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玛厄斯+回到卡戎》 作品相关 《流浪玛厄斯》+《回到卡戎》 作者:郝景芳 内容简介: 这是最后的乌托邦瓦解的故事。 一百年后的人类,进入两个分化的世界。一端是一切共享的火星,一端是完全交易的地球。相互对峙,互不来往。 有一群少年,在一个世界出生,在另一个世界长大。他们十三岁留学到地球,十八岁回归到火星。 他们出生的世界是规则严明的大厦,长大的世界是散乱芜杂的花园;一个世界是肃穆宏伟的蓝图,另一个世界是享乐放荡的狂欢。两个世界在他们生命中一前一后到来,不征求意见,也不考虑感受,只在命运的链条上依次降临,以不可阻挡的冷静席卷他们的一生。 大厦中建起的,花园中被打碎;狂欢里忘记的,蓝图还记得。只在大厦里生活的,没有那破灭;只在狂欢里生活的,没有那幻景。只有经历了两个世界的转换的少年,才能在一夜间看到暴雨将至,远景消失,荒地里生出大片奇诡的花。 他们因此沉默,接受各方指责。他们可能是几千年流放者历史中最年少的一群,在不了解命运的年纪被抛入命运,在对另一个世界还茫然无知的时候就被另一个世界裹挟。他们的流放从家园开始,历史的方向他们无从选择。 故事的开始是这群少年归家的时刻。身的远行在那一刻结束,心的流放却要从那一刻开始。 作者简介: 郝景芳,新生代科幻作家。2002年获第四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0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现为清华大学经济学博士研究生。她以《谷神的飞翔》获2007年首届九州奖暨第二届“原创之星”征文大赛一等奖,又以《祖母家的夏天》获2007年《科幻世界》科幻小说银河奖读者提名奖。 在《科幻世界》、《萌芽》、《新科学》、《幻想1+1》、《新幻界》等杂志均发表过文章,是《东方文化周刊》专栏撰稿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流浪玛厄斯》、短篇小说集《星旅人》、游记《时光里的欧洲》等。 星之舞 引子 有这样一群少年,在一个世界出生,在另一个世界长大。 他们出生的世界是规则严明的大厦,长大的世界是散乱芜杂的花园;一个世界是肃穆宏伟的蓝图,另一个世界是享乐放荡的狂欢。两个世界在他们生命中一前一后 到来,不征求意见,也不考虑感受,只在命运的链条上依次降临,以不可阻挡的冷静席卷他们的一生。 大厦中建起的,花园中被打碎;狂欢里忘记的,蓝图还记得。只在大厦里生活的,没有那破灭;只在狂欢里生活的,没有那幻景。只有经历了两个世界的转换的少年,才能在一夜间看到暴雨将至,远景消失,荒地里生出大片奇诡的花。 他们因此沉默,接受各方指责。 这是怎样的一群少年,为何走入了这样的命运?这恐怕是需要理清两百年庞杂往事才能回答的问题。他们自己说不清,别人也说不清。他们可能是几千年流放者历史中最年少的一群,在不了解命运的年纪被抛入命运,在对另一个世界还茫然无知的时候就被另一个世界裹挟。他们的流放从家园开始,历史的方向他们无从选择。 故事的开始是这群少年归家的时刻。身的远行在那一刻结束,心的流放却要从那一刻开始。 这是最后的乌托邦瓦解的故事。 船 船将靠岸,灯火要熄了。 船在深空中摆荡,如黑暗中的一滴水,缓缓流入弧形的枢纽。船很旧了,散发出暗淡的银光,仿佛一枚被时间侵蚀的徽章,留下了纹理,模糊了峥嵘。船在黑暗中显得微小,在真空里显得孤单。船和太阳、火星连成一条线,太阳在远端,火星在近前,船走在中间,航路笔直,就像一柄剑,剑刃消隐在前方的黑暗中。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船就像一滴银色的水,微弱地发光。 船很孤独。它在寂静中一点点靠岸。 船叫玛厄斯,是火星与地球之间唯一的联络。 在船诞生之前,这条航线曾经来往喧嚣。船没有见过,那是它前生的记忆。它并不知道,在它出生前一百年,它所在的位置曾被运输船占据,往来穿梭,如河水奔涌,在尘沙里降落。那是二十一世纪后期,人们终于突破了重力、大气层和心理的三重防线,忐忑不安或得意扬扬,马不停蹄地将各种物资运向遥远的梦想星球。竞争从近地太空延伸至火星表面,来自不同国度的士官穿着不同颜色的制服,说着不同的语言,在不同的开发计划中完成不同的国家任务。那时的运输船很笨重,灰绿色的铁皮包裹,就像金属制成的大象,步伐缓慢而步调坚忍,一艘接一艘地到达,在腾起的赤黄色沙尘中敞开舱门,倾倒机械、卸载食物、送出满舱激情的头脑。 船大概不知道,在它出生前七十年,政治化的 运输舰船逐渐被商人们的开发船取代。火星基地建了三十年,商人的触角像杰克的豆荚,一寸一寸终于升入了天空,杰克得以登天,带着账单和步步为营的计划,在尘沙中东张西望。最初的经营是实体买卖,商人与政客联盟,获取火星土地经营权、资源交易权、太空产品开发权,用动人的词句将两颗星球相互兜售。然后经营开始转向知识本身,和地球上发生的历史性转变相同,只是将两百年的过程压缩进二十年实现,无形资产开始变成交易主导,商人攫取科学的大脑,在基地与基地间建立虚拟的屏障。那时的夜空航船,曾被酒宴和合同占满,华丽的旋转餐厅,试图复制地球大厦的翻版。 船同样不知道的是,在它出生前四十年,这条航道开始出现了战斗的飞艇。因为种种原因,火星独立战争爆发开来,基地之间的探险家和工程师组成了联盟,对地球的管辖者发起了联合抵抗,他们用宇航和勘探技术对抗金钱与权力政治。那时的航道上曾架起相连的战舰,如同锁链,抵御侵袭,曾如海潮般浩大澎湃,又如海潮般退无声息。小巧而迅捷的飞艇从远方赶来,带着被背叛的愤怒越过星空,冷静而又狂野,投下炸弹,让血光在尘沙里无声绽放。 这些往事船都不知道。在它出生那年,战争已结束了十年,一切都烟消云散整整十年了。夜空恢复以往的寂静,航道上不再有任何身影。黑暗冲刷了一切,它在黑暗中诞生。它由消散的金属碎片凝聚而成,孤身面对星海,在两颗星球间往来,在曾经络绎不绝的商道和炮火连天的征途中独自往来。 船走得无声无息。夜空中不再有交错的行者。它像一颗孤独的银色水滴,穿过距离,穿过真空,穿过看不见的冰凉壁垒,穿过两个世界无人提起的层层往昔。 船已出生三十年,磨损的外壳刻满了时光的痕迹。 ※※※ 船的内部是一座迷宫。除了船长,没人弄得清它真正的结构。 船体庞大,楼梯左右穿梭,房间林立,走廊盘曲错杂。船内有许多间仓储大厅,像一座又一座颓唐的宫殿,气势恢弘,器物堆积,廊柱环绕,角落里却写满无人问津的寂寥。走廊是宫殿间细长的通道,串起居室和宴会厅,起伏交错,如同狄更斯小说中错综复杂的情节,来回穿梭。船不分上下,地板是巨大滚筒的侧壁,人靠离心力行走,金属立柱向心辐辏。雕刻立柱,印花地板,墙上挂着老式的镜子,天花板有绘画,这是船向时间的致敬,是纪念。纪念曾经有过一个时代,人类与人类还不曾分 离。 这一次,船搭载了三支队伍,一支是五十人的地球代表团,一支是五十人的火星代表团,还有一支是二十人的少年学生团。 代表团是为了展览会,双向展览。当首届火星博览会在地球顺利结束,首届地球博览会即将在火星正式召开。双方搭载了各式奇异的货物,向地球展示火星,向火星展示地球,让两边的人类重新确认对方的存在。在漫长的隔绝之后,这是双方的第一次全面接触。 学生团的团员是一群十八岁的孩子,结束了在地球五年的生活,返程归家,团的名字叫水星,取自火星与地球之外的另一颗星球,据说那星球的守护神是墨丘利,神话中的信使。 ※※※ 战争结束四十年,船航行了三十年。在地球与火星之间,它是唯一的联络。 船见证过几次谈判,几场交易,几项契约,几回不欢而散的冲突,除此之外,它没见过更多的东西。很长时间它都处于闲置状态,巨大的船舱空空如也,房间没有乘客,仓储室没有货品,宴会厅没有鼓乐齐鸣,驾驶舱没有任务。 船长和船长夫人都已白发苍苍。他们在船上工作了三十年,在船上生活,在船上老去。船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生命与世界。 “一直没下去过吗?” 船长室外,一名漂亮的女孩儿小心翼翼地问。 “开始几年还下去,后来上了年岁,就下不去了。” 在她对面,船长夫人和气地微笑着回答。她一头卷曲的银发,嘴角有两道新月般的弧形,姿态优雅,如同一棵冬天的树。 “为什么?” “适应不了重力来回变化。人年纪大了,骨头就不行了。” “那怎么不退休呢?” “加西亚不愿意。他想终老在船上。” “船上有很多人吗?” “有任务时,有二十多人。没有任务时,就我们两个。” “那多久会有一次任务呢?” “说不准。有时候四个月,有时候一年多。” “这么久?那平时岂不是很寂寞?” “没事。早已习惯了。” 女孩儿安静了片刻,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又轻轻抬起。 “爷爷常提起你们。他很想你们。” “我们也很想你爷爷。加西亚的桌上长年放 着他们四个人的照片,每天都看。回去向你爷爷问好。” 女孩儿笑了,笑容温柔却有点忧伤。 “艾莉奶奶,我以后一定还来看你们。” 她笑得温柔是因为喜欢面前的奶奶,笑得忧伤是知道自己大概很久都不会再来。 “好。”船长夫人也笑着,摸了摸她的长发,“你漂亮了,很像你妈妈。” 船长的小屋在船的最前方,紧邻驾驶控制室和平衡球舱。小屋在两条走廊连接处的拐角处,常人经过,不易察觉。小屋门前挂着一盏蓝色的球灯,照出方寸间青白的光亮,照在老人和女孩儿的头顶,如月光一般温柔。这是小屋和火星地面房屋唯一相同的装饰,每每经过门前,蓝光就照出家乡的记忆。门是白色玻璃材质,与两侧的白墙水乳交融,只有门上凸起的雕刻在不经意间提示出质的区别。雕刻是小小的银色飞船,昂首飞行,船尾挂着一串细小的铃铛。飞船下方有一行花体小字:艾莉、加西亚和玛厄斯。门静静地闭着,两侧的走廊长而清静,仿佛向纵深延展至无穷。 加西亚是船长的名字。他和女孩儿的爷爷是一生的战友。他们年轻的时候是同一个飞行中队的亲密战友,在战争里出生,在战争里一起闯荡过十几个年头。他们都是战后火星支柱式的人物,女孩儿的爷爷留在地面,船长登上天空。 战后的火星曾度过无比艰难的一段岁月,贫瘠的土壤、稀薄的空气、不充足的水源、危险的辐射,每一样都是致命的弱点,每一样都是他们必须每天面对的生存窘境。战前的开发始终有地球供给,大部分饮食来自飞船携带,就像还未降生的婴儿,没剪断与母体营养的连接。而战后的独立就如降生的阵痛,剪断脐带的婴儿,要学习自己行走。那段时期的火星最为艰难,总有些不得不向地球求取的东西,即便最聪明的大脑也无法凭空造出,比如动物,比如有益的细菌,比如石油里有机的大分子。缺少了它们,生存只是维持,终究难以繁盛。船长就是在那个时候登上了船。 那是战后的第十年,很多火星人并不赞成向地球乞求,但他坚持着,作为火星外交的第一次尝试,带着一丝决绝在地球的边缘孤军奋战。他比谁都明白地球的态度:战败的羞辱在此时化为仇恨和幸灾乐祸,可是他不能后退,一旦后退,新生的家园将永远发育不良。 船长的后半生与船拴在了一起,他生活在船上,向地球发信息,他坚持,他恳求,他威胁,他诱惑,他用火星的技术与地球交换,向地球求 取生存的物资。他上船三十年,再也下不到地面上。他就是火星的外交部长。在他漫漫航行的三十年里,火星和地球有了第一笔交易,有了第一次相互派遣的人员往来,有了第一次展览会和第一批前去留学的孩子。加西亚就是船长,船长就是加西亚。他的身份和他的名字血肉一样缠绕在一起,无法再分开。艾莉、加西亚和玛厄斯,这是刻在门上唯一的字。 女孩儿和船长夫人寒暄了一阵,转身刚要离开,船长夫人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 “对了,有一句话,加西亚想带给你爷爷。他刚才忘了说。” “什么话?您说吧。” “加西亚说:有时候,宝藏的争夺大于宝藏本身。” 女孩儿沉思了一下,似乎想问什么,但没有问出口。她知道船长的话必与外交有关,这样的大事,她不便多问。于是,她点点头,说她记住了,随即转身离开。她的背影轻盈,小腿很直,脚尖略外开,踏在地上像两片羽毛,像点水的蜻蜓,像无尘的风。 船长夫人目送她消失才转身进屋,屋门上的铃铛在静夜里轻轻作响。她看着漆黑的房间,无声地叹了口气。房间内很寂静,船长已然在黑暗中安静入睡。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刚才的谈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他就因疲倦不得不上床休息。她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少个日子,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只知道自从跟着他上了船,就已经看到了今天的到来。她早已准备好跟他一起终老在这船上,能多活一天,就在地球和火星之间多航行一天。她进了房间,将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女孩叫洛盈,水星团中的学生,十八岁,学习舞蹈。 ※※※ 船的名字玛厄斯,来源于火星和地球名字的直接组合,形象地说明了飞船的性质,既体现了令人感动的沟通与退让精神,也是又一个缺乏美感的实用主义名称的范例。 船的技术不复杂,构造与引擎保留着战前的传统。太阳能蓄电,圆柱筒旋转获取重力。这样的构造稳妥坚强,但体积庞大,行动迟缓。无论是地球还是火星,战时技术均大力发展,都有能力造出更加便捷的飞船,用更短暂的时间相互抵达。但玛厄斯是唯一的,三十年过去了,没有谁来取代它。它的迟缓和庞大使它不具备攻击力,因而能达到双方心知肚明的妥协的平衡。它以拙胜巧,以缓慢胜迅捷,以不能胜能。在忌惮与疑虑尚未烟消云散的冰冷真空中,它如一只巨鲸,缓缓地划出柔和的弧线。它比谁都清楚, 对曾经交战过的双方,最难跨越的不是物理的距离。最古朴的,也可能是最优越的。 船的内部分成四个区域,对应圆柱体四个九十度的分割。区域与区域有自由走廊连通,但相隔甚远,路径复杂,一般人很少相互往来。三支团体和船员各居一区,同处一船,航行百天,却很少有直接的接触。欢宴不少,但客套居多。 三支团体各有各的风格。 火星代表团结束了全部任务,即将归家,因此情绪愉快,放松至懈怠,不修边幅,以家常的口吻聊美食,聊小孩,聊地球上的诸多奇遇,聊中年的困扰,在餐厅说笑,在久违的食物器皿间如鱼得水,谈笑风生。 学生团举行着最后的狂欢。这二十个孩子从十三岁离家,到十八岁成年,彼此是唯一同种族的兄弟,平日里散居在地球各个角落,难得聚首,这航行对于他们,实在是珍贵的团圆。整整百日,他们始终欢聚,饮酒笑闹,在船头的失重球舱玩球,夜夜笙歌。 地球代表团则完全是另一副面貌。代表团的成员来自各个国家,彼此尚不相熟,仍处在相互了解阶段,除了公务餐,只是在小酒吧里谨慎地交谈。团里有政府统帅、知名科学家、工业大亨和传媒巨子。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相似的人,习惯于被目光包围,在心里却彼此疏远。他们穿着简洁,只在袖口透露出奢华;言语听起来随兴,但避免谈及自身;压低眼角的骄傲,却让人看出是在压低。 在地球区的小酒吧里,常常可见到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首,穿着薄而镶边的衬衫,低声交谈。酒吧按照地球的习惯布置,幽暗矜持,薄薄的威士忌在阔口杯中的冰块之间波光流转。 “哎,说老实话,你觉出伊万东诺夫和王之间的火气了吗?” “伊万东诺夫和王?没有。我想没有。” “观察。你比谁都更应该观察。” 说话的是一个光头中年和一个褐色头发的青年。发问的是中年人,他笑容可掬,下巴刮得光滑,浅灰的眼睛像夏日的海水一样变幻不停。青年说话不多,有时只用微笑回答,卷发盖过额头,深褐色的眼睛藏在眉骨之下,让人看不清表情。中年人叫泰恩,是地球上泰勒斯传媒集团的继承人与首席执行官。青年叫伊格,是随团的纪录片导演,也是泰勒斯集团的签约艺术家。 泰恩口中的伊万东诺夫和王是代表团中俄罗斯和中国的代表,因各自领土问题横眉冷对。代表团成员复杂,每个国家背景里都有悠久冲突,面上没有刺刀见血,私底下却五味杂陈。泰恩是没有国籍的人。他拿着四国护照,在五国生存,吃六国饮食,倒七国时差。他对这种国与国冲突总是笑意盎然地旁观,他洞若观火,却不以为然。他抱持着二十二世纪后期最典型的生活观念,对国家一笑而过,对全球化之后仍然遗留的历史问题采取不予理解的揶揄态度。 伊格明白这其中的种种,但他通常不去回应。代表团里充满着 不同的欲望,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到火星来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伊格也不例外。 “你知道你这一回最好的拍摄题材是什么吗?”泰恩笑着问他。 “什么?” “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 “水星团里的一个女孩儿,名叫洛盈。” “洛盈?哪一个?” “黑头发,头发最长的那一个,很白,练舞蹈的。” “可能有印象。她怎么了?” “她这次回火星,有一场演出。独舞。应该会相当漂亮。你跟着她拍,市场肯定喜欢。” “然后呢?” “然后什么?” “然后……其他理由。你真正的理由。” “你问得太多了。”泰恩笑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爷爷是火星现任的总督,她是大独裁者唯一的孙女。我也是刚知道。” “……那要不要去和总督请示?” “不要。尽量别让任何人知道。我不想惹麻烦。” “你就不怕回去惹麻烦?” “回去的问题回去再说。” 伊格没有说话,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拒绝。泰恩没有再问他。这样的共同沉默最好。任何表面的共识都没有达成。伊格没有承诺的束缚,泰恩没有教唆的恶名。伊格默默地晃动着手中的杯子,泰恩笑意盎然地看着他。 泰恩经历过太多次影片发行,知道什么样的卖点能吸引什么样的人群,也知道什么样的问题该怎么样规避。伊格才刚入行不久,仍然带着浓厚的学院气息,想法很多,不喜欢随俗。泰恩相信时间的力量,他见过太多这样自以为清高的初出茅庐者,也见过太多最终改变的大彻大悟者。能卖才能活,谁也别傲气十足。 酒吧里播放着电子爵士乐,悠悠荡荡,遮挡住桌上所有的商议与密谈。室内很温暖,领带都松开到谨慎的弧度。没有服务生,饮品从墙上的玻璃桶中选择,自动流淌。屋顶上垂下半球形的彩色玻璃罩,散发着幽暗的光芒,笼罩着看上去友好的面庞,和各有所思的头顶。偶尔能听见笑声,相互致以降落前最后的问候。 代表团的目标很庞杂,但有一个大方向,那就是技术。技术就是金钱。整个二十二世纪,知识和技术都是关键词语,是世界各个组成部分相互依赖的根本,是金融体系的新货 币形式。技术的国际依赖,就如同曾经的金本位金融,在复杂脆弱的世界关系中维持难以协调的平衡。知识交易开始扮演世间最重要的角色,它冲破战争的隔阂,将火星也纳入其中。人们意识到,火星就是一个科学工程师的农场,知识促其独立,知识也让其有利可图。 一些音乐悠荡着,一些灯光悠荡着,一些笑容悠荡着,一些精明的计算悠荡着。 酒吧很幽暗,墙上挂着旧时代的照片,没有人会仔细看。新来的客人们不知道,照片背后遮挡着曾经的裂痕。一张照片遮挡着二十年前的一个弹孔,另一张照片遮挡了十年前砸出的一道伤痕。曾经有一个金毛雄狮一样的老人在这里大声吼叫,也有一个白发白胡子的老人在这里戳穿骗局。他们叫加勒满和朗宁,是加西亚桌上四个人照片里另外的两个。 所有的冲突都平息了,所有的不愉快都被文档证明为误会,所有的痕迹都被遮挡起来。酒吧还是优雅的酒吧,照片镶在深棕色边纹的镜框里,错落有致,悬挂井然。 ※※※ 还有半个夜晚,船就要靠岸了。聚会即将散场,热烈即将沉寂。船上搭起的宾客的舞台将拆卸,桌上的餐巾和花朵将撤回,枕头和睡袋将收起,屏幕将暗下,灰尘将打扫,仓储宫殿将清空,所有的房间将回到透明清静的状态,只留下光滑的地板和无色玻璃的桌椅板凳,只留下船的赤子之身。 船已经经历了许多次的充满与倾空。每一张酒桌都曾围上不同时间的桌幔,每一卷地毯都曾见证过不同年代的交锋。船已习惯被倾空,已习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从灰白到七彩再到灰白。 船舱的走廊里挂着很多照片,从人类刚发明相机尚不曾向太空移民时代的黑白照,到战后各自繁荣各自骄傲时代的三维图,形形色色,应有尽有。顺着一条曲折的走廊漫步,抚过灰色的墙面,沿罗马柱向前,上下楼梯,人就可以穿梭在许多个不同的年代里,任时间错落。这漫步不会把人带到任何时间的终结点,因为照片本就不是按时间顺序码放。战后连接战前,2096年连接1905年,打散了顺序,也就遮蔽了分歧。火星和地球在墙上安居在一起,在多种逻辑中排列出多种循环的历史。 每一次船靠岸了,所有的器物装饰都被收进柜子里,只有这些照片不被撤掉。没有人知道,在那些没有任务的日子里,船长会一个人走过每一道走廊,轻轻擦拭每一张照片。 ※※※ 靠岸之前,灯火辉煌的 聚会到了最后一刻。 洛盈从来就弄不清楚这艘迷宫般飞船的真正结构,只有失重球舱是她心里不变的依托。失重舱是飞船最后方的巨大球舱,用旋转平衡圆柱筒的反向旋转。球舱外面环绕着一圈观景台,是她最喜欢的休息场所。球幕舷窗从头到脚,可以直接看到辽远无边的宇宙黑暗。 洛盈从船长室赶过来,一个人快速穿过走廊。观景台上空寂无人,舷窗之外夜空浩渺。她还没走到,就听到球舱里爆发出一阵海浪般的欢呼。她知道球舱里的比赛结束了,于是加快了脚步,匆匆跑到舱边,推开舱门。 球舱里犹如烟花盛放。 “谁赢了……”洛盈拉住离得最近的一个人。 那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洛盈就被一个人紧紧抱进怀里。她怔了怔。是雷恩。 “最后一场比赛了。”雷恩声音含糊地说。 他放开洛盈,拥抱上前来的金斯利,两个人狠狠地砸着对方的肩膀。安卡拨开人群,来到洛盈跟前,但还没说话,就被身后的索林揽住肩膀。纤妮娅飘过他们身边,洛盈看到她眼角有泪光闪烁。 米拉开了两瓶吉奥酒,他们一起把酒洒进球体中央,酒化成无数金光闪闪的小球飘浮着,所有人蹬起球舱壁,飘进空中,悬浮着旋转身体,张开嘴让小球飘进嘴里。 “为了胜利!”安卡喊了一声,整个球舱轰然应和。“为了明天的降落。”洛盈听到他紧接着小声说了一句。 她仰头闭上眼睛,向后倒去,仿佛被无形的手托了起来,躺进浩瀚的星空怀抱。 这是他们最后的夜晚。 ※※※ 火星时间清晨六点,玛厄斯伴随阳光,接近了仍在沉睡的火星大陆,准时与同步轨道上的换乘枢纽对接。枢纽是环形,一侧连接玛厄斯,一侧连接十五架往返地面的航天飞机。 完全对接需要三小时,船上安眠的旅客还有充分的时间沉浸梦乡。船一寸一寸地进入中心区域,从前侧玻璃望出去,环形枢纽就像壮丽的神殿大门,而船就像朝圣的鸽子,飞得舒缓而又圣洁。太阳在身后,枢纽的弧形被照耀得金光四射,明暗分明。航天飞机在另一侧静静地排列着,宛如神殿的卫士,散开成均匀的扇面,左翼连着枢纽,右翼指向火星表面尘风缭绕的红色土壤。 这一刻,船上的一百二十名乘客中,总共有三十五人醒着。这些人或站或坐,在自己的房间或某个无人的角落看着飞船 靠岸。在飞船彻底静止下来的一瞬间,所有人均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迅速而不为人知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飞船从未像这一刻这样宁静。一个半小时之后,柔和的音乐声响起,所有人穿着睡衣揉着眼睛相互问早。整理行装的过程迅捷有序,集合的过程热闹而气氛温和。乘客们互致问候,礼貌地告别,登上不同的航天飞机,分散开来。 这是地球历2190年,火星历40年。 旅店 伊格站在窗边久久凝视。视野中的火星,有一种风笛的味道。 旅店的房间很清亮。玻璃墙从屋顶到地面,展开毫无阻碍的视野,从脚下一直到天边。红色的大漠悠远沉和,一马平川,像一卷无始无终的诗歌,粗犷辽阔。 这就是您想要埋葬自己的地方吗,伊格在心里问。 他是第一次来到火星,但这片风景他早已见过。十五岁第一次到老师家去的时候,老师家的墙上就投射着这片恒久的红。他站在门口,看着墙上的沙石,心惊胆战,不敢进入。老师坐在高背丝绒椅中,面对墙壁,背对着门口,金发从椅背边缘隐约透出,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屋子里播放着风笛的旋律,音响很好,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画面里的沙漠乍看上去一动不动,定睛一看,却始终在动。似乎是从贴地飞行的航船上俯拍,速度不快,但石块匆匆飞掠而过。黑暗的星空是遥远的背景。他在门口怔怔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画面中突然毫无征兆地闯入一道深沟,他低呼了一声,碰倒了门口纤长的木雕。他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扶,再抬起头的时候,老师已站在他的身前,扶住他的肩膀,说,是伊格吗,进来坐吧。他愰惚中又看了看墙壁,粗砺的沙漠已消失,白墙上只有壁纸隐约的条纹。风笛在屋中空寂地环绕。恍然间他有一点失望。 这段经历,伊格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甚至在与老师相处的十年中也极少谈到。这是他和老师的秘密,在两个人之间,有两个世界存在。老师很少和他说起火星。他教他影像技巧,但不再给他看火星的视频。 十年过去,伊格终于与真正的火星大陆相遇了。这一刻,风笛在他的头脑中自动演奏起来。他久久地站在窗边,久久凝视,与自己的少年记忆久别重逢。 ※※※ 洗过热水澡之后,伊格坐进小沙发,伸直双腿。旅店很舒适,让人能迅速放松下来。 伊格喜欢独处。尽管他能和任何人和睦相处,尽管出席影片的活动游刃有余,尽管为了拍 片子也要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但他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与人相处的时候他总是提着胸口的气息,敏锐警觉,只有回到一个人的状态,气息才落回肚里,才让他放松,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他沉入小沙发,微微抬起头,仰望天花板。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来之前曾做过无数想象,但来之后却发现现实与想象仍有很大的不同。他说不上是现实高于想象,还是想象高于现实,只能说是不同,不在同一个方向上。他从十五岁就开始想象,火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能让老师居此八年,流连忘返。 在他的想象里,这是人类最后一个理想国,远离俗世,高度智慧。他清楚这种想象与地球上的一般评价有多么不同,但不以为意。 他环视四周,眼前的房间和玛厄斯上面的很像:书桌透明,衣橱透明,床柱也透明。透明的蓝色,深浅不同。小沙发也是透明的,似乎是某种充了气的玻璃纤维,曲线两端上翘,能随着身体压力改变形状。对外的墙壁亦是通体透明,他坐在沙发上就能眺望很远。只有朝向走廊的墙面才是乳白色的不透明,隔绝邻居与往来的客人。整个房间就像是一只水晶盒子,连屋顶也是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似的天蓝,能看见太阳悬在头上,朦胧照耀,如同一盏白色的吊灯。 他坐着,思考这透明的意义。从某种角度上说,透明是一个敏感词汇。房屋是个人的空间,透明往往暗示着窥探。当所有房子都透明,窥探就扩大为集体的注视。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可以将此引申为一种象征,一个符号,象征集体对个体隐私的征服,作为一种政治意识的符号,在暗示中讽喻。 这样的角度倒是会极符合地球主流思想,片子也会很受瞩目。地球个人主义思想家等待的就是这样的证据,强有力的、对“天上地狱”大发责难的目击者的证据。这将为他们对火星的攻击提供有利的依据。但伊格不愿意这么做,至少不愿意轻易放弃立场。他内心有自己的好奇。他不相信一个充满精神压迫的地方,能让老师自愿留下来,一留就是整整八年。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来火星的目的。他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到。 他的师承从来不是秘密,这次能入选代表团,表面上是因为前一年获奖,但他心里清楚,泰恩保荐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老师的缘故。他接受了任务,没有探询,泰恩也没有解释。他知道泰恩和老师交情匪浅,在老师的葬礼上,他曾见过泰恩戴墨镜的光头,从开始到结束。 他轻轻掏出衣袋里的小小芯片,放在掌心端详。老师的临终记忆都在其中。据说是将脑波信号化成0和1的图像的记载。他理智上不太相信这种科技,但情感上愿意相信。当一个人死去,如果他的记忆还能存活,如果他还能决定记忆归隐的地方,那么死亡带来的消解就还不算是强大无敌。 ※※※ 伊格肚子饿了,站起身,在墙上找到点餐的屏幕。菜单上有一些奇怪的名字,他随便选了几样。食物送来得很快,只用了六七分钟,墙上的小灯就亮了,一只托盘从黑色玻璃通道里升上来,像是一架微小的电梯,停稳之后,小门向上升起。 伊格俯身将托盘取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盘中食物。这是他第一次与火星食品正面接触。在玛厄斯上,地球代表团的饮食原料从地球装载过来,整个航程都没有任何火星元素。他曾经很多次听说各种各样的传闻,充满海盗故事般的血腥的想象力。有人说火星人吃沙土里的长虫,也有人说他们吃塑料和金属碎屑,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总有一些人喜欢用夸张的口吻描述自己并未见过的事情,从假想的野蛮中获得所谓文明人的自满。 伊格看着手中的托盘,思绪翩飞。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拍一些神秘唯美的餐桌画面,加一丝丝情调,抛给时尚影媒,让人们对野蛮的想象转化为对异域风情的向往。他知道这很容易,而且时常发生。 他忽然想起老师临终时的话。要有趣,用头脑;要相信,用心和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他眼前浮现出老师当时的样子,发丝稀疏,整个人蜷缩在高背丝绒椅里,开口已经很困难,却尽力调动两只手在空气中比画,动作缓慢而微微颤抖。 “要有趣,用这里;要相信,用这里和这里。”老师用哑沙的嗓音说。 第一个这里,老师指了指脑袋;第二个和第三个,老师一手指着眼睛,一手指着心脏。 伊格当时没有很集中注意去听。只是看着老师瘦长的手指,就像看两只不会转动的风车。他想老师还年轻,五十五岁应当是壮年,但却蜷缩在厚厚的毯子里像个瘦弱的孩子。他想到一辈子的勇毅在此时竟是如此无济于事,心里一片空茫。 “语言是光的镜子。”老师又慢慢地说。 伊格点头,不是很懂。 “别为了镜子忘了光。” “嗯。我记住了。” “听。别急。” “听什么?” 老师没有回答。他注视着屋中的空气,像失去了知觉一样,目光有些浑浊。伊格等了一会儿,有些心慌,怕老师就此逝去。还好老师又动了动手指,在窗口透进的夕阳中像一座边缘断裂的冰山。 “如果,能到火星,把这个……拿去。” 伊格顺着老师的手指,看到小桌上放着的纽扣般的芯片。伊格被这画面中的冰冷击中了。老师是在安置死后的自己。他用手指指出自己的真正所在,用肉身向记忆告别。他的话语混沌不清却无比平静,这一点突然让伊格觉得很伤感。 当天晚上,老师进入了昏迷状态,两天后告别了人间。这中间他曾醒来一次,想写给伊格一些词语,但只写了一个字母b,就又颤抖起来,再次不省人事。伊格一直守在床边,但老师最终也没能再醒来。 ※※※ 伊格默默地吃着早餐,很长时间都忘了品评味道。当他从记忆回到现实,盘中的大半食物已消失,剩下两小块圆饼和一些土豆泥似的配菜。他叉起圆饼入口咀嚼,但却像是丧失了味觉,不觉得好吃,也不觉得不好吃。 他想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影片,以摆脱心里无法抑制的脆弱。也许该拍一场视觉的盛宴,他想,一段巴洛克的舞蹈。毕竟,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地巴洛克、那么华丽地流淌着。他抚摸桌子,桌子的曲线安慰着他的手掌。很多地方初看时并不在意,但越凝视越让他觉得新鲜有趣。桌子边缘的玻璃装饰有喷泉的线条,墙上的镜框像上升的火焰,托盘四周装点着雕刻的花朵。这些装饰并不起眼,但却带给屋子一种强烈的巴洛克式的跳动:边缘的流动感,细节上的飞天感。许多家具是和墙连接在一起的,桌子、床和衣柜,就像瀑布在山石处转折,浑然一体,而桌角的弧度则像轻卷的浪花。伊格觉得很有意思。他一直以为火星会崇尚精准锐利的机械美学,没料到却见到这样的柔和质朴,仿佛走入了一片远离喧嚣的山谷溪涧。 伊格掏出拍摄眼镜,戴上,让视线重新在屋中走了一圈,存储。然后将箱子里的小设备一样一样拿出来,立在四周:温度分布记录仪、空气成分测量表、阳光跟踪计时器。小球们活跃着,如同一只只苏醒的恐龙蛋。 伊格知道,将重心放在异域的美,会是很讨巧的办法。这里每一点装饰上的不同,在地球观众的眼中,都可以生成遥远而神秘的猎奇式美感。这是让拍摄者和被拍摄的地方拉开足够远的心理距离,像看画一样看待,忽略所有的精神冲突。 他并不想一直如此拍摄。如果这样拍,最感到满意的一定是火星官员。他们从到站伊始就像伊格表示了友好的客套,用热情的官方辞令告诉他,他们非常欢迎他的到来,欢迎他将火星的样貌展示给地球,希望他的作品能增进双方的美好互信。伊格一直微笑着点头,说是的,他相信火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他们在机场的走廊边和睦地握手,伊格还用自己的摄像飞行器拍下了这煞有介事的一幕。 在伊格心里,自己并不是虚情假意,只是不能完全认可这场友谊,又不想在观察不足的情况下,贸然发表意见。伊格不相信任何官员,但他相信一件事:发表看法的机会需要节省。他常常需要在四方游走,因此他知道,面对各种意见,只在最必要的时候坚持,其他时候看比说更重要。 在代表团中,早有不止一人对他即将拍摄的片子发表过意见。美国的查克教授曾经善意地暗示他极权主义的地方是不会让人看到真相的。而德国的霍普曼上校说得更加直接,他说伊格还年轻,最好不要介入太多自己尚不理解的事情。伊格明白他说的是政治。他能理解。他只是一个导演,在代表团中没有介入的资格。不仅是政治介入,就连影像的介入都有问题,影像就是证据,总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未来对历史多样阐述的可能性。没有人给他真正的好的建议。在玛厄斯的小酒吧里,往来的身影经过伊格身边,总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加油,然后转过身去,将自己的谈话降低两个分贝。 只有泰恩一直兴致勃勃地给他提出各种积极的建议,将此次旅行看做一个商业契机。 戏剧性!戏剧性是关键。 泰恩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就很戏剧化。他是个商人,虽然总打扮得像是海边度假的冲浪客,但骨子里是最老谋深算的商人。不能抓住观众感官是他眼中最大的败笔。只要情节跌宕,其他就不管,自由还是极权,是他心里完全无所谓,哪怕讽刺他本人,他也不在乎。 伊格看着身边的人们,有一种坐于环岛、看车辆匆匆的感觉。对这些态度,他不太在意。他们所针对的都不是他想要寻找的那一点,就像箭矢射偏,无须防护。各方建议就像四面八方收拢而来的绳结,他自己则是绳结中的肥皂泡,绳结越收拢,他越向另一个维度膨胀开来。他对每个人都点头应承,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他想找的那一点。如果找到,他相信他会坚持。 他跨越九千万公里,飞过黑色的夜空,不是来完成一篇花花草草的命题作文。他想找的是一剂药 五年以前,火星选派第一批前赴地球的留学生。 (1) 议事院在当时曾经为此讨论了很长时间。三个月书面调研,三周网络公众征求意见,三天议事院议员讨论,最后由九大系统总长、总督和教育部长进行最后的投票,在议事院的最高议事厅,面对立国者青铜的塑像,记名投票。对少年教育问题作如此郑重的举国商议,在战后四十年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自从建国教育体系建立,所有的教育者手按着亚森的名字宣誓为创造而教授,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为少年事宜如此兴师动众。这一次的辩论进行得很激烈,最后六票赞成,五票反对,敲定的小锤砸在金线镶边的主持台上,在立柱高昂的黑色议事厅里留下一连串空旷的回音。少年的命运被写进历史。 其实,孩子们在地球能经历什么,火星的决策者也不十分清楚。他们本身已是在火星出生,对嘈杂的商业社会,他们只有前生的记忆,没有现世的体验。火星的整个国度只是一个城,全封闭的玻璃城市,土地公有,高度智能控制,没有地产买卖,没有走私,没有期货,没有私人银行。在这样的国度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一下子进入市场的地球,面对广告轰炸能不能适应,谁也说不清。出发之前,他们给孩子临时上了很多节解释制度的课程,然而现实的严苛可以说明,少年的内心成长却永远无法在课堂上教授。 坐在回家的隧道车上,洛盈靠着玻璃,内心专注而迷茫。 窗外的风景繁盛而静止。阳光打在蓝色玻璃房顶的边缘,透过树梢,将低矮的叶子印在隧道车顶,印在她的脸上。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也不见人影。四周安静得不真实。车厢四壁清透,触感冰凉,掠过屋顶,能看见花园里静止的树。 她藏了多日的困惑,这时蒸发到心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地球。在玛厄斯上,她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资格。 那是一个夜晚,他们在舷窗前随意地聊天,有人提起当年选拔的考试题,众人响应,七嘴八舌,记忆迅速拼凑勾勒出测试的轮廓,回忆因分享而欢快蒸腾。洛盈在他们欢愉的声音中沉默下来。她从他们的口中发现,以他们应答的水平和自己当年的应答相比较,自己的成绩离入选分数一定差了很多。星光耀眼,她在人群中感到羞惭。 她不知道这怀疑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么一切照旧;如果是,那就说明她的入选是经人授意的,这个结论听起来很冷酷。这不仅说明她能力不足,而且说明所谓转折与命运,其实只是有人在暗中操纵。她以为她抓住了际遇,其实只是际遇抓住了她。 她想到了爷爷。如果有人能够在暗中改变甄选结果,那么除了爷爷没有别人。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没有人提过。如果不是这偶然的发现,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察觉。 她想回家去问爷爷,但不知自己能否开口。她和爷爷并不算亲近,她只是在父母死后才搬来和他同住。他给她买糖果,但很少抱她。地球人叫他大独裁者。他总是一个人独自散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敢于开口。她也想过问哥哥,让他帮自己查。哥哥是她的保护伞,每次在她烦闷的时候,都变着方法逗她开心。只不过哥哥是一心前行的人,她不知道他能否理解她执意回溯的心情。 隧道车在空中滑行,无声无息,像记忆一样飞快地穿梭,她经过了集会小礼堂、林荫道、儿时打闹过的运动场、带滑梯的花园。四周安静得像梦境一般。偶尔能看到悠闲的女人,推着婴儿车在小径上聊天。 她问过自己,为什么那么执著地想知道。起初她只是觉得内心有不安的冲动,以为只是好奇,但后来她发觉,之所以不安,是因为命运。她明白命运的裹挟,但以前没想过人有两种命运。一种是自然的客观,人只能面对和承担,而另一种是人为安排,有原因和目的,有质疑和放弃的可能。后一种的命运需要自己抉择,在看清之前,她无法推动自己继续前进。 为什么去地球,为什么走。这问题她问过自己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直接。她在地球上走过许多许多路,多得已经难以再被路途打动,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去。 车厢里有音乐,大提琴在远方,钢琴在近处,将安静的风景装点得愈加丰盈。慢慢地,家在地平线上露出了踪影。远远能看到阁楼开着的小窗,棕色边框,反射着阳光,在半球形的玻璃穹顶下安详地发亮。 洛盈很多次没想过回家那一刻的感觉,激动、颤抖、怀旧、思乡、微微的忐忑,可是她没想到自己的心里竟是没有感觉。她为这样的不伤感而微微伤感。她穿透五年喧嚣,回到前生的安静,可是她丢掉了一种叫做思乡的田园情怀,永远地丢了。 隧道车准确无误地停下,到家了。她看见阳光打在熟悉的红色大门上,她哭了。 ※※※ 门开的一刹那,金色的光芒射入车内。洛盈被金光晃了眼睛,抬手遮住额头。空气里飘着亮晶晶的小星星,空气光华流转。一张金色的长椅停在她面前,通体清透,有气球的质感,圆润光滑,形状纤长婉转。 她望向对面 的房子,二楼的窗口开着,哥哥正笑着向她挥手,面容像从前一样迸发着昂扬的气息。 她也向窗口笑了笑,抱着行李坐上长椅。长椅升起来,悬在空中,向上斜飘过去。她在空中环视四周,水滴形的花园广场,扇形花畦,伞形的树,球形的玻璃穹顶,深红色的房门,橘黄色的梯形信筒,二楼敞开的窗口,窗口下悬挂着摆满花的隔栏。一切都还是儿时的样子。 长椅停靠在窗边,路迪接过她的行李,伸开双臂。她轻轻一纵,路迪稳稳地环抱住她,将她轻轻放到地上,脚尖踏在地面的瞬间,她觉得地面很安稳。 哥哥比五年前长高了许多,也更挺拔了,头发虽然不像小时候那么卷,但是仍然金光闪闪。 “累了吧?”路迪问。 她摇了摇头。 路迪伸出手,在洛盈头顶比画着说:“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才这么小呢。”说着在自己腰部比了比。 洛盈轻轻笑了:“怎么会?照你那么一比,我岂不是长了三十厘米。” 这是她回家第一次开口,声音有点哑,自己听起来有点不真实。 五年里,洛盈只长高五厘米。她刚到的时候比地球女孩都高一块儿,但离去的时候却再也不显眼。这其中的原因,她自己最清楚:地球的重力太大,火星孩子适应不了,她经历的是一种压抑的成长,骨骼受考验,心脏受重压,软组织浮肿,每一寸生长都是对自己的突破。 “你还好吗?”她问哥哥。 “我?挺好。”路迪笑笑。 “你进哪个工作室了?” “电磁第五。” “怎么样?” “还不错,我现在已经领导一个小组了。” “是吗?很好。” “你怎么了?”路迪注意到她的疲倦,揉揉她的头发问,“你还好吗?这几年?” 洛盈低了低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还好吗?”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就是不好啦?” “也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洛盈在地球上住过很多地方,她心中的家园就在那些地方一步步瓦解。 在东亚的一座城市里,她住在摩天大厦的一百八十层。她在那居住训练,就读舞蹈学校。大厦是角锥形,是钢铁搭 成的金字塔,如巨山耸立,内部构成完整世界,电梯通道沿着角锥的棱边,飞速运转,人潮汹涌,往来如吞噬的飓风,上下穿梭。 在中欧的一处郊外,她住在城市与乡村交界处废弃的老房子里。她来此寻找舞蹈作业的灵感。乡野很辽阔,金色麦浪翻滚,野生鸟类翱翔,花开花落如云卷云舒,云卷云舒如潮涨潮落。乡野的主人是远方的商人,一年前来一次,外人不得擅闯。 在北美的一片旷野,她住在荒原上一片人造风景区的中央。地球官员邀请火星少年来此度假。草原荒僻如歌,枯树零星,天地悬垂,飞鸟孤伶。浩瀚的云海从四面八方笼罩,闪电如天顶倒悬的树枝,树枝如大地凝结的闪电。 在中亚的一块高地,她住在雪山脚下的帐篷群落间。她跟随一群回归主义朋友集结示威。雪山峰顶晶莹剔透,隐身云端,在偶然的云开雾散中受太阳照耀,金光辉洒。高地上住满世界各地的回归主义青年,喊着激情的口号,与秩序对抗。尘土中暴乱席卷,阳光里风景依然。 这一切在她的小时候都没有见过。那些事物在火星里没有,或者不会发生。火星没有大厦,没有乡野,没有庄园主,没有闪电,没有雪山。在她的记忆里,也没有鲜血。 她在地球上经过了这一切,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获得了无数记忆,但失去了梦想。她见过各种风景,但开始背离家园。这一切的一切,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哥,”她看着哥哥的眼睛,决定开诚布公,“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嗯?” “五年前,我好像不应该被选上,是后来换进去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说完,等着他的反应。她觉得他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内心在沉吟。他神色没有变,可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气氛有点怪。她觉得他在思考答案。 “你听谁说的?”他问。 “没听谁说,是我自己的感觉。” “人的感觉很多时候并不准。” “可是我们聊过。” “你们?” “我和其他学生,水星团的学生,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回忆了当年的测试。我发现他们肯定都比我分数高,他们会做的题目我都没做出,而且他们都参加过一个面试,只有我没有。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形,记得很清楚,本来一直没有消息,但忽然有一天通知我可以去了,很快就出发,以至于我都没有 心理准备。所以我是最后时刻才被换进去的,不是吗?你知道这件事吗?” 她看着哥哥,他耸耸肩,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也许是有人临时退出了呢。” “是吗?” “只是有这种可能。” 那一刹那,洛盈忽然觉得离哥哥很远。她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告诉她。他的反应不正常。他故意不动声色,可这其实不正常。他应当也觉得奇怪才对,或者至少试图问清楚。可他的神情在掩饰。小时候他们向来是秘密的同盟,他带着她做各种搞怪的事情,瞒着大人,还从来没有瞒着她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的疑惑不能问爷爷,但至少可以让哥哥帮忙,可是现在,哥哥也不站在她这边了。他还知道哪些事呢,她想,哪些事他知道却不告诉我? “那为什么选上的是我?”她固执地问,“你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路迪没有回答。 洛盈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一口气将问题问下去:“是爷爷安排的,对吗?” 路迪还是不说话。 气氛很僵。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说话。五年没有回家了,本不应该如此,没料到会是这样。他们都等待对方开口,可谁也没开口,僵在原地,像绷紧的弦。 过了好一会儿,洛盈叹了口气,刚想换个话题,路迪却和缓下来,平和地问她:“为什么一定要问个究竟呢?” 她抬起头,声音也和缓下来:“就算一个退伍的战士,也总可以问一问战争的起因吧。” “打都打完了,问了还有什么用呢?” “有用。当然有用。” 她漂泊了那么多地方,为此失去信仰,难道不应该知道是为什么要去吗? 路迪斟酌了一下,慢慢地说:“那个时候你还小。小,而且……情绪化。” “这是什么意思?” “爸妈死以后,你一直情绪不好。” “爸妈?”洛盈听到这句话,忽然屏住了呼吸。 “对。爸妈的死对你影响很大。所以……爷爷想让你换换心情。” 洛盈一下子安静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是这个原因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说可能。” “可是,”她有点疑惑,“那个时候爸妈已经死去五年了啊。” “ 没错。但你的情绪一直不好。” “是吗?” 洛盈仔细回忆,但似乎想不清楚当时的样子了。五年前,她十三岁。那时候自己是什么状态、什么心情,她似乎已经忘了。这一切听来恍若隔世。 “也许是吧。”她觉得这个答案听起来还算合理,点点头,决定暂时接受了。 他们又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洛盈看着哥哥。他彻底长成一个大人了。肩膀宽了,身材挺拔了,眉眼展开了,眉毛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生动活泼了。他二十二岁了。加入工作室领导小组做项目了。不乱跑了,也不再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讲飞船火箭和外星人战争了。他懂得沉默了,开始像大人一样和她说话。 路迪忽然笑了一下,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忘了问?给你个机会。” 洛盈愣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忘了问一句话。在小时候,那句话如果不让他说出来,他会惦记一整天。 “那个长椅,是怎么做到的?” 路迪打了个响指:“很简单!椅子是普通的玻璃膜塑,只不过表面交替镀了镍金薄膜,磁矩很强,只要在院子里生成合适的磁场,自然就能浮起来。”说着,他向窗外指了指,她看到一圈白色的管道沿着小广场的边缘环绕,想来就是简易的线圈了。 “真是厉害!”洛盈赞叹道。 就是这句话。从小她只要一直说这句话,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新鲜的玩具。 路迪笑着摸摸她头顶,嘱咐了几句,下楼去了。她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在试图唤醒从前,只有这样,才能忽略时间的裂缝,让一切仿佛还留在原处。没有什么还在原处,可是人总会用尽一切力量去否认。 哥哥走了,洛盈站在窗边,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阳光下,所有物体都显得光影分明。光是金色,影子悠长而深邃。除了新的白色线圈,一切都好像没变,花朵、茶座、隧道车出口。花朵一年年盛开,静物抹平很多看不见的往事。她看到从前的自己在窗外,四周没有人,她的影子在跑,穿着粉色的鞋子,梳着辫子,从小路上抬起头,笑得清亮单纯,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天,目光穿透窗口,穿透现在她站立的窗后的暗影。 花园很安宁,只有零落的细节写着时间的痕迹。她看到信筒背后的传送带上空空如也,干净得如同孩子的皮肤。那里曾经有一个小圆片,是小时候哥哥带着 她偷偷安上去的放射性探测器,能在邮件到达时透视出里面有没有大玩具。现在它不见了,狭长的筒壁光滑如新,空空如也,如同她的远走,如同时间的指针。 ※※※ 下午,当她睡醒的时候,忽然看见爷爷就站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站在墙边,面对着窗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没有听见她醒来。她在爷爷身后看着,看着他的背影。夕阳快落山了,照进房间的一边,爷爷站在光线旁的暗影中。他本来就高,伴着落地的座钟,就像一座刻着字的石碑。洛盈熟悉这样的背影。她在地球上很多次想爷爷,都是想起他这样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远方,身体一半明一半暗,只给她留下一个沉默的、意义含混的背影。 她坐起身来,想趁此机会亲口向爷爷问清楚,自己的远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听见她的动静,转过身来,面带微笑。他已经换好了晚上晚宴的衣服,黑色礼服庄重挺拔,灰白的头发向后梳得整齐,身披大衣,仍带有军人的模样,不像是已经七十岁的老人。 “睡醒了?”汉斯微笑着来到她床边坐下,深灰色的眼睛显得很温和。 “嗯。”她点点头。 “路上还好吗?累不累?” “还行。不太累。” “玛厄斯有没有太旧,不舒服?” “没有。其实睡得比在地球上舒服。” “那就好。”他微微笑笑,“加西亚和艾莉还好吗?” “还好,也让我代他们向您问好。”洛盈说着想起来,“哦,加西亚爷爷让我带一句话给您。” “什么话?” “很多时候,宝藏的争夺大于宝藏本身。” 汉斯没有说话,点点头,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呢?”洛盈问。 “……一句老话而已。” “我们现在和地球是不是关系不好?” 他静默了片刻,笑笑说:“一直如此吧。” 洛盈想等爷爷继续说明,但是爷爷没有接话。她也就没有追问。 她想问出心中的问题,忽然瞥见爷爷手里的东西,一下子就怔住了。那是一张爸爸妈妈的照片。妈妈头发松松地绾着,戴着手套,拿着雕塑的刻刀,脸上有泥土和随意的笑容。爸爸在她身后,双臂环绕揽住她,下巴放在她的颈窝,笑得很幸福 。 汉斯注意到她的目光,将照片拿给她:“你回来的时间正好,明天是你爸爸妈妈的忌日,我想跟你商量,明天我们晚餐的时候,给他们祝福吧。” 洛盈的心里一沉,点点头,从爷爷手中将照片接过来。 “你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在傍晚的沉静中,爷爷的声音低回深厚,有一种让人不愿打破的静穆。 洛盈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手中的照片有一种她不熟悉的温度,无论是照片里的人,还是递给她照片的手。照片里,爸爸妈妈依然年轻,照片外,爷爷的目光带着一种复杂的怅惘。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洛盈静静地看着,照片内外的四个人像是在无声地对答。父母死去十年了,她几乎忘了上一次这样的相聚是在什么时候。夕阳的余晖几乎已经消失不见,她和爷爷之间仿佛有一种依靠由死亡联系的特殊的温情。 就在这时,急促的铃音响起来。 墙上的红色小灯亮了,说明是紧急呼叫。汉斯忽然像是从梦中醒来,动作迅速变得敏捷,大步走到墙边,按下通话的按钮。墙壁晃动了一瞬,胡安伯伯的面孔带着肃杀的神情出现在屏幕中。 “能面谈吗?”胡安伯伯一开口就是直冲冲的严肃。 “晚宴前?” “晚宴前。” 汉斯点点头,面色如常,关上屏幕,转身出门了。 洛盈呆呆地坐着。才一两分钟,房间里的梦境已然消失全无。 门一寸一寸悠悠地合上,走廊上依旧空荡幽深。 她看着爷爷消失的背影,知道自己还是无法开口。她还是向别人求证比较好,相比而言,那样可能更容易一些。不管怎么说,爷爷还是爷爷。他是飞行的战士,永远的行动者。他总有许多事情并不说出来。她也不知该怎么问。她看着手里的照片,坐在床上,在心里反复回忆:五年前的自己是怎样的,爸妈的死又是怎样的。 回归的晚宴设在光荣纪念堂。水星团、地球团和火星上的重要官员,悉数到场。光荣纪念堂是火星节庆盛典召开的地方,长方形的大堂,两侧各有八根立柱,立柱之间陈列着火星各个重大历史时刻的微缩模型。天顶和侧壁的壁画是投影,可以电脑控制,根据场合更换。 这一晚的宴会厅灯光绚烂,精致却不奢华。侧壁打出百合花的图案,像白绿相间的壁纸。小舞台中央摆着四张贵宾桌,其余十六张圆桌绕成两圈, 摆在四周。桌子铺了白色的桌布,火星的布料不充足,这已是极高的待遇。桌上摆了非洲堇,两侧的台柱上摆了圣诞红。穹顶上坠下玻璃丝质的彩带,荧亮发光。 菜品传送带在宴会厅左侧,饮食自取,没有服务生。一个角落布置成地球十六世纪乡村集市的模样,摆了硕大的蔬菜瓜果,展示太空农业,显得怀旧却风趣十足。 对地球人来说,没有侍者的宴会像是降了一个等级。他们早已习惯穿着尖领衬衫黑色马甲,衣袋里露出手帕边角的优雅的侍者,微笑着弯腰,将红酒及时注入还未清空的酒杯,在每道菜之间换一副刀叉一个盘子,仿佛必须要这样才能体现出自己的高贵。可是这一晚,完全没有这些。传送带画出一道曲线,从墙里伸出又伸入墙里,带着不紧不慢的从容,等待尊贵的客人自己照顾自己。酒从墙上的龙头流出,任客人自取,虽然装饰着图案,却让地球来客想到土气的乡下。贵客们昂着头,故意大声说着自己的国家是怎样布置一场像样的国宴的。 火星没有侍者。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服务人员,只有实习的学生和志愿者,没有服务员,没有仆人,没有第三产业。火星的所有人都是工作室的研究员,没有一辈子服务的酒店侍者。晚宴的准备和收尾,由组织者亲力亲为。 火星人当然不会在晚宴上介绍这样的背景。因此整个宴会厅呈现出一种有趣的错差。几个欧洲人像是不约而同地回忆起现代之前古老奢华的贵族生活,几个亚洲人互相附和着说古代的东方就已经多么懂得礼仪,而几个阿拉伯人骄傲地表示,在自己的国家男人足够强,女人们就有空在豪宅里侍奉宴会。火星人听着,附和地笑笑,然后三三两两结伴起身取食,地球人对这种无动于衷的迟钝甚为恼怒,交头接耳,连连摇头。 水星团坐了两张桌子,洛盈挨着纤妮娅和安卡。他们品尝着从小熟悉的饮料和食物,谈笑风生,庆幸能够不和大人们同桌。传送带上送出了小巧的甜点,纤妮娅跑去端了一大盘回来。众人分食,甜美无比。 “真好吃!”纤妮娅高声赞道,“这才叫烹调!” 他们在地球吃得不好,纤妮娅一直把地球吃的东西叫做食物。 安卡点点头:“嗯。不知道是哪家厨师做的。” 洛盈尝了尝,猜测道:“可能是老莫莉家。我小时候最爱吃她家的布丁,每次遇到伤心事都让妈妈去买,心情即使再坏,吃一块也能好。” 这样的甜美与空气中酝酿的紧张并 五年以前,火星选派第一批前赴地球的留学生。 (2) 星团的朋友们,被权势安插进来,这样的事情让她在朋友面前感到难为情。她从小最不愿意受身份照顾。 “大家会笑我吗?”她小声问安卡。 安卡笑笑说:“你以为我们就多有天赋吗?” “你不会觉得我占了爷爷权力的便宜?” “别傻了,”安卡说,“你就是你。” 洛盈有一点心安了。安卡永远有一种将大事化小的力量。他平时说话不多,不喜欢说大道理,严重的大事和琐碎的小事到了他这里都是没事。说着说着,她也就觉得真的没事了。她想,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安卡听她说着,并不多问。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纤妮娅说你昨天晚宴之后晕倒了,”安卡问,“后来没事了吧?” “没事了。” “怎么回事?” “没事。就是刚回来,太累了。” “那你今天就不应该练了。” “可离演出只有二十天了,我连重力都还没有找到。” 洛盈说的是实话,她对这次的演出一点信心也没有。前一天下午她试着练习了一会儿,晚宴之后就晕倒了。对突然转换的重力进行适应要付出比她想象的更多的体力。她的独舞是这一次展览会的重头戏。以火星孩子天生的骨质轻疏,平衡感强,配以地球环境的负荷培养,又是轻盈跳跃为主的项目,很容易挑战人类体质的极限,这一切都是令研究者感兴趣的重要问题。她是他们最好的标本。地球人将她视为地球悠久舞蹈历史的活体展示,而火星的孩子们则早就好奇地想看宇宙归来的少女有什么不同。她看得到那些目光,在议会大厅的中央,在她走入舞蹈教室的时候,在她的影像出现在街角的大屏幕上的时候,她都能看到那些等待的目光,灼热、好奇、审视、不以为然。 她不想告诉安卡,她今天的训练相当不顺利。不仅空中姿态控制不好,就连起落点都没有把握。身子轻飘飘的,地球上习惯的力量都消失了。膝盖和脚踝疲惫不堪,脚踝尤其酸痛,就像讲述过多的往事,失去张力。重力转换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地球人都需要身体训练,走路都得套上沉甸甸的金属鞋子。但她却几乎是即刻开始了练舞,在适应走路之前适应舞蹈。 “你们中队今天没有事情了?”她转换话题,问安卡。 安卡笑了:“没什么。正好刚吵了一架。” “怎么了?” “小事。口角。” 洛盈心里轻轻一动,探询着说:“我以为你一切顺利呢。新衣服都做了。” “不是给我做的。我是刚好赶上了。不光我们队,整个空军十一支队都做了。” “为什么?最近有活动?” “不是。是今年飞行系统整体预算增加了百分之五十。空军跟着加了。” “为什么?” “说是和谷神星有关。” 洛盈沉吟了好一会儿又问:“……和地球有没有关系?” 安卡也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我觉得有。” 他没有继续解释,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洛盈的担忧越来越强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消息了。安卡的飞行中队是空军第五中队,平时是工程飞行队,只执行卫星运输和空间巡航,但是一旦遇到问题,即可迅速改装配备,获得强大的战斗力。洛盈小时候见过一架运输机在快速机械改装中变成一架战斗机,五分钟就能开火。那时她才七岁,惊讶得合不拢嘴。她好像看到平稳运行的生活下面,还有另一副看不见的隐秘面容。 她不知道安卡的消息在多大程度上预示着有战争的危险,她不希望开战。她在地球上度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历程,重要程度不亚于火星的童年。无论如何,她不希望看到那里被战火侵扰。无论谁胜谁败都不想看到。 坐上隧道车后,只用了短暂的几分钟,洛盈家就到了。安卡陪她下车。两个人站在小径上,洛盈看着安卡。他的眼睛是蓝的,常常带着散漫的心不在焉。她看到他鼻梁上有一丝细叶,伸手替他拿掉了。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鼻子,看着她,笑了一下。 “回去早点儿休息。”安卡叮嘱她。 洛盈温顺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别想太多了。”他补充了一句,“你还是你。” 然后他和她告别,转身上车走了。洛盈一个人站在花园里,静静地又望了好一会儿。 她知道,他是那种大事说成小事的人,如果他说和费茨中尉口角,那么多半是很激烈的冲突。究竟出了什么事呢,她静静的在心里思量。 有一些话,她和安卡之间从来没有说过。 她还记得五年前在地球上第一次踏出航站楼时是怎样的情形。那时迎接她的是潮水一样轰鸣的引擎。她后退了三步,目瞪口呆。地球的天空穿梭着大大小小 的私人飞机,从天顶到地面,往来穿梭,飞快凶猛,机翼掠过摩天楼,惊险地交错,相互擦身。她抱着行李,像在洪水中抓住一块礁石。天空是灰色,不是她熟悉的暗蓝,也不是风沙中的橙红。一切都在轰鸣,音量忽大忽小,广告画四处闪烁。千百人像潮水,从她身边经过,快得像呼啸的幻影。其他孩子都向前去了,伙伴在叫她,领队的地球官员也在大声叫,但她却走不动,僵在原地,紧抱着行李,焦灼的各种声音震耳欲聋。有人撞了她,行李掉在地上,仿佛山石轰塌。 那个时候,一只手从前方伸过来,捡起她的行李挎在肩上,拉起她的手,只说了一句,咱们得快点儿,前面都走得远了,就开始拉着她在人群里穿梭,辨别牌子越过人群寻找领队的身影。他专心致志,目光锐利地四下张望,嘴里偶尔吐出一两句判断的话。他们很快就跟上了队伍,将她安全地带进了新的世界。那一天他只笑了一下,但是从那天起,她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的笑容。 花园里绽开的花朵繁茂生长。非洲菊越来越茂盛,大叶子在她脚边蔓延,几乎要将花畦边的小径遮盖。 ※※※ 洛盈推开家门,一阵激烈的谈话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谈话声来自小客厅,里面似乎聚集着不少人。 她怔了怔,但只听了几个词,就意识到屋里在谈什么。她的心跳加快了,静悄悄地走到小客厅门口,站在门的一侧,屏息听屋里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偷听大人讲话,心里带着怕被发现的忐忑和愧疚,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 屋里的声音大部分她都熟悉。从爷爷搬到她家之后,这些叔叔伯伯就常到家里来。一个大嗓门是鲁瓦克伯伯,他是水系统总长,一只耳朵是聋的,交谈时总是侧着头,声音极大,却最怕别人看出自己耳背。说话很快的是拉克伯伯,他是档案馆长,总是很严肃,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懂得太多以至于说明白的太少。另外声音沙哑的是兰朗伯伯,他是土地系统总长,能用普通语言说出让洛盈一个字都听不懂的话,数字和字母交替蹦出来,像调错了频率的机器人。当然,还少不了胡安伯伯。他的声音一听就听出来。他是飞行系统总长,这种场合他一定在。 “……我说过一万次了,最关键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这是胡安伯伯。 “我也说过很多次了,五十年内他们实现的可能性在5个σ之外。”兰朗伯伯说。 鲁瓦克伯伯喊着说道:“按照概率学!任何事都不能彻底排除!猴子都能 敲出一篇莎士比亚!我们不能因为这种小概率事件就什么都不干了!!” “那也得看是什么问题!”胡安伯伯毫不退让,声音相当严厉,“可控核聚变,再小的概率也不行!只要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发展为聚变发动机,就不能给他们。别说什么你负责,你负不了这个责!你真的以为他们是满肚子友好?你真以为他们是来谈友谊的?我告诉你,我们今天把聚变给他们,他们明天就开着飞船打回来。” “那你说怎么办?!”鲁瓦克伯伯也有点急了,“他们就是咬死了不给我们合龙枢纽的方案,难道我们就不开工了?谷神星的水怎么办?还要不要水了?我们千里迢迢把一个星球运来了,难道就停在这儿了?全散伙?没水就得渴死!” “直截了当啊!”胡安伯伯立刻接口,声音反而平静下来,“有威胁才有一切。” 拉克伯伯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站出来,像是打圆场,缓解压力。 “鲁瓦克,差这一项真的就不行吗?他们不是已经同意给电控制那项了?能不能……另外那一项我们能不能自己想办法?” “想……当然能。谁都能想。”鲁瓦克伯伯的声音也沉了下来,虽然仍然大声,但沉郁了许多,“可你们让我到哪儿去弄数据?我们有河流实验室吗?有河流吗?我需要真正的湍流冲击数据。现在连蒙特卡罗都做不了。这是工程。没有数据,什么都不敢保证。” 小客厅里沉寂了三秒钟。无声、冗长的三秒钟。像气囊充满、即将涨破般的三秒钟。之后,洛盈听到了爷爷的声音。 “胡安,不动武是原则。”爷爷简短而低沉地说,“现在也还没必要。对方既然还没说非要聚变技术不可,我们就没必要先提。先当做没有这件事,谈谈再说吧。他们也不一定就想要这个。” 胡安伯伯的口气略微松动了一点:“可是我们自己总得有个底限共识吧?” “共识就是不动武。”爷爷顿了片刻,又和缓地补充道,“当然,你口头可以随便说。这你知道。” 片刻的安静之后,洛盈听到他们起身的动静。沙发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衣裤摩挲声,鞋踏地板声。她连忙蹑手蹑脚地退回到门厅附近,装成刚进门的样子,对着穿衣镜脱舞蹈外衣,换家里的便服,装作凝神看着镜子里的发型。 屋子里的大人们出来了,先是鲁瓦克,然后是并肩的拉克和兰朗。鲁瓦克个子最高,像个衣帽架子,将身后矮个子的兰郎衬托得 更加瘦小干枯。兰郎胡须稀疏且乱蓬蓬,但眼睛很灵活,让整个人显得很精干。拉克是最和蔼可亲的一个,他天生一副充满忧患的学者相貌,眼角向下,嘴角有严肃的纹路。洛盈听哥哥说过,鲁瓦克伯伯是工程师中的将军,兰郎伯伯是数学天才,拉克伯伯是语言学大师。他们都是战后火星重建的功臣。她看着几位伯父,尽量露出甜美的笑容,像刚刚回家一样打招呼,心里怦怦直跳。她生怕自己出口的声音发颤,但好在几个人都心事颇多,谁也没有特别注意。他们顺次走过她身边,朝她笑笑,拍拍她肩膀,祝贺她回家,然后穿衣戴帽,匆匆离去。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拉克伯伯简短迅速而略带抱歉地说,她前一天写的邮件他收到了,但是没来得及回,她可以直接去办公室找他。洛盈连忙说谢谢,谢谢。 最后一个走来的是胡安伯伯。他有着暗色皮球一样的脸,和圆圆的系不上皮带的肚子,活像木版画里八百年前的印度香料商人。这个粗壮的胖子,动作却十分灵活。两撇胡子弯弯地翘着,眉毛又黑又浓,头发弯卷。这些特征使他显得有趣,容易给人豁达的第一印象,能够轻易掩盖眼睛里锋利的、狠狠的目光。他刚出客厅的时候还一脸肃杀,但看到洛盈,便立刻咧开嘴哈哈地笑起来,就像她小时候一样,一见面就把她抱了起来。 “哎哟,小白兔回来了。快让我看看。”他举着她转了一圈又放下,“怎么还是这么轻啊?在地球受虐待了?还是不好好吃饭?” “我……我跳舞。” “跳舞也得好好吃!胖一点跳舞多好看。” “那就跳不高了。” “跳不高怕什么?跳那么高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知道吃什么就来找我。我跟你说,你胡安伯伯可是个艺术家。昨晚的甜点吃了没?吃了几块?好吃吗?” “两块。好吃。” “那就是我做的。开饭前放进烤箱里的。” “您还会做甜点?……胡安伯伯,昨晚我听见您说您祖母……” “你也听见啦?”胡安朗声大笑起来,笑声里听不出一点阴鸷,这多少出乎洛盈预料,“小兔子,我跟你说,谈判呢,总得有一个吓唬人,一个扮好人,你爷爷总爱扮好人,我就只能去当那个吓唬人的。这可是不公平,我早就跟你爷爷说了,改天我也得扮一回老好人。” 胡安伯伯爽朗地笑着,拍拍肚子,叫她改天一定去他家吃饭,然后离开了。 洛盈看着他的背影,心潮起伏。她在他转身的一瞬看到他的表情又变得严肃,步伐很大,以精确的直线走上车,上身丝毫不晃。她记得从小他就喜欢逗她,抱她坐在他胖胖的肚子上叫她小白兔,用络腮胡子刮掉后的碴儿扎她,喜欢问她长大以后想怎样。 她现在知道长大想怎样了,长大就是想了解话语背后的东西,而不只是话语本身。 门廊静了下来。她转过头,哥哥和爷爷站在小客厅的门口,两人在低声交谈。走廊尽头是透光的落地窗,暗红色的地面在逆光中近乎棕褐,曼陀罗的花朵泛出点点银白。他们好像在争执,但声音很低,洛盈听不太清。她看到爷爷的脸色铁青,非常严肃,在她的记忆中,似乎只有一次在屏幕上,爷爷在议事院大厅平定一场骚动的时候,那时的脸色和今天有些类似。那个时候爷爷大踏步走进门,拉开椅子坐下,一句话都还没说。但看着爷爷的脸色,全场都静了下来。 “……原则也不一定是最后的界限。”哥哥似乎说着。 “是最后的。”她听到爷爷说,“既然是原则,就是最后的界限。” 她在这一刻终于证实了自己的担心,这是一场山雨欲来的危机:如果谈判破裂,战争随时可能重新开始。而地球人要的,是可控核聚变。 ※※※ 回到房间,洛盈的背包滑落在地上,她的人也跟着坐到地上,让身体放松。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大人们的话语粗疏、技术化,但是足够勾出脉络。她心神不宁地换衣服、沐浴,坐在浴缸里,出神地思量。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直接的政治讨论了。小时候她对这些很熟悉,大人们常常聚在她家,喝咖啡,喝很多很多很苦的咖啡,精神矍铄,墙壁上映满地图。但她在地球上很少遇到这样的场合,除了最后一年的回归运动,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生活在充满娱乐氛围的轻飘飘的环境中。轻得如同香槟,充满悠扬的气泡。 她很久没遇到今天这样浓缩咖啡般的讨论,不仅仅因为她在地球上远离决策者的住所,而更是因为氛围。与她在地球上遇到的政治决策者相比,火星的叔叔伯伯们明显有一种极为宽泛的严肃感,她时常听到他们说宇宙责任,或者人类终结,而地球的政治家却似乎从来没有提过。她在地球上能听见某国政府向世界银行申请破产保护,某国元首亲自拍摄电影促进旅游,某国外交部出面购买某国债券若干,就像一个个企业,为运转而经营,但是似乎很少听到那些 在火星常常听到的新闻:移动某颗星球、建立人类生存新模式、统合人类文明成果、计算模拟人类历史有误差,诸如此类。她常常有一种倒置的错觉,猜想如果宇宙的异类看到这些消息,会不会以为前者统领两千万,而后者统领两百亿。 她小时候曾经对这样的宏伟话语心潮澎湃,但在地球上,她却失去了这激情。没有人劝说她,但她只是不再相信了。她见到一个大得多也混乱得多的世界,一下子迷惑了,似乎没有什么人类等着他们改变,也没有什么文明将希望寄托于他们。曾经的宏伟变成一种假想的伟大错觉,仿佛对着一幅幻景,斗志昂扬。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迷失。毫无疑问,今天来到她家的叔叔伯伯是火星人生的楷模,是科研、工程、探索、开发的佼佼者,是火星所有严肃光荣路径的顶峰,可是她不知道,从他们身上,她如何能看清自己未来的方向。 她闭上眼睛,向温柔的热水里缩了缩。床头旁边,屏幕上个人空间里的注册界面正亮着,像一个幽幽的幻影,透过浴室玻璃照在她脸上。她不去看,但能感觉得到。 她知道她应该作出抉择了。她需要迅速在一个工作室里注册自己,获得一个身份的回归。这是每个成年火星人必要的一步,只有有了工作室,才有身份的号码,才有未来各种生活的个人空间。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出入证明,所有的钱都在这个号码所确证的个人账户内。她现在还未将它激活,它沉寂着,就像她还不存在,还没有从地球回归。 可她不想选择,就像打完仗的人不想工作。 工作室在多数情况下是火星人终生的归属,会有一些人转换,但是大部分人会一辈子在一个工作室里,一步一步上升。洛盈不愿意如此。尽管她知道在火星这是一条必然的曲线,可是在地球的五年里,她搬过十四次家,住过十二个不同的城市,干过七种职业,换过五群不同的伙伴。她早就不知道该如何决定一个一辈子的所在。她不能再接受单一的安排,也开始讨厌一切等级。小时候觉得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只觉得是约束。她不想这样,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注册界面亮着,她迟迟不去点击。 屏幕旁边的窗台上摆着各种色彩甜美的小物件,边走边唱的电子钟、草莓形温度计、稚气的机器娃娃、橙色和草绿的玻璃灯。洛盈看着它们,几乎不记得是自己喜欢过那些东西,但它们清晰地静立在眼前,保留着十三岁女孩的全部世界。 洛盈从浴缸里出来, 在烘干室里烘干,换上睡衣,在干净的暖香里获得自我安慰的勇气。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她头发湿漉漉的,白净的脖子过于纤细,显得很脆弱,和自己的期望并不相同。她期望自己能够更加坚强而清醒,知道该怎样生活,怎样选择,能够过一种沉思的、清楚的、坚定的生活,不会像镜子里的自己这样迷惘而苍白。 ※※※ 她将头发盘起来,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楼道。 昨天爷爷说过,今天是爸爸妈妈的忌日,他们要一起晚餐,献上祝福。可是她到各个房间看了一圈,却发现爷爷不在,哥哥也不在,餐厅里有食物,在烹调机里温热地等着。 她看着透明的盘子和空荡荡的餐厅,在心里叹了口气。爷爷终究没能实现自己的许诺。她不能怪他。他是总督,而刚刚谈判的危机还赫然在目。 她没有吃东西,转身出了厨房,穿过静谧的楼梯,一个人来到二楼爸爸的书房。 她要一个人去和爸爸妈妈说说话,问问他们生活该怎么选择。 爸爸妈妈死的时候,她只有八岁,很多事情不懂,很多事情虽然明白,但如今也已经忘记了。她在地球上曾有一度刻意关闭自己的回忆,关闭得久了就真的无法打开了。她为了让自己坚强,隔绝了与旧日的联系,而今坚强得太久了,旧日的大门却敲不开了。 推开门,她看到房间和五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依然保持着十年前爸爸妈妈活着时的样子。这是爸爸生前读书、妈妈生前雕塑的地方,也是爸妈和朋友们喝茶讨论的房间。桌上还摆着茶杯,小勺放在碟子上,好像一段茶会刚刚结束,笑语未散,人还会回来。桌子、架子上有零散放置的工具,操作台上还有未完成的雕塑。一切都是精心维护过的,仔细避免了每一丝死亡来过的颓丧感。整个房间完美无缺,只可惜维护得太好了,窗台和边角都太干净,一尘不染,一眼就看得出没有活人的气息。 错落的书架像一座建筑。它们是爸爸的设计,高高低低,横竖交错,线条笔直,将细密的字搭成空中楼阁。夜晚已来临,书架成为看不见细节的暗影。整个房间凝注着往昔的岁月。人不见了,但记忆还在。洛盈记得,爸爸妈妈的生活一直与艺术相连,那些日子她还小,可是那种记忆在心里,一种艺术的、交流的气息。 她沿着墙边慢慢地走,仔细看着房间里的一样样东西,拿起又放下,回想着父母从前拿着它们的样子。 在靠墙的一张小桌上,她看到一本纪念册,打开着立在桌上,里面是父母的大幅合照,在半月形的桌上肃穆地立着,像是没有装饰,清静素洁的灵台遗像。 她拿起纪念册,一页一页翻着。有爸爸妈妈从小的照片,学校里的奖项,舞会的合影,科研和艺术创作记录。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活跃的人物。爸爸自导自演历史话剧,场面宏大壮丽,带领着身后大群稚气未脱的十几岁的学生,脸上写满深沉与决绝。妈妈一直喜欢绘画和雕塑,少年时代参加比赛的一幅作品现在还挂在社区博物馆的大厅。他们后来虽然都选择了工程工作室,可是对艺术的爱好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 看着看着,洛盈想起来,小的时候,她最经常和妈妈相处的地方就是雕塑间。 她忽然在空气中看到了妈妈,就站在一座架子旁边,黑色的长发编了辫子盘在头顶,眼睛里充满爱和专注,端详着自己,然后迅速回到操作台前,双手紧张而敏捷地敲打,手里的刻刀画出细节的轮廓。她看到自己带着蝴蝶结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娃娃,好奇地看着妈妈,被空气里的热情感染。 然后,她又看到了爸爸,就坐在她们身旁,坐在其中一个架子上,穿着一件棕色衬衫,手拿着笔,对着空气比比画画,面带笑容,讲述着一段历史。旁边还有其他大人,男男女女,都在说着某些历史,某些激动人心的艺术与意念。她不懂,可她听着。 这画面将她的回忆勾起来,头脑中封存的往事开始一点一点复苏,随着文字和夜色,流淌到周围的空间。很多画面她并未忘记,只是一时不曾忆起。 在一页纸上,她突然看到这样一行字,顿时心里一惊: 〖从这一天起,阿黛尔正式成为没有工作室的人。〗 是在说妈妈。 妈妈怎么会没有工作室了呢。她连忙看看日期,是自己六岁的那年。由于没有其他说明,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向前翻到生平事件列表,发现妈妈的记载果然到她去世前两年结束。此后由于没有注册任何工作室,资料和事件都断了,像一个戛然而止的戏剧。 原来妈妈也不愿注册啊。洛盈心里想着,有了一丝甜美的酸楚。在死亡隔绝的生命两端,她找到一丝延续的灵魂。她觉得自己不孤独了,她的漂泊和因此而产生的不安在此刻也显得水到渠成了,她绕了一大圈,最终回归到妈妈的路上。 可是妈妈是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自己的困扰很明显是被地球生 五年以前,火星选派第一批前赴地球的留学生。 (3) 。但是挑衅现有观念就不一样了。观念革命总是对现有生活方式的挑战,如果蔓延开去,很有可能威胁秩序,所以说不准,拒绝工作室的统领就是个很大的错误呢。” 洛盈没说话,纤妮娅的话让她想到在地球上回归主义者朋友们说过的一些话。 “当然,”纤妮娅补充道,“我也只是瞎猜的。” “我今天在想,”洛盈说,“我们这个世界的最大问题就在于你不能觉得不好。每一个人都必须选一个位置,必须按照现有的模式生活。我想想觉得非常可怕。如果真的像你所猜的,不注册就是大罪,那就说明人连脱离这个系统的自由都没有。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世界。” 纤妮娅没有回应,转而问她:“你是回来以后才开始这么想吧?” 洛盈点点头。 “我也是。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很难受,好不容易回来了,却看什么都看不过去。” 洛盈想了想说:“一个人要是能够只按一种方式生活,按直觉生活,其实是件挺幸福的事。” 纤妮娅笑了:“我怎么记得这是咱俩四年前说过的话?” 洛盈也笑了:“我就是背那时的话呢。现在早不说这种煽情的话了。” 她们现在已经很少说这样总结人生的话了。见到的困扰太多了,就不能用总结来形容了。那时候她们是说地球人,说得轻松感慨,远远不像今晚这样抑郁。 纤妮娅忽然侧过头看着她问:“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洛盈脱口而出说:“出去。” 纤妮娅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睛眯着,点点头说:“果然一样。” 洛盈抬起头,摸摸头顶坚硬冰凉的玻璃穹顶,说:“可惜再也出不去了。” 四座瞭望塔是城里最高的建筑,像四座守护神像,静静矗立在城市的四个方向。她们喜欢这里,因为这里能碰到火星最高的穹顶,能直接望到外面,能触到生活里触不到的城市的边缘。夜空繁星明亮耀眼,没有大气层的遮挡,星海灿烂而恒常。 “所以才想出去啊。”纤妮娅说,“你有没有在地球上跟人争论过,说火星的治安有多好,道德水平有多高?我反正说过。可我昨天才想明白,我们这里为什么治安这么好,根本不是火星人天生都高尚,只是因为谁都出不去。所以你无处可逃。他们早晚会抓住你,所以你不能犯错。”她忽然有点悲伤地看着洛盈,“你无处可逃,所 以你只能这样生活。” 洛盈没有回答。纤妮娅的栗色长发一如既往地凌乱随意地散开。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讨论过生活方式的问题了。刚到地球的时候,她们曾经很热衷讨论,每看到一处新鲜的职业和场景,就细细地品评一番,在其中找到一些道理,并宣称自己要过怎样的生活。然而从倒数第二年开始她们就很少说了,生活能让她们决定的实在很少,所谓各种生活方式,能被人自己决定的实际上都很少。 但不管怎么说,她们是见到过那些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火星的生活方式沿袭了悠久的传统主义。每个孩子都会经历类似的过程:六岁去课堂,九岁参加公益劳动,十二岁开始考虑未来方向,十三岁拿着自选课手册兴奋不已。他们可以在少年时期到各个工作室选修,修满学分之后,选择喜欢的方向开始实习、做论文、做工作助手,然后每个人都会挑选一个工作室。他们也会去商店、车间、矿厂做工,但那是各自工作室实习的一部分,完全是义务劳动,以积累经验为主。谁也不会做无关的事情,谁也不会脱离。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永久性工作室,一个号码,一个存放工作的档案空间,一条一辈子线性的路。 然而在地球上,与洛盈迁徙相关的,是她看到的做各种事情的人们。她每到一个地方,就被一群新的同伴裹挟,他们从来不和任何地方签长期合约,只是偶尔做餐馆侍者,偶尔写文章,偶尔运送一两票货物,偶尔四处奔波赚点小钱,偶尔替政府做义工,偶尔做些非法的买卖,偶尔把自己的智慧所得卖到网络上。做一件事,得一天钱。他们在各个城市间辗转,坐在航空港吃快餐,在旅店的大厅聚会,用刚刚拿到的钱买烟,跟着刚认识的人去做生意。他们的职业像眼神一样暧昧,刚刚擦出火花,就迅速转移方向。 那是一种叫做不确定的、迷人的生活,和他们从小习惯的柏拉图式的创造花园强烈地对抗冲撞,像两股寒流,凛冽地席卷着她的生活,在她心里碰撞,产生暴风骤雨。 于是,他们在地球经历的是两种相反的适应过程:生活手段上适应更不方便,生活方式上适应更为复杂。火星的城市运行远比地球的发达,然而火星的生活方式远比地球的更简单。 在洛盈看来,火星的人们有着日神似的清醒,而地球上的很多人都有着酒神似的酣醉。火星人从十岁起就了解了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汉谟拉比法典》、雅各宾派和大革命的复辟以及人类的历史艺术性。人们坐在自己的书 桌前,站在共同的咖啡长桌前沉稳地讨论哲学,讨论宇宙意志在精神历史上的体现,讨论文明的更迭以及自觉意识对人类历史的推动作用。他们最崇敬伟大的智慧、艺术与发明。每个火星人最常问自己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的所作所为在文明进程中有什么样的价值? 而地球人不是这样。 洛盈在地球上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狂欢,她跟着舞团的女孩子们和她们的朋友喝酒,吸一种介于毒品与烟叶之间的迷幻的药物,在飘飘欲仙的完美的幻觉之间感受神光的照耀。她听着他们说笑话,大声唱歌,集体摇摆,相互之间不问来由,不问去路,只是共同享受身体释放,他们互相亲热地拥抱,凭兴趣和感觉做事情,做完就忘记,将一个人的身体的美阐发到极致,说自己就是宇宙,幸福的一刻就是宇宙的永恒。她很快学会了这一切,跟着他们大笑,四处胡闹,从来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这些事情在人类历史上有什么作用,她知道在那样的激情沉醉中,这种问题是不合时宜且没有意义的。 火星有酒,但很少有醉。几乎所有水星团的孩子都遭遇到这样生活的震撼。他们无法回避地遇到这样的问题:生命的存在是为了伟大的历史与杰作,还是生活本身就是全部的意义。他们于是迟疑了,在人群中沉默,在狂欢时醒着,在学习时醉,在一瞬间什么都不信了。 洛盈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自己被送去地球的真正原因。她不希望被人安排。以前可以顺理成章地接受所有安排,现在她要知道这一切是否合理。 她默默地想,奥林匹斯山的诸神,你们可曾知道有那么一群孩子会为了你们的清醒与狂欢困惑寻找,摇摆挣扎? ※※※ 去拉克伯伯的办公室之前,洛盈坐在隧道车上想了很久。她故意两次选错了目的地,绕了一大圈。如果不是这样,差不多五分钟就能到了。隧道车总是自动优化,按照目的地选择最优线路,让人连犹豫和考虑的时间都没有。 她犹豫了好一阵,到底要不要继续查找下去。 她觉得自己正在小心翼翼地走向边缘,走向平时生活里遇不到、只在这转换的差错之间感受得出的问题。她现在仍然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她没有注册,没有账号,没有系统身份。她是一个站在这个系统之外的心存挑战的人。不注册。她轻声念出这个简短而决绝的句子。这是一个了不起的罪名吗?这是挑战了这个世界的存在秩序吗?这是值得让爷爷将爸爸妈妈流放远方而 害怕自己知道的理由吗?为什么系统会如此在意一个九位数的号码呢? 她在地球上听过一些故事,一些被称做机器大时代的故事,人们讲述的时候充满恐慌,说在那个世界里,机器系统笼罩了所有人,囚禁了所有人,把人们只当成其中被任意使用和消灭的零件,人的自由权利与尊严通通被压制得不存在了。他们说火星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很害怕,不为人知地颤抖。她害怕他们的恶言恶语。他们从来没有到过火星,可是他们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比她还了解。后来听多了,她习惯了,不再害怕恶意,开始恐慌他们说出的是真相。她问自己,如果周围真是由邪恶统治,她又该如何呢? 洛盈想问的东西很多,但大部分她不敢直接去问。地球上很多人都对她说,爷爷是独裁者。他们言之凿凿,声情并茂。可是她身上流着爷爷的血,疑惑无法化作直面的言语去质询。 在她童年的记忆里,爷爷就是火星的守护者。她心底并不相信爷爷是独裁者,只是来回的若干细节让她疑惑丛生。爷爷是军人出身,是战争年代最后一批飞行战士,是战争的幸存者、胜利者、承担者。他战后转为工程飞行员,驾驶采矿船,往返于火卫星和火星之间,去木星勘探,去小行星采水,去火卫星建立基地,先是参与科研与飞船试飞,然后领导整个舰队和飞行系统的技术开发,独行大半生,中年以后才进入议事院,从议员做到长老,六十岁成为总督。洛盈小时候见过爷爷每天俯首书桌,彻夜读书、彻夜长谈的情景。有时他们全家到爷爷家做客,他还是会被其他显赫的大人从餐桌上叫走,一去就好久不回来。他个人空间的容量相当于整一个学校的内存。洛盈不觉得他是独裁者,如果是,那这独裁者也未免太操劳了。可是另一方面,又有各种各样的事件在心里冲突,让她不能够确定。比如她的远走,比如爸妈的死亡,比如数据库的运行方式。 她想弄清楚这些事,这是内心无法回避的疑问与催促。 隧道车像一滴水珠一样在光滑的管道里滑行,气体在车厢外包裹,连杂音都没有。洛盈小时候并不知道家园是这样安静的一个地方,没有高速运转的电梯,没有人声鼎沸,没有汽车,也没有飞机。只有精致小巧的房屋、玻璃、花园和小径,只有自动售货的小商店、咖啡馆、无人售票电影院和水珠一样流过管道的透明的隧道车。只有学习、工作、沉思与交谈的人们。没有大麻,没有呐喊,没有半醉半醒时赤裸的狂欢。没有噪声,只有安静。 洛盈绕城市坐了整整 大半圈,看明暗交织的光线模糊了车厢边缘,最终,她还是下了决心,按下孟德斯鸠档案馆,拉克伯伯的工作地。 她需要知道答案。虽然不愿面对显得荒谬的现实,但更害怕未知,永远没有结果。对生活的怀疑是所有恐慌中最最折磨人的一种。她不能让生活在悬置中若无其事。 拉克伯伯掌管整个火星档案中心。那些身份的数字像一个个蜂巢,组成密密麻麻的人的阵列。拉克伯伯坐在它们中间,像是已与它们融为一体。走进办公室,面前是一张古老的书桌,桌面隐隐有裂痕,但擦拭得光洁,物品摆放得一丝不苟。 “坐吧。” 拉克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洛盈轻轻坐下,背下意识地挺直了。 “我看了你的信。我明白你的意思。”拉克说。 洛盈没有说话,心里忐忑地等着。阳光刚好照在她的眼角,她看不清前方。 “你真的想查吗?” 洛盈点点头。 “不过,日常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不一定要样样去追溯原因。” “知道和不知道是不一样的。” “知道多了就没什么不一样了。” 洛盈看着拉克伯伯。他瘦长的十指交叉着,双肘支在书桌上,也相当严肃地看着她。他不动声色,但表情非常凝重。他的背脊很直,头像顶着水罐一样端端正正,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的姿势像是在祈祷。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苦涩,隐秘却清晰,透过圆片眼镜,透过双手,透过他们之间的空气,到达她面前。拉克伯伯的脸瘦长,颧骨分明,头顶的头发已经稀疏,灰白的颜色带出思考过度的焦灼。他从来不是一个轻易流露情绪的人,不像胡安伯伯,他从来不大声愤怒,也不大声欢笑。他的面容永远像根雕一样缺少变化。如果他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涩,那么定然是他希望她能看出他的意思。他没有起身,仍然在等她最后的回答。 “我还是想查。” “好吧。”拉克点点头。 他站起身,在墙上轻轻抹了抹,屏幕保护的壁纸消失,一整面墙的四方形金属小格显露出来。从屋顶到地面,密密麻麻。洛盈坐在对面看着,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它们都有一扇咖啡色小门,金色镶边,每一个拉环下方有一张白色小卡片,让人有伸手就能拉开的错觉。拉克熟练地察看卡片上的标注,沿墙走了一会儿,对一个小格轻轻点击,输入了几个口令参数,墙后立刻响起微微 的运转轰鸣的声音。 很快,一张电子纸从墙一侧的缝隙里掉落出来。 拉克拿起纸,递给洛盈。洛盈小心翼翼地接过,目不转睛地看着。纸上是当年的试卷和成绩。透明的玻璃纤维上,字体像细细的小刀,随着向上的滚动划破空气。 她看了很久,最终抬起头。纸上的结果她之前已心里有数,此时只是正式确定。 “拉克伯伯,为什么会换上我?” 拉克微微摇了摇头:“我可以给你提供事实,但不能告诉你原因。” “我想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哪个孩子?” “就是那个原本应该去地球的孩子。那个和我交换命运的孩子。他是谁?” 拉克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不可能。您肯定知道。您是当时的主考官,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洛盈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显得太不礼貌。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总是在疑问中迷失。她把头转开,让自己平静了一下。 拉克伯伯的眼神充满怜悯,甚至有一丝悲伤。 “即使我知道,”他说,“我也不能告诉你。你可以查自己的档案,这是你的权利。但你不能查别人的,我没有这个权利。” 洛盈低下头。办公室的坐椅是老式扶手椅的造型,线条起伏像张开的手,人坐在里面陷得很深,仿佛被怀抱。洛盈此时需要这样的怀抱。悬着的石头落下来,落进大海,就激起心底深处的海啸。 “拉克伯伯,”她抬头问,“其他人的档案都不能查吗?” “不能。” “连家人的都不能?” “不能。” “不是号称每个人的档案空间都透明公开吗?” “是,但有两个前提:自愿,或者法律规定。你自愿发表的资料和作品都可以公开,你希望获得通过的政策提案必须公开,你作为工作和管理者的财务收支必须公开,但除此之外,你有隐私的权利。每个人都有,档案馆也有。总有很多档案不会公开,最终成为历史记忆,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那我连爸爸妈妈的档案也不能查吗?” “如果是他们没有公开发表的,那么是的。” “我曾经尝试想查我妈妈的档案,可是所有公开的档案都停止在她去世前的最后 两年,她从工作室退出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她后来发生了什么,就好像那两年不存在一样。” 拉克目光悲悯,但声音冷静:“对此我也很遗憾。” “怎么会这样?” “公开的部分一般是她工作事务的自动记录,她退出了工作室,没有记录很正常。” “也就是说,一个退出工作室的人,在系统看来和死去是一样的是吗?” “可以这么说。” 洛盈沉默了。窗外的光线斜射进来,冷冷地切割整个墙面,阴影中的小格仿佛无限深海。她知道拉克伯伯是正确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正确得令她绝望。 “这就是注册的意义吗?” “不完全是。” “那注册的意义是什么呢?” “是分配物资。公平、公开、透明地分配物资。保证每个人应得的钱输入他的账号,不多不少,不错漏也不隐瞒。” “可是我们的钱不是按照年龄分配的吗?与注册和工作室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生活费。只占系统资本极小的一部分。那一部分确实与注册无关,只按年龄输入。但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在一个成年人正常支配的所有资本中,生活费用只是次要的一部分。他的绝大部分经济来源是研究经费、创作成本、制作费用、购买和售卖的付出和所得。所有这些资本都在工作室的框架之内流动,工作室只是使用,最后还回归总体。只有这样才能做账目统计。没有注册的账号,系统不允许金钱输入。” “自己一个人搞研究不可以吗?” “可以。但是你只能使用你的生活费。不能申请公共资助。一旦开了系统总收入向私人输入的缺口,那么违规操作和聚敛财富就会像无法遏止的河水,决堤而出。” “但是,如果不要这些钱,那么不注册就不是什么大罪吧?” “不是。” “不会被流放?” “不会。” “那么我的爸爸妈妈怎么会死呢?” 洛盈终于鼓起勇气问出这个问题。她轻轻咬着嘴唇,嘴唇因紧张而略微发干。拉克并未像她以为的那样会对此惊异。他仍然静静地坐着,身体端正,面容声音都没有变化,像是早对这个问题有所准备。 “他们死于一场不幸的飞船事故。对此我也很难过。” “我知道。但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处罚他们的原因是什么。” “我说过,我只能提供事实,不能回答原因。” “可总要有个罪名吧?” “罪名是威胁国度安全。” “什么安全?怎么威胁?” “那些并不在罪名的名称之内,我无法说明。” 拉克仍然严肃地坐着,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洛盈和他对峙着,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横亘在中央,两人在拔河,但谁也不能挪动一分。她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喉头微微发堵,可是终究忍住了,没有哭。拉克默默地递过一杯茶,她摇了摇头,没有伸手去接。 她有点伤感地看着拉克:“拉克伯伯,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爷爷是独裁者吗?” 拉克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他看着她,像是在思量她提问的理由。然后用教科书一样的冷静回答,声音在暗淡的阳光里有一种古董般的不真实:“这个问题要从定义上讲。从《理想国》开始,独裁者的定义就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一个人如果可以任意地立法、执法,不受约束和监督地决定国家政务,那么可认为这是一个独裁者。”他顿了顿,“你爷爷不能随意决定法律,法律是审视系统长老拟定;他不能随意作出决策,各系统有自主权,内部决策由系统自主,而跨系统的总体决策需要议事院全体协商,星球决策由全民公投;他也不能不受监督,我们有数据库的记录,他的一言一行、每一笔金钱开销都清晰可见。这样,你觉得他是独裁者吗?” “那为什么我不能查爷爷的档案呢?我也监督一下不可以吗?” “那不一样。”拉克缓缓地说,“所有人都有私人的部分。属于记忆的部分。那一部分是海下的礁石,而我们有权监督的不过是海面的航船。职务以外的资料,其他人没有权力刺探。” 洛盈咬了咬嘴唇,拉克的话就像他背后的方格海洋一样,深不见底。 “这些档案库里到底都记了些什么?” “记忆。时间的记忆。” “为什么地球人没有这样的档案库?” “地球人也有,你看不见罢了。”拉克越来越耐心,声音也越来越低缓,“你到过地球,就应该发现了,我们的档案让我们减少很多麻烦,当一个人从一个工作室转移到另一个工作室,他不用准备任何身份证明 材料,也不用转移居留证和银行账户,什么文件都不用,只要工作室点击确定,一切都在自动传输。你不觉得这很方便吗?这也保证我们能建立一个人真正的信用记录。” “是,没错。”拉克伯伯是对的,她明白。在地球上她曾经抱着厚厚的公证文件从一个办公室到另一个办公室,用那些文件说明自己,介绍自己,转移自己,证明自己就是自己,接受每张办公桌的盘问,回答流水账似的问题,被质疑包围,被表格淹没。她还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骗局,目睹各种伪装。拉克伯伯是对的,完全对。可是这不是自己想问的。 “我想问的是,我们为什么要每人有一个号码,一个静止的空间,一个工作室的身份?我们为什么不能流动,随心所欲,随时随地忘记过去,改变自己?我们为什么不能自由自在?” “你可以自由自在,也可以改变自己,没有问题。”拉克伯伯的声音低缓得仿佛有一点神秘,“但是你不能忘记过去。” 落日几乎已经和地面平行,大片的阴影让房顶显得越来越高。拉克的身影依然瘦长而挺拔,灰色的西装坎肩,白色衬衫,没有装饰,袖口和领口的金黄色扣子扣得整齐。他透过黑框眼镜悲悯地看着洛盈,似乎想告诉她很多东西,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双手平放在书桌上,瘦长的手指就像古老的鹅毛笔,静静平摊。洛盈第一次注意到四周的柱子,如古希腊神殿般的石柱,青白色竖直的线条,庄严神圣,隐去了其中飞速运转的电路控制。书桌也是木头的颜色,看不出是玻璃,桌上的笔筒有隐隐约约的人工花纹。房间充满历史感,就像拉克伯伯一样。 咖啡馆 火星的咖啡是一种代替品,合成咖啡因,很香,不太苦。有各种浓度和添加物可供选择,提神醒脑也是一个选项。咖啡馆很宽敞,没有侍应生,自助咖啡机嵌在墙里,厨房里有厨师烘烤茶点。咖啡馆是专门的聊天场所。由于旅店和一般人家都有咖啡机,和咖啡馆没有太大区别,来咖啡馆的人通常都是会友或商谈。因此咖啡馆的声音环境作了特殊处理,悬挂吸声材料,用植物做隔断,桌椅也摆得疏远,给每一桌足够私密的谈话空间。 咖啡馆在街角的黄金位置,从落地窗望出去,左侧的服装店、右侧的油画店和正前方灌木簇拥的露天剧场都看得很清楚。街上有各种塑像,这条街是厨艺学大道,塑像是历代杰出的美食厨师。火星的几乎每一条街道都由杰出人物命名,科学家、工程师、画家、美食家以及服装设计师。所有的街道 三天后,洛盈到新落成的大剧院进行试演。 她从未像此刻一样认真对待自己的舞蹈,因为她突然重估了创作的意义。她之前对它惶恐疲倦,为了荣誉孜孜以求,可是她从来没有严肃地看待过它。如今,它是她的创作,是她走过地球的大街小巷,采集两颗星球的花朵凝成的样子。它有着简单朴素的形式,远远算不上复杂完美,但它是她五年的生命。她许多次摔在地上,又爬起身来,就是要将灵魂像从体内抽出一个气泡一样抽出,捧在手心,在浑圆的舞台上让它挥散到整个空间里。 她没有告诉过别人,她在地球的第二年从舞团退出就是为了创作。她们那个时候生活很好,很简单很快乐,没有人管束,老师们下了课就走,她们只有十三四岁却活得自由,随便和男孩子出去约会,拍了舞蹈的全息视频卖到网络上,换了钱就可以买衣服。周末出去玩,赴富人宴会的约请,排舞助兴赚很多钱,有时给电影客串集体演员。她们的生活奢侈欢愉,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她可以在那里欢快地过上五年。 可是那种生活无论如何都让她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她起初以为只是不适应,但在第二年的一个夏夜,她突然明白,是朗宁爷爷对她说的话已经开始沉淀发酵,溶入了她的血液。于是她离开了,告别了大厦,踏上了远方。 她忽然发现,她可以怀疑家园的一切,可她忘不掉它种在她心底的创作的那份神圣。 这一天是地球代表团参观的日子。 大剧院对火星来说,算是非常宏伟的建筑了。外形是波浪托举着一朵莲花,波浪是走廊,莲花是演出大厅。大厅内部是椭球形穹顶,厅内光线异常明亮。中央是圆形舞台,天顶悬挂着雪球似的聚光灯,座位环绕一周。 洛盈她们到场的时候,路迪正在带领地球代表团一行人四处参观。他已经作了几天准备,今天穿了一套笔挺的深色制服,显得肩宽腰挺,领口和袖口有镶边,胸前绣着金色的名字。洛盈她们站在代表团外。吉儿一直扬着下巴,跟着人群专注地望着。 洛盈站得很远。她明白吉儿为什么将试演选在今天。 “一般的环绕式剧场很难解决的问题就是:演出时,演员只能朝向一面的观众。通常的办法是旋转式舞台,但我们的设计是移动式观众席。” 路迪说着,向右侧的控制室打了个手势。随着他的话语,大厅内的观众座位开始缓缓移动。原本环绕一圈的座位,开始渐渐聚集向一侧,其中一部分座位沿着椭球墙壁慢慢地上升。墙壁的弧度 在座位背后形成和缓的上升坡,一些座位渐渐爬升到了相当高的位置,悬在壁上,像气球制成的浮雕。代表团中有女人发出低低的惊呼。洛盈微微笑了。 “我们的座位表面带有很大磁矩,用墙壁引导座位,就像用磁铁吸着铁钉在桌上行走。理论上讲,我们的座位可以停留在整个天穹壁的任何位置。各位可能会质疑这种技术的安全性。这种担忧大可不必。首先,火星的墙体电磁技术是城市建设的关键,经过了几十年考验,相当可靠。其次,即便是真的出了问题,发生座位的脱落,也没有关系。我们有另一套独立运行在地板下的磁场,可与座位产生斥力,尽管作用力不大,但足够在落地之前将下落减至安全速度。” 路迪说话时始终面带微笑,双手时而上扬,时而在身前摊开,头发随头的转动自然甩动。他是火星少年演讲比赛第一名,从小就懂得如何在众人面前讲话。 他一边说,一边领着代表团慢慢向前走,声音开始渐渐飘远:“……在声音处理方面,我们在穹顶内表面镶上微孔层……” 吉儿见路迪要离开了,慌忙催促洛盈踏入舞台,自己跑向一旁的控制室。 今天洛盈穿了吉儿给她设计的舞裙。这是她的试演,也是吉儿裙子的试演。吉儿的紧张程度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路迪的存在,吉儿的脸比洛盈的还红。 吉儿的裙子只用了一周就做好了。当时她到洛盈家找她聊天,说起洛盈的舞蹈,她问她舞蹈的题目是什么。洛盈说是荧惑,火星在古老东方的名称。她说故事是取材于古代东方的神话,一个女孩子被天空代表战争的灾星笼罩,一生坎坷,最后在炮火的尘烟间升入天空,化作天边的云霞。吉儿一听就拍手叫起来,说这次裙子的制作非她莫属。 洛盈起初没有在意,不知道她说的非她莫属是什么意思。但是一周后,当她看到那裙子,她忽然被感动了。那真是一件漂亮的裙子,如云如霞,恰如她的舞蹈。它能在触摸中变色,吉儿说,那是皮埃尔研究所的一种新材料,用特别细的半导体丝织成,压力能使细丝中配位场变化,对光的吸收频率就会不同。吉儿一本正经却又宛若无知,一边说一边吐吐舌头笑着。你别问我什么是配位场,我也不懂,是皮埃尔说的。反正就是一触碰就变色,你跳舞的时候,颜色能跟着你的动作变化。洛盈抚摸着那柔软的衣料,感激地看看吉儿,心也随着衣料柔软起来。 她和吉儿、普兰达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布娃娃,一起上儿童课堂,一 起参加社群聚会。她俩今年也都是十八岁,刚刚选好工作室,过着一种洛盈不曾拥有的如水般直线的生活。吉儿选了服装设计,普兰达选了诗歌。吉儿从小喜欢各种娃娃衣服,普兰达十一岁就能写十四行诗。她们每天托着下巴露出甜美的笑容,幻想自己的作品在数据库中引用率第一。 洛盈看着她们,心中总会波澜起伏。 舞台直径约五十米,平时平置在与走廊平齐的高度,演出时可以升起或降低。地面绘有圆形环绕的五角星图案,五个方向有象征五种自然元素的几何图形。线条边缘由发光纤维包络,在夜晚可以亮起。少年合唱团正站在舞台一侧,夏娜老师指挥孩子们唱着普契尼的《托斯卡》测试声音混响。 剧场静谧下来,洛盈走到舞台中央,站定,双手交叠,让衣袖完全垂下,像半透明的清水。 她静静地站立着,望向剧场的出口。代表团已结束主体的参观,一条长龙摇摆着走向出口,伊格和泰恩说着话,跟在队伍的最后。伊格穿着严肃的深色套装,身材高挑。路迪一身制服。泰恩穿着海蓝色的丝质衬衫,领口敞开,丝面泛光,夹在路迪和伊格中间,显得悠然亮眼。 音乐响了。 先是四小节预备拍,然后聚光灯亮了。 明亮的蓝白色瞬间打在洛盈身上,她被耀眼的光芒包裹着,明亮的大厅都暗淡了下去。她双手在身前交叉,足尖一点,向前做了三次跨跳。裙子在身上很轻柔,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下摆很长,轻轻荡起来,边角处像是弥散在空气里。她改变动作和姿态,皮肤与衣袖相触的地方有格外幻化的亮光。当舞步一一流淌出来,她回头看到飞扬的裙裾,颜色均匀流转,从橙红到淡紫,像滞留在空中的霞。 音乐飘动,舞步飞扬。旋转,跃动,上升,三周跨跳。 她投入地进入舞蹈,进入这些年走过的所有地方。她就是神话中的女孩,在战争笼罩的土地上穿过各种敌对的目光。她走了很远,路过的风景最终化成自身。每一处阳光明媚,每一处大雪封山,每一处在生命的短暂一瞬闪现在她眼前的房屋河流,所有的一切化成自身。她在这些片段的画面中被它们塑造了。不是她创造了它们,是它们创造了她。它们在每一个角落迎接她,每一个时刻拥抱她,它们一片一片将她从空无中塑造成型,她只是将它们呈现出来。建造,每时每刻不停地建造。她眼前掠过所有那些美丽动情的笑容,舞团女孩带着她喝酒狂欢的真挚欢乐,莉莉露塔姐姐给她讲神话时 的生动眉眼,回归主义者围着篝火相互取暖,没有隔阂地大笑,还有吉儿热情拍手说出的“非我莫属”。所有这些,所有融合的这一切。 她忘情地跳着,在那些笑容中舞动。脚踝有些痛,可是她顾不得那许多,只是尽力跳着,旋转,旋转,旋转,让裙子在身边绕成变幻莫测的光。 大鼓声中,她完成最后一个腾跃,落下来,单膝跪在地上,衣袖如面纱垂下。 音乐声停。全场寂静。 她微微喘息,眼角有泪花,静静地低着头。她不知道朗宁爷爷在天上的灵魂能不能看到她的表演。她只想说她尽力了。 “太棒了!真是不同凡响。” 她忽然听到几声清脆的掌声在空旷的剧场响起,她抬起头,看到泰恩用力地拍着双手,正从场边向她走来。他的额头在灯下显得格外光亮,笑容可掬,走到她面前做了一个老式的大幅度的躬身礼。 “果然是火星的小公主,森林里的小仙女。真是太遗憾了,在地球竟没有看过你的演出。” 洛盈心疑地看着这个人,不明所以。 泰恩的声音跌宕起伏。但洛盈看到,他的眼睛很冷静,有一点笑意,但也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她猜他有所求,否则不会这样不吝惜溢美的词汇。 果然,泰恩语调不变,话锋一转,问:“请问你身上穿的裙子是出自哪位天才之手?” 洛盈指了指吉儿。 “啊!原来是这位小美人,”泰恩展开双手说,“请问你有没有兴趣让地球人也了解到你的杰作呢?” 吉儿兴奋地睁大了眼睛:“真的?真的吗?那太好了!我这就告诉……” 洛盈忽然打断了吉儿。她在一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知道吉儿想说的是我这就告诉你我的账号和作品代号,你立刻可以去下载。她明白吉儿有多么希望有人能引介她的设计,那能给她的作品记录加上不少点数。可是洛盈忽然不想让泰恩这样直接地得到它。她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想到,这也许是一个谈判的好机会。 衣料也是技术,只要是技术,就能最终被谈判,被交易。而如果交易成功,说不准可以取代聚变发动机,成为两颗星球最终协议上签下的名称。那样战争就不必发动了。 洛盈静静地站着,在心里悄悄估量这个突如其来的避免战争的机会的成功可能性有多大。无疑,它是一项很有吸引力的技术,每一处都仿佛透明,但每 一处实际上都不透明。她觉得地球上的女孩子会喜欢,因而泰恩会喜欢。时尚的技术也是技术,而时尚是泰恩重要的利润来源之一。 至于泰恩有没有势力到能够影响整个代表团,她想了一会儿,觉得他可以。泰恩在地球上掌管着一道壁,比火星的玻璃更厚、更透明的一道壁。无形的壁。泰勒斯集团是地球上最大的网络市场运营商,无数人在泰勒斯的网络中娱乐、交易、获取资讯、看新闻、找朋友、出卖智力、购买信息。无论是谁,透过一张薄薄的屏幕,就可以进入灯光灿烂的网络交易平台。这是一张像大气层一样的壁,覆盖全球,跨越国界。从总统到教徒,都需要用它兜售自己。再没有什么比它更被各国抢着分享的了,因此也再没有什么人比泰恩更能影响每个地球代表了。 她看着泰恩的面孔。他的笑脸曾出现在每一座网络社区的入口。他的鼻子有一点钩,微笑起来嘴巴很扁,总体看起来并不丑,在某些时刻显得很聪明。她知道,如果她想找到一个人影响谈判,那就非他莫属了。除了泰恩,还有谁有这样的影响力呢? 工作室 与洛盈和吉儿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地点是罗素区布居榭服装工作室。 这天天气难得的好,星空深邃,阳光灿烂,宁静安详。 伊格和泰恩同行,二人坐在隧道车里,各自望向窗外,谁也不说话。伊格不清楚泰恩的心思,但他对泰恩的不满和怒气仍未消散。隧道车平稳迅疾地行驶,房屋阡陌滑过伊格眼前,但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回想着前一个晚上不愉快的对话和自己最后摔上的房门。 所以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说这句话的时候,伊格腾地从座位里站起,心底无明火起。 ……对。 连地区性尝试也没做? 只给了纽约影评人协会的资料库。还有伦敦皇家艺术学院。 是给,还是卖给? 卖给。卖芯片成品,不卖方案。一个卖了九百万美元,一个是七百六十万欧元。 所以你倒是赚了大钱了? 大钱算不上。这价格可不算高。 伊格一瞬间哽住了喉咙。他盯着泰恩。泰恩看上去面无表情,陷在沙发里,三只手指夹着高脚杯,眼睛淡然地看着杯子。伊格恼怒了,他想起老师临死前缩成一团的身子和珍妮特泉水般的眼泪,心里刺痛。画面的错差让他的想象分裂开来。他不知道泰 恩怎么能如此冷静,如此漠然,就像事不关己,说什么都无所谓。他隐忍怒火,希望把交谈继续下去,但脊背的肌肉开始僵硬起来。 你就这么利用老师用生命换来的东西? 我没有别的办法。地球和火星不一样,一些东西没法推广。 利润,是不是? 你不要看不起利润。泰勒斯是一个很大的集团,全球有几百万员工。 你在一个卖作品的人身上能赚多少钱? 一美分?你知不知道全球每年制造多少个一美分? 可是你已经有各种商店、公园和广告收入,为什么就不能舍弃一部分呢?你知道,一个开放的艺术空间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是吗?你以为别的创作者也这么想? 真正的创作者应该这么想。 泰恩的嘴角露出一丝略显讽刺的笑。他晃了晃杯子,抬眼看着伊格。 看来,他说,阿瑟是把他的幻想遗传给你了。 伊格一下子火了起来。他拿起外衣,重重地摔门而出。他内心的骄傲被泰恩一头冷水泼下,感到了一丝被触犯的痛楚。 他不能忍受泰恩的态度。泰恩以一副旁观者清的姿态,像掸烟灰般轻易掸掉老师的希冀,这让伊格觉得非常痛恨。他将老师的梦想说成幻想,等于是将他的选择说成不切实际的幼稚。伊格不愿意这样。他能看到老师只身一人、怀揣芯片跨越八千万公里黑色的星海,踏上孤独的不归路,也能想到老师在夜晚望着火星,珍妮特在同时望着地球,中间隔着无际的真空。他能看到这一切,他不愿意将它们看成毫无意义的东西,用一句话就将一切打入虚空。那就好像一个人推着黑色大石逆坡而上,艰难走过漫长的山路,却被山顶的一个指头轻轻推倒,轰然滚落。 伊格相信老师的选择。真正的创作者应当欢迎这样一个空间。是的,他的收入会减少,但他应该知道,有这么一个环境,他的受众可能会增加十倍。这等于给了作品更宽广的生存空间。真正的创作者在乎的应是有人懂得欣赏自己的创作,不应当是别的。这难道是幻想吗?伊格在空寂的走廊大踏步走着,心里大声地质问。利润,为什么只能想利润,你只知道扩张,扩张成无人阻挡的帝国,迷恋纸上的数字,你以为这才叫理解世界吗?商人,你只是个商人。 伊格一边走,一边觉得喉头隐隐哽咽。他已经很久没有恼怒了。平时他总是自以为了解现实运作的种种机理,不会恼怒。然而这一个晚上,压抑了很多天的情感倾泻出来,让他的内心起伏动荡,冲动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泰恩在他身后叫住他。 伊格,等一下。 伊格站住,扭头,面部僵硬,他不知道泰恩要说什么。他看到泰恩站在自己房间门口,一只手撑着门框,似笑非笑,走廊的壁灯照得他的脸庞像阴晴圆缺不定的月亮。 明天的商谈你还去吗?泰恩问。 去,当然去。伊格回答。说好了的。为什么不去。 是啊, 当然要去,他在心里想,为什么不去呢。 他忽然冷静下来,在心里笑了。这是个大好机会啊,他想,怎么能不去。明天我也可以去阻挠你的计划,不是吗?阻挠你的大好商机,揭穿你,然后再轻轻松松嘲笑你全都是幻想。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过呢?他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内心平静下来,稳步走回房间。这一夜睡得辗转多梦。 第二天清早,伊格很早就起来,进入数据库,找到吉儿和普兰达的个人空间,细细浏览。数据库是一座自由的仓库,只要找到工作室,所有作品和信息都能看到。他看了她们的简历、习作和自我陈述,心里沉着而充实起来。他甚至看到了吉儿衣料设计的全部技术参数,只要他告诉泰恩,那么这一天的商谈就不再必要了。但他心安理得地守口如瓶。他答应过珍妮特要保密,而且他根本就不想让泰恩成功。他要用事实辩驳他。 天气格外好。隧道车平稳地行驶着,车厢里没有人说话。车窗外教堂和尖顶别墅飞快掠过。窗外阳光灿烂,星空深邃,无风无沙,宁静安详。 伊格看了看泰恩,泰恩若无其事地朝他笑笑。 其实,前一天晚上的争吵不是从一开始就上演的。伊格是抱着恳谈的心情来到泰恩房间,泰恩最初也是难得的严肃。他们低声交谈,情绪沉郁,怀着对故人的共同怀念度过了最初的半小时。泰恩回忆了他和阿瑟从童年开始的友谊。阿瑟大他四岁,两人家庭相邻,同校学习,同行工作。阿瑟常带他去滑雪,还在他的毕业典礼上给他开香槟。他俩是很好的搭档,阿瑟担任制片人的几部电影,泰恩都是出品人,庆典拿奖,网络大卖。后来阿瑟前往火星,前因后果没告诉别人,但都告诉了泰恩。对火星的状态,泰恩比伊格还了解。在阿瑟的指点下,泰勒斯的全息技术水平超过了任何一个传媒集团,因此才能在市场上立于不败,泰恩从心底感谢阿瑟。他们是一生的朋友,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让阿瑟的最后十年成为幻梦。 ※※※ 上午十点,伊格跟着泰恩准时踏进工作室。 工作室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色彩充盈丰满。艺术气息不算浓厚,但各种布置相当随兴,给人一种灵感突发、随手安置的舒适感。左侧墙上挂着巨大的画框,画面多是人像和信手涂鸦。右侧墙上七扭八歪地挂着大大小小的徽章,有奖章,也有纪念品。几个人形塑像站在室中央,穿着华丽或奇特的未完成的衣饰,裸露着身体的不同部分。地上散置着七彩透明的坐垫,形状各异。阳光透过米 黄色的玻璃墙均匀铺开,室内显得温暖而明亮。 伊格他们进屋的时候,屋里已经聚着几个孩子了。洛盈、吉儿和普兰达坐在最大的一只圆形充气垫上,正在看书。普兰达在左侧,洛盈坐在中间,红发的吉儿原本趴在她俩身旁,见到伊格和泰恩,坐起身来,脑袋靠着洛盈肩膀,好奇地打量他们。普兰达面容恬淡,看不出什么。她有一头浅金色的头发,肤色极白,大约有着纯粹的盎格鲁-萨克逊血统。 伊格和泰恩坐在给他们准备好的小沙发上,面对着女孩子们。对面的墙上有一些错乱纷杂的词语,刚进屋时伊格以为是无意义的概念拼图,但坐定了却发觉那是一句完整的话: 〖我们的愿望,就是最大自由度。不仅是抽象概念,而且要表现为合适的机构与教学。 ——费耶阿本德〗 伊格觉得很有趣。阳光斜射进来,墙壁光洁,词组错落,句子的拼贴如一阵疾风。 伊格微微低头,看到洛盈膝上放着电子相册,相册里显示着东方的山与竹林,青翠碧绿,大概是她在地球上的照片,正给吉儿展示。她身边放着一本合上的书,他瞥见书名:《西西弗斯的神话》,略感诧异。这书的名字和他昨晚头脑中滚石者的形象不谋而合,让他觉得颇为巧合。他抬头看了看她,她没有看他。 泰恩从攀谈开始。他看到洛盈的相册,便开始问洛盈地球上的生活。 “你在伦敦和巴黎都住过吧?” “住过,不过都很短,各住了几个星期。” “那你去‘梦幻之旅’玩过吗?伦敦、巴黎都有,上海也有。你是不是住得离上海比较近?” “不太近。听说过,但没去过。” 吉儿靠在洛盈肩头好奇地问:“梦幻之旅是什么啊?” 洛盈答道:“梦幻之旅,是泰勒斯集团的骄傲,梦幻般的主题乐园,融飞船、森林河流、时尚舞台和美食于一体,占地极广,一次旅程就可以体验一部电影、一场传奇、一种人生。” “哇,”吉儿叫道,“那你怎么不去?” “我?……”洛盈摇摇头说,“我忘了。” 伊格听着,心微微一动。洛盈把广告宣传词背得流畅,却把实际的诱惑拒绝得轻描淡写,这让他感觉有共鸣。若不是见证过梦幻之旅的巨大感召力,他不会知道这其中的落差的张力。地球上,梦幻之旅宛如梦幻,大多数女孩子要么去过,要么去不 成,很少有人像洛盈这样,对它无动于衷。 洛盈的神色显得安静而固执,她似乎并无意在这样的闲聊上耗费时间,而是用轻而直率的语调直接开口道:“泰恩先生,吉儿的设计不仅可以做舞蹈裙,还可以做各种衣服。衣料本身很轻薄,编织也疏松,透气性不成问题。” “嗯,”泰恩微微笑了,“看得出来。” “它的变色是一种内秉性质,在不同光源下能有不同的变色方式。” “很有意思。” “它的加工也不困难。” “很好。不过先等一下。”泰恩笑了,笑着将身子前倾,“我完全相信,这是一种极有才华的设计,如果能代理是我莫大的荣幸。只不过……我想知道,你们的期待是什么呢?” “期待?您指哪方面?” “比如,期待我们的付出?我们的代理方式?” 洛盈轻轻地笑了一下,像是让泰恩放心,大度地说:“没有什么特殊的。只要官方渠道正式交换,其他都没有什么。在地球上的事宜我们不插手,完全由泰勒斯负责就可以。” “也就是……知识产权彻底转让?” “您可以这么理解。” 泰恩点点头,将身子靠回沙发背。他像是很满意,但又像是在思量。他面带笑容,不动声色,但伊格看得出他笑容里带着一丝怀疑。他在思考洛盈的目的。这是泰恩的过人之处,他从不低估坐在他对面的人。尽管洛盈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但泰恩还是在心里认真思考。他看不出洛盈图的是什么,所以不轻易表态。伊格知道,泰恩的一个原则就是给对手应得的好处,这是他持续赢利的方式。当对方宣称什么都不要,他就会比任何时候都仔细思考。他认为这样的人一般分成两种,对局势完全无知或者背后有更深的隐藏,以后者居多。所以他并不随便承接好处。 泰恩不急,他像小学校长看着学生那样笑着,试图在轻松中让交谈继续。他开始问洛盈业余的喜好,问吉儿平时的课程。他的鹰钩鼻子让他在某些时候显得很锐利,在另一些时候显得别有用心。 “这么好的作品,你有没有给它起个名字?”他问吉儿。 “没……还没有。” “那我们来帮它起一个吧。叫‘缥缈’如何?缥缈……如夜空,刚好和火星对应。广告词可以这么写:让衣袖带你飞上天,看凝固的旋律,流动的绘画。你觉得如何?” 吉儿显然不熟悉任何广告的语言,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溢美之词,脸一下子红了,像一只圆滚滚的小苹果:“您真的觉得这么好吗?” 这个时候,伊格知道,他必须要说些什么了。 阳光从宽阔的墙壁射进屋子,洒在整个温暖明亮的地板上,远处的孩子们开始吃甜点,工作室一角的咖啡吧台飘出阵阵动人的奶酪香气。房间里的空气显得异常甜美,甜美得有点讽刺,有意无意中模糊了所有背后的差异,似乎每个人都安享着相互赞美的言辞,希望推动局势走向一场华丽的时装盛宴。吉儿在欢笑,被泰恩小心描绘的前景说得心花怒放,洛盈在她身后静静地坐着,不插嘴也不评论。她的脸庞在阳光里显得异常白净,连嘴唇也有点发白。伊格看着她,她的黑眼睛像往常一样若有所思。他不清楚她的动机,但是他不愿意看到泰恩按照计划,一步步将女孩拉成盟友,变成利润。 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决定介入谈话。 “吉儿,”他向吉儿笑笑,“可以这么叫你吗?……谢谢。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你们平时发布的作品谁都可以定做吗?” “当然啦。”吉儿眨眨大眼睛。 “我也可以吗?” “可以吧。……我不知道。我当然觉得没问题。” “那你能不能帮我定做一件呢?” “好啊,好啊,太好了!我现在就帮您量尺寸。” 吉儿欢快地跳起来,跑到旁边的柜子里找出卷尺。伊格站起身来,抬起双臂,左右旋转,让吉儿从各角度替他测量,肩宽、臂长、胸围、腰围。吉儿十分认真,数字读得精确,一边量一边念念有词,将记下的数据输入电子小本里。两个人动作迅速,全身心投入,仿佛有默契。剩下的几个人略显诧异地看着他俩。他们被这两个人突然的热情打断了思绪,谁都没有说话。 伊格一边让吉儿测量着,一边微笑着尝试和普兰达攀谈。他用眼睛指了指她膝上的诗集,轻简地问:“你喜欢写诗?” 普兰达轻轻点点头:“嗯。写得不多,但很喜欢。” “那你觉不觉得,自己的作品静静地陈列着,等待,有一天忽然被一个懂它们的人看到是一件幸福的事?” “当然,当然是。这是我全部的幸福。” 伊格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普兰达瘦长的面颊带着一种清净的稚气,严肃得十分可爱,双手在膝头深蓝色 的裙子上显得苍白纤细。他读过她的诗,充满寻觅的热情和迷惘,孩子气,但能看到真诚。他看了看泰恩,泰恩也看着他,嘴角挂着倨傲的笑,像是完全无动于衷。 “好了。都量好了。”吉儿收起卷尺道。 “谢谢。什么时候能拿到呢?” “两天就行。我去画图纸,把图纸和参数拿到加工车间,很快就能好了。” “这衣服要多少钱?” “不贵,不贵的。”吉儿像辩白一样连忙摆手道,“工艺不难的,原料也不罕见。皮埃尔说了,这种薄膜和细丝,他们工作室平时都做得很熟练,只是做衣服对他们来说太小儿科了,平时才不做。”她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仿佛生怕他收回要求,“您放心,不贵的。” 他笑着看看她问:“你喜欢有很多人定做你的设计?” “当然!”吉儿说,“我现在的引用率很低呢。” “那你知道你的衣服到地球上会有什么命运吗?” “命运?” “你的这种新材料绝不会被很多人定做,只能有很少的人穿。” “为什么?地球上不是有很多人吗?” 伊格故意用讲故事的语调说:“泰恩会把它藏起来的。一般人谁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做的,也买不到。他只会生产很少很少的数量,然后把它卖得很贵。” 吉儿果然迷惑起来:“为什么?” 他微微笑道:“我先问你,你们的价格是怎么定的?” “原料,还有机器加工时间啊。” “我们那儿不是这样。我们那儿由他说了算,他想定多少就是多少。” “这怎么行呢?” “只要有人买就行。” “可是定那么高,怎么会有人买呢?” “会有的。”伊格的语调充满迷惑感,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还擅长给小姑娘讲大灰狼的故事,“他不用物美价廉,也能用其他方式劝人购买。” “什么方式?” “他不让其他任何公司生产,再故意把价钱定得极高,只让一小部分人能接触,这样就人为造出等级差异,然后它就变得荣耀无比,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之后就有人抢着买了。这就是泰恩经典的方式。” “可是这样不公平啊,”吉儿认真地说,“人人生而平等啊。” 伊格笑了:“话是这么说,可是你想想,要是人真的平等了,谁还总是想一直买?差距才是动力。就是要让一些人总是买不到,人们才总想买。泰恩会假装这种衣服代表一种人格,穿了它你就能获得一种奇妙的人格,高级的人格,充满思想的人格,变成火星的小公主。” “可这不是真的!”这次插话的是普兰达。 “没错,我也知道不是真的。”伊格笑着,继续着,心里有一种控诉的快感,“可是好多像你们一样的女孩儿都信以为真。她们跟着他的指挥,除了衣服饰物什么也不想,内心空虚,头脑中只有不断买名牌,还以为这就是灵魂。” “够了。”这时候,让伊格没想到的是,洛盈忽然站起来,打断他们,“伊格·路先生,我认为您说得太夸张了。地球上的女孩子爱买衣服没错,但我不认为她们失去了灵魂。” “你毕竟是女孩子。”伊格从容地说,“你有你的角度,泰恩有泰恩的。吉儿,我跟你说,你不是最看重引用率吗,那你一定会失望。泰恩根本不会把你的设计拿出来让大家欣赏。他会把它当成一种战略武器,私人武器,制造等级差异的武器,他用这样的办法控制女孩子们,从她们身上不断地赚钱,这样他就能获得无比的权力。” “怎么能这样!”吉儿大声说,“这是坏的!我不能给他!不能帮他这样。” 洛盈却显得异常固执。她的黑眼睛直直地望着伊格。“不会这样的。我相信这项技术在地球上会得到分享,泰恩先生不会利用它的。”她说着转望向泰恩,“我相信这一点。” 伊格有一点诧异。他承认自己的话说得浅白而夸张,但他认为它们并不虚假。谁都知道消费的宗教和等级,这些事在二十二世纪根本不算什么,商人的战略都已经受到公认,这些战略本来就是商人的骄傲,他们称为消费心理。至少泰恩自己就从来不在乎。 “不会这样吗?”他反问洛盈,“那我们问泰恩先生自己好了。” 他也看着泰恩,他相信泰恩会证实自己的话。泰恩这个人不撒谎,不会因为别人的讽刺而撒谎。 如他所料,泰恩轻松地点了点头,说:“会的,我是会制造一些等级,不过,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公正。”他神态悠然,从容不迫,仍然靠在沙发上,仿佛在旁观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在看过之后随意给些点评。 “你怎么这么无所谓?”吉儿恼了,“我偏不给你!”她拉起洛盈的手 说,“我们不给他好不好?” 伊格的目的达到了。他这一天唯一的目的就是阻挠泰恩的商业车轮,让他知道有很多创作者其实更在乎价值,而不是利益,他的目的都达成了。可是,他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他在成功的那一刻,看到了洛盈复杂的眼神。 洛盈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埋怨,又带有一丝疲倦,一丝无助。她的睫毛黑而长,在额前长发的遮掩下,仿佛山谷里的细草,在泉边无声摆动。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咬着嘴唇,眼睛里隐约写着:你为什么这样,你什么都不知道。伊格心中一凛。他问自己是否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眼睛像一泓冰凉的水,让他的恼怒的斗志冷却下来,他不知道这水下面是什么。他忽然有点儿迟疑。 洛盈低下头,拍拍吉儿的手,温柔地点点头,沉默地坐下了。 展室 洛盈疾步向前走。向家的方向,她凭直觉行走,漫无目的,心思不在路上。 她走得很专心,没有注意到身后跟随的脚步。 失败了,她想,为什么呢?是自己将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还是这计划原本就不可行呢?是不是早应该跟吉儿把一切讲清楚呢?可是讲清楚又有用吗?伊格为什么突然站出来阻碍呢,他不是泰恩的朋友吗,为什么要那样出言讽刺呢?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吗?也许本来就是自己的异想天开吧,想用一朵花挡住军舰,用裙摆阻止战争。这样的幼稚想法,面对大人们的世界和他们的冲突,也许本来就是异想天开吧。 她拐上一条岔路,走过步行街,绕上一条小径,穿过小广场,踏入社群中心花园。层层叠叠的绿意一下子将她包围起来。此时接近正午,花园几乎无人,小槐树搭起的走廊曲折迂回。花园很静,绿意如水,让她一下子宁静下来。 “洛盈小姐!” 身后突然传来叫她的声音。她站住了,转过头,从树的转弯处跟上来一个身影,是伊格。 伊格匆匆几步,歉意而小心地说:“不好意思,我刚才在路上叫过你,你没有听到。” 洛盈看清楚是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二人面对面,气氛有些尴尬。 “我想……”伊格说,“刚才我是不是引起了你的不快?对不起。我想我不是故意的。我可能没弄清楚……” “算了,”洛盈简短地说,“也不全是你的事。” “你很想促成 交易?” “嗯。” “为什么?” 洛盈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反对呢?” “因为我真的不认同他的商业垄断。”伊格回答道,“难道你认同吗?” “不是这回事。”洛盈没有心情和他讨论。 伊格却似乎很想将谈话继续下去:“你在地球上也喜欢买泰勒斯旗下的时装吗?” “很少。” “但是你周围有很多女孩喜欢吧?” “是。” “所以你对他的商业帝国还是很有好感?” “不是这么一回事!” 洛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遍:“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问题不在于商业不商业,而在于火星和地球。商业怎么样?不商业又怎么样?” “没关系吗?这可是两颗星球人们生活的差异。” “有吗?我不觉得。” “没有吗?你应该比我清楚才对。你们这里的每个女孩子都在讨论创作,看重作品;地球上的女孩子全都追随衣服,她们的生活就是不断买衣服,这难道不算是差异?” “那又怎样呢?” “商品拜物教,把人的本质抛向物欲的表层。” “不是这样的。”洛盈有点累,她非常不喜欢这样的对话,“你能不能别说这些术语?” “你觉得不对吗?” “不是。只是术语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买衣服和设计衣服有什么本质分别呢?你以为吉儿她们天生就都是艺术家吗?不是的。她们和地球的女孩子其实是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 “没错,人都是按环境生活的。” “不是那样,或者说不仅仅是那样。你知道她们为什么喜欢衣服吗?是希望自己有个性。虽然她们按环境生活,但都希望自己有个性。不管做衣服还是买衣服,实际上是一样的。她们无法选择她们生活的世界,那个世界的运行方式也与她们无关,她们只是过她们自己的生活,她们生在那个世界,但追求个性,如此而已。” 她说着,认识的那些女孩子的笑脸又一一浮现在眼前,羞涩、骄傲、忐忑、渴求赞美的混合。她们在不同的世界里按照不同方式生活,但她们兴奋和失落的样子是相似的。她记着那些笑脸,那就是她的舞蹈。她不想和他辩论,又开始低着头向前走。 四周无声无息,没有回答。 不知不觉,她重新来到月牙桌旁。桌脚边上已经空空荡荡。她在四周看看,摆花的位置平平凡凡,没有塑像,没有装饰,没有隐秘的暗门。 除了两串数码。 洛盈忽地俯下身子,银白色的月光照亮地板边缘的包络线,两串用小刀刻下的数码微微反光,清晰可见。她有点紧张,仔仔细细地看。第一串是九个字母,第二串是十三个字母与数字的组合。 对这两个长度,她非常敏感,那是个人档案空间登录名和密码的长度。 她跳起来,从架子上找来纸笔,跪在地上,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抄录下来。然后站起身,顾不得头发上沾的灰尘,跑到墙边的登录端,进入自己的数据空间,再从自己的空间出发,搜索纸上炭笔写下的登录名。她的手轻轻发颤,用一个指头慢慢敲击。 妈妈的名字。她点击进入。 眼前的屏幕瞬间转为一个房间。这是空间的三维形式,她忙去门边取来立体眼镜。档案空间可以布置为二维或者三维,二维方便浏览,三维有直观印象。工作室与论文往往用二维,私人界面和艺术作品常常用三维,在立体空间里,作品有全息记录,电子日志可以做成书的样子,可以用声音播放,也可以刻在山壁上,看上去可以抵抗时间的侵蚀而不朽。 这是一个石壁环绕的房间,和火星处处轻灵透明的墙壁与球形穹顶不同,倒是很像洛盈在地球上到过的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长方形的厅堂,线条笔直,青灰色巨大岩石砌成的墙壁,高昂的平顶有壁画,四边有石膏雕刻的繁复的天使。房间不算宏阔,但顶天立地的巨大窗扇在廊柱之间透出光,让室内的光影显出纵深的延展。房间里铺着地毯,错落着壁龛和展台,妈妈雕塑的三维影像就在这些展台上,雕塑做成展览,呈现出神秘而永恒的姿态,整个房间带着一股来自异星的远古气息。 洛盈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是妈妈的记忆之库。 她开始在房间慢慢走动,手轻轻触摸那些凝固在塑像里的灵魂。那些身体有扭转的线条,双手向天空伸着,肌肉紧绷,仿佛日复一日地渴求着永远求不到的东西。虚拟阳光从竖长的窗口倾泻而下,白光洒在雕塑身上,使它们看起来像悲剧中定格的角色,在展台上让悲哀永驻。 她拿起一只花瓶,古色古香的长颈阔肚,仿佛古埃及玛雅文化时期似的文物。 端详了一会儿她发现,花瓶上面刻写的是妈妈的日志,自动 显示成仿古的花体。 〖小盈是天使,带来光。〗 她看到这句话,目光一下子定住了。 〖有时候人以为很懂生活了,但是一道光仍然能让你质疑一切。人永远不能真的掌握生活,所谓的理解应该是一种无穷无尽的自我反诘。交流,交流是灵魂。老师的到来无论如何都是一件重大的事件,小盈出生的这一年,终将载入火星的史册。〗 我出生的那年,洛盈想,也就是十八年前,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呢,老师又是谁呢?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仿佛在虚拟空间都能听到,穿透深沉的寂静在房间里震动。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妈妈的日志优美而含糊,没有明确的说明。旁边有一只瓷碗,又有一个盘子,每一件文物上都有一两句简明清丽的句子,像在悠长时光上蜻蜓点水。 她很想细细地将每一篇日志都看一遍,直觉告诉她,她接近了一段从前不曾知晓的往昔事件。但就在这时,展室敞开的门外面突然响起了什么声音,似乎是有人刚从外面登录了。她心微微一跳,抬头犹豫了一下,将盘子放下,踏出门外。 塔 伊格看到洛盈的时候,吃了一惊。 他站在一片从未见过的虚拟广场上,不知接下来该往何处走去,就在这时,他惊奇地看见洛盈,从广场一侧的灰色大门里走出,红色的裙子在石壁映衬下显得十分亮眼。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他来到这里,是因为在老师的一篇日志里发现了一个超链接。 我们常常在这里发表观点,跨越距离,这是最好的时光。 老师这样写道。他看到“这里”二字的色泽与周围有些差别,将手放上,身边的世界就迅速变换了样子。他来到这里,但不知这里是哪里。 眼前是一片空旷的矩形广场,巨大的暗灰色石板铺地,带长廊的石砌建筑环绕在四周,长廊里能看见庄严的雕像。广场空无一人,中央有一眼干涸的水池。四周的建筑线条尖锐,肃穆阴郁,四角有尖顶塔楼,如同诸神傲然俯视。人站在广场中部,立刻感觉孤立而渺小。广场一端是细长的出口,夹在左右两侧险峻的建筑中间,显得明亮发光。另一端矗立着一座高耸的教堂式建筑,同样是哥特式风格,正面窄而狭长,拱顶轻捷,大门紧锁,扶壁如剑锋,直插云霄。他起初想向教堂走去,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对另一侧的出口更为惦记。他边走边回头,出口外的光像是奇异的吸引,他越是背向它,越是 觉得它明亮。他走到一半,改变了主意,转身向对面,走向另一端出口的小径。 而就是在这时,洛盈走了出来。 他一下子站住了。洛盈也站住了。 两个人面对面,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1) 最后是伊格先动起来,点点头先向她打了招呼。 “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怎么会在这儿?” 伊格想了想,觉得此时此刻应当坦率一些:“我是从我老师的空间连过来的。” “老师?” “我老师从前来过火星,十八年前。在此住了八年。我因此认识了他的爱人。” “十八年前?”洛盈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嗯。”伊格回答,“据说那是战后第一次有地球人到火星。” 洛盈没有说话,睁大了眼睛,轻轻咬着嘴唇看着他,脸上写着惊奇与一点点迷惘。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她。 “我也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从我妈妈的空间过来的。”她仍然睁大着眼睛,“我妈妈……也提到过老师这两个字。” “你妈妈?她叫什么名字?” “阿黛尔。阿黛尔·斯隆。” 伊格皱了皱眉,他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想了想问:“你认识珍妮特·布罗吗?” “当然认识。”洛盈说,“她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 “真的?”伊格脱口而出,“就是她给了我进空间的权限。她是我老师的爱人。” 这样就很明显了。洛盈妈妈提到的老师,多半就是他的老师。他看到洛盈惊奇地张开嘴,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更深的渊源,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妈妈在哪个工作室?” “起初在水电第三实验室,”洛盈轻声答道,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内心紧张,“但生前最后两年没有注册任何工作室。” “生前?她去世了吗?” “是,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我爸爸生前在光电第一工作室工作。” “什么?”伊格一下子呆住了,“你爸爸在光电实验室?” “是,被罚以前一直是。” “什么被罚?” “被罚到火卫二上面去开矿。”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伊格越来越紧张,问道:“那他们是因为这个而死吗?” 洛盈点点头:“是。矿船事故。” 伊格呆立了半晌,久久无言。洛盈 问他是怎么了,他很长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头脑里一片纷杂,思绪像万千飞舞的雪花。洛盈的父亲死了。他在光电实验室。他因受罚而死了。老师的死和洛盈父母的死交汇在一起,他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必然的因果联系。是不是一张小小的芯片带来了这样大的悲痛的结局。他内心涌起深深的巨大的歉意,如果是老师的索求导致了洛盈父母的受罚,那么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孩。她看上去如此纤细,却是在这样的死亡阴影中孤独地成长。他忍住心底的悸动,将自己来火星的初衷和这些天的发现逐一作了简要说明。 “就是这样。”他最后说,“我的老师带走了你们最最核心的数据库存储方案。他叫阿瑟·达沃斯基。” 洛盈怔怔地呆立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写满了强烈的震动,过了很久才喃喃自语道:“是这样吗?” 伊格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该替我的老师说声对不起。只是对不起可能也没有用了。” 洛盈完全没有回应,只是显得茫然而悲伤:“是这样吗……” “你没事吧?” 她使劲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但表情显得很复杂,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虚拟空间能传递人的表情动作,但没有液体。他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是像面对珍妮特一样觉得力不从心。他默默上前,一只手握住洛盈的肩膀。心底觉得一阵酸楚。 “为什么是这样……”洛盈喃喃地说。 是啊,为什么。伊格内心感到无法抑制的悲凉。为什么天地如此辽阔,却容不下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欢迎前来,我的朋友!”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伊格和洛盈都吓了一跳。 “是第一次来吗,我的朋友?” 他们循声环顾左右,发现声音来自广场一端的出口。从教堂的方向看,广场如同鱼腹,尽头的出口就像鱼嘴,一道长廊在出口两侧,如细牙交错,出口外的远处透出白光的海洋。白光狭长而耀眼,人却始终看不出其中任何物体轮廓。从这白光旁的一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自回廊里走出来,身材高大,声如沉厚号角,脸膛红润,笑容明朗。他伸开双臂,迎向他们,双手阔大,显得粗厚有力。 “朗宁爷爷!” 洛盈突然叫起来,显得很激动,迎上前去,想要和老人打招呼。伊格也跟着她走过去。 老 人却像是不认识洛盈。 “欢迎你们,我的朋友。”老人说,“请原谅我还不认识你们,我来这儿只是第二天,对人们还不熟悉。不过你们放心,要不了几天,我就会认识每一个人,认识每一个前来的人,只要你来过,我就不会忘记。” “朗宁爷爷?”洛盈愣住了。 “我是这里的守卫。塔的守门人。叫我守门人好了。你们是来看塔的吗?” “塔?”洛盈喃喃地说。 “当然,我们的塔。为人引路是我的职责。我愿意为你们效劳。” “朗宁爷爷,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洛盈仍然固执地问。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老人脸上露出笑容,“自从我死了,我的记忆体就到这里了。” 伊格一惊,脱口道:“您……” “是的。”老人爽朗地笑着说,“我死了。你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是在和我说话,但也不是在和我说话。我是我的记忆体。我的记忆体不能理解,但是能按照我的方式对答如流。我虽然死了,但还能完成对自己的守护,很多很多年。” “朗宁爷爷,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洛盈啊。” “小姑娘,别哭,别哭,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伊格看到洛盈的眼睛越发悲伤了,但老人还是慈祥地笑着,认不出她。他端详着老人。老人的笑容出奇的明朗,肚子圆圆的,银发一丝不乱,声音如圆号般的洪亮厚度。 伊格心底升起彻骨的寒冷和敬意。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讲话的身影。他是在与一个已经封闭的灵魂对话,亲眼目睹灵魂的安息与喜悦灿烂融为一体。他似乎看到一具冷寂平躺的躯体,生命力完全消散,但遗愿飞出体外,伴随着记忆在电路里运行。电路里电子秩序冰冷,但电路外的笑容有永恒的温度。他不认识这位老人,但他能感觉到洛盈的悲伤。电子程序能唤起温柔的情感,却不能理解,不能聆听。 “谢谢。”伊格对朗宁说,“我们贸然闯来,不知规矩。还请您多包涵。” “没关系,年轻人。不要顾虑太多,在塔的面前没有规矩。” 老人开始带着他们向前走,伊格看看洛盈,她平静了一点儿,落寞地跟在他们身旁。 “你们想要听一些关于塔的介绍吗?” 洛盈只是看着老人不答话,于是伊格点点头。 “塔是理想的心脏。是广义语言的统合。” “广义语言?” “对,广义语言。”老人平和地说着,目光意味深长,“每一种呈现都是语言。感知,逻辑,绘画,科学,梦境,谚语,政治理论,激情,心理剖析。所有的这些都是对世界的呈现。所有呈现都是语言。只要我们还关心世界的样貌,我们就要关心每一种语言。语言是世界的镜子。” 语言是光的镜子。 伊格忽然想起老师临死前说过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悸动,隐约感觉到此时此刻和老师的死亡瞬间有着隐秘的联系。 他仔细聆听。老人继续着河流般的话语。 “……每一种语言是一块镜子,每一块镜子照出一个特殊的弧度。每一种镜像都真实,但每一种镜像都不够真实。你是否了解自由主义和集体主义的争论?理性和非理性的争论?你知不知道它们各自在什么样的尺度上呈现了真实?它们又是什么样统一体的不同映像?这就是关于镜像的主张。它尊敬一切镜中之影,但不崇拜任何一种,它试图在语言之间穿梭,用镜中之影构造出世界真实的样子。” 镜中之影。伊格在心里重复。语言是光的镜子。 “从影像推测光源?”他问。 “对。前提是要相信:有真实存在,碎影能拼成真实。” 别为镜子忘了光。伊格点点头。 他们慢慢走到了狭长出口的面前,白光的海洋已经近在咫尺,通道的前段尚依稀可辨,深入的部分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白光像一团盈盈的雾气,依稀有莹亮的光点闪过,迅疾滑行,让整段通道显出一种旋涡般荧彩。 老人笑笑,一只手指着通道里的白光,一只手在身前伸出三根指头。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症结,在我生活的时代,最大的症结是不可分享的事物阻止了可分享事物的分享,是那些需要争夺的物质束缚了精神的交往和自由,是各种镜子里照出的图像支离破碎,还不能彼此对照与拼搭。人们长久地忘却了世界,却忘了被映照的物体,只记得镜像。人们自负而躁动,各自抱持着碎片,相互隔绝。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塔。” 老人的声音上下起伏,厚重的胸腔共鸣带出吟唱般的韵律,句子似乎普通,但悠远波动,听上去仿佛有种诗的味道。 “走吧。”老人还在笑着,用厚实的手掌拍拍伊格和洛盈的背脊,温度透过电缆 ,仿佛真实地传到伊格身上,“穿过这条通道,就是塔了。去看看塔吧,就在前面。” 伊格看看白茫茫的前方,又看看老人:“您不一起过去吗?” 朗宁笑着挥挥手:“我不过去了。我的引路就到这里。只能到这里。” 伊格向前望去,向前走去。洛盈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看看,她仍然在老人身边,似乎还想唤起老人的记忆。他轻轻叹了口气,回到洛盈身旁,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指柔软而冰凉,在他手里抽动了一下,但没有拒绝。她跟着他一起走进通道,偶尔回头看一下,但没有停下。通道里白光笼罩,但地面坚实,没有踏入虚空的感觉。白光充满一切,前方没有尽头。两侧已没有廊柱和塑像,整个空间仿佛脱离现实,变成一条抽象的光的隧道。 他们缓慢而慎重地走着。忽然,一个句子出现在眼前,清晰、冷静、强烈,仿佛一道光,投射到眼底,继而投射到脑海和心底。来不及做太多的逻辑推演,句子如印刻般射入心里,文字并不迅猛,也不刺眼,却有一种沉稳而肯定的力量。 〖理论是我们的发明。我们用猜测、猜想、假说创造一个世界:不是实在的世界,而是我们自己试图捕捉这个实在世界的网。 ——波普尔〗 伊格被一种震慑所笼罩。更多的句子很快从四面八方显示出来。 〖感觉和建筑在感觉之上的思想是窗户。哲学家的职务是尽量使自己成为一个平正的镜子。 ——罗素 对于哲学来说,真正的困难在于观察和思考的个人在时间上和空间上的多样性。而解决的办法在于:我们所知觉的多样性只是一种现象,而并非实在。 ——薛定谔〗 伊格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条混淆时间空间的隧道。一个个句子交替出现,在白光里亮起,就像映在墙上的画,不逼人注视,却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在语言和习俗里,在政治的宪法和宗教的教条里,在文学和技术里,沉淀着无数代人的工作,每一个人都尽其所能地向这种精神索取。 ——齐美尔〗 他们越走越快,句子越来越多。人名跨越两颗星球,三千年的时间,完全迥异的领域。一些人名伊格听过,一些没听过。他注视、阅读、感觉、回忆。所有的句子都和朗宁的话缠绕在一起,和老师的话缠绕在一起,彼此缠绕,就像无数根质地不同、色泽迥异的丝带环绕彼此螺旋上升 。他沉浸在句子里,融进了白光的通路,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对距离的判断。突然,当出口来临,一片清晰开阔的天地闯入视野,他像从梦中恍然惊醒,眼前的景物似乎有刀锋般锐利的边缘。他只记得走出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美是“一”的永恒光辉透过物质现象的朦胧的显现。 ——普罗替诺〗 他看着前方,呆呆地站着。洛盈也呆住了。两个人都沉默着,定睛并肩站立。视野里是一片荒野,荒野中央悬浮着一座巨大的圆筒形建筑。荒野是地球上干旱内陆的常见图景:一望无边,杂草星星点点,土地灰白而干涸,视野通达,天空布满低沉的云,层次丰富,变幻莫测。风景不奇特,在地球上很多区域都可见到。奇特的是空中的建筑。伊格的视线从见到的刹那就无法收回。圆筒上窄下阔,上连天,下接地。它看起来并不坚固,形状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筒壁仿佛由云雾构成,凝聚在一起,旋转流淌。筒壁上张开伸向四面八方的通道,形态各异,有机械手臂,有数字,有音符,也有水彩线条。所有通道在圆筒里汇成云雾,在圆筒外向各个方向延伸,旋转四散,尽头消失在空气里,好像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伊格惊呆了,久久地凝视着,心中如水落石出般澄明起来。仿佛空中降下一股冰凉的水,所有的疑惑在那一瞬间被水流冲散。他看着悬在天地间庞大的柱体,看着拼盘般井然有序、万流归宗的云和通道,清清楚楚地读到了云雾体身上铭刻的五个字母: 〖b-a-b-e-l〗 巴别。语言之塔巴别。将所有广义语言融合、将科学文艺政治和技术都容纳的精神之塔,只能是巴别。人类第二次建筑巴别塔,第二次尝试通天的野心。语言的转换与相互沟通。巴别的开头字母是b。 伊格伸出双手,高举过头,向天空久久扬起。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呐喊,没有任何声音,但他听到轰鸣。老师,他向天空大喊,这就是你想要埋葬自己的地方吗?这就是你的遗愿吗?你想要留守在这里,留守人类语言的统一,像朗宁一样,做一个领路人,是吗?老师,这就是你的遗愿吗?如果是,我愿尽一切努力帮你达成。他觉得有风吹过面颊,在虚拟空间里无风无沙,但他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荧惑 风吹过内心,虚拟的沙地扬起尘土。洛盈望着天空,一望无际的荒野,漫天席卷的流云,悲伤与震撼交织而上,如提琴在天堂奏响。她见到了巴别塔,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巴别 。巴别,语言之塔,世界之塔。不同世界的语言,不同语言的世界。数字环绕扶梯,词语飞升,颜色铺成通天的翅膀,旋律空灵恢弘。 塔在空中旋转,从虚无中来,向虚无中去。全身散发着无法言喻的光芒,无一处发光,却无一处不明亮。只有塔所在的地方是亮的,暗淡的符号组合在旋转交融中发亮,塔就是光芒。在光芒中有图像时隐时现,有人和风景交织着旋转在空中,在字母和公式之间隐隐穿插,仿佛世界与世界彼此交融。 洛盈在塔的脚下越过死亡。她看到朗宁爷爷的笑脸,像一轮冬日里的太阳。他不会再死。他在塔的脚下得到安宁。他牵着她的手带她来到这里,在这里她领悟他的意思。关心世界的样貌,碎影拼出真实。她还不懂这话语确切的含义,但她会记住,像记住十一岁时他说过的话。 她看着旷野无边,尘沙席卷,忽然明白了爷爷和他的朋友们守护的是什么。爷爷,朗宁,加西亚,加勒满。在荒野起飞,守护的就是这虚拟的塔,虚拟却比真实更真实的塔。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神话,火星也不例外。她在地球上读过很多神话,东方西方,热带寒带,从宇宙发源,到文明产生,神话也就是历史。当她穿梭过不同的世界,她发现一个世界的神话总是一个世界的专有。东方神话总是独来独往的仙人,西方神话总是种族聚居的巨人。她起初不明白这种灵魂性格的差异,但是后来,当她真的看到了东方云雾缭绕的险峻山峰,也看到了西方宽广连绵的草地森林,她才明白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高山配独行,原野配族群,这是苍天和大海的馈赠,所有的神都是守护家园的神。 火星的神话是专属于荒漠的神话。那是在风沙中起飞的翅膀的神话,那神话新鲜、粗粝、荒野、迅急,没有一丝一毫山清水秀的浪漫,也没有一寸一分幽暗丛林的神秘,只有直冲冲的飞行,扬起尘土,穿过沙砾,激起爆炸,迎向太阳,拥抱沙漠,刚劲从容,像铁一样坚硬,像鸟一样轻灵。在地球的巨大舰艇面前如飞蛾扑火,悲壮而决绝。爷爷和他的伙伴们就是这样的神话,荒漠中央的塔是他们旷野的源泉。 洛盈无声地哭了。没有眼泪。 ※※※ 演出的日子到了。 全场灯光缓缓暗下,一只只淡金色的坐椅慢慢地顺着墙壁上升,停留在不同高度。穹幕全黑,亮起一点一点的银白色的星星,让整个剧场悬在无边的太空。鹅蛋形穹顶的一端出现太空中拍摄的地球,另一端出现红色的火星,由远及 近,逐渐清晰。一颗星球是蓝绿色外观加白云缭绕,另一颗星球是赤红色土壤与坑洞山岭。两颗星球在两端,如庞然大物相呼应,观众坐椅夹在中间缓慢飘移,像无足轻重的宇宙尘埃,纤细而随波逐流。整个剧场黑暗庄严,音乐从四面八方鸣响升腾。 洛盈在后台准备登场。火星。荧惑。她在心里轻轻地念着。 红色的土地,夜空中的家园。 她的第一个火星是在地上仰望却看不清轮廓的亮点,是唇齿间清晰而头脑中模糊的印象,是无法追溯的儿时回忆,是努力回忆和努力克制回忆的每一个黄昏。 她的第二个火星是书本里陌生的讲述,是影像中的另一个世界;是数字和真空中爆裂的鲜血,是连绵不绝压抑如雷的斗争;是人们声音里的战栗,是孩子们好奇的探询和邪恶的幻想;是古老的战神,古老的敌人。 而她的第三个火星是能透过阳光和星光的窗子,是推开窗看到的小广场,是小广场上扇形的草坪,是草坪上白色的小花,是小花背后铺开的隧道车,是隧道车连接的玻璃房子,是玻璃房子绵延铺成的晶莹城市,是女孩设计创作长大嫁人安家选择的唯一的国度。是俗世的生活,简单的家。 火星。荧惑。一千八百天的分离。红色的土地,夜空中的家园。 洛盈在后台缓缓地伸出手,手腕在胸前相并,指尖滑向两边。黑暗无边,袖口的暗金色若隐若现,如同银河穿梭在原野的夜空。黑暗的剧场里响起若隐若现的风声,阿拉伯号角由远方飘来,牛皮鼓和清灵的木琴轻轻地打着节拍。老人在海边讲述千年的传奇。鲜血与光荣在唇齿间战栗,死去的灵魂在风中飞扬。号角淡出,东方的竹笛开始飘旋,回忆穿过星空,戏剧登场。这已经是太熟悉的旋律,洛盈记得住乐曲的每一处起落,每一个隐藏的装饰音,也背得出曲中讲述的神话与现实。 竹笛收拢出一个气口,洛盈跃出,在第一声大鼓敲响的时候右脚踏在舞台。 这终于是她自己的舞蹈。当世界消失,黑暗中剩下自己一人。两颗星球的画面化成独舞。她记得住自己路过的每一个国度。这是她的命运,她灵魂的旅程。她不能再融入的家园规范,却永远记得的家园梦想。她将那梦想刻入骨髓,将所有国度装入自身。 当每个世界她都不能融入,她愿像爸爸妈妈和他们的老师,在心里流浪,遥望家园。 ※※※ 在洛盈跌倒的一刹那,她听到一声低低的 惊呼。没有听清方向,也没有来得及分辨声音。 这一天不适合舞蹈。从踏出的第一个小节,她就觉得脚上的触感和平时不同。太轻飘了,无法用力踏地板,速度不够,每一个音符都轻微落后。她知道在平转后会有绚烂破空的鼓乐合鸣,而她必须在那一刻准确腾空做七周旋转,于是她在脚趾上暗暗使劲。但在腾空的那一刹那,她感觉到脚趾突然不听使唤了,在空中成功地完成了飘逸的旋转之后,她跌落在舞台上,右脚吃不上力量,一阵剧痛,倒在地上。 全场大灯亮起,一阵光芒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看到伊格在自己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很多人从场边拥来。 病房 伊格和路迪并排坐在病房外间的小沙发上,等候洛盈手术结束。病房已经收拾妥当,干净明亮。病床在里间,被褥已铺好。为了让病人安眠,病房的墙面调成乳白,金属立柱也刷成柔和的淡绿,仪器设备打造成低矮的柜子,外表饰以花纹,以免造成病人不必要的紧张。 伊格和路迪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路迪感谢伊格在洛盈倒地时施以援手,伊格说没什么。此后两个人便找不到话说。伊格看着这个小自己几岁的金发少年,能感受到他的焦虑和担忧。路迪沉默地坐着,没有很多神经质的小动作,但伊格注意到,他的双手交叉,相互攥得很紧,指节因为挤压显出青白的颜色。他在担心他的妹妹,他身上流露出一种近似长辈的职责感。伊格自己也在担心。他在洛盈摔倒的时候,距离她最近。他清楚地看到她足尖点地却没撑住身体,脚趾在地上弯折。他心里明白,不出意外这应是骨折。他只是希望伤并不严重,通过术后修养就能恢复,不会影响今后她的翩然起舞。 时间过得很慢,病房里压抑而沉闷。 突然,门开了。 伊格和路迪同时站起身来。门开得迅疾。进来的并不是洛盈,也不是医生,而是两个穿制服的年轻官员。走在前面的一个和路迪相识,进来之后用眼神向路迪招呼示意。 “您就是伊格·路先生吧?”他径直问伊格,语调客气,但面色如冰。 “是,我就是。”伊格点点头。 “我叫卡森。”官员自我介绍道,“是审视系统一级监察员,负责罗素区的安全和秩序。” 伊格没有说话,等待他继续。 “有几个问题希望您配合回答一下。”他停了一下,看了看伊格又继续说,“今晚演出时您为何出现 两个人面对面,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2) ,叉起仍然温热的布丁,咬了一小口,清甜,入口即化。她笑着分给他们一人一块,他们推说不要,说那是女孩子才吃的东西,她说不行,今天一定得听她的,她偏要他们尝尝她的品味,他们这才一人叉起一块,一口吞了下去。夜阑如水,灯光照着忘却时间的笑脸,无人的走廊寂静幽长,话音泛起回声,在空气中回旋着,有了一丝家的味道。 夜的单人间 伊格站在旅店的房间,面对通透的墙,仰头看外面深黑的天穹。三个月亮能看见两个,星光不像平日那样耀眼。起风了。他听不见声音。他看见沙的颗粒敲在外面的墙上,暴风雨像要来袭了。 夜已深,然而伊格仍无睡意。他疲倦,却不能安眠。从医院回来,他就在房间徘徊,一个人面对苍黑的夜空,或站或坐,与自己交谈,与天对话。他从未如此全方位地质疑自己。在地球的几年里,他拍片相当顺利。他曾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未来的路线,剩下的只是前进和战斗的激情。可是火星的旅程让一切发生了变化。 伊格反对大商业已经很久了。他继承了许多反主流前辈的对抗精神,对抗内容同质、包装相似、题材老套的“大超市”电影,制造自己的“小超市”电影。他把主流商业电影制作者叫做工人,因为他们每个人只负责一个小小的环节,对整体情节几乎毫无把握,对重复性劳作并无反感。他几乎从不踏入“大超市”的交易场。他嘲笑那些为了卖得好价钱而谄媚讨好的作品,就像嘲笑货架上动物模型刻出的饼干。他鄙薄那些盲目跟风、头脑混乱的买家,就像鄙薄十八世纪浮华空洞、只知攀比的贵族。他为反抗而创作,对千篇一律有本能的抵触,对形式有精确的把握,对极端的与众不同充满好感。他针对赤裸的金钱崇拜,针对空洞的魅惑人心的大话,他认为自己做到了正义,为少数人的苦难讽刺多数人的愚蠢。 所有这一切都曾是伊格坚定的生活信念,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面对自我根本的质疑,他走过红色荒芜的土壤,这里的一切改变了他的想象。他临走才想起这些,因为只有此刻,他的反躬自省才显出完整的面容和鲜明的意义。 他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所有行为都没有真正反抗商业,而是从另一个方向加强了它。他并没有打破商业带来的买卖逻辑,而只是另外又制造了一套可供买卖的商品。他以孤独的狼做象征,自以为就是自由的狼,却没有发觉,狼是假的,象征才是真的,象征意味着模仿,模仿意味着消费。他讽刺泰恩的话语反 击到自己身上,和说出口时一样沉重。他也是一个商品拜物教的创造者,他创造了一套语言,这语言与泰恩的诱惑没有什么区别。他从来没有背离过商业社会的真正模式,他促进了商业,促进了更多符号化的追随,他忠实的跟随者买他的作品,买他的纪念物。他拍摄了很多穷人,用他们的影像让富人更富有。他从云霄的大厦里要钱,拍大厦外孤单的影子,再将生成的钱还给大厦。如此循环,周而复始。他拍摄的人看不到他拍摄的片子。他从未想过将自己的影片分享公开,尽管他在火星觉得这很好,但在地球上,这狂放的念头是不合逻辑的。 伊格看着自己。玻璃里的黑影瘦长萧瑟。他回想自己的整套语言,想分析它是如何映照出世界的光,结果让他气馁。他从形式上完美地走到大商业的对面,可他没去有想过世界的光。他隔离在自己习惯的语境语言里,没有尝试过语言的沟通。他高兴自己的呈现与大众不同,却没有在乎不同呈现之后是否有更深的景物。他不去看大超市里的作品,不用那里的语言,他和他的追随者们以此为骄傲,作为彼此身份的验证。可他没注意世界的光,始终关注的是镜中的像。他从没有问过自己,如果只是作为一种镜像的对立面,自己的镜像还算不算独立之存在。他以为语言和语言无法兑换,也不需要兑换。 镜像只在光的意义上才能互通,语言也只为了世界才需要交流。 伊格将双手撑在玻璃上,看着窗外。此时已经是后半夜,黎明已不远。风一阵大一阵小。一时安宁,一时又似有碎石攻击。静夜包裹在头上,在脚下,像远处波涛暗涌的深海,黑色的山峦勾勒出大地悲怆的线条,质朴,而且深沉。 交流。交易。一组被主次颠倒的事物。最初的交易是为了交流,现在的交流是为了交易。当交易不需要时,交流也就被忘记。语言的隔绝是合谋的创造,带来利润,带来仇恨,带来假想的身份认同,带来由此产生的种种购物的欲望。交流损失了,交易却生长了。 只有关心世界的人才关心交流。伊格想起了洛盈,想起她说的人的相同。这个柔弱的女孩身上充满迷惘,她的寻觅中有相互冲突的东西,可她在冲突的时候忘掉言语,在面对编织成网的矛盾时,高高扬起下巴,坚强得像个公主。他惹她哭了,可她救了他。 伊格看着窗外的星空,群星如神明光芒闪耀。在地球上,他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夜空。地球厚重的大气遮挡了视线,夜晚的霓虹又太过夺目。他几乎不了解星空。他只按想象勾勒出样 子。 远远近近的斜屋顶像巨鸟的翅膀,在天幕中留下黑色剪影。远处的幽蓝隧道交错纵横,如画布上随手画出的线条,莹亮、纤长。风沙似乎越发强烈了,他仿佛看到它们在风暴的裹挟下轻轻颤抖。 伊格打开屏幕画面,调出这几天收到的地球新闻。新闻无声无息,画面中却有千百人挥舞旗帜拥挤呐喊。这是地球上这一个月以来的经济危机。他早就有所耳闻,但今天才理解它的意义。这是话语经济的危机。地球的智慧股在几天内崩盘,原因无他,只是话语的代理商一层层变得太过复杂,一句话可以被包装多层出售,一个想法也可以注册成庞大而空虚的商品。人们不再为智慧本身而购买,人们买了却不拆开,转手再出售。智慧在这一次次转手中升值,却也贬值,价格升了,被人关心的价值却降了。这是无本的买卖,无水之源,许多次交易打造金光灿烂的包装气球,直到某一天,一根针突然捅破它,一句话的泄露就带来所有包装的崩盘。世界震动,人们走上街头,奔跑呼告,抗议示威,汇集成洪流,情绪激昂。 伊格作了决定,决定将数据库继续向地球推行,将自己的创造公开,至少在自己身上,让老师的努力前行一步。他想要建立一个公共话语空间,每个人对自己的思考负责,没有人用自己的语言赢利。巴别。这是多么大的梦想和野心。当人们开始在语言中统一,塔就接近了天堂的高度。地球的媒体已经彻底商业化了,甚至不再有任何对买卖的质疑。权力和文化资本达到了最大的默契,前者铺路,后者鼓吹,一同收获利润,相互保卫。质疑被摆上货架,讨论和谄媚靠包装竞争。伊格决定要有所行动。他还从未作出过类似的决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他想找的答案,但他知道,老师曾有他没有的沉默的勇气,从梦想者到行动者,尽管步履维艰。 他回到床边,躺倒在床上,手臂和双腿伸开,轻触墙上火焰边框里的风景。风景消失了,薇拉出现。她仍然像他第一天见到时一样,穿一件花裙子,眼睛忽闪,笑得甜美又单纯。他说出账号和密码,期待她笑着点头,伸出手开门,可是她没有,她迷惑地摇着头,摇着头,仍然摇着头。伊格明白,他的账号被注销了。自从他的行迹引起了注意,他就没有可能再一次进入系统。他最后和巴别说了再见,永远没有机会再去浏览工作室的内容。 他躺在床上,眼睛向上瞟,看着视野里倒转过来的薇拉,试图和她说话。她不变的甜美笑脸和悲伤的夜晚无法契合。他从屏幕想象画面背后的空间,从空间 的门外向门里沉默凝视。九大系统,无数的空间。阳光系统、空气系统、水系统、生物系统、土地系统、星空系统、审视系统、艺术系统、飞行系统。多么简单而原始的名字,就像九条粗壮的藤蔓,带着田园牧歌式的怅惘,在虚拟的世界里交缠生长。在这个世界里,每一种语言都能被阅读,就像是图书馆。曾经是谁说过的,如果有天堂,那么天堂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他抬手旋转镜框边的小球。房间墙壁玻璃从无色变成淡绿色、淡黄色、淡红色、淡紫色。再转,回到透明。他重新看到天边密布的星河,星光灿烂,如神明在头顶照耀。 伊格看完了老师最后一部片子。老师旁白说,那是一个古代东方寓言的翻拍。那个寓言讲一个人到另外一座城市,看到那里的人走路美妙,便想学习,学了很久都没学会,想回家,却发现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走路方式。老师说,这是所有寓言中最最悲伤的一个。之所以悲伤,是因为真实。 伊格静静地躺在床上。窗外的风停了。他想起火星没有雨,更没有暴风雨。没人会想到风暴,风暴只是他的幻觉。他仰面无声地躺着。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第一缕阳光,清晨快到了。他不知不觉睡着了。 作为开始的结束 伊格最后一次见到洛盈是代表团离开的前一天。此时距离演出已过去了三天。洛盈仍然住在医院里,由瑞尼看护她的起居作息。代表团即将结束全部行程,展台有条不紊地撤除,人员收拾妥当,整装待发。伊格抽出上午短暂的时间,独自一人赶到洛盈的病房。 这一天,作为对地球人的送行,火星的大部分地方显得温情十足。街上挂起了两个星球模样的小气球,会展中心挂上了色调柔和的丝带。空旷的展厅布置成了宴会大堂,为了最后一晚的公告会和酒会,火星拿出了隆重的礼仪陈设。街上的屏幕播放起双方首脑友好的微笑。没有人知道,这温情背后,曾有怎样的危机四伏。洛盈的病房远离尘嚣,感受不到这种微妙的忙碌,只像每一个平常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安闲,一如既往的阳光灿烂。百合花的边缘亮起金边,舒缓的音乐弥散在空中,时间凝止,空气温柔。 伊格在洛盈的床边坐下,两个人都没有太多表达。伊格向洛盈郑重地表示感谢,洛盈说不必,她也没做什么,他曾两次在倒下的时候撑住她的身体,这已是感激不尽的帮助。伊格对他之前的莽撞表示歉意,洛盈笑笑说,没关系。伊格说他有一点东西要给她,洛盈抬起眼睛,好奇地问是什么,伊格从包里拿出一颗芯片,插入随身 带着的立体眼镜中。 洛盈坐在床上,戴上眼镜,走进一个熟悉的空间。熟悉,却宛如异域。那是时间的彼岸。她看到大剧院,看到参观的人们,看到她自己。她在影像中走入奇妙的、与自己相遇的旅程。这许多年,她从来没有这样看到过自己的舞蹈。乐曲是熟悉的乐曲,舞步是熟悉的舞步,连周围的气息都带着熟悉的潮腻的味道。她的身影在舞池中心,全然投入,成为视线的焦点。她真正的自己成了旁观者,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舞动着的另一个的她。近在咫尺,几乎能触到皮肤。她很想伸出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她知道没有人能看见她。她进入了真正的戏剧,在这出戏中,观众才是主角。尽管身边的所有人都看着舞动的那个她,但她清楚,旁观的自己才是舞台真正的核心。她看着另一个她。她没见过自己,而她见过。她觉得她的舞动似乎就是为了让她见到。她就像一个透明的魂魄,和其他人一同站在舞池边上,驻足观赏,直到曲终人散。她心安了。演出终于完整了一次。 洛盈摘下眼镜。伊格坐在她的床边,平静坦然地看着她。她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慢慢适应屋里太过明朗的阳光。 “感觉还可以吗?” “谢谢。真的谢谢。” 他笑了:“不用客气。喜欢就好。” “我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自己。” “我也没有。”他说。 两个人都静静地坐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1) 伊格心里想的是泰恩的暗示。那是他在玛厄斯上对火星公主的猜测。按照泰恩的原意,伊格无论如何都应当制造一些与洛盈有关的罗曼史,不管是模糊暧昧还是电光石火。可以想象,最后的隔离整个夜空的生离死别,配上她的身份,她漂亮的脸庞充满哀愁,她轻盈的身体裹在半透明的长裙里,将会成为诱惑力十足的经典画面,足以在网络畅销。他没有付诸实践。他确实制造了一些暧昧画面,让她说喜欢他,可是那一切却与此大相径庭。他想着这一切,觉得非常讽刺。他不想告诉她这些,只是将真实的画面送给她自己收藏。 洛盈心里旋转的是对记忆的思量。她这几天的脆弱在这一刻重新找到了一点点坚强。她开始重新估量记忆的意义。曾经常常有人和她说,有了自己的影像,就有了过去的时光,可以常常拿出来温习、怀念,生活在其中。她曾经也是这样觉得,觉得记忆是为了打开过去。然而今天,当她在影像中见到立体真实的自己,她忽然发现,记忆的意义是关闭过去。她的记忆化作一种实体性居所,因此她便可以放心地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了。她不必再怕改变,不必担心弄丢了过去,否定了昨天。她曾经的自己已经获得了生存。因此她可以安心上路了。 伊格和洛盈安静地交换了目光,各自带着各自的心事,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便不开口。 伊格最后笑笑说:“你放心,你的所有镜头都在这儿了,我一点都不带走。” 洛盈不懂他让她放心什么,但她看到他诚恳的面容,点点头笑了。 两个人又匆匆交换了一些对展览会的看法,带着明显友善而浮光掠影的态度,没说很多。洛盈的脸庞白皙,睫毛长而黑,伊格的脸孔瘦削,卷曲的头发遮住额头,让原本深陷的眼眶更显得幽暗。 洛盈想了想问:“明天一早你就走了吧?” “对。”他点点头,“清早的飞机。今天下午的新闻发布会和晚上的宴会我都必须到场,所以,走以前可能没有机会再过来了。” “嗯。一路平安。” “回去以后还能联系吗?” “不知道,”洛盈说,“爷爷说星球间的通信正在商谈,但不知有没有结果。” “我想,我之前可能对很多事都有误解,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向你们询问。” “希望可以。我不懂的地方也太多了。” 然后,他们平静地互道再见,谁都没有提恐怕永远不会再 见这个事实。上午的阳光和暖,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打破这和暖并不令人舒服。他们和气谈话,友好告别。伊格起身告辞,在病房门口回身点点头。洛盈看着伊格的背影,脚步决绝,像看着一只小帆船驶入茫茫的大海深处。 ※※※ 第二天清晨,洛盈在天台上目送代表团离开。路迪陪着她,一起坐在清早的阳光里。 一望无际的红色土壤上,阳光投下泾渭分明的影子。土地被齐整地切割成一半暗褐、一半金黄。笔直的线一寸一寸滑过粗粝的砂石,如同为雕塑掀开丝绸的帘幕。远处峭壁嶙峋,边缘处锐利得刺目。 清早的恬静让人忘记言语。洛盈和哥哥坐在难得的闲适中,良久无言。 洛盈过了很久才想起真正的大事:“最后的决议是怎么样的呀?我还不知道呢?” 路迪轻快地笑了:“对我们很有利就是了。” “怎么说?” “首先是两个水利专家留下了,教我们必要的合闸技术。其次……我们的代价不多。” “他们没要聚变发动机?” “没有。他们放弃了。” “为什么?” 路迪露出狡黠的笑容,说:“因为我们的聚变技术要求发达的核裂变废料处理技术和海水处理技术。地球上核电最强的是欧洲,但海水处理掌握在美国人手里。他们不愿意技术相互公开,都怕未来利益遭受损失。中俄两国如果合作也能掌握,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互相忌惮,因而相互攻击,其他小国代表更不愿意让大国得到聚变技术,日后成为他们生存的威胁,所以最后全团放弃了。” “那他们要什么了?” “他们要了两项,剧院墙和隧道车。隧道车他们已经觊觎很久了,前两次也都谈过。主要是地球充满摩天大楼,如果能用隧道车实现楼间交通,会比汽车飞机便捷许多。至于剧院墙,主要是我和一个叫泰恩的家伙私下联络的。” “泰恩?”洛盈恍然,“那天参观……” 路迪扬了扬眉毛,笑道:“是,是我安排的。我虽然想打仗,但爷爷不想打仗,那我只能帮着想想办法。没想到一试就成功,泰恩看来还挺有影响力,出乎我的预料。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一个娱乐人物,但看来低估了他。昨天听说这一次地球经济危机很大程度上和他有关系,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懒得管,但能用这么小的一项技术顶替核聚变,捡了 个大便宜,何乐不为呢?” 洛盈听到这里,心里动了动。 “那胡安伯伯呢?” “暂时肯定不会有发兵动议了。”路迪笑了笑,“不过你知道,外交关系这种事……” 他没有说完,笑笑顿住不说了。路迪今天改换了普通的棉布衬衫,这些天第一次没有穿制服。他坐在一个沙石墩上,说得兴味盎然又轻描淡写。他双手搭在膝上,一只脚像是跟着音乐轻轻踏着拍子。洛盈静静凝视着他生动的眉眼。此时太阳已经升到正面,十分耀眼,他的金发开始闪闪发光。洛盈看着他,在熟悉中感觉到一种疏离。哥哥已经再也不是小时候的哥哥了,她也不再是小时候的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流浪到地球最大的损失。政治是哥哥最好的归宿,但她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将在哪里。 ※※※ 与此同时,伊格在航天飞机的座舱里扣好安全带。他凝视着窗外,平坦粗犷的大地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圆坑和碎石一直铺到遥远的天边。在机翼一侧,白色狭长的登机楼像一座桥,在飞机和城市之间搭起最后的联络。桥有金属的骨架,弧度优美,一根根金属长管相互拼搭,缝隙整齐,透出内部的玻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机场是井然有序的机械的运动场,一座座登机楼向四面八方延伸,形态各异的飞行器在精准的位置上沉睡。 飞机缓缓启动了。联络消失了。飞机向上腾起,轻巧地切断与母体的勾连。 伊格看着机场送别大厅,看到珍妮特在玻璃的一角。她没有和送别的官方团队一起来,只是独自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航站楼的角落。伊格看不到她的面容,但他能猜到。珍妮特穿着白色宽松的裙子,也许正是她年轻时送别老师穿过的裙子。伊格想象着老师的心情。十年前,那时那刻,他也许就是像现在的自己,坐在飞机的舷窗边,看着航站楼玻璃后面的白色身影,挥手作别,心里想着下一次来访。他那个时候应该也像自己一样志向踌躇,而自己也许也会像老师一样,以为还能回来,却终将一去不返。伊格开始理解老师后来对火星的感情,越是绝望地知道自己永别了那里,越是在心里念着,希望能回去。 珍妮特帮助他埋葬了老师的记忆。从那之后,伊格就没有进入过数据库。他不知道老师现在好不好,是不是也和朗宁老人一样平和喜乐,在永恒的智慧之塔中完成永恒的守候。他也许还和从前一样容光焕发,也许还能常常和珍妮特聊天对答。伊格看不到这些了,但他希望如此。 泰恩坐在伊格身边,看着手中屏幕上的文件,迅速处理,偶尔抬头。伊格知道,这一次他是最大赢家,谈判得到的剧院墙技术将极大地装点他的“梦幻之旅”,成为体验式观影模式,为全球二十座城市带来不菲的利润。他考虑过吉儿的衣服,但最终还是选定了剧院墙。 “你为什么不和洛盈交易,却和她哥哥交易?”伊格问他,他知道不是因为自己。 泰恩微微笑着说道:“因为我能看出那小子想要的是什么。那个墙的技术归他负责,如果和地球谈成了,接下来的这些年就会有稳定的团队和项目经费。这小子很有野心,想迅速往上爬,能当这种负责人是绝好的机会。我们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但至于洛盈……我只能说我没法理解。” 在泰恩的语境中,不求自我利益最大化的人就不可理解。他精通各种经济学效用函数,但其中没有不求利益最大化的函数。他洞悉各种情势动态,但他坦诚,他不能理解洛盈和阿瑟。他对此不以为意,不能理解的人很多,他不求理解所有人,只想理解能理解的。他为阿瑟尽了他所能做的,请最好的医生,住最好的房子,像最好的朋友一样看望他,但他没打算去理解。伊格知道,自己并不能责怪泰恩,他只是时刻按自己认为对的去做,按自己的公式作着精准的决定,计算每一种可能,将结果优化。他不认为这世界上有其他意义,也就不会去理解对意义的追寻。 泰恩有一句话伊格觉得自己得承认。当谈判的结果公布,泰恩笑笑说,斤斤计较才是定状态的根源。伊格承认他是对的,代表团成员为利益各不相让,只有泰恩给他们共同的好处,他们都依赖泰恩传播形象,依赖形象建立选民的信任。这一次智慧股大跌对每个国家的研究员和知识购买者都是强烈打击,只有泰恩不受太大影响。他只是市场的维护者,向买卖双方收钱,但不参与买卖。他早预见过这种大跌,也就能预见大跌之后各国政府对自己的更强的依赖。火星之旅是他拓展生意方向的最好机会。他从一开始就抱定了与火星合纵,不管右派查克教授多么主张地球各国连横。 除了泰恩,这一次还有一个人很高兴,那就是贝弗利。他将是泰勒斯的新一代主题公园的形象大使,主题公园以火星和环保为主题,贝弗利也将借火星的经历将自己的优雅传遍全球。贝弗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和泰恩各取所需,战事的危险悄然过去。 伊格不想理会这些。他知道算计的伦理有算计的哲学,整个世界就建立在这样的哲学上 ,他现在已经不会为此过分操心。他要关注的事情变了,他想要汇集天下的镜子,重新整合破碎的光。老师的记忆已安眠,遗愿正等他延续。世界仍然有某种精神等待他靠近,也等待他收集。他望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在心里悄然说了声再见。这是他十五岁见过的星球,也是他二十五岁铭记的星球。他想他永生不会忘记。 金色的大地悠远沉和,一马平川,视野中的火星,有一种风笛的味道。 ※※※ “哥,你看!”路迪正在说话,洛盈忽然轻声打断他。 路迪站起身,转向窗外。天空仍是幽深的暗蓝,一架银白色的巨型飞机盘旋着升上天空,飞行速度极快,机翼反射的光芒在头顶一掠而过,如同一点流星,从大地落入天空,划出完美弧度,迎向太空里看不见的古老飞船。 洛盈头脑忽然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和地球的全部联系在这一刹那终于都切断了。从此,地球正式成为了记忆中才能出现的词语。她的一部分生活结束了,另一部分生活刚刚开始。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生的使命该去哪里寻找。天空繁星闪烁,辽阔的土地一片寂然。 后记 谢谢你看完这本书。这本书是故事的一小半,还有一大半在下一本讲完。两本就是全部,不会无限延长。只是一些前尘往事尚未来及说完,当下也需要完整的结尾。谢谢你能继续关注。能有缘被你读到,是很幸运的事。 曾经看过一部很好的小说,法国人塞尔日·布鲁梭罗的《猎梦人》——远在《盗梦空间》之前,没有什么名气,却让人印象很深。 故事讲的是一种具有特殊能力的人,能够潜入梦境,醒来时产出一种“梦晶”,奇异优美,成为极有吸引力的艺术品,引入投资。主人公在梦里和自己的女伴搭挡,上山下海,抢劫银行,统帅部落,产生出很美的梦晶。只是他每一次进入“下界”就不想再回到“上界”,每次从梦境世界醒来都异乎寻常地困难,最后只想住在“下界”。他的梦晶很贵,但那不是他的目的。 这是又一个关于现实与幻境的故事。猎梦人沉入的是自己制造的幻境。写小说的人喜欢这个故事。他在写作时活在另一个世界,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个世界有多真实。这是写作带给入的美好的地方,它用另外的世界与现实的唯一性做着微弱的抵抗。 这本书能出版我很感激,尽管距离最初写作已有四年。写作本身具有无上幸福,即使没有副产品也很幸福。能 出版一部作品很美好,因为它为我保留了未来仍然继续写作的可能性,同时让我认识同路的朋友。因为如此,我非常非常感激。 想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妈妈和杰,没有他们就没有写作的我。想感谢尽心尽力帮我的编辑心弈、褚盟和喃喃,感谢新星出版社的主编,感谢格非老师和刘慈欣老师,感谢所有支持过我的老师和朋友。谢谢你们。 云之光 引子 “瑞尼医生,当年战争的动力是什么呢?” “应该说是……自由。” “种族自由吗?” “那倒不算。我们至今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种族。” “那是阶级自由?” “也不是。当时参与战斗的有各种各样阶级的人。” “那是什么自由呢?” “生活方式的自由吧。” “就像美国的独立?” “有一点。但不全一样。” “可是地球人说我们没有自由,他们才有自由。” “你觉得谁更自由呢?” “我说不清。自由的定义是什么呢?” “你对它的定义是什么呢?” 洛盈咬了咬嘴唇,忧伤地看着瑞尼,说:“我不知道。这是我生活最大的困扰。” 书 在火星上看火星,火星城市是远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一样的地方。与巴别的梦想相似,空中花园的梦想也在火星的城市中绚烂地复兴。整个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整体,房屋线条流畅层层叠叠,平台和廊柱相互连接此起彼伏,玻璃的穹顶下到处都可以见到盛开的鲜花和繁茂的草,绿意盎然,晶莹剔透。 火星的城市布局有漂亮的几何结构,像用尺规画出的一连串图案,在阳光下浑然一体,闪闪发光。在空中俯瞰,最突出的就是每个社群中央的中心建筑,零星散布在整个城市,像沉睡中蛰伏的巨人或收翼的飞鸟,以不同的姿态遥相呼应。它们通常远远高于四周,如同中世纪每个城镇中央都有的高大的教堂。小路在它们周围环绕,向四周延伸开去,三角与圆相互内切,条幅似的步行街构成四散的光线。民居常常是六角形的院落,相互比邻,一重一重绵延连续,铺成浩瀚的海洋,齿形小路在它们门前滑过,延伸到下一个社群。 整个城市不存在视觉上的中心,北面有一串小塔矗立,南面有一排 庞然的斜面,西面有大片牧场,东面有九座巨型圆柱形水塔。隧道车凌驾于连绵的屋顶之上,从高空俯视,如同一幅光滑无阻滞的曲线之画,繁密设计却毫不纠缠。 这样的城市是对数学的敬意。发达的古代文明多半崇尚数学。苏美尔文明数学高超,发明了沿用至今的六十进位;埃及文明的金字塔就是几何的巅峰;而希腊文明更是相信数即宇宙;数的和谐代表了宇宙真正的美。火星是荒漠里画出的城市,从无到有的梦想,大地上的几何就是无限接近的柏拉图的饼干。 火星与古代文明的另一点相似之处就是天文学发达。暴露在几乎无遮挡的太空里,他们的目光从一开始就面对深邃幽黑的宇宙苍穹。夜空即白日,黑暗即光明。他们理解夜空,就像山川的居民理解山,海岸的居民理解海。 数学与天文学是火星人的灯塔,每个火星人都知道它们的重要。只是他们的精神核心与古代文明完全不同。他们并不用天文学来猜测神的意志,也不用数学接近神的恩宠,他们只是热爱精确,热爱对宇宙恰如其分的真实的表达。这同样是一种神的观念。他们是一个没有神的种族,只有一种客观精简的准确感,才能让他们共同信任并深深依赖。 这样的内部逻辑一般人已经很少提及了。但是瑞尼始终心知肚明。他是一个写史的人。 ※※※ 在地球上看火星,火星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抽象的荒芜,在书本间低调铺陈。洛盈只能在图书馆里见到它,在无人问津的图书馆,在高昂的木头书架间找到它,打开书页,看它和宇宙爆炸、罗马帝国和蒸汽机车混在一起,画在字体密密麻麻的烫金词典中央,表面荒僻而粗糙,切去一个角,露出一层又一层的地质构造,一旁标着数字,用箭头指出它身体每一个坑洼的来源,像展示解剖标本一样展示它最内部的伤疤。 展示的书页静静陈列,时间在书架间灰飞烟灭,种族在大雁的归途中迁徙,兵器相击,机器疯狂运转。厮杀、叛变与光荣,泥土与血液混合,字里行间喧嚣,历史混杂,在阳光下安静的图书馆里化成一碰就碎的尘埃,脆弱、灰暗,无人问津。世界在细小的字里变成数,变成抽象的面孔,变成不存在的幻觉。洛盈的火星在其中。她从它怀抱里出生长大,可它在书上变成漫画般的灰色尘埃。 那同样是对客观的崇拜,一种冰冷而傲慢的客观,用客观的声调讲话,讲出审判,不容人抗辩,也不留羞耻的空间。它告诉洛盈,看,这就是你的世界,一个简 单而荒芜的东西,一颗灰色的丑陋的尘埃。 这些讲述一般人已经很少留意了,但洛盈一直默默注意。她是一个寻找历史的人。 ※※※ 沙漠宫殿的一个角落,洛盈坐在轮椅里,纤细的身影就像宫殿威严城墙上栖息的一只小鸟。 理论上讲,洛盈是火星的公主,但她却不像古代的公主那样前呼后拥。她不能像赛米拉斯公主一样愁容满面地叹息说“生活真无聊”,也不能像冰美人褒姒一样对珍宝不屑一顾。没有人为她建起浩大的城池,也没有人给她点燃远处的烽火。她是孤独的公主。她的兄长和祖父正在议事院激烈地讨论工程政策,而她的朋友正在各自的工作室里进行艰难的回归。 如果在古代,她应该是坐在阳光照耀的蔷薇花园,露出甜美撒娇的微笑,向身边忠实英俊的带剑护卫懒洋洋地讲述自己多年游历的奇遇。可她不在古代。她活在最现实的火星。她面前是医院天台的一处小小的浅水池,人影稀少,地面是光洁的磨砂玻璃,绘有乳白和米黄色的大块菱纹,直径三米粗的立柱撑起一面辽阔的巨型玻璃墙,地面沿墙有控制灯,明亮温暖都得由自己开启操作。 她身边没有骑士,只有瑞尼医生偶尔的陪伴。她每天独自来看落日。如果没有病人,瑞尼就来陪她一起。 看落日的习惯在地球养成。火星的落日直接简洁,白色的太阳在黑色星空中沉入地下,没有云霞的缠绵,没有从冷到暖一道道光的消失,只有周遭的事物一点一点沉入暗中,遥远的群山在落日余晖中变成深色的剪影,深广磅礴,厚重温柔。虽然与地球不同,但洛盈仍然喜欢。她看落日的时候会变得安静,连回忆也会很安静。 瑞尼有时会坐在她身旁,背靠着巨大的玻璃墙,听她慢而犹疑的回忆的讲述。 “第一次听到别人说爷爷是独裁者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震惊和受到侮辱。不仅仅因为爷爷是亲人,人有一种维护亲人的本能的尊严感,而且更重要的是,爷爷一直是火星的英雄,我能想到他被地球人称为敌人,但没想到他被称为冷血的暴君。这二者是不一样的。被地球人称为敌人不妨碍爷爷做火星的英雄,但如果他是暴君,那就是火星的敌人了。” “你信哪一种呢?” “我不知道。我一直留着疑问到现在。谁都没有敢问。” “为什么?” “因为一种可笑的害羞和恐惧感。我怕当面被告知我不希望听 到的真相,既不能否认,也不想承认,怕那个时候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反应。” 瑞尼顿了一会儿说:“这并不可笑,一点都不可笑。” 洛盈看着瑞尼,轻轻抬了抬嘴角,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她并不熟悉瑞尼,但她敢于告诉他这些,是因为他的包容。她觉得瑞尼身上有一种她期望获得的深厚的沉静。他很少急躁,向她解释事情的时候平静宽容。偶尔她有气恼与悲伤,他便为她拆解事件背后的前因后果,让她的动容慢慢化解在自然而然的漫长河流中。那样的拆解让人觉得淡定,如同雪山上的树不随风坠落。 洛盈觉得,瑞尼并不像一般的医生,倒更像是一个作家。她时常看见他在窗口写作。一张长方形小桌,除了笔记本和台灯空无一物。他长久而专注地思考问题,手撑在紧闭的嘴上,偶尔抬起头,圆片眼镜对着窗外,微微反射着远方的光。她觉得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包容她的疑惑,那么就非瑞尼莫属了。当她想诉说一些事情的时候,最希望对面的听者所具有的品质就是波澜不惊,他也许不必指导什么,但是他不会教训什么。 “早在我到地球的第二个月,就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很诧异,令我猝不及防。” 洛盈停了停,陷入回忆的画面。到地球的第一年,是她感到最困惑的一年。 “刚到地球时,是我的舞团帮我联系租的房子,在角锥大厦九十层,房间很大很舒适,房东是一个独居的老太太,富有而文雅。那是我的第一个房东,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礼貌,老太太人也很客气,我度过了最初一个月宁静的时光。 “在第二个月的一次晚餐上,我提到火星上的生活,老太太忽然大为惊异地问:‘你是火星人?’ “我很奇怪地说:‘是啊。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她说,‘我知道你是舞团的。但是我们从不问房客的背景。’ “她解释完,忽然做出了让我觉得很诧异的反应。她一边说一边开始动情起来,眼里露出慈爱而悲伤的目光,拉着我的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切关心我的各种生活琐事。 “她从那天开始待我格外好,常常将我揽在怀里像孩子一样,给我买很多好吃的,还带我出去给我介绍地球。我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好意的原因,但我很感动。看到自己的身份能够引起这样友好的关怀,心里隐隐为自己的血统骄傲。 “直到有一天,她一句无意的表达突然让我明白了这变化的真正理由 两个人都静静地坐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2) 看出来,精英长老组成的议事院和全体公民的整体意见往往会有角度的出入,总督如果对此看得分明,就可以在法律允许的框架之内按照希望的倾向选择方式。这样的选择很微妙,往往直接影响最终决策。汉斯以前一向轻视这样的手段,可是这一次,他终于低头想借助于此了。瑞尼有一点难过。他清楚汉斯一向多么在乎程序正义,火星民主就是方案民主,方案的无偏狭一直是保持城市运行的核心精髓。 瑞尼觉得,汉斯的最大尴尬就在于终其一生都在做着不愿却不得不做的决定。 他看着对面的老人。汉斯在默默自斟自饮,褐色微卷的头发向后梳得整齐,胡须浓密却开始斑白,嘴角有皮肤下垂的纹路。他这二十年样子都没有太大变化,但细看就能看出,他的皮肤每天都在衰老,眼睛下方和脖子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当时间想要证明自己,铁做的身躯也阻挡不住。 “其实,”瑞尼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地说,“您或许不必太苛求自己,顺其自然吧,即使最后不尽如人意,加勒满总长也不会怪您的。” 汉斯抬起头看着窗外,望向远方,像是望着一段过去,又像是望着某种悲观的未来。夕阳照着他的面孔,让皱纹显得光影分明。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缓慢,带有一丝微弱的倦意。 “我这辈子遗憾的事情太多了。”他声音低沉地说,“这一次我只怕还是一样。” “您也是没有办法。”瑞尼说。 “我几乎送走了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汉斯忽然转过头,看着瑞尼,“所有的。” 瑞尼无言以对。老人的目光凝注,深褐色的眼里流动着不轻易表露的潜藏很深的怆然,如同深海,只有表面风平浪静。他的意思瑞尼能听得相当清楚,可是却不知如何回应。 “也许,您当时早点儿退休就好了。” “你原来也这么劝过我。”汉斯说,“你可能早就觉得奇怪了,这个位置有什么好坐的,既然不符合心愿,为什么不肯早早退休。我自己也知道,早点儿退下来是好的,五年前也许根本不该连任,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汉斯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有点儿波动起来,像是被一股突然涌起的巨大情绪推动,几乎有些悲伤了,“我放不下心啊。” 你能明白吗,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瑞尼。 瑞尼也注视着汉斯,注视这个迟暮的老人自己和自己搏斗。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夕阳不动声色地在远方照耀 。老人的蹙眉和脸上的线条在夕阳里僵直。汉斯仍然控制着自己,没有显得动情,但一股近乎悲壮的无可奈何从他的身体里不可阻挡地散逸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空气渐渐地和缓了下来。 汉斯放下酒杯,慢慢从茶壶里倒出半杯已冷的茶,恢复到平日里的从容沉静。情绪像茶一样冷了下来,汉斯手撑额角,渐渐恢复到平常的话题中,开始谈数据库制度讨论形式的改革,谈土地系统前一段时间提交的调研报告,谈塞伊斯陨石坑的山形地势与前景设计。瑞尼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简短的询问和分析。 最后,瑞尼告诉汉斯,洛盈似乎对历史往事很有兴趣。他没有说她想去档案馆,只说她想知道家族的历史。 “她都问什么了?” “问了过去的生活。”瑞尼说,“还问了战争的起因。” “那你怎么说?” “我说得不多,但答应给她看相关的书。” 汉斯点点头,低缓地说:“你看着办吧。如果她想知道,告诉她也是应该的。这孩子长大了,早晚有一天会想知道过去的事。” 瑞尼点头答应了。他知道汉斯对洛盈比对路迪更担心。他们又交谈了几句,他起身向汉斯告辞。汉斯送他到门口,拍拍他的上臂,目送他离开。瑞尼走到楼梯转角又回头看了一眼,汉斯的身形重新恢复到平日的肃穆。片刻的动容已从面容上消失,老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庄严稳定。 信 洛盈想叫安卡陪她去档案馆,有他在她身边,她会比平时有更多勇气。不管最后查找到什么样的历史,他陪她一起寻找,就比她一个人的追寻好过得多。 她坐在病床上,登录个人空间,打开信箱。出乎意料的是,信箱里有六封未读邮件,这并不寻常,住院这些天,她平均每天只收到一封信。她快速地扫了一下发件人名单,大部分来自水星团,蓝色条纹的信箱列表在病房墙面百合花的围绕下显得清冷而耀目。 她从最早的一封信开始读,是纤妮娅群发给水星团的群体消息。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 写这封信可能有点儿突兀,但我想我说的情形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 最近创意大赛开始了,估计每个人身边都有各种组队邀请。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这个比赛,我是觉得其中浮现的一种精神亢奋很值得我们抵抗。那是一种相当虚荣的热情,对于奖项、对于 在众人面前出风头的荣誉看得过于重要,以至于很多孩子变得很功利,不去想真正的智慧,只想着怎样压过别人赢得评委,似乎拿奖就是生活最大的意义。我想这是我们这个世界比赛太多的缘故,平时生活里充斥着大大小小的比赛,数学演讲戏剧辩论,它们的功利让人忘记了真正的思考,因此离智慧越来越远了。地球上比较实际,人们的好大喜功也远比我们这里小很多。 所以我想说,让我们发起一场观念革命好不好?我们可以抵抗创意大赛,拉起旗帜与其对立,或者发表演说批判这种虚荣和功利。你们觉得如何呢?具体的形式我还没有想好,只是提一个建议,供大家讨论。 纤妮娅〗 洛盈看着信,愣了好一会儿。 她想起自己前日里的回忆与怀疑,感觉到一丝共鸣和些许犹豫。纤妮娅明显和她感觉到了相似的问题,只是她质疑统治者和统治方式,纤妮娅质疑少年人的不纯动机。她不知道该不该回应表示赞同。纤妮娅的批评是有道理的,但至于一场观念革命,她心里迟疑。她想起了爸爸妈妈,在内心猜想如果是他们会如何决定。 第二封信是米拉对纤妮娅的回应,同样是群发给每个人。 〖我不赞成革命。不想参加比赛不参加就是了。我也不想参加,但没必要闹什么革命。热血少年全都虚荣,没什么大不了的。 米拉〗 紧接着是龙格的回应,与纤妮娅意见相同,与米拉相反。 〖赞成,早该这样了!纯粹是被利用了。那么纯洁的热情就这么傻乎乎地被一帮当权派利用了,白白地给他们付出那么多智商。早该革命了,让人醒醒!这疯狂的系统让人完全变傻了,榨取智慧就像吸血一样。 龙格〗 洛盈的心剧烈地跳了跳。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她怕自己发现这个系统的恶劣,怕最终走上与它战斗的路。如果它真的恶劣,他们就不得不战斗,可是战斗就意味着与爷爷敌对,她不愿如此,不知该如何面对。看着那明晃晃的文字,她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她接着往下点,下一封信是索林对龙格的劝慰。 〖龙格,我们没必要完全按照地球人的思路行事。地球人骂我们,多半有战败的历史原因和猜忌。大人们也不都是压迫者,他们设置举办这些事情,初衷也还是为了我们好。 索林〗 下面紧跟着一封龙格的反驳。 〖为我们好?笑话。所有的设置都只是为了他们自己好。说得好听,最理想化的教育。可什么理想教育?分明是培育系统的零件和效忠者。包括让我们留学。你们以为让我们去地球是什么好事吗,别天真了,实话说,我们就是人质,是谈判交换的押金和筹码!没有押金,他们换不来资源。说什么为我们好,全是借口! 龙格〗 洛盈吃惊极了,她不知道龙格怎么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不知是有证据,还是他的臆测?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其中涉及到的可能的事情将牵扯出一大片她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他们的身份将一下子从留学生变为政治人物,不仅仅她自己,而且就连他们其他人的出走也都成了一种动机不纯的授意。这几乎不像是真的,太像是某种阴谋论的危言耸听。 她心里没有主意,头脑一片空白。她看着屏幕发呆了好一会儿,几乎是木然地点开了最后一封新邮件。 这终于是一封与水星团无关的邮件了,发件地址是玛厄斯,发件人是伊格。 〖洛盈: 脚上的伤好些没有?我现在在玛厄斯上,与繁星为伴。 冒昧给你写信,是想探询一些事情,希望不要见怪。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的老师阿瑟·达沃斯基十年前临走时带上了你父亲给他的火星数据库存储的电子学方案,但你可能不知道,他希望能推行的数据库计划因为种种商业原因没能如愿,最终遗憾地死于地球。这一次我来火星,一部分原因就是想了解老师的遗愿,并继续他的梦想。我是一个电影创作者,我了解一个稳定、负责任的公共空间的重要性,所以我愿意延续老师未完成的事业,给创作一个空间,至少将一部分自由的艺术汇集起来,不必从属于纯商业的逻辑。(你知道,在地球上,无法卖出就是死路一条。) 这几天我发现,这件事比想象中有更多阻力,不仅仅是商业原因,还有更复杂的社会原因。我原本以为这是一个艺术领域的问题,政治上不会有太多干扰,但当我尝试向一两位政府官员描述我的计划,我发现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不赞同,理由很模糊,但态度很鲜明。后来我才明白,对于政府决策者,创作不是艺术问题,而是就业问题。他们每日担心的就是失业,而网络市场作为全球最大产业,一直是稳定的就业来源。每一个创作者,就能制造一批宣传人和经纪人,如果这些需要不存在了,如果所有发布和欣赏变得像火星一样简单,那么大规模失业一定会发生,而失业引发 的社会恐慌会威胁每个政府统治。 我想我对火星的考察还是太短了。与整体生活有关的问题涉及方方面面,牵一发而动全局。我不知道在火星上到底有多少人从事创造性工作,那些非创作性的工作,那些重复劳动和必要的服务都是如何分配的,又是如何被激励的。这些工作构成地球生活的主体,我想在火星也不会完全不需要。如果创造性工作可以靠荣誉来激励,那么这些重复性工作的激励又是什么呢。冒昧地向你询问,因为你和我一样理解地球,你知道地球上金钱的力量。 希望你身体康复,回家的生活宁静而满足。谢谢。 你的朋友 伊格·路〗 洛盈读到最后一句,突然感觉内心一阵不平静的悸动,她直接点击了回复,匆匆敲入一段话: 〖伊格: 很高兴收到你的信,也谢谢你的祝福。但是不,我并不宁静,也并未满足。我甚至在内心深处羡慕你,因为你仍然在做着行动的计划,也仍然拥有行动的可能,即使有困难,也仍然在路上。可我连方向都没有。 你的问题,我不确定。它或许有标准答案,但在我看来,最简单的答案就是人们没想过。你也许不能想象,很多事情怎么会被当成情感上的天经地义。那些事情如果不是我们到过地球,我们自己也不会怀疑。 火星上好多工作都是由十几岁的少年完成的,比如在街边看店,比如在矿场开车,有些是课程的要求,但也有些完全没有任何回馈和好处,你会奇怪拿什么做激励,可是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参加的学生都是自愿,报名还往往盛况空前。如果在地球上,很可能会被批评这是统治者廉价利用他们,但实际上很多学生觉得那是很好玩的事情,比上课好玩。没有人因此挣钱,也就没有人想以此挣钱。 就像我们的一个比赛叫做创意大赛……〗 洛盈迅速而顺畅地敲下一大段文字,但写着写着突然停下来,写不下去了。 她写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给出了什么样的评价,写的时候只是情绪流露,写出之后才感觉到这话语之间的种种复杂的地方。实际上,她给出的答案是人们的无意识,是系统运行下的盲目和不思考,而这本身是一种指责和批判,它与龙格的观点是一致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任这种看法。她重新回顾了一下水星团的信件,觉得自己这样的回答太孩子气了,毕竟即使在水星团,分歧也如此大,又怎么能假设人们都是一致而 盲目的呢。 她慢慢平静下来,停了笔,将草稿保存起来,决定搁置几天想得更清楚再继续回复。 她算了算时间,代表团离开十几天了,旅程刚刚起步,前方尚有八十多天航行在等待。她看到那条航船在远方越漂越远,带着内心的使命漂向一片真正的海洋。航船孤独而缓慢,但航线指向前方。她又从头读了一遍伊格的来信,被信中隐约低回的理想气息拨动了心弦。她看到他在路上,在做一件他认为他的世界缺少、但却必要的事情,这种相信有一种力量,有一种方向确定感,而这确定感使人安心。她回头看自己这十天的生活,似乎刚好形成对比。她不前行却不安定,不满足于现实,却不知道它缺什么。周遭世界在她身旁绕成看不见的云,旋转着将她包围,却不被视线抓捕。它隐隐透着不寻常,可她的目光无法穿透。她像一只水缸里的鱼,睁大眼睛却只能转来转去。 她怀念玛厄斯,它在黑夜里往来,如玻璃上滑落的一滴水,虽然只有群星作伴侣,却心无旁骛,从来不会失去方向。他们曾戏称它为卡戎,冥河的渡船,可是现在想来它却是最生机勃勃的地方了。 她想等瑞尼回来,再问一问瑞尼。 ※※※ 瑞尼晚饭后来到台球俱乐部。他习惯于平常每周来两天,周三和周日,这是他难得的与他人交流的机会。 火星上严格笃信旧约的人已经不多,科研生活的时间表也不太刻板,但大多数人还是延续了祖先们七天记日和周日休息的古老习惯,从周一开始工作到周五,将周日当做与人相聚娱乐恳谈的时间。女人们会集中到某一家给孩子做吃的,男人们会分散到各个俱乐部,活动一下手脚,享受片刻身体对抗的乐趣,再和其他研究领域的男人们交换一些新闻和社会信息。除了游泳池和高尔夫,火星上各种体育场馆都不缺乏。 在周日的俱乐部里,总会有一丝消息涌动的气氛。人们能见到一些熟悉的老面孔,听到一些变换的新话题。有的时候有得意扬扬和盘托出的夸耀者,有的时候有话语模糊暗中相互较劲的对抗者,也有的时候有工作不顺面容灰暗的满心怨气者。就像巴黎某伯爵夫人的小客厅、燕京某个人来人往的小茶馆、北海道男人们下了班先去喝上两杯的某小酒店。 男人们互相见了面,按照一套习惯的方式打招呼,然后在有意无意间传递出亘古不变的新闻话题:听说某某人又升迁了,听说某某人十分器重某某人,听说最近有某某重大变革,是个闻达自我 的好机会。 “听说马丁最近升了实验室主任?” “岂止!他当上了他们研究所三个中心之一的中心主任,管五个实验室呢。” “他怎么升得这么快?” “还不是因为当初跟的导师好。听说他导师最近升了系统长老之一,做的课题已经铁定是下一批火星重点项目了,他很器重马丁,好几个重要环节都让他拿去模拟了。结果他的引用率一下子就上去了,超了好几个前辈。” “原来如此。难怪上星期看着他容光焕发的。” “所以说啊,人还是得跟着项目走。” 说话的男人坐在休息区,穿着西装坎肩,擦着球杆,眼睛望着正在进行的比赛。一个男人略微秃顶,另一个男人有膨大的络腮胡子。小圆桌上摆着咖啡与茶点。两个男人都是一副随便而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提起一些他们根本不在意的小事,举止文质彬彬,嘴角却挂着只可意会的微笑。瑞尼和他们都是从小到大的老相识,在他们身旁坐着,身体靠着柔软的椅背,球杆在手里竖直支在地上,含笑地听着,并不插话。他很少说话,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也没有人会关心他是否有话说。 两个男人还在闲聊。 (1) “这回你觉得有戏吗?”秃顶男人问。 “难说。我希望有戏,不过难说。”大胡子回答。 “你们实验室参加方案了?” “参加了。我们是山派,做岩壁内电缆铺设方案可行性检验。你们呢?” “我们算是河派。其实我自己是倾向于山派,但我们实验室的头儿是个老顽固,始终不信人造大气,带着我们硬是承接了一项河道底运输管设计优化模拟。我觉得挺没意思的,不过要是批下来的话,经费倒是不少。” 山派与河派是人们口语中对迁居方案和驻留方案的称呼。迁居方案的目标是战前人们住过的陨石坑山谷,而驻留方案则是要在现有的城市周围挖掘河道。 “哈!那咱俩算是对着干了?”大胡子笑道。 “是啊,看谁运气好吧。” “真是赌运气了。这一个项目要是赶上了,能做半辈子呢,什么都不用愁了。不过,看样子情况扑朔迷离啊。” “嗯,祝我们都有好运吧。” “那是不可能啦。”大胡子又笑了,“怎么样,再开一盘?” 两个人站起身,接替了刚刚结束一盘战斗的另外两个男人,站到台球桌两侧,姿态优雅,互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个人挺直了身体擦了擦球杆顶,另一个人用三角框架摆好红球,将一颗一颗彩球精确地摆到各自位置上。开球的人俯下身子,清脆的击球声如同在寂静的酒会上拔开香槟的木塞,激起一片赞叹。 退下来的两个人也同样开始了闲聊。他们坐到刚才两个男人坐着的位置,也接了两杯咖啡,松了松领口,和瑞尼笑着打了打招呼。一个是戴着眼镜的老者,面容温吞木讷,却很慈祥,另一个是与瑞尼同龄的瘦高个,额头很宽,眉毛上下飞舞,神情相当愉悦兴奋。 “你上回说你家水管漏水,修好了没有?”年轻人问老者。 “修好了。我后来把碗柜后壁卸下来了。”老者的声音很轻。 “碗柜能拆就是好。早知道我们也应该装可拆的。”年轻人两只眉毛扬了起来,“我家那个小的整天往边角里掉东西。他一边爬,我们得一边跟在他屁股后面捡。” “几个月了?” “一岁了。刚会走,但还走不稳,最是麻烦的时候。” “都一岁啦?时间过得真快啊。” “可不是。老大都到我腰这么高了呢。 娜娜也都识字了。” “那可够你忙的啦。” “是啊。”年轻的呵呵地笑起来,“你倒是解放了啊。儿子还常回来吗?” “不啦。去年生了小孩就回来的少了。” “我说,这回要是迁移了重新选房子,你可以搬得离儿子近一点,要不然一个人太寂寞了。” “其实也还好。”老人说,“习惯了。” 两个人声音一高一低地聊着。和刚才两个男人对话的语音搅扰在一起,回荡在空中,绕成云烟。瑞尼远远地看着,心里想着汉斯的请求。他对自己的任务心生愧疚。在这样的对话中能了解到什么,他没有多少信心。火星的城市在汉斯心里是一座城,但在日常人心里只是生活的背景。迁徙与否的困扰化成工作室的机会、搬迁选房的机会、出人头地的机会,化作各种可加利用的机会,就不再是一个整体,而变成了千万细小纷争的情绪碎片。一个项目变成千万个,左右都有人得益。水晶城瓦解,从谁的话里都看不出形势。 瑞尼隐隐感到,汉斯的忧虑在成为没有方向的闷雷。两种原则的对抗都消失了,最后的抉择不管如何,墙上加勒满的录像都已经在具体真实的生活碎片中烟消云散了。 对这些对话瑞尼一直很熟悉。研究室的进展和预算,妻子家务的困扰和儿女的趣事,房屋的保养维修和重新设计。这是一种丰满而实际的生活,工作、家与房子,一个男人一辈子可以操心的充分的日常生活都在这些对话里拉开帷幕。有野心的男人会努力做到学术顶尖和议事院高位,没有政治兴趣的男人则安安稳稳地享受一切,工作室、家和俱乐部,三点一线的生活宁静安稳。不少人都懂园艺,在自家后院除草种树,给孩子搭秋千,改装电路设置,与两百年前的地球小镇生活别无二致。他们的生活费随年龄增加,虽然永远算不上奢侈,但总是够花的,慢慢的上升还给人一种抵抗衰老的希望的错觉。 瑞尼对这一切熟悉无比,但他自己并不加入谈话。他没有这些内容可谈,没有项目,没有妻子和儿子,也没有房子。他没有所谓正常人的生活,因此没有谈资。他的匮乏是一条清晰可见的因果序列,由一点可以推出另一点,由缺乏一点可以推出缺乏另一点。 瑞尼在十多年前,自己刚刚加入工作室的时候就因为事故受到了处罚,五年不得申请工程和研究拨款。仅仅过了一年多,女朋友就离开了他选择了另一个人。按照火星规程,单身汉可以分配单身公寓,但是永 远没法选择自己的房子与花园。 时隔许久早已事过境迁,他不是没有机会东山再起,将一切弥补回来,只是经过了这么一回,他突然失去了获取这些事情的兴趣。他的禁令早已过期,完全可以再战,但他对组合团队像打仗一样竞争项目感到漠然,宁愿自己一个人用日常材料做些简单的实验。他也完全可以再找一个女朋友,可是他对两个人相互牵扯、争夺主动、在对方面前表现自己感到厌倦,对第一个女朋友是一种自己也看不明白的惶惑,但是在发现这整个过程是怎么回事之后再重复一遍,他就有一种刻意演出的感觉了。他看着两个复杂、各有所思、相互并不了解的个体坐在一起表达自己爱得多么盲目,觉得实在不够真实,因而实在不能忍受。他希望遇到一个人能先承认两个人的陌生与距离,然后再说相处,可是他没遇到过。 他不喜欢追求与被追求的游戏,就像不喜欢工作室每年预算的战争。他发现一切都取决于动力,当人的兴趣已经转移,各种竞争的技巧就成了没有意思的冗余。 瑞尼从小到大就一直处于这种不够主动的状态。他既不曾成为楷模,也不曾挑起反叛。他从小孤独地成长,一直不引人注意,说话很少,活动也不出风头。他和其他孩子关系不错,但从来不曾拥有群体号召力。他在孩子群里相安无事,偶尔和谁打架,但不曾与谁结仇。他在人造小山和小河的运动场上,沉默地做着各种器械,就像一颗灰色的小彗星,掠过黄沙场地和五颜六色的金属器材。他不爱说话,常常有人将他忽略过去,很少有人去想他的心里是不是也复杂多变,有阴晴圆缺。不爱说话的孩子总有这样的危险,人们可能和他相处几年,对他仍是一知半解,不是不能了解,而是以为没有需要去了解。 瑞尼的内向不是自闭,也不是精神层面发展落后,而是像很多内心丰富、思维流畅却不爱说话的小孩一样,他能够敏感地区分出说出的话和没有说出的话。这仍然是词语游戏在内心的遗留,他在心里有自己城堡,因而外界的表达就成了永恒的表面的言不及义,让他宁愿回到自身。 瑞尼已经早过了交流有困难的儿童时代,已学会泰然地与人相处,学会在零零散散的日子来到俱乐部,和其他人们分享闲散与安居的常人话题。他并非一定需要别人陪伴,但只是不想让自己因离群索居而失去真正对人的了解。 他在人群中坐着,默默回想汉斯、加勒满的历史与这个国度的命运。 ※※※ 当瑞尼回到 医院的时候,时间已晚。他来取一些书回住处,本以为所有人都休息了,却没想到一推开门,就看见洛盈坐在他办公室的等候小客厅里,一个人看书。 “洛盈?”他有点诧异地招呼她。 洛盈抬起头,向他微微笑笑。屋里的顶灯没有开,只点亮了圆形茶桌上摆放的花瓶状台灯,角锥形的光晕成为屋子里唯一的光源。绿色叶片让灯光在书页上柔和地摊开,洛盈的脸颊被侧光照亮,鼻子显得细瘦,眼睛看上去很明亮。 “您回来了?”她向瑞尼打招呼。 “你在等我?有事吗?” “嗯,”洛盈犹豫了一下,“其实不能算有事,只是想问一两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 洛盈顿了一会儿,似乎在让自己的话平静:“我们周围的人,是为什么工作呢?” “你指什么人?” “就是指周围的一般人,工作室的人,爸爸妈妈和孩子们。” 瑞尼想到刚刚见到的俱乐部的男人们。想到他们的兴奋、愤怒和精打细算,他们的笑容和愁苦,他们的努力和不如意。他们在每一个周日的俱乐部娱乐,在每一次娱乐时交换的话题,在每一场话题中出现的儿子女儿和职位晋升。他们的眼睛,眉毛,声音,举止。他们投入的理智与情绪。他默默地想着,看到那种围绕在身边的家庭的生活。 “为了,”他慢慢地说,“一种丰满的生活。” “所有的人都愿意工作吗?或者说为了理想工作?” “那倒不是。不会有那样的世界。” “那么人们是为什么呢?那些枯燥的工作,如果不是像地球那样为了尽量多挣钱,那谁会去做呢?” 瑞尼想了一下,谨慎地说:“首先呢,我们枯燥的工作并不太多,生产大部分已经由机器代劳了,服务业又很少。”瑞尼说着,来到屏幕前,调出一本资料册,查了查,说,“仅有的必不可少的重复劳动大概只占所有工作的……百分之九,大部分是兼职。动机来源多半是预算争夺。一个工作室需要自行安排其中的各种职务,无人车间一般需要有人监控,输出的产品需要有人提供维修,这种情形多半是轮流,也有个别工作由专人负责。一个项目的完成直接影响到下一年的预算大战,一旦出现什么闪失或遭到抱怨,整个项目就可能会拿不到经费。这涉及到整个团队的存亡,谁也不会掉以轻心,不管有没有兴趣也得做。” “预算大战很激烈吗?” “岂止是激烈,”瑞尼平静地说,“几乎可以说是惨烈。每年年终的预算争夺就是各个工作室最大显身手的时刻,总是提前几个月就开始策略、铺垫、游说和组合。火星的资金总是很有限,这一点不比地球。你可以把整个火星看成是一个精确规划的大企业,计算每一笔投资的可能产出,计算回报,计算一切不够理想的结果,精确到秒和元的小数点后三位。其实包括创作性工作在内的绝大部分科研都受这种推动,不完全依赖兴趣。” 他说着,又想到山派和河派那两个打台球的男人。他们的生活如此自然,在俱乐部与后院合纵连横,拉拢各种最有利的工作室组合,为年终准备。洛盈听着,面容有点迷惑,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一段奇异的生活。瑞尼对这样的反应不奇怪。她的父母死得早,她自己又去了地球,懂事后的这些年没接触过这些事情是正常的。预算大战在少年人上学的时候还没有体现,但却是成年人工作之后最重要的生活组成。 “为什么要争夺预算呢?”洛盈想了想问。 “为了拿到大项目,在人群中获得一个受瞩目的地位。” “那很重要吗,获得瞩目?” “重要不重要?”瑞尼笑了笑,“我只能说,它若不重要,历史上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 “也就是说,我们这个世界不是完全建筑在蛊惑与盲从上了?” 瑞尼停顿了一会儿,内心有一丝凛然,他思量着洛盈问话的意义,考虑了片刻。 “任何世界都不可能完全建筑在蛊惑与盲从上。”他平缓地说,“一个世界能运行,必然建筑在欲望之上。” 洛盈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眼睛望着窗外,像是在思量。 好一会儿,她起身告辞,瑞尼送她回去。他们默默穿过漫长的走廊,一路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走廊静悄悄的,黑暗中的玻璃墙反射月光,映出影影绰绰的他们的倒影,看上去如同岁月本身,没有尽头,没有声音,没有陪伴,只有影子在身旁不离不弃。他们慢慢走着,听着鞋跟与楼梯发出碰撞,各自思索,都不想打破这种安静。 在病房门口,瑞尼叮嘱洛盈早点儿休息。洛盈点点头,静静站住了,但没有立刻进屋,而是轻声问瑞尼: “瑞尼医生,您觉得人们幸福吗?” “幸福?” 这个字眼的丰富涵义微微 打动了瑞尼。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 他认为他们是幸福的,或者说,他觉得他必须这么认为。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所求。” “那样就是幸福吗?” “不一定是幸福,但却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您自己也一样吗?” 瑞尼沉默了一下:“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瑞尼又沉默了一下:“我对项目不是特别有兴趣。” “您不是说他们那样是幸福的吗?” “我只能说,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 “那您自己以什么为幸福呢?” “清醒。”瑞尼想了想,静静地说,“以及能够清醒的自由。” 洛盈回屋了,瑞尼看着关上的房门,回想着她的问题。是的,他想他是幸福的。目前的生活虽然孤寂,但他内心觉得安定。表面看上去,他似乎是被动地接受了命运,接受了处罚、独身和政策来安排自己的命运,但是实际上,在这其中真正起作用的还是他的自我选择。任何人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不去选择,这就是一种选择。他没有理由抱怨或不满,因为有选择就需要有承担。自由与孤独本就是双生动物,他选择了无人约束的自由,就必须承担无人关照的孤寂。 ※※※ 告别瑞尼之后,洛盈一个人进屋,看着窗外黑夜的荒原,打开音乐,播放出倾盆大雨的声音,看着远方。 雨声壮丽,笼罩天地。洛盈双手贴着玻璃,远望着夜幕里的大峭壁。夜色晦暗,只有遥远的谷神在头顶映成圆盘,两颗月亮都见不到身影。大峭壁像一道黑色的分水岭,将天与地在视线尽头划开,天上群星璀璨,地上辽远漆黑。峭壁看起来既近又远,与城市之间坦荡无物又遥不可及,就像是夜的刀刃,刀身锐利狭长。音箱里的雨声显得很真实,仿佛隔着一道玻璃敲打她的身体。 她想着这一天听到的事情,内心荡起冰凉的涟漪。眼前的玻璃仿佛释放出强大的光,将人的喜怒哀乐都笼罩在它的光里。她觉得生存空间这个词并不是虚假。他们没有金融,没有旅游服务,没有交通督导,没有审查身份文档的官僚办公室,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住在这样一座水晶盒子里,生活的一切能够统一安排。若想让地球效仿,除非也搬 入如此统一的盒子,统一给每个人生活费。她不知道该怎么给伊格回信,他带着昂扬热烈的社会热情,走向一场看上去不可能实现的盛大变革。 她打开信箱,正在犹豫该说什么,忽然看到一封新邮件,动画图标闪闪发光。 信来自安卡。 〖小盈: 出院的具体时间告诉我一声。我请了一天长假,接你出院之后,下午可以陪你去档案馆。 最后几天了,小心照顾自己。 安卡〗 那一瞬间,洛盈的心里安宁下来。宁静的字在黑夜里温暖地照亮了房间,所有的担忧阴谋革命历史和理论上的争执都远去了,只有静静的字在黑暗里温暖着。她忽然觉得很累。 膜 出院前的清早,洛盈造访了另外一间病房。 皮埃尔的爷爷和她住在同一间医院。同一个社群的病人多半都住在同一间医院。她很容易地从患者名单册上查到了他的病房,来到住院部二层,重症特护病房。这是医院最好的病房之一,远离喧嚣,门上挂着绿色叶子形状的小牌子。房门敞开着,洛盈悄悄站到门口。室内很宽敞,墙壁被调成了半透明,空气里浮动着花香,像海洋一般安宁,让人很容易忽略其中人的抑郁。 皮埃尔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边,侧脸被淡弱的阳光照亮,头发有点长,卷卷地贴在额头上,露出眉毛,发梢在阳光里显得有些透明。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坐得像一尊无色彩的雕塑,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洛盈,有点忙乱地站起身,给她推来一张沙发椅,但没有说话。洛盈笑了笑,坐下,和他一起看着床上昏迷的老人。老人的面色很安详,稀疏的银发散在枕头上,脸上的皮肤疏松地垂着,皱纹像是被抚平了,连同时间、活力与峥嵘一同被抹平了。洛盈不太清楚老人具体的病症,也没有问皮埃尔。她陪他静静地坐着,看着床头环绕一圈的微小的仪器。脑波检测仪一直在闪,体征测量屏上一排绿色图案缓慢跳动。数字不是生命,但告诉探视者生命还在,虽然看不见,但它还在。 “是吉儿告诉我的。”洛盈轻轻地说。 “吉儿……”皮埃尔像是无意识地重复着。 “你自己注意身体,创意大赛那边不用着急。” “创意大赛?”皮埃尔愣了一下,神情还是有点儿涣散,“噢,对,创意大赛。” 洛盈看着皮埃尔的样子,心里有点儿难过。她知道皮埃尔 也是独自跟爷爷长大,祖孙二人相依为命许多年。他连兄弟姐妹都没有,老人一旦撑不过去,他就将成为孑然一身。她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瘦弱、羞涩、易怒,抱着爷爷的大腿,目光警觉。他不和谁说笑打闹,但见到有人欺负小孩,会像小刺猬一样弓着身子冲过去,不说话,只一个劲儿挥动小拳头。他一直是执拗的小孩,就连此时看爷爷的眼神,也执拗得令人难过。他瘦弱的脊背弓着,头发贴着脸,眼睛低低地朝下看着,情绪在身体里绷紧。 洛盈回家以后只见过皮埃尔一次。她对他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五年前那个尚不如自己高的男孩身上。她听说他现在成绩很出色,已经在课堂里完成了好几项研究成果。以他的年纪这算是绝无仅有的了。 过了好一会儿,皮埃尔忽然带着一丝歉意,转过头来面对洛盈说: “对不起,应该我去看你的。” “没关系,我早没事了。你这里比较忙。” “这边也没事了。”皮埃尔摇摇头,“你告诉吉儿,我过两天就过去。我要亲自去盯着真空溅射才行,别人不了解的。” 洛盈本想劝皮埃尔先照顾爷爷,别想那么多,但看到皮埃尔的认真,便点点头说:“好,我回去就告诉吉儿。” 皮埃尔转头对着病床,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别人都不了解的。硅基纳米电薄膜,硅量子点,多孔硅集成电路,氧化硅超晶格,这些他们都会说,但他们都不真了解。我们的光,我们的电,谁都会用,但是谁都不是真的懂。” 洛盈有一点不明所以,等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问:“听吉儿说,你是又做了一种新薄膜?” 皮埃尔转头朝她笑笑,眼神有种淡然的悲伤,声音倒是平和:“也不是很新。我早就想把光电板推广到更轻软的材料上了。” 洛盈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她又陪他坐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便站起身来,告辞离开。 他起身送她:“你什么时候出院?” “一会儿就走了。” “今天?”他有点儿惊讶,“那我去送送你。” “不用,我没问题。” “没关系。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 “待会儿去你那儿说吧。” 洛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同意了。他们说了告别,他目送她出了门。 她在门口轻轻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浅蓝的病房。皮埃尔恢复了默坐的姿态,瘦瘦的身体前倾,双脚蹬在沙发椅的脚垫上,身体静默却因情绪涨满而全身紧绷。病房无声无息。 ※※※ 回到病房时间还早,阳光洒满房间,百合花一如既往的平静悠然。洛盈坐在窗边吃早餐,面向窗外,该带走的东西已经打好包,放在一边叠得整齐的床上。 安卡是第一个走进病房的人。 他站在敞开的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碰响了门上的风铃。洛盈回头,见到是他,勺子停在空中,一时忘记拿起,也忘记放下。安卡朝她微微笑着,没有说话。阳光打在他的头发上,让他的整个人显得很明亮。他今天穿了很舒适的运动上衣,不像穿制服那样笔挺,却显出肌体的线条。洛盈一瞬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是看着他,他似乎也没有话说,和她就这样面对面安静地相互对望,阳光隔在中间,安静飘摇。 片刻之后,安卡身后出现了米拉、索林和纤妮娅。安静被打破,屋子一下子热闹了。 “这两天休息得怎么样?”纤妮娅微笑着向她走过来。 “还好。”洛盈从怔然中醒来,连忙应道,“没什么事了。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洛盈说着,站起身来,演示性地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笑着给他们看,并且抬起丝制小靴子,解释其中的道理。她轻轻环绕和转身,借此挡住脸颊,不想让谁看出自己的局促。她没有望向安卡,只是静静地转身。 回到床上之后,纤妮娅坐到她床边,两个男孩站在一旁靠着窗台,几个人开始聊天。纤妮娅仔细地询问洛盈腿脚的感觉,恢复状况,肌肉的痛感和病状,和自己的情形加以对照。她说到一半抬起腿,轻轻将裤管拉到膝盖,露出纤长的小腿,一条厚厚的纱布赫然环绕在脚踝周围。洛盈心底一酸,没有说话,用手轻轻摸了摸。纤妮娅仍然每天训练,下个月还有她的汇报表演。 洛盈问他们最近几天都在忙些什么,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无一例外地给出“写报告”的答案,三分无奈,七分嘲讽。 “要说写呢,能写的事情也多。”米拉说,“但是这么个写法实在让人头疼。你不知道,就报告的关键词问题,我就和阿萨拉奶奶争执了不下三天。她反复说我给出的关键词不规范,将来在数据库里供人搜索会很困难,我前前后后改了五次。” “为什么?难道我们的报告将来要 两个男人还在闲聊。 (2) 而昏迷,几小时之后不治身亡。理查眼看怀抱里的妻子的身体一丝丝变凉,生命逐渐从体内流走,无能为力,哀声痛哭,由悲转怒。他为刚刚出生的儿子取名汉斯,以纪念其死去的母亲汉娜,为其擦净身体,裹入自己的飞行服,以仅有的清水喂其饮入,以自身体温为其保暖。父子二人蜷缩蛰伏于矿船一角,继续不懈呼叫,等待救援船到来。汉斯与母亲因生而永别。 (以上片段由理查·斯隆战争三年口述记录整理而成。此后四十四年至其去世,理查始终未曾对此事再加以回忆说明。) 救援船最终到达的时候,理查食水未进已超过四十八小时,出现明显消瘦脱水症状,然而精神矍铄,动作准确独立,拒绝救援人员扶助,自行进入救援船就座,回程路上拒绝回答医护人员一切提问,拒绝与他人一同就座,也拒绝除正常饮食外的一切医疗护理。 “当时他将婴儿交到我的手上,”四十年之后,当时救援船上的见习护士洛雅·伊莲回忆道,“就自己一个人坐到角落里去了,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手,死死地盯着新生婴儿和我的动作,每当我转过头,就能看见角落里那种混合着深情、痛苦、阴翳的燃烧的眼神。他的脸色极为灰暗阴沉,只有这双眼睛是发亮的。我有时一不小心回头遇上它们,总是忍不住哆嗦一下。看得出来,他很关心他的孩子。有一次我给他换尿布的时候手滑了一下,包孩子的毯子滑开了,看上去好像孩子滑了下去似的,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猛烈得吓了其他人一跳。我当时还奇怪,他既然这样惦念,为什么不过来帮忙关照,偏要坐得那么远。现在回忆起来,那实在是很正常的。他是怕自己当时的心情影响到孩子。其实这种想法是没有道理的,心情又不像气体会扩散,只不过我只能说,要是我是他在那种时候也会一样的。 “他在角落里坐着,谁也不理,怀抱着妻子的尸体,握着她已经变硬变紫的手掌,就好像她只是躺在他腿上安睡。我当时就在暗暗猜想,在那个山坳下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漫天风沙是什么感觉,原本期待的幸福在怀里一点点变成僵尸又是什么滋味。我觉得那情形很可怕,但我当时毕竟只有二十一岁,没明白它到底有多可怕。” 救援船属于“带你回家”紧急援救公司火星第三分公司。当飞船降落在十六号营地三号船坞,理查自行下船,未与任何人招呼,直接闯入援救公司总部,将其首席执行官打伤,紧接着又在其行为尚未引起广泛关注的情况下,赶到upc电脑技术公司,将其总裁菲利 普·利德杀死。随后他又赶回援救公司带走儿子,开始逃亡。 三个月之后,战争爆发。 ※※※ “我知道爷爷是战争初年出生的,”洛盈讲到这里,忽然停下,有点黯然地说,“但以前我不知道爷爷就是战争的起因。” “事情有点儿奇怪啊。”安卡微微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你曾祖父要去杀死一个电脑公司的总裁?” “我阅读的时候也觉得奇怪,就仔细查了查这部分。情况有一点复杂,不是很直观。主要的问题是商业争端。当时正赶上‘带你回家’公司飞船导航软件换代升级,一切活动都处于停滞当中,原因是救援船的操作系统都由upc公司开发提供,援救公司嫌升级费用高昂就私自破解,结果电脑公司启动预设木马,将其系统彻底停掉,索要极高罚金。 “出事的那天,救援公司曾经给upc打过电话,通报了紧急状况,要求一次临时系统授权,upc拒绝了,怕临时授权变成再度破解。我曾祖父曾亲自打电话到电脑公司,希望从中调停,但电话始终没有交到任何负责人手中。起初曾祖父以为这是接线员不负责任,并未将怀疑的矛头指向upc高层,然而当他怀着满腔报仇的愤怒殴打救援公司执行官的时候,那人却告诉他,实际上upc总裁早已听见他的电话,而正是他本人下令不予授权。这其中的道理不难想象,曾祖父当年属于‘沙里淘金’芯片制造公司采矿冶炼部,而‘沙里淘金’是upc最大的竞争对手,两家公司作为供货商正在争夺一笔订单,而曾祖父正是去安其拉峭壁背后考查新建矿场的地理可能性。这其中的商业利益和私人情绪的细节恐怕没有人完全见证,但曾祖父听人说,利德总裁当时说了句‘生小孩算什么,这可是三千亿欧元的大事’,于是彻底被激怒了,立即改变计划,去了upc。” “情况听起来很复杂。”安卡沉默了一会儿说。二人之间空气有些凝重。 “是很复杂。”洛盈点头,她几乎将所有看到的内容背诵在心里,从小到大,她从没有为背诵什么东西花这么多气力,“但更复杂的在后面。当曾祖父杀人之后,逃亡了一周就被人抓住,而被捕一周之后又被人从关押的山洞里救走,推举为联军首领。” “什么联军?” “就是后来与地球战斗的反叛军。” “那是些什么人?” “都是普通人。有各个基地的飞行员、工程师、科学家,什么人都有。” 安卡没有说话,默默地思量着。 “关于这部分争论很多很多,我没有办 法全看完全记住。战争的理由说什么的都有,在爷爷和曾祖父的生平之下列了很多页。” 安卡点了点头,说:“看上去,这不是偶然的爆发。你爷爷的事件可能是偶然的,但反叛军肯定不是。我觉得他们是早就等待这么一个事件了。” “我也这么想过。”洛盈说,“可是我并没有完全想明白,这样一个偶然事件和爆发大规模的战争之间的结合点到底在什么位置呢?” “似乎……”安卡沉吟了一下,“有两个地方很重要。一个是两个电脑公司的斗争,一个是之前的版权争端。从后来的数据库角度,我觉得后者更像是理由。当然也可能两条都是。” “大概是吧。可是你觉得这样两条理由就够开战吗?我一直不明白,这些版权商业之类的事情值得引起一场战争吗?这可是战争,不是别的事情啊。” “这就是大事了,我们挺难判断的。” 洛盈的情绪突然有一些波动,她用了很大努力让自己的记述不太情绪化,尽可能客观叙述所读事实,可是说到这里,她还是突然涌起些许忧伤。“其实我不想这样追问,曾祖母的死亡我难过得很,我也很想像其他人那样只想着家与亲人,可是我没办法,我不得不问。如果不问这些大问题,我就不知道曾祖父的行为是不是对的。他为什么要带着大家走到这个新世界,这样的反叛到底对还是不对。” 安卡默默伸出手,揽住她的脖子,揉了揉她的长发,温和地说:“别想太多了。问题不是哪个世界,而是无论如何不应该把两个活人留在风沙里。你曾祖父只是做了他想做的,后来发生的战争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左右得了的。” 安卡吻了吻洛盈的额头,洛盈看着他湖水般的眼睛,一瞬间泪水涌了出来。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任内心情绪起伏。她仿佛能看到那座峭壁,顶天立地,赤红色外表粗糙,迎风兀立,大风中卷起的尘沙像一层剥落至粉碎的面具,呼啸着扬起至半空,遮天蔽日,去除一切矜持顾忌的收敛,带着赤裸裸的凶猛的欲望袭击天地间的一切渺小的生灵。碎片像疯狂的军队只剩集体的灵魂,风沙旋转环绕包裹着废弃的旧船。船里坐着还不知道命运的相互依偎的两个人,像他俩现在这样相互依偎,靠体温彼此取暖,仍相信虚假的希望,忍受寒冷饥饿与临产的剧痛,依赖对新生儿的甜蜜盼望和救援来临的温暖期冀支撑彼此,相互说一切都会好,掩饰内心焦虑,对仅有的食物和水互相推托,构筑得救之后的梦想,对未来的天翻地覆尚一 无所知。那是两个人最后的依偎。 洛盈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她安静着没有哭出声,只让眼泪转来转去又慢慢流回心底。 “我们还能有机会再去当年的遗迹看看吗?” 她坐直了,轻轻地问,期待地看着安卡。 “不知道。”安卡犹豫了一下说,“可以向龙格他们采矿组打听一下,看看那边还有没有矿场。” “你们中队不会往那边飞吗?” “不会。现在的训练基本上都不会去峭壁以南。” “那私人飞过去行不行呢?” “那恐怕更难。” “纪律太严?” “这是一方面。”安卡摇摇头,“但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技术问题,比纪律问题严重。” 他说着,双手开始比比画画,做出各种手势模拟各种飞行器的形态。他的手指很长而骨节分明,就像飞机的骨架和翅膀,姿态飞扬。 “飞行许可证我倒是能拿到。不过最小的飞船也有五个隧道车车厢那么大。”安卡用手比画出面包形状的船舱,“至少得三个飞行员同行,两个操控,一个监管电机匣。而且贴着地面飞,可能也过不了山岭。” “贴着地面?不能飞高了?” “地效飞行器。飞高了气流可就不够了。” “可是航天飞机……” “那是另一码事。”安卡摇了摇头,“航天飞机其实是火箭,不靠气体托,而靠喷燃料。大型航天飞机一般情况是不能开的,除非有任务派遣书,飞一趟火卫二什么的还有可能。而飞行员自己也不能完全自主,必须要地面设置和导航,飞机半自动运行,不可能私飞。至于小型航天飞机……” 洛盈等着,但他忽然停下了,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 “怎么了?” “小型航天飞机就是战斗机。”安卡继续道,声音还很冷静,但嘴角带上了一丝苦笑,“那是三百六十度喷气式动力,个人操控,功能强悍,我们平时也完全可以自己开,但只不过,费茨给我那架是坏的,我现在还改装不起来,缺的东西太多了。” “为什么给你一架坏的?” “他说是为了让我显示一下地球留学的本领。”安卡嘲弄地笑了一声,“不过其实是为了我和他吵的那一架。回队的第一天晚上本来要给我一架好的,但那一晚上过去,第二天就 给我找来一架报废掉的,让我修。我也不想和他争,现在正想办法呢。” “他怎么能这样呢?”洛盈说,“你可以投诉的。他这绝对不是秉公办事。” “秉公办事?”安卡不以为然地笑笑,“从来就没有秉公办事这回事。” “那你回来以后还没飞过?” “没有。每天只干机械师的活儿。” “你在地球上不是改装过飞机吗?不能仿照着来吗?” “完全不一样。”安卡说,“地球的飞机升力靠大气,速度正比于重力除以气压开根号,火星大气只有地球上的百分之一,所以同样的飞机在火星上必须达到地球上速度的六倍,才能不掉下来,这样就是上千公里每小时,除非是极强悍坚固的大家伙,否则没戏。火星的发动机和地球的原理完全不一样,它是飞机的唯一升力,功率和能量转化效率高得多,结构也复杂得多,我就算搞懂了,一些阀门的改造也不是手动能完成的。” 洛盈叹了口气,充满同情地看着安卡。 好一会儿,她轻声说:“你知道吗,我开始怀念你原来那驾老马了。” 安卡笑了,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说他也是的。 “我当时就这么说过,”他自嘲地笑着说,“你还不信。” 安卡在地球上曾带洛盈飞行。那和她平时自己乘坐的出租小飞机完全不同,他改装了一架淘汰掉的破旧战斗机,去除了一切战斗设施,干净得只剩动力,改成私人座驾,私自翱翔。尽管飞机在云里颠簸得像五十岁的驴子,但那高度比一般小飞机不知道高了多少。她一落地就呕吐不止,他哈哈大笑,她怪他不说清楚。他说她早晚要想念那驾飞机,她说她才不会,永远也不会。那时她没想到永远这么快就过去了。 她还记得那个黄昏,她胃里翻江倒海,但心里因惊喜而战栗。她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云彩,斑斓得如同彩虹,从脚下铺到晚霞的天边。当时的夕阳很大,远远地伫立在前方,橙红色柔和灿烂,云朵光华流转,一道一道松软地相互旋绕,颜色过渡毫无痕迹,从白到金再到橘红和深紫,质地蓬松柔软,如同进入神殿的繁复华毯。云朵与云朵之间露出小块深蓝色的天空。安卡坐在她前面,一边驾驶,一边挥手指着窗外,她在他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裳,靠着他肩膀,瞪大了眼睛,兴奋得喘不过气来。 那天的云可真是漂亮啊,洛盈想,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火星没有云,即使能飞 ,也看不到云了。偶尔一次就成了唯一一次。他们飞过那一次,就只有那一次了。 安卡忽然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额头,说:“别想啦,没有了。要是自己能飞,我早就飞了。” 洛盈看着他,心情有点儿沉重。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比自己更想飞,若他说不能飞,那就是真的不能飞了。安卡斜靠着身子坐着,一只手放在身前,一只手搭在她座位背上,笑容平静,却写着清晰可见的不甘心。那种不甘心让人难过。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了,”她轻轻转换话题,“我还找到了一只徽章。” “什么徽章?” “曾祖父的徽章。”洛盈转而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战争年代火星的徽章?” “记得。是鹰吧?沙漠之鹰。” “是。不过我今天才知道,那不是曾祖父最初设定的徽章,那是打到一定程度之后由联军其他统帅决定换的。” “那你曾祖父的徽章是什么?” “一只苹果。” “苹果?”安卡不禁哑然失笑。 “是。”洛盈伸出手,摊开给安卡看,“就是这个。” 安卡轻轻拿起那只黄铜色做工精巧的小物件,迎着光仔仔细细端详。 “档案里没有很多说明。我也不知道曾祖父为什么设定这个。” “确实有点……”安卡停了一下寻找词汇,“不同寻常。” “你第一反应想到什么?” “帕里斯和三女神。” “有可能。”洛盈点点头,“隐喻战争的开端。用特洛伊的血流成河映照现实。”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过这不是我的第一反应,我先想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 “哪个?” “伊甸园的故事。” “你觉得,苹果是比喻人向神的反叛?” “不是。”洛盈轻声说,“我没想那么宏伟的意义。实际上我说不清地球是不是能代表伊甸园,火星的反叛又有什么意义。我只是一瞬间想到一句话,想象一个男人对身边的女人默默在心里说:为了你,我宁愿堕落。” 安卡没有说话,搭在洛盈身后的手臂轻轻搂住她的肩头。 “爷爷没有妈妈,”洛盈接着很轻很慢地说,“爸爸没有妈妈,我也失去了妈妈。也许我这家族里所 有的女人都要在年轻的时候死去……” “别说傻话。”安卡低沉而坚决地打断她,“那个年代每三个人就死掉一个,死人太正常了,什么也不能表示。” “可也许这就是命运。” “胡说。这是不幸的巧合,不是什么命运。” 洛盈望着安卡,他的表情少有地严肃。她鼻子忽然一酸,心里觉得难以形容的脆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些悲观的话,她只是觉得,在听到如此悲伤的故事之后,只有一个无限悲伤的未来才能让自己觉得心情平衡。她第一次觉得如此疲倦,如此不想前进,如此无能为力。面对那不可抗拒的早晚要来的命运,一个人用尽全力也是无能为力。人那么容易就不存在了,就像风吹沙子一样容易。她趴在安卡肩头呜呜地哭了。安卡什么都没说,将她的头揽在怀里,手臂沉稳地抱紧她的后背。 他们久久地坐着,坐在空寂雄伟的走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整排宏伟的青铜雕像在他们两侧延伸,如栩栩如生的神明俯视,在灰色高耸的立柱间站成永远的谜。走廊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古希腊字母刻着大写的命运、诗与智慧。天地肃静,四下里人影皆无。 石 出院的时候,洛盈以为自己短期之内不会回到医院了。可是当她在档案馆无意中读到瑞尼的一段往事,一段瑞尼没有告诉她的关于他自己的往事,她决定还是要去当面问问。 在出院两天后,她又重新推开医院的大门。她对这段往事关心,不仅仅因为它是瑞尼成为医生的理由,而且因为它与爷爷相关。实际上它是他们整个联系的核心,因为这件事,瑞尼才转而研究神经医疗,才可能为自己治病,也是因为这件事,瑞尼才与爷爷相识,获得他的友谊与信任,才有出入档案馆的特殊的资格。因为他们的渊源,爷爷才将她托付与瑞尼,瑞尼才给了她授权的信件,这背后的原因种种,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点的结合。 这个将瑞尼与她家族联系起来的关键的事件竟然是一个错误。洛盈觉得非常值得思量。这到底是谁的错误,她说不清,看起来其中并没有居心叵测的恶人,可是瑞尼就是受到了整个人生的重大损失。 洛盈读了瑞尼的档案。他年少时在很多系统的实验室里都选过课,从机械中心到古典哲学研究室,最后在十八岁选定方向时选择了仿生工程,二十岁进入仿生工程中心的制造实验室,在那里研究动物、机械、结构与行走。 就在他进入实验 室的第三年,一辆矿车出事了。一辆仿生采石车在试运行中自燃并爆炸。尽管没有人员伤亡,但损失十分可观。调查组在一片黑漆漆的残骸中搜索,慢慢缩小范围,最后将事故原因归结到一处传感设备漏电。这是一个很难定性的事件,残骸烧焦,元件熔化,连成黏糊糊的一片,任何检验已无处下手,精确测量更是不可能完成。因而,究竟是元件设计失误、加工失误,还是装配失误便已无从考究。 就像每一次重大事故之后必然经历的那样,一场责任事故追究调研会在不确定中召开。经过三天从早到晚对整个系统上上下下几十人的详细询问,经过另外三天议事院专项调研小组和总督的商谈,最后的结果出炉,瑞尼一个人被处罚了。 “他们怎么能确定是您的错误?”洛盈问瑞尼。 “他们不能。” “那他们为什么罚您?” “因为出了事总要惩罚某个人或者某些人。” 瑞尼将雕刀放下,说得很平静,不起波澜。事情过去十年多了,他并没有想到还有人会翻出来详加询问。他看着洛盈,她的脸上露出一种真正替他难过的关注神情,微微皱着眉,认认真真感到困惑,这让瑞尼很感动。这些年问他此事的人很多,有一些是可怜,有一些是客气,能够真正去思索他的困境的人还是寥寥无几。 “该是谁的错误就罚谁,怎么能随便定一个人呢?”她接着问。 “问题就在于,在当时的状况下,非常难以确定精确的错误来源。” “我看到您的自我辩护报告了,您不是很有理由地认为设计没问题吗?” “是。” “那后来为什么撤消了呢?” 瑞尼沉默了片刻。他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一幕一幕仍历历在目。 “我这样给你算一笔账吧。当时的情况是,无论如何要处罚,但问题就是究竟该处罚多少人。如果是设计问题,只处罚我一个,但如果是加工管理不当,就要处罚一串人。” 他是事故元件的设计者,他设计的传感器是采石车腿上的关节。问责大会那一天,采石车涉及的两大系统负责人庄严就座,议事院议员主持,审视系统专员在一侧坐成一排。墙上播放着加工流程记录,一台模拟样机在会场中央静静匍匐,与会者围绕在四周,就像猎人围着一只被捕的兽。瑞尼坐在后排,听调查负责人陈述调查报告。各种分析和指示在身边盘旋,他小时候的习惯又开始上 演,从词语中听出词语,词语与词语在心里拼搭。 火星的问责是最重要的事。每一次实验失败和事故之后,严肃问责和事故重现都到了苛刻的程度。瑞尼曾想过这件事的深意,它不仅来源于工程项目必要的严谨,而且来源于系统制度运行的必要要求。火星的系统运作是政府行为也是企业行为,所有人的生存依靠它的安稳。重要的是质量保证。在一个由系统全权领导的垄断的生产团队中,没有争夺顾客的市场、没有其他企业竞争,如果再没有严苛的问责制度,那么就很容易将疏忽和错误包庇,质量就不可能有所保证。火星的资源少得可怜,为了节约资源和高效运作,工作室的竞争只在方案阶段比拼,一旦立项,便只有一种方案化成生产,此时的团队便要全权负责。这种系统等于全行业的现实带来双重含义。一方面,系统和系统里的每一个工作室会像任何团体一样试图保护自己的成员,另一方面,系统作为公民在某个领域的全权委托人,要负责像法律一样替公民做出公正裁决。这就赋予系统负责人双重身份,既要对外,也要对内;既是带领者,也是管理者;既要保护,也要惩罚。即便有审视系统,这种双重也依然存在。 责任。这里面的关键词就是责任。若只对团队负责任,那就只要对未来的生产做最大程度的优化,但若对整个外部和全体国民负责任,那就要不计后果按照事实公正行事。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追究管理疏漏,要惩罚从上到下各个环节的不严谨,则必然使得人员损失,生产出现停滞,对工程本身不利,尤其当时项目的领导者是该领域最最权威宝贵的专家。 责任。对内责任和对外责任。瑞尼在内心估量着这个微妙的词。一个审查员将他叫起来,问了他一些话,他仍然在琢磨,没有听全,只听见最后一句。 “……你觉得你是否负有责任?” “责任?哪种责任?”他几乎是本能地反问。 是对事实的责任,还是对生产的责任? 审查员又说了一些话,他还是只听见最后一句。 “……你的领导有责任对你做出妥善处理。” “这又是哪种责任?”他问。 是维护制度严明的责任,还是维护系统稳定的责任。 当句子与句子首尾相接,拼搭成环环相扣的塔基,他不知道该把钢梁插到哪里。双重含义让责任分歧。横置或者纵插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他就像一个小孩踌躇地拿着积木,在头脑中走来走去 ,打量各种可能的样貌。 没有人理睬他的反应。讨论和决议继续着,数据和表格依次出现在墙上。审查员、工程师和议员面色严峻,时而辩论,时而低头私语。瑞尼看着他们,觉得十分遥远。头发和胡须化成来回摇晃的画影,他心里隐隐知道,最后的决定快要浮出水面了。 两天后,总督汉斯亲自造访瑞尼的小屋。汉斯还没有开口,瑞尼就明白了。汉斯手持自己年轻时的战斗勋章,亲手戴在瑞尼的灰色衬衫上。他说他是代表自己送上歉意与谢意。徽章上写着“捍卫家园”。不是捍卫真理。 瑞尼被处罚了。最后的事故原因被定为设计疏漏,这是惩罚人数最少的方案。在当时矿石开采的紧要关头,项目需要大量人手,负责人负责着只有他能负责的关键技术。瑞尼相信自己的设计没有问题,可是他没有争辩。设计有没有问题不是当时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责任。当残骸将线索烧成一团乱麻,议事院需要选择处理要遵循的方向。他们选择了维护系统稳定的责任。珍贵的人员保全了,下一步的生产就能迅速继续。处理总会朝向对生产最有利的方向,这个道理瑞尼看得明白。 汉斯坐在瑞尼对面,低头叹了口气。瑞尼看着汉斯,忽然有些同情他。他看得出这个结果也不是汉斯所愿,但他仍然来到他的小屋,摘下自己用身躯争得的荣誉。 瑞尼被免除职务,不能工作在工程一线实验室了。汉斯让他自己选择去处,瑞尼知道这是他的歉意。瑞尼有一个少年时的朋友在萨利罗区第一医院做神经科医生,于是他选择到那里,从工程传感转向医学传感。他看得明晰,心里并不怨恨。在钢梁交错的复杂铁架上,怨恨也同样无处可插。他只是偶尔觉得荒凉,就像儿时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器械森然的操场。空旷本不稀奇,森然也不稀奇,只是当一个人的空旷与系统的森然相遇,他的内心才有这种荒凉的感觉。 事实上,瑞尼并不太在乎工作的地方。他那时刚好在工程一线待得倦了,换一个地方,换得些许读书写作的时间,对他并不是坏事。他在医院待得平稳,汉斯偶尔来看他,他们渐渐成为不为人知的忘年的朋友。他说他想写历史,汉斯就给了他私人的授权。 “那您不觉得不甘心吗?”洛盈轻轻问。 “所谓不甘心,”瑞尼笑笑说,“是一个人没做到自己想要或者适合的事情。一块铁没能参与制造钢筋铁架会不甘心,但如果本身是一块砂石,那就没有什么不甘心的。” 一小时之后,洛盈轻轻推开排练场的门。 (1) 那是一座弃置的大型仓库,黑色高昂的铁架,灰色旷达的地面,空荡荡的大厅,角落用废旧架子搭起一座简易的舞台。阳光在空旷处稀薄地洒开,几十米见方的场地中央空无一人,墙边的器物堆积没有人注意,灯光将全部焦点会聚在视线尽头的小小的舞台,有人在台上对台词,有人在台下奔跑匆忙,矩形框架上垂下帘幕背景,帘幕上绘着漫画式夸张的王宫和宝座。两个角色正在舞台中央一唱一和,声音一高一低,一快一慢,在空中飞旋着上升,被周围剧务调度的阵阵喧哗围绕,在穹顶来回反射荡起悠远的回声。 洛盈慢慢向舞台走去,长长的影子拖在灰色地面上像孤单曳地的长裙。 “洛盈!” 雷恩最先看到她,笑着向她打招呼。他脚步匆匆地走向道具区,向她眨眨一只眼从容致意。他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手里却抱着一个巨大的纸箱,额头有汗珠,礼服让他显得身影修长尊贵,可是箱里却堆着各种杂物和工具,好像一个优雅的伯爵正在享受苦力的幸福。 “才来?”米拉在舞台一角朝洛盈挥手笑笑,“你迟到啦!” 米拉坐在靠近舞台前边缘的一侧,面前像摆摊似的摊开一块棕色破布,上面放着若干打碎的玻璃片,颜色各异。他显然是演员,但此时没有他的戏份。他托着下巴观赏演出,神态悠然,一脸满不在乎的笑意,关注着身边的一切,不时跟身旁的剧务扭头聊天。 “来啦?”索林向洛盈快步跑来说,“先熟悉一下环境吧。” 他吻了她面颊两下,笑着拍拍她的双肩,关照地问了问她的恢复状况,然后迅速向台上做背景的歌队指了指,告诉她她的位置。他是导演,面孔瘦而干练,一顶帽子压低束住头发,和洛盈说完话,又大步流星跑向灯光控制的金斯利的一边。 洛盈向台上望去,歌队在主角背后,站成两侧遥相呼应的两道弧形,以黑白两色长袍彼此分隔,像两道现实之外的天使之墙。安卡穿着白色长袍,正站在左侧歌队中央,手捧唱词,她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她,眼睛穿过人群望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他高挑的身材显得引人注目,眼睛在舞台深处显得清楚明亮。 她悄悄走上前去,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排练。 在舞台左侧的上台阶梯前,阿妮塔正抱着一个大铺盖卷,候场等待。她向洛盈笑笑,虽然腾不出手打招呼,但用眼睛向洛盈的右脚示意。 “脚好了吗?”她轻声问。 “好了。”洛盈点点头。 阿妮塔的头发今天梳高了,显得很精神,脸上化了夸张的浓艳的妆,一眼就知道是扮演阔太太,阔气而神态凌厉逼人的富家太太。 “真是一团糟呢。”阿妮塔向台上笑着努努嘴。 “怎么?” “大家都随便瞎演。” “不是有剧本吗?” “是有。但不知道是第几个版本了。” “你演什么?” “一个律师。我的老本行。” 阿妮塔的专业是法律,洛盈点点头。她指指她手中的铺盖卷问:“那这又是什么?” “尸体。”阿妮塔笑道。 洛盈吃了一惊,还想再问,但阿妮塔伸出一个手指表示自己该上场了,便抱着铺盖卷踢踢踏踏地爬上小梯子,背影摇晃却坚决有力。 洛盈跟在阿妮塔后面,也爬上了舞台。她顺着台边悄悄溜到后排的歌队中,站到安卡身旁,凑过去看他手里的唱词,安卡把歌本递到她眼前。她看过去,发现果然如他前日所述,唱词实在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通篇只有一句话:“哦,这真是太妙了!”白纸上一行行重复这句话,只是标出了语气、音调,以及他人的台词,以便知道何时如何开唱。她看看安卡,安卡眉毛挑了挑,笑了一下,似乎在说“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的目光一起投向舞台中央,刚刚上场的阿妮塔正在开始独白。这似乎是一个寡妇,在诉说丈夫死后的哀愁,铺盖卷已经展开摊开在地上,一个僵硬的人形玩偶,用黑色颜料画着粗重的眉毛和胡子。阿妮塔扮演的寡妇起初愁眉苦脸,为生计发愁,忽然和旁边一个人说了几句话,顿时变得喜笑颜开,拍动双手,兴奋地围绕着舞台走来走去。 “哦,这真是太妙了!”安卡和白歌队一起唱了起来。 随后拥上来一群商人模样的西装革履的人,手里挥舞着文件,大吵大闹,阿妮塔从容不迫地与他们应对自如,做出叼着烟卷的雅致姿态,搔首弄姿言语却咄咄逼人。两个苦工模样的人不停把那个人偶搬上搬下,阿妮塔不停举起它,向那些商人挥动它的手。 这一次,洛盈找到了门道,在唱词上标注的地方,准确地跟着周围人一起唱了起来: “哦,这真是太妙了!” 她慢慢投入到舞台里,忘却周围的世界,仿佛舞台变成了真正的现实。这是她第一次看剧本,很 多地方忍俊不禁,有时候不需要看唱词,就自然而然地想要蹦出一句“哦,这真是太妙了”。在他们对面,黑歌队一直在唱“真伟大啊真伟大”,在与他们不同的场合发感叹,形成遥远的关照,相邻的对比。 剧情在慢慢发展,以一种不为人知的速度从荒诞滑向现实。洛盈起初一直在笑,但看到最后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她渐渐觉察出其中的苦涩,隐隐逼人,演到最后甚至有一丝惊心动魄的感觉。她的声音有点哑,从舞台上,她第一次看到可能的真实赫然逼近。 当彩排告一段落,洛盈迫不及待地坐到舞台边,急切地问其他人:“最后一段是怎么回事?” 纤妮娅站在旁边,平静地答道:“这就是那天没来得及跟你说的,龙格发现的东西。” “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龙格看到了他妈妈的一段工作记录。他妈妈是外交档案管理员之一,一直负责记载各种谈判交易往来的细节流程。龙格发现,三年前火星购买乙炔和甲烷的谈判僵持了几个月,迟迟谈不下来,地球人一直怀疑其中有诈,怕火星人拿到货物后耍花样将其引爆,以造成一场突袭。那毕竟是可燃的东西,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谈判从一月持续到六月,僵持不下,然后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七月十二号我们到北美度假,七月十八号他们签了协议,八月一号火星开始返航,八月十号我们被释放返回各自学校。这些事我们自己自然不知道,但这样的时间顺序,如果是巧合,你不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吗?” “所以龙格得出我们是人质的结论?” 纤妮娅点点头。 洛盈喃喃地说:“……进而推论,这五年我们都是交易的人质,而留学只是一个幌子。” 纤妮娅轻轻握住她的手:“说这些怕你不爱听,但真的很可疑。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你爷爷把你换进去就有另外的意思了,很可能跟你爸爸妈妈的死亡都没有关系,而只是想展示总督的孙女也去了,让我们其他人的家长放心,看不出这其中的危险。” “危险……”洛盈感觉一片空茫,“如果有危险,就让我和你们一同承受。” “然后追认我们为英雄。” “这太可怕了。” “我们也希望这不是真的。”索林在一旁插嘴道,“所以才把以前的剧本改了,加上现在这个结尾,想试探一下大人们的反应。如果不是真的,他们只会有些莫名其妙,如果是真的,那么他们多半会 被激怒。” “不是针对你爷爷。”米拉在一旁适时地补充,“而是追问整个决策组。很可能这不是你爷爷的意思,而是不知什么其他人的主意。” 洛盈默默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发慌。又一次听到对爷爷的怀疑和指控,将她多日里的忧虑推向了高峰。她不想让人看出来,又不想找借口逃离。她想寻找安卡,可是这会儿他恰好不在。 她转过头,把话题转向其他:“那其他部分呢?” “都是我们的经历改编的,你应该也能看出来吧?” “阿妮塔那部分我看出来了,是指她当时提的‘死人版权’的事吧?” “是。”阿妮塔笑道,“我当时就是图个乐子,可谁知道,这两天我听说地球上美国一个州已经有人正式提议立法了,内容和我当时提的基本一致,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为这个想法注册一个版权了,现在早就成小富婆了,也给他们开一个‘外星人版权’先例。” “这想法不错!”索林说,“那要不把这段也排进去?” “得了,”阿妮塔说,“你这导演怎么也不嫌麻烦,这两天加了多少东西了!” 洛盈微微快活了一点儿,接着问:“后面的那段是指龙格那一回吗?” “没错。”阿妮塔点点头,“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把这剧叫做‘革命’,那一回可是实至名归的革命,不演都可惜了。” “那回也不是真革命吧?不就是一群小青年热血冲动凑到一块吗?也没干什么啊。” “革命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阿妮塔俏皮地笑笑,“不然你以为革命是什么?” 洛盈也轻轻地笑了,刚刚绷紧的情绪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什么时候演出?” “决赛那天。还有一个多月。” “好。接下来的排练我都可以参加了。” “不用太当回事。”索林神情轻松,消瘦的双颊露出神采奕奕的笑容。“我们就是玩。这是跟其他人最不一样的地方。想来就来,不用当成负担。” 洛盈答应了。伙伴们随意舒适的氛围让她慢慢有了依恋的归属感。他们一直在微笑。即使怀疑也在笑。这让她安心,内心的紧张沉入心的湖底。她清楚他们没有显露在脸上的是什么,也清楚他们为什么没有显露。对周围的嘲笑和不以为然遮挡了内心追问的焦灼,他们质疑周遭,但没有用愤怒的方式。这一切让洛盈 也放松下来,开始和他们一起忙碌,穿梭在废弃铁架的高台上,用丝巾编织谎言,坐在地上对悲伤微笑。她抬头看天,午后的阳光在灰黑的仓库洒下透明的彩虹,尘埃在漂浮,清凉如冰。 排练结束时,安卡叫住了洛盈。他在排练到一半的时候不为人察觉地消失了踪影,好一阵子没有出现,洛盈心里正在隐隐纳闷,他忽然从门口现身,悄悄插回歌队。他没有解释什么,照常歌唱,直到排练完全结束,他才在众人身后将洛盈叫到一旁。 “你昨天不是帮我和皮埃尔联系了吗?”他说,“我后来又给他发了信。” “嗯。说得怎么样?” “还不错。我今天中午就是和他去了实验室。” “去做什么?” “去看了他的膜技术。我想我能用上。” “用到哪里?” “飞机改造。昨天不是跟你说我的飞机现在不能飞吗?我觉得如果能将他的光电膜镀到飞机翅膀上做能源动力可能会有比较大的帮助。不过还不确定。需要实验。” “皮埃尔答应你了吗?” “答应了。他那方面没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得找个方式实验,我不想让费茨知道。他肯定不想看我另起炉灶。” “那怎么办?” “你能不能,”安卡看着洛盈的眼睛,“帮我再申请一个创意大赛的小组?我们中队不让参赛。创意大赛参赛小组有权申请使用各种实验室和加工厂,也可以掩人耳目。就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理论上讲,初赛以前都可以组队,不过……明天就是初赛了。” “我知道,是太难了一点。” “没关系,”洛盈轻声而坚决地说,“我一定试试。” “嗯。”安卡点点头,“那就靠你了。” 洛盈笑了一下表示没什么。她当然愿意帮他。这个世界上,她最愿意的事情就是能够帮他做些什么。她喜欢看他有所寻找,他的专注是她心里的踏实。 “那你准备怎么实验?” “组装,然后试飞。” “可靠吗?会不会很危险?千万别太玩命了。” “没事。”安卡的嘴角浮上一丝笑意,“别的事也就罢了,玩命的事才要做。” 安卡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众人捧着东西已陆续回家,他俩是最后走出仓库的两个 。出门的时候洛盈轻轻关上仓库厚重的大门,铁与铁碰撞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响在她的心上。 ※※※ 第二天早上,创意大赛罗素区初赛在社群儿童课堂举行。 儿童课堂是社群里孩子最喜欢的地方,初赛定在这里,参赛不参赛的人都欢欣鼓舞。这天少年们一大早便拥进课堂,像湍急的潮水一样,迅速将小空间塞得满满的。每个社群虽不大,满足年龄的少年也有几百,三三两两散开,很快就充满整个场地,一时间只见人头攒动。 这一天的课堂色彩很鲜明。赛场并不铺张,没有搭台子,也没有移走游乐设施。只是桌椅都涂画过了,到处充满神话插图,旗子挂得花花绿绿,墙上滚动播放着参赛者宣传。儿童课堂原本是综合性教育场所,各种设施齐备,从乐器画架到光电演示实验,其中的桌椅台面是比赛的天然展台,不需要特别布展,只需要收拾起平时的文具。少年们从清晨就开始布展,各式各样的小物件摆在托架上,像难得见世面的新兵,雄赳赳气昂昂孤零零呆愣愣地等待检阅。 洛盈夹在人群中,一阵熟悉的滋味涌上心头。她离开火星很早,参加的自由选课不多,也没进过工作室,很多童年记忆都留在儿童课堂。抬头看看,许多片断仍然像是飘在空中。墙边留着她合唱牧童歌曲的声音碎片,书架旁留着她手指摩娑的轻浅痕迹,桌子上留着她不小心滴上的柔和颜料,空气里留着她裙子的色彩。她看到她自己,单纯的自己,她从五岁到十三岁的大部分时光都在此度过,那些记忆在视线里一点点复苏,如同脱水的蔬菜在浸润中重新饱满。 几位温柔美丽的老师在场地里慢慢巡游,她们是初赛的评审小组。一大群少年围在她们身后,跟着转来转去,就像贵族女子身后拖着的层层叠叠的裙摆。评审小组的意见在结果评选中会占相当大的比例,因此每个小组都提早做了准备,用各种各样的新鲜方式,试图在短暂的作品介绍中给老师们留下完美的印象。 “……二十一世纪后期的服装大师洛马妮阿斯曾经借用现代舞蹈的思想,将衣服定义成人的身体与空间的关系,而我们的设计正是试图将这种思想延续……” 吉儿绘声绘色地说着,双手在身前舞动。演说词她写了整整一个星期,前一天晚上还在磕磕绊绊地背诵。 “……人们对衣服的概念通常只是保暖和装饰,对空间和自然的态度是隔离和疏远。但我们都知道,人的精神目标就是要打破习以为常的思维定势,在 观念上不断革新。我们制作这件盔甲,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它能够将阳光转化为电能,不仅适合制成宇航服和采矿服,而且更是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观念——我们的身体不仅能躲开自然,而且能真正拥抱自然、利用自然……” 吉儿的笑容甜美,声音流利自然,充满抑扬顿挫,可见是下了一夜工夫。她不时看看洛盈,洛盈则在人群中对她点点头。在她旁边,丹尼尔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滑稽盔甲,挺胸抬头,不停变换造型,做出古希腊雕塑的动作。 洛盈看着吉儿,想起地球上她住过一年的老房子和那些异教徒的房客们。她和吉儿在一起待得久了,发现“革新”是吉儿的一个口头禅,听起来仿佛每天都有新思想、新主意、新热情,而这和地球上的老房子的房客们不谋而合,那个时候他们也习惯说革新这个字眼,每天都说革新。他们不断追求新的享乐方式,行为做派前卫,穿奇怪的衣服喝奇怪的药,不屑于大都市,总说要创造全新的不同的生活。洛盈参加他们的怪异聚会,和他们一起夺取富人的庄园。他们在衣服里插花草,将城市大厦的自动扶梯拆下来架在窗口当滑梯。吉儿说革新,老房客们也说革新,可是他们没有谁曾经想象到对方的生活。 老房子里有一位袋鼠大哥,是她在地球上认识最久的人。他是个和善的光头中年人,从来不穿房客们那些奇怪的衣服,也不参加他们在街上的集会。他在博物馆上班,扮演雕塑,据说是艺术家们为了挑战传统雕塑概念而特意招募的。有时候,他会在下班时偷偷把博物馆里的动物头像搬出来,摆在广场上,吓唬那些城市里出生从来没有见过野生动物的人,第二天早上再搬回去。他还曾经暗自在一座高楼门口铺了一段水泥,印上交错的皮鞋印和动物脚印。洛盈不知道他每次是如何逃避追查,只知道他每天嘻嘻哈哈,过得十分悠然。 洛盈一边回忆,一边跟着其他人继续往前走。吉儿已经讲完了,跑过来抓住洛盈的胳膊,另一只手平复着跳动的胸口,额头微微闪着汗珠,大眼睛露出探寻的目光。洛盈笑着点点头,捏捏她胖胖的小手。 在她们前方,花花绿绿的展品拥挤地簇拥着评审老师,新鲜有趣的小物件层出不穷,掌声和惊叹声此起彼伏,老师们身边围绕的孩子越来越多。 洛盈注意到,普兰达和另外的两个女孩子做了一幅漂亮的双面画,画布半透明,一个沉思的女孩在正面,一个低头散步的男孩在反面,从任意一边都只能看见一个人,但星星和月亮却是双面可见,都发着光,照在 画面两边,不知是什么材料。 一行人终于经过了所有展台,站回大厅中央,清点着刚刚记录下的所有作品。 珍妮特老师捧着记录册,环视全场,嗓音清亮温和。 “还有没有漏掉的没有展示的作品?” 大家安静地彼此相望。 “现在有一百一十二个小组,如果没有漏掉的,今天的初赛就到这里了。” 珍妮特老师又问了一遍,在她身后,已经有老师准备收起记录册了。 洛盈决定开口了,心里有一点儿忐忑。她决定铤而走险,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还有。” 洛盈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喧闹了一个上午终于安静下来的会场显得异常轻柔恬静。她向前走了一步,克制怦怦跳动的心脏,故意不去看其他所有参赛的孩子,只是望着珍妮特。她慢慢走到展厅中央最宽大的一张桌子旁边,伸出手非常轻非常小心地将桌面上环绕一圈的展品微微挪动,腾出中间一小块空荡荡的区域,露出深蓝色光滑的丝绒桌布,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前一天从瑞尼那里拿来的小石头,摆在台子上那一小小的空区。土黄色的砂石,形状浑圆,表面粗糙,看上去迟钝,被其他展品遮掩。她将它摆好,看着珍妮特。 “这是……”珍妮特有点困惑地看着她。 洛盈笑笑,指着小石头说:“这就是我的作品。名字叫做‘孤独’。” 老师们相互看了一会儿,围观的孩子也都沉默地面面相觑着。在颜色绚丽技术复杂的建筑和机器人中间,石头的原始粗陋像不合时宜的话一样与周遭的环境不能相融,在桌上显得格格不入,如同被围绕的嫌疑犯身边自动画出一个真空的圆圈。洛盈坦然地看着所有人,这样的寂静正是她所预料并等待的。 沉默了几乎一分钟后,珍妮特老师缓缓地说:“这个……想法很不错。” 她转动胖胖的身体,转而面对其他孩子,试图用最自然的语调说:“洛盈做得不错,她的作品是一个提醒,我们的比赛不一定非要用高科技。大家也可以再拓展一下思路。”洛盈松了一口气,她知道珍妮特是好心,感谢地朝她笑笑。 比赛终于全部结束了。众人开始整理收拾,会场重新开始喧闹,笑声和逗趣的声音伴着比赛结束的轻松愉悦一点点飞扬,彩色的旗帜从墙上撤下,也和刚挂上时抖落同样洒脱的意气。忙碌和拥挤占据了整个房间,孤独的石块重新消失在人们 的视野,就像从未出现从未引人注意。 离开的时候,吉儿揽着洛盈,悄悄地说:“你都不告诉我!你是怎么想出的?” “想出什么?石头吗?没有怎么想啊。” “很有创意耶!” “是吗?” 洛盈微笑了一下,心里只想着四个字:格格不入。她捏着那块石头想到瑞尼,想到她和她的所有伙伴们,心里很有一些难受。她其实想过什么都不带来,然后指着空气说这就是作品叫“梦想”,但是想了想,觉得那样更加悲观,最终还是放弃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创意。如果说她曾经跟袋鼠大哥学到什么,那就是不认为自己有创意。她有心情,但她不觉得那是创意。 在那天上午,她看到过一件她觉得当真有创意的作品。那是一只大大的、薄薄的空心玻璃球,里面套着小一号的另一只玻璃球,再往里面,还有一层一层又一层相互嵌套的透明球面,直到细致得分辨不出。每一层球面上都有形状不同的绿地,有房屋,有滑梯,还有工厂。最外面一层的内表面上,像在天空中倒挂着同样的迷你世界,能看到细微的小人做着各种动作,头朝下脚朝上。整个大球悬挂在半空,世界一重重,绿色的大地一层一层透过晶亮的玻璃,十分引人注目。洛盈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她只是定睛看着它,看着一重一重宛如穿入无限的球面,看着尺度迥异却构造相似的世界,看着天穹般笼罩着却倒悬的最外层空间,觉得自己也似乎被倒置了,抛进无垠的宇宙深处。 翼 从二十一世纪中叶开始,私人小飞机就成了地球人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城市越来越宽阔,楼宇越来越庞大,地面交通越来越不堪重负,天空就越来越被带翅膀的小车占据。在地球上,飞行是一件复杂的事。对孩子是梦想和刺激,对少年人是追女孩的手段,对成年人是一种身份象征,对老年人是不停抱怨却不得不依赖的代步工具。对社会学家是新组织形态的诞生,对政治家是领空纠纷,对环保主义者是大气破坏的罪魁祸首,对商人是解救经济衰退的金石良药。对所有人来说,它都是新时代的象征。 中学生上学、大学生冒险、明星度假。每个人胃口迥异,飞机成为一件复杂的东西。为了高速,需要新型固体燃料;为了稳定,需要翼尖失速平衡器;为了达到不同高度,需要燃烧配比控制器;为了不与其他飞机相撞,需要精密全球导航仪;为了适应各种气流,需要智能探测调控器;为了避免人的疲劳造成失误,需要集 一小时之后,洛盈轻轻推开排练场的门。 (2) 他茫然地看着两旁,只见两侧站着两队严阵以待的严肃人物。在全场亮起的大灯下,观众第一次发现,这张网原来一直都在,一直在米拉所划的小船的背后,在舞台深处隐匿。 米拉坐在网里,像坐在一张吊床上,脸上的表情懵懂无辜。他呆呆地看着两侧的人,那些人却没有看他。两侧各有一个领头人物,像是在谈判,各自高扬着脖子,无声争吵。两个人中间有一只巨大的天平,左右摇晃,上面已然放着许多砝码。谈判显然陷入僵局,一方怒气冲冲地向己方的天平盘子上又加了一块砝码,天平向他们歪下去,另一方却满不在乎地将他们刚加的砝码吹弹落地,天平又歪回另一侧。两边的人一言不合眼看要打架,一位领头人挺身而出,冷静地止住局面,向另一位领头人指了指坐在网上的米拉,那一位心领神会,点点头,面不改色地走到米拉身旁,将他拎起来抛向天平。在钢丝的带动下,米拉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扑通一声坐到天平托盘上,天平一下子歪了,稳了,停了。两侧的双方都非常满意地笑起来,握了握手,友好地拍着肩膀,交换了两麻袋鼓鼓的物品。 这时,黑歌队和白歌队第一次同时开口唱道:“真伟大啊真伟大,哦,这真是太妙了!” 这一幕让现场分外寂静,大部分观众都静静地看着,仍然期待情节继续推进,然而让所有人失望的是,剧情突然急转直下了,所有水星团演员和邀请来的群众演员突然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在现场像跳集体舞一样跟着音乐绕着圈子跑,跑了两圈以后簇拥起米拉,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呼啦啦地消失在后台,留下空寂寂的舞台和傻眼的观众。 剧目就这样虎头蛇尾地收场了。观众抱以稀疏的掌声。只是演员不以为意,他们甚至没有出场谢幕,舞台迅速被接下来的演出和激动人心的颁奖转移了注意。 水星团迅速退至后台,穿过嘈杂拥挤的候场演员和工作人员,卸下舞台装扮,以默契的速度各自离开,悄无声息地穿过后门,走小路,径直来到早已等候多时的龙格的矿场。 一进入矿场,洛盈就看到一艘破船躺在中央,像一条饥饿的大鱼张开着嘴。 ※※※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胡安就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 上午,他检阅了最新型号变形战机的试运行。结果很满意。这一批战机已经研发了好几年,中间经过起起伏伏各种失败,到如今终于可以规模生产并且编队了,胡安心里有种石头落地的踏实,进而是 一种澎湃的雄心。他为这一天已经默默准备了很长时间,其间的努力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早上,当飞行中心的金属门在他面前缓缓拉开,他看到比他雄伟很多的崭新飞机整整齐齐地排成阵列,像一排高昂忠诚穿铠甲的战士,银色边角在阳光的照耀中闪烁着光芒,他心里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波澜壮阔。他仿佛看到一段历史的大幕在眼前拉开,无声无息,但即将惊心动魄。他清楚,在人类的历史上,还没有哪支舰队能够超过眼前这支。他已经开始书写历史了。 检阅之后,他来到监控中心。理论上讲,对城市运行的监控不属于飞行系统职责范围的事情,但是胡安坚持扶植飞行系统下属的一个工作室研究更高性能更精细的实时监控,目的很明确,为将来的舰队巡航系统打基础,也为有可能的侦察和反侦察奠定技术支持。他们的监控中心也有一整个房间能看到城市各角落的屏幕,像审视系统的控制中心一样。这不完全合乎制度,但胡安利用自己的地位一直维护。 这一天,他总是隐约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安,检阅的时候没有发现问题,检阅之后来到监控中心。 新投入的蜂式电子眼正在试运行,传来城市各个重要地点清晰的图像。乍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人们或悠闲或忙碌,像平时一样守着自己的位置。胡安默默地审视着,城市的东,南,西,北。有三架运输机在城东起飞,另有一辆矿船正在通过城南的十二号出口。 胡安的目光忽然凝聚了,迅速叫人将十二号出口的画面拉大。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矿船出城本是正常的事情,每天都有各种采矿和考察的船只出城。但就是有某种细节让他觉得异样,也许是因为矿船的外观,也许是因为画面里说话的少年人的面孔。 画面推近了,近得能看见对话双方清晰的脸。胡安对电子眼很满意。他觉得屏幕中的男孩有些面熟,但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正在迟疑,就看见了洛盈的面孔。她低头从矿船里出来,站到刚刚说话的男孩旁边,甜甜地笑着与出口的管理员对话。 “打开监听。”他低声而明确地命令道。 研究员点点头,打开监听。 “我们知道了,谢谢!” 胡安只听到了尾音,洛盈清雅而甜的声音回荡在控制室的空中,然后他看到他们重新钻回船里,矿船像一只上了年纪笨拙的恐龙开始缓缓起步爬行,穿过正在升起的隔离门。 胡安立刻呼叫了汉斯。他报告了 所见,声音干脆而严肃。 “您说您不知道这件事?” “不,我不知道。”汉斯说。 “那需不需要我调查,或者派人去追?” 汉斯考虑了一下,和缓地说:“先不要。我查一下,你等我的消息吧。” 汉斯的头像消失在屏幕,让胡安诧异的是汉斯并没有显出太多惊讶或紧张。胡安坐在控制台前,手支着下巴,皱着眉头,心里觉得无名气恼。他不知道这些小孩们有什么理由出城,他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安全规定的实施不力。如果这是一起私自驾船的逃离,那么就说明城市的防护仍然非常松动,简直太松动了,漏洞多得如此简单就能攻破。这是什么样的纪律和安全?他捶了一下桌子,越想越觉得气恼。 暂时等等。他看看桌上的命令按钮,不知道汉斯为什么还能如此不以为然。 ※※※ 对火星的大部分成年人来说,这一天只是一年三百多个日子里平静无奇的一个。尽管少年们沉浸在一触即发的兴奋中,但忙碌的大人却并不过多地被这种空气感染。 环绕城市整齐排列的射电天线阵列不知疲倦地工作着,数据像蚕吐丝般连绵不绝地输入存储中心,再流过计算中心,织成密密麻麻的图片,一张一张铺在研究员的档案夹中。研究员奋笔疾书,与数据赛跑。他们在心中催促自己快、快,重大发现就在这些数据里,要快些挖掘出来。新仪器新设备新方法让他们回到了旧时代,回到了资料浩如烟海却纷繁复杂的前科学时期,他们在心里盼望自己生出一双慧眼,于是把头埋得更低。 建筑在城市四周的分子流水线兢兢业业地运转着,电子一个接一个,穿过精心为它们打造的微观隧道。分子和分子跳集体华尔兹,舞伴来回交换。工程师手托下巴,坐在屏幕前,无心分享它们的欢乐。他们的档案夹里存着不计其数的控制论、工程管理、分子理论著作,想要把任何一门掌握精通,都要不吃不喝研究几年。他们在心里叹息自己生不逢时,难以再做出重大改进,于是不断奋发进取又退缩,没事的时间研究美食解闷。 城市决策者们也在辛勤忙碌着。九大系统的领导人频繁碰头,商讨着火星战后历史上最大的政策走向。他们面容严肃,带着充分的信心和责任感,举着历史和精心模拟计算的未来数据图,激烈辩论。新的工程项目启始在即,关键技术处于突破前沿,最高决策开始缓慢浮出水面。 农场里,母牛忙 着闷头吃草,偶尔抬起头来,深沉地望着玻璃穹顶外的太阳,忧郁地摇摇头;鲤鱼开始习惯大片新品种的水草,看着池塘边人来人往,不再激动,见怪不怪。适应是生活的诀窍,这道理它们都懂。 这是个平静无奇的日子,工程师们都在忙,孩子都去看比赛,老师都去看着孩子们。这是个逃跑的好日子。 沃伦·桑吉斯是土地系统一名普通研究员。他天赋不高,野心不大,工作只求混过,对于全局没有好奇。这一天对他来说注定是个不平凡的日子。这是他轮值看守矿船出入口的日子,他第一次成功约到了心仪已久的姑娘玛莎,也将是他第一次因为过失受到惩罚。在他按动按钮打开三层密闭的城门时,他并没有料到这个小小的动作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只想着屋里的姑娘,忘了屋外的一切。 ※※※ 矿船在黄沙上空缓慢地漂移,船里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 这是一艘几近退伍的早期矿船,土黄色船身如同移动的沙丘。在战后建设的黄金年代,它和战友曾经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全城一少半重金属出自它们的铁钳。那个时候矿船外出一次常常要工作几天,因此舱壁厚重得像小城堡,舱内厨房厕所一应俱全,设施虽然简陋,却细致周到。 现在的船舱变成了宴会厅。舱内结构被拆分得七零八落,空间开阔,前后一览无余。固定仪器用的铁架子卸了下来,横置在地上,船员卧室推掉了,房间隔板铺在铁架上方,搭成两张大桌子。绸缎桌布有长流苏,原本是地球博览会上展台的幕布,展会结束后一直堆在展览中心,无人看管。桌上色彩纷杂,每只盘子都来自不同人家,形状花样各异。没有带盘子的人就拿来了菜刀、酒杯、调料罐,大杂烩堆在一起,鲜艳拥挤,如同流动卖艺的大马戏团。龙格盗用了一张外出实习许可证,只想偷偷借用,再偷偷还回。 船舱里喧哗一片。起哄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酒瓶子相互撞击,叮当清脆,噼噼啪啪的气泡在玻璃杯里雀跃。液体偶尔洒到桌布上,晕开成一朵花。 当艾娜端着最后一个菜上桌,宣布午宴开始时,吉奥酒早已喝光了五六瓶。男孩子们欢呼着起身,收拾牌局,收拾酒瓶,迅速把餐桌规整得煞有介事。 “乌拉!” 一圈玻璃杯举过头顶,像海潮般一涨一落。 (1) 风 狼吞虎咽的午餐开始,只要有争抢,食物永远不够。艾娜的厨艺比从前又大有精进,按她自己的话说,回到火星,除了做做饭也没什么好玩的了。麦粉黄金糕,牛肉蛋白面,烤胡萝卜奶酪饼,什锦蔬菜配鱼肉蛋白丝,海藻沙拉,坚果青笋,阿斯拉苹果塔,还有玉米鸡肉蛋白茸汤。香气四溢,笑声混合着呛了酒的咳嗽声弥漫在宴席上方。 这次出来的一共是十二个孩子,四个女孩、八个男孩。围着桌子一大圈,坐得歪歪斜斜。男孩们翘着脚围坐在桌前,女孩们一边聊天一边削水果吃。小舷窗外,可以看见一成不变的黄土砂石。大船走得挺平稳,如果不仔细辨别,甚至感觉不到它在移动。 “你们的报告是不是都拖着呢?”阿妮塔问。 米拉反问她:“怎么?你交啦?” 阿妮塔笑道:“早着呢。所以我才问你们。你们要是都还没交,我就踏实了。” “谁有空写这些啊?排戏都累死了。”索林说。 “着什么急?”米拉说,“还不知道还用不用写了呢。” 阿妮塔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米拉笑起来:“咱们这么私自出逃,要是被抓住了,估计得先写三万字的认错报告,再罚两个月劳动,之后的事情谁还说得准。没准就能拖过去了。” 洛盈看着纤妮娅拿盘子把梨摆好,端到大桌子上,男孩们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赞叹。她眯起眼睛,规律的机器嗡鸣将她包围起来。这才是自己人,她想,虽然她那么喜欢吉儿她们,但却和她们那样的不同,和她们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和周围并不相容,但和这船上的人在一起这种感觉就会消失。这是为什么,她问自己,该怎么来形容这一切呢。 他们一路向南,午后的太阳开始偏西,饱餐之后空气更显慵懒。船舱壁上挂着早年使用过的机械手臂,棱角分明的手指攥成拳头,摆出古董特有的庄严面貌。竖直的循环水管有些漆皮已经剥落了,能听见汩汩的水声有规律地流动着。下午的船舱很暖和,屋顶上破旧的换风机像一张咧开大笑的嘴。 安卡和龙格在船头驾驶,一个伸臂指点,纵横开合,一个拨转旋钮,迅捷如弹钢琴。安卡掌握航向,一直留在船头,龙格只是控制仪器,每隔一小会儿才跑到控制台前,察看一下老式仪表盘上跳来跳去的指针。 “你们说,这演出能有什么结果吗?”龙格从控制台回到桌边,开始切入正题。 “难说。”索林说,“据我的判断,大人们很可能沉默以对。” “我觉得也是。”龙格说,“肯定不会公开说什么,可是私下里估计会找我们。” “那我们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实话实说呗。都是实际经历,有什么不好说的。” “不是这个意思,”索林说,“我是想问,如果大人们问咱们是不是有什么打算,咱们怎么说?” “也实话实说呗。就说咱们不打算与他们合作了。” 索林没有回答,沉默地看了看其他人。 船舱里的气氛慢慢变得凝重起来。洛盈不明白龙格的意思。龙格一向是洞察而尖锐的性格,说话喜欢夸张,她拿不准他所说的不合作是指何种程度的不合作。龙格靠窗坐着,手指在桌上交替敲着,神情坚决而充满不屑一顾的傲气。大家都沉默着,互相看着,只有纤妮娅站起身,站到窗边龙格的身旁。 “这个问题也是我想问的。”纤妮娅半天没有开口了,这时候看着大家缓缓开口道,“我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你是说……”洛盈轻轻地问,“什么打算?” “革命。”纤妮娅说得很明确,“一场真正的革命。” “不是说演戏就是革命了吗?” “那其实不是我说的。” “是我说的。”索林向洛盈解释,又转头问纤妮娅,“可你当时不是赞同了吗?” “是,但我一直说这只是一个阶段。” “那我们还想要怎么样呢?”洛盈问。 “打破一些东西,”纤妮娅说,“那些已经越来越僵化的东西。” “没错,”龙格说,“我已经受不了了。周围那些人,一个比一个厚脸皮。什么手段都用,讨好上级,投机取巧,专对着系统长老口味搞研究。功利,彻头彻尾堕落的功利。” “可是,”索林说,“地球上不是也这样吗?” “没错,但地球人好歹表里如一。既然骨子里功利,就说自己功利。不像咱们这儿,说得比谁都好听,‘人人追求创造和智慧’,可是骨子里还是全是功利。虚伪至极!” “不都是这样吧。”洛盈说,“还是有不少人是真的活在探索的云端里。” “我可是一个都没见到。”龙格说,“我现在根本就不信还有不功利的人。” “我觉得你是被地球上的理论影响了。”索林说。 “你能找着一个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权力做事的人吗?” “总还是有的。” “那都只是表象。” “那你怎么看那些每天沉浸实验室的人呢?”索林问。 “求好名声,背后都有目的。” 洛盈轻声插嘴道:“我们为什么要争这个呢?争这个有意义吗?” “有意义,当然有意义。”龙格说,“我们要做的就是承认功利,扯下周围这层遮盖布,把什么嘴上华丽的意义都揭穿。” “你是说回到地球那样只剩下金钱交易的方式吗?” 纤妮娅替他答道:“起码是把这种功利公开化,省得装模作样,谁都难受。” 索林看着纤妮娅的眼睛问:“你赞成龙格?” “是,我赞成。” “那你认为我们该做什么呢?” “首先是让人流动起来。让身份流动起来。房子也该允许流动。像风一样。现在这个样子把人永远束缚在一个地方,表面上没有竞争了,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背后斗争。” “可是你知道,火星的自然资源不够让人随便争夺啊。” “总是这一句话,说了多少年了。” “纤妮娅,”索林似乎有三分忧心地看着纤妮娅,“你太偏激了。” 纤妮娅紧闭着嘴也看着他,不低头也不回应,长发搭在一侧,露出细长的脖子。 片刻没有人说话。好一会儿,米拉慢吞吞地插嘴道:“我觉得吧,总是什么人都有,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是麻木了。”龙格说。 米拉微微皱着眉,很认真地歪头想了想,却没有说出什么。洛盈觉得心里有很多话,只是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龙格和纤妮娅在窗边,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姿态比谁都肯定,动作虽并不僵硬,身上却闪动着一丝金属的味道,空气都变硬了。 “嘿,龙格!” 就在这时,安卡忽然从前方传来一声呼唤,打断了正在磨出火花的对话。 他将身体转向船舱,向所有人招手道:“你们也都来看一下,我们可能到了。” 大家呼啦一声站起身来,凑到船舱前部,看着窗外的视野和屏幕上的导航图。 从前窗 望出去,他们发现,矿船正在通过一道相对比较狭窄的山谷,绕行一道山崖。大船在山脚蹒跚,火红的峭壁陡而高,仰头望不到顶。阳光照亮了整个山崖,凹凸不平的石块下,阴影如同弯月洒满整幅壁画。他们将头贴在窗边,看着两侧耸入云霄的大峭壁,有一种缓缓驶入另一个世界的潜伏的激动。等高线画成的导航图上,矿船是一个小红点,在两组密集的曲线之间的夹缝一分一分移动。 “你看是不是这里?”安卡指着屏幕问龙格。 龙格点点头。 安卡转过头看着洛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寻找的地方,就我们能找到的资料,大概只能定位到这里了。” 他正说着,矿船已经通过了隘口,阳光像一道快速拉开的大幕,洒满了船舱,照在每个人头顶。他们连忙将目光投向窗外,那一刻,所有人的眼睛都定住了。 眼前是一块漏斗状的开阔地,藏在群山之中,四面八方都是环绕的高地。巨大的斜坡千沟万壑,宛如冰川河流的冲刷。尽管一滴水也没有,但千年风沙侵蚀,表层土壳飞逝,坚硬的玄武岩剥露出嶙峋的造型。山岩无遮无拦,直直地冲入天空,大约有几百上千米。他们的飞船在山谷的入口,悬在谷底,如同一只微末的小虫,贴着山岩滑行,抬头仰望,棕灰色的圆形陨石坑如同放大了数十倍的古罗马斗兽场,向天地敞开,威严磅礴。 火星的北半球是平原,南半球是群山峻岭,南半球的平均海拔比北半球高出四千米,六千米高的峭壁横亘在赤道附近,像刀疤切割星球温柔的脸,在陆地中央凌厉地突兀着。少年们看得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进入过南半球的山岭,尽管从小在火星生活,但是他们只见过地球的山谷。地球上的任何地质结构与火星相比,都像公园的小山小湖般精致可爱。珠穆朗玛峰只有奥林匹斯山的三分之一高,科罗拉多大峡谷也只有水手谷的九分之一长。火星没有那些秀美的山,处处是尖锐粗砺且大刀阔斧,火山口和巨大的陨石坑连成一片,如同沧桑的旅人,沉静赤裸,苦难写于面庞。 谷地里完全没有人的痕迹。尽管查到的历史告诉他们,这里曾经是探矿的热门地点,但仅仅看着空旷的山谷和静默的熔岩,却看不出一丝曾经繁忙的印记。这里的出入隘口曾是千百艘舱船出入的驿路,山岩上曾经居住数万人,营地密布,生产曾在此大规模运作,然而现在什么都看不出。他们都努力寻找房屋飞船和被人弃置的遗址,然而除了隐约可见散落山崖的金属碎片,没有任何完整的遗留 。风沙摧毁了一切,地表只剩砂石覆盖流淌。天地轻易将烙印抹平。仅仅四十年过去,大地已然恢复亘古的肃穆。 然而,他们还是呆呆地怔住了,震撼了,确信他们寻找的就是这里。 他们看到了山洞。沿山向上延伸至很高的山洞。它们和一般风蚀的洞没有太大差别,但洞口能看出明显的塑造和雕凿。洞口的形状不是自然的千奇百怪,尽管已被尘土覆盖了大半,但仍然可以看出人工的痕迹,曾经的造型。他们呆呆地望着,沙土之下隐藏历史。他们好像都看到了人来人往的画面,仿佛有神奇的手在空中扫净荒寂的洞口堆积的碎石,拂去门窗的尘沙,让死寂的场景又开始缓缓复苏。他们看到有人在那些山洞里进进出出,有飞船在头顶来来去去,有一整座山的城市在大地与天空间忙碌,静静铺陈。 ※※※ 飞翔的时刻终于到了。 矿船在和暖的南坡山脚下停下来,阳光正是灿烂。 三个男孩打开舱门,第一批走出船舱。氧气瓶、头盔、通讯耳机、应急工具包,一样一样带在身上,传感电极背上固定好,踏出舱门,测定风向,迎着光将翅膀展开。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很快将足底小发动机的高压气体排出,螺旋桨转起来,迎着风向上升腾。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们,看他们安安静静地升入半空,大家不约而同兴奋地欢呼起来。 洛盈静静躲在大家背后看着,觉得有些不寻常。她盼这一天盼了很久,但当这天终于来临,却好像和平日里的每一个时刻没有什么不同。阳光照在身上,像空灵回旋的歌声。飞行化为梦幻般的真实,平静地降临,仿佛寻常而悠远的微笑。她觉得空气安宁得奇异,透过氧气面罩,半空中的男孩像故事里的精灵。 男孩们顺着山坡的走向慢慢上浮。索林的弹性最好,脚踝左右扭转,借风一纵一纵;雷恩的动作舒展,每个转换都无棱角;安卡总是先完全顺风向上,翅膀靠近岩壁才锐利地转弯,每每有惊无险。他们的身影在巨大双翼的映衬下显得细长,随着风悠悠地飘荡。 他们飞了。他们在自己的翅膀带动下飞了,飞在红色天空耀眼的阳光下。他们飞起来了。那一瞬间,洛盈开始激动。 这是他们最终的实验。没有机舱,没有座位,没有发动机,保持着人类对飞翔的最初幻想,只要两对翅膀,一对足底的螺旋。他们的翅膀有发电的巨大潜能,发出的电能让翅膀高频震动,如同一只巨大的蜻蜓。翅 膀靠轻质合金软杆连在身上,没有破空的速度,只是随风飘扬。 他们抖动翅膀,让它们转得迎着风向。火星有奇特的地理。阳光的照耀下,大地表面可达到摄氏十几度,但夜间温度骤降,又能下降到零下一百度。冷热分布鲜明,空气流动便迅速。太阳直射的山岩会在日间快速升温,暖空气随坡爬升,可以形成有力的上升流。午后的山风厚度最高,明亮的光芒中,稀薄的分子轻佻地蒸腾。在这样的地形下,稀薄的空气也成为可借力的风。 风随高度速度增加,飘到半山腰,男孩们的上升速度明显加快了。为了安全,他们减弱了螺旋桨和双翼振动,让身体匀速坠下来,落到地面,踉跄了几步,稳稳地站住了。 众人呼啦啦一下拥了上去。无声的欢呼荡漾在空气里。几个人还未来得及收拢翅膀,其他男孩就大跨步跑到他们身旁,搭上他们仍然支开的双臂,敲打他们的头盔。洛盈能看到面罩下绽放的笑容,如同天空。 “乌拉!” 这已经是他们今天的第二次欢呼。声音无法向外飘扬,却在耳机里响成一片。 男孩们迅速换装,相互帮着系好装备,第二批飞行者又上天了。他们总共做了六个人的翅膀,轮流飞,轮流做保护。 “嘿,女孩们,有人想现在试试吗?” 耳机里传来索林的声音。洛盈还在犹豫着,纤妮娅站起身来,活动手脚。她双手相握,伸长到头顶,踮起脚尖左右踢动,然后又撑住后腰,转动胯部,前后俯仰。她向洛盈笑笑,跳动着向男孩们跑过去,头盔露出她上翘的眼角,也宛如一双展开的翅膀。 洛盈望着她的背影,谷底风起,一阵细砂在面罩前翻滚飞过。第二批尝试者比第一批更快找到经验。玛厄斯的记忆仿佛又回到每个人身体里,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失重球舱,玩得习惯了的姿态记起了,凭空借力旋转身体,靠扭动获得弹性,靠压缩后伸展以达到平衡的姿态。男孩们甚至开始回忆当时的队形,二人躲闪,二人防御。纤妮娅在他们中间穿梭,像灵动的钢片琴穿梭在管弦队列里。他们像是又回到了那时的夜空。如果不是那时的夜夜笙歌,现在也不可能这么快掌握控制的要领。自由的血液和空气在阔别几个月之后再一次将他们包围。 起伏的山峦脊上,阳光和阴影凌厉地分隔,一半黄一半黑,如同半面浓郁的妆。 洛盈正呆呆地出神,安卡忽然出现在她身边,伸出手微笑着问她:“想不想一起飞?” 洛盈抬起头,安卡像邀舞一样,左脚踏在身后,一手平举,一手打开在身侧。 她笑了,轻轻地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裙子。” 吉儿做的裙子自从演出之后就没有穿过,洛盈在船舱里静静地举着,好几次想放下,但最终还是决定穿上。她小心地系好带子,再把四肢的金属丝重新扣好。 当洛盈再次走到阳光里,舞者的状态回到身上。她将手交给安卡,他托了她一下,将她向空中送去。 起飞的瞬间,洛盈摇摆了几下。山谷里的风轻快,压力传感器的触感因此轻柔而充满变化。翅膀比她上次试验的时候大了许多,起初控制得有点儿僵硬,但渐渐顺了风,便轻松起来。把全身交托给身后的气流,让风领舞,忘掉方向,就解放了身体。 安卡在洛盈斜后方,用二人间隔的空气作引带,洛盈调整翅膀方向和螺旋桨的角度,跟着他的肩膀穿越每一处过渡。每一个动作都比在地面上缓慢许多,就像精心排演的慢镜头,整齐划一,姿态精致。她心里忽然很安定,安卡与风在身后,她不再觉得忐忑不安。她开心起来,想起从前训练结束后关掉灯,甩着手脚像木偶一样随意跳动,窗口透进对面高楼闪动的巨幅广告,楼宇间灯火流动,正如此时悬在天中。 在空中跳舞,这正是她的想象。是她向安卡他们建议,翅膀的控制也许不需要程序,不需要计算,只需要身体的本能。像行走和舞动一样借用身体千年的本能,用肌肉控制,像一只真正的蜻蜓。 瑞尼的小鞋子帮了她,它的神经传感被他们用来让翅膀与身体连接,放大每一动作。 洛盈轻轻地飞着,眯起眼睛,眼前渐渐充满幻象。她觉得自己伫立在无边的荒原上,风左一阵右一阵,沙中卷着笑语莺歌。她一会儿看到地球上舞团女孩的笑颜,头戴璀璨的宝石,在云端巧笑嫣然。一会儿又听到老房子女孩的呐喊,穿着草编的衣服,手捧古老的盾牌。一会儿又看到吉儿和普兰达她们,坐在果壳般的风筝上,在空气里画房子,惊叫着脸红。洛盈想抓住画面,但风却吹得太快,转眼消失在天际。她觉得每一阵风里都是一个人群,可是她自己却不属于任何一群。她能感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她向四面八方吹走,可她却一个人站在原地,无法被风带走。她不属于任何一阵,也不知该怎样吹过他人。她已经不是一个能被风带走的人,风吹得越多,她越不愿意只追随其中一阵。她愿意飞,但只想独自去飞。 她 感受着慢慢偏斜的下午的阳光,用两对翅膀的角度承接空气。她能感觉安卡在身后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忽然很想就这样一直飞下去,永不落地。 “好像有人来了!” 突然,一声叫喊划过耳机,如闹铃般突兀。 “就地降落!能回到船里就回到船里,回不到船里先在山岩上躲一下,待一会儿我们来接你们。” 是龙格的声音。洛盈来不及多做反应,就跟着安卡降到山壁上一处平台,收起翅膀。 他们不知不觉中飞得高了,比其他组合都高很大一块,一时来不及降到地上,只好在山岩上临时落脚。这是一个废弃洞口前的小平台,还能看到一侧早已断裂塌陷的楼梯遗迹。他们坐在地上,向下望去。米拉和索林降落到比他们低得多的一个洞口,其他人都已顺利撤回矿船,矿船开始启动,向更贴近山壁的一个角落悄悄驶去。 很快,他们看到一艘形体庞大的地效飞行船缓缓从进入的隘口露出头来,银白色,带红棕色条纹,火焰徽章闪闪发光。它速度很慢,像是在搜寻。 “这是……我们中心的船。”安卡低声说。 “你们中心的?那怎么会在这儿?” 安卡摇摇头,表情困惑而严肃。洛盈不由得开始佩服龙格的敏锐。 沙 大船在山谷里缓缓逡巡,贴着山岩的下边缘绕大圈子,离他们越来越近。 安卡和洛盈靠平台上碎石堆的掩护遮挡着自己,尽量让山下看不到自己。大船并没有伸出看得见的探测眼,不知道内部有没有探照搜索。从他们的角度已经看不见龙格的矿船了,或许是也已经找到合适的掩体,隐在了看不见的角落。他们不知道这船是为什么来,目的地又是哪里,只是凭直觉认定谨慎些不被发现最好。 “是不是来找我们的?”洛盈问安卡。 “不知道。”安卡说,“应该不是。我们出来得这么顺利,应该还没有引起搜寻。” “嗯,”洛盈点点头,“我也觉得以我们的身份还不至于引起这种兴师动众。” 安卡沉吟了一下说:“那倒说不定。” “如果我们被发现了,跟他们回去,是不是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不好。” “今天已经很好了,飞也飞了,遗迹也看到了。大不了就回去。” “还不知道这船的目的。一 多半不是为了咱们。能不被发现,自己回城是最好的。” “嗯,先等等看吧。”洛盈向下小心地张望。 太阳已经西沉,山壁上的光影变得分明而凌厉。大船由北向南在山谷里转了多半圈,经过他们脚下,没有停留,继续向西行驶,在中部靠西的位置停下,船头伸出一只天线,三百六十度旋转了一周,又收回船舱。船停留在空场,有片刻无声无息。洛盈靠着安卡,那短暂的片刻显得分外漫长。傍晚的风开始凌乱,地面的细碎砂石卷在风里,敲打船身,成为那片刻天地间唯一的动态。 过了不知多久,大船开始重新启动,缓缓离开了。洛盈轻轻松了口气。夕阳打在大船的尾部,在船前的灰黄的沙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柄贴地搜寻的黑色的利剑。 ※※※ 起风了。不是午后温存上升的风,而是冷却的空气混乱而强大的湍流。 风在山谷卷起了漫天黄沙。这一阵风并不算太猛烈,只是从平地上旋转着扬起波澜。石头开始沿着山坡滚动,碎砂石擦过身体两侧,如同战火中奔逃的人群,红尘扑打着面罩。安卡护着洛盈向山洞内部移动了一些,两人躲在石堆避风的一侧。有时有一阵猛烈落石,安卡便举起手臂护住洛盈的头顶。 洛盈靠在安卡肩膀之下,忽然觉得,曾祖母一直到死前,心里一定都并不恐惧。 ※※※ “洛盈,安卡,米拉,索林,你们都还好吗?” 漫长得像过了一辈子般的半个小时之后,洛盈终于又听到龙格的声音。 “我们还好。”安卡迅速弹起身,“你们在哪儿?” “我们刚才钻到另外一边的通道里去了,那边有一大片天地。详细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我们来接你们。你们能飞下来吗?” 他们向下探身,看到龙格的矿船又摇摇摆摆地出现在视野里。暮色已然降临,矿船模糊如暗黑的巨影。安卡和龙格交涉了几句,做好开舱迎接的准备。 准备停当,洛盈深吸一口气,跟着安卡向矿船跃出,然而一瞬间就觉得狂暴的沙冲到身体上,尚未来得及分辨,身体已经倾斜。她一阵眼花,甚至来不及害怕。 接下来的一分钟混乱而眨眼即逝。猛然缠绕双脚的气流,赤红色的沙子,风中的撞击力,巨大的气流,无法控制的翅膀,倾斜的抛掷,颠倒旋转的天地,迎面而来的赤色山崖,揽住她腰部又松开的手,瞬间托举的力量 一圈玻璃杯举过头顶,像海潮般一涨一落。 (2) 聚集到屏幕前。 大厅里出奇地寂静。一种不安的沉默笼罩在空中,没有人想打破。人们渐渐张大了嘴。 这种寂静一直延续到孩子们雀跃的闯入。他们的笑声一路由外到内,在大厅里回响,分外清晰尖锐。 “……你刚才是怎么开的?喝醉了吧?” “你有没有大脑?风横着吹,我要不是那样开你们不就掉下来了吗!” 他们进来的时候大步流星,眉眼兴奋得像要飞到天上,一边走一边摘下头盔面罩,使劲甩动头发,如同一阵风带来一阵晴朗。然而他们很快看到了厅内的父母,声音立刻降低了,脚步迅速变得碎小而谨慎,搭持的臂膀松开来,身形也不由自主地立正了。 厅内的肃穆如同一道不动声色的墙,温柔地卸去所有风的武装。他们停下来,站在大厅中央,面面相觑,谁也不再说话。大人们围站在两边,有的母亲急着上前,却被更沉得住气的父亲拉住手臂。厅内凝固着透明的僵持。 这时,汉斯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用钝刀般的声音划开空气里的不安。他目光沉静,直挺的鼻子也如一把刀,压住发丝和皱纹带出的疲倦。 “首先,我们很高兴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平安回来,”他郑重其事地对孩子们说,“你们的才华和勇气已经在这次出行中得到了充分的验证。但是,我也想请你们注意你们的行为对其他人的影响,这次完全没有通报过的不够负责任的旅行让你们的父母和老师非常担心。” 汉斯特意停下来一小会儿,看着他们,又看看他们的父母。厅里鸦雀无声,他注意到很多人的手指都轻轻捏紧。 “从一个聪明的少年成长为成熟的成年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学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汉斯继续说,“这一次的行为触犯城市安全法令,不正规私自出城,盗用许可证,造成当事人人身和国度安全的巨大威胁,如果造成不良后果,则不堪设想。这样的任性妄为即使是少年学生也应给予处罚,作为对未来理性公民的必要教育,一定程度的处罚是理所应当。 “但是鉴于参与此事的所有少年都来自于地球留学考察团,而留学过程中的一些事件尚未得到妥善说明,导致少年心理有了较大不平衡,因此我宣布:对少年人只处以隔离一个月接受指导教育,免去其他应有责难的处理。 “同时,我希望借助这个机会,刚好对一些历史事件做出说明。在两年前的地球火星交易中,水星团的学 生的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当做了谈判的人质。这是我们的过错,在此我向所有成员致以最谦卑的道歉。” 汉斯说完,在台上向所有孩子鞠了一躬。所有台下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大人和孩子。在之前,水星团设想过这件事的各种可能结果和对抗,但没有想到这一幕。 “可是我希望你们相信,留学本身不是一笔政治押金。我希望你们能相信。” 汉斯看到孩子们开始窃窃私语,正如他所预料的,质疑蔓延开来。他当做没有看到,继续平静地说:“在这次事件中,相关的成年督导必须负起相应责任,接受处罚。首先惩罚的是阿鲁区出境口值班员沃伦·桑吉斯,他由于工作懈怠,未能履行自己的职责,造成不应出境的人员出境,因此从即日起,责其转至矿船贮藏中心,进行全职维护修理工作,期限待定。 “第二位需要接受处罚的是萨利罗区第一医院的瑞尼医生。他协助少年掌握了历史、仿生学、生物传感的关键信息,并且知道少年们的计划,却未能起到良好的指导、监督、劝阻作用,属于严重失职。本应从重处罚,但鉴于最后并未出现重大事故,所以减轻处理。我宣布处理决定:责令瑞尼医生离开现在的实验室,调到档案馆,辅助管理员看管历史档案,未经批准不得再担任科研和教学职务。即日起开始实施。” 汉斯说完,环视人群,目光在洛盈惊愕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从大厅侧门迈步离开,没有再回来,将少年爆发的骚动和家长的关心责骂全部隔绝在身后。 作为结束的开始 洛盈最后一次来到医院的天顶,是瑞尼正式离开的那天早上。瑞尼的大部分个人物品都已经搬走了,只是最后到医院,收拾一下零碎的小物件。 洛盈一直跟在他身后,走过来又走过去,像前两天一样,总想说点什么,却总说不出什么。瑞尼把一些他不用了的小标本给了她,她拿在手里,呆呆地站着。 “瑞尼医生,”她高声开口,但当他转过身来,她的声音又一点一点细弱下去,“没……没什么……” 最后,还是瑞尼主动打破僵局。他微微笑着对洛盈说:“关于调动的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洛盈不住地鞠躬,长发在白净的脖子两侧一上一下地甩动。 “其实真的没事。”瑞尼稍稍提高了声音,盖过洛盈的道歉,“这次你爷爷又是让我自己挑的地方。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爷爷说我们离开当天他给您打电话了是吗?” “是。” “爷爷问您什么了?” “他问我知不知道这件事。” “那您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 “可是我没有告诉过您啊,”洛盈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替我们顶罪呢?” 瑞尼平静地笑笑:“可是我知道。” 洛盈忽然怔住。她呆呆地看着瑞尼,瑞尼仍然面色淡静平和。 这一天,瑞尼带着洛盈最后一次走上天台。天色还早,天台空无一人。朝阳洒满光洁的地面。流水潺潺,不为人事所动。 洛盈站在墙边,望着远方的峭壁。那一抹狭长的火红在这一刻显得非常不同。洛盈知道,在峭壁后的某个地方,一个叫做林达·塞伊斯的普普通通的陨石坑正在安静沉睡着。它隐藏在群山之中,已经平凡地睡了千万年。风来风去,它在风里获得形状。它目睹过风夷平土壤,水散逸到太空,火山熔岩凝固成冰冻的石块。它原本和其他数千个陨石坑一样,沉默而黯淡,但在这一刻却变成洛盈心里的一只眼睛,镶嵌在千山万岭中,目光明亮,遥望星空。因为它的存在,群山被点亮了。 “瑞尼医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洛盈仰起头,看着瑞尼宽阔的额头,轻轻地问,“为什么有的人离得很近,却并不亲切,有的人并不常在一起,却仿佛很近?” 瑞尼推了推眼镜,微笑着看了看她,又指着远方的天空说:“你在那边见过云吗?” 洛盈点点头:“第二天清晨见到了一丝。” 瑞尼说:“是的,火星上只有一丝。不过那一丝就是解释。” “什么意思?” “云其实是流体,小水滴在空气中隔绝得非常遥远,各自自由行走,但是由于它们之间有着相同的尺度,因而能散射同样的光。因而它们之间有光,看上去就像一个整体。” 原来如此。洛盈想。是的,相同尺度,之间有光。原来如此。 她已经发现他们真正的共同在哪里。回家的三天,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们觉得自然的事情其他很多人并不认同。她回想起黑暗的舞台,大船上的争论,寒夜里的山洞,橘色暖棚,飘荡在空中的明亮笑声,她似乎能看到那样一种寻找和不妥协在每个人头顶升腾。洛盈明白,这是成长的烙印。在那些复杂得超过想象的 世界里游走,这是他们唯一坚实的支撑。那一段混乱的共同度过的时光,就是他们的相互认同的全部来源,是坚固的背景,是事实,不需要任何其他假设。 洛盈默默地放下心来。她找到了她想找的方式,不必固定不变,不必舍弃自由,但也不用担心远离,不会没有温暖。他们已经有了相同的尺度,有了光。 她曾经清楚地看见自己,因而可以告别自己。现在她又清楚地看见了伙伴,也因此可以安心地告别伙伴。她不再害怕远行的孤独,因为他们是云,有光就是一体。他们是一棵树上生成的种子,被风吹向四面八方,却流淌着同样的脉络。 晨光明媚,万籁俱寂,整个城市在苏醒。洛盈和瑞尼站在阔大的玻璃前,迎着朝阳,站成两个黑色的暗影。 洛盈看着瑞尼的侧脸,猜想他对她的想法究竟了解多少。有的时候,她觉得他只是陈述最简单的事实,但也有的时候,她觉得他一直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 瑞尼今天穿了便装,一件有浅绿色条纹的白衬衫,一件灰色棉布夹克,双手插在口袋中,安稳地站着。他默默地看着远方,线条严谨的嘴不露太多表情。和第一次到这里来时一样,瑞尼给洛盈的感觉仍然是像一棵树,动作很少,却始终保护在头顶,就连他的声音也像是一棵树,笔直而温和。 清早的宁静曾一度被打破。一个精神病人冲进来,猛力敲打墙壁,一群医生和看护随后赶到,拥进天台,熙熙攘攘地将那个人推搡出去。有人呵斥,有人柔声安抚。整个过程迅速而喧闹,如同一阵大风,吹来冲突又吹走故事,空寂留下来,愈加空寂。 离开之前,洛盈期待地抬头问瑞尼:“瑞尼医生,以后我还能去找你吗?” “以后我就不是医生了,”瑞尼和气地笑笑,“处罚规定上说,我不能再教学。不过似乎没有禁止访问,你想来就随便来吧。” 洛盈笑了。 她茫然地看着窗外,清楚她的一部分生活结束了,另一部分生活刚刚开始。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她看着窗外,辽阔的土地一片寂然。 风之翼 引子 流亡总是在回家的一刻成为真相。 在洛盈离家的一千八百个日夜中,她从来没有发觉自己已被家园流放。家园在她心中是一种想象,她只想到它的温暖,它的记忆,它的宽大的胸怀,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它的形状。想象按照她的心情取舍,就像气体围绕 在她身旁,气体和人没有冲突,她和家园也没有裂隙,她和它之间的距离,仿佛只是物理距离。 在她离家之前,家园没有自己的形状,它是比她大得多的存在,她在其中,天上地下都是它,她看不到它的边际,也看不到它的界限。在她远离家的时候,家园也没有自己的形状,它在遥远的天尽头,与异乡的天空相比,它是太小的存在,只在天空闪耀一点,没有细节,也没有轮廓。这些时刻的家园都是面色温润的家园,无论太大还是太小,都没有棱角峥嵘的地方,没有与人皮肉相擦、擦出白色骨头的时刻。她总可以浸入家园,不管是全身浸入,还是全心浸入。 可是所有的错差都在离家久远后回家的那一刻暴露出来。那一刻,裂隙变成真实存在,看得见,摸得着,清楚得就像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距离。她就像一块拼图,从家园的版图上跌落,以为游走一圈还能拼回原处,但归家的时刻才发现版图上已无自己的空隙。她的形状和她曾经留下的空缺不相吻合,不能嵌入。她只在那一刻才真正失去了家园。 洛盈和伙伴们注定无法归家,他们乘坐的船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拉格朗日点上永恒振荡。永恒振荡,就是不能皈依。他们的命运,因此成为流浪苍穹。 路迪 咖啡时间到了,议事厅的门打开,路迪第一个走出来。他大踏步走到墙边,接了一杯冰水,大口灌了下去。 议事厅真是太小了,他想,又挤又憋闷,当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建的,自然采光和换气都一塌糊涂,座椅也僵得跟死人一样,坐上一早晨,不发疯才怪。这房子少说也用了三十五年了吧,这么老的房子还不重建,真是无法理解。说什么纪念意义,根本就是一成不变的官僚主义。想纪念还不容易,留着展览就行了,何苦一直要用呢。根本是个托词,他们就是拒绝改变。看看这周围,什么都是用了好多年的,老房子、老式饮水机、老掉牙的播放设备,到处都漂浮着老气味。 他觉得这一招倒是挺管用,这么多人挤在一个昏厅里,本来就脑袋发闷,再用这些气味来感染,不跟着老人们的思路才怪呢。这帮大叔大婶们,办事永远是一个样,犹犹豫豫,婆婆妈妈。都到这种节骨眼了,天时地利都有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这样子保守、拒绝改变,根本哪里也去不了。还想什么探索宇宙的深度,简直连门都没有。我刚才怎么没有更直率一点儿呢,态度还是太温和了,早就应该硬朗些。 一杯冰水下肚,一股清爽的沁凉沿着周身游 走,路迪站直了身子,长出了一口气,耳朵尖的热度退去了些。 议员们陆陆续续从厅里走出来,结伴来到长桌旁,取用餐点和咖啡,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谈话。对议员来说,咖啡时间往往比议事时间还重要,这是真正交流的时间,所有的组合、所有的相互支持都是在这样的时间开始萌芽的试探。理查森议员和查克拉议员经过路迪身旁,没有朝他看,低声交谈着朝休息厅的另一端走去。暗金色的地面纹理像一条地毯,静静铺陈到休息厅暗色大门之内,两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看不清举动。 看着他们的背影,路迪低头寻思,刚才在议事厅里,自己是不是显得太傲慢了呢。当时理查森议员对他说话,他却把头扭到一边,假装去听苏珊议员,是不是太明显了呢。不知道理查森议员有没有注意到,会不会很介意。其实他当时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并非真想挑衅,但现在回想起来,不敬的成分还是很明显。他不喜欢理查森议员的话,他是最顽固的河派,从情感到理智都不相信人能胜天。路迪的热情和激进曾受到他嗤之以鼻,这让路迪颇为耿耿于怀。 一会儿弥补一下吧,他想,毕竟是前辈,公开场合这样不敬并不恰当。他倒不是怕理查森议员记恨,而是不喜欢自己的不沉着。一个人的记恨永远只是一个人,但自己的不沉着却会得罪很多人。微笑作战是种境界,他跟自己重复这句话。 路迪又喝了一杯水,身体觉得舒畅了许多,躁动的情绪也平稳了许多。 这时候,弗朗兹议员走到他身旁,点头朝他微微笑笑。弗朗兹议员是个秃头胖子,四十几岁,天生一副老好人的面相,但路迪知道他很尖锐。他一直没有表明他的立场,在整个辩论中一直属于双方都要争取的中间派人士。路迪有一丝微微的紧张。 “刚才的讨论觉得怎么样?”弗朗兹笑着问他。 “这个嘛……”路迪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僵持,谨慎地回答,“我觉得取决于怎么说了。往好处说,就是双方都很明白对方的观点,基本不存在误解。但往坏处说呢,就是其实大家早就互相明白了,一直很明白。” 弗朗兹哈哈地干笑了两声,问他:“你来议事院多长时间了?” “两年半了。” 弗朗兹点点头说:“刚才我听你的新议案了,很有意思。” 路迪的心跳加快了,但语声尽量保持着平稳:“谢谢。承蒙指教。” “你现在有时间吗?我还有几个小问 题。”弗朗兹问。 “当然,没问题。”路迪说,“非常荣幸。” 弗朗兹迅速收敛了颜色,单刀直入地问:“你刚才说,按你的方案可以方便升降,是这样吧?” “是。山地居住的一个很大不便就是上下交通。” “你提出的方案是磁性隧道车?” “不是隧道车,只是磁性滑车。” “这和之前的方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用建隧道。这是最大的不一样。就像房屋可以试图各自独立一样,滑车也可以不依赖隧道,独立行驶。这在路线控制上方便很多,也省却很多建造成本。” “但是,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方案要求地面磁场,是不是?这难道不需要建造成本吗?” “是需要,但这点恰好可以满足。我考察过,火星的山岩磁场相当强,如果采掘后以电路加以规范化,可以提供很好的交通地面材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磁场尚不明确,可能和当初的形成机制有关,而我之所以赞成山谷方案,一个重要原因也就是可以利用当地原材料,大大节省开支。” “可是这和电梯相比又如何呢?谁都知道,直上直下是最省力的交通。” “但那先得打穿山体。要打直上直下几百米,而且不只打一条,要打很多条电梯井才行。” 路迪说着微微笑了笑,欠了欠身,带弗朗兹来到一个登陆终端前,进入自己的操作目录,调出几张线条画。画面是手绘的,从各个角度绘制出高大山岩,斜斜的山壁上,从上至下排列着一长串洞口,每个洞口都按照现在的房屋样式安装了墙面门窗,看上去就像是将城市直立起来嵌进山里。在洞口与洞口之间,房屋与房屋之间,一条条镶轨道的公路纵横阡陌,从山脚延伸至山脊,一辆辆假想的半球型车厢在小路上悬停或滑动,如同贴在山壁上的一粒粒扣子。 这是山派方案的改良和细化。山派方案简单而直接:在赤道附近选一个大的陨石坑,启用废弃多年的战前洞屋,坑底成湖,岩壁居住,水笼在山谷,爬坡而降雨,植被繁衍,生态圈形成。路迪的草案将整个场景绘制得更加丰富,画面十分动人,尤其是每座房子的四周都画上了高矮不均的树木,小车厢沿着磁场控制在树底随意穿梭,更给场景平添了几许动人的勃勃生气。 路迪说着,注意观察弗朗兹。弗朗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路迪觉得这就是好信号。弗朗兹是少数几个让路 迪佩服的人,他的时政文章发表得很多,虽然年轻,但说话已经相当有分量。在议事院,路迪只是普通的议事代表,说话机会很少,工作也一直琐碎,但他早就对上上下下的一百六十多位议员了解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如果赢得一个像弗朗兹这样的人物的支持,将会对整个方案的推动有多么大的帮助。 弗朗兹没有说话,低头将屏幕上的计划书向下翻了两页。 路迪看着他,各种情绪在心中旋转。他非常清楚,方案进行到这个阶段,相互比较的就不再是哲学思想和理念,而是一些实际问题,比如电力如何配给,供货如何运输,社区规划是否可行,以及必不可少的每一步的预算。技术层面的问题与资源效率比任何价值原则都更有说服力,当每一方都试图论述自己的方案是为了最多人的最大利益,只有计算能够说话。路迪非常明白,他需要抓住机会,如果他的技术能给某一方案提供帮助,就等于这种方案给他自己提供了帮助。 他静静地站着,注视着弗朗兹,心里暗自翻涌。他会赞成吗,会不会带着信任他的人站到自己这一边呢。 这是一个合纵连横的过程,谁取得同盟,谁就取得胜势。议事院中,强烈的保守派和强烈的激进派都属于少数,有相当大一批仍介于中间,前后犹豫。仅从目前的人数看,支持留城的保守派占据优势,但中间人士有不少似乎更倾向于激进的迁移。激进派赌的就是他们的态度。路迪在山派只是小兵,然而他从头到脚都是激进的。他看着弗朗兹,弗朗兹看着屏幕。弗朗兹看得越久,路迪就越对前景产生信心。 等待很忐忑,但不是无限漫长。 弗朗兹浏览了路迪的整个计划书之后,缓慢地抬起头,问:“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们的模拟实验?” “现在吗?”路迪有点儿讶异,但心中狂喜,“当然可以。随时都行。” ※※※ 傍晚,路迪回到家,径直来到爷爷的书房。 汉斯一个人站在窗前,低头察看一本厚重的资料。在他身后,密集的书架探出一列,硬皮镶金边的厚书整齐地码放着,像一面顶天立地的碑。路迪没敢发出太大声音,他知道爷爷读书的时候最不喜欢被人打扰。而且他从小就知道,那些书本身就意味着肃静,它们是这房子真正的守护人。它们是话语,是高渺的理想,是准则,是爷爷对人的判断。火星的纸最昂贵,只有极少的书能被印刷,也只有极少的人能保有这么多凝结的文字。路迪知道自己可以 骄傲,但必须尊重它们。 汉斯听到路迪进来,转过身,将手中的书放下。 路迪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轻声说:“爷爷,我回来了。” 汉斯点点头,问他:“下午的后半段,你提前离开了吧?” 路迪承认:“对,我带弗朗兹议员去看模拟实验了。” 汉斯没有责备的意思,但也没有赞许,平静地问:“他怎么说?” “他很感兴趣,”路迪说,“我的方案他认为可行。除了可以减少隧道建设的成本,还可以更完备地利用能源,磁化道路可以直接利用山壁上布置的太阳能电池板,将来还可以利用高山流水的势能。而且……” “我知道。你们的方案我了解。”汉斯轻轻地打断他,又加了一句,“你动作很快。” 路迪顿时止住了。他看着爷爷,想从汉斯的表情看出他是否富含深意。但是汉斯的脸色很平淡,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路迪沉默了片刻,屋子里好一会儿没有声音,显得有一丝尴尬。 前一天晚上,汉斯告诉路迪,这一次还是采用议事院投票。谷神的决策和地球交易都是由议事院投的票,这一次仍然延续这个传统。汉斯说这次只是投工程方案,从意义与可行性方面作出抉择,对未来生活方式暂不作任何规定,但路迪知道,工程方案就将决定以后所有的生活方式。他当时没有质疑,但是从那一刻就开始酝酿相应的最佳决策。汉斯说他动作快,实际上是他思维很快。 “爷爷,”默默面对了好一会儿,路迪觉得这沉默有些不舒服,想要打破这寂静,“恕我直言,您是不是不想迁移?” 汉斯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您知道,如果进行全民公投,很多年轻人会希望迁徙,要一个大的历史机会让自己崭露,而议事院以上了年岁功成名就的人为主,他们自然会倾向于保留现有局面,以有利于自己的地位。让议事院投票就是有利于驻留,不是吗?” 汉斯又没有直面回答,仍然反问他:“这是你自己的抉择理由吗?” 路迪微微窘迫了一下。“是。”他点头承认道,“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觉得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这个。” “是,”汉斯轻轻点了点头,“但我想这不影响最后的结局。” “不影响吗?我觉得会影响。” “你今天看到了,即便是 一圈玻璃杯举过头顶,像海潮般一涨一落。 (3) 问,“如果我们发起运动,号召废除这样的档案和工作室制度呢?” “嗯?”这一下,瑞尼真的愣住了。 “我们想过了。这样的制度是不合理的。档案把人锁住了。如果一个人想转变自己的工作室,需要档案管理的批准才可行,如果档案不能转,就什么都不能做。这样就让工作室的负责人和系统长老有太大的权力了,谁都不能不听他们的。再加上实验室经费往往取决于是不是在一个大工程中担当任务,就造成人人依附上级,争取被指派工作,于是就造成整个国度的问题,让社会开始僵化,失去活力,技术官僚主义统治了所有人。” 瑞尼安安静静地听着,看着洛盈清秀的面孔。她慢慢地说着,说得认真而一字一顿,脸上因为严肃而带着相当可爱的神气。她和两个月前刚刚从地球回来时有些不一样了,那时候她的困惑多于坚决,面容显得犹豫,而现在已经明确多了,有一种坚定的细微的亮光在眼睛里闪烁。她似乎比刚回来时更清瘦,也更白,可能是身体不适应再加上没有露天晒太阳的缘故,但是她眼中的亮光却让她整个人显得很有精神。她的语声慢而柔,认真地将她原本不熟悉的话语说得流畅自然。瑞尼不清楚她的理论都是来自何方,但他能看到这些孩子身上速度惊人的学习能力。 “你们在尝试改变制度吗?”待她停下来,瑞尼问。 “是。可以说是。” “可是你们想没想过,任何制度都有它的理由。” “您是指什么理由?” “历史的理由。还有自然限制的理由。想要公平分配,总要有所限制。” “这些我们想过。可是我们觉得不能为了这些理由就无视它的缺陷。” “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 “但是现在的系统有严重缺陷,它要求个人跟从系统,不愿意跟从的就无法生存,它将不服从的人囚禁,甚至逼人发疯死去,前天下午,我们就亲眼见到一个人从高楼上跳下来死掉了。” 瑞尼心中一凛:“这是哪里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报道。”洛盈说,“而这个人您也见过。就是上一次我们在医院天台上见到的砸玻璃的那个精神病人。” “是他?” “您认识他?” “认识。认识很久了。” “真的吗?”洛盈吃惊道,“那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们去打听,但谁都不肯说。我们猜想他一定是想要突破加在他身上的种种束缚。您熟悉他吗?” 瑞尼没有说话,陷入长长的沉思。这个消息在他心里唤起一种料想不到的空茫之感。许多年大起大落的烽烟往事一股脑涌上他的心头,让他一瞬间五味杂陈,觉得人世间的变换和命运实在难以琢磨。他真的没想到这个人会死去。人的幸运与不幸总是难以预知,甚至难以确定。这样的事情总是对人有很大影响,在死亡面前,争与不争变得很无味。 他默默叹了口气,对洛盈说:“非常谢谢你们,但你们不用替我操心了。我需要你们的友谊,但也只需要这个。我现在挺好的,真的不想再争什么了。” 洛盈似乎有些不解,又有些不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但还是说:“瑞尼医生,我尊重您的意思,但我还是想劝您再考虑一下,我知道您很恬淡,可是恬淡不代表软弱,您是个好人,有很多东西本应能得到的。” 瑞尼笑了一下:“谢谢你。我会考虑的。” 洛盈低了低头:“只是觉得,一个好的世界不应该剥夺像您这样的人的权利。” 瑞尼心里忽然很感动。他没有期望这样的关怀。当他主动向汉斯表示愿意承担他们的过错时,他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恩惠,而只是觉得孩子们想出去玩并不是什么错事,为了这个处罚影响他们一辈子,并不是一个合适的结局。他那个时候计划得简单,没有料到能获得这样的关心。他不知该怎么表示。他已经太久没有表达过感性的情绪了。 他想了想,转而问洛盈:“最近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激进了?” “您觉得我很激进吗?”洛盈反问道。 “一点点而已。”瑞尼说,“我只是记得上个月你还在质疑革命。” “是。”洛盈承认道,“但是这些天我开始越来越在乎行动的意义。我现在觉得生活总需要一些行动,否则就会没有方向。在当时您给我看的一本书中,有一些句子我最近反复琢磨,觉得很喜欢。‘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应生活在历史中或违背历史剑拔弩张。在一个人终于诞生的时刻,必须留下时代和他青春的狂怒。’我希望能够做一些什么,我们现在实在缺乏目标,这是我们仅有的觉得有意义的事情。” “这很好。”瑞尼肯定地点点头。 洛盈望着他问:“瑞尼医生,平心而论,您不觉得目前的系统太固化、太不自由了吗?” 瑞尼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她:“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地球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吗?人和人的陌生、孤独、相互不信任?” “嗯,记得。” “其实这世界上只有两种系统。固体和流体。固体的特点是结构稳定,每个原子都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子和原子之间有着强大的力和纽带,而流体的特点是自由来去,相互间独立,任何小颗粒之间都没有固定联系,也没有力。” “您是说……”洛盈想了想,“自由和情感不可兼得?” “有时很多价值都不可兼得。” 瑞尼清楚,火星就是名副其实的晶体。城市如晶格般平均稳定,每个家庭一所房子,每家的建筑和花园都差不多大小,房子排成串,像一格一格的周期项链。他们几乎从不搬家,小孩子在父母的房子里长大到自己结婚,领取自己的房子后在另一个地点安居。一生两所房子,人就像长在土壤里。社群是最重要的结构,是一个小孩成长的全部世界,他睁眼看到的所有人,就是陪着他成长的所有人,是他成年选择后将伴随他一生的人。城市随着人口逐年扩张,可是新扩张出的居民区有着和老城完全等价的相似面容。同样是一串串房子,同样是宁静而均等,尽管每所房子形态各异花样百出,但合在一起却形成统一的整体。五百万人口平均而分散,城市看上去没有结构的中心。因为稳定,所以固连。 “可是您不是说过有云的存在?既有联系,也有自由。” “云……”瑞尼点点头说,“但那需要外来的光,不可持续。” “我不知道。”洛盈低下头说,“我只是觉得,如果您是如此不争,那么生活的方向又在哪里呢?如果什么都看开了,难道不会有一片虚无的感觉吗?” “我吗?”瑞尼低头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向阅览室另一端。 瑞尼带着洛盈穿过层叠排布的书架。老式图书暗红色的书脊整齐地列着,烫金书名送出异域的气息,木浆纸因储存得久远而发黄,像生活在古老时空里的古老的人。阳光从一侧斜射进房间,屋子显得异常安静,星图在屋顶上以不可察觉的速度旋转,提示着不可捉摸的时间。瑞尼像穿过包裹生活的重重虚象走入现实深处,面对收藏在记忆库存的朴素的话语。他们静静地走着没有说话,鞋跟敲出房间里仅有的声音。 瑞尼径直来到一排标有“地球经典”的书架,指着架子上一本书说:“这是你刚刚提到的那本 。”然后从它旁边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取下另一本小册子,翻到他熟悉的一页念出来: “‘……使我感兴趣的是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圣人。’ “‘可是您不信上帝。’ “‘是啊。一个人不信上帝,是否照样可以成为圣人?这是我今天遇到的唯一具体问题。’ “‘可能是这样。但是,您知道,我自己跟失败者休戚相关,而跟圣人却没有缘分。我想,我对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都不感兴趣。我所感兴趣的是做一个真正的人。’” 他念完合上书,心里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有风沙席卷。他眼前能浮现书中人面对的黑色大海,也能出现这个星球广袤粗犷的大漠黄沙。它们是他的方向,他一直很清楚。他能看到在大地上匆匆经过的人,从黄沙中凝聚成形又散落成灰,来往繁忙,喧嚣拥挤,他走在他们中间,他们的狂喜与悲痛将他包围。他看着他们的面容。在他心里,他们穿什么衣服遵照什么风俗拟定什么制度做什么事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是否停下来用眼睛、面孔和身体互相面对。这是他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一个真正的人?”洛盈喃喃地问道。 “是。”瑞尼笑笑,“这就是我想做的。” “可什么是一个真正的人呢?” “就是一个能与他人面对面的人。” 洛盈琢磨这话的意思,没有再问,凝神思量着,她纯挚的黑眼睛像两湾深深的泉水。她伸手接过他手里的书,轻柔地抚摸着书皮,庄重而仔细地端详着。 “《鼠疫》。”她念出声。 “鼠疫。”瑞尼重复着,“就是哪里也去不了。” 洛盈翻开第一页,念出第一行:“……用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另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都可取。……” 瑞尼没有再解释或说明。洛盈自己低头阅读,目光凝注,轻轻咬着嘴唇。 瑞尼知道,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她不可能读到多少,自己也不可能说清楚多少,而更多的隐藏在宇宙深处的生存的真理更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完全领悟的。他在心中默默思考着洛盈所说行动的意义,也反问自己是否太过于不行动或者避免行动,在一些遭遇到现实打击的时刻,他也曾经这样问自己,质疑自己的所为是否偏离了生活真正恰切的方向。通常情况下,他对于行动有种悲观的看法,在永恒无尽的深海中,他觉得孤舟的漂流好于弄潮的英武 。但是在另外一些时刻,他会为这种静思默想所经历的旁观的苦痛而深感自责,洛盈问的是对的,这正是他心中矛盾之所在。 忽然,一阵音乐打破了两个人和书架的寂静,有人来访了。 “啊。”洛盈放下手中的书,“到时间了!” “什么?” 洛盈四下寻找着钟表,叹道:“时间过得这么快。” 瑞尼仍然不明所以,洛盈示意他跟她出来。 他们穿过二楼环绕的走廊,转过立有天使塑像的楼梯转角,沿宽阔呈扇面的大台阶一直往下,来到档案馆大门。洛盈停下来,平息了一下呼吸,向瑞尼神秘地笑了。然后她按动墙边开门的按钮,看黄铜色的厚重大门缓缓沿弧线敞开,向门口伸手示意。 瑞尼顺洛盈的双手向外望去,定睛看时内心吃了一惊。他看到一群孩子朝他笑着,边笑边欢快地招手,在他们面前,他从前的雕塑如威严的军队排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列在中间的是那头他雕了接近一年都没有完成的雄狮,不知道被谁将尾部粗略完成了,虽然算不得准确完美,但也符合了整体的身体结构。狮子庄严雄壮地蹲在中央,土黄色粗糙的外表带着酋长的沧桑,身上挂一条军人般的绶带,在四周一众形体较小的塑像的簇拥之下,像一个献礼的来自异国他乡的客商,铜铃般的眼睛仿佛也有了神采。瑞尼从来没发现,自己的雕塑还可以如此迥然生动。大大小小的塑像排成整齐的队伍,在中央顶着一块绒布的旗子,上面缝着一行大大的斜体字:生日快乐。 没有风,绶带却仿佛在飘扬。 洛盈已经站到了少年中间,跟着他们此起彼伏地叫着“生日快乐”。有人解释说怕瑞尼一个人搬不了这么多东西,他们就将他所有作品和工具搬来了,让他在这里也有个消遣。各种声音搅在一起,在明媚而炽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有两个少年头上系着布条,手里拿着铲子,载歌载舞。另外一个少年仿佛指挥狮子和其他动物前进的将军。 瑞尼不知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似乎不能表达心中的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温暖的记忆了。 他被一种久违的生命力打动了。 ※※※ 瑞尼出生在火星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火星七年。分岔之年。他今年三十三岁,每当他回顾三十三年前那场分裂,内心就会欷歔不已。他知道,在汉斯几十年的选择中,火星七年的那场分裂就是最不情愿的抉择之一。 火星并非一直是一个固定的世界,最初的缔造者只是选择了数据库,并没有想好任何一种社会面容。理想化的人们设想了一个纯粹自由自在的世界,随意发现新世界,随意向数据库投放成果,随意取用他人的成果,自行获得生活费。然而在建国第七年的整顿中,世界注定的运行规律却推促着人们走向另一端,选择了一个稳定、条理化、效率优先的构造。 通常情况下,当一台仪器的设计越来越完善,加工越来越精细,系统内的热运动就成了噪声和能量浪费的最大来源。对一个社会也是一样。随意来去的世界固然听起来喜人,但是在实际生产的时候一定会造成大量的社会资源损失。因此那一年,系统在城市里结晶,自由的随机运动被压制到了最低,系统开始由层层叠叠的级次和一个接一个的部门链条重新整合,或者换句话说,系统官僚化。 那一年的决策并没有进行全民公投,而是在议事院中由全体议员投票。什么样的事件启动全民公投是相当微妙的事情,那一年在任的总督理查·斯隆最终批准只由议员投票。汉斯和他的伙伴们都是议员。他们曾对此展开激烈辩论,几个好朋友几乎都不喜欢为了效率强行牺牲自由,然而只有朗宁和加西亚对此坚定不移,汉斯和加勒满认为理念需要对现实妥协。汉斯和加勒满投了系统方案的赞成票,而朗宁和加西亚投了反对票。那一年的投票很激烈,最后的结果竟然相差不多。理论上讲议员是由各个系统最积极参与建设与决策的人物构成,这些人通常正是赞成系统整合的支持者,本以为改革派会大胜,可最后的结果两方竟然不相上下。官僚派取得了微弱优势,一个以工作室为单位的电路形系统设置为统筹和管理提供了最大的方便。没有人能说得清,在当时的情境中,汉斯和他的伙伴们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面对这样的局面,所有人个性的差异都被鲜明地摆上桌子,不同的人最终做出了不同的世界选择,进入或者远走,道路由此不同。 汉斯不喜欢系统化。他喜欢整合之前自由组合团队和跨领域研究的方式,但他也明白,部门化与流程化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提高效率的最可靠方式。他最终选择了赞成系统化。他留在系统内,专心飞行,以丰富的战斗经验和偏远地带的考察赢得了同伴的信任,十年后升至飞行系统总长。 加勒满是房屋方案的设计者,战争年代已有了全火星皆知的设计成果,改革后没有退出系统,而是进入土地系统玻璃研究室,科研与政论双手肩负,将他的研究室带为火星 顶尖的实验室,他自己也随后成为土地系统总长。 但朗宁和加西亚却没有这样平静地接受现实。朗宁不喜欢新学校对人的高针对性培养,他永远是一个杂学家,找不到精确的位置,因而退出了一切管理和政治工作,以挂名的闲职往返于各个小星球之间,与谷神建立了深厚的交往。而加西亚虽不喜欢系统的管辖,但没有完全退出政治,他在系统里仍然坚持了两年,以为这两年就能学会与官僚合作。然而他不能。他不愿在系统里生活,也受人排挤,于是主动提出承担当时没有人愿意去做的建立地球外交的任务,从此远走天际。 这些事件在后来有了或多或少当事人不曾预料的结果。汉斯做到了火星的总督,然而系统的权力设置却引起儿子的反对,以致最后他不得不下令处罚。朗宁的漫游到最后化为永远的流浪,再没有一个角落容得下他那孤傲的身影。加勒满主持的系统需要谷神,于是他只能让朗宁带着故事终老在星空。加西亚始终生活在玛厄斯上,再也回不到地面。他为火星打开了一扇窗,却为汉斯的儿子带来远方反叛的意识和最终的死亡,又将他的孙女送上终生流浪的精神的旅途。 这一年对瑞尼也是决定性的。当加西亚终于敲开地球的大门,与地球建交的时候,地球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释放战俘。于是瑞尼的母亲离去了。她听到这样想都不敢想的好消息,欣喜若狂,将刚刚三岁的瑞尼放在地上,就踏上了茫茫不回的归家之旅。 每当瑞尼整理资料的时候,这些或远或近的往事走进他心里,让他在内心暗自欷歔。他凭窗眺望,内心叹息岁月的一个时刻和其他时刻如河流分支一般的悠远影响。城市在大地上脆弱而晶莹的展开,人在岁月中的身影化成张开臂膀表情凝结的剪影,一步一步,走出无法预料的分岔命运。 ※※※ 瑞尼从档案馆出来,踏上通往贝塞尔伊达影像资料馆的隧道车。 他在车上看着档案馆,问自己选择留在这里是不是对的。他想了很久,还是肯定了自己。有时候瑞尼觉得他对过去的人和事更熟悉,那些场景和物品一直存在在他的生活中。那些路灯昏黄垃圾缠绕的青石街道,青铜雕像高高耸立的伦敦古老桥头,虽然存在在另一颗星球,却和档案馆角落红色的小圆桌相互映照,仿佛比身边的景物更亲近。那些人始终在他身边,让他相信静默而持久的思维并没有错。 他很久没有去贝塞尔伊达影像馆了。曾经有那么几年,他每年都会去两次。这几年慢慢淡 了,疏远了,去得少了,该纪念的人也没有纪念得那么频繁了。只是他仍然牢牢地记着乘车的线路,即便换了始发站点,也依然轻车熟路。他出门前通讯联系过了,现在珍妮特应该正在她的工作室静静地等他。 他不知道见了她第一句话该从何说起,每年他们见了面第一句话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珍妮特比他年长十二岁,可是一些共同的人却将他们连在一起,成为忘年的朋友。这些渊源他们不用说,因为确定无疑,所以从来都不用说。 瑞尼没有和洛盈讲过,他曾是阿黛尔的学生,和她在社群雕塑室学习雕塑课程三年半。那三年半对他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三年半。 瑞尼见了珍妮特,心里很有些心酸。自从地球来的年轻人带来了阿瑟去世的消息,她就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人的信念总是能支撑人的精神,而人的精神总能支撑人的年岁。珍妮特曾经十年保持活力,可是现在,皮肤一下子松了,嘴角出现了无法消失的纹路。 她看见他仍然保持非常亲密的友好态度,虽然那态度中带上了一丝忧伤。她引他到自己的工作室坐下,为他泡上一杯茶。他也不客套和遮掩,寒暄过后,直接把洛盈叙述的他们的革命计划告诉了珍妮特。 不出瑞尼预料,珍妮特一下子沉默了,眼睛望向窗外空中某个空无一物的地方。 “十年了。”瑞尼叹了一句。 “嗯。十年。”珍妮特说。 “有时候我觉得我看见了历史。” “……” “那种热情和正直,非常相似。” 珍妮特将眼光收回,低下头,将自己茶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抬起头不胜悲伤地凝视着瑞尼,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如果你都觉得看见了历史,那你说我呢?” 洛盈 当死亡在面前降临,洛盈和纤妮娅想到的是同样的记忆。那是地球上一个可怕的瞬间,在当时尚幼小的他们心里,那个瞬间一直存留了很久。 那是一个公共假日,人们都拥去海边度假,城市里人丁稀少,水星团十来个伙伴们好不容易凑到一起,从世界各地飞到曼谷,租了一艘廉价的运货小飞艇,在城市半空中漫无目的地飘着。运货飞艇速度很慢,摇摇晃晃也不稳当,但船舱很宽敞,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围坐一圈玩扑克。洛盈盘腿坐在船尾,男孩们边笑边吵,舱内的气息懒散而欢愉。舷窗外是钢筋铁骨的高楼,他们飞到楼中央的高度,有阳光 闪烁在楼身边角。 那样一个慵懒的下午就被一个偶然的瞬间划破。当时洛盈随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刚好就看到那个坠楼者。其他好几个人也看到了,手中的动作都停下了。那是一个男人,张牙舞爪地从他们飞艇边上一掠而过,衣服被风兜了起来,脸僵成一种扭曲的姿态,如一幅凝固的歪曲的版画强烈地映入他们眼帘。洛盈吓了一跳,趴到窗边,想看个究竟,可是下面一片黑漆漆的深渊,什么都看不清楚。在城市,楼顶看不见地,街道看不见天。洛盈吓坏了,身旁的索林揽住她,轻轻盖住她的眼睛。 几分钟之后,他们从网络上更新的讯息板上看到,那是一个自杀的药剂师,据传能制出抗击kw32病毒的特效药,被投资者普遍看好,纷纷把钱押在他身上,身价一路飙升,可是预报的结果一拖再拖,投资者的经费大把花出,却迟迟拿不出令人满意的成果。他的身价曾经达到市场顶点,但在自杀前两天却已跌到谷底,让无数投资者被深深套牢。投资者怨恨丛生,他终于扛不住压力。讯息板在死亡讯息下登出颜色温暖的友情提醒:投资要谨慎,对于一些太前沿的研究不要轻易掏口袋,否则很容易空手而归。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死亡。那天晚上,他们在外面逛了一夜。先是在临街的小酒馆待到半夜,然后开始一直走一直走。街道本就清静,夜间更是人影全无,连路灯都稀少。龙格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洛盈穿上。接近清晨的时候他们很饥饿,找到一间难得的没有打烊的小店,胡乱吃了些东西,小店里独自喝酒的男人和胭脂散乱的女人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他们。他们谁也没有再提白天的事件,但每个人都很压抑。他们心里清楚,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研究是怎么回事。研究是运气的试错,不是必然有所回报的投资,谁也无法在这样一张时间表的管网里安然生存。 那个时候,他们无比怀念家园。他们知道家园的研究和探索没有这样的紧迫压力,因而以为家园里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可是他们错了。 当回忆降临,洛盈赫然发现,它降临在一个她决然料想不到的场合。她还没来得及细细梳理过去的一切,现实就和记忆怦然重叠,强行从她的记忆库中调取了一幅画面,赋予它新的涵义。这一切都超出她的预期。 洛盈对家园预期什么呢。她没有期待它像黄金的伊甸园一样富饶,繁花似锦,她知道它贫瘠、狭小、危险,时时刻刻走在生死存亡的边缘,每个人都必须谨慎地节约物资,她一直知道这些,但是她曾经幻 一圈玻璃杯举过头顶,像海潮般一涨一落。 (4) 课,一个组做实验,一同参加外出实习。他了解吉儿,就像了解他的花。她是最亮丽的光,他沉默地躲在她身后。她欢乐,充满活力,是他自己的对立面。她总是直率而有勇气,这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他自己不具备这些,所以他喜欢看着她,看她笑,看她跺脚。如果能一直站在暗处看着她,如果能做一些东西让她笑,如果能听她清脆的嗓音响起,那该是多么多么美好。 皮埃尔沉默地看着吉儿。她和路迪走在他前面,一边参观一边有说有笑。皮埃尔觉得心中有一种抽紧的压抑感。他不是一个迟钝的人。当路迪带着吉儿走进他的工作室,他就猜到了路迪的意思。可他沉默着一言不发,不评论也不表态,从工作室到制造间,拒绝给出任何意见,从始至终,一直是路迪和吉儿两个人在对话。 “皮埃尔作品非常多。”路迪一边对吉儿说一边回头看了皮埃尔一眼。 “对对,”吉儿扬起眉毛笑道,“他呀,从小就是我们班的好学生。我们都算不出的数学题,他看两眼就解出来了,简直不像正常人!” 路迪又舒缓地说:“这一次我们的新方案里,皮埃尔的反光膜占了很重的分量。” “什么是反光膜?” “就是一种类似镜子的东西,只不过很轻很薄,可以做得很大,柔性有弧度,又能布置回路,方位和形状都可以调控。我们把它悬挂在太空中,可以反射太阳光。” “哦。”吉儿说,显得似懂非懂。 “你别小看这种膜,”路迪又看了一眼皮埃尔,说得饶有兴趣而充满耐心,“它可是至关重要,有了它,我们就能随时给湖水保温,即使在夜里,也能用两次反射带来阳光,保持水流不冻。而白天它能指向特定的方向,造成空气局部的冷热不均。” “然后呢?”吉儿努力做出认真听的样子。 路迪微笑着看看她,说:“然后我们就可以有流水,有云,有雨,有森林。” “啊!就像模拟里看到的那样!” “对。还有山上的城市。你喜欢吗?” 吉儿用力点头:“喜欢啊,我昨天看得好喜欢!” 皮埃尔没有说话,一直望着吉儿。 她还是和平时一样,直冲冲的活泼扑面而来,情绪都写在脸上,笑的时候扬起下巴,就像个娃娃。他就是喜欢看她这个样子,说话时非常投入,对周遭没有意识,随时随地迸发出突发奇想式的惊叹, 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这让她显得非常可爱。皮埃尔看着她看路迪的眼神,内心的压抑变成刺痛,他觉得自己应该愤怒,但不知为什么,那种自伤的绝望却有一种特殊的吸引,让他沉溺其中不想行动。 他不希望自己这样,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打断了路迪。 “我试了,”他说,“还是不能确定。和那天说的一样,你们要求的面积太大了。” 路迪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哪怕这次先申报,通过之后再继续实验也可以。” 皮埃尔转过身对着真空室。制造间里忙碌的机械臂发出低微的嗡鸣。真空室像一间厚重的小城堡,圆筒状的厚墙,透明圆形小窗。他们看到电磁场控制着灵活的操作臂,拉伸一张光洁平滑的薄膜,喷枪附近亮着光焰,多层分子精细搭配、密集铺陈,将薄和不透明的矛盾化于无形。 路迪在一旁看着他,小心地问:“现在是在重力环境,如果直接在空间实验室加工,应该能做得更大没问题吧?” 吉儿充满好奇地俯身看着,脸贴近小窗,手拢在眼睛两侧,撅着屁股。她今天把头发梳得高高的,脸颊两侧垂着几缕卷发,露着宽宽的额头,一说话就能看到眉毛上下翻飞。皮埃尔看着她,她没有发觉。他静静地想,她今天真漂亮,从来没有这么漂亮。如果再少一点故作端庄就更好了,她根本不应该压制自己的笑,她的眼睛很美,弥漫着傻乎乎的天真,她不了解自己,她是一道明亮的光。 他转头对着路迪。“重力不是最大问题,问题是……面积太大,晶格结构会紊乱。”但他又补充说,“不过……不排除增加脉络骨架的可能性,但还得计算。” 他说得客观,没有夸大,也没有保留。薄膜是他的亲人,他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了解它们。他生活在它们的怀抱里。它们温存地接受他的延展。如果他说它们可以扩大,它们就可以,如果他说不可以,那就一定不可以。这一点他还是有把握。整个火星都没有人像他这样了解它们。他看着真空室里闪闪发亮的光滑表面,心里有一种隐没的温情。这种温情和对吉儿的温情糅在一起,让他心里的绝望感越来越强。他觉得也许最后什么都不会属于他,无论是他的薄膜还是吉儿。他迷恋的东西都不会属于他。 他知道路迪的用意,但他不想把吉儿牵扯进来。他看得出来,吉儿什么都不清楚,这让他觉得很难过。 当他们三个 走出制造间,皮埃尔请求吉儿去取咖啡,吉儿兴高采烈地跑开了,皮埃尔和路迪站在走廊里。 “你不应该带她来。”他说。 路迪笑了一下说:“我是真的希望获得你的帮助。” 皮埃尔看着他轻松愉悦的脸,用沉默作为回答。 “也许我不该这样。”路迪说,“不过,我刚才在路上和吉儿谈过,她是真的很喜欢山谷的方案。我不骗你。” “我信。” “还有三天……” “你想让我参加答辩吗?” “吉儿会坐在台下充满期望地看着你。” “和她没关系。”皮埃尔说,“我支持不支持都和她没关系。” 路迪注视着他,慢慢收敛了笑容,声音郑重起来:“好吧,那我也不多说了。不过再请你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真的很需要你。” 皮埃尔没有说话。吉儿已经端着三杯咖啡和两盘小餐点摇摇摆摆地走了回来,远远地就和他们打招呼。他们没有再谈这件事,路迪也没有跟吉儿提起。 皮埃尔一直没有再说什么,平静地把两个人送了出去。吉儿在门口朝他摆摆手,跟着路迪走远了。皮埃尔能看到她仰起头对路迪笑的样子,心里很疼。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容易触痛。 ※※※ 皮埃尔沉郁地收拾了实验室,大步离开,坐上开往医院的车子。 他在路上想着吉儿。他不到十九岁,还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女孩相处。他喜欢吉儿,但只是喜欢沉默地看她自得其乐的笑容,离得远远的。他从来没有尝试触碰她,除了一次集体出行,吉儿穿了很薄的裙子,裹着圆润的身子,额头出了汗,喘着气去擦,他有一种抱住她的冲动,其他就一次都没有。即便是那一次,他的冲动也只停留在脑海中,没有付诸行动。他没想过她变成他的女朋友,也讨厌听其他男孩讨论勾引女孩的技巧。她是他的光,他不想亵渎。他希望自己的决定是自己的,与她没有关系。 皮埃尔每天从工作室出来都直接到医院。爷爷仍然昏迷,靠设备维持生命,他就在病房里陪他,坐在他旁边看书。需要他做的事情很少,但他没有什么其他地方可以去。爷爷是他唯一的家人,爷爷不在,家就空了。 皮埃尔的朋友不多,活动也不多。他不喜欢与人在一起,参加活动会紧张。他喜欢数学般的纯美,不喜欢人的堕落与庸俗。比起聚会,他宁可一 个人在医院推导黎曼几何。 他坐在爷爷床边,按照惯例检查了各项读数。一切正常。一连串精巧的小屏幕围成一个半圆,环绕在枕头外面,后面的床头上连接了更多仪器和屏幕。 他双手撑在座椅上,看着爷爷苍老的脸。爷爷,他在心里说,是时候做一个决定了。他们的河流保温方案都有很大问题,只有我的最有希望。他们提出蓄电加热、人造太阳都耗能而且铺张,他们也想到太阳帆板的反射,但没有人的材料像我的那么薄而强韧。爷爷,如果我说不可以,那么河流派就要获胜了,我们就不会搬走了,白色的冰原会环绕我们的城市,和玻璃房子永远地映照在一起。你说这样好不好呢? 床上的老人没有动,但皮埃尔觉得他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错觉,但他宁愿相信错觉的真实。 他每天都来和爷爷说话,那些话他平时不和别人说。他觉得说来也奇怪,他现在和爷爷说的话比爷爷清醒的时候还要多。 我想我已经决定了,爷爷,这个决定你会同意吗? 爷爷,他接着说,他们不会懂的。我已经能想到各种回应,是的,我能想得到的。但是他们其实都不懂。他们使用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用得那么顺手,当做理所当然,就不愿费心思弄清楚。思考都是懒惰的,只有偏见才勤奋。我们的房子是我们的骄傲,这谁都知道,可是有几个人真的明白呢。谁也不明白。 他边说边给爷爷又盖了盖被子,好像爷爷会把被子抖掉似的。他潜意识里觉得爷爷还是那个易怒而威严的老者,站得笔直,忙碌在万人中,一刻都不得安闲。 有谁知道沙土的美。人们只知道晶莹剔透,曲线流畅,就好像建房子只是为了晶莹和流畅。他们不知道材料真正的美,不知道墙壁是复合玻璃,电池板是无定型硅,墙上的镀膜是金属和硅氧化物半导体,屋子里的氧气是硅酸盐分解的副产品,一切的一切,都是从砂土中来。我们的房子从砂土里面长出来,像一株花朵一样从沙漠里生长出来。谁能明白这些,谁能明白晶莹和粗砺只是一件事的两面,谁才能真正明白我们的房子为什么无法取代。 他说着垂下头去,将头埋在两手中间。雪白的床单在眼睛前面晃着,他有一点点晕眩。他弯着背,身体不自觉地紧张起来,爷爷的面容平静依旧,像在安抚他的焦灼。小屏幕上的淡绿色数字跳动着,三条曲线交错延伸,像沙漏抚过时间的水流。 至少我是明白的,至少 我明白事物的本征,至少我明白真正应当延续的是什么。他喃喃地说。爷爷,你会同意我的选择对不对。 ※※※ 三天后的答辩在议事厅举行。 (1) 皮埃尔独自坐在倒数第二排,没有加入任何一个阵营。路迪很热情,从早晨就替他安排,引他认识各位议员,推荐并中肯地赞扬。答辩开始后路迪需要坐到前排,皮埃尔不愿去,一个人留在后面。 他看着穿梭在人群中的路迪,心思漠然。他知道这世上注定有人属于瞩目的焦点,也注定有人不愿意受人关注。他和路迪从来都是不同的人。路迪从小就习惯了一举一动牵动众人目光,做什么只要随性子,研究提交自然有人评论,没有人注意就仿佛奇耻大辱。但皮埃尔知道,绝大多数人都不是这样,他自己已经算幸运,在他之外,更多人始终是处于暗处,在无人理会中顽强地生存。 只有注意力吸引注意力,只有机会带来机会。他想。这本来就是一个正反馈的过程,再怎么调节也还是变不了。 身边的议员来去匆匆,在开场前做最后的准备。始终有叔叔伯伯经过他面前,向他打招呼,他总是用最少的词语应答,这样的谈话让他觉得尴尬。他一个人坐在会场的最后,看着雕塑环绕的会议大厅一盏一盏灯光亮起,青铜雕塑的头顶被光环照亮。 忽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是洛盈。 “嗨,”洛盈轻声招呼道,“你看见我哥哥了吗?” 皮埃尔向主席台的方向指了一下:“刚才一直在那边。” “嗯。”洛盈点点头,“也许出去了。我等一会儿吧。” 她说着在皮埃尔身边坐了下来,向他笑了笑。 “你今天要做报告吗?”她问他。 “嗯。”他点点头。 “你决定了?” “嗯。你也听说了?” “我听哥哥说了。”她像是宽慰似的说,“怎么决定都好,你想好了就好。” “我不知道。”他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好没有。” 她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又没想好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说:“也许这是很大很大的命运,也不归我们说了算,所以别想太多了。” “嗯。”他低声说,“谢谢。” 洛盈又静了一会儿,问:“你爷爷还好吗?” “还好。没什么变化。” “大夫说没说过什么时候能醒来?” “没说。”皮埃尔顿了顿,“不一定能醒了。” 洛盈还想说什么,但就在这个时候,路迪 从侧门走入了会厅。皮埃尔指给洛盈看,打断了她安慰的话。洛盈于是点点头,站起身,向他告别,向会场前侧走去。 皮埃尔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慢慢走下阶梯,头脑中忽然回响起她话里刚提到过的一个词:命运。他似乎看到他们走在某个迷雾中的岔口,分道扬镳,任何方向都视线不明。这种感觉他还从未有过,他不明白为何忽然会有这样一种宇宙歧路的感觉。 命运不是真的,他对自己说,要坚持这一点。他想摆脱心里那种纷乱的不安情绪,命运这个词让他不安。没有什么是真的,除了完美的数学,他想。命运只是对无法解释的因果与现实的逃避性解释,一种非理性叹息,如此而已。再也没有什么事比定律更美。定律就是数学。数学是唯一纯粹的、永恒的东西。与数学定律的绝对相比,人世间的一切规定都是左支右绌的妥协。妥协都是临时的。临时的都是简陋的。 他这么想着,重复着心里一直的信念,心中的不安慢慢安定下来。他开始默念稍后在台上要讲的内容,熟悉的技术参数让他觉得内心稳定。完美的是物质,他又一次想,按照永恒的定律永恒存在的物质。与之相比,制度、风俗、利益算得了什么,不过都是朝生暮死的现象,为什么要对这些付出这么多精力。完美的宇宙才是人的永恒之所。他又看了一眼手中拿着的薄膜样品,薄膜散发出完美的光亮。 答辩会终于开始了。 议事大厅还很少像今日一样几乎每一个座位都坐满了人。议员们都到了,服装严整面目严肃,会场忙碌却鸦雀无声。皮埃尔沉默地坐着。台上的讲话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两组提案都集结了强大的团队,一位主讲人介绍,几位技术代表分别展示。演讲很华丽,展示很多样,未来的火星炫目地出现在穹幕上。问题非常尖锐。 过了很久才轮到皮埃尔。他平静地走上台,看着下面庄重的人群,心里有一种出离现实的漠然之感。 “对太阳帆的技术实现,我想负责任地表示:我可以。我可以设计出足够大而坚韧的反光膜,可以保证它在太空中能调整姿态和角度,可以让它全天反射太阳光到地面的特定位置,提供水体保温和蒸发的充分可能性,可以支持移居方案的开展。 “下面是我的详细方案和技术参数……”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他装作没有发现。他知道不同人会有不同评价,这些他早就想过了,也早已不在乎了。他最终做了决定,顶着各式各样的压力,不仅为了吉儿, 也更是为了心底埋藏的更为长久的坚持。 他环视了一圈,发现吉儿并不在,这让他心里又开始刺痛。他不喜欢自己这样,他更希望自己能对一切事物漠然看开,可是看到她不在,他还是无法抑制地被刺痛了。 索林 索林没想到,现场会出现这么多人。他之前做了场面安排,但突然出现的计划外的参与者却让他的准备显得远远不够了。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里有点担忧。 龙格仍然在演讲。索林看着龙格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出他是不是对这新局面有所反应。龙格是不懂担忧的人,但索林不是。他清楚一个演员太多的舞台会脱离导演控制,人满为患的集体中会诞生各种意料不到。他觉得嘴里有些干渴,可是找不到水。他也没心情找水,只是略带紧张地观察着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洛盈!” 他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甜美的呼唤,转过头,看到一个胖乎乎的红发女孩摇摇摆摆地朝洛盈跑过来,兴奋地抓住洛盈的手。索林觉得她很面熟,似乎打过照面。 “吉儿?”洛盈显得很诧异,“你怎么来了?” “路迪哥哥叫我们来的。”叫吉儿的女孩笑着说。 “哥哥?”洛盈更诧异了。 “嗯。他说你们的集会意义深远,需要更多人的支持,于是组织了我们都来参加。” “真的吗?他什么时候跟你们说的?” “昨天。昨天下午。” “啊?是吗?”洛盈轻轻皱了皱眉,“可是他为什么没跟我说呢?我半个小时之前还见过他,他一个字也没提。” “也许他是太忙了吧。路迪哥哥总是那么忙。” 洛盈显得疑虑重重,勉强地点了点头。吉儿雀跃昂扬,看周围的一切都很新鲜,问长问短,四处瞅着,注意力迅速被龙格吸引。与她同来的几十个少年早已四下里散开,大部分围着龙格,也有一些孩子主动问其他人需不需要帮忙。 索林大致估计了一下,水星团十几人,之前被吸引过来的路人约莫三四十人,现在又加上这样一个庞大嘈杂的群体,小广场上已经挤入了上百人。若换一个大广场,这也不算太过分,但他们所选的场地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换乘花园,容纳这么多人就很挤了。仍不断有人从隧道车出口出来,好奇地看着他们,上前打听,一圈一圈围在人群之外。旗帜和影像板被挤到了角落里,广场的行人通路几乎被 阻滞了。索林觉得这不是好现象,超出预期的混乱都不是好现象。 龙格仍然在讲,声音慷慨昂扬,似乎无视现场的变化。 “……我们这个世界的控制与服从是与以往的世界都不一样的。”龙格说,“从前的统治者控制被统治者,不外乎三种方式:要么是传统家长式的,要么是律法和武力权威,要么是个人魅力;可是我们的世界都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已经演化成一个个庞大复杂的电路,每一个部门都是一个元件,每一个人都只是一个电子。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服从,服从电压推动,服从设定好的蓝图,无法拒绝也无法逃离,任何自发的所作所为都不被接受。 “对一个人来说,建立一个住所无疑是人的自由权利之一,所有人天然就拥有这样的权利。然而在我们现在的世界,这权利也被系统控制并剥夺了,只有按照系统规定、向系统申请、由系统负责才能建起一座房子,钉死在一个地方。如果不按照规定生活,一个人哪怕再正直善良、有再多人愿意帮他也没有办法。这是什么样的世界?我们不要这样的世界。我们不要系统来决定生活。我们要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地呼吸!” “乌拉!”有人鼓起掌来。他们是才刚刚来,还没有听清楚龙格的全部内容,只是有一两个人叫了好鼓掌,一群人就跟着鼓起掌来。 索林听着龙格的声音,坚硬、节奏分明而理性的声音,能感觉到那声音里的力量。他不是情绪煽动的那一类型,但是他的坚决非常鲜明有力。周围的很多人听得很专心,有些人交头接耳,但看得出来不是讪笑也不是闲言碎语,而是意见不一的议论纷纷。这就是达到目的了,这一次行动至少相当大一部分算是成功了。 但是索林无法觉得放心,一方面是他心中隐隐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另一方面是他看到周围参与集会的人已经越来越开始随意行动,少年的情绪开始像烧至半开的热水,开始有气泡从内部慢慢升腾。有人散开成一个一个小团队,有人在场边拿着旗子挥舞,有人开始一边喊口号一边喊拿某些人开心的话,索林猜测那是他们的某个老师,非常适合在这样的日子发泄情绪。 所有这些场面都不是索林期待的。他原本不赞成集会示威,而最后之所以会答应,只是因为纤妮娅说只是讨论会,是一场希望唤起人们反思的关于制度与哲学的讨论会,他才同意参加并且负责了组织。他一向是统筹,他们信任他。他尽心尽力地安排了各处,可是他并不希望看到像今天这样的混乱局面。他不知道纤妮娅 是不是预先知道这状况,这让他心里有些堵得慌。如果她知道,那么她是故意没有告诉他。 他不知道在整个过程中路迪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旁观纤妮娅和路迪的反复交涉让他有些嫉妒。他还没有见过纤妮娅这样受人影响。索林知道,龙格和纤妮娅都希望让事件产生广泛的影响力,规模越扩大越好,可是他不希望。他甚至一直对这次宣讲的主题都心有疑虑。他觉得他们所说的两个主题并不是一回事,房屋建造的自主和电路化的社会是两个主题,他不清楚将它们糅合到一起是不是正确,会不会反而将问题弄得不清楚了。他只希望讨论,只希望清楚。可是很明显,其他人并不是抱着同样的目标。纤妮娅的热情很执著,有一种非要促成一场变革不可的决心。 此时,纤妮娅正和洛盈在一起,投入地讨论着什么。索林穿过人群,挤到她俩身后,想和她们谈谈。她们没有注意到他,他听到了她们最后几句对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洛盈问纤妮娅。 “我猜你不会同意。”纤妮娅低头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们需要支持不是吗?” 索林心头一紧。看来纤妮娅是知道的。她事先得到过路迪的通知,或者这根本就是他们一起发起的。这让他心中不是滋味。他从一开始就是被排除在外的人了。他呆愣了片刻,漏掉了洛盈的一两句话。当他反应过来,只听到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这次决定相信了?”洛盈问。 “不是你让我相信一次吗?”纤妮娅说得有些勉强。 “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一种热情吧。” 纤妮娅说得短促,说完就止住了,似乎不想在这个时候说这个事情。她迈出一步,低头推起巨大的影像版,开始向龙格的方向走去,试图将影像板推入最集中的人群。她走得很快,一直看着前方的地面,似乎是很小心地看路,也似乎是想快速离开身后的话题。沉重的小车她推得很灵活,索林和洛盈在她身后看着,对她瘦长的身体的力量与敏捷感到惊奇。 她是在说路迪吗,索林想,为了一种热情而相信他。纤妮娅一向是那么坚决固执,对谁都有不安全感,这一次为什么会这么信任路迪呢。是因为他说话时激情的语调,还是因为他做了她认为恰好需要的事情呢? 索林又看看洛盈,她静立着,脸色发白,在一袭白色长裙的包 裹中更显得白得清透。她仍然没有注意到他,而是一直看着纤妮娅的背影,一只手放在嘴边,显得思绪重重。洛盈今天穿了古希腊风格的长裙,高腰长下摆,显得非常纤长。这是他们一致的主张,需要某人的装扮在集会中塑造一种古典讨论的氛围。她在周围跑动叫嚷的人群中静立,又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忽然给索林一种感觉,像是一个不属于周围世界的远古的形象,周身亮着柔柔的白。 索林刚想上前与洛盈说话,忽然,一阵骚乱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索林连忙将目光投向骚乱的方向,定睛看后发现不过是场虚惊,只是相互几个不熟悉的孩子因为拥挤踩到撞到,吵将起来。他的心放回肚子,略略舒了一口气。 他想收回注意,可是喧闹却没有结束。小小的冲突似乎拉开了喧闹的序幕,很多人的声音开始愈发此起彼伏。其他地方开始有其他争吵,像是一点火星在草场上四处蔓延。有人喊了句话,顿时获得一片欢呼。小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有个别少年开始和成年人争吵,似乎是他们的家长想劝他们回去,他们不肯。他们的声音很吵嚷,眼睛发亮,甩着手臂躲开上前拉他们的大人的手,表情决绝。小广场上声音混杂成一片,分辨不清,越来越喧哗。 索林越来越担心。人数的超标已经让他觉得不对,争吵和与家长对立更是非他所愿。他无法估量这场面的走向,也无法估计会发生的状况。他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一切他无法估计发展也无法控制局面的场合。 突然,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还是去议事院前广场吧!那边又大又平坦,人再多也不怕,而今天又正在开会,不管做什么都更能吸引眼光。 “乌拉!”一大群人高叫起来。少年们本就像咕咕嘟嘟开始沸腾的水,此话一出,更像是点燃一把催动的火,一瞬间应者云集,大家欢呼着响应着,兴奋不已地叫着好。性子急的已经开始进发了,性子稳妥的也积极地收拾着东西。孩子们迅速凑成一条水流,高举着旗子和展板,像一只不正规的军队向前拥挤,带着满腔热忱跑着拥向小路,如同澎湃的大河汹涌着钻入河堤上修出的管型通路。 索林心里一紧。他不希望这样。集会只是集会,去议事院就是直接的挑战了。他想做些什么制止住局面,可是他夹在一群兴高采烈的人中间,发觉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他想找洛盈谈一下,她没有跟着其他人一起动,在流动的人群中像一根白色的立柱。 索林觉得,如果说有谁可能对众人有所影响,那 就是洛盈了。她一直说话不多,但只有她有这个影响力。 “洛盈,”他走上前叫她,“你不走吗?” 洛盈回过头来,看看他,似乎仍有一丝茫然:“索林。” “你怎么了?” “索林,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做的事情是不对的,可是那个人是你至亲的人,你会怎么做呢?” 索林迟疑了一下问:“你是说你哥哥吗?” “嗯。”洛盈点点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 “你是说找人来?” “不仅仅如此。”洛盈显得忧心忡忡,“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他安排了很多事情。包括刚才喊大家去议事院的那个男孩,我觉得也是哥哥事先知会好的。” “真的?你认识他?” “在我家见过他一次。我不确定,什么都不确定,可是我担心。我不知道他为了什么。” “那你现在阻止大家呢?” 洛盈抬起眼睛凝视着他:“拿什么阻止?” “就说你觉得这是不合时宜的?”索林试图用肯定而安慰的声音说,“你有这个力量,他们都认识你,如果你说了他们会愿意听你的。” “可是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阻止。”洛盈说,“这是我的另外一个很大的困扰。我不知道人是不是应该努力做一些事情,去改善世界的缺陷。纤妮娅的热情是真的。我不喜欢哥哥的方式,可是我还是无法去阻止。” 洛盈看着他,长长的黑色睫毛微微颤动,眼神凝注,写着坦率清明的困扰,微微咬着嘴唇。索林第一次发觉,犹豫和困扰也可以如此明确,他和她一样能看清楚这困扰,可是他和她一样没有答案。他们站在匆匆向前的少年中间,渐渐落在了小广场的最后。他们怀着不一样的心情一样地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上大家。 索林忽然发现,他自己早已经不是导演了。从舞台搭好演员登场的那一刻,戏剧就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他被所有的演员抛下了,他们要激情,不要忧心而保守的导演。他环视着周围只剩下零散杂物的小径和草坪,清楚这已经不再是他的戏剧。他俯身拾捡被人落下的碎片,洛盈和他一起。 “我们也过去吧。”洛盈轻轻说。 索林点点头。他们并肩赶上了欢闹着奔跑着的队伍末尾。 洛盈 洛盈越来越犹豫,不知 道该进还是该退。广场被热情高涨又蹦又跳的少年们占满,焕发出一种或许很久不曾有过的激昂的热度。平日里的广场庄严、沉寂而肃穆,但此时却是热烈、纷杂而喧闹。旗帜混合着歌声高高飘扬,狂欢般的孩子们一边大笑一边高声怒骂。 洛盈站在一边,有一些瞬间想冲动地和周围人一起欢歌,另一些瞬间想劝他们散去回家。他们让她回忆起从前和回归主义者大笑大唱着游行的情景,她喜欢那样的生命力,可是在此时此刻,她无法让自己这样激动忘我。她仍然感觉不安。他们是被哥哥用激情的话语鼓动而来的,现在却又唱又跳像是自己的主张,这让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这样不对。 她明白,兴奋是可以传染的,不必知道兴奋的缘由,只需要知道感觉。他们一路上将陆续碰到的和不知什么人通知到的少年继续拉拢,现在除了水星团也有了上百人,散开在广场,散成呼啦啦一大片,他们兴致勃勃,像平时和舞会和创意大赛一样兴致勃勃,将龙格和纤妮娅围在中央,手里挥动着巨大的展板。 “要改革!要自由!”他们像歌唱一样喊着。 哥哥在哪里呢。 洛盈正在迟疑,忽然看见议事院的侧门走出十来个穿制服的人,朝着孩子们走来,边走边散开到广场两侧。她听不清他们和前面的人说了什么,但她能看到少年们渐渐拥了过去。她看不清楚,于是迅速从侧面穿过,绕到人群最前面。 “怎么了?”她试图问身边的人。 没有人理会她的问话,现场嘈杂,大家的注意被各种状况分散。但当洛盈向前走,很多人都自动给她让开了路。她猜想是自己身上裙子的缘故,让她像一个来自异域的人,穿过人群不必费力。她看到在最前方对峙的双方言谈并不融洽,大人的面孔冰冷,少年的情绪热烈,大人的说话很低听不清,少年的声音又闹着融成一片同样听不清,情绪从一侧向另一侧冲击。似乎有推搡,有吵吵闹闹,有新人不断加入的混乱。她越来越担忧。有人喊叫起来,广场像一片烧开的沸水。有人开始相互推搡,叫喊声传出来,激怒了更多人。 就在所有人的热情均上升到最高点的时候,议事院大门忽然打开了。 大家一齐将目光投过去,只见缓缓打开的大门空空荡荡,透出其中肃静高昂的内门。地面辉煌却无人,两扇门像敞开的山洞,透出一股冷却的凉风。众人暂时都安静了。 好一会儿,一个身影出现在台阶 上,向底下招呼了一声。 “洛盈,你过来一下。” 是瑞尼。 洛盈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瑞尼,也没有想到瑞尼会以这样的方式从人群中将自己叫出来。她看了看四周,四周也看着她。她又看看瑞尼,他面容严肃平静。她点点头,提着裙裾向台阶上走去。在这片刻之间,没有人说话。他们的目光在她身后默默追随,她走到立柱之间,缓缓向底下回身。 “大家等我一会儿。”她说。 声音说出口,有一种连她自己也不曾预料的冰凉的轻柔,在广场上空飘过显得空旷。她来不及看底下的反应,因为瑞尼已经转身走入议事院门厅,她匆匆跟上,议事院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 瑞尼一路走在她前面,没有与她说话,直到一个小小的休息室前才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看她,推开门,让她先进去。小房间空而干净,一排玻璃柜靠窗摆放,一侧墙上有一幅画,另一侧墙边有一只小桌和两只玻璃纤维软座椅。 瑞尼没有急着说话,示意洛盈坐。洛盈没有坐下。刚从喧哗吵嚷中走出,进入这样清冷的安静,看着斜射入的透明阳光,她觉得耳朵还在鸣响,身子轻飘飘的,有些脱离现实。 “瑞尼医生,”她问,“您怎么在这里?” “我现在是档案员。这样重大的会议,需要所有可能的档案存储。” 洛盈点点头。她还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瑞尼给洛盈接了一杯水,轻轻放在桌上。 “我会言简意赅,”他说,“不能让他们在外边等得太久。” 洛盈点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进来吗?” 洛盈摇摇头。 “是为了给你看这个。” 瑞尼说着,走到墙边,缓缓抬起一只玻璃展柜的盖子,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样物件,放在手心上,回到洛盈身边,摊开在她眼前。 洛盈低头看过去,那是一只胸针。普普通通的金色金属丝编织,兰花的样子,顶端镶了两颗彩色玻璃,精致但明显不算昂贵。她来来回回端详了半晌,看不出稀奇。 “这是谁的胸针?” “是一个老妇人。” “她是什么人?”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退了休的老妇人。”瑞尼长长地叹息了 三天后的答辩在议事厅举行。 (2) 子孙,我们甚至羞于承认我们和他们来自同一个祖先。只有在我们自己身上,而不是现在占据地球表面的无能的退化者身上,我们才能看到人类真正的勇敢与高傲! “我们的使命是承担人类命运,这是我们无法推卸的高贵的责任。我们是人类面对宇宙的最前沿,我们已经懂得如何进入未知探索,我们在严苛的自然环境中获得锻炼,我们用巴别塔旋起了狂飙突进的智慧风暴。在可以预见的很近的将来,我们就即将走入一段伟大戏剧的序幕篇章,这就是人类在广阔宇宙里的自我传播,一段新的大航海时代。人类注定要超越自己,也必须超越自己。人类要学会在新的环境里生存,也要让新环境适应自己。所有的荒芜暴烈都是现在的猛兽、未来的朋友,在人能够驯服它们之前可以蛰伏,但永远不可以屈服! “我们无论如何要走出去,在严苛的寒冷中磨砺自己。永远蛰居在现在的城市里面,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变得像地球人一样腐朽退化。这是伟大的历史转折,选择就在我们手里,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未来一定会到来!” 胡安滔滔不绝地说着,不需要任何影像辅佐。他的声音粗犷激昂,有一种定音鼓般的隆隆作响,在每一个弱起渐强的时刻都给人气势非凡的震撼。他的肢体语言不多,手和身体绷紧着力量,像一只黑色气球随时可能炸裂。 瑞尼看着胡安,心中的大海开始慢慢涨潮。他久已潜藏的危险预感开始越来越强。终于要来了,他想,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瑞尼和胡安不熟,但他知道他的历史。在胡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展现了与众不同的强硬性格。他是孤儿,但没有一天为此背上沉重的负担。他在祖母死的时候曾拳打脚踢声嘶力竭地哭,但在那之后就几乎不曾落过泪。他丝毫不孤僻,不自卑,不伤感,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忙。他从小住在飞行系统的军营里,熟悉飞机比熟悉陆地更多。战争结束的时候他十六岁,除了飞机场,他拒绝去任何其他地方生活。他一辈子强硬,独来独往,对温和可亲的战争遗孤扶助办公室敬而远之。他不让任何人帮他,也很少帮其他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汉斯。汉斯大他十四岁,是他唯一信赖并依靠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交情如何建立,但人们听说是汉斯将他从祖母身旁营救出来。 胡安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在他的词典里没有背叛或宽容。爱就忠实,恨就不饶恕,对自己欠的和别人欠自己的记得泾渭分明。他从来没有宽恕过地球人,尽管火星是战争的起因,但 地球人是敌人。 瑞尼知道,这就是汉斯多年担心的所在。汉斯对权力早已厌倦,但是他多年不退位,就是担心当他不再主持工作,一股无法压抑的冰冷火焰会从平静之海的深处破空而出,冲击到遥远的无法预知的另一个世界。这是火星最大的危险。汉斯比谁都看得清楚。与其他各种琐碎的弊病比起来,这种征服的欲望是更大的危机。系统的问题都可以改进,数据库的反馈与议案提交已经颇为完备,需要的只是耐心。可是征服的欲望不一样,它才是一个没有天国、没有彼岸,在此世又有足够强大的集中智慧的种族最大的危险,这样的种族有凝聚和力量,却没有想象的希望,因此没有自足的骄傲,需要用对比征服来证明自己。汉斯担心这件事情很久了,火星人比谁都容易奉献,也比谁都容易被历史使命打动激励。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瑞尼想,汉斯与之搏斗了多年的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汉斯登台了。他是河派最后一位发言人,紧接着胡安登场,与胡安的下台错身而过,在他掀起的波澜尚未平息的听众的情感大海里默默站定,如同一艘缓缓升起的潜伏很久的黑色潜艇。他显得平静、坚决而苍老,注视着台下,像是注视着久已写好的命运彼端。台下安静了下来,掌声开始平息,只剩稀稀落落几声。 汉斯没有立即说话。他默默地凝立了片刻,伸手将自己肩上佩戴的鹰徽取了下来,托在手心里向全场示意,然后将那两只闪闪发亮的金色苍鹰摆在讲台中央,抬起头来,又一次环视全场。 “首先,我需要说明的是,作为总督,我没有资格参与任何一方的辩论,只能保持整个政治秩序的公平,不能以个人身份支持谁。可是我今天想要参与驻留方案的答辩,表达我的个人意见。因此我将我的总督徽章提前取下来,交由所有人保管。还有一个月就是新一轮的总督推选了,我的任期将满,这一次就算我提前卸任了。” 现场出现一片低微的哗然,汉斯恍若不觉。 “我今天除了将陈述我们一派的城市发展设计,还将表达我们对另一方案的质疑。在两种方案的比较中,我们认为,以目前的人类水平还不足以应对开放空间生存。 “河流方案的城市设计并不是简单的照搬现有模式,而是希望在目前已成熟的技术基础上不断拓展出新的形式。有了谷神的天水,有了有所控制的河流,我们就可以沿河建起一连串分布的城市,而不是目前唯一的一座。 “在这些新的城市里,我 们可以尝试新的模式,尽管仍然以玻璃外壳为基础,但是我们可以发展出各种不同形态,也可以初步尝试与大地相连。到那个时候,房屋建造术将不再由单一工作室和部门掌握,我们的技术公开,势必会有许多有能力的团体学会并发展这项技术,同时获得资费的支持。在新建的城市里,每一个城市都会有一个独立运行的议事院,自行决定城市的资源分配和稳定运行。城市间的交通将由地效飞行器担任,这项技术我们已经应用多年,完全可以信赖。城市将是未来火星的基本单位,封闭河道沿岸将有一连串城市繁荣发展,每一个都可以有自己独特的特色。 “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这些平原上封闭的城市空间中,我们可以做更多科学实验,让人体一步一步适应环境,为未来某一天的走出去打下更坚实的基础。比如低压环境、低氧环境、高辐射环境,我们都可以先在实验室做长期多年模拟,直到有一天,人类的体质比现在发生大幅度变异提高,我们才能有所把握地走出封闭,走入自然。进化是一个漫长且不可预测的过程,人类应当被超越,但肯定不会是现在。” 瑞尼听着,想起前一天下午汉斯和他的对话。当时汉斯来档案馆,亲自查阅资料后来到瑞尼的休息室,与他静静地喝茶。那个时候,汉斯显得相当忧虑。 “瑞尼,”汉斯像是问一些不相干的问题,“我不了解昆虫,不过我听说昆虫的身体不可能长得很大,是吗?” 汉斯坐在瑞尼对面,眉毛遮住目光,声音低缓,像一条寂静的河。瑞尼看得出汉斯变老的痕迹。他的脸庞有刀凿斧劈的线条,一直给人石像一般的坚硬感觉。他曾经三十年不显老,但变老的过程很迅速。汉斯身后,钟的单摆轻轻摆荡,画出时间的痕迹。 “是。”瑞尼说,“昆虫用身体呼吸,长得太大就要窒息而死。骨骼在体表,也不可能支持太重的躯干。” “那一个机体如果强行扩张会怎么样?” “会分裂。”瑞尼静静地说。 “一定会吗?”汉斯问。 “一定会。” 瑞尼时常在幻想画里看到变大变小的动物,就好像它们的实际尺寸只是凑巧,可以随便修改。但瑞尼知道不是这样,进化的尽头是提琴般的完善,大一寸小一分都不可以。不是不能变化,而是变化总会不如现状。这是一个双方进化的过程,生物和环境最终会达成协调,正如飞鸟选择筑巢地,而巢穴选择下一代飞鸟。直到一个高度,选择平衡于被选 择。这是个常常被人忽略的常识:进化的尽头不是极端,而是恰到好处。 汉斯并不追问细节,他手扶着杯子,过了许久才点点头,不熟悉的人会以为他听力迟缓。瑞尼又给他倒上水,他们坐着,淡绿色的窗帘偶尔在身后随风飘起来。 “那么,”过了许久汉斯问,“在你看来,改变的过程中,什么比较重要呢?” “慢。”瑞尼说,“我觉得是慢。” 瑞尼能理解汉斯的忧虑,只是他没有问也没有提。他们只说偈语,打命运的哑谜。 今天的汉斯站在台上,比前一日明显情绪波动,不再那样默然思虑,而是在投入的论述中加入了内心澎湃的感情,声音也比一贯的低沉多了几许悲哀的味道。或许他是把这一次的演讲当做了四十年政治生涯落幕时分最后的一场独白,倾尽全力,回忆交织,即使平素冷静坚毅,此刻也难以不露情绪。 摆在汉斯面前的是困难的抉择。他选择支持驻留,不仅仅为了加勒满的房子,而且更是因为对盲然开拓生存环境的不信任。汉斯想到了儿时,想到父亲许多次对他说的告诫:冲动的大胆往往只是鲁莽。他还记得儿时几乎让人难以存活的饥饿和寒冷,那是战争的最初几年,不顾一切的反叛者付出了代价。争夺不到地球的物资,又无法让贫瘠开花,热血冲动的叛变几乎造成全军覆没,只靠强韧的意志和零星出现的胜利艰难维持。走出山谷是他们的第一个转折,从此他们可以在室内种植、有空气和温暖,离死亡远了一步。战后初年几乎同样艰难,他们打退的不仅是敌人,也是唯一的物资来源:地球运输船。从此争夺资源都成了过去,所有的一切都要向荒漠求取,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是很多年艰难的挣扎,直到与地球的和谈结束,物资交换第一次步入轨道。经过所有这些,经过这些年目睹的死亡和痛苦的记忆,他的本能让他不相信贸然的走出,他不能相信。他们所缺的东西太多,不是靠意志就能弥补的。 “我希望向山谷方案的代表进行最后的质疑。”汉斯目光直直地看着台下的胡安,“你们是否同意,现在的人类还很脆弱,如果在实验环境经过更多年训练,再走入开放空间成功几率会大得多?” 胡安没有回避,从答辩人席位中站起身来,身形笔直而严肃地面对汉斯。 “可是那时候就没有这些水了。”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现在将水降入古河道,那么就不可能在未来全部收集起来降入山谷,而在平原上 保持大面积水体和气体要比在盆地难无数倍,到时候我们又不可能再捕获这样一颗含水的星,所以错过了这次机会,我们就永远难以塑造星球上真正的开放生态了!” 胡安咄咄逼人,可是汉斯并未退让。 “那我再请问你们,在你们的蓝图中,所有必备物资都是从何而来?” “从矿石。我们矿石冶炼技术这些年有了很大进展。小行星带也仍有开发余地。” “可是你们知道,毕竟不是所有物资都能从我们自身的冶炼中取得。” “大部分可以。” “不可以。”汉斯断然否定,带着一丝悲凉摇头道,“你们清楚这一点。且不说维持大气压所需要的足够氮气能否全部来自冶炼,就只说建造岩壁房屋所必须的轻质金属,也不可能都从火星提炼。火星铝镁钠钾都很匮乏,充足的只是重元素,很难满足你们所设计的轻盈与柔韧。地上的城市材料是玻璃,这是我们仅有的无限充足,可你们要放弃。你们还希望在山岩与地下铺设大规模电缆,可是我想问,所有那些必要的绝缘体,塑料和橡胶,所有的有机物,你们又准备从何处取得?现在我们有少量橡胶,还会从地球换取,可是如果大规模改造一片山谷,所需要的物资哪里是这零零星星能满足的呢?” 胡安沉默了片刻,说:“这些都是细节问题。” “不是!”汉斯大喝了一声。 胡安以更长久的沉默来抵抗。 “看着我。”汉斯说,“你们打算去掠夺对不对?” 胡安看着汉斯,仍然没有说话。 “对不对?!” 胡安终于点了点头:“对。” “可是那就意味着战争,你明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胡安说得仿佛极端漠然,“我们只需要一定程度的控制与威慑,要求他们交纳就够了。” “不可能的。”汉斯苍老的声音说得竭尽全力,“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不可能没有抵抗和交火,却一定会有连年的交锋无法停息。” 胡安仍然显得很坚决:“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 “你难道还没受够苦吗?” “受够了。”胡安说,“所以要变强大!我们就是要回去,要去战胜。我们有权利强大,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没有我们,地球人也早晚有一天会因为斤斤计较自取灭亡。我们是去斩断那些懦 弱,不让人类在利益的油汤里腐蚀灵魂。地球应该欢迎我们!” “胡说!”汉斯愤怒地打断他,嗓音已经开始沙哑,“这些不过是托辞!你可以强大,可你没有权利剥夺。” “可是不争夺,我们也没法生存。” “没有人逼你选择那样的生存方式。”汉斯终于明确地说出了心里埋藏的话,“我不允许战争发生。只要我在位一天,我就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胡安静了下来,停了停,指着讲台上金色的鹰,冷冷地说:“但您已经退位了。” 这句话像锥子一样划破空气,场内鸦雀无声。 这一幕让瑞尼看得分外痛苦。他看到汉斯像是非常用力,身体向前倾,说到激动的时候双手按在桌上,十个手指都张开,灌满了力量,能看得出他内心的悲伤,几乎在微微颤抖。这是汉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这样流露内心的情感,恐怕也将是唯一一次。他的眉头紧锁,脸部因为用力而显出竖长的肌肉,灰白的眉毛下目光炯炯,凝注着无能为力的痛苦和决然。这一幕显得非常悲壮。瑞尼远远地看着,心中也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他看到汉斯在和一种注定会到来的命运搏斗。汉斯早已预料到它,可是仍然一步一步迎向它。 瑞尼知道汉斯为何如此执著。在汉斯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理查就曾经在深夜忏悔自己当初的冲动行为以及由此引发的战争。理查不是一个好的战争领袖,他被推到了这样的位置,可是他不喜欢。他受情感的冲击,他为妻子报仇,可是他没有预料到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他不止一次对幼年的汉斯说,他不想这样,很多问题他都不想这样解决。他多次深夜在汉斯面前哭泣,五岁的汉斯抹去他脸上的泪水。汉斯在飞机上出生、长大,他不怕死,可是许多死人的哭号成为他夜半的梦魇。当理查年逾花甲最终去世的时候,留给汉斯的唯一遗愿就是止战。汉斯尽一切力量让火星独立,就是为了完成这则遗愿。他批准让谷神离去,也是为了避免向地球争夺水源。 胡安知道这些,也在多年里静静蛰伏。他不是个人野心家。他已超越了那种境界。他忠诚于自己的哲学,就像忠诚于救助过他的汉斯。胡安和汉斯是少有的相互了解的人,但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对手。谁能理解相互尊敬的双方往往是彼此的对手,就能理解他们两个人这些年的情谊与对抗。胡安感念汉斯,多年一直听他的命令,而汉斯也因为胡安曾拼死忠诚于他,一直给了胡安他想要的自主权力。胡安并不软弱,他只是等待机 会。汉斯也并不是傻瓜,但他知道,这是整个种族精神的危险,胡安不表达也总会有人表达。胡安一直渴望征服,汉斯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一相情愿地期望,只要克服眼前的困难,维持安好并独立生存,这征服的欲望就没那么强烈。从这一天的局势看来,汉斯终究错了,是人的欲望制造生活,而不是生活制造人的欲望。 瑞尼第一次感到旁观者的苦痛。在此之前的大大小小事件,他都可以置身事外,不挂怀于心。可是这一天他第一次为自己局外人的身份感到刺痛。身前的录像装置默默运转着,全方位将这一幕完完整整地录了下来,录得如此客观,客观得让人如此痛心。 就在这时,议事院大厅的门突然被一个人撞开了。大家的目光转过去,只见一个穿笔挺军服的上尉大步流星地走入大厅,沿台阶径直走到胡安跟前,俯身到他耳边耳语了几句,胡安脸色变了一变,又迅速恢复平常。上尉说完探询地看着,似乎在等一个批示。胡安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台上的汉斯。 “什么事?”汉斯问道。 “是系统内部的事。” “告诉我。” “只是琐碎的事。” “告诉我!”汉斯厉声喝道,“即便你不再承认我总督的身份,我也仍然是飞行系统终身长老。我有权过问系统内部的事!” 胡安沉吟了一下,镇静地说:“地球的两个水利专家坐飞机逃跑了。” “什么?” “逃跑了。” “为什么?” “我们也不清楚。” “那还不赶紧去追?” “不必了。”胡安说得很冷,像是下定了决心,眯着眼睛,“我看不必了。” 安卡 安卡望了望玻璃墙外略显混浊的天空,看到远处的地平线时而尖锐时而模糊。天气确实不太好,他想,气旋图上看到的大风应该不是假的。 他将包里的物品又塞得紧了一点,头灯、随身小刀和压缩干粮塞在边角的侧袋里,氧气罐多带了两个,卷在睡袋卷中央,埋得安稳了,将包放在地上,单膝跪在上面用力压出空气,抬手抽紧气口,勒紧了包裹。包裹压缩到自身的极限,看上去方而平整,他端详了一阵,不是非常满意,但想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将包提在手里,关上了壁橱。这一次携带的给养比标准计量多,包裹明显比标准尺寸大。他不确定眼前这个方块能不 能顺利放进给养匣,用手比画了一下,三掌半,恰好是在极限边缘。 他拉开小屋门,左右张望了一下,楼道里空荡荡地没有人。他拿了一本书走出门,将小屋门在身后轻轻带上,向咖啡厅的方向走去。 窗外的天空变得又混浊了几分,太阳渐渐沉向西方,离日落还有两个多小时,此时的阳光已慢慢变得暗弱。他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穹顶,想从隐隐飞过的细沙判断出风速。风时大时小,大部分时间还算宁静。离起风还有几个小时。他看看墙壁上的数字时钟,距离迫降已经三个多小时了。以一般小型战斗机上标配的氧气和给养,应该还能支撑五到六个小时。 天空的暗蓝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粉砂。 咖啡厅有四五个人。中间有一个人在吹牛,两三个同伴围在周围听着,远处一个人正在看电子笔记。费茨上尉不在。 安卡从墙边接了一杯咖啡,走到远处那人附近的一张小桌旁坐下,把手中的书摊开平放在桌上,取出记事簿,像是一边读书一边做笔记,在电子纸上写写画画。他没有向那个人张望,那个人也没有抬头看他。他中午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听到了无意中的消息,下午比上午人少,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能听到。 费茨上尉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了,不管怎么算都该回来了。如果他还来这里,那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如果他半个小时还不来,那么八成也就不会来了。只能再用其他方式去打听。 安卡低头看书,不是很能投入,字字句句片断着进入他的眼睛和头脑。 我们的弟兄们和我们在同一天空下呼吸,正义是活生生的。帮助生活和死亡的奇特快乐产生了,从此我们拒绝把它推向以后。在痛苦的大地上,它是不知疲倦的毒麦草、苦涩的食物、大海边吹来的寒风、古老的和新鲜的曙光。 费茨上尉会带什么消息回来呢,安卡想。 正义是活生生的。拒绝把它推向以后。他又读了一遍这两句话。他喜欢这两句话。他喜欢痛苦的大地。喜欢不知疲倦的导航仪。压缩的食物。地平线吹来的寒风。古老的和新鲜的暮色之光。这些词语像大地一样朴素坚实。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空气中有一股凛冽的寒冷气息。 这本书是他上个星期开始读的,一直放在桌上,刚才出门的时候随手抓了起来。他不是很有心情阅读,但是读过的句子会自行跳入视野。 如果现在出城,他算了一下,大概不到两个小时能回来。三十 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转移,再争取在七十分钟之内回来。当然这是最顺利的情形,直来直去,路上没有耽搁。他觉得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做得到。此时距离天黑还有大约两个半小时。也就是说,半个小时之内,一定要决定是不是出发。他不想飞夜路。夜路相对而言总是危险,尤其是今天,能避免最好避免。 路上的状况他刚才想过一遍了,此时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根据巡航地图,出事地点并不算太远,而且不难找。几乎就是跨过平原的一条直线,在峭壁边缘,也没有进山谷。他可以设置自动导航,也可以自己飞。这个位置他相信他找得到。 费茨上尉还没有回来,但安卡预感到这一趟他不得不去。 这种疯狂的慷慨大度就是反叛的慷慨大度。它及时地给出它爱的力量,并永远拒绝非正义。 坐在一旁的那个男人安卡很熟悉。他叫伯格,官职中校,是费茨的上级,因此也是安卡的直属上级。这天中午,当安卡独自午餐,刚好碰到费茨与伯格约在这里汇报紧急情况。费茨是伯格的亲信,他们这整个脉络也都是胡安的亲信。一般人听不到的消息,会在他们军营专属的这个小咖啡馆里口头传播。费茨见到安卡,迟疑了片刻,安卡装作毫不关心的样子,一直低头看书。费茨低声告诉伯格,这天早上逃跑的两个地球水利专家飞机出了故障,紧急迫降在峭壁边缘一个隘口,请求援助。 安卡又看了一下表。下午四点过了,距那时已经三个半小时了。 费茨回来了。 安卡远远地看到费茨,立刻低下头,做出整个下午一直在读书的样子。 费茨面容严肃,大步流星地走到伯格身旁,没有坐下,只是摇了摇头。 “不用救。”他低声说。 伯格点点头,表情像是对此早有预料,镇定而漠然。他问费茨既然这样,那么具体怎么处理。费茨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一次质疑地看了看安卡。安卡感觉到他的目光,合上书,站起身来,做出非常合时宜的样子离开了座位。走出咖啡厅的时候,他转身看了看,费茨已经坐在伯格对面,低声说着什么,伯格沉默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安卡稳步回到自己的小屋,将刚才打好的包裹拿起来,按照计划执行。 他对这个结果不感到诧异,就像伯格不感到诧异一样。这是事先几乎能够预料到的,从听到逃跑消息的那一刻,他就隐约感觉到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 三天后的答辩在议事厅举行。 (3) 意帮你一起,改进我们的未来。 加勒满,我最终批准放弃了你的城市,我们的城市。你会怨恨我吗?我一直热切地盼望你能醒来,可是今天,我宁愿你永远不要醒,这样你可以永远活在你理想的梦中,不必面对沧海桑田和一座废弃的空城。我不知道哪一个更加难以承受,是一生的波折,还是临终时的一切成空。 加勒满,我在这里,你能听得见吗? 汉斯默默地在心里说着。他知道加勒满听不到,可是他想把一切说出来。他知道,躺在这里的已经不是那时候那个猛冲的青年,而是一个赤子般没有力量的老者。他已经像孩子一样沉沉地睡了。他已经收起了所有峥嵘的秉性,收起了所有昨天。 ※※※ 每当汉斯回忆自己一生的往事,他最感到欣慰的就是他和几个朋友都成为了对火星重要的人。他担任总督,加勒满造房子,朗宁走遍星空各地,一生照顾谷神,加西亚做玛厄斯的船长三十年,与地球谈判建交,签署协议互派学生。他们一直并肩协同作战,从战争的最后十年一直战斗到今天。 整整五十年,他们没有相互背离,没有决裂,没有欺骗,这是汉斯这么多年最大的、也是几乎唯一的骄傲与幸福。他辜负了他们很多期望。他没能阻止加西亚被官僚化排挤,没能保住郎宁爱的谷神镇,甚至最终没能守住他们共同付出的火星城。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伙伴,可是他们始终没有记恨于他。汉斯觉得,这是他一辈子最感激的馈赠。 朗宁和加西亚长年浪迹天涯,离汉斯最近的伙伴就是加勒满。他们一起经过战后初年的政治变动,一起带领新城建设,一起挺过失去子女的痛苦。加勒满的儿子和儿媳死于一场飞船事故,飞船从火卫一飞回,盘旋时爆炸在天空里。这和康坦与阿黛尔非常相似。因此他们是彻底的同伴,尽管他们宁愿不要这样的相同,但有人作伴仍然是撑过岁月的最佳良药。 五年前,汉斯让洛盈与加勒满的孙子皮埃尔交换,让她替他踏上了前往地球的路。那个时候他并不确定前往地球是吉是凶,而加勒满相依为命的只有这一个独生的孙子,汉斯不愿让他冒险。他想让洛盈去,因为她从那时起就是一个想得很多的孩子。 加勒满,汉斯说,皮埃尔是个好孩子。你有这样的孙子应该感到满足了。这一回,他顶的压力很大,比谁都大,在立项辩论会之后,老朋友们都摇头说他背叛了你的事业,他一个人承受来自各个方向的非议。可是加勒满,我知道 ,你不会这么想。我听了他的答辩,他没有放弃你的执著,而是将它转换,带到了天上。只有皮埃尔最懂你的事业,最懂你的技术。他继承了你的卷发和你的发明,却没有你狮子一样的凶悍,将来他会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皮埃尔比路迪优秀,他懂得什么对他是重要的。汉斯握住加勒满骨瘦如柴的手说。这件事情显得很讽刺。你的孙子支持了我的孙子,而我下令放弃了你的房子。我们说过要做最好的兄弟和一生的战友,我们做到了吗?他们呢。他们愿意吗?我们在乎的东西,他们还在乎不在乎呢。 也许我们该把世界交给后辈了。他们和我们的思路不同,也许现在需要他们的思路。他们不理解安全的意义,因此不理解我们的一生所求。他们想要的是舞台,只想要舞台。他们羡慕我们的唯一理由是我们曾经拥有舞台。也许该给他们舞台了。 加勒满,汉斯说,可能是时候该歇歇了。我们都该歇歇了。朗宁已经死了,加西亚在玛厄斯上也进入了弥留,而你在这里……我们的路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了解我自己,如果你们都不在了,我也就不愿再走下去了。我们都该去了,去另一个天国再聚了。 汉斯握着加勒满的手,握了好一会儿,才把他的手又轻轻塞回被子底下。墙壁仍然是平稳的海蓝,夜无声无息,环绕地板的墙基中,一圈百合静默盛开。 加勒满,汉斯说,别人都说你给这项事业贡献了多少,但其实你我都知道,不是人贡献事业,而是事业贡献给人。那些事情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我们因此才能完整。孩子们看到老人重复业绩就厌烦,他们不知道,我们只是不想把自己弄丢了。所以加勒满,你可以知足了,你陪你的事业走到了终点,你的事业也陪你走到了终点。你是幸运的。 汉斯把脸埋进双手,肘支在膝盖上。而我呢,他想,我一生都在做决定,可我的决定都是什么呢。我决定送一个兄弟到外太空,决定毁掉另一个兄弟的城市,决定让儿子去火卫二,而瑞尼是年轻的一代中我最欣赏的一个,可是却亲自将他打入冷宫。这算是什么样的事业呢?我这样的一生算不算是失败的一生呢? 加勒满,汉斯说,我对未来并不乐观。这话我只和你说,因为你已经和我一样,成为了世外的人。孩子们一直在讨论数据库,但其实他们不懂我们的数据库为什么可行。我们的人口只有五百万,还不到地球上一个中等城市。他们不了解这数字的意义,只是津津乐道于当年两百万对抗二十亿 的功绩。其实这数字是我们的根基,我们的一切稳定、有序都建筑在交流无障碍的基础之上,而这样的方式是有上限的。我们这些年已经增长得太多了,加勒满,我担心在迁徙的过程中就会分裂了。沙堆太高就会崩塌,细胞太大就会分裂,这是宇宙里的必然,不需要外力就会崩塌。文明的裂解也不需要理由,社会就像昆虫,结构决定了尺度。这个国度一定要分裂了。 加勒满,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汉斯最后说,我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说我们生于大地,归于大地。我们终究是对这片土地宣誓。你说天空不言,大地见证我们的诚实。 汉斯站起身来,又替加勒满盖了盖被子,接了一杯清水,放在床头。床边放着叠得整齐的制服,汉斯知道那是皮埃尔所为。皮埃尔在衣服上别上了徽章,一枚枚金光闪闪的荣誉勋章。汉斯知道皮埃尔很希望爷爷醒来,他也想和皮埃尔一样,不管怎样,做好加勒满醒来的一切准备。这样万一他醒了,无论他面对什么,至少不会面对被人遗忘。 汉斯打点好一切,察看了一下床头读数,确定没有问题了,决定离开。他身体站得笔直,端端正正地敬了个军礼,就像第一天入学时对着他们的星旗,庄严有力。 汉斯转身,大跨步离开病房,如同第一天走上战场。 洛盈 洛盈一遍又一遍地喊安卡的名字,可是没有回答。除了她自己,也没有人能听到。头盔被声音震得嗡嗡响,进而震动了头颅,让她的大脑处于一种嗡鸣的状态。她仰着头斜对着天空,仿佛这样就能让声音传得远一分,传到已经听不到声音的那个人耳朵里。 洛盈在她和安卡曾经度过夜晚的山洞口,面前是他们曾经飞翔的山谷,身后是当时坐过的地面,地上是临走时拆下的薄膜,眼前是清晨张望过的圣迹,脚下是并肩坠落过的山岭。她能在所有地方看到细节,每一丝,每一毫,像冰冷而刺骨的气流顺着缝隙沁入身体。她睁开眼,安卡就蹲在她身前改造翅膀,抬起头,向她微微一笑。她闭上眼,就看到他向山崖下坠去,砰一声撞到谷底,血肉模糊。她再次睁开眼,他还在她面前,手指沉着忙碌,仍然在笑,眉眼淡然洒脱。而她向那身影幻象伸出手去,他却在她眨眼间消失到风里。她再也不敢睁眼,也不敢闭眼,她在挥之不去的幻影中全身虚脱。 山谷非常宁静,没有一丝风。阳光明亮耀眼,空气中似乎仍然有她和安卡飞行的痕迹。她记得飞行的时候,安卡和她曾经在空中跳舞。风来了,安 卡救她落到山岩上。那个时候她的心怦怦撞击,而安卡的身体伏在她之上,用胳膊替她遮挡落石,他的身体有踏实的重量,四周有沙石簌簌滚落。 安卡的眼睛是纯蓝色,清澈的眼睛。他的眼睛总是有一点半睁半闭,看着她的时候能说很多话。她还记得他们从档案馆出来的那天,他搂着她,他们坐在隧道车里,假想着多年前那个风沙的夜晚,她说也许她会遇到灾难,他说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他看着她让她镇定,他的眼睛就是他的笑容。 还有摔断腿的那个晚上,当她回到走廊,看到那一盏亮着的孤灯,看到他的身影靠着墙站着,微微笑着,手里是布丁,她知道她又有勇气了。他那样斜斜地站着,一个肩膀靠着墙,像是不经意也不在乎的样子,眼睛里写着安慰。 他在她家前的小径,和她面对面站着。她拿掉他鼻子上一丝叶子,他微微笑了。他告诉她好好休息,跳舞的事情压力不要太大。 他在她掉队并恐惧的时候拉上她的手,镇定地看着她,说跟我来。他带着她穿过很多很多路,很多年。他回头看她的时候,总是那样淡然的蓝眼睛,说跟我来。他出现在每一个她惶惑的时刻。他带着她飞,带她看到最美的晚霞和夕阳。那是最美的晚霞,那样美的晚霞再也不会有了,永远也没有了。他向上飞着,飞着,飞到了晚霞里,飞到了云里。 洛盈不能再想了。她的心越来越满,满得受不住。几天以来她是麻木的,拒绝一切回忆,可是此时此刻,当她坐在旧日的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土地的气息侵入她的身体,她终于支撑不住了。 她站起身,开始在平台跳舞。她把所有跨跳改成了原地旋转。她想在舞蹈中让身体里积攒的痛苦释放。她从来没有跳得如此有力度。尽管她已经很多天没有跳舞,可是此时她跳得比当初更加有力。她必须如此用力,否则就跟不上情绪。她觉得情绪在满溢,指尖和足尖都充满着向外流出的回忆。她旋转着,向上腾起,向下压地,把蕴蓄的力量向外抛出,而同时不得不拼命控制,以便不让自己摔倒,也不让过猛的转动将自己带下山崖。她第一次忘记了动作,只让情绪与身体合一。这是这一天最痛苦也最拼命的释放。 她想着安卡,世间一切的布景似乎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安卡,其余的都烟消云散。没有任何一个世界,没有革命,也没有光荣。只是一个人站在宇宙洪荒的中央,愤怒与悲伤,露出桀骜不驯的笑容。他就在那里。这是她真正的舞蹈,也是唯一的舞蹈。 她跳不下去了。她太累了。她停下来,又站在山岗上,用尽一切力气向山下大喊。没有声音。群山无言,稀薄的空气不传声音。 她只有闭上眼睛向山下喊去。心脏撞击肋骨,撞得生疼。 安卡。 安卡。 安卡。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有一种就这样跳下去的欲望。洞口的小平台探出山崖,仿佛一个完美的天然跳板。山崖斜向下铺开,如同一条前往地底的平坦大道。土黄色的山谷顶天立地气势恢宏,在那一刻宛如唯一博大且安慰的怀抱。阳光像催眠的歌声,风吹过身体,似乎带来风中他召唤的气息。 她头脑发晕,向下倒去。她似乎希望自己就这样跌到山崖下面,可是一只手臂从她身后伸过来,紧紧地扶住她,稳稳地扶她坐到地面上。她抬起头,瑞尼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她恍惚了一下,慢慢回到现实,晃了晃头,突然侧倒在瑞尼的肩头,剧烈地哭了起来。 她终于哭了。她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越想忍住越忍不住,到最后汇流成澎湃的河。她将一切释放出来,埋下头呜呜地哭了。她哭得那么用力,像是要把心脏都哭出来,将记忆都哭出来。瑞尼一直拍着她的后背,一言不发,任凭她哭,哭到天昏地暗。 这是他死后她第一次哭。整整三天,她第一次哭。 ※※※ 一周后,洛盈和爷爷哥哥一起参加葬礼。葬礼是三个人的,安卡、加勒满和加西亚。加勒满正式停止了心跳与呼吸,大夫诊断不可能醒来。加西亚在玛厄斯上平静地离去,由船员护送到地,在故土安息。三个人前后死去,给城市带来一种巨大的、无可名状的悲哀。即使再不敏感的人也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时代结束了。安卡与两位老人葬在一起,葬在英雄的土地。 安卡没有任何表彰。他是为地球人而不是火星人而死,按规矩不能得到任何荣誉。让他葬入英雄墓园是汉斯的意思,他把原本给自己预留的位置给了安卡。进入英雄墓园很严格,每一座墓碑都等于一座竖立的雕塑。汉斯打算让自己火葬,再把骨灰撒入无垠的太空。那样他就自由了,就永远飞行了。 葬礼的当天,洛盈和皮埃尔坐在一起。吉儿和她的妈妈坐在一起,眼睛都哭肿了。尽管加西亚已经很多年没有降落到地面,吉儿对爷爷还是有很深的感情,哪怕只是儿时记忆,也依然触景生情,悲不自胜。皮埃尔没有哭。他仍然像往常一样,弓着身子安静而 漠然地坐着。他低着头看双手,手中是一张加勒满的照片。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喧哗,他只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节哀。”洛盈轻轻对他说。 “谢谢。”皮埃尔镇定地回答。 洛盈看着皮埃尔。他似乎又长高了,显得比之前成熟了。他仍然不与人打交道,但是他的眼神比从前坚定多了。他现在已经是新工程项目的一个领导小组组长了,也是最年轻的领导组长。他的太阳薄膜将会投入生产,而他也会做出更多的发明。 洛盈已经知道了交换的事情。她不知道皮埃尔知道不知道。她从没有问过他,而他也默契地从来没有提。她有时候会假想如果是他、而不是她去了地球会怎么样,他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她又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假想是没有结果的,一旦命运在某一时刻分岔,就永远没有退回再试验的机会。 她又一次问自己地球对自己的影响究竟在哪里。这已经是她第一百次发问,但不清楚是不是最后一次。地球给了她太多困扰,但也给她太多欢乐的记忆。她不知道该相信哪一边,但她也获得一种理解双方差异的愿望与能力。她一直在之间摇摆,这让她对二者都能同情。她从前为此困惑不已,然而今天她却觉得这是可以坦然接受的地方。她从未清晰地想过这件事,但今天她觉得这就是命运。 也许这就是命运,她想,被某一个偶然改变,再走向属于自己的必然。 她向皮埃尔打了个招呼,站起身,向前方走去。汉斯和路迪正站在灵堂的前端,向前来献花的人致意,组织现场秩序。路迪忙碌地照顾方方面面,显得干练而有职业素养,汉斯则一动不动地站在中央,只向每一个献花的人欠身致以感谢的问候。汉斯已经卸任总督,路迪则是新工程刚刚上任的工程分项指挥之一。两个人的气息感觉形成鲜明对比,一个是肃穆沉静的寂寥,一个是掌控一切的勃发。 洛盈慢慢走到爷爷跟前,仰起头,轻声说:“爷爷,我决定了。” “嗯?”汉斯等着她继续。 “我想和您一起上玛厄斯。” “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 洛盈不知道这样的决定将会面对怎样的一生,但是她觉得这是目前她最愿意接受的未来。汉斯决定接替加西亚,到玛厄斯上终老一生,洛盈决定跟随爷爷。一方面是因为她想做爷爷晚年身边最亲近的陪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想要沟通火星与地球。如果能相 互沟通,也许一些冲突也就能化解,安卡的死也就不是白费了。很多时候为了阻止最后关键性的一刻,也许必须阻止之前一系列无名的事情。她已经见过了巴别。所有的差异也许能进入另一座高塔,在那里星球和星球也没有分别。 她要回到玛厄斯,回到卡戎,在冥河的渡船上,与死者共生。 火星正在进入一种热情高涨的建设阶段,但是洛盈不想参与。火星的绝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改天换地的宏大工程上,可此时的洛盈开始更关心一个人的、脆弱单薄的命运。她不是为了什么样的伟大而选择玛厄斯,她是为了自己。当她清楚地看到自己一步一步走入由命运决定的命运时,她在那承担的勇气中第一次找到一种平静和坦然。 是结束也是开始 洪水日将成为历史的转折。过去的一切冲刷干净,留恋的目光冻结成雕像,生命的方舟载满重生的力量。 当洪水降下,所有歌声都出现暂时的中止,人们在不同角落紧盯屏幕,用不同姿态仰望苍穹。 天空寂然无声,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某颗流离失所的星星又失去了一半的躯体。环绕火星的轨道上,一块泥土与冰的混合物飞速运行,像一柄巨大的火炬,在聚变发动机的推动下散发出隐形的光芒,从母体上脱落,向一片陌生的土壤坠落,在环绕很多圈之后将直指一片山谷的中央。 与此同时,天空中一片薄薄的帆板正在悄无声息地打开,伸展铺延,精确而轻巧地调整着迎接太阳的姿态。它像一只眼睛,与地上的眼睛目光相对,它让阳光倾泻而下,光柱笼罩忙碌的人群。远古的坑洞中机械井然,无人的房间铺满山岩,水轮机整装待发,上上下下的升降机奏响沉默的音符。 在这样井然有序的忙碌中,拉克总督在议事厅发表演说。这是他作为新就任的火星总督发表上任后的第一次重大事件演说。议事厅空无一人。他的目光越过花纹繁复的地板,越过祖先雕像,投向敞开的大门无尽的远方。他知道他的面孔将被转播到每个房间,映射在每个窗口。他能感到此时的重要,但他很久不曾如此平静。 “今天,请容许我首先纪念四位我们都很熟悉的火星的功臣。他们也是今天的功臣。如果没有他们,就不可能有我们今天这伟大的时刻。 “首先,第一位是朗宁。他曾在几十年的时间里,牵起了火星与谷神星连接的纽带,并且伴随他们一起流浪到太阳系外的星空。现在他已经去世,而谷神星正在朝向比邻星 的路上奋勇前行。我要向他以及他们致以一颗星球的敬意。没有他们深厚的勇气,就没有我们今日的生存。 “第二位要纪念的是加西亚,他一直担任玛厄斯的船长和地球的使节,是他的努力让我们获得了谈判的机会和必要的技术,这一次最核心的水利合闸技术也是由他带来。现在他已经长眠,不能享受我们的新居,但我要向他致以一颗星球的敬意,没有人比他更接近我们界限的前沿。 “第三位是加勒满。是他设计并指导建设了我们目前的房屋,也就是我们即将舍弃的城市建筑。他一生致力于改善我们的生活环境和生态系统。他因肺癌晚期,久治不愈,七天前去世于萨利罗第一医院。尽管我们即将离开他的设计,但我要向他致以一颗星球的敬意,火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的文明开始于他的城市。 “而最后一位是我们所有人最熟悉也最敬爱的汉斯·斯隆。他是我们前一任和前前任总督,领导整个火星十年之久。从年轻的时候,他就不遗余力地飞行,建设城市。到了晚年,他又果敢而沉着地主持了谷神捕捉方案和洪水降临方案的定夺,最终确定了现在的结果。他的大公无私、视野开阔和行为耿直是我们所有这些年繁荣稳定的重要保证,也是我们这一次能迈出这历史性步伐的重要推动。他现在正在玛厄斯上接替加西亚与地球谈判。请允许我向他致以一颗星球的敬意,他将一生献给火星,火星也会将一生献给他。” 此时此刻,路迪在控制室中抬起头,悬挂的屏幕中映出拉克的面容,吉儿在他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注意力没在她身上,思考了一阵,又把注意投回到控制屏上的数据。吉儿红了脸,想跺着脚撒娇却最终没有。皮埃尔从门口经过,停了片刻,眼神伤感,然后又向前走去。 纤妮娅在水池边抬起头,水草缠绕她温柔的手指,模拟的湖光山色陈列在身旁,像她的心情轻轻地悠荡。在她身旁,索林轻轻搂着她的腰,与她并肩坐着。他们一边听着拉克的演说,一边一起给玛厄斯上的洛盈写邮件。纤妮娅有时抬起头,看着索林笑笑,眉眼的凌厉少了很多,幸福的笑容让眼神温柔。 瑞尼在书架间抬起头,看着墙上的拉克,拉克也注视着他的眼睛。一阵音乐声响起,书页哗啦啦翻动,他望向门口,看到珍妮特暖阳般的微笑。她向他打了招呼,但没有说什么,瑞尼也没说什么,一股共同的风雨过后尘埃落定的沉和连接了他们的友谊。 胡安在第四基地的训练场抬起头,看 拉克讲话时露出的面无表情的深沉。拉克不是能够支持胡安的人,他的风格胡安比谁都了解,对此他不甘心,但无可奈何。他想了想,并没有气馁或退缩,仍然继续挥手指挥阅兵的开始。无论如何,在改天换地的工程中,没有任何人能否认飞行系统始终的领袖核心。他仍然身强力壮,有整个系统的支持,未来有得是发挥的时机。 拉克停了一会儿,空荡荡的大厅阳光敞亮,他注视着空气,仿佛看到了人影逡巡。八根洁白的立柱带着希腊式的骄傲,带着人类从古至今的梦想与忧愁,高昂耸立。拉克曾经无数次到过这里,坐在台下参加各种大小会议,站在台上发表无数演说,包括决定少年们留学的那场最重要的辩论,可是站在主席台上作为总督发表长达一小时的讲话,对他而言还是第一次。因此,他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从容,能够将议事厅每个细节一览无余,铭记在心。 “我们和我们的星球一起进化。从人类踏足的第一天,这片土地就是我们生存的依据。我们种出衣食住行,抛出机器和各种气体。从今天起,这种相互关系将更加紧密。我们将减慢岩石风化,增加空气厚度,提升地面温度,改善土壤质量,而我们的星球将给我们孕育生命的可能,给我们自由呼吸的可能。从今天起,我们将不再是孤独的物种,我们将和星球一起进化。 “我们可以懒惰,但不可以对我们的星球撒谎。 “前任总督汉斯·斯隆曾经向我转述过一句加勒满的话,今天我想转述给每一个人。我想,在这个时机,没有哪句话比这一句更合适:天空不言,大地见证我们的诚实。” 此时,土色火炬接近了地表,反向发动机开始工作喷气,将速度缓缓降低。人们看得到明亮的光轮,平稳而不迟缓地向山峰接近。它将投入一片高地,引起一次不算猛烈的撞击,冻水融化,顺山谷流向远方的陨石坑底,形成瀑布,形成河,形成湖。 ※※※ 在地球上的个别角落,此时此刻也有同样的画面映在屏幕中,只是画面一扫而过,作为财经新闻的余兴节目,调节人们疲惫的神经。一两个身影抬头仰望,在喧哗的人群中幻想着另一个世界上演的神话。火星的故事永远是神话,即使是真的也是神话。 地球上的伊格也坐在自己的卧室,看着自己的个人电脑,心潮澎湃。一颗火一样的星球在画面里燃烧,一颗水一样的小石头环绕在一旁。他一想到自己曾经亲身踏足那颗星球,就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梦幻之感和自豪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