《踏破炎阳》 第一章 横祸 五尺五寸的齐眉短枪,通体由实心椆木制成,杆径一指半,枪尖则是用百炼钢锻成,两侧开刃,既可以直刺也可以用来劈砍——这是一件十分灵活的轻武器,但对于一个才刚刚十岁的孩子来说,却实在是有点过于沉重了。 谢央已经练了快有一个时辰了,背后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所濡湿,而他面前的那个靶人,前胸挂着的毡垫上,则是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枪眼。 “呼……” 家里定下的训练他早在白天就已经完成,这杆短枪和这个靶人则是谢央用了攒了好几个月的零钱买的,作为一名庶子,他心里明白,只有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未来才能有着出人头地的机会。 “应该接近子时了吧……”谢央低声自语道,将短枪放在一边,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药油,开始搓揉起微微有些发麻的手臂肌肉。 这种药油是军部专供给精锐部队使用的军需品,管制十分严格,不过由于谢家本身就是军武世家的原因,这东西在谢家并不算稀罕。 伴随着手掌的搓揉,药油很快就从毛孔渗入了肌肤,谢央的双臂开始变得通红,一阵阵酥麻灼热的感觉沿着经络直达向四肢百骸。 药油的主要功效是用来缓解肌肉的疲惫,顺便还能修复一些在高强度训练之中出现的细微损伤,有了这东西,第二天就不至于出现手臂酸痛到抬不起来的情况。 “再练一会儿吧,到子时再睡觉……” 就在谢央这么想着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了“咔嗒”一声异响,很轻微,但却完全被他的耳朵给捕捉到了。 屋顶上有人!而且还穿着盗贼或是刺客常用的软底鞋! “这是进贼了?这毛贼什么胆子?居然敢偷到谢家头上来?”尽管谢央心里十分疑惑,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就吹熄了手边的蜡烛,提起枪,在墙角蹲了下来。 不可能是家里的护卫,哪怕是暗哨,也都有固定的位置,不会没事跑到屋顶上面蹦跶……莫非,是自己哪位无聊的兄弟,在玩什么夜行的游戏? 这就更不对了……谢家的家规,在皇城的各大家族里面算是最严厉的了,这要是被抓住,谢央都不敢想象屋顶上那位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难道真的是某个胆大包天的毛贼?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咚!——咚!咚!” 街上打更的梆子声突兀地传来,这让谢央不由得一愣,时间的确是快要到子时,但绝对还没到! 距离准确的子时,至少还有一刻钟。 这里可是大夏的皇城,不是那种乡野小邑,更夫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用于夜间计时的滴漏更不会出现如此之大的误差…… “怎么感觉……这一长两短的梆子声好像是某种暗号……”——似乎是为了验证谢央这有些不靠谱的猜测,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绳索摩擦声,一个黑影骤然从屋檐的边缘直降而下,一脚踢碎了房间的窗户,跃入房中! 破窗而入的黑影第一时间便把站在黑暗之中的靶人当成了目标,手中的弯刀厉啸而出——但是,直到刀刃砍在厚厚的毡垫上时他才发现不对,猛地转头,却看到一截明晃晃的枪尖从墙角刺出,瞬间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这一枪正好刺在了要害处,黑影连惨叫都没来及发出,便当场毙命。 这是谢央第一次杀人,枪尖刺入血肉之躯的感觉和毡垫完全不同……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体,嘴唇不由得有些哆嗦——谢家子弟一般要年满十五岁才会跟随家中长辈上阵杀敌,而谢央则是把这个过程足足提前了五年。 “应该……是死透了吧?” 可以确定的是,对方的目的显然就是为了杀死自己,这倒是让谢央的心理压力减轻了不少——自己不杀了他,他就会杀掉自己,这个道理简单得很,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不过,直到他想要将短枪从尸体上面拔出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双手颤抖得十分厉害,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 真正的搏杀和平日里的训练是完全不同的……谢央总算是有些理解家族教官说过的这句话了。 “呼……呼……刺客……为什么刺客会出现在这里?!” 急促的呼吸逐渐平复了下来,但谢央的大脑却是陷入了混乱之中,刚才这短短十几息之内发生的事情,完全无法用正常的逻辑去解释,反而更像是一个诡异的噩梦。 然而,屋子外面传来的惨叫声和兵器碰撞声很快让他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噩梦,而这起刺杀并不只是针对他一个人,今晚潜入谢府的刺客也绝非一人——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从破碎的窗户往外望去,只见谢府内的几处别院已经燃起了熊熊的火光,数十名身穿黑衣的刺客和谢家子弟还有护卫们正在庭院里奋力厮杀着,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 或许是谢央所住的厢房比较偏僻,除了那名破窗而入的刺客之外,一时间倒是也没有其他人找上门来。 “这些刺客到底是什么身份?”抱着这样的疑惑,谢央快步走到了那具尸体旁边,强忍着内心的恐惧,一把扯下了尸体脸上的面罩—— 面罩下面并不是刺客的真容,而是一张只露出眼睛和口鼻的黑铁面具,这副面具就好像是死死地长在了刺客的脸上一样,想要用蛮力强行取下来的话,估计会把刺客的整张脸皮都给一道撕下来,想必在当初戴上这张面具的时候,必然经历了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 看不到刺客的真容,谢央又把刺客的身上迅速搜索了一遍,除了一条有着蛟龙暗纹的腰带之外,这名刺客身上完全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印证身份的事物。 “蛟龙……蛟龙暗纹……难道是暗蛟……这不可能吧?!” 谢央并没有见过这种蛟龙暗纹,但却听过不少和“暗蛟”有关的市井传说——据说,这是一支十分神秘的杀手部队,他们来无影去无踪,杀人的手法千奇百怪,凡是被他们盯上的目标,哪怕逃到了边疆荒野,最后也会被暗蛟的人追上杀掉。 而这支部队传说中的控制者……则是现今大夏王朝的皇帝陛下…… “传说如果是真的……那……那是皇帝要灭谢家?”谢央不敢继续想下去,他不能确定刺客腰带上的蛟龙暗纹到底代表着什么,但是,谢府上下这么大的动静,外面的街道上却是截然相反的安静,那些城防军禁卫军就好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仅凭这一点,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第二章 暗蛟 谢央居住的厢房地势较高,因此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府内几处别院的战况——单论战力,谢家的普通护卫完全不如这些疑似“暗蛟”的黑衣刺客,他们往往需要两三个人才能应付得了一名刺客,而且稍不留神还会被对方抓到空隙,趁机击杀或是击伤一人,伴随着伤亡人数的不断增多,胜负的天平逐渐开始朝着刺客的那一方倾斜。 而唯一一处和刺客们势均力敌的战场是在玄武别院,这里居住的都是谢央的叔辈,他们大多都是从战场上面退下来的老将,而且他们还带着平日里侍奉左右的亲兵,这支人马可以说是现在谢府里面最强的力量了,但也正因如此,黑衣刺客们在玄武别院这里投入了大量的人手。 除去手持弯刀的普通刺客之外,还有大量的弓弩手爬到了别院的屋顶和院墙上面,要不是那些谢家亲兵们找出来了几十块藤牌抵御箭矢的话,恐怕单凭弓弩手就可以把整个玄武别院里的人杀光了。 …… 一边倒的战况还不是最糟糕的,目前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整座炎阳城,都彻底无视了这里发生的战斗,别说驻守在城内的几万禁卫军了,就平日里负责维持市井秩序的“监市司”都完全不见人影。 谢府就好像是一座孤岛,一座即将被巨浪所淹没的孤岛。 当巨浪拍下之时,无人能够生还。 谢央很快就做出了决定:逃! 这些刺客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暗蛟已经失去争论的意义了,距离杀戮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刻钟,禁卫军和巡城卫依旧按兵不动,获得外界救援的希望已然化为泡影,与其留在家中坐以待毙,不如想办法逃出去,然后再见机行事。 事不宜迟,谢央当即便收拾了一些银钱和细软,又从柜子里摸出了一柄短刀挂在腰间,提着短枪便从被刺客撞破的窗户处翻了出去。 不过还没等脚下站稳,谢央又翻[笔趣阁.biquger.info]回了屋子里面。 自己这一身赭红色锦缎劲装实在是太过显眼,万一运气不好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撞上了那些黑衣刺客的话,仅凭谢央的武艺,正面交锋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也就只有那个闯进谢央房间的刺客着实倒霉,才成了一个十岁孩子的枪下亡魂。 强忍着浓郁的血腥味,谢央将刺客的黑色夜行衣给剥了下来,裹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将短枪丢在了尸体的旁边,捡起了对方所使用的弯刀。 这些弯刀不是大炎的制式武具,刀身上也没有任何标识记号,但无论是材质还是锻造工艺都绝对属于上层水准,可见这些刺客身后的势力财力之强。 谢央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打扮,虽然身材上的差距有些大,不过今夜月色晦暗,只要他不走到那些火光明亮的地方去,一眼看去倒是也没有多少破绽。 谢家子弟们在黑衣刺客的围攻下节节败退,现在还活着的人基本都被分割了开来,死死据守着谢府内的几处别院,因此谢央倒是不用担心会在逃离的过程之中被自己人给错认误伤,他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尽可能和那些入侵的刺客保持足够的距离。 穿过粮仓和伙房,谢央悄悄摸进了谢府的后花园。这里显然爆发过一场血腥的战斗,到处都是尸体,这些都是谢家的下人和护卫,很多人还只穿着贴身的衣物,一看就是刚刚从睡梦之中被惊醒的。 但是这里没有任何一具黑衣刺客的尸体,或许是为了不留下线索,这些刺客都有着战斗结束之后立马打扫战场的习惯——换而言之,后花园已经被他们“清理”过了,相对其他的地方来说,这里是安全的。 和后花园仅一墙之隔的便是宁永街,宁永街直达东市,那里是鱼龙混杂之地,作为暂时的藏身之处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今晚之事将会如何收场,谢央管不了,也没法管,但起码,他不想成为那些躺在地上的其中一员。 他紧贴墙根,弓着腰快步疾行。很快便抵达了和宁永街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只要翻过院墙,他就可以逃离这个—— “禁卫军?!怎么……?” 谢央爬上了墙头,但却看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墙外的宁永街上,上千名禁卫军排成了整齐的队列,在悄无声息之间就已经完成了对整个谢府的合围,黯淡的月光照在他们的铁甲上面,反射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气息。 禁卫军并不是没有出动,只是对于此刻的谢府来说,他们不是援军,而是敌人! 一丈高的重型塔盾、需要数人才能抬动的拒马长枪、足以洞穿板甲的军用强弩……这支禁卫军部队的装备完全是按照攻坚战的标准来进行配备的,就算此刻谢府内有数百铁骑,也绝对无法冲破禁卫军铁桶般的封锁。 就在谢央思索着对策的时候,两名拖着同伴尸体的黑衣刺客朝着这里走了过来,他们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蹲在了墙根下面的谢央。 “喂!你是那个组的?怎么会在这里?” “报出你的暗号!” 暗号?谢央当然不知道暗号是什么,但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立马就让这两名黑衣刺客察觉到了问题。 “他不是我们的人!” “杀了他!” 两人当即丢下了尸体,抽出弯刀冲了过来! 完蛋!谢央心里一凉,一对一就已经是劣势了,一对二简直毫无胜算可言,难道自己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时间已经不容许谢央去想更多的东西了,两柄弯刀呼啸而至,他只能举起手中同样的弯刀,闪向一侧,朝着最近的刀刃迎了上去—— “咣!” 伴随着金铁交鸣的声响,一股巨大的力量沿着刀刃一直传递到了刀柄,谢央手掌一麻,弯刀顿时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 成年人和小孩子之间的力量差距,终究还是没法靠训练来弥补的,再说了,这些黑衣人都是职业杀手,平日里的训练也不见得会比谢央来得少。 失去了武器,谢央已经没有了对抗的能力,他只能就地一滚,借着身材较小这唯一的优势,堪堪从另一柄弯刀的刀锋下面钻了出去。 墙外是全副武装的禁卫军,身侧是要取自己性命的刺客,谢央没有办法,他只能拔腿朝着来时的原路返回—— 然而没等他跑出几步,一根用钢丝绞成的钩索便从身后追上了他,死死地缠住了他的右手手腕。在巨力的拉扯下,锋利的钢索直接切入了皮肉,殷红的血液顿时浸透了谢央的袖口。 不用回头看,谢央就知道另一名刺客肯定已经追了上来,他下意识扭转身体,想要去避让身后那致命的攻击。 “唰”地一下,谢央只觉得身体的右侧骤然一松,似乎是挣脱了钢索的束缚,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了一段距离,但随之而来的,便是肩膀处传来的极致的疼痛! “啊啊——!” 右臂……那一刀没有砍中他的背心,却是将他的右臂给齐根斩了下来! 伤口处血如泉涌,难以忍受的剧痛很快就触发了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谢央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已经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第三章 金吾卫 …… “呃……呜……” 意识渐渐从混沌之中回归,断臂处的钝痛不断地刺激着神经,就好似用千百根钢针做成的刷子在不断地剐蹭着伤口一样,又好像无数只小虫在贪婪地啃噬着皮肉……谢央不禁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但好歹血是止住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绷带结结实实地缠裹了好几层,以至于整个上半身都变成了一块僵直的木头,就连弯腰都无法做到。 “醒了?” 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但是又似乎远在天边,谢央只觉得脑袋里面乱成了一锅粥,记忆的片段支离破碎。 火……浓烟……黑衣的刺客……严阵以待的禁卫军……还有朝着自己的斩落而下的、明晃晃的利刃…… 谢央只觉得头好痛。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谢央的额角顶在地上,有些吃力地挪动身体,将视线转向了一旁—— 那是一个魁梧的身影,一身做工精细的金漆山文甲下衬垫着华丽的锦缎军袍,再配上一口嵌着鎏金龙纹的仪刀,这是只有金吾卫才能配备的兵器,他们是禁军中的禁军,炎阳城中最精锐的部队。 “看到没,”他指着向窗外,那是皇城的西北角,元帅府……也就是谢府的所在地,此刻,数十道浓烟冲天而起,宛若一根根长枪,直刺苍穹。 “乾元六年冬,大元帅谢懿密谋造反败露,主家、旁支及仆佣上下共计一千四百七十七口人,被满门诛杀。” 噩梦一般的片段逐渐连接在了一起,谢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痛苦的惨叫声不断地在他的耳边回荡,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 “家主……父、父亲他还好吗?”谢央的嘴唇微微蠕动,在平日里,他很少使用这个称呼,在和他人谈及自己父亲的时候,用的也多半是家主这个代称。 这倒不是因为疏远,而是出于尊敬和仰慕——在谢央的眼里,谢懿一个触不可及的传奇,他就好像是广阔的天穹,庇佑着每一个像他这样的姓谢的族人,他是大夏的元帅,也是谢家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 “…死了。” 谢央愣住了……哪怕是在发现谢府被禁卫军包围的时候,他也没想过父亲会出事……那可是大夏帝国的大元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只要父亲还活着,谢家就绝不会灭亡。 但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却告诉他,天穹崩塌了。 “为什么?”谢央的左手紧握成拳,浑然不觉指甲已经深深地陷进了肉里,血水沿着指缝滴落到了地上。 “为什么?”金吾卫冷笑了一声,“谋逆者,诛九族,这是帝国的铁律。” 他转过身来,双目直视谢央,那股久经沙场之人所特有的杀伐之气压的谢央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刀鞘缝隙里面结着凝固的血,不用问也知道,那是谢家人的血。 “那我呢?为什么我还活着?” “走吧,离开炎阳,忘掉你的身份,忘掉你的名字,不要再回来。”这一次,对方没有回答谢央的问题。 “从北门走,守门的禁卫军不会阻拦你,但是明天就不一定了。” 谢央好像听到他叹了口气,又似乎只是幻觉。 压力骤然消失,趴在地上的少年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无力感涌了上来,随后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记住,永远不要回来!” 那人离开了,他只给谢央留下了一匹瘦弱的老马和一辆残破的马车,以及几个冷硬的馒头。 废弃的老驿馆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谢央以左臂为支撑,艰难地爬了起来,站直了身。 大雪已经停了,宽阔的皇城驿道上覆盖着一层泥水和脏雪的混合物,还有零星几点血迹。 离开炎阳……他要去哪里?他又能够去哪里? 九州之大,谢央却是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一瘸一拐地走出驿馆的侧门,他抬头向城东望去——那里是皇宫,大夏皇帝居所,屋顶上的琉璃瓦反射着五彩的光芒,飞檐处铜底错金的五爪龙雕栩栩如生,和另一头的元帅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央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腰间——父亲曾经在他六岁的时候送给他一把精致的短刀,这种短刀在北方的蛮族很常见,它既是用来切肉的餐具,也是战场上用来割断敌人咽喉的利器。它有着六寸半长、吹毛断发的刀刃,血槽从刀尖下方一直延伸到刀柄处,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危险的玩具。 谢央一直记得父亲把短刀给自己时说的话。 那是他记忆里父亲和自己说过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之一。 “男儿当尚武,金戈铁马,征伐天下——这才是我谢懿的儿子!” 但这次,他却只摸到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刀鞘。 他没有了刀,甚至失去了握刀的手,空空如也的袖筒打了一个结,飘荡在寒风里。 …… 第四章 龙门客栈 那名金吾卫并没有骗他,在谢央驾着马车从北门出城的时候,那些看上去严阵以待的禁卫军完全无视了他,就连常例的检查都没有执行,任凭这架破旧的马车扬长而去。 …… 离开炎阳,一路向北,这是谢央暂定的路线——直穿幽州,就是由北蛮人控制的呼尔伦草原,那是大夏王朝的力量所难以触及到的地方。 这匹拉车的老马看似瘦弱,但是脚力却大大出乎了谢央的预料,只有三天时间,就已经抵达了幽州地界。 幽州,是大夏九州之一,位于中州以北,雍州以东。尽管这里毗邻寸土寸金的中州,但是幽州却可以算是整个大夏帝国最为贫瘠的一个州,这里地广人稀,既没有肥沃的土地,也没有富庶的矿藏,再加上妖兽肆虐,盗匪横行,实在是算不上一处宜居之地。 幽州虽然属于大夏的版图一部分,但是大夏对于此地的实际控制力却十分薄弱——与其说是国土的一部分,大夏的历代帝王们更愿意将幽州视作中州和北方蛮族之间的一条缓冲带,广阔的无人荒原不仅阻断了大夏军队北上的路线,同样也成为了横在北蛮骑兵面前的天堑。 …… 马车沿着官道跑了三十多里,谢央才终于看到了一缕袅袅升起的炊烟,太阳已经西斜,在幽州这地方,夜里露宿野外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官道两旁那些曝尸荒野的骸骨就已经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进入谢央视线的是一座不大不小的碉堡:一丈多高的砖墙将建筑物的主体牢牢地护在了其中,正面只留下了一扇仅供单人出入的小门,砖墙的四角都修有望楼,望楼上面装着用机括来控制的小型床弩。至于马厩虽然位于墙外,但是外围却也是设了一圈用来抵御野兽的围栏,围栏上面缠着大量的刺藤和棘条。 一根旗杆斜斜地插在门边,泛黄的旗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龙门客栈”。 “龙门客栈?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龙门客栈?”谢央有些疑惑地嘟哝道,他看了看四周,方圆几里地之内,除了这间“龙门客栈”之外,尽是些杳无人烟之处,而在大夏的官方记载中,龙门客栈应该位于龙门镇才对,那可是幽州仅有的三座人口过万的城镇之一,可这地方,怎么看都只是一片荒野。 正好,一名伙计模样的年轻男子从小门里面钻了出来,抱着一捆马草朝马厩走去,谢央当即向他问道:“请问……这里真的是龙门客栈吗?” “不识字吗?”伙计有些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朝门边的旗子努了努嘴,“龙门客栈,如假包换。” “龙门客栈不是在龙门镇吗?” “龙门镇的是有间龙门客栈,我们这里也是龙门客栈——整个幽州,叫这个名字的客栈,恐怕得有百八十家,您找的是哪间啊?”伙计有些没好气地回答道。 “小二,怎么和客人说话的!”听到外面的说话声,胖乎乎的客栈掌柜很快便搓着手从里面跑了出来,“客官您这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住一晚。”谢央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现在距离太阳下山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最近的镇子还有二十多里路,日落前是肯定没法赶到了。 “好嘞,客官里面请——”掌柜扫了一眼谢央空荡荡的袖管,但很快就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笑着将谢央迎进了客栈。 “小店有上下两种客房,上房一天三贯钱,包一人一马的全部吃喝,下房一天一贯钱,吃喝另算,要是用银两付钱,那就只要一半的价钱。” 在幽州,很多人只认金银,不认大夏铸造的铜钱,这一点谢央倒是早有耳闻,不过就算用半价的白银来计算,上房一天也要一两半,这价格,已经能在炎阳城住上很不错的客栈了。要知道,在之前,谢央每个月能领到的月钱,也才不过五两银子而已。 看到谢央犹豫,掌柜立马补充道:“客官您可别嫌贵,在这幽州地界,咱家这价绝对算实惠了,你想想,在这鬼地方讨生活,那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卖命的行当,更别提这每天的吃穿用度,都要花大价钱从几十里远的镇子上扛过来,咱也不容易……” “我身上没那么多钱,你看用这个抵债行不行?”谢央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宝石来,这是他从短刀的刀鞘上面抠下来的,虽然不知道这宝石是什么品种,但从谢府拿出来的东西,怎么也不会是大街上那种不值钱的凡品。 “这……”掌柜愣了片刻,眼底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勉强算是够了,客官您看哪,您这块石头虽然打磨的手艺不错,但是成色一般,里面好像还有点杂质……嗨,不是我吹牛,早年我也经手过珠玉生意,依我看,您这块石头,最多也就值个一两银子,今天就当我交个朋友,给您算一两半,正好一天的房钱,您看怎么样?” “嗯。”谢央点了点头,这个掌柜看似在和自己商量,但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除了这间价格堪比黑店的“龙门客栈”,他别无选择。 这家客栈宰的就是像他这样路过此地的商旅行人,只要你不怕妖兽和强盗,大可以在路边扎营,但第二天还能不能活着醒过来,那就全都看运气了。 “小二!把客人的马给喂好!”掌柜朝着门外招呼了一声,便带着谢央径直上了二楼,推开了一间“上房”的门。 掌柜说是上房,但眼前的这间房间,条件也就比谢府的柴房好了那么一丁点罢了——除了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和一张被蛀得快要散架的桌子外,房间里就再没有其他的家具了,被褥和洗漱器具更是无从谈起,角落里的蛛网上面落满了灰尘,唯一的一扇窗户则是用木板条封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半点光线。 “到饭点小二会把饭菜送上来的,另外,天黑之后千万不要离开客栈,不然要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咱们这小店可是概不负责的。”掌柜叮嘱了两句之后便晃晃悠悠地下楼了,把谢央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面。 第五章 谋财 没过多久,之前那个小二便把饭菜送到了谢央的房间里面。 客栈提供的食物简陋而粗糙,在帝都炎阳,哪怕是最不入流的饭店,也不会把这些东西端到客人的餐桌上面。 主食窝头是用莜麦和糠麸制成的,莜麦这东西在南方又被称之为燕麦,一般都当作喂牲口的饲料,只有在粮食严重歉收的饥荒之年才会被当做人们的应急口粮,但在幽州,这东西就是绝大多数人赖以为生的主食。 除了窝头之外,还有两条比小拇指大不了多少的风干牛肉,一小撮盐巴,一小碟蘸酱,这就是全部的晚餐内容了。 幽州自古以来就是苦寒之地,对于常年在温饱线上挣扎的人来说,这样的一顿饭,已经是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佳肴了。 相比之下,帝都一两银子一晚的客栈所提供的饭食,虽称不上山珍海味,但至少有鱼有肉,再加上时令鲜蔬、点心瓜果……谢央琢磨着,以这家“龙门客栈”的收费标准,要他们上个四菜一汤,那恐怕至少得十两银子起步。 “哦对了,还有这个,这是掌柜吩咐的,让我给客官送过来,您看我这记性,差点就给忘了!”刚走出房门的小二又折返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小巧的泥陶酒壶。 “这是咱们幽州特产的沙棘酒,这可是好东西!” “沙棘酒?”谢央有些疑惑地看着小二手里的酒壶,一股沁人的果酒芳香从敞开的酒壶口子里面飘了出来,钻进了他的鼻腔。 “那您慢用,我就不打扰了,有事您直接喊我就行。”将酒壶放下,小二便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和之前在客栈门口时那爱理不理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谢央总觉得,小二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 …… 夜深了。 虽然荒原上传来的狼嚎声有些瘆人,但在坚固围墙的保护下,这间客栈绝对是安全的——至少绝大部分住店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嘎吱……” 房间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身形肥硕的人影挤了进来。 是这家客栈的那个胖掌柜,。 他转身关上房门,轻轻闩好,然后蹑手蹑脚地挪到了桌子旁边,拿起酒壶轻轻晃动了一下——酒壶已经空了,只有壶口处还残留着一丝果酒所特有的香甜气味。 “呵呵……” 在把酒壶放下之后,掌柜的动作便不再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了,他快步走到了床铺旁边,从身后摸出了一把锋利的短刀。 他的动作很熟练,丝毫没有紧张之感,由此可见,干这种事恐怕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别怪我,要怪就怪这吃人的世道吧。”掌柜喃喃道,抬起了手中的短刀—— 但是床上躺着的人动作要比他更快!短刀还没有落下,谢央就已经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顺手将藏在衣服下面的青铜烛台狠狠地刺进了掌柜的脖子! 烛台前端的尖钉有近两寸长,直接贯穿了掌柜的咽喉,伴随着谢央用力向下一扯,一股细小的血柱猛地从伤口处喷涌了出来,溅在了几尺开外的墙上。 这是足以令人致命的创伤,而且能在瞬间让其失去反抗的能力。 “嗬……嗬……”掌柜捂住自己的喉咙,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双眼瞪得滚圆,“嗬……你……你……你没……没喝……” “我当然没喝。” 大夏军队律令十八禁,首当其冲的第一禁就是行军途中禁饮井水;禁饮河流、山泉下游水;严禁饮酒——为的就是防止水中被敌军下毒。 在谢府,这十八条禁令哪怕是一个五岁小孩都能倒背如流,更是每年族内大考的必考内容,对于谢央来说,这些东西,早就已经变成刻在脑子里的烙印了。 谢央虽然是在逃亡而不是在行军,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比以往要更加谨慎。 “嗬嗬……”掌柜的身体不断地抽搐着,气管的创伤让他已经难以吐出清楚的字词了,喉咙里只剩下了如同拉动破风箱一般的呼呼声。 谢央捡起了对方掉落的短刀,走上前去,在掌柜惊恐的眼神之中,一刀结束了他的痛苦。 “当家的——喂,当家的你在里面吗?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似乎是听到了房间里面的响动,房门外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谢央从门缝里望出去,只见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女人站在走廊里面,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小的麻袋——很显然,那是原本给他准备的“裹尸袋”。 至于这个中年女人的身份,从她刚刚的称呼就可以知道,她应该就是这间客栈的老板娘了。 谢央轻轻叩了叩门板,这个举动顿时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女人一脸疑惑地凑到了门前。 “当家的?是你吗?怎——” 女人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回答,等待着她的只有一截从门缝里刺出来的刀刃。 她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身体一僵,便已经靠着门板瘫软了下去——一刀毙命。 军队中流传的战技和一般民间武馆里传授的路数截然不同,那些招式虽然看上去简单而直接,但却往往十分有效……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面前的敌人杀掉。 辨认人身体上有哪些能够瞬间致命的地方,同样也是谢家子弟的必修课之一。 第六章 故人 “如果这张地图还算准确的话,日落之前应该能赶到宁远镇……”谢央背靠着马车的车厢,左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肋下,但尽管如此,血水还是不断地在从指缝里面往外渗。 谢央还是漏算了一步——那个看上去瘦的和一根竹竿似的小二,竟然是个阴狠角色,他一直就潜伏在走廊的阴影里面,从一开始老板娘被杀死到谢央开门都没有发出任何动静,直到谢央将掌柜的尸体从房间里拖出来的时候才突然发动袭击。 所幸的是这个小二并没有接受过像谢央那样的训练,虽然匕首刺进了谢央的身体,但却没有伤到那些要害的器官。 …… 不过,这么深的刀口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光是流血和感染也能要了谢央的命。仅仅靠绷带和一些常见的金疮药是止不住血的,得把伤口彻底清洗之后在用针线缝合才行——伤口的位置很偏,只有一条手臂的谢央是无法独立完成全部操作的,而且这间客栈里他也找不到所需要的药物。 必须得找一家医馆才行。 在中州随处可见的医馆,在幽州,恐怕就只有三个地方才有。 龙门、宁远、燕南——这是整个幽州唯三常住人口超过万人的城镇,也被称之为“幽州三重镇”,三城分别位于幽州的西南、东南和最北端,呈现出一个掎角之势,每座城内都建有烽火台,一旦有外敌入侵,三城便可彼此呼应,相互支援。 而大夏位于幽州七成以上的军力,也驻扎在这三座重镇之中。 …… 就在距离宁远镇还有差不多三十里路的地方,谢央有些惊讶地发现驿道的一旁竟是有数百人正在安营扎寨,看他们的穿着打扮,这些人应该是途经此地的商队。他们将驮着货物的骡子和骆驼聚拢在中间,随行的护卫和镖师在外围构筑一些简单的防御工事,几名领队模样的家伙则是围在一起,满脸焦虑地讨论着什么。 这里并不止一支商队,光是不同标识的旗帜就有七八种,走这条路那肯定都是往宁远镇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商队却是全部都在这里停下了脚步,并且决定在野外抱团扎营。 现在天色还早,就算这些商队带着不少辎重货物,也肯定来得及在天黑之前赶到宁远镇,完全没有必要做出这种冒险的举动。 “奇怪……” 谢央发现了他们,他们同样也看到了谢央,一个挎着腰刀的镖师快步跑了上来,用力地朝着谢央挥了挥手,示意他把马车给停下来。 “……怎么了?”虽然谢央对这群人很好奇,但他并没有打算和这些人发生任何交集,在幽州这地方,独善其身才是最明智的决定。 马车并没有停下,只是稍微减缓了速度。 “小兄弟你是要去宁远镇吧?那边现在正在打仗!”镖师大声说道。 “打仗?”听到这个词,谢央才终于把马车停了下来,“怎么……回事?” “一大伙马匪在围攻宁远镇,要是不想过去送命,最好还是等打完了仗再去。”镖师回答道。 “马匪?围攻……宁远镇?”谢央有些愕然,虽说幽州匪患猖獗,但是直接进攻幽州三重镇之一的宁远镇,这听上去怎么都显得有些耸人听闻了。 先不说宁远镇有着坚实的城墙和大量的城防器械,光是那几个营的大夏驻军,哪怕是拉到平原上和同样人数的马匪进行遭遇战,那结果也肯定是一边倒的局面,更别论攻城了。 “唉……说来话长,上个月燕南那边传来消息,出现了一只很厉害的妖兽,宁远镇这边的驻军便全部派到北方增援去了,留守宁远的,只有不到半个营的民兵。那些马匪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这个消息,短短几天里面竟是聚集了三千多号人,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把宁远镇洗劫一番。”这个镖师倒也是个爽快之人,几句话就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谢央。 “半个营的民兵……” 大夏军队的常用建制单位是“卫”,一卫大概有三千人左右,一卫又分作十个营,算下来一个营是三百人马——也就是说,现在整个宁远镇的守军,只有一百多号人,这点人手,就连宁远镇的城墙都站不满,而他们的敌人,则是足足有三十倍之多! 怪不得这些商队都滞留于此,现在去宁远,那可就真的是送上门的肥肉了。 “你、你这是受伤了?”那名镖师直到走近前,才发现谢央的嘴唇惨白,整张脸都毫无血色,视线下移,伤口处渗出的血赫然已经将衣物大半都染成了深红。 “嗯,遇到了一股流窜的土匪,拼了命才逃出来……你们这里,有随队的大夫吗?还有,我需要一些药……”谢央艰难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银子,朝那名镖师抛了过去。 “有!”镖师接住了银块,转头对旁边的一名手下喊道,“快,去把郑大夫请过来!救人要紧!” …… “怎么回事?谁受伤了?”没多久,一个穿着镖师制服、背着药箱的人便快步走了过来,不过当他抬起头和谢央对视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郑……你就是郑大夫?” “谢……咳咳……李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看对方的口型,显然是把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谢”字硬生生给吞了下去。 这个郑大夫身材高瘦,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龄,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条从左侧额角一直延展到右侧下颌的恐怖刀疤,就好像一条趴在脸上的大蜈蚣一样,让那张原本清秀俊朗的脸庞显得有些狰狞。 “啊?你们认识?”这一幕显然是那个镖师所没有想到的。 “没错……这位小公子是故人之子,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唉,叙旧的话等会再说,他的伤势很严重,必须立马处理,喊几个人过来帮把手。”郑大夫说道,几名镖师立马上前将谢央从马车上面扶了下来——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谢央坐着的地方已经吸饱了鲜血,暗红色的液体渗透了木板,一直滴到了地上。 第七章 马匪 …… 伴随着瓷瓶的轻抖,灰白色的药粉很快就覆盖了谢央肋下的伤口,这些药粉和血液混合在一起,没一会儿就凝结成了深色的块状物,将流血不止的伤口给封堵住了。 郑大夫一边帮谢央包扎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环视四周,在确定周围没人之后才压低声音说道:“我实在没想到,小公子您竟然还活着……” “我只是运气好,逃了出来,但谢家的其他人,还有父亲他……”谢央说到一半就停住了,郑大夫的动作也是微微一滞,低声叹了口气。 “话说郑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个郑大夫,原名郑涯,当初是谢懿军中的随军军医,很得谢懿的看重,据说不少谢家子弟的命都是被他救活的——在谢央小时候,郑涯可是谢府的座上宾,只不过近年来边疆战事吃紧,郑涯很少回炎阳,这才见得少了。 “那夜事变之后,谢帅在军中的势力同样也遭到了剪除,光是被株连的将校就不下四百人,遭到迫害、打压的更是不计其数,所幸我只是一个手下没有一兵一卒的医官,这才得以全身而退。”郑涯摇了摇头,“昔日袍泽或阴阳相隔,或各奔东西……说来惭愧,我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才沦落到如此境地。” 就在这时,营地外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哨声,一名原本在外围负责搭建围栏的护卫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大声喊道:“马匪!是马匪!” 听到这两个字眼,商队众人纷纷抬头朝那个方向望去,只见三个骑着马的马匪正站在数百尺开外的一处小土丘上,俯视着商队的营地。见到自己行踪暴露,三个马匪一拽缰绳,转头便走。 “是马匪的斥候!”镖师首领脸色大变,“他们现在是要去给大部队报信!快!追上去,把他们杀了,一个都不要放跑!不然,我们麻烦就大了——” 几个反应快的镖师当即翻身上马,挥鞭直追——这几匹马都是商队里最好的快马,镖师和马匪之间的距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着,但就在他们即将追上的时候,三个马匪突然在马背上转身,手中强弓连响,冲在最前面的那名镖师瞬间被箭矢射落马下,其他几名镖师顿时一惊,勒住了手里的缰绳。 走镖是拿钱卖命的行当不假,但面对那要命的强弓,这些镖师实在是没法硬着头皮再追上去了。 “怂货!”镖师首领骑马赶了上来,恨恨地骂道,“马匪大部队来了,我们一个都活不了!” 三名马匪斥候已经跑远,这时候再追上去也晚了,和何况也没人知道马匪会不会在前面安排人手接应,镖师首领也只能作罢。 “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对付等会的麻烦吧!”首领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脑门,这里是平原地带,无险可据也无处可躲,马匪只需要一波冲锋,就能把他们刚刚构筑好的简陋工事给彻底撕碎。 至于走,那肯定是走不远的,商队除了骡马辎重,还有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要是被马匪衔尾追杀,那惨状难以想象。 “镖头……要不,咱们把货物和钱财交出去吧,毕竟……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要是没了,那说什么都是空话了,咱们犯不着为了身外之物送死啊。”一名镖师凑到了近前,小声对镖头说道。 “你说的是没错……但现在和平时不一样,马匪正在围攻宁远,这时候肯定不会安心让咱们这几百号人呆在他们的阵线后方,不然,他们也不会派出斥候到这里来了。”首领神色凝重,连连摇头。 “那……咱们自己走吧?朔武镖局几十号弟兄,大半都在这里了,要是我们都死了,镖局可就彻底完了,再说了,弟兄们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镖头……” “这……”朔武镖局的首领迟疑了一下,回头向后望去。 这里的镖师并不止朔武镖局一家,而且商队自己还有百来名护卫,要是他们决定丢下雇主临阵脱逃,恐怕其他人可不会这么轻易答应。 “实在不行,到时候咱们见机行事,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 …… 这时,一个身穿精致皮甲的年轻人突然站了出来,朗声道:“大家别慌,要是我们自乱了阵脚,那马匪一来将不攻自破!在下虽不才,但却有数计可退马匪——” 顿时,众人的目光便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这人是谁?”谢央看着那个站出来的家伙,转头向郑涯问道。 “是雍州聚鑫商行的三少爷,据说他自幼喜欢刀枪棍棒、行军布阵,读过不少兵书,弱冠之年就带着手下剿灭了雍州北凉山的盗匪团……要说这里战斗力最强的那批人,并不是我们这些镖师,而是那支由他亲自训练出来的聚鑫商行护卫队。” 正如郑涯所说,簇拥着三少爷的那群护卫的确都是一群好手,个个人高马大,眼神犀利。不仅如此,他们之中甚至还有不少人披挂着沉重的金属甲胄——大夏律法允许平民持有武器和轻甲,但金属甲却不在此列,私藏铁甲,属重罪,也就是在幽州这种没人管边陲之地,他们才敢把这东西穿出来。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金属甲胄所能提供的防护能力,的确是皮革或者藤条制成的轻甲所无法比拟的。 商队中不少人看到三少爷带着手下站出来,纷纷神情一振,在他们看来,三少爷既然曾剿灭过北凉山的山贼,自然也有办法能大破这幽州马匪。 “马匪虽有三千之众,但必不可能倾巢而动。以我看,我们将会面对的马匪最多不超过一千人,只要我们将现有的壕沟加深拓宽,挡住马匪的第一波冲势,凭借着以逸待劳的优势,主动出击,我有九成把握,能够一举击溃马匪。”这位三少爷还在侃侃而谈,但谢央听了却是摇了摇头,平原地带遭遇骑兵,那是最糟糕的局面,想要让马匹无法跃过,壕沟的宽度至少得有三丈以上,这种量级的工程仅凭商队这点人手,估计得要一个月才能完成,这个三少爷完全就是在纸上谈兵…… 至于主动出击,那更是无稽之谈……虽然在战场上,面对被阻在阵前的敌人,发动反冲锋的确有时会有奇效,但那是建立在双方都是职业军人的前提之上,反观当前的局面,一边是常年刀头舔血的彪悍马匪,一边是没怎么经历过生死搏杀的镖师和商队护卫,先不论战斗力的差距,单单是双方的胆气和狠劲,就完全没法相提并论。 这个家伙的计划,和送死基本没啥差别。 郑涯作为一个有着几十年军旅生涯的老兵,自然也是发现了这些致命的问题,但他却并没有站出来指出这些问题,而是低声对谢央说道:“等会如果马匪来了,我会想办法护送小公子逃离,这些商队护卫和镖师,多少能挡上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