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策》 作品相关 书名:《江山策》 作者:尧宸 文案: 红尘一入深似海,回首却是百年身。昨日烽烟已成古,何时得见梦中人? 他们本是金童玉女,却因苍生社稷反目成仇。 狼烟四起,江山飘摇,她为他谋定天下,到头来却是为她人徒作嫁衣。 火光冲天,杜鹃啼血,她发誓,若我不死,定要你百倍偿还。 九死一生,经过十六年的炼狱之苦,她强势归来,欲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王图霸业谈笑中,重重帘栊间探出的一只纤纤素手,缓缓落下那玲珑一子,惊起了一世纷乱。 乱世之中,两朝并立,平分天下,谁能最终问鼎江山? 人生如戏,这是一场人上之人权力角逐的大戏,心机、谋略、胆魄缺一不可。 是非之地,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是最基本的生存之术。 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你会有机会站在这天下至高的巅峰,俯瞰这片大地。那时候,你便会发现,脚下,其实是一片浩然的沃土。 抛开那些俗世的恩怨纠缠、功名利诱、阴谋诡谲、生杀侵夺、明争暗斗、情仇爱恨、朝代更迭,这里山河锦绣、明川壮丽、土地肥沃、国运昌盛、人杰辈出、一世繁华。而这延绵盛世的开创,并非某一人的功劳,它是一个时代所有英雄们共同绽放所摹刻出的山河美卷。 这里有着深情不渝的帝王、权倾朝野的将相、足智多谋的帅才、功高盖世的隐者、惊才绝艳的红颜、心智过人的谋士、百战不死的骁将,有浴血搏杀血屠千里的惨烈场面,也有普天同庆、东风入律的盛世长歌……这,就是我所创造的架空世界,我的《江山策》。 楔子 世上怎会有那般绝艳的人物呢?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却将周围所有人都化作了她的陪衬。 她未着金戈戎甲,却用那双纤纤柔荑执着一柄黑色长弓,在众人惊愣的目光中,缓缓搭弓拉箭,最后状若轻飘飘的放手。 箭光忽闪着寒芒没入了黑暗,划破夜空径直射向了他的左肩。 那是一支用玄金寒铁打造的箭矢,箭尖上凛冽的光芒照亮了他的眼。他不闪不避,任由那寒烁的箭撕裂他的皮肉,也将他那颗早已冷却荒芜的心脏撕成粉碎。 哪怕是轻蹙眉角时,他依旧是那样俊美无涛,唇角那一抹 诡异的殷红更是另他凭空多出几分邪肆。只可惜,这一切,已不入她的眼。 倒下前的最后一刻,耳畔间回荡的叫喊声他已经听不到了。他满心满眼都只有城墙上那道茕茕孑立的身影。月光下,女子红衣胜血、长发轻舞,仿佛要乘风而去的仙子。 她淡淡地看着那一个个倒下去的战士,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似乎——人命如草芥! 生命的陨落伴随的是更惨烈的冲锋。一时间,硝烟四起。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夹杂着马蹄踏过尸体的种种声音混乱不堪。 他笑了,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仿佛整片大地都为他失了颜色。 她看着他,心中一阵悸动。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他与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与他隔着战场遥遥相望,曾经的珠联壁与,如今却生死相向。 他曾说,江山如画也不及她回眸一笑。 他还说,等他登基那一日,便封她为后,享倾世荣华、受万人景仰。 他却不知道,她要的,并非是那母仪天下的荣耀。她只想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尽一切力量让他开心、满足他的愿望。因为他是她的夫、她的天、她心心念念之人。她将所有光芒都给予他一人,换来的,却是背信弃约、业火焚身! 第一卷:白骨恸 第一章·及笄 天和十四年这个夏天,瑾州城迎来了一位贵客。 彼时,正好下起了雨。阴云密布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却无法在人们心中升起半点阴霾,反而让街道上脚步匆匆的人越来越多了。 瑾阳王亲自迎接了这位尊贵的公孙太宰。 施芳泽、正娥眉、设笄耳——今天,便是七绝楼第一人夕颜及笄的日子。 午时,雨渐渐停了,空水共氤氲,天边的虹霓洒下一道道霞光,透过层层雾霭,洒向了瑾州城。 风云际会,万人空巷,无数人涌向了七绝楼,只为了一睹美人芳容。 “若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福泽。”在正宾的高声吟诵中,女子莲步轻移盘旋而出,曼妙的胴体在裙裾翻飞间若隐若现。翩跹旋转间,层层叠叠的纱衣一圈圈荡漾而下。随着她动作的起伏变化,高高挽起的凌虚髻上,鎏金步摇频频摇曳。几近透明的面纱下,修长而微微翘起的睫毛开合间露出一双顾盼撩人的黑眸,给人一种欲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七绝楼,自古长存。谁也不知道它孑立在这座古老的城池中多少年了。它就像一颗白玉无瑕的明珠,身在红尘,却不被红尘沾染。 七绝楼,地位超然。这里的女子,注定一生不会平庸。她们貌美如花、体态婀娜、通古博今、才情冠天下。 高台之上,女子水袖轻扬,衣袂翻飞间,似有无数花瓣扬扬洒洒的凌空而下。花瓣成海,一波落下一波又起,带着阵阵销魂的体香,动人心神。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剑舞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而今这一曲,虽无剑器相伴,却足够惊才绝艳。今日过后,只怕这天下间再没有人不知道夕颜的美名了罢。 “小女笄礼已成,感谢各位宾朋佳客盛情参与。”舞罢,我盈盈拜下,对着满座高朋脆声道。 看着众人眼中闪过的艳彩,我知道,这一刻的我,无疑是美丽的。 嘴角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台上之人,皆不是泛泛之辈,在朝堂或是江湖上自有几分身份,可是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群凡夫俗子。 七绝楼是天下间赫赫有名的风月场所,可是这里的女子却谨遵着一个原则。那就是,卖艺不卖身。 七绝楼里只有七个女子,七个绝色的女子。是她们,让七绝楼发出了夺目的光。 她们每个人都有一项最为擅长 的东西,是楼主从无数个孩童中挑选出的七个最有天资的孩子,辛苦培养十余年才能成就她们今日的盛名。 而我,不属于她们之中任何一个。我是上天的宠儿,七绝楼主曾亲自培养我,将七绝尽数传授于我。 过了今日,我便年满十六周岁,是成年的女子,可以以舞者的姿态出现在世人眼前了。 这时,几声清脆的掌声响起。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自幕帐之后迈步而出。 十丈高的石台,他没有借力,就那样一跃而上。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大抵三十出头。他一身白衣胜雪,眉眼狭长,丰神俊秀,可谓容颜祸国,是有着龙阳之好的真名士之不二选择。 旁若无人似得,此人盯着我的容颜细细打量着。他的眼神很干净,没有那些人眼睛里的占有欲,让人感觉很舒服。于是我没有责备他的无礼,任他欣赏,我对自己这副皮囊尚有信心。 许久过后,我听到他的喃喃自语:“果然很像。” 武功已臻真境的我何等耳力,听到这句话,瞬间便有些恼火。 我笑言道:“久闻公孙太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见面不如闻名。” 是了,他定是近来风头正盛的当朝太宰公孙睿。除了他,我想不出江湖与朝堂上谁人还能将白袍穿出这份风采,更想不出还有这个胆量敢在七绝楼搅闹。 “哦?”听到我大胆的言语,白衣男子不怒反笑。他嗤道:“世人传说,又有几分真假,真真假假又何必当真?” 是啊,世人传说,怎么能够当真?不及多做感慨,我便感觉一道劲风自身旁掠过。 “阁下这般身份地位,天涯海角当可去得,却偏偏要在颜儿及笄礼上捣乱,到底意欲何为?!”姑姑的声音自我耳畔响起,我观对面之人,也定是听到了这“天外之音”。 一道暖流自我心中划过,我感觉到了姑姑的维护。她一向视我如己出,不惜为我开罪于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宰。 而这聚音成线的手段,也震慑住了公孙睿,正与他对峙的我清楚的看到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君上三十大寿将至,臣不远万里而来,只为寻得至宝,献予陛下。”不愧是当朝太宰,电光火石的刹那便反应过来。他是聪明人,权衡利弊后,可能是忌惮姑姑于的武力值,选择了妥协。 “那么,寻到了吗?”我接过他的话,声音已然染上 几分冷意了。 公孙睿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薄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寻到了……”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一般,天地间“轰隆”一声闷响,声音浩大,回音滚滚,震耳发愦。 三月后,迎接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瑾州城。萧胤大将军亲自带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却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受宠若惊、千恩万谢。 三千卤簿,个个金戈铁甲,恍若一条钢铁铸成的长龙般直捣瑾州。 “微臣奉命迎夕颜姑娘入宫!”萧胤浩大的声音从城外传来,刹那间便响彻了半个城池。 远远地,一道曼妙的身影,由远及近,漫步而来。即使隔着千米之遥,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却也能感受到她的风华无双。那女子一步十丈,仿佛缩地成寸一般,眨眼间,已走到近前。 女子蒙着面纱,一身红装,周身弥漫着淡淡的霞光,仿佛九天玄女临尘,神圣而不可侵犯。 萧胤心中一凛,瞳孔骤缩,惊骇莫名——这等玄奥的步法绝非等闲之辈可以成就的。至少,身为真境巅峰强者的他不能。 “大将军莅临,是七绝楼的荣幸,亦是瑾州城的荣幸。七绝楼之主代表瑾州城主欢迎将军大驾。”那女子施施然一礼,动作一气呵成,自然而礼让,没有半分轻浮讨好。 强压下内心的骇意,萧胤恭谨回礼:“此番前来,乃是承太宰所托,迎贵下之女夕颜入宫面圣。”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他顿了一顿,补充道,“若无差池,当选为妃。” 女子淡淡看他一眼,眸中意味深远。她道:“宫中佳丽万千,你又怎知小颜儿能够当选为妃?” “夕颜姑娘天姿国色,论容貌,和当年的第一美人瑾陵妃也不遑多让,再经太宰调教一番,晋承四宫之一,册封为妃礼之必然。” 像是在面对无量大海与浩瀚星空,威压如天——强者的气息威压之下,萧胤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快要凝固了。他强作镇定,只可惜颤抖的双拳泄露了他的力不从心。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狼狈过,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不得不承认和眼前的女子实力差异相去甚远。自己在她的面前,如萤火面对之皓月,相别如云泥媲美似天壤之间,无可比高。 女子缄默良久,才道:“小颜儿并非我亲女,此事我不便多言,须让她自己决定才是。” 平静的湖面倒映出女子梦幻般的容颜。 明淮湖畔,女 子一袭红装,轻纱掩面,黑发缠腰,衣袂猎猎,灵气萦绕,风姿更胜往昔。 岁月并没有剥夺她的美丽,时光荏苒而过,她风采依旧,可当年的一切,却都已在那一夜化为灰烬。 她没有回头,目光飘向远处,隔着飘渺隔着悠远,仿佛跨越时空的界限,千年回眸,再回首已是物逝人非。 这个人,便是七绝楼主。她一身武功高深莫测,连我都未曾见过她全力出手。 我没有打扰她,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望着那一轮星月一般的背影,只觉得我们之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怎么也触及不到。这样的女子,本就应该站在高处俯瞰众生。 “你已经准备好了?”终于,那女子转过身,看着我,轻轻的说。她的口气是那样笃定,似乎早已知晓我的决定。她的眼底一片空澈迷蒙,仿佛要把人的魂魄生生摄入其中。 “是的,姑姑。”我轻咬下唇,内心虽有挣扎,却还是字字铿锵,肯定了她的猜想。 上天赐我绝顶的容貌,却给我凄苦的身世。 为什么,我生下来就是孤儿,却有人可以一出生就注定能高高在上? 我只是不甘心。 “不入红尘,焉能看破红尘?姑姑,你说过,欲突破化境,就要己身入红尘,进行所谓的‘炼情’,颜儿欲去往天下最叵测的地方突破壁障,待功成而归,定报姑姑知遇之恩。” 第二章·炼情 “颜儿,你着相了。你可知,若家国不复,即使你身为公主,也尽是枉然。更有甚者,一辈子都要躲躲藏藏,寄人篱下……所以,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争取。你想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就要付出多大的努力。记住,这世上,真正能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姑姑说,“切记,命里有时终须有,凡事不可强求,否则,急功近魔。” “姑姑,颜儿明白……但是,不试怎知不行?”我知道,姑姑说的这些,皆是为了我好。可是这一趟,我必须要去。因为我若不去,不仅会得罪朝廷,更有可能就此留下心结,乃至永远悟不得“炼情”的精髓,就此抱憾终生。 “也罢……”看到姑姑似是还想规劝,我故意与她对视,眼中的坚定终是让她已到嘴边的话化作一声叹息。 “你选择的这条路,注定会布满荆棘,你若不懂得隐忍,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姑姑即使有心帮你,也是无能为力。你要记住,帝王之爱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你本是聪慧的女子,千万不要奢望那些你不该奢望的,否则,受伤的是你自己。” “夕颜明白。” 姑姑转过身去,看着看着远方的碧波潋滟,语重心长的道:“宫中人心叵测,你要谨记,千万不要轻信任何人的花言巧语。这座山,是你自己选的,即使到了半山腰上才发现是用尸体堆成的骨山,你也要毫不犹豫的往上爬,因为,一旦掉下来,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说到这里,她轻轻一叹:“今日一别,再见之日遥遥无期。记住姑姑的话,我送你最后一程。” 她一甩袖跑,手中迸发出了夺目的光芒。与此同时,我感到自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托住,缓缓悬浮而起,飘在半空中。万道金光向我的身上汇聚,一股又一股磅礴的力量猛的注入我的身躯,让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变得透明,被淡淡的光晕笼罩着。 我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想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想动,却无法动弹,只能任由姑姑在我的身上施为。 眼中不由自主的留下了两行清泪,此刻,我只想问一句:姑姑,为什么要这样为我……似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她面无表情的道:“我知道,你只差半步便能迈入那个境界,可是你不知,这半步,许多人一辈子都迈不进去。即使我有信心你能突破进去,可那或许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这么长的时间,你等不了。因为你要去的地方,太过危险,不突破化境,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所以,我才将我的部分功力传给你,助你一臂 之力。而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良久过后,女子收功,看着稳稳落地的人儿,从宽大的广袖中取出一个卷轴,递给我,道:“我这里,有一本秘籍,是我的恩师送给我的,也是他的家传至宝。现在,我将它转送给你,这里面,记载着化境的真谛。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不要给予突破,要认真巩固。” 时至如今,多余的话已无任何意义,大恩不言谢,纵然倾我一生也难以报答,更罔论口头言谢。 我犹豫了一下,将卷轴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只有与天地合一,将物我两忘,才能超脱一切,凌驾于万物之上。 所谓物我两忘,便是使自身心如琉璃,不染尘垢,明身净心,忘掉生死年岁,忘掉是非仁义,如此,才能寄寓于无穷的境域。 圣人同日月并明,怀抱宇宙,与万物合为一体,故能长久。 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无需损耗自身功力,便可御风而行,以头顶天,以脚踏地,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高。 万事万物皆是你的眼睛,只要身在天地之中,用心感应,一粒沙落尽尘埃,一丝风拂过大海,你都可以感知的到。 是以,天人合一,便是化境的彼岸,造境之初始。 “物我两忘、天人合一、御风而行”这些词句落在我眼中的同时,也在我心湖里掀起了滔天的骇浪,是的,只要是武者,没有人不心旌向往。 合上卷轴,我看着姑姑,蓦然屈膝跪下。今生今世,我夕颜上不跪天,下不跪地,只跪过眼前这一人。因为,她曾经用她的方式,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看到自己伸出三个手指指向苍天,又听到自己坚定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知遇之恩如同再造,此生此世,至死不忘姑姑大恩。” 瑾州城第一美人夕颜远嫁帝都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城池。 是夜,我站在屋檐上方,任晚风拂过我的发丝,看着下方的灯火阑珊,无声的笑了起来。 所谓的瑾州城第一美人,只不过是人们对我的谦称。我还有另外一个称号:天下第二美人。 尽管这只是江湖上见识短浅之人对我的评价,却也足以证明了我拥有怎样倾国的姿容。 可是有谁会知道,如此盛名,我宁愿不要。 我不愿一辈子被压在另一个人 的光环之下,无论自身多么璀璨,也只是为了衬托另一个人的光芒万丈。 是的,这世间,还有一人,是我永远也无法相比的。因为,她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我永远也比不了。 讽刺的是,我能有今日这般名声,竟是沾了一个死人的光。 尽管他们说那些话的时候,都是会避开我的。可是我身负武功,世人口中那些蜚语,我轻而易举便可听到。 有人说,传奇之所以被人铭记,就是因为他们总是在最精彩的那一刻便已结局,永无后续。而十六年前的瑾陵妃,也正是在那个如日中天的时候,死在那场祁国的灭国之祸中的。所以后来,她也就理所应当的,成了世人眼中的神话。 翌日辰时未满,锦州城最主要的街道两旁已经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一个个翘首以盼,等候着美人的鸾驾经过,以希冀可以一窥美人芳容。 朝阳初上,通往城外的主道两旁已经人满为患。守城兵虽然努力维持着秩序却还是捉襟见肘,穷于应付。 迎新的步辇从众人面前走过,随着抬辇人的步伐踏动,红帐轻摇,美人隐现,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多了起来。 “不愧于第一美人之名,光看身影就让人浮想联翩啊。” “咯咯咯……我看你是心猿意马了吧。”一名少女娇笑着,说话的同时素手轻拧身旁男子的腰间细肉,眼里满是戏谑。 “奶奶,听说她长得很像十六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瑾陵妃?那她和瑾陵妃到底是谁比较好看啊?”一名娇憨的少女轻扯着身旁一位中年美妇的衣袖,声音清脆,大声问道。 那名中年美妇吓了一跳,忙用手帕捂住少女玉口,神色紧张,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稳如磐石端坐在步辇上的身影,见其恍若未闻并无反应后才松了一口气,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然后小声责怪少女的口无遮拦。 没有人看到,华丽无比的玉质步辇上,深红色的宽大云袖之下,一双白玉般的素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骨节都泛了白。 瑾州城外,玉辇骤停。 依旧是一袭盛装未改——玄衣纁裳、长裙迤地、灵髻高绾、黑发垂泻。我面向城门,遥望着远处耸入云霄的七绝楼,有些单薄的身躯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然而立。 转眼间,三个时辰已过,我本以为姑姑会来为我送行的。可是此刻,我只觉心中苦涩——要等的人始终未来,而要去的地方犹如龙潭虎穴,这一别, 此生能否再见已未可知。一切的一切,我只能努力,却无法笃定。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无尽的不舍与遗憾汇聚在眼中,变成了淡淡的一层薄雾。 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比城墙还高出许多的阁楼,想到昔日种种,心底竟是浓的化不开的柔情和依依不舍——这里,是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啊! “夕颜姑娘,我们走吧。”萧胤大将军走过来,向我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注意到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分毫不差,不由得回头望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无边的煞气,那是只有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才能拥有的凶煞之气。 可是我只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因为此刻,这些,全部都勾不起我的兴趣。 我闭上眼睛,想着,那个人,怕是在怪我吧,所以才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我。 对于武者来说,外界的寒冷是无法侵入躯体的。可是坐在代步的马车上,我却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谁也没有看到,就在我转身的瞬间,七绝楼顶,一道红色的身影一闪而出。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静静地站在上面,看着大队人马渐行渐远。 “难道,这就是命么……也好,我欠你的,就让我的女儿替我还了罢。”她喃喃念道。 第三章·七绝 我静静地坐在玉辇上,双手交叠,身形稳如磐石,目光呆滞的飘向远方。 在此之前,我曾精心的打扮过一番。本就是美丽的女子,略施粉黛,便惊艳无比。我自信,我这般容貌,足以在宫中赢得一席之地。 闭上眼睛,那日公孙睿的一番言语,便如在耳畔,挥之不去——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美得不似男子的人,说出的话便如幽幽之曲,充满蛊惑的味道,炸响在我的耳畔。他说:“姑娘这般姿容,做一个舞姬未免可惜。若随我入宫,必可得圣眷,平步青云。” 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出人头地唯一的途径就是得到君王的青睐。是的,我动心了,我也想看看那片让天下女子皆心生向往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我知道那里充满了心机陷害,可我亦是自负——我夕颜,又哪里会比不上别的女子? 我倒要看看,这世上最险恶的地方,能不能困得住我。我一定,不会让姑姑失望的。 想到那个永远一身绯色衣群的女子,空洞的眼神终于不再迷茫。 那个手眼通天的女子,将她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我只是一个孤女而已,没有她,便没有如今的夕颜。这比山还重的恩情,倾尽一生也无法偿还。 一路顺利,足足奔行了三月有余。 三月后,终于遥遥看到了最后一关的城墙。只是……平静的表面之下还暗藏汹涌。 有人一路尾随至此,随行的人皆修为较低,所以感觉不到,但是我不相信以萧胤的灵觉会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太阳渐渐西沉,大地被一片黑暗笼罩。 我紧锁眉头,看着车外。前方,是一片密林。 无边的压抑袭来,我感觉到了如潮的杀意。 山雨欲来。 我曾经问姑姑,为什么坏人总是在黑夜出来杀人? 当时她的回答是:因为黑夜能够掩盖肮脏。 我不愿杀人,可是不得已的时候,也不介意杀人。因为我本就不是什么良善的女子,我的手上也曾经沾满了血腥。 是的,我并不如表面上这般无邪与良善。为了培育出一个全才的“七绝”,为了让每一项能力都达到极为精深的程度,七绝楼无所不用其极。 为了培养我,姑姑曾将我与五十名与我修为一致的暗卫关进一处原始密林。在那座密林里,我必须杀尽所有的暗卫才能出来。在绵延无尽的原始密林里,我孤立无 援,只能将要杀我的人全部都杀光,才可以继续活下去。可是在杀尽五十名暗卫之前,我必须与密林中的猛兽搏杀才能获得生存所需的一切。于是,我开始猎杀野兽,与猛虎搏斗,与狼群厮杀,用它们的皮来取暖,用它们的肉来果腹。 第一次杀人之后,我吐了,足足吐了半夜,吐的肚子里空空如也还在不停的干呕。可是这些,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也曾犹豫,也曾挣扎,也曾迷茫,也曾痛恨自己……可是,我知道,我没有退路,弱肉强食本是生存之道。在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世界上,即使是手上沾满鲜血,只要那鲜血不是从自己身上流下来的,就要强迫自己向前,直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至今想来,还让我不寒而栗。 那半个月,我几乎时时刻刻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幸好七绝楼的剑诀威力甚强,这才让我一次次的侥幸险死还生。出关的时候,我的身上染满了鲜血与用来掩盖鲜血味道的污泥,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可是看着我的样子,姑姑只说了一句话。她说,江湖儿女,生死不可由命,只有习惯死亡,才能操纵死亡。 她这样待我,可是我并不恨她。因为我知道,她教我的全部都是生存之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是以,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无不感谢她对我的磨砺,正是这些磨砺,才让我在千军万马中从容应对,在如山的尸骨中阔步前行。 再之后,我便闭关了。经过半个月的生死磨砺,我对“剑诀”的领悟突飞猛进,只一招,便打败了浸淫此道十余年的“剑绝”。 我的回忆被车外的喧哗声打断。 撩开幕帘,我看见萧胤手中拿着佩剑,站在车队的正前方,高声喝道:“暗处的朋友,既然将欲取之,何不现身一见?!” 他这一声大喝,显然是运足了内力的,连远处的群山都在隆隆回荡。 我静静地看着,并没有打算帮忙。尚未到帝都,我还不想暴露自己的底牌。至于他们是输是赢,萍水相逢,于我半点干系也无。 就算他们全部都死了又如何?这里距帝都不足十里,凭我自己,依然可以走到太宰府。至于为什么只有我自己活了下来,我有千万种理由可以讲给公孙睿听。 白色的剑光划破长空——萧胤拔出了腰间佩剑。 这一刻,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萧胤全身上下爆发出 万道剑气,天灵盖更是剑气冲霄。 剑客一出,万剑哀鸣。 萧胤闻声而动,无匹的剑光斩向方才在剑气中暴露出方位的几人,迅疾如闪电,扫若罡风卷残云。 “大家集中兵力,务必保护夕颜姑娘安全!”打斗的空隙,萧胤还不忘回头大喊一声,以显示他忠心为主不惜以命换我的良好素养。 我心中一动,他却不知道,就是这句话,在不久的将来,救了他的命。 顷刻间,四个方位分别发出了五声轻响。鲜血溅起,伴随着几声闷哼,剩下的黑衣人全都动了。 并不是同伴的死亡让他们愤怒,而是刚才的剑声几乎暴露了他们所有人,逼得他们不得不现身。 心惊的同时,我也惊讶于萧胤刚才的表现。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他,在朝中地位已然是很高了,可是正三品的武侯将根本不足以匹配他身为剑客的实力。 他竟然在顷刻间杀死了五位真境高手…… 这才是萧胤的真正实力吧,我暗暗地想。 就在这时,我耳朵一动,似乎听到了一丝破空声……乳白色的月光顺着车窗照进来,我双指如电,轻灵的夹住了一道暗器。那是一支乌光烁烁的黑色小针,在夜色里散发着冷幽幽的寒芒,方才直取我命穴而来。 幽幽夜色中,一只莹白如玉的纤纤玉手,盈盈捏住了一根急速飞来的器物,手指幻化成的幻影才缓缓消失——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定会被惊的心胆俱寒。 我眯起眼睛,感受到了这一切的不同寻常。用这样的暗器来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果然是下定决心要除之而后快——如果辇中的人不是我,换做任何一个女子,都肯定是,一击毙命。 “结阵!”这一刻,隐在暗中的几十人全都动了。他们一身黑衣,连脸上都被黑布遮住,个个形如鬼魅,身形飘忽不定,最后结成了一个奇特的阵法,隐隐间,竟蕴有一种天地大势。 “一剑破万法!” 萧胤一剑斩出,绝对力量将先天大阵生生斩出一个缺口。 黑衣人脚步不停,忽左忽右,犹如鬼魅,片刻间又将大阵补全——源力不断,大阵不缺。 萧胤去势未尽,剑光再变,如繁星璀璨。长剑当空,整片树林都被剑光照亮。兔起鹘落间,萧胤已连发数剑,却仍未能破开此阵。并不是这些死士修为高深,而是这先天大阵夺天下之造化,穷天地之极尽奥 妙,绝非蛮力可以破开的。 萧胤脸色发白,刚才那几击,雷霆万钧,几乎抽干了他的所有元力。此刻的他,再也无法发出那样的一击了。 黑衣人见势,快速移动,眨眼间便将萧胤团团围住,先天大阵开启,萧胤顿时如陷泥沼。片刻后,萧胤力竭,“噗”地吐出一口心头血,单膝跪倒在地,用剑身强撑着自己没有倒下。 就在这一刻,悠扬的乐声传来。飘渺的乐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让所有人精神恍惚。 我自车厢内冲天而起,手中拿着一支紫玉箫,朱唇轻碰间,天地中都是动人的箫声,闻之让人心醉。 紫玉萧通体圆润,晶莹剔透,如凝脂美玉制成,在指尖流转紫色光华。 悠悠箫声,蕴含着无尽的杀伐之气而来,有针对性而无差别地攻击每一个人的神识,无孔不入,无远弗届。 因着毫无防备,几名黑衣人瞬间便灵魂失守,七窍流血,抱头嘶吼。 我运用元力,悬浮在半空中,轻吹玉箫,天籁之音自响彻天地。 此曲名为《灵》,可以让闻者忘却一切杀戮、仇恨、血腥,使人心态祥和。而吹曲之人必须身心空灵,才能吹出最好的效果。 先天大阵分崩离析,萧胤从阵中跌出,抬头看向那个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女子,难掩震惊之色。 他身躯猛然一震,只一瞬间,神色便恢复正常。再看向半空中的女子,他只觉得骇然无比、通体冰凉,浑身寒毛都炸起来了——他并没有受到神识攻击,却被这玄奥的音波影响了神志。要知道,他可是真境巅峰,能轻易影响她的神智,至少也是化境初期高手。 再看向周围的人,个个目光呆滞、眼神空洞。 惊人的光彩闪烁在我的周身,那是无尽的天地灵气在为我补充所消耗的元力。 第四章·反杀 海量的天地灵气缭绕,就像穿上了一层晶莹的纱衣,很是瑰丽。可是此时此刻的我根本无心欣赏这美景,只想快速恢复实力。 脚步轻盈的落地,我知道,此刻我的脸色定是苍白无比。 我站在他的身旁,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我的动作已经表明了我的立场。 此时,那些黑衣人眼神已经逐渐清明,只是他们看我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忌惮。 “你愿意相信我吗?”我知道,萧胤话里的意思。 姑姑告诉我,江湖中人,最忌讳把后背留给别人。 可是今天,我愿意赌一把。左右都是死,何不抵死一搏? 在我点头的同时,一柄长剑已经快刺到我的胸口。正在这时,另一把剑出现在我的眼前,挑开了剑的去势。 我看向他,莞尔浅笑,道:“不必担心,他们伤不到我的。” 是啊,这些修为低下的死士怎能伤的到我?他们初入真境的武功在我看来根本不堪一击。 可是如此多的蝼蚁若是拼死,纵是神也难以招架。 况且我还不能一个人走,我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刀光剑影、生死拼杀过后,只留下一地残尸,活下来的,只有两个人。 那些黑衣人绝非泛泛之辈,为了将他们全部杀死,不仅搭上了三百随从的性命,萧胤左肩还被一剑透骨。 此时已是后半夜,远处的兽吼声清晰可闻。我们远离了那片充满血腥的地方,直到这时才感觉到饥肠辘辘。 萧胤拖着伤口,为我寻来了一只野兔。我们一起将兔子清洗干净,架在火堆上烤着。 隔着篝火,我静静地看着他撕下自己的衣服熟练的包扎伤口。 那么深的伤口,想必很痛,可是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好似,这些,不过是家常便饭那般随意。 这般忍耐力,瞬间让我对他高看许多。 直到这时,我才有机会细细观察他的样貌。 他的身姿挺拔如松,气势刚阳,看起来很是英武。 他没有络腮胡,只有细密的胡茬。他的眉毛很浓,剑眉入鬓。他的眸子很亮,面庞棱角分明。我想,大概没有几个人知道闻名赫赫的大将军萧胤竟然还是个美男子吧?毕竟世上之人有几个敢像我这样对他行“注目礼”呢?敢抬头看他的人,莫不是被他瞪一眼便吓得双腿发软,两股战 战。 他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出头。可是猛地一看,却像是经历了万般沧桑,以至于很多时候不会有人去注意他的年龄。 我暗暗地打量着他,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说,现在是杀人灭口的最佳时机。毕竟,他知道的太多了。 就在这时,一只被烤的喷香流油的鸡腿出现在我的面前。 “夕颜姑娘,多谢搭救之恩。”他无不诚恳的说道。 我轻轻地叹口气,接过他手中的鸡腿,没有理他。 其实我哪里是为了救你?我只是为了让你祝我一臂之力而已。 也罢也罢,我这一身武功总有一天会为人所知,何必为此再添杀戮。 可怜的萧胤,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了。 两只鸡腿入腹,我已经吃不下别的东西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拿出那跟寒针,细细的端详。 此物通体闪烁银光,针尖呈黑色,夕颜不敢触碰,因为那里涂有剧毒。 一瞬间,我联想到了很多。 这些人在混战中,还要将这支暗器射向我,如此高难度的暗杀技巧,定是精于暗杀的人才能做到。这一切,说明了什么? 我并非嗜杀之人,亦没有救人于难的喜好。 奈何,虎无伤人意,人有伤虎心。那些人根本就是为我而来,不管我出手与否,这些人,都不会放过我。姑姑曾说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怎能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祸端? 这宫中,果然是波涛暗涌,生杀诡谲。我还尚未入宫,便被人盯上了么? 天色微亮的时候,我和萧胤自冥想中醒来,长身而起,我已经遥望到了帝都的城门。 以我们二人的脚力,想必不出半个时辰,便可入城了。 帝都的城门就在前面。雄伟的城门,高达数十丈,远远望去,波澜壮阔,震撼无比。跨过去,就是天子脚下,太平盛世。 帝王之下,便是太宰。当今的公孙太宰,正如日中天。听说,自翳王还是一介庶民的时候,便追随其打江山,可谓眼光独到,是个有大气魄的人。传言,两人关系微妙,亦兄亦友,翳王登机之后,不忘旧恩,封其为太宰,官职仅在帝位之下,为六卿之首,辅弼天子,权倾朝野。 翳王还为他在帝都建了一座无比奢华的府邸,位于帝都最繁华的地域。 此刻,我正在这座奢侈的太宰府中做客。 庭院深深、楼阁重重,这里就像一个华美无比的囚笼,锁住了青山绿水,也隔断了院外的繁华美景。 几日来,我枯坐于闺房,一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待遇虽好,却不曾见到公孙睿一面。想必,他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罢。 书房里,公孙睿一手执笔,另一只手轻柔太阳穴,眉头浅锁,看着眼前的心腹。 萧胤单膝跪在他的桌前,道:“我不是她的对手,这个女子,绝非我们所能控制的。这次,大人恐怕要失算了。” “不能控制,还不能利用么?”狭长的凤眸微挑,公孙睿轻笑道:“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罢了。” 萧胤欲言又止,最终退了下去。不知道为何,他没有说出她背后那位深不可测的人物。因为他知道,在这是非之地,多一份底牌,便是多了一条性命。 第五日,随着我的耐心渐渐耗尽,公孙睿也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让侍女给我送来一条裙子,与一应首饰头饰,件件价值连城。 可是看着那条裙子,我只觉得无比碍眼。为什么,所有人都把我当成那个人的替代品?要知道,她已经死了啊! 我对身旁的婢女说道:“这条裙子,我不会穿的。你给我换一件来,我不喜欢降红色。” 没想到,那个婢女甚是胆小。我话还没说完,她便“噗通”一生重重跪倒在地,双眼泛红,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一遍一遍的向我叩首。 我心情正是不爽,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无比厌烦。 我挥挥手,不耐的道:“去找公孙大人领罚吧,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万万没想到,“公孙大人”这四个字一出,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连叩首都忘记了,只是呆呆发愣,好似我要她去找的不是那个一袭白衣、温柔儒雅的公孙睿,而是洪水猛兽一般可怕。 地上的衣服,散落成了一团,看起来鲜红的近乎妖艳,仿佛有鲜血在其中流淌。 血,一滴一滴自她的额头上落下,落在那条裙子上,瞬间便融入其中,再也找寻不到。 几名年纪更小的婢女弱弱地跪在一旁,抖如筛糠,泫然欲泣,不敢答话。 旁边,一名大胆的女婢“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辩解道:“姑娘息怒,是太宰大人让奴婢们拿给姑娘穿的,姑娘若是不喜欢,奴婢这就去禀告大人……” “怎么会不喜欢?”突然,一句略带磁性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公孙睿迈步而入,道:“不要任性。你入宫是要去服饰陛下的,自然是陛下喜欢什么,你就穿什么。” 看到太宰大人,几名侍女更加害怕了,宽大的裙子已经掩饰不住颤抖的身躯。 公孙睿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几人,淡淡的说道:“知道害怕是好事,你们都下去吧。” 几人应声,躬身退下。房间里一时静寂。 “你终于肯见我了?公孙大人。”我看着他,率先开口道:“我只是不喜欢这裙子的颜色——难道你不觉得,这种颜色,太过惨烈与渗人吗?” 公孙睿依旧面色柔美,容颜祸国。他眉眼弯弯,嘴角永远挂着淡淡的笑。他声音很轻,仿佛没有包含任何多余的情感,淡漠的道:“可是你别无选择。要么,穿上它,学会我教给你的那些礼仪,然后努力取悦陛下,要么,从哪来的回哪去,让所有人都为你蒙羞。你是聪明的女子,知道该怎么做。” 我有些委屈,原本是他亲自去“请”我入宫的,可来到帝都以后非但没有被奉若上宾以礼相待,反而被冷落在旁。我就算懂得再多,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而已,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故此,我怒而拂袖,摔门而去。 公孙睿没有拦我,他就在旁边微笑看着。如此姿态,更是让我愠怒。 “大人,你会不会说的太重了。”无声无息的,萧胤从暗中走出,低声道。 “我在磨练她的心性。小姑娘有性格是好,但也要知道收敛,不然,容易芳华早逝。我的棋子,要发挥完余热,才可以死。” “大人准备什么时候带她入宫?” 公孙睿淡淡地道:“礼物,自然是要在最恰当的时机送出,才能得到最理想的效果。” 第五章·人性 从太宰府出来,我也渐渐地平静下来。想想公孙睿刚才说的一番话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的——我既然来了,便没有理由这样回去,让瑾州城所有人都为我蒙羞。 繁华的帝都,街上很是热闹。 我独自一人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与各式各样的人擦肩而过。 这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可看在我的眼中,更多的却是在繁华掩盖下的辛酸与苦涩。 一个可怜兮兮的小男孩,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站在一个角落里,怯怯地向每一个经过他身旁的路人乞讨,却没有人给予同情和施舍。在帝都,这样的小乞丐每天都有很多,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以至于那点可怜的同情心早就被磨平了,变得波澜不惊、变得心如磐石。 来来往往的人,每一个都是冷漠的路人。好一点的,会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而后脚步匆匆地离开。更多的人,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冷漠的样子让人寒心。 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生命在这里显得如此廉价。 小男孩轻轻地拉住一个中年妇人的裙角,可怜兮兮地看着妇人,希冀地道:“婶婶,给我一个饼饼吧,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吃过饭了……” “不要碰我的裙子,臭乞丐!”那妇人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用力将小男孩蹬开。 跌倒在地的小男孩,吃痛的从地上爬起来,沉默着后退,不敢顶撞。 那妇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写满了晦气和厌恶,那样子,仿佛连看他一眼都会辱没了眼睛。 我想,这就是姑姑口中的人性吧?人之本性,竟凉薄至此。 我自认自己已经足够冷血了。我手上沾染着几百人的鲜血,对生死早已麻木。 可是我还没有冷血到泯灭人性的地步,对待大奸大恶之人,我杀了他们,那是他们该死。 眼前的这个孩子,看起来还不到十岁,却早已尝尽了人世冷暖。 我想,若是没有姑姑,或许我也会是这样的命运吧。 小男孩似乎被吓到了。他不再行讨,而是蜷缩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用瘦弱的双臂抱住小腿,像个小鹧鸪似的,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愣愣的看着来往的路人,可怜的样子让人揪心。 看到这一幕,我只感觉心中一痛,遂而不由自主伸手将自己的一只耳坠摘下来,道:“小弟弟,这个给你。 ” 我将耳坠向前递去。 直到这时,我才看清这个小乞丐的样貌。他长得很瘦,清癯的小脸上暗淡而毫无光泽,明显是营养不良的表现。只有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在小脸的衬托下显得亮晶晶的,灿若星辰。他好像很害怕别人靠近,却也没有后退,只是怯怯的看着我。 我心生爱怜,拉住他脏兮兮的小手,将那只耳坠塞到他手里,而后转身离开。 那只耳坠,对我而言无关紧要,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转身的瞬间,我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可是一回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心中狐疑,加快了步伐,如川流入海,不一会便隐于茫茫人流中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来到了一个小湖畔,迎风伫立,将城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脚下,芳草茵茵,几朵白色的小花掺杂在深绿色的草丛中,顽强的盛开着。 “阁下一路尾随,可是有什么见教么……”我没有回头,目光望向眼前的无尽虚空,空澈的声音飘向四面八方。 一声轻笑传来,只见一个男子的身影从虚空中显现而出。他边笑边道:“姑娘灵觉果然敏锐。” “阁下缪赞了。如果连有人跟踪都不知道的话,难免什么时候就死了。”被人跟踪后的我眼中杀机迸射如两道有形的寒芒。我看着他道:“我在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鄙人见姑娘气质出众,容颜姣美,忍不住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不知道这个答案,姑娘满意与否?” 登徒子…… 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我黛眉轻蹙,道:“你若现在转身离去,我将不再追究此事。否则的话,我便视你为仇敌。对敌人,我绝不客气。” “姑娘不必与我客气。”男子还在笑,他的笑声很明朗,让人生不起厌恶之心。 他说:“我只是觉得,姑娘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或许,你们之间会有些渊源……不知姑娘芳名?” “夕颜。”我虽不情愿,却还是轻声应道。 男子继续道:“姑娘贵姓?” 听到这句话,我感觉远方的火光瞬间黯淡了不少。我低下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脚下的那些白色小花,声音无波无澜,道:“难道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因为出身低微,而不配拥有姓氏?” 夕颜。 这个名字,时刻提醒着我,自己虽像这夕颜花一样生的卑贱,却绝不能任人践踏。 “姑娘说笑了——这世上没有出身卑贱的人,只有自恃卑贱。况且,姑娘小小年纪,便已是个中高手,想必,也不会生活在平常人家。” “是啊。”我蓦地笑了,道:“我很幸运,遇到了一个贵人,明明卑贱如此花,却可以像公主一样活着。” 男子道:“这便是天命。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冥冥中自有注定。” 不知为何,在这异域他乡,能有一个武道高手相遇,我的话也多了不少。 “你看……”我一挥衣袖,整片天空都暗淡了下来,远处的灯火亦不再闪烁,天空被一片漆黑笼罩,这里自成一方世界。 片刻后,淡淡的清香传来。湖畔上,芳草茵茵,那一簇簇的白色小花在夜色中缓缓绽开花瓣。那些纯白色的花朵儿并不是多么美丽,甚至和大多数花相比,它显得那么不起眼。可是仔细感受,竟会让人阵阵心悸,一股凄迷的气息透过花瓣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让人闻之心伤,触之落泪。 “这种花,名为夕颜,黄昏盛开,翌朝凋谢,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薄命之花。”我轻声说道。 在这凄迷的气息中,一道白色的丽影渐渐浮现而出。那道身影逐渐清晰,最后,竟似乎凝成了实质的。佳人倩影背对两人,唯留一道亭亭袅袅的背影,回眸一笑,凄婉动人。 从花瓣中浮现出的女子,一袭白衣,背对世人,顾盼回眸间,有泪凝于睫。 她的身形纤弱而单薄,却有着一双让人难以忘怀的眼睛。那双眼睛,清越,却满含忧伤,能够影响人的思绪,让人一念间体味到她的悲伤与愁怨。 从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了很多…… 恍若昙花一现,惊鸿一瞥后,转瞬即逝,唯留那双结着幽怨和愁绪的眼睛,牢牢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看到了吗……”我幽幽出声,打破了这宁静的气氛。 男子看得出神,良久才道:“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孤苦女子的一生,家族败落、门庭凋零、爱人背叛、阴谋暗害,直至一代佳人香消玉殒,这其中悲哀种种让人忍不住想要落泪。” “阁下果然不凡,非但看到了昔日的一切,且竟没有被其所迷。悟性之高、心智之坚,足以让许多天才人物汗颜。” “哈哈……”听着我话里的 弦外之音,那男子冷冷一笑,朗声道:“姑娘好胆识。你可知,这天下间敢试探我的人,已经没有了。” “有何不敢?这天下间敢威胁我的人,都已经死了。”我自双目中射出两道寒芒,犹如两条利刃,生生破入那男子的护体黑雾中,缓缓说道:“阁下藏头露尾,偷偷摸摸,也非是君子行径。” “何谓藏头露尾?”那男子站在一片阴影中,身体被一片黑暗笼罩,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真切。他古井无波,平静地道:“一念君子、一念小人,鼠辈人物也可行君子之事,天子之下却多是佞臣。”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道:“说佞臣,佞臣就到。” 我大惊,道:“什么?” “有人来了。”那男子突兀地欺身临近,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便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将我扯向一旁。直到这时,我才看到那一根毒针,同一时间,险之又险地划过我的侧脸。 “站在这里,不要乱动。”那男子微一拂袖,打出一道莹白色的光幕,挡在我的身前。 看到这一幕,我更觉惊讶——方才立身于此,我满心戒备,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异常,这个男子是如何能够发现? 想到这里,我不由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男子淡淡地扫了我一眼,道:“这些人,善于藏匿,即使你武功已臻至化境初期,也很难发现他们。” 他说的平静,却在我的心里惊起了滔天骇浪。方才之所以未有与他动手,就是因为看不透对方深浅。而现在,此人却一眼看出我的境界……这其中差距,不能以道理计。 第六章·风月 男子在虚空中迈步,浑身杀气弥漫,冲天的杀意将萦绕在他周身黑雾击散,露出了一双深邃如星空的黑眸。 男子黑袍加身,边缘处用金色丝线浅浅勾勒出几条精致小龙,在暗夜下闪动着烁烁的光。他英姿伟岸、丰神俊朗,身材高大且修长无比,举手投足间尽是久居上位者的威仪。 龙代表什么? 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 此刻的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我的眼里,只有男子缓缓抬起的手影——那是天道的轨迹。 在我的注视下,那男子单手在虚空中一划,指尖便多出了三道乌光烁烁的针芒,上面有惊天的杀气在流转,让人如坠冰窖。 他用力握下,顿时,三根不知是何材质的小针化成一缕缕黑色的尘埃,从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 夜色朦胧,明月高悬,繁星满天。 湖畔,芳草茵茵、碧水蓝天、清风习习。这里,本是一片室外净土,此刻却在上演着血色的一幕。 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宛如一尊杀神,在轻描淡写地,诠释着杀人的艺术。 他抬掌向虚空中按下,澎湃的能量让那片虚空都塌陷下去了。 可以看见,百米开外的远处,一只能量凝成的巨大手掌凭空浮化而出,在月色的照耀下,反射出一片七彩的光。巨大的幻掌,如泰山横空,似一片彩色的云朵,向下压落而去。 相隔这么远,还可以感受到那犹如实质性的压迫力。 远远望去,只见在那只大手下方,十几道黑色人影一跃而起,却在触到那只大手的瞬间,身体寸寸崩碎,最终化作齑粉,消弭于天地之间。 另一个方向,同样穿着的几人急急奔逃而走,惶惶如丧家之犬。 看到男子如风卷残云、若摧枯拉朽,抬掌间便覆灭十几位代盖高手的一幕,我自问做不到如此。 我暗自庆幸——刚才没有与之动手,是因为未有赢的把握。 现在看来,即使全力出手,也难以改变什么……又或许,这些人的下场,就是我现在的写照了。 想到这里,我后知后觉,惊声道:“你干嘛要把他们都杀了?” “斩草要除根,我不想给自己留下太多麻烦。”男子戏谑的看着我,道:“怎么,小姑娘,怕了么?” 斩草要除根……这句话,我不止一次听说过了。我知道,眼 前这个人,与姑姑,俱是同一种人。 “怕什么?”我努力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而后吃吃的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干嘛不留下一两个问出他们的底细?” “没用的,这些人都是些亡命之徒,问不出什么的。” 我笑的更欢了:“你跟踪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人也在跟踪你?这是不是因果报应……” 那男子听了我的暗讽,竟然面色如常,平静的道:“你怎知他们是跟踪我来的?或许,他们本是跟踪你来的,而我,只不过遭了池鱼之殃。” 我心想,这脸皮得有多厚,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即便如此,那也是你活该,谁让你跟踪我的……”我不满的撇嘴,小声嘟囔道。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上,强者,不管在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 就如现在的我,看着他的目光里便不再充满敌意了。 因为我很明白,不管自己防备与否,对方想对我如何,都轻而易举,我根本没有能力反抗。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很看得开,不做徒劳无用的事。 男子突然抬起一只手,伸向我。 这么近的距离,我清晰地看到了对方五个手指上生硬的老茧。那是长年累月日复一日练剑的手。 修长的手指,挑起我的下颚,看似白皙实则充满力感,使我挣之不脱。月光下,他的眸光显得越发深邃,瀚如星海。他认真看我,道:“我想知道,你一个女孩子,究竟有多么大胆?” 贸然的肢体接触,让从未与男子亲近过的少女呼吸一窒,两侧脸颊上瞬间布满了红霞。我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空灵之气,像个被调戏的普通少女一样,蹙眉道:“阁下请自重。” “美人在前,我却还要自重,岂非‘禽兽不如’?”男子虽轻笑着,却也未有为难与我。他手上收力,任我摆脱。就在这时,略带黯哑的男性嗓音在我的头顶响起,道:“果然还是个小姑娘。”说着,还轻轻地在我耳边吹了一口气,“不过,越来越像了。你不会是上天派来补偿给我的吧……” 我羞愤无比,气的身体都有些颤抖。上半身微微斜倾,避开那人凑过来的头颅,不着痕迹的后退几步,轻声叱道:“登徒子!” 男子微微一愣,那双漆黑的眼睛中出现了瞬间的恍惚。 夜微冷。 月光下的相国府邸,好像披着一层银色的 薄纱,在月色的映衬下,更显得美丽与迷蒙。 我足尖轻点,翩然若鸿,轻灵的落在了主殿椽檐之上。 我端立在府内最高处,居高临下,俯瞰着下方的万千风景。 就在刚才,我耗掉了姑姑为我炼制的“追星逐月符”,趁那男子恍惚的瞬间化作一道流光逃脱了对方的钳制。 我知道,对付这等高手,平常的手段与迷术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所以才咬牙将姑姑留给我保命的东西拿出来。 “追星逐月符”,顾名思义,是一种提升速度的符宝。这种符宝,能使人的速度瞬间提高几百,号称能够追风追月,是逃避敌人追杀的绝佳宝物。 可惜,炼制符宝的要求苛刻,当今世界,能达到要求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如凤毛麟角一般稀少。 思绪回转,双脚已经落在了公孙睿的寝室之外。 此刻,刚结束了一天的政务的公孙睿,正抱着她的爱妾酣眠在床。 我轻轻一叹,醉卧美人身,醒掌天下权——这位当朝首相太宰大人每日生活如此滋润,再强大的野心和抱负也被这金玉满堂磨平了罢。 我微一拂袖,门外两名壮汉顷刻倒下。 两声重重的落地声,惊醒了正在熟睡的两人。黑暗中,公孙睿猛然坐起,警惕地看向门外,沉声道:“谁?” 公孙睿绝对是一个枭雄,如此关头却还是那么冷静自若,他心里想什么,从不露人前。他没有大喊大叫,因为他虽不是武道巅峰的高手,却也知道,若一个人可以不惊动府内所有侍卫和扈从而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寝室前,那么在所有人到来之前杀了他,再从容不迫地离开亦不是难事。 我本未没有想吓唬他的,只是刚才一时没有注意,让两个欲阻我靠近的大汉昏睡过去的时候和地面撞出了很大的动静。 我欲要轻笑出声,但想到公孙睿在朝中的地位,还是及时敛住了笑意。 我因不想看到他赤身裸体的窘迫样子,所以并未推门而入,只是站在门前,抬手将一道凝炼已久的音波打出。 腕间,元力暗运,那道音波化作一道白光划破夜空,穿透墙壁,传入了公孙睿的耳中。 “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但是……我若不愿意,谁也强迫不了。” 从小的苛求让我对体内元力控制入微,这一道音波看似发力轻巧,可听在公孙睿耳中,却如暮鼓晨钟,声声浩大 ,震得他耳膜生疼,脑中阵阵眩晕。 震惊过后,他的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意。 “我忽然想知道,那个将你一手带大的七绝楼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已经准备离开的我霍然转身,眸中光芒明灭。 “她是一个神秘的女子,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便一直戴着面纱,连我,也没有见过她的真容。”我沉沉的道:“姑姑功高盖世,你若敢打她的注意,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房间内,公孙睿起身,推开身旁的爱妾,慢条斯理的穿好衣物。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黑暗中,他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可是空气会回答他吗? 答案是否定的。 “一切按计划进行。”几个呼吸间,几个黑色人从房间的阴影中走出,齐齐跪在地上,答道。 “那个小孩呢?” “属下已将他的舌头割掉,他永远也不会再说话了。” “做的很好,你们可以下去了。”公孙睿点点头,虽是赞善的话,可是从他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一丝肯定。 翳国的皇宫真的很奢侈。 这里,每一座宫殿都闪烁着黄金白玉的光泽,金玉交辉,炫目无比。 玉柱盘龙,金砖铺首,雕梁画栋,华盖殿宇,规模宏大的宫阙一座接着一座,连绵成片,台阁林立,极尽奢华之能事。 富丽堂皇的宫殿,看起来是如此的庄严神圣。身在其中,却让人感觉无比的压抑。 还隔着很远,便能听到从大殿中传来的悠扬的乐声,混合着女子幽怨而动听的歌声,宛如天籁。 不一会儿,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从空气中飘来,闻之便能醉人。 我随着众人走进宣室殿,惊叹于这一片片宫殿群的恢宏和建造者的气魄。 即将进入的这座大殿,位于龙首塬上,平地崛起,高耸入云,巍峨雄浑,恢弘壮丽。 脚下踩踏过的每一片砖瓦、每一道台阶都是用和田玉制成的,上面雕刻着繁复而细腻的花纹。往上看,硕大的斗拱,整个以黄金色的琉璃瓦铺成,雕栏玉砌,璀璨夺目,绚丽无比。 第七章·翳皇 一切的一切,无不彰显著翳国国力之雄厚。 而这样的一大片宫殿群,却只有一个男人。 佳丽三千,一生都只为这一个男人而活。只有得到这个男人的心,才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才不会独自老死在这寂寂深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在这里生活过的女人,她们勾心斗角、如履薄冰,可她们的目的再不是光耀门楣,而是,活下去。只有活下去的人,才有勾心斗角的资格。 此刻的我,好像忽然明悟到了,为什么,这样金玉堂皇的地方,却被姑姑称为世界上最为凶险的地方。因为,最危险的莫过人心。当一个人只有踩踏着别人的希望才能活下去的时候,就算是弱质佳人,也会学着用自己的纤纤玉指去扼杀别人的生命。 大殿内,一张张白玉桌横陈。桌上美酒佳肴,应有尽有。许多大臣盘膝坐于桌后,大多都是开国重臣,曾追随翳王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这里,平日间永远都是一派庄严,只是今日有些不同,所有的歌舞笙箫,都只是因为今天是一个人的寿辰。 翳王,一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开国皇帝。过了今日,才不过三十周岁。他年纪轻轻,便开创了这样一个鼎盛的皇朝,虽还未一统天下,却也是大势所趋,天下大同之日指日可待。 灵气缭绕,薄雾蒸腾,这里似一片人间仙境,和殿外的庄严气象截然不同,一堵宫墙,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我随众人跪在一旁,谨遵宫规,敛眉垂首,不敢正视。 入宫之前,我已经学习过宫中的规矩,我知道,不该看的,不能去看。 透过光洁如镜的地面,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此刻的我,如云青丝垂落而下,一身红衣似血妖娆,脸上淡淡的无喜无悲,举手投足皆是风情万种。 “公孙兄可真是傲睨自若,让朕和诸位大臣久等不下啊。”爽朗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听得出主人心情很好,因其说的虽是抱怨之言,语气中却无半点怨怪之意。 “陛下折煞臣了,臣也是为了给陛下准备寿礼,才会迟到片刻。”磁性的嗓音明显出自公孙睿之口,面对天子犀利的言语,他泰然答道。 “哦?公孙兄为朕准备了什么?这份礼物朕可是盼了很久了,不知道公孙兄会给朕什么样的惊喜呢?”略显低沉的男性嗓音,轻飘飘的却响彻大殿,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很明显发出声音的人是个内家高手。 “臣为陛下准备了一段舞蹈,此舞名为飞仙,愿陛下国泰民安,江山永寿。” 公孙睿明显很会揣摩皇帝心意,他追随翳王良久,对其知之甚深,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明显说到了对方心坎上。只听上首发出了一阵大笑,而后用低沉的嗓音说道:“没想到公孙兄身居高位,却还是那么小气啊。” “臣时刻记得一无所有的日子。为臣者,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岂敢浪费啊……”万候临渊不卑不亢的道:“再者言,一人之下也比不过陛下万人之上,臣有的,陛下都有。况且,臣有信心,这段舞,定然比那些真金美玉更能令陛下满意。” “朕现在开始期待了,什么样的一曲舞能让公孙兄有此信心呢……” 这两人都是谋略家,言语间含沙射影、一语双关、针锋相对,却又冠冕堂皇无懈可击,来往之间火星四溅。如果换做平时,夕颜定能听出其中韵味—— 世人传说,两人情同手足,真真是可笑之极。 可是此刻的我早已无心体味,因为我耳中心中都是那道熟悉已极的声音。我是化境高手,自然能够轻易地分辨和记住一个人的声音。 早在那个男子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在我的心中惊起了滔天巨浪。 我曾经想象了无数种可能,却惟独没有想到,那个无论何时都冷静沉着,留给我深刻印象的男子竟会是传说中那个以狠辣和专断著称的翳皇“帝天”。 “翳国君主,办事专断,轻率出兵,不恤人命。”这是天下人对他的评价。 有战争便有死亡。多年征战,虽是翳国壮大的根本,却也招来民怨甚多。纵然如此,翳王之威却依然无人敢忤逆。 因为,功过虽不能相抵,但是和他的功绩相比,他的一些过失便显得无足轻重、不值一提了。 我静静地想着,况且,他还如此年轻,便已是高手中的高手,前途不可揣度。 就在她发愣的片刻,周围的众多舞女已经缓缓上场。 丝竹齐鸣,宛转悠扬。十四位妙龄少女,在大殿中翩翩起舞。 她们一个个冰肌玉骨,长袖善舞,体态婀娜,此刻一齐起舞,似天外飞仙,空灵绝尘。 一曲过半,众女子齐齐昂首,向后仰身,广袖倾洒,如一朵妖艳的花,展开一幅动人心弦的画卷。 在十四位女子的簇拥下,我高调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奇服 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居。 一袭红裙曳地,玉足光洁,霞气萦绕周身,动人心魄。 我缓缓动作,足下生光,施展凌波微步,轻飘飘的落于众位舞女中间。这曲舞,名为《红莲》,红莲之舞最好的看点,就是,从上方看过去,就好像在为那朵巨大的花添上一团明艳的花蕊。 大殿两旁,有他国来朝觐的使者,有功勋卓越的开国大臣,也有莺莺燕燕的后宫妃嫔,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有惊艳,有倾慕,有嫉羡,也有敌意。 无疑的是,此时此刻我的表现,已经让她们之间的一些人有了危机感,虽然翳王雨露均沾,但是每个人能够分得的圣宠少之又少,翳王从未对她们之间的任何一人表现过于青睐,她们害怕这仅有的一点宠爱被别人夺走。 血红的长裙飘动,我看见有人鼓掌,笑语道:“此舞知应天上有。” 十四个舞女环绕在我的身旁,将我衬托的如上玄之月。我是愧对她们的,因为我借助了她们的光芒来拱卫自己,正是因为群星的璀璨,才将明月显得更加耀眼。 公孙睿坐在下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中央空地上那道火红色的丽影,耳畔间响起萧胤的话。 谁能谁能想到这样一位绝代佳人,会是一个十步不留行、杀人不眨眼的狠人? 一曲落毕,舞停乐杳,大殿中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大殿中央,我静静地跪着,等待的同时也在接受着这无声的赞叹。 我是如此的坦然。因为我知道,所有的仰视与嫉妒,都是我应得的。 无意中看向上首,一层一层的台阶上方,是晶莹如玉的玄冰王座。那上面端坐的,是一道伟岸的身影。 那道身影,挺拔健硕,面目刚毅,气质冷峻,威仪自成,果然是那日见到的男子。 可是此时的他,脸上笑意越发深刻,眼中的阴鸷却越积越重。 我因着看得清楚,所以才不由得疑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哈哈哈……”不知是谁率先打破了这满颠静寂的气氛。 一阵阵的朗笑声传入我的耳中,这大殿之上,除了他,还有谁敢这般肆无忌惮? “如此绝代佳人,岂是那些俗物可以比拟的。”翳皇出言,如果忽略掉他眼中那道阴霾之色,这句话就会显得那么和谐。 可是 此刻的他说出这句话,看在我的眼中却显得不伦不类了。 可惜的是,纵观大殿,在场的人也只有如我这般武功臻至化境的人才能看出他眼底那抹戾色。 而这样的高手,似乎,除了他,就只有我。 满殿寂静,唯有翳王发出的笑声在回荡。 “陛下喜欢就好。”听了帝天的话,公孙睿恭声答道。 “自然喜欢。”帝天发出一道劲气,裹带着我落到他的怀里,低下头,看着我,用低沉却能让在座的众人堪堪听清的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蹙眉,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过分挣扎,只好恭敬地答道:“民女夕颜。” 他早就知道我的名字,却偏偏明知故问。 “夕颜花,好手段啊,居然连朕,都险些上了你的当。”低沉的男声落在我的耳畔,我大惊失色——他竟然也可以聚音成线! “人比花娇,好名字。”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对着大殿中所有人说的。深邃的目光映入我的眼底,帝天没有抬头,继续道:“看在公孙兄的面子上,朕也不能亏待佳人。就封她为贵妃,享正二品供奉,入住凤仪殿吧。” 第八章·重瞳 犹自说完,他锐利的眸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道:“众卿,有何意见?” 没有人说话,大殿中,针落可闻。 谁都知道,这个年轻的皇帝,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狠辣无比,是以,没有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 “陛下不可啊,直接封晋封正二品,是古来未有之事。更何况,此女乃是舞姬出生,怎能封妃?以舞姬之身晋承四妃之首,入住象征中宫的凤仪宫,恐会辱我翳朝皇威!有这样的女子在,后宫注定再无宁日。而后宫安定关乎天下,怎可如此草率?!陛下乃真龙天子,万金之躯,如此任性妄为会让天下人耻笑的。”蓦地,一个一身书卷气的文臣不顾旁人的阻止毅然起身,一脸为国捐躯在所不辞的悲壮之色,高声谏道。 “舞姬出生?”听到这里,帝天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最后,似乎变成了嘲弄。他嗤道:“若是论出生,你以为你的血统就有多高贵么,能站在这里的人,有几个是名门望族?” 诚然,除非走投无路,不然,有哪个人愿意做出那大逆不道、叛国辱民、生杀无数的孽事呢?要知道,十年前,他们做的那些“大事”,无论是叛国还是逼宫,哪一条,都是诛连十族的重罪,他们倾尽一切做了一场豪赌,堵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赢了,荣华富贵、江山美人,输了,万劫不复、深渊亿万丈。他们赢了,所以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那一身儒气的男子仗着自己是开国功臣,居功自恃,壮着胆子道:“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吴亡以西施,自古以来,红颜祸国,媚乱后宫之史实不胜枚举,其为君子少戒,不可受之也!” “诸葛大人言之凿凿,是觉得朕就是那沉迷美色的昏君么?朕想纳谁为妃,还要先经过你的同意吗?”帝天的深情冷冽无比,他抬眼看向大殿中的所有人,声音轻缓,目光如电:“还是说,要经过你们的同意?” 那男子虽是个迂腐不通的文臣,却也听出皇帝动了真火。当下便跪倒在地,慷慨激昂道:“微臣惶恐,绝无此念。只是,后宫安定关乎天下,望陛下三思啊。” 帝天不语,他高高坐在玄冰王座上,嘴角轻扬,环视四下,鹰睃狼顾,锋芒毕露。 终于,一个胆小的大臣在这无形的威压震慑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道:“微臣惶恐!” “惶恐么?”帝天冷笑道,“我看是有恃无恐!”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惶然的 站起来,齐刷刷的跪倒在地。一时间,“噗通”之声不绝于耳。 “请陛下恕罪!”齐刷刷的呐喊声传进我的耳畔。 与此同时,我看到了帝天嘴角那抹诡异的弧度。 “朕要你们记住,这天下是朕的。只要朕一日未死,这天下,就由不得你们来做主。” 他凌厉的目光扫到哪里,便会有一大片人身体瞬息抖如筛糠,匍匐在地。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俯首称臣”的真正意义。 可是,如此不顾声明,任性妄为,他就不怕会声名狼藉,甚至遗臭万年? 无意中的抬眼,正对上他深邃的眸子。 仿佛暗夜中的一汪寒潭,水波潋滟,微微漾起,倒影出水面上的人儿。 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 那天晚上,我竟未看清,那是……一双重瞳! 那双眸子,似深渊若瀚海,幽远而深邃之极,好像经历过千百世的浮沉,眸光开阖间看遍了红尘繁华万千。 他剑眉星眸,鼻若悬梁,唇如蝉翼,脸如刀削,睫毛修长,在脸上勾勒出一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风光。 他颜如舜华,身姿挺拔,气质无双,霸道且强势,高贵如天神。 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这个人,是云霄上的鲲鹏,他有雄才大略,是有史来最年轻的开国君主,功绩震烁古今。 此刻,他就这样抱着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毫不掩饰地与我对视。他的眼睛深邃如星河,里面闪烁着点点破碎一样的光芒,那星河的最深处,是我自己的倒影。 可是我无从感动。因为我知道,身为皇帝,他的一举一动都要慎之又慎,就算不在乎是否青史留名,也不会故意给自己留下污点。他这样无所顾忌,定是有着他的目的。 大殿中一片死寂和压抑,没有人敢多说什么,所有人噤若寒蝉。 “哼”帝天自高高的玄冰王座上长身站起,眸光慑人,扫视八方,最后不着痕迹地在公孙睿身上停留了半刻,见其面不改色、镇定如常后,冷哼一声,拉着我的手腕向殿外走去。 尚未走出大殿,我就感到一道道如匹练的目光射向我的背影,刮得我肌体生寒。 帝王之爱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因为集宠于一身,也就集怨于一身。 今天的一切超出了我的预料,未曾想到,我竟会一来到宫中,便树敌 无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就是他对我的考验吗? 他成功的勾起了后宫和前堂中所有人对我的敌意。从今往后,我在宫中将会举步艰难——这个皇帝,果然是心机深重。 此刻,我只觉得胳膊都快要被捏断了。 “放开……疼……”我使劲想抽回双手,怎奈前面那人手劲儿大的出奇,如同一只铁钳般牢牢不可撼动。 他步伐矫健,即使带着脚步踉跄的我也丝毫不影响走路的速度。所以后来,他几乎是拖拽着我到了甘泉宫。 “疼么?”甘泉宫中,他猛地将我的手甩开,仿佛拉着的不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而是洪水猛兽一般。 他一只手捏住我的下颌,强迫我抬起头,完美无涛的一张俊脸上,毫无方才在宣室殿中的铁血柔情,有的只是嫌弃和厌恶。 他嗤道:“东施效颦!难道你不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可替代的?你这样的姿色,如此打扮,只会显得庸俗不堪。这样的裙裾,我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把赤红色穿出她那样的风华……” 看着我写满无辜的眼睛,他一字一句道:“这张脸,确实能够蛊惑人心。只可惜……” 他抱着我,疯狂的在我的唇上索取。 一滴鲜红色的液体自少女的唇上渗出,被男子贪婪的舔掉。 “这鲜血中的味道,险些让我沉迷。”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道:“他为了找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我看着这样的他,黛眉微蹙,却没有说话。 我不喜欢这样的他,现在的他,就像一只要择人而噬的狼王,凶狠,嗜血,面目可怖。 “你处心积虑的接近我,究竟想得到些什么?”他抚摸着我白嫩的颈项,任由我一侧的衣衫滑落,露出半个雪肩。 处心积虑?听到这四个字,我只感觉分外可笑。可笑之余,还有些可悲。 不过,也难怪他会这么问。 我不是普通的女子,我是臻至化境的武道高手。我这般境界,根本无需委曲求全,借助他人的庇佑,即使这个人是一国之主。 可是帝天,我总不能告诉你,我入宫,是为了炼情。这是七绝楼不传之秘,怎能告知与你?怎可告之与你? 我不能背叛师门,所以这个黑锅,我是注定要背。 思绪间千回百转的这一刻,我清晰的感觉到了 来自帝天的杀意。 他竟然,对我动了杀心。 可是他不能杀我,因为我是公孙睿送给他的礼物。所以,他不仅要给我封号、彰誉,还要善待于我,至少,在旁人看来,必须如此。 尽管明知如此,身体的本能还是让我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在至强者的杀意面前,我就像一张飘荡在弱水中的树叶,沉沉浮浮。这种生死不在自己掌控中的感觉,很不好。 好在,仅仅只是过去了一瞬间,他便将杀意尽数收敛。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不再犀利的目光扫遍我的全身,最后停留在我充满惊异的目光中。 他松开握着我的手,看着我腕间被勒出的淤青,身躯猛地一震,喃喃念道:“我这是怎么了……” 片刻后,他一拂衣袖,转身,毫无留恋的向外走去。 快要踏出宫门的时候,脚步蹲了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突兀地接上了前面的话——“只可惜,是他的人。” 说完,他健步如飞,毅然离去,只留下一个决然的背影,还有跌倒在地的我,一身火红的长裙散落在地,散出了一幅凄凉的画卷,谱成了一世苍凉的悲歌。 “朕批准她不必请安,也不许有人打扰,让她在这里好好的修养吧。”隐约间,我听到他的声音。他说的婉转,但是我知道,我已经被软禁了。 大颗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刹那间四分五裂,碎成一地齑粉,在空气中化作永恒的尘埃。 在宣誓殿中初闻他声音的那一刻,她原以为,这就是命。 犹记得,那日湖畔,他将我推至身后,一人独对危险的那一刻,他曾那样看过我。那一刻,我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 可是他没有碰我,他眼中的厌恶让我感到寒心,也让我刻骨铭心。 我忽然想起了许久以前听过的一则旧事,当时听来,只觉得故事中的女子万分可笑,为了得到爱情而把自己变得太过卑微,如今,我终于领悟到了,什么叫,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第九章·贤妃 是帝天毁了我的梦,给了我希望却又亲手将它毁灭。 如今,他将我弃如敝屣,让别人误以为君王一怒为红颜,我却知,如此一来,我便成了众矢之的,成为了所有后宫嫔妃妒忌和忌恨的对象。 姑姑说的对,果然是,伴君如伴虎。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我看到年纪与我相仿的侍女走进来,看到跪坐在冰冷地面上的我,惊呼一声。 真是大惊小怪。我想。 “真像啊……”她过来搀扶我的同时,也在端详着我的容貌。这三个字,就是她对我倾城姿容的评价。虽无厘头,可是我知道其中涵义。 “像瑾陵妃是不是?”我快速问道。 “是……”那侍女脱口而出,然后忙不迭地摇头,讳莫如深地道:“不是不是,在这宫中,千万不要提那个名字……”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轻轻地坐在床榻上,我问。 那个侍女左顾右盼,看到四下无人才小声说道:“奴婢不知,奴婢只听说,那是个美得让人惊叹的女子。听说,第九重的最高宫阙,里面便挂着瑾陵妃的画像,听建造那座宫阙的宫人们说,画上的女子,深衣重裳,广袖飘举,貌若凝琼……” 光看一幅画像便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我想,那个女子定是有着惊天的容貌。 比之我,又如何? “东施效颦!难道你不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可替代的?你这样的姿色,如此打扮,只会显得庸俗不堪。这样的裙裾,我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把赤红色穿出她那样的风华……” 脑中响起帝天的话,我想,或许,除了心爱的女子,他的眼中心中再也容不下其他。她是唯一的,是不可替代的。又或许,那个女子,真的比我还要美上几分。 我回过神,待还想再问些什么,那侍女已经匆匆走开了。 我笑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怎样的笑容,只是感觉内心无比苍凉——原来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个替代品,那个男人爱的只是昔年的瑾陵妃,而不是我这个替代品。 公孙睿,你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帝天对瑾陵妃的用情竟如此之深吧? 我竟然连做一个替代品的资格都没有。 帝天,你那般厌恶我,只是因为我的这一身打扮玷污了他心目中的人儿。 只可惜,你深爱的人,直到死,都没有为你驻足过。 按照宫规,皇后未立,贵妃就是最大品阶,是六宫之首。可是对她这个有名无实的贵妃,没有人愿意虚与委蛇,只除了一个人。 她叫慕容怜,是一代战侯慕容华的女儿,也是翳皇身边最得宠的妃子,都说她待人宽和仁厚,从不苛责下人,因此很受帝天的喜爱。她的贤德之名传遍宫中上下,是最有可能册封皇后的人,没有之一。 听说她怕我一个人会寂寞,所以央求帝天解除对凤仪宫的禁制。而帝天对她的要求也是分为宽容,所以特许她进来陪我,而这项特例,更加体现了她的荣宠无二。 我羡慕她可以得到帝天的宠爱,也可怜她——君王之爱终究只是一时荣光,可是她,却要因着这几分宠爱,将自己捆绑在这个金色的囚笼中,永永远远,没有被释放的机会,所以只能在色衰爱弛之后,独守终老。 “这宫中,也只有你,还愿与我来往了。”我看着眼前这位“贤妃娘娘”,只觉得她与传言一样端庄得体,甚至犹有过之。 “你也看到了,如今的凤仪宫,再不复昔日辉煌。因着我的进驻,这里门可罗雀。谁都知道,与我来往,百害无一利。” “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面对我的质疑,慕容怜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不急不缓的答道:“于礼,妹妹品阶在我以上,我理应每日来省。于情,你我共侍一夫,又同在这深宫大院,我长你几岁,自当叫你一声妹妹,姐姐照顾妹妹,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她的容貌算不上绝美,却有一种难言的楚态,即使是浅笑之时也似欲泫然欲泣一般,让人看了便心生怜惜。 她的一举一动皆流露出大家闺秀的风范,言行大方得体,举止谦和有度,从容而优雅,堪称六宫典范,“贤妃”二字当之无愧。 她的深明大义更是让我都自惭形秽。 她每日辰时都会借请安之托与我闲聊片刻,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颜儿妹妹,你好可怜……陛下怎能如此待你,真是太过分了!”她叫我“颜儿妹妹”,听了我的经历,非但没有露出很了然的表情,反而有些义愤填膺。显然她早就知道,或者说猜到了一部分事实。 “嘘,噤声!慕容姐姐,你要小心,不要乱说话,小心隔墙有耳。”面对她的推心置腹,我丝毫没有起疑,只是心底隐隐有些失落。 我却没有想到,一个弱女子,何德何能可以 得到六宫上下的信服?以至于,后宫嫔妃,几乎都对她马首是瞻。 论心计,这后宫之中,没有人能比得过慕容怜。那时的我怎会知道,正是这份对自己谋略的自信,正将自己推向万丈深渊。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半年时光匆匆而过。 皇帝后宫,向来是网罗天下美人的地方。能来到这里的女人,自是各种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如一只只美丽的金丝雀,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中,飞不出,挣不脱,想要光彩的活下去,就只有不停的勾心斗角,沐浴着同伴的尸体一步步的往上爬,却不曾想过,最上面的风景,就是最美的吗? 我独居于远离尘嚣的凤仪宫,日复一日,过着枯寂乏味的生活,强大的元神能够感知后宫中的一切。我冷眼旁观着宫中的明争暗斗,修为越发精进。 姑姑曾告诉我,天道,在这虚无的天地间,在这人世沉浮的繁华城池中,你看不见也摸不到,但你若用心去悟,处处都是道。 他说:道,就在你的心中。 那么姑姑,你的道在哪里? “我的道,就在我的脚下。”她惊人一语引得惊雷乍响,“你若能彻悟,处处皆是道的体现。” “那么姑姑,天道究竟是什么?” “天道也称无情道。无情,并不是不动情。你若能在动情之后彻底斩断情丝,便能做突破。” 无情,无情,我知道自己,从再次看见他的那一刻开始,便再也做不到无情。 他是我生命中的劫,最难渡过的情劫,逃不开也避不掉,注定要为此受尽煎熬。 “姑姑,我终于突破化境了,你看到了吗?”手里摩挲着一个淡黑色的卷轴,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只是眼中却有氤氲的雾气在流动。那些薄雾为眼前明澈的视野添上了一层朦胧的光,也将眼前亭台宫阙的景致变得模糊。 到了这一步,悟道已无法增进我的功力。至此,我不再专注于悟道,而是决定亲自入红尘体验。 慕容怜告诉我,御花园的桃花会在这几日盛开。我想起了瑾州城的桃花,每每到了这个时间,花香袭人,入目便是一片粉红。一阵风吹过,粉白色花瓣纷纷扬扬的落下,就像在下着一场雪,而那时,我喜欢在漫天大雪中跳舞。 “恕老奴直言,陛下并不喜欢他,所以她再怎么优秀,也对您构不成威胁。” 长晋宫深居处,一女子低 着头,看着自己修剪的锋锐的长指甲,淡淡的道:“话是这么说,可是每每看着她那张脸,我就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她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生的自是别有一番风情,最为出众的是那一双剪水双眸,就像含着一汪秋水,她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她的心与她的眼睛一般明净无瑕,一般惹人怜惜,一般的,楚楚动人。 “娘娘,您若想成为陛下心里的那个人,让他对您死心塌地,就不能与旁人争风吃醋,你要宽和大度,谦良贤德,这样,才配得起你将来母仪天下的风范。” 凤仪宫中,女子低下头,怯怯的说:“陛下对我的宠爱,我没有办法不接受。颜儿妹妹,你不会怪我吧?” 宫中女子的命运由不得自己,皇帝喜欢谁,谁都不能拒绝。君命难为,皇恩厚重,捧着压着也让人动弹不得。我又怎会牵连无辜的人? “他要宠信谁,那是他的喜好。我不怪你,命里有时终需有,不管是谁得到了他的青睐,你我都是姐妹。” 而作为姐妹,看你宠冠后宫,荣耀滔天,我应该为你高兴。 是的,我不怪她。我只怪,宫中女子的命,由人由天,却独独由不得自己。 “那以后,我们还是好姐妹……”她温柔的对我笑,我却没有看到,她眼中那一闪而没的嫉妒和防备。 含笑目送慕容怜离开后,我抬头望向远方,喃喃念道:“往年的这个时候,姑姑都会带我去看桃花盛开,不知今年的桃花,还是那么美丽吗?” 第十章·争宠 拖着长长的裙裾,独自漫步于远离尘嚣的小径,御花园深宫处,凉亭内一男一女却灼伤了我的眼。 暗香催人,酒案撩眼。 那男子英姿伟岸,即使背对着我也能认出。那女子,口若桃李,眼如秋波,容颜姣美,黑发如瀑,肤若羊脂,白衣赛雪,气质高洁,仪态盈万方。 造物主真是神奇,有了天神一般的帝天,所以就造就出雪莲一般的慕容怜来陪他。 远远地,那女子匆匆扫了我一眼,复而低下头去,那眼角眉梢的一颦一笑,皆是小女儿的娇羞。 “陛下……”那女子甜甜地叫了一声,腻在帝天身上撒娇,目光却不停地在我身上打转。她轻声道:“陛下待颜妃妹妹,未免太过薄情……” 她吐气如兰,假情假意的为我求情,欲语还休的姿态,楚楚动人的神情,好似生怕自己也遭遇那样的冷待。 直到这一刻,我才开始疑惑——莫非之前一切都是伪装而成的吗?她的宽仁,她的大度,她的爱屋及乌……她竟把我当成了最大的对手,对我机关算尽终日筹谋,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只有最了解你的人才知道怎样伤你最深,怎样将对手一击即溃。所以她费尽心思接近我,取得我的信任。 若真是如此,慕容怜,你赢了,你成功的戳中了我的软肋。 或许是生命在此一劫。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心不动,则不痛。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了,我是真的喜欢他的。否则,怎会这般的心痛?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对他动了凡心? 可是他有什么好的? 是了,或许是因为他待我的与众不同——往常的那些男人们,看我的目光无不充满着占有欲,可是他没有,他对我这足以倾倒众生的容颜不为所动,激起了我沉睡在骨子里的倨傲之心,所以我想让他喜欢上我,以证明,他其实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还有几分对强者的敬慕之心,是敬重还是爱慕,我已然分不清楚,也无心深究。 以前的我,不喜欢皇室争斗,不想也不屑去和三千佳妾妃嫔去争夺那一点可怜的圣宠。可是如今,我改变主意了,我要让他喜欢我,因为他是此生第一个能让我动心的男子,所以我要尽我所能去争取。 我不求尽善尽美,但求无怨无悔。 踏着晶莹如玉的石阶一步步走上凉亭,我的脸色平静如水,静静地俯视着座上的男子。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在纷乱复杂的朝堂之上游刃有余的同时又在后宫四处周旋? 她到底喜欢谁呢?好像每一个嫔妃都是他手中的棋子,他想让她们哭,她们就哭;想让她们为他争风吃醋,她们就会斗得不可开交;想让她们去针对谁,她们就会不择手段。 身为一国之君,本应日理万机,可是他却如此的全才与妖孽。身处勾心斗角是非之地仍能宠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你来做什么?”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地弧度,仿佛在讥诮,又似乎是在嘲弄,“不在你的凤仪宫中好好呆着,跑出来干什么?” “你想软禁我?”我毫不示弱,轻瞥一眼他怀中的人儿,回讽道:“还是,怕我打搅了你的雅兴?” “哈哈,朕的皇妃果然胆色过人。”帝天朗笑,说出的话却冰寒彻骨:“难道你就不怕,朕治你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怕的话,我就不会来了。”我开口,声音清脆如银铃,在幽静的御花园内传出很远。 “哦?那你是按捺不住了?”轻揽着怀中玉人不盈一握的纤腰,他笑道:“不如一起?” 这番动作,顿时惹得慕容怜一声娇呼,颊边一对动人的小酒窝浮现,娇嗔地怨怪着陛下好坏。 他这般放浪无赖的姿态,让我呆了一呆。片刻后,我低下头,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帝天,他不但嘴巴刻薄,连心都是刻薄的。他的心那么小,小到不能将一丝一毫的缝隙留给瑾陵妃之外别的人。 “我哪里不好,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我低声问道:“到底怎么样,你才会喜欢我?” “讨厌一个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他漫不经心的说,“如果我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喜欢你呢?” “不可能。你不爱我,只是因为我没有这位身份高贵的和亲翁主有价值,不是吗?” “呵,自作聪明。”帝天嗤了一句,继而话音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除非,你能为我打下十五座城池……” “为你打下十五座城池,你就会喜欢我吗?” “或许吧。” “好。” 聪明如我,又怎会不知,就 算真的为他打下五十座城池,他也不会爱上我。我明知道他在利用自己,但若这就是他想要的,我愿意为他去做,只为博得他的一个“承诺”。 那时的我,对爱太过贪与痴,只因不懂什么样的爱才是真爱,才只想要占有。 我爱你,所以想要你也喜欢我,过分吗? 一点都不过分吧。 漆黑如墨的玄铁寒衣摆在我的面前,穿上它,我就是陛下亲封的御赐中郎将。 姑姑说,这个世界上本没有神,只是因为某个人做到了普通人做不到得事,所以他就成了神。 现在,我就要去做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若能功成而归,我便会成为世人眼中的神——是战神,亦或是神话。 芊芊玉指在寒烁的甲胄上划过,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很多年前,那个名叫瑾陵妃的女人能做到的,我也可以。而且,我可以比她做的更好。 厚重的甲胄遮住了我那曾让无数人色授魂与的躯体,满头青丝被高高束起,被钢铁甲盔覆盖,绝美的容颜被半张黄金面具掩住,我从高高在上的皇贵妃摇身变成了将要奔赴战场的女将。 右手握着那长达数丈,沉重无比的战戟,左手持兵符将令,我策马立在千军万马之前,身后是浩荡数里的百万大军,金戈铁马、长剑凌霄,寒光照铁衣。 在我可以释放的强大气息笼罩下,千军万马无不信心倍增,喊声震天! 此次南下,目标是祁国,势要拿下祁国的半壁江山。 晶莹如玉的纤纤素手慢慢举起,长戟在右手中轻鸣,仿佛已经看到了尸山盈骨的血色画面。 大旗猎猎,在寒风中正狷狂的飘扬,上面黄金渡成的斗大“翳”字龙盘虎踞在正中央,璀璨无比,光华夺目,霸意怒张。 战鼓轰鸣,百万雄师黑云压境,肃杀之气席卷山河,热血征战动荡万里,只待一声令下,挥师北上。 “出发!”手中长戟一挥,我一马当先,驾驭鲜红如血的汗血宝马绝尘而去。 后面,千军万马在奔腾,宛若一条钢铁洪流。百万战将携着满腔热血、壮志豪情、王朝荣辱,开启了一段血染的战史。 山河动荡,大地震颤,风云浩荡起。 数千年前,古之先贤便曾有言:美恶相饰,命曰复周。物极则反,命中环流。 日中则昃,盛极,必衰,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定律。任你绝代天骄,坐拥江山;任你风华无双,艳冠天下,也逃不过英雄迟暮,美人皓首的悲凉结局。 繁华之后是无尽的荒凉,极致的繁盛便是衰败的开始。 前朝一统天下数百年,也曾极尽繁盛,最终却也改变不了灭国的命运。 虽不是人心所向,却也是大势所趋。 物极必反,天元第一百八十一日,盛极一时的瑾陵王朝终是走到了尽头。 当时的摄政王骜擎叛变,率五千精兵长驱直入直捣皇宫,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般取代了皇权,推翻旧制,建新朝,改年号为“崇明”,取国号为“燵”,史称燵明王。 那一日,宫中硝烟四起,玄阳皇帝的姊姊瑾陵长公主不愿沦为阶下囚,纵火焚毁了公主府,和公主府一起烧死的,是她自己。 当时,她临盆在即,却不顾一切,在大火跳了那一舞。 那一夜,火光漫天,瑾陵王朝分崩离析,无数人看到了大火中那道孤傲的身影,圣尊长公主宁死不屈,被后世传为了佳话,成就了一段美名。 而宫中的下人低贱如草芥,她们的一生如飘零的浮萍。王朝更迭,她们也便换了一批主人。 之后,骜擎暴政,先失民心,后失天下。 再之后,帝天横空出世,取其而上,成为新帝,改国号为“翳”,与当时日趋鼎盛的祁国各占半壁江山,平分天下。 没有哪一个时代如这一世这般,短短十余年间,不到二十载,天下数次易主。改朝换代,朝纲动荡,正真受尽苦难的却是在战争中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没有错,却只因受到这池鱼之殃,就要背负这不能承受之痛。错的是这天地间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要怪,只能怪他们不够强大,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家人。 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第十一章·征战 整整半个月,大火烧红了祁国的天空,鲜血染遍了祁国的土地,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繁荣的城镇一个接一个变成了森罗血狱。 天下皆恸,翳、祁两国俱有损失,死伤近六十万热血男儿。 翳国以少胜多,捷报不断,翳王大笑,宣称夕颜凯旋归来之日便是其敕封之时。 而此时的祁国,则是一片愁云惨淡,昔日所向披靡的大将接连惨败。 谁能想到,一个柔弱女子竟能取得如此战绩? 听说,她于百万军中取敌方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听说,她纵横战场,所向披靡,摧枯拉朽,未有一败,长戟所向,四方皆颤。 听说,她年纪轻轻就已是天下少有的武功高手。 听说,她已经攻克了祁国九座城池,每一座,皆是祁国强大的根本。 亘古未有。如此前无古人的战绩,使得我有幸创造了一段军中神话。 一时间,威势无两。 无数个日夜里,我成了整个翳朝,所有人的骄傲。 朝堂之上,祁皇气的差点掌碎了大殿。无奈祁国大将皆死伤殆尽,无人再敢出兵迎战,祁国军心涣散,最终,为了鼓动士气,祁皇决定御驾亲征。 瑾州城,一座楼阁静静横恒在城池的中心。 从上端俯瞰,就像这座城池的灯芯,是它让这座城池焕发出万丈光芒。从远处看,这座楼,是瑾州城最高的楼阁,层层递进,十八重高楼,似龙盘卧,似凤横陈。站在最高层向下俯瞰,可以将瑾州城的繁华景象尽收眼底。 这座楼宇,名为七绝。琴绝、萧绝、篌绝、舞绝、才绝、剑绝、阵绝便是七绝楼命名的由来。 七绝,是瑾州城的标志。这座城,因七绝楼的远播而未被埋没,也因七绝楼的存在而焕发出璀璨而夺目的光。 可以想象,这座楼阁,在瑾州城的地位。 而这座楼的最上面三层,除了七绝楼楼主,任何人不可以进入,包括城主。 就在这座楼宇的最顶层,一女子稳如泰山,形如枯槁,岿然端坐在一张白玉石床之上。 她有一张不似人间女子的脸,让人看一眼就会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她紧闭着双眼,右眼下方有一点红褐色的泪痣,呈泪滴形状静静地搁浅在眼帘下方,好像神灵在哭泣。 她一双莹白如玉的秀 耳偶尔间轻轻煽动,竟能将城中所有纷乱复杂的声音尽收耳底。 她一身红衣似血,竟穿出了别样的风华。那是一种透过骨髓散发出的,淡泊一切的气息。 她嘴角微翘,好像在为谁而高兴。 此刻,就在一家繁华的酒楼中,一个壮汉喝醉了酒,大着舌头对对面的人说:“我们瑾州城如今也算扬眉吐气了,谁不知道闻名赫赫的御赐中郎将不仅是位貌美如花的女子,还是我们瑾州城第一美人……” 对面那个看起来很稳重的中年男子闻言点头道:“那孩子自己争气,也为我们瑾州城争了光啊。她是瑾州城的骄傲。” 旁边,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放下手中的酒杯,斜睨了他们一眼,道:“听闻,祁国君主率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如今铁蹄已行至怀水,看来是有十足的把握。说不定可以反败为胜……” “只带了十万大军么?祁皇这是要背水一战啊……看来祁国已是强弩之末,无回天之力了。” 那年轻男子不为所动,抬头将杯中烈酒一口饮尽,目光投向窗外无垠虚空,道:“胜负,马上就见分晓。” 听到这里,楼阁上那女子刷的一下睁开双眼。瞬间,空气中好像有一道白光划过——她的那一双眼睛竟然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 光芒消失,女子眸中慑人心魄的光芒渐渐归于平淡。 她抬眼望向西北方向,素手紧攒,一滴鲜血沿着手廓滴落而下也浑然不觉。 “白尧,你若敢伤我女儿半分,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定要让你挫骨扬灰、万劫不复。”她一字一顿,森然杀机难掩,像是在吟唱着阿修罗的誓咒,刻骨铭心的寒意让人不自觉颤栗。 摊开手掌,只见掌心血肉已被尖利的指甲刺破,可是,手上的伤远没有心中的疼。 运转玄功,顿时手心氤氲一片,顷刻间完好如初,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手上的伤能治,心里的呢? 十六年了,她的心似乎还在滴血。 ——欠我的,也该还了罢。 三日后的一个夜里,在怀水以南,两大巨头终于相遇在渡人城。 所谓渡人,顾名思义,自是用来超度亡灵。可这里,并没有什么城池,只有一望无垠的红色荒漠和一片的断瓦残垣。 透过那一片浩大的地基,依稀可见当年的辉煌壮景。 这 里是一片红色的大地,浩大无垠足有数万丈方圆。 这里,原本不叫渡人城,而是叫诸城。 传说,昔日的这里,是祁国的一座要城,其繁华程度无与伦比,各国的贸易往来都与这座城池有关。 可就是这样一座城池,而今却变成了一片无垠的荒漠,红色的细土上终年寸草不生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死地。放眼望去,满目凄凉,扑面而来的恶风中常常伴着阵阵悲戚的哭嚎,闻之让人毛骨悚然。 黄沙掩埋苍凉,清风吹散过往,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人在数千里外看到了那惊世的一幕——漫天的大火烧红了诸城上方的天空,从远处看,如一个吞噬一切的远古巨兽,张开了它那血盆巨口。夜幕下,一只巨大的火红色的凤凰伴着熊熊的烈火出现,仰天长鸣,张口吐出一道火焰,最后展翅冲向云霄,眨眼间便没入云层之上。神鸟谪凡,始一出世,便十方云动,异象冲天。地涌神泉、天降金莲、瑞彩千道并现于世,很多人惊鸿一瞥间被惊地目瞪口呆,更有甚者当场跪下,顶礼膜拜。 而就在第二天,有人快马加鞭赶到现场,看到的却是一望无际的赤红色沙漠,宫殿焚毁后的断壁残垣与无边的荒凉。一夜之间,硕大的城池化为废墟,城中数万人都在那一场浩劫中消失,方圆数十里的草木连根焚尽。而当事的祁皇亦在此地,他虽险死还生,却失去了爱妃和王后,因此一病就是十年,从此罢逐六宫,再无封临一妃一嫔。世人皆言,祁皇专爱,王后与爱妃之死于他是不可承受之打击,所以他才会如此极端。 而祁皇之仁,天地可鉴,因此,这种猜测自是得到了天下人的认可。世人皆知,祁皇不仅以仁爱之天下,还是一个对王后忠贞不二的痴情种。 祁国也曾花重金请禅师在此做法半月,无奈亡灵渡之不尽。自此,诸城也便改名为渡人城,每年的忌日都会有禅师在此做法三天三夜,以希冀有天可以渡尽亡魂。 此时此地,两军交战,金戈铁马,长刀阔腰,铁箭寒弓,遥遥相对。 翳国大军斗志高昂,而祁国十万精兵却士气低落,高下立判。 明月高悬,月华如水,流转出一道道白色的光华,像瀑布一样流泻而下,洒落在赤红的大地上,洒落在昨日残垣的宫殿上。 这,曾经的诸城,在月色的轮廓里,如荒芜的天境。 我策马而立,黑色长枪在我的手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寒光慑人心神。我当着众军 的面,大喝一声:“祁国无人了吗?” 后方,翳军士气更盛了。 哄笑声四起,山呼声如雷震、若海啸,压得对面祁国的士气一降再降,还未战,似乎已经败了。 半月以来,在我的统帅下翳国大军战必胜,攻必取,无往不利,未有一败。而在我恩威并施之下,翳国众军皆对我无比信服。可以说,在他们眼里,我这位年轻的统帅就是军中的传奇,没有什么敌人是我的一合之敌。 每一个将士看着我的眼光,都是崇拜中带着敬仰。甚至,比看到那九天之上的天子更加深刻。 我衷心的笑了—— 对面,是祁国的王。我若能胜了这一场,帝天的王图霸业将不远矣,翳国一统天下之期,指日可待。 而对面,祁皇沉默,他没有刻意地鼓舞士气,而是对身旁的副将道:“拿弓箭来。” 长弓铁剑,通体都玄铁寒精铸成的,厚重而凌厉,始一拿出,便寒气缭绕,杀机森然,不知道曾经染过多少人的血液。 周围的脊椎骨都在往外冒寒气,如刀刮骨,如箭透髓。 祁皇始终沉默寡言、不发一语。 他面如满月,温文尔雅,俊美非常,卓尔不凡,即使不笑不言,也自有一番绰约风华。 这个贤明的皇帝,未满四十,容貌却如二十岁的年轻公子一样俊美。即使抛却他的权势和地位,也能迷倒世间千万女子。似乎,时间惟独钟爱于他。 他统御的疆域皆如盛世延绵,早在她还是一个稚女的时候,就在人们口中听到过他的名字。那时候,他们说的是——祁皇此人,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 他搭弓的那刻,我却莫名的生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第十二章·强绝 到了我这般境界,灵识自然远胜于常人,能够提前感知到危险的讯号。 那一瞬间,我只感觉汗毛倒竖,亡魂皆冒。想躲开,可是却已经开不及了,对方的神识已经锁定住了我。 强者之间,境界的差距难以逾越,虽然我于他俱在化境,可是我与白尧的实力差距却如同隔着天堑鸿沟。这一刻,我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箭矢朝我射来。 长箭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任众人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它的冲锋。接连洞穿了十几人之后,在我的胸前开起了一朵绝美的花,红的惊艳,红的惊心。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我用手捂着胸口,从马背上跌落而下。 有人因爱而生,有人因爱而亡。我闭上眼睛就听见姑姑的声音在我的脑中轰鸣,那些声音穿透我的耳膜,踏过莪的前世今生。 我等待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就这样匆匆而过,却迟迟感觉不到与大地接触带来的痛苦。 就这样死去了吗? 人生自古谁无死?如此也好,人世间太多苦痛,就这样死去,也算是一种解脱。 只可惜,出师未捷。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一睁眼,竟看到了她。 伴随着一声清啸,只见一道红色的丽影从天边落下,眨眼间便到了那废弃的宫墙上。 在我的身下,是浓郁的天地灵气。浓郁的灵气形成了实质,托着我下坠的身体。 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微一招手,便有一柄弓箭朝她飞过去。那只弓箭,平淡无奇,是所有兵士都能分配到的硬弓,可是她却能化腐朽为神奇,让那柄弓箭在她手里发出夺目的光彩。 她未有瞄准,只是朝着对面的乱军之中轻飘飘的放了一箭,举重若轻,却石破天惊。 那支箭,准确无误地插进了祁皇的左肩,强大的冲击力让祁皇仰面倒下,却未有伤及他的心脉。 她始一出现,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仅仅一箭便将祁皇射于马下。 一箭之威,恐怖如斯。并非祁皇不够强,他的实力之强悍众人在不久之前方已经见识过了。也是一箭,将骁勇善战百战不殆的翳国大将夕颜斩落。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慑人的光芒,周身缭绕淡红色雾霭,深邃的黑眸都染上了淡淡的红霞,任谁 都能感受到她滔天的怒火。 她来了,却还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从马背上栽倒。 她现在的心情,想必是,恨欲狂吧。 毕竟,十六年的朝夕相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她轻纱掩面,黑发飘扬,身姿曼妙,霞光萦绕,即使戴着面纱也难掩风华。本是一个倾国佳人。可是此时却无人敢欣赏,他们看向她的目光中只有骇然和恐惧。 强烈的杀气席卷战场,一瞬间,方圆十里罡风骤起,红沙蔽日,鬼哭神嚎,恶风扑面。 杀气太浓烈了,惊得许多人汗毛倒竖、亡魂皆冒。 仅一人而已,便震慑住了整个战场! 果真是飞扬临天下的风采。 “姑姑……”我欲言,却在张口的刹那“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鲜红色的血液洒落在同样殷红的大地上,将土地浸染地更加明艳了。 在纷乱的战场上,没有人注意到我。可是那个她却注意到了,因为她的心神一直锁定在我的身上。 女子霍然回首,一步迈出,山河倒转,竟视战场中人如无物,一步就迈到了近前。 她躬身托起我重伤垂危的躯体,脸上只有平静,只有我看到了她眼底如海般的波涛汹涌。 “姑姑,不要替我报仇,你只有一个人,他却有一个国家做后盾,你赢不过他的……”我说,“况且,这一次,颜儿输的心服口服。” 我只是不明白,君王,日理万机,如何还能将武功修炼到如此地步? 帝天是如此,这个白尧,又是如此。 难道说,所有的皇帝,都是妖孽吗? 我一向自诩天资卓绝,在武道方面的造诣更是一日千里,却终究难以突破桎梏。 “是我武功不如人,怪不得别人。颜儿只可惜,不能报答姑姑的恩情了……”我努力地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 她轻声在我耳边说道:“颜儿,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我相信,只要你能活下去,并且渡过此劫,五年内,定能超越他。” 怎能不明白,她只是在安慰我而已。 “我经脉尽断,就算活下去,也是一个废人了。更何况,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能死在姑姑怀里,颜儿无憾无悔。” “你不会死的。”姑姑笃定的道。从她的脸上, 我看不到一丝悲伤,平静有些可怕,她的表情让我感到心悸。 她席地而坐,双手勾动,划出了一片淡红色的结界,隔断了我们与外界的路径。 我却在想,现在外面的情况是怎样的? 两军俱是群龙无首,恐怕已各自退兵。 隔着虚空,她将我的身体托起,一道又一道生命精气打入我的体内。 我知道,这是她在耗费自己的生命精气来救我。 整整八十一道精气打出,女子悬空而坐,似乎在参悟大道。 她的背后,竟衍化出一只硕大的神凰。它周身沐浴在烈火之下,昂首向天,双翅展开直插云霄,狭长双眸威仪四射,让天上的太阳都为之黯然,我看到距离较近的人直接被它发出的无量圣光灼瞎了双眼。 凤凰出现,尽管这只是一道幻影而已,却伴随着铺天盖的熊熊烈火,整片天空都是火红色的光芒,耀的人睁不开眼。 像是真实出现过的情景而今再次显化。 火光冲天。这是能够焚烧万物的离火之精,仅发出的炙能就让他们如被焚身、难以忍受。 众人如避瘟疫,全都向后退去,让周围数千米直接变成了真空。 霞光氤氲,雾泽弥漫,女子的指尖出现一颗血珠,刚一出现,便流动宝辉,在她的指尖闪烁与跳动,欲挣脱束缚,摆脱女子对它的控制。 漫天大火中,女子丝毫不受影响。她的体外周身红光点点,连发梢都被映成了红色的,仿佛在流淌火红色的光芒。 她的指尖,有一颗血珠,晶莹如玉、鲜红欲滴,像一簇小火苗在跳动,蕴含着无比庞大的生命力量。 那是神凰血丹,是用凤凰血精凝炼而成的血珠,是凤凰涅槃的根本,传说能令人起死回生、逆天改命的灵物,万金难求。 她盯着这颗血珠,淡淡地勾了勾唇角,自嘲地勾起唇角——当年发生的那一切,不就是因为这颗血丹么……她环顾四下,远眺虚空,最后看向天地尽头——她还记得这里啊。当初,就是在这里,她失去了本属于她的一切。她怎可忘记?又怎能忘记? 同样的地点,曾是她的天堂,亦曾是她的地狱。 同样的人儿,曾经是她的整个天下,亦曾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如今再见,她无波无澜,心如止水。 世事无常,没想到啊,当初又怎能想到,他们竟会走 到如此地步……想要得到神凰血丹,除非用天下最烈的火将拥有神凰血脉的人焚尽成灰,唯有如此,才能够提炼得到那天生不畏火焰的宝丹。 而凤凰血脉,只有前朝最纯正的血统的皇室才可能拥有,而每一个拥有凤凰血脉的人都如凤毛麟角一般稀少,百年难出一个。 拥有凤凰血脉的人,无一不是天之骄子,卓尔不凡。他们受天眷顾,或武功卓绝,或智谋超群,或治国有道,总之,没有一个泯然众人矣。 而当初的瑾陵王朝,也正是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才可以在这片九州大地上御统万国,屹立千余年而不倒。 试问,这样的人,谁愿意牺牲掉其去以大博小,只为了那小小的一颗神凰血丹? 是以,这样的一颗宝丹,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了,称之为国宝也未尝不可。 万军之中自有识货之人。看到那滴血珠,有的人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立即冲上去抢夺,但是却生生忍住了,理智战胜了冲动。 女子翻手向外点出,那颗血珠顿时化作一道神光冲向我的天灵盖,悬浮在她额前一尺之处。 只见,一道道红色光芒从血丹内分解而出,如匹练般冲入我的头颅。 将散的魂魄被硬生生的拉回了身体,这样的感觉,很奇妙。 可能是见我面色略复,她将右手置于胸口,强行逼出体内本就不多的神凰精血,而后炼化成第二枚血丹,张口吐出,托在手上,悬于空中。 传说之中,每个凤凰血脉的人杰体内凤血也不过堪堪凝出一颗宝丹,而眼前这位女子,功参造化,穷天下之极尽,体内竟不仅凝出了两颗血丹,还能依靠自身强悍的元力逼出……姑姑,她功参造化,不说古来第一人也差不多了吧。 第十三章·夺命 淌落红霞的血珠和一只素白晶莹的玉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那只手,好像一件鬼斧神工的艺术品,真正的肤如琼脂美玉、骨若白玉青葱。 手中拿着那颗能够生死人肉白骨,令天下人疯狂的宝丹,她看也不看,就要将其打入我的体内。 就在这时,我终于感到了力量的回归。于是我艰难的开口,道:“姑姑,你无需如此,我已经不可能活下去了,你还要用这颗血丹去冲击更高境界……咳咳……你这样,我就算死,也不会瞑目的……” 女子毫不在意,她眸光深邃,慑人心魄。她盘坐于虚空中,与道相合,岿然开口道:“无妨,到了这等境界,突破只能靠悟,外力已经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我知道,她只是在安慰我。 我笑了。生死关头,反而一片洒脱,道:“好久没有见到姑姑了……我有好多话想跟姑姑说……” “颜儿没有见过父母,姑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姑姑待我视如己出,颜儿自知大恩,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姑姑的恩情……” “姑姑,答应我,我不在了,姑姑不要难过,好吗……咳咳……”我一边说话一边咳血,鲜艳的血将身前的甲胄都染红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她似是不愿多言,只是强行将那颗价值连城的神凰血丹炼化进我的体内。我无法动弹,只能被动接受。 将最后一缕精血炼化,她的身形不动如山,眸子彻底暗淡下来,尔后恢复了常色。 我知道,她失败了。 人力终究难以逆天——我被一箭贯穿心脏,又被那支箭上的杀机绞碎了全身经脉,纵是神来了也回天乏术。 漫天大火和惊世异象全部消失,代表她不再继续运功。 这一刻,没有霞光蔽体,我看到她玲珑曼妙的身躯和血红色的长裙。 她将我抱在怀里,静静地看着我,不发一语。 我颤抖着手抚上她带着轻纱的侧脸,艰难地说:“姑姑,可不可以摘下来,给颜儿看看……” 女子点头,将薄薄的纱巾摘下,露出了一张艳冠天下的容颜。 时间似乎就在这一刻静止了,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战场上,所有人都呆住了,在一瞬间都默契的闭上嘴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人说话,只有远处的风在呜咽。 这一刻,只有我笑出了声,嘴角上扬的同时眼中 却留下了两滴晶莹的泪珠。十六岁便习得旁人一生也无法得其精髓的七绝,我是何等的聪慧,怎能不明白一切? 我如释重负,这一刻,没有临死前的恐惧,只有对生的感悟和对死的从容。 “原来如此……”我在笑,却笑得分外凄凉。 我早该想到的,姑姑这样的人,定然是惊天动地的人物。只是我一直自欺欺人地不愿承认,你就是瑾陵妃。 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幡然明晓一切,才放下了困扰我一生的执念——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上仍旧流传着那个名字——那个曾经光芒万丈死后却未曾归于尘土的名字。我知道,错在生不逢时,我只能沦为那个人的陪衬。可我本就是人中龙凤,又怎会甘心平庸? 可笑我执着了一生,到头来却是和自己斗了一生。 “全军冲锋!!!”远处,喊杀声震天。 万军冲锋,杀气凌霄,刀光剑影,尸横遍地。 对面,祁皇重伤,祁国群龙无首,已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反观翳国大军,虽是浴血搏命,却愈战愈勇。有一个超级强者坐阵,所有人都信心倍增,大有横扫敌方万军之势。 战场上,尸骨盈山、血流漂噜。如一片浴血的修罗之地。 这里,充满了硝烟和杀戮的气息,钢与铁铸成的是天下大同,血与骨堆出的是太平盛世。 江山如是,分久必合。最终留下来的那个才是真正的王者,才能够君临天下、青史留名。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女子环抱着我柔若无骨的身躯,轻声问。 我轻轻摇头,唇瓣已然变得苍白,身躯也已开始渐渐冷却。 我沙哑着嗓子无力而艰难地笑道:“可惜,我终是没能替他打下十五座城池。这一次……我失言了。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愿望,我希望……天下尽归他手。” “如你所愿,我定为你达成。”她抱着我,长身而立,如入无人之境,一步一步踏空而去,留给众人的恐怕只有一个高不可攀的背影罢。 战场上,杀气冲霄,喊声震天。残尸与断戟散落各处,在马蹄嗒嗒的踏落声中化作肉泥。鲜血淌满了赤色的大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谱出了一曲撼天动地的热血悲歌。 女子一袭红装,背负青天,踏空而行。她眉目如画,气质空灵,超然物外,不履尘世,飘渺而悠远,让人凭空生出一种咫尺若天涯之感。 她姿容无双、深衣重裳、风华绝代、睥睨天下,如九天玄女临世,让天上的皓月都黯然失色。 她集美貌与力量于一身,不仅是一个绝代佳人,同时还是一个盖代高手。她的强大,所有人都有目共睹。虽美艳不可方物,却难以让人起心动念。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强者,虽不能抬手间摘星捉月,却可以在一念间移山填海。说其俯瞰天下,傲视苍生也不为过。这样的人,和凡人无疑是仙凡之别。试问,有哪个蝼蚁,敢觊觎九天上的神明呢? 祁皇白尧御驾亲征,却惨败而归,拖着重伤的躯体狼狈逃回了宫中,暂居于重华殿。 太皇太后急急来探,喝退了四下众人后,握住祁皇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禁不住泣下如雨。 看着自己优秀的儿子,她泪眼婆娑。因为这个儿子,她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又以其极为争气之故尓,先皇逝世过后,更是成了总揽大权的太皇太后。祁皇白尧,一直都是她的骄傲。她给了他生命,他却给了她想要的一切。 白尧继位后,废旧制,立新政,一展抱负,如飞翔的雏鹰,一击冲天。他用他的雄才大略,短短几年间就让祁国的疆域和领土拓宽了三分之二有余,拥有了一争天下的权势和地位,再也不是那个受人欺凌却只能忍辱负重的小国了。 他是个贤明的皇帝,是乱世中的明君,他将祁国治理地井井有条让百姓如生在太平盛世之中。他是天生的王者,他是为壮大祁国而生的,他是祁国强盛的希望所在。 此刻,看着儿子面色憔悴地躺在那里,她悲从中来。 “是她吗?”三个字,问地异常艰难。谁能想象到,堂堂太皇太后,主掌中宫大权,此刻说话却带着一丝颤音。 她不愿回忆起那个梦魇之夜。那个夜里,她差点就失去了心爱的儿子。好在,失去了一切,儿子还活着,别的,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儿子还活着,一切都可以重来。 祁皇脸色苍白,看向自己的母后,想起十年前的那场浩劫中,母后正巧在别苑静养,故此才侥幸避过了那场浩大的劫难。 如果当初没有做出那个让他追悔半生的决定,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没有如果。他是天子,一切都要以天下人为己任。即使再来一次,他依旧会那样抉择。 想到这里,他苦笑着点头。看着母后瞬间变得煞白的脸色,轻声道:“她已经对我手下留情了,否则那一箭足以 要了我的命。”他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磁性,让人如沐春风,平静地好似在说着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强者出箭,靠的是神识锁定,又怎会偏差半分?更何况,他当时已经感受到了他的杀意。 因为伤口入箭太深,所以血流不止的原宥,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本来就白皙的一张俊脸此刻看起来分外苍白。他的唇色,青中带紫,看起来分外凄凉,让人看了忍不住黯然。即使这样,仍掩盖不住他一身的儒雅气息。他如一个天生的贵族,高贵优雅,温润如玉,和帝天的强势与凌厉完全不同。 听到此句,太皇太后忽而面露喜色,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急切地道:“她会对你手下留情,说明她还是下不去手。或许她还爱着你……一个女人若是动了真感情,是不会轻易放下的。” 畏惧的种子早在十六年前就已在这位位高权重的太皇太后心中埋下,此刻早已根深蒂固。她根本就没有与其倾尽天下博弈一场的想法,只是一味地去逃避。 “母后,你错了。”祁皇摇头,看着濒临崩溃边缘的母后,轻叹一声,虽不忍心再刺激她,却不得不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是那般决绝狠烈的女子,她的心里,容不下一丝一毫的背叛。当年我在关键时刻放弃了她,她只会恨我至深。” 他从不说谎。况且,他不想为了安定母后的心而欺骗他,更不想让她没有心理准备承受这一切。 看着母后瞬间变得苍白的容颜,白尧虽不忍心,却还是一字一顿,道:“之所以没有一箭射死我,只因她不愿让我死得这么容易,仅此,而已。” 他每说一个字,就如暮鼓晨钟生生敲击在太皇太后的心口。她的双目变得空洞而黯淡。这些话,对于年过四旬的她来说,太过残忍。昔日的一切,就如梦魇一样萦绕在她的脑海。这些年来,每每午夜梦回,那场不灭的大火,那千千万万百姓的魂一直在纠缠着她。昔日的一切一切,她永远也忘不了。正因如此,这些年来,她的身体才会越来越孱弱,最近几年更是每况愈下,吃多少补品都不见转好。此刻,她潸然泪下,喃喃自语,道:“十六年前的恩恩怨怨,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吗……” 难道真的要覆了这天下,她才会善罢甘休么? 第二卷:权埶竞 第一章·归来 翳国皇宫,是一层一层的九重宫阙。 从上方俯瞰,宛如众星拱月,将一座大殿环在中央。 大殿宏伟,通体用价值连城的朱玉铸成,在夜色中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这是翳国皇宫最后一层宫阙。整大殿巨伟无比,两扇深红色的殿门高达五丈,历久弥新,不染纤尘。 宫殿上方,赫然是用真金镀刻上去的三个大字“凤陵宫”。真金为镀,赤玉为裱,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一女子站在门前,血红色的长裙衬托出她玲珑有致的曼妙身躯,轻纱掩面却掩不住她那绝世的风华。她傲世绝尘,如仙姝谪尘。可惜,没有人看到。这第九重宫阙,无人可进。宫阙之外,亦无人巡守。因为宫中的人都知,这座宫殿,就是翳王的逆鳞,擅入者必死。 女子手中元力暗运,顿时晶莹闪烁。她轻轻向前拂手,推开了那道尘封已久的大门。 玉质的大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很轻易地就被推开了。 大殿,明显是很久没有人居住了。一切都是崭新的。又或者,从来就没有人居住过。墙壁上虽纤尘不染,可地面上,已经积上了厚厚一层细土。 这座宫殿的布置,俨然是祁国前中宫的布局。 女子微微动容,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切,一步一步迈入这座宛如十六年前曾居住过的宫殿。一步步,踩踏过这片十余年不曾有人踏足过的土地。 往事历历在目,那些缠绵悱恻的柔情、耳鬓厮磨的诉说仿佛就在昨日。再回首,她无喜无悲,那些难以忘怀的过往已难以在她心中激荡起一丝涟漪。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她既早已放下那段不堪的感情,又何必执着于过去呢?一切的念念不忘,不过是对自己的折磨。 思及至此,她不再深入。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踩踏而出。 刚行至门边,她忽而神色一动,止住了步伐。 她抬起头望向不远处一座大殿的檐头。那里,正站有一道人影。 夜,如一块巨大的黑幕,零星的镶嵌着几颗寥落的星辰,在无边的大幕上尽可能地绽放着点点微光。 浩瀚的夜空下,一道人影静静地站着,仿佛亘古就已经立在那里了。夜风吹起他长袍的一角,又吹乱他披肩的长发。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夜色之中,朦胧而飘渺。可纵然隔着那么远,女子却仍能看得真切。 她缓步走出宫殿,站在大殿前,遥望着那道黑色的身影——这么多年他一直站在那里凝视这座无人问津的殿宇吗?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看一看?”那道身影的主人突然开口,声音黯哑而低沉,道:“这座宫殿,本就是为你而建。” 女子不答,驾驭神虹而起,飞向凤陵殿上方,与那人遥遥相对。 男子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如星光在闪烁。他道:“听闻血色战场上出现了一个艳冠天下而又武功强绝的女子,于百万军中如履平地救走骠骑中郎将。那时候,我便知道,是你回来了。这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人,能比得上你一半的凌厉。” “天人合一……小帝天,几年不见,没想到你竟到了如此境界……”女子淡然而笑,对男子的言谈避而不答。她的声音空澈而清冽,在夜空下久久回荡。 “我早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却没想到多年过去你竟达到了这般成就。” 对面,男子英姿伟岸,黑发乱舞,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如闪电,璀璨无比。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人儿,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看着这座殿宇,仿佛你就在里面。久了,自然与天地相通,与万物为一,迈入那个境界也是顺其自然。” “瑾陵妃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你这又是何苦……”女子独立于整个皇宫的最高处,苦笑道。她衣袂飘扬,空灵绝尘,自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近仙气质。 “你虽褪去了凤凰本源,但是,我不会认错。”他顿了一下,道:“只可惜,夕颜……” 他说:“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生下他的孩子。” “他犯下的错,和我的孩子没有关系。”女子垂下眼帘,道:“我永远也不会让夕颜知道,她有一个那样的父亲。” “我本不愿让她卷入这场朝堂斗争中来的。只要她乖乖听话,自可安居于深宫,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你不要说了,我无心怪你。性格使然,这是她命定的劫数,需要她自己去渡。”女子看着对面之人,轻声道:“我早就知道,她早晚会有这一劫的。太好强就是她最大的弱点。她需要这样的一个契机,迈过去,就是人中龙凤,迈不过去,从此一生尽毁,没人能帮得了她。” “而今,我已将凤凰本源尽数转渡给她,剩下的,就靠她自己了。” “小帝天,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女子嫣然一笑,清越的声音沁人心脾。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死的。十六年前你就已臻化境巅峰,我绝不相信,你会轻易死去。” “这个世界上,你虽不是最了解我的人,却是最相信我的一个。只可惜,最应该相信我的,却伤我至深……”女子口中说着感伤的话,脸上却是淡淡的无喜无悲,眼中更是漠然平静的如一汪千年不变的寒潭。她悠悠慨叹,继而扬声问道:“你这样的人,怎会情缘被世俗之事所牵绊?又怎会甘心与别人共分半壁江山?” “或许你不会相信,我的本意只是想为你报仇而已。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我废旧立新,颠覆日月,建立了这个硕大的王朝,不得不说,一切冥冥中自有注定。” “我本无意插手你的国事,可是现在有人托我帮你……”女子对他的话不置可否,道,“白尧就交给我吧,今日欠我的,还有十六年前的,我要让他一一偿还。” 男子笑了,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他心中了然,避重就轻道:“我真羡慕她,可以爱的这么直接与洒脱。” “爱,本来就是可以为对方付出一切的。无数人为其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到头来却不过镜花水月,满眼空花。”女子淡淡道,“只有超脱其上,勘破红尘之事,才能成就天道。” 她远山黛眉,身姿轻盈,悬于空中,衣袂猎猎,遗世而独立,美艳不可方物,给人一种虚无飘渺之感,美得不真实。 她空灵若仙,褪尽浮华后,归真却不平凡。她轻声,道:“我自信,这世上,再无人可伤我分毫;也无人,能骗我饮下那化功散……” “我要拿回本应属于我的一切。顺便,帮你一统江山。”女子平静道来,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男子淡淡地笑道,“和以前一样,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支持。不同的是,这次,我倾王朝之力相助。” “各取所需罢了。”女子深深望他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铭刻在心中。 男子呆呆地看着她,此后的百载千年,他也不曾忘记,这一瞬的凝眸。 多年不见,就连他们两个,也不可避免的要相互利用了吗? 而这,恰恰是她想要的——有来有往,各取所需。 她再也不愿亏欠别人什么了。 入夜,祁宫,御书房,一男子执笔立于案前。 皎洁的月光透过重重宫阙洒 落在窗前。 殿内,檀香袅袅,清冷而静幽。茶已凉,唯余那案旁膏镫在这深寒的夜里散发着幽幽的冷光。一阵风吹过,镫火摇曳,将案前之人衬得深深浅浅,明暗不定。 男子一身白衣胜雪,身形修长,面如冠玉,恍若一个俗世翩翩佳公子,即使静立不动也难掩那份卓然的矜贵之气。 半晌,他好似从梦境中醒来般,畏然一叹,右手微垂,轻点着墨,最后挥洒在那张近一丈长的纸张上。 他笔若游龙,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笔落,字成,十四个大字在白色宣纸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字迹宛然,苍劲大气,浑然天成。 上书:平生只留双行泪,半为江山半美人。 第二章·诛心 男子盯着那张宣纸了许久,眸中先是光芒大盛继而又归于平淡。 他心中有一道隐忧,十几年来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 良久,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他步伐沉重,心头压着一块千钧巨石,仰天一叹,像是在慨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样,轻声自语道:“该来的,总会来啊。” 他霍地转身,如星空般深邃的眼眸中布满寒意。他单手运起内力,隔空击在了那颗需要十人合抱才能将之围起的千年古木上。 只听轰隆一声,比大殿还高的古树应声而倒,激起了一地尘埃。 听到声响,一队御林军出现,见他安然无恙,齐齐松了口气,径直跪在地上。 “陛下……” “你们监视我?”男子看着他们,平静地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末将是奉太皇太后之命来保护陛下安全的。”那个领头人低头答道。 “笑话,我白尧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让人保护的地步了?”他冷笑着说,“想保护我,你们够资格了吗?若真有人能杀得了我,你们这几人,够看吗?” “陛下是祁国第一高手,末将自愧不如,我等这就离开。” 直到脚步声消失,男子依旧站在殿前,未移动半步。 一阵笑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啧啧,白尧,十六年未见,你的武功未进步寸许啊。想必,那一夜发生的事情给你心中留下了魔障,致使你难再做突破?”一道空洌的女声突兀地响起,似在轻笑道:“难怪啊,你那么在乎你的黎民百姓,一生都在为你的江山社稷着想,甚至为了你所谓的苍生不惜牺牲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到头来却是……”冷冽的声音如空谷莺啼,空灵而清冽,在夜空下回荡不休。 “你果然还活着,我早就知道,只要你不死,早晚有一天会回来。妃儿,我等你很久了。”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俊美不似人间该有,他的声音响彻四方,道:“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不要妄想用语言动摇我的心智。” “你还未死,我怎能先走一步呢?”无声无息地,一柄寒烁的短匕出现在了他的脖子上。匕首前端从颈后探出,寒芒烁烁。 感受着后项传来的冰寒之意,男子面不改色,平静如一潭秋池之水。他很是从容与镇定,道:“以前的你,可从不屑做这等宵小之事。” “这些,都只是跟你学到的一点皮毛而已。”收回那柄精致的匕首,一女子迈动莲步,从他身后走出。她似是凭空出现一般,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动作自然而优雅,举手投足间尽展风范,却丝毫不显做作。这是达到武道中的至高境界“自然化万物”的表现。 “多年不见,你虽境界未变,可这城府却是日趋深厚了。以前的你,可没有这份处变不惊的本事。”不着痕迹地抹去了匕首上的血迹,女子脸上噙着淡淡的微笑,如珠玉般莹白的秀耳微动,吟吟开口,道,“但是我似乎听到了你的心跳声……可见你心里并不如表面这般平静呢……” 鲜血落于衣袖,如泥牛斗入海,瞬间便融于其中,与女子血红色的长裙不分彼此,明艳的似要滴下血来。 唇角微微勾起,女子笑得没有一丝温度,似在讥讽自己当年的有眼无珠。 “蓦然回首,曾经的落魄皇子竟然已是万人之上、君临天下的帝王,街头巷尾都在传他的名啊……” 她目光清冷如一汪寒潭,四目相交,瞬间便将男子眼中灼灼的光芒浇地暗淡。 “这十六年来,你稳坐在我为你谋定的江山王位之上,良心可安?”女子笑得妩媚,万千风华难掩。 “午夜梦回时,你可曾会梦到那千千万万的百姓?他们,皆是因你而死……” “莫不是,这天底下的君主,都如你这般铁石心肠?” “够了!”男子低喝一声,温润如玉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波澜。 “够了吗?当年若不是你,他们可会死?”女子依依不饶,咄咄逼人的道,“你可想知道,我们的女儿现在如何了?” 男子眼帘微垂,撇过头,淡淡道:“我在等你说。”他已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却不敢笃定,亦不愿承认。 女子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眼角那颗晶莹的泪滴,说:“这颗痣,是你留给我的唯一纪念,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啊……” “若是我不说呢?你永远也不会问,是吗?”女子笑得动人,看着面前的人儿,眼中寒光如闪电划过夜空,指尖,华芒隐现。 “我知道,你定会告诉我。否则,你就不会提起。”男子还是那般淡漠的语气,手心却早已被汗水浸湿。 “你可真是了解我。”女子依旧在笑,森冷的杀意却遮掩不住地弥漫而出,方圆数米内的草木皆被绞成粉碎。 她的笑容很美,却丝毫不达眼底,甚 至有些轻描淡写的道:“她叫夕颜,本是翳国的护国中郎将、十五岁的化境高手、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女,却在数日前,被她的亲生父亲,一箭射成了一个废人。” 女子的声音很低,可听在男子耳中,却如暮鼓晨钟,似惊雷炸响,令他浑身一震。 她每说一个字,男子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他如遭雷殛,被无边的悔恨之意充斥着脑海。 女子看着他脸上的变化,发出铜铃般的轻笑——这第一次的交锋,似乎是我赢了吧? 她继续用钝刃般的言语撕扯着他已然血淋淋的心脏:“白尧,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一天。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你欠我的,万死不足以消我心头之恨。我要让你生不如死,在无边的煎熬和悔恨中度过余生。” 重剑无锋,砍在人的心上却最是痛苦。 “我凭什么相信你?”保持着最后的镇静,男子沉声道。 “信与不信,皆由你自己判断。”女子双眼眯成一道月牙,像是笑盈盈地,可是周身掩饰不住的杀意却在告诉他,这只是她准备杀人的前兆。 男子咧开嘴,苦笑一声,凭着敏锐的神识感应和对女子的了解,他怎能不明白个中真假?他是皇帝,对于察言观色最是在行。他神色复杂地问道:“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给我机会说了吗?”女子反问,杀意收敛,平静无波道,“既然你能牺牲我,自然也能牺牲掉我肚子里的孩子。在天下社稷面前,儿女私情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 男子一愣,想起当时,她本要告诉自己什么的,可自己却执意要她先喝下那盏“化功散”……他是怕下一刻,他就会心软,舍不得将她推出怀中……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样一个私心,让他错过了自己和她的孩子……他并不在乎子嗣,不然也不会罢黜后宫十六年未临幸一妃一嫔。可是那,是他和她的孩子……他闭上眼睛——亲手杀死挚爱的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自己,恐怕是古往今来天下间最无能的男人了罢?纵然她们后来并未死去,却也不能令他心中悔意减少半分。 急火攻心之下,男子“噗”地吐出一口心头血。他直视着面前的女子,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语带黯哑地问道:“她还好吗?” “拜你所赐,生命无恙,只是日后便不能习武了。”女子眼神有些凌厉地看着他,开口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上,不能习武,便意味着, 她已经是半个废人了。前程尽毁,从此汲汲一生,这样的打击,对一个从小就受尽追捧的天之娇女来说,有多么残酷? “你怎能下的去手啊,你不是一向光明磊落吗?先不说你们两个实力差距相去甚远,况且她还是个孩子,对一个后辈下手,不觉得自己掉价吗?” 他脸色有些难看,道:“为了祁国千万百姓,我只能取大义、舍小义。” “你口中的大义就是对一个后辈下手?你口口声声仁义道德,不过是为了稳固你的皇权,你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站在正义的高度上暗箭伤人,以有心对其无心。” “和天下相比,这些,算不得什么。” “天下?笑话,休要借着天下来抬高自己。你这么做,不过是想把危险扼杀于摇篮中罢了。承认吧,你不行了,你在害怕,害怕被一个后辈超越。”她句句诛心,直指他的本心,想要动摇他的思绪,致其道心不稳。 男子默然半晌,没有辩驳,而是突兀的道:“我可以见见她吗……” “不可以。”女子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为什么?”男子皱眉,看着对面的女子,道,“她是我的女儿!”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女子嘴角勾起一个冷漠的笑容,斩钉截铁地道;“因为,你不配。” 第三章·抉择 “哈哈,我不配……是啊,我不配,这一生,我负的人太多了,我渴望守护的人,最终都离我而去……因因果果,是我错了吗……”男子眼神有些迷茫,喃喃念道。 遂而,他浑身一震,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又变成了那副处变不惊的从容之态。他用那双如星空般深邃的眼眸看着对面的女子,道,“我知道你恨我。我欠你一命,愿以命相抵。我不奢望你的原谅,只是,我欠你的,与天下人无关……只希望你不要连累祁国亿万子民,众生是无辜的。” “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求我吗?”她抬起头,笑了笑,伸手拢了拢鬓边秀发,道:“你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竟然也会这么卑微的祈求……害的我以为你是谪落人间的仙人,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而已……” 可是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动,就会原谅你了吗?我只会看不起你。 “白尧,你说我恨你?恨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恨你教会了我如何放下?还是恨你助我突破造境?”她笑:“你错了,恨由爱生,没有爱,哪来的恨?身为君王,你的确是个值得让天下人敬重的王者,可是这并不足以让我原谅你。” 她笑了笑,淡然的说道:“白尧,以你的心智,应该知道,无论我是否还在恨着你,仅仅是凭着十六年前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我便不可能会放过你了。” 他说:“我从未没有奢望过你会原谅我。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我知道你的眼里是容不下沙子的。但是,我希望,你我之间那些恩恩怨怨,不要牵连到无辜的人。” “说白了,就是不要连累到黎民百姓。”她有些诧异,道:“若是依你所言,天下权柄如何能够易主?” 她梨涡浅笑,道:“白尧,你不过是想永远地坐在这个位置上,手握天下位高权重的感觉让你欲罢不能吧?何必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徒引人发笑……” “你须要知道,当初薄情负我之人,不止是你一个,还有心心念念的千万黎民。所以,这场恩怨,不是你与我之间的,而是我与天下人之间的。”她看着她,眼里是说不出的血腥和决绝。 “你说这天下间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而我,又何尝不是最了解你的人?红尘九万丈,只有我,知道你所有的弱点,知道什么才是你最看重的,知道,怎样才能让你生不如死。你当初赐予我的,日后我都会如数奉还。” “十六年前,是你的错误选择让那么多的百姓因你而死。 十六年后的今时今日,我依旧要让你亲眼看着,千千万万的子民死在你的眼前。白尧,我要让你知道,无论是昔时,还是今日,你都无力拯救自己的子民。” 此话一出口,男子不再刻意放低姿态。他定定的看着女子,脸色有些冷意,道:“你若执意如此,便是在逼我与你为敌。” “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吧?白尧,何必惺惺作态,你的血,本来就是冷的。”女子轻笑,“这一生,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曾经爱上过你。只怪我当初太过天真,错把鱼目当明珠,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却也无可厚非。这十六年来,我隐居边疆,调养当年落下的暗疾,我忘不了,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三年倾恋,换得十六年的苦痛和磨难——早知如此,何苦当初? 她为了武道堕入红尘,修的本是无情道,却被情所迷,甘心堕落。究竟是在炼情,还是被情所炼?因果报应,一切冥冥中自有注定,也无非是,自食其果。 “天下是我为你谋来,我既能为你得到,自然也能将它摧毁。” 女子一步迈出,斗转星移,留下一串幻影,人已出现在数里开外。 她千米传音而回,道:“如今,颜儿经脉全断,不能以武道续命,已然和凡人无异。我会在她老死之前,让他看着祁国的破灭和山河一统。” 殿外,余音犹在,佳人已远。 男子拘偻着身子,在女子离开的那一瞬间好像苍老了十年。他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回大殿。 殿内,那明晃晃的十四个墨黑大字灼伤了他的眼。 目光停留在其上,男子抬掌,轰在了那张宣纸之上。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纸张和汉白玉案桌一起化为了齑粉。 天和十六年三月中旬,翳国举办了一个重大的仪式。数千万人齐聚帝都,举国狂欢了九天九夜。山呼声如海啸若雷震,黑夜被通明的灯火之光将黑夜照亮成了白昼,一切只为了欢迎一位神秘的客卿。 隆重而盛大的欢迎仪式,似在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又一个时代的开始。 掌权者之间的博弈,以天地众生为棋局。一念起,尸山血海;一念灭,沧海桑田。 风云变幻即起,众生如草芥。黎民的哀恸,又有谁会在意? 重重帘栊间探出的一只纤纤玉手,缓缓落下那玲珑一子,惊起了一世纷乱。是胜?是负?抑或胜负未分? 山河权 衡,胜者为王,天下终归谁手? 这场阴谋与背叛、权利与爱情之间的较量,究竟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你是说,翳国皇帝请到了一位客卿?不需要调查了,她的身份,你们是查不出来的。更何况,根本就不需要调查,这天下间,没有人比朕更清楚她的底细。”祁皇背负双手,站在殿前,看着地上跪着的人,怅然一叹。 又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 这一天,整个翳朝,迎来了建国以来最盛大的一次“节日”,如举世同欢。 望城楼位于整座都城的最高处,高耸入青云。立于其上,可以俯视百万里山河。 “翳国大兴,永世不朽!”冲天的呐喊声直冲天际。 “吾皇万岁,万万岁!”亿万万黎民叩首长跪,顶礼膜拜,山呼声如海啸。 “这一世,应属于你。”望城楼上,一女子背对众生,宽大的长袍遮不住她那曼妙而玲珑的身躯。她黑发如瀑垂至腰际,声音清冽如山涧流泉,荡漾出沁人心脾的律动。 “大争之世,枭杰辈出,尤不缺头角峥嵘之辈。百舸争流,群雄逐鹿,谁也不敢说能笑到最后。”一男子淡淡接口,道,“唯尽人事,实力说话。” “我在这里,还不能给你自信吗?”女子回首,一双秋水明眸盈盈扫向男子,双眸流转生辉,霓光耀眼。她眉目如画,飘渺若芍药笼烟,身后似环绕碧水青山,转眼却了无一物。 “我一直都很有自信——一无所有之时,我能够凭着满腔热血打出一个王朝,而今……”他深邃如瀚海的双眸倒映出女子那足以祸国的绝世容颜,傲然笑道,“而今,我身后不仅有亿万子民支持,更是佳人相助,这天下,还有谁可与我争锋?!” “如此,才像你的性格。小帝天,短短十六年的岁月,怎能将你那骨子里的锐气磨平?”女子淡然而笑,道,“对祈国,你大可全力出手,不必顾忌什么。若他敢以大欺小,我也不介意出手讨回一些利息……” 男子奇道:“你就这么自信?” 女子抬手,一根如葱玉般莹白的纤纤秀指远处的青山。那上面,一根古老的苍木正扎根在上,树干粗壮,盘根错节,苍劲如虬龙一般,深深地将根埋在山巅之上的黄色土壤中。在她的注视那,那株古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密密麻麻的树干开始伸展,向上蔓延,直入天际。枯黄的叶片也开始焕发光泽,如在蓬勃霞光。很快地,便由一株变形 的古树长成一株苍天大树,远远望去,密密麻麻的枝条垂下,无比瑰丽,如一片小树林在光秃秃的山巅上茁壮成长。 她微一伸手,十几里外那株如一座小树林般的古木便出现在她的手上。她兰气轻吐,一股香风便拂过树叶。晶莹的叶片焕发宝光,摇曳生姿,很是绚丽。 手上古木渐渐化为幻影,在彻底消失的刹那,女子背后出现了一道奇异的风景——一片生机勃勃的古木林,细看,那竟是一株参天大树生出的旁枝。 整株古树,耸入苍天,云霞蒸腾,赤芒缭绕,此树一下子超越山岳,没入云霄上方,法相身盈满天地。 那片天地内,一阵狂风刮过,树影摇动的同时,整座大殿也动了三动。 一片树叶被刮出,带着一阵破空之声划过了帷幔,然后深深的插进了石质的墙壁之中。 直至这时,薄如蝉翼的帷帐方才自半空坠落。 “世人都以为化境就是武之极致,孰不知,天外有天,化境之外还有更高的境界,开天辟地、移山填海并不只是神话。” 她浅笑道:“区区白尧,已不足以对我构成任何威胁。在绝对实力面前,任何阴谋与算计的叠加都是虚妄。” “如此掠夺天地造化,当真可杀人于无形。你对‘自然化万物’的领悟越发深刻了。”男子眼中精光暴射,道,“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我为造境。天地造万物,万物自然也可造化天地。武功达到这等境界,自然可以化天地万物为己用。”女子继续道,“说起来,我能突破造境瓶颈,还多亏了白尧……你知道千年来为何再无人可突破造境吗?” “为何?” 女子言简意赅道:“因为,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也不尽然。每个人的道法都有所不同,不必太过刻意,否则,便会落了下乘。”男子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道,“如今的你,褪去凤凰本源,沦为一介凡体,却似乎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了。” “这天地间,已经几千年没有出现过造境高手了啊,以至于,世人已经将它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他背负双手,俯视万里河山,轻叹道:“我以为我足够努力便可追上你的步伐。没想到多年不见,差距却越来越远啊。” “想要成为一个王者,武功不是唯一先决,也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胆识、心魄、谋略,一样都不能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勉强自己。” “可是我觉得,还远远不够啊。”男子幽幽说道。 第四章·朝议 春天,万物复苏,草木盛了又凋、凋了又盛,像是完成了又一个轮回的更迭。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臣等立此明誓,一世伴君,辅弼左右,绝无二心!”洪亮的宣誓声冲破了拂晓。 群臣叩拜,与君共勉。 “知遇之恩,永世不忘。” 重重帷幕、玉座珠帘之后,高坐着的是那位新晋的神秘客卿。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男是女。 他从未说话,却在朝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连翳王都要敬他三分。他安静地透过珠帘帷幕注视着大殿中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倾听着众人朝议,犀利的目光如利刃般直指人心。 翳王把玩着手中玉玺,冷眼旁观者这场精妙绝伦的龙争虎斗,半晌,才缓缓开口道:“祁国与翳国相抗多年,众位爱卿以为,是否该出兵伐祁?”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一个一身儒雅的文臣站出来,道:“回陛下,无端兴兵,恐遭来民怨。臣以为,应与祁国言和,共处一世,不起祸乱才好。” “张大人所言差矣,一山不容二虎。况且,乱世之中,唯有骁勇善战之人,才能消弭天下祸乱。我翳国热血男儿众多,个个能暴虎冯河,有以一敌十之能,怎是祁国那些只会卖弄口才的孱弱之辈可比?”一个很是彪悍与魁梧的武将上前,大声斥驳道。他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话不能这样说。祁人善谋,且诡计多端,变化万千,让人防不胜防。况且,若要开战,必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战争带来的后果太过沉重,百姓根本无法承受啊!” “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怯懦。自古太平盛世都是用无边的鲜血换来的,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那位高大魁梧的武将斜睨这位地位并不是很高的文臣,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显然是不同意他的观点。 他一甩长袍的下摆,单膝跪地,主动请缨,道,“微臣自幼便知,战争、鲜血、食物与和平是不可分割的,所以从未惧怕过战争,正是因为把脑袋抗在裤腰带上冲锋陷阵,今日才能站在这里。陛下,臣愿率兵出战,不攻下祁国一方重地,便将脑袋送回来。” “好一句‘一山不容二虎’,武将军,既有如此信心,想必心中早有妙计?”翳王龙颜大悦,语带欣喜地问道。 “臣没有什么妙计,只有一颗精忠为国的赤胆忠心,臣愿意为了翳国以命 相搏,用自己半老之躯去攻城略地,为翳国不朽的江山大业贡献出自己的鲜血与头颅……”这个姓武的大将话语铿锵有力、慷慨激昂,完全没有注意到帝天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匹夫之勇!”打断他的侃侃而谈,帝天猛地站起,冷笑道,“武将军这份气度、这份胸襟,真是让朕大开眼界……可是朕告诉你,想为翳国统一大业去送死的人很多,不缺你一个。朕要的,不是悍不畏死的莽夫,而是能为朕出谋划策、能担当大任之人。这大殿之上,网罗天下英杰于一堂,难道就没有一个,真正可堪重用的人吗?!” 一时间,无人再敢说话,大殿里寂静一片。 “上兵伐谋,依我看来,以谋略定天下,方位上上之策。”忽然,一道清冽的女声从大殿最高处传来,打断了这短暂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骇的抬头,双目圆睁,嘴巴微张,谁也没有想到,这个重重帷幕后那个位高权重的客卿大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哦?”帝天转头,看向珠帘帷幕后那道朦胧的身影,道,“爱卿,有何高见?” “智无常局,恰肖其局。运用之道,存乎一心——此乃万世长策。”清冽而空灵的声音,再次在大殿中响起。她高高在上,只说了这耐人寻味的短短几字,便再也不曾开口了。 大殿中,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没想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客卿大人,竟然是位女子。更让人骇然的是,这个女子,竟敢对帝天如此说话,难道她就不怕他暴起发难吗? 更让众人想不到的是,一向喜怒无常的皇帝,竟然朗笑一声,道:“既然如此,朕就依爱卿所言——公孙兄,这次,朕就给你一个领兵出战的机会。你一向善谋慎断必可免让兵卒亲冒矢石。武将军,你为副帅,兴师六十万,分为三路大军,乔装打扮后,从东西北三方逐个混入燕城,在他们毫无防备之时,给予雷霆一击,先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后再一举拿下燕城。”他嘴角噙着一抹阴鸷的笑意,道:“祈国人一向自视甚高,称我们为蛮夷,这次,朕就要以祁人最擅长的谋略之术来对付他们,以显我翳国隆威。” “陛下不可啊,燕城乃是祁国第一城,此城易守难攻,且有重兵把守,戒备森严,固若金汤。此去,若太宰大人有个闪失,那将是翳国的一大损失,此乃不可承受之重,绝不能草率啊!”一个大臣站出,高声进言道。 “朕相信公孙兄的能力。论谋略,公孙兄乃是翳国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若说他不行 ,那恐怕燕城就无人可敌了。”帝天转头看向公孙睿,道,“公孙兄,可否胜任?如有异议,朕绝不为难与你。” “为臣者,自当上竭智以效君王、下尽力以图人民。为陛下分忧乃是臣之本分,怎可有任何异议?”公孙睿面色平静,宠辱不惊的答道,“况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帝天心中一震,随即放声大笑,铿锵之音传遍大殿,道:“好啊!朕没有看错人,公孙兄果然忠心为国。既如此,朕就静待公孙兄凯旋佳音了……到时,朕亲自为你接风洗尘。” 公孙睿单膝跪地,高声喝道:“臣领命。” 早朝过后,文武百官相继退出大殿,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有几人在与公孙睿擦肩而过的时候恰到好处的恭维了一番,后者亦是谦逊回礼。 而他们最关心的,莫过于那位神秘的客卿。 有人奇道:“她到底是谁,竟可让陛下为其破例?” 另一人面露异色,道:“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她一人,敢对陛下如此说话了。若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已人头落地。这乃是天大的荣幸,可那位女子却丝毫都不在意。” “话不能这么说,那女子虽只说了短短几字,却实言之有用。如此人物,恃才傲物也无可厚非。” “噤声!此话怎敢乱说。”有人低喝一声,道,“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才坐上现在这个位置,还没有教你学会谨言慎行吗?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那个女子无意之间便能散发出那样的威压,这样的人,非是我们所能够揣度的。你我为官已久,也该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另一方,两个久经战场的大将也在笑谈此事,只不过他们所说的,明显偏向讨论女子的武力值。 其中一人道:“如此高手,不是应该归隐山林,潜心修行吗?她怎会屈身于此?” “只有一种可能。”那个大将明显见多识广,他惊疑不定地道,“突破化境之时需在红尘炼道心,了却昔日的一切尘缘与因果,如此,才能功成圆满。” 那人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如此‘功参造化’,真是可怕。” “你该庆幸,她选择的不是祁国。这是我翳国之福啊——关键时刻,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我翳国如日中天,而今又添一臂,何愁不兴哪!” 北原,气候多变。此时,还未至冬季,刺 骨的寒风之中便已夹杂着片片雪花。 大殿内,炉火正旺,却驱不走一腔寒凉。檀香袅袅,也不过轻风两行。 一个晶莹剔透的玉桌摆放在大殿中央,一男一女正端坐两旁。 男子,一袭黑金龙纹袍,伟岸而刚毅。女子,永远都是一袭血色霓裳,奇怪的是,这样妖艳的颜色却将她衬托地无比高贵。或许,这便是一个人的本源气质。 第五章·博弈 女子明眸善睐、艳绝无双,正在用纤纤素手执着一颗白玉做成的棋子,与男子坐而对弈。 “其实,你应该如此做想,中原之人称我们为蛮夷,不过是因为畏惧我国勇士之战力,从某种意义上说,于我们,该是一种殊肯。” 红衣女子淡淡的道:“还有,你明知道,燕城易守难攻,为前朝皇帝藏兵之所在,守卫严密之极,连当时的战神都不敢轻易触碰,为何还让他去涉险?”将手中玉子落于棋局之中,女子抬眼,道,“这样,岂不是太难为与人了吗?” “所以,朕才没让他强求啊。” “你就不怕损兵折将吗?还是说……你真的对他如此信任?”女子看向棋盘中,纤纤素手指向其中一枚黑子,道:“你这位左膀右臂,可不一般哪……” “我早就知道,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帝天说:“他对我太了解了,想到有一个对自己如此了解的对手时时在身边伺机而谋,朕寝食难安哪!” 女子心中一动,不动声色的说:“你的意思是……” “攘外,必先安内。此去燕城,他不会有命活着回来。届时,朕会为他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让他风光无限的死去。随行的六十万大军,便是朕为他准备的陪葬品。”男子笑的邪肆,好似六十万大军的性命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手丢之的物品。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帝天,果然是千古难寻的政治奇才。 “这件事,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吗?”她抬头,看向对面的男子,眉眼间尽是笑意。 此时棋局中,白子步步紧逼,宛若腾龙之势将黑子紧紧包围,只待水到渠成、一飞冲天! 届时,黑子将避无可避,乃至全军覆没。 “既然你能知道,我自然也能知道。”看着这因陷入绝境而露出败象的棋局,男子依旧不急不缓,泰然自若,好似一切尽在掌握一般。这份定力,无形中便让人不敢小觑。 “小帝天,你怎能与我相比?”女子手下虽大势已成,却毫无自傲之意。她轻声道,“到了我这般境界,神识无远弗届,可以覆盖天涯海角任何地方。所以天下于我,不过掌中之物。” “我自有我自己的办法。”男子拍拍手,一个小男孩被带了进来。 他一挥手,小男孩口中的纱巾被摘下。 他张张嘴,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这就是我的办法……”他看着她,道:“他虽然无法开口,可是他失去的舌头已经告诉了我足够多的东西。” “所以,我之所以会给夕颜那么高的封号,不过是将计就计,迷惑某些人的眼睛罢了。公孙睿妄想以温柔乡消磨我的锋芒,让我沉迷美色中,他好借此机会拉拢诸侯,此消彼长之下,诸侯不管出于哪方面的考虑,都会选择他。” “这一次,他之所以会失败,不是他的计策不够高明,而是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能够迷惑于我,那就是你。” “小帝天,你太可怕了,谁若与你为敌,那将是最大的不幸。”女子忽略掉男子最后说的那句话,笑着说:“燕城整座城池就是一座先天巨阵,他们这次一去,注定是有去无回。可是,你如此兵行险着,就这么肯定他不会拒绝吗?” “我话既然说出口,便是笃定他会接受。”男子坦然自若,道:“他若不答应,便是在群臣面前承认了自己的无能。若他答应,便正如我意。更何况我知道,他不会拒绝。因为他现在缺的,正是这样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小帝天,你的行事作风越来越狠辣果决了。可是……”女子毫不顾忌地说道,“这般不择手段,就不怕让天下人寒心吗?” “你可知,天下人是如何说朕的吗?”不待女子回答,他继续道:“他们说,翳皇帝天,仰仗皇权,生杀于夺全凭个人喜怒。但是那又如何?既然这天下是朕的,朕又何须顾忌什么?不管他们如何议论,到头来,都要臣服在我的脚下,不是么?”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她接上他的话,意味深长的问道,“小帝天,你就是用这个来迷惑天下人的吗?” 男子轻轻地笑了笑。 无己,无功,无名,不在乎功名历路,亦不为万世流芳。这,就是帝天最高明的地方。 “只要我开心,就算遗臭万年又如何?要我像白尧那样活着,倒不如不要这个皇位也罢!” “从来为敌人所敬的是英雄,为敌人所惧的,是枭雄。而我,不想做英雄,我要让诸侯惧我畏我,让我的敌人午夜梦回也会惊出一身冷汗,为成为我的敌人而追悔莫及。”男子笑得有些阴鸷,道:“况且,公孙睿是咎由自取。朕自问待他不薄,他却狼子野心,意图谋逆!” “谁愿意屈居人下?谁不想做天下主宰?况且,他确有这份本事。若没有你,这天下当有他的一席之地,也少不了关于他的 传说。”看着这已然注定了结果的棋局,女子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 “朕从来不会墨守成规,为了一步软手而放弃整盘棋局。”男子指间光芒闪烁,隔空将一枚黑子打入棋局。 瞬间,局势骤变。 黑子如异军突起,一下子打乱了白子所形成的“势”,让其溃不成军,反败为胜。 “小帝天,你的手谈之术越发高明了。虽是剑走偏锋,但能破了我的必死之局,也算了得。”女子虽输了棋局,却毫不吝啬她的赞美。 她是伴着他长大的,看着他能有今天这般成就,她由衷的欣慰。 “小帝天,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此事,万不可掉以轻心,要做,就要做到滴水不漏才好。那么多人用命为你辅路,千万不要让亡灵失望……” 帝天邪笑,道:“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两人皆是心机深沉之辈,说话点到即止,可谓是心照不宣。 天和十五年中秋之夜,悲讯传回翳国——开国重臣兼国之太宰公孙睿薨于祁国,同六十万大军一起葬身燕城中心大阵。 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举国大恸,翳王为其风光厚葬,立衣冠冢,追封为“公孙王”。 听到这个消息,女子冷然一笑,道:“人都已经死了,再加封,也不过是徒留虚名罢了。” “既然只是一个虚名,让朕少了一个在背之芒,又安了君臣之心,还赢得了天下人的敬重,如此一箭三雕之事,朕何乐而不为呢?”男子笑的狡黠,一口雪白的牙齿闪烁森寒的光泽,似要择人而噬的狼王。 “他是一柄利剑,会杀死敌人,也会反噬握剑之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柄利剑,永远的尘封。” “这件事,你做的太明显了。那些内阁大臣们,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抽丝剥茧之下,不难看出,公孙睿一死,你就是那个最大获益人。 因为他的护符封地,都没有人继承,会缴纳国库。” “朕就是要让他们都知道,背叛之前,要先考虑好能否承受为此所付出的代价。” “难道你忘记了,当初与你一起打江山的人了吗?如此作为,无异于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女子直视着他的眼睛,眼中锋锐的光芒一闪而没。 “他助我打下江山,我敬他,可是他万不该生出谋逆之心。朕的宗旨,宁我负尽天下人,不容天下一 人负我。” 他未曾杀人,手上却沾满了血腥——那是六十万子民的血液,如一条足以化为血海的鲜血长河展向山河尽头,却无法在他的铁石一般的心中留下一丝阴霾。 祁国,御书房,两个风神如玉的男子正在坐而对弈。 旁边,一个身着甲胄,有些风尘仆仆的男子正单膝跪地,低头禀告着什么。 那个身着黑色便衣的男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叹口气,道:“可惜了,真龙死于池中。” 见白衣男子不答,他又道:“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缺强者啊。只有活到最后的哪一个,才有问鼎天下的资格,死了,就什么都不是。” “那么,你觉得,你是一个真正的强者吗?”棋盘的另一边,白衣男子儒雅的笑了笑,不待他回答,继续道:“我与帝天相识十余年,虽然为敌,却对他的行事作风甚是了解。帝天此人,从来不会打无把握之仗。况且,公孙睿是怎样的人众人皆知,他绝对是个有着麒麟之才的人物,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莫名其妙的死了,这说明了什么?” 那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听的冷汗淋漓,他接着白衣男子的话,说道:“说明了,帝天其人,绝不如表面那般简单。连公孙睿都败给他,足可见其心机之深。以前,是我们太小觑他了。” 盛名之下无虚士,能坐上这个位置上的人,绝无庸才。 都说公孙睿是翳国第一谋士,事实上,帝天才是心计最深沉的那个吧。他一直在伪装,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暴君。若不是如此,有公孙睿那样的人在,君臣之间,怕是早该异位了。 第六章·阴谋 “这件事情,恐怕还不止如此。”白衣男子看见手中棋局得利,眸子里却泛出了浓浓的隐忧。 他长身而起,任阳光透过纱窗照耀在他的身上,映射出衣衫上那些金色的纹理。那些绣迹,只有在阳光下才会显现。黑衣男子眯起眼睛,细细观看,竟发现那是九只金色的龙身。 他面如满月,白衣出尘,身形修长,恍然间,如天神谪世。 他看着殿外的美景,却眉头深锁,沉声道:“公孙睿是帝天的党羽,若真是帝天所为,他为何会自废羽翼?又为何会突然死于燕城?若不是他所为,翳国,还有谁有这个能力置他于死地?细细想来,这一切,恐怕是一场针对我祁国的天大阴谋啊。” “陛下想多了……公孙睿这些年来对翳国尽心竭力,可谓忠肝义胆,杀死他,百害而无一利。”黑衣男子皱着眉,道:“不管怎么说,公孙睿的死,对我祁国来说,是件好事。失去了公孙睿的帮助,帝天就如常人失其臂膀。少了一只手的对手,是不是比四体健全的对手更容易对付?” “怕只怕,这样一份大礼,祁国‘受之不起’啊……”白衣男子刻意把最后那四个字压低,眼中满是阴郁的道:“眼下的翳国,怕已是暗潮汹涌,而我们,也不能总是被动防御……” “这次,朕就主动出击,为他们推波助澜,只有将这趟清水搅浊,我们才好浑水摸鱼……” 万里之外的远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手中托着一个五行阴阳盘,抬头看着天际的尽头,一颗小行星越来越亮,到最后,竟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璀璨耀眼。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万里晴空中,天上出现了两个太阳。 须臾间,老者收回了目光,此刻,天上那颗行星已经暗淡下去了。他摇摇头,缓缓的叹一口气,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喃喃自语道:“帝星移位,这天下间,怕是又要动荡了。” 五更时分,天还没亮,文武百官便纷纷穿戴整齐,将步辇停在宫门外迈着从容的步伐前往宣室殿去参加例行的朝会。 直到六更天,天色微微亮起,翳皇才自殿外缓步迈入。 “陛下好大的气魄……”一道微凉的女声响起,自上方散播而下,道:“让文武百官好等哪……” 大殿上静悄悄的,只有帝天的脚步声在回响。 “大胆!陛下乃一国至主,岂容你以下犯上,乱了尊卑?”人群中,有人断喝道。 她冷 眼旁观着下方的人,眼中的神光越发冷冽,嘴角却露出了一个冷漠的笑——白尧,你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吗? 这时,帝天一步步走上白玉长阶,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面色不改的坐在了玄冰王座上。 “客卿大人与朕平起平坐,并无上下尊卑之分。”他如是说道。 同一时间,文武百官齐齐屈膝跪下,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们久等了,免礼吧。”帝天双手抬起,轻轻地笑了笑,随意的揭过了方才的话题,说道:“众卿家可有事启奏?” “启禀陛下……”众臣面面相觑,须臾间,一个大臣从人群中走出,袖袍一拂,再次匐跪而下,以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沉声道:“微臣有所辟闻,不知当不当说。” “爱卿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微臣听闻,公孙大人之死,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功高盖主……”他说到这里,已是匍匐在地,全然是迂腐文臣以死殉节的愚忠气势。 “敢问陛下,若果真如此,臣等岂不是要人人自危,随时有性命之厄?” 低低的交谈声响起,联想到昔日朝堂上的针锋相对,一干向来恪守礼节的大臣们在朝堂上窃窃私语起来。 她冷冷的看着这一切,眼中闪过一道刺目的寒光——白尧,你果然还是忍不住了吗? 可是,你的手未免伸的有些太长了,太碍事了,所以我必须要替你砍掉了……“颜亚卿,你说的这是何话?”帝天开口,道:“你追随朕也不是一天两天,若是听信这等谗言,离间君臣之心,便是正中了敌人的下怀,届时,就算朕顾念旧情,不治罪于你,王朝倾颓之日,你们没有了王朝庇护,不但什么都不是,便是自身性命恐怕也难保。” 他话锋一转,收起锋芒,娓娓说道:“传言止于智者,你们都为朝中重臣,自是非凡人物,如此无稽之谈,不消多久便会不攻自破,怎能扰乱你们的心智呢?”说到这里,他猛地高声喝道:“若是你们宁可相信传言,也不信任我,不相信你们安身立命的翳国,那么结局只会有一个,那就是,亲者痛、仇者快!!” 这一声大喝,他用上了佛门的灌顶之法,大道天音响彻大殿,冥冥袅袅,不断回响的同时,震的众人耳膜生疼,许多人更是如梦初醒。 仿佛早就知道会有此一遭般,他在施压之后,又开始施恩,缓缓的道:“公孙兄之死,实乃国之大恸。在 场之人皆是国之重臣,若是不能与朕同心,听到些闲言碎语就胡乱猜忌、草木皆兵,他国便会有机可乘,到那时,翳国危矣。而翳国若是被铲平,你们都将是阶下之囚。” “况且,且不说公孙兄与朕亦兄亦友,就凭他与朕出生入死,朕又岂能恩将仇报?” “公孙大人为我朝开朝元老,是国之重臣。如今,却惨死于燕城,我翳国男儿若能咽得下这口气,怎配为七尺男儿?” “所以,朕决定亲自出征,率兵南下,以还公孙太宰一个公道!”他自玄冰王座上站起,高声宣布道。 “天下武士,凡臻入渐境者,并且愿意为公孙大人报仇的人,皆可揭竿而起,加入翳国大军!”这一天,凡在帝都内外的人都听见了浩大的声音。 帝都,一座偏僻的小院内。 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拿着一支玉箫轻轻的吹着,莫名的音律飘荡在空气中让人产生阵阵窒息感。 须臾间,八个身着黑衣的人出现在了院内。 他们全身都蒙在黑色的巨袍之内,连头都没有露出来,看不出男女,更让人怀疑他们如何看见外界之物的。 八个人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悍将,他们齐齐跪下,刻意压低嗓音,沉声道:“十八部首领参见主上。主上有何吩咐?” 那个拿着玉箫的男子长得极为平凡,是的,茫茫人海中最不惹人注意的那种平凡。他的眉眼间没有一点特别之处,他的容貌让人觉得他只是冥冥众生中的一员,没有任何特点来让人记住。 他阴沉着脸,杀机毕露之时任谁都不会觉得他普通。因为从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杀气力压众人,就连久经沙场的悍将与常年杀人的刺客都被他身上的肃杀之气所慑服,发自内心的恭敬与肃穆。 他脸色阴沉的快要滴出水来,道:“尔等,皆是公孙大人最忠诚的追随者,公孙大人决不能白死。现在,为公孙大人报仇的机会到了,你们告诉我,愿不愿意为公孙大人报仇?!” “属下,誓死效忠公孙大人,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整齐划一的声音自黑衣之下齐齐发出。 “召集十八部众。”男子拿出随身的令牌,轻轻地摩挲了片刻,面上满是孤注一掷的决绝,道:“可惜公孙大人养兵千日,却无一时之用……现在,是他们该发挥余热的时候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宦官尖锐刺耳的声音响彻了宣室殿。 “朕 走后,朝中大小事务皆交由客卿大人代为处理,朕封她为摄政王,朕不在宫中之时,见她如亲见朕。”这是翳皇退朝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好一场兄友弟恭的好戏哪!”瑾陵妃看着他,笑的讥讽:“这个世界向来公平,想要得到多少,就必须付出多少。那么,你是想让我为你排除异己,还是想让我替你揪出内奸呢?” 他笑了笑,语出惊人道:“若是我两样都想呢?” 她没有回答,而是一步一步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的浩大天地,动作与万里之外的祁王一致。她无悲无喜,神色淡淡,朱唇轻启,道:“内阁重臣个个怀有私心,结党营私,相互倾轧,你现在,是内忧外患,前面狼后面虎是可谓腹背受敌。” 她回头,道:“我受了你的恩惠,自然该为你解决掉一些麻烦。” “你如此帮我,只是因为受了我的恩惠吗……”帝天眼神一暗,轻声道。 “不然,你以为呢?”女子看着他,淡淡的道。 牵强的一笑,他说:“你说的没错,朕这些日子,果真是寝食难安。”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不是被逼到极点,谁愿意去染血厮杀……“那么,你是想借这次出征的机会一举除掉所有毒瘤么?” 他没有回答,而是走上前来,与女子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外面的乌云压境风雨欲来的阴沉天气,缓缓道:“这朝堂,是时候该换换天了……” 天地浩大,万物并生,到处都是生机,姹紫嫣红,一派春意。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江山,依旧是那么美啊。只可惜,美丽的东西,往往只能引来灾难与纷争。” 第七章·冬狩 天和十六年冬,祁国举办了一场规模很大的冬狩。 祁王无子,便与几位得力的王侯相约在皇家苑囿。 几位权倾朝野的王侯身着软胄,拿着弓箭,骑着骏马,带着亲卫,与祁王一起在皑皑雪地上纵横捭阖。 “王上,前方好像有个人,臣下去看看。” 上林苑最深处,几位王侯策马停下,看着前方雪地中那一抹墨黑,就要下马上前查看。 “不必。”祁王挥手拦住了那位王侯的动作,亲自下马,走上前去。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他蹲下身,看着明显是因为体力不支而倒在雪地上的人,皱着眉问。 “我是谁?”他的嗓音沙哑而又刺耳,如一个千年厉鬼在嘶吼。他说:“我是公孙睿。” “什么?”白尧皱眉,道:“你怎会在这里?” “桀桀桀……想必在半月前,你便听闻了我葬身燕城的事了吧。”他发出了恶鬼一样的怪异笑声,有些悲泣地道:“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功高盖主,威胁到了他的地位,他岂能容我苟活于世?我一生忠心为主,功在社稷,到头来却落到得今天这个下场,实在是不甘心哪!” 白尧看着他,眼中利芒一闪而过——公孙啊公孙,你是在考验我的智商吗? 帝天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可是身为一个帝王,若是没有这点容人之量,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安危于不顾,做出这等杀鸡取卵的蠢事,那他就不配与我为敌,更不配得到她的认可。 “你走吧,在我没有改变注意之前。蝼蚁尚且偷生,况且以前的你,是因身份左右不得不与祁国为敌,而现在,脱离了翳国太宰的身份,你我不再有任何瓜葛。”他站起身,波澜不惊的道:“我虽有惜才爱才之心,可你既然能背叛翳国,也能背叛我大祁,我朝中不留你这样的人。” “为君者,动而视为天下道,行而视为天下法,言而视为天下则。就算是输,也要输得正大光明。”他说:“这江山固然诱人,却还不足以让我与狼为伍。” 他是个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就算没有公孙睿的相助也依然可定江山。因为他有着自信的资本。 “哈哈哈,你这样的人,永远也斗不过帝天。”听了他的话,公孙睿大笑,道:“放虎归山,遗祸无穷的道理你比谁都清楚,可是你还是这么做了。我该说你仁慈,还是愚昧呢……” “ 众生皆是平等,蝼蚁尚且偷生,能活着谁愿求死?我只是不想滥杀无辜。”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生不如死。你看我这个样子,活着,难道不比死去痛苦?”那人看着他的样子,脸部肌肉扭曲的厉害。他忽地笑了,狰狞的笑着,眼神中还有些戏谑,道:“你应该知道,我既然敢踏进这里,就没有打算这样离开。” “所以,你早就猜到了我会经过这里,便故意等在这里。”白尧看着他,神色是淡淡的无悲无喜,语气是不容置喙的笃定。他说:“说吧,如此作为,所为何事?” “我想与你合作。我要报仇,而你要一统天下,和我联手,我可以帮你。借你的江山与帝天博弈,若是功成,我唯一的条件,亲手砍下帝天的首级。” 白尧静静地听他说完,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天下间,想为我效力的人,何止千万?我祁国,不缺谋士。” “祁王,你我都太小看他了。帝天,从来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恶狼啊,不显山不露水,却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 公孙睿尖锐刺耳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他桀桀怪笑道:“打蛇要打七寸,打人自然也要攻其短处。而我,恰恰是天下间为数不多几个知道帝天短处的人。” “恕我直言,你只有与我联手,才不会输得一败涂地。我,能将祁国的胜算增加至七成。”他循循善诱道:“你想要一统天下……” “不,我只想让天下归一,百姓免于灾祸。”白尧打断他的话,道。 “有什么不一样吗?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还不是为了大权在握。我们两个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想让翳国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所以,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 “时间就是证据,只因我有这个能力。”公孙睿看见了他的动摇,准备加上最后的筹码。 “如今的我已是笼中之鹰,再也没用了翱翔九天的资格,何必欺瞒于你?更何况,这是祁国,我站立的位置,是属于你的疆土。” “白尧,我们虽不是朋友,却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你要帮我,也必须帮我,因为帮我,就是在帮你自己。”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现在这个样子。”他颤抖着宛如死人一般白骨森森的手,掀开了黑色的头套。 这一刻,白尧那万年不变的脸色终于出现了破绽。他说 :“你怎会变成这样?” 任他心力强大,在看到那个黑衣人的容颜的时候,还是瞳孔骤缩。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森白可怖的牙齿。他脸上的肌肤在这一动之下就如一千条虫虺在移动,触目惊心的样子让人毛骨悚然——如此伤势,能够活下来便已经是一种奇迹了,此人竟可凭借着一股意念走到这里,光这种毅力,便是天下少有。 “祁国的开国君主果然可怕,凭我真境巅峰的实力竟然堪堪逃出,还丢下了半条命,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面容尽毁,全身的肌肤狰狞不堪,宛如厉鬼。他说:“六十万大军,只有我拼死逃了出来。” 皑皑白雪,一望无际,只有一道嘶哑的声音在空气中久久回荡。 “祁王,你可知,你最大的短处在哪?” 在白尧灼灼的目光之下,公孙睿继续道:“你是个君子。君子,自是光风霁月,光大伟正,可这恰恰成了你身处九天之上最大的弱点,因为你的顾虑太多。” “你顾虑臣子的想法,顾虑天下人对你的看法,顾虑至亲的生死,顾虑社稷的安稳,还顾虑千秋万世的声名……你的顾虑太多,所以束手束脚。” “我赠你一句话,爱多则法不立,成寡者,则下侵上。你这般性格,注定一生都要受限于己身。大丈夫,是舍则该舍,无毒……难有所成哪!若这天下都是你的,小小的史书竹帛,还不是任你来书写?” “白尧,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能臣,不是猛将,而是一个可以不择手段,并且可以代你背负骂名的谋士,你不能做的事,他做,你不能杀的人,他杀。他就像你手中的刃,纵使刀刃上沾满了鲜血,也不会污了你的手。而我,最适合做你手里的那柄刀——你善阳谋,我善阴谋,你需要一个忠贞不贰的谋士,我则需要一个能与帝天博弈的资格。与我合作,不仅能弥补你在智谋上的不足,还能保证在功成之前,给你绝对的忠诚。至于日后,要杀要留,悉听尊便。如今,复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养料。” “至于复仇过后,即使你不杀我也没有苟活下去的意义了……我这个样子,每天都要忍受着莫大的煎熬,生不如死。” 回宫时的路上,白尧一直想着公孙睿说的话,以至于,连昭文王靠近身边都不知。 “陛下,马车内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何自他出现你就一直魂不守舍?” 闻言,帝天回过神,沉声道:“他是公孙睿。” “什么……”昭文王大惊,而后快速权衡利弊,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要留他性命?养虎为患,后患无穷,对付这样的人物,最好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或许,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场苦肉计……”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白尧打断他的话,缓缓道:“身为君王,识人用人,是最基本的能力。我知道,越有能力的人越是难以掌控,可是……” 他眼中浮现出那一具溃烂的皮肉,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颤。 这世上,怎会有人为了别的什么,把自己伤成那样? 但凡爱慕权财的人,莫不是自私宵小之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自己谋利。 可是若没有了那副享受富贵荣华的躯体,强势、财富、美人……得之何幸? “若他是虎,我便暂且与虎谋皮,又如何?只要他能相助于我,只因他有这个资格。” “也许,报仇就是他唯一的软肋。在大仇得报之前,他需要这样一个能与翳国抗衡的平台,去施展他的才华。所以,现在的他,一定会全力相助于我。” 第八章·战阵 渡人城,一如既往的阴森恐怖。恶风阵阵,天空也似乎因这肃杀的气氛而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 帝天端坐在一匹红棕色的马背上,高大的马匹如其主般桀骜不驯,独立于万军前仰天长嘶,前蹄不安分的敲击着地面。 他神色疏狂,不羁的笑着,自语道:“这万事万物间向来有所来往,白尧,你既绶了我的重礼,就该等价还我一份,即使这一切非你所愿,即使自始至终都非你主导。” 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绝世的气度与盖代的风采,帝天脸上的笑越发变得深刻。 “可惜了,公孙睿,你终日筹谋,到头来却是为朕做了嫁衣……” 翳国大军铁蹄踏过的地方,尘土飞扬,黄沙漫天。那一日,天空中下起了弥天的红雨。 雨水蜿蜒着淌落在战士们的身上,又顺着铁甲蔓延至脚下,落在地上,形成了一条条红色的浅洼与细小的河流,森冷的场景与凛冽的杀伐之气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副铁血的画面,不由得让人想起了传说中的修罗炼狱。 似大风卷黄沙,如秋风扫落叶,翳国大军势如破竹,摧枯拉朽,如入无人之境,直捣祁国皇城。 最终,两国大军在祁国距离皇城不到千里处会面。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大战竟会持续两个月之久。 祁国先发制人,他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摆下了一座绝妙的阵法。 十万精兵构铸而成的大阵,将皇城围成了一个固若金汤的铁桶,想要攻破,只能强攻——以力破力。 翳国大军悍不畏死,以人数上的优势源源不断地派人上前,冲锋陷阵,却是直到尸骨堆积成山,也未能攻破此阵。 奇怪的是,翳国大军非但没有怯战,反而愈战愈勇,明知是死,却仍有人源源不断的踏至向前。反观祁军,因维系大阵所需消耗甚巨,渐渐露出疲态。 显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翳国人竟个个有如此血性,甘之如饴用人命来换取胜利。 祁王算无遗策,却是怎么也想不到吧——会有这么多的死士上阵。 所谓的死士,便是为了主人真正可以赴汤蹈火的人。他们完全没有活下去的渴望和念头,所以不惧死亡。他们善用快刀,操杀伐之刃,于暗夜中取人性命,往往一剑封喉。 训练一批死士,所耗甚巨,没有人会让一批死士穿着厚重的甲胄去冲锋陷阵,只因他们真正的战场是在漆黑 的夜色中,于无声无息间取人性命,他们是暗夜的使者,不适合暴露在阳光之下,而厚重的甲胄,会降低他们出刀的速度。生死相搏之间,一息定生死,他们的快刀自然也就变得无比苍白。 “杀啊,为公孙大人报仇!纵然只有一息尚存,也要血战到底!!!”喊杀声冲贯霄汉。 战场上,鲜血四溅,尸骸满地,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祁国人的残尸。 两军对战,鲜红的血、火热的血、惨烈的血……到处都是悲凉的气息。 激昂的鼓声不绝,似乎在为生命的凋谢而伴奏。 祁国大将青朽,虽身材魁梧,却并不是一个热血莽夫。应该说,祁国,没有莽夫。 而青朽,便是一个文物全才的典范。他有着一个枭雄特有的冷血性情,狂妄且自负。 “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战场,残酷的战场,死人,没有什么稀奇的。”他说话底气很足,铿锵有力,如金钟在轰鸣。 他大喝一声:“活下来,便能加官晋爵、封王列侯,甚至青史垂芳万古留名。死了,便会死得毫无价值。在这片浩大的荒芜之地,以草履裹尸,用黄沙埋骨……这片战场,将会是弱者永远的归宿地。如你们这般的小兵小卒,死后,必然连名字也留不下。” “吾等誓死效忠祁国。”祁国万军的呐喊声冲开了天上的云朵。 乌云尽散,露出隐在云后的烈日,强烈的光束打在满地的鲜血之上,红的妖艳,红的惊心。 此时此刻,大阵最外面一层坚固的防御终是被轰开了缺口。 见状,青朽大喝一声:“血祭战阵!” 在其身后,许多人向前,但仍有一些人看着前方不远处的惨烈场面,犹豫不前。 见此,他虎眸一眯,蓦然拔出腰间佩刀,立劈而下。 “进者生,退者死。”他一刀劈开了大地,裂缝蔓延二十余丈,形成了可怖的深渊。他断然喝道:“今日,只能战死,不能战败!!!” 感觉到身旁一人猛的瑟缩了一下,他眼神冷冷扫过,一语判人生死,道:“本将麾下,没有弱者。若是连战死沙场的勇气也没有,怎能战胜敌人?若是不能战胜敌人,就等于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别人。而连自己的生死也掌控不了的人,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价值,更加不配为我所用。” 他的目光是看向天际尽头的某一处的,口中说出的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他一刀挥下,只见白影闪过,一颗鲜活的人头便滚落在地,鲜血自平滑的切割口处汩汩而流。 “一个废物的死,不足以让我感到惋惜。”他冷哂一声,看着追随自己多年的部下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冷酷与淡漠到了极致。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畏的是他的杀伐果决,怕的是他的六亲不认,惧的是他的盖世武功,惊的是他一言不合伤害其姓名的恐怖手段。 他扬起手中长刀,用力挥下的同时,高声喝道:“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万军的呐喊声如龙吟,若虎啸,声震长空。 大阵再变,顷刻间,形成了一个祭台的形状。祁国大军视死如归,一个又一个士兵怀着必死之心跳进大阵中心冥眼,进行血祭。 无论如何都是必死的结局,倒不如以自己的死,来换取家人的富贵荣华。 十里之外,帝天神色凝重,喃喃念道:“世上怎会有如此阵法……” 旁边,有人进言道:“此阵法太过无懈可击,唯有以力破力,用百万精兵的鲜血来填,狂力可破一切。” 看着那些一往无前的死士们,帝天笑的有些阴鸷——竟然暗中培养了这么多的死士,公孙兄啊,你的野心果然是昭然若揭。 他冷声宣布道:“公孙大人殁于祁国,决不能就此放弃,就算用人命来堆,也要攻陷祁国!” 碧水山涧,奇石兀立,这里是位于翳国边境处的一处无人山谷。 水流清澈,中间有一处用石头砌成的石屋,沿着一条青石小径行走,可以直达屋前。 女子站在石屋前,看着屋内的一切,一拂衣袖,灰尘荡尽,所有器具皆焕然一新。 她取来一块石头,运指如刀,将其削成一块三尺见长的石碑。 她将石碑立在屋前一座低矮的土丘之上,道:“段叔,我知道,你是想回到这里的。所以我将你安葬于此,愿您地下有知,可以与母亲终成眷属。” 那块石碑后,短短几个字,记载了已逝之人的一生。 瑾陵王朝第一高手段影,不慕名利,一生坎坷,享年一百六十九岁。 石碑前,只有短短六个字作碑文:义父段影之墓。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此一瞬,已成永恒。 翳国。长平宫。宣室殿。 高高的珠帘玉座摆放在玄冰王座之侧,一个身躯曼妙的女子泰然落座于上。 “当今天下,奸臣难制,朽木为官,小人秉政,作为陛下的臂膀,我愿略尽薄力,为翳皇清君侧,靖国难,拔除一些会让超纲腐朽的隐患。”这是她摄政之际说的第一句话。 她广袖一挥,几个卷轴应声而落,旁边的宦官见势将其捡起,朗朗念出了声。 那上面,竟是他们平日所做过之恶事,小到欺压平民,鱼肉百姓,青楼嫖妓,大到贩卖宫中古物,私建刑库,事无巨细,几乎涉及到了朝中所有重臣。 只有少数人是真正的身家清白,查不出任何为非作歹的过往。 “身为人臣,食君之禄,安君之事,你们就是这样安君的吗?真是陛下的股肱之臣啊?!”她语气中有隐忍的怒意,话里话外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她话锋一转,看向一人,道:“除了颜亚卿为官清廉,其他人,或大或小都做过一些有损翳国威名的事情……”她刻意放缓了语速,以不容置喙的语气沉声道:“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你们都是陛下的臣子,做出这等丑事,让陛下颜面何存?你们说,我该不该治你们一个欺君之罪?” 见众人不言不语,她盯住最前方的一个老臣,道:“王爱卿,宫中自由法度,何老你妄动私刑啊?” 许是受不了这般的威压,许多人直接瘫跪在地上。 “客卿大人恕罪啊!”那位王姓高官见她盯住他,吓得体如筛糠,全身发颤。他急中生智,高声道:“微臣……之所以会如此,全是收到了这位为官清廉的颜亚卿的挑拨,望大人明鉴!” 第九章·嫁祸 姓王的大臣祸移江东,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了旁人。 他的话一出口,许多人如梦初醒,纷纷将怨恨的眼神投降颜佑尘。 这一刻,她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看向颜佑尘眼中那几乎形成实质的怨毒。 “是啊,我盗取宫中器物,全是收到了颜亚卿的挑唆。” 众人中,有人高声喊道:“我们做的那些事,或多或少都与颜亚卿有些关系,为何他却置身事外,把自己瞥了个干净?!” 一时间,所有人都把责任推向颜佑尘,无论是真是假,都跳出来指控他,显然是准备让他背黑锅。 “身为朝中重臣,有错却不自知,徇私枉法,置朝廷法度于不顾,罔顾国法,包下青楼众位头牌,真是威风啊。”她意味深长的道,“莫非,你也是受到了颜亚卿的挑唆?” 被那点到的那人机灵灵的打了个寒蝉,快速的反应过来,努力撇清自己。他知道,此项罪名可大可小,如果坐实了罪行,头上这顶乌纱帽就保不住了。而若是被人挑唆,就会将罪名降到最低。 于是他绘声绘色的讲述了被“挑唆”的全过程,一口认定自己受到了奸臣的蛊惑。 “真是这样吗?”她扫视众人,缓缓道:“颜亚卿,你作何解释?” 而一旁的颜佑尘,前一刻还在为自己的置身事外而略感庆幸,却不想在下一刻,形势急转直下,他有些慌了神,遂仓惶跪下,高声叫道:“微臣,冤枉啊!” 冤枉吗?她冷冷地笑着——就算你躲在众人之间,我依旧可以把你逼出来,然后,将子虚乌有的罪名嫁祸于你。 “好一个被冤枉的……”玉手轻叩,两声清脆的“啪啪”声响彻大殿。 “颜亚卿,好深沉的心思,好阴毒的计谋,你这是要将我翳国推向毁灭啊。我想象一下,你在不知不觉中控制了这么多权臣,是不是在关键时刻所有人都会受制于你,从而站在你这一边呢?” 她语带双关,含沙射影,指出他是内奸的“事实”,继续道:“如果换作是我,不听你的控制朝廷自己便会治我的罪,那么,我也许也会委身屈就于你。在场的各位都是聪明人,想必只要是聪明人都会如此作选。” “可是你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颜佑尘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害我?他想问。 可是 不待他说完,旁边边有人愤然打断他的话,尖声道:“颜佑尘,他是祁国的内奸!” “内奸”二字,震的所有人都浑身一震,看向颜佑尘的眼中充满了敌意。 之所以如此,倒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忠心爱国。毕竟国在家在,国破家亡,谁也不希望翳国有内奸的存在。更何况,是与他们共谋一堂多年的人。 就像忽然知道,相交多年的朋友随时可能对你发动致命一击那样,险死还生的感觉瞬间聚上心头。 “冤枉吗?”自玉座珠帘后站起,摄政的女客卿带着面纱,沿着白玉台阶一步步走下来,就在所有人不明所以之时,俯下身,从颜佑尘的官靴中抽出一根闪烁乌光的黑色小针。 瞬间,大殿上一片哗然。 “携带利器上殿,不是包藏祸心是什么?”她轻笑一声,不等旁人回过神来,断喝一声道:“来人,将颜佑尘脱去官服,打入天牢,等陛下凯旋归来,再做发落!” “微臣冤枉啊!!”看到这一幕,颜佑尘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知道是眼前这个女子要对付他,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事到如今,怎么撇清也没有意义了…… 他高声呐喊,从容不发间对着离他最近的美人儿挥出一掌,欲要胁迫她逃出宫去。 只要逃出去,就可高枕无忧,白尧会给他高官厚禄让他安享余生。 却不想,这一掌挥出去,却更加坐实了他内奸的身份。 “不自量力。”女子抓住他的手掌,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你这点功力,能拿得下我吗?” “叛国之贼,罪不容诛!”有人高喊着,带动起无数的窃窃私语和附和声。 “报——”就在这时,有人身着甲盔,拿着一枚御赐金牌,径直闯入大殿。 那人风尘仆仆,一进来便跪倒在地,高声道:“客卿大人,祁人奸狡,仰仗阵法,已坑杀我国四十万大军,陛下情况不妙……” “什么?”朝堂之上,她一下子变了脸色,失声道。 江山自古多娇,引得无数有志者竞相争逐。有人自历代兴衰沉浮中得出结论,那就是,往往盛世出英豪,乱世出枭雄。 祁国的开国皇帝,便是这样一位真正的人杰,他身上同时具备所有英雄与枭雄的特质。 他是天下间为数不多的几位真正值得后人敬仰的人皇。在瑾陵王朝如日中天的那个时代还能有这样一个小国的存在 ,足以说明了他的政治手段与自身实力。 而他的死因竟是扑朔迷离直至现在,或许,只有他的后人才会知道。 史书上说,他是因病而死。 真正的历史总是被埋葬于历史的尘埃中,不会见诸于世。而流传下来的,往往都是经过粉饰与修改的。我们看到的,都只是表面上最为肤浅的部分。 事实上,谁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他薨了以后,瑾陵王朝怕他留下后手,一直对按兵不动,眼看祁国安分守己,也便如此和睦邦交了数百年。 事情往往窥一斑而见全豹,死后还震慑住了一个王朝,由此便可看出瑾陵王朝对他有多么的忌惮。 他,就是白尧的先祖,是白氏一族所有人的骄傲。 “父皇说,好男儿当如日中天,普照时间,泽被万物。可我却让天下百姓因为我而受尽痛苦和煎熬。” 祁国,皇宫,奉先殿。 祁王跪在大殿中央,看着最上方的牌位,喃喃念道:“儿臣不孝,辜负了父皇对我的期望,也辜负了天下百姓对我的期望。” 太皇太后同祁皇跪于一侧,双手合十,看着儿子痛苦的样子,不自觉的泪流满面。 人为刀俎,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吗?她暗暗地想,绝不可能。 她知道儿子有压力,他虽然不跟她说,可是她都知道。那个女人的本事,她是见识过的。十六年前发生的那一桩桩、一幕幕,每每午夜梦回,都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自殿中一处暗格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 匣子是用珍贵的檀香木做成的,看起来极为精美,好似女子储存饰物用的木匣。 “先祖功参造化,在生命最辉煌的时候炼化自己的一身修为,炼成此丹。他说,吃了这颗传承丹,立刻就可以创造出一个能够救国家于危难之中的绝世高手。” “老祖一身修为震古烁今,可惜他死后祁国渐渐败落成了一个小国,直到登基为帝,祁国才开始日益壮大。”太皇太后声泪泣下,言道:“你,是祁国唯一的希望啊……” 祁王站起身,双手接过木匣,用手摩挲上面的纹理。 打开匣子,里面赫然是一枚淡青色的丹丸。 暗格内,还有一个泛着古意的盒子静静地陈列在内。 “龙渊青烟冲天起,剑录再添一刃名,世人皆知神兵事,岂 顾墓土同伴灵……”他看着盒子上的字迹,缓缓念出了声,读到最后,竟是震惊不能自已,“这里面放着的,难道是——龙渊剑?!”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盒子,看到里面一柄长剑安静摆放在内。 没有冲霄的剑意,只有古朴的气息。 那柄剑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无数人的鲜血在上面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痕迹。 “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啊……” 空澈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剑本凡铁,因心而动,因血而活,因执拿而通灵。御剑之术在于调息,抱元守一……如此往复循环,生生不息。 这,就是剑中至宝,龙渊剑。 “尧儿,你是祁国的唯一希望。长期以来,祁国势弱,直到你的登基,才开始慢慢壮大,直到今日,才有了这般盛况。这一切,全都是你的功劳。” “老祖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所以才留下了这样的后手。如今,真的到了老祖所说的,生死存亡之境。现在,母后将它交给你,若真到了那等境地,你一定要尽量保全自己……”太皇太后真情流露,眼泪滚滚淌落,道:“独善其身即可……” 眼角有些湿润,白尧看着母后苍老的面容,将原本的念头压下,忽然醒悟——既然已经不仁不义,怎么还能将国家拱手让人,不忠不孝呢? 若情义注定难以两全,只能选其一。既然感情已无法挽回,那么义呢? 他白尧,绝不能对不起所有人…… 想到这里,他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母后,我祁国不会灭的。我白尧,一生不弱于人。不为了己身性命,只为了江山社稷,天下黎民,也会力争到底。”他说:“所以,江山在,我便在;江山亡,我先亡。” 第十章·往事 传承丹,温润如玉,散发着点点淡绿色的霞光,尽管被尘封了这么多年,依然不染铅华。 放在手中,有一丝温热的气息透过手心传播至全身,让人浑身舒泰。 他看着那颗淡绿色的丹丸,眼前却不由自主的闪过几道朦胧的身影。 庄严却无比苛刻父皇、将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疼爱的奶娘、毕恭毕敬的侍女、铁血肃杀的内卫,最后,眼前闪过一个笑容明艳的少女。 下课后,看到所有王亲贵族家的孩童都去马场挑选心爱的马匹,他心中艳羡不已。可是身为太子的他不能去骑马,他要学习治国之道,因为他是将来的国主,他要承担起家国大业。 他还记得,那时候,太子太师看出他的分心,用戒尺恨恨的打在他的手心,严厉的说了一句话。 他说:“这个世界上,有得便有失。身为太子,你的身份给你带来的,不仅仅是尊荣无限,还有对天下人的责任。” 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才七岁的孩童啊,他也想与别的孩子一起玩耍、追逐、嬉闹,他也想骑马、射箭,而不是每日都要扎两个时辰的马步,直到腿都没有知觉了也不能动弹。 初时,两个时辰,对他来说,是时间的无限增长,怎么也等不到尽头。直到有人提醒他,时间到了,他才会放松下来。可就是那一瞬间的放松,会使他站立不稳,如一滩烂泥般摔倒在地。 许多身份高贵的孩子在一旁嗤笑他,而身份低下的孩童,则低着头,忍住笑意。 那时,许多人在旁,看到他跌倒了,却没有人过来相扶。谁能想到,堂堂一国太子,竟不如民间一介庶子过得开心。 终于有机会,他独自一人偷偷溜出宫外,看到了皇城的繁华盛世。却在人山人海的街道上,被禁军捉了回去。 那一次,才十一岁的他,被罚跪了三天三夜。 下雨了,没有人敢为他撑伞。他就跪在那坚硬的地面上,冒着大雨,一遍又一遍的念诵: “为君者,位天下。天下之事,上能懂天,下能知地,方能为天下主。我是祁国的储君,将来是要担负起江山大业的,绝不能贪图享乐……” “修身立德以保天下……” “君王犯错,与庶民同罪……” “律己是以服人,量宽是以得人,身先是以率人……” 膝盖上的肉想必早已跪倒溃烂,只要一动,必会牵动 全身的神经,痛入骨髓。 可惜,没有人会心疼他。因为真正会疼他的那个人,早在他一出生时便已经死了。 他的生命,是如此的来之不易,怎能轻易了结……他最后是昏倒在宣室殿外的。也正是那一次,让他知道了,不管多苦,都不能反驳;无论多累,都不能抱怨。因为他不想别人,有慈父关心,有慈母爱护,他只有自己,所以只能自己爱惜自己。 是了,还有一个人是真正爱他的,可惜那个人,无法改变他的命运,她么么黑做的,只是一味躲在角落里默默的流泪。 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奶娘哭的红肿的双眼。他牵强的笑了笑,短短三天,像是经历了三年那么长,他似乎长大了许多。他轻声安慰道:“奶娘,孩儿无事……” 那时候,他正发着高烧。那个端庄的妇人看到他隐忍的模样,眼泪竟然不争气的又掉了下来。 在床上修养了一个多月,才能勉强行走。 后来的几年里,他事事苛求自己,表面上笑容得体不失天家风范,他如此拼命,只是为了换得他的父皇的一个肯定。 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够坐稳储君之位。 可惜,木秀于林,当你比所有人都强的时候,谁都想要摧毁你。 他成了众皇子与佳丽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存在让许多人寝食难安,恨不得立刻处之而后快。 而在这样孤立无援的处境之下,人们往往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为自己所用,就连白尧,也不例外。 那是他第二次见到她。 她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到来。她本是绝艳的女子,即使未施粉黛也惊艳无比。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他想也不想的道:“可是,我不喜欢你。” 少女抬起头,干脆的道:“如果我能帮你得到天下,你会不会跟我在一起?” “你?”闻言,他嗤笑,道:“凭什么?” “就凭我是化境高手。”她平静的说。 “什么……”他震惊的看着那道单薄的身影,问道,“你才多大?” “我?”少女淡淡一笑,“十五岁。” 她的爱是如此的直接,如此的不加修饰,如此正中他的下怀。 谁是谁生命中的轮回,谁是谁生命中的过客,今世今生的所有, 无穷无尽的哀伤。 他承认,最初的最初,他们之间只有利益的结合。可是她明知道他并不爱他,她明知道他在利用他,却还是那么义无反顾,就像,飞蛾扑火。 她是那样飞扬自信的女子,她自信自己的魅力,没有男人能够抵挡。 是的,她做到了。她是第一个让白尧无法控制自己心意的女子。 不久之后,他发现他竟然会越来越在意这个小他三岁的女子。他会不由自主的为她的展颜一笑而开心,为她的一个蹙眉而抑郁,为她的高兴而高兴,为她的悲伤而悲伤。而她真的,是他命中的红鸾星吗? 她太聪明了,她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后来,她教他天下至高至强的武功,助点他突破化境。她说,没有想到你的天赋竟如此之好,有我的指点,突破化境指日可待。 她的心思缜密,几乎算无遗漏,年仅舞勺之年的她展示出了惊觉世间的才能。她为他谋定天下,谋谟帷幄决胜千里,坐镇三军指挥若定,她的布局滴水不漏,她的阵法如此诡谲多变,进可攻、退可守,两军交战,所向披靡。 那时候,他只是想,世上怎会有此奇女子。 “得瑾陵妃者得天下,国师说的没错,你做出的每件事,都让我刮目相看。”他轻抚着她的脸颊,柔声道。 桃树林中,她的没一个笑容都让他的心微微一颤。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万朵繁华齐放也比不上她这一瞬间所展露出的风华。 男子从身后拥住她,用下巴抵住少女的肩膀,低低的说道:“妃儿,你是不是给我下了蛊?” 她轻笑,道:“我若给你下蛊,你们那位国师,会放过我吗?” 他默然。你给我下的蛊,是最高明的情蛊——无色无味,虽渗入骨髓,却无人能看出,更无人能解。 “妃儿,我想要你给我生个孩子,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孩子。” 那时的他,志存高远,这句话等于在说,我若成帝,你必为后。 因为,只有皇后才能生下长皇子。 那一刻,她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心防,全心全意为他,坦诚相待,将她所会的一切,尽数传授给他。 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自己遇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 论才华,他是最有资格掌握天下大权的人。他的雄才伟略,他的心中丘壑,天下莫之能 与争。 她曾经以为他的心就像一口古井里的水,风吹不动,都来才知道,他只是把波澜藏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罢了。 他承诺她:早晚,我会让天下人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降红色的长裙垂落在地,逶迤垂转好似血流蜿蜒成河。 他看着她,道:“妃儿,你太过惊艳了,你的惊艳让所有人都黯然失色。与你生在同一时代,就连我,都感觉到莫大的压力。” 她笑笑,带着那样绝世的风华,那样张扬的自信:“世上之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存在。他们只知道,祁国长皇子,英雄出少年,逐蛮夷,救灾荒,文治倾盖于世,武功当代第一,救万民于危难,有麒麟之才,可掌天下权柄。” 她多傻,处处在暗中为他谋划,就连朝中也没有几人知晓。 她将所有功劳都给予他一个,世人只知白尧却不知瑾陵妃。而这,正是她所要的。 彼时,蛮夷猖獗,盘踞在边境,频频来犯,百姓不胜其扰。远离边关的重臣忠将事不关己,无人愿率兵驱逐,只得任由他们为非作歹,祸及庶民。 祁国人对蛮人的惧怕深入骨髓,畏之如虎,谈之色变。因为蛮夷不仅有着整片大路上最强悍的战马和最英勇的武士,而且善战嗜血。故此,中原虽然人数众多,可在战力上却远远不如。 崇明第二年,祁国太子白尧主动请缨,率兵远赴边关,驱逐蛮夷。 男子独立于马上,看着远处的青山白云,长枪遥指向前。 在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军,甲胄耀人,寒光烁烁。金黄色的大气上一个黑色的“祁”字随风而舞,霸意怒张。 就在这时,一个一身红装的女子如入无人之境,策马而来,与男子并辔向前。 第十一章·隐秘 朱红缎衣中透出暗色纹络,曲裾旋落至脚面,露出一双小巧的玉足,赤色屐履上,是一颗小小的夜明珠。 这样的装扮,本是累赘的,可是穿在女子的身上,却显出了清冷的卓然肃杀之气,一望之下宛如天人。 纵然有千万军马,却没有人对女子的到来提出异议,所有人看向前方那一白一红两道身影,眼底都隐隐有着一抹敬畏的色彩。 黄钺白旄,鲜衣怒马,一男一女并肩而战天下,千军万马却只能成为他们的陪衬之物——生生世世,就算沧海桑田,星岳成尘,也没有人能够忘记这一幕。 是劫,是缘,终是甘愿。 生命中得此一人相随,是否,该是此生之大幸? 女子粲然一笑,对男子道:“每个人的选择都是一种赌博,赌赢了你将拥有一切,赌输了你将一无所有。”是光芒万丈还是万丈深渊?用生命去赌一个可能,这,就是人生的豪赌。 “这就是我从不赌博的原因——我已经受够了一无所有的滋味。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一路征伐,一路凯歌,或是带着战利品回去,或是将性命留在这里。”他说,“我白尧生而为赢,而非为输。不成功,今日吾便自绝于此。” 不成功,便成仁——这便是当年的祁皇,意气风发,飞扬临天下。 只为这一句话,当晚在营帐里,她便将前朝的生杀大术、机关要术与控兵之术统统传授与他。 “我做这一切,只是希望你可以得到你想得到的。”她对他说,“败坏之前,人心骄傲;尊荣之前,必有谦卑,你是欲成大事的人。所以,你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学会隐忍。只有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成为人上之人。” 他叹息一声,道:“家事国事天下事,要平天下,先要齐家。可这皇家,怎会齐心?” 她转身,广袖翩然,长裙逶迤在地,含着笑道:“你不需要得到陛下的认可。你只需要,得到天下人的认可,让他们心甘情愿奉你为王。” “先人有训,民为水,君为舟,民贵君轻,君依于民。自古以来,凡君人者,皆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背之则亡。” 帐外,混沌一片,繁星满天。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迈步而出,感受着清风拂面,自然的鸣省略过耳畔,缓缓闭上双眼。 朱唇轻启,清越的女生响彻四方上下:“所以,想要收复天下,就要先收复民心。可 是,要得民心,不是一味的施舍。天上的巨龙不知道地上贫民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却知道——白尧,我说过,我会帮你得到天下。我说过的话,一定会算数。” “如今,边锤之地蛮夷横行,底层百姓食不果腹,不仅连最为基本的居住问题也无法解决,更是常有人饿死街头。而这,正是你的机会——拔除倭寇,说服祁皇开国库放粮,说起来简单,可是要做到,却是无比艰难。你若能够做到我说的这一切,必能得到天下人的拥戴。不仅如此,还能因此而结下不小的善缘。” 夜幕沉沉的压落而下,女子静静而立,绯色长裙一层一层迤逦在地,似血流蜿蜒成河,流淌在她的四周。蓦然间,让人感觉她的周围似乎是无边的荒芜与苍凉。 她就站在那里,不举手,不投足,却周身无处不旖旎。 美则美矣,却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她清冽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一字一顿,缓缓的道:“除此之外,你还要让诸侯与群臣心甘情愿奉你为主。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做出一件大事,一件,史无前例的大事。” 她面色平淡如常,说出的话却无一不石破天惊,是天下须眉男儿所不能比拟的。 “除了驱逐蛮夷,将蛮人彻底赶回中原,让他们永远不敢踏进中原半步,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能产生这样大的影响力……” 月色微冷,余音缭绕,佳人如水,两两相望。 男子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女子为他打造的宏伟蓝图。 他的眸子深邃如瀚海,当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天下间,繁花似锦,妖娆万千,却只有眼前这一朵最明艳的花是能入他的眼的。 后来她想,他就是用那双眸子,骗了她三年,让她心甘情愿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倾囊相赠,也包括,那一颗世间仅有的真心。 以至于,失去他的时候,亦是失去了一切。 因为,那时的她,只剩下他了啊! 她将一切都压在了他的身上,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那样的决绝惨烈,最后,却是一局尽,满盘皆输。 “驱逐蛮夷……你还真是敢想啊。先贤为此征战多年,都不能实现,就凭你我二人?”他轻轻一笑,道,“你怎会有如此信心?” “我承认,他们很强。可是,纵然再强,也终究只是一群只会依靠蛮力来战斗的蛮人罢了。”女子说,“这个世界上 ,有很多东西,不是只依靠蛮力便能解决的……例如,师尊曾传我运兵之法,可以让军队作战能力提升十倍,也就是说,只要他们齐心协力,同样人数下,可以随意碾压任何军队。只要你将此阵法之精髓完全掌握,人数上的差距将不再是决定性的因素。” 半月后,在与边境土地的掠夺战上,祁国以寡敌众,大获全胜。太子白尧功在社稷,受万民拥戴的同时,也招来了无数双眼睛在暗中凯视。 储君之位,谁不想得,谁不觊觎? 当昙花绽放出最美的朵儿,正是月过中天之时。银白中带些迷蒙的凄然,照得水中波光粼粼,更照得目光所及之处,那人眉间珠冠之色璀璨光华。 峨冠博带的男子将女子拥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好像拥抱着最精致易碎的瓷器。 月光下,明黄色蟒袍越发光华神圣,显示着男子高贵的皇族身份。 他说,其实我更希望你不是这般绝艳的女子。我原以为,我未来的妻子,就算没有小女儿的玲珑俏皮,也该是温柔恬静,温婉娴雅的。我曾经想过,会有那样的一个女子,将我当作她生命的全部,依偎在我的羽翼之下,不管外面的风吹雨打,一心一意做我背后的女人。 他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怀中女子绝艳的侧脸,手上更加用力的将她拥紧,继续道,而不是如你这般,像炎阳一样光芒万丈的女子……“我永远都是你背后的女人。”她如是说道,“尧,你是我的夫,我的天,是我生命的全部。” 满天星的隐意是,甘愿做配角。 我可以永远微着扮演你的配角,做你身后最亮的那颗星星。 只可惜她不知道,有些人,不管身在什么样的地方,都注定无法归于平凡,因为她的一身光芒根本就难以掩盖。 “太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居然去碧落瑶那种地方,真是给我皇室丢脸啊……”摩挲着指尖上朱红色的蔻丹,王夫人自软椅上坐起,有些慵懒的笑道。 “此女身俱凤凰血脉,有皇后命格,是天命之相,若得之可得天下。”没想到,当他牵着她的手,站在宣室殿上的时候,最先出言的,竟是那位让当时的祁皇都毕恭毕敬的国师大人。而他,在还未入宫前,便已享有盛名。他自玉座上站起,激动之下,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道。 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诸皇子望向她眼中那熊熊燃起的火焰,还有他眼底那一抹难以抑制的惊喜。 “无 稽之谈,岂能当真?!” 却不料,一向温和的祁皇竟当场拍案而起,怒喝出声。 他当即退朝,带着太子一前一后走入后殿。 “皇儿,你可知道,她的身份?”祁皇立于案前,沉声问道。 “儿臣不知。”白尧恭声道。 “你不知,我也不知……连我的暗卫都查不到她的身份,她的出生无处可证。唯一的可能,便是,前朝余孽。” 祁皇压抑着怒气,道:“前朝虽陨,可是残留下的党羽众多,此生若有人举竿而起,必然会一呼百应。届时,祁国就会空前孱弱,而一直虎视眈眈,诸王候也会伺机而谋,最重要的是,燵国,必会趁机吞并我国啊。现在,行差步错便是万劫不复。所以,纵然只有一点点的星火,也要将其扼杀于摇篮中。尧儿,你不要自误。” “而今的天下,早已不属于瑾陵王朝。况且,她只是一个弱女子而已,有何可忌惮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帝业的诱惑,没有人能拒绝的了。况且,你确定,她只是个弱女子吗?” “她姓‘瑾’,名为‘陵妃’。瑾陵妃三个字,只是凑巧了而已。”白尧沉默了一会,斩钉截铁的道,“前朝早已覆灭,不足为患,父皇多虑了。” “身为太子,却为一己私心置江山社稷于不顾,你太让我失望了……”祁王转过身,以背示人,道,“那个女子,处心积虑的接近蛊惑于当朝太子,其心思不可谓不深,其目的更是耐人寻味,朕,不得不防。” 片刻后,温润的男声自男子口传至大殿。 “儿臣,相信她。” 可惜,带着犹豫过后的肯定,不足以消灭内心的不安,只会让有些东西越积越深。 怀疑的种子在那时便已经种下,只待深根发芽,结出黑色的果。 “你拿什么来相信?”祁皇久居高位,不怒自威,怒起来更是如泰山压顶一般,威压如天。 他一甩袖袍,一个明黄色的卷轴便被掷于地上。他说:“你好自为之吧。” 第十二章·结盟 崇明三年,祁国太子白子曌为新任储君。其母华修媛,一时间荣宠无两,品阶一升再升,只位列皇后之下,与贵妃平起平坐。 “你是祁国嫡出的大皇子,最名正言顺也是最优异的接班人,皇上没有理由罢黜东宫,再立太子。”看着太子珠冠被摘下,璎珞自然垂落在盖着红布的托盘中,红衣女子依旧未失镇定,平静地问道。 “你以为,他对我那么严苛就是真的爱我吗?如果他是真的疼我,就不会如此。”白尧冷然一笑,道:“他是在恨我啊,恨我害死了母后。在他的心里,我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女子一惊,道:“怎么说……” “他早就有意废长立幼,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这一次,倒是正中他的下怀。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架空我的权利,只因我不是个傀儡太子,所以让他们慌了,想趁我羽翼未满之时将我从这个位置上拉下去……我这个太子,当的真是窝囊。”他说,“将我推到这个风口浪尖的位置,只是为了保护九皇弟。你可知,他真正的接班人,其实一早就不是我。他们,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我曾以为,在他的心里,没有皇子,只有实力。他有意让各皇子自相残杀,是为了选出最强的那一个,是为了最大程度的锻炼我的能力。 只是在后来的某一天,无意间看到九皇弟独自一人自他的密室中走出,我才真正知道——”说到这里,他竟是想要放声大笑。停留在喉间的笑声,最后却只换作一声疏狂的冷哼。 他冷言冷语地道:“表面上严待我,将我当做储君来培养,事实上却是,将我推到这个风口浪尖的位置上,让其他几位皇子内外争斗,暗中却将虎符实权交给九皇弟。他眼里、心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太子?!” “可是,祁皇,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他唯一爱过的女子是因我而死。当时,太医说,母后与我只能留下一个,他选择了母后,可是母后却执意要生下我。于是,她死,我生。”他平静地看着她,声音却有着隐隐的颤抖,“这么多年,他一直是怨恨我的。所以,才会对我严加苛求,一有错误便重重体罚。” “自我有记忆以来,便很少看见过他的笑容,就算我做的再好他也没有认可过。”他说,“他是皇帝,他的威严不容亵渎,随随便便的言语便能决定旁人的生死,轻描淡写的眼神便能决定旁人的命运,一句褒贬便能将人推上天堂或者踩下地狱,毫不在意的决定便能让我整整 一天一夜跪在那里,不吃不喝,除了冰冷的地面和钻心的疼痛,瓢盆的大雨和无边的昏暗,什么都没有。” “那一次,我知道了,不管多苦,都不能反驳,无论多累,都不能抱怨。因为我不像别人,有慈父慈母,我只我他自己。”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似是无限疲惫地闭上双眼,道,“那时候,我才七岁,可是七岁的我已经明白,帝王之家,是没有,也不能有感情的。” “不要再说了,尧。”女子从背后拥住她,将体温传递给男子,将螓首靠在他宽厚的背上,轻语道,“若回忆是痛苦的,就不要去回忆了。比起知晓你那些已逝去的过往,我更希望你能够时时快乐啊。” 男子身体僵了僵,转过身,将女子拥入怀中,轻叹道:“有妻如你,夫复何求。” 顿了顿,他又道:“你放心,就算不是太子,这江山,也一样是我的。” 野心,在如潮的压力下渐渐膨胀,少年英姿勃发,飞扬自信的话语让少女沉沦。那样的情形,至今想来,只让人觉得,可笑之极。 朝仪过后,从宫中出来,迎面撞上了正匆匆而来的九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子。 掌心,早已因为刚才的受到的冷遇而鲜血淋漓。白尧悄然松开手,耳边响起了女子殷切的叮嘱——败坏之前,人心骄傲,尊荣之前,必有谦卑。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暂时隐忍。这一步,叫做,以退为进。 欲成大事者,无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他颓然地跪下,如尘埃一般,跪倒在从弟脚下,无悲无喜地道:“白尧见过太子。” 祁国法规,曰:除皇上皇后之外,凡见到太子之人,都要行大礼参拜。 可是,让心高气傲的他给自己的从弟跪下,这样的事,放在从前,或许比杀了他还要难吧?如今,这样的动作,他却能做得如此平静坦然……是谁,让他改变至此? 他的弱点,本就少的可怜,如今,变得越发深沉可怕了……白子曌脸色一变,连忙躲开。他长长一叹,道:“皇兄,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心中丘壑不亚于任何一人。” 他走上前,将白尧扶起,别有深意地道:“你早晚会懂,我也只不过是皇权下的牺牲品罢了……” 太子府,依旧是这么奢华,朱墙玉匾,可是门前,却变得萧条。这样的情形,放在昔日,是不可想象的。可是如今,却统统变成了现实。 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仅仅 只需要数日,想到昔日的趋之若鹜和今日在朝堂上的避犹不及,他只觉得心中苦涩无比。 人心啊……在现实面前,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所有人都害怕因和大势已去的长皇子扯上关系而得罪太子。庙堂之上的都是聪明人,他们不想自毁前程。 虽然早料到会是如此,可是看到这一切,还是会感到寒心。 一生一死,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司徒家,前堂,正厅。 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端坐于家主之位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下首不远处的白衣男子。 “早就听闻大皇子人中之龙,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终于,中年男子率先开口,道。 男子白衣胜雪,面如冠玉,风姿卓然。他淡淡地开口,道:“司徒大人身为两代元勋,不仅在朝中地位显赫,在江湖中也是有着赫赫声名,若能得大人相助,祁国必然再拓疆土。” 他说话极为巧妙,先是不着痕迹的点明来意,又给出了如此让人心动的保证。 因为他知道,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权财已经不能打动他了,唯有后世之名。唯有让他看到自己的能力,让他知道,若我为王,必然能够开创繁华盛世。届时,你便是真正的天下第二人,如日月悬于中天,必将随我名垂千古,永载史册。 “年轻人,我承认,你很有手段,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中年男子平静地道,“我按照你的意思,挑断蛮儿的手筋与脚筋,也算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你就那么肯定,我会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吗?” “相信司徒大人公私分明,不会被那些往日恩怨蒙蔽了心智。况且,我并未说过要让他做一个废人。若司徒大人不予惩罚,也没有人可以说什么。” “哈哈,好一个公私分明。”闻言,中年男子大笑,道,“年轻人,我虽然很欣赏你,可是,如此大逆不道,定会引你走向毁灭啊。”他摇摇头,道。“可惜你找错了人,老夫老了,不想再蹚这趟浑水了。朝堂之争太过冒险,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度过晚年。若还有年轻时的冲劲,怎会为了自保而黯然隐退。” “既如此,本皇子就先告辞了。”白衣男子长身而起,没有再加重筹码,因为他觉得,这些,便已经足够他心动了。 况且,他的价值,也只有这么多,如果再加重筹码,便有些物超所值了。 “我能 给你最渴望得到的,孰轻孰重,相信大人心中自有定论,无需我再多作言说。我会在府中,静候大人佳音。” 夕颜为他的白袍渡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让他的背影看起来高渺出尘,宛如天人。 看到那道白衣翩然的身影从朱红色的大门中走出,等在门外的女子主动迎向前,与男子并行站在一起。 “你们谈得怎样?” “我就要成功了。”男子淡淡的微笑,从容不迫道,“朝中有近三分之一的势力皆在他的手中,说自己没有野心,谁会相信。” 三个月后,长皇子执司徒家主虎符兵权,悍然起兵直指皇宫。 第三卷:苍生劫 第一章·异心 白尧亲率一路大军,杀进了宣室殿。 “恭迎新皇!!!” 他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所有人都低垂着头颅跪在地上,只有祁皇一人端坐于王座之上,安如泰山。 十二旒珠冠璎珞垂下,黄金龙衮,峨冠博带的帝王面沉如水,威严地注视着下方唯一站着的那道渊渟岳峙般的身影。 “尧儿,你真的要赶尽杀绝吗?”他沉声问道。 白尧面色如常地看着他,沉吟了一下,而后大逆不道的说:“若你肯降,我自当留你一条生路。” “做我儿子的阶下之囚吗……你应该知道,这对我来说,比死亡更加痛苦啊。”祁皇道,“若我不降呢?你,又当如何?” “妇人之仁不可有,为帝者,自当铲除帝路上的一切阻碍,这是你教我的。”白尧坦然而视,道。 “既然如此,那你便动手吧。”沉重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 “不要啊,大皇兄。”就在这时,九皇子白子曌惊声叫道。 “叫我什么?”他冷冷的回头,看着这个唯一对他构成过威胁的弟弟。 “陛下……”白子曌低下头,诺诺的说。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就在这时,祁皇突然开口,命令他退下。 九皇子欲语还休的抬起头,对上祁皇严厉的目光,不甘不愿的后退。 “动手吧。” 下一瞬,人们直觉眼前一亮,银光划过长空,伴随着一道破空之声,准确无误地插进了祁王的胸口。 “我儿果然够狠,不愧是我白阳的儿子。”铁面冷血的帝王在被长剑撕开皮肉的这一刹,终于笑了起来。他赞赏地看着白尧,道:“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个为君之道,那就是要狠。任何人无论是谁,只要成为你的绊脚石,你就要毫不犹豫的将之抹杀,即使是你的至亲至爱。” 难道,为帝者,就要六亲不认吗? 白尧震惊的看着祁皇,身上却阵阵发冷,连握剑的手也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可是他却不敢将剑拔出。 因为一旦将之拔出,中剑者的生命力将会迅速流失致死。 他的唇角已经溢出了黑色的血迹,眼看是无回天之力了。 大殿上,一片哗然。一些文臣更是因见不得此血腥场面而昏倒在地。 祁皇淡笑着,他的瞳孔已 经开始涣散,说话也已然是有些艰难了。 他喃喃地道:“我终于可以安心去找她了,你的母后……是我今生唯一爱过的女子,我怎会不爱她为我生的儿子?我只是,想将你培养成一个千古明君。” 只是,如此的爱,是否太过深沉了? “子曌……” “儿臣在。”九皇子自众人中走出,一步一步来到祁皇的近前,屈膝跪下。 他缓缓的转过头,看向九皇子,脸色随着血液的流逝在快速变得苍白。虽然脸上已经褪尽了血色,可他的眼神却依旧犀利如刀、如剑。 “以后,你要尽心竭力辅佐他……不要辜负父皇对你的一番苦心栽培。” “是。”白子曌毫不犹豫地说,就像是经过千百次的演习一般,对天起誓,道:“天地为证,日月鉴之,臣弟,愿一生辅弼皇兄建功立业,开创不朽盛世皇朝!” 他就是后来的昭文王,白尧在位多年最信任与器重的人。 看到这一幕,祁皇微微笑着,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就此溘然长逝。 白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下令,道:“厚葬先皇,追封,太上皇。” “九皇弟,你站起来吧。”他走过去,亲自将其扶起。即使心中起伏跌宕,他也没有忘记孰轻孰重。 她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环顾四下,只一瞬间,便明了了一切。 她看向已然全无生机的祁皇,暗忖道:真是千古未有的大手笔啊,他这是想创造一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王吗? “皇兄,我早就知道,就算没有储君的头衔,这祁国的江山,也早晚会是你的。”见到她来,九皇子白子曌隐晦的看她一眼,意有所指地道,“身为君王,你懂的识人用人,这让皇弟很是欣慰,你果然没有辜负父皇对你的期望。” 他心中一沉,看向身后,一双秋水明眸正定定的望着他。 他没有解释,只是问她:“你相信我吗?我没有利用你,我对你,是真心的。” 女子迎着太阳,逆光而行,如谪仙下凡。她微微一笑,道:“我信你。” 再多的言语,也不及这一句,无条件的信任。 也正是这样的信任,在不久的将来,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看到这里,白子曌不再试图用言语挑拨。他自广袖中拿出一封信和一枚小章,双手呈 给白尧,道:“这是先皇留给你的。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早早写下写封信,让我交给你。至于这枚小印,我想你就算不知,也该听说过,它是专属先皇的皇印,在某种程度上说,它比玉玺更加珍贵。因为它,可以调动祁国所有暗势力。” 见白尧迟迟不接,红衣女子微微一笑,上前接过两样物什,放到他的手中。 “祁皇对你,果真是用心良苦。” “我倒宁愿,这一切,都是假的。”男子苦涩的一笑,道:“他这是,把无边的压力交给了我啊。这至高的权柄,对我而言,无异于烫手山芋。” “可是,你不能拒绝,不是么?” “是啊,他留下如此多的后手,容不得我拒绝。” 二十多年的精心筹谋,他早已算到了一切,他绝不会让自己的计划因一人之差而功亏一篑。 对至亲之人还如此机关算计,这人与人之间,可还有信任吗? 或许会有,但是这份信任,绝对不会存在于皇家。 白尧独自一人坐于殿中,谴退了众人,修长的手指握着那封信,将其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女子静静地立于门外,望着天边漂浮的云朵,只觉得阵阵心悸。隐隐地,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殿内,一声轻响过后,泛黄的信封被撕开,雪白的宣纸缓缓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先皇苍劲的字迹—— 尧儿,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没有辜负我的一番苦心。也说明了,我已经死了,死在你的手中。 不过,你也无须难过,生死皆自在,经历得多了,你就会渐渐变得麻木。 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有战争便会有死亡。自古以来,太平盛世都是用无数人的鲜血换来的。你要记住,身为君王,绝不能太重儿女私情,更不能有妇人之仁。你必须要事事以万民为首,发扬祁国,一统天下,如此,才不枉父皇对你的一番栽培。 在这里,我要告诉你几个道理。 一个帝王,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自己多么的有能力,而是你是否能让有识之士效忠于你,甘愿为棋,为你赴汤蹈火而在所不辞,鞠躬尽瘁也死而后已。 帝者,知人善用,方为明主。 皇儿,这一点,你做到了,并且做的很好。 可是你一定要记住,想要长久的掌控全局,就不能对棋子动情 。 因为,棋子,注定要在利用过后,适当的舍弃掉。你不起心,不动念,自然就不会痛苦。 看到这里,他有些痛苦的抚额,喃喃自语,道:“可是,我已经无法自拔了。一个君王,若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意,又当如何?” “尧,你怎么了?”他抬起头,正对上女子清澈如水的双眸。那里面,除了一如既往的冷静,还多了一抹焦虑。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他渐渐的平静下来。 “我没事,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他淡淡地道,只是语气中有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冷漠和疏离。 女子心里一惊—— 果然,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了吗? 祁国发生宫变,在四夷之间影响甚大。以至于,新皇尚未继位,便已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 有人说,新皇英雄出少年,其资质和手段更胜其父。 总之,有其父便有其子,他们父子二人同出一脉,一个比一个狠辣,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晨时。御书房。 “报——” 白尧自一堆文书中抬起头,轻轻揉动太阳穴,有些疲惫的说:“何事?” “启禀陛下,有一位身着红衣的姑娘让我将这封信交给陛下。” “呈上来。” 片刻后,城门大开,一匹白色的骏马自宫中一冲而出。 第二章·坦见 “驾——”男子一袭白衣胜雪,纵马疾驰,任两旁的美景飞速退去。 “瑾陵妃,你若敢离开,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将你绑回我的身边。” 男子攥紧掌中之物,那上面,只有短短十个字:君心已远,妾身难留。勿念。 终于,在那条奔腾不息的长河面前,他看到了那一抹红色的身影。 显然,那女子也发现了他。她转身,轻轻一叹,道:“你何必追来……” 男子一边策马走向女子,一边说:“妃儿,你知道的太多了,他们不会容许你出宫的。” 女子看着他,神色淡淡道:“我自有全身之法,不劳你费心。” 听了女子的话,男子眼底满是受伤的沉痛。他沉默了许久,才似下定决心一般,缓缓地说:“瑾陵妃,你永远都不能离开我。因为,唯一可以保护你的方式,就是让你做我真正的女人。” 阳光倾洒下来,打在一男一女两人的身上。 人中龙凤,天骄无双。 女子忽然抬起头,看向男子的眸中。 “你看着我的眼睛。”女子一字一句的道,“在不刻意伪装的时候,就着阳光,会看到一抹血一样的红色。” 清冽的女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内:“白尧,我不想对你有所保留。” 男子面不改色,淡淡的道:“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可知道,我是圣尊长公主的女儿,也就是,前朝帝姬。” “无论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女人。” 好似早已料到了似得,男子丝毫没有为他惊世骇俗的话感到惊讶。 他立于马上,看着女子,眼中是无限的缱绻温柔。 “肯告诉我这一切,说明你信我。你如此信任我,我又怎能不信你。” 他定定地看着她,道:“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更不会做出让我失望让天下人失望的事。” “你这是在警告或者说威胁我吗?”女子嫣然一笑,道:“不过,我愿意接受。” 她自高大的骏马上一跃而下,纤纤素手伸出,示意男子将她拉上马背。 男子微微一笑,手上用力之下,将女子带向了他的怀中。 “妃儿,不要再怀疑我,好吗?” “好,只要你也能如此对我。” 温香软玉 在怀,他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女子殷红的唇。 良久,两人分开。男子看着怀中气喘吁吁的人儿,含笑道:“你记住,前朝帝姬已死,现在的你,只是恰好姓瑾陵而已,与前朝皇室无半点关系。” 新帝继位以来,虽日理万机,却每日与瑾陵妃姑娘同进同退,似乎,还未举行登基大点,便已确定了皇后人选。 为此,朝野上下流言不断。 有人说,瑾陵妃其人出生风尘,不配封号,更不配母仪天下。 直到有一天,那个女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风韵犹存的太皇太后一身奢华的宫装,满头珠光璀璨,款款地走来,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拿出一块和先皇权印相似的印章,道:“先皇曾与她的生父下过保证,无论将来是谁继承大统,她都是未来的皇后。现在,是时候该兑现诺言了,七日后的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就一起举行吧。” 无须再多做介绍,在皇城,钟离烟的大名无人不晓。 她的母亲尚霓裳是当朝郡主,父亲钟离君尘也是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其人不仅人家世显赫,还知书达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几乎样样精通,被誉为皇城第一才女。 这是一个才情与智慧并存的女子,可是她的心却不如她的容颜那般美丽,她是一个蛇蝎美人。 绝代佳人送上门,白尧却丝毫无动于衷。他冷淡的道:“恕儿臣不孝,我的皇后,只能有一个。那就是,瑾陵妃。” 面对他的拒绝,佳人却不恼不怒。她上前一步,盈盈拜下,脆生生地道:“臣女自知蒲柳之姿,比不上瑾陵姑娘绝代风华,可对陛下却是同样的歆慕。今日,我愿为陛下献舞一曲,若不能讨得陛下一丝垂怜,臣女自当说服爹爹解除婚约。” 闻听此言,白尧自知不能再拂美意,于是含笑应道:“早就听闻钟离姑娘才华横溢,舞姿超凡入仙,一直未能一见,今日,终于可以一饱眼福了。” “来人,备笔墨纸砚。”太皇太后吩咐道。 摘掉身上的大氅,露出里面的雪纱曲裾,钟离烟莲步轻移,浅挥水袖,柔柔地跳起了那一曲《雪衣舞》。 此舞,传至胡族,经她一跳,竟舞出了别样的韵味。 丝竹悠扬,管弦齐鸣,在乐声达到最高点的时候,两只纤纤柔荑分别执起了桌上的两只毛笔,轻点墨研,在一旁的宣纸上写下几行大字。 少年天子须意气,举觞白眼问青天。 戎衣临轩遥按剑,泠越三军胆气寒。 宵衣素餐长明夜,心忧天下世称贤。 遒劲的字体力透纸背,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女子能够写出的句子。 絮香颦影,衣袂纷飞,当盘旋的裙摆渐渐落下,白洁的纸面上出现了第二首诗。 追风纵横逐赤阳,六合八荒映冰星。 青峰狂夺百万首,单骑对阵显英豪。 勇冠三军气盖世,谋摄朝堂扫尘纲。 玉龙温润堪描画,圭锡君子美名传。 钟离烟双手并用,银勾笔划之下,几排黑色的小字便如行云流水般出现在宣纸之上,一气呵成。 透过其中,人们仿佛亲眼看到了英明神武的少年君王谋定天下,横扫千军的壮烈场面。 就在所有人都惊叹于她的才情之时,钟离烟又拿起笔,在第二首诗下方洋洋洒洒地写下七个大字: 上王威名世无双! 她抬起头,向白尧所立之处看了一眼,一双丹凤眸中异彩涟涟,唇角勾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曼妙的舞姿仿佛已经无法压下她惊世的才气,她接连挥墨,写出第三首: 乘黄追风云端意,玉刻金冠结长生。 九锡兖服临天下,皇气纵横万国宁。 龙光剑吐山河色,君王豪情缚惊虹。 飞雾流烟随轻车,风流儒雅百世名。 维天之命,受此君王。 苍生福祉,四海升平。 浓墨重彩,气吞山河,能写出如此绝句之人,当真是心有丘壑的奇女子也。 不得不说,钟离烟的表现让一向不好女色的白尧都惊艳了一把。 “钟离家的女儿,果然不负盛名。”太皇太后赞道,“与尧儿,正是相配。你嫁于皇家,也算不得高攀。” “母后,儿臣一言九鼎,不会娶她为妻。”他看向钟离烟,道,“你是一个惊艳的女子,可惜,我的心里,已经容不下她人了。” “你父皇一生一言九鼎你忍心让他死后,还要背负骂名,不得瞑目吗? 皇儿,你可以爱她,但是,为了我的祈国的千秋大业,为了列祖列宗的呕心沥血,你不能任性妄为。千秋大业守城不易,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女人,让我祈国沦为天下 人的笑柄。 若你执意如此,我宁愿没有你这个儿子。”太皇太后厉声说道。 “母后,为什么娶了她就会连累祁国呢?她亦知书达理,通音晓律,不管在哪方面都是极好的。在儿臣看来,这世上的女子,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我的皇后。” “纵然她再好,也掩盖不了她卑微的出身。难道你没有听见,世人皆言‘瑾陵妃出生风尘’吗? 一个贤明的君主,是不会被儿女私情所累的,更不会为了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母后这一生没有求过任何人,这一次,就当母后求你。” 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贤后良母的形象发挥到了极致,而后话锋一转,以退为进道:“这样吧,你我各退一步,我允你,纳其为妾。” “容儿臣考虑考虑。”白尧沉默着,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外走去。他很想说,论出身,没有人比他更好,因为她有着天下最尊贵的凤凰血脉。我的女人,比任何人都高贵,钟离烟,她十个也及不上。 可是他不能说,因为,如此一来便坐实了她是前朝余孽的流言。而现在的她,虽然无法做她的皇后,至少还可以做她的皇妃。 “妃儿,对不起……”他找到她,黯然的说。 只是,还没等他说完,她便打断他的话,道:“你不要再说了,就算你除尽了所有阻碍,我也不会做你的皇后。因为我不能害了你,江山天下得之不易,你为此废尽了心血,不能为了我毁掉这一切。否则,让我如何不自责,安心稳坐高位? 尧,我是感激你的。虽然我并不惧东宫争宠,可是这些年你为我拒绝了多少名门闺秀,我是看在眼里,也是心中有数的。 这一次,是先皇赐婚,长者有赐,晚辈不能辞,身为一国之君的你,要做天下人的表率,我怎能让你为难?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拒绝了。不仅仅是为你自己,也是为我。我爱你,所以为你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说,纵你一世英明,也难挡百姓悠悠之口,我不想你的为帝之路因为我而留下任何污点。 “我白尧,何德何能,能得你真心相待……”他抚摸着她的脸颊,心疼的道:“若是段叔知道,他一手带大的天之骄女因为我而如此委曲求全,一定会震怒。我这小小的中宫,何以承受得起他老人家的怒火……” “我会告诉段叔,一切,是我心甘情愿的。”她强忍着眼中沁蕴的泪水,微 微一笑,道。 那时候,她想,大概,这就是命。而他,一定是她命中的劫。 彼时,他将她拥入怀中,深情的说道:“你放心,在我心里,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皇后。” 她靠在他的怀中,却想到了不久之前,太皇太后对她说的话。 “你不要怪我,为国母,我要祁国着想。为自己,国盛才能位高。就算不为祁国,不为自己,单单为我的儿子,我也只能如此。既然你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那么我就只能选择对他最有价值的人。让他取钟离烟,能使我儿江山更稳,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该为他着想。”她用高高在上的语气对她说。 她低下头,平静的道:“所有她能做到的,我都可以。” “可是,若是她娶你为后,就会背上‘皇后出生风尘’这样的罪名,齐国几百年清誉将会一朝尽毁,而你,则会成为他一辈子的污点。”她说,“念你对她有恩,我允许你在他身边侍奉。只是后位,你就别想了。天下间为人母的,无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温婉端庄的女子为妻,希望你能体谅一颗做母亲的心。” 几日后,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女子一袭红装站在人群中极为惹眼。她定定地看着帝台上那道娇娇如山的身影,蓦然间,便落下了泪。 感觉到脸上变得湿漉漉,女子忽然意识到了,自从爱上他以后,她总会心痛。 是否,这便是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感觉? 他终于站在了他一直渴求的地方,她本该替他高兴的。可是看着他们琴瑟和鸣,听着耳畔种种有关“帝后伉俪情深”的议论声,要她如何能够高兴地起来? 她并非圣人,做不到那般不萦于怀。 高台之上的男子,举手投足皆是帝王风范,他是天生的王者。而站在他身旁的女子,笑得端庄得体,与他站在一起,是那么的般配。只是,她身上的凤冠霞帔,看在她的眼中,却好似莫大的讽刺。 她再善谋能武又怎样?她早已抓住了她最致命的弱点,爱上他,便已经输给了她。 因为,她不能如钟离烟那般自私的只为自己谋划。 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可怜我终日筹谋,生杀无数,手上沾满了鲜血,我如此付出,到头来竟是为她人徒作一场惊世嫁衣。 那个女人,她的心机如此深沉,明明知道她与他在一起,却旁若无事的静候时机成熟, 待她助他打下江山,她才跳出来,将她该得的一切夺过来,在不承担一丝一毫风险的同时又能达到目的,何其简单? 这一次,她输了。在血染的战场中也从未后退过一步的她,这一刻,终于不得不承认,她输了,输给了她的身世,输给了她小女儿的柔情,也输掉了他对她的承诺。 一双秋水眸子缓缓扫过下方的人山人海,最终定格在红衣女子身上。 钟离烟站在万人中央,如众星捧月一般,含笑看着她,仿佛无声的挑衅。 她默然而走,仿佛没有听到后方齐齐跪拜山呼万岁的声音和那道如影随形的怨毒目光。 钟离烟盯着她的背影,不动声色的抬起手,淡笑着道:“平身——” 瑾陵妃,这一局,我赢了。以后,我还会一路凯歌,你永远也斗不过我。她在心里暗暗的说。 从小就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之中,她对于尔虞我诈的权爱之争自然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越是大家族中的女儿,越不会是温室中的花朵。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对她趋之若鹜,将她捧上他们能够到的最高处,却从来没有想过,最高处,就是天堂么? 一半天堂,一半地狱。 可是,自遇到他起,她的人生,不再那么一帆风顺。 当天夜里,祁皇并没有去皇后的寝宫。不用听那些宫女的窃窃私语,她也能够想到,他去了哪里。 新婚之夜,帝后独守冷宫,这对她来说,无异于莫大的羞辱。可是,她不仅不能发怒,反而要笑得谦和温良。如此,才能显得皇后大度,才能让身后之人堂而皇之地指责妖女媚乱圣心。 降红色的绫罗宫装整整九层,长长的裙摆铺了满地,上面的金色凤纹在红烛下若隐若现,熠熠生辉。而头顶上的凤冠,更是只有母仪天下的皇后才能佩戴之物——以纯金为身,旒珠嵌刻,最上方,更是以一颗价值连城的南海神珠镶于其上。 那颗明珠,是家主为她准备的陪嫁之物,靛蓝如夜华,落地而不坠,一望之下,只觉雍华之下,更将人显得尊贵不凡,威仪天成。 可是,即使得到了如此之多,她扔觉得不甚满足。 她的眼神停留在玉桌上两只小小的酒杯上,那本是为帝后准备的合卺酒。可是另一杯的主人,却从始至终都不曾出现。 宽大霞帔之下,一双素手紧紧相握—— 瑾陵妃,你不过是一介舞女,凭什么得到他那般男子的爱? 我好不甘心哪…… 入夜,红衣女子站起身,走到窗边准备关上窗户。她无意中斜眼看去,却在惊鸿间看到窗外繁星点点,海棠花开。 “真是光风霁月的好天气啊……”她意味不明的笑笑,有些自嘲的道:“你还在期望些什么,那人,现在怕是温香软玉在怀,早已将你抛之脑后了罢……” 她叹息一声,转过身去,却映入一双深邃的眸子中。 那双眸子的主人含笑看着她,声音有些沙哑地道:“你很希望我那么做么?” “你……”她哽了一下,忽然便落下泪来,道,“你现在不是该在皇后娘娘的寝宫里么……今日,可是你们的大喜之日,怎能让皇后独守空房。” “知道你在等我,我怎能不来。”男子伸出手,将女子拥入怀中,任由洁白的衣衫上染上泪珠。他的语音轻缓而富有磁性,让整个暗夜都染上一层旖旎的色彩。他说,“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新娘。” 他抓住女子一只纤纤素手放在他的胸口,深情款款的道:“除了你,世间再没有任何一人,能住进我的心里。”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而后低头稳住女子的唇,细细研磨。 两人动情之下,齐齐倒在软榻之上。 男子动作轻柔地扯开女子腰间束带,正欲动作,却被女子遏住了手腕。 女子低低喘息着,轻声道:“白尧,你可不能辜负我。” 温香软语,佳人如玉,怎能拒绝? “今生今世,永不相负。”男子如是说道。 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一生一世,太多的奢望不过是对自己的极端折磨。所有的痴人痴梦,在现实面前,都是那么的鲜血淋漓,那么的不堪一击。 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晨时,正值早朝时分,他的生物钟一向准时。 他起身,蓦然看到锦被上的点点殷红,那代表的,是女子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妃儿,与我在一起,你可有后悔过?”他望向坐在梳妆台前,穿戴整齐的女子,问。 铜镜中,照映出那女子绝丽的容颜——同心髻高高盘起,一双白玉一般的素手在上面斜斜地插上了一根金步摇,垂下来的玉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简单之下又不失华贵。 同心髻,同心髻,挽了同 心髻,就真的可以同心吗? 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镜中的人儿微微一笑,道:“此心已予,无可悔也。” 她一向是极有自信的女子,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被抛弃的那一天。 且是,韶华未改,恩情先绝。 此后的一连几日,祁皇都是在承乾宫中过的夜。有时来的晚了,他也会抱着她一起睡。 贵妃的恩宠不断,让宫中许多趋炎附势的小人甚至大臣都遣其妻女送来了厚礼。一时间,承乾宫竟成了后宫中最为繁华之地。 又是一日清晨,沉默地目送祁皇远去,女子沉沉一叹——这样就很好了,究竟还要奢望些什么呢? “娘娘,外面冷,回殿中暖暖吧。”一旁的侍女见她迟迟不动,轻声提醒道。 女子微微一笑,自她的手上拿过一条玄色长袍,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娘娘……”那名侍女自她的身后惊呼一声,看到她停下,小心翼翼地说道,“您是想出去吗?” “是又如何?”她好笑地看着那名叫住她的妙龄少女。 她看起来不过豆蔻年华,生得水水嫩嫩,看起来天真无邪。 “在宫中,只有皇后才能穿红色的衣物,您这样出去,未免于理不合。” 那少女怯生生地道:“请娘娘恕奴婢直言。” “但说无妨。”她笑道,“你我同处一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当同气连枝。” 少女道:“如此一来,惹人非议事小,若有人以此为题,大做文章,娘娘你处境堪忧哪……” “不打紧的。”虽然不以为然,但她还是笑着应了一声,为其宽心道,“那些流言蜚语大可不必在意,她们,不能奈我何。” 宫中之人,皆信奉事不关己,独善其身,能这样好心提醒的,寥寥无几。 清风吹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议论声飘进了女子的耳畔。 “皇贵妃出生风尘,不懂宫中规矩,如此招摇过市,果然够专横跋扈……” “噤声!”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你难道不知,这位主儿,如今风头正胜哪……这些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去,少不了要杀头的……” 她闻言,报以淡淡一笑——原来我,竟是如此可怕之人吗? 她一抬头,却见一红色步辇正迎面走来。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 她在心里暗叹一声,低下头,后退一步,让出了路。 第三章·割舍 “大胆——”就在她后退的瞬间,一道尖利的女声传来,带着明显的喝问,道,“见皇后为何不跪?!” “嫣儿,不得无礼。”未等她开口,只见一道丽影自步辇上走下,一步一步来到她的面前。 来人一身正统的凤冠朝服,声音虽缓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仪,轻启朱唇,道:“是本宫管教无方,让妹妹见笑了。” 早先出声的女子见此,委屈地说道:“奴婢只是替娘娘抱不平——现如今,一个风尘女子都快要骑到您的头上来了,不仅无故不来坤宁宫请安,更是视宫规于无物,对您毫无敬色……” “还不住口?”钟离烟冷冷地打断她的话,伪善地道:“再不退下,便罚你去掖庭反省半月。” 正在这时,一道男声突兀地传来—— “拖出去斩了。” 玄金龙衮加身,头上冕冠流苏自额间坠下,俨然是正式的天子装束。 他沐浴晨光而来,冷冷地看着那名脸色惨白的少女,说道。 皇后迎着他锋锐如刀的目光,含笑说道:“陛下,念在她忠心为主,便饶她这一次吧。” “……好吧。”白尧微微皱着眉头,看向一旁淡然而立,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少女,缓缓开口,道,“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不由分说的道:“杖责,三十大棍。” 那侍女跪在地上,流着泪看着钟离烟,任由祁王的两个侍从从一左一右将她拖出去。 峨冠博带的帝王冷冷地看着端庄美貌的皇后,拉过一旁静立的女子,道:“这天下都是朕的,朕的女人,自然无需向任何人下跪。” 他说:“皇后,你可有意见?” 听了他的话,她的心底微微抽搐了一下——你都以帝王的身份如此说了,我还能说些什么? 皇后牵强的扯出一个笑容,道:“怎么会呢?我还要感谢妹妹,帮我侍奉陛下……” “朕的皇后,果然识大体。”白尧淡然一笑,意味深长的说道。 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钟离烟紧咬双唇,暗暗道:白尧,你且等着,我既然能得到你的人,自然也能得到你的心。我钟离烟想得到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谢谢你。”走出几百步后,红衣女子忽然说道。 “谢我什么?” 女子上前,双手环住男子的腰,将头 靠在他的胸膛上,缓缓说道:“若你真的为我杀死皇后的近侍,便更加坐实了我仰仗君恩,跋扈专制的恶名。所以刚才,就算她不说,我也会出口为其求情……总之,都是一样的。” 她停了停,又道:“其实,那个女子,也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哈——”青天白日中,传出男子爽朗的笑声,“朕还从来不知,朕的爱妃,竟还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 这句夹杂着揶揄的调笑,换来的,是女子不情愿的娇斥,和一连串的粉拳。 悠扬的笑声在空气中逐渐荡漾开来。 “什么——”秀花碧水,光风月霁,春光无限好,一声惊叫声划破长空,也了这美妙的气氛。 坤宁宫中,却是一派清冷。 原因是,皇后将所有人都唤了出去,只留下一名随她陪嫁过来的婢女在身旁侍候。 她身着一条明紫色的长裙,坐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如云的青丝垂落至腰际,任侍女在她的头上一下一下缓缓的梳理。 看着镜中未施粉黛的清丽容颜,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拧了一下,而后语气平静地问道:“父亲位极人臣,一人之下,居然会查不到她的出身?” “的确如此。”那名侍女语气淡淡地说。她不卑不亢,将语态举止拿捏的恰到好处,一看便是城府深厚之人。 “不过,钟离大人告诉我说,瑾陵妃,很可能是前朝皇室遗孤。因为她,似乎拥有凤凰血脉……只是不知,是否为真。”那名侍女滴水不漏地说道。 “怎么可能……”听到这句话,钟离烟的身体不由得轻颤起来。 “那么高贵的血脉,那个低贱的女子怎配拥有……”她喃喃自语着,“是了,瑾陵妃,瑾陵王朝……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若无人点拨,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高贵的瑾陵王室,竟会沦落至风尘之地。 她摊开手掌,只见掌心已是模糊一片——那是鲜血淋漓的妒忌。 嘴角挂起了一丝冷笑,这个素来以宽和仁爱著称的皇后,眼中满满的都是阴狠毒辣。 “瑾陵妃,只要让我证实了这一点,你就必死无疑。” 再一次看见她,是在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 彼时,这位出身高贵的天之骄女丝毫没有跋扈之态。她热情的拉着她的手,尖锐的指甲几乎要陷进她的皮肉里,脸上却带 着一贯盈盈的浅笑,温言道:“也难怪陛下会喜爱,贵妃妹妹如此美艳不可方物,姐姐与你一比,简直是蒙了尘的珠子,瞬间失了光彩。” 除了庄敬贤良这四个字,再没有什么词藻能描绘出她此时的模样。钟离烟,果然是最适合做皇后的人。换做她,怎么可能做到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笑着,不着痕迹的抽回手,仿佛丝毫不在意手上的痛楚,不咸不淡的道:“皇后娘娘说笑了,娘娘仪态万方,又自小承蒙家族教诲,论宫中礼仪、行事做派,臣妾怎及你万分之一。” 太皇太后在一旁看着,冷哂一声,道:“你知道就好。麻雀永远都是麻雀,就算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 麻雀永远都是麻雀,就算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她微微一笑,径自告退而走。 她却没有看见,就在她踏出大殿的那一刹,钟离烟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明艳。在她的指缝间,有一抹鲜红色的液体,静静地落在她的指缝间,将她长长的蔻丹显得格外鲜红诡谲。 瑾陵妃,你得意不了多久了。 这凤印玺绶,虽压得我动弹不得,可是即使要保持着作为一国之母的风范,我依旧能让你一败涂地。 数日后,一只白色的信鸽自皇城飞出,径直飞向了遥远的北方。 目送着那只看起来无比普通的白鸽越飞越远,放鸽的女子有些残忍的笑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若你只是前朝皇裔,有陛下的隐藏和庇佑尚不好动作,而现在……”低低的呢喃声渐渐压抑不住,最后,竟变成了欢畅的笑声。 此刻,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女子身着尊贵的紫红色裙裾,站在窗前。素来端庄严谨的她,竟然不顾形象地大笑出声。 一月后,镇守边疆的燵国大将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其上声称,祁国皇妃,身负凤凰血脉,其血能生死人肉白骨,有神鬼莫测之奇效,不但可救重病垂死的燵王于危难之中,还可以让他的修为更上一层楼。 于是当时,他便带着那封信,快马加鞭,亲自赶往皇都。 两月后,燵国突派两百万大军逼近祁国。 一时之间,皇城之内人心惶惶,慑于燵王暴史,百姓之间纷乱不断,人心几近溃散。 两百万大军驻扎在祁国皇城之外百里处,言称只要交出瑾陵妃,燵祁两国便可结为友好之邦,燵王亲自允诺,只要燵 国还在世一日,便永世不对祁国兴兵。若冥顽不灵,两百万大军将血屠皇城。 朝仪之时,满殿大臣一齐跪下,异口同声的请求陛下交出瑾陵妃。 白尧一拂袖袍,背过身去,语气坚决的道:“你们不要再说了,身为君王,若是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那我要这个皇位,还有何用?不如就此让位,找一个任你们摆布的傀儡当皇帝,岂不更好?” “可是陛下……”正在众多大臣无计可施之时,一道低沉而充满威仪的女声自殿外传来。 太皇太后携一干女眷走进大殿,怒瞪着龙椅上端坐着的人,道:“她若不死,死的便是祁国千万百姓。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女人,辜负你父皇对你的期望和栽培,毁弃列祖列宗的心血,做一个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吗?” 就在这时,皇后从她的身后走出,平静的看着他,道:“我等一介妇人,本无权插手国事。可是今日之事,我却不能不管,否则日后,何以母仪天下? 并非是臣妾量小,容不下别的女子,只是身为一国之母,我身上肩负着的,实在太多。抛却个人的情感,我想问问陛下,在你心里,是千万黎民的生死重要,还是瑾陵妃一人的性命重要? 真要开战,我祁国未必就不堪一击。可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必会因此而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所以,臣妾恳求你,放弃瑾陵妃吧。毕竟,千千万万的百姓是无辜的。” 第四章·结局 两个天下间最高贵的女子相继开口,让殿内一干大臣再次恢复了斗志。 他们齐齐恳求,众口铄金,却难得的意见一致。 白尧眼光扫过钟离烟,徒然让她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那样凌厉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的那些私心瞬间便无所遁形。 他一字一字,语气坚决的道:“朕是不会放弃她的。” “陛下身为一国之主,理当以天下百姓为己任。”即使心中有些忐忑,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在文武百官面前,对皇帝屈膝跪下,冷静而镇定地说道:“算臣妾求你,可怜可怜天下人,莫要因小失大啊。” 仅仅一个动作,便收买了所有人的心。 她是何等高贵之人,身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何须向任何人屈膝? 而现在,却为了毫不相关的人,跪在了大殿之上。 此等风范,绝非历代后妃所能及。 “都站起来吧。”僵持良久,祁皇终于颓然地坐在龙椅之上。他缓缓地开口,道:“你们,不要逼朕……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见此,钟离烟眼中迅速闪过一道光彩。她果断的起身,不再多做纠缠,而是盈盈的一拜,以退为进道:“那么,臣妾便先告退了。” 祁皇挥挥手,有些疲惫的道:“都退下吧。” 看见朱红色的步辇落下,粉衣女子从坤宁宫中走出,低声问道:“娘娘,成功了吗?” 从辇中走下的女子,闻言扬起头,微微一笑,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妥协。” 千秋大业,守城不易,他决不可能用苍生社稷去冒险。 在所有人都陆续退出去之后,宣誓殿中,只剩下祁皇一人。他自袖中拿出一封有些泛黄的信封,展开的时候,双手竟有些颤抖。 那是先皇留给他的信,一直以来,他都随身携带,只是再也没有勇气去看第二遍。 那封信的后半段,是这样写的: 尧儿,原谅父皇,只有这样做,才能够最大程度地锻炼你的心智。因为你实在是太聪明了,而我能教给你的东西,又实在太少。所以我才想到了这个办法,让你自己去悟。 父皇一生,无功无过,能维持住这千秋功业,却无力将其扩张壮大。 如今,我将祁国连同手下的八万死士,一齐交给你,希望你能将祁国发扬光大,代替我实现了这 个愿望。 朕的这些儿子中,只有你,能抗得起这江山天下。只是,这些年,委屈你了……你可记得,父皇曾经问你,一统天下是为了什么。 现在,我告诉你,父皇一统天下,是为了让天下免于战乱灾祸。 从古至今,太平盛世的出现,都是用尸山血海换来的。而事实也证明了,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 他不知,他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那封信的最后一句话是,永远都不要开罪于瑾陵妃。如有必要,斩草除根,切莫心软。因为昔年,国师临走前对她的预言,还有一部分,没有说出口。 那后半句说的是,成也此女,败也此女。 他的预言,已经实现了一半,不要让其全部成真。 近来几日,总是特别嗜睡。 午时的阳光正好,透过纱窗照进殿中,暖洋洋地让人直想打盹。 “娘娘,午膳时间到了……” 女子自贵妃椅中睁开眼,有些慵懒地坐起身,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低眉顺眼的少女,随意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我?” “请娘娘恕罪,奴婢并非有意隐瞒。”伴随着“嘭”的一声轻响,少女蓦然跪在地上,焦急的辩解道。 “我说过,在我面前,你不用下跪。”女子微微一愣,伸手在少女的臂弯托了一把,将其扶起。 见此,那少女眼中的泪水瞬间便落了下来。 女子将一条洁白的丝帕递给她,微微一笑道:“好端端的,落什么泪?让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苛待下人……” 少女含着泪,抽泣道:“听宫中的人说,燵国大军压境,只为了威胁皇上交出娘娘……” “休要胡言乱语。”女人冷冷地打断少女,“后宫中那些流言蜚语,怎能相信?即使是那天下间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魅,也犯不着如此大张旗鼓。” 她说得不容置喙,却怎么也压不住胸口那阵阵心悸。 于是深深地吸一口气,缓缓道:“备膳吧。” 山珍佳肴摆在眼前,女子却未动一筷。 她静静地看着桌上的食物,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 “呕——” “娘娘,你没事吧?” “没事。”她摆摆手,道。 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止 一次。她想着,是时候,该给他一个惊喜了……红衣女子端坐于桌前,等待着某人的到来——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因为,他还欠她一个解释。 毕竟,她身上能让燵王兴师动众的东西,只有一样。而那个秘密,她只告诉过他一个人……想到这里,她摇摇头——不,她不相信自己倾尽一生来爱的人会背叛她。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如果连他都不能相信了,她还能够去相信谁呢? 她曾答应过她,不会再怀疑他的。 她只是,需要他亲口对她说一句,不是我。仅此,而已。 他来的时候,她正出神的看着窗外。以至于,连他的靠近,都没有注意到。 “爱妃。”他低低地唤了一声,看着她脸上绽放出的微笑,心下蓦地一痛。 “尧,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他走近她,温柔地递上一杯水,道:“累了吧。何事,先喝杯水,再说。” 她毫不犹豫的接过水杯,正欲饮下,却忽然抬起头,看着男子注视着自己的双眼。 那双眼睛中,有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即使众叛亲离,也没有出现过的沉痛。 她微微一笑,道:“我知道,燵国大军压境,兵临城下,皆是因我而起。我愿以我一身性命,换取祁国一时安宁,为你争取来短暂的缓冲时间。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和手段,要不了多久,祁国便可再也无惧他国了。” 女子道,我知道你宁死不愿放弃我,可是为了你,我不会留恋我的生命。说罢,一口饮尽。 “妃儿……”倒下的那一刻,她听到一声惊呼,随后便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可是,这个从前一直以为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此刻却让她如坠冰窖,冷得彻骨。 感受着体内功力的迅速流失,她终于惨淡的笑了。抬头看进男子的眼眸,只觉得那里面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朦胧的薄雾,怎么也看不透。她知道,她从来就没有看透过他。 “为什么……”她艰难地问道,一字一顿。 “对不起,我不能拿天下百姓的性命去赌。”他抱紧她,喃喃地道,“如果有选择,我宁愿他们要的那个人,是我。” 可笑啊,可笑……她裂开唇,却笑不出声来。 从前的山盟海誓、耳鬓厮磨,如今看来,竟是那般的苍白可笑。 白尧,你怎会不知,若是你要我去死,我不会拒绝。 可是偏偏,你却不相信我。用这么卑劣的手段,是怕我利用自己的武功不顾一切远走天涯么? “不要再对我说那三个字。”伴随着杯子摔落在地发出的碎裂声,女子咧着唇角,道。 “可共患难,却不可共安乐……”她看着他悔恨难当的模样,轻声说,“白尧,你是我瑾陵妃一生中最大的败笔。”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无端的,她想起了这样一句。 她断断续续地说:“你我二人,从此恩也断、义也绝,夫妻之情到此为止。” 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感觉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至脸颊。 似梦似真间,耳边回响着男子一遍一遍的低喃自语,像是哀求,像是忏悔。 “原谅我,如果可以,我情愿代你一死。” 原本以为,当锋烟散去的时候,可以牵着对方的手,从血泊中走出来,从此便是不离不弃的一生一世。 到头来,却是这般的落幕。 罢了,罢了,她原本,就不该痴心妄想的。 她最后看到的,是粉色宫装的少女,一声声的呼唤,还有,内侍们拉扯的身影,包括,长刀入体的鲜血四溢。 何苦…… 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用生命完成了对她的守护,而她,却害她至死。 随着一滴清泪滑下,她的脑中越来越沉,最后,归于混沌。 第五章·战落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同样的,天下也不容二主。 因此,江山一日不统,战争便难以间断。 翳皇手持长剑,立在高大的战马上,看着远处祁国的战阵,冷冷地道:“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皆是小道尔。” 他提高声音,大喝道:“你们难道忘了,公孙大人是怎么死的了吗?!” “全军听令——” “杀啊!!!”随着一声暴喝,所有人都不顾一切的向前冲锋,不要命的以死相搏,他们占了人数上的优势。 两个时辰之后,祁国大阵终于被攻出了缺口。不等祁国援军到来,翳国大军一拥而上,霎时鲜血迸溅。 就在这时,城门大开,只见祁皇独自一人自宫门内走出。 他步履平缓,完全没有被人攻至门前的焦虑和怒意。 她一袭白衣立在那里,镇定从容的举止,更加将他衬得风采无上,绝世无双。 “够了。”他以内力发声,浩大的声音传遍方圆百里,语气平静的道,“帝天,你过了。” “白尧,我说过,会让你生不如死。”翳皇聚音成线,说道,“无论她是生是死,我都要让害她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帝天,我真替你感到悲哀。”祁皇笑笑,同样聚音成线,道,“你以为,你为她如此付出,就可以得到她的心吗?你错了——经历了十六年前那件事,她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听了他的话,帝天蓦地想起女子曾说过的话:这个世界向来公平,想要得到多少,就必须付出多少。 “你说得对。”他说,“可是,就算她永远也不会爱上我,我依旧可以用江山来换,只为了,得到她的一个笑容。” “白尧,我是不是很可笑,明知道她对我无意,却还是爱她爱到不顾一切。” 若不是爱到了极致,怎会如此?祁皇自问,自己是做不到如此的。 “我是多么想让她开心,可是她已经不会笑了。现在的她,只会冷笑。看着这样的她,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帝天苦笑着,继续道,“白尧,你可知,我有多嫉妒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让她改变至厮。” 胸口,就像被撕开了一样,揪心地疼。 祁皇脸色有些发白,用右手捂住了胸口。 就在这一刻,异变突生。 见他如此,帝天不再迟 疑,他极速向前掠去,一掌拍向白尧。 骤感罡风袭来,祁皇匆忙迎击,却不料,两人的掌心并未对在一起。帝天去势一变,与其掌风错开,拍向了他的胸口。 “障眼法?”他瞳孔骤缩,来不及反应被击中了胸口,顿时,便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祁皇迅速倒退,捂着胸口说:“帝天,你卑鄙。” 看着他不敢置信的样子,翳皇哂笑一声,道:“我向来只重结果,至于过程是否正大光明,只有如你这样的蠢人才会那么在意。” 白尧目光一厉,咬牙道:“帝天,这是你逼我的。” 他手上连续动作,渐渐在掌心凝出了由简到繁的复杂印记,最后一掌挥向帝天。 金黄色的巨手,法相天地无边无际,向翳皇压落而下。 在这个过程中,金色光芒冲霄,人们只听到一声高亢的龙吟之声,随后便看到一只黑色的巨龙冲天而起,撕裂长空,贯穿云层,竭力对抗那只大手,二者之间散发出的恐怖气息压的天穹都在颤栗。 最终,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凭空出现,与金色的巨手对了一掌,而后各自消散。 一切只发生在短暂的刹那,在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然落幕。 各种异象消失以后,人们看到,一个女子凭空出现在两人中间。 红色轻纱遮面,黑发肆意飞扬,衣袂无风自动。 “以如此手段对付一个未入造境之人,不觉得以大欺小吗?”女子静静地站在那里,清冽的声音传至四面八方。 “盗取我阵法的宵小之徒,也敢妄自尊大?白尧,多年不见,你比从前更加不堪了。” 祁皇不语,反而是身后的帝天替他回答,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对谁错,只有谁更强,谁更弱。” 他“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苦笑着道:“今日,你在天下人面前打得我毫无还手之力,是我技不如人,我认输。” 胜者为王,这才是现实。败者,永远都是被践踏的那一个。而弱者,则是用来仰望强者的。 女子微微一愣——是这样么? 她望向祁皇,冷冷一笑,道:“好一个光风月霁的帝王啊,白尧,你越来越上不得台面了,总是玩一些不入流的手段,这样的你,只会将祁国引向毁灭。” 说到这里,女子轻笑一声,继续道:“没有想到,以你的心智,竟也能 突破到这等境界……不过,这样更好。有个实力相当的对手,这场游戏,才有意思。” “白尧,我真庆幸当年没有一把火将你烧死,否则,生活多无趣。”女子声音不大,却也并没有刻意地避开旁人。短短几句话,便让周围之人震惊到无以复加。 这一刻,杀意如潮,席卷高天。 祁皇脸色带着冷意,道:“瑾陵妃,如非必要,我不愿伤你。” “哈……”女子毫不在意地笑出了声,道,“你虽实力大进,可是你还是太高估你自己了。你以为,凭你现在的实力,能伤得到我吗?” “多说无益,手底下见真章吧。”祁皇自腰间抽出一把古朴的佩剑,冷冷地说道。 “龙渊剑?”女子眼中锐光一闪,道:“多少年了,没有一人能够逼我取出兵器。” 素手轻扬,一把金色的凤首箜篌便出现在女子身前。 弦器华美,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器身之上,又垂以缕缕丝穗,端的是穷天下之极致。 纤纤柔荑轻触丝弦,发出一声清脆的低鸣。 女子接着未说完的话,道:“白尧,你该自傲了。” “你真的要与我为敌吗?”白尧面沉似水,缓声问道。 “到了这一步,还有别的选择吗?”女子淡淡道,“你我之间,早已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有的只是,你死我活的不止不休。” “那便战吧。”白尧冷漠地说道。 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神狮裂象,瑞彩万道。 人们只能看见一道道绚烂的华光自两人交战之地冲起,神音阵阵,剑虹滔天。 山河崩塌,大地沉陷,一道女声自其中传出:“白尧,造物之前,必先造人。就算你的功力提升十倍百倍,心灵修为还是远远不够。不是你的东西,你终究难以发挥出其真正威力。” 女子缓缓道来,意图以一些话使男子心绪紊乱。 她猛地后退,无尽花瓣自身后飞出,美得炫目,却片发凌厉,杀机惊世。 如山洪暴发,似瀚海击天,气贯长虹,十方云灭,连日月都在抖动。 “白尧,我既然能将你捧上天堂,自然也能将你踩下地狱。你且看着,这万顷江山,我如何亲手为你颠覆。” 纤纤素手伸出,与男子掌力对在一起,看起来似乎不具有任何破坏力,却使得 方圆百里内,草木与山石尽成齑粉。 乱石穿空,神光炽烈,惊涛万重,浩荡的能量席卷一切,让周围的大山一座一座接连湮灭。大地塌陷,灼热的岩浆灌入地表的裂缝中,如欲灭世。 恍若山崩地裂的一声巨响过后,万里晴空忽然变成了一片黑暗。 即使他们有意回避着四方,余波依旧洞穿了无数人的身体,对周围无辜之人造成了无法估量的伤害,许多人更是当场倒地身亡。 两人各自倒飞而回,看着目光所及之处的满地苍痍,和一地的残尸,悲天悯人的白衣帝王冷冷地看着对面的女子,道:“瑾陵妃,你犯下如此重的杀孽,就不怕因果加身,为天道所不容吗?” “成王败寇,哪有不死人的?”女子从容不迫的向前迈步,看着这浩大天地,似感叹的道:“你看这,如此局面,怎是我一人可以造成的?” 她说,我早就不信因果了。大因大果,若是真有,你早就该下地狱,怎么会在这显赫的高位上稳坐这么多年,还成了人们口中称赞的圣君! “呵,”她仰天笑了一声,道,“既然苍天无眼,那我来给你报应。” 白衣男子看中闪烁着点点破碎的光芒。他对女子说:“瑾陵妃,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那些恩怨,何必累及天下百姓?” “你可真是一个真君子、伟丈夫,什么时候,都要为你的黎民百姓着想,把天下苍生放在第一位。”女子嗤道,“你怎能把自己看得那般伟大,站在正义的高度上薄情负我。” 男子默然半晌,答道:“因为,我是天下人的君主。” 那样的从容镇静,让她只想撕下那层面具,看看下面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女子有些好笑的想,可对于当初的我来说,你不仅是君,还是夫,更是生命中的全部。 我如此为你,何其愚昧不值。 是你无情抛弃了我,就别怪我不顾念旧情。 “所以,那个时候,你就选择牺牲我,来成全你所谓的‘天下百姓’吗?”她冷冷的笑着,咄咄逼人地道,“你以为如此,天下人就会感激你吗?他们只会记得,是你连累他们家破人亡,史书上也只会记载,你统治的年代,百姓颠沛流离,民不聊生……” 隔着浩大的战场,男子远远的望向女子的眼底。 曾几何时,那双眸子中曾有过一种深切的情感,而不是现在的冰冷绝情,还有这般的怨 毒光芒。 昔日的一朝朝一幕幕,如幻境一般在眼前闪现而过,飘渺地恍若隔世。 瑾陵妃,失去了你,这天下间,还有谁可,与吾倚背而战……祁皇在心底轻轻一叹,薄唇轻启,一字一顿,缓缓的道:“至少这样,我无愧于心。” 风停,鼓杳,兵退,战落。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满盘皆输。 第六章·谋算 是夜,翳国,御书房。 “十几年的争锋相对,我敢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实力。”翳皇看着面前的军事图,对着身后的红衣女子道,“他什么时候,竟变得这么厉害了?” “我想,他定是服用了什么奇物,所以才会在朝夕之间突飞猛进。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变成一只猛虎,总好过变成一只毒狼。”女子淡淡道,“太多的束缚让他放不开仁义道德,这样的他,还不足为惧。” 女子说着说着,忍不住吐出一口心头血。 男子见此一惊,疾步走近女子,问道:“怎么回事?” “我受了内伤,恐怕一个月内不能再出手了。”女子轻咳几声,面无表情的道。 男子眼神一暗,将手掌贴在女子后背上,为她输送真气的同时,柔声说道:“为什么,他总是会伤害你……” 随着男子的元气入体,女子渐渐不再咳嗽。她微笑着,道:“他恐怕,伤得比我还重。” “天助我也。”男子阴郁着脸色,语气中带着无边的冷意,道,“既然有如此机会,朕怎能再给他喘息之机。” “你打算怎么做?”女子不动声色的问道。 男子将上半身前倾,靠近女子,在她耳畔低语一番。 随着时间过去,女子眉头渐渐拧起,摇头道:“这样做法,有违君子之道,若是暴露,恐怕会名誉扫地。” “风险永远与利益并存。” 男子笑意渐深,看着女子近在咫尺的侧脸,感受着两人间肌体相触传来的温热,忽然有些心猿意马。 “我想抱抱你,可以吗?”他轻声询问道。 看着男子眼中炽热的火焰,女子微微一愣,含笑说道:“小帝天,你我姊弟之间,还需要这般客套礼遇吗?” 听了女子的话,男子迷离的眼神渐渐恢复光明。他的脸色转冷,语气有些僵硬地说道:“若是,我不想,只做你的弟弟呢?” “想与不想,有那么重要吗?”女子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道,“颜儿是你的妃子,而我又是你正妃的母亲,说起来,称呼我为姊姊,的确于理不合……” 她以莹白素手掩住朱唇,轻笑道:“小帝天,你的意思是,想称呼我为‘岳母’吗?” 男子脸色铁青,一气之下,口不择言的道:“你如此执拗,莫不是还对他念念不忘 ……” “他早就已经死了。”女子斩钉截铁的打断他的话,道,“死在我的心里。” 男子攥紧拳头,痛恨自己一面对她便如此丧失理智,就连多年养成的深沉心思也派不上用处……他一拳击向案桌,拂袖而去。 在他身后,红衣女子静静地注视着地上的一片碎屑,还有男子离去的背影,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原谅我,一个连爱的能力都没有了的人,如何能够去奢望别人的爱。 清华宫中。 慕容怜坐在铜镜前,将头上繁复的发髻解开,看着镜中如云的青丝垂落至前胸与后背,清丽的容颜上,缓缓绽开了一个浅笑。 “皇上驾到——” 听到宦官尖细的嗓音,她心下一喜,匆匆迎了出去。 未至门前,便看到了那抹朝思暮想的身影大步流星而来。 “陛下……”她一声轻唤,正要行大礼参拜,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托住了腰际。 顿时,霞飞双颊,面若桃花,慕容怜软软的倒在了来人的怀中。 “陛下,你终于来看臣妾了。”绵绵软软的声音自少女口中发出,格外诱人。 男子一语不发,托起她的下颚便吻了上去。 突然而至的热情让女子受宠若惊,虽仍有些许羞赧,却还是温柔的回应起来。 当他将她抱上床榻,解开她的衣裙时,她却有些涩缩起来。 看着眼前注定要伴她一生的男子,她心中虽五味杂陈,却还是努力给自己鼓励。 从前,他待她虽亲密,却从未碰过她。 这一次,她终于要熬到头了。 这一天,终是让她等到了。 “妃儿……”低低的呼唤自男子口中溢出,让神游天外的女子瞬间清醒。 看着这个与自己缠绵悱恻、抵死纠缠却还在呼唤另一人名字的男子,她只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悲。 手下,紧紧地抓住洁白的床单,任男子动作再粗暴也不吭一声。 她强忍着酸楚,告诉自己,为了家族,也为了自己,她一定要把握住这一次机会。只要怀上皇嗣,她就是未来的皇后了。 “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一番云雨过后,他抱着她,像梦呓一样,说道。 弟弟的声音近乎虚无,但是睡在他身边的女子却听清了。 或许女人,本来就是敏感的生物。 千头万绪只在一念之间,她在脑中迅速权衡过后,用柔柔的声音在男子耳畔说道:“嫔妾永远都不会离开陛下的。” 一夜无眠。 五更时分,帝天照例准时睁开眼睛。看着身旁呼吸不稳,明显未陷入睡眠中人儿,他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了。 “昨晚,朕可有说过什么话?”他问道。 闻言,女子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道:“陛下说,让妾身不要离开陛下。” 她脸上的红潮又升了起来,像是想起了初经人事的情形,粉面桃花,羞涩难言的样子让人心头荡漾。 帝天虎躯一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昨晚独自痛饮过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就好。”他自顾自的穿好衣物,看也不看床榻上一丝不挂的美人儿,径自离开,带走了最后一抹旖旎的气息。 几日后,一个全身都被罩在黑纱里的老妪被偷偷送进宫来。 “娘娘。”年老的近侍轻唤着床上呆若木鸡的女子,道,“葛大夫的医术举世无双,绝不会断错。” “怎么会没有呢……”坐在床榻上的女子目光呆滞地望着她,纤细的右手缓缓的来回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只有一个办法了……”那个婢女拍拍手,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她的身后走出。 那是一个俊美无涛的男子,他的身材高挑而修长,全身上下透着一股温文尔雅的书卷气。 榻上的女子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看着那个男子,忍不住地瑟瑟发抖。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呜呜……”她疯狂地摆头,瑟缩着往后退去,眼中泪水涟涟,脸上更是褪尽了血色。 “娘娘……”那个侍女看着她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而后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肩膀,定定地看着她,道,“你可要考虑清楚,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有人说,有人的地方,便有是非。而后宫之中,则是天下间,是非最多的地方。 贤妃的好运,让许多人嫉羡,也让更多的人,终日寝食难安。 嫉羡的是,只要生下这第一个龙嗣,以她长久以来在宫中养成的地位,皇后之位非其莫属。 更让人头疼的是,一旦贤妃上位,慕容家势必会一跃成为翳国第一家族。而外戚势大,威胁到的,不仅是皇 权。朝野上下局势的变化,定会波及到上至权臣,下至庶民的每一个人。 可是,初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本应开怀大笑的当事人翳皇,竟然冷笑不止。 他咬着牙说:“朕的这些贤良淑德的嫔妃们,真是花样百出、长袖善舞,一天也不让朕安生啊。” 当时,那个红衣女子正站在他的身边,闻听此言,她淡淡的问道:“怎么说?” “她不可能会怀上我的孩子。”帝天冷冷地说道,“因为,那日清晨,我让她身边的侍女在她的食物中放了麝香。” 女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道:“为何……” “后宫嫔妃,不过是我稳固朝野平衡的棋子而已,我怎么可能会让我手中的棋子怀上我的骨肉。人一旦有了牵绊,无异于自取灭亡。”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无波无澜,好像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面对身旁之人时,他总是会自称为“我”,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朕”。 秋季未至,草木却已经开始泛黄。 部分树叶变得枯黄后,从树干上脱落下来,飘啊飘啊,最后无声地落在大地上。 女子专注得看着远处的山巅,看着那里原本青碧色的山色已经掺杂上了点点斑黄,就像,繁华过后的凄凉落幕。 第七章·领悟 对于男子说的话,她久久未发一语,就好像,根本就不足为怪。 不过是寻常的宫围争锋而已,更惊世骇俗的事情,她也早已司空见惯了啊……男子想着,忽然觉得,他选择的这条路,是如此的艰难坎坷,布满荆棘。 “不说那些,你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打断这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男子轻声问道,“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自古盛极而衰,凡事过犹不及,极度的繁盛是否就是衰落的前兆。”清冽的声音,如空谷幽啼,响彻四方上下。 男子邪肆地一笑,打趣道:“什么时候,你这样的人,竟然也开始杞人忧天了……” 话还未说完,便听到殿外一阵喧嚣声,接着,一道碧绿色的身影裹带着一阵馨香,一股脑地冲进了男子的怀中。 “陛下……”几个宫装女子紧跟着进殿,慌忙的跪在地上,道:“贤妃娘娘非要进来,奴婢们没有拦住,奴婢该死……” 帝天的脸色瞬间变冷了下来。他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几人退下,而后看向怀中的人儿,一只手贴着她的后背缓缓向上,最后握住她的肩头,将她推离身边。 他语气冷冷地问道:“何事,让你如此失态?” 被推开的女子识趣地后退一步,款款地行了一个大礼,跪在地上,楚楚地抬头,道:“陛下,求你救救臣妾吧。否则,我早晚会被人暗害至死……” 她似是不胜孤冷地颤抖了一下,眼中含着晶莹的泪水,凄楚地看着男子。 “今日下午,杨淑妃派人送了参汤给我,可是妾身近来很是厌食,无福消受,于是便转赐给了身边的宫女,可是没想到……那宫女竟当场七窍流血而亡!” 不着痕迹的点到了自己腹中的胎儿,全然没有看见帝天眼底的厌恶。 她抽泣着道:“臣妾贱命一条,只求陛下,为我肚子里的皇嗣讨个公道。” “慕容姑娘,你这栽赃陷害的把戏,未免太过拙劣了。”一道清冽的女声,从头顶上方罩下,道,“杨淑妃就算再蠢,也不会做这等明目张胆的谋害皇嗣的事。” 是谁,竟敢如此大胆,不分境地,随意出言……她惊诧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那抹红色的身影。 远远看去,仿似一团火在燃烧,随着她越发走近,她清楚的感觉到那个女子全身上下散发着的寒气,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发出的冰冷绝情和拒人千里的气息,配 合着她的深衣重裳,仿佛是冰与火在她的身上交融。 女子站在那里,即使蒙着面纱也让人觉得清渺高华,宛如天人。 她陡然间便已无话可说。 那个女子却盯着她的容颜,轻笑道:“果然好颜色,我见犹怜。” 在这个时候插话,不啻于在挑衅一个帝者的尊严。可是面对女子毫无敬意的话语,向来喜怒无常的帝王却似心无所感般的随声附道:“哪有你这般盯着人家看的?” “这样,你就心疼了吗?”那女子轻轻一笑,道,“我怎么不知道,素来杀伐果决的翳皇竟然也会怜香惜玉。” “怜香惜玉,也要看对谁。”帝天看向地上仍旧跪着的女子,意味不明的说道。 看着他望向那个女子的眼神,慕容怜忽然明白了——原来,他并不是无情的帝王,只是他把他的感情全部都给了眼前这个女子。 她忽然想起了,嫁到宫中以来,一直尽心指点她步步为营的那个女婢,那便是父亲为她准备的唯一嫁妆。 若没有她,在这人吃人的宫中,她早已粉身碎骨,如何还能如履薄冰的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一直都知道,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他根本就没有爱过她,否则,他不可能会不要她的身子。 她更知道,他宠她,只是因为她的父亲大权在握。若有一日,她没有了家族的庇护,他绝不会对她假以辞色。 正因为明白,她才疑惑,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够得到他的倾慕? 那个老仆对她说,其实你最大的威胁并不是夕颜,而是皇帝心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当她听到那句话时,如是问道。 一个已故之人,这便是她得到的答案。当时她觉得,既然那个人已死,就对她没有威胁。所以,她还有机会,走进他的心。 可是现在看来,哪里是什么已故之人?她垂下眼帘,不敢让自己充满怨恨的目光被人窥到——原来,她才是我最大的阻碍。 她如此想着,却听到那个女子又对她说:“我听颜而说起过你。” “她将你当作唯一的朋友真心相待,你却对她处处心机布局陷害,”那女子喟然一叹,道,“不过,这也不能怪你。想在皇宫这样的污秽之地站稳脚跟,自是少不了心机手段。但是小姑娘,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心机太深,终究是害人害己。” “嫔妾不知大人在说些什么……”慕容怜睁大茫然的双眼,摇着头说道。 “慕容怜,不要对我玩弄心计,你能骗得了颜儿,却骗不了我,同样的,你也骗不了帝天。”红衣女子咄咄逼人的道,活了三十余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以说,连眼睫毛都是空的。 “你确实很聪明,懂得利用你最大的资本,女人的眼泪是最有效的利器。可是你万不该找上他,帝天此人,绝非你借刀杀人的最佳人选。” “我真的没有……客卿大人,妾身做错了什么吗,你为何要如此折辱于我……”她好似受到了天大的污蔑一般,一边说一边后退,那般楚楚可怜的姿态,任谁看了都会于心不忍。可是翳皇偏偏不为所动。 心底,泛起了无限的悲凉——心心念念的男子视她为尘埃,如此这般薄情于她,这让从小被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女所难以接受。 “慕容怜,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惜你是个人才,才对你说这么多。你记住,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再执迷不悟,将是万劫不复之境。”女子说完,转身离去。 见此,一旁的翳皇摸了摸下巴,闷笑了一声,而后正色上前,扶起了跪在地上兀自抽泣的美人。 “陛下……”慕容怜柔柔一唤,顺势靠在了帝天的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他挑起她的下颌,靠近她的耳畔,缓声说道:“不要奢望你不该奢望的东西,否则,注定什么也得不到。” 慕容怜惊讶地看着他冷峻的面容,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原来,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阴毒、残忍、狠辣、无情。 在后宫这个囹圄之地,最不该妄想的,便是爱情。因为,在帝王眼中,后宫中的女子只是他的棋子,是他维系政权的棋子。 只有脚踩着他人的尸体站在最高处,才有资格做自己,和他人命运的主宰者,而不是任人鱼肉。 母仪天下,与天子坐拥江山,才是后宫女子的终点。可是后位只有一个,为了坐上这个位置,多少女子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最后却落得个凄凉的结局。 她握紧拳头,脸上却展开了一个娇媚的笑靥——以前是我太贪心,今后,我不会再奢望你爱我。 既然得不到你的心,那我就要得到你的人。 心里想着,她站起身,盈盈告退。她是聪明的女子,她清楚的知道,只要背后那座大山不倒,她就还有机会。 毕竟,她有着高贵的出生,还有多年成就的威望和盛名,先决条件在中宫之中首屈一指。 “你认为,是有人故意栽赃的吗?”待所有人都走出去后,玄衣龙衮的男子说道。 “若是你如此认为,那就错了——所有人都觉得她不会那么蠢,便是正中了她的下怀。” “那你刚才为何那么说?” “朝廷中需要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来平衡,翳国,不可与杨大人生出间隙啊。”红衣女子背对着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听不出她的情绪。 她说:“更何况,后宫中的女子,大多数都知道,不可食用她人之物。手段拙劣至此,何足为患哪……” 第八章·毒妃 一株火红色的花,卓然独立于大片碧色之中,五片花瓣大如蜀葵,红艳欲滴,上缀金屑,日光所烁,疑若焰生。 美丽的佛桑花,以红色最为珍贵,被称之为“朱瑾”。这种花,本应在秋季盛开,可是不知为何,今年却开地异常的早。 可惜的是,花无百日红,过早的盛开往往会过早的凋零。 就如这世间的女子,过早的成熟往往会过早的被俗世中的种种欲望所玷污乃至侵蚀身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在少年时最惊才绝艳的少男少女,一半以上都会在尚未成长起来时,被扼杀于摇篮之中。 纤纤素手拈起一片花瓣,看似随意,却未带起整株花的一丝摇动。小小的一个细节,却足可见其控制入微。 接着,皓腕一转,指尖花瓣便如箭离弦,直指空中飞过的一排鸿雁。 身着玄衣龙纹袍的男子亲自上前,将一个小小的纸筒自候鸟腿上取下,看过之后,递给身旁的红衣女子,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冷冷地道:“这是慕容汤给慕容怜的回信。” 女子接过去一看,上面只有短短的十二个字:以退为进,待价而沽,谋定而动。 在男子掌风一拂之下,上面水印的字迹越发清晰。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女子别有意味地笑道,“你的这些朝中重臣,你方唱罢我登台,真是好戏接着一场,一日也不让你清闲啊……” “这些人,昔日偏居一域,不得出世,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良莠不齐。”男子也不计较她话里的讽意,坦然承认后,问道,“爱卿有何良策?” “收疆大史手握重兵,收则江山不稳,放则寝食难安。依我之见,解铃还须系铃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先稳住慕容怜,静待时机成熟,才好一举除去心腹大患。” 男子眼神一暗,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与她人假装恩爱么?” “有什么不可以?”红衣女子奇道,“小帝天,这可不像是你的性格。” “呵,没有什么不可以,我不择手段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么……”男子轻笑出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只是在想,以前的你,可不会用这等手段。你只会以铁腕政策迫其臣服,然后再徐徐图之……” “人都是会变的。”女子笑笑,道,“你想办法,将慕容汤召进宫,只要到了皇城,你就亲自为这位大史接风 洗尘……” 男子目光一凌,了然道:“你是想,杯酒释兵权?” 女子微微一笑,道:“酒是个好东西啊,不仅可得人心,还可定江山……” 两个月后,远居塞在的慕容大史被一纸急昭传至京城,与翳皇密谈半日。 珍淆玉饮就在眼前,长桌旁边的两人却各怀心思,食不知味。 毕竟君臣有别,即使是密谈,两人也是上下分明,坐落有序。 帝天放下酒杯,似笑非笑地道:“朕现在的王朝,看起来繁荣昌盛,却已开始从根本上腐朽。爱卿可愿为朕排忧解难?” 虽不明他话中的意思,慕容汤却还是当场跪下,表忠道:“微臣自当全力为陛下分忧,誓死效忠我朝。” “爱卿之忠勇朕自然是再清楚不过,否则,也不会召你来此。”帝天上前,亲自将其扶起,面上满是诚挚的信任,还有深深地惋惜。 “爱卿与朕君臣之情十数年,一片忠心赤胆朕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欣慰之至。”他长叹一声,道,“只是朝中一些人狼子野心,使朕忧心忡忡,总是夜不能寐。朕担心,生杀之机,予夺之要在大臣,如是者侵哪……” “微臣惶恐。” 刚站起身,还不足半刻的封疆大吏身形一抖,又重重跪下,急急道:“陛下黄袍加身,天命已定,臣等怎敢有二心!” “爱卿快请起。”帝天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怅然一叹,道,“与爱卿无关,朕只是觉得,人臣太贵,主位必忧啊。” 慕容汤没有起身,他沉默了许久后,才沉沉地道:“微臣择日,自请离官。” 在权利和生命之间,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选择了,委曲求全,只为,苟且偷生。 他一字一顿,吐字艰难的说完这八个字,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从后殿中出来,他一眼便看到了等在殿外的慕容怜。 “父亲大人。”慕容怜走上前,盈盈下拜,得体得微笑着。 看到女儿,他叹息一声—— 这个女儿,从小到大,从未让他失望过。可以说,她一直,都是他的骄傲。 可是他却将她当作棋子来用,如今,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他猛然意识到,亏欠女儿如此之多,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弥补了。 他说:“为父老了,再也帮不了你了。以后, 就靠你自己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也不去看女儿那苍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躯,他一步一步向宫外走去。那里,有皇帝为他准备的车队,在等着他。 恍惚间,他听到了身后有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和着低低的呢喃:“是女儿害了你……” 他从未怪过她。因为他知道,她只是被人利用。既然帝天已经盯住了他,不管用什么方法,也会是这个结局。 他却没想过,是他自作孽,怪不得他人。 孰是孰非,他已无力,也无需去深究。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翳国的皇宫里。只是这一次,不是以皇贵妃的身份。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是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夕颜了。 自服侍的侍女口中听说了在我沉睡的几个月中发生的许多大事,联想到之前的一切,我豁然明白了,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再次见到慕容怜,她眼中闪烁着的利芒让我瞬间明白了,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姑姑早先对我说过的话,似乎都在一一应验。例如,她曾说,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相信,包括你自己的感觉。 “难道你就不恨她吗?”她问我。 “为何要恨?”我毫不犹豫地回驳,道,“我的生命,是她给我,我有什么资格去恨?” “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都被她夺走了,你难道就真的不恨吗?”她诧异了一下,而后浅笑盈盈道,“我们联手吧,只要瑾陵妃一死,就不会再有人能阻碍到我们。到时候,你我公平竞争,可好?” 也怪我当初涉世太浅,那般轻易地就相信了她,对她毫无保留。 可是不得不说,她真的太了解我了—— 生命中最看中的声名与最深爱的男人被同一人夺去,换作任何一人,我都会手刃她的头颅。可是这个人,偏偏是我最敬重的姑姑。 “我承认,我斗不过她。可是你,却不一定。看得出,她很在意你。”钟离烟无不毒辣地对我说,“仅凭这一点,你就先天立于不败之地。”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被最亲近的人所背叛。我定定的看着她——到底是怎样深沉的心思,才会想出如此恶毒的计策?我究竟,认识了一个什么样蛇蝎心肠的女子? “为什么偏偏是我?”这句话,一语双关,我知道,她能够听得懂。 “很简单,这宫中,只 有你,才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你请回吧。”我下了逐客令,道,“慕容怜,记住我说的这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你现在要想的,应该是如何保住你肚子里的胎儿,而不是处心积虑去害别人。” 我说的,皆是出自真心。何必如此这般呢?只要诞下皇子,她在宫中的地位将无可撼动。 “我也只是被生活所迫。”我听到她的声音渐渐远去,“夕颜,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这份洒脱,可是我做不到。我只知道,是我的,终究气我的。不是我的,使点手段也是我的。” 是啊,大家活在世上,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得已而为之。 可是,不属于你的东西,就算去争去抢,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那后位,究竟有什么好的,能让这么多人为此泯灭良知……转身的刹那,我看到了那一抹红色的身影。 我不知该,她是何时来到这里的。更不知道,与慕容怜的对话,她听进去了几分。但是想来,不会太多。否则,以她的性格,慕容怜是不会有命离开这里的。 “姑姑……”我欲言又止。 “还和以前一样吧,一个称呼而已,我不会在意。”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她率先开口,道。 “你现在看清楚了吗?”沉默中,她一步一步向我走进,边走边道,“她自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你。这宫中,哪里会有一个等闲之辈……” 她早就嘱咐过我,是我自以为是的一意孤行害了自己。 她说的对,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相信,包括你自己的感觉。 有时候,看起来越无害的东西,才越危险。 历史上,所有能在后宫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女子,都绝非常人,古人诚不我欺。 我终于知道了,这没有硝烟的战场,其实比那刀枪剑戟构成的战场更加险恶。 她与我说了很多,人这一生,总会遇见许多不同的人,善良与不善良的,你爱与不爱你的,只有全部经历过了,才能够蜕变与完善自己。 可是,如果一定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才能真正的成长,那么夕颜,宁愿永远懵懂。 “慕容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告诫她,道,“姑姑,你要小心。” 她不置可否,反问我,道:“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是最可怕的吗?” 我想了想,道:“颜儿觉得,姑姑这样的人,是最可怕的。” 她摇摇头,道:“女人的嫉妒心才是最可怕的,尤其是心机深沉的女人。” 第九章·冤怨 姑姑对我说,赶狗入穷巷,是最愚蠢之人做的事。 人若不畏生死,什么都将不再可怕。这样的人,才是最无破绽可寻的。 而现在的慕容怜,破绽太多了。对权利的渴求、对爱情的希冀和对生命的珍惜,让她变得不堪一击。 只是,对情字这一劫,谁又能够全身而退呢? “姑姑,颜儿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世上,真的有命中注定吗?” “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她抬手指向一片刚从树上飘落下来的落叶。 “这片叶子,仿佛注定会扎根树下,化为泥土。可是你看——”她一弹指,一道劲风打出,那片落叶便在半空中悠悠一滑,落入了不远处的小湖中,然后顺着水流,越飘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现在,你懂了吗?” “姑姑,我懂了。命运,是可以更改的,万事万物,都没有绝对。” 我的推测果然没错。 钟离烟,果真不是轻易会善罢甘休的人。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算计,只要生下皇子,她想要的一切,除了爱,都可以得到。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机关算尽,最后却毁掉了自己的前程与未来。 那日,我亲眼看着她在经过姑姑的时候,“不小心”滑倒,而姑姑,也只是顺手推出一道罡气,拖住了她下坠的身躯。 蓦地,却见,一道鲜红的血迹,自腿间汩汩流下。 她捂着肚子,声泪俱下,道:“你好毒辣,连我的孩子也不放过……他还只是一个未出生的婴儿啊……” 慕容怜的眼睛里蓄满了水珠,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晶莹的泪水,低声啜泣着。 “我还真是小看你了。”见此,姑姑的脸色平静无比。她说,“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你这个女人,还真是够毒。” 就在这时,接到消息的翳皇匆匆而来,几步就走到了近前。 这个我曾经深爱过的男子,先是看了我一眼,而后淡漠地转过身去看向跌坐在地上的慕容怜。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清楚的感觉到了他话里的冷漠和寒意。 他说:“这种手段,她还不屑用。” 可以一言定人真伪,他真的,就这么了解她吗? 又或许,慕容怜说的是真是假,他根本就不会在意。在他心里,姑姑做的 ,都是对的。 我暗自想着,这世间的男子,莫不是都如此这般薄情。明明昨天,还将你拥在怀中,今日,便可以毫不留恋地,将你推下深渊万丈。 在帝天的示意下,两个侍女上前,自她的身上摸出了几样物什。 姑姑亲自上前,自一干细软之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香囊,放在鼻间,轻轻一嗅,便露出了然的笑。 “这是什么?” 秀丽的脸上一下子便褪尽了血色,慕容怜强作镇定地道:“这只是臣妾随身佩戴的香囊而已……” “只是如此吗?”姑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吩咐道,“传太医过来,检查一下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一切便会真相大白。” “看她的样子,似乎,已经不用传太医了吧。”这时,冷眼旁观的帝天开口,他看向慕容怜的眼神,就像在盯着一个死人。 “不知姑姑,看出了什么?”见此,我靠前一步,低声问道。 “麝香的味道……”她轻声道。 我看着跌坐在地上花容惨淡的慕容怜,忽然明白了,原来,想要平步青云,所要依靠的,不是美色,不是心机,也不是才情,而是心如死灰。 看着地上越来越多的血迹,她身旁一个身着华衣的老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陛下,求求您,救救娘娘吧。她才十八岁,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她不停地磕头,在无数个与地面相撞发出“砰砰”声中,脑袋上迅速泛起青红的一片,鲜血顺着头皮流下来,看起来凄惨无比,使人恻隐之心顿生。 帝天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森冷地道:“我说她小小年纪怎会有这么深沉的心思,原来是因为有你这样一个尽忠职守的奴才……” “陛下……”听到他的话,慕容怜艰难地自地上爬起,梨花带雨地道,“嫔妾在这宫中孤独无依,也只有她是真心为我,若是连她都没有了,嫔妾便是彻底的孤身一人了。所以,请陛下念在昔日的情分上,饶过她吧。” 这晓以清理的几句话,说得甚为精妙,却也无法打动铁石心肠的帝王。 “你还是先为自己祈祷吧。”帝天冷漠的说道,“我曾经告诉过你,不要奢望你不该奢望的,你把我的话忘记了吗? 我为君王,生杀予夺,尽操我手。这个女人,妖言惑主,死不足惜。 来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听着老婢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渐渐变小,直至彻底没有,慕容怜眼中所有的光芒都暗淡了下去。 她绝望地看着帝天,喃喃问道:“陛下,你为何要如此对我……是因为她吗?” 她指向姑姑,凄凉一笑。 在久久得不到他的回答后,她终于放弃了追问。 凄笑声中,却不知她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站起身,与此同时,拔出了头顶上的发簪,向姑姑刺了过来。 我睁大眼睛,什么都来不及想,便上前一步,挡在了姑姑的身前。 利器破体的刹那,我感觉自己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中。 “颜儿,你这又是何苦……”幽幽的女声传进我的耳朵,“你真傻,以她的实力,根本伤不到我……” “颜儿虽然武功全失,但是,我绝不能看着姑姑在我面前受到伤害。”我艰难的说完,以前一黑,便不知所觉了。 后来发生的事,直到现在,我也不知。 只是恍惚中,我听见了利器掉地的声音,和女子惊慌失措的辩白,还有隐隐的一句,似乎是——“若她死了,你就准备给她陪葬吧。” 仿佛是冰与火两股能量在我的体内肆意冲撞,我想,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 就在这时,第三股能量出现,温和的一缕一缕渗透进我的五脏六腑,让我的痛苦稍稍缓解。 “她已伤及心脉,谁也无力回天。你这是在拿你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不知是谁在我身边说话,“你以为你这么做,她就会感激你吗?这只会让她更加痛苦。死,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说得对。可是我无力回答,只能恍恍惚惚地听着他们诉说。 “为什么,我能逆天,却不能替她改命?我可怜的女儿,竟比我的命还要悲苦。敢问上天,为何要给我们母女二人这么多的磨难?” “这就是命,你认命吧。”最先开口的那一人叹息一声,道。 “不,我还有神凰之心,我女儿的命,不该由天来定。” 我的意识昏沉的就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会被海水吞没。 可是偏偏,有那么一双手,总会及时的将我托起,使我不至溺水而亡。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像是历经一生那么久远,又像是一刻钟那么短暂。 我感觉炎热和极寒交替出现在我的梦中。热的时候,像是置身火海,冷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醒来的时候,已是五日之后。 在鬼门关徘徊了几日之后,我奇迹般的活过来了。 我暗暗感叹,没想到我的命竟如此之硬,连老天都收不走。 胸口处痛的很厉害,我用手捂住胸口,环顾四周,向帝天询问,道:“姑姑呢?” 直觉告诉我,昏迷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在我的身边陪着我。可是一醒来,却不见她的影子。 帝天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表情有些生冷,却还是木然地回答,道:“她为了救你,耗费了半生的功力和一颗神凰之心,现在正在密室调养生息。” 我没有注意到他对我的态度,只呆呆的消化着他的话,刹那间,天地间都变得一片晦暗。 “夕颜无用……”我闭上眼睛,任由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自顾自的呢喃道。 姑姑曾经告诉我,失去一些东西,往往会得到更多的回报。 可是这一刻,我忽然感觉身心疲惫,像是经历了万古的沧桑。 我不想再去追寻什么,也再不想去争取什么了。 心如死灰,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姑姑的预言说的对,我这般性格,注定命运多舛,一生坎坷,荣辱沉浮皆系于一身。 自闭关中出来后,我明显的感觉到她比以前不同了。失去了神凰之心,她与凤凰血脉已经彻底绝缘。 或许是为了安慰我,她对我说,这是返璞归真的体现,她因祸得福,了悟了大道至简的真谛。 可是纵然真如她所言,也消除不了我心中的无边愧意。 第十章·绝情 我对她说:“夕颜愿皈依佛门,终身茹素,用一生来为姑姑祈福。” 这一生,我已经了无遗憾——莫大的荣辱沉浮我都经历过,世事悲欢无常也早已看遍,我但求一方净土了此残生。 更何况,如今的我,不过是一个废人。所以只能以此,来为姑姑赎些杀孽。 养育栽培之恩,无以为报,唯有毕生不忘。我辜负了她十六年的栽培,选择了清净安宁无纷无扰的半生。 古佛青灯,空守己身,只叹缘尽,不恋红尘。 我说完,看到她的眼中在一瞬间便凝出了一层朦胧的细雾。 “一生流水,半世飘蓬……难道我注定要孤寂一生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确切的说,是凝视她眼角下方的那颗红褐色的泪痣。故老传说,眼角长有泪痣的人,是天命孤星,生来不详。这句话,真的在她身上应验了。 只是那时,我尚且不知,她的那颗泪痣,并非生来便有。 或许是觉得失态,她轻叹一声,突兀的对我说:“颜儿,你现在明白了吗……君心如流水,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君王之爱。当年,也曾有人许我无上荣华啊。” 她的手在我眼前一拂,刹那间,眼前出现了另外一番景象。与此同时,一声女子的低吟传入我的耳中——“红袖添香夜伴读,盼君文章可华国。” 那是一对无双的男女,男子身着白衣坐于案前在写着什么,女子则身着红装站在一旁为男子研磨。 两人举手投足间都是卓然的风采气度,看起来,皆是无双的人物。 这一幕,让我脑中徒然出现了这样的三个词:男才女貌、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那人,那景,在我眼中越发清晰,我终于看清了那男子的脸,竟然是,明祁帝白尧。 比现在的他,稍显年稚,却更加丰神俊秀。 那女子,钟天地之灵秀,美艳到了极点。 眼角没有泪痣的她,虽没有现在的绝艳,却显得更加清丽动人和空灵绝尘。 我看到那男子放下手中的笔,修长的手指覆上女子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道:“给我三年,我定给你天下间最辉煌的婚礼,凤冠霞帔,万人叩拜,一样都不会少。” 女子只是淡淡地笑着,对男子道:“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不要母仪天下,我只要你,只要是 你最爱的那一个,我甘愿为嫔。 所以,无论你为王还是为帝,我都是一样的爱你。因为,我爱的,不是你为皇子的身份,而是你这个人。” 男子却说:“我知道,你不会在乎这些,可是,我想要给你最好的。这天下,有你与我共享,此生才能无憾。” 情话动人,句句真切,况且那人又是千金一诺的太子,我甚至能感受得到当时,那女子内心的喜悦之情。 画面一转,还是那两人,我听到那个红衣女子对男子说:“我原以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入你眼的,却没想到,你想要的,竟是那九天之上至高的皇位。” 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心中丘壑比历代先贤只多不少,只是他隐藏的太深了,差点连她也蒙蔽在内。 “那么,你会帮我吗?” “若这就是你想要的,我一定会帮你得到。”她看着他,有些偏执地说道。 接下来,烽烟四起,战乱频发,眼前充斥着的,除了弥漫的战火,冲天的硝烟,流离的百姓,遍地的尸体,还有被鲜血染成绯红色的江海,再无其他。 我最后看到的,是峨冠博带,玄衣龙衮的祁皇。可是,他身旁站着的,凤冠霞帔的女子,却不是昔日山盟海誓,并肩征战的她。 画面一闪,姑姑绝美的半面容颜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眼底如一汪波澜不惊的古井之水,深邃无底,里面有一种让人害怕的平静。 “那时候,我年少狷狂,觉得他是世上最优秀的男子,也唯有他,才配得上我。却没有想过,最好的,未必就是最适合我的。 不过,事实证明,我的眼光没有错。因为,仅仅只是过去了两年,他便坐上了那天下至高的位置。 我庆幸自己,本就没有抱过太多的希望,可是看着心爱之人牵着她人之手接受亿万人膜拜,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帝后伉俪情深,为万民典范’的时候,你能否想象得到,我心中,是如何的酸楚……” 我从来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也从来没有从她的口中听到过类似的话。她是那样强大的女子,她的强大,总是会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好似,这样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就显得太过软弱了。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姑姑是天上的谪仙,没想到,谪仙也有求而不得的事,谪仙也会被情所伤。 从殿中出来的时候,正巧刮起了一阵风。惊鸿一瞥间,我看到 了身旁之人面纱下那一张惑人心神的脸。 穷尽世间的奇词艳藻,都无法形容那面纱下是如何的冶艳入骨,撼世出尘。 我以指尖轻触她的侧脸,道:“这般绝色的容颜,为什么要用一层面纱遮住呢?” 她却道:“这张脸,知道的人太多了,一旦再现于人前,恐怕会打草惊蛇,影响大局。” 也不知他们在计划着怎样的阴谋,只知道那是一项足以改变天下大局的浩大工程。所以她不说,我便不问,反正,时间自会告诉我一切。 默然中,我看到了帝天。他就站在殿外,看着我们。以姑姑的功力,不可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我知道,他没有看我,他的眼里从来就没有过我,就算在盯着我的时候,眼睛也是穿过我凝聚在另一道身影上的。 他们就那样平静的对视着,谁也不主动开口说话,使得气氛逐渐变得尴尬起来。 见此,我借故离开。只是,在走出不远时,我听到后方传来清冽的女声——“她与当年的我,很像,是吗?” “你们像就像在,俱是同样的美丽。”低沉的男声紧接着回答。 听了他的话,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意外。因为我自一开始,便清楚的知道,在他的心中,没有谁,是可以与她相提并论的。 就是这张脸,将我卷入了这些是是非非的恩怨纠葛之中。说到底,上一代的恩怨,与我无关。那么,为何一定要我去承受这些本不该承受的?我在心里默念道。 随着渐行渐远,他们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夕颜是个苦命的孩子……”看着女儿的远去背影,女子微微一叹,道。 他看着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你想说什么?”她看出他的欲言又止,问。 “再苦,有你苦吗?”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便有些后悔。他不想揭开她深埋于心底,却终其一生也无法全数愈合的伤疤。她不是那些流于表面的孱弱女子,她的苦,从来就不为外人所知,更不为外人所道。 唇角的微笑渐渐消失——她一向是不苟言笑的,在不刻意伪装的时候。 “我一生叱咤风云站在人道巅峰,控权柄,掌杀伐,受亿万人膜拜,天下皆对我俯首,何苦之有?”她淡淡的说道。 语毕,一片死寂。 男子沉默半晌,才鼓起勇气, 道:“这绝巅之处,虽是风光无限,却也是风头最劲、寒气最重的地方。” 他目光炽烈如火地盯着她的眼睛,缓缓的道:“这至寒至冷之地,若有一人相扶,会不会站得更稳,会不会,不那么孤冷……” 红衣女子叹息一声,有着无奈的道:“小帝天……” “你不要再说了。”男子打断她的话,苦笑着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的痛苦能够分给我一些,你便可以少承担一些苦痛。我为你所做的这一切,不图任何回报,当你觉得不再需要我的时候,随时可以离开,朕,不会给你任何羁绊。” “可是,小帝天,你明知道的,我不可能会那么做。”女子情绪虽有些许波动,却还是淡淡的道,“吾将汝当作吾之胞弟来看,怎会舍得那般利用于你?”你又怎会了解,这样的爱,才是我真正痛苦的根源。 她说:“更何况,我的痛苦无穷无止,没有尽头可言,若分与旁人,也只会连累别人与我一样,心灵迟暮,生机绝断。” 可是为了你,我甘之如饴。 男子终究没有说出口。面对她,他永远无法开口反驳,她却总是一味的拒绝他。若是换作旁人,这样的情况,是不可想象的。 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例外,一直以来,也只有她,能让他无可奈何。 他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女子,那些话,对她,只能适得其反。他不想将她逼走,至少现在,还可以每天看着她。 各种想法在他的脑中相继出现,纵横交错,纷乱如麻。 就在这时,女子忽然问道:“慕容怜呢?你将她如何处置了?” 他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在天牢里。” “毕竟是你的女人,你竟舍得如此待她。”女子淡漠的一笑,道,“是要有多狠的心,才能把那样娇滴滴的美人儿送到那样的地方?” “没有将她千刀万剐,已是对她莫大的恩慈。”凡是伤害过你的人,无论是谁,我都会让她生不如死。 女子笑道:“多情才深情,无情才绝情。有时候,看起来最专情的男人才是最绝情的。” 男子淡淡的看她一眼,声音中不带有任何情绪,道:“你说的,是白尧吧。” 红尘多妩媚,万般芳华之下却尽是杀人不见血的阴毒利爪。但你却不知,我可以对任何人绝情,唯独除了你。 第十一章·入佛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道曼妙的丽影由外而入,缓缓向前走去。 湿滑的砖地上不知是水还是血,蜿蜒流淌着。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啊……” 无数双沾满污秽和血迹的手从小道两旁的铁栏里伸出,一颗颗蓬头垢面的头颅夹在铁栏内,幽幽的眼睛盯着女子,嘴里含糊不清的干嚎着。 这些人,大多是一些死刑犯,他们不一定罪大恶极,甚至有些还是刚正不阿的清官。可是来到这里,便没有例外的,全部都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只有腐尸上才会有的味道,自这些尚还活着的人身上发出,闻之让人作呕。 黑暗,无边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 喧闹,地狱般的喧沸中,只有女子“搭、搭”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响起,显的格外清晰悠长。 这里是宫中最肮脏的地方,雕栏玉砌的宫殿需要有一处这样的地方来隐藏所有暗黑。 女子面色不改,从容地踏过,径直往最深处走去。 阴暗,秽乱,森冷,恐怖,血腥,脑海中闪现出了一个泫然欲泣的泪颜,女子微微一叹——身在这样的地方,纵然没有对她实施酷刑,也够她受的了吧。 那样娇弱清高的人儿,一朝沦为阶下之囚,如此双重打击,她能否承受的了? 天牢的尽头,一间独立的狱室中,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静静地蜷缩在角落中,状若身死。 那女子止步于铁栏前,看着里面那一道道小小的身影,漠然地道:“慕容怜,我从未将你看在眼里。没想到,竟着了你的道。” 听到女子的话,那道身影微微一颤,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 她的眼神尚还有些涣散,像是遭受了巨大打击过后的惊惧未散。 可是,惊惧未散,理智尚在。她缓缓地站起身,一个骄傲的女子,是纵死也不愿被人居高临下的俯视的。 “按照宫规,天牢禁地,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轻易进入。你到底是谁,竟让陛下屡次为你破例?” “吾名,瑾陵妃。”清冽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瑾陵妃……”女子喃喃念了一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用充满怜悯的目光看着红衣女子,道,“其实你不必来看我的笑话,因为,没有人比你更加可悲。” 不理会女子的诧异,她 自顾自地说着:“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么,其实夕颜最恨的人就是你。她那么优秀,却从一出生就要生活在你的阴影之下,每天听着属于瑾陵妃的传说,背负着‘天下第二’的‘美名’,她怎能不怨,她怎能不恨?!” 女子彻底的呆住了。这一刻,她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地在心头盘旋。 原来,竟是如此么?她早该想到的,却一直从心底不愿承认。 是她的错,生下她却给不了她应有的爱,那是她唯一的女儿啊,却因为她,整日活在痛苦和煎熬之中。 她的话,就如一把钝刀,一刀一刀砸在女子的胸口之上。 惊见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她骤然惊醒。 “慕容怜,你不必对我说这些来扰乱我的心智。”她沉下声,说道,“因为,你实在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天地不仁,却对万物一视同仁。重要的是,你对自己所能创造出的价值,是否有所明了。” “皇宫是个是非之地,你不害他,他便害你,我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想好好的活下去而已。更何况,谁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被称为慕容怜的女子痴痴地说着,“我们都是命运的囚徒,再怎么挣扎也逃不开命定的枷锁……” 她说到最后,竟一时魇迷,入了魔障。疯疯癫癫的样子,好不悲哀。 红衣女子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带进一地苍白细碎的月光。 “自作孽……”她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中,隐隐道出这样一句。 这就是宫中女子的悲哀,以色侍人,就算得到一时之所愿,也终难免会因色衰而爱驰。 后宫之中,在莺莺燕燕,环肥燕瘦,诱惑无尽,这就注定了帝王之爱,是无法长久的。 所以,我不怪她。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是由不得自己的。身在是非之地,不去争,不去抢,只能被是非所伤。可惜,我还是做不到泯灭人性,损人利己。是以,我选择了最懦弱的逃避方式。 在佛教,剃度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 我跪在大殿中央,身着一袭如雪白裳,任由三千烦恼丝笔直地垂在地上。 心里,若没有了对红尘,对往昔的眷恋,自然也不会惋惜这陪伴我半生的长发。 主持大师的剃刀在我头顶上方轻轻划过,一缕青丝便自眼前飘落下去。我闭上眼睛,在那一缕发丝落入托盘的同时,脑中闪现出了 不久之前浴血搏杀的场景。忽然间,想到了这样一句: 一念为魔,一念为佛。 “颜儿,不要——”我好像听到这样一声呼唤,从天际传来,飘渺的让我以为是心底的幻象。 我睁开眼,环顾四下,却看到了一个我最不愿看到的人。他就是,造成我武功尽失的罪魁祸首——白尧。 “你来做什么?”我看向他身后,语气淡薄地道,“带着那么多羽林军来此,真是好大的气派啊。你这是,要血洗禅心寺吗?” 又莫非,日理万机的祁皇千里迢迢专程来此,只是为了看看,昔日手下败将的终场? “你不能出家。”他看着我,如此说道。 “为何?” “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是祁国唯一的公主。”他似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说出这句话的,距离这么远,我都能感觉到他口气中流露出的颤抖。 “颜儿,我是来向你赔罪的,对过往的十六年疏忽,还有向你射出的那一剑,今后,我会用尽一切方式来弥补。”他皱是眉,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悲痛。 “我没有父亲。”我用极度平静的目光看着他,毫不犹豫的说。 眼前这个人,是祁国的皇,可是他真的不够聪明。 他根本就不该来找我——过往的那些恩怨是非,本不应再提,就如我与姑姑之间,从来都是心照不宣的。 即使种种迹象表明,他与我之间,的确存在着扯不断的渊源。 可是往事如烟,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现在想弥补,都已经太晚了。 既然十余年的遗弃都能用短短一句“疏忽”盖过,时至今日,为何还要来扰乱我的生活? 而对于他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我亦无心去追究。因为无论真假,我都不可能会与他相认的。 因为这个人,除了生命,和无尽的孤苦,什么都没有给过我。 所以今生今世,他也没有资格来插手我的人生。 我拿过托盘让的剃刀,在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止的刹那,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泛着幽蓝的红色液体沿着手腕流至地面,很快便晕成了一小片血泊。 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体内有近一半的真龙之血,所以我才没有太过怀疑他说的话。毕竟,百年之内,能拥有这么浓厚的真龙之血的人,不过五指之数。而身为真龙之子的白尧,亦没有必 要必要欺骗我这个已无利用价值的废人。况且,他脸上那刻骨的悲痛也不似作假。 我淡淡的说道:“从此以后,你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祁国君主,而我,永远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以前是,以后也一样。与你,永无半点瓜葛。待我体内的真龙之血流尽,你便可以放心了……苍龙与蝼蚁,永不会有交集。” 他看着我,颤声道:“你就这么恨父皇吗?” 随着血液的流逝,我开始昏昏欲睡。可是,我还是努力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冷冷地笑着,道:“你太高估自己了,我为何要恨你?十几年前,我还未出生,你们那些恩恩怨怨,与我何关?” 何况,若我所料的那一切全部为真,那么,姑姑这些年来所受之苦,和我十六年非人的苦练,都该是拜眼前一人所赐,让我如何泰然面对之? 不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我感到眼前越来越模糊,脑中越来越沉,最后眼前一花便失去了意识。 沉沉浮浮中,我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反反复复一直不停地在对我说着一句话。 可笑啊,你的身世,竟比那逝水浮萍还要坎坷……她说得对,我的身世,当真是天涯畸零,起落颠沛。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身在主持大师的函丈之中。住持大师背对着我,盘坐于蒲团之上默念着经文,就像他面前的佛像,宝相庄严,悲悯众生。 一章经文念完,他依旧未回头,却如似知道我已然醒来。对此,我毫不惊异——放在昔日,我也可以从气息上判断出真伪。 他背对着我,幽幽地叹一口气,用满是可惜的口气,道:“你慧根出色,若皈依我佛,定会有很高的造诣。只可惜,你六根不净,我不能收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若六根俱净,本身便已是佛了,何谈入佛。” 我同他一样跪坐于佛像金身前的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缓缓地道:“人生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金已闻。此身不向今生渡,更向何生度此身。我佛慈悲,是不会将弟子拒于佛门之外的。” 第十二章·出离 我等了很久,才听方丈道:“既然你一心向佛,以后就拜于我名下吧。我收你为首座,赐予法号静尘,许你带发修行。” 方丈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有失必有得,我经历如此之多,早已悟透了一些佛果,可以拜入他的座下。 我受宠若惊,如此轻易地被提为方丈弟子,位例“静”字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今日败入佛门便是新生,从此世间将不再有夕颜,留下的,只是静尘。” 这种种的人和事纠缠在一起,千头万绪,旁根错节,早已分不清谁对谁错,孰是孰非。 又或许,这世间本就没有真正的对与错,一切的是非爱恨,都不过是因为立场的不同。 而现在,我终于可以不问尘世中事,一个人静静地禅坐,与青灯相伴,有古佛传道。 这本是我一直所向往的生活。 寂寞与我,原是良友。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心境越发淡然。主持对我极好,他说我慧根极佳,是他平生仅见。我想,他或许是有意将我培养成衣钵传人的。可是,事到如今,这些声名地位,于我而言,还有何意义呢? “师尊,我有一问,可否解我不知之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的眼神很平淡,却有一种洞觉一切的光芒。 “放下我执,心物一元,佛,自在你心中。受困于情,苦。缘来了,珍惜;缘去了,放下!佛法无边,总有一天,不用我说,你也当可自行领悟。” 这一日,一个绝美的女子踏进了这座地处偏远的古寺。 我双手合十,对着她,平静地道了一声:“施主。” “颜儿,我们谈谈,好么?”依旧是那般不容拒绝的态度,她定定地望着我,道。 “好。”我转身,将她引入室内,道,“不知施主想与贫尼说些什么?” 她说:“聪慧如你,可知道,我要做的是什么?” 我垂下眼帘,道,“若单单是为了报仇,手刃祁皇一人,也好过生灵涂炭。” “杀了他,然后让他以明君之身份下葬皇陵,美名传万世吗?”她哂笑道,“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光风如霁中,我看到一株小小的树苗正在迎风舒展枝条。 高大的男子对垂髻稚龄的少女说:“妃儿,你要记住,你是瑾陵王朝的公 主,是为瑾陵王朝的复国大业而生的。你的亲生母亲,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也是整个王朝最富传奇色彩的女子,她为你而死,你不能不为她报仇。” “可是,瑾陵王朝不是已经……”少女幼小的轮廓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大一小二人的谈话声。 “只要你还活着,瑾陵王朝便没有覆灭。” “那段叔为何不去杀了燵王呢?杀了他,就可以报仇了。” “双脚难敌四手,一人之力是无法与一个王朝相抗衡的。就算我现在杀了骜擎,他们也会另选一个王者。如此一来,非但不会动摇国之根本,反而打草惊蛇。” 同样的地点,只是那颗小小的树苗,已有两人之高,而那稚嫩的孩童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身着一条暗红色的长裙,绝美的半边脸颊如明玉般白璧无瑕。 朵朵桃花如落雨般纷纷扬扬自高大的树枝上飘洒而下,落在少女的头上、肩上,绝美而梦幻。 少女一脸清泪,看着软榻上貌若中年的男子。 “段叔,不要走……没有你,妃儿该怎么办……” 那男子颤抖着抓住她的手,一字一顿吐字艰难地道:“十七年了,没有我的守护,她在那边一定受了很多的苦。所以,我要去找她,履行我未尽的职责……唯一让我放不下的,就是你啊……” 因为经历过,所以我能够理解他当时的绝望心情。 那男子睁大眼睛,几次抬手想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的垂下。死的时候,他双目圆睁,竟然是——死不瞑目! 原来如此。不知不觉中,脸上已经爬满了泪痕。 我问道:“姑姑,现在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和无上荣光,为什么不能试着去快乐?” 她说,得天下者,有几个是真正快乐的呢?唐皇为夺江山,弑父杀兄,女帝为谋天下,囚禁丈夫,手刃亲子,他们皆为了在青史上留下只言片语的一席之地而不择手段。 可是,纵然千年传唱万古流芳又如何?九天之上,至寒至冷,万古枯寂,何来快乐? 自古以来,只有荒淫无道之君主,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可是如此,为了一时的快乐,背负万载骂名,值得吗? 值得吗? 值与不值,谁又能够说得清楚呢? 无上荣光背后,是繁华,还是悲凉,又有谁 知? “可是,帝天暴虐无道,你这样帮他,就不怕遗臭万年吗?”我抬眼,平静问道。 “古时的唐皇,未登基前,也曾弑父杀兄以谋帝位。我承认,他不是一个好人,可他只是对少数人残忍,对多数人来说,他是一个好皇帝,因为他有统领一国的能力。” 没想到,她对帝天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她说的很对。 这样的王者,一个时代中有一个来守护世人足矣,多一个,便会成为人世间的灾难。 可是偏偏,这一世,双雄并立,南北争辉,照得世人睁不开眼,耀得世间祸乱不断。这样的时代,必须要结束了。 我叹一声:“或许,你说得对,翳皇,比祁皇更适合主宰天下。” 可是这些,都与我无关。 她离开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颜儿,没有让你体会过普通孩童所拥有的单纯快乐的童年,是我对不起你。 可是你知道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还要艰难一万倍。 盛名之下无庸才,天才背后要付出的太多,我都知道,也能理解。 再次听到他们的消息,已是六个月之后。 几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前来情愿,祈求佛主护佑她们家人平安,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再一次听到那两个名字的。 她们绘声绘色的诉说着,客卿大人如何以雷霆手段镇压奸臣、平定内乱,扫除敌寇。 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听着他们的描诉,心里有自豪,也有羡慕。 翳皇帝天,并非伟大而无私的圣人,甚至,他比任何人都吝啬,连一点点的虚情假意都不愿施舍于她人。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为她做到如此,甚至允许她将他的光芒都压盖下去。 他是一个帝王,君王一怒,伏尸百万,血流飘杵,却从未对她露出过属于帝王的锋芒和利爪。如此没有原则的对一个人好,我想,他定是爱他爱到了极致。 想到此,我的心,蓦然生痛。 心不动,则不痛。我知道,我终究还是无法轻易的死心。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对姑姑的处处宽容屡屡破例便如同对我的刀刀凌迟。我只是一个俗人,也有七情六欲,我也有心。 可是纵然如此,我依旧希望他们可以在一起。因为,我希望姑姑,可以得到快乐。 春回大地,雨 润万物,洗尽一世芳尘。 我再也不是昔日那个事事力争第一的夕颜,现在的我,不想与任何人争,也没有任何东西是我想要去争取的。 对帝天,我亦再无他念。此生缘尽,只有在午夜梦回时,遥祝一声君且安好。 月圆人静之时,偶尔仰望苍穹,想着平日里,旁人对我的评价——见过我的人皆说我明镜无尘,如一朵错落俗世的仙葩。 其实我不过是彻底死心了。现在的我,心如止水,恰似一个死物,再没有什么能够打动我的心。 莲葩高洁,然而我这颗死寂沉沉的心,如何与之相比? 大地寂静无声,天穹苍凉无语。 我轻轻敲打着手中的木鱼,任柔和的月光倾洒在我的躯体上,就如同一个神圣的仪式。 红尘百态,风月无垠,一人一种看法,一人一种心境。看法不同,心境不同,入目之景也自然不同。 婆娑世界,众生虽智却愚,虽慧却钝。其实生活哪里有那么多烦扰,一切的不开心,都是对自我的折磨。 一切爱憎,终会成烟,青灯木鱼伴我一生,如此,甚好。 第四卷:朱砂泪 第一章·旧疾 深夜,雷电与狂风暴雨交缠着向皇宫压落而下。 铺天盖地的滂沱骤雨中,轰的一声巨响,一声惊雷响彻天上地下,霎时照得整座皇宫亮如白昼。 御书房中,翳皇一如往昔正在批阅奏折。他不停地皱眉,用一只手轻揉着太阳穴,却总是感觉心神不宁。 遂放下笔,拿着雨伞走出大殿,毫无目的性的抬步,却仿佛没有意识的朝着宫中最偏远的一处院落走去。 一阵隐隐的闷哼声传入耳中,似在男子心中响起了一阵惊雷。他急走几步,一下子推开了房门。 房门被推开的这一刻,他看到的,是这样一幕——女子倒在地上,全身都蜷缩在一起,浑身经脉突起,血红色的长裙散落一地,如血液在四处流淌。 他瞳孔骤缩,急走几步,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上前将女子拥入怀中。 “你怎么了?”他抱着她,大声喊道。 女子微微抬起头,用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那次强行涅槃后,我九死一生虽活了下来,却也因此留下了顽疾,时不时便会发作。发病之时,浑身经脉都会膨胀,痛不欲生。” 长长的呼吸几口气,在稍稍缓轻了一些痛苦后,她继续道:“经过这些年的调养,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却不想,今日竟突然旧病复发……” 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男子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她被咬得鲜血淋漓的下唇。 “看到你这么痛苦,我的心,比你更痛。”他更加用力的抱紧她,说道。 这时,女子再次开口,字字泣血地道:“这天下,我定为你谋来……就算不为颜儿的嘱托,仅仅是为我自己,为了给我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感受着怀中的人儿因强忍痛苦而造成的颤抖和痉挛,想到她十九年来无数次经历这样的苦楚,男子心如刀绞。 他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手腕,放在女子的嘴边,任由滚烫的鲜血滴落而下,不由分说地对女子道“喝下去。瑾陵妃武功独步天下,怎能被病魔打倒……” 真龙之血,与凤凰之血一样,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不同的是,只有真命天子才能够拥有真龙血脉,血脉越纯,代表此人越受上苍眷顾。 恍恍惚惚间,女子张开嘴,将男子的鲜血饮入腹中,仿佛,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琼浆。就这样,沉沉的睡了过去。 男子痴痴地看着她没有被长发覆盖的半边脸颊,有些苦 涩的笑了。 “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千方百计为我谋来的,就是我想要的么……” 他抬起头,看着这满殿的金碧堂皇,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女子的侧脸。 一片山河千万里,为博瑾色笑可抛。 十七年前,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以后,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再来伤害你。 我是被一声惊天动地的闷雷惊醒的。 醒来的时候,夜色正浓,窗外大雨倾盆,瓢泼而下。 刚才的梦还让我一阵惊悚,冷汗打湿了贴身的衣衫。 半梦半醒沉沉浮浮之间,我做了一个梦。 心,到现在还是一阵阵的揪疼。我知道,那不是梦。因为我与姑姑一脉相连,可以感受到她的痛苦。 夜色深重,我唤来了曾经陪我并肩征战的宝驹,在夜幕中疾驰开来。 受着神凰之心的指引,我连夜赶到了皇宫。彼时,宫门未开,我只好拿出姑姑送我的御赐金牌,在守职的羽林军前晃了一晃。 见金牌如见圣上。在我亮出御赐金牌的同时,他们诚惶诚恐的跪了一地,大开宫门迎我入内。 我固然知道,这样做是僭越的。可是此刻的我已顾不得那许多规矩礼仪,我只是迫切的想见到姑姑,想知道她究竟如何了,还是否安好。 寻着血脉的指引,我来到了宫中最偏远幽静的一处院落。 ——帝天抱着姑姑,就好像抱着的,是他的整个世界。 那时候,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贫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我屈膝行了一个君臣之礼,自小受到的礼训让我无论何时都不至失礼。 帝天抬起头,看到是我,于是抱起姑姑,将她放到了一旁的软塌之上。 这是自那次御花园一别南征之后第二次见到他。他比以前消瘦了许多,棱角分明的下巴上长出了一层细密的胡茬,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然我并未漏掉他腕间那一处深深的伤口,那触目惊心的皮肉中还殷殷地往外渗着猩红的液体。 “起来吧。” “谢陛下。”我施施然站起身,看到姑姑睡得安稳,心中松了一口气,坦荡的道了一声,“陛下保重龙体。” 我不知道我的面色是否如我的心一般平静,然而我是真的放下了。我知道 他永远也不会回眸看我一眼,他深爱着的那个人,是我最尊敬的姑姑,我祝福他们。 许是因为姑姑的原因,许是觉得愧欠于我,又或许两者皆有。 这一次见面,他难得没有明枪暗箭的算计于我,而是给我讲诉了一些往事,一些,有关于瑾陵妃与少年帝天的往事。 在他的讲诉中,我仿佛亲眼目睹了昔日的种种。两个同样惊觉世间的人,彼此深爱着不同的人,这是一曲有关情与殇的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时光悠悠,十七年前,他们也曾各自深陷于自己的清障中无法抽身,就如同当年的我,固执己见,执迷不改。 岁月不待人,回首往昔时只能幽幽一叹,最美丽的年华早已被留在昨日。 红颜已差,尽管两人看起来还那般年轻,可是他们已是百年之身的事实无法更改。强绝的武功留住了他们的容貌,却留不住那颗早已历经沧桑、千疮百孔的心。 情这一字,最是动人,也最伤人。可偏偏,没有人能轻易过得了这一关。 这世间,因缘际会,造化弄人,在你深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可曾注意到,还有一人,一直站在你一回头便能看到的地方,只是你永远也看不见他的存在。 十几岁的他们邂逅相遇,那样的情景,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才终于明白,那日,为何会有那一番暧昧的亲近。 我想,姑姑那般的风华,或许是我,倾此一生,也比不了的。 到了这一刻,我真的可以淡然相对了。因为我早已斩断了与尘世间的一切尘缘,如今的我,眼里、心里,独独只剩下了一个“空”字。 方丈说,俗世中的所有情爱,都是庸人自扰。只有放下一切,才能明悟禅机。他老人家很器重我,特许我带发修行,他说我有慧根极佳,是他平生仅见。因此,有意将我培养成传人,待他百年圆寂之后,传承他的衣钵。可是,对今日的我来说,这些东西,还有意义吗? 以前最看重的名利而今于我如浮云,这世界上,再难有什么东西能让我起心动念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帝天已经讲完了。 我想,白尧的存在,会是他一生中永远的痛。而我,正好是那个时刻提醒他这一段不堪过往的存在的人。 我一直在想,姑姑这样的人,怎么会失败。原以为她在经历过那件事后,即使不死,武功也难再有寸 进。却没想到,她竟在绝境中生出了新的希望,一举突破了化境,生生将痛苦忍下,踏入了一个让常人不可仰望的高度。 是我疏忽了,姑姑的密室从来就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以至于,我现在才知道,这十六年来,她过的,是何种生活。 我走近几步,看着她额头上滴落下的汗珠还有紧皱的眉头,默然一叹。 连睡觉,都睡的这么不安稳,可见当年的她,该是受过多么痛苦的磨砺,才能如此习以为常,一声不吭的熬过这漫漫长夜。 见我默然不语,帝天走过来,站在我的身旁,看着床榻上的人儿,缓缓的道:“若她肯与我在一起,她就是翳国唯一的王后。我愿意她你遣散六宫,甚至,以江山为聘。若她不肯,我也不与为难,只要她开心,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她,得到她想要的。” 他甘愿为她放弃这如画江山。可是,当初的慕非呢? “值得吗?”我问。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第二章·绝境 恍恍惚惚间,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帝天如梦似幻的俊脸渐渐清晰,他声音有些嘶哑,却一字一顿,对她说:“我跟慕非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江山虽好,但我更爱美人。” 一转眼,她又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头颅。 她双手被缚,捆绑在城墙上那高高的十字架上。城下,是黑压压的一片无尽头颅——那是数十万的诸城百姓在长跪,祈求或者说威胁祈王交出瑾陵妃。 刚醒来的时候,她只感觉浑身酸痛,手腕和脚腕都被紧紧的绑住,而体内,却无一点元力,全然像个废人。聪慧如她,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她抬头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无数人跪倒在城门内,祈求吾皇交出瑾陵妃。 他们的眼睛里满是嗜血的残忍光芒,全然忘记了不久之前谦卑跪伏,也忘记了是谁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他们看到的想到的,只有数百万里外驻扎着的燵国大军。他们只知道,交出她,就能保住性命。 这,就是她曾浴血守护的子民啊…… 她体内元力尽散,毫无自保之力——那全是拜他所赐。 那一刻,她的脑中闪过的,是一道白色的身影。想起昔日的相敬如宾、耳鬓厮磨、结发连理,此刻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她却曾愚蠢地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她满心的悲哀与绝望,最后化作了一个凄凉的笑。 连他都背叛了她,她还想要奢望天下谁人的忠诚和坚贞?在这一刻,人性的劣根性尽显。在自己和他人之间,所有人都自私选择了自保,没有人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拯救他人。圣人是无私的,可惜这所有的诸城百姓都只是凡夫俗子。 “烧死她,我们就能活下去。” “烧啊,这个妖女……” 无数人的叫喊声传进她的耳朵。 她环顾四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城下的人,无一不受过她的恩惠,如今,却如此待她。即使有人不曾落井下石,却无人敢站出来为她找出其情可悯的地方。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也会有这样一天,众叛亲离,成为众矢之的,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会如此对她。他难道不知道,如果他选择的是天下苍生,只要她说,她什么都不会拒绝。不为别的,只为他。因为他是她的夫,他的 天,她的生命都给了他,即使他要她去死,她也一定不会犹豫。 她原以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了她,他也不会。 可惜,那只是她以为的。他终究还是不相信她,他用那么卑劣的手段将她从天堂打入地狱。 一滴鲜红色的泪珠从右眼眶滑出——极度悲痛之下,她竟像杜鹃啼血一般流下了一滴血泪。 万般悲痛之下,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道伟岸的身影。若是他还活着,怎会容我受到如此欺凌啊! “段叔,对不起。我要辜负你的期望了。”她悲笑不已,再无泪珠滚落,可是周围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凄哀。 但却没有人同情,每个人都很自私。在自身利益面前,一切皆是虚妄。 她的眼中出现了一团火红的烈焰,那里面,有一道曼妙的身影,正在大火中,聘聘婷婷的跳着那一曲《霓裳羽衣舞》。 那是她的母亲,他没有见过她,却从段叔的口中了解到,她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她对她,一直是敬仰的,就如段叔,说起他的时候,脸上僵硬的线条总是会变得柔和许多。 那个贞烈的女子,不仅用死保全了自己的尊严,也以一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保住了她的命。 那么段叔,你为什么不跟她在一起呢? 他说,我配不上她。能够这样看着她,保护她,我已经很满足了。师傅说的对,我这样的人,注定要孤独一生。 可是妃儿,你生来就注定不会平凡,即使王朝覆灭,你依旧拥有天下最高贵的血统,我便赐你瑾陵王朝最高贵的名,妃这一字,在瑾陵王朝,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更代表了无上的尊崇,非帝后不可使用。而今,我将这个字赐给你,也只有它,才配得上你天下无双的凤凰血脉。 可是,你的命,是长公主用她的生命换来的。长公主无上尊荣,你身为她的女儿,应该引以为傲。 可惜,你这一生命运多惴,皆因对万事万物太过偏执。成也由此,败也由此。 这句话,到现在,竟是一语成谶。 这一切,究竟是冥冥中注定的命运,还是一个轮回的宿命。 时隔多年,她们两个竟然是同样的死法——同样被烧死在这漫天的火海之中。 十六年前,她在她亲生母亲的保护下苟活下来,如今,还有谁会以死相救呢? 这就是宿命,时隔十六年,却还是逃不脱的宿命。 前方十米开外处,站着一个华衣女子。她身姿玲珑,妩媚中透着一股高傲之气,站在一众铁血羽林军中,如众星守护明月。 “瑾陵妃,没想到吧,你也会有今天……”她脸上挂着明媚的笑,笑吟吟的看着她道,“男人薄情寡义自古如此,江山与你之间,他只会选择江山,毋庸置疑……” 那样灿烂的笑容,在这样的场景下,在她绝望的境遇中,显得格外狰狞可恶,和她白玉无瑕的俏脸显得格格不入。 看着她脸上没有出现预料中痛不欲生的表情,钟离烟银牙暗咬,狠狠地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她蓦地想起什么,用被绑住的一只手来回抚摸另一只手上的一道疤痕。 “好一个皇城第一才女……我瑾陵妃一生不弱于人,从未把你当作对手,没想到最后竟是栽在了你的手上。”她惨笑一声,幡然醒悟。 “你犯了轻敌的大忌。”钟离烟脸上那抹似讥笑、似不屑、似讽刺的笑容,最后在她的眼中化作了彻骨的森寒冷笑。 “我早就告诉过你,只有我才有资格得到最终的胜利,纵然过程让你占尽了风头。”她快意的说道:“我赌对了,在无限江山面前,他毫不犹豫的摒弃了你……” “我终究还是输了,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你的出身。”瑾陵妃依旧在笑,即使沦落至此,她骨子里的高傲也不容亵渎。 “纵然只是一个弃子,我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也不是你能够比拟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就算我死去,你也得不到他的心,生生世世,永永远远。”看着钟离烟瞬间惨白的脸色,她只觉得乏味无趣。她说:“白尧呢?他无颜见我了吗?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她对你,还真是放心……” “到了这一刻,你还不死心吗?你现在的处境,还不能让你看清吗?”钟离烟苍白着脸色,冷漠的说道:“你不过是他图霸天下的一颗棋子,他待你再好也视你为草芥。” “如今,你唯一的作用,也只是,为他的千秋大业,付出生的代价。” “只有我才是祁国的王后,所以,清理后宫门庭这样的小事,不必劳烦陛下亲临。因为我,责无旁贷。”钟离烟冷笑一声,素手轻抬,挥手致意,开始发号施令。 在她的眼中,瑾陵妃已是一个将死之人。她没有必要再为她动气,那样只会自降身份。 “烧。”她傲然看她,只说了一个字,却等于宣判了她的死刑。 “前朝余孽,死不足惜。”钟离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是一种用胜利者的眼光来俯视失败者的高高在上。她朱唇轻启,又道:“堂堂帝姬,竟沦落到这等下场,可悲……若是圣尊长公主泉下有知,也该死不瞑目了吧?咯咯,要怪,就怪你生不逢时,拥有千年难遇的凤凰真血还不知收敛。怀璧之人,岂能无罪?” 她眼前忽然一阵恍惚,呢喃道:“这是一个轮回么?难道真的是冥冥中自有注定?我躲过了那场浩劫,最终却还是躲不过自己的命……” 熊熊大火自脚下燃起,那是对待大奸大恶之人的最高刑罚……用业火生生将人烧尽成灰。可是,她本无罪,却要遭受这等厚待——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轮回! “如此机关算计,竟为我寻来了红尘业火,钟离烟,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她不甘,可是黑色的火焰已蔓延至她的脚下,转眼间就要盘旋而上。业火,不息不灭,无烟无尘,却无所不灭。一旦燃起,就会以燎原之势直到焚尽被烧之人才会熄灭。 老天不公,为何让她遭受这等惩罚? “钟离烟,你想的太美了……这天下是我为他谋来的,怎能给你徒作嫁衣?既然他如此爱他的江山,那我就毁了这片天下……”她长长一笑,道,“今日若我注定要命丧于此,那么,我要让所有人都给我陪葬。让负我之人,为他所作的决定,抱悔终生。” 慕非,你既如此负我,那就休怪我不念情分了。既然你如此爱你的江山,那我就毁了这片江山。我为你谋来的天下,怎能为她人徒作嫁衣?既然连你想让我死,那我活着还有何意义?既然要死,那么,我要让整个皇城,所有人都给我陪葬。 “妃儿,到了我这个境界的时候,你动用体内凤凰精血,冲击更高境界,便是水到渠成了。” “可是,如果时机不到,强行动用血脉之力会怎样?” “我也不知道。总之,会害人害己。”段影郑重的道,“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不要那样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万念俱灰之下,她想到了这段对话。她不甘心,所以她想用自己的生命去赌一次。 在后者惊惧万分的目光中,她长啸一声,开始强行逆转体内尚为数不多的凤凰真血。与此同时,在她周身腾腾而起的业火烈焰顿时摇曳后退,像是避犹不及一般。 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孤注一掷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让此身随心一死。 第三章·孤注 下一瞬,黑色的火焰被红色取代。不灭的业火全熄,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离火。 “啊——”钟离烟尖叫一声,道,“瑾陵妃,你这个疯子,你不是吃了化功散么……你……好狠……”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被堙没在茫茫大火之中。 强行逆转凤凰真血后,一切都已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此刻的她,根本没有能力去顾及他人,因为她自身也在承受着不能承受之痛。 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她仰天喷薄出一口血色火焰,苦苦承受着那比业火焚身还痛苦千万倍的离火噬心之痛。 “白尧,若我不死,他日定让你百倍偿还,我要将你挖心割肉千刀万剐,也让你尝尝这万箭穿心之痛……”她银牙暗咬,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像一头欲择人而噬的狼王,在黑夜中露出它最尖锐的獠牙,用尽一生的力量在心中埋下了一颗黑色的蛊咒。 无垠的夜空被熊熊燃烧的火海取代,天空亮如白昼,映出了无数人惊恐的神色。大火无边无际,宛如吞噬一切的巨大黑洞,无情地收割者数十万凡人的性命。 在她身旁,红色的离火已经变成了深紫色。那是离火至精,四大异火中最强的凤凰离火,寻常血肉沾之即死,烧金穿石、焚灭万物、无所不噬。 漫天大火中,灼热的离火还未接近,木质的十字架便被灼热的能量烘的炸开了,紧接着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她仰天长啸,发出的,却是一声尖锐的凤鸣之声。其音穿金裂石、上冲云霄、远播十万里,连地处山河之最东的燵国边城都能听得清楚。 与此同时,她一张完美无瑕的俏脸也变成了凤首,双臂一展,长达百丈,如垂天之云,铺天盖地。 片刻后,一只硕大的凤凰出现在了高空中。它身宽数百丈,通体赤红如岩浆浇铸而成,散发着无边的威严,让人如敬神明,忍不住匍匐在地。 赤霞冲霄,凤鸣动天,只有神话传说中才会出现的神鸟浴火而生,上抵九天,压塌苍穹,下荡九幽,破碎万物。 它铺天盖地,嘶声长鸣,在漫天离火中挣扎,全然不顾星空下数十万人,狭长的凤眸火光四射,如高高在上的神明在俯视蝼蚁。 朦胧间,她听到远处的祷告声—— “凰鸟如仙,不临尘间。凰鸟一现,祥瑞将至……” 看着下方的一切,她想要大笑出声——这,就是他们口中的祥瑞吗? 无人能逃,离火之威不容抵抗。无数人在大火中连最后一句哀嚎都未能发出,便无声的湮灭了。 许多人先是被凤鸣声震得耳膜迸裂,鲜血汩汩流出,而后又被凤体神光灼瞎了双眼,还未来得及惨叫,便在大火中化成了劫灰。 天际,被照成了一片火红。 又是一声凄厉的凤鸣之声,响彻天地间。让人敬畏的神鸟展翅击天,消失在了云层之上。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背叛我……” “相信我,就算全天下人都背叛你,我也不会。”恍惚间,她听见了一阵低低的呢喃。 要我如何相信?这世界,哪里还有人,是我能够相信的? 即使全世界都会背叛你,我也不会。 说话之人,究竟是谁? 眼前之景渐渐变得明朗,她看到了一张关切的面庞。 “小帝天,我又梦到那一晚了……”在他的搀扶下,她缓缓的坐起身,如是说道。 “昨晚,谢谢你。”将近在咫尺的人儿推开,女子又恢复了那副淡漠的表情。“你也看到了,能活下来,是要付出代价的啊。而这,就是我所付出的代价。这么多年来,我之所以远居他域,隐忍不发,就是为了修复当年强行燃烧凤凰血脉而烙下的暗疾。” “对不起,十七年前,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以后,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帝天认真的道。 “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他反问:“我一直都想知道,你当初为何会收留我?以你的性格,看到不平之事或许会出手,但绝不会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而当初的我,对你来说,就是这样一个麻烦。” “事实上,我是看到你的眼睛之后才起了收留之心。天生的帝王命格啊。那些人,是因为无知,才会觉得你是妖怪。” “原来如此。”男子笑笑,道,“我倒希望,你编一个理由,来骗骗我。” “何必呢?” 男子哑然——是啊,何必呢?她根本就是从未在意过他的想法啊! 他眼中的黯然让女子无所适从,只好转移话题,道:“不如随我,一起去天牢看看,如何?” 天牢禁地。 一男一女两人若闲庭信步般,往最深处走去。 最后一间牢房里,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正斜倚在墙角中睡觉。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他霍的睁开了眼睛。 他双手双脚被缚上了粗重的铁链,全身上下血迹斑斑,几乎无一块完整的皮肤。可是他的眼睛却依旧散发着不屈的光明。到底是什么,能让他有如此意念? 女子看着那个人,淡淡的道:“颜亚卿,你是聪明人。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还可少受些皮肉之苦。” 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影子动了一下,用他那沙哑的不成声的嗓音道:“既然被发现了,我也不瞒你们。我确实是祁国派来的细作,可是我对祁国本就没有任何归属感,若不是受到了胁迫,怎么会为他们卖命这么多年……我早就已经受够了。可惜,我的妻女都在他们手中,我不得不就范。 这些年,为了取得你的信任,我与祁国一度断了联系。直到前几日,我突然收到了祁国传来的信。信上说,让我蛊惑其他大臣向你施压。他的目的是令朝堂上下现出恐慌,如此便可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招,果然够高,他这是想从根本上瓦解翳国根基啊。”他的眼中出现了一丝凛然,“有时候,一个小人物,便足以影响全局。一个奸细的存在,若运用得当,更胜百万精兵。” “他的手段,越来越卑劣凌厉了,真是招招见血。”女子道。 “你有没有觉得,这样的行事手段,有些熟悉?”男子突然道。 “你也感觉到了?” 昏暗的天牢中,两人同时看到了对方眼神中的惊异。 “来人——”帝天唤来贴身内位,问道,“近来,祁国可有异动?” “回陛下。”那个内位面无表情的道,“祁皇,近来新召了一个国师,这个国师,始终穿着黑袍,不以真面目示人……” “莫非,他还没有死么?”女子喃喃念到。 “没想到,他竟如此命大。”帝天冷笑一声,道,“我几乎可以肯定,只有他才会有这般手段。因为他太了解我了。” 女子淡淡一笑,道,“既生瑜,何生亮。” 牢房中的人听着他们的谈话,暗道自己活不成了。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透露的也太多了,翳祁两皇都不会容许他存在下去。 他闭上眼睛,暗暗道,这样死了也好,至少不会连累我的妻女。依祁皇的性格,想必我死后,也不会太过亏待我的家人。所以——“就请翳皇,念在多年君臣情分上,给微臣一个痛快吧。” “你可以安息了。”帝 天拔出腰间软剑,毫不犹豫的插进了男子的胸膛。鲜血飞溅的同时,他已将削铁如泥的长剑收回剑鞘。 红衣女子看着他僵化的尸体,叹道:“果然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看着她,道,“你如何能够肯定就是他?” “排除所有不可能的事,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女子道。 “我不过是,利用了他们贪生怕死和自私自利的本性,给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罢了。于是,他们就主动帮助我,揪出了暗中的人。至于发起者,是我让他那么说的。” 朝中大臣,没有一个是绝对干净清白的。真正清廉的人,不会踏进这九尺朝堂,浑浊的官场中。 所以,一切朝堂的腐败,都是因为这些良莠不齐的大臣们。所谓,成也由此,败也由此。 帝天诧异,道,“没有证据,你怎么知翳道他就是白尧的人?” 女子微笑,将一根细小的寒针放在手里把玩,道:“证据?这不就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业火:佛教谓恶业害身如火。亦指地狱焚烧罪人之火。现多指经受某种痛苦而漫长的折磨,不得解脱。还有一种说法,民间传说,被业火烧死之人,死后永世不得轮回。 观经等明般舟三昧行道往生赞(大四七·四五二下):“四门四道罪人入,门开业火出来迎;铁汁焱焱流没膝,触处烟炎同时起”。〔出自《大佛顶首楞严经卷八》〕离火:雷风相薄,山泽通气,水火不相射。这个是后天八卦;天地就是指的乾坤,雷风就是指的震巽,山泽指艮兑,水火指坎离。一般说到离火,就是指的五行中的火。八卦之中,离为南方,因南方为太阳正午之位,属阳,且四象之中南方属于丙丁之火,为朱雀守护。所以八卦中离位为火,即离火。 第四章·不屈 “他派出的人,还不会蠢到把暗器放在鞋里吧?关键时刻连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对手不会给他弯腰的时间。所以,这根暗器,是你栽赃给他的。”男子心念急转,道。 “所以说,最了解他的人除了最亲近的人,往往就是他最大的敌人。看到你,我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女子半开玩笑似得说道,“你倒是聪明。这两支银针,确实是我从他的鞋上‘拔’出来的。因为,我不需要证据,只要我确定是他,便有一百种证据置他于死地。” 她动作自然地将寒针递给男子,当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之时,淡淡说道:“若我所料不差,当初派人刺杀颜儿一行的人,是你吧?” “我一直在想,天子脚下,怎还会有人这么肆无忌惮呢?原来,竟是天子授意。”她自顾自的说道,“况且,你算错了一点。普通的山贼怎会有这样精致的暗器?” 男子叹一口气,道:“你猜的没错,瑾州一行来时遇到的刺客,确实是我派去的。我原以为,几十个最善刺杀的暗卫和天衣无缝的阵法,竟然没能留住萧胤和那三百乌合之辈。” “为何?”女子目光淡淡,扫过他的脸庞,竟让男子心中一跳,那冷冰冰的一眼如附骨之蛆般萦绕在男子心头。 “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能够猜到。我一早就知道公孙睿的打算,他知道,我的软肋是什么,所以想用夕颜那酷似你的容貌迷惑于我,而我,则想将他的想法扼杀于萌芽中。我做足准备,却不料,夕颜竟是此行最大的变数,一个半步高手啊,足以影响全局打翻我的全局谋划。”男子苦笑一声,道,“也是,你的女儿,怎会是等闲之辈?” “这一切,你是如何知道的?” “朝中忠臣,每个人的身边,都有我安插的眼线。” “于是你就将计就计,收了夕颜为妃,果然是好谋算啊。”女子似笑非笑道。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如果我知道……” “你不必多说了,我都知道。你做的很对。只是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我的心思,你不会明白。” “报——” 祁宫,一个一身铠衣的男子如一阵风般出现在中央大殿。他单膝跪地,字字铿锵地道:“启禀陛下,内卫首领抓住了一个企图混出宫的男子,属下等在他的身上发现了这个。”他将手中的一张宣纸递给祁皇。 “宫中的地形图,唯有跟随多年老臣才能够凭 着记忆手绘出来……”祁皇只看了一眼,便已了然了一切。 他手指微微用力,洁白的宣纸,和着一个人多年的心血,就这样化作粉末,从他的指缝间缕缕落下。 “说吧,那张地形图,是谁给你的。说出来,我便当你一条生路。如若不然,天牢里的七十二种酷刑,你便准备一一尝试吧。” 宫中最为绝密的暗室之中,祁皇一袭长袍,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被凌虐的体无完肤的男子,淡淡的说道。 “假仁假义的狗皇帝,想让我告诉你,痴心妄想。”那男子咬咬牙,决绝的道:“有种你便杀了我,看看我,会不会皱一下眉。” “有血性。”祁皇微微一笑,缓声道,“其实,有时候,最使人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么多年来,我盘问过的人,无一是贪生怕死之辈。可是他们在我的讯问下,却都不敢有任何隐瞒,你知道,这是为何么?” 不待男子说话,祁皇继续道:“因为,这个世界上,纵使有人能挺得过天牢中七十二种酷刑的折磨,却没有人能够忍得住,我这密室中的三种大刑。” 他拿起墙壁上的一个带刺的利勾,抚摸着上面一条条尖利的长刺,魔鬼一般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 “用这个,插进你的脊椎骨中,会不会是钻心的痛?” 他放下手中的利器,拿起旁边的一把小刀,轻轻地在上面吹了一口气,那把刀立刻变得光洁如镜,纤尘不染。 他用手轻轻在石墙上一划,那面墙立刻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可以想象得到,若是被这把削铁如泥的刀划在自己身上,会是如何的后果。 “你知道醢刑吗?”祁皇用那把刀在他的身上轻轻地划过,道,“用刀在人的身上一刀一刀的割,割上三天三夜,直到受刑之人只剩下骨头才准咽气,那种痛苦,你想试试吗?” 见男子激灵灵的打了个寒蝉,他不着痕迹地轻笑一下,继续说道:“还有一种刑法,将人埋入土中,由头皮下刀,一刀把头皮割开,向里面注入水银,全身肌肤便会肉体分离。受刑之人不甘痛苦,便会扭动身体,这时,他的肉身便会像蝴蝶展翅一样的慢慢从头皮中钻出来。彼时,行刑之人就只能看到一团粉色的肉在地上蠕动。在他的身体涂上蜂蜜,然后把千万只食人蚁放在他的肉体上,一点一点啃食他的身体,侵蚀他的五脏六腑,直到将他吃的只剩下白骨……” 他不急不缓,却字字诛心,一点一点的,用言语来摧毁男子的意志。 “不要再说了!”见他还要开口,那男子猛的捂住耳朵,疯狂的摇头,喊道:“祁皇,你是一个魔鬼!!!” 他捂住耳朵,声嘶力竭,全身被冷汗湿透,似要虚脱一样。 祁皇嘴角微翘,他知道,这个人,已经从心底里彻底崩溃。 “我不是魔鬼,他们才是。”他挑起男子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一字一顿的道,“就算你守口如瓶,你以为他们就会放过你吗?只要你跨出我的密室一步,面对的,就是无休无止的暗杀。届时,任你武功登峰造极,也难逃一死。若你将知道的一切告诉我,我还可以放你一马,甚至给你足够的金银,让你隐居山林,至少后半生可以衣食无忧,过平淡安宁的日子。”他循循善诱道。 男子心中一顿,就想开口。但是这时,他的脑中却浮现出一道俏丽的身影。想到自己温柔娴静的妹妹,他一闭眼,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原以为他定会全盘托出的祁皇一惊,知道他想干什么,却已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咬舌自尽。 “该死!”他猛的一拍,手下石桌应声而碎,激起了一地尘埃。 “查。一定要将幕后之人给我揪出来,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虎口夺食。”他走出密室,对跪在地上的几个亲卫冷冷的吩咐道,“若查不出来,你们就自行了断吧。” “陛下,属下这就去查。”低沉的回声还飘荡在空气中,人已凭空消失不见。 大殿中,一时空旷。 “能够写出这张图的人,定是宫中举足轻重重的人。而这样的人,只有几个。”祁王自语道。 他沉思了一会,猛的抬头,道:“来人,宣左右二相和各司大臣进宫。” 一个时辰后。祁国。宣誓殿。 “今天,内卫抓到了一个细作,朕怀疑,是尔等宫中之人。”祁皇不动声色的道。他的眼神,紧紧的盯在众人的脸上,不漏掉他们的任何一个表情。 “臣等治下不善!”众人齐齐跪地,道。 “各位大人快请起,尔等皆为果汁栋梁,是祁国苍生福祉所在,朕自然相信各位之忠心。再者言,各位皆是聪明人,不会做那有位高权重的地位不要,却偏偏要与别国暗渡陈仓的蠢人。” 他神色一凌,突然喝道 :“朕相信你们,也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朕自认平日待你们不薄,若谁敢与他国有染,朕定将他千刀万剐,让他知道背叛的代价。” 朝中重臣,不是贩夫走卒,可以严刑拷问。他只能徐徐图之。 这天下间的角逐本就是一场智谋的争锋,上位者是掌局人,朝中大臣是兵,天下百姓是卒,皇室姻亲则是让兵卒死心塌地的纽带,帝王恩威并施,深暗为君之道,行长远之计,才可在守住这千秋大业的同时,让国家日益强大威隆。 将所有人的反应都尽收眼底后,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道:“尔等,皆退下吧。” 左相府,年近不惑的蔺左相刚一下软轿,便唤来了最宠爱的小妾,与其在卧房中缠绵悱恻,并且不顾旁人的眼光,吩咐府内下人,任何人不准靠近他房间一步之内。 房间内,左相从暗格中取出一张图纸,将其塞入了看起来娇柔无比的女子手中。 “你大哥,现在,恐怕已是凶多吉少。你……”他叹息一声,道,“节哀。” 女子浑身一震,低下头,睫毛微颤,一行清泪沿着脸颊流下。 她玲珑娇小,此刻默默流泪的样子让人忍不住的想将他拥入怀中。 “我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以他的本事,或许用不了多久,我的行径便会彻底败露。到时候,我会尽量保全于你。”他抱着女子,道,“你拿着这张地形图去找翳皇,他自会护你周全。” “好在白尧此人疑心极重,没有足够的证据绝不会莽撞行事,所以我暂时还不会有危险。”他说,“这是你最好的机会。我会对旁人说,你回家访母了。” 看着女子默默流泪,他呼吸一窒,提笔,写下一纸休书,忍痛道:“你走吧,出了宫立刻乔装打扮……是我拖累了你啊。” “大人……”女子终于回魂,她盈盈拜下,道,“妾身,定不负大人所托。” 没想到,这一天,竟来的这么快。 第五章·告密 祁宫。 “陛下,宫门外有一人求见,他声称知道翳国机密。” “他是谁?” “他自称为,慕容汤。” “明阳王,慕容汤?”祁皇眼中一闪,道,“宣。” “我知道,祁国有翳国的细作。我还知道,那个细作,隔几天就会像翳国传递消息。我在关外狩猎的时候,曾无意中打下一只信鸽。”他将一张纸条递给白尧。 祁皇展开一看,顿时便目光一凝。 这字迹——虽是用左手所写,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挥手下令,道:“来人,杀了。” “我说的字字属实,为何杀我?!”慕容汤一惊,呼道。 “既然能背叛帝天,自然也能背叛我。如此背信弃义之人,留之何用?”祁皇冷冷的说,“我可不想步帝天的后尘。” 随着左右羽林军的走近,他终于慌了。再大的英雄也会贪生,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奸臣。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不能杀我!” “只要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你死在这里。更何况,就算知道,我猜帝天,也是愿意借我之手除去你的。” 片刻后,看着下方片刻后已是一具僵硬的尸体的人,白尧淡淡的对身旁的暗卫道:“告诉帝天,我已为他清理门户。相信他,会感激我的。” 毕竟,如此一来,他就不用处心积虑的为其定罪了。 “公孙国师,你看如何?” “仅凭几封书信定罪,未免太过武断。”尖锐的声音自黑袍下传出,一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幽灵般出现在殿中。 “皇城的鸽房都由谁掌管?”他语气一转,对一旁的内卫道。 “回避下,帝都的所有鸽房都由左相掌管。” “左相?”祁皇眯起眼睛,道,“好一个忠臣之后。” “可是,他在祁国官高权重,牵挂良多,没有理由背叛祁国。他图的,究竟是什么?” 左相府。 晴空万里,风光正好。如斯美好的气氛,却被一群身覆甲盔的不速之客给破坏了。 为首之人高声道:“有人指控左相府中藏有内奸,陛下有令,搜查左相府,还蔺大人一个清白。” “依祁皇的为人,既然能派人来,定是有八九分把握。”蔺左相走出来,无悲无喜淡 淡地道,“你们不用查了,我就是那个奸细,你们带我走吧。” 三日后,蔺大人被凌迟于午门外,死时,正值三十七岁。 翳国,皇宫。 红衣女子表情默然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对身旁的男子道:“如此做法太过卑劣,恐为世人所不齿……” 男子从手中图纸中收回眼神,缓缓的道,“成大事者当不惜小节。” 他看向地上低头跪着的女子,淡淡的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既然蔺大人是为我翳国殉身,那么,身为一国之主,我绝不会亏待于你。” 那女子抬起头来,绝美的脸庞上,竟是一脸的泪水。 她惨笑一声,道:“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我还有什么理由苟且偷生,有什么资格享受他用生命换来的安乐荣华?” “他的遗愿,我已经替他实现。现在,我终于可以下去陪他了。还请陛下,代妾身照顾好我的孩子。” “若有一天,翳皇有机会踏上祁国的土地,请将我与他合葬,无论在多少年之后,我都希望会有那一天,因为,这是他的选择。” 说完这句话,她抽出身旁内卫的腰间佩剑,在众人没有防备之下,毫不犹豫的划开雪白的颈项,在挥洒的鲜血之中,微笑着倒下。 谁也没有想到她竟会这般决绝,以至于,没有人来得及阻止。 “烈女啊……”良久之后,翳皇无不动容叹了一声,道:“来人,将蔺夫人冰封,送入寒室。” 寒室,是皇宫中最为绝密的地方,没有之一。因为它由天山上的寒冰筑成,里面有天山雪莲压住寒气,也守住寒气,使之不至外泄。 虽没有天山上那样磅礴地令人窒息的寒气,却足以构成一方世界,非高手难以入内。 是以,无论在里面放入任何东西,都可以使其在十几年到几十年之内不腐不烂。 对于男子的做法,红衣女子好似赞同的微微一笑,问道:“蔺相在祁国高官厚禄,为何还要抵死给你送信?” “因为,我当年救过他一命。他这是,一命换一命。”男子微微一愣,如此说道。 “原来世间,竟还有如此,经天纬地之人。”女子道,“可是如此,不计生死荣辱,以信义相守,值得与否?” 男子顿了一顿,黝邃的眸子看向女子的眼底,用充满磁性的暗沉嗓音一字一顿地道:“不管值不值 得,但求无怨无悔。” 唇角的微笑一下子僵在脸上,女子不自在的转过头去,可是男子黯然的眼神却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 “启禀陛下,有一幼童在殿外,已经跪了半个时辰。”就在这时,一个内卫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大殿,他在帝天身前屈膝,道。 “如此稚龄便能有如此定力和稳性,此子潜力无限。”帝天迅速调整过状态,淡淡的道。 红衣女子眼中光芒一闪,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刚及垂髻之龄的男童被带上大殿。一进大殿,他的眼神便停留在血泊中的女子身上,一声“额娘”脱口而出。 稚嫩的声音中有着不似孩童的冷静镇定,和撕心裂肺的悲哀沉痛。 看着那孩子的神色,女子目光一滞,好似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幼时的影子。 那男孩看着大殿上的两人,冷冷的问道:“是你们杀死了她?” “非也。”那女子自高台上一步步走到男孩身边,道,“你可以不相信,以我的身份,还没有必要骗你。” “只是,以你现在的能力,还没有资格知道你的仇人是谁,知道了,反而会害了你。” “我就是要让你看清楚,你的额娘,是怎么死的。等你长大了,够强了,一定要为她报仇,知道么?” 仇恨的种子就这样深埋于孩子的心底,只待某一天生根发芽,结出最为诱人的果实,指引他走向高处不胜寒的绝地。 男孩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红衣女子,用尚且稚嫩的童声道:“那么,你可以教我,如何变强吗?” 红衣女子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颜。她说:“我欲将你收入我的门下,不知,你可愿意?” 男孩沉默着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子,殷红的血和散落一地的裙装。 再抬起头,他的眼神中满是坚定的光芒。 “我愿意。”脆生生的童音自他的口中传出。 “好。”女子锐利的目光紧紧的盯着男童,看着他前后犹豫不过短短数秒,满意的点点头,道,“从此,我便是你的母亲。 往后,瑾陵何倚就是你的名字。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何倚,我要让你永远记住你的父母是为何而死。 他们皆在天上看着你,你可千万不要让他失望。” 帝天在一旁看着,对男童笑 言道:“其实,你很幸运。至少,比当初的我,幸运的多。” 十年以后,瑾陵何倚一跃成名,成为了一代战神,光辉耀千古。 高处不胜寒,在所有人都争相往上爬的过程中,有人掉下去摔落万丈深渊,有人被人冷漠一脚,成为这尘世中的一缕齑粉。可是没有人愿意回头朝下方的无边血海万丈深渊看上一眼,他们只知道追求权欲的巅峰,并一生为此飞蛾扑火,奋不顾身。 有谁可知,这山巅上,看到的,不止是江山万里,还有世间众生所有肮脏的丑态。感受到的,除了那位及人上的骄傲感,还有那无边的,冰冷彻骨的孤高冷寂。 皇室最高密室中,英姿伟岸的男子与风华绝代的女子正静静地站着,在他们眼前,放着一张地形图,图中,囊括了中原所有城池,并且用墨色圈出了许多一切易攻难守之地。 “希望这一次,会是最后一战。”男子低沉的声音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两军交战,必会生灵涂炭。”女子淡淡的道,“你准备好了吗?” 那男子沉默了一阵,才缓声道:“为君者,重天下,轻寡人,最忌妇人之仁。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即使是以人命来堆,我也要堆出个太平盛世来。为了一统天下,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既然如此,”女子击掌,看着一步步走入室内的男子,冷冷的道,“萧胤大将军,身为我祁国第一猛将,我相信,你不是浪得虚名之人。所以,这一次,我就让你来做主将,若成功,你必将名垂青史。” “臣,领命。”那男子面无表情的跪下,脸上没有丝毫悲喜的模样,连声调都是没有起伏的。 女子也不介意,问道:“大将军,你们平常,都是如何对待战利品的?” “男女老少,皆可屠之;妇孺小儿,皆可辱之。” 第六章·择路 “我不管你们往日是怎么做的,记住,今后,凡我翳国征战,只攻城,不屠城。 不欺小凌弱,也不会任人所为,如此,自有大国气象。 若有人不尊命令,明知故犯,堕了我翳国声名,定要严惩不贷。如此,才可扬我翳国威名。” 女子用凌厉的眼神看着他,道:“我说的话,你都听清了吗?” 那男子低下头,字字铿锵,道:“臣如手中刀,为陛下解忧。” 闻言,那女子点点头,道:“你走吧。” 自始至终,先前那男子都未发一语。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她的铁腕手段,她的雷厉风行,她的洞彻人心。 直到那人离开,他才道:“你变了。” “人都是会变得。”红衣女子淡淡的笑道:“在一个地方摔倒过的人,是不会再同一个地方摔倒第二次的。你看我,像是会在一条河里溺水两次的笨蛋吗? 想当年,呕心沥血废旧制,立新规,承受了那么多的阻碍和压迫,所为的,无非是为天下人减轻负担。而所谓的天下人,最终是何以还我? 而今,纵然负尽天下,也不容一人负我。” 九州大地,是如此的苍茫浩渺,区区一人立于其上如一粒沙尘那样渺小与卑微。可是,就是这样渺如蝼蚁的人族,却是这片无垠大地上的至高统治者。 沧澜山脉,为天下少有的修行圣地。 这里,碧水群山,终年被薄雾缭绕,恍若世外仙境。 山下,一条大河横恒,名为淮水。 淮水滔滔向南,日夜不息;自古至今,其流不绝。 世事翻覆,唯有此地不曾沾染上半点俗世尘气。 这里的空气,似乎可以洗涤人的灵魂。 女子站在那因风皱面的碧水前,感受着那久违的宁静,蓦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水泽点点,雾霭飘动,灵气逼人。对于如今的她而言,或许这些灵气已经没有多大的益处了,因为她不管在何时何地都可以聚集天地灵气。可是当初,就是这浓厚的灵气,救了她一命啊。 历史上,曾有多少文人墨客被这秀山媚水吸引驻足,吟诵出了一首又一首脍炙人口的传世佳作。 时间,似乎就停留在这一刻,千万年不曾更改。 在这条波澜壮阔的大河前,坐落着一座古朴的寺庙。 这座寺庙通体为赤红,非常的高大与雄伟,穷天地之极致。从远处望去,似与山齐高,状若真龙腾空,憾人心神。 站在这座古老的寺庙前,感受着它那无数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气息,会使一个人心中的戾气泯灭。 它似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外高人,屹立在这里,从春天到冬天,默默地冷眼旁观着世间万物,对滚滚红尘中的一切都洞烛幽微。 寺前,有一个高大的男子,正拿着一把破旧的扫帚,在清扫着门前的落叶。 秋风拂过,撩起了男子垂落于额前的发丝,露出了一张刚毅的脸庞。 就在这时,男子心有所感,抬起头来,正对上女子探究的目光。 “你是……”他愣了一愣,道:“七绝楼主?” 女子回以一个淡淡的笑,道:“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萧胤。” 他摇摇头,道:“姑娘美艳不可方物,想让人忘记都难。” “多年过去,你竟也达到了这般境界……颜儿对你,果然是与众不同。”女子不再看他,抬步向寺内走去。 禅心寺中,清规森严,路过的僧人皆对她行佛门之礼,道一声施主。 曲径通幽处,一座座的禅房坐落在庙内,每一座禅房都高达数丈,隐于高大的灌木丛之中。 与其说这是座寺庙,不如说是一座宫殿群。踏进这里的那一刻,便仿佛踏进了另一个世界。人行走在其中,立刻便会感觉到自身的渺小。因为,只有走进当中,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的规模。 不知当年,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能筑起如此奇寺。 庙中,许多小型禅房参差而有致的坐落在其中,其中最大的一个,正对着大门,如未央宫中的主殿。 禅房内,一道素衣海青的身影正手持木鱼,用小杵一下一下的敲打着,“笃、笃、笃”的声音如击在人的心头上,冲刷着人的心灵,让人彻悟。 她跪坐在巨大的佛像前,涤去尘垢洗尽铅华素姿呈露,将曼妙的背影留给众生,唯有青灯木鱼古佛常伴己身。 “颜儿。”女子一声轻唤,使前面那人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阿弥陀佛,贫尼法号静尘。”那人道一声佛号,清越的声音响彻四方上下。 她长身而起,亭亭转身,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盈盈的看向女子,衬着她那一身青衣,如明珠蒙尘,让人暗叹。 如此绝代佳人,却遁入空门,这是何等的悲哀。 女子黛眉轻蹙,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对不起,终是没能护你周全。” “这就是我的命,无怪乎任何人。”青衣女子摇头,淡淡的道。 “现在你明白了吗?”女子蓦然问道。 面对这有些无厘头的话,青衣女子却是毫不惊讶。她无悲无喜的道:“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 女子微微一笑,道:“还有呢?” “人心死,道心才能活。时时可死,才能步步求生。” 看似莫名其妙的几句话,却使得女子欣慰一笑。 “很好,看来你已经触摸到了造境的门槛。假以时日,定能在思想境界上突破到一个更高的层次。” 死之极尽便是生,生直极尽便是死。 我终于明白了千百年来,为何始终无人突破造境。因为此间真谛,只有在生死一瞬,才能了悟。 “那又怎么样呢?”我全身笼罩在一片慧光之下,淡淡的问。心如明镜台,波澜自不生。 “我现在给你另一条路。”女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如一株血色妖花,美的惊心。她说:“你境界高深,可以另立一教,广收门徒,圣名传万世。” 不待我开口,她又道,“佛家讲,悉发菩提心,莲花遍地生。你若能如此,又何尝不是在为佛歌功颂德?” 我佛不为名,一切出自本心,自然可以莲花遍地,立教不朽。 我闭上眼睛,轻敲手中木鱼,语气不变道:“阿弥陀佛,贫尼此生红尘缘已尽……空空寂寂,不过浮生梦一场。” “空空寂寂,不过浮生梦一场……”女子喃喃重复,站在原地许久。转身离去前,她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遁入空门,本非我所愿。可是唯有如此,才能使我放下心中一切执念。容我再叫您一声姑姑,无论我身在何处,干什么,有没有内力,都不会让您失望。”在她快要迈出寺门的那一刹,我低低呢喃道。 恍惚间,我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曼妙的身影,随着那一声叹息,消失在了地平线外。 滔滔的江水前,红衣女子静静伫立着。她站了很久,以至于,连眼中都被氤氲的空气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 当初的她,就是在这个地方,突破造境的。 十八年前,她带着一身的伤,落在了沧澜山下。 她全身都是属于自己的鲜血。她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死了。 可是,就这样死去,她不甘心哪。她那么绝望,随着身体里的血液慢慢流逝,她的脸色越发苍白。 却挣扎着坐起来,自语道:“我不能死。” 于是,就在这充沛的灵气之下,开始枯坐,以减少生命力的流失。三日之后,她才终于有了艰难站起的力量。就这样,迈着蹒跚的步伐,一步一个血印,循着记忆中的瑾州城走去。 这个经历过九个朝代的古都,出过不世的盖代高手,段影带她曾来此凭吊。 也是在这里,她才真正领悟到了,人心唯危,道心唯微。人心不死,道心不生。并且寄此,一举突破。 几个月后,她的身体渐渐恢复,以半城的力量大败当时的七绝楼主,惊动了城主。 十年后,七绝楼盛名日益威隆,成了江湖上无人不知的风月之地。 当时,她仅仅是靠着一股意念活下来的。她的脑中不停地回想着段影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妃儿,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放弃,因为你一旦放弃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仅存的一丝希望,也能让你在无边的黑暗中看见光明。死之极尽,总会有一条通往心生的路。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江山如此娇。 十六年后,她再次带兵踏上了这片土地,这次,她是为了自己。 回想起当初的那些海誓山盟,她只觉得分外讥讽。 听说,那一夜过后,皇城覆灭,生灵涂炭,唯有祁皇仗着一身修为侥幸逃出生天。自此,他再也没有临幸一妃一嫔。 据说,他的寝宫中,挂着一幅美人图,那幅图上有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疑似当年死在那场大火中的天下第一美人瑾陵妃……听到这些的时候,她只是笑,却笑得分外牵强。 也许,他还忘不了被他抛弃的旧人;也许,他觉得愧疚,所以这样做来让自己心安。但是,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你伤我至深,就算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难平我心头之恨。 可惜了,那个女人,没有经历任何痛苦,就那样轻易的死去……想到钟离烟,她胸中恨意便如烈火焚原,不可抑制。 第七章·心迹 江山错落,人间星火。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十八年前的瑾陵妃,以一场广袖流仙舞名动天下。 以前的我,好胜要强,总觉得没有什么是我无法超越的。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上终究只有一个瑾陵妃,她是无可替代的。她的惊才绝艳,世上所有女子加起来都不及她哪怕一半。 遥远的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天外玄音,丝丝缕缕渗进我的心底。 那是禅意的洗礼,它能让人摒弃杂念,身心皆空。 可是能听到这飘渺佛音的人,却寥寥无几。 巨大的佛像金身恒横在前,宝相庄严,金光万道。 我手执木鱼,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任“咚”、“咚”、“咚”的声音响彻四方。 日复一日,木鱼所发出的那一成不变的节奏,竟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这一刻,我忽的发觉,已领悟到了什么。 我听到佛在对我说:一切皆是虚幻,太多的执念不过是对自己的折磨,徒劳无益。 人生如戏,在这场主宰者角逐天下的大戏中,我注定只能做一个配角,一个用来衬托瑾陵妃无上荣华的配角。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只能将她衬托的更加光芒万丈。 而自始至终,我都只是一个旁观者,身在局中,却似在局外的旁观者。我见证了一代传奇人物瑾陵妃的一生,她武功盖世,风华绝代,睥睨天下,万丈光芒照耀诸天万古。 可是在这场江山的博弈之中,我没有见到一个真正的赢家。满盘皆输,所有的弈者,都是悲哀的失败者。 他们或许得到了他们一直想得到的,亿万人之上,脚踩着无数人的尸体站在了最高的山巅上。可是,没有一个是真正快乐的。 九天之上,至高至冷,却无人相扶,想必很是寂寞。可是,寂寞与否,都与我无关,不是么?我早在数年前,便已功名加身,身退及此。 风起了,吹落了一地黄叶。 有人将衣衫轻轻搭于我肩,这才想起,自己只着了单薄的僧袍。 “谢谢你,萧胤。”我转过身,对他微微一笑,拉了拉身上衣衫,缓缓走回禅房。 我没有想到,他竟会随我一同遁入空门。 我深知他对我的心意,也知道,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可是如今的我一心向佛,早已看不见 男女情事了。所以萧胤,今生我注定只能辜负你了,若是来生缘未尽,我希望你是我第一个认识的男子,与我青梅竹马,生死相扶,携手白头。 到时候,我会让自己知书达理,天真无邪,温柔如水,在闺房中等着你来娶我,等着,把生命中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交付给你。 我想,和他们相比,我是幸福的。有一个人愿意放弃一切陪着我,至少,可以不那么孤单。 禅心寺名扬天下,一直以来,前来上香祈福的人都是达官贵妇,名门淑媛。 我将所听到的有关她的传言都记录在竹帛上,每日研读。听着姑姑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只手遮天,由衷的替她感到开心。 因为我知道,她的愿望,她一直在追求的,终于快要实现了。 母仪垂则辉彤管,婺宿沉芒寂夜台。 天和一十八年,翳国率数百万大军一举攻入祁国。 祁王宁死不折其节,自缢而死,群臣不归顺者皆杀,天下就此归一。 自此,翳祁两国长达十余年的对抗战争终于结束,开始了锦绣繁华的太平盛世。 红衣女子立于战马之上,兵临祁国城下,看着这片大好河山,还有皇宫前,重重包围这的羽林禁军,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 “盗取我阵法的宵小而已,白尧,你有何可自傲的。你的手段,若仅限于十八年前那些,祁国堪忧啊……”她说到最后,竟是开始放声大笑。 止住笑意后,她又自语道:“我没有告诉过你,万法皆有破法。这个阵法,威力虽巨,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当兵力被分散之时,此阵法将变得不堪一击。” 她带着身后一队大军,势如破竹,从皇宫最南方的城门攻入,浴血而行,却血不沾身。 有造境高手亲自领兵,这场战争,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战争,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一个时辰后。慈宁宫中。 红衣女子一进大殿,便看到了躺在塌上的妇人。 宫倾之时,还能睡的这么安稳……她目光一凌,看到了不远处,倒在地上的酒杯。 难道…… 她急走几步,伸手压上了她的脖颈。 “果然如此……”她叹息一声,回想当年的一切,她也不过是站在一个为人母的角度上,为自己的儿子着想而已,她并非不恨她,只是她能够理解。 这个年过半百还风韵犹存的女人,至死也不愿臣服于她国,饮下了鸩酒,以死保全了自己。 女子在她的床头上,发现了一块用天蚕丝做成的手帕。那上面,是用鲜血写就的绝笔之书,短短几个字,却字字珠玑,每个字都诠释着她临死前的绝望心情。 “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女子拿起那张手帕,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对身后之人一字一顿的道,“厚葬太皇太后。” 这句话,代表了,多年以后,当人们祭奠她的时候,还会称一声,太后千岁,千千岁。 祁宫,北面正门。 英姿伟岸的翳国皇主亲自领兵,迎着烈风,伫立于高大的宝驹之上。 “今日,我要踏平祁都。”随风而舞的长发,将男子本就有几分冷傲的脸庞,显得越发娟狂不羁。 “攻城——”他将长剑用力挥下,率先攻入城门。 他长剑不断挥舞,随着战马的疾驰,几乎是每一剑落下,都会洞穿一个人的躯体。鲜血飞溅出的时候,他已经扬长而去。 在他的身后,有一队与女子数量相等的大军,随着他一起冲锋。 没有祁皇的阻拦,他们如入无人之地,在连续攻占了几处宫殿后,终于在宫门外与红衣女子相遇。 宫门外,无数的尸体堆积在一起,如一座小山一般,横陈在护城河的旁边。触目惊心的殷红色血液,自尸山上流淌下来,蜿蜒着流向远方,一丝腐臭的气味从中飘荡而出。 看着锦江里碧绿色的水都被染成红色的,女子的眼神忽然变得迷茫。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帝功成百骨哀,这就是鲜血谱成的强者之路。而这,就是我想要的吗? 她回头,看向身后被大军包围的男子,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想要害我的人付出代价而已,这些死去的人,只是遭了无妄之灾……” 她望向眼前累累的尸体,自言自语道:“你们要怪,就怪白尧吧。他才是,这一切痛苦的根源。” 男子看着她神情恍惚的样子,问道:“这样,你快乐吗?” “没有人会在意我的喜怒哀乐,所有人对我奴颜婢膝,诚惶诚恐,奉若神明,都不过是因为我身上有着他们所不及的价值。”女子扬起一个淡淡的笑颜,道,“所以,我开心与不开心,有什么关系吗?” “有啊。”男子半开玩笑半是真诚的说道,“我所 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开心。如果你还是不开心,我情愿,拱手山河,讨你欢喜。” 女子蹙眉,看着他的笑脸,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好学着他笑笑,道:“你为我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你一统天下的野心在作祟,是利益的牵绊。你之所以这么帮我,是因为你需要我。” 习惯了高高在上,又怎会甘心平凡?女子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忽然想通了。 她轻笑一声,道:“小帝天,你可是越来越聪明了啊。若我若我武功全废,不能给你任何帮助,你还会帮我吗?” “如果我说会,你相信吗?” 女子笑的得体,道:“你说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瑾陵妃,在这个世界上,朕可以利用任何人,唯独除了你。”男子不顾这句话给众人带来的恐慌,一意孤行的道,“如果你不相信我,我现在就撤兵,证明给你看。这天下,我不是非要不可的。” “小帝天,你不要胡闹,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错过?”女子只当他是一时气话,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笑着道。 听了女子的话,男子笑了笑,直接纵马后退。 “帝天,你疯了吗?”听到背后传来的惊呼声,男子身体一僵,直接策马扬鞭,头也不回的远去。 汗血宝马,日行千里,奔行速度乃是中原之最。男子立于马上,将手中短鞭用力甩下,任周围绿草飞快倒退,锐利的劲风划过脸颊。 朝思暮想的清冽女声,带着不敢置信的呀然,淹没在耳畔的风声中。 “我相信你!” 男子回头,任桀骜不驯的巨马在胯下嘶声长鸣,高高的扬起前蹄,他的眼神,却没有自对面的女子身上移开过。 红颜若雪,绝世倾城。 第八章·命运 十八年前,得知她身死的消息之时,远在北原的他,独自一人策马穿越了大半个河山,穿越了无数人的阻挡,累死了四头战马,整整奔行了半个月,一路浴血杀进了祁国皇城。 “我要见白尧,今日,谁也不能阻我。神挡杀神,佛挡弑佛,仙挡诛仙,魔挡屠魔!见不到他,我就血屠皇城!”那一日,皇城内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嘶吼,驻扎城内的御林军全部出动,也没有能够拦住他的脚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人一马闯进皇城。 他一口气冲入内殿,用沾满鲜血的手抓住白尧的领口,声嘶力竭的说:“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你算什么男人?! 你真有出息啊,若你的江山社稷,需要自己女人的死才能保住,那这江山,不如不要。 若早知道如此,我绝不会把她让给你。 你这个懦夫,不能保护她,干嘛要去招惹她?把她还给我,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她分毫。 我拿来当宝贝的东西,你可以当垃圾的使用。但是你以为这样就是你赢了吗?不,恰恰相反。你目光短浅,只看到了眼前的棋,却为了一步软手放弃整盘棋局。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究竟失去了什么。” 当时,身为祁皇的他,眼角眉梢也尽是悲痛。只是,当触及到他的眼神,他的心中瞬间泛起了一丝抵触的情绪。 “你算什么,凭什么对我说这些话?就算死,她也是我的女人。” “畜生!”他怒喝骂一声,一拳打向他的脸颊。 一口鲜血染红了他洁白的衣裳,祁皇一语不发,抬起手,擦掉了嘴边的血迹。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沾满血迹的牙齿,笑着说:“我既有心登临九天,早已做好了举世皆敌的准备。想杀我的人太多,所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白尧,我不会杀你,但我会让你生不如此。今生今世,就算挫骨扬灰,我也不会放过你。” 殿外,已经被层层的御林军围城一个铁桶,任你通天本事,也难做困兽之斗。 “你走吧。我在这里,等着你来替她报仇。”祁皇深吸一口气,对御林军统领道,“放他走。” “陛下,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白尧闭上眼睛,沉沉的道:“让他走吧,是我的对不起她,如果她还活着,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惨死。” 听到他的话,帝天惨笑一声,道:“白尧,我帝天就算再不济,也不会 靠女人来保住自己的江山。更何况,她不仅是你的结发之妻,还是你的恩人,你就是如此对待有恩于你的人吗?” 在御林军的重重包围下走出去的时候,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在自己仇人的点头之下才能苟活下来的事实,让他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次,是自己鲁莽了。 若不是白尧顾念旧情,今日,他很可能连这皇宫都走不出去,更别提复仇了。 这一切,他从没有告诉过她。因为他不想让她觉得愧疚,也不想给她带来压力,他只想让她心甘情愿的爱上他。如果她始终不会爱上他,他不会逼她,对他来说,只要她觉得快乐就好,他想要的,他都为她得到。他只要能这样看着她,就足够了。 多年以后,提起当年的一切,说书人是这样说的:鲜血汇聚成了真实的河流,尸骨堆积成了与城墙等高的山峦,人间彻底变成了森罗血狱。 年仅十几岁的瑾陵何倚初入真境,便挥剑参战,血屠无数,一战成名,被百姓尊称为“少年将军”。 再一次的踏入祁宫,看着熟悉至极的宫殿,恍若隔世。昔日的一朝朝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依旧是原来的地方,依旧是原来的人儿,心境,却早已不同。 “尔等可降?”浩大的声音从宫门外传来,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宫中,已是慌乱一片。一干女眷将细软包裹,慌不择路的往外跑。而群臣,此刻正与祁皇聚集在明祁殿内。 祁皇坐于龙椅之上,听到喊声,喃喃自问道:“千秋大业,就要毁在我的手上了吗?” 有人说:“祁国大势已去,何必再做困兽之斗?” 还有人说:“岂有不战而降之礼?” 还有人说:“王不降,吾等怎能降?吾等拼死效忠祁皇!” 更多的人,则是齐齐跪道:“臣等拼死忠于吾皇。” “不能为我所用,就只能为我毁灭。”就在这时,清冽的女声飘进了众人耳畔,道,“天下大同是天命所归,谁也阻挡不了。所以,顺天者富贵荣华,逆天者,有死无生。” 是谁,竟敢这么猖狂?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大门咿呀一声打开,一道红色的丽影缓步而入。 十八年的时光竟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点滴痕迹,她比从前更加的高贵美丽,即使不佩戴任何饰物,依然让人感到高不可攀。 一阵风随着大门的打开吹进来 ,扬起了她的戟氅,于是人们看见,她脚下踩着的不是丝足步履,而是一双红色的长靴。这样的鞋子,无疑是不适合女子的,可是穿在她身上,却是那般浑然天成,既不会拘束她的动作,又不会将她显得太过英武。 红色戟氅内,是同样颜色的裙裾,暗红锦衣中透出白色冰纹,恰好勾勒出她玲珑起伏的躯体线条,黑色绫带作凤翼般束于腰间,将本就纤细的腰肢衬得更加不盈一握。 她环顾四周,自然而然的散发出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势,于举止间透出来者的不凡身份。 静寂的大殿内,只余下鞋底踏过地面的嗒嗒声一下一下像是暮鼓晨钟一样砸在众人心头。女子缓缓地沿着鎏金铺成的地面迈步,脸上只有让人心悸的冷漠。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走过了一个光年那么漫长,她缓缓地停下脚步,目光毫不掩饰的看着端正坐在龙椅上,面色苍白的祁皇,轻轻一笑——可悲可笑啊,十八年前,这个她曾视为生命的男子,对得起天下人,惟独对不起她。 如今,她回来了,回来讨回一切。 “你是谁?”有人壮着胆子问。 “一个不该存在于世间的人。”女子淡淡的道。 素手轻扬,洁白的面纱被轻扯而起,在阳光的折射下,正好能看到她绝美的半边侧脸。那是怎样的一张容颜?白璧无瑕,恍若天人。 “竟然……是你!”群臣中,有一人,看到她,眼中的惊骇难以掩饰,用一只手指哆哆嗦嗦的指向她,道,“你怎么还活着?” “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哪……”女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没有亲眼见到你们死去,我怎么可以先走一步呢?钟离大人。” 她向前迈步,每前进一步,群臣就后退一步,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看到如此,女子轻轻的笑了起来,道:“看到我还活着,你们很失望对么?我看起来像是那么短命的人么?你们后退干甚?忘了昔日的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了么?忘了当初对我的生杀予夺,步步逼迫了么?” “瑾陵妃,你过了。”沉沉的男声从上首传来,女子抬头,看向高高皇位上坐着的那道稳如泰山的身影,珠帘帝冠遮住了他的容颜,却遮不住他眼神中的沉痛。 犹记得昔日,新帝登基,太皇太后高高坐在珠帘玉座之后,俯视着她,姬指气使道:“若你真的爱他,就该成全他的王图霸业。” 那时的她,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因为我的再次出现,自裁于慈宁宫? “白尧,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与钟离烟,俱是同样的愚蠢,没有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你说,我怎能放过你,”她看向四周,缓声道,“还有你们……” 祁皇道:“瑾陵妃,你信命吗?” “你可还记得,当时,你把我带回祁国帝都的时候,那位国师是怎么说的?” 当时他说,得她者得天下。 就是因为那句话,她才会沦落到后来那般田地。 “所以,我不信命。” “以前,我也是不信的。可是如今,我不得不信了。因为,我就是丢了你,才丢了天下。” “你并不是输在这里。”她一步一步踏上玉阶,看着祁皇,道:“当初,若是你说,我又怎么会不答应呢?可惜啊,你终究还是不够相信我。我的夫君,对得起天下人,唯独对不起我,果然大义,这份深明大义的胸怀,真是让我佩服。” 她笑着,若无其事的道。十八年前,他大义凛然的将他推入万丈深渊,十八年后,她要如数奉还。 事已至此,悔恨已没有太多意义。他脸色镇定如常,没有半分对国败宫倾恐惧,因为他深知,若是一切可以重来,他依旧会那样抉择。 “事实上,与你相比,这天下权柄真的算不得什么。只是作为一个帝王,我身上背负着太多的责任和使命,我的子民比你更需要我的守护。”祁皇坦然道。 “你怎么不怕呢?”女子盯着他的表情,道,“你就不怕死吗?就算不怕死,难道你就不怕,连累所有人与你一起死吗?到时候,你苦苦修来的一世英名,将毁于一旦。”女子看着他,企图用言语来打破他脸上的波澜不惊。 第九章·落泪 “若没有十六年前的那些恩恩怨怨,就凭你这份气度,我便甘拜下风。”明祁殿中,几番对话过后,深衣重裳的女子淡淡说道。 “瑾陵妃,世人不知,当初你害死了那么多人,可是我等知道!当你冠冕堂皇的坐在大殿上指责他人之时,可曾想过那些残死在你手中的千万百姓?你血债累累,罄竹难书!”人群中,有人看不过去,怒骂出声。 红衣女子转过身,看向说话之人。 “我之所以会那般,也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难道我要任人鱼肉吗?这一切的源头,是他。要怪,就去怪你们圣明的王吧。” 祁皇开口,道:“瑾陵妃,当初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也不该连累这么多人,他们是无辜的。” “现在才说对不起,不觉得晚了吗?” “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 红衣女子看着他,眼前却浮现出很久之前的一幕——那人临死前抓着她的手,一字一顿的说着:“段叔要去找陪长公主了,纵然死了,我还是长公主的护卫。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 他睁大眼睛,努力想去看清她的容貌,手却无力的垂下。 她眼中泛起一层薄雾,如今看来,段叔,他竟是死不瞑目啊! “怎样,我都不会原谅你。”她决绝的说道。 另一边,翳皇则带人一路杀进了坤元殿。 “你就是传说中那个谋士?”他一步步走近那个全身裹在黑衣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道:“我以为你是公孙睿,原来不是……你到底是谁?” “他是公孙大人身边第一军师,当时,是他拼尽一身修为,将我救出,而他自己,却葬身燕城。” “原来如此,难怪你这么了解他的做事风格。事到如今,我对你已无话可说,你自绝于此吧。”帝天道。 “桀桀……”那人却笑了起来,“如此迫不及待的前来杀我,你忘了与大人征战天下的时候了吗?” “公孙睿的死,是他咎由自取,我没有必要向你解释什么。”他淡淡的道。 “看来他也不是如此信任你啊。”他身旁的心腹从暗中走出,缓缓道,“你可知道,公孙睿谋逆之心深重,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闻听此言,黑衣之下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慌乱:“不会的,公孙大人一向忠心,绝不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帝天斜睨 他,道:“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将死之人,我有必要骗你吗?用你的脑子想想,他为什么要暗中培养死士?为什么三天两头与朝中重臣会面?”他的谋士上前,将长剑递给黑衣人,道,“你以死谢罪吧。” “不可能,不可能……”他用力捂住头部,一遍一遍的念着,最后竟是一时受不住内心的谴责,一下子跃入了殿前的水塘中。 片刻后,他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有人壮着胆子揭开他的衣服,看到的却是狰狞不堪的皮肤,和血肉模糊的伤口。最后,只得草草掩埋。 走出坤元殿,帝天看向身旁的人,风轻云淡的道:“这件事,你没有做干净啊。你说,我该怎么责罚你呢?” “属下办事不利,甘愿受陛下责罚!”那人心里一惊,连忙跪下,道。 翳皇长长的叹一声气,道:“算了,你毕竟派出了死士去追杀,只是没有想到还是留下了漏网之鱼。” 明祁殿上。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原谅我呢?” 红衣女子冷冷一笑,道:“白尧,你万死不足以消我心头之恨。” 杀气浩荡于整座大殿,两人说话之间,也在进行着神识上的对决,一念定生死。 “你不是我的对手。”女子道。 祁皇吐出一口鲜血,道:“若我一人之死,可以让天下人免于战乱灾祸,那我在所不辞。” 他依旧笑的儒雅,知道这时候都不失姿态,光是这份气度,便足以让在场的大多数人自惭形秽。 “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祁国国主吗?现在的你,不过是我的阶下之囚罢了,你的生死由我一手掌握,还有与我谈条件的资格吗?”女子反问道,“你可知道,你为何会输?” “每个人都有弱点,我自然也有。” “直到这时候,你还是这副光风霁月的姿态。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天下人何须你来拯救?没有你,他们依旧会活得很好。反倒是有你的存在,让天下无法归一,百姓才会承受在水深火热之中。” “是啊。”他看向大殿内的人,说:“我死后,你们要归顺帝天,助他开辟盛世,他是个好皇帝,有资格带领你们走向一个更高的,更宽阔的世界。” “吾这一生,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只除了对你。”他看向红衣女子,道,“一命抵一命,瑾陵妃,我欠你的,现在就还给 你。” “我真想看看面具之下的这张脸,是什么样子。”女子冷冷的道,她根本就不相信他会如此轻易的认输。 “可惜,你永远都看不到了。因为,境由心起,相由心生,我所做的,我的一切表现,皆是出于本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自知没有与你谈条件的资格。我还知道,只要我一死,以你的性格,绝不会再追究,一切恩怨都将烟消云散。所以,就让我,以死来换取天下的安宁吧。” 他端坐在地上,缓缓闭上双眸,孤高的身影永久地定格在这一刻。 他神态淡然,内力运转,只需在心脉上轻轻一震,便是神来了,也无力回天。 造境高手,若是有意寻死,没有人能拦得住。 最后的那一刻,他薄唇轻启,欲要说什么,却只是嘴唇动了动,未能发出声音。但是,那几个字,她听见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你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你死了,我找谁去报仇?你害我至深,想死,哪有那么容易?”她看着他,喃喃念道。不知不觉中,有一滴晶莹的泪珠沿着光洁的脸庞滑下,坠落在地,而后四分五裂。 心里,陡然间变得空空落落。 大仇得报,为何她却没有意料中的惊喜? 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就是那股复仇的信念在支撑着她。如今,白尧一死,她瞬间感觉心中充满了茫然。 所有的怨,所有的怒,所有的恨,都在这一刻化为尘土。 生命的执着与坚持顷刻间化为须有,如今的她,又该何去何从? 深吸一口气,她缓缓开口:“来人,拟旨。” 宫殿外,刚刚将一切阻碍清扫妥当的翳皇正疾步赶来。方才在朝堂之上,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能让他心慌的人,只能有一个。故而他匆匆结束了早朝连朝服都没有更换便独自赶往天牢。他知道,她定然是在天牢,因为天牢中,有那个人。 “站住!”峨冠博带的帝王眸光冷厉,对着急急而去的宦官低喝一声:“惶惶如丧家之犬,见朕为何不跪?” 那个宦官闻言抬头的同时,瞳孔骤缩,慌忙下跪,诚惶诚恐道:“奴才罪该万死,望陛下息怒……” “慌慌张张的,你这是要去干什么?” “客卿大人命奴才宣旨……” 帝天漠然,神色不变,却俨然有种不怒自威的帝王气象, 吓得那名宦官战战兢兢,体如筛糠。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宦官,承受不起君王的怒火。 “诏书呢?”帝天伸出手,淡淡道。 “在这里……”宦官双手呈上一卷明黄色的玉轴,呈给帝天。 帝天神色淡漠的接过,打开一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片刻前,天牢内。 “我以翳国客卿之身份代翳皇拟旨。”她手上握着一块金黄色的令牌,看着跪在地上的宦官,缓缓道:“这是陛下御赐令牌,见此信物如亲见翳皇。” “奉天承运,晓谕帝旨,从今尔后,天下将再无祁国。昔时祁皇,抛妻弃子,德行有失于天下,将载于史册,为后世鉴之。今江山初定,新皇帝天,统一四夷,仁德感召,大赦天下,特念其往昔功绩,赐草履裹尸,曝于荒野,效仿上古神明阿弥陀佛以肉喂鹰,赎其罪行,以儆效尤。昭告天下。” 高大而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道倩影自宫殿内迈步而出。 帝天走过去,伸手擦掉她眼角的晶莹,摩挲着她吹弹可破的俏脸,轻声说道:“你流泪了。” 第十章·因果 她蓦地愣住了——有多少年,没有流过泪了? 而再次流泪,竟还是因为他。 这真是命吗?就算是命,现在,一切也都已经结束了。她与他,再也不会有任何牵扯。一切爱恨,都已经随着他的身死而烟消云散了。 此时的她,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 因为这天下间,再也没有了能引起她心绪波动的人。 她淡淡的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任何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会出现。”帝天收回在她脸上流连的手,轻声说道。 瑾陵妃笑了,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说:“自那次以后,我便不会再企图依靠任何人。你觉得,我没有这个能力吗?” “如果说你没有能力,恐怕这天下间就没有有能力的人了。”帝天看着她,眼睛里尽是柔情,这份柔情,天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得到,可惜,这个人却未必想要。 “只是我怕,我若是不陪在你身边,恐怕你就快要走火入魔了。”输赢不过性命一条,能让他惧怕的,也唯有她一人而已。 瑾陵妃轻笑,似嘲弄也似讥讽,道:“我心如琉璃,不惹尘垢,怎会入魔?” 她继续道:“我只是觉得老天无眼,看到害我之人都死的这么轻易,没有经历任何痛苦和挣扎,很不甘心……” “都说,人在做,天在看,他们的报应在哪儿?” “他们已经得到报应了!”帝天高喝一声,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一声当头棒喝,他运足了内力,浩大的声音宛若漫天惊雷一齐炸响,滚滚而来,充斥天地间。 她心中一顿,仿佛自眼前之人那双重瞳中看到了什么——是了,她竟为了复仇,失掉了本心。究竟是她在复仇,还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智,控制了己身? “是我错了吗?” 三十年来梦幻真,何为因?何为果? 佛说,痴生怨,怨生嗔,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今日之因,必得明日之果;而今日之果,亦起于昔日之因。 佛又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而在我看来,宫倾殿颓,不过史书一页;成王败寇,全由世人凭说。 再一次相见时,已是天下大同之后。世事更迭,沧海桑田,她好似换了一个人般,整个人的气质越发 沉凝,我猜想,她或许是又突破了吧。 彼时,我正在诵经,她无声无息的到来,对我说:“颜儿,你还好吗?” 我转过身,对她道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贫尼六根清净,不能再好。” “那么,你还恨我吗?” 我浑身一震,说:“夕颜心中,不会有恨。” 曾经,一直觉得要是瑾陵妃还活着该多好,那样我就能向世人证明我比她好了。可是她死了,这样,我就永远也无法翻身,注定一生都要背负着这样一个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可笑之极的光环,所以我恨。 从前的我,处处吹毛求疵,要求自己做到最好,总是要争第一,却不想,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从来就不会因为某一人的意志为转移。 可现在,我明白了,从前我追求的不过是一个虚名,太刻意所以落了下乘,用佛门的话说,我着相了。 况且,若我恨的人正好是我的恩人,那样,岂不是以怨报德? “姑姑,我一直想知道,若早生二十年,与你同代竟逐,我还会不会输。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我只希望来世,与你生在同一时代。” 并非执念所迷,没有任何人,想永远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之下。从小,在别人口中听到过最多的就是说我长得像瑾陵妃,我拼命努力,却还是摆脱不了这个称号。没有人知道,我有多艳羡她。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站在如此位置上,却还是要做那个衬托她人的星辰。现在,我知道了,她真的比我更加耀眼。 “颜儿,是我的对不起你。”她说。 “你没有对不起我,这就是命,是我的,宿命。”我淡淡的说。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什么东西,都是有双面性的。就如我这一身号称天下第一的凤凰血脉,我是何等的荣幸能够拥有它,又是何等的不幸,正是因为她,才落得当年那般下场……可是若没有它,十八年前,我就已经死在那场滔天业火之下了。不过还好,我不仅没有死,还藉此涅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突破了造境壁垒。”她叹息一声,道,“终究是命运捉弄,让我们母女过的这般坎坷。” “既然是命运捉弄,”我问她,“何不放下一切学会珍惜?” 恨,有时候只是错用了爱的力量。遗忘,才是最好的报复方法。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将这尘世间的是非对错看的如此透彻。”她说,“其实这世上 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是因为看事情的角度不同,只是站立的角度不同,对事物的看法不同,得出的结果自然也就不同。” “既然一切已成过去,为何不忘掉,重新开始。” “为何要忘?”她抚摸着自己眼角那颗殷红的泪痣,道,“只有无边的恨意才能让我刻骨铭心,我要永远记得他给我的痛。”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知道,她与我不一样。她是那般决绝固执的女子,不管我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的心意。所以,一切的怨与恨,就交予时间来慢慢淡化吧。 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又说道:“颜儿你不懂,人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执着,没有执念,那活着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的回答虽在我意料之中,可是我依然为帝天感到悲哀——当一个人彻底死心了,想要重新接纳另一个人,必然是要经历一番辗转颠沛的。 一个可以为天下人杀你,一个可以为你杀尽天下人,孰是孰非,我想她的心中自有定论。况且习武之人,心志坚定如铁,不为别人的话语所动摇,所以多说无用,我只愿多年之后,她可以放下执着,去争取该争取的。 如此想着,我还是有些不甘心的说道:“可是姑姑,一切都已经归于尘土,就算你放不下,又能如何?为什么非要去报复去争抢呢?曾经得到过,难道你还看不破吗?” “荣华富贵,有时候,正是因为曾经得到过,才不甘心失去吧。其实有些东西,知道了不如不知道,何必看的那么清?浑浑噩噩的过,也未尝不好。”她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广袖飘然,拉过我的手,举手投足都是武功练到极致的体现,这是对道的彻悟。 满目疮痍,生机绝灭,沙尘蔽日,血光冲天,她带我来到了一片浩大的荒原,这里除了断壁残垣,和无垠的赤土,什么都没有。 “还记得这里吗?”她问我。 “昨日开战之地,自然记得。”我道。 “那么,你可知,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为什么?我隐隐觉得,这里寸草不生,多半不是什么善地。”可是,事实真的如传说中那般吗? “你说对了,这里,非但不是什么善地,还是一片曾让百万人喋血的厄土。因为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被鲜血染红。”她如此说道。 不顾我眼中闪过的惊骇,她自顾自的说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便 会明白一切。” “你知道,这里,原本是什么地方吗?”她忽然问我。 “我听说,是祁国的要城。” 听了我的话,她忽然笑了。 “看来,白尧的封口事宜,做的很好啊。”她说,“事实上,远远不止如此。这里,是祁国昔日的皇城之所在。” 十八年前,这里曾是祁国引以为傲的帝都。是用金砖铺地,白玉为墙,明珠作缀,盘龙为饰的九重宫阙,此翳国的皇宫还要美上三分。 这里,曾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之一,所有的商贸往来两国交壤都要经过这里献上文书,因为这里,曾经是祁国的皇城。 那时候,正值祁国春秋鼎盛、如日中天之时,而那一座座奢华的宫殿群,正是祁国皇权的象征。 “那它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难道是大敌来犯,祁国不得不倾整个皇城之力拼死抵抗?”我适时的问道。 “恰恰相反。”她莫名其妙的笑道,“当时的祁国,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的抵抗。她们只是将一个弱女子推出去,来作为换取一时和平的代价。” 而今的这里,只剩下了荒凉和死寂。闭上眼睛,我似乎还能听到千万人的哭嚎,和那血腥而惨烈的一幕。 渡人城的存在,是祁国的一个笑话。祁皇不愿让世人知晓,于是从史册中抹去了这个莫大的污点。可是存在过的,永远无法改变。 “你能想象的到吗?” 听着她的话,我忽然想到了佛门中的一句偈语:世人不知有因果,因果何曾饶过谁? “姑姑,我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我轻声说道。 几个月后,鲜血干涸,沉入土中,从此,这里就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不毛之地,化作了永恒的战场。 瑾陵王朝覆灭的那一日,瑾陵长公主为了掩饰自己刚出生的女儿,将自己生生烧死在宫中。她的贴身侍卫带着那个女孩离开战场,并且含辛茹苦将她养大。而那个女孩,亦不负所望,在十四岁就到达了化境的门槛,可是从此难以再进一步。于是,那个侍卫便让他己身入红尘,藉此,突破化境。 第五卷:溯世缘 第一章·前尘 “万丈高楼起于垒土,颜儿,你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武者的一生中,一个全心对你的引路人是多么的重要。”她轻叹一声,道,“虽说道之极致变化万千,修行到最后,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法莫如显,殊途同归,可是想修到极致境界,难如登天。” 说到这里,我看到她的眼神变得飘渺。是因为想起了什么吗?昔日恩师,传道,授业,解惑,是每一个武者,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 “元气,分为阴阳二气。天地成于元气,万物成于天地,强大的武者,皆吸日菁而饮甘露,自小便领悟自然,如此才能亲近大道,与天地交融,从而凝炼天地元气,纳为己用。” “武功,分为三个境界。那就是,渐境,真境,化境。” “剑本凡铁,因执拿而通灵,因心而动,因血而活。你以剑入道,须要知,御剑之术在于调息,抱元守一,令人剑五行合一,往复循环,生生不息。” “段叔,化境之上,是什么境界?” “化境之上……”他露出向往的神色,而后摇摇头,道,“那般境界的人,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不达到那个境界,我们永远都不会明白造境高手的可怕之处。就连我的恩师,提到这个境界,也是讳莫如深。我只知道,他们不需要遵循天地法则,凌驾于大道之上,可改天换地、影响时间和空间,延长自己的寿命,对于凡人来说,他们已是尘世中的仙人。 妃儿,记住,不要好高骛远,你若能将化境练到巅峰,便是人世间的绝顶高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绝顶高手的形成更是艰难无比。炼形,炼情,炼道,炼心,她几年如一日,将练武当成了生活的全部,才成就了后来的瑾陵妃。 那时,段影常常对她说,她是瑾陵王朝的长帝姬,是为了复兴瑾陵王朝的辉煌而存在的。 纵使练武清苦,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因为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知道,想要做一名真正的强者,就要习惯寂寞。 十四岁那一年,她在武道之路上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桎梏。炼情,没有情,如何炼? “什么是情?”少女龙灵的声音响彻在红衣女子的耳畔。 “不入红尘,焉能看破红尘?从今天起,你就去入世体会吧。” “段叔,什么是入世?” “婆娑世界,纷乱红尘,有人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世间。”他将她带到江湖中最大的风尘之地,道,“在这 里,能够看到人性当中最肮脏的一面,你不能永远这么单纯,情劫难渡,若你不能够看透这一切,神也无法帮你。” “你身负武功,自保足矣,三个月后,我再来看你。”他将她放在这里,独自远去。 一切的爱恨情仇,由此而始。 奈何,情劫难渡,红尘万丈如无边深渊,她因情劫而深陷,因执念而沉沦,一步错,步步错,最终一脚踏空、万劫不复。 她曾是天下第一绝色美人,回眸当初,一切都完美的近乎神话。 她曾是众多红粉中的一个,清雅出尘,在如花般的娇颜中脱颖而出。 她是那般贞烈的女子,她的心里,容不下一丝一毫的背叛。 面对众叛亲离、天下人的背弃,她选择的,是以最决绝惨烈的方式,留给他终其一生也难以忘却的悔与恨。 开元第一千二百一十八年,一统天下千余年的瑾陵王朝终于迎来了史上最昏庸的一位国主——瑾陵玄阳。 当时的天下间诸侯并立,谁都看得出瑾陵王朝气数已尽,乱世将起。二百年过去了,象征着瑾陵王朝最高贵血统的凤凰血脉仍然没有要出世的征兆,各皇族却都对其忌惮不已。终有一日,摄政王悍然揭竿而起,长剑锋芒直指天朝。 自此,瑾陵王朝的统治也走向了末路。人人都知道,盛极一时的瑾陵王朝的统治就要到头了。一代王朝腐朽,气数将尽,大势所趋之下,改朝换代已成必然。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万古不变的定律。 日有朝出暮落,月有阴晴圆缺,没有永不坠落的太阳,也没有不朽的王朝。 当时的摄政王摮擎不甘屈居昏君之下,谋逆之心渐起。 他隐忍数年,抛光养晦,收授人心。 终于,在开元第九百三十二年,历玄阳帝即位第十四年,威信已及天子之上,总揽朝政的摄政王叛变。他坐镇十万精锐,与羽林军统领里应外合,霸据了前朝与中宫,前者则率数万精兵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朝阳殿,生擒了玄阳帝。继而,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一举推翻旧制,成为了天下沉浮的主宰者。 可叹瑾陵王朝万丈高楼一日崩,昔日的皇室尽皆被诛。 武将为君,不免以铁腕治世,史上最著名的摮擎暴政便就此开始。 他仗着年轻气盛,不恤人命、任性妄为、倒行逆施、独断专行,短短数年间,搞 得民不聊生,百姓承受在水深火热的煎熬之中,天下皆有怨念,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与此同时,一位突然出现的舞姬也在勾动着天下人杰的心神。 她虽是稚嫩的豆蔻年华,却生的花容月貌、体若幽兰、身姿玲珑、仪态曼妙,一颦一笑皆是动人无比。最重要的是,她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 她虽身在风月,却从不曲迎讨好任何人,哪怕是皇亲国戚为她一掷千金,也不为其所动。如此出淤泥而不染的冰洁姿态,更是让那些拜倒在其石榴裙下的达官显贵甚至王宫贵子们趋之若鹜。 其实世上哪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呢?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故作清绝之姿而已。 瑾陵王朝最大的一家风月场所名为碧落瑶,位于明瑶湖之中心孤岛。 这一日,明瑶湖格外热闹。十几艘明艳艳的彩船布满了湖面,五光十色,似锦繁华。每一辆船头上都站着一个绝色女子,虽体貌仪态不一,却个个明艳动人,无一不是人中之凤。 无一例外,每一个能站在船头上的女子都有其出众之处与傲世而行的资本。 湖畔,无数人翘足而望,熙熙攘攘,比上元佳节还要热闹。 岛中央,有一个硕大的露天花园。花园内,各色繁华争奇斗艳,瑰美而绚丽。 一声笛音响起,十几个女子自船头一跃而起,翩若惊鸿,飞向岛中央。她们足不沾地,就在那各色繁花之中凌空而舞。 空澈的歌声响彻天地间,飘飘渺渺,时远时近,好似黄鹂在啼鸣,又如仙人在天山上吟唱。 裙裾飞扬,将她们光洁的玉足暴露在众人眼前。她们舞姿翩翩,仪态万方,身材动人,个个国色天香,不似凡尘女子,犹胜仙子天姿。 每一个女子的脸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轻纱,遮住了她们那如花似玉的绝丽容颜。 不得不说,她们抓住了所有人的心思——越是这样遮遮掩掩,就越引人遐想,让围观者心痒难耐,恨不得掀开来一窥真貌。 十几个女子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凌空而舞,武道与舞道在她们身上并存。藕臂伸出,晶莹的神霞在阳光下烁烁生光;纤腰款摆,水蛇一般不盈一握;玉足轻点,欺霜赛雪的肌肤坦露在外,美得让人几欲窒息。 她们个个轻功卓绝,光洁的玉足轻点,在妖艳欲滴的花瓣上一沾即起。翩跹旋转间,长长的裙裾凌空而起,伴随着一阵香风,如莲花一般层层 绽放开来。 那样的场景,唯美的让所有人都几疑身在梦中。 乐杳,舞歇,歌渺。 直到一曲终了,众人还沉浸在那场舞曲中久久不能回神。 一名中年妇人迈着碎步扭着纤腰聘聘婷婷地走到花园中央,嗲着嗓子高声喊道:“各位看官,骚安勿躁。既然都是为了瑾陵妃从天南地北来此相聚,想必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先前所见,便是瑾陵姑娘亲编亲舞的一曲舞蹈。此舞,名为《画中仙》,乃是瑾陵姑娘与我碧落瑶十三位头牌舞姬共舞而出。” 她蓦地拔高嗓音,道:“今日,瑾陵姑娘承诺了,谁若能从十四位舞姬中认出她,她便为其献舞一曲。” 这个妇人,便是碧落瑶的掌舵者,一个似老鸨却非老鸨的人。因为她手下的姑娘,皆是通音晓律、德才武貌兼备且卖艺不卖身的奇女子。 她手腕过人,短短的几句话,便牵动了无数人的心神。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她虽然年过四旬,看起来也却不过三十出头而已,依稀可见的是当年的绰约风华。可以想见,追溯二十年间,她也定然是位能让天下英豪甘愿臣服于其石榴裙下的绝代佳人。 岁月,虽夺走了她的青春与美貌,可是她风韵不减当初,一举一动皆是勾魂夺魄,魅惑人心。 她微微一笑,继续用语言蛊惑与挑逗着众人的心弦:“瑾陵妃的大名,想必在场无人不知。天下第一美人的独舞,自其出道至今,从未有过先例……” 这句话,无疑在所有人的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在场的人,皆是皇亲国戚与达官显贵。谁都知道,这看似游戏的一道小插曲,若是谁侥幸猜对,不仅有机会得佳人青睐,更是可以借助瑾陵妃的名号,在“天下英雄”面前大出风头,狠狠地煊赫一把。 第二章·跋扈 短暂的寂静过后,一个看起来很是粗犷的年轻人从人群中一跃而起,从岸边跳到了花园中央,扯着嗓子大喝一声,道:“我来猜!” 面对十四位体态曼妙,却各有风情的盖代美人,这个看起来很是魁梧的青年想也不想,便指着其中一名女子,扯着他的大嗓门道:“就是她。” 那个女子,曲线玲珑,眸若秋水,妖娆万千,媚态天成,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惊人的妖媚风韵,一看就是个绝代尤物。 她就站在那里,不举手不投足,却周身无处不妖娆。 看到那个年青人毫不犹豫地指向她,女子嫣然一笑,伸出一只洋葱白玉般的纤纤素手摘下了掩面的轻纱。 她一双大眼因着笑容变成了两弯浅浅的月牙,两个精致的小酒窝恰到好处地镶嵌在光洁的俏脸上,白玉瓷雕刻而成的小虎牙若隐若现,天使般的面孔搭配上她魔鬼一般的身材,当真是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只可惜,这摘下面纱的女子,虽美的惊人,却并非那名动天下的第一美人,在气质上逊了一筹。 瑾陵妃虽不常出现在世人的眼前,可是她的画像,却流传甚广,几乎传遍了四夷与八荒各大王族,真正做到了天下无人不识君。 看到女子的容颜,那名全身肌肉的壮硕青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迷醉。遂而,他不甘地指着另外一名女子道:“你们刚才说看错了,我指的,明明是她旁边这位姑娘!”他不依不饶,企图瞎猫碰上死耗子,让天下第一美人为他献舞一曲。 被指住的女子犹豫了一下,水汪汪的大眼看了一眼旁边的瑶主,在得到其许可之后也摘下了面纱。 薄薄的纱巾落下,露出的,是一张冷艳的玉颜。 远山黛眉,凤眸朱唇,皓齿冰肌,眉宇间有一点殷红的朱砂痣。这个女子,仿若与生俱来便有一种慑人的气势。她从里到外都透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如千年寒冰,冷艳无双,高贵凌人。若不考虑她舞姬的身份,光凭这风气质,便不弱那些久居高位的诸侯王妃。 从头到尾,瑶主都面带笑意地站在场内,冷眼旁观这一切。 直到这时候,她方才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化微笑,袅袅娜娜地向着那位青年人走去。 莲步轻移,纤腰如柳,丰臀款妞,媚态铅华,摇曳芳姿,看得围观之人兽血沸腾。 在那名年轻人的身前不远处站定,她一个展颜,如春暖花开,笑吟吟的开 口,道:“司徒公子,按照规矩,每个人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今天,我碧落瑶为您破例,让您多选一次,而您,是不是也要给我这个面子,不要让奴家难做呀?” 她没有问其尊姓大名,上来就说出了对方的家族姓氏。碧落瑶的主事,自然识得天下英杰。没有这份眼力,也做不得现在的位置。 她自称奴家,事实上碧落瑶并不是一般的风月场所,本无须如此。她拿整个碧落瑶说事,也算给足了对方面子。她最后说“不要让奴家难做”,其实是在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也好借此机会与之结份善缘,或者说,与对方背后的家族结分善缘。 瑶主轻声柔语,放低姿态,与青年平辈论交,这已经是很明显的台阶了。换做一般人,本应顺势而为,借坡下驴。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青年会顺着其语意而出言的时候,那个被称为司徒公子的青年人却毫不领情。连续猜错的他,本就黝黑的脸上更是黑的如同锅底。他恼羞成怒道:“你们这明显是在故意刁难——都把连蒙住了,谁知道哪个是瑾陵妃?没准这天下第一美人根本就不在里面,你们如此作为,莫不是把本公子当作沐猴来戏耍?” 他是那种不会藏心事的人,他心中的窘迫外人一看便知。更何况,在场的人,哪有一个是平凡之辈?每个人皆是独具慧眼、心如明镜,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在笑他痴、笑他愚。想到这里,他锅底一样的脸上更是黑的像煤炭似得。 听了青年这番话,一副中年美妇模样的瑶主脸上微笑变得僵硬与牵强。她身为碧落瑶的主事者,何时听过如此刻薄的言语?强忍着怒气,她笑意不减道:“司徒公子出身名门,何必与我等小人物计较呢?这天下群雄都看着呢,您有失身份是小,连累了司徒家族的百年清誉事大啊。” 许是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性情耿直的过分的青年武士怕是那种只会以武力与强权压人的鲁莽之人。他勃然大怒,沉下了脸,厉声道:“你既知道本公子的身份,还不快让瑾陵妃出来为本大爷献舞?” “司徒家的人,果然够霸道啊。”岸边,许多人看不惯他这般做派,只是碍于司徒家百年积威,无人敢放肆,皆在低声议论着。 碧落瑶虽是风月场所,却也容不得小觑,因为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有时候才是最锋锐的武器。她们虽然不胜武力,却可以用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素手,拉来实力强大的人物,为她们保驾护航,甘做裙下之臣,为其效举手之劳。 岛上,看起 来很精壮的年轻人正坦然地接受者所有人的注目礼。提起司徒家族,他的自信心极度暴涨,一副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牛气冲天之态,可谓飞扬凌天下。 “司徒公子此言差矣。殊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诸葛家族,还没有势大到权可倾朝野的地步。”突然间,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他猛然转过身,只见一男子正站在他背后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他虽然粗犷,但也不是傻子,不会在不清楚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得罪一个来历不明且明显在轻功方面颇有造诣的人。更何况,此人既然知道他的身份,还敢口出狂言,定有所倚仗。 他皱眉问道:“你是谁?” 男子面如满月,白衣胜雪,手执折扇,一副温文儒雅之态。他露出一个温润的笑,折扇轻摇,淡淡地道:“你不配知道。” 男子气度非凡,那种淡泊一切的气质融入骨髓,一看就不是池中之物。 可正是这份气度,却激怒了司徒蛮。他身为司徒家的大公子,身份高贵无可争议,在武道方面更是极有天赋,少有人能比肩,所以深得司徒家主的喜爱。 从小到大,他都是活在众星捧月的花环当中,从未受过此等轻视。当下便断喝道:“司徒家族的威严,岂容你诋毁?不管你是谁,今日都不容善了!” 这时,瑶主轻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道:“司徒公子,天下非一家之天下。虽然你身份不凡,可我这碧落瑶,也非是你随随便便可以撒野的地方。” 瑶主开口,此刻亦不再客气。她语带锋芒,字里行间寒气逼人。 她再道:“我碧落瑶虽然都是弱女子,但是在江湖与朝廷中皆有交情。若真要撕破脸皮,我想在场的诸杰都不会袖手旁观……司徒家族虽是世代名将,权柄滔天,荣级朝野,却也承受不起与天下英杰为敌的代价吧?” 瑶主不愧为奇女子,面对司徒家族这个庞然大物,却还能毫不退缩,不卑不亢,据理力争。 面对这句句诛心的话语,司徒蛮眼皮狂跳,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纵然他脸皮再厚,也禁不住在这等场合如此丢人,更何况,他本就是冲动易怒的性子。最终,为了顾全大局,他只能将这口恶气强行忍下。 转身离去的瞬间,他眼神狠戾地看了白衣男子一眼,又转头看向瑶主,阴恻恻的轻声道:“司徒家不可辱。今日过后,天下再无碧落瑶。” 此前在天下豪杰面前失 了面子,司徒蛮面上无光,感觉到了莫大的耻辱。可惜,他不是一个聪明的男子,他的鲁莽注定会为自己招来祸端。 听到这句充满威胁性的话语,白衣男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他轻轻地合上折扇,薄唇微启,轻飘飘的吐出几个字:“既然如此,今日你就别走了。”直到这一刻,他依旧是那副温润儒雅的翩翩佳公子之态,只是口中说出的话语,却很凌厉与强势,与其气质极为不符。 他猛地一跃,欺身而上,以折扇的边缘抵住司徒蛮的下颌,道:“如此肆无忌惮,以强权压人……司徒家族,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男子摇摇头,有些惋惜的道:“今日,我就代司徒大将军,清理门户。” “笑话,你有什么资格,代我父清理门户?”司徒蛮冷笑一声,虽惊于对方的身法飘渺,却还是迅速反应,一手拍开了对方的折扇,随即化掌为拳,击向白衣男子的胸膛。 这一拳,势大力沉,重于万钧,以十成的蛮力撞向了男子的胸膛,却不料,停在了半空。 男子一手握住他的拳头,轻轻一扭,只听骨头断裂的咔咔声传来。 他呆住了。自己从小被誉为一代奇才,他刚才那一拳,用了多大的力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若是击中物体,就算是千年古木也该寸寸断裂,而这个男子,却能徒手接住…… 第三章·缘起 司徒蛮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这个看起来不满二十岁的男子面前如此的不堪一击,可是手腕上传来的剧痛感却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接受不了这样屈辱的失败,心理与身体的双重打击让他几乎要崩溃了。 “你到底是谁?”他轻咬着发白的下唇,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 “我名白尧。”这一次,男子竟然正面回答了他的话,告诉了他的名姓,只是没有提及他的身份。 “白尧……”他蓦然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你是……太子?”他惶然跪倒在地,诚惶诚恐的道:“臣子不知是太子亲临,无意触怒天威,臣子自知有罪,甘愿……”他咬咬牙,继续道:“听凭太子处置!” 前一刻,还趾高气扬,指点江山,飞扬凌天下;下一刻,便匍匐在地,生死在他人一念间。 这便是他为他的愚蠢付出的代价。 幸灾乐祸者有之,暗暗叹息着有之,事不关己者有之……围观的众人在幸灾乐祸的同时也在为他的命运唏嘘慨叹。 “你自己回司徒府领罚吧。”白尧背过身,不再看他一眼,温润的声音宣判着他的命运。 “司徒一家三代皆战功赫赫,为祁国立下汗马功劳,我也不为难于你。司徒大人一向刚正不阿,一定会给你一个公正的教训,你要记住了,这次。我是给司徒大人面子,不是你。你就按原话转告,千万不要漏掉一个字……” 在司徒蛮狼狈离开之后,瑶主对着那白衣男子微一欠身,行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礼仪,含笑说道:“奴家代表碧落瑶,多谢太子相助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男子客气回应。那一身的不凡气质,更是在瑶主眼中被放大了百倍。 她眼光犀利如刀如剑,脸上的妩媚笑容却丝毫不曾改变。平静的试探道:“太子纡尊来此,想必也是为了那……” “我来此,也是与其他人一样,想见识一下,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究竟有多美。”男子手中折扇轻摇,含笑应道。 “能得太子赏识,是瑾陵妃的荣幸,也是我碧落瑶的荣幸。”瑶主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道:“那么,太子殿下,请猜吧。” 男子颔首,向前迈步,眼角神光则不着痕迹地在众人脸上扫视一圈。 他镇定自若地在其中一个女子的身前站定,侃侃而谈道:“在场的女子,各有各的气质,却只有一个能被称 为天下第一。那么,这个女子,定然是有其独到之处。” 他眼神似再看她,仔细看,却是飘向了远处的山水之上,毫不把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美人放在心上,只是说给天下人听罢了。 太子睿智无双,太子洞若观火,太子仁爱非攻,他想让天下人认可他的能力,默认他将来的掌权。 “瑾陵妃之美,美在其神。传言中,她从不对权贵邀宠献媚,说明她骨子里是一个孤高清绝的人。这种孤傲,不是为了引人注目而刻意为之的。”说到这里,他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睛,缓缓地道:“骨子里的淡漠,是怎么掩饰,也藏不住的。” 他伸手,欲从女子的脸上取下面纱。而女子,亦没有拒绝,任掩面纱巾被男子拿下。 那是一张绝美的脸,人世间的笔墨已经难以描绘她的美貌,任何华美的浓墨重彩在她的身上都会变得暗淡。她就像是误坠人间的谪仙,完美的如上帝精心雕琢的工艺品。 就连多年之后,有人提到她的名字,仍会感叹一声,红颜祸水。 “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男子评价道。 他痴痴的凝视眼前的美人儿,不由得用手去摩挲女子如凝脂美玉雕刻而成的侧脸。薄唇贴近女子的右耳,状若轻佻地道:“你知道,我是如何看出来的吗?” “如何?”女子蛾眉微扬,清冽的声音传进男子的耳中。 “因为,只有你在知道我的身份之后,眼中没有亮光闪烁,一如平常。”他唇角勾起,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道:“其实,我也只是想赌一把——看看这奇女子,是否就是那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若天下人所说的,只是流于表面的假象,你也定是不差于她的。没想到,真让我赌对了。” 那时候的他,青涩还未褪尽,在不确定的时候还会赌一赌。十年后的他,做事滴水不漏,再也不会做这等无绝对把握之事。 “不得不说,白尧,他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讽刺……”说到这里,她转过头,看着我,道,“你与我,俱是同样的顽固不化……” 一个是名动天下的第一美人,一个是祁国未来的国主,不出意外的话,还会是这片大地未来的掌权者之一。天雷与地火就这样相撞,从此将命运的那道线相连在一起,扯不断,理还乱。 她抬头,正对上对方深邃的黑眸。从那里面,她看到了他与年龄不相符的年少老成。 四目相交,沧海枯竭 ,山岳成尘,一眼万年。若是没有那一次的凝眸,是不是一切都不可能发生?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他们的命运从这一刻开始,便注定一生一世都要纠缠不清。 这样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会遇到一个女子,倾城绝色,只消一眼,便能夺人心魄。 也是那时,他方才明白,原来世上有这样一个人,仿佛,是你注定要遇见,又仿佛,你等待了很久,只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刻,遇见那个最好的人。 她至今还记得,曾经问过他的一句话。 “对你来说,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他毫不犹豫的答道:“社稷为先,美人次之,君王为轻。” 看着他眼中的坦荡,她神色暗了一暗,强作笑颜,心里却是百般滋味——我是不是该庆幸,在你心里,我比你自己还要重要。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段影曾对她说过的话。 “妃儿,他不适合你,他不是能与你相伴一生的人,你守不住他的。” 眼前这个人,确实是一个好皇帝,却不适合做一个好丈夫。他是天生的王者,如此年轻便可以当历代先王明主之典范,他如此完美,如此完美的人,是为天下苍生而存在的,他不属于任何人。因为他的心太大,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填满。这样的人,对天下是福,对于爱他的人来说,却是难。她爱的那个人,心似宇宙,而她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 讲到这里,她对我说:“那时的我,孰不知,爱上她,是对是错,是缘是劫。我只知,我爱他,这就够了。” “其实爱情本没有谁对谁错,用情最真的那个往往伤的最深。”我轻声说道。 无情者伤人,有情者自伤。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她继续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后来,一夜之间,天地翻覆,皇城倾废。 她九死一生,活了下来,拖着垂死重伤的身体,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那个孩子,也就是后来的女将“夕颜”。 那个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天地间出现了浩大的异象。 接生的人抱着她,对躺在床上无比虚弱的人说:“是个女孩,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将来一定会想姑娘一样美丽。” 她看着襁褓中的小人儿,黑溜溜的眸子因着尚未经历过人世浮沉而那样清澈动人。 她只瞧了一 眼,便转过头去,沙哑着嗓音,用平淡的声音说:“红颜往往薄命,就叫她夕颜吧。” 她叫夕颜,没有姓氏。 一年后,楼主自外面带回一个孤儿,听说,那个孤儿,名叫夕颜。 十年后,那姑娘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出落得貌美如花,舞蹈更是一绝,成了公认的瑾州城第一美人。 第四章·柔肠 历史上,瑾陵王朝覆灭后的四年,被称为最黑暗的四年,王骜擎为君无道,以铁腕治世,搞得民怨沸腾。 第五年春,随着万物的复苏,一颗璀璨的新星也在悄然崛起。他如彗星横空,照亮了人间半面山河,给这荒芜多年的九州大地带来了新的希望与生机。 他虽为草莽出身,却深谙武道与机关之术,始一出世,便在北原掀起了滔天的波澜。他先后与北原十大隐士高人交手,战无不胜,几乎让敌人闻风丧胆而逃,也因此奠定了他在北原称霸的地位。 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有意在北原称王,可北原的人却不愿与中原人为伍。 “除了我,你们还有更好的人选吗?只有我,能带领你们在这片大地上崛起。”这一日,他站在北原的苍茫大地上,对着周围的群山万壑高声大喝,将自己的野心公之于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各位都是开明之人,当明白莫以出生论英雄的道理。我虽来自中原,却注定要走上与中原的对立之路。” 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最终,有近万人相应,愿追随于他。这些人,都是胸有大志,且不甘屈居一隅之地的人杰。 一年后,这支队伍壮大了十倍,成了北原最强的几股势力之一。 两年后,在他的领导之下,他们终于收复了北原的大半势力,之后,更是以强势手段,排除异己,彻底统一了北原。而他,则被拥戴为王,成了第一个出生中原的大单于。 传说,新王忠肝义胆,待部下如手足,让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归顺旗下。 事实上,这不过是他在羽翼未满之前所用的一个小小的运兵术罢了。 那时的他,振臂一呼,便有数以十万计的热血男儿相应。其中最为夺目的,莫过于那个自小就被誉为少年诸葛的万侯临渊。他本是隐世名门出身,却不辞辛苦,甘愿跟在一介草莽身后为其出谋划策,随其征战天下。此等作为,足可见其眼光之毒与心魄之伟。 奇怪的是,这股势力虽在迅速壮大却从未进犯过中原,只是在北原那片看似广袤实则一隅之地徘徊,从未越界。 历祁国建朝第三年,祁国皇城一夜之间尽数化为灰烬。无人知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因为,所有的知情者,都已经死了。 就连驻扎在诸城境外十余里的百万大军,皆尽陨命。 一夜间,祁国繁华的帝都变成了一片死地 ,万里赤红如血,寸草难生。 后来的十六年里,所有的知情人士都销声匿迹,而关于那一夜的传说,都在民间广为流传。 再也没有人听到过那个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瑾陵妃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中了。 渐渐的,所有人都说,瑾陵妃已死,祁皇因为爱妃和皇后的死痛不欲生,从此罢黜六宫,再不临幸一妃一嫔。 有人说,传奇之所以被人铭记,是因为他们总是在最精彩的时候便已结局,永无后续。而死在那场大火中的天下第一美人瑾陵妃的生命,也是在那个作为第一皇妃正如日中天的时候戛然而止。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世人才会在此后的十数年中对她念念不忘。 那一次,燵国损失惨重,王收到消息时,气的一口心头血喷出,就此传位给长子。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新王登基,江山易主,皇权未稳之时,一直盘踞在北原的那股新起势力突然揭竿而起,发动兵变,以雷霆万钧之手段取胜,迅速奠定了结局。 “你……”在攻进先王寝宫之时,重病的燵王正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看到他来,骜擎挣扎着用一只手指着他,颤颤巍巍地道:“谋逆篡位,乱臣贼子,罪不容诛……” “罪不容诛?你以为你的天下就来的光明正大吗?自古窃珠者诛,窃国者侯,成王败寇,是万古不变的定律。在我这里,没有谁对谁错,只有孰胜孰强。”帝天自大殿外走进来,踩着黄金铸成的地砖一步一步走到床边,俯视着骜擎,道:“现在,你输了,天下的史册将由我来书写。” 帝天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与他对视,道:“你知道你输在哪里了吗?你输就输在,不该觊觎凤凰血丹。本来,你乖乖做你的开国皇帝,我依旧在北原称霸,直到老死,我们都不会有任何交集。而现在,你不仅要失去生命,还要失去天下,失去名垂青史的资格,你注定是一个失败者,要做个遗臭万年的暴君。” 悔恨攻心之下,他连连咳嗽,猛然间一口气没有喘过来,一代帝王,就此溘然长逝。 新王名为帝天,他在登基之后,取国号为翳,取义神鸟之说。没有人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一个女子——为一个女子金戈铁马征战天下,为一个女子裂土封王建功立业,亦为了不负那个女子为他取的帝天之名。 新王登基,大赦天下。为了顺应民心,他亲自下旨,赐燵明王之子燵光王白绫三尺、鸩酒一壶。虽然俱是死 刑,却给予了一个王者应有的尊重。天下人皆赞新皇宽仁。 中原以北,是一片开阔的平原,住着一群游牧民族。这里的男人,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热血男儿,这里的女人,个个都是会骑马射箭的女中巾帼。他们,被中原人称为“匈奴”。 这个夜晚,明月高悬,星光闪烁,一群男女席地而坐,有说有笑,气氛很是和谐。 一男子将长发扎起,随意地与众人一起坐在草地上。 他就是后世的千古一帝,翳皇帝天。 弱冠之年的他丰神俊秀,上位者的气势已然初成。即使是如此随意的坐在众人中央,静静地看着天空不说任何话,也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压迫感。他是如此的不凡,坐在人群众中如鹤立鸡群,绝不会被人忽略。 他虽是出身中原,却不像中原的人那般讲究与孱弱。他不仅毫无架子,还武功卓绝。他用自己的能力收复了硕大的北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生敬仰。 在场的几个年轻女子,看向他的目光中皆有异彩闪烁。能与仰慕已久的男子坐在一起聊天,每一个人皆小脸通红,欢欣雀跃。 “大单于为什么不待在中原呢?以你的本事,在哪里都可以称王称雄的呀。”其中一个女子大眼亮晶晶,小麦色的皮肤在月光下反射出莹莹的光泽,兴奋地问道。 苍茫浩淼的星空下,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身为首领的他就那样席地而坐,毫不避讳的与众人谈天说地。这未免不是一种收拢人心的手段,却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男儿的真性情。毕竟,不是每一个掌权者都拥有这样的魄力。 他长身而起,高大的身躯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映出了一片阴影。 他英姿伟岸,体魄健硕,深邃的眸光望向长空,细看,他的眼神却有些飘忽,似隔着虚空望向了另一片天地。 斜飞入鬓的剑眉微蹙,漫天繁星他的眸子中流转,他拥有属于匈奴人的所有本质,只有这张脸,是唯一能证明他是中原人的地方。若不是这样的随意打扮,想必也会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但即使这样,他的强大、他的高傲,依旧能迷倒北原众多少女。 “我的过去……”低沉的男音响起,他缓缓地开口。 篝火散发出的光照亮了众人的眼睛,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静地聆听着。 “很不堪。”夜空下,唯余那道略显沙哑的嗓音在空气中涤荡,久久不散。 他继续道: “我是个孤儿,从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从来没有体会过爱人和被爱的滋味。” “在十一岁之前,我一直过着卑贱的行乞生活。那段时光,是缠绕我一生的噩梦。经常为了吃上一顿饭,而饱受毒打,所有人都说我是个妖怪,只因为,我生有一双异于常人的重瞳。十一岁的时候,有一次,为了好心人给的一个馒头,差点被一群乞丐活活打死。那一次,是一个女孩救了我。” 他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忘了时间,忘了环境,忘了一切,独独沉浸在过去那段时光之中。 “在往后的十几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子。” “她就像是一道华光,闯入我的生命中,点亮了我的人生之光。她只比我大三岁,却给了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关心,她像个大姐姐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我,还给我引荐了一位至强者教我武功……没有她,便没有现在的帝天。” “她是个很骄傲的人,也是个散发着无限魅力的人,越是与她接近,就会越被她风采所折,连我,也不例外。” “十几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可是我却不敢让她知道我对她的倾慕,因为我自卑。于是我拼命努力,努力让自己与她靠近。可惜,当我终于感到自己可以配得上她的时候,她却已经不属于我。她的身边,站着别人,那个男子,是世上最优秀的人,连他竟也不能抵挡她的魅力。” “我不愿看着心爱的人牵着别人的手,与别人举案齐眉,于是远走他乡,来到了北原。” “我想,此生,大概再也不会有人能代替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说到这里,他似是疲惫,于是仰天躺下,不再出言,众人也都识趣的缄语,陪他静默。 时光缓缓流淌,依旧没有人说话,场面安静的似要窒息。 没有人想得到,这个叱咤风云的男人,竟也会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第五章·倾慕 帝天闭上眼睛,感受着拂面的轻风中裹带着的那一丝如兰似麝的香气,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明眸皓齿,钟天地之灵秀,是唯一一个能够住进他心里的人。他知道,只要他还念着她,即使再也不会相见,她也会永永远远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眼前浮现出更早之前,少女稚嫩的面孔。 天和盛世的街道上繁华无比,车水马龙,人潮涌动,摩肩接踵。世人都身处在光明普照的大地之上,却从不曾注意,有那么一群人,整日生活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与这个世界背道而驰。 他们,被世人唾弃,被世人怜悯,却不曾被世人救赎。 这个世界上,有光便有暗。此刻,一条幽森的小巷之中,正在上演着血腥黑暗的一幕。 “不把馒头给我们,打他!”几个稍大一点的孩子正围在一个身材娇小的男孩身边,对他拳打脚踢。 男孩将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默默地承受着。尽管拼命反抗过,却还是无济于事。因为他太小了,而他旁边却都是一群大他许多的人。 男孩用两只可爱的小虎牙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吭,一双小手紧紧地攥住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馒头——他只知道,他已经饿了两天了,手里这个好心人给他的馒头,将会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的小脸上尽是污垢,已经看不清长相,只有那双还算明亮的大眼睛倔强的忍着不让已经泛出眼眶的泪水滴落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蓦然间,一声惊叫响起。 众人同时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巷口处那道身影。 夕阳的宇辉倾洒而下,落在来着的身上,为她披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薄纱。 那一幕,纵倾他一生,也不会忘记。 夕阳下,那个女孩一步步向他走来,像个误入凡间的天使,救他于危难,还改变了他的一生。 “来。”她向他伸出一只白皙的几近透明的玉手。 他不敢抬起头,所以只能看到一袭轻灵的红色纱裙,裙子的边缘层层叠起,那裙子,绝非一般人可以拥有的。看到这里,他将头低的更深了。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破破烂烂的单薄衣衫,和鞋子上那个醒目的脚趾洞。 那双鞋,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小男孩丢掉的。他在那个小男孩走后,悄悄地捡起那双鞋,穿在自己的脚上,虽然有些宽大,但是至少有鞋穿了,不是吗? 可是此刻,与对方的天蚕丝裙相比,它是如此的不堪,如此的卑微。 当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的时候,他惊住了——那些毒打过他的乞丐,皆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抽搐不止,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却连叫喊声都发不出来。 “他们……”他沙哑着嗓子,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景物。 “一点教训而已,是他们应得的。”头顶,莺啼一般空澈轻灵的声音飘进他的耳中。她笑吟吟地说:“我向来只揍该揍之人。” 他抬头的瞬间,看到的是一张不属于人间的脸。那张脸的主人,比他大不了几岁,却生有一种从骨子透发出的让人自惭形秽的高贵气质。 她一笑,似万朵繁花齐盛开,美到了极致,让人移不开眼。 那时候的她,不过十三岁,便初具姿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她看着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可是从那双眼睛里,他没有看到旁人看他的时候眼底那浓烈的厌恶和害怕。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她依旧在对他笑,丝毫不避讳他脸上的脏乱,伸出自己如洋葱白玉般的玉手,轻轻地捏他住的脸颊,柔声问道。 “我没有名字。”无视掉那只他脸上作乱的手,他低下头,有些难过的说道。 在这个世界上,出生卑贱的人,是不允许有自名字的,更别提姓氏。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女孩丝毫不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名字。她只是眨动大眼,微做思量,便不顾男孩愿不愿意,有些独裁的道:“就叫帝天吧,希望你以后可以君临天下,像段叔一样厉害,那样,就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了。” 没想到,这句看似玩笑的话语,最后竟是一语成谶。 他思绪一动,眼前景物骤变。 清风吹过,平静的湖面顿时泛起层层涟漪。一男一女两人站在湖边,闲闲的靠在一株树干上,任面前的柳枝随风飘荡。 豆蔻年华的少女看着焕然一新的男孩,轻声笑道:“我救了你,你是不是要以身相许?” 她轻轻地捏着男孩有些发黄却依然滑滑嫩嫩的脸颊,水汪汪的大眼睛眯成了一道弯弯的月牙,笑得有些狡黠:“段叔对我说,我救了你,你就应该以身相许,知道吗?” 男孩无辜的睁大眼睛,眸子里那一层一层的涟漪几乎可以秒杀所有雌性生物。 他比少女更加天真的说道: “可我是男子汉,不能以身相许。” 看到少女眼里立时升起的一层朦胧的薄雾,男孩急急改口道:“虽然不能以身相许,但是长大以后,我可以娶你。” 少女这才破涕为笑。 可是,当初许下的诺言,他还记得,她却早已忘却。 思绪再转,蓦然回首,恍若隔世。 他听到少女特有的清冷声音,响在他的耳边,带着蛊惑的味道,说:“你不是想要保护我吗?那就要好好习武,只有比我强的人,才有资格保护我。” “小帝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拉着他的手,踏进一座偏僻的别苑,在一个中年男子面前停下,对他说:“这就是我常与你说的段叔,他可是化境巅峰高手。我敢保证,整个祁国也再找不出比他厉害的人。” 那个布衣约素的男子肩膀很宽,看起来很憨厚。他用布满老茧的大手拉着他,惊疑不定地道:“傲骨天成、重瞳自开,这是天生的帝王命相啊……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可化龙冲天。” 他看着她,眼中是火一样的炽烈,仿佛在看着复国的希望。 她由衷的笑了,摸着他的头顶,年少老成的说道:“小帝天,你可要争气。只有变得强大了,将来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 从那以后,他每天跟着段叔习武,闲暇时,还会教他用兵之术、战略之术与机关之术。 他本是天生的练武奇才,有了段叔的教导,他的进境一日千里,很快的,便达到了突破化境的瓶颈。 她经常会来看他,与他交流武道心得,与他切磋剑术。随着他的武功一日日突飞猛进,她来的,也越来越少。 终有一日,当他当作笑言,再度提起那个约定时,换来的,却是少女一个淡淡的笑。 “这天下间的男子,没有一人可入我眼。世上的女子皆三从四德,以夫为天,这是何等的悲哀。我瑾陵妃虽为女儿身,却也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你信不信,我可以让天下男子皆臣服在我的脚下?” “你已经做到了。”他说,“身为天下第一美人,世间有多少男人愿意拜倒在你的裙下,恐怕数也数不清。” 没有人能拒绝美人,更没有人能拒绝如此名利的诱惑。能将第一美人收入帐中,定会寄此得到天下人的瞩目。如此名利双收之事,该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可她却不甘以美 色使人跪服,她要的,是—— “抛开这一切,仅仅以我自己的手腕,也能在这大争之世占有一席之地。”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三年以后。 那天,正是他突破化境登临武道巅峰之日。他在那片她最常去的枫树林中,等候了一天一夜——那是他们常去练剑的地方。 他本来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的。 却不想,等到的,不止有她,还有他。 她满脸都是小女儿的娇羞之态,在此之前,他从未看到过她那样开心。 她牵着他的手,微笑着向他介绍:“他叫白尧,是我选定的良人,此生此世,我都要与他携手终老。” 他面容僵硬,道:“可是,他是祁国的皇子……” 她脸色微变,打断他的话:“你不要再说了。那些事,与我何干?我只知道,旁边站着的,是我爱的人。我想,就算段叔知道了,也是会祝福我的罢。” 强忍着心中的酸楚,他大方的伸出手,道:“我叫帝天。”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同样是男人,他怎能看不懂眼前这个大男孩看向瑾陵妃时,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情愫?这个一看便是人中龙凤的年轻人,竟然在觊觎他的女人。 他风度不减,微微颔首,握住了他伸出的那只手,道:“幸会。” 他嘴角微动,聚音成线,传声道:“你若敢负她,我就算死,也不会放过你。” 他告诉他,如果你能给她幸福,我愿意放手。但是我的放手,是为了她,而不是因为你。 再不看他身旁的女子,他果断转身,换来爱驹,一个纵身跃上马背,对站在原地的两人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幸福。现在,看到你这么快乐,我也替你开心。瑾陵妃,我走了,后会有期。” ——虽然我一直在爱着你,可是当看到你眼角眉梢那抹淡笑的时候,我感觉,那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你幸福,无论这幸福是谁给予的,我都会感谢他。 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得到,只要她喜欢,我就欢喜,不是吗? 有时候,放手,才是最好的成全。 她本是聪慧的女子,怎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可是,她一直都只是把他当弟弟看而已,所以她佯装不知。 瑾陵妃神色有些复杂,忙问道:“你要去哪?”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安 身。”他头也不回,道,“我要去属于我的地方。” “你还会回来吗?” “或许不会了。”他怕自己会不够洒脱,于是不再迟疑,扬鞭策马向前,只留下一句:“有缘自会再相见。” 原地,瑾陵妃望着他的背影渐远,慨然一叹,问道:“他刚才对你说了些什么?” 白尧不答,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他恐怕,会是我遇到的最强对手。” “小帝天,他很听我的话。”她抬头,定定的看着他,说:“所以,只要我还存在一天,你们就永远不会成为敌人。因为,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不会与我的丈夫为敌的。” “但愿吧。”黑眸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想起帝天的那双眼睛,他眸光更加深沉了。 “有些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 自小在权利的漩涡中挣扎,被欲望的滚轮倾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权利面前,一切都没有绝对。 日月无法并存,一山难容二虎。两个同样耀眼的男子生在一世,注定只能为敌。 日月无法共存,一山难容二虎两个同样耀眼的男子,注定只能为敌。 此时此刻,若是帝天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大笑出声,嘲讽他的以己度人。 二十二年后的今时今日,他已是君临天下的一代传奇帝王。他壹戎衣而有天下,统御万民,天下共仰,世人视他如天、如神,将他誉为“千古一帝”。 他统御的疆土,民安物阜,尧风舜雨,时和岁稔,在他的统治下,百姓皆鼓腹击壤、康衢之谣,开创了从古未有之盛世。 武道之上,他已是化境巅峰,站在人间的最高峰,与当年的段影不相上下,可称为绝代高手。 可是他在进步,她也在进步。如今的她,早已突破造境,凌驾于所有绝代高手之上,实力深不可测,单论武功,足以称作真正的“天下第一人”了。 他帝天,到底还是配不上他啊。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亦是如此。 高高的玄冰王座之上,他自嘲的笑了——你只道我想要的是天下,殊不知,这天下,若是不能与心爱之人共享,即使得到了,又有什么意思? 看着墙上的画像,他:“我不是白尧,没有他那般悲天悯人的胸怀,这天下苍生与我无关。我所在乎的,自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瑾陵妃,你何时才能懂得朕的心意……” 第六章·局尽 翳国一统天下之后,国力越发强盛。翳皇文武兼备,在乱世中,骁勇善战、攻无不克,策马可安天下;在盛世中,善谋慎断、无往不利,提笔可定乾坤,从未有过失策。 他功参造化,年四旬之时,还仍如春秋鼎盛、壮年之际一般,三千青丝无一根华发。 这位草莽皇帝,不仅知人善任,还精于治世之道。他不仅以蛮夷之身御统天下,还在天下初定之时排除异己,将对其有异心者尽皆诛杀,彻底安朝定野,凌厉手腕令人胆寒,雷霆手段震慑人心。 十年间,翳国以不可阻挡之势横扫了近千个小国,成为了九州大地上唯一的王者和霸主,天下皆要俯首称臣,无人敢忤逆。 四十年后,翳国如日中天,昔日的豪言壮语都变成了现实,他没有辜负天下人对他的期许,如今的翳国,辉煌程度甚至远超了曾经的瑾陵王朝。 历翳国第五十三年秋,翳皇也已年及还历,可他隆威不败,盛名在百姓口中代代相传,俨然成了为君典范,天下楷模。 王朝倾颓变换,江山改朝换代,已然手握天下,位及权利之巅的翳皇却膝下无一子一女,成了天下人心中共同的憾事。 可是即使如此,也没有人敢冒险上谏。只因翳皇的喜怒无常之名远播,无人不慑其威。 朝堂之上,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眸光也越来越深邃迫人。波涛流转间,似有一个浩大的星空世界在眼中孕育和沉浮。 他生具帝王气象,与生俱来的重瞳,自古以来只有贤明的大帝与圣贤才能拥有,传言更是能透过一切虚妄勘破本源,这是上天给予他的恩赐。 气吞山河,志压日月,一人叱咤,亿万人匍匐,山呼翳皇万岁、万万岁。 在他的万丈光芒笼罩之下,可否还会有人注意到,在那个曾一度风云四起的瑾州城中,无声无息的,又添了一座新坟……寂夜中,一条破败的小巷被望不尽的黑暗笼罩着。此处入目皆是满目疮痍,处处被经年累月的尘土覆盖,杂草丛生,蛛网缔结,将这里掩映的一片萧索。 小巷幽深且静谧,在如水的月华下,仿佛直通向天地尽头。 从遗迹的建筑结构上看,这是前朝的遗址,是废弃后残留下的古地。从巷内过高的杂草便能窥得此处,定是很久无人居住了。 一女子静立于巷尾处,看着这因年久失修而濒临倒塌的墙面,默然徒步向巷内走去。 她一袭红衣加身, 眉似远山,眸若秋水,肤赛凝脂,颜如舜华,似从画中走出的仙子,美丽的令人窒息。 她眼角有一颗晶莹的泪痣,远看如谪仙在垂泪,无比动人且娇美。 她每踱一步,前方的杂草便自主向两侧倾倒,如在为她开路一般。 她脚步轻盈,轻功出神臻化,独步天下,一双玉足在草地上一沾即起,不惹纤尘,且无半点声响。 小巷最深处,有一处小宛。 岁月变迁,沧海桑田,曾经珠镶玉嵌的匾额早已失去了旧日的光华,隐约间,还可看出上面那几道深深的沟渠。那上面,原本是用红玉和珍珠镶嵌而成的四个大字“德隆正宠”,为当时的祁皇御笔亲赐,而后摹刻上去的。 往事历历在目,高大的沉香木门却早已面目全非,岁月也无法侵蚀的沉香木,在人为的毁坏之下,仿佛经历过千万年之久的破败。 也曾辉煌无比,也曾门楣光耀,也曾荣极一时,更曾一度迸射出照亮大半个王朝的光,到头来也不过是梦眼空花,浮华一场。 曾经的她,宠冠东宫,天姿与潜力初现,又适逢其母仪天下的命格之说传开,各方官员纷至而来,日日车马盈门,险是将这座门槛踏破。 彼时,所有人都说她会是未来的皇后。 后来,形式急转直下,她从那高高的九霄云端之上跌落而下,差点粉身碎骨。当时,那些曲迎讨好过她的人,又是怎样的一副嘴脸呢? 他们脸上带着嗜血的笑,恨不能把曾经给过她的低声下气全部讨回来。在她最最绝望的时候,他们用力地向井中扔下了最后一块巨石。墙倒众人推,那时候,她才知道,人心有多么险恶。不亲自体会,她永远也不能真正明白段叔的话。 那时候,她曾发誓,若“我”不死,必卷土重来,报此大“恩”。 如今再想起,她的眼睛里有的只是漠然。四十年前的她之所以没有做什么,是觉得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不值得她出手,杀她们只会脏了她的手。 而今,她的心中早已无敌,况且,人世间已更替了一代,新人换旧人,昔日故人几已去尽,举世茫茫也再难寻出几个同代中人。她甚至感谢所有伤害过她、利用过她的人,都曾为她上过一课,让她明白了人世间究竟有多么的险恶与残酷。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段叔就曾对她说过,在你成长为真正的强者之前,挫折是在所难免的。但是你终究要坚强的挺下去,否则 ,就会万劫不复。 那时候,她还不懂,等她真正懂得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挽回。昔日的话,言犹在耳,竟是一语成谶。 练武,为的是什么? 我们武者苦练一生,无非就是为了与世长存。 那么,段叔,武功练到极致,真的可以长生不朽吗? 长生是不可能的。但是,习武,可以延续寿命。你知道我多大了吗?其实我已经一百五十多岁了。 段叔老当益壮,还能再活一百年。 他摇摇头,道:不行了啊,我大限将至,也许就在这几年就会寿终正寝。 可是你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呀。 小丫头,武功到达这个境界,如果有意控制,就算到老死的那一刻,也还是这般模样。 世上谁人能长存不朽?纵然功高盖主,纵然权倾朝野,也敌不过时光对年华的侵蚀;纵然家财万贯,纵然富可敌国,也难买时间一回顾;纵然君临天下,纵然俯瞰八荒,也留不住白驹过隙、流年似水。王侯将相、商业大擎、一世枭雄……百年之后,也不过是一抔黄土,他们在世间留下了无尽的传说,却惟独留不住自己的命,这是何等的悲哀,让人扼腕。 时间,惟独对她特别钟爱。她是古往今来受天眷顾的几人之一,一身修为震古烁今,对世上亿万万人来说,是传奇、是神话,是凡人只能高高仰望的存在,可这一切究竟是祸是福,唯有她自己知道。 看着世间的人一个个老死,却只有自己,始终芳华不减,时间不能在她的身上留下一丁点的痕迹,她一如当年,风华绝世、倾国姿容,一个人独立在万山之巅独自享受这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一世英雄,半世寂寞,半世飘零。这九天之上,端的是至寒至冷,却无人可相伴扶持。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人,与她俱是同样的孤独。 第七章·终章 抬头仰望,苍穹之上,明月高悬,却少不了云霞掩映。 巷内,漆黑一片,野鸣声声。 几只老鸦扑棱着翅膀自草丛中腾空而起,哀叫着冲向远处的高空,嘶哑的叫声盘旋在原地,久久不散,让此地显得如此不祥。 “二十二年了啊……”女子轻叹一声,数十年如白驹过隙,转瞬而逝,再回首,物已逝,人亦非。 几十年来,她常常在想,若是当初段叔没有死,那一切都不可能会发生。 段叔是天下间少有的高手,在那个造境不出的时代,半步化境便是世间武功之极境。别说抗手,纵观九州六合也难寻一合之敌。只要他还在世一天,这种无形的威慑就足以让所有心怀不轨之辈望而却步,只要他还活着,即使英雄迟暮,即使武力不复当初,天下间也无人敢欺她分毫。 如果是那样,她便永远也不会长大,永远也不能看到人心最阴暗的一面,或许,还会与那个负心人恩爱到白头。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逝去的人早已一去不返,注定回不到从前。 女子闭眸,忽然忆起许多年前,那时她还在蹒跚学步,依依呀呀连一句完整的话讲不清楚之时,还是在这个地方,那个有着宽阔胸膛和忠厚脸庞的男子,轻轻的捏着她粉嘟嘟的笑脸,说:“妃儿要记住,你是天朝的帝姬,是为了瑾陵王朝的复国大业而生的。” 他曾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可惜,她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想起他死时那双难以瞑目的双眼,她心如刀绞。那一幕,会伴她一生一世,是她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 往事一幕幕存在于脑海,昔日那些欢声笑语、音容笑貌,她永远也忘不了。 谁都知道,瑾陵王朝的第一高手青朽已随上一代帝王葬生于宫中,在冲霄的滚滚大火中被焚成灰烬与枯骨。 却没有人知道,祁国的第一高手其实是她的师傅段影。 他天姿其高,二十岁时就己臻至化境,三十岁时突破至化境巅峰,四十岁时已是半步造境,只差临门一脚就能突破造境。 本来,他是有希望突破造境的。可惜他放不下心中所爱,所以将一切寄托在她的身上。 他将她当做传承者来栽培,将祖传的秘法尽皆告知,他说,她是瑾陵王朝的未来,是死去的千千万万子民与皇室共同的期望。 可惜后来,她被儿女情长所绊,为了那个负心 人放弃了他所谓的复国大业,只为了求得一身清宁,一心为他谋天下、定江山,最后却是还来那般下场。 所幸,这江山,最终还是归于她手。 她一直不明白,他既愿在红尘中逗留,为何不为朝廷效力。 她曾如此问他,他只是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为了报恩。” 他一直不肯改变称呼,称那个早已湮灭在古史中的女子为长公主。 那是一个真正的奇女子,她的才华冠绝当代,她的智慧举世无双。她的胆识与果决更是直追先皇。 不明白,成王败寇,自古皆是如此,瑾陵王朝已覆,她早已不是那个尊贵的长公主。 可是纵然国覆宫倾,她的那个从未见过的亲生母亲,也没有沦为跶国的阶下之囚。她是死在那熊熊大火之中的,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听说,她死的时候,穿着一袭红衣,在大火中翩然而舞,美的像个的浴火的蝴蝶,成了后市百姓们口中传唱的佳话。 所有人都说,前朝长公主高风亮节,宁死不屈,没有辱没了长公主的身份。可是她的师傅段影却告诉她,那场火,是他看着她亲手所放。至于那场舞,是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好让他顺利带着她离开公主府。所以她从小就很敬佩她的那个素未谋面却为她付出了自己生命的生身母亲。 二十六年前,公主府。 外面,火光冲天,人喊马嘶,屋内,却是两重纷乱,一片喧嚣。 美丽的侍女怀中抱着一个粉粉嫩嫩的孩童,对床榻上的女子道:“是个小帝姬,而且一出生就带着笑呢。” “给我看看。”那女子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温柔的抱着孩子,美丽的脸庞上虽布满汗珠,却难掩那一身的矜贵之气。 那一刻,她是真的被惊住了。 看着女儿瞳孔中那抹挥之不去的殷红,她的声音中竟夹杂着一丝颤音:“这个孩子,生不逢时啊,否则,该是何等的……” 若早生二十年,必能扭转金陵王朝的命运。可惜,生不逢时。时也命也,老天如此安排,这既是瑾陵王朝的命,也是她自己的命。 她及时住口,眸光却变得坚毅起来,道:“这个孩子,一定要保住。”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从暗角中缓缓走出的男子,道:“带她走……” “我带你一起走。”那男子自她手中接过婴儿,沉声道。 “不 。”她向后退去,绝美的脸上印着一道浅浅的泪痕,摇着头道,“公主府外重重叛军环伺,你带着我是无论如何走不了的。我是皇亲国戚,只要一日不死,他们便不会心安。天下就这么大,且皆为帝王所掌,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而我,不想再连累你了。你这一生,已经为我付出了太多。”她最后望他的那一眼,饱含深情。 “足够了。” 女子溺爱地亲了亲尚在襁褓中的幼女,看着她咯咯直笑,她的眼神越发绝望悲凉。 她的孩子,命不好,一出生就要面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是她这个当母亲的愧对女儿啊! 不顾男子的阻拦,她决绝的跪下,道:“我这一生从来都没有求过人,这一次,算我求你了。偌大的府中,只有你有这个能力带她离开,也只有你,是我真正可以相信的人。 让她做个平凡的女子,不要想着复国,也不要教他习武,更不要再让她卷入这王朝纷争中来。 待她长大后,一定要让她嫁给她所爱的人,不要让她重复我的命运。” 可是,这一次,他还能听从她的要求吗? 若依她所言,对她就太不公平了。那样,她的付出,还有意义吗? 她是瑾陵王朝的长公主,天生就背负着巨大的使命,所以注定不能做个相夫教子的平凡女子,所以他不怪她。 可是要他按照她说的那样做,他是真的办不到。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单纯的为了她,他不能让她的付出化作流水。 纤纤素手伸出,将旁边一盏宫灯挥落在地。 女子亭亭立在窗口,看着那男子抱着孩子融入夜色之中,绝美的脸上笑得浅淡迷离。 她旋身披上出嫁时皇帝赐给她的霞帔,缓缓的,将沉重的躯体舒展开来。 “永远都不要回来,孩子,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的度过一生。”她决绝的推开窗,站在窗前,不顾身上因生子而流出的血液将衣衫染的更加鲜红明艳,长袖飞扬,跳起了那一曲霓裳羽衣舞。 那一刻,她眼前浮现的是最初遇见他的那一幕。 那一日,她游山荡水之时,在山中一处河畔,救下一个重伤的男子。那个男子,虽遍体都是伤痕,可是周身自然散发出的那种气质,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他告诉她,他是一个隐世的武者。却忘记了问她,她的身份。 后来,他对她说,他喜欢她 ,想向她提亲。当时他说:“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她的一个贴身侍女当场便嗤笑道:“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你这等山野匹夫可以高攀的。” 她虽然呵斥住了侍女,但是那一刻,她还是清晰的看到了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黯然。 为了不让他难过,她开玩笑的说道:“如果你想报恩,就来为我做事吧。以你的能力,必然可以成为吾皇之臂膀。” 她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月后,他竟真的会来找她。辞别了师尊,只为了留在她的身边,做她的贴身侍卫。 当他单膝跪地,对她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吾甘愿隐姓埋名,只希望能留在公主身边做一个带刀侍卫,保护公主周全的时候,她深埋在眼底的泪水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可是身为长公主,她不能让旁人看见她的脆弱。所以她转过身去,以上位者对待臣民的淡漠口气问:“以你的能力,屈身于此,岂非对你不公?” 她至今依旧清楚记得,当时,他的回答是:“末将,甘之如饴。” 此后,他便成了她唯一的贴身侍卫,就像她的影子,从未离开过她身边十步之遥,几十年如一日,其间更是数次救她于危难之中。 只是他再也没有对她说过喜欢她之类的话。她知道,他不会是只为了报恩而已,可是聪明理智的她却不能给他回应。因为她是长公主,她的婚姻只能是维系皇室稳固的枢纽。 “段影,这辈子,是我辜负了你……”她喃喃的念道,身体却舞动的更加婀娜了。 第八章·尾声 库房外,人影绰绰,越聚越多,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议论。 男子抱着孩子,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上,眼睁睁的看着那一抹红色的身影,逐渐被大火吞噬掉。 下方,宫倾了,殿颓了,火光将一切吞噬,包括,这个孩子的存在,亦包括,瑾陵家族所有一切的秘密。 新帝继位后,曾叹过,纵然立场不同,他依旧承认,长公主如此烈性让人钦佩,是世间大多数男儿所无法做到的,所以为其追封谥号为“圣尊长公主”。 直到过去多年以后,民间还流传着有关于圣尊长公主的传说。 世人皆言,长公主以身殉国,宁死不屈,为巾帼女英,这样的胆魄,别说娇生惯养的公主,就连一般的儿郎,都不及万分之一。 后世提到此间,翻开史书,只有短短几行: 瑾阳帝即位初,为君无道,重玩乐而贱人命。 强雄奋起反之,数瑾陵王朝奸佞恶行,悍然起兵直入中宫,挟天子以令诸侯,终取其位而代之。 有奇女圣尊长公主宁为玉碎,以身殉国。 年轻的时候,瑾陵妃一直不明白,以段的能力,为何不去为天朝效力,反而甘愿屈伸在这个小小的公主府里,做一个无人问津的贴身侍卫。 因为她觉得,倘若只是为了报恩,天大的恩情,这么多年,也早该还清了。 更让她不清楚的是,段影与她无亲无缘,为何还要对她如此之好。现在,她终于知道了——那或许,是因为爱。 段影为了那份对长公主的爱,奉献出了自己的一生。他放弃了功名,放弃了修炼,放弃了一切,也将那份爱深埋于心底,一生未曾对长公主说出半个字,只是在她的身旁,默默相守,成为长公主身边第一护卫便是她能给他的最高的位置,这样的爱,太过伟大。 如另一个,一直在默默相助于她,却从未要求过回报的人。 一阵微风轻轻拂过,飘然而去后,只余下空荡荡的沉香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在这苍茫夜色中,仿若有无尽的冤魂和厉鬼在低泣。 一片晶莹洁白的花瓣自墙内飞出,在这片无垠的夜幕的笼罩下,如一只翩翩起舞的夜之精灵。 女子抬手接下这片花瓣,再抬头,看到的是一株参天的桃树。它的树冠早已超出了院墙的高度,繁密的枝杈上正开满了纯白色的小花,在夜风的影子中摇曳生姿。 她目光一凝,喃喃念道:“这是我当年所种的那颗小树苗吗……” 纤纤素手伸出,她只手向前轻轻一拂,伴随着“咯吱”一声重响,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上面的封条也在大门打开的瞬间,化作了一地尘屑。 “岁月啊,当真是毁掉了一切……” 院内,一株高大的桃树正迎风而立,朵朵桃花点缀在树上,那万花一同盛开的奇景,当真是瑰美无比。 恍惚间,她看到树下有一男子正负手而立,背对他在仰望虚空。 她看到那个高大的男子,摸着她的头,对她说:“妃儿,你记住,你是为瑾陵王朝的复国大业而生的,你是瑾陵王朝所有人的希望。” 她看到自己抬起头,问那个男子:“苍天既死,黄天当立,为什么要复国呢?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瑾陵王朝的覆灭是大势所趋,为什么偏要与天下大势相抗呢?” “因为你是瑾陵王朝的帝姬,你的存活,是长公主用生命换来的,你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 然后,不久之后,她便爱上了那个神一样温润的男子。 她欢天喜地的跑到那人的面前,脸上满是小女儿的羞涩,她说:“段叔,我决定嫁给祁国未来的王,瑾陵王朝既然覆灭了,便是天道循环,妃儿一人怎么能与天抗呢?” “段数,你一定是希望我可以幸福的吧。” 随着时间的变迁,她也渐渐明白了,前朝国主昏庸无道,王朝早已从根本开始腐朽,改朝换代乃是天道循环,必然之势。即使没有骜擎叛变,也会有别人打着天下大义的名号除掉这人间毒瘤。况且,她也没有如此宏愿。旧人不存,复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重建的,亦不再是昔日的瑾陵王朝。何必弄的民不聊生,为了一己之私让天下百姓再受苦难。 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让她这样的女子毫不犹豫的背弃她的信仰? 事实上,一切的自我安慰,都不过是对良心的愧释。 她犹记得当时,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而是像早已预料到会如此一般,长长的叹息一声,弓下去的背脊似乎弯的更深了。可是他依旧摸着她的发,眼里满是慈爱,只是发出的声音越发的苍老:“如果他能让你幸福,那么段叔不会阻拦。可是妃儿你要记住,这是你的选择,我只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 若这就是你的选择,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后悔。 她没有后悔,这一切,都是她人生中最珍贵的经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时刻提醒着她,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男女之爱,是世上最廉价的感情。 可是每每想到那一幕,她都会心如刀绞。 女子眼中泛起一层朦朦的薄雾,竟失声道:“段叔……” 无人答应,只有晚风过吹树叶时留下的沙沙的响声,还有那散落一地的风华。 此刻,天上的薄雾正渐渐消弭退散,露出了那轮圆月原本隐在云后的半个肚白。 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任月光透过层层斑驳的树影倾洒在他的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边。 他身姿挺拔,容颜俊伟,剑眉入鬓,眸光如电,有一种洞悉世事的犀利光芒。一袭玄黑描金龙皇袍贴在他身上,更加突显了他的不凡。 男子贵不可言,似天神下凡,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威严,还有阅尽世事的沧桑。 “小帝天……”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女子脸上难得露出淡淡的微笑。她轻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男子淡然而笑,任由朵朵桃花瓣飘落在他披肩的长发之上。 “没有想到,这一次,你竟一走便是四年。”他感慨的道,“诚然,我已年近不惑之龄,怎当得起这个‘小’字呢……” “是啊,我们都老了,”女子怅惘,看向那颗参天的桃树,道:“这棵树,还是我当年亲手所栽。” 她肌肤晶莹若羊脂白玉,一头黑发如瀑布般滑落,俨然是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却偏要如此感叹,让人感觉很是违和。 “岁月如梭,自你离开以后,这棵树便由我照顾。我看着它,一直奄奄一息,状若枯萎,直至四年前,才开始焕发生机。”男子眸子开阖间,已然没有了以往的锋芒和锐光。他声音很轻,好像怕打扰到这静谧的气氛似地,道:“连一株树,都这般灵性,难道你不知道,我等的有多辛苦……” “帝天,你虽处在化境巅峰,可是你的生命已经开始走向苍老。你若一直如此,恐怕要绝后了。到时候,你想让我愧疚吗?” “你应该知道,除了你,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生下我的孩子。” “你何必如此,只要你招招手,多少女子愿意为你飞蛾扑火?”她笑得无可挑剔,可是这样无动于衷的笑,却让他心寒。 “纵然佳丽 万千,我想要的,也不过你一人而已。” “情爱之事,我早已放下。”女子美眸中异彩闪烁,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她突然运气内力,空谷幽潭般清冽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冲向男子,道:“帝天,你为什么不能放下?不放下,如何成就天道?!” “天道,天道,天道……天道,太过无情。”这一招醍醐灌顶之法并没有对男子造成多大的影响。他只是恍惚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天道无情,人却有情,我永远也不会为了追求更高的境界而太上忘情。 人道茫茫,天道渺渺,你我皆为凡身,妄求天道,只会被天道若噬,变成孤家寡人。 况且,道法自然,相由心生,所谓的无情道,有情人去练便也不无情。” 说到这里,他忽然轻笑一声,道:“你若当真放下一切,为何长达四年都不敢回来面对?你是怕想起以前的那一切吧?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却迟迟不肯接受我,你是真的放下了吗?白尧是负了你,你便从此封心,再也不打算接受任何人了吗?你扪心自问,这样,对我,公平吗?” 如果你的心总是将一切拒之门外,便永远也不会看到我对你的爱究竟有多么真切。 面对男子的质问,女子黛眉微蹙,心绪却在动荡。 她的右手间出现一团刺目的光芒,里面包裹着一条银白色的小龙。那条小龙正在光团里左突右撞、奋力挣扎,企图突破女子的掌控与束缚。 她将小龙托在手中,迈开莲步向前走去,而后款款停在男子面前,平静地与他对视,道:“这缕真龙之气,原本就是你渡给我的。现在,我将其炼化进你的身体里,它曾在我体内温养良久,里面自有我的一些修行体悟,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男子闻言,苦笑道:“你是想与我划清界限吗?” “你显出了老态,是因为你修为不够高。”女子对他的讽刺不置可否,道。 “我岂会不知,我已经老了,可是你一点都没有变。”他叹口气,看着女子,道:“朕受命于天,凝天地间真龙之气于一身,无需在意这九牛一毛。” “你体内那些真龙之气,有造境高手的感悟吗?”女子不由分说的将银色小龙推向男子的天龙盖,运用内力,准备将其融入男子的身体。 男子没有拒绝,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的安宁——也许今日过后,就再也无缘相见了吧。 霞光喷薄,小龙开始奋力 抗争,可是当它感应到男子的本源气息之后,不再抗拒,甚至主动配合,随着女子的功力指引化作一缕缕细小的精气钻入男子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中,与男子融为一体。 良久过后,女子功力渐收,男子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羊脂白玉般修长的纤纤素手。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那只手,只觉得温润如玉、柔若无骨。 “你可以留下吗?”他定定的望向女子的双眸,想要做这最后一次争取。 女子目光灼灼,强大无匹的神识释放而出,直捣黄龙一般,侵入到男子的识海中肆意扫荡。 男子毫不设防,任女子窥探他的内心,了解他的一切想法。 经历了那么多,还可以再一次的抛开一切,倾心相对吗? 纤纤素手自男子手中寸寸抽出,女子轻声道:“帝天,我要前往终南山,潜心修行,追求武道极致之所在。而你,在人世间,有那么多的羁绊……” 男子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他说:“若你愿意,我可以放弃一切,陪你隐居山林,碧水山涧,白马长歌,笑叹红尘。若你只是以此为借口,我便再不会多做纠缠。” 女子呼吸一窒,不顾男子眼中的晦暗,驾驭神虹冲天而起。 她玉足生霞,一步迈出,青山倒退,长河逆流,日月失色,斗转星移。 她身姿挺秀,体态玲珑,青丝如瀑,背负皓月,脚踏山河,衣袂猎猎,遗世独立,如要飞升而去的广寒仙子。 她踌躇后回首,一顾倾人城,空冽而清冷的声音滚荡而回——“我给你三年时间,希望你能在三年之内突破造境。如此,才有资格与我并肩。” 破败的小院中,功高震古今的传奇帝王,眼中猛的迸发出一道精光,如闪电划过长空。他心中大喜——二十年了,她终于肯给他一次机会了吗? 他双拳紧握,以情入道要突破造境谈何容易?可是为了她,纵然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一定要去尝试。二十多年才等到了这样的一个机会,他绝不能失败。 他却未曾意识到,此时的他,便如当初的夕颜一样,只为了对方一个无凭的承诺,便可以奋不顾身。 “为你打下十五座城池,你就会喜欢我吗?” “或许吧。” “好。” 女子年方十六,天真无邪。 她的声音清脆如银铃,眼神中写满了坚定。 第九章·番外 沧海桑田,世事浮沉,总会有一些惊才绝艳之人被尘封,永埋于历史中。世人总说青史无情,不如说,最无情的便是人心。 北风呼啸,寒风中夹杂着片片晶莹的雪花,看起来很是瑰美与梦幻。可是这风吹在人的肌体上,却如刀刮骨髓一般疼痛。 这里是整片大大陆上最高也是最寒冷的地方,终年被积雪覆盖,被称作“天山”。传言,凡人若是靠近这里,顷刻间便会被冻成冰雕。 这一日,数百年无人敢临近的天山上出现了一道佝偻的身影。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孤零零地行走在天山之上。 他耄耋老矣,白发如雪,形体衰败,看起来暮气沉沉,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奇怪的是,天山上的气候竟没有对他造成一丝伤害。 他颤颤巍巍,用右手拄着一根墨紫色的拐杖,步履蹒跚的向山巅走去。 天山上,一片雪白。放眼望去,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无论是何等的浓彩重笔都不足以形容此地之奇景。 冰天雪地中,老人拄着一根墨紫色的拐杖,缓慢前进。 在那根拐杖的最前端,巧夺天工的雕刻着一个龙首。那个龙首,看起来精致而华美,与杖身浑然一体,为同一块紫檀木雕刻而成,它的嘴里含着一颗璀璨的夜明珠,即使在白天也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更将整个龙首显得栩栩如生、霸意怒张。 这支明显是出自名家之手的拐杖,本应当做至宝让人供奉,此刻却被握在一只纹络纵横且干枯无比的手上。 老者虽看起来弱不禁风,每走一步都要借助拐杖发力,但如果有心人在这里,便会看出他下盘很稳,势大力沉,每一步都稳稳地扎落在冰雪之上,再大的风也只能让他身体微微动摇,不能将他吹到。 他一直走,足足走了三个时辰有余,方才到达山顶。 山顶上,寒气更浓了。漫天大雪与狂风在随意肆虐着天山上的一切,惊人的寒气几乎化成了实质的,就连老者从鼻孔中呼出的温热气体都会迅速在空气中凝结成冰,而后坠落在地。 到了这里,他的体外蓦然出现了一层有形的能量,可以用肉眼看见,冰雪一旦靠近他的身体三次之内,便会无声无息地融化。 天山浩大,如一块小型的陆地,苍茫浩淼之极,一眼望不到尽头。 夕阳西下,阳光虽照不到这里,却能感觉到天色渐暗,山上寒气骤增。 时间永远是英雄最大的敌人,时光更迭如白驹过隙,当千帆过隙,年华耗尽,英雄末路的老者形单影只,一个人慢吞吞地行走在这几乎将天与地相连的天山顶上。 亘古匆匆,浮华落尽,百年岁月,有时也不过弹指一瞬。就连当初纵横沙场、睥睨天下、无人可敌的人物,也终是有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天。 老者名为萧胤,也曾是名动天下的大将。昔日的他,实力卓绝,功参造化,在武道方面,几乎站在了万山之巅。退出朝野后,他的武功修为更进一步,足以俯瞰世间芸芸众生。可惜年华不复,英雄迟暮,他的晚年竟过得如此悲凉。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老者走进在天山中央的一座山洞内,在一座冰棺前停下。 那座冰棺,不仅通体晶莹,而且水火不侵,为万年的寒冰制成。 消瘦的手指轻轻触碰棺盖的边缘,他运足力量,顺势推下。 在棺盖大开的那一瞬间,惊人的光束四射,将黑漆漆的山洞照亮成了白昼,同时也晃花了他的眼睛。 冰棺内,躺有一个容貌绝美的女子。 她叫夕颜。 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坟茔竟然坐落在这根本无人可及的天山之上。 这终年冰雪不化的天山,自天地之初便有了。这里的寒气可以封住一切,能让人的肉身死后不腐。 馆内的女子,琼鼻挺翘,朱唇润泽,双眸紧闭,神色娴雅恬静,黛眉如远山迢递。她睫毛很长,如展开的蝶翅一般,美得不真实。 她双手置于腹部,嘴角挂着淡笑,像梦境中的睡美人。 这是一个让人惊艳的女子,无论是谁站在这里,看到这一幕,都要叹一声“绝代佳人”。 美人身着水蓝色的长裙,长眠于冰棺。她的身旁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就在这花团锦簇中,百年如一日酣睡而过。 天山上的寒气将这些娇嫩的花朵永远的定格在了最美的那一刻,陪伴女子岁岁年年。 老者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女子的脸颊,伸出的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心心念念之人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却皱着眉头犹豫不前。在他看来,馆内的女子白璧无瑕,就算是死了,也不容亵渎。 他站在馆外,久久凝视着那个美丽的女子,昔日的音容笑貌如现眼前,欢声笑语言犹在耳,事实却是,他已经如此安详的沉睡了一整个世纪。 她的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常伴佛前,修身养性,明心自律,却是在为他人祈福。 就连临终前,她唯一想到的,都不是自己。 那个时候,她青春已逝,容颜不复,三千青丝皆化作白发,只余下岁月在她脸上凿除的那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红颜已老,可她依旧是那般端庄。美貌不复,气质却越发清绝卓然。 已身为一代住持的她明眸紧闭,双手合十,虔诚的跪在佛前,对着那个一身血色霓裳的女子说了短短的几句话后,便维持着那个姿态,与世长辞。她死的时候,嘴角还挂着一抹淡笑。 他说:“见到他时,我会告诉他,我早已不再恨他。心中无我、无他、无憎、无爱,何以染尘埃。” 她顿了一顿,又说:“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当时,她就在旁边看着,明明心如刀绞,却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天知道,他恨不能代其一死。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至,她回过头,依旧报以淡淡的笑,对他说:“不必难过,贫尼修行圆满,是时候该去佛前涅槃了。” 见他不语,她继续道:“佛门弟子不会死亡,生之极尽便是死,死之极尽便是生。你眼中的死亡,对我来说,是涅槃,是往生。所以你要开心些,因为你是我生命中除了姑姑以外最重要的人,我希望你可以永远开心。” 这是数十年来她第一次向他坦露心迹。 这本是他期盼良久的。 可是这一刻,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温言细语,笑脸盈盈,就这样永远的定格在了他的心中。 他仰天长啸,倾尽半生修为施展禁忌神通为其逆夺造化,恢复昔日美貌。 他将她葬于这万年枯寂的雪峰之上,致其肉身不腐,以另一种方式在世间长存不朽。 他还为其立了衣冠冢,就在她的归属地,瑾州城里,希望她死后可以落叶归根。 瑾州城,有一片巨大的墓地,位于城内西南一隅,城中所有的原住民死后都会葬在这里。 北风呼啸,整整四十九日,人们远远望去,都会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静立于一座石碑前,独自醉饮。 谁也没有想到,功名赫赫的一代女战神死后,墓前竟是如此萧条。 偶尔,他也会看到,一个红衣女子站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久久凝视着他, 只是,他从未理会过。 她在人群中那样特别,她高贵而耀眼,踏着残阳的余光迈着莲步从容走来,高高在上地立在他的面前,清越的声音穿透空气传入他的耳中。她说:“没有想到,最后陪着她的,竟会是你。” 半醉半醒间,他听到自己说:“所以人都忘记了她,她的丰功伟绩,她的无上风采……一将功成,飞扬凌天下的意义何在?!” “也许,这便是她最好的归宿。有时候,死亡反而是种解脱。” 那个女子,冷静的让人觉得冷漠。面对女子的宽慰,他忽然感觉浑身发冷——她睥睨着他,那样的姿态,让他陡然间觉得她真的好可怕。 她可以玄衣华裳,她可以高绝凌厉,她可以睥睨天下,她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可是她怎么可以对自己女儿的死处之泰然? 直到数年后,他方才释然——不那样,又能如何?或许她只是将悲恸深藏于内心了罢。 “世事难料,不求无怨无悔,但求问心无愧。”这句话,是那个人告诉他的,是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女子对他的解释。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她对谁解释过什么。 他哑然失笑——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去怨怼于她?她才是逝去之人的亲生母亲,她的痛苦,恐怕不下于世间任何一人吧? 她是在告诉他:颜儿的死,非我所愿。 况且,她生她养她,不仅倾尽全力栽培,更曾给过他第二次生命,一切,都已算是仁至义尽。 可是,这番解释,是对他说的,又何尝不是说给她自己听? 百年后,再回首,忆起昔日种种,老者褶皱丛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他伸手抚上女子光洁如镜的脸颊,轻声说道:“你我虽不是夫妻,却也算携手白头了……” 女子冰肌玉骨,如寒冰赛明玉,散发着莹白色的光泽,无声地附和着男子的话。 冰棺长约一丈,通体晶莹剔透,宛若用钻石堆砌而成,瑰丽而璀璨,耀的人睁不开眼睛。 馆内,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娇艳的花瓣与玄冰巨馆交相辉映,将正中央的女子衬托得更加明丽出尘。 “你这一睡就是百年,人生如梦弹指而过……”老者幽幽一叹,回眸一瞬,百年兴衰尽现眼前。 他虽白发苍苍,老态尽显,却仍能看出其不凡之姿。 遥想昔年,他英姿勃发,纵横沙场,无人敢阻, 而今,世人已经将他忘得干干净净了吧? 可慨可叹,这也难怪,在那个英雄辈出的年代,诸雄并起,二日并耀于世,他,并不是最耀眼的那一个啊。 他眸中闪烁变换不断,如星空在大海中沉浮,人生百态在眸中重演。 最后,他收回须弥纳芥子之法,空洞的瞳孔立时变得深邃无比。 他敛穆盘膝,席地而坐,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强健的体魄渐渐回归,老者因岁月的冲击而弓下去的背脊重新变得笔直,原本干枯如树皮一般的肌肤上褶皱不在,一头白发变成了浓密的墨黑色,自然地披散在双肩上。 唯一有些格格不入的便是,其单薄的长衫堪堪能够蔽体,紧贴着他的身躯,却也将他高大的体型完全展露出来。 他长身而起,无匹的杀意自然地浩荡而出,棱角分明的脸上不再锋芒毕露,昔日的锐气皆被岁月无情的磨光了。 他眸光锋锐如闪电划破长空,体型高大而健硕,一如百年前征战沙场之时。 若是当年的敌人还在,他们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外界传言,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的翳朝开国大将萧胤早已死去多年,如今,完璧归来的人,又是谁? 可惜,他终是难以一现当年一剑所指,万夫莫摧的风采。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今的他,不过是油尽灯枯之前的强弩之末。他强撑着的最后一口气,如今,也将尽了。 他轻轻地躺入馆中,与女子拥在一起,缓缓闭上星眸。 不能与她同生共死,至少能陪她长眠,从刹那到永恒。 纵无人能懂,他也无憾无悔。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她有多好,所以他甘愿生生世世为伊人。 在这万年死寂,无人踏足的天山之上,终于可以与她,千年万载,永不分离。 也许,千百年之后,还会有一位勇冠天下,技压群雄的盖代天骄踏足这里,但是,那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了。 他只知道,他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生未同衾,死则同穴。 随她生死,陪她轮回,来世再续今生缘。 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 天和二十三年,翳皇帝天不知所踪,绝代战神瑾陵何倚继承皇位。次年春,翳皇瑾陵何倚孤身一人踏上天山绝地,在山上发现了一男一女同葬于冰棺, 以千年寒冰为棺身,以整座天山为盖,端的是魄力惊人。 两人容貌皆为上乘,死时神态安详,风华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