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成了圣僧》 第一章 最后的僧人 初夏过后,有天象荧惑守心。 唐国多郡贼盗趁势作乱,兵燹不休。 又有大妖从江中诞生,自立道统,惑乱世俗。 于是岭南一带,哀鸿遍野,新坟侵道,满眼皆是断绝人烟的荆杞旧墟,只剩潦倒孤村里的乞食野狐,与那荒郊渡外的冤魂哀歌。 时有高人,拔地仙遗剑,一掷三千里,洞穿妖脊。 大妖重伤而远遁…… …… 剑南道,广元郡。 文和县。 徐府。 月华如水,一股脑地倾泻在庭院中央。 为了款待远来的客人,徐家遍邀郡中知名舞姬,在席间助兴。 美人素纱,伴乐而舞,犹如曳絮回雪,直让徐家上下和京城来客目不暇接。 宴席一角,周逸微微颔首,看得津津有味。 事实上,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几行烟熏般的黑色小字—— ‘……时有高人,拔地仙遗剑,一掷三千里,洞穿妖脊。 大妖重伤而远遁,一路却遭术道流派追杀。 逃至剑南道,广元郡,隐匿不见……’ 这一行行黑色小字,凭空浮生。 唯有周逸能看见。 它们的出现毫无规律,却如剧透一般,描述着世间种种隐事秘闻: 庙堂诸侯,紫电清霜伴龙舆。 江湖争霸,佛狸祠下藏锋镝。 神怪异志,荒山庐冢狐观星…… 有在千里之外,也有近在咫尺。 已经发生,或是正在发生。 其中就有一段关于周逸自己的。 ‘……夏末之夜,徐家车队归乡途径荒村外,遇到一名俊美僧人平躺于荆棘废墟之间,面如纸色,气息微弱,周围白骨遍地,荒草萦绕。众人皆惊,唯有徐公认定此子非是一般人,将其带回徐府……’ 没错。 自己在返回学校的高铁上一觉醒来,竟拥有了张坐地能吸粉的真·俊美脸庞。 外貌是超级有代入感。 只可惜,是个和尚。 之后就被碰巧路过的徐公一行强行捡走了。 这一个月来,周逸客居徐府,卧病在床,通过黑色小字暗中了解这个世界。 越了解,越从心…… ‘……二十余年前,中土灭佛。’ ‘……杀僧令现世,三万寺庙齐崩塌,僧侣横尸陌路随处可见。’ ‘……各路妖王阴主齐发难,百万寺僧皆还俗,留发者方能留头。’ ‘……又有妖君施咒于信佛者,使之食肉,好色,诳语,贪财……从此人间信仰崩塌,百姓罕有信佛者。’ 自己一定是非酋转世了吧? 居然穿越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批……不,甚至有可能是最后一个僧人! 本想静待头发长出,顺理成章还俗。 然而一个多月下来,自己头上始终没能多出半根毛。 阿弥陀佛……你佛若是真慈悲……就保佑我这个假和尚尽早长出头发吧! …… 乐声飘来,时而激昂清越,时而空灵婉转。 夜色渐渐深邃了下去,风起时,天空游曳的乌云遮蔽了半轮清月。 周逸双眉不着痕迹一剔,旋即耷拉,思绪返回当下。 缨簪之家,钟鼓馔玉。 徐公身为致仕归乡的宰相,府中晚宴规格亦是非比寻常,舞姬,乐人,嬖女,伶优,杂艺人,在一座座精美石灯幢的映照下,宛如蝴蝶穿花,竞相献技。 不断呈上的珍馐美味更是让周逸大开眼界。 可对于鹿筋猩唇之类的山珍美味却敬而远之——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够啊。 黑色小字中明文规定:‘天道无情,佛律森严,除非还俗,永不开戒。” 佛门的五戒十善,早已化身天道规则,在每一名僧人剃度出家之时,于佛前显化,同命数相融。 “简直就是王八条款!” 周逸并不知,他这番与众不同的表现,尤其那“嫌弃”的神色,全被数十步外的京城来客收入眼底。 “那位便是徐公请回贵府的高僧?” 宴席上首,锦衣玉袍的京城来客收敛起惊异的目光,恢复从容,举杯低笑: “即便长安城中,真正的高人也难见到。能否请这位高僧演示一番,好让某开开眼界?” 与他同席而坐的,是一位高冠博带、方脸阔腮的中年男子。 徐公次子,徐芝陵,曾任广元郡太守。 今晚便是由他代徐公设宴款待京城来客。 徐芝陵浅饮杯中美酒,放下白玉小杯: “家父因见不得陛下沉迷药术,听信江湖术士,方才告老还乡。又怎会结交所谓高人?何况佛门早在二十年前就已衰败,百万寺僧齐还俗,世间已无高僧大能。” 京城来客笑道:“也是,徐公在中书省时,最痛恶的便是怪力乱神和所谓高人。记得徐公曾言,‘有道之日,鬼不伤人。观德之时,神无乏主’。当天地有秩,人间道德昌盛时,阴怪便无法伤人,反而会奉百姓为主……某深以为然。” 徐芝陵发出一声轻叹:“这位逸尘小师傅,只是被家父碰巧救下。因其时常吐露费解的言语,行事又不拘小节,偏偏容颜气质非同一般,这才被那些多嘴舌的奴仆,戏称为高僧。家父听闻也是哭笑不得。” 说话间,徐芝陵又看了眼对方。 他总感觉这位来自长安的官员有些不太一样,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淡淡的出尘味儿。 “哦?只是戏言,倒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广额虬髯的京城来客从周逸身上收回目光。 盈盈月光下,他那低垂的眼睑仿佛蒙着淡淡的雾气,腿边的手不着痕迹地轻微颤了一下,心里却如同狂风过境翻江倒海,掀起一阵又一阵的轩然大波。 ‘怎会有这种事!’ ‘杀僧令问世二十余年,天下已无真和尚。神荒灭佛法咒降世,更让信佛者破戒食肉,无法自持……这个僧人逸尘,竟能不受神咒影响,肉食佳肴当前,视若无睹?’ 他强压心底惊骇,再度斜睨向那僧人。 精美石灯幢华光铺洒不及的夜幕阴影中,黑暗气息如海似漠,堆积在那袭如被月光浸染的雪白僧袍下。 无论是沸反盈天的晚宴,还他身后择人欲噬的黑潮,都无法侵扰那僧人分毫。 僧人静坐无声,眉眼耷拉,唇红齿白,神色清旷。 可真正令人窒息的,却是他头顶释放出的那一阵阵莹白如月华的光泽。 宛如一盏孤燃于世的佛前明灯,驱散人间寂暗与污秽,照耀彼岸与往生。 ‘佛法如光,常伴其身……这可是真正高僧大德才能拥有的法相啊!’ 忽然间,那僧人转过头,视线飘来,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神情,似笑非笑,高深莫测,难以言喻。 京城贵客倒吸口凉气,略微不自然地撤回目光,继续与徐芝陵谈笑风生,掩饰着内心的震惊。 这僧人,好生看不透! …… 厚沉的铅云彻底遮住了县城上空的皎月。 雨水淅淅沥沥,顺着青檐斗拱落下,在庭院四方织起珠帘。 骤降的雨点淹没了悠扬乐声,也让这场宾主都未尽兴的宴席早早散场。 雕梁画栋的九曲回廊中,周逸目送着京城来客离去,下意识摸了摸圆润光滑的头顶,忽然觉得有些胸闷。 “刚才在脑袋上抹了把鹿脂,一定被那个大胡子贵客给看到……草率了!该不会把我当成傻子吧?” 想到这,周逸不禁仰天长叹:“我真是太难了!” 他才不想当和尚。 他想吃肉,想攒钱,想拥抱此间大唐色彩斑斓的新生活。 然而僧人要想还俗,不受戒律约束,是有条件的。 相比那个毫无人性的条件,还是长头发更容易些! 为此周逸进行了多番尝试。 包括但不限于姜水洗头,狂吃芝麻黑豆,蹭饭时偷偷涂抹各种营养丰富的动物油脂,花式倒立深情吟唱大悲咒…… 可气的是至今没多出半根毛来。 从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师傅留步。” 周逸转过身,只见一道臃肿的身影撞入眼帘。 此人没走上几步便已气喘吁吁,不断擦拭着额上的雨水又或汗水,一双细眯眼中透着狼狈。 徐良,徐府管事之一,年过四旬,身宽体胖,平日里总领府中内务。 “徐施主有事找小僧?”周逸笑着问。 “适才席间,小师傅没怎么动箸,估摸着是菜羹不合口味,厨房便另做了些蒸饼和清淡小菜。小师傅大伤初愈,还是吃些为好。” 说罢,徐管事递上手里的竹篮。 热腾腾的菜香味透过蒙着的灰布飘出。 周逸客气道:“有劳徐施主了。” 徐良摆手笑道:“小师傅莫要谢我,是二郎吩咐厨房做的。” 二郎便是徐芝陵,只因他在徐公的五名子女中排行第二。 按照唐国礼俗,周逸唤他二郎,徐府下人则恭称他为小主子或是郎君。 打从回到徐府老宅,无官一身轻的徐公便出门拜访老友,彻底放飞自我,至今未归。 和周逸接触更多的则是曾任广元郡一把手的徐芝陵。 他行事大气,长袖善舞,却也不乏细致。 将周逸带回徐府后,便请大夫医治调养,安排奴婢服侍,里里外外,一应具全,颇有古时孟尝君之风。 ‘无论在哪个世界,颜值总能左右命运。’ 周逸暗自揣测,徐公父子礼贤下士,甚至不顾忌自己僧人的身份,这张高分脸想来功不可没。 靠脸吃饭的感觉虽然有些奇怪。 可他并不介意以一个退休美男僧的身份,在徐府里继续宅下去。 放着现成的退役宰相大腿不抱。 非要跑到外面那个对僧人极不友善的危险世界中担惊受怕苟来苟去? ……光明正大当米虫难道就不香吗? “二郎有心了。” 周逸发自肺腑地感叹道。 正要转身。 又是一行黑色小字,从眼前飞驰而过。 ‘有阴怪,名虚耗,于文和县外遇京城来客,食其心肝脑髓,剥其皮肉,编织皮袄,靥钿人妆,假换身份,混入徐府。 宴席之上,把酒言欢,谈笑风生。 徐府上下数十人,竟无一辨识。’ 嗡! 紫电闪映,雷声轰鸣。 乌云下蹿出一条条缠绕起伏的光蛇,劈碎雨幕,悬垂天地! 周逸僵着脸,缓缓转身,望向“京城贵客”的下榻之处,那座正静立于夜雨中,时明时暗的小楼。 夜风荡起雪白的僧袍。 他下意识裹紧。 “卧……我佛在吗?这里有妖怪!” 第二章 小字演技 小楼内,一灯如豆,人影伶仃。 长风过处,楼外雨帘歪斜,刮拂窗柩,沙沙作响。 周逸挨着东面窗旁的红漆圆桌坐下,从竹篮里取出菜肴和蒸饼,开动筷箸,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他面色平静,细嚼慢咽,举止神态从容不迫。 不远处,已经熄灭的青铜平脱暖炉旁,伏案而睡的青衣侍女嗅了嗅鼻子,随后揉着惺忪睡眼,缓缓睁开。 一张熟悉的侧脸映入她的眼帘。 齿编贝,唇激朱,剑眉星目,面若冠玉,白袍轻裘,颜若渥丹……芳龄二八的娇俏侍女痴痴看着桌前男子,自动忽视了那光滑如剥壳煮鸡蛋的脑袋,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显然不是因为桌上可口的菜肴。 咦,怎么感觉今晚和尚哪里怪怪的。 有点紧张,还有点拘束。 因为冷吗? “呀!” 娇俏侍女终于发现问题所在,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寻找木炭,却发现炭囊已空。 “香珠,要不要一起吃?”周逸头也没转问道,略去了后半句话……这徐府的最后一餐。 侍女香珠看了眼周逸,眼里浮起一缕迟疑和娇羞,低垂螓首,鼓足勇气道:“先生,木炭用尽,夜长雨寒,不如今晚让香珠为你暖床吧。” 周逸一怔。 出于礼貌喊你吃个散伙饭,你居然就想睡我…………的床? 陡然间,今晚宴席的画面回闪过脑海。 锦袍玉带、宽额虬髯的京城来客和他那两名手下,与徐府众人谈笑风生,行着酒令,大快朵颐,其乐融融。 可想到对方的真实面目,竟是一群吃人心肝,吸食脑髓,披着人皮的怪物。 自己居然和这样的怪物同席而食了那么久。 周逸便觉有一只皱皮大手在肚里搅动,胃液翻滚,恶心至极。 须臾间,涌上喉口。 “呕!” 周逸一个没忍住,饭菜全都吐了出来。 胃里的不适方才缓解。 舒服了! 他抬起头,就见到香珠捂着嘴巴、眼圈通红,满脸委屈。 “暖个床而已,先生竟然吐了?先生就这么厌恶香珠吗?” 我??? 周逸看向紧抿嘴唇、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小侍女。 唐国民风开放,奴婢侍女更是等同于私人资产,相互赠予,随意亵玩,地位还不如骏马。 可周逸毕竟在红旗下长大。 这一个月来,他和这位照料自己起居的小侍女相处融洽,友谊的小船稳如泰山。 “没看见我的头吗?我是个和尚,请别动摇我。”周逸一脸严肃。 香珠端详着周逸,忽然展颜而笑。 她的容貌称不上美艳,可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别人不知道,香珠又岂会不知,先生其实早就想要还俗了。罢了,看来先生病还没好,奴这就去取木炭,顺便再熬点姜汤帮先生洗头。” 香风飘过,侍女的脚步声也出了房间,渐行渐远。 “什么叫病还没好?跟你暖床有什么关系?不是……小僧是有什么病?” 周逸忿忿丢下筷箸,从旁边捞起一卷《剑南地方志》,假模假样看着,心里继续盘算。 用姜汤洗了一个月头,每日三次,至今没多出半根毛来,徐府生姜绝对有问题! 兼之混入晚宴的阴怪,使得徐府一夜之间变得波诡云谲、危机隐伏,已非久留之地。 可自己又能去哪呢? 起初,还以为回到了历史上的唐朝。 不仅民风习俗相近,就连一些道、郡、县的称谓也透着熟悉的味道,譬如岭南道,剑南道,甚至连京城也都叫长安。 很快周逸知道自己想错了。 此处虽然也是大唐,却只是中土大洲的一方王朝。 山海内外,共有四座大洲,海岛无数,幅员万里,王朝并起,诸国林立。 只能说,这是一个与古代唐朝有着七八分相似,却更为广袤神秘的时空。 可无论如何,在走之前,也得提醒徐府一声。 怎么才能在不惊动阴怪的前提下,让徐芝陵相信,和他把酒言欢的京城来客,是一头择人而噬的人皮怪呢?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以及一些有关徐芝陵的黑色小字,周逸很清楚,这位徐二郎和他的老父亲一样,都十分反感怪力乱神与术士高人。 自己直接说出口,他百分之二百五不会相信。 更何况,天晓得那头人皮怪,有多大本领。 会不会整座徐府,都已在它的监控之中? 说不定徐芝陵,已经被它连夜趁热扒了皮? “嘶……” 滂沱大雨噼里啪啦击打在房檐上,顺着起伏的斗拱流下。 周逸念头一动,隐匿在空气中的黑色小字,宛如烟熏般,一行行浮现出来。 他也不知这些如同游戏背景资料的黑色小字究竟什么来历,为何仅有自己能看到。 前世他也没玩过或是听说过类似的游戏,因此自己不大可能穿越到游戏世界。 好在这一个月下来,他已经通过种种方式进行过求证。 结论是,黑色小字的内容全都是真实靠谱的。 周逸逐句逐字地看了过去。 这些黑色小字,都是在这方世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有徐公、徐芝陵,乃至徐府之中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也有一些普通人以为是民间传说的真相。 譬如说妖物和阴怪。 早在两百多年前,大唐立国之初,便时常在朝野出没。 妖物,自然就是指妖精。 而所谓阴怪,顾名思义,来自阴曹地府的怪物。 相对应的,也有修行之辈。 当世主流之法为引气炼体和服药化术。 大体便是武道和术道的区分。 前者因其门槛不高,修习者众多,从朝中大将到江湖武人,如过江之鲫,云合影从,乃立国之本。 后者源远流长,门类繁杂,可修成者寥寥,凡至大成者,可水镜摘月,占风知赦,乃尘世高人,民间视其为仙神者大有人在。 ‘徐府虽有武者护卫,可究竟能不能干得过人皮怪?’ ‘如果徐府真有高手,不至于毫无察觉吧……这下药丸!’ 良久,周逸收隐起黑色小字。 长夜漫漫,他却无心睡眠。 只想连夜跑路。 ‘佛祖啊,说不定我真是您在世上最后一个弟子了,您老可不能绝后,尤其以这种屈辱方式!所以……保佑弟子跑路成功平安脱险吧!’ 忽然,周逸只觉胸腔火辣辣的,闷沉的感觉再度涌上。 先前宴席结束,在回廊上,他眺望“京城贵客”,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只当伤势还没痊愈。 可现在他却明白,自己想错了。 这应当是对于鬼怪的某种感应—— 半开的楼窗外,漫天雨幕中,一道高达三丈的人形黑影,犹如鬼魅,正跳步而来。 “啪嗒,啪嗒,啪嗒……” 它每跳动一次,周逸的心脏便犹如被铁锤重击了一下。 随着脚步声不断接近,它外貌也从细密雨线中显现出来。 人形,单足,牛首,猩红的厚唇翻卷着,透过尖长的齿缝,依稀可见粘稠的血肉和雪白的碎骨。 距离小楼还剩不到十米时,周逸终于看清,在它长着紫黑色尖长指甲的手爪上,挂着一具软塌塌的娇躯。 青衣,修长,双髽髻……毫无生气。 ‘香珠!’ 周逸只觉一股气血向上奔涌,直贯头颅。 他和这名高中生年纪的小侍女虽只相处了短短一个月。 可这一个月来,他卧病在床,全靠香珠服侍照料,算得上患难相交。 胸腔处,沉积了月余的堵塞感亦被瞬间冲破。 百骸通达,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行行黑色小字,从空气中无端浮现。 它们成群结队,仿佛没有实体一般,钻入周逸脑门。 每一段小字,每一次事件,皆成画面,不停地在周逸脑海中回放。 最终,定格在了“高人取地仙遗剑,重创岭南大妖”事件上。 画面中,那一剑如虹贯长空,夺日月之光,三千里而不坠。 须臾间,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从周逸脑海中飞出,重新隐入空气,消失不见。 只余那道剑光,在周逸体内沉淀了下来。 蛰伏,酝酿,衍变。 由虚凝实。 第三章 高僧斩虚耗 小楼外,夜雨中。 名为虚耗的牛首怪缓缓停下脚步。 它当着周逸的面,剥开侍女峰峦雪白的胸膛,取出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塞入口中,咀嚼起来。 随后它抬起头,凝视着小楼中临窗而坐的镇定光头。 周逸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指甲死死嵌进大腿肉里,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本能反应,另一只手则牢牢捏着书卷,没有半点抖动。 他的目光平视向窗外,视线落在虚耗的脸上,却又好像穿透而过,投向雨幕深处。 一人一怪,就这样安静“对视”着,谁也没有再动分毫。 时间仿佛就在此刻停滞了下来。 黑色小字带来的三寸剑光,隐伏着一股令人心旌摇曳的威力,欲要破体而出,斩向对面的阴怪。 可周逸却能感觉到,它尚未完全凝实。 虽然成长速度极快,可仍需要时间去孕育。 奇怪,这么大的动静,徐府上下竟没有人察觉? 莫非,他们全都已经……上路了! 周逸表面镇静,仿佛单纯在欣赏雨景,实则内心充满煎熬。 刚当了一个月的米虫。 和徐府上下相处得都很愉快。 谁想这么快就遇上妖物灭门,自己也危在旦夕。 “吧唧,吧唧……” 今晚注定不会停歇的大雨中,悚然的咀嚼声再度响起,尖锐刺耳。 虚耗已经开始啃食起香珠的肝脏,阴冷目光仍停留在周逸脸上。 或许因为之前那股恶气冲破胸中堵塞已久的郁结,周逸反倒渐渐冷静下来。 他虽然满腔愤怒,可大脑已在迅速运转。 这怪物没有直接下手,而是在观察自己的反应。 只有一种可能——那些关于“徐府高僧”的戏言救了自己。 外加宴席结束后,自己曾经隔着老远,眺望了它两回,引起了它的猜疑。 可光凭这些,远无法自救。 唯一的办法,便是拖延到体内剑光彻底凝实。 就算如此,区区一道剑光,能否吓退那阴怪,也还是未知之数啊。 这时,风雨中,传来两阵脚步声。 一阵迟缓拖沓,一阵轻盈灵动。 周逸余光下移,微微一怔。 就见管事徐良和侍女香珠,撑着油纸伞,一前一后向小楼行来。 ‘难道刚才被怪物所杀的侍女不是香珠?是我看花眼了?’ ‘可他们怎么好像都看不见那阴怪……’ 徐良和香珠,一个拎着炭囊,一个提着壶姜汁,径直从虚耗眼皮底下走过。 两人目不斜视,显然都未发现这头近在咫尺的可怖怪物。 离奇荒谬的感觉,萦绕于周逸心头。 难不成,就只有我能看见它? 也就是说,徐家老小,兴许都还活着。 周逸并没有松口气。 因为他已经看到,虚耗放下了那名误认为香珠的侍女。 紫黑色的尖长利爪,掀开雨幕,划出一道骇人的弧线,向香珠沉甸甸的胸部插去。 电光火石间,周逸来不及多想,张口喝道:“慢着!” 徐良和香珠,同时停下脚步,愕然望向楼内的周逸。 虚耗布满血丝的眼中泛起惊讶,可利爪并未停止,紫黑的爪尖距离香珠的胸口只剩数尺! 顿时,周逸明白过来——虚耗此前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发现了它。 它今夜来此,纯粹是为了试探自己。 而代价,则是连杀两名侍女! 一股恶气从周逸心底腾起。 体内剑光的孕育速度陡然加快。 转眼后,已然凝结成一枚雪白清冷的剑丸,随着周逸的心意,向上升腾。 福至心灵。 水到渠成。 周逸本能般抬起手臂,不假思索,向前一指。 一缕剑气飞射而出! 轰! 半空炸响一声闷雷。 楼外的徐良和香珠,包括周逸自己都是一惊。 唯独那高达三丈的虚耗全身剧颤,牛目中泛起惊骇与恐慌之色。 “不!不要!” 它口吐人言,声音赫然是“京城来客”一名手下的加粗版。 早在周逸抬手的一瞬间,它便已察觉到不妙,迅速收手,向远处下榻的小楼弹去。 可伴随着雷声而来的,却是一道肉眼凡胎难以捕捉的凌厉剑气。 它还在跳跃,庞大的身躯却已从胸口处分离。 上半身在空中滑行约莫七八丈,坠落于地。 下半身则一直跳到小楼前,轰然倒塌。 而那道剑气,在将虚耗劈成两截后并未溃散,须臾间飞过占地数十亩的徐府宅院,擦着一株大树,洞穿后院围墙,最终消弥在夜色远处。 雨水如注,冲洗着满地漆黑腥臭的血污。 周逸静坐楼上,目光低垂,内心却震撼不已。 他也没想到,出体的剑气竟然直接斩杀了虚耗。 看来这虚耗,只是最普通的一类阴怪。 所以才能被自己一道初凝的剑气给杀死。 嗯,八成是这样! 黑色小字描述的大多是人间之事。 偶尔涉及妖物或阴怪,却也是只言片语。 因而周逸对它们的实力划分并无太多认知。 就在这时,从远处小楼中,飘出两条牛头人形的怪影。 一条高达三丈半,一条高逾五丈。 不消说,身形高大的五丈虚耗,便是宴席上那名“京城贵客”。 此刻,它眼神里流露着震惊、忌惮以及不安,似乎举棋不定,进退两难。 它万万没想到,那个身娇体弱毫无气感的僧人,竟真是一名深不可测、游戏人间的高僧。 至少它所认识的阴怪中,绝无此僧一合之敌。 那一剑之威,更是让它联想到前不久的一个可怕传言——有高人拔地仙遗剑,重创岭南大妖平江君。 那口地仙遗剑虽然纵贯千里之地,可毕竟是人间罕见的至宝。 而这僧人仅仅屈指弹出一道剑气,便有如此威力,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难怪他头顶会散发出莹莹佛光! 根本就是传说中的圣僧好嘛! 可中土佛门不是早已完蛋了吗? 天下妖王和阴主连手颁布“杀僧令”,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这个深不可测的圣僧,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徐芝陵,你究竟啥眼神?都说是高僧了,你偏偏不信!还不如你家奴仆! 徐二郎误我! 周逸抬起头,目光飘向远方,淡淡问道:“为何?” 楼下的徐良、香珠,远处的“京城贵客”,同时发起懵来。 没头没尾的一个“为何”,实在是天底下最难回答的问题之一。 五丈虚耗匍匐在地,目光闪烁,心底发颤,牛鼻中喷出形如实质的阴气,半晌,硬着头皮道:“不瞒高僧,我辈为阴间虚耗,专食贪财者心肝和脑髓。楼下侍女,私吞徐府财物不下百银……” 话未说完,便被周逸不耐烦打断:“我欠此间主人一个人情。” 五丈虚耗仿佛听懂了什么,眼里竟然流露出狂喜之色,深深弯下腰毕恭毕敬道:“我佛慈悲,我辈明白了!多谢高僧不杀之恩,我辈这就离开贵宝地,永不再犯!” 见远处楼中的年轻高人沉吟不语,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仿佛在斟酌着什么。 五丈虚耗心跳加快,牛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飞快捞起两截尸身,招呼上另一头仍在原地打颤的虚耗,头也不回地向远方弹去。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雨声渐疏,庭院阒寂。 两头阴怪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雨夜尽头。 周逸方才长出口气。 只觉心力交瘁,几乎耗尽。 体内那枚神奇的剑丸在射出一道剑气后,再度变回之前的剑光形态,软绵绵的,怎么召唤它都不动。 幸而一剑之威,震慑住了另外两头虚耗。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那头虚耗说“明白”,可你到底明白个鬼啊?我究竟讲了啥让你这么开心,还自以为是的跳走了? 难不成,这个世界的鬼怪间,还存在着某种隐秘话术? 黑话? 套路? 潜规则? “罢了,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周逸略有些疲惫地笑笑,伸出一根大拇指。 仿佛在雪白的僧袖中撑起了顶小帐篷,昂然朝天,微微摇摆。 “高僧?这阴怪也够好骗的,说到底,还是小僧演技足够优秀啊。” 第四章 生发大业不能停啊 小楼内,一灯如豆,人影憧憧。 管事徐良收起油纸伞,翻开灰色麻布编织的囊袋,取出一根根木炭塞入暖炉,表情略显复杂。 ‘慢着。’ ‘为何?’ ‘我欠此间主人一个人情。’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逸尘小师傅是在和谁说话? 难道是因为大病初愈,就参加宴席,扰了精神,导致失心疯? 徐良心里生出一丝愧疚。 早先正是他提议邀请这位养病的客僧参加宴席,权当散心。 他对府里下人们的“高僧之言”嗤之以鼻,然而对于逸尘小师傅,他还是十分尊重的。 虽说至今没有查出小师傅的身世来历,可这等不凡的相貌,比京城里大家闺秀们保养得还好的肌肤,绝非那些荒郊野岭破落寺庙里的假和尚所能拥有。 只可惜,佛门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衰败。 即便小师傅坚持剃度,不近女色,不食荤腥,也无法改变这一切了。 徐良暗自叹息,转过身,笑呵呵道:“小师傅,要不我陪你说会儿话吧。” 周逸正在认真检查香珠带回的姜汁,捕捉到徐良眼底飘过隐忧,一旁香珠也始终低着头,神色郁郁,心知这二人都想歪了。 他们听不见阴怪的声音,剑气发动声也像极了雷音,因而只能听见自己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倘若他们知道,适才身后伫立着一头高如小楼,喜食心肝脑髓,正欲择人而噬的牛首阴怪,此时定会对自己感恩戴德吧。 不过周逸也懒得解释。 “徐管事,不用麻烦了。小僧想歇息了。” 周逸朝徐良笑道,顿了顿,又道:“施主也早回吧,明日起还有很多事等你处理呢。” 无论是消失的京城来客,还是死去的侍女,都在徐管事的职责范围内,够他忙的了。 “呵呵,你看我哪天不忙的。也好,某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告辞了。” 徐良拱手而去,显然刚才只是客气话。 事实上,徐府老宅需要他处理的日常事务并不多,可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也有自己的应酬和夜生活啊。 周逸的目光跟随徐良臃肿的身影,落向楼前某处。 先前那名侍女的尸身已然不见。 虚耗临走前,也并未将其带走。 ‘难道刚才看到侍女被杀的那一幕,只是虚耗故意搞出的幻象?’ ‘不对,听虚耗头目的口气,那名侍女是因为贪财,而被食去了心肝。’ 周逸心中一动,转向侍女香珠。 “香珠啊,府里有没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年龄,长得有几分相像,体态修长,梳着双抓髻的侍女?” 闻言,香珠原本就有些郁郁的脸色愈发难看,幽幽道:“先生到底有多么嫌弃香珠?” 我??? 周逸只觉脑回路有些跟不上,目光飘过少女素来自傲的胸前某处,安抚道:“怎么会,她远弗如你。” 香珠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什么,双颊飞起淡淡一层粉霞,白了眼一脸正经的和尚,少女独有的俏皮中不乏风情。 “先生说的,应该是侍女碧茵,徐小郎君的贴身侍女。之前也常有人从背后把香珠误认是她。” 徐小郎君并非指徐芝陵的儿子,而是徐芝陵的一位侄子。 此人自幼在文和县老宅长大,平日里交友广泛,好酒贪杯,嗜赌成性,唯独不近女色,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尚未娶亲,不过凭着徐家声威在县里已然是一方“人物”。 周逸又望了眼窗外:“你最近有没有遇到过她?” “有啊。刚才我去找徐管事要新炭,她也正好经过。”香珠有些奇怪地说道。 周逸一怔。 这时间怎么有点对不上? “那她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周逸又问。 香珠仔细想了想:“好像没有,她还和我炫耀新买的珠簪,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先生问这些作甚?” “没事,随便问问。” 周逸敷衍道,心里暗想,难道真的只是幻象? 不过也有可能虚耗杀人在后。 可为什么不对徐管事动手? 莫非杀妹证道比较爽? 周逸没有再继续想下去,这个世界的奇秘志怪终于正式掀开了一角,却已让他筋疲力竭。 佛祖保佑,今晚睡个好觉吧。 “等等,头还没洗,香珠!” …… 清雅的安神香从金银平脱小铜炉中飘出,如兰似麝。 直到确认榻上的俊美僧人已经睡熟,侍女香珠脸上的缱绻娇憨方才一点点褪去,脸色显白,秀眸清冷,却隐透着一丝不安与后怕。 ‘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 香珠直勾勾盯着周逸白皙俊美的面孔。 她自幼习武,七窍已通,耳力非比寻常,远超徐良这类油腻管家。 适才那阵闷雷响起时,她隐约听闻一丝不同寻常的回音,掺杂于风雨声中。 令她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师父曾说过,世间有怪,凡人不可敌,其声隐于风雨,如歌如泣,唯修为深厚的高人能与其言。 ‘难道这逸尘和尚真的是世外高人?’ 自己下山时,师父便曾评价过,人间武道,自己已得六分真髓。 隐于徐府两年,练功不辍,精进迅猛,也就徐公身旁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仆,能压自己一头。 倘若逸尘真是隐世高僧,一个月下来,自己不可能毫无觉察。 不过这逸尘也太年轻了点,哪怕从前佛法昌盛的年代,也没有过这么年轻的高僧啊。 她思索片刻,伸手往面上一抹。 属于香珠的面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眸若秋水的冷艳脸庞。 转眼间,她已换好一身黑衣,从窗口掠出小楼。 借着楼阁和树枝,两次兔起鹘落,她便落在了上百步外的一间小舍前。 这里住着徐府负责外出采办的管事。 透过纸窗,依稀能看到那管事正搂着一名年轻女子,正是侍女碧茵。 两人都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脸上残留着云雨过后的浅淡红晕。 对于徐府里的一些龌龊事,两年下来,她早已了然于心。 相比师父说起的其它缨簪之家、名门大族,徐府至少还有徐公和二郎镇着,算是好的了。 目光扫过碧茵嘴角处的粘稠液体,香珠面色古怪。 “碧茵不是好好的吗,能吃能睡,逸尘那么紧张她做什么?” “定是我想多了,他也只是个普通僧人。” 香珠幽幽轻叹,有侥幸也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她举头望向乌云退散、皎月浮现的夜空,眼底浮起阴霾。 两年之约将至,那位深不可测的师伯即将出山。 而号称山门这一代最出色女弟子的自己,却迟迟未能完成这场独一无二的人间试炼。 或许因此,自己才会有些心神不宁吧。 第五章 徐府怪案,未卜先知 这一晚,周逸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独自行走在一片荒凉无垠的土地上。 黑沉沉的乌云顶端,一只紫色巨眸正冷漠地俯瞰人间。 彼岸众生顶礼膜拜,磅礴的信仰勾勒起如同恒河沙数般的大千世界。 千万缕青烟横贯天际,旺盛不绝的香火云霾,镇压着亘古不变的众生秩序。 ……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惊醒。 发现自己仍躺在徐府小楼的木榻上。 雨已停。 空气透着润湿的清新。 楼外天色依旧是一片漆黑。 周逸借着微弱的烛灯,看向不远处用来计时的铜壶滴漏。 木制的浮箭显示,刚到卯时,也就是清晨五点多,距离日出还有一会。 正值初秋,却已经有了凛冬时节的寒意。 ‘好冷,这个世界现在该不会处于小冰期吧?’ 周逸披上厚厚的毡毯,仍旧直打哆嗦。 体内胸腔处,那道三寸剑光释放着淡淡的白光。 ‘还在就好。’ 周逸放下心来。 昨晚凭着一口恶气,冲破胸腔郁结后,他只觉身体轻松了许多。 虽然仍不如自己在另一个世界时的健康体魄,可比起近一个月来病蔫蔫的状态明显好转了许多。 周逸闭上眼睛,尝试着用意识催动剑光,像昨晚那样,凝结成剑丸。 然而许久过后,剑光也只是在顽皮闪烁,死活不肯向剑丸迈进,更别说释放出剑气。 ‘不灵了?’ ‘不要慌。昨晚先是黑色小字变成画面,我再从画面之中,获取了剑丸。’ ‘地仙遗剑是实物,而我则是通过黑色小字,直接将画面中的实物变成了自己的招式。’ ‘那么其它类似的黑色小字,是否也能转变成我的招式?’ 周逸念头一动,一行行黑色小字,从空气中浮现出来。 然而它们再没有像昨晚那样,变成一幅幅画面。 ‘难道是差了什么条件?’ ‘让我再想想……对了,昨晚似乎是在身体冲破某种屏障后,才让黑色小字变成画面,最终获得剑丸。’ ‘罢了,贪多嚼不烂,先恢复剑丸再说吧。那道剑气虽然只能杀死最弱小的阴怪,可勉强也算是一招立身之本了。’ 周逸不慌不忙,冷静分析着。 从目前他所了解的情况来看,这个世界,就只有武道和术道。 剑气应该属于武道的范畴。 他挪步来到书架前,取下前些日子借来的《大唐武道录》。 徐公不喜术士,可对武人并无偏见,家中自有武学相关的藏书。 周逸此前造访徐府书斋,本想从古籍典藏中,找出避开那个“苛刻条件”的还俗之法。 结果方法没找到,却带回来一大批不相干的杂书。 ‘天下修行之辈,无论武人,又或术修,最大的门槛,皆为气感。 天地有五运六气。 人体则有藏象之府。 唯气感,使之连。 气感初成,窍穴尽开,耳聪目明……’ “气感?” 周逸又翻开书架上另一卷《开元武人志》。 ‘盛唐之时,习武成风,然成气感者,百不足一。’ 也就是说,即便在唐国最鼎盛的时代,一百个武人里,都不见得能有一个获得气感。 如今自然更少。 那么自己这招剑气,是否也能算进入了气感呢? 这时,从远处浮起一缕青柠色的微光。 天要亮了。 昼夜初分,阴阳交替之际,周逸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感触。 冥冥之中,仿佛有着什么即将诞生。 他眼前突然冒出一行黑色小字。 却和先前出现的小字皆不一样。 九个字。 每个字都被明暗交织的光束缠绕着,脱离烟熏的桎梏,飞升而上。 “虚耗退,徐府存,冥轮启!” 周逸怔了片刻,目光下沉。 只见一缕宛如细蛇的青烟,凭空生出。 随后寻上他的食指。 涌入体内。 嗡! 周逸浑身一颤,只觉那青烟正催动全身气血,奔腾涌动。 和昨夜自己冲破胸口郁结时的感受,竟有几分相似。 可程度却如小溪与江河区别,不可同日而语。 周逸若有所悟,紧绷的心弦逐渐放松下来,任凭意识跟随着青烟,在体内四处游走。 …… 微熹的晨光破开雨后残留的云霾,洒降向徐府大宅。 第一声鸡鸣响起时,徐府下人们就已经忙碌开来。 炊烟袅袅,厨子们开始准备一天的饭食。 睡眼惺忪的仆僮无精打采扫着院里落叶。 几名车夫在马厩捣着糠麸,擦洗马具。 年轻的侍女们则对镜梳妆,装饰靥钿。 这日复一日、井然有序的画面,却在下一刻,被一声尖叫打破。 “啊!”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朝向声音传来后院方向望去。 徐府后院的一间小舍中。 中年男子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面庞苍白,目光游离涣散,脸上写满了恐惧与绝望。 床榻上,昨夜春风一度的侍女直挺挺地躺着,双眼睁大,无神地看着屋顶,鼻间已无气息。 昔日粉白的脖颈上,布满了暗紫色的尸斑。 胸口处蔓延着一道狰狞的伤口。 整个胸腔都微微向下塌陷。 小舍外,奴仆侍女越聚越多。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所震惊,惶恐不安,不少侍女已经开始低声呜咽。 没过多久,徐芝陵带着几名护卫匆匆赶来。 看见眼屋内的场景,他脸色顿时变得阴沉,冷冽目光落向蜷缩在墙角明显已被吓傻的中年管事。 身后一名徐府老人低声道:“二郎,此事万不可外传啊!” 徐芝陵微微点头,随后环视在场众人,朗声道:“某自会厚葬碧茵,补偿其家人,今日之事谁都不得张扬。来人,将这死狗奴,给我抓起来!当众吊死!” 一名护卫从徐芝陵身后掠出,须臾已来到中年管事身侧。 直到被护卫绞住双臂,中年管事这才如梦初醒,一边剧烈挣扎,一边嘶吼。 “小主子饶命!碧茵之死不关我的事啊!我对天发誓绝没杀人!小的虽和侍女偷情,可罪不致死啊!小主子饶命!” 徐芝陵面色阴沉:“拖下去。” 身为昔日执掌一郡的大佬,他自然看出,徐方有胆偷情却绝无胆量杀人,碧茵之死确有蹊跷。 然而眼下,真相如何已经不再重要。 “不!不要杀我!人真不是我杀的!一个多时辰前碧茵还好好的!某还曾与她欢好!” 被拖于地的管事徐方突然悚栗了起来,仿佛见了鬼般,脸色铁青,身体剧颤:“某明白了!是妖物!徐府里藏有妖物!是它杀死了碧茵,破其胸腔,吃食血肉!” 声音落下,在场的奴仆侍女无不惊悚,有的身体发抖,有的捂住嘴巴。 徐芝陵眼中闪过暴怒:“住嘴,蠢货!给某打杀了!” “主子饶命,徐府真有妖物啊!”徐方不断挣扎尖叫,哭哭啼啼。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惶恐不安的气氛在徐府下人中蔓延开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慌。 就在这时,徐芝陵身后响起一阵沙哑的声音:“叔父且慢,听侄儿一言。” 徐芝陵转过头,看向那名浓眉大眼的青年,脸色稍霁:“仲才,你说。” 青年复杂地看了眼横尸榻上的贴身侍女碧茵,下意识摸了摸头顶,方才低声道:“此事若不给个交代,恐府里人心不安。不如暂留这千刀万剐的畜生一命,待到查明真相。” 徐芝陵沉吟良久,问道:“仲才有何打算?” 青年道:“我文和县中有一奇人,断案如神,凡经手案件,无有不破。昔日郡里百小儿被盗案,就是被此人所破。” “哦?当年那件案子闹得满城风雨,甚至惊动了节度使。破案奇才竟还留在文和县?” 徐芝陵沉吟起来。 身侧的徐家老人朝他摇头,周围的奴仆侍女们惊慌失措,侄儿的目光诚恳殷切。 半晌,徐芝陵轻叹口气:“此人可信否?” 徐小郎君大喜,叉手道:“叔父放心,他是侄儿好友,定能管得住嘴。” “也罢,你去请他来。切记,低调行事。” 徐芝陵说完,目光落向一旁人群中发懵的徐良,重重哼了一声:“身为府内总管,竟让侍女在眼皮底下偷情。此事处理好了,再来见我。” “是。”徐良弯下腰,躬身应道。 他心里充满了苦涩,连带将徐方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此事对他的影响不可谓不大,身为府内管事,在这几十亩地的徐府中,也算位高权重,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自己的位子。 侍女属于内府所管,偷情之罪,他责无旁贷,下场更是难以预知。 ‘还真被小师傅的乌鸦嘴给说中,今日有的我忙了。’ 徐良暗叹口气,送走徐芝陵后,开始清点在场数十名奴仆侍女。 沸反盈天的人群中,拎着姜壶的侍女香珠一动不动,怔怔看着小舍内惨死的女子。 昨晚那一幕幕场景,包括和尚的问话,在她脑海中不断回闪。 无比诡异而又惊悚的感觉,重新萦绕于心头。 直令她全身发僵,如坠冰窟。 碧茵之死…… 难道和尚昨晚就已经未卜先知了? 第六章 顿悟之境 无端出现的神秘青烟,不断催动着周逸体内的气血。 好像一条自天而诞的真龙,凌空蹈虚,张口而吟,召唤那些沉眠于荒凉湖沼底部的蟠螭蛟虺(hui)。 越来越多气血,被青烟引动,奔腾在周逸体内。 腹腔下丹田。 胸腔中丹田。 颅腔上丹田。 奇经八脉,四肢百骸……犹如一道道屏障的沉疴隐疾,在这股洪流的冲刷下,仿佛烈日照雪,渐渐消融。 周逸心生感悟。 这凭空而生的青烟,竟能帮助自己打破人体内的种种屏障枷锁。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升级? 一阵阵匆促的脚步声从楼外传来。 远在数十米外,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楚。 其中有一阵脚步声,略显与众不同,匆忙中隐透着旁人所没有的韵律。 脚步声渐近,顷刻已至楼内。 ‘香珠来了。’ 周逸没有睁眼,却仿佛看见了香珠轻盈灵动的身影。 此时他正处于青烟带来的美妙体验中,懒得起身和香珠打招呼。 房门口,香珠沉默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地掀起门帘。 “先生,奴有一事……”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便已凝滞。 先生披着柔软的毡毯,很随意地倚坐在木榻上,仿佛在闭目养神。 可落在香珠眼里,却如诗如画,透着一种玄而又玄的韵律,仿佛世间万物与纷扰,都从他身边一层层的剥离开。 香珠就这样怔怔地看着…… “你方才要说什么。” 温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侍女猛然回过神,那张俊美的面孔近在咫尺,笑吟吟地凝视着自己。 香珠心跳没来由加快,暗骂自己也太没出息了,这都已经朝夕相处了一个月,盯着逸尘和尚看时居然还会发呆。 不过像和尚这样根本没有死角的美男子,实在是世间仅见。 就连那光头也是如此圆润锃亮,令人爱不释手。 “哦,先生,碧茵死了。” 香珠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起周逸的反应。 令她失望的是,逸尘并没有流露出预想中的智珠在握、了然于胸,而是微显怔忪。 难道和尚昨晚只是随口一提?并无其它特殊涵义? 也是,未卜先知可是真正的仙人手段!便是本门老祖也尚未达成的神通妙术! 这没良心的秃驴该不会觉得碧茵好看吧的? “她是在和管事徐方偷欢时候死的。” 香珠幽幽地补充了一句。 周逸走下床榻,目光投向窗外:“真的死了?还是死在一个男人床上?” 香珠道:“是啊,整个徐府的人几乎都已经知道了。” 哼,你这浓眉大眼看似清心寡欲的小秃驴居然喜欢碧茵这种,口味真重。 “这就怪了。” 周逸清楚的记得,碧茵是被虚耗在楼前雨夜里所杀。 一个念头闪过。 周逸看向暗暗切齿的香珠,低声问:“她身上,有没有少了什么?比如某处?” 感觉到周逸投向自己某处的目光,她下意识挺起沉甸甸的某处,随即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的胸腔处有道伤痕,心脏肝脾都不见了……” 话音未落,她陡然警觉起来。 一个普通的侍女怎么可能在慌乱中看出这些,还十分平静地说出。 她偷眼瞥去,周逸低头沉吟,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言语间的破绽,不由稍松口气。 “走,去瞧瞧。”周逸披起大氅,眼里流露出些许兴致。 “今早不洗头了吗?”香珠晃了晃手里冒着刺鼻姜味的铜壶。 “不了。”周逸一丝不苟地戴上巾帻,藏起那颗漂亮的脑袋,缓缓道:“徐府的生姜已经失去了小僧的信任。” “可徐管事已经封锁了那间小舍,小郎君去请破案奇人,至少也要等到一个时辰后……” 香珠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目光落向不远处的铜壶滴漏,眼神凝滞,心头剧震。 浮箭刻度显示为巳时三刻。 而自己来时,刚刚过了辰时。 一个愣神间,竟然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自己无意中,进入了传说的顿悟之境? 可为何自己的功力、武技、气感,都没有丝毫涨进? “走吧。” 温和的声音传来。 香珠抬头看向那道已经行至门帘处的修长身影,目光复杂。 此种感觉,就仿佛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一扇隐藏着无穷玄妙的大门。 可惜那扇门,却不属于自己。 凭生怅惘。 …… 周逸和香珠在通往后院的小径上,被一名高高瘦瘦的仆人拦了下来。 “郎君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逸尘师傅得罪了。” 周逸余光瞅了眼香珠。 小娘子正沉浸在某种低落的情绪中,丝毫没有为自己出头的打算。 周逸只好双手合十:“小僧听闻碧茵之事,特来为她超度。” 高瘦仆人面露难色:“这……” 周逸笑了笑:“是了肠奴,可有人在里头?” 听到小师傅竟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仆人显得很开心。 “是啊,小郎君正带着吕捕头在院里查看。” “吕捕头就是那位破案奇人?” “正是!” 肠奴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述起吕神捕这些年间在文和县,乃至广元郡里所破获的种种奇案,就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譬如吕神捕光凭美貌乳娘的一口假奶,拯救被盗百小儿的奇案。 又比如吕神捕在青楼三日足不出户,拯救失足……失联花魁。 还有吕神捕追捕大盗时,意外发现郡府別驾小妾的奸情。 周逸揉着光头,严重怀疑肠奴在开车。 老惯犯了。 香珠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会心一笑。 周逸突然问道:“既然吕神捕这么厉害,为何至今还是文和县一介胥吏?” 肠奴愣住,哑口无言。 这时,从小径远处传来两人的对话。 一个粗犷,一个温和。 脚步声虽还在数十步外,可声音却清晰无误地飘入周逸耳中。 “仲才放心,那仵作跟随某多年,尽得真传,为人谨慎,绝不会乱嚼舌根。” “吕君手下某自然放心。某可是替吕君向我叔父背书,定能破此奇案。一会儿去庆春楼?” “哈哈哈,又让小郎君破费了。还请转告徐太守,区区小案,某最多十日便能破获。” 没过多久,两名男子出现在视野当中。 其中一人三十岁上下,身高八尺,雄壮魁梧,长髯飘飘。 另一人二十岁出头,锦衣玉袍,五官端正,气质不凡。 正是徐公长孙,徐芝陵之侄,徐昆。 仲才是他的字。 第七章 凡人眼见,未必属实 徐昆也看到了周逸,拱手笑道:“哪阵风把逸尘师傅吹来这里?身体可好些否?” 周逸不卑不亢回了一礼:“好多了,有劳小郎君挂记。听闻府上出了命案,小僧想来为死者超度。” 徐昆瞪了眼肠奴:“逸尘师傅是府上贵客,拦他作甚?” 肠奴支支吾吾,低头不语。 周逸解围道:“小郎君别误会,我们也刚到。” 肠奴低垂的面庞上流露一丝感动。 徐昆哼了一声,方才为周逸介绍:“这位便是吕无咎,字孝奉,当年剑南节度使亲口表彰的广元郡第一神捕。” 长髯男子略显贪婪的目光从香珠挺拔的胸脯上收回,对徐仲才笑道:“贵府之中竟有此等佳人,胸大如桃,秀色可餐,不知可否借某几日?” 徐昆怔了怔,不自然地看了眼周逸。 吕无咎仿佛这时才发现周逸,微微拱手:“这位便是逸尘小师傅了,久闻大名,呵呵。” 周逸不咸不淡道:“施主过奖。” 吕神捕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冷冷盯住周逸。 徐昆察觉出不对味,赶忙向周逸道别,拉走还在回头瞪眼的吕神捕。 肠奴见小郎君走远,感激地看了眼周逸,毕恭毕敬道:“师傅请。” 曲径通幽,过了一片小竹林,便是徐府后院。 香珠突然开口:“先生,你觉得这吕神捕究竟如何?有没有外界传的那么神?” 周逸笑道:“急什么,过几日不就知道。” 香珠低垂螓首,脸上浮起一丝阴冷。 她知道自个胸前景况奇伟,易容之术尚难遮掩,平日也没少被徐府奴仆偷瞄,可此人当着先生和小郎君的面如此肆无忌惮,实在令她不爽…… ——桃和香瓜你都分不清吗?屁个神捕! 周逸瞥了眼生着闷气的香珠,这时,耳畔响起百来步外徐昆和吕神捕的谈话声。 “适才奉孝为何故意激怒小师傅?” “小郎君有所不知,人于震怒惊恐之下往往会暴露本性,而某恰巧擅长此道。” “难不成奉孝怀疑起了逸尘?” “倒也不是,只不过此僧来历不明,却偏偏一副世间罕有的相貌,实在令某心痒。” “咳咳……可曾试探出什么?” “此僧城府颇深,一次怕是不够。” …… 试探? 周逸复杂地揉了揉脑袋,原来此人是故意刁难,目的只为激怒自己……没想到自己居然遇到了一名疑心病晚期!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的听力明显提升了。 非但如此,目力也发生了质变。 刚来此间时,犹如高度近视般的模糊感早已消除。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万事万物都被放大,愈显清晰灵动的世界。 就比如此时,后院小舍中。 那名一身麻衣短打的少年仵作,取出一根泛黄的旧香,点燃之后,闭目低吟。 少年仵作沙哑的吟念声,绕榻而走的熟稔动作,包括发霉的香火味。 穿越数十步的距离,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周逸的感官世界中。 “……高明之家,魍瞰其室。五侯九伯,辟征后土……这位小娘子,恕某无礼了。” 少年仵作在结束了行业仪式后,弯下腰,从竹匣中取出布条、蒜、姜和醋。 他先将蒜和姜捣碎混着醋揉在布上,蒙住口鼻。 随后取出一枚薄银牌,用盆中液体擦拭完后,塞入碧茵口中。 这时他方才从皮褡链中,掏出小刀、小锤、小锥子等工具,对着死去侍女的胸腔凿了下去。 刚检验完伤口,身后响起一阵温和好听的声音。 “敢问小郎君,为何要将银物塞进她口里?” 少年仵作脊背微耸,似没想到背后会有人,捏着小刀的手倒是没有丝毫抖晃。 他放下工具,转身看向来人,只觉眼前一亮。 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正凝视自己,那双好看的眸里噙着微笑。 这大概就是说书人常说的所谓翩翩佳公子吧……就是发际线有点高。 少年仵作只当周逸是徐府某位小主,也没多想,躬身行礼:“回禀郎君,擦拭过皂荚水的银物放入口中,能够验明死者是否被毒杀。” 香珠听着两人一本正经地对话,面红耳赤,缓缓低下头。 yin……物?你们俩才有毒吧! 周逸打量着身形单薄,因长时间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的少年仵作,奇道:“她的死因还不能一目了然吗?显然是凶杀。” 少年仵作一愣,答道:“某等仵作,需按照流程验尸,这也是吕捕头再三叮嘱的。” 这时,香珠突然插口问道:“她嘴角流淌出的液体是……” “那是尸中黄水。” 香珠瞠目结舌,只觉腹底一阵翻涌。 昨晚她还当是云雨之后那名管事所留。 没想到竟是更加恶心之物! 果然有些事不能光凭道听途说,只有亲身实践才能领会! “小郎君可有什么发现?譬如死因?死亡时间?”周逸又问道。 少年仵作迟疑稍许,摇头道:“某只负责验尸,具体情况,还请询问吕捕头。” 他心中隐约已有答案。 可此事实在过于诡谲,骇人听闻,吕捕头有言在先,但凡此类事件,必须先告知道他,并且严禁外传。 此刻他也已经察觉出,眼前的俊美男子,应当不是徐府的公子少爷。 他身上没有那种高人一等的盛气,言谈举止平易近人,对待自己这样的位卑低贱之人,是发自内心的随和。 就是他那个侍女有些烦人,东摸西摸,还和自己要去布条姜蒜捣弄起来,想给那位先生遮鼻口,可惜太过挑剔,连着浪废了三条! “此地阴气过重,尸毒有损贵体,若无它事,还请回吧。” 少年仵作弯腰拱手,顺便藏好自己剩下的布条。 “打扰了。” 周逸朝仵作笑了笑,婉言拒绝香珠重口味布条。 转身时,脚步却忽地一滞,自言自语般道:“她该不会是在昨夜亥时三刻,于此院之外,被掏去心肝的吧。” 背对着周逸,少年仵作那只紧握小刀始终稳悬的右手猛然一抖。 “你怎么会知……” 少年僵着脸转过身,随即声音戛然而止。 却见那俊美男子双手合十,眼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 “僧人?” 少年仵作怔了怔,眼神古怪。 放在二十多年前,僧人在大唐地位崇高,远超他们这等操持贱业的下九流之人。 可随着佛门崩倒,众僧还俗,现如今大唐还敢抛头露面的僧人已经极其稀少,几乎绝种。 “妈米妈米哄,妈米妈米哄,妈米哄妈米……” 周逸表情严肃地念着经文,安抚碧茵逝去的灵魂,心中已是一片敞亮。 真相只有一个——那便是,碧茵早于昨晚亥时三刻,就被虚耗在自己楼前杀害。 至于她为何还会被……不,还会和男管事睡了一宿,并被证实从没有离开过这间小院…… 周逸停止住念经,转向少年,笑着说:“凡人眼见,未必就是真实。施主以为如何?” 少年仵作身体瞬间绷紧僵直,面露惊容。 他久与异类打交道,自然知道,妖物鬼怪擅长幻术,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障眼法。 有些人看似躺在身旁,甚至云雨欢好,可事实上,她也许早已被鬼怪所害死。 然而这样的结论,往往只有等到他验完尸,对比推敲后,才能够得出。 可面前这位僧人,仅仅一眼便看了出来! 周逸低喧一声佛号:“不知施主尊姓大名?” 少年惊疑不定地看着周逸,随后低下头,有些紧张地说:“某,陈池。” 第八章 还俗的充要条件! 午后的暖阳,洒落尤留雨露清香的楼台,在凭窗而读的僧人眉宇间,铺上一层淡淡的金粉。 那副认真专注的表情,落在香珠眼里,非但没有沾染上不讨喜的书生气,反而愈显风姿神隽。 感觉和尚和昨晚相比,又有些不一样了。 香珠默默想着。 她没和旁人一样,称周逸为逸尘师傅,或是小师傅,而是称先生,只因逸尘早先私下言谈中就已流露出想还俗的打算。 可是……这还俗的决心也太不坚定了吧! 不仅依然自称小僧! 还视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为空气! 慵懒地趴在木案上的侍女突然撑起上半身,牙痒痒道:“先生,我想问件事。” 周逸的目光从《开元广武志》上移开,落向神情郁郁的侍女,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问,小僧为何会知道……” “先生为何拒绝那布条?” 我??? 周逸表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 为什么?这还用问! 谁知道那布条从哪来的,以前干什么用的,这个世界可没有熔喷布和消毒技术! “脏。”周逸没有隐瞒。 香珠一愣,脸色瞬间大变,眼圈泛红:“那……昨夜先生吐了,莫非也是因为嫌香珠……” 周逸:??? 这也能进行联想? 周逸倒没觉得香珠身子脏,这个世界的沐浴业务似乎挺发达,完全是因为昨晚那种情况下,根本没心情好吗? 要不今晚再给你一次机会? 然后小僧……再从容优雅的拒绝一回? 香珠忽然灿烂一笑,顾盼流转,明媚动人:“说笑而已,先生千万别多想。是了,感觉先生的身子突然好了很多。” 说话间,红漆木案的一角在那只羊脂白玉的小手中化作木屑簌簌飘落。 哼,有洁癖的臭和尚……一天两次澡不够,我洗三次,看你还有什么借口! 周逸十分自然地移开目光,飘向窗外:“还行吧。” 那一缕神秘青烟不仅让他的病体彻底痊愈,身体也比起从前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都要强健数倍。 他能感觉到体内似乎潜藏着一股奇秘的力量。 正是这股力量,使得自己目力、听力、嗅觉都突飞猛进。 很像徐府各类武学藏书中所记载,武道高手才拥有的“气感”。 这时,视线远处出现了几道人影。 身形魁梧的吕神捕剔着牙走在前面,身旁是徐昆,两人谈笑风生。 穿着一身陈旧褪色短打麻衣的少年仵作背着竹匣,一声不吭地闷头走在后面。 “那是……” 周逸眉毛轻轻一剔。 但见那个名叫陈池的少年仵作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走在庭院小径上。 阳光在他身后拉开长长的影子。 摇曳的阴影里,似有一头通体幽黑的人面怪鸟,桀桀而笑,振翅欲飞。 ‘难怪感觉少年不寻常!他背后影子里藏着的,莫非也是某种阴怪?’ 周逸正想着。 陡然间,阴影中的怪鸟一百八十度扭转过头,目光直射小楼而来。 周逸心跳加快,视线变得虚浮起来,像是在看那怪鸟,又仿佛穿透而过,毫无焦点。 人面怪鸟眼中浮起怪异,沉默片刻,缓缓转过头。 然而下一瞬,它又飞快扭过头,再度回望向楼中的周逸。 见那人已经收回目光,好整以暇地捧读书卷,不时面露微笑,它这才放下心来……‘哟,虚惊一场,就说嘛,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看见我辈。’ 小楼上,香珠也看到了吕捕头一行三人。 “我看这吕捕头,只是徒有虚名而已。” 她刚嘟哝着说完,耳边响起周逸慵懒的声音,“又或者,他的名声,并非全靠他自己挣来的。” 香珠转过头:“先生是何意?” 周逸笑道:“随口一说。” 香珠歪着小脑袋:“咦,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吗?” “所以我不正在努力生发还俗嘛。”周逸温柔地自摸着光头。 比起有迫害妄想症的吕神捕,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仵作陈池,显然更加不简单。 而今早,自己在吸了那一缕青烟后,似乎也变得不同起来。 除了身体强健,五感提升,耳聪目明以外,还能更轻易地看见肉眼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以及那个世界中,所藏匿的妖怪。 类似佛门的天眼通吗? 周逸并没有丝毫自得,也没有去深挖陈池底细的打算。 他早就通过黑色小字,知道了这方天地间有着许多妖物和鬼怪存在。 以及那个在妖物鬼怪的圈子里,持续二十年之久阴魂不散的“杀僧令”。 就拿虚耗来说,只是因为吃晚饭时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就半夜不睡觉插着侍女跑来试探?? 这和尚还是人当的吗!!! 太恐怖太危险啦! 然而想要还俗,想要摆脱戒律,却绕不开一项至关重要的步骤…… 黑色小字里早已说明——‘天道无情,佛律森严,僧人想要还俗,需获师父又或者得道高僧的批准……’ 嗯,这条件看起来十分的容易,又合情合理,可是…… ‘高僧的批准?麻烦告诉我,除我之外,大唐哪还有别的和尚???’ ‘还是现实一点,继续长头发吧!’ ‘好在多了一招剑气,勉强能够吓吓鬼。’ ‘剑丸啊剑丸,你究竟何时才能重新凝聚?’ …… 剑丸的第二次凝聚,比周逸预想中到来的要快好多。 当晚的亥时三刻,周逸只“见”下腹丹田处的三寸剑光,在一阵激烈的抖动后,重新凝聚成为雪白清冷的剑丸。 就好像藏在肚皮里的另一个小光头,不时轻轻跳动,略显萌哒哒。 “所以说嘛,我们就是天作之合,今生良缘。可千万别再变回去了哟。” 周逸低头抚摸肚皮,一脸老父亲般的宽慰与欣然…… 善哉善哉,安全感又回来了! 不过,为了巩固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全感。 自己接下来可就无法继续那么悠闲了。 …… 侍女碧茵之死虽然瞒过了外人。 然而府里以徐良为首的三名管事,却忙得焦头烂额。 之后两日,徐府还出了一桩怪事。 每当入夜,徐府上空,漫天星斗之下,总会响起一阵闷沉的雷声。 一时间,流言四起,下人们惶恐不安。 整个徐府都笼罩在一层看不清的阴霾之中,犹如波诡云谲,令人难以喘息。 第九章 颜总管 又到了深夜。 亥时初至(21点)。 铜镜前的少女换上一袭束胸黑衣,效果却不是很好,非但没能成功遮掩,反让原本曼妙丰腴的身姿愈显张扬。 她幽幽一叹,也不知是遗憾还是得瑟。 随后起身走到榻旁,静静端详着那枚正在酣睡的优雅光头,忽然间伸直双臂,掌心对准光头,就像在隔空抚摸。 “让某暖床。” “让某暖床。” “让某暖床。” 施咒一般重复念了九遍,少女方才心满意足。 她伸手往面门一抹,跃出窗外。 大约七次深长呼吸后,周逸缓缓睁开双眼。 他轻叹口气,走下床榻,行至面盆前,将铜壶里的姜汁倒出,用汤水冲泡开来。 准备洗头啦。 没错,他曾经一度对徐府的生姜失去信任。 可当发现了青烟带来的神奇变化后,他对于洗头大业重新生出期待。 人生,总是这样充满希望的不是? 滴水穿石,持之以恒,恶心了……喔不,感动了佛祖菩萨,自己早晚有一天能长出头发来! ‘就是香珠这位热爱夜生活的小娘子……到底能不能换句台词?’ 周逸弯下腰洗着头,心里暗暗吐槽。 香珠的秘密,刚入府时他就已从黑色小字中知晓。 神秘师门,危险任务,包括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的离奇身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周逸不想拆穿更不想卷入其中,毕竟…… “某只是个莫得感情的洗头机器啊。” 洗完头。 扑棱棱甩干。 周逸看着铜镜中眉清目秀的小光头,唇边露出个倾倒香珠的迷人笑容。 披起大氅,蹑履下楼。 他的脚步不紧不慢,却悄无声息。 每当老远看上侍女或是奴仆,他只需脚尖轻轻一点,总能在对方发现之前,闪避至树后石旁。 别说府里下人,即便是负责守夜的护卫好手们,这两个晚上,也不曾发现过周逸的行踪。 身轻体健——这也算是青烟赋予他的好处之一了。 俄尔,周逸进入到已被封锁,俨然成为禁地的徐府后院。 夜探案情? 别逗,小僧是那么无聊的人吗? 侍女碧茵因贪财被阴怪虚耗所杀,周逸比谁都清楚,对于此案后续毫无兴趣。 他来此,只为一件更无聊的事…… …… 后院那株见证了侍女和管事连番恶战的榆钱树下。 周逸闭目凝神。 亥时三刻至! 腹底的三寸剑光,再度凝聚成了指甲盖大小的剑丸。 周逸并拢双指,朝天射出。 嗡! 雷音骤响。 剑气如虹,贯穿夜穹。 只在半空中留下一道肉眼难见的冗长气痕。 饶是以周逸如今的目力,也难寻其尽头。 只能隐约窥望见天穹高处,风卷残云,朦胧月华好似起了波澜。 然而,就在这一道剑气射出之后。 剑丸仿佛被掏空了身子,迅速化散成三寸剑光。 周逸吐出口气,摸了摸肚皮。 “果然,又萎了啊。” 算上今晚,他已连续三个晚上,悄悄来到后院,测试剑丸和剑气。 第一日晚上,亥时三刻,剑丸凝聚而成。 然而在放出剑气后,迅速萎靡成剑光,直到第二日的亥时三刻才重新凝聚。 中间间隔了整整一天。 三个晚上情况如出一辙。 在间隔时间上,没有任何进展或是退步。 周逸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丸中剑气,每日只能释放一次。 那自己岂不就成了……一夜一次小和尚? 而那晚遇上阴怪虚耗时,黑色小字悉数浮现,变成画面任君采撷的情形,也再没有发生过。 周逸隐约猜测,是否因为当晚自己上了头,怒气冲破胸口郁结之屏障,使得体质发生第一次蜕变,这才从黑色小字里提取出了剑气,为自己所用。 按照这个思路,那么让自己体质蜕变、早日生出头发的最快途径,便是获得青烟。 想要斩获青烟,似乎可以通过杀死阴怪? 去哪找阴怪呢? 那个少年仵作陈池的影子里……稳住和尚,可千万别浪! 你就这一道剑气可用。 用之前是大爷。 用完后准时变回孙子。 宅在徐府、按时洗头、多喝热水、早点睡觉……这些才是王道啊! 随着剑气发出的闷雷声响彻徐府。 护卫惊动,悉数而出。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府中各个角落传来。 周逸不慌不忙,向回走去。 陡然间,他耳旁响起一阵疾速逼近的破风声! 伴随而来的,是对方身上浓烈的旱烟味。 周逸心跳提速,脑海却仿佛有一阵电流掠过,竟凭空组合出一幅波纹般的画面。 画面中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身着发白的黄色长衫,面容沧桑,发髻不束,额角有发青的深痂。 在他的腰间,别有一杆竹制旱烟,烟锅隐隐冒着火星,显然前一刻还在吞云吐雾。 只用一眼,周逸便认出画面中的男子…… ——那位号称唐国武道高手的徐府护卫总管,颜曲府。 平日在徐府,周逸并没有和他打过太多交道。 没等周逸看上第二眼。 画面摇曳了起来。 须臾后,犹如被涟漪震碎的倒影,支离破碎。 周逸的感官世界,重回现实中的徐府后院。 他无暇回味,因为颜总管的身影已经掠入小院。 他也没有开溜的打算。 首先,他没做坏事。 其次,哪怕颜总管也不可能知道,他在这做了什么。 最后,他估摸了一下,自己八成跑不过这位能如大鸟般在半空滑翔的颜总管。 神秘青烟虽让自己身轻体健,超过普通护卫,可距离当世武学高手,还是有着不小差距。 于是乎,他就这么静静伫立。 仿佛在月下沉思低吟。 直到“噗”的一声响起,满身旱烟味的颜总管轻轻飘落在他面前。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尴尬。 颜总管踩着脚下枯叶微微扭动,想再度模仿出适才那阵虚恭声,可惜屡屡失败,只好干笑一声:“让逸尘师傅见笑了。” 周逸屏住呼吸,目不斜视,微笑道:“善哉。” 颜总管耷拉着眼皮,低垂的眸瞳仿佛布袋里只露出条缝的漆黑豆子,渗着一丝幽光,语气倒十分温和:“小师傅深夜造访被封禁的后院,不知是散心呢,还是另有它事?” 就好像夜间散步时邂逅,随意攀谈。 周逸的洞察力已然今非昔比,自能轻易感知出,这位负责徐府安保工作的油腻中年大叔,明显对自己起了疑心。 第十章 雷鸣真相,悬天剑韵 颜曲府在徐府中的地位和周逸有几分相似,相比旁人,都较为超然。 只不过周逸是客,徐公将他带回府中,便抛诸脑后,自个访友去了,至今未归。 徐府上下对徐公之言奉若圣旨,自然也不敢怠慢周逸。 颜总管昔日于长安城中为将,沾过血,杀过人,乃是军中一流的武学高手……徐府多嘴舌的奴仆们大概也就只知道这么多。 可周逸却通过黑色小字知悉,颜曲府当年未受伤时,何止是一流高手。 此人武学天赋出众,才华横溢,三十岁出头就已经是京畿之地七十万神策军中的三位教头之一。 只可惜,十四年前,那场“术道之争,五侯乱京”事件中,颜曲府受到牵连,被罢黜了官职。 幸而被徐公所救,虽沦为一介白身,可好歹拣回了性命。 从那之后,他便对徐公死心塌地。 离开长安城后,不远万里,赶至剑南道上的文和县,为徐公看护祖宅。 与此同时,颜曲府也在暗暗观察周逸。 一丝轻微的波澜,从他心底荡开。 眼前这位哪怕放在人才济济的京畿之地,也足以让那些贵胄缨簪之家的夫人小姐叫破喉咙的俊美僧人,居然能够避开自己布置的岗哨,如入无人之境般来到后院。 莫非,此僧也是习武之人? 武技还在徐府护卫之上? 那么至少也是获得了气感。 可为何他体内并无丝毫炁(qi)流动的痕迹呢? 这时,颜曲府耳旁响起僧人低沉的声音。 “为何。” 嗯? 颜曲府微愕。 他看向对面的俊美僧人,心头突然咯噔一跳。 那双足以让星月为之嫉妒的清澈眼眸里,竟充满了悲天悯人,以及对世间的不解……这位僧人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难题,方才会深夜不眠,独自来到后院禁地对月沉吟? 难不成,与这侍女之死有关? 颜曲府目光下沉,一时间,陷入了思索。 周逸当然有很多不解。 譬如,为何我的头发一直长不出来? 为何徐府只买本地生姜,就从不试试岭南的老姜? 为何这么晚了徐府还有这么多人没有睡? 为何昔日大名鼎鼎的武道高手施展轻功落地时居然还放了个响屁?难道今天忘记打卡一百零八次提肛了? 为何我又说出了“为何”这两个字?这让颜总管怎么接…… 颜总管突然轻叹口气:“某明白了,小师傅深夜来此,是为了给侍女碧茵超度诵经吧?” !!! 居然真接住了! 捕捉到周逸眼角那一抹淡淡的怪异,颜总管笑道:“家母在世时,也信过佛,某对佛门并无太多反感。不过既已尘埃落定,小师傅也就不用多费心了。碧茵后事,徐府自会酌情持办。” 言外之意,佛门已经崩成这样,就别再超度诵经多管闲事啦,别人看到只会笑话,不会觉得这样更帅。 周逸还能说什么? 对方不愧是昔日京城教头,实力脑补,自问自答,自己啥都没说,他就已经替自己全部说完。 月光下,周逸和颜总管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正要告辞。 脑海中,忽然闪过适才颜总管宛如大鸟一般越过高墙飞入后院的画面。 周逸收住脚步,仿佛不经意般随口问道。 “敢问颜总管,你在武学之中,处于何种境界?” “境界?” 颜总管似乎没想到周逸会问这个。 他按下心中的疑虑,提起烟杆想来一口,嗅了嗅却放下:“小师傅过奖了,境界一词,实在高深莫测,我等凡夫俗子,岂可当之。” 周逸摸了摸光头。 没想到此间修行之人竟将境界一词看得这么重。 可总得有高低强弱之分吧。 无论是武人、术修还是妖物阴怪的实力划分,黑色小字中都没有直接出现过。 好在颜总管思路清晰,猜到了周逸想问什么。 “年轻时不提也罢,现如今,某已退落回‘炁生’。” 颜总管语气平静,听不出遗憾还是自诩。 如他者,当过禁军教头,也做过平凡布衣,经历风雨沧桑,很多事都已看淡。 由此可见,颜总管是个灰常有故事的人。 可你再有故事,也得给我把话说清楚! “炁生”又是什么鬼? “唔。” 周逸低吟一声,正想着如何套话。 颜总管今晚似乎颇有谈兴,笑着道: “我辈武人,以‘气感’为分水岭。” “未获气感者,便只能追逐武技。武技大成,获‘技成’之名,倒也能在江湖中出人头地。” “而再往后,获得气感的武人,则有三个阶段,炁生,开府,观魂。” “一般来说,武人炁生,足以在江湖建帮立派,或投入军中为校尉。” 周逸顿时明白,按照从前所看网络小说里的套路,技成是武者第一大境界,气感则是武者的第二大境界。 而气感境的第一阶段,称作炁生。 放眼大唐江湖,已算高手。 以此类推,开府为第二阶段,观魂是第三阶段。 未及多想,耳旁响起颜总管意味深长的声音:“某若没猜错,小师傅也已获气感,方才能避开护卫来到此间。不过奇怪的是,小师傅体内,并无‘炁’的痕迹,莫非与之前受伤有关?” 月光下,周逸微笑不语,俊美无俦。 反正小僧也不太懂。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脑补者无敌…… “哎。” 颜总管突然叹了口气,幽幽道:“二十多年前,中土灭佛,我大唐佛缘已尽,所藏佛经妙法皆被焚烧一空,不剩半页。据说也就只有北境诸国,留有当年出逃僧人所带去的佛经残本。小师傅想要重续气感之路,怕不容易。除非……走修武之路。” 大唐已无佛经? 你确定吗? 周逸看向从空气中浮出的一行黑色小字——关于一部此前藏匿于大唐宗室之中的无名佛经。 二十年前,天下灭佛,大唐宗室中自然也有个别人推波助澜,可唯独留下了这部佛经,秘密收藏。 哪怕用木鱼想想也知道,这部佛经定非凡物。 而十四年前那场“术道之争,五侯乱京”祸乱中,术士,武人,阴怪,各路公侯齐聚,甚至出现了妖物,可其背后却也有着这部佛经的影子。 周逸很想问一下颜曲府,关于这部佛经的事。 身为当年事件亲历者,他也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想来定能看到颜总管惊讶、震撼、不可思议等种种面部表情。 都是成年人,看破不说破。 所以周逸决定……将来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不过今晚就算了。 时候不早,该回去好好睡上个“生发觉”了。 “多谢颜总管关心。” 周逸袖底双手抬起合十:“听闻颜总管每日清晨,都会带着护卫操练习武,并且传授武技。不知明日,小僧可否前往旁观?” 颜总管闻弦歌而知雅意:“小师傅若来,某自是欢迎。” 周逸目的达到,笑着告辞而去。 和来自黑色小字的剑丸剑气不同,体内那股奇秘的力量是来自青烟的眷顾。 算是截然不同、互不干涉的两种体系。 一个是一日一次,迅猛暴力。 一个,则使自己耳聪目明,身轻体健,更注重长期养生? 那么,用武道来对后者进行开发,可行性应当会更高吧? 而徐府之中,武学造诣最高的,除了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香珠外,便属颜曲府了。 当然,前提是颜曲府真心实意地传授。 …… “获得气感的僧人,多少年未曾听闻了。” 颜总管望向周逸背影,低声自语。 他有意帮这位来历不明僧人再续气感之路,原因并不复杂。 逸尘虽是僧人出身,可平日里足够低调谦逊,且又是徐公带回来的客人,自己顺手帮个小忙,何乐而不为。 “咳咳咳……今晚说得有点多,某不是出来寻找雷鸣真相的吗?” 颜曲府自嘲一笑,抽了口旱烟,向前走去。 正好走过周逸先前伫立之地。 又恰好想起什么,脚步一滞,转身朝着周逸离去的方向高喊。 “对了,明早卯时开始……” 风起云弥,月影婆娑,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他惊讶、震撼、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一道宛如被长剑劈开的无尽沟壑,贯穿于天地云霄之间。 风月、星光、树叶、空气、尘埃……天地之间,但凡碍眼之物,皆被那一剑斩成粉碎。 这一刻,他隐隐意识到了徐府夜晚雷鸣声的来源——就是眼前这剑韵之声。 可究竟是何等深不可测、俯瞰苍生的存在,才能劈出这么一剑? 逸尘小师傅今夜来此,莫非也是发现了这一缕仙人所留的剑韵? 啪嗒! 终日舍不得离身的烟杆跌落在地。 那一道若真若幻的剑痕,早已消失在感观世界中。 可颜曲府的额头上,却浮起了黄豆大的汗珠,覆盖住了青色深痂。 斩! 斩! 斩! 他脑海中不断回荡起同样的声音。 长安城中那些不堪回首的阴暗龌龊,让自己羞愤难当的屈辱往事,以及追悔莫及的种种遗憾。 这些平日里都被压下的心魔,此刻再也控制不住翻涌而上。 他自然想将它们一斩而尽。 可若早能斩尽,又何必强行压着? 夜穹高处,那道早已隐遁的垂天剑韵,犹如一只无形巨眸,冷漠俯瞰着颜曲府挣扎痛苦的内心。 斩! 斩! 斩…… …… 第十一章 肠奴之志 拂晓初至。 周逸斜躺于藤椅,借着微熹的晨光,捧卷而读。 “蛇蟠向壬,燕伏戊己,虎奋冲破,虾蟆声抱……” 这部《大唐博物志》,周逸已是在看第二遍。 其中既有天下名山奇石,也有土培丘陵之学,更不乏世间生灵。 虽然多是常见的小动物,可在书中,却充满志怪奇谈的味道。 也不知单纯是想象,还是著书者亲身经历。 此书文字晦涩,可周逸却能读懂。 他并没有获得本主太多记忆,除了法号逸尘和一些深奥佛理外,其它一概不知道,好在识文断字的本领却继承了下来。 “还真没别的本领了。果然百无一用小和尚啊。”周逸叹道。 躺着看书的姿势其实对眼睛很不友善。 此前看不到半盏茶,便觉双目酸胀,几欲落泪,头昏脑胀。 一个月时间,小半卷《剑南地方志》都没能读完。 吸入青烟之后的这几天里,周逸只凭闲暇工夫,便读完了《剑南地方志》《名臣清谈卷》《大唐博物志》等十来部书籍。 一目十行,翻页生风。 字字成章,刻入脑海。 阅读效率和记忆力,俨然提升到了学神层面。 “这就是传说中的升级感吗?” 周逸十分愉快地想着。 如今的他,从头皮往下,全身各个部位都处于最巅峰的状态。 简直就是前所未有过的美妙体验。 只除了依旧没有长出头发。 “蹬蹬蹬……”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门帘掀起,身着黄布衫、头发略带卷曲的高瘦青年,提着一笼薄饼埋头走进。 高瘦青年放下蒸笼,朝周逸叉手行礼。 “肠奴施主,有劳了。” 周逸微微欠身。 徐府出事前,一直都是由管事徐良的亲信奴仆为周逸送早食。 毕竟香珠只是个芳龄二八的“娇柔”侍女,光拎一壶姜汁就已让她香汗淋漓,娇喘连连。 碧茵死后,徐良自个忙得焦头烂额,原先那几个亲信奴仆也都不怎么使唤得动了。 好在肠奴自告奋勇,为周逸送早食,继续着某僧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腐败生活。 看周逸起身,肠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逸尘师傅是府中贵客,不用对肠奴一个贱仆这么客气。肠奴可担待不起。” 周逸双手合十,低喧佛号:“佛曰,众生平等,在小僧看来,肠奴与徐管事……即便与小郎君也无贵贱之分。” “别、别……师傅可别这么说,吓煞我也。” 肠奴面红耳赤,连连摆手,半晌,叹了口气:“俺娘也信过佛,从前听俺娘说,人这一辈子所有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你们佛家好像说是什么……因果?所以俺娘这一生逆来顺受,告诉肠奴各人有各命,听天由命就好。俺这一生也是如此罢了。” 周逸眸眼低垂:“即便因果有定论,那也是尚未发生之事。再者,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连佛都承认,天下所有修行之法都是平等的,人的命运更是如此。将来之事,尚未定论,努力之时,就在当下。” 肠奴愣了愣,随后搓揉着后脑勺:“师傅这套说法好新鲜,和我娘之前信的佛有些不太一样啊,肠奴虽然听得迷迷糊糊,可却感觉好有道理。逸尘师傅,某可以向你学佛吗?” 你可千万别!小僧自己还在努力生发还俗,可别被我瞎xx忽悠了。 周逸面露慈悲,双手再度合十:“阿弥陀佛,佛曰,无有定法,如来可说。佛法不一定在佛经之中,世间法皆是佛法。对了,不知肠奴施主可有什么志向?” 肠奴脸一红,但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道:“说出来小师傅可别笑话。某儿时常常幻想,将来能做将军。” 周逸微微点头:“善哉,肠施主大可以此为人生奋斗目标。” 肠奴连连摆手,讪笑道:“那时肠奴只不过是徐府一个小仆僮,啥也不懂。现在想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可笑至极。当将军至少要会武技,还有领兵打仗的本领,某只是一介蠢奴仆,大字都不识几个,更是已经过了学武年纪……” 说话间,肠奴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 “你还没吃过早食?”周逸问。 肠奴嘻嘻一笑:“多谢师傅关心。某今日没有早食。” “为何?” 周逸有些奇怪。 徐府平素对待奴仆并不苛刻,更不会无缘无故罚去早食。 肠奴没心没肺般嘻笑道:“肠奴昨夜看到颜总管在后院站了一宿,到清晨还没离开,嘴里还不停说‘战’‘战’‘战’。某就对别的奴仆说了此事,结果被管事听见,罚去早食。” “休瞒小僧,你肯定没说好话。” “嘻嘻,师傅果然什么都知道,某几个私下议论,颜总管莫不是被碧茵的风流鬼魂给缠上了,逼他在原地不动,大战三百回合……” “肠施主你再这样乱开车,早晚有天会被赶出徐府……不过这样你倒也能恢复自由身,前去投军。” 周逸打趣肠奴,心中却泛起疑虑。 难道昨晚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可千万别影响自己学武啊。 说话间,周逸已经掀开竹箪。 竹箪里,两份清冷素菜,一片凉透了的蒸饼。 见周逸纹丝不动。 肠奴凑近一看,脸色大变。 他撕下小块蒸饼,咀嚼了几下。 “呸!这么硬!也好意思送来给师傅吃?徐管事再三叮嘱不得怠慢逸尘师傅,居然还如此不上心!某这就让厨子重做!” 周逸微笑道:“不麻烦了。想来这几日,徐府上下都很忙。” 肠奴胸臆难平,脸色涨得红,咬牙道:“徐管事失势了,如今在府里也难说上话。” “与徐良施主失势无关。应该是有人故意为之。” 说话间,周逸挥袖劈向蒸饼。 指尖触及。 啪! 凉透了的蒸饼从中裂开——自然不是周逸提前释放了剑气,而是借着那股让手指暖洋洋的养生之力。 徒手切蒸饼,威力不赖,堪比菜刀,还挺实用。 看到竹箪底部显现出来的那行歪歪扭扭的血字,肠奴怔了怔,嘴唇发青,连退数步,险些坐倒在地。 “这、这、这是……写的都是啥字?” 周逸看完,无语地挠了挠光头:“肠奴,今早可有外人入府?比如某位……大胡子捕头?” 肠奴一拍脑袋:“忘了告诉师傅,那位吕神捕大清早就悄悄入府调查碧茵的案子,对了,某曾看他在厨厅附近溜达了好几圈,难道是他……” “嗯。” 周逸低头看向箪底那行透着鸡臊味的血字—— ‘某知道那天晚上你对碧茵做了什么’ 怎么有点恐怖片的赶脚? 这就是来自名震广元郡的吕神捕的第二轮试探吗? 用一块发凉的蒸饼和鸡血写的字进行恐吓? 小僧好怕啊……神捕大人你这副幼稚的亚子。 周逸站起身,耳旁响起肠奴不忿的声音。 “没想到这个吕捕头如此心胸狭隘,之前真是瞎了眼,还以为他是一位豪杰!逸尘师傅,你可不要冲动啊,听说这位吕捕头武艺相当高强。” “豪杰?除了他,你还听说过其它靠吃假奶破案的豪杰吗?呵呵。”周逸边笑边向楼梯走去:“放心肠奴,小僧省得。” 刚下小楼,便听见了吕捕头在不远处徘徊的脚步声,似乎蹲守在此想观察自己反应。 “病得不轻呢。” 周逸摸了摸光头,身形一闪,跨步来到侧前方的一株松树旁,避开吕捕头左顾右盼的目光。 吕捕头在肠奴等人眼里,武艺高强,非凡了得,可也顶多是略超徐府护卫的水准,未获气感。 周逸自是不怵。 然而他最烦的就是这类疑心病和偏执狂。 吕捕头还在抚摸虬髯,东张西望,周逸已经匿着身形,向颜总管的住处从容而去。 …… “当将军……” 楼阁上,高瘦的年轻奴仆出神望着远方。 半晌,他自嘲一笑,弯下腰杆,跪于地板,开始收拾洒落的食箪和蒸饼。 “逸尘师傅居然没笑话某,可真是个好人呢。” 第十二章 闻道有先后 “颜君可在?” 林前湖畔,周逸轻轻敲击着小筑的门扉,低声道。 徐府身为文和县第一大户,老宅占地庞大。 算上庄园外可供泛舟的小湖,用来豢养庄户奴仆的田舍,不下百亩之地。 颜曲府身份超然,不同于府里其余管事,在庄园外的林间湖畔,极其隐蔽之地,亦拥有一间幽静雅致的小筑。 刺啦! 门扉拉开,是一名眉眼极淡的清秀少年,年龄约莫十三四岁。 看到周逸,他先是大惊,随后愣住,半晌方才从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蛋上移开目光,白皙的颊边浮起偶遇生人般的红晕。 周逸深深看了此人一眼,随后微笑道:“小僧昨夜与颜教头有约,适才前往主院却未见教头,因此前来拜访。” 少年恍然:“原来如此,请进……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此处?” 从小筑内传来沙哑的声音,“阿秀,请逸尘师傅进来……咳咳。” 少年犹豫片刻,让开一条道,却又压低声道:“我老师身体不适,你勿要久留,说完话就走!” “叨扰了。” 周逸与少年擦肩而过,手指无意间碰到少年雪嫩的手背。 少年如遭雷击,触电般连连后退,面庞羞红而又略带薄怒地瞅向一脸如常的俊美僧人。 下一瞬,少年怔住。 只见身前的年轻僧人不动声色地卷起袍袖一角,包裹擦拭起适才触碰过的小指。 那张世间罕见的俊美容颜上,隐约流露出普度苍生、众生平等的慈悲气象。 可你悄悄卷起袖子擦指头又是几个意思??? 嫌我脏?? 遮遮掩掩以为我没看到? 少年清隽的容颜时红时白,暗暗咬牙,本想开口大骂,却又生怕惊扰到老师,硬生生忍住。 “哼,给某等着,臭和尚!” 小筑内,四周窗扉全都垂挂着厚沉布帘,哪怕是指甲粗的缝隙也都已被遮蔽,隔绝住了所有光线。 一灯如豆,人影伶仃。 颜总管坐在厚实的毡毯上,身披棉被,面前置着长长的红木几案,上面摆放着温好的汤水、新鲜果子以及一尊铜壶檀香。 香烟袅袅,如兰似麝。 颜曲府面色苍白,神情郁郁。 他吃力地抬起眼皮,瞅向周逸:“小师傅是如何知道某这间隐居之所?” “自是被告知。” 周逸模棱两可说道。 颜曲府和少年隐居的这间小筑,是徐公亲口下令任何人禁止踏入的府中禁地,哪怕徐芝陵也无权来访。 附近更是有隐卫把守。 可对于拥有黑色小字的周逸来讲,徐府之中早无秘密可言。 “徐公果真看重小师傅。” 颜曲府显然有所误会,连咳了数声,方才叹息:“也是,倒是某看走了眼,没想到真正的有道之僧,竟会如此年轻。” 周逸有些意外。 好端端怎么拍起我马屁来了? 真是怪不好意思啊……快,继续,不要停! “莫非昨晚真的‘战’久了……”周逸瞥了眼颜总管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轻声嘀咕。 颜曲府耳朵动了动,诧异地看向周逸:“小师傅连这都知道?” 周逸猛地抬起头,内心充满强烈的震惊与好奇:“传言竟然都是真的?颜总管当真大战了三百……咳咳,小僧对颜总管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颜君,您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那个……体验真实否?感觉舒服吗?” 这可是宰相府版的人鬼情未了啊! 已经见识过真实阴怪的周逸,并不怀疑这世上有女鬼存在。 可是……这侍女碧茵也太能干了吧!生前与府里管事风流,死后还不忘勾引护卫总管! 然而毕竟人鬼殊途,饶是颜曲府身为武学高手,也被吸得骨瘦如柴,萎靡不振,可悲可叹! 颜曲府苦笑道:“真实?舒服?小师傅这是在埋汰颜某吗?正所谓,闻道有先后,逸尘师傅可是在某之前,先闻了此道啊。” “喔……啊?” 周逸不动声色,实则面皮烧得慌:“别介……小僧还没退役,可是正经的僧人,和颜施主绝非同道中人。况且小僧也不好那一口啊,倒是被你说得有些想吐了。” 颜曲府长叹一声: “小师傅自谦了。” “昨晚的那一抹道韵,也不知是何方仙人途经徐府上空所留。” “逸尘师傅观之无事,想来受益匪浅。可某看后,竟起了心魔,一宿难平,怎么斩也斩不断。咳咳……终究还是逸尘师傅的道行高某一筹。” 仙人? 清冷的月华下,周逸缓缓抬起头,轻叹一声,深沉目光似想穿透世间樊然,望进云霾深处……竭力掩饰因为误解而产生的尴尬。 原来是斩断三千烦恼丝的“斩”,而非大战三百回合的“战”啊。 罪过罪过,都怪肠奴,小僧竟然想歪了。 还当颜总管真被女鬼给强行开了车,咳咳。 等等,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黑色小字里,有妖物阴怪,有武人术士,却唯独没有关于仙人的描述。 最多类似于“地仙遗剑”这样的只言片语。 可更像是某种逝去已久的传说。 就听颜曲府轻叹口气: “某也一直不信,这世上有仙人存在。 可昨夜的那道剑韵,绝非人力所能为之。 此剑韵一出,天地万物皆可劈碎,我辈当真渺小如蚍蜉。 回想起从前过往,所做一切,竟显得毫无意义。 不知逸尘师傅昨晚观赏完那道剑韵后,又是如何破去自己的心魔?” 颜曲府说到最后,双眼紧盯着周逸,充满迫切与期许。 周逸一怔。 他第一时间联想起了昨晚自己在后院试验剑丸时劈出的剑气。 难道因为当时太过专注于剑气,所以没能发现仙人经过留下的剑韵? 亏大了亏大了……不过话说回来,连颜曲府这样的武道大佬,都因此产生了心魔。 自己不过一个尚未“炁生”的小和尚,幸好没有看到! 在颜曲府期待的目光中,周逸沉吟许久,缓步上前,重新替颜总管盖好露在外的胳膊。 “不要多想,开心一点。” 看着形容枯槁、神色惨淡的颜总管,周逸于心不忍,又补了两句,“多喝热水,早点休息吧。” 颜总管双眼猛然一黯:“逸尘师傅真的无法相告吗?难道有何隐情?” 第十三章 开发养生之力 话到这份上,周逸也不再隐瞒。 “小僧若说未曾看见,颜君可信?” 颜曲府叹了口气,微微摇头,显然不愿相信。 周逸懒得继续解释,双手合十:“颜君好生休养,小僧改日带些瓜果来看你。”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颜曲府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小师傅固然心境高绝,是佛门奇才,可若没有合适的武学引导,终难踏足‘炁生’。 阿秀,将那部手抄取出,交给逸尘师傅。” 站在旁边的清隽少年有些惊讶:“老师,你忙了一个早晨,就为了这个和尚?” 见颜曲府微微颔首,清隽少年只得咬着牙从一旁的龛牖中取出那册墨迹未干的卷帙,满脸不善的递给周逸。 “这是……” 周逸翻开,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尤飘着墨香的大字—— 《踏青云修行笔记、心得及感悟》 颜曲府沙哑的嗓音传来,“我辈武人,只有将桩功修至炉火纯青,周天经络通达,方能获得气感,踏足‘炁生’。 小师傅看似已获气感,却未能‘炁生’,某甚是不解。不过只要逸尘师傅早日将这部武技修至大成,定能踏足‘炁生’。 《踏青云》是某师门中很被看重的轻功,逸尘师傅大可参照修习。” 轻功? 周逸顿时来了兴致。 所谓轻功不就是遁法吗? 打完就跑,刺激又安全。 对于他这么一个养生流来讲,再合适不过。 回想起颜总管昨夜宛如一头从天而降的大鸟,越过墙头,横渡十来丈,飘落自己面前的一幕,周逸不由微微点头。 “多谢颜总管。” 周逸也不矫情,将书卷收入袖中。 余光里,颜总管的眸中充满期盼。 周逸当然明白对方在渴求什么。 可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天道无情,佛律森严,即使自己想要打诳语安慰一下老颜,佛祖也不允许啊。 “对了,不知颜总管喜不喜欢吃橘子?”周逸突然问。 颜曲府和阿秀都愣住,不明所以地看着周逸。 周逸脸上浮起惬意的笑。 “若有机会,小僧会带些橘子来给颜君和这位小郎君吃。佛曰,诸行性相,悉皆无常……多吃橘子,笑口常开。” 说完,周逸不给颜曲府反应的机会,潇洒摆袖,转身“橘遁”而去。 哗! 门帘掀起。 明晃晃的晨光洒入幽暗昏沉的小筑。 颜曲府一宿未睡,本就头昏眼花,此时顿觉双目刺痛,下意识闭起。 当他再度睁开时,看到眼前景象,心跳猛然加快。 那个背朝自己的年轻僧人,衣袍随风翻飞,犹如行走于江天之巅。 而他那圆润光滑的头顶竟散发出了鎏金一般的璀璨光华。 就好似真佛现世,集天地灵光,对众生说法。 直到周逸的身影消失在晨曦湖畔的尽头,颜曲府仍未回过神。 “橘子……橘子……” 他重复低声念叨,仿佛要从这再平常不过的瓜果之中,寻觅出天地间的道义真理。 阿秀托着下巴,认真分析道:“我看他只是随口胡诌,缓解适才的尴尬罢了。” 颜曲府微微摇头,脸上竟浮起一丝喜色:“出家人不打诳语。此僧虽年轻,却佛性十足,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暗含佛法深意。阿秀你是不知,从昨晚到今早,某的气感,便一直在下坠。然而,当此僧临别说出‘橘子’二字时,为师的气感,竟然不再下坠,就此止住颓势!” “谢天谢地,终于保住了最后一丝‘炁’。真要是跌出气感,我堂堂昔日长安城中的‘颜无第一’,岂不要被人笑死。“ “所以说,他的橘子,某志在必得。” 阿秀面露惊讶,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反驳。 在这世上,他对于颜曲府的信赖程度,超过任何一人。 “对了老师,踏青云不是入门的基础轻功吗?你怎么和他说是……” 颜曲府苍白的脸上浮起智珠在握般的笑容。 “所以啊,他才一定会来向为师讨要后续功法心得。 此僧心境奇高,想来很快能修成第一阶段的桩功,当年我可是足足花了四个月,方才桩功成。 估摸着,他只需两三个月,甚至一个月,便能修成,而后进入第二阶段轻功的修习。 我虽然给出了第二阶段轻功的功法,可若不配合心法,终难修成。” 阿秀恍然大悟:“老师好算计。” “呵呵。到时某再向他请教如何破解心魔,他断不会再拒绝。” …… 百多步外的湖畔柳岸。 晨风中,周逸悠悠而行。 谁会想到,一个南方偏远县城里的退役宰相府,竟藏着这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自己身边那个来历神秘的奇伟侍女香珠。 牵扯进十四年前“术道争锋”事件的神策军第一教头,号称长安无敌的颜曲府。 包括颜曲府身旁,那位来自京城漩涡深处,隐姓埋名,却不知自己真实身世的“少年”。 好在所有这一切,都因黑色小字的缘故,而让自己提前获知。 ‘黑色小字最大的用途,便是知道这些隐秘信息与事件,如此才能避开一切纷扰。’ ‘……虽然目前貌似一个个全都沾上,不过小僧依旧可以从容抽身,不带走一片云彩。’ 周逸怀揣秘籍,乐观自信地想着。 唯一让他心生阴霾的,却是颜曲府口中那位留下一道剑韵的仙人。 黑色小字中,关于阴怪妖物的描述虽然不多,可至少存在。 然而类似的剑仙却从未出现过,俨然超出黑色小字的范畴。 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让周逸略感不自在。 “好烦啊……” 乌云遮蔽住了脆弱的晨曦。 微风浮动,小雨随之飘摇,从万丈天穹坠落,点缀在山河之间。 周逸掩着衣襟里微湿的书卷,却并没有加快脚步,施施然沿着河畔柳岸,向徐府的大院行去。 如今的他,已不再是之前一个月里,身亏体弱,沾染不得半丝风寒的娇贵病人。 神秘青烟融入气血后,留下了一股温和的力量——周逸戏称为的养生之力,也是他打算借用武学,来进行开发的力量。 每当有寒气近体,这股温和力量总会悠然现踪。 为某剑僧进行“养生”。 “啪哒~” 耳旁响起一阵仿若雨滴落湖的声音。 周逸并未在意。 “啪哒!” “啪哒!” 声音不断响起。 仿佛能够穿透凡胎肉身的重障,在他平如镜面的心湖上,击起真正的涟漪。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周逸还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止住步伐,扭头看去。 初秋的雨波中,一条鲤鱼不知何时游至岸旁,犹如镶嵌着金色流苏的鱼尾轻轻拍打着湖面。 周逸定睛细看,这条鲤鱼块头不小,约莫半丈。 他曾听徐府一位擅长飞刀鱼脍的厨师说起过,鲤鱼为水中之灵,其寿命和人类相仿。 半丈的鲤鱼看似挺大,实则也不过十来岁。 在另一个李唐王朝,因鲤与国姓是谐音,有律令规定抓到鲤鱼应放回水中,出售鲤鱼者刑杖六十。 而让周逸不曾想到的是,在这个世界,鲤鱼同样受律令保护。 只因三百多年前开国君主曾在远征西境流沙江时,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又遭阴物暗算,奄奄一息,幸有鲤鱼衔奇药而来,救下君主。 国祚方定,唐皇便一纸诏书,特赦天下众鲤。 三百年后,律令犹在,却沦为那些只针对庶民的律令之一。 雨幕中,周逸看向朝自己张开嘴唇,一翕一合做着吞咽动作的金尾鲤鱼。 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 第十四章 路遇金尾鲤,半日桩功成 “你该不会在暗示什么……这样不太好吧?” “我再怎么说,也是个和尚,而你是一条鲤鱼。” “不过看起来,的确很好吃的样子。既然自己送上门,小僧就不客气了。” 令周逸意外的是,那鲤鱼竟仿佛听懂了般,打了个哆嗦,转头向远处游去。 岸边,周逸默默挥着手。 这就对了,珍惜生命,远离那些外表俊美的渣和尚吧。 还没等周逸转身,那条鲤鱼竟又重新游了回来。 一丝淡淡的血渍从它鳍背渗出,虽然很快便被雨点打散,可这回却没能逃过周逸的眼睛。 “受伤了?” 周逸仔细打量起这条不断想要向自己靠近的鲤鱼。 此时方才发现,它的鳍背有一条深长的伤痕,血肉翻卷,鱼鳞糜烂。 只因适才烟雨蒙蒙,碧波荡漾,鳍背又落在侧面,周才没能察觉。 “你……莫非是想让小僧超度你?哦不,救助你?” 周逸心中蔓生出奇异的感觉,起早刚看了《大唐博物志》里那些前人编撰的小故事,现在居然就碰上了一条向自己求助的鲤鱼。 似乎还能听懂人言,灵性十足,大补啊。 周逸沉吟片刻,向河里走去,不多时,鞋履腿脚已然浸入水中,弯腰抱住了大鲤鱼。 “逮住了。哈哈哈……” 鲤鱼看到周逸俊美面容流露出的狡黠,眼神顿时大变,意识不妙,拼命弹动挣扎。 它自然知道向人类求助有多危险。 可自己命在旦夕,恰好遇上一个俊美得不似人类的和尚,怎么也得冒一次险了。 却没想到这和尚竟如此道貌岸然,不怀好意…… 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鲤鱼眼里流淌出来。 和尚的声音响起,“想要一起养生吗。” 养生? 鲤鱼眼里透着不解。 周逸凝视着鱼目。 可人类注定读不懂鱼类的眼神。 同理可证,鲤鱼也分辨不出人类的颜值高低。 那么它靠近自己,大概只有一个原因——感应到了青烟带来的“养生”气感? 周逸从没想过,自己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和小动物亲密接触,会是这样的场面。 别人抱着的是毛茸茸的小狐狸,要么是风流破庙,要么是红袖添香。 自己却是坐在这冰冷的齐腹湖水里,抱着一条又咸又腥的大鲤鱼。 男人啊,要学会拒绝,永远不该心软。 雨越下越大,可周逸却觉得这片天地越来越静。 一股暖洋洋的气感从他体内发散出来,仿佛一层厚实的毡毯,包裹住了一人一鲤。 也不知过了多久。 啪哒! 怀中一阵乱颤。 冰冷滑腻的触感充盈于十指之间。 周逸恍然回过神。 金鲤鱼从却他臂弯间挣脱跳出,拼命向前游去,头也不回,仿佛生怕再落入和尚掌心。 “这就走了吗。真的没有报恩环节吗?随便衔点破烂让我开心一下也好啊。一点都不正能量!” 周逸望向远去的鲤鱼,挠了挠光头。 所以说,故事里的衔环结草都是假的,只有像他这样天真烂漫的帅逼和尚才会相信。 回到徐府小楼,已是午后。 楼前蹲点的大胡子吕捕头早已不见踪影。 而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侍女香珠见到湿了身的俊美僧人,眼睛顿时发亮,搓着手迎了上来。 “先生,奴来替你更衣吧,嘻嘻。咦,这是……武学秘籍?” 香珠看着周逸从怀中掏出那部微微浸湿的书卷,脸上浮起纯真的好奇。 “这是刚从颜总管那借来的,有些湿了,且去帮我暖干。” 周逸将书卷塞入香珠怀里,转入里间,换上干净的新衣。 听力暴涨的耳中传来书页轻微翻动的窸窣声。 显然香珠正在悄悄翻阅。 颜总管曾是七十万神策军总教头,可香珠同样也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虽然年轻,可论及武技造诣,未必就比现在的颜总管差太多。 等到香珠翻阅得差不多,周逸才从屏风后缓步走出。 就见香珠正隔着烛台,小心翼翼熏烘着书卷,一脸专注仔细的模样。 “先生,好了。” 周逸从香珠手中接过书卷,凝视一眼,随后笑道:“我要闭关了,除了餐食和洗头,其余时候别来打扰。” “啊,先生居然真要学武。那等先生武艺大成,别忘了传授香珠一招半式。香珠先去准备姜汁了。” 香珠嘻嘻一笑,留下周逸,下楼而去。 周逸听着香珠轻快的步伐,微微点头。 香珠偷看完《踏青云》的笔记心得,面色如常,毫无波澜,或许有看不上这门武技的意思,可也从侧面证明了秘籍和颜总管的心得感悟都无问题。 那就可以放心大胆进行学习了! 也不怪周逸多疑,颜曲府可是能从十四年前那场超越世俗界定的残酷斗争中活下来的存在。 面对这样的隐藏人物,哪怕明知对方无害,可怎么也得留个心眼。 “武学源于击技、守技和遁技,修行时需手眼心神于一体,念随心动,心随意走,乃引气之术也。” 踏青云源于遁技,桩功成,可获气感……修至大成,身轻体健,如踏青云之巅,跃上三四层高楼亦非难事。” 周逸依照秘籍所示,从基础桩功开始修起。 在颜曲府的心得笔记中,普通人想要修成踏青云桩功少说也得花费两三年时间,之后才能修行身法。 而天赋出众者,如颜曲府本人,只需四个月,便能感觉双腿发热,似有热流从地面生发,向上游走。 此时还未到“炁生”。 只有当行气走遍四肢百骸,畅行通体经络,打通全身窍穴,并且周而复始,方才算是炁生,正式获得气感。 此时的武人,耳聪目明,精力旺盛,膂力倍增,身体各类素质全面提升,并且已经能初步感应到体内“炁”的存在。 对上拥有“技成”称谓的武人,以一敌十,亦是轻而易举。 …… 短短三个多时辰过后,周逸便感觉到秘籍中所描述的那股热气,从双脚掌心升腾而起。 须臾间,游转全身,走遍四肢百骸,打通全身窍穴。 “喔?桩功成了?这么简单吗。” 小楼中,周逸保持着《踏青云》双臂平举、提膝挺胸、单足而立的桩功。 姿势虽然有些傻鸟。 可周逸的心情却格外美丽。 毕竟效果摆在那。 比起颜曲府这种只用四个月就完成桩功的当世武学奇才,还要快上……许多许多倍。 然而很快,周逸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第十五章 志怪奇遇 他的本意,是想借助人间武学,来开发那股养生之力。 可眼下,“桩功成,始行气”。 而养生之力却没有丝毫变化,既未增长,也未衰竭。 反倒是,自己这么快就修成《踏青云》的桩功,完成行气,这显然离不开养生之力的暗中帮衬。 “也就是说,人间武学对于我的‘养生之力’非但毫无帮助。反倒是我能通过‘养生之力’,快速学会人间武学?” 周逸默默进行着总结,内心喜忧参半。 喜的是,如果推理无误,那自己便能在短时间内,学会大批人间武学。 愁的却是武学开发之梦破碎,到头来,那股养生之力,依旧只能通过吸收青烟来进行提升。 此时他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了两幅图,正是自己的两大实力提升途径: 黑色小字 (转化成画面) | | 剑丸和剑气 (类似大招,释放频率,一天一次) …… 青烟 (疑似通过杀死阴怪获得,尚未证实) | | 养生之力 (提升身体素质,合理养生,学会人间武学……医治小鲤鱼) …… “对了,那股养生之力,竟还可以帮助疗伤?倒是一门好手艺啊。” 周逸突然想起白天之事,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居然被一条鲤鱼给白嫖了? “我佛慈悲,善哉善哉……那条小金鲤,祝愿你后半生安详地在盘中度过。” …… 天边云彩被远方侵来的霞光染透,落日之下,如火如荼。 周逸还和平时一样,坐在窗棂旁的红漆圆桌前,赏着即将落下的小园暮色,吃着肠奴送来的晚膳。 侍女香珠以打姜汁为借口,不知又跑去哪浪了。 周逸倒是无所谓,少个整天想日非非的聒噪侍女,反倒落得清静。 练了一下午的桩功,体力消耗极大。 这顿晚饭吃得也格外的香。 少时,霞云弥散,天色彻底暗沉了下来。 莫名的倦意涌了上来,周逸竟有些昏昏欲睡。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冲淡了周逸的疲惫。 “何人?” 周逸问。 门帘外,华灯初上的夜色里,立着一名身形高大的青衣奴仆。 他的半张脸隐于阴影中,隐隐绰绰,看不明晰。 “某乃拥剑,我家主人有请。” 主人? 周逸一时间也无法分清,对方指的是徐芝陵还是徐昆。 不过徐芝陵的贴身奴仆,自己都认识。 此人面生,应该是徐小郎君的奴仆吧。 而徐昆又和吕捕头走得近,难不成是吕捕头说服了徐昆,准备对自己进行第三轮试探? 真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人啊…… 周逸虽不情愿,可出于对此间主人的尊重,还是施施然站起身。 “阿弥陀佛,带路吧。” “是,郎君请随某来。” 高大仆人提着一盏底座雕刻有阴阳鱼浮纹的烛灯,在前方引路。 周逸走在后面,心中忽生古怪。 今夜的徐府,似乎格外安静。 灯晕之下,前方的青衣仆人,竟无半丝影子。 周逸目光落向那盏烛灯,淡淡问:“这一回,又想玩什么花招?” 青衣仆人脊背微耸,语气平静,依旧透着客气:“郎君去了之后,自会知晓。” “徐府中人,从来都称我师傅。你是何人?吕捕头何在?” “吕捕头?” 青衣仆人转过脸,那张铜色的面庞上,浮起怪异,随后笑道:“郎君似乎误会了。” 周逸此时方才注意到,青衣仆人不仅相貌奇异,他的两条手臂更是一长一短。 长臂过膝,短臂提灯,若非仔细观察,竟难以辨别。 周逸停下脚步:“究竟想带我去哪?” 青衣仆人面露微笑:“郎君稍安勿躁,跃凡台已到,接下来,还请郎君屏息,默念三声‘玉清’。” 跃凡台? 周逸看着眼前背靠假山的水池,只觉有些懵。 这里只不过是偌大徐府里数片荷塘水池之一,怎么就被青仆称为“跃凡台”了? “郎君,请了。” 说话间,青衣仆人的长臂竟从背后绕出,轻轻拍向周逸另一边肩头。 长臂的速度对周逸而言并不算快。 周逸本可避开,可突然间,一个荒谬的念头冒出。 周逸没有躲避。 啪嗒! 一朵水花从池塘中溅起,在月色下飘舞,绽放。 万籁齐喑,徐府陷入漫长寂静。 青衣仆人和周逸不见了踪影。 …… “玉清。” “玉清。” “玉清。” 周逸默念三声,睁开双眼。 泠泠水声,不绝于耳,四周亦是汪洋大水,如江似海。 而自己所在之处,则是一座烟雨蒙蒙的岛屿。 岛屿中央,城墙耸峙,旍旗飘扬,城头的红木牌匾上,隐约书着三个大字——玉清国。 而在道路两旁,绅商民夫,红女白婆,扶老携幼,黑压压一片。 随着自己出现,冒雨而来的人群欢呼喜悦,沸反盈天。 周逸吓了一跳,表面依旧淡定,摸着光头,低声道。 “拥剑,解释一下呗。” 余光里,那名相貌奇异的仆人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一身古铜色铠甲,双手各执一剑,一长一短,威风凛凛。 他朝周逸躬身一礼道:“郎君高德大义,白日里救下我玉清国公主。国君感激涕零,故命某借由水路,前往文和县徐府,邀请郎君来此。” 说话间,拥堵的人群向两旁分散。 一名身形魁梧、留着黄须的中年男子,头戴冕冠,身着黄袍,骑马而来。 周围皆是文臣武将,众星拱月,云从景合。 “周郎君何在?”中年男子问道。 拥剑单膝跪地,抱剑道:“君上,这位便是周郎君。” 中年男子持缰勒马,看向周逸,虎目之中,浮起惊讶:“如此相貌,当真是谪仙下凡,世间仅见。郎君果然不是凡人,难怪能救得小女。” 周逸淡淡一笑:“君上过奖了。路见不平,救死扶伤,乃小僧应做之事。” 中年男子满脸敬佩与赞叹,微微拱手:“先生果真是世间大德,区区小国,无以为报。小女虽然是蒲柳之姿,可也算是知书达礼,不知是否有此机缘,与先生一结白首,从此侍奉先生?” 周逸:我??? ……一上来就玩这么刺激的吗? 第十六章 玉清一梦,人间套路 七日后,玉清国陷入节日一般的喜庆之中。 公主出嫁,自是举国欢庆,一切都按照约定俗成的步骤,有序进行着。 指婚。 纳彩。 出降。 合卺…… 月影横斜,荇藻凌乱。 宫殿洞房中,桌旁红烛下。 周逸正在和清玉国君的女儿,进行着合卺之礼。 也就是喝交杯酒。 公主足履玉靴,耳悬金铛,身材修长,体态纤柔,掀起的盖头下,是一张旷世之容。 当真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夹于葱白指间的杯盏刚至唇边,周逸的声音响起。 “停。” 公主不解地看向面前人间罕见的俊美僧人:“怎么了夫君?” 周逸问:“公主当真要嫁给我?” 公主愣了片刻,缓缓放下玉杯:“夫君这是何意?” 周逸微笑道:“不如让小僧来猜一猜,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婚后,我没怎么努力,就当上了玉清国的大官,很快便位极人臣,享尽人间富贵。 其间,你我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并生下好多娃。 男娃考上状元,封侯拜相,女娃亦另嫁它国,成妃为后。 正当我到达人生巅峰,无比得意之时,忽然间,天降不测风云。要么是内忧,要么是外患,总之,会让玉清国陷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灾劫,亡国不远矣。 而到那时,国君会找上我,告诉我玉清国危在旦夕,而我却并非玉清国人,无需和玉清国共存亡。 我迫不得已,与娘子你挥泪道别,也成为了抛弃妻子之人。 再然后,小僧会被送返来处,一觉醒来,方知一切都只是梦。” 公主芳唇微张,不可思议地看着周逸。 周逸朝她点了点头,温文尔雅一笑。 无论黄粱一梦,还是南柯一梦,都是有着类似剧情的古典童话故事。 周逸在另一个世界还是一名毛发茂盛的中学生时,没少阅读此类古文。 因而七天前,国君提出要嫁女时,周逸便隐约猜测到了接下来会是怎样的套路。 眼前这位公主,便是白日里被自己所救的金尾鲤鱼。 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等来了金鲤的报恩——一场短暂的富贵风流。 烛光下,公主脸上的缱绻柔情缓缓褪去。 白皙动人的面庞浮现出冰冷的线条,目光闪烁,声如凉风。 “郎君,是不满意本宫报恩的方式?还是……不满意本宫的样貌?” 周逸眸眼低垂,如实道:“皆是。” 公主怔了怔,面部线条愈发僵硬,脸庞向前凑近周逸:“难道本宫长得很丑?” 周逸抬起头,含笑道:“抱歉,是小僧分辨不出鲤鱼的丑美。” “你……” 公主指了指周逸,深吸口气,竭力控制着情绪,微笑道:“虽说只是一场梦,可也相当于人间数十年,不算虚度。” 周逸微微摇头:“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场暗黑童话。” “童话是何意?郎君要不再考虑考虑吧。” “不了。” “真的没法谈?” “对。” “那好。” 公主颇有些无奈,揉了揉额头,随后轻挥玉臂,红烛粉帐尽数化去,变回了清冷的宫殿。 “郎君都已经说破,那再继续下去也无意义。可是这恩情,本宫一定要报的,说吧,郎君想要怎样?” 周逸不假思索:“你若真想报恩,就给我一些实际好处。了清因果,两不相扰。” 公主问:“那么人世间的金银财宝可否?” 周逸点头:“可以。不过我在徐府也用不着,还有其他选择吗?” 公主莞尔:“你又岂会一辈子呆在徐府。也罢,那当世武学秘籍,你可喜欢?” 周逸点头:“也行啊。不过,得是顶尖的武学秘籍。” 公主眸露异色:“你倒是贪心。可类似秘籍,往往都藏于王朝宫廷或是隐世门派中,据说有获得魂气的人间高手坐镇,我辈也不愿招惹。对了,郎君似乎已经还俗,可需美人服侍?” 周逸连连点头:“都可以。不过,颜值不能太低,至少不能比小僧丑。” 我…… 公主美目圆瞪,盯着祸国殃民、世间罕见的俊美僧人,含苞待放的胸脯微微起伏,半晌方才平复下来。 “要不然还是金银财宝吧?” “可以。” “去帮你盗取武学秘笈?” “也行啊。” “美人呢?” “都可以。” “你!”公主拍案而起:“你到底想要什么?故意不想让本公主报恩吗?” 周逸指了指圆润光滑的脑袋瓜:“亲,你还没看出来吗,我是个和尚啊,你这些报恩方式佛祖都不允许啊。” 公主横眉冷目:“你耍我?” 周逸无奈地揉着脑袋:“要不容我回去想想?” 公主深吸口气,喝道:“拥剑何在?即刻将郎君送返人间!” 俄尔,身披铠甲的猛将大步而来,毕恭毕敬地向公主行礼,脸上透着古怪,嘀咕道:“不是说梦中三十年后再来送人吗?这个俊美僧人,怎么这么快。” 公主冷笑:“僧人都这么快。” 周逸微笑:“你试过?” “你……”公主狠狠瞪了眼周逸:“哼,油嘴滑舌,不识好人心,难怪当年佛门落难时,天下无人相救,反倒落井下石者不计其数。” 周逸神色从容,微笑着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后又停下:“等小僧想清楚后,如何才能回来?” 拥剑此时也明白了来龙去脉,看了眼公主的脸色,随后复杂地看向周逸:“郎君只需找到玉清河旁的社橘树,再取随身物件,系于社橘之上,敲击即可。” 周逸瞥了眼公主。 美艳公主目不斜视,略微点了一下头。 “告辞。”周逸微笑道,随后又摸了摸头顶:“对了,公主和国君,似乎长得并不太像。” 公主明眸善睐,白了眼周逸,“与你何干。” “贤婿啊!你怎么突然要走了!” 玉清国君急匆匆赶来,面露感伤,眸中却泛着古怪,这剧情不对啊,进展太快了吧,我玉清国还没亡呢。 拥剑赶忙行礼,抬起头,低声道:“君上,郎君已经识破了。” 国君一愣:“识破什么?” 拥剑道:“应该全都识破了。” 周逸朝向满脸尴尬的国君拱了拱手:“多谢君上款待,某改日再来叨扰。” 直到周逸的身影消失在宫殿尽头,国君方才收回目光,低声喃喃:“人间相府里,还真有能人。我辈的异梦术,都能轻易看穿。不知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公主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玉臂垂落,歪着脑袋嘟哝着嘴道:“还能如何?哼,父王非要将我嫁给泾河龙君之子,一个整日欺男霸女、不务正业的小混蛋,本宫只好来黄伯伯这里避难,结果半道被一来路不明的妖物偷袭,若非借这小和尚的童子阳气温养,本宫就只好提前蛟化,肯定会被父王发现。哼,难得想要报一次恩,居然遇到个真和尚,白瞎了这张脸。” 玉清国君顿时苦起脸来:“殿下可饶了微臣吧,若被陛下发现他的爱女躲来我这玉清河,还险些和一和尚在梦境里成婚,黄某这层近百年的皮甲都不够陛下扒的。” “小气吧啦。罢了,等本宫伤势彻底好了,还掉那和尚人情,自会前往流沙江小姨家。” 第十七章 文和县怪事 “师傅,小师傅……” 恍惚间,有人在耳旁叫唤。 周逸迷迷糊糊睁开眼。 卷发小青年肠奴正一脸担忧地提着竹箪。 见到自己醒来,他才舒了口气。 “师傅怎么睡了过去,难道是身体不适?要不要请大夫?” 我睡着了? 周逸抬头望向窗外,晚霞犹在,依旧还是傍晚时分。 红漆圆桌上,汤水蒸饼残留着余温,显然刚刚才吃完。 霎时,梦中的玉清国之事涌入脑海。 黄须国主、大将拥剑、金鲤公主……七日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历历在目,恍若隔日。 “不用了,刚才练功有些困。”周逸对肠奴道。 肠奴惊讶地看着周逸:“师傅真的会武技啊!” 周逸正想让肠奴不要对外宣扬,毕竟从他口里说出的话总会被夸大上百倍,比如颜总管的“战战战”。 这时,一丝落水声从远处传来,飘入耳中。 周逸心跳提速,脑海中似有电流闪过,无数的声音凭空组合出一幅波纹般的画面。 画面里,是一方熟悉的假山池塘。 西沉的暮色下,似有一头青灰色的生物从岸边跃入池中。 它的体型大约巴掌大小,生有双螯,竟是一长一短。 眨眼间,它已经潜入塘底,不见了踪影。 脑海中的画面如同落地的镜子,四分五裂。 周逸感观世界重回徐府小楼。 肠奴正在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饼,耳旁响起周逸的声音。 “肠奴啊,这府里的各个池塘,难道都是活水吗?” 肠奴怔了怔,随即拨浪鼓般摇着头:“都是掘的地下泉水……哦,有一个例外。东面假山前的那个池塘,据说是老夫人在时,特意请术道高人根据阴阳风水挖掘,连通县外的一条河,那河叫什么来着……” “玉清河?” “对,就是玉清河!” 肠奴走后,周逸翻开那卷早已看完的《广元郡志》。 ‘……玉清河乃是广元郡外第一大河,亦为南庭江一道分支,水产丰富……有渔民曾见黄须巨鱼,长逾八丈,宛若大舟,每每浮至水面,河上必有阴雨……又有蟹族,甲色青灰,两螯一大一小,大者争斗,小者进食,又似长短双剑,渔民称其为拥剑……’ 良久,周逸合上书卷。 “莫非那玉清国君,就是黄须巨鱼?而送我返回人间的大将拥剑,就是刚刚跳入池塘的那只河蟹?” “按理说它们也算是妖物,为何不在意那杀僧令?难不成妖物鬼怪中也分派别?” “……咦,那个变脸如翻书的金鲤公主呢?” 周逸脑海中回闪过《广元郡志》里有关玉清河的记载。 所描绘的水族不下七八十种,可唯独没有鲤鱼。 周逸也没有再去调阅黑色小字。 玉清国之行,看似玄奇,然而实际上不可控因素太多。 若不是自己聪明伶俐熟知套路,定要被那鲤鱼公主给骗上床,之后再生上一堆光头小鲤鱼……光是想想就特么的好有阴影啊。 “区区一条鲤鱼,竟对小僧有不轨之念!实在太阴险了!看来得想办法,让徐府把这池底水道堵起来。” …… 接下来,周逸一心一意,苦修轻功,玉清国之事也被抛诸脑后。 又过了两天,周逸修成了踏青云的轻功身法。 不过他感觉,自己似乎仍有余力,将这门武学继续拓展下去。 超出秘籍原本的范畴。 就好像课堂外的知识延伸。 怀着一颗对于学霸的向慕之心,周逸开始了课外拓展计划。 可越往下,他心中越惊奇。 养生之力的存在,似乎真能将《踏青云》无限制的拓展下去。 他如今的跃起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了秘籍中所描述的四五层楼极限,接近二十层楼。 并且弹速奇快。 光天化日下,在徐府东西两侧围墙之间左右横跳,也能不被护卫发现。 “这进展也太快了吧,要不去找颜曲府探讨一番?” 周逸刚走出小楼,就遇到一名相熟的护卫。 一问才知,颜曲府前天就已经收拾行囊离开了徐府。 “不知颜总管何时才能回府?” “这就不知了,看样子像是要出远门。不过总管临走前再三叮嘱,让我们一定照看好逸尘师傅。” 周逸召唤出黑色小字。 颜曲府是带着阿秀离开的,名义上去广元郡府办事,实则赴约。 这一趟,恐怕不是出远门那么简单。 “阿弥陀佛,往后徐府就靠你们守护了。” 周逸笑了笑转身返回,留下满脸不解的护卫。 午饭后,肠奴一脸神秘地说:“师傅,你知道吕捕头这些日子,为什么没有再来查案吗?” “为何。” “嘻嘻,他最近估计都不会再来打扰师傅了。文和县出了一桩怪事,接连数日都有百姓失踪,再出现后,都神志不清,没过几日浑身冰寒而死。” “难怪,那吕捕头一定很忙吧。” “可不是吗,算上昨天,已经死了五个人了。县里有流言,说是因为君王昏庸,导致岭南叛乱,这才天降寒冻,听说县令老爷已经大发雷霆。” “善哉,我大唐百姓,还真是不畏权贵,什么都敢说。” 周逸微笑着听肠奴天花乱坠讲述近来的坊间见闻。 黑色小字里,九成九都是人间之事。 这件事并没有在黑色小字中出现,只会有一种可能……涉及了阴怪或者是妖物。 “想来吕神捕一定会有办法破案。肠奴施主我们换个话题,小僧昨日看到一篇前朝王乘虎将军少年时英勇追盗的故事,你想听吗?” …… 文和县的深夜。 明月半墙,桂影斑驳。 百姓们大多已经熟睡,偶尔响起几声孩啼,很快又被妇人哄睡着了。 “铛……铛!” 哈欠连天的打更人,在巷尾敲打着梆子。 不远处忽地飘过一袭灰袍,风移影动,朦胧不清,转瞬即逝。 “怎么突然这么冷。” 打更人哆嗦了几下,嘟哝道,随后兀自转身,摇摇晃晃地向另一边走去。 影子见打更人并未发现自己,再度向西飘去,行至一处,原地下沉,消失不见。 那是一间位于县城边缘的荒废城隍庙,年久失修,又无人供奉,早已漆色剥落,结满蛛网。 凡人肉眼自然无法看见,一道道骷髅形状的黑色烟雾,正围绕着城隍庙飞舞,发出尖啸的声音。 灰蒙蒙的夜雾中,漆黑的石马车从远处驶来,进入城隍庙。 一名怀抱婴儿,风鬟雨鬓,容色模糊的妇人走下马车,来到庙殿上首中央,坐上那破旧不堪的城隍之位,缓缓抬起头。 “恭迎县主。” 等候于城隍庙中一道道灰影,齐齐匐身参见。 众灰影几乎都是人形,唯有一个例外,便是那身高五丈、牛头单足的虚耗。 它屈腿跪坐,却仍比周围众鬼怪高出一大截。 看似鹤立鸡群,实则格格不入。 众阴怪逐一汇报夜巡所见所闻,上缴这一个月的阴财供银。 不多时,轮到五丈虚耗。 正在哄着婴儿的妇人突然抬头,眸里浮起一丝不解:“你那晚去徐府向贪财者索命,按冥律共有四人当死,怎么就只勾来一名侍女?说,你是否贪了阳间生人的买命财?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五丈虚耗眼神变了变,弯腰拱爪:“回禀县主,此事事出有因。谁料那徐府之中,竟住着一位高人,我辈不是对手,只好退离徐府。” 听闻“高人”二字,众阴怪皆是一惊,随即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县主面露深思:“哦?我怎么不知此事。是何方高人?” 五丈虚耗迟疑着说:“那高人……是一名僧人。” “僧人?” 县主先是一愣,旋即眸里浮起愠怒:“大胆虚耗,竟敢欺瞒本座!杀僧令问世已有二十多载,大唐万寺崩塌,众僧不死即还俗,哪里还会有什么僧人?” 虚耗慌忙下拜,连连磕头:“县主明鉴,徐府之中,的确住着一名游戏人间的高僧啊。” 众阴怪对着虚耗指指点点,冷笑讥讽。 女县主目光更是森冷可怖,宛如冰刀一遍遍地刮过虚耗庞大的牛头。 许久,女县主吐出口气,阴沉着脸,淡淡道:“从今夜起,你的夜巡地盘,由三条街降至三户。并在七夜内,补交齐徐府所欠阴财。” 虚耗低垂于地的血红牛目中,浮起悲愤之色,就听上首的鬼妇继续道: “不要以为你是少见的先天阴物,本县主便会容你放肆。可别忘了,如今早已不再是从前,本县主留着你,只因本县足够大度。十夜之内,不补齐所欠阴财,连三户都不给你,看你还如何继续修行!” 虚耗身躯一颤,紫黑的利爪死死攥紧。 半晌,它缓缓道:“我辈,领命。” 待到众阴怪散去,女县主走到堂下,转至庙后。 斑驳陆离的壁画前,一名戴着斗笠,穿着皂靴,肚大腰圆的怪人,正在仰首观望。 听到脚步声,他也不曾回头,微眯双眸笑道:“楚夫人好大威风。不过你那手下着实可笑,竟说这世间还有高僧。没想到传说中的先天阴物竟然蠢笨如斯。” 县主楚夫人停下脚步:“我允许阁下进入文和县地界,已经给足那一位面子。阁下为何还要在县中害人性命?” 怪人摸了摸滚圆的肚皮,歪嘴一笑:“本座何曾杀人?他们不都是自己活着走回家的吗……直到数日后才被冻死。” 楚夫人脸色一寒:“白雨,我敬你是平江君下属,才对你一忍再忍,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怪人转身,斜睨向楚夫人,冷笑:“杀人者,不光我一个。随我一同来的那位兄长,它也杀了县民,你怎么不去找它?哦,本座明白了,我与你实力相仿,而我兄长的实力,却要略胜你我。啧啧,堂堂楚夫人,也是吃软怕硬之辈啊。难不成生前硬的含多了,死后反而好起软物来了?” “你……” “算了,我白雨就给你楚县主一个面子,明日再食最后一人,便就此罢口。” 看着怪人一摇一摆走出城隍庙,楚夫人脸色阴晴不定。 第十八章 再说一遍,不可暴露! …… “喔喔喔……” 第一声鸡鸣响起时,文和县上空仍像是笼着层青灰色纱幕,街面坊市空无一人。 客栈里,小仆僮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 他揉了揉眼睛,嘟哝道:“公子,这才几更天啊,你又要出门瞻仰文气了?” 正在收拾行囊的年轻男子眉宇淡然:“不了,我准备今日离开文和县,打道回府。” 小仆僮“啊”了一声,满脸惊喜坐起身:“公子终于准备回府了吗?太好了,这剑南道的小县城好生无趣,哪比得上咱们江南道啊。” 年轻男子笑笑:“你懂什么,所谓山不再高,有仙则灵。这文和县乃是天下文宗徐文台徐公的诞生之地,人杰地灵,自蕴文气,不可拘泥于表面。” 小仆僮撇撇嘴,低声嘀咕:“真这么神,这县人人都能考进士中状元咯。” “你个蠢仆僮,背后乱嚼什么舌根呢?” “嘻嘻,我在向上天祈福,公子此行文和县,定能吸足文气,一扫连续三年不中的晦气,明年春闱金榜题名!” “出了府果真越来越放肆了,竟敢取笑你家公子,讨打!” 主仆二人收拾物什,有说有笑地走出客栈。 行至街角处,年轻男子停下脚步,望向不远处的那座高大府宅,整理衣冠,拍拂袍袖,一揖到底。 “虽未能一睹徐公风采,可能近贤者之乡,已受益颇多。学生江南道,扬州府,刘陵和,就此别过。” 天色蒙蒙未明,晨雾忽起,飘荡过街面。 一阵笑声从雾中响起。 “兀那读书郎,可曾用过早食啊?” 刘陵和转过身。 就见一戴着斗笠,脚穿皂靴,肚大腰圆,身高超过九尺的壮汉从晨雾中缓步走出。 “多谢足下关心,我与小仆已食过薄饼。” 刘陵和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道:“不知足下怎么称呼?” “某,白雨。” 白雨伸手拉低笠沿,目光在刘陵和身上来回逡巡:“我却还未享用过早食呢。看读书郎仪态不凡,身体强健,气色红润,肤白肉嫩,应当不是本地人吧?” 刘陵和再施一礼:“足下慧眼如炬,实不相瞒,学生乃是江南人士……” “士”字尚未落下,刘陵和飞快从怀中掏出一方粘贴黄色符纸的墨台,朝向对面那人砸去。 白雨掀起斗笠,那张生满紫色疙瘩的怪脸上浮起一丝惊讶。 啪! 墨台砸中白雨的额头,摔落在地,砸得四分五裂。 那道写着“聻”字的黄色符纸上只冒出一缕细烟,连火光都没生出,便迅速萎灭。 直到此时,刘陵和才有些慌乱,他拉住目瞪口呆的仆僮,转身就跑。 “青儿快逃,他不是人!” 白雨摸了摸额头,碧绿的眸瞳中浮起玩味:“倒是个颇有眼力与胆识的读书郎啊,看起来越来越美味了。可惜,本座岂是那等孤魂野鬼,区区紫微讳就能吓退。” 他的脸庞突然向两旁鼓胀,一条满是黏液的鲜红长舌从口中喷出,射向奔逃的刘陵和。 舌如闪电,转眼已飞越过半条长街。 生满尖利倒刺的分叉舌尖,距离刘陵和的脖颈只剩半尺。 “咦?” 白雨忽然微愕,碧绿的眸眼眯成一条缝:“文气加身……此人竟有人间官运,倒是好命。” 他口水涎涎,迟疑再三,最终长叹口气。 “答应过平江君,不再食这一类人。罢了,那仆僮看起来也算可口。” 长舌避开刘陵和,急转而下,缠绕上小仆僮的脖颈。 咻! 名叫青奴的小仆僮捂着脖子倒飞了出去。 被扯倒在地的刘陵和慌忙爬起身,转头就见那个怪人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将青奴囫囵吞入腹中。 “青儿!” 刘陵和悲声大喊:“妖人,你快放出他!来人啊!有妖怪!” 白雨收卷起可怖长舌,打着饱嗝,腹底竟响起宛如蛙鸣的呱呱声。 他玩味地看了刘陵和,冷笑一声,向远处行去。 正当刘陵和陷入绝望之际,雾气远端出现一条隐绰的人影,紧接着是低沉的声音。 “这里发生了何事?” 刘陵和定睛看去,就见晨雾中走来一名体态高瘦,头发微卷,手里提着食箪的青年,此时正满脸困惑的盯着自己。 看其打扮,像是一名仆人。 “我那小仆僮被抓走了!还请这位义士带我去报官。”刘陵和双目通红,叉手道。 肠奴面露异色:“光天化日,竟然强抢童子?真是岂有此理!郎君勿慌,我这就带你……” 话到嘴边,突然顿住。 却是肠奴想起了逸尘师傅前日读给他听的那个典故,前朝名将王乘虎少年时追捕贼盗的事迹。 那位王大将军未发迹时,也不过是一佃户,与自己的处境差不多。 再说现在这么早,衙门还没开门呢。 蓦然,一股热血从心田涌了上来。 “郎君勿慌,我去帮你追!” 肠奴目光坚毅,二话不说,拔腿向前奔去。 刘陵和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急得连连跺脚:“别去啊!那是妖怪!” 在晨雾中奔跑了一会儿的肠奴,隐约听到“妖怪”两个字,心头一颤。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长如巨蟒的鲜红怪舌从雾中蹿出,缠绕住肠奴的腰杆,咻的一声卷了过去。 啪! 食箪洒落一地。 肠奴瞪大眼睛,面白如纸,惊恐无比地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血盆大口。 陡然间,爆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妖……” “呱呱……” 片刻后,怪人摸了摸鼓胀的肚皮,重新戴好斗笠,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两个奴仆,抵一个有官运护体的读书郎。我辈可没有食言啊。” …… 徐府小楼。 灰蒙蒙的天色下,白袍僧人临窗而立,面色宁静,目光幽深。 空气中,浮升起一行黑色小字。 ‘……有徐府家奴,名肠奴,路见不平,奋勇追贼,谁想对方竟是妖物,肠奴也被妖物吞入腹中……’ “终于还是出现了。” 周逸自言自语。 知道文和县里发生的怪事后,他便打定主意。 哪怕练习踏青云,也只在徐府范围内,打死别多迈半步。 他心里明白,黑色小字中不曾出现的诡异事件,大多都与妖物阴怪有关。 他还没有还俗,也没有长出头发,杀僧令的威胁依然存在。 幸好杀僧令只来自于尘世之外的妖物和阴怪。 只要足够低调,避开因果,短时间里应该问题不大。 却没想到,他昨日随口说了一句“徐府早食有些腻味”。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肠奴竟然赶早起床,专门出府给他买早食。 “对我这么殷情干嘛,这下被妖怪吃了吧,再也当不成将军咯,傻了吧唧的……” 周逸双手合十,低喧佛号,沉默许久,轻叹了口气。 “……所以,下次可别再这么莽了。” 哗! 白袍飘起。 宛如一朵雪白的云彩,飞出窗棂,继而迅速上升,转眼消失在小楼前。 这些日子,周逸时常在午后,化作惊鸿掠影,腾挪于徐府亭台楼阁、假山松柏之间,消食的同时,也从另一个角度观赏徐府风情。 又或于深夜,履尖轻轻一点,跃上十七八层楼的高空,在这远离大地尘嚣之处,俯瞰文和县的夜间百态,顺便瞅两眼过于热爱夜生活的侍女香珠。 可此时此刻,周逸腾飞于半空,用布巾裹头,目光格外凝重。 “能惊吓住那妖怪,吐出肠奴,当然是最好……” “如果不行,一击不中,全速撤退……” “切记,不可暴露!不可暴露!再说一遍,不可以暴露你是个光头的事实!” 半空中,周逸双臂展开,宛如一头临风剔羽的雪鹤。 不断提醒着自己。 他只有一剑之力,本身又是不容于妖怪的僧人。 无论成功与否,他都将会在第一时间遁离现场。 “咚咚……咚咚……” 体内深处,剑丸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阿弥陀佛?” 周逸眉毛轻轻一挑。 他自然还记得,那晚斩杀虚耗前,剑丸也是如此急不可耐。 …… 长街尽头,一绺绺白雾从斗笠怪人的袍袂下飘出。 漫过两旁的房屋、树木、石墩时,竟留下了一层厚厚的霜冻,显然寒气甚重。 “也不知兄长在村子那边进展如何了。” 白雨摸着肚皮,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灰蒙蒙的天色下,万籁阒寂的街面上,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破风声。 白雨碧绿如翡翠的眸中,飘过一抹异色,面露玩味地喃喃:“这小小县城也有侠客?天还没亮就来多管闲事吗……” 话音未落,他表情陡然变了。 眸瞳中浮起一股凝重。 继而是惊讶,震撼,悚然…… 他生满紫色疙瘩与脓包的额头上,浮满了汗水,脸色更是无比惊恐,整张脸都开始扭曲变形。 “这……这……这是……” 一缕蕴藏玄机与奥秘的道韵,凭空诞生,正高悬于他的头顶上方。 仅仅一个弹指刹那间,那道韵便已壮大了数百倍。 如悬天之剑,一斩之下,山河粉碎,大地平沉。 更别说自己区区一妖。 “不……不要杀我……” 白雨承受着难以抵御的重压,满脸绝望,心境崩溃,直接匍匐在地。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文和县里的最后一次觅食,竟会招惹上一名不啻于传说中人间地仙的高人。 更让他感到心寒的是…… 这高人也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对付自己一介县主封号的妖,竟然选择了从背后偷袭! 第十九章 青儿,我还要…… 啪! 白雨的衣衫与斗笠碎裂开来。 难以承受的威压下,他再也维持不了人类的形态。 白雾弥散。 一头身长五丈,高如小树,体型堪比六七成年男子的巨大蛤蟆,口含冰珠,出现在了街面中央。 半空中,周逸目光微凝。 在那只蛤蟆精近乎透明的肚皮中,肠奴和另外一名黄衣童子被粘稠的冰膜包裹缠绕。 两人的耳鼻眉毛覆盖着冰霜,正抱成一团,表情惊恐而又绝望。 “咚咚……咚咚……” 体内深处,剑丸跃跃欲试,愈发急不可耐。 与此同时,蛤蟆精一边颤巍巍转身,一边抬起肥硕的蹼爪,朝半空作揖求饶,口吐人言:“高人饶命!高人饶命啊!小怪发誓,再也不会胡乱伤人了!” “居然还想偷看我?” 周逸藏于布巾下的长眉挑了挑,毫不犹豫并拢双指,对准蛤蟆精的肚皮中线划去。 嗡! 剑音回荡,宛如平地起惊雷,瞬间响彻整个文和县。 那一道剑气仿佛贯穿天幕的晨曦,顷刻间,劈碎了县城灰蒙蒙的天色,直贯而下,斩向满脸悔恨悲绝的巨蛤。 临终之际,白雨也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一名从天而降,白袍如雪,头裹布巾的俊美男子。 高人的扮相,果真是与众不同。 为了掩饰他高人一等的发际线吗? 生命里的最后时刻,白雨突然想起一件事。 记得那个先天阴怪说过,文和县里隐居着一名高人。 ……是一位游戏人间的高僧…… 等等! 高僧! 可是……就算在游戏人间,阁下身为一名有着碎山平江之能的绝世圣僧,至于特意蒙上头从背后偷袭区区小妖我吗!!! 最后这一个念头闪过,满头问号的白雨被剑气从上到下斩成两片。 旋即四分五裂,妖躯血肉化散成一大团冰霜般的雪白齑粉,飘洒于空旷无人的长街。 周逸从空中落下,单脚着地,头上布巾也随风飘落。 他另一只脚已经随着扭动的胯部转向另一侧。 本能地想在第一时间遁离现场。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却让他愣住了。 “死了吗……就这?” 周逸沉默良久,缓缓收回那条极不和谐大腿,低头端详起自己的手指。 一次杀怪,一次斩妖。 无论过程与结局,都顺利得有些难以置信。 自己运气真就那么好? 所遇到的妖物阴怪,都弱得不堪一击吗? 又或者……这剑气,实际上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弱? 就在这时,一行黑色小字从眼前飞驰而过: ‘……岭南之地多蛤蟆精,口衔冰珠。往往能于晴天生出雾气,遂霜寒雨雹,禾稼人畜皆被伤,土人谓之白雨。虾蟆乃阴类,阴气聚体,需食生人,夺其阳气,后吐出,归家数日亦冻亡。此精喜戴斗笠,着皂靴,殊可怪也……’ 周逸轻叹口气。 “现在才出来……也就是说,县里那些回家后被冻死的人,都是被这蛤蟆精白雨吞入肚中,吸光了阳气之后,再吐出。阿弥陀佛,这妖物实在该死。好恶心的饮食习惯。” 不远处的石墩旁,肠奴与小仆僮仍旧紧紧抱成一团。 瑟瑟发抖,双目紧闭。 似乎处于某种痛苦的梦魇之中。 “一个肠奴,一个青儿,男上加男,男能可跪,真是孽缘啊。” 一只玉白的手掌,轻轻按住了肠奴的眉心。 暖融融的养生之力流转而出,在肠奴和青儿身上飞快绕走一圈,而后返回周逸体内。 两人脸上的霜冻迅速消融,体温回升,彼此分开,睡梦中的脸上尤挂着恋恋不舍之色,看得周逸微微摇头,唏嘘不已。 “青儿……青儿!来人呐,都醒醒,有妖怪!” 正在缓缓退散的晨雾远处,传来刘陵和带着哭腔的呼唤声。 “妖物当前,能不忘奴仆安危,出身江湖草莽,却修成温润君子。此人倒是不错。” 周逸收回目光,拎起肠奴,跃至县城半空。 随后在房檐树梢间,一阵毫无规律的腾挪闪跃。 直到确定身后无人或是其它存在跟随,方才绕道悄然返回徐府。 …… “青儿?青儿!” 刘陵和惊喜地抱住躺在街角的小仆僮。 此时已有不少县民被晴空白日里炸响的雷声惊醒,开门探窗,议论不休。 晨曦飘落,街面上行人、牛车、早食铺、蒸饼摊、卖糖葫芦的……所有一切,都与往日里的清早,没有太大区别。 刘陵和蜷缩在早食铺的一角,看着依旧昏迷的小仆僮,又望向行人如织、熙熙攘攘的县城,眼神恍惚,脑中一片空荡荡,就仿佛刚刚那一切只是做了一场荒诞陆离的怪梦。 过了许久,他都没有看见自己所期待的那个人……或是存在。 刘陵和满脸遗憾,在食客们古怪的目光中,站起身,拂整衣袖,朝街面外深深一拜。 许久,他直起身,背上青儿,向县外渡口的方向奔去。 待到日落时,刘陵和已经乘着大船,漂泊在玉清河上。 晚霞如火,河边青山绿水,松涛滚滚,风景独好。 刘陵和却毫无吟诗作对的心情,不停在客舱中徘徊。 直到一旁响起轻咳声,刘陵和脸上终于绽放出喜色。 “青儿,你醒了?” “公子……呜呜呜,青奴差点见不到公子了。” “这一次让你受苦了,身体可有不适?我已经打听到广元郡的一位名医。” “让公子费心了,青奴非但没有不适,反而感觉更有力气了。” 刘陵和只当青奴在安慰自己,并未多想,沉吟片刻,问道:“今早究竟发生了何事?那妖怪怎么会放过你?还有……那位卷发义士呢?” 青儿怔了怔,眼里渐渐浮起激动之色,用力抓住刘陵和的手。 “公子,你知道吗,青奴是被一名从天而降的仙人所救!” 刘陵和呼吸陡然变得沉重,声音微微颤抖:“这世上果真有仙人!青儿你快说看,那位仙人是何等仪容姿态,又是如何救下你们的?” 青儿眉毛拧起,似在回忆:“奴记得,那位脚踩祥云飞来的仙人好像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便将那头蛤蟆妖怪给隔空点死了。” 刘陵和呼吸再度加重,紧紧盯着青儿,生怕漏掉一个字。 “至于他的仪容……奴那时被妖怪吞进肚子里,惊慌失措,紧张得要死,并没有看清楚。”青儿懊恼地说道。 刘陵和眼里也流露出稍稍遗憾之色:“罢了,能遇见仙人,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仙缘了,连你家公子我都无比羡慕……” “咦,奴想起了一事。”青儿突然打断道。 刘陵和面露急切:“想起来就说啊,吞吞吐吐和你家公子卖什么关子?” “奴这不是担心公子伤心吗。” “我为何会伤心?” “因为奴突然记起来了,那位仙人飞来后,头上纶巾飘落……可是,却没有长头发,连一根都没有……好像是一位……是一位……” “一位僧人?” 刘陵和脱口道,随后面露狐疑,“不对啊,如今这世道,哪还会有真正的僧人?青儿,你有没有看错?” 青儿拨浪鼓般摇晃着脑袋:“长头发的脑袋和没长头发的脑袋差别实在太大了!公子你是没看到,不然你就不会不信了。” 刘陵和沉默许久,眼里浮起复杂之色,缓缓道:“今日所遇之事,回府后切莫对任何人说起。一来我父亲年事已高,每日却还要忙于帮中之事,实在不想再烦扰他老人家。二来,从我记事时起,家人便钟爱术道,对佛门厌恶至极……” 青儿连连点头:“公子放心,奴明白,奴一个字都不会乱说。” 刘陵和微微点头。 江天夜色,明月高悬。 波光粼粼的水面远处,似有鱼虾河蟹在追逐嬉戏。 船舱内…… “青儿,再来一次。” “公子……饶过青奴吧,青奴真的已经吃不消了!” “就最后一次。” “公子真坏,之前就已经说过是最后一次了!青奴实在已经干得没力气了啦!” “呵呵,放心,这次我们从后面开始。” “后面?公子你实在好坏,好吧……” “废话少说,快开始。” “后面从哪开始呢……喔,正当青奴和那位义士大哥冻得要死,已经绝望时,那蛤蟆精突然原地不动,颤抖了起来……公子,奴嘴实在太干,喝口水再给你讲。” 月光透过窗棂,年轻的公子枕着脑袋,闭着眼睛,嘴角微翘,不厌其烦地听着小仆僮说那高僧斩妖的故事。 一遍又一遍。 直到酣睡。 第二十章 机缘 文和县,徐府。 夜深人静时分。 周逸却没有睡。 用姜汤洗完了头后,他便躺在了窗旁的藤椅上,望着后院方向的夜空,手指在身侧轻轻点着节拍。 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闪过自己斩杀蛤蟆精白雨的全过程。 包括蛤蟆精的反应; 自己感应到妖物后,体内剑丸的异动; 以及剑气射出,将蛤蟆精斩成粉碎的细节等等…… 良久,从周逸心底泛起一丝轻微的波澜。 “难不成,之前那晚颜曲府看到的所谓剑韵,就是我测试剑丸剑气时留下的痕迹?” 虽觉得有些不可思。 可事到如今,周逸很难不生出一丝联想。 颜曲府已经带着阿秀远走高飞,没法找他询问那晚的细节。 不过现如今的颜曲府,也已不再是昔日冠绝长安城的武学奇才。 轻功落地都能放出一个响屁的他,很有可能看花眼。 “若能知道妖物和阴怪的实力划分就好办了。” 黑色小字有千般好,万般妙,唯独一点略有遗憾——从没有出现过境界实力的划分或是称谓。 周逸原本以为,这世上或许并没有类似于境界的称谓。 可和颜曲府接触后,周逸知道,至少武人里是有实力划分的。 只要有江湖,有斗争,有生死,有名利,那就定会有高下之分,以及相对应的称号。 “蹬,蹬,蹬……” 脚步声从楼下传来,熟悉中透着一丝陌生。 俄尔,身着布衣的卷发青年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掀开门帘。 看向皎白月光下那枚正背对着自己的圆润光头,肠奴略显苍白的面庞上浮起激动之色。 他深吸口气,五体投地,朝向周逸匍匐下拜。 周逸转过身,看向满脸虔诚与崇敬的年轻仆人。 “这是在做什么?” 肠奴并未起身,毕恭毕敬道:“师傅救命之恩,肠奴何以为报!” “你全都看见了?” 肠奴头埋得更低了:“我……那妖物的腹腔像是透明的,好像隔着一层薄纱,肠奴隐约看到一高人从天而降,杀死了妖物。虽然没怎么看清,不过肠奴确定,师傅就是那位独一无二的高人。” “为何?”周逸淡淡问。 快夸我帅,快夸我绝世英俊,天下无双…… “那高人虽头戴布巾,可发际线奇高,像是个一个光头,而文和县里就只有师傅一个僧人啊。”肠奴老实说道。 “卧……佛慈悲,善哉善哉。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老实过。” 周逸露出和善的微笑:“佛曰,不可云,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来知,菩萨知,切莫对第……总之不可外传。夜长秋寒地上凉,起来吧。” “师傅放心,肠奴对天对地对佛祖发誓,绝不将师傅是斩妖圣僧的秘密告诉第二个人。” 肠奴脸上浮起激动之色,随后站起身。 周逸本想谦辞一番,圣僧什么的委实有些过了啊,夸张可以但不可以过分浮夸……突然间,他眼中闪过异样。 “肠奴,你冷吗?” 闻言,肠奴怔了怔,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十指间竟浮起一层冰霜。 “啊呀!” 他惊呼一声,可很快发现,这股冰霜似乎并没有对自己产生多少影响,甚至感觉不到有太强烈的寒意。 “怪哉,非但不冷,还有些热乎。” 肠奴说着,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师傅,肠奴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和那些人一样,也快要冻死了?” 小楼上,肠奴所看不见的半空中,无数的黑色小字成群结队地飞出,宛如浪涛般在周逸眼前起伏波荡。 早在察觉到肠奴的异常时,周逸便开始查阅黑色小字。 黑色小字里,关于妖物阴怪的描述虽然少之又少。 可不知为何,在杀死了白雨后,有关这头蛤蟆精的小字一下子变多了起来。 不仅有白雨的来历,它繁衍栖息的环境,族属与天敌,甚至还有它如何在月下塘中吞吐呼吸,吸食寒天之气的种种修行法门。 很快周逸便明白了肠奴身上发生了什么。 月光下,白袍僧人忽然一笑,抚掌而叹。 “果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肠奴,你小子造化不浅,有福了。” 原本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正在暗自抹泪的肠奴抬起头:“师傅……你啥意思啊?” 周逸指向不远处的一方池塘:“你若信得过小僧,就每晚去那池塘边,专挑还没有入眠的雄壮虾蛤蟾蜍,观察其呼吸之法,仿效之。不出数月,必有奇效。” 肠奴怔了怔:“啊这……师傅让我去学那些虾蛤?那肠奴岂不是要成了那些丑八怪的干儿子了吗?” 见周逸已经转过身,眼观鼻鼻观心,不再搭理自己,肠奴吐了吐舌,连着扇了自己好几个巴掌:“嘻嘻,师傅反正是为了肠奴好,肠奴真嘴贱,活该差点被妖怪吃了。” 周逸瞪了眼肠奴:“知道了还不去?” “是,肠奴遵命。” 他刚要下楼,忽然想起一事,挠了挠头道:“也不知那个和肠奴一起被妖怪吞了的小仆僮现在怎样了。” 周逸笑骂:“你管这么宽,家住海边吗?人各有造化,多想何益。” 骂退了肠奴,周逸看向斜侧角落里的那行黑色小字。 “船开得还真快啊。江南道,扬州府,刘陵和……倒是一对有趣的主仆。” 周逸笑笑。 说实话,他也不知肠奴与那个小仆僮身上,日后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今早他在用养生之力帮两人驱除寒毒时,就隐约感觉到蛤蟆精的某些精华,流淌入了这两人体内。 相比那个叫青奴的仆僮,肠奴吸收得要多上一些。 “肠奴啊,你不是一直想学武吗。这蛤蟆功要是能练成,也算是天下奇功了。” …… 梆子声落下,文和县沉沦进寂静与幽宁。 人间之外的另一方角落,却陷入了无声的疯狂与躁动。 一条条肉眼凡胎难以捕捉的灰影,穿街走巷,齐聚于长街一处。 石马车从灰蒙蒙的雾气中行来,生着一张苍白面孔,怀抱婴儿的妇人,走下马车。 她环视众阴怪,犹如贴着白纸的脸上写满凝重与严峻。 “岭南大妖白雨,白日里便是死于此地。” “它行事虽然孟浪,却是平江君的亲信。” “诸位若有线索,本县主必重赏。” 第二十一章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月光下,一道道没有影子的存在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 “白日里发生的人间之事,我辈怎么知道?” “是啊,县主这真是太难为我辈了。” “我只听闻一道雷声,难道是这大妖白雨作恶多端,被白日降雷给打杀了?” “极有可能,尔等且看,这街面上有一道深痕,虽细如发丝,却长达数百步,难不成真是天罚雷劫?” “休要胡言乱语!天道不存,冥轮封闭,哪来的天罚之说?” 听着众鬼怪喋喋不休,女县主眉头紧锁。 半晌,她轻叹口气。 “实在不行,就只能宣称是白日降雷了,况且的确有雷音传出。白雨的那位兄长,平江君的另一位亲信,如今也在文和县附近,但愿它能信吧。” 说罢,她摇了摇头,正要蹬上马车,余光落向众阴怪中的一员。 就见那独脚牛头的庞然大物一改往常的聒噪,正握着下巴,面露深思。 女县主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虚耗,你在想什么?莫非知道什么线索不成?” 其余的鬼怪也都渐渐安静下来。 一道道目光投向虚耗。 五丈虚耗犹豫再三,猛一咬牙,指向街面上的那条仿佛无尽延伸的长痕。 “我辈以为,这痕迹绝非雷霆劈落后导致。诸位请看,这四周并没有丝毫烧焦的痕迹啊。” 见所有鬼怪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五丈虚耗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我辈觉得,这痕迹,应当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剑气劈斩所致。杀死白雨的,并非雷霆,而是一名能御控剑气的绝世高人。” 听到“高人”二字,女县主便已意识到虚耗要说什么,脸色逐渐阴沉。 “那位绝世高人,就是我辈之前所说,住于徐府,游戏人间的高僧!那位高僧看起来十分年轻,也就二十岁上下。可他的一言一行,都蕴藏佛道真义。修为更是深不可测,随手一道剑气,便如雷霆降世,威力难挡……” 虚耗正眉飞色舞地说着,忽然间,只觉周围安静下来。 形如实质的杀意飘过。 它心底一寒,抬起头。 余光里是一双双阴森、冷漠、透着嘲讽的眼睛。 它转过身,就见女县主正满脸阴冷地凝视着自己,漆黑深陷的眼眶里,杀机浓烈。 “虚耗,你就这么执迷不悟?宁可得罪死本县主,也要将那个徐府有高僧的谎言继续编下去?” 五丈虚耗腿一软,匍匐跪倒,硬着头皮,颤声道:“我辈没有说谎,那高僧的确就在文和县里……” “够了!” 女县主微微摇头,面无表情。 “先天阴怪,果然都已沦为废物。再过四个晚上,便是七月七,本县将在河边举行化生仪式。那之前,你若还缴不齐所欠阴财,便于那河中自湮。尘归尘,土归土,贡献出你那口先天阴气,壮我文和县鬼怪吧。到时可别怪本县,本县已经给过你机会。” 感受着四周那一道道宛如豺狼般贪婪的目光,虚耗身体发抖,双目血红,内心却在咆哮哀嚎。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相信我辈! 那游戏人间的高僧明明就住在文和县徐府! 就藏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啊! 我,虚耗,奉冥律而生,是文和县,广元郡,乃至剑南道唯一的先天阴怪。 相比你们这些生人死后而成的鬼怪,的确是一介异类,所以才如此排挤羞辱我辈吗! 人间视我为鬼,尔等亦视我为怪。 天下之大,何处还有我虚耗容身之地! 它颤抖着匍匐在地,双爪死死插入泥土,内心痛苦挣扎。 低垂的目光无意之中落向了那道在月下逶迤游走的剑痕。 陡然间,一个隐藏在血脉深处的古老声音响起。 ‘佛曰:众生平等……’ “佛……” 五丈虚耗怔住。 许久,它缓缓抬起头,目光朝向文和县徐府所在之地。 脑海中,浮现出那名年轻的光头男子,独坐月下楼中,头顶莹莹佛光,打着高深的机锋禅语,暗示可以放自己离去的画面。 “这方天地世界,虽已没了诸佛菩萨…… ……可在人间,却还有慈悲圣僧啊。” …… 这一晚,周逸睡得很香。 梦境里,依旧是那片荒凉无垠的土地。 他穿着雪白的僧袍,行走于漆黑的乌云下方。 头顶上空,那只俯瞰人间的紫色巨眸似乎有些疲惫,不停地眨动闪烁,俨然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一道道青烟凝聚成的香火云霾依旧横贯天际,可数量却已大不如从前…… …… “又是同样的梦啊。” 周逸醒来时,小楼外依然暗沉。 距离天亮,大约还有半个多时辰。 不远处的水塘旁,年轻的卷发奴仆正抱着一块大石头酣睡。 “这小子居然真观察了一宿的蛤蟆?真够拼啊。已经快七月七了,不冷吗?” 周逸打量着不时蜷缩一下的肠奴。 秋日的凌晨,寒气已经积聚成潮,侵入人间。 不过如今的周逸,只需穿一件轻薄的单衣,便足够御寒……嗯,主要是,不可以不穿啊。 自打吸收了第一缕青烟后,他的身体便一天比一天强健。 身体素质已堪比第一阶段的气感武人——炁生。 所谓炁生,便是从外转内,练出第一口真气,游走体内周天经络,壮大气血、肌肉、骨骼、内脏……强身健体,耐寒能力自然也强过寻常武者。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真不是套路。这小子,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获得气感了,好生令人羡慕。” 周逸静静坐于榻上,漫无目的地遐想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远处浮起一缕青柠色的微光,渐渐融化了紫纱般的天际。 天要亮了。 昼夜初分,阴阳交替之际,周逸心底再度生出一丝玄而又玄的感触。 冥冥之中,仿佛有着什么即将诞生。 ‘又要来了。我的预感果然是对的!获得青烟的方式,就是斩杀阴怪或是妖物!’ 周逸心中高呼。 他凌晨睡不着觉,在床上呆坐,就是在等待这一刻。 和斩杀虚耗的第二天清晨时一样。 一行被光束缠绕着的特殊黑色小字,从空气中一颗颗蹦出,脱离烟熏的桎梏,飞升而上。 “斩白雨,救书生,获香火。” 前次的‘冥轮启’,变成了‘获香火’。 周逸目光下沉。 又是一缕宛如细蛇的青烟,凭空生出。 没来由的周逸想起了适才梦境里,那横贯天穹的青烟和香火云霾。 未及深想,那缕青烟已经寻上他的食指,涌入体内。 嗡! 青烟催动全身气血,奔腾涌动,与前次的感觉如出一辙,帮助自己清除体内的隐疾和暗伤,强化气血与肉身。 然而程度上,却稍不及上一次那般猛烈。 …… 当周逸醒来时,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再度发生改变。 无论色彩,形状,大小,音律,气味,又或者清晰度,都要比之前更加鲜明,强烈冲击着他的各种感官。 相比第一次获得青烟后的感受,就仿佛三倍镜换成了八倍镜,外加助听器变成了窃听器。 更让周逸振奋的是养生之力的变化。 第一次吸收青烟时,周逸只是隐约感应到它的存在。 而如今第二次,周逸对它的感应愈发清晰。 如果人体是一方小天地,那它便是一道贯穿苍天与厚土的虹光。 光华铺洒天地,经络丹田、皮肉骨骼、内脏器官……皆在它的照耀范围内。 周逸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假以时日,等我再多吸收点青烟,或许就能真正看清楚它的存在了。” 他这个念头刚一生出,如同回应,体内再生变化: 一道形如实质的真气从丹田中升起,继而绕转于体内周天。 也不知运转了多少周天后,它在人体小天地中央,形成了一个气旋。 冥冥之中,周逸只觉体内的真气,与外界的天地之气,通过这个气旋,形成了某种感应。 这不就是…… “……开府了。” 气感第一阶段,名为炁生。 所谓炁,大抵便是真气。 气感第二阶段,名为开府。 体内真气凝聚成气旋,与天地之气形成感应,宛如府藏之地,因此称为开府。 事实上,别说开府了。 即便炁生武人放在大唐朝野,也算是一流高手了。 就拿文和县来讲,所有武人里,也只有那名朱县尉是炁生。 连某位大名鼎鼎的神捕大人,也都只是技成而已,至今未能入气感。 至于开府……颜曲府在当七十万神策军总教头时号称长安无敌。 彼时的颜无敌,便是开府。 虽有些夸张,可也从侧面说明,开府武人已是当世顶尖高手。 “之前还在感叹肠奴的造化,我这才几天,身体素质就已经相当于开府武人了。” 周逸自言自语,表情却十分平静。 他心里明白,自己并非真正的开府武人,一切都源于养生之力的提升。 养生之力能够模拟出轻功《踏青云》。 自然也能模拟出开府武人的修为。 难不成,这股被自己戏称为养生之力的玄秘力量,并没有固定的形态? 它的本质,就是能够演化成世间诸法? 蓦然,周逸脑海中飘过一段话。 ……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第二十二章 七月七,有鬼妇化生 接下来两天,周逸继续宅在徐府。 蛤蟆精白雨之死并没有引起注意。 也没有其它妖怪跑来寻仇。 这让周逸稍稍宽心。 随着养生之力的提升,《踏青云》也突破此前的瓶颈。 不仅极限高度再次提升,超过三十层楼,并且还能在空中完成约莫三个呼吸的停滞。 唯独有些遗憾的是,这第二缕青烟,并没能改善头皮环境。 他的脑袋依旧清净得发光,光得发亮,没见丝毫成为黑发乐土的征兆。 “还俗大业不能停啊,除了生发,就只有找高僧,求批准。” “可黑色小字里根本就没有高僧的下落。” “就算有,外面世界那么可怕……在搞清楚我的‘等级’之前,还是继续宅着吧。” …… 又一日。 天边云彩被远方侵来的霞光染透,落日之下,如火如荼。 侍女香珠一反常态没有出去浪。 “先生,奴今日在街面上,竟遇到了那名少年仵作。” 周逸笑道:“都在一个县里,有何稀奇?” 香珠眼里流露出一抹古怪:“那个名叫陈池的仵作,家住县外一个小山村,操持贱业,家境贫寒,却能花重金购买骏马。还不够奇怪?” “哦?” 周逸放下手里的《北域五国志》。 用一片新叶夹住书页。 随后抬头,端详起一副得意洋洋的香珠。 “你改行当侦探了?” 香珠微愕:“侦探?” 周逸微笑道:“嗯,这是我们寺里的说法,类似于不受衙门管制的捕头。” “好奇怪的叫法。” 香珠低声嘟哝,脑中却浮现出自己偷偷跟随少年仵作所到的那座阴森森的村子,心底蓦地升起凉意。 和尚之前隐约透露,那个名叫陈池的少年仵作,并不简单。 而和尚自从病好以后,行为也愈发古怪,最近更是起早贪黑地修习起一个没落江湖门派里面的入门轻功。 真是一个满身都是谜团的俊美秃头啊。 或许只有借由那少年仵作,才能试探出和尚所隐藏的秘密! “不知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要去找那仵作吗?” 香珠问,心中颇有些期待。 “香珠,你家住海边吗?” “啊……不住啊。先生怎么突然打听起奴的家乡来了,嘻嘻,先生想要干嘛。” “不想……小僧的意思是,如果不住海边,那就别管那么宽。” “你!” 周逸摇了摇头,懒得再与香珠拌嘴,望向窗外,云卷云舒,却见晚霞如火。 他当然还记得藏在少年仵作影子里的那头怪鸟。 之前他并不确定,剑气能否伤害到虚耗以外的妖怪。 可杀死大妖白雨后,周逸对于自己这一指大招,有了全新的认知。 那就是……它应当有些小强。 可具体强到一个怎样的层次,却无从判断。 况且,他也不知道这文和县里,究竟还居住着多少妖物鬼怪。 身为一名在生发之路上任重而道远的准还俗和尚,更需忍得住寂寞与冲动,千万不能草率。 香珠多少有些遗憾。 却见周逸站起身,稳稳戴上巾帻:“来此这么久,都没出过府。今天过节,我们悄悄出去搓一顿。” “出去吃?好啊!”香珠脸上浮起惊喜,略含羞涩地瞥了眼和尚。 “奴都忘了,今天是七月七。” …… 剑难道虽非岭南道、西秦道那等穷山恶水之地,可也远离京畿繁华。 文和县作为广元郡首屈一指的大县,日暮时分,街面上的店铺大多都已打烊,行人也明显稀疏了许多。 驾着牛车打着哈欠的农夫。 挑着扁担满脸笑容的商贩。 身着褒衣包裹幞头的书生。 还有低垂螓首面带红晕行色匆匆的妇人……对于周逸而言,一切都充满新鲜。 “那位小娘子的行走姿势……有些蹊跷啊。” 周逸挠着光头,瞬间明白了什么。 默默告诫自己,不该有的好奇依旧别有。 今天是七月七,也就是传统的七夕节,乞巧节。 世俗狗男女集中发狗粮的日子。 也是小僧最不开心的时候…… 关于乞巧,周逸倒是知道一个发生在另外一个唐朝的典故。 据传,唐玄宗李隆基常在七夕之夜,在皇宫搭建高台,以瓜果供织女。 又让宫女拿七孔针穿针引线,祈求织女上仙赐予“巧”。 再将蜘蛛放在小金盒里,待到天明打开盒子查看蛛丝的疏密程度,以此判定所得“巧”的多少。 彼时周逸只当是封建迷信,如今他却有些不确定了。 这个世界纵然没有神仙。 可一定也有类似的高人吧。 “先生你看,那些大户人家,都在忙着收晒了一天的绫罗绸缎。这也是七月七的传统之一。” “之一”两个字,香珠有意加重。 七夕节的真正含义,先生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周逸笑道:“是吗,我也晒了一天了。” 香珠奇道:“衣服吗?” “当然不是。”周逸目光顺着自己身体向下移去,微笑道:“是一样,你所没有的东西。” 香珠一怔,旋即双颊通红,羞涩的低下头:“奴家没有的东西……先生你好坏坏啊!” 周逸奇道:“你想什么呢?” 香珠扭捏道:“先生在想什么,奴就在想什么。” 周逸伸手向下,摸了摸肚子:“我是说我肚子里的书,你有吗?” 香珠张大嘴巴,随后狠狠白了眼周逸。 这些日子,先生闲来无事就喜欢翻阅徐府藏书,也没少让她多看点书。 可她哪听得进去,看书简直要人命啊。 “先生,我知道一个好地方。肯定还没打烊。”香珠凑到周逸耳边。 “行吧。” 周逸跟随香珠,行走在县城昏暗僻静的长街上。 两旁皆是青砖黑瓦的小院或是黄泥土墙的老屋。 人声轻寡,灯火暗淡。 转过一株老槐树,又上了柳岸旁的青石拱桥,眼前豁然一亮。 河岸一侧,商铺林立,蓝灰色的幡牌布条随风而舞。 酒楼,茶肆,客栈,赌坊,牙行,典当行……应有尽有。 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沸反盈天。 “文和县虽小,却也是五脏具全,那里就是本县最大的酒楼,庆春楼。” 香珠迈着盈盈莲步,边走边介绍。 身侧的周逸却猛然止住脚步,扭头望向不远处的河岸垂柳旁。 就见不少妇人正蹲在岸边,将一个个婴儿放入河中,随波逐流。 仔细看去,那些“婴儿”虽然惟妙惟肖,可都是用木蜡雕刻而成,并非真的婴儿。 “先生在看什么呢?哦,那也是七夕节的传统之一,名为化生,小娘子们在河里放置蜡婴,祈求生子。” 香珠说道,也不知想到什么,目光隐露感伤。 周逸没有吭声,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名妇人身上。 那妇人身着淡黄的长裙,云鬓蓬松,气质端庄,容貌素雅,乍一看去,和其余的妇人并无太大分别。 可落在周逸眼中,她周身上下笼罩着一层灰色阴影,摇曳不定。 除了周逸,其余妇人却都对她视若无睹。 就仿佛,压根看不见此人。 ‘阴怪?’ 周逸目光一凝,便想要收回。 这时,体内清冷雪白的剑丸似生感应,剧颤起来,急不可耐,欲要呼啸而出! 剑气未发,可一缕无形无质的剑韵却越过桥河,直逼岸边妇人。 妇人脸上哀婉柔情瞬间化为乌有,抬起头,肌肤苍白,双眸却是两团骇人的黑洞,隐隐升腾着枯黄烟霾。 “道韵?” 妇人缓缓立起身,凝视周逸,怀里抱着婴儿,嘴边浮起冷笑,隔河传音:“哪来的小郎君,竟敢在本县主面前逞威风?” 县主? 周逸暗道奇怪,这又是什么称谓? 他嘴上不说,体内剑丸却昂然升腾,剑气溢出,贯通上中下丹田,游走于周身百骸。 咻…… 萦绕在河岸上空的那一缕微渺剑韵瞬间暴涨。 周围普通人毫无知觉。 岸边的小娘子们若无其事。 唯独那自称县主的鬼妇浑身剧震。 苍白如纸的面孔上翻卷起一道道骇人的褶子,黑黢黢的眼眶里流露出震惊。 “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 鬼妇如临大敌,挣扎摇曳,想摆脱剑韵的压制,却又不敢妄动。 那缕不断暴涨的剑韵,已将她牢牢锁定。 旁人或许体会不到。 可直撄其锋的她,却能深切感应到蕴含其中的恐怖威压。 那一剑若是发出,顷刻能将自己斩灭。 文和县远离京城,地处偏远,从哪冒出来这么一个可怕的高人? 形势比人强,她也顾不得逞威,慌忙而拜,满脸恭谦。 “奴家参见高人。奴虽是鬼怪之流,可向来恪守幽冥律令,自从化鬼之后,从未胡乱害过人。望高人明鉴。” 周逸依旧沉默着。 面对来历不明的阴怪,说得越多,错得也越多。 不过从她反应来看,自己这一剑即便杀不了,也能将其重创。 这便足够。 体内剑丸上升之势未止。 夜风习习,吹拂着周逸头顶巾帻。 也暴露出了那高人一等的发际线。 惶恐不安的鬼妇瞥见这一幕,猛然怔住……秃头? 喔不,那是个光头。 陡然间,她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幻不定。 内心虽充满不可思议,可还是急声传音: “阁下可是徐府高僧?高僧且慢动手!奴可以证明自己不是恶鬼!” 第二十三章 多事之夜 不等周逸回话,她口中念念有词,结出一个复杂的手印。 空气一阵波荡。 一个单足牛头、满脸惊恐的庞大阴怪,凭空浮现,降落在鬼妇身旁。 “我辈虽还没有凑齐阴财!可也不想就此陨灭!县主饶命!饶命啊!” 五丈虚耗身体颤抖,痛哭流涕,不断地向鬼妇叩头求饶。 鬼妇表情尴尬,飞快斜睨了眼桥上僧人。 “你……快向高僧解释,本县主不是恶鬼……本县便绕过你这一回!快啊!” 直到这时,五丈虚耗才发现,桥上正站着一名试图把自己伪装成普通路人甲的年轻僧人。 然而,真正的圣僧,又岂是遮住了光头,就能伪装的? 它看着圣僧,又看向满脸急切的女县主,不知在想些什么。 “快啊耗头!你平日里不是很能说吗?”女县主焦急催促。 “……小怪参见高僧。” 五丈虚耗沉默了片刻,隔着碧波水岸,朝向周逸遥遥一拜,传音道: “楚夫人所言属实,她与我辈一样,向来都奉冥律行事。哪怕杀僧令颁布至今,也未曾无缘无故害掉佛门僧侣的性命。” 周逸体内升腾的剑丸微微一滞。 “杀僧令吗……呵。” 他哂笑一声,随后若无其事般转过身,如同什么都没发生。 悬于头顶的剑韵消散一空。 楚夫人长舒口气,满脸的侥幸后怕。 她感激地看了眼周逸,深深一拜,随即抱起蜡婴便欲遁去。 周逸沉吟:“慢着。” 楚夫人身形钉住,神色僵硬,头大如斗,丝毫不敢乱动。 桥下熙熙攘攘,笙歌鼎沸。 桥上的年轻僧人安静伫立,眉眼淡然,仿佛只是在欣赏这七夕之夜的人间盛景。 楚夫人恍然大悟,附身弯腰再拜。 “奴明白了,圣僧放心,奴不会暴露圣僧的身份,以免那些小妖小怪打扰圣僧游戏人间。” 见年轻高僧没再开口,楚夫人却也不敢托大,弯着腰小心翼翼向后退去。 直到河岸外,她再度一拜,这才向远处疾遁而去。 头也不回,逃之夭夭! 五丈虚耗挠了挠头,欲言又止,见圣僧并没有搭理它的意思,遂沉默着隐入夜色深处。 石桥上,周逸在香珠的催促下收回目光。 眼底却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他自然不会因为五丈虚耗的一句话,就放过那鬼妇。 什么奉冥律行事,与我何瓜? 完全听不懂你们刚才在讲啥呀。 可毕竟自己只有一道剑气能用,即便真能杀伤鬼妇,旁边还有一头说着莫名其妙话语的虚耗。 明明杀了你的下属。 毁了你在徐府的人皮夜蒲。 怎么还搞得和小僧很熟一样? 周逸一边想着,视线一边下移。 香珠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那只白皙嫩滑的小手,却不安分地在自己手背处疯狂试探。 “香珠啊。”周逸低声道。 香珠抬起头,看向周逸,眸若剪水,款款深情,蠢蠢欲动:“先生……” 桥前灯火下,周逸注视着娇嫩侍女,柔声道:“我终于知道,为何当年那么多僧人都会选择还俗了。” 香珠眸底泛起一丝惊喜,心跳加快。 和尚这话、这眼神、这笑容,难道说终于被小娘子我打动了? 爱上某……抛弃你……本门宗旨,只有忘情,才可证道! 忽然,一股莫名的酸楚掠上胸腔,不舍、失落、痛苦种种复杂情绪萦绕在香珠心头。 这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很多很多……甚至连小和尚的大名小名乳名全都已经想好。 她正漫无边际地畅想着。 周逸已经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卷入袖中,堪堪避开了她的禄山之爪,轻声道: “果然,佛门崩败、众僧还俗时,没有一个侍女是无辜的。” “啊?” 香珠愣了好半晌,方才回过味来,咬牙切齿。 “你们佛门衰败,关我什么事!” “你不是侍女吗?” “我……自然是。可是……” “那不就行了。” “喂,臭和尚,你给我说清楚哎!” 年轻僧人笑着走下桥。 沉甸甸的侍女气呼呼地在后面追着。 两人一前一后,引得不少行人、商贩侧目纷纷。 青石桥上,那名先前始终背对着两人,在地摊前挑拣玉兰花的女子直起身。 转头望向桥下头戴巾帻的俊美僧人,目光平静如水。 在她身后,立着一名青衣仆人,双臂一垂一提,看起来犹如长短不一。 “这个小和尚,莫非还知道二十多年前佛门衰败的内幕?” 女子若有所思,低声喃喃。 青衣仆人眼神荒谬:“殿下,当年佛门衰败,不是因为三十六路妖王并七十二方阴主围攻长安大禅音寺,怎么又与侍女有关了?” 女子淡淡道:“在那之前,其实就有端倪。本宫听父王说过,曾有一妖物,因被高僧坏了三世姻缘,一怒之下,吹草芥化身千万侍女,学那偷香狐媚,勾引天下寺僧,败坏兰若清誉。佛门崩败,自此伊始。” 青衣仆人面露震惊:“如此大妖,怕已是大荒节度使的层次了吧?” “何止。”女子语气模棱两可:“当年席卷整个中土大唐的杀僧令,也有它的一份‘功劳’。” “闲话少说,他进酒楼了。拥剑,随本宫去报恩,了结这段因果吧。” 说话时,女子瞥了眼河岸垂柳。 虚耗犹在,可另一头县主层次的鬼妇已然远遁。 ‘难道她适才向这里张望时,看出了本宫的本体?倒是好眼力。可本宫父族与鬼妇一脉素无冤仇,她跑啥?’ 她心里微微纳闷,带着青衣拥剑向酒楼走去。 …… “两位贵客里面请。” 肩挑布巾的店小二看到周逸,眼前顿时一亮,不由分说领上二楼临窗的雅座。 这位郎君虽然眼生,可生得如此俊美,气质不凡。 又有胸前景观奇伟的小侍女相随,屁股想想也知道是大主顾光临! 热情的店小二一口气报了七八个时令菜名。 突然间,周逸想到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悚然而颤,抬头看向对面的侍女。 香珠也是一震,瞪大眼睛。 “先生……莫非没带银两?” “你也没带?” 两人同时抬头,一脸无辜地看向店小二。 小二愣了愣,脸上堆满笑容:“二位别开玩笑了。” 香珠挺胸叉手抱歉道:“我家先生平日里养尊处优,就没碰过银子,某今日也是走得匆忙。” 小二暗咽了口口水,脸上笑容不减:“无妨,二位先点菜,稍后派人回贵府去取也行,要不某去问下东家,看能否先赊账?” 眼前男子,俊美非凡,气质无双,一看就非富即贵。 掌柜曾说过,遇上这种客人,赊账也要留下。 话音刚落,从对面雅间的门帘后传来一阵爽朗大笑。 “在徐公府里假扮高僧,骗吃骗喝也就罢了,出门竟还想着白吃白喝。徐公一世英明,这回却是看走眼了。” 门帘掀起,一名身高八尺,虬髯飘飘的中年男子,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走了出来。 香珠脸色微变。 周逸则有些无力地摸了摸光头。 他来了他来了…… 吕神捕带着他的大胡子和臆想症走来了。 第二十四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是吕捕头!见过吕君!” “那位便是吕神捕?” “是啊,这可是本县……不,本郡奇人啊。” “对了,前些日子的冻死人奇案怎么说的?” “嘘,已经好几天没有再发生了,别说别说,小心成了乌鸦嘴。” 楼上楼下的食客,无论认不认得吕神捕,纷纷起身叉手,打着招呼。 旋即,一道道目光投向二楼雅间。 文和县芝麻大点地方,徐府藏高僧的消息,老早就在县流传开来,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闲谈。 尤其是文和县里,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出现过僧人,物以稀为贵,如今的僧人绝对是天下第一大稀罕。 可谁曾想,这所谓高僧,竟是骗子! 吕神捕可是节度使大人,都亲口夸赞的奇人,破获奇案无数,更是传言幼年有高人传授奇术,神眼无双,县中威望仅次于县令。 他说是骗子,那准没错! 雅间门帘尚未挂上,周逸云淡风轻的俊美面容,呈现在众人眼前。 目光中的鄙夷,渐渐变成了意外和诧异,也有些许难以置信。 就连最该气愤的小二,也是拿捏不定,犹犹豫豫。 如此人物,根本就像是从说书人的故事里走出,怎么就成为骗子呢? 吕无咎哂笑:“高僧实在吃不起饭,不如来某这同食。顺便讲讲,你准备如何偷香窃玉,带上桃侍女私奔?” 身后雅间中的几名胥吏差役第一时间哄堂大笑——条件反射性捧哏。 香珠表情平淡,眼里却泛着冷光。 “桃个屁,你眼瞎啊!” 自己最骄傲的存在一而再再而三被那大胡子羞辱,香珠也忍不住了。 放在桌下的小手正要隔空拍出,便被一只卷着棉布袖子的手轻轻挡住。 香珠惊讶地看向周逸,和尚……竟然主动抓我手? 晕了晕了,小和尚叫什么来着? 就见周逸微微摇头,道:“不去,脏。” 香珠低下头,扑哧一笑,果然,和尚不止嫌我一个人脏……呸呸! 下一瞬间,香珠却愣住,诧异地看向周逸。 自己掌中凝升起的气感,被先生的手指轻轻一挡,竟如月下潮汐,悉数倒流回体内丹田。 这……怎回事?和尚身体刚好,才练了几日武学,就已能挡下我一掌? 虽然只用了五成功力,可自己好歹也是三年前就已获得气感的武人啊。 在这文和县,乃至附近诸县中,绝对是人间无敌。 “脏?” 吕无咎眼底浮起一丝阴霾。 就在这时,从角落另一间雅座中,传来冷哼声。 “吕捕头好意相邀,你却恶语相向,所谓高人,不过如此。徐公错付矣!” 门帘掀开,一名戴着赤色幞头双鬓花白的老者缓步走出。 吕无咎稍有意外,旋即笑着拱手:“宋公竟然也在。” 被称为宋公的幞头老者微笑道:“七夕之夜,百姓齐乐,某自然不愿错过此等景况。” 吕无咎哈哈大笑:“难得宋公有雅兴,卑职一会就来陪宋公小酌几杯。” 楼下的酒客们也都看到了幞头老者。 “那位是?” “他就是我们文和县的宋县丞。” “见过宋县丞!” 宋县丞微微颔首,示意楼下的客人们自便,随后目光落向临窗雅间中的周逸。 饶是他已年过六旬,阅人无数,可乍一见到周逸,仍是眼前一亮。 “你便是……徐府高僧?” “当然不是。” 周逸双手合十,垂眸道:“区区小僧逸尘。” 宋县丞若有所思,随后瞥向吕捕头:“奉孝,怎么回事?” 没等吕无咎开口,香珠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还能怎么回事?这个自称大胡子的所谓神捕,无缘无故,三番两次为难我家先生!” 宋县丞目光瞬间变得清冷:“小小一侍女,竟敢口出狂言,成何体统!” 吕无咎低声道:“此人牵扯到徐府一桩隐案,同样是和侍女有关。” 说话间,吕无咎眨了眨眼。 宋县丞立马反应过来。 他是八品文官,县衙中的地位也远高于胥吏出身的吕无咎。 然而吕无咎不仅名声在外,交友广泛,平日里对自己也很尊重,逢年过节没少送礼。 也因此,每当吕神捕向他求助,身为老好人的他,自然乐意施以援手。 至于吕捕头用眼神求助的内容,无非两个字——捧哏。 配合他激怒嫌疑人以便完成探案。 老把戏了。 “哼。” 宋县丞脸色突然变得严厉,盯着周逸:“果然,仗着容颜俊逸,便在徐府胡作非为,诱引侍女,伤风败俗!” 吕捕头点了点头,幽幽道:“说吧,你究竟想对这个桃侍女做什么?” 一旁的香珠快要疯了,桃你妹啊桃你妹! 她倒是希望和尚能对自己做点什么。 可和尚就是不做,自己也无能为力啊。 毕竟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和尚……除非和他一起睡。 周逸放下手中茶盏,不答反问:“胡捕快,你觉得呢?” “某不姓胡……” 吕无咎下意识捋了把虬髯,语气一滞,道:“我询问过徐府,你自称俗家姓名为周逸,可寻遍文和县与附近县的卷宗,本郡录入在册的尚存寺庙中,并无与你相似的僧人。” 宋县丞缓缓点头:“哪怕出家人,也非无根浮萍。你若真不是为了骗吃骗喝而进入徐府,大可如实说出你从前念经拜佛的寺庙,容吕捕头前往印证。” 吕捕头接口道:“我已问过给你疗伤的许大夫,他说你并未患魇症,更不可能失忆。” 宋县丞目光闪烁:“哦?竟有此事。许大夫可是诚人君子,绝不会无中生有,逸尘啊,本官看你还是如实招来吧。” 二人光顾着一唱一和,全然没发现对面僧人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与狂喜。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压下心头巨波,淡然道:“小僧并非广元郡人氏,听二位口气,广元郡尚存有一座佛门寺庙?不知能否告知详情,小僧日后或许会去挂单。” 惊喜来得太突然! 广元郡竟然有寺庙! 那寺庙里一定有和尚! 和尚里肯定有一位老和尚! 老和尚中说不定还会有一位得道高僧呢! 就算没有高僧,自己认一位老和尚做师父,同样有资格批准还俗啊!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小僧在大唐色彩斑斓的幸福生活,就要扬帆起航咯! 看来自己往后还是要多接触社会融入群众。 毕竟黑色小字并非万事具全,多少会漏掉一些有用信息。 吕神捕瞅着笑容满面的周逸,愈发狐疑。 “哼,某可不会将最后的兰若清静之地,告诉你一个假和尚。” 第二十五章 龙女寻夫君,虚耗拜圣僧 周逸知道自己还是心急了。 不过既然已经有了线索和目标,总能打听到。 生头发和找高僧,两大目标,双管齐下……还俗之日不远矣。 周逸洒然一笑,低喧佛号,唤道:“香珠。” “怎么了,先生?” “回头取银子。” “哦,知道了……” 香珠不由狠狠瞪了眼不远处的吕捕头,心知这顿晚饭即便能吃上,也不再是七月七本该有的味儿了。 吕无咎急忙道:“桃侍女……” 香珠咬牙切齿:“某叫香珠,胡捕头记好了!” 吕无咎微微点头:“桃侍女,不,珠侍女,此人来路不明,千万小心。切莫忘了茵侍女的下场。” “你……” 香珠气绝,你才是猪!你全家都是! 她正要起身,心底忽升起一丝莫名的警觉。 恰这时,犹如泠泠泉水,清扬悦耳的声音响起。 “今晚所有的酒席,都记在某帐上。” 风起时,吹散天头云霾。 月色如霜,铺落人间,倾泻在正中央雅间那片掀起的帘幕上。 一袭白纱胜雪,明珰满身,修长婀娜的女子,在一名青衣仆人的护卫下,缓步走了出来。 她虽足履革屣,耳悬金铛,全身上下充满王侯贵胄的富丽堂皇之气。 可容貌却是那般清丽隽永,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编贝,淖约若处子,仿佛刚刚乘月下凡而来。 酒楼内众人,几乎全都看呆了眼。 香珠面色凝重,目光不断徘徊在神秘女子和青衣仆人之间,气感激升,如临大敌。 也只有她,才能深切体会到那名青衣仆人身上,不输自家师父的气感。 至于那白纱女子,更像是一个普通人。 可能够拥有一名开府武人作随身仆人,来历绝对不一般。 吕捕头还在发愣,宋县丞已经回过神来。 老者轻叹口气,朝女子拱手:“小娘子想来是郡府里的富贵人家,听某一言,万不可以貌取人。” 吕无咎也反应过来,这名相貌气质皆举世罕见的女子,表面慷慨,请大家恰饭。 实则,只是为了给周逸解围。 可我好歹也是名震剑南道的神捕大大,为何从没有佳人如此为某? 是因为某的美髯,还不够翘吗? 吕无咎手捋虬髯,烦躁地想着,随后低咳一声,老气横秋道:“是啊,有些人,来历不明,万万不可因容貌而轻信。” “来历不明?” 白纱女子莞尔:“我既然来此,自然知道他是谁。” 吕捕头眼睛一亮:“哦?可否请教一下,这位逸尘和尚,究竟是何人?” 白纱女子清澈如泉的眸中飘过一丝玩味,突然间笑靥如花:“他啊,便是我的夫君。” 话音落下,楼内众人再遭雷击,愣在当场。 “夫、夫……夫君?” 香珠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就连伪装成护卫而来的拥剑,也是呆若木蟹。 李九娘望向窗边纹丝不动,仿佛也被吓傻了的俊美和尚,只觉微微解气。 身为上古敖氏血脉稀薄的中土分支,如今南庭江府的九公主,她自幼便能采引五运六气,修化形之道。 那日她被一来路不明的妖物重伤,只能变回胎形,在玉清河中随波逐流。 彼时雨大,她虽能采引太阴湿土之气,可对伤势无益。 幸而在河边遇上一个童身未破的纯阳僧人,得对方相助。 现如今,世间僧人已经十分稀少。 保有着纯阳之身的僧人更加稀少。 而如此俊美的童身僧人,更是稀罕至极。 可这并非李九娘以姻缘报恩的真正原因。 实则是因为她的伤势恢复速度远超预计,比想象之中快了近十倍。 然而河边所遇的俊美僧人,分明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体内并无半丝“炁”的痕迹。 这让李九娘百思不得其解。 更没想到的是,入了梦的和尚,竟然也能不受干扰,识破自己的姻缘套路……哪来的小和尚,哼,仗着相貌英俊古里古怪的。 周逸转过头,微笑道:“九娘,你怎么来了?” 咚! 李九娘心头如遭锤击,怔怔地看着周逸,“你……你叫本宫什么?” 他怎么会知道本宫乳名? 那场梦里姻缘,本宫可是借用了黄伯伯女儿的身份,还会说漏嘴不成? 不可能,这土爆了的名字,本宫行走人间时,从不会使用……他是怎么知道? 等等,你不是童身和尚吗? 本宫和你开这种玩笑,你不应该很尴尬,很恼火,很气愤? 为什么你还能如此平静?还能笑得如此……好看? 李九娘忽觉自己的龙鲤脑有些不够用了。 这和尚不过是个毫无气感的凡人罢了,除了容貌俊美外,再无值得一提的地方。 四哥每年在江边行云布雨,都会淹死好多类似这样的凡人啊。 …… 周逸笑而不答,转头望向窗外远处,目光深沉,似在搜寻着什么。 酒楼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沉浸在各自复杂的内心世界之中。 店小二:哇,某就说这位美男子不简单,老板加薪啊! 拥剑:殿下这眼神很暧昧很不对头啊。不是说只是来报恩吗?怎么感觉好像要……生吞了这和尚? 宋县丞:吕捕头这算是试探成功了吗?某终于可以不演了。好浮夸!好羞人!快夸人家! 吕无咎:等等……这是什么情况?怎么感觉案情一下子又变复杂了?彼其娘也! 众食客:??? 许久,还是一脸淡淡忧伤的香珠打破了沉默。 “先生,还要回府取银吗?” 周逸凭栏而坐,目光幽远,隐透一丝古怪。 “先等等。” 话音刚落,一阵冷飕飕的怪风,从楼外吹来。 哗! 风势之大,竟让酒楼灯火尽熄。 食客们惊呼着闭目遮面,却挡不住袍带衣袂翻飞。 桌上的菜肴盘羹早已一片狼藉。 酒楼内乱成了一团。 “怎么起风了?” “风好大,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位兄台,你摸错了吧!那边才是你家侍女!” 漆黑幽沉的酒楼外。 肉眼凡胎难以目睹的角落里。 一头庞然大物,沐浴月光,缓缓立起。 单足,人形,牛头,面目狰狞。 五丈阴怪双膝跪地,弯腰匍匐。 硕大的牛首这才堪堪能与二楼小窗平齐。 它那双血月般的眸子,渗着丝丝寒光,双爪却向上托举,越过头顶,满脸恭敬与虔诚: “多谢高人此前不杀之恩,我辈虚耗,今夜,特来献银。” 第二十六章 隔空取银 周逸目光扫过楼内众人。 怪风袭来,除了纹丝不动的李九娘和拥剑外,几乎所有人都手忙脚乱。 惊慌失措的宋县丞双膝跪地,紧紧抱着吕神捕粗壮有力的大腿。 吕无咎却无暇兼顾。 他正一边用力甩头,一边艰难地将虬髯从嘴里吐出。 就连香珠,也没能看见近在咫尺的牛首阴怪。 这阴怪到底是会隐身? 还是根本就行走在另一个隐秘的空间中? 夜黑风高,周逸凭栏而坐,欣赏着吕神捕怒拔虬髯的美景,默默思索起来。 楼外,五丈虚耗看着高僧又露出那晚沉吟不语、深不可测的表情,心头一阵慌乱。 “法师……可是嫌少? 某等位卑低贱,所噬人间财赀,多要上贡,成为阴财。 这一千两,已是某等大半身家,望法师海涵。” 某等? 周逸转过头,目光越过庞大的牛头,就见楼外夜色下,二十来头虚耗匍匐于地。 它们身形从三尺到三丈不等,虽然弯腰拱背,稽首而拜,可如血月般的冰冷眸瞳,雪白利齿间涎着的粘稠液体,却让这一幕愈显狰狞。 最为诡异的是,往来百姓,有说有笑,穿行其间,竟毫无知觉。 这就是人间鬼怪之景吗…… 周逸头皮微微发胀。 可是,你们想干啥? 一次来这么多个? 欺负我一夜一次小和尚咯? 周逸心里暗叹,它们今夜尾随自己,就是为了献银。 世俗凡人花钱消灾,鬼怪自然也想用钱买命,自己若不收下,它们也不会安心。 这银子,怕是不收不行了……谁叫自己一夜只能一次。 “可是赃银?”周逸问。 楼里还有一位不断在自己暴躁边缘来回试探的大胡子神经病捕头,他可不想惹麻烦。 虚耗尴尬一笑,小心翼翼道:“世间财赀,你送我取,往来流通,哪有赃银一说。法师放心,银上的纹印记号,已熔干净,就算出了唐国也能使用。” 周逸微微诧异:“你这阴怪有些水平啊,觉悟高,考虑全,到位了。” 虚耗一脸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身为退役宰相府中最精致的米虫,周逸对于这个世界的货币体系还真没太多概念。 不过根据从前的历史常识也能判断,这一千两绝对是笔巨款。 一顿饭,一两银子,绰绰有余了吧? 周逸正想要收下这些银子。 陡然间想到一事。 “这银子,你早不送,晚不送,偏偏等到此时。莫非,你早就猜到在小僧身上会发生什么?” 月光下,周逸凝视虚耗,语气听似淡然,一字一言却如万钧雷霆,击打在虚耗心头。 五丈虚耗耷拉着脑袋,牛头上已是湿漉漉一片,仿佛冒着冷汗。 “我辈……我辈只是对世间财赀比较敏锐……并非有意窥探法师的财运。” 周逸看着惊慌失措的虚耗,没再继续追问。 “如此,小僧先取一银。剩下的,日后再说。” 周逸表面淡然,心中暗暗叹息。 天道佛律中有戒贪一条,因此和尚没法攒钱,所谓的银不留身啊。 听到这话,五丈虚耗猛然抬起头,眼中竟然流露出浓浓的感动:“小怪明白了,多谢法师大恩!今日之后,我辈虚耗愿为法师行人间,逐幽冥!” 身后的二十来头虚耗齐刷刷抬起头,震惊地看向周逸,随后爪舞足蹈,兴奋不已。 周逸:??? 啥……啥意思? 我又说了什么? 你们到底有多少黑话潜规则? 等等……这是想要强行追随我的意思? “你们可别,小僧受不起。” 周逸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开什么玩笑,小僧可是要靠着击杀阴怪获得青烟小宝贝提升实力为还俗大业积蓄力量的正道之光。 日后要是偶尔斩妖除魔,屁股后面跟着一群虚耗,这算什么事? 黑吃黑? 碟中谍? 无间道? 咦……听起来似乎也不错的样子。 五丈虚耗面露感伤,箕坐在地,呜咽道:“我知法师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佛门。法师若不收留,我辈就只有死路一条。呜呜呜……” “呜呜呜呜……” 二十多头如同大小套娃一样的虚耗同时箕坐在地,嚎啕大哭。 卧……佛如来,这群货怎么还耍起无赖了? 它们真的是一群阴怪吗? 突然间,一行黑色小字从空气中浮出。 所描述的,却是五丈虚耗近日来所遭受的种种不公待遇。 想到自己还有九百九十九两白银存在人家那儿,周逸也没好意再拒绝,不置可否般点了点头。 “阿弥陀佛……此事,日后再说。” 过了好一会,庆春楼内的怪风方才缓缓消止。 众人整理衣袍,各回各位,带侍女的检查完侍女,又是一阵唏嘘。 宋县丞松开吕捕头粗壮有力的大腿,满脸羞红,头也不抬,以袖掩面奔回雅间。 吕无咎则看着手里的一把断须,眉头微皱,心生不安,原地陷入推理之中……这几根格外卷的,究竟是从何而来? 月白如昼,晚风和畅。 楼外往来行人的杳杳脚步,桥下扁舟摇橹划起的碧波涟漪,从不可描述某处隐隐飘来的男欢女笑……所有一切,似乎都预示着庆春楼已经重回正轨。 客人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可就在下一刻,楼内突然阒寂无声。 静得有些诡异。 楼下的散客,二楼的雅间,一道道目光凝滞在窗边那名俊美不可方物的男子身上。 吕奉孝手中那一把长须飘然落地,虎目圆瞪,纹丝不动地盯着周逸。 表情已然呆滞。 如水月华,垂落窗棂。 只见那名隐居徐府的俊美僧人嘴角含笑,面朝楼外夜色,低声说了句什么。 随后……哗啦啦…… 月下半空,竟然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银子雨! 密密麻麻的白银从天而降,却并未坠地。 而是飘浮在二楼雅间的小窗外,悬于半空中。 那僧人伸出空无一物的左手,往窗外随意一招。 一枚雪白的银子,无声无息间,出现在他的掌心。 “足矣。” 僧人话音落下,如言出法随。 上千两的白银好似烈日下的薄冰,陡然消失不见。 无中生有! 隔空取银! 毫无破绽! 扑通! 呆若木鸡的店小二扑倒在地,连连稽拜,面红耳赤喊道:“高僧……不,圣僧啊!” 附近的食客也都瞠目结舌,震撼不已,随后纷纷拜倒在地,神情激动。 “参见高僧!” “圣僧在上……” “……请受凡夫俗子一拜!” “我等竟然遇上了活神仙,何等荣幸哉!” 圆桌对面,香珠同样一脸懵。 看着周逸从窗外缓缓收回的那只手,她脑海里不由回闪过几日前,徐府雨夜里的那一幕。 风雨中幽若歌泣的絮语,和尚的无端之言…… 今晚,一切又发生了。 “那……那两个人呢?” 香珠突然左右张望,却不见了那名容颜气质皆超然出尘的女子以及她的青衣仆人。 “不用管他们。” 周逸轻描淡写地说道。 李九娘今晚前来,显然是为了完成“报恩”。 然而……只是为我买单解围? 你好歹也是玉清水府的府主之女,按照地域对比,也相当于广元郡守的大小姐,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幸而有虚耗献银,缓解了尴尬,也让她没脸再继续待下去。 黑色小字对李九娘的描述并不多。 周逸对此也是见怪不怪。 毕竟小字中有关鬼怪妖物的信息要远少于人间隐秘之事。 不过照这么看来,鲤鱼娘还真挺小气。 幸好在玉清国里没发生那啥。 性格可是会遗传的! 第二十七章 代代相传,做大做强! 饭菜上了,周逸却食之无味。 此前在徐府,也就被香珠一个人看。 最多再加一个管事徐良,以及后来的肠奴。 可眼下,不仅香珠,店小二、掌柜、食客……整个酒楼的人全都直勾勾盯着自己,生怕自己吃完不给钱就溜似的。 不远处那几个雅间,也早已没了欢声笑语。 宋县丞、本地乡绅以及一众县衙胥吏,一个个噤若寒蝉,时不时偷瞄一眼周逸,却也不知在顾忌什么,无人敢上前。 而那个自断胡须的狠人吕捕头,却是擦亮了眼睛般,一眨不眨地瞅着周逸,脸上不时浮起怪异之色,咂巴着嘴唇,说不出的变态。 吃到堪堪七成饱,周逸便放下筷子。 “小二,结账。” 店小二还没开口,就被不知何时到来的瘦条掌柜挤到一旁。 “高僧能来小店,那是小店的福气,怎么还敢收高僧的银子。” 周逸沉吟。 却是突然灵光一闪回想起来,历史课上曾讲过,盛唐的一两银子,约合四千多软妹币。 此唐虽非彼唐,可风俗习惯大致相通,那一两银子,怎么也够在这酒楼吃上二三十顿吧。 要不先撤?回头拿碎银。 香珠见状会意,直接抽出银子,抛向掌柜,昂首挺胸,淡淡道:“我家先生岂是那等白吃白喝之辈?银子收下,不用找了。” 周逸心头一颤,幽幽斜睨了眼香珠。 我是这个意思吗,败家娘们! 阿弥陀佛,贪嗔不可有。 香珠回以微笑,温柔动人。 “那可是高人的银子啊。” “是仙银是圣银,总之不是人间银子!” “李掌柜不收,真傻啊。” 听到食客们的议论,李掌柜眼睛一亮,如同供祖宗般捧着那银子,朝周逸深施一礼:“多谢高人厚赠。” “善哉。” 周逸低吟一声,神色泰然地向外走去。 香珠屁颠屁颠跟在后面,一副立了大功的得意表情。 这时,从身后传来李掌柜毕恭毕敬的声音:“往后高人若是再光临小店,所有的酒菜全都算在这枚银子里。” 周逸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 上道。 不过看周围食客的神色,似乎还是这掌柜赚了,自己在徐府有吃有喝,又能来几回。 周逸带着香珠走后,寂静的庆春楼彻底炸开了锅! 食客们兴奋地议论着这位徐府高人凭空摘银的神奇手段。 店小二早已被酒楼李掌柜等一干人围住,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刚刚的所见所闻。 尤其是高僧仿若与神灵交谈时的神秘之语,高深莫测,不可名状,令人心生敬畏。 就连宋县丞和一众乡绅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突然间,一张白净无须、下巴裹着布条的大饼脸凑过来,不由分说夺下掌柜的银子。 掌柜大恼,转头怒道:“你是何人,敢抢高人的银子?好大胆子!你……啊这,是吕捕头啊,拔光胡子倒有些面生了,呵呵。” 吕无咎捏着银子,翻来覆去观察了数遍,方才冷哼道: “这银子有问题,某过两日再还你。” 李掌柜顿时急了眼:“这银子斤两足,成色新,何来问题?吕捕头,你可不能私占高人的银子啊!” 周围食客纷纷帮腔。 “高人?” 吕无咎淡淡一笑,下意识捋了把虬髯,却连半根毛都没摸着。 他顺势握拳轻咳一声,悠悠道:“某曾在郡府见过术士对镜摘月、剪纸成虎、穿墙而过,这才是真正的高人奇术。至于隔空摘银,不过是障眼把戏。” 宋县丞同样低咳一声:“那他那位突然不见的娘子呢?如此人物,美艳无双,似是一对神仙中人。” 吕无咎对宋县丞还是很恭敬,唱了个肥喏,方才低声道:“宋公莫被这双簧把戏给骗了,逸尘乃是一和尚啊。” 宋县丞面色怪异,摇了摇头,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酒楼掌柜急了:“可是吕捕头……” “聒噪,过几日还你,我说话算数。” 吕捕头毫不理会李掌柜幽怨的目光,向宋县丞告罪,随后迈着四方步走回雅间。 胥吏差役们眼里透着戏谑,开起玩笑: “吕君这一回可看走眼了。” “难得难得,能让吕神捕碰壁,不愧是老宰相带回来的男人。” 吕无咎脸上浮起一丝怪异的笑容:“尔等谬矣。此人已被激怒,方才使出这等障眼手段,一切尽在某掌控之中。” “难道吕君已经找出此人破绽?”一名捕快问。 “虽然没有,不过也是早晚的事。” 吕无咎施施然转过身,望向窗外的夜色深处,那道远去的人影。 下意识,又捋了一把颔下空气。 一副成竹在胸,从容镇定的模样。 然而掌心之中,却已沁出汗水,心里慌乱如麻。 ‘出事了,出大事了!徐府僧人,好像真不简单啊!怎么办……哦,对,去找陈池!那小仵作能通鬼神,定能帮我解决此事!’ 吕无咎并不知道,身后不远处,隐去身形的李九娘和青衣拥剑正注视着他。 “公主这位前夫君有‘银怪’虚耗暗中相助,又长住徐府,怕是不缺金银财帛。”拥剑喃喃。 “是啊,本想借夫妻之名,当众给其一笔巨财,让他一跃成为广元郡甚至剑南道首富,也算结清因果。现在看来,此路果然行不通。” 李九娘低语,清冷如月的眸中尤存着惊异。 她万万没想到,那虚耗竟是为了逸尘和尚而来。 以她的道行,尚不足以探听阴怪传音。 可那些虚耗对逸尘毕恭毕敬甚至隐透畏惧的态度却是一目了然。 虚耗虽然实力平庸,远未达到县主的层次,却是奉冥律而生的先天阴怪,放在从前,那也是地位不俗。 这美……这男僧,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半晌,李九娘道:“有点意思。这和尚倒是有些不简单,报恩之事,且徐徐图之吧。” “得令。” 拥剑叉手应道,眼里飘过一丝怪异。 李九娘看在眼里,转过身,淡淡道:“本宫单纯只是为了报恩,拥剑,你可别多想。” “是,属下自然明白。” 拥剑面无表情,沉声应道。 本来还真没多想,有公主这句话,得了,必须要多想了! ……大事不妙,这位小主子忙着撩和尚,一时半会是送不走了。 …… 小楼轩窗前,周逸摘下巾帻,活动了一下光溜溜的脑袋,任由发汗的头顶享受窗外清风的抚弄。 香珠撸起袖筒,露出白皙雪嫩的肌肤,一丝不苟地冲泡姜汁,调匀水温,准备着和尚的睡前洗头水。 回来的一路上,她都未曾开口。 若说那场雨夜中的怪声还只是让她半信半疑。 那今晚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更是让她笃信,和尚绝非普通的僧人……至少也会一门空手取银的手艺啊,以后小和尚就不愁养活了。 和尚传小和尚。 小和尚传小小和尚。 小小和尚再传给小小小和尚,代代相传,做大做强! 就在香珠患得患失想日非非之时,耳旁响起周逸的声音。 “香珠啊,这文和县中,哪里可以找到幽静的小院?” 第二十八章 妖鬼得封号,人间有银僧 香珠动作微滞,缓缓转过头:“先生问这个作,难道先生打算……” 周逸看向窗外:“原本想在徐府长住下去,可出了这桩子事,怕是没得清静了。” 香珠神色一黯,喃喃:“是啊,无论徐公还是二郎,都厌恶怪力乱神和所谓高人。先生今晚露了这么一手,传回府中,定会惹来非议。” 周逸微笑道:“找房的事仅限你知。有空帮我留意。” 香珠正想推辞,可在对面那道清澈目光注视下,自己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无所遁形。 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是。” 洗完头,香珠拎着铜壶离开。 周逸并没有就寝,直到香珠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他才转过头,看向窗棂另一侧。 深夜徐府。 秋风和畅,乌云孤飞。 五丈虚耗就这样静静蹲坐在楼前空旷之地,眼巴巴地看着楼内僧人。 “你叫耗头?爹娘给取的?这名字也太不负责任了吧。”周逸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五丈虚耗咧开嘴:“我辈诞于幽冥,阴川为父,黄泉为母,这名字自然是自取。嗯?我辈明白了!恳请法师赐名!” “你咋又明白了?小僧觉得这耗头就挺好听的。” 周逸摸了摸光头,突然有些明悟。 所谓的黑话潜规则,难道就是这些虚耗揣度人心后的自行脑补? 这货该不会真以为脑袋大点就能为所欲为了? 耗头小心翼翼问:“听法师那位侍女所言,莫非是准备久居文和县?” 周逸笑而不语。 还俗,永远是他的第一动力。 然就目前来说,还是以生发为主,寻找寺院高僧为辅。 他虽拥有了剑丸和剑气,身体素质全面提升,堪比开府武人,可外面的世界仍过于凶险。 况且那位浪子徐公远游未归,自己还没有当面向他道谢。 蓦然,周逸想起了适才桥头与岸边鬼妇对峙的一幕。 “那楚夫人,究竟是何方阴怪?为何自称县主?” 五丈虚耗迟疑稍许,拱爪道:“回禀法师,楚夫人是有七十余年道行的女鬼,据我辈打探,似乎是元治年间,一名因为无法身孕而被夫家投入枯井的女子怨气所化。至于县主,那是我辈阴怪,依据实力层次、修行年龄、所属地域、冥律俸禄等等所定之封号。” 周逸眼睛一亮:“类似于等级吗?快,展开说说,还有哪些封号?” “等级?”耗头愣了半晌:“哦,幽冥县主之上,还有幽冥太守,幽冥节度使,幽冥公侯,幽冥帝君这四大类封号。” 这一回轮到周逸发愣:“那岂不是与人间官位差不多?” 耗头挠了挠大牛脑袋:“不仅阴怪如此,妖物之中也是类似的划分,譬如大荒县主,大荒太守,大荒节度使……或许因为我辈来诞于幽冥,而妖辈则自称祖上来自神州大荒。” 周逸回过味来:“有点意思。那耗头你呢?可算得上幽冥县主?” 耗头面露愧色,耷拉下脑袋:“我辈……大概只能算是幽冥捕头吧,不过此类细分并不常用。” 周逸若有所悟,妖物阴怪的等级竟是如此来划分的。 县主对应县,太守对应州郡,节度使对应道,公侯对应诸侯国,帝君则对应王朝。 每一大等级里,还有许多细分,例如县主之下的捕头。 皆对应本朝的人间官位,倒也简洁明了。 也不知是否自古就是如此? 周逸目光投向窗外,沉吟半晌,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心的问题:“小僧那一指,又比得上何种封号?” 五丈虚耗猛然抬头,宛如血月的巨眸中似有某种光芒在炽热燃烧。 “法师的佛门剑气,深不可测。” “我辈生平所遇最强阴怪,便是县主。” “可即便幽冥县主,也挡不住法师一指之威啊。” 周逸面色平静,云淡风轻,嘴角噙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 “善哉。” 如果耗头没有夸大,那自己光凭剑气,也足够在一县之地横行了。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又是一行行宛如烟熏般的黑色小字,从空气中浮升。 却并非出现在周逸面前,而是盘绕于五丈虚耗的头顶。 …… “文和县中,有阴怪虚耗,奉冥轮而生……” “冥律盛,则其生,冥律衰,则其亡……” “虚耗者,能通阴阳财路,擅使‘买命财术’……” …… 周逸目光微凝。 黑色小字无所不知,且似暗藏某种规律。 可呈现给自己的毕竟有限,其中九成以上都为人间之事,涉及阴怪妖物的少而又少。 包括“江中大妖中地仙遗剑”“虚耗剥京城来客皮囊”等事件在内,至今也不过双手之数。 并且都言简意赅,从没有像今日这样详细过。 类似的情况,只出现过一次——蛤蟆精白雨。 而它们之间的共同点…… “都曾被我杀死过?” 周逸目光闪烁。 似乎,终于发现了妖物阴怪与黑色小字之间的些许联系啊。 …… 小县城里的消息向来比秋日疾风还要迅猛。 三日不到,徐府高僧在庆春楼空手摘银的事迹,便已沸沸扬扬地传开。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男女老少们都在议论徐府里的年轻僧人。 俊美,神秘,超凡脱俗。 尤其是酒楼掌柜,每每对人说起徐府高僧时,总不忘提一嘴吕捕头强行“借”走高僧所赐仙银之事,神态语气充满不屑和鄙夷。 后有说书人路经文和县,听闻此事,称其为银僧。 又曰:……妙手银僧。 不消数日,“银僧”之名,已在坊间流传开来。 …… 文和县县衙。 穿着一袭皂衣公服的吕无咎动了动耳朵,随后放下手中案牍。 脚步声从堂外传来。 不多时,几名捕快鱼贯而入,站定后朝向吕无咎叉手行礼。 “吕君。” 吕无咎急忙起身,绕过屏风,快步走到几人面前:“诸位可曾找到陈池?” 众捕快齐齐摇头。 一名年轻捕快低声道:“想不到,这世代操持贱业的小仵作,竟有这等‘本领’,在西市变卖了近百两银子的财赀,购买数十匹骏马,如今更是玩起失踪来。” 另一名年长点的捕快也道:“本朝律令,窃卖陪葬财物者,黥面,鞭一百,流放两千里。这陈仵作犯下此案,自知罪孽深重,说不定已经逃离文和县了。” 吕无咎眼里浮起遗憾之色,叹息道:“某自会禀明县君,画影图形,缉捕嫌犯陈池。这仵作陈池好不自爱,当真可惜可叹。” 一阵唏嘘,众捕快退散而去。 吕无咎眼里憾意褪去,脸色略显苍白,来回踱着脚步。 不多时,他额头上已经浮起细密汗珠。 “陈池啊陈池,你小子到底在做什么?” 全县上下,也就只有他知道,仵作陈池,自小便能与鬼怪打交道。 人间各种隐秘之事,凡人看不见听不明,可躲藏在暗中的鬼怪,却都一清二楚。 他这些年之所以屡破奇案,在郡里道中闯下偌大名头,离不开陈池的暗中帮助,提供各种线索。 而眼下,陈池却摇身变成盗窃葬品的嫌犯。 那么身为常年合作者的自己,岂不也成了同党? “嘶……” 吕捕头倒吸一口冷气。 他原本还想借助陈池“沟通鬼怪”的奇术,查探出徐府那“银僧”逸尘的秘密。 可短短三日,局面竟已完全颠倒过来。 “得尽快找到陈郎才行啊……” 第二十九章 银僧的快乐 …… 啪! 徐芝陵放下手中的白瓷茶盏,眸里泛起波澜:“竟有这等怪事?” 在他对面,侄儿徐昆昂然而立,双手叉合:“叔父,此事已在县城之中传开,妇孺皆知徐府中有一高僧,诨号妙手银僧。” 徐芝陵一口茶水直接喷出:“什么!妙手婬僧?” 徐昆怔了怔,举袖擦干脸庞,低咳了声道:“叔父,是银两的银。” “唔……” 见徐芝陵沉吟不语,徐昆忍不住问道:“太公走前也有过嘱咐,这僧人莫非真有什么不同寻常?” 徐芝陵抬起头,望向堂阶下面露不安的管事徐良:“你与逸尘走得近,可曾发现他有何过人之处?” 徐良脸色变幻不定,许久,弯腰叉手:“确有一事。” 徐昆眼睛一亮。 徐芝陵神色不变,淡淡道:“你且说来,不得有任何隐瞒。” “是。” 徐良再施一礼,起身道:“某也是后知后觉。还记得碧茵死前的那一晚,逸尘师傅的侍女香珠去库房取木炭,我跟着同去,却看到逸尘师傅坐在窗前,对着窗外连道了三声。” “他说了什么?”徐芝陵问。 徐良想了一会:“似乎是……‘慢着’‘为何’‘我欠此地主人一个人情’。” 徐芝陵眉毛挑了挑。 徐昆面露兴致:“就这些?还有什么?” 徐良摇头:“不仅如此。之后他让我早些回去歇息,直言我明日开始会很忙。我只当逸尘师傅随口一说,直到次日碧茵死后,我才回过味来,逸尘师傅似乎早已知晓了碧茵会出事……” 徐良话音未落,就听堂上传来一阵冷哼。 “你的意思,这逸尘和尚不仅会空手摘银?还有未卜先知的术法?” 徐良心头一颤,偷眼瞧向面露愠色的徐芝陵,暗道糟糕,自己这是昨晚喝了假酒还是怎么着,居然当着二郎的面说这些! 徐公父子因为早些年京城那桩往事,对所谓高人深恶痛绝。 自己这完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半晌,徐芝陵敛去怒意,淡淡瞥了眼徐良:“某令你掌管府内事务,你却管不住侍女偷情。非但如此,还夸大造谣逸尘之事。今日起,你降为执事,专门负责府里的园圃植株。” “小的遵命。” 徐良埋下头,竭力掩饰着沮丧之色。 碧茵东窗事发后,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从前他是府里三大管事之首,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放眼文和县多少也算一号人物。 如今沦为负责园圃植株的执事,说白了就是一无权无势的园丁头头,人生大起大落,不外如此。 徐执事垂头丧气的离开议事厅,斜刺里窜出一名身着皂衣脸蛋光洁的中年男子,猛地拉住他的袍袖。 徐良脸色大变:“你是何人?” “嘘!噤声。” 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伸手捂住徐良的嘴巴。 徐良奋力挣扎,奈何对方的手臂坚硬如铁钳。 一阵拉拉扯扯,两人移步院外。 徐良面红耳赤,甩开袍袖,警惕地看着对方:“你究竟是何人?想要对某欲行不轨?” 中年男子乍看确有些眼熟,可偏偏想不起曾在哪见过。 “徐管事,是我啊!”中年男子挤眉弄眼,压低声道:“吕无咎。” “嗯?” 徐良端详起对方,半晌倒吸口冷气:“吕捕头?你这胡子……” 吕无咎干笑一声:“此事日后再说,我今日前来,实有要事相求。” 徐良苦笑:“可我如今已不再是徐府管事。吕捕头还是去找徐小郎君吧。” 吕无咎摆了摆手:“我只想问足下,那银僧逸尘当真会未卜先知?他可能找到失踪之人?” 徐良脸色微变,扫视左右,叹了口气道:“吕捕头不要再提此事了,我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胡言乱语……”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就见吕神捕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一双狭眸中透着冷笑,就仿佛被一头拔了胡须的猛虎冷漠凝视。 徐良心头寒意陡升。 许久,他低声道:“我也不知逸尘师傅的具体本事。不过某还有一事,能证明大师的确不凡。这事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还望吕君不要声张。” …… 又是一晚。 繁星满天,夜白如昼。 周逸放下手里那卷《大唐百草卷》,摸了摸手感极佳的光滑头皮。 余光里,侍女香珠正十分卖力地匀速搅拌着姜水。 今天:来到徐府的第44天。 连续姜水洗头天数:34天。 平均每天洗头次数:2.4次。 效果:……0根。 心情:无情至极…… 原因:新获得的那个外号……妙手银僧??? “阿弥陀佛……有没有搞错?随随便便就给人安排上了外号!最关键的是,这四字外号不管怎么断句,听起来都很猥琐有木有!” 看着和尚一脸黑线兀自嘟哝,香珠面露困惑,轻声念道:“妙,手银,僧。妙,手银僧。妙手银,僧……怎么断都很好听啊。” “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手银就手银吧,也是文和县群众们的一片心意。翻篇了!” 晚风拂过,周逸目光飘向远处,岔开话题:“香珠,院子找得如何了?” 香珠握着棒杵的小手一顿,抿了抿唇:“先生当真决定要搬出去了吗?” 周逸淡淡道:“小僧心意已决。” 徐府对自己虽好,可毕竟寄人篱下,行事有颇多不便。 就拿这洗头来说吧。 其实自己很早就想换一换其它产地的老姜。 可从徐公到徐芝陵,似乎都偏爱本地的“广元姜”。 自己总不好意思去找负责采购的执事,让他专门去为自己订购外地姜吧。 在这个时代,交通不甚便利,贩夫走卒大多拘囿于一县一郡,虽说也有南来北往的商队,可无形之中,也会使得外地货物价格暴涨、有价无市。 如今有了虚耗献银,自己已不愁钱财。 只有单独住出去,才能肆无忌惮的进行那道阻且长的洗头大业啊。 想到《大唐百草卷》中记载的那几味性阳生发的草药,周逸心情热切,俨然有种打开了新世界的赶脚。 ……小僧的快乐又回来了! 木桶旁,香珠忽然抬起了头。 “先生,奴与你一起住出去吧。” 第三十章 南隐门与不良人 …… ‘唐国之南,有一无名隐山,山中有一隐门。门中武人引气入道,修习武技……’ ‘技成之后,隐于天下居者、行者、耕者、桑者、交货者、歌舞者、食禄者之中,暗中影响朝野大势……’ ‘有前任节度使、忘忧侯之女,三岁被门中长者收养,修习不凡武技,冠绝门中子弟……’ ‘十年后,获气感,遂下山,潜入徐府为侍女,密谋行刺……’ …… 周逸念头轻轻摇曳,这一行行黑色小字便从空气中浮现而出。 早在他初入徐府时,就曾看过这段关于香珠来历的黑色小字——她是大唐某位节度使的后人,也是隐门弟子,两年前进入徐府成了卧底。 时隔一个多月,周逸和香珠已经厮混得很熟,再看这些小字,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别的暂且不说。 光从香珠早已过了期限,却依旧迟迟没有进行隐门布置给她的试炼任务便可看出,她并没有被那个号称无所不在的南方隐门彻底洗脑控制。 又或者说,她一直在权衡利弊得失,寻找着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 毕竟,隐门给她布置的任务,难度高达s级…… ——刺杀前任唐国宰相,中土文宗,徐文台! 没错,就是那位常年有高手贴身护卫、游山玩水、放飞自我、至今未归的浪子徐公。 “为何?”周逸轻声问道。 香珠一怔,恍惚间竟回想起碧茵被害的前晚,风雨交加之际,和尚似乎也问了这么一句。 虽只有两字,却重若山河,令人心头微窒。 香珠深吸口气,朝周逸弯腰叉手:“奴知先生非是一般僧人,恳请先生庇护。” 所以说,你这小娘子思来想去的最佳方案,就是找小僧做挡箭牌? 周逸看着弯腰长拜不起、愈显沉甸甸的“侍女”,脑海中不由回闪过这一个多月来,香珠对自己悉心照顾,忙前忙后,以及那连续打卡三十四天无间断的洗头。 不得不说,香珠的小手柔软光滑,却颇具力道,比一般侍女更加持久,并且洗完擦干时还自带“枕垫”……当然这是最不值一提的。 总之,那洗头功夫,令人流连忘返,堪称一绝。 想到这,周逸不由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善哉。” 香珠面露喜色:“先生这是答应啦。” 周逸放下双手:“不答应。” “啊?”香珠怔了怔,顿时气成了包子脸,鼓起腮帮:“为什么?没有奴,先生可是准备接下来每天自己洗头咯?” 周逸笑喧了一声佛号。 “小小侍女,可笑可笑……居然用洗头威胁小僧?你真要是清清白白,在徐府之中如鱼得水,又为何要小僧庇护?” 香珠沉默不语。 周逸起身,走到香珠身旁,对着盛满姜水的木桶坐下。 “等你哪天真正想通了,再议此事。” 没等香珠开口,周逸又道:“对了,那小仵作陈池住在何处?家里又有几口人?有何异常举止?你明日去打探清楚了,一并告诉小僧。” 既然已从五丈虚耗口中得知,自己那道一日一发的剑气威力实则并不弱。 甚至还有点小强悍呢。 至少在这一县之地,它所感应到的阴怪之中,当可称王称霸。 结合这些日子的遭遇,以及黑色小字中的描述,应当不会有差。 既然如此,自己也就没必要再这么“从心”下去了。 找到仵作陈池影子里那头明显很不对劲的黑翅怪鸟。 一剑斩之,喜获青烟。 这才是路见不平、扬善除恶的新一代……也是最后一代大唐僧人应该尽到的社会职责啊! 顺便再提升点实力,为日后走出文和县,寻访郡里高僧,获得还俗批准做好准备。 善哉善哉! “啪!” 那颗犹如中秋满月、圆润光滑的脑袋,被侍女素白无情的小手摁进水桶。 溅起水花朵朵。 “哼,事真多,臭手银,洗你的头吧!” …… 文和县县衙。 吕无咎焦急地在三堂院前的榆钱树下兜圈。 他这些天一直在纠结,究竟是拖延时间,暗中寻访陈池。 还是直接禀明上官,发榜缉拿。 今日一大早,他便来找负责盗贼缉拿的朱县尉打探口风,谁想竟听来一个令他倍感震惊的消息。 广元郡府,早在数日前,就已派出一队人马,悄悄前来文和县调查一桩命案。 而这桩甚至惊动郡府太守的命案,所有线索,都指向文和县边的一座不起眼的小村庄——旺财村。 正是陈池所在的村子。 嘎吱…… 门轴转动的声音从三堂正厅前传来。 吕无咎急忙缩回脑袋,纹丝不动地蹲在榆钱树后,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大蘑菇。 文和县衙门共有三堂。 大堂办案审讯。 二堂处理公务。 三堂则是县令、县尉、县丞和主簿四位上官日常议事之处,偶尔也会接待郡府里的上级官员。 此时,文和县一把手张县令,正满脸客气地将一名身段高挑的女子送出三堂外。 女子身着一袭朱红镶金边长袍,乌发团髻,上插一枚翡翠珠簪,五官清丽,略施粉黛,却掩饰不了一身不输男儿的英气。 吕无咎捋了把颔下空气,暗叹一声。 陡然间,一股寒意沿着他脊梁骨腾起。 石阶上,红漆圆柱旁,那名英气逼人的小娘子不知何时凝视着他。 空气之中,仿佛多出了丝丝缕缕的无形触须,缠绕住吕奉孝的身体和四肢,又似柔软却坚韧的水草,任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脱不掉。 “炁……气感?” 吕无咎心中剧震。 他全身气血雄浑,双臂力近千斤,能开三石之弓,等闲五六悍匪近不了身,对上十来名小蟊贼亦是毫无畏惧。 放眼县衙,乃是仅次于朱县尉的第二高手。 用江湖中的行话来讲,已然接近“技成”。 然而那小娘子,只一个眼神,一道目光,便让自己动弹不得。 也只有获得气感的当世高手才能如此。 好可怕的母大虫! 吕捕头也是犟脾气,瞪圆眼睛死死盯着那女子,竭力挣扎,也不求饶。 还是走下衙堂的朱县尉发现了躺到在树旁伸直双腿、口吐白沫、不断抽搐的吕捕头,愣了片刻,赶忙上前对女子说了些什么。 女子微微颔首,眼帘低垂,收回目光,告辞而去。 吕无咎爬起身,抹去唇边白沫,一脸若无其事地对赶来查看的顶头上司朱县尉唱了个肥喏。 “见过朱君,敢问适才那小娘子是?” 朱县尉拍了拍吕无咎:“郡里下来的不良人,身怀奇术,适才已对你手下留情了。” “果然是不良人!” 吕无咎面露奇色:“难道那位小娘子,便是不良人的头领……不良帅?” 朱县尉笑了笑:“哪有这么年轻的不良帅,况且我朝哪一路不良帅不是开府高手?甚至已能观魂的绝顶高手?那位夫人的事你就别瞎打听了。是了奉孝,你又来作什么?” 吕无咎长吸口气,对着朱县尉再施一礼,肃然道:“某特来向朱县君检举揭发一人,便是此前衙门里的仵作陈池。某因同情其身世,平日里与他来往密切,多有接济。却没想到,此子丧心病狂,盗市葬品。还请朱君发布公文,画影图形,缉捕此獠!” 朱县尉深深看了眼吕捕头,露出满意的笑容:“此事,某早已知晓。某也知道,你平日对这陈池多有照顾。因而才没有告知你实情。” 吕无咎面露意外:“实情?” 朱县尉抚了把胡须,目闪寒光:“此子疑似害了三名京城来的官员,杀人夺财,抛尸荒野,手段残忍至极,方才引来了大名鼎鼎的不良人。不过你能主动提出,某甚是欣慰。此案,依旧由你负责……奉孝,你素有神捕之名,文和县又是咱家地盘,千万别被郡里的不良人给比下去。” 听着朱县尉意味深长的声音,吕无咎叉手领命,后背却惊出一身冷汗。 幸好自己当机立断,与陈池撇清关系。 这才重新获朱县尉的信任。 陈郎啊陈郎,你咎由自取,可就莫怪兄长我不念旧情了。 第三十一章 唯徐府高僧能救我!(求票票) 晌午过后,吕无咎换上一身寻常穿的褐色圆领窄袖袍衫,搭配墨绿幞头,唤上几名捕快衙吏,来到坊间酒肆,就着一盘熟鸡饮起酒来。 众人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吕无咎也不时发出爽朗笑声。 “咦,吕君平日散衙前不是不饮酒吗?” “莫非遇上什么喜事不成?” “哈哈哈,定是因为尊夫人的喜事!” 吕无咎饮尽碗中烈酒,抹了把嘴。 “聒噪,一群鳖孙,吵个鸟,喝你们酒去!” 三四碗酒下肚,吕无咎已有醉意,面颊酡红,歪歪晃晃,一个劲的骂骂咧咧不停。 几名捕快察觉到不对劲,彼此交换眼色。 敢情吕头儿不是遇上了喜事,相反心情奇差! 县城里突然变了天。 午后的烈阳被远方飘来的乌云掩蔽,投下大片阴翳,淹没了市坊街巷。 狂风阵阵,吹得酒肆店铺前的幡条飞扬,尘埃荡起,遮人眼眸,捕快衙役们纷纷护住身前的酒食。 吕无咎双颊通红,醉眼迷离,打了个酒嗝。 “嗝……” 可下一刻,他只觉全身发凉,陡然惊醒。 就见酒肆外那滚滚尘烟中,缓步走来一道瘦削的人影,皮肤黝黑,眉眼低垂,草履布衣,头顶悬飞着一头耀武扬威的黑色怪鸟。 吕无咎愣了片刻,猛然惊起:“陈……陈郎?” 仵作陈池朝向吕无咎弯腰叉手,呜咽道:“见过吕君。某遭大难,还望吕君看在昔日情分上,救小弟一场。” 周遭狂风不绝,可陈池明明已经走进酒肆,众人却都视而不见。 吕无咎又是一惊:“究竟怎么一回事?你为何要谋财害命?” 陈池掩面而泣:“我没有……不瞒兄长,我被妖怪所摄,旺财村种种祸事,皆因这妖怪而起。全县之中,唯有徐府中的那位高僧或能救我。” 吕奉孝脸色一变再变:“徐府高僧?逸尘?那不是个骗子吗?” 他前日里腆着脸前往徐府,就有找逸尘寻求帮助的打算。 为了小仵作陈池,他吕神捕也是不要面子了。 可听完徐府前管事徐良的那一番话后,他反而打起了退堂鼓。 在吕无咎看来,逸尘纵然是高僧,可能够隔空取银,未卜先知,已是顶天。 然而徐良私下里却说,之前徐府上空连夜响起的雷声,十有八九也和逸尘有关,这就忒他娘的胡扯了! 雷霆,仙神之怒也。 就如行云布雨的真龙一般。 绝非人间之辈,所能企图。 逸尘和尚蛊惑那个傻乎乎的胖管事,编织出如此弥天大谎,他要不是骗子某就把面前这只盛酒的海碗给咬碎了吃下去! 吕无咎正想对陈池说出这些肺腑之言。 就见陈池头顶的黑色怪鸟突然发出一阵尖啸,空洞的眼眸泛起绿光,垂目巡视起来。 陈池身形如烟摇曳,脸色变得惨白,惊恐地窥向怪鸟。 “兄长救我!” “速去找徐府高僧!” “切记!切记!” …… “吕君,醒醒!醒醒!” “某等也该去上值了!” 恍惚间,吕无咎只觉有人从后面推搡自己。 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几名捕快衙役正嘻嘻哈哈地看着他。 吕无咎趴在桌上怔了片刻,抬起头问:“适才可有起风?乌云遮日?” 一名捕快笑着打趣:“适才只有吕头儿的呼噜声。”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原来只是在做梦啊。还以为是真的。’ 吕无咎暗松口气,起身一巴掌拍向那捕快的后脑勺:“胆子不小,敢笑话我,明日上值你排第一个!” 说话间,他抬脚走出酒肆。 街外长风骤起。 哗啦! 青灰色的幡布条在风中撕裂。 伙计大叫着奔出酒肆,追向随风远飏的布条。 吕无咎猛然止步,怔立风中,望着布条远去的方向,握紧了拳头。 后面跟来的年长衙役拍了拍肩膀:“奉孝,又发什么呆呢?” “没、没事。” 吕无咎脸上挤出笑容,闷头向前走去。 风声呼啸,萦绕耳际,犹如鬼怪的絮语和低吟,其间却夹杂着那断断续续的熟悉声腔。 “兄长救我……救我……救我……” …… 天边云彩被远方侵来的霞光染透。 落日之下,如火如荼。 周逸还和平素一样,独自一人坐在轩窗旁的红漆圆桌前,赏着即将落下的小园暮色。 徐府固然清闲安逸,可风情再好,也终有离别之日。 “为还俗而努力,还俗,也是为了过上更美更好更多色彩的新生活。加油,光头仔。” 门口的珠帘晃了晃,似乎被风吹动。 周逸没有回头,问:“打探出了什么没?” 侍女香珠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望了眼周逸视线的方向。 “陈池,今年十五,幼子,上面皆是姐姐,都已远嫁它乡,家中只剩一老母。他所在的旺财村,大多都是操持贱业之人,而他祖上三代,都为仵作……哦,对了,那个没胡子捕头和他往来密切,平日里没少接济他们母子。除此以外,并无特殊之处。” 周逸依旧没有回头:“你不是说,他近日行为反常,频频购买豪马?” “豪马?” 香珠对于先生的奇言怪语早已习惯,并没多问,一脸神秘道:“奴后来发现,不仅是陈池一个人,整个村子里的人仿佛都在一夜间发了大财。” “哦?这倒奇了。” 看着和尚陷入深思的侧脸,香珠暗暗咬牙。 按理说,她一个小小侍女,怎么可能短短一天不到,就调查得比县衙捕头还要详细。 这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破绽。 偏偏和尚永远一副毫无察觉的模样。 用狗头想想也知道,他明明知道点什么,可就是不说也不问,弄得人家不上不下好难受! “先生……” 香珠正要开口,却见对面唇红齿白的和尚竖起一根修长手指,放在唇边:“嘘。” 干嘛,还不让人家说了?嘶……好销魂的姿势,死和尚! 余晖熄灭,夜色降临。 整片天地彻底从阳面翻转成为阴面。 “咚、咚、咚……” 熟悉的跳跃声由远及近,顷刻间在小楼前落定。 五丈虚耗单膝跪地,平视楼中僧人,叩首而拜:“某耗头前来画卯。” 画卯,也就是打卡上班的意思。 自从七夕那晚之后,耗头便彻底缠上了自己。 每当傍晚过后,昼夜分割之际,它便从幽冥之中蹦出,跑来周逸这签到打卡。 周逸也曾考虑过,究竟该给这位闲得发慌的虚耗大胸弟分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 让它顶替洗头小妹香珠,帮自己洗头? 拜托,到时头发没长出来,头先没了。 派它去阴怪群里当卧底玩无间道?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自己那九百九十九两银子都在它身上,可不想它挂那么早。 于是这几天,徐府闲园中,最常见的一幕便是: 小楼中,俊美僧人手持书卷,秉烛夜读。 小楼外,高达五丈的牛首阴怪坐在地上,一边用利爪抠着独脚的脚趾,一边摇头晃脑津津有味地听着。 仿佛在听高僧讲经,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 “耗头,你可知道旺财村?”周逸朝向楼外问道。 香珠神色微变,旋即装作一脸若无其事……糟糕,和尚怎么又开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了! 五丈虚耗箕坐于地,微微点动着大牛脑袋。 “我辈自然知道。那个村子人烟稀少,所住都是殓尸送葬、鬻棺屠宰之家,多属贱民。他们的后代,甚至没有资格参加人间科举。” 周逸端详着耗头的表情:“然则,存在即合理。村民们世代聚居于此,定有什么特殊原因?” “存在即合理……妙!” 耗头单脚跳跃,抚掌而叹,逸尘大师语录又增加了。 它迟疑片刻,低声道:“不瞒法师,旺财村,的确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大秘密。” 周逸双眸一亮,犹如夜穹星辰:“说。” 耗头躬身道:“以法师的渊博见识,定然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祖祖辈辈,殓尸送葬,地位卑贱。 可他们却有着凡人所不知的另一重身份——那就是充当阳间鬼差,协助无常勾魂,行走于阴曹地府,听候调遣。 俗称,走无常!” 第三十二章 进击的决定 周逸面露微笑。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个走无常……小僧知不知道并没有关系。耗头,你继续说。” 耗头面朝夜空,似在回忆着什么。 “旺财村有不少村民,都会走无常。 尤其是其中一户陈姓人家,祖孙三代,皆为阳间鬼差。 而作为补偿,他们能够获得一些消除了印记的死者财物,供他们在人间过活。” 周逸恍然大悟。 陈姓人家,难道就是陈池一家? 原来如此。 那仵作陈池,竟然是世代承袭的人间鬼差!难怪有所不凡! 周逸突然皱眉:“然而在我朝,窃卖葬品乃是重罪。即便走无常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可为了避开人间律法,他们也该低调才是。为何陈池这些日子,包括那些村民,突然变得大手大脚起来?就不怕被官府发觉?” 满脸迷惑的耗头和脸色泛白香珠,同时摇晃起脑袋。 周逸放下书卷,在楼内来回踱起步来。 已知:陈池的身份,旺财村的真相。 未知:陈池和村民们突然露富的原因。 自己的目的:斩杀与陈池有关的阴怪,获得青烟。 可能存在的关联:……莫非是陈池影子里的怪物,才导致他们行为异常? 顷刻间,周逸已将利弊分析完毕。 结论是……就算那些奇怪现象背后,有着种种联系,可又与小僧何干? 小僧只负责一夜一次。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香珠,明日我要出门一趟。你……随小僧一起吧。”周逸微笑着说。 真实的香珠,可是一个获得气感的人间武道大手子。 此行旺财村,不用白不用。 “好啊!”香珠满心欢喜,哪里知道自己成了和尚眼里的工具人。 周逸回以温柔微笑。 相比较前两次斩虚耗和灭白雨的被迫之举。 明日,将会是他第一次主动进击。 是成是败,直接影响他的下一步的路线与决策。 周逸正准备重新拾起书卷。 就在这时,从楼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香珠转头看去,脸色微变:“是他们?” 蹭着夜色而来的,正是:被侍女送了一道绿光的徐昆徐小郎君,因为侍女偷情而被贬为执事的徐良,以及不知为何失去了胡子的吕捕头。 “看这架势,像是朝咱们这来的。这文和县三大倒霉蛋怎么搅到一块了?”香珠低声嘟哝。 周逸瞥了眼窗外:“也罢,你去把小郎君和徐管事请上来。” 香珠点头,走出两步问:“那个没胡子捕快呢?” “小僧自会让他静一静。” …… 闲园小楼外,吕无咎和徐昆并肩而行。 他也是纠结了一个下午,方才决定前来徐府对逸尘和尚进行最后一番试探。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身世凄苦、常年帮自己破案的小仵作陈池。 而与他交情慎笃的徐小郎君,自从听说了妙手银僧的故事后,也对逸尘和尚产生浓厚兴趣,十分乐意配合捧哏。 至于带上前任徐府管事徐良,那是因为此人与逸尘关系匪浅。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才是逼供之术的王道。 吕奉孝正低头想着,前方传来一阵清脆如风铃的声音。 “小郎君,徐执事,逸尘师傅正在等候二位。” 香珠朝徐昆施了一礼,却没有去看某位居心叵测的没胡子捕头,兀自转身。 “桃……珠侍女。” 吕无咎颔首而笑,正要向前迈步,脸色忽变。 空气之中,仿佛凭空生出一堵无形高墙,阻挡在他身前。 任凭他如何使劲推搡,也迈不过去。 以他的肉眼凡胎自是看不见,夜色下,一头巨大的牛头阴怪,正箕坐于前,用血肉之躯,挡住了他的去路。 吕无咎虽是九尺大汉,可耗头身高五丈,约等于五个多吕无咎,即便单腿箕坐,也比吕无咎高出许多。 吕无咎抬头挺胸,也只顶到它的胯部。 走在前面的徐昆和徐良停下脚步,奇怪地看向原地张牙舞爪,却寸步难前的吕捕头。 “奉孝?”徐昆试探着唤道。 香珠瞥见这一幕,暗暗惊异,随后不动声色道:“吕捕头可能是想静静,二郎要不先上楼?” 徐昆面露困惑,却还是微微点头,笑道:“奉孝,你想静静就静静吧,那我先上去,你可别让逸尘师傅久等了。” 哪个鳖孙想静静了??? 吕无咎脸色大变:“等……” 话音未落,一面看不见的“墙”贴了上来,啪地一声封住了他的嘴巴。 吕无咎瞪大双眼,只觉一团散发着离奇怪味的异物整个贴了上来,覆盖住面庞。 他怔了怔,随后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心中轻咦了一声。 这墙竟比想象中光滑柔软许多?似乎还有些毛茸茸的? 他忍不住伸长舌头,又舔了舔。 咦? 这味儿,怎么还有些咸? 就好像被海盐腌过三年的老腊肉……咸过头了。 在他的舔舐下,那堵看不见的“墙”一阵又一阵地抖动起来。 吕无咎双眼发亮,炯炯有神,面露微笑朝向小楼,挑衅般地不断挥卷舌唇,俨然找到了破解楼内妖僧怪术的方法。 夜幕下,小楼前,五丈耗头一边颤抖一边“欧欧”直叫,随后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身下不断狂舔自己腿根的人类。 小楼中,周逸同样张大嘴巴,目瞪口呆,随后捂住了额头。 没错,是他暗中下令,让耗头拦住吕捕头,并且让其禁言。 可谁曾想到,耗头这铁憨憨,竟然会用如此羞人的方式……封住吕捕头的嘴。 虽说虚耗乃幽冥所诞,并无那羞人之物,可即便如此,这场面也着实有些不堪入目啊。 “阿弥陀佛,这位吕捕头还真是人如其姓…… ……孽缘,真是孽缘啊!” 徐昆刚上楼,便听某僧在念叨“孽缘”。 他脸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 在这文和县徐府老宅中,许多人都怀藏隐秘。 他身为徐公唯一留守文和县的孙辈,也是外人眼里徐家第三代最不成器的那个,自然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这么晚了,逸尘师傅还在看书?”徐昆朝周逸略施一礼。 周逸尚未从楼外那惊世骇俗的一幕里回过神,脸上残留着些许复杂、震惊以及抱歉之色。 半晌双手合十,朝向徐昆轻轻颔首。 “小郎君有礼了。不知这么晚了,找小僧有何事?” “哎,倒不是我要来烦师傅,实在是吕捕头他……” “还是为了碧茵的死因吗?” “呵呵,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也许吧。” 听着徐小郎君模棱两可的回答,周逸不由又望了眼窗外那道依然在抖动的庞大怪影,沉默片刻,低喧了声佛号。 “有件事,小僧其实一直想要告诉贵府。只是不知,贵府能否信得过小僧。” 既然自己已经打算搬出徐府。 关于碧茵之死的真相。 也是时候作个了结了。 第三十三章 徐府之恩,已还其二 徐昆笑道:“听人说,出家人不打诳语。逸尘师傅说的,某自然都会相信。师傅请讲。” “阿弥陀佛,那便好……” 周逸面露微笑,双手合十。 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小郎君需知,天地间,自有秩序。人间的秩序,由朝堂官府决定。至于阴曹地府,也有冥律可以遵循。” “却有一类存在,它们能够行走于人世和幽冥之间,依仗冥律,来判定活人生死。” “侍女碧茵,受徐府之恩,小郎君之宠爱,却不思回报,非但与管事偷情,还贪墨了徐府纹银不下百两。” “依照冥律,当被阴差挖去心脏与脑髓而亡。” “这,便是她的业果。” “善哉善哉……” 周逸说完,又瞥了眼窗外。 看在耗头今晚作出巨大牺牲的份上,好歹也替它解释一下吧。 “这……” 徐昆彻底愣住了。 他虽是徐府公认最混的那一个。 可从小在徐府长大,耳濡目染,同样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事。 顶多觉得有趣,心生好奇而已。 万万没想到,逸尘竟会突然对自己说这些,简直荒谬至极! 关键自己还夸下海口,不管逸尘说什么都会相信。 现在却是有些骑虎难下了。 徐昆面色尴尬,内心的热情也已消退,暗地里朝前任管事徐良使了个眼色。 徐良脸上浮出苦笑,向周逸拱手:“小师傅别开玩笑了,百两银子都够在郡府买下一间大宅了,碧茵怎么可能贪污这么多银两?” 他已经因为碧茵偷情,而被贬为园丁头头。 若再要查出碧茵贪墨了这么多银子,接下来,他这位曾经的徐府管事,可就要亲自去拉粪车了。 周逸眸眼低垂,再喧了一声佛号。 “徐管事,这些日子承蒙你的关照,小僧也有一言相赠,或能解你眼下之忧。 ……君王出关不见卿,怒斥近臣误国事,徐郎衔恩牧南安,是福是祸岂可知。” 徐昆和徐良都是一怔。 看周逸的眼神都变得诡异起来……这和尚居然还会作诗! 唯有香珠眸子发亮,喜不自禁……虽然听不太懂,可这下子小和尚的诗文也不用愁啦。 周逸面朝窗外,双颊置于夜色阴影中,看不明晰。 怎么着,小僧就不带作首平平无奇的打油诗充充逼格了? 半晌,徐昆低声道:“你的意思……我二叔要去南安郡当太守了?” 周逸看着斜侧空气中飘过的那行黑色小字,并未多说什么。 ‘……唐皇出关才知徐公辞官,大骂近臣,想要挽留徐公,却拉不下颜面。后又因诸皇子不孝,动了肝火,病情加重。病榻之上,唐皇密令中书省,商议起复徐公次子,广元郡前任太守徐芝陵,为南安郡太守……” 这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等到京城商议完毕,走完流程,传信来到万里之外的广元郡,怎么也得到个把月后吧。 即便徐府在京城尚有门人耳目,可获得这个消息,再传达徐府,至少也要十日以上。 何况于外人看来,徐府已是覆巢之下,再无崛起的可能。 那些门人眼线,未必就会死心塌地。 可南安郡地处兵荒马乱的岭南道,内忧外患,形势复杂且严峻。 有道是兵贵神速。 如果不早调集资源,提前打理,即便是长袖善舞的徐芝陵,也真不一定能够立稳脚跟。 唐皇是真心想要摒弃前嫌,重用徐芝陵,又或者只是想将徐府放在火上烤,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不过以徐府的朝堂智慧,想必能够做出正确判断。 前提是……徐府能够相信。 半晌,徐良长叹一声:“小师傅可别再害我了。” 徐昆也在摇头。 “大唐官场皆知,我太公已和陛下彻底闹翻。而二叔也早在数年前,因上书劝谏,惹恼了陛下和后宫近宦,更曾金口玉言永不录用。 君王一言,驷马难追。 除非南庭江倒流,泰山崩倒,陛下又怎会重新任命我二叔牧守一方?“ 周逸没有回头去看二人,望着窗外,脸上浮起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小僧言尽于此,二位施主好自为之。” 信不信由你们。 小僧,只想从心。 ……此前受徐府照拂,请医调药,汤水服侍,得以续命。 这场因果,当分为三。 今晚,小僧已还其二。 …… 刺眼的阳光穿透窗棂。 吕捕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双眼,随后缓缓睁开。 床榻旁,皮肤白净的年轻妇人端着面盆,目光温柔。 “夫君终于醒了,今日不用去衙门画卯吗?” “娘子嗬。” 吕无咎坐起身,眯起眼睛看向窗外,日头已过了中天。 “晌午已过?糟糕!” 吕无咎一骨碌爬起身,险些撞上妇人。 妇人退后避让,一手持盆,一手护住圆挺的小腹,黛眉皱起。 吕无咎惊呼一声,赶忙跪地扶住妇人,顺手接下面盆,满脸惭愧道:“娘子没事吧?都怪为夫鲁莽。” “无妨。” 妇人温柔地笑笑:“夫君莫急,某已托隔壁的孙三郎替夫君向县君告了半天假。夫君这几日忙着查案,委实辛苦。是了,昨夜送夫君回来的是哪位同僚?为何连家门都不入便匆匆离去?” 吕无咎感激地看了眼自家娘子,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回想起昨夜之事。 直到自己舔得口干舌燥,舌唇发麻,也没能摆脱那堵怪墙。 再后来,迷迷糊糊的,自己就被送回了家。 “娘子,你昨晚有没有看到一和尚?”吕无咎问。 妇人面露思索,随后摇头:“和尚?这年头哪来的和尚,自然没有看到,怎么了夫君?” “哦……无事。” 吕无咎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捕头?吕捕头可在家中?某是孙三郎,有急事禀告!” 孙三郎既是邻居,也是他手下捕快。 “聒噪。” 吕无咎冷哼一声,却还是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的矮个青年似乎跑了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叉手道:“捕头,我等已经发现陈池踪迹!” 吕无咎脸色微变:“你们可看清楚了?几时看见的?他人在哪?” 孙三郎气喘吁吁道:“就在刚刚的西市马行,据马行掌柜说,陈池买下了最后的十多匹马,今晚送往旺财村。” 吕无咎目光闪烁:“奇怪,为何要频频买马……走,去找那掌柜,今晚我们帮他送马。” 孙三郎面露苦涩:“迟了,郡里来的不良人已经包圆了。” 吕无咎用力一拍大腿:“这帮鳖孙!抢活倒是快!” 孙三郎问:“捕头,现在该怎么办?” “召集诸君,带上家伙,即刻……不,晚饭后随本捕头前往旺财村。” 吕无咎说完,换上公服,略微拾掇一番,走出家门。 午后的阳光倾洒而下,街面上人头涌动,或是宽衣博袖,又或麻衣短打,街边小贩叫卖着釵子、糖葫芦,好不热闹。 吕无咎忽地停下脚步。 莫名的不安从他心底升起。 他又想起了昨日那个诡异的梦,以及小仵作陈池的求助之言。 然而,他好不容易放下面子去找逸尘,却连半根毛都没见到。 ‘如果真有妖怪,那该如何是好!’ ‘等等,逸尘对我视而不见,莫非是害怕了那妖……’ ‘打住打住!哪会有什么妖怪!某在想什么呢!还当真以为那个和尚能未卜先知、料算一切不成?笑死人也!’ “刺啦!” 门轴摩擦声中,背后的木门缓缓推开。 女子扶门而立,一手抚摸着圆挺的肚子,人淡如菊,笑容缱绻。 “夫君,早点回来。” “娘子放心,某省得。” 吕无咎略有些狼狈地转过头,紧咬牙关,随后正了正头顶巾帻,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 第三十四章 旺财村前,山山水水 午后,县城外。 黛青色的丘陵蜿蜒起伏,不见尽头。 放眼望去,那个只有数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正静悄悄地坐落于一处溪边山坳间。 四周长满了果树,初秋时节,枝头已是沉甸甸、金灿灿。 而在村口溪旁,则立着一株高逾八丈,浑圆虬曲,枝繁叶茂的大槐树。 白袍僧人停下脚步。 他仰起头,默默观望着旺财村口,那株三四人难以合抱的槐树。 身后的侍女吁了口气:“先生,咱们终于到旺财村了。要不先坐下歇会儿脚吧。” “小僧不累。”周逸说。 香珠面露深思:“看来先生身体是真好了许多。容奴想想,那部武功好像叫……《踏青云》?是轻功吗?难怪先生走这么久都不累,看来已经练到家了。” 周逸倒也不打诳语:“应该差不多了。” 香珠惊讶地看向素来低调的和尚:“你该不会真的走路走晕了吧。吹这么大的牛皮,一点不像那个清新脱俗的逸尘。” 《踏青云》虽是一部基础轻功秘笈,可再怎么说也得花上一两个月才能修习得炉火纯青吧? 前提是拥有不输隐门当代第一女弟子某珠的武学天赋。 就和尚整天坐在窗口对着秘笈呆看的这种诡异学法,三年内能学会桩功,我就喊你声阿爷! 周逸懒得理会,目光停留在树上,久久没有收回。 香珠奇道:“怎么了,先生?这树除了粗长一点,难道还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还很硬呢。” 周逸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树干,面露深思。 又粗又长又硬……的大树? 香珠面红耳赤,这臭和尚又在一本正经的误导人了! “大树不都这样吗,难道还会又软又短又细。”香珠嘻嘻哈哈说道。 周逸微微摇头。 “小僧的意思,这槐树的年岁有些大……数百年都有可能。有句俗话说,物老则为怪,树老可成精。” “它真有这么老?” 香珠满脸惊讶地绕着大槐树转了几圈,啧啧称奇。 “奴听老人家说啊,就算老树成精,其实也很可怜,因为它们无法离开根须所生长的土地。哎,奴在胡言乱语什么呢,世间怎会有精怪,徐府向来不允许怪力乱神……” 话音未落,香珠只觉丝丝缕缕的寒意爬满脊背,如同沦陷入铺天盖地的寒潮之中。 与此同时,一阵急剧的破风声从后方袭来,萦绕耳际,如芒在背。 糟糕! 有人偷袭! 还是一位高手! 香珠瞥了眼一旁无动于衷的和尚,暗暗咬牙。 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威胁,她顾不得再伪装……反正这和尚似乎也已知道了些什么。 她的身形仿佛暴风中的雪花,顷刻扭转,又似一道向上升腾的烟波,转眼已掠至离地数丈的半空。 那个明媚娇憨,总是羞着闹着说要暖床的侍女香珠已然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眉眼清淡,目光冷凝,纱袖无风翻飞,宛如雪鹤展翅临风剔羽的少女。 可当香珠看清偷袭者时,眼神却是一怔。 腾飞于半空的是一名青衣男子,双臂悬垂,却如一长一短。 正是七夕之夜酒楼所遇,已至气感第二阶段的青衣仆人。 让香珠感到气抖冷的,并非对方高出自己一个层次的功力。 而是对方明显只是假意试探,空有招式,并无真正的杀气。 只为逼自己先出手。 “过分!无赖!算什么江湖高手!” 香珠勃然大怒。 可炁已运出,强行收回,只会震伤肺腑。 无奈之下,她只好一掌挥出。 掌前空气中出现了丝丝缕缕的流波,迅速旋转,刹那间凝聚成一团风巢。 青衣仆人低眉顺眼,脸色平静,同样轻轻飘飘地拍出一掌。 啪! 风散云弥。 炁消人飞。 “喔……” 半空中,一身素袍的香珠毫无悬念的倒飞了出去。 丢人!真丢人! 第一次在和尚面前显露武技,就这样被人给打飞了! 并且还是毫无形象地斜着向上飞出,待会一定会摔得很惨! 香珠一边想着,一边用眼角去勾地面上的和尚。 咦?人呢? 她脸色骤变,心里一阵慌乱。 难不成和尚已经被杀害了? 不对,七夕那晚,白衣女子谎称逸尘是她夫君……莫非是打算把逸尘给掳走,想要带回家去生小和尚? 骚婆娘! 知不知道先来后到的啊! 正当香珠想入非非焦虑万分时,却发现自己斜向上飞出的身体陡然停止住。 离地数十丈的高空,冷风猎猎。 低头看去,村落、溪水、果林包括那株八丈大树,都已被缩小了十多倍。 香珠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她的轻功在山门三十岁以下的弟子里,已算拔尖。 可顶多也就跃上村口大树那样的高度。 而此时她的腾空高度,已然超出所能想象的极限,一旦落地那还不得砸个屁股瓣开花,直接拜见阎王老爷? 让香珠惊讶又庆幸的是,她并没有直接掉落。 而是在高空中停滞了两三个弹指后,如同飘零秋叶般,悠悠荡荡,缓缓下坠。 好闻的气味从身后飘来。 暖暖的,甜甜的,还有一丝付诸人间艰难却终究不值得的辛辣……正是那日积月累的姜水味儿。 “阿弥陀佛,敢问拥剑施主为何出手伤人?” 熟悉的声音响起,香珠娇躯剧震,张圆小嘴,脸上浮起犹如见了鬼般的表情。 她心跳咚咚加快,随后,缓缓转过头。 离地数十丈的高空,白衣胜雪的俊美僧人凌空蹈虚,一手单掌执礼,一手如同抓小鸡般拎着自己的衣领,眼皮耷拉,慈眉善目。 “先生你……怎么会飞?等等,这难道是踏青云?” 香珠并没有等来周逸的回答。 从村口那株大槐树下,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 “郎君放心,拥剑并未伤人,不信问你家侍女便是。不用此法,焉能试探出郎君的真实本领……竟是一位获得气感的僧人。炁生?抑或已达开府?藏得还真深呢。” 顺着声音,香珠看到了七夕那晚酒楼里的年轻女子。 披金戴玉穿着奢华的年轻女子身后,那名开府阶段的青衣奴仆,正满脸警惕地抬头凝望逸尘。 换成任何有点阅历的武人,都会和那不要脸皮的妇人一样,第一时间判断出和尚是气感高手,甚至已至第二阶段的开府大高手。 可和逸尘日夜相伴的香珠却知,直到十多天前,和尚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和尚。 半招武技都不会,更别说获得气感了。 之后,他才接触到了那部《踏青云》。 可眼下,一部基础轻功踏青云,竟被和尚化腐朽为神奇般练就到超出武技层次的高度。 俨然触及了“道”的层次。 莫非被自己日夜洗头的,竟是一武学天赋堪比鬼神的人间奇才? 又或者,和尚原本就超强……甚至超出了自己此前的猜测。 难怪门中人常说……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真正的高人,哪怕日夜相处,朝夕相伴,也永远觉得平平无奇。 除非…… 他是一个英俊无双的光头。 第三十五章 无道无法,则不成术 啪! 周逸脚踩着一片枯叶,飘落于地。 手里拎着一只香珠,却如抓着一个桃子般轻巧。 这个世界的人间武学,以炁为核心,一切都围绕着炁而存在。 只能说养生之力实在神妙非凡,模拟出来的气感,连鲤鱼娘都难辨真伪。 小村口,溪水旁,槐树下。 周逸仔细观察香珠,见其无恙,这才面朝李九娘,低喧佛号。 “阿弥陀佛,不知道李施主和拥剑施主造访此地,有何贵干?” 李九娘深深看了眼周逸,莞尔笑道:“当然是为郎君而来,妾很好奇,郎君接下来会做什么。” 周逸抬起头,微笑道:“汝,闲之蛋疼?” 李九娘怔了怔:“咸蛋?这是何意?” 周逸身后的香珠吃吃低笑。 她久随逸尘,自然知道“咸之蛋疼”是何意……和尚解释过,此话专门用来讥讽那些吃蛋还要加盐没事找事的闲杂人等。 “等等,该不会自从那晚酒楼之后,你就一直在暗中窥探我家先生的行踪?哼,好不要脸!” 香珠瞪向李九娘。 李九娘目不斜视,似连多看香珠半眼的心情都欠奉。 香珠恼羞成怒,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周逸打断。 “嘘。有人来了。” 说话时,周逸打量了眼李九娘明珰满身的奢华装束。 李九娘美目如涟,若有所觉,微微挺起并不傲人的胸脯。 “阿弥陀佛。”周逸口喧佛号,低声喃喃:“俗。” 李九娘白了眼周逸,随后原地一转。 涟漪般的水影荡过。 转眼间,李九娘的金缕玉衣变成了素白如雪的长裙,倒和周逸一身雪白的僧袍颇为般配。 周逸表情依旧平静。 黑色小字虽然并未提及起李九娘的具体本领,可一头能变成人的鲤鱼,玩个变装那也应当是小意思。 香珠眼神诡异……这李九娘,竟是个会变戏法的妇人! 大唐杂艺团出道吗? 就在这时,拐杖拄地声由远及近而来。 几人抬头看去,就见一名白发苍苍的驼背老者,在一名壮汉的搀扶下,走到村门口。 老者颤巍巍叉手道:“我乃此地村正,不知几位来鄙村有何贵干?” 搀扶着他的壮硕青年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警惕。 周逸双手合十,喧了声佛号:“听闻贵村专门承接丧葬事宜,不知可有此事?” 老者歉意一笑:“抱歉,近日各家活计都已经接满,诸位还是请回吧。” 周逸笑道:“老丈没问具体时间,就将我们拒之门外,是否过于心虚?实不相瞒,小僧是来找陈池施主的。” 老者尚未开口,一旁青年便已浮起怒容,嚷嚷道:“太公都说了让你们回去!还在这里聒噪什么!非要某等赶人不成?” 不远处的黄泥土墙和篱笆旮旯后,隐约可见数名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正手持木棒和铁锹,死死盯着外面。 ‘这村子果然有问题。’ 周逸心中暗想。 他有气感高手香珠和拥剑在侧,倒是不担心进不了村子。 实在不行,只能请这二位中路强推了。 却在这时,李九娘开口了。 “速带我等去见那人。” 她的声音柔淡如水,却又悠扬飘渺,仿佛来自万里江涛之外。 瞬间,老者脸上阴霾尽散,浮起热情的笑容:“成,贵客们请随老夫来。许威,让村子里杀鸡温酒,招待贵客。” “得嘞。” 名叫许威的壮硕青年竟也一改之前冷漠敌视的态度,放声大笑,应声而去。 香珠再吃一惊,暗暗瞥向仿佛做了件无足轻重小事般一脸平淡的白衣妇人,目光诡异。 “善哉。” 周逸双手合十,脸上绽放出欣然纯真的笑容。 仿佛在为这些朴实村民们想通之后的态度转变真心点赞。 事实上,就在刚刚李九娘开口的那一瞬间,他分明看到,有一缕蛊惑人心的玄妙道韵一闪而隐。 在周逸能够穿透尘世之外的视线中。 那缕道韵,不仅有形,有色,而且还有象。 好似一条满身金鳞头生独角的蛇状生物,凌空蹈虚,侵入了老村正和徐巍的头颅。 这便是“术”的模样与威力吗? “武”与“术”的区别,难不成就在于此? 武是以技入道。 先修武技,再开府引气,最后悟证武道。 而术,则天生来就与道并存。 无道无法,则不成术。 也因此,在很长的一个阶段里,术法,要强于武技。 除非……以武入道。 而自己的那一指剑气,又该归类于武?还是术? 这一瞬间,周逸思考了很多很多。 看向李九娘的目光也愈发温和…… ……不愧是隐藏高手级工具人。 九娘,小僧看好你哦。 …… 乌云飘荡过县外的天空。 大地山川陷入浓墨般的阴霾。 正如此时周逸的内心。 村子里面,都是些年岁已久的陈旧老屋。 许多房屋墙面隐见裂缝,窗柩脱落,头上的瓦顶也有些残破,只是勉强能够遮风避雨。 村民大多都身着带补丁的麻布旧衣,孩童的衣衫更是几片破布拼接凑合,筚路褴褛,面黄肌肉。 然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浓烈的幸福与快乐。 “咯吱……” 东侧一扇半脱落的窗柩随风摇曳,暴露出了屋内景象。 黄澄澄的金银堆如小山。 老翁和老妇正眉开眼笑地抱着金器。 而在西侧屋门后,年轻男子抓住哭闹的孩童。 妻子一边低声哄劝,一边将沉重的银镯套进孩童的脚脖子。 两人身后嬉戏打闹的孩童们,虽然面露菜色,穿着破洞麻衣,身上却挂戴着并不合身的金银首饰。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亡者陪葬的金银财赀,拿着不嫌烫手吗?” 老村正愣了愣,随即冷冷道:“反正死人也用不上,埋在土里也是浪费!与其这样,还不如给我们用!” 周逸微微摇头:“可你们这么做,不合规矩。” “规矩?” 老村正眼里闪过一抹疯狂之色:“这世上,只有活得好的人,才有资格讲规矩!” 周逸没搭腔,真要杠起来,他能怼上一个下午。 有必要吗? ……看起来很有必要! 他抬头望向村中央,目光平淡,超然脱俗,默默酝酿着腹稿。 紧随其后的李九娘若有所觉,传音一旁的拥剑:“瞧吧,这帮村民都中了怪术,欲念倍增。这村里,果然藏有妖怪。” 拥剑毕恭毕敬传音道:“等那妖或者怪,向逸尘发难,殿下再顺势出手相救,便可完成报恩,结清因果。属下也可恭送殿下前往流沙江了。” “急什么。” 李九娘注视着前方一尘不染的僧人,目光莫测。 “虽说二十多年过去,可‘杀僧令’余威尤在。这逸尘,不过是获得气感的凡间武人,竟敢如此招摇过市,早晚会被妖怪盯上,取其项上首级。今次这村中妖怪,就当是对他的提醒吧。” 拥剑微微点头,表示赞成………说来说去,你就是被小和尚给迷住,不想走啊! 说话间,几人已至村中央。 屋舍之间,有一片打谷的空地,东面矗立着一株四五丈高的枯藤老树。 老树下,立着一名长发披散、肤色黝黑的少年。 第三十六章 老槐已成精,小僧不慈悲 听到脚步声,少年转过身,眸子狭长,嘴唇单薄,一副生人勿近的淡漠表情。 “阿弥陀佛,施主又见面了。” 周逸双手合十,微笑道。 相比起那日徐府里腼腆却专注的少年仵作,眼前的冷漠少年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少年扬了扬眉梢:“‘他’记忆中的徐府和尚?呵呵,有趣有趣,都已经二十多年过去,这世间竟还有僧人。” 寒凉的目光中,透着一丝揶揄,仿佛在打量某个漏网的猎物。 天头乌云飘过,阳光洒降,在陈池背后拉出一条狭长的影子。 影子之中,人面怪鸟振翅欲飞。 就是这个怪物! 这一刻,周逸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剑丸又开始蠢蠢欲动,回旋上升。 他心中大定。 此前无论面对虚耗,白雨,还是楚夫人时,剑丸都表现出了急不可耐跃跃欲试的态度,结果自然也是压倒性的优势。 ‘这次应当也一样吧?’ 周逸心中暗想。 对于这怪鸟的来历,附体陈池的原因,蛊惑村民的目的等等,他都缺乏兴趣。 今日造访旺财村,只为一剑斩怪,收获青烟。 因此确认完后,周逸再无多余寒暄,瞥向李九娘:“帮小僧个忙,将它请出来。” 这毕竟是仵作陈池的肉身。 身为一名有原则的和尚,周逸不想连累无辜,伤了陈池本主的性命。 而擅长术法的大手子工具人李九娘,应该有办法……吧? 可令周逸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夫君,看这天色似乎要下雨,家里晒的被衾尚未收呢。” 李九娘温柔一笑,扯了扯周逸的袖子,转过身,低声道:“走吧!” 周逸:? 香珠:?? 拥剑:??? “快走!它就是那日伤了本宫的妖物!速回水府搬救兵!” 周逸耳旁响起李九娘仿佛紧咬着牙槽的急切传音。 脑海中不由回闪过和李九娘初见时的情景,那条浑身流血,一副衰样,即将在餐盘中安度余生的金鲤鱼。 “无妨。你只需将它引出。”周逸微笑着低声道。 李九娘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一脸平淡的和尚。 “你这和尚是不是念经念傻掉了?还是没听明白?这可是一头超过县主层次的大妖!一直以来都隐匿了气息……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连本宫对上它都……有些吃力,别说你一介气感武人,它胡乱吹一口气就能把你给震死!” 听着李九娘的传音入秘,周逸默然,眼底却浮起异色,余光望向村口方向。 就在刚刚,秋风扫过村口的那株大槐树。 枝叶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常人听来,再普通不过,就连李九娘、拥剑也没有察觉到异常。 可传到周逸耳中,却逐渐变成了另外一种声音: ‘它……炼宝……还差一点……村民……我……保护……阁……下……动手……晚上。’ 是村口的那株老槐树,在说话! 很显然,这老槐树平日里很少“开口”,说得结结巴巴,语焉不详。 甚至很有可能,这是它数百年的树生中,第一次鼓起勇气,对人类传音说话。 不难想象,若非是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它绝不会暴露自己已经成精的事实。 周逸稍加思索,大概理解了老槐树的意思—— ……附体陈池的妖怪,正在炼制一件宝物,这件宝物估计到晚上才完全炼好。而从现在到晚上的这段时间里,由我来保护村民。请阁下到晚上再动手。 ‘居然和我谈起条件来了?’ 周逸眼中浮起一丝新鲜。 他对妖怪炼宝什么的并不感兴趣。 毕竟青烟才是他唯一的诉求。 可村口的这株老槐树,却让周逸生出好奇……从老槐树的语气中,隐约能听出,它似乎相信自己能够杀死附体少年的妖怪。 而就连李九娘也都还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底牌。 ‘莫非,小僧之前斩虚耗,杀白雨,全都被你看到了?你这老槐树,苟归苟,怂归怂,眼力倒是不赖啊。’ …… “何况它不遵妖规冥律,显然与乱道盟有关。‘杀僧令’问世后,乱道盟中的妖怪也不知杀食了多少像你这样的傻和尚……” 李九娘尤在苦口婆心地传音劝诫。 绞尽脑汁,想要阻止这憨和尚不可理喻、自以为是的冲动行径。 父王就说过,曾经那世道,和尚总是满嘴假仁假义,啰里八嗦,又爱多管闲事,犟如蠢驴,方才为日后的灭亡埋下祸根。 这逸尘如果实在太犟,直接打晕带走得了! 李九娘正想着,就见和尚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满脸凝重。 “的确……是要下雨的亚子啊。小僧晒的被衾、衣衫、书籍还有生姜草药都还没收呢。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陈池施主,小僧得先走一步,告辞了。” 说完,周逸不再去看微微错愕的“陈池”,耷拉着脑袋,转身便走。 李九娘目瞪口呆,随后赶忙跟上,暗中传音。 “喂,你这和尚怎么说走就走啊,嘴脸变得也太快了吧!你不是应该倔强的坚持到底吗?” “等等啊,你也先别这么害怕,等本宫从水府搬来救兵,自能灭了它。这也算报恩吧?” “那和尚,我们一个时辰后,村口见?” 周逸大步流星,疾走如飞,头也不回大声道:“不了,小僧准备在徐府再闭关半个月……喔,还是三个月吧。” “你这也太过了吧!” 李九娘气结。 “天下九成九的妖物阴怪,都因‘杀僧令’视你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杀而后快!今日不除去它,你早晚会被它盯上!你这么胆小怕事,干嘛不还俗?还当什么和尚!” 这用你说! 你以为我不想! 周逸心里吐槽,随后向李九娘悄悄眨了眨眼。 李九娘一怔,旋即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微微点头。 在他们背后,“少年仵作”阴冷的目光中透着轻蔑和不屑。 却并没有动手阻拦几人的意思。 周逸心中了然。 那妖怪明明表面上实力占优,却还是放他们几人离去。 显然正在进行着某件十分重要的事,不想被打断。 十有八九,就是老槐树向自己通风报信所说的“炼宝”。 反正距离到晚也没几个时辰了,等李九娘从水府搬来救兵,施法逼那妖怪从少年体内现出真身,自己再动手也不迟。 在此之前,先勿打草惊蛇,也别伤了少年的肉身。 好在鲤鱼娘最终明白了自己的暗示……果然,长得越美的女人心思越深啊。 周逸正想着,突然间,停下脚步。 李九娘正要传音,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她顺着周逸的目光,转头望去。 还是村子中央,那株枯藤老树旁。 头发花白,满脸褶子,衣衫褴褛的老妇人箕坐树下,嚎啕大哭。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你不是我儿陈池……你这个怪物!你把我儿怎么了!” “儿呀,为娘在这里……你若是还在,快快应娘一声啊……” 老妇倚靠着树干,胸脯起伏,泣不成声。 她歇息了好一会,方才颤颤巍巍地离开大树,伸出双手,想要去捞陈池。 她的双眼浑浊、泛黄、空洞,就好像烧化的老蜡,显然早就已经瞎了,只能通过声音去辨别方向。 扑通! 老妇捞了个空,身体重心不稳,狠狠摔倒在地,撞得头破血流,满嘴泥灰,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惨不忍睹。 “你还我儿……还我儿呀……呜呜呜……” 阴冷的少年低下头,淡漠地看了眼低声啜泣的年迈妇人。 “瞎老太婆,我辈不杀你,已经开恩了。” 被妖怪附体的少年发出一声嗤笑,对老妇吐出一口浓痰,随后抬脚跨了过去。 李九娘转头看向周逸。 和尚的表情并没有太多变化,英俊的脸庞静如止水,眼皮耷拉,只是低喧了一声佛号: “我佛慈悲。” 微凉的声音,在起风的村口渐渐飘远。 村口的大槐树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在拍着胸脯做着某种承诺。 …… 你懂便好。 因为小僧,却是不太慈悲的。 第三十七章 这是要火(假期快乐) 旺财村外。 村口大槐树以北。 潺潺溪水再过去大约十来里之地。 一间官道驿站旁边的茶寮前,周逸停下脚步。 “就这吧。” 周逸遥望了眼一路烟尘尽头,那个只剩一点模糊黑影的小村庄,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距离,应该差不多了。” 听了和尚的自言自语,香珠一边掀开茶寮前的帘布,一边转头问:“先生,那个会杂艺的妇人去哪了?” 周逸接过茶博士送来的茶,笑道:“人家水上杂艺团出道的,自然回水里去了。” 香珠翻了个白眼,只当和尚是在开玩笑。 不过暂时能和李九娘分道扬镳,她也挺开心。 这排行第九的李姓小娘子,明摆着想要勾引对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单纯和尚。 哼,果然年纪越大,越不知羞! 周逸低头看着陶碗中摇曳的水影。 李九娘带着拥剑潜入玉清河搬救兵。 那个附体陈池的怪鸟妖物,对此应该也能猜到一些吧。 可它却依旧我行我素,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这或许说明了两点。 一,那妖物很强,强到无视鲤鱼娘背后的玉清水府。 二,它正在守候的,定是一件不得了的宝物。 “只是,为何要选在旺财村这么一个穷乡僻壤?” 直到此时,周逸方才有些好奇起来。 他打开隐藏于空气中的一行行黑色小字。 黑色小字更多描述人间之事,关乎妖物鬼怪的,不足千分之一。 对于黑色小字的出现规律,周逸目前尚在摸索之中。 即便如此,只要仔细,耐心,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香珠,小僧走个神,有事叫醒我。” 说完,周逸便沉浸入数以万计黑色小字组成的信息海洋之中。 香珠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双手托着下巴,乐滋滋地欣赏起表情变得呆萌可爱的和尚。 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吁……” 不多时,一群客商打扮的旅人鱼贯而入。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虽然车马劳顿风尘仆仆,可眉眼间却并无疲倦之色,相反精神抖擞。 “茶博士何在?按人头上茶,银子不用找了。” “隔壁那驿站似乎已经荒废多年啊,掌柜的速替某等的马儿添些草料。” “小二呀,这十里八村的总共多少户人家?某等可有机会赶上最近的庙会?” 客商们一边喝着热茶,吃着自带的馕饼,一边拉着掌柜伙计问东问西。 中间木桌边坐着三个人。 须发花白、眉如倒勾的黄面老者。 幅巾束发、身着长衫的俊朗青年。 以及一名身着湖蓝布裙、头戴木簪的高挑女子。 这三人从进门后就一直沉默,仿佛各怀心思。 可当他们坐下没多久,目光却不约而同投向茶寮角落——那里,正坐着一名身穿白袍的光头青年。 从背影看,赫然是名僧人,身侧却偎依着一名添茶送水的清丽少女。 而看那少女的姿势,两人关系俨然十分暧昧。 幅巾青年打量香珠,脸上浮起意外之色,似没想到在这剑南道小县城之外,竟也能遇到如此标志的小娘子。 旋即,他眉毛轻轻一剔,“啪”的放下茶碗,低哼一声:“婬僧。” 茶寮顿时安静。 黄面老者喝着茶,啃着馕饼,津津有味。 高挑女子则朝向青年微微摇头。 角落里,香珠体贴地为一脸呆萌的周逸添满茶水,方才侧过身,瞥了眼那青年。 “你咸蛋吃多了吧?咸得蛋疼?” 青年也不恼,起身叉手,温和一笑。 “不瞒小娘子,我们这一路南下,也曾见过一些乡野之人被邪寺妖僧所蛊惑。如今这世道,佛门凋零,万寺皆休,早已没了真正的僧人。小娘子切莫被骗子蛊惑,落得人财两空。” 香珠冷笑道:“照你的意思,某只是一介乡野村妇咯?呵呵,你们这群客商倒也真有意思,出手大方如乡间土财主就算了,喝茶之前,还偷偷用银针试毒。进门落座,如同军阵。还缠着店家问东问西,打探情报。敢问你们这些军大爷扮作商客,来我们这一乡野之地,究竟有何贵干?” 众客商脸色皆变。 头戴蔚蓝色幅巾的俊朗青年眼神也凌厉起来。 他豁然起身,一袭淡紫色云绣宽衣袂长袍袖猎猎飘扬,倒显得风度翩翩,卓尔不群。 “你怎么知……” “三郎,够了。”却是黄面老者开口打断,“歇息得差不多,该动身了。” 高挑女子也道:“卓君莫要节外生枝,正事要紧。这位小娘子见识不凡,想来也不会自误。” 卓三郎心知同伴这番话也是在拐弯抹角提醒那小娘子,不由暗叹口气,朝香珠微微拱手,便随同伴离席而去。 走出两步,他仍心有不甘。 “小娘子……” 他回头瞬间,那白袍僧人也终于转过了头。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木栅,洒落上那张无可挑剔的清俊侧脸。 卓三郎愣住。 他出身名门,世代缨簪,相貌出众,自恃甚高。 可当看到那俊美无双的和尚时,竟有种自惭形秽之感。 一旁的高挑女子也怔了怔,旋即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如此俊美一和尚,突然出现在这么个荒郊野岭,身旁还跟着名身材火爆的小娘子,着实诡异。 换成平日里,她少不得前去打探一番。 可眼下委实不是时候。 “听说佛门清净,四大皆空,方可修成大德。然而如今这世道,魑魅横行,魍魉遍地,六根不净者,还是早日还俗,以免自误。” 女子凝视着周逸,意味深长说。 周逸刚阅览完成千上万的黑色小字,一脸茫然,怔了怔,低声问香珠:“她该不会在和我说话?” 香珠看着从习惯性“发呆”中回过神的和尚,吃吃笑道:“是啊,他们都说你是婬僧。” 周逸愕然,随即轻叹口气:“小僧这是要火了吗,连素不相识的外乡人都认出了小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在下银僧逸尘,诸位有礼了。” 香珠憋住笑,一本正经道:“是啊,先生妙手银僧之名,早晚定会传遍大唐。但愿先生真能人如其名啊。” 尚未走出茶寮的“商客”人人变色。 ……妙手婬僧? 那僧人一边自念着如此邪恶的名号,一边还面露笑容向他们微微颔首,简直就是明目张胆、胆大妄为到了极致,想来平日没少欺男霸女,该当此地一大恶霸。 卓三郎面冷眸寒:“幼娘,现在还要放过这恬不知耻的婬僧吗?” 高挑女子敛住眼底寒光,传音道:“若真是如此。等过了今晚,再来结果他性命也不迟。” 日头西沉。 周逸连要了四壶茶水,依旧迟迟不见李九娘的身影。 而距离李九娘约定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香珠不耐烦地把玩着茶壶:“银僧啊,我们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周逸轻轻放下茶碗。 “看样子,她是来不了了。终究还是辜负了小僧的信任。” 香珠嘟哝道:“奴就知道她不靠谱。先生,咱们回府吧。” 今日旺财村之行,虽未能查探出陈池的底细,可却终于发现了和尚的本领——至少是一名炁生的武人高手。 对香珠而言,已然足够。 她站起身,却发现和尚犹在低头沉吟。 “先生?” 半晌,周逸抬起头:“晚点再回徐府……” 诚然,他是好怂一假和尚。 斤斤计较,贪生怕死。 总喜欢躲在暗处窥探这世间人性之扭曲道德之沦丧。 可整整一个下午过去,村口那一幕依旧萦绕在他的脑海,驱之不散。 接连喝了四壶茶,也没能让他彻底冷静。 既然这都翻不了篇,那就只能……真从心了。 况且,那个怪物也提到了“杀僧令”,早晚会来找自己麻烦。 “……虽被放了鸽子,可我们还得再去一趟旺财村。” 他话音刚落,就见远处的小村中,忽然升腾起一道黛青色的光柱。 光柱上方,有着一团烟雾缭绕的血云。 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在孕生着,转瞬消隐不见。 茶寮中的空气仿佛氤氲的水汽。 陡然间,摇曳扭曲起来。 一行新“出炉”的黑色小字从中浮升。 ‘……旺财村中,有妖物附体少年,攫取奇宝。又有武人甲士扮作客商,行将驱马入村……’ “就是刚才那伙客商吗?他们的目标果然也是旺财村。” 周逸目光闪动,低喧佛号,缓缓起身: “珠侍女,我们也该出发了。” …… 第三十八章 今有不良人花钱买命! 距离茶寮数里外,十多骑人马在傍晚昏沉的夕阳下疾行。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扮作客商的深色长袍下,大多身着制式的黛青袍甲,鞍藏兵刃,一人驾驭双马。 紧随其后的,是一辆篷布由牛皮鞣造的宽大马车。 车上旌旗高悬,随风猎猎而舞。 荒野尽头的小山坡上,众骑勒马骤停。 视野中,出现了一座不起眼的小村落。 漆黑,阴沉,森然。 女子的声音响起,“诸位,底下便是旺财村了。” 紧接着响起黄面老者沙哑的声音:“一群贱民,杀人劫财,竟连京城官员也敢动,不如直接杀光了事。” “傅公莫急,还是先调查清楚为好。临行前家父曾言,此事或有些不同寻常。” 说话者正是玉树临风的卓三郎,白袍如雪,头扎幅巾,手执一把铁扇。 他转向为首身材高挑的素袄女子,目光温柔:“幼娘,是否先知会徐府一声,毕竟你也曾是……” “多此一举。” 女子面容冷峻,两条浑圆有力的长腿猛夹马肚,率先疾奔而下。 夜幕下,那三十多骑仿佛一道凶猛的铁流,侵入村庄。 风中摇曳的旌旗上,在那“商号”背面,并排书着九个已被药汁隐去的大字: 剑南卫…… 广元郡…… 不良人…… …… …… …… 当周逸和香珠再度来到旺财村时,已是月上枝头。 朦朦月色下,黛青色的丘陵蜿蜒起伏,不见尽头。 夜风拂过时,泉水泠泠,清脆悦耳。 可周逸和香珠的表情却没那么享受。 清澈的溪水,已被鲜血染红。 村口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 竟然都是下午在茶寮所遇的“客商”。 看这架势像,分明都是连兵器都没来得及拔出,便被人轻松屠杀。 他们之中,似乎也有人心生怯意想要逃命,却都没能越过村前的小溪和榆钱树。 从村内深处,依稀传来兵器撞击的金鸣声……尚有人在鏖战。 “嘶!” 老树下,幸存的健马不安地嘶鸣。 一旁还停着辆马车,却已是车毁旗靡。 “先生,那帮‘客商’几乎已经全军覆没了。”香珠面色凝重。 “小僧看得出来。” 周逸说完,瞅了眼村口的老槐树。 夜风中,大槐树枝叶招展,簌簌作响,似在做着某种解释。 “小僧又没怪你。没错,你是答应了只保护村民。” 周逸说完,静静听着。 此时,由无数细微声音所组成的画面中,老村正、许威、陈老夫人等数十村民,正躲藏在某一处地窖里,听着外面激烈的打斗声,瑟瑟发抖,惶恐不安。 地窖的出口处,则封缠着一根根粗厚的根须,以防村民们跑出。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老槐树的根须。 这种保护方式……勉强算你守信吧。 “先生,那有个活人。咦,好像是刚刚那伙‘客商’中的一个。” 香珠趁机紧靠在周逸身侧,扯着袍袖,低声道。 车旁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听到两阵脚步声,努力撑开双眼,艰难唤道:“有怪物……快……通知……官府……救村民。”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周逸问道。 “某……不良人。” 不良人? 临死前还这么骂自己,等等…… 周逸陡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一部动漫,讲的就是一个叫不良人的半官方组织。 似乎在另一个大唐的正史上,也确有过不良人存在,类似于警察蜀黍? “那妖怪……强得出乎意料……实在可怕……” 奄奄一息的武人断断续续说着,同时也看清楚了正在俯身凝视自己的来人…… ——竟是一颗在月色下闪着莹莹白光的大光头。 身旁还靠着一个身姿傲人眼神诡异的少女。 正是下午茶寮里遇到过的二人。 然而这时,从他们身后,那片灰蒙蒙的夜雾里,却又缓缓升起另一头牛面狰狞、满口獠牙的怪物。 年轻的不良人瞳孔扩张,脸色骤变,颤着手臂指着周逸光头的方向,声嘶力竭喊道:“妖怪!” 随即,人死气散,一命呜呼。 周逸和香珠同时愕然。 “先生,你把人给吓死了。”香珠惊呼。 周逸摸了摸光头,转身看向表情无辜的五丈虚耗。 “耗头,这是你的锅吧?话说你怎么来了?” 耗头低垂牛目,拱爪道:“我辈既已决心追随逸尘法师,自当每晚前来画卯。” 周逸一脸无奈……小僧还能说什么?怪我喽? “对了,这不良人,为何能看见你?” 耗头解释道:“此子是修出了‘炁’的武人,放眼唐国境内,获得气感也算是一流高手。正所谓,魂随气,魄附体,临死之前气感消散,魂也随之飞出,自能看见我辈。法师你看,他的魂要被吸走了。” 一道青灰色的模糊人影,从不良人体内飞出。 它不断挣扎,想要重回肉身。 却有一股蔓生煞气的无形巨力,捆缚着它,拖向不远处的漆黑小村。 黑暗中,似有着某个极其可怕的存在,正张开血盆大口,垂涎欲滴。 香珠无动于衷,显然没能看到这一幕。 周逸腹底的那枚剑丸则蠢蠢欲动,寒光起伏。 一旁的五丈虚耗若有所察,眼里泛起激动之色,颤声问:“法师是准备除妖了吗?” 周逸低喧佛号,眸眼垂落:“还需做一件事。耗头,你那‘买命财术’,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耗头猛地一怔,小心翼翼问:“法师是想救此人?” 周逸微笑道:“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人临死前还能心念百姓,并且刚死不久,遇到我等,也算命不该绝。” 耗头面露豫色:“可是,楚夫人那边还未上报……” “为何要上报。”周逸再喧佛号,意味深长道:“阿弥陀佛。耗头,有小僧在,你尽管救人便是。” 耗头如梦初醒,喃喃道:“法师果然慈悲,这便是我佛之道吗?我辈领命!” 话音落下,它双爪合起,眼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耗头并不知道,它的一言一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全都落在了周逸默默审度的眼中。 为保万无一失,周逸昨晚特意让耗头去咨询了喜欢在河边玩弄仿真人偶的楚夫人。 得到的回复是,附体陈池的怪物,实力最多也就县主而已。 可李九娘却对这怪无比忌惮,直言其超过县主。 究竟是李九娘太弱,大惊小怪。 还是那楚夫人故意隐瞒…… …… 不多时,一幅散发着乌光的暗金色长卷,出现在耗头双爪前方。 虚无透明的长卷中,飞出了一杆黑色小秤。 耗头打开双眼,右爪拎着小秤,左爪向不良人的尸身一捞。 啪! 一颗仍然在轻微颤抖的心脏,砰地落入秤砣。 耗头沉声道:“此人心脏重约一斤二两,善心九两,歹心三两。平日急公好义,非贪财之徒。兼心肝尚在,气血尤存,若要救他,只需付阳间财赀三千两。” 生怕法师误会,耗头紧跟着道:“这三千两买命财,由他自己日后偿还。” 周逸眉头舒展开来,微笑道:“救。” “得令!” 虚耗抓起心脏,塞回不良人口中,犹如血轮般的牛目中腾起如柱黑烟,念念有词: “骨肉毙,葬野土,阴魂飞,气扬天。今有唐国不良人赵平生花钱买命,共计白银三千两,拜冥轮,立契约。” 冥轮? 周逸眼皮轻跳。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霎时间,一股灰蒙蒙的阴气从虚耗双爪蔓延而出。 缠绕上不良人阴魂的一条大腿。 已飞至村口的阴魂微微一抖,向后倒退。 模糊不清的魂面上浮起狂喜与感激。 周逸和耗头的对话,它全程都听着。 虽觉不可思议,可也知道是那位年轻俊美的僧人下令让怪物救了自己。 飞至肉身头顶时,阴魂微微停顿,朝周逸稽首而拜。 “日间在茶寮,某等多有冒犯。法师却不计前嫌,救某性命,某赵平生,感激不尽,日后上刀山,下火海,誓死相报。” 五丈虚耗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 “废话少说,你欠法师三千两买命财,期限一年,莫要忘了。若敢拖欠,明年此时,必取你命。” 说罢,耗头抬爪一拍,将阴魂塞进赵平生的头顶。 第三十九章 赏善罚恶 赵平生浑身剧颤,七窍皆开,张口发出“嗬”的一声,旋即闭目昏死过去。 呼吸却渐渐变得匀称。 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 周逸瞥了眼一脸虚弱的耗头,却没想到它竟将这场因果系在自己头上。 路走宽了啊。 他和这位不良人赵平生素不相识。 救人,更多只是一项测试。 他看过耗头的“怪物资料”和“技能书”。 这项名为“买命财术”的技能包,堪称耗头的大招,用完之后,一段时间内会变得极其虚弱。 即便如此,耗头还是毫不犹豫的施展出来,足以说明它对自己并无隐瞒。 到此时,周逸终于能确定,耗头是真心实意的前来投靠的。 即便那个楚夫人真有什么猫腻,耗头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周逸正想着,忽然,身旁的耗头仿佛泄气的气球,瞬间缩小了数十倍。 从五丈巨型牛头怪,变成了五寸小虚耗。 周逸低头看着正扒着自己袍袂,一脸尴尬,仿佛一头小老鼠的迷你牛头怪,忍不笑出声。 “耗头,这该不会就是你名字的由来吧?” 香珠一脸震惊,不可思议地看着对空气笑弯腰的和尚。 庆春楼里隔空取银,她还有些将信将疑。 可眼下,和尚所展露出的,竟是传说中的言出法随! 光凭一个“救”字,便让这不良人起死回生! 和这样的本领相比,区区气感武人,又算得了什么? 周逸的声音响起,“香珠,你去看看陈池的母亲……以及其它村民,他们正在村子西边的地窖。” “是。” 香珠心中轻轻一叹。 今晚之事若是说出去,别说徐府了。 哪怕是自己背后拥有千年历史的隐门里,又有几人会信? 夜幕下的诡异小村中,飘来一阵犹如车轮碾压过的沙哑声音。 “何方小怪,竟敢坏某鬼车的好事!” 五寸虚耗脸色微变:“鬼车!怎么是它!” 周逸看了眼耗头:“那是何方妖孽?” 耗头躲在周逸袍袂后,面色苍白,缩头缩脑:“它是岭南道上一种十分强大的妖物!等等,我辈知道了,那三名原本打算去徐府的京城官员,定是被它所杀。” 周逸奇道:“那三人不是你杀的吗?” 耗头躬身道:“法师明鉴,我辈只是在县外遇上他们的尸体,气血已毁,断无生机,方才食其心肝,剥其皮囊,混入徐府。如今想来,定是被鬼车所杀,从中劫得财物。” “所以说,不良人之所以寻到旺财村,也是发现有村民偷偷变卖三名京城官员的财物?” 周逸回过味来。 这半个月来所发生的种种事件,也都渐渐联系在了一起。 的确,那段黑色小字只说‘有阴怪,名虚耗,于县外遇京城来客,食其心肝脑髓……’ 这个似是而非的“遇”字,就很有灵性了。 虚耗虽是凡人眼里的鬼怪。 可在周逸看来,所行之事,称得上赏善罚恶……略有些极端,倒也问题不大。 拳头大小的迷你耗头在周逸脚边来回跳动,显得很烦躁。 “这大妖鬼车,跑来旺财村做什么?我辈与妖物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怪哉怪哉!” 周逸压低声音:“它到底有多强?” 耗头老实答道:“应当在县主楚夫人之上。” 周逸仿若不经意般问:“比小僧如何?” 耗头伸出爪子挠了挠头:“这个……我辈也看不透。不过,这些年来,耗头还从未见楚夫人像畏惧法师一样如此畏惧一个人类。” “善哉。” 周逸双手合十,脚步不紧不慢。 体内深处,那枚剑丸又开始剧烈震荡。 犹如另一颗心脏……咚,咚咚,咚咚咚……又似高台擂鼓。 战意勃发。 急不可待。 …… 村子深处,残垣断壁旁。 几名青袍软甲的不良人武士,被一卷卷烟状黑气包裹成茧子,已然奄奄一息。 只剩下长腿女子,幅带青年,和黄面老者,尚有余力围攻那名面色蜡黄的布衣少年。 女子手执一杆银枪,舞动时若雪花纷飞,每次划过空气,都会留下十多道残影。 青年的铁扇如影随行,密密麻麻,如繁星点点,令人望而生畏。 老者手斩马刀虽不如前两人那么迅疾,却势大力沉,每每劈出,声如洪钟,似能斩破空气。 而被他们围攻的少年,却似乎根本不会武技。 可他的身体却完全不像人类所能拥有。 速度犹如鬼魅,肉眼几难捕捉。 每一步踏出,都能在地面踩碎一个坑洞。 这坍塌的房屋,四周碎裂砖石,皆他一人所为。 少年突然低哼一声:“平江君这回却错了。人间武学,根本毫无可取之处。” 他收起鬼魅的步伐,任凭三口利刃轰中身体。 啪啪两声脆响。 白袍公子的铁扇和老者的唐刀碎裂成片,飘若飞雪。 两人皆被震飞,口吐鲜血,脸色难看至极。 “呵,区区炁生,气盈兵刃,便以为能伤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却见腹部的那口银枪,竟已入体半寸,一丝鲜血渗透而出。 少年枯黄的脸上浮起些许意外,仔细看了眼枪尖,磔磔而笑:“唷,原来有术士施了药术,修为还不低。这该死的贱民躯壳实在太弱了!” 话音落下,一头通体黝黑的人面怪鸟从少年的躯壳中一寸寸浮现出来。 少年的肉身晃了晃,摔倒在地。 嘭! 枪尖发出一阵爆响,白气飘荡,似有什么从中碎裂。 下一瞬,银枪彻底失去光泽,萎靡腐朽,软塌垂落。 韦幼娘脸色苍白,死死咬着朱唇,盯着半空中离体而出的人面怪鸟,浓烈的绝望从心底蔓生而出。 这杆相伴自己近十年的夺魂斩银枪,乃是由广元郡首屈一指的术士,以高深药术炼化,已非凡兵。 用那位高人的话讲,此枪已尽收其术道精髓。 上可驱妖物,下能斩阴邪。 自己加入不良人后,没少凭此枪立功。 可万万没想到,在这座偏僻的小村庄中,竟盘踞着一头难以想象的大妖。 道行远胜自己此前所遇的任何精怪。 即便广元郡那位术道高人亲临,恐怕也难敌之吧。 “幼娘……” 满身鲜血的卓三郎苦笑着摇着头,眸里已露绝望,却朝那妖物吐出一口血痰:“呸!” 这时,被称作傅公的黄面老者撑坐起身,抿了抿唇,犹豫片刻,低声道:“这位妖君,凡事好商量。他们是不良人,某可不是,某乃……” 他收敛住声音,做了个唇形。 韦幼娘和卓三郎同时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傅公,眼里的惊讶渐渐化作了愤慨与鄙夷。 “叛徒!”“无耻!” “哦?呵呵,再说吧。” 鬼车那张难辨男女的面孔上浮起一丝冷笑,张口吐出三道黑气,将三人包裹成茧子。 韦幼娘和卓三郎自知气数已尽,闭上双目,坐以待毙。 傅公脸上则浮着些许希冀。 不多时,妖气中夹杂着的寒毒已侵入体内,在他们面庞冻结出一层妖冶的青灰色薄冰,人也变得昏昏沉沉。 就听那妖物忽然冷哼一声:“不速之客,又是赶着来送死的吗?嗯?是你。” 杳杳脚步声由远及近。 韦幼娘心头一震,努力睁开眼睛。 如水月华倾洒在满地瓦砾尘埃之间。 一名俊美得不似人的男子,乘着月光,踏尘而来。 他的视线先在倒地的少年仵作身上停留片刻,随后落向了那头离开少年肉身的可怖妖鸟,目光中竟然流露出一丝喜色。 这般欢喜的表情,就好似“梦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妖却在灯火阑珊处”。 韦幼娘怔怔看着。 只感周围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俄尔,却被身后卓三郎透着失望的咳血声打破。 “淫……僧?” 第四十章 不杀你辈,何以救苍生? “阿弥陀佛。正是小僧。” 周逸微微欢喜地喧了声佛号。 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没有社交媒体的世界里,自己文和县银僧的雅号,竟也能如此深入人心。 更没想到,这鬼车竟然主动离开了陈池的肉身,那么小僧,便再无顾忌了。 卓三郎眼里露出浓浓失望,再度闭上双眼,很快昏迷过去。 韦幼娘不施粉黛的清丽素容上浮起复杂之色。 半晌,她用尽力气低呼:“快走吧。” 周逸看了眼穿着一身素白袄襦,却遮掩不住修长双腿的小娘子,双手合十。 “小僧哪也不会去。” 韦幼娘愣了愣,微微摇头。 原先她还抱有一丝侥幸与期待,可当见到这个俊美男子竟是白日茶寮所遇和尚时,所有希冀粉碎一地。 如今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佛道盛行的时代。 唐国即便还有个别僧人,也都是守着巴掌破庙的孤魂野鬼,或是在乡间欺骗无知妇孺,贪财好色食肉的假和尚。 又能指望他什么? 韦幼娘正要闭上眼睛,就见那俊美和尚抬头直视人面妖鸟,目光静如止水。 “为何?” 鬼车目光正停留在周逸脚边的迷你虚耗上,闻言一愣,扭过脑袋。 “什么为何?莫名其妙!” 耗头却勃然变色。 它如何不记得那晚徐府雨夜,同样是一句平平常常的“为何”,却让自己绞尽脑汁。 好在自己没有答错,方才捡回一条小命。 现在想来,简直太恐怖啦。 它也很好奇,这鬼车为何来到这县外小村,潜伏多日。 陡然间,它灵光一闪。 “我辈知道为何!它来此间,是为了夜马伏骨!我辈明白了!” 周逸挑眉,轻声问:“明白什么了?” 耗头托着牛下巴,娓娓道来:“在我文和县人间下方的阴川中,孕生着一件宝物,名为夜马伏骨。 阴川则为千万年前,阴兵所行之地,我辈阴怪包括妖物,平素都无法进入。只有人间鬼差和马的亡魂才能通行。 小仵作陈池三代鬼差,他的阴气是全村人里最重的。鬼车附体少年,想来是为了利用少年,进入阴川,攫取夜马伏骨。 我辈全明白了!村子里突然多出许多财物,定是这鬼车用来封堵村民之口的。 毕竟这少年仵作若是行为异常,定瞒不过其他走无常的村民。” 周逸问:“这夜马伏骨究竟是什么?” 耗头道:“它多年前便在此地阴间悄然孕育,一直没有成形。知道此事者少而又少,我辈也是楚夫人一次说漏嘴后才隐约得知。可具体有什么用,它为何会诞生,我辈也不甚清楚。不过听楚夫人的语气,此物应当十分不凡。” 对面悠然听了半天的鬼车冷笑一声。 “蠢怪,现在才反应过来?哈哈哈……死到临头,也不怕让你知道。这夜马伏骨,乃是万马亡魂机缘巧合之下,凝聚而成的珍宝。我辈附体少年,教他买马杀之,就是为了加快夜马伏骨的诞生。直到今晚,终于成形!你们这些阴怪实在愚蠢,宝物近在眼前却不知取,白白便宜了我们。” 迷你耗头肃然道:“诸法无常,却自有规则。我辈若无冥轮法旨,岂可入阴川?。” 鬼车面露讥诮:“迂腐,难怪至今只是一县中小鬼。话说回来,你一介小小阴怪,却公然忤逆‘杀僧令’,听命于一世俗和尚,难道想与这天底下所有的妖王阴主为敌吗?” 它话音方落,心头忽生寒意。 一股前所未遇的威胁之感,形如实质,笼罩而来。 追溯其源头,竟是那个和尚向自己投来的一道目光。 “阿弥陀佛……你,说完了吗?” 听着僧人清冷的言语,直到这时,鬼车方才仔细端详起对方。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它的脸色不由微变,全身黑羽倒张。 灰蒙蒙的夜色下,俊美的僧人孑孓而立。 月华笼罩,宛如披着一身雪白的袈裟。 朦胧的青色烟气从他背后氤氲而起。 似真似幻,若影若实。 陡然暴起升腾。 如剑冲天。 “你究竟是何人?” 鬼车面色凝重,不假思索,双翅爆展。 轰! 原本身量只有少年大小的妖禽陡然变大,须臾间已高如小楼。 十丈巨翅,黑羽稠密,悬浮于半空,无比凝重、警惕地盯着俊美和尚。 弥漫着黑烟的妖风蔓生而出,化作通天飓风,垂立于它身前。 一时间,小村之中,飞沙走石,尘埃四起。 韦幼娘迷迷糊糊间也被卷入风中,如秋日残叶,旋转飘曳,内心悚然震惊。 此时她方知,妖禽根本就是在捉弄戏耍他们,犹如猫玩耗子。 自己这一队不良人,在它眼里,根本连蚍蜉都不如。 可为何妖禽面对那僧人时,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 …… “说完了,也该上路了。” 周逸淡淡说道。 鬼车瞳孔陡缩,随后突然想到什么,冷笑了起来。 “想杀我?你不是僧人吗!你忘了吗!你们佛门戒律……不得杀生!” 闻言,周逸笑了。 诚然,佛门五戒第一条,便是不杀生。 可周逸透过黑色小字所看到的,却是二十年多年前,妖魔鬼怪围攻中土一座座佛寺时,成千上万的普通僧侣被戒律束缚,只能颂着佛经,流着眼泪,引颈受戮。 待到高僧、护法们祈愿漫天佛陀,终让杀戒暂避,佛门崩塌之势,早已无法挽回。 二十年后,佛门杀戒依旧在。 可冥冥之中,已大不相同。 “阿弥陀佛,那是从前。 过去的事情,早已作古。 现如今……小僧不杀你辈,又何以救苍生?” 周逸一脸和气,语气温厚。 然而丹田之中,那枚雪白清冷的剑丸却随着勃发的杀机急遽上升。 他抬起手臂,双指并拢,朝向鬼车轻轻一点。 与他平淡语气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一阵炸裂云霄的轰鸣…… 嗡! 伴随着震天动地的雷音,一道无形无色的剑气瞬间射出! 席卷夜空,倾荡旷野! 轰! 闷雷声中,那道剑气如长虹贯日,破开妖风,直击向人面妖禽再度变大,庞巨如小山的身躯。 鬼车怒吼一声,本能地想要反击。 可当剑气袭来,它却发现自己竟无法动弹,终于意识到大祸临头,发出一阵绝望的吼声。 “住手!有话好说……我辈乃平江君麾下!我……” 下一瞬,它便被剑气洞穿。 虚无模糊的面孔剧烈扭曲,身躯瞬间爆裂。 无数腐朽的毛羽和散发腥臭的血肉从天而降。 洒落在已经沦为一片废墟的旺财村土地上。 鬼车,死! 漆黑的夜幕下。 阒寂的山坳间。 再无大妖鬼车。 飓风渐渐消止,月华如水,洗涤人间。 缠绕着幸存不良人们周身的黑气崩断四散。 韦幼娘从半空坠落在地,努力撑起身体,俊俏的脸蛋上,尤挂着一丝呆滞。 “这世上真有圣僧啊……” 她低声喃喃,闭目昏死过去。 耗头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它知道法师很强,可却没想到,竟然强到这种程度! 面对还要高出县主层次的大妖鬼车,竟也能一剑斩之。 如此说来,逸尘法师已是达到或是接近人间太守层次的存在啊! 而无论在妖类还是鬼怪中,封号太守者,都堪称一方之主。 偌大的唐王朝境内,这样的妖物阴怪,并不算太多。 ‘我辈这一回总算没有跟错人啊。’ 耗头激动地低下小牛脑袋,眼圈微微泛红。 第四十一章 夜马伏骨 从远处高岗上,飘来一阵阴风,扫过头顶,凉如剃刀。 耗头猛然转头,只见夜色远处,一道朦胧如烟的白影,飘然而去。 “法师,那好像是……定是我辈看错了。” “你没看错,正是县主楚夫人。” 周逸缓缓收回目光,低喧佛号,紧绷的身体随之放松下来。 那位暗中窥伺的县主级别女鬼,定是心中有鬼,方才不敢照面匆匆离去。 耗头面露不解:“楚夫人来做什么?” 周逸高深莫测一笑:“小耗头,你还不明白吗?” 耗头怔了怔:“法师的意思难道是说……” 周逸微微颔首:“不错,小僧正是此意。” 这位楚夫人,果然是心怀鬼胎啊。 耗头表情变得无比复杂,半晌长叹口气:“没想到向来冷傲的楚夫人,只见了法师一面,便无可救药地爱慕上了法师!法师的魅力,果然无鬼可挡!” 周逸身体一僵,险些扭到脖子。 “你……罢了。耗头,你可知数月前,隔壁的岭南道上,曾经诞生了一头巨妖?” 耗头面露思索:“我辈略有所耳闻,不过具体情况不甚清楚,还请法师指教。” 周逸眺望向远山夜色,缓缓说道: “数月前,有一大妖,从江中而出,自立道统,蛊惑苍生。 后被一隐世高人,拔地仙遗剑重创,从岭南道一路向北,遁至剑南道,自此隐匿了起来,直到如今…… ……此妖名号,正是平江君。” 耗头托着牛下巴,若有所思:“鬼车临死前,曾经提及过这位平江君。莫非就是平江君,命它前来攫取夜马伏骨的?这位平江君我辈也曾听说,虽然年轻,不足百岁,可在妖界已是一方巨擘。楚夫人身为文和县阴间之主,不可能不知道……” 周逸双手合十,仰天长叹:“我佛如来,它明白了!它终于明白了!没错,鬼车前来文和县作乱,十有八九是得到县主楚夫人的默许,之前那个白雨同样也是。毕竟楚夫人也不想得罪那位可怕的平江君吧。” 诸法无常,无色无相。 谁曾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与黑色小字里那个一度独霸岭南、威震天下的妖君产生了交集。 鬼车不过是平江君的下属,就敢重创太清水府之主的女儿。 平江君一系的骄横跋扈,可见一斑。 不过话说回来,这算是第二次交集了。 毕竟自己用来斩杀鬼车的剑气,正是脱胎于重创平江君的那口地仙遗剑。 “阿弥陀佛,孽缘,真是孽缘。” 如水月华拂过山川和大地,山村中,雪白的僧袍悠悠飘荡了几下,随后止住,返身回转村内。 “居然差点忘了,那个名为夜马伏骨的宝物……现在,应该就在小仵的作身上吧。” 说话间,周逸已在昏迷不醒的少年仵作身前停下脚步。 用不着逸尘法师吩咐,迷你耗头已经粗暴地扒开陈池的绑腿,从中翻找出一片三寸灰骨,双爪抬过头顶。 “此物,就是夜马伏骨?” 周逸用袖角搓捏着骨片,好奇地端详起来。 清脆如玉,轻薄似纸。 除此之外,再无特殊的地方,更别说能与“夜马”联系在一起。 夜风呼啸而过,从不远处的村口,传来那株老槐树枝叶摇晃的沙沙声,犹如某种絮语和低吟,又仿佛在恳求着什么。 周逸望了眼槐树树方向,沉思片刻,随后将夜马伏骨收起。 “你让我晚点来,就是在等待它成形吗。阿弥陀佛,看来人与树的悲欢,终究还是无法相通。此等邪物,且暂由小僧来保管吧。” “耗头,接下来我所说的两件事,你需记牢。” “一,不得再向县内外任何阴怪或是妖物,透露我出家人的身份。二,明晚过后,去找楚夫人,质问她……为何。” 听到“为何”二字,耗头仿佛听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声音,缩小的身躯一阵剧烈颤抖,随后乖巧地匍匐于周逸的布履边,细声细气。 “是,法师。” …… 低垂的夜幕下,一道人影由远及近。 将至旺财村时,他开始蹑手蹑脚,借着树木和柴垛,不断隐匿身形,倒也算是灵敏矫健。 然而很快,当他看到村口那一具具死状可怖的尸体时,身躯陡然变得僵硬,钉立原地,纹丝不动。 “来迟了吗?” 吕无咎双拳紧握。 村口的一地尸体中,并无陈池母子,并且都是陌生面孔。 前方的旺财村阒寂无声,秋夜的月光笼罩下,愈发显得漆黑冰冷,如同一张打开的妖怪嘴巴,择人而噬。 “陈郎,吾弟,兄长已来,你可千万别有事啊!” 吕无咎脸色变幻不定,一时间进退两难。 忽在这时,身侧某处传来一阵呻吟声:“水……” 吕捕头转头寻望,就见一辆横倒的牛皮马车旁,瘫坐着名气若游丝的年轻人。 “兄台挺住!” 吕捕头疾步上前,取出盛满清水的囊袋。 咽下几口水后,那人脸上的气色明显好转,努力睁大眼睛,打量着吕捕头。 “多谢……敢问足下是?” “某乃文和县捕头,姓吕,名无咎,字奉孝。兄台可是郡里来的不良人?此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正是……在下赵平生。某等奉命,前来调查一桩命案,不料村中竟有妖怪,附体少年,欲害村民……” 赵平生说着又咳了起来。 吕无咎身体一颤,飞快瞥了眼村子,脸色渐渐泛白:“真有妖怪?之后呢?那妖怪可还在?被附体的少年……他人呢?” 赵平生深深喘了几口气,方才艰难地说道:“……不在了。” 沉默片刻,他脸上浮起一抹怪异的表情:“……那妖怪已被人杀死。” 吕无咎一愣:“你们不良人此番果真出动了一位不良帅?” 赵平生颇有些费力地摇了一下头:“非也,杀死妖怪的,应当也是救我之人……那是一位被鬼怪侍奉追随的高人,似乎还是一位……僧人。” 听到最后两个字时,吕无咎陡然怔住。 随后只觉一股寒气顺着尾椎骨,直冲上天灵盖。 “僧……僧人?足下确定吗!” 第四十二章 全都看走了眼? 赵平生嘴角浮起一丝苦涩。 “倒也不那么确定。某当时奄奄一息,魂已出窍,只是隐约窥见那人像是个僧人。” 吕无咎目光闪动,追问道:“既然足下奄奄一息,神志不清,又为何能断言,是那人杀死了妖怪?” 赵平生道:“某虽昏昏沉沉,却被一阵晴空霹雳般的雷音惊醒,转头望去时,就见那飞逃的妖怪被打成粉碎,如烟消云散。” “雷、雷音?”吕无咎身一颤,双眼猛地瞪大:“你说什么?晴空降雷?你该不会听错吧?” 赵平生摇头:“绝无可能。那定是雷音!” 吕无咎表情僵凝,呼吸不自觉地变得粗重。 他想起了那位徐府被贬管事徐良与他说过的话—— 打从侍女碧茵惨死的那一晚开始,徐府上空就频频响起雷音,哪怕天朗气清,也不例外。 徐良猜测这雷音与僧人逸尘有关,却被自己嗤之以鼻,深觉荒谬。 这雷雨,乃是天之所降,凡人岂能干预? 何况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和尚? 然而不良人赵平生的话,却让吕无咎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一丝困惑。 徐良和赵平生都提到了雷音……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 不! 就是巧合! 一定是巧合而已! 昨晚自己特意去徐府求助逸尘,却被那无情的和尚拒之楼外,他又怎会在今晚前来旺财村斩妖除魔? 难道他……还真能未卜先知不成? “你们首领何在?”吕无咎问。 赵平生有气无力道:“在村里……首领是韦都尉。卓太守的公子和刚刚致仕的副帅傅公也在,却不知是生是死了。” 村子里头虽是一片残垣断壁,木片粉碎,沙石狼藉。 村民们不知何时从地窖中爬出,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好在皆无大碍。 反倒是不良人,几乎全军覆没。 吕无咎脸色却愈发凝重。 村民里,依旧没有找到陈池,连陈池那个瞎了眼的老娘也没了踪影。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情让吕捕头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日子,陈池购买了大批骏马,驱赶入村,可在村中却见不到半匹马影,连根马毛都没有。 不远处的一株苍柏下,盘坐着一名身形高挑却稍显灰头土脸的女子,面色苍白,气息虚弱。 吕无咎自然认出,正是那日县衙中,凭着一缕炁,轻而易举制伏自己的气感高手。 他大步走过去,叉手行礼:“见过韦都尉。” 女子睁开双眸,打量了眼面白无须的男子。 “是你……那日县衙中的捕头。就你一人?” 吕无咎微笑道:“韦都尉还记得某。某生怕村中有异常,遂令诸君在村外听我号令,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韦幼娘深深看了眼吕捕头:“莫非,你是来笑话我不良人的?” 吕无咎再度叉手,深施一礼:“岂敢。某只想知道,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否则某只好呼唤出手下捕快们,前来同查。” “你在威胁本都尉?” 韦幼娘目光越过吕捕头,飘向夜色深处,时而凝重,时而迷离。 身为大唐诸道郡风光无两的不良人,若被县里区区捕快看到这凄惨的一幕,日后传出去,沦为笑柄,情何以堪? 半晌,她方才幽幽道:“说来,你可能不信。适才,有大妖附体少年,欲害村民,幸而有高人途经此地,斩杀大妖,方才救下村民。” 韦都尉的说辞与赵平生几乎无二。 吕无咎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快。 他屏住呼吸,问:“那高人……莫不是一名僧人?” 韦幼娘盯住吕捕头:“你怎么知道?” 吕无咎眼皮垂落,双手已然微微握紧:“某听赵平生说的。敢问都尉,那僧人有何特征?” “平生还活着?真是万幸啊!” 韦幼娘说着,面颊浮起异样的微红,夜色下倒也不甚明显。 “那僧人……身形伟岸,容色俊逸非常。” 顿了顿,韦幼娘又道:“我等白日曾偶遇此僧,那时他身旁还跟着一名小娘子。”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吕无咎只觉自己狂跳的心脏快要蹦出嗓子眼! 他深吸一口气,问:“那小娘子又有何特征?是否……胸前颇为奇伟?” 韦幼娘脸色陡变:“你这捕头好生粗俗无礼!好一个登徒子!哼,没错……你认得?” 吕无咎只觉脑袋“嗡”地一声,轰隆作响。 难道真是桃……不,珠侍女? 这一个月来,种种樊然往事,如烟过脑海,朦胧且不真切。 现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那个被自己认定为是骗子的逸尘和尚,似乎远非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凭空取银…… 未卜先知…… 晴空降雷…… 斩杀让一队不良人几乎全军覆没的妖怪…… 不! 如果真是这样,那何止不简单啊! 简直就是传说中那等游戏人间的真佛圣僧啊! 某错了! 徐芝陵错了! 就连昔日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徐公也都看走了眼! 所以说……今晚斩杀妖怪的高僧,真的就是逸尘吗? …… “吕捕头?吕捕头?某在问你话。” 女子的声音打断吕无咎的思绪。 吕无咎迎向韦幼娘审视的目光,从容不迫道:“兴许认识,兴许不认识。” 韦幼娘目光闪动,犹如刀子般掠过面前夷然不惧的捕头,半晌冷笑道:“素闻文和县吕奉孝有神捕之名,屡破惊世奇案,今日一见,果然不是寻常胥吏所能相比。只要你不乱嚼舌根,诋毁我不良人名誉,这桩破案的大功,就送给你便是。” 吕无咎微笑叉手:“多谢韦都尉。都尉放心,等你处理完后,某才会召唤手下捕快们前来查探。” 韦幼娘面色冷凝,不置可否。 今夜不良人可谓伤亡惨重,连她自己也是浑身乏力,炁机受损,否则又怎会任由一个县衙捕头耀武扬威当面抢功?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让她心神不宁。 已退隐多年的广元郡副帅,在不良人中拥有众多门生的傅公傅子虚,竟是别方势力安插进来的奸细,并且疑似与妖邪有勾结? “吕捕头,此案你准备如何上报?”韦幼娘问。 吕无咎不假思索道:“自是如实上报。不过发布给百姓看的告示上,会是山匪胁迫村民,盗取亡者葬品,换购成骏马,送往山寨。” 韦幼娘深深看了眼吕捕头,没再多言。 她从腰间褡裢中取出药囊,微红着双眸,走向附近生死不明的不良人。 第四十三章 过路高人 旺财村向西,越过青牛山,再向西,那条横贯大半个广元郡的南庭江分支玉清河上空。 乌云遮蔽住星月。 一道雷霆乍然闪现,划破夜穹。 须臾间,密集的雨点如天降玉珠,击打在整片玉清河水域上。 李九娘轻抿着唇,一脸冷漠地看向对面仪态伟然的美男子。 两人脚下皆是水雾蒸腾,犹如云团状,凭此方才悬浮于长河的上空。 李九娘幽幽道:“二哥,你不让小妹去搬救兵也就罢了,挡着路又算什么?” 美男子轻叹一声:“九妹,你婚期将近,还到处乱跑,兄长我奉父君之命,将你带回。” 李九娘瞥了眼河中,兀自冷笑:“亏我还喊他一声黄伯伯,居然通风报信。不瞒二哥,小妹欠下一个人情,须还此因果,否则修为再难有寸进。” 美男子轻“呵”一声:“真的只为还因果?” 李九娘黛眉轻挑:“兄长何意?” 美男子莞尔:“我听黄虚说,九妹欠下人情的僧人,容色俊美,世间罕见,又险些与你在梦中成婚。听闻泾河龙君之子生性好妒,倘若知道该僧与九妹之事,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干脆让这僧人死于那大妖鬼车之手,既可抹除九妹这场因果,又能让我未来的九妹夫消消气,再者‘杀僧令’余威犹在……” “你说够没有?年纪越大越聒噪!”李九娘冷冷打断。 美男子目光闪烁:“看来,你们果然有事啊。大妖鬼车,不求化形,专食生魂,入微入极,照神观心,乃是超过大荒县主层次的妖物,与你二哥我也只是伯仲之间,就算你请出底下那条老黄鱼,也未必是对手。想来那和尚此时已经凉透了。” 李九娘黛眉隐皱,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与感伤。 忽然在这时,又一阵疾雷从远处传来。 雷霆划过天际,一道身着紫色大氅的雄壮身影,出现在半空中。 “四哥!” “老四?” 河上两人同时叫出声。 一个惊喜,一个诧异。 被称为“四哥”的雄壮男子同样脚踩水雾,声音低沉:“单论此事,老二说得倒也在理。你是何等身份,岂能与一凡夫俗子纠缠不清,何况还是一和尚。” 李九娘表情僵硬:“四哥,你怎么也变得这般世故?” 雄壮男子停顿了大约三四个弹指,浓墨般的眉毛飘抖,随后笑了起来。 “为兄这么说,是因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就在刚刚,鬼车已被杀死。” 李九娘愣住。 美男子脸色变了变:“四弟,究竟怎么一回事?鬼车实力不俗,更是昔日神州姑获鸟的血裔宗亲,能摄人阴魂化作己命,纵然接近人间太守层次的高人,也很难轻易将其镇杀!” 雄壮男子微微摇头。 “我经过村庄时,鬼车就已被高人所杀,魂飞魄散,血肉无存。观其余韵,应当是那高人单凭一招剑气,就将鬼车斩杀……嗯,你们听得没错,只用了一招,尸骨无存。” 李九娘与她二哥同时愣在半空。 村中那头鬼车,已经超过百岁。 兼之其血脉不凡,放在中土群妖之中,也是有名有姓的存在。 他们的叔伯辈,若对上鬼车自然能够胜出,可要想一招让其尸骨无存,却也非易事。 雄壮男子低声道:“这荒郊野岭之地,竟能遇到如此高人,至少也是人间太守……不,接近人间节度使般的存在了。 就是不知修的武道魂气,还是术道神游,又或那长生异人…… 即便这些存在,也有很多年不曾在人间听闻了。” 二哥轻叹一声,随后瞥了眼李九娘:“你那和尚前夫运气倒是不错,误打误撞被高人所救。只可惜‘杀僧令’余威犹在,他接下来命运如何,九妹怕是看不到了。” “我与他萍水相逢,只想报恩而已。你们可别再胡思乱想了。” 李九娘淡淡道。 这时,四哥略透困惑的呢喃声音响起。 “那高人,似乎与阴怪关系不错。我路过村口时,听被救的人间武士说,那高人在杀鬼车时,身后有鬼怪侍奉追随。” 李九娘螓首低垂,袖底双手猛地握紧,眼底浮现出一抹震惊。 她自然还记得,那晚文和县酒楼,阴怪虚耗追至庆春楼,匍匐叩拜,向和尚捧银而献的场景。 这一个月来,所有种种,在脑海中回闪而过。 渐渐的,她的眼神恢复如初。 唇角却扬起一抹略带苦涩的笑意。 自己这位毒舌“前夫”,还真不是普通的僧人呢。 竟把所有人都耍了一遍。 从市井黎民,到昔日宰相,再到神怪妖物,皆被他戏弄于股掌之中! 估摸着近一甲子内,自己都无法将这个不领情的混蛋和尚给忘记了。 幸好,自己能活得足够长。 长到,能轻易忘记这尘世间一切。 她却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已被对面的雄壮男子——她的四哥收入眼底。 “九妹,闹够了,也该回去准备你的婚事了。” …… 哪怕没来得及洗头,这一晚周逸也睡得很香。 梦境里,仍是那片荒凉无垠的土地。 他身着一袭白袍,行走于黑沉沉的乌云下方。 而在他头顶上空,那只俯瞰人间的紫色巨眸,缓缓闭合起来。 横贯天际的青烟凝聚成的香火云霾开始摇晃,天地之间,那亘古不变的众生秩序,亦在摇摇欲坠,行将崩塌。 周逸停住脚步,仰头凝望天际。 正疑惑间,身后响起沙沙的声响。 他转身看去,就见一条只有五寸的灰色怪影,正一蹦一跳地跟随在自己身后。 “耗头?” …… 周逸醒来时,楼外依旧暗沉。 远处的天际犹如紫色纱帘,平静,祥和。 和梦中那片青烟、香火、众生秩序坍塌凌乱的天穹,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周逸借着微弱的烛灯,看向铜壶滴漏。 木制的浮箭显示,刚到卯时,也就是清晨五点多,距离日出还有一会。 “刚才梦里场景,之前看到过两回。居然还演起连续剧来了?将来可千万别烂尾啊。” 周逸摸了摸脑袋。 即便在他所来自的那个科学为王的世界里,梦的成因也尚未有定论。 非要看透它的本质,岂不是没事找事,自寻烦恼? 第四十四章 正道之光…… 时值初秋,气温却已寒如凛冬。 这个世界十有八九正处于一个小冰期。 可周逸却仿佛怀抱着一只暖炉。 养生之力越发显得奥妙无穷,只要自己不想,旁人就几乎察觉不出它的存在。 就连那位来历不凡的李九娘,也只能通过拥剑试探,方才得出“气感武人”的结论。 无论身为人间大道的武学和术法,还是妖鬼怪术,周逸如今都已见识过。 在和耗头一路闲聊中探知,不同流派的修行之法也大相径庭。 武学,先修武技,再获气感,执气以观魂,臻天人合一。 术法,则是存思观想,悟道生炁,以为药引,其后成术。 而妖物则能搏血脉之法,吸日月之精,壮气血,强本体,衍妖术。 鬼怪则大多奉行冥轮之法,游走阴阳两界,褫夺生人阳气,或太阴炼形,以修鬼术。 除此之外,这世间还有功德香火道、食灵饵的异人道等等。 当然,耗头知道得也很有限。 可无论是何种道,皆以封号,而论高下。 …… 世间道虽多。 可小僧只证一道。 那便是小僧的“养生之道”呀! 毕竟诸法空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 周逸静静坐于榻上,漫无目的地遐想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远处浮起一缕青柠色的微光,渐渐融化了紫纱般的天际。 天要亮了。 昼夜初分,阴阳交替之际,周逸心底再度生出一丝玄而又玄的感触。 “……第三缕青烟吗。” 话音刚落,一行被光束缠绕着的特殊黑色小字,从空气中一颗颗蹦出,脱离烟熏的桎梏,飞升而上。 ‘斩鬼车,救村民,获夜马。’ 一缕宛如细蛇的青烟,寻上周逸的食指,涌入体内。 让周逸未曾想到的是,青烟在钻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 烟尾拉长,向斜刺里飞去,竟缠绕上了枕边那片轻薄如玉的白骨。 “夜马伏骨?” 周逸略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只见被青烟缠绕住的夜马伏骨缓缓升起,飞至半空,他的面前。 一行行黑色小字从夜马伏骨上浮现出来。 就好像那晚耗头背后出现的黑色小字。 ——如同某种资料说明。 周逸一字一句,逐一看过。 “这夜马伏骨,原来竟是这么诞生的…… ……并且,只有它最初的祭炼者,或是拥有古妖血脉者,才能够从中召唤出一匹纵横天地万界的夜马。 可对于我一个人类,尤其还是一个与妖怪势不两立的正道之光…………头,这夜马伏骨根本就没什么用啊。 该怎么处理它?扔了?埋了?还是炖了?等等,我可是个和尚……” 周逸正苦思冥想着。 突然间,从夜马伏骨中诞生出的黑色小字绕圈飞舞了起来。 随后趁着周逸不注意,一股脑地钻入他脑门。 嗡! 周逸猝不及防,身躯一震。 那些黑色小字化作一幅幅画面,如浮光掠影,在脑海中闪过。 渐渐的,竟然凝聚出一道马影,在自己的下丹田沉淀下来…… ——紧挨着剑丸。 “这……啥玩意儿?” 周逸微微张开嘴巴。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二次从黑色小字中获得好处,并非是像地仙剑气那样的杀招,而是一道马影。 “你马……好吧,看来你这马也是缠定小僧了。” 周逸喃喃。 随着体内气血运转加快。 一股难以言喻的愉悦满足感萦绕全身,意识也渐行渐远…… …… 周逸再度睁开眼时,日头已上了中天。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扭了扭腰和脖子,望向窗外,眼里萦绕着一丝喜意。 视力、听力、嗅觉等感知力,又提升了。 “试试踏青云。” 周逸从一旁的木匣中取出檀香,点燃,插立,用来计时。 随后他脚尖轻轻一点,人如雪白弹丸射出窗外,转眼已近四十层小楼的高度。 比起第二次吸入青烟后,又高出了大约七八层楼。 高空中,周逸白袍翻飞,宛如一头临风剔羽的孤鹰,俯瞰着已经缩小成棋盘大小的徐府。 滞空了大约七个弹指刹那后,周逸终于开始下坠。 雪白的身影划过一道弧线,坠落庄园外那座属于颜曲府的临湖小筑。 脚尖轻轻一点树枝,下降之势陡然止住,随即再度弹射而出,直向徐府小楼跃去。 啪! 周逸双脚落实,重返小楼。 而那柱香才刚刚点燃,烧了还不到五秒。 对比: 一次性弹跳高度提升了七八层楼。 一次性跃出距离增加了小半个庄园,差不多三百步远。 动作频率和速度,提高了两到三倍。 力量值有待评估。 “善哉善哉。” 周逸对于自己身体素质的进步还算满意。 当然,无法和第一次吸收香火后的质变相比。 不过周逸已有心理准备,毕竟那是身体第一次被解锁……被开发……唔,反正都一个意思。 能够不断提升,变强,他已经心满意足。 这时,几行崭新的黑色小字从空气中浮现出。 周逸眼底泛起意外。 这些黑色小字,竟然都不是人间之事。 “这也是青烟带来的?帮我获取更多鬼圈和妖圈的黑色小字?” 周逸兴致勃勃地查看起来。 有关于楚夫人的信息。 有逝去鬼车的身世渊源。 也有那位从江中诞出的巨妖平江君的往事。 还有玉清国里,差点与自己成婚的鲤鱼娘——李九娘…… “什么!鲤鱼娘的身份是假的?她的真实身份竟是南庭江府之主的小女儿? 南庭江发源于齐云山脉的第三峰,贯穿剑南道、岭南道、西秦道在内的大唐十二道数百郡府,东流入沧海,乃是唐朝南方最大的水域! 光是分支流域就有上百道,玉清河只是其中较弱的一道。蛟龙所霸占的水府,必须是这个世界最富有的地方之一啊! 那鲤鱼娘,岂不就是龙族公主吗?” 周逸懊恼地拍了拍正道之光头。 顿时有种错过了一百亿的赶脚。 第四十五章 禅定与坦白(新的一周,求个好开局~) 这么说,小僧,差点成为乘龙快婿? 那可是龙王的赘婿啊! …… “几个菜啊醉成这样,清醒点和尚,还俗之前,我佛不允许!” 周逸将一行行黑色小字收进空气。 玩笑归玩笑,不管怎么说,事情的发展,大体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成功杀死鬼车。 喜获青烟。 不仅再一次全方位强化身体素质,还让黑色小字的范围第一次扩大。 结论:青烟的获得,的确与自己杀死妖怪有关,并能从中获取相关的黑色小字。 疑点:是杀死所有的妖物和阴怪都能获得青烟?还是必须杀死某种特定条件范围内的妖怪? 譬如,必须杀死为非作歹的妖怪? 杀死伤人性命的妖怪? 斩除妖怪的同时还需救人? 等等这些都尚未厘清头绪。 不过至少有一点已经明确…… “接下来,不就是让小僧打怪嘛,问题不大。” 周逸双掌合十,眸眼清澈,低喧佛号。 ……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周逸不需要再去找其他僧人偷闲,他自己就已经很闲了。 可难得想找人说说话,无论香珠,还是肠奴,今日都没来小楼,另有奴仆来给周逸送了早食。 闲来无事,他便查看起体内的剑丸和马影。 两者都很安静,对峙而立,靠得虽近,却不相扰。 “你这马影,脱胎于夜马伏骨,又能得剑丸认可,应当不会太弱吧。” 周逸心中颇有几分期待。 不过他暂时没有尝试的打算,天晓得将它释放出来,会引起怎样的动静。 某位不知藏身何处的妖君,可是对它虎视眈眈呢。 这种已能随心掌控的内观之法,就和传音入秘之法一样,没有人教周逸,也没有自学过什么功法秘籍。 只因青烟入体后,养生之力运转,身心陷入一个极静的世界之中……尔后一个念头的顿悟,便如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会了。 “心如止水,证道于禅……打住打住,小僧一个即将退役的和尚,想这些做什么。别去想,别去观,不着相,静一静。” 周逸轻轻呼出一口气,将思绪放空,不再执着于内外一切。 他随意地跏趺而坐,抬头去观楼外云卷云舒,去留不存于心,享受着身边这极静的世界。 殊不知,禅定的状态,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降临。 时间流逝。 转眼间,已近傍晚。 熟悉的脚步声飘来。 少时,眉清目秀的粉嫩侍女拎着铜壶和食箪,摇了摇阁上风铃,随后掀起门帘,走了进来。 她的脚步猛然一滞,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如诗如画,隐透着玄而又玄的奇妙韵律,仿佛世间万物与纷扰,都从那颗圆润的光头边一层层的剥离开。 香珠怔怔看着,只觉自己体内深处,那个宛如蚕茧般的封印,正在一层层剥落。 “珠侍女,你今日迟到了。” 周逸已从禅定中走出,开着玩笑道。 香珠猛然惊醒,感觉到体内封印又重新结茧,不由暗暗遗憾。 “大师见谅,适才遇到小郎君,问了奴几句话。奴方才来迟,还望大师海涵。” 周逸定睛看去。 就见香珠正低头搅拌着铜壶,表情恭敬,神色虔诚。 昨晚她救走陈池及其老母,回转自己身边时,就是这副表情。 当时周逸已有些困倦,并未放在心上,此刻却觉得异常别扭。 至于原因,他大致也能想到。 毕竟自己昨晚斩杀了一头妖怪,在世人眼里,绝对称得上惊世骇俗了。 周逸轻叹口气:“香珠,好好说话。你之前不都喊我先生?” 香珠双唇嗫嚅,迟疑着试探道:“要不然喊圣僧?” 周逸无奈道:“算了,还是先洗头吧。” 享受着香珠从未有过的轻柔手法,周逸问:“徐小郎君找你何事?” 香珠如同刚过门的小媳妇般低眉顺眼细声细气道:“回禀圣僧,徐小郎君已经发现奴为圣僧另找住所之事,特来过问。” 周逸低头看着手背处的鸡皮疙瘩,又看向捏着嗓门说话愈发诡异的香珠……之前那个香珠虽然有些任性、喜欢想日非非,可对自己却是直来直去,有话就说,倒也舒服。 眼前这个小马屁精实在是让小僧不自在啊。 半晌,周逸叹了口气:“够了,别演了。有什么话直说。” 香珠低垂的眼睑下闪过一丝异芒,声音却压得更低:“奴,想借圣僧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 周逸下意识看了眼自己僧袍中的麒麟臂。 随后看向香珠的眼神变得严厉起来。 “香珠,你该知道,有些私密的事情,是不可以假借他人之手的。更何况,我还是个僧人。”。 香珠怔了怔,咬着唇就想要跟上车,可又不符合今日刻意营造的氛围。 十指绞缠,无比纠结。 周逸端详着呐呐不语的香珠,忽然笑了:“更何况,你就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能杀得了徐文台?” 香珠身躯轻颤,脸色骤变,目如寒光涌动。 仅仅刹那后,她反应过来面前端坐着的是何等恐怖的存在,大气不敢喘一下,小心翼翼问道:“和尚你……你什么意思啊?” 周逸哈哈大笑,指着香珠:“好你个小侍女,平日嘴上喊先生,心里却还念着和尚。” “切,谁让你一直长不出头发……和尚你真的会未卜先知?又或者读心法术?你究竟知道多少?” 从前那个傲娇小侍女渐渐又回来。 周逸乐道:“小僧知道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坦白多少,你如今的心意,又是怎样。” 香珠沉默大约五六个弹指后,抬起头,目光变得澄澈无暇。 “我本名赵珠,乃是江湖上最古老的地术传承流派隐门的四代弟子。 两年多前,奉师命下山,隐姓埋名,进入文和县徐府老宅…… ……伺机刺杀即将致仕的当朝宰相,徐文台。” 香珠这番话,与黑色小字里的描述如出一辙。 对此,周逸并不意外,却很满意这位珠侍女的坦诚。 看来今后对她的信任度,又可以再提升一个档次。 快要及格了。 第四十六章 隐门何师伯 “地术传承……” 周逸思索片刻,道:“你两年多前来到徐府时,徐公尚在京城长安,大权在握,稳如泰山。你们隐门布局谋划,倒也了得,只用两年多便将他扳倒。后来呢?徐公归乡的那几日,你为何不下手?顾忌他背后那名高手?” 香珠摇头,眼里浮起一丝挣扎:“倒也不全是。我师父曾对我说,十多年前,我生父是被徐公所害,方才满门灭绝。可这两年,我暗中调查,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所以……” “你想继续调查生父死因,可又畏惧隐门势大,才求小僧庇护?” 周逸话音刚落,心中忽生异样。 从楼外远处飘来一阵隐透某种韵律的脚步声,转眼已至斜侧的那株松树下。 男子穿着青衣,身形高瘦,佝偻着腰背,头发略微卷曲。 正是已成为蟾蜍之友的青年奴仆——肠奴。 可今日,他低垂的眸子,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有神,内蕴杀机。 周逸低喧佛号:“阿弥陀佛,足下是何人?” “肠奴”耳朵动了动,目光从香珠移至对面的和尚,嘴角咧开一道透着讥讽的弧线,如在冷笑。 “赵珠,你迟迟不肯下手,果然已是背叛了师门。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这一小白脸假和尚吗?” 小楼内,香珠身体僵硬,不可思议地看着向自己传音的“肠奴”。 准确来说,是易容假扮成肠奴的那个人。 “师……师伯?” “小贱人,还知道是我?” 伪装成肠奴的隐门高手缓缓挺直脊背。 午后的阳光下,他就仿佛一口刚刚发硎的宝剑。 冲天气势如同出匣的光芒。 破空而来,逼向小楼。 直撄其锋的香珠,则宛如****、滔天巨浪里的一叶扁舟,身形在波荡的空气中颤栗颤晃,摇摇欲坠。 “观魂?” 香珠脸色煞白,颇为吃力的低声喃喃。 大唐天下,武人之中,达到气感第三阶段观魂层次的,已是当之无愧的绝顶高手。 隐门之中,她所知道的观魂大高手,尚不足一手之数,并且全都是二代长老。 而三代里,就数她这位师伯天赋最高。 “哼,眼力倒是不差。某虽还不是观魂,可距离观魂,已不远矣。” 楼下男子目光闪动,淡淡道:“赵珠,你背叛师门,如今只有两个选择。被某擒回门中,接受剥皮断骨之刑,而后抛入悬崖,以试运数。 又或者……师伯我可是一向看好你,只要你愿意做我小妾,从此对我一心一意,我自会替你隐瞒此事。 如何?” 香珠满腔怒火。 剥皮断骨,抛入悬崖,说是自凭运数,实则不过换个好听点的死法而已。 至于第二种……当这个又丑又老又阴险的男人的小妾? 咦,那还不如直接去死好了! “赵珠啊,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 楼下男子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香珠傲人身姿。 “你所犯下的是必死大过,某要保你,也是担着极大风险。只有成为我的女人,师伯才能放心。还犹豫什么呢,日后师伯定会好好疼惜你……” 他话音未落,一声佛号响起,打断话头。 “阿弥陀佛,不知肠奴现在何处?” 闻言,男子不悦地看了眼周逸:“聒噪,小秃驴,这没你说话的份。” 周逸双掌合十,眸子低垂:“肠奴何在?” 男子皱眉,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淡淡道:“明知故问。” “所以说,他死了吗。” 周逸缓缓抬起头,面色平淡,眼里无怒无喜。 “为何?” “杀就杀了,不过一个死狗奴而已。” 男子说着,眼里流露出不屑之色,微微摇头。 “佛门之中,尽是你这种虚伪假慈悲的秃驴,所以才会在中土绝种,无以为继。小和尚,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假惺惺的呢?让我看着就想将你碎尸万段!” 周逸看着那行从男子头顶后方浮升起的黑色小字。 “何厚才,我朝州郡改制前,你是下庸州贵县人,祖上三代皆为家奴。五岁那年,被一路过小贩拐走,卖入勾栏当龟奴,后因展露出些许武学天赋,方才转辗进入隐门……所以说,何厚才,你才是死狗奴,你全家都是。小僧说完了,阿弥陀佛。” 距离小楼还剩不十步,何厚才猛然一顿,脸上浮起惊讶之色。 “你怎么会知道?你……你究竟是何人?大理寺不良人?” 他生平最引以为耻的便是身世。 他技成之后第一次下山,便悄悄返回下庸州贵县,杀死故主一家并当年的人贩子,嫁祸给了水匪,至于生生父母,也还在另外一户人家府中为奴,至今未曾相认。 整个隐门之中,也就高高在上深不可测并且已经闭关三十多载的那一位,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 这和尚……他又怎么会知道? 须臾间,一股浓烈的杀气从何厚才体内迸发而出。 香珠脸色大变:“小心……” 声音未落,何厚才便已纵身跃起,宛如雄鹰冲天,速度之快,几近肉眼所能捕捉到的极致。 当何厚才的青衫一角擦身而过,香珠也未能作出反应,身体僵硬,脸上依然是那副紧张惊悚的表情。 她深知自己这位师伯有多么可怕。 二十年前,何厚才刚刚获得气感时,便已是隐门第三代数一数二的高手。 即便放在那些拥有半个多甲子功力的二代师祖们之中,何厚才也不遑多让。 究其根源,只因他早年在山下时,曾误食土精人芝。 七日之后,并未丧命,反而获得了一身铜皮铁骨,双臂之力能驭九牛。 门中有人说,何厚才的身子骨已和传说中的妖怪相差无几。 而入门之后,他很快便修成少数武人才能拥有的炁,更是如虎添翼,实力暴涨,隐隐有成为隐门三代话语权者的迹象。 哪怕见证了和尚夜斩妖怪,可当这位深不可测的师伯飘然而至,香珠心里依旧有些忐忑。 种种樊然的思绪杂念,被一阵低沉的佛号打断。 “阿弥陀佛。” 面对来袭的隐门高手,周逸挥袖拍出一掌。 对方动作的确是快。 可仅仅在周逸眨了一下眼睛后,对方的速度竟减缓下来,犹如一帧帧的慢放。 落在周逸眼里,就仿佛清晨遛狗过马路的老奶奶,宁静,慈祥,与世无争。 这样的变化,让周逸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思索之际,他并未使出全力。 这歪歪扭扭毫无招式可言的一掌,大概只用了三成左右的力道。 旋即后发先至,正中何厚才向自己抓来的右手臂。 掌臂接触的一瞬间。 周逸再度升起奇异的感觉。 仿佛自己拍在的不是人手臂上,而是一截干枯细树枝。 啪! 一阵脆响,伴随着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回荡小楼内外。 何厚才痛苦地捂着皮开肉绽、骨头粉碎的右臂,汩汩鲜血透过指缝流出,洒落一地。 他惊骇地看了眼对面的僧人,不假思索,向后疾退。 第四十七章 小僧不杀生 周逸也没想到对方如此不堪一击。 他第一次与人间武士交手。 结果却大失所望…… “阿弥陀佛。香珠,你位这师伯功夫一般,身子骨也孱弱,口气倒是不小。” 香珠瞪大眼睛,嘴巴张成鸡蛋大小,难以置信地看着满身鲜血向后暴退的师伯……你傻了吗? 这可是一根指头戳死过妖怪的和尚啊! 你居然还敢和他硬碰硬? 此时,被赞誉为隐门天纵奇才的何厚才,已是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表情扭曲痛苦,看向对面和尚的眼神里流露出见到鬼怪一般的惊悚。 经过香珠时,他狼狈不失凶狠地瞪了一眼。 弹指间,他已掠出楼外。 似乎生怕和尚追击,脚尚未落地,左手双指便已夹捏出一道土黄色的纸符。 噗! 黄烟升腾弥漫,将他笼罩其中。 他的身体迅速下陷,竟然借助这股奇异的黄烟沉入泥土之下。 泥土溅出地面向前翻滚,却不见了何厚才的身影。 小楼轩窗后,香珠神情凝重,暗暗咬牙,转身道:“他回到隐门告知一切,奴定活不过今晚。奴这就逃命去,不连累……呃?” 香珠这才发现,小楼内只剩了自己。 她怔了怔,飞快转头,就见那袭雪白的僧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楼前三十多步外的松树下。 不断溅起的泥土正径直朝松树翻滚过去。 “阿弥陀佛。小僧并不想卷入隐门争端,所以,施主也不能走了。” 周逸双手合十,低头,抬起右脚,随后往下踩去。 嘭! 人体组织断裂声以及男子充满痛苦的惨哼声,从土渣翻飞的地下传来。 楼前松树旁,原本平整如纸的泥土,被周逸一脚硬生生出一个大坑! 沉积的泥土在这股巨力挤压下,向上喷涌。 随后在地面堆积,转眼已周逸身体四周垒成一圈土包。 而在坑底,何厚才身躯扭曲,支离破碎。 那一脚之力,竟然裹挟整片的泥土,结结实实拍打上他的后背。 直接震垮了骨骼内脏。 此时也只是强撑着一口气。 油尽灯枯之际,何厚才仿佛蠕动的蚯蚓,竭力翻转过身体。 黯然的目光寻找向上方坑边的僧人。 眼里隐透着恐惧与绝望。 “你……是……观魂?” 最后一个“魂”字落下,何厚生猛地吐出口鲜血,带着此生所余的一切不甘与悔恨,苟延残喘,垂首等死。 “阿弥陀佛。” 周逸双手合十,眼睑低垂。 他虽然一心还俗,可也不得不承认,佛号真是个好东西。 每当他深情念出后,总能感觉到一股与世无争、云淡风轻的平和气息扑面而来。 如沐清风月华。 久而久之竟有些上瘾了。 不可以!自己可是立誓要还俗的和尚……阿弥陀佛! 熟悉的体香从侧面飘来。 不用看也知是香珠下来了。 “他……死了吗?先生将他杀了?” “阿弥陀佛,珠施主好好说话,我佛慈悲,小僧也从不杀生。” “那就是快死了,太好了!” 香珠凝视着周逸,目光渐渐变得复杂,喃喃道:“观魂武人,能察辨三魂六魄,洞悉鬼怪……所以你才能和鬼怪沟通,救下那晚旺财村的不良人?” 周逸依旧保持着双掌合十、眸眼低垂、高深莫测的姿势,低喧佛号:“阿弥陀……佛?” 这便是气感第三阶段,观魂的由来? 他稍稍尝试了一番,却发现养生之力尚无法模拟出观魂武人的修为,依旧保持在开府修为。 只能说在吸纳了第三缕青烟后,养生之力的实际威力,几乎媲美号称大唐世俗武学之巅的观魂武人。 香珠斜睨了眼沉浸在佛号之中不可自拔的周逸,眼里浮起感激,随后目光投向远处闻声赶来的徐府下人。 “府里都被惊动了。这下该怎么办才好了?” 周逸抬起头。 视线里,有徐府的护院、奴仆、侍女、管事。 就连小郎君徐仲才也被惊动,在两名护卫的陪同下匆匆赶来。 隔着老远,徐小郎君便看到周逸身前的大坑,以及周围一圈高耸的土包。 他脚步一顿,目光呆滞。 “阿弥陀佛……”周逸面露沉思。 “先生别再阿下去了!再这样咱俩可都要暴露了!” 周逸淡定地瞅了眼一脸焦急的香珠:“应该只是你暴露吧?” 香珠眼里闪过一丝狠色,沉声道:“你为了救奴才出手伤人,奴这就把他带走,绝不连累先生你!” 周逸轻叹口气:“你如此草率居然还敢来徐府当卧底,徐公若真没发现你的身份,那也太心大了。” 香珠怔了怔:“卧底?心大?” 周逸也懒得解释:“等到众人来时,你这般说道……” …… 在香珠的教唆……哦,不,是讲解完“前因后果”后,赶来的徐府奴仆终于明白了事情经过: ——就在刚刚,一名胆大包天的蟊贼挖通地道,进入徐府妄图盗窃。 却被刚巧经过的逸尘师傅和侍女香珠遇到。 逸尘师傅虽然佛心慈悲,可既受徐府之恩,自不会坐视不理,于是乎便出手将蟊贼制伏。 并且丢在了坑里,等待徐府惩戒。 有关逸尘师傅会武艺的传闻,在徐府的奴仆侍女之间,早已不是秘密。 最初的版本还是肠奴传出的。 说大病痊愈的逸尘师傅已经开始恢复练武,并且一身武艺绝不在徐府护卫之下。 到后来,更有人说逸尘师傅武艺高超,光凭一人,便能敌得过两三名护卫,并且还传得有鼻子有眼。 不过也仅限于徐府下人们之间。 侍女碧茵事件发生后,奴仆侍女们大多都已被限制出府。 府里的消息传不到外面。 而县城坊间流言,譬如某位妙手银僧的事迹,在二郎徐芝陵的刻意压制下,也只有少数人听闻。 …… “好大胆的贼子!竟敢跑来我们徐府来偷盗!活腻了不成!” “多亏了逸尘小师傅,帮我们拿下此贼!” “我说怎么好像一整天没见着肠奴了。” “香珠姐说得没错,就是这个蟊贼害了肠奴,拿着肠奴的行头乔装打扮,打通地道进来徐府!打他!给肠奴报仇!” “打死他!给肠奴报仇!” …… 第四十八章 一代传奇的开局?(两章一起发求票票~) 义愤填膺的青壮奴仆们哪里按耐得住,纷纷跳入坑中,撸起袖管,对着伪装成肠奴的“蟊贼”一顿拳打脚踢。 转眼间,气息奄奄的何厚才已被打成猪头,满脸鲜血,气若游丝。 堂堂人间武道高手,行将死于一群奴仆拳下。 饶是何厚才自知大限将至,也被气得瞪大眼睛,满脸悲愤与不甘。 “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晚了……他好像已经不行了……怎么办?” “这贼子好弱啊,这么不挨揍,还跑出来做盗贼。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无妨,二郎不在,小郎君还在府上。大小也是个贼人,凭咱们小郎君的关系,闹去县衙也不怕。” 徐昆已赶至。 有年长的奴仆向他道明来龙去脉。 徐昆边听边点头,目光却不时飘向不远处伫立松树旁的周逸。 “这贼人潜入徐府盗窃,又当众行凶害人,方被我徐府众人打杀。此事某自会向县君禀明。” 最终,徐昆盖棺定论说。 众奴仆长舒口气,齐声称颂小郎君仁义。 在别的缨簪府邸里,打杀一个窃贼算不得什么大事,甚至会拍手称快。 可徐府家教严格,徐公、徐芝陵,包括其他几位尚在外地任职的郎君,都严遵大唐律法,言传身教,上行下效。 徐府三代,唯独留守文和县的徐昆,是个偏离家风、无法无天、混迹三教九流的人物。 徐公远之。 帮闲亲之。 徐昆安抚了众奴仆后,来到周逸身旁,脸上浮起一抹异色,叉手躬礼:“多谢大师仗义出手,留住盗贼。” “阿弥陀佛,冤孽,冤孽啊。”周逸低喧佛号,面露不忍。 徐昆低声自责道:“都怪某没有管教好这群死狗奴,还望大师恕罪。” “善哉善哉,事已至此,小僧也只能为这位施主念一段经,但愿他来世不再行此等不义之举。” 周逸僧目慈悲,口里念念有词,为死去的“盗贼”超度念经。 四周渐渐安静了下来。 万籁阒寂,唯有风巡秋叶。 奴仆们看着法相庄严,口里念着模糊不清却高深莫测经文的逸尘师傅,无不面露敬意,随后纷纷惭愧地垂下脑袋。 对于自己打死一名盗贼的罪孽,有些愧疚……谁晓得他那么不经打呢? 一旁香珠微微张开嘴巴,眸中充满着荒谬之色。 她直到现在还处于震惊和不安之中。 ……你们真的以为只是打死了一个窃贼? ……拜托,被你们打成猪头而死的,可是隐门第二代最强的武人之一!被隐门上下赋予厚望的下一代接班人啊! ……要是被隐门知道,已至开府圆满,只差破解最后的玄机便能问鼎观魂的何厚才,竟被一群不懂武艺的奴仆给当成窃贼毫无反抗地摁头打死,临死前甚至连半句遗言都没说出口……隐门上下绝对会集体发疯! ……事实上,何厚才是被逸尘一掌打断手臂,再一脚踏破土遁术,活生生给废了。 ……这真是一个表面俊美慈悲,实则心狠手辣的可怕和尚! ……可就算和尚再厉害,他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隐门要是全力一击,徐府必然土崩瓦解。 ……还是早点考虑退路吧! 香珠正暗自想着,耳旁含糊不清的诵经声突然止住。 紧接着,从那腹黑阴险的俊和尚口里,发出一声只有她才能捕捉到的轻咦。 她悄悄用眼角看去,就见那和尚的眸里泛起一丝惊诧。 转瞬隐没。 又是一大段黑色小字,浮现在周逸眼前。 是从刚刚死去的何厚才头顶升起。 周逸眨了下眼睛。 那行黑色小字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何厚才飞离尸身的亡魂。 周逸又眨了下眼,亡魂变成黑色小字。 再次眨眼,黑色小字重新凝聚成了一具亡魂。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周逸脑海中飘过这么一句老话。 即便在自己所来自的那个世界,也有学者专家研究发现,灵魂是某种类似电磁波的能量体,又或是信息流。 这种观点倒是可以勉强解释,为何自己所看到何厚才魂魄,是记载着他近期记忆的黑色小字。 不过之前自己也曾看到过一名不良人魂魄出窍,却并未当场转化成黑色小字。 莫非,这又是第三次吸入青烟所带来的变化? 第一次吸入青烟后,自己能轻松看见鬼怪与魂魄。 第二次吸入青烟,自己能获得被杀妖怪的信息资料。 第三次吸入,自己甚至可以阅读出刚死的魂魄近期记忆。 周逸再一次为神秘青烟默默点赞。 在何厚才的近期记忆中,他并非一个人来文和县调查潜入徐府的隐门弟子赵珠。 同来的还有几名弟子。 至于肠奴……他自然也还没有死。 何厚才清早潜入徐府时,却在池塘边,无意之中看到了匍匐在地模仿蟾蜍吐吸的年轻奴仆。 一时间,惊为天人,动了“爱才之心”。 于是乎,他便将肠奴掳劫出府,交给他那几个弟子严加看守,自己则扮成肠奴,潜回徐府。 这段黑色小字里,还有何厚才与三名弟子约定的碰头地点。 广元郡的隐门据点。 几大落脚点。 甚至还有何厚才沿途留下的标记暗语。 周逸饶有兴致地看着。 或许因为香珠的缘故,一直以来,他都默默关注着这个隐藏于唐国南方阴影深处,被不良人等朝堂机构长期追踪调查的庞然大物。 然而隐门章法森严,保密性极高,连香珠也不一定知道广元郡的全部据点。 现如今,周逸对于隐门却有了更深的了解。 某些事宜上,甚至超过了香珠。 大树下,秋风渐起,叶儿打旋。 周逸一边“念经”,一边回想着与某位卷发小青年相识的短暂过往。 ‘以这种方式,摆脱奴仆身份,离开生活十八载的县城牢笼,从此海阔天空…… ……卫小肠,你这开局的传奇程度,比起那位前朝名将王乘虎,还要更胜一筹啊。 小僧,竟然些期待了。’ …… 第四十九章 小僧的奇秘身世…… 直到周逸含糊不清地念完八分钟加长版的“妈米妈米哄”,开始闭目养神。 徐昆这才上前,弯腰俯身,叉手行礼。 “听侍女香珠说,逸尘大师想要搬出鄙府,不知可有此事?” 周逸睁眼,回施一礼:“正是。” 徐昆心头一沉:“可是因为在下此前怠慢了大师?” 周逸柔声道:“阿弥陀佛,自从小僧被徐公强……带回徐府后,不仅帮助治好了伤病,还享受到无微不至的照料。小僧感激不尽,日夜祷告徐公平安,诸君康健,又岂会觉得怠慢。” 周逸越是这般客气,徐昆心里越没底。 他压低声道:“不瞒大师,前日里衙门抓到一贼人,供出他是侍女碧茵在府外的姘头,并且通过府内相好的管事徐方,骗走了徐府的百两银子的油钱。与大师那晚楼中所说,竟然是丝毫不差!大师料事如神,真乃当世高僧也!还请宽恕在下此前的不敬之过!” 周逸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徐昆,面露微笑:“侥幸而已,小郎君言重了。” 徐昆脸庞微红,只觉得在这年轻僧人的目光中,自己一切所思所想,皆无所遁形。 他当然不会就因这百两银子而改变心态。 毕竟还真有可能是蒙中的。 真正让他心态发生转变的,却是好友吕无咎吕神捕。 孤身入村,夜破旺财村山匪盗葬奇案后,吕神捕翌日便受到县君表彰,并且已经上报到郡府里,风头一时无两。 徐昆专程在庆春楼,为告假三日的吕无咎摆宴庆贺,席间也曾谈起过一度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银僧逸尘。 众捕快衙吏为了巴结吕无咎,皆道那逸尘和尚如何如何虚假。 然而,吕无咎却一反常态的没有搭腔,反而沉着脸岔开了话题。 徐昆看在眼里,暗暗诧异,却不动声色,宴席结束后,硬拉着吕无咎又多喝了几杯。 直到把吕无咎灌得差不多,徐昆方才从一向嘴硬爱面子的好友口中,套出了令他无比震惊的那番话。 “仲才啊,某一直以为,碧茵之死与逸尘有关。 现如今,某更加确定了…… ……正是因为有那位高僧在,才让你们徐府躲过了一劫啊!” …… “阿弥陀佛。” 周逸双掌合十,即便没闻到徐小郎君一身酒气,黑色小字中也提到过他中午宴请了吕无咎。 看来这位吕捕头,似乎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不过他既没有到处宣扬,也没有来找自己……倒是很识时务啊。 这也难怪,此人外莽内细,又极为自制,明明早已能高升去郡府,却硬是留在这一县城,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做那风头仅次于县君的大佬。 想来是生怕郡府中有高人,识破小仵作陈池的路数。 “大师果真去意已决吗?”徐昆仍有不甘。 周逸微笑道:“小郎君莫要再多想了。实乃这些日子承蒙贵府上下悉心照料,沉疴旧疾也已痊愈,小僧内心过意不去,也不想继续叨扰贵府,是时候离开了。” 徐昆叹了口气,心里愈发失落。 “我太公早知道大师伤好后就会走,因而临行前,曾叮嘱过我和二叔,让我们千万留住大师你,等他回转再说。” 周逸双眉不留痕迹地一挑,心中浮起轻诧。 他有洞察世间秘密的黑色小字,可也并非无孔不入,无所不察。 譬如这件事,他就从未在黑色小字中看见过。 此前他一直以为,徐公救下他,是单纯的古道热肠。 可现在看来,却似乎另有深意。 陡然间,周逸心中一动,低喧佛号:“阿弥陀佛。小僧的度牒,莫非也被徐公保管着?” 徐昆微微点头,却未言语。 周逸沉吟道:“难不成,徐公早就认识小僧?” 徐昆目光闪烁:“大师果真忘记从前一切了吗?我太公虽未详说,可若是某没有猜错,大师应当是来自那座千年古刹……” “千年古刹?还请施主明言。” 在周逸祥和而平静实则迫切地注视下,徐昆咬了咬牙,声音细如蚊蚋:“那便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曾有‘八方诸宁、万鬼不侵’之称的大禅音寺……” “呃……弥陀佛。” 周逸再喧佛号,眉眼低垂,看似云淡风轻,心底却荡起一阵又一阵的波澜。 大禅音寺! 这座号称天下第一禅宗名剎的古寺,他又岂会不知? 和历史上的唐朝一样。 这一时空的中土唐国,也曾有过佛法昌盛、大兴寺庙的辉煌岁月。 而身处京城的大禅音寺,更是天下三千寺庙中的佼佼者,高僧辈出,大能如云,时人称其为圣佛寺。 可随着二十多年前,大禅音寺为首的四大古剎同时败落,天下寺庙亦是墙倒众人推,逐一衰败。 世人所看到的是高僧大德接连坐化,佛家弟子青黄不接,戒律松弛,德行败坏,所导致的佛门崩塌。 然而拥有黑色小字的周逸却知真相并非如此——只因三十六路妖王并七十二方阴主围攻大禅音寺,方才使得大禅音寺一夜之间沦陷入无常道中。 而后,包括隐门在内的诸多人间势力趁火打劫,佛门自此崩塌。 倘若“自己”真与大禅音寺有关,那身世的确不凡。 可那时候也才不过是一个婴儿吧? 难道说……自己已经二十年,没有过头发了???!!! 这是何等的卧……服了如来。 “……隔壁的清净庵。”徐昆大喘了口气,说完最后半句。 周逸:??? ……这又是什么神转折? 你就是隐藏于徐府的知名段子手吗? 不过话说回来,那座清净庵也的确存在过。 无论在哪个世界,寺庙附近,都常伴有尼姑庵。 这当然与某些人的龌龊想法无关。 实乃比丘尼身为女子,身体娇弱,为防匪徒骚扰,结庵地址大多都会选择靠近有武僧和护法的寺庙。 故此佛法有云,僧尼不同住一处结夏而居,也不得远离住处结夏安居。 周逸对于原主的身世之谜兴趣不大,他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二十多年前,小僧还没出生,佛门就已经崩得差不多了。 ……那么,到底是哪个没安好心的王八犊子,给小僧剃的度? ……至于对一个婴儿下这样的“毒手”吗! 徐昆打量着面沉似水的逸尘大师,不由暗叹一声。 佛门灭亡的惨剧想来已成这位诚心向佛、矢志不渝的年轻法师一生之痛。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大师的度牒在我太公身边,也只有等太公回府才能获知真相。倘若大师真不愿留在府内,我便为大师在县中寻一幽僻小院,让香珠继续服侍大师。” 香珠面色一喜,斜刺里见到周逸投来目光,连忙乖巧地耷拉脑袋。 周逸正要开口婉拒。 徐昆连忙道:“实不相瞒,在下另有一事,有求于大师。” 第五十章 谁能收夜马 “何事?” 徐昆叉手道:“中元节……也就是佛家的盂兰盆节将至,郡中诸县都将大办法会,顺便请有道高人,为郡中总角之龄的童子,行‘天灸’之礼。” 所谓天灸,就是用朱红色的墨汁,在小孩子额间点个点,寓意能够预防疾病瘟疫。 许多画卷雕像上,粉雕玉琢的童男童女眉心皆有朱红。 便是天灸。 这一风俗却是周逸从书中看来。 “阿弥陀佛,徐郎君的意思是?”周逸问。 徐昆连忙说道:“此次天灸之礼,我几位子侄也位列其中。不知届时大师能否为他们点天灸?” 周逸思索片刻,道:“童子父母若能同意,自无不可。” 徐昆长舒口气:“大师放心,都是某生死好友,能得大师点灸,何等荣幸。对了,在下为大师选的院子,就在县城南侧,离徐府稍远,不过胜在清幽。” 这一回周逸没再拒绝,微笑道:“阿弥陀佛,徐施主费心了。出家人不应贪图钱物,这间院子权当小僧的落脚之所。” “大师太客气了。” 徐昆心中暗喜。 只要能和逸尘大师维持住关系,日后一切都好说。 一旁的香珠暗自撇嘴,心里想着,不就是送出一间院子,非要搞得这么麻烦,绕来绕去,还假意找和尚点天灸。 要不要这么矫情! 好在,自己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搬离这个注定会被隐门怒伐灭门的前任宰相府邸。 得尽快向和尚说明利害关系。 劝他趁早离开文和县这一是非之地! …… 乌云笼罩在广元郡府上空。 闹市长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百姓们不无焦虑地看着天色,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有的取出油布包裹的纸伞,有的早已穿戴好蓑衣。 秋风拂过街道巷陌,卷起枯叶与尘灰。 不多时,淅淅沥沥的雨声响彻郡府。 却有一老翁,白发童颜,松形鹤骨,芒鞋布衲,倒骑着毛驴,嘻嘻哈哈地来到一处门楣破旧、白幡低垂的店铺前。 他翻身下了驴背,左右四顾,见周遭众人来去匆匆,并未有人注意到自己,于是转头朝向驴子,猛一张口。 刹那间,毛驴被他吞入肚中。 他的肚皮先是鼓胀如圆球,随即飞快收缩,恢复原样。 店门口的黄衫小厮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面露惊诧,很快看到老者作出的隐秘手势,连忙迎了上来。 老者微微颔首,并不作声。 他随着小厮穿过陈旧破损的店铺前堂,眼前豁然开朗。 这一处厅堂,奢华明丽,烛炬粗如手臂,映照屏风,珠翠锦绣,光彩耀眼。 已有数人早先一步来此。 他们跪坐于屏风之后,烛光照映下,侧脸朦胧模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哟,麻老来了。” “呵呵,麻老今日怎生有兴致来此俗地?” “是啊,往日例会,麻老可从来能推就推。” 几人都是老相识,门中辈分相当,开起玩笑来格外随意。 麻老并没有搭腔,环视众人,神情凝肃,半晌徐徐道:“何厚才,死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厅内便已阒寂无声。 在场的隐门众人有的揉着眉头,有的敲击桌案,有的微微摇头。 他们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讶或是伤感,对于生死,都已经司空见惯。 女子悦耳的声音响起:“麻老擅长占风知赦,他说何厚才死了,那何厚才必然已死。只不过,何厚才乃是门中第二代最顶尖的武人,开府圆满,即将参悟观魂。所以说……是不良人中的武人高手出现在文和县了?” 另一人道:“有人曾在文和县县衙看到过不良人都尉,夺魂银枪韦幼娘……” 他话音未落,便被打断:“不良人的确去过文和县,不过并非发现了何厚才,而是为了另一桩幽卷秘案。” 众人看向说话者,表情各异。 倘若周逸在此,定会认出。 此人正是那晚同往旺财村的不良人退隐前辈,昔日的广元郡不良人副帅,傅公。 傅公察觉出众人异样的目光,握拳轻咳,淡淡道:“韦幼娘和太守公子虽发现某的身份,可也已被某困住,活不过数日,尔等且宽心。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对付徐府。只有徐文台一死,徐党才会分崩离析,再无法左右朝政。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个被门主寄以厚望的三代弟子赵珠迟迟没有下手,门里不得已,才派出何厚才前往打探。” 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赵珠她……该不会已经发现了当年之事的真相……徐文台非但不是她的杀父仇人,反而曾施以援手。” 傅公目光闪烁:“这倒不是关键,最怕的是……赵珠发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 厅内再度一静。 烛火嘶嘶燃烧。 在窗棂白纸窗上映出或长或短的人影,轻轻摇曳。 衬着厅外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天色,尤显狰狞诡谲。 许久,麻老哂笑道:“昔日那道封印,可是请了总坛的高功亲手封上,她一辈子也休想唤醒。诸位,还是想想该怎么对付徐府吧。除了追随徐文台的那个影子,徐府之中莫非另有隐藏高人?” 突然间,他耳朵动了动,转头望向窗外。 簌簌! 窗外树枝一阵摇晃。 体长三尺的玄色蜂虫扇翅而飞,破开漫天密雨,向郡西飞去。 “胆小妖辈。” 麻老口上轻描淡写,眼底却浮起一丝警惕。 “哼,广元郡不良人真是一帮废物,妖物就在眼皮底下,却浑然不觉。” “等广元郡不良帅归位,早晚会发现。” “这些妖辈也正好帮我们牵制不良人。” 麻老听着几人的议论,也不参合,只顾微笑点头,余光却飘向角落里脸色阴沉的傅公。 总感觉,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关于文和县,关于那一晚所发生的真相。 “呵,老滑头……” …… 大雨滂沱,洗刷着大唐绝岭以南最大最繁华的那座郡府。 所有人都忙着避雨,少时,市坊街面上已是人影寡淡。 西郊,城郭之外。 泾水与南庭江支流交汇而成的河道旁,峨冠博带、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水榭木檐下,虚翕着眸子,手持鱼竿悠然听雨。 簌簌! 一头玄蜂从天而降,落在男子身后,摇身变化成人面蜂翅的怪人,叩首行礼。 “属下刚从广元郡飞回,得到消息,隐门在人间宰相府中碰壁,折损一名叫作何厚才的二代弟子。” 中年男子缓缓睁开眼。 他的眸瞳宛如翠玉色的琉璃珠子,随风转动。 哪怕乌云遮日,暴雨如注,也无法削弱他眸底浓烈的光晕。 “小小文和县,倒是颇多能人异士,不愧是诞生昔日人间宰相的福地。” 闻言,蜂翅人脑袋愈发低垂:“是了,此郡隐门似乎已经发现我辈踪迹,不如……” 中年男子轻笑道:“无妨。隐门在人间固然势大,不少妖物鬼怪亦畏之。可在本君眼中,不过土鸡瓦犬。不动他们,是因为这条路先前业已试过,纵然能成也是代价不菲。不值当。” 说话间,他抬起头,虚眯着眸子凝望着电闪雷鸣、乌云翻滚的天穹。 “除非,能像它们一族那样虚伪,放弃食人之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假施恩典,人前显圣。方能证道人间,闻达天庭,执掌雷霆,行云布雨。” “那龙九子一族吗……”蜂翅人倒吸口冷气,挠了挠头,半晌问道:“文和县中,杀死鬼车的神秘高人该如何处置?” 平江君收回目光,淡淡道:“鬼车和白雨,对本君虚与委蛇,欲私吞夜马伏骨,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不过话说回来,那位楚夫人乃是文和县阴间之主,号令鬼怪,耳听八方,岂会真不知那人身份。她不明说,就只有一个原因。” 蜂翅人皱眉思索,半晌恍然大悟:“堂堂幽冥县主,竟忌惮一个人类?可是那夜马伏骨……” 平江君莞尔:“骨中夜马,乃是万马之魂所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凡间生人难近,哪怕是不可一世的魂气高手,也难逃此理。 除了本君,世间又有谁能驯服那匹夜马? 待到本君伤势痊愈,自当亲手收来。” 第五十一章 老槐树叶 翌日,周逸便搬进了县南的那间小院。 院宅不大,胜在幽静。 黄泥土墙,篱笆围拱,两株榆钱树间有一口水井。 外表看上去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陈屋老院,可内里却早已修葺翻新,墙面平整,窗明几净,一切家什应有尽有。 徐昆也不知从哪得知周逸有洁癖,买下院子后,便指派六名奴仆,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打扫一整天。 之后几日,也有不少文和县百姓听闻消息,带着瓜果和香油,哄哄闹闹,前来探望银僧。 可当看到坐在院门口,捧卷而读的灰衣少年时,一张张面孔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他怎会在高僧的住处?” “是啊,这种大逆不道的奸邪之徒,居然能和高僧扯上关系?” “嘘……小声点,听说这个小仵作怪异的很,老母亲死了,却不哭不拜,更不去守孝,好像没事人一样。” “怕什么,不过贱籍一个。再说了,衙门已经将他除名,他现在连仵作都不算。” 少年安静地看着书,神色从容不迫,仿佛听不见那些人的聒噪。 藏于书页下的手指却在轻轻抖动。 随着院子外面的诋毁、议论声越来越响。 少年人终于快要撑不下去了,紧抿着唇,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就在这时…… 啪! 藤条编织的扫把从天而降。 越过小院三寸高的门槛,重重拍落在地,掀起一大片尘埃,顷刻间淹没了门外围观的人群。 众人纷纷掩袖避退,咳嗽声不绝于耳。 待到灰尘散去,众人这才看清,院门立着一名身着青衣、手持扫帚、横眉冷眸的小侍女。 说她小,其实却还真不小。 “你们一个个大清早在这儿聒噪什么? 没看到别人在看书?吵死了!没礼貌! 还有,我家先生喜欢安静!也不差吃食!你们都请回去吧!” 众人没有一个回嘴,安静地听着,默默看着那名昂首挺胸的娇俏侍女……究竟是什么,遮蔽住了我们的双眼? 妇人们则面面相觑,神色复杂,古怪,不安。 “怎么逸尘师傅住处还有一位侍女啊?” “是啊,这小侍女好不自觉,莫非想要败坏逸尘师傅的清誉?” “哼,好凶啊,改天某悄悄过来。就不信进不了逸尘师傅的院子!” 不多时,人群渐渐散去。 陈池长出口气,随后急忙起身,向正要离去的香珠深施一礼。 “多谢香珠姐替我解围,不知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 香珠停下脚步,撇了撇嘴:“我准备做点毕罗给先生当早食,难道你还会做不成?” 陈池怔了怔,眼神微黯,勉强笑了笑。 “我虽然不会,可我娘还在世时,最擅做毕罗。 她眼睛不好使,可从和面,到下锅,添料,再到起笼……半个时辰都不到,便能做出十多笼。 每逢赶集或是庙会,她都会趁着天还没亮,坐上村里唯一的牛车,带着毕罗去县里贩卖,直到午后方才挑着扁担返回家中。 每次归来,她都不忘给某带些新衣和书籍……抱歉抱歉,香珠姐,陈池聒噪了。 要不我帮你揉面吧?” 香珠静静听着,出奇地没有打断。 那一晚,她将陈池的老母亲救下时,便预感到了不妙。 老人家原本身体就不好,受到这一番惊吓后,气血攻心,当晚便没有挺过去。 所谓祸不单行。 旺财村事发之后,陈池虽被吕捕头和宋县丞力保,以“年幼体弱被山匪胁迫”之由免于罪责和刑罚,可仍就被罢黜了县衙仵作之职。 在将老娘埋葬后,陈池却没有守孝,而是径直投奔周逸,以小厮的身份在院中住了下来,也成为了自己身旁唯一的……大灯泡。 陈池的古怪行为,让他成为县里好事之徒整日里口诛笔伐的对象。 就连香珠也不太理解,不过她倒也不太关心就是。 算起来,也快要头七了。 难怪陈池会触景伤情。 这时,一阵柔和好听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面就不要揉了。陈池,这些日子书读得如何?” 见到年轻僧人伸着懒腰从里屋走出,陈池赶忙放下书卷,深施一礼:“师父。” “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师父。年纪轻轻的,莫非还想玩出家不成?” 周逸说道,手里却在把玩着一片槐树叶。 陈池保持着揖礼:“陈池此生已无牵挂。望能随师父剃度出家,了此一生。” 他对于那一夜最后的记忆,全停留在了女客商一记银枪刺来,逼得妖物离体的那一刹那。 当他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 那个来自徐府的侍女正朝自己翻白眼,旁边是正在捧卷而读的年轻僧人,转过看来时,露出暖融心脾的温柔浅笑。 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妖怪后来去了哪,自己又是如何被救。 他去问吕无咎,这位向来喜欢夸夸其谈的神捕,却出奇的缄默,到最后也只说了一句——“切莫离开逸尘”。 虽不明所以,可他这十几年下来,早已习惯了这种糊里糊涂。 他不过是一个卑贱到尘埃里的小仵作,想那么多做什么。 他暗暗猜测,那头可怕到近乎无人能敌的妖物应当是离开了。 虽然他曾梦到自己向吕捕头求助,并且还在梦中提到了逸尘。 可事实上,他对于逸尘的了解,仅限于那次徐府中的偶遇。 事后想想,若是真把逸尘师傅给叫来,只会连累他平白丢了性命。 这几日相处下来,逸尘师傅平易近人,待人接物,比自己还要接地气,更像是一位亲和友善的兄长,哪里能对付得了那诡异可怕、杀人如麻的妖物? 幸好,那只是一个梦啊! …… “我想出家,希望师父能够成全。” 陈池没有起身,重复着道。 周逸微微摇头,听着一名初中生年纪的少年,口口声声说出这种话,总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十分不好的榜样。 可这能怪小僧吗? “你可是你们老陈家唯一的独苗,还指望着你传宗接代。你父母虽都不再,可即便九泉之下,也不想见到你变成文和县第二个光头啊……何况还不是最帅的那个。” 陈池尚未开口,一旁的香珠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什么。 “奴觉得,老周家也急需要传宗接代……” 还没说完,就被周逸一记冷漠的眼神杀给堵了回去,“闭嘴。” 陈池面露苦涩。 “可是……从我爷,到我爹,再到我……三代皆是仵作。若我有了儿子,将来也是一个没有地位,卑贱至极,整日抬不起头的小仵作。” 周逸笑了。 他指了指门口椅子上的书卷。 “所以,小僧才让你多读书。无论何时何地,知识,永远是改变命运的最大依仗。” “可是我……我们仵作出身的人,都属贱籍,就算读书了,也没法子参加科举啊……连乡试的资格都没有。” “凡事没有绝对,只有没有准备。” 周逸说着,脑中不由飘过另一道卷发飘飘的高瘦身影。 那人的出身比眼前的小仵作还要卑贱。 可如今却已有了成为某个隐世门派中最炙手可热四代弟子的趋势。 周逸嘴边不由浮起一抹缱绻笑意,看向迟疑不定的小仵作。 “更何况,你娘在世时,也经常卖掉蒸饼、毕罗,换钱给你买书……你真以为,陈老夫人是有钱没处花了?” 陈池身躯一震,眼里尽是哀伤与悔恨。 “多谢师父教诲,陈池明白了。某会努力读书,争取……不让他们失望。” 陈池握紧拳头,抬起头,正要去拿书卷,余光落向周逸手中那物。 “咦,师父,这叶子……这不是咱村门口那株老槐树的叶子吗?” 第五十二章 百里飘飞 “没错,是它的。” 周逸低头凝视着手里的树叶。 和院中两株榆钱树浑圆如钱币的叶子不同。 这片叶儿尤为狭长,其瓣锋锐,好似向四方伸展出的尖趾,宛如枯黄的兽爪。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 月光拂过山川大地,在那个藏尽龌龊与肮脏的旺财村口,横尸一片、鲜血浸染的溪水旁,矗立着一株高逾八丈,浑圆虬曲,枝叶繁茂的大槐树。 大槐树乍一眼看去,和别的老树无甚区别,也就年寿长些而已。 可当晚周逸造访旺财村,却在村口树下抚摸枝干良久。 吸食青烟所带来的敏锐感知,让周逸隐隐发现了这棵老树的与众不同。 之后老槐树的“传音”,更是让周逸意识到,其实槐树早已成精,只不过它成精的方式有些独特。 又或者说,这老槐树过于低调保守,太苟太怂。 就连身为先天阴怪的耗头也不知道,旺财村外的老槐树已经成精。 直到周逸斩杀大妖鬼车,得到夜马伏骨,方才明白了这所有一切的前因后果—— ……老槐树,竟和夜马伏骨的孕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 “师父,那株槐树在咱们村可有些年头了,据我那死鬼老爹说,我爷小时就经常在老槐树下玩耍。那时的老槐树就已经又粗又长……” “还很硬。”香珠面无表情补充道。 小仵作愣了愣:“是啊,香珠姐摸过啊。” 香珠微笑:“你逸尘师父也摸过呢。” 周逸瞪了眼想要带坏少年的香珠,随后问陈池:“这老槐树,除了长点粗点硬点以外,可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似乎没有了。” 陡然间,陈池想起了什么。 “哦,对了,有一件怪事……记得娘说过,在某出生大约一个月左右时,有天晚上,村里头突然狂风大起,电闪雷鸣。 有人见到,一道灰色影子站在槐树旁,似乎想要离开,却被从天而降的雷霆击成粉碎。 第二天就见老槐树的叶子全部都掉光,枝干焦黑,仿佛已经死了。 村里人本想取树枝当柴烧,可却坚硬如铁,怎么也砍不断,只好作罢。 谁想过了不到半年,老槐树竟又生出了新的芽叶。” 周逸手指搓捻着叶茎:“这的确是一件怪事。” 陈池好奇问:“师父,你手里怎么会有槐树叶?难道最近又去了一趟村子?” 周逸微微摇头,笑着转过身,向里屋走去。 “陈池,好好读书吧。有不懂的便去问一问宋县丞,反正你从前也常去他家……争取早日成为我大唐第一位仵作进士吧。” “啊……师、师父。” 陈池满脸通红,却下意识捏紧拳头。 原本以为逸尘师傅是想让自己多读点书,几十年后能中个秀才,也算是祖坟冒青烟。 可没想到,逸尘师傅竟让自己去考进士? 我?陈池?一个刚读了几天书的贱籍仵作? 没听错吧? 僧人慵懒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对了,这槐树叶,它是自个儿飘过来的。一片树叶都能飘这么远,世间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闻言,无论陈池还是香珠都是一愣。 旺财村虽然就在县外附近,可即便赶着牛车,也需要大半个时辰,才能进县城。 更别说位于县南,距离更远的这间小院了。 这叶子真要能隔着数十里地飞来,那也太神奇了吧! …… 香珠嘴上喊着要做毕罗给先生吃。 可身为徐府最手无缚鸡之力的“娇柔”侍女,她平日里昂首挺胸当花瓶,很少干活,就更别说下厨房了。 足足两天,连半只毕罗都没做出来。 关键时候,还是那枚已被庆春楼给供起来的仙银起了作用。 全靠酒楼里提供的免费外卖,三人这才没有挨饿。 夜深人静,冰冷的厨房灶台前。 “今晚一定要成功做出一只完整的毕罗!” 香珠撸起袖子,露出藕段子般的柔嫩胳膊,信誓旦旦道。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先生……你怎么还不睡?” 香珠快速整理了一番妆容,随后扭转过身,露出一个自认为风情万种的妩媚笑容。 又到了发起暖床进攻号角的时刻了! 周逸淡淡道:“本来快睡着,结果被你吵醒了。脸上黑黢黢的,龇牙咧嘴吓唬谁呢?” 香珠笑容逐渐僵硬,低头看着沾满锅灰的双手,脑补着自己此时满面漆黑的容颜,眼角微微抽搐。 “罢了,小僧来教你做吧。” 周逸轻叹口气,随后看了眼斜侧,似在沉吟。 香珠顿时满脸崇拜,双手合拢:“哇,先生你还会做毕罗?” 这种上得了酒楼,下得了厨房的俊美和尚,除了我香珠,还有谁能找到? 周逸凝视着身侧,半晌,方才缓缓开口: “毕罗,是一种包裹着馅心的面制点心,盛行于我朝南北各地。 嗯……它的面皮其实并不难做,大致与蒸饼、烤馕相似。 也因此,分为蒸毕罗和烤毕罗。 对……它难却难在馅心的选择,大户人家以肉馅为主,羊肝,蟹黄,有时也会有水果,譬如樱桃。 ……当然,我们只做素毕罗。在口味上又分为甜与咸两种……香珠,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呢?” 香珠以袖掩面,唇角微微上扬……这还用问,甜甜的香珠自然喜欢甜的啰!奇怪,和尚怎么连毕罗都会做…… “先生我……” 没等她说出口,和尚已经自顾自地讲下去。 香珠眼角又是一阵抽搐。 可没过多久,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和尚每说一句,都会停顿一下,目光有意无意落向另一边,仿佛在观察打量着身旁之人。 可他的旁边,除了灶台,便只有窗棂外黑黢黢的夜色啊。 秋夜风寒,悄无声息地吹进香珠粉嫩的脖颈。 她凝神倾听,脸色渐渐变得煞白。 风声中,隐约夹杂着鬼怪的絮语和呢喃。 第五十三章 头七之夜,鬼妇临门 就在这时,另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很快在厨房门口停了下来。 香珠转头看去,猛然一怔。 就见陈池已然换上一身素白的孝服,头扎孝带,踟蹰不前。 “陈池你……” 香珠的声音戛然而止。 却是她突然间想起,今日是陈池母亲去世的第七天,也是民间习俗里所谓的“头七”,又称回魂夜。 据说在这一天,亡者的鬼魂都会返回家中,看望儿女亲眷,以慰籍生者思念之情。 而在此之后,方才会转世投胎。 陡然间,香珠想到了什么,心跳瞬间蹦上嗓子眼。 她僵硬着脖颈,缓缓转过头,看向正在微笑言语的僧人,整张脸都有些发黑。 “先……先生。你到底在和谁讲话呢?” 周逸瞥了眼香珠。 “你愣着做什么?继续啊,没看到陈老夫人正在传授你怎么做毕罗吗…… ……唔,是啊,我朝甜味剂以蔗糖为主,比较贵。而对于我们这些穷和尚,在里面夹点葱做成煎饼或者做成锅盔,也很可口啦。 ……陈老夫人过奖,小僧对于面食只是略有心得,毕竟从前吃的多,可哪比得上老夫人您。” 厨房里,香珠鼻尖冒汗,张大嘴巴,足能塞进一个鸡蛋。 “我……我怎么什么也没看到?” 而在厨房门口,披麻戴孝的陈池双眼通红,无比复杂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漆黑暗沉的夜色,遮掩不住白袍僧人头顶的莹莹白光。 乳白色的光华照耀下,那层与尘世隔绝,肉眼凡胎无法得见的灰色阴影里。 一名佝偻着腰的年迈妇人,正面朝灶台,一边做着毕罗,一边笑着为僧人进行讲解。 僧人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或是会心而笑。 而后,再重复给一旁神情僵硬呆若木鸡的小侍女。 …… 陈池的眼圈越来越红。 兼职阴差的他,对于生死的理解,与常人不同。 魂随气,魄随体,皆为人之命。 在他的理解中,肉身的消亡,并非生命的终止。 人死为鬼,鬼死为魙。 只有魂飞魄散,才是真正的灭亡。 一般来说,人死之后,魂魄便会飘散远去。 可在他的娘亲身上,却发生了一件令他困惑不解之事。 逝世的那一晚,娘亲的魂魄离开了肉身,可并未飘走,或是归入阴土。 而是在停留在了逸尘师父的身旁。 直到那一刻,陈池方才开始相信,传说中的佛门灵光,真的存在。 ……它就藏于逸尘师父的脑袋里。 灵光照耀,鬼怪不侵! 光头之下,魂魄不散! 县里人皆在非议甚至痛斥他的不孝。 就连那位被他视如兄长的吕捕头,对此也十分无法理解。 可只有陈池自己知道,他这些日子侍奉逸尘师父,何尝不也是在守护着母亲的亡魂。 然而,天下无不散宴席。 他最害怕的头七之夜,终于到了。 “铛……” 远处的夜幕下,传来一阵轻飘飘的梆子声。 可传入陈池耳中,却让他浑身一颤。 这声响,并非来自人间打更人……而是一声属于阴间的“催魂铃”。 正与僧人讲着话的老妇人身体也是一紧,随后放松下来,抬手而拜。 “多谢逸尘师父对吾儿的照拂,老身时辰已到,是时候告辞了。” 听到这番话,陈池噙于眼眶的泪珠,终于忍不住迸流而出。 嘭! 他快步上前,双膝跪倒在地,磕头而拜:“娘!” 陈老夫人脸上浮起慈祥与不舍,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少年,却摸了个空,方才意识到已是人鬼两途。 “为娘看到你终于摆脱仵作的身份,日夜读书,死后也能心安了。 从前是我们娘俩相依为命,日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记住,是逸尘师父救了你,也是逸尘师父让为娘能够安心上路。 从今往后,不论发生什么,都要对逸尘师父百般恭敬,不得有半丝忤逆。” 陈池涕泪横流,砰砰砰地叩拜地面,转眼已是头破血流。 “孩儿记住了……” 陈老夫人满脸欣慰,朝向周逸再度一拜,随后穿过陈池,向外走去。 小院中,身高五丈的牛头阴怪表情古怪。 陈老夫人看到虚耗,不敢托大,规规矩矩叉手行礼:“见过行者。” 耗头也很客气,回以一礼,随后目光落向正从厨房缓步走出的僧人,面露急切,欲言又止。 周逸瞥了眼耗头,示意它稍安勿躁。 直到院中央那张不知何时摆放好的藤椅前,缓缓坐下,周逸方才懒洋洋开口:“来都来了,为何不进门?” 行于前方的陈老夫人,以及恋恋不舍紧随其后的陈池,都是一愣。 月华弥漫,浓雾如墨。 隐隐甸甸的马车声,穿透夜色飘入院内。 紧接着,一辆由石马牵拉的精美车乘停在了院旁。 车前有四名棨戟兵卒,玄甲乌盔,面无表情,寒若冰霜。 襜帷掀开,一名身着淡黄色裙袍,束发戴冠的妇人走了出来。 妇人年约三旬,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容颜娟秀,冷艳英气。 当她脚尖点地时,浓厚的夜色仿佛被劈开的海波,向两侧涌荡分散。 嗡! 陈池只觉脑中阵阵轰鸣,继而万籁阒寂,整个文和县百里之地,鬼怪皆匍匐而跪,朝向女子立身之地而拜。 ‘如此威势,莫非是……百鬼之长,一县之主!’ 陈池瞪大眼睛,惊骇地看着对面的鬼妇,身体摇摇欲坠,只觉心脏快要蹦到嗓子眼。 他虽奉冥律走无常,可所接触的都是一些道行浅薄的小鬼,譬如吊死鬼,落水鬼,饿死鬼等等。 就连侍奉逸尘师父的那位行者虚耗,在他看来都显得无比高深莫测。 更别说如眼前神秘女子这般强大的阴怪了。 他急切地看向自己的娘亲。 果然,娘亲的魂体剧烈颤抖起来,摇摇欲坠。 第五十四章 参拜圣僧 刚死不久的鬼魂,哪里能承受得住一县之主的威势。 灰色的身影被一阵阵无形的力量牵拉扯动,扭曲变形,仿佛转眼便要遭受五马分尸之刑。 “娘!” 陈池双眼通红,大喊道。 没等他抬腿冲出,那名深不可测的鬼妇轻轻摇晃起宽肥的袖筒。 身前的空气中,一道道玄黑色的气流凝聚出一圈漩涡。 咻! 陈老夫人的亡魂被鬼妇收入袖中。 陈池刚想开口,就见那鬼妇若有所思般瞥了眼自己。 嗡! 一瞬间,他只觉脑袋炸了开来。 无数纷繁杂乱的念头,化作千万不同的声音和画面,在他脑海中剧烈震荡。 他的感观世界也随之疾速下坠。 俨然灵魂脱离了尘世,降至地底幽冥,沉入黄泉磷火河,漂泊在灰茫茫的阴川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响起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那声音宛如一条从天而降的长臂。 击穿了阴阳两界的重重屏障。 随后一把卷起自己。 灵魂随之上升。 回归肉身。 扑通! 陈池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却已是满身大汗,仿佛刚从河里捞出,心脏快要蹦出嗓子眼。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鬼怪中真正强大的存在,到底有多么可怕。 只一个眼神,便让自己顷刻间,沉沦入幽冥地狱。 比起附体自己的那头妖怪,也毫不逊色。 如水月华下,鬼妇径直走向院中央的僧人。 见状,陈池脸色陡变,忍不住大喊道: “师父小心啊!” 当他转过头时,不由一怔。 白袍如雪的僧人,依旧倚躺在藤椅上,双眼微阖,手指轻轻敲击,仿佛正在闭目养神。 难道逸尘师父看不到这鬼妇? 不可能啊! 刚才不正是逸尘师父的一声轻呼,点破了那鬼妇的行踪吗? 陈池忧心忡忡,满脸焦急,却也有些奇怪。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他瞠目结舌。 就见那身姿妖娆、气度非凡、强大无匹的幽冥县主,在僧人面前五步处停了下来。 随后双手交叉,扭动腰肢,低垂螓首,盈盈而拜。 “小楚,参拜逸尘圣僧。” “阿弥陀佛。” 周逸睁开双眼。 他低头看向拜于面前的楚夫人,心中却蔓生出一股惆怅。 这位楚夫人,亡于五六十年前,当时也才三十岁上下,从此容颜便定格在了那个年纪。 也不知佛门中有没有驻颜术,小僧才二十出头就被人整天叫师傅,再不还俗可就真要老了! 楚夫人见到僧人默然,心头也不由一沉。 亲眼见识过僧人以指化剑,隔空点杀大妖鬼车,她早已不敢有丝毫抗争的念头。 顶多……稍微动点小心思,尽量为自己多争取点利益。 想通了这点,楚夫人倒也不再惊慌。 “不知道圣僧召唤奴家,有何指教?” 周逸淡淡看了眼毕恭毕敬的鬼妇。 “数日前,小僧便让耗头去请夫人,夫人却迟迟不肯屈尊,直到今晚才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僧好等。” 楚夫人心弦一颤,赶忙抬起头,苍白的脸庞堆满笑容。 “圣僧召唤,奴岂敢不至。只不过前些日子,奴这马车的牵引缰绳断了一根,直至今晚才找到匹配者。这不,刚刚系上缰绳,就直奔圣僧处来了。” 似乎生怕周逸不信,楚夫人从怀中取出一卷玄黑小册,于周逸面前展开。 “圣僧请看,这便是奴家新取缰绳的来历。” 周逸定睛看去,那小册上用朱笔写道:‘……取文和县捕头吕无咎之女左腿筋,为牵马缰绳……’ 周逸合上小册:“吕捕头的媳妇儿生产了?” 楚夫人微笑道:“正是,就在刚刚,吕无咎获一千金。” 周逸面如止水,看不出所思所想。 “为何?” 楚夫人端详着周逸的脸色,躬身道:“我辈行事,皆遵冥律。吕无咎平日里虽无大恶,可此屡夺他人之功,成就自己名声。按照冥律,父之过,子受辱。” 一旁的陈池面露急色,欲言又止,却是既想为吕捕头解释,也想打听自己母亲的下落。 楚夫人脸上浮起微笑:“至于适才那位陈夫人,奴欲传她鬼修之法,待到修成之日,无论是继续鬼道,还是转世投胎富贵人家,皆由她自己选择。不知圣僧是否满意?” 陈池愣住。 没想到这名强大的鬼妇,竟对逸尘师父如此尊重,甚至低声下气,曲意逢迎,简直无法想象。 可是,吕大哥刚出生的女儿岂不就……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淡淡道:“你仗着冥律,自以为能赏善罚恶……向小僧布施人情。然而,你自己的罪过,又由谁来惩罚?” 楚夫人微微变色。 对面的僧人目光澄澈,俨然将她的心思全都看透。 楚夫人不卑不亢道:“阴间有法则,名为冥轮,就如同众生天道。奴有过失,冥轮自会降下惩戒。” 周逸目视楚夫人,似笑非笑:“是吗?就小僧所知,如今的天地人间,早已不同于过去。你等阴怪,便如那草头王,强者占地为王,把持一方冥律,甚至重开香火道。小僧想象不出,在这文和县中,还有谁能定你的罪?” 楚夫人心中一颤。 感受着那股骤然降临,高悬头顶的剑韵,她的身体摇摇欲坠,眼神躲闪。 片刻后,楚夫人眼圈已然泛红,梨花带雨。 “圣僧恕罪,旺财村中的鬼车杀人,奴家也是没有办法!那鬼车的修为原本就在奴家之上,又是鼎鼎大名的平江君派来,奴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怎么办!” “那平江君又怎么会知道,旺财村中藏有夜马伏骨?”周逸语气丝毫没有放松。 楚夫人抹着眼泪,啜泣道:“这……奴就不知道了。平江君可是曾经独霸过岭南道的巨妖啊,有谣言说,他已获得大荒节度使封号,神通广大,能推算出夜马伏骨将出世,也不足为奇。” 周逸当然明白,眼前的鬼妇是在推诿。 不过能看得出,她对平江君是发自心底的畏惧。 楚夫人突然补充道:“是了,就在数日前,平江君传来尺书,询问奴家是何人杀死了白雨和鬼车。” 周逸深深看向楚夫人。 “那你是如何回复的?” 第五十五章 小僧劝你善良(求票票~) “回禀圣僧。奴回信中,只说有神秘高人经过旺财村,路见不平,杀了鬼车。奴还告知平江君,杀鬼车者,乃当世罕见、术法无双的人间大能。至于圣僧的身份、法号,奴家以冥轮发誓,不曾泄漏半个字。” 说话时楚夫人也在悄悄观察着年轻高僧的表情。 那僧人看似年纪不大却仿佛一尊石佛,俊美无双的面孔波澜不惊,就好像这尘世间永远不会有任何事,能掀起他心湖的涟漪。 ‘这一定是一位驻颜有术的得道老僧吧!’ 楚夫人也不知自己的回答是否能让圣僧满意,心中惴惴。 许久,“得道老僧”终于开口了。 “那平江君对你,可还有其它指令?” 楚夫人暗松口气,随后不假思索道:“平江君应当也是忌惮圣僧神威,也不想四面树敌,因而没再过问。” “阿弥陀佛。” 周逸不置可否地喧了声佛号。 在他看来,楚夫人刻意炫耀自己的高人身份,实在多此一举。 事实上,他只在意自己僧人的身份有没有被那个野心勃勃的平江君知道。 此前他让耗头传话,也是为了此事。 只有隐瞒住自己和尚的身份,短期内,“杀僧令”才落不到自己头上。 至于长期……洗头生发大业固然不能停。 可当务之急,还得尽快寻找到一位高僧批准自己还俗才行啊。 毕竟纸包不住火,楚夫人也无法永远隐瞒住自己其实是个光头高人的事实。 “奴还要夜巡文和县。若圣僧没有它事,奴请告退。” “慢着。” 周逸唤住急欲离去的楚夫人:“小僧曾听人说,在广元郡内尚存一座佛寺。你可知这间寺庙现在何处?” 楚夫人怔了怔,粉白的面容中浮起一丝异样:“圣僧指的,莫非是那方业果寺?” 果然有! 吕没胡子没有骗我! 周逸心底蔓生出浓浓的喜悦。 隔着朦朦夜色,他俨然看到了一位鹤须童颜、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正端坐于那座寺庙的青灯佛像前,有节奏地敲击着木鱼,深情并茂歌唱大悲咒。 “那座业果寺,位于何方?”周逸仿若漫不经心般问道。 “它……应该还在那座山上……” 楚夫人轻声说出了一个地名,随即苦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且说来。” “文和县距离郡府,相隔六个县城,十多村落,两片大河,三座山岭,其间恐有妖怪出没。它们大多都与乱道盟有关,而乱道盟又是公认的佛门第一大敌……” 周逸看向说到一半、欲言又止的楚夫人:“阿弥陀佛,夫人的意思是?” 楚夫人嫣然一笑:“佛家虽以慈悲为怀,可面对这些罪大恶极的妖怪,还需要除恶务尽,以免它们祸及百姓,不是吗。” 周逸凝视了眼楚夫人,双掌合十:“佛曰,不可说。” 楚夫人再度一怔,旋即面露深思,俯身而拜,正要告辞离去,耳旁响起僧人平淡的声音。 “那位吕捕头对小僧确实不善,可伤害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想以此讨小僧欢心,未免过于恶心了。楚夫人,小僧劝你善良。” 一旁默然聆听的陈池惊喜地抬起头,看向白袍僧人的目光,愈发充满敬意。 我佛果然是以慈悲为怀,诸般放下,四大皆空! 师父不愧是一代圣僧啊! “你大可以直接去抽吕捕头本人的腿筋当牵马缰绳,何必多此一举呢?”周逸紧接着道。 陈池表情微微僵硬。 楚夫人尴尬道:“吕无咎乃是人间官吏,有紫微气运庇护,我辈无法直接对他下手。奴明白圣僧的意思,圣僧且宽心。” 说罢,她又拜了拜,方才登上马车,离开小院。 鬼卒开道,石马拖车,穿行于文和县夜寂无声的大街小巷间。 无论是倒夜香的老妪,还是年迈的打更人,都无法看见驶于阴风中的这队人马。 直到穿过了半座县城,楚夫人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眸底泛起疲惫。 身旁襁褓中,纹丝不动的蜡婴猛然睁开眼皮,黑黢黢的眸瞳仿佛一片无底深渊,空洞而遥远。 苍老的男子声音从腊婴口中响起。 “他会因你一番话,就与附近的大妖阴主为敌吗?” 楚夫人声音中多出一丝恭敬:“不知道,但这位高僧看似慈悲,实则狠辣无情。否则也不会先杀虚耗,后灭白雨,再斩鬼车了。” 蜡婴咯咯咯笑了起来:“杀僧令之威尚在,只要他去郡府,一路之上,定会引来众多大妖阴主的围剿。借他之手,铲平那些妖鬼,我们父女的地盘亦可扩张。若逸尘不敌,被妖怪所杀,平江君那也可以给个交代了。” 楚夫人轻柔地抚摸着蜡婴:“还是阿爷考虑深远。一个是来历神秘的高僧,一个是天资绝顶的妖君,夹在他们之间,女儿真是太难了。” 蜡婴微笑道:“你今晚,先是展露本领向逸尘布施人情,而后示弱博取他同情,最后再祸水东引……手段真是越来越高明了。” 楚夫人目光闪烁:“女儿能感觉到,他对那个捕头,其实并无真正的恶意。今晚抽走那女婴腿筋,也是想警告他,本县主并非全无依仗。” 蜡婴翻了个身:“妙极,你如今的手段,已无需为父再指点什么了。是了,平江君那边,真无其它交代吗?它可是让乱道盟和南庭江府都不敢大意的绝世妖君,哪怕如今重伤,也不是你我父女能得罪的。” 楚夫人笑道:“有啊,不过很简单,他只是让女儿看护好夜马伏骨。” 闻言,蜡婴感叹一声:“那可是传说中上可入天庭下可至地府无所不达的夜马啊,平江君若得此宝,更是如虎添翼,成就公侯封号指日可待。不过他这番叮嘱,却是多此一举。只有渊源深厚的大妖之血,才能唤醒那匹由万马亡魂凝聚而成的夜马,纵然夜马伏骨在逸尘手中,也不过是个看马和尚罢了。” 闻言,楚夫人苍白的眸底泛起一抹怪异。 “话说回来,至今也没能查出到底是谁召唤并且祭炼了那第一缕马魂。不过想来定是一位前辈高人,女儿这才没敢打它的主意,没想到却被平江君意外发现。” …… 第五十六章 这一夜,有僧人驭天马…… “师父啊,我知道你和香珠姐,都对吕捕头印象不佳。吕君虽然有些放荡……哦不,是放浪形骸,可私底下,却是一个很诚实的君子。之前我帮他破案时,都是我主动提出让他隐瞒……” 等到楚夫人走后,陈池便迫不及待地为吕无咎解释起来。 他刚读了几天书,咬文嚼字,还不甚流畅。 可当他努力说了半天后却才发现,这间小院子中,竟没有一个人在听自己说话……依旧好没有存在感啊。 香珠脸色发青,闷着头默然无语。 即便她见惯了和尚对着空气讲话的场景,可这种全程插不上话的感觉,依旧十分难受。 一旁的五丈虚耗则咂巴着嘴巴,回忆着某位捕头。 它的眼神十分复杂,有抵触,有回味,也有一丝淡淡的怀念。 至于周逸,他沉默许久后,抬起了手臂,翻转掌心。 在他雪白的袍袖下,掌心之上,静静躺着一片薄如蝉翼的玉骨。 正是那夜马伏骨。 “看来小僧,需得尽早去一趟郡府了。”周逸沉吟道。 “师父要去郡府?” 陈池怔了怔问:“师父准备何时出发?” 香珠也反应过来,连忙建议道:“听说徐府明日会有执事前往郡府采办,到时候奴与先生搭徐府的马车,一并前往吧。嘻嘻,好久没上郡府了。” 周逸笑了笑,低喧一声佛号:“不了不了,小僧即刻出发。嗯,没事,我去去就回。” 香珠和陈池同时愣在当场。 唯有耗头眼皮轻跳,看向周逸手中的玉白马骨,似乎想到了什么,满脸不可思议。 “这么晚?师父三思啊,从文和县到郡府路途遥远,就算骑快马日夜不歇,也要好几日。况且如今世道不平,县外山野陌路之间,多山匪草寇……” 陈池还想再劝,忽觉小院之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微风抚夜,月白如霜。 这如诗般的画面,忽然被一阵犹如从漫长沉睡中苏醒的嘶鸣声打破。 此时周逸的下丹田中,白胖胖的剑丸旁白,透明的马影冲天而起,犹如白驹行空,踏飞光阴。 周逸福至心灵,右手双指并拢,朝向身前平地一点。 “出来吧。” 嘭! 一团白色的烟雾在小院中央弥散开来。 一匹高逾两丈,周身萦绕着灰色烟气,体肤莹白近乎透明的巨马,出现在雾气之中。 它仿佛刚刚从漫长无垠的睡梦中苏醒,眼皮时睁时闭,修长的睫毛轻轻眨闪。 一阵鼻嗤声后,两股热气从它鼻孔中喷出,竟将地面青砖劈出两道指甲盖深的烧痕。 随着它逐渐恢复清醒,周身的灰色烟气中竟多出星星点点的磷火。 乍一眼看去,竟像是一匹正在燃烧的巨型白马。 火光升腾出小院,远近皆可目睹。 周逸暗吃一惊。 他也没想到自己头一次召唤出的夜马,会这般模样…… ——燃烧的白马,高大如象,背若床榻,甚至可以横躺上五六个人。 可表面上,他依旧镇定自若。 双手合十,朝向呆若木鸡的香珠和陈池微微点头。 随后轻轻跃上马背,捻指微笑,跏趺而坐于正中央。 正所谓,佛法如风,常伴吾身。 “嘶……” 一股喷发的热感陡然从臀下升起,周逸龇牙咧嘴,差点没跳起来。 这……自动加热坐垫吗? 温度打高了啊。 周逸脸上微笑不变,凭借强健的大腿,不动声色地稍稍提起臀部,避开滚烫之处,心底默默念出那个地名…… 广元郡府,郊外,霞影山,业果寺! 佛寺,和尚……老和尚,小僧逸尘来咯! 屁股下的夜马仿佛得到了某种指令,漆黑空洞的双眼瞬间变得血红。 白马迈开蒲团大的巨蹄,向前奔出,须臾间穿过院墙,随着那被隔断的月光,一同消失在夜色之中。 从身后小院中,传来那小侍女回过神来后的焦急呼唤。 “先生,记得早点回来!回来吃我的毕……” 瞬息间已经越过十来里的周逸也只听到了这里。 那个“罗”字早在风中弥散。 他的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这样的虎狼之言也能说出口?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去业果寺前,也该和老槐做个了结。” …… 文和县北,那辆刚刚巡视了小半圈的华美马车不时何时停了下来。 四名鬼卒茫然地转过身,望向磷火升腾的方向,随后身体开始瑟瑟抖晃。 而车前那匹仿佛终日面无表情的石马,生平第一次,眼中浮起惊恐之色。 此时的石马,早已顾不上身后车厢里的那位县主。 它强行弯曲石头做成的四肢,匍匐在地,身躯颤抖。 朝向适才驻足停留的那间小院叩首而拜。 满身石屑簌簌飘落。 在那里,有着一尊让它从阴魂到石身,都感到卑微恐惧的存在。 马车车厢中,穿着一袭淡黄色长裙和精致铜冠的妇人表情凝滞,嘴巴张大,眸中浮起不可思议之色。 一旁的襁褓之中,那蜡婴同样瞪圆双眼。 “那是……那匹马?怎么可能!他一个人类,怎么可能召唤并且驾驭圣贤古籍中的夜马!” 楚夫人眼里的惊讶之色渐渐褪去,取代的却是一丝惶恐。 “逸尘竟有这般能耐!大事不好,平江君那边该如何交代?” 许久,蜡婴疲惫不堪地呼出口浊气:“事到如今,已无回旋之地,且看他日后欲行何事吧……” 楚夫人面色彷徨:“能驾驭传说中天地无双的夜马,这僧人至少也是接近人间节度使一般的存在。在这等存在面前,女儿的任何手段,都只会显得无比幼稚。” 蜡婴翻了个身,闭上双眼道:“知道便好。记住,从今往后,他一言一行,都需仔细体悟,切勿有丝毫怠慢。” “是……” 楚夫人咬牙道:“女儿这就将吕家女婴的腿筋归还!” 第五十七章 ……亦有马面拜大圣!(卷终求票) …… 周逸跏趺而坐于马背。 倚靠强劲的腰腹力量控制着平衡。 飞驰于肉眼难以捕捉的明暗光影之间。 眼前的空气中,浮现出一大段关于夜马伏骨的黑色小字: ‘常言道,物老则为怪,树古可成精。’ ‘然则天地精怪,皆限于其本源。树根植于大地,便是成精,也难离本土。’ ‘可世间却有一株老槐树,成精之后,不甘拘囿于一村一县,遂与地底阴川之中的万马亡魂签订血契,召唤万马之魂,凝炼成夜马伏骨。’ ‘故,上古有传言,一甲子大树汁液赤色如血;三百岁老树,灵气能化作猪羊;千年古树,灵气便是一头白马,能在人间漫游。’ ‘事实上,所谓的灵气化白马,是老树炼制出夜马伏骨后,与其融为一体,所化形而成的夜马。’ ‘此夜马绝世罕见,上可飞升天庭,下可直入黄泉,三界之中,无所不达,一旦落入心思叵测者手中,必会祸害人间,苍生遭难,生灵涂炭。’ …… 这夜马伏骨,并非无缘无故诞生的。 它是旺财村口的那株老槐树,因缘际会之下,召唤地底的上万匹死马亡魂,凝炼而成的宝物。 天地生灵,各有其能。 老树成精,生出了灵性,便想要离开故土,看一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一旦炼成夜马伏骨。 它的精魂与夜马伏骨相融,便能化作一匹白马,离开本体,周游天下。 然而这一切,却早已在那位平江君的暗中窥视之下。 等到旺财村口的那株老槐树,即将聚炼出夜马伏骨时,便有了鬼车附体少年仵作,杀人夺财,买马取魂,相助老树精加快炼制进度之举。 这当然不是为了交朋友做善事。 而是为了从老槐树手中,抢夺下夜马伏骨,占为己有。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夜马伏骨,就是那老槐树精毕生的心血。 …… “阿弥陀佛……” 空气中尚飘着淡淡血腥味的旺财村口,僧人与夜马在树下浮现出身形。 周逸凝视着老槐树。 那株枝繁叶茂、浑圆虬曲的大槐树枝叶摇晃,发出簌簌沙沙的声响,仿佛想要诉说着什么。 “都已经是近千年的老树精了,还只能以这种方式‘说话’?” 周逸从怀中掏出那片槐树叶,莞尔一笑: “以叶为信,从县外直飘至县南,传达你的心声……施主倒是文雅。” 说话间,周逸纵身下马,难以察觉地抖了抖被熏得微微发热之处,缓步走到树前。 大槐树无风摇曳,颤抖得更加厉害。 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 “小僧逸尘,见过槐施主。” “施主先不要紧张,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那日在旺财村,我们也算有过些许小默契。小僧今夜来此,只想与槐施主说说心里话。” “说起来,槐施主才是这文和县中,真正的‘隐藏高人’。” “为了不受束缚,离开本体,你花了数百年时间,暗中搜集万马之魂,凝聚成夜马伏骨,为此甚至弃了化形,所有的修为道行,全都用在了拘引马魂上。” “或许你也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这世上强者无数,妖鬼横行,只有苟只有怂,才有可能最终收获宝物。” “可惜有些事,注定隐瞒不了。” “那位天赋异禀的巨妖平江君,负伤北逃至剑南道,意外发现了夜马伏骨的存在。于是才有后面鬼车和白雨于文和县外,杀害三名欲前往徐府的京城来客,却被虚耗剥人皮,李代桃僵入徐府,尔后鬼车附体村中仵作少年,盗窃死人财物购买骏马,又引来了不良人……这一连串事件。” “不得不承认,槐施主可真是一位独特的树精。” “所谓,‘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 “小僧思来想去,实在不该夺走槐施主的千年造化。” “如若将夜马伏骨还于你,你能否答应小僧,从今往后,绝不在人间作恶?” 月下风起。 大槐树却安静了下来。 “阿弥陀佛,这么啰嗦,真的好像某一位前辈僧人。小僧也再不聒噪了,那么,就当你应了。” 周逸也没有真想得到它的答复。 他笑了笑,从袖中取出那片玉白的马骨。 用香珠的发带系于一条枝头上。 月光下,夜马伏骨仿佛冰入热水,迅速与树枝相融。 而周逸召唤出的那匹夜马,依旧驻足于村口,打着鼻嗤,喷出一道道灼热的气息。 并没有因为他归还了夜马伏骨而就此消散。 “果然,黑色小字的真正能力,并非夺取,更像是……创造与新生。” 周逸低声喃喃。 与他猜想中一样,将夜马伏骨送还给那老槐树后,夜马并没有消失。 就如同那口地仙遗剑,黑色小字也并没有真正将它带给周逸,而是将其化作剑丸与剑气。 某种意义上而言,黑色小字只攫取了它们的能力。 却让它们脱离了本体的束缚,化腐朽为神奇,俨然升华成为了另一种更为强大且神妙的术法。 只有小僧,才能拥有并且掌控的不凡术法啊…… “善哉。” 周逸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以佛法如风的独特的坐姿,一颠一颠地坐着庞大夜马,消失在村口的月色下。 月华如水,铺洒大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株大槐树再度摇曳起来,却比此前更加激烈,枝晃叶飞,如在月下舞。 须臾间,一道透明的人影,从树中蹿出。 它并没有像古老秘典中所描述的那样,化身传说中的夜马。 或许,世间夜马只能有一头。 又或许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总而言之,离开本体的槐树精有着古木色的类人身形,却生着一张马儿的面孔。 它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人类身形,似乎很是失望。 可很快,它意识到什么,眼里竟流露出些许喜意。 随后它抬起双腿,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 如同学步婴儿,步履蹒跚。 最终,它在溪前站稳。 闭上眼睛,仰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旋即睁开,满脸欢喜,匐伏在地,朝向那僧人远去的方向深深一拜。 过了许久,它颤抖着舌头,吐出并不熟练的人言。 “大……大……大圣!” 第五十八章 业果寺前,人间贵子 天蒙蒙亮。 微熹的晨光洒降青山碧水之间。 从远处飘来渔女清越的歌声,伴随划桨击水时的泠泠节拍,惊走了山麓湖畔的飞禽走兽。 一艘舷旁系着素色布带的扁舸,穿过湖上氤氲雾气,向远处那座隐隐绰绰宛如蒙着一层面纱的山峰驶去。 船家将船头让给了清早租船进山的那群年轻男女,自个儿却在船尾摇着橹,哼着山歌,好不自在。 “没想到真能找着船家,我们运气不错啊,但愿今次能见到传闻中的佛光显灵。” “梦媛,你平日里不是很讨厌和尚吗,总说天下再无真和尚,怎么今个儿突然转了性子,想到业果寺许愿了?” “我三哥失踪已有多日,家慈终日以泪洗面,某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去寺里许个愿,就当是临时抱佛脚吧。哎。” 发出轻叹的是一名身着素锦披风的清丽少女。 面如满月,眸若秋水,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哀愁。 此时正被几名穿戴普通的年轻人众星拱月般围绕着。 “三郎喜欢狩猎,说不定这次只是跑得远了些。” “是啊,以三郎的武艺,等闲二三十山匪都近不了身。” “听说令尊已经传尺书告知郡内诸县,想来很快就会有三郎的音讯。” 众青年纷纷宽慰道。 人群边,一名身着灰色麻布长袍,形貌瘦削,肤色苍白的年轻男子突然道:“匪徒之流,三郎自是无虞。就怕一不小心遇上了山精鬼魅,那就不是寻常武人能对付得了。” 卓梦媛脸色不变,眸中生出隐忧。 另外几名青年哪听得下去,随即开启怼精模式。 “三郎武艺超群,府城守将亦不敌之。” “山精鬼魅乃是世人想象出来的存在,昔日徐公的《论道书》中早有论述。” “哈哈,你们却是不知,方兄这一年来自诩高人之徒,术道中人,若世间无精怪妖魅,一身‘奇术’岂不没了用武之地?” 听着众人揶揄奚落,灰袍青年只是微微摇头。 “能在精怪面前自保的人间武士,至少也得是气感第二阶段的开府,和你们说也不懂。至于精怪妖魅,徐公的著述中从没说过它们不存在。有时它就在尔等身旁,眼皮底下,却不自知。” 说话间,灰袍青年的目光穿过众人,径直向船尾投去。 那名年约五旬,蓑衣斗笠,胡须微虬的船家正微眯着眼眸,摇橹哼曲,不时蹦出一个饱嗝,双颊通红,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众人顺着灰袍青年的目光看到了船家,随后彼此相视,纷纷大笑。 “方子期啊方子期,你该不会想说这位船家是精怪吧?” “我说方兄,你不过就是和路过的儒生学了三个月抓草药的手艺,不用整天装作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吧?” “听说方夫子为了让你放弃修道,回郡学念书,已经把你吊了三回,苦口婆心,就差向你下跪了,结果还是无法让你回心转意,整日里向人倾诉无比后悔去年结识了那个落魄儒生。” 听着同伴们的冷嘲热讽,方子期依旧云淡风轻,面色从容。 “尔等不信,且看我如何让他现出原形。” 他取出一只白布囊袋,又从袋中捻出一小撮碾碎了的颗粒状无名草药,在半空中比划了几圈,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向下重重一拍。 啪! 一阵低沉的脆响,青年掌下的那搓草药凭空消失,不见踪影。 几名原本正嬉笑着的年轻人顿时吃了一惊,收敛形色,面露惊疑。 “哎哟!” 十多步外的船尾,满身酒气的船家突然怪叫一声,捂着右脸,身体微倾。 众人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彼此靠拢,紧紧盯着船家,只觉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就见老翁缓缓挪开手掌,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困惑地看着颗粒状的紫色草粉,随后伸出舌头舔了舔。 “这是何物,唔……有点咸,草盐吗?” 船头处,方子期愣在当场:“怎么会……它不是应该立马现形吗?” 其余几名年轻男子无不捧腹大笑。 “方子期啊,这就是你花了百两银子向高人学来的术法?” “不就是变个戏法吗?难怪方夫子气得要和子期断绝父子关系。” 方子期默然,看向打着哈欠的船家,表情渐渐变得凝重。 卓梦媛复杂地看了眼方子期,向他微微摇了摇头。 随后她走出几步,朝船尾的老翁叉手行礼:“某这位同伴有些无礼,望足下海涵。” 船家咂巴着嘴巴,摆了摆手。 “小娘子客气咯,那草盐咸味刚好,若是和着鱼腩吃食定然美味。可否让那位小郎君多赠某一些?” 船头又是一阵低笑。 方子期面红耳赤。 卓梦媛正要开口,余光落向不远处的湖岸边,眸子突然一亮。 斜侧前方的青石上,跏趺而坐着一名僧人,雪白的僧袍在湖风中猎猎翻飞。 晨光照耀下,那张年轻俊美面庞仿佛镀了一层金粉。 虽闭着眼眸仿佛还在甘憩,可那没有半点杂芜的笑容,却让少女心跳猛然加速。 “那就是业果寺的僧人吗?”卓梦媛低语。 船尾老翁的目光顺着斗笠下沿,投向石上僧人,眸子不由微微眯起。 “非也,那应当是外来的僧人。” 卓梦媛眼里泛起一丝好奇:“哦?除了业果寺,广元郡居然还有僧人?那他是来化缘,还是挂单的?” 几名公子哥也看到了那僧人。 “这么巧,还没入寺就遇到了僧人。” “好一个风姿绰约的和尚,这般相貌,就算是假和尚也认了。” “小师傅要去哪,可需某等载你一程?” 方子期眉头微皱:“你们别胡乱生事。” “阿哟,方道长,莫非那僧人也是精怪所化?” “那倒不是,只不过……” “载他一程又何妨。”卓梦媛出声打断道:“船家,靠岸。” 船家眼里浮起一抹怪异,没有吭声,摇着撸缓缓靠向岸边。 …… 远处的喧哗声和那摇橹击水的声响飘入周逸耳畔,亦打破了心湖中那份久违的宁静。 他打开眸子,向上撑起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所谓夜马,果然只有黄昏到黎明前才能现形。” 周逸内视下丹田。 那道暗沉的马影正静悄悄地立于剑丸旁侧。 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宛如集尽人间匠心的精美手办。 实在无法想象,当它睁开双眼,变大之后,踏蹄奔腾。 只用了一夜不到,便将自己带到了业果寺前。 第五十九章 翁婿相逢 从文和县到广元郡府东郊,隔着六座县城,以及诸多村落山峦。 哪怕是体力充沛的武人,驾驭双马,来往两地,少说也需三两日光景。 然而周逸坐着夜马,风驰电掣,穿行于人间之外的诡秘甬道,仅仅花了半个多时辰便到达此地。 来到郡府郊外,周逸反而不那么心急了。 夜深人静,他也不欲扰寺中人清梦,于是便躺在宽阔如床榻的马背上打起瞌睡。 他如今的身体素质,虽已超过开府武人,接近观魂武人的层次,可仍离不开睡眠和饮食。 结果一觉睡到天亮,夜马凭空消失,只余一匹马影驻足丹田。 此刻视线所及,就见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飘来了一艘小船。 船头上的年轻人们朝向自己摇晃手臂,大呼小叫,热情洋溢。 “阿弥陀佛……没吃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不就看到个光头,至于这么激动。” 周逸一甩头,飘落下青石,正想着径直从陆路上山。 就在这时候,他的目光无意中遇上了船尾摇橹的那名老翁。 四目相对。 周逸乌黑修长的眉毛轻轻一剔。 目光冷凝了下来。 是他? …… 在众人的热情相邀下,白袍僧人仿佛是盛情难却,最终蹑履登上了小船。 “这位僧人也是准备去业果寺吗?” “听说我朝早已是千寺皆废,除了我广元郡业果寺,其余诸道郡县二十多年不见有任何起色,不知师傅又是来自何方佛寺?” “小师傅可有用过早食?某这里还有些茶水和毕罗。” …… “小僧逸尘。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周逸眸眼低垂,嘴角含笑,自报了法号和那八字真言后,便不再多语。 船上这几名年轻男女,虽然衣着朴实,有意藏拙。 可出身缨簪之家,平日里养尊处优自然而然形成的从容气度,却是遮掩不了的。 兼之远处岸边林中,马蹄裹布,悄然跟随的那队护卫,早在周逸醒来的一瞬间,便以画面的形式呈现于脑海。 即便不去查看黑色小字,周逸也能猜到,这伙乔装打扮租船前往业果寺的年轻人,应当都是郡府里头达官显贵家的子弟。 只有如此,他们才能破格违背府中宵禁,凌晨时出城,并且有一队护卫在河旁林下暗中保护。 不多时,兴许是新鲜劲过去,这些郡府来的公子哥也不再缠着周逸。 三三两两,或是分食馕饼,又或吹着湖风指点江山。 还站在周逸近前的,便只剩下那名自报过姓名的素锦斗篷少女,以及身着灰色麻袍、面色苍白的瘦削青年。 待到众人散开,瘦削青年方才挨近周逸,拱手道:“在下广元郡府,方子期,见过逸尘师傅。” 周逸面露微笑:“早,方施主。” 方子期突然挤了挤眼。 “适才见你一直在打量船家,莫非……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卓梦媛屏息听着,袖底粉拳悄然握紧。 周逸双掌合十,轻叹口气,在两人期盼的目光中低语:“是啊,小僧这位熟人,竟舍弃荣华富贵,做起水面上风吹日晒的买卖来,的确很有些不对劲。” 方子期愕然,本就白皙的脸庞血色尽褪,愈显苍白。 “你……你该不会也是精……” 方子期下意识抓向盛着草药的布袋。 没等他有进一步的冒犯举动,卓梦媛便已上前将他拉了回来。 “是子期孟浪了,师傅原谅则个。” 卓梦媛朝周逸略施一礼,言语寥寥,仿佛也失去了兴致。 周逸乐得清静,双掌合十,无声回礼,而后便向船尾走去。 耳畔响起已退至篷舱中的二人声音。 “我假称许愿,兴师动众,拉上大家一同上业果寺。沦为笑柄倒是无妨,最重要的是我三哥……” “放心吧,古书里屡有托梦典故。何况你和我都做了同样的梦,怎么着也要去探一探。” “但愿吧。是了,船上那和尚可有异常?本以为是业果寺僧人,还想探听点消息。” “一个混吃混喝的假和尚罢了。我那位师父临走前曾提到过,如今世上,佛门已经崩塌灭亡,再不可能有真正的僧人。” “纵然是假和尚想来也无大恶,到时能救则救吧。” …… “能救则救?” 周逸目光闪烁。 两人说这番话又是何意? 敢情这帮郡府里的公子哥们上山入寺,只是一个幌子? 真正的目的,也只有两位幕后黑手——卓梦媛和方子期才知道。 周逸看向斜侧里飘出的黑色小字。 这卓梦媛乃是广元郡的太守之女,平日里就胆大包天,总喜欢纠集一帮公子小姐,飞鹰走马,在郊外狩猎。 相比较而言,方子期的家境则稍显落魄。 他祖上虽也世代缨簪,甚至曾为京畿显贵,可到其父这一辈忽遇变故,褫夺官爵,沦为了平民。 幸而与卓家是世交,举家南徙广元郡,在卓太守照顾下,其父得以入郡学当一名教授。 可方子期却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偏偏喜欢追寻那飘渺无迹的“仙道”。 数年下来,少说也花了数十两银子,业已和家里闹僵,人也变得神神叨叨。 湖风吹来,在水面掀开圈圈涟漪,悄然荡入周逸心底,诡异之中蔓生出一丝警觉……不管这两人想打什么主意,都绝不可以影响自己的还俗大计! 周逸也不是没有想过,业果寺存在于世,本身就很蹊跷。 然而,这座寺庙。 寺庙里的和尚。 和尚中的老和尚。 已然成为他还俗绝大部分希冀所在。 遗憾的是,黑色小字中,并没有关于业果寺的消息。 怀揣着这番沉重心思,周逸在船尾停住脚步,迎风而立,面容无悲无喜……稍显冷漠。 一旁的船家托起斗笠,颔下微黄的虬髯在风中抖动,脸上已然盈满笑意:“贤……” 第二个“婿”字尚未落下,就被僧人冷冽如剑的目光刺碎。 他低笑一声,喉部耸动,改口道:“先前得罪之处还望小师傅见谅。” 周逸沉默片刻,道:“她可还好。” “船家”轻叹口气:“好与不好,又能如何。身为九子后裔,她的命运,终难自主。” 周逸望向远处湖山:“泾河龙君之子,纨绔恶劣,实非良配……罢了,说这些有何意义,阿弥陀佛。” 自嘲般笑了笑,周逸渐敛形色,话音一转:“老黄你不去做玉清国国主,跑来人间,乔装成一船夫,又是为何?难不成想要干那湖上下饺子的害人买卖?” 箕踞而坐在船尾的斗笠老翁,正是上个月时,周逸在玉清国认识的黄须国君。 也是《剑南地方志》里所记载的黄须巨鱼。 彼时两人还曾做过七日准翁婿。 然则玉清国七日,却也不抵人间一刻。 第六十章 入寺 玉清国主被周逸一声“老黄”叫破了根脚,苍目中流露出惊异。 “你果真不是一般的僧人,难怪能让九公主牵肠挂肚。实不相瞒,某化身船夫来此,只为护送这些郡府贵子。” “为何?”周逸问。 玉清国主手捋黄须,悠悠道:“我虽为玉清水府之主,掌一方国度,可所辖疆域,不过相当于人间一郡。 船上有广元郡太守之女,别驾、守备家郎君诸人,至少在玉清河这一段,某需保其周全。 若是天道尚在,冥轮还在运转,那某今日所行之事,当可化作人间功德,造化吾身。 只可惜,谁也不知,万万年后的今天,它们到底还在不在了。” 听着老黄的唏嘘之言,周逸敏锐地捕捉到其中隐藏的关键点。 “至少玉清河域保他们周全?你的意思是,出了玉清河,上了山,入了寺,他们就不再安全?老黄,你实话告诉我,那业果寺,究竟是何等存在?” 玉清国主抬起头,斗笠下那双碧眸悄然流转,宛如一对炼自西洲的琉璃球。 随后,他压低声音,对着周逸耳语起来…… 轰隆! 山巅半空,有雷音炸响。 俄尔,狂风大作,疾雨如注。 船上众人皆躲进篷舱中。 “和尚,还不快进来!” 周逸伫立船头,望向天空云端,耳畔尤飘荡着玉清国主所知的关于的业果寺内幕。 他的眸子时明时暗。 白皙俊美的面孔在雷光映照下,竟多出一丝刀削斧砍般的坚硬线条,犹如怒目金刚,肃穆庄重。 “那寺里果真是有高僧的…… ……只是,为何会变成了这样?” …… 半个时辰后,船至山麓,雨水渐疏。 透过稀薄雨帘,依稀可看到一座黄墙黑瓦的禅院,匐伏于半山腰的松林石海间。 周逸抬头眺望,面如止水,无有悲喜。 “此番上山,小师傅切莫大意。” 耳旁响起玉清国主低沉的声音,“某有一坠甲,乃昔年烧尾时所留,略有灵性,可御水火风尘光,小师傅若不嫌弃,还请收下。”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便当是某的小小补偿。” 周逸问:“你若不是在这里碰巧遇上我,还会送给我?” “这……我自会托拥剑送入徐府。” “真的?” “当然。” “说谎了吧,你都不知道小僧已经搬出徐府了。” “这……” 玉清国主讪笑不语……某只是客气一下,你这和尚,未免也太较真了吧! 周逸卷起袍袖,接过那片坠甲。 只有婴儿手掌大小,乌黑得如同烧焦一般,周遭起伏环绕着肉眼难察的细纹,乍然看去绝想不到会是一头超过县主层次存在所炼宝物。 “果然浓缩都是精华啊。” 周逸冷冷一笑,收起坠甲,朝玉清国主微微点头,走下了船。 直到后来,黑色小字中出现了有关李九娘的消息。 周逸才得知,原来那晚李九娘并没有失信。 她的确是去玉清水府搬救兵了,可却在中途被兄长所截,强行送她回去与那泾河龙君之子的完婚。 而通风报信招来她兄长者,便是这玉清水府之主,黄须老儿。 龙女情义,请恕小僧我无福消受…… ……我要还俗! 然后,与你结拜! “和尚,你和船家还真的旧识?” “咦,奇了,你莫非之前经常来业果寺?” “难道是前来蹭饭蹭上瘾了?我看书里说,这在以前,好像称作挂单?” 山路九曲,郡府贵子们闲来无聊,纷纷打趣起逸尘师傅,搞得已经很熟了一样。 周逸依旧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从容不迫地应对众人的调侃与问题。 同时不动声色地套着话,从他们口中获得有用消息与内情。 卓梦媛和方子期走在最前方。 距离佛寺越来越近,两人的神情也愈发凝重,严肃。 咚! 咚!咚!咚……撞钟声从敞开的院门后传来。 众人气喘吁吁地来到寺前,自有一名年轻的小沙弥跨步走出,满脸喜色地迎了上来,双手合十,低喧佛号。 “小僧瞻游,不知诸位施主是来许愿的,还是来听经的?” 众人看向卓梦媛。 卓梦媛并未立刻回答。 她打量着面前年轻的知客僧,清丽白皙的脸上浮起动人的笑:“小师傅好年轻,敢问今年贵庚?” 小沙弥面庞一红,双手合十:“小僧今年十五了。” 卓梦媛笑容不减:“不知你入寺几年了?” 小沙弥低声道:“前年。” “好好的,为何想当和尚?” “这……” 旁边的郡府的贵子们终于感觉到不对劲,卓梦媛的问题似乎有些过多。 一名年纪稍长的公子眉头微皱,正想上前说什么,就被方子期从后面不留痕迹地拽住。 “拉我做什么?” “嘘。” 方子期微微摇头,做了一个噤声手势。 面对众人质询的目光,他硬着头皮,用唇语无声说了句什么。 众人先是愕然,随后纷纷露出荒谬、不信之色。 “方子期啊,你自己走火入魔也就算了,干嘛把梦媛也拉进火坑?” “业果寺的存在又不是一朝一夕,怎么可能有问题。” “你该不会以为,这寺里的僧人也和那船家一样,都是精……所化吧?哈哈。” 方子期焦急地使眼色,让众人别这么大声。 众人遂也压低声音,却还是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 人群中,周逸静静看着这一幕,他的观察重点和卓梦媛一样,都落在小沙弥身上。 小沙弥仿佛没有听见众人议论,面红耳赤,垂首不语,依旧沉浸在卓梦媛的问话中。 这时,从远处传来一声浑厚的佛号。 “阿弥陀佛。” 俄尔,一名身着黄色僧袍的僧人从院中走出,向众人行来。 众人抬头看去,皆是一惊。 这僧人身高九尺,雄壮魁梧,豹头环眼,眸子乌青,乍眼看去竟有几分罗汉之威。 “小僧法信,见过诸位施主。可是瞻游怠慢了贵客?” 卓梦媛连忙笑道:“法信大师别误会,我正在和瞻游闲聊。” 法信双掌合十,将众人迎入寺庙,边走边问:“不知施主们是来许愿的,还是听经的?小僧的师兄法华大师不日将会开坛讲经,弘扬佛法,为信徒们解惑。” 卓梦媛道:“我等是来许愿的,也想趁此机观览一番,不知可否?” 法信道:“自无不可……咦,这位是?” 直到这时法信和尚才发现,这群年轻施主里,似乎混进来了一个奇怪的生物。 居然也是个光头! 第六十一章 和尚投壶 “阿弥陀佛。” 周逸从容放下虚遮于脑门的右手,顺势抬起左手,双手于胸前合十,大大方方地朝法信行了个佛礼。 “小僧逸尘,区区一介行脚僧人,久闻业果寺大名,特来瞻仰我佛灵光。” 法信回以佛礼,微笑道:“天下佛门本是一家。瞻游,带这位逸尘师傅前往斋房。” 居然真把我当成不要面子跑来蹭饭的了??? 好眼力……也不知这里的伙食怎样。 周逸脸上笑容不减,婉言拒绝:“小僧还是想与几位施主同行。” 哪怕已知业果寺的真相,可对他而言,仍未断绝希望。 然而卓梦媛和方子期这两位不安分的主,明显密谋着什么,得时刻盯着才行,以免妨碍自己拜师还俗。 “这……” 法信迟疑地看向卓梦媛一行。 卓梦媛稍一犹豫,指着方子期道:“我这位同伴对逸尘师傅也是一见倾心,相谈甚欢。” 方子期默契点头,同时不忘“深情”凝视周逸,还欲去拉扯周逸的僧袖,却被周逸不动声色地让开。 “善哉善哉。”法信见状不再多言。 这一日,周逸跟随卓梦媛一行,先是在佛前许了愿,午间吃完斋饭后,又在法信的陪同下游逛了整座寺庙。 业果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僧人大约十数,还有十多信众、居士,帮着打理果园和苗圃。 僧人法信上有一名师兄,下有三名师弟,都是此间住持的亲传弟子,年龄约莫在三四十岁上下,距离周逸心目中的“老和尚”略有些距离。 闲聊间周逸得知。 众僧的师父,那位闭关的老住持,宕明大师,年逾百岁,学佛八十余载,其间又修了三十九年闭口禅,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是方圆五百里地,罕见的得道高僧! 日头西垂,黄昏已至。 卓梦媛却仿佛玩兴未尽,便与众人商量在寺中留宿。 除方子期外,其余众人皆不太情愿。 可拗不过卓梦媛这位太守之女的软缠硬磨,遂取出银两布施寺庙,换得禅房三间。 “逸尘师父,这一间是给你的。” 卓梦媛将周逸带到一间干净的禅房前。 方子期没说什么。 另外两位分别叫赵海舟和王双的公子哥却面露愠色。 只有三间房,这个来路不明的和尚自占一间,卓梦媛再占一间,他们剩下的人却要挤住一间。 别的倒无所谓,关键这神神叨叨的方子期实在令人生厌。 没等他二人开口,周逸双手合十,笑着推辞。 “出家之人,讲究随遇而安,华屋锦榻,皆是虚妄,卓小姐无需刻意安排。 若方公子不介意,小僧愿与你同住一间。” 方子期怔了怔,微微点头。 赵海舟、王双几人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看向周逸的目光也变得友善起来。 “逸尘师傅不愧是真正的僧人,你就和方子期住一间吧。” “早就觉得逸尘师傅彬彬有礼,谈吐不凡,想来落魄为僧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吧?” “今晚我们几个准备出寺游猎,逸尘师傅若有兴趣,一起来耍吧。” 周逸微笑着回礼:“阿弥陀佛,那么,小僧恭敬不如从命。” 卓梦媛见状,也不多言。 她自挑了一间禅房,又安排周逸与方子期一间,剩余五名郡府贵子合宿一间。 入秋时节,山里多雨。 傍晚用完素膳后,天空飘起了雨珠。 几位郡府贵子终究没能得偿所愿出寺夜游。 不过他们也没闲着。 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王双,不知从哪找来一只漆色剥落的陈旧签,放在禅房外的门廊上,转头对众人嬉笑:“不如耍一局投壶?正好某随身带着箭矢。” 赵海舟没好气道:“和你玩有什么意思,谁不知道你王双投壶广元郡第一。” 话虽如此,众人还是拗不过王双,玩耍了起来,毕竟闲着实在太无聊。 周逸隔着稍远,饶有兴致地看着。 投壶,起源于“射”礼。 就是把箭矢投向壶里,投中多的为胜。 类似于飞镖和投篮的结合。 如果一群人的水平旗鼓相当,再来点彩头,玩起来还有点意思。 可正如赵海舟所说,出身武将世家的王双实在太擅长投壶了。 相隔十多步,猿臂舒展,轻呵口气,每每出手,必能将小矢投进签筒中。 有这么一个高手在,没玩几局,赵海舟、方子期等人便已失去了兴致,连喊无趣。 周逸正看着,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逸尘师傅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去同玩。” 周逸转过身,双手合十,对着卓梦媛施了佛礼:“卓小姐为何不去耍上一番?” 卓梦媛转头望向长廊外的雨天,轻叹口气:“近日里心情不佳,实在提不起兴致。” 周逸笑了笑,随后也转过身,深沉的目光仿佛直插入夜色尽头。 “是否因为,卓小姐心中有太多的执念了。我执,是痛苦的根源。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执念太多,反成心魔。卓小姐何不试着放下?” 卓梦媛似被这番话牵动内心所想,怔了半晌,方才看向周逸。 “你年纪轻轻,相貌不凡,谈吐不俗,却出家当起了僧人。难道也是因为放下了所有执念?” 周逸笑喧佛号:“非也,有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小僧的执念…… 只有你们乖乖的,别在这寺庙里乱搞事,小僧才有可能顺利还俗,从此不再有执念啊。 “梦媛,小师傅,你们聊什么呢,过来一起耍吧?” 王双看到了长廊远处的周逸和卓梦媛,双眼放光,大声招呼。 他的兴致刚刚起来。 奈何其它人已经被他投怕,不想再继续玩下去。 “你们玩,我有些困乏了。”卓梦媛摆了摆手。 王双叹了口气,期待地看向周逸。 “逸尘师傅,不如你陪王双玩两把?” “是啊,逸尘师傅,我看你既不念经,也没有晚课,根本不像这寺里的和尚那般正儿八经,哈哈,投壶什么的应该也会耍吧?” 众公子纷纷打趣道。 周逸笑笑,双手合十,喧了一声佛号。 “既如此,小僧就代替卓小姐陪王施主玩一局。” 卓梦媛微微错愕。 其余众公子也都一愣,原本只是开玩笑,没想到和尚竟然还当真了。 王双却不管这么多,飞奔而来,大笑着将箭矢递给周逸,夸张地唱了个肥喏。 “大师,请移步……” 然而下一刻,王双脸色微变。 “且慢……等等。” 却见那逸尘和尚接过箭矢后,只是淡淡瞄了眼门廊下的签筒。 随后隔着三十多步之远,甩袖投出。 第六十二章 下下签 傍晚过后,雨水渐疏。 刻着“广元郡府兵”字样的箭矢,在长廊中划出一阵破风声,越过三十多步距离后,疾速下坠,直射向那签筒。 王双“啊”了一声,瞳孔扩张。 其余几名公子无不错愕。 就连卓梦媛也是暗暗吃惊。 身旁和尚这随手一投,已显功力,竟是一名不输王双的投壶高手! 并且准度还颇为不错…… “啪!” 箭尖稳稳插进签筒的外壁,同时撞倒了签筒。 距离射入签筒,只差毫厘。 可惜终究没能落壶。 “哎呀!” “好可惜!” “是啊,就只差一点点!” 惋惜声此起彼伏。 王双则是猛地一拍大腿,长舒口气,既有侥幸,也有一丝钦佩。 再看向周逸时,他的眼神已然不同。 “好厉害的和尚,差点就中了!” 周逸双手合十:“王施主过奖了。就算只差一点,那也是没中。” 王双脸上洋溢着热情之色:“来来,逸尘师傅,我们认真较量一局。” 周逸微笑推辞:“不了,适才能擦中筒壁,已是运气。再投的话,可就要露馅了。” “逸尘师傅太谦虚了。” 无论王双如何劝说,周逸就是不作第二投。 赵海舟等人也围拢过来,打趣起王双。 却也因为这惊艳且不失遗憾的一投,使得周逸与众公子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可任凭周逸如何解释,王双、赵海舟等人都坚持认为,他是一名少见的投壶高手,王双甚至流露出想让周逸去他家府上,充当一名门客的意图。 周逸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彬彬有礼,既不刻意疏远,也不特别亲近,愈发让几名公子觉得他一定也是出身名门,只因家道中落,心灰意冷之下,才选择了当僧人。 而这种落魄之中隐透不俗的神秘感觉,反倒让王双、赵海舟等人起了好奇心。 不远处,卓梦媛看着不知不觉间,已与几位公子相处十分融洽的白袍僧人,不由得微微摇头。 “终究还是难免落入俗套,也不知将来会成为郡府哪一家的门客。” 她身为太守千金,见识过太多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物,挤破头皮,想方设法,试图成为自家府上的门客。 相比起来,伪装成僧人这一类似“愿者上钩”的套路,倒是颇为清新脱俗,并没那么令人生厌。 主要还是人长得够俊…… “……就是可惜了。” 她低声喃喃,便要转身。 余光里,只见方子期一个人走到远处的门廊旁,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根竹签。 这根竹签原本就藏在王双找来的签筒里。 只因签筒被逸尘的惊天一投给压倒,它也跟着跌落了出来。 整整好几十根用来占卜凶吉的竹签,却只有它被弹出。 方子期盯着那根竹签,脸色阴晴不定。 半晌,他转过身,望向被王双、赵海舟几人包围着的那名俊美僧人,而后目光移向卓梦媛,眼神复杂。 稀稀落落的夜雨终于消停。 众公子也都疲乏,各回禅房就寝。 周逸走进禅房时,方子期已经熟睡,打起低沉的鼾声。 “阿弥陀佛,晚安,方施主。” 雨后风月静,空山鸟虫鸣。 约莫子时,背对着方子期侧卧而眠的周逸突然睁开双眼。 方子期正跪坐于榻边,缓缓匍匐下身子,向自己摸索过来。 好在此人最终只是拍了拍自己的后背,并无其它不轨之举。 周逸暗松口气,同时摁下了“如来神掌”。 下一瞬,周逸眼睛猛然睁大。 他万万没想到,方子期竟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替自己盖上了一层被衾。 “一个人出门在外,混迹江湖,即便当个假和尚,想来也不易吧。呵呵,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方子期又哪有资格同情兄台你呢。” 听着方子期自以为无人听闻的低声呢喃。 周逸眼神莫名。 好家伙,非得在孤男寡男的时候说这种话? 不过也确实说到心坎上……小僧为了盯梢你俩,竟然选择和你睡一张榻,简直太难了! 女子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逸尘睡了吗?” 方子期恢复常态,轻手轻脚地挪下床榻,低声道:“睡得可沉了,不会发现我们的行踪。” 卓梦媛道:“我观察了这和尚一天,他应当和业果寺的僧人们没有瓜葛,纯粹是路过的行脚僧,可惜找错了寺庙。” 方子期轻叹口气:“如今这世道,哪里还有真正的佛寺和僧人。不过落魄到冒充和尚,也是可怜人。” 卓梦媛没有反驳,微微点头:“这逸尘为人倒是颇有风度,谈吐也不俗。对了,你之前为何拿签子看那么久?” 方子期眼中飘过一丝不自然:“没什么……” 他话未说完,卓梦媛已经抬起手:“拿出来,给我瞧瞧。” 方子期犹豫片刻,还是从腰间取出那根竹签。 卓梦媛接过竹签,定睛一看,脸色陡变。 “……衰木逢春少,孤舟遇大风,动身无所托,百事不亨……意思是,诸事不顺?好一根下下签啊。” 方子期道:“只是碰巧而已,你可千万别当真。都怪那逸尘打翻了签筒……不过,我也有种强烈的直觉,令兄应当就被囚禁在此地,要不现在就传令外面的护卫封山搜寺?” 卓梦媛思索片刻:“不急,在没找到证据之前,不要打草惊蛇。再说了,有子期你在足矣。你术法高超,他们虽不信,可梦媛当年曾亲眼见你抓过那头夜叉。” 方子期撇过脸,面颊微微泛红。 “也好,梦媛,我们这就开始吧。” 说话间,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全新的锦袋,又从中捻出细密的药粉,抛洒在半空,口中念念有词。 “隐!” 一道浅浅的白光闪出,笼罩住二人。 转眼间,两人仿佛融于沸水的雪人,缓缓消失在禅房之中。 凡胎肉眼,再难捕捉。 床榻上,周逸伸了个懒腰,随后翻身侧卧,虚眯的双眼,正朝着房门的方向。 视线中,两条透明的人影,正蹑手蹑脚,向外走去。 这两条人影虽然模糊,仿佛打了马赛克。 可并没有像真正的隐身术,完全消失不见。 至少在周逸看来是如此…… “这隐身术,还真够蹩脚的。” 很快,两人推门而出,脚步声渐行渐远。 “下下签,诸事不顺……小僧已经给出了这么明显的暗示,依旧执迷不悟,不肯离去吗?” 周逸轻叹口气。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施展踏青云跟踪二人的打算。 双眸一闭一睁,脑海中仿佛闪过一道电流: ……卓梦媛和方子期的脚步声,衣衫与墙根摩擦时的窸窣声,脚踩草叶泥渣的卡擦声……悉数汇聚,形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 随着周逸吸入三道青烟,养生之力飙升的同时,闭目视物的本领也愈发熟练。 就仿佛立于一旁,亲眼观看到这二人的神情相貌,一举一动。 …… 第六十三章 有小人,牵鼻子 夜深人静。 卓梦媛和方子期凭借着所谓的隐身术,窜行在寺庙各个角落。 无论是白日里参观过的大小殿宇,还是僧人休憩的私密禅房都不曾放过。 这二人应当是交情极好,言谈间也无忌讳。 “此事将王双,赵海舟他们牵扯进来,也不知日后是否会怪我。” “你们是从小的玩伴,怎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怪你。若无赵海舟偷取赵别驾的文书,没有王双向他兄长王城守求情,我们也无法这么顺利的夜出城。所谓法不责众,此事无论成功与否,令尊和郡府诸公都不会太多责罚,还会尽力替我们隐瞒。” “可是……梦媛终究还是欺骗了他们,我不是来许愿的,而是为了寻找兄长。只因我在梦中,见到失踪多日的兄长被囚禁于这间寺院里。” “你觉得精明如别驾公子赵海舟,会到现在都毫无察觉?他们多少应该猜到点什么,谁也没有说破罢了。” “子期……有你们真好。我和父亲说了多少回,他就是不肯派兵搜查业果寺。” …… 听着二人的交谈,周逸暗暗皱眉,半晌,轻叹口气。 “竟然这么巧。” 他在路上便觉得卓梦媛这名字有些耳熟,只不过一心想着拜师还俗,没有深想。 此时,他终于回过味来。 卓梦媛苦寻的兄长“三郎”,不正是此前在旺财村遇到的不良人里的那位风姿绰约、擅使一手铁扇子的卓三郎吗? 想到那位卓三郎,周逸微微摇头。 此人虽对自己不太友善,可却知道“银僧”的称号,勉强也算是黑粉一枚了。 黑色小字中有过描述,不良人乃是独立于大唐地方官僚体系之外的存在。 向来听调不听宣,独立成制,与地方主官鲜少有相处融洽者。 尤其越偏远的地方,越是如此。 卓三郎身为太守公子,却与不良人厮混在一起,倒有些奇怪。 不过,这或许能解释,为何郡府里这些大佬子女能如此和睦。 毕竟有不良人这一强大掣肘存在,大佬们自然也需寻求抱团。 不过这些,都不是周逸当下考虑之事。 那一晚,他在旺财村斩杀大妖鬼车,已经间接救过卓三郎他们一回。 他现在唯一要做的,遍只有两件事: 密切关注卓梦媛和方子期的行踪举动。 以及,等待法信等人的师父,那位有着近百年道行的高僧宕明大师出关。 直到后半夜,卓梦媛和方子期才回转禅房。 卓梦媛峨眉紧锁,萦绕美目的忧愁之色更浓了几分,显然是搜寻无果。 “和尚?你醒了吗?” 身后响起方子期的试探声。 周逸佯装打鼾,翻了个身。 “好一个能吃能睡的小和尚啊。” 方子期微微一笑,翻身卧向另一边,不多时已然熟睡。 奇异的草药味从他腰间的口袋中飘出。 “术道流派的药术吗……” 周逸立于床榻前,摸着下巴凝视片刻。 武人和术修,乃是人间分庭抗礼的两大流派。 两者修到高深之境,都能媲美尘世地仙,斩妖除魔,趋令鬼神,不在话下。 然则武道之路漫漫,术道之路崎岖,想要登临人间顶峰,都非易事,可总体而言,武道胜在群众基础,术道则更显奥妙非凡。 周逸虽然好奇,可并没有多余举动,未经允许就乱摸别人的东西……和别人,都是很不好的习惯。 一夜无话。 接下来的几天,卓梦媛都带着众人在寺中观览,或是在附近游山玩水,夜宿寺庙,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小沙弥瞻游屡次探询,都被卓梦媛和方子期用言语挡了回去。 兼之几人舍得花钱布施,寺里也就听之任之了。 其间,周逸没少应邀参加几位公子哥的游戏局。 除了投壶以外,还有蹴鞠、角力、拖钩、双陆……不得不说,只要肯花心思,哪怕在寺庙里,夜生活也能多姿多彩。 几位公子哥越看周逸越觉得亲切,频频邀请周逸离寺后,去他们府上做客。 每逢这时,卓梦媛看向周逸的目光,就会变得玩味起来。 “这个假僧人,还挺有一套,什么都会耍上两手……是在待价而沽吗?” 转眼,又是七八日过去,业果寺里突然热闹起来。 却是法信的大师兄法德大师,即将在中元节,也就是佛家传统的盂兰盆大会这一天,开坛讲经,为众生祈福。 远近的村民、渔夫、行脚商人纷纷上山,抱着麻枕和被褥,夜宿寺院,等待翌日的大师讲经。 “明日就是中元节了?好快啊。” 月光下,周逸站在禅房窗前,看向那两道施展了“隐身术”,变得隐隐绰绰的人影。 “之前好像答应了徐小郎君,要在这一天替他好友之子点天灸的。再等等吧,不行,我就直接去叫那高僧宕明出关,请他收我为徒,再批准我还俗。” 晚风飘来,吹挠着光头,周逸亦有了几分困意,不自觉地伏案打起瞌睡来。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两道尖锐的声音在耳边飘荡。 “这和尚好俊,也不知什么来路?” “总之是和那群公子小姐一起上山的。” “瞻游师兄已经屡次暗示,让他们下山,他们却始终不听,也就怪不得我们狠心了。” “是啊,还得把这外来的俊和尚也一起拖去大殿,和那群公子小姐一道交由师伯处置。咦,这和尚好沉啊!比某之前拖过的那名气感武者还要沉。” “那就……牵鼻子!牵鼻子!” 周逸只觉鼻尖一阵酥痒,似有人在用草叶捅自己的鼻孔。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可眼皮依旧沉重,身体疲惫不堪,难以驱使。 ‘自己中了妖术!’ 周逸暗吃一惊,倒也没有慌张,默默召唤起体内深处的那股奇力。 “养生之力”缓缓运转起来,化作一股暖流,注入宛如冰封的周天经络。 帮助周逸,一点点地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寸土必争,收复失地。 没过多久,周逸的手指悄然弹动了一下,旋即缓缓睁开眼皮。 月华如水,洒降寺院。 自己的身体已被拖出禅房,刚刚轧过一指长的门槛。 朦胧月色下,两个拇指大小的墨绿小人,正嘻嘻哈哈地走在前方。 左边的小人肩膀上拖着一根草绳,仿佛河边拖船的纤夫。 “这人没有头发,真是难拖啊。咦,怎么感觉拖不动了?” 右边的小人闻言停下脚步,转过身:“换某来吧。谁让他也是个和尚……” 它侧身时,顺便瞄了眼后方那个被草绳系住鼻子的光头男子。 下一刹那,它身体僵凝不动。 眼里充满惊讶。 迎向它的,是一双已然睁开,冷漠无情,深不可测的眸子。 就见那个被它们施术放倒的外来和尚,不知何时,已然坐了起来。 他的身躯宛如一座大山,缓缓向前俯倾。 光洁发亮的额头距离它们,近在咫尺。 随后,僧人张口,吐出三个字。 “什么鬼?” 第六十四章 大不了,便斩尽这满寺僧众 周逸声音并不大。 却平直冷硬得不含丝毫情绪。 落于两小人耳畔,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震得它们身体僵硬,颤巍巍不敢妄动。 月光下,僧人一袭白袍横于门槛前,右膝曲起,左足半趺,右臂直伸,置于膝上,左手撑于膝后,自在舒坦的姿态,竟有几分像那主殿旁的菩萨嬉戏坐相。 更让两小人心惊胆寒的,却是那一道高悬于僧人头顶,若有若无,可轻轻一动便能够劈开身下山野湖泊的无形剑韵。 “妈呀!” “快跑!” 短暂的失神,两小人惊慌失措地向不同的方向逃去。 周逸微微摇头:“这反应,真是没有半点惊喜啊。” 对付两个小人,他自然不会奢侈到动用地仙剑气。 左手边的小人早已跃上半空,弹射出了十来丈之远。 周逸抬起左掌,直接横扫了过去。 养生之力催动体内气血向上奔腾,化作狂飙的龙卷风,须臾之间从掌心涌出。 这股无形之力出体成气,竟在空气中凝聚成一道朦胧掌影,虽朴实无华,可却快若流星,势若山倾。 嘭! 小人连叫声都没能发出,便被周逸从半空拍落。 它的身体坠落于地面。 从人形变成了一只灰白色的小虫。 样子有些像知了。 发出一声犹如人类的吟啸,随后便匍匐在地,扁塌的躯壳不再动弹。 向右跑出的小人身体已有大半钻入泥土中,看到这一幕,双眼赤红,尖叫了一声“碎车”。 声音落下,五指修长的洁白大手从天而降,将它握住,随后从土壤中拔出。 “它是碎车虫。你又是何物?” 周逸轻声问道。 一股不输牛马的巨力从掌心传来。 却是那个小人正在奋力挣扎,想要扳开手指。 单论力量,它已然超过徐府的护卫们,不输气感武人。 可想要挣脱周逸的五指山,却如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 没过多久,小人筋疲力尽,终于放弃。 “某……某乃谢豹。”那小人双手抱头,垂首丧气地说道。 这时,空气之中浮现出一行黑色小字—— ‘霞影山,业果寺中,有虫名碎车,体型像知了,灰白色,善弹跳,喜欢栖息高树,叫声如人……又有虫名谢豹,体型像虾蟆,圆形如毬,喜欢像鼹鼠一样在地上打洞。’ “这寺庙果然很有问题。” 周逸眼神复杂,目光一闪,黑色小字重新隐入空气。 “那迎客沙弥,瞻游小和尚,他又是何物?” “瞻游师兄是山上的一株何首乌,两年前刚刚化形为僧。” “法信呢?” “法信师伯他……他是寺前的一根慈竹。” …… 周逸对照寺中僧人,逐一询问。 所得到的回答,与玉清国主所告知的内幕,并无差别。 这果业寺里的僧人,果然都是霞影山中的虫精草植所幻化。 月下风起,吹拂起袍袖轻轻飘荡。 周逸的面容看不出悲喜,毕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玉清国主临别时,曾附耳对他说,卓梦媛等人入业果寺恐又危险,又劝自己小心,只因为这寺中僧人,都为精怪。 事到如今,周逸就只剩下一事不明。 也是他唯一关心的…… “你们的主持,那位高僧宕明大师,他究竟又是何方妖物所化?” 闻言,掌中小人儿猛地抬起头,眼里竟流露出炽热的仰慕与尊崇,发自肺腑般朗声道:“我们的住持,绝非妖物,而是真正的有德高僧!无论业果寺兴盛还是衰败,他都坚持不懈,日夜不辍,对我等讲经,劝我等向善。和尚,你虽然厉害,可也不能污蔑我们的住持!” 这般说法,倒与玉清国主一致。 入山前,那黄须老儿也说,全寺众僧里,唯住持是真正的得道高僧。 这也是周逸明知身旁的僧人都是精怪,可还是不动声色的唯一原因。 周逸看了眼地上不知生死的虫精碎车,又望了眼远处时明时暗、人影憧憧的大殿,淡淡道: “太守之子卓三郎,应当是被关押在你们寺中吧? 其妹卓梦媛上山寻兄,你们恐其发现真相,于是趁着今晚将他们全都拖去大殿,怕也是凶多吉少。 你们那位住持,若真是高僧,为何又纵容你们行凶,自己却长期闭关,置之不理?” 掌中小人面露愤慨,握着拳头嚷嚷:“你一个外来僧人懂什么,我们这么做,全是为了振兴业果寺!还有,不准污蔑我们住持!他什么都不知道!” 周逸轻叹口气:“谢豹,你或许不会信,可事实上,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更希望他是一位真高僧。” 小人愣了愣,就见僧人摊开手掌,将自己放下。 “走吧,去大殿,我倒是要好好问一问那位宕明大师,到底是怎么做的高僧?这样可不行。只有真正的高僧才能够批准还俗啊。” 说话间,周逸已经举步向大殿走去。 小人面露怔忪,迟疑片刻,壮着胆子追上两步道:“今晚在大殿主持的是法德师伯,你是见不到宕明住持的!” 周逸飘然而出,穿行夜色,须臾间已近大殿。 闻言,他笑了起来,抬头环视寺庙,淡淡道: “那也无妨。高僧若避而不见,小僧大不了便斩尽这满寺僧众。 哦不……是满寺精怪。 善哉,善哉。” …… 大殿中央,是如来金身,菩萨侧坐。 两旁画壁色彩斑斓,景致美轮美奂,人物活灵活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昔日佛经中的故事。 法智、法信等僧人立于佛前,有的端庄肃穆,有的慈眉善目。 而近期上山入寺,等待盂兰盆大会的农夫、渔人、行脚商们,则面无表情地提着笔刷和浆桶,行尸走肉般立于墙壁前,等待僧人发号施令。 至于卓梦媛、方子期等七人,则纹丝不动地站立在墙角。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系着草绳,衣衫破损,沾满灰尘,身体僵直,无法动弹。 佛前一盏灯,灯火随风摇。 除了这火苗的嘶嘶声,整座大殿竟再无丝毫声响。 此情此景,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 第六十五章 诡异壁画,夜斗怪寺 “阿弥陀佛。” 站立于佛前正中央,慈眉善目的法德大师,口喧佛号,打破沉寂。 “诸位都是人间郡府中的贵子贵女,若无意外,当可享尽一世富贵荣华,为何偏偏要来我业果寺,寻根探底,咄咄逼人?” 郡府七人虽无法言语,可眼神中却透露着此刻心迹。 有惶恐,有不安,也有愤怒。 其中自然以卓梦媛的神情最为复杂,愧疚,不甘,愤慨……不一而足。 肃穆庄严的僧人法信看向卓梦媛,沉声道:“女施主猜得没错,你那位兄长卓三郎,和他一位同伴,的确都被关押于我业果寺之中。至今,已过半旬。” 方子期眼睛一亮,王双、赵海舟五人则都面露惊容。 卓梦媛双眸瞬间变得通红,焦急的神色已从眸中跃然而出。 法信叹了口气,双掌合十,低喧佛号。 “惭愧惭愧,小僧等人也不想如此对待卓三郎。奈何,为保全我寺,复兴我佛,我等不得已,只好向那帮恶人妥协。还请诸位施主能够海涵,阿弥陀佛。” 卓梦媛眼周的肌肉剧烈颤抖着,眼里充满急切与恳求。 “女施主可是想问,他是否还活着,现在又在哪,为何这么久了你们始终找不到他?” 法信说到这里,不由轻叹了口气,脸上竟浮起一丝怜悯。 接下他话的,是立于灯下,慈眉善目的大师兄法智。 他微笑着举起手臂,指向斜侧的那幅冗长壁画。 “诸位请看,卓三郎被囚之处,也正是你等将要前往的地方。诺,看到了没,他就在那棵大梨树的旁边呢。” 卓梦媛顺着法智手指的方向,目光落入壁画。 在壁画的西南角,那里有株梨树。 树上结满了黄橙橙的大梨。 树下的女子似乎在摘完梨后陡然发现同伴不见,转头看去,面露惊异。 就见那名同伴被一条不知何时蹿出来的紫色巨蛇咬住大腿,拖入河中,他拼命挣扎,却无法摆脱,整张脸都已被河水淹没……正是卓三郎。 女子的焦急。 蛇妖的狰狞。 包括卓三郎溺入水中的痛苦绝望,全都栩栩如生地呈现在壁画里。 寂静的大殿中,灯火嘶嘶,众生皆寂。 无处不在的绝望气息,盘桓飘荡。 啪嗒! 一滴眼泪,顺着卓梦媛的眼角滑落在地。 “兄长!” 卓梦媛终于忍不住,一边伸手向壁画抓去,一边哭声喊道。 法信、法智等殿内众僧无不面露惊讶。 见状,方子期也不再演戏。 他猛然拔断鼻间草绳,飞快掏出那只白色麻布袋,从中抓取一把青色药粉,口中念念有词,划臂而舞,逐一洒向另外五名郡府公子。 “嘶嘶……” 药粉在空气中迅速点燃,一粒粒地连接在一起,须臾融成一道青色光团,没入郡府五人的体内。 五人身体剧烈颤抖、摇晃,没过多久,已能动弹。 王双揉了揉发麻的手臂,随后复杂地看向方子期:“怎么回事?你和梦媛怎会没事?” 方子期迟疑片刻道:“我感觉到今晚不对劲,于是和梦媛提前服食了能够破解妖术的草药。” 卓梦媛此时也转过身,红着眼眶朝众人深深行礼:“所有一切都是梦媛的主意,别怪子期,要怪都怪我。” 赵海舟脸色苍白,目视前方:“废话少说,先对付这群妖僧,回头再找你二人算账!” “罢了,下次别瞒我就行。” “子期啊,你可以啊,竟然真会术法!” 说话间,七人已经退拢成一圈。 王双、赵海舟从呆立画壁旁的信徒们手里抢夺下长条木棍,警惕地盯着对面僧人,腿脚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卓梦媛则掏出一只鹿皮包裹的哨子,用力吹响,向埋伏于寺外的护卫们求援。 “子期你的法术这么厉害,今次全靠你了!” “是啊,除魔卫道,杀光这群妖僧。” “看来之前梦媛说你曾经抓到过夜叉,都是真的了!” 听着同伴们充满期待的呼声,方子期并没有露出丝毫得意之色,面沉似水,眼神专注。 他出手很快,宛如蝴蝶穿花,不断从囊袋中捻出药粉,洒于半空,同时默念咒语。 药粉在半空绕圈飞舞,越转越亮,嘶嘶燃烧。 七八圈后,竟变化成一条青色的火蛇,宽约三尺,长逾五丈,口喷烈焰,周身皆散发着莹莹光芒,就仿佛从天界降临人间的仙蛇。 “斗!” 方子期口吐咒言,眸中似放精光,挥手向前一指。 青色长蛇火光大作,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啸,飞扑向站在大殿佛前的业果寺僧众。 火蛇所至,空气犹如被巨船碾轧过的海面,暴露出一大片向两旁分散的痕迹。 再看法智、法信等僧人,一个个呆若木鸡,身体笔直,僵立于佛前,仿佛吓傻了一样。 王双、赵海舟等人心潮澎湃,看向方子期的目光愈发不同,隐隐多出一丝敬重。 就在这时,从佛前传来一阵“扑哧”笑声。 众僧人最边缘,小沙弥瞻游身体没有动,唇角却十分夸张地向上扬起。 诡异的是,他明明在笑,却感觉不出任何笑意。 “区区入门幻术,也敢在这耀武扬威?还当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俩每天夜里偷偷跑出来的事?” 法智叹息:“罢了,瞻游,送他们一程。” “是。” 瞻游应声走出,身体却突然下沉,没入地底。 当他再钻出时,却已来到了那条青色火蛇的正前方。 他脖颈之下依然是人身,可头颅却完全变成了另一种型态,不再是和尚的脑袋,而是化作一株乌黑色的块状植物。 繁茂而坚硬的枝叶从瞻游“头顶”生出,须臾变得茂密,高逾三丈,如同一张枝叶缠绕的大嘴,咬向火蛇。 唰! 黑风席卷,笼罩而来。 青色火蛇甚至连一丁点的反抗都没有,便被迅速扑灭,化作失去光泽的齑粉,从半空坠落,铺洒一地,宛如一条枯朽的蛇骨。 黑风余势不减,奔向方子期。 方子期也被掀飞出去,药囊洒落,身体重重撞上墙壁,滑落在地。 “子期!” 卓梦媛等人慌忙跑了过去。 赵海舟还不忘拾起地上的药袋。 奇怪的是无论瞻游还是其余众僧,都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子期,还好吗?”卓梦媛担忧地问道。 方子期摇摇晃晃撑起身:“无……无妨。” 王双面露急色:“刚才是大意了吧?接下来可要认真了。” 瞻游阴柔的笑声回荡大殿。 “咯咯咯,有趣。一个勉强‘药成’,连‘气感’都未达到的术修学徒,不过侥幸破去了我辈定身术,就敢向我辈动手了。方子期,你还不准备告诉他们真相吗?就凭你,真能抓住一尊夜叉?” 方子期喉结耸动,脸色苍白。 在卓梦媛、赵海舟等人期盼的目光中,方子期维持许久的镇定终于垮塌下来。 他得脸皮颤抖,目光摇曳,随即耷拉下脑袋。 “我、我真不知道……这群妖僧这么厉害……抱歉梦媛,当年我抓住的只是一头刚死不久的弱小吊死鬼。原来……我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强啊……” 说到最后,方子期的声音里已然多出一丝哭腔。 第六十六章 圣僧抚尔顶,送尔上西天(求收藏求推荐) 卓梦媛木然半晌,低声道:“你学术时间太短,好在你有位高人师父,说不定会来救我们……” 方子期肩膀微微颤抖,头埋得更低。 “其实……他只是临走留给我半册药术秘笈,说是祖传的,很厉害。现在看来不过如此。” 卓梦媛愣了愣,依旧强颜欢笑道:“无妨,我已经向外面的护卫求援……” 她话音未落,就被瞻游打断。 “你们还以为,外面那群武人能听见?就算听见了,又能如何?哪怕强如炁生武人,在我面前,也如泥中小虫,不堪一击。” 佛像前,慈眉善目的法智低喧佛号。 “都说我辈愚钝,没想到这些人类也如此蠢昧。世道大乱,祸患四起,哪还会有什么高人。即便真有,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游戏尘世之辈,超然于苍生,哪是你等能够随便遇见的。” 瞻游一摇一摆地走向众人,头顶枝叶卷起阵阵黑风,沙沙作响。 而画壁旁眼神呆滞的信徒们,也在僧人的示意下粉刷起墙壁,只等僧人号令,便开始重新填画。 方子期抬起头,拳头握紧,眼中充满了愧疚与痛苦。 他深吸口气,用力抓起一把药粉,准备拼死一搏。 卓梦媛脸上则流露出绝望之色。 她突然想起了刚进寺的那天晚上,在玩投壶游戏时,意外跌出的那根下下签。 ‘衰木逢春少,孤舟遇大风,动身无所托,百事不亨…… ……岂止诸事不顺,分明就是陷入绝境! 现在又该怎么办?坐以待毙吗……’ 呼! 大殿之中突然刮起长风。 将佛前的那盏油灯给吹灭了。 月光越过窗棂,洒降大殿,亦在佛前中央的空地上,投下众僧的倒影。 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却没有一个是人类的型状,尽是那山野之中的怪木异植。 然而就在下一瞬,一道人形的影子十分突兀地插入了进来。 方子期、卓梦媛、赵海舟等人顺着声音抬头看向半空,俱是一愣。 就见一人,脚踩冰虹般的月光,飘然而来。 不染轻尘的白袍在风中翩跹摇曳。 宛如谪仙,却误入尘世。 “阿弥陀佛……” 那人的佛号声尚未落下,顶着巨型何首乌的瞻游便已从地底钻出。 何首乌根部生出的巨大枝叶黑风缭绕,卷起飞沙走石,宛如一张生满獠牙的血盆大口。 随着半空中那人扭转过身体。 圆滑光亮的光头和白皙俊美的面孔也终于从阴影中剥离。 暴露在众人眼前。 卓梦媛目瞪口呆:“逸尘?” 短暂惊讶后,方子期反应过来,大吼道:“小心妖怪啊!” 回应他的,是周逸温醇的笑容,以及一只从天而降,莹白修长的手掌。 “善哉。” 周逸再度运转分散于周天经络间的养生之力。 就好像将一条条潜匿于江河湖海的螭蛟召唤出来,聚于掌心,奔涌而发! 这股力量离开肉身后并未消散,而是遵循着周逸的心意轨迹,指哪打哪。 既非武道中的气,也非术道中的术,浑然天成且又高深莫测。 瞻游头顶的根须猛然竖起,仿佛一串惊叹号。 他何曾遇见过如此奇异可怕的力量,惊慌失措之下,本能弯腰,想要遁地逃跑。 嘭! 养生之力隔空奔涌,直接将瞻游的何首乌脑袋碾成粉末,四散飞扬。 只剩人类的半具身体,原地摇晃,随后扑通倒地。 “我佛慈悲。” 周逸平稳落地,看向洒落一地的何首乌粉,摸了摸脑袋,面露憾色:“可惜了。” 何首乌本就是生发良药。 更别说已经成精了的何首乌! 如今却被他打散成粉末,即便稍后收拢起来,可少说也要亏一半啊。 眼看瞻游被杀,殿内众僧并没有选择逃跑。 毕竟在他们之中,瞻游成精年岁最短,修为也是最低的。 白日里的和善慈悲之色从他们的面孔上褪去。 一个个凶相毕露,摇身现出本相,各显本领,腾挪闪跃,扑向周逸。 他们的实力,对比人间武士,大约在气感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之间,也有略高于第二阶段者。 除此之外,他们还各有异术。 譬如百年人参精来无影去无踪的遁地术。 慈竹精双手双腿可长可短的变化之术。 石怪坚硬难攻的防御之术。 相较于同一层次的人间武士,何止强上一筹。 “宕明,你还不出关吗?当真要小僧,诛尽你这满寺劣徒妖僧不成?” 周逸面色从容,无悲无喜,轻叹一声,掌起风坠,笼罩向来自四面八方的精怪。 直到今夜,他又一次体悟到青烟所带来的“养生之力”有多么的玄妙。 它虽然不像“地仙剑气”这样的大招,能够所向披靡,遇神杀神,遇怪斩怪。 可却胜在对人体的造化,既能模仿武道之气出体伤人的功效,也拥有着术法之灵性。 此时此刻,周逸不需要用眼去看,不需要竖耳倾听。 单凭这股游走周身的养生之力,便能提前判断出精怪的来路与攻势。 他伫立于方寸之地,左手持礼于胸前,右手如佛前拈花。 落在“众僧”和郡府贵子们眼里,大殿中央的年轻僧人,双脚几乎纹丝不动,脑袋低垂,佛目微闭,然而每一掌发出,都能拍中一头精怪。 尔后,那些精怪都会原地崩灭,化作齑粉,在月下流散。 圣僧抚尔顶,送尔上西天。 转眼的功夫,数十名精怪所化的僧人已有大半在周逸掌下散灭。 剩余不到十头精怪,在法智和法信的带领下,退缩到殿西墙根,抱团而立。 它们看向周逸的目光格外复杂。 法信寒声问:“你……是真和尚?” 原本慈眉善目的法智面露狰狞,发出冷笑:“我辈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振兴业果寺,光大佛门!就算你是真和尚,坏了我佛复兴大计,那也是罪人!当在佛前谢罪!死后亦下地狱!” 没等周逸开口,卓梦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眸噙泪水,朝周逸连连叩首。 “我等凡夫俗子,凡胎肉眼,不识高人法身,此前多有得罪,还请高人恕罪!我兄长三郎,为人诚信,平日里急公好义,却被这群精怪囚于画中,日夜承受蛇噬之刑,还望高人相救。” 方子期、赵梦舟等人也纷纷跪地行礼,恳求周逸相救卓三郎。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依旧有些发懵,眼里充满了恍惚。 谁曾想到,这一路与他们胡闹玩耍的行脚僧逸尘。 竟然是一名真正的高人! 第六十七章 破壁救人,高僧苏醒 “我佛如来,诸位不必如此。” 周逸眸眼低垂,喧了声佛号。 他对卓三郎感观一般。 准确来说,第一印象不是很好。 更不会单凭卓梦媛的一番话就此改观。 可是,与卓三郎一同陷入壁画中的那名女子,却与他有着某种因果——只因,那位名叫韦幼娘的不良人都尉,名义上乃是徐公未过门的孙媳。 因为此事,徐府对于韦家,一直怀有歉意。 闻言,法德冷笑道:“你们这群愚人,真是痴人说梦!和尚,你固然武功高强,可也不要妄想能救出画中之人。这幅壁画的染料,乃三十多年前,这寺中僧人,取我辈为材所制。因而也只有我辈才能开合此画。” 一旁的法信也道:“和尚,你若今晚愿意退一步,离开业果寺,我等便放卓三郎出来。如若不然,卓三郎等人将会永陷画中,日复一日,受此酷刑,永世不得超生。” 听到怪僧们言之凿凿的威胁,郡府众人脸色纷纷大变,卓梦媛更是已经泣不成声。 月光下,周逸抬起眸子,扫过壁画上的众人,随后发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轻叹。 “罢了,就当再多还徐府一份人情。” 刹那间,一股庞然巨势,从他头顶孕升而起来,直指对面壁画。 感受着那股所向披靡的磅礴韵势,法智法信等怪僧勃然变色。 “你、你不要乱来……壁画若毁,内中生灵也会玉石俱焚,魂飞魄散!”法智结结巴巴道。 闻言,卓梦媛等人纷纷露出紧张之色。 周逸低笑:“谁说我想毁画了。” 几乎同时,雄壮的嘶鸣声响彻大殿,遥遥传出,回荡山河。 灰蒙蒙的雾气中,缓步走出一皮周身环绕磷火的白马。 体型庞巨若象,双眸冷然无情,却又深不可测。 它踏步来到僧人身旁,屈膝匐首,神色乖巧。 周逸摸了摸雄壮的马肚子,柔声道:“去吧,都带出来。” 夜马长鸣一声,踏蹄跃起,须臾间,已然奔入壁画。 月光笼罩的夜幕中,那面漆色发暗沉旧、斑驳脱落的壁画,竟然动了起来! 这匹上可至天庭,下可游黄泉的夜马,即便在壁画之中,也是所向披靡,无处不达! 壁画的世界中,大多数被囚者已经身死魂灭,沦为白骨。 只有少数意志坚定者,仍在苦苦支撑。 夜马的降临,宛如一缕唤起希冀的灵光,破开了绝望的阴霾。 梨树下带走韦幼娘。 河旁咬断妖蟒救下卓三郎。 悬崖边接住一名被抛在半空的中年男子。 踩死林中的插翅恶虎,衔走了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 仅是几次眨眼的功夫,夜马便已从壁画中救下了十多人,驮负于背,随后调转方向,朝着壁画外的大殿踏蹄奔来。 踢跶,踢跶,踢跶……轰隆! 火光从壁画中央爆绽开来。 将墙壁震碎出一个金光熠熠的窟窿。 夜马驮负众人,从窟窿中奔腾而出,脚下似有流风生出,径直飞越郡府七人的头顶,从天而降,在周逸身旁落下。 随后它匍匐垂首,摇摆着雪白如拂尘的尾巴,宛如一条小犬,讨好地看着僧人。 周逸眼神温柔:“善哉。” 阒寂无声的大殿在漫长安静后,响起一阵阵砰然下跪的声音。 无论是法智法信,还是卓梦媛方子期等人,全都跪倒在地。 法智法信等精怪自然是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乞求活命。 赵海舟等诸公子则匍匐在地,满脸敬畏。 想到他们之前竟把这样一位游戏人间的绝世高人,当成落魄江湖的名门子弟,甚至还动过收为门客的念头,此时只觉恍如隔世,无比的不真实。 所有人心里,都盘桓着同一个念头。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圣僧啊……” 轰隆! 雷声骤响。 宛如紫蛇的闪电从云端劈降。 俄尔,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雨越来越大,雨声越来越嘈杂。 诡异的是,寺庙殿宇中没有丝毫湿气。 周逸凝神看向壁画中央,被夜马硬生生撞开的窟窿口。 雨声竟是从那传来。 目光穿过窟窿,俨然能看到另一个鲜活的世界。 画卷里的世界,雨越下越大,江河湖泊水位开始攀升,很快便漫过了堤岸,化作一股洪水,向外面的世界席卷而来。 殿内众人也都看到了这一幕,满脸不可思议。 周逸淡然道:“快走吧,业果寺今日注定在劫难逃。” 卓梦媛悄悄打量着光头下那张好看的侧脸,小心翼翼问:“圣僧不走吗?” 又来圣僧? 罢了,总比银僧好听一点。 周逸淡定道:“小僧还有未尽之事,诸位,就此别过。” “是,圣僧。” 卓梦媛、方子期等七人依依不舍,朝向周逸拜了又拜,方才转身向殿外走去。 而此时,那数十名被怪僧们迷惑的农夫小贩也逐渐恢复清醒,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看到对面突如其来的洪水,也知是大祸临头,惊慌失措地向外逃去。 只剩几名年轻体壮的青年男子,帮着卓梦媛七人一同将地上的昏迷者背出大殿。 刚跨出殿门,身后响起一声佛号。 “善哉。你们下了山后若无路可走,便垒起石块,敲击河边社橘,大喊三声‘玉清’,自会有人来接。” …… 洪水源源不断从壁画中涌出。 不多时,水位已经漫过了膝盖。 周逸身上却没有沾上半点水渍。 一圈淡淡的金光从坠甲中散发,从上往下,笼罩周越,释放出能避水火风尘的威能,将洪水阻挡在外。 唐朝民间流行烧尾宴。 用以庆贺学子中举、官员升迁。 其来历,正是源自于水族精怪化形时借天火烧断尾巴的夺道之举。 而烧尾时遗留之物,聚其一身灵气,乃人间至宝。 然而这么一件坠甲,能否抵得上玉清国主私下通风报信,以致李九娘被其兄强行带走的过失,却又是另外一说了。 大殿内,法智法信等幸存怪僧并没有离去。 他们匍匐在洪水之中,朝向壁画连连叩首。 “师父醒了……师父饶命。” “师父息怒啊!我等所做,也是为了振兴业果寺。” “我等错了,求师父网开一面啊。” 壁画世界中的某处,响起一阵低沉浑厚的叹息。 “贫僧于壁画中闭关,你等不仅封涂了出口,还与邪魔外道勾结,作出如此伤天害理的行径。阿弥陀佛,贫僧当初实在不该点化你们。” 第六十八章 缘,妙不可言 法智泪流满面,对着壁画连连叩拜。 “师父有所不知,那伙人发现了我们的根脚,以此胁迫,帮他们囚禁犯人。他们也说了,被囚者要么罪大恶极,要么杀人满盈,总之触犯我佛戒律。” 法信也掩面啜泣道:“那伙人神通广大,我们若不答应,他们便要毁了业果寺,并向天下宣扬,我辈皆是精怪。师父,我们知你慈悲,怕你不允,才将你封印于画中,也是迫不得已啊!” 画卷中的僧人叹道:“尔等为何如此着相?佛曰,此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当年,贫僧日夜讲经,向尔等宣扬佛法,尔等虽得道化形,入我佛门,却终究着了相。 岂不知,只有不执着于自己,不执着于他人,不执着于众生,乃至不执着于我佛,才能拥有真正的大道禅心。 而你们却因执着于复兴佛门,反落入下乘,为邪魔外道所利用……此番因果,乃是贫僧种下,也当由贫僧化解,阿弥陀佛。” 金色的灵光从壁画中射出,笼罩向众怪僧。 法信身体一阵抖动,旋即变回一根慈竹。 法智颤巍巍地站起身,不断升高,竟变成了一株迎客松。 其余众僧也都被打回原形,失去了灵性光泽,除了体型稍大之外,与其它植株并无太多差别。 它们和此前被周逸打回原形的精怪一同,沉浮于洪水之中,漂流出了寺殿。 “百年之后,我佛再兴时,尔等若能放下执念,自会被有缘者度之。 阿弥陀佛……” 声音落定,壁画上的窟窿也缓缓闭合。 却有一道白光后发先至,蹿进窟窿。 周逸跏趺而坐于马背,狂奔于壁画世界,向声音传出之地冲去。 日夜讲经! 宣扬佛法! 点化生灵! 解除因果! 这绝对是真正的高僧才能拥有的大手笔啊! 虽然不知,这名得道高僧为何会选择在壁画中闭关。 可也正因为此,他才能避开二十多年前的佛门浩劫吧。 高!实在是高! “高僧……不,师父,我来了!” 周逸怀着激荡的心情,驭马穿过平原,跳过深涧,翻过山岭,钻入一片果林。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林深时见寺,寺中独坐一老僧,身披黄褐色袈裟,手持一根木杖,白眉若垂髫。 见到周逸,他那泛着褶子的干枯瘦脸上,浮起浅笑。 “阿弥陀佛。你来了。” 周逸翻身下马,忍着不断加快的心跳,来到老僧面前,深施一礼:“见过高僧。” 老僧起身回礼:“圣僧面前,不敢称高。” “这种时候就甭商业互吹了!” 周逸飞快再施一礼。 “弟子逸尘,虽有佛缘,拜入门墙,成为一小和尚。奈何俗心繁重,尘缘未了,为防玷污我佛,特向高僧申请还俗。还望宕明大法师批准。” 老僧古朴无华的面容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圣僧说笑了,你乃是贫僧生平所见,最有慧根之人,否则也不会被我佛选中,免受那神荒灭佛法咒的侵扰。” “卧……我佛在上,住持啊,不带这么睁着眼睛说假话吧!” 周逸忍不住爆出一句粗口。 慧根? 从前那个逸尘或许有。 可我是周逸啊,一个顶替逸尘的冒牌货而已。 我想吃肉,想攒钱,还想娶上至少一房媳妇……这算是哪门子慧根? 宕明大法师突然眨了眨眼,笑道:“缘,妙不可言。” 周逸无奈扶额,仰面朝天:“缘泥煤啊……大师您就批准我还俗吧,求求你行行好,做个人……” 声音戛然而止。 宕明微笑问道:“为何不继续说下去了?” 周逸自嘲一笑:“口嗨而已,住持莫怪。” “口嗨?” 宕明露出费解之色,旋即摇头,低喧佛号:“以圣僧的法眼,想来早已看穿贫僧的本相了。” 周逸默然。 其实根本不用去看,他内心之中就早已经猜到。 宕明既是众僧之师,又能进入壁画躲避佛门浩劫,大概率不是人类出身。 “可是,我佛普度众生。” 周逸凝视着宕明:“哪怕是异类修成的高僧,也拥有批准我还俗的资格吧。” 面对周逸殷切的目光,宕明轻叹口气。 “我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佛前听经,因而生出佛心灵性。可若不轮回转世,永无法获得三魂七魄和人类身骨,不识人情世故,不渡七情六欲之劫,又如何能成真正的高僧?” 周逸抿了抿唇,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 可最终什么也没说。 内心充满了失落。 “那,抱歉,打扰。” 他缓缓转过身。 从背后响起宕明的笑声,“圣僧可是放弃了吗?” 周逸唇角上扬:“放弃还俗?怎么可能。只要小僧还有一口气在,就会将还俗大业进行到底。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宕明双掌合十道:“不愧是圣僧,禅心有如磐石,坚固不可摧。” 周逸唇角耷拉了下来。 这马屁非但不舒服,反而感觉怪怪的。 宕明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就贫僧所知,早在若干年前,天下间就已无高僧大德。寻找高僧,批准还俗这条路,怕是无法走通了。” 周逸停下脚步,转过身:“那么,住持何以教我?” 宕明微笑:“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其实圣僧心里,早已经有了破解之法,只是不想面对,又何需我教?” 周逸再度默然。 这宕明虽然是异类修佛,却深谙人心,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成为高僧。 世间高僧,恐怕是真的很难寻到了。 宕明的神色渐渐变得肃然。 “佛门之所以败亡,既有遭受妖物阴怪侵扰的外因,也有僧众良莠不齐经典缺失的内因。圣僧乃是中土最后的希望,日后所行之事,恐会引来邪魔外道的阻挠,还望圣僧常修佛法,保重尊体。” 周逸自然能听出宕鸣的言外之意,却是在劝自己努力修行,不断升级啊。 “住持所言之事,小僧尚未权衡清楚。时候不早,小僧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住持。” “今日,怕是你我所见的最后一面。” 闻言,周逸怔了怔,抬头凝视对面的老僧。 就见寺前桃树下,白眉长垂的僧人跏趺而坐。 他面容古朴,无悲无喜,正在向自己微微点头,示意还有话说。 第六十九章 我佛套路……天下独秀 “贫僧宕明,二百一十九年前,生于业果寺中,前后历经九代住持。 而今,业果寺已成妖寺,有违如来法,当灭于世。 宕明,自当与业果寺共存亡。” “喂,你这是一言不合就坐化吗?不至于啊……” 周逸正要开口相劝,就被宕明笑着打断。 “幸而世间还有圣僧在。日后圣僧斩妖除魔,恐成众矢之的。 贫僧会用本相法力,相助圣僧遮掩天机,以防宵小之徒的暗算。 只求圣僧能度过万劫,重兴我佛,证我如来,普度苍生!” 说罢,宕明不再理会周逸,仰天发出一声长鸣。 天地震颤,回响不绝。 而后,他的身影仿佛被拉长的光束,又好似摇曳的烟气,变得飘渺朦胧。 渐渐消散在桃花树下。 轰隆!一阵暴雷响起! 壁画中的世界开始倾倒,坍塌,崩解。 山川江河,市坊长街,全都四分五裂,被洪水淹没,向外涌出。 …… 忽明忽暗的大殿中,周逸默然看着褪色剥落的壁画。 良久,抚摸了一把夜马的小腿,却连膝盖都没够着。 “走吧。” 他行走在前,庞巨如象的夜马默然跟随其后。 一人一马没有直接向外走去。 而是破开洪水,在寺中静静绕了一圈。 方才转到寺庙西南角某处,面朝那件通体斑驳已无灵性的古物。 半晌,周逸双手合十,低喧佛号。 “阿弥陀佛,连你都称不上高僧,那这世间,怕是真无高僧了。” “可是,我要还俗,就必须要获得高僧批准。”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养成高僧了。” “然而高僧的养成,不是随便找个人忽悠忽悠就能成功的。” “需要佛寺,需要佛经,需要信众,需要良田,需要弟子,需要红尘磨砺,需要明心见性,更需要斩妖除魔振兴佛道……” 说着,周逸抬起头,幽幽然望向夜穹高处那轮似乎在笑的弦月。 “所以说,我若想要还俗,就必须凭一己之力,去重建佛门吗? 我佛套路,果然一枝独秀,天下第一。 小僧佩服佩服。” …… 长夜漫漫,山路却迢迢无尽头。 卓梦媛、方子期等七人,在和那几名家住附近的农家青年分别后,便带上昏迷不醒的卓三郎和韦幼娘,寻找起守在寺外的卓府护卫。 一路之上,卓三郎和韦幼娘也曾短暂苏醒过,迷迷糊糊低念着“住持”,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几人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在二人陷入壁画中时,曾听闻有僧人喧佛诵经,化作宏愿善力,方才使他们在绝境之中支撑到现在。 十有八九,就是那位被劣徒所囚的宕明住持了。 来到约定的山麓大树旁,却没见着半个人影。 卓梦媛皱起眉头:“难不成记错地点了?” 方子期绕着大树转了两圈:“不会啊,我记得就是这棵树。” “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喊人跟着?” “累死小爷了,跑不动了。” “别坐这啊,这山里有精怪。” “圣僧不是说,可以派人来接我们,不如试试?” “圣僧”二字响起,几名郡府贵子无不肃然。 仿佛这两个字里,蕴含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威能。 “我来。” 方子期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他在山麓湖边找了一棵社橘,又捡来一堆石头,解下腰带扎起,紧挨着社橘系好。 随后,他站起身,整理衣衫,眼神里犹如闪烁着某种神圣的光辉,随后深吸口气,敲击起社橘。 “玉清!” “玉清!” “玉清!” 卓梦媛、赵海舟等人陪着方子期一起向湖中高喊。 很快,从远处的大湖底部,传来“咚”的一声,如同回应。 几人面露惊喜,彼此相视,都能从对方眼里看出浓烈的期待,以及一丝敬畏。 俄尔,从夜雾中驶来一艘精致华丽的巨舟。 舟上隐隐飘来笙箫丝竹之音,悠扬高雅,不似人间乐器所奏。 巨舟在岸边停靠,自有一名身材高大,臂如双剑的青衣武士从舟中跃出,邀请众人上舟。 郡府七人知道对方不是凡人,可想到巨舟和武士都是那位英俊慈悲的圣僧所派来,倒也勉强镇定。 几人上了船,在侍女的侍候下更衣沐浴,用完点心,休憩一番后,方才在武士的引领下进入主舱。 宽敞如华殿的船舱中央,站着一名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 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颔下一把微黄的虬髯,稍显眼熟。 方子期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前作揖:“阁下莫不是早些时候送我们入谷的船家?” 其余几人纷纷回过神,上前行礼。 玉清国主也不再掩饰,面露微笑,拂须颔首,逐一回礼,又与众人闲聊起近来人间所发生之事,相谈甚欢,其乐融融。 今晚,他原本已经指定好大将拥剑前来接人。 可酒喝到一半,却有虾蟆兵下来禀报,说那些郡府贵子,已经到了湖边,并且还准备寻石敲击社橘。 玉清国主顿时坐不住了。 虽然只是上古流传下来最粗浅的河神召唤术,可也不是这些凡夫俗子应该知道的。 于是乎,他亲自驾船而来,打算问个究竟。 此时聊着聊着,玉清国主渐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心中不由升起些许怪异,也有几丝忿然。 果然,是那个文和县的小和尚逸尘告诉他们的。 他难道不知道,此乃玉清一脉的秘术吗? 真是太荒谬了! “敢问黄公,圣僧现在何处?” “是了,圣僧此前乘船时,曾与黄公交谈,莫非那日就已经下达了今夜来接我们的法旨?” “逸尘圣僧真的只是在游戏人间吗?” “不知道圣僧还有多少像黄公这样的下属?” 圣僧? 法旨? 下属? 啊呀呀!岂有此理! 玉清国主瞪大眼睛,咬牙切齿,脑中嗡嗡作响,这天根本聊不下去了好伐。 该死的和尚,竟然如此记仇,得了一片坠甲尚不满足,还想借花献佛,使唤本君为他自己卖人情! 明明知道本君今晚定会派船来接,却故弄玄虚,教会他们玉清河神召唤术。 好一个油头滑脑的小和尚! 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迷惑住了这群世俗凡人! 幸好九公主没有来得及和这个渣和尚私奔! “咳咳,诸位请听我一言,你们都误会了,事情并非你们所想的那样,那和尚也不是什么圣僧……” 玉清国主正想着澄清事实,为自己堂堂一方河神讨回尊严。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方子期和赵海舟最后一句话里所谈论之物,脸色骤变。 “且慢!两位刚刚可是在说……一头巨大如象,浑身冒火,能够穿越壁画的白马?” 第七十章 昔有神骏沸四海 湖上波涛荡漾,伴着丝竹箫笛,悠扬轻快。 船舱内的气氛却陡然变得凝重。 卓梦媛七人停止了讨论,审视起玉清国主。 “事情不是我等所想的那样?敢问黄公,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啊,我等究竟误会什么了?” “逸尘圣僧不是圣僧?那他是?” 玉清国主呵呵一笑:“诸位且莫心急,此事容后再说。对了,适才二位说起的那匹能够奔入壁画的马儿,除了高大如象,全身冒着火外,还有何特征?“ 方子期和赵海舟难得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赵海舟眼里浮起一丝警惕,朝方子期微微摇头。 见到方子期和赵海舟不说话,其余几人也都闭紧嘴巴。 玉清国主暗道不妙,脸上笑容却未减少,愈发热情起来。 “某也只是随口问问,诸位切勿多虑。来人哪,上美酒佳肴,歌舞起,款待诸位人间贵子。” “且慢。” 卓梦媛上前一步,叉手拜道:“黄公义举,我等已是感激涕零,岂可再烦劳酒宴和歌舞。只不过,我等还有一事不明,不知黄公与圣僧究竟是什么关系?” 只见对面七人眼里的警惕之色越来越浓,玉清国主心中咯噔一跳。 刹那间,他脑中闪过数个念头,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手捋虬髯,放声大笑:“诸位不都已经猜到了吗,黄某乃是逸尘圣僧的下属……玉清河黄须大护法是也!” 郡府七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不作声。 玉清国主心中一阵烦躁,微微阴沉下脸,为了套话都已经豁出脸皮不要面子了。 这群郡府贵子,一个比一个难玩啊。 他冷哼一声,甩袖道:“诸位若还是不信,大可去问我那为亲随。” 本着实事求是的杠精精神,卓梦媛七人齐刷刷转头望向那名玄关处的青衣武士。 拥剑正在天马行空神游物外,想着明日的早食,发现自己突然间成为了厅中焦点,不由愣住,瞪圆眼睛回视向卓梦媛七人。 玉清国主抚须低咳,朝向拥剑连使眼色。 拥剑愣了半晌,反应过来,略一思索,点头道:“是啊,我玉清河一脉,都乃和尚的下属。” 逸尘是九公主的前夫君,两人还曾同游人间村庄,藕断丝连,关系暧昧! 而玉清河又是南庭江水系的一条分支……所以咱都是逸尘的下属这逻辑没错啊! 看着拥剑一脸老实人的模样,卓梦媛表情略微缓和。 一旁的方子期却没松口:“黄公先前说‘逸尘不是什么圣僧’,这又是何意?” 赵海舟也微微点头:“没错,总感觉黄公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们呀……” 玉清国主摇头而笑,偏过头时脸上阴云密布。 要不是为了打听那匹传说中的奇马,他好想立刻把这几个人间杠精给扔下船啊啊! 面朝方子期和赵海舟,玉清国主又恢复了的忠厚长者的笑容。 “诸位果然都误会黄某啦。黄某的意思其实是,逸尘法师并不是那种徒有虚名的假僧人,而是一位……人间罕有、化身无数、真佛转世、普度众生的真.圣僧啊!” 他的这番话正中郡府七人的心坎! 卓梦媛暗松口气,面露笑容。 方子期微微点头,脸上露出向慕之色。 赵海舟双掌合十,目光虔诚,口中默念着什么。 玉清国主同样笑容洋溢,毕竟凡夫俗子也听不见他此时咬牙切齿,不断腹诽咒骂某僧的心声。 众人欣然享受起玉清国主的热情款待,也不再守口如瓶,对这位黄须大护法绘声绘色地讲述起寺庙中所发生之事。 听到逸尘突然现身,一掌拍散何首乌所化的小沙弥时,玉清国主微微挑眉。 能够变化人形的精怪,最弱也相当于气感第一阶段的凡间武士。 这个小和尚果真像拥剑禀报的那样,倒是身手不凡啊。 当听到逸尘立于大殿中央,纹丝不动,一掌一个,拍死了众多精怪变化而成的妖僧时,玉清国主脸色微变。 他严重怀疑这群正忙着大快朵颐的郡府贵子,是不是平日里假酒吃多了? 逸尘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哪怕是气感第三阶段的观魂高手,面对如此众多的妖物精怪,也难有这样的表现啊! 身材魁梧的王双,饮酒盏中美酒,咂巴着嘴嚷嚷道:“那群妖僧也是厉害,竟能将人囚禁于壁画之中,想想还真是令人不寒而栗啊。” 赵海舟也喝高了:“可在圣僧面前,不过都是雕虫小技罢了。圣僧召唤出的那头坐骑,直接将壁画撞通了一个窟窿,顷刻之间,便跑遍壁画,所向披靡,救出了众囚徒!” “是啊,那马绝非人间凡马,也只有圣僧才配驾御。” “它在圣僧面前却乖巧如羔羊,也是奇了。” 听着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黄虚表情僵硬,已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忍着开口质疑的冲动,仔细观察着几人的脸色……这几位小爷,应该还没有完全喝高吧? 这么说来,逸尘和尚……不,逸尘高僧,真的收服了那匹古老传说中,曾经煮沸过四海,让天下江河水族为之颤栗的夜马? 老天啊,真的是昔日传说中的佛祖显灵了吗! 玉清河有分支流经文和县。 身为玉清河的掌管者,黄虚自然早就隐约察觉到了夜马伏骨的存在。 更是暗中探知,那位曾在岭南掀起腥风血雨的大妖平江君,已将夜马伏骨视为囊中之物。 而他之所以催促九公主早日回去完婚,除了担心上头怪责,也是生怕九公主得知夜马伏骨存在后,引发南庭江水族与平江君之间的冲突,乃至战争。 九公主一族固然源远流长,乃水族正宗。 然而平江君,无论自身的天赋修为,还是所发展出的信徒势力,都不可小觑。 人间乱相渐起,妖物阴怪的圈子同样不清静,曾经的岭南平江君也是煽风点火的巨妖之一。 万万不曾想到,无论是平江君,还是龙九子一族,都没能得到这匹传说中的夜马。 反而被一来历神秘的年轻僧人给收服了。 怪哉怪哉,天下高僧,早已死的死,还俗的还俗。 这个逸尘,究竟从哪冒出来的? 蓦然,玉清国主想起一事。 “对了诸位,你们此番可曾见到那位业果寺住持?” 已然微醺的卓梦媛抬起头,神情略显复杂。 “满寺僧人皆妖物,唯独那宕明住持是个慈悲僧人,虽被孽徒困于壁画之中,可最后时刻,还是召唤出洪水,配合圣僧,惩戒那些妖僧。” 方子期等人纷纷附和。 孰是孰非,他们自能分清,只不过许多后事,都只能靠脑补。 黄虚嘴唇翕合,欲言又止,直到末了,也没有讲出真相。 他自然知道,那位宕明大师,其实也是精怪所化。 不过却是真正的有德之辈。 昔日他还是一尾小黄须鱼时,便曾游至江边,听宕明日夜讲经,传道说法,受益颇多。 也不知那个让人愈发看不透的逸尘,又会如何对待宕明大师? 第七十一章 住持慈悲! 天蒙蒙亮时,便有渔民唱着山歌,在湖中下网捕捞。 卓梦媛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双眼,随后愣住。 她不信似地用力揉了揉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乌黑陈旧的蓬顶,以及破损严重的逼仄舟舱,身旁躺着一名昏迷不醒的高挑女子,也是和自己兄长一同陷入壁画中的同伴。 可她分明记得,自己昨晚是睡在黄公的华船美榻上。 “子期?海舟?王双……” 卓梦媛一边呼唤,一边掀起舱帘。 就见旁边横着一叶扁舟,方子期等人六人和她的兄长卓三郎,正横七竖八地躺在舟中。 在卓梦媛的叫唤声中,方子期、赵海舟等人渐渐醒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昨晚……难道是做梦?” “若真是梦,也不可能一起梦到。” “是啊,我等身上都还有酒味,那位自称黄虚的圣僧护法绝不是一场梦。” 就在这时,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风尘扬起,淹没了河边的柳堤。 不多时,数十名皮甲未卸的骑士手持制式兵刃出现在眼前,一声令下,将几人救上岸来。 为首的骑士下马行礼:“某等来迟,还请小娘子恕罪。” 卓梦媛微微欠身:“刘校尉客气了。是了,刘校尉可曾看到过一艘奏着仙乐的精美大船?” “这倒不曾……”刘校尉眼里浮起怪异,余光瞥向一旁昏迷不醒的卓三郎和韦幼娘,面露喜色:“小娘子竟真找到了三郎以及……这位。” 卓梦媛心有余悸道:“也是侥幸。我等在那业果寺里盘桓了大半个月,若非有圣僧相助,别说救回三哥了,便是我等自己也性命难保。” 话音落下,卓梦媛便觉周遭气氛有些凝固。 众骑士有的面色苍白,有的眼神复杂。 对面的刘校尉目光也变得凝重起来。 “大半个月?” 刘校尉注视着卓梦媛,缓缓说:“从小娘子和众小郎君上山至今,方才过去了三日而已。况且,我等昨夜去过业果寺,寺里一片荒芜,杂草从生,人去殿空,更别说有什么圣僧人了。” “小娘子该不会遇到传说中的精怪了吧?” “是啊,听说山里有魑魅,专喜迷惑樵夫村民。” “咦,怪了,我也曾听说过业果寺大名,为何会突然荒废?” 听着众骑士的窃窃私语,卓梦媛七人也变了脸色。 自己等人分明在业果寺里度过了大半个月,可刘校尉却说只有三日。 刘校尉乃是郡守心腹,断不会诓骗,再说还有这么多府兵作证。 荒谬、恍惚的感觉萦绕于几人心头。 晨风吹拂过湖面上的薄雾。 一切都仿佛变得不真切。 “难不成,所有发生之事,都只是我们的幻觉?”有人低语道。 方子期眉毛一挑:“怎么可能!卓三郎是真,我等醉酒是真,寺庙中的精怪与神秘圣僧也都是真的!” 刘校尉叉手道:“诸位还是先回府吧。太守并诸公都已知诸位擅自出城,虽只有三日,可也是坏了规矩。” 卓梦媛、方子期、赵海舟和王双彼此交换着眼色。 片刻后,几人皆已打定主意。 “回府之后,我等自会向府君请罪。眼下还请刘校尉能带我们再上山一趟,入寺查探。” …… 晨曦洒落,在业果寺的黄墙黑瓦间镀上淡淡的金粉。 一切都恍如昨日,唯独少了那份喧嚣与生气,整座寺庙都安静得有些诡异。 卓梦媛七人在众府兵的簇拥下,穿行寺庙广场与诸殿,所见所闻,都与刘校尉描述得一模一样。 寺庙中不仅没有半个人影,就连松柏兰菊等植株也都不见踪影。 倒是殿柱老旧,墙垣残破,红漆剥落,杂草从生蛛网密布,显然已是许久未曾有人入住过。 他们又进到大殿,寻找那面壁画。 却见壁画已是漆颜褪色,斑驳陆离,根本分辨不出所描绘之物。 静立一旁的刘校尉观察到众人眼里的失落,不卑不亢道:“诸位,可否回府了?” 赵海舟满脸茫然:“难不成,真的只是大梦一场?又或是中了精怪邪术?那位圣僧也只是我们幻想出来的?” “可是,我兄长又如何解释?”卓梦媛喃喃。 众人沉默不语。 半晌,卓梦媛苦笑摇头:“我们走吧。” 就在这时,方子期突然低呼:“且慢。” 刘校尉眉头微皱,已然有些不耐烦,正要开口催促,就见方子期从腰间布袋中捻出细碎的药粉,口中念念有词,抛洒于地面。 离地三寸处,迅速浮起一圈火光。 刘校尉与众甲士暗暗称奇。 方子期却面色如常,甚至有些落寞,见识了圣僧的佛门妙法之后,他只觉自己这近两年苦心孤诣所学,都是不登台面的雕虫小技。 火光散灭,却有一道道脚印,浮现于地。 脚印有大有小,长短不一,可却有一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刘校尉盯着那道长约两尺的巨大蹄印,面露怔然:“这是……” 方子期道:“这就是我们适才所说的圣僧坐骑,那头庞巨如象,能喷射仙焰的白马。 在方子期的药术引导下,众人顺着巨马蹄印,追踪寻迹,一直来到寺庙西南角,蹄印方才消失不见。 “没有了?” “看来圣僧早已离开了。” “不过至少能证明,那不是梦,圣僧与他的仙马的确出现过!” “是啊,世间果真有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但愿有朝一日,梦媛能再见圣僧,聆听教诲……子期,你在看什么?” 卓梦媛转过头,就见方子期正盯着角落里一物,有些出神。 她定睛看去,只见那里,悬挂着一口锈迹斑驳的青铜古钟。 钟壁似有破损,想来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 方子期低声说:“圣僧就是在这离开的,临走前,他似乎还擦拭干净了钟上灰尘,并且取走了钟里的铜铃。” “这钟感觉有些年头了。” 卓梦媛边说,边看向钟旁立着的碑文。 “制于元观年三年……算起来,距今已有二百一十九年,果真是件古物。当年佛门正兴,业果寺香火昌盛时,这钟被寺里面的高僧敲响,日夜铛鸣,不仅寺众,怕是远近湖山里生灵,也都能听见吧……” 声音戛然而止,卓梦媛眼里渐渐浮起震惊之色。 方子期也愣住了。 “铛鸣……宕明……这!” 他们相视一眼,眸中皆浮起莫名复杂的情愫。 晨风飘过雨后的山峦。 阳光映照下,旧寺如洗。 良久,在身后众人诧异的目光中。 两人拂整衣袖,毕恭毕敬,朝向那口古钟躬身行礼。 “住持慈悲……” 第七十二章 和尚观魂,重建佛门第一步……(三更,求收藏求票票) 广元郡府东郊外,平沙镇。 落霞客栈。 二楼的一间干净客房中,周逸猛然睁开双眼。 半空中缓缓飘出一缕青烟。 青烟极淡,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比先前被周逸吸食那三缕青烟都要细短一些。 ‘驱怪僧,失业果,惜宕明。’ 周逸看着一如既往与青烟伴生而出的黑色小字,眉毛向上轻轻剔起。 如果他理解没错,这九字批注,应当是获得青烟的缘由。 用佛家的话来说,那便是因果。 前三次收获青烟的经历告诉他,只要斩杀妖物或阴怪,便可获得青烟。 而这第三次的“批注”,却略有不同。 驱怪僧:驱除那群阴怪所化的僧人——算是好评。 失业果:业果寺失守,崩塌损毁——毫不留情的差评啊。 惜宕鸣:惋惜宕明住持——不好不坏,勉强能算是中立。 “因为有了差评,所以这一次获得的青烟,才略显稀薄吗。” 周逸自言自语。 目光落向床头那颗锈迹斑驳的铜铃。 脑里不由又浮现出业果寺中那口已然荒废多年的百年古钟。 俗话说,物老则为怪。 业果寺中有铜钟,日夜听高僧讲经。 后又一日,开悟得道,遂化作老僧,试图以一己之力重振业果寺。 然而他的本体已然破损,化形之后也难以长存,只好借助壁画,来延长寿命。 周逸与宕明大师虽只有一面之缘,却被宕明一番话,点破了内心深处真实所想。 他当然其实早就明白了,自己从头到尾,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重振佛门。 去培养高僧。 如此,才可能获得高僧的还俗批准。 “果然,我走过的最长的路,就是我佛的套路……最终还是一个人扛下了所有啊。” “我要吃肉,我要生发,哪怕漫天佛陀,也休想拦我……还俗!” 周逸咬牙切齿地念出最后两个字,竟有如释重负之感,随后心情愉悦地吸入青烟。 可他闭上双眼,意识却突然沉入一片黑白相交的混沌空间。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条灰蒙蒙的人影,自虚空中浮生而出,盘坐于混沌中央。 那人眉眼淡然,身形隐绰,飘忽不定,只能勉强看出那是个光头,其余皆难以辨识。 下一瞬,周逸只觉意识化作一道流光,扶摇而上,直冲天际。 他的身躯猛然摇晃,再睁开双眼,意识重回当下。 “刚才那人好像我……等等,这是观魂?” 刹那间,周逸明白了过来。 武人突破技成,进入气感境后,又分三大阶段。 一阶,气生:内气流转周身,淬炼五脏六腑,骨骼皮肉,亦能出体伤敌,已是一方高手。 二阶,开府:能感应天地间的五运六气,如同气之府藏,因而称为开府。 放眼在人间,开府武人已是罕见的高手。 三阶,观魂:练气化神,神蕴一念,可自观体内魂魄,亦能觉察出一般妖物鬼怪所在,于人间武者中,已是屈指可数的顶尖人物。 就周逸从黑色小字中所获知,中土大唐十七道上千郡县,所诞观魂武人,明面上也不过百来人。 一些老牌观魂武人,甚至也能徒手厮杀妖物鬼怪。 而今,周逸凭着这第四缕青烟,终达观魂。 成为中土大唐真正的人间高手。 距离他来到这个世界,尚不足两个月。 “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可惜我终究不是武人,也不知那部佛经中,是否有佛门僧人的修行之法。” 周逸自言自语,撑起窗棂。 客栈外,晨光洒落街面,烧饼摊,面馆,牙行,药馆,卖糖葫芦的……甚至连香粉店也都已经开门。 紧挨着郡府的平沙镇,早上的热闹程度,已不输文和县这样的剑南大县。 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却有两人略显与众不同。 一个是披着褐色长袍,头戴墨绿色纶巾,身形高瘦,双颊泛黄的中年男子。 另一个则是身着麻袍短襦,发髻低垂,清秀得有些过分的“少年郎”。 他们的气质迥然于众,哪怕刻意穿戴粗陋,低调打扮,此时行于长街氓氓之众,却也鹤立鸡群,根本无法泯然于众。 当然,只是在周逸看来如此。 现如今他看这个世界的角度,已悄然改变,略有别于众生。 转眼工夫,两人在街头拐角的一株柏树旁停了下来。 “少年郎”不知所以,面露好奇。 中年人则悄然剥开树皮,露出一层被刮过的树干,上面刻着一行简短的文字。 看完之后,中年人伸手覆盖住文字,树皮化作齑粉,簌簌抖落。 那行字,自然也都消失不见。 中年人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少年郎”,二人游逛到长街另一侧,走进一间茶楼,身影消失在周逸的视野中。 “这两位,时隔不到一月,却出现在平沙镇,果然大有蹊跷呀。” 周逸微微摇头,合拢窗棂。 他昨晚离开业果寺后,并没有乘坐夜马返回文和县。 业果寺寻访高僧失败,也让周逸终于意识到,躲是躲不了,避也避不开。 自己想要还俗,就只有重建佛门这一条路。 这可不是念几声佛号,杀几头妖物阴怪,就能完成的。 而是一个要从零开始,与天下大势对着干,几乎不可能独自完成的浩繁工程。 至于这第一步怎么走,如何做,需要怎样周全的计划与布局,种种一切……周逸全都没想好! 他只知道,一件与佛门有关的重要物品,就藏在刚刚那两人—— ……久违的前任徐府护卫总管颜曲府,以及他的学生阿秀身上。 于是乎,从黑色小字里得知两人下落后,周逸马不停蹄,连夜赶到平沙镇,寻了一间客栈住下来。 “阿弥陀佛……今日种种,似水无痕,往日因果,却早已种下。小僧闲云野鹤,浪荡惯了,最多帮忙找找佛门遗物。真正发光发热,力挽狂澜,还是得靠我佛主动发力啊。” 周逸双掌合十,低喧佛号。 既然颜曲府和阿秀暂时没有离开平沙镇的意思,周逸也不急着与他们相见。 以免将他们吓着,弄巧成拙。 再者,周逸也有些好奇。 “一个是昔日名冠长安的气感开府大教头,一个是身世离奇天赋罕见男扮女装的小丫头……这两位离开徐府,跑来平沙镇,又是为何?” 这时,空气之中,忽然一阵波动。 啪嗒! 一个灰不溜秋耗子模样的小东西从半空掉落,翻了个身,抱住了他的鞋履。 “哟……你这个小东西长得倒挺别致!” 周逸长眉轻轻挑起,仿佛不假思索,便要将其踩个稀巴烂。 灰色小怪连忙俯首作拜:“法师且慢,我辈是耗头啊!” 第七十三章 客栈怪事 “哦?是你这个小东西啊,为何来此?” 周逸若无其事般问。 耗头甫一现身时,他就已感应到。 只不过,数日不见,这耗头的道行竟比从前精进了不止一筹。 看架势,应当是从文和县瞬移直达相隔六县的平沙镇。 而这等本领,远不该是它这一流的阴怪所能拥有的。 耗头缩小成五寸长短,犹如凡间鼠辈。 可它那张牛脸,却愈显轮廓鲜明,五官清晰。 它朝周逸拜了拜,说道:“法师离开已有三日,珠侍女日夜忧愁,屡屡向小仵作打探。小仵作无法念书,不堪其扰,便求助于我辈。” “才三天吗……” 周逸粗粗一算。 算上昨晚,自己在业果寺中度过了足有十七八日,可真实的时间却没有这么长。 先前在黄虚的玉清水府中度过七日,现实不过一个打盹的工夫。 昔日书中类似南柯一梦、黄粱一梦的典故,更是数不胜数。 这种让人产生时间错觉的异梦术,倒是有趣。 “阿弥陀佛,短短三日,你这耗头便精进神速,竟学会了穿梭于县城和郡府之间的本领?” “啊,是了,耗头差点忘了禀报。那晚法师离去没多久,楚夫人便折返小院,拉上我辈问长问短,而后竟多分给了我辈文和县六街一百零八户的阴间差事。我辈巡逻脚程扩大,观想冥轮后,不仅能在白日行走人间,还悟出了‘买路财术’。” 即便周逸不去看那行黑色小字,也大致猜到买路财术的用途。 花银子,向土地买路。 便能像耗头这般,日行八百里,从一地穿梭到另一地。 “法师既然无恙,耗头这便回转文和县,使珠侍女与小仵作安心。” 耗头说罢,口中念念有词。 周逸心中忽然闪过一念:“且慢。” 耗头闻声打住,微微歪着小牛脑袋,面露不解:“法师还有何吩咐?” 周逸微笑问:“此术之财,取于何处?” 耗头怔了怔,如实道:“耗头此行是来寻找法师的,按照冥轮约定,我辈与法师各取一半。” 周逸面露慈悲:“多少?” 耗头扳动爪指:“一里一两,这数百多里便是……” 周逸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耗头,别说了,你可以去死了……算了,你本来就是死的。” 我佛在上! 这可是数百两银子啊! 就因为香珠那个败家娘们所谓担忧和耗头这么一个氪金怪,平白无故飞走了! 僧人出门在外,是可以厚着脸皮化缘,尤其是某些相貌英俊的年轻僧人。 然而,日后若要修建寺庙,定制僧袍,改善伙食,哪个不是需要钱财的? 虽说还很遥远,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总是要未雨绸缪,提前打算起来! “现在起,若无小僧允许,禁用卖路财术。” 周逸一把抓起耗头,扣于袖下,牢牢摁住。 “你也别想回去了。” 敲门声从外响起。 紧接着,一阵略带吴腔侬语的嗓音伴随着淡淡的胭脂味儿隔着门缝飘进。 “小师傅在吗?奴家特意做了些素毕罗,供小师傅用作早食。” 袖中耗头连忙传音大叫:“法师饶命,高抬贵手!冥律规定,我辈未获县主封号的鬼怪,白日里见不得生人。如若不然,便会遭受天谴,形神俱灭,灰飞烟灭。” 周逸轻咦一声:“小僧不也是生人?” 耗头苦笑:“法师又岂同于一般之人。” “阿弥陀佛,小僧化缘不易,生发艰辛,切记,往后这些钱财省着点用。” 周逸说完,放开耗头。 耗头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缩头勾背,身形渐渐化虚,宛如一道水影,隐匿于周逸脚边。 房门打开,一名二十岁出头,头戴碧玉钗,穿着殷红绣襦,腰身窈窕,眸若秋水的年轻妇人,盈盈而立,手里提着一个竹篮。 崔娘子,落霞客栈的老板娘。 周逸昨晚来投时,身无分文。 崔娘子只瞅了周逸一眼,便让小二安排客房,还拉着周逸问长问短,叙了好久家常。 闲聊中周逸得知,崔娘子并非本地人。 六年前,她因家中变故与兄长离开中土繁华之地江南道,不远万里,投奔岭南道的亲戚。 可这世道渐渐变得兵荒马乱,尤其岭南一带,多穷山恶水,许多悍匪巨寇霸山林,打家劫舍,呼啸山林。 当兄妹俩赶到时,才知她姑父一家早被山匪害了性命,夺走家财。 于是乎,她只得和兄长辗转流落到剑南道,后在平沙镇开了间客栈,用以维持生计。 又过了两年多,她兄长身染重病,一命呜呼。 然而就在她一人接手了客栈后,生意却越做越大,甚至还在广元郡府里开了一家分店。 提起广元郡外落霞客栈的崔娘子,往来商贩,无人不知。 “奴家知小师傅是出家人,因此特意挑了黄瓜和香瓜两种馅料的毕罗,不知小师傅更钟意哪个?”崔娘子含笑问。 没来由的,周逸想起了自己离开文和县时,某位侍女的可怕呼唤。 他微笑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馈赠。那就……香瓜吧,大一点,当饱。” 崔娘子咯咯一笑,从篮中取出香瓜馅的毕罗,递到周逸手上。 “小师傅慢用。原来和尚也喜欢大。” 崔娘子轻抿着朱唇咯咯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逸,随后扭起不堪一握的杨柳腰,一摇一摆地向楼梯下走去。 不少早起走出房门的客人,都被老板娘犹如江南舞姬的细软腰肢牢牢吸引。 崔娘子也非单单青睐和尚,几乎每个房间的客人,都收到老板娘亲手烹蒸的毕罗,无不叉手称谢,大为感动。 周逸拢着袍袖,微笑看着这一幕。 楼上楼下,行脚商,镖师,儒生,说书人……几乎人手一只毕罗。 温馨和睦的氛围笼罩客栈,大多数人接过手后,当场就啃吃起来,咀嚼声不绝于耳。 也有个别客人和周逸一样,笑纳之后抄于袖中,转身回房—— 三楼西南角那间客房里的短须男子,看其行装像是一名说书人。 三楼东侧客房的长袖女子。 以及同楼层出入房间都背着药匣的老者。 如同弹幕的黑色小字,让周逸对于这间客栈中,绝大多数人的行踪来路,都了如指掌。 很快,这三人的来历也都暴露于周逸眼前。 周逸挑了挑眉。 “竟是他们……全都易容过了?难怪觉得眼熟。刚逃出生天,就乔装打扮,一大清早赶来这落霞客栈。真的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吗?” 关上房门,周逸看着那只热气腾腾的毕罗。 “看起来,的确很好吃的样子。可惜了。” …… 客栈楼下,马厩中。 崔娘子一手掀着裙角,一手兜着竹筐,筐中盛放着喂养牲口的糠麸、玉米,以及半只毕罗。 “多吃点,孩儿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啊。” 崔娘子嘴边挂着笑,眼里却不见有半点笑意,麻木,僵硬。 就在这时,一只生满褶皱的苍手凭空生出,轻轻搭上她的肩膀。 崔娘子眸中荡起一阵涟漪,转瞬间,眼神重新变得灵动,仿佛吃了一惊。 身后出现的那人,缓缓开口说:“莺儿,是我……为兄终于回来了。” 第七十四章 佛经下落 崔娘子怔住。 眸中的惊讶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微微闪烁的泪花。 “兄长……” 崔娘子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随后迫不及待转身。 还没转到一半,就被身后之人制止住。 “我不想你看到为兄现在的模样。” 崔娘子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兄长,你还活着?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门里那位麻老说你被不良人所囚……” 她还未说完,就被身后之人打断。 “被不良人囚?是他说亲口说的?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贼喊捉贼,卑鄙无耻之尤。某这三年里,日夜承受猛虎噬股之痛,犹如沦落无间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皆拜他所赐!” 崔娘子愣了愣:“兄长,快告诉莺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年你不是奉命前去寻找火枣交梨的下落,后被不良人设伏所擒。” “不良人?呵呵,他们就根本没出现过。设伏想要擒杀我的,是麻老匹夫派来的人,以何厚才为首的二代弟子。” 闻言,崔莺儿身躯一颤,随后死死握紧拳头:“为什么?” “哼,谁知道,也许是因为怕为兄私吞那传说中的仙人之果——火枣交犁吧。他擒下我后,便用刑逼问,我什么也不肯说,也没什么好说的。老匹夫奈何我不得,就将我关押在业果寺的一幅壁画中,日夜折磨。” 崔莺儿再也忍不住。 她不顾身后之人的阻止,强扭着转过身。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褐布长衫,脖颈、双手、额头皆缠满麻布绷带的矮瘦男子。 在他鲜少暴露在外的身体部位上,赫然可见一片片翻卷结痂、支离破碎的皮肉。 崔莺儿伸出手,却终究还是放下。 “原来这三年来,你我兄妹就只隔着一座山,却不能得见。是了,兄长逃出来,老贼可知?” 男子眼中浮起复杂之色,既有仇恨,也有一抹炽热的光彩:“很快,他便会知道,因为,逃出来的不止我一人。” 崔莺儿面露惊奇:“兄长是如何逃出来的?” 崔护感慨道:“我依稀记得,是有一匹从天而降的白马,巨大如象,周身散发火焰,冲破妖寺壁画,将我等救出。也不知是何方高人,看不惯剑南隐门恶行,唤其神骏所为。” 崔莺儿入神听着,半晌咬牙道:“那业果寺的和尚原来都是妖僧。这天下和尚,就没一个好东西,包括客栈里昨晚入住的那和尚定然也是。哼,早晚将他剁碎了,做成荤毕罗,为我兄长出气!” 崔护微微摇头:“佛门早已不存,世间哪还有什么真和尚,收拾这些假和尚也不必你我出手。妹子,你可还有其他事?” 崔莺儿摇头:“没有。” 崔护长舒口气:“事不宜迟,随为兄离开此处。” …… 客栈二楼,周逸跏趺而坐,看着一行行飞驰而过的黑色小字,耳边飘来崔氏兄妹低沉的谈话声。 “什么从江南道前往岭南道投奔亲戚,流落到平沙镇开客栈,果然全都是人设。崔氏兄妹,本就是隐门中人。落霞客栈,也是隐门的据点之一。” 周逸摩挲着光滑的脑门,眸子清冷,看不出所思所想。 威逼业果寺的精怪僧人们为虎作伥,让业果寺成为囚笼,逼得宕名住持于画中坐化的……正是大唐不良人的死对头之一——剑南隐门。 隐门能够驱策妖物精怪,为其所用,势力之强可想而知。 而被囚于那幅壁画中的,除了卓三郎和韦幼娘这两位不良人外,剩余的,都是隐门自己人。 他们大多数,都如楼下的崔护,身怀隐秘,却叛离隐门。 隐门擒下他们后,不甘杀死,于是乎寻找一处隐秘之地,将他们囚禁,年复一年,日夜折磨。 而能承受住这样折磨的隐门叛徒,往往都是心志坚毅且又桀骜不驯之徒。 现如今,他们中的四人,竟都齐聚落霞客栈! 崔护,自然是来接其妹离开。 至于剩下的另外三人…… 周逸正想着,崔平已经带上崔莺儿,离开了落霞客栈。 没过多久,伪装成杂艺人、女剑客和大夫的三名隐门叛徒,也都纷纷离开客栈,隐匿身形,追向崔氏兄妹。 “原来如此,他们三个当年都曾在壁画中,听说了崔护得到火枣交梨之事。心怀觊觎,方才追踪而来。” 周逸明白了过来。 他虽然对这场事件的发展颇感兴趣,毕竟,一切都源于自己将他们从壁画中放出,已然沾上了因果。 然则,旁人有旁人的命运,自己也还有着未尽的生发还俗大业。 “也罢,大不了,到时候收看一下他们的结局得了。” 周逸揉着光头,收起黑色小字。 耗头突然大声嚷嚷道:“法师,那个崔娘子与一绷带男子收拾细软离开了客栈!三心二意!水性杨花!岂有此理!不如耗头将他们抓回来,交由法师处置!”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耗头,现在开始,请给我闭嘴。” …… 入秋之后,绝岭以南便进到了雨水绵绵的时节。 唯独平沙镇犹如一口旱地,雨水在周边打转,死活不肯进来。 转眼已是两天过去。 颜曲府与阿秀仍没有离开平沙镇。 他们穿梭在平沙镇的大街小巷,寻找着隐藏在树皮下,墙缝中,摊铺旁……的各种接头暗语。 周逸自然也是按兵不动,与二人同住在一个镇子上,却始终不曾谋面。 颜曲府所身怀的佛家宝物,便是十四年前那场轰动天下的“术道之争,五侯乱京”事件中,曾经一度引起波澜的无名佛经。 佛门崩塌,寺毁佛经焚。 整个中土地界,都不剩半部佛经。 周逸想要重振佛门,可手头若是连一部佛经都没有,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于是乎,便有了重振佛门这项史诗级任务第一步……里的第一小步——获取那部无名佛经。 黑色小字中虽没有直接说明。 可所有线索全都指向颜曲府。 十四年前,他被罢黜了神策军大教头,黯然离开长安城时,那部佛经应该就在他的身上。 佛家的五戒十善,断绝周逸“妙手空空”的念头。 况且黑色小字里也并未写明,那部佛经究竟被颜曲府藏在了哪。 周逸想要得到那部佛经,就只能开口,向颜曲府讨要。 而这两天里,颜曲府和阿秀满大街地玩猜谜游戏。 周逸也早已经看出来,是有人故意设下连环谜题,不断变换见面的地点,将颜曲府和阿秀耍得团团转。 这二位玩猜谜玩得上头,心情不佳,已经憋着一肚子火。 这个时候再去找他们,询问佛经下落,显然不合时宜。 闲来无事,周逸索性一边在客栈等着,一边陪二人一起玩起远程猜谜。 不久之后,周逸也开始有些上头。 许多谜题,既需要渊博的历史知识人文典故,还需要足够高的诗词造诣。 周逸苦思冥想,用脑过度,一度感觉就连头皮底下的发根都开始萎缩—— ……前提是他还有这玩意。 第七十五章 公主殿下 终于,又过了几天。 深夜。 当颜曲府搬起平沙镇屈指可数的一位大财主家门口的石狮子,颤抖着手,抽出那片写满字的布条时,忍不住老目泛红。 “阿秀,我们成功了,见面地点,就在镇西的老码头。” 阿秀一屁股瘫坐在地,双手揪住头发,目光无神:“这几天真是比练武还累啊。老师,等见到那人后,能否先将他打一顿?” 远处的落霞客栈中,没有头发的周逸正斜躺在榻上,享受着耗头帮忙按摩头皮的手艺。 “阿弥陀佛,动手的话,可否算上小僧一个?” 原本他是打算等颜曲府与那人会面结束,没了心理负担后,自己再去找他询问佛经下落。 可现如今,他已然对接头者产生了浓烈的“好奇”。 “不愧是从长安城里来的,脑袋里玩弯弯绕绕的东西就是多啊……真是欠揍。” 嗖! 僧人飞身越出窗棂,宛如一头雪白的大鸟,直上青天转眼不见踪影。 …… 平沙镇,乃是玉清河绕开广元郡,流向南庭江的必经之地。 而镇西的老码头,修建于天元年间,距今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因为种种原因,已不再作码头使用。 早在十多年前,老码头就已被郡中一大佬看中,修建了酒楼赌坊,行赤鸡白狗之乐。 如今更是附庸风雅,学江南、长安等地,开设画舫青楼,供郡中的达官贵人和富户们消遣。 大佬身居高位,自是退于幕后。 老码头的生意,便由其亲属打理。 …… 酒楼中,已然换上一袭新袍的颜曲府出神地盯着面前杯盏,不时抽上一口旱烟。 分席而坐的阿秀依旧盘起青丝,藏于幞头之中。 女扮男装,双腿毫无形象地蜷盘着。 白皙清秀的面庞上不时浮起好奇之色,眼睛更是闲不住地东张西望,打量着远近画舫中男男女女、声色犬马的景象。 “咳咳。” 颜曲府晃了晃烟斗:“别看了,烟花之地,乌烟瘴气,有何好看。阿秀啊,从今往后,你需学会如何去做一个大家闺秀。女德曰,非礼勿……” 阿秀直接拨开,满脸兴奋道:“老师,那边的小娘子们好标志。那些客人每人都搂一个或者两个,你怎么不搂上一个?” “这……” 没等颜曲府想好答案,就听阿秀叹气道:“可惜都是细胳膊细腿,阿秀我一个能打她们三十个!” 颜曲府正拿着酒壶的手一抖,表情僵硬。 他复杂地端详起对面少女,眼里流露出宠溺不舍,很快变得严肃起来。 “阿秀,等日后你去了那个地方,可千万不能再说这种话。那里的女人,比眼前你所看到的青楼女子还要美丽娇柔,你一个至少能打她们五十个,然而……她们只要一句话,或是吹上一阵风,便能让比你还要厉害许多的江湖高手,跪地臣服,或是人头落地。” 阿秀怔了怔,半晌,低声道:“这么厉害啊,难道那里的女人都会妖术不成?对了老师,你一直都没告诉阿秀,留下暗语之人,准备带老师和我去哪?” 没等颜曲府开口,从附近传来浑厚的声音。 “不是带你们,而是,带你一人,随某返回长安城。” 阿秀面露惊讶,就见对席双鬓微白的中年男子眸里流露出一丝黯然,她的心里陡然紧张起来。 “老师……你不去啊?那我也不去!” 嘭! 船桨相击声传来。 一条小舟靠上画舫。 俄尔,一名穿着紫袍,身形胖硕,满头大汗的中年人在随从搀扶下,登上画舫。 阿秀看见来人,眼睛都直了。 “老师,他就是留暗语之人?” 没等颜曲府作声,阿秀手指轻轻一点身下蒲团,仿佛没有重量一般,翻身越过几案,撸起袖子便要对紫袍胖子饱以老拳。 “整那么多破谜题,天下就你聪明啊?死胖子!彼其娘之!” 让阿秀感到意外的是,紫袍胖子没有躲闪,更没有退避,只不过眸里飘过一抹淡淡的失望,甚至还轻叹了口气。 阿秀气感尽出的一拳,在紫袍胖子面前三寸处稳稳停止。 拳风震得此人面皮颤抖,犹如湖上波纹。 可他却连眼睛都没眨半下。 “你……为何不躲?”阿秀抿了抿唇。 对方微笑道:“因为我知道,殿下心地善良,只是吓唬一下微臣而已……” 他话音未落,颜曲府脸色就已经变了:“别说这种话……” 啪! 在紫袍胖子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阿秀变拳为掌,一记手刀,从上往下,敲中胖子的脑门。 “哼,真以为自己聪明绝顶,能够算尽一切?告诉你,我阿秀的老师可是文和县徐府里的颜总管,某也不吃你这么一套……且慢,你适才唤我什么?” 紫袍胖子面露苦笑,摇了摇头,看了眼颜曲府,随后面朝阿秀,整理衣冠。 推金山,倒玉柱,轰然下跪。 “臣,薛远山,接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阿秀再次愣住:“喂,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不对,老师,这人是不是假酒喝多了?” 阿秀转头看向颜曲府。 就见这名从小到大都被自己视为巍峨高山,威不可侵,也是自己唯一依靠,如师如父的男子,缓缓放下了终日不离手的烟斗,沉默着站起身。 随后弯腰屈膝,和那个胖子一样,匍匐下拜,五体投地。 “臣,颜曲府,就送公主殿下到这了。祝愿公主往后,身体安康,永享天伦。臣远在边关,亦可欣慰。” 阿秀眼眶陡然变红,咬着嘴唇,快步上前想要扶起老师。 中年人宽厚的肩膀沉稳有力,如同文和县外的青牛山,难以撼动。 “公主殿下需得说‘卿,平身’,臣才能起身。记住,此乃礼制,往后在宫中,都需如此。” 颜曲府面无表情,低声说道。 阿秀身体猛地一晃,向后倒退两步。 “什么公主!老师你乱说什么呢……我、我究竟是谁?” 第七十六章 小僧特来送行 另一边响起薛远山叹息声。 “殿下便是东宫……我朝太子殿下的嫡亲小女儿。公主上面,另有三位公主,皆为庶出……公主也别怪颜教头,当年为助太子殿下上位,他被迫带着公主离开长安。我等也是早先商量好,对公主隐瞒身世,直到东宫有能力将殿下接回长安城。” “我……公主?当朝太子的女儿?唐皇的孙女?你们在逗我吗?” 阿秀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看向依然匍匐在地的颜曲府,眼神复杂。 过了许久,她才僵硬地说:“老师……颜卿,快请平身。老师,你快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颜曲府站起身,道:“此事关系重大,个中隐情牵连我朝国运,不可妄言。返回长安的一路上,你的新老师薛少保,会向你说明一切。” 依旧匍匐在地的薛远山脸上浮起苦涩,不断使眼色。 可这位记仇的秀公主却仿佛忘了自己一般,怎么也不肯说那句“卿,平身”。 “哎……” …… 距离画舫不远处的玉清河上,水波荡漾。 月光洒落在僧人光滑的头顶,犹如莹莹佛光,顷刻镀满那一身随风飘荡的雪白僧袍。 “阿弥陀佛,这一晚,这位秀公主,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宰相府中另一位珠侍女,虽不如阿秀是人间至贵,可身世却更加离谱…… 等等,那位放飞自我的徐公,莫非是不想沾染这两个大麻烦,才选择假扮浪子,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周逸恍然明悟,眸中流露出一丝浅浅的玩味。 目光所及,画舫中那两站一跪的三人,情绪皆已稳定下来。 “看来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不错不错。是时候,去讨那部佛经了。” 周逸脚踩浪涛,正要前往那艘画舫。 忽然间,他胸口泛起一阵火辣灼烧之感。 “有妖怪?” …… “阿秀……秀公主,快请薛少保起身。他是你父王信赖之人,不可怠慢。” 听到颜曲府的传音,阿秀虽不情愿,可还是低声说出了“卿,平身”三个字。 薛远山已趴得满头大汗。 他挪动着身子缓缓站起,吃力地抹了把汗,正要称谢,耳旁传来少女冷漠的声音。 “你这几天迟迟不肯相见,搞出这么多谜团,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在故意捉弄我和颜师?” 薛远山苦笑道:“殿下误会了,微臣岂是这么无聊的人。” “哼,我看你就很像。” “我……” 薛远山和颜曲府交换了一个眼神。 见后者微微点头,不由轻叹口气。 “实不相瞒,早在一个多月前,东宫就已命令微臣,派人去文和县接公主回京。可之后,却发生了一桩怪事,那三名太子府的官员,在徐府参加过晚宴后,竟然连夜离开。而后不久,他们的尸体在县外被发现,已被掏去心肝,剥去了皮囊。最为诡异的是,验尸后发现,他们的死亡时间,竟然早于徐府晚宴。” 夜风吹拂秋湖。 画舫灯火摇曳。 阿秀只觉得脊背一阵寒凉,余光里,颜曲府面沉如水,显然早就已知道了这件事。 薛远山顿了顿,接着说:“知道公主隐居徐府者,不超过一手之数,且都是东宫最信任之人。东宫担心公主安危,便传信不良人,让他们秘密调查那三人的死因。结果,竟是一桩幽卷秘案。” 阿秀好奇问:“这是什么意思?” 薛远山沉声道:“大理寺负责监督天下罪案,其中又分为明、幽两殿。诸道、郡、县的官衙,隶属于明殿。而各地的不良人,则隶属于幽殿。幽殿专负责涉及怪力乱神、鬼怪妖物一类的案件,所有卷宗,密封而存入幽殿,不现于人世间,故而又称之为幽卷秘案。” 阿秀嘴唇微微张开:“这世上,真有妖魔鬼怪?那后来呢?三人被何物所杀?杀人的妖怪现在何处?” 薛远山眸中的异色一闪而过,微笑道:“公主放心,杀人的妖怪业已伏诛。据不良人回报,疑似一头能够附身人体的妖鸟。” 说话间,薛远山却不由想起了那名被囚禁的年轻不良人。 此番行动,不良人可谓损失惨重。 带队的韦都尉,太守公子卓三郎,包括已经退隐的副帅傅公全部失踪。 其余诸人也都惨死当场。 唯有那个名叫赵平生的不良人活了下来。 可他却说,是一名路过的年轻高僧,救下了自己。 并且一剑斩杀了让那队不良人几乎全军覆没的妖禽。 他这番说法,在不良人内部引起轩然大波。 结果却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 如今天下,万寺齐灭,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过真和尚,更别说能够杀死妖物的高僧了。 赵平生因妖言惑众,扰乱军心,而被不良人囚禁。 薛远山自然也不相信。 可为了确保此案并不牵扯到公主,他也曾去探监,欲刨根问底。 那是一个异常安静的年轻人。 于地底水牢,借着星月微光,捧卷而读。 时而微笑,时而闭目存思,口中念念有词。 问看押他的不良人,却说赵平生是在为那个编造出的“高僧”祈福。 薛远山当时只觉得这人定是疯了,话也没问,便退出了水牢。 …… “虽说那妖物的出现,只是意外,可微臣还是不放心,这才故布疑阵,只为防范万一。” 薛远山再施一礼,煞有介事道。 阿秀的眼神明显柔和了一些,可更多却是迷茫。 无论是烟花画舫。 自己难以置信的身世。 又或是普通人所不知道的妖物鬼怪。 都是这名蛰藏县城十四载的单纯少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更无法想象之事。 颜曲府狠狠瞪了眼薛远山。 薛远山眨了眨眼,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意。 两人是至交好友,熟知彼此脾性。 妖物已除,并且已经选了平沙镇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何需再这样拐弯抹角。 这个薛远山,纯粹就是皮而已! 当然,未尝没有考校他这个未来学生的用意。 玉清之畔,烟花画舫,美人舞乐,流觞而饮。 却在这时,一阵柔和而突兀的佛号声响起。 “阿弥陀佛,颜君与阿秀姑娘将远行,小僧,特来为两位送行。” 第七十七章 已入道境 颜曲府,阿秀,薛远山,以及他那亲随同时转过头。 就见一名身着雪白僧袍的年轻光头,双手掌合十,微笑着登上画舫。 画舫外,是连着远山的碧涛水波。 月光洒落,隐约能看见一条宛若足迹的长痕,从画舫边直延伸向远方,遥遥不见尽头。 一时间,四人脸上皆露惊容。 可惊讶之情,显然各不相同。 “逸尘师傅,你……” 颜曲府无比震撼。 以他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僧人是踏着水波,从湖面远处一路行来。 比起昔日那一苇渡江的典故,更加不可思议。 俨然已接近“道”的层面。 周逸低喧佛号:“还要多亏颜教头的轻功秘籍,踏青云果然是天下奇功啊。” 颜曲府身躯轻轻一晃,眼里充满不可思议。 他自然知道,踏青云不过是一门基础轻功。 然而逸尘师傅体内隐隐流泻出的武道气息,却作不得假。 如渊渟岳峙,威不可攀。 比起上个月那若有若无的气感,提升了何止百倍。 阿秀直勾勾盯着周逸:“和尚……你、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自己也才刚知道……” 周逸微笑:“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想来不久之后,秀公主的芳名与颜教头的事迹,也能随着新皇登基,而传遍四海八方。” 颜曲府瞳孔微缩。 薛远山则脸色大变,抬手指向周逸:“什么新皇登基!哪来的假和尚,岂敢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阿弥陀佛。” 周逸再喧佛号:“出家人不打诳语。” 薛远山瞪了周逸半晌,转头朝向颜曲府:“他是何人?你们认识?” 颜曲府轻叹口气,介绍道:“这位逸尘师傅,就是我信中被徐公带回文和县祖宅的落难僧人。” “是他?” 薛远山挑了挑粗短的眉毛,低声道:“就是你信中,那位被奴仆们戏称为高僧的年轻僧人。他竟会武技?” 颜曲府的目光从画舫后那道许久不散的水痕上收回,面露赞叹:“逸尘师傅的武学天赋,实乃是我生平罕见。区区一部《踏青云》,竟修至人间武学巅峰,堪比一苇渡江,几乎可入道境。” 周逸谦虚说:“颜教头过奖了。” 薛远山双眼乍亮,随后放声大笑。 “如此武技,确实能称得上高僧了。适才是薛某失言,还望逸尘师傅不要介意。来来,逸尘师傅请上坐,不知小师傅可愿随某一同前往长安?别的某做不了主,可凭小师傅的武技,以及与秀公主的交情,一个神策军副教头,薛某还是能许诺的。前提是,留长了头发,哈哈哈。” 闻言,阿秀清丽的眸子多出一抹神采,期盼地看向周逸。 她与逸尘虽不熟,可好歹也算认识,若能一同前往长安城,也可以有个伴。 周逸哂然。 薛远山这番话,更多是为了讨公主欢心。 从阿秀的反应来看,她似乎很吃这一套…… 不过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哪怕再聪颖,面对薛远山这么一个混迹官场八面玲珑的人精,也根本不是对手。 见周逸不说话,薛远山也不气馁,诚恳道: “逸尘师傅,莫非是嫌这官职低了? 京城神策军副教头,那也是从六品的武将。 从一介白身到六品将领,可谓一飞冲天,将来腰金拖紫,也是指日可待。 还望尊驾能多多考虑啊。” 周逸早已从黑色小字中,查阅过薛远山的生平事迹。 此人博闻强识,能言善辩,幼年便有神童之名,可也不乏贪财、好赌等毛病,为人颇有些玩世不恭。 眼下,这位即将一飞冲天的太子股肱之臣,为了招揽自己,言辞恳切,甚至有些谦逊,倒也真是难得。 “阿弥陀佛,区区一个破官,就想招揽我?” 周逸忽然大笑起来,伸手指向薛远山,眼神充满轻蔑。 “你算什么东西,肥胖如猪,贪财好色,不过是运气比常人好了一点,攀附上落魄时的太子,才有今日之位。人模狗样的奴才,竟敢拿这些卑劣官职辱你家佛爷!你若真有本事,怎么不将当朝国师之位给我?许我现在便腰金拖紫,位极人臣?” 薛远山脸色潮红,胖乎乎的身体剧烈抖动,难以置信地盯着周逸。 “你……你竟敢如此无礼?” 周逸满脸嫌恶:“难道不是?哦,小僧还知道,你那新娶的小妾,乃是青楼大家,最爱和你玩猜谜游戏。赢了走水道,输了便走旱道。可惜,自从你娶她过门,无论水道还是旱道一次都未成功过。身居高位,却有如此怪癖,偏偏力不从心,可惜可叹啊。” ”你……” 薛远山气得浑身发抖,想到公主就在一旁听着,更是觉得羞愤难当。 “贼秃驴,休要欺人太甚!” 恶气上涌,直冲心脉。 嗡! 薛远山脑袋轰隆一震,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远山!” 颜曲府第一时间飞扑过去,同时不解地看向周逸。 让他略感诧异的是,年轻僧人眼神清旷,表情平静,没有丝毫戾气。 仿佛刚才那些尖酸刻薄之言不是从他口里说出。 颜曲府的手指刚触碰上薛远山,耳旁响起周逸温和的声音:“他适才的那股怒气已逼宫肝胆,自封其脉。你再封住他的心脉与耳道鼻孔,当保万无一失。” 电光火石间,颜曲府来不及多想。 依照周逸所言,迅速出手,运气出体,封点住了薛远山的心脉与耳道鼻孔。 昏迷中的薛远山猛然张口,向上喷吐出一股散发恶臭的黑烟。 颜曲府、阿秀无不掩鼻后退。 俄尔,就见薛远山胸口处的皮肤,突然向上鼓涨起来。 鼓胀处,隐隐透着亮光,一闪一闪,不多时已开始在薛远山身体里来回乱窜。 仿佛藏着某种生物,想要逃离,却又挣脱不开这具肉身樊笼。 薛远山几度被痛醒,发出尖叫,继而又痛得昏死过去。 渐渐的,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白中透黑,气息也时断时续,愈发虚弱起来。 第七十八章 汝等凡人,何能与我辈敌 “这……逸尘师傅,薛少保他是怎么了?” 到此时,无论颜曲府还是阿秀都品出味来。 逸尘师傅是故意说出那些话,只为了激怒薛远山。 画舫外,琴瑟悠扬,美人如玉。 画舫内,却是一副令人心悸的诡异场面。 周逸目光清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两位莫要惊慌,薛施主,是被下了蜂咒。” 闻言,颜曲府和阿秀面露不解。 他们并没有发现,那名搀扶薛远山上船后,便独自站在角落,垂首而立的亲随,此时缓缓抬起了头。 周逸亦恍然未觉。 他遥望远处匍匐于暗沉夜幕下的湖光山色。 “在中土大唐最南边,接壤南境诸国的岭南道上,生长着一种罕见的毒菌。 夜晚发光,雨后腐烂,变成黑色巨蜂。 黑色,嘴像锯齿,长三分多,成年后能生出鸟类的羽毛。 在它幼年时,会在夜晚钻进人的耳道鼻孔,寄生于心室之中,饮血而生。 人若察觉,它便咬断此人的心脉,窃食生魂,破体而出……好在刚刚,颜教头配合那股怒气,已将蜂咒封于他体内,暂时保住了薛施主的性命。” 周逸每多说一句,角落里那名亲随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哦,除此之外,它还能闻人声,识人言,甚至还能将此人所看景象,通过妖术,传于其族中长者。久而久之,人亦成躯壳,如同行尸走肉,受其操控……这位施主,小僧说得可对?” 颜曲府神色凝重,阿秀面露悚然。 却是二人都顺着周逸的目光,看到了那名缓步从画舫角落里走出的黄衣亲随。 “哟,哪来的假和尚,仗着些许眼力,就跑来触本座的霉头!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送死吗?”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那名亲随抬起头。 他的脸庞仿佛徐府厨娘手底的面团,忽胖忽瘦,忽长忽扁,不断变化着形状。 陡然间,他的嘴巴向前凸起,伸长,变得尖锐,竟如蜂之口器。 他的一身黄衫也嘭然涨开,四分五裂。 肩胛骨后方,竟然生出两对黑羽薄翅,如蜂蝶一般扇动着。 “妖怪!” 阿秀面庞扭曲,脸色煞白,忍不住发出尖叫。 黑翅怪人转头看向阿秀,血红的眸中浮起一丝贪婪之色。 “中土大唐的公主?这可要比一名朝臣香得多。哈哈哈!” 哗! 它轻轻一振翅,身体瞬间由直立变成平行俯冲,宛如一头巨大的人形蜂虫,疾射向阿秀。 “秀儿!” 颜曲府脸色剧变。 他虽然在第一时间扑向阿秀,可心里却充满着绝望。 那妖物的速度太快,远超他十倍。 却在这时,船舱另一边的雪白僧袍飘荡了起来。 僧人站得比任何人都要远。 可当那双不沾轻尘的僧履迈开后,画舫船舱甲板竟在他脚底飞快收缩。 转眼后发先至,赶在妖物到达之前,来到了阿秀身旁。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在对面妖物微诧的目光中,单手如佛前拈花,轻轻向前伸出。 掌翅相击……轰! 磅礴气浪化作狂风,从一僧一妖之间流散而出,旋转着刮扫向四面八方。 颜曲府见阿秀无碍,返身护住薛远山。 顷刻间,他的上衣完全碎裂,后背多出了无数条鲜红血红,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武学高手尚且如此,区区一艘画舫,又哪里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冲击。 啪! 篷顶四分五裂,向上掀飞,周围船舱的木壁更是碎如齑粉,飘散一空。 只是眨眼的工夫,精致华美的画舫,就剩半条甲板。 气浪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继续向四面八方扩散。 啪啪啪啪……阵阵舱篷破裂之声从老码头边那一艘艘画舫中响起。 继而便是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那一幅幅春光乍泄,春色满园,春暖花开,春入后庭的画面,从原本隐蔽的角落里暴露出来。 无论男男女女,都慌成一团。 要么去撕扯衣服遮掩,这么直接用木块挡住私密部位,怒吼的怒吼,咒骂的咒骂。 然而很快,所有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一道道震惊的目光,落向了中央甲板上,那个人面尖嘴,生着一对妖翅的存在。 短暂的惊愕过后,所有人都悚然尖叫,发出一阵比此前更大声浪,不顾赤身裸体,慌不择路向码头岸上冲去。 “有妖怪!” “救命啊!” “妖怪来镇里吃人啦!” 老码头沿岸,人影憧憧,喧声如潮。 波澜未定的河流上,分崩离散的画舫木片中央,周逸纹丝不动,注视着对面被自己一掌逼退的妖翅怪人。 “和尚,你竟是人间顶峰的观魂武人?哈哈哈,有趣有趣,人间武士竟也能抵挡我风之君随手一击。果真如他所说,人间武学,确实有些许可取之处啊。” “风之君,风之君……” 周逸低声念叨:“反过来便是,菌之蜂。所以,你就是岭南毒蜂妖族中的长者所变化,而平江君也是从岭南江中所诞生。你自然就是平江君的下属了。” 说话间,周逸抬起头,凝望向一脸惊讶的风之君:“平江君让你使派族中幼虫附体大唐重臣,到底有何图谋?” “你……” 风之君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半晌,它发出一声宛如蜂鸣的低笑。 “平江君?呵,他如今早已不再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岭南妖君,自身难保,整天想着招安,如何还能驱策我辈……不过你这怪和尚,知道得还真不少。即便没有杀僧令,本座也留你不得。你是不是真以为,身为观魂武人,便能与本座相抗衡?” 见对面的僧人沉吟不语,风之君再度冷笑:“首先,本座并未使用全力。其次,你现在应当也能感应到,那股钻心噬骨的火毒了吧?和尚,放弃抵抗吧。汝等凡人,何能与我辈敌!” 它话音方落,一股黛青色的火光伴随浓郁妖气,从周逸雪白的衣袍下冉冉升起。 转眼间,妖冶的青色火焰已将他淹没。 俊美无俦的年轻面容,在妖气冲天的火焰中变得朦胧恍惚。 仿佛下一瞬便要被妖火熔炼,化作灰烬。 第七十九章 夜斩大妖,助尔证道! “和尚!” 阿秀一边向前伸手,一边急呼,清秀的眼眸里急出泪光。 颜曲府原本也已经陷入绝望。 可很快,他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等等!阿秀!别过去!我感应到他的炁了……像是炁,又好像不是……总之,它正在暴涨!” 青色的火焰中,周逸神色安详,表情平和,犹如老僧坐化。 不同的是,他体内那股生气非但没有削弱,反而飞快攀升。 潜藏于体内深处的养生之力,再度从各个角落涌出,化作一汪能够浇灭世间一切业火的灵泉,将那股妖火隔绝于身体之外。 “人间武力,果真能与妖物抗衡。只不过,大多时候只能勉强与之抗衡。” 周逸估摸出来,这风之君的道行,还要略胜旺财村中的鬼车。 总之,也是属于大荒县主之上大荒太守之下,这一实力区间内的大妖。 而自己虽初入观魂,可准确来说,除了轻功《踏青云》外,并未学过其它正儿八经的武技。 养生之力,能够模拟出气感,那显然是高于寻常武人“炁”的存在。 即便自己武技上有所缺失,可与同境界武人相比,实力上也当胜过一筹。 由此可见,人间顶峰的观魂武人,大概能够勉强招架县主封号的妖物鬼怪。 而自己,或许只要能再吸入一两缕青烟,便能凭自身的养生之力,徒手对付这一层次的妖怪了。 “黑色小字里最缺失的部分——境界与实力对比,终于被我总结出来一些。” 周逸面上浮起浅浅的欣喜。 偶尔挑战一下黑色小字,也算是难得的恶趣味了。 玉清河面上,不知何时飘来一阵雾气。 宛如白纱帷幕,围绕周逸与妖物所在的画舫残舱,堪堪隔绝住了码头岸边人们的目光。 月华宛如水银,洒降向那枚圆润光滑的脑壳。 周逸的双肩好似微微抖了抖,又似乎没动。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落下,养生之力流转通体百骸。 笼罩全身的青色妖火随之萎靡,衰颓,熄灭。 不剩一丝。 扇动黑翅悬飞于半空的风之君已然目瞪口呆:“你……你怎么会没事?这怎么可能!” 周逸单掌持于胸前,眸眼低垂,无悲无喜: “佛曰,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风之君施主,西天路上,大妖鬼车和白雨还在等着你。” “是时候,该上路了。” 闻言,风之君双翅轻颤,脸色骤变。 “且慢,你说鬼车白雨?你为何要提它们?” 猛然间,一个惊悚的念头从它脑海中蹦出。 风之君表情僵硬,毛羽倒竖,几乎是扯着嗓子低声吼道:“你……难道你就是在文和县里杀死鬼车和白雨的高人!” 早先得知鬼车被人杀死时,它还颇为不服。 甚至欲向平江君请令,前往文和县烧死那所谓的高人。 可今晚此时,它面对来自文和县的光头高人,却再无半点相争之心。 漫天星斗,莹莹月光下,一道悬天垂地般的剑韵,正矗立于那名僧人的头顶。 “饶命!高僧饶命!” 风之君面露哀苦,一边稽首求饶,一边向后倒退。 周逸双手合十,淡淡道:“佛曰……” 未等日完。 风之君怪叫一声,展开庞大的黑翅,头也不回地向远空飞去。 它的飞行速度极快,堪比电光火石。 两个呼吸不到,它便飞出了数百步,身体已然化作一枚小黑点,转眼便要投入河岸另一边的莽莽山野。 “……不可能。” 周逸不急不忙,直到曰完,方才双指并拢,向前点出。 嗡! 剑气轰然射出! 发出一阵犹如雷音的巨响,回荡河边山野。 肉眼凡胎却很难看见,一道宛如横天巨瀑的剑光,须臾间扫过河面,贯穿山野。 “啊!” 一声惨烈的悲鸣从山边传来。 顷刻间,戛然而止。 目力所不能及的尽头,但见一团血肉从中炸裂,纷纷扬扬,洒降山河大地。 大妖风之君。 陨于平沙镇西,老码头旁。 时隔多日,一夜一次的剑气再度射出,周逸竟有种说不上的痛快。 这种感觉,仿佛沉积已久的戾气在一瞬间化成他通往无边快乐彼岸的源泉。 “逸尘大师……难道徐府上空的那道剑韵就是你……” 颜曲府瞪大眼睛,震惊而又难以置信地看着周逸。 半晌,他吐出口气,苦笑道:“颜某还真是愚笨不堪。我早该想到,那晚在后院的,除我以外,便只有逸尘大师。能留下那道剑韵的,自然就是大师你了。可为何……为何大师还推说没看到?出家人,岂能打诳语啊。” 周逸转过身,微微一笑。 “佛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僧没看到即是看到,看到也即是没看到。是颜教头着相了。“ 闻言,颜曲府身躯一震。 仿佛陡然间想明白了什么。 他缓缓抬起头,生平第二次,眺望向那一道斩碎了星月风尘的连天剑韵。 可今晚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渐渐的,他眼里那沉重郁结之色,犹如烈日下的白雪,融化消散。 眉宇间竟然多出一抹潇洒自在的浅淡道韵。 “原来如此,斩不断即是早已斩断,即便斩断了也不见得真的斩断,如此,又何必去斩它?” “某明白了,哈哈哈哈,某终于明白了!” “多谢圣僧,助颜某重证武道!” 啪! 颜曲府十分随意地箕坐于船舱甲板。 夜风刮来,吹掀起他一头半白的乌发以及泛黄的旧腰带,随风飘荡,自在洒脱,宛如风中仙人。 他随手一挥,已落于河中央的烟斗竟飞出水面,重新握住。 一边拍击甲板,一边大笑高歌。 击法中似乎蕴含着某种玄妙的韵律,与风蝉水露之声隐隐相契。 与此同时,他体内早已跌落谷底,萎靡成一缕的炁,开始飞速壮大! 1603405378 第八十章 人之魂,今可观 “老师……” 跪坐在甲板上的秀公主,捂住嘴巴,眸子通红,隐泛泪光。 打从她记事起,这名教她养她、如师如父的伟岸男子,就烟斗不离手,整日眉头紧锁,没怎么笑过。 即便自己再怎么逗他,也很难让他真正展颜。 今晚,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老师,如此神采飞扬,酣畅高歌,痛快大笑。 仿佛这苍茫天地,浑浊世间,都已不在他的眼皮底下。 这样的颜曲府,才是她一直渴望见到的师,与父。 很快,秀公主的目光落向那名挡在自己身前,同样气宇轩昂,伟岸不凡的白袍僧人。 面色复杂,有震撼,有敬畏,有感激,也有…… “谢你咯……和尚。” “呃……弥陀佛?” 周逸没有转头,面色平静,目光淡然……实则有些呆滞。 我……到底又说了啥? 怎么记得我啥也没说? 等等,小僧似乎是说了啥……喔,不就是一句急中生智转移话题外加日常应景的佛语装x吗? 说完小僧自己都忘了。 他颜曲府居然顿悟了!!! 神特么的脑补之王……什么人嘛,真是令人嫉妒的脑子! 月光下,雾气未散,雄浑悠扬的歌声远远飘开,回荡于山河之间。 哗……哗…… 河中的鱼虾河蟹似被惊动,纷纷浮出水面。 而在稍远点的河水底下,漂起一道庞大的黄色巨影,如同一艘匍匐于水下的巨舟,洞穿波光,迅速游来。 随着颜曲府的歌声越来越洪亮,手中烟斗敲击的节奏越来越快,气息也在飞旋直上,不断突破。 歌声戛然而止。 啪! 烟斗钉住不动。 颜曲府闭上眼睛。 旋即再睁开,举目望月,眸中竟飘过两缕光华。 一股磅礴巨力从烟斗中涌出。 隔着甲板泄入河中。 方圆百步外,河面剧烈震荡,犹如狂风过境,随后轰隆一声,冲起一根根高如小树的水柱,竟在河面上围成一圈。 “人之魂,吾今可观。” 颜曲府话音落下,眸中光华尽敛,提起烟斗。 那股巨力随之散去。 河面也逐渐恢复平静。 流风轻转,忽而响起一阵豪迈的笑声。 “恭贺阁下,今日破魂功成,从此我中土人间,又多一名观魂高手。” 颜曲府转头望去,瞳孔微缩。 又是两人,身形一摇一摆,皆是踏浪而来。 前者是一名身着朱袍头戴纶巾的黄须男子。 后面跟着一披戴铜色铠甲,手持双剑的将领。 转眼间,两人已至近前。 前者笑着走上甲板,和颜曲府见礼。 换成从前,颜曲府自会惊讶至极。 可见证了圣僧斩妖后,今晚再发生其它荒诞古怪之事,似乎都已经不足为奇。 “多亏逸尘圣僧,我颜某才能重证武道。” 颜曲府转身朝向那名在月下驻足沉吟的年轻高僧,愈发觉得深不可测。 “此前在徐府,圣僧以雷鸣为饵,留下一道剑韵,斩我心境。此谓之先破。” “今日我将与阿秀别,圣僧踏波西来,一剑斩妖,却让我心魔顿散,只觉海阔天高。此谓之后立。” “颜某何德何能,能得圣僧屈尊降贵,助某破而后立,一夜飞升武道两阶,直证观魂。从此,终踏入境界。” 颜曲府说完,朝向周逸深深一拜。 阿秀紧跟着老师拜向周逸。 “阿弥陀佛,颜教头言重了,事实上,小僧并非有意为之,信口胡言而已,颜教头无需感谢小僧。” 周逸如实说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自己还是有些低估颜曲府这位脑补之王的厉害了。 “圣僧……竟如此谦逊,不愧是人间大德,颜某受教了。” 颜曲府面露感慨,看向周逸的目光,愈发尊崇。 阿秀则再度脸红,与这和尚宽广的心胸比起来,自己从前也太小心眼了。 就连玉清国主黄虚看周逸的目光,也变得不同起来。 能突破观魂的人间武士,哪一个不是天才横溢,人中龙凤? 观魂,已可称之为境界,隐隐能够摸索到一缕道的痕迹。 单纯就论功力而言,不弱于县主封号者。 哪怕是身为玉清国主的他,在水府中吹箫时感应到有人间武士突破观魂,也不顾声乐之美,急忙浮出水面。 若与自己为善者,自是恭贺结交。 若与自己为恶……那便趁早扼杀。 毕竟观魂武人,已能对自己构成威胁。 然而这逸尘,分明能卖观魂高手一个大人情,却谦虚推脱,视若草芥。 此僧,真就如此超脱? 对于黄虚不断向自己探来的热情目光,周逸眼观鼻,鼻观口,视若不见。 他思量片刻,随后对颜曲府道:“小僧今晚来此,除了为二位送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颜曲府连忙道:“圣僧请说。别说一个,就算一千个一万个,颜某也无所不应。” “那就两个吧,第一个,别再喊我圣僧。” 颜曲府洒然笑道:“那就……逸尘大师。如此总行了吧?” 周逸轻叹口气,微微摇头,不再纠结称呼。 “其二,小僧想要那部佛经。” “佛经?” 颜曲府微愕,随后奇怪地问:“什么佛经?” 周逸紧紧盯着颜曲府的眸子,确认他不是在作伪后,方才说:“就是那部,一度被宗室秘密收藏,十四年前,曾有异类向宗室索要却被拒绝,后来被你带离长安城的那部佛经。” “这……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容某想想……” 颜曲府并没有立马否认,而是低下头,眉头微皱,陷入回忆与思索。 黑色小字里的内容,一向都是客观描述。 有利也有弊。 看着颜曲府绞尽脑汁的表情,周逸心中忽然一动。 “小僧所说的这部佛经,不见得就是以卷册的形式存在。颜教头好好回想一下,十四年前,你出走京城时,可曾带走过与佛门有关之物?” 颜曲府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这……该不会是那一物吧?”1603408728 第八十一章 它……是佛经? 闻言,周逸心中顿时大喜。 他离开业果寺后,在平沙镇盘桓这么久,又是被客栈老板娘调戏,又是忙着暗中破解谜题,全都是为了这部佛经啊。 有了佛经,小僧才能真正开始佛道的修行。 如此,方能在重建佛门大业的道路上,迈出第一个脚印。 “阿弥陀佛,请问颜教头,这部佛经有何特征?” “有……佛门印记。” “那就是了,善哉善哉,多谢颜教头。” “这……实在不好意思,不知大师可否换一个要求?颜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阿弥陀佛?” 周逸心中一怔,定睛看去。 就见颜曲府表情古怪,说不出的纠结,别扭,以及尴尬。 不对劲……很不对劲! 那佛经到底是何物? 竟让堂堂脑补之王如此扭捏? “不可以!” 却是阿秀突然开口道:“老师,你不是都已经答应逸尘和……大师了吗?” 颜曲府表情愈发复杂。 “殿下……果真要交给他?” “老师,逸尘都帮了我们这么大忙……” 阿秀摇着颜曲府的袖子,撒娇道。 “既然是殿下之命,臣遵命。” 颜曲府轻叹口气,朝向周逸深施一礼。 “倒不是颜某不守承诺,只是那物牵涉到公主的隐私……如果某没猜错,大师所说的佛经,应当就是昔日在下离开长安城时,包裹着公主殿下的那片‘襁褓’。” 阿秀愣住,随后脸蛋“唰”地通红,欲言又止。 “殿下,还需要给他吗?” 半晌,阿秀咬着嘴唇,抬起头,红着脸端详起月光下的僧人。 “和尚,你……真的一定要吗?” “是啊,一定要。”周逸柔声道。 阿秀狠狠一跺脚。 随后飞快转身,避开周围众人。 再回身时,手里已经多出一片布巾,头也不抬,直接塞入周逸怀中,随后羞红着脸直奔到颜曲府身后。 “这是……” 月光阴影中,看不清周逸的神色表情。 只见他用一根手指的指尖,挑住那片隐约印着佛门印记的鲜红布巾一角,凝视半晌,随后对阿秀作出一个无声的嘴形,吐出几个字。 阿秀躲在颜曲府身后,微微点头,脸更红了。 “阿弥陀佛,小僧想问的是……它近来干净吗?” “啊?” 阿秀怔了怔,随后脸色微变,咬牙切齿:“想什么呢!臭和尚!这是……某的心衣!不是你想的那物!” 这个臭和尚,居然胡思乱想起来! 我虽然平日里喜欢男扮女装,可好歹也是女孩子啊! 啊啊啊……真是太羞人了! 阴影中,僧人头一歪,似乎有些不解。 “小僧知道不是那物,否则小僧又岂敢触碰它。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论心衣小亵还是佛经,都只是一块布而已,不可着相,不可着相。” 见僧人驱邪一般不停地喧念佛号,许久,方才勉为其难地用指尖卷起自己的贴身心衣,一脸嫌弃地塞入袖中,阿秀死死抿着唇,快要崩溃。 我阿秀虽是习武之人,可也日夜沐浴芬芳,至于这么嫌弃吗! 臭和尚……才对你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好感,哼! “这才真正的高僧啊。” 一旁传来颜曲府的赞叹声。 不远处的两个神秘人也在指指点点,抚掌感叹。 秀公主双手揪着头发,愈发崩溃……你们说话就好好说话,拍什劳子手啊!彼其娘之! 月光缀满波光粼粼的河面。 河面远处,传来隐隐绰绰的呼唤声,仿佛在叫着某人的名讳。 “薛少保……” “薛君可还活着?” “薛少保若是没了,我等回去该怎么向东宫交代,呜呜呜……” 颜曲府收回目光。 “秀殿下,是薛少保的下属来找他了,殿下也该启程……放心,臣会一直暗中护送殿下,直到出了南庭江。” “老师……” 一时间,阿秀百感交集。 月色再美,晚风再柔和,也无法化开少女心底浓郁的怅惘。 她悄悄瞅了眼对面的年轻和尚。 和尚安静伫立在江天月色之下,头顶莹莹白光,白袍猎猎翻飞,忽然低喧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黄虚,散了这雾吧。” 不远处那名一身朱袍的黄须男子笑道:“玉清河上,妖凡不相见。如今大妖伏诛,当可重见天月。黄某得令。” 说话间,黄须男子抬动袍袖,口中念念有词。 咻! 环绕周遭的雾气徐徐退散。 准确来讲,是被黄须男子收入袖中。 几艘大船正在玉清河上没头苍蝇一般乱转。 随着雾气消失,他们终于发现了落难的薛少保等人,大呼小叫地朝这划来。 秀公主怔了怔,转头再去看和尚,心头微颤。 和尚所立之处,已空无一人。 月色下,划出一道向远方延伸的波痕。 波痕尽头,那颗饱满的光头,如江中月影,圆亮而又模糊。 而收了雾的朱红黄虚男子与铜甲将士,也早已奔出,踏波行浪,一摇一摆,紧随那光头之后。 颜曲府叹息:“从前听老人说,河中常有神灵在,没想到今日终能得见。” 秀公主只觉心中空空荡荡,有气无力问:“那两人便是?” “是啊。若非是玉清河神,又岂能踏浪行走,在河中生雾,遮挡岸边凡人耳目。” “和尚不是也可以……啊!难道这河神也认识逸尘?” “岂止是认识。言出法随,敕令鬼神,此乃真正的当世圣僧也!” 颜曲府说完,沉默片刻,方才压下声音,继续道: “亏得有逸尘大师在,否则这位黄须河神,今晚到底是上来恭贺,又或者做些其它什么,还真是不好说。” …… 第八十二章 夜航船,听圣僧的故事 薛远山昏迷不行。 幸而随行人员中有位来自京城的大夫。 诊断后,那大夫面色凝重,说薛远山气血攻心,身体遭受重创,恐命不久矣。 之后,大夫又从铜盒中取老参并针灸之术,为其吊命。 待到三更天时,薛远山的气色与呼吸明显好了许多。 大夫再行诊断,出来后面露古怪,对众人言薛太保已无大碍。 众人皆称其医术高超,乃当世神医。 那大夫却面露异色,连连推辞,始终不肯居功。 翌日,天尚未亮,薛远山徐徐苏醒。 他先是盯着窗外漆黑的天色发了好半晌呆,方才面无表情地洗漱完毕,随后谢绝了大夫复诊的提议,走出舱门。 船尾。 已在随行宫女侍奉下换了一身白纱般宫装的灵秀少女,正随意地坐于甲板,面朝南方,任凭青丝在河风中飘扬。 啪! 薛远山跪倒在地。 “臣,行为不端,冒犯殿下,回京之后,便会向东宫请辞公主老师一职。” 秀公主没有回头。 “所以说,和尚为了激怒你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咯?” 薛远山浑身一震,匍匐在地,却不说话。 少女柔淡的声音响起,“薛少保放心,我一个女儿家,怎听得懂那些。回京之后,本宫也什么都不会说,本宫希望薛卿能继续做我的老师,毕竟你学富五车,为人仗义,既是颜师的好友,也是我在长安城里唯一熟人。” 薛远山暗松口气,正要谢恩。 就听少女幽幽道:“我只有一个条件。” 薛远山心头一紧,悄悄抬起头,看向少女那张不输后宫粉黛三千的纯净侧脸,突然流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仿佛短短一夜过后,眼前这位,已不再是那个能被自己随意忽悠摆布的县城少女。 “殿下请说。” “告诉我,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们要将我送离长安城?” 秀公主转过头。 集尽钟灵毓秀的娇艳面庞上,浮起一抹玩味的冷笑。 “说真话。否则,我便让长安城里所有人都知道,你这个死胖子,是个重口味的变态佬。” “你……” 薛远山又惊又气,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女。 颜曲府! 你这十四年里,究竟教了公主什么! 怎么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许久,薛远山败下阵来,微微摇头:“好厉害的殿下,可惜生错了女儿身。” “聒噪什么,彼其娘之,死胖子,还不说?” “殿下勿急,殿下别说脏话啊……我说我说,事情大致是这样的…… 十四年前,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号称‘术道争锋,五侯乱京’,这件事殿下以后慢慢自会知道。 可这件事也让各位皇子之间的矛盾愈发加剧,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太子虽为嫡长子,可所出皆是郡主,形势上落于下风。 而在这时,太子妃即将生产,是王子还是郡主,关乎太子能否重获帝心,能否……” 说到这,薛远山停了下来。 他看到少女眼中浮起一行晶莹剔透珠泪,心中不由暗叹一声。 这位公主殿下,还真是蕙心兰质,满身灵性,可惜了。 “所以说,我是被换走的? 男婴换女婴,他成王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有父母宠爱,而我…… 则被圈禁在南方小县城,女扮男装,隐姓埋名,不能踏出半步。 呵呵,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他们当年的不杀之恩。 十四年后,又突然想起我这个女儿。” 薛远山正要解释,却见少女眼里泪花已干,面露冷笑,朝他问:“凭什么,女儿家就不能继成大统?” 嗡! 薛远山心头剧颤,飞快瞥向左右,方才匍身道:“殿下万不可妄言。此乃万古之礼,天道之法。” “我就随口一说,至于怕成这样?” 秀公主挑了挑眉:“放心吧,薛老师,回京之后,我一定会孝顺父王母后,做个乖巧伶俐,勤学好问,不惹是非的好女儿。往后呢,还请薛老师多多照顾。毕竟,我们可是坐过同一条船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完,少女笑着提起裙摆。 努力模仿着她刚学的宫廷之礼,蹑履而行。 然而她的动作却十分滑稽可笑,不伦不类。 看着少女认真专注的模样,薛远山只觉头皮发麻,眼角微微抽搐。 才刚满十四岁,就已能把朝中重臣吃死。 虽然还稍显稚嫩,可着实有效啊。 我…… ……究竟把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带回了京城? “对了,薛胖子,忘了昨晚发生的事吧,包括那个救了你的和尚。” 秀公主没有抬头,仿佛随口说。 薛远山一怔,叉手拜道:“公主不说,臣也会如此。等等……殿下说那个恶毒的假和尚救了微臣?是何意?” 秀公主似乎有些疲乏,一脚踢掉挤脚的宫履,箕坐于甲板,拍了拍身旁。 “来来来,胖子,听本宫给你讲故事。” 薛远山眼角再度抽搐,连连摆手:“臣就不坐了,于礼不合,臣站着听便行。” “随你吧。” 秀公主眺望向远方。 安静了片刻后,开始低声讲述昨晚那场令她心惊动魄彻夜难眠的经历。 薛远山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不时插口问上两句,满脸的惊讶与震撼。 可事实上,他连半个标点符号都不相信! 什么圣僧斩妖,助颜曲府重证武道,玉清河神来贺……这些都是什么鬼? 吹牛也不是这么吹的吧。 颜曲府!你这家伙肯定没少带秀公主去听那些怪力乱神的狗血说书! 这位秀公主,终究还是嫩了些啊。 编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圣僧。 想以此来加重自己的份量。 殊不知,多此一举,过犹不及啊。 第八十三章 有朝一日,当朝南拜为圣僧贺! 秀公主讲完了那个“故事”,仿佛终于释放出内心的阴霾,没过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来人,服侍殿下就寝。” 薛远山召唤来随行宫女。 同时准备找人问一下昨晚的真实情况。 忽然间,他感觉到有人从背后一蹦一跳地走了过来。 “兀那小子,注意仪态!你等昨晚可曾看到……” 薛远山一边说,一边转过身。 声音戛然而止。 他仰起头,嘴巴张开着。 双眼却瞪得比嘴巴还要大。 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是一个高如五丈楼阁的牛头怪物! “兀那傻子,可是在喊我辈?” 日益雄壮的耗头咧嘴一笑,露出尖长的獠牙,随后猛然挥爪。 薛远山只觉胸口一凉,随后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啪! 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落在牛头鬼怪拎着的小秤上。 “薛远山,心脏重约一斤,善心三两,歹心三两,贪心三两,私心一两。勉强可救之……傻子,你若想活命,需付阳间财赀一万三千两。” 薛远山既惊悚,又怔忪。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可一时半会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另外,圣僧此前就已从妖物手中救过你一命。 他敕令我辈传话,这先前一命无需用财赀来还。 你若有心,就在京城静候圣音,若有朝一日,南方佛寺立,香火始生。 你便可在京城之地,暗中发展信徒,并准备修建佛寺之物。” “圣……圣僧?” 薛远山呆若木鸡。 却在这时,船舱内惊呼声四起。 “不好!薛少保晕倒了!” “快来人呐!” “神医何在?快请神医!” 一大群人,无论侍卫还是宫女,都满脸焦急与紧张,冲向船头。 “喂!某不是好好的吗!哪个乌鸦嘴诅咒某!乱哄哄的成何体统!” 薛远山怒气腾腾拦向一名侍卫。 年轻侍卫却视而不见。 哗……穿透了过去。 薛远山扬起胖硕的双臂,却被一个接一个年轻力壮的侍卫给无情穿透。 “这……” 薛远山目光呆滞,缓缓转身,看向下方。 就见自己正挺着大肚子,躺在甲板上,脸色苍白,气息全无。 两边是哭天抢地的众人,以及拼命按压人中的李大夫。 耳旁响起牛头鬼怪的冷笑。 “没错,你看到的就是你自己。而你现在,只剩下一道魂魄而已。” 薛远山猛然一震。 他终于回想起,为何自己会感觉到熟悉。 “牛头……独脚……买命财……圣僧…… 那个被囚不良人赵平生口中,救其性命的高僧竟是真的。 秀公主说的,也是真的。 他们所描述的,根本就是同一位僧人! 夜斩大妖…… 助颜兄证道观魂境…… 引玉清河神前来拜贺…… 这样的神仙人物,便是本朝国师之位给他,怕也不会多看半眼吧。 可笑我有眼无珠,竟以区区六品闲散官职羞辱……真是个蠢货啊!” …… “骨肉毙,葬野土,阴魂飞,气扬天。今有唐国太子少保薛远山花钱买命,共计白银一万三千两,拜冥轮,立契约。” …… 甲板上,直挺挺躺着的薛远山猛地睁开眼,随后撑着坐起。 “聒噪,别哭哭啼啼的,某还没死!” 众人皆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他,讷讷不语。 最惊讶的当属随行的李大夫。 他上下打量着薛远山,左摸摸,右顶顶,翻开眼皮瞅了半晌,最后长叹口气。 “一夜之内,接连续命,生死起复,某这辈子所见过的,唯薛君一人耳。” “还不是多亏李大夫神医妙手。” 薛远山笑笑,视线却穿过众人,飘向另一边。 已经跳至船舷处的五丈牛头似有感应,缓缓转过头,血红的眸中闪过一道寒光。 “不要忘了,日后若是听闻南方佛寺兴起,你当可朝南拜之,为圣僧贺,并于京中准备好建寺之物,以为呼应。” 薛远山悄然点头,心中却颇有些古怪。 这牛头鬼怪也忒有气势了吧! 不就是让某去建一座佛寺吗? 怎么搞的……像是让某举兵秘密帮你们攻占我朝京城一样? 啊! 糟糕! 大事不好! 某居然给忘了! 殿下……不,不日即将登基的陛下生平最痛恨的就是佛门啊。 “怎么了薛君?突然流这么多汗?是否需要某帮你补补?” 正在暗中密切关注薛远山的李大夫柔声问道。 “虚,有点虚而已。补,回京就补!” 薛远山一边擦着汗,一边干笑。 ‘别慌,先别慌…… ……佛门早已灰飞烟灭,死得不能再死。 哪怕佛子转世,也不可能重新振兴啊。’ …… 平沙镇。 落霞客栈。 周逸静坐窗边,灰蒙蒙的天色下,等待着那第一缕晨曦的到来。 朱红色的少女心衣,又或称之为抹胸,正平摊于面前。 布巾一角,的确有枚不甚清晰的佛门印记。 可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标记。 更没有想象中的佛门经文。 “这几天,又是被客栈老板娘调戏,又是隔空猜谜损伤头皮,又是救人斩妖,大动干戈,居然就是为了这么一件大号少女内衣?” 周逸轻叹口气。 他对着秀公主的心衣翻来覆去,寸寸探寻,摸索了足有一个通宵。 为此,甚至还把耗头给支开。 生怕被当成变态怪和尚。 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不过这布料倒是不错,绵软柔滑,自带芬芳,难怪被阿秀当内衣穿。” 周逸温柔地抚摸着布巾,正准备重整旗鼓,对少女心衣进行第三十九次探索。 半空中浮起一圈漩涡般的气纹。 灰不溜秋的五寸虚耗飘舞着从天而降。 “法师,我辈幸不辱命……” 耗头在半空拱爪行礼,话音未落,便被周逸曲指弹飞。 “小心一点,别玷污了这心衣……呸,这佛经。” 耗头连翻了数十个筋斗,方才在半空停下。 “我辈幸不辱命,成功收取薛远山买命财一万三千两,并答应日后在京城为法师修建佛寺一座。” 周逸摸索布巾的手停顿住,长眉轻剔。 “果真答应了?” 第八十四章 佛经现,天机变 耗头连忙道:“是啊,圣僧救他性命,他岂敢不从?” 周逸低头哂笑。 “那可说不定,估摸也是虚与委蛇。 毕竟,他效忠的太子殿下,也就是那位秘不发丧,不日即将继承大统的新唐皇,对佛门痛恶至极,似有血海深仇一般。 除非他薛远山想不开,不想活,否则又怎会为了佛门得罪死他的金大腿。” 半空中,迷你耗头龇牙咧嘴,面露凶煞。 “这贼匹夫,竟敢糊弄我辈!我辈这就去收回他的性命!” “不用了。若真有那么一天,小僧便亲自骑……坐马入京城,向他讨还今日之诺。” 周逸脸上的笑容逐渐变淡,一巴掌拍在阿秀的心衣上,咬牙道: “可眼下,这第一步,都尚未成功,更别说去京城开寺庙了!重建佛门之路,漫漫无期啊。” 第一缕晨曦终于降临。 昼夜初分之际,玄而又玄的感觉从周逸心底浮升而起。 ‘斩风君,救少保,得佛经。’ 九个光华缠绕的小字,静静漂浮在半空。 周逸猛地抓紧心衣,心生欢喜。 “它果然是佛经没有错!可是……为何上面不见半个字?难道被秀公主给磨光了?虽然看不到里面……可至少皮肤看起来挺光滑啊……阿弥陀佛,佛曰不可说。” 一缕浅淡的青烟从空气中钻出。 并未直接涌入周逸体内。 而是扫过那件朱红色的心衣。 嗡! 周逸只觉耳旁响起一阵恢弘佛音。 宛若如来讲法,菩萨喧声,又有祥云仙乐,诸灵起舞。 一绺佛光从天而降,霎时间,大地平沉,山河粉碎,世间真义,似都在那沧海桑田的时空变幻之中。 无数缠绕着明暗之光的小字,浮现于金灿灿的佛光中。 又似陷入某种风暴乱流,左右摇摆,上下跳窜,仿佛转眼便要飞散开。 “佛经……这就是佛经啊!” 周逸毫不犹豫,全神贯注地背诵记忆起来。 这佛经晦涩难懂,与他脑海中继承原主的那些佛语大相径庭,宛如天书一般深奥。 好在他已经吸入过四次青烟,经受养生之力洗脑,死记硬背的能力媲美学神。 客房角落的阴影中。 五寸虚耗身体僵硬,张大嘴巴,满脸震撼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它看到的,自然与周逸的感观截然不同。 就见那一缕劈分幽明的晨光中。 僧人跏趺而坐,一手结印,一手捻布巾,双眼微闭,面露浅笑,口中念念有词。 拂晓时分,晨光尚不强烈。 可僧人的眉眼,口鼻,双耳,全都涌出熠熠金辉。 从内而外,释放散发! 随着他嘴唇翕合速度加快,金光也越来越盛。 一道道璀璨刺眼的金色光华,以那枚宛如满月的光头为中央,向四周射散开来。 须臾间,已穿透客栈,直冲天际。 “这才是圣僧啊!说不定还是佛子转世!我耗头没跟错人!” 客房一角,迷你虚耗匍匐而拜,满脸虔诚。 天蒙蒙亮,无论镇上的居民,还是附近郡府里的人家,大多都还没醒转。 可也有少部分人,迷迷糊糊看到了这一幕。 只当是清晨的阳光,并未多想。 …… 玉清河下游。 一叶扁舟,沿着松涛滚滚的河岸,逐浪而下。 若是细观其尾迹却能发现,它似乎是在追随数里外的那三艘官船。 盘坐于舟尾的中年人突然睁开双眼,侧目远眺向平沙镇方向。 “这便是典籍中的佛门灵光吗。徐公啊徐公,谁曾想,被你一念之善带回府里的落难僧人,竟是一位当世圣僧啊。” 颜曲府唏嘘感叹,朝向平沙镇方向,深深一拜。 “等某前往边关杀敌立功,先报了我大唐君恩,再回来拜访大师,卧膝长谈,聆听教诲。” …… 玉清河底。 某位黄须男子猛然睁开双眼,面露惊诧。 “这是……佛门灵光?是逸尘?他昨晚拒绝我邀请,返回平沙镇的客栈……现在这又是在做什么?将身份公之于众?难道不知道杀僧令的厉害?” 黄虚从水晶榻上坐起身,轻轻抚摸着颔下那一绺长须。 感应到玉清河外的山野间,不少魑魅魍魉闻风而动。 他那双蕴藏着近百年人间智慧的眸里,流露出一抹深思。 “不会这么简单。这僧人随口一言,便能点拨出一名观魂境的人间高手,还疑似夺下了夜马。 他如此举动,绝非无的放矢,一定是深谋远虑…… ……可是,值此多事之秋,他逸尘究竟在谋划什么?” 黄虚正思索着,忽然间,心中一动,旋即面露惊诧。 那道从平沙镇中冲天而起的灵光,不知何时,消隐不见。 就仿佛从没出现过一般。 “嗯?” 黄虚掐指而算。 仅仅刹那后,他便觉一阵恍惚之感袭来,急忙猛咬舌尖,试图恢复清醒。 “这是……有高人不惜性命,为他遮掩了天机?” 黄虚低声喃喃。 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眼里浮起怔忪。 “那位高人该不会是……” …… 广元郡府。 郡府外的山野之地。 包括周边再远一点的县、镇、村落。 不少“人”或是睁开眼,或是抬起头。 有的面露深思,有的困惑不解,有的玩味而笑。 “佛门灵光?” “时隔二十多年,又有真僧人现世了?” “又或者是,某件佛门遗落的法宝?” “我辈饿了……该吃早食了。” 一道道裹着清风的灰影,发出阵阵不可名状的低吟絮语,向平沙镇方向席卷而去。 可就在这时,悬天灵光消隐不见。 众妖物阴怪忽觉心头一阵恍惚,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 再望去时,天头穹顶哪里有灵光? 只余那一绺真实的晨曦。 夹于微眯的墨云细缝中。 戏谑苍生。 …… “阿弥陀佛……我真服了如来。” 周逸睁开双眼。 从眸底浮起一抹蕴藏智慧的光彩。 那长篇大论的佛经,终于被他一字不差,牢记在脑海之中。 虽然每个字,每个词语,甚至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晦涩难懂。 更不知道,这佛经能有什么用处。 连看都看不懂,就别说当成功法去修炼了。 可至少,也算是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周逸眸中的光彩隐没,取而代之,是一丝感动…… “终于,不用继续去当变态抚摸阿秀公主的心衣了。小僧真是太难了。” 他很不明白,为何如此高深玄妙的佛门经文,会以这种形式,藏于朱红布巾之中。 而黑色小字中也没有解释,为何这条与佛门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布巾,会被人间帝王宗室所藏。 至于它为何又会成为秀公主的襁褓,也是未解之谜。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 只能说…… “缘,妙不可言。” 周逸低声喃喃。 突然间,耳边飘来一阵洪亮铛鸣的钟声。 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飘渺无迹。 “宕明?” 周逸心头蓦然一动,从怀中掏出那枚来自业果寺破损古钟里的铜铃。 第八十五章 黄虚来报 “宕明,适才是你在呼唤我吗?” 周逸低头看着手中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的铜铃。 若说业果寺里的古钟,是宕明大师的本体的话。 那铜铃,便是宕明的心神所系。 它虽然也生出了锈斑,可和钟身相比,却未遭破损,完好如初。 周逸闭上双眼,静静聆听,细细感应,寻找着宕明大师可能生还的蛛丝马迹。 许久,他睁开眼睛,眸里浮起一丝浅淡笑意。 随后用朱红色的佛布,将铜铃卷起。 轻轻擦拭着。 “宕明住持,你看,这可是一部难得的真佛经。 光是承载着它的布巾,便让一个蜗居小筑不爱读书不曾见过世面的少女充满灵性……虽然爱爆粗口,倒也问题大。 你还不赶快醒来看一看?听一听?闻一闻……顺便帮小僧分担一下日后的守寺之职。 小僧闲云野鹤浪荡惯了,就算决心助力佛门,也不可能学你一样枯守一寺啊。” 铃铛依旧和周逸从铜钟里将它摘下时一样,暗哑无光。 仿佛彻底丢失了灵性。 可周逸却从铜铃中感应到了一丝生机,尚在孕育复苏着。 那不是宕明,又会是谁? “小僧相信,终有一天,住持会醒来,坐镇佛门,弘扬佛法。” 周逸笑笑。 ……因为顺利的话,到那时,小僧已经还俗了。 光是想想就能让人大白天笑出猪叫声啊。 放下铜铃后,周逸开始查看起自身的变化。 养生之力略微壮大了一丝,依旧维持在当世绝顶高手——观魂武人的修为层面。 “果然,养生之力的提升一次比一次少了。” “不过也难说,毕竟这一次收获的青烟份量,本就不如前几次,大头又都用来显化佛经。” “佛经虽都记在脑中,可还是得口述成章,拓印成册,才算真正完成这一步。” 周逸正想着,从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何人?” “贤……呵呵,逸尘师傅,是某,黄虚啊。” “哦?请进吧。” 房门被推开。 穿着一袭黄色长袍的中年男子笑吟吟走了进来。 “哈哈哈,某今早刚得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九公主与泾河小龙的婚事因故延期了……” 玉清国主话音未落,猛然间看到了放置在布巾上的那枚铜铃,脸色微变。 “你认得?”周逸问。 “这位,想必就是宕明大师的本体了。” 玉清国主怔立半晌。 随后拂扫衣袖,对着铜铃深深一拜。 再抬起头时,眼角竟隐隐有泪痕。 “当年黄虚还只是一条懵懂小黄鱼时,曾因为贪玩,而被渔人捕捞。 某恍恍惚惚,不知发生了什么,还在那鱼篓浅水里蹦跶乐呵。 直到被渔人拎上砧板,提起菜刀,某才知道大难临头,含泪拱鳍而拜。 那渔人似有些惊讶,然而他娘子刚刚生产,正待奶水哺乳,自然也顾不上那么多。 就在某以为必死无疑时,从霞影山里,传来一阵恢弘钟声,隐隐约约间,似有高僧大德在低吟佛经。 渔人大惊,以为是佛祖显灵,朝向寺庙方向跪地而拜,祷告祈福。 要知道在数十年前,佛门正当鼎盛,香火弥天,天下信佛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后来呢,那渔民就把你放生了?”周逸问。 “那倒也没有。” 黄虚略有些自得地捋顺胡须:“某趁着那渔民下拜愣神时,跳进引水的竹渠,顺流而下,逃之夭夭。” 周逸竖起大拇指:“自助者,天助之。老黄,你也算是一条奇鱼了。” “不敢当。逸尘大师面前,怎么称奇。” 黄虚摆手,收敛起那骄矜之气,叹息道:“再后来,我便对山上的那座寺庙感了兴趣,尤其是那口大钟。于是乎,我日夜起早贪黑,避开渔网和饵钩,悄悄游到河边,听那钟声铛鸣,只觉神清气爽,豁然开朗,再观河外世界,竟觉日月同辉,天地一线。再后来,我一边听着钟声,一边吞吐日月之精,不到二十年,我身形便涨大了数十倍,还学会化形之术……” “阿弥陀佛,打断一下。” 周逸低喧佛号,面露异色:“你所修的难道是佛门术法?” 黄虚微微摇头:“非也,我虽被宕明大师开启灵智,可修的却是我辈精怪采引五运六气的化形之术。待我化形之后,更曾化身书生,与路过的术士探讨‘摩脐过气,烧茅打鼎,采阴补阳’等术道之法。最终却是走上了‘立庙泥塑,汲取人望,赚获功德’的香火之道。” “哦?关于那香火之道,老黄可否展开说说?” “逸尘大师是在考校我辈吗?哈哈,香火之道,乃是从上古、远古、甚至太古时期,流传至今的一种古老修行法门。那个时候,天道犹在,获得苍生之愿者,当可受香火供奉,成为人间正神。河神、山神、土地、城隍……这些人间大能,自古便有,也是我辈所奉秩序。” “现如今呢?” “如今……呵呵,说来可笑,也不知从何时起,天道已隐。我辈从凡人处获取的香火,要分至少九成给那不知存在何方的天道。这神位的归属,也渐渐从福德之辈,变为了强者上位。就拿老黄我来说,号称玉清河神,在广元郡里有神庙泥塑,也有凡人供奉,可究其根源,不过因为我乃是玉清河里修为最高的水族。” 周逸听着黄虚的吐槽,倒没觉得有什么。 或许在黄虚看来,古时的山神、河神、土地,是有功德者才能当之。 可世间弱肉强食的本质,永远不曾改变过。 那些仙气缈缈、道德高尚的古老传说,未尝不是某种欺世手段。 当然,其初衷应当是善意的。 周逸心中忽然一动。 在那个连续剧一样的梦境里,满天的香火凝聚成云霾,横贯长空。 而自己每每斩杀妖物鬼怪,都能获得一缕青烟……莫非也是香火? 想到这,周逸心底不由蔓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若真是如此,青烟之谜也算是解开了。 戏称为的“养生之力”,难道就是香火神力? 可是……总感觉这种香火道,太受约束。 周逸问:“老黄,你们这些河神、山神、城隍,又或者说,香火之道修士,若是面对面,能否看出对方的根脚?” 黄虚微微一笑:“自然。除非身魂俱灭,又或者被驱赶下神龛,否则,只要修上一日香火道,那种香火味儿就会一直存在。我辈对此再熟悉不过。” 周逸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刨根问底。 有老黄这番话,刚才的假设,自然立马被推翻。 如果养生之力真的是香火神力,那老黄第一时间就该感应出来,并且询问自己才对。 而他似乎直到最近才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是一名“得道武僧”。 强如拥有香火神力的黄虚,也没能看破自己养生之力的虚实。 这让周逸愈发意识到神秘青烟与养生之力的不凡。 即便如此,周逸对于香火道还是生出了一丝兴致。 毕竟僧人与香火,从古到今,都密不可分……仅次于僧人和尼姑的……字面关系? “咦?” 黄虚的眼神忽然一凝。 目光直插入虚空某处,仿佛在观察着什么。 第八十六章 断掌毕罗与崔莺儿(票票快到碗里来) “哎,又是那些琐碎的麻烦事。” 黄虚目闪寒光,一甩阔袖。 丝丝缕缕的烟影从袖中溢出,凝聚成环,绕转全身。 周逸静静地看着不怒而威装逼成风的玉清国主,低喧一声佛号:“黄施主有事,便先去忙吧。” “某今日来找大师,其实是告知九公主的近况,其次,南庭江府近日或将有大事发生……” 黄虚犹豫片刻,却是发现周逸似乎并不感兴趣。 又或者……他已经知道些什么? 不会的,此乃南江隐秘,尚未公之于众。 妖界还没有太多知晓者。 他一个人间和尚,又怎么可能获知。 “罢了,此事日后再说。”黄虚暗叹一声道。 周逸双掌合十:“若有空闲,小僧也想去你那河神庙中逛逛。” 黄虚面色一喜,连连道“好”,顿了顿又道:“中元节将至,不如就定在那一天吧?” “阿弥陀佛。也不用刻意定日子了,小僧何时得了空闲,自会前往拜访。” 黄虚稍有遗憾,可还是微笑着向周逸告辞。 他转身走出客栈房门,身后的空气中,荡开一圈水波状的细纹,身影变淡,随后消失。 “所以说……这老黄一大早究竟是来干嘛的?闲着没事找我串门家长里短碎嘴唠嗑?试图八卦一下李九娘因为涉嫌摸黑暴打泾河小龙而被禁足的糗事,顺便装个哔?” 周逸自摸着光头喃喃。 “可惜,这条老黄鱼找错对象了。” 在他刚刚开启的和尚生涯,与李九娘已然结束的逃婚岁月,发生了那场意外交集之后。 龙鲤娘的一切近况与动态,也都开始悄然呈现于黑色小字中。 因而周逸知道,这场水族联姻之所以被推迟,除了龙鲤娘的暴力反抗外,还有其它的缘故—— 管辖着整个中土南方水域的南庭江府,即将要发生一件大事。 这件悬而未决的大事,甚至牵扯到了那位一度称霸岭南道的平江君。 “贵圈还真是乱啊。” 周逸微微摇头。 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从空气中飞出。 很快,他便找到了那行关于玉清河神庙的小字。 玉清河神庙位于广元郡府东,与卧牛山神庙,广元城隍庙,并列为郡府三大香火最盛的之地。 香火的兴盛也带来了集市的繁荣,而今年秋收过后,天气早寒,临近的岭南道上战乱不休,扰得一水之隔的剑南道上也是人心惶惶,粮价飞涨。 此时黄虚急急忙去处理的,正是一桩“粮案”。 起因也不复杂,卖粮的小贩短斤少两,被买家发现后,小贩死不承认,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在围观百姓的起哄下,跑到一旁的玉清河神庙里,请河神显灵评判。 可若真要追根溯源起来,这锅,自然属于那位岭南巨妖平江君。 “就为了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难怪这老黄看起来整天一副很疲的样子,原来不是船开多了……论居委会大妈和街道办大爷哪位事业心更重吗?” 周逸略有些扫兴。 河神庙里的“银案”,也让他打消了适才那一丝心血来潮。 黄虚身为玉清国君,一方之主,可为了积攒人望与功德却忙成狗,这样生活也太没乐趣了。 小僧才不会这样呢。 就在这时,周逸又看到一段黑色小字。 “差点忘了,这还有一个故事的结局没看到呢…… ……果然,她才是真正的主角。” 周逸兴致起来,倒也不急离开平沙镇。 他转过头,看向放在桌角的那只毕罗。 前任客栈老板娘崔娘子亲手烹饪。 香瓜馅的,周逸一直没“舍得”吃。 “耗头,你说这只毕罗,究竟是那位崔娘子用什么做的?” “崔娘子……啊,就是那个三心二意,背着法师和绷带男子私奔的前任客栈老板娘崔莺儿?” 五寸小耗头显现出身形,尖爪托着牛下巴,盯着那团毕罗,自言自语:“这毕罗不对劲?难怪法师那日没吃,我辈还以为法师因为崔娘子的离开舍不得吃……” 感受到某僧冷冽的眼神,耗头讪笑一声,眼皮耷拉,口中念念有词。 “幽冥地府,秽土无财,芸芸众生,见钱眼开!显!” 随着耗头一声敕令,一枚纹路难辨朝代的铜钱虚影,疾速旋转,向前飞出,打中了那只毕罗。 伴随一阵清脆的响声,那只香瓜馅的毕罗表面,浮升起丝丝缕缕的白烟。 白烟散去。 在那张红漆脱落的老旧方桌一角,哪里有什么毕罗,分明就是一只鲜血凝固的断掌! 死尸的恶臭味散发出来。 周逸以袖掩鼻,面色平静。 耗头则早已单脚蹦跶过去,翻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断掌,托着下巴露出深思。 “果然是障眼术。法师,这断掌被割下已有数月,早已腐烂。掌中有老茧,指甲中有铜锈,显然是执兵刃之手……闻这气味,却又像是来自岭南道。” “别再闻了,恶不恶心。” “呃,是……” 耗头后退两步,讪笑着跳了回来,眼中却泛起深深的疑虑。 “原来法师早就看出,那崔莺儿不是普通人,可她又是什么?怪哉怪哉,为何她能够把岭南道上兵卒的断掌,变成毕罗?这平沙镇离那岭南道,可是间隔着数座郡府啊,她是怎么做到的?莫非她之前所‘做’的毕罗,都是……” 周逸道:“等看完这场结局,自然就能知晓。” 迷你耗头又开始在周逸僧袍边来回蹦达,显得很烦躁。 “何时才能看到?阿呀呀,真是急死我辈了!是了,他们的事,法师真就不管吗?” “那些被夜马从壁画里误救出的,都是杀人如麻、恶贯满盈之徒,眼下正自相残杀着,小僧又何必管他们的死活。末了再出手也不迟。” …… 接下来两天,周逸在平沙镇中,开启了悠闲度假模式。 逛逛镇子,研究研究佛经,顺便观看那帮隐门囚徒为了争夺传中的仙人之果——火枣交梨,而斗得你死我活的武打片。 几日前,他前脚刚到落霞客栈,三名被囚于壁画的隐门高手后脚便来到。 他们倒不是为了报恩周逸。 毕竟他们至今也不知道是谁救了他们。 而是跟踪另一名被囚者——前任客栈老板娘崔莺儿的兄长崔护。 除了他们三人,另有八名昔日被囚于壁画的隐门高手,埋伏于客栈之外。 就是说,崔护兄妹面对的,是以二敌十一的局面。 好在为了躲避隐门耳目,双方不约而同选择了低调行事,厮杀地点也都是在那僻静无人的荒郊野岭。 这让周逸暂时不用担心他们波及无辜。 至于周逸,他那日在业果寺召唤夜马,原本只是想救出陷于壁画的韦幼娘和卓梦媛。 只因多说了一个“都”字,才引发了这场意外。 他虽是个不怎么爱管闲事的素和尚。 可既是他无意中放出那些穷凶极恶的隐门叛徒,自当由他亲手收场。 此乃因果,更是责任。 “就当是追剧了,阿弥陀佛,小僧的乐趣永远都是这么朴实无华呀。” 又一日,拂晓。 微曦的晨光照来。 周逸睁开双眼,习惯性第一时间里召唤出当日最新的黑色小字。 “人死得差不多,这是快要大结局了吗…… 果然,兜了大圈,终于还是杀回平沙镇了。” 第八十七章 歪嘴恶僧 周边的广元郡府、玉清河、几个县城村庄,分明已是秋雨绵绵,一阵接一阵下个不停。 偏偏这平沙镇阳光明媚,已经接连好几日无风无雨。 空气里蔓延着干热的沙尘味儿,呛得人口干舌燥。 客栈一楼,晨光穿透窗棂,洒落一张张擦拭干净的方桌。 清风拂面,人声鼎沸。 吃早点的,歇脚的,喝茶的,结账的,找马车的……还有调戏女掌柜的。 那名新来的女掌柜,姓齐,双名真儿,自称是崔娘子的表妹。 芳龄二十,早已不是素面朝天说不上两句就脸红的小娘子。 大多数时,她都会慵懒地撑着下巴,眯着眼眸看那外面的晴空万里。 玉臂横舒,低浅的领口春光乍现,风情万种的撩人姿态,让许多男客纷纷侧目。 更有不少自恃孔武有力,或是年少风流之辈,上前搭讪。 “掌柜的,你那表姐崔娘子,究竟去哪了呀?还会回来吗?” “她呀,估计不大可能咯。她姑父给她相了一门亲事,据说家里在县城开当铺。” “那齐掌柜你呢?你可有夫君?” “奴家要有夫君,岂会来这听你们聒噪?” “呵呵,要不然齐掌柜干脆在我们之中择一良人?即日完婚,我等也能吃上一顿喜酒啊。” “咯咯咯……笑死奴家了。” “莫非是齐掌柜眼界太高,我们一个都入不了眼?” “倒也不是,只不过奴怎么知道,你们谁是孤家寡人,谁又拖家带口,远乡是否另有娇妻妒妇,奴可不想做那让你等抛弃妻子的恶女人。” …… “阿弥陀佛,一只素饼,一碟兰花干。” 淡柔的佛号声,打断了齐真儿与附近几名客人的调笑。 她侧目看去,心神微荡,顿时有些移不开眼了。 年轻的僧人身如玉树,长眉若柳。 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幽暗深沉的眸子里,隐着若有若无的浅笑。 双掌合十,正朝自己行着佛礼。 短暂的怔然后,齐真儿收敛心神。 她快速回忆了一番,终于想起,这是二楼朝南那间客房的住客。 据小二汇报,那间客房是崔莺儿还在时,免费施舍给一名路过的年轻行脚僧。 可这行脚僧却有些古怪,几乎足不出户,也不知整日在屋里忙些什么。 她正想着。 周逸已从袖中抄出一串铜钱,轻轻放于柜台。 “多出来的,就算是房钱。” 白嫖一时爽,一直白嫖……小僧看起来像是那种差钱的穷和尚吗? “阿爷,那个和尚竟然掏钱了!” “嘘……小声点,有钱的和尚也不见得是真和尚。” “那没有钱的和尚呢?” “呵呵,如今这世道,哪还有真和尚哟。” “前几日在霸上县遇到的带着小妾、豢养奴仆的僧人,也是假的咯?” “呸,那不过是一乡野地主而已。佛门早在你出生前就已经没有了。哎,你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僧人是如何清静无欲,教人向善。可惜哟,这上千寺庙,数以万计的僧人,不过短短几年,说没就没……” 周逸默默听着身后大厅里一对爷孙俩的窃窃私语。 看他们的穿着打扮,随身行头,竹匣与褡裢中的机关玩偶,应当是混迹江湖的杂艺人吧……也算传统手艺之一了。 老杂艺人嘴上虽对僧人颇多不屑。 可不难看出,他对于二十多年前,那个劝人为善的正统佛门,还是有些许怀念的。 他并不一定信佛,也许在二十多年前,对于佛门僧人也没太多好感。 可世间之事大凡如此。 当一件事物,没有了,消失了,改变了……再回过头来去看,或许才能发觉它曾经存在的意义。 附近一桌的行脚商们,原本正和俊俏的齐掌柜打得火热。 见一年轻僧人突然插入,打断他们话头,自然是极度不满。 “哟,这年头和尚都不用化缘了?一个个都是大财主咯。” “齐掌柜你可要放亮招子,这世道多的是那些甜言蜜语、坑蒙拐骗的假和尚,千万可别被这些假和尚骗了。” “真是世风日下,假和尚也专喜欢挑那年轻小娘子勾搭。” 原本喧闹的客栈被这一桌客人的声音压过,散落大堂的客人们也全都听见,不由向周逸望来,眼神各异,也交头接耳,三三两两低声议论起来。 他们大多都和那对爷孙俩一样,走南闯北,混迹江湖,自然晓得这天下早已没了真和尚。 偶尔遇到的一两僧人,也都是打着佛门幌子,坑蒙拐骗之徒。 周逸听着四下里充满恶意的言语,倒也不以为忤,唇边尤挂着笑,眸眼宁静。 世俗的陈见,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扭转。 早从他发现自己是个光头后,就已有此觉悟。 所以说……终于又到了久违的演技爆发时刻。 噢不对,不久之前救那薛远山时,似乎已经爆发过一回,可惜薛远山萎得太快,不过瘾。 他抬起袍袖,仿佛随手一挥。 养生之力化作无形气感,扫向那一桌。 扑通! 那一桌叫嚷最凶的中年行脚商一屁股坐空。 重心不稳,摔落在地。 “唉哟!” 木椅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迅速移动。 仿佛有着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它,滑至周逸身旁。 周逸勾起墙上挂着的汗巾,轻轻擦拂木椅,而后大马金刀般坐下。 手指敲击着椅臂,一侧嘴角缓缓上扬,扭过头,扫视过在场所有客人。 客栈内顿时安静下来。 众人紧闭嘴巴,埋头吃起早食。 那一桌行脚商更是人人脸色难看,坐立不安。 他们如何看不出,堂中那名“恶僧”竟是身怀武技之徒,远非自己能够招惹起的。 “咯咯咯……这大清早上的,佛爷哪来这么大火气?” 齐真儿摇摆着不堪一握的细软腰肢,笑嘻嘻地从柜台后走出。 暗中向不远处的小二使了个眼色。 “佛爷我早上向来火气就大。” 周逸冷笑一声,歪着嘴巴,朝齐真儿勾了勾手指:“小娘子,还不快上来给佛爷捏捏腿,暖暖身子,泄泄火气?” 齐真儿咯咯直笑,眸底却泛起一丝古怪,继而变得冷凝……这僧人嘴巴不歪时,还真看不出来如此邪性。 有几名年轻力壮的客人抬起头,面露不忿。 啪! 周逸一掌拍在木柜上,宛如惊堂木响,震得众人脑袋嗡嗡作响。 随后他再次转过头,冷冽的目光地扫过众人,意味深长喝道: “你们这些人,不想活的,就留下。 想活命的,能滚多远,就给佛爷滚多远!” 第八十八章 四大高手 众客人大多都变了脸色。 那桌行脚商更是率先丢下碗筷,头也不回跑出客栈。 “某吃饱了。” “掌柜的,某回来再付钱啊。” 周逸冷淡的目光里隐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势。 越来越多的客人忍受不了,起身闷着头向外走去。 “爷爷,这个假和尚也太可恶了!” 男童脸庞涨得通红,水汪汪的眼眸里充满愤怒。 老杂艺人干枯皱皮的老手握紧成拳,颤抖了半晌随后松开,叹了口气。 “真是世风日下……哎,我们也快走吧。” 转眼间,客栈大堂里,就只剩下寥寥数人。 他们坐在玄关后,靠近西侧木门的角落,并且背朝柜台,因而没能在第一时间看清周逸的出手。 七个人穿着样式相仿的短打麻衫,人人皆挎着褡裢包裹,风尘仆仆的模样。 为首之人身材颀长,太阳穴高高鼓起,一呼一吸,十分悠长。 其余五人也都生得孔武有力,面色冷峻。 面对那恶僧的威胁,他们怡然无惧,安之若素。 甚至夸张地大口咀嚼着饭菜,谈笑风生,不时挑衅般看一眼周逸。 都是出来吃江湖饭的,谁也不是怂包,何况对方就只有一个人。 其中一名年轻气盛的壮实汉子,似乎忍耐不住,哗然起身。 “兀那假和尚,休要猖狂……” 没等他走出,就被为首的中年男子拉住,沉声道:“别管闲事。” “可是……” “忍着。我们只是走镖的,替雇主把货物押运交割,才是我等职责。坐下,快吃,吃完还要赶路。” …… 见到还有人坚持留在客栈中。 周逸暗叹口气,夸张上扬的嘴角恢复原位。 不用那么从心的日子里,小僧的演技果然落下许多啊。 看来回去以后得要加强练习了。 “和尚,你果真是想在我们客栈闹事吗?” 齐真儿眸中的最后一丝媚意消散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冷若冰霜。 不远处,面无表情的店小二从肩上取下了白布巾。 门帘掀开,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大厨沉默着擦拭菜刀。 那名自称来自西秦道的高鼻梁舞姬,不知何时走出房门,玩味地抱拢双臂。 客栈门口的大院中,端着一盘糠麸的中年马夫,正埋着头,缓步走向大堂。 包括皮笑肉不笑的齐真儿在内……转眼间,这客栈五人对周逸,已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门口那名气息悠长的镖头,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放下手里的面碗,看向门外院中脚步声隐约契合着某种韵律的中年马夫,脸色复杂且凝重。 “气感?” 对于押货走镖者来说,还有什么比发现自己所住客栈里,就连马夫也都是气感高手,更为可怕之事? “阿弥陀佛。” 周逸没有理会齐真儿。 他脸上浮起和善的笑,双手合十,朝向镖局众人喧了声佛号。 “冷镖头现在还不走,更待何时?” 镖头竦然而惊,看向周逸,眼底闪过警惕。 其余几名年纪稍长的镖师也都反应过来,连忙抓住身旁的兵器。 自从来到平沙镇,进到这落霞客栈后,他们还未曾向任何人透露过来历姓名。 一向最为谨慎的冷镖头更是守口如瓶。 “都别吃了。走!” 冷镖头沉着脸,率先起身。 他迟疑片刻,朝向那名不知是否有意提点自己的年轻僧人微微拱手。 随后带着神经紧绷的众镖师,快速撤离客栈。 …… “和尚,某再问一遍,你到底是谁?意欲何为?” 齐真儿冷着脸问道,眸底寒光浮动。 周逸收回目光,眸眼低垂。 “阿弥陀佛,几位也想活命就走吧……罢了,你们是生是死倒也无妨。” 说完,周逸转过身。 “动手!” 齐真儿低喝一声。 可紧接着她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却见那僧人抬脚迈步,足尖尚未点地,人已化作一道残影,脱离开了五人的包围圈。 仿佛一阵不留痕迹的水气,又似难以把握的清风。 众人一个不留神,那僧人已到了客栈另一边的角落。 随后自个儿寻了个视野颇佳,又不失隐蔽的座位,好整以暇地坐下。 “这……” 齐真儿呆住,心中的寒意愈发浓郁。 这僧人的轻功身法,踏雪无痕,无影无踪。 比她所见过的任何前辈高人,都要高明许多。 陡然间,她感应到了什么,猛然转头,望向客栈外。 不单是她,另外四名伪装成客栈成员的隐门弟子也都望向院外。 天色忽然黯了下来。 此时才清晨,却已如同黄昏暮色。 哗! 一阵大风从远处吹来。 卷起风沙草叶在半空中打转。 马厩中,两匹马儿不安地嘶鸣着。 随着风声越来越大,天色也越来越黯。 “怎么回事?” “突然变天了?” “不对!你们看头顶!” 齐真儿五人抬起头方才惊觉,并非是整片天空变得黑暗,而是仅限于这落霞客栈的上空的天色。 啪!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跌落在地。 紧接着两道,三道,四道…… 共有四人从天而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便是每个人身上都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脸色也格外难看,显然受了重伤。 齐真儿瞬间认了出来,脸色煞白,身体僵硬。 “是他们!快上报门中……” 她话音未落,四人之中那名背着药囊的老者转过头,淡淡瞥了一眼。 “聒噪。” 嗡! 只一道目光,一个声音,便让齐真儿如坠冰窟,全身气血流淌变慢,体内的炁更是如同****中的江上孤舟,已非自己所能掌控。 原本正走向客栈大堂的马夫也已停下,脸色大变,腰胯扭转,脚尖点地,宛如腾空的惊鸿,向斜侧院墙疾射而去。 没等他逃出围墙,四人中那名蓬头散发的娇媚女子目不斜视,轻轻挥了挥长袖。 空气中,浮现出一道宛如水波般的气痕,眨眼间缠上马夫。 他的身体仍在向前弹跃,可头颅却已离开脖颈,旋转着,向上抛飞。 没等马夫的尸体坠落,客栈中的小二、舞姬、大厨皆已动了,却非迎敌,而是施展轻功,向三个不同的方向仓惶逃去。 四人之中,说书人打扮的短须中年男子转过身,面朝客栈方向,突然张大嘴巴。 一声尖啸响起。 声如洪潮,劈波斩浪,涌向客栈。 轰! 落霞客栈院中的围墙坍塌了大半。 大堂仿佛被飓风袭击,桌碎椅裂,墙倒柜糜。 木制楼梯有整个脱落下来,悬吊半空,摇摇欲坠。 破碎的碟盘碗筷更是随处可见,立柱坑坑洼洼,满目疮痍。 这间客栈还未坍塌,实属侥幸。 而店小二,舞姬,大厨,却都没能逃出客栈,已然七窍流血,横尸于残垣断壁间。 只剩没有动弹的齐真儿还活着。 她瘫坐在地。 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渗出鲜血。 面无人色,气息衰弱。 她是隐门弟子。 四天前,接替失踪的崔莺儿,以掌柜的身份,操持落霞客栈这一据点。 事实上,在她认出这四大顶尖高手的身份后,便已经放弃了抵抗和逃跑的念头。 第八十九章 有江湖人,赌性命,搏仙果 这四位,都是剑南门中的武学大师。 冯重:诨号夺命药老,背后药箱藏有十八般兵器,皆被他耍得炉火纯青。 沈落雁:诨号落地仙子,以长袖为兵器,可碎石断金。 魏子山:诨号江山崩,擅长音攻绝技,一声怒吼可破千军。 崔护:诨号冷面金刚,罕见的横练高手,由外功入内功,骨肉筋膜皆无罩门,刀枪不入。 据传,他们在多年前便已臻至气感开府。 内外大小周天形成感应,甚至能够凭借门中独有的食气术,去汲引天地之气,以壮体魄。 一名开府高手,即便不用兵刃,也能在方圆三十步内,于数息之间,手刃二十多名炁生武人。 其中的冷面金刚崔护,更是与何厚才并肩的武学奇才。 然而早在多年以前,这四人就已从门中消失。 谁也不知他们去了哪,也没人会去刨根问底。 毕竟隐门者,匿于大唐南北东西,龙蛇混居,内外不得知,方才为隐道。 可就在数日前,剑南道总舵突然传出密令,宣布这四人皆为叛徒,凡有见者,报而诛之。 翌日,自己便接到调令,以崔娘子表妹的身份,入主落霞客栈,成为掌柜。 落霞客栈身为隐门在平沙镇唯一的据点,自然没有那么简单。 从小二到马夫,皆是门中的炁生高手。 光一个落霞客栈,便能横扫附近县城。 然而…… …… ‘今日某已注定命丧于此了。 门中长老,显然什么都知道。 所以……传令让某来接掌这落霞客栈,便是充当一死士吗?’ 齐真儿眼神黯淡,一边咳着血,一边绝望地想着。 就在她万念惧灰时,陡然想到什么。 她身子一动没动,眼珠却转向另一边。 余光里,在客栈的一角,年轻僧人十分惬意地跏趺而坐。 身子微微侧偏,支起胳膊,袍袖自然翻卷,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外面四人。 半空弥漫的灰尘。 缭绕的血腥味儿, 满地的瓦砾残片……种种狼藉之象,仿佛都侵扰不了那僧人分毫。 ‘他居然没受伤?’ 齐真儿暗吃一惊,随后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僧人如风似烟的空灵身法。 难不成是武僧传承? 佛门护法之流? 可据说早在佛门崩塌之前,诸寺护法便已断了传承啊。 没等齐真儿继续往下想。 一阵尖锐刺耳,又略显平直的声音,从客栈外传来—— 咯吱……咯吱……咯吱…… 仿佛有什么正在与地面进行着摩擦。 四名开府高手站成一排,望向客栈院外,眼神各异,有凝重,有桀骜,有疯狂,然而谁也没有向后退却。 沈落雁擦了擦嘴角的血渍。 “崔护,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吗?她到底为何会变成这样?别再狡辩了,当年我们在壁画中可都听麻老匹夫说得清清楚楚。那传说中的仙人之果,火枣交梨,就在你身上。” 药老冯重目闪寒光。 “哼,这还用问?定是崔护这个蠢货,把火枣交梨给那个妖女。结果妖女自己独吞了仙果……” 他话未说完,就被魏子山打断。 “奇怪,既然是仙果,为何那妖女会变成那般模样?” 沈落雁和冯重也都沉默了起来。 至于崔护,那个全身上下裸露之处都绑着白布带的男子,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吭声,也未替自己辩解。 他只是直勾勾看向客栈外,眼神复杂,有愤怒,也有悲伤。 …… “原本是崔护兄妹,以二敌十一。眼下,那十一人里,八人被杀,只剩他们三个活了下来,反倒和崔护联起手来对付其妹……真是意想不到。” 客栈角落中,耗头低声喃喃,目闪奇光。 周逸没有开口。 此前,他就已从黑色小字里目睹了这场转折。 现如今,唯一让他好奇的,便只有引起这场转折的崔莺儿了。 …… 客栈上空漆黑的云团越聚越浓。 云团中圈,隐隐有一道血光在旋转,仿佛一只渗血的眼眸。 客栈的院墙轰然坍塌。 一道身着素纱裙,踮着脚尖的人影,悠悠荡荡,踩着残垣断壁,碎石瓦砾,飘然而入。 正是落霞客栈前任老板娘,隐门弟子,崔莺儿。 药老冯重看见来人,身躯紧绷,眼中却浮现疯狂之色,大吼一声:“事到如今,我等只有拼死一搏!” “没错,既然她已独吞火枣交梨,成就仙人之体,那就只有吃她肉饮她血,才能得道成仙!” “崔护,你若继续避而不战,我们三人便先联手宰了你。反正这崔莺儿一人得道,六亲不认,绝不会管你!” 崔护望着正朝自己四人走来的冷漠女子,眼里充满了痛心与悲愤。 片刻后,他轻点了下头。 “不过……某再重申一遍,某当年根本没找到火枣交梨,我妹子的变故另有原因。还请诸位助我困住舍妹,我来想办法令她恢复神智。” 闻言,冯重三人自然不信。 他们总共十一人一路追杀崔护兄妹,就是为了当年被囚于壁画中时,听说的仙果,火枣交梨。 可中途却突生异变。 崔莺儿实力忽然暴涨,且变得凶残嗜血,六亲不认。 不仅杀死其中八人,还误伤其兄崔护,展现出来的力量更是远远超出了她本该有的水准。 他们虽不相信崔护的解释,可只要崔护站在他们这一边,那还是有一丝制伏崔莺儿的可能。 然,仅仅只是可能…… 天色越来越暗。 风起时,崔护四人已经各施其技,围攻向崔莺儿。 崔莺儿却依旧云淡风轻,纱袖甩动。 看似毫无章法。 可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隐隐超出开府高手的水准。 面对四名开府高手的联手围攻,宛如海中大山,岿然不倒。 客栈外,劲气四射,飞沙走石,人影闪动。 客栈内,齐真儿已经满脸呆滞。 “这……不可能啊……” 她来接替崔莺儿,自然还有其它原因,譬如,两人在门内,便曾是师姐妹。 对于崔师姐的武技水准,她也很清楚——不过技成而已,比自己要还弱上一线。 而崔护、冯重四人,已经是广元郡,乃至剑南道隐门中,有数的武人高手。 随便一人便能在数息间摧毁最鼎盛时期的落霞客栈。 可他们四人联手,却仍落于下风。 崔莺儿以一敌四,游刃有余,压着四人连连后退,分明已然接近武人巅峰的观魂之境……甚至已臻观魂。 “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壁画……仙果……崔师姐变得这么强了……崔莺儿如此可怕,他们为何还要穷追不舍?自讨苦吃?” 齐真儿脸色苍白,不解地呢喃着。 在她看来,那四名开府高手,就像飞蛾扑火一般,疯狂且顽固。 这时,耳旁响起一阵似笑非笑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或许因为,他们这些人,虽被囚禁壁画牢笼,却也在那里,见识过了天有多高,道有多深。 当挣脱了囚笼后,他们没有选择韬光隐晦,而是赌上性命,欲搏大道。 这精神是可嘉的,然而遗憾的是……他们全都搞错了。 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场骗局。” 第九十章 不葬之咎,尸化为妖 没有月光的客栈角落里。 和尚的光头,也不再那么莹莹发亮。 连带着整个客栈大堂,都黯淡如尘灰。 不过正好也让周逸难得有机会,坐于幽暗的帷幕之下,观看这场期待已久的大结局。 这四人,都是被夜马从业果寺壁画中误救出来。 虽叛离隐门,可绝非纯良之辈。 其中冯重三人,或是化身江洋大盗,或曾当过山匪头目,又或色授魂予杀人于枕侧。 皆是草菅人命,不分老少妇孺,恶贯满盈。 相较而言,那个修了一身横练硬气功的崔护,虽也杀过不少人,可却有所底线。 算是良心未泯。 而整件事情的起因,也是由于三年前,崔护奉命寻找传说中的仙果——火枣交梨。 结果,却被隐门剑南道总舵的某位大佬——那名被称为麻老的术法高人,暗中下令几名高手将崔护擒下,关押进业果寺壁画。 崔护在被囚于壁画中时,也曾吐血质问过麻老。 得到的罪名却是“私吞仙果,欲图背叛隐门”。 偏偏却被囚禁于壁画中的冯重、沈落雁和魏子山等人听见,暗记于心。 等他们被夜马误救,逃出生天后,方才有了数日前,周逸在客栈所见的那一出,以及之后欲图抢夺仙果的故事。 …… “耗头,你猜猜看,这崔莺儿究竟变成了何种存在?” 客栈角落,周逸换了一边胳膊,继续托着下巴。 五寸耗头以几乎同样的姿势,托着牛下巴,箕坐在周逸身边的方桌上。 “难怪法师那日没食她的毕罗,原来彼时就已发现……她已非人。果然,法师魅力,无鬼可挡啊!” “少岔话题。看来你这头先天阴怪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这……不瞒法师,这崔莺儿非鬼非妖,却又似鬼似妖,我辈实在看不透。还请法师指点,这崔莺儿到底是何方异类?” 在周逸面前,耗头所看不到的隐秘之处。 一行行黑色小字,从半空中浮现而出。 有平沙镇的地脉风水。 有相邻的岭南道上,这几年发生的一些怪事。 也有天下间其它地方,类似于崔莺儿的这类异怪存在。 …… 这些黑色小字终于相聚在一起。 也让周逸明白,在崔莺儿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手指轻轻点击着耗头的牛脑袋,目光深远。 “这天地间,有一类存在,生于红沙日,死于黑沙日,葬于飞沙地。 平沙镇,常年无雨,干涸异常,乃是一片植株难生的盐碱地,也正是风水中极其罕见的沙地。 而这位崔娘子,早在三年前,其兄长崔护被关押进壁画时,就已经死去。 可她死后,却始终未曾正式下葬。 有道是:不葬之咎,尸化为妖,僵尸千里,流血顷亩。 崔娘子……业已成了僵尸!” 周逸这番话,有意没有压低声音。 不远处,齐真儿目光僵直,脑中嗡嗡作响。 而正在围攻崔莺儿的四人,神色皆是一变。 他们此前并没有发现,客栈里除了齐娘子外,另有活人存在。 直到那阵柔和的声音响起,四人这才惊觉。 真正他们为之震惊的,却是那人最后一句话。 “僵……僵尸?怎么可能,她可是偷吃了仙果!” 沈落雁娇媚的容颜,已被凶戾之色笼罩。 她紧咬牙关,余光飘向客栈内,却见在那片黯淡无光的角落里,跏趺而坐着一名衣带飘飞,颀长伟岸的男子。 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容颜相貌,可那刀削斧砍犹如神祗临世般的轮廓线条,却让人肃然敬畏。 她心头微颤。 这稍稍一分神,却露出破绽。 那只苍白的手穿透重重真气,拍中沈落雁的右肩。 啪! 沈落雁的半边身子顿时血肉模糊,人也倒飞出去,狠狠砸落进客栈废墟。 她仅仅闷哼一声,撑着胳膊,努力想要支起身,可当看到残缺的半条手臂,眼里不由流露出一丝凄然绝望。 少了沈落雁,另外三人也再难支撑。 药老冯重的双腿从膝盖往下,皆被拍成粉碎。 江山崩魏子山被崔娘子一掌扫中脖颈,歪头倒地,身体抽搐,气若游丝。 “莺儿!你快点清醒啊!” 崔护盯着向他走来的妹妹,双眼通红,痛心低吼道。 他煞费苦心,将崔莺儿引回平沙客栈,就是希冀能够让妹妹触景生情,恢复心智。 他们兄妹幼失怙恃,沦落为街头流浪的小乞儿。 后虽被隐门看中,收入门墙,可被迫分开。 直到数年前妹妹奉命前来平沙镇,坐镇落霞客栈,兄妹方才重聚。 客栈的这几年,是两人都无法忘怀的快乐时光。 这里,承载着他们最…… ……噗! 崔护的胸口被一只素白的手洞穿,亦斩断了他的回忆。 透过胸前大洞,隐约能见到一颗犹在跳动的心脏,正被崔莺儿托在手中。 她那尖长发紫的指甲,已然刺穿进去。 “啊!” 崔护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惨叫。 对面女子踮着脚尖,犹如悬垂半空的身体轻轻摇曳,苍白冷漠的眸瞳深处,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拼命抵抗。 可终究没能如愿。 啪! 崔护的心脏在她手掌中四分五裂,歪着身体,颓然倒地。 天上的云团越聚越浓,云色越来越深,中央那圈血轮越转越快,宛如一只缓缓睁开的血眸。 陡然间…… ……轰! 一道惨绯的血光从云中而降,笼罩住了崔莺儿。 崔莺儿身体颤抖,仰天长啸,声如豺虎,第一次流露出犹如人类的情绪——无比的哀痛与怨愤。 从天而降的血光,仿佛长了眼睛,无孔不入般钻进崔莺儿体内。 崔莺儿身体不断摇曳,裙袂翻飞,素白纱袖下的尸斑、溃疮扭曲起来,在血光的穿针引线下,缝合缩小,恢复成为苍白肌肤。 一股诞生死之间,却不契阴阳的气息,正在崔莺儿身上酝酿、凝聚、攀升。 转眼间,便已突破了她原先的层面,并且还在不断上涨。 气息波荡成风,横扫客栈小院。 还残留着一口气的冯重、魏子山和沈落雁看着这一幕,神色惨然,也有些许懊悔与不信。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吃仙果者……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戾气?” 温厚的佛号声,从三人背后响起。 “阿弥陀佛,那是因为,从头到尾,就没有过什么仙果。” 闻言,三人皆是一怔,随后脸色都变得暗沉下来。 周逸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客栈只剩下半片的残破门前,面朝崔莺儿,心里却知,仍未到出手之时。 他抬头望向半空中,血色云团尾际,那缕一直延伸到剑南道以南的浅淡血线。 “这一切,还得从那兵荒马乱,血流成河的岭南道说起。 早在数年前,岭南之乱便已有了征兆端倪。 而你们隐门之中,某位大佬更是早有打算,欲以邪法,借岭南血煞凶气,炼制僵尸。 其人选,自然便是生于红沙日,即将死于黑沙日,葬于飞沙地的崔莺儿了……” …… 第九十一章 哼嘤! “……然而,崔莺儿的兄长,却是隐门第三代,颇具声望的天才武人崔护。 大佬为防门内人心不稳,便设下了所谓的仙果之局,陷害崔护。 为让手下心服,又或者将来能有后手,他并没有杀死崔护,而是囚禁于业果寺壁画之中。 在他看来,那应当是万无一失的。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一匹白马,从天而降,踏破壁画,救出了崔护等人。” …… 客栈前,周逸讲述着崔氏兄妹的故事。 语气不缓不急,心中却颇为感慨。 从文和县出来后,自己果然变了很多啊。 往常遇到这些事,都是能避则避,躲得越远越好。 如今却是……只能说,青烟的诱惑,无处不在啊,吸烟成瘾,真香真香。 不过也亏得宕明大师,以本命施法,替自己遮掩了天机。 此刻,周逸面对崔莺儿,能感应到另一股隐秘的气息,正从崔莺儿空洞的眸底溢出,仿若隔空投来的一束目光。 显然是来自僵尸驭控者的窥探。 却又有一股宏愿之力,将这股气息阻挡在外,隔绝了对周逸的查探。 很快气息收缩了回去。 看来对方也意识到,被他所驭的僵尸崔莺儿身上正发生某种异变,又或者说是“突破”。 遂也顾不上自己这个不在他算计之中的“神秘人士”。 周逸正想着,从一旁投来震惊、感激、惊喜的目光。 “难不成阁下就是当日派出仙马,救出我等的仙人?” “不不……是圣僧啊!” 冯重、沈落雁、魏子山三人已然反应过来。 他们能有今日成就,自然也是头脑灵光之辈。 当下不顾伤势,跪拜向周逸,连连磕头。 “圣僧救命之恩,小人冯重誓死难报,日后愿为圣僧上刀山,下火海!” “一定是麻老匹夫设的局!利用这崔莺儿为诱饵,想要诱杀我等!不过有圣僧在,这老匹夫,根本掀不起半点风浪!” “那老匹夫,乃是一介异类,魏子山,你怎能拿麻老匹夫和圣僧相提并论?岂不亵渎了圣僧!” 三人苟延残喘,用尽最后的余力,表达着对周逸的感恩,歌功颂德! 周逸低头看向匍匐于自己脚旁的三人,双手合十,喧声佛号。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肉身已毁,气脉断绝,是时候该上路了。” 三人的身体都是一震。 “圣僧这是何意?” “圣僧……您不打算救我们了吗?” “出家人不都是以慈悲为怀吗!你不可以见死不救啊!” 看着三人愈发凶戾的眼神,以及向自己扑来的架势。 周逸既不动气,也不闪避,依旧笑容温醇,和蔼可亲。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着相了,所谓自助者,天助者,不能光想着临时抱佛脚。更何况,那日不过是一场误会,实话实说,小僧真没有想过要救你们。” 闻言,冯重、沈落雁和魏子山脸色大变,再也压抑不住本性的凶恶,纵身而起,凶狠地冲扑向周逸。 可没等他们靠近,便见一尊单脚牛头的怪物摇身变大。 宛如一栋小楼,护立于僧人身前。 “大胆恶鬼!死后还如此执迷不悟!当真想要魂飞魄散,沦为那无形无性的聻吗?” 沈落雁这才发现自己已飘在半空。 她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少了半边肩臂、浑身鲜血的女子,正匍匐在僧人雪白的袍袂一角,早已没了气息。 “那……那就是我?我……已经死了?” 沈落雁愣住了,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隐约的铃铛声。 “不……” 她的魂体微微颤晃,不受控制地向远方飞去。 “那是我吗?我竟然也死了?” “不可能啊!我怎么会死!圣僧救命啊!” 冯重和魏子山也都看到了各自的尸体,凶戾的眼神渐渐变得迷惘,随着铃声的响起,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向远方。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看向身侧另一边。 “崔施主,你肉身已毁,气随魂散,又何必恋栈不去?执迷不悟?” 半空中,崔护的魂体剧烈抖动着,却是在竭力抵御着远方那股拘引之力。 “崔护此生杀人如麻,造孽颇多,不敢求圣僧恩典。然而舍妹,却因我之故,才沦落入隐门。 舍妹本性善良,就我所知道,在她遭遇麻老匹夫毒手前,还从未伤过人性命。 我之贱命,死不足惜,还望圣僧能宽恕舍妹过错,助她脱离苦海!” 说话间,崔护强行跪于半空,朝向周逸连连叩拜。 周逸看了眼半空中这位护妹狂魔,微笑道:“放心,崔施主,你妹,小僧自会度她。” 崔护面露狂喜,又似有些不敢相信,连叩九个头后,方才小心翼翼问:“为何圣僧迟迟不施法救我妹?在等什么吗?” 周逸目光投向南方的天际。 “没错,小僧是在等她吸尽南方兵伐凶煞之气,血潮收拢,稳定之后,再动手。以免现在打断,让血灾四散,岭南道并我剑南道一带,都会陷入生灵涂炭。” 崔护怔了怔,迟疑着道:“可是,舍妹的气息还在不断上升,再这样下去,她也会变得越来越厉害,甚至堪比传说中的武道魂气……这样是否过于冒险?” 周逸感受着体内那枚仍在欢快蹦跶、跃跃欲试的剑丸,嘴角微扬,低喧了声佛号。 “善哉,崔施主请放心,小僧还是很有把握将她诛灭的。” “什么?诛……诛灭?” 崔护脸色骤变,急声道:“圣僧究竟是何意?圣僧不是答应了,要救舍妹吗?现在又为何又要杀她?” 周逸淡淡道:“阿弥陀佛,她肉身已亡,却还要沦为这不生不死的怪物,魂魄亦被你们口中那位麻老所拘,如身陷十八层炼狱,痛不欲生。而小僧这一指,当会助你妹脱离苦海,飞升极乐。” “圣僧开恩啊!求圣僧怜悯!不要杀我妹!救救我妹啊!” 崔护哀声呼唤,连连叩拜。 周逸双手合十,低喧佛号,面不改色,心如磐石。 即便不是为了青烟,他也不会任由崔莺儿变成为祸人间的僵尸。 他看向不断朝自己叩头苦苦求饶的崔护,微微摇头。 “你们这些人,都只当我是慈悲僧人。却不知,小僧从不心软,也学不会假慈悲。” 须臾间,天头延伸至岭南方向的血线渐渐消隐。 崔莺儿也终于吸足了来自岭南的凶煞血气,肌肤雪嫩,通体晶莹,看起来就仿佛用世间最上乘的米面揉捏而成。 唯独双眼充满血色,宛如藏着一对惨绯的瞳仁,透着天地间最凶恶的神色。 她的气息已然突破了此前的层次,达到了一个令崔护这等武学高手,都只仰望颤栗的可怕地步。 她的目光所至之处,空气蒸发、燃烧,附近幸存的草木植株,亦仿佛被抽光了水性,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枯萎腐朽。 下一瞬,她的目光投向周逸,顿时变得冷冽。 发出了一阵不属于人类的哮声,随后朝周逸扑了过去。 “哼嘤!” 第九十二章 愿为圣僧效死命! 轰隆! 客栈剩余部分彻底坍塌。 随即又在崔莺儿似能焚尽一切的目光中崩解成齑粉,在半空旋转飞扬。 齐真儿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从中指的指尖开始,一寸寸的在空气中焚烧,融化,变成烟灰状的粉末,随风飘散。 身体其它部分之所以没事,却是因为她恰巧坐在了僧人的正后方,唯独暴露出了那只右手。 “啊!” 齐真儿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一边缩回手臂,一边抱拢双膝,身体尽量蜷缩起来,脸色苍白,闭上眼睛,瑟瑟发抖。 外面那个变成怪物的女人,正在轻飘飘地靠近。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似能焚尽八荒六合,融化世间一切的烈焰气息。 难以描述的恐惧从齐真儿心底蔓生而出。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已经完全超出她所能理解的范畴。 她甚至有一丝懊悔,刚才为何不与小二马夫他们一起死? 早死晚死,反正都是要死。 又何必经历这种残忍而又绝望的折磨? 嘭! 又是一阵巨响。 齐真儿眼皮再度闭紧,恐惧和绝望,仿佛从黑暗中张开的血盆大口,已快将她吞噬。 然而渐渐的她发现,那股灼热焚烧的烈焰气息,竟然消失不见了。 她睁开眼皮。 身体微微一抖。 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幕,再度颠覆了她的想象。 变成了僵尸妖怪的崔莺儿,最终竟没能越过客栈仅剩的那道门槛。 崔莺儿原本僵直却挺拔的身体,被一股无形巨力,硬生生压弯,双膝跪倒在地,身体剧烈颤抖,明显想要挣脱这股力量的压制。 然而这股力量,显然不是崔莺儿所能对抗的。 此时她全身上下,甚至就连每一个毛孔,都流露着螳臂当车、蚍蜉撼大树般的无力感。 在崔莺儿正前方,一袭白袍,身形颀长的僧人,右手双指并拢。 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与眼眸,可光是这屹立的背影,便能想象出那张无悲无喜的冷漠面庞。 而他的手指下,似乎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威能。 指尖尚未点落,便已让杀死十多名隐门顶尖高手、已成怪物的崔莺儿,动弹不得,只能跪地颤抖,呜呜嘶鸣。 “这是仙人吗。” 齐真儿低声喃喃,满脸敬畏。 “阿弥陀佛。” 周逸看了眼苦苦挣扎的崔莺儿,头顶高悬的剑韵再度暴涨。 剑丸呼啸,急不可耐。 嘭! 崔莺儿再也承受不住剑韵重压,四肢张开,整个身体趴倒在地。 她的魂魄显然已经不在,即便承受着如此屈辱的重压,眼里依旧没有丝毫人类的神色,全然是由那凶狠戾气和无尽怨恨,堆积而成的苍白空洞。 而在她眼底深处。 那缕不属于她的隐秘气息,也在剧烈挣扎。 似乎没想到,那个看破他全盘算计的神秘高人,竟强悍到这般地步! “圣僧饶命啊!求圣僧高抬贵手,饶过我妹! 我与舍妹从小相依为命,深知舍妹单纯善良,全因受我拖累,方才陷入隐门泥泞! 我崔护百死不足惜,但求饶恕我妹!” 崔护仍在苦苦哀求,声音中隐隐透着哭腔。 周逸眸眼低垂,喧声佛号,冷喝道:“聒噪!崔施主,她早已经不是你妹妹了!痴儿痴儿,这分明就是一具没有了魂魄的凶尸而已,你又何必再求情!” 崔护魂身剧颤,声泪俱下道:“某愿孤身下地狱,受尽十八层炼狱酷刑,亦会心怀圣僧恩典,祈愿佛祖……还望圣僧开恩啊!” “法师!你看!” 从身后响起耗头惊讶的声音。 周逸神色淡漠,他自然也看到了,在崔护魂魄对应身体心房处,冉冉升起的那半寸金光。 虽连指甲盖大小都不到。 可正是这半寸金光,才让这具刚死的阴魂,抵御住了来自远方招魂铃的拘引。 “你这杀人无数、恶贯满盈的凶人,死后竟然悟出了一丝佛性?看来宕鸣大师的诵经,你是听进去了。倒也是难得。” 听到周逸的句话,崔护心中一喜,满怀希冀的抬起头。 可他看到的,却是白袍僧人以指比剑,虚影闪过,已然毫不留情,对着崔莺儿斩落下去。 乌黑的云缝间,降下一道金光。 犹如真佛开眼,俯瞰大千世界。 又似天神宝剑,劈斩人间。 嗡! 从天而降的金光,轰然罩住崔莺儿。 她的身躯仿佛沉沦入了太阳真炎的薰烤,熔解成了亿万片灰烬,瞬间分崩离析,在秋风飘零离散。 “不!” 崔护亲眼目睹妹妹灰飞烟灭,不由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叫。 双眸已然血红一片,心腔处的那半寸佛性摇摇欲坠。 他仰面朝天,发出一阵尖锐的鬼哮。 他的眸子也越来越红,凶煞怨气凝聚成一道红线,向下游走蔓延,即将压过心口的半寸佛光。 就在这时,崔护耳边响起一阵吟诵声。 有些像他生前被囚于寺中壁画时,日夜听闻的诵经声。 当年,也正由于那位老僧的诵经,方才激发了他求生欲,得以支撑下来。 很快崔护意识到,正在念诵着佛经的,是眼前斩了崔莺儿的年轻僧人。 他虽然听不懂,可也隐隐意识到,年轻僧人的佛经,远比壁画中的续命佛经更加神妙非凡。 在佛经的加持下,他心腔处的一点佛光顷刻暴涨,压倒了那股凶煞怨气。 纵使是鬼魂之体,也能感受到一股暖人心脾的慈悲极乐。 他心中的戾气逐渐消散,不再咆哮,缓缓垂下脑袋,口中念念有词。 ‘也许就像圣僧所说,以这种方式解脱,对于饱受折磨的莺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可惜……哎……’ 崔护心中哀叹。 年轻僧人的诵经声越来越快。 忽然,面前那一线光华旋转起来。 原本飘散不见的灰烬碎片重新出现。 从四面八方汇聚,堆垒成女子的形态。 转眼间,崔莺儿竟又重新出现在了莹莹光华之下! 她双膝跪地,双掌合十,睁大眼睛,表情依旧木楞呆滞,眸中血痕犹在,却已消隐变浅。 又过了一会儿,她身体轻轻一颤。 仿佛有什么重回体内,眼神也逐渐变得自然灵动。 她低头打量着自己已经截然不同的身体,惊喜,激动,难以置信。 半晌,崔莺儿朝向白袍僧人匍匐下拜,虔诚至极。 “多谢圣僧毁去麻老的拘魂索,使得小女能魂归肉身,重获新生。” 她五体投地,接连叩拜了九次,方才起身,转向半空那个颤抖不已的鬼魂。 “兄长……” 倘若崔护肉身尚在,定会是哭得泪流满面。 此时,只剩魂魄的他欣喜若狂地看着死而复生的妹妹,却只能发出宛如风吟的泣笑。 半晌他转过身,朝向那个仍在捻指低诵的白衣僧人,眼中露出浓浓的感动。 随后仰天长啸,又一次深深匍匐跪拜。 “圣僧慈悲!崔某愚钝粗蠢!先前未曾明白圣僧的良苦用心,还望恕罪! 今日崔某对着天地神灵,漫天诸佛菩萨起誓! 圣僧但有驱使,崔某哪怕身陷十八层炼狱,也必为圣僧马前小卒,哪怕鬼死魙亡,亦誓死效劳!” “莺儿也是一样……愿为圣僧效死命!” 崔莺儿同样匍匐于地,紧随其兄之后说道。 这对兄妹忙着表露心迹,并没有发现,对面的年轻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喜与明悟。 第九十三章 世事……无常 “善哉。” 周逸收敛形色,看似无悲无喜。 他此时的关注点,全都落在了体内丹田中,那枚镀上一圈浅淡金辉的剑丸上。 适才,他正欲以一指剑气,斩灭化作僵尸的崔莺儿。 却不料,就在剑丸升腾的刹那,那篇无名佛经突然在他脑海中显现。 密密麻麻的金色字符,于眼前旋转飞舞,化作缈缈佛音,在耳边长鸣回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 它们幻化,凝聚,衍生……最终成了唯一的佛言。 “度” 虽只有一个字。 却蕴禅道妙义,藏佛门真经。 也让周逸瞬间明悟,无名佛经的真谛与用法。 佛,以慈悲为怀,度天下苍生。 于是乎,当那道剑气从天而降,却被染上了佛性灵光,金辉熠熠,无声无息。 俨然从雷霆佛怒,切换成了慈悲普度。 而它行以超度之法时,所展现出的威能,某种角度上而言,甚至要比斩杀妖魔时更加深不可测,奥妙非凡。 直接将已经凝炼了岭南道凶煞血气的僵尸崔莺儿肉身打灭,却未消散,而是拘于另一方虚空。 魂随气,魄随体。 僵尸肉身灭,六魄离散,被隐门术法高人所拘的崔莺儿阴魂,自然也就难以继续留存。 拘魂索隔空破灭,使得崔莺儿阴魂得以归位。 虚空中散成碎片的肉身重新凝聚,三魂六魄归位。 崔莺儿也就成了世间罕见的,拥有独立魂魄,不受控制,意识清醒的僵尸。 …… “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我不慈悲……只度有缘者。” 周逸观视着脑海之中,那篇逐渐变得黯淡的经文,心中默念。 崔莺儿之所以被度。 一来,她虽身陷隐门,却并未丢失善良本性。 二者,她的兄长崔护,虽是鬼魂,却心怀佛性,兼之百般哀求,于僧前许下宏愿,方才能得此因果。 即便如此,这玄妙非凡的佛门之法,也着实让周逸暗暗惊叹。 却不知,只是因为这篇佛经,它本身奥妙非凡。 还是任何一篇佛经,又或佛门之宝,自己都能从中获取类似的佛门术法? 可惜,自己所知道的佛经,就只有这么一部,无法找到第二部佛经进行论证。 “咦?” 周逸停止沉吟,看向匍匐于半空的崔护,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意外。 “香火之气?” 没错,在崔护身上,竟然隐隐流泻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浅淡香火味,与黄虚体内那股磅礴浩大的气息如出同源。 看来这崔护,果真是有慧根之人。 竟然无师自通,于死后第一时间,悟了香火道。 当然,也只是初得此道,远未开始修行,道行为零。 周逸心中生出些许遗憾。 若这崔护是活人,自己倒是可以将他发展为和尚,以他开府武人的修为,日后直接可以替自己坐镇一寺啊。 而他肉身心脏已毁,纵然耗头的买命财术也救活不了。 周逸沉思片刻,问: “崔施主既已为鬼,阳间活路已断,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崔护和崔莺儿相视一眼。 “我们兄妹遭此磨难,皆拜那麻老匹夫所赐。圣僧救下舍妹,毁去老贼多年心血,那老贼此时定是心惊胆战,疑神疑鬼。” 崔莺儿接口道:“若圣僧允许,莺儿与兄长,欲趁老贼惊魂未定,前去讨还公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周逸低喧佛号,笑道:“人各有命,因果无常,只要不是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又与小僧何干。” 崔护和崔莺儿面露喜色,再拜称谢。 “你等日后若在隐门中见到一个名中带‘肠’的卷发青年,记得莫要为难便可。”周逸接着道。 “圣僧放心,崔某与舍妹自当牢记。” 崔护顿了顿,试探着问:“适才听圣僧言语间似有玄机,还请圣僧不吝赐教。” 周逸原本已经打算离去。 闻言,他凝视起崔护,微微一笑:“既然你问小僧了,也算是有缘,小僧便再送你一份前程。你若有意,大可前往广元郡城东的河神庙,求拜玉清河神,就说想学那香火成神之道。只要你态度恭敬,心意诚恳,想来玉清河神看在小僧面子上,也不会故意刁难。” “多谢圣僧指点!” 崔护面露狂喜。 他正愁今后该怎么办,毕竟谁也不想当孤魂野鬼啊。 崔护拜了拜,又问:“不知圣僧对舍妹有何指教?” 这……你妹,已是超出观魂武人层面的僵尸啊,估摸着至少也等同于县主封号……然而黑色小字里根本不曾出现过有关的僵尸道的修炼法门。 你问小僧,小僧去问谁? 噢不,她不是会一手把人掌变成毕罗的“厨艺”吗,自己慢慢去悟吧! 周逸神秘一笑,淡淡道:“佛曰:因果无常,生死无常,前途无常,种种无常,皆不可道也。” “无常……” “……不可说?” 崔护和崔莺儿相视一眼,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面露喜色。 能得圣僧一句“不可说”,定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崔莺儿日后成就,绝对不会低! 兄妹俩对了周逸拜了又拜。 在周逸催促下,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位慈悲为怀的人间圣僧,一跳一飘,向广元郡府方向而去。 “这僵尸,竟然不怕阳光?可以的……也不知这崔莺儿,日后能有怎么样的造化。这世间种种,当真无常啊。” 啪! 身后又传来一阵跪地声。 “圣僧救命……” 却是少了半条手臂的齐真儿,跪于客栈废墟中,朝向周逸连连磕头,满脸的敬畏与祈盼。 “你又没死,何出此言。” 周逸没有转身。 齐真儿看了眼自己的断臂,抿了抿唇,含泪道:“弟子想要离开隐门,脱离苦海,还望圣僧救我。” “哦?你说隐门是苦海,小僧却觉得未必。能渡苦海的既非人,也非船,而是人心。” 齐真儿怔了怔。 她再抬头时,那袭超凡脱尘的雪白僧袍,已经飘然无踪。 只剩残垣断壁,埋藏着的尸骨碎木瓦砾。 从头到尾,不过半盏茶的工夫。 对她而言,却恍如隔世。 “隐门不是苦海?圣僧的意思,难道是让我继续留在隐门……他日后另有安排?” 齐真儿神色彷徨。 半晌,她从怀里掏出几枚尤留余温的铜钱。 “圣僧留下这铜钱,又是何意?莫非……是赠予某的路费?某明白了,圣僧是在暗示我,离开广元郡甚至剑南道隐门,前往别处的隐门落脚点。毕竟广元郡总舵,得罪了圣僧,已然大祸临头。” 齐真儿脸上浮起恍然之色,朝向圣僧离去的方向恭敬地拜了拜。 随后她努力撑起身体,趁着远处官兵的马蹄声尚未接近,一瘸一拐地向远处逃去。 …… 轰隆! 随着一声巨响。 小镇清晨的寂静被打破。 “啊!发生什么了?” “你们看啊!那里好像是落霞客栈?” “天怎么突然黑了?好大的雾气,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啊……” …… “雾散了,雾散了!” “快看!落霞客栈……倒了?” “怎么回事,快去看看!” 大半个镇子都被惊动。 早起的居民纷纷走出家门,向落霞客栈奔去。 也许有一小部分幸灾乐祸之徒,可绝大多数人,都面带愁色,忧心忡忡。 倒不仅仅是因为落霞客栈能帮镇子留住往来的商贩,更多却是因为客栈老板娘崔莺儿,在镇子上颇有人缘,不仅待人和善,还做得一手好毕罗,常常赠与镇中百姓。 涌向客栈废墟的人潮里,却有一老一少逆流而行。 身着麻布大褂的老者一手紧紧搂着孙儿,另一只手则扣住盛满机关玩偶的竹匣。 这可是他们爷俩走南闯北卖艺讨生活的唯一依仗,要命的家什。 男童蜷缩在老人怀中,自己则抓着一个陶瓷玩偶,强扭着转过身,勾望向远处尘埃弥散的废墟,神色怔忪。 “爷爷,怎么我们刚走,客栈就倒了?” 老人脸上浮起后怕,下意识捂紧孙儿,侥幸叹道:“还好我们走得快。原本只觉今早遇上那恶僧好晦气,没想到却是因祸得福啊。” 男童眸子轻眨,低声问:“爷爷,那个坏僧人,他……会死吗?” 听着孙儿略有些复杂的口吻,老人轻叹口气,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黄泥土墙后,出现了一行人,穿着麻衣短打,腰间夹藏兵器,也都在向原先客栈处张望,表情复杂,彼此说着些什么。 他们有意压低声音,细若蚊蚋。 却不知,人群中的那对杂艺人爷孙,擅长诸般江湖奇巧功夫。 其中便有唇语…… “冷镖头的意思是说,那僧人故意装成恶僧?为了就是让所有人离开客栈?” “难怪,某也觉得,那僧人眉眼清澈,气质不凡,怎么可能如那等乡间恶霸。” “这落霞客栈实在诡异,连跑堂的都是气感高手……莫非就是江湖传言中,那个号称人间地仙所开创,能驱策鬼怪的神秘门派?” “江湖传言你小子也信?只可惜那僧人,不知是生是死。” “是啊,我们七个,可都欠了那位真僧人一条命。” 第九十四章 兴许是佛 男童脸上浮起震惊。 “爷爷,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嘘……” 老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却略显迷惘。 半晌,他才低声道:“或许是,或许不是。这世间有太多事,我们平常人永远也无法辨别真假。” 男童攥紧拳头,随手松开,叹了口气:“真想亲口问问那个僧人。哎,如果他真是好人,那一定能没事吧。” 老人笑了笑,摸摸男童头顶,心里一时拿不定主张该怎么和他说。 毕竟这世上,好人不一定能有好报。 可他倒很希望,那些武人说的是真的—— ……那个僧人是为了救人才扮恶。 忽然间,他脸上露出古怪。 男童则微微张大嘴巴,飞快转头寻找起什么来。 不远处的黄泥土墙后,冷镖头一行满脸惊讶,东张西望着。 却是在平沙镇,这块常年干旱,雨水不入,连风都灼人鼻喉的飞沙地上,响起一阵悠扬清越的颂念声。 如诗如歌。 如雅乐天成。 然而这韵律,却显得格外的陌生,至少那个名为葛柳的男童闻所未闻。 可如他的爷爷葛老师傅,包括冷镖头,却无不怔然而立,眉宇间流露出追忆缅怀之色。 “这是……有人在诵佛经?” 这人间久违的经声韵律,仿佛将他们又带回到那个佛法昌盛,僧人南北往来,众善云集的年代。 正在往客栈废墟赶去的小镇居民也纷纷停下脚步。 他们左右四顾,寻找着念诵佛经之人,眼底深处翻涌起复杂的神色。 或是迷惘,或是忧愁,或是黯然。 最先感到不舒服的,是一名麻衣短打的壮汉。 他脸色时青时白,露出痛苦和恶心的表情,随后捧腹弯腰。 “呕……” 一大团难以辨形的模糊物体,被他吐了出来。 “呕……” “呕……” “呕……” 不断有居民弯腰吐出秽物。 就连冷镖头身旁的几名镖师趟子手也都弯腰呕吐。 被他们吐出之物,血肉模糊,恶臭难忍,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 可每个人吐完之后,都只觉得神清气爽,脑清目明,心情舒畅,就连步伐也都变得轻快起来。 冷镖头一行暗暗称奇,思来想去,议论纷纷,却也拿捏不定吐出来的究竟是何物。 “爷爷,我们怎么没吐啊?” “这……不知道……没吐就没吐,管它作甚。乖孙,你在闻什么?” “爷爷,我怎么闻到一股臭味。好臭啊!好像从俺们包裹里飘来的!” 葛姓爷孙俩面面相觑。 葛老师傅沉默片刻,走到隐蔽之处,解开那只装着口粮的行囊包裹。 “啊!” “这……” 在爷孙俩惊恐的注视下,一只鲜血凝固的断手,和半只发黑腐烂的断脚滚落出来。 “怎么可能!某记得明明装着的是之前那位崔娘子赠送的毕罗!” “爷爷我怕!” “走,我们快走!” 爷孙俩连包裹都不要了,惊慌失措,急匆匆地向镇外赶去。 悠悠扬扬的诵经声越来越近。 轰隆隆! 雷鸣声响起。 不知何时,厚沉的乌云堆积于平沙镇上空。 须臾间,暴雨倾盆而下,透明如注的雨线,贯穿了整个小镇。 听着背后传来那阵阵惊呼、尖叫、甚至喜极而泣的声音,爷孙俩的步伐不由渐渐慢了下来。 他们的心情也不再那么紧张慌乱,已然稍稍缓过气来。 突然间,男童猛地拉住爷爷的袖子。 “爷爷,你快看啊!” 葛老头顺着男童手指的方向望去,身体突然轻颤了起来,面露激动。 不远处,一辆运送草料的牛车,正咕噜咕噜地向镇外的官道驶去。 驾车的车夫一边焦急地赶牛,一边用斗笠遮挡脑袋。 而在他身后的板车草铺上。 一袭白袍的年轻僧人,屈膝躺卧,双臂枕着圆亮的后脑勺,洒脱自在,念诵着那晦涩却动听的佛经。 慈悲普度,华音流韶,尽在诵念之间。 滂沱暴雨,从天穹直贯而下,冲刷向这座久旱盼甘霖的小镇。 然而僧人从头到履,包括那一袭雪白僧袍,全都丝毫不湿。 雨水遇上他后,竟会自行分开,向两旁流淌滑落。 连带着那一车干草,也幸免于受潮。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牛车带着不知何时停止了诵经已然闭目假寐的僧人,向郡府方向驶去。 镇口官道的凉亭边,神情复杂的老杂艺人放下了终年不舍离身的竹匣褡裢,朝向远去的牛车,双掌合十,毕恭毕敬,行以佛礼。 旁边的男童则兴奋得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向牛车上的僧人挥手大喊着什么。 …… “爷爷,刚才那一定是位真僧人了吧。” “不见得。” “啊?这样的僧人还不够真吗?为什么柳儿听了他哼的曲感觉特别舒服呢?” “他那是在诵佛经。爷爷的意思是说他应该不是普通的僧人,平沙镇今日里的一切或许都与他有关吧……咱爷俩兴许遇到了传说中的佛啊!” …… 广元郡府。 北郊,深山之中藏幽府。 哗啦! 满室的玉瓶金盆,阴阳丹炉,皆被那个布袍老者甩袖打翻。 “到底是谁……是谁夺走了麻某的女尸!敢坏麻某的大计!” 老者咬牙切齿,骂骂咧咧。 即便在咒骂,他脸上仍挂着喜庆的笑意。 看起来尤显阴森诡谲。 他拘着崔莺儿的阴魂,试图以之为药引,驱驭飞天女尸。 而发生在崔莺儿身上的一切,他都能通过术法隔空感应。 直到崔莺儿追杀着那四人,再度返回落霞客栈。 却突然间出现了一股庄严宏伟的愿力。 隔绝了他的窥视和听闻。 “你到底是谁!知不知道,你抢走某的飞天女尸,就等于间接得罪了乱道盟!” 麻老气得咬牙切齿。 半晌,麻老渐渐平复下来。 “这等手段,莫非是游戏人间的地仙之辈?是路见不平,顺手为之?还是早就盯上了崔莺儿……嘶。” 他倒吸口冷气,眼底闪过一抹忌惮。 手捏印诀,连连施术,封印住洞府四周,加强守阵。 旋即化作一阵青烟消失不见。 他刚离去没多久,一男一女的声音从外响起。 “老贼实在太贼,竟然提前加强了封印!气息也不在洞府了。” “我看他是猜到了我们会来报仇。妹妹,你有何打算?” “不如就按圣僧所言,先去投奔那玉清河神,再做计较。” “为兄也正有此意!” …… 广元郡府外。 一名峨冠博带,披蓑衣戴斗笠的中年男子,突然止住了脚步。 风雨中,他的那宛如翠玉琉璃珠的眸瞳微微摇曳,隔空望向某处。 “性急的四王子已经到了吗。 这万里山河,今朝已然不同。 南庭江府一脉,可别再让本君失望了。” 他自言自语着,声音刚落,眼神陡然一凝。 “嗯?那具僵尸竟然觉醒了宿慧……莫不是被高人强行还了魂?好嚣张霸道的手段。” 他语气莫名,有惊讶,也有些许惋惜。 “可惜,本君晚了一步。” 咻! 他腾空而起,却隐去身形,揣着一丝好奇,朝平沙镇方向飞去。 第九十五章 广元郡,书坊偶遇 广元郡的秋日,多雨水。 一阵秋雨一阵凉,不少人家都换了厚被褥,添加新衣。 晌午,雨后初晴,气温稍稍回暖,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桂花香味。 街角的鸿鹄书坊,里间用来暖手的铜制燎炉旁。 身穿如洗白袍,腰挂一袋油布包裹的年轻僧人,正随意地箕坐于蒲团,捧着书卷,津津有味看着随手翻到的一篇。 “……赵吉曾在剑南县郊居住,妻子重病。一天晚上,赵吉尚未睡,忽有一白发老妇,身长仅有三寸,从灯影下走出,对赵子说:‘夫人的病只有我能治,不妨来求我。’赵吉刚直,不信鬼邪,大声呵斥。老妇大笑三声,让其别后悔。不久之后,赵夫人心痛难忍,眼看将死。赵吉无法,只好向天祷告,老妇遂又出现,凭空邀来一杯茶,灌给夫人。茶水入口,赵夫人心痛立刻好了,七日后,却有了身孕……” …… 坐着好心人的牛车,半日不到,周逸便从平沙镇来到了广元郡府。 夜马只有到晚才能召唤,周逸也不着急,便想着来广元郡府找一书坊,口述佛经,印制成册。 顺便买点生发的草药和油膏……纵然有了新的目标,可生发大业依旧不可懈怠啊。 当周逸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这家取名颇为大气的书坊后,却意外的发现,书册里竟也有志怪奇谈。 与那名身着褒衣秀士打扮同来避雨的小娘子闲聊得知,近几年来,这些志怪书籍在道上各家书坊悄然增多。 当然,多为佚名所著,或是江湖说书人的收录,和那偷香窃玉的有色刊物一样,依旧难登大雅之堂。 周逸捻起本地盛产的泛黄藤角纸,翻看着小册里的其它故事。 指尖的磨砂感,犹如捏着粗粝的黍稻,略显硌人。 不过这久违的情怀,倒是满满的啊,可惜,无法拍照发圈装个x。 “僧人也喜欢看此类书吗?” 那位小娘子不知何时又走了过来,面露好奇。 周逸没有抬头,微笑道:“僧人难道就不能看吗?” 小娘子轻声说:“倒非不能,只是阁下让某想起了一位……好友。” 她见僧人沉浸于书中,迟疑片刻,略施一礼,正要转身,耳旁响起僧人的声音。 “哦?他也是个和尚?” 小娘子噗嗤一声,掩口而笑,随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自然不是,只不过这位仁兄也与阁下一样,喜好志怪奇谈,追逐那飘渺无踪的黄老之术。说起来,也是他因家中忽遭变故,一落千丈之后,整个人突然就变了……抱歉,是在下多嘴舌,唐突了。” 顾婷玲颇有些感触。 她也不知自己今个儿到底是怎么了,竟对一个偶然相遇的陌生僧人,说起这些事情。 适才口中的“仁兄”,自然就是那位指腹为婚的方家哥哥。 总角相识,两小无猜,后虽因父辈官职调迁,而天各一方,可她心中却始终怀着淡淡的思念。 然则世事无常,方家长辈因牵扯进京城漩涡,而被罢免了官职,沦为寻常布衣。 家中长辈因此而悔婚,她虽有些许不舍,可也能够理解长辈们的良苦用心。 一个背靠三品世家门阀,自家商号遍布天下,又在圈中颇有诗才之名的千金小姐,岂能下嫁一个无权无势的书生? 若非尚书之孙,侍郎之子,何以成良配? 到后来,听说方家哥哥放弃读书,竟然去追逐那术道修仙……这一消息,也早已在昔日与方家交好的世家中成为笑料。 就连她听闻时,也会暗暗摇头,为方家哥哥感到惋惜不值。 世间,岂会真有神仙? 即便有那术道高人,又何等遥远?哪里是凡夫俗子能够企及的? 方家哥哥实在好傻啊…… 数月前,姑父调回剑南道,于节度使麾下任职。 她也正好相助父亲为自家商号在南方布局,便来到广元郡,顺便劝方子期不要再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下去。 纵然此生没有姻缘,那也是总角之交,青梅竹马。 万万没料到,方子期却对她避而不见,反而整日和那个太守之女卓小姐厮混。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方子期与那帮广元郡公子哥郊游回来后,心性大变,竟然买了一尊佛像,每日早中晚摆香祷告。 佛门早在很多年前就已臭名昭著,哪里还会有真正的僧人大德? 方子期这么做,和村野的疯汉傻姑又有什么区别? 传回故交圈中,必将再一次沦为笑柄……方子期啊方子期,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 连带着自己也因曾与你的一纸婚书,而受人轻视。 “在下交浅言深,叨扰了。” 顾婷玲说完,暗自轻叹。 她原本是打算来挖苦一本正经看着书的假和尚。 可当看到年轻僧人这张脸,满腔怒火陡然消散。 或许也是一位遭遇不幸的良家子吧……可究竟有多落魄,多惫懒,才会选择假扮和尚? 坊门口传来一阵风铃声,紧接着是木门被推开。 一名剑眉星目,锦衣玉袍,体态雄壮的青年男子,出现在书坊门口。 顾婷铃转头望去,不由一怔,旋即眸子微微发亮。 她出身世家大族,钟鼓馔玉,乘肥衣轻,往来更无白丁,见过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自是眼力颇佳。 可眼前的青年,龙行虎步,顾盼生威,风姿之卓越,气度之超然,竟远远胜过她平生所见任何一人。 ‘这莫非就是……王者之风?’ 顾婷铃心跳微微加快。 她姑丈乃是三品大员,出行便已是车马仪仗俱全,随从相拥,云合影从,何况亲王。 可看此人年龄,却对不上大唐任何一方亲王。 她暗暗称奇,那人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世间罕见的威严仪态,与那渊渟岳峙般的气度,压迫而来,让顾婷玲竟有些喘不过气。 她双颊微红,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后硬生生停住,欠身行礼。 “见过公子。” 青年停下脚步,却没多看顾婷玲半眼。 他面朝那名依旧箕坐读书,无动于衷的白衣僧人,目光中透着审视之色。 第九十六章 神仙之流 僧人仿佛又陷入书里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 时而嘴角微扬,时而眉头舒展,全然没发现身前立着一个人。 顾婷玲几度想要开口提醒,却被一股无形的气场压着,只觉舌头打颤,仿佛说话也无法利索。 她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名有着王者之姿的青年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 浓墨般的眉毛挥了挥,强行克制着某种不快的情绪,向那僧人叉手行礼。 “见过法师。” 周逸似乎才发现身前有人。 恍然若觉般抬起头,随后朝青年笑了笑。 “见过施主。” 青年淡淡道:“法师可知某的来意?” 周逸道:“小僧怎会知道。” 青年顿时皱起眉头,茶色的眸瞳深处,闪过一抹厉芒。 饶是顾婷玲已退后至书架旁,也觉得双眸微微发胀。 嘀嗒! 书坊外的屋檐拱瓦传来雨落声。 顷刻间,乌云遮蔽了郡府上空。 雷霆轰轰作响,暴雨倾盆而降! 坊工们大叫着跑出去收拾浆纸,路人也急匆匆地寻找宽檐避雨。 书坊中,顾婷玲暗吃一惊,这雨不是才停,怎么又下了起来? 伴随着雷声响起的,却是青年低沉冷漠的斥问。 “九娘即将成亲,嫁于那泾河小龙!敢问法师,真想做那负心僧人不成?” 轰隆隆! 狭长的紫白电光宛如飞天之剑,一遍遍地穿透着乌云。 整座广元郡府城,都笼罩在浩翰如海的乌云下方,唯独街角的鸿鹄书坊在雷霆照耀下竟是一片敞亮。 “鬼……鬼啊……” 顾婷玲身躯颤抖,面色煞白,惊恐地看着青年身后映照出的那道颀长扭曲不似人的影子。 她捂紧嘴巴,眼中的好奇与倾慕早已烟消云散,只剩浓浓的恐惧。 “什么鬼?” 周逸歪过身子,探头看向青年身后。 “阿弥陀佛,小娘子啥眼神,这分明是一条蛇影好吗?不过就是多了奇怪的角。” 青年脸色微微一黑。 垂临人间的气势顿时削减了三分。 他冷哼一声,眼中寒意渐起。 “法师也和这等凡间愚妇一样见识浅薄吗?” 顾婷玲神色僵硬,只觉无比窘迫,万般屈辱,却又瑟瑟发抖,不敢开口。 周逸微微一笑:“世有毒蟒名为虺(hui),常在水中修行。得五百年功力可化为蛟,蛟修千年可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则为应龙……” 青年也不言语,凝视着嬉笑的僧人,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挲。 熟悉他者皆知,这往往是他心生杀意时的本能反应。 他自然知道眼前的僧人也许厉害,是罕见的人间高手。 可他今次前来郡府,已做好万全准备。 凭他封号太守的实力,外加龙族异宝,哪怕眼前的和尚果真曾在旺财村中杀死过大妖鬼车,他也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所以,敖辰敖四郎,小僧说你是小蛇,有什么问题吗?” 嗡! 敖辰只觉心头一震,那股即将升至顶峰的杀意被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问话,给生生击碎。 即便再努力克制,他的眼皮依然撑大了一线。 可心底的震惊却足以掀起毁灭南庭江两岸八百里村庄田舍的巨浪。 无论是那晚隐于旺财村口,还是今日这广元郡书坊,他都从未自曝过来历与姓名。 却被僧人一语道破。 按理说,修为越高者,命数也会掩藏得越深。 纵然擅长占风知赦、掐算天机的高人,也很难算出。 除非……道行高出自己太多。 “嘎吱……” 书坊的木门又一次被推开。 蓑衣滑过地面的声音响起。 来人身形挺拔而颀长,面容古朴且清癯。 唯独斗笠下的眸子格外明亮,仿佛能于浊世之中尽数纤尘。 一名坊中秀士连忙笑呵呵迎了上去。 “君先生也来避雨了,先生带着蓑衣,莫非知道今日会下两场雨?” 男子温文尔雅笑道:“算是吧。” “先生就是先生,每次说下雨准会下。也不知这雨何时才会停啊。” “琢磨着一会儿应该就能消停了。” 君先生说话间,转头朝书坊里间望了过来。 秀士、坊工们都没有发现,男子斗笠下,那双狭长眼眸中,一对碧绿的重瞳陡然扩张,由浓变淡,宛如云开雨消。 郡府上空的乌云也开始向四方退散,倾盆暴雨骤然消停。 “雨停了雨停了!” “这阵暴雨好生奇怪,来得快,去得也快。稀罕稀罕。” “呵呵,指不定就是龙王爷打了个喷嚏。” 众人议论纷纷,那位与众秀士坊工显然关系很熟的君先生却仿佛没事人一般,笑眯眯地向书坊里间走了过来。 直到行至如临大敌的敖辰面前,他方才停下脚步,放下蓑衣,却朝向周逸拱了拱手。 “法师,不介意某同席吧?” 小僧不过是路过书店看个书,怎么一个个都跑过来看小僧了? 周逸轻叹一声,放下书卷。 “若是小僧说介意呢?” 君先生原本就狭长的眸子,眯成条缝,旋即仰头大笑。 他的笑声如两岸猿啼,隐隐冲入云霄。 敖辰脸色凝重。 书架旁,紧捂双耳的顾婷玲面色苍白,不可思议地看着仰天长笑的男子。 若说前一位丰神俊朗的青年,还能让她联想到人间亲王。 后来的这名蓑衣男子,其神采气度,已然超出了她的阅历。 她也只是在书中,或是说书人的故事里,听闻过类似这般的豪杰人物……无不是世上枭雄,人间罕见。 更让顾婷玲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男子笑声如雷,响彻天地。 可偏偏书坊外间的秀士坊工们,却仿佛没有一个人听见。 就好像凭空生出一堵看不见的铜墙铁壁,将他们几人与外界隔绝开。 ‘这两个人……莫非都不是人间之士!传说里那神仙一流的人物?世间……真的有神仙吗……’ 顾婷玲惊骇不已,面白如纸。 一时只觉心力交瘁,身体发软,跌坐在地。 君先生止住大笑,意味深长地看向周逸。 “法师在那镇子里,诵念佛经,普度众生,大慈大悲。怎么对君某,却连半个蒲团都不肯相让吗?” 第九十七章 他是谁?(求推荐收藏) ‘这能是一回事吗?’ ‘书店地方这么大,非要凑到小僧旁边……难道小僧屁股坐过的垫子就香一点吗?’ 周逸暗暗吐槽,脸上却浮起温和的笑。 “抱歉,小僧有洁癖,不喜与人共用私物。阁下若想坐,可另取蒲团。” 君先生眯成一条缝隙的眸子里,碧绿的瞳仁再度扩张,也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才淡淡道:“某虽敬法师佛法精深,可法师此言,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一旁不动声色的敖辰,心中不由生出丝丝寒意。 他自然知道,这位化身渔人的君先生,是何方神圣。 岭南大乱的造就者之一,他们一族最为忌惮的某位后起之秀。 也是自己此行人间,代表南庭江府会晤之辈—— ……平江君! 他隐约感觉到,这岭南枭雄,分明已经生出了怒意,就像刚刚的自己。 可是,这位传闻中已获节度使封号的妖君,却始终牢牢克制着那股杀意。 生怕惹恼了身前的年轻僧人。 这逸尘究竟何德何能,能让天下闻名的妖君,忌惮如斯? 此时的南庭江四王子敖辰心里,已然没有了半点与和尚计较的念头。 相反,他无比的好奇。 原本只是因为偶然发现了僧人的行踪,顺道过来找个茬,试探一番。 没想到,竟然遇上了这么一件有趣的事情。 然而就在下一瞬,他身体轻轻一晃。 那股克制得很好的惊讶之情,终于从龙眼中迸发而出。 就见周逸想了想,随后轻叹口气,低下头,从自己的那块素毕罗上,撕扯下一小片,递了过去。 “要不,这位君先生,小僧分你点毕罗吃吧?” 书坊内的空气陡然凝固。 气温也瞬间大降。 锈迹斑斑的燎炉中,炭火冷灭。 外间忙碌的秀士坊工们无不裹紧了衣衫,冷得直打哆嗦。 而那名取“君”字为姓的妖君,则无比凝重地盯着僧人手中那一小片毕罗。 仿佛看到的不是馕饼,而是万里山河、百亿生灵。 他这些日子心情就没好过。 鬼车、白雨、风之君这三名下属,接连被神秘高人所杀。 天机却又仿佛被一股宏愿遮蔽,纵使是他,伤势尚未痊愈的情况下,也无法算出那不留情面痛下杀手的狠人是谁。 虽然这三妖各生异心,在自己养伤的日子里,没少阳奉阴违。 明明已经再三告诫,今后不得再胡乱害人,它们显然没能听进。 可就这么被高人无情斩杀,自己偏偏一无所知,实在被动至极。 这比负伤逃至剑南道,更加窝囊。 他甚至生出了一个念头,莫非这剑南道也非自己的福地? 而真正让他心生去意的,却是今早刚刚发生的那件事。 ——他一直默默觊觎的那具飞天僵尸,在完成了准备近三年的化血筑基后,竟被人抢先一步,斩断魂索给夺走。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再夺过来。 可他万万没想到。 对方非但从隐门长老手里抢下了僵尸,还施展出神妙术法,重新赋予了这具僵尸魂魄与意识。 如此手段,堪比斡旋造化,颠倒阴阳,连他也望尘莫及。 需知,拥有魂魄的僵尸,已然超越了僵尸范畴。 在万万年前,它还有另一个名称——女魃 ……旱神女魃! 他既震惊,又好奇,终于忍不住隐匿身形,腾飞过广元郡,来到平沙镇上空。 看到了一袭施施然从客栈废墟中走出的雪白僧袍。 光头……一个僧人? 年轻,俊美,乘坐牛车,乐呵呵吃着兰花干,朴实无华的慈悲僧人。 僧人体内气感很弱,最多也就相当于人间的开府武士。 可越是如此,他内心越是震惊,不敢有丝毫大意和小觑。 他尾随其后,来到经常造访的广元郡,在书坊外,看到了化身人间公子的南江龙君四王子敖辰。 也是龙九子中,最显赫最有天赋,年纪轻轻便已获封上古敖姓的那一位。 这也愈发坐实了,这名十分接地气的慈悲僧人,乃是一名隐于人间,硕果仅存的高僧大能。 …… “施主不要?那算了。” 周逸说着,就要放下那片毕罗。 君先生如梦初醒,连忙从宽袖中伸出双手,满脸肃然的接了过来。 凝视片刻,随后用手指捻下一小片,放入嘴中,细细咀嚼起来。 不远处,顾婷玲目瞪口呆,心中暗想,不就是坊间卖一钱十个的毕罗吗,至于这么庄严肃穆,就好像吃着皇帝恩赐的御膳一样? “呵呵,不知法师可否也分在下一块尝尝?” 却是敖辰突然凑了过来,盯着毕罗,目光灼灼。 周逸沉吟片刻,再度撕下一小块,却没有立即递给敖辰。 “四王子需知道,小僧与九公主,虽然认识,可从头到脚都清清白白,没有任何暧昧之举。毕罗可以给你吃,话却不可以乱说。” 敖辰洒然一笑:“刚才不过与法师开个玩笑,法师切莫当真。不敬之处,还望法师恕罪。” 嘴上这么讲,可他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想法。 大半个月前。 夜黑风高杀妖夜。 大妖鬼车,被一名高人斩于文和县旺财村中。 彼时,路过的南庭江府四王子敖辰,亲耳听那幸存的人间武士说,救下他并且杀了鬼车的,是一名能够驱令阴怪的僧人。 而后他与九娘、二哥谈及此人,却故意隐去了僧人的身份,可九娘的反应明显猜到了对方是谁。 这更加坐实了,斩杀大妖鬼车的僧人,就是黄虚口中,九娘于梦中下嫁的那个人间美男僧! 都已在梦中成了亲,岂会什么都没发生? 那泾河小龙,一介荒婬纨绔,又怎能配得上我妹? 呵呵,装,妹子,亲妹夫,你们就装吧! 敖辰嘴角噙笑,一脸若无其事。 而后拂扫袍袖,无比慎重地抬起双手,从周逸手中接过那一小片毕罗。 他瞥了眼正在闭目咀嚼的“君先生”,喉结松动了一下,低头抬手,品尝起这片拇指宽长的毕罗。 没过多久,他竟也和“君先生”一样闭上双眼,细细咀嚼品味起来。 仿佛这毕罗中,藏着天下间最玄妙难懂的大道至理。 书架旁的顾婷玲微微张大嘴巴,目光凝滞,呆若木鸡。 她再看向那名坐于两人之间的年轻僧人时,眼神已然完全不同。 区区一块……不,一小条毕罗,便让两名神仙一流的人物,视若珍宝。 明明都快嚼烂了还舍不得咽下。 就仿佛仙丹灵药,吃了能够极乐升天似的。 这个看似惫懒庸碌的年轻僧人,究竟又是何方神圣? 莫非,他才是来头最大的那一个? 第九十八章 公证人与仲裁 此时此刻,面对不请自来的这二位,周逸内心也是极懵的。 光是被李九娘的“最强四哥”跑来无理取闹、兴师问罪,就已让他头大。 他虽有剑气和夜马这两大依仗。 可本身修为才刚达观魂。 平日里则喜欢伪装成开府武人。 然而敖辰,已是获得大荒太守封号的存在。 令周逸万万没有想到的却是,那位与自己有着某种缘分—— ……都因地仙遗剑,而遭遇人(妖)生转折的巨妖平江君。 竟也踏着风雨,不请自来。 甫一出现,他就施展手段,开眼止雨。 给了四王子敖辰一个下马威。 正当周逸以为自己杀了人家三个手下,又夺了夜马,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时。 游戏剑南诸郡,自号“君先生”的绝世妖君,竟和自己有说有笑起来。 周逸这才意识到,宕明住持临终坐化前,帮自己遮掩天机命数,居然如此管用。 看来,平江君还不知道,白雨三妖,是自己所杀。 否则他能笑辣么开心吗? 杀你手下,把你蒙在鼓里,还笑得跟个两百斤的傻孩子一样……得了,分你片毕罗吃吃吧。 出于礼貌,周逸也分给了敖辰一小片,毕竟自己就这么一块。 谁想这两货,一个比一个吃得带劲。 非但舍不得咽下,还嗦了起来……这毕罗说白了,不就是加料的烤馕饼吗? 真有这么好吃? 难不成,是小僧最近素的吃多了味觉出现了偏差? 周逸费解地看了眼手中毕罗,有些不信邪地大嘴咬了一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等周逸开吃,身旁两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把他吓了一跳,心里更懵了。 可表面上,周逸依旧平静,从容不迫,低头细品着毕罗。 “那么,就么这么说定?” “四王子既无意见,本君也没意见。法师果然博学多才,身为人间僧人,竟知我辈大荒先祖的典故。” “呵呵,昔有大圣分饼而定大荒圣典,今日有法师舍毕罗而划南庭江河。果然是妙。” “择日不如撞日,就请法师,为本君与南江龙族的这场比斗,当一回公证。” “小王这就禀明父王,由法师当此公证人。想来无论谁胜谁负,都不会食言。” 平江君和敖辰笑声渐低,相视数眼,目光中似能迸出火花。 随后两人同时看向周逸。 周逸一边翻着书卷,一边吃着毕罗。 神色泰然,云淡风轻。 内心却是凌乱无比。 ‘这俩妖圈大佬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典故?比斗?当公证人?等等……小僧明白了。你们想要赌斗?’ ‘喂,你们要打架就别哔哔,安排起来赶紧的……扯上小僧干嘛?’ ‘还有……那毕罗再不咽下可就化了!’ …… 初晴的午后。 飘着桂花香的书坊。 周逸慢条斯理地吃着毕罗,实则竖起双耳,暗暗听着两位大佬讨论赌斗的规则与细节。 “那就以玉清河为界?” “四王子就这么小家子气?还是舍不得你南庭江岸的万亩良田?” “呵呵,说得你就能赢似的。君先生欲以何处为界?” “直抵岭南边境。四王子可能做得了主?呵呵,要不然,先去询问你家长辈?” “哼,这等小事不必麻烦,时间便定于一年后?也好让阁下把伤养好。” “无需,半年足以。不知南庭江府准备遣哪位龙君与我辈来比?该不会四王子你吧?” “阁下若想以大欺小,小王我自然不介意。这一战,我父幼弟,小王的那位……叔叔,将会应战。” “哦?你们南江蛟龙一脉脾气最爆的‘敖逆天’吗?呵呵,本君突然有些期待了。” …… 渐渐的,周逸听出些味来。 平江君,这位曾经独霸岭南的大佬,似乎是造反造腻歪了。 竟想投靠南庭江麾下,做一方河神。 类似于玉清河神黄虚这种。 自古以来,大凡山河江川,皆有神灵守护。 或是香火鼎盛的人间英灵,又或是得道成仙的精怪生灵。 他们皆奉天道行法,济苍生万物。 譬如说,现今统辖中土南方上千水域的南庭江神,便出自敖辰和九娘所在的南江龙族一脉。 可随着多年前天道渐隐,心怀异志的大妖阴主,纷纷出没,欲自立道统。 类似于那些人间的乱臣反王。 而近些年里,岭南平江君便是天下妖族中当之无愧的枭雄妖物。 可如今,他竟自愿投诚南庭江,欲求招安。 对于中土任何势力而言,都足以称之为大事了,李九娘与泾河小龙的婚事,也因此被延期。 可就连周逸一个和尚,都觉得不可思议,更别说南江龙族了。 它们自然不会轻易相信,昔日搅得岭南道乌烟瘴气的一代巨妖平江君,会甘心当一小小河神。 出于种种权衡,南庭江龙族并没有撕破脸皮拒绝,而是派出了年轻有为不自卑的四王子敖辰,来到人间,与平江君会晤谈判。 谈判大会尚未正式开始,两人却阴差阳错之下,于广元郡的鸿鹄书坊中相遇。 只因为自己的一块毕罗,最终,莫名其妙的定下了一场赌斗。 等等,慢着慢着……关我什么事? 小僧只是好心分你们毕罗吃,根本不知道什么典故好吗。 什么都赖到小僧头上,有意思吗? 难道看我是个光头就好赖一点???!!! 平江君含笑道:“法师佛法精神,道行深不可测。又熟知我大荒典故,这公证人,必然得请法师担当了。” 敖辰也微微点头。 “有妹……法师镇场,无论谁输谁赢,都会心服口服。不过为保公允,按照惯例,还需一位凡间有缘者,充当仲裁。不知法师,可有合适的人选?” 在敖辰和平江君殷切诚恳的注视下。 周逸心情微妙。 这二位大佬,似乎都坚信自己是一位佛法深厚的得道高僧。 若是拒绝,他们八成不会直接翻脸……可万一呢? 那时只能暴露自己一夜一次的底线……呸,底牌。 若是答应,既吻合游戏人间的高僧人设,还能继续保留自己的底牌,况且公证人而已,也不需要露脸出风头。 细细想来,暂时也没坏处。 到时真要是发现不对劲,夜马又不是吃素的,拍拍屁股就能走。 周逸细嚼慢咽下最后一片毕罗,抬起了头,洒然而笑。 “阿弥陀佛,不知这凡间仲裁的人选,又需怎样的条件?” 平江君道:“首先,此人需品行正直,胆识过人,与方外有道缘,至少见到我辈的真身后,不会吓破胆。” 敖辰接着说:“再者,此人需家世清白,最好出生显赫,却又历经坎坷,才能拥有足够从容镇定的心境,也能承受这一场机缘造化。” 周逸手指轻轻叩击着蒲团。 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人选。 自然是从小见惯了鬼怪的小仵作陈池。 他心地善良,虽然整天迷迷糊糊,可总感觉很淡定,绝对不会一惊一乍。 可敖辰所说的出身条件,却将陈池完美淘汰。 那,还能有什么样的人选呢? 第九十九章 移山平河,造地为田(求推荐票啦) 陡然间,周逸脑中飘过一个身影。 他吗……似乎不是很熟啊。 虽然……但是……然而……可是……要不试试看? “不急,反正还有半年时间。有劳法师慢慢挑选了。” “呵呵,也不知哪位凡夫俗子,能被法师青眼相中,获此机缘。” 周逸微笑不语。 那自己呢? 身为唯一公证人,好处应该更多才是? 你二位怎么不提一嘴? 不会这么小气吧。 碍于高僧的人设,周逸不便直接询问。 他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阿弥陀佛,不知二位敲定的赌斗方式是……” 敖辰笑着道:“法师明知故问了,自然还是老规矩,双方各施术法,呼风唤雨,移山平河,化地为田。谁造化出的肥土沃原多,谁就能获胜。” 周逸心中大动,这样一来,获益最多,岂不就是沿江百姓吗? 不过很快,他知道自己想多了。 规则里面,并没有其它条款。 也就是说,允许比斗时,相互攻击,出手破坏。 如果双方真的大打出手,若无屏障保护,最终遭殃的,还是凡间百姓。 察觉到周逸的沉默,平江君低声道:“因此,本君才挑选了岭南穷山恶水之地,那里多叛军盗匪凶残之徒,真正善良淳朴的百姓并多。” “施主谬矣,善恶之间,并非都是由人心所造成。” 周逸低喧一声佛号,突然传音入密:“施主这场比斗,真的只是为夺那区区一方寄人篱下的河神之位?” 平江君眼皮低垂,目光闪烁,同样传音入密:“数月之后,法师自会知晓。还恕此前不便相告。” 周逸默然。 他对于平江君真正目的兴趣不大。 也知道,自己很难阻止这一场注定会使生灵涂炭的比斗。 敖辰道:“是了,法师作为公证人,将会获得胜者一方的谢礼。不知法师想要什么?无论是天地异兽,还是山河奇宝,法师尽管开口便是。”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周逸沉思片刻,开口道:“小僧也无需龙宫和平江君破费,出家之人,更无需奇珍异宝。小僧只求一切与佛门有缘的宝物,无论经书,木鱼,又或法杖,但凡世间所有,小僧都需要。不知可否?” 他也曾有过让这二位,替自己开垦土地,建立一座佛寺的想法。 可很快,这个念头便被他摒除。 杀僧令尤在,现在建寺,和竖靶子又有什么区别? 眼前这两位,之所以不顾“杀僧令”,与自己相处融洽。 实则是阴差阳错,将自己误会成了一名佛法高深的得道高僧。 换成一般的僧人,说不定早就被他俩一口一半撕吞进肚子里。 所谓的“杀僧令”,还不是要看人上菜? 真要佛祖降世,你倒是给我杀杀看?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自己想要还俗,想要重振佛门,首先,自己必须成为法力深厚的真高僧才行。 而自己通过无名佛经,已经获得了佛门妙法——度。 说不定还能通过别的佛门遗宝,来获取其它佛法。 届时,才有资格,去护持一方佛寺。 从无到有,慢慢来吧…… 对面的敖辰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好。小王应下了。” 随后他目光转向平江君。 平江君抚掌而笑:“这等小事,本君自然没问题。并且,半年之后,无论孰胜孰负,本君都欠法师一诺,就当今日不请自来的谢罪了。” 面对平江君的主动示好,周逸虽有些奇怪,可最终没有拒绝。 毕竟自己明里暗中连宰了人家三个得力下属,夺走夜马,放走女魃,也不能把他逼太狠,总得给这位平江君留个情面和念想吧。 敖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倒也没再多言。 他自然明白,平江君是想趁此机会,与逸尘大师套近乎。 可是妹夫,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不需要这么见外了吧…… …… 周逸最终没有选择留在鸿鹄书坊印制佛经。 在君先生……也就是平江君,以及四龙子敖辰的陪同下,他漫步来到了郡城北边的一家小书坊。 默写下晦涩经文,交付了定金,与匠人商议佛经的款式、规格以及册数。 这是重建佛门的第一步。 看似微不足道,可周逸却十分细致认真……毕竟这是他两世为人,第一次出书啊。 虽是代佛传经,然佛,已不在人间。 平江君和敖辰,也并没有立即离去。 两人保持着距离,全程密切关注着周逸的一举一动,连半点小细节都不放过。 甚至还试图将这高深莫测,明显不同寻常的佛经暗暗记下。 周逸却也丝毫不遮掩。 甚至当着这二位的面,有意将佛经多背诵了两遍。 佛门宝典? 绝世秘籍? 需要保密? 见不得人? 这些根本不存在的! 周逸巴不得能印上百十亿册,人手一份,传遍天下。 毕竟学佛人越多,诞生高僧的概率也就越大,自己也就可以早点还俗啦。 …… “两位,可都记住了?可需小僧再念给你们听一遍?” 书坊中,周逸转过头,笑眯眯问。 饶是平江君老脸皮厚,敖辰自诩为“一家人”,听了周逸这番明显充满讥讽的言语,也觉脸皮火辣。 可没等二人想好说辞,周逸已经开口念诵起来。 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声音洪亮。 平江君目光复杂。 敖辰则面露深思。 两人相视一眼,都能从对方眼底捕捉到一抹尴尬。 随后,传音入密。 “倒是我等浅薄了,这位逸尘法师,明心见性,佛教为深,早已返璞归真。杀僧令余威不减,他却入世了。这天下,越来越有意思了。” “呵呵,所以说,小王这位妹夫,就是最佳的公证人选。” “妹夫?本君突然想起一事,四王子果真能替江府做主这一切?” “哼,那是自然。” 直到周逸背诵完佛经,敖辰拱了拱手。 “时候不早,小王也需回江府汇报此事。等法师选定了人间仲裁,知会小王一声便可。” 没等周逸说什么,敖辰脚尖轻轻一旋,秋风荡过,他已不见踪影。 “施主且慢……阿弥陀佛……慢走不送。” 周逸低喧佛号,在一旁平江君的注视下,目不斜视,面露微笑:“这位小四子,还真是年轻有为性子急啊。” 却是他刚刚突然想起,有件极其重要的事,还没和这位四王子说。 第一百章 还有佛经? 平江君若有所思。 “这条小龙也是个火急火燎的脾气,与他那小叔叔一般。法师若有空闲,不如今晚找个凡间酒楼,你我小酌一番?” 周逸默默瞥了眼平江君。 ‘你可别,小僧可不想酒喝嗨了,一不小心说出杀死你三个手下的故事。哦对,小僧受戒,不能喝酒。你丫故意的吧?’ “君先生若有急事,先走便是。”周逸不咸不淡道。 平江君微微一笑,也不勉强。 他向周逸拱了拱手,转身走出几步,消失不见。 直到平江君的气息完全消散殆尽,周逸方才长舒口气。 他表面轻松洒然,实则始终暗暗防备着二人。 尤其是昔日的岭南妖界枭雄,蛊惑苍生,兴风作浪的平江君,周逸对其深怀忌惮,生怕对方突然翻脸。 他虽有剑气和夜马。 一攻一逃,世间罕见。 然而在平江君这样的大妖物面前使用出来,总感觉有些不放心。 毕竟这一位可是硬扛地仙之剑三千里追斩而没挂掉的男人。 何况一旦夜马现身,平江君必然会猜到,就是自己杀了他三个下属。 到时候,铁定又是另外一番场面了。 至于自己临走前,想对敖辰说的,却是想让他尽量不要对外宣扬自己这个公证人是个光头的事实。 “跑这么快……小僧又不会你们的入梦之术,就算选定人间仲裁,怎么才能告知……那个仲裁人选正好也在广元郡,临走之前见上一面吧。” …… 周逸和书坊交代完一切,也得知了至少要等上一个多月才能取到成册的佛经。 毕竟这只是间小书坊,好在周逸也并不着急。 他正欲离开,陪同的那位书坊坊主冷不丁冒出一句。 “敢问小师傅,这佛经你是从哪得来的?” 周逸低喧佛号,微笑道:“阿弥陀佛,施主为何有此一问?” 坊主回以一笑:“总感觉这佛经,与某以往所见过的佛经,不大相同。” 中年坊主的话,如石落冷潭,撞击在周逸的心湖表面。 荡开圈圈涟漪。 周逸故作镇定,沉吟道:“听闻二十年多前,天下诸寺百万佛经,悉数被焚。施主又是从哪找到其它佛经?” 那坊主余光扫了眼四周,嘿嘿一笑,压低声道:“小师傅这就有所不知道了吧。寺庙里的佛经被焚,可那些信徒,尤其是在家修行的居士们,他们可都有手抄啊。虽然当年被勒令交出了不少。可总有私藏啊,偶尔也会流入坊间。” 周逸愕然,旋即自嘲一笑。 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居然没想到,果然是犯了严重的经验主义错误。 就如坊主所说,民间剩余的佛经固然不多,可总会有一些幸存者。 “阿弥陀佛,有劳坊主,若是再遇到手抄佛经,还望能给小僧留着。正本副本皆可。对小僧而言,这些可都是无价之宝。” 周逸十分客气地说道。 “好说,好说。” 坊主连连点头,瘦削的脸上浮起一丝期盼,问:“不知贵府在何处?在下怎么才能找到小师傅?” 周逸深深看向坊主。 一瞬间,体内养生之力幻化成武道观魂的形态。 冥冥之中,体内深处,跏趺而坐着一个朦胧模糊的小人儿。 这便是周逸自己的魂魄。 与此同时,周逸也看到了对面坊主的魂魄。 生者的魂魄,乃是由五脏六腑所藏之精气凝聚所孕。 在周逸看来,魂魄更似是一种若真若幻,若实若虚的存在。 未获气感的凡夫俗子,他们的魂魄或躺,或趴,或蜷,就如同羊水里的婴儿。 比如眼前的坊主,他的魂魄就是四脚朝天的形态。 须臾,一行宛如烟熏般的黑色小字,从坊主葛畴的背后升腾而起。 ‘葛畴,广元郡人士,自幼家境殷实,曾考取过秀才……’ 周逸嘴角浮起浅笑。 ……果然,黑色小字也可以这么用。 既然死者的阴魂,能够通过黑色小字,获取短期记忆。 那么活人的生魂,自然也能通过黑色小字,汲取生平事迹。 前提是,自己必须能够看到对方的魂魄。 好在,自己借助斩杀风之君的第四缕青烟,终于让养生之力,提升到了观魂武人的层次。 人之魂,吾今可观。 彼之魂,吾亦可观。 …… “小师傅?在想什么呢?”葛畴晃了晃手,奇怪地问道。 周逸收回目光,朝向坊主葛畴微微一笑,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等坊主找到佛经,小僧自会来找坊主。小僧还有点事,就先告辞了。” 经验告诉周逸,但凡黑色小字中出现过一次的凡人,就如同被自己登记在案。 日后事无巨细,点点滴滴,都会出现在黑色小字中。 譬如徐芝陵,譬如肠奴,譬如来自江南道的那对主仆。 这也是周逸两个多月来,总结出的规律之一。 于是乎,从这一刻起。 一旦书坊之主葛畴发现了佛经,无论自己身处何地,都将会于第一时间知晓。 直到周逸的身影在街角飘远。 葛畴依旧没有收回目光。 身后一名年轻的坊工学徒撇了撇嘴。 “师父,那个人好大的口气,搞得神神秘秘,不就是个假和尚吗?” 另一名学徒也低估道:“是啊,上次来的那个霸上县田僧人,同样也是求佛经的,却留下了姓名乡籍住址,可不比这个假和尚实在。” 葛畴收回目光,笑了笑:“你们觉得他是假僧人,那个田僧人才是真和尚?” 两个学徒相视一眼,随后都在点头。 “那位田僧人,有好多信徒啊。” “是啊,每次来郡府,都前呼后拥的。这应当就像是书里描述的佛寺住持吧?” 闻言,葛畴哑然失笑。 他自然知道那田僧人,昔日乃是一乡间地主,却也懒得费口舌和学徒解释。 至于刚才留下佛经的年轻僧人……光是与他同来的那两人,就让人望而生畏,绝非凡俗之辈。 也不知都是哪来的权贵,白龙鱼服,隐姓埋名,与这僧人结伴而行。 这僧人,不管是真是假,想来身份都不会太简单。 第一百零一章 方子期 “你这个有辱门楣,不当人子的孽障!从今往后,不要再让某看见你!” “父亲,您这么骂,岂不是在骂自己?” “你……你真是气死老夫了!八字不合,害了老夫就算了!如今还害了卓小姐……” “爹,我都说了好几回了,一切都是卓小姐的主意,孩儿不过是个帮闲。再说了,我们不是成功救回了卓三哥?” “什么?帮闲?阿呀呀!气煞老夫!老夫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才!自甘堕落!毫无志气!居然还在家烧起香拜起佛来!你今年都二十四了,不成家不立业不读书,也不会去和郡里的公子哥主动结交……你真的就想一辈子如此吗?” “爹,你不也只是个教书先生吗?对了,要不你也和我一起拜拜佛?我和您说,这次孩儿真的遇上了一位高僧……” “闭嘴!你这个竖子!你、你……你真是气死老夫!滚!滚出去!从今以后,老夫就当没有过你这个儿子!” 啪啪啪啪…… 小院中,响起扫帚拍打声和求饶声,两道人影一前一后,鸡飞狗跳。 随后……嘭! 院门重重关上。 一身单衣的青年踉踉跄跄地跌出门外,脚下打绊,摔了个狗吃屎。 “哎哟……老家伙,要不要这么狠!” 方子期爬起身,揉着发青的额角。 秋风从长街尽头袭来,他倒吸了口冷气,双臂抱紧身体。 “好冷啊……” 方子期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向篱笆角落走去。 啪! 一个瓦盆从篱笆院内飞出,被方子期缩着脑袋避开。 紧接着又是一堆瓶瓶罐罐飞出,砸向院外的方子期。 “不准爬墙!给老夫滚远点!” 方子期抱头躲闪,嚷嚷道:“我说父亲啊,您如今已经不再是那个锦衣玉食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了,这一地得多少铜钱?能别这么奢侈吗?” 果然,院墙那头停止了摔砸。 “滚!” “走就走,又不是没你活不下去。” 方子期倒吸口冷气,双臂环抱,缩头缩脑向前走去。 少时,一件棉袍从院墙里头抛出。 “这碍眼的臭衣物,老夫看着就晦气。” 方子期怔住,嗅了嗅微酸的鼻子,弯腰捡起,却没有立即穿上,夹在腋下,赌气般向前走去。 直到脚步声渐远,院门方才打开。 一名清癯消瘦,落魄沧桑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他望向已拐入街角的那道单薄人影,面红耳赤,胸口微微起伏,显然余怒未消。 “臭小子,说不爬墙还真不爬墙?早这么听话,凭你悟性,何愁考不上一个进士?哎!” …… “新鲜出炉的馕饼哟!一文钱三个!” “官人,要不要来碗羊杂汤?” “小店烤的毕罗都是用祖传的配料,客官要荤的还是素的?” 天色近晚,方子期披着灰不溜秋的棉袄,埋着头行走于郡府市坊长街。 街边店铺幡条扬起,随风飘来浓郁的香味。 方子期嗅了嗅鼻子,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他又一次伸手探入兜中,掏出了那张便笺,‘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整天偷偷摸摸放这些小抄,就不知道塞几个铜钱进来。” 方子期轻叹一声,最终还是将便笺塞回兜中。 天气虽然冷,可远没到需要穿棉袄的寒冬腊月。 方子期双手插兜,埋头无视路人诧异的目光,忍着咕咕直叫的肚皮,向前走去。 在他看来,业果寺之行算是十分圆满。 不仅救回了卓三郎,还得遇人间圣僧,见证了业果寺一场兴衰,也更加坚定了他的求道之心。 可老爹显然没有这么觉得。 几位大佬公子违背宵禁,冒险入寺,回转郡府后,自卓太守以下,皆是震怒。 将卓小姐和赵海舟、王双等几位公子关了禁闭后,便开始追究起罪责。 自然而然,布衣平民方子期成为了最佳背锅侠。 以方卓两家的世交关系,原本只是走个过场,对方子期小施惩戒,训斥几句,也就翻篇了。 然而自家老爹,却不知哪根筋抽了,竟然当堂顶撞起卓太守。 原本一场默契,结果搞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卓太守大发雷霆,痛骂方家父子,最后与方夫子割席绝交。 方夫子虽保住了方子期,却失去了寄人篱下最后的庇护。 自那之后,他便离开了郡学,在家借酒消愁……以及整天大骂方子期。 “老家伙这爆脾气,一点都不会委曲求全。空有贵公子的病,却没有王公贵胄的命,真是本性难移……白白辜负了状元之才。” 方子期一边嘀咕,一边走着。 华灯初上,市坊喧嚣,男男女女,其乐融融。 不远处便是广元郡最有名的南蜀女史所居旧院,水烟凝碧,杨柳翳青,亭台楼阁尤见前朝风骨。 正当方子期埋头琢磨去哪蹭一顿时,斜刺里伸出一条手臂,将他拦住。 那是一名奴仆打扮的壮硕男子。 “方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还真是困了就有人送枕头啊……” 饥寒交迫的方子期心中乐呵,也不管对方来历,就要答应。 可当他抬起头,看到那辆停在巷口远处,桥旁柳下,护卫环绕的精美马车时,眼神一滞,表情也逐渐变得冷漠。 “麻烦转告你家主人,某受太守公子邀请,前去临江楼赴宴。今日不甚方便。” 方子期淡淡说完,便欲离开。 健奴眼里浮起一丝讥讽,再度伸手拦在方子期面前。 方子期怔了怔:“你……” 健奴一边冷笑,一边逼向方子期。 “别假模假样了,就你,也能成为太守公子的座上宾?喊你声方公子,那是对你的抬举。我家主人现在就要见你,别让我们这些下面人难做。” 方子期脸色陡变,下意识摸向腰侧药囊,手到一半停了下来,面露苦笑。 他的药术只对怪力乱神之物有效。 更何况,见识过业果寺那位圣僧的手段后,他对自己所学药术早已产生了怀疑。 “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你家顾小姐又有什么新的花式点子。” 方子期淡淡说道,向前走去。 健奴眼角闪过不善,冷不丁伸出腿绊向方子期。 啪! 方子期踉跄跌到在地,咬了咬牙,若无其事站起身,拍了拍大棉衣。 身后传来健奴的轻笑声。 “方公子不仅走路要小心,一会说话更要小心。” 第一百零二章 小僧有大机缘 不多时,方子期来到了桥旁柳下的马车前。 四周的健奴婢女们警惕地注视着他。 车窗前的白丝帏巾被一名婢女掀开。 露出了那张曾经一度让他朝思暮想,伤心欲绝的面孔。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心底伤痂早已抚平,甚至有些厌恶。 娴静清雅的年轻女子,正坐在马车里,默读一卷书籍,旁边的镶金平脱铜盘上,放着一块尚冒着热气的毕罗。 “什么事?”方子期淡淡问。 顾婷玲从那篇《赵吉传》中回过神,转头看向昂然立于车外的方子期,目光复杂,有同情,也有惋惜和遗憾。 “没事,就不能找你谈谈话吗?” “无聊。” 方子期冷着脸转过身,刚迈出两步,就被健奴拦下。 顾婷玲轻叹口气:“这些日子,我是找过你几回,却是看在你我从前的情分上,想劝你放弃求道,重新拿起书本,可你似乎一直不懂我的心意。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找你,更不会再来劝你了。” 方子期心中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 今日所见的顾婷玲,和前几次所见,似乎有些不同起来。 没等深想,余光无意落向某处,他仿佛被雷击中,身体僵直,满脸震惊。 一条笼着青纱的精美画舫,划破入凝碧般的玉清河,缓缓从石板桥下驶过。 画舫尾部,一袭白袍在风中猎猎翻飞,隐约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后脑勺。 饱满,圆亮,光秃,与那十五之月遥相呼应。 ‘圣僧?’ 方子期内心尖叫。 可当他瞪大眼睛,仔细看去,画舫上除了船家并无旁人。 方子期心生失落,表情也变得恍惚。 顾婷玲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 “方子期啊,我原本对你所追逐的术道嗤之以鼻,更别说后来的佛了。可现在,我却变了。那些从前以为虚无缥缈并不存在的术道高人,仙人圣僧,或许真的都存在。” 顾婷玲顿了顿,似乎压抑着某种情绪,又似乎在同情听了自己话后变得“失魂落魄”的方子期。 “不过方子期,人各有命,运气也不同,不是所有人都有机缘获得仙缘。你苦寻两三年,至今一无所获,而我,不过一次偶然,就得见仙圣真容。这,才是真正的仙缘。” 说完,顾婷玲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怜悯地看了眼傻愣愣站在车旁的方子期,随后示意奴婢放下窗帷。 马车在众奴仆围拱下,隐隐甸甸向前驶去。 车厢里,顾婷玲微笑着重拾书卷。 午后在鸿鹄书坊避雨时,那名年轻英俊而又神秘的圣僧就在看这本书。 她虽被后来貌耸神溢的那两人吓得不轻,可当回过神来,却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经历一场绝世罕见的仙缘啊! 圣僧与两名仙人的交谈,也全没有避着她,甚至走后,还留下了那卷书籍。 这更加让她深信无疑。 “阿奴,你去调集广元郡……包括附近所有县城商行的人手与银两,去替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跪坐于旁的婢女轻声问。 顾婷铃回忆着那两位仙人高深莫测的谈话,又整理一遍后,方才缓缓道。 “那人,应当年纪不大,出身名门望族,书香门第,后因历经坎坷,而获得宠辱不惊的心境……我知道,找出这么一个人很难,可这这关乎我的姻缘命运,甚至家族兴衰。所以,给你半年,一定要找到他!” 她虽收获“仙缘”,可并没有头脑发热。 她深知想要继续这场机缘,就必须紧紧抓住那名即将被圣僧选中,成为人间仲裁的真正仙缘获得者。 最好能尽早嫁给此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家族兴旺,自己也能流芳于世。 婢女点了点头,默记心上,却有些迟疑。 “小姐……那之前的消息,京中有贵人酒后突然提起方夫子的诗才,颇为怀念。当年方家只是莫名其妙受到牵连,加上故旧甚众,未必没有复起的机会。小姐这才屡次去找方公子,好留个备选夫婿,如今就放弃是否……” “呵……” 顾婷玲笑着打断:“方家就算侥幸被赦免,那又如何?方子期最多不过变回缨簪子弟,又如何能及仙缘者的万分之一?阿奴啊,你的眼光,还要放得更长远一些。” 婢女若有所思,微微点头:“还是小姐考虑周全。多谢小姐指点。” …… “老家伙诚不欺我,这女人还真是嬗变。” 桥旁柳树下,方子期望着消失在夜幕尽头的马车,低声喃喃。 当年被退婚,堪称平生奇耻大辱,他一度消沉,后因家中一连串事件备受打击,放弃读书,最终迷上了术道。 “不过这女人是疯了吧,莫名其妙说这种话。脑袋被车窗夹了?” 方子期微微摇头,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 可倔强如他仍没有回头向父亲认错的打算。 ……要认错,也得等明天啊,否则多没面子。 就在他苦思冥想今晚去那凑合睡上一觉时,从身后响起一声佛号。 “刚刚还真是有内味了,你临走怎么就没和她丢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呢。” 方子期怔了怔,面露狂喜,猛然转身。 人影寡淡的石桥上,那僧人依旧与那日山前初见时一般,白袍如洗,笑容和蔼。 只不过……和那时相比,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捕捉到方子期眼中的那一缕困惑,周逸不由笑了。 这方子期,果真有几分灵性,难怪能入术道。 “方施主,久违了。” “圣僧!” 方子期满脸激动,大步流星奔向周逸。 周逸果断伸出手掌:“方施主止步,别再让小僧难上加难了。” 方子期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地在三步外止住,一揖到底,毕恭毕敬道:“圣僧业果寺中相救之恩,同榻之谊,促膝之缘,晚辈没齿难忘……” 周逸低喧佛号打断:“阿弥陀佛,施主答应小僧,永远别再提那晚的事行吗…… ……小僧这儿有一场天大的机缘,只想问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第一百零三章 天师道 方子期没有丝毫迟疑,朗声道:“晚辈愿拜入圣僧门下……皈依我佛。” 周逸心中微动。 他也是考虑很久,才最终决定,选择方子期作为那名人间仲裁。 两人虽不算熟,可好歹也曾同寺而……住过。 并且此人本心善良,晚上曾悄悄给自己盖过被子,又有方外之缘。 如今看来,他对佛门也很有好感啊。 要不试着发展一下?朝着光头的方向…… 这个念头,在周逸脑海中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理智告诉他,时机尚未到来。 他现在自己都还在明哲保身的阶段,怎么能带上一个拖油瓶? 倒是可惜了此人的灵性。 “阿弥陀佛,非是拜入我佛,而是另一场机缘。” 闻言,方子期微微失望,可很快重新振作,再施一礼:“请圣僧赐教。” 周逸目光投向河水另一岸沸反盈天的夜坊人群。 “你还需做一件事,那就是磨砺心境。若是半年后,你的心境无法承受那一切,依旧只能错失那场难能可贵的机缘。小僧言尽于此,你细细琢磨。” 方子期面露困惑,却又不敢再多问。 眼见圣僧要走,他急中生智,上前一步道:“多谢圣僧赐予仙缘,子期虽一贫如洗,身无长物,可却身怀药术秘籍半册,愿意献给圣僧一观。” 周逸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了眼方子期。 方子期只觉自己一切所思所想,都被瞬间看透,顿时面红耳赤,低声嗫嚅道:“哎,在下知道,这浅薄小术,定难入圣僧法眼。可这也在下唯一所拥有的……再者,在下也想多多聆听圣僧教诲与指点。” “也罢,拿来吧。” 方子期喜出望外,赶忙掏出那卷贴身携带的小册。 一边讲述着小册的来历,一边递呈给周逸。 周逸没有伸手去接。 倒也不是他有很严重的洁癖,可谁让这是方子期的贴身之物。 凡胎肉眼无法看到的夜色深处,五丈虚耗摇身走出,接过药术小册,单膝跪地,双手捧献。 方子期看到小册凭空飘浮,一页一页地自己掀开,神色愈发崇敬。 周逸对于方子期那日在业果寺中所展露出的药术,自是看不上眼。 可出家人,慈悲为怀,心态谦虚,这些都是必须有的人设,况且,小僧本性就是如此纯良。 看着看着,周逸眉毛微微扬起,心中荡开一丝波澜。 他再度看向方子期,目光也变得不同起来。 这个方子期,竟有如此运数! 在这半册看似凌乱无章、晦涩难懂的药术秘籍里,实则暗藏着一道禁制。 周逸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术法。 经过他的观察,应当是有高人留下了一缕“炁”。 再以此“炁”吸引天地间的灵气,于这部秘籍小册的表面打了个“结”,封印住了真正的秘籍内容。 饶是如此,方子期依旧能通过表面那篇粗浅的药术,学成一些障眼小术。 足以看出他的术道天赋。 而他口中那名留下半册秘籍的“落魄儒生”,想来也正是看中了方子期这一点。 那么,方子期的父亲,那位年轻时在京城素有才名的方公子,他当年酒后意外失言导致家族毁于一旦,沦为平民,这其中是否又另藏玄机? 周逸没有深想下去。 此时他对这部秘籍的真实内容,已然产生了一丝好奇。 正当他思索着,该如何解开这道禁制时。 忽然间,从秘籍中蕴生出一股玄妙宏伟的巨力,隔空而出,点中周逸眉心。 体内的养生之力,轰然涌动,直奔头顶上丹田,引动金光熠熠的无名佛经,挡住了这一击。 下一瞬,周逸只觉自己魂体受到一股玄妙法意的牵引,飞升而出。 他下意识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感观已然来到了另一界。 …… 漫天的云霞雾霭,山脉逶迤,青峰连绵,接壤东方沧海。 从海外传来浩荡仙音兽吼。 须臾间,一头青鸟翩跹飞来。 初时,那青鸟,只有蜂虫大小,微不足道。 待到它飞渡沧海,出现在周逸头顶时,翅展已过万丈,遮天蔽日,宛如巨云。 它的背上,山峦起伏,湖泊如镜,其间又有上百城府,雾气氤氲,仿若仙境。 在它左边的翅膀上,矗立九层宝塔。 黑烟滚滚,妖气弥漫,鬼影森森,不时能够听见巨妖老怪发出的痛苦哀嚎。 在它右边的翅膀上,山势开阔,宫殿盘郁,迂曲盛美。 殿前的廓然广场上,人头攒动,密密麻麻。 竟是成千上万的白衣弟子,正在听人讲道。 道音玄而又玄,高深莫测。 周逸愕然。 就见那些白衣弟子,竟然都是童男童女,粉雕玉琢,眉目清秀,仿佛被统一雕琢刻画出来般的面庞。 忽然,从中站出五名童子,四男一女。 其中一人朝周逸呵斥。 “何方高人,招呼也不打,就想窥探我天师道的秘籍?” ‘天师道……’ 周逸心中一动,想起曾经看过的黑色小字—— 天师道,乃是中土大唐术道正宗,也是四大术道正宗里的唯一入世者,统帅天下七十二路术法流派。 内镇中土大唐妖物阴怪,外御四海万国邪魔异人。 据说,其道统传承于上古东海蓬莱仙境。 民间百姓亦视其为仙人,信者无数。 每一代唐皇也都会敕封天师道的入世弟子为国师。 可就周逸所知,如今天师道一脉位于大唐某座终年不化的雪山上,虽也超然于世,可和传说中的东海蓬莱却相距十万八千里。 况且天师道人丁稀少,几代凑在一起,也就数十人。 自己所看到的这头驮负山河妖塔飞越沧海的万丈青鸟,以及那数以万计的白衣童子,又是怎么回事? “师弟,莫要和他多言!” “此人定是听说师叔闭关的消息,才如此放肆,不仅偷窥秘籍,还擅闯我蓬莱玄真秘境。” “力士何在,给他点颜色瞧瞧。” 其中一名童子口中念念有词,手捏敕印。 轰隆隆! 千百道泥流从起伏山峦席卷而下,在山麓汇聚成人形,扶摇而起。 转眼间,竟化作一个身形万丈的土黄色巨人,双目似藏流霞,释放璀璨光辉。 伴随着青鸟背上传来的阵阵华音,巨人抬起一掌,拍向魂体形态的周逸。 周逸仰头看向遮天蔽日宛如山峰的巨拳,摸了摸光头,低声喃喃:“居然还有配乐,天师道bjm?” 即便是魂体,地仙剑丸也依然存在。 刹那间,魂体内的剑丸剧颤起来。 战意蓬勃,急不可耐。 第一百零四章 佛剑破虚妄,一炁化术道 剑气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倏然飞出。 或许是此前沾染了无名佛经的妙意,剑气依旧透明空灵,可周身却环绕着一圈圈金色流光。 极目细看才能发现,金色流光中隐蕴着形如一颗颗琥珀宝珠的佛门经文。 力士的巨拳尚未落下,佛光剑气便已经轰然射出。 勾天连地,宛如一道看不见尽头的长柱,矗立于这一界的中央。 咯嚓…… 力士的万丈法相外壳,从拳面开始,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纹。 裂纹沿着手臂,向上游走延伸。 须臾间,布满周身。 ……轰! 身高万丈的力士巨人爆裂开来,化作千万齑粉,在周逸头顶,烟消云散。 然得佛法加成的地仙剑气却未罢休,剑斩八方,劈毁山峦,似要绝天地通。 而那头比翼万丈的庞大青鸟,也连连躲闪后退。 背驮的山川府城,宫殿巨塔,也都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广场上,那成千上万的童子,仿佛阳光下的泡影,一个个破碎消失。 最终,只余那四男一女五名童子。 从白衣童子开口呵斥,直到地仙剑气纵横捭阖,也就一个眨眼的工夫。 五名童子尚未看清楚周逸的魂体,剑气就已将这一界斩破,岌岌可危,行将坍塌。 “这……这是仙人?” “我等凡间劣徒不知是陆地神仙驾到,万望恕罪!” “仙人若对鄙门小术有兴趣,尽管看便是……还请仙人指点。” “请仙人指点。” “不好,幻境要破……” 最后的那声尖叫从早已扭曲变形的青鸟背上传来。 而后,这一界彻底崩塌。 …… “非要逼小僧出剑,都什么人嘛真是的,浪费感情……” 周逸再度睁开眼,感观已重回现实世界。 对于浪费了一次剑气,他稍感遗憾。 这一夜一次的宝贵机会,多么希望,能用在那些妖精们身上啊。 不过他隐隐感觉,自己的剑气,在得到无名佛经的加成之后,威力上似乎也更进了一步。 柳岸石桥,清月正当头。 被耗头捧着的小册,升腾出一股雾气。 随着周逸斩破禁制,泛黄的皮纸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开始扭曲,拉扯,变形。 它们或是飞出,或是飞入,又或者重新排列…… 没过多久,一篇全新的秘籍,呈现在周逸眼前。 “人体有大药,可以修大道……” 光是开头这十个字,便让周逸眼前一亮,顿觉这秘籍不会简单。 术道,在大唐民间却被称之为药术。 只因为在寻常百姓看来,修术者不仅时常服用丹药,并且每每在施术时,都需要配合特殊药粉,就比如之前业果寺中的方子期。 可事实上,能被百姓们所看见,并且口口相传的,都是最下乘的术。 甚至连幻术都称不上。 术道纲领中的“大药”,实则是指先天真炁! 正宗的术道,和武道一样,都需先修炁。 只不过武人在获得气感后,直接将炁用于武技招式,对外御敌,在此过程中,强大体魄。 而术道,则存思观想,养炁以为药,直接服“药”养魂,放弃对肉身躯壳的追逐,全心全意追求那白日飞升,术道神游之境。 这篇秘籍开头,只用短短十个字,便概括了术道之精要。 可想而知,它的来历,定然不凡。 皎白的月光下,周逸继续往下看着,眸子时明时暗。 不多时,他已将心法口诀要领,熟记于心,开始推演。 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周逸再度进入了禅悟之境。 在他的眼底,仿佛有什么正在酝酿积蓄。 与此同时,养生之力重新打散,化作亿万粉末,如泥沙俱下,飘飞在周逸体内各个角落。 突然间…… 他眸底光华隐现,犹如虚室生白。 体内药粉状的养生之力,瞬间凝聚成一束,化作青光,向上升起。 存思观想,引炁为药引……药成! 养生之力并没有就此打住。 它幻化成一条青龙,在体内经络间腾挪游舞,翻江倒海。 以“药力”的形式,在周天之中,盘旋上升。 须臾间,冲破了第一层屏障! 药成,获得气感! 术道气感的第一阶段,依旧是炁生。 然而两者的炁,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武道之炁,贯穿四肢百骸,施于武技。 术道之炁,则如药养魂,性命双修,尔后成术。 ‘果然,我之前猜的没错,养生之力的存在,恰印证了佛门的诸法空相。从此刻起,世间诸法,皆在我一念之间?’ ‘……淡定淡定,奶谁都行千万别奶光头啊。现在不过才验证了武道和术道而已,人间还有不多见的长生异人道,没落的巫祝之道等等……’ 周逸眸眼低垂,光华内敛,亦平复下内心的波动。 术道气感顷刻间转化为武道气感。 两者轮流切换了几番后,又重新变回那无形无色的“养生之力”。 在这篇被封印的秘籍中,除了有术道心法口诀外。 还有许多术法的修行要领。 周逸一眼扫过,竟有七十二种之多。 诸如幻术,隐身术,穿墙术,变物术种种。 一旁还有类似于难度说明的批注。 譬如说,普通幻术,是最容易上手的术法。 门中弟子,都是灵性十足的术道种子,哪怕是零基础修行,过个三四年,最多七八年,大多都能有所成就。 而到了隐身术、穿墙术、通幽术、变物术这一层次,已非寻常弟子能够修习。 尤其是变物术,就连一些门中长老也都只是初涉皮毛。 至于腾云驾雾,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缩地成寸,晴空降雷……这些强大的上古术法空有口诀,而无具体修行之法,早已名存实亡。 据批注者说,一旦有人能修成,那便可以肉身不腐,神游世间,变化莫测,驱令鬼神,元寿亦可超千年。 乃是真正的陆地神仙! “所以说,刚刚我所看到的青鸟与力士,只是一种以假乱真的强大幻术咯?” …… 第一百零五章 广元桥头,僧人得术点子期 幻术。 民间又称之为障眼术。 甚至让人有种错觉,幻术都是假的,威力远远不如其他术法。 可事实上,幻术若是能够修炼到极致,其威力绝不逊于任何一门术法。 在术道流派所藏的经典中,记载着许多上古轶闻,那些强大的魂气高人,陆地神仙,随手一招简简单单的幻术,便可诛尽四海八荒的妖魔鬼怪。 不同的术,固然修行难度各不相同。 可孰强孰弱,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用术之人。 不论是幻术,还是其他的术法,道理都是一样的。 在上古时期,甚至有人穷尽毕生精力,只专修一门术法,或是穿墙术,或是土行术,修炼到极致,亦可杀伤仙人。 …… 周逸细品着秘籍中有关幻术的批注,暗暗点头。 世间的大道理,其实都差不多。 任何事做到极致,便是不凡……唔,大多数正常情况下。 他之所以对幻术产生兴趣,却是因为那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许多人曲解佛语,由此认为世间一切,皆是本心产生的虚幻,都是不存在的。 可事实上,佛语强调的并非不存在,而是劝诫修行之人,视世间存在为不存在,更不要执着于存在。 而幻术便是让中术者产生幻觉,而不知是幻觉。 幻术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 真真假假,存在与否,全在人心一念间。 如同崔莺儿在隐门长老的操控下,将岭南兵卒的断肢,变幻成毕罗馕饼,送给平沙镇的百姓吃。 百姓吃下后,只觉美味可口,吃了还想吃,久而久之,便会渐渐沦为嗜血凶残之人。 又比如,适才周逸所遭遇的青鸟与力士。 若非他的剑气足够强大,一剑斩破,魂体定会被力士所伤。 却还有另外一种破解之法,那就是看穿这一场幻术,自能走出。 而能够看穿世间一切幻术者,往往本身也都是集幻术大成之辈。 “有道是……所有相,皆是虚妄吗。” 周逸低声喃喃,若有所悟。 他不再执着于存在和真假,只留本心。 他体内的养生之力,也再度变幻了起来。 时而如江河流沙,时而又似漫天星斗,在体内天地间流转不定,变化莫测。 …… “圣……圣僧?” 方子期瞪大双眼,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虽看不见虚耗,可那册飘浮于半空的秘籍上。 一行行文字的翻腾变化,却都一览无余。 他顿时明白了过来,身体激动得微微颤抖,眼里绽放出狂喜之色。 “难道……这才是隐藏于其中的真正秘籍?我这些年所学的,都是假的?难怪啊,总感觉很多口诀对不上!” 周逸睁开双眼,瞥向激动不已的方子期,眼底飘过淡淡的失望。 “方施主想要?” 方子期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他这些年,所有翻身的希望,都寄托在这篇药术秘籍上。 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自然无比渴望,修炼出真正的术法。 “拿去吧。” 周逸话音落下,耗头已将小册丢还给方子期。 方子期欣喜的接过,没等说什么,就见僧人低喧佛号,向石桥另一边走去。 没来由的,方子期心中生出一丝慌乱。 他厚着脸皮,紧追在周逸身后,干笑道:“关于那场机缘,不知圣僧可还有其他指教?” 周逸没有停步。 “方施主已得术道机缘,却还不满足吗。须知人心不足蛇吞象,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话间,周逸越走越快。 方子期一边呼唤,一边奋力追赶。 明明感觉,那袭悠悠飘荡的雪白僧袍就在身前,一抬手就能触及,可偏偏怎么也抓不住。 僧人越来越远,方子期的心也越来越慌。 那原本已经触及的机缘,也正在离自己而去。 “圣僧!等等我啊!圣僧……” 也不知追了多久,方子期终于跑不动了。 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望着那已然消失在夜色深处的雪白僧袍,大口喘气,眸子渐渐变得通红。 “该死!方子期啊方子期!你怎么这么愚蠢!这么不会说话,惹恼了圣僧!” 方子期双手握拳,不断砸击着地面,眼里充满了懊恼与悔恨,随后将头深深埋进双膝之间。 他知道自己一时犹豫,错过了什么。 不仅是圣僧的垂青,更是一场世间罕见,足以改变命运的机缘。 连带着那册时隔多年终于显现真容的术道秘籍,也都变得不那么香了。 “圣僧啊……弟子好后悔啊……若上苍再给弟子一次机会,弟子甘愿用这册秘籍和术道前程,来换取圣僧的回眸。” 夜风习习,凉人心脾。 一阵温柔的好听的声音,从身旁响起。 “方施主,果真愿意?” 方子期一怔,猛然抬起头,就见那年轻僧人,正倚着石桥廊栏,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平静地望着远方的人间夜景。 “啊!” 方子期此时才发现,自己奔跑这么久,竟然都没跑出这座石桥。 突然间,秘籍小册从他手中飞出,书页翻飞,出现在周逸面前。 “是你说,愿意用它来换的。在小僧这,光会说漂亮话可没用。” 周逸朝向小册,轻轻吹出一口气。 体内的养生之力,也早已转化成为了术道之炁。 他吐出的那口气在中途化作一朵溢着青光的火苗,包裹住了秘籍。 哗! 皮纸秘籍被点燃。 火势越来越旺,转眼间化作熊熊烈火。 皮纸小册也在烈火中焚烧成灰烬。 随着夜风,飘下河中。 方子期脸色变幻不定,起初只觉心猛地揪起,无数的期许念头,都随着这把火化为乌有。 渐渐的,他的心平静下来。 脸色恢复如常,心平气和,朝向周逸深深一拜。 “圣僧面前,不打诳语,弟子甘心抛弃术道,只求圣僧赐我机缘。” 周逸打量着方子期,半晌,才稍稍颔首。 “这般心境,还算勉强。不过,想要获得那场机缘,还远远不够啊。少年,继续努力吧。” 方子期俯身拜得更低:“还请圣僧指点。” 周逸想了想:“这样吧,小僧再多送你八个字,然这八字,你必须做到极致。 那就是,宠辱不惊,见怪不怪。” “宠辱不惊,见怪不怪……” 方子期低声喃喃,陷入沉思。 当他回来过神来时,桥旁的年轻僧人,已经不见踪影。 啪! 身后传来轻响。 那册皮纸秘籍从空中落下,完好无损,不见丝毫焚烧的痕迹。 原来,无论是没有尽头的石板桥,还是被焚烧的秘籍,都只是幻觉。 方子期一脸平静的看着这一幕,感受着心中那一丝轻微的波澜,不由暗暗摇头。 “……果然,还远远不够啊。” 第一百零六章 以消地仙之怒 距离广元郡万里之遥……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夜深人静,群山阒寂。 这原本波澜不惊的夜晚,却被高处传来的一阵破风声震碎。 嗡! 一道金光出现在最高的那座雪峰上空。 原本只有尺寸之长,须臾升涨,仿佛要将这峰头斩成两截。 从山顶冒出一圈透明气罩,试图将金光摁下。 然而……轰! 气罩四分五裂。 竟连一个弹指都未能撑过。 金光瞬息升涨,横亘于天地之间,不见尽头。 而它所释放出的威势,竟然山河震荡,大地摇晃。 山巅堆积了数十近百年的冰雪,也随之分崩离析,化作一道道雪洪,奔流向山下。 幸好这片山脉,早已被高人封禁,别说凡夫俗子,便连飞禽走兽,都几乎绝迹。 此时,山顶正中央,那座古朴庄严、巍峨雄壮的道宫中,却是一片乱象。 “噗!” “噗!” “噗!” …… 上玄殿中,五名白发苍苍的术士身躯剧颤,齐齐仰头,血柱冲天。 “诸位,不要停!” “某也不想停!可是不能不停啊!” “继续加把劲!护山大阵不能破!” “格老子的,当年到底是谁提出,将用来挑选道种的秘籍禁制,与护山大阵相连?”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谁能想到如今世上真有陆地神仙……还找上了我天师道看中的术道种子。” 这四男一女显然道行高深,修为有成,吐了一升血后,尚能中气十足的交谈。 然而…… “噗!” “噗!” “噗!” …… 他们每一次运炁,试图御控护山大阵压住那道隔空传来的金光,都会被那雄浑的反噬之力震得吐血。 连吐了七八升血后,天师五子人人面色苍白,瘫倒在地,相望无语,泪眼婆娑。 “惨……” “好……” “……惨。” “快去请……” “……师叔出关。” 正当他们人人绝望之际,那道冲天金光,仿佛玩耍够了,缓缓消失在虚空之中。 悬于山顶的重压散去,群山也不再摇晃。 裂痕遍布的护山大阵终得喘息,开始吸收五运六气,地脉之精,自主修复。 天师道五子长舒口气,面面相觑,全都露出劫后余生般的侥幸。 他们打坐的打坐,食气的食气,嗑药粉的磕药粉。 整整小半个时辰后,他们方才稍稍恢复些许元气,能够正常说话。 “仙人?仙人可还在?我等愿聆听仙人训示。” “看来是腾云驾雾而去了,只可惜,适才天摇地动,大阵摇摇欲坠,没能看清那位仙尊的容颜。” “找到了!适才被破去封禁的那部秘籍,是来自剑南道,广元郡……那名被挑中的道种,名为方子期。” “查!速查他的生平与家世!” …… “这,不好,出大事了。当年发现方子期与我天师道有缘的,正是六师弟。并且,六师弟那时还未走火入魔,师叔也尚未察觉到那头过界的外域邪魔,遂命他下山挑选天师种子……” “所以,六师弟究竟做了什么?别吞吞吐吐的了,快说啊!” “哎,那一年正逢那场‘术道争锋,五侯乱京’,方家站队正确,本可避开一劫。然而方子期之父,素有才名,元宵佳节于青楼醉酒后作诗,诗中却犯了禁讳,传至圣上耳中,雷霆大怒,原本是想将其斩首。幸好方家于京中颇有人缘,在众卿求情之下,最终只是褫夺了方家世袭爵位,罚方子期之父,此生不得参加科举……” “所以说,当年真相究竟如何?可是六师弟将那首诗暗中递呈给圣上?” “不……那害人精,是趁那方青喻醉酒之后,改了诗句,故意令其触犯忌讳,被夺爵抄家!” 众人皆默然。 他们偶尔也会下山,遇到有道缘有天资的尘世道种,兴致起来,也会施些小术,或是障眼法,助其开悟,明心见性。 可如六师弟这般,为了磨砺潜在弟子的心性,便让一个世家沦陷败亡,已是外域邪魔的手段,众皆不齿。 “那位仙人,可是真正拥有断山平江之能的存在啊,想来,也是看不上门中那篇术道秘籍的。” “莫非,他今晚隔空一指,横跨数千里,压我等天师山界,就是专程来为方家鸣不平的?” “极有可能。此事关系重大,不管师叔有没有参悟神游之境,都得立即请他出关了。” “新君即将登基,七十二派中的一宫两府三山气候已成,觊觎天师之位也非一天两天,外域魔道早有死灰复燃之迹象,西方玄境据说有灵兽出没,海外长生诸国也蠢蠢欲动……如今却又突然冒出了一名高深莫测的陆地神仙,也不知是福是祸。” “咱们那位小师弟,如今炙手可热的叶天师,或许有办法为方家做些补偿,以消地仙之怒……” …… “这术法,还别说,真是挺有意思啊。” 文和县,县南那间载着两株榆钱树的小院中。 周逸就和半个多月前,离开时的那晚一样,倚躺在干净的藤椅上,看着在十指间翻飞的榆钱叶子。 叶儿时而幻化斑斓蝴蝶,时而幻化成青色蜂鸟。 在他的指间穿插而过,如同飞越山岭,发出阵阵轰鸣。 虽说在佛经中,世间诸法,如梦如幻,亦如泡影。 可不得不承认,即便是最普通的幻术,只要用法得当,也同样颇具威力。 就如半个时辰前,在广元郡府的那座石桥上,如果自己一直施术“跑”下去,保准能将方子期累死。 包括之后的火幻术,都只是幻术中最基础的障眼术。 周逸凭借养生之力和佛法禅心,于一念之间,习成幻术。 然而他知道,接下来诸如隐身术,穿墙术,变化之术,就不是那么好模拟的了。 “咯吱……” 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 半个月不见,愈发清瘦的小仵作,背着书匣,耷拉脑袋,走进小院。 周逸收起术法,夹住变回原样的榆钱叶,面露笑容。 “小陈池,这些日子,书读得怎样?” 陈池抬起头,看到周逸,也没惊讶,张口道:“某这些日子,在宋县丞的指教下,已经读完了《三字经》、《论语》和《旧道论》。” 周逸微微点头:“读起来困难吗?” 陈池挠了挠头:“某觉得还行,都是宋县丞教得好。” 周逸微笑道:“最主要的,还是你自己勤奋好学,肯下苦功。宋县丞虽因从前的情面,教你读书,可他好歹也是半个父母官,精力有限。等你完成了蒙读,有机会,小僧会给你引荐一位好老师……正好这位京城来的大才子,最近也失业了。” 陈池毕恭毕敬,拱手施礼:“多谢师父。” 周逸摆了摆手,看向神色从容不迫、处变不惊的陈池,心中生出淡淡的惋惜。 第一百零七章 变物术 这小仵作,云淡风轻,宠辱不惊,和小僧都有得一拼,多好一个孩子啊,越看越讨喜。 换成是某个小侍女见到自己回来,保准第一时间尖叫起来。 再加上陈池和自己的渊源,本是人间仲裁的第一人选,可惜了他的出身…… 不过方子期这家伙,为人也很不错,本性纯良,晚上还会给人盖辈子,接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周逸正想着,却见陈池突然怔了怔,猛然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自己。 “师父?你回来了?” “呃……是啊,小僧不是回来有一会儿了吗?” 小仵作古井无波面容上,缓缓绽放出惊喜,陡然间大声尖叫:“师父回来啦…… ……啦……啊…… ……啊!” “啪!” 从厨房里传来瓦盆跌落的声音。 香珠风一般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筐毕罗和馕饼,又惊又喜地看着周逸,却迟迟没有开口。 “卧……我佛在上,陈池,你别喊了,左邻右舍都要被你吵醒了。” 周逸叫住仍在兴奋大喊的陈池,微微尴尬。 难不成这整日迷迷糊糊的小仵作,并不是真正的淡定,只是……反应比常人慢一拍? 还好还好,幸亏敖四王子加了那么一个条件。 否则万一真的选了陈池当仲裁,比斗到一半,他突然一声尖叫,两方大佬不论谁手一抖,那可都是生灵涂炭,横尸百里啊! 相比欣喜若狂的陈池,反倒是香珠出乎意料的镇定。 她盯着周逸看了良久,举起手中空空的扁筐,微笑道:“先生,明早可以吃我的毕……罗了。” 周逸回以微笑:“好好说话别瞎喘气。今晚不可以吗?” “这个……那个……奴想准备新鲜一些的。” “善哉……也行吧。” 香珠歪着脑袋:“先生最近还会出远门吗?” 周逸低喧佛号:“远门?这次小僧走得并不算远吧。” 香珠怔了怔,脸上浮着欣然笑意,擦去额上的汗珠,捧着扁筐一摇一摆走进厨房。 “故意摆成这样的画风,真的就不会露出马脚吗?” 周逸叹了口气。 要不是黑色小字中明确告知,自己走后没几天,惫懒的小侍女就已放弃了学做毕罗,然而每天清晨都会去市坊摊铺购买现成的毕罗以防自己突然回来……他还真以为香珠从此进化成小厨娘了。 蓦然间,周逸想起了书坊里读到的那个故事。 再看向厨房中那道熟悉的倩影,他眼中泛起一丝浅浅的悲悯,低喧了声佛号。 “无量寿佛……” …… 时间悄然流逝。 长夜耗尽,白昼将临。 周逸猛然睁开双眼,眸中充满期待之色。 “也不知这一次,是否会诞生青烟?” 周逸内心之中,其实并不是很确信。 毕竟前几次青烟的产生,都是在自己斩杀了妖鬼之后。 可他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总觉得自己对那位飞天女尸崔莺儿也干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事。 那浸染佛光的一道剑气,隔空斩断隐门长老的拘魂索时,同样也斩落去了其它的什么。 此番,虽不是斩鬼斩妖,却斩去了崔氏兄妹的“业”啊。 所以,该来的还是会来,对吗? 小院中,周逸独坐藤椅,仰面朝天。 俄尔,第一缕晨光穿透云霾,洒降世间。 昼夜分判,阴阳交替。 什么都没有发生。 周逸眼里浮起一丝失望。 “没有吗?” 青烟并未如他猜想的那样,准时降临。 然而就在下一瞬,周逸身体轻颤,那玄而又玄的熟悉感觉,从心底蔓延而生。 九个缠绕金光的小字,如约而至。 ‘斩恶尸,镇女魃,定无常。’ 紧接着,空气微微摇晃。 一缕青烟从中钻出。 迅速涌入周逸的指尖。 “来了!该来的小宝贝还是会来,只不过会延迟了?所以,我到底还是斩了妖怪。” 周逸凝视着金光灿灿的黑色小字,目光停留在后六个字上。 心湖之上,仿佛吹拂过微风,掀起涟漪。 “镇女魃,定无常?无常……” 周逸脑中飘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随即闭上双眼,沉浸在青烟带来造化之中。 体内气息开始提升。 养生之力也再度壮大。 可这一次,它似乎并非单纯的纵向发展,而是开始横向扩张。 并且变得更加浑厚,玄妙莫测。 “难不成,是因为我参悟了术道,所以养生之力,也需分出点造化,来滋养我的术道之炁?” 周逸心生明悟。 他能感觉到,这一次所获得的青烟,将养生之力彻底划分成了两道。 武道之炁,与术道之炁。 虽说两者本为一体,能随意切换。 可周逸的武道终究领先一步,如今已至观魂境。 此番青烟虽也相助武道提升,可更多的,却是用来滋养刚刚收获的术道之炁。 周逸闭目存思,手里依旧把玩着那两片榆钱圆叶。 他的指缝间,隐隐有细密的光点泻下,流入叶中。 身后左右两边的榆钱树,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发出沙沙的响声。 术法者,以法施术,以术证法。 所谓一切有为法,皆悉无常。 或可谓之——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逸也就念念佛经,学学术法,逗逗夜马和侍女,悠闲且充实。 县里人的忘性似乎也很大,渐渐的,关于陈池的非议少了下去,连带着对妙手银僧的的热情,也降低了许多。 当然,热情减少的,仅限于男性县民。 中元节的前一天,周逸前往徐府,为徐小郎君的几位好友之子点天灸,一路上就收到了二十多户妇人赠送的毕罗。 回来后直接装满了两大箩筐,看得香珠咬牙切齿,追问小仵作是不是他走漏了和尚喜欢吃毕罗的风声。 事实上,但凡长着眼睛,见到银僧家的侍女偷偷摸摸去买毕罗,都会猜到些什么。 虽说看到的人不多,可经不住一传十,十传百啊。 小仵作老实巴交,从不说破。 周逸也懒得揭穿,倒不是为了某人的面子,而是不想这位闲不住的珠侍女再搞出什么妖蛾子来。 每日一大早,香珠抹着汗,辛苦呈上热气腾腾的毕罗时,周逸总会简单夸上两句,小仵作闷头就吃,从不说话,配合默契。 不需要奔波劳碌斩妖救人的日子,如白驹过隙,匆匆而逝。 转眼,又是大半个月过去。 天师道那篇秘籍里的术法,周逸已掌握了幻术和隐身术。 这术法说到底,乃是修行之人所修炼出的术道之炁,操纵天地之间的五运六气,所产生的威能与变化。 何为五运:木、火、土、金、水五行的运行规律。 何为六气:太阳、少阳、阳明、太阴、少阴、厥阴六经所对应的风、寒、暑、湿、燥、火六种气候变化。 所谓神在天为风,在地为木,在天为热,在地为火,在天为湿,在地为土,在天为燥,在地为金,在天为寒,在地为水……两两相辅相成,施术时再以术道之炁为君主,臣辅以咒语、手印、存思、观神等法门。 有些术法甚至还需借助蕴藏灵气的宝物,或是踏罡步斗之类秘法,或需暗合星辰斗宿等等。 并且环境不同,施术手法也会有细微差别。 总而言之,十分的繁琐复杂。 对于术修的天赋、心性、耐心、悟性等,都有极高要求。 普通的天师道弟子,光修一门完善的隐身术,没有个五六七八年,很难有所小成。 期间,周逸还攻略了变物术,如今也已小有心得。 直到前天晚上,他终于用榆钱树叶偷偷摸摸变出了第一个人形生物。 那是一个面露微笑的中年大叔,和善,淳朴,温柔,如沐春风。 遗憾的是,表情似乎不会变,始终在笑。 毕竟这变物术已算是中高难度的术法,何况是将叶子变成活人。 可还没等周逸用另一片叶子变出衣服,就被开水喝多起来嘘嘘的小侍女给撞破。 结果自然是…… 某侍女又骂又吐,吐完又骂,大骂文和县民风不淳,百姓不朴,官府无能,某神捕没了胡子后就是个摆设,竟然坐视登徒子夜晚果奔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对着和尚****……居然连和尚都不放过! …… 小院中,天朗气清,秋风正好。 周逸看向扫地时还在骂个不停的小侍女,以及捂起耳朵皱眉读书的陈池。 脸上浮起纯良的浅笑,随后悄悄将叶儿往袖里深处塞了塞。 “也不知我这变物之术,与天师道高足们比起来,还有多少差距呢?” 空气中,又是一行黑色小字升腾而起。 周逸挑了挑眉毛。 “哦?终于到达徐府了……” 第一百零八章 徐郎衔恩牧南安 徐府。 “……昔有暴乾,不守纲常,不行大道,以失天时人和,使至寒岁燠年,民不聊生。 朕深以为鉴,欲效仿古之圣贤,亲贤臣远小人,卿若金箸表直,朕必御手调羹,药石报之。 广元徐芝陵有佐朕至太平之才,赋闲在家久矣,朕深以为憾。 君臣之间,本无隔夜之隙,今擢徐芝陵为南安郡太守,替朕牧守岭南,秋后赴任。 赐绯鱼袋,赐银龙扇,赐酴醿酒,另赐文台公仙鹤灵寿杖,钦此……” 京城使者高声宣读完圣旨。 堂阶之下,以徐芝陵为首的徐府众人,皆跪拜于地,满脸激动,山呼万岁谢恩。 徐芝陵更是身体颤抖,眼含热泪,难以自持,拜完之后,不断以袖抹泪,险些晕厥。 可他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清明。 余光落向不远处人群中相较平静的侄子——徐昆徐仲才,心中充满惊讶。 “恭喜了,徐太守。” 京城使者笑呵呵地看着眼角尚挂着泪痕的徐芝陵,四手相握,接过那沉甸甸的程仪,遮于袖下,不动神色转递给一旁的亲侍。 感受着那沉甸甸的份量,京城使者愈发亲切。 “徐太守何必如此客气,下官虽在京城,可对徐兄也是仰慕已久。实不相瞒,今次圣上方一出关,便问起了徐公,听闻徐公辞官,圣上大发雷霆,痛骂那群阉人误国……徐兄?你怎么了。” 徐芝陵恍然回过神,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尴尬地拱了拱手。 “在下情难自禁,本以为终将潦草此生,没想到圣人还记得某,感觉如同在做梦一般,却是让天使见笑了。多谢天使指教,某已命下人略备薄酒,还请天使赏光。” 直到此时,他还有些难以置信。 他倒不是惊讶于被陛下重新任用,更没有表面流露出的那么激动。 毕竟,他可是曾经屡次上书劝谏甚至暗讽过君王的铁骨太守。 然而,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已经提前得知了这个消息。 最让他感到震惊的是,一个月多前,侄儿徐昆献给他的那首谶诗,竟与天使刚才所描述陛下出关后的反应如出一辙。 就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君王出关不见卿,怒斥近臣误国事。徐郎衔恩牧南安,是福是祸岂可知。’ …… 徐芝陵心中纵有太多的惊讶和疑惑,此时也不便询问。 他正想将京城使者引入酒宴,却听对方突然道了一声“且慢”。 徐芝陵面露微笑:“不知天使还有什么别的交代?” 京城使者表情逐渐变得肃然,微微拱手,正色道:“圣旨某已传过,不过,某这还有另一道口信,却是来自京中某位贵人的问询。” 厅堂一角,侄儿徐昆怔了怔,却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好在叔父毕竟曾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封疆大吏,从容不迫,微笑拱手:“天使请说。” 京城使者凝视了徐芝陵片刻,方才缓缓道:“岭南之地,兵燹成患,百姓流离失所,匪众自生。除南安郡外,其余诸郡,都已名存实亡。徐君虽领南安郡守,实则节度岭南一道。那位贵人想问的是,徐君可有平岭南之策?” 除了徐昆外,其余徐府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他们已经隐约猜到,天使口中的“贵人”是谁。 圣上病情加重的消息已不是一天两天。 而这两年,那位素有贤名的东宫,在朝野间声望也与日俱增,可谓众望所归。 徐芝陵虽是允文允武,在徐公诸子中也算数一数二。 可毕竟久离官场,赋闲在家,蜗居县城,无论消息还是眼界,都与在任时不可同日而语。 果然,徐芝陵怔立当场,脸色变幻不定,仿佛陷入了某种难以解开的迷惘之中。 徐家众人暗暗焦急,却又无能为力。 京城使者眼里浮起一丝遗憾,宽慰笑道:“无妨,徐兄久离官场,京中贵人亦能体谅。等上任之后,再考虑那平南之策也不迟。” 却见徐芝陵脸色时红时青,半晌,好似放弃了挣扎,叹了口气道:“天使稍等…… ……仲才,取来吧。” 早已迫不及待的徐昆徐仲才昂然而出,微红着脸朗声道:“侄儿得令!”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徐昆直奔入后堂的书房。 不多时,徐昆肩扛着一只大木箱,气喘吁吁,飞奔回厅堂,将木箱往京城使者身前一丢,弯腰打开。 京城使者往后稍退半步,眉毛微微皱起,“小郎君?” 身后的护卫正要呵斥。 京城使者突然低呼一声,死死盯着木箱:“这……这些都是?” 徐昆也不吭声,解开一捆捆卷帙,当堂于地下铺开。 竟是一幅幅山河舆图,上面标注满了标记篆字,边上亦写满各种策略,涂了又改,密密麻麻,有些甚至沾上了灯油,想来是那挑灯夜笔,呕心沥血之著。 不知何时,堂中安静了下来。 无论徐府还是京城来人,全都沉默看着几乎铺满大半片地面的卷帙地图。 京城使者却已抬起头,无比复杂地看着表情平静的徐芝陵,眼底深处,萦绕着丝丝意外与惊喜。 跪着做完这一切,徐昆方才回转到徐芝陵身旁,朝向京城使者一揖到底。 “回禀天使,我叔父虽然赋闲在家,可却没有一日忘了君恩。岭南之乱久矣,我叔父忧国忧民,屡次遣某与府中下人徐良,打探岭南灾情,搜集岭南兵燹舆图。更是耗时一月,作出平南策七篇,却不知以何途径,献予圣人……” 徐昆尚未说完,便被京城使者哈哈大笑着打断。 “好好好,好一个赋闲在家,不忘君恩的徐芝陵!若我大唐能吏皆能如徐兄这般,呕心沥血,为国为民,又何愁岭南不平,四海不定?有这七篇平南策,徐兄已将我等都比了下去啊。” 京城使者激动地上前握住徐芝陵的双手,眼圈微微泛红。 徐芝陵面颊滚烫,连道“惭愧”,心里却稍松口气。 至少在这位太子少时伴读的心中,已算是过关了。 第一百零九章 难道逸尘真的会…… 趁着京城使者心情大好,徐芝陵再度相邀。 名叫孔桦的京城使者也没有直接推辞:“某等舟车劳顿,今晚就免了。此次文和县已是最后一站,徐兄若不嫌弃,某便多叨扰几日。” “如此甚好,某也可对孔兄稍尽地主之谊。” 徐芝陵同样面露微笑。 可余光,却飘向不远处的侄儿徐昆,复杂中透着凝重。 …… 安顿好了京城使者一行,徐芝陵转身走向内宅。 一路上,奴仆侍女无不笑容满面,眉梢含喜,躬身拜贺郎君东山再起。 徐芝陵微微颔首,脚步不急不缓,看似四平八稳,脸色平静。 十七岁,长安中探花。 二十四岁,出任河西县令。 三十岁刚刚出头,便已被拔擢为牧守一方的太守,放眼整个大唐历史,都是罕见的年轻有为。 之后五年,政绩卓越,剑南道上都知广元郡太守能文能武,是治国良臣。 或许因为年轻气盛,风吹马蹄疾,他在安抚流民一事上,手段过于激进,遭朝中清流非议。 与此同时,他却上书劝谏,暗讽陛下只知修术,而不问民生。 最终惹恼了陛下,不仅下旨罢免徐芝陵的官爵,更是金口玉言“永不任用徐小匹夫”。 他一度心灰意冷,甚至想要回乡务农。 好在老父亲的一纸书信解开心结…… ‘……君子擅养气者亦擅逸……不设樊篱,恐风月被他拘束,大开户牑,放江山入我襟怀……养此浩然之气,方可成国之大器。’ 徐芝陵幡然醒悟。 此后数年,他便一直留守文和县老宅,不骄不躁,融入乡里,修生养性。 渐渐的,他对于自己重返仕途,已不再抱有希望,却也乐得清闲自在。 直到今日…… …… 屏退下人,掩上叶帘,偏厅内只剩下徐芝陵,侄儿徐昆,以及前任管事徐良。 徐芝陵于上首坐定,看了眼面红耳赤激动不已的徐昆,又看了向情难自禁眼含热泪的前任管事徐良。 沉默良久后,他叹口气: “说吧,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何一个月前,你们就如此笃定,陛下会任命我为南安太守,假节岭南?” 幽暗的密室内,阒寂无声。 徐昆和徐良同时沉默起来。 他们没有看对方,也没有任何的暗中交流,十分默契地闭上嘴巴,却是早就已经在私下商量妥当。 一个多月前,他二人陪同吕无咎,前去小楼拜访当时还客居在徐府的逸尘大师。 平日里神气活现的吕神捕却中途掉链子,赖在楼前仿佛走不动路一般,还不断伸出舌头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俩只好先行上了小楼。 就在那时,逸尘大师作出了这首谶诗。 无论徐昆还是徐良起初都不相信,可后来种种迹象显示,这位逸尘师傅并非普通的僧人。 他俩遂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暗中筹备起来,直到今日……厅堂前发生的一切,果然与逸尘大师谶诗中所言,一模一样啊! 二叔徐芝陵,被陛下重新辟用,成为了南安郡太守! 虽然逸尘大师并没有嘱咐,不允许将真相告知徐芝陵。 可徐昆和徐良不约而同的认为,隐瞒真相,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叔父徐芝陵和太公一样,对所谓的高人深恶痛绝。 他们可不想好事变坏事,让徐芝陵和逸尘大师之间生出嫌隙。 徐芝陵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没有动气,也没有斥责。 他掀起茶盖,低头呵气,轻轻扇着。 “以我对你二人的了解,就算得到了我将出仕的消息,也绝对想不到用这种方法。 仲才啊,你向来喜欢舞枪弄棒,是个坐不住的主。 偏偏这两个月喜欢上了策论,还以平定岭南为题,考究你叔父我…… ……最终诱某写出了那七篇平南策,顺带着把岭南各地局势,也都梳理了一遍。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闻言,徐昆面露不服:“叔父竟如此看低侄儿!这计策还真就是侄儿自己想出的!” “那人真的没有指点?” “当然没有,他怎么会……咦。” “呵呵,所以说,果真是有人提前告诉了你们。” 徐芝陵微笑着收回目光,没有再去看略显尴尬的侄儿徐昆,轻轻扇着热茶。 “是了,那位逸尘小师傅,近来在城南,可还住得惯?” 徐昆怔了怔,道:“逸尘师傅有侍女香珠照料,近日又收了一个陈姓小厮,起居饮食皆无虞。” 见二叔微微点头,徐昆忍不住低声问:“二叔怎么突然关心起逸尘师傅了?” 徐芝陵抿了口茶,笑着道:“说起来,还要多亏逸尘小师傅,给某带来了这场福缘。” 徐昆和徐良脸色同时一变。 徐昆干笑道:“二叔,你这话是何意啊?” 徐芝陵眼睑低垂,仿佛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异样。 “仲才,你可知你太公当初为何会收留逸尘?” “不……不知。” “其一,自是出于善心,怜悯其羸弱病苦,二来,也是因为其法号‘逸尘’,亦有避世隐遁,超然于尘世之外的寓意,没想到还真给我徐府带来了福缘。” 徐芝陵看了向似乎暗松口气又有几分莫名失落的侄儿,笑了起来。 “中秋佳节将近,逸尘一介出家人,怕是对祭月之礼不感兴趣,就不邀请他回府了。你替某准备一份手信,捎给逸尘,聊表心意。” 徐昆挠了挠头:“送礼吗,这……送什么好呢?” “也无需太贵重,以免唐突。听说前些日子府里采办了一批月饼,古人云‘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你挑些上品给他送去。顺带多备些吃食,以防不时之需。” “这敢情好,侄儿这就去办。” 徐昆带着徐良先行告退。 徐芝陵依旧坐于原位,轻轻抚摸着那只失而复得的银鱼袋,脸色变幻不定。 许久,他方才幽幽叹了口气,低声自语。 “这位逸尘小师傅,难道还真的会未卜先知?” …… 黄昏时分的岭南小县城,已是炊烟袅袅。 柴火伴着饭菜香的味儿从远处飘来。 坐在院中读书的灰袍少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眼巴巴地瞅着门外,望眼欲穿。 一旁的藤椅上,一边看书,一边把玩着榆钱叶的周逸头也没抬。 斜侧空气里,浮升起一行黑色小字。 “别急,珠侍女估摸着是买饭途中遇上熟人耽搁了。或许今晚能吃上一顿不同以往的大餐了。” 闻言,陈池眼睛渐渐发亮。 “太好了。前两天师父还说,已经吃腻了庆春楼的斋菜。” 周逸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京城使者低调进入徐府,宣读圣旨,自然显现在了黑色小字中。 对于那位风度翩翩,长袖善舞的徐太守,周逸还是颇有好感,甚至感激。 自己当初在徐府,每日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开,愣是当了一个多月白白胖胖的精致米虫,换成旁人,早就心生厌烦。 可徐芝陵却始终如一,即便见面次数不多,也能感受到他对自己出于内心的关怀。 时隔月余,那道重新征辟徐芝陵的圣旨,终究还是到达了徐府。 此时,带着大包小包的徐小郎君已经在和香珠一同赶回来的路上。 周逸正想着,忽然间,天色暗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章 僧人的鸟儿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云霞满天。 后一刻,却已经是乌云密布,并且隐约间有紫光交织,电闪雷鸣,堪堪笼罩在文和县上空。 陈池满脸奇怪地瞅着,半晌想起什么。 “啊!衣服还没收!” 他放下书卷,跳起身忙着收衣服,却没有发现从乌云中飘落下一颗奇怪的雨珠。 这雨珠歪歪扭扭,随风摇曳,旋转着下落,转眼间飘进了县城之南,某位银僧隐居的小院。 周逸的目光从书卷上移开,投向那枚即将落地的雨珠。 随后微张嘴巴,吐出一口气。 “呼!” 气如冷箭,命中并且刺穿了那颗雨珠。 顷刻间,雨珠四分五裂,于毫厘之间,化成无数雪花状的小碎片。 随后,这些晶莹剔透的小碎片,组合成一段水影文字,漂浮于面前的空气中—— ‘……呵呵,小王行云布雨,路经玉清河,顺道过来探望一番妹夫。 妹夫若是不忙,小王便叨扰片刻。 对了,乱道盟已知赌斗之事……’ 周逸抬头看了眼天头的那团乌云。 不消说,四王子敖辰正在行云布雨,看那架势,确实蔚为壮观。 只不过…… “……妹夫你妹啊!敖辰这长虫脑子里到底整天在想什么?” 周逸无语摇头,旋即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处。 乱道盟……上次离开县城时,那名心思叵测的楚夫人也曾提到过。 若是自己没有猜错,它应当就是二十多年前,中土四大佛寺崩塌后,那些趁火打劫者,及其后人,所组成的松散盟会。 虽非佛门灭亡的始作俑者,却是杀僧令的忠实执行者。 在这二十年间,乱道盟以“杀僧令”为令箭,于妖鬼两界四处扩张,已然形成了一股极其庞大的隐形势力。 它的存在,也使越来越多的异类,不守妖规,不奉冥律。 自诩乱道,祸乱人间。 二十多年过去,杀僧令的影响力依然巨大,乱道盟“居功至伟”。 “还真是一股非主流恶势力,南庭江府,天师道,你们也不管管吗……” 周逸低声喃喃。 眼看天头那团乌云游移不定,似乎在等待自己答复。 周逸忽然低声喧一声佛号。 左手的食指与中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片榆钱叶子。 与此同时,那即将落地的细碎水珠,被一股无形之力,重新托升至半空。 周逸右手拇指与食指扣成一圈,仿佛提着一支看不见的小豪,蘸着水珠,对榆钱叶子写道什么。 须臾间,信成。 榆钱叶子晃晃悠悠,向上飘起。 却在半空变化成了一头黄雀,展翅而飞,直冲云霄。 …… 万丈高空。 那团行将飘离的乌云中,传出一声轻“咦”。 “幻术?僧人居然也会这种术法?” 敖辰莞尔一笑,龙目中浮起淡淡玩味。 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便将黄雀轻轻握于掌心。 “以叶化鸟,飞鸟传信…… 这等幻术,倒有几分天师道所掌的人间术法之意境。 可惜幻术,终究是幻术,何况妹夫你擅长的是武道。” 那晚旺财村上空,残留的那一缕剑韵,至今让他心旌摇曳,震撼不已。 却没想到,自己这位和尚准妹夫,竟然也会一手粗浅术法。 并且还有模有样……作为一名人间武僧,悟性真是不错呢。 敖辰心中暗赞,低头对着黄雀吐出一口玄气。 小小黄雀被吹得毛羽歪斜,打着寒颤,惊恐地看着云中黑龙。 “嗯?” 敖辰眸中泛起狐疑。 他再度对鸟吹气。 “变!” “变!” “变!” …… 连续吹了数下,黄雀就是不变。 依旧挺直身形,昂首而鸣。 “怎么回事,和尚的鸟为何不会变?” 敖辰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握着吓得全身僵硬的黄雀,轻轻抚弄,目光微妙。 他心中生出一丝荒诞之感。 除非逸尘的术道修为高于自己,否则自己不可能破解不了啊。 这时,黄雀突然张口,吐出人言:“敖辰,你摸够了没?还不放开小僧的鸟……的信。” 敖辰心中一震,不由松开爪子。 黄雀摇晃抖动,重新变回了那片榆钱叶子,一行水影小字浮现于叶上。 ‘……半年之后,赌斗之际,小僧的身份,还请四王子保密。’ 云上清冷,水影凭空蒸发,转眼间那行小字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放心,小王省得,等我那位叔父出关后,小王也会叮嘱。 也是啊,若暴露法师的僧人身份,我那九妹定能猜到,到时可就要一团糟了。” 敖辰感叹道,逸尘法师能想到这一点,足以看出他对小妹还是有感情的。 然而,此僧不仅武道剑术通天,一手术法,同样高深莫测。 适才那鸟已不是幻术,看起来虽有几分像天师道的变物术。 可内里所藏玄奥,连自己都无法识破,更别提天师道那几个老小子了。 他突然想起了另一种可能性……据说,真正的变化之术,确实存在。 然而,那是传说中的上古仙人才会使的手段。 斡旋造化,已非虚幻。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都让敖辰隐隐意识到。 这位表面看起来也就二十岁上下的僧人,实际上,已是一位得道长生的老僧了。 老僧? 妹夫? 嘶……要不小龙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转眼间,榆钱叶子重新变回黄雀,口吐人言。 “四王子若不赶时间,要不下来坐坐?小僧也正好想与四王子探讨一下这称呼问题。” “这……呵呵,算了算了,刚才只是开个玩笑,今晚就不来了。小龙这有一场急雨。” “那过几日呢?” “这……最近连着布雨,直到中秋都停不下来啊。” “中秋之夜也有雨?” “是啊,今年中秋,广元郡诸县并临近几座郡县,都将有暴雨。哎呀不说了,小龙急着赶路,告辞告辞。” 敖辰满脸纠结与凝重,急急忙忙驾云而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高人作法? 文和县的上空,乌云弥散。 重新恢复了漫天晚霞。 看不出丝毫要下雨的迹象。 忙着收衣服、干货的县民们或是一脸古怪望着天头,又或是骂骂咧咧。 “呃?” 抱着一大堆衣衫的陈池怔立院中,许久,叹了口气。 “也该收衣服了。” 周逸则低下头,手里多出了一枚沾着水汽的榆钱叶子。 “这小四子怎么怪里怪气的。明明一开始很想要下来,没说几句话就变得婆婆妈妈。这南庭江府里,莫非连男龙也如此善变?” 脚步声和叩门声从门外响起,伴随着一阵熟悉的大笑。 “逸尘大师,仲才前来拜访!” 徐小郎君昂首阔步,叩门而入。 身后明显消瘦了一圈的前任管事徐良也是满脸笑容,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月饼糕点、吃食用具。 青衣小侍女背着手,喜滋滋地跟在后面,朝周逸连连使眼色,眉飞色舞。 周逸懒得理会不劳而获的香珠。 他缓缓起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僧先恭喜二位施主了。” 徐昆脚步一滞,面露惊讶:“大师果然都知道了?也是啊,以大师未卜先知的神通本领,自然什么都瞒不过。” 周逸不置可否,微笑道:“小郎君此举,想来能在二郎的心中大大加分。就算你无意仕途,日后在徐家话语权者中,也能占有一席之地。至于徐管事恐怕也是好事将近,日后若随二郎前往岭南,只要肯用心,说不定还能当上一官半职。” 闻言,徐良脸上浮起激动之色,将手信交给陈池,随后朝向周逸深深一拜。 “大师果然什么都猜到了。 若非一个月前大师的那首谶诗,某又怎会有这番造化? 徐某原本只是一介下人,如今却被二郎消了全家的奴籍,更是聘某为幕僚。 现在想来,仍觉得不可思议,仿佛在做梦一样……最重要的是,我徐良的儿子,今后也能读书考秀才,有机会出人头地了!” 听着徐良几乎哽咽的肺腑之言,一旁的徐昆同样面露感慨。 他父母早逝,自己也顽劣不好读书,方才被留在文和县老宅。 旁人提起,都道他是徐家三代中最不成器的那一个。 可今日,自己在大堂之上,面对身份显赫的太子近臣,那番表现,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简直就是一鸣惊人,震撼全场啊。 他清楚的感觉到,二叔看自己的目光,从不信,到惊讶,再到赞许。 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早已两相生厌的徐府老人们,更是难得地对自己大加赞赏。 就连那位据说曾是太子伴读的孔姓皇亲国戚,也是赞不绝口。 连道“徐府藏幼虎”、“文台公后继有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之类的话。 还让他那位随同出使的公子孔东流,与自己多多亲近……虽说这位京城来的世袭小公爵,明显对自己没什么兴趣,语气冷淡,可至少还能保持着表面的礼数。 徐昆明白,自己能获得这一切,尤其得到所有人的尊重甚至赞赏,全都因为逸尘大师的那首谶诗啊。 “徐幕僚说得没错啊。大师一言,万金难换。” 徐昆感叹道,随后也是一拜到底。 “两位无需多礼。有道是自助者,天助之。两位命中若真有此机缘,小僧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周逸谦虚道,目光却从对面的二徐身上,移向天空。 黄昏落下,月上梢头。 那轮莹白的皎月散发着如水光华,流泻人间。 周逸看着看着,目光渐渐变得深沉。 “先生……” 几人中,最了解周逸的香珠,凑到近处低声问:“怎么感觉,先生突然有心事了?” “你们几个就没有感觉到,今晚的月,有些不太一样吗?” 闻言,院中几人抬起头,望向天头皎月。 随后同时一怔。 “奇怪了。这月亮,今晚怎么这么圆?” 徐昆说着,下意识看了一旁僧人……的头。 “是啊,这还没到八月十五。不是还有七八日吗。” 徐良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僧人的头顶移开。 陈池看了眼月亮,又看了眼师父的后脑勺,欲言又止。 至于侍女香珠。 她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强忍笑意,低语道:“先生,你该不会是故意这么说的吧。你……你们简直一模一样哎……” 周逸偏转过身,不想理睬这个越来越喜欢说实话的小侍女了。 “阿弥陀佛,徐小郎君应当知道,这世间两大最煞风景之事吧?” 徐昆再不喜读书,可也是当世文宗徐文台之孙,当即笑道: “古书曰,‘云掩中秋月,雨打上元灯’,皆为大煞风景之憾事。逸尘大师,莫非是触景伤情了?” 对啊,还有‘我变成了光头’。 ‘我的光头像月亮’。 ‘为什么你们不看月亮光看我的头’…… ……等等,都很煞风景呢! 周逸表面上依旧平静:“今年的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或将有一场大雨。趁今夜,花好月圆,不如借小郎君带来的这些吃食,在这小院中,我们提前过一场中秋。” 眼前的这几位,也算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最早相识的几位熟人,对自己都不错,甚至能算得上朋友。 中秋将至,举目无亲,小僧寂寞孤苦,孤枕难眠,所以,该有的仪式感更加不能少了! 众人一愣,随后皆是喜出望外。 唯独某位小侍女有些闷闷,十指交缠,目光飘忽……糗糟了,该不会让我做饭吧?这岂不是要当场暴露了? 哎,说不定早就暴露了,可暴露和当众揭穿根本就是两码事好吗。 早知道不开玩笑得罪先生了。 哼,不就是被县里妇人多送了几个臭毕罗吗?脾气越来越大了! 周逸嘴角微扬,随后再一次望向天头圆月,目光愈发变得幽深。 弦月化满月,这难道是……有高人在做法事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姑娘的秋茶 接连三天,文和县上空的月亮都饱满圆亮,像极了某僧的脑袋瓜。 此事在文和县中,已成奇谈。 不仅一些妇人们睹物思僧,夜夜观月。 就连许多官吏仕绅,也都提前呼朋唤友,在自家院中赏起月来。 不到十五,弦月已满,虽违背天时规律,可自古以来,赏月都是风雅之事,又有几人会好端端的胡思乱想来找膈应。 石桥流水,柳荫小楼。 夕阳西下,淡烟暮霭。 来自京城的贵公子孔东流带着墨色幞头,换上一身轻袍便装,独自坐在庆春楼二楼的雅间,看着楼下桥上的摊贩行人,男女老少,红女白婆,一脸轻松写意。 “这文和县,不愧是诞生天下文宗的福地,虽地处剑南,可也算是人杰地灵了。难怪那位徐太守,被罢黜这么多年,还能坐得住。” 他身后那名微微弓腰的年迈老仆淡淡一笑:“小郎君实在太抬举了。再人杰地灵,哪能比得上长安城。至少在京城中,哪怕是黄口小儿,瞽目老妪,都不会相信,这世间还有真正的得道高僧。” 孔东流也是一乐:“妙手银僧……也不知谁想出的,这名号听着就怪怪的。偏那掌柜以为我是那等喜好乡野奇谈的书生,拉着我讲了半天。此番回京,又有笑话与那帮纨绔们讲了。罢了罢了,东宫殿下最不乐意听到‘和尚’二字,千万别传到他耳中。” 老仆突然压低声:“等主子此行圆满回京,东宫‘殿下’怕是已成‘陛下’。单凭主子潜邸时的交情,再加上此番宣旨之功,一个三品是跑不掉了。说不定还能压那薛远山一头。” “难说,那阴险的薛胖子与我父亲不同,没有家世,出身平民,却是殿下潜邸时最倚重之人。只要他不犯大错,日后也将是殿下最信任的股肱。当然,我父亲也是一样。” 孔东流狭长的面庞置于窗棂阴影后,看不出所思所想。 半晌,他轻笑道:“今晚只赏月,不论这些事。再过几日,可就看不到这文和县奇景了。“ 不多时,月上枝头。 热菜随之呈上,酒也一杯杯下肚。 待到微醺时,孔东流忍不住诗兴大发。 自家府上的老仆,也早已向店家借来了笔墨,分散菜肴,于圆桌上压好。 孔东流在月下负手踱步,稍许便已打完腹稿,随后提笔,龙飞凤舞,一气呵成。 老仆探头望去,没等说什么。 从雅间的帘幕外,传来一阵娇柔若莺啼的声音。 “好字,好诗……好文采。” 孔东流只见一道隐隐绰绰的曼妙身姿,隔着帘幕窥完桌上的纸墨后,弯腰道了一声“唐突”,便轻摇莲步转身下楼。 他怔了怔,转身朝窗外望去。 就见那小娘子年方二八,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若削葱根,口如含朱丹。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她在桥上停下脚步,缦立远视,掩口而笑。 孔东流只觉心头咚咚直跳。 他在京城之中,什么样的名媛花魁没见过。 可不知为何,眼前这小娘子却给他一种别样的感觉。 “黄翁……快去请那位小娘子。” 老仆面露迟疑,低声劝道:“主子身负皇命,不日即将返程,小郎君还是切莫沾惹是非为好。以免回去挨骂。” 闻言,孔东流的眸子顿时清明了许多。 “也是。哎……” 翌日,同样也是人约黄昏后。 孔东流身着便装,瞒着老仆黄翁,再次来到了庆春楼前的石桥流水旁。 他满怀期待地向石桥望去,等候许久,都没能见着那道让自己想了一宿彻夜难眠的倩影。 “哎……” 他轻叹口气,面露失望,失魂落魄地转身,便要打道回府。 晚霞里,一叶扁舸,由远而近,缓缓驶来,隐约还能听到女子的嬉笑。 他猛然回头,只见几名年轻女子,正在舱内嬉笑打闹。 唯有一女,娴静姽婳,身着粉裙,在旁边煎茶。 ‘是她!’ 孔东流怔怔看着,眼睛再也移不开了。 他这番痴相,自被舱中众女一览无遗。 “看,那有个呆子,在看姐姐呢。” “姐姐的秋茶可是细乳珍品,不是人间俗士能喝上的。” “咯咯咯,呆子,要不要上来喝茶?” 孔东流正了正衣冠,躬身行礼:“那么,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抬起头时,就见那粉裙女子也正巧朝自己望来。 四目相对,先是一愕,随后同时笑了。 “才子,是你啊。喜欢喝茶吗?” “既是姑娘的秋茶,小生愿意一品。” 接下来几日,孔东流与阿紫泛舟而游。 或是在楼外闲听秋雨,或是夜宿粉舸,读书煎茶,红袖添香,好不自在。 渐渐的,倒也忘却了回京之事。 …… 庆春楼上,雅间中,孔东流趴在圆桌笔墨旁,脸色苍白,昏迷不醒。 老仆则躺倒在地,面色酡红,生死不明。 “李掌柜,你不要声张,暂时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啊!这怎么行……” “聒噪!什么行不行的!你知那个年轻人是谁吗?长安城来的皇亲国戚!要是让人发现他在庆春楼里出了事,你个鳖孙倾家荡产上吊自杀也赔不起!” “啊!吕捕头!你可千万别吓唬某……你可是知道的,某胆小如鼠,从来不卖假酒啊!吕捕头,吕神捕!你可千万行行好,帮我把人救醒啊!” 庆春楼中,掌柜的苦苦哀求。 吕无咎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沉吟不语。 自打媳妇儿生产后,他就很少再呼朋唤友饮酒作乐,虽请了姑婆照顾那娘俩,可男人不着家,女人永远不安心。 今日难得来庆春楼,遇上这一出,也非偶然。 而是奉县尉之命,换成普通百姓装束,暗中保护这些来头大得吓人的京城贵人。 按理说,这位国公的外孙,正牌的皇亲国戚,哪怕白龙鱼服,低调游玩,也该有护卫暗中保护才对。 难道说…… 吕捕头目光落向老仆。 ‘他便是负责保卫的高手?那么,至少也该是气感武人,却也着了道,偏偏这两人财物没失,也无伤痕,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嘶……’ 凭借多年经验,吕捕头已然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难不成,自己遇到了一桩幽卷秘案?’ 第一百一十三章 那一言,那一眼 月下风起,吹拂窗柩,发出低沉的呼啸。 吕无咎的头皮一阵发麻。 倘若此事果真牵扯到了异类,而另一方又是来自京城的皇亲国戚,那么已经远超他区区一介小县捕头的职责范围,甚至连顶头上司县令大老爷,也无法承担其后果。 最好的选择,便是上报广元郡府不良卫,划清干系! 吕无咎再三叮嘱李掌柜保持镇定,不要声张,缓缓清场。 随他若无其事地向楼下走去。 酒楼上下,人声鼎沸,喝酒的喝酒,赏月的赏月。 一路上,不少熟人起身向吕无咎行礼寒暄,询问他刚出生的女儿,顺便关心一下仍没有长出的胡子。 吕无咎从容应对,不时摸着下巴发出充满亲和力的朗朗笑声,眸底却是一片冷凝。 换成别的捕快,十有八九会在第一时间清场。 可他却知道,此事若真与异类有关,最大忌讳,便是打草惊蛇。 这些年所破获的怪案,虽说有大半都是依靠小老弟陈池提供的线索,可也让他获知了许多阴间妖界的潜规则。 譬如大多数鬼怪白日都会沉睡。 又譬如妖凡不相见,一旦相见,或是腥风血雨,又或择人而噬。 无法理喻,不知缘由,可偏偏就是存在着。 而在他眼里,皇亲国戚是人,酒楼中的酒客百姓同样也是人,岂能为了救那京城贵胄,便将百姓们置之险地? “今晚可以早点回去咯,顺便带点媳妇想吃的桂花糕。” 吕无咎自言自语,行至楼梯口,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角落里的雅间,眼神微微复杂。 如果真有妖物作祟,等郡府的不良人赶来,那位贵子和老仆,怕也已经没了吧。 …… 文和县南,日渐冷清的小院前。 拎着一打桂花糕的吕无咎默默停下脚步。 他将此事禀报县尉,朱县尉并没有觉得小题大做,已在第一时间飞鸽传尺书,通报给邻近的不良人。 至于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那是不良人们操心之事。 他本该直接回家,可闷头走着走着,却来到了这间院子前。 小老弟陈池就住在这儿。 旺财村一案后,他和陈池往来渐少。 倒不是为了避嫌,而是小老弟如今得高人青睐,好不容易能够读书学文章,将来或许也能搏个好前程,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再让陈池重蹈覆辙。 所以今晚,他并不是来找陈池的。 而是来找那位如大隐隐于市般,隐居文和县,游戏人间,几乎没有人知道其真正神通手段的高僧逸尘。 “罢了罢了,不良人都已经接手了,某还多管什么闲事……” “……如果真有妖怪,等不良人来了,黄花菜都凉了。” “可是……逸尘高僧明显并不待见某啊……” “不过真正的高僧应该不会这么小气吧!” 吕无咎在院外徘徊数圈,终于鼓足勇气,清了清嗓子,舔了舔舌头,调整好不卑不亢的表情,一脸严肃地向前走去。 啪! 一块碎石从院中飞出,落于脚旁,把吕无咎吓了一跳。 女子清冷的声音响起。 “何方贼人,竟敢在我家先生的院外徘徊!” 吕无咎脸上瞬间堆满笑容:“香珠小娘子,是某啊,吕无咎。” “什么吕无咎,没说听过。” “嘿嘿,是我啊,那个吕捕头,哦不,那个胡捕头。” “原来是没胡子捕头大驾光临啊。这么晚了,不知有何贵干?” “我……” “咦,还带着手信,行吧,放下桂花糕你可以走了。” “呃……” 吕无咎已经走到小院门口。 透过半敞的院门,看到了那名手持扫帚横于胸前的青衣侍女,以及正朝自己苦笑的陈池。 吕无咎略有些尴尬,可为了救人,还是厚着脸皮,拱手向前:“某特来拜访逸尘大师……” 嘭! 他再次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然而这次他并没有伸出舌头,而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捣弄起来。 果然,那堵无形墙壁激烈颤抖了起来。 一如徐府的那晚。 小院中,陈池目瞪口呆。 此时也只有他才能看见,夜色阴影中,那头高逾六丈的牛头阴怪,正单膝跪坐,恰好用某处挡住了吕无咎的无须白面。 “法师说得果然没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你好啊,吕捕头。” 听着耗头的低声喃喃,陈池只觉头皮发麻,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起身朝院门外拱了拱手:“吕大哥,逸尘师父今晚不在,他早就出门了。你留下桂花糕,赶快走吧。” 吕无咎复杂地看了眼曾几何时亲如自家小弟,如今却显得格外生分的陈池,默然片刻,点了点头,放下桂花糕,转身而去。 小院中,香珠不解地看着陈池。 “喂,小仵作,我就开个玩笑而已。可没真想要他的东西。” 陈池望着吕无咎索然离去的背影,抿了抿唇,拎起桂花糕,向回走来。 香珠皱了皱眉,低声道:“我虽不喜这个整天疑神疑鬼的吕捕头,可也知道,他不是坏人。相反,他平日里没少拿自己的俸禄,去接济落魄同僚,以及县里的孤儿寡母。自家却常常过得紧手紧脚。” 陈池凝视着手中的桂花糕。 “我知道。不过,师父似乎挺喜欢吃桂花糕的。” 香珠深深看了眼陈池,岔开话题:“对了,你那位和尚师父呢?他今晚又跑哪去逛了?人家都说,中元过后,百鬼夜行,晚上不宜太迟回家哦。” 陈池抬起头,微笑道:“放心吧,香珠姐,师父无妨的。” 在他的阴阳眼所能看到的另一界中,自己所住的这间小院门口,牛头开道,阴怪守护,四方诸宁,百鬼不侵。 而文和县中,另外一个有鬼怪守望的人家。 却在横桥旁,蜡坊巷里的第二户。 正是吕捕头吕无咎的家。 也唯有陈池知道,那晚逸尘师父坐马离开后,曾绕道经过吕捕头家门口,在窗外静立片刻,看了一眼那个左腿弯蜷啼哭不止的女婴。 县主楚夫人知道后大惊,之后不仅归还了吕家女婴的腿筋,还连夜修改了县籍命簿。 更是奉上香火之力,向冥轮祷告。 保佑吕家女儿日后步步生莲,此生可贵为诰命夫人! 据一些老鬼说,很久很久以前,地府尚在,冥律运转,人间有功德者,子女当蒙荫享福。 可如今,地府已成传说。 若无师父临走前的那一言,那一眼。 吕家小囡,日后也只会是个瘸女吧。 …… “吕大哥,小弟擅作主张,就用这袋桂花糕,当作给逸尘师父的谢礼了。” …… 第一百一十四 江中生白猿,敢与蛟龙争 ‘有国公之后孔东流,流连文和县庆春楼,沉睡不醒。吕无咎疑之,上报县尉,仍不放心,径自前往城南小院拜谒僧人……’ …… 庆春楼外,石桥对面的柳树下。 周逸头戴方巾,看着空气中翻腾而出的那行黑色小字。 “这位没胡子捕头,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不过这世上,喜欢管闲事的人总是少数。”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分明还在数百步外。 转眼间,那人便已一步跨过,来到身旁,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 “说起来,某位喜欢管闲事的法师,也算是那人间捕头的同道中人了。” 周逸目不斜视,低喧佛号:“阿弥陀佛,君施主谬矣,同道一词,可不能乱说。” 一身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哑然失笑:“你这僧人倒是讲究。某这几日闲来无事,听说文和县有弦月化满之奇景,特来一观,却不想巧遇法师。” 巧遇? 都蹲在院外盯我两天了,你还能再巧一点吗? 整天搞得很熟一样,不就是杀了你三个下属,夺了夜马,还把你蒙在鼓里吗? 话说你和那位敖四王子,到底有多不放心?左一个“顺路”右一个“巧遇”,生怕小僧跑路吗?僧人与妖怪之间就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了吗? 的确……很久之前就已荡然无存了。 周逸眼观鼻,鼻观口,不再多语。 他这两天无视平江君的窥探,始终没有出手,说到底还是因为体内剑丸。 不知为何,剑丸并未像遇到其它妖邪时那样蠢蠢欲动。 相反,略显平静。 它虽源自地仙遗剑,可却早已脱胎换骨,在无名佛经的加成下,更显奥妙非凡。 因此,绝不可能是怕了平江君,一定是另有缘由。 见周逸如老僧入定,一言不发,平江君眼里飘过异色。 他沉默片刻,传音道:“听闻佛门有一法,名皈依,能清业障,洗罪孽,不知可否用于我辈身上?” 周逸心中一怔,旋即深深看向平江君。 平江君面色坦然。 周逸低喧佛号:“阿弥陀佛,此时说这话,怕是不合时宜吧。大战将即,阁下不是应当避嫌才对吗?” 平江君哈哈大笑:“法师是何等人物,那日自当会秉公裁断,岂是在下三言两语就能左右的。我知法师不会相信,等此战过后,法师自当会明白我的心意。” 言罢,平江君拱了拱手。 临别前,他望了眼庆春楼:“乱道盟行事,唯恐天下不乱。剑南隐门,一直想干预人间朝政,双方可谓蛇鼠一窝。我既有皈依之心,也当表以心迹。此乃利己之举,法师千万不要多想。” 说话间,平江君从鬓旁摘下一根白发,轻轻吹了口气。 哗! 一道白光闪过,须臾间飘入庆春楼,笼罩住雅间中的那名京城贵子。 “那人是中土大唐国公之后,虽无官职,可也有一丝祖荫的紫微之气庇护,妖邪亦不敢直接加害,方才用那异梦术徐徐害之。某已施术,助那贵子肉身回阳。接下来从梦中救其魂魄,就全靠法师了。” 余音绕耳,平江君已经走上石桥,漫步入那夜色之中。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面色无悲无喜。 他今晚的确是为了救人而来。 不为别的,只为归还自己所欠徐府的第三场因果。 京城宣旨使者的公子,京城国公的后代,也是即将登基的新皇子侄一辈,若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于文和县中,徐府难逃其咎。 这显然是有意针对徐府的卑劣手段,虽然简单粗暴,可确实有效。 而对于初习术法的周逸来讲,也的确有些棘手。 平江君施术护住孔东流的肉身,保其元气不散,倒是帮周逸省下了不少养生之力。 只不过…… “这头昔日惑乱岭南的大妖,竟然流露出皈依佛门的意图……它究竟在图谋什么?” 周逸望向夜色深处,那名中年儒生已然行出了数百米。 在灌注了养生之力的僧目中,远处那一袭高冠博带的儒袍下,赫然藏着一头微微跛脚的白毛大猿! 长臂舒展,左右摇摆,一颠一跳,如行云巅。 ‘江中生白猿,不知年岁,一朝悟道,自号平江,敢与蛟龙争锋……’ 周逸看着空气中飘出的那行黑色小字,陷入沉思。 直到这时,河旁柳下,隐匿多时的鬼妇方才敢现出身形。 楚夫人脸色苍白,无比忌惮地望了眼夜色深处,随后转头看向周逸,愈发恭敬。 “参拜圣僧。” 周逸道:“怎么才来。” 楚夫人苦笑:“圣僧见谅,适才那位妖君在侧,某如何敢现身。不愧是圣僧,桀骜如平江君,在圣僧面前,也不敢造次。” 周逸自然明白,楚夫人定是误以为平江君知道自己杀他三名属下之举,还如此谈笑风生,方才会震惊。 “小僧召你来,只想问一句,让那位京城公子着了道的,又是何方妖怪?怎么,难道又是你堂堂一县之主,招惹不起的存在?” 闻言,楚夫人面露尴尬。 “这……还真是。对方虽也属鬼妇一脉,可走的却是采阳补阴的路数,是空山姥母的女儿之一。那空山姥母,数十年前便已是一名幽冥太守,如今道行更是深不可测,在乱道盟中人缘甚好。” 周逸眉毛挑了挑:“哦?空山姥母?那她有没有一个女儿叫小倩的?” 楚夫人怔了怔。 没等她开口,周逸笑了:“开个玩笑,别认真。” 他心中蔓生出一个念头。 这剑南隐门果然与妖邪蛇鼠一窝,都不是好东西。 本想来还低调一些,为了彻底还掉徐府人情,看来,需得除恶务尽了。 不过,解散那隐门倒也不急于一时,当务之急,得先救出这孔姓贵子才行。 异梦术吗……入梦的术法,天师道的那篇术道秘籍里虽然没有,可却有另一道术法。 念头一动,养生之力自行化作术道之炁。 周逸口中念念有词,眸底光华浮动,随后伸出双指,在空中一划。 “隐!” 刹那间,周逸的身形消失在空气之中。 而同一时间召唤出的夜马,也被隐身诀的术法之力包裹,隐去了身形、鸣啸以及气息。 周逸翻身上马,驾驭夜马,腾空而起,朝向庆春楼跃去,转眼已飞入了孔东流的梦境之中。 楼外石桥旁,楚夫人口中念念有词。 任凭她如何施法,也无法捕捉到僧人存在过的半丝迹象,心中不由暗赞一声“高明”。 可随后,她眉宇间却泛起一抹困惑。 “怪哉怪哉,圣僧竟然连空山姥母生前的小名都知道?他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入梦破局 “乖马乖马,你果然是无所不达啊。” 周逸试图拍拍自家乖马的脑袋。 却被身高臂长所限,最终只能摸摸马儿肌肉发达的背脊。 “这隐身术,也不知会不会被平江君看破。他已远在县外,就算能够感应到气息,也无法下定论吧。毕竟他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夜马。” 梦境的世界,起初仿佛像是蒙着一层白雾,又似乎水光流转,朦胧隐绰,不像真实。 可渐渐的,白雾隐去,水影离散,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山川平原,江河湖海,国界城池,市坊街道,黎民百姓…… 无不应有尽有,就如同一个真实的世界。 周逸勒马远眺。 陡然间,只觉一股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从远处山下的城池之中,飘荡而来。 周逸心知,定是梦中有术者,感应到了梦境被外人闯入,正在前来查探的路上。 毕竟在这梦境中,施术者才是无所不能的主宰。 自己虽有两大法门,剑气,夜马,都能够简单粗暴地破除这场梦境。 可一旦这么做,陷于梦境的孔东流,却会魂飞魄散。 即便肉身保住,也会沦为一个没有意识[新.xxbiquge.vip]的痴呆。 对于京城的世家豪门来说,恐怕更加无法接受。 而术道与武道的区别,便在于此。 虽然不如武道霸气粗暴,一力降十会。 却胜在玄妙莫测,意境深远,待到它蔓延滋生,如附体之蛆,牵一发而动全身时,已非寻常武人能够暴力破解了。 “为了唤醒这名孔姓贵子,是候扮演一名冷漠无情的真高僧了。大威天龙……咳咳,又串词了。” 周逸飘然下马,拍了拍夜马的膝盖。 “小夜啊,这场解梦之局,还需要你的配合。” 夜马乖巧地匍匐在地,满脸乖巧温顺。 …… 咻咻咻……转眼间,一道道透明的人影风影从天而降。 它们落地之后,摇身变幻,随后纷纷化作婀娜多姿、年轻貌美的女子。 霎那间,七女摆开阵势,警惕地盯着山坡那匹正在翻身打滚的夜马,眼中有荒谬,有惊讶,有警惕,也有欢喜。 “这……怎回事?这马应当不属于姥母施术画出的梦境吧?” “当然了,没看它那么大。” “咯咯咯……哪里大了啊?” “妹妹别胡闹,此事非同小可!姥母尚在闭关,应当还没察觉到梦术异样,这样吧,我回去告诉阿紫姐姐,让她抓紧一些,你们在这盯着巨马。” “好嘞,真是好雄壮的一匹巨马啊。也不知从哪来的。” “嘻嘻,是好大啊,看着奴家真是好难受呢。” “姐妹们,你们有没有感觉到有点痒啊?” “妹妹这么快就痒了吗?这道行还是不够呀。” 众女说着说着就没了正形,嬉笑打闹,嘻嘻哈哈地观赏山坡上的雄壮巨马。 谁也没有发现,在她们身旁,纵使鬼眼也无法窥视之处,一名白袍僧人,正手编草叶,在她们之间,踱步穿过。 “果然是专修采补之道的鬼妇。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为了太阴炼形,连我家马儿都不放过。那位孔公子能撑到现在,也是不易。” 周逸施展隐身术,一边听着美女们的嬉笑挑逗之言,一边编织着草叶。 每编织好一片,便抬手插入女鬼的鼻孔……确实有点痒。 这草叶之术,乃是天师道典籍所记载幻术的一种。 却被周逸融合业果寺所见的虫精小人草绳牵鼻。 放入鬼妇鼻中,暂且留下一道印记。 诸女皆有一根草,谁也不曾少。 “她们口中的阿紫姐姐,看来就是负责采引孔东流魂气的主力了,她不离开孔东流,小僧也难以施法啊……小夜,引开她们。” 周逸一声令下。 在山坡上快活翻腾的夜马陡然立起。 它扭头朝向众女淡淡瞥了一眼,众女皆是悚然,面颊皆泛红潮。 “嘶~” 夜马仰头而鸣,迈开四蹄,向远处奔腾而去。 “它跑了!” “别走啊!” 众女满脸的急不可耐,飘然而起来,化作一道道透明的人形虚影,追向夜马。 唯一还保持清醒的,便是那名曼妙妖娆身着大红袍的女子。 “怪哉怪哉,得赶快去找阿紫姐姐!” 她皱着眉头,转身跃起,化作鬼影,向山下的城廓飘去。 她自然没有发现,身后不远处,一名白袍如雪的僧人,蹑履而行,足不沾尘,静悄悄地跟随着她。 …… “这里是……文和县。” 周逸跟随名为阿绯的鬼妇进到城中,所见所闻,竟都无比熟悉。 街坊巷道,石桥流水,店铺酒楼,男男女女,所有的景观人文,皆与文和县一模一样。 周逸并无太多意外。 异梦术之所以能令人深陷入其中,难以自拔,醒来后亦恍如隔世,念念不忘,就是因其太过逼真,仿佛多活了一世轮回。 有心存善念的精怪用异梦术报恩。 自然也会有妖邪鬼物使用此术来害人。 周逸悄然跟随在阿绯身后,来到了距离石桥不足十里地的河畔水榭前。 尚未靠近,便听到一阵男女嬉笑之声,从小榭中传出。 隔着窗棂白纸,隐约见到一名风姿俊朗的年轻男子,正匐于案前作画。 身着紫纱的妙龄女郎,手执团扇,笑语晏晏,时而替孔东流擦擦汗,时而喂其一枚樱桃。 两人含情脉脉,形影不离,紧紧偎依。 当真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水榭外,周逸摸了摸滑不溜秋的光脑袋,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女鬼真是好大的胆子…… ……敢喂小僧犬粮者,虽远必诛之!” 忽在这时,紫衣女郎侧过脸,向水榭外望了过来。 红袍女子穿过廊桥,伫足于门口,表情肃然,眨了眨眼,随后传音入密。 “姐姐,外头来了一匹……好大的野马……妹妹们都去追了。” “你是说,姥母的梦术中,混入了其它生灵?” “是啊姐姐,真是好大的一匹马。” “姥母又在闭关,我等也不得随意离开,这样吧,我与孔郎说一声,便随你去看看。” “咯咯,还孔郎呢?姐姐该不会真对这个人间贵子动了情吧?” “瞎说什么。只不过姥母曾说过,让这些人间男子动情的最好办法,便是投之以情,演戏若真。”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叶道人首秀 “孔郎,奴有一个远房表妹的马丢了,邀奴帮她找马,奴去去就回来。” 听着阿紫柔情款款的呢喃细语,孔东流停下作画,奇怪道:“娘子老家又来一位表妹?” 阿紫轻叹口气:“是啊,我老家在岭南与剑南交界之地,兵荒马乱,民不聊生。阿姆虽在深山里种茶,可乱世之中,哪里还有人喝茶啊。妹妹们生活无所托,自然北上谋求生计。” 闻言,孔东流也不以为怪,反倒面露怜悯之色。 他不假思索,从怀中取出一串铜钱,递给阿紫。 “娘子,为夫随身带的钱物已所剩不多,只能拿出这些,暂时接济一番你那位表妹吧。” 阿紫盯着孔东流瘦削如树枝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不忍。 可当她目光落向那串铜钱时,眼底浮起贪婪,而后幽幽一叹:“这……又要让夫君破费了,奴实在羞愧不已。” 孔东流微微一笑,直接将那串铜钱塞入阿紫怀中。 “说什么傻话呢。你我夫妻本为一体,你表妹也是我表妹,接济自家表妹,何谈羞愧。” 两人耳鬓厮磨,又是一番互述衷肠,阿紫带着铜钱依依惜别。 行至门廊前,她猛然停住脚步。 “夫君,可曾忘了奴此前所言?” 刚提起墨笔的孔东流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微笑道:“娘子放心,为夫可都牢记着呢。这世间有太多见不得人好的牛鼻子老道和那些假乞丐,总喜欢胡言乱语,说一些骗人的鬼话。放心,为夫不会离开这间水榭。” “夫君记得就好。” 阿紫嘻嘻一笑,转头走出门廊,而后化作一道透明的人形鬼影,和阿绯一起向远处飞去。 水榭外,原本正想抬腿迈入的周逸停滞住身形。 他运转养生之力,凝聚于双眸,仔细扫过眼前的水榭。 “噫。” 很快,周逸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这间水榭,看似是位于这方梦境的世界中。 实则,却连通向外界,处在梦境与现实之间。 仿佛只要毁去水榭,便能斩破虚妄,逃出生天。 周逸依旧没有妄动。 直觉告诉他,这依旧只是表象。 果然,随着目光的深入,包裹着水榭的第二层障眼法,也逐渐分崩离析,被他看破。 这水榭虽位于两方世界之间,却并非出入通道。 它更像是一个诱饵,被看不见的无形“鱼线”吊着,只要有外人攻击哪怕是踏入水榭,都会被真正的施术者——“鱼线”另一头的那位空山姥母所感应到。 而那位幽冥太守,空山老母,用来吊着梦中水榭的“鱼线”,不是别的,正是一绺垂悬天地的月光。 这或许也是文和县连续几日,都能看到满月的原因。 至于为何施术后,弦月会变化成圆月。 那就是空山姥母自个儿的术法之秘了。 周逸一时半会也无法全部参透。 参透与否,倒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已经意识到,这位正与自己隔空斗法的空山姥母,是一头极其谨慎且又心思缜密的阴怪。 或许是从前在施展梦术害人时,曾遇到过高人。 又或许,她本性就是如此。 光从这两重的障眼法便能看出,太守封号的妖怪,比自己从前所遇的县主封号者,高明太多。 总而言之,若想低调且顺利地解救出孔东流,就必须避开空山姥母所布置的陷阱——将他诱出水榭。 …… 水榭外,周逸摸着脑袋,思索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榆钱树叶。 他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旋即伸出手指,对准树叶劈了下去。 “变!” 指尖闪过一道白光。 榆钱树叶无风摇曳,旋即拉长,伸涨变化,落地之后变成了一名身着布衣的中年男子。 对,就是那晚吓得香珠面无人色口吐芬芳的果奔大叔。 隐于一旁的周逸,围着“叶男”转了两圈,摸着下巴审视片刻,再度伸出两根手指。 “变!” 叶男一布衣,变成了玄黄道袍。 周逸微微摇头,再度挥指:“变!” 道袍叶男臂弯中,多出了一根拂尘。 似乎还差了点什么,哦,对了…… “变!” “变!” “变……” 叶男头上多了顶道冠,颔下出现了一把山羊胡子,双鬓也微微泛白。 “不错不错,挺像那么回事……” 周逸满意地看着的杰作,忽然觉得这叶男有些眼熟,竟然同时兼具平江君、徐芝陵外加黄虚的外貌特征。 男上加男……再加男啊。 想到这是自己第一次施展变物术变出一个完整的男人,比将树叶变成黄雀不知要难上多少倍,周逸倒也释然。 “先就这么着吧。” 周逸对着叶男令人羡慕的发际线,轻轻吐出一口气。 叶男身体轻轻一晃,虚眯的眼眸猛然睁开,绽放光芒,道貌岸然,且高深莫测。 他朝周逸稽首行礼,随后转过身,挂着拂尘,缓步向水榭走去。 行至窗门处,他停下脚步,喧了声道号。 “兀那小郎君,在下叶道人,路遇贵宝地,见小郎君印堂发黑,形销骨立,日后恐有血光之灾啊。” 水榭内,孔东流埋头作画,置若罔闻。 “兀那小郎君,今日你我也算有缘,某就直言不讳了。 你那娘子,其实是一个专修采补之道的鬼物,故意设下圈套,将你困于此处。 日日夜夜,吸你阳气精魂,令你形销骨立,却不自知。 你若还有一分良知,就出这水榭,让贫道为你化解这场灾祸。” 孔东流充耳不闻,口中却低声言语:“娘子竟然说中了,果然来了个癞皮老道,想骗我出去。” 见孔东流仍执迷不悟,廊桥远处的周逸挑了挑眉。 门窗外的叶道人眼里浮起一丝戾气,冷声道:“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个被女色所迷惑的好色之徒罢了! 你真以为,那个女鬼对你动了真情?在你之前,她也不知与多少男人欢好过。 一双玉臂万人枕,早已腐烂不堪,臭不可闻!” 孔东流手腕一颤,再也忍不住,转过头,指着叶道人:“闭嘴!你这个妖道!我家娘子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见孔东流面红耳赤,胸膛不住起伏,周逸知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的袖下又多出一片榆钱叶子,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往自己面上一抹。 须臾间,摇身变化成一名身着蓑衣的渔人老翁。 随后颤巍巍地走上前,扯住叶道人袖子。 “那道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那位小娘子,明明是一位本分之人,与这位小郎君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又没招你惹你,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师救我(双十一定制版,求票呀) 见到有人出头为自己打抱不平,孔东流不禁面露喜色。 他卷起袍袖,朝向那渔翁微微拱手:“多谢老丈仗义执言……” 话音未落,他双眼陡然瞪大。 就见那道人反手将渔翁掀翻在地,一脚踢飞,冷哼道:“好好的鱼不捞,跑来这多管闲事!闲的蛋疼?哼,凡夫俗子,不识好人心,贫道懒得再和你们啰嗦。” 说罢,叶道人怒气哼哼,拂袖而去。 嘭! 却是那年迈的渔翁在半空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重重摔落在地满脸鲜血,牙齿崩飞,弯腰缩成大虾状,身体颤抖,呻吟抽搐。 他趴着的地方,距离水榭的木门,仅有一步之遥。 “老人家!” 孔东流面露急切,便要冲出水榭,可刚到水榭门槛,突然停住脚步,面露迟疑。 见状,渔翁翻转过身,仰头喷吐鲜血。 “噗……” 孔东流脸色大变,咬了咬牙,再也不顾阿紫的警告,一步迈出水榭。 “老人家,你可还好?要紧吗?” 孔东流俯身弯腰,焦急地问道。 下一瞬,他只觉自己手腕被渔翁抓住。 五指宛如铁箍,力道十足,难以挣脱,根本不像是重伤之人所有。 孔东流吃惊地看向渔翁,身体猛地一震。 地上的哪是什么渔翁,分明就是一名面带笑容的年轻僧人。 他陡然明白了什么,神色慌乱,抽身后退,想要返回水榭。 然而僧人的手劲,却大如九牛,任凭他如何拼命挣扎也摆脱不开。 “小郎君,好不容易被小僧逮住?还想跑到哪去? 算你还有几分良知,倒也不枉小僧我今日救你一场。 跟我走!” 周逸抓起孔东流,腾空跃起。 孔东流拼命挣扎,大声谩骂,喋喋不休,奈何那僧人面若冷玉,不闻不顾。 不多时,两人已离开文和县,来到了位于县外的那座青牛山上。 孔东流大声呵斥:“你究竟想带某去哪!快放我回去!你这妖僧原来是和那个癞皮道人一伙的!专做那些拆人家室,逼人妻离子散的丑事!” 周逸莞尔:“拆人家室?孔东流啊孔东流,你堂堂国公之后,世代缨簪,竟然被一区区卖茶女所蛊惑。传回京城,丢不丢人?” 孔东流昂着脖子道:“你这个妖僧,休要血口喷人!我与阿紫真心相爱,情比金坚,根本不是你这种无情无义的光头所能明白的!” 周逸摸了摸脑袋,微微摇头:“你这是被色字蒙蔽了心智。孔东流,你若真心爱她,为何不八抬大轿,将她迎娶回长安?呵呵,怕是你也曾向她提起过,却被她用种种理由塘塞拖延,非得将你留在文和县不可。你就没有过半点怀疑?” 孔东流眼神略显不自然。 他心知说不过身旁的僧人,紧闭上嘴,不再开口。 周逸突然一巴掌拍中孔东流的头顶,一缕养生之力涌入,凝聚于孔东流的双眼。 “你,给小僧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那是什么!” 孔东流浑身剧颤。 只觉一团清气涌入眼底,眼前的一切都发生变化,隐隐约约间,似能看到另一方世界。 就见远处的山坳间,一匹周身冒着火焰的雄壮白马,正在踏蹄飞奔。 在巨马的身后,一群透明的人影,追逐嬉戏,不时发出浪荡的笑声。 紧接着,又有两道人影,加入其中。 孔东流看清楚了其中一道,不由怔了怔:“这……阿紫?” “现在可看清了?你所谓的爱妻,那位卖茶的阿紫姑娘,不过是一个奉命前来勾引你的女鬼而已!不信你可以问问,她家里是不是有一位年迈的老妪,在老家守着茶园,今年收成不好,茶叶卖不出去,咳咳……总之,人间套路大凡如此,你不过是她鬼生之中勾引过的男子之一。” 孔东流眼中泛起恍惚,脸色变幻不定,半晌咬紧牙关,艰难道:“我不信……一定是你施了妖法,故意让我看到。” “就知你不信。你这个痴子,中毒太深。” 周逸从袖中又取出一片榆钱叶子。 “变!” “变!” “变!” 转眼间,一名唇红齿白,俊美无双,气质不凡的小郎君,出现在两人面前,朝周逸拱手而揖。 其相貌与周逸自己,倒有七八分相似,不同的却是……长发飘飘,又黑又密。 周逸颇为羡慕地凝视了一眼,随后对着小郎君,吹了口气。 养生之力灌注而入。 小郎君俊美的面容下,渐渐多出澎湃勃发的阳刚之气。 “去吧。” 周逸拂袖,轻轻一推。 小郎君飘然而出,直奔向山坳间,转眼间,已然出现在了众女鬼身后的一株大树下。 卓尔不群,玉树临风,那俊美无俦的容颜,很快便引起了众女鬼的注意。 尤其是他萦绕周身的阳气,让原本还有些警惕的女鬼们食指大动,喜不自禁。 “痴子,你且看仔细了。” 周逸淡淡道。 早已不用周逸多言,孔东流眼底已然浮起紧张不安,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就见那一道道鬼影放弃追逐巨马,纷纷落地,幻化成一名名美女,或是搔首弄姿,或是上前行礼。 阿紫自然也在其中。 小郎君面露浅笑,逐一回礼,遂与众女把臂而谈。 随着养生之力模拟出的浓郁阳气不断发散,众女蠢蠢欲动,不多时再也顾不上矜持,或是抚耳贴面,或是投怀送抱,嘤嘤细语,诉说着爱慕之情。 山腰处,孔东流的身体剧烈颤抖着。 看着这些日子来,和自己如胶似漆,日夜恩爱,曾指天地为媒,发誓此生永不相负的妻子,在那小郎君面前,娇颜媚态,近乎谄媚。 他只觉心肝欲裂,痛苦不已。 扑通! 孔东流匍匐在地,两行眼泪滑眶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啊……” 周逸怜悯地看向以头砸地,痛苦不堪的孔东流。 “阿弥陀佛,无它,好色也。苦海无涯,孔东流,回头是岸吧……好好看看,现在的你,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天空忽然下起大雨,雨水积成洼塘。 孔东流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水面中倒映出的那张面孔。 干枯,蜡黄,骨瘦如柴,整张脸干瘪得向内凹陷。 从前那个风华正茂的俊朗公子已看不出半点影子。 如今已是人不人鬼不鬼。 孔东流呆若木鸡。 半晌,他身体轻轻一颤,终于幡然醒悟,痛哭流涕着跪拜向周逸。 “大师救我!”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梦初醒,全都还来! “善哉善哉。你,终于醒悟了。” 周逸低头看向正剧烈抖动,仿佛在做某种挣扎的孔东流,微微颔首。 人之肉身乃世间一浮萍,亦是为魂魄保驾护航的一叶孤舟。 空山姥母用来暗害孔东流的手段,便是将其魂魄,引诱入梦境之中,无声无息,日夜削弱。 无论阿紫向孔东流索要铜钱、银两,还是其它什么,实则都是孔东流的魂魄精元。 待到孔东流于这场梦中被索取殆尽,孑然一身后。 他的魂魄自然也就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好在这一刻,孔东流意识到,一切皆是虚妄,有鬼怪正在加害自己。 他那已经精元大损的魂魄,也终于开始自我觉醒。 并且意识到,这种状态下,即便能够魂回肉身,也将元气大伤。 魂随气,魄附体。 魂魄若受损,肉身自然也是病灾不断。 因而此时,孔东流的魂魄正试图摆脱梦境的束缚,并且索要回缺失的精元。 “阿弥陀佛,自助者,天助之。既然你已有觉悟,小僧便助你一臂之力吧。” 周逸跏趺而坐。 眼观鼻,鼻观心,宣念起无名佛经。 风雨飘摇的半山腰,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圈浅浅的金辉。 周逸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 一缕缕透明的虚影,从四面八方飞来,重新归入孔东流的魂魄之中。 被偷走的精元不断增加,孔东流的魂魄也逐渐变得饱满。 他转头看向一旁诵念佛经的年轻圣僧,眼里充满感激。 渐渐的,他的脸庞愈发丰润,可头发却也越来越稀少。 …… “不好,中计了!” 山坳间,正缠着小郎君耍弄的阿紫脸色陡变。 其余众女鬼也纷纷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们强忍住身前澎湃旺盛的纯阳之气诱惑,抬起头,望向半山腰。 一圈金灿灿的光晕,宛如雨中日轮,正在盛放着。 而在那光晕里,隐约可见两道人影。 “孔郎!” 阿紫呆住,眼中渐渐泛起慌乱与紧张。 眼前细皮嫩肉、阳气十足的小郎君,也不再那么香了,毕竟孔东流才是她的任务。 她放开那小郎君,腾空而起,朝向半山腰飞去。 “姐姐!” 众女鬼也不再嬉戏,恋恋不舍地放开小郎君,腾身向上飞去。 却在这时,那小郎君突然扑哧一笑,原地变成一片榆钱叶子。 半空中,众女鬼看到这幕,无不目瞪口呆,旋即面色凝重。 上方那圈金灿灿的光轮,此刻却若一阵阴霾,笼罩她们心头。 无比沉重。 …… 半山腰处,女鬼阿紫缓缓飘落。 她刚刚站定,两串泪珠便夺眶而出。 “夫君……夫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阿紫泣不成声地看着山坡上,那两个光头僧人。 先前一个俊美无俦,比那榆钱叶所变的小郎君还要耐看两分,此时正双目微闭,口喧佛经,念念有词。 而侧后方的那僧,正是自家郎君,孔东流! 此时的孔东流,眉眼低垂,面色平静,正在安静地听着年轻高僧讲经,哪怕阿紫哭泣得再大声,也是无动于衷。 阿紫眼底飘过惊诧与恨意。 她不再嚎啕大哭,捏着袖子,静静擦拭着眼泪,双颊依稀残留泪痕,脸上却浮起坚强的笑容,缓步上前,柔声道:“夫君,时候不早了,快随阿紫回家吧。” 孔东流猛地抬起头:“站住,别过来,你这个害人的鬼妇!快滚回你家的破茶园里去!” 阿紫身躯轻轻一颤,不可思议地看着孔东流:“夫君……你在说什么呢?什么鬼妇?奴家怎么听不懂。” 孔东流侧目向一边,咬牙道:“刚才发生的事,我可都全看见了!你和你那群表妹堂妹,一起勾引那个小郎君……简直丑陋无比,不堪入目,恶心至极,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阿紫瞥了眼念着佛经的周逸,随后轻叹口气,面露失望。 “夫君啊,奴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这世上多的是野道人假和尚,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拼了命的想要拆散我们。你适才所见到的,都是他故意施展出的幻术而已,你若是不信,奴便掏出心肝来给你看。” 孔东流闻言一怔,就见阿紫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惨笑一声,高高举起。 “娘……” 孔东流向前伸出手,面露不忍,可过了好半晌,最终也没有说出那个“子”字。 阿紫眼里的失望之色愈发浓郁。 她长叹口气,幽幽道:“不曾想,奴与君三载恩爱,却抵不过这假和尚的一通念经。孔郎,既然你不信奴,奴这便挖出心脏,给你一观。” 话音落下,温热的鲜血飙洒三丈。 阿紫的匕首笔直地插入心窝,划开一道豁口,再拔出时,手里业已多出一颗尤在跳动的心脏。 那颗心脏如同透明,里面倒映出一条朦胧人影,转眼变得明晰,正是孔东流。 “郎君请看,在奴家的心里,装着的难道不是你吗?” 孔东流怔然而视。 渐渐的,他的表情变得不确定起来,面色迟疑,眼神彷徨。 感觉孔郎已有些被自己说动,即将回心转意,手捧心脏的女鬼瞥了眼仍在低头念经的俊美僧人,眸底隐露一丝得意。 “阿弥陀佛……” 周逸终于抬起头。 他并没有去看孔东流又或众女鬼,目光仿佛投向很遥远的地方,那个深藏于过去梦中的彼岸世界。 “老司……老师傅常说,山下的女人,比老虎还可怕。 然而,真正可怕的,并不是那些一肚子谎话,专门诓骗你的人。 而是那些看似心里有你,偶尔为你着想,甚至如胶似漆者。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她们心里,你占几分,旁人又占几分。 她心里或许有你,可你的分量,却永远连半截小拇指的指甲缝都不如。 你若甘心,就当好钱袋备胎,也别抱怨,都是自找的。 世间好女子那么多,谁让你偏偏要找一个绿茶。 可你若是不甘心,那最好趁早与其断绝一切,然后轻描淡写丢上一句……” 听到这,孔东流的眼神已经完全清醒,再无半点留恋。 他昂然而起,怒目圆瞪,对着阿紫咆哮喝斥: “彼其娘之!吾日你先人!女鬼!还不把你从我身上骗走刮走贪走的所有一切,全都交出来!” 阿紫如遭雷击,手一抖,幻化出的心脏掉落在地,化为乌有。 一缕缕莹白色的气体,从她体内流泻而出,飞回孔东流体内。 “不!” …… 上架感言 喜欢仙侠,喜欢志怪,喜欢隐藏在历史角落里那些荒诞不经却又似曾发生过的稗官野史。 于是有了这部《我竟然成了圣僧》。 一个以唐传奇为背景,融入聊斋、搜神记、镜花缘等元素的仙侠故事。 佛也好,道也罢,在我看来都是一种明心见性的修行方式,各有各的智慧,或可殊途同归,能看到这篇感言的道友们想来也无偏见,如此甚好。 所以希望诸君向人介绍起这本书时,可以微笑着这么说——这是一部温暖,有爱,轻松,搞笑,超爽,却从不乱发车牌号的正经小说。 在此特别感谢对待萌新作者最具亲和力的责编虎牙大人,开书前就给过很好的建议,上了推荐以后更没有断过。 最后说下更新问题。 ……谁还不是个打工人,白天都要养家糊口照顾家庭,因此只有老婆孩子睡了后的深夜,以及她们娘俩还没醒来的凌晨四点半,才有时间静下心来码字。 并且还是喜欢咬文嚼字不断修改自找麻烦的业余龟速流选手,所以只能承诺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尽可能挤时间多更。 上架首订能有六百,当天保底四更,每多一百均订加一更,盟主加更长章,万订直播女装(某位编辑大人的执念),咸鱼也得有理想是不。 感谢诸君这二十七万字以来的包涵,谅解,以及肯定。 希望能继续支持,不断鞭策,拜谢! 下一更开始。 求订阅啦!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杀生护生一掌间(求首订) “不!不要……” 阿紫惊慌失措,不断向前扑抓,试图留住那些魂魄元精。 她在这场梦境中,足足耗费了三年时间,方才搜刮诱骗到这么多精元。 却因为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僧人,一朝荡然无存,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她抬起头,娴静秀美的面容,扭曲幻化。 转眼间,已变得面目狰狞,丑陋阴森,全身散发着恶臭。 “臭和尚!我和你拼了!” 阿紫腾空而起,发出一阵凄厉的鬼啸,透明的身形拉长变大,宛如一道巨影从天而降,裹挟漫天阴风,恶狠狠地扑周逸。 与此同时,另外八名女鬼也腾空而起,卷来飞沙走石,黑烟滚滚,幻化出邪魔诸相,围攻向周逸。 “阿弥陀佛……” 周逸一眼扫过,这群女鬼中,阿紫、阿绯都是幽冥县主的实力,其余女鬼也都接近幽冥县主,想来都是那位空山姥母的得力手下。 “……所以,你们就是传说中的卖茶九女鬼吗?” 年轻的僧人跏趺而坐,左手执拈花印,眉眼低垂,口中念念有词。 而他的右手,仿佛染镀上了佛光的灵辉,金光熠熠,空灵且威严。 右手抬起。 在空中抡出一圈半圆。 伴随着无名佛经而诞的灵光,注入观魂武人的一掌之力。 却如火上加油,让这掌的威势飙升至更高层面。 轰! 掌力扩散,化作一圈环绕着金色流光的玉轮。 极目细看,掌力中的金色流光,竟是一颗颗宛如琥珀宝珠的佛门经文。 宝珠中似有一名名小僧人在诵经,经文如焰又如光?璀璨激荡?释放出浓郁的佛门灵气。 顷刻间,佛光掌力笼罩住阿紫等九名女鬼。 她们脸色苍白?身形颤抖?终于认识到对面的年轻僧人,是自己无法匹敌的存在。 “啊!” “这和尚厉害?快逃!” “我怎么动不了了……姥母救命啊!” …… “诛…… ……灭!” 周逸一掌轻轻落下,如同佛前拈花?随意自如。 那九名女鬼?则仿佛坠入山火的飞虫蚊蚋,连挣扎的声音都没能发出,便魂飞魄散,融化殆尽。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 至此?他愈发确定?无名佛经除了那个“度”字外,还可以对武技进行加成,大幅提升其威能。 凭他观魂境的武道修为,原本只能勉强抗衡县主层次的妖怪。 而在获得佛经加成后,他对上两名幽冥县主?外加七名准县主,都能够一掌度之。 自己如今的常规战力就算还没有达到太守层次?也应当属于县主层次中比较强的那一等吧? 周逸正默默盘算着。 却在这时,远处的“文和县”里?位于梦境世界中央的那座水榭,宛如风中烛影?摇曳起来。 “呵……” 隐隐约约间?有女子的声音从水榭另一头传来。 年轻?遥远,疲惫,慵懒……仿佛刚刚苏醒,又仿佛在呼唤梦中之人,随她一同睡去。 “姥母终于有所感应,准备出关了吗。可惜已晚。” 周逸收回目光。 轻轻一个响指。 飘着烈焰的雪白巨马,踏蹄而来。 “孔东流,小僧这就送你离开这场噩梦。” 周逸抓住孔东流的肩膀,跃上夜马宽阔的后背。 夜马向前奔出,距离文和县越来越远,身后的世界也逐渐变得模糊而渺小。 阴灵何处感,沙麓月无光。 孔东流怔怔看着。 半晌,他转身朝向周逸,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伏身于马背。 周逸目不斜视,淡淡问: “这是何意?” 孔东流朗声道:“弟子见色起意,险些被鬼怪所噬,幸而得师父相救,逃出生天。然而此生,却已心灰意冷,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致,看破红尘,愿出家为僧,青灯古佛,侍奉师父左右,还望师父允许。” 周逸头也不抬道:“不许。你不过是玩腻了,人空了而已,暂时进入了圣人模式罢了。” 孔东流怔了怔,咬牙道:“弟子一心向佛,为表诚意,都已自断尘根,和师父一样,削尽烦恼丝,成了一个光头。” 周逸余光瞥了眼孔东流光秃秃的脑袋,淡淡道:“这只是暂时的幻象,并非真实,你不过是为了借助我佛法力,夺回魂魄精元罢了。” “可是……” “小郎君别再浪费口舌了,你毫无慧根,非是我道中人,还是趁早回去继承那国公家业吧。小僧救你不过是为了帮徐府,可不想弄巧成拙……” 任凭孔东流说得天花乱坠,言辞恳切,甚至泪流满面,那年轻的高僧就是不答应。 面似冷玉,心硬如石。 …… “小郎君,小郎君……快醒醒!” …… 恍惚间,孔东流只觉有人在自己耳边叫唤。 ‘谁啊,聒噪,没看到某在与圣僧说话?’ 他心里想着,随后转向那名年轻高僧,试图再哀求一番。 目光所及,空无一人。 他也不在马背,而是立于高崖之上。 ‘怎么回事?’ 孔东流心头陡然一阵空荡荡,紧接着,只觉脚下石柱轰然坍塌,自己竟从万丈高空直坠而下。 …… “啊!” 孔东流惊呼一声,随后缓缓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轩窗,红木桌,一桌没吃几口的酒菜,以及几名神情凝重的国公府护卫。 “这里是……庆春楼?” 孔东流怔了怔,随后脸色骤变:“我怎么还在文和县,不好,这里有女鬼想要加害我!” 他猛然起身,向外冲去,还没奔出雅间,便被护卫们团团簇拥住。 “公子,这里没有女鬼啊!” “是啊公子,你没事吧?” “对了,黄翁是怎么了?他喝了多少酒醉成这样。” 听着众护卫的言语,孔东流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 他看了眼面色酡红昏迷不醒的老仆,随后再度打量四周,只觉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可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不断呼唤提醒着什么。 他深吸了两口气:“是了,你们可有看到一名年轻的僧人?” 众护卫面面相觑,皆是一脸困惑与费解。 “郎君何出此言?” “就连长安城都没有僧人,这一小小剑南县城里,何来的僧人?” “公子,你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吧?” 孔东流眸中浮起恍惚之色,低声喃喃:“我……该不会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吧? 在那个梦中,我遇到了一名心仪的小娘子,为了她,我羁留于文和县。 后有一日,却遇到一名僧人,用尽办法,告诉了我真相—— 我所遇到的那个娘子,其实是女鬼所幻化,欲要害我性命。 也多亏那位年轻的高僧,诛杀众鬼,将我点化,才让我躲开一劫,逃出女鬼魔掌。” …… 听了自家公子讲的故事,众护卫全都愣住,眼底漂浮着惊讶、荒诞、古怪之色。 为首的护卫干笑道:“小郎君的梦好奇怪……呵呵,那个,时候不早,为防主子担心,小郎君还是随我等回徐府吧。” 孔东流摸了摸满头浓密乌发,轻叹口气,随后自嘲一笑。 “看这天色,才过了三炷香的光景而已。实在是那场梦,太过逼真,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都怪那个掌柜缠我讲那个什么银僧的故事,害我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离奇的怪梦。” 他微微摇头,怅然若失,正要离开雅间。 忽然,从楼外传来一阵喧哗。 “快看!月亮没了!” “不……不是没了!只是从圆月变回了残月!” “不对,你们刚才是没有看见,先是那圆月没了,然后弦月重新出现……就好像中途被人换走了。” “别胡说,这怎么可能!” 孔东流心头一紧,赶忙转过身,朝窗外望去。 第一百二十章 他们住树上 夜穹高处,饱满皎白的圆月消失不见,却变回了本该有的那弯残月。 可从九霄云外泻下的月光,却不曾有丝毫改变。 突然间,孔东流身躯一震,瞳孔陡缩。 却见一枚圆形的嫩绿叶儿,从月下飘过,转眼远去,消失在夜幕深处。 孔东流猛然回想起什么,拳头紧握,双臂微微轻颤着。 “这叶子……不就是梦中高僧施法,变成小郎君的那片榆钱树叶吗?” 他心中忽有所察,再度转头望向石桥左侧。 恰此时,一叶扁舟,从石板桥下驶过。 舟尾处,坐着一名双鬓泛白的中年道人。 身着玄黄道袍,手持拂尘,颔下留着山羊胡须,正一脸微笑地看向舟舱中被乌篷遮挡的那条人影。 “是他!最先出场的那个‘恶道人’!等等……此时舱蓬中的莫非就是……” 孔东流面色潮红,只觉心脏都快蹦到嗓子眼。 他一把拨开护卫,冲到窗口,再望去时,桥下只余一道水波。 夜色尽头,隐隐飘来划桨击水之声。 空灵清越,却已不见斯人。 “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啊!” 孔东流握紧双拳,身体微微颤抖,神情激动,难以自禁。 “有女鬼害我是真,想将我困杀于梦中是真,圣僧现身将我救出也是真!这一切,全都是真的啊!” 听着自家小郎君魔怔一般碎碎念,众护卫再度紧张了起来。 为首的护卫暗暗焦急,正要上前说些什么。 满脸亢奋的孔东流忽然转身,大声嚷嚷着冲出雅间。 “嗯?” 出了雅间后孔东流才发现,不知何时,这栋酒楼里已不剩几名食客。 而那位仿佛风一吹就要倒的瘦条掌柜,正在强颜欢笑?努力劝说最后一桌客人离开。 孔东流在掌柜身后站定?抱拳拱手。 “掌柜的!可否再和我说一说那位妙手银僧的事迹?” 李掌柜转过身,见到孔东流不由愣了愣?神色复杂:“是你……你醒了?难道吕捕头猜错了?只是虚惊一场?哎呀呀,某可是为了你提前打烊?今晚少说赔了三四两银子!” 孔东流轻声道:“放心,某十倍赔偿便是。” 李掌柜眼睛顿时一亮?脸上瞬间堆满笑意:“好说好说?公子还想再听一遍那银僧的故事?且听某细细讲来。” 接下来,庆春楼李掌柜绘声绘色讲述起那件早已在庆春楼常客间耳熟能详的七夕之夜高僧摘银事件。 这一个多月来,他也不知讲了多少遍,早已烂熟于心?舌灿如花。 而那桌始终不愿离去的外乡食客?似乎也来了兴趣,不时问上两句。 孔东流又仔细询问了银僧的相貌,得知僧人此前一直住在徐府,心中已有七八分确定。 ‘在梦里救下自己的高僧,就是徐府的那位妙手银僧!’ ‘难怪他说?救自己只是为了帮徐府……我去徐府找人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那位小郎君徐昆徐仲才?看起来像是个人物,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之前某对徐小郎君有些怠慢?先请他喝顿酒再说吧。’ 孔东流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让护卫奉上银子?再三拜谢。 原本唉声叹气的李掌柜喜出望外?满脸乐呵地望着孔东流一行离去的背影?感叹京城来的贵公子就是豪爽。 他并没有注意到,最后一桌的那三名客人彼此交换着眼色,紧接着也都起身结账而去。 偏厅的门帘掀开,乔装成店小二躲藏其中的吕无咎走了出来,面色略显古怪。 李掌柜转头笑呵呵道:“神捕大人哟,这回可是看走了眼啊。那位京城贵公子只是喝醉而已,并无大事。” 吕无咎翻了翻眼:“聒噪什么,某这不是让你多赚了至少两个月的酒钱?还不满意!” “满意满意。” 李掌柜眉飞色舞,转身时却低声喃喃:“每次只要沾上和银僧二字,吕捕头总是难免要吃瘪啊。” “你……” 吕无咎瞪大眼睛,撸起袖子。 李掌柜仿佛脑后生眼,干笑两声,一溜烟直奔楼下。 “奸商,鳖孙,彼其娘之……” 吕无咎冷哼一声,转头望向窗外那轮恢复如常的弦月,眼神渐渐柔和。 “那个僧人,果然也是喜欢多管闲事之人,倒也不枉某送的那袋桂花糕。不过这种高人,脾气古怪,以后还是尽量少打交道为妙。” 走出酒楼后,吕无咎又望了眼最后那三名客人离去的方向。 他的眼力何等老辣,早已看出那三人武艺高超,明显就是奔着孔东流而来的。 然而…… “连鬼怪妖物都伤不了那公子哥,何况武人。回去陪女儿咯,一个月不到就会爬,我吕无咎的女儿将来绝非等闲啊。哈哈哈……” …… 城南小院中,周逸正一脸挑剔地吃着桂花糕。 “糕饼略硬,蔗糖粗粝,甜得腻味。香珠,你这又是去哪瞎买的?钱多烧得慌是不?” “奴可没有买。” 香珠嘟起嘴巴看向陈池。 陈池支支吾吾道:“这是徒儿……拿的。徒儿以前吃过,感觉味道还可以。” 周逸推开:“你们想吃就吃吧。” 陈池一脸尴尬,接过桂花糕,分了一小半给早已虎视眈眈的某侍女,微红着脸,迟疑片刻,朝周逸行了一礼。 “实不相瞒,这桂花糕是吕捕头带来的。陈池知道师父不喜计较,可还是自作主张,拿了这一袋桂花糕,权当是吕捕头给师父的谢礼。” “吕无咎的谢礼?一袋桂花糕?” 周逸怔了怔,脸色沉了下来:“开什么玩笑,就这?” 陈池面红耳赤,讷讷不语。 身后传来某侍女的扑哧轻笑。 嘴里塞得满满,腮帮子鼓起的小侍女含糊不清道:“小仵作,都这么久了,还不了解你师父的风格吗?他这是在和你开玩笑呢……对了,先生究竟帮了吕没胡子什么忙啊?” 周逸淡淡瞥了眼香珠。 “小僧可没开玩笑。一袋如何够吃,怎么说也得两袋。这样吧,从明儿个起,不吃毕罗了,改吃糕点。这位心灵手巧的珠侍女应该也会做吧?” 说话间,周逸重新捻起一片桂花糕,放入口中,闭上眼睛,细细咀嚼。 “这桂花糕想来是吕捕头带给自家娘子,却被你俩给截胡了?也罢,月子里实在不该吃这种甜不拉几的糕点,小僧就勉为其难收下。珠侍女,小僧刚才的话,你可听见?” “呃……” 香珠张大嘴巴,口里一团白色,表情僵硬。 陈池看着这一幕,脸上渐渐浮起笑容。 师父果然永远都是嘴硬心软啊。 可很快,他的目光飘向榆钱树下的那两人。 左边树下,是一名手持拂尘,留着山羊胡子的道人,正气凛然,一脸肃穆。 右边树下,则是一名长发飘飘,玉树临风的小郎君,面露微笑,一脸随和。 小郎君和逸尘师父似有几分相像,可一个没头发,一个有头发,感觉就是完全不同。 不仅是陈池,香珠也在不停打量这两人。 他们跟随和尚进到院里后,便往左右两棵榆钱树下一站。 纹丝不动,脸上表情更是不曾变过。 仿佛两尊雕像。 ‘跟在和尚身边,果然动不动就会遇到这种诡异的事情啊。’ 香珠心里默默想着,好在经过这些日子的洗礼与锻炼,她承受能力今非昔比,倒也可以视若无睹。 只是她总感觉,那个衣冠楚楚、正气凛然的道人,十分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周逸将香珠与陈池的表情收入眼底,放下桂花糕,介绍道:“这二位,是叶道人,和叶小郎。二位与小僧有缘,今后也将与我们同住。” 叶道人和叶小郎一个肃然一个温柔,同时拱手而揖。 陈池自是作揖回礼,礼数周全。 香珠却有些犯难,嘀咕道:“先生,院子就这么大,安排这两位住哪啊?” 周逸低喧佛号,微笑道:“阿弥陀佛,他们自住树上,不占我们的房间与床铺。” 话音落下,秋风扫院,卷起一地落叶。 香珠再看去时,叶道人和叶小郎已然不见踪影。 只剩那两棵榆钱树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 “住树上……叶道人……叶小郎……” 香珠低声喃喃,只觉头皮发麻,脊背爬满凉意。 “他们该不会是……” 余光里,陈池面色如常,仿佛早已猜到。 她咬了咬牙,硬生生将后半句“树上的鬼怪”收了回去。 明明自己跟随和尚的时间最长,可为何总感觉,距离越来越远了呢。 …… 小院子中,周逸自在坐于藤椅,望向渐亮的天色,手指轻轻叩击椅臂。 脑海中回闪过梦境之中,与施术者隔空斗法的全过程。 确切来讲,只是自己单方面的“破术”。 有夜马在,破去一道异梦术,其实并不算太难。 难却难在,如何隐秘而低调地破术,并且不暴露自己僧人的身份。 虽说这一身份早晚会暴露,可对于周逸,自然是能迟则迟,多瞒一个是一个。 ‘这一次,先有平江君施术,助孔东流肉身回阳,后有叶道人、叶小郎先后登场,我也没有留下太多气息……那位空山姥母,应当猜不到破术的是个僧人吧。’ ‘即便有宕明帮我遮蔽天机,可还是不能大意。那半吊子得变物术,最多只能维持三炷香,得多多练习才行。’ ‘说起来,还亏那位马面施主给的灵感。化形之后,它便出去游历,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周逸天马行空地想着,任由思绪如风,不受拘束。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由阴转阳。 拂晓降临。 空气一阵扭曲。 九个金光缠绕的黑色小字如约而至。 第一百二十一章 法师敕令,牛头勾魂 ‘诛鬼妇,救贵子,惊姥母。’ 周逸凝视着最后三个字。 “所以说,那位空山姥母还是被我惊动了吗。” 周逸无暇深想,期待了一整晚的青烟小宝贝,已从空气中钻出,涌入体内。 与上回一样,神秘青烟化作两股。 一股用来增进武道之炁,另一股则用来造化术道之炁。 忽在这时,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 青烟的尾巴突然拉长,扫过身后两株榆钱树。 卷下来两片叶子,一左一右,悠悠荡荡,向周逸飘来。 周逸翻掌接住,正是变化成叶道人与叶小郎的那两片。 虽然满树的榆钱叶子,他都能摘下,以施展变物之术。 可这两片却略有些不同。 他前些日子从郡府返回,初悟术道之炁时,手里恰巧握着它们。 之后他每日喧念佛经,也正是这两枚叶子无风而舞,仿佛听懂了什么一般,连带两棵榆钱树上数以千计的叶儿簌簌摇摆。 总感觉它们与自己,似乎产生了某种感应与联系。 因此每每出门,周逸总会随身带着它们。 “阿弥陀佛。今次斩获青烟,也有你二位的功劳。善哉,善哉。” 周逸跏趺而坐,轻握着两片榆钱叶子,低声喧念起佛经。 青烟在体内游走造化。 养生之力如龙奔腾。 武道与术道齐头并进。 而那两片榆钱叶儿,沐浴着僧人五指间漏下的点点灵光,聆听佛经,欢快舞动。 …… 转眼,又是两天过去。 圆月奇观的热闹逐渐消淡。 县民们也终于开始翘首以盼真正的中秋佳节。 周逸白天依旧诵经,修行,看书,逗侍女,顺便尝试着“教”叶道人和叶小郎《踏青云》,以及一些最简单的术法。 他虽与二叶心意相通,可仍无法做到如臂使指。 二叶无论说话还是动作,都要比他的念头慢上一拍。 远非合格的工具人啊。 周逸也不气馁,反倒觉得这样的挑战恰到好处,毕竟那场已在南方妖鬼两界渐渐传开的龙猿大战还有将近半年的时间。 等待的日子向来平淡且枯燥,得多给自己找点乐子才行。 与此同时,周逸也在暗中关注着针对于徐府的阴谋。 他承诺过,要还徐府三份因果。 可这最后一份因果,目前只算还了一半。 因为这场针对徐府的阴谋?明显尚未结束。 空山姥母一击不中?再也没有出手,可剑南隐门却派出了三名武人?潜伏于徐府周边。 又一晚。 周逸享受完某侍女愈发细致的洗头手艺?召出黑色小字,查看起那三名武人的一举一动。 “到现在都没有动静?还准备长期潜伏不成? 小僧可没这耐心……耗头,把他们三人带过来吧。” “得令!” 高达六丈的庞巨黑影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向外跃出。 县东。 毗邻徐府的一间小院。 三名武人?一个吃着饭,一个在屋头写信,一个在院中吹风。 忽然间,院中飞沙走石?阴气滚滚?其中夹杂着幽幽若泣的低吟。 “被徐府发现了,快走!” 三名武人神色各异,纷纷向院外跃出。 他们轻功刚施展到一半,便发现不对劲,只觉身体从未有过的轻巧。 为首的武人低下头?只见自己的身体正躺在院中,不由愣住。 阴沉的冷笑声?从耳旁响起,“你等只剩下魂魄?还想逃到哪里去?” 武人猛然抬头,旋即魂体剧颤?只见面前的半空中?漂浮着一头身高三丈的怪物。 单脚?牛头,眸如血月,背后扛着一只膨胀的灰色大袋,手里拎着玄黑铁链。 没等他回过神,就被那牛头阴怪用铁链缠成一圈,拖于身后。 另外两名武人也是同样的遭遇。 在他们面前,各自漂浮着一头身形魁梧的牛头阴怪,背着搐气袋,手持铁链,眸如血月,狰狞可怖。 “回禀首领,三道生魂已勾中。” “办得不错,即刻前往城南小院,献于法师。” …… 肉眼凡胎无法逾越的夜雾中,一群形态各异的鬼怪,正敲锣打鼓,哄哄闹闹,押解着三头缠绕铁锁的生魂,朝城南小院方向行进。 为首带队的,是一头三丈虚耗。 另有两头虚耗,在队伍两侧负责看守。 突然间,从斜刺里冲出另一队人马,将三名虚耗拦截了下来。 一名鬼卒校尉越众而出,喝斥道:“这三名阳间之人,究竟所犯何时?为何平白无故勾其魂魄?” 三丈虚耗丝毫不怂:“我辈奉我首领之命,捉拿这三个恶人生魂,押往城南。” 鬼尉冷哼道:“楚县主严令,但凡使用搐气袋吸生人活气,都需先上报。” 三丈耗头不卑不亢道:“我家首领说了,事权从急,之后会上报。” 众鬼卒面面相觑,随后放声大笑。 “你们首领?耗头吗?才当了几天巡逻使,尾巴就翘上天了?” “若非楚县主开恩收留,那耗头早就灰飞烟灭了!” “就是,你们这群牛头小怪,莫非忘了自己从前是何等怂包软蛋?竟敢在这与我等叫嚣!简直放肆!” 咚! 从夜雾深处,传来一阵犹如擂鼓般的声响。 敲打在众鬼怪心头,竟似雷击。 咚! 咚! 咚……一条长巨的身影,破开夜雾,转眼间已然跃至近前。 浓郁的阴灵之气扑面而来,宛如江湖倾倒。 搭配那犹如塔楼般的六丈身高,火红似焰的宽阔袍服,以及那微微下沉喷着白烟的巨大牛鼻,让众鬼卒脸色剧变,无不仓皇后退。 “是谁,说我辈放肆?” 耗头单腿而立,庞巨的身形微微俯倾,血月般的眸子泛着凶光,冷漠扫视过适才那几名出言不逊的鬼卒。 众鬼卒阴魂摇曳,宛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无不匐身而拜,祈求宽恕。 此时它们内心充满震惊,虽然听说耗头时来运转,被县主楚夫人赐予近乎半座县城的夜巡阴路,可最多也只是笑骂一声“死耗子运气好”,心底依旧不屑。 直到这一刻,它们才意识到,这位虚耗一族的首领,已是今非昔比,道行更是远远超出了它们。 整个文和县阴间,还能压住它一头的,或许便只剩县主楚夫人。 隐隐甸甸的马车声从远处传来。 俄尔,石马牵拉的精美车乘从夜雾深处驶来。 女子慵懒的声音响起。 “我说耗头,你这是在做什么?怎么,给你半座县城仍不满足,居然欺负起我的人来了?” 虽说声音充满威慑,驱散了耗头的阴灵之气,亦逼得六丈虚耗倒退半步。 可落在众鬼卒耳中,今夜的楚夫人,比起往日那个霸道县主,却明显少了一丝底气。 反倒是被逼退的耗头,站稳身形后,不卑不亢,叉手行礼。 “耗头参见县主。” 马车里传来楚夫人的声音:“依照冥律,这三个阳间之人,既不在命簿之中,也未犯下大错,不得勾走魂魄。” 耗头再施一礼:“请县主见谅,我辈只是奉命行事。县主若有疑问,大可与耗头同往城南小院,听候那一位的裁断与发落。” “嗯?是城南的那一位敕令,让你来拿人的?” “正是。” 闻言,石马车里沉默起来。 良久楚夫人方才艰涩道:“正好,本座也有事,想与城南那一位商量。不过耗头,你从前可都是称我为楚夫人的。” 耗头微微拱爪:“县主便是县主,封号所定,不敢僭越。” 楚夫人再度沉默,半晌淡淡道: “也罢,出发,去城南小院。” 双方人马各划下一道,向城南行去。 一路之上,倒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之前的这一场小小冲突,依旧在聚集看热的县城鬼怪中,引起轩然大波,纷纷议论起来。 “耗头现在可不得了啊!” “是啊,连楚夫人的面子都不给,偏偏楚夫人还拿它没办法。” “先天阴怪真有那么厉害吗?可为何这么多年来,总感觉这群虚耗半死不活,随时快要灭族。” “或许,和城南小院中那一位有关。” “城南那一位?嘶,想想还真是!” 形形色色的鬼群中,一名身着雪白长裙、手提竹篮的清秀女鬼,面露好奇,问身旁的老翁。 “敢问这位老丈,贵县的城南小院中,究竟住着何方神圣?” 第一百二十二章 此乃阴间大大王(第四更,求订阅) 老翁挠了挠脖子,面露彷惶。 “某也不知道,感觉以前好像知道,可又忘了。鬼老了,记性也不好……姑娘是新近的亡者?” “是啊,奴家住县城外的小山村,一日正在院中井边打水,忽遇歹人欲行不轨,某不从,便跳下了井。” 女鬼说着说着,掩面抽泣起来……老井背锅,屡试不爽也。 周围众鬼无不报以同情,问过了女鬼的家事后,纷纷出言宽慰。 女鬼逐一道谢,话题又转回城南小院里的神秘人物。 “我辈虽不知那人是谁,可想来应当是一位阳间的高人。” “是啊,好几次夜晚飘过城南小院,隐隐听到有人讲道,又见华光万丈,笼罩小院。” “我听一位老鬼说,楚夫人曾经连夜为一个女婴修改命簿。而在那之前,她曾去了一趟城南小院。” “嘶……楚夫人已是我文和县阴间的大王,那人能让楚夫人修改命簿,他岂不就是大大王?” “白日里当生人,享受人间烟火之乐。夜里却摇身变成阴间的大大王,驱令鬼怪,无有不从……真是一位高人啊。” “可惜阴间律令森严,要是我能托梦子孙,让他们去求拜城南小院里的大大王,定能造福后代。” 听着众鬼怪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 白衣女鬼若有所思般地点着头,眼里却闪过一丝讥讽,告辞离去。 “真是一群蠢鬼。这么久了,居然都还不知城南小院里住着的是谁?” “呵呵,若本座没猜错,这位阴间大大王,想必就是庆春楼里掌柜口中的徐府银僧……也是破了本座梦术之人。” “小楚啊小楚,你不依附本座和乱道盟也就罢了,可竟然选择投靠一个僧人,脑子被驴车轱辘给夹坏了?” “杀僧令尤在,你这么做,简直是在自寻死路啊。” 白衣女鬼一边向前飘飞,一边幽幽低语。 她并非本体。 而是空山姥母在闭关之前,留下的一缕魂念分身,于暗中监守这场梦境。 此时,她通过多方打探,终于推敲出城南大大王的人间身份?急欲回转?将这一消息,告知尚未出关的本体。 “竟然依靠一个僧人来自保?徐府也算气数将近……” “……嗯?等等?那人身份是什么来着?” 白衣女鬼猛然停下,眸中泛起恍惚之色?紧接着,心头剧震。 她明明记得?前一刻?自己还念出了那“大大王”的身份——似乎有些特殊,有些棘手,却有着极易辨认的特征。 可下一刻,她却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任凭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也回想不起来。 就仿佛,自己被人施术,强行抹除了这一小段记忆。 “糟糕,难不成,有人提前施术?遮蔽住了天机!以防那‘大大王’的身份暴露? 这‘大大王’究竟什么人,又是何等身份?天师道?不良人?隐门叛徒?又或魂气高人? 不?不可能这么简单,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秘密!” 白衣女鬼轻抚长发?思索片刻,毅然转身?重返文和县。 不多时?她再度来到了庆春楼。 看到了那枚已被高高供起的银子。 其上横幅写道——“妙手银僧之宝”。 猛然间?她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那个人间‘大大王’,竟是个僧人!难怪要施术遮蔽天机!呵呵,考虑得倒是周全,可惜,遇上了本座。” 她一边自语,一边念念有词,施展鬼术,将这段记忆变化成书信,收拢进一团灰色烟气之中,随后向县外急奔。 可没等她离开文和县,灰色烟气爆散,那封藏有真相的书信,也随之化作灰烬。 而她的眼神也变得迷茫懵懂。 “呃,本座又忘了,那个‘大大王’究竟是什么身份来着?” 白衣女鬼咬紧牙关,迟疑良久,又一次返回县里。 石桥柳岸边,几名倒夜壶的妇人正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这月亮也真是怪,说圆就圆,说弯就弯。” “每次看到它,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城南小院的那一位。” “奴也是,那僧人的头可真是圆啊,又圆又白,好想摸上一摸。” “哎,有那个凶巴巴的侍女在,是没得指望咯。” 隐于一旁的白衣女鬼正饶有兴致地听着众女八卦,陡然间意识到什么。 “等等,光头……僧人……我明白起来了!那个隐居城南的大大王,他不就是个僧人吗!” 白衣女鬼兴奋地舔了舔唇。 她也不再急着飘出县城,口中念念有词,想要强行唤醒本主,传报这一惊人的消息。 然而,她刚要施术,忽然间一阵钟鸣声从天而降,仿佛裹挟着文和县的众生愿力,笼罩住白衣女鬼。 白衣女鬼抬头大惊:“这……” 她突然意识到,对方不仅遮掩了天机,更是下了法咒。 “但凡有对那僧人怀有恶意者,都将中术,并遗忘其僧人的身份……” 话音未落,她便被金色的火光包围。 魂念分身随之灰飞烟灭。 …… 大唐南方。 岭南道与剑南道相接壤的某处。 山势开阔,大河滚滚,却有一座宫殿矗立于山河之间,纡深壮丽,美轮美奂。 它常年被雾气遮掩覆盖,远近虽有乡人自幼听闻其传说,可能找到者,寥寥无几。 乡间有传闻,若能找到雾宫者,当得仙缘,或从此留于雾宫,又或被仙女赐仙茶,青春永驻,数十年不见老迈。 这一夜,圆月高悬,映照雾宫,如积水空明。 开阔的宫殿中,上百道透明的人形影子,面朝东方,匍匐余地。 它们时而轻轻一抖,面貌浮现,赫然是一张张雪白且美艳的女子容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宫殿东面深处,传来一阵幽幽的叹息。 “还是差一点呵……” 闻言,众女鬼无不面露惋惜,旋即纷纷叩首而拜,高声娇喝:“姥姥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当证太阴,悟道永生。” 九拜之后,众女鬼方才起身,或是交头接耳,或是低语祈祷,不多时已纷纷飞离大殿。 殿后的洞府中。 一名身着白裙的曼妙少女,正盘坐于团团雾气之间,眉目娟秀,唇红齿白,曲指若莲花绽放,意境高深而悠远。 然而她的眸中,却是寒光涌动。 “差一点点,就能突破节度使封号! 那个念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打扰本座,毁了那一瞬的顿悟! 广元郡,文和县,城南大大王……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三界之争,绝天地通(感谢盟主[无牙饕餮]的厚爱) 文和县,城南小院。 秋风抚叶,月色如霜。 周逸一如既往坐于院中的藤椅上。 香珠和陈池已被他赶回里屋。 可两人却不自觉,香珠缩在窗后,偷偷张望,陈池则躲在门口,满脸好奇。 今夜院中阴气之重,普通人根本难以承受,好在香珠身负武艺,陈池久为鬼差,都不怎么打紧。 此时周逸的目光正逐一扫过面前那三个生魂。 它们被锁链捆绑,全身的阴气微微上飘,眼神时而清明时而迷茫。 往往这种模样,都是刚离开肉身没多久的鬼魂。 “说吧,你们叫什么,从何处而来,来文和县又为了何事?” 月光下,周逸微笑着问道。 三个生魂看着周逸,苍白的面庞上皆露惊容。 它们虽然刚死,可也知道,自己已不在人间,一路所见,皆是鬼怪。 偶尔遇到赶夜路的县民,都已经看不见自己。 而听那些围观的鬼怪们说,它们将前往城南小院,是阴间一位大大王的住处。 可万万没想到,这位让文和县数以千计鬼怪俯首称臣的大大王,竟是一个活人。 并且还是个没有头发的……僧人? 耗头的牛鼻子里喷出形如实质的白烟:“你们三个发什么呆?还不快说!” 那三个生魂,只觉自己的魂念嗡嗡作响,转瞬便要分崩离析,连忙下拜求饶。 “我叫文思飞,是宏威镖局的镖师。” “我叫许重峰,旁边那个叫李大,我俩都是宏威镖局的趟子手。” “我们原本准备去邻近的霸上县接一桩买卖,听说文和县出现了满月奇景,便过来观赏,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啊。” “是啊,我在院中吃饭吃得好好的,便被牛头大哥勾走了魂魄,不知为何带来这里……我们真是冤枉啊。” “还请这位大大王行行好,放我们回去吧。我们可真的没做坏事啊!” 周逸听着三个生魂你一言我一语的哭诉,随后转头朝向立于另一边的曼妙鬼妇,低喧佛号。 “不知楚夫人对此怎么看?” 楚夫人弯腰唱诺:“我辈虽有县册?可也只能掌控一县之人。适才小楚已经查过县册?册中并无这三人。而广元郡中,的确是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镖局?名为宏威。至于隔壁的霸上县?据说有一位大财主近日联系了多家镖局,用来押运货物。” “这么说来?楚夫人也觉得这三人所言属实咯?” 楚夫人沉默片刻,再施一礼:“小楚并非这个意思。只不过小楚觉得?耗头行者什么都还没搞清楚?便贸然勾走了三人的生魂,实在有些鲁莽。” 周逸目光落向已比初遇时高大了一圈的耗头:“虽然是小僧让你将这三位带来,可你觉得它们是否有问题?” 耗头不慌不忙,叉手道: “回禀法师?耗头勾来的这三人不仅武艺高超?远超寻常镖师。 而且还假扮客商,在离开庆春楼后,一路悄悄尾随孔东流,明显没安好心!” 三个生魂正欲辩解,却听小院中央的那位光头大大王突然笑了起来。 “三位也不用再演戏了?小僧其实早已知道,郡府的宏威镖局?也是你们隐门的据点之一。” 忽闻“隐门”两字,三个生魂面露惊慌。 “文重峰?李思飞,还有许大……你们三人也是有趣?以为互换了姓与名?便可在小僧这里蒙混过关了吗?” “小僧还知道?你们三位在文和县,已经逗留多日。” “自从你们的师父何厚才死后,你们就没有离开过。” 周逸每说一句,那三个生魂便颤抖一下,苍白面庞上浮起的震惊,已变成了惊悚与恐惧。 藤椅上的僧人,对他们出身、来历、过往,竟都了如指掌。 并且打从一开始,他就已经什么都知晓了。 另一边的楚夫人眸眼低垂,耷拉的双臂下,十指死死捏紧衣袖,掩饰着内心的悚然。 她全程都在仔细看,仔细听。 僧人无需命簿县册,也不用施术占卜,仅仅一眼扫过,便看穿了所有。 之前对白雨、鬼车,对夜马伏骨,甚至对空山姥母,也是如此。 明明足不出户,蜗居徐府,偏偏什么都能知晓。 这世上,无论人间还是阴间,还有什么,是这位逸尘法师所不知道的? 生而知之,无所不知,那可是传说中的“真佛”才拥有的神通啊。 楚夫人愈发心惊胆寒,也更加坚定了某个决心。 城南小院,月影横斜,荇藻凌乱。 白袍如雪的僧人倚坐在两株榆钱树中央。 面容暴露于月光与阴影之间。 时明时暗,看不出所思所想。 文重峰等三道生魂早已吓破胆子。 三魂六魄不住颤抖,叩拜祈饶,在耗头的催促下,你一言我一语诉出真相。 “我们三个,都是隐门弟子,拜师何厚才门下。” “师父离奇暴毙于徐府后,我们三人奉命留守文和县。” “前几日,我们又收到飞鸽传书,说京城使者之子孔东流,即将暴毙于庆春楼。让我们扩大声势,务必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不可收场。” “可孔东流竟然没事,只说做了一场怪梦。于是我们便跟踪打探……” “是啊,我们真的没有作恶,更没有杀人的念头,还请这位大大王网开一面,饶恕我等!” 周逸没有说话。 他看了眼三人头顶的黑色小字,犹如烟熏一般,在月光下飘浮摇曳。 结合小字,他们应当没有说谎。 也就是说,剑南隐门果然与妖怪有所勾结。 周逸又翻开这些日子以来,所汇总的关于隐门的黑色小字。 大唐隐门,虽号称隐于天下。 可在江湖上的势力分布,却以南方居多。 南方七道,上千郡县,唯独剑南道的隐门有些不对劲。 其行事,剑走偏锋,虽奉隐门宗旨,可既不听调,也不听宣。 其首脑,也过于排外,犹如一个独立王国,其余六道的隐门皆难以插足。 而这一切的开端,似乎是从十多年前,被称作“麻老”的隐门长老上位开始。 自从他到来之后,其余剑南隐门的长老,行事作风,也都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天师道麾下,七十二术道门派之一,曾有术士高人,察觉到异样,前往打探,却最终不了了之。 平沙镇里,崔护等人提到他时口称“异类”,不难判断,这麻老十有八九也不是人类。 所以他才能勾搭上空山姥母,迫害来自京城的贵公子。 可他究竟又是何方妖怪? 本体又为何物呢? 周逸轻轻叩击着椅臂,寻遍数以万计的黑色小字,亦没有找出半点线索。 而眼前三名哭泣求饶的隐门弟子,辈分还不如何厚才,更不会知道这些。 突然间,周逸想起一事。 准确来说,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阿弥陀佛,都别哭了。就是你们三个,把肠奴送去广元总舵的吧?” 文重峰三人止住哭泣,抬起头,面露不解。 周逸淡淡道: “小僧说的,是卫小肠啊。” 文重峰三人表情各异,有惊讶,有嫉妒,有恐慌。 虽然很快隐没,可依旧被周逸收入眼底。 卫小肠离开徐府后的经历,他自然也没有漏过。 每日得了空闲,便如追剧一般,看一下卫小肠的最新进展。 这小子短短一个多月来的经历,也算波折不断。 起初,因何厚才器重,而被三名师兄视若珍宝,争相巴结。 可很快,何厚才当成窃贼,被徐府奴仆打死,公诸于县衙,三名师兄的态度也都变了。 敷衍,不耐烦,冷嘲热讽,到后来甚至当成奴仆呼来唤去,稍有不顺心,便饱以老拳。 终于有一天,郡府总舵来人过问何厚才之事,鼻青脸肿的卫小肠逮住机会,上前喊冤诉苦,并展现半吊子的“蛤蟆功”绝技。 那人也是眼前一亮,遂将卫小肠带回郡府总舵。 进入总舵,卫小肠很快便引起瞩目。 可当他风头渐起时,广元郡连生变数,先是业果寺壁画被破,众囚徒出逃,后又有老码头妖怪事件。 隐门上下忙得不可开交,自然顾不上他一个新入门的弟子。 之后也再没有好的际遇,一直沉寂至今…… “路已经给你铺好,什么时候能脱颖而出,再破樊笼,一飞冲天,就看你自己了。” 周逸低声笑了笑,收起黑色小字。 他抬头先看了眼躬身侍立的六丈虚耗,随后看向楚夫人,道:“依照冥律,这三魂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吧。” 闻言,三道生魂又是一顿哭天抢地,祈求饶命。 在它们看来,什么冥律不冥律,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文和县阴间,真正说得算的,能够决定它们生死的,还是眼前这位光头大大王。 当下,它们无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尊老爱幼路不拾遗善待生命远离邪祟……并且回去以后,会加倍补偿卫小肠。 周逸轻轻晃了晃手指,自有鬼卒上前,将哭哭啼啼的三魂拖了下去。 直到此时,侍立于另一侧的楚夫人,方才飘然而出。 她毕恭毕敬,拜向周逸,细声细气道: “这三魂毕竟是耗头勾来的,是生是死,自有耗头巡逻使来裁断。 小楚今夜不请自来,叨扰法师。 实则另有要事,欲与法师相商。” 无论是人是鬼,一旦突然客气起来,总归不太妙。 虽说楚夫人向来客气,甚至有些谦卑。 可主动上门请示,今晚倒是头一回。 周逸摩挲着手指,打量起似乎特意妆扮了容颜,面露羞红,尤显娇滴滴的楚夫人,心中不由倒吸口冷气。 嘶…… “阿弥陀佛,楚夫人该不会也想向小僧卖茶叶吧?” “啊……啊?” 楚夫人微微张大嘴,旋即扑哧一笑,稍稍欠身道:“法师说笑了,奴家里可没有茶园。不像那一位……” 周逸说:“看来你也知道那位的梗。对了,你和那位空山姥母,又有何关系?” 楚夫人神色肃然道:“回禀法师,我虽属于鬼妇一脉,也年年去雾宫拜谒,可并未投靠空山姥母。” “哦?若小僧估摸得没错,那位空山姥母应当是剑南道上的鬼妇之尊,你又如何能撇清关系?” 闻言,楚夫人神色变幻不定,半晌轻叹口气: “这还要从奴的身世说起。 话说若干年前,奴还是人身时,因无法身孕,而遭夫家嫌弃,终闹得不可开交,被那毒夫溺井而亡。 却不曾想,我竟已有生孕,化作鬼胎与我相伴。 而后,我那老父亲去县衙告状,官府受了夫家贿赂,将其打回。 父亲含恨自缢,变成厉鬼,杀了毒夫一家,却被一路过的术士打散阴魂,鬼死为魙。 也是机缘巧合下,我将父亲的残魂,收入阴胎之中,合为一体,之后诞下鬼婴……” 不仅是周逸,就连一旁的耗头也入神地听着,连连感叹这离奇经历。 周逸低头点了点手指:“可这与空山姥母,又有何关系?” 楚夫人这番话,与黑色小字中的描述相差无几,倒也属实。 这让周逸对她的感观,稍稍扭转了一丝……只要不是卖茶叶的,一切都好说。 楚夫人苦笑:“空山姥母座下,只收孑孓一身的女鬼。我若想投靠,就必须舍弃我父,让他投胎转世。可如今这天地间,天道不存,冥轮不显……” “……转世有风险,投胎需谨慎?”周逸插口道。 楚夫人愕然,随后心悦诚服道:“不愧是圣僧,一语中的。小楚放心不下我父,所以一直拒绝空山姥母得招揽。好在我父女齐心,总算挣得了一方县主之位。” “如此,小僧懂了。却还有一事不明……” 周逸沉默片刻,道:“你在阴间打拼了这么久,也经历了昔日佛门之陨,见证过乱道盟的诞生。小僧且问你,那空山姥母所在的乱道盟,立足根本究竟为何?空山姥母又为何要与人间隐门相勾结,来祸害一个退役的世俗宰相?” 这是周逸,这些日子来,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人间,阴间,妖界。 本该各行其道,互不想干才对。 即便偶尔有所交集,那也该像黄虚说的那样,妖凡不相见。 又或冥律所定,白日鬼怪不可见生人。 可这乱道盟,却勾结隐门,欲图染指徐府。 一个剑南隐门,周逸如今已不怎么放在眼里。 可它背后与妖怪圈子蝇营狗苟般的关联,却值得考量。 “圣僧这是明知故问了。莫非还是信不过小楚?” 楚夫人苦笑道:“三界之争,由来已久。无论财法侣地,又或者气运,如今都在人间。我辈行香火道者,化神显灵,也算与人道相契。可乱道盟却不是,它奉行一个乱字,试图重现上古绝天地通前的景象。” “人妖鬼怪神混居于世吗……” 周逸面露深思:“那徐府?” 楚夫人低声道:“前任宰相徐公徐文台,可是天下文宗,集中土文人之气运于一身呀。”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圣僧,您……够了吗? 周逸瞬间明悟过来。 总说书生文弱,可往大处来说,正是这么一个文字,方才使得人道昌盛,武学、术道等诸道也得以在人间传播。 若是断绝文人气运,又或者将其把控,便等于在人道之上打开一个缺口。 逼迫徐公辞官,只是第一步。 彻底断绝中土文宗一脉,以防新的文宗诞生,才是乱道盟真正想做的。 昔日佛门的覆灭,又是否与此有关? 周逸没有继续想下去。 事以至此,追踪溯源,暂时也没有太大意义。 该还俗的还俗,佛门该重建的重建,头发都没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注视着面沉如水的俊美“老僧”,楚夫人眼中流露出一丝费解。 这位圣僧尽知天下之事,可对一些最浅显的事情,却有些懵懵懂懂。 莫非,这就是大智若愚,诸法空相? “阿弥陀佛,不知楚县主想与小僧商议何事?”周逸问。 楚夫人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深吸口气,再拜道:“耗头巡逻使道行渐深,距离县主封号,也只有一步之遥。可只要小楚在,耗头终难更进一步。” “你的意思?” “小楚自愿退位让贤,离开文和县。” 周逸心中微愕,不由细细打量起楚夫人。 但见这位三十岁上下的妩媚妇人眉眼低垂,目不斜视,看着地面,袖中的手却略微攥紧,显然内心并无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 周逸笑了:“哦?楚夫人竟如此大度,实在令小僧惊讶。” 现在不大度点!等耗头真正发达了,凭你俩的关系,本座就只有坐以待毙了! 这番内心所想,楚夫人自然不敢流露分毫。 她看了眼一旁阴气日渐浓郁的六丈虚耗,微笑道:“当初小楚见耗头是先天阴怪,却因世道大变,而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便将其收于麾下,也是希望它日后能遇高人点拨,证道于冥轮。” 耗头虽不言语,可牛目中却泛起淡淡的感触。 它对楚夫人的感情确实复杂?可无论楚夫人当初收留自己是何目的?好歹也算给了自己一个栖身之所。 周逸问:“那接下来,你准备去哪?” 楚夫人抬起头?莞尔一笑:“虽未想好?然天下之大,总还有未被占据的阴间县地。” 周逸微微点头?沉默片刻,召出黑色小字。 这楚夫人?除了当初抽走吕捕头之女腿筋一事上做得腌臜?让自己差点忍不住将她灭了。 其余时候,倒也算服帖。 非但不添麻烦,且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一个多月来?完美诠释了文和县阴间表面县主的角色。 周逸正考虑着是否指点一番?留个善缘,顺便插个眼……线? 就见楚夫人突然匍匐于地: “小楚有个不情之请……” “哦?说吧。” 周逸收回目光。 亦缓缓收起了黑色小字。 “小楚,恳请圣僧赐法咒护身。” 楚夫人说完,便匍匐于地,大气不敢喘一声。 她自知这个请求有些过分。 可好歹也是让出了经营数十年的文和县。 虽说对于圣僧而言?也许根本不值一提,可却是自己唯一表明心迹的方式啊。 夜黑风高?榆钱叶舞,簌簌作响。 树下僧人?摸索着食指,沉吟不语。 楚夫人脸色愈发苍白?心里紧张到了极点……圣僧莫非是嫌我太过贪心? 可话说出口了?却如覆水难收。 楚夫人猛一咬牙?拱手于头顶,垂泪道:“圣僧纵然舍不得法符,便是赐个字也好啊。小楚这么娇弱一个女鬼,父亲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鬼婴,出门在外,前途渺茫,难免受人欺凌……呜呜呜。” 周逸暗嘶一口冷气,这还是那个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女县主吗,画风变得有些快啊。 不过赐个字倒没什么问题,至于法符什么的小僧怎么可能会?都说鬼画符……不是应该你教小僧才对。 “阿弥陀佛,楚夫人想要什么字?写于何处?” 周逸柔声问道。 楚夫人转泣为喜,娇滴滴道:“只要是圣僧赐的字,什么都行。万物负阴而抱阳,我辈为阴类,自是希望圣僧人能将此字刻于小楚的脊背,以作防身之用。” 说话间,楚夫人缓缓转过身,轻褪罗衫,露出线条修长的白皙玉背。 小院里,耗头和陈池对视一眼,随后同时埋下脑袋。 周逸则目不斜视,轻揉额角,陷入了思索。 鬼背横呈的楚夫人……这场面,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精忠报国? 呸,就她,报我还差不多。 周逸思索片刻,手腕一抖,术道之炁化作一支无形大笔,略微思索,便对着楚夫人的后背书写起来。 ‘有文和县主楚夫人,明事理,辨是非,晓人情,通世故。 今欲出使外县,造福他乡,小僧无以为赠,遂有此篇……’ 周逸写着写着兴头起来,挥笔成章,洋洋洒洒,不多时已超过百字。 趴于他身前的楚夫人,脸上的表情则从欢喜,变成茫然,再到呆滞僵硬,隐隐透着惊恐。 我……我不过是请圣僧您帮忙题一个字而已。 灌入法力,充当小楚的护身符。 可现在,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难道圣僧您兽……不,雅兴大发,准备在小楚背上彻夜抄写万字佛经吗?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趴着做什么…… ……够了够了,圣僧的字够多了,真的够了,不能再要了! ‘……然,亦有抽剥婴儿腿筋之过失。 你自有鬼婴,视若珍宝,何不替他人着想? 虽后有弥补,可罪孽存心,终难消除。 若欲消此业,日后当庇护世间五百婴童……’ 周逸一口气写了将近五百字,悬腕提笔。 “嗯,似乎差不多了。” 闻言,跪趴于身前快要疯了的楚夫人,颤抖着转过脸来,披头散发,轻咬着唇,隐隐有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圣僧,您……够了吗?” 周逸看着一脸感动到落泪的楚夫人,微微颔首,笑道:“快好了。还剩最后一个字,凑满五百吧。” 话音落下,隐匿的笔尖再度舔上楚夫人后背。 绕写出一个字—— ‘度。’ 第一百二十五章 组织的考验(求订阅啊) 几乎同时,无名佛经在周逸脑海中升起。 仿佛一团密密麻麻的金光,普照世间沧海桑田。 蓦然间,周逸心中生出一丝明悟,对于这部日夜喧念的佛经理解又更深一层。 他正想着,仿若回应一般,那个已然写成的“度”字,释放出密密麻麻的光华,从楚夫人后背的鬼肤中散发而出。 每一缕光华,都如烈阳之炎,灼灼火热,熏炙夜色。 “啊!” 楚夫人猛然抬头,面孔狰狞扭曲,发出痛苦的尖啸。 顷刻间,她眼眶中盈满泪珠。 又在顷刻后,被这至阳至烈的白光蒸发殆尽。 而她的鬼魂之体同样岌岌可危,已然寸寸消融,转眼即便灰飞烟灭。 “不……圣僧饶命!圣僧恕罪!圣僧不要啊!” 楚夫人在地上翻身打滚,剧烈抖动,匍匐着爬向周逸的僧履,心里充满了迷茫与悔恨。 我……不过是想求道护身符而已。 为何竟会演变成了……自己杀自己? 天哪,地哪,幽冥哪! 这都是什么鬼啊! 我好恨!好恨啊! 恨恨恨恨…… 无穷的怨念,翻腾而升,化作一缕缕骷髅状的黑烟,转眼却在白光中消融殆尽。 “恨啊……” 楚夫人念出最后一个“恨”字,眼底的戾气逐渐化散。 继而,她的鬼魂之躯,也被白光焚灭消融,湮灭于小院夜色中。 鸦雀无声。 陈池面色苍白。 耗头身躯微微颤抖。 其余的牛头鬼卒们,更是腿脚发软,面无鬼色,纷纷匍匐跪地,叩拜向那位年轻俊美的光头大大王。 或是祈求活命,或是表明衷心,哄哄闹闹,鬼话连篇。 周逸神色泰然。 无名佛经的宗旨在于度。 可这么一个度字,却并非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能承受。 飞天僵尸崔莺儿在自己那一斩下,涅槃重生。 既因为她心存善念,也因其兄长崔护,与佛有缘。 她方能有此造化。 而空山姥母座下的卖茶九女鬼?她们却在自己的“超度一掌”下灰飞烟灭。 实则因其作恶多端?祸害世人,无法度之。 而这位自己送上门来的鬼县主楚夫人。 她的命运造化又将如何? 是否与佛门有缘?承受住小僧的那一个度字呢? 周逸轻轻叩击着指尖?在小院四周升腾的滚滚阴气与鬼哭怪泣声中,微闭双目?默然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一抹莹白的光华,从月中飘落?洒降城南小院。 随着那名身披白纱?**玉背,清丽优雅的女子从光华中显现。 众鬼怪无不瞋目结舌,也不再鬼哭狼嚎,一个个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名背后隐现华光的女子。 这个女人?分明就是咱们的文和县阴间之主,楚夫人啊。 可总感觉,哪里有些不一样……对,是气质。 一个阴森古怪,凄楚冷漠。 一个从容优雅?端庄肃穆。 虽然依旧是太阴鬼体。 却已然判若两人。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一声佛号,细细打量起对面那名正朝自己欠身行礼的女子。 随后微微点头。 同样是鬼妇?那卖茶九女鬼在自己的掌下灰飞烟灭。 而这位楚夫人,却经受住了组织……不?经受住了无名佛经的考验。 能够浴火重生,看来还是有些佛缘的。 上回的崔莺儿?被自己“度”去了枷锁?重获本心?成了拥有自我意识的飞天僵尸。 而这位楚夫人,她被自己度去的又是什么? 周逸的视线停留在了楚夫人清雅淡柔、隐含喜色的眉目间,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是戾气。’ “楚夫人无需多礼,这般滋味,感觉如何?” 楚夫人抬起头,清旷的眸中,浮起浓浓的感激。 随后叹息道: “回禀法师,此番滋味,实难言喻,若从深渊到云霄,又似从地府至天宫。 恍恍惚惚,似醒非醒,仿佛过了百转千世,终见彼岸。 多谢法师,助小楚看清因果,明辨是非! 小楚当遵照法师之言,护满世间五百婴童,以清业障!” 说完,这位鬼子之母恋恋不舍地抱起鬼婴,一步三回头,巧目盼兮。 最终还是踏上了那辆石马车,只带了四名鬼卒,隐隐甸甸,驶离了文和县。 文和县中,百鬼众魅黯然消沉。 月下人间,好似升起淡烟雾霭。 须臾间,一阵阵鬼泣神嚎,从县城阴间的无数角落传出。 有的鬼魂在惋惜拜泣楚夫人。 也有早就看楚夫人不顺眼的阴怪,在暗中欢呼高歌。 随着虚耗一族的介入,文和县中的鬼怪们逐渐停止住喧闹。 它们跟随着大小套娃一般,连表情都差不多的牛头阴怪,齐齐拜谒向县城南边的那座小院。 “吾等拜见大大王。” “参拜大大王……” “祝愿大大王证道太阴,幽冥永生。” 城南小院中,周逸拍拍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站起身向里屋走去。 “耗头,让它们都散吧。大晚上的,这阴气都快炸县了,扰人清梦。” “我辈遵命!” 耗头满脸亢奋,雄赳赳气昂昂,领命而去。 六丈虚耗前脚刚走,陈池便兴冲冲地跑出,险些被门槛绊倒。 “师父……” 陈池满脸兴奋,想要恭喜,可话到嘴边却有些难以启齿。 师父乃是当世高僧,正道之光,却成为文和县阴间的幕后大大王,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用最近所读的那卷书里的典故来说,岂不就是……养匪自重? 呃……呸呸。 “陈池你也快睡吧。好好读书,才是出路。” 周逸向里屋走去,语气之间,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陈池凝视着周逸圆亮的背影,先是有些不解,可很快眼中浮升起浓浓的敬意。 一旁传来某侍女鬼鬼祟祟的探问,“喂,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感觉你和尚师父一下子变得低沉起来?” 陈池面露欢喜:“发生了一件足以决定文和县无数人命运的大事。不过对师父而言,却如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才会如此平静……且沉默吧。” 香珠撇嘴:“切,才读了几天书就搞得文绉绉。 不过你说得没错,他的确是那种不好虚名之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成为大大王的日子……暗流涌动的文和县 小院东侧的书房中。 周逸借着一绺月光,读着从徐府借来的一卷文集。 啪! 他的手轻轻拍在桌上,良久,轻叹口气。 “果然是最近疏于读书了,刚才的第三段不该那样写,第五段的用词也略显浮夸,第九段明明可以采取对仗的修辞手法……要不叫回来重新润色一下?这楚夫人走得也太急,生怕小僧吃了她似的。罢了,除小僧应该也没其他人能看见了。” 直到这时,周逸才回过味来。 “大大王……噢?这个名字,倒是拉风啊。不错不错,到底谁先想出来,若让小僧知道,定要把他夸到怀疑人生!” 书房阴影中,响起某僧愉悦且持久的低笑。 …… 昏沉的夜幕下。 文和县境,桥旁,水里,屋中,树下,房檐上,马厩栏,灶台前,铜镜内…… 一张张或是模糊或者是扭曲的鬼脸,笼罩在烟霾般的阴气里,不断变幻着面孔与表情。 “咯咯咯,大大王?还真以为他一个活人,能坐稳阴间县主之位?” “不,他不是想做阴间县主,而是想扶持耗头,做他背后的大大王……还真是野心勃勃呐。” “也不知他究竟给了楚夫人什么好处,又或是掌握了什么把柄?” “哼,就算楚夫人退位让贤,也轮不到它虚耗上位。” “是啊,县主之位,向来是能者当之。我辈倒要看看,它耗头能坐多久。” …… 接下来的日子,三十多头大小虚耗,听从耗头号令,逡巡于文和县的大街小巷,行以巡逻之职。 县中鬼怪,都还安分守己。 文和县阴阳两界,也是太平无事。 周逸虽成为了县里百鬼口中的“大大王”,勉强算是新官上任。 不过他却没有点燃那“三把火”。 也没有让耗头更改楚夫人在位时的任何规章律令。 正如耗头所说,楚夫人一切制度,皆遵上古冥律?虽然刻板?可行之有效,并且还算合理。 譬如?鬼怪白日不得行于阳间。 无故不得现身于凡人眼前。 刚死的新魂?仅于头七之夜回魂,不得久留于生人睡榻旁。 未经上司县主允许?不得随意托梦阳间生人。 若被孩童撞见,需蒙住他眼?并且喊三声“记不得”。 不得随意吓人?伤人,害人,坑人,奸人?骗人……尤其是行善之人。 等等…… 除了让周逸大偷其懒的阴间县法?楚夫人还留下了另一份惊喜。 那就是陈池的亡母,陈老夫人。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陈老夫人在楚夫人的悉心传授下,竟也初悟了香火之道。 她生前虽没读过什么书,可毕竟是上一代人间鬼差之妻?见识高于寻常村妇,心思细腻?且熟知阴间事宜。 有她帮衬耗头,周逸倒也可以心安理得外出游玩。 骑坐夜马?只消半个晚上,便能到达千里之外的陌生郡县。 行至人多处?周逸也会取出一枚榆钱叶子?覆于脑门?变成头发。 或是凭吊前朝古迹,观览当地人文风貌,或是游山玩水,听樵夫渔民闲聊那些传说奇闻。 其间周逸也曾参照黑色小字,按图索骥,寻访昔日的佛寺。 可所至所见,皆为残垣断壁,满目疮痍。 …… 时近黄昏,炊烟袅袅,鸦雀回巢。 陈老夫人和生前一样,在灶台前忙碌晚饭。 她虽然初悟香火道,能搬运一些人间的轻便之物,譬如碗筷衣布,可道行依旧浅薄,仍无法虽时显化于人前。 好在城南小院的几位常住客,周逸,陈池,以及耗头,都能看穿阴阳两界。 如今的陈老夫人在他们眼中,与活人几乎无异。 最开心的当然是陈池。 却唯独苦了某位小侍女。 看着一旁灶台上,不断在半空飞舞的锅碗瓢盆,各种从无到有凭空生成的素食糕饼,再看看周逸和陈池这对没名份师徒安之若素的模样,她只有不断叹气。 “香珠姐,都告诉你那是我娘了。为何还这么怕?” “就算是陈老夫人……那她也是鬼啊。我能不怕吗……” “可我记得师父好像说过,你勉强算是武学高手?” “什么勉强,就是!可武学高手就必须不怕鬼吗?我就是怕啊,不行吗?” “可是香珠姐……” “没有可是!” “可是你刚才油放迟饼又要焦了。” “啊!不早说!完了完了,又要挨骂了!” …… 小院中,刚从剑南东境返回的周逸,放下手里书卷,叹了口气。 “看来这小侍女,丝毫没有成为厨娘的天赋。” 飘飞出厨房想要打点井水的陈老夫人听到这话,停下身形。 “圣僧莫要心急,老身年轻时,也对这庖厨十分厌恶,后来也就慢慢习惯,甚至喜欢上烹饪。香珠姑娘只是还没有培养出兴趣而已。” “依小僧看,让她培养出这方面的兴趣,难度不比小僧自然生发小啊。” 周逸顿了顿,转开话题。 “那件事,不知陈老夫人考虑好没。小僧认识的那个河神,对香火之道领悟颇深,浸淫数十年,你若去他那求学,只需报小僧名号即可。” 黑色小字显示,崔氏兄妹已在玉清河神庙里住下。 他们报出自己名号后,受到了黄虚热情款待,并且早在大半个月前,就已开始传授崔护香火之道。 这让周逸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老黄这么热情,日后但凡遇到有缘者都可以往他那引啊。 还当什么河神啊,我来拉客你上课,合伙开个香火之道培训班赚它个盆满钵满难道不香吗? 玩笑玩笑,小僧当下最差的可不是钱财,而是佛门之物啊。 陈老夫人脸上流露出感动之色,向周逸深施一礼。 “多谢圣僧对我儿以及老身的照拂。修行香火之道暂不着急,等过上一阵,再去也不迟。” 陈老夫人生前是鬼差之妻,死后得楚夫人悉心指点,兼之初悟香火道,对于阴间诸事的感应洞察,更胜此前。 她能感觉到,这文和县阴间,看似风平浪静。 实则,却有一股暗流在阴间涌动,积蓄,尚未爆发。 她记得亡夫说过,前朝时,曾有数十头来历不明的鬼怪大闹剑南某郡。 结果大半座郡府,都在一夜之间,沦为鬼都。 她虽然道行浅薄,可好歹也能帮圣僧操持家务,培养一下小侍女的厨艺吧。 总之,不该在这时离开就对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场暴雨 “也好。” 周逸微笑:“那么,有劳陈老夫人了。” 陈老夫人连道不敢,打完井水,继续去教那侍女做炒饼。 ‘陈老夫人是一心想走鬼修之道,不想入轮回了。如今冥轮不显,转世投胎风险太大,世间鬼怪才日积月累多了起来……佛门的败亡,信仰的坍塌,想来也与此有关吧。早在冥轮不显时,就已埋下祸根。” 周逸面露思索,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若想重振佛门,或许得从根源着手……重现幽冥地府,再开六道轮回? ‘打住打住,我又不是阎王爷,就一和尚而已。神特么的大大王,可别入戏太深。’ 袅袅炊烟从城南小院中升腾开来。 饭菜的香味,喷发而出。 就在众人准备用晚餐时,传来一阵叩门声。 “圣僧可在?” “噢,不,是逸尘师父。” “徒儿孔东流,给师父来请安了。” “徒儿听说师父喜欢吃毕罗,特地让随行的长安厨子,用最上乘的食材,精心烹饪出了十八般口味的毕罗。” “师父……您开开门啊。您真的准备不再理徒儿了吗?” 小院内,周逸心平气和地吃着糕点,对于孔东流这位京城贵子的骚扰,已是习以为常。 那晚之后,没过多久,孔东流便带着礼物,登门拜访。 宕明大师布下的天机禁制,应当只是针对妖鬼界中对自己心怀恶意之辈。 而在文和县的凡人里,想要打探到自己落脚城南小院,再容易不过。 何况孔东流暂住的还是徐府。 周逸自是懒得搭理孔东流。 任凭孔东流早请示,晚问候,日夜不辍,诚心诚意,甚至当着府中护卫的面磕头祈拜。 就是不开门。 小僧,心硬如铁,心如磐石,心狠手辣,岂是你等软缠硬磨?就能松口的? 还有……小僧好吃一口毕罗的隐私到底什么时候疯狂传开的?不妙?这很不妙啊! 院中石桌前,香珠挤眉弄眼?嘻嘻笑道:“先生?那可是十八种口味的珍馐毕罗哎,你真的不考虑给陈池找个便宜师弟吗?” “啊?” 陈池从饭盆里抬起头?眼神茫然,嘴角还粘着饭米粒?仿佛才听见外面的祈求声。 “那位孔公子又来了啊?”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语气严厉:“饭可以多吃,话不可乱讲,小僧可从未答应过做陈池的师父。这一点,你们都需牢记。” 陈池放下筷箸?毕恭毕敬道:“是?师父。” “你……罢了。” 周逸轻叹口气,微微摇头。 小仵作整天迷糊,可唯独喊自己“师父”这件事上,始终不肯松口,倔强得很。 门外那个孔东流也一样?明明拥有大唐前十,乃至前五的家业等着继承?偏偏铁了心想要削发出家,跟自己当和尚? 孔公子?你是不是之前梦里假奶和假茶都喝多了,脑子不太清醒?换成旁人?早就浪得起飞了好不。 果然渴的渴死?旱的旱死啊。 “香珠?把他赶走。” “好嘞。” 香珠跳起身,刚抓住扫帚,耳旁响起一声肃然庄严的佛号。 “阿弥陀佛,毕罗就留下吧。我们吃不掉,大可以分与左邻右舍,以及贫苦百姓。善哉善哉。” 哗! 门栓拉动,木门打开。 “珠小娘子……” 孔东流惊喜地看着昂然而立的俊俏侍女,笑容尚未绽放,就见一柳条编织的扫帚劈头盖脸打来。 “猪什么猪,你才是猪,一个比一个不会说话!” 香珠夺下那一大笼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毕罗。 啪! 嚓! 大门关上,门栓拉回。 孔东流呆立门外,半晌,噗嗤一笑,朝向小院拜了拜。 随后乐呵呵地向回走去。 “求了这么多天,总算肯收下徒儿的一点心意了。哈哈哈,这苦没有白吃。” 随行的仆人护卫却都是一脸羞愤。 当下便有一名孔府的心腹侍卫道:“小郎君啊,这城南的僧人也太离谱了吧,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哼,我家公子何等身份,当今太子殿下的外甥,未来宁国公的头号继承人,定的娃娃亲更是镇国大将军……哎哟!” 他还未说完,就被孔东流一巴掌打在脑袋瓜上。 “不得胡说!从今往后,谁要是再敢诋毁我师父半句,休怪本公子翻脸无情。” 众人虽不再说话,可脸上却流露着悲愤与屈辱。 在他们看来,自家小郎君,乃是长安城天子脚下,数一数二的贵胄,哪怕与那些王子王孙相遇,也从不用低头让道。 现如今,却整天跑到这南方偏远小县城的僧人家门口,早请安晚问候,伺候得跟个孙子一样,还整天吃闭门羹。 好不容易让那僧人收下礼物,自家公子却如蒙大恩,开心得手舞足蹈。 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那名宛如影子一般,紧随孔东流身后的老仆终于开口。 “主子受了风寒,在徐府养病。所以小郎君你的一言一行,更需慎重。若被别有用心者传回京城,被太子殿下知道,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孔东流看向刚刚病好的忠仆,轻叹口气。 “黄翁啊,你要我说多少次,我这位师父不是普通僧人。那晚庆春楼,若非有他,你我都会丧命于女鬼之手。” 黄翁面色复杂,低声道:“广元郡的不良人都已经来调查过,确认那晚庆春楼,并无鬼怪作乱。” 孔东流翻了个白眼:“不良人?哼,他们又岂能比得上我师父半根汗毛,不过是权贵的鹰犬而已……咳咳。” 见众亲随眼神愈发复杂古怪。 孔东流咬了咬牙。 他忽然想起了那位与自己愈发投缘的徐小郎君说过的一件事。 行至城南小院外,百来步远的地方,孔东流止住脚步。 “我知你等不信。今晚是中秋,我师父曾对人预言过,中秋之夜,将有暴雨。我也不是刻意想要宣扬师父未卜先知的本事,只不过,不想你等再心存腹诽罢了。” 听到自家这位温厚公子,言语间竟流露出一丝冷意。 众亲随这才意识到,公子是动了真火,一个个不再嘻嘻哈哈,收敛形色,匍匐于地,连道不敢。 孔东流说完,沉默起来。 他望了眼天头。 时至黄昏,晚霞如火。 晴空万里不见半绺乌云,丝毫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他心里却十分笃定。 师父说会下雨,那就一定会下! 不知不觉间,他对于圣僧师父,已有种近乎狂热的信赖与膜拜,不输好友徐仲才。 …… 夜幕降临。 城南小院外的不远处,肉眼凡胎难以得见的团团灰雾中。 一些透明的人影三五成***头接耳。 “就是今晚吗?今晚这可是人间中秋啊。” “某也听说了……嘶,我等良鬼可要躲好了,千万别遭无妄之灾。” “听那京城贵子的语气,城南那位大大王似乎掐算出今夜有暴雨?“ “那他是否算到今晚阴间将会发生什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 白骨童谣(求订阅啊) 中秋佳节,赏月之时。 虽说此前文和县已经历过弦月化满月的奇景,传达附近县城,乃至广元郡府,堪称远近闻名。 即便如此,那也无法取代真正的中秋之夜。 待到晚霞散尽时,天穹仿佛瞬间翻了一面。 由昏沉的黄昏,换成了幽漆的黑夜。 文和县家家户户,无论富贵之家还是贫穷百姓,都齐聚于桌前,与家人一起,吃着可口饭菜,赏那饱满圆月。 铜竹街上,靠经营铁匠铺为生的老章头一家,同样其乐融融地过着中秋。 他原本有三个儿子。 大郎与他一起留在文和县,守着祖业铁铺,早早娶妻生子。 儿媳虽比儿子大几岁,可都说大娘子勤快又疼人,忙里忙外,不仅操持家务,还将一对孙儿孙女养得结实胖墩,与婆婆章氏关系也算融洽。 老章头打铁是一把好手,嘴上却不利索,也不会夸人,可但凡提起自家儿媳,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二郎虽也从少年时跟他学习打铁技艺,可运气却比大郎稍好。 他十三岁那年,随老章头前往郡府送铁器。 因身强力壮,手法娴熟,而被郡府官坊的匠师看中。 老章头一咬牙,索性将二郎留在郡府,跟随匠师,学那金银平脱铜器的锻造技艺。 为了能让匠师多照顾二郎,老章头那一趟几乎就没赚到钱,回来后还被婆娘臭骂了一通,说他就是个呆怂,难得去一趟郡府,不仅赔了买卖还弄丢了儿子。 好在二郎天份着实不错,早早脱离了学徒身份?如今已成为郡府官坊最年轻的匠师之一。 每个月赚的钱?能抵县里铁匠铺两个月的买卖。 至幼子,因那年大病?总角时便不幸夭折。 没能活过七岁。 这也是老章家最忌讳提及之事。 和往年过节一样?章家大郎与二郎,陪着老父亲喝酒。 父子三人都是闷葫芦?话虽不多,可用笊篱简单漉过的粗醅劣酒?伴着烧鸡飧食?却极容易上头。 没几碗下肚,三个男人皆已面红耳赤,说话时舌头也开打颤。 “二郎啊,等你小子在郡府发达了?可别忘了你大哥还有你大嫂啊。” “大、大哥过奖了?二郎在官坊也不过混口饭吃啊,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小弟只是个最普通的匠人。整日里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哪有大哥自在舒服?” “哈哈哈?你小子以前也是闷蛋一个,去郡里呆了几年竟也会说客套话了。来来?再喝一碗,你大嫂前些日子还在和我说?想帮你张罗一门媳妇。” “多谢大嫂挂怀。大哥有大嫂照顾,膝下有儿有女?实在羡煞小弟。咦……我那侄儿侄女哪去了?” “是啊?这两个小家伙中秋节还乱跑?记得刚才还在一旁拨蒜瓣呢?去里屋看看……” …… “……没有,整个屋子都找遍了!连个人影都没有!大门明明锁着……大郎!二郎!你们快找找!” 随着大郎媳妇从里屋传来略带哭腔的喊声。 老章头一家今年的中秋家宴就此中断。 …… “铁蛋!冬儿!” “快出来吧!别和阿爷捉迷藏!” “大哥,我们还是出门找吧!咦……这里有脚印!” “啊?这怎么会!这墙这么高……” 老章头一家终于在简陋小院狭窄天井前,发现了两串脚印。 脚印踏着湿漉漉的泥土,一路行至堪比两个成年男子的篱笆土墙边,随后消失不见。 “你们三是喝多了还是怎么着!磨蹭聒噪什么!还不快出去找人啊!” 最终还是章氏的尖叫将三人惊醒。 父子三人推开门,磕磕绊绊地跑了出去。 虽然今年天气早寒,可当晚无风,三人都已穿上厚衣,外加刚饮完酒,本该热乎才对。 可刚一踏上长街,三人便不由自主打起了哆嗦来。 除了寒凉之外,更有一股摄人心魄的阴森感觉,在四下游走。 黯淡的月光下,许多左邻右舍也都跑上了街面,满脸急迫地大声呼唤着自家孩童。 其中就有隔壁的老孙一家,以及开面馆张师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章头倒吸了口冷气。 他那两个儿子也面面相觑,脸色愈发难看。 尤其是大郎,他已经完全酒醒,眼睛瞪得老大,握紧双拳,身体微微颤抖。 “该不会是盗贼来县城里偷娃娃吧!铁蛋!冬儿!你们在哪!快应爹一声啊!”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唤。 “找到了找到了!都在桥底下玩耍呢!” “吓死了!这群瓜娃子!中秋节还乱跑,真让人不省心呐。” “哼,这铁蛋,回去看某怎么收拾他!” “好了大哥,人找到就好。” 包括章家父子在内,铜竹街上的街坊邻居们齐松了口气。 随后三五成群地向不远处那条流经县南的雀溪竹桥走去。 不知何时,天头飘过一团乌云。 遮住了皎白圆月。 收拢起冷霜般的月光。 淅淅沥沥的雨点从天而降,转眼间,已成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章家父子也没想回头取蓑衣雨具,架起衣衫,加快步伐冲向雀溪竹桥。 “铁蛋!冬儿!你们快回来!还愣着做什么?你们……” 章大郎的声音戛然而止。 人也在距离那群孩童十多步处停下。 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一幕,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越来越多的街坊邻居聚拢过来。 他们大多都和章大郎一样。 怔立当场,脸色僵硬,难看,隐隐透着诡异与惊悚。 二十多名孩童,年纪从三岁到十岁不等,皆来自铜竹街和附近街坊。 他们手拉着手,在竹桥边上,围成了一圈,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盯着圈子中央某处,跳着诡异的舞,哼着低沉小曲。 小曲像是某种童谣,虽平仄不分,倒也朗朗上口。 可其内容却听得在场众人头皮发麻,浑身直冒起皮疙瘩。 “西家男娃东家妹。 阿妹没了哥哥赔。 河里没有山里找。 找到山里匪吃人。 …… 男娃身上蒙皮鼓。 皮鼓掀起有皮筋。 皮筋扒光现白骨。 白骨抽掉祭五脏……” 第一百二十九章 阴间易主,唯城南可救之 轰隆! 雷声响起。 紫色电光横穿天际。 亦照亮了竹桥边,那一张张挂着诡异笑容的孩童脸庞。 “啊!” 也不知是谁率先尖叫起来。 众人忘记恐惧,纷纷冲向自家孩儿,或是用衣衫裹起,或是紧紧抱入怀中。 “西家男娃东家妹。 阿妹没了哥哥赔。 河里没有山里找。 找到山里匪吃人。 …… 男娃身上蒙皮鼓。 皮鼓掀起有皮筋。 皮筋扒开现白骨。 白骨抽光祭五脏……” 孩童们没有挣扎,任由大人们搂抱或是扛起。 却尤在一边唱着歌谣,一边扭头看向圈子中央。 神情麻木,笑容僵硬。 “不要唱了!闭嘴啊!” “铁蛋冬儿!你们究竟怎么啦!别吓唬阿爷!” “你们几个小子到底在看什么?那里可什么都没有啊!” …… “呵,你们怎知什么都没有? 某,不算是吗? 咯咯咯……” 竹桥前,身穿一袭棕色长袍的男童,仰面朝向雨幕,张开双臂,旋转身体,如在曳舞。 他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笑声,却宛如风吟絮语,人间不得闻。 他发出低沉的笑声,可脸上却不见丝毫笑意。 不是他没有笑,而是他脸上已无半缕皮肉,赫然是一个骷髅头! 他全身上下,袍袂里头,皆是森森白骨,没有寸肌。 “咯咯咯,楚夫人走了,再也没有谁能管住本座了。真好啊! 你们都不准走!谁也不准走!都要陪我玩! 谁要是敢走,就送进山里给山匪吃了! 你们就算睡着了,也要继续陪我玩啊!” 白骨童子放下双臂,朝向前方发出一声尖叫。 空气闪过一道白光,将雨水抽剥出来。 一颗颗雨珠,在白光的萦绕下向前飞出。 转眼间,已经钻入那二十几名孩童的眉心,顷刻融逝。 那些孩童不再唱歌,闭上了双眼,仿佛睡着过去。 可他们表情却剧烈变化着,时而开心大笑,时而痛苦挣扎,如陷梦魇。 众孩童中,唯独一人没有事。 那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她从头到尾眼神都清澈明净,并未像其余孩童被蛊惑,之所以跑来竹桥这?纯粹是凑热闹。 此时看着附近街坊的孩童一个个昏倒?闭目沉睡,时而嬉笑?时而尖叫。 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转身扑入老妇怀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也都发现了这么一个例外。 “她怎么没事?” “她是哪家的娃?” “好像是孙大郎家的女儿。” “可为什么偏偏只有她没事?” 暴雨滂沱?众人也顾不上疑问,抱起自家孩儿?火急火燎地向家里奔去。 “哼?居然有个漏网之鱼。你快给某睡去,梦里继续陪某玩!” 白骨童子眼眶中转过一抹白光,正欲重新施术。 突然间,他耳边响起一阵低沉如呢喃的诵念声。 虽然顷刻消止?却让他浑身剧颤?动作也变得迟缓沉重。 “嗯?怎么回事,莫非她身上有高人所炼的护身法符?” 白骨童子飞到女孩身旁,翻看了半天,亦没找到。 就在这时,它微微一愣。 却见那女孩的额头眉心处?画着一枚朱砂红点。 只看了一眼,便让它头脑嗡嗡作响?宛如雷鸣震慑,吓得它快速飞走。 “天灸?此等威能?莫非是高人所点? 嘶……那一位,可没有提起如今文和县还有高人啊。 某还是离这女童远一些吧!” …… 雨水噼里啪啦?击打着屋檐和窗柩。 亦重重敲打在了章家人的心头。 铁蛋和冬儿仿佛睡死了一般?任凭章氏婆媳怎么叫唤就是不醒。 一桌的冷菜凉酒。 从窗外吹进来的森森寒气。 隔壁街坊邻居家传来的嚎啕大哭……所有一切?都让章氏婆媳心力交瘁,无比煎熬。 大门拉开,老章头和二郎走了进来。 “沈大夫那边怎么说?” “大郎呢?他去哪了?” 老章头脸色凝重:“沈大夫说娃娃们得的是失魂症,具体怎么医治……他光在翻看医书,嘴上支支吾吾,估摸着也不太行。” 二郎道:“大哥和一帮乡邻已经赶往腊坊巷,去找那位吕神捕了。” 章氏面露迟疑:“可人家吕神捕是捕快,又不是大夫。能行吗?” 老章头叹了口气:“他可是咱们大伙唯一能请到的县中能人了。除此之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为何偏偏会在中秋节,发生这种事?哎!” 儿媳抱着两个孩儿,呜呜咽咽哭泣起来。 婆婆章氏也是眸眼通红:“某先把菜都放锅里,等孩儿们醒来,也可以吃上一口热乎的。” 她自端着菜回转厨房。 走到没人处,两行浊泪滑眶而出。 孙儿和孙女的模样,让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早逝的幼子三郎。 也是差不多这么大的年龄,七岁左右,感了风寒,之后便卧病不起,从此再没有醒来过。 “……咱章家可千万不能再有事了……” 她正扶墙啜泣,突然间,听到身后有人叫唤她。 “没事,某就来……” 她只当是儿媳妇,擦干眼泪,脸上挤出笑容,将饭菜放回锅中,方才转过身。 陡然间,她心头一跳。 就见灶台旁侧的阴影中,立着一道瘦瘦条条的短细人影。 头顶双抓髻,细胳膊细腿,赫然是一名七八岁的小童。 “你是哪家走错门的……” 章氏话音未落,就见到小童抬起头,看向自己。 “娘,是我,三郎啊。” 嗡! 章氏只觉头皮一阵抓麻,周身泛起丝丝寒意。 她的幼子已经死了将近二十年,每年清明一家人都会为他烧纸钱,可眼下……这又是怎回事? 面对那张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稚嫩脸庞,她的紧张之情渐渐放松了下来,忍不住上前想要抱住三郎。 小童连忙后退。 “娘请止步,人鬼殊途,孩儿今日前来,实则已触犯冥律。” 章氏眼眶里噙满泪水,依依不舍地止住脚步,手臂抬起复又落下。 “三郎,原来你一直都在啊……你今晚来,可是有什么话想对为娘说吗?” 小童微笑道:“孩儿死后,并未转世投胎,而是被白骨童子大王强行拘住,成为他的玩伴之一。今晚勾去我侄儿侄女魂魄的,正是白骨童子…… ……不好,他要来找孩儿了!” 小童脸色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匆匆道:“今夜县中有百鬼闹事,皆因阴间易主而起。 然而在城南,隐居着一位阴间大大王!神秘不凡,真身乃是阳间之人! 娘若能求动他,定能庇护住我那两个侄儿!免受白骨侵扰!” 第一百三十章 百鬼夜行,文和之殇 章氏又喜又惊又恐,连连点头:“三郎快告诉娘,那大大王是什么人?” “孩儿也不知……不过大家都在议论,这位大大王性情孤傲,眼高于顶,定难相处。曾有京城公子,贵不可言,早请示晚问候,亦遭他羞辱,不得见其真容!” “那这……娘又如何能求动他?” “只要娘能忍受他的羞辱,无论是冷落,辱骂,还是鞭笞,甚至口水唾面,逼你吃浓痰,都别吭声。想来,那位大大王自会开恩。” “为了两孙儿,娘又有什么忍受不了的?只不过三郎你……三郎!” 章氏心头微颤,随即眼中浮起一丝忧伤与恍惚。 灶台前,哪里还有自己的幼子? …… “阴间大大王?” “娘,你刚才不会睡着了吧?” “一定是娘太心切,看到了幻觉。” 对于章氏所说的一切,无论老章头,儿媳,还是二郎,都压根不信。 许是因为受到徐府影响,文和县对于怪力乱神之事,大多将信将疑,甚至不信,远不像邻近的南方县城百姓那么热衷。 ‘不,那不是幻觉!就是吾儿三郎!’ 章氏心里笃定,却也没再吭声。 不多时,大郎也面色凝重地返回家中。 “大哥,吕捕头怎么说?” “他说知道了,然后就把我们撇开,急匆匆跑出门,说是要去找人帮忙。” “谢天谢地,不愧是传闻中义薄云天的吕捕头。他去找的人肯定有本事,至少比娘说的什么家住城南的阴间大大王要靠谱。” “城南?” 章大郎怔了怔,脸上浮起一丝不自然,随后岔开话头。 章氏看在眼里?没有吱声。 待到大郎去厨房喝水?她悄悄跟了过去,一把拽住胳膊:“儿呀?你刚才提到‘城南’?为何面色古怪?跟娘说实话,不要隐瞒。” 章大郎迟疑片刻:“也没什么。只是孩儿看那吕捕头出门后?也是直奔往城南方向。不过那个什么阴间大大王,实在胡扯得紧。娘你一定是因为今晚这事?想起我那早亡的幼弟?才会产生幻觉。” 章氏默默低下头,脸色变幻不定。 许久,她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 …… 铛! 梆子声响起。 穿透夜雨,遥遥传荡开来。 蓑衣斗笠的打更人打了个哈欠?转身向回走去。 “这中秋居然下雨?可愁了满县的老少爷们咯。” 话音刚落,身后墙根处传来一阵冷笑。 “关尔何事?” “尔不过一个打更人!” “又不是县里大官!” “尔天天打更,吵不吵人?” “就算吵不到人,吵到鬼怎么办!彼其娘之,日你先人棺材板!” 年迈的打更人转头看去?墙角空无一人,只有一道炭色的淡影?不断口吐芬芳,呵斥责备。 “啊!有鬼啊!” 打更人脸色骤变?怪叫一声,丢掉铜锣梆子?慌不择路?踉跄跑去。 然而那道炭色淡影却仿佛尾巴一般?紧紧跟着他。 一路跟随,一路责备谩骂。 终于……扑通! 打更人吓晕在巷角。 “哼,这人好不经骂,又不敢回嘴,没劲……” 那道浅淡的鬼影显现出来,悬浮半空,俯视着打更人,露出残忍之色。 随后它冷笑一声,向前飞出,寻找起下一个目标。 …… 县城郊外,一名书生撑着油纸伞,负笈而行。 “都说云掩中秋夜,雨打上元灯,乃自古憾事。刘某这运气,还真是无人能及。” 刘姓书生自嘲喃喃。 他常年游学在外,本想早点回来过中秋,却因路上牛车坏了轱辘,耽搁大半天。 好不容易赶到县外,又逢天降大雨,即便撑着伞也无奈淋成落汤鸡。 此时前方,终于看到了一座凉亭。 亭中已有人在躲雨,身着黄色长袍,观其侧影,当是一名老翁。 刘书生三步并两步蹿入凉亭,苦笑着拱了拱手。 “老丈叨扰了,可否一起避雨?” 凉风穿透夜雨吹拂而来。 刘书生只觉后颈一凉。 亭内避雨的老翁缓缓转过身,露出那张垂落至胸部的脸庞。 仔细看去,他竟然没有下巴,整张脸都与胸腔长在一起! “你……说……呢?” “啊!” 刘书生尖叫一声,翻了个白眼,晕死过去。 …… 文和县东。 两个渔人老鳏披着蓑衣,顶着风雨,一前一后,走在林间小道中。 他们上无老下无小,也没有婆娘,遂想着找一处干净的地方,取些小酒,烤鱼为食。 不远处的河畔,出现了一间披着白纱,在风雨中飘零的水榭。 水榭里,有淑女在弹琴,四周皆点着火烛。 “中秋佳节,忽降大雨,真是天公不作美啊,两位壮士不如进来玩耍一番?” 两人同时一惊。 “这小娘子大半夜在这弹琴,不对劲啊。” “好邪。说不定是林中女鬼!” “我们快走!” 两人匆匆而去。 水榭中的女子头也不抬,轻叹口气,幽幽道:“真是无胆之辈。不急不急,楚夫人已走,今后文和县,便是我烛女的天下了。” 她话音刚落,嘴角突然浮起一丝笑。 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却是其中一名渔人去而复返,搓着手嘿嘿直笑。 “小娘子可是深夜寂寞?” “咯咯咯,寂寞,寂寞多时矣。壮士还不快进来。” 渔人哪忍耐得住,舔着嘴唇,扑入水榭,抱住小娘子。 入手一片冰寒。 渔人正惊讶,小娘子已然转过头,黑发盖脸,犹如另一个后脑勺。 哗! 不断生长的黑发将他缠绕。 地上的烛火升腾,蔓延,化作张开的大嘴,吞没了挣扎尖叫的渔人。 …… 县城中,好几户正在吃饭的人家,蜷缩着身子退到墙角,抱成一团。 忽明忽暗的灯火下,响起奇怪而尖锐的笑声,碗碟桌椅在半空乱飞,相互碰撞,残渣碎片洒落一地。 亦有人家早早入睡,却突然发现身体沉重,难以起身,仿佛有重物压在身上。 还有人睡到一半,忽然感觉头顶发凉,伸手摸去,竟发现头发被剃得坑坑洼洼。 …… 有户人家的媳妇,端着糠麸去马厩喂骡子。 忽然看到骡腿边立着一名从未见过的小个子老妇,正在骡蹄边刻字。 小娘子大声呵斥。 小个子老妇朝她吐了口口水。 小娘子面庞瞬间发黑,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 有人家后院突然着火。 火光中,依稀能看到一个身着赭红色衣服的凶恶孩童,手里拿着赤色旍旗不断挥舞。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大王…… 据说他脾气很不好(求订求票) 这一夜,本该中秋月圆,齐家团聚。 可先是忽降暴雨,接着便是各种各样怪事接二连三的发生。 文和县是广元郡大县,人口过十万,大多数人家中并未受到侵扰。 可当夜深人静,喊叫与喧闹声不断响起,近半个县城都陷入了不眠之夜。 除了夜行闹事的恶鬼,以及受害者的尖叫声外,还有另一种声音,也在暗地里悄然流传着。 虽说胆敢违背冥律,托梦亲眷的善良亡魂并不多,阳间之人中相信者更是寥寥无几。 可总有那么些个已然走投无路之人,迫不得已,宁可信其有…… “……大哥,想要救嫂嫂,就只有去城南,拜见那位与县里凡人混居的阴间大大王。” “……那位大大王,来历神秘,却神通广大,本领非凡,曾令上一任阴间大王俯首帖耳,坦诚相见。” “……据说他脾气很不好,收了贵公子的礼物,却还不让进门。” “……谁也没见过他真实面目,似乎见过的,都会忘记。” “……儿呀,不管那位大大王如何羞辱你,哪怕是让你喝马尿吃浓痰,为了祖宅,也千万要忍住。” 夜雨还在下。 县城里的喧嚣也未落幕。 却已有十来人,推开家门,或是顶着油纸伞,或是披着蓑衣,不顾寒风冷雨,瑟瑟发抖,向城南行去。 譬如两个孙儿陷入梦魇的章氏。 以及娘子在马厩突然晕倒面泛黑气的王城。 还有家里祖宅不断着火,被扑灭后却还会继续点燃的乐氏兄弟。 他们并不知道亡者托梦所说的“大大王”是谁。 也不知那间城南小院的具体位置。 可为了家人,他们已别无选择。 …… 城南小院。 雨水淅淅沥沥,顺着青檐斗拱和榆钱树的枝叶落下,却并未能够在廊间织起珠帘。 院中的僧人,手中正在把玩一枚翡翠般的坠甲。 奇异的威能从河神坠甲中升起,化作无形雨篷。 也使得小院免受了暴雨侵扰。 周逸睡了个囫囵觉,方才被叫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望天低语。 “果然?中秋之夜还是下雨了。不近人情的小四子。” 在他对面,陈池与其母相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露出急迫之色。 “师父啊?都这个关头了,你怎么还在感叹下不下雨?” “以老身愚见?这百鬼夜行,非同小可啊。起初?那些鬼怪只是吓唬吓唬活人?偷窃阳气,可若发现无人能管,冥律形同虚设,它们就会变本加厉?伤人?杀人,甚至吃人。久而久之,文和县将会沦为人间鬼都。” 周逸微微点头,随后望向另一边庞大如楼阁的牛首阴怪。 “耗头,你倒是说说看?怎会变成这样?你可是如今的文和县阴间县主。” 夜幕阴影中,六丈耗头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 它的爪指已经断裂三根,嘴唇开裂?鲜血直流,左侧牛头亦是少了一角。 虽说在萦绕周身的幽暗阴气滋润中?缓缓修复着。 可这般景况?着实凄惨。 它身后还跟着数头大小不一的虚耗。 同样也是头破血流?伤痕累累。 没等耗头开口。 周逸看了眼它身后大小套娃般的虚耗们。 “尔等先退下。” “是,大大王!” 众虚耗毕恭毕敬,退出了小院。 见法师如此顾及自己的颜面,耗头脸上浮起一丝感激,旋即苦笑道:“我辈技不如人,无法震慑诸鬼众怪。百鬼夜行,我辈只能疲于奔命,无法压制,反而遭遇围攻……实在愧对法师的信任与栽培。” 这一夜,它终于意识到,楚夫人的位子并非那么好坐。 实力,手段,计谋,依仗……种种缺一不可。 而它虚耗,实力稍欠,手段单一,计谋缺乏。 唯一所拥有的依仗,便是城南小院中的这一位了。 当然,这也是它能够迅速崛起,屹立至今的最大底牌。 “阿弥陀佛,先别慌,也别急。” 周逸来到院中的藤椅前坐下,不急不缓道: “那些包藏祸心,为恶人间,实力强横的鬼怪来历,你总该知道?” 耗头苦笑:“自然知道。我辈还知道,它们中有一些,道行甚至不输楚夫人。” 周逸淡淡问:“共有哪些。小僧要知道全部。” 闻言,耗头心中一紧。 法师虽然面色平静,语气柔和。 可它却听出一丝不悦,甚至愠怒。 “回禀法师,闹事鬼怪,我辈已悉数记下。” 说话间,耗头取出一只墨色卷轴,拉开之后,随后照本而宣: “有数十年道行的白骨童子,曾屡次挑战冒犯过楚夫人,后被楚夫人驱逐至县外荒野。今夜施展鬼术,以童谣歌舞,引诱铜竹街的孩童共二十三人。后以梦术,将其陷入梦魇,勾魂夺魄。 有无面烛女,二十年前楚夫人最大的对手,后有一日突然消失,今夜引诱渔人,与之交欢。清晨之后,渔人若不饮满九碗无根水,必会全身肿胀而亡。 有暴鬼,隐于鬼影,责备斥骂吴姓更夫等县民共计十五人。所谓,鬼恒责人,不可辞,是为暴鬼。它虽然只骂人责备人,可人一旦回嘴,它必伤人噬阳气。 有赤帜童子,是一名身着赭红色衣服的恶童,手挥赤旗,挥舞的方向,都将出现火灾。 有厩之鬼,隐于马厩,口吐马毒,使人浑身恶臭,陷入噩梦。 有希恶鬼,擅蛊惑人心,诱惑世人为恶。今夜已诱七人犯下过失。 有无颔鬼,在县外吓晕书生一名,人鬼久处,必损阳气。 有数名宅鬼,于家宅之中,祸害人之财物,削人头发…… …… 文和县今夜作乱的鬼怪,共计数目九十九!” 耗头汇报完,拱背垂首,静立一旁,大气不喘。 周逸托着下巴。 “九十九头?距离百鬼夜行,还差一头,这是非要逼小僧强迫症复发吗?” 听着僧人轻松的言语。 耗头心里却依旧沉重,毕竟它刚上任,便遭遇这么一场剧变,可谓是暴击。 陈老夫人同样神色凝重。 唯独陈池稍显轻松。 也不知是对师父充满信心,还是反应有些迟钝。 “可有祸及人命?”周逸问。 耗头欠身道:“目前为止,尚无死者。正如陈老夫人说的,它们都还在试探。一旦无法迅速压制,恐怕越来越多的鬼怪会加入其中,不出两日,必会出现命案。” “噢?莫非还有许多好鬼没有加入哗变?” “呃,这个当然,绝大多数县鬼其实都遵守冥律,也算是楚夫人政令有方吧。不过……有个别略有道行的良鬼,今夜却违背冥律,入梦它们还在世的亲人,发出警示……” 说到这,耗头迟疑起来。 不知是否应该告知法师,那个流传于鬼怪之中,关于他的古怪传闻。 第一百三十二章 幕后之鬼 “的确,冥律是有此规定。” 周逸摸索着袖中那枚长叶,半晌,笑了笑。 “无妨,耗头,你该干嘛干嘛去。今夜之事,小僧已知。” 耗头微微一怔。 它本以为,法师定会出手,又或者赐它破局之法。 可万万没想到,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声“已知”。 周逸瞪了眼耗头。 “怎么,还愣着干嘛?等小僧请你吃夜宵?外面都那么乱了,你还不快去维护冥律,惩治恶鬼?” “还要去吗……” 耗头愣了愣,低头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臂爪,眼中渐渐浮起豁然开朗之色。 自己伤势已经如此严重,元气大损,凄惨无比,法师却还让自己出去不要命一般大战诸鬼…… 一定是法师深谋远虑,想让自己陷入绝境,置之死地而后生,再寻突破之机缘! 妙啊! 实在是妙! 耗头心湖中荡起一丝感动。 眼眶微红,朝向周逸深深一拜。 “谢法师栽培。耗头,永不忘圣僧恩典……耗头去也!” 它热泪盈眶,怀着满腔抱负,大步流星,急匆匆向外赶去。 却也忘了告诉周逸那个在文和县鬼怪们之间口口相传,关于“城南大大王”的某个荒唐传言。 “这……” 周逸伸手挠了挠光头,一时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管了,反正这耗头的心思,自己几乎就没有猜对过。 “圣僧。” 陈老夫人迟疑再三,还是拱手道:“此事非同小可啊,光凭耗头行者与它的族人,恐怕难以镇压……” 周逸捻揉着叶茎道:“老夫人不必担心。小僧本就没想虚耗一族能镇压住那百鬼作乱,只不过它身为县主,至少表面上得过得去,否则今后如何服众。所谓百鬼夜行,终究还差一鬼啊。” 陈老夫人面露深思,却是在默默体会圣僧的这番话。 一旁响起陈池弱弱的声音。 “师父的意思,难道是说?还有一个幕后之鬼?没有出现?” 周逸欣然看了眼愈发开窍的陈池,微微颔首。 “不错?百鬼夜行?祸乱人间,偏偏选在了中秋之夜……明显是蓄谋已久?想让新任文和县主,也就是耗头下不了台。自己却躲在幕后?看此热闹。其心可诛。” 陈老夫人惊讶地看了眼自家儿子。 她刚想再说什么?陈池已经率先开口:“娘,你也不用担心那些遭受鬼怪侵扰的县民。师父运筹帷幄,想来一定早有布置,不出小院?便可妙计安文和。” “吾儿提醒的对?是老身多虑了。” 陈老夫人笑了笑,看向陈池的目光无比欣慰。 随后双掌合十,朝向周逸行礼而拜。 雨水淅淅沥沥,在小院上空汇聚,流淌?泻下。 就仿佛反扣着一只透明的大碗。 在河神坠甲的威能下,护住小院免受风雨侵扰。 不知从何时起?小院外响起一阵阵拖沓沉重的脚步声。 还有呢喃声,低语声?祷告声,叩拜声…… 不知不觉间?这座远离县城闹市坊集的僻静小院前?已经聚集了十多位来自县中百姓?并且人数还在增加着。 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大多互不相识,也罕有交集。 共同点只有一个……他们今晚都遇上了怪力乱神之事,并且深受其害。 之后却被亡者托梦显灵,告诉了他们一个隐藏在阴阳两界之间的惊天绝密。 起初,他们并不知道,那位性情古怪的城南大大王,究竟是何方神圣。 可很快,他们看到了那间隐隐泛着微光,不受风雨侵扰的小院。 “大伙快看啊那间院子……” “好神奇啊!难不成阴间的大大王就住在那里面?” “城南的这间院子,咦,好像曾经在哪里听人说起过。” “某好像也听说过。啊,想起来了,这里所住的,就是那位坊间曾称作妙手银僧的年轻僧人!” “我好像也是听说过,传说他会空手摘银,我之前一直都当成笑话来听。” “没想到他竟然是阴间的大大王!” “嘘,聒噪,还不赶紧向大大王祷告!” …… 章氏匍匐跪拜在众人之中。 一路行走泥泞,头顶倾盆暴雨,早已让她疲惫不堪,浑身酸痛,面白如纸。 可眼前这不受风雨侵扰得小院,却愈发让她坚信早夭的幼子托梦所言—— ……那位神秘不凡的阴间大大王,就住在眼前的小院中! 只要能求他开恩,定能救下自个家那两位孙儿! 她深吸口气,仰头朝向小院,含着热泪,大声祷祝。 “凡妇王芳,家住铜竹街南头第五户,有两个孙儿,今夜无辜被鬼怪害了,疯癫昏迷,始终不醒!恳请大大王大发慈悲,救救我那两位孙儿吧!凡妇定会为大大王立长生牌,日夜烧香,祷祝大大王万福永生。” “凡夫王城,家中娘子在马厩中喂马时被恶鬼所伤,命在旦夕,恳请大大王大慈大悲,施法相救,小人此生定会为大大王日夜祈福,传颂恩德。” “我乐氏祖宅,供着祖辈骨灰,今被一鬼童点火焚烧,扑灭又焚,呜呜呜……祖宅若毁,我兄弟二人有何颜面去见地下先祖。恳请大大王劝止那鬼童……” 瓢泼大雨里,众人一边磕头,一边祷祝。 他们不顾家人劝阻,冒着风雨赶来城南,自然是心怀坚志,不请动大大王,誓不罢休。 这时,少年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 “这里是逸尘师父的住处,并没有什么大大王。各位乡邻还请回吧,夜寒雨大,别伤了身子。” 声音落下,啪,小院里那盏微弱的烛灯熄灭。 上空也没有了屏障,雨水灌入院中,浇洒在屋檐拱瓦和榆钱树上,溅起一层灰色的水雾。 众人再抬起头时,只见眼前的小院和寻常的县城院落已无分别。 先前所见不受风雨侵扰的一幕,仿若梦幻,令人心中恍惚。 啪! 章氏再度匍匐下拜,双眼通红,连连磕头。 “大大王开恩啊!” “求大大王救救我娘子!” “大大王若是不肯相见!我们就在这里一直跪下去!” …… 章氏等人并没有发现。 一队披着蓑衣斗笠的人马,正驻足远处街角,冷冷凝视着他们。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我吃!大大王,我吃了! “这文和县,果然有几分怪异。” “不错,尤其是今晚,阴气之重,属下也是平生罕见。” “听那些正在跪拜的县民所言,今夜似有鬼怪作乱……府帅,我们是否该出手?” 众骑士皆将目光投向为首的中年男子。 长脸中年男子淡淡道:“诸君莫非忘了,我等来文和县,只是为了调查孔公子所遇到的怪事。如今孔公子平安,我等还留在此地做什么。” 众不良人神色各异,却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队伍末尾,一名身材修长,斗笠下悬垂面纱的女子,表情复杂。 想当初自己加入不良人可是为了斩妖除魔、守护百姓,不曾想最终却沦为宗亲权贵的耳目和鹰犬。 长脸中年人转头朝向韦幼娘,语气柔和:“幼娘,发什么愣呢?莫非伤还没好?” 韦幼娘拱手:“属下无妨。多谢府帅关怀。” 不良人没再停留,调转马羁,向县外奔去。 “对了,那间小院可曾调查过?” “是徐府小郎君为他家从前的僧人所买,也就是骗了孔公子的那个假和尚。” “世俗之人就是愚昧,以为被鬼怪侵扰,拜拜僧人就行了?更别说这世上,早已没有真僧人。” “呵呵,倒是让我想起了那个赵平生,始终说是一个过路僧人杀死妖物,到现在还不肯松口。” “愚民就是愚民,那院中僧人若真有本事,怎会到现在都不现身?分明就是一个心虚的骗子而已。” 韦幼娘默默听着同僚们的议论,眼里泛起些许怅然和纠结。 她不由想起了一个多月前,那位路过县外小村,法力高强,行侠仗义,救下了赵平生、卓三郎以及自己的那位年轻高僧。 也不知此生,是否还能有机缘再见到他。 她暗暗下定决心,此番回郡府,无论如何都要救出赵平生。 …… “大大王开恩!” “求大大王救救我家孩儿!” “我记得梦里三郎说,大大王性冷孤傲,喜欢羞辱人。不如……” 章氏自言自语。 她眼中浮起决然之色,猛然抬起手臂。 啪! 一巴掌重重扇在自己脸上。 匐地高喊:“求大大王开恩!” 众县民纷纷愣住,随后恍然大悟。 既然那位大大王喜欢羞辱人,那就羞辱给他看……自己羞辱自己。 当下,有人学起章氏自扇耳光,也有如乐氏兄弟相互饱以老拳,甚至还有人喝起地上的泥水。 “大大王开恩。” “求大大王救我们。” “大大王想要怎么羞辱民妇都可以?只要救救我那两个孩儿!” 刺啦…… 门栓拉起。 小院的大门终于打开。 院外众人瞬间安静?透过雨幕,期盼而紧张地看向走出来的那个人。 那是一名撑着油纸伞?穿着一袭皂衫?眉头紧拧的少年人。 头上……有头发。 众人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 陈池朝众人略施一礼。 “诸位不必如此,都请回吧。这里并没有你们要找到的人。” 王城爬起身?朝陈池一揖到底:“还请小郎君通报一番,大大王一日不答应?我王城便一日不走。” 鼻青脸肿的章氏抹着眼泪道:“小郎君见谅?我等也不想打扰大大王休息。可我等如今实在已经没有其它办法了。” 见众人哭哭啼啼,冒着风雨,不断求饶作拜,陈池眼里浮起一丝不忍。 他犹豫片刻?长叹口气:“罢了?诸位稍等片刻。” 说完,他转身走回小院。 众人面面相觑,眼里皆露狂喜之色。 小郎君这番话,明显就是间接承认了! 院里厨房里一阵叮叮当当,过了好一会儿?小郎君再度走了出来,眼神略带遗憾。 “抱歉?诸位,我师父要歇息了?不想被打扰,还请诸位早点回去吧。” 众人面露失望。 随后重新屈膝下跪。 他们没有继续祷告祈求?匍匐于地?沉默着。 “师父就知道你们会这样……” 陈池轻叹口气?放下油纸伞,从身后取出一只竹篮。 篮中白布下隐隐有热气蒸腾而出。 章氏等人偷眼看去,心跳却陡然加快,一个不祥的念头从脑海中诞生。 莫非是…… 果然,就见小郎君从中取出一只毕罗。 雨幕遮映下,少年的脸上,似浮着若有若无的古怪笑容。 “这些毕罗,便是你们口中那位所赠。今夜风寒雨大,你们既然不愿离开,就先吃一点暖暖身吧。” 章氏心头扑通扑通直跳。 幼子所言,萦绕耳际,“只要娘能忍受他的羞辱,无论是冷落,辱骂,还是鞭笞,甚至口水唾面,逼你吃浓痰,都别吭声……吃浓痰……” 其余众人显然也都想到了同样的事,无不脸色难看,盯着少年手中的毕罗,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中流露出恐惧。 那毕罗看起来似乎很好吃的样子,可它里面夹着的……究竟会是什么? 陈池柔声道:“你们怎么了,难道不想吃吗?吃一点吧,趁还是热乎的。” 热乎…… 众人脸色愈发苍白。 “哈哈哈,为了我娘子,我王城,还有什么不敢的!吃!我吃!大大王!您瞧好,我王城吃了!” 王城双眼通红,率先接过陈池手中的毕罗。 他仰面朝天,闭上双眼,半晌,眼角流淌下两行屈辱的眼泪,猛然张口咬下。 章氏、乐氏兄弟等人,也纷纷上前,接过陈池手中的毕罗。 或是仰头大笑,或是泪流满面,忍着惊恐与恶心,闭上眼睛,颤抖双手,艰难地吃起毕罗。 “呃……” 陈池神色古怪,默默挠头。 怎么吃个毕罗而已,一个个热泪盈眶,满脸不屈,就好像……慷慨就义,视死如归一样? 噢,一定是毕罗太好吃了! 可不是吗,京城大厨做的! 能不好吃吗? 陈池微微一笑,弯腰又放下一物。 “诸位慢慢享用,趁热乎,多吃点,等雨停了,就回吧。别再让那位为难。” 在他身后,咀嚼声,呜咽声,哭泣声,此起彼伏。 ‘看来都是饿坏了啊。师父真是慈悲,这种好东西也愿意拿出来分享。回头我也再吃一个……刚刚才热过的。’ 陈池走回小院,暗咽着口水。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委屈的哭泣声依然此起彼伏。 渐渐的,这些声音却小了下去,反倒是咀嚼声吞咽声越来越响。 “好……好好吃啊。” “嗯?你的也很好吃吗?” “是啊,好香好美味。某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毕罗。” “怎么会这样?难不成仙人的那啥……就是这般美味?” 第一个接过毕罗的王城已吃了大半。 从起初的不甘,屈辱,折磨,到现在已是津津有味。 他抹了把唇边的油渍,犹豫片刻,缓缓睁开双眼,低头看向馕饼中夹着的“馅料”。 “这……” 王诚盯着馕饼中的那物,难以置信。 第一百三十四章 故人归来……将对将,王对王(求订阅) “这是……黄菇和竹荪?还有的是……” 王城家中有马厩,能养得起好马,也算是县中大户人家。 因此,他能认出其中的两种馅料,皆是昂贵的素食材,至于第三种却是认不出了。 “大大王何时换了馅料?难不成原本就不是……” 王诚神色怔忪。 半晌,他鼻尖微微发酸,朝向小院方向深深拜去。 章氏,乐氏兄弟等人,也都渐渐睁开双眼。 他们低头看着毕罗中,色香味具全,散发着可口香味的素食馅料,无不露出和王城一般的怔忪之色。 这位大大王,似乎和鬼怪传言中的有些不太一样啊? “雨停了吗?” “不……还在下。” “可我们怎么……” 此时众人才发现,瓢泼大雨依然下着,却没能将他们淋湿。 他们身前的泥泞中,躺着一枚散发淡淡莹光的“玉甲”,仿佛撑开了一柄看不见的巨伞,为他们遮风挡雨。 正如之前的小院。 小院里,不知何时,又点起了微弱的昏黄灯火。 那位大大王显然还没睡,又或者已经醒来。 众人却不敢再发出丝毫声响。 他们安静地吃完大大王恩赐的美味毕罗。 随后继续匍匐而拜,面露恭敬、感动、期盼……却已没有人再开口。 不远处的一株枣树旁,蓑衣斗笠的高大男子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他轻叹一声,随后悄然走近小院的墙根,向上跃起,连踩了数下墙壁,伸手勾住墙檐,翻身越过,倒也算是轻盈灵巧。 嗒! 吕无咎轻轻落在院中。 抬起头时,却看到了站在屋檐下,正向自己望来的陈池。 四目相对,两人面色都有些不自然。 还是陈池率先开口:“吕大哥,逸尘师父已经等你多时。” 吕无咎微微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相距半尺,走过逼仄连廊。 陈池几次想开口,见吕无咎目不斜视,也不搭理自己,只好作罢。 里屋的青铜烛台下,年轻僧人正在把玩着一片叶子。 吕无咎一揖到底,起身后表情却略显窘迫。 七夕之夜庆春楼一别后,他还是第一次与这位年轻僧人面对面。 他心里却已知道?眼前这位?乃是游戏人间,佛法高深的真正高僧。 一时间百感交集?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周逸抬起头?看向眼神复杂的吕无咎,微笑道:“久违了?吕捕头,令千金可还好吗?” 吕无咎怔了怔?就听周逸又道:“听说她刚满一个月?已会下地爬了。看来此女命格之贵,不可言之,有朝一日,当嫁状元郎?封诰命夫人。吕捕头可要好好培养啊。” “这……” 吕无咎大笑几声?再度拱手:“大师实在过奖了。小女不过是比寻常孩童早会爬几个月,哪有那么好的命。” 话虽如此,可他眼底却浮起热切。 他乃是文和县中,为数不多的,明白眼前僧人到底有多大能耐者。 这算是高人预言吗?哈哈哈?就知道,我家女儿不同凡响啊! 周逸只一番话?便使昔日隔阂消散一空。 “阿弥陀佛,吕捕头今晚的来意?小僧已知。小僧也想请吕捕头帮个忙……替我劝回门口那些百姓,以免误了小僧的安排。” 听到最后“安排”两个字?吕无咎眼底微微一亮。 可他心中仍有些不放心?叹了口气道:“今夜县中实在怪异?据说不少县民都遭遇了鬼怪,甚至还有性命之忧。真是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救啊。” 周逸低喧佛号:“吕捕头,这些烂俗的试探套路就别用在小僧身上了。趁现在雨小,快走吧。再不走,雨要下大了。” 吕无咎老脸微红。 他向周逸叉手道别,临走前,却看了眼周逸手中正在把玩的树叶……似乎有些眼熟。 小院外。 吕无咎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某乃县中捕头吕无咎,你们都请回吧。” 任凭吕无咎如何劝说,众人死活不肯离去,相反还提醒吕无咎小声说话,别打扰了大大王休息。 “大大王……阴间大王头上的大王?” 从众人口中获知了逸尘的另一重身份,吕无咎瞠目结舌,可内心深处却又并不觉得意外。 他沉吟片刻,故意板着脸道:“诸位今夜在此,已然犯了县中宵禁之令。若还是不走,可别怪吕某翻脸无情了。”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章氏的声音响起:“某听说,吕捕头今晚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莫非也知道那位大师就是阴间大大王?还请吕捕头给个准信,大大王究竟会不会管我们的事?” 吕无咎脑海中又浮现出周逸手里的那片叶子。 那叶子黄绿相间,大如兽爪,似乎正是……旺财村口那株老槐树的叶子! 他也回想起来,旺财村命案过后,村民曾向自己说起过一件与此有关之事——有关那株大槐树的怪事。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 吕无咎扫视过众人,淡淡道:“某觉得,他会管。” 众人彼此无声相视,许久,王诚率先点头。 “某相信大大王,亦相信吕捕头。” “某也是。” “有吕捕头这番话,某今夜也算没白来……哦,还有那毕罗,可真好吃啊。” 众人渐渐散去。 吕无咎也急急忙向家中赶去。 待到小院前空无一人,从不远处的空旷街角,响起几阵幽幽的轻笑,尖锐且刺耳。 “咯咯咯,真是一群凡夫俗子,愚民蠢妇,这么好忽悠。” “那位大大王若真是有办法,早就该出手了。” “可惜啊,虚耗无能,大大王也只有一个人,怎么可能一个人,救援县中九十多处地方?” “等到过了今夜,这县里面,又要多出许多新的亡魂咯。什么城南大大王,徒有虚名,笑死鬼了。” …… “可恶!竟敢如此羞辱师父!” 小院里屋,陈池听到那些冷嘲热讽的鬼言鬼语,握紧拳头,怒不可遏。 “不要被它们所激。一群孤魂野鬼,被那幕后之鬼利用罢了,也是可怜……所以到末了,送它们一起吧。” 微芒的烛灯下,周逸微笑着说。 陈池眉头紧拧,感觉着这长夜将尽时,文和县中愈发浓重的阴气,心中暗暗焦急。 就算师父是在等待幕后之鬼现身。 可一来,如何才能逼它出现? 二来,倘若它迟迟不现身,文和县鬼怪之祸,却愈演愈烈,用不着几天,那些鬼怪定会变本加厉,大肆祸害阳间活人。 别说几天了……今夜过后,恐怕就将有不少县中的无辜百姓,丧命于鬼怪手中。 身后响起僧人的低语声,“宽心,它回来了。” 陈池愣了愣,转头就看去,就见周逸捻起那片此前一直在把玩的树叶——一片槐树叶。 “啊?那位是谁?”陈池问。 周逸放下树叶,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你从前的一位‘故人’,也是昔日文和县中,道行绝不在楚夫人之下的一位‘高人’。 有它相助,小僧这一夜又能偷个懒了。” 陈池虽不知那位“故人”是谁,可心里却明白,师父绝非真的想偷懒。 而是担心贸然出手,打草惊蛇,吓跑那个幕后之鬼。 毕竟,他可是驱令鬼怪、无所不能的逸尘圣僧啊。 正所谓,卒对卒,将对将,王对王。 幕后之鬼未现身,师父自不必妄动。 …… 文和县郊外,青牛山以南。 滂沱暴雨击打着山石泥泞,一道朦胧的身影,正由远及近,飞速赶来。 不多时,身形颀长的男子,宛如一道青色流光,已越入文和县境内。 他戴着加长的宽檐斗笠,遮掩住了那张比普通人长上许多的奇怪面庞。 …… “魑魅魍魉,竟敢祸害百姓,惊扰大圣,我小槐纵然在千里之外,亦拍马赶回,虽远而不辞!”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大王派某来救你 旺财村口。 马面人身的男子朝向不远处的县城南方,深深一拜。 “小槐幸不辱命,总算赶上了。” 随后他身体晃了晃,变化成一绺墨绿色的灵气,钻入村口的那株老槐树。 轰隆! 雷光闪过,照亮了浑圆虬曲的老槐树。 仿佛沉睡了许久之后,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 它那一条条粗细不一宛如手臂的枝干,在风雨中簌簌摇曳。 随后竟然延伸变长,悉数垂落于地面,密密麻麻,宛如触手怪。 下一瞬,数百根枝条,自上而下,插进泥土。 或粗或细的枝干持续变长,化作一道道似能无限延伸的触手,隐于泥地之下,向县城方向奔涌而去…… …… 长夜将尽,白昼渐临。 却因大雨不止,天色依旧昏昏沉沉。 老章头一家守着铁蛋和冬儿,却也是疲惫不堪,眼皮沉重,几度睡着。 唯独冒雨赶回的章氏,精神奕奕。 她心里暗暗猜测,莫非是因为自己吃了大大王所赐毕罗缘故? 仙人恩赐的食物,果然就是不同凡响啊。 从窗外传来风雨的呼啸。 章氏肉身凡胎,自然听不到隐于其中的阵阵阴笑声。 “闹了一夜也没事,这文和县果然已成我辈乐土。你们都来一起来陪某玩啊,再也别回阳间了!” 白骨童子隔空伸出无形的手臂,便要将铁蛋和冬儿的魂魄抓出。 魂随气,魄附体。 没有修为之人,若是魂魄离体,时间一长,必死无疑。 突然间,从地砖中钻出一根树枝,须臾变长,宛如木剑,划出残影,向白骨童子砍去。 啪! “啊!” 白骨童子发出吃痛的怪叫,在半空中连连躲闪。 可那“木剑”却如影随形,奇快无比?且蕴藏着一股无比浑厚的妖力?哪里是它能避开的。 “别打了别打了!哪来的妖怪……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白骨童子也顾不上去抓铁蛋和冬儿的魂魄,散去了梦魇之术?卷起一阵阴风?向远处逃去。 床榻边,章氏怔怔看着那根瞬间缩进地里的枝条。 “咳咳……” 沙哑的咳嗽声响起。 铁蛋和冬儿陆续睁开双眼。 “咦……奶奶?我怎么睡着了?” “冬儿也是……刚才做了个好奇怪的梦啊。” 章氏愣了许久,方才惊呼一声?通红着双眼?上前抱住两个孙儿。 家人们也纷纷惊醒,大呼小叫,喜极而泣,朝天祷告。 唯独章氏抹着眼泪?转身朝向城南的方向?长拜不起。 “民女拜谢大大王的恩典,此生感激不尽,永不相忘……” …… 王家马厩中,槐树枝条从地面冒出,卷起地上的干草?鞭笞向角落里的小个子妇人。 厩之鬼躲闪不及,连连吃疼?最终跪地求饶。 从鞭条中发出尖细如女子的声音:“放过王氏……” “遵……遵命。” 厩之鬼二话不说,面朝里屋?念念有词。 王氏身躯剧颤,张口吐出一股黑气?徐徐睁开双眼。 “夫君……” “夫人!” 王城激动地抓住女子的手。 半晌?他转过身?在王氏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朝向城南连连磕头。 “多谢大大王救我挚爱。多谢大大王,多谢大大王……” …… 乐氏祖宅。 身穿赭红长袍,留着双抓髻的童子正被一条灰不溜秋分辨不清来历的“木棍”,追着抽屁股。 那“木棍”口吐人言,不断呵斥,浑厚粗壮,仿若一位中年男子。 赤帜童子挥舞旗帜,不断反击,却依旧败下阵来。 他冷哼一声,转身拖旗而走。 烧了乐氏祖宅长达一宿,瓢泼大雨也无法浇灭的大火,终于彻底熄灭。 虽已变成一片黑炭焦土,可幸亏火灭得及时,方才保住了祖上的灵位与灰坛。 乐氏兄弟含泪相视,随后朝向城南小院,长跪不起。 …… 县东的河畔林中。 脱得精光的渔民吐出好几口水后,缓缓睁开双眼。 他眼眶青黑,脸色苍白,气息虚弱。 “某……还活着?那个妖女呢?” 哗! 两侧的树林无风摇晃。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林中响起。 “都快死了,还念着妖女?哼,看来某真是白救你了。 小子,某奉大大王之命前来救你。快去再喝九碗无根之水,否则你这辈子都无法再行人事。 还有……以后别再这么好色了。” …… 县城郊外,一根纤细的枝条绕过凉亭,轻轻挠着书生的额头。 “醒醒,醒醒……大大王派某来救你了。” …… 将近晌午时,水雨渐稀。 文和县街面上的行人明显减少了许多,除此之外,倒也与平时差别不大。 虽说今年的中秋之夜没能赏花赏月赏秋香,某些地方还发生了一些怪事,好在终究还是风平浪静地度过了。 县城衙门,身着皂衣公服的某捕头等了一个上午,也没有接到一桩命案,不由暗舒口气。 “果然,那个爱管闲事的和尚还是出手了。他手里的那枚槐树叶子……” 吕无咎揉了揉额头。 却是回想起了自己在“旺财村山匪盗马”一案中,所听闻的一件怪事。 据那些幸存的村民讲,他们之所以能活下来,全因得到村口那株大槐树的庇护。 “果然是一棵成精的老树啊。这个逸尘,妖能驱使,鬼见也愁,难怪被称为大大王……” 吕无咎低声喃喃,神色莫名。 午后,雨渐渐停了。 街面上的人也变得多了起来。 城南的南泥街角,正在张罗着一间馄饨铺子准备开张的老两口,却突然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雨停之后,向来冷清的南泥街竟热闹了起来。 陆续有人来到街角不远处的那间有着两棵榆钱树的小院前。 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五花八门,各不一样。 有的像秀才,有的像渔民,有看起来像县里的大户人家,也有穿着简朴的中年妇人。 他们来到小院前,无不行着跪拜大礼,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作着某种祷告。 随后便将手信和谢礼放在小院门外,也不去叩门找主人,径自后退离去。 “老头子,我就说这个小院子古怪吧。记得前些日子,有贵公子天天跑来送礼想要见里面的主人,不过好像一直没能进去。” “那些人难道是在效仿那位贵公子?”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听人说,院子里住着的是一个僧人。” “不会吧老婆子?这年头哪里来的僧人?” 老两口正说话间,就见两名容貌相仿得年轻男子,在小院门口叩拜完,便向自家的馄饨摊走了过来。 “来两碗馄饨。” “好嘞,二位稍等。” 老头子忙着开炉烧水。 老婆子却闲不住嘴,好奇地问道:“敢问二位,那个小院里,住的是什么人?为何你们都要叩拜他?” 乐氏老大抬起头,眼中浮起恭敬之色。 “那位,可是一位真正的大人物。你们身为邻居,竟然不认识?可惜了。” 老婆子面露惊讶:“有多大?难不成比咱们县令老爷还大?” 乐氏老大笑了笑,没有说话。 乐氏老二接过热茶,低头呵了口气,随后笑道: “就算是县令老爷,也有管不了的地方。二老在这做买卖,想来不久之后,定会生意兴隆,忙不过来咯。” 第一百三十六章 酆都地府今何在,牛头马面终相逢(求订) “哇,好多新鲜的蔬菜瓜果还有糕点啊!多么淳朴的百姓啊!居然知道咱家菜已经不多了!” 香珠看着陈池抱回来的大筐小筐,满脸喜滋滋。 她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睡眠越来越好,总是一觉睡到天亮,怎么吵都不醒。 自然也就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周逸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别光顾着傻乐,还不去帮忙,陈池细胳膊细腿的,看书都看瘦了一大圈,哪搬得过来这么多?” “我……” 小侍女低下头,委屈地看着自己纤细的长腿,不由轻叹口气……太偏心了。 不多时,周逸的声音再度响起,“等等,你先去切点瓜果吧,一会儿要来客人。” “客人?” 香珠眼里浮起稀奇之色。 这间小院来过一些人,小郎君徐昆,前任管事徐良,徐府的下人,某位没胡子捕头,包括那个不会说人话的京城贵公子。 却从未见过先生如此郑重过。 不多时,一名身形颀长,戴着宽檐斗笠的男子,低着头来到小院前。 他和那些前来拜谢的县中百姓一样,在院前叩拜,随后放下一摞绿叶包裹的手信,绕转过墙根,匆匆离去。 待到无人之处,他腾身而起,翻越过墙头,轻飘飘落院中。 尚未着地,他便看到了微笑伫立的僧人。 “大……大圣。” “阿弥陀佛,久违了,槐先生。” 周逸伸出手掌,隔空释放出一股柔和气感,轻轻托住想要下拜的槐施主。 一股磅礴浑厚的巨力从对面传来,气息之强,绝不在楚夫人,甚至黄虚之下。 周逸心中并无意外。 这一位的本体,可是一株寿近千年的大槐树啊。 树老则成精,即便它为了夜马伏骨而将大多数的妖力都用在拘引和炼化马魂上?可依旧有着数百年的深厚修为。 仅仅一刹那间?槐先生便散去了那股抵抗之力,如泥牛入海?化为乌有。 仿佛十分介意别人查探它的修为高低。 随后它意识到什么?神色略显尴尬:“抱歉大圣,某其实……” “……习惯性苟是吗?”周逸笑道。 “咳……知我者?大圣也。” “呵呵,学会说话的槐先生依旧如此文质彬彬。里面请?香珠?上瓜果。” 里屋,一僧一槐分宾主落座。 香珠放下果盘,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始终不肯解下斗笠的男子。 斗笠并非普遍的竹篾,而像是某种树枝与树叶的编织物。 饶是身为气感武人的她?也无法看清隐藏于斗笠阴影下的面孔。 只能看到那人埋头吃桃子时?动作优雅细巧,却依旧发出很大的咀嚼声。 直到槐先生吃完两个大桃子,周逸才说:“不知这些日子,槐先生游历了哪些地方?” 槐先生抹去下巴上的桃汁,拱手道:“大圣称某先生?小槐实在愧不敢当啊。” “小槐?” “得大圣施以援手,保住了那夜马伏骨?小槐这才能够离开本体,走出文和县?游览外面的世界,如重获新生。那一刻起?世间已无老槐树?只有小槐。” “小槐就小槐?名字也不过代号而已。话说你这近两个月时间都去过哪?” “回禀大圣,某这些日子,先扮作未入气感的江湖武人,去了最南边的岭南道边境,见识过南海蜃景,遇到过海外白民国的商人,长股国的渔民,虽然相貌奇异,可寿命却要长过我大唐百姓。然后一路北上,所见所闻却是妖魔作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你啊你,明明至少是县主封号层次的高人,却还是如此低调谨慎。” “不敢不敢,说到低调,大圣才是此间高手。世俗百姓只当你是僧人,县中阴怪视你为大大王,小槐视你为大圣,可谁又知道面前这位僧人究竟又是何方神圣。” “谬赞了,难怪小僧一直觉得能和你聊得来。” “小槐也是。”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商业互吹…… 一僧一槐吃着瓜果,天南海北,畅所欲言,大聊苟之道,越聊越投机。 周逸虽然足不出户,可小槐这一夜的种种手段,全都呈现于黑色小字中。 让周逸感兴趣的,并非小槐救人的手段,而是它不断装神弄鬼,扮演成男女老少各路高人,无论作乱的阴怪,还是被救的百姓,都被忽悠得团团转。 结果便是,没有人或者鬼知道,昨夜力挽狂澜,摆平文和县鬼怪作乱者,竟是同一个人(树)。 …… 当炊烟升起,天色渐渐黯淡。 世俗陷入沉寂,文和县中的另一个世界却喧嚣了起来。 “啊呀呀,有谁知道,那个用木剑的怪人究竟是谁?坏我白骨好事!” “哼,我辈还想问呢,昨夜本已快将那个妇人的精元吸光,突然冒出来一个看不见身形的女子,使得一口利索的鞭子,疼死我辈了。” “是啊,若非那个用棍子的男人突然出现,某也已经将乐氏老宅给烧成灰烬。” “那个渔人不应该还活着啊……” “怪哉怪哉,昨夜耗头和那三十多头虚耗分明已被我辈困住,脱身不得,哪来这么多爱管闲事之辈?” “嘶……莫不是那位大大王出的手?” “不可能!昨晚埋伏在城南小院的鬼怪们都说,大大王一直呆在小院里,谁也没有见他出来过。” “莫非大大王另有一路人马?难怪他如此镇定。” “那我们该怎么办……继续闹下去吗?” 陡然间,一阵阴测测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现在收手,就等于半途而废。你们该不会以为,那虚耗与它背后的大大王,就会饶过你等?” 聚集在城北某处的众鬼怪扭头望去。 就见从灰蒙蒙的夜雾中,走出来一身高数丈,腰宽十围,穿戴高冠黑衣的“男子”。 它虽高大魁梧,宛如巨人,可行走摆袖间,却隐隐飘出琴声韵律,步伐轻盈如同漫舞。 白骨童子、无面烛女、厩之鬼等阴怪,纷纷朝向来者行礼。 “参见防风氏。” 防风氏之鬼微微颔首,高冠下那张阴森森的鬼面,浮起玩味之色。 “诸位这就想打退堂鼓了? 可别忘了,你们可都答应过我家主人,不逼那虚耗交出县主之位,绝不罢休。 我家主人也在信中向诸位作出过承诺,谁出力最大,便扶助谁成为新的文和县主。” 文和县众鬼怪面面相觑。 白骨童子叉手行礼:“可是昨夜末了,却突然出现了一股来历不明的势力,救下那些本该丧命的县城百姓。” 身材矮小的厩之鬼也道:“是啊,那伙势力不仅来历神秘,且手段了得,防不胜防。” 防风氏淡淡道:“主人知道各位的难处,所以派某前来,助你等一臂之力。各位可都是文和县一带阴间的佼佼者,不至于一个晚上,就打起退堂鼓了吧?” 它话音刚落,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大笑。 “这才一个晚上,你这作祟的幕后之鬼便忍不住跳出来了吗?大大王,真是太高估你们了。” 又是一阵夜雾由远而近。 雾气中,那一道道独脚牛头的巨影,此起彼伏,向城北弹跳而来。 为首的正是六丈耗头,眸如血月,凶神恶煞,浑身上下弥漫着浓郁的阴气。 一个白昼的休养,远不足以让它的伤势完全恢复。 可昨夜的那场血战,屡屡险中求生,已然让它捕捉到一丝突破当下瓶颈的契机。 它并无太多的惊讶,只觉理所当然,毕竟“于死境之中寻求突破之机”乃是法师的暗示。 对于法师的一切,它早已深信无疑。 感受到从耗头身上所散发出更胜昨晚的阴气,白骨童子、无面烛女、无颔鬼、暴鬼等闹事鬼怪,皆是微微变色。 防风氏冷哼一声。 “所谓先天阴怪,也不过如此。诸位休慌,且看某弹琴为尔等助兴。” 防风氏伸出鬼爪,绕转向背后,竟从黑袍中抽出一截断骨。 骨如琴,筋如弦。 在防风氏的弹拨下,发出犹如暴雨疾雷般的音律。 白骨童子、无面烛女、无颔鬼、暴鬼等阴怪无不气势大振,阴气翻腾,带领其余诸鬼,围攻向众虚耗。 耗头以一敌五,独战白骨童子、无面烛女、无颔鬼、希恶鬼与暴鬼。 高达六丈的宝塔般身躯,在众鬼怪里宛如巨灵之神,左爪穿梭于阴气之中,大开大合,飞沙走石,右手则不断飞出铜钱,或是化作威力不凡的阴宝,或是借助买命财术不断瞬移,又或者以钱续命。 面对五头实力同样接近县主的阴怪,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耗头斗得游刃有余,可其余虚耗却没有它这等实力,并且总共也就三十多头,面对上百鬼怪的围攻,转眼间已落入下风。 城北的夜色下,肉眼凡胎无法看清的另一界中。 同样身高五六丈的防风氏之鬼,弹着骨琴,跳着怪舞。 琴声越来越疾,众鬼怪的气势也越来越凶猛,不消时便已将虚耗们围困于墙垣一角。 就连耗头也越战越吃力,渐渐落于下风。 明月高悬,风从月中来。 四周的树叶与杂草扭动摇曳,哗哗作响。 啪! 泥土翻起。 一根根枝条以及根须,从泥土中迸发而出。 宛如一条条粗壮的手臂,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缠绕上文和县中的鬼怪。 须臾间,众鬼怪如遭枷锁桎梏,钉立当场,动弹不得。 虚耗们眼疾手快,见到原本压着自己打的对手突然被定住,无不怒吼着扑杀上去。 “啊!” “不要!” “饶命啊!” 众鬼怪纷纷求饶,可虚耗们早已杀红了眼,利爪之下毫不留情。 啪啪啪啪啪……不断有鬼怪死于虚耗爪下,魂飞魄散,消融于天地之间。 转眼间,形势已然发生转变。 防风氏的神色却依然平静,显然这一切早在它预料之中。 它盯着地上钻出的根须,阴冷的眸中闪过幽光,口中念念有词。 它背后卷起一阵疾风,黑袍哗哗作响,却是某种类似占风知赦的鬼术手段。 须臾间,它已然卜算出来。 “原来如此,昨夜坏了我辈好事的,乃是县外村口的一株千年老槐树。赤帜童子何在,即刻前往村口,烧了那槐树!” “桀桀……遵命!” 一直隐于墙角的赭袍童子跳了出来。 他嘿嘿冷笑,满脸凶恶,拎起了赤红旍旗,向县外飘去。 周身笼罩在一团烈火中,此火上可燃天雨,下能焚江湖,成于阴间磷火河畔,世俗之水无法扑灭。 原本想要拦截住他的槐树根枝,纷纷退避,显然不敢沾上这诡异的阴火。 而本以为强援出现正暗自窃喜的耗头,脸色再度沉了下来。 相反,围攻向它的白骨童子等五个阴怪,皆是面露喜色,挑衅讥讽,恶语连连。 从夜风中,突然响起一阵忽高忽低、似男似女的声音。 “卜算得不错。可惜……还是错了。” 一道青色的人影,鬼魅般出现在赤帜童子身侧。 “我得大圣点化,如今早已不再是那怕雷怕火又躲不了的老槐树了。” 宽大的斗笠下,那张与人类截然不同的面孔上浮起一丝感触,随后张嘴,对着赤帜童子的耳蜗,发出一声长鸣。 “吼!” 赤帜童子如遭雷击,身形狂颤,横飞出去。 马面男子毫不停留,化作流光,出现在目瞪口呆的防风氏身侧,宛如世俗武人的一拳轰向骨琴。 啪! 骨碎弦断。 防风氏口吐白血,连连倒退,满脸难以置信。 宽阔的斗笠下,那双人类所没有的巨眸里闪着寒光,而后转向另一边的六丈虚耗。 “行者莫慌。某奉大圣之命,前来相助。” ‘嗯?这人得面貌怎么像一匹马儿?’ 耗头看着从斗笠阴影中暴露出的面孔,怔了怔,翻卷的嘴唇张大,随后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马面老弟来得好及时,正好来帮我辈清场收尾。” “哦?你这牛头倒是古怪,你怎知道就一定比我年纪大?” “呵呵,那还用问,我辈乃是先天阴怪。” “哦?可某也活了近千年了。” “这……这又如何!” “还有,某也不是来帮你收尾的,而是来救牛头小弟你的。” “嘶,你这马面……罢了,等收拾完这帮魑魅魍魉,再来和你理论!” “哦?也好啊。” “牛头”与“马面”不再斗嘴,一左一右,掠向剩余的文和县叛鬼贼怪! 第一百三十七章 真.王对王 哗啦啦! 漫天的铜钱旋转飞舞。 这些铜钱色泽暗沉,纹路斑驳,难以分辨其年代出处。 铜钱与铜钱之间,却有一道道细密如线的阴气使之缠绕相连。 在耗头的驱使下,数以千计的夺命鬼币,化作天罗地网,笼罩向白骨童子等阴怪。 它一边施术,一边悄悄瞅向那马面怪人。 就见此人一拳一掌,有板有眼,看似只是人间武学,却已有返璞归真之意境。 在马面怪人的攻势下,无面烛女、希恶鬼和暴鬼连连后退,不多时便已现出溃败之相。 ‘这马面,尽使这些粗浅拳脚,也不使出真本领,好家伙!藏得可真深!’ 耗头暗暗咬牙,心中生出一丝不服,铜币不要钱一般飞出,一时间飞沙走石,阴气滚滚,血光飞溅。 嘭! 嘭! 两声巨响。 白骨童子的骨臂骨腿在漫天铜钱中四分五裂,骨身崩塌在地,只剩下一颗骷髅头,开口求饶。 而身形短小老妇模样的厩之鬼,更是被削灭成一团黑气,转眼便被旁边冲上来的小虚耗们团团围住,只能束手就擒。 几乎同时,无面烛女肩后的火烛悉数熄灭,被马面一拳打飞出去,倒地不起。 啪啪! 又是两声。 却是那希恶鬼和暴鬼也被马面打飞。 “嘶……” 耗头倒吸口凉气,这厮虽和自己同时击败对手,可总感觉过于巧合。 它正想着,马面怪人已经化作流光,向前掠出。 “发什么呆呢,牛头小弟。” “你……你这马面!” 耗头翻了翻卷唇,蹦蹦跳跳地向前追去。 断了一根琵琶骨的防风鬼向前狂奔,阴森森的鬼面上再无此前的从容淡定。 它虽然身形高大,宛如巨人,可擅长的却是鬼琴术和占风术,正面相搏时?却略逊于一般水准的幽冥县主。 它心中明白?那六丈虚耗,虽还没有正式获得县主封号?实力却已不逊普通县主。 而那个后来的马面怪人?隐隐还要稍强一筹。 即便只是县主,那也是最强的县主。 自己远非此二人对手。 哗! 漆黑夜空中?划过一道漆黑巨影,随后砰然落地?拦截在防风鬼面前。 正是六丈虚耗。 它冷笑一声?一爪挥出。 如影随形的马面怪人亦同时赶到,一拳轰出。 防风鬼腹背受敌,措手不及。 轰! 它胸口被耗头的利爪洞穿。 它的腰部以下,则被马面一拳轰碎。 五六丈的鬼躯顷刻瓦解坍塌?转眼之间已然萎靡成五尺来长。 生死存亡之际?防风鬼再也不顾一切,颤抖着鬼躯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啸。 “主人救我啊!” 文和县的夜晚,突然安静了下来。 风在呼啸。 草木在摇曳。 飞虫鸟兽在鸣叫…… 可种种声音,仿佛都已经被某种力量屏蔽在外。 就连县中的百姓也纷纷感觉疲乏困倦,不多时皆已昏睡了过去。 可文和县中?隐于各个角落的鬼魂阴怪们,却无不在颤栗发抖?鬼面上或流露出惶恐,或浮起敬畏。 它们转头朝着同一个方向?颤抖着鬼躯,匍匐下拜。 那方向?正是广元郡府。 城北?耗头的六丈怪躯也在微微颤抖。 拼命抵抗着那股威压?绝死而不下拜。 早在一个多月前,它便已暗暗对冥轮起誓,此生若要再拜,也只会拜一人。 “小小阴怪,见到本座法驾,还不拜见?” 浑厚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更加厚重的威压,从县外北郊袭来,隔空点中耗头。 耗头一阵剧颤,只觉如负泰山,膝盖骨快要崩裂。 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它的腰上,那股恐怖的威势瞬间消减数倍。 “马面……” 耗头复杂看了眼马面怪人。 没等它再说什么,头顶那股压迫而来的威势再度上涨。 连带着撑住它的马面,也在微微颤抖。 “阿弥陀佛……” 伴随着那阵轻柔佛号响起。 文和县死气沉沉的夜晚,渐渐活了过来。 耗头和小槐相视一眼,同时如释重负。 一袭白袍的僧人,在它们身前勒马而停。 全身泛着火光的雪白巨马,仰头嘶鸣,替牛头马面挡下了那股恐怖的威压。 “法师……” 耗头长舒口气,朝向马背上的僧人深深一拜。 小槐则打量起周逸座下的夜马,马面上流露出些许感叹与侥幸。 此时愈发庆幸,能得大圣点化,赐予新生,方才让他有了人身与人性。 随后他与牛头一起,躬身立于夜马之后,一左一右,守护着圣僧法驾。 鸦雀无声。 幸存的鬼怪们,如白骨童子、无面烛女等,全都惊疑不定地看向周逸。 直到今夜,它们终于知道了,隐居城南小院的阴间大大王,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个僧人。 杀僧令下,本不该存在于世的僧人。 而今却逼走楚夫人,扶持牛头,敕令马面,隐于阴间幕后,甚至还能承受住郡府之中那一位大王的威压。 周逸抬起头,目光顺着城北郊外的官道,无限延伸,望向广元郡府。 “阿弥陀佛,施主终于肯露面了。 没想到,操纵百鬼夜行,大闹凡间,祸害百姓的,居然是阁下你…… ……广元郡中,下辖八县,统帅万鬼的阴间大王。” 这两天,周逸一直在思索,幕后之鬼究竟会是谁。 乱道盟? 空山姥母? 又或者是对徐府始终不怀好意的剑南隐门? 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会是获得一郡之地百姓香火供奉的阴间大老爷——郡府城隍。 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算是楚夫人,以及其继任者耗头的顶头上司了。 转念一想,周逸却也能够明白。 平沙镇客栈中,黄虚就曾经说过,如今这世间,天道隐没,冥轮不启,诸如河神、山神、城隍、土地等各路神灵,早已不再是有德者居之,而是强者上位。 它们自然也会在人前显圣,行以善事。 只不过,它们私底下的争斗却是在所难免。 譬如玉清河神黄虚,前任县主楚夫人,他们都无法免俗。 可争归争,斗归斗,冥冥之中却有一条底线,是不可以触碰的。 那,便是凡间百姓。 无论黄虚还是楚夫人,就周逸所知,都未触碰到这条线。 然而今年的中秋之夜,这位广元郡府城隍背地里的所作所为。 显然已经过界。 浑厚的笑声,从县北郊外飘来。 “话不能乱说,本座可没有操纵百鬼祸害百姓。 你就是那个装神弄鬼的大大王了? 本座车驾已至,还不速速前来接驾!” 第一百三十八章 重建幽冥地府,再现六道轮回…… 又何妨? 夜幕下,阴气滚滚,雾气弥漫。 一辆朱红色的华美马车,在四匹雄壮石马的牵拉下,飘飞在从广元郡至文和县的官道上。 郡府城隍出行,哪怕只是一时兴起,规格也远高出阴间县主。 车前有青面獠牙的大力鬼扛着城隍大旄。 两侧是十六名执戟鬼卒,玄甲乌盔,面无表情。 车窗旁,还飘飞着一员鬼将。 长相似猿似猪,唇如朱砂,目如镜面,头顶有长角,背后有青色肉翅,展开长丈余,手里拿着斧头,隐约间有电光闪烁。 它望了眼文和县方向,随后朝车窗微微拱手。 “不过是对付区区一介县主,至于老爷您亲自出马吗?” 无风翻飞的窗帷后,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庞。 相貌清癯,神色从容,眼神淡漠,此时正一边看书,一边摩挲着那枚城隍大印。 “此言谬矣。 这文和县,乃是我郡治下八县中,排名第二的县城,亦可谓之大县。 前任县主楚浣在此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其父又与厉鬼一脉有渊源。 至少她表面上,对本座还算毕恭毕敬,本座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掌控文和县。 谁曾想,突然冒出了一个城南大大王,不仅逼走楚浣,还扶持虚耗上位,却不曾知会本座一声。 而对于本座来说,却也正好是将文和县彻底收入囊中的绝佳机会。” 那鬼将抓耳挠腮,眼珠子瞪得老大,听得迷迷糊糊。 “可是……老爷派末将出马就行,何必亲自前去呢?” 府城隍笑了笑。 “本座早就让你多读些书,你偏偏不听。 道理很简单,他逼走楚浣,而非杀死,说明他的实力高于楚浣,却未达到太守层次。 这位城南大大王,想来已是封号县主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只有本座亲自出马?趁其根基未稳,才能毕其功于一役?不留后患。” 鬼将终于明白过来?微微点头:“文和县众鬼无故作乱,恰好让那个大大王暴露出了底牌。” 府城隍眼底闪过一丝幽光?随后悲天悯人般叹道:“没错,文和县众鬼显然也看不惯那人在它们头顶作威作福?这才会哗变?却苦了县中百姓。” “嘶……” 四匹牵车石马忽然仰头长鸣,剧烈颤抖,车驾摇晃。 车内的府城隍双眼猛然睁大。 就见雾气对面,那朦胧月色下?飞来一匹巨大的白马?落于县城边境之地。 马背上跏趺而坐着一个年轻的僧人,不多时,牛头马面一跳一飞,提着防风氏,赶至马后。 “僧人?” 府城隍怔了怔。 他飞出马车?飘于半空,左手托着黑气滚滚的城隍印?右手轻捋胡须。 “你一介僧人,竟敢干涉幽冥之事?真是胆大妄为。你难道不知,幽冥与妖界之中?流传着一道杀僧令?” 周逸抬起头?凝望向半空中头戴高冠?朱袍加身的中年男子。 随后低声喧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阁下身为城隍,受人间香火供奉,管辖一府诸鬼,理当造福百姓。可你非但没有,反而暗中挑唆文和县百鬼作乱。莫非这文和县百姓,就不是你的百姓了?” 府城隍尚未开口,旁边那鬼将已是勃然大怒。 “大胆!休要血口喷人!我家城隍老爷日夜行善,造福百姓,岂容你在此污蔑?” “这鬼将是傻子吗?”“的确,不傻也是呆子。” 牛头马面冷笑着相视一眼,随后意识到什么,瞬间沉下脸,同时扭头。 半空中,府城隍目光闪烁,淡淡道:“小和尚,你休要满口胡言了。你不过是一阳间僧人,又有何资格管我幽冥地府之事?” “小僧当真没有资格吗……” 周逸眼观鼻,鼻观心,眼睑低垂。 他也不是傻子,就算装傻装到现在,也有些装不下去了。 耗头那巨大牛头的模样,小槐也生着马儿一般的面孔,像极了神话传说中的某两位。 不知是巧合,还是意外,可偏偏就这么发生了。 无形之中,也让他前些日子产生的某个念头愈发清晰。 小僧想要还俗,就必须重振佛门。 佛门的信仰,来源于普度众生。 冥轮不存,轮回不显。 又如何去度苍生? 所以说,小僧那该死的还俗任务栏里,又多出了一项吗—— ……重建幽冥地府,再现六道轮回? 清幽的月光下。 年轻僧人眸里萦绕的雾气渐渐散去,变得明净空灵。 虽说依旧毫无头绪。 可既然已下了决心。 那便从现在起……从做掉眼前这位虚伪狡猾,满肚子坏水的恶城隍开始吧。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却没有抬头,淡淡问:“为何?” 耗头身躯一晃,眼中浮起激动之色。 小槐歪头瞥了眼耗头,不明所以。 半空中的府城隍更是有些困惑。 没等他开口,陡然间,一股磅礴浩荡的气势从对面升腾而起。 那股悬于天地之间的道韵,宛如天峰之剑,又似度世真言,玄而又玄,匪夷所思。 府城隍脸色骤变,眼里迸绽出惊骇。 他下意识转头瞥了眼远处广元郡府方向,刚想扭转身形,却发现自己已被剑气锁定。 “城隍施主,你我就此别过。若有来世,再修善功吧。” 周逸腾身而起,双指并拢,向前劈出。 金色佛光环绕下的剑气,犹如被佛经中的万字真言所磨硎,在原本所向披靡的凌厉剑势中,更增添了一缕佛门灵性。 顷刻间,已越过文和县边境,斩向府城隍。 府城隍呵斥一声,抛出左手托着的法印,随后口中念念有词,打出一道道香火之力。 那枚法印得到香火之力的加成后陡然变大,宛如一座纵横数百丈的庞大宫殿,从天而降,迎向佛门剑气。 阴气滚滚的宫殿中,鬼门大开,一头头凶猛鬼怪,张牙舞爪,释放出滔天凶戾之气,扑杀而来! 一眨眼的工夫,县外的山坡,已成修罗炼狱之地。 血光滔天,飞沙走石,数千恶鬼,哀鸿遍野。 嗡! 随着一剑斩下。 修罗炼狱之境破灭。 千万恶鬼须臾烟消云散。 庞大宫殿从中分裂成两片,坠落在地,变回了那只巴掌大小的碎裂印章。 剑气未止。 从上往下,将那名府城隍斩成了两半。 剑气余势依旧未减。 再将那辆城隍爷的座驾马车给劈碎。 缭绕的雾气下,马车徐徐现出原形,竟是一套华美的棺椁。 那十六名鬼卒和拉车石马,也是陪葬的兵马石俑,色泽斑驳,已然分辨不出年代。 举旗的大力鬼和那鬼将亦被剑气震飞,没等它们起身,牛头与马面一前一后,扑将上去。 耗头放出数百枚铜钱,宛如渔网,困住了那大力鬼。 小槐则依旧是平平无奇的一拳击出,将想要逃走的鬼将给击飞。 周逸静静看着这一幕,随后目光投向郡府方向,面沉如水。 直到耗头将二鬼押至面前,周逸仿佛才回过神。 他赞许地看了眼得意洋洋的大牛脑袋,随后转向马面,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这两晚,辛苦槐施主了。” 小槐拱了拱手,毕恭毕敬:“能为法师效力,是某的福分……怎么感觉法师似乎还有心事?莫非担心那府城隍一死,郡中百鬼无首,会生出乱子?” 周逸看向一旁垂头丧气却不说话的防风氏,道:“恰恰相反,小僧担心的是……他还没有死。” 防风氏之鬼身躯微微一颤,紧抿嘴唇。 周逸将这防风氏的反应看在眼中,心里愈发确定。 这位府城隍,也算是自己对阵过的第二个“太守”。 若说空山姥母只能算是隔空对话,那这位府城隍绝对算是真刀真枪的硬干了。 可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准确来说,这府城隍有些不够谨慎,配不上堂堂一方太守封号。 何况自己将他斩杀后,并没有出现相关联的黑色小字。 种种迹象都表明,府城隍仍未死绝。 “那么,某再陪大圣去一趟郡府便是。” 小槐意味深长说道,目光则飘向防风氏这位府城隍的心腹手下。 防风氏虽埋着头,可脸上却浮现急色。 周逸收回目光:“罢了,这两夜县中百鬼作乱,耗头你依照冥律,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槐施主若无他事,还请帮忙协助。“ “大圣言重了。” “对了。不如给你俩取个花名吧。” 周逸促狭一笑:“你叫牛头,你叫马面,简单又顺耳,如何?” 耗头摸了摸自个儿的大牛脑袋,咧嘴一笑:“法师说啥就是啥,多谢法师赐名。” 小槐的马脸上则浮起些许尴尬。 他虽是近千年的老槐树,可遇大圣点化,得人身人骨……以及人性。 对于自己的面孔,他起初并不在意。 可外出游历时,每每在人前现出真容,无不引起尖叫恐慌,被当成怪物辱骂,甚至遭武人的围攻。 这让他十分困扰,迷茫,不解,渐渐的开始厌恶起这张面孔。 风吹树摇,哗哗作响。 他目光落向不远处的小树林,陡然意识到什么,马目中浮起浓浓的感激。 随后拜向周逸。 “多谢法师指点,小槐……不,马面明白了。” 自己明明生着一张马儿的面孔,却以“槐”为名,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自己的根脚吗? 万一日后得罪了人,有了仇家,被寻到自己的本体……想想就可怕。 大圣这是在掩护我马面最后的弱点啊!这才是真正的苟道高人! “呃……弥陀佛。” 周逸微微点头,虽不知马面明白了什么,可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 “对了马面,你适才那一拳威力不错。小僧忽然有个想法。” “还请法师赐教。” “要不,就叫它……天马流星拳。” 周逸大笑着驭马而去,留下文和县外,面面相觑的牛头与马面。 …… 距离广元郡府还有数里地时,周逸翻身下了马背。 “嘶……” 夜马弯曲起膝关节,轻轻磨蹭着周逸的后脑勺。 “别闹……怎么,你不想回到小僧肚子里去?” 周逸努力抚摸着夜马的小腿,这也是他所能摸到的极限,自卑的第……好多好多天。 “也罢,你就躲在林子里玩儿吧。记住隐蔽好,别给人看见。” 夜马愉快地低鸣一声,飞快钻入官道旁的树林,很快游入林边河中,河水却开始沸腾,变成了地热温泉。 周逸则施展出踏青云,掠过漆黑的夜色。 万物有灵。 无论是牛头,马面,就连从夜马伏骨诞生出的夜马也是如此。 可那位府城隍,给自己的感觉,却有些奇怪。 那的确是一尊强大的老鬼。 可古朴庄严的外表,包括一举一动,更像是庙里的泥塑,而非真身。 陡然间,周逸被一个念头击中。 “难不成,它其实是……没错,它定是分身而来。如此,就全都说得通了。” 不多时,周逸已到广元郡府城门口。 城门紧闭,城头兵卒戍卫来回逡巡。 周逸口中念念有词,打出一道手印,在树后隐去身形,随后越过高耸的城墙。 已过了宵禁,城中灯火暗淡,宽阔的青石长街上空无一人。 不时有肉眼难见的灰影,在夜色中穿梭而过,都是一些与凡人相安无事的鬼怪,乍一看与文和县并没有太多区别。 可相比周逸一个月前,白天第一次进入广元郡府时,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模样。 在周逸的感官世界中,能够“看”到,三股蓬勃的香火之气,正矗立在郡府的东西南三处。 那日周逸前来郡府印刷佛经,这三股香火之气还没有这么旺盛。 或许因为平江君和敖辰都在,那三位方才稍稍收敛。 可此时,那三股香火之气,仿若三道冲天虹柱。 在夜幕下,争相升涨,彼此竞争。 其中东西两股,更为旺盛。 却是城东的河神庙。 以及城西的山神庙。 至于那股矮上一大截的香火气象,自然来自城南的府城隍庙。 “老黄,今晚就不来看你了。” 周逸迈开步伐,径直向城南而去。 换做一个月前的他,怎么也会思虑再三。 毕竟已经用完了一夜一次的剑气。 然而如今的他,即便不用剑气,光凭养生之力,也已迈入最强县主行列。 何况还有能够随时召唤的夜马,以及愈发精深的术道。 最为关键的是,踏入郡府得那一刻起,他内心几乎能够笃定。 自己适才一剑,已然穿透府城隍乘坐马车而来的身外化身,隔空重创了他的本体。 …… 城隍庙外。 周逸停下脚步。 庙宇雕梁画栋,精美华丽,功德箱中装了大半下的铜钱,显然前来许愿的郡府百姓不在少数。 正中央矗立着府城隍老爷的雕塑,与自己适才在县外斩去的那一位,外貌身形一模一样。 左右则分立四员护法,左边是举旄的大力鬼,生着肉翅的鬼将,右边则是头戴黑色高冠的防风氏之鬼,以及另一个没见过的阴怪, 第二眼看去,周逸陡然感应出,这城隍庙,竟是一座法阵。 第一百三十九章 赶尽杀绝穿墙术 眼前的法阵不同于天师道的幻阵。 也完全不同于空山姥母的鬼术之阵。 这座城隍庙里的法阵,更像是一个“隐”阵。 虽然只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庙宇,可一切陈设布置,却都暗合奇门遁甲。 内藏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惊门、死门。 门与门之间不断转移,时时变化,根本无法找到那府城隍的藏身之所在。 在天师道的那册秘籍里,虽然有关于奇门遁甲之术的描述,可也只是流于表面。 周逸知其然,却无法破解。 倒是有一个破解的办法。 那就是一剑平推,直接斩了这城隍庙。 且不说剑气已经进入“冷却时间”。 即便能用,这动静也未免太大了些。 ‘难怪府城隍有恃无恐,这家伙属王八啊。’ 周逸心中暗道。 不远处,一名穿着麻布棉袍的老者,正在塑像前,擦拭着香案。 听到脚步声。 老者转过身,看到周逸微微惊讶。 “足下是?” 周逸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在下区区一介行脚僧,今夜正巧路过贵宝地。敢问阁下是?” “行脚僧?哦,原来如此,莫怪莫怪,老朽也是有多年未曾见过僧人。老朽姓刘,乃此间庙祝。” 老者口音有些重,尤其念起“行脚”二字时,音调古怪,听得周逸颇为尴尬。 要不下次换个身份,避免遇到此类奇怪口音者……可除了行脚僧,还有什么僧好用? 善哉善哉,出家之人不要着相,行脚又或其它脚又有什么区别呢。 城隍庙里烛光昏黄暗淡。 周逸那洞穿幽冥、可看破阴阳的僧眸,已然将老人从头到脚,审视了数遍。 他确定以及肯定,这位老人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百姓,没有丝毫功力和道行。 更不可能是府城隍的化身。 “这位小师傅可是没有住处?若不介意,今晚就在此地过夜好了。小老儿这就为你准备热水和被褥。” 刘庙祝倒是格外热情。 一边生火烧热水,一边和周逸唠起嗑来。 他原本是岭南的流民,因十多年前的那场洪灾毁去了家园,不得已只好举家北迁。 中途又遇到多股山匪和马匪,一家几口全部离散。 只剩他一人流落到广元郡,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在酒楼当了一阵子帮工后因语言不通时常闹出笑话,遂被赶了出来?沦为街头一老乞?白日行乞,夜晚则借宿城隍庙。 第二年冬天?他感染上了风寒?日渐严重,直到奄奄一息?只能在庙里闭目等死。 就在他感觉快要不行时,迷迷糊糊间?走来了一个身着儒袍、头戴高冠的中年男子?端给了他一碗汤药。 他喝下之后,大吐了一场,之后身体却一日比一日好。 之后每日,那中年儒生都会放下一碗粥羹。 不出半个月?他的病竟然痊愈了。 当他起身抬头?目光落向那个一直没有认真看过的城隍老爷泥塑时,震惊不已。 那个给他送药送粥的中年人,竟与城隍老爷长得一模一样! 除了自己亲身经历的城隍老爷显灵施恩外,刘庙祝还讲了许多城隍老爷在郡府所做的“好人好事”。 说到动情处,刘庙祝眼圈竟有些泛红。 “我之后还梦到过城隍老爷?说会帮我寻找失散的女儿女婿,以及小孙女。城隍老爷真是一个大善人呐。老汉我拍胸脯向你保证?我家这位城隍老爷,绝对是最灵验的!” “阿弥陀佛。” 周逸双手合十?微笑道:“施主说这么多,该不会是在劝小僧抛弃佛祖?改信你家城隍老爷吧?” 刘庙祝怔了怔?尴尬一笑:“抱歉抱歉?小老儿光顾嘴上痛快,忘了阁下是一位行脚僧了。” “阿弥陀佛……是行脚。” 周逸正想着要不要多花点时间帮他纠正一下这不堪入耳的错误发音。 哗! 一阵阴风吹过。 风中隐约飘来呜呜幽泣声,回荡在城隍庙中。 “今夜不过是一场误会,还请大师不要动怒。小神昔日对佛门也是十分仰慕。” 府城隍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很难判断他究竟藏身于何处。 周逸淡淡道:“你这个求情的时机,倒是很会把握嘛。” 火烛摇曳,光影交叠,亦暴露出城隍姥爷雕塑上那一道笔直延伸的裂痕。 “啊!” 刘庙祝看到这一幕,脸色骤变:“这……白天还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周逸拍了拍刘庙祝的肩膀,宽慰道:“是这样的,有些城隍呢,白天当神灵,夜晚做鬼怪,狡黠伪善,自然该受惩罚。施主也别太难过了。” “你这话是何意?” 刘庙祝半晌回过味来,勃然大怒:“你这僧人好没道理!某好心好意收留你过夜,你却污蔑我家城隍老爷!这广元郡里,哪户人家不知道城隍老爷的灵验!老爷生前本是我广元郡的秀才,因有贤才与功德,方才被天帝敕封为城隍!” “天帝?你家老爷托梦告诉你的?” 周逸哂笑,目光落向前方的塑像:“利用凡人来向小僧求情?这招不管用,你还是自觉出来。别逼小僧砸烂你这城隍庙。 小僧数到四,你再不出来,小僧可要动手了。 一…… 二…… 三……” 周逸边说,边向前踱步。 留下那位刘庙祝在阴风中发抖,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惊恐。 呜咽般的风声渐渐消停。 冷飕飕的空气中,传来咬牙切齿般的阴沉声音。 “你这僧人,莫非真要对本座赶尽杀绝?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抱歉,小僧实在不想和你再相见了。” “小和尚,是你逼我的!” “小僧没逼。” “你……好啊,有本事,你就动手啊!” 哗! 一股香火之力,毫无征兆地从斜刺里涌出,化作一只大手,从背后拍中刘庙祝。 随后将昏死过去的刘庙祝抓吊在半空。 “呵呵,你们佛门自诩大慈大悲,普度苍生。 一只蚂蚁尚不忍杀死,何况一个活人! 今夜你若不离去,这个凡人,将会因你而死! 哼,和尚,你果真想杀死一个无辜的凡人吗?” 城隍庙中,泥塑像前,阴风滚滚,杀气陡生。 忠心耿耿的老庙祝,前一刻还在宣扬功德。 下一刻,却已成为自家城隍老爷手中的人质。 周逸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切,眼里浮起的淡淡的怜悯。 “这位刘庙祝侍奉你多年,为你守护庙社,日夜打扫,宣扬功德,发展信徒,居功至伟,你就如此对他?” 阴森森的声音响起:“他不过区区一凡人,死了还能再找。像这样愿意为本座效命的凡人,世间数不胜数,要多少有多少。” 周逸低喧佛号,手中施印,看向身旁:“所以,你说呢,值得吗?” 从他身旁的空气中,一寸寸地浮现出一道人影,正是微微颤抖、满脸难以置信的刘庙祝。 与此同时,被香火之力悬吊在半空的“刘庙祝”,变成了一枚榆钱叶子。 府城隍惊恐的声音响起:“你……难道在你刚才拍他肩膀的之时……” “阿弥陀佛,是啊,小僧一不小心猜到,虚伪卑鄙如你或许会拿他当人质。正好,小僧也想知道你究竟藏在哪……” 说话间,周逸却早已踏步掠出,朝向西侧的墙壁疾射而去。 适才那股抓住刘庙祝的香火之力,正是来自于那个方向。 周逸雪白的僧袍下,五指掐捏成印。 口中亦念念有词。 啪! 他的肉身仿佛没有实质一般,穿透庙壁而过。 人间七十二术之——穿墙术! 第一百四十章 彼,可取而代之 墙壁之后,却是一间宛如洞府的精致小室。 面容清癯、脸色苍白,和庙宇泥塑有七八分相似,却略显阴沉的中年人,正惊恐地看着疾掠而来的白衣僧人。 他今晚化身泥塑,亲征文和县,本以为已经足够慎重且谨慎。 可没想到,那位文和县大大王,只用一剑便将自己的化身给斩灭,更是震伤了本命魂气。 他虽然吃了一个大亏,可也没有自乱阵脚。 只要给他足够时间,凭借这城隍庙里的香火愿力,很快便能恢复修为,重聚化身。 到时,他再调集人马,取出那些后手杀招,自然能够轻而易举,灭了那文和县大大王。 万没想到,那僧人居然穷追不舍,丝毫不给喘息的机会,前脚刚打杀了自己的化身,后脚竟已直接追杀到了城隍庙里。 他虽然心惊胆寒,可依仗着庙中奇门遁甲之阵,再配合一些攻心的手段,自认还是能够劝说僧人离去。 毕竟那可是信仰佛法,慈悲为怀的僧人啊。 可令府城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僧人听完,竟然面不改色,毫不动容,甚至淡然哂笑,当真是心如磐石,心冷无情! 非但如此,那僧人还故意激怒自己,暗中施术,狠狠摆了自己一道。 不仅找出自己藏身之处,还让自己彻底“暴露”在那名忠心耿耿的人间庙祝眼前,就仿佛被扒光了衣服,赤身果体,颜面无存。 这僧人……好生厉害! 二十多年前?但凡世间有百八十个这样的僧人。 不?只需十来个这样的僧人,各镇一方?佛门也不至于这么快崩塌灭亡啊。 一瞬间?府城隍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没等他再度转移法阵,周逸已经一掌拍出。 这平平无奇的一掌?不含任何武技花巧。 却蕴藏着周逸全部的养生之力。 以及无名佛经之真义。 府城隍虽然重伤,可毕竟还是幽冥太守级别的存在。 这第二击?更需全力以赴! 从周逸的巴掌下?隐隐泛起一圈金光,随着养生之力的轰出,须臾暴涨! 府城隍身受重创,对于斩灭自己化身的那一剑之威?更是心怀恐惧。 此时仓促出手防御?无论精气神,还是香火之力,都远不如平常状态。 佛门金光与幽冷阴气冲击在一起,犹如在小室内掀起一阵风暴。 金光大盛,须臾间?压垮滚滚黑气。 嘭! 府城隍倒飞出去,瘫倒在地?气息奄奄,动弹不得。 他绝望地看着对面?双掌合十,佛相庄严?低喧佛号的僧人。 口中颤声而念?却是在忏悔和祈饶。 直到这一刻?他都还不知,对面这位神通广大的年轻法师,今晚,只能斩出那样的一剑。 “不……不要杀我……我虽然有些私心,可也没少为百姓做善事,积功德啊!” “法师总不能因为我一时糊涂犯下错误,就抹杀我所有的功劳啊!” “在下愿意悔改,从此往后安分守己,为法师马前小卒,绝不再作恶。” “法师……你若杀我……广元郡城隍庙崩塌,下辖八县,鬼怪必会作乱,到那时候,受苦的可是人间百姓啊……” 前三句还是正常的求饶路数。 说到最后一句时,竟隐隐多出一丝威胁之意。 此时,这位奄奄一息的府城隍,显然已经破罐子破摔,一条心横到底。 “别说下面诸县,就算是这广元郡,也会因为本城隍的陨落,而陷入混乱。” “法师你快看外面的刘庙祝,此时伤心欲绝,痛不欲生,陷入怀疑与疯狂。其它的信众想必也会如此。” “毕竟这数十年来,本座在广元郡积累了足够的人望与香火……你……法师……你在瞅啥?” 幽静的小室内,周逸右手指尖轻轻叩击着左手背,不断从各个角度打量着这位府城隍。 “瞅你啊……阿弥陀佛。 你刚才这些话,诚然有几分道理。 从维持短期稳定的角度出发,你这位城隍的存在,的确利大于弊。 所以,谢谢你,更加坚定了小僧的某个恰逢其时的天才想法。善哉。” 捕捉到僧人眼里的一丝“悲悯”,府城隍眼神陡变:“你……你想做什么?” “聪明如秀才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周逸手里捻着那片榆钱叶子,又深深凝视了眼府城隍,随后对叶子吐出一口气。 “变!” 嘭! 灵光闪过,白雾弥漫。 一名中年道人,出现在两人身侧,神色端庄,目露威严。 正是之前在孔东流梦里,扮演恶道人的那位“叶道人”。 这片叶儿,来自小院西侧的那株榆钱树。 也是周逸返回小院,初悟术道之炁时,手里恰巧握着的两枚榆钱叶子之一。 而另一枚榆钱叶子,则是来自小院东侧的榆钱树,它也曾在孔东流的梦里,扮演那位花花公子“叶小郎”。 虽然满树上千片榆钱叶子,周逸都能取下,用来施展变物之术。 可唯独这两片叶子,有些与众不同。 当它们变成人时,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不仅能与周逸心意相通,甚至还能随着周逸心意波动,施展出一些最简单的术法。 可惜的是,无论是出手速度,完成程度,还是威力效果,都很难令人满意。 此时密室中,周逸对着叶道人又连吹了几口气。 “变!” “变!” “变!” 叶道人的脸孔,仿佛柔软的面团,在黑暗的环境中扭曲变化。 渐渐变得清癯,古朴,沧桑……和躺在地上的府城隍,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一个躺着,衣冠整洁,面露惊恐。 另一个盘坐着,却赤身果体,面色从容。 “不丑不丑,连小僧都分辨不出真假了。” 周逸笑弯了眼眸,向叶道人点了点头,随后闭上眼睛。 接下来,将会是那无比辣眼睛的时刻啊。 叶道人得令站起,甩开大步,昂首挺胸,向府城隍走去。 虽然身处黑暗,可府城隍依旧能够看清,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果男,正大步流星而来。 “你……你别过来……你要干吗?” 叶道人也不啰嗦,三下五除二,就将府城隍扒了个精光,随后自己穿袍戴冠,面露威严,正气凛然。 周逸张口。 叶道人也同时张口。 “彼,虽可取而代之。 然,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不要说小僧没给过你机会。” 同样的声音,却一前一后,犹如滚滚回音,震得府城隍心惊胆颤。 周逸悬腕而握,犹如提着一支毛笔。 叶道人也做出一模一样的姿势,只不过要稍慢周逸一拍。 笔落,一个映着金光的度字,浮现于府城隍的额头上。 这个“度”字,引渡过崔莺儿和楚夫人,也超度过卖茶九女鬼。 现如今,却轮到了这位府城隍。 须臾间,金光大盛,仿佛一阵焚化万物的大火,将府城隍淹没,熊熊燃烧了起来。 凄惨的哀鸣声中,府城隍的阴体一点点的融化,消散。 这一回,却是终于真正的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 “阿弥陀佛…… 抱歉,府城隍,看起来,你没能经受住组织的考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城隍庙里修化身,山神河神齐驾临 周逸睁开双眼,眸中并无丝毫意外之色。 “连无名佛经都不肯度你,看来你这些年,没少在背地里干坏事。 铁打的城隍,流水的鬼怪……这郡府城隍之位,从今往后,就交由叶道人来坐吧。 善哉善哉。” 周逸双手合十,低声喧念起无名佛经。 此时,府城隍最后的记忆,也随着黑色小字,浮现于空气之中。 这位曾经显赫一时,在阴间执掌大权的郡府城隍,临终之前所想到的,与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也都是此生的回忆。 他本是盛唐之人,和外面那个还在用脑袋疯狂砸墙的刘庙祝说辞倒也一致,生前乃是一郡府秀才,姓杨名清,乐善好施,颇有贤名。 可之后‘被天帝选中,成为城隍’却是明显的洗脑话术了。 事实上,这位杨秀才死后在阴间四处游荡时,机缘巧合,发现了两部玄册。 一部名为《太阴炼形法书》。 另一部则是关于奇门遁甲的残卷,其中就包含炼符摆阵,以及身外化身等术法。 也亏杨秀才是个读书人,并且生前就对术道感兴趣。 换成是旁的鬼魂,即便得到这两部玄册,也不懂得如何修炼。 之后的数十年里,杨秀才凭借这两部玄册,一路成为阴间巡逻使,阴间校尉,阴间县主……最终获太守封号,占夺广元郡阴间地盘,成了一方位高权重的府城隍。 起初,他也的确是一心一意为百姓谋福利,获取人望与香火。 可随着“官位”越做越大,道行越来越深,他渐渐忘记了本心,表面行善,实则视凡人为掳取香火的工具人。 这倒也罢了?毕竟工具人从来都是双向选择。 可恶的是?他表面一套,背地里却是另外一套?没少兴风作浪?祸害百姓。 ……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说教归说教?的确是有道理。” 周逸于黑暗之中,猛然握紧拳头。 “所以说?小僧永远不会忘记?今日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日能够还俗!阿弥陀佛……叶道人,抓紧时间,让小僧来将你炼制一番。” 《太阴炼形法书》和那部奇门遁甲残卷?虽然被毫无文物保护意识的杨秀才吐鬼火烧成灰烬。 可杨秀才却万万没有想到?在他魂魄飞散的那一日,竟有僧人能通过一排奇怪的黑色小字,从他记忆中,将这两部秘籍提炼还原。 《太阴炼形法书》周逸看都没看,便收入空气。 这鬼修之法?回头倒是可以让耗头和陈老夫人借鉴参考。 周逸真正感兴趣的,却是那奇门遁甲残卷。 虽然内容不多?只有“阵”“符”“化身”这三篇。 可对于这三类术法,却做出了深度解析?也给出了详细的修炼之法。 感应到从郡府东西两边的庙宇中,升腾而起的强横气息?周逸不假思索?全力以赴?开动马力,研读起“化身篇”。 化身,全名身外化身,也就是施术者的一道分身。 这个分身,或是施术者的一道真炁所化,或是将真炁打入外物之中,再将此物炼制成身外化身。 有道是,垂绝念神死复生,摄魂还魄永无倾。 这身外化身之中,自然也蕴含着一丝魂念,与本体休戚相关。 所以说,周逸在县城郊外,一剑劈斩了杨秀才的身外化身的同时,也重创了这位恶城隍的本体,方才为今晚的大胜奠定了基础。 至于叶道人和叶小郎,这“二位”早在之前,就已经和周逸产生了类似心灵感应的联系。 彼时,周逸对“身外化身”之术尚一无所知,纯粹是下意识的操作,所以十分延迟。 今晚看了残卷后,周逸方才明白,这样的现象,在身外化身术中,被称为“养灵”。 将一件拥有潜力的物品,放于身边,时常运炁施术以温养。 久而久之,那物自会孕生灵性,并且与养灵者形成感应。 除了身外化身外,养灵之术还常被天师道麾下,七十二术法流派中的“兵驭派”所用,或是驭剑,或是驭刀,或是驭控其它宝兵。 可无论是兵驭,还是炼制身外化身。 若想要将一凡物养出灵性,没有个数十上百年,并且配合各种秘术、药物,基本上不可能做到。 并且世间几乎没有修术者会这么做,原因很简单,性价比太低。 所以…… “叶道人,叶小郎,你二位能在这么短时间里,从数千片叶子里脱颖而出,生出灵性……莫非你俩就是传说中的天命之叶?” 周逸手里连连打出印法,呼出术道真炁,喷吐在对面男子脸上,嘴巴却也没闲着。 与他对坐的叶道人,也就是新任的府城隍,却是充耳不闻,不言不语,配合周逸炼制。 炼着炼着,周逸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炼制这道身外化身所用的,并非真正的术道之炁,实际上,却是养生之力啊。 也就是说,若按照这部秘籍而言,他的炼制方法,既是对的,也是错的。 当他将养生之力变化成术道之炁时,叶道人,便是他的身外化身。 一言一行,悉随周逸的心意,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有“延迟感”。 可当周逸将术道之炁变回养生之力,又或者切换成武道之炁时,这位叶道便不再是自己的身外化身。 而是……又变回成那片毫不起眼的榆钱叶子。 “阿弥陀佛……这样也好,免得小僧时时分心,用脑过度,损伤头皮和发根,毕竟本人只是个懒和尚。” 周逸低声喃喃,手中的印法却越来越快。 此时,他能清晰地感应到,城东与城西的那两股深厚气息,在迟疑与徘徊后,已经一前一后,向自己所在的城南城隍庙飘来。 不消说,这二位,便是广元郡香火三巨头中的另外两位。 玉清河神黄虚,以及那位不曾谋面的卧牛山神。 自己长途奔袭,剿灭府城隍杨清,虽然出手耗时并不长,且已经足够小心谨慎。 可想要完全瞒过那两位香火神祇,显然并不容易。 而他们来此的目的,不消说,自然是感应到城隍老爷的不对劲,前来看一看是否有机可趁。 第一百四十二章 神祇们的风花雪夜 广元郡的繁华,在剑南道中也算数一数二。 可由于它与岭南道的边境只相隔一山一河两郡,上任太守徐芝陵在位时,岭南洪灾,北上流民成患,广元郡便采取了宵禁。 如今的卓太守也算是萧规曹随,随着岭南生叛,他愈发重视宵禁,哪怕是城内大街上,也有兵卒巡逻守卫。 一队刚刚完成夜巡任务的戍卫,正在行往城北大营的途中。 突然间,为首的校尉揉了揉眼睛,随后抬起手臂。 “且慢。” 众戍卒齐刷刷止住脚步,立住不动,脸上都浮起惊讶之色。 只见从不远处的城西方向,飘来一阵夜雾。 雾气呈青灰色,从半空垂落至地面,竟有百尺之高,宛如一团巨大的帷幕。 没等为首的校尉再下指令,那阵青雾却突然消失,仿佛融入夜色,飘向远处。 “刚才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起雾了。” “看那个方向,好像是山神庙的方位……你们说会不会是……山神出行?” “嘘,别瞎说。就算有山神,那也是藏于深山之中,怎么可能跑到郡府里面来了。” “我听家里老人说,卧牛山神庙很灵的,曾经制止过山匪。” “我怎么听说最灵验的是那玉清河神庙?” “可山神却是一位美妇人……” 众戍卒还想再说,就被为首的校尉喝止住。 “没事了,继续走,刚才只是眼花。一个个的净想有的没的,实在憋不住下个月换防可以去醉虹楼里找相好的……别让上官发现就行。” 闻言,众戍卒眉开眼笑,嘻嘻哈哈,倒也没再提那传言中的山神美妇。 从远处再度显现青色雾气中,传来一声玩味的低笑。 不多时,雾气便已飘至城南的城隍庙前。 一阵凉风卷过,从雾气中,走出一名披着雪豹皮袄的高挑女子。 眸若桃花,嘴唇丰满?唯独颧骨略高?让人看着只觉此女脾气兴许不会太好。 在她身下有一方八抬大轿,抬轿的八名轿夫穿着绫罗绸缎?头戴布巾?却遮掩不住它们颊旁的绒毛。 “城隍老爷可在?卧牛山萧氏前来拜访。” 女子通报完后,也不等回应?便飘然而出,走进了城隍庙。 她在泥塑香案前站定?朝城隍老爷塑像拱手行礼?随后闭上双眼。 片刻后,再度睁开,眸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面露关切。 “杨大哥莫非遇上了什么麻烦不成?之前我就察觉到?杨大哥今晚的气息有些紊乱。如今城隍庙中?更是阵形大乱……莫非是遭遇仇家了?可需要本座来帮忙?” 她话音刚落,从城隍庙外,传来一阵浑厚却略带酸味的声音。 “呵呵,城隍老爷和卧牛山神,一个管阴间?一个管山川,什么时候管到一起了?” 迈着四方步走进来的?正是一派富家翁装扮的河神黄虚。 锦袍纶巾,腰插银扇?手里还把玩着一枚玉玦,派头十足。 山神萧氏目不斜视?淡淡道:“阴间自有山川?名为阴川。你这条老黄鱼年迈无知?不知道也是正常。” “你啊你啊,这么多年了,还是不喜欢饶人……” 黄虚皮笑肉不笑,随后抬手朝向庙宇正中央的泥塑微微拱手。 “太清河神黄虚,见过城隍老爷。我们三人也算是邻居了,不论平日里关系如何,可总也称得上唇齿相依。不知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乱道盟派人来捣乱,又或外域邪魔入侵?” 墙壁后的密室中,周逸托着下巴,静静看着河神与山神明争暗斗的这一幕。 他今夜刚入城时,只觉山神庙的气息与河神庙的气息,你追我赶,竞相争涨。 而城隍庙的气息则弱上许多。 虽说也许和自己斩灭了府城隍的身外化身有关。 可也让周逸下意识以为,三方香火之神中,城隍老爷是稍弱的那一个。 然而此时,黄虚和萧氏的表现,却使得周逸隐隐察觉到,广元郡的这三尊香火神祇里,城隍老爷杨清,或许才是最有能耐的那一位。 “他们就是……玉清河神和卧牛山神?” 一旁响起刘庙祝微微发颤的声音。 早在山神尚未从雾中降临时,周逸便已将头破血流的老庙祝拉进了墙壁后的小室——也可以说,这是杨清用奇门遁甲里的阵术,开辟出的一个结界空间。 老庙祝亲眼目睹了,自己侍奉了十多年的城隍老爷,从一个人间行善、功德无量的神祇,变成了阴险虚伪、竟胁迫凡人做人质的恶鬼,多年的信仰开始坍塌崩溃。 他委实忍受不了这种反差,所以才用头砸地,想以肉体的伤痛来压制内心的苦楚。 可被周逸拉入墙后小室,眼前的一幕,却让刘庙祝目瞪口呆。 原本水火不容的僧人与城隍老爷,竟然面对面而坐,满脸笑容,无比融洽。 看不出有丝毫的龃龉和矛盾。 这到底怎么回事?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是这位僧人将作恶的城隍老爷给点化了? 刘庙祝满肚子疑虑,可高人当面,又不敢发问,只好颤巍巍地蜷缩在角落。 直到山神与河神这两位香火神祇联袂到来,他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奇。 或许因为度过了最初时的惊魂未定,他虽绝望,却也生出一丝浅浅的好奇。 此时周逸心中也泛起些许好奇,准确来说,是一丝淡淡的八卦。 这位卧牛山女山神,口呼“杨大哥”,声音娇柔,神情暧昧,很不对劲……莫非这位山神美妇与城隍老爷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 直到此时,女山神仍在深情款款凝望着“杨大哥”的泥像,而对一旁的黄虚,明显冷漠排斥。 莫非自己一开始,就全都猜错了。 这位女山神,今夜驾临城隍庙,并非是想趁火打劫,而是特意来关心她的“杨大哥”。 而向来最见不得人喂狗粮,总爱棒打鸳鸯的玉清河神黄虚,在其中又扮演过怎样的不光彩角色? 老黄啊老黄,为何你总是如此讨人嫌? 所以今晚,这到底又是何种让人措手不及的狗粮套路? 周逸伸手向后摸了摸光头,上下打量着周身散发淡淡香火气息不怒而威的叶道人,微微点头。 ‘倒的确有几分中年美男子的风采,难怪难怪。’ “杨大哥?杨大哥?你没事吧!” 山神萧氏玉手捧心,面露关切。 随着时间推移,她眼里的困惑与担忧愈发浓重。 “不好,杨大哥该不会遇到什么祸事了吧!真若如此,只能用拘神之术请杨大哥现身相见……杨大哥,请恕小妹无礼了!” 说话间,山神萧氏口中念念有词,手里也捏出印法。 墙后结界中,周逸心知再躲下去,一切都将暴露。 他伸手向斜侧空气中抓去,养生之力幻化成无形手掌,从府城隍魂飞魄散的地方捞起最后一团残余的阴气,整个打入叶道人体内,随后操纵着叶道人从墙壁内走出。 “杨大哥!” 山神萧氏看到了脸色略显苍白的府城隍,眼神凝滞,美目中浮起一丝疑虑。 周逸暗道不妙。 叶道人已成为他的身外化身,魂气一线,感同身受。 因而他能清晰感应到,对面的这位山神,似乎对叶道人所扮的府城隍产生了怀疑。 纵然长相一模一样,也蕴含了府城隍杨清的阴神气息,可对方乃是一方山神,感应如何敏锐,绝非肉眼感观能够瞒过的。 果然,萧氏突然笑道:“杨大哥,你可还记得我们去年中秋佳节把酒言欢之地?” 一旁的黄虚欲言又止,眼底浮起深思。 周逸则飞快浏览过黑色小字。 在府城隍临死前的两世回忆中,有关山神萧氏的回忆少之又少,更没有去年中秋节的回忆。 这至少说明,在府城隍漫长的鬼生中,萧氏一直扮演着可有可无的角色……这就有些尴尬了。 偶遇女舔狗一枚? 等等,记忆中萧氏竟还有一个姐姐……她才是府城隍杨清攻略的目标? 周逸顿时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 传说中的,花开两朵,姐妹齐飞? 叶道人所假扮的这位府城隍,表面看起来像个正经人,私底下居然这么会玩? 从正常角度出发,去年的中秋之夜,府城隍杨清就算要约,也会去约萧氏的姐姐。 可也说不定杨清是pua道高手,故意约会萧氏妹妹,以便引起萧氏姐姐的醋意,从而达到某种小僧无法领会的目的啊。 感觉着女山神灼灼火辣的目光,周逸心知,自己的答案正确与否,关乎着叶道人是否会就此曝光。 一旦曝光,自己所面临的,将会是来自女山神,以及整个广元郡其余七县阴怪的怒火。 原先可进可退的大好局面,也将瞬息崩盘。 周逸脑中回现出黄虚听到山神萧氏询问后的反应——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凝重,警觉。 黄虚之所以惊讶,十有八九是知道,去年中秋之夜杨清究竟干了什么。 无论杨清干了什么,估摸着都与山神萧氏没有半文钱关系。 刹那间,周逸已经想好该怎么说。 他的心念彻底与叶道人融为一体,模仿起府城隍平日里的语气。 “去年中秋?本座怎么不记得了。轻红,你莫不是专程来消遣本座的?” 萧轻红噗嗤一笑:“小妹怎敢,多日不见杨大哥,甚是想念,开个玩笑而已。对了,怎不见雷鬼和大力两位护法?” 周逸淡淡道:“本座私事,你也要管?若无别的事,便回去吧。” 说得多,错得也多,点到即止便可。 萧轻红眼中的疑虑消淡了几分,却多出一丝关切,轻声问:“杨大哥,你真的没事吗?小妹怎么感觉,你的香火之气有些淡。” 周逸心头再度一紧。 相貌和说话方式,都能伪装。 可唯独这修为道行,无法一朝一夕修成。 同为香火之神的萧轻红,自然能够感觉到叶道人身上不同以往的气息。 这也是周逸今夜最大的破绽。 黄虚冷不丁道:“是啊,本座也有同样的感觉,杨兄莫非受伤了?” 他虚眯着双眼,袖下的手指微微摩挲着,从头到尾一直都在观察着叶道人。 直到此时,他才发问,说话间一股裹挟寒气的香火之力,悄无声息地向叶道人涌来。 ‘你这老黄鱼,这个时候跑来捣什么乱!’ 周逸心中微恼,不过他也能明白,对于一直夹在山神与城隍之间处境艰难的黄虚而言,城隍老爷的“受伤”无疑是天赐良机。 黄虚自然希望能够趁机打压,甚至巴不得广元郡中再无城隍庙。 一瞬间,周逸脑中闪过数个念头。 权衡利弊,判断得失。 最后结论是,凭自己和这条老黄鱼的交情,至少今晚,他应当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周逸不再迟疑,传音入密,“兀那河神且慢!可还记得业果寺前的那片坠甲?” 黄虚的胡须无风翻卷,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余光瞥向不远处的墙壁,袖中双拳微微紧握,显然此时内心充满了惊讶。 短暂的失神之后,黄虚显然猜到了什么,眼底深处浮起狂喜,却也有一丝震惊与复杂夹藏其中。 最终,他还是撤回了那股香火之力。 萧轻红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面露深思。 墙壁后的周逸,则重新审视起这位女山神和城隍老爷之间的关系。 萧轻红分明察觉到了黄虚的出手,却无动于衷,显然想借黄虚一探城隍老爷的虚实。 嘴上情意绵绵,眸中秋水涟涟,怕也大多只是浮于表面,实则另有图谋罢了。 也是啊,三人都为香火之神,争夺百姓人望香火于一府之地,彼此间岂会有真正得男女情爱存在,更多则是无利不早起。 至此,周逸大致清楚了三方神祇之间的关系,也为日后的相处原则,定下基调。 他操控叶道人,深深看了眼黄虚。 黄虚会意,叹了口气道:“看来又是那乱道盟,想要染指我广元郡香火之地。杨兄今夜不惜代价,击退了一名乱道盟说客,实乃我辈楷模。杨兄放心,从今夜起,直到杨兄伤势恢复,我玉清河神庙,都将与城隍庙同气连枝,同进同退。” 这一回却是轮到萧轻红大吃一惊。 广元郡府三大香火神庙,城隍庙最为昌盛。 虽只有四名护法鬼将,可也使得城隍老爷杨清一人独享香火,实力还要高出她与黄虚一头。 黄虚依仗南庭江府,她则背靠山神一脉,并与城隍庙交好,才能稍稍压住黄虚一头。 可今夜,向来与杨清不对付的黄虚,却莫名其妙地向城隍庙靠拢。 而杨清,却对自己十分冷漠……可恶啊,他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好恶心啊! 一时之间,萧轻红只觉这庙里空气,都冷寂了几分。 她抬起头,朝着叶道人微微拱手,娇声道:“大哥今晚竟不声不响干了这么一件大事,果然英武不凡,小妹佩服。凡有需要,尽管与和小妹说。小妹就不打扰大哥养伤了,告辞。” 说完,她冷冷瞥了眼兀自抚须的黄虚,转身而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斩群鬼,祭冥轮 周越瞥了眼摇摇欲坠的城堡天花板,随后道:“七王子也不一定真的魂飞魄散了。要是七王子的魂魄真不在了,黑无常为何要保留那张地铁卡?它肯定是有办法复活七王子。” ……真的吗? 黑夫长目光闪烁,盯着周越的眸子里渐渐生出一丝希冀……你说得没错,那可黑无常啊!天大地大没有无常大的黑无常大人!它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 随着黑夫长收敛气势,城堡也停止住崩塌的趋势。 被踩着尾巴的黑巫祝脸上浮起不屑……做梦。就算黑无常前辈,也不可能复活七王子。 黑夫长冷冷瞥了眼黑巫祝……来猫,将它丢入梦魇冰火之中,绝刑之。 黑巫祝脸色陡变……你敢!黑夫长,你若敢动我,就是不遵王命,以下犯上!你们谁敢动本猫!想要背叛京城黑猫一族吗! 正要走向黑巫祝和母猫的黑猫护卫们面面相觑,踟蹰不前,眼里露出为难之色。 ……王命?呵呵,我黑夫长认大王,认王后,认七王子。唯独不认二王子那头奸猾小猫。 ……想让本猫遵从王命,那好啊。 黑夫长低声嘀咕,余光落向周越手中的小黑猫。 也只有离得最近的周越听到了黑夫长的嘟哝。 周越心跳猛然加快,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从他心底升起,黑夫长它该不会想…… 就见黑夫长缓缓抬起前爪。 黑巫祝长长地松了口气,正要出言讥讽,头顶的巨大猫爪猛然下坠。 啪! 黑巫祝被黑夫长一掌拍成肉泥。 在群猫毛骨悚然、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黑夫长向北立起,前爪抱拳而拜。 三拜之后,黑夫长朗声道: ……黑夫生于京都,三代为将,拱卫王庭,镇守京畿,不曾有一日懈怠。 ……承蒙先王厚爱,赏赐灵饵,传授绝技,绶以将衔,王之恩典此生难报。 ……今有二王子不遵先王之命,不守猫族之德,欺兄逐弟,血脉相戮?自立为王。 ……黑夫不能追随先王于泉下猫冢?当照先王遗命侍奉七王子,另立猫族王庭于南方?肝脑涂地?以死报之。 ……今我猫族兄弟姊妹,若不愿相助者?大可离去,黑夫誓不追究。 ……若愿助我黑夫长立南方王庭?辅佐七王子为我猫族共主者?可与本猫一同豹化,以证彼心。 周越深吸口气。 不出所料,这黑夫长果然被逼反了。 竟想要在南方另立黑猫一族的王者。 而自己居然全程参与、见证了京城黑猫一族的分裂! 话说回来,黑夫长这厮还挺有文采的。 被周越抱在怀里的小黑猫也深受感染?双眼通红?眼泪汪汪:“好感动啊,我竟然不能控制自己了,一定是被这小懒猫的潜意识影响了。对了周越,那头大猫呱啦呱啦喊啥呢?” 周越没有理会没文化的明霄宇,密切关注着城堡中上百头黑猫的反应。 喵! 之前阻拦住周越的那名护卫模样的黑猫率先走出?身体一晃,涨了七八米?宛如一头黑豹,来到黑夫长身旁?仰天咆哮! 第二头黑猫也跟着走出。 紧接着第三头,第四头?第五头…… 一百多头黑猫悉数来到黑夫长身后?身形变大?北望而啸,目光决绝。 被俘虏的那头母猫惊骇地看着这一幕……疯了疯了,你们是要造反啊! 水猿阿辉四友同样满脸震撼。 阿辉更是忍不住嘀咕道……四大王族中最团结的黑猫一族,竟然分裂成京城黑猫与南方黑猫两派!这是要变天啊!始作俑者竟是一个人类!可怕的狗语者! 另外三友也都嘀嘀咕咕,不时瞥向周越,目光古怪。 周越脸色一僵:“喂,关我屁事。我只是路过打酱油的。” 这时,黑夫长转身朝向周越……今立南方王庭,建都南方地下灵界,狗语者为证! 一百多头黑猫同时转身看向周越,大吼……狗语者为证! 狗语者周越头皮发麻,连连摆手:“喂喂,别扯我啊,这锅我可不背。” 黑夫长走到周越身前,低头凝视,目光深邃……你与我南方黑猫一族有缘,更与七王子有缘。狗语者,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南方黑猫一族第一任猫粮树守护者了。 “啥?”周越有些懵。 黑夫长哪管周越有没有听明白,口中念念有词。 身后众黑猫也跟着低声吟念起来。 一颗种子大小的树苗破空而来,钻入周越额头,随后缓缓浮现于周越手腕处,形成了一颗小树苗模样的印记。 水猿阿辉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喃喃道……猫粮树守护者不就是猫族国师吗,黑夫长是疯了吗。 黑夫长笑吟吟道……呵呵,从今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放心,猫粮树守护者只是一个象征,本猫不会要求你做什么。 其余一百多头黑猫看向周越的目光也变得亲切起来。 毕竟,这是它们新一届的国师大人。 周越复杂地看着手腕:“这玩意儿能消掉吗?我妈要是知道我纹了纹身回头一定会打死我。” 他话音刚落,树苗印记缓缓消隐。 周越长舒口气,他可没开玩笑,不准纹纹身是家规之一,仅次于不准早恋。 “你让我当什么守护者也行,不过事先可要说好,我可不想牵扯进你们猫族内部的纷争。”周越道。 他也看出此刻自己受制于黑夫长,先假装应下再说。 ……您是猫粮树守护者,地位只在新王之下,与本猫平起平坐,您说什么就什么。 周越看着笑眯眯的黑夫长,总觉得这头外表鲁莽的黑猫没安好心。 周越轻咳一声道:“我帮了你们这么一个大忙,总不能没点表示?我看你们这里灵饵挺多的,给本守护者打包几百吨带回去啃啃呗?” 黑夫长笑道……守护者大人请见谅,这些灵饵还没到成熟的时代,本位面唯一能食用的灵饵就只有生长于遗境的奇迹果实。 ……不过,本猫已经为守护者大人准备好了一份薄礼。 ……毕竟身 第一百四十四章 西方有圣人 一行三人跟在夜鼠身后,从废弃地铁站穿墙而过进入一个接一个被封锁的废弃通道。 所到之处的墙壁渐渐变得斑驳、陈旧、古老。 不时隐约看到“华夏避难所”“浙x布政司xx府xx县”“节约资源”“杀”“修行”“驯兽”“死战”等模糊不清的繁体字样。 周越这时才发觉,南河市地下竟有这么大,俨然能够容纳下整座城市的居民。 二十一世纪的城市地下通勤设施,只占了昔日地下避难所很少一部分的空间。 周越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一百多年前的情景。 因为异位面的入侵,全球绝大部分的普通人类不得不躲进地下,沦为地底难民。 在缺少氧气、净水和食物的地下避难所中,人们与老鼠蟑螂为伍,忍受着各种传染疾病,苟延残喘,暗无天日地活着,为了延续人类的血脉与后代而忍辱偷生。 那时的人类,或许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人类真的能够击败异位面,迫使强大的求和谈判吧。 一个多小时后,三人在夜鼠的引领下来,终于来到了一处崭新的地铁站台。 两边不时有地铁飞速驶过。 可站台上却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画风诡异。 唐小白停下脚步:“这里应该是在地下很深的地方了,怎么还会有地铁?” 周越没有吭声,他看到了两条熟悉的身影——一条黑猫,与一头黄狗。 就在前方不远处。 朵兰面露喜色,一边向前走一边道:“哈,那不是你家的大黄和小黑吗?” 周越没有动。 他目光扫过纹丝不动地蹲坐在地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的黄狗,随后落向一旁的在向他摇晃爪子的黑猫,眼底闪过一丝冷嘲。 黄狗,是自己的黄狗,可黑猫,却已不是自家的黑猫。 就这时候,夜鼠突然脱离周越三人,向对面的黑猫奔去。 周越目光一闪,一秒不到,念力从意念区域涌出,化作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夜鼠,将它拎在半空。 ……吱吱! 自称线人的夜鼠发出痛苦的叫声……狗语者已中计!快来把他抓住啊! 对面黑猫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前肢一挥,犹如古代鸿门宴上的摔杯为号。 刹那间,站台四周的黑暗中冒出了一只只绿色的眼睛。 上百头黑猫从黑暗中走出,每一头黑猫身后都跟着不同数量的夜鼠,分散包围住已然落入圈套的周越。 周越扫视左右,唐小白神色凝重,朵兰满脸震惊。 一百多头京城黑猫同时出现,这样的场面足以令任何人头皮发麻。 唐小白被逼到周越身后。 少年和少女背靠着背,同时释放出念力,却并没有主动攻击?保持着防御姿态。 唐小白:“这么多京城黑猫?你家黑猫是要帮你发家致富吗。” 周越:“你居然也会讲笑话。可惜,那不是我家的黑猫。” 唐小白:“这次打是打不过了?你有什么主意?” 周越:“走一步看一步。” 唐小白:“也只能这样了。” 恰巧避开包围圈的朵兰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南河市地铁站中竟然藏着上百头黑猫?这要是一起逮回去走私卖了估计能变成世界首富吧。 下一刻,朵兰看着陷入黑猫夜鼠海洋中的周越和唐小白?心中一阵狂喜。 仿佛知道她想法般,一班地铁在她身旁缓缓停了下来。 “二位就留在这里慢慢撸猫吧?我先走一步?再见。不,再也不见了……魔鬼们。” 朵兰一边得意大喊,一边奔向停下来的地铁。 地铁门打开,朵兰眉梢含喜?两步并一步?大步跨进地铁。 此时她距周、唐二魔鬼已经超过十米,处于安全距离中,即便念咒对她也没用。 “哈哈哈哈,你们居然惹上了黑猫一族,就要成为阶下囚了。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无比啊。” 朵兰指着车门外的周越和唐小白哈哈大笑。 她本以为地铁门会很快关上?可等了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更没有向前开出。 背后整个地铁车厢都静悄悄的。 周唐二魔鬼朝她望来的目光中透着惊讶。 朵兰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她身后翘起的某处突然被顶了一下。 朵兰脸一红?勃然大怒,飞快转身:“是谁?”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只乌龟的头。 看不出年纪的恐怖体术龟直立起后肢?一边拿头顶她,一边伸出前肢指向不远处形状奇怪的空座。 朵兰怔了怔:“谢谢哦。” 她缓缓抬起头?然而身体开始颤抖?脸色也渐渐变白。 数以百计的奇迹生灵正挤在地铁车厢里?有地狱魔犬、奇妙火蛙、恐怖体术龟、京城黑猫、金翅蛇、三尾青狐、双首犀牛等常见的奇迹生灵,也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奇迹生灵。 一道道狐疑、好奇、玩味、鄙夷的目光投向不速之客朵兰,在她身上徘徊逡巡,迟迟没有散去。 朵兰脸上挤出尴尬的笑容,挥动着手:“抱歉啊,我好像上错站了。” 她刚想转身,一只毛茸茸的手嘭地按住她旁边的车门,翻卷的肥厚猩唇缓缓逼近,拦住朵兰的竟是一头南海水猿。 朵兰面无人色:“别……别壁咚我。我不走就是。” 这时,周越、唐小白和黄恢宏在一群黑猫的簇拥下走进车厢。 面对的是数以百计战斗力超群的京城黑猫,唯一的出路自然只有交出夜鼠,成为俘虏。 周越向唐小白投去一个眼神……我就说这件事可能有风险吧。 唐小白好看的眸里却没有丝毫紧张慌乱,好奇地看着车厢里的一切。 逼仄的车厢中瞬间又多出上百头黑猫和近千只夜鼠,其余的奇迹生灵自觉地让开空间。 对于黑猫一族,几乎所有的奇迹生灵眼中都流露着敬畏之色。 也证实了黑猫一族在奇迹生灵中的地位。 周越目光落向为首发号施令的那头黑猫,笑呵呵问道:“猫哥啊,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头黑猫绿松石般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随后露出人性化的冷笑。 ……猫哥?本猫,都可以当你大爷了。 说完,它小爪一挥,掌心中释放出一股奇异的能量波动。 哗! 车门关闭,开始向前行驶。 “哦,猫爷爷啊,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周越笑着问道。 他还藏有着一招杀手锏,来自太古,克制一切精神念力的血脉技能——[鲲之咆哮]。 这招技能有“冷却时间”,即便要用,也得用在关键时刻。 况且周越隐隐感觉到,这群黑猫似乎十分着急得在寻找自己,为了引诱自己上钩,竟还绑架了黄恢宏。 真是可怕的喵星人啊。 黑猫首领翻动着眼皮,像是在翻白眼……当然是把你们‘请’进我们的世界,直到你说出黑无常的下落。 周越一脸平静:“你们的世界?那不就是灵界嘛。灵界一日游,还是免费的。” 黑猫首领冷冷盯着周越。 ……你养的那头黑猫名叫黑无常,是我们黑猫一族最危险的叛徒。 ……两年前,就是它,绑架了我族的七王子! ……本猫敬你是狗语者,不想伤害你,前提是,你必须配合我们,找到黑无常! 黑猫首领越说越愤怒,说到最后,它忍不住发出一声咆哮。 犹如远古暴虎,凶猛悲烈。 第一百四十五章 府城隍叶道人 哐当! 灵球笔直地飞射进铁匣,发出一阵犹如金石相击的轰鸣,回响全场,久久不绝。 灵球被铁匣固定住,球场大屏幕上出现了即时比分播报。 大屏幕显示,比分:1:0。 领先者,是周越。 全场寂静,观众们的表情都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哐当!随着铁匣中的灵球垂直向下滚落进铜柱…… 轰!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冲破体能馆的屋顶,传荡向南河市二中校园各个角落。 看台上是一张张面红耳赤、欣喜若狂甚至眼含热泪的面孔,几乎每个人都无法抑制住自己此刻的情绪。 自己高中的选手,面对遗境学院深不可测的念修者学员,竟然率先破门,取得领先! 这是谁也不曾想到过的局面! 高三七班的许多女同学都已经喜极而泣,激动着凝望场中的同班天才。 殷辰亮、王圆和陈新带领着男同学们疯狂尖叫,拍着胸脯,扯破嗓子大喊周越的名字。 班主任张老师强作镇定,可却根本掩饰不住眼中的激动与骄傲,深吸口气,对旁边的家长们道:“看到没有,那是我教的学生!” 赛场边,明霄宇低声喃喃:“这家伙果然隐藏得够深呢,我要找的线索,一定藏在他身上。” 有类似的想法的还有遗境学院几人,尤其是赛场上的孔野风。 孔野风咬牙切齿地盯着对面正做出一连串花式庆祝动作引爆看台的周越,心中大骂卑鄙无耻阴险,明明会玩灵球,偏偏一开始装作不会,故意示弱,扮猪吃老虎! 好在,比赛还没结束。 老校长王国军也在扬手向看台示意。 四周看台逐渐安静下来,观众们也都屏息凝神,脸上重新流露出紧张。 比赛才过去了十多分钟,远没有结束。 周越虽然进了一球,可明显已经点燃了他的对手——那位强大的学院念修者的怒火,迎接周越的必然是新一轮的狂轰乱炸。 不过,至少让南河市二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前提是,周越能将一比零的比分维持到终场结束。 一名眼眶微微湿润的女性家长忍不住站起身,涨红着脸大喊:“加油啊周同学!一定要守好球匣!加油!” “是啊,防住他,我们就赢了!” “防守!” “防守!” “防守!” …… 在全场高呼“防守”的声浪中,灵球再度从球场中线的裂口钻出。 比赛重新开始。 根据规则,进球后无需再争球?由被进球方从中线开球。 孔野风将灵球念移至身前?深吸口气。 “刚才只是意外。凭我的实力,击败他轻而易举。” 孔野风刚给自己打完气?三道破风声从三个方向袭来。 孔野风抬起头?一只石盘,一台废弃冰箱?和半截断树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卧槽!又来!” 孔野风忍不住骂道。 所有类型的念力球赛场上都有着许许多多的障碍物,有石木流水等自然物质?也有一些人造废弃品?模拟混乱空间的环境。 规则没禁止使用障碍物攻击对手。 在一些高级别的团队赛中,驭物攻击俨然是战术的一部分,那种规模的灵球赛更像是一场战争。 让孔野风感到愤怒的并非周越攻击他,而是?对方竟是能够同时念驭三物的念数天才。 ……我他妈一个二转境还没能做到呢! 无奈之下?孔野风只好一边控球躲闪,一边使用念力抓起一扇废弃铁门进行防御。 同时念驭两物,这已是孔野风的极限。 在周越三股念力的狂轰乱炸下,孔野风捉襟见肘,只支撑了不到一分钟便坚持不住。 啪啪啪啪……灵球脱离控制。 周越跃至灵球前?再度使用“篮球法”运球奔向对面。 孔野风咬紧牙关在后面追着。 可无论他如何使用念力驭物试图攻击周越,前方的周越似乎总能提前预判?快他一步移开这些障碍物。 无奈之下,孔野风只得放弃驭物攻击。 他一边紧追周越?一边直接释放念力抓向灵球。 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周越手掌下方的灵球突然消失不见。 孔野风的念力扑了个空。 他定睛看去,瞳孔微缩?灵球竟然穿过周越的胯下?从右到左来到另一边。 感应到孔野风从后方抓来的念力?周越并没有回头。 左边一个胯下。 右边一个胯下。 连续胯下运球避开了孔野风的念力。 当孔野风自以为洞察了周越的驭球规律时,却见灵球竟忽然飘起,从周越的右手开始滚动经由小臂大臂再到胸部,最后沿着左侧手臂滚落下去。 随后周越一个后转身,继续驭球向前狂奔。 孔野风的两股念力同时扑空,只能眼巴巴看着周越绝尘而去。 哗! 四方看台响起爆棚的惊呼!人人脸色激动,充满了不可思议! 刚才那一系列动作虽然像是身体触球,可裁判既然没有发话,那就说明只是看上去像而已。 不仅是看台上的观众,连在场的学院念修者也都有些目瞪口呆。 贵宾包厢,史清身旁一名念修者喃喃:“这是什么驭球术?似乎从没见过。他从哪学的?” 另一名念修者表情复杂:“虽然花哨,但似乎也挺实用。回头我也试试。” 大马金刀般坐于正中央的史清淡淡道:“何止花哨,简直美极了。” 察觉出史阎王毫不掩饰的不爽,两名念修者相视一眼,没再吭声。 史清面沉似水,死死盯着场下的周越。 第一次接触灵球,掌握得居然这么快? 还自创了这么一个花里胡哨博人眼球的驭球术? 说过多少遍……老弟你就不能低调点吗! …… 球场中,不祥的预感宛如一阵阴霾笼罩上孔野风心头。 眼看着周越冲至铜柱前,再次控球跃起。 孔野风表情僵硬,死死握紧拳头。 嘭! 灵球被周越又一次用念力重重扣进球匣! 进球声回响赛场,在体能馆中掀起又一阵狂澜。 欢呼声、尖叫声、咆哮声再度震碎馆顶,传荡全校。 大屏幕显示,比分,2比0! 孔野风僵硬着脸重新开球。 “不能再出现意外了……” 这一次他选择了不同的策略。 面对周越又一次念驭三物的狂轰乱炸,孔野风不屈不饶,哪怕被障碍物击中,他也坚持控球。 正是靠着这样的拼搏精神,孔野风顽强地控球越过中线。 当他距离周越守护的球匣只剩十二三米时,已经衣衫不整,鼻青脸肿。 他当然早已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是念速! 他之所以挡不住周越的攻击,是因为周越的念速比他快。 念驭三物,念速至少也进入了5秒,外加至少九级的体能素质……这家伙倒是从哪冒出来的怪物? 孔野风喘着粗气,扛着一扇铁门当成盾牌,艰难地行走在石盘、废弃冰箱和断树来自各种角度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 后背、大腿、手臂、肩膀……身体几乎各个部位都被击中过。 他的体能素质虽也超过八级,可长时间承受这样的攻击,谁也吃不消啊。 孔野风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这一回必须把球攻进,否则就太对不起自己的满身伤痕了。 对面传来少年淡淡的笑声,“喂,你想不想知道,赵辉煌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孔野风脑海顿时浮现出赵辉煌包扎成一颗蒜头的画面,心中一颤。 怎么会……难不成是…… 嘭! 他的腰又一次被石盘击中,身体摇晃,控制灵球的念力也迟缓下来。 周越眼底闪过一道光芒,放弃障碍物,念力宛如长臂探出,击中灵球。 灵球向前飞出! 周越探身而起,追上灵球,转眼间已经控球越过中线,杀入孔野风守护的半场。 孔野风被断球后再也支撑不住,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铛! 熟悉的进球声从球场另一端传来,继而是震碎体能馆顶的欢呼声。 比分已经来到了3比0。 孔野风双眼通红,满脸不甘与沮丧,握紧拳头,使劲砸击着地面。 比赛还没结束,他只好撑起身体,回到中线,重新开球。 这一次他没再说什么。 十秒不到球权便被周越夺下,同之前如出一辙。 …… 此时场面和比赛刚开始时已是截然相反。 周越占据绝对优势,压着孔野风猛攻,唯一不同的是,周越能进球。 铛! 四比零。 铛! 五比零。 铛! 六比零。 …… 现场的欢呼声每隔一分钟都响彻体能馆。 距离比赛结束倒计时还剩一分多钟时,现场大屏幕上,比分已是九比零。 然而,还没有结束。 铛! 随着周越毫不留情地攻进第十球,表演出第十种飞奔滑行的庆祝动作,比分来到了羞辱性的十比零。 看台上的观众们依旧配合地大声欢呼,扯破喉咙般喊叫。 即便周越攻进再多的球,他们也不会产生审美疲劳,就想这样一直看着周越不断的将灵球攻进球匣。 从学生老师家长,到王国军、任局长等领导,所有人都是笑容满面,喜气洋洋。 谁也没想到,周越根本不需要依靠防守来获胜。 而是直接用他恐怖的进攻,教育了来自遗境学院的念修者。 解放东路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沿街商铺的老板员工们,也都大声祝贺着早已被得知真相的人群簇拥住的周父周母,各种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听得周父周母满脸通红,连连谦虚。 整座体能馆俨然成为了欢乐的海洋。 反观遗境学院一方每个人都阴沉着脸。 几名念修者此刻都已经看出,场下的高中生不仅能够念驭三物,念速也快于孔野风,进入五秒大关,再加上他娴熟掌握着运控灵球的某种技法,才使得这场比赛发生了令学院一方无比难堪的大逆转。 就连史清脸色也有些难看,心中大骂周越疯子、变态、怪物、神经病……已经不指望你低调了,可就不能留点面子? 学院那三位宗师高层虽然有度量,老师也多大度,可一些学员却是会记仇的。 赛场上,孔野风眼神迷茫,嘴唇干涩,脸色苍白如纸。 他的心境再也承受不住这一切,开始坍塌、崩溃。 不! 凭什么! 我是遗境学院的正式学员,我的修为、念力值都比他高,我凭什么输给他! 孔野风摇摇欲坠,双眼布满血丝。 他突然转过身体,恶狠狠地盯着周越,眸底泛起一阵光波,想要直接释放出念力攻击周越。 几名正在关注赛场内状况的念修者同时变色。 孔野风这一举动不仅犯规,并且还会直接重创周越的大脑,轻则损伤修为,重则念力倒退,甚至归零。 任局长急声大呼:“小心!” 陈文曦也是一怔,脸色微变:“住手!” 丢人!真是丢人!这比输了比赛还要丢人! 她正想要出手制止孔野风违反规则的举动,余光落向周越猛然一怔。 周越已经停止住狂野的庆祝动作,转头朝向孔野风,双眸泛起冷光。 他身形一闪,九级体能素质全力发动,下一秒已经出现在了孔野风面前。 而此时孔野风得念力尚未来得及发出,只能抬着头,惊悚地看向周越扬起的手掌。 旁人看来,只是普通的一掌。 可落在孔野风眼里,掌影重重,密密麻麻,如同黑夜席卷,铺天盖地。 “不要冲动!”任局长大喊。 同时化作一道残影,瞬移向孔野风。 周越可千万不能出手! 虽然一次身体接触只判犯规,可谁知道对方会打出什么样的牌来。 距离比赛结束还有最后几秒,胜负已无悬念,这种时候一定要沉住气。 哪怕受点委屈,也千万不能横生枝节。 “好。” 周越微笑,裹挟如潮黑暗的掌心于毫厘之间停顿在孔野风面门前,距离鼻尖也就一厘米。 呼! 狂烈的掌风卷起孔野风一头乱发向后飘荡。 他的面部肌肉不断颤抖,瞳孔骤缩,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股念力自然也没能发出。 瞬移至一旁的任局长暗松口气,随后赞赏般看了眼周越,微微点头,心中愈发觉得这位宗师之子能屈能伸,年纪轻轻,却已有乃父风采。 第一百四十六章 凡间有大气运者 “北岛裁决团?” 包厢中,周越低声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词。 他身为毛氏事务所的幕后老板,为了能够顺利在沧海学城开展侦探业务,对于这座神秘庞大错综复杂的念修者城市进行过一番深入调研。 沧海学城数十片大型街区,数以千计的大小势力呈金字塔排列。 宗师家族等势力无疑高居塔顶。 对内,他们和中陆学院、城政厅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外也与首都、天藏地区的宗师家族有着定期联姻,不可小觑。 鹰帮等帮会也属于金字塔上层,这些势力至少拥有四转境的一流高手,涉足联邦灰色地带,与自由城市来往密切,疑似有外部支持。 风暴熊酒馆、烟花阁等拥有三转境高手坐镇的势力,位于这座金字塔中层,大多以营业场所的方式存在。它们彼此呼应,同气连枝,形成犄角之势。 而最下层的,便是一些中介工会。虽然数量众多,可却以普通人为主,工会头目大多是一转境和二转境的念修者,起初是通过介绍工作赚取中介费,到后面才逐渐发展成势力。 …… 在周越的记忆宫殿中,并无有关“北岛裁决团”的信息。 周越目光射向侯成集:“那个北岛裁决团,它的总部在哪?” 被念力吊在半空的侯成集愣了愣。 对面的白渊眼底浮起光波。 侯成集哭丧着脸道:“我真的已经什么都招了!今天之前我也没听说过这个组织,具体情况只有我们帮主知道。我对天发誓。” 周越转头看向黑面青年:“你的同伴已经全交代了。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侯成集大喊:“范天洪你这个榆木脑袋!都什么时候了,还装清高!你要真有那么清白怎么可能会被从遗境学院赶出来?” 范天洪依旧不吭声。 侯成集苦笑道:“不过连我都不知道裁决团的底细,这个迂腐的家伙刚加入鹰帮,更不会知情了。” 周越不置可否。 不管“北岛裁决团”是什么来路,既然今晚也想当那只黄雀,那自己就只能去做树下守雀的猎人了。 侯成集的招供,印证了周越的猜测。 庄学剑等人的行动计划,不知为何走露了消息,被裁决团知晓。 这个名叫的“裁决团”神秘组织便联合北岛区三大帮会的高手,包括三名四转境帮主在内,悉数出动,潜入烟花阁,准备趁庄学剑等人得手之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抢夺战利品! 周越心中不由浮起好奇,秦舒云这个胸无大志的二世祖身上究竟藏着什么宝贝?竟引来这么大的阵势。 就在这时,周越的精神世界外传来一阵“叩门声”。 有人在试图向自己念力传音! 这一个月,周越又新学了三门念术和一个技巧,其中便有念力传音。 念力传音是那种你不学很难自己领悟?可学了却又会发现原来这么简单的技巧。 它的原理有些类似移动通信技术。 前提需要在精神世界中建立起一座“念息基站”?只有这样才能感应到旁人的“念息基站”,并且进行念力传音。 理论上?但凡拥有念力值的人?哪怕念力值只有0.1,都能接收到念修者的传音。 高境界念修者对于低境界念修者可以毫无阻碍的传音。 可如果是低境界向高境界传音?则会遇到屏障,发出类似的“叩门声”。 周越心中一动?目光飘向范天洪。 就见范天洪也悄悄扭头看来?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似乎没料到自己的修为境界会低于沙发上的少年。 周越目前仍是二转境。 可当他学会念力传音后却发现,他能向三转境毫无阻碍的传音,向四转境传音时才会遇到屏障。 同样?三转境向他传音也会遇到屏障。 周越暗中猜测?这或许和自己拥有两枚意念球有关,不然又该如何解释? 随着周越撤下精神世界中的屏障,范天洪的声音得以传入,“‘裁决团’是一个规模势力不逊宗师世家的组织,总部在联邦外?学城中应该只有分部。这一组织对于成员要求极高,需要完成一定量的任务?才能进入裁决团。鹰帮在沧海学城是大型帮会,可对于裁决团而言只能算外围势力。” 周越眼中流露出深思?随即传音问:“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你是卧底线人?” 范天洪嘴角浮起苦涩,念力传音:“当然不是。这些事任帮主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我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周越问:“为何突然告诉我?” 不等范天洪回答?周越轻叹口气:“我是怎么暴露的?” 范天洪道:“虽然中陆区域使用的华语是全球第一语言?也是念修界的官语,可您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中陆南方口音,正巧我也是南方人。其次,当我使用[食人蔓召唤术]时,您明显认识。[食人蔓召唤术]是遗境学院念修系统权限内的念术,并未对外开放。” 周越微微点头。 前半个月,他曾用新人王的奖励权限概览了不同属性分类的众多念术。 因为属性缘故,绝大部分念术周越都无法学习,可不妨碍他去了解这些念术的功能、威力、效果,没想到竟在这里露出破绽。 这个范天洪,倒是一个细致之人。 也不知为何被逐出学院。 范天洪又道:“对了,您这次任务目标,也是和裁决团一样吗?不知今晚是哪位老师带队?光靠一位老师恐怕不够。” 周越没有回答。 范天洪一愣:“该不会……不会没有老师吧?这怎么行!我建议立即终止行动!你们修为虽然高,可没有两三名五转境强者压阵,很难……” 周越眉头一皱,精神世界中重新构建起一道屏障,将范天洪的传音阻挡在外。 范天洪眼神复杂,有焦急,也有不甘。 周越已经站起身:“你们出来时间够长了。送客。” 白渊黛眉轻展,侯成集重重摔落在地。 “谢谢……谢谢阁下不杀之恩。” 第一百四十七章 今奉法师之命,行护生之事! “去吧,小青!” 宋语心右手拇指蜷收,四指并拢伸直,潇洒地向前挥去,华美却不失性感的旗袍将紧绷凹凸的臀腿曲线衬托得更加迷人。 青丝飘扬,无风翻飞,在探射灯的映照下宛如女神。 可让周越感觉诡异的是,宋老师如此女神的造型,换来的竟是青鸟的大白眼,随后自顾自地用翼手抠起爪甲。 “去吧,小青!” “去吧,小青!” 宋老师倒是稳如狗,毫不理会台下人群变得古怪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向前挥手,青丝飘扬,无风翻飞,始终保持着女神人设。 “去吧,小青!” “去吧,小青!” 对面的犯罪集团原本已经绝望,可面对这样一幕,他们心中非但没有重新生出抵抗之志,反而更加觉得诡异不安。 …… “去吧,小青!” 第十一遍时,宋老师表面依旧很稳,青丝飘扬,无风翻飞,可微抿的嘴唇已将她内心的波动出卖。 周越也是暗暗着急,再这样下去,老师的女神人设可就要崩了。 大青鸟终于将爪甲里的那块泥垢抠了下来,biu~地弹飞,再度翻了个白眼,这才沿着宋语心手指的方向飞去。 周越明显感觉到宋老师暗舒口气。 大青鸟飞得很慢,心不在焉的样子。 当它从周越身侧飞过时,属性面板中发出“叮”的一声。 [宠物会客室正式被激活。] [激活原因:鲲?] [作用:可与来自主体附近的奇迹生灵进行交流,有一定几率收到任务。] [限制:每天最多只能接待三头奇迹生灵。] …… 昵称:小青。 种族:青羽灵鸟。 序列:非凡种(上升)。 等级:11级。 年龄:六岁(少女期)。 进化树分支:青鹤。 状态:健康。 心情:烦躁(想吐槽)。 ……自己整天玩女神人设,却给本青取这么庸俗的名字,全球青鸟中有超过一半都是叫小青的!!!这让我们之间怎么标注通讯录昵称! ……看这手势就知道又在说“去吧小青”。去你妹啊!这么多年了,遗境学院的精神御术就没有半点进步! ……一点都不走心!去吧,宋语心!去吧,去吃屎吧! 周越身体一颤。 宋语心去吃屎?好一头暴躁的青鸟。 我的神奇面板居然还在进化。 宠物会客室?与附近的奇迹生灵进行交流?这分明就是接受吐槽好吗! 青羽灵鸟忽然一颤,扭转脑袋,困惑地盯着周越。 陡然间,青羽灵鸟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变得兴奋,竟向周越抛了个媚眼?随后加速冲出?展开长达两米的双翅飞快旋转,仿佛直升飞机般悬停在半空。 咻! 一股寒气从青羽灵鸟口中喷出?缠绕住那十来名想要逃跑的犯罪分子。 惊呼声从人群中响起。 就见那群犯罪分子的下半身瞬间被冰冻住?禁锢在原地,不知所措?满脸惊恐。 “好厉害!”周越赞叹。 青羽灵鸟傲娇地昂起脑袋……那当然。 周越一怔:“你真能听见我说话?” 小青翻了个白眼:……废话,你不也能听见本青说话。 “回来吧?小青。” 宋语心再度摆出poss?镇定自若地将小青召回。 青色的契约链出现在半空,形成链圈,将不断翻着白眼的小青倒着吸了进去。 全场震惊,鸦雀无声。 众人目光里充满敬畏。 陈文华面色复杂:“语心?你什么时候收服小青?怎么没有告诉我们?” 宋语心语气冷淡:“我需要向你上报?” 陈文华语塞。 史清笑道:“恭喜啊?收服小青,成就灵御。” 陈文华冷哼,做了个“马屁精”的口型。 史清没有理会陈文华,微笑道:“古时就有青鸟衔食的传说典故,万一哪天小青衔食而来?宋姐可千万别大吃一惊。” “借你吉言了。” 宋语心淡淡道,心里却有些奇怪。 [冰封术]才刚刚展开训练?居然就在实战中轻而易举地施展出来。 等等,小青施展冰封术前?似乎回头望了一眼……宋语心目光落向周越。 周越恰好转过头,苦笑道:“哪天要是青鸟真的衔食而来?你可千万别吃上一斤。” 他心里默默加了一句?谁知道你的青羽灵鸟会给你加什么料?比如那s开头的啥。该不会早就偷偷加过了?呕…… “你管得倒挺多。”宋语心面露狐疑:“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我?” 周越嘿嘿一笑:“你好,宋老师。” 宋语心明白过来:“原来你是二中的学生。” 陈文华皱了皱眉,上前打断道:“我看还是先提交任务吧。” 宋语心从怀中变出一只直径十公分左右的水晶球。 三人将手掌按向水晶球,闭上眼睛,进行感应。 刹那后,三人脸色微变,同时睁开眼。 “什么!任务还没完成?” “怎么会,刀术风螳螂之卵不是已经被我们救下了?” “难道真正的任务,并不是拯救刀术风螳螂之卵?” 一旁传来周越的轻咳声,“你们怎么还会搞错任务?” 陈文华不悦道:“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史清拍了拍周越肩膀,低声解释:“奇迹生灵与人类念修者之间有合作协议。可因为两者无法直接交流,人类只能通过一些线索,来推理出奇迹生灵的诉求。所以搞错任务是常事。” 周越若有所思:“所以说人类很难和灵宠签订契约,并非任务有多难,而是因为很难破解出任务内容?” 史清微微点头,表情却有些不自然。 “史肥猪你脑子有问题?和一个普通人说这些干嘛?”陈文华难以置信道。 “我看好他进入遗境学院。”史清拍着周越肩膀道。 周越当然明白,史清倒不是真对自己有什么看对眼的好感,而是故意刺激陈文华。 两人的矛盾不是一般大。 史清转头继续道:“任何人都无法与灵宠直接交流。哪怕是收服灵宠伙伴,封号灵御的念修者,也只能通过精神御术训控自己的灵宠。” 周越似懂非懂般点头。 张老师讲的都是真的,强如念修者和奇迹生灵之间也存在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可由于那台神奇面板,人类和奇迹生灵之间的限制,对于我,根本就不存在好嘛。 周越心里敞亮。 他拥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能力。 某种角度而言,再强大的念修者也不如他。 周越看向身旁陷入困境的遗境学院三人,一个颇具风险的计划从心底升起。 风险意味着高回报。 他的计划如果成功,就能一举……好多得! 此时台下,一百多名违法公民内心惶恐不安。 被冰冻住下半身的十几名犯罪团伙成员脸色苍白,满心绝望。 他们却不知,遗境学院三人的心思根本不在他们身上。 周越突然拍了拍史清的肩膀:“要不,我来帮你们侦破任务内容。你们获得奖励后,分我一份就成。” 史清愣住。 陈文华表情古怪。 宋语心直接无视,对两名队友道:“我会将这件事通知学院。主任应该会进行第二次推理,等消息吧。” 陈文华突然转头凝视周越:“你说你能破解?需要多久?” 周越想了想:“三分钟吧。” 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时间。 他几乎肯定,遗境学院试图破解的任务,与自己获得的终极考验任务一样。 只要那只落入南河市走私集团的刀术风螳螂被救出,周越便算完成任务。 至于说需要三分钟才能破解任务内容,也是周越不想自己显得太突出,太优秀,毕竟木秀于林嘛。 第一百四十八章 秋后 中年人迟疑片刻道:“我要说了,今天能放我走吗?” 周越抢先道:“可以,老实交代,宽大处理。” “多谢。”中年人转身指向墙角:“那就是黄恢宏。” 顺着中年人的指示方向望去,所有人都怔住了。 就见一条大黄狗正懒洋洋地趴在那里,从外表看像是一条普通的狗类原生种。 众人进来时或许都看到过它,可都下意识地忽视。 这种黄狗在日常生活中实在太常见了,就是小朋友口中的大黄啊。 “我早就觉得它不对劲了。半个月前,它突然跑到我家,吊牌上刻着‘黄恢宏’三个字。我以为是谁家走丢的,就收养下来。可每次我来参加生灵奥秘培训班,它都非要跟着,而且经常消失不见。它肯定有问题。”中年人絮絮叨叨说道。 陈文华怒视中年男子:“闭嘴,别演了。什么黄恢宏!你们两个串通好了吧!” 一旁的宋语心也看向黄狗。 黄狗似有感应,耷拉的耳朵微微一动,睁开眼睛。 它先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撑起身体,饱经世故的狗眼中浮起一抹玩味,嘴角一点点的上扬,绽放出人性化的笑容。 普通的狗类,或许能通过训练和人类互动。 然而绝对不可能拥有如此复杂的表情。 这一类表情,如今也已经成为奇迹生灵最直观的判断依据。 “它是奇迹生灵!” 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声。 “居然真的是。”那名中年男子呆若木鸡,有些懊悔。 宋语心和史清的眼神都变了,看向周越,表情诡异。 陈文华也愣住,随后强作镇定道:“呵呵,光凭这个,你也证明不了什么。” “它能证明就行。”周越大步向墙角黄狗走去。 叮! 周越的属性面板再次闪过一段信息。 昵称:黄恢宏(自取)。 种族:神奇中华大黄狗。 序列:非凡种(恒定)。 等级:10级(浮动)。 年龄:三十一岁。 进化树分支:暂无。 状态:亚健康(脱毛)。 心情:紧张(想吐槽)。 ……好多人在看本汪,好紧张,好困惑,专业卧底三十年,今天居然暴露了。 ……那只被绑架的风螳螂小可怜不知道死了没,得想办法把地点通知人类。 ……远古始祖们设置精神屏障,只能通过条纹玩猜谜,这不是吃饱了没事干?现在好了,当个线人都费劲,行业不景气,再这样下去真得提前退休了。 第十一章 又是吐槽。 我这干脆叫宠物吐槽室得了。 周越暗暗吐槽,随后集中注意力,尝试着与黄恢宏进行通话。 “黄师傅,请问那只刀术风螳螂在哪?” 大黄狗的体毛瞬间炸开?饱经世故的狗眼中浮起浓浓的惊骇。 ……是谁?谁在和本汪说话? 周越通过宠物会客室说道:“是我,你面前的英俊少年。” 大黄狗死死盯住周越?身体剧烈颤抖?仿佛落水狗在甩干。 ……英俊?好吧,狗眼看人都一样。可你到底是什么?远古始祖为了防范狡猾的人类?用遗念斩断了人和动物直接交流的一切途径,就算签订伙伴契约也只能通过精神御术传递指令?你怎么能…… 周越说:“来不及解释了?时间紧迫,先救螳螂!” ……我的天,你连任务内容都破解了?三十年了,三十年了啊?我黄恢宏一直在找你这样人类上线?可惜被本汪看中的人类上线全都……现在有了你,本汪可以延迟退休了。 周越说:“一会还请黄师傅配合我一下,不然被人发现我能和你们直接交流,太秀了,不好弄。” ……这能力要是暴露?你一定会被送到雷能集团研究所解刨脑袋!汪汪! …… 周越在宠物会客室里和黄恢宏的对话,旁人自然听不见。 一人一狗暗中商量好后?周越取出纸笔,在大黄狗面前画了起来。 大黄歪着狗头?假模假样看着。 史清好奇地凑了上来。 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四个圈?一条竖线,一串糖葫芦。 两串糖葫芦。 三串糖葫芦…… “你在画什么?”史胖子忍不住问。 周越神秘一笑,将画了五串“糖葫芦”的纸推到黄狗面前。 黄狗看了一会,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全身皮毛炸开,仰天长啸。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周越仔细盯着黄狗,先是微微点头,随后长舒口气,最后会心一笑,转头对宋语心道:“我刚才通过截取远古壁图上的条纹,向它说明我们的来意。根据它的反应,应该是明白了。” 这一刻,史清、陈文华,甚至稳如宋语心,全都呼吸加重,看周越的目光就像发现了一头怪兽。 他们不知道周越画了什么,可看黄狗的反应,明显是看懂了。 这种间接交流的能力,别说他们做不到。 华亚联邦七大遗境学院中,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做到。 “吹什么牛!聂主任研究了一辈子远古图纹学,都不敢说自己能截取条纹和奇迹生灵间接沟通!”陈文华声音微微发颤。 史清亲热地摇晃着周越的肩膀:“你小子可以啊。念修者中只有极少一部分特殊精神天赋者,才拥有推演远古图纹的能力,成为职业侦探。” 宋语心则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起周越:“你平时会梦游吗?有过无意识的意念移物经历吗?这些都是特殊精神天赋的征兆。” 周越干咳一声:“我们还是先救螳螂吧。” 说着,周越拇指蜷缩,四指并拢,潇洒地向前甩出。 “去吧,黄恢宏!去寻找那个走私集团的老巢吧!” 大黄狗身体一颤,忍不住狠狠翻了个白眼。 ……我黄恢宏只配合你这么一次,这御术口令一百年前我们就已经听吐了…… …… 南河市郊区的一座废弃仓库中,陈文华发疯似地攻击着犯罪团伙的留守成员。 十三名带着热兵器的留守成员,已经死了三人。 剩下的十人也都如同撕裂的布娃娃,断胳膊断腿,血肉淋漓,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周越暗暗皱眉。 他倒不是同情这些犯罪分子,只是觉得陈文华此人未免太过心狠手辣,表面上只是虐待团伙成员,实则杀鸡儆猴,做给自己看。 感受着陈文华不时飘来饱含威胁的目光,周越毫不怀疑,若非宋语心和史清在场,陈文华绝对会对自己下手。 谁让自己赌赢了他。 “也只能拿这些犯罪分子发泄了。”史清冷笑,随后看向被关在寄养舱中的那只火红的刀术风螳螂,满心舒畅。 宋语心同样没有掩饰她的好心情,打电话向学院汇报的过程中几次绽放笑容。 “任务球已经确认,任务完成。” “隔壁的天藏学院也破解错了任务,他们以为任务是帮风螳螂一族寻找配偶相亲?” “不敢居功,这次能够成功完成任务,也是有点意外……嗯,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宋语心一边进行汇报,一边望向不远处的高中生,目光闪烁。 这个高中生很不简单,为何之前在南河市二中对他毫无印象? 刚才路上史胖子一直在打探,可他始终顾左右而言它,年纪不大,心思倒深。 不远处,周越正在和黄恢宏进行最后的交流。 周越问:“黄师傅,接下来你会去哪?” 黄恢宏叼着半根雪茄,蹲坐在周越身旁,饱经沧桑的狗眼中流露出一丝唏嘘。 ……问得好。哪里有罪恶,哪里有欺凌,哪里有不公,哪里就会有我黄恢宏的身影…… 周越说:“黄师傅你真伟大,这些年一定卧底过很多危险的地方吧?” ……呵呵,狗雄不提当年勇。少年,我先走了,再晚就赶不上今晚预定的五星米其林大餐了…… 周越惊叹一声,又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请我当秘密上线,是看中了我的侦探天赋吗?” ……根据我黄恢宏的观察,你的侦探天赋接近于零。不过,你却有一个举世无双的能力,你自己想必已经知道…… ……刀术风螳螂事件成功解决,或许会让你一炮打响,日后会有许多奇迹生灵来寻求你的帮助,你大可以和它们收些好处。到时可别忘了你的老朋友我,三十年专业线人黄恢宏…… ……另外,本汪还有一个忠告,千万不要接触幽影生灵……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月华如水,笼罩住郊外仓库,大黄狗的身影沿着墙根慢慢远去。 周越钦佩地望向那条虽然瘦削,却充满坚毅与伟岸气质的黄狗背影。 可很快他的目光凝滞住,眼神古怪。 宠物会客室里传来还没有下线的黄恢宏嘿嘿的冷笑声。 ……当年为了拥有非凡种得序列,偷吃一枚奇迹果实,结果从此背负上了城市线人的使命,这小子还真以为我黄爷愿意啊? ……三十年了,终于第一次成功完成卧底任务,这就是成功的滋味吗?感觉怪怪的,有点不习惯! ……福星楼今晚第一轮快翻台了,不知道有没有客人点烤乳牛的,谁也别想和我黄恢宏抢剩下的骨头,汪汪! 第一百四十九章 既有佛缘,自当度之 ‘如今文和县,包括广元郡府,都已落入小僧手中。是否可以就在此地,建寺庙,收僧侣……” 小院中,周逸结束了半日的术法修行后,把玩着榆钱叶子,陷入思索。 一个多月前,在城隍庙夜审百鬼时,曾有外来鬼怪试图煽动哗变。 周逸自然知道,它们来自周边县城,也是广元郡其余几名幽冥县主派来的耳目。 他以榆钱叶施追影术,追踪这些鬼怪回返各自县城阴间,所见所闻,十分满意。 那些幽冥县主得知广元郡府城隍竟然亲自前往刑场,并且与隐居文和县的大大王关系密切后,一个个全都收敛了爪牙与野心,夹紧尾巴,不敢再有所妄动。 至此,广元郡的阴间,已算是尘埃落定。 周逸也不由动起了小心思。 毕竟他目的只是为了培养出一名高僧。 批准自己还俗而已。 县城小庙之中,未必不能有高僧。 可一名真正高僧的诞生,却很难仅仅依靠一座小庙。 他需要通晓佛法,知悉佛经,游历世间,看破红尘,普度苍生。 现如今的大环境,依旧还是不允许啊,自己的身外化身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一郡之府城隍。 剑南道上,与广元郡并列的郡府共有十七个,中土大唐总有共二十三道,这还不连海外属国、西域都护府等地。 因而府城隍上面,还有道城隍,都城隍……更别说还有乱道盟等妖鬼两界的杀僧令执行者。 “所以,答案是……还不能啊。” 长风下,周逸对着高天,轻轻叹息。 他内心虽迫切?可也明白?自己还不够强大,化身所控地盘也不广阔牢固。 他虽不想苟到天荒地老?可区区一郡之地的阴间大大王?实在远未成气候。 或许,只有等到有朝一日?自己目光所及的幽冥阴间,地府亡魂?亿万鬼怪?皆朝南拜,高呼大大王。 到那时,才是自己开始建立寺庙,培养高僧的最佳时机。 “打住打住?几个菜啊?狂成这样。” 周逸低下头,自嘲一笑。 可心里却已然有了计较。 一来,游历人间,寻找佛门有缘之物,想法子提升自己的佛法境界。 二来?整顿幽冥,发展城隍?尝试着利用分身在阴间佛系搞下一片稍大点的地盘呗。 这两手都得抓,并且还都要硬。 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 两道人影?伴随着步伐韵律,凭空浮现在周逸眼前。 下一瞬间?周逸微微一怔。 “徐昆和……那个是孔东流? 阿弥陀佛?这小公爷搞什么?居然真把头发给剃光了??” …… 小院中,徐昆和孔东流并肩而立。 身前放着一担子手信,既有冬日里的吃食用品,也有诸如口脂、蜡脂等防寒冻燥裂的护肤品。 小公爷出手,那铁定都是来自长安的奢侈大牌,周逸无感,却看得一旁的侍女心花怒放,暗暗窃喜。 孔东流之父早已完成宣旨的任务,病好之后,便打道回府,返回长安述职。 孔东流却想方设法,硬是留了下来。 对周逸依旧是早请安,晚问候,三日一小礼,五日一大礼,坚持打卡。 周逸原本估摸着,再过些时日,天气再寒些,怕是要开始程门立雪的戏码。 可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孔公子这个磨人精。 “师父,您不要怪徐兄,都是弟子逼他前来拜见的! 那一夜过后,弟子痛定思痛,决定远离女色,告别红尘,皈依我佛! 弟子知道,师父这一个月来的冷漠无情,都是在考验弟子的决心! 所以弟子决定,削发明志,以绝尘根! 还望师父收留!” …… 小院中,孔东流昂然而跪,光秃秃的脑袋显然剃得匆忙,青一块黑一块,还留着些许肉眼可见的杂毛。 在他身旁,徐昆面红耳赤,满脸尴尬。 他虽曾为文和县公认的小霸王,从前也没少做些浑事,可遇到孔东流后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当今天一大早,孔东流一身白衣,光着脑袋,赤着脚,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简直佛了。 院里树下,香珠难得安静地扫着落叶,目不斜视,盯着脚下,面颊抽搐,强忍捧腹大笑的冲动。 而在院门口读书的陈池,也不时用眼角去勾望那个半秃的年轻人,心里充满惊讶。 孔东流等了许久,见僧人闭目养神,就是不说话。 他心一横,跳起身来,小跑到香珠身旁,拿过扫帚,横持于胸前。 “今日弟子便开始端茶送水、洗衣扫地,侍奉于师父老人家膝下!” 回过神来的香珠翻了个白眼,一把抢过扫帚:“喂,这是我的活。秃子,你一边去。” 孔东流神色略显尴尬,讪笑两下,目光落向门口的陈池,连忙跑了过去。 向来略微迟钝的陈池这回反应倒快,弯下腰死死捂住书卷:“这位公子,某也不需要你帮我看书。” 孔东流再度挠了挠头,在院中左顾右盼。 还没等他找好下一目标。 周逸冷淡的声音响起,“够了,孔公子。小僧这区区小院,容不下你这尊大神,还请回吧。再者,小僧素来不喜那种嬉皮笑脸,爱乱开玩笑之人。” 孔东流身躯轻颤,朝向周逸,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弟子是认真的!弟子已然决定戒除女色……” 周逸淡淡打断:“那是你自己的事,小僧可不背锅。还有,你想当终极贤者,可以进宫啊。” 孔东流怔了怔,咬紧牙关,不顾一切,连连磕头:“弟子是诚心皈依佛门,为此已经削尽头发,自断退路,还请师父收留!” 说完,他也不再多言,以头抢地砰砰作响,没几下便已经头破血流。 周逸看着眼前倔强的长安公子,脸上的冷漠之色稍减几分。 饶是他再心硬如铁,心狠手辣,心如磐石,看到孔东流如此坚持,也终于动容。 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以徐府的条件,该补的也都补回来了吧。 所以说,这位孔公子应当不再是处于“贤者模式”。 他是真心向佛啊。 可惜了,自己才刚刚有了第一片小根据地,而且还不是人间的。 佛门的重建,尚处于起步阶段,必须低调再低调! 这种时候,似孔东流这等,整个长安城王子以下,都能排进前五的贵胄公子,去了一趟文和县,回来以后就突然在家烧起香,拜起佛来,这目标也太明显了啵。 总而言之……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不是没佛缘,而是未到时。 可既然有佛缘,那就该度之。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轻叹口气。 “罢了,别再磕头了,让你那遭罪的脑袋瓜歇一歇。小僧有话对你讲。” 第一百五十章 夫般若者,苦海之慈航 孔东流已经撞得头昏眼花,闻言,满脸惊喜:“圣僧愿意收我为弟子了?” “自然不是。” 周逸哂笑道:“况且小僧知道,你心中所向往的,更多是术法,而非佛法。” 闻言,孔东流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就听周逸接着道: “然则,佛法本无相,可以为术,亦可为法。 佛法是世间法,世间法亦可是佛法。 你若有心,他日回京,自可在那长安城里,劝人向善,弘扬我佛法义。 不过你需明白,不日即将登基的唐皇陛下,和他忠臣们,对佛门都深恶痛绝。 你若真有慧根,首先得明哲保身,方才可于暗中行事,在你的好友圈子里,秘密发展信众。 出家与否,并不重要。 夫般若者,苦海之慈航。 多劝人向善,方可渡众生于苦海。” 孔东流眸子渐渐变得明亮,不住点头,脸上浮起喜悦。 他自然能够听出,师父已然接纳了自己,否则又岂会如此关心。 不过圣僧说得很对,姑丈……噢不,太子殿下,也就是即将登基的陛下,对佛门似乎恨之入骨。 而那些潜邸追随,即将一飞冲天的年轻重臣们,自然是自己最大的阻力。 譬如说,宋义将军?令狐少卿…… 哦?最关键的,还有那个太子少保?薛远山薛胖子! 向来排斥外戚?整日和父亲针锋相对。 只因确有才华,又衷心耿耿?而被姑丈视为股肱之臣,数一数二的心腹。 为了日后能在长安顺利传播佛法?这座大山?必须首先得要迈过,可如果迈不过,那就把他搞臭! 孔东流正想着回头如何整那个薛胖子,耳边响起僧人和善的声音。 “是了?京城之中?倒是还有一人,身居高位,有手段有计谋,日后或能帮你。” 闻言,孔东流暗暗惊讶?却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这可是游戏人间的当世圣僧啊,信手落子布局?再稀松平常不过了。 “不知那位是?” “佛曰,不可说。若有朝一日?佛法在南方始兴,你们一个在京城筹备建寺?一个于暗中发展信徒?到那时?自会相见。” 周逸说完,朝孔东流摆手:“把头伸过来。” 孔东流顿时大喜,几乎颤抖着爬到周逸身前,满脸虔诚地垂下脑袋。 “请师父为弟子剃度。” 啪! 周逸隔空摘下一片榆钱叶子。 轻轻吹了口气,用力打向孔东流的脑门。 “哎哟。” 转眼间,绿叶变成发丝,迎风而长,须臾间,化作了一头黑直长。 孔东流惊讶地抬起头,脸上浮起不解,遗憾,以及感动。 周逸转向徐昆:“听闻小郎君,也即将随这秃子前往长安城?” 徐昆躬身叹息道:“我二叔不久将赴任岭南,却偏偏不肯带上某。我与东流一合计,索性随他前往京城,投奔我一位远房亲戚,看看能否谋个前程。” 周逸笑道:“岭南凶险,你又是长房独苗,徐太守方才有此考量。去京城也好,总好过在文和县醉生梦死。” 说话着,周逸伸手一招。 一片榆钱叶儿,悠悠荡荡,飘落掌心。 他以指为笔,在叶上点画了起来。 这一个月多来,周逸把修行重点放在了炼制法符上。 符道属于奇门遁甲之一,却又与术道息息相关,所炼之符,可警示,可传信,可留影,可防御,可杀鬼,可伤妖,可遁走,可隐身……此时周逸为徐小郎君所炼制的,却是一道传音留影之符。 片刻后,符成。 表面看起来,却依旧是一片嫩绿圆叶。 “阿弥陀佛。” 周逸双手合十,旋即松开。 榆钱叶从他掌中飞出,飘至徐昆手上。 “此叶,可传音留影,还可……总之,日后小郎君若遇到性命攸关之时,可执此叶,呼唤三遍小僧的名号。你需谨记,此叶只有一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使用。” 周逸虽有黑色小字,可终究只是客观描述的文字。 况且,惫懒如他,也不可能随时随刻盯着。 而给徐昆的这片叶符,却能将徐昆的声音,包括他所遭遇的局面,一起传来。 万一这位徐小郎君日后遇到生死险情,就算自己一时没空赶不过去,也可留作证据……日后好给小郎君报仇啊。 徐昆面露狂喜,小心翼翼地接过,如视珍宝般收起,长拜道谢。 孔东流腆着脸道:“师父,如此宝贝,徒儿可有份啊?” 周逸隔空点了点他的脑袋。 “啊!” 孔东流反应过来,兴奋地摸了把满头黑直长。 徐仲才虽得师父赐予叶符。 可自己也得师父用叶子变了一头假发啊。 岂不等于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师父的法眼注视之下? 妙啊妙啊! “陈池,去把那个铜匣取来。” “是。” 陈池放下书卷,起身走进书房。 出来时,怀里多了一只三尺见方的铜匣,宛如大号的女子梳妆盒。 这是半个月前,师父请铜竹街上的一家铁匠铺所订制,连陈池也不知有什么用。 周逸道:“你叔父不日即将远赴岭南,小僧在文和县的这些日子,承蒙他关照,感激不尽。这只铜匣,便是小僧为他准备的践行薄礼,希望日后他所到之处,都能够带着。” “仲才替二叔拜谢大师馈赠。” 徐昆心知这铜匣绝非凡物,当即对周逸一拜再拜,表达感激。 他父母早亡,太公待他素来淡薄,其余诸房也不怎么来往,唯独与二叔徐芝陵关系亲近。 见周逸不再开口,闭上双目,徐昆也是知趣。 他深施一礼,拉上依依不舍的孔东流,走出小院。 自从逸尘大师离开徐府后,每次再相见,总感觉今人非昔人,明明依旧是一团和气彬彬有礼的僧人,却有种说不上出的庄严之感。 跨出小院门槛,徐昆下意识地望了眼院中那两棵榆钱树。 这城南小院,是他命人购置,并且亲手操办。 院中的诸多物什,仍旧记忆犹新,就譬如那两棵榆钱树。 他清楚记得,两个多月前,自己所见,那树叶已黄,枯者过半,大多都已飘落,枝叶光秃秃一片。 而今日他再望去,却惊奇地发现,那两棵榆钱树,何等的枝繁叶茂,叶绿且盛,亭亭如华盖矣。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是连树,也能这么好命……啧啧。” “喂,别长吁短叹了,还不快看看我师父送了你二叔什么!” “我说东流兄,逸尘大师似乎没有承认收你为徒吧。” “呵呵,没有承认,可也没有否认啊。仲才兄,你嫉妒就直说嘛。” “哈哈哈,我嫉妒你?我与逸尘圣僧曾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懒得向你炫耀罢了。” 两人行至街角处,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就看一眼?” “放心,就一眼。别装了,你难道就不想看?” 徐昆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掀起铜匣盒盖,却只打开一条缝。 两人往里面看去,同是一怔。 半晌,孔东流感叹道:“仲才啊,逸尘师父对待你二叔,也太好了吧。” 徐昆同样满脸感触:“大师刚来徐府时,所有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我二叔亲自命人打理。” “这看似区区一只铜匣,怕是大半个长安城的财富加起来,也都买不到啊。” “那必须的。” 铜匣中,铺得满满的,皆是一片一片的榆钱叶儿。 如立如坐,无风摇曳,不时发出震耳的呼啸与低鸣。 又似金刚护法,怒目吟诵,五蕴皆空,慈航普渡,杀生亦护生。 第一百五十一章 结习尽者,叶不沾身 周逸睁开双眼,眸中并无丝毫意外之色。 “连无名佛经都不肯度你,看来你这些年,没少在背地里干坏事。 铁打的城隍,流水的鬼怪……这郡府城隍之位,从今往后,就交由叶道人来坐吧。 善哉善哉。” 周逸双手合十,低声喧念起无名佛经。 此时,府城隍最后的记忆,也随着黑色小字,浮现于空气之中。 这位曾经显赫一时,在阴间执掌大权的郡府城隍,临终之前所想到的,与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也都是此生的回忆。 他本是盛唐之人,和外面那个还在用脑袋疯狂砸墙的刘庙祝说辞倒也一致,生前乃是一郡府秀才,姓杨名清,乐善好施,颇有贤名。 可之后‘被天帝选中,成为城隍’却是明显的洗脑话术了。 事实上,这位杨秀才死后在阴间四处游荡时,机缘巧合,发现了两部玄册。 一部名为《太阴炼形法书》。 另一部则是关于奇门遁甲的残卷,其中就包含炼符摆阵,以及身外化身等术法。 也亏杨秀才是个读书人,并且生前就对术道感兴趣。 换成是旁的鬼魂,即便得到这两部玄册,也不懂得如何修炼。 之后的数十年里,杨秀才凭借这两部玄册,一路成为阴间巡逻使,阴间校尉,阴间县主……最终获太守封号,占夺广元郡阴间地盘,成了一方位高权重的府城隍。 起初,他也的确是一心一意为百姓谋福利,获取人望与香火。 可随着“官位”越做越大,道行越来越深,他渐渐忘记了本心,表面行善?实则视凡人为掳取香火的工具人。 这倒也罢了?毕竟工具人从来都是双向选择。 可恶的是,他表面一套?背地里却是另外一套?没少兴风作浪,祸害百姓。 ……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说教归说教,的确是有道理。” 周逸于黑暗之中?猛然握紧拳头。 “所以说?小僧永远不会忘记,今日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日能够还俗!阿弥陀佛……叶道人,抓紧时间?让小僧来将你炼制一番。” 《太阴炼形法书》和那部奇门遁甲残卷?虽然被毫无文物保护意识的杨秀才吐鬼火烧成灰烬。 可杨秀才却万万没有想到,在他魂魄飞散的那一日,竟有僧人能通过一排奇怪的黑色小字,从他记忆中,将这两部秘籍提炼还原。 《太阴炼形法书》周逸看都没看?便收入空气。 这鬼修之法,回头倒是可以让耗头和陈老夫人借鉴参考。 周逸真正感兴趣的?却是那奇门遁甲残卷。 虽然内容不多,只有“阵”“符”“化身”这三篇。 可对于这三类术法?却做出了深度解析,也给出了详细的修炼之法。 感应到从郡府东西两边的庙宇中?升腾而起的强横气息?周逸不假思索?全力以赴,开动马力,研读起“化身篇”。 化身,全名身外化身,也就是施术者的一道分身。 这个分身,或是施术者的一道真炁所化,或是将真炁打入外物之中,再将此物炼制成身外化身。 有道是,垂绝念神死复生,摄魂还魄永无倾。 这身外化身之中,自然也蕴含着一丝魂念,与本体休戚相关。 所以说,周逸在县城郊外,一剑劈斩了杨秀才的身外化身的同时,也重创了这位恶城隍的本体,方才为今晚的大胜奠定了基础。 至于叶道人和叶小郎,这“二位”早在之前,就已经和周逸产生了类似心灵感应的联系。 彼时,周逸对“身外化身”之术尚一无所知,纯粹是下意识的操作,所以十分延迟。 今晚看了残卷后,周逸方才明白,这样的现象,在身外化身术中,被称为“养灵”。 将一件拥有潜力的物品,放于身边,时常运炁施术以温养。 久而久之,那物自会孕生灵性,并且与养灵者形成感应。 除了身外化身外,养灵之术还常被天师道麾下,七十二术法流派中的“兵驭派”所用,或是驭剑,或是驭刀,或是驭控其它宝兵。 可无论是兵驭,还是炼制身外化身。 若想要将一凡物养出灵性,没有个数十上百年,并且配合各种秘术、药物,基本上不可能做到。 并且世间几乎没有修术者会这么做,原因很简单,性价比太低。 所以…… “叶道人,叶小郎,你二位能在这么短时间里,从数千片叶子里脱颖而出,生出灵性……莫非你俩就是传说中的天命之叶?” 周逸手里连连打出印法,呼出术道真炁,喷吐在对面男子脸上,嘴巴却也没闲着。 与他对坐的叶道人,也就是新任的府城隍,却是充耳不闻,不言不语,配合周逸炼制。 炼着炼着,周逸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炼制这道身外化身所用的,并非真正的术道之炁,实际上,却是养生之力啊。 也就是说,若按照这部秘籍而言,他的炼制方法,既是对的,也是错的。 当他将养生之力变化成术道之炁时,叶道人,便是他的身外化身。 一言一行,悉随周逸的心意,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有“延迟感”。 可当周逸将术道之炁变回养生之力,又或者切换成武道之炁时,这位叶道便不再是自己的身外化身。 而是……又变回成那片毫不起眼的榆钱叶子。 “阿弥陀佛……这样也好,免得小僧时时分心,用脑过度,损伤头皮和发根,毕竟本人只是个懒和尚。” 周逸低声喃喃,手中的印法却越来越快。 此时,他能清晰地感应到,城东与城西的那两股深厚气息,在迟疑与徘徊后,已经一前一后,向自己所在的城南城隍庙飘来。 不消说,这二位,便是广元郡香火三巨头中的另外两位。 玉清河神黄虚,以及那位不曾谋面的卧牛山神。 自己长途奔袭,剿灭府城隍杨清,虽然出手耗时并不长,且已经足够小心谨慎。 可想要完全瞒过那两位香火神祇,显然并不容易。 而他们来此的目的,不消说,自然是感应到城隍老爷的不对劲,前来看一看是否有机可趁。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此乃阴间君王之相 ‘嗯?这人的面貌怎么像一匹马儿?’ 耗头看着从斗笠阴影中暴露出的面孔,怔了怔,翻卷的嘴唇张大,随后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马面老弟来得好及时,正好来帮我辈清场收尾。” “哦?你这牛头倒是古怪,你怎知道就一定比我年纪大?” “呵呵,那还用问,我辈乃是先天阴怪。” “哦?可某也活了近千年了。” “这……这又如何!” “还有,某也不是来帮你收尾的,而是来救牛头小弟你的。” “嘶,你这马面……罢了,等收拾完这帮魑魅魍魉,再来和你理论!” “哦?也好啊。” “牛头”与“马面”不再斗嘴,一左一右,掠向剩余的文和县叛鬼贼怪! 137 哗啦啦! 漫天的铜钱旋转飞舞。 这些铜钱色泽暗沉,纹路斑驳,难以分辨其年代出处。 铜钱与铜钱之间,却有一道道细密如线的阴气使之缠绕相连。 在耗头的驱使下,数以千计的夺命鬼币,化作天罗地网,笼罩向白骨童子等阴怪。 它一边施术,一边悄悄瞅向那马面怪人。 就见此人一拳一掌,有板有眼,看似只是人间武学,却已有返璞归真之意境。 在马面怪人的攻势下,无面烛女、希恶鬼和暴鬼连连后退,不多时便已现出溃败之相。 ‘这马面,尽使这些粗浅拳脚,也不使出真本领,藏得真深。’ 耗头暗暗咬牙,心中生出一丝不服,铜币不要钱一般飞出,一时间飞沙走石,阴气滚滚,血光飞溅。 嘭! 嘭! 两声巨响。 白骨童子的骨臂骨腿在漫天铜钱中四分五裂,骨身崩塌在地,只剩下一颗骷髅头,开口求饶。 而身形短小老妇模样的厩之鬼?更是被削灭成一团黑气?转眼便被旁边冲上来的小虚耗们团团围住,只能束手就擒。 几乎同时?无面烛女肩后的火烛悉数熄灭?被马面一拳打飞出去,倒地不起。 啪啪! 又是两声。 却是那希恶鬼和暴鬼也被马面打飞。 “嘶……” 耗头倒吸口凉气?这厮虽和自己同时击败对手,可总感觉过于巧合。 它正想着?马面怪人已经化作流光?向前掠出。 “发什么呆呢,牛头小弟。” “你……你这马面!” 耗头翻了翻卷唇,蹦蹦跳跳地向前追去。 断了一根琵琶骨的防风鬼向前狂奔,阴森森的鬼面上再无此前的从容淡定。 它虽然身形高大?宛如巨人?可擅长的却是鬼琴术和占风术,正面相搏时,却略逊于一般水准的幽冥县主。 它心中明白,那六丈虚耗,虽还没有正式获得县主封号?实力却已不逊普通县主。 而那个后来的马面怪人,隐隐还要稍强一筹。 即便只是县主?那也是最强的县主。 自己远非此二人对手。 哗! 漆黑夜空中,划过一道漆黑巨影?随后砰然落地,拦截在防风鬼面前。 正是六丈虚耗。 它冷笑一声?一爪挥出。 如影随形的马面怪人亦同时赶到?一拳轰出。 防风鬼腹背受敌?措手不及。 轰! 它胸口被耗头的利爪洞穿。 它的腰部以下,则被马面一拳轰碎。 五六丈的鬼躯顷刻瓦解坍塌,转眼之间已然萎靡成五尺来长。 生死存亡之际,防风鬼再也不顾一切,颤抖着鬼躯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啸。 “主人救我啊!” 文和县的夜晚,突然安静了下来。 风在呼啸。 草木在摇曳。 飞虫鸟兽在鸣叫…… 可种种声音,仿佛都已经被某种力量屏蔽在外。 就连县中的百姓也纷纷感觉疲乏困倦,不多时皆已昏睡了过去。 可文和县中,隐于各个角落的鬼魂阴怪们,却无不在颤栗发抖,鬼面上或流露出惶恐,或浮起敬畏。 它们转头朝着同一个方向,颤抖着鬼躯,匍匐下拜。 那方向,正是广元郡府。 城北,耗头的六丈怪躯也在微微颤抖。 拼命抵抗着那股威压,绝死而不下拜。 早在一个多月前,它便已暗暗对冥轮起誓,此生若要再拜,也只会拜一人。 “小小阴怪,见到本座法驾,还不拜见?” 浑厚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更加厚重的威压,从县外北郊袭来,隔空点中耗头。 耗头一阵剧颤,只觉如负泰山,膝盖骨快要崩裂。 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它的腰上,那股恐怖的威势瞬间消减数倍。 “马面……” 耗头复杂看了眼马面怪人。 没等它再说什么,头顶那股压迫而来的威势再度上涨。 连带着撑住它的马面,也在微微颤抖。 “阿弥陀佛……” 伴随着那阵轻柔佛号响起。 文和县死气沉沉的夜晚,渐渐活了过来。 耗头和小槐相视一眼,同时如释重负。 一袭白袍的僧人,在它们身前勒马而停。 全身泛着火光的雪白巨马,仰头嘶鸣,替牛头马面挡下了那股恐怖的威压。 “法师……” 耗头长舒口气,朝向马背上的僧人深深一拜。 小槐则打量起周逸座下的夜马,马面上流露出些许感叹与侥幸。 此时愈发庆幸,能得大圣点化,赐予新生,方才让他有了人身与人性。 随后他与牛头一起,躬身立于夜马之后,一左一右,守护着圣僧法驾。 鸦雀无声。 幸存的鬼怪们,如白骨童子、无面烛女等,全都惊疑不定地看向周逸。 直到今夜,它们终于知道了,隐居城南小院的阴间大大王,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个僧人。 杀僧令下,本不该存在于世的僧人。 而今却逼走楚夫人,扶持牛头,敕令马面,隐于阴间幕后,甚至还能承受住郡府之中那一位大王的威压。 周逸抬起头,目光顺着城北郊外的官道,无限延伸,望向广元郡府。 “阿弥陀佛,施主终于肯露面了。 没想到,操纵百鬼夜行,大闹凡间,祸害百姓的,居然是阁下你…… ……广元郡中,下辖八县,统帅万鬼的阴间大王。” 这两天,周逸一直在思索,幕后之鬼究竟会是谁。 乱道盟? 空山姥母? 又或者是对徐府始终不怀好意的剑南隐门? 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会是获得一郡之地百姓香火供奉的阴间大老爷——郡府城隍。 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算是楚夫人,以及其继任者耗头的顶头上司了。 转念一想,周逸却也能够明白。 平沙镇客栈中,黄虚就曾经说过,如今这世间,天道隐没,冥轮不启,诸如河神、山神、城隍、土地等各路神灵,早已不再是有德者居之,而是强者上位。 它们自然也会在人前显圣,行以善事。 只不过,它们私底下的争斗却是在所难免。 譬如玉清河神黄虚,前任县主楚夫人,他们都无法免俗。 可争归争,斗归斗,冥冥之中却有一条底线,是不可以触碰的。 那,便是凡间百姓。 无论黄虚还是楚夫人,就周逸所知,都未触碰到这条线。 然而中秋之夜,这位广元郡府城隍背地里的所作所为。 显然已经过界。 浑厚的笑声,从县北郊外飘来。 “话不能乱说,本座可没有操纵百鬼祸害百姓。 你就是那个装神弄鬼的大大王了? 本座车驾已至,还不速速前来接驾!”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君子之礼……一匣叶子? 麻老闷着头,脸上依旧挂着怪异的笑。 眼角却不时抽搐两下。 适才在巷口,遇上那个气质宛如阴间帝王的人间捕头时,他就心生过一丝退意。 而此时,见到这好似地府行宫,又如佛菩宝殿的城南小院时,他愈发惊觉这小小文和县非同一般,心中再度萌生退意。 “洒家究竟该如何是好?” 麻老翻身下驴。 趁旁边的食客们不注意,一口将驴子吞入腹中。 随后叫了碗馄饨,一边埋头吃着,一边掐指而算。 他擅长卜算推演,占微风而知天下大赦,即便在乱道盟中,也堪称一绝。 他只用了十来年,便噬主上位,并且暗中施法,蛊惑剑南隐门的各方头目。 方才成为了剑南隐门真正意义上的掌控者。 这其中,虽有乱道盟相助。 可更多时候,却是他自己步步为营,游走各方,绞尽脑汁,推演卜算,方才经营出的大好局面。 他也知道,自己对于乱道盟而言,不过是一枚用来掌控剑南隐门的棋子,方便作乱人间。 他又何曾不想提升自己在盟中地位,与盟中诸位大佬,如那空山姥母者,真正的分庭抗礼? 可随着那具筹备多年,潜力难测的飞天女尸,在广元郡府外炼化太阴之体的最后关头,被不知来路的高人强行放走。 他的愿望也随之破灭。 虽恨之入骨,近乎疯癫。 可他却知道,那高人能唤醒女尸,手段堪比斡旋造化,斗转星移,乃是人间地仙一流的存在?当世真正的神仙人物。 或许也只是一时兴起为之。 算自己倒霉。 此后一个多月的风平浪静?仿佛也证实了,那位深不可测的人间地仙?应当已经游历到别处去了。 估计早就把自己给忘记。 …… “咦……竟然算不出来?” 麻老连吃了三碗素馄饨。 可任凭他如何掐捏推演?都卜算不出今晚究竟是凶是吉,会成还是会败。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有高人干扰了天机,影响了他的占卜。 周围响起食客们的议论声。 “今晚可是徐府大宴的最后一天啊?县令、县尉等诸公都将前往徐府?为徐太守饯行。” “是啊,听说明日上午,徐太守便将动身赴任岭南。” “徐二郎没能留在广元郡,实在太可惜了。” 麻老低着头?目中寒光隐现。 “的确是可惜了?若你安心做一县民,于这县城之中潦草一生,说不定洒家还会放你一马。” 他虽未能卜算出凶吉,可却分析出了利弊得失。 结论是,这县城虽有些古怪?然则,他自身修为已至大荒太守?更是有着从空山姥母那借来的魂铃,堪比节度使一击。 就算前方院中的僧人?是幸存于世的佛门高僧,哪怕强如早已绝迹的金刚护法?也绝非自己的对手。 所以……今晚该干嘛干嘛! 麻老打定主意?不再迟疑。 他起身走到馄饨铺老板面前?笑着问:“不知可有清水?” “有啊,客官且坐,小老儿这就是给你倒一碗。” “一碗不够,至少得九碗。” “啊?” “噢?这有一桶?甚好。” 麻老走到棚边抱起水桶仰头饮尽,随后哈哈大笑,骑驴而去。 众食客目瞪口呆。 半晌,才有人低声提醒:“老板,他可有结账?” “啊!” 老板此时才反应过来,连忙追出去。 黄昏暮色,行人来去匆匆,那骑驴老者却已不见踪影。 “老匹夫!老贼货!几碗馄饨而已也赖账!居然想到讨水喝这种法子?你怎不去喝你那驴尿啊!” …… 徐府。 黄昏落下时,庭院中已是高朋满座,人头攒动。 巨烛高燃,长灯辉映,侍女们托着菜碟餐盘,在石灯幢间来回穿梭。 “恭喜徐太守,祝徐太守此番岭南之行,马到功成。” “徐太守‘无一日不忘君恩’的事迹,如今已是天下皆知了。” “哈哈哈,有那七篇平南策,想来过不了几年,那‘假节’岭南就要变为‘真节’了。” 宴席尚未正式开始,文和县的三位父母官,便已早早前来恭贺。 张县令,朱县尉,还有宋县丞,堪称文和县三巨头。 可在岭南代理节度使徐芝陵徐太守面前,这三位的官职可就显得太过寒碜。 好在徐芝陵平素待人和善,温文尔雅,与三位父母官交情也都不错,更没有因为今日骤升高位而有所怠慢。 “多谢三位前来赴宴。三位心意徐某收下,可这贺礼,还请收回吧。” “这怎么行。” “哪有送礼不收的道理?” “莫非徐太守嫌我等官微礼轻?” 徐芝陵微笑摆手。 “某知三位,皆是清廉父母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而与徐某则是君子之交,此交淡如水,亦可甘如饴。 唯独不能多那阿堵之物,多,则变味。” 张县令苦笑摇头:“难怪传闻那日徐府堂上,京城天使大赞徐君‘天下能吏之典范,我等皆不如之’。单单此君子之风,便是我等学不来的。” 宋县丞手捋胡须,笑道:“君子之风,治国之才,徐太守兼而有之,这才是最难得的。” 张县令微微颔首,接口道:“县丞说得极是,昔年徐太守方才弱冠之龄,便于殿试中探花,武略入三甲,允文允武,世之奇才。圣人更是在金銮殿上兴起而作诗,‘一方文武魁天下,万里英雄入彀中’,指的便是徐太守啊。” 听着文人引经据典,卖弄风骚,朱县尉自然有些插不上话。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向徐芝陵的长案前,眼前微微一亮,仿佛发现了某个巨大的破绽。 “徐太守说是不收礼,可这铜匣,分明刚刚出硎,不知是何人所送贺礼?” 朱县尉略显得意地说道。 一旁飘来张县令微微不悦的目光。 宋县丞更是暗暗摇头,这小朱不会捧哏倒也罢了,连眼色都不会看了,居然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 徐芝陵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随后看向案上铜匣,淡淡一笑。 “这是某今晚收下的唯一一份贺礼,只因为,此乃真正的君子之礼。” “哦?” 闻言,张县令三人脸上皆露好奇之色。 张、宋二人还没有开口,朱县尉却忍不住道:“不知我等可有荣幸,见识一番,究竟何为君子之礼?” 张县令正要喝斥,徐芝陵笑道,“无妨,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掀开铜匣。 张宋朱三人低头看去。 “这是……” “一匣子榆钱叶?”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仙人误入 “没错,就只是一盒普普通通的榆钱叶子。” 徐芝陵说道,眼里噙着淡淡的笑意。 出家之人,钱财不留身,空无一物,却还惦记着给自己送礼饯行,逸尘小师傅着实有心了。 张县令三人交换着眼色。 半晌,还是宋县丞倚老卖老,笑着道:“我等这晚宴还没吃上,胃口就已被徐太守给吊足了。 却不知究竟是何方雅士,别出心裁,送了徐太守这么一盒叶子?” 徐芝陵倒也不隐瞒。 “便是从前客居我徐府的那位僧人,逸尘小师傅。” “原来是他啊。” 宋县丞恍然大悟,微微颔首:“某于七夕之夜庆春楼中,曾见过此僧一回,的确是神采奕奕,相貌奇俊,还会一手障眼小术,难怪能入徐太守法眼。” 张县令和朱县尉好奇询问,得知竟是那名坊间人称妙手银僧的年轻和尚,纷纷表示自己也曾听说过这位“银僧”。 “只不过送榆钱叶……”朱县尉面露不解。 宋县丞赞许地看了眼突然开窍的朱县尉,道:“榆钱叶虽不起眼,可饥荒时却能充当口粮吃食,不仅能抗饿,还可以防病。这位僧人送太守一盒榆钱叶子,这……” 张县令十分娴熟地接口道:“这当然不是备着留给徐太守吃的,而是一种寓意。榆钱,余钱,且可充当口粮,却是在提醒徐太守,平定岭南,钱粮第一。百姓有余钱,有吃食,便不会造反。” 宋县丞轻叹道:“县尊所言极是。虽然说徐太守无需提醒,可这位逸尘小师傅,的确有心了。” “所以三位,此番心意?方才是君子之手信。” 徐芝陵微笑着说?顺手合上铜匣。 张县令三人肃然起敬,拱手唱诺。 “某等?受教了。” 不远处。 已经入席了的孔东流和徐昆目瞪口呆。 “仲才?那个榆钱叶子还能用来吃?” “这……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所以我这头发也可以用来吃咯?” “这……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吃,怪吓人的。” “哈哈哈?逗你玩的,不过你二叔确实是诚人君子。对了?你怎么不告诉他真相?” “适才赶忙?都忘告知实情了。等晚宴后再说吧。” 徐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默默思量。 真要告诉二叔,这些可不是一般的叶子,而是被逸尘高僧点化过的稀世宝叶?凭自己对二叔的了解?怕是二话不说就会扔出徐府吧。 究竟怎样才能委婉地传达逸尘大师的心意,又能让二叔一直贴身带着这匣叶子? …… 不多时,宴席开始。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今晚赶来赴宴的,既有文和县三巨头?也有高寿老者,就连不少族中长者也纷纷从县外乡下赶来。 他们中有不少人?都是看着徐芝陵长大的。 如今徐芝陵不仅官复原职,更有望跟进一步。 当然?前提是他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能够迅速平定岭南之乱。 徐芝陵也是颇多感慨。 饶是他十年如一日的修身养性?今晚到此时,也已有了几分醉意。 低垂的铅云,遮住了庭院上空的皎月。 瓢泼大雨骤然而降,淹没了欢声笑语。 也让这场宾主都未尽兴的宴席行将从露天转移向室内。 “咴~” 突然间,驴吼如闷雷,炸响天地之间。 却有一人,劈开漫天雨幕,斜跨青色小毛驴,从天而降,落于庭院中央。 驴背上的老者芒鞋布衲,松形鹤骨,容颜清癯,须发皆白,面露笑容,眸瞳泛着淡淡的银灰,却如月光般清远祥和。 他也不看满院悚栗的众人,百衲广袖无风扬起。 “止。” 厚重铅云和瓢泼大雨缓缓收拢,在天头蜷缩成一团。 随后竟化作一泓清水,自上往下,贯穿长空,飞泻入老者袖中。 云弭雨尽,皎月重新浮现于天头。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阒寂无声的徐府庭院中,抚过那一张张震惊呆滞的面孔。 老者神色淡然,拍了拍驴背,“走了。” 毛驴仰头而咴,倔强地伸长驴脸,向前方筵席上的酒樽探去,死活不肯迈出半步。 老者勃然大怒。 “你这蠢物!果真闻到酒味才下来!三百年前贪杯误我,如今又想坏我大事不成?” 说话间,老者飘然下了驴背,双指并拢,便要向那驴子点去。 指尖扬起的刹那,半空中划过一道长如白练的寒光,杀气凛然。 青驴打了个冷颤,眼中贪意尽散。 它后腿屈折跪地,前腿如人一般拱蹄而拜,竟口吐人言:“主人饶命。” 老者双指已经扬至最高处,见驴子眼里噙满泪水,脸上亦流露出一丝不忍。 余光里,众人呆若木鸡。 麻老眼底闪过一丝纳闷,心道自己难道演得还不够到位?竟然没一个捧场的? 嘶…… 他双指再度抬高。 “孽障!本居士今日饶你不得!” “主人……” 驴子眼泪汪汪,不断叩头求饶,余光却不断瞟向四周,也在暗暗焦急。 快点啊,再无人劝止,本驴可真要变成一盆驴肉了! 张县令终于回过神。 他赶忙起身离席,躬身行礼:“这位居士且慢。不知居士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徐府上下虽然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连带着文和县不少百姓也受其影响。 可大多数人的心底依然对高人、仙道充满向往,尤其是当高人真的出现在面前时。 此刻的张县令,内心充满激动,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不仅是他,宋县丞,朱县尉,包括一些士绅乡老,也好不到哪里去。 纷纷离席参拜,口称高人,询问名号。 驴子“趁势”滚到一旁,麻老骂了一声蠢物,方才朝张县令等人微微颔首:“本居士久居松壑山,号无波。途径贵府上空,却让这蠢驴坏了诸位雅兴,多有得罪。” 张县令再施一礼,毕恭毕敬:“高人让我等免受风雨之灾,岂有得罪之说。不知我等是否有幸聆听无波高人的教诲?” 麻老手捋长须:“不巧,本居士有大事,要与水府龙君商议,已经拖了一盏茶的光景,龙君怕是已经等急了。” “水府龙君”四个字传出,在场众人无不悚然。 “水府”、“龙君”可都是传说故事中的存在,凡人何能想象? 这位高人不仅能呼风收雨,还是龙君的座上宾,莫非还是一名仙人? 麻老感受着那一道道激动目光,心里却有些烦躁。 他原本打算吐出那桶清水,变化成暴雨,自己趁乱潜入府中,打杀了那徐芝陵。 虽说徐芝陵有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紫微之气护体。 可他这么多年远离官场,融入乡里,紫微之气已远不如从前那般旺盛。 县主之流,或许会有所顾忌。 对他一介大荒太守而言,最多不过折损几年道行。 只要能杀了徐芝陵,一切都值。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徐芝陵的几案上,竟放着一件人间至宝。 散发出高深莫测,玄而又玄,难以言喻的威慑。 宛如一尊尊怒气腾腾的护法尊者,隐于旁侧,守护着即将赴任岭南的徐芝陵。 也令他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方才有了这出“仙人误入”的戏码。 第一百五十五章 若为贤良,鬼怪莫侵 “这气息……” 麻老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徐芝陵面前的红漆几案。 让他不敢妄动的威势,竟是来自一只款式做旧的青铜匣子。 他隐约感觉到,匣边翻腾溢出的气息似曾相识。 可偏偏想不起究竟在哪遇到过。 他也不知匣子里所藏着的是何物。 然此时,距离收取徐芝陵的性命,只有一步之遥。 他虽对那铜匣心怀顾忌,可自恃太守封号与姥母所借魂铃,倒也不惧。 只不过,若能将徐芝陵引走,离开那条几案上的铜匣,倒是可以让事情变得更加简单一些。 以他过往的经验,只要稍微展露一些术法手段,便可使人着道。 视他为仙神,此后任由摆布。 今晚他骑驴而来,招袖收雨。 在场县令、乡老们的反应,也证实了这一点。 然而偏偏,庭院中喧闹沸腾的人群中,他唯一想要引诱的“目标”,疑似文宗种子的徐芝陵,却依旧正襟危坐,从容不迫,神色平静。 兀自吃着酒菜,竟像是对他视而不见,完全无动于衷。 ‘……这徐芝陵,莫非是个木头人?’ 麻老见徐芝陵不上套,心中微恼。 却在这时,一位老人站了出来,颤巍巍地拱手说:“这位仙人,果真与南庭江水府很熟悉吗? 南江流经岭南,时而大旱,时而洪涝。 我徐府二郎,即将赴任岭南,奉圣命平定南岭南灾患。 不知仙长可否与那龙君说项一番,请他多多照顾。” 徐芝陵眉头微皱,看了眼那位族老。 族老是他的伯父一辈,秀才出身,后久居邻县乡里,平日里就喜欢烧香拜神,对于怪力乱神痴迷至极。 此时虽然站出来搭腔?可终究也是为了自己着想。 徐家族老这番话?也让张县令等人纷纷回想起来,现在还是在徐府的晚宴上呢。 当下?张县令、宋县丞?包括一些乡绅,纷纷出列?拜向麻老。 或是请他引荐水府龙君,或是请他帮忙平定岭南之乱。 总之?都是在为此间主人徐芝陵考虑着想。 麻老心中冷笑……你不上钩?旁人上钩也是一样。 他仿佛这时才发现上首主座的徐芝陵,淡淡一笑:“哦?你就是传闻中‘大唐能吏之典范’的徐芝陵徐太守?” 伸手不打笑脸人。 徐芝陵面色从容,起身微微拱手:“徐某见过居士。既然居士有急事,徐某不敢强留。” 麻老心头咯噔一跳?面上依然云淡风轻?仙风道骨油然而生。 他仔细看了眼徐芝陵,眉毛挑了挑,突然笑道:“徐芝陵啊徐芝陵,你此行岭南,将遇妖邪?并有血光之灾。” 话音落下,众皆悚然。 无论张县令等官绅?还是乡老族老,纷纷向麻老求情。 甚至就连一些奴仆侍女也都伏身而拜?乞求这位仙长救自家主子。 麻老长叹口气,一脸悲天悯人?道:“此灾祸?唯南江水府龙君有能力可破解。也罢?这孽畜贪杯误事,毁了贵府晚宴。本居士便带徐太守前往那龙宫走一遭,算是赔偿。徐太守,还不随某来……” 他话音未落,就被“噗嗤”一阵笑声打断。 “你这人,一套一套的,露相露得也太快了吧?” 发笑的自然是京城太子党孔东流。 一旁的徐昆放下酒杯,冷笑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今晚来。真是古怪的很呢。” “黄口小儿,快快住口!” “还不快仙长道歉!” “徐仲才啊徐仲才,你耍什么酒疯呢!” 几名徐家老者对着徐昆大声喝斥。 徐昆翻了个白眼,自不理会。 孔东流更是借着酒劲,哈哈大笑。 他二人心里都明白,倘若徐芝陵真有血光之灾,城南小院中的那一位,自然能够未卜先知,并且发出警示才对。 文和县虽是小地方,可如今有圣僧坐镇,岂是妖魔鬼怪能够胡来的? “诸位且静一静。” 徐芝陵抬起手掌,眉宇稍凝,不怒而威,镇压住全场喧哗。 他转身朝向麻老再度拱了拱手,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毋庸置疑的笃定。 “我父亲常说‘有道之日,鬼不伤人。观德之时,神无乏主’。 我徐芝陵一介书生,今蒙圣恩,出仕为官,虽非古之贤德,可也自问不是宵小奸佞。 若真有鬼怪,能祸害得了我徐芝陵,那便是我德行不够,配不上这银龙扇,绯鱼袋,更不配穷我所学,报效君王,造福百姓,兼济天下。” 鸦雀无声。 张县令等官吏看向平日里好似儒雅君子,今日却登堂挥斥,意气风发的徐芝陵,目光充满钦佩。 而徐府的老人们,却是面露复杂,想要劝说,却被徐芝陵气势所慑,无一敢言。 “所以……” 徐芝陵收敛形色,淡淡道:“多谢阁下好意,徐某心领了。顺祝阁下和那位龙君,今夜酒菜尽兴。” “你!” 麻老左侧眼角微微抽搐,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心中充满了羞愤。 这一情绪,却是从何厚才奇怪惨死之初,就已缓缓酝酿。 之后剑南隐门连遭挫败,包括自己被夺女尸,姥母失信毁约,更是将这一情绪彻底点燃。 而今日,来到这小小的文和县城后,所见所闻,更是处处透着古怪与不祥,屡屡令他产生退意,扰乱心志。 直到此时此刻,徐芝陵当众说出的这番话,让他哑口无言直接下不了台。 一番计谋,沦为笑柄,终于将他心中那团烈火彻底引爆。 他脸庞上,那伪装出的仙风道骨,一点点褪散。 扭曲,阴沉,幽冷,诡异。 终于,发出阴测测的冷笑。 “徐芝陵,你还真是了得啊。 难怪,难怪你能接替尔父,成为天下文宗。 可是你未免也太小瞧我辈。真以为有点贤德和才华,就能不怕鬼怪妖魔了?” 冰冷的月光下,麻老那不似人类的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阴寒诡异。 “书生无用,迂腐不堪! 洒家今夜不仅要吃掉你! 还要吃了你这徐府上下以及在场所有的人! 洒家倒要看看,你究竟如何阻拦我辈!哈哈哈哈……”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术众生笑,一法济天下 疯狂的笑声中,麻老仰头张大嘴巴。 须臾间,他的嘴已大如狮口,并且还在不断变大。 他的口里仿佛藏着一个无底洞,一眼望去黑黢黢的不见尽头。 犹如狂风过境。 周围的一切都被吹卷到半空。 菜肴、碗碟、长案、石墩、巨烛、铜灯……所有这些物什都高高飞起,随后被麻老吸入口中。 他的肚皮开始鼓胀变大。 随着吞噬的物件越来越多,他的身形越来越大。 转眼之间,他已从一个五尺小老儿,变成了身高七八丈的魁梧巨人。 “妖……妖怪!” “他才是妖怪啊!” “妖怪来徐府了!” “快跑啊……啊!” 一名想要逃跑的仆人被麻老吸入肚中。 紧接着,侍女,仆童,厨子,护卫,乡绅……不断有人被麻老吸入肚中。 他的肚皮越来越大,隐约可见众人在其中哭泣、挣扎、尖叫、求救。 轰隆! 庭院的一段墙壁坍塌下来。 堪堪挡住了那唯一的出口。 张县令、宋县丞、朱县尉包括数十名徐府族人和来客,全都被堵截在残垣断壁之下,无不面露恐惧,悚然绝望。 “朱县尉……救、救我。” 却是张县令和宋县丞一左一右拉住朱县尉的袖子,苦苦哀求。 朱县尉虽然自个儿也是面无人色、心慌意乱。 可身为一名气感武人,文和县官方第一高手,他勉强还算是行动自如。 “两位别慌,某这就去请不良人。” 话音刚落,没等他跃起,一阵冷哼从背后传来。 扑通! 朱县尉七窍流血,轰然倒地。 “啊!” “朱君!” 张县令和宋县丞瘫坐在墙根下,抱成一团,看着生死不知的朱县尉,瑟瑟发抖,面露绝望。 在他二人看来,堪称手段通天的武学高手朱县尉,竟敌不过那妖怪一声冷哼。 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 今晚,命休矣! 此时残破的庭院之中,唯一还站立着的,便只剩下岭南太守徐芝陵。 “妖孽!住手!” 他微抿着嘴唇,仰头凝视着正一摇一摆,朝向自己走来的庞然大物。 起初,他心中也生出过惊恐。 毕竟他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择人而噬的妖怪。 然而很快?一阵不知从哪响起的低沉诵念声?在他耳边起伏回荡。 这些年来听从父亲信中所言,而养成的浩然正气?随着那股诵念之声?在胸腔中升腾壮大。 压倒了恐惧,驱散了不安。 他虽知那妖怪强大可怕。 可心中却已夷然无惧。 “妖怪?你若想要我徐芝陵的命,拿去便是。旁人无辜?放了他们。” 闻言?身形已高达十丈的麻老仰头大笑,眼里充满讥讽。 “徐芝陵,你现在知道求洒家了? 死到临头,竟然还想充圣人?装贤良? 也罢?只要你当众承认,你徐芝陵乃是奸佞宵小之徒,你父徐文台更是欺世盗名的奸猾小人……我便放过这些无辜之人,如何?” 徐芝陵目光轻颤。 他自己的名声倒是无足轻重。 可是父亲…… 蓦然,那阵不知从何而来的低吟诵念声?又响了一分。 仿佛在提醒催促着他什么。 妖怪的狂笑声,与耳际的诵念声交织在一起?竟在无法听见别的声音。 余光所及,不远处躲在一棵老树旁的徐昆和孔东流?正焦急大喊,手舞足蹈比划着。 顺着他二人所指的方向?徐芝陵看到脚边不远处的那只铜匣。 他心中蓦然一动?鬼使神差般?弯腰伸手,够向那只铜匣。 与此同时,麻老也看到了铜匣。 “休想。” 他挥手一招。 徐芝陵身体向上飞起,只差一步,便能够到铜匣。 他眼中浮起一丝遗憾,脸上浮起淡淡的苦笑。 他已经听出,那阵阵恢弘奇异的诵念声,正是从铜匣中传出。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啊,真以为自己有点贤德,就能受上苍庇护,无视我辈存在了吗?” 麻老满脸轻蔑与不屑,低头俯视向离自己大嘴越来越近的徐芝陵,不住挖苦道: “洒家倒要看看,今夜这天地间,还有谁能救你这位不怕鬼神的徐太守?” 他话音刚落,好似回应一般。 嗡! 如柱金光,冲天而起! 一片片翠绿的榆钱叶子,冲破地上的铜匣顶盖,化作一道青龙,扶摇升腾! 数以百计的榆钱叶子,皆在半空旋舞,飘浮,静立,诵念佛经。 随后,于那万道灵光之下,变化成为一个个拇指大小的金色僧人。 或是肃穆庄严,或如怒目金刚,跏趺持印,口喧佛号,灵光四溢。 “大胆妖孽!” “不得无礼!” “大威天龙!” “波若波若密!” “我佛渡人不度妖!妖魔受死!” “祸世邪魔,枉度轮回!” “斩业非斩人,杀生为护生!” “我佛慈悲,我不慈悲!杀!杀!杀!” 叶符所幻化的小僧人,包裹着一道道璀璨若镀金的灵光,一个接一个飞出,疾射向麻老。 麻老浑身一震,下意识放开了徐芝陵,向后退步,满脸惊诧。 “佛门?这……怎么回事?啊!” 漫天穿梭飞舞的金色小僧,皆是周逸所炼的法符。 并且符道的基础上,融入无名佛经的妙意,术佛相融,玄妙无穷,威力倍增。 虽然有一小部分金色小僧,被麻老打飞。 可也不过是化回原形,重新飘落进铜匣之中。 更多的金色小僧却如流光疾射,击中了麻老。 打得他嗷嗷直叫,猝不及防,一边仓皇后退,一边不断变小。 而那些被他吞入腹中的侍女奴仆、官绅百姓,此时也都陆续吐了出来。 幸而时间尚短,他们并未被炼化,亦未受伤,一个个匍匐在地,向着漫天的金光符僧叩拜祷告。 “呜呜呜,天佑我徐府二郎啊!” “天降神佛,保我徐府!” “定是徐太守的赤诚,感动了漫天诸佛!” “佛还在!佛还在啊!” “佛祖慈悲!圣人慈悲啊!” 一阵阵泣拜声中,张县令与宋县丞面面相觑,眼中皆流露出震惊,以及难以置信。 半晌,张县令猛然一颤,压低声问: “宋公啊,适才徐太守可是说这盒榆钱叶是之前他家那个僧人送的?” 宋县丞脸色苍白,表情格外复杂,喃喃道:“没错……就是那位逸尘大师。” 张县令眼中充满了仰慕和敬畏。 “厉害厉害啊!如此神通,却隐居市井,当真是一位不求名利的大德高僧啊。” “谁说不是呢……” 宋县丞下意识附和着,目光略显迷茫。 他不由想起七夕之夜的庆春楼,那个空手摘银一声足矣,震惊四座,随后飘然离去的年轻僧人。 彼时只觉得那是障眼小术,一笑了之。 直到今晚他才知道,真正的高僧,游戏人间,一术可令众生笑,亦可一法济天下。 “错过……那晚错过矣!” 第一百五十七章 自投罗网 徐芝陵爬起身。 他也不顾去掸满身灰尘,抬头望向半空中,已被金色符僧打得抱头鼠窜怪叫连连的妖人。 目光幽深且复杂。 徐昆和孔东流此时也匆匆跑了过来。 “叔父……” “徐太守!” 没等两人说下去,徐芝陵摆了摆手。 “都别说话,容某想一想。” 徐昆赶忙拉住激动兴奋的孔东流,朝他微微摇头,随后担忧地看向叔父。 他深知,自己这位叔父和太公一样,对怪力乱神之事极为厌恶,从来不愿意谈论所谓的高人。 今晚这一出,想必会对叔父造成极大的困扰吧。 许久。 那妖人已被打得骑驴远遁,庭院里的众人仍成群结队,匍匐跪拜,对天祷告。 直到这时,徐芝陵方才开口。 “他适才来过。” 徐昆和孔东流相视一眼,皆是面露喜色。 “二叔可是指逸尘大师?” “就知道逸尘师父不会不管!” 徐芝陵收回目光,看向满脸兴奋东张西望的两个年轻人,低声道:“不过,他又走了。” 哗啦啦啦……泛着一层浅浅金光的榆钱叶子,从远处飞回,齐刷刷地落进那只铜匣中。 在庭院中形形色色的目光注视下,铜匣自行闭合。 尔后向上飘起,缓缓飞向徐芝陵。 哗然声四起。 众人膜拜,憧憬,渴望,好奇,赞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他们看向徐芝陵,那原本就充满崇敬仰慕的目光中,更是多出了某种敬畏之情。 徐芝陵伸出手掌,轻轻托住了铜匣。 一片榆钱叶儿从匣下飞出,在半空停顿片刻,仿佛在和徐芝陵打招呼,随后自行向南飞去。 徐芝陵目送飞叶远去,半晌,兀自低语:“这便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吗。所以说,如今徐府之中,便只剩下父亲您还不知,逸尘师傅,乃是世间罕见的得道高僧。” …… “可恶啊!这徐府竟有佛门当靠山,难怪有恃无恐! 不对啊,中土佛门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崩塌败亡了啊。 这小小的文和县中?怎会有金刚护法?” 县城半空,麻老慌不择路?骑驴而逃。 那千百道密密麻麻?威力超过县主,乃至达到太守层面的佛门法符?不仅打得他头破血流、满头大包,更是让他心惊胆寒?只想立刻离开文和县?丝毫不想再作任何停留。 他虽有空山姥母所借魂铃。 可那魂铃是用来对付人间术法高人的,遇到法符,根本没辙啊。 夜晚的县城上空,不知何时起了大雾。 “吁!” 麻老勒住毛驴。 此时他方才惊觉?座下驴子跑了这么久?竟然都没能跑出这么一座小小县城。 “蠢货误我!” 麻老用力抽打着毛驴屁股。 毛驴吃痛,发出“咴咴”的求饶声。 这时,一声佛号从夜雾深处传来。 弥漫的灰雾,向两旁退散,暴露出了长街尽头?那座掩映在榆钱叶下的小院。 “这……” 麻老张大嘴巴。 那是一间清黄墙青瓦、简洁朴素的小院。 可他睁开法眼看去,所见到的竟是一座阴气环绕?连通幽冥秽土的地府藏宫! 鬼卒开道,牛头马面?阴气滚滚,飞沙走石。 偏偏一阵悠扬清越的诵经声从院中传出。 让原本阴气滔天的小院?平添庄严肃穆。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怎么会……” 麻老怔了怔?心中生出浓浓的不安。 他掐指捏算,旋即脸色微变,一股接近节度使的威能,遮蔽住了天机。 也就是说。 自己之前很有可能来过这里。 并且极有可能,早就知道文和县中,有一名法力高深的僧人。 却因自己的占风知赦之术,不如对方的遮蔽天机之法,而被强行剥夺了这段记忆。 他心底蔓生出一丝恐惧。 不假思索,转身便走。 背后响起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麻施主请留步。” 麻老脸色骤变。 却没有停下,不假思索,催促着毛驴速速离去。 下一瞬……嗡! 一股玄天道韵,赫然出现在他头顶上空。 饶是他多年前便已修成人身人骨,修为深如幽冥太守,此时也觉心神剧颤,肉身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他脸上笑容变得苦涩无比。 咬紧牙关,缓缓转过身,望向小院门口的白袍僧人,满脸惊讶。 似乎没想到对方看起来,竟如此年轻。 “你……你是何人?想怎样?” 周逸上下打量着麻老,眼里浮起淡淡的感触。 “小僧对于你,只是一个不曾见过面的‘老熟人’。 小僧叫住你,也并没有其它想问的。 只想知道,你的本体,究竟是什么?” 这麻老,操控隐门,兴风作浪,无恶不作,早已上了周逸的“大威天龙黑名单”。 可周逸却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妖怪,能如此长时间隐于人间,操控一方隐门长达十多年,而不被天师道等正道门派识破。 麻老握紧拳头,身体微微颤抖,咬牙切齿。 “什么熟人,休要故弄玄虚,洒家可不认识什么和尚……” 声音戛然而止。 他脸上浮起震惊与悚然,似乎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开始颤抖,舌头也在微微打颤。 “你……你该不会就是……就是那个……” “当然,小僧好奇之事,还有很多。 譬如说,你炼制飞天女尸的邪术,究竟从何而来。 又譬如说,你们安插进徐府的侍女香珠,她那位节度使父亲的死因真相,包括她自身究竟是什么……等等这些,在你临死之前,可别忘了在脑海中过一遍。” 周逸微笑着说完,掌心抬起,双指点出。 剑丸呼啸而出。 “你……你就是那个夺我女尸、游戏文和县的隐世高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 麻老身形颤抖,满脸惊恐。 他这一两个月来,又是东躲西藏,又是请人帮忙,又是贻误战机,就是在躲避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 谁曾想,他化形以来,第一次失算,竟是直接一头钻进这位高人的地盘,把自己送到了对方的家门口。 “不!不!我不想死!” 麻老通红着双眼,大吼一声,飞快从袖中取出一枚古朴的魂铃。 “叮……” 从摇晃魂铃中,传出一阵幽幽鬼泣。 泣声如啸,横梗天地,贯穿幽冥,荡尽人间。 以文和县为中心,方圆上千里之地,千万鬼怪无不闻声悚然,颤栗而匍匐,叩头参拜,口呼太阴大王。 也只有周逸身旁的耗头、陈老夫人、众虚耗鬼卒未受影响。 小院四周,升腾起一圈淡黄的灵光,竭力抵抗着那恐怖的威势。 而出现在周逸视线之中的,乃是千万恶鬼从磷火河中爬出、魑魅魍魉在人间肆虐而舞的幻境。 幽冥节度使之威,自可引得万鬼朝拜。 然而这枚魂铃真正想要杀伤的。 却是人间修士的魂魄。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当是时,佛剑当分! 周逸只觉得自己的魂魄,被拉扯进万丈深渊,又如深陷幽冥炼狱。 时间仿佛变慢了下来。 眼前的世界则被分割成不同的两界。 一个是变慢了的现实世界: 城南小院前,牛头、马面、陈老夫人摇摇欲坠,努力抵抗着来自魂铃的威压。 文和县里的一众鬼怪,则纷纷匍匐在地,颤抖摇晃,向幽冥祈求祷告。 至于麻老,则一边摇晃着魂铃,一边骑驴疾飞而逃。 另一个,则是铃铛所构造出的幽冥幻境: 无数恶鬼阴怪,正从翻腾着煞气和血潮的地狱深处爬出。 数以百万计,密密麻麻,成群结队,发出尖啸与哀嚎,向自己的魂魄扑来。 很显然,这是来自麻老手中那枚古朴铃铛的幻术攻击。 周逸口喧佛经,自己的魂魄周围飘荡开一圈金黄色的灵光,将百万恶鬼阻挡在外。 恶鬼遇光则自焚,惨叫着灰飞烟灭。 然而恶鬼数量实在太多,前赴后继,源源不绝。 不多时,护着周逸的那圈灵光,已然被浑厚阴气给逐渐蚕食,向内收缩,越来越小。 虽说是幻术。 可堪比节度使一击的幻术,亦可噬人于无形。 周逸抬起头,目光掠过以自己为交汇点的两方世界。 剑气只有一道。 他也只有一个选择。 要么不顾一切,斩杀现实中的麻老,可自己却会彻底沦陷入魂铃幻境,遭万鬼所噬,结果难料。 要么一剑破虚幻,斩灭万鬼,可如此一来,这好不容易自投罗网的麻老,必将趁机远遁万里,后患无穷。 “阿弥陀佛。” 周逸喧声佛号,眸眼低垂。 眼底却似有微微灵光,随着心意剧烈浮动。 “我摄地仙遗剑,孕剑丸,获剑气。” “又观无名佛经,悟道证法,成就一世佛剑。” “从此杀生无罪?庇护三界苍生?斩尽妖鬼邪魔。” “却为何偏偏给我桎梏,还怕我成魔了不成?” “此剑?小僧今夜必分之。” “分!给我分!” 嗡! 丹田之中?金光大作! 无名佛经字字飞出,幻化成一尊尊灵气逼人的金色小僧?围绕着剑丸飞舞诵念。 这些日子以来,愈发浑圆白胖的剑丸再度壮大?在一股宏愿之力下的牵引下?向两旁猛烈拉扯。 刹那间。 啪! 剑丸从中裂开。 坠落丹田,化作两枚的剑丸,滴溜旋转。 周逸睁开双眼。 眸眼深处,光华收敛?左右各隐下一道剑光。 “如是分剑?善哉。” 一个念头落下。 两个世界的时间,同时恢复了正常。 周逸低头看向幽冥炼狱,双指点落。 金光一闪,剑气奔流直下,化作烈焰长虹?横扫万千恶鬼。 剑光所至,那些恶鬼阴怪?皆如火中蚊蚋,焚烧融化?鬼哭怪嚎之声此起彼伏。 剑落,声消?恶鬼诛尽?炼狱破灭。 来自幽冥节度使的威慑亦荡然无存。 文和县一带遭受压迫的善魂良鬼?如逢大赦,纷纷转身朝南拜之,口呼大大王威武。 “啪!” 魂铃之中,响起一阵破碎声。 骑驴子飞逃的麻老脸色骤变。 ‘节度使一击都奈何不了他,这是多高的高僧啊!完了完了!’ 第二股剑韵从背后升起,连天地之威,恐怖更胜此前。 麻老心知避无可避,连忙大呼:“慢着!高僧饶命!你若杀我!就再也不会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关于那个潜入徐府的侍女……” 周逸目光平静,打断道:“香珠?” “呃……对,就是赵珠。” 麻老双掌合十,宛如佛礼,连连作拜:“我知佛渡苍生,在下愿弃暗投明,皈依我佛!求圣僧点化!” “阿弥陀佛,抱歉,夜已深,小僧累了。” 周逸手头不作丝毫停留,第二道剑气横跨长空,镀着金灿灿的佛光,斩向天头的骑驴老翁。 “等等!我这就把赵珠的秘密告诉你!” “不必。你去后,小僧自会知晓。” 剑气直坠,斩中了最后时刻愤然变大试图拼死反扑的麻老。 “啊!” 绝望的惨叫声响起。 上百年苦功方才修得人身人骨的麻老,形销骨灭,灰飞烟灭。 只留下的本体那一物,从半空悠悠荡荡,飘落了下来。 周逸望去,微微错愕。 忽在这时一阵玄而又玄的感觉从心底泛起。 他猛然转头,望向长街远处的另一边,就见一名陌生鬼妇正满脸惊讶地注视自己。 “姥母?” “和尚?” 一人一鬼隔空而望。 “原来你是个和尚,如此,再好不过了。” 身着一袭朱红纱裙、好似出阁新妇的女子莞尔,笑靥如花,转身向远处飘去。 “好甚好,大威天龙,鬼怪休走!” 周逸一掌抬起,养生之力轰然而出,聚如长龙,内蕴佛门灵光,拍向那鬼妇。 红裙鬼妇止住脚步,转头看向金光灿灿的大掌印。 “大威天龙?平日里都伪装成准太守的修为吗……和尚,你我不是敌人。” 话音落下时,她的身形宛如泡影,在掌力下,四分五裂。 “一个念头分身?” 周逸皱眉。 对于诡计多端、心思深沉的空山姥母,他内心其实还是很谨慎的。 从今夜来看,这麻老似乎是被空山姥母所利用,所以空山姥母才会化出一道念头分身,前来窥探,顺便压阵。 “不对劲,大师,你适才为何没反应?” 周逸抬起手,看着那枚古朴铜铃。 按理说,空山姥母念头来探,天机应当被遮掩才是。 可宕明大师的本体铜铃,却没有任何作为。 除非……空山姥母的确像她临走前所说的那样,对自己并没有恶意。 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呢? 周逸微微摇头,不再多想。 徐芝陵已有叶符保护,能抵御封号太守的妖怪,效果显著,也算是彻底了断了自己与徐府的因果。 光头的烦恼,终于又减少了一分。 而自己今夜也终于正式晋升成为……一夜两次小和尚。 本钱愈发的雄厚,倒也不再那么忌惮被人识破和尚的身份。 “终于可以一夜两次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夜五次?一夜七次?一夜九次?一夜好多好多次? 打住打住,不可贪不可嗔,更不要勉强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浓厚的夜雾,弥漫在县城上空。 虽然显得阴气森森,可并不干扰县民清梦,反倒隔绝了人鬼两界,妖凡不相见。 周逸在空荡荡的长街尽头,停住脚步。 他低下头,看向从空中坠落的那物。 也就是麻老的真正本体—— 一只色泽斑驳,陈旧,古老的……大麻布袋。 “物老则为怪吗。原来是个麻袋妖怪。难怪一张大嘴,能吃尽四方,吞噬万物。” 周逸幽幽叹了口气。 须臾间,大段大段的黑色小字从布袋背面升腾而起。 第一百五十九章 斩尽魔性,负重赎罪 吕氏心中一慌,下意识抱紧自家女儿,转头便要返回屋里。 老者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她胳膊,凑近脸庞,笑嘻嘻道。 “夫人先别走,此女命数,贵不可言,留在一小县城,实在可惜。 不如,把她送给洒家吧?” …… “救命啊,来人啊!抢娃娃了!” 吕氏吃疼,大声呼唤求救。 周围的邻里妇人纷纷撸起袖走,喝斥着上前。 “嗯?” 麻老目中寒光隐动,威慑天降。 普通百姓,哪里承受得住,全身发抖,如坠冰窟,无不停下脚步,面色苍白表情恐慌。 麻老转过头,笑着看向颤如筛糠的吕氏:“与其一生当那凡夫俗子,不如随洒家修术。对你家女儿而言,绝对是一场天大机缘。还不松手!” 吕氏面无人色,眼泪汪汪,被吓得不敢说话,只能拼尽全身力气护住自家孩儿。 蓦然,她回想起一个月前的某个清晨,自己还在半梦半醒时,夫君突然没头没脑说的一句话。 “日后要是我不在,你们娘俩若遇危险,记得大喊一声‘大大王救命’。” “哇!” 吕家女娃突然大哭起来。 麻老笑脸上浮起一丝不耐烦,张开大口,便要将女娃吞入肚中。 吕氏心一横,不顾三七二十,扯破嗓子大喊:“求大大王救我女儿!” 声音尚未落下,天色陡然阴沉了下来。 蜡坊巷前,狂风大起,飞沙走石,漫天阴气滚滚而来。 附近的百姓,皆掩袖遮鼻,双眼难以睁开。 吕氏也是双眼紧闭,胆战心惊。 唯独那女婴止住哭泣,睁大双眼,好奇地盯着阴风之中,那一条条奇形怪状狰狞恐怖的透明人影,随后开心得咯咯直笑。 肉眼凡胎所无法看见之处?鬼卒环绕?牛头矗立,不时有鬼魂阴怪从远处飞来?驻足停留。 “噢?” 麻老合上嘴巴?转头扫过已将自己团团包围的文和县众鬼怪,目光落向那几头虚耗?旋即冷笑:“可是此地县城隍派你等过来的?怎么,区区几头小鬼小怪?就想要阻止洒家?” 感应到麻老身上飘出的恐怖气息?为首那名四丈虚耗却毫不慌张。 “冥律规定,不得夺人婴童。更何况此女之父,乃是阴间大大王点化之人。不管你是何方高人,还请放开女婴?退出我县?否则冥律森严,饶你不得!” “噢?阴间大大王?难不成指的是城隍的顶头上司?真是好大的名头啊。” 麻老戏谑一笑:“不知你家大大王现在何处啊?某好去拜访一番。” 四丈虚耗乃是耗头心腹,自知大大王神通广大,丝毫不惧,淡淡道:“我家大大王隐居城南小院?不过我辈劝你,早点离开?以免自误。” “哈哈哈……” 麻老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玩的话,忍不住仰头大笑。 “区区县鬼?口气如此之大,真是一群井底之蛙。” 他正准备带走女婴?顺便了结这群毫无眼力见的鬼卒阴怪。 忽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一声爆喝。 “贼匹夫!休伤我妻女!” 却是刚刚散衙回来的吕无咎从巷口拐进来?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直了。 他一把从腰间抽出挎刀,红着双眼,不顾三七二十一,咆哮着冲向老翁。 麻老转头看去,刹那间,脸上笑容僵住,表情凝固,眸子撑圆充满惊骇。 “这……这……这不可能……” 麻老不可思议地看着向自己奔来的人间捕头,倒吸一口冷气。 那分明只是一个连气感都未获得的,再普通不过的武人。 可他的身上,却萦绕着浑厚的阴煞之气。 偏偏这阴煞之气却被另一股淡黄色的气机所阻挡。 非但没有侵入他体内,反而相辅相成,环绕通体,竟如黄袍加身。 此人,分明只是个无比寻常的凡间捕头,可观其面相,竟隐隐有着阴间君王之姿! “难怪能有此女!虎父无犬女,难怪啊!” “此人,不可轻易招惹,倘若结下仇怨,日后可是个大麻烦!” 麻老一念闪过,松开吕氏和女婴,怪笑两声,翻身上了驴背,几个呼吸已然消失在小桥流水尽头。 没能追上的吕无咎满脸震怒,他左手搂着瑟瑟发抖的妻子,右手捧着黑眼珠不停转动仍在咯咯直笑的女儿,目光渐渐柔和。 “娘子,刚刚怎么回事?那人是谁?” “一个外乡老翁,说些不清不楚的怪话,还说要带走我们女儿。” “大胆!这贼匹夫!恶拐子!在吕某的地盘上竟敢如此放肆!难道不知昔日郡里百小儿被盗案,就是吕某破的!” “是了夫君,那位大大王究竟是何人?我刚才喊了一声,突然感觉起风了,那老翁也停了下来。” “这……呵呵,既然有用,那以后有事没事就多喊喊。” 吕无咎笑呵呵地宽慰道。 余光里,巷道尽头的鬼卒亡魂们,向自己躬身行礼。 而那些牛首虚耗们,则一个个凶神恶煞,朝他干瞪眼,显然很不满意最后那句话。 ‘看不到,看不到,某什么都看不到。那晚只是一场梦,某没有离开过家门,也没有斩过什么鬼!’ 吕无咎心中默默念叨,自我暗示自欺欺人,眼神却有些迷离。 搂着妻女回屋的路上,他突然道:“是了,娘子。要不我们一家子,搬去郡里吧。” 吕氏一怔:“朱县尉几次与你说项,想要举荐你去郡里,郡里那帮大老爷也有意任你为总捕,可每次都被你婉拒。怎么今个儿突然转了性子?你果真舍得离开文和县这帮老弟兄?” “嗨,这有什么舍不得,又不是以后都不见到了。不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吕无咎也该更进一步咯。” 吕无咎和妻子有说有笑向回走着,心中却暗暗思索。 那驴子跑得飞快的老翁,估摸着也不是什么人间善辈。 就算逸尘真能护着自家女儿,可我女儿才两个月啊,就开始整天对这些鬼怪笑个不停! 再这样下去,长大了还怎么当淑女,怎么嫁状元郎,怎么封诰命夫人? 怕是日后只会变成第二个小陈池啊。 一个和尚,竟被阴间鬼怪们恭称为大大王……嘶,等老子离开文和县,去了郡府,离和尚手下的这帮鬼怪们远远的,再也别和这个怪和尚碰面! 这样才能有利于我乖女成长啊! …… 城南小院外。 相隔百来步的街角馄饨铺子前,老翁吁止驴步,惊疑不定地望向榆钱树叶掩映下的小院。 “这……” 他微微张大嘴巴。 普通人大凡能看到的,只是一间清黄墙青瓦、简洁朴素的小院。 可落在他的法眼之中,那分明是一座阴气环绕,连通幽冥秽土的地府藏宫! 有鬼卒开道,还有牛头阴怪镇守。 当然,白日里,它们都不曾显化。 或在打瞌睡,或是化形变小。 没等他想明白。 忽然间,一阵悠扬且浑厚的诵经声,从院中朗朗传出。 莹白的华光亦从院中升起,裹挟着熠熠金辉,覆盖住了萦绕小院的太阴之气。 小院的感观再度发生转变。 从那城隍鬼王殿,变成了佛陀庙宇,菩萨行舍。 “……不会吧!” 麻老脸上的笑容僵硬着,森然诡谲。 他的双肩轻轻颤抖,也不知是震惊,还是悚然。 一旁刚从城隍庙附近出来的县民食客们,自然也都听见了诵经声,倒是习以为常。 他们偶尔也会谈论一下那位几乎足不出户的年轻僧人。 说说妙手银僧的诨号,以及县里趣闻。 “所以说……文和县阴间大大王,竟是一个和尚?” 第一百六十章 通宵学佛经 …… 周逸只觉得自己的魂魄,被拉扯进万丈深渊,又如深陷幽冥炼狱。 时间仿佛变慢了下来。 眼前的世界则被分割成不同的两界。 一个是变慢了的现实世界: 城南小院前,牛头、马面、陈老夫人摇摇欲坠,努力抵抗着来自魂铃的威压。 文和县里的一众鬼怪,则纷纷匍匐在地,颤抖摇晃,向幽冥祈求祷告。 至于麻老,则一边摇晃着魂铃,一边骑驴疾飞而逃。 另一个,则是铃铛所构造出的幽冥幻境: 无数恶鬼阴怪,正从翻腾着煞气和血潮的地狱深处爬出。 数以百万计,密密麻麻,成群结队,发出尖啸与哀嚎,向自己的魂魄扑来。 很显然,这是来自麻老手中那枚古朴铃铛的幻术攻击。 周逸口喧佛经,自己的魂魄周围飘荡开一圈金黄色的灵光,将百万恶鬼阻挡在外。 恶鬼遇光则自焚,惨叫着灰飞烟灭。 然而恶鬼数量实在太多,前赴后继,源源不绝。 不多时,护着周逸的那圈灵光,已然被浑厚阴气给逐渐蚕食,向内收缩,越来越小。 虽说是幻术。 可堪比节度使一击的幻术,亦可噬人于无形。 周逸抬起头,目光掠过以自己为交汇点的两方世界。 剑气只有一道。 他也只有一个选择。 要么不顾一切,斩杀现实中的麻老,可自己却会彻底沦陷入魂铃幻境,遭万鬼所噬,结果难料。 要么一剑破虚幻,斩灭万鬼,可如此一来,这好不容易自投罗网的麻老,必将趁机远遁万里,后患无穷。 “阿弥陀佛。” 周逸喧声佛号,眸眼低垂。 眼底却似有微微灵光,随着心意剧烈浮动。 “我摄地仙遗剑,孕剑丸?获剑气。” “又观无名佛经?悟道证法,成就一世佛剑。” “从此杀生无罪?庇护三界苍生?斩尽妖鬼邪魔。” “却为何偏偏给我桎梏,还怕我成魔了不成?” “此剑?小僧今夜必分之。” “分!给我分!” 嗡! 丹田之中,金光大作! 无名佛经字字飞出?幻化成一尊尊灵气逼人的金色小僧?围绕着剑丸飞舞诵念。 这些日子以来,愈发浑圆白胖的剑丸再度壮大,在一股宏愿之力下的牵引下,向两旁猛烈拉扯。 刹那间。 啪! 剑丸从中裂开。 坠落丹田?化作两枚的剑丸?滴溜旋转。 周逸睁开双眼。 眸眼深处,光华收敛,左右各隐下一道剑光。 “如是分剑,善哉。” 一个念头落下。 两个世界的时间,同时恢复了正常。 周逸低头看向幽冥炼狱?双指点落。 金光一闪,剑气奔流直下?化作烈焰长虹,横扫万千恶鬼。 剑光所至?那些恶鬼阴怪,皆如火中蚊蚋?焚烧融化?鬼哭怪嚎之声此起彼伏。 剑落?声消,恶鬼诛尽,炼狱破灭。 来自幽冥节度使的威慑亦荡然无存。 文和县一带遭受压迫的善魂良鬼,如逢大赦,纷纷转身朝南拜之,口呼大大王威武。 “啪!” 魂铃之中,响起一阵破碎声。 骑驴子飞逃的麻老脸色骤变。 ‘节度使一击都奈何不了他,这是多高的高僧啊!完了完了!’ 第二股剑韵从背后升起,连天地之威,恐怖更胜此前。 麻老心知避无可避,连忙大呼:“慢着!高僧饶命!你若杀我!就再也不会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关于那个潜入徐府的侍女……” 周逸目光平静,打断道:“香珠?” “呃……对,就是赵珠。” 麻老双掌合十,宛如佛礼,连连作拜:“我知佛渡苍生,在下愿弃暗投明,皈依我佛!求圣僧点化!” “阿弥陀佛,抱歉,夜已深,小僧累了。” 周逸手头不作丝毫停留,第二道剑气横跨长空,镀着金灿灿的佛光,斩向天头的骑驴老翁。 “等等!我这就把赵珠的秘密告诉你!” “不必。你去后,小僧自会知晓。” 剑气直坠,斩中了最后时刻愤然变大试图拼死反扑的麻老。 “啊!” 绝望的惨叫声响起。 上百年苦功方才修得人身人骨的麻老,形销骨灭,灰飞烟灭。 只留下的本体那一物,从半空悠悠荡荡,飘落了下来。 周逸望去,微微错愕。 忽在这时一阵玄而又玄的感觉从心底泛起。 他猛然转头,望向长街远处的另一边,就见一名陌生鬼妇正满脸惊讶地注视自己。 “姥母?” “和尚?” 一人一鬼隔空而望。 “原来你是个和尚,如此,再好不过了。” 身着一袭朱红纱裙、好似出阁新妇的女子莞尔,笑靥如花,转身向远处飘去。 “好甚好,大威天龙,鬼怪休走!” 周逸一掌抬起,养生之力轰然而出,聚如长龙,内蕴佛门灵光,拍向那鬼妇。 红裙鬼妇止住脚步,转头看向金光灿灿的大掌印。 “大威天龙?平日里都伪装成准太守的修为吗……和尚,你我不是敌人。” 话音落下时,她的身形宛如泡影,在掌力下,四分五裂。 “一个念头分身?” 周逸皱眉。 对于诡计多端、心思深沉的空山姥母,他内心其实还是很谨慎的。 从今夜来看,这麻老似乎是被空山姥母所利用,所以空山姥母才会化出一道念头分身,前来窥探,顺便压阵。 “不对劲,大师,你适才为何没反应?” 周逸抬起手,看着那枚古朴铜铃。 按理说,空山姥母念头来探,天机应当被遮掩才是。 可宕明大师的本体铜铃,却没有任何作为。 除非……空山姥母的确像她临走前所说的那样,对自己并没有恶意。 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呢? 周逸微微摇头,不再多想。 徐芝陵已有叶符保护,能抵御封号太守的妖怪,效果显著,也算是彻底了断了自己与徐府的因果。 光头的烦恼,终于又减少了一分。 而自己今夜也终于正式晋升成为……一夜两次小和尚。 本钱愈发的雄厚,倒也不再那么忌惮被人识破和尚的身份。 “终于可以一夜两次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夜五次?一夜七次?一夜九次?一夜好多好多次? 打住打住,不可贪不可嗔,更不要勉强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浓厚的夜雾,弥漫在县城上空。 虽然显得阴气森森,可并不干扰县民清梦,反倒隔绝了人鬼两界,妖凡不相见。 周逸在空荡荡的长街尽头,停住脚步。 他低下头,看向从空中坠落的那物。 也就是麻老的真正本体—— 一只色泽斑驳,陈旧,古老的……大麻布袋。 “物老则为怪吗。原来是个麻袋妖怪。难怪一张大嘴,能吃尽四方,吞噬万物。” 第一百六十一章 风雪夜宿 “老师请说。” “这……外面天寒地冻,能否让某先进去?” “啊,抱歉抱歉,老师快请进。” 陈池满脸尴尬地将宋县丞迎了进来,眼角余光飘向院里某处。 倒不是他粗心大意到这般地步,实在是最近城南小院里的情况有些特殊,不便让外人察觉。 就算他自己始终坚信,师父和香珠姐夜夜同处一室,黑灯瞎火,永远都只是在单纯地背诵佛经。 可旁人又怎么可能相信呢? 谁信谁傻子。 初冬早雪。 如鹅毛纷飞,淹没了文和县。 暗沉的天色下,远近街面,房屋,庙宇,树木,都已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宋县丞穿着棉裘身披大氅踏着棉靴,却仍冻得双颊通红,搓手哈气。 然而当他进入小院后,顿时长舒口气,满脸笑容。 漫天寒气,仿佛全都被那两扇普普通通的木门给阻挡在外。 院外,初冬骤寒,冰天雪地。 院内,却是晚风和畅,春意融融。 不仅那两株榆钱树绿意昂昂,春兰秋菊夏荷花,亦在小院中释放芬芳,令人赏心悦目。 而陈池,更是只穿着一身单衣,这要是出门,绝对挨不过半盏茶便要冻僵。 “陈池啊,你这位师父,绝对是真正的世间大能啊。你侍奉左右,也算是祖上为你积攒的功德了。不过……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说话间,宋县丞已经自顾自地在院中转悠开,虽不至于伸手乱摸?可那目光却格外认真细致?纤毫不漏。 他光是这个月,就已经造访过四次?畏于高僧威严?从来都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然而今晚他却是怀着另一目的前来。 再者高僧也已就寝?他才能如此随意。 一旁的陈池顿时警觉了起来。 ‘不能再让宋县丞这样转下去了!万一撞破了师父和香珠姐深夜学习佛经的一幕,孤男寡女?又是和尚?实在有辱师父威名!’ “老师快请坐吧。学生头都要被你转晕啦。” 陈池寻了两张板凳,又泡了壶茶,硬拉着宋县丞坐下:“老师想要知道我师父是怎么做到的吗?” 宋县丞手捋胡须:“想来,定是佛法?” 陈池笑道:“老师猜错了。并非佛法?而是阵法。” “阵法?行军打仗的阵法吗?被高僧用出?竟然能够变寒冬为暖春,实在神奇乎。陈池,你就没和你师父学上两手吗?” “咳咳,师父说我年纪太小,现在应该专心读书。不过他倒是抄给了我一卷小册?说是什么奇门遁甲之术。等我什么时侯……什么时侯出人头地了,才能看。” 陈池低着头?微红着脸庞,却是将周逸的原话稍稍改动了一番。 毕竟“考中状元”之类的话说出来?实在惊世骇俗,并且太难为情了。 “是了?老师不是说今晚有事吗?” “这个嘛?是有件事?呵呵。老夫年轻时,也曾负笈远游,去过岭南,也上过江南,还曾跟随过茶商见识过漠北风光……” 接下来的一炷香里,宋县丞开始向陈池滔滔不绝讲述起他那段走南闯北不为人知的青春往事。 陈池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回应。 目光却偷偷瞟向师父和香珠姐所在的小屋……也不知他俩念诵佛经念到哪一部分了? “……总之,当初某也曾向往过那随遇而安,浪迹江湖的日子,奈何要考功名,只好放弃。” 宋县丞满脸感慨道。 陈池瞪大眼睛看向白发苍苍、老眼浑浊的宋县丞,忍不住问:“老师,您今晚来找学生,该不会是想告诉学生,您老准备辞官不做出去闯荡江湖了?” “咳咳咳……” 正在喝茶的宋县丞被陈池的话呛到,半晌平复下来。 “某还没说完。当年某在游历时,也曾听说过许多神鬼之说,无不是言之凿凿。 某那时便有些将信将疑,为官之后遇到不良人,更是明白世间确有鬼怪。 奈何,始终未曾亲眼遇见过,直到那晚徐府,你师父送的一盒叶子,竟然化身无数小僧,从妖物口中救下了徐太守。” “老师,您究竟是想说……” “某致仕之后,想写一部书,书中当有古往今来,世情百态,自然也少不了鬼怪部分。也是某最不了解的。所以想来向你师父,以及你讨教。” “讨教?学生不敢当,不过这事……” 一时间,陈池陷入为难。 “哈哈哈,无妨。你若做不了主,明日某再来拜访你师父便是。” 说话间,宋县丞站起身,向院外走去。 陈池暗松口气,总算是要走了。 “哎……真是好大的雪啊。” 院门口,宋县丞突然停下脚步,仰头望天,满脸感叹:“这雪可是越下越大了。出门竟然忘了穿蓑衣,真是越老越糊涂咯。” “老师,要不我送你?” “不用麻烦了,要不然,某就在此借宿一宿,正好明早可以直接拜见逸尘大师。” “可是……” “陈池啊,你忍心看我一个老人家,在风雪中受冻吗?” “我……” “好了,就这么定了。出家人慈悲为怀,换成你师父也一定会收留某的。” 当晚,宋县丞便在城南小院中住了下来。 睡的也是陈池的屋子。 想到自己竟然是第一个入住城南小院的外人,宋县丞内心充满了兴奋,这一夜自然也没怎么睡好。 可除了激荡的心情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恍惚间,他总能听到一阵“啪啪啪啪……”响的声音。 不绝于耳,竟然持续了一整宿。 这声音有些耳熟,仿若数十年前年轻不羁、少壮不知珍稀时的岁月回忆。 他问一旁的陈池是何声响,陈池不应。 他又问逸尘师父睡在哪个屋子,陈池翻了个身,开始打起小呼噜。 待到天未亮时,宋县丞便有些睡不着了。 看着窗外,那皑皑白雪之下,春满后庭的小院春色,他不由得兴致大发。 他蹑手蹑脚爬下床榻,来到学生的书桌前,兀自研起磨来。 墨成,铺纸,舔笔。 宋县丞对照着满院春色,铺画开来。 他虽出身风格严谨的院体画派,可今日心情激荡,墨笔流转,点染成微虫,秋毫皆不爽。 没过多久,小院中的春景,已跃然于白纸上。 石桌,老井,三间屋子,榆钱树边,花花草草……总感觉还少了点什么。 哦,是僧人! 宋县丞微微一笑, 转眼间,一名白袍僧人被他勾勒了出。 他没有选择自己所擅长的“曹衣出水”,轮廓随身形线条凹凸起伏的画风。 而是福至心灵,运用起了那袍袖翻飞,栩栩如生中透着飘渺意境,长安城中所盛行的“吴带当风”之画法。 相比较真实的周逸,画卷上的僧人,双颊平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庄严,而眉宇间则多出一丝普度苍生的慈悲。 “还少了点什么。” 宋县丞手捋胡须,沉吟半晌,再度落笔,簌簌几下,一柄禅杖出现在了画中僧人手里。 “这才是斩妖除魔的高僧啊。” 宋县丞喜不自禁,爱不释手,越看越觉得满意。 他正欲题字,忽然间,不远处西侧里屋的门开了。 白衣僧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宋县丞扭头看去,脸色微变。 他依稀记得,那间屋子,应当是属于那位年轻秀美、胸怀壮志的徐府侍女。 第一百六十二章 香珠一梦 宋县丞满脸惊讶。 他一时之间,有些无法相信,心目中斩妖除魔、护佑苍生的高僧,竟然会在侍女房间里睡上整整一宿。 不仅整晚都发出奇怪的碰撞声,并且出来以后,还一脸疲倦,操劳过度的模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人幽幽的声音从耳旁响起: “老师,接下来学生所说之事,您老可千万别惊讶。 我师父和珠侍女,其实是在通宵学习佛经呢。” 宋县丞嘴巴张得老大,随后转过身,看向一脸单纯的少年:“陈池,某看起来,像是个傻老头吗?” 陈池苦笑:“我就知道您不会信,可事实本来就是如此啊。” 宋县丞微微摇头:“你啊你……哎,你且宽心,某离开后,绝不会对旁人乱说的。” 他对逸尘的感观,并没有因为适才所撞破这不堪入目的一幕,而发生太大变化。 毕竟对于文人雅士来说,只是小节,丝毫不影响逸尘大师那晚斩妖除魔,守护徐芝陵以及徐府众宾朋的功德。 然而,逸尘毕竟是一名僧人,却自犯了清规戒律,总感觉多少有些遗憾。 念及到此,宋县丞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陈池,老夫就先走了。等你师父休息好了,某再来拜访。” 他正要出门和周逸告辞。 目光突然落到周逸手中,不由微微一怔。 院中的僧人,和自己画中的僧人,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不,是很不一样。 他们虽然都拿着一物。 可那件东西,却大相径庭。 画中的逸尘,右手持着一根虚构出的禅杖,威风凛凛。 而此时的小院中,逸尘的左掌心上?所托着的?竟是一枚宝珠。 宝珠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如兰似麝?却又并非人间之味。 “好?好,这一物得加上去。” 宋县丞低头看向画卷?思索片刻,舔了舔墨?再度落笔。 陡然间?他怔住了,却是想来了什么。 “等等,那个徐府侍女……吕捕头称之为珠侍女的那位,她?好像叫香珠?” 宋县丞脸色变幻?心里渐渐浮起一丝不可思议。 他再度看向被僧人托于掌心,散发着微弱光芒,仿佛正在吞吐天地之气、太阳之精的珠子,眼神已然彻底不同。 “难不成,逸尘大师昨晚啪啪啪吵了一宿?不是在和侍女干啥……而是在和这枚珠子那啥?这珠子……难道就是……就是……老天爷,这一趟果然不虚此行啊!” 宋县丞怔怔盯着僧人手里的珠子?耳边蓦然响起一阵悦耳轻笑,目光越陷越深。 渐渐的?他整个人仿佛连带魂魄都沦陷入其中。 “宋县丞别看她!阿弥陀佛,珠侍女啊?小僧都点化了你一个晚上?怎么还不听话!” 隐约间?宋县丞听见了逸尘大师的呵斥声。 也听到了他的念经声,以及那阵熟悉的……啪啪啪啪……的拍击声。 可他的身体魂魄,依然控制不住地往下沉陷。 …… “嗯?这里是……” 宋县丞抬起头,突然发现眼前是一片瀚海沙漠。 天气炎热,令人口干舌燥,风沙像是一片片被烤热的刀子,刮过面颊,刺痛难忍。 领队的大汉转头望来。 “那书生,好好的江南不去,非要和我等来漠北,哈哈哈,现在可后悔了?” ‘书生?我?’ 宋县丞这时才发现,自己正背负竹笈,骑坐骆驼,跟随一群马帮商队,顶着大漠风沙,向前迈进。 他几乎本能地苦笑道:“骆把头就别笑话某了。某现在心里,要多后悔有多后悔,没想到这漠北如此枯燥,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去,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回不去了,幽香楼里的姑娘们估计很快要会把某的长短给忘了。” 周围响起马帮大老爷们哈哈大笑声。 宋县丞自己却吓了一大跳……刚才那下流话竟是自己说出来的?这成何体统!羞死人了! 风沙越来越大,隐隐间还有某种奇异的声响传来。 渐渐的,四周走南闯北的商队大汉们脸色,变得严峻且难看。 “起风了吗……这风不对,好像是,不、不好,是食人风。” “书生快跑啊!食人风里有恶虫,遇马吃马,遇人吃人!” “把头!咱们跑哪去啊?” “西南方有一片绿洲,绿洲里有白鸡,专克那食人风!” 须臾间,铺天盖地的黑色狂风席卷而来,风中隐约能看见一头头生着尖利锯齿的怪物,正张大嘴巴朝自己这一行人飞来。 “啊!” 宋县丞发出一声惨叫,从驼峰间摔落,昏死过去。 他再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 华庭小院,白纱帷幕,一名名年轻女子,正围绕着自己,端药送汤,精心服侍。 宋县丞猛然坐起身:“我在哪?你们是谁?对了,我那些马帮的朋友呢?快来人啊,救救他们!” “郎君勿急。他们皆安然无恙。” 一名身着白裙的美貌女子走了过来,微笑着对宋县丞施了一礼:“郎君果然侠义,自己身陷险地,却还不忘关心同伴。这里是白丘城,我乃纪氏一族的族长,我族只有女子而无男子,不知郎君能否多住几日,好让我等瞻仰郎君的伟岸之风。” 宋县丞怔了怔,在众女子殷勤热切的目光中,下意识地挺起胸膛。 “那就……叨扰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宋县丞与纪氏族长越走越近。 闲聊诗书,或是大谈中土风情世故,渐渐的,两人之间生出情愫。 终于有一日,宋县丞忍不住向纪氏族长提出求亲。 纪氏族长有些诧异,半晌道:“可以是可以,不过郎君需得答应某一个不情之请。” 宋县丞心中一紧,可还是点头道:“夫人请说。” “我纪氏一族,皆为女子,孤苦伶仃,却也向慕男儿的伟岸之风。你若欲娶我,就必须同时迎娶纪氏一族其余三百六十四名适龄女郎。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呃……” 宋县丞愣在当场,半晌,低声喃喃:“世间竟还有这等好事?” 接下来,整个白丘城,全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纪氏一族对待宋县丞的态度也愈发恭敬。 不少女儿家,更是瞒着母亲,前来城主府,偷偷瞻仰宋县丞,也是她们未来夫君的风采。 宋县丞心中亦是充满期待,每日都会在纪氏的伺候下,喝上好几碗沙漠肉苁茸泡开的热茶。 距离大婚之夜越来越近,宋县丞也愈发激动,有时一整晚都会燥热得难以入眠。 终于,距离大婚还剩下最后一天。 突然间,从天空中传来一阵佛号声…… …… “阿弥陀佛,宋施主,宋县丞,这不是你该在的地方,还不速速醒来!” …… 庭院中,宋县丞身体微微一颤。 眼底浮起一绺清明,却很快沦陷。 “你是何人?快走啊,不要来烦某!” 第一百六十三章 初冬雪寒,粥汤尚温 “阿弥陀佛,这梦境,当真令人如此不舍离去吗? 也是,光那齐人之福,便让多少人梦寐以求。 更何况堪比后宫粉黛三千的美梦。” 天空高处之人发出一声叹息。 “都是那个小妖精给害的……罢了,宋县丞,小僧便让你提前看到这场‘如意之梦’的结局。” …… 庭院中,宋县丞只见一道人影从体内走出,无论身形相貌,都与自己一模一样。 就仿佛是另一个他。 宋县丞试图抓住“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 只能像坐在台下的看客一样,看着“他”取代自己,迎娶纪氏族长……以及那三百多名纪氏少女。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可谓是春风得意,享尽人间艳福,出入皆有纪氏美娇娘相伴,夜夜换新娘。 而纪氏待“他”也十分不错,不仅丝毫不干涉,还对“他”与纪氏族女们所生女儿视如己出,关怀备至。 ‘这些原本都是我的!是我的!’ 宋县丞心中充满了愤怒,嫉妒,以及委屈。 没过多久,纪氏一族的大敌,黄氏一族举兵来犯。 白丘城下,大军压境,兵戈挥舞,喊杀声震天。 纪氏一族的将士只有千来人,虽然各个是女子,可对上黄氏一族,却能以一当百。 然而黄氏一族毕竟人数众多,数以万计的将士宛如潮水一般,顷刻间已经攀爬过了城墙。 纪氏一族奋勇杀敌,以死伤数百将士为代价,方才能将黄氏一族,拒之于城垣边界。 距离城池被攻破,也只是转瞬之间。 就在这生死存亡、千钧一发的关头,一队近千人的娃娃脸女兵冲了出来。 她们年纪尚小,仿若垂髫女童?可一人也能抵挡住五六十名黄氏兵卒。 宋县丞突然发现?这些娃娃兵,竟然都是“他”和纪氏女子所生的女儿。 也亏有这些娃娃兵奋勇杀敌?这才将黄氏一族给击退。 代价却是……伤亡惨重?十不存一。 即便侥幸活下来,大多也都成了残废。 “他”在庭院中嚎啕大哭。 纪氏带着礼物前来慰问?并且许诺,绝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件。 作为补偿?纪氏又给“他”安排了一次大婚?将两百多名纪氏一族中的美貌少女嫁给了“他”。 之后的日子里,“他”重新沦陷入温柔乡中,渐渐忘记了丧女之痛。 很快,“他”又有了新的女儿?女儿们很快长大。 又是一年秋天?黄氏一族再度来犯。 一模一样的事情继续上演着:黄氏大军压境,因兵力优势而占据上风,纪氏节节败退,眼看着即将败亡,一队年轻的女兵前来援救?以惨痛的代价,救下了纪氏和白丘城。 和前年一样?纪氏族长带着礼物与美女,前来安慰痛哭流涕的“他”。 “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坚决不收。 纪氏冷笑,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强行安排大婚?命“他”迎娶那一百多名纪氏女郎。 “他”渐渐发现?每年秋后,黄氏一族都会来犯。 而纪氏留下“他”的目的,则是为了繁衍后代子嗣,培养成女兵守卒。 “他”几次想逃跑,却都被纪氏派人抓回,不打不骂,依旧是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 唯一的要求却是,每年必须迎娶一批纪氏女郎。 十年过后,“他”已渐渐麻木。 每年秋后,“他”都会在庭院的墙壁上,默默刻写下已故女儿的名字。 十年间,四面的墙壁都已经写满。 终于有一天,纪氏在城外,救下了一名落难的外乡郎君。 一个月后,两人举行婚礼,一同出嫁的还有三百多名纪氏少女。 “他”在远处静静看着那名仪态伟岸的郎君,依稀回想起十年前,自己也是如此,意气风发,满怀期待,翘首以盼。 之后,纪氏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他”的妻妾,要么于城外战死,要么改嫁新人。 渐渐的,“他”的庭院冷清了下来,无人问津,也没有了锦衣玉食。 “他”唯一能做的事,便是枯坐庭院老树下,默默念叨着墙壁上那一个个名字。 …… 咻! 那条人影迅速退回。 白丘城中,一切都在往回倒退。 片刻后,那条人影重新钻回自己体内,而时间也依旧还是在十年之前,那场让自己无比期待的大婚前夜。 “这……” 宋县丞呆若木鸡。 他低下头时发现,自己的衣襟湿乎乎一片,显然全被泪水打湿。 “我看到的那些,难不成就是接下来将会发生之事?而‘他’,就是日后的我?” 宋县丞如梦初醒,身体剧烈颤抖,面色苍白,朝天祈拜。 “仙人救我,救我! 我不想目睹骨肉惨死,最后还被抛弃! 那不是我想要的!” 半晌,低沉的佛号声从天头响起。 “阿弥陀佛,宋县丞,初冬雪寒,粥汤尚温……刚刚,就当是看了一场戏吧。” 宋县丞怔了怔,眼前的一切,全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只觉无比疲倦,眼皮耷拉,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当他再睁开眼时,只觉周围的一切,变得无比熟悉与真实。 床榻旁,家中唯一的侍女在为他准备洗脸的热水。 不远处的院门口,老妻正向门外之人道谢。 “夫人,老爷醒了!”侍女喜声叫唤。 老妻和门外之人告辞,随后边走边抱怨。 “我说老头子,你可别不服老,大早才回来,一直睡到现在,都快吃中午饭了。” 宋县丞看着老妻粗婢,又转头看向铜镜里那张苍老的面庞,只觉心头猛地一揪。 过了许久,他才稍稍好受一些。 “纪氏,白丘城,黄氏一族……绿洲有白鸡,专克食人风。” 他回忆起梦中所经历的种种荒诞之事,只觉似曾相识。 渐渐的,他回想起来了。 那不就是自己年轻时,三次大考失败后,心灰意冷跟随那茶商游历漠北,所听闻的当地传说吗? 传说大漠中,有一种火蝗精,成群结队,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便是连风沙土石它们都吃。 而在名为白丘的绿洲里,有白鸡仙一族,专食火蝗精。 所以在梦里面,白丘城里的纪氏一族,其实就是白鸡仙? 而那黄氏一族,想来就是火蝗精了。 “好可怕的怪梦啊。” 宋县丞轻轻一叹,眼神莫名。 他大概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那年漠北之行结束后,他便时来运转,考上了三甲进士。 奈何官运一直不顺,起起伏伏,几经周折,终不得志,到老不过一个八品芝麻官。 他内心深处,充满遗憾与忿然,对于官场的蝇营狗苟,溜须拍马,实则厌恶,却又不得不为。 而近几日,他更是经常会想,倘若当初从漠北回来后,没有选择仕途,而是仗剑江湖,寻访奇人异士。 或许此后的人生,将会与众不同,更加精彩。 江湖儿女,急公好义,总好过官场上的阿谀我诈啊。 每每想到这,他都会长吁短叹,心中充满懊悔与不甘。 他这些日子频频去找高僧逸尘,更多却是为了近水楼台,沾沾高僧仙气,满足昔日留下的遗憾。 然而那场梦…… “老头子,你嘀咕什么呢?” 老妻从侍女手中接过木碗,瞥了眼宋县丞:“熬了点粥汤,你且喝一点,驱驱寒吧。” 初冬雪寒,粥汤尚温。 宋县丞默然接过,吃了一口,突然笑了起来:“好。” 老妻白了他一眼:“好什么好?” 宋县丞抬起头,仔细凝视着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妻,低声道:“粥好,你更好。” 老妻怔了怔,眼圈莫名一红,撇过头:“一把年纪了,尽说疯话。” 跪坐一旁的侍女低头掩口吃吃发笑。 宋县丞一边喝着粥,一边乐呵呵地看着羞答答的妻子,时而打趣上一两句,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以前。 突然间,他想起一事。 “是了,某怎么会在这?记得不是在城南小院吗?” “是你那个学生雇了马车送你回来的。还有一幅画,说是你画的。” “画……在哪?快拿来给我看看。” 宋县丞接过画卷,徐徐展开。 画卷中,那白袍僧人跏趺而座,右手持禅杖,左手捧宝珠。 珠中蕴生五色神华,藏尽大千世界,浮光隐动,似真似幻。 僧人低头垂眸,仿佛凝视宝珠,嘴角隐含笑意。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世有如意珠,佛门大手印 现实……城南小院中。 周逸一脸冷漠,左手托着宝珠,右手用力抽打。 “让你皮!让你使坏!让你乱开车! 宋县丞一把年纪了,你给他整这么一出后宫粉黛三百,夜夜当新郎,还让不让他活了? 不就是当初庆春楼里给吕捕头捧了一回哏,至于这么记仇? 以前还没这么爱胡闹,现在变成珠了,反倒变本加厉了?” 啪啪啪啪……按照麻老记忆中的封印手法,运转术道之炁,连续拍打了数十下后,周逸开始低声喧念起佛经。 小院门口,刚刚返回的陈池一边拾起书本,一边叹息。 “早说是在学佛经了,就是不信我。” 若非他自己亲身经历,怎么也无法想象,世间竟会有如此可怕的珠子。 但凡多看上几眼,或是被珠光笼罩,都会沦陷其中。 可按照师父的说法,这珠子本身并无恶意。 只不过是凡人自身杂念过多,心志又不够坚毅。 方才被它看穿人心深处,最渴望的念头。 并且以此念,构造出梦境。 人缺什么,想要什么,渴求什么,珠子都会在梦里逐一满足。 然而世间又岂会有十全十美之事? 等到全都满足之后,美梦往往会在刹那间反转,演变成一场噩梦,将人心彻底拉入绝望的深渊。 自己就曾着过它的道,委实可怕,至今偶尔还会做噩梦! 唯一能够不受影响的,恐怕就只有师父了。 这么一颗珠子,若是流落世间,不消说,绝对会引起天下大乱。 想到这,陈池不由得念起某侍女的好来。 侍女姐姐虽然惫懒、刁蛮、聒噪、贪吃、好捉弄人,可和一颗祸乱世间的珠子相比,还是前者友善一些吧。 “她要醒了。” 耳旁传来周逸的声音。 陈池赶忙将注意力重新投入书本,目不斜视。 周逸则随手一抛,精准地将珠子扔进里屋榻上的被窝中。 光华尽敛。 不多时,传来少女的哈欠声,以及一阵刻意压低的惊呼。 显然她发现,此时已是午时,自己又又又睡过头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后,她蹑手蹑脚,以袖掩面?低头走出。 周逸问:“这么早?准备去哪?” 香珠被捉了个现形,满脸尴尬?干笑着挥动小手?“早……早啊。某去给你做早食啊。” “不用了,小僧和陈池已经吃过。” 周逸看向一双小手绞在胸前无处安放的香珠:“也罢?下次别再起那么迟了。洗漱完,自己罚抄佛经?宣念佛经?以及小僧的注解。” 香珠暗松口气:“是,先生。抄多少遍?” “抄到吃晚饭为止。” “我……好吧。” 周逸看着香珠蹦蹦跳跳去井边打水的背影,收回目光。 小侍女的本体,便是那颗看透人心、入梦演梦的珠子。 早在一个多月前?她体内那道封印?就已开始摇摇欲坠。 这也使得她经常陷入“沉睡”状态。 而一旦开始“沉睡”,她就会变回原形。 这些日子以来。 珠子存在的时间,越来越长。 变回侍女的时间,自然越来越短。 周逸便按照麻老记忆中的封印手法,重新加固了她体内的封印?效果却并不明显。 直到偶然一次,周逸一边拍打?一边念诵佛经,效果却出奇的好。 竟将香珠的“沉睡”时间?缩短到了十个时辰以内。 而在清醒的两个多时辰里,香珠却并不知道此前发生了什么?自己变成了什么?又做过什么?自我感觉只是睡得久了一些。 也不知她自己有没有察觉到不对劲,总之,从来没有问过周逸。 周逸当然也不会告诉香珠真相。 这个遇到鬼怪都要吓一跳的小侍女,要是知道自己其实人如其名,真的只是一颗珠子,估计会三观崩塌,直接原地毁灭吧。 既然佛经见效,周逸打算接下来就让香珠自己抄经、颂经、学经。 免得他还要夜夜拍打,发出奇怪的扰民声。 “每天花上半个时辰,给小僧洗头洗衣做家务,再用一个半时辰,自己抄抄佛经休养身心。剩余时间变成珠子,倒也能接受…… ……你既不问,我也不曾打过诳语。 阿弥陀佛。” 之后几日,宋县丞都没有再来过。 文和县里风平浪静,大雪纷飞,小院如春,只是没了吕捕头、孔公子、徐小郎君等浑人,日子稍显枯燥。 好在很快,周逸又找到了新的乐趣。 这一乐趣,来源于麻布口袋里的武学秘籍。 其中一部小册内,竟夹藏着一篇昔日的佛门武学,其名曰《佛武护法功》。 周逸本以为是类似少林易筋经七十二般绝技之类的武学。 可事实上,这篇功法的精髓,在于七十二种手印。 如无畏印,宝瓶印,降魔印,不动根本印……这些手印在周逸看来,并不难上手。 他只用了不到半个月,便掌握了七七八八。 配合佛门武学使出,当能释放印法本义。 以印证道,以武护法。 城隍庙前,大雪纷飞。 高达七丈的牛头,从天而降,释放出滔滔血煞之气的巨掌,轰然压向雪地中的白袍僧人。 嗡! 方圆五十步的雪地,齐齐向下塌陷,变成了一座大坑。 如今的耗头,实力已然超过当初的楚夫人。 即便是一掌之力,也非普通的封号县主所能承受的。 与此同时,头戴斗笠的颀长男子,也从斜刺里钻出。 他的身形速度快若流星。 他的拳头,还要快过身法速度。 一拳轰出,一个呼吸间,竟分裂出千百道拳影,化作密密麻麻的青光,席卷向周逸。 面对牛头和马面的围攻,周逸依旧纹丝不动。 他的身体完全悬空,僧靴下气雾氤氲,如踩青云。 而他的双手内缚,以两拇指压无名指甲,两食指竖合如剑,正是不动明王印。 一股磅礴威严的气势,升腾而起。 天地灵力,似都归集于周逸的手印之中。 他的体魄在这一刻得以威武壮大,任凭牛头马面攻势如潮,力量再大,速度再快,也不动如山,外魔不侵。 突然间,他低垂的眸子打开。 双臂下沉,十指顺势从不动明王印变为触地印。 “唵嘛呢咪……” 一股巨力从手印中涌出,裹挟着飞雪与冰柱,宛如滔天巨浪,化分两道,旋转着奔涌而出。 牛头双臂交叉,试图抵挡。 马面抽身疾退,也想避开。 “吽!” 一声佛音落下,牛头马面同时被击飞出去。 周逸松开手印,目光一闪,化作结界的榆钱叶符现在出身形,护住牛头与马面。 随后他挥袖,收起叶符,城隍庙前的景象恢复如常,地面也并未塌陷。 啪!啪! 牛头马面同时落地,相视一眼,朝周逸拱手。 “大大王威武。” 周逸没好气道:“威武什么,你们两个和我试招,哪一次用过全力的?” 耗头摸了摸大牛脑袋,咧嘴一笑:“即便没用全力,那也用上七八分力了。否则根本不够法师打的。” 马面也点头道:“何况法师对我们,也并未使用全力。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手印,竟有如此威力,佛门武学,当真不凡啊。” “这倒是实话。” 周逸望向远方,目光幽深。 数十年前的佛门护法和武僧们,应当也都精通佛武。 他们也不会像普通僧众那样束手束脚,放不开杀戒。 却依然没能守护住中土佛门。 所以说,武力固然重要,可重建六道轮回,恢复幽冥秩序,同样尤为关键。 可近日来,分身府城隍那边,却遇上了些小麻烦。 这令光头的烦恼,一不留神间又增加了一丝。 周逸正想着。 忽然,他耳畔响起一阵呼唤。 “法师,法师可在? 黄某有事远行,估摸着有一阵子将要不在广元郡。 广元郡乃是南方香火必争之地,萧山神日渐势大,并且有些古怪。 或许,法师应该亲自来坐镇了。” 周逸的念头瞬间飞至广元郡府城隍庙里。 泥塑金身下,锦衣大氅一副富家翁装扮的黄虚,朝城隍老爷拱手作别,随后匆匆走出城隍庙,坐进门外的那辆马车。 水雾环绕的马车,飘行于半空,转眼不见了踪影。 “什么事啊,走这么急?” 周逸低声喃喃。 对于黄虚所说的“南方香火必争之地”,他这个月来,算是深有体会。 广元郡府,下辖八县。 主城之中,又有五坊七市,贯穿内外城。 坊为居民区,市为交易区,彼此或有交集。 郡府之中的任何一坊,都有两三个文和县那么大。 东面又有玉清河流经,西郊接壤伏牛山,自古以来物产丰富,富豪云集,人丁旺盛,又有数个交易码头,往来之人如过江之鲫,大小商行帮会数量过百,乃是剑南道乃至大唐南方,排名前列的大府之一。 无论对于人间统治者,还是香火道修者而言,这广元郡都堪称一方膏腴之地。 周逸自己虽不需要修香火道。 可分身叶道人,却必须身怀浓郁的香火气息,才能不暴露。 烦就烦在,这些日子以来,城隍庙的香火之气愈发稀少,叶道人的修为始终上不去。 反倒是山神庙后来居上,压过了城隍庙与河神庙。 山神萧轻红,得志且猖狂。 数日前,曾夜入城隍庙,大肆嘲笑昔日男神城隍老爷。 幸好黄虚守信,及时赶到,联手城隍老爷,“劝”退了萧轻红。 “这个萧轻红,说翻脸就翻脸,还真是比世俗中人都现实啊。” 城南小院中,周逸轻轻摩挲着珠子,随后望向仍在不知疲倦读着书的少年。 “陈池,收拾一下,准备行囊和拜师礼。我们得提前去郡府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葛畴与大盗 广元郡。 城南。 乐平坊,百贯街头的东来客栈。 客房中,周逸喝着客栈掌柜赠送的竹叶茶。 香珠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无精打采地为他按摩头皮。 “先生,咱们真的已经来郡府三天了吗?奴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就你整天昏昏沉沉的模样,能对什么事有印象?” “那陈池呢?奴记得,他不是要来郡府拜师的吗?” “所谓读万卷书,行千里路,他这几个月来,书已读得不少,可这人间的路却没怎么好好走过。所以……” “所以先生命他负笈徒步,翻山越岭,纵穿数县,一路走到郡府?” “小僧在你心中就这么狠心?当然是给他雇马车了!天寒地冻,他一个不曾修行之人,能走几步远?” “哎,也是啊。” 坊中远处,传来不知名的伶人吹奏尺八的乐声,这是一种竹制管乐,音色苍凉辽阔,空灵且萧瑟。 窗外大雪纷飞。 三股香火之气,正盘桓于府城上空,肉眼凡胎,难以一睹。 西边山神庙的香火之气,无论浓郁程度还是高度,都已升至第一位。 东边的河神庙落后半截,紧随山神庙之后。 至于南边的城隍庙,则已垫底。 “短短一个多月,萧轻红便后来居上,尽敛城中大半香火。真是厉害啊。” 周逸低声喃喃。 香火之争,自然是各凭本事。 却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祸及凡人,此乃香火神祇行道人间的根本。 来到广元郡府的这三天里,周逸不仅通过黑色小字进行查看,还让另一个分身叶小郎,走访山神庙信众较多的城西一坊三市。 所见所闻,却是众多百姓十分狂热地祈拜山神。 分身叶小郎询问那些百姓祈拜山神的缘由,百姓们都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而黑色小字,也从来是客观描述,并没能从中寻找到蛛丝马迹。 “也不知她用的什么法子,如果是正道,倒是可以学过来。就怕不是正道……香珠?怎么不捏了?” 周逸转过头?一地脱落的裙袍,却已不见小侍女的身影。 半空中?那珠子正在来回飞舞?发出嘤嘤嘤的怪笑声。 这时,叩门声从外面响起。 “小师傅需要燎炉吗?掌柜的让某送来……” “小僧不需要?多谢。” 没等周逸抓住珠子,那调皮的珠子已经擅自将门给顶开。 拎着燎炉?正要转身的店小二愣在当场。 他呆呆地看着围绕头顶飞舞的珠子?张大嘴巴,满脸惊讶:“这珠……珠会飞?” “别去看它……” 周逸话音未落,从珠中发出一声轻笑,光华释放?笼罩住店小二。 咻! 周逸一步掠过?拿住珠子,一边拍打,一边喧念佛经。 “大威天龙!你这妖精,还不快快停下!不就是会一手小僧不会的梦术吗?整天炫耀!有甚意思!” 半晌,在周逸的拍打下?珠子很不情愿地收起梦术,散尽光华。 店小二浑身一震?神色恍惚,眼角残留着一丝泪痕。 “好多钱?好多美人,好多米肉酒食……我可是长安贵公子啊……我怎么会在这……我要回去!” 周逸用袖子遮住珠子?掐捏不动明王印?口喧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醒一醒!” 店小二身体剧颤,如梦初醒,彻底恢复清醒。 “这……刚才发生什么了?某怎么会突然做了那么一个梦?就好像真的一样啊。” 周逸抱歉地看了眼店小二,再度行礼,关上房门。 “你这珠子,越来越顽皮了。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可随便对普通人使用梦术。 你再这样胡来,小僧可就把你丢进袋子里,再也不放出来了!” 珠子在周逸手中嘤嘤作响,也不知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周逸轻叹口气。 照他所想,自然是将珠子丢进麻布袋更方便一些。 可它一进麻袋,就会到处乱飞乱撞,发出抗拒的怪叫。 不得已,周逸只好将它随身携带,同时还得带着珠侍女的衣衫裙袍,避免变身时走光太多。 好在经过他这段时间的特训,珠子总算学会了在快醒来时,第一时间飞快钻进衣衫之中。 至于醒来后的香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周逸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她每次醒来,小脸都是红扑扑的。 “还是佛经念得不够久,抄得不够多,觉悟不够啊……等等,佛经。” 突然间,周逸想起了一件事。 “差点给忘了,我不是曾在广元郡某个书房,印制了一批佛经吗?” 周逸自摸着圆润的脑袋。 大约两三个月前,他在平沙镇中,拿到无名佛经后,便想着要将无名佛经印制成小册子,方便传播推广。 也是在那时,他遇上了平江君和敖辰,并且成为了日后一场大战的公证人。 之后他便在两人的陪同下,找了一家小书坊,请书坊主人帮忙印制佛经,并交付了定金。 或许因为这两三个月来,他一直都没闲着,并且重点放在了重建地府上,方才忽略了此事。 而今来到广元郡,自然很快回想起来。 “这么久过去,那八百册佛经应该都印好了吧?定金都给了,就算现在用不着,日后建寺时也能用。” 周逸召唤出黑色小字,从宛如海漠密密麻麻吗的信息中,寻找到那名姓葛的书坊主人。 他依稀还记得此人,那是一个风度仪态清郎古雅的书生。 “嗯?书坊居然被查封了?” 周逸怔了怔,随后摸着光溜溜的脑袋,目光低敛。 “小僧,可是交了定金的。” …… 周逸又一次来到了城北那间不起眼的书坊前。 坊主名叫葛畴。 通过黑色小字的描述,是一名家境殷实的本地秀才。 虽有些小节过失,譬如私藏禁书,可在周逸看来,那只是文人癖好,倒也不算大恶。 可今晚,葛氏书坊门前积雪厚重,门窗紧锁,其上贴着褐色封条,上书“广元郡府查封”等字样。 书坊所在的半条街上,除了不远处的那株腊梅还在风雪中微微摇曳,方圆百步内,竟连脚印都没有,萧瑟至极。 ‘葛畴收留大盗,遭人举报,官府人赃俱获,查封书坊,将葛畴打入大牢……’ 周逸看着一段黑色小字,目光平静。 随后踏雪无痕,穿墙而过,走入书坊。 书坊之中,狼藉不堪,书架东倒西歪,书卷、墨盒、印板堆满一地。 值钱的东西都被官府查抄,书卷也被抄走了一部分。 周逸径直走进书坊后方的书库内,看到了书架上,八百册分批包裹在油布中佛经。 这些经书的摆放稍显凌乱,似乎也被前来搜查的官兵翻动过。 可很显然,他们刚拿起看了一眼便丢下,丝毫没有继续翻看或是带回家学习的欲望。 也是,这年头哪个正经年轻人会看佛经啊? “印好就成。” 周逸拾起一册翻看片刻,微微点头,十分满意。 所有的规格版式,都与自己那日所交代的分毫不差,飘着淡淡的油墨香味。 “这葛畴为商倒也是守信。” 周逸将八百册佛经一股脑地塞进布袋。 布袋依旧扁塌,看不出里面装有东西。 周逸又将提前准备好的三两银子,放在了书架上。 随后,他兀自轻叹。 “可惜了,闲着没事,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收容大盗。走了走了。” 直到这时,躲藏在书架下方空格内,观察了僧人许久的瘦小身影,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一骨碌爬出,跪向周逸。 “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义父吧。他、他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大盗……” 第一百六十六章 义女欲报恩,圣僧释灵梅 “终于舍得出来了。” 周逸隔空伸手,养生之力托起面前少女。 少女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不合身的绯红儒服。 蓬头垢面,面黄肌瘦,显然已经许多日子没有洗过澡了。 可身上却并没有馊臭味,反倒散发着淡雅清香。 感受到那股包裹着自己的力量,她眼中浮起惊讶。 “我知道你……你就是我义父说起的那位早晚会出现的僧人,不,是高僧!请高僧救我义父!我义父真是无辜的。” 周逸挑了挑眉:“哦?葛畴是如何说小僧的?” 少女不假思索道:“我爹说,大师佛法精深,急公好义,义薄云天,是真正的得道高僧。” 周逸被逗笑了:“小僧当日与你义父不过萍水相逢,一面之缘。你若这点小事都要夸大诓骗,小僧和你也无话可说了。” 见到周逸要走,少女急得眼圈通红,低头道:“大师我错了,这些都是我临时编的。不过我义父确实提到过您,我记得他的原话好像是‘与那僧人一起来的两人,气度不凡,应当都是贵人。能和贵人走在一起,那僧人也不简单’。” 周逸眉毛挑了挑:“这位葛施主倒是有几分眼力,可当初,为何还会收留大盗?他确实有此罪,并且官府已下定论,如何能改判?” 少女怔了怔,眼神透着迷茫,“他本无过……为何不能?” “阿弥陀佛,你连这些最浅显的道理都无法理解,又如何救他?” 周逸叹气摇头,拎起布袋,转身向外走去。 “高僧留步!” 少女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追出了书坊。 书坊外,大雪纷飞,就连高如楼阁的松柏也都被压塌,唯独那株腊梅迎风而立,飘荡着淡淡的花香。 周逸走过迎风盛放的腊梅,三步之后止住,转身看向从书坊奔出的绯衣少女。 少女的身体如同遇上了无形的屏障,被撞了回去,“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她爬起身,再度冲向周逸。 可每每当她出现在腊梅附近,都会被一股无形之力拉回?怎么也不让她越过。 连续尝试了十多次后?少女终于放弃,跪坐在地?呜呜哭泣?朝向周逸连连磕头祈求。 周逸隔空仿佛一股温和的力量,止住少女?问:“除我之外,你可还找过旁人帮忙?” 少女连连点头道:“某曾托信使求拜过萧娘娘?请她救我义父。” 周逸道:“山神萧轻红?她怎么说。” 少女眼神黯然:“都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也没等到萧娘娘的回音。替我传信的使者也再没回来过。估摸着萧娘娘是不愿意。” 周逸问:“广元郡中,还有河神与城隍,为何不求他们?” 少女一脸萧瑟:“连萧娘娘都不愿意帮忙,那两位又怎么可能……我虽年幼无知?可也听义父说过?佛家以慈悲为怀。那册佛经印成后,义父也曾读给我听,虽然听不太懂,可却觉得很好听。” 周逸被逗笑了:“你生于苦寒,嘴巴却这么甜?倒也难得。也罢也罢,小僧给你指条出路?至于能否如愿,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少女大喜?伏身而拜:“多谢法师赐教。” 周逸抬头望向郡府远方:“人间之事,自有人间之士定夺。听闻广元郡府新来了一位总捕?乃是急公好义、嫉恶如仇之辈?你若觉得此事有蹊跷?或是有不公,大可向他伸冤。倘若葛畴真有冤屈,想来那位吕总捕,定不会坐视不管。” 少女闻言一怔,随后缓缓低下头。 “可是,某无法离开这……” 周逸微微一笑:“若是小僧,能帮你斩断根脚的限制,让你离开本体。然而这么做,却等于拔苗助长,你尚未真正化形,一旦失去了本体供养,久而久之,道行将再无寸进。你可愿意?” 少女愣住。 她转过头,看向那株腊梅,双手死死捏着衣角,脸上浮起挣扎之色。 没有月光的雪夜中,周逸却能看见,在少女空灵剔透的身影后方,有一条淡淡灵气,好似风筝线,被那株腊梅“握”住。 没错,这位自称葛畴义女的少女,并非是人。 她也尚未化形成妖,还只是精魅,俗称……腊梅精。 此时她还很弱小,极受本体限制,本体生则存,本体死则亡。 即便是人间普通的气感武人,得了开眼符,也能将其精魂轻易斩杀。 对于妖界一方势力,或许没有任何价值。 这样的精魅,之所以能形成,要么是年龄足够老,渐渐生出灵性。 要么是偶遇灵物,或是灵气滋润,从而开启灵性。 还有一种最罕见的,便是被人间情义所打动。 葛畴此人,家境殷实,自幼好读书,慕古礼,考取秀才后却再无寸进,一气之下,开了间书坊,却也耐不住寂寞,暗中收藏犯讳的禁书,甚至结交侠客。 这样的人,此生已无志于功名,或许也是表面不羁,内心多愁善感之辈。 周逸正想着。 腊梅姑娘已然抬起头,目光变得无比坚毅。 “我愿意!” 风雪之中,她那一身绯红儒袍猎猎翻飞,若迎风绽放。 “二十多年前,我尚年幼,被恶人看中,准备带回家当柴烧。 本体根须断了大半,已奄奄一息。 义父路过,看到这一幕,大骂恶人不懂怜香惜玉,双方起了争执,险些动手。 后来义父花钱将我买下,植于他新开的书坊旁,日夜浇护,精心培植,我才得以续命。 义父时常对我诵读他新作的诗词,直到一个多月前,义父对我诵起法师所作佛经,我虽听不懂,可浑浑噩噩间,竟开了灵窍。 还请法师替我斩断根脚! 即便此生无法再修化形之道,成为居无定所的精魅! 我也将会日夜念颂法师的连番恩德!” 说罢,腊梅姑娘朝周逸深深一拜。 夜色中,周逸面不红,心不跳,表情平静。 这佛经自然不是他所作,而是代佛传经,可听这腊梅姑娘所述,竟是听了佛经后,方才生出灵性。 倒也是与我佛有缘了。 “也罢,既然你甘愿牺牲,小僧这便遂了你的心愿。” 周逸微微一笑,养生之力幻化成金灿灿的大手印,猛然向前抓去。 腊梅姑娘双眼紧闭,身躯微微颤抖。 过了许久,想象中的撕裂剧痛都没有发生。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灵体依旧与本体相连,根脚并未被斩断。 却前所未有的轻巧自由,不再有任何限制。 她惊讶的睁开双眼。 就见自己的本体,那株腊梅的周围,浮动着看不懂的金色符文,隐约响起阵阵佛音。 随着年轻僧人的手掌落下,金色符文完全隐没于树根周围的雪地,佛音也转瞬即逝。 “这是?” “小僧在你本体旁,摆下一座小阵,算是某种结界,将你灵体的行走范围,扩大到一郡之地。 不过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每日子时之前,你都必须返回本体。 否则,此阵将破,你也再无法离开本体。” 风雪中,周逸低喧佛号,背起装满无名佛经的大布袋,大步流星向南边的客栈而去。 “多谢……多谢圣僧!” 在他背后,葛梅儿伏地不起,满脸感动,长拜谢恩。 许久,她才飘然而起,跨过此前从未越过坊前长街,向前飞去。 …… 东来客栈一楼,伏案打瞌睡的老掌柜揉了揉眼睛,仿佛听天书般张大嘴巴。 “那个僧人会法术?你没搞错吧?” 店小二忙不迭点头,压低声音道: “是啊掌柜的,某亲眼所见,那个僧人有一枚宝珠,某看了之后,竟然飞到了长安城,变成了一名贵公子!” “呵呵,你在做梦!” “啊!不是啊掌柜的,那感觉可太真实了!根本不像是在做梦!” “少废话,还不干活去!也不撒泡尿好好照一下!就你,还想当贵公子?下辈子吧!” 店小二被掌柜的一通嘲讽,心中自然老不痛快。 哼! 等打烊了,就去找胡老三他们喝酒去! 你这臭老倌不信,总有人会信我! 第一百六十七章 广元坊中怪婴啼,东来阿牛遇高人 “哥几个还别不信,那新来僧人真不是个普通人! 他进客栈时,某亲眼所见,身后跟着一名容色娇嫩的侍女。 可奇怪的是,后来竟再也没见过那个侍女。 某曾听一位走江湖的镖师说过,他曾目睹术法高人剪纸变美人,还可以从月宫里召来仙女,起舞助兴。 估摸着那僧人也是这一类的厉害人物!” …… 庭院结满冰凌的屋檐下。 清雪堆积的长廊一角。 几名年轻人裹着旧棉袍,围绕火炉随意箕坐,吃着傍晚时打到的狗肉,喝着客栈里卖不掉的粗胚醪酒,东倒西歪,嘻嘻哈哈。 有车把势,有酒楼伙计,有工匠学徒,也有候补坊丁。 都是自幼在乐平坊里一起长大的发小,白日里为了生计奔波忙碌,待到入夜了才能稍喘口气偶尔出来相聚。 然而今冬不甚太平,内城宵禁森严,他们也是许久没聚了。 组局的客栈小二孙阿牛,正眉飞色舞地讲着僧人的故事。 “僧人带着侍女?还会术法?这倒是新鲜。” “我说阿牛啊,你要么是酒喝多了,要么就是……嘿嘿,想娘们了。” “哈哈哈,我看也是。听说好多年前官府开始限佛,每个州郡只留一间佛寺,结果没几年僧人就全都跑光咯。现这世上,哪还会有真和尚哟。” “就是,那什么会变术法的珠子,阿牛你一定是看花眼了。” 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打趣着自己。 又想起那掌柜轻蔑的眼神。 孙阿牛顿时来火,猛一拍屁股下的草蒲,怒道:“好心好意给你等讲高人的故事,居然不信?哼,白瞎了老子特意从那贼老倌眼皮底下摸来这好酒,不喝了!” 见孙阿牛抱起酒壶作势要走,几人相视一眼?随后哈哈大笑。 好友胡老三一把拽住孙阿牛?笑嘻嘻道:“急什么,大伙难得聚一场?这才喝到一半啊?某还想再听你讲讲那高僧的奇异本领呢。” “就是就是,听阿牛这么一说?绝对就是术法高人。” “对了,你们可曾听说?咱郡里近来发生了三桩怪事……广元坊中怪婴啼?山神庙前百花开,太守女儿要出家。” “如今还得加上……东来阿牛遇高人。” 孙阿牛被众人逗乐,哈哈大笑,自然也就不走了。 众人也复得美酒?皆大欢喜。 不知不觉间?已到半夜。 飘雪渐停,清冷的月光洒落庭院,只留一地残霜。 几人喝得面红耳赤,相互搀扶,歪歪扭扭?正要离开这间被主人抛弃的荒宅废院。 突然间,一阵奇怪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走在最后的孙阿牛双眼迷离?掏着耳朵,歪头看向一旁的胡老三:“啥声音?” 胡老三也已喝得醉醺醺?一脸懵状:“好像是……有婴儿在啼哭?真是奇了怪,这大半夜的?哪来的婴儿……” “是啊?哪来的婴儿?古怪得很呢。” 孙阿牛低声嘟哝?可紧接着,一个念头冷不丁从脑海中闪过。 婴儿……怪婴…… 孙阿牛猛地打了个寒战,陡然清醒了过来。 “广元坊中怪婴啼……老三!快醒醒!大伙都醒醒!” 胡老三被孙阿牛一把掐住脸庞,吃疼大叫一声,酒也醒了七八分。 他正要破口大骂。 那断断续续的怪婴啼哭声,已至庭院前。 皑皑白雪墙头上,树影横斜,斑驳陆离,却在眨眼后,被一道庞大的阴影所淹没。 那怪物高逾九尺,肚大腰圆,鼓着腮帮,形似巨婴。 它直挺挺地矗立在墙头,庞大身躯阻挡住了冰冷月光,重重喘着粗气,不时发出怪声,手爪中残留着浸染活人鲜血的破碎衣布,嘴角涎着来历不明的粘稠液体。 下一瞬,它转过头,冷冷凝望向廊边的孙阿牛和胡老三等人。 “妖……妖怪啊!” “快跑快跑!” 孙阿牛和胡老三面色煞白,双腿直打颤,声嘶力竭大喊,可脚底却根本一步也迈不动。 墙头怪物瞅着孙阿牛等人。 张开血盆大口,似想说什么。 可没等话音落下,一股狂猛的寒潮,从它口中喷涌而出,顷刻间笼罩住孙阿牛等人。 前面五人迷迷糊糊间就被冻成了冰柱。 而孙阿牛和胡老三,则是清醒着目睹自己被一寸寸地冻成冰人,心中充满了恐惧。 见那怪物从墙头跳下,直向自己跃来。 孙阿牛和胡老三绝望地闭起双眼。 却在这时,破风声从由远及近。 伴随着阵阵怒斥。 “不良人在此,妖怪休要害人!” “哈哈哈,这下逮到你了!” “卑鄙妖怪,躲了这么久,看你还往哪跑!” 月光下,四名身披灰羽大氅、内缚玄甲的男女,腾空越过墙头,各持兵刃,攻向那妖怪。 妖怪转身朝向那四人喷出一口寒气。 四名不良人面无惧色,各施手段,有人祭出宝兵,有人释放法符。 轰! 两股气旋在庭院中央激撞,震碎了一地清雪与冰石,斑驳的院墙坍塌了一大片。 妖怪闷哼一声,身体外斜,连连倒退,落于下风。 四名不良人则乘胜追击,扑向那妖。 妖怪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孙阿牛等人,眼神中流露出挣扎之色,最终还是放弃,不甘地怒吼一声,扭头跃走。 “追!” 为首那名长脸不良人大喝一声,随后口中念念有词,掐捏法诀。 咻! 背后挂着的精美阔刀出鞘而起。 随后他御刀而飞,化作一道流光,追向妖怪。 另外两名不良人同样各施轻功。 唯独那名女不良人面露迟疑,看了眼走廊中冻成冰柱的几人,传音问:“府帅是否先救他们?他们身中寒冰之毒,若不趁早服食救命丹药,性命堪忧。” “我府半数丹药份额都被王孙贵胄给瓜分,岂可再浪费在这些凡夫俗子身上?何况他们私自违背宵禁,方才引来妖怪,自取灭亡。寒毒已深,早来不及救了。” 女不良人脸色变幻不定。 半晌,她轻叹一声,遗憾地望了眼孙阿牛、胡老三等人,低声道了句“抱歉”,腾身而去。 ‘别走……求求你们……别丢下我们……’ 孙阿牛和胡老三望向不良人绝尘远去的方向,心底燃起的希望,再度被浇灭。 深夜幽寂,那名女不良人的一声“抱歉”尤显刺耳。 即便听不见对方私底的传音,他二人也知道,自己应当中了某种十分厉害的妖术,就连这群神通广大的“高人”,也都救不了自己。 寒风猎猎,穿过残垣断壁,席卷而来。 孙阿牛身体僵硬,眼神苦涩,表情麻木,却已感觉不到冰冷。 他不敢去看好友,心中充满了懊悔,不该一时冲动,触犯宵禁,引来妖怪,还连累了一帮发小。 视线所及,坍塌的墙根处,有一株弯塌的草叶,顶着厚厚的积雪,想要奋发而出。 可终究没法撑过,就像自己一样。 啪! 一只麻履越过断壁,踩塌厚沉的积雪,缓步走了过来。 紧接着是一阵悦耳的诵经声,化作一团热流,席卷孙阿牛四肢百骸。 渐渐的,孙阿牛只觉僵硬麻痹的身体,又重新恢复自如。 体内那股根深蒂固的冰寒,仿佛遇到了天敌,仓惶溃退。 这种感觉,就如同从地狱,回返人间。 虽然意识变得模糊起来,可孙阿牛心底却升起喜悦。 他明白,自己是获救了。 而最让他感到激动的是,穿着僧履,念诵佛经,救下自己和发小们的的光头男子,正是自己适才所讲故事中的那一位…… “多谢……高僧……” 孙阿牛没等全身解冻,便颤巍巍地向下拜去。 一股温和的力量将他扶起。 “阿弥陀佛,施主余毒未清,睡上一觉,自会痊愈。” “高僧……慈悲……” 孙阿牛迷迷糊糊说着,余光里,胡老三似乎也正惊讶地看着客栈里的僧人。 他心中难免浮起一丝痛快……这下还有谁敢不信某?高僧只靠着一通念经,就破解了妖术啊。比刚才那几个高人更要厉害。只可惜,也就老三还醒着。 也幸好,自己今晚没有看花眼。 “大师……是要去……除妖怪了吗……” 艰难地说出最后一句,孙阿牛终于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 “除妖吗。” 周逸站在激战过后的破院残雪中,望向夜色深处。 随后闭起眼,仔细感受着。 很快,他睁开双眼,眸底浮起一丝淡淡的意外。 却是没想到。 这个违反郡府宵禁、呼朋唤友的店小二,无意之中,竟帮自己在那个悬而未决的难题上,打开了一个突破口。 “莫非,这就是山神庙香火暴涨的原因?” 第一百六十八章 昔日府中奴,今朝玄刀卫 “妖物必须得除,说不定还真能查明山神庙的真相。 你,代小僧走一趟吧。” 周逸翻转掌心。 榆钱叶子飘飞而出,落地之后,变成了一个温润如玉的小郎君。 小郎君穿着一袭白布襴衫,外搭浅青棉袍,长发飘飘,剑眉星目,唇红齿白。 与周逸足足有八分相似。 然而一个有头发,一个没头发,看起来完全就是判若两人。 周逸复杂地凝视片刻,又看向一旁翻腾而出的黑色小字——关于昔日文和县的某位故人。 “是啊,他一直都在广元郡。既然是这小子的机缘,此番山神庙之行,也带上他吧。” 周逸说完,突然一笑:“倒是忘了,你就是我。不过咱俩还真是一点都不像啊。” 片刻后,叶小郎还以微笑:“那当然。所以说,我能吃肉,能喝酒,能攒钱,也能娶媳妇咯?” “善哉。想得倒美。” …… 乐平坊与五井坊的交界地带。 空荡荡的长街尽头,咻咻咻咻……三名武技高超的不良人逐一落地。 为首那名长脸男子,冷眼望向夜色尽头,目光一闪,阔刃长刀化作一道赤红色的流光,从远处飞回。 却并未归鞘。 而是悬浮竖立于他面前。 刀尖颤抖,发出一阵清越的鸣颤声。 其余两名不良人下意识捂紧双耳,面色微微苍白。 他们也都是气感第一阶段的炁生武人,放眼大唐军中,堪称好手。 可这位年轻的郡府不良帅,不仅武学修为已达开府,更是出身术道名门,擅长一手御兵之术,方才三十岁不到,就成为一方府帅。 虽然是副的。 咻! 又是一道人影飘落。 手持银枪的女不良人,来到三人跟前。 年轻的府帅瞥了她一眼,“韦师妹,你来迟了。” “抱歉,冷师兄。” 韦幼娘抿了抿唇,随后问:“妖怪何在?” 一名不良人叹了口气:“又给它跑了。” 另一名年长的不良人道:“这已是入冬以来,它第四次现身郡府。每次都是被触犯宵禁的生人活气所吸引,也不知为何。” “可是……” 韦幼娘迟疑着道:“它似乎至今还从未伤过人。” 年轻府帅冷哼:“既是妖怪?哪有不伤人的道理。适才那间破院中?若非我等阻拦,它不是差点要吃人了吗?今夜我们也并非全无收获。” 说着?他目光一闪烁?悬浮在半空的长刀,转至另一边刀面。 刀刃上赫然挂着一缕带血的衣甲。 “某虽未能杀死妖怪?却已将它击伤,并在体内留下一缕刀炁。等回头请术师施术?占风而知赦?自能查到这一缕刀炁的下落。” “妙极。到时便能找到那个妖怪的藏身之处了。” “还是府帅厉害。” 府帅淡淡一笑,目光一闪,长刀飞回鞘中。 他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师妹韦幼娘,随后想起了什么。 “既将有线索?那发布在府军高手中的悬赏?也是时候撤销了。” …… 凝寒迫清祀,有酒宴嘉平。 进入腊月后,很快便将迎来冬日里的第一个大节,嘉平节。 民间喜互馈果酒,赠送手信。 许多商贩也往往赶在这时?赶牛挑担,运送货物?进入郡府,赚取商机。 城西?太安坊与西市交汇的街角,常德酒楼。 傍晚时分?街面上大雪纷飞?人影寥寥。 酒楼里却是燎炉火盆?热气腾腾。 来自各方的旅人谈笑风生,或是行着酒令,或在大快朵颐,又或调戏环肥燕瘦的西秦美姬。 而在朝南的一面,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说书人刚刚说完一段评书,便含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稍歇片刻,猛一拍醒木。 “上回说完,我朝天元年间,广元郡三帮四派七行九社中,共有三十六位游侠儿,皆是武艺高超,力敌狮虎,刀斩妖鬼的好汉。 这一回,不说过往,单说说数日前,发生在我广元郡中,一件令各位老少爷们拍手称快的大事!” 说书人说到这儿,突然顿住,微眯的三角眼仿佛打开了一条缝隙,扫过正对着他的那二十多张梨木圆桌。 见到说书人突然吊起胃口,台下的食客们纷纷起哄。 “快说啊!什么大事?” “某怎么没听说郡中最近发生了大事?” “不就是上个月突然出现大盗,号称玄刀卫的府兵精锐悉数出动,在外城捕盗吗?” “是啊,这件事谁不知道,外城的帮会行当早已是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直到台下客人们不再说话。 那说书人方才露出笑容。 “某要说的事,虽与大盗无关,可同样也是一桩公门案宗。 不知诸位可曾记得,昔日曾有一位县城捕头,破获了郡里百小儿被盗的奇案?” 但凡说书之地,必有捧哏之人。 当即有人站起身,唱诺道: “某记得,那是文和县的一个捕头,姓吕。” 说书人人微微点头,再拍醒木。 “不错,正是文和县中,那位吕无咎吕神捕。 诸位或许不知,这位吕捕头,出任我广元郡府总捕,已有月余。 而不久前,他又破获了一桩奇案,帮助一位姑娘洗清冤屈。 今日某所要讲的,便是这一桩——吕总捕,识处子,破冤案!” 台下响起阵阵喝彩声。 不少客人竖起耳朵,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听着说书人讲述吕神捕如何如何破案的经过。 “噗嗤……” 酒楼靠近门口的边角,一名刀甲未卸的年轻兵卒忍不住笑出声来。 和他一桌的,也都是行伍之人,戎装带刀,显然都是刚刚换防下来的府兵。 而清一色玄色刀鞘,更是昭显了他们与众不同的身份——号称在府军中能够以一当数十的府兵精锐,玄刀卫。 “卫小子,一个捕头破案而已,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那些捕快衙吏,也就抓抓蟊贼,真正的大盗巨寇,还不得靠我等军中高手。” “卫小子的武技功夫是了得,可毕竟年轻脸嫩。得了,吃完这顿酒就去倚翠楼,帮卫小子挑个相好,免得寂寞。” “哈哈哈哈……” 卷发青年嘻嘻一笑,唱了个肥喏:“一直想去涨涨见识,可惜囊中羞涩,多谢各位哥哥们的关爱。 话说回来,倒不是这说书多精彩,只不过这位新来的吕捕头……每次破案,要么靠喝假奶,要么在青楼喝花酒,要么抓了别人的奸。 这次倒好,竟是‘识处子破悬案’。用我师父的话来说,就是逢奇案必开车啊!” 众人被年轻同僚的一番话逗得哈哈大笑。 可很快回过味来。 “开车?何意?” “是了,卫小子,你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哪门哪派的高人?” “看你的武学路子,实在眼生得紧。可偏偏威力奇大,杀那些大盗就和砍瓜切菜一样。” “你小子只用两个月就从候补玄刀卫,晋身为一等玄刀卫。每次问你师承,都死活不说。要不交代清楚,这顿酒就算你头上了。” “我朝最神秘的武学门派之一,莫过于兵御派。据说能炁御万兵,犹如上古剑仙,还与当今国师一脉关系密切。” “对了,卫小子,你每次去捕盗,干嘛都要戴面具?也是你们的师门传统?” 面对众人的发问,卫小肠笑而不语。 反正过不了一会儿,他们话题又会转移回下三路去。 他转过头,望向白茫茫一片的长街,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小半年前,那位在徐府阁楼上,浅笑低语,鼓励自己去当将军的白衣僧人。 也是助他脱胎换骨,赐予他新生的大恩人。 听说徐郎君月前已经去岭南当太守了。 师父,您如今又在哪,还好吗? 肠奴如今已是郡府的一等玄刀卫,只差一步便能晋升为九品小校了。 放在从前,可是做梦都不敢想啊。 卫小肠双手举起酒杯,悄悄举向文和县方向,随后一饮而尽。 众玄刀卫追问不出,也都换了话题。 “说到兵御派,那个新任不良人副帅,好像就是里面的弟子。” “别提了,那个王八犊子,才发布了不到半个月的悬赏,又他奶奶给撤了。老子刚换防下来,还想着搞点私活。” “那个悬赏不提也罢,看那描述分明是找一个妖物的下落。” “也是,不良人都搞不定,咱们这些半吊子的气感武人就免了吧。” “可惜了小卫子,他是真正的气感武人,要能买到一些法符,说不定真能捉住妖怪。” 第一百六十九章 郡府香楼觅法符 “什么?悬赏给撤了?” 卫小肠一愣,抱拳问:“敢问各位哥哥,是何时给撤的?” 一名玄刀卫笑道:“听人说好像是大前天。怎么,连你小子也想整点私活?上回捕杀大盗的赏银这么快就花完了?” 旁边一名四十岁上下的老玄刀卫拍拍卫小肠的肩膀,打趣道:“你小子好歹也是名门出身。怎么整天跟个穷鬼一样?又抠又贪?” 卫小肠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哂笑:“某贪的又不是赏银。而是不良人的药粉、丹丸、法符啊。不管是上阵杀敌,还是自己修行,这些可都是好东西。敢问各位老哥哥,广元郡中,还有哪里能搞到这些?” “这个……一般来说,军中所用丹药和法符,大多都由不良人统一分配。不良人虽隶属刑部,可其成员大多都出身于术道流派,号称中土七十二派。无论丹药还是法符,都格外依赖这些门派。” 老玄刀卫不仅见多识广,眼光也十分毒辣。 他深深看了眼卫小肠:“卫小子,某看你似乎不像是单纯奔着悬赏去的。怎么,还想要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吗?” 话音落下,一旁爆发出阵阵哄笑。 卫小肠却没有跟着笑。 他望了眼窗外渐黯的天色,素白的飞雪,抬手又饮一杯。 众玄刀卫渐渐不再笑了。 他们看向卫小肠的目光有些复杂。 半晌,老玄刀卫轻叹一声:“佩服。” “厉害。” “走一个。” “看不出你小子还有这股劲。” “好小子,不管你说是真是假,今晚倚翠楼的姑娘哥哥请了。” 卫小肠又和众人走了一杯,随后起身拱手:“倚翠楼今晚就不去了。还望哥哥们告诉我,广元郡中,哪里可以买到法符和丹药?” 老玄刀卫眉头微微皱起。 “卫小子,你玩真格的?不良人撤销悬赏,要么因为妖物已除,要么就是已有线索。你该不会想和不良人较劲吧?战场杀敌,不良人或许不如我们军阵娴熟。可对付妖物鬼怪,我们哥几个加一块,也比不上一个不良人。” 卫小肠笑了笑:“实不相瞒,我那师门除了战时戴面具外,还有一个传统,就是必须与妖物相搏,才能突破自身瓶颈。某离开师门时匆忙,没有带那法符和护身丹丸。老哥哥若是知道一二?还望相告。卫某谢过。” 见卫小肠向自己一揖到底?并且话已说到这份上。 老玄刀卫也不再隐瞒,轻叹口气?压低道:“我也是换岗时听人说的?最近半个月在郡府西北,南蜀女史别院故居再向西?有一古街,街上开了一座香楼?楼中什么都有?甚至也可以请到法符。” “多谢!” …… 当卫小肠顶着风雪,来到老卒说的那条街前,已近亥时。 夜深人静,犹如刺骨钢刀般的凛冽寒风?扎得他肋下胀痛。 两个多月前?他机缘巧合之下,离开隐门,成为了一名郡府守卒。 无意之中展露武技,得校尉推荐,又当上一名候补玄刀卫。 接下来的日子?他可谓顺风顺水。 军中大比夺魁,晋升三等玄刀卫。 平定城内帮派之争?晋升二等玄刀卫。 外城剿灭大盗一役中,更是骁勇无匹?蒙面杀敌,勇冠全军。 仅仅三个晚上?便斩首近百?晋升为一等玄刀卫。 若能再往上爬?便是小校了,正式跻身大唐将校之列,至少拥有九品下的出身。 即便光是一直做玄刀尉,他也心满意足,不仅俸银拿得多,还十分受府中百姓尊重。 民间更是有歌谣:郡府玄刀尉,皆为良家子,佩刀藏玄鞘,武艺冠三军,宵禁不禁骑,拱卫外府中! 相比他之前的身份,无论是昔日文和县徐府的卑贱奴仆,还是后来做过一段时间的隐门贼子,都已是天壤之别。 然而,他却有一个谁也不能知道的秘密。 他必须得要杀了那个宛如婴啼的妖怪。 才能守住此秘。 “我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徐府肠奴。谁也休想要夺走我今日这一切!哪怕是妖怪!” …… 小楼前,戎装未卸甲的卷发青年停下脚步,脸上浮起惊讶之色。 “怎么……这么多人?” 他本以为按照那位同僚所说,既然古街的香楼,应当没有什么人才对。 并且大雪飘飘,天寒地冻的,谁还乐意跑这么远? 可没想到,不仅有人,而且还是人满为患。 一眼扫去,竟有上百之众,还都是男子。 有书生,有富家子,甚至还有乞丐,不分老少。 楼下两侧各立一名侍女,举着烛台和灯炬,一个负责报号,一个负责询问想要进入楼内的男子。 楼上灯火暗淡,香气萦绕,隐约还能听见丝竹弹奏,以及女子如莺啼婉转般的悦耳声音。 卫小肠摸了摸脑袋,呆看了半晌,爆了一句粗口。 “他奶奶的,该不会这里才是真正的倚翠楼吧?” 他无暇多想,大步向楼里走去,边走边喊:“这里卖符吗?老子要法符!斩妖除魔的法符!” 在楼外排队的男子们赶忙将他拦住。 “这位兄台,你可要先排队啊!” “就是啊,某可在这里排了两个时辰了。” “壮士留步!壮士别乱了规矩啊!” 卫小肠哪里管得了这些,痞劲上来,二话不说,一掌掀开挡在身前的那十来人。 堂堂气感武人,纵然收着力,也将那十来等闲之辈推出数丈之远。 守在楼前的持灯侍女脸色微变,娇喝道:“大胆,谁敢在我顾家楼前不守规矩,胡乱生事?” 她刚要去招呼楼内的护卫,旁边的捧册侍女看了眼卫小肠,随后对持灯侍女附耳说道什么。 很快,两侍女似乎商议妥当。 捧册侍女对楼前众人略施一礼,娇声道:“这位小哥看样子是郡府里的玄刀卫,前一阵子杀敌驱盗有功,诸位便让他先试一场,又何妨?” 众人虽不甚情愿,可顾家侍女既已发话,他们也不好不给面子。 卫小肠走到楼前,就被二侍女拦住。 持灯侍女问:“敢问这位公子,所求的是何物?米粮?金银?美人?又或者是我家小姐?” 卫小肠再度愣住,心道这两个侍女,实在是既古怪又大胆。 竟然当众卖起自家小姐来了? 卖主求荣,岂有此理! 他虽然觉得荒谬,可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历了不少荒唐事,倒也没有深想。 “这些都不要。听说你们香楼里,有能灭了妖怪的法符?多少钱?某要买。” 闻言,两名侍女面面相觑,随后同时笑出声。 “抱歉公子,我们楼里虽也有驱鬼邪的法符,可是并不对外卖。” “公子似乎找错地方了。不过既然来了,那便是缘份,就将错就错,做完这场测试吧。” 卫小肠直皱眉头:“什么测试?某是来买符的!” 持灯侍女笑道:“公子稍安勿躁。若是公子能通过全部测试,别说法符了,便是这栋楼,包括咱家顾小姐,都是你的。即便没有通过,也能提一袋米面回去。” 捧册侍女已经取出一支小香,快速在卫小肠的鼻尖晃了晃,随后问:“测试第一条,请问公子原本是何出身?” 卫小肠本想要说出,自己在军中一直对外宣称的“名门子弟”。 可话到嘴边,却几乎本能地说道:“某乃徐府家生子出身。” 刚说完,卫小肠顿时清醒过来,眼神陡变。 这香有问题! 难道是加了药术的幻香? 对面两名侍女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随后一个摇头,一个叹息。 “家生子?家养奴婢之子?” “抱歉这位……你没能通过第一关测试,去左手边领取一袋米面回吧。” 卫小肠目射寒光,冷冷扫过两名侍女:“你们什么意思?某只是来买符的!现在可以卖给某不?” 持灯侍女淡淡道:“抱歉,楼中一切,都只留给有仙缘之人。你连第一项测试都没能过关,更别说接下来的心境、面相、望气、谈吐、灵性等关卡。” 另一名侍女也冷声道:“还请速速离去,别耽误他人的测试。你或许不知道,我家小姐出身三品世家门阀,更有长辈于剑南节度使麾下出任要职,不是你一个小小玄刀卫能招惹得起的。” “你们……” 卫小肠面颊通红,握紧拳头。 半晌,在两名侍女冷笑的目光中,他沉默片刻,走到另一边,拿起了一袋米面。 就在这时,他身后响起一阵温醇的笑声。 “来来来,这位军爷,她们不卖符,某这里倒是有符卖。” 第一百七十章 葫芦酒剑仙,癫狂行人间 雪夜中,虽无月华星光。 侍女手中的巨烛和灯台,却照得夜白如昼。 也让楼前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小郎君。 襴衫青袍,玉树临风,面如冠玉,笑容温醇。 左手挑着个大酒葫芦,却更显卓尔不群。 就连那两名趾高气扬的侍女,也都看得愣神,半晌没有出声。 啪! 卫小肠手中的米面跌落在地。 他微微颤抖着身子,盯着面前的俊美郎君,脸上有震惊,也有激动:“师……师……” 在他对面,化身叶小郎而来的周逸则暗暗诧异。 ‘不是吧?都有了一头长发,这也能认出来?什么神仙眼神啊这是?’ 下一瞬,卫小肠愣了愣,表情渐渐变得古怪,低声喃喃:“不对,不对……虽然很像,可到底不是啊。” 周逸微微一笑,果然,有头发和没头发的区别,连卫小肠这类曾经朝夕相处之人,也都无法辨识。 尤记得几个月前,自己还在徐府隐居。 面前这位,当时还叫肠奴的卷发青年,只因为自己在小郎君面前替他圆了个场,便感激于心,替代被贬的徐管事,不仅每天跑来给自己送餐食,还帮助惫懒的小侍女整理小楼家务。 日复一日,从不间断。 直到后来有一天,他因出府给自己买早食,而被蛤蟆怪吞食。 自己斩杀蛤蟆怪白雨,将他救出,他却因祸得福,踏足武道。 之后,他又被隐门高手何厚才看中,强行带离徐府,试图收为弟子。 何厚才死后?肠奴便在广元郡隐门中沉浮起落。 直到广元隐门分崩离析的前夕?他机缘巧合之下,离开隐门?进入府军。 此后一路崛起?两个月不到,便赶超众多拥有十多年资历的老卒?晋升为一等玄刀卫。 距离他的梦想,何止近了一大步。 “这位军爷?你或许是认错人了。” 周逸笑了笑?道:“某在一旁观察你许久。你想买符,难道是想斩妖除怪?” 卫小肠迟疑片刻,缓缓点头:“是。” 周逸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某这儿的确有类似的符可以卖给你?并且,能够诛杀一切妖魔。不过,斩妖除魔,我辈也是在所不辞。你可以将那妖怪的情况告诉某,某来替你斩之。” 卫小肠抱拳称谢?随后摇头道:“那个妖物,某欲亲自斩之。” “你确定?” “确定。” “好。” 周逸深深看了眼面前的青年?随后从怀中掏出两片,看起来与普通圆叶毫无区别的叶符?递给微微发愣的卫小肠。 “这两枚符,大一点的是除妖符?可以直接诛灭一切妖邪。 小一点的?则能附之于兵刃?演武为术。 注入真气,便可用之御敌。 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妄用。切记切记。” “这……” 卫小肠目瞪口呆,半晌,满脸复杂地接过两片榆钱叶子,感受着周围众人指指点点和无比古怪的目光,心里别提有多尴尬了。 自己刚才那模样,估计已经让这帮看热闹的家伙心中骂娘了。 结果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这么一个浑身酒气的小郎君,随手掏出两片叶子来,就说是能够斩妖除魔威力无边的法符,还无比郑重信誓旦旦再三叮嘱着递给自己……这不是俩傻子是什么? 你咋不掏出一条咸鱼说是绝世神兵呢? 哎,这香楼好不靠谱,看来得另想办法了。 不良人撤销悬赏,定是已经有了那个妖怪的线索。 我得赶在不良人之前,寻求法符,杀了那个妖怪才行啊! 周逸仿佛没有察觉到卫小肠的异样,洒然一笑:“至于钱嘛,暂时欠着。就当欠某一个人情,日后再还也无妨。” 见到卫小肠勉为其难地将榆钱叶子塞入袖里,随后趁自己不注意,悄悄甩进身后的雪地中。 周逸也不说破,微微点头,转身便走。 就在这时,他耳旁响起楼前侍女温柔悦耳的声音。 “这位公子且留步,既然来了,便是有缘,何不做一场测试再走。” 另一名侍女也笑容满面,殷情地说道:“就算不过关,也还可以拎一袋米面回去啊。如何,小郎君?” 周逸仰头痛饮了口酒葫芦,却没有回头,大声笑道。 “某就不测了。 说起来,你家顾小姐,还真是可惜。 先是错过了落魄公子哥,而今又走眼了昔日府中奴。 纵有一时仙缘,万贯家财,门阀豪族,到头来,怕也只会落得一场空。” 楼前的两名侍女同时变色。 “大胆!你算什么!敢这么说!” “竟敢如此无礼!站住!” 啪! 楼上传来琴弦绷断之声。 窗棂挑开,一身素雅道袍的秀美女子不顾仪态,满脸焦急地向楼外扒望。 随后她看到了,让楼外众人包括她自己在内,全都目瞪口呆的一幕。 提着酒葫芦,长发飞扬的青袍年轻人,大笑着向前走去,身体却一寸寸地消失在纷飞的大雪中,转眼间已然不见踪影。 雪落无痕,就如同从没出现过。 寒风凛冽,吹面刺骨。 顾婷铃怔怔盯着窗外,呆若木鸡。 过了许久,她才一屁股向后坐回。 “他……他怎么会知道我的那场仙缘? 不可能,绝不可能,这件事没有人会知道! 即便对家族中人,父亲和姑丈,我也从未说过实情啊……” 顾婷铃只觉得心脏,已经蹦到了嗓子眼。 她永远不会忘记,今年初秋,天气早寒,初晴的午后,自己偶然路过广元郡府的一间书坊。 在那里,她遇上了三个人。 一个年轻的王者,一个绝世枭雄。 还有一个,却是让前两位,都毕恭毕敬的惫懒僧人。 吃着毕罗,看着闲书,浅笑温醇,轻描淡写之间,就为“王者”和“枭雄”定下了一场大战。 她这才知道,三人都非人间之士,乃是真正的神仙人物。 自己,竟然遇到了一场仙缘! 她也知道,唯一延续仙缘的方法,就是找到即将被圣僧人赐予真正仙缘的那名人间仲裁。 与之交好,甚至嫁给他。 可连续寻找了好几个月,她都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那人——既要出身显赫,历经坎坷,还得品行正值,胆识过人,并且与方外有缘。 距离三位神仙所说的大战日期,越来越近。 终于,还剩不到三个月了。 她按耐不住,买下香楼,悬赏财宝,甚至以自己的姻缘为注,去寻找那个人间仲裁。 每日香楼前,人山人海,老少爷们,络绎不绝。 可是,依旧一无所获。 “落魄公子哥,昔日府中奴……” 顾婷铃来回念叨了数遍,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刚才那个仙人说,我错过的落魄公子哥,莫非就指……方子期? 我想起来了,那段时间,方子期刚从业果寺回来,整天烧香拜佛。 为什么到现在才提醒我!为什么!” 她懊悔地闭上眼睛,死死掐紧拳头。 自己和方子期,自小青梅竹马,并且还有婚约在身。 可随着方家落魄,婚约自然也就单方面撕毁了。 难不成,他就是真正的仙缘之人? 可如今,方子期已和其父断绝,早已不知去向。 半晌,顾婷铃猛然睁开双眼。 “对了!还有昔日府中奴……刚才那个卷发郎君?” 她向外张望。 楼下飘雪纷飞,茫茫众人里,哪里还有卫小肠的身影。 “来人,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找到那个武卒!” 第一百七十一章 豢养大妖? 为首的那名护卫干笑道:“小郎君的梦好奇怪……呵呵,那个,时候不早,为防主子担心,小郎君还是随我等回徐府吧。” 孔东流摸了摸满头浓密乌发,轻叹口气,随后自嘲一笑。 “看这天色,才过了三炷香的光景而已。实在是那场梦,太过逼真,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都怪那个掌柜缠我讲那个什么银僧的故事,害我做了这么一场荒诞离奇的怪梦。” 他微微摇头,怅然若失,正要离开雅间。 忽然,从楼外传来一阵喧哗。 “快看!月亮没了!” “不……不是没了!只是从圆月变回了残月!” “不对,你们刚才是没有看见,先是那圆月没了,然后弦月重新出现……就好像中途被人换走了。” “别胡说,这怎么可能!” 孔东流心头一紧,赶忙转过身,朝窗外望去。 120 夜穹高处,饱满皎白的圆月消失不见,却变回了本该有的那弯残月。 可从九霄云外泻下的月光,却不曾有丝毫改变。 突然间,孔东流身躯一震,瞳孔陡缩。 却见一枚圆形的嫩绿叶儿,从月下飘过,转眼远去,消失在夜幕深处。 孔东流猛然回想起什么,拳头紧握,双臂微微轻颤着。 “这叶子……不就是梦中高僧施法,变成小郎君的那片榆钱树叶吗?” 他心中忽有所察,再度转头望向石桥左侧。 恰此时,一叶扁舟,从石板桥下驶过。 舟尾处,坐着一名双鬓泛白的中年道人。 身着玄黄道袍,手持拂尘,颔下留着山羊胡须?正一脸微笑地看向舟舱中被乌篷遮挡的那条人影。 “是他!最先出场的那个‘恶道人’!等等……此时舱蓬中的莫非就是……” 孔东流面色潮红?只觉心脏都快蹦到嗓子眼。 他一把拨开护卫,冲到窗口?再望去时?桥下只余一道水波。 夜色尽头,隐隐飘来划桨击水之声。 空灵清越?却已不见斯人。 “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啊!” 孔东流握紧双拳?身体微微颤抖?神情激动,难以自禁。 “有女鬼害我是真,想将我困杀于梦中是真,圣僧现身将我救出也是真!这一切?全都是真的啊!” 听着自家小郎君魔怔一般碎碎念?众护卫再度紧张了起来。 为首的护卫暗暗焦急,正要上前说些什么。 满脸亢奋的孔东流忽然转身,大声嚷嚷着冲出雅间。 “嗯?” 出了雅间后孔东流才发现,不知何时,这栋酒楼里已不剩几名食客。 而那位仿佛风一吹就要倒的瘦条掌柜?正在强颜欢笑,努力劝说最后一桌客人离开。 孔东流在掌柜身后站定?抱拳拱手。 “掌柜的!可否再和我说一说那位妙手银僧的事迹?” 李掌柜转过身,见到孔东流不由愣了愣?神色复杂:“是你……你醒了?难道吕捕头猜错了,只是虚惊一场?哎呀呀?某可是为了你提前打烊?今晚少说赔了三四两银子!” 孔东流轻声道:“放心?某十倍赔偿便是。” 李掌柜眼睛顿时一亮,脸上瞬间堆满笑意:“好说好说,公子还想再听一遍那银僧的故事?且听某细细讲来。” 接下来,庆春楼李掌柜绘声绘色讲述起那件早已在庆春楼常客间耳熟能详的七夕之夜高僧摘银事件。 这一个多月来,他也不知讲了多少遍,早已烂熟于心,舌灿如花。 而那桌始终不愿离去的外乡食客,似乎也来了兴趣,不时问上两句。 孔东流又仔细询问了银僧的相貌,得知僧人此前一直住在徐府,心中已有七八分确定。 ‘在梦里救下自己的高僧,就是徐府的那位妙手银僧!’ ‘难怪他说,救自己只是为了帮徐府……我去徐府找人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那位小郎君徐昆徐仲才,看起来像是个人物,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之前某对徐小郎君有些怠慢,先请他喝顿酒再说吧。’ 孔东流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让护卫奉上银子,再三拜谢。 原本唉声叹气的李掌柜喜出望外,满脸乐呵地望着孔东流一行离去的背影,感叹京城来的贵公子就是豪爽。 他并没有注意到,最后一桌的那三名客人彼此交换着眼色,紧接着也都起身结账而去。 偏厅的门帘掀开,乔装成店小二躲藏其中的吕无咎走了出来,面色略显古怪。 李掌柜转头笑呵呵道:“神捕大人哟,这回可是看走了眼啊。那位京城贵公子只是喝醉而已,并无大事。” 吕无咎翻了翻眼:“聒噪什么,某这不是让你多赚了至少两个月的酒钱?还不满意!” “满意满意。” 李掌柜眉飞色舞,转身时却低声喃喃:“每次只要沾上和银僧二字,吕捕头总是难免要吃瘪啊。” “你……” 吕无咎瞪大眼睛,撸起袖子。 李掌柜仿佛脑后生眼,干笑两声,一溜烟直奔楼下。 “奸商,鳖孙,彼其娘之……” 吕无咎冷哼一声,转头望向窗外那轮恢复如常的弦月,眼神渐渐柔和。 “那个僧人,果然也是喜欢多管闲事之人,倒也不枉某送的那袋桂花糕。不过这种高人,脾气古怪,以后还是尽量少打交道为妙。” 走出酒楼后,吕无咎又望了眼最后那三名客人离去的方向。 他的眼力何等老辣,早已看出那三人武艺高超,明显就是奔着孔东流而来的。 然而…… “连鬼怪妖物都伤不了那公子哥,何况武人。回去陪女儿咯,一个月不到就会爬,我吕无咎的女儿将来绝非等闲啊。哈哈哈……” …… 城南小院中,周逸正一脸挑剔地吃着桂花糕。 “糕饼略硬,蔗糖粗粝,甜得腻味。香珠,你这又是去哪瞎买的?钱多烧得慌是不?” “奴可没有买。” 香珠嘟起嘴巴看向陈池。 陈池支支吾吾道:“这是徒儿……拿的。徒儿以前吃过,感觉味道还可以。” 周逸推开:“你们想吃就吃吧。” 陈池一脸尴尬,接过桂花糕,分了一小半给早已虎视眈眈的某侍女,微红着脸,迟疑片刻,朝周逸行了一礼。 “实不相瞒,这桂花糕是吕捕头带来的。陈池知道师父不喜计较,可还是自作主张,拿了这一袋桂花糕,权当是吕捕头给师父的谢礼。” “吕无咎的谢礼?一袋桂花糕?” 周逸怔了怔,脸色沉了下来:“开什么玩笑,就这?” 陈池面红耳赤,讷讷不语。 身后传来某侍女的扑哧轻笑。 嘴里塞得满满,腮帮子鼓起的小侍女含糊不清道:“小仵作,都这么久了,还不了解你师父的风格吗?他这是在和你开玩笑呢……对了,先生究竟帮了吕没胡子什么忙啊?” 周逸淡淡瞥了眼香珠。 “小僧可没开玩笑。一袋如何够吃,怎么说也得两袋。这样吧,从明儿个起,不吃毕罗了,改吃糕点。这位心灵手巧的珠侍女应该也会做吧?” 说话间,周逸重新捻起一片桂花糕,放入口中,闭上眼睛,细细咀嚼。 “这桂花糕想来是吕捕头带给自家娘子,却被你俩给截胡了?也罢,月子里实在不该吃这种甜不拉几的糕点,小僧就勉为其难收下。珠侍女,小僧刚才的话,你可听见?” “呃……” 香珠张大嘴巴,口里一团白色,表情僵硬。 陈池看着这一幕,脸上渐渐浮起笑容。 师父果然永远都是嘴硬心软啊。 可很快,他的目光飘向榆钱树下的那两人。 左边树下,是一名手持拂尘,留着山羊胡子的道人,正气凛然,一脸肃穆。 右边树下,则是一名长发飘飘,玉树临风的小郎君,面露微笑,一脸随和。 小郎君和逸尘师父似有几分相像,可一个没头发,一个有头发,感觉就是完全不同。 不仅是陈池,香珠也在不停打量这两人。 他们跟随和尚进到院里后,便往左右两棵榆钱树下一站。 纹丝不动,脸上表情更是不曾变过。 仿佛两尊雕像。 ‘跟在和尚身边,果然动不动就会遇到这种诡异的事情啊。’ 香珠心里默默想着,好在经过这些日子的洗礼与锻炼,她承受能力今非昔比,倒也可以视若无睹。 只是她总感觉,那个衣冠楚楚、正气凛然的道人,十分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周逸将香珠与陈池的表情收入眼底,放下桂花糕,介绍道:“这二位,是叶道人,和叶小郎。二位与小僧有缘,今后也将与我们同住。” 叶道人和叶小郎一个肃然一个温柔,同时拱手而揖。 陈池自是作揖回礼,礼数周全。 香珠却有些犯难,嘀咕道:“先生,院子就这么大,安排这两位住哪啊?” 周逸低喧佛号,微笑道:“阿弥陀佛,他们自住树上,不占我们的房间与床铺。” 话音落下,秋风扫院,卷起一地落叶。 香珠再看去时,叶道人和叶小郎已然不见踪影。 只剩那两棵榆钱树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 “住树上……叶道人……叶小郎……” 香珠低声喃喃,只觉头皮发麻,脊背爬满凉意。 “他们该不会是……” 余光里,陈池面色如常,仿佛早已猜到。 她咬了咬牙,硬生生将后半句“树上的鬼怪”收了回去。 明明自己跟随和尚的时间最长,可为何总感觉,距离越来越远了呢。 …… 小院子中,周逸自在坐于藤椅,望向渐亮的天色,手指轻轻叩击椅臂。 脑海中回闪过梦境之中,与施术者隔空斗法的全过程。 确切来讲,只是自己单方面的“破术”。 有夜马在,破去一道异梦术,其实并不算太难。 难却难在,如何隐秘而低调地破术,并且不暴露自己僧人的身份。 虽说这一身份早晚会暴露,可对于周逸,自然是能迟则迟,多瞒一个是一个。 ‘这一次,先有平江君施术,助孔东流肉身回阳,后有叶道人、叶小郎先后登场,我也没有留下太多气息……那位空山姥母,应当猜不到破术的是个僧人吧。’ ‘即便有宕明帮我遮蔽天机,可还是不能大意。那半吊子的变物术,最多只能维持三炷香,得多多练习才行。’ ‘说起来,还亏那位马面施主给得灵感。化形之后,它便出去游历,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周逸天马行空地想着,任由思绪如风,不受拘束。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由阴转阳。 拂晓降临。 空气一阵扭曲。 九个金光缠绕的黑色小字如约而至。 第一百七十二章 妖孽!受死! 已从墙头飘落的周逸,静静地看着院中这一幕。 “的确好像。” 他不由回想起来,那天清晨,自己在文和县长街上,所斩杀的第一头妖物。 来自岭南的大妖白雨,也就是那头口衔冰珠的蛤蟆怪。 同样也是身高九尺,肚大腰圆,满脸疙瘩。 正如眼前小院中的……卫小肠。 早在前天夜里,周逸救下客栈伙计阿牛他们时,就已经认出了,那个被不良人逼走的“怪婴妖物”,正是昔日侍候自己左右的徐府肠奴。 数月前,肠奴被蛤蟆怪白雨吞入肚中。 虽然及时获救,可仍然身中玄冰妖气。 好在周逸救下他和那名小仆童时,在二人体内,皆渡入了一缕养生之力。 同时指点肠奴,去池塘边,观察那等雄壮虾蛤的呼吸之法,仿效之。 为的就是让肠奴,更好地去吸收已被养生之力所转化为精炁的蛤蟆妖气。 照道理来讲,哪怕当时自己养生之力还很浅薄,可既已炼化了妖气,那就不会再复发,更不可能将肠奴也变成一个蛤蟆怪。 周逸起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结合山神庙的古怪,他隐隐有所明悟。 万物皆有性。 那缕妖气虽被炼化,可妖性却潜伏了下来。 世间诸道诸法,亦有正有邪。 却有一种隐秘而霸道的邪法,能够潜入人心底,悄无声息,引诱蛊惑。 如城西山神庙前,那些受到蛊惑,狂热无比的百姓信众。 又如被唤醒了内心深处潜藏妖性,化身蛤蟆怪的卫小肠。 “所以,这一缕妖性,须由你亲自斩除。 好在你已发现了它。是成是败,就看你能否承受住我给你的符了。 若能,所有一切,包括不良人,都将成为你起飞的踏脚石,从此往后,便是康庄大道。 若不能……我也必保你周全?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 半空中?冷由虚看向怪物肋下的伤疤。 “就是我那缕刀炁所留。” 怪物身上,尤披着几片破碎的衣衫。 明显就是身形变大后被撑破。 “是你!你就是那个玄刀卫!你竟是妖怪! 广元坊中怪婴啼……什么怪婴啼?分明就是蛤蟆叫! 一头化形的妖怪?伪装成武卒,居然未被识破。 此等灵智?倒可以成为我师门守山妖奴。 上!给我抓活的!” 随着冷由虚一声令下。 二十余名不良人们飞扑上前。 他们分成两阵,一阵掷符撒药?摆放符阵?施法药术。 另一阵则在前者的掩护之下,施展武技,以技御炁,近身冲杀。 轰! 卫小肠早在第一时间冲破兽笼。 摇身震飞遍布全身的符纸茅刺药粉。 随后高高跃起?向远处弹跳而去。 然而……嘭! 半空中浮现一道波痕?半片夜幕都被结界笼罩,亦将想要逃走的卫小肠挡了下来。 卫小肠翻滚落地,面对围攻而来的不良人,他眼里浮起痛苦挣扎之色。 随后不再犹豫,匍匐在地?吞吐呼吸,腹腮鼓涨?宛如一头巨大的蟾蜍。 须臾间,他口里出现了一枚冰珠。 冰雾缭绕?寒气四溢,凝聚出一道道冰刃?射向四面八方的不良人。 不良人们显然早有准备。 或是抛符撒药?或是以武御炁?挡下玄冰妖炁。 嘭嘭嘭嘭嘭……已成残垣断壁的小院中,人影翻飞,真气笼罩。 变身蛤蟆怪的卫小肠与众不良人激斗在一起,却且战且退,不时被符炁击中,痛得呱呱直叫,不多时已是气喘吁吁,身形迟缓了下来。 直到这时,半空中的冷由虚方才冷哼一声,手捏印诀。 咻! 两刃阔刀出鞘而飞,化作一道流光,斩向毫无防备的卫小肠。 卫小肠伤痕累累,气息虚弱,并且腹背受敌,败相已现。 即便感应到那股飞速迫近的杀机,他也已经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一枚圆叶从他腰间飞出,飘至头顶上方,化作一道绿光,笼罩全身。 嘭! 飞刀斩中翠绿色的炁罩,旋转着反弹回去。 铺天盖地的真气、法符、药术、兵刃轰击在炁罩上,也只能激起一圈浅浅的波痕,罩中的卫小肠安然无恙。 他费力地抬起头,看着竟能阻挡下一切攻击的炁罩,怪目中浮起一丝惊讶。 “他没吹牛啊……” 不良人们并未停止攻势,气机荡漾,如潮翻滚,大片大片的宅院都已夷为平地。 即便如此,也没有见到一名武卒从中跑出,因为这些宅院中根本没人。 卫小肠的心猛然一揪。 换防下来的武卒虽然大多数都会去酒庄通宵饮酒,或是到倚翠楼找姑娘,解压放松。 可也不会人人皆如此,除非,收到了某种军令……唯独自己没有收到的秘令。 想到这,他的心开始下沉,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一个出身卑贱,原本一眼望到头的家生子,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只差再迈出最后小半步,就能成为一名小校,光宗耀祖了。 可这一步,今晚,似乎已经走到头了。 “不……不!” 结界中,卫小肠双眼通红,双拳蜷握,不甘地向外咆哮:“我不是妖怪!真的不是啊! 我也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已经很努力的克制了,为了不让怪物再出现,我一直在准备,还想方设法去找能诛妖的法符…… 求求你们,行行好,放过我吧……我错了,我认错,我是一个私逃的家养奴仆,不该私自参军,还成了玄刀卫…… 可我最多只是隐瞒了出身……我真不是害人的妖怪啊!” 冷由虚冷喝一声:“闭嘴!妖孽!休得狡辩!那天晚上你不是还想回头,吃掉那几个违背宵禁的庶民?” 卫小肠苦涩道:“我……我只是想回头救他们,吸走寒气……” 见到不良人们要么冷笑,要么面露憎恶,准备着下一轮攻势,丝毫不为自己的话所动,卫小肠的心终于沉入谷底。 他深吸口气,颤抖着手,摸出那片稍大的叶符。 他现在已经相信,这符,真的能够诛杀一切妖怪。 包括这头蛤蟆妖怪。 如果,自己真的是妖怪的话,那也会一起被杀死吧。 呵呵,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总好过一直这么丑陋的活着,被人憎恶厌弃,连个奴仆都不如。 只是可惜,再也无法报答逸尘师父的救命传道之恩了。 若有来世,我不想再当一个家生子…… 卫小肠深吸口气,闭上怪眼。 两行浑浊血泪顺着疙瘩脸皮流淌下来。 “妖孽!受死吧!” 啪! 他反手重重一掌,将叶符拍在额头,死死摁住,输入真气。 嗡! 梵音阵阵,犹如天女所奏。 叶符中隐刻的那个“度”字,化作金色的滔天火光。 将卫小肠淹没,焚烧,融化。 灰飞烟灭。 …… 结界外,不良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妖怪……自己杀了自己?” “好强的诛妖法符?它一个妖怪,怎么会有这种符?” 冷由虚面色冷沉,眸里闪动着躁怒之色,半晌呼出口浊气:“这妖怪,简直愚蠢至极,不可救药!” “他刚才所说的或许是真的。” 却是韦幼娘突然开口:“还记得我们才进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吗?现在想来,应当是他感应到自己今晚会妖化,于是提前将自己困住。” 闻言,众不良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冷由虚眼中浮起不悦,重重哼了一声:“这怎么可能。他若真是清白,为何之前出城捕杀大盗……也就是那群隐门余孽时,每战必戴面具。分明就是心中有鬼。” 没等韦幼娘说什么,一阵清郎的笑声从旁边响起。 “隐门向来都是你们不良人的死对头。 你明知隐门生变,覆灭在即,却不曾率队捕杀。 而是将此事告知府军,让他们以捕盗之名追杀。 这位不良帅,你心中,又藏着什么鬼?” 冷由虚脸色微变。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不远处那名怀抱母鸡,腰挂大葫芦,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袍男子,眸中杀机隐生。 第一百七十三章 替天行道,可笑可笑! 县城隍庙前,阴气滚滚的高台之上。 耗头大声宣读众鬼所犯之罪状,对照冥律,逐条解释说明,生怕围观“群众”无法理解。 比起在城南小院中时,还要详尽仔细。 “……白骨童子,掳掠凡间孩童,欲害其性命,触犯冥律之中‘不伤凡人性命’、‘不伤幼儿’、‘不得掳掠’等条律。 希恶鬼引诱凡人犯下恶行,触犯冥律之中‘不得唆使凡人奸*淫*掳掠’……” 突然间,从底下的鬼群中飘来一道阴测测的声音。 “你说你奉冥律行事?那好啊,你这只丑怪大牛头倒是说说看,究竟哪条冥律规定,区区一介未获幽冥县主封号的阴怪,就能当上一方县城隍?” 从城隍庙前直到远处长街,传出阵阵哄笑。 起初只是外县鬼怪发笑,可在它们的煽动下,不少本县鬼怪也开始发笑。 代理县主这大牛脑袋的模样,委实不怎么符合大众审美。 哪怕是在阴间。 “肃静!” 耗头冷哼一声,目光瞬间锁定住一鬼:“你挑唆闹事,究竟有何图谋?” 两道宛如长柱的白气,从耗头的牛鼻孔中喷射而出。 越过数十步之距,驱散了那鬼四周的一众鬼怪,将它暴露了出来。 见自家县主已经找出挑唆者,便有两头小虚耗弹跳而去,想要抓住那鬼。 “图谋?呵呵,我辈只不过途径文和县,路见不平,想为文和县的鬼怪们说句公道话而已。” 那鬼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 脸色苍白,眸子猩红,宛如蛇信的长舌“嗖”一声吐出,舔了舔青紫色的嘴唇。 两头三丈小虚耗尚未落下,那鬼已然动了。 它的脖子须臾伸长,仿佛长鞭甩出,啪啪两声,便扫飞了两头小虚耗。 长街两侧的鬼群中响起哗然声。 虚耗和鬼卒们大声喝斥,欲要上前。 耗头冷哼一声,抬起爪子,示意手下稍安勿躁。 “缢鬼?不过幽冥捕头的道行?就敢如此放肆。说吧?你今日前来捣乱,究竟有什么意图?” 身着一袭黑袍的年轻缢鬼?越众而出?缓步走向耗头,脸上挂着冷笑。 “我幽冥阴间?向来是强者为尊。你未获县主封号,便自封县主?我辈不服?特来挑战。你敢吗?” 耗头大笑:“我堂堂先天阴怪,还怕你一个区区缢死鬼不成?有何不敢!” “好,一言为定!你若输了,这文和县城隍之位?便归我!在场的父老乡亲?都是见证!” 说话间,那缢鬼的脖子完全扭曲,与地面水平。 从它背后荡起一阵黑烟,透明的灰色影子走出,一道两道三道……不多时?六道影子悉数走出,赫然是与这年轻缢鬼如出一辙全都歪着脑袋的缢鬼。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七名缢鬼在耗头面前站定,围成半圆?一道道阴气从它们体内升腾而出,凝聚成一股磅礴的阴气黑潮?压向耗头。 四周数十名虚耗与鬼卒脸色剧变?承受不住?纷纷后退。 围观的鬼怪们同样大吃一惊。 “不得了,这可是幽冥县主的威势!” “它们这不是以多欺少吗?” “你错了。缢鬼生前多数受过巨大的痛苦或是屈辱,死后阴魂不散,魂念依然附在那根吊死的绳子上,每天都要承受死前的痛苦,因此会寻找替身。替身越多,实力越强。” “所以它隐藏真正的实力,乃是幽冥县主!而耗头不过是代理县主,它被耍了!” 咻! 六道替身重新归入年轻缢鬼体内。 它的手中多出一根煞气翻腾的血绳,歪着的脸庞上浮起讥笑,气势不降反升。 “牛头丑怪,你若认输,自行退位,本县主便饶你一命,免你魂飞魄散。如何?” 高台上,耗头承受着缢鬼的气势压迫。 身形摇曳,宛如狂风中的树苗,岌岌可危。 可它眸底却不见丝毫慌乱,甚至有些亢奋,血光翻腾,愈演愈烈。 耳旁响起马面那讨厌的声音,“牛头,别冲动,闹事者还没有全部暴露。再装一会。” “哼,装什么装,既然早就料到,今日定会有别有用心之鬼前来闹事。若不趁早打杀,如何震慑众鬼?” “可是……” “聒噪!” 耗头宛如血轮的眸里闪过狂躁,身体猛然一晃,竟随风而涨。 顷刻间,它的身形已从六丈,攀升至九丈,腰围也粗壮大半圈,仿佛一尊巨灵神,伫立在城隍庙前,随便一脚便能踩塌半座县城! 那缢鬼释放出的滚滚阴气遇到耗头,犹如撞上巍峨巨山须臾溃散。 缢鬼面露震惊,下意识倒退半步:“你……你这是……” 耗头垂目俯视,淡淡道:“怎么,就只准你隐藏气息?不错,本座前不久,终于悟道太阴,正式晋升为幽冥县主。” “都是县主,谁怕谁。” 缢鬼目闪寒光,弹身而起,如同一道奇快的乌光,手底血绳中涌出滔天怨念所化的滚滚煞气,笼罩向九丈耗头。 耗头淡淡一笑:“是吗?可你们都忘了,本座,乃是由先天阴怪所晋升的幽冥县主。” 它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含住那股怨念煞气,大口咀嚼,吞入腹中。 缢鬼目瞪口呆,心知不敌,转身想要逃跑。 嘭! 一枚巨大的古拙铜钱从天而降,荡开一阵阴尘,瞬间收缩,套住缢鬼。 耗头抓捻起那枚铜币,连同缢鬼,缓缓向口唇移去。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小的也不想冒犯大王!小的受青田县阴间县主指使……” 转眼间,缢鬼就被巨大铜钱融炼成一股阴气。 耗头吸入口中。 “都说我先天阴怪无能,呵呵,可谁又知道,我辈只有突破县主之位后,才能真正悟道太阴。也就只有他知道……” 耗头满脸复杂地朝向城南小院方向深深一拜。 若无前几日,法师那番暗示,让它置之死地而后生,它也无法悟道太阴,得证先天。 围观的众鬼怪战战兢兢,面露敬畏。 唯独那马面不断摇头,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耗头翻了个白眼,心道你再摇头也没用,本县主是对的就是对的。 突然间,又是一阵冷笑声响起。 “所以说,你背后之人,就是城南小院中的阳间人。他助你证道,扶植你成为县主,现在却想利用冥律,屠杀我辈?” ‘还有不知死活的?’ 耗头猛然扭头。 它刚找到那挑唆者,一阵接一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真是可笑啊,他一个阳间之人,凭什么管我阴间之事?”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定我辈的罪状!” “说不定那人想要假借冥律报私仇!” “今日若是让那大大王得逞,文和县,不,整个广元郡都将永无宁日啊!” 各种阴阳怪气的声音,飘忽不定,挑唆煽动。 长街两侧的许多鬼怪也都中了圈套,纷纷抗议起来。 就连台上等待行刑的罪鬼也在趁机咆哮,哭诉冤屈。 一时间,城隍庙前乱成一团。 在众多不知名者的煽风点火下,越来越多的鬼怪加入进抗议之列,拥挤向城隍庙。 负责维持秩序的众虚耗和鬼卒们渐渐有些支撑不住,转头看向九丈牛头。 耗头神色严峻,摇晃身体,变小下去。 马面不知何时来到它身后,幽幽叹道:“今晚派出鬼怪来暗中闹事的,显然不止一方县主。我原本还想着,你若聪明一点,配合示弱,将它们全都引出,再逐一诛灭。你却打草惊蛇,让它们提前煽动哗变。” 耗头讷讷,半晌压低声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马面微微摇头:“某也没办法了,除非将它们全都打杀了。” 耗头愣住:“那我这个城隍老爷,还有什么当头?” 马面微微点头:“就是啊,所以说,下次一定要听我的。不过你也别太急。” 耗头抓了抓脑袋,苦声道:“我辈怎能不急……嗯?你的意思是说……” “不错,法师何等人物,定然料到眼下的局面。知道你搞不定,自会有后手。” “你……哼,你这马面,休要得意,你不也一样没办法!” 没等牛头马面继续斗嘴。 第一百七十四章 拨乱反正 哗啦! 二十多把术道兵刃跌落一地。 冷由虚努力想要撑起身体,可此时全身剧痛,四肢软绵绵的,已然没有半分力气。 好在手腕勉强还能动。 他颤抖着手指,掐捏印诀,随后转动手腕。 躺在不远处的那口两刃阔刀没有动。 他再转,阔刀仍然没有动弹。 他继续转,阔刀依旧纹丝不动……直到尝试了第十一次,手腕酸软无力,彻底耷拉下去。 “我的御刀术……不!” 感受着周围不良人同情、怜悯、甚至隐隐有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冷由虚心如死灰。 他如何猜不到,对方若非御兵派的前辈高人,就是游戏人间的天师道仙长。 否则,又岂能使出这么一手出神入化的御兵之术? 自己可真是不走运啊! “前辈……” 他抬起头,努力向前望去。 飘雪中,早已不见了那道青色身影。 连同那名玄兵卫,以及玄兵卫所养的母鸡,一同消失。 “弟子错了……弟子知错了。” …… 东来客栈中,跏趺而坐的僧人双手绕转收印,随后轻轻舒了口气,睁开双眼。 他虽有两道身外化身,心念一致,耳目通灵,犹如另外两个自己。 并且在后来的日子里,还利用奇门遁甲术里的化身篇反复炼制过。 本体与化身之间,已无任何延迟。 可这两道化身,终究只是身怀佛性的榆钱叶子。 即便曾靠自己沾染了些许过滤下来的青烟灵气,道行依旧赶不上客栈中这具和尚本体。 抛开两道佛剑不谈。 周逸如今的道行,已稳坐封号太守。 而府城隍叶道人,距离封号县主,仍稍有一段距离。 至于叶小郎,目前虽与叶道人相差不大,可毕竟没有香火之力和太阴之气的供养,长此以往,两者必会产生差距。 “适才灵光一闪,结出佛门手印,竟有长夜生辉、万雪不落之感。 隔空释放御兵术,助叶小郎震慑不良人?竟也毫无阻滞。 莫非?这便是叶小郎今后的道?” 周逸把玩着手边珠子,脑海中回闪过止戈坊里的所见所闻。 不良人的药术、符术、马甲等等?其实都颇有可取之处。 尤其是在最后时刻?那名不良帅用来保命的那些法符。 其中有几符,内蕴不凡威力?只不过冷由虚道行尚低,难以发挥全部威能。 无论天师道?还是明面上依附于它的人间术道流派?都有着不俗的历史与渊源。 不少术道流派的存世时间,还要远长过现如今的大唐王朝。 很快,周逸的关注点,又重新回到了卫小肠的身上。 “奇怪。这小子明明已经被度化?为何会这样?难道从此以后?模样都变不回去了?” 适才卫小肠于佛光之中重新出现,妖气也已全部涤清,可身形相貌却并未完全变回来。 身高九尺,体格魁梧,腰身宽大?头发稀疏,虽能依稀看出昔日的容貌轮廓?可皮肤却变得十分粗糙。 乍一看去,赫然是之前那个蜡面瘦弱肠奴的强壮版?不……是粗鲁版。 陡然间,周逸蹦出一个念头。 “这该不会就是肠奴心目中一直以来?将军所该有的形象吧? 所以被度之后?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善哉善哉?如此,他应当也能满意了。 山神庙之事,已算完成了一半,接下来,便是彻底结束这场闹剧吧。” 周逸起身,望向窗外依旧未停的大雪。 客栈房门外,不时传来磕头声。 小二阿牛与他那个坊丁发小,正手捧瓜果与酒水,默默念叨,祈求圣僧,赐予仙缘。 周逸对此也是十分无奈。 “也不做做功课就跑过来,居然还带着酒水,这是想要恩将仇报,害小僧破戒吗? 阿弥陀佛……是时候该换个住处了。” …… 嘉平节过后。 清晨,大雪初晴,久违的阳光洒落银装素裹的城西伏牛坊。 各家各户炊烟升腾,妇人忙做早食。 不少养家糊口的大老爷们,已经整装待发。 孩童们则包裹严实,在巷头的冰地上嬉戏奔跑。 却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响起,打破了冬日清晨伏牛坊的宁静。 “啊!” 卫小肠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满脸绝望。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镜子。 可镜中那个怪人却让他近乎崩溃。 不远处漆色陈旧的矮榻上,调息了一宿的周逸睁开双眼,下意识摸了摸脑袋,却摸到一头黑发,意识到自己早已切换成长发飘飘叶小郎。 竟然……有几分不习惯? 不应该,这绝对不应该! 周逸轻咳一声,淡淡笑道:“怎么,不高兴吗?我原本还以为你会很喜欢这副模样,毕竟够爷们。” 卫小肠转过头,眼含热泪:“这模样真是……太丑了!想我也是玉树临风、人见人爱的小郎君一枚,虽比不上阁下您,可也能有个六七分。结果变成了这么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这让我以后还怎么讨媳妇?” 周逸目光深邃。 玉树临风?人见人爱?就你?是人贱人爱吧! 卫小肠怔怔看着周逸,陡然反应过来。 他迟疑片刻,随后还是匍匐跪下,毕恭毕敬磕头道:“多谢高人赐符相救之恩。我卫小肠感激不尽,从今以后,您就是卫小肠生平第二大恩人。还未请教高人尊姓大名?” 周逸笑道:“我姓叶,方外之人,名号不提也罢。我居然只能排第二,不知你那第一位大恩人,又是何方高人?” 卫小肠不假思索说道:“他是一位僧人,一位年轻英俊的高僧,法号逸尘,是我师父,对某有再造之恩,不知叶前辈是否认识?” 师……师父? 周逸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眉角隐隐抽动。 搞什么? 怎么又多出来一个! 先是小仵作陈池。 后来多了个死皮赖脸的京城贵子孔东流。 结果徐昆小郎君也不甘示弱。 现在居然连一向最听话的卫小肠也大大方方对外人宣称自己是他师父? 小僧可是说好了的,不收徒众,不当住持,不登大座。 现在一个个全都凑上来,几个意思啊?你们约好的是吗? 周逸咬牙切齿地看着着一脸坦然、眼神澄澈的卫小肠。 恨不得现在就变回原形,惊爆他的狗眼,拆穿他的谎言,让他无地自容! “叶前辈?您怎么了?不过说起来,总感觉叶前辈与我师父有几分相似呢,同样都是那么俊美与亲切。” 看着卫小肠眼中流露出的那一丝怀念之色,周逸心中暗叹。 罢了,看在你背后没少夸小僧帅的份上,这次就不打爆你的狗头了。 当然也不用表明身份,小僧可不想看到这小子死皮赖脸痛哭流涕的模样。 周逸道:“我在想,你接下来该怎办。” 闻言,卫小肠怔了怔,随后苦恼地低头抱住脑袋。 发现自己原本浓密的卷发,竟变得伶仃稀疏,他的目光愈发苦涩。 “我……我也不知道。 昨晚不良人来抓我,一定事先与府军打过招呼。 府军也一定知道了我是……现在郡府上下应该都在抓我吧,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周逸微微一笑:“我或许有办法,能拨乱反正,改变这一切,并且让你重回玄刀卫。只不过,需要你再多付出一点。你可愿意?” 卫小肠猛然抬起头,目光变得炽热起来。 “某愿意!” 第一百七十五章 引蛇出洞 “铛铛铛……” 广元郡的街头巷尾,黄衫小吏和坊丁们,敲锣打鼓,四处张贴缉捕告示。 告示上所描述的,是一个私逃的府兵,瘦削卷发,相貌猥琐。 府中百姓若有此人确切线索,便可以上报官府,获得悬赏。 赏银十两。 而与此同时,大批的奴仆侍女也在广元郡府的各坊各市,发布悬赏,寻找一名卫姓玄刀卫。 那名玄刀卫,同样也是瘦削卷发,相貌虽不猥琐,可却透着一股憨劲。 这道悬赏,却是近来在广元郡名声大噪的顾家小姐所发布。 顾家小姐买下古街香楼,每日都会过目数百名男子,为顾家招婿。 此事在广元郡已然成为热议话题。 更有好事者,将此列为广元郡今冬四大怪事之一。 毕竟顾家小姐光论家世,绝不输给那位一直闹着要出家的卓三小姐,甚至还要更胜一筹。 可就在三天前,顾家小姐突然对外宣布,香楼评测结束,从今往后也不会再举办。 之后,顾小姐的贴身奴仆侍女开始四下奔走,寻找那名玄刀卫。 就连与顾氏商行各个产业有关的行当、商铺,掌柜伙计也全都被调集起来,打听那人的下落。 短短三天时间,广元郡里,超过半数的百姓皆已知道。 官府和顾家,都在全城寻找那个姓卫的武卒。 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双方的赏金。 官府赏银十两。 而顾家小姐,则悬赏黄金千两。 一时之间,全城轰动,所有人都在四处打探那名武卒的下落。 唯独城西的伏牛坊一带,百姓们还算正常,并没有被那千两黄金的悬赏给冲昏头脑。 毕竟他们这个冬天里,唯一在意的事,便是每日去山神庙供奉香火,赏那冬日里百花盛放的奇景。 …… “我出名了!那个顾家小姐在找我?还赏金千两?天呐,前辈?我干脆去把自己给卖了吧!” 伏牛坊的角子街前?卫小肠瞪大眼睛,盯着顾家寻人告示上那幅自己的画像。 他并非目不识丁的奴仆?在徐府时就偷学过识字?虽然满打满算只学过五个月,可一些简单文字还是能够看懂。 周逸道:“不用这么麻烦。只要你走到顾家小姐面前?别说万两黄金了,就算是广元郡里价值百万的顾家商行?也都是你的了。” “可是……” 卫小肠摸了摸这两天来愈发稀疏的脑袋?苦笑道:“现在还有谁能认出我?” 正说话间,又有一名身着黄衫的小吏,手拿告示,在几名坊丁的陪同下?走过角子街。 眉头紧皱的小吏和卫小肠擦肩而过?却对这个通缉犯视而不见……坊丁们倒是会瞅上几眼,面露惊异,指指点点。 毕竟这人又高又丑,头发稀少,怪里怪气的。 整整三天时间?都没有人将住在伏牛坊客栈里的怪客,与正被通缉的卫姓逃兵联系在一起。 周逸看了眼愁眉不展的卫小肠?笑道:“你若真想当顾家女婿,验明正身的办法多得是?包括我来出面,为你作证。这同样也是一条康庄大道?并且往后?都不需要你再努力。如何?” “这……” 卫小肠脸上浮起一丝犹豫。 对他这么一个出身低微的家生子而言?入赘豪门,绝对是一次彻底翻身的大好机会,可谓鲤鱼跃龙门,从此今非昔比。 周逸笑容不减,继续诱惑:“那晚你虽没见到顾家小姐。可是我却见过,嗯,称不上惊艳,可也绝对是百里挑一的佳人,并且喜读诗书,气质不俗。不是寻常女子所能相比。” 卫小肠喉结耸动了一下,像是在咽口水。 许久,卫小肠苦笑道:“算了吧。顾小姐之所以来找我,还不是因为叶前辈您的那句话。况且我已经有了……” 卫小肠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颊边浮起与粗犷面容不吻合的红晕。 倒看不出这个卷发小子竟会害羞?终于在广元郡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吗……你再敢多说半句试试? 卫小肠似乎也察觉到了“叶前辈”不善的眼神,赶忙换了个话题:“对了叶前辈,我们今天做什么?” 周逸道:“什么都不做。” “啊?又什么都不做?” 卫小肠挠了挠头,尴尬一笑:“敢问叶前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重回玄刀卫啊?” 周逸瞪了他一眼:“急什么,我都不急。等时机到了,你自然能回去。在此之前,我教给你的手印,每日至少练习两个时辰。现在,别再在我面前碍眼了,滚吧。” “多谢叶前辈指点,小子这就滚。” 卫小肠嘻嘻一笑,拱手作拜,随后朝巷道西边而去。 周逸传授卫小肠的乃是金刚拳印。 此印并不属于七十二般佛门大手印之一,而是一招基础手印。 许多复杂的结印,都需要用上金刚拳印。 在周逸看来,却十分容易上手。 他当时只看了一眼便学会。 可卫小肠足足花了三天,依旧没有入门。 这让周逸对于这部《佛门护法功》的真实难度产生了一丝怀疑。 毕竟卫小肠能够承受得住自己一个“度”字,洗尽妖性,也算与佛有缘,多少该有点慧根吧。 这三天里,周逸除了传功卫小肠以外,便是在伏牛坊中吃吃喝喝。 化身叶小郎的他,荤素不忌,酒肉穿身,怀抱母鸡,带着酒葫芦,四处晃悠,偶尔丢下一两片叶符。 他已经彻底搞清楚了山神庙的真相。 只等对方先忍耐不住,暴露马脚。 不多时,卫小肠的行踪,呈现在了黑色小字中。 “果然又是去了那间药坊啊。” 周逸低声喃喃。 即便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卫小肠依旧是还是那个秋日徐府小楼上,管不住话匣子的卷发青年。 在这三天里,自觉和叶前辈已经混得很熟的卫小肠,终于忍不住,向叶前辈吐露心声。 三四个月前,卫小肠还是隐门弟子时,便经常光顾伏牛坊的这间药坊。 当时隐门给他安排的身份,是一名经常会前往伏牛山采药的年轻学徒。 也是在那时,他认识了药坊里的那位姑娘。 之后他进入府军,经常会在换防后,抽空前去看望那位姑娘,聊一聊虽然艰苦枯燥却充满希望的军中日子。 姑娘娴静,温柔,并且十分善解人意。 无论卫小肠说什么,她总会耐心地听着,浅笑低语,柔声宽慰。 对于卫小肠来说,他卑微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愿意倾听他的烦恼与故事,自然格外珍惜。 这也是当他发现自己变成了蛤蟆怪以后,无比恐慌的原因之一。 他不想失去好不容易获得的这一切,包括那位愿意听他说话的姑娘。 好在,他终于在“叶前辈”的帮助下,杀死了蛤蟆怪,重新变回了自己。 而那位姑娘,也并没有因为他如今可怖吓人的长相,而远离排斥他。 只因为她自幼失明,看不见东西,是一位在药坊凭气味抓药的盲女。 …… “或许对于卫小肠来说,一名蕙心兰质的盲女,比家财万贯的顾家小姐,更加适合他……可惜了。” 周逸行走在雪后初晴的伏牛坊街巷中。 看着家家户户,男女老少,皆露出满足而愉悦的笑容,他脸上也不由浮起淡淡的笑。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像表面看起来这般美好,没有任何危害。 即便山神庙里的那位女山神,真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获取人望与香火,自己或许也不会干涉。 然而事实上,并不是…… 走着走着,他已来到卫小肠经常前去的那间药坊边。 他并没有进去,而是转头从窗外望了一眼。 一叠叠药包垂落下来。 浓郁苦涩的汤药味顺着窗棂飘出。 卫小肠正坐在窗边不远处,对着栅栏里正在抓药的盲女,眉飞色舞说着什么。 冬日午后的暖阳,洒落在卫小肠的面颊和眉宇间。 他不时开怀大笑,看得出来心情很好。 然而周逸所看到的,却是那栅栏里面,空无一人。 …… “夺慧命,坏道法,破功德善本者,是故名为魔……魔能蛊惑人心,悄无声息,诱生邪性,表面上却很难发现端倪。所以我第一次派叶小郎前来打探,并未察觉。直到卫小肠,在伏牛坊里着了魔,发生妖变,被我遇到,这才暴露。” 伏牛坊外,相隔三条长街的闹市中,白衣光头的僧人周逸,肩背布袋,低头行走。 魔,向来是最难以察觉的。 然佛,却能克魔。 因此他才没有顶着个大光头,亲自走进伏牛坊,避免打草惊蛇,吓走了那魔。 而是派出分身叶小郎。 叶小郎虽是一片身怀佛性的叶子,可这些日子来,又是喝酒,又是吃肉,足以麻痹对方。 那头隐藏在伏牛坊中的魔,虽然到现在都还没有现身,可周逸相信,它早晚都会按捺不住。 毕竟卫小肠已今非昔比,哪怕依旧相信“盲女”得存在,也不可能再次入魔妖化。 对于那魔来说,绝对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它定不会甘心。 定会再次出手。 “阿弥陀佛?” 周逸突然停下脚步,却是“看”到了一条熟悉的人影,飘然出在了叶小郎身后。 他仔细凝视,片刻后,微微摇头。 不是魔。 周逸的念头再度切换到叶小郎身上。 冬日里,傍晚刚至,天色已黑。 角子街的巷口,出现一道修长的身影,亭亭而立于雪地里,随后拜向叶小郎。 “晚辈天师道治下,西充郡韦家弟子,韦幼娘。参见前辈。” 第一百七十六章 幼娘杀青,魔踪终现! 周逸转过身。 傍晚的雪地里,那名容貌清丽、婀娜娉婷的不良人小娘子,正弯腰叉手,毕恭毕敬。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周逸问。 韦幼娘神情紧绷,面对这位看似年轻,却深不可测的高人,丝毫不敢有任何松懈与怠慢。 她躬身抱拳于头顶,毕恭毕敬道:“回禀前辈,晚辈是拘引了土地,询问到了那名玄刀卫的下落。” “土地?” 周逸目光闪烁。 黑色小字的范畴虽在与日剧增。 可天地广阔,世间异类无数。 仍有许多未曾出现在黑色小字里,就例如土地公。 韦幼娘见周逸沉默,心中一紧,立马解释道: “那晚之后,冷师兄……也就是不良帅气血攻心,需静养疗伤,就由某暂代不良副帅一职。按照不良契约,掌不良帅印者,都能拘引广元郡土地,询问一方地界的情况。” 似乎生怕“前辈”不相信。 韦幼娘口中念念有词,释放真气,打出一道印诀,绕指画圈,往地面一拍。 土地竟向两旁分裂。 一条影子竟从土中钻出,朝韦幼娘纳头便拜:“参见不良帅……” 这时,它看到了周逸,那张没有五官犹如白纸的面庞上,荡起阵阵涟漪。 周逸也在打量着它。 此间土地竟然不是一位白胡子老爷爷? 也难怪,广元郡有山神庙、河神庙、城隍庙,唯独没有土地庙。 只因土地尚未来得及人前显圣,获取香火,就已被拘住,成为了人间术修的爪牙。 周逸收回目光,淡淡道:“你找我何事?” 韦幼娘屏退土地,迟疑片刻,传音问:“不知前辈,是否认识一位法号逸尘的佛门大师?” 周逸神色平静:“逸尘大师吗……我自然认得,那的确是一位世间罕见的英俊高僧。” 韦幼娘眼底浮起狂喜,恭敬道:“实不相瞒,逸尘大师对某屡有大恩。敢问尊驾,逸尘大师现在何处?若能相告,某感激不尽。” 说完,韦幼娘摆开雪袖?深深一拜。 娉婷扬袖舞?阿那曲身轻。 周逸自然还记得这位和自己有过三次交集,相貌身段皆出众的不良人女都尉。 第一次相遇是在文和县外?旺财村中。 韦幼娘率不良人调查三名京城官员离奇被杀一案?却遭遇大妖鬼车,险些全军覆没。 周逸一剑斩妖?顺手救了她。 第二次,却是在霞影山上的业果寺。 韦幼娘虽逃脱了大妖鬼车的口腹?却没能躲得了一位潜伏于不良人队伍中的隐门长老毒手。 和卓太守之子一起?被关押进了业果寺的那幅壁画中,日夜受刑,而不得出。 周逸前往业果寺,寻找高僧?又是恰逢其会?从壁画中救出了韦幼娘。 第三次,便是三天前,卫小肠妖化当晚,周逸秘访不良人在郡府的老巢,一眼认出了已被褫夺带队资格的韦幼娘。 他在业果寺时?之所以会救韦幼娘,只因韦幼娘乃是徐公未过门的孙媳。 现如今?他和徐府已两不相欠。 周逸忽然笑道:“实不相瞒,我便是逸尘。我对你的恩情?你又准备如何相报?” 韦幼娘怔了怔,脸上浮起一丝不自然?后退一步?拱手道:“前辈若不想说?也就罢了。千万别和晚辈开这种玩笑。你虽有逸尘大师的榆钱叶符,可酒肉不忌,自然不是佛门中人。” 周逸扫过一旁的黑色小字。 徐府夜宴,天降叶僧,驱逐妖怪,守护徐二郎……此事也传到了韦幼娘耳中。 等她忙完手头之事,赶到文和县,打听到了那位逸尘僧人的新居城南小院,再前往时,却已人去院空。 她那时想必已经打听清楚,先后两次救下她的僧人,便是曾经隐居徐府的僧人逸尘……也就是自己。 …… “所以,你是不想报恩咯?” 周逸轻叹一声:“还指望着幼娘你能以身相许。原来,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扫兴,扫兴。” 韦幼娘脸色微变,美目中泛起一丝失望。 却是没想到这位与逸尘大师父交好的前辈高人,竟然如此轻浮。 “还请前辈自重。某今日前来,也是想提醒你一句……你会御兵术之事,已经传回御兵派,以及天师道,并且也已查清,道中并无你这么一号‘前辈’。不日便将有长老前来广元郡,将你带回道中问话。” 韦幼娘匆匆说完,便打算告辞离去。 念在逸尘大师的情面上,她最终还是透露了这个消息。 可没等她转过身,眼前青光一闪,那名前辈高人笑呵呵地出现在面前,伸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渡入真气,将自己定住。 “你!住手!” 韦幼娘面颊通红,又惊又怒,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同样都是高人,看起来也都年轻俊美,似会驻颜之术,可这个青袍前辈,简直放肆无礼,恶劣至极! 堂堂逸尘大师,怎会与这种登徒子来往? “你想做什么!再不松手!某便自尽!” 韦幼娘也是性情贞烈,面对不断迫近的周逸,依旧满脸不屈,美目中隐隐噙着屈辱的泪花。 就在这时。 伏牛坊的夜幕深处,飘来一道无形无色,肉眼凡胎难以捕获的幽影。 周逸眼睛猛然一亮。 总算引出来了! 然而那道幽影,并未靠近,而是停留在远处,遥遥观望,随后召唤着潜伏于坊中各处的其它幽影。 周逸心中大定。 卫小肠,是第一道诱饵,用来引起坊中之魔的注意。 而分身叶小郎,则是第二道诱饵。 作为解救卫小肠的高人,在魔的眼里,虽是一块充满诱惑的肥肉,可也让它们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今晚,叶小郎却“暴露”出了一个致命弱点——轻浮好色。 魔,终于开始蠢蠢欲动。 所以今晚的女主角韦幼娘,也可以顺利杀青了。 “放开我……” 韦幼娘半边身子都已落入“前辈”怀中,正欲不顾一切,真气冲破丹田,玉石俱焚。 这时候,她耳旁响起一阵冷笑,身体已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裹,并且解开禁制,向远处推出。 “哭甚哭,哼,我叶某人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晦气!真是晦气!” 韦幼娘如逢大赦,头也不敢回,向不良人的官署逃去。 距离伏牛坊相隔两条街的某处。 白衣僧人双掌合十,看着泪奔而过的女不良人,眸眼低垂,口喧佛号。 “阿弥陀佛,今夜借你做一次工具人。欠我之恩,就算还了吧。不过被一片叶儿摸了一下手,应当……问题不大?” 与此同时,伏牛坊中,终于有一条幽影,钻入叶小郎体内。 叶小郎恍若未觉。 见他毫无反应,又是一条幽影,从旁边的百姓房舍中闪出,钻进叶小郎体内。 叶小郎转过身,向西行去。 不断有新的幽影,离开坊中百姓,钻入他体内。 而在伏牛坊外,周逸也在向西而行,很快距离伏牛坊,只剩下一条街。 “阿弥陀佛。这一次小僧不仅要彻底铲除你辈,还要牢牢记住你们的味道。从此往后,于我眼前,再无所遁形。” ……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会是这种人!” 不良人衙署中。 韦幼娘怔怔凝望远方,眸子依然还微红着。 在她想来,那个青袍男子能够拥有逸尘大师的符叶,要么是挚交好友,要么便是信得过之人。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为何逸尘大师的朋友,会是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登徒子? ‘我便是逸尘啊……’ 青袍男子的声音尤回荡在耳旁。 韦幼娘心中咯噔一跳。 现在回想起来,那人的相貌,的确与记忆中那位高僧,有着七分相似。 并且这人的言语行为,和三天前,他救走那名卫姓武卒时,完全判若两人。 那时候,仿佛游戏人间的高人,今晚,却突然变成了登徒子……这很不对劲啊。 “那晚他好像说过,冷师兄心中有鬼……他为何要救那个卫姓武卒?又为何要滞留于伏牛坊?” 韦幼娘渐渐恢复了冷静与理智。 她沉思片刻,走到一处墙壁前,取出了不良印渡入真气,打开墙壁上那一重重禁制,走进密室。 暗淡无光的密室中,藏满了广元郡这些年来所留存的幽卷秘案。 她找出了冷由虚在位这几个月里,关于城西伏牛坊的幽卷。 三天前,冷由虚重伤昏迷,直到昨晚刚醒,根本来不及掩盖什么。 看着看着,韦幼娘的神色逐渐变得激动起来。 “狗贼!为了一己之私,竟敢隐瞒伏牛坊的祸事!” 第一百七十七章 小僧剑下,还未斩过山神(感谢[商君震七国]的盟主!) 对于幽卷中的记载,韦幼娘从来没有怀疑过。 人心,永远最难琢磨。 相比较而言,反倒是受人拘驭,被施了真言符术的异类,更可靠一些。 就譬如专门负责为不良人记录幽卷的土地。 幽卷之所以被大理寺封存于暗殿,永不现于人间,不仅因其内容大多涉及妖物鬼怪,容易惊吓普通百姓。 更是由于,其中有些内容,或会涉及到人间术修与鬼神之间的秘事。 就比如,韦幼娘此时所看到的这篇幽卷: “……一日,有山神庙使者造访不良人衙署。 副帅冷由虚,屏退左右,秘会山神使者。 山神使者向冷由虚作出承诺,开春之后的三年,伏牛山一带的精怪,都会供其驱策。 作为交换,不良人需对山神庙所行之事不予干涉。 当然,山神使者也承诺,绝不会祸及百姓。 双方一拍即合,立下契约。 以山神庙前,被山神施术竞相盛开的百花为‘信物’,便宜行事。 接下来,那山神庙也不知使用了什么法子,果真让城西伏牛坊的百姓们趋之若鹜,狂热供奉。 起初并无异常,可不久之后,伏牛坊的百姓中,却多出了一些‘怪人’。 有人突然变得性情暴躁动辄伤人,有人整夜哭泣极度扰民,有人开始喜吃生肉,有人背后生角,还有男子变妇人……这些‘怪人’每每刚出现,就会被暗中潜伏的不良人给带走。 关押进衙署下方的水牢,以铭文结界镇守之。 幸而,这些人数目还不多,至今不到百数,再加上时间尚短,也才过去一个多月,因此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 “城西的山神庙,定是用了某种邪术蛊惑百姓! 那个姓卫的武卒也是受到邪术影响,才变成了妖怪。 难怪冷由虚那么紧张,果真被说中了,心里有鬼!” 韦幼娘抓起秘卷,转身向外走了出去。 雪停时分,月光映照进衙署后院,那里有一口生满青苔,未曾结冻的老井。 韦幼娘飘然落下,将真气渡入不良印,口中念念有词,压向井口。 转眼后,幻阵解开。 那井赫然是连通向水牢阶梯的入口。 “参见韦都尉!” 两名正在守护水牢的不良人,对韦幼娘躬身行礼。 韦幼娘也不搭理,掠过两人,走下石梯,尚未下到最底端,身躯猛然一震。 就见西侧的一方水牢之中,有数十名百姓,赤身裸体,痛苦挣扎。 果然就像幽卷中记载的那样。 一个个面目狰狞,有人在咆哮,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啃自己的手臂,有人的背后长角,也有不男不女之人。 每每当他们想要越过水牢,墙壁上的铭文都会闪出一道白光。 宛如雷霆,击中他们。 令他们痛苦不堪,下跪求饶,不敢再僭越。 “岂能如此!岂有此理!” 韦幼娘握紧拳头,双目通红,转过头狠狠瞪了眼那两名负责看守的不良人。 “传我帅令,全体不良人集合,准备前往城西……” 忽在这时,一阵温醇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幼娘啊,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韦幼娘抬头望去。 月光下,两道翩跹人影,从天而降。 一人骑鹿,一人乘鹤,皆轻袍广袖,寒暑不侵,宛如月中仙人。 韦幼娘看到了前面一人,眸中不由浮起喜色,下拜行礼。 “大伯。” 轻袍广袖的中年男子微笑着向韦幼娘点头:“幼娘,许久不见了。大半夜的,你在水牢做什么?” 韦幼娘朝大伯韦业成规规矩矩行了晚辈之礼,随后起身,迫切地说道:“大伯,我发现了冷由虚与广元郡山神相互勾结迫害百姓的证据……” 话音未落,韦幼娘猛然止住。 她的目光穿过逼仄的水牢入口,看见了与大伯驾鹤同来的那人。 五短身材,赤红的圆脸,颔下有须,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的模样。 那人捏了一个法诀,在半空盘旋的白鹤缩小成一枚鹤符,被他收入袖中。 ……正是冷由虚的师叔,李吉银。 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御兵派中,专负责弟子外出历练的护法长老。 这些年,李吉银在御兵派中的地位日渐提高,仅次于派主和大长老,稳坐第三把交椅。 而自家大伯韦业成,虽是世间罕见的观魂武人,韦家的顶梁柱,御兵派的客卿,可和李吉银比起来,差距不是一般大。 听大伯说,李吉银不仅位高权重,修为更是直追御兵派派主。 苦修数十载,终于在年前,获得了第一缕魂气。 就韦幼娘所知,即便在七十二派中,能够获得魂气的术修,也都屈指可数,无不是能够驱令鬼神、言出法随的存在。 而对于他们,私底下还有另一种高深莫测、令人神往的称谓……封号术修。 韦幼娘的心,渐渐冰冷了下来。 因为她看到了规规矩矩、躬身侍立于李吉银身旁的冷由虚。 一瞬间,韦幼娘仿佛全都明白了。 “原来……大伯,你们早就知道?” 韦业成目光闪烁,没有作声。 冷由虚看了眼韦幼娘捏在手中的卷宗,低声道:“这样的大事,我又怎会独断?自然是事先上报给李师叔。至于是否答应山神的要求,也只有师叔这等神仙中人,才有资格决断。” 李吉银手捋胡须,淡淡道:“此事,并没什么大不了。我辈术修,逆天搏命,与山河神祗谋,也是常有之事。有成有败,皆为正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韦业成微微点头。 冷由虚更是躬身行礼:“师侄受教了。” 韦幼娘抿了抿唇,仿佛没有看见大伯韦业成不断挤眼的暗示,拱手问: “那受苦的百姓,他们何罪之有?” 李吉银低头凝视水牢石阶上的韦幼娘,语气淡然:“你,可是在指责本座?” 韦业成赶忙笑着打圆场:“我家幼娘哪敢指责长老,定是最近忙昏头了,李长老莫要见怪。 幼娘,还不向李长老磕头赔罪!哼,你以为我与李长老连夜来此,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保一方百姓的平安,去解决山神庙之事。 这两天里,李长老已经施展神通,请高人占算出那山神的根脚。 今晚,便是来请求那位山神收手的。” 冷由虚趁机大拍马屁:“不愧是师叔,能与山神理论,此真乃仙家风范!弟子万分敬仰,能侍奉师叔左右,真乃三世福缘。” 李吉银手捋胡须,淡淡一笑:“与山神谈判,非同小可。你小子今夜也一起来吧,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女子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劝那山神收手,便可以救百姓了吗?这次解决了,那下一次,又该怎么办?” 韦业成脸色陡变:“闭嘴!放肆!怎么和长老说话的?那可是一方山神啊!李长老若能劝止对方,已是滔天功德。莫非你还指望着,能逼山神认错不成?” 说完,他眼角瞥向李吉银。 见李长老面无表情,并且不再说话,韦业成暗暗焦急,心道幼娘今次是怎么了? 突然变得这么不会说话? 这么不会看眼色? 以李长老的权势,韦家如今作为依附于七十二派的道缘世家,巴结还来不及,岂可开罪? 雪后清冷的不良人衙署后院,气氛凝重,阒寂无声。 可很快,就被来自水牢东边的一阵沙哑的诵念声打破。 李吉银粗短的眉毛皱了一下,看向水牢东侧。 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坐于水牢之中,面朝星月之光,双手合十,诵念着什么。 “何人?”李吉银问。 冷由虚面露嫌恶,随即躬身道:“那人叫赵平生,原本也是一名不良人,之前郡中文和县旺财村一案的见证者。可他却始终说,是一名路过的高僧,斩杀了作乱的妖物。” 韦业成微微点头:“我也听说过此人。其实只要他改口,便可立即释被放。可他却仿佛犯了魔怔,死活就不愿改口。非要坚称,斩妖者乃是一位高僧。” 仿佛听到了两人的议论。 东侧水牢中的那名一头灰发的年轻人,平静地望了眼上方,随后继续低头念诵。 李吉银微微摇头,轻叹口气:“不良人中,竟还有如此愚不可及之辈?这世上,哪里还会有真正的高僧。斩杀大妖?呵呵,更不可能。” “有。”“有。” 同样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李吉银脸色终于变了。 开口说话的是水牢中的赵平生,以及……立于石阶上的韦幼娘。 韦业成勃然大怒,须发倒张,隔空劈出一掌,直接将韦幼娘拍落牢底。 “混账!竟敢说这种糊涂话!你今晚就在水牢里好好反省一下!何时候想清楚了再出来!” 啪! 水牢的入口禁制重新封印。 转眼,又变成了一口老井,孤伶伶地朝向天头星月。 做完这一切,韦业成方才转身,拱手叹息:“我这侄女实在是昏了头,竟然说出这种疯话,还望李长老海涵。” 李吉银淡淡一笑:“她是你侄女,更是韦家这一代的道缘独苗。韦客卿想保她,无可厚非。可记住,并非所有人,都如本座这么好脾气。她越是顽固不化,你越得好好管教才行。” 韦业成唯唯诺诺,连连称是。 李吉银又看向冷由虚:“这就是你看上的女人?且不说她的克夫命相,单是这不识时务,顽固不堪的性子,就绝非良配。你日后,可是要求大道的人。” 冷由虚脸一红,心中虽充满不甘,可也不敢当面忤逆。 却听李吉银话音一转:“正室虽不可,倒是可以收为小妾。如此一来,亲上加亲,也免得她对外乱说今日之事。” 冷由虚面露喜色:“多谢师叔。”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咬牙道:“师叔,那个会一手御兵之术的神秘人,又该怎么对付?” 李吉银目光闪烁:“此事自有派主定夺。我们今晚,只管去拜会山神,以免这场祸事继续扩大了。” 两人身后,韦业成死死握紧拳头,低着头满脸屈辱。 李吉银仿佛没有察觉,淡淡一笑: “韦客卿,此事就这么说定。 沐浴更衣,随本座去山神庙,拜谒山神大人。 那位伏牛山神,神通广大,法力高强,据说比派主还要高出一大境界,不输那神秘莫测的天师七子。 切记,对其当执晚辈之礼,万万不可有丝毫怠慢。” “是。”“是!” 韦业成和冷由虚同时拱手应道。 临走前,冷由虚突然想起,那几篇记录着御兵派与山神庙交易的幽卷,还在韦幼娘手里,没来得及处理。 转念一想,反正韦幼娘行将成为自己小妾,倒也不急于一时。 …… 水牢中。 韦幼娘站起身,朝向不远处的赵平生行了一礼。 赵平生回以一礼:“韦都尉这又是何必。” 韦幼娘叹道:“只后悔没能早点说出实情,害你被囚这么久。” 赵平生微微摇头:“这便是你说实话的下场,与我一样被囚。你向来冷静,为何今次如此冲动?” 韦幼娘望向另一边挣扎痛苦的被囚百姓,抿了抿唇:“或许因为……忍无可忍。” 赵平生苦笑:“没想到韦都尉也如此看不惯当今的不良人。那你我,可都别想出去咯。” …… 城西。 伏牛坊。 雪地里,一串串脚印沿着大街小巷,向前延伸。 一袭青袍,手提酒葫芦的小郎君,摇摇晃晃,面色酡红。 “再喝点啊。” “嘻嘻,难得郎君有此雅兴,当喝尽兴。” “郎君,今晚奴来陪你可好?” “郎君最喜欢的不是奴家吗?” “要我要我嘛。” 一名名明媚娇艳、国色天香的美人,环绕左右,投怀送抱,极尽诱惑。 她们之中不乏熟悉的面孔。 明媚娇憨的香珠,富贵高冷的龙女,婀娜娉婷的韦幼娘,甚至还有楚夫人和崔莺儿。 化身叶小郎的周逸哈哈大笑,左拥右抱,来者不拒。 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伏牛坊边。 见这位高人丝毫没有察觉的迹象。 坊中剩余的魔气,再也按耐不住,离开原本附体的百姓,一股脑地钻入他体内。 就在这时,月光下的街角,转出一袭雪白的僧袍,拎着布袋,笑吟吟地走向叶小郎。 “好厉害的魔,连卖茶九女鬼都能幻化。 可惜,竟然没有山神萧轻红。 差评。” 周逸朝向叶小郎低喧一声佛号。 叶小郎微微点头,顷刻间变回一片榆钱叶子,在半空中悠悠飘荡。 轰! 千万缕魔气,失去了依附,在空中缠绕翻滚。 随后摇曳变长,化作一条条黑气滚滚的烟蛇,围攻向周逸。 周逸低声诵念佛经。 一圈淡淡的金光,从僧袍下泛起,仿佛镀上金辉的透明罩子,挡住了千万缕魔气。 嘶……不断有魔气在佛光中焚灭,消融。 魔能伤佛,佛亦克魔。 自古以来,佛魔不两立,只看谁道行更高。 很快,它们似乎也都认出了眼前的光头男子,是无法招惹的存在,于是做鸟兽状散,向四方奔逃。 然而没等它们逃远,在这几天里,早已被周逸暗中布置下的叶符,纷纷飞出。 它们在半空中,化作一名名金色小僧,围绕成阵,口喧佛号,诵念无名佛经。 万丈佛光之中,千万缕魔气发出痛苦的呜鸣,一段段地化为乌有。 不多时,潜伏于坊间长达一个多月的魔气,终于悉数散灭。 “阿弥陀佛,善哉。” 周逸低喧佛号,欣然一笑。 连日以来,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搬除,只觉说不出的轻松。 这些魔气,一开始只是蛊惑百姓,去供奉山神庙,并制造出人心深处,所渴求的幻象。 可随着潜伏时间渐长,日积月累,它们的本性也会逐渐暴露,将人引上邪路,坠入深渊。 就比如,引诱出卫小肠妖性,使他妖化。 “小肠,你重回玄刀卫所付出的代价,便是从此往后,再也见不到你那位药坊姑娘了。” 月光下,周逸轻叹。 他还剩最后一件事没做。 魔气虽灭,百姓获救,可那背后的正主,至今未曾现身。 “山神萧轻红,你究竟是引魔入庙,还是自己入了魔? 无论哪种,小僧今晚,都要与你说道说道。 对了,小僧佛剑下,可还没有斩过山神呢。” 冬日里,难得星月璀璨的夜幕下。 周逸提起布袋,大步流星,向西而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山神诛,女史现(两章合一) “广元坊中怪婴啼,山神庙前百花开……” 城西。 伏牛坊再往西,便是山神庙街。 周逸一路行来,就见长街两旁园圃之地,无论是春菊秋兰,又或芍药牡丹,无不迎风绽放。 还有许多周逸说不出名字的植株花卉,也皆争奇斗艳,竞相盛放。 寻常百姓见到这一幕,自然会以为天降祥瑞,山神显灵。 可周逸僧目中所见,却是那百花遭山神敕令,违背四时节气,硬着头皮盛开,无不是在提前消耗来春的生机。 表面看似光鲜亮丽,实则皆已不堪重负。 一段黑色小字飘过。 却是广元郡山神庙前,百花盛放的奇景,已被工部的一名虞部郎中,也就是职掌街巷种植、山泽苑囿、草木薪炭以及供顿田猎的某位五品官员,奏报给监国太子,直言此乃祥瑞之兆,恳求敕封山神。 太子虽心动,却被当朝国师上奏斥责,言此事违背天时地法,坏了伦理纲常,事有反常即为妖,不可提倡鼓励。 之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朝中到底还是有能人在。天师道的入世弟子吗?” 周逸望了眼两百多步外,那座香火鼎盛、雕梁画栋的山神庙。 随后他在长街中央停止住脚步。 于月下双手合十,虚心相对,念诵起无名佛经。 无名佛经的宗旨,便在于那个“度”字。 可超度妖魔鬼怪,可度化佛缘之辈,也可度灭那无义术法。 渐起的佛光,笼罩住了长街两侧盛放的花卉,来自山神的敕令之术,被逐一化解。 长风卷起,百花摇曳,窸窸窣窣,弯腰垂首。 仿佛是在向街面中央的白衣僧人道谢。 周逸双掌持礼:“阿弥陀佛。诸位施主不必多礼,今冬雪寒,早些睡吧。” 百花好似听懂了一般,但凡不属于这一时节的花朵,纷纷合拢花瓣,耷拉下去,看似凋零萎缩,实则休养生息。 就在这时,阵阵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月华缈缈,映雪敞亮的夜幕中,上百名身着黄色布衣的老者,或是穿街走巷,或是跃至房顶,或是掠上树梢。 他们皮肤褶皱,须发皆白,看似垂垂老朽,可身手却十分灵活敏捷,并且动作奇快,光看这身法速度,至少都相当于人间第二阶段的开府武人。 上百名开府武人,别说广元郡了,哪怕偌大的剑南道,也很难在一夜之间召唤聚集。 四名身形高大,白眉长垂,手持不同法符术器的老人,从中站了出来。 他们分别穿着赤青黑白四色袍服,体内气息还要高过别的老人,俨然迈入了人间武道第三阶段的观魂境。 “我等乃是伏牛山神座下护法,来人通名!” “哼,大胆恶僧,还不速速止住脚步!” “何方小和尚,竟敢仗着有些本领,私赦群芳,坏我家主人的敕令。” “僧人,你今夜来此,究竟想做什么?” 周逸抬起头。 空气中,又是一行黑色小字飘过。 “阿弥陀佛,听闻山中猕猴寿三百岁变为猿,猿寿五百岁变为玃(jue),玃寿八百岁则变为老人。 你等虽是伏牛山中猕猴出身,却得天地馈赠不凡元寿,化作世间老人,自当明事理,辨是非。” 周逸目光扫过那四名明显有些色厉内荏的“老人”。 “四老就当真察觉不出,你们所侍奉的萧山神,这一两个月来,变得愈发古怪了吗?“ 闻言,那四老面色各异。 仅仅片刻后,他们似乎都已拿定主张。 除了身着白衣的那名老人轻叹一声,摇头退后。 其余赤、青、黑三老,纷纷大声呵斥,指责周逸挑拨离间,污蔑萧山神。 随后大声鼓噪,发号施令。 在他们的率领之下,四周的上百名老人中,有将近百人,呼啸而下,化作一道道黄光,释放出至少开府武人的气势,扑冲向周逸。 至于白袍老人所率领的那三十多名老人,则抓耳挠腮,交头接耳,面露惶恐,对于首领的决策,大多都深感不安。 “阿弥陀佛。空有长者之相,而无长者之智。果然只是妖邪,度不得,度不得。” 周逸说完。 双手四指握拇指于掌中,先成金刚拳印,而后再以右拳握左手指于胸前。 随着养生之力在十指之间流转,宛如蝴蝶穿花,幻化出道道残影。 这原本只属于武技的佛门武学,顷刻间,已然迈入了道”的范畴。 智拳印成! 周逸双目清明,结习尽除,口喧大日如来。 梵音震荡,拳若金刚怒吼,千万个金光璀璨的卍字,从拳影中飞出,汇聚成一圈金光涟漪,向四面八方蔓延扩散。 轰! 赤、青、黑三老首当其冲,被智拳印打回原型,纷纷变成为身高丈余的巨猿,周身黑气环绕,苦苦挣扎,最终却还是被金光所杀,魂飞魄散。 那近百名黄衣老人,则皆被金光震飞出去,连惨叫声都没能发出,便在半空中化作原形。 竟是一头头大小不一的猕猴,大猴数十岁,小猴不过人类童子之龄。 它们摔落在地后,不顾疼痛,成群结队,朝周逸拱手乞饶,眼泪汪汪,吱吱而叫。 这时,一道道幽影从它们体内钻出,刚想要逃跑,便被四周升起的叶符金僧诵经超度,灰飞烟灭。 “看来你们也是被魔所蛊惑。 妄图迈过年龄,化作老人,到头来却只得一场空。” 周逸微微摇头,并没有再与这群猕猴计较。 说到底,它们也和伏牛坊中的百姓一样,都是遭魔蛊惑的受害者。 众猕猴见状,满脸感激敬畏,朝周逸连连磕头。 随后它们自觉离散,转身朝向伏牛山方向奔去。 隐于半空的叶符,也随着周逸的念头,松开封印于长街两侧的结界,任凭众猕猴过境而逃。 长街两侧、包括不远处伏牛坊中的百姓,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声响。 依旧酣睡于冷冬之夜。 然而广元郡中,那些白日不现于凡人眼前的异类们,无论是妖精,还是鬼怪,都被伏牛山神庙前突然迸升而起的磅礴气势所惊动。 数以千计的透明人影和各路精怪,纷纷朝向山神庙方向探来。 山神庙前,周逸转头瞥了眼城南方向。 “今晚过后,它们也该知道我已来了……罢了,解决此事,便去城隍庙走一遭。” 周逸正想着。 那名白衣老人,已率领三十多名黄衣老人,行至面前,俯身而拜,声泪俱下道: “我辈早已察觉出萧山神有所异常,可受她所拘,却身不由己。 它们如今也才二三十岁,远未到化形之龄,却被拔苗助长,恐伤日后元寿。 法师神通广大,法力高深,还望能为我这些子侄解除魔性。” 周逸打量了一眼白衣老人。 心知他也是一头老猕猴,可道行却远比另外三头老猴更要高明。 “善哉。我佛慈悲,理当如此。” 周逸微微一笑,低头喧诵起无名佛经。 片刻后,面前的三十多名黄衫老人开始发生变化,从老人变成猕猴。 然而就在这时,其中刚刚变化到一半的老人,嘴角突然浮起冷笑。 毛茸茸手臂须臾变长变白,快若寒光冷箭,顷刻间蹿至周逸胸前。 啪! 玉白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洞穿了正在念经的周逸胸口。 那名半人半猕猴的老人,身体微微一晃,终于显露出真正的模样。 身材高挑,披着雪豹皮袄,眸若桃花,嘴唇丰满,颧骨略高,腰间挂着一只玉白瓷偶,冷艳之中透着睥睨一方的傲然。 正是山神萧轻红。 “主人。” 白衣老人躬身行礼,随后退至萧轻红身后,显然适才一切,不过是场局。 哗! 萧轻红从周逸胸口抽出手。 她低头欣赏着自己染满鲜血的那只手,淡淡道: “原来和尚的血,也是红的。你这和尚倒是有几分厉害,屡次坏本座的好事,可惜,终究不过是凡间武僧,痴心妄想……” 话音未落,她脸色微变。 就见满手的鲜血,由红变绿,转眼之间,竟消失在如水月华之下,就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那个被她洞穿胸口的僧人,也变成了一个拎着葫芦的青袍男子。 随后……啪,竟变成一枚叶子,飘飘荡荡,飞向街角,落入一只摊开的手掌中。 那只手掌与另一只手掌,虚心相合,将榆钱叶子夹于其中。 “阿弥陀佛。” 真正的周逸,笑吟吟地从街角转出,双掌合十,低喧佛号。 “若不这样,又怎能把萧山神你,从阵法森严、布满奇门遁甲的山神庙中请出来。 小僧倒是很好奇一件事,府城隍杨清,喜欢的是你姐,而非你萧轻红。 却为何会不惜法力,在你的山神庙前,布下这么多结界法阵?” 以他的性子,从伏牛坊出来后,便该一路直奔山神庙,雷霆一击,强杀山神。 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可踏着青云隐身赶到山神庙前,周逸却发现了几乎布满整个山神庙的法阵结界。 只一眼,周逸便知道了,那些熟悉却深奥的法阵结界,都出自前任府城隍杨清的手笔。 而在杨清留给自己的有限记忆中,他只对山神姐姐情有独钟,而对山神萧轻红,则充满了厌恶。 至于山神姐姐去了哪,杨清又为何厌恶萧轻红,周逸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不因强行破阵,而惊走萧轻红,周逸索性布下迷魂阵,将叶小郎变成自己的模样,自己则隐于一旁。 果然,叶小郎喧念无名佛经,赦免百花,终于将震怒的萧轻红引了出来。 萧轻红也是谨慎,悄然化作猕猴老人,突施杀手,自以为布局成功。 却不想打从一开始,她就已经陷入了僧人的局中。 “你这和尚果然阴险狡猾。” 萧轻红狠狠瞪了眼周逸,腾身而起,向山神庙方向飞去。 哗啦啦……上百枚隐于道左的叶符现出身形,变化成金色小僧,将她拦住,齐声喧念无名佛经。 梵音阵阵,佛光笼罩。 萧轻红向后倒退,捂住双耳,神色变得阴沉可怕,朱唇亦变得青紫。 丝丝缕缕的黑气,凭空而生,游走在那张冷艳的面孔上,仿佛蒙着一层幽暗的纱幕。 她的发髻更是向两旁膨胀延伸,仿佛头顶生出了一对斜指天穹的弯角,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不要再念了!你们别念了!” 萧轻红双眼赤红,张口咆哮,声音时而粗壮,时而阴沉,已然分辨不出男女。 她释放香火之力,甩袖攻击漫天的叶僧。 叶僧们身形灵动,飘若流风,快似闪电,边念诵边躲避。 无名佛经的喧念越来越响。 回荡在被叶符结界所笼罩的长街上下,嗡嗡作响。 萧轻红身后的白衣老人已经变回巨猿,抱着脑袋,满地打滚。 而她除了脸色难看,魔性显现以外,却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哼。” 她转过头,冷冷盯着周逸,阴阳怪气道:“和尚,我又没招你惹你,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如此针对与我?” 周逸道:“你招惹过我。” 萧轻红挑眉:“哦?何时?” 周逸道:“你的存在,便是招惹了我。” 萧轻红脸色微变,随后哈哈大笑:“和尚!和尚!你还是这么顽固不化,整天喊着斩妖除魔!这世间这么多妖魔鬼怪,你区区一个和尚,除得过来吗?” 周逸凝视着已被自己牢牢困住的萧轻红:“小僧如何行事,就不用你操心了。萧轻红,小僧只问你最后一句,为何要入此魔道,以邪法祸害人间?” 萧轻红目光闪烁:“本座就是想要看这苍生,都为我萧轻红发狂倾倒。不可以吗?” 周逸摇头:“当然不可以。看你是真入了魔,已无可救药。阿弥陀佛。” 忽在这时,周逸耳边响起一阵陌生而轻柔的声音,“法师开恩,她还有救,且再饶她一回……” 周逸目光落向萧轻红腰间某处,隐隐意识到什么。 可无论那求饶声多么恳切,周逸禅心之中孕生的杀念,却无丝毫停滞,反而愈发纯粹。 魔乱众生,亦能伤佛。 魔罗伊始,佛魔不两立。 周逸双眸一闭一睁间,佛剑已从丹田升起。 嗡! 剑韵悬天。 随着周逸双指并拢,那一缕剑韵,从天而降。 贯穿人间,直达广元,压向山神萧轻红。 萧轻红身形剧颤,面露震惊。 临了之前,她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僧人是何等不可招惹的存在。 面对转瞬即至的佛剑,她那双翻腾着黑气的眸中,涌出疯狂之色。 若无法倾倒世人,便叫这世间为我倾倒…… “伏牛山神敕令,搬山……” 她咒语未落,便被从天而降的佛剑,斩成两片。 轰! 漫天黑气,从她破碎的躯壳中狂涌而出,尚未来得及逃散,就被周逸喧念的无名佛经给荡灭。 啪啪两声! 却见两只孩童喜玩的人偶,从半空落下。 一只木偶,一只陶偶。 木偶色深,颧骨略高,已然裂成两半,黯然无光。 陶偶瓷白,清雅秀美,此前似乎一直系在萧轻红的腰间。 也不知是意外还是巧合,陶偶腰间原本缠绕着一条黑色印记,宛如束带。 随着周逸一剑斩灭萧轻红,陶偶腰间的这条黑色印记,也消融不见,仿佛被同时斩去。 周逸低头看向陶瓷人偶:“刚刚是你在和小僧说话?所以你就是……” 从陶偶中,走出一名身着绛皓驳色麻布裙袍的女子。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似刀裁,眉同墨画。 虽不如萧轻红,高贵明艳,可素雅之中,自透着一股令人心仪的气质。 她落地之后,身形变大,复杂地看了眼地上的木偶,随后朝周逸深深一拜。 “南蜀女史萧轻素,拜见法师。” “萧轻素?轻红与轻素?” 周逸打量着面前女子。 却没想到,自己竟然遇到了广元郡民间传说中的“名人”。 第一百七十九章 魔头暴露……你不知,我却知你 在唐之前,剑南道以南的广元诸郡一带,被称为南蜀。 前朝末年,各路反王,逐鹿中土,天下烽烟四起,战乱频生。 后有王子率众,在南蜀建立小朝廷,因人手不足,遂招女子为官。 读书通文理者,先为女秀才,表现优异者,递升为女史,之后升宫官,至六局掌印。 轻素与轻红姐妹,便是其中的两名女史。 尤其姐姐轻素,乃是蜀中有名的奇女子,不仅才华横溢,还精通术道。 后来南蜀小朝廷破灭,王子于宫中,率群妃自杀,却将一双儿女托付给心腹大将,命他突围逃生。 谁想那员大将,竟不顾誓言,向敌酋投降,并欲献出那对儿女。 幸好有女史萧轻素,大义忠坚,将那对儿女藏起,偷偷运送出城。 被敌军发现后,这对女史姐妹也不曾屈服,施术而斗。 最终不敌对方的术道高人,退入城北宅院,双双自焚而亡。 至今,在广元郡西北,还保留有南蜀女史故居别院。 香楼所在的古街,包括那条通宵达旦的秀水街,都为南蜀女史别院的延伸。 唐初时,还曾有帝王专门为轻素立祠堂,并赐忠义牌坊。 …… “所以当年,你们姐妹俩并没有真死?” 周逸略一思索,释放养生之力,扶起萧轻素。 然袖中剑印却未松懈。 萧轻素微微点头:“早在送出先王骨肉之前,我就已想好脱身之策。 我找人做了两个人偶,一个是伏牛山桃木所做的木偶,一个是伏牛山之土烧制成的陶偶。 临死之前,施兵解之术,舍肉身而移魂魄,轻红成木偶,我成陶偶。 贼兵发现我二人自焚,便掳劫走了财物。我二人混夹于财物之中,后成为贼将女儿的玩偶。魄无体附,时梦时醒,浑浑噩噩,直到后来,灵慧觉醒,方才脱身。” “妙。” 周逸虽未完全放松警惕,可对于萧轻素临危不乱的急智,却充满赞赏。 然而…… “你又为何会落得这般下场?” 萧轻素道:“或许,人各有命吧。” 周逸看得出,这位山神姐姐似怀忧伤,不愿多说。 他虽不想探人隐私,可其妹萧轻红毕竟是入了魔的山神,这桩公案必须要搞清楚。 这时,从地上那只破碎木偶中,升起一团蒙蒙灰雾,试图遮蔽什么。 然而,却有黑色小字破开灰雾,从中呈现出来。 萧轻素似乎也感应到什么,发出一声轻“咦”。 她虽没能看见黑色小字,可目光却变得深邃起来。 周逸心中方定。 黑色小字的延迟,说明山神萧轻红所入之魔,也算神通广大,道行高深。 并且早在萧轻红入魔之初,便施以邪法,遮蔽了天机,以防自己暴露。 然而,纵你强如第六天魔,也难逃黑色小字的识辨。 何况你还不是。 黑色小字中,出现了山神萧轻红临死之前的回忆。 与南蜀女史的民间传说,以及前任府城隍杨清的回忆,三者拼凑,终将这数百年里,广元郡山神与城隍的恩怨故事,完整演绎: 唐初,有盗墓者,在墓穴中发现了陪葬的木偶与陶偶,于市中拍卖,后被一名致仕的官绅买回家中,给其孙儿玩耍。 后这名官绅遭遇灭门,浓郁的血煞之气,终于惊醒了轻素与轻红姐妹浑浑噩噩的魂魄。 轻素施展术法,救走了那名官绅家中唯一的幸存者。 不久之后,姐妹俩遇到了死后获得奇遇,修行刚刚入门的秀才杨清。 轻素出于好意,指点杨清修行。 杨清感恩轻素,暗生倾慕。 轻红则对杨清日久生情。 三人结伴回转广元郡,欲谋大道。 彼时广元郡中,只有一条刚刚化形的黄鱼精,对他们毫无威胁。 原本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日,萧轻红突然在南蜀女史故居前,看到了姐姐的雕像,以及虔诚供奉的百姓。 虽说是姐姐传她术道,也是姐姐移魂木偶救了她,可隐隐之中,总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为何世人只知轻素而不知轻红?为何祠堂里,没有属于她的香火?当年之事,明明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莫名的,她心中生出一丝不痛快。 姐姐轻素似乎察觉出什么,便提出让妹妹走香火之道,修山神之位。 姐妹俩一个是伏牛山桃木所做木偶,一个伏牛山上土所烧制的陶偶,皆有成为山神之资。 萧轻素原本只想让妹妹一人成山神,杨清却建议姐妹二人共成山神,日后还能彼此照应,轻红言听计从,也执意如此,轻素遂答应下来。 却不知,回旋于萧轻红耳边的那个声音,出现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响。 终于有一日,在萧轻素上山采药时,一名黑袍男子进入山神庙,传音萧轻红,说他有一法,能够助她完成心愿,让萧轻素无法一人独美。 萧轻红大声呵斥,痛骂那人居心不良,想要离间她们姐妹。 那人大笑告辞,临走前,留下一根红色细绳,说是月老的姻缘线,只要趁萧轻素熟睡,系在她腰间,便可换取姻缘,获得杨秀才的心。 起初,萧轻红并未动心。 直到数月之后的中秋之夜,已成幽冥太守的杨清突然向萧轻素表明心迹,却遭拒绝,失魂落魄而去。 萧轻红终于忍受不了,她趁姐姐入睡,将姻缘红线系在姐姐腰间,并默默祈祷,自己能换得杨秀才的心意。 可没等她祈祷完,红线突然变成了一道魔气腾腾的黑线,缠绕住姐姐。 姐姐惊醒,问她做了什么,话音落下,身体便开始缩小,最终变回了瓷白的陶偶,之后再也没有醒来过。 萧轻红追悔莫及,懊恼无比。 她想方设法,都没能让姐姐复原。 与此同时,杨清也察觉到了什么,隔三岔五便来质问她对萧轻素做了什么。 萧轻红被逼无奈,吐露实情,杨清大恼,却也无可奈何,在山神庙前布下结界法阵,用以保护沉眠于陶偶中的萧轻素,之后便与萧轻红断绝了来往。 府城隍杨清并不知道,早在他布阵之前,那个黑袍人,就已提前来过。 笑着告诉了萧轻红他的名号,并且承诺,若有朝一日,若是伏牛山神庙能成为南蜀一带第一香火神庙,便会释放萧轻素。 彼时,河神黄虚和府城隍杨秀皆已势大。 萧轻红只能默默等待时机。 …… “所以说,魔头最后的承诺,才是将萧轻红彻底推入魔道深渊的诱饵。” 看完这一切的周逸,双手合十,低喧佛号,自言自语:“当初蛊惑布袋是你,诱萧轻红入魔也是你。你这南方大魔头,果然是单纯想看世间燃烧,众生倾覆吗……罗孚山,妙上真人?” 在萧轻红的回忆中,那个黑袍男子似觉大局在握,又或为了取信萧山神表明自己出身正道,进一步将她引诱入深渊,方才透露出了根脚与身份,并且还施术,引领萧山神的魂念,前往罗浮山走了一遭。 这个魔头,倒是会玩啊。 竟然化身人间术修,隐于上道门之中。 好在他不知我,我却知他,纵然他有千般算计,小僧也自岿然不动。 啪! 耳旁响起一阵清脆的响声。 周逸转过头,只见南蜀女史萧轻素,不知为何竟跪拜在地,眸中含着两行清泪。 “这是何意?” 周逸释放出养生之力,试图托起萧轻素。 却有一股磅礴的香火之力传来,丝毫不输山神萧轻红。 周逸凝视着萧轻素。 “你的修为竟没有落下。莫非这些年,你是故意装作沉睡?好计谋。” 萧轻素对周逸深施一礼,方才起身道:“法师过奖,倒也并不全是。那魔头虽然囚禁住我,试图让我魂魄沉沦。可这些年我凭借南蜀女史祠堂的香火,悄然挣脱了一部分禁制,能供养魂魄,维持修行,却终不得真正苏醒。一旦女史祠堂香火断绝,便是我魂飞魄散之日。也亏法师那一剑,斩破禁制,助我逃出生天,此乃救命之恩。” 顿了顿,萧轻素似有些为难,最终还是说出。 “我拜法师,一来为表恩典,二来…… 也是想请求法师,助我斩杀那魔,为我妹轻红报仇雪恨。毕竟我妹之所以入魔,也是为了救我。 倘若法师能答应,从今日起,轻素并广元郡山神庙,下辖八县神庙,以及伏牛山众生灵,都将供法师驱策。” 第一百八十章 敕封萧山神,伏牛现仙缘 ‘光听萧轻素这番说辞,倒也是明辨是非之人。’ 周逸心中暗想。 至少萧轻素并没有把萧轻红之死,归罪于自己身上。 冤有头债有主,萧轻红的歿难,源于心魔与外魔。 没有心魔,难引外魔。 没有外魔,难入魔道。 魔,为佛敌,周逸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不过,萧轻素的请求,对于周逸而言何尝不也是一种桎梏? 非他所愿承受。 别说什么欲带其冠,必承其重。 小僧就是不喜欢。 何况小僧还是个光头! 萧轻素见周逸沉默不语,心头不由一沉。 她抿了抿唇,款款再拜道:“轻素,也并非指望法师能为我杀魔,或是传我高深术法。只不过法师有两能,乃是世间所有修道者,皆不曾有之。” “哦?” 周逸打量着不卑不亢的萧轻素,道:“有哪两能,你且说说看。” 萧轻素从容不迫道:“法师之能,一可识辨世间真伪,洞察过去未来。 纵然祸害我妹的那魔头,施展邪术,遮蔽天机,隐藏来历与根脚,可还是被法师佛眼看破。 实不相瞒,轻素对占风知赦之术也略懂皮毛,可这些年来,我将大部分修为都用于此术上,依旧找不出那魔的来路。” 周逸面色平静,心里却暗暗点头。 萧轻素所说,也算是黑色小字的能力之一。 当然,黑色小字只能获取已经发生之事,无法预卜未来,只不过用在自己手里,却如能料算天机一般。 萧轻素不过刚刚照面,就能观察得出这些,的确不俗。 就听萧轻素接着道:“法师之能,二可遮蔽天机,虽游戏人间,却又偏偏置身于局外,令人难以捉摸。不像那魔头,落子布局,四处算计,可终究露了痕迹与马脚。” 闻言,周逸看向萧轻素的目光愈发和善。 不愧是当过女史的……一本正经拍马屁的功夫,不虚任何人啊。 “所以,轻素不求其它,只求能庇护于法师羽翼之下,有朝一日,斩魔报仇。” 说完,萧轻素长拜不起。 周逸其实也有些心动。 府城隍庙早已属于自己。 那位香火道培训部主管……不,那位河神黄虚,与自己交情也算不错。 若再将山神庙收入囊中,广元郡,并其辖下八县,以及周边的山川河溪,不就等于……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势力圈子? 一郡之地,说大不大,说小也已不算小,何况是广元郡这座南方大府。 等同于在中土大唐的辽阔版图上,悄无声息地抠下了上百分之一的地盘。 虽说广元郡内,还有官府、不良人、武道门派,以及一些乱道盟的妖怪眼线,可相比较而言,问题已经不太大。 小僧今后不仅能够更好地隐蔽,甚至还可以在明年春末那场大战结束后,提前准备建寺……妙啊。 周逸轻轻摸了把光头,随后看向萧轻素,问:“害你妹的魔头,早已成为那七十二道派中,高高在上的上道门长老。你又准备如何对付他?” 萧轻素心知,这一问的答案,关系到自己能否留在法师跟前。 她不假思索道:“一切听从法师安排。” 周逸笑问:“若小僧并不想对付他呢?” 萧轻素一愣,旋即道:“自古以来,魔为佛敌,法师不去对付他,定是已经算出他必死无疑。轻素乐见其成。” 周逸心中暗叹,这位山神姐姐当真比自己所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聪慧。 “那小僧,又该如何信你?” 萧轻素暗松口气,沉默片刻,道:“如今我妹……伏牛山神已歿,法师可重新敕封我萧轻素为伏牛山神。如此一来,法师当可驱令我辈,纵是伐山破庙,某也不敢不从。” “善哉。” 周逸微微点头。 看得出,萧轻素不仅是想为其妹报仇,同时也是被那魔头给吓坏了,方才选择投靠自己这么一个英俊而无害的和尚,以为庇护。 可敕封神祗之术……天师道那篇记载人间七十二术的秘籍里虽有,可却和大多数上道术一样,残缺不全,空有口诀心法,却无配合的符印之术。 那便只能如此了。 周逸也不矫情推辞,当即口念咒语,以手为笔,绕画出一个金光璀璨的“度”字。 “佛度苍生,亦能度神。 今有南蜀女史萧轻素,欲成山神果位,庇护山林众生。 小僧代佛敕神,从此往后,伏牛山神萧轻素,当归我佛门下。 度!” 啪! 周逸将掌心的那个溢着金光的“度”字,摁入萧轻素的额头。 萧轻素身躯一震,猛然仰头,惊讶地看着笼罩而来的浩瀚白光。 旋即被吞没,溶解,消失。 周逸不急不躁,静静等待着。 没过多久,莹白的光华重现人间,萧轻素从中走出,朝向周逸盈盈一拜。 “山神萧轻素,参见圣僧。” 周逸打量着一身素纱缥缈若仙,肌肤无暇宛如玉瓷,气质愈发出类拔萃的萧轻素,暗暗点头。 他第一次将无名佛经中的真义,运用在敕封神祗上,至于效果如何,也只能留待日后观察。 还没等他开口,忽在这时,从西面远处,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回响。 响声越来越大,伴随着轰隆隆的山石滚落之声,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萧轻素身体摇晃,眸里浮起震惊,旋即原地盘坐,手捏印法,口中念念有词。 “法师,事情有变,伏牛山……它要飞走。” 听着萧轻素的传音,周逸目光闪烁:“这又是为何?小僧不是在那魔施咒之前,便已将她给斩了吗。” 闻言,萧轻素眼神微黯,面露哀伤,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从布袋中传来一阵铃铛声。 周逸心中一动。 “原来是他……那个魔头。是他想搬走伏牛山,是要给小僧一个下马威吗。” 萧轻素也明白过来,眸底浮起一丝寒意:“他定是早早利用轻红,在伏牛山中,下了搬山咒。我才刚刚恢复山神之位,破不了那咒……” 说话间,一座庞大的山影,从郡府西郊远处升起。 那伏牛山也是高数千仞,方圆百里的剑南名山,此时山麓脱离地面所产生的震荡声势,当真如那山河粉碎,大地平沉,周围的生灵皆已惊醒。 飞禽走兽,尚能在第一时间飞跃出伏牛山,自保性命。 可山下附近的小村庄中的,不少百姓们刚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不知大难将近。 随着伏牛山起飞,越来越多的山石泥流汇聚而下,冲向山村。 周逸道:“山神萧轻素,敕令山下猕猴,速将村民及其家舍搬走,即便财物搬不走,也要将人带走。” “轻素得令。” 萧轻素手捏印诀,口中念念有词,向山下猕猴发号施令。 可她眼角余光却瞄向周逸。 就见周逸脚底,突然荡起一阵清风,拂卷雪白的袍袂,猎猎翻腾。 须臾间,他已脚踩“青云”,腾飞至半空。 手捏剑印,面朝西方,眸底隐隐有金光升腾,势如冲天。 “刚换了山神,就想起飞?真是想多了……给小僧留下吧。” 声音未落,佛剑已出。 这第二道佛剑,其声势威力,丝毫不输第一道,甚至还要隐隐高出一头。 剑气长途奔袭,越过郡县山川,直劈向半空中的伏牛山。 轰隆! 宛如雷霆炸响。 伏牛山被从中劈成两半,向下坠回。 隐藏于山中的那张法符,亦被剑气绞碎成齑粉。 随后化作丝丝缕缕的黑烟,在笼罩伏牛山的金光中焚灭消融,没有一丝能逃出。 又是一声巨响,却是那方圆上百里的伏牛山被压回地面。 比起之前的位置,只稍稍向西稍移动了十里左右。 恰恰避开了山麓东边的几座山村。 此时的伏牛山,已从中裂成了两半,宛如山峡。 佛剑余辉未散,金光璀璨,映照长空。 不远处的猕猴们,以及被救出的村民全都看呆了眼。 “有宝物出世了啊!” 半晌,也不知是谁先喊出声。 原本忧心忡忡的村民,一个个欣喜若狂,或是向伏牛山跪拜,或是朝山中冲去。 “伏牛山诞生了宝贝,所以想要飞走……” “……却被仙人召唤雷霆给打了回来。” “这是仙缘啊!” 第一百八十一章 判官与无常 不过,萧轻素的请求,对于周逸而言何尝不也是一种桎梏? 非他所愿承受。 别说什么欲带其冠,必承其重。 小僧就是不喜欢。 何况小僧还是个光头! 萧轻素见周逸沉默不语,心头不由一沉。 她抿了抿唇,款款再拜道:“轻素,也并非指望法师能为我杀魔,或是传我高深术法。只不过法师有两能,乃是世间所有修道者,皆不曾有之。” “哦?” 周逸打量着不卑不亢的萧轻素,道:“有哪两能,你且说说看。” 萧轻素从容不迫道:“法师之能,一可识辨世间真伪,洞察过去未来。 纵然祸害我妹的那魔头,施展邪术,遮蔽天机,隐藏来历与根脚,可还是被法师佛眼看破。 实不相瞒,轻素对占风知赦之术也略懂皮毛,可这些年来,我将大部分修为都用于此术上,依旧找不出那魔的来路。” 周逸面色平静,心里却暗暗点头。 萧轻素所说,也算是黑色小字的能力之一。 当然,黑色小字只能获取已经发生之事,无法预卜未来,只不过用在自己手里,却如能料算天机一般。 萧轻素不过刚刚照面,就能观察得出这些,的确不俗。 就听萧轻素接着道:“法师之能,二可遮蔽天机,虽游戏人间,却又偏偏置身于局外,令人难以捉摸。不像那魔头,落子布局,四处算计,可终究露了痕迹与马脚。” 闻言,周逸看向萧轻素的目光愈发和善。 不愧是当过女史的……一本正经拍马屁的功夫,不虚任何人啊。 “所以,轻素不求其它,只求能庇护于法师羽翼之下,有朝一日,斩魔报仇。” 说完,萧轻素长拜不起。 周逸其实也有些心动。 府城隍庙早已属于自己。 那位香火道培训部主管……不,那位河神黄虚,与自己交情也算不错。 若再将山神庙收入囊中,广元郡,并其辖下八县,以及周边的山川河溪,不就等于……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势力圈子? 一郡之地,说大不大,说小也已不算小,何况是广元郡这座南方大府。 等同于在中土大唐的辽阔版图上,悄无声息地抠下了上百分之一的地盘。 虽说广元郡内,还有官府、不良人、武道门派,以及一些乱道盟的妖怪眼线,可相比较而言,问题已经不太大。 小僧今后不仅能够更好地隐蔽,甚至还可以在明年春末那场大战结束后,提前准备建寺……妙啊。 周逸轻轻摸了把光头,随后看向萧轻素,问:“害你妹的魔头,早已成为那七十二道派中,高高在上的上道门长老。你又准备如何对付他?” 萧轻素心知,这一问的答案,关系到自己能否留在法师跟前。 她不假思索道:“一切听从法师安排。” 周逸笑问:“若小僧并不想对付他呢?” 萧轻素一愣,旋即道:“自古以来,魔为佛敌,法师不去对付他,定是已经算出他必死无疑。轻素乐见其成。” 周逸心中暗叹,这位山神姐姐当真比自己所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聪慧。 “那小僧,又该如何信你?” 萧轻素暗松口气,沉默片刻,道:“如今我妹……伏牛山神已歿,法师可重新敕封我萧轻素为伏牛山神。如此一来,法师当可驱令我辈,纵是伐山破庙,某也不敢不从。” “善哉。” 周逸微微点头。 看得出,萧轻素不仅是想为其妹报仇,同时也是被那魔头给吓坏了,方才选择投靠自己这么一个英俊而无害的和尚,以为庇护。 可敕封神祗之术……天师道那篇记载人间七十二术的秘籍里虽有,可却和大多数上道术一样,残缺不全,空有口诀心法,却无配合的符印之术。 那便只能如此了。 周逸也不矫情推辞,当即口念咒语,以手为笔,绕画出一个金光璀璨的“度”字。 “佛度苍生,亦能度神。 今有南蜀女史萧轻素,欲成山神果位,庇护山林众生。 小僧代佛敕神,从此往后,伏牛山神萧轻素,当归我佛门下。 度!” 啪! 周逸将掌心的那个溢着金光的“度”字,摁入萧轻素的额头。 萧轻素身躯一震,猛然仰头,惊讶地看着笼罩而来的浩瀚白光。 旋即被吞没,溶解,消失。 周逸不急不躁,静静等待着。 没过多久,莹白的光华重现人间,萧轻素从中走出,朝向周逸盈盈一拜。 “山神萧轻素,参见圣僧。” 周逸打量着一身素纱缥缈若仙,肌肤无暇宛如玉瓷,气质愈发出类拔萃的萧轻素,暗暗点头。 他第一次将无名佛经中的真义,运用在敕封神祗上,至于效果如何,也只能留待日后观察。 还没等他开口,忽在这时,从西面远处,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回响。 响声越来越大,伴随着轰隆隆的山石滚落之声,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萧轻素身体摇晃,眸里浮起震惊,旋即原地盘坐,手捏印法,口中念念有词。 “法师,事情有变,伏牛山……它要飞走。” 听着萧轻素的传音,周逸目光闪烁:“这又是为何?小僧不是在那魔施咒之前,便已将她给斩了吗。” 闻言,萧轻素眼神微黯,面露哀伤,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从布袋中传来一阵铃铛声。 周逸心中一动。 “原来是他……那个魔头。是他想搬走伏牛山,是要给小僧一个下马威吗。” 萧轻素也明白过来,眸底浮起一丝寒意:“他定是早早利用轻红,在伏牛山中,下了搬山咒。我才刚刚恢复山神之位,破不了那咒……” 说话间,一座庞大的山影,从郡府西郊远处升起。 那伏牛山也是高数千仞,方圆百里的剑南名山,此时山麓脱离地面所产生的震荡声势,当真如那山河粉碎,大地平沉,周围的生灵皆已惊醒。 飞禽走兽,尚能在第一时间飞跃出伏牛山,自保性命。 可山下附近的小村庄中的,不少百姓们刚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不知大难将近。 随着伏牛山起飞,越来越多的山石泥流汇聚而下,冲向山村。 周逸道:“山神萧轻素,敕令山下猕猴,速将村民及其家舍搬走,即便财物搬不走,也要将人带走。” “轻素得令。” 萧轻素手捏印诀,口中念念有词,向山下猕猴发号施令。 可她眼角余光却瞄向周逸。 就见周逸脚底,突然荡起一阵清风,拂卷雪白的袍袂,猎猎翻腾。 须臾间,他已脚踩“青云”,腾飞至半空。 手捏剑印,面朝西方,眸底隐隐有金光升腾,势如冲天。 “刚换了山神,就想起飞?真是想多了……给小僧留下吧。” 声音未落,佛剑已出。 这第二道佛剑,其声势威力,丝毫不输第一道,甚至还要隐隐高出一头。 剑气长途奔袭,越过郡县山川,直劈向半空中的伏牛山。 轰隆! 宛如雷霆炸响。 伏牛山被从中劈成两半,向下坠回。 隐藏于山中的那张法符,亦被剑气绞碎成齑粉。 随后化作丝丝缕缕的黑烟,在笼罩伏牛山的金光中焚灭消融,没有一丝能逃出。 又是一声巨响,却是那方圆上百里的伏牛山被压回地面。 比起之前的位置,只稍稍向西稍移动了十里左右。 恰恰避开了山麓东边的几座山村。 此时的伏牛山,已从中裂成了两半,宛如山峡。 佛剑余辉未散,金光璀璨,映照长空。 不远处的猕猴们,以及被救出的村民全都看呆了眼。 “这是有宝物出世了啊!” 半晌,也不知是谁先喊出声。 原本忧心忡忡的村民,一个个欣喜若狂,或是向伏牛山跪拜,或是朝山中冲去。 “伏牛山诞生了宝贝,所以想要飞走……” “……却被仙人召唤雷霆给打了回来。” “这是仙缘啊!”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良之约,新的契机 ‘光听萧轻素这番说辞,倒也是明辨是非之人。’ 周逸心难引外魔。 没有外魔,难入魔道。 魔,为佛敌,周逸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不过,萧轻素的请求,对于周逸而言何尝不也是一种桎梏? 非他所愿承受。 别说什么欲带其冠,必承其重。 小僧就是不喜欢。 何况小僧还是个光头! 萧轻素见周逸沉默不语,心头不由一沉。 她抿了抿唇,款款再拜道:“轻素,也并非指望法师能为我杀魔,或是传我高深术法。只不过法师有两能,乃是世间所有修道者,皆不曾有之。” “哦?” 周逸打量着不卑不亢的萧轻素,道:“有哪两能,你且说说看。” 萧轻素从容不迫道:“法师之能,一可识辨世间真伪,洞察过去未来。 纵然祸害我妹的那魔头,施展邪术,遮蔽天机,隐藏来历与根脚,可还是被法师佛眼看破。 实不相瞒,轻素对占风知赦之术也略懂皮毛,可这些年来,我将大部分修为都用于此术上,依旧找不出那魔的来路。” 周逸面色平静,心里却暗暗点头。 萧轻素所说,也算是黑色小字的能力之一。 当然,黑色小字只能获取已经发生之事,无法预卜未来,只不过用在自己手里,却如能料算天机一般。 萧轻素不过刚刚照面,就能观察得出这些,的确不俗。 就听萧轻素接着道:“法师之能,二可遮蔽天机,虽游戏人间,却又偏偏置身于局外,令人难以捉摸。不像那魔头,落子布局,四处算计,可终究露了痕迹与马脚。” 闻言,周逸看向萧轻素的目光愈发和善。 不愧是当过女史的……一本正经拍马屁的功夫,不虚任何人啊。 “所以,轻素不求其它,只求能庇护于法师羽翼之下,有朝一日,斩魔报仇。” 说完,萧轻素长拜不起。 周逸其实也有些心动。 府城隍庙早已属于自己。 那位香火道培训部主管……不,那位河神黄虚,与自己交情也算不错。 若再将山神庙收入囊中,广元郡,并其辖下八县,以及周边的山川河溪,不就等于……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势力圈子? 一郡之地,说大不大,说小也已不算小,何况是广元郡这座南方大府。 等同于在中土大唐的辽阔版图上,悄无声息地抠下了上百分之一的地盘。 虽说广元郡内,还有官府、不良人、武道门派,以及一些乱道盟的妖怪眼线,可相比较而言,问题已经不太大。 小僧今后不仅能够更好地隐蔽,甚至还可以在明年春末那场大战结束后,提前准备建寺……妙啊。 周逸轻轻摸了把光头,随后看向萧轻素,问:“害你妹的魔头,早已成为那七十二道派中,高高在上的上道门长老。你又准备如何对付他?” 萧轻素心知,这一问的答案,关系到自己能否留在法师跟前。 她不假思索道:“一切听从法师安排。” 周逸笑问:“若小僧并不想对付他呢?” 萧轻素一愣,旋即道:“自古以来,魔为佛敌,法师不去对付他,定是已经算出他必死无疑。轻素乐见其成。” 周逸心中暗叹,这位山神姐姐当真比自己所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聪慧。 “那小僧,又该如何信你?” 萧轻素暗松口气,沉默片刻,道:“如今我妹……伏牛山神已歿,法师可重新敕封我萧轻素为伏牛山神。如此一来,法师当可驱令我辈,纵是伐山破庙,某也不敢不从。” “善哉。” 周逸微微点头。 看得出,萧轻素不仅是想为其妹报仇,同时也是被那魔头给吓坏了,方才选择投靠自己这么一个英俊而无害的和尚,以为庇护。 可敕封神祗之术……天师道那篇记载人间七十二术的秘籍里虽有,可却和大多数上道术一样,残缺不全,空有口诀心法,却无配合的符印之术。 那便只能如此了。 周逸也不矫情推辞,当即口念咒语,以手为笔,绕画出一个金光璀璨的“度”字。 “佛度苍生,亦能度神。 今有南蜀女史萧轻素,欲成山神果位,庇护山林众生。 小僧代佛敕神,从此往后,伏牛山神萧轻素,当归我佛门下。 度!” 啪! 周逸将掌心的那个溢着金光的“度”字,摁入萧轻素的额头。 萧轻素身躯一震,猛然仰头,惊讶地看着笼罩而来的浩瀚白光。 旋即被吞没,溶解,消失。 周逸不急不躁,静静等待着。 没过多久,莹白的光华重现人间,萧轻素从中走出,朝向周逸盈盈一拜。 “山神萧轻素,参见圣僧。” 周逸打量着一身素纱缥缈若仙,肌肤无暇宛如玉瓷,气质愈发出类拔萃的萧轻素,暗暗点头。 他第一次将无名佛经中的真义,运用在敕封神祗上,至于效果如何,也只能留待日后观察。 还没等他开口,忽在这时,从西面远处,传来地动山摇般的回响。 响声越来越大,伴随着轰隆隆的山石滚落之声,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萧轻素身体摇晃,眸里浮起震惊,旋即原地盘坐,手捏印法,口中念念有词。 “法师,事情有变,伏牛山……它要飞走。” 听着萧轻素的传音,周逸目光闪烁:“这又是为何?小僧不是在那魔施咒之前,便已将她给斩了吗。” 闻言,萧轻素眼神微黯,面露哀伤,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从布袋中传来一阵铃铛声。 周逸心中一动。 “原来是他……那个魔头。是他想搬走伏牛山,是要给小僧一个下马威吗。” 萧轻素也明白过来,眸底浮起一丝寒意:“他定是早早利用轻红,在伏牛山中,下了搬山咒。我才刚刚恢复山神之位,破不了那咒……” 说话间,一座庞大的山影,从郡府西郊远处升起。 那伏牛山也是高数千仞,方圆百里的剑南名山,此时山麓脱离地面所产生的震荡声势,当真如那山河粉碎,大地平沉,周围的生灵皆已惊醒。 飞禽走兽,尚能在第一时间飞跃出伏牛山,自保性命。 可山下附近的小村庄中的,不少百姓们刚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不知大难将近。 随着伏牛山起飞,越来越多的山石泥流汇聚而下,冲向山村。 周逸道:“山神萧轻素,敕令山下猕猴,速将村民及其家舍搬走,即便财物搬不走,也要将人带走。” “轻素得令。” 萧轻素手捏印诀,口中念念有词,向山下猕猴发号施令。 可她眼角余光却瞄向周逸。 就见周逸脚底,突然荡起一阵清风,拂卷雪白的袍袂,猎猎翻腾。 须臾间,他已脚踩“青云”,腾飞至半空。 手捏剑印,面朝西方,眸底隐隐有金光升腾,势如冲天。 “刚换了山神,就想起飞?真是想多了……给小僧留下吧。” 声音未落,佛剑已出。 这第二道佛剑,其声势威力,丝毫不输第一道,甚至还要隐隐高出一头。 剑气长途奔袭,越过郡县山川,直劈向半空中的伏牛山。 轰隆! 宛如雷霆炸响。 伏牛山被从中劈成两半,向下坠回。 隐藏于山中的那张法符,亦被剑气绞碎成齑粉。 随后化作丝丝缕缕的黑烟,在笼罩伏牛山的金光中焚灭消融,没有一丝能逃出。 又是一声巨响,却是那方圆上百里的伏牛山被压回地面。 比起之前的位置,只稍稍向西稍移动了十里左右。 恰恰避开了山麓东边的几座山村。 此时的伏牛山,已从中裂成了两半,宛如山峡。 佛剑余辉未散,金光璀璨,映照长空。 不远处的猕猴们,以及被救出的村民全都看呆了眼。 “这是有宝物出世了啊!” 半晌,也不知是谁先喊出声。 原本忧心忡忡的村民,一个个欣喜若狂,或是向 第一百八十三章 那是一位佛门高僧! 李吉银终于止住大笑。 他眼帘低垂,眸中仍浮动着欣喜之色,不过已然平静许多。 “地仙?倒也未必,毕竟地仙已有上千年未曾在人间出现过,早已成为传说。 此举,神游真君或可做到,然则能神游大能,在我中土大唐那也是凤毛麟角。 据说天师道的那一位,闭关数十载,至今也未能参透神游之道。 不过我辈魂气,即便无法神游,若能像那一位获封真人,依仗神兵法宝,倒可以试上一试。” 冷由虚心中暗惊。 听师叔的口气。 观魂之上的魂气,虽然稀少,却也分三六九等。 并非所有魂气高人,都能称为真人。 修行之秘,万金不换。 饶是他得道缘入门已有十余载,对于许多高层次的术法,仍然半知半解,难窥全貌。 他心中忽然一动,面露喜色。 “师叔莫非是准备前去参悟那位高人施术劈山,所留下的道韵?师叔如今已是世间罕见的魂气高人,若能参悟劈山道韵,定能更进一步。师侄先恭喜师叔。” 李吉银淡淡一笑,收回目光:“你又错矣。道韵只存在于施术的一瞬,错过了,便是错过。” 冷由虚神色尴尬,唯唯诺诺低下头,心里却对术法学问的增加大感振奋。 李吉银又道:“虽无道韵,可想必也留下了些许道痕,或已刻入山腹,短时间内不会消失。想去观摩参悟,有的是机会,倒不急于一时。” 冷由虚一愣,低声道:“弟子猜测,此事传出,定会有许多术道门派前往伏牛山寻访道缘。为何我们不抢先一步?” 李吉银手捋短须,红扑扑的圆脸上,仿佛浮动智慧的光彩:“我们已经抢先了一步,即将收获今夜最大的好处。哼,你以为本座站在此处不动,只是与你闲聊吹风吗?” 冷由虚讷讷不言……难道不是? 就见李吉银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某处:“打探出来没有,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道没有五官的虚影从泥土中冒出,跪地拱手。 “回禀高功,经某查探,是有高人看不惯此前山神的做派,路见不平,赦群芳诛恶猿,并且重创了山神庙。” 说到这,它略显犹豫。 毕竟当它赶到时,那场激战已然结束。 隔着结界,它只看到那名明显气息大不如前的……新山神,匍匐拜于那名伐庙劈山的高人面前。 而问附近早些赶到的精怪鬼魂,也都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果然,本座就知道,定是有人路见不平,在我们之前,教训了那山神。” 李吉银面色愈发红润,又问:“那人现在何处?” 土地道:“已不知所踪。” 李吉银微微一笑:“游戏人间,偶尔斩妖除怪,却不留名号,真乃我辈作风。走,去山神庙,帮那位术友收拾‘残局’。” “是!” 冷由虚涨红着脸,咽了口口水。 他隐约猜到师叔的打算,虽然震惊、紧张、不可思议,可也蔓生出一丝兴奋。 那可是一方山神啊,若真能如愿以偿,绝对是一场天大的机缘造化! 客卿韦业成打量着面前这对师侄,眼神稍显凝重。 他轻咳一声,唤住那名准备返回的土地,道:“敢为土地使者,那位高人,可有说些什么?或者其它吩咐?对了,你可能识辨出他的根脚来历?” 闻言,李吉银也停下脚步,看向土地。 土地思索片刻,答:“他与山神说话,大多都以传音之术,我辈无法听见。不过看那山神,对他诚惶诚恐,屡次匍匐下拜,应当是一位不得了的大能。至于他的来历……” 土地再度迟疑,最终还是说出:“……那是一位佛门高僧。” “什么!” 衙署前三人皆都面露惊容,久久无语。 半晌,韦业成似乎想到什么,回望向衙署后院韦幼娘被关押的地底水牢,表情略微复杂。 “好,好,好!好大的胆子!土地啊土地,你竟敢违背法契,欺瞒我辈!” 李吉银眼中泛起寒光,手捏印诀,一道透明的流光从掌中溢出,随后向地上一抓,磅礴的威势蔓延而出。 土地见势不妙,连忙转身,向土里钻去。 它的半个身子已入土,可那股流光所幻化的巨大手掌,已将牢牢抓住,猛然从土里拔出。 “疼……好疼……高功饶命!上仙饶命!” 土地抽搐颤抖,痛苦不堪,于半空挣扎着,朝向李吉银连连磕头。 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孔上,流淌下透明的珠状液体。 它为土地精魅,本体与大地浑然一体,连而不分。 此时被用术法强行拔出,如分身裂骨,痛苦不堪。 李吉银须发飘扬,怒斥道:“大胆土地!如今中土,佛门崩塌,哪里还会有僧人!到底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欺蒙本座?小小土地,你也不过地中妖物,本座杀你如碾蚁,这辈子也不知道炼化了多少像你这样的小妖!” 土地痛哭流涕,连连叩拜乞活:“上仙饶命!小怪真的没有欺骗真人啊!那人光着头,僧袍麻履,持佛礼喧佛号……不是僧人又是何人啊!” “还敢嘴硬!” 冷由虚看着师叔拘虐土地的一幕,满脸羡慕,心知这便是魂气之威。 韦业成脸上浮起一丝不忍,低声劝道:“李长老先不要动怒。这土地与不良主帅签订法契,应当不会乱说话。说不定是有高人,突然起了玩兴,又或者不想暴露根脚来历,才化作僧人。” 李吉银心知韦客卿此话是在给自己找台阶,冷哼一声,将土地甩飞。 嘭! 土地滑飞出去,激起尘埃,身体断了半截,一时间难以动弹。 “或许吧。这土地玩忽职守,连这点都看不明白,还要韦客卿提醒,回头罚去一年的地脉供品。” 说完,李吉银甩开袍袖,化符为鹤,带上冷由虚,向西飞去。 “韦客卿快跟上吧。” “是。” 韦业成朝天拱手,转头望了眼不远处正蜷缩颤抖舔舐伤口的土地,犹豫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瓷药瓶扔了过去。 也没多说什么,点化鹿符,便要离去。 这时,他耳旁响起土地沙哑的传音,“韦客卿且慢。” 韦业成没有回头,叹息道:“适才也怪我多嘴。我侄女幼娘,日后还需使者多多照顾。哎……使者早日养好伤吧。” “韦客卿留步,某有重要之事相告! 若某猜测没错,那大行香火的旧山神已被高僧斩杀……如今的新山神,应当是旧山神消失多年的姐姐,道行还在旧山神之上。” 听到土地传音,韦业成怔了怔,依旧没有转头,将信将疑传音: “真有此事……你适才为何不早说出?” 土地苦笑:“因某也不敢确定,尚在推敲琢磨,就被那恶术士拘住,险些打杀。还有……那位高僧委实过于可怕,牵扯太多,某也不敢乱说啊。” 韦业成默然,心中却思虑万千。 “对了,还有一事,索性一起告诉你…… ……令侄女韦都尉,似与那位高僧,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因缘。再多的,某也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敢乱说。告辞。” 说完,土地带着药瓶,颤巍巍地沉入地中。 只留下身体僵硬、额头已冒出虚汗的御兵派客卿。 “幼娘说的‘有高僧’,莫非……就是指这位?可这怎么可能?如今中土佛门……” 韦业成心中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惊澜,脸色变幻不定,耳旁响起李吉银已有些不耐烦的呼唤声。 他猛一咬牙,化符为鹿,向西疾掠而去。 山神庙前。 李吉银已经收起符鹤,负手而立。 冷由虚毕恭毕敬,垂首紧随其后,眼里充满期待。 啪! 韦业成御鹿飘落。 李吉银没有回头,微微不悦道:“怎么才来?” 韦业成话到嘴边,收了回去,如实道:“实不相瞒,某看那土地可怜,便丢了瓶补元药给它。还望长老不要见怪。” 李吉祥淡淡道:“就知道你会如此。区区一个土地,不入流的精怪,韦客卿也想着对其收买人心吗?” “谁让我侄女幼娘在此署任职,日后还需调用那土地啊。” 韦业成苦笑着说。 心里却暗想,也亏那瓶药,才换得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说不定今夜,某还能因此躲过一劫。 第一百八十四章 魂气入境,不可生离城! “你啊你,总是顾虑太多,千丝万缕,难怪至今连魂气的门槛都未摸索到。 不过对你们道缘家族而言,区区一个观魂,倒也足以。” 李吉银负手而立,闭上眼睛,细细感应着此间五运六气的变化。 推敲琢磨着山神庙中那一位,此时此刻精气神的状态。 他却没有发现,身后的韦家客卿,袖中拳头再度握紧。 什么叫区区一个观魂? 你又可知某为达成观魂境,成为武人之巅,付出多少代价? 好啊,你如此瞧不起韦某,问都不问一声,便将我那苦命侄女许给你师侄做小妾……我便看你今晚如何收场! 原本韦业成还打算拐弯抹角,将伏牛山神已更迭的消息告知李吉银。 毕竟两人同属御兵派,利益也是共通的。 然而此刻,韦业成却萌生出另外一个念头。 虽还有些模糊,可已在脑海中迅速滋生蔓延。 “适才果然有一场大战。 百花萎靡,香火溃散,妖气靡靡,亦有高人所留道痕…… ……这一战,山神惨败,高人大胜。” 李吉银猛然睁开双眼,眸中似有雾气蒸腾,须臾收敛,眼神清明。 冷由虚面露崇敬之色,心知这便是望气术,只有真正的术法高人,才能从细微的气中,洞察万物变化。 韦业成面色复杂。 他虽不满李吉银,可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御兵派三号人物的谨慎。 “不知李长老接下来有何打算?” 韦业成故作不解地问,随后面露思索,自言自语:“不如将此事传报派主,或者是请天师出面救治山神,以结香火之情。” 李吉银瞥了眼韦业成,那眼神就如同在看一个傻子。 随后他对冷由虚道:“看到了没,这就是不会变通。与其结下所谓香火之情,倒不如趁此良机,拘囿山神,收为妖奴,就如同被不良人所拘役的土地。” 冷由虚神色激动,连连点头:“师叔妙计!” 韦业成冷眼旁观,打定主意不再说话。 李吉银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捏出繁琐复杂的印法。 嗡! 清亮的剑光从他背后的鲨皮剑鞘中飞出。 在半空耍了个剑花,随后停稳在李吉银头顶三丈处,遥指长街尽头落雪覆盖的精美庙宇。 “拘引!” 随着李吉银一声令下。 术道魂气彰显,空气如波荡漾,一缕道痕裹挟符箓之威瞬间涌入山神庙。 下一刹,从山神庙中传来女子慵懒柔和的声音。 “哪一路高人,召唤本座?” 李吉银目光闪烁,朗声笑道:“天师道统下,御兵派术修李吉银,请见山神娘娘。” “哦?御兵派?倒是听闻过。” 一道玉白无瑕的曼妙身姿,从山神塑像中落下,穿过门墙,飘然而来。 仅仅一个呼吸间,萧轻素便已来到三人面前,离地三尺,悬空而立,白纱翩跹,飘飘若仙。 冷由虚怔怔盯着宛如仙子一般柔美动人的山神娘娘。 就连李吉银的呼吸也微微加快,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底,浮起一丝躁动。 短短片刻后,李吉银呼吸恢复如常。 他微微一笑,朝萧轻素叉手行礼:“没想到山神娘娘,竟是一位如此美貌的小娘子,倒是罕见。却不知道此前,为何要以邪术,蛊惑百姓,使得百姓妖化?” 萧轻素居高临下,扫过御兵派三人,道:“原来是来找麻烦的。那就开门见山吧,你想要如何?” 李吉银也没料倒这位美貌山神如此直接,旋即笑道:“那某就直说了。 诸道皆有法,香火之道也当遵循上古天道条律,虽说山神娘娘是一时糊涂,犯下此恶,可也需接受道法惩戒,引以为戒。只要山神娘娘跟随本座,修行三十年,便能赦免此过……” 他尚未说完,就被萧轻素打断。 “原来你想拘我为仆。不知你有何依仗。” 闻言,李吉银眉头微微皱起。 他突然发现,面前的山神娘娘,虽然气息不强,可并不像是刚受重创的样子。 定是强装的! 李吉银散去心中疑虑。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伏牛山的方向,随后笑道:“那位术友,连伏牛山都劈成两片。想必山神娘娘遭此重创,定也道行折损,修为大降……就不要在本座面前强撑了。” “就凭这个?” 萧轻素也笑了,如落英缤纷,花开雪融,看得一旁的冷由虚心跳再度加快。 “你们误会了,法师并未伤我分毫,相反,还助我修行。你们离开此地,本座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法师? 听到这个称呼,御兵派三人再度变色。 韦业成早有准备,并没有那么惊讶,可脸上却得装起来。 他深吸口气,突然道:“李长老,我们不是说好了,今晚只是来找山神娘娘商榷此事?你怎么突然就变卦了?我看山神娘娘超凡脱俗,气质高雅,不像是邪道之流,说不定有什么误会。” 李吉银淡淡看了眼突然拆台的韦业成。 “你……呵呵,好好好。” 山神口中的那声“法师”,让他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为免夜长梦多,他决定提前祭出那张底牌。 “山神娘娘,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本座不知,你的本体,实乃是一只木偶。桃木虽能驱邪,吸引灵气,可终究是木之属……最畏灵火。” 李吉银淡淡一笑,一叠蕴藏着浓郁火气的法符,从袖中飞出,悬浮掌心上方。 他手腕轻轻一抖。 数十张火术符飞出。 包围住了萧轻素。 “原来,这就是你的依仗。” 萧轻素目光闪烁,轻轻呼出口气:“说吧,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根脚?是谁告诉你的?” 李吉银笑道:“自是我术道门派中的一位上道高人,至于是谁,我可不会……” 萧轻素再度打断:“可是罗孚山,妙上真人?” 李吉银皱眉:“你怎么会知道?” “法师果然神通广大,佛法精神,能洞察过去未来。两相印证,那个妙上真人,就是魔头无疑了。真人……堪比封号太守的存在吗。” 萧轻素眼睑低垂,喃喃自语,修长的睫毛轻轻闪烁,脸上的笑容中,流露出一抹哀伤。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也无需继续伪装了。 她目光落向李吉银。 嗡! 一股饱含杀机香火之力涌出。 仿佛熊熊烈火,笼罩向目瞪口呆的李吉银。 “抱歉,骗了你。今晚,你不可以活着走出这座城。” 别说是李吉银和冷由虚了,就连韦业成也没想到,率先出手的竟是那位看起来高雅温柔的山神娘娘。 “大胆!” 李吉银脸色骤变。 一边御剑飞退躲闪,一边施术掷出火术符。 千钧一发间,他哪还有心思再去想着奴役那曼妙娇美的女山神。 嗡! 数十张精心准备的火术符撕裂封印,一道道霸道凶猛的火柱,灵气绽放,如龙奔腾,瞬间淹没了萧轻素。 “区区山神,非得自寻死路,可惜了……” 李吉银话音未落,脸色陡然变得僵硬。 就见那素纱如雪,翩跹曼妙的身影,安然无恙地从大火中走出,脸上也没有丝毫痛苦煎熬之色,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甚至还有些愉悦。 “对了,那个妙上真人骗了你们,本座的根脚并不是桃木。” 萧轻素微笑道,长袖挥出,香火之力轰向李吉银。 嘭! 李吉银御剑招架,却还是倒飞出百丈,守护肉身的符甲四分五裂,扭头喷出一口鲜血。 “走!” 他自知此为对方地盘,也不恋战,狠狠瞪了眼半空中的女山神,随后召出符鹤,向远处飞去。 冷由虚和韦业成紧随其后。 前者神色仓皇,后者表情凝重。 萧轻素腾空而起,长袖翻飞,追杀向李吉银,眸中却泛起一丝可惜。 换成百多年前,全盛时期,凭借封号太守的修为,杀那个术修自不费吹灰之力。 可被囚于陶偶这么多年,只靠女史祠堂的香火供养,她的修为已跌落至封号县主,与那魂气术修也只在伯仲间。 这也是她不能放走那个术修的原因之一。 无论后续怎么处理,只有将其灭口,才能守住广元郡中,所有的秘密。 她且追且战,不断释放香火之力,将那三人向北逼去。 城东是河神庙,那条黄鱼精打从百年前起,就与她们姐妹俩不对付。 城南更不用说,那城隍庙背后坐着的,可是神秘莫测、心思深沉的南方大大王。 十有八九会派鬼怪救下李吉银,趁机与御兵派,乃至天师道,结下情分。 “怎么飞那么快!” 萧轻素暗暗皱眉。 距离郡北边境已经不足十里。 过了边境,翻山越岭,再向北,便是出了广元郡以及伏牛山北麓的势力范畴。 再想抓住那个魂气术修,可就难上加难了。 忽在这时,破风声从北边远处传来,紧接着是一股股术道修者的气息,正由远及近,向广元郡飘来。 “不好。” 萧轻素目光闪动。 她自然也已经想到,定是有附近的术道门派,发觉了伏牛山的异变,前来察看。 而在她正前方,百丈之外。 驾鹤狂逃的李吉银,略显苍白的面庞上浮起狂喜。 冷由虚同样长舒口气,暗自庆幸。 唯独韦业成心脏狂跳,惴惴不安,脸色变幻不定,暗暗懊悔,之前一时上头,实在是过于草率了。 那新山神,远没有土地描述的那么厉害。 等李吉银平安回转御兵派,便是秋后算账之时。 别说自己和幼娘了,整个韦家,恐怕都要遭殃了。 他盯着李吉银的后背,咬紧牙关,却丝毫不敢妄动。 哪怕李吉银已然负伤,可依旧是魂气高手,纵然只剩三成的功力,也非自己一个观魂武人所能图谋的。 月光清寒,照雪如落银。 几人都未曾发现,在他们下方,城北那宽大的门墙前,突然飘下一片圆叶。 圆叶游游荡荡,飘落在地。 变成了一个长发青袍,腰挂大葫芦的小郎君。 他抬起头,凝望向那名潇洒如仙人御鹤,此时正长舒口气的圆脸术修。 “阿弥陀佛,终于到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身死人亡,已成鬼魂,速速归来! “多谢圣僧,赐我二人香火机缘。” “若非修成香火道,我兄妹也无法报仇雪恨。” “是啊,如今终于彻底铲除广元隐门,顿觉念头清明,道行似乎也有所增进……” …… 兄妹二人许久不见周逸,心情激动。 恨不得能把这几个月所发生之事,一股脑全部讲出。 深夜时分,巷外沸反盈天,人来人往,呼喝声不绝于耳。 显然郡里众人都被伏牛山的巨大动静所惊扰,以为发生地震一类的祸事。 纵有府兵和宵禁,也难以压制百姓们紧张恐慌的情绪。 巷道中,已不属于人间的昔日隐门兄妹,却充耳不闻,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这段时间的经历。 周逸微笑听着,不时颔首,或是问上两句。 事实上,这些事情,黑色小字中,早已说得明明白白。 可周逸却更喜欢听这些“故人”们绘声绘色亲口讲述出来。 有妖魔,玩弄苍生,单纯想要看着世界燃烧。 也有僧人,行走于世,斩妖除魔,只为赏那花好月圆,人间百态。 “所以,是你们暗中诛杀了那几位助纣为虐的隐门长老,又捣毁了麻老的洞府,最终使得广元隐门覆灭?” 崔护只当圣僧怪他滥杀,连忙捧起阴阳二册,躬身道:“回禀圣僧,某在行事之前,已提前安排小鬼,秘查隐门上下善恶功过。 诸长老皆有过无功,虽为我兄妹二人的私仇,可亦杀之无虞。 至于长老往下,共有三十二人,或是新入隐门,或是不曾受麻老蛊惑操控,不曾有过杀害无辜忠良之举。 我与无常,在行事之前,已将这些人悄然送离隐门。” 崔莺儿嫣然一笑道:“其中便有之前圣僧提到过的卫小肠,我见他有参军之志,便将他送至府军,没想到才短短两个月,已快升至小校。不愧是圣僧在人间所收之徒。” 周逸微微摇头,懒得澄清,反正他暂时也不打算与卫小肠相见……至少本体不会。 他现已明白,萧轻素所说的‘大事’,便是指着崔推官和白无常所干的这一票——灭绝隐门。 剑南隐门的总舵,就在广元郡。 虽与其它各道的隐门形同陌路,俨然一个独立王国。 可也有着不少开府,甚至观魂境的武人高手、术道大师。 并且门人,皆都隐于郡府三教九流,早已根深蒂固,势大难除。 无论对于人间道门,还是妖怪势力,哪怕是乱道盟,广元隐门都不算是阿猫阿狗,至少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可崔氏兄妹,只凭本身对于隐门的了解,以及鬼神的优势,外加麻老已被周逸斩杀。 短短数日,雷霆一击,便彻底铲除了广元郡隐门。 这等决心与能量,想必已让附近的势力暗暗咂舌。 毕竟明面上,广元郡府城隍,只出动了推官和无常两人,诸如牛头、马面等高手,甚至都未前来郡府。 而考虑更深一层次的上位者,例如萧轻素,则会将此事与那位隐为广元郡阴间幕后之主的南方大大王,联系在一起。 对于这位南方大大王表露出的野心,或许会有所忌惮。 崔护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圣僧,还有一件事,是关于不良人的……不知圣僧觉得不良人如何?” 周逸想了想:“一般般。” 闻言,崔护与崔莺儿脸色都是一变,随后低下头,嗫嚅不言。 周逸笑道:“怎么了,都不说话?那么无常,你来说吧。” 崔莺儿仿佛犯了错误般,低垂螓首,捏着衣角道:“是这样的,我见那位卫小哥都这么久了,还只是玄刀卫,于是便想送他一场功劳……” 崔护赶忙接口道:“是我派鬼使,与郡府不良帅谈判,让他们将剿灭隐门余孽的功劳,让给府军。” 崔莺儿的头又埋低了两分:“之后府军以追捕大盗的名义,剿灭了隐门余孽,卫小哥也得以晋升一等玄刀卫……哎,我原以为他至少能晋升小校。” “他的路,早已在脚下,你二人又何必多此一举。” 周逸微微摇头:“人鬼之交,非是正道。说吧,你们许诺了不良人什么?” “我等许诺……若不良人在广元郡府所辖地界之内,遇到涉及鬼怪的案件,我辈当会提供相应线索。并且,若是不良人在广元郡内遭遇危难,城隍庙将提供庇护。当然,前提是不良人不曾违反人间律法。” 崔护说完,面露忐忑。 崔莺儿更是为之前的擅作主张暗自懊恼。 就听周逸道:“就这?倒也没什么。 地府城隍,维护阴间秩序,不良人则为阳间护道者,从某种角度而言,双方并无太大冲突。 你们虽有私心,可也是为了铲除隐门余孽,守护良善之人,总比那个入魔的山神好太多。 只不过,你们此番却有些心急,所托非人。 至少那个不良帅,叫冷什么的,小僧就很看不惯,之前还曾出手将他教训了一番,也不知他有没有长点教训。” 崔护连连称是。 崔莺儿毫不犹豫道:“那干脆与不良人撕毁契约。” “不必。人无信不立,鬼怪亦如此。” 说话之间,空气如波浪翻滚,又是一行黑色小字冒出。 周逸看着不久前,发生于不良人衙署里的那件事,忽然笑了:“此事说不定也是一场契机,若是处理得当,或能坏事变好事。毕竟,广元郡这一封闭圈子里,光有神道也不行。” 崔护和崔莺儿相视一眼,虽不明所以,却同时拜道: “我兄妹二人往后,定会先查人再行事。” “不知圣僧对我们有何安排?” 周逸伸了个懒腰,逆着滚滚人流,向南边的城隍庙行去。 “不急,等着…… ……总有些人,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喜欢自己作死。” …… “广元郡无事,伏牛山无事……” “没有地震,也没有山崩,诸位请速回各宅!” “违令者,按照宵禁处置!” 随着数百名玄刀卫策马入城,加入府军,安抚百姓,共同执行宵禁,骚动混乱的人群逐渐恢复平静。 百姓对于出身良家子,捕杀大盗,守卫郡府的玄刀卫们,显然抱有某种信任。 即便他们大多数人心里都明白,西边远处那座金光闪闪的伏牛山,定发生了某种异常变故。 远离喧闹,清冷幽暗,宛如一张巨兽之口,匍匐在郡府某个角落的不良衙署前。 李吉银、冷由虚以及韦业成,望向郡外西边的山峡,神色各异。 他们头发清爽,皮肤干净,鬓角的杂须已然清除,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冒着皂角和猪苓所焕发的淡淡清香。 他们刚沐浴完,并且熏完香,尤其是冷由虚,原本正处在某种十分奇特的心境之中。 毕竟即将去拜谒山神,非同小可,对于刚刚遭受重挫的他而言,乃是弥补道心缺失的绝佳机缘。 可没等他穿好衣袍,带上精美的铜冠,便被一阵山摇地动打乱了一切。 那场十多年难得一现,如同证道般的奇妙心境,亦荡然无存,碎裂成渣。 冷由虚懊恼无比,愤恨异常,却又无可奈何,还得装作十分开心的样子。 因为他听到了师叔李吉银在漫长震惊过后,发出的大笑声: “好,好,好,真乃天助我李吉银,天助我御兵派!哈哈哈哈……” 御兵派客卿韦业成依旧处在震惊之中。 冷由虚只好一个人陪笑,过了好半晌,他实在忍不住,小心翼翼问:“师叔……韦前辈,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韦业成眼里的震惊、荒唐、不可思议之色逐渐收敛下去。 他瞥了眼李吉银,强作镇定道:“若没有猜错,应当是适才有高人过境,将郡外那座伏牛山斩裂开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阴间大老爷 李吉银终于止住大笑。 他眼帘低垂,眸中仍浮动着欣喜之色,不过已然平静许多。 “地仙?倒也未必,毕竟地仙已有上千年未曾在人间出现过,早已成为传说。 此举,神游真君或可做到,然则能神游大能,在我中土大唐那也是凤毛麟角。 据说天师道的那一位,闭关数十载,至今也未能参透神游之道。 不过我辈魂气,即便无法神游,若能像那一位获封真人,依仗神兵法宝,倒可以试上一试。” 冷由虚心中暗惊。 听师叔的口气。 观魂之上的魂气,虽然稀少,却也分三六九等。 并非所有魂气高人,都能称为真人。 修行之秘,万金不换。 饶是他得道缘入门已有十余载,对于许多高层次的术法,仍然半知半解,难窥全貌。 他心中忽然一动,面露喜色。 “师叔莫非是准备前去参悟那位高人施术劈山,所留下的道韵?师叔如今已是世间罕见的魂气高人,若能参悟劈山道韵,定能更进一步。师侄先恭喜师叔。” 李吉银淡淡一笑,收回目光:“你又错矣。道韵只存在于施术的一瞬,错过了,便是错过。” 冷由虚神色尴尬,唯唯诺诺低下头,心里却对术法学问的增加大感振奋。 李吉银又道:“虽无道韵,可想必也留下了些许道痕,或已刻入山腹,短时间内不会消失。想去观摩参悟,有的是机会,倒不急于一时。” 冷由虚一愣,低声道:“弟子猜测,此事传出,定会有许多术道门派前往伏牛山寻访道缘。为何我们不抢先一步?” 李吉银手捋短须,红扑扑的圆脸上,仿佛浮动智慧的光彩:“我们已经抢先了一步,即将收获今夜最大的好处。哼,你以为本座站在此处不动,只是与你闲聊吹风吗?” 冷由虚讷讷不言……难道不是? 就见李吉银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某处:“打探出来没有,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道没有五官的虚影从泥土中冒出,跪地拱手。 “回禀高功,经某查探,是有高人看不惯此前山神的做派,路见不平,赦群芳诛恶猿,并且重创了山神庙。” 说到这,它略显犹豫。 毕竟当它赶到时,那场激战已然结束。 隔着结界,它只看到那名明显气息大不如前的……新山神,匍匐拜于那名伐庙劈山的高人面前。 而问附近早些赶到的精怪鬼魂,也都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果然,本座就知道,定是有人路见不平,在我们之前,教训了那山神。” 李吉银面色愈发红润,又问:“那人现在何处?” 土地道:“已不知所踪。” 李吉银微微一笑:“游戏人间,偶尔斩妖除怪,却不留名号,真乃我辈作风。走,去山神庙,帮那位术友收拾‘残局’。” “是!” 冷由虚涨红着脸,咽了口口水。 他隐约猜到师叔的打算,虽然震惊、紧张、不可思议,可也蔓生出一丝兴奋。 那可是一方山神啊,若真能如愿以偿,绝对是一场天大的机缘造化! 客卿韦业成打量着面前这对师侄,眼神稍显凝重。 他轻咳一声,唤住那名准备返回的土地,道:“敢为土地使者,那位高人,可有说些什么?或者其它吩咐?对了,你可能识辨出他的根脚来历?” 闻言,李吉银也停下脚步,看向土地。 土地思索片刻,答:“他与山神说话,大多都以传音之术,我辈无法听见。不过看那山神,对他诚惶诚恐,屡次匍匐下拜,应当是一位不得了的大能。至于他的来历……” 土地再度迟疑,最终还是说出:“……那是一位佛门高僧。” “什么!” 衙署前三人皆都面露惊容,久久无语。 半晌,韦业成似乎想到什么,回望向衙署后院韦幼娘被关押的地底水牢,表情略微复杂。 “好,好,好!好大的胆子!土地啊土地,你竟敢违背法契,欺瞒我辈!” 李吉银眼中泛起寒光,手捏印诀,一道透明的流光从掌中溢出,随后向地上一抓,磅礴的威势蔓延而出。 土地见势不妙,连忙转身,向土里钻去。 它的半个身子已入土,可那股流光所幻化的巨大手掌,已将牢牢抓住,猛然从土里拔出。 “疼……好疼……高功饶命!上仙饶命!” 土地抽搐颤抖,痛苦不堪,于半空挣扎着,朝向李吉银连连磕头。 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孔上,流淌下透明的珠状液体。 它为土地精魅,本体与大地浑然一体,连而不分。 此时被用术法强行拔出,如分身裂骨,痛苦不堪。 李吉银须发飘扬,怒斥道:“大胆土地!如今中土,佛门崩塌,哪里还会有僧人!到底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欺蒙本座?小小土地,你也不过地中妖物,本座杀你如碾蚁,这辈子也不知道炼化了多少像你这样的小妖!” 土地痛哭流涕,连连叩拜乞活:“上仙饶命!小怪真的没有欺骗真人啊!那人光着头,僧袍麻履,持佛礼喧佛号……不是僧人又是何人啊!” “还敢嘴硬!” 冷由虚看着师叔拘虐土地的一幕,满脸羡慕,心知这便是魂气之威。 韦业成脸上浮起一丝不忍,低声劝道:“李长老先不要动怒。这土地与不良主帅签订法契,应当不会乱说话。说不定是有高人,突然起了玩兴,又或者不想暴露根脚来历,才化作僧人。” 李吉银心知韦客卿此话是在给自己找台阶,冷哼一声,将土地甩飞。 嘭! 土地滑飞出去,激起尘埃,身体断了半截,一时间难以动弹。 “或许吧。这土地玩忽职守,连这点都看不明白,还要韦客卿提醒,回头罚去一年的地脉供品。” 说完,李吉银甩开袍袖,化符为鹤,带上冷由虚,向西飞去。 “韦客卿快跟上吧。” “是。” 韦业成朝天拱手,转头望了眼不远处正蜷缩颤抖舔舐伤口的土地,犹豫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瓷药瓶扔了过去。 也没多说什么,点化鹿符,便要离去。 这时,他耳旁响起土地沙哑的传音,“韦客卿且慢。” 韦业成没有回头,叹息道:“适才也怪我多嘴。我侄女幼娘,日后还需使者多多照顾。哎……使者早日养好伤吧。” “韦客卿留步,某有重要之事相告! 若某猜测没错,那大行香火的旧山神已被高僧斩杀……如今的新山神,应当是旧山神消失多年的姐姐,道行还在旧山神之上。” 听到土地传音,韦业成怔了怔,依旧没有转头,将信将疑传音: “真有此事……你适才为何不早说出?” 土地苦笑:“因某也不敢确定,尚在推敲琢磨,就被那恶术士拘住,险些打杀。还有……那位高僧委实过于可怕,牵扯太多,某也不敢乱说啊。” 韦业成默然,心中却思虑万千。 “对了,还有一事,索性一起告诉你…… ……令侄女韦都尉,似与那位高僧,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因缘。再多的,某也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敢乱说。告辞。” 说完,土地带着药瓶,颤巍巍地沉入地中。 只留下身体僵硬、额头已冒出虚汗的御兵派客卿。 “幼娘说的‘有高僧’,莫非……就是指这位?可这怎么可能?如今中土佛门……” 韦业成心中掀起一波接一波的惊澜,脸色变幻不定,耳旁响起李吉银已有些不耐烦的呼唤声。 他猛一咬牙,化符为鹿,向西疾掠而去。 山神庙前。 李吉银已经收起符鹤,负手而立。 冷由虚毕恭毕敬,垂首紧随其后,眼里充满期待。 啪! 韦业成御鹿飘落。 李吉银没有回头,微微不悦道:“怎么才来?” 韦业成话到嘴边,收了回去,如实道:“实不相瞒,某看那土地可怜,便丢了瓶补元药给它。还望长老不要见怪。” 李吉祥淡淡道:“就知道你会如此。区区一个土地,不入流的精怪,韦客卿也想着对其收买人心吗?” “谁让我侄女幼娘在此署任职,日后还需调用那土地啊。” 韦业成苦笑着说。 心里却暗想,也亏那瓶药,才换得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说不定今夜,某还能因此躲过一劫。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亡人欲铲魔,漏法度佛铃 闻言,李吉银面庞黑气暴涨,眼底泛起怒意:“佛门僧人?” 没等他有所动作,一枚叶符飞出。 啪! 正中李吉银魂魄眉心。 叶符中那个金光璀璨的“度”字,硬生生烙印了进去。 李吉银浑身剧颤,眼里浮动着暴怒,痛苦,以及挣扎之色,脸庞被两股力量猛烈拉扯,扭曲变形。 “吼!” 他仰头咆哮,张口吐出一股黑烟。 黑烟尚未来得及逃窜,就在一阵阵佛经吟颂声中,焚燃殆尽。 许久,李吉银恢复平静。 他怔怔看向迎面走过来的白衣僧人。 “佛门……僧人?” 他的语气里有震惊,却明显没有了之前的狂躁与愤怒。 周逸打量着李吉银:“你果然也被入了魔。 不过对方生怕天师道高人察觉,只入了一丝魔性。 平日里难以发觉,只有遇上特定情况,方才会暴露端倪。 如岭南人养蛊,若家中雄鸡无故自飞去,便为中蛊之迹象。” 李吉银喃喃:“那我的迹象是?” 周逸深深凝视李吉银,低喧佛号:“阿弥陀佛。” “闻佛则嗔吗……原来如此。” 李吉银怔忪,半晌握紧拳头:“是谁要加害本座!那魔头又是谁!” “你说呢?是谁知道你要来广元郡,处理山神庙一事。你又是向谁,询问了山神的根脚。” 闻言,李吉银浑身一震,咬牙切齿:“是他!罗浮山……妙上老贼!” “知道此故,你当可瞑目了。” 周逸说完,转身便走。 李吉银脸色变幻不定。 他自然能够看出,僧人身份之高,隐隐凌驾于那府城隍之上。 可不是吗! 想来这位便是那伐山破庙,将伏牛山劈成两半,修为堪比神游境的大能啊! 驱除了那一丝魔性后,李吉银的头脑愈发清明,种种前事相联,已然猜出周逸的身份。 虽觉不可思议,却也让他生出一丝念想。 “上师留步!圣僧留步!” 李吉银追向周逸,脸上堆满巴结谄媚的笑容:“圣僧您看,某也是受那恶毒的妙上真人陷害,某也是无辜者……” “阿弥陀佛。” 周逸不留情面地打断:“若非你本性乖张暴戾,贪得无厌,虐杀生灵,又岂会被魔趁虚而入?所以,一码归一码,魔头虽险恶,你也不是好人。” 李吉银脸上笑容僵硬,却依旧苦苦恳求:“若真只能转世投胎,还请圣僧行个方便,托那城隍大王为某选一户好人家。再不济望能帮忙联系天师道……” “投胎?” 周逸依旧毫不留情:“阿弥陀佛,李长老你怕是想多了,按照冥律,你应当会在阴川受诸般酷刑,待到此生灵智磨灭,道行不剩,方才能投胎转世。然投胎何方,是虾蛤,还是蛇虫,全凭运气。” “什么!蛤蟆!” 李吉银一屁股瘫坐在地,满脸沮丧,已然崩溃。 看到这位圣僧出现时,他内心便认清了现实。 广元郡地府的靠山,竟然是堪比神游境的存在,自己再也无法依仗御兵派乃至天师道的名头,去压那城隍老爷。 “妙上!你这魔头!害我惨矣!” 李吉银双拳捶地,哇哇大叫,已然不顾形象。 圣僧的声音响起。 “那你,想不想去拆穿他?” “想!当然想!” 李吉银毫不犹豫道:“我要报仇!都是他蛊惑我来找山神理论!却告诉某一个假的根脚!哼,若是让天师道知道,一宫两府三山之一的上道门罗浮山,竟然混进一个魔头,且还是高高在上的真人!定不会轻易放过!” 周逸凝视着李吉银,虚心合掌:“阿弥陀佛。你若真能为铲除魔头出一份力,或能积攒功德,日后转世投胎,说不定还能够……” 在李吉银充满期待的目光中,周逸缓缓道:“……投胎成为一头稍微漂亮点的蛤蟆。” “啊啊啊!某必要助圣僧诛杀此魔!” 李吉银仰天长啸,随后咬牙切齿道:“不知圣僧需要某怎么做!我们何时去拆穿那妙上魔头?” 周逸道:“现在出手,一来你派派主不一定会相信。二来,恐打草惊魔……不急,等到你头七之日再说吧。” “某的头七……” 李吉银时哭时笑,疯疯癫癫,不多时已被鬼卒拉走。 周逸则在崔判官和白无常的恭送下,返入衙堂之后的结界小室。 李吉银生前功过,自由崔护评判。 就连叶道人目前也都只是个摆设。 周逸更是懒得去操心后续。 临走前,他只看了一眼从李吉银魂魄中浮升起的黑色小字。 原来李吉银同意前任山神萧轻红的条件,纵容她蛊惑苍生吸取香火,全程都是瞒着御兵派派主以及天师道的。 却让多少百姓,沦为魔饵,无辜遭罪。 这便是李吉银此番报应的直接根源。 “御兵派,天师道,你们若知真相,是否会感到羞耻?又或习以为常?” 不多时,第一缕晨曦终于穿透浑浊尘世,投向广元地府。 周逸跏趺而坐,看向那九个凭空生出、金光缠绕的黑色小字。 ‘诛邪神,平魔患,开冥府。’ “善哉。” 周逸微微一笑。 这事后九字,时如日记,时如评价,时如功绩。 他虽不会被这九字完全左右,却也知道,冥冥之中,自有法可循。 空气一阵波动,神秘青烟如约而至。 然而这一回,周逸没有直接吸入,而是伸掌将其拦下。 他摊开另一只手掌,低头凝视着掌心之中的铜铃。 数月来第一次,他第一次从铜铃中感应到一丝虚弱。 “宕明,你没事吧?” 回应他的却是“嘶”的一声。 就见那古朴泛黄的铜铃边角,被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黑气所侵蚀。 眨眼工夫,就已经被腐蚀掉指孩童指甲般大的区域。 “大胆魔头!” 周逸手捏不动明王印,同时释放养生之力,相助铜铃,压制试图破坏遮蔽天机之术的魔气。 啪! 魔气仿佛坠入灯火的蚊蚋,迅速湮灭。 然而铜铃上被腐蚀痕迹,却并未消除。 而那阵虚弱感,也在持续增强。 周逸抬头看向青烟。 “我欲借你,修补佛铃。可否。” 然那青烟却绕指游走,始终不肯遂周逸心愿,钻入铜铃之中。 周逸无奈而笑:“怎么,就只准我一人独享你? 可一来,宕明是我所看好的高僧人选之一,日后佛门兴起,万万离不开他。 二来,宕明屡次为我遮蔽天机,阻挡宵小之辈侵害,可终究法力难以长存,如今已至极限。 再不修补,小僧这颗漂亮的光头,可就要彻底走光了。” 青烟依旧不理不睬,不为周逸幽默机智的言语所打动。 “你啊你。” 周逸挠了挠光头略显尴尬。 一时情急,竟然说出了这么一个大失水准的冷笑话,可耻可耻! 他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 却是某天清晨,在文和县的城南小院,他无意之中漏法于叶的一幕。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小僧可不想让宕明也成为我的分身。 我漏法于佛铃,亦要保住宕明灵智独存,可否?” 青烟依旧绕指而转,不理不睬,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随着晨光渐浓,青烟的光色逐渐变淡,仿佛过不了多久便要消融。 周逸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伸出指尖,将青烟引入体内。 随后置铜铃于双掌之中,虚心相合,喧念起无名佛经。 神秘青烟被周逸吸入体内。 继续壮大着周逸的养生之力。 从周逸的掌心里过滤出了点点滴滴的晶莹光珠,渗入古朴铜铃,缓缓修复起被魔气所腐蚀的部分。 渐渐的,铜铃之中那阵虚弱感消失不见。 它的气息也不再下降。 开始向上攀升。 不多时,已然超出了之前的层次。 “善哉。” 周逸微微一笑。 他早就暗自推测过,宕明大师生前鼎盛时期,或许也是一方封号太守,类似于人间术修中的魂气真人。 因此,佛铃遮蔽天机的范畴,最高不过封号太守。 这也是为何,此番佛铃会受损严重。 那个化身“妙上真人”的魔头,此时定在罗浮山中,试图推演卜算广元郡里发生的一切。 好在佛铃不但得到了修补,且还更进一步,突破了宕明生前的佛法境界。 封号节度使? 又或更高? 总之,那个“妙上真人”纵然有再多的算计,怕也只会落得一场空。 周逸正想着。 从铜铃中传来一阵奇异的躁动。 似有什么,正在缓缓苏醒。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天眼神通现,三界寻宕明! “宕明!” 周逸目光闪动。 他一直感觉宕明还在,却始终无法印证。 而此时,从古朴的铜铃表面,孕生出一圈莹白光华,溢满地府深处的小室。 周逸拂袖一挥。 一道古朴的人影,随着他扬起的手掌,从铜铃中飞出,落地化作一名老僧。 身披黄褐色袈裟,手持一根木杖,白眉若垂髫……与那一日周逸在业果寺壁画里所见高僧一模一样。 周逸起身施礼: “宕明大师,久违了。” 莹白的光影中,那老僧却浑然不觉,双手合十持佛礼,望向前方,口中念念有词。 “这……” 周逸心中生出一丝怪异。 宕明似乎无法看到、听到、感应到自己。 此时的宕明,正处于某种特殊的状态之中。 在周逸的注视下,宕明开始发生变化。 脸上的褶皱缓缓消退。 白眉开始变黑。 从老僧变成了中年僧人,随后变成青年僧人,继而变成孩童…… “宕明!你这是要转世投胎?” 周逸恍然明悟。 他终于知道,自己过滤青烟,漏法于佛铃,造成了怎样的后果—— 佛铃修复,气息提升,并且与自己的关联更为紧密,俨然成为了自己的宝物。 而宕明,虽然保住了独立灵智,却被迫离开铜铃。 “我本意并非如此啊,你又何必……” 周逸不假思索,再挥袍袖,想要将宕明重新拉回铜铃之中。 却就在这时,他耳畔却回荡起嗡嗡喧鸣。 又如钟声回荡: “若有来生,贫僧欲投胎为人。 获人身人骨,破七情六欲,习我佛之法,成比丘僧人,与圣僧共守佛门…… ……还望师父成全。” 周逸猛然一怔,眼底泛起叠叠波澜。 他这一停顿,没能捞住宕明。 空气中浮起一圈漩涡。 将宕明吸了进去。 “所以宕明,你是早就想要摆脱钟铃,转世投胎了吗? 转世为人撞钟不做钟,以你之佛性,必成真高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可你最后那声师父……非得如此吗。” 周逸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数月前,在业果寺壁画中,与宕明大师匆匆一晤的场景。 他前往业果寺时,尚心存迷惘,却因宕明一席话,点破内心真实所想,自此明心见性,走上重振佛门之路。 “昔日得你当头棒喝,不惜一身佛法,为我遮蔽天机。 日后无论你投胎何方,岭南、长安、北境、西域、海外诸国,中土外域,又或那其余三洲……我逸尘纵踏破千山万水,也必度你成就一代高僧。 黑色小字,给小僧开天眼神通!” 嗡! 数以千万计的黑色小字疯狂涌出,宛如恒河沙数,漫天星斗,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三界之中,天上地下,中土海外,四方大洲……从这一瞬间,直到未来三日里,但凡一切降生于世的生灵,都将呈现于黑色小字之中。 岭南兵燹之地。 一名满头大汗、衣衫染血的男子,正驾着马车,在瘴气环绕的晨间林中疾行。 在马车车厢中,妇人脸色惨白,额头滚满豆大的汗珠,死死抓住早被抠破的被衾,痛苦难忍。 旁边的老妇,一边忧心忡忡地为妇人擦汗,一边奋力大喊鼓劲。 终于…… “哇!” 清脆响亮的婴啼回荡山林。 三人心中大石都落了下来。 驾车的男子哈哈大笑,随后竟喜极而泣。 妇人疲惫苍白的面孔上,也浮起久违的笑。 可没等老妇帮男婴喝上第一口奶,一阵阵喊杀声从身后响起,伴随着那滚滚马蹄与那箭矢破风之声,让三人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失。 “山匪杂碎,忘恩负义,卑鄙无耻!” 男子驾驭马车不断躲闪,不时持枪探身,释放真气,阻挡箭矢。 纵然他是获得气感的武人高手,可此时负伤,车马沉重,与身后山匪的距离不断拉近。 他猛一咬牙,眼里浮起决绝之色。 “姑婆,我一人引开追兵,我妻儿就托付给你了!” 老妇毫不犹豫点头应下:“某受帮主之恩,纵然拼得一死,也必护夫人和小郎君周全。” “且慢。” 却是躺于车厢中的妇人苦笑道:“姑婆带上某,只会成为拖累。夫君,若真是命中有此一劫,你我共赴之!” “不!你走!” “不!夫君!我陪你!” “不!你快走!” “不……” 老妇看着帮主夫妇这般磨蹭,心中着急。 忽在这时,身后追兵大乱,惨叫声连连,不多时竟都没了声息。 三人都是一愣,不知所措。 一头庞然大物从天而降,一掌拍碎马车,随后咬住老马,几口吞入肚中。 赫然是一头高逾九尺,吊睛白额,血眸疯狂,仰头长啸的巨虎。 “孽障!你别过来!” 没等男子站起身,却见那巨虎突然怔立不动,呆呆盯着尚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 虎目中的悲伤之色渐渐消散,竟然流露出一抹人性化的温柔。 没等三人作出反应,母虎已迅速叼走婴儿。 几个腾挪间,消失在山林深处。 片刻后,林中响起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我孩儿!” …… 百万铁甲镇京畿。 雪满长安道。 长安城,宣义坊。 “哇!” 婴儿的啼哭声响彻街角。 “郎君!郎君!夫人生了! “啊!是男是女?” “是个小郎君。” “哈哈哈……某终于也抱上儿子了!” 鹅帽锦袍的中年男子哈哈大笑。 他乃朝中殿前侍卫,这些日子特意向上司告假,直到今早终于如愿以偿。 不多时,便有街坊邻居,和一些昔日同僚,闻讯而来,纷纷恭贺。 忽然在这时,天头有白燕飞过,旋即坠下一物,恰好落于廊前。 众人凑近一看,竟是一枚玉圭。 时人好玉,长安达官贵人尤胜。 拜访时用玉璧,召见时用玉瑗,绝交时用玉玦,和好时用玉环,聘官时用玉圭。 “这是雪燕贺喜,赠予玉圭!” “不得了,这可是祥瑞……是吉兆啊!” “天降吉兆,恭喜郎君了!” 中年男子却怔住,脸色变幻不定。 身为殿前侍卫的他,自知朝中风云变幻,太子监国,秘不发丧。 这时候出现祥瑞吉兆,偏偏落在自家府中,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 率土之滨,皆为唐民。 中土之外,亦慕唐风。 海外诸国中,却有一特殊的王国。 虽也奉大唐为宗主,从国君到庶民,无论礼仪风俗还是穿衣饮食,都效仿中土大唐。 可有一点大不相同——国中掌权者,无论国君、宰相、将军、太守、县令……皆为女子。 大河村旁。 三名悍妇正对着一名披头散发、形容憔悴的女子破口大骂。 几名薄施粉黛、眉清目秀的柔弱男子躲在树口,指指点点,却不敢上前理论。 忽在这时,马蹄声响起。 一名女县尉率众县卒而来,将几名悍妇团团围住。 “有人报案,这里有人私杀男婴!” 被围攻的憔悴女子哭拜:“县尊救命!她们两天前抢走了我家孩儿,不知丢弃何处!我苦命的孩儿啊!” 三名悍妇倒也不惧,昂首挺胸,说丢弃男婴乃村中风俗,男人吃的多,又不会干活,只会糟蹋粮食。 “岂有此理,国君早有明文规定,不得歧视男儿!” 女县尉大怒,命人捉住三名悍妇,吊打逼问出弃婴之处。 众人虽知,那男婴怕是早已没了,可耐不住其母哀求,还是寻了过去。 “哇……” 河畔传来清脆的啼哭声。 众人皆惊。 唯有男婴母亲欣喜若狂。 到了近前一看,所有人都愣住了。 就见那婴儿正躺在一只大龟的背上。 龟趴在树下,树上的一枚朱果渗出汁液,恰好滴落婴儿口中。 …… 转眼,已是三天过去。 中土内外,四洲之地,每日都有数十万孩童降生。 三天过后,便是上百万之数。 周逸透过黑色小字,看到了许许多多,或是平凡,或是离奇的故事。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纵然以他如今的修为,也无法悉数阅尽。 “宕明,究竟哪个才是你? 真是太急了,不等六道轮回重现就赶着去投胎。 所以,你千万要投好胎,投对胎,可别投到什么猴啊,猪啊,白马身上去。” 周逸叹了口气,睁开双眼。 随后将黑色小字一股脑收进空气之中。 他虽然很想找到转世后的宕明,可也知道,此事急不得。 就算宕明能带着一丝佛性转世,没有个三五六七年,也难以显露痕迹。 而这三天里,周逸已将神秘青烟彻底消化,自身修为也愈发深厚。 虽仍停留在封号太守的阶段,却已非三日之前,所能相比。 而执掌武道之炁的分身叶小郎,也终于证破观魂,踏入魂气境,堪比封号县主。 所谓魂气,便是观魂证道,先天真气转先天魂气,不仅蕴三魂之念,且可萃御天地之间所藏五运六气化作一炁,比起真气乃是质的飞升。 而魂气武人,以武入道,更可以魂气淬炼肉身,杀伐之能更胜过寻常的魂气术修,碾压多数封号县主。 至于执掌香火道的分身叶道人,由于那晚之后,城隍庙信徒陡增,香火暴涨,他的修为也彻底稳固在了幽冥县主,并且每个时辰、每个瞬间,都在不断攀升,直奔封号太守而去。 “善哉。” 周逸微微满意。 这时,脑海中宛如电流闪过,上方窸窸窣窣的声响,汇聚成画面。 就见一名乔装打扮成商贾的中年男子,匆匆走进人满为患的城隍庙。 他也如那信徒一般,弯腰祷告,可内容却大相径庭。 “某乃天师道统下,御兵派客卿韦业成,有十万火急之事,请见城隍老爷!” 第一百八十九章 橘中老叟,授之道缘 城隍庙中。 韦业成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香客,目光却有些无神。 三天。 整整三天。 他几乎都没怎么合眼,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形容枯槁,神色憔悴。 这三天里,他已经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安抚哄骗冷由虚。 让冷由虚暂时别对外声张李吉银已死的消息。 起初,冷由虚惊魂未定,对他言听计从。 可毕竟是御兵派的内门弟子,下山之后独当一面的佼佼者。 仅仅一天后,冷由虚便回过神来,坚持要将此事汇报山门。 非但如此,韦业成明显感觉到,冷由虚似对自己起了疑心。 他的确也想过,将冷由虚灭口,一了百了。 可冷由虚除了是御兵派弟子外,还是广元郡不良人的统帅,掌大印而得紫微之气。 据传言,长安城中有监天灵官,平日里隐于稗官小吏,实为帝王嫡系,直达天听,对紫微之气的兴衰存亡十分敏锐。 若杀了冷由虚这么一位不良帅,自己岂不更容易暴露? 他左思右想,无奈之下,索性撕破脸皮,将侄女韦幼娘从水牢中放出,凭借其昔日声望,制衡冷由虚一系。 自己则匆匆赶来城隍庙,打探长老李吉银的下落。 耳旁突然安静了下来。 四周流动的人影也渐渐变淡。 当韦业成反应过来时,发现城隍庙中,除了自己,已空无一人。 庙外天昏地暗,大雪尤在飘荡,却遮掩不住那宛若大漠黄沙一般,漫天翻卷的香火。 万物皆枯朽。 整个天地间,就只剩下这座城隍庙,以及铺天盖地的香火。 “这是哪里?我还在人间吗?” 韦业成心中暗惊,旋即忐忑起来。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那名从城隍老爷泥塑金身中走下的中年男子。 “中土武人韦业成,参拜城隍老爷。” 韦业成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他正思量着,该如何询问李吉银的魂魄下落。 耳旁响起一阵清幽古雅的声音。 “韦业成,你可后悔?” 闻言,韦业成怔住。 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 仿佛心中所有一切思虑,都瞒不过对方直抵人心的目光。 他原本还想着推诿隐瞒,可此时却知,若不说实话,这位城隍老爷,恐怕会调头就走。 “有悔……却也不悔。” 韦业成握紧拳头,随后松开,苦笑道:“某为观魂武人,若投效朝廷,可享天子敕封,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只因我韦家,昔日与御兵派结有道缘,某不得已,只好代表家族,投入御兵派门下,表面为客卿,实则却是那李吉银的鹰犬。 李吉银羞辱我一人也就算了,可这一回,竟要将我那苦命侄女,嫁给他的师侄冷由虚当小妾。 我并不后悔成为杀死李吉银的帮凶。只后悔……没能再谨慎一些。” 化身叶道人的周逸居高临下,问:“结有道缘?此话怎讲?” 韦业成道:“实不相瞒,百多年前,我先祖只是果农家的儿子。 一日嘴馋,偷食橘子,剥开之后,却发现橘中坐着两个老者。 一老者说,橘中乐趣,不输长安百乐坊的鬼市。另一老者则说吃得有些腻味,要去游北海漱口。 随后他们从袖中取出草绳,投掷半空,变成飞剑,御剑而飞,不见了踪影。 家祖只当遇见仙人,就将那橘子吃完。 数年之后,家祖便获得气感,从此武道精进神速,屡胜强敌,突破观魂,名震江湖,成为一代大侠,也将韦家发展成为剑南道上赫赫有名的武道世家。 家祖逝后,没过几年,御兵派遣使来访,讲述当年之事,又封我韦家为道缘世家,却需为御兵派在尘世效力,并且还不可以被普通人知晓。” 周逸大致听明白了。 所谓道缘家族,大概便是七十二术道门派,在尘世之中,所发展出的门下行走。 前人因缘,却需要后人一代一代,永不停歇地去回报。 像韦业成这样,哪怕修为已达观魂境,可因出身于道缘世家,表面成为客卿,实际上,依旧被门中长老驱役。 和力士、鬼仆的区别,只在于名份。 而韦幼娘,就是韦家下一代,即将被御兵派所驱役的门下行走。 却因李吉银的一番话,便要成为冷由虚的侍妾。 连最后一点尊严都没能保住。 难怪韦业成会丧失理智。 周逸淡淡道:“你来找我,是否想问,李吉银下场如何?” 韦业成长拜到底:“是,还请城隍老爷明示。” 周逸抬起头,道:“李吉银罪孽深重,将在地府受刑,磨去此生记忆后,再投胎转世。御兵派的人将再也见不到他。” 韦业成脸上浮起一抹惊喜,随后却皱起眉头:“不瞒城隍老爷,如果某所料无差,那不良帅冷由虚已经通过秘法,将李吉银之死,告知御兵派。想来过不了多久,御兵派就会来贵庙讨人,只怕到那时候……” 他话没说完,只觉左右两侧的男女神像,皆投来冷冽的目光。 周逸摆了摆手,示意隐于泥塑中的无常和判官无需计较。 “就算是你们派主亲临,我广元郡地府也不会放人。 城隍不管阳间活人生前之事,阳间活人也休想插手我幽冥律令。 不管他是七十二术道门派,还是那天师道。” 韦业成暗暗震惊。 眼前这位城隍老爷,口气之狂妄,竟连天师道也都不放在眼里。 可他心中却不觉得有太多意外。 毕竟这里是处处充满古怪的广元郡。 有高人夜劈伏牛山。 有山神追杀魂气长老。 有神秘武人会一手出神入化的御兵之术。 再有一个城隍老爷不屑中土术道门派……似乎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之事。 “等此事过后,若你韦家能重掌郡府不良人。 我广元地府与不良人的契约,也该改一改了。” 说完,周逸突然伸手,将韦业成隔空推出。 韦业成浑身一震。 耳旁再度弥漫起城隍庙中那沸反盈天的信徒祷告声。 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仍在城隍庙中,却不同于之前的空空荡荡,而是人满为患。 过了许久,韦业成方才回过味来。 “刚才那是……幻术? 好厉害的幻术,我堂堂一观魂武人,竟毫无察觉……也不知能否比得上天师道中那仙传幻境?” 韦业成暗暗咂舌。 虽说得到了城隍老爷的承诺,可他心中依旧没底。 御兵派,在七十二派中还有一个“雅号”——飞剑派。 斩妖除魔之功,堪比上古剑仙,在中道门里,高居前三,被天师道视为左右手。 李吉银虽强,却也只是初入魂气,远比不上派主和大长老。 并且这两位,都是极好面子的术修高人。 更何况,背后还有天师道这么一个大靠山。 “距离李长老的头七还剩不到四天……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韦业成长叹口气,朝向城隍老爷像连拜了几拜,转身走出城隍庙。 和几天前相比,望南坊的老土街,明显热闹了许多。 这才刚刚一大早,街面上便已人头攒动。 小商小贩,大声叫唤。 有卖冰糖葫芦的,烧羊杂碎汤的,摆放香火烛台的,抄写祷告祝词的,甚至还有两家从事殡葬的伙计在比斗挽歌……这时候,人群中,飘来一袭素白的裙纱。 韦业成也看到了那名在城隍庙前站定的窈窕淑女,脸色一变。 来者不是别人。 正是三天前的晚上,先追杀自己和李吉银,后与自己联手,协助那名青袍男子做掉李吉银的山神娘娘! 她来做什么? 是了,城隍庙香火大涨,她身为山神,莫非是不乐意了? 极有可能啊。 可她若是要对付城隍老爷,城隍老爷腹背受敌,招架不住,那该如何是好? 韦业成悄然握紧拳头。 三天前,还是潜在盟友。 三天后,却已站在了不同阵营。 世事变化无常,如白云苍狗,莫过于此。 这时,山神萧轻素也看到了韦业成。 黛眉轻挑间,她已明白了一切,美仑美奂的瓷白玉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朝韦业成勾了勾葱白玉指:“你过来。” 韦业成咬紧牙关。 可下一瞬,他心跳突然提速。 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又出现了一人。 光头,麻履,雪白的僧袍,在闹市晨曦中露出温和的笑容,正在向山神娘娘招手。 那是一名年轻僧人。 英俊得有些过分。 山神娘娘见到僧人,也有些意外,随后躬身行礼。 僧人似对山神说了些什么。 山神娘娘面露迟疑,却还是跟随那僧人,离开了城隍庙。 “那个僧人……竟然劝走了山神娘娘?” 韦业成怔怔盯着那个行走在长街上,令贩夫走卒、男女老少纷纷侧目的圆亮光头。 他不由回想起了那晚土地所描述的,山神庙真相—— ……真正伐山破庙,劈开伏牛山,让山神之位易主的,是一位年轻高僧。 也正是这席话,惹得李吉银暴怒,将全部怒火都发泄在了可怜的土地身上。 而韦业成当时却也是将信将疑。 毕竟如今中土,僧人几已绝迹。 “刚才那一位,难不成就是……” 韦业成心中充满了震惊和疑惑。 半晌,他抬头望向天空,喃喃:“老天保佑,我韦家能度过此劫。” 第一百九十章 圣僧定赌约,御兵弟子现 乐平坊老泉街的一家面铺前。 老两口一个蒸饼,一个和面,大声吆喝,招呼客人,余光却不时瞟向斜侧第三桌。 油渍斑驳的竹篾桌前,对坐着两名客人。 一个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小娘子。 另一个却是背对着他们,有着一颗圆亮光头的年轻僧人。 “老婆子,你就不能少看两眼!” “这两人生得好俊,尤其那僧人,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 “倒也是,就是吃面太讲究,半点荤腥佐料都不加。” “那才是真僧人啊。” 萧轻素歪着脑袋,饶有兴致打量着正狼吞虎咽享用汤面的圣僧。 周逸也丝毫不顾形象,毕竟这三天里,他都在忙着天南海北寻找宕明,早就饿坏。 直到周逸吃完,萧轻素才问: “不知方才,圣僧为何阻拦我?” 周逸抬起头,却没有直接回答。 “你伏牛山不忙吗?听说这三日里,每天都有许多村民、商人、武人甚至扮成普通人的术修,前往山中打探。” 萧轻素莞尔。 “普通人不过凑一时热闹而已,等到他们一无所获,自然就会散去。 至于那些乔装打扮的术修,妄图参悟圣僧留下的道痕,却不知有些法,是凡心参悟不了的。” 停顿片刻,萧轻素话音一转:“眼下广元郡中,最紧迫之事,是御兵派。 若那府城隍交出李吉银的魂魄,广元郡中的一切变故,定会被妙上魔头知晓,包括圣僧的存在。 届时,我们可就落于下风落了。” 周逸笑道:“可小僧却觉得,那位府城隍未必会交出李吉银。” 萧轻素微微摇头:“圣僧,您虽佛法高深,可心性纯良,不知人心险恶。 杨清背后的那个南方大大王,城府之深,心思之缜密,委实难以揣度。 三天前的晚上,他派无常勾走李吉银魂魄,现在想来,不过是缓兵之计。 事实上,他早就看中了李吉银的魂魄,只等御兵派出价,奇货可居!” 周逸放下面汤,颇为担忧地看着眼前正优雅地掐捏玉指,伸长天鹅颈,默默推演的萧轻素。 这位看似清纯的新任山神娘娘,似乎有些过于腹黑啊。 非得把城南大大王……也就是你面前品性纯良的小僧我,想象成那种人吗? 原本还想着,等河神老黄回来便组个局,自己派出叶小郎为代表,邀请郡府三位巨头吃个火锅,搓个麻将什么的。 反正叶小郎和叶道人都是小僧,大小通吃,稳赚不赔。 顺便让黄虚和萧轻素一局泯恩仇。 好好发展一下属于大家伙的广元郡香火圈。 可眼下,黄虚还没回来,山神娘娘就已经对城隍庙抱有如此大的成见。 这样可不行! “阿弥陀佛。” 周逸微笑道:“不如这样,我们打个赌。小僧赌,无论御兵派出什么样的条件或是威胁,广元郡地府,都不会交出李吉银。” 萧轻素目光闪烁:“圣僧有此雅兴,某自然奉陪。不知赌注是什么?” 周逸道:“山神娘娘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 萧轻素眸中浮起一起希冀,随后半开玩笑般道:“我想借天师道的祖传灵宝……转世点魂笔,不知可否?” 听到“转世”两个字,周逸心中蓦然一动,问:“这是何物?” 萧轻素面露奇色:“咦,世间竟还有圣僧不知道的事?据说此笔,乃天师道祖传之宝,专为他们寻找到投胎转世的弟子。轻红若能投胎转世,我或许能够……” 话未说完,萧轻素明显察觉到,对面僧人眼底荡开一丝微澜。 似乎有些惊讶。 又似蕴藏某种别的情愫。 她说这话,大部分是在开玩笑。 毕竟天师道何等存在,随便一个内门弟子,便能让任何一位郡府里的香火神祗卑躬屈膝。 那转世点魂笔,乃是天师道重宝,据说使用次数极其有限。 天师道自己都用不过来,哪里会借给别人? 圣僧固然佛法精深,神通广大。 可中土佛门已然不存,圣僧更似孤家寡人。 而天师道则掌中土术道正宗,下辖七十二术道门派,连当朝国师都是天师道弟子。 “好啊。” 就听对面的僧人笑着说。 萧轻素一愣:“圣僧如此有信心?那就拭目以待了。若轻素输了,圣僧想要什么?” “我要你助我……” 周逸喘了口气,将剩下的面汤喝完,看向瓷颊微绯的萧轻素:“……为我收一名弟子,并传其香火之道。” 萧轻素一愣:“男弟子还是女弟子?” “是一个单纯善良、正义不屈的女弟子。” 周逸意味深长说。 那位有感于无名佛经,而生出灵性的腊梅姑娘,可是一个佛道好苗子,并且也靠近山神一脉。 为了援救义父,四处奔走,热血积极……虽然至今没能救出。 把她放在萧轻素身旁,或能稍稍缓解这位山神娘娘内心忧愁,不至于在腹黑之路上越走越远。 “那就,拭目以待了。” 萧轻素莞尔,随后抬起头,望了眼斜侧一家酒楼:“那几个御兵派弟子,好生磨蹭。看来是得不到什么有用消息了。” “阿弥陀佛,那也无妨。走吧。” 周逸低喧佛号,笑了笑。 适才城隍庙前,他为阻拦萧轻素找自己分身的麻烦,便以在城中发现了御兵派弟子为由头,拉着山神娘娘跑来这吃面。 顺便看看那三名御兵派弟子在忙什么——没错,那位韦客卿怎么也没料到,御兵派这么快就已经悄无声息进入了广元郡地界。 而山神娘娘早已视御兵派为潜在大敌,自然也没有多想。 周逸倒不是真想一直对她隐瞒下去,只不过你一开始就把城南大大王当成大恶人,小僧又何必去解释,自寻麻烦。 忽在这时,从闹市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听那些人的脚步方向以及言谈语气,似是直奔那几名御兵派弟子所在酒楼而来。 尚在数条街外,混杂在无数喧嚣声中,御兵派弟子自然是听不到。 可周逸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眉头轻轻一剔。 不多时,对面萧轻素也隐隐听到了什么。 她原本已经打算起身离开,可听到那声音后,却止住身形,扭头看向周逸,眼里流露出一丝玩味。 “那物,竟与圣僧有缘?” “阿弥陀佛,是与佛有缘。” …… 摆满十来张方木桌的酒楼二楼,此时只有四个人。 三名年轻人,两男一女,正坐在方桌旁,不时望一眼窗外的市井风情。 两名男子身着墨色长衫,女子则穿一袭淡黄裙袍,皆背负兵刃,看起来就是寻常的江湖武人的行头。 并且还都是出身于小门小派。 可躬身立于一旁的乔林,却不会这么想。 他今年四十有三,乃是广元郡中,雄霸一方的飞马帮帮主。 可他年轻时候,不过一车把式出身。 一次偶然的机会,载了一名看似普通的中年儒生前往临近郡府。 只因见那人气宇不凡,谈吐高雅,乔林便对他十分恭敬,跑腿勤快,一路之上,好酒好菜更不曾断过。 到了地方,那儒生并没有付钱,而是留下了一段口诀,随后消失不见。 乔林自知遇上了仙人,对天祈拜,回家之后,修炼口诀,后获气感,之后便在江湖上渐渐打出名头。 时至今日,也算成为一方人物。 今日一大早,他和往常一般,来到自己的酒楼独自享用早食。 随后那三名年轻人,便从天而降,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乔林呆若木鸡。 他没有喝斥,没有慌张,更没有去叫守护在楼下的帮众。 而是热泪盈眶,离桌拜向那两男一女。 那两名青年的装扮行头,尤其是腰边玉玦上的印记,与二十多年前,他所搭载的中年儒生,一模一样。 他知道,自己苦寻二十多年的仙人,终于又回来找他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太守女儿要出家,门前狸奴会朝拜 然而接下来的谈话中,飞马帮帮主乔林却得知,这三位年轻人并非真正的仙人。 他们自称来自中土术道门派,平日里甚少踏足世俗。 偶尔现身人间,却是为了斩妖除魔,或者消灭鬼物。 今次前来广元郡,则是专程帮助郡中百姓,解决一桩祸事。 至于什么样的祸事,这三位并没有详说。 只是让乔帮主,替他们搜集、寻找府城之中,各种奇闻秘事。 他们还说,此番若能顺利解决那场祸事。 乔帮主或有资格,成为术道门派留在尘世之中的记名门人,且其子孙后代,也都能享有门人的待遇。 饶是乔林已过不惑之龄,攒下偌大家业,更曾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听到这番话,内心也是激动不已。 他自然听说过术道门派。 可凭他一坊间帮主的身份,根本就是遥不可及。 在他眼里,倒真与仙家没有太大分别。 他也知自己年纪已大,对于修仙长生,早已没了年轻时的念想。 可若子孙后代,能因自己今日所为,而获得仙缘,日后乔家真要能出个仙人,自己也算劳苦功高了吧。 …… 他正想着,耳旁传来年轻女子清澈如箜篌的声音。 “乔帮主,你说的那只狸奴,真有那么灵吗?” 乔林闻言一醒,脸上浮起热忱的笑容,微微躬身。 “黄仙子放心,那头狸奴灵性不凡,广元郡的百姓们几乎都知道。” 稍年轻一些的男弟子笑道:“那看来是不假了。也不知那狸奴有没有成精呢,够不够资格成为黄师姐的妖仆。” 黄姓女弟子正要开口,就听另一位肤色较深、年龄稍长的男弟子道:“魏师弟,黄师妹,此次下山,事态严重,连大长老都亲自出马,我辈弟子更需小心谨慎。没必要因此节外生枝。” 黄师妹黛眉轻皱。 魏师弟已经开口反驳道:“我说齐师兄,您那就少烦点心吧。连收个未成精的狸奴都怕,还下什么山,入什么世?” 黄师妹这时也笑着说:“也难怪,齐无华师兄今年二十已有七,也才不过刚到开府,所以养成了这般谨小慎微的性子。” 魏师弟接口道:“齐师兄啊,我们奉命来此,寻找城中怪事。那个行礼作拜的狸奴也算是一怪吧,为何不能取?” 被二人称为齐师兄的“高龄”弟子没再多言。 他皮肤黝黑,眉头因为时常皱起,已落下痕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经常风吹日晒、辛勤劳作的农家子弟。 一旁的乔帮主弯腰低头,眼里却浮起惊澜。 才二十七岁,就已经达到气感第二阶段的开府! 放眼大唐江湖之中,绝对是一方巨擘豪强,可在另外两名弟子口里,却仿佛不值一提。 莫非,这两名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的术修弟子,他们也已经达到开府,又或者更高的……观魂? 乔帮主内心震惊不已。 难怪魏盛、宋雅二人,明明年龄尚小,可对他们的齐无华师兄却无太多尊重。 在术道门派中的地位,恐怕也不太一样吧。 就在这时,齐无华眼里忽闪过一丝异样,旋即收敛。 大约过了五六个呼吸后,魏盛与宋雅方才觉察到什么。 两人几乎同时向街面远处望去。 从长街远处,走来几名猎户打扮的彪形大汉,穿行入市,大步流星。 有人提绳,有人拎兽夹,有人拖着大网,无不哈哈大笑,满脸得意。 为首那名独目男子,手里头则提着一只竹笼。 笼上遮盖着一层黑布。 从笼中不时传出懒洋洋的怪叫声。 街面两旁,不少相熟的店家、客人或是坊丁,朝几人拱手打招呼。 可今日里,这些飞马帮帮众,却无暇理会街坊邻居,匆匆向林马酒楼赶去。 不多时,他们已经在酒楼下站定。 为首的独目男子,放下竹笼,朝向楼上昂然拱手。 “回禀帮主,幸不辱命,已捉到那只小狸奴!” 另一名帮众则一脚踢掉黑布,暴露出了笼中那物。 周围的街坊百姓,也都看清楚了,无不惊呼,或是低声议论。 “难道是那头怪狸?” “咦,不是说是太守府上的那位卓小姐养的吗?五爷他们怎么还敢去拿?” “某听说是因那位卓小姐信佛,不仅接济穷苦百姓,还经常去喂一些流浪畜生。后来卓府院墙外,就经常会聚集许多野狗狸猫。可其中却有一狸奴,每逢卓小姐出现,总会向其行礼作拜。” “啊,它该不会是成精了吧?” “真要成精了,怎么可能被抓到这来?” “某也听说过此事,‘太守女儿要出家,门前狸奴会朝拜’……怎么今日不拜了?难不成还怕生人不成?” 竹笼中,那只灰不溜秋的小兽舔了舔爪子。 感觉到许多人在看自己,它翻了个身,埋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什么。 二楼轩窗前。 宋雅微微皱眉。 魏盛眼里也浮起一丝失望:“就这玩意儿?” 乔帮主脸色微变,心中暗暗着急。 眼看到手的仙缘就要飞走,他赶忙向楼下的独眼男子使了个眼色,随后涎着脸拱手道:“二位莫急,这懒狸奴估摸着还没睡醒。等喂点吃食,就会向几位行礼作拜了。” 与此同时,楼下的飞马帮帮众也在独眼男子的带领下,取出鱼干、虾哈、肉脯等食饵,哄着骗着喂那狸奴。 他们一帮平日里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武人,此时却一个个趴在雪地里,脸上堆满笑容,细声细气,好言好语,比哄媳妇还要费劲,看得周围的街坊百姓忍俊不禁,若非顾忌飞马帮平日威严,早就大笑出声了。 可任凭他们如何哄劝,那狸奴就不理不睬,也不吃食,蜷成一团,仿佛一个毛球。 “你倒是吃啊!吃饱了就赶紧朝楼上拜!” 见久攻不下,那名只剩一只眼的飞马帮头目终于按耐不住。 他偷偷将手伸进竹笼里,想要强行将那狸奴给提起。 就在这时,佛号声响起。 “阿弥陀佛。诸位又何必为难一只小猫呢?” 跪趴在地的飞马帮众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视线顺着那袭飘荡来的白袍向上,最终看到了一颗圆亮的光头。 可紧接着,让飞马帮帮众、四周街坊百姓、甚至酒楼上的御兵派弟子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笼中的狸奴,听到佛号声,竟如人一般,猛然站立起来。 它身体微微抖动着,看向朝自己走来的僧人,眼里浮起一抹激动之色。 可随后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逐渐恢复平静。 在无数双惊讶的眸子注视下。 那只狸奴朝向僧人,双爪合十,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与此同时,它嘴唇翕动,仿佛正在念念有词。 四周的街坊百姓再度吃了一惊。 “你们看,那狸奴在拜僧人!” “它莫非是在念经?” “某明白了,一定是卓小姐在家焚香拜佛,日夜向佛祖祷告,所以感化了这只狸奴。” “可那么多野猫野狗,为何偏偏只有这头狸奴被感化?” “估摸着它太有灵性了,所以跟着卓小姐一起信了佛。” …… “阿弥陀佛。” 长街的寒风中,周逸凝视着宛如一个小僧人,对自己立身行礼的虔诚狸奴。 所谓狸奴,是坊间对于猫的昵称。 百姓喜猫,自古便有,此间大唐同样如此。 眼前这头小猫,看起来也才一两岁的模样,身子脏兮兮的,这么冷的天,估摸着也没法下河洗澡。 平日里,全靠着卓小姐的接济过活,方才沾染了一身“佛性”。 看着看着,周逸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就仿佛目睹了一件格外有趣的事情。 在他身后不远处,山神萧轻素摩挲着葱白玉指,心底却暗暗思量。 一头有佛性的狸奴虽然罕见,可也不至于让圣僧如此开心吧? 那可是夜劈伏牛山,却也心平气和,不曾变色的圣僧啊。 这狸奴,到底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第一百九十二章 心境破灭,修为全无 “善哉。” 半晌,周逸方才止住笑意。 他看了眼笼中狸奴,微微点头:“道行算是修得不错了,可以跟小僧走了。” 狸奴仿佛听懂了一般,也点了点头,伸出爪子,推开分别位于笼中三处不同地方的竹栓,随后踢开笼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市坊中鸦雀无声。 百姓们目瞪口呆。 飞马帮帮众面面相觑。 二楼的御兵派女弟子更是猛然起身,轻轻拍手,饶有兴致道:“好一头惫懒的小狸奴,原来是故意被人抓起,逗人玩儿。” 魏盛目光闪烁:“师姐,那狸奴灵性十足啊,根本就是一头尚未成精的灵猫。” 在二人身后,师兄齐无华似乎并无太多的惊讶。 他没有去管那灵猫,目光在僧人身上反复逡巡,默默思量着什么。 眼看那一身白衣出尘的僧人带着脏兮兮的小狸奴,转身就要离去。 他不由长舒了口气,缓缓松开已经沁满汗水的掌心。 然而这时,原本还有些迟疑的宋雅和魏盛,却终于按捺不住。 他们相视一眼。 也没见有什么动作,背后所挂兵刃“锵”的一声,自行出鞘两指宽! 齐无华脸色微变,连忙叫道:“且慢!你们别去!那不是一般的僧人!” 魏盛淡淡一笑:“师弟知道,那是个假僧人。” 宋雅更是理都没有理会。 寒光闪现,似有一团雪白的兵戈之光,笼罩住宋、魏二人。 飞马帮帮主乔林只觉双眼疼痛刺涨,如被烈日烤炙,难以睁开。 当他流着泪努力睁开眼,只见二人已落入长街之上,鞋履下隐隐飘过一道流光,迅速收敛。 “术道与武人,差距竟如此之大……’ 乔林喃喃,心中震撼。 他也曾与开府武人打过交道。 可从来没有过像刚才宋魏二人兵刃自行出鞘时,那种连呼吸都无法维持的可怕感觉。 这样的术道开府,或许已能和江湖武人的观魂相媲美了吧? 乔林低头思量,余光却不由瞟向一旁的齐云华,心中暗叹。 同样是术道弟子,这差距未免也太大了吧。 前者快意逍遥,后者畏手畏脚。 难怪宋雅和魏盛,都不曾把这么一个大师兄放在眼里。 他耳旁响起齐无华的声音。 “那个僧人,很不简单。” 乔林迟疑片刻,还是低声笑道:“某记得二十多年前,官家就已发榜,天下限佛,每州郡最多只能保留一间佛寺。这二十多年间,那些幸存的佛寺也皆已荒废。如今这世上,恐怕早已没有真僧人了吧。” 齐无华目光落向窗外:“不是恐怕,是绝对没有。世人只知限佛,却不知方外之地,有妖魔杀僧灭佛。” 乔林猛然一怔,不由自主问:“那阁下为何说……” “所以,才更显得不简单啊。” 齐无华望向街面上,已被宋、魏二人拦住的年轻僧人,眉头紧锁,旋即松开。 随后仿佛自言自语般道: “他们本身天赋就高,又得门中长老偏爱,就连尘世历练,也有你们这些人间道缘者拼命巴结。 红尘磨砺,却成了游戏世间,毫无挫折,修行之路太顺……也罢,今日就借这位大师之手,给他二人一个警醒。 出家之人,慈悲为怀,想来出手也不会太重吧。” 乔林终于忍不住,悄悄看了眼这位御兵派的大师兄。 依旧和来时一样,其貌不扬,平平淡淡。 只不过眉宇间,多出一丝这个年龄所无法拥有的世故与稳健。 竟与在宋、魏二人面前时,判若两人。 此时街面上,宋雅和魏盛,一左一右拦在周逸面前。 他们倒没有直接祭出身份,又或以势压人。 宋雅看向周逸,眸中浮起一丝意外。 她适才的关注点,全都放在了那头通灵的狸奴身上。 此时却发觉,被师弟称为“假僧人”的,竟是如此一位俊逸潇洒,气质不俗的年轻僧人。 别说御兵派了,哪怕在七十二术道门派其余的中道门、下道门里,她也没见过有几人能拥有这等气质……与相貌。 她清了清嗓子,模仿着江湖武人,朝周逸微微拱手。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这狸奴,乃是这些江湖人士,捉拿下来献给我们的,还请留下。” 僧人好看归好看。 可作为御兵派这一代里,最具天赋的术修女弟子,她还是能分轻重。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还施一礼,随后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如人行直立,亦步亦趋,双掌合十的猫咪。 “女施主应当也能看出,这狸奴与我佛有缘,想跟随小僧修行。 况且它本身就是一头自由自在,不曾认主的狸奴,又岂有先来后到一说?“ 宋雅还欲说什么,就被一旁的魏盛拦住。 “师姐意思一下行了。门中只是规定,不到斩妖除魔时不得在凡人面前显露真章,没说要对一个假和尚这么客气。” 说话间,魏盛已经伸手。 他也不想继续耽搁,悄然释放真气,幻化作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抓向周逸身后的狸奴。 宋雅轻叹口气,抱歉地看了眼周逸,随后充满期待地看向那只仿佛呆了一般,纹丝不动的狸奴。 耳旁忽然响起一阵犹如雷霆咆哮的怒吼。 却见那只脏兮兮的小狸奴,突然摇身变大,化作一头宛如铁塔般的漆黑妖物。 转眼间,那狸奴所变化的妖怪,已经庞大如小山,并且还在不断升高。 它匍匐在郡城之中,生满鳞甲的狰狞面孔已然高出城墙。 随着它这一声怒吼,大地平沉,街面粉碎,那些木石构造挂着幡条的店铺,宛如泡沫一般,一个接一个破碎,化作齑粉,在风雪中消散。 整个广元郡都在摇晃,坍塌,倾倒。 “师姐小心!” “师弟快跑!” 魏盛和宋雅倒也临危不乱,纷纷御出兵器,向上飞去。 他们一个修刀,一个修剑。 此时他们气御刀剑,腾飞于广元郡上空,俯瞰着满城陷入慌乱,四散逃命的百姓,内心虽然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师姐,我们还是先回山门吧。” “可是齐师兄……” “那个家伙每次都要成为累赘,烦人!我去找师兄,师姐先回山门!” 二人商议妥当,正要分头行事。 忽在这时,一阵饱含血腥味的狂风席来,缠绕住二人,向后卷去。 二人拼命挣扎,试图挣脱,奈何越挣扎,那风缠得越紧。 当二人竭力转过头时,却骇然发现,狸奴所化作的那头巨妖,正张开犹如山壑般幽深漆黑大嘴,行将把自己吞没。 “啊!不要啊!”“我不想死!” 两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痛哭尖叫。 …… 时近晌午。 阳光照耀上未融的冰雪,恍恍惚惚,略显刺眼。 乐平坊老泉街上,红木朱漆的三层酒楼前,无论是店家、客人、坊丁全都目瞪口呆。 只见那两个驻足于僧人面前,风采卓越,宛如一对璧人的年轻男女,前一刻还好端端说着话,后一刻竟痛哭流涕,拼命尖叫,满地打滚起来。 他们哭哭啼啼,形象全无,不时朝向那个试图跳进僧人怀里,却被僧人一脸嫌弃用手指头捻起的狸奴叩拜。 口中念念有词,含糊不清,像是在做着某种祷告。 狸奴被僧人拎在指下,却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那两人为何要拜自己。 “这两人……该不会是傻子吧?” 一名飞马帮帮众低声喃喃。 其余飞马帮成员,则一脸古怪地看向为首的独眼男子。 独眼男子也是神色尴尬,随后抬头望向酒楼二楼轩窗旁的锦袍中年人。 “这……” 酒楼二层,飞马帮帮主乔林微微张大嘴巴,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一旁的齐无华盯着满地打滚、苦苦求饶的宋魏二人,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凝重。 “幻术?不,不是简单的幻术,是幻境之术。 堪比天师道不传秘法的幻境之术……好重的教训! 一旦走不出来,便是心境破灭,修为全无。” 齐无华迟疑了大约三四个呼吸。 最终,他还是缓缓起身,随后飘然落于雪后长街,朝向周逸一揖到底。 “御兵派大弟子齐无华,参见高僧。 不知高僧如何才能收回法术,放我师弟师妹二人一条生路?” 第一百九十三章 剑意斩云华,高人是圣僧 周逸端详起面前肤色黝黑,额有深纹,始终眉头紧锁的术门弟子。 他见过的术道中人虽不多,可无论冷由虚,还是李吉银,又或昔日破解天师道秘籍封印时,曾隔空一瞥的天师五老,都是仙气飘飘,逍遥出尘之辈。 可眼前这位御兵派大弟子,给人的感觉,就如同一个落魄的江湖武人,或是风尘仆仆的镖局趟子手。 起初黑色小字中,呈现出这三名御兵派弟子下落时,周逸并未多想。 直到进入乐平坊老泉街,来到这间酒楼下,他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事有反常即为妖。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 可落在周逸眼里,这个隐藏颇深的御兵派大弟子,明显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而在李吉银死前回忆的黑色小字里,竟也有一部分是关于齐无华的。 ‘齐无华,九岁时,被大长老带回山门,与派主商议后,直接内定为大师兄。 此子沉默寡言,谨小慎微,天赋中规中矩,然修行刻苦,待人温和,朴实无华,无功亦无过……’ 显然,李吉银对于齐无华的来历,也十分好奇。 他隐隐猜出齐无华或有些不同寻常,却始终困惑不得解。 毕竟李吉银这个御兵派三号人物,也是近年来突破魂气境后,方才坐稳。 真正知道齐无华秘密的,整个御兵派中,也就只有派主与大长老了。 …… “阿弥陀佛,放他们一条生路?” 周逸笑了起来。 “若不是小僧阻拦,他二人是否又会放过这头自在无辜的小狸奴?” 齐无华叹了口气,拱手道:“大师放心,在下自会敦促他二人,不要再去打那狸奴的主意。” 周逸目光落向远方:“那也只是一头狸奴而已,在你们山门之中,那些被迫为仆为奴的生灵,又是否可以放过?” 齐无华一怔,苦笑道:“大师这可就故意为难在下了。术道门派中,力士妖仆皆为惯例,也是我辈不忍杀那些妖物,方才收入山门,此举亦等同于佛门慈悲为怀。” 周逸淡淡道:“施主这可就是强词夺理了。 我佛门昔日,亦收妖物鬼怪,可都是造孽之辈,试图劝其回头是岸,虽说在小僧看来有时多此一举,可却从未强拘过那些不曾作恶的妖物精怪。 而就小僧所见,光是你们御兵派弟子,在这广元郡中,便屡屡不分青红皂白,强拘妖物精怪,此乃利己之举,何谈慈悲?” 齐无华哑口无言,无从辩驳,只能苦笑。 周逸嘴上却依旧没停。 “更何况,其中还有所谓的人间道缘者。 祖上得道缘,一代两代三代效命回报,还不够? 非得逼其代代相报,名为客卿,实为仆人,不堪重负,你们又可曾想过,他们究竟愿不愿意继续如此?” 齐无华再度愣住,眸中不由浮起些许深思。 显然,他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可仅仅片刻之后,齐无华猛然意识到什么。 “你莫非是在暗示……韦家?客卿韦业成?你怎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我御兵派之事?你究竟是谁?” 周逸收回目光,不答反问:“那你又是谁?表面上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师兄,连师妹师弟都管不住,可适才与小僧谈话间,俨然一副能为御兵派做主的架势?” 齐无华心头一震。 却没想到对面的僧人不仅幻术高明,眼力更是了得,自己竟已暴露了这么多。 就听僧人突然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莫非你也入了魔,就和那李吉银一样?” 伴随着这声冷喝而来的,是一束犹如雷霆霹雳般的目光。 又似大佛开眼,金刚怒目,从紫电缠绕的云霄之上投来。 嗡! 齐无华整个人跪匍在地,顿觉脑袋轰鸣,头昏眼花,仿佛要被一道无形剑光给劈开。 “我……不是魔!” 齐无华身形颤抖,面红耳赤,艰难地张口低吼。 生死关头,他终于不顾再掩饰原本的修为。 “锵!” 从他背后也升起一束剑光,仿佛从鞘中飞出,又似原本就已与脊背融为一体。 此剑光虽是虚无之物,却形同实质,如柱冲天,通体环绕着璀璨暴烈的兵戈之光华,似要直逼牛斗,显然不是区区一介开府武人,所能拥有的。 随着剑光出鞘,他仿佛终于能够承受得了对面僧人宛如天剑一般的目光。 他凭剑光为盾甲,顶着威压,颤巍巍地直起身。 然而,他的膝盖刚刚直起三寸,头顶那股威压便又强了三分,再度将他压下。 嘭! 他单膝砸地,长街回响。 心中亦生出一丝不甘,剑光大放光芒,再度起身,头顶威压却再度增强。 嘭! 他又一次跪砸在地。 起! 跪! 起! 跪! 再起! 再跪! 嘭嘭嘭嘭……连续三番五次,齐无华每每开解封印,释放出一部分修为,头顶的威压也会相应增加。 仿佛有一个无底漩涡,内藏无尽威压,永远没有尽头。 不知不觉之间,他体内的封印,已然全部解开。 一身隐藏修为也彻底暴露在那僧人的眼皮底下。 而此时,齐无华也终于意识到,眼前这名故意逼自己暴露修为的僧人,是何方神圣! 那裹挟威压而来的目光,竟与那伏牛山中的道痕,隐隐相合。 这僧人,就是那位夜劈伏牛山,伐山破庙,让御兵派上下苦苦寻找的高人啊! 两天前,御兵派派主,收到领广元郡府不良人帅印的内门弟子,冷由虚的鹤符密报。 密报里诉说的是一个让御兵派高层,无比震惊且愤怒的噩耗: 魂气长老李吉银,在广元郡中,被一名会一手不俗御兵之术的神秘武人无故谋杀。 伏牛山山神,同样参与了这场阴谋伏杀。 之后,李长老的魂魄便被广元郡城隍勾走,下落不明。 并且冷由虚在秘报中,隐隐暗示,客卿韦业成,似有重大嫌疑。 御兵派高层哪里还能坐得住? 兵贵神速。 当夜便派出护法、力士、鬼仆,前来广元郡一带,暗中打探消息。 最终却发现一个惊人的消息:在李长老死前,有神游高人,夜劈伏牛山。 虽然冷由虚的密报中,并未提及这位高人。 可御兵派高层却推断,这位修为或能堪比天师道闭关老祖的高人,也许知道个中隐情与真相。 于是兵分两路。 第一路由大长老带队,前往不良人衙署,将其控制,并且准备前往广元郡城隍庙讨人。 第二路,则是各个弟子,分批进入广元郡府,暗中寻访那位高人的下落。 一旦发现,便立即通报门派。 由大长老,或是门主亲自出面,拜访那位高人,商榷解决之法。 可齐无华却万万没有料到。 这才第二天,自己便遇上了那位高人……其身份,竟是一位,本应该在中土绝迹的僧人。 他第一眼见到那僧人,单凭经验就已经隐隐预感到,对方绝非简单之辈。 可不曾料到,居然是一位看似年轻,实则高深莫测,修为之高难以预估,且无丝毫昔日佛门之“慈悲”的高僧。 就听面前僧人突然笑道: “善哉,你年纪轻轻,就有这等修为。 不到三十岁,便已超过观魂境,却始终对外隐藏…… 小僧自然知道你不是魔,不过齐无华,你前世,应当也是术道门派中,一位显赫人物吧。 说吧,你究竟是谁?” 轰隆! 齐无华只觉如雷鸣灌耳,脸色苍白,浑身剧颤,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最大的秘密,最后的底牌,最不可泄漏的真相,竟然被面前僧人,轻描淡写间,一语道破。 半晌,他方才仰起头,却并未起身,拱手苦笑。 “回禀圣僧,某乃御兵派前任派主,兼天师道护法长老,术号,云华真人。” 第一百九十四章 转世之秘,术中有术 “云华真人,就是你吗……” 周逸看向空气中浮起的一行黑色小字。 如果御兵派近千年的历史,能够汇编成史册。 那云华真人在其中,至少能进前三篇。 他的天赋,放眼御兵派的历史上数一数二。 他在位期间,更是屡屡通过术斗规则,赢取了一些下道门的不传之术,如符水、调禽、吐焰等。 他本人,更是修至魂气真人,因杀伐之功了得,破例成为天师道中的一位护法长老。 连带着整个御兵派,也大沾其光,成为了中道门里,举足轻重的一派。 云华真人,这位常年儒生打扮,却斩妖除魔无数的术修,可谓御兵派的中兴之主。 如今的御兵派派主和大长老,也都是他的亲传弟子。 可就在二十多年前,云华真人突然遇害,被杀于荒野,尸骨无存。 …… “所以说,你是被天师道,用转世点魂笔之类的宝物,找到转世之身,并且点醒了前世宿慧?” 周逸凝视着昔日的派主云华真人,今日的大师兄齐无华。 也亏得山神娘娘萧轻素告诉了他在天师道中还有这么一件宝物,否则一时间,也很难猜到齐无华的真实来历。 虽是问句,可齐无华的表情反应,皆已经印证了周逸的猜测。 他紧接着道:“莫非只要天师道愿意,任何人都能被找到,并且点醒前世宿慧?” 齐无华只当高僧有苛责之意,连忙稽首道:“自然不是。 圣僧又岂会不知,寻找凡人转世,那是传说中上古地府才有的神通。 天师道中的转世点魂笔,只能寻找并且点醒有足够修为之人,且极耗法力,双双都将承受因果,并降下魂劫,某也是侥幸度过魂劫,才获得了一部分前世记忆。” 听到这儿,周逸算是明白了,为何之前萧轻素说,转世点魂笔使用次数有限。 事实上,是此宝物使用所付出代价太大,并且还不一定能成功。 好不容易找到转世之人,非但没有点醒,反而招来魂劫,给劈成一个傻子……你说算谁的?以后谁来养啊? “阿弥陀佛。” 周逸看向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大意的齐无华,问:“那为何,天师道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点醒你呢?” 齐无华低垂的目光落向对面那一双麻布僧履,眼里泛起复杂之色。 他沉默片刻,道: “那是因为,晚辈的死因,或许与佛门崩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天师道,亦想从中寻找出答案。” 周逸瞳孔收缩。 眼底那两道佛剑再度生意,宛如悬天之柱,压向齐无华。 “阿弥陀佛,你且细细说来。” 齐无华浑身剧颤,当即不敢有丝毫隐瞒,快速说道: “不瞒圣僧,在下前世死于佛门崩塌伊始,准确来说,尚未有崩塌迹象之时。 而在当时,亦有不少如我辈这般好杀妖鬼、嫉恶如仇的武人术修,离奇身死。 即便上道门、天师道中,亦有魂气真人,甚至神游真君遇劫遭险。 之后不久佛门便遭遇大劫,当然,其中亦有佛门自身正处于变革之际,内部不稳定之缘故。 中土佛门,虽就此灭绝,可天师道却认为,中土危机尚未消除,其中必然藏有一个巨大的隐情……” 周逸打断:“那昔日术道门派陨落高人,被点醒者共有几人?” 齐无华怔了怔,面露思索:“我所知道的,只有两人,其余者全都失败,之后天师道也不敢继续尝试。 不过据说天师道发现我死后,曾用通幽之术,借道城隍,在头七之前点化恶灵共同投胎,在我宿慧尚未觉醒之时,暗中护我。” 周逸不动声色,暗自思索。 他本想借天师道的转世点魂笔,寻找并且点醒宕明大师。 可听齐无华这么一说,点魂有风险,觉醒需谨慎啊。 反正宕明才刚刚转世,等过个六七八九年,自己再去找他也不迟。 天师道的转师点魂笔,自然是第一位的备选方案。 或许到那时候,又有了更好的办法也说不定啊。 至于齐无华所说的,佛门灭亡与所谓隐情,周逸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从前那个佛门,是从前逸尘所来自的佛门。 如今的他,内心想要重建的,或将是一个全新的佛门。 此佛门,虽慈悲,却不迂腐。 正所谓,杀生护生一掌握,济世斩业半肩挑。 想啥呢,打住打住,现在连地府也才刚刚建了个毛坯…… “阿弥陀佛。” 周逸低喧佛号,悠悠然道:“天师道的想法,其实也没有错。在你们七十二术道门派中,的确藏有一个巨大的隐情,并且还与你们那位李长老之死有关。” 齐无华脸色微变。 这也是他眼下最关心之事。 当即,他再度拱手而拜:“还望圣僧赐教。” 周逸问:“你如今在御兵派中,能做多少的主?说实话,此事没必要对小僧隐瞒。” 齐无华脸色稍变,却也没有迟疑太久。 “我那两名亲传弟子,首徒为现任派主,对某略有顾忌。而大长老,就是今日同来广元郡的次徒,却对我言听计从。” 周逸又问:“那你是否能够直接联系上天师道中的大人物?” 齐无华微微点头:“度我之人,正是天师道七子……如今的五老之一,本身就是魂气真人,掌天师道刑罚堂。” “善哉。魂气真人,那应当不至于入魔。” 周逸思索片刻,开始对齐无华讲述起,发生在广元郡中的种种“怪事”。 从山神庙入魔的信众们,包括某个受魔气影响而妖化的玄刀卫,一五一十,如实说来,一直说到李吉银体内隐藏的魔性被发现。 只不过隐去了山神姐妹的根脚与过往,以及自己的两个分身。 期间,齐无华的表情几度变化,最终变得冷寒如霜。 “原来如此!竟是这般原委! 那个冷由虚,真是好大胆子,为了自己收妖仆,竟无视无辜百姓死活! 密报之中也敢隐去这么多事!我看他私心之重,简直无法无天,当受门规重刑,断其修行之路!” 周逸道:“行了,你也不必再惺惺作态。此子虽可恨,然而其根源,却在御兵派之中……在你这位前任派主身上。” 齐无华脸色变幻,最终苦涩无比:“圣僧教诲,晚辈定当铭记。还望能够……能够宽赦我今生的那两位师弟师妹。” 周逸脸上浮起玩味的笑容: “你之前,是不是想借小僧之手,警醒你派中这两名天赋卓越的弟子? 好让他们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从此破除恶习,勤加修行?” 齐无华心头一紧,却不敢隐瞒,微微点头。 “那好啊,小僧就成全你这位前任派主。 既然想破,那何不给他们一破到底呢? 所谓不破不立,何时他们真能幡然醒悟,破除旧习,不再随意欺辱生灵,或许还有重立的可能。” 周逸笑着说完,伸出手掌,朝向齐无华隔空轻轻一推。 齐无华只觉身体向后飞退。 周围的芸芸众生,街面上的百姓,似乎也终于动了起来,却宛如一道道模糊不清的水影,与自己越来越远。 啪! 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重新坐在酒楼二层,小轩窗后,那张漆色朱红的木桌前。 就仿佛,一直没有离开过。 时近晌午。 阳光照耀上未融的冰雪,恍恍惚惚,略显刺眼。 前任御兵派派主齐无华的心中,却也有着几分恍惚。 就听侍立于一旁的飞马帮主笑着说:“那僧人也能给堂堂仙家弟子警醒?阁下是否有些太高估那僧人了?” 这话,怎么像是接着我之前的那句话? 齐无华怔了怔,视线向下移去。 只见楼下街面上,魏盛已经说完了那句“……没必要对一个假和尚这么客气”,此时正伸手,悄然释放真气,幻化作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抓向僧人身后的狸奴。 “怎么回事?刚才不是都已经发生过了吗?怎么又……” 齐无华呆若木鸡。 仅仅片刻后,他浑身一震,眼中浮起惊骇以及一丝恐惧。 就连声音也在微微颤抖: “……难道我刚才经历的都是幻境! 术中有术,从一开始,就是直接针对于我的幻术! 我竟全程毫无察觉……” 第一百九十五章 伏乞圣僧,仙缘已断 哪怕真实修为已超出观魂之境。 齐无华的后背,仍惊出一身冷汗。 他脑海中,飞快回闪过中术之前,周围发生的种种细节,一切迹象,包括所遗留的痕迹。 弹指瞬间,已在脑海中回现过了十多遍,可依旧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自己就这么不知不觉之间中了幻术? 堂堂御兵派中兴之主,得以转世点灵的云华真人。 按理说,早已经能够勘破心魔,不受其扰。 然而现实却是,自己竟连对方如何施术都发现不了,就这么轻而易举着了道? 可怕!实在可怕! 若那位圣僧真要用幻术对付自己……自己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啊! 陡然间,齐无华耳边回响起幻境之中,圣僧所说的那句话。 ‘一破到底……不破不立……’ “糟糕!” 齐无华猛咬舌尖,气运上丹田,强迫自己恢复清醒,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拍。 窗外楼下,街面四方,百姓们全都目瞪口呆。 宋雅和魏盛,果然和幻境之中的模样如出一辙。 痛哭流涕,拼命尖叫,满地打滚,不时拜向那个被僧人拎起的小狸奴。 此时他们浑身上下,哪里还有半点术道门派、仙家弟子的潇洒风范? “还请圣僧……” 齐无华躬身而拜。 就见楼下的年轻高僧,朝自己意味深长一笑。 随后两指夹着那狸奴,越过宋雅和魏盛,向长街另一边走去。 齐无华求情之言已到嘴边,却又硬生生收回,随后叹了口气,长拜不起。 眼下所发生的,都与幻境之中一模一样。 圣僧看似冷漠无情,实则却暗留一线生机。 自己分明已经提前知晓了一切,只因道行低微,而无法改变……又能怪谁?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飞马帮帮主乔林脸色变幻不定,感觉着手下帮众看向自己愈发古怪的目光,心中不由泛起一丝狐疑。 他此时才回想起来,清早那三名年轻人落在正享用早食的自己面前时,自己激动之下,甚至都没细问,便将三人当成了昔日那名“仙人”的弟子。 莫非……是三个骗子?那个变出来的白光,也只是民间的障眼法? “你去取一盆清水来。” 齐无华的声音响起。 乔林面露犹豫,正想隐晦探问一番。 齐无华睁开双眼,一道淡漠的目光投向乔林。 乔林只觉脑袋轰隆震响,仿佛被雷霆击中,全身剧颤,跪倒在地,满头大汗,眼里充满了惊恐。 “某去……某这就去。” 乔林连连点头,哪敢再有半点怀疑。 齐无华收回目光,想起自己在圣僧目光威慑下,同样毫无抵抗、惊慌失措的一幕,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他接过乔林捧来的清水。 又从怀中取出几张法符,将其浸泡于清水之中。 不多时,那几张符皆已化开,仿佛已与清水相融。 随着齐无华手捏印诀,口中念念有词。 那几张符重新从水盆底部凝聚,升起,随后越出水面,旋转着飘飞出窗外,落向街面。 在乔林不可思议的目光中,长街四周,无论是百姓、酒楼、饭庄、面铺还是那些布店,全都被水影隔绝开来。 外面的百姓,来来往往,从身旁走过,却再也无法看见宋雅和魏盛二人。 “年轻时,你还是个马车夫,就一直期待着能学会仙术道法,用其斩妖除魔。 你已不小,要想修术,要么学那长生异人获食灵饵,要么便是以武入道。 可惜,你终究绕不开世俗纷争与名利……话说回来,这大世之中谁又能避免。 今日之后,你我道缘已尽,看在昔日份上,某便带你一窥另外一界之景象。 圣僧说得没错,那一界,未必就是你等真正向往之处。” 说话间,齐无华已凭空迈步,走出酒楼。 在他身后,飞马帮帮主乔林呆呆张大嘴巴,眼神复杂,低声喃喃:“他怎么会知道……” 他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却又迷迷糊糊,就仿佛环绕四周的水影。 未等他想通透,从齐无华背后的剑鞘中,飞起一道雪白如练的剑光。 从天而降,狠狠斩向宋雅和魏盛所对应的眉心正中线。 四周空气中荡起阵阵波澜。 幻境的一角被劈开——正是适才圣僧离去时所行之处。 “弟子以剑试法,伏乞圣僧,请入幻阵。” 轰! 就如同装满水的麻袋破开后水流四溢。 那幻镜中的景象,也从空气破开的那一角中悉数涌现出来。 呈现于乔林眼前。 噗通! 乔林跌坐在地,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就见天地灰暗,宛如鹅毛飘飞的大雪,仿佛燃烧成黑色灰烬的白纸,在郡府上空飘零。 整个广元郡都已支离破碎,那些好似棋盘方格般纵横捭阖的坊市街巷,要么塌陷,要么沉沦,只剩下一片又一片的废墟。 废墟中央,那头身披鳞甲似猿似龙的妖怪,正在大肆侵吞万物生灵,破坏着已然残破不堪的郡府。 而在那头高逾千丈,庞巨如山的妖怪的牙缝中,依稀能看见奄奄一息的宋雅和魏盛。 “醒一醒!尔等快醒来!若不醒来,幻术难破!” 齐无华一边咆哮,一边御剑而起,攻向那头妖怪。 剑影重重,气浪叠叠,飞沙走石,万物皆糜。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雅和魏盛先后醒转,眼里依旧残留着恐惧之色,尤其是宋雅,眼底隐隐泛着泪痕。 齐无华也不恋战,御剑掠过妖怪的巨嘴,抓起宋、魏二人,而后迅速飞离。 那妖怪却依旧狂追不舍。 齐无华几度闭上眼睛,旋即睁开,却发现自己仍在幻境之中,心中又是一懔然。 眼看己方三人即将被妖怪追上。 齐无华长叹口气,眼里浮起无奈之色。 “如此幻术,当真可以媲美天师道的仙传幻阵了。” 话音落下,他御起一道剑光,反手劈向自己。 啪! …… 噗! 楼前街面上,齐无华睁开双眼,吐出一口鲜血,面色苍白,气血全无,随后摇头苦笑。 站在他两侧的宋雅和魏盛,也都不再痛哭尖叫,恐惧的表情逐渐消失,缓缓睁开双眼,却不时抽搐颤抖一下,仿佛身体某处哪里有些不对劲。 待到神志逐渐恢复清明。 两人二话不说,不约而同跪拜向齐无华。 “多谢大师兄救命之恩!今日才知道,原来大师兄修为如此之高,竟不输众长老!” “魏盛愚钝,此前多有得罪,还望大师兄原谅。不知道大师兄……如今是何等修为啊?” 齐无华也不隐瞒:“年初刚获魂气。” 宋、魏二人错愕震惊,眼神愈发敬畏,毕恭毕敬。 却听齐无华淡淡道:“你二人,怎么不关心一下自己的修为。” 宋雅和魏盛都是一怔,刚从幻境中走出,念头尚不明晰。 此时得齐无华提醒,二人终于感觉到了。 “我……我的真气……我的真气去哪了?” “啊!我的真气也没了!师兄,师兄!师妹这是怎么了?” “啊啊啊……我不要!我可是御兵派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我怎么能没了修为!一定是假的!我还在幻境中!” “我知道了,一定是刚才那个僧人……” 齐无华瞳孔陡缩,厉声喝道:“住嘴!到现在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位高僧,不,那位圣僧,乃是不输天师道老祖的存在。 游戏人间,路见不平,能留你二人一条小命,已是大慈大悲!休得放肆无礼!” 宋雅和魏盛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脸上渐渐浮现绝望与悲怆,却已不敢再多说半句。 齐无华看着二人的模样,暗暗叹息,低声道:“不过圣僧也并未完全堵死你二人的修行之路。虽说一破到底,可却不破不立,你二人若能参悟慈悲之道,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话虽如此,齐无华心里却知道,以这二人被惯出来的蛮横性子,术修之途,或将到此为止了。 至于御兵派的未来与前程…… ‘听圣僧的意思,是希望李吉银能永留广元郡地府。 那就这么定了,李吉银与魔交好,所行不义,也算死有余辜。 还好这次来的是老二,他应当能听我的……不过今晚却得闭关疗伤了。’ 齐无华正想着。 忽在这时,耳旁传来一阵尖锐的破风声。 他手腕一挑,双指夹住那枚剑符。 是来自老二……也就是如今御兵派的大长老的传信。 “什么,老大也要来?明日就到?还想挟诸派逼广元郡城隍交出李吉银?” 齐无华脸色变幻不定。 他的大徒弟,也就是如今的御兵派门主。 不仅与李吉银是族兄弟,关系极好,且对自己以大师兄的身份重新拜入御兵派,隐隐流露出抗拒之意。 “明晚的广元郡城隍庙,怕是不会太平了。” 齐无华幽幽一叹。 他挥卷袍袖,收起周围的符水,大步流星,向不良人衙署方向走去。 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劝住愈发骄横无礼的大弟子。 不管如何,今晚先将伤势稳住。 宋雅和魏盛哭丧着脸,耷拉着脑袋,拖着灌铅似的双腿,亦步亦趋地跟随其后。 而在酒楼上,终于缓过神来的飞马帮帮主乔林,呆呆地望着那个疾步负手,走进市坊人群的背影。 渐渐的,与二十七年前,自己还是个马车夫时,所遇的那名留下一段口诀,走入郡府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儒生,重叠在了一起。 啪! 乔林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您就是那仙人……仙人回来看我了……仙人留步……请再赐我道缘啊!” 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却是那名独眼头目带着一帮帮众爬上楼,心急如焚。 “帮主,那个僧人把狸奴带走了!” “是啊,那僧人跑得好快,小的们都没追上!” “帮主放心,某等这就下令小的们全城搜寻那个僧人!” 闻言,乔林仿佛被雷霆击中,浑身一颤。 “找个……找什么找!你们不想活了吗?那可是让仙人都自称弟子,恭恭敬敬的圣僧啊!你们找死啊!想要害我飞马帮灭帮吗?” 乔林站起身,看着那群目瞪口呆的帮众,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可转念一想,却又隐隐感到激动。 自己虽然错过了苦等二十多年的仙缘,可却似乎发现了一个更加了不得的巨大秘密。 “传我命令,从今日起,飞马帮上下吃斋礼佛!咳咳,暂且先吃个三天试试。” …… “啊?”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夜宿山神庙,狸奴似佛狸 城西伏牛山神庙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虽然没有了那寒冬时节百花齐放的盛景,可伏牛山中诞生宝物的传言,却在这三天里不胫而走。 进山寻宝之人与日剧增,可也有部分人没有去凑那个热闹,而是来到伏牛山神庙中,表面烧香礼拜,实则打听探问,暗中寻觅线索。 伏牛山虽然一夜之间裂成两半,可伏牛山神庙的人气却依旧不减。 富丽堂皇的山神庙殿后小院,萧轻素坐在树下亭中,托着下巴打量那名正在雪地里逗弄着狸奴的僧人,半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我说这位圣僧,您就真的一点不担心吗? 外面来了那么多术修,至少出自三家不同的术道门派。 看似是在拜我山神庙,实则都是为救那李吉银而来……您怎么还有心思在这玩猫呢?” 凉亭外,周逸席地而坐,手里正举着根枯枝,在小狸奴面前摇晃转悠。 小狸奴却仍和长街上时一样,如人直立,眼皮自如耷拉,双掌合十作礼佛状。 任凭那僧人如何逗弄,依旧纹丝不动,如老僧念经,口中似念念有词。 “这样的小猫咪可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啊。你说是吗,山神娘娘?” 周逸逗弄半晌也无回应,只觉索然无趣,不由丢下树枝。 小狸奴睁开一只眼,悄悄打量起面前的僧人。 山神萧轻素被小狸奴偷偷摸摸的神态给逗乐,扑哧笑出声来,素纱荡起轻轻飘落于周逸身旁,同样席地盘坐,伸手便要去抱那狸奴。 小狸奴双眼睁开,抬头看向清丽动人的山神娘娘,眸中不由浮起一丝期待。 啪! 萧轻素的手被周逸毫不留情地拦住。 “此猫抱不得。” 周逸说道。 萧轻素面露不解:“为何?” 周逸正色道:“此乃礼佛之猫,不可沾女色。” 萧轻素看了眼毫无避讳把住自己手的年轻僧人,不由莞尔:“不愧是圣僧,养头狸奴也有这么多讲究,何况还是一头小母猫。” “阿弥陀佛。” 周逸松开手,肃穆庄严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母猫亦是公猫,山神娘娘莫要着相。” 雪地上那头原本正伸开双臂要抱抱的小狸奴脸上浮起一丝思索。 随后它仿佛意识到什么,猛然跳起,连连摆手,不断后退,看向山神娘娘的眼神如视洪水猛兽,随后眯起眸子向周逸讨好般一笑。 “笑什么笑,你想啥呢?” 周逸懒得再去逗弄那猫。 他闭上双眼,脑海中翻覆起那部天师道秘籍中所暗藏的人间七十二术。 养生之力达到封号太守后,他对于七十二术的领悟自然也更深了一层。 就拿幻术来讲,那是他习得的第一门术法。 起初时,威力有限,只能对凡人施展,若遇到有术之辈,很容易被看破。 现如今,随着修为愈发深厚,尤其是数日之前,山神庙一役,收获了那一缕青烟,之后更是第一次全力开启黑色小字,看遍人间冷暖沧桑,目睹种种离奇变故,让周逸修为提升的同时,对于道的感悟也更加深刻。 此道,非术道,非武道,非佛道,亦非禅道。 而是芸芸众生,变化无常,诸法空相,非相之道。 如是幻术,从他手里使出,自然也从普通的幻术,提升到了有道之术的层面。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哪怕如齐无华这样的魂气高人,也难以看透,俨然成了伤人于无形的第一术法。 然而此时周逸正在“观习”的,却是另一门此前不曾涉猎的术法——通幽之术。 通幽者,顾名思义,乃沟通幽冥地府的术法。 周逸起初并未重视。 毕竟他从一开始,就能看见阴间鬼怪,更曾剑斩虚耗,赐字楚夫人,只用数月便在文和县乃至广元郡阴间,打下了大大的地盘。 然而当初那个自成一界,坐拥六道轮回,并掌生死簿、黑白册、孽镜台、孟婆汤、三生石等宝物的幽冥地府,却早已不存。 黑色小字中虽有过‘冥轮启’的注释,可依旧不知冥轮隐于何方。 在六道轮回尚未出世之前,这通幽之术,还是不能舍弃啊。 雪后的庭院中,周逸跏趺而坐,不多时已然进入了禅定。 小狸奴看着周逸,眼里流露出崇拜之色,随后也学着僧人的模样,盘起毛茸茸的细腿,闭目冥想。 “圣僧……你还真有心情啊。” 萧轻素微微错愕,脸上不由浮起一丝无奈。 她和圣僧接触虽才几天,可也知道,这位罕见的高僧,并非狂妄之辈,一切行事皆有深意。 就譬如几个时辰前,在那条街上,也不知用什么样的法门教训了两名御兵派弟子,却也让那个一直低调掩饰的齐姓弟子暴露出了真面目。 竟是一名魂气高人! 才不到三十岁,就已获得魂气,堪比封号县主,绝对是一个不世出的术修天才。 幸好今早及时暴露,否则让御兵派藏着这么一手暗子,必成隐患。 僧人与猫,在树下禅定修行。 一旁的布袋中,一颗圆珠嗡嗡作响,试图飞出。 萧轻素则在亭中吹着伏牛山紫竹所制成的长管尺八,细感那不降反升的郡城人望与香火,不时瞥一眼年轻僧人,以及布袋中的珠子,暗露思索。 不知觉间,已然入了夜。 忽然,萧轻素眼底荡起一丝波澜,目光落向结界小院外的山神庙正殿。 就见那二十多名伪装成香客的术道门派弟子,已经驱赶走了庙里与附近所剩不多的百姓。 一部分人开始布阵,试图封锁山神庙。 另一部分人各施术法,或是隔空搬运庙中泥塑雕像、烛台香火、功德木箱等物,或是念咒将庙前那几块伏牛山石给煮沸。 同时大声呼唤,叫嚣着“山神滚出来”“交出杀害李长老凶手”等话语。 这一幕幕画面,皆通过萧轻素的水镜之术,呈现于结界小院中。 小狸奴睁开双眼,淡淡看了一眼,随后闭上,仿佛丝毫不觉得惊奇。 萧轻素起初也不曾理会,过了许久,见他们还不罢休,方才淡淡道:“竟敢在我山神庙中放肆,尔等若不离去,休怪本座无情。” 眼见那帮术修弟子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变本加厉,愈发猖獗。 萧轻素微微摇头,抬手便要施法。 就听一旁闭目修行的僧人道:“还是小僧去吧。你且好生歇息,养精蓄锐,明晚或将有一场恶战。” 萧轻素怔了怔,低下头:“是。” 随后却又轻声问:“圣僧今晚,不宿山神庙吗?” 周逸睁开双眼,目视前方,淡淡道:“小僧今夜自然留此修行,毕竟这小狸奴尚未成精,别处……夜晚阴气太重,你山神庙里倒是暖和一些。” “那外面那些……” 萧轻素话音未落,似乎想起什么,抿嘴一笑,没再多言。 …… 山神庙中,四周皆是朦胧水影。 二十多名伪装成士、农、商、儒、武人的年轻术修,此时皆已脱去伪装,毫无顾忌,在山神庙中大肆捣乱,胡作非为。 “山神!还不出来!” “再不出来,小心我等把你这破庙给拆了!” “老实交代,你为何要伙同那武人,谋杀御兵派高人李吉银长老!” “凶手现在何处?” 这时,从庙门外,响起一阵笑声。 “尔等这群只会玩些雕虫小技的小辈,可是在找大爷我?” 众术道弟子纷纷回头,脸色微变。 就见一名长发飘飘,身披青袍,拎着一只大葫芦,背负长剑的年轻男子,正一脸玩味地注视着他们。 没等他们有所反应。 化身叶小郎而来的周逸,猛一摆袍袖。 磅礴的武道之炁席卷而出,瞬间笼罩住那二十多名术道弟子。 哗啦啦啦! 数十件符兵、药兵、法器、术笼自碎印记,挣脱开它们各自主人的把控,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飞落于周逸脚下。 二十多名术道弟子猝不及防,手足无措,再难以控制手头正在释放的术法。 嘭嘭嘭嘭……庙里的塑像、巨石、桌椅牌坊,纷纷从半空中掉落,在武道之炁的裹挟下,狠狠砸中那些术道弟子。 一时间,山神庙中血光四起,惨叫连连。 那些气感修为的术道弟子们,要么重伤昏厥,要么满地打滚,哀嚎谩骂。 “青袍酒葫芦!是他!” “他就是那个害了李长老的武人!” “真是卑鄙无耻!不仅偷师御兵派,还偷袭李长老!” “小心!这个魔头又要杀人啦!” 周逸看着眼前的这群小丑,又或者说是“诱饵”,神色平静,没再出手。 “煮石派,和搬运派……七十二术道门派中的下道门,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了吗? 祖传的术法,传至今日,只剩皮毛,犹如民间杂艺人。 又或者精髓,全都被驱役你们的中道门所掌握?” 听到周逸如同漫不经心的声音,不少下道门弟子脸色难看,咬牙切齿,却并未反驳。 从身后漆黑的夜幕中,爆绽出一抹连周逸也都为之侧目的浓烈剑意。 清越的剑鸣从远处响起,洞穿夜色疾射而来,转眼已至背后。 “兀那贼子,你终于现身了……还不束手就擒!” 第一百九十七章 武人入魂气,如鲤跃龙门 面对破空袭来的剑意,周逸并未转身。 他翻转袍袖。 手中掐捏御兵术印。 “褫夺……” 然而这一回,从术法释放出的尽头传回来一阵剧烈的抵抗之力。 汹涌澎湃,炽烈如焰。 远非那一晚的李吉银所能相比。 显然来者无论修为,还是对于御兵之道的领悟,都要在李吉银之上。 即便如此……唰! 冷冽而疾爆的剑锋,擦过山神庙的飞檐,向上掠出,惊飞了一群寒夜老鸦。 廊下的周逸转过身,望向那个一剑走空的术修。 那是一名鹤发童颜老者,脚踩一头翅展九尺的符鹤,背挂双剑,此刻眉毛倒竖,眼中隐隐浮现着惊讶之色。 即便不用去看黑色小字也能猜到,来者正是御兵派的那位魂气境大长老,姓董名川,也就是齐无华前世的二弟子。 随他同来御剑于半空的二十多名护法、客卿里,赫然有一位“熟人”。 周逸目光落向表情略显不自然的冷由虚,不禁笑了起来。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被洒家褫夺了宝兵,又当众打了屁股的冷副帅。 这么就伤好了,所以又忘记什么了吗?” 冷由虚面红耳赤。 他原本以为有大长老率众来援,自己便有了靠山,所有的底气全都回来。 毕竟,他除了是郡府不良人副帅以外,更是当今御兵派派主的亲传弟子。 这也是他与李吉银关系好的原因之一——李长老乃是师父的族弟。 没成想兴冲冲地赶到山神庙,本欲将那名终于引诱出来的神秘武人就地正法。 可万万不曾料到,就连大长老也难以招架对方的御兵之术。 那一剑简直偏得离谱啊。 好在今晚人多势众,除了大长老,还有不少修为已达观魂境的护法长老在场。 “大长老,就是他! 是他阻拦弟子斩妖除魔,保护百姓!还击伤弟子!救走了那个蛤蟆精! 李师叔想为弟子讨个说法,前往山神庙,结果竟被此人伏杀! 那个山神,包括叛徒韦业成,都是他的同伙! 老长老……你一定要保护我啊。” 冷由虚心慌意乱之下,声音颤抖,口不择言。 大长老董川微微皱眉,此时形势紧迫,也顾不上冷由虚的不敬。 他暗中掐捏印诀,沉声问: “阁下究何人?李长老又做了何事得罪你,非要杀他不可?” 周逸笑道:“他倒没得罪我。不过他所行之事,害惨了无辜百姓,洒家看不过眼罢了……怎么,齐无华没对你说吗?” 听到“齐无华”三个字,大长老董川只是竖眉轻剔,旋即恢复平静,神色淡漠。 而其余的御兵派护法客卿们,则露出古怪之色,不知对方为何要提一名弟子。 显然,齐无华的真实身份,在御兵派中至今都还是秘密。 一行黑色小字飘过。 “原来是去闭关疗伤了,难怪你不知……也罢,今晚洒家不与你计较,是非曲直,明晚自见分晓。” 周逸说话间,目光却投向了已经躲到董川身后的冷由虚,微微摇头: “至于你,为一己之私,罔顾生灵,欺上瞒下,造谣构陷,唆使长老,屡教不改,已不配再拥有术道。 既然你早晚要受到惩戒,择日不如撞日,便在今晚此时……” 话音未落,一阵阵刀光剑影,从四面八方攒射向周逸。 虽说这些护法大多都是观魂之境。 可此时他们所御之兵,不仅印入药符,催生灵性,威力倍增。 且隐隐成阵,暗合奇门遁甲,四象八卦,所孕生的杀伐之力,已不输一名最顶尖的魂气高人。 千千万万,密密麻麻,宛如狂风暴雨,似能洞穿山腹的刀剑光柱之中,周逸身陷其间,却如履平地,游刃有余。 叶小郎这具分身,虽才刚至魂气,可所掌的却是武道之炁。 中土武道与术道,向来是以观魂境为分水岭。 观魂之前,术道强过武道。 观魂之时,两者大约旗鼓相当。 观魂之后,术道依旧玄妙非凡,可同境之中,武道的杀伐之力,却要胜于术道。 更何况,叶小郎的武道之炁,乃是养生之力所化。 此时,仅仅一掌拍落。 嘭! 犹如山坠冰海。 御兵派的杀伐之阵,顷刻间已然四分五裂。 周逸放声大笑,洒然不羁,手抓大葫芦向前再度一砸。 嘭! 又是一阵巨响。 御兵杀阵分崩离析,彻底瓦解。 漫天刀剑胡乱飞舞。 护法客卿们也被反噬之力给震飞。 没等他们重新聚阵,周逸已然脚踩一叶青云,凭空迈步,伸手抓向惊慌失措、仓惶逃跑的冷由虚。 一道人影从斜侧袭来。 正是鹤发童颜,短眉倒竖的大长老董川。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磅礴浩大的先天魂炁,几乎接近魂炁之巅。 与此同时,从大地深处,拔起一道道少阴湿土之气,幻化成铺天盖地的阴湿之剑,又如密密麻麻的剑雨,旋转着攻向周逸。 啪! 周逸双手掌虚心相合。 二食指相背而曲指尖,再以二拇指压二食指前端。 须臾间,天地宝瓶印成! 然而和此前观魂境时所掐捏的宝瓶印,无论法义还是威力,都不可同日而语。 哗! 漫天的剑雨风暴将周逸淹没。 可周逸的身影却扭曲拉长,仿佛一道游龙疾走的电光。 须臾间,不仅避开了封闭住几乎所有死角的剑雨风暴,且以近乎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了正在向郡府不良人衙署疯狂疾奔,已至数百步外的冷由虚面前。 “不良帅请留步。” 周逸凝视着表情扭曲、满脸惊恐的冷由虚。 声音落时下,手指隔空点出。 啪! 一炁落定。 正中冷由虚眉心。 须臾间,直贯上中下三方丹田,游走奇经八脉,四肢百骸。 冷由虚身体之中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真气破灭,丹田经络毁于一旦,旋即瘫倒在地,面无人色,眼神绝望。 “不……我错了……饶命……饶……再饶我一次……” “阿弥陀佛,小僧,已经给过你机会。” 周逸轻声说道。 他没再去看软塌如烂泥昏死过去的冷由虚,以及身后乱作一团的御兵派术修,头也不回,放声大笑,渐行渐远。 一招击空的大长老董川满脸通红,又惊又恼。 他让一名护法去救冷由虚,自己正要追出。 忽在这时,他耳旁响起一阵怒斥。 传音之人分明在郡府的另一边。 声入耳中,却如炸雷。 “孽障,你在做什么!还不给我滚回来!” 董川脸色陡变:“师父……是派主他傍晚时传令……是!弟子明白!弟子这就回来!” 他也不问原因,转身传令道:“所有人,都随某返回不良人衙署。” “是,大长老!” 同来的二十多名护法与客卿,绝大多数都躬身应道。 却有五名护法面露迟疑,彼此交换着眼色。 其中一人出列叉手:“派主已传令,让我等务必抓住行凶之人,为李长老报仇,等明日另外两家中道门来到广元郡,也好有个说法。眼下此人已逃入坊间,此时不追何时去追?” 另一人也叉手道:“此人实在嚣张跋扈,不仅杀害李长老,还重伤派主亲传弟子,不可饶恕。” 董川淡淡道:“要追你们就去追好了。只要你们敢。” 说完,董川不再理会这五人,率众返回不良人衙署。 那五名护法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骑上符鹤,向不良人衙署方向飞去。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获得魂气的武人。 武人入魂气,如鲤鱼跃龙门,从此大道开阔,便是真人也会另眼相待。 一路上,这五人边飞边聊。 “自从今年年初开始,这董川,就越来越不把派主放在眼里。莫非是有所依仗?” “也不知是何等依仗。对了,你们可有查到那个世俗帮派的罪证?” “飞马帮吗?大罪虽无,可小恶小罪多了去。任何一个世俗帮派,想要搜罗到罪证,都轻而易举。” “那便好。” …… “这就散了?不过瘾啊。” 此时周逸正提着大葫芦,漫步于伏牛坊中。 他的真身,受萧轻素之邀,夜宿于山神庙。 虽说是孤男寡女,可好在有一头佛性十足的狸奴插于其中,倒也不会显得过于尴尬。 至于萧轻素未能说出口的心意,他自然是一清二楚……不就是想要依仗自己,来镇压伏牛山气运嘛。 这点小心思以为小僧猜不出来?看不起谁呢? 的确,伏牛山是被自己一指斩破。 虽说因为种种机缘巧合,包括世人误会,伏牛山神庙的香火非但没有折损,反而愈发如日中天,仅次于城隍庙。 可山川皆藏气,气之聚散离合便成运势。 自己一剑将伏牛山劈成两半,运势自然也会产生变数。 解铃还需系铃人,为了能让萧山神这半个合作伙伴兼下线安心,自己便在山神庙多宿几晚又何妨。 不知不觉间,周逸已经走到伏牛坊西边的一条小巷中。 适才激战的声响,被法阵遮掩了大半,即便偶有传出,也如雷声。 坊中百姓大多酣然入睡,倒也未被惊扰。 只除了一处。 周逸在巷口的某处门户前,停下了脚步。 只听里面似有男子发出迷迷糊糊,絮絮叨叨的呢喃声,间或还夹杂着一丝哭泣。 许久,周逸轻叹口气:“都几天了,这小子还没缓过来吗。 也罢,日后山高路远,或难相逢,就再见你……今年的最后一面。” 哗! 周逸穿门而过,走入那间药坊。 第一百九十八章 出来混就是要讲义气! 药坊中。 桌椅木柜横七竖八,立柱漆色斑驳,上角隐隐还能看见蛛网。 角落地上散落着不少已经腐烂发霉的草药,显然是离开之前落下的。 在那个沾满灰尘的木栅栏旁,身高九尺,头顶略秃的大汉,正抱着酒坛,虚眯着眼睛,满脸通红,摇头晃脑,呢喃低语。 一旁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酒壶,全都空空如也。 “你小子,还挺能喝的嘛。” 周逸来到卫小肠身旁,笑着坐下。 卫小肠抬眼看清楚是周逸,眸中闪过一丝清明,很快又变得浑浊起来。 “嗝……” 他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想要行礼,却险些趴倒在周逸身上。 “见过……前辈……您终于……终于来了啊。” 周逸避开身,捂住鼻子,念头稍动,一旁的桌椅长柜飞起,灰尘四散,围成一圈,将卫小肠夹在其中。 人间七十二术之一——搬运术 也是适才山神庙中,那些充当诱饵的下道门的术道弟子,用来搬移塑像、功德箱的术法。 不同于武人或是术士修行到一定高度后,运用真气隔空取物的手法。 这搬运之术原本只需念头一动,便可搬移外物。 只要修为足够深厚,道行足够高深,所能搬运之物的数量与重量,几乎难以估量。 然而那几名“搬运派”的弟子,显然远未领悟搬运之术的精髓……连皮毛都未达到,竟然几人合力,才能勉强搬动一座神像。 也不怪搬运门早已沦为下道门,只能听命于御兵派这样的中道门。 而那位山神娘娘也一直在皱眉头,估计是纠结要不要出手。 不出手嫌吵,出手了呢,又掉份。 好在周逸可没那么多包袱。 不多时,卫小肠已被周逸隔空搬运来的桌椅木柜给围住,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 又是一大桶水被周逸从邻家井中提起,从窗口飞入,来到卫小肠头顶,对着额头浇灌下去。 哗啦! 冰水刺骨。 卫小肠打了个寒颤,酒意渐醒。 眨眼间,他身上的水迅速凝结成冰,竟把自己冻成了冰人。 随后在他那一身得天独厚的真气沸煮下,升腾为水蒸气,宛如白雾缠身,丝丝缕缕。 配上他那高逾九尺的身量,狰狞面目,竟如神人下凡,金刚在世。 他终于醒了,随即通红着双眼,看向身前青袍葫芦的男子:“参见前辈。” 周逸手腕一抖,围绕着卫小肠的桌椅木柜悉数飞离,落在灰尘仆仆的地板上。 这间药坊便是让卫小肠魂牵梦萦、深爱至极的“盲女”所居之处。 可事实上,药坊主人一家于数月之前就已离开。 这里也从未有过什么盲女。 一切都是魔头所幻。 见卫小肠想要跪拜,周逸虚虚一托,将他捞起,冷哼一声: “原本见你含冤不屈,忍辱负重,宁愿自戕也不想变成妖怪祸害百姓。 还当你是一条好汉。 没想到,竟是只会哭哭啼啼,借酒消愁,见人就拜,毫无男儿气概。 那晚真是救错你了!” 卫小肠身形剧颤,握紧拳头,眼里那抹哀色却并未消退。 他弯腰而拜,咬牙道:“卫某实在辜负了前辈的期望,还望前辈恕罪。 可我真的不明白为何她会突然不见了?为何走之前都不和我说一声? 明明之前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那么懂我。 可如今却说走就走,招呼都不打一声。 除了师父,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这么看得起我…… ……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放弃我。” 说话间,又是一串眼泪珠子,从卫小肠泛红的双目中涌出。 配合上他如今五大三粗,脑门光秃,面目狰狞的形象,看得周逸暗暗摇头……这画面未免也太违和了。 卫小肠,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即便不是妖怪,也会被人当成妖……人。 念及于此,周逸便想直接对卫小肠说明真相。 告诉他那个盲女其实是假的,你们的爱情也并不存在,一切都是魔头入心以及长大以后过于寂寞空虚所分泌出的幻象。 他正要开口,就见卫小肠突然伸手擦干眼泪,咬紧牙关道:“还是我师父说得对!我要当将军,一定要当上将军!要是能当上将军,有了兵马和权势,我就一定能找到她!” 周逸怔了怔……我? 阿弥陀佛,小僧何时给你灌过这种毒鸡汤??? 罢了,看你这副痴心模样,干脆将错就错吧,时间和距离永远是最好的良药。 “你能这么想……也好。” 周逸随口说道,正想转身,却见卫小肠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怎么?” “没、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前辈和我那位师父真的好像。不过我那位师父是出家之人,一直很关心我,也不知现在何处,是不是还经常看书,还有没有侍女帮着洗头,挑嘴的他还吃得惯吗……哎。” 周逸停下脚步,注视着一脸思念忧愁以及伤感的卫小肠。 许久,他笑道:“我这倒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是否愿意?” 卫小肠二话不说,弯腰抱拳:“前辈请说,无论做什么,某都一定完成。” “好。” 周逸道:“我想请你,帮我带一句话,送一道符,给一个人。” 卫小肠点头,随后面露好奇:“请问是何人?家住何处?” 周逸凝视着卫小肠,唇角上扬:“此人,名叫赵平生。如今乃是一介囚犯,正被关押于不良人衙署地底水牢之中。” “啊?” 卫小肠满脸震惊,脸色变幻不定,握紧双拳。 过了许久,他咬紧牙关,拱手道:“卫某,敢不从命!” “哦?你不怕死吗?不良人视你为妖魔,正在全城缉捕你呢。” “我师父曾经给我讲过前朝王乘虎大将军的故事,他告诉我,王大将军出身草莽,全凭一个义字,出来混就是要讲义气!前辈屡救我性命,我卫小肠没有其它的本事,惟死相报!” “善……” 周逸也不知该回什么了,你记性可真好,小僧自己都记不得说过这些话。 他掌心摊开,多出了两片榆钱叶子。 “大点的一片,是给你卫小肠的,权当你我相识一场的纪念。小点的那片,你替我转交给牢中那人,并且对他这么说……” 传音入密之后,周逸又看了眼卫小肠,转身而走。 “恩人且慢!卫某还不知道恩人尊姓大名!” 卫小肠子向前追去,却见青袍男子大笑着穿墙而过。 他怔了怔,鼻子一酸,长揖到底。 “行侠仗义,不图虚名,恩人也是一个好人,就和我师父一样……” …… 临近岁末,天气本该愈发寒冷。 可不知为何,广元郡连日以来,气温不降反升,就连街面屋檐堆积的冰雪,也都融化了数寸。 郡中老少爷们啧啧称奇,绝大多数百姓都将这番异象与城南城隍庙联系在一起,也让这几日里原本就已香火暴涨的城隍庙人气愈发旺盛,就仿佛新年贺岁已经提前到来一般。 广元郡一角,长街冷清,衙署寂静。 齐无华睁开双眼,长吐出一口少阳相火之气。 呼! 空气之中,竟孕生出一朵朵硕大如莲的火花,如真似幻,顷刻散灭。 可那灼热之意,却顺着他那口气向四面八方扩散,转眼间已经涌出冰雪消融的衙署长街,向全城悄然游荡。 在他身前,鹤发童颜的大长老董川弯腰垂首,毕恭毕敬地献上清水。 齐无华一脸理所当然地接过,漱了漱口,反手递回给董川。 这番场景,若是被御兵派任何一名护法或是弟子看到,定会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好在这间密室之中,就只有昔日的师徒二人,旁人自然无法得见。 董川迟疑片刻,小声问:“师父闭关一日,伤势可有痊愈?” 齐无华淡淡一笑:“差不多,已经恢复了八成。” 董川眼底闪过惊讶,暗暗好奇究竟是谁把自己心中近乎无敌的师尊伤成这样,却还能让师父三缄其口,隐露恭敬。 齐无华道:“你把昨晚的情形,仔细说来。” 董川不假思索,叙说起来。 齐无华越听,脸色越是奇怪。 “师父,事情大致就是这样。那个杀害李长老的凶手,乃是一名罕见的魂气武人,可他武道路数实在古怪,高深莫测,却又仿佛曾在哪见过。” 齐无华沉默片刻道:“可还记得四十多年前,为师带你和老大拜访西地玄沙寺时,最后那名从佛像中走出的护法武僧?你所描述的那人躲避雨剑术的身法,倒有些像那名武僧。” “啊!是啊!弟子怎么没想到!” 董川眼里浮起震惊。 随后他低声道:“不过昨夜那人的身法,似乎还要更加空灵莫测。” “原来如此,定是也和那一位有关了。” 齐无华笑了笑,很快,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此事,勿对任何人提起,即便老大也不要说。道缘韦家的那两人可还好?” 董川表情略显复杂:“老大……派主下令,说要将韦业成与其侄女打散修为,关押囚禁,等候发落。好在师父闭关前及时传音,弟子才得以将二人抢下,护住修为,关入水牢。不过老大一系,对此已是极其不满。” 齐无华目光闪烁:“此子戾气已是越来越重了……” 他正想要说什么,忽从远处地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念诵声。 “什么声音?” 董川道:“是一名之前被关押的不良人,此人也是荒唐,因一桩秘案,咬死口说是一名年轻高僧斩杀大妖救下了他,被当成失心疯,被囚已有数月。” “年轻高僧!” 齐无华心里浮起一丝窃喜与期待:“快,快将那名不良人带来,为师有话要问……” 话未说完,齐无华停了下来,目光闪动。 却是耳旁响起一阵熟悉的传音。 “弟子李顺,求见师父。” 第一百九十九章 离奇际遇,良才美玉 不良人衙署。 雪水消融,一尘不染的后院中。 伫立着三名远道而来的术修。 齐无华凝视着正中央那名,朝自己微微拱手的中年男子。 头戴峨冠,穿着紫袍,身长玉立,容貌俊伟,风度仪态清郎古雅。 看到此人,就仿佛看到了前世时的自己。 相比老实巴交的二弟子董川,从前的他反倒更偏爱无论风度气质,都像极了自己的大弟子。 也是如今的御兵派派主。 怎奈何…… 大长老董川胡须抖动,忍不住喝道:“李顺!你早已知晓吾师身份,为何不行师徒大礼,成何体统?” 御兵派派主李顺尚未开口。 旁边一名身着素白道袍的青年微笑道:“纵然是师徒,那也是前世的名份。如今物非人非,又何必再提前世之事?” 另一名蓝袍老者也道:“某记得当年与云华真人论道时,曾说起修行之人不要叩头。叩头则倾倒了九天之神,颠覆了泥宫丸,天帝会在上丹田嚎叫,太乙真神会在中丹田哭泣,有损修行。” 董川淡淡道:“我说两位,我御兵派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们来评断吧?想当年我师父对李顺那可是……” “无妨,前世之事不必再提。” 齐无华打断二弟子,心平气和地朝向白袍男子与蓝袍老者行礼:“看来李派主早已将我的身世告诉了二位。不知二位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是我请两位派主来的。” 李顺微笑着开口道:“一来,想请两派派主替某压阵,今夜共赴广元郡城隍要人。二来,也是想请两位中道门的前辈,为我御兵派做个见证。” 齐无华问:“什么见证。” 李顺朝向齐无华施了一礼:“听闻师父年初就已突破魂气境。依照我御兵派惯例,但凡有弟子突破魂气,便可领长老一职,镇守一方。我是想请两位派主做个见证,就趁今日,恭迎师父登上我御兵派护法长老之位,镇守岭南道上分舵……” 他还未说完,大长老董川已经怒不可遏:“李顺你这是何意!就这么急着赶师父走?还是去最荒凉最偏僻妖物最猖獗的岭南道?你是这是要欺师灭祖吗?” 齐无华目光落向远处:“不管你信不信,我此生并无重返派主之位的打算。” 没等李顺开口,齐无华话音一转:“不过,就你目前所作所为,实在让为师寒心不已。倒是有些后悔,当初立你为大弟子了。” 李顺直插入鬓的浓眉微微一挑:“师父何出此言?弟子除了修为距离师父巅峰时略有差距,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御兵派依旧蒸蒸日上,在中道门里名列前茅,不输师父前世时的风光。” 齐无华直视李顺:“然而,你私心太重,并不适合。” 李顺一怔,随后笑了:“师父,你我有区别吗?” 齐无华道:“就拿今日来说,若换作是我,首先做的便是救地下水牢里,那些无辜遭劫的百姓。而非在此聒噪。” 李顺脸上浮起一丝不自然,微微摇头:“你又岂知我没救?我早早命冷由虚施符化药,还请来了这两位派主。可惜,那些百姓妖化已久,早已无法救治。” 齐无华转头看向白袍男子和蓝袍老者。 两人分别是解厄派派主,和斩妖派派主。 这两派和御兵派一样,同位于十八中道门之列。 不仅杀伐之功了得,直追御兵派。 且还擅长驱魔解厄等术法。 驻颜有术的解厄派派主摇头而叹:“李派主说得没错,某刚入衙署,便已默念咒语,并施以术法,却功亏一篑。” 白发苍苍的斩妖派派主也道:“我辈之术若都无法破解,那即便请来上道门,或是天师道的高功出手,也是无济于事。” 齐无华默然。 御兵派擅长斩妖除魔,可对于一些秘术咒语、驱邪禳灾之法,却不甚灵通。 忽在这时,刺耳的破风声传来。 李顺手指轻轻一点,一枚剑符停留在指尖。 拆开看去,脸色微变,低声喃喃:“竟有此事……” 半晌,他有些为难地说:“有弟子在城中发现一个为非作歹、欺行霸市的凡间帮派,叫作飞马帮。他们的帮主,是一个叫乔林的气感武人,然而却会我御兵派分支流派的一篇简易食气术口诀……” 董川怔了怔,瞬间明白过来,冷下脸道:“李顺,你这是何意!江湖武门,龙蛇混杂,泥沙俱下,有几个完全干净的?你是想要故意栽赃陷害师父吗?好歹毒的心肠!” 李顺不反驳,不辩解,只是躬身拜向齐无华,淡淡道:“这一门派罪大恶极,是生是死,还请师父定夺。” 齐无华面无表情,心里却生出一丝淡淡的悲哀。 这个大弟子李顺,如今根本就已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一山不容二虎,虽然重获魂气后,便知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这李顺也是猜准了,自己不想见到御兵派四分五裂,只会选择隐忍。 是啊,纵然自己曾经风华一时,名动七十二派,那也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即便暴露身份,振臂一呼,门中敢追随者自己者,亦不会超过三成。 至于其它的术道门派派主,对于转世点灵都十分顾忌,毕竟谁也不想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如果御兵派真的发展良好,一切无忧,自己做个清闲护法,倒也无妨。 可现实却是,如今的御兵派从上到下,愈发骄横,目中无人。 那长老李吉银,甚至都着了魔头的道,却还无人知晓。 长此以往,再这样下去,御兵派大难临头之日不远矣! “齐兄,你既已转世,两世为人,就不要再贪恋那派主之位了。” “是啊,成为一名护法长老,看着徒儿从你手中接过门派,继续发扬光大,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啊。” 斩妖派和解厄派的派主都在劝说。 他二人虽没有什么举动。 可其身形桩姿,却已和御兵派派主李顺一起,隐隐对齐无形成合围之势。 大长老董川神色凝重。 他没再说什么,体内气息开始攀升,眼里充满了警惕。 狂风忽起,空气中波澜阵阵,一股股魂气之威从隐隐对峙的五人周身荡开。 簌簌簌簌簌…… 四周的地面树木,庭院墙垣,房舍小筑……笼罩在法阵结界中的偌大衙署,都开始摇晃。 宛如百年老屋,陈泥渗漉。 就在肃杀之气愈发浓烈,即将攀升到顶峰时。 从前厅大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叫嚣声,似有人在大喊大叫。 后院中五人心有灵犀,同时收敛气息,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多时,一名不良人匆匆跑了进来。 看见后院中的五名高人,他不由怔住。 副帅冷由虚修为尽散,已沦为凡人,且命悬一线,前任韦幼娘被关入水牢,他也不知向谁禀报,索性一拜到底。 “启禀各位仙长,那个被不良人通缉数日的‘妖怪’,自己投案了。” 院中几位“仙长”看似云淡风轻,神态平静,可眼底却都浮起惊讶或是意外之色。 毕竟在他们与妖物鬼怪打交道的漫长术道生涯中,还从未遇到过会主动自首的妖怪。 简直邪门。 派主李顺陡然想到了什么。 语气冷寒:“莫非是之前那个被武人救走妖怪?” 那名不良人自然知道是指谁。 传闻中,前任不良帅冷由虚,就是被那个擅长一手御兵之术的神秘武人给废了修为。 而之前那位宛如仙人,高深莫测的李长老,也是被那人所杀。 “回禀仙长,正是此人。” 不良人微微点头,却面露迟疑:“不过……” 大长老董川插口道:“你但说无妨。” 不良人再拜道:“我等将他从郡府牢狱中带出,返回衙署的途中用药符进行过检测,他体内已无半丝妖气。虽说模样变了,可他已经完全是个普通人。” …… 一脸满不在乎表情的卫小肠,昂首挺胸,被两名不良人押入后院。 明知后院有着四名来自术道门派的仙长高人,可众多不良人还是“谨慎”地守护于两侧,只为了在几位仙长面前露个脸。 他们大多都与中土七十二术道门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可并非每个人,都能拥有冷由虚那样的显赫背景。 要么出自下道门,要么出身于道缘家族,要么与这两者沾亲带故。 内心之中也都十分仰慕那些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中道门仙长。 若能得到中道门仙长的垂青,获得些许道缘,哪怕只是一段口诀,一枚法符,都令他们欣喜若狂。 适才那宛如地震般的动静,已如管中窥豹,足见仙长们的强大。 可惜几位仙长的目光并没在他们之中任何人身上稍作停留。 除了齐无华外,其余四人或施术法,或取法器,查探起卫小肠。 卫小肠倒也毫无惧色。 他来时,便已抱着必死之心。 出来混,就是要讲义气!只可惜,无法再报答师父的恩典,无法再让师父看一看如今的肠奴了。 已然豁出去的他,只顾瞪大铜铃般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四个对自己摇铃晃旗、念念有词的老术士。 不知为何,他竟能清晰“看”到四人体内所流淌的宛如江海般奔腾不绝的雄浑气息。 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这四人体内的“炁”已经远远超出武人真气的范畴。 许久,四人终于停止测试。 他们看向卫小肠的目光,说不出的古怪与复杂。 尤其是斩妖派派主和解厄派派主,眼里渐渐浮起炽热之色。 随后两人都了眼对方,目光透着警惕与戒备。 正当卫小肠暗叹口气,闭上双眼,准备迎接人生最后一刻时。 耳边传来两阵几乎同时响起的大笑。 “小子你走大运了,本座乃是解厄派华清真人,现欲收你为徒!” “妙啊妙啊,你可愿做老夫关门弟子,日后成为我斩妖派的掌道术修?” 第二百章 小僧进来了 卫小肠还是徐府家养奴仆时,就很会看人眼色。 等到进入府兵后,这项本领也未丢掉。 同僚们只道他大大咧咧,整日里没个正形。 却不知许多事情,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然而眼下,根本不需要他去察言观色,形势已是一目了然。 …… “你五年前不是已经收过一个良材美玉吗?还要此子做什么?” “开什么玩笑!这娃娃丹田生华光,经脉如江海,体内山河自成一派,最适合我派斩妖除魔的功法。” “呵呵,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此等良材美玉,无论是习武还是修术,都乃惊世之才。” “本座从未和你争过什么,只是此子非我莫属!” “你好大的口气!” “你好臭的脚气!” “你……” 在众不良人既惊讶又无比嫉妒的目光中,身着白袍的解厄派派主,以及一袭蓝袍的斩妖派派主,竟然争得面红耳赤,仿佛下一刻便要大打出手。 最终还是齐无华轻咳一声:“二位何不问问他自己的意见?” 两名派主狠狠瞪了对方一眼,随后面朝卫小肠,皆是和颜悦色,笑容可掬。 你一句我一言,讲述起各自门派的渊源、地位以及本领。 天师道虽统领七十二术道门派。 可现如今,随着一宫两府三山,这六家上道门势头渐大。 天师道开始有意无意扶持那十八家中道门。 中道门相比于上道门,所差最多的,便是魂气高人的数量。 然而好几家中道门联合起来,倒也不惧一方上道门,相比较下道门,以及九成九的世俗武门,中道门可谓是仙门一般的存在了。 至于解厄派和斩妖派,在十八家中道门里,也算是排在前列。 不仅分别掌握着解厄术,和斩妖术,还拥有一些下道门上贡的术法,譬如土行、聚兽、尸解等等。 两人都是以传音入秘之术,将自家门派的种种威风讲述给卫小肠。 卫小肠几次想要打断,都没能奏效。 他只好耐下性子,直到两人把该讲的和不该讲的,全都讲完。 “好了,小子,立刻拜师吧。” “你不用怕,只要你进我解厄派,日后便是世俗人眼里的仙家了啊。” “哼,进我斩妖派不也一样。” “快快拜师,不用担心斩妖派,凡事有本座替你撑腰。” 在两名派主充满期待与迫切的目光注视下。 卫小肠深吸口气,微微拱手,道:“刚才某一直想要解释,可始终没有机会。在下其实已有一位恩师,不好再拜你们当师父,抱歉抱歉。” “你……” “这怎么可能……” 两名派主面露困惑,再度检查起卫小肠体内真气的运行轨迹。 虽说隐隐有被人指点的迹象,可并没有修过任何功法、术法所遗留的痕迹。 分明就是一块未经雕琢,潜力无限的璞玉啊。 这小子,一定是因为御兵派而对术道门派产生误会,方才撒了谎。 两名派主相视一眼,心中都生出了类似的想法。 直到这时。 御兵派派主李顺才传音道:“二位前辈可否稍等片刻。晚辈还有些话要问他。” 斩妖派派主微微点头。 解厄派派主道了声“请便”。 两人也没有再继续逼迫卫小肠。 没等卫小肠稍松口气,一束宛如剑锋的目光射来。 “说,那个救走你的武人叫什么?现在何处?还有,你今日为何来此?” 卫小肠只觉心头剧颤,却还是毫无畏惧迎向李顺的目光。 “那位高人行侠仗义,斩妖除魔,不留姓名,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至于我为何来此……我被你们不良人冤枉成妖物,现在真相大白,你们自然该帮我洗清冤屈!” 李顺笑了:“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听你的口气,我派长老弟子都是妖魔了?那人如此蛊惑你,果然是个大魔头!” “之前你们那个不良人头领,把我当成妖物,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我。他不是妖魔又是什么?” 卫小肠嚷嚷道。 他个头本就比在场所有人都高出一截,膀大腰圆,脑门光亮,此时昂首挺胸,满脸不屈,看上去煞气凌人,却让那两名派主愈发心动,此子不仅天资出众,且道心如磐石,简直就是罕见的修行奇才啊! “好一个牙尖嘴利。” 李顺目闪寒光,刚想释放威压,就被大长老董川笑呵呵地给劝住,“我说李顺啊,你可是堂堂御兵派派主,至于对一个世俗武人咄咄相逼吗?” “本座问都不能问了吗?” 李顺眼神恢复平静,心里却泛起一波接一波怒意。 他此番表面上是为救李吉银,实际上却也是兵行险招,雷霆一击,想杀师父一个措手不及。 原本他正联手两名中道门派主,威逼昔日的师父彻底放权,势头也全在自己这一边。 可眼下,却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给彻底搅了局! 那两个老家伙,现在心思也都放在了那小子身上,哪里还有半点为自己出头的意思……大好机会,就这么白白错过,可气可恨! 念及于此,李顺淡淡道:“既然大长老宁可信一个府兵,也不愿意相信自家门的长老弟子。也罢,那就等今晚,从城隍庙里接回李长老的魂魄,把事情问个清楚,也好还李长老和我那无辜的弟子一个清白。至于这个府兵……” 李顺顿了顿,看了眼院中老树下的那口枯井。 “不如暂且关押进地底水牢。等今晚过后,再做定夺。” 听到“水牢”二字,卫小肠眼底闪过一抹喜色,随后飞快收敛,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斩妖、解厄两派派主微微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齐无华和始终护于身后的大长老董川,同样没有反对。 派主李顺朝两名派主行礼,随后转身向自己下榻的小筑走去。 走进小筑,关上门口,李顺便取出了一张法符,口中念念有词,同时注入魂气。 从法符中,升腾起灰白色的烟气。 烟气环绕成圈。 圈中出现了卫小肠被两名不良人客客气气送进水牢的画面。 几乎同时,衙署另外三间小筑和幽室之中。 斩妖派派主,解厄派派主,包括齐无华和董川,也都各施法门,隔空观望起卫小肠在水牢中的一举一动。 董川手捋颔下白胡,低声道:“这小子虽是良才美玉,可心思倒是简单,还当真以为我等看不出来。师父,你在想什么呢?莫非担心那个飞马帮……” 齐无华微微摇头:“为师在想,此人出现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就这么恰到好处打破了僵局……或许是我想多了。” 忽然间,二人面前的烟镜画面一阵摇晃,旋即四分五裂,人影消失。 从面前那枚法符中,升起一丝黑烟。 法符已毁。 董川一怔:“这……” 齐无华第一时间,闭上双眼,感应向另外三间小筑。 大弟子李顺和他们一样,符毁烟散。 斩妖派派主用来窥探的地底水牢的铜镜镜面上浮起一丝裂纹,瞬间扩散,支离破碎。 解厄派派主的净水蛊中,净水剧烈震荡,水纹变得混乱,里面的人物景象,也随之消失。 哗! 三名魂气高手皆已从小筑中掠出,再度出现在庭院之中,幻化成古井的水牢入口前。 可无论他们如何施术,又或者使用法器法符,都无法打开原本就连不良人都能够轻易开启的入口禁制。 就仿佛突然间潜入进了一股陌生的力量,不仅屏蔽了他们窥探水牢的术法。 并且还彻底封印了地底水牢。 不远处的不良人们脸色变得古怪而复杂,隐隐透着惊恐,却又不敢出声。 要知道,不良人衙署乃是朝廷之中最为隐秘,并除了王宫以外,防御最森严的地方之一。 从长街开始,就布满了幻阵、禁制、结界,除了衙署外,其余一切宅院房屋都是空的。 即便有人不小心闯入了这条隐街,所看到的不良人衙署,也只会是一间没有牌匾的破败宅院。 而在衙署内,更有真人亲点的紫微讳镇守。 鬼怪不敢侵,妖魔无法入! 可眼下,在不良人衙署的后院地底,那座曾经没少关押过妖物鬼怪、穷凶极恶之徒的水牢,竟被一股外来的神秘力量给渗透控制住。 并且还是发生在几位仙长的眼皮底下。 这如何不让不良人们心惊胆跳? 斩妖派派主眯起眼睛,摸了把胡须:“好小子,竟然被他给骗了。” 解厄派派主摇头:“应当是他背后有高人指点。” 御兵派派主李顺脸色阴沉,正要开口,余光里齐无华和董正川一前一后而来。 下一瞬,他瞳孔陡然收缩。 就见齐无华眸里竟浮起丝丝惊喜与感动,随后朝向枯井拱手而拜,口中念念有词。 旁人或许觉察不出什么。 可此时齐无华,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从井底水牢所溢出的那股熟悉气息。 昨日的术中之术。 两次可怕的幻境。 都让他记住了这丝气息。 最重要的是,转世点灵后,他对于气的感应已然达到前世所无法想象的地步。 ……那正是圣僧施术的气息啊。 ‘原来圣僧早就洞悉了那逆徒的阴谋,不计前嫌,仗义援手,助某脱困啊!’ 齐无华心存感激的同时,也愈发觉得高深莫测。 …… 山神庙后院。 桃树旁,凉亭里。 周逸正一脸微笑地看着水镜画面中,所呈现出的不良人衙署里的情形。 也是他一直以来都很好奇的地方。 “小僧终于进来了!隐于市井的无人长街,破败宅院的门脸,后院枯井……这不良人衙署倒是挺隐蔽的,生怕妖怪寻仇报复吗?” 然而很快,他微微皱眉。 “齐无华难道是在拜我?看他的嘴形的确像是在默念‘圣僧’…… 奇怪,这又是为何? 被小僧渗透了号称固若金汤的不良人衙署,你不是应该很慌才对吗?” 周逸思索半晌,也没想出齐无华为何要隔空参拜自己。 不过,既然天机没有将他遮蔽。 至少说明,他对自己并无恶意。 第二百零一章 符咒通神明,今朝度平生 一阵伴随冷韵的幽香飘来。 却是修行完毕的山神萧轻素落于周逸身旁,略施一礼。 当她的目光落向周逸面前的水镜时,不由一怔。 即便隔着水镜术,她也能感知出庭院枯井前,那几名仪态不凡之人所拥有的高深修为。 尤其是白袍男子和蓝袍老者。 二人往那里随随便便一站,竟如渊渟岳峙,阴阳守神,体洞虚无,与天地合一,浑然一体。 “莫非是两名魂气真人?” 萧轻素眼神微变。 寻常的魂气高人,单论修为功力,已不输妖鬼之中的封号县主。 而更进一步的魂气真人,杀伐之力,堪比封号太守。 广元郡里,神不知鬼不觉间,竟多出了两名封号太守层面的术修,这是何等可怕之事! 很快,萧轻素看清楚了庭院中的情形。 也看到了不远处神色慌乱的不良人。 “敢问圣僧,此处难道是不良人衙署?” 见周逸点头不语,萧轻素心中再度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自上古以来,中土一统,王朝更迭。 无论是哪朝哪代,都有着类似不良人这般,游走仙凡之间,斩妖除魔,在盛世之时,守护百姓的隐秘势力。 他们或直属于帝祚,或听命于中枢,并受当世道统扶持,因此权势极大,听调不听宣,无论是世俗官府还是一地香火之神,都对其礼让三分。 而相应的,他们的衙署老巢既隐秘且又防卫森严。 毕竟乃是国之重器,帝王之宝,平日里深藏而不露。 可眼下,圣僧就这么释放着水镜术,在自己的山神庙里,堂而皇之地查看起不良人衙署所隐藏的各路高人,以及人马势力分布。 若非自己亲眼所见,简直无法相信。 她略一思量,低声问:“圣僧人所用的莫非是符咒之术?” 周逸也没隐瞒,微微颔首:“符咒包罗万象,覆盖魑魅魍魉,乃绝地天通后,通达神明的捷径。只可惜……” ……可惜佛门诸般咒语皆已失传,他至今也只得无名佛经里的一个“度”字。 而他之所以能悄无声息渗透进不良人衙署,自然全凭卫小肠随身携带的,外观与普通榆钱叶几无分别的叶符。 见萧轻素沉吟不语,周逸道:“还要麻烦山神娘娘替小僧跑个腿,将衙署内的势力情况,告知城东河神庙,并邀河神庙今夜一起来助拳。” 萧轻素错愕,有些为难道:“圣僧怕是不知,那河神老黄出门已有月余,至今未归。留守河神庙的,乃是一头名为拥剑的蟹妖,这拥剑死板固执,不是那么好说动。” 周逸笑道:“无妨。你只需说明唇亡齿寒的利害干系,顺便提下小僧的名号,他应当会答应。” 萧轻素再度愕然,心中暗暗惊奇,这些日子从未见圣僧与河神庙有过任何来往,可听圣僧的口气,似乎与老黄一系也很熟稔。 “城隍庙那边?” “小僧自会去提醒。” “是,那轻素去了……” 萧轻素拱手拜别,走两步后却又停下,低声道:“若圣僧有将郡府不良人一网打尽的想法,可要小心天师道……” 闻言,周逸笑了起来:“你想多了,小僧此番只为了捎话给某人,并没有宣战树敌之意。” “捎话?” 萧轻素怔了怔,笑着走出凉亭,心中自是不大相信。 几日接触下来,她也发现了圣僧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么单纯,话语之中,时常透露高深机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为了捎话,便大动干戈,直接渗透进一方不良人衙署。 这和圣僧时常说那只是母猫其实是公猫一样的荒谬。 总之,一定是隐藏深意。 萧轻素暗自揣摩,走过廊下,就见那已经洗干净了的小狸奴,正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喝茶看书,见到自己还煞有介事地起身行礼,犹如在唱肥喏。 饶是她历经两朝,见多识广,也觉得好生古怪。 周逸则继续在亭中观看着水镜里的情景。 此时画面已经来到了地底水牢。 幽暗湿闷的水牢中,散发着积年累月的霉臭味。 即便隔着水镜之术,周逸仿佛也能嗅到。 想到那人被困其中已有数月,不由轻叹了口气。 “第一次见你,还是几个月前旺财村外,你被大妖鬼车重创,只剩最一口气。 见你不同于别的不良人,临死之前还在喊着要‘救百姓’,小僧敬你品行,便让牛头将你救下。 果然,你回转不良衙署,坚称是一个僧人斩了妖救了你,因此惹恼了上司,被关入水牢。 所以说,赵平生……你欠小僧的三千两买命财,到底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 不良衙署。 水牢。 “切,什么仙长高人的,还不是这么容易就让我给混进来了。” 卫小肠抱着两条膀子,一边嘀咕,一边沿着石阶向下走去。 没走几步,袖中那片大点的圆叶,突然向后飞出。 变大之后,化作一面青色的圆盾,封堵住了石阶甬道上方的牢门。 丝丝缕缕的青色气流,从变化后的叶符中溢散开来,宛如一根根长须触手,竟在转眼之间,游走遍布于水牢四面八方各个角落。 俨然已将水牢覆盖遮蔽。 “这……” 卫小肠回头见到这一幕,惊讶不已。 没过多久,隐隐听见破风声传来,似有人在外攻击水牢入口,过了许久,方才安静。 “恩人到底有何用意?” 卫小肠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封在了水牢里。 虽然有些奇怪,可也并未深想。 刚走了几步,他就被左边牢笼中的景象所震慑,目光久久难以收回。 水牢中的囚犯,有的浑身冒着黑烟,有的背生双角,有的在啃噬自己,有的不男不女。 他隐约能看到一丝丝黑气,在这些人体内蔓延游走,却早已根深蒂固,难以消除。 陡然间,他明白过来什么,眼里流露出痛苦以及同情。 自己之前那段时间的处境,与他们也都差不多,沦为妖怪,痛苦不堪。 也多亏那位行侠仗义的酒葫芦大侠,也就是恩人,给了自己那两片叶子,帮自己祛除了妖性。 若非如此,自己如今恐怕已经彻底变成妖怪了吧。 “不管怎样,我都不该怀疑恩人。” 卫小肠抿了抿唇,走过那片水牢,很快又看到一座水牢。 水牢中关着两人,其中一名女子略显眼熟。 “是她……那个不良人。” 卫小肠认了出来,那个抱膝假寐的女不良人,正是之前自己被围杀那晚,唯一一个为自己说话的不良人。 这时,水牢中的女子也被惊醒。 韦幼娘睁开双眼,看到是卫小肠不由一怔。 旋即她意识到什么,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喜,赶忙去喊一旁伤痕累累的韦业成。 “她见到我干嘛这么开心?同样都被关在里面,还指望某救她不成?” 卫小肠心中奇怪,脚下却并不停留。 他继续向前走,不多时来到第三座水牢前。 牢里关着此间最后一名囚犯。 那是一个十分平静的年轻人。 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头发却已全部花白,皮肤也在水中泡得苍白,满是褶皱。 或许因为关押时间太久,和看守者已经混得很熟,竟然借到了一本书,此时正借着上方逼仄天井渗进的微光,捧卷而读。 卫小肠在牢门前站定。 他满脸古怪地凝视着那人,沉默片刻,道:“你是不是叫赵平生?” 赵平生抬起头,脸上竟浮起一丝微笑:“正是,敢问阁下是?” “我叫卫小肠。对了,有人托我给你带一句话,并且给你送来了一片叶子。” 卫小肠从袖中取出那片榆钱叶,随后开始回忆起至今不知姓名的恩人,临走前所留下的那番话。 赵平生看到榆钱叶子,不由怔了怔,随后将书卷塞入衣襟,道:“阁下请说。” 隔壁水牢中,韦幼娘,以及刚刚苏醒的韦业成也在竖耳倾听。 尤其是韦幼娘,当她看到那片榆钱叶子时,明媚清澈的眸底闪过一丝激动。 卫小肠抓了抓头顶所剩不多的卷发,随后努力模仿着恩人的语气。 “赵平生,都已经过去四个多月,欠我的买命财,莫非不打算还了? 明日之后,牢门开启,记得执此叶,前往城南的城隍庙。” 说完,卫小肠把手伸进栅栏,想将榆钱叶子递给那人。 见那人依旧只是原地僵坐,目瞪口呆。 卫小肠轻叹口气,“早知道会这样。” 恩人让他捎的这话本就莫名其妙,没头没尾。 而这片榆钱叶子,在没有见识过它威力之人看来,简直就是搞笑。 卫小肠正思索着该如何解释,这叶符不可思议变幻莫测的神威,心头咯噔一跳。 就见那个名叫赵平生的被囚者忽然仰头大笑。 可笑着笑着,赵平生眼中却流淌出泪水,转眼已是泪流满面。 偌大的汉子,为守真相蒙冤入狱,承受凌辱,日夜煎熬,却从来都是一笑了之。 此时竟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你这是……” 不等卫小肠再多说什么。 赵平生已经毕恭毕敬,双手举越头顶,接过榆钱叶子,抱紧在怀中。 “是他……他终于来找我了……” 第二百零二章 师父,原来你一直都在 午后的阳光,穿透逼仄天井,渗过叶符所幻化的青色气网,洒落于赵平生眼前。 隐约间,他仿佛又看到了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一晚。 那晚旺财村口,他本已奄奄一息,自知命不久矣,便连魂魄也将被那化身村中少年的妖怪给吞噬。 就在这时,那位高人……那位圣僧出现了。 不仅号令身后侍奉追随的牛头鬼神,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之后更是斩出雷霆般的一剑,杀死了那头妖怪。 后经衙署高人根据现场遗留的妖气勘测发现,那头隐藏了气息的大妖,真实修为竟不输魂气术修,乃是一头罕见的大妖! 自然而然,那位路见不平,出手斩妖的高人,也就成为不良人高层热议的对象。 甚至传入了京城幽殿某位大佬的耳中,敕令广元郡不良人查明真相。 若能找到此人,便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招揽。 而自己口中的“年轻高僧”,显然无法让上峰满意。 非但不满意,且出于某些原因,他们使出各种手段,逼迫自己改口。 期间,还来了一名姓薛的,贼眉鼠眼,胖乎乎的京城高官,暗中窥探了自己许久。 可自己早已说出了真相。 真相就是,对方乃是一名当世罕见,不被你们所待见的绝世圣僧。 几个月下来,他几乎每隔三日,都要承受一次魇祷术刑。 不断地逼迫他,威胁他,暗示他,诱惑他……只要他改口,随便说一个身份,哪怕是乞丐也好,只要不是僧人,便可将他放出水牢。 非但能重获自由,还可以更进一步,获得权势名利,或是术道之宝。 他也曾被幻术所惑,产生过动摇,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经遇到过一名僧人。 每每这时,他总会默念祷告,祈求圣僧以及那位鬼神大人,助自己巩固道心,不让魇幻入心。 就这样,他苦苦支撑着。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直到今日。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他没有放弃我啊……” 卫小肠看着牢里面,那个名叫赵平生的人边哭边笑,涕泪横流,荒唐滑稽。 他并没有觉得好笑,心里反倒生出了一丝感同身受。 像他这样出身卑微,宛如尘埃的人,也从不会有人惦记。 若无意外,一辈子都将被人呼来唤去,使唤若猪狗。 幸好,他遇到上了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人。 也不知师父现在何处,身体可还好? 是否还会想起那个天天奔上阁中送食,只为听你读书讲道理的卷发小仆? 卫小肠眼里浮起一丝怀念,轻叹口气。 他已经完成了大侠恩人的委托,正要转身找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坐下。 就听隔壁牢中的那个女不良人对旁边人低声道,“大伯,侄女当初在信中早就说过,赵平生的汇报句句属实,在文和县外斩杀大妖,并救下我们的,是一位僧人。” 旁边那人长叹口气道:“是啊,某现在也已经信了。谁会想到,世间竟又如此厉害的僧人,斩大妖,伐山破庙,就连有当朝国师亲点紫微讳的不良人衙署,也能随随便便派人进来。” 牢门外。 转过身刚迈出一步的卫小肠,身体猛然僵硬,随后停下脚步。 他回头看向牢里,表情复杂:“僧人?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僧人?” 赵平生已经止住了大哭大笑。 他抬头看向卫小肠:“派阁下来此传话的,难道不是一位年轻高僧吗?” 卫小肠僵着脸缓缓摇头:“不,是一个喜欢喝酒的长发大侠。” 闻言,赵平生笑了笑,低头凝视着榆钱叶儿,没再开口。 卫小肠直勾勾地瞪着赵平生,呼吸却开始变得有些急促:“喂,你倒是说话啊!到底什么意思!你们为什么平白无故提什么僧人!” 赵平生摇头低语:“还真是,不识高人真面目,只缘身在高人旁,羡慕,羡慕。” 这时,韦幼娘突然说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之前救你的那位青衣高人,是我们认识的那位僧人所幻化。事实上,他曾经对我自承身份,只可惜我一时糊涂,当时竟然没有相信。哎。” 卫小肠脑袋嗡的一声。 “真的吗?敢问……你……你们认识的那个僧人,他、他……” 卫小肠声音微微颤抖,屏住呼吸,方才问出最后几个字:“……他法号叫什么?” 赵平生与韦幼娘隔着湿烂的木栅栏相视一眼。 最终还是韦幼娘先转过头,她打量了一回卫小肠,沉吟片刻后,缓缓道:“那位风华绝代的年轻高僧,法号逸尘,曾在文和县徐府住过一段时间。我也是后来屡次前往文和县打探,因徐太守被救一事,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后询问县民徐府僧人的相貌最终确定,他正是当初路见不平出手斩妖的圣僧……” 韦幼娘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她看到了外面那个九尺大汉眼中闪烁的泪光。 果然,这里所有的人,都曾受过圣僧的恩惠啊。 牢门前,卫小肠呆呆立着,眼泪早已流淌下来,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仅仅片刻之后,他猛然迈步开脚步,腾空跃起,向水牢出口射去。 嘭! 他被变大的叶符反弹了回来。 脚刚落地,再度弹起,却又被震退回来。 他仿佛疯了一般,通红着眼睛,试图冲出水牢,可屡屡都被撞回。 直到十多次后,鼻青脸肿的卫小肠终于不再尝试。 他一屁股坐下,双手抱着脑袋,脸上浮起懊恼以及悔恨。 “师父…… 原来那就是你啊,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哪怕我变成妖怪,被所有人唾弃,害怕,远离,追杀,你也从没有放弃过我……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肠奴真相啊!为什么不告诉我! 师父……师父!” 突然间,石阶出口处,那枚变大的叶符中央浮起一道金光。 从金光里,飞出一道拇指大小的模糊人影,看不清身形相貌,只能隐约可见其没有头发,仿佛一个金色小僧。 僧影随着金光,出现在了第一间牢房的上方。 口喧一声佛号,随后诵念起无名佛经。 如般若真谛,慈悲普度。 丝丝缕缕的白光洒落。 笼罩住了那些入魔而疯的百姓。 渐渐的,那些百姓变得安静,不再暴戾叫嚣。 “是我师父的声音……” 卫小肠朝向金色小僧深深叩拜,却咬紧牙关,不再落泪。 师父的化身昨晚可是说过,不喜欢那种哭哭啼啼,毫无男儿气概的模样。 自己,可是要当将军的人。 另外两间水牢里,赵平生,韦幼娘,以及韦业成,也都叩拜向上方的金色小僧。 虽说他们许久未见,或是从未见过那位圣僧。 可眼前这一幕,却让他们心驰神往,感慨万千。 只见一股股宛如幽影般的黑烟,从被囚的百姓们体内钻出。 这些魔气刚一露面,便被佛经所释放的白光捕获,焚烧,湮灭。 没过多久,数十股魔气悉数消融。 受苦多日的百姓们,安详平静地睡了过去。 他们身上的异状,譬如背后所生出的角,变成妇人的男子,脸上古怪的伤疤纹印,也都在一点点的消退着。 做完这一切后。 金色小僧“嗖”地一声飞向卫小肠。 卫小肠下意识抬起头,就被金色小僧穿透了眉心。 金色小僧顺着天井向上,飞出了地底水牢。 留下卫小肠,怔怔凝视着封堵住水牢出口的巨叶。 他只觉得,自己与那枚叶符,似乎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感应。 下一瞬……嘭! 卫小肠一头栽倒,昏睡了过去。 …… 上方的庭院中。 五名围坐一圈的魂气高人停止争议,同时望向水牢。 不良人已被他们全部屏退。 只余他们五人,坐于结界之中,一边镇守水牢,一边商议是否该将此事上报天师道。 除了齐无华外,其余三人都一致反对。 就连二弟子董川也缄默不语。 毕竟天师道一旦得知,他们几人包括齐无华,都难逃其咎。 而此时,他们却都能感应到,那股把持水牢的力量,突然之间消退了许多。 李顺率先起身,释放出一道魂气。 嘭! 依旧被挡回。 董川得到齐无华默许,另取法符,注入魂气,生烟成镜,窥探向水牢内部。 这一回却毫无阻碍,再也没有出现任何力量阻拦他们施术。 可当看清楚水牢中的场景,几位高人全都愣在当场。 “怎么会这样?” “那些百姓居然都恢复正常了?” “两位派主,你们不是说,那是不可能破解的吗?” “是啊,按理说魔性既成,入体附髓,已是无药可救……” 斩妖派派主和解厄派派主,两位魂气真人,皆是一脸不解。 御兵派派主李顺瞥向不远处的齐无华,眼里的顾忌更深了一层。 几人里,唯独齐无华看似最平静。 仿佛早已料到会发生什么。 ‘果然,圣僧派人潜入此间,最终目的还是为救那些无辜百姓啊。 我前世,陨于佛门崩灭之前,而今生,却又得遇此圣僧。 上苍究竟是在昭示什么?莫非……’ 齐无华望向天穹高处。 哗! 长发翻腾,衣带飘飞,如剑气扬天。 李顺抿了抿唇,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不再去看,犹如顿悟一般臻临御兵化境的前世师尊。 今世以来,还从未见他如此意气风发过。 …… 黄昏落下。 广元郡逐渐陷入了安静。 即便没有宵禁,临近岁末的寒冻天气,也让绝大多数百姓只能缩在屋头靠着燎炉暖盆过活。 随着夜色渐深,街面上已是人影寡淡,只余老树,残雪,黑鸦,以及冰冷月光下,那些凡胎肉眼所无法窥探的鬼影怪形。 而在城北,不到南蜀女史故居的一条隐秘长街中。 那座外表破败的衙署前,已是厉兵秣马,各派术修齐聚…… 第二百零三章 奉旨宵禁,乱行者斩无赦! 御兵派、斩妖派和解厄派。 这三家素来走得很近的中道门,皆由派主亲自带队。 御兵派中,除了派主李顺外,还有大长老董川也是魂气高人。 门下护法和客卿则是清一色的观魂境,至于已获气感的弟子们,皆穿灰袍,束发冠,各式药兵符刃深藏于鞘中。 而斩妖派和解厄派,只出动了个别几名护法,余下皆为弟子。 此番夜讨城隍庙,也算作是他们红尘磨砺的门派课业。 斩妖派的弟子身着淡黄道袍,桃木剑、铜镜、术符这三大斩妖法宝自是常备于身。 解厄派弟子行头则五花八门,有带铜镜木剑,有执檀香苇茭,有手捧净水蛊,不一而足。 这三大门派,人数加起来,也才半百之数。 然而上至护法长老,下到弟子,都是气息深长,术华内敛。 看似无奇,实则深藏不露。 除此之外,还有六家下道门术友,也奉调令而来,人数加起来同样不足半百。 如搬运派、煮石派,都为御兵派下辖术派。 聚兽、土行两派,隶属于斩妖派。 尸解、吐焰两派,则隶属于解厄派。 这些下道门,早些年就因种种原因,上贡了自家术法,无论资源、驻地、功法还是收徒,都难以自掌。 也有许多下道门中人,因不愿受拘束,隐姓埋名,成为散修,行走江湖,济世救民,倒也在民间闯出不小名气。 可一旦中道门有敕令,无论是斩妖除魔,还是寻宝试丹,又或平定灾祸。 附近的下道门弟子见令必达,除非舍得付出代价,换取一次“免敕”。 相比整齐划一的中道门弟子,稍显散乱,形容不羁。 他们的修为道行心境等等,未必就差太多。 奈何只习一术,且未获真解,这也是他们受制于中道门的最大原因。 …… 齐无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如何不知,这些下道门术修,其实是被召来充当“炮灰”,以保护自家门派弟子。 前世他只觉理所当然,可现如今,却愈发觉得不妥。 他突然越众而出,在众弟子惊奇的目光注视中,走到三名派主身旁。 “李顺,你只是去城隍庙讨要李长老的亡魂而已,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几名护法正要呵斥,便被大长老董川一挥袍袖,释放魂气镇压,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与此同时,齐无华也松开了封印。 魂气境的雄浑气息扩散开来,在场的术修们无不惊讶。 李顺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心知自己所为,终于触动了“齐无华”的底线。 昔日师尊,似乎不打算继续隐忍。 好在有解厄派主华清真人,以及斩妖派派主厉绝真人在,倒也不担心师尊乱来。 他淡淡道:“你一个弟子,又懂什么? 对方只是一介城隍,可竟胆敢私拘我御兵派长老的魂魄,已是不敬。 我连番敕令,让它送还李长老的魂魄,都不见任何回音,简直是大不敬!” 一旁的华清真人笑着道:“既然如此狂妄,定有所依仗,至少不会比一座方圆五百里的妖山弱。 我派弟子,平日里没少斩妖除鬼,可还从未与香火城隍较量过。 这可是不容错过的历练机会。” 斩妖派派主厉绝真人也抚须道:“不错,广元郡乃是剑南大府,下辖八县,皆有城隍在,不会太弱。 今晚将这一方不听话的城隍打压下去。 既可扬我三派威名,震慑其余香火庙神,以及各方宵小。 甚至还有机会,将广元郡城隍收为己用,就如那些土地。” 他话音刚落。 忽听一阵清脆的梆子声,从广元郡南边,遥遥传来。 顷刻间,城南两坊三市,数百街巷,粮庄布行,酒楼典当,十数万户人家,全都安静下来。 灰暗的光华,覆盖住了城南,宛如一方结界,守护着城南千家万户,数以万计的平民百姓。 从最南边的城隍庙上方,那浓烈的香火云气之中,飘然走出一道颀长的倩影。 素纱若雪,肌肤如冰,眉心一道朱砂红线,妩媚的双眸之中隐透着冷冽的杀伐之气。 她面朝城北,对着不良人衙署,手执玄册,朱唇轻启,喧念道: “奉法旨,广元郡今夜起,实行宵禁,持续三晚。 无论鬼神妖怪,还是术修武人,皆不可随意夜行。 若敢违令,凡至我广元郡府城南地界,管你何门何派,哪怕天师道亲临,我无常使者,亦斩无赦!” 不良人衙署前,众皆沉默。 也不知哪位护法没能憋住,率先笑出声来。 众人也都跟着大笑了起来。 “这广元郡的城隍庙,果然好生狂妄。” “宵禁杀无赦?连天师道都不放在眼里,简直大言不惭啊!” “不过看起来,那府城隍已经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自知大祸临头,只能虚张声势,秋后蚂蚱一般蹦跶强撑。” 忽就在这时,又是一阵梆子声,从西边响起。 土黄色的光华覆盖住了城西一坊三市,帮会商行,三十六铺,以及十多万户安然入睡的百姓。 随着结界生成,城西之地也陷入寂静。 却有一白衣老者,身如飞猿,从香火云团中走出,立西朝北,大声喧念: “奉法旨,广元郡今夜宵禁! 无论鬼神妖怪,还是术修武人,皆不可夜行! 胆敢违令,擅入我城西之地,我山神庙众,斩无赦!” 铛! 几乎同时,第三道梆子声,从城东传来。 碧绿如清水的结界,笼罩住了城东的两坊两市,沿河的小桥流水,酒楼画舫,达官府邸。 一名面容古朴,手提双剑,披戴青甲的大将,从河神庙的香火云霾中升起。 他双剑负于背后,朝向城北不良人衙署方向,大喝一声: “奉法旨,广元郡三夜宵禁! 无论鬼神妖怪,还是术修武人,皆不可夜行! 胆敢违令,于城中乱行者,我南庭江府辖下,玉清河神庙众,斩无赦!” 嗡! 东西南。 三座神庙。 三方香火神使,同时挥卷香火云气,如旗摇帜,尽情释放着香火之力。 数十年来,都是相互抗衡,暗中较劲,鼎足而立的广元郡三方神庙,有史以来第一次于城中联手。 那灰、黄、青三团香火之气,也不再相互制衡,此时节节升腾,相互挟持,再无顾忌,转眼间已然幻化成三尊神祗法相,各据一方天野,释放威势,压向城北隐街的不良人衙署。 衙署前,术道门派众人,此时无不悚然震惊。 不仅因为那三股环绕全城,压迫而来,如神君亲临的威势。 更因为他们从未听闻过,一地之中,不同的香火之神,竟会同气连枝,结为盟友。 简直荒谬透顶。 “一山不容二虎,香火之道争一地人望和香火,绝不该如此啊。” 华清真人目光闪烁,低声喃喃:“除非……这三方香火神庙,已然被人收入囊中。” 厉绝真人眼神凝重:“没错,听那三方神使,皆言‘奉法旨’。莫非,就是之前夜劈伏牛山的那位高人?” 华清真人微微点头,表示认同:“可感觉此人,并不像是野心之辈。他送那个天赋不凡的小子进入水牢,也只是为了解救百姓而已。” “那今晚……” 两名派主相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 御兵派派主李顺见状暗道不好,连忙拱手道:“两位前辈,休要听他们虚张声势,不如这就前往城隍庙,救回李长老。” 解厄派华清真人笑着道:“倒不如这样,我派七名弟子,在此压阵,等候贵派迎回李长老的魂魄。” 斩妖派厉绝真人也抚须道:“我斩妖派九名弟子也是一样。不过聚兽、土行这两个下道门里的术友,倒可以任你驱使……只要他们自己愿意。” “你们……” 李顺只觉脑袋嗡地一声。 他也明白,这两个老家伙并非是怕了那三方香火神庙。 而是不想得罪背后那个,能够同时驱令三方神庙,疑似夜劈伏牛山的高人。 自己又何尝想得罪那等高人? 怎奈何,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为了营救李吉银魂魄,整出这么大的声势动静,真要临阵脱逃,传回七十二术道门派,少说要被笑上个十七八年。 别说外门了,便是自家弟子,也会瞧不起自己这个做派主的。 好在自己不仅联络了两派,还带来一个派中深藏多年的宝物,哪怕真是面对神游真君,也无可畏惧。 只不过代价有些大……是很大。 “我御兵派弟子听令,画甲隐符,随本座前往城隍庙。 外门术友,若愿意助拳者,本派除御兵术外,其余五门术法,任凭挑选其一。” 听到李顺后半句话,许多下道门的术修心动不已。 可他们也知道,此行凶险。 最终,只有六人加入了御兵派的阵营。 原属于御兵派辖下的搬运、煮石两派,因前日在山神庙中受伤,至今尚未恢复,并未加入。 李顺也不再多言,冷着脸点飞符鹤,在众护法长老的簇拥下,向城南方向而去。 连他在内,今夜讨伐城隍庙的术修,总共三十二人。 虽比他原本预计的,足足少了六成。 好在却有三名魂气高人坐镇,余者也皆为精锐。 随便一名弟子,都足以颠覆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道门派,更别说观魂境护法了。 术修之道,不在于多,而在于玄奇精妙,每一名得道弟子,都是世间罕见的珍宝。 这样的阵势,绝对算是大手笔了,可派主李顺心中却总觉有些不安。 余光里,齐无华正踏立符鹤,随他们一起向城隍庙飞去。 李顺不安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也没有之前那么担忧了。 可紧接着,他猛咬牙关,深邃的眸中浮起一丝羞耻与悲愤,转瞬即逝。 ‘我才是御兵派派主!曾经最像他的那个人!可他却早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 月华照清雪。 荇藻凌乱夜。 不知不觉间,三十多名术修,已经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城北地界…… 第二百零四章 夜战郡府,三神屠杀 “大胆!” “三神庙已定下宵禁!” “尔等竟还敢擅出城北地界!” …… 三阵鸣啸,从东西南三方传荡而来,忽高忽低,飘忽不定。 “小心!” 李顺目光一闪,掐捏印诀。 三口飞剑皆已出鞘,发出龙吟般的清啸,斩向东西南三方。 可终究却还是慢了一拍。 哗! 哗! 哗! 三股香火之力,宛如三条不同光色的雾影长臂,避开飞剑,轰然落下,缠绕住三十二名越界术修。 除了李顺、董川,以及齐无华这三名魂气高人外。 其余二十九人,皆被分散抓走。 渺渺若雾臂的香火之力中,隐隐可见白无常,山神庙白猿,以及河神庙拥剑,疾行游走的身影。 御兵派众护法弟子们,此时皆已反应过来。 他们虽身在半空,可也纷纷施术,气御符兵药刃,反扑抵抗。 能够得到派主认可的弟子,自然都是派中主掌杀伐的佼佼者,同辈之中斩妖除怪的高手。 虽身处险境,却也临危不惧。 转眼间,已然施术聚成漫天剑雨刀兵,释放出阵阵华光,反攻向夜色雾影中操控香火之力的三方神使。 通往城南的清冷长街上。 白无常停下脚步,悬浮半空,亭亭玉立。 面对那十多口气机冲天的飞剑刀兵,她只是淡淡一笑。 下一瞬间,她那双苍白的眸子变得通红,宛如血煞奔腾,又似南天大火。 “灭!” 从她的眸中射出两股宛如赤龙的极炎火柱。 漫天刀兵,顷刻融成铁水,落地流散。 众护法和弟子脸色俱变,正要回身闪避,便被白无常眼里射出的火焰给淹没。 “啊!” “救命!” “师父!派主……” 被结界所覆盖的长街上,已经沦为一片火海。 近十名御兵派的护法弟子,在火中痛苦哀嚎,尖叫挣扎。 可那火却非凡火,而是来自上古尸神旱魃的本命真火,饶是他们都有药符护体,却也挣脱不了。 转眼功夫,他们之中半数人的皮肉骨骼,皆已烧成灰烬,随风飘散,只余一道道黑气环绕的魂魄,在火中哭泣哀嚎。 …… 城西伏牛坊前。 曾有过冬日百花盛放奇景的空寂长街上。 那八名御兵派护法弟子,以及几名下道门弟子,被香火之力重重甩落在地。 他们刚爬起身,就见一名名矫健轻盈、气息高深的百岁老人,出现在了巷口、屋顶、树梢、院墙上。 “妖邪!杀!” 在领头护法的带领下。 御兵派弟子们御兵成阵,而那几名下道门弟子,也都各施术法,退入御兵派的兵阵中。 咻……咻咻咻! 上百道老人的身影从四面八方蹿出。 围攻向长街中央的术修。 术修们虽然术法精深,结阵而守。 怎奈何那些“老人”一个个凶猛暴戾,其中竟有不少观魂境的高手。 不多时,他们的守阵便被攻破。 “老人”们虽然白眉若垂髫,慈眉善目,可下手却狠辣无情。 几个呼吸间,便已有将近半数的御兵派术修,惨死于“老人”的尖牙利齿之下。 …… 城东的小桥流水前。 六名御兵派护法和客卿,已被一片碧波给包围。 他们虽行走在市坊长街,却如身陷大江河流。 周围皆是浪涛大水,游鱼环绕,虾蟹穿梭。 即便他们在第一时间祭出御水符,得以自由呼吸并能视物。 可身形动作,却明显缓慢了下来,连带着御兵之术法的威力也大打折扣。 忽然间,从前方蹿出一道青色流光。 “小心!敌袭!” 一名御兵派护法大喝一声,随后御出飞刀,斩向青色流光。 嘭! 青光被劈出形状,赫然是一口短刀。 那护法正迟疑间,又是一道青光从斜刺里钻出。 这一回却是口青色长刀,直接将猝不及防的御兵派护法拦腰斩成两片。 手持长短双刀的男子放声大笑,向后退入水影,寻找着下一个暗杀目标。 …… 不良人衙署前。 皎白的月光,映上那一张张苍白的面孔。 留在不良人衙署前的两方中道门,以及六方下道门,说是要为御兵派压阵,倒也真正这么做了。 可当他们各施术法,使用水镜术,或是借助宝物,进行窥探时。 无不被那惨烈的场面所震惊。 他们万万不曾料到,御兵派众人刚飞出城北区域,还未进入城南地带,就被三方香火神庙切割成三股,玩弄于股掌,大肆屠杀。 那可是在中道门里,名列前茅,堪称天师道左右手的御兵派啊。 仅仅一夜时间,就折损了派内至少三成的观魂高手,近十名天资不凡的术道种子! 面对广元郡,明显未出全力的三方香火神庙,简直毫无还手之力。 华清真人瞳孔收缩:“那人,竟然真敢大开杀戒?” 斩妖派的厉绝真人白胡飘飘,淡淡道:“我二人居然看走了眼,还当真以为他是善辈……” 忽然间,从郡府中央之地,响起一阵怒吼。 吼声之中,透着悲戚与不甘。 一股强绝的气息,从郡府中央之地,升腾而起。 气息之高深,竟让整座广元郡都颤抖摇晃,亦让斩妖派派主和解厄派派主大惊失色。 旋即,二人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是李顺,他果然想用那一招了。” “终于……” “走?” “然也。” 两名派主相视一笑,率众而出,“援救”向陷入绝境的御兵派。 …… 郡府中央。 李顺左手捧着一枚紫色玉骨,右手持于胸前结印。 源源不断的紫气,从玉骨中流泻而出,涌入他体内。 他的气息也在不断攀升,几个呼吸间,便已远超原本的修为。 在他的头顶上方,三尺之处,紫色的电光,凭空而生,轰隆作响。 举头三尺有神明,而今整片天地,都似要为之臣服。 “出来!你既敢布下如此杀局,害我御兵派门人,又为何不敢现身!” 李顺双眼通红,厉声长啸。 不远处,大长老董川盯着李顺手中的紫色骨石,神色复杂:“师兄,此物不可轻用。师父前世都未用过,你为何……” 听到“师父”二字,李顺身躯猛然一震,转头望向一脸平静的齐无华。 “师父?” 李顺通红着眼,冷笑道:“你真的是我师父?你还是我师父吗? 当年那个嫉恶如仇,杀妖如麻的天华真人,转世以后,就只会处处隐忍低调! 就连小小的内门弟子,欺到你的头上来,也只是忍气吞声! 今日被那个所谓的高人布下杀局,残杀我派弟子,你居然也是无动于衷! 一个天华,一个无华……还真是人如其名,完全不一样了! 为什么?着到底是为什么!” 齐无华没有吭声。 依旧好像平日里那个老实巴交,从不出风头,沉默寡言的大师兄。 李顺死死盯着齐无华,通红的眸中,似能泣出血来。 不知何时,天头漫起了雪花。 雪势渐大,宛如鹅毛飘飞,纷纷扬扬,淹没了广元郡的夜下长街。 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碾压出一道雪痕,由远及近。 “阿弥陀佛,不如,让小僧来告诉你,为什么。” 周逸一袭白衣,脚踏麻履,出现在广元郡街头。 在他身后,跟着一头双掌合十,亦步亦趋的小狸奴。 李顺看到周逸,猛然一怔:“僧人?” 回应他的,却是一道冲天而起,势压天地的剑韵。 轰! 李顺身躯狂颤。 他自恃有宝物在手,倒也毫无畏惧,眸中泛起滔滔怒意。 “是你!就是你布局杀害我派弟子!纳命来!” 话音落下,李顺呵斥一声,随后凭空一招。 狂暴的紫气,已在他头顶上方,聚成一片雷云风暴。 随着李顺大手一挥,口中念出咒语,一口通体雷光旋绕、宛如紫龙出世的神兵,从滚滚雷霆中渡劫而生。 旋即从天而降,贯穿天地,劈斩向周逸。 “孽徒!尔敢!还不住手!” 耳旁响起昔日师尊的怒吼。 这一声里,仿佛隐约又看到了昔日师尊,那威不可侵的身影。 可你终究已不再是我师!想要某饶过那个僧人,更是休想! 然而下一瞬,李顺怔住。 只见齐无华朝那僧人长拜到底,毕恭毕敬道:“孽障无知,触犯圣僧威严,虽死不足惜。可他毕竟并无大恶,若是能够还请饶他一条贱命,等回转门派,某定会以门规处之。” 没等李顺反应过来。 一道似能破裂苍穹的金光剑气闪过。 自己不惜耗损修为道行,以门中无上禁术,所召唤出堪比神游真君一击的雷霆神兵。 竟被那僧人抬起手指,随意点出的一道金色剑气,给凭空截断。 …… 第二百零五章 人心险恶局中局,一朝风水轮流转 这三大门派,人数加起来,也才半百之数。 然而上至护法长老,下到弟子,都是气息深长,术华内敛。 看似无奇,实则深藏不露。 除此之外,还有六家下道门弟子,也奉调令而来,人数加起来同样半百。 如搬运派、煮石派,都为御兵派下辖术派。 聚兽、土行两派,隶属于斩妖派。 尸解、吐焰两派,则隶属于解厄派。 这些下道门,早些年就因种种原因,上贡了自家术法,无论资源、驻地、功法还是收徒,都难以自掌。 也有许多下道门中人,因不愿受拘束,隐姓埋名,成为散修,行走江湖,济世救民,倒也在民间闯出不小名气。 可一旦中道门有敕令,无论是斩妖除魔,还是寻宝试丹,又或平定灾祸。 附近的下道门弟子见令必达,除非舍得付出代价,换取一次“免敕”。 相比整齐划一的中道门弟子,他们稍显散乱,形容不羁。 他们的修为道行心境等等,未必就差太多。 奈何只习一术,且未获真解,这也是他们受制于中道门的最大原因。 …… 齐无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如何不知,这些下道门术修,其实是被召来充当“炮灰”,以保护自家门派弟子。 前世他只觉理所当然,可现如今,却愈发觉得不妥。 他突然越众而出,在众弟子惊奇的目光注视中,走到三名派主身旁。 “李顺,你只是去城隍庙讨要李长老的亡魂而已,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几名护法正要呵斥,便被大长老董川一挥袍袖,释放魂气镇压,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与此同时,齐无华也松开了封印。 魂气境的雄浑气息扩散开来,在场的术修们无不惊讶。 李顺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心知自己所为,终于触动了“齐无华”的底线。 昔日师尊,似乎不打算继续隐忍。 好在有解厄派主华清真人,以及斩妖派派主厉绝真人在,倒也不担心师尊乱来。 他淡淡道:“你一个弟子,又懂什么? 对方只是一介城隍,可竟胆敢私拘我御兵派长老的魂魄,已是不敬。 我连番敕令,让它送还李长老的魂魄,都不见任何回音,简直是大不敬!” 一旁的华清真人笑着道:“既然如此狂妄,定有所依仗,至少不会比一座方圆五百里的妖山弱。 我派弟子,平日里没少斩妖除鬼,可还从未与香火城隍较量过。 这可是不容错过的历练机会。” 斩妖派派主厉绝真人也抚须道:“不错,广元郡乃是剑南大府,下辖八县,皆有城隍在,不会太弱。 今晚将这一方不听话的城隍打压下去。 既可扬我三派威名,震慑其余香火庙神,以及各方宵小。 甚至还有机会,将广元郡城隍收为己用,就如那些土地。” 他话音刚落。 忽听一阵清脆的梆子声,从广元郡南边,遥遥传来。 顷刻间,城南两坊三市,数百街巷,粮庄布行,酒楼典当,十数万户人家,全都安静下来。 灰暗的光华,覆盖住了城南,宛如一方结界,守护着城南千家万户,数以万计的平民百姓。 从最南边的城隍庙上方,那浓烈的香火云气之中,飘然走出一道颀长的倩影。 素纱若雪,肌肤如冰,眉心一道朱砂红线,妩媚的双眸之中隐透着冷冽的杀伐之气。 她面朝城北,对着不良人衙署,手执玄册,朱唇轻启,喧念道: “奉法旨,广元郡今夜起,实行宵禁,持续三晚。 无论鬼神妖怪,还是术修武人,皆不可随意夜行。 若敢违令,凡至我广元郡府城南地界,管你何门何派,哪怕天师道亲临,我无常使者,亦斩无赦!” 不良人衙署前,众皆沉默。 也不知哪位护法没能憋住,率先笑出声来。 众人也都跟着大笑了起来。 “这广元郡的城隍庙,果然好生狂妄。” “宵禁杀无赦?连天师道都不放在眼里,简直大言不惭啊!” “不过看起来,那府城隍已经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自知大祸临头,只能虚张声势,秋后蚂蚱一般蹦跶强撑。” 忽就在这时,又是一阵梆子声,从西边响起。 土黄色的光华覆盖住了城西一坊三市,商铺帮会,三十六行,以及十多万户安然入睡的百姓。 随着结界生成,城西之地也陷入寂静。 却有一白衣老者,身如飞猿,从香火云团中走出,立西朝北,大声喧念: “奉法旨,广元郡今夜宵禁! 无论鬼神妖怪,还是术修武人,皆不可夜行! 胆敢违令,擅入我城西之地,我山神庙众,斩无赦!” 铛! 几乎同时,第三道梆子声,从城东传来。 碧绿如清水的结界,笼罩住了城东的两坊两市,沿河的小桥流水,酒楼画舫,达官府邸。 一名面容古朴,手提双剑,披戴青甲的大将,从河神庙的香火云霾中升起。 他双剑负于背后,朝向城北不良人衙署方向,大喝一声: “奉法旨,广元郡三夜宵禁! 无论鬼神妖怪,还是术修武人,皆不可夜行! 胆敢违令,于城中乱行者,我南庭江府辖下,玉清河神庙众,斩无赦!” 嗡! 东西南。 三座神庙。 三方香火神使,同时挥卷香火云气,如旗摇帜,尽情释放着香火之力。 数十年来,都是相互抗衡,暗中较劲,鼎足而立的广元郡三方神庙,有史以来第一次于城中联手。 那灰、黄、青三团香火之气,也不再相互制衡,此时节节升腾,相互挟持,再无顾忌,转眼间已然幻化成三尊神祗法相,各据一方天野,释放威势,压向城北隐街的不良人衙署。 衙署前,术道门派众人,此时无不悚然震惊。 不仅因为那三股环绕全城,压迫而来,如神君亲临的威势。 更因为他们从未听闻过,一地之中,不同的香火之神,竟会同气连枝,结为盟友。 简直荒谬透顶。 “一山不容二虎,香火之道争一地人望和香火,绝不该如此啊。” 华清真人目光闪烁,低声喃喃:“除非……这三方香火神庙,已然被人收入囊中。” 厉绝真人眼神凝重:“没错,听那三方神使,皆言‘奉法旨’。如果本座没有猜错,莫非,就是之前夜劈伏牛山的高人?” 华清真人微微点头,表示认同:“可感觉此人,并不像是野心之辈。他送那个天赋不凡的小子进入水牢,也只是为了解救百姓而已。” “那今晚……” 两名派主相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 御兵派派主李顺见状暗道不好,连忙拱手道:“两位前辈,休要听他们虚张声势,不如这就前往城隍庙,救回李长老。” 解厄派华清真人笑着道:“不如这样,我派弟子,在此压阵,等候贵派迎回李长老的魂魄。” 斩妖派厉绝真人也抚须道:“我斩妖派十四名弟子也是一样。不过聚兽、土行这两个下道门里的术友,倒可以任你驱使……只要他们自己愿意。” “你们……” 李顺只觉脑袋嗡地一声。 他也明白,这两个老家伙并非是怕了那三方香火神庙。 而是不想得罪背后那个,能够同时驱令三方神庙,疑似夜劈伏牛山的高人。 自己又何尝想得罪那等高人? 怎奈何,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为了营救李吉银魂魄,整出这么大的声势动静,真要临阵脱逃,传回七十二术道门派,少说要被笑上个十七八年。 别说外门了,便是自家弟子,也会瞧不起自己这个做派主的。 好在自己不仅联络了两派,还带来一个派中深藏多年的宝物,哪怕真是面对神游真君,也无可畏惧。 只不过代价有些大……是很大。 “我御兵派弟子听令,画甲隐符,随本座前往城隍庙。 外门术友,若愿意助拳者,本派除御兵术外,其余五门术法,任凭挑选其一。” 听到李顺后半句话,许多下道门的术修心动不已。 可他们也知道,此行凶险。 最终,只有六人加入了御兵派的阵营。 原属于御兵派辖下的搬运、煮石两派,因前日在山神庙中受伤,至今尚未恢复,并未加入。 李顺也不再多言,冷着脸点飞符鹤,在众护法长老的簇拥下,向城南方向而去。 连他在内,今夜讨伐城隍庙的术修,总共也就只有三十二人。 比他原本预计的,足足少了七成。 好在有三名魂气高人坐镇,余者也皆为精锐。 随便一名弟子,都足以颠覆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道门派,更别说一名观魂护法了。 术修之道,不在于多,而在于玄奇精诡,每一名得道弟子,都是世间罕见的珍宝。 余光里,齐无华正踏立符鹤,随他们一起向城隍庙飞去。 李顺不安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也没有之前那么担忧了。 可紧接着,他猛咬牙关,深邃的眸中浮起一丝羞耻与悲愤,转瞬即逝。 ‘我才是御兵派派主!曾经最像他的那个人!可他却早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 月华照清雪。 荇藻凌乱夜。 不知不觉间,三十多名术修,已经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城北地界。 第二百零六章 斩剑以绝交,佛印压真人 御兵派、斩妖派和解厄派。 这三家素来走得很近的中道门,皆由派主亲自带队。 御兵派中,除了派主李顺外,还有大长老董川也是魂气高人。 门下护法和客卿则是清一色的观魂境,至于已获气感的弟子们,皆穿灰袍,束发冠,各式药兵符刃深藏于鞘中。 而斩妖派和解厄派,只出动了个别几名护法,余下皆为弟子。 此番夜讨城隍庙,也算作是他们红尘磨砺的门派课业。 斩妖派的弟子身着淡黄道袍,桃木剑、铜镜、术符这三大斩妖法宝自是常备于身。 解厄派弟子行头则五花八门,有带铜镜木剑,有执檀香苇茭,有手捧净水蛊,不一而足。 这三大门派,人数加起来,也才半百之数。 然而上至护法长老,下到弟子,都是气息深长,术华内敛。 看似无奇,实则深藏不露。 除此之外,还有六家下道门弟子,也奉调令而来,人数加起来同样半百。 如搬运派、煮石派,都为御兵派下辖术派。 聚兽、土行两派,隶属于斩妖派。 尸解、吐焰两派,则隶属于解厄派。 这些下道门,早些年就因种种原因,上贡了自家术法,无论资源、驻地、功法还是收徒,都难以自掌。 也有许多下道门中人,因不愿受拘束,隐姓埋名,成为散修,行走江湖,济世救民,倒也在民间闯出不小名气。 可一旦中道门有敕令,无论是斩妖除魔,还是寻宝试丹,又或平定灾祸。 附近的下道门弟子见令必达,除非舍得付出代价,换取一次“免敕”。 相比整齐划一的中道门弟子,他们稍显散乱,形容不羁。 他们的修为道行心境等等,未必就差太多。 奈何只习一术,且未获真解,这也是他们受制于中道门的最大原因。 …… 齐无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如何不知,这些下道门术修,其实是被召来充当“炮灰”,以保护自家门派弟子。 前世他只觉理所当然,可现如今,却愈发觉得不妥。 他突然越众而出,在众弟子惊奇的目光注视中,走到三名派主身旁。 “李顺,你只是去城隍庙讨要李长老的亡魂而已,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几名护法正要呵斥,便被大长老董川一挥袍袖,释放魂气镇压,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与此同时,齐无华也松开了封印。 魂气境的雄浑气息扩散开来,在场的术修们无不惊讶。 李顺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心知自己所为,终于触动了“齐无华”的底线。 昔日师尊,似乎不打算继续隐忍。 好在有解厄派主华清真人,以及斩妖派派主厉绝真人在,倒也不担心师尊乱来。 他淡淡道:“你一个弟子,又懂什么? 对方只是一介城隍,可竟胆敢私拘我御兵派长老的魂魄,已是不敬。 我连番敕令,让它送还李长老的魂魄,都不见任何回音,简直是大不敬!” 一旁的华清真人笑着道:“既然如此狂妄,定有所依仗,至少不会比一座方圆五百里的妖山弱。 我派弟子,平日里没少斩妖除鬼,可还从未与香火城隍较量过。 这可是不容错过的历练机会。” 斩妖派派主厉绝真人也抚须道:“不错,广元郡乃是剑南大府,下辖八县,皆有城隍在,不会太弱。 今晚将这一方不听话的城隍打压下去。 既可扬我三派威名,震慑其余香火庙神,以及各方宵小。 甚至还有机会,将广元郡城隍收为己用,就如那些土地。” 他话音刚落。 忽听一阵清脆的梆子声,从广元郡南边,遥遥传来。 顷刻间,城南两坊三市,数百街巷,粮庄布行,酒楼典当,十数万户人家,全都安静下来。 灰暗的光华,覆盖住了城南,宛如一方结界,守护着城南千家万户,数以万计的平民百姓。 从最南边的城隍庙上方,那浓烈的香火云气之中,飘然走出一道颀长的倩影。 素纱若雪,肌肤如冰,眉心一道朱砂红线,妩媚的双眸之中隐透着冷冽的杀伐之气。 她面朝城北,对着不良人衙署,手执玄册,朱唇轻启,喧念道: “奉法旨,广元郡今夜起,实行宵禁,持续三晚。 无论鬼神妖怪,还是术修武人,皆不可随意夜行。 若敢违令,凡至我广元郡府城南地界,管你何门何派,哪怕天师道亲临,我无常使者,亦斩无赦!” 不良人衙署前,众皆沉默。 也不知哪位护法没能憋住,率先笑出声来。 众人也都跟着大笑了起来。 “这广元郡的城隍庙,果然好生狂妄。” “宵禁杀无赦?连天师道都不放在眼里,简直大言不惭啊!” “不过看起来,那府城隍已经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自知大祸临头,只能虚张声势,秋后蚂蚱一般蹦跶强撑。” 忽就在这时,又是一阵梆子声,从西边响起。 土黄色的光华覆盖住了城西一坊三市,商铺帮会,三十六行,以及十多万户安然入睡的百姓。 随着结界生成,城西之地也陷入寂静。 却有一白衣老者,身如飞猿,从香火云团中走出,立西朝北,大声喧念: “奉法旨,广元郡今夜宵禁! 无论鬼神妖怪,还是术修武人,皆不可夜行! 胆敢违令,擅入我城西之地,我山神庙众,斩无赦!” 铛! 几乎同时,第三道梆子声,从城东传来。 碧绿如清水的结界,笼罩住了城东的两坊两市,沿河的小桥流水,酒楼画舫,达官府邸。 一名面容古朴,手提双剑,披戴青甲的大将,从河神庙的香火云霾中升起。 他双剑负于背后,朝向城北不良人衙署方向,大喝一声: “奉法旨,广元郡三夜宵禁! 无论鬼神妖怪,还是术修武人,皆不可夜行! 胆敢违令,于城中乱行者,我南庭江府辖下,玉清河神庙众,斩无赦!” 嗡! 东西南。 三座神庙。 三方香火神使,同时挥卷香火云气,如旗摇帜,尽情释放着香火之力。 数十年来,都是相互抗衡,暗中较劲,鼎足而立的广元郡三方神庙,有史以来第一次于城中联手。 那灰、黄、青三团香火之气,也不再相互制衡,此时节节升腾,相互挟持,再无顾忌,转眼间已然幻化成三尊神祗法相,各据一方天野,释放威势,压向城北隐街的不良人衙署。 衙署前,术道门派众人,此时无不悚然震惊。 不仅因为那三股环绕全城,压迫而来,如神君亲临的威势。 更因为他们从未听闻过,一地之中,不同的香火之神,竟会同气连枝,结为盟友。 简直荒谬透顶。 “一山不容二虎,香火之道争一地人望和香火,绝不该如此啊。” 华清真人目光闪烁,低声喃喃:“除非……这三方香火神庙,已然被人收入囊中。” 厉绝真人眼神凝重:“没错,听那三方神使,皆言‘奉法旨’。如果本座没有猜错,莫非,就是之前夜劈伏牛山的高人?” 华清真人微微点头,表示认同:“可感觉此人,并不像是野心之辈。他送那个天赋不凡的小子进入水牢,也只是为了解救百姓而已。” “那今晚……” 两名派主相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 御兵派派主李顺见状暗道不好,连忙拱手道:“两位前辈,休要听他们虚张声势,不如这就前往城隍庙,救回李长老。” 解厄派华清真人笑着道:“不如这样,我派弟子,在此压阵,等候贵派迎回李长老的魂魄。” 斩妖派厉绝真人也抚须道:“我斩妖派十四名弟子也是一样。不过聚兽、土行这两个下道门里的术友,倒可以任你驱使……只要他们自己愿意。” “你们……” 李顺只觉脑袋嗡地一声。 他也明白,这两个老家伙并非是怕了那三方香火神庙。 而是不想得罪背后那个,能够同时驱令三方神庙,疑似夜劈伏牛山的高人。 自己又何尝想得罪那等高人? 怎奈何,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为了营救李吉银魂魄,整出这么大的声势动静,真要临阵脱逃,传回七十二术道门派,少说要被笑上个十七八年。 别说外门了,便是自家弟子,也会瞧不起自己这个做派主的。 好在自己不仅联络了两派,还带来一个派中深藏多年的宝物,哪怕真是面对神游真君,也无可畏惧。 只不过代价有些大……是很大。 “我御兵派弟子听令,画甲隐符,随本座前往城隍庙。 外门术友,若愿意助拳者,本派除御兵术外,其余五门术法,任凭挑选其一。” 听到李顺后半句话,许多下道门的术修心动不已。 可他们也知道,此行凶险。 最终,只有六人加入了御兵派的阵营。 原属于御兵派辖下的搬运、煮石两派,因前日在山神庙中受伤,至今尚未恢复,并未加入。 李顺也不再多言,冷着脸点飞符鹤,在众护法长老的簇拥下,向城南方向而去。 连他在内,今夜讨伐城隍庙的术修,总共也就只有三十二人。 比他原本预计的,足足少了七成。 好在有三名魂气高人坐镇,余者也皆为精锐。 随便一名弟子,都足以颠覆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道门派,更别说一名观魂护法了。 术修之道,不在于多,而在于玄奇精诡,每一名得道弟子,都是世间罕见的珍宝。 余光里,齐无华正踏立符鹤,随他们一起向城隍庙飞去。 李顺不安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也没有之前那么担忧了。 可紧接着,他猛咬牙关,深邃的眸中浮起一丝羞耻与悲愤,转瞬即逝。 ‘我才是御兵派派主!曾经最像他的那个人!可他却早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 月华照清雪。 荇藻凌乱夜。 不知不觉间,三十多名术修,已经悄无声息地越过了城北地界。 第二百零七章 诛魔之局,众皆陪衬 “阿弥陀佛,你终于亲自来看小僧了。” 周逸凝视着半空中的魔魂。 透过那片幽暗冰冷的气息,隐约看到了一个黑袍男子。 在这数百年间,行走于剑南道一带。 或将布袋引诱成妖邪,或在山神萧轻红心里播下魔种。 一路倒行逆施,玩弄苍生,最终竟还成为了上道门罗浮山的长老。 而它的分身,更是在不久之前,夺舍了中道派派主,华清真人。 若非受御兵派相邀,前来广元郡……周逸的地盘,恐怕过个十七八年,都无法暴露。 毕竟作为入世门派之一的解厄派,宗旨便是斩妖除魔,消除世间厄难。 又有谁会想到,堂堂解厄派派主,竟也着了魔头的道,被魔侵夺附体。 魔魂凝视周逸,倒也不慌不忙。 犹如一潭黑水的面庞,浮起圈圈涟漪。 “竟然是一个僧人,难怪……话说,你又是如何猜出华清真人已被本座夺舍?” 魔头的问话,同样也是在场众人的疑惑。 周逸道:“不是猜出,而是看到。 昨日小僧曾施术遮蔽不良人衙署水牢,你们几人也各施法门,试图窥探水牢中的情形。 御兵、斩妖二派派主,皆遭小僧之术的反噬,要么符毁,要么镜破。 唯独你的净水蛊安然无恙。 那是因为,你虽然夺舍华清真人,附体取代,可因时间尚短,所用的依旧是魔炁,只不过幻化成了术道之炁。 而昨日你也并未真正使用净水蛊,因此净水蛊未遭反噬。” 厉绝真人、李顺、董川等人,皆面露深思,回想昨日发生之事,不由暗暗点头。 其余的各派门人,也都在安静地听着,仔细琢磨,将这些细节牢记于心。 他们看向周逸的目光,愈发不同了起来。 无论是中道门的护法弟子,还是下道门浪迹江湖的散修,今晚之前都未曾想到,等待他们的,竟会是这样一场“诛魔”之战。 此时,他们如何还看不明白,御兵三派包括六方下道门,从头到尾,都只是那位高僧布局诛魔的陪衬而已。 面对一道道崇拜敬仰,甚至炽热的目光,周逸倒是神色平静。 事实上,早在卫小肠带着叶符,进入不良人衙署的那一刻起。 他就已经通过犹如耳目的叶符,发现了“魔”的存在。 或许对于普通术修而言,魔能千变万化,防不胜防。 可经历了伏牛坊除魔一役后,现如今在周逸眼中,魔,已能一目识辨,无处遁形。 不过这一点,又何必说出来让别人都知道呢。 “原来如此,倒是本座大意了。 呵呵,你虽杀死了华清,可你我也只能算是平手,这会儿工夫,我的真身已经知道了你……” 话音未落,那魔魂眼神陡变,虚无的面庞上浮起一丝不可思议。 “你……遮蔽了整座郡府的天机?” 周逸低喧佛号,微微点头:“恭喜你,终于发现了。你以为三座香火神庙,布下香火结界,是为了什么?” 一直眉头紧锁的厉绝真人,此时终于长叹口气,满脸敬服。 “原来从始至终,一切都在圣僧的幻境掌控之下。 我们三派早就注定,怎么也不可能走出这条街。 所以三方香火神庙,布下结界,表面是对付我辈术修。 实际上,却故布疑阵,为防魔头向外通风报信……让我辈恐慌的大魔头,竟被圣僧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在下此前多有冒犯,还望圣僧恕罪。” 周逸看了眼躬身而拜的厉绝真人。 齐无华在幻境中的那番话,并没有说错。 若非戾气太重,自生心魔,堂堂修行之人,又岂会被外魔有机可趁,入了魔,甚至夺了舍? 眼前这位斩妖派派主厉绝真人,未必就比华清真人好多少。 适才最后时刻,他在“华清真人”暗中蛊惑下,就险些入了魔。 此时是真心悔过,还是迫于形势,谁又能知道? “阿弥陀佛,华清真人只能算是一条大鱼,真正的大患,却在上道门中。” 周逸说话间,一掌拍出。 养生之力笼罩住那个还想挣扎反噬的魔魂,随后放出一片片叶符小僧,诵起无名佛经。 “不……不!不可能……这世间为何还会有这么厉害的高僧在……” 叶符小僧喧念佛经,释放出道道金光,笼罩住了仍在喋喋不休的魔魂。 却只是暂时将它困住,并未立即扼杀,以免打草惊蛇。 厉绝真人、李顺和董川三人同时变色。 “上道门?” “圣僧这是何意?” “难道六方上道门中,也有人入了魔?这不可能吧!” 人间七十二术道流派,根据法财侣地,分为上、中、下三道。 四十八家下道门派,超过半数已沦为散修,混迹江湖,看似逍遥自在,实则却要奉敕令行事。 十八家中道门派,有山门驻地,有术道传承,也有魂气高人坐镇,门人常常隐姓埋名,行走人间,斩妖除魔,平定灾祸。 而那六家上道门派,号称一宫两府三山,不仅敛藏奇门异术,更有天授符箓之法,并且早已脱离了低级趣味,开始争仙缘,夺气运,乃是中土之地,真正的仙家道门。 他们表面上,虽也奉天师道敕令,遵守不入凡尘、不左右人间王朝更迭等规定。 可随着近年来,天师道人丁日渐稀少,六大道门愈发昌盛,已有平起平坐之相。 这些情况,周逸已通过黑色小字每日不断更新的内容,大致了解。 当下,周逸也不多费口舌。 他隔空传音,朝向城隍庙,发出一道敕令。 不多时,几道人影从南而来,进入结界大开的衙署隐街。 当先一人,手捧黑白二册,腰悬墨笔,身着绯红色的推官长衫,正是判官崔护。 他身后跟着两名鬼卒,押送李吉银。 这已经是御兵派长老李吉银,死后沦为鬼魂的第五个晚上。 如今的他,在经历了阴川种种刑罚之后,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嚣张跋扈,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就连魂气也下降了许多。 此时面对两名不过寻常气感武人修为的鬼卒,他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安分守己,客客气气。 很快,李吉银看到了御兵派众人熟悉的面孔,不由怔住,随即脸上泛起狂喜。 “救……” 才刚说出一个字,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御兵派派主族兄李顺,正朝自己摇头。 之后,他便看到了在一道道敬仰目光环绕下,朝自己微笑的僧人。 也是那位夜劈伏牛山,并在地府中,已经允诺自己,若是表现好点或可以早点投胎的圣僧。 李吉银轻叹口气,不用问便已明白了一切。 哪怕是三方中道门,派主出动,联袂而来,想要在广元郡里搅风搅雨,那也是不现实的。 因为,这座郡府,不,整个剑南道,恐怕都已成为这位人间圣僧的地盘。 这是他受刑的几日里,在煎熬之中琢磨出来的,却也懒得再告诉那些活着的“术友”们。 当下,他朝李顺、董川以及厉绝真人各施一礼,随后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 他一切都没有隐瞒。 从冷由虚与前任伏牛山山神的秘密交易,讲到自己在罗浮山妙上真人的蛊惑下,决定前去广元郡山神庙……随着御兵派前任长老李吉银,亲自现魂说法,一个隐藏于上道门多年,平日里清高温厚,实则心狠手辣,狡诈奸猾,阴邪歹毒的魔头形象,浮现在了众人眼前。 而在此过程中,妙上真人被困在一旁的魔魂分身,时而激动时而愤怒,种种难以自控的反应,也让众人愈发相信。 厉绝真人突然想起了什么。 “是了,三年前,妙上真人曾来找我过。我当时正在闭关,他便走了。后来听门人说,他去找了华清,没过多久,华清也宣布闭关……一定是在那时被妙上魔头给得逞的!” 无需周逸再提醒,御兵派派主李顺,和斩妖派派主厉绝真人,各施秘术,在第一时间将此事禀报给了天师道。 其间,齐无华,李吉银,包括几名解厄派护法弟子,纷纷赌咒立誓,向天师道作证。 大约过了两柱香后,齐无华来到周逸身旁,毕恭毕敬道:“天师道已经下法旨,调三方上道门,以及十方中道门,连夜包围罗浮山,缉杀妙上魔头。” 周逸挑眉:“这么容易就相信了?” 齐无华叹息道:“天师五老,年轻时又称天师七子,一门七真人。 可二十多年前,老六却一夜之间入了魔,不仅带走了天师道诸般法宝,以及天书符箓。 还前往长安,促成了那场‘术道争锋,五侯乱京’,险些酿成天下大乱。 从那之后,天师道对魔头,便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更何况,天师道早就推算出,中土南方之地,藏着一个大魔头,却被此魔遮蔽天机,始终无法找到。 如今得圣僧点拨,业已施术,通过诸法,印证了此事。 还请圣僧放心,妙上魔头,必死无疑。” 周逸心知齐无华身为天师道前任护法,自有办法知晓内情。 “如此甚好,等天师道开始动手时,小僧也会超度被困的魔魂分身。” 说完,周逸转过身,带着一直跟在身旁的小狸奴,向回走去。 另一边,判官崔护也命鬼卒重新拴上李吉银,返回城南城隍庙。 御兵派众人,从派主李顺往下,无论是护法还是弟子,皆不敢阻拦。 事实上,他们中大多数人,对于李吉银都已恨得要死。 齐无华在身后问道:“圣僧就这么走了?没有其它吩咐了吗?” “倒有一事,魔头已诛,你们也可以早点离开广元郡了。” 周逸没有回头,笑着道:“当然,今夜宵禁,乱行杀无赦,得等到天明。” 齐无华眼里浮起复杂之色,传音道:“若天师道问起圣僧的身份,我等又该如何作答?” 想趁现在帮小僧统一口径? 这个齐无华倒是心思缜密。 只可惜…… 等小僧离开之后,你们应当也都不会记得小僧了。 “阿弥陀佛,无妨。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周逸低头看向手里的铜铃。 宕明转世投胎后,这铜铃已经彻底成为自己的佛铃。 所以,趁着七日未到,遮蔽天机的条件,是否可以稍微改动一下。 又或者,添加些什么? 第二百零八章 圣僧定法义,护道遮天机 拂晓时,晨曦洒落广元郡大地。 不少辛勤的百姓为了维持生计,天还没亮就已早早起来。 城南,乐平坊,百贯街头。 那间一直没有退房的客栈中。 某位勤奋的僧人,也睁开了双眼。 身旁不远处,拽着被衾一角,蜷缩在床榻另一头的小狸奴呼呼大睡。 它虽有灵性,可尚未成精,只是一头凡猫。 跟随周逸见证了昨晚那一场恶战,此刻也已筋疲力竭。 “等彻底灭了妙上那魔头,便该轮到你的事了。好在,留给你我的时间还算充裕……” 周逸笑了笑,轻轻一抖被衾。 睡梦中小狸奴,化作橘黄色毛球顺势滚落到一旁的木几矮榻上,随后裹紧毡毯翻了个身,继续睡着。 好不容易被周逸从布袋中放出来的珠子,围着猫咪不断转圈,不时发出嗡嗡的声响,显然对那小狸奴很感兴趣。 周逸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随后他转头看向空气之中,那九个环绕着金光的黑色小字。 ‘诛魔头,救三派,守冥府。’ “救三派?小僧本意只为诛那魔头,却无形之中将潜藏于三派的魔性一起灭了。所以,也算是吧。” 周逸喃喃低语。 魔头之所以被天下修行之辈视为眼中钉。 是因为它精通变幻之术,极难辨别,却又能释放出魔性,潜移默化,使人入魔,影响心智,阻碍修行。 虽说对于修行之人,走火入魔,并不罕见。 可一旦这魔性未能及时根除,并且长时间滞留体内,修行之人便极有可能坠入魔道。 在周逸看来,魔性就如同病毒传染源。 一旦入魔,便有可能悄无声息影响周围亲近之人。 所以那三派,才会有那么多门人入了魔,就连厉绝真人,最后时也险些入魔。 而那个妙上真人,应当就天师道所推算出,隐于南方的大魔头了。 好在只要魔头一死,它所产生的魔性,自会徐徐消除。 “为防万一,还是得提前做些准备。 小僧虽能识魔诛魔,可世人却无此法门。 今取三分青烟入叶符,充当护法,替小僧识魔、镇魔、伏魔。” 周逸伸出两根手指,夹住那条急不可耐的青烟。 口中念念有词。 人间七十二术之一——召来。 空气中一阵波荡,随后竟凝聚成一圈气流漩涡。 哗! 数以万计、密密麻麻的榆钱叶子,从漩涡中飞出。 化作一条绿叶游龙,围绕客房里的僧人快速旋转。 它们大多数都来自文和县城南小院的那两棵榆钱树。 其余的,则来自那些拥有叶符者。 岭南道,南安郡府,太守徐芝陵,正在灯下通宵达旦处理公文,并未发现床头角柜铜匣中,厚厚一叠叶子,正如江上龙吸水,向上飞入空气,不见踪影。 剑南道,距离广元郡最近的那座小县城中,仍在旅途中的少年仵作,一边停车吃面,一边看着新买的书卷,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的一枚叶符已经飞走。 京畿长安,贵公子孔东流,带着初来乍到的“乡巴佬”徐仲才,刚刚完成了一次与众多王子贵胄的青楼联谊,以便为日后宣扬佛法大业打下基础。 狂欢一夜,宿醉未醒,他迷迷糊糊间,只觉头顶凉风习习,伸手摸去,竟是有一块没一块的青皮。 “我的头发……不,我的叶发呢!” 一旁宿醉的徐昆,贴身存放的叶符也消失不见。 还有广元郡不良人衙署的水牢里,没有苏醒的卫小肠和赵平生。 他们两人刚刚被周逸所赠予的叶符,也都在术法的召唤下,隔空飞入东来客栈。 冬日尚浅淡的晨光下,周逸依旧“漏法”青烟。 先将急不可耐的青烟吸入体内。 再施以奇门遁甲中的画符之术,将掌心所渗出的晶晶点点光华,融入进数以万计的叶符之中。 每一片叶符,都被重新炼制了一番。 在原先的符法中,增添了一道新的法义——识魔、镇魔、伏魔。 从此往后,只要周逸的法义能够识辨天下魔头,不被邪魔侵犯,手执榆钱叶符者,也都不会被魔所扰。 “善哉。去吧。” 周逸又施一术,却是人间七十二术之一——逐去。 哗! 空气中,又出现了一团向内旋转的气旋。 数以万计已被重新炼制的叶符,飞入气旋,各归原位。 完成这一切后,周逸并未停歇。 他掌心中,多出了一枚铜铃。 如今宕明已经转世投胎。 铜铃却依旧维持着遮蔽天机的法义。 然而在它的表面,却漂浮着一圈淡淡的金光,犹如法义波动,并不稳定。 显然是因为宕明刚刚转世,还不满七天的缘故。 所谓亡者七日,魂魄难安。 宕明虽是佛寺铜钟转世,可也是世间一物,不出天地之法。 等到七天之后,铜铃自会稳定下来,到那时候,再想要改变法义,就会很麻烦了。 “如此,就趁现在于法义里,再加一条。 除了能防范妖鬼两界的宵小之辈外,人间术修中,但凡对小僧或是僧人有一丝不满、怨恨、嫉妒、嘲笑、轻视…… ……等等负面情绪者,都将忘记我僧人的身份。 直到有朝一日,佛门始兴。” 因为到那时,就算想起来也没啥用咯。 阿弥陀佛,妙哉妙哉! 周逸微微一笑,继续漏法于铜铃,对遮蔽天机之法进行补充。 直到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开始心满意足地吸收消化剩余的神秘青烟。 随着养生之力达到封号太守,类似于人间术修中的魂气真人,周逸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养生之力的提升,似乎到了某种瓶颈。 好在还有神秘青烟。 每次吸收完后,养生之力都会迎来一次飞涨。 即便如此,短时间内,恐怕也很难突破瓶颈到达下一层面。 不过凭借那两招深不可测的佛剑,愈发精妙的佛门手印以及幻术等诸般法门,倒也无需太过担忧。 何况有法义遮蔽天机,自己亦能继续隐于这大世一角,坐看风云,静候时机。 客栈中,周逸一边修行,一边任凭思绪游荡,无拘无束。 …… 城北。 无人问津的隐街上,不良人衙署中。 齐无华也在盘坐修行,存思冥想着这些天来的收获与感悟。 虽说只有短短几天,可却让他受益匪浅……简直比转世以后,这二十多年来的收获加起来还要大。 “或许,我真的错了。 低调,忍耐,隐藏身份,只适合转世之初。 现如今,我已突破魂气,放眼中土,亦可称高手,又何必一直隐藏身份? 只有像圣僧那样,以雷霆手段,施以重压,才是真正的震慑之法,强者恒强之道啊。” 齐无华豁然开朗。 一股杀伐果断、剑意扬天的气势,重新从他眉宇间迸发而出。 轰! 天师道中,号称十剑之一的玄天寒剑,出现在衙署半空。 齐无华盘坐于剑尖三尺之上,衣带翻飞,长发飘扬,宛如谪仙临尘。 衙署中,无论是行走的不良人,盘坐休憩的下道门术友,还是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的三方中道门。 所有人,无不被齐无华超然出尘的剑仙气概所震慑。 依稀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位中道门里斩妖第一的云华真人。 “御兵派上下,听吾号令!” 二十多名御兵派门人无不单膝跪地,满脸激动。 “派主李顺,行事无度,不辨是非,今革除派主之位,罚后山兵谷为仆十年,由大长老暂代派主之位。” “众弟子回转山门,皆自省悔过,但凡有擅拘生灵,私收妖仆之行径,即刻整改。” “韦家、刘家、许家等道缘家族,从今日起,不再是我御兵派的门下行走,不必受我御兵派调令。怜其这些年劳苦功高,可从其家族中,择优录取族人,成为我御兵派弟子。众弟子,不可对其轻慢、驱使、小觑。” “还有最后一言,是说给在场诸位术友听的。” 原本躲在一旁看好戏的众术修闻言,纷纷拜向天头,躬身应诺。 齐无华沉吟片刻,淡淡道:“我知诸位,平日里扼杀生灵,乃是家常便饭。 然则,天师道敕令我辈斩妖除怪,平定灾患,是为护天下苍生。 苍生平安,气运长存,我辈才能在术道修行之路上,走得更远。 诸位当以昨夜幻境为鉴,切不可忘了圣僧的教诲……” 齐无华忽然有些奇怪。 就见庭院中,无论是各派术修还是郡府不良人,要么面露困惑,要么紧锁眉头,仿佛有着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怎么……都已经说得这么直白还听不懂?昨夜的幻境对脑子影响真有这么大?’ 想到这,齐无华愈发感叹圣僧幻术之高深精妙。 他目光扫过众人,朗声道:“今日,吾以吾剑,承圣僧之谕,定下云华之诺。 但凡术修界中,有人为满私欲,擅欺生灵,无视百姓,罔顾苍生者。 无论他是一派之主,又或为上道护法,我玄天寒剑之下,必不轻饶!” 嗡! 剑意冲云霄,一炁荡千里。 亦将齐云华的这番“云华法义”,传遍中土道派! 在场的术修、不良人们,无不为之动容,纷纷叩拜。 最为激动的,当属御兵派。 上至新任派主董川,下到各个弟子,无不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叉手应诺! “师父……您终于回来了……这才是吾师……二十年纵横不败的云华真人啊!” 已经被贬谪的大弟子李顺,竟是其中最激动的。 他匍匐在地,双眼通红,呜咽抽泣。 此时的齐无华,同样心情激荡。 心境中的那些桎梏,竟完全冲破,如明镜无尘,潇洒自如。 虽说他心里很清楚,从今以后,自己必将面临许多诘难、嘲讽、诋毁、中伤,甚至来自上道门里看不惯他者的明枪暗箭。 可这又能如何? 要知道,那位圣僧,可是顶着妖鬼两界的杀僧令,在佛门崩塌之下,孑然一身,行法于世,却依旧大大方方,无遮无掩。 虽说之前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位圣僧的存在。 然而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圣僧斩妖除魔,护业济生,光明磊落,丝毫不惧世俗陈见,不畏佛门之敌,更不怕被人知晓他的存在。 实乃正道之光,我辈楷模啊! 一名僧人尚且如此,何况自己? 齐无华正想着,耳旁传来一阵稍显虚弱的传音。 “不知云华真人可否移驾……在下有要事相商。” 第二百零九章 云华真人自入坑,因祸得福卫小校 衙署某间隐秘的小筑内。 齐无华见到了老态龙钟的厉绝真人。 虽说厉绝真人不像被魔头夺舍的华清真人,喜好美少年,擅驻颜之道。 可从前的他,那也是鹤发童颜,龙精虎猛,吐息深长,养气浩然,与天地共鸣。 然而眼下的厉绝真人,和凡间垂垂老朽的老翁,已无区别。 ‘看来圣僧那记佛门手印,不仅散去了厉绝过半的修为,更是伤了本命道根。’ 齐无华心中暗想,大概已有些猜到厉绝找自己的原因。 “本座自食其果,酿成今日局面,就不和云华你绕弯子了。” 厉绝真人苦笑道:“我出三门下道术,以及乌莲、望舒草、护门花、仙人绦等共计十三种奇珍草药,换取御兵派日后庇护。” 齐无华淡淡道:“就这些?你何不将贵派至宝——斩妖之术,借某一观呢?” 厉绝真人脸色微变,旋即咬紧牙关。 想到昨夜幻境之中自己的所作所为,如今竟完全颠倒,心中愈发苦涩。 他自然不可能献出斩妖之术,当下唯唯诺诺,好声好气,又多出了两倍的条件,方才换得了齐无华的一句“看情况”。 齐无华凝视厉绝真人,心中却升起一丝古怪,不由道: “你虽重伤,可养个五六年,伤势自会好转。大不了封山闭门,又何必来求我御兵派庇护?难道是因为怕被圣僧找上门?” 厉绝真人怔了怔:“什么圣僧?” 随后他微微摇头:“你那大徒弟莫非没有告诉你?不过某也是不久之前才收到敕令。 大约在两三个月后,剑南道直至岭南道一带,将会发生一桩大事……据说有妖君,将会和南庭江龙王,论道斗法,移山平江,造地为田。 虽说南庭江神和天师道,会提前布下结界法阵,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万一失手,那便是生灵涂炭。 所以届时,将会有许多中道门,奉敕令前往救援,我们两派也在其中。 然而你也知道,岭南之地,民风彪悍,多邪祟妖怪,还有异人出没……云华兄?云华真人?你可在听?” 齐无华正直勾勾盯着面前白发苍苍的厉绝真人。 半晌,微微点头,却开口道:“我刚才提起圣僧,你为何这般反应?” 厉绝真人愕然:“什么圣僧?什么反应?” “就是这种反应!” 齐无华盯着厉绝真人:“我提起‘圣僧’,你为何一脸古怪?仿佛不明所以一般。你究竟想打什么主意?” 厉绝真人摊开手,苦笑道:“云华,你为何会这么想?我是真不知你为何要提‘圣僧’。你我都是修行之人,自然知道杀僧令的存在,如今这天下间哪里还有僧人?” 齐无华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猛然握住,心中渐生不安。 “那昨晚之事,你可还记得?是谁重创你,且手下留情,饶你性命?” 厉绝真人叹口气:“自然知道。是那位神通广大,夜劈伏牛山的高人……怎么,云华真人的意思是,此人是僧人?不可能,绝不可能!他若是僧人,我又岂会不记得?” 齐无华心头咯噔一跳。 随后仔细打量厉绝真人,确认对方并未撒谎,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 他已没有心思再听厉绝真人去说那不久之后注定要震惊中土的南江纷争。 匆匆走出小筑,他接连找了数名不同门派的护法、弟子,甚至拐弯抹角询问了几名不良人,所得到的答案,令他心中悚然。 除了他齐无华一人以外,再也没有人知道,昨夜布下幻境,诛杀被魔头附体的华清真人,并帮天师道找出魔头真身所在的,是一名僧人。 就仿佛,他们一夜之间,集体失忆! 只记得那名高人,年轻,俊美,神通广大,神秘不凡,能敕令三方神庙……唯独不记得那是一个僧人! 齐无华心跳开始加快。 他并没有因此怀疑自己的记忆,毕竟两世为人,道心之坚固,早已不可动摇。 只不过……他心底隐隐有种奇怪且糟糕的感觉。 就仿佛,自己心甘情愿地,跳进了某个大坑里。 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竟然决定不再隐瞒转世身份,甚至还模仿圣僧麾下的三方神庙,当众立下那霸道的剑谕法旨,意气风发,嚣张无比。 他的脸庞顿时有些发烫,有种想要立即撤回的冲动。 可剑意已发出,此刻已入各家道门。 不日必将成为术道圈里热议话题……覆水难收啊! 实在太羞耻了!要不回头赶紧闭关封山吧? 这时,二弟子董川匆匆走了过来: “对了师父,水牢中那几人,该如何处置?现在就放了?还是……” “是啊,还有那几人。险些忘了。” 齐无华心中一动,低声问:“老二,你可还记得,昨晚灭魔之人的身份?” 董川苦笑道:“弟子虽然年纪有些大,可也不至于连这都忘了。那是一位法力高强的年轻僧人。” 齐无华终于长舒口气,满意地拍了拍二弟子的肩膀。 “你暗中传令派中弟子,勿对任何人提起昨夜灭魔者的身份……罢了,倒也不用多此一举。” …… 地底水牢。 咯吱……石门被拉开,一束阳光照耀进来,水牢中腐烂发臭的霉味,亦往外泛出。 几名不良人,第一时间揭开封符,拉开牢门。 将赵平生、韦幼娘以及韦业成请了出来,同时叫醒躺在一旁湿草垛上的卫小肠,奉上新鲜可口的早食,以及干净的衣裳。 一名资历颇老的不良人走了过来,笑着拱手道:“恭喜韦都尉,哦不,是韦帅。调令虽还没到,可您已经得到三家中道门派共同举荐,成为咱广元郡新任不良帅,已是板上钉钉。” 说着,他又转向赵平生,深深一拜:“这些日子,让赵君受苦了。听说赵君也得举荐,即将接任都尉。” 赵平生不卑不亢,回施一礼,却问:“难道上峰已经相信我之前说的话,文和县外,斩杀大妖的是一位高僧?” 那名不良人怔了怔,面露古怪:“高僧?何意?” 赵平生怔了怔,扭头与韦幼娘以及卫小肠交换了一个眼神。 几人也都十分默契地没再多说什么。 水牢外,正以符影之术,暗中窥探水牢中情形的齐无华,笑了起来。 “好好好,好一个蒙蔽天机,将天下术修,玩弄于股掌的圣僧。 他这些年,应当没少游戏红尘,斩妖除魔,为民除害,除了少数能得到他认可者,谁也不知这位高人其实是一位僧人,就连天师道也不例外。 所以说……齐某,已得圣僧认可?连带着御兵派也都获此殊荣啊?可是圣僧,齐某又如何才能找到你?” …… “卫小肠,你也进来啊。” “那个,赵兄,要不你先进吧。” “你都说逸尘圣僧是你师父了,师徒相见,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可是……咦,那里有卖毕罗的,某去买两个先。赵兄你拽我做什么?” 城隍庙前,赵平生和卫小肠一个要进,一个要出,僵持不下。 此前卫小肠奉命“酒葫芦大侠”之命,给赵平生捎口信,让他出狱后前往城隍庙。 如今卫小肠已知道那位“大侠”,就是逸尘师父,第一时间嚷嚷着要和赵平生一起去城隍庙。 可到了庙前,卫小肠却突然打起退堂鼓,死活不肯进去。 他突然意识到,逸尘师父似乎从未答应过收自己为徒,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满口胡言,自欺欺人……这要是被拆穿,那也太丢人了。 一阵轻柔悦耳的声音响起。 “赵平生,你终于来了。” 两人抬起头,就见庙前的人群中,立着一名身着雪白裙纱,凹凸有致,眉心一点朱红,妩媚动人的女子。 周围人来人往,香客们错身而过,却都目不斜视,仿佛看不见那名女子。 赵平生暗惊,心知对方不是一般人,赶忙躬身行礼,并询问起对方名号。 余光里,卫小肠正呆若木鸡地站着。 赵平生悄悄扯了一把。 “妾身姓……白,奉命在此,将此物交给赵公子。” 白无常笑了笑,取出一封信笺,递给赵平生。 她本姓崔,可昔日那个开客栈卖毕罗暗中为隐门效命的崔莺儿早已死去。 如今这世上,就只有圣僧座下,飞天女魃白无常。 赵平生透过封口看去,只见里面似藏着一幅图画。 白无常道:“我家主人说,你欠他的钱不少,可本事却一般,又出身于最破落的下道门。因此传你一招手印,望你能早日挣钱还他。” 赵平生身体一颤,眼里浮起浓浓的感动之色,俯身再拜:“某定会努力修练此手印,绝不辜负圣僧的良苦用心。” “呃……” 白无常凝视着激动不已的赵平生,心中一愣,这人该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圣僧是真的只为让你还钱而已! 有了本领,才好去打劫山匪河盗,然后活着送银子回来,劫富济僧啊。 你可千万别多想,更别本末倒置了。 她微微摇头,正想离去,耳旁响起卫小肠充满感激的声音,“您……您就是那位将我从隐门救出的仙女!我还记得!多谢仙女相救!” 白无常丰腴的嘴唇微微上扬,对于卫小肠的态度和称呼十分满意。 也罢,就再帮你一回,谁让你这么会说话……哦,不。 谁让你是圣僧既没有承认,可也没有否认的人间弟子呢。 白无常停下脚步,淡淡道:“圣僧虽未明说,可我等也知,你的心愿是要当将军。如今岭南大乱,兵燹不休,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卫小肠,你又为何还在这浪费时间?” 卫小肠一怔,旋即面露苦涩:“我也想啊。可是,我已经回不了玄刀卫……哎,对了,仙女您和我逸尘师父究竟是何关系?” 他抬起头,那位白裙仙女已经不见踪影。 不远处的人群中,一路隐匿身形,相随而至的御兵派前辈高人齐无华,将几人这番对话听在耳里。 “圣僧最终还是没有出现。 连弟子都难见他一面,我想见他估计更难了。 也罢,临走之前某便做个顺水人情,圣僧应当不会介意吧。” …… 十日后。 东来客栈中,周逸睁开双眼,看到了空气中飘过的那几行黑色小字。 “白无常,齐无华,你们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喜欢多管闲事。 卫小肠,你这次也真算是因祸得福了。” …… ‘有徐府奴仆卫小肠,武艺高强,杀敌英勇,入广元府兵,月余便晋升为一等玄刀卫。 后被误认为妖怪,蒙冤下狱,有高人为其鸣不平,得广元郡太守举荐,破格拔擢为扬威校尉。 又因岭南战事紧张,卫校尉随军远征岭南道,平定匪灾……’ …… 第二百一十章 南江论道迫眉睫,风声走漏欲立威 “扬威啊?这个好。 不到半年,你小子就已经当上小校,虽说是九品下,可也算正式迈入本朝将官之列。 小僧却还是小僧。” 周逸替小肠高兴的同时,也为自己深感不值。 忙活了小半年,眼看年关将近,表面上打下了一郡八县,牛头马面,判官无常,皆已就位。 广元郡幽冥地府火爆开张。 山神庙,河神庙,经诛魔一役后,也顺利融入进来。 形成了一个在那些中道门派看来,神秘无比,却又深不可测的广元郡神秘圈子。 可周逸心中,却总有种很不妙的感觉: 自己,似乎在还俗之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偏了有没有? 黑色小字中,又浮现出了另外几人的事迹: 那位欠自己好多好多银子的不良人赵平生,已经开始修练那招基础佛门手印。 也不知他有没有领会到小僧更深层次的意思? 可千万别太专注于佛门武学,不务正业,反倒忘了去打匪挣钱。 韦幼娘接任广元郡不良帅,暗中重新与广元郡幽冥地府签订道约。 表面上双方平等合作,可实际上,已有为广元郡幽冥地府,马首是瞻的意味。 齐无华率众回转山门后,第一时间宣布御兵派封山,门人集体闭关。 然而他本人却因此番功绩,不得已成为了天师道此次诛魔整风运动的先锋大将。 云华真人之名,以及他的“云华法义”,再度名扬中土修行界。 至于某位山神娘娘,自然是愿赌服输,收了那位腊梅姑娘为徒,传授香火之道。 可让周逸有些头疼的是,由于那位腊梅姑娘太过单纯,耿直,似乎还是个路痴,近一个月下来,居然都没能找到吕总捕,更别说救出她那位义父了。 原本周逸是打算凭借腊梅姑娘的单纯,去感化某位表面清纯可人,实则腹黑的山神娘娘。 可眼下一切似乎都反了过来。 萧轻素,正在手把手教那葛梅儿,如何利用人心的破绽,去攻破那位小胡子总捕的防线,让他愿意重新调查书坊一案。 如同一张白纸的腊梅姑娘,学得居然还很快。 才几天功夫,就已和吕捕头的娘子成为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 “所托非人啊,是小僧草率了。” 周逸收起黑色小字,轻叹一声,“不过也是,一旦走上修行大道,总会面临人心算计,终究无法一直纯粹下去。并不是每个像小僧这么单纯的人,都能走得长远。” 他暂时也不想去找那位山神娘娘了。 聪慧如萧轻素,显然已经隐隐察觉出他和城隍庙的真正关系。 虽说她依旧假装若无其事,还经常约自己夜宿山神庙,可感觉最近几次夜宿,促膝论道时,这位山神娘娘总有些欲言又止,闪烁其词。 都是修行儿女,对小僧有什么不满或者想法直说好了,小僧都可以考虑,真是越来越不脆了。 最关键的是,自己一直等待的那桩大事,也终于即将提上日程了。 周逸摊开掌心。 一粒晶莹剔透的雪花,缓缓升起。 在阳光下旋转变化,片刻后,变成了一封信函。 ‘两个月后,是家慈寿辰。 届时,还请圣僧,带上那位人间仲裁,前来南江龙宫赴宴。 我那位小叔叔,也想趁此机会,与圣僧多多亲近……就小龙所知,我小叔手中,似有一件佛门重宝……’ 落款:敖辰。 这是三天前,周逸收到的风雪传信。 也顺便提醒了他,该准备着去做那场平江君与南庭江府一战的公证人了。 而做公证人的好处,便是周逸期待已久的佛门之宝。 如今已是深冬。 按照约定,那场龙猿论道之战,应当是在春暖花开之时,距今还剩不到三个月。 在信尾,却还有一段字—— ‘论道之战的消息已经传出,不少老牌封号太守纷纷出关。 因我南庭江和平江君威慑在,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也并不知圣僧的存在。 可圣僧敲定的那位人间仲裁的人选,却已经走漏了风声。虽说那位方小郎君踪迹难寻,可他亲属仍在广元郡中……还请圣僧万万谨慎。’ “阿弥陀佛。” 周逸收起“雪信”,双掌合十,低喧佛号。 对于方子期身份的暴露,他并未有太多惊讶。 他定下仙缘人选时,就没想要瞒着平江君和南庭江府。 毕竟人家南庭江府也不是傻子,自然会跟踪调查,找到人间仲裁,暗中评估考量。 然而敖辰的这封信里,看似说得清楚,实则却含糊其辞。 根本没有说明白,那些大妖老怪,为何要绕着圈子来找自己的麻烦? 人家妖怪去抓某位话痨唐前辈,好歹明面上有个吃唐僧肉能长命百岁的由头。 你们这是想干嘛? 难道大战公证人,又或者人间仲裁的肉就更香一点? 好在因为种种特殊原因。 早已负笈远游,离开剑南道,外出磨练心境的方子期,暂时脱离了众人的视线。 连自己都无法直接找到方子期,更别说那些妖物鬼怪了。 不过,方子期的父亲,那位因元宵节的一句诗言,导致家族灭亡的京城大才子方青喻,却还留在广元郡里。 “所以,敖辰是在提醒我,那些妖物鬼怪也许会将手伸进广元郡,抓住方青喻来威胁方子期,继而来威胁小僧? 看来,在小僧出远门去接方子期回来之前,还需再立一威啊。” 周逸摸着脑袋,面露思索。 窗外大雪纷飞,街面上行人匆匆,年关将近,回府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身后的镣炉旁,小狸奴正在追逐着那只不断调戏它的珠子,丝毫不觉得冷。 …… “世叔,你就别和侄女客气了。” “哎,真是家门不幸,我方家竟出了这么一个孽障,不辞而别,让侄女牵肠挂肚。” “啊?牵肠挂肚?世叔您误会了。我和子期只是单纯的朋友,并无男女之情。总之,这些手信是侄女的小小心意,还请收下。侄女先行告辞了。” 身着锦缎绣罗襦,肩垂素白帔帛,头戴芙蓉冠子的年轻女郎,不顾方青喻百般拒绝,吩咐手下仆人,将成箱的棉袍、米面和肉铺搬进那间逼仄简陋的小院。 随后她深施一礼,走上马车。 马车宽阔,外观华美,可车厢中的内饰却十分简单,并无珠宝红妆,倒是挂着一把横刀,显得英气飒爽。 太守之女卓梦媛掀开窗帘,向仍站在院门口神色复杂的落魄男子挥手道别,随后转过头,白皙精致的脸蛋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忧愁。 “方子期,你究竟跑哪去了?年关了都不回吗?你这好运的家伙……” 她并没有和方世叔撒谎。 然而不仅是方世叔,就连府中的奴仆侍女,包括自己父亲,都误会自己对方子期有意。 事实上,她和方子期,的确只是好友。 她内心之中,真正藏着的那个人,却是今年秋天,在郡旁荒废的业果寺中,所遇到的宛如仙人一般,从天而降,将他们一行人救下的年轻高僧。 她当然也知道,纵然自己贵为广元郡太守之女,才貌双全,可在对方眼里,或许和普通女子也毫无分别。 她只能将这份思念,死守于内心,从不表露,却暗暗羡慕方子期的好运。 她这么想,绝对不是因为在业果寺中,方子期曾和圣僧有过同榻之谊。 而是在业果寺之行结束后,他们之中唯独方子期一人,得到圣僧青睐,被授予了仙缘。 这一切,都是方子期临走时候悄悄告诉她的。 只为了让卓梦媛在他“外出历练”期间帮衬照顾其父方青喻。 “……圣僧,您现在,又在哪呢?小女子烧香拜佛,日夜祷告,您又是否能听见呢?” 隐隐甸甸的马车中,卓梦媛支着下巴,目光望着车窗外朦胧景象,心里默默想着。 马车行过老柳巷的巷口。 转上长街,驶向大束坊的坊门。 忽在这时,窗帘被一阵风吹起。 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了卓梦媛眼前。 她怔了怔,旋即心跳猛然加快,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 被坊丁和府兵把守的坊门口,站着一名身着雪白僧袍,嘴角含笑的俊美光头。 “圣僧!” 卓梦媛面露惊喜,连忙让车夫停下。 她再望去时,心中一空,就见坊门前已空无一人。 耳旁响起熟悉的声音: “卓小姐,你很想见我吗?” 卓梦媛猛然一惊,就见僧人已经站在了马车前,正笑吟吟地凝视着自己。 她的面颊蓦然变得通红。 一瞬间,她只觉心中所有挂念,都被对方看破。 车旁僧人俊美的脸上,浮起灿烂笑容,眼中却透着耐人寻味之色: “听闻你这些日子,又是烧香拜佛,又是闹着要出家。 莫非,就是想要引贫僧出来? 阿弥陀佛,实不相瞒,贫僧对卓小姐也甚为思念呢。” 卓梦媛仿佛触电一般,只觉全身酥麻,心头亦如小鹿乱撞,双颊红得好似火烧。 无论卓梦媛,还是车外的僧人,都未发现。 漫天风雪中,飘飞来一片形似铜钱的榆钱叶子。 正静悄悄地躺在马车窗口,挡在太守小姐与车外那僧人之间。 第二百一十一章 小姐被妖怪抓走了 纵然心中藏有再多思念。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只因卓太守之子,那位曾经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场幽卷秘案中,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而当时带队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三郎一起,被关进业果寺的壁画之中。 若非圣僧出手相救,恐怕现在还会被困着。 不多时,她已进入正堂,看到卓太守身旁容颜年轻的术士,不由一怔,旋即参拜。 “参见府帅。” 其余不良人也纷纷行礼,口称“府帅”,却并无太多见到上司时的拘谨。 不良人在道、郡中皆设有衙署,署内又有府帅和副帅。 平日里,一切案件,人员调派,斩妖除怪,皆由副帅来主持。 府帅虽然修为高深,可大多数情况下,只负责坐镇一地,并不管事。 眼前这位王泉高功,是数年前调来广元郡的,来历神秘,与卓太守交好,入府后也只顾自己修行,常年闭关,许多新来的不良人,甚至都没有见过他。 ‘他今日来做什么?’ 韦幼娘脑中闪过一丝疑虑,却并未深思。 她转向卓太守叉手行礼:“参见太守,某今日来,是为了令媛之事。 还请卓太守不要惊慌,也不要听信谣言。 卓小姐并未被妖物抓走。” 第二百一十二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怎么知道?” 卓立仁眼里透着狐疑,冷冷打量着韦幼娘:“此事莫非又与不良人……与你有关?既然她没事,那为何还不把她送回来?” 王泉忽然一笑:“贫道正打算召土地来问,韦副帅便恰好出现。真是巧了。” 韦幼娘心知卓太守对自己成见已深,一时半会也无法解开。 她再行一礼道:“此事与不良人无关,具体情况不便透露,一切都在不良人掌控之中。只是不想卓太守的家人太过伤心,也不想卓太守为此大动干戈,惊扰百姓,所以特来相告。卓小姐有高人相护,自会无事。” 没等卓太守开口,王泉目光闪烁:“高人?这一个小小的广元郡里,哪来那么多高人?” 卓立仁眼神愈发冰冷:“之前先是我家三郎,而今又是我女梦媛……你今日若不说出实情,休想走出我卓府!” 说着,卓立仁朝向王泉深施一礼:“王高功既是高人,也是郡府不良人的主帅,还请王高功助我。” “自然。” 王泉微微点头,突然张手,口中念念有词,一座青灰色的山影,凭空生出,浮现于韦幼娘和几名不良人的头顶。 嗡! 山势压来。 韦幼娘如身背山峦,被困当场,动弹不得,却毫无畏惧。 她刚刚收到城隍庙无常使者的传信,告知了圣僧逐妖一事。 具体情况,她并不清楚,却深知以圣僧的行事准则,绝不想因此惊扰到百姓。 王泉凝视着面露不屈,咬牙承受威压,却愈显身姿曼妙的韦幼娘。 “一名修为还不足观魂境的武人,竟被推举成为一郡不良人副帅,实在罕见啊。我虽不知你是用什么方法爬上去的,可你也不能为虎作伥,随意欺瞒太守大人。” 说话间,他口中念念有词,再施一术。 “召,广元郡土地。” 轰隆隆……大堂的地砖向两旁分裂。 一条影子从地下钻出,看到被困的韦幼娘等不良人,那张犹如白纸的面庞上荡开一圈涟漪。 迟疑片刻,它拜向施术的王泉:“参见不良帅,请问何事召唤卑职?” 王泉淡淡道:“告诉贫道,究竟是谁,抓走了太守之女卓梦媛?” 土地毫无迟疑,叉手拜道:“回禀不良帅,卓小姐平安无事,并未被妖怪抓走。” 王泉怔了怔,余光里就见卓太守一脸惊喜,众不良人有的面露不忿,有的则暗中冷笑。 他脸上的从容与淡定逐渐消失。 “大胆!你竟也和那韦幼娘串通起来欺瞒贫道?卓小姐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僧人模样的妖怪抓走,你竟然还说她平安无事?” 气感压来,土地身形剧颤。 大半个月前,被御兵派长老重创的阴影尚未散去,此时愈发惶恐不安,连忙喊道: “回禀不良帅,小怪真的没有撒谎啊!那个僧人是妖怪假扮的,真正的圣僧早已于暗中救下了卓小姐,并且已经追踪那妖怪而去……” 土地陡然回过神,心知自己口不择言之下说得有些多了。 它因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成为不良衙署的妖仆。 也正因为此,它才最清楚,在广元郡这片土地上,谁才是真正不可得罪的。 既不是那三方香火神庙,也不是人间术道流派,更非眼前有名无实的不良人府帅。 而是某位居无定所,有时住客栈,有时睡山神庙,看似游戏人间,却能在一夜之间,让三方术道门派灰头土脸狼狈逃离的人间圣僧。 “你……一个小小土地,也欺瞒贫道?” 王泉不再理会一旁卓太守的眼神暗示,挥卷袍袖,向上一扬,隔空化力,抓向满脸恐慌的土地。 就在这时,一阵如兰似麝的幽香飘来。 压在韦幼娘等人头顶的山影化散虚无。 抓向土地的那股力量也被拦截下来。 嘭! 王泉倒退一步,面色凝重:“何方高人?”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 “这位术友且勿动怒,在下伏牛山山神,特为卓小姐之事而来,请见广元郡卓太守,不知可否相见?” 卓立仁再度一惊,沉吟片刻后道:“有请……山神。” 他自是看不见,头顶三尺的虚空中,似有星辰光华闪过。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随着他发出邀请,加诸于太守官位的紫微之气暂且退避。 一身素白长裙,容色娇嫩,宛如二八少女的萧轻素,出现在了卓府正堂。 她看了眼面露感激的土地,随后又朝向韦幼娘微微点头。 韦幼娘赶忙行礼,虽然隐隐猜到,这位在十日前宣布“宵禁杀无赦”的山神娘娘,应当也是圣僧的人,可对方毕竟是一方神灵,她丝毫不敢怠慢。 王泉眼底闪过一丝惊艳,随后拜向萧轻素:“在下王泉,广元郡不良人府帅,见过山神娘娘。” 萧轻素浅浅还施一礼,却突然道:“阁下不过才是观魂境,饶是闭关多年,距离魂气也仍差一线,也就多会几手术法罢了。又为何瞧不起韦副帅?” 王泉脸色骤变,当着太守和众多不良人的面被漂亮的山神娘娘如此奚落,只觉双颊滚烫,想要发作,却又知道自己绝不是眼前一方山神的对手。 萧轻素自然也不在意一个观魂术修的想法。 她朝着卓太守行了一礼,道:“适才不良帅韦幼娘,包括土地,所说的都是实情。 虽有妖物想对令媛不利,可那妖物刚入郡府,就已在我等掌控之中,圣僧更是亲自出手,救下了卓小姐。” “圣僧?” 再度听到这一称谓,卓立仁不由怔了怔。 他渐渐想到了什么,眼神朦胧,低声喃喃:“我那女儿,自从两个多月前,从业果寺救出她兄长三郎后,便开始烧香拜佛,整天念叨什么圣僧。还有同去的那几个小郎君,也时不时会念起圣僧……莫非是同一位?” 萧轻素笑道:“这些事,想必韦帅更清楚。” 卓立仁一脸复杂地看去,就见韦幼娘拱手道:“此事我也一直想告诉卓太守,奈何卓太守始终避而不见。当初从隐门妖孽手中救下我和三郎的,正是圣僧。卓小姐和她的同伴们,或许也是因为亲眼目睹了那一切,才会对圣僧心怀感激。” 卓立仁沉默良久,方才叹道:“原来如此,竟有这事,可是佛门不早已经……罢了,只要吾女平安,这些都不重要。” 他虽曾拜师徐公徐文台,可和前任太守,那位从不言怪力乱神的徐芝陵却截然不同。 他对怪力乱神,乃至高人,并无反感。 世人都以为徐公父子不信怪力乱神、妖物鬼怪。 事实上他却知道,老师徐文台的本意,是为了让百姓不要被鬼怪所惑,更希望帝王不被高人所左右。 只要不信,只要远离,那无论鬼怪,还是高人,都无法影响百姓安康,以及家国大计。 然而卓立仁却心知肚明,这一套只适合太平盛世。 即便那位如今远在岭南道的同门师弟徐芝陵不想承认,可随着徐公下野,太子秘不发丧,岭南之乱经久不平,诸王子与各方节度使拒不派兵。 在这煌煌天朝,盛世景象之下,那乱世苗头,已然生出。 乱世,也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妖魔横行,隐世高人,出没最多之时。 卓立仁虽是人间太守,不懂修行,今日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庙里的山神从泥塑中走出。 可眼下,他却对众人口中的“圣僧”,产生了一丝好奇。 此僧,非但曾救过梦媛和三郎,还让郡府不良人,甚至伏牛山神,兴师动众,为他背书。 实在不简单呐。 不远处,垂首不语的王泉,眼底也浮起一抹深思。 他这个不良帅,一直以来,都是个摆设。 可从十天前开始,局面就已经彻底改变了。 三方术道门派,带领众弟子以及部分术道门派所安插的不良人,退出广元郡。 而原本负责广元郡不良人的御兵派,更是彻底放弃了对于不良人的辖制权。 中土大唐,第一次出现了一支不受术道门派辖制的不良人。 在这十天里,有不少中道门派,察觉到有机可趁,试图将弟子门下安插进广元郡衙署。 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皆宣告失败。 这种情形之下,他这个名义上的不良帅,自然也该做些什么了。 可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那个夜劈伏牛山,不知不觉间已然控制住三方神庙的高人,竟是一个僧人。 并且从今年秋天起,对方就已暗中布局。 莫名的危机感,将他笼罩住。 一夜之后,他竟已孤立无援,也和自家门派切断联系。 当下,他抬头道:“说了这么久,那位卓小姐,究竟在哪呢?” 山神萧轻素淡淡一笑:“还请太守放心,过不了多久,卓小姐便能平安回府。我可以凭山神之名做担保。” 话虽如此,萧轻素心中却泛起一丝忧虑。 倒不是卓梦媛有危险,而是隐隐感觉,那位一心追妖的僧人,莫不是已将卓梦媛给忘了? 虽说在大束坊门前,她亲眼目睹圣僧施术,移形换位,将真正的卓小姐给换了下来。 可以她的道行,根本破解不了圣僧的隐身术。 这也是她现出真身,前来太守府上作担保的原因。 才刚刚过去了十天,她便感觉到自己当初承诺“任由圣僧驱策”,简直是作茧自缚。 不仅要帮圣僧收徒教导那位腊梅姑娘,还得替他打发走那些试图渗透进不良人的术道门派,暗中传授韦幼娘术法以便坐稳不良帅之位等等……以及,收留无家可归并且还从不懂得拒绝的圣僧,夜宿自家神庙。 本想依靠着这座大山,静心修行的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忙碌得停不下来…… …… 周逸背着布袋,带上小狸奴,远远跟随着那头自以为得逞的青皮妖怪。 穿街走巷,越过坊市,一路向北,连过数座高大的朱漆坊门,最终从城北离开了广元郡。 妖物的气息并不算很强,尚不到封号县主。 可它速度却异常之快,每一次开始奔行,竟如瞬移一般,又似某种极其高深的术法——缩地成寸。 仿佛它心意一动,就能到达数百步之外。 饶是它面如青靛,发似硃砂,巨口獠牙,森然可怖,却因奔行速度太快,犹如一阵风儿刮过,一路之上倒也没有惊扰到百姓。 周逸为图省力,暗中召唤出夜马,施以隐身术,方才得以跟住那妖怪。 晚霞如火。 熏烤着苍白冰冷的天穹。 那妖怪即便走走歇歇,待到黄昏时,也已来到距离广元郡相隔三座县城,两个山头,以及一片树林的峡谷河岸旁。 “这里是……” 周逸望向落日余晖下,那点灯挑烛,星星点点,铺满谷内河道的上百条白帆船舸。 以及就着谷内怪石嶙峋的岩壁,搭建起的一座座寨子。 “原来是水匪。”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夜入水寨巧施术 “这水匪之中,也分惯匪,以及走投无路百姓所变的新匪。 眼前这寨子的规模,不大不小,船舸不新不旧,匪众有老弱有壮丁,有人情绪激昂,也有人紧张忧虑。 莫非是真正的水匪,裹挟了一部分百姓? 阿弥陀佛,纵然黑色小字无所不知,可也百密一疏啊。” 周逸盘坐在山峡一端,摸着光头,俯瞰向谷中连成一片的水寨,以及舟行其间大声呼唤肆意行乐的水匪。 他所选择的位置,恰好能将整座寨子尽收眼底。 一旁的狸奴学他的模样,盘坐于冰冷的枯草地上,眼珠子滴溜而转,喵喵直叫。 “你也很好奇,那妖怪为何要将‘卓小姐’带来水匪寨中吧。” 周逸盯着在河谷边停下脚步的青皮妖怪,总感觉它的样貌有些像某种传说中的妖物。 啪! 就见那妖怪扛着昏迷过去的“卓梦媛”,一脚踩上河面,涟漪不散,竟似如履平地,转眼已至寨中。 “还是水陆两行的妖物。” 周逸对于那妖物的来历愈发好奇。 道行不高,修为不深,却能旱地飞走,水面疾奔。 好在这片南北流向的大河,已经出了玉清河流域范畴,乃是小泾河,否则周逸还真要冲进广元郡河神庙里,揪出那条老黄鱼问上一问,它是否就是幕后黑手。 周逸正想着,就见那妖怪突然幻化成了一个身形魁梧,穿着皮袄,铁塔一般的巨汉。 寨门前负责看守的水匪见到它,连忙跑上前去参拜,口称“二当家”。 “二当家?一个妖怪,竟成了水匪头目?莫非幕后主谋,就是山寨大当家?” 周逸施展隐身术,随后腾空而起,跟在妖怪身后,进入了水寨。 正逢饭点。 寨中水匪们吃着菜饼,甚至还有酒喝,猜拳行令,大声喧哗,好不热闹。 一路所见,水匪们虽然肆意行乐,可对妖怪所变的“二当家”却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眼神中隐隐透着崇敬之色。 周逸走得越深,眼里的寒意愈重。 不仅因为这片水寨妖气浓郁,更是因为他看到了斜侧的一片高寨竹屋中,关押着数百名衣着破烂、面黄肌瘦的百姓,宛如牲口般,挤坐于草垛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神色屈辱而绝望。 门口几名手持砍刀的水匪,一边喝酒吃饼,一边大肆辱骂着里面的百姓。 听他们的言语,却是在吓唬威胁这群刚刚抓到的百姓,以防逃跑。 忽在这时,一名喝得已有六分醉意的水匪,眼前突然一亮。 却是瞅到了人群角落里,一名虽然低着头,满脸灰尘,浑身脏兮兮,可却无意中露出一段白嫩粉脖颈的女子。 “咕嘟……” 他咽了口口水,擦了擦嘴巴,面露贪婪:“竟还藏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这一票赚到了,哈哈哈。趁还没交货,正好让老子乐一乐。” 另外两名水匪也都看了过来,眼睛发直。 啪! 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的菜饼更是掉落在地。 角落的那名小娘子也察觉到不妙,赶忙裹紧衣领,却已无济于事,那三名水匪已经狞笑着拨开众人,向自己走来。 她眼中浮起一丝紧张与愧疚,双手抓紧干草。 周围几人低垂的脸上也露出紧迫之色,只除了一名落魄儒生打扮的男子,稍显平静,可眉毛也是紧拧着。 一道道传音,回荡在几人之间。 “被发现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罢了,干脆杀光这些水匪!” “好不容易混进来,这样岂不又要前功尽弃。” “距离查出这帮水匪的靠山只差最后一步。牵扯到两岸三郡百姓的安危,怎能在这时暴露!” “大师,您快想想办法。要不然放出之前表演的瞌睡虫,让他们睡过去也行啊。” “这……瞌睡虫已经用完了,诸位不要急,贫道这就施术将他们定住。” 穿着一身灰不溜秋儒袍的男子说完,便开始念念有词。 可他的目光却飘忽不定,在窗口门边来回逡巡,像是在寻找着逃跑线路。 突然间,他身躯一颤,眼里浮起一抹意外。 冥冥之中,似有一抹道韵,从眼前凭空闪过。 刹那间,那道韵消隐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令他恍然若失,似虚似幻。 三名水匪已经走到小娘子面前。 其中一人大笑着向小娘子抓去。 周围几人眼里都露出愤然之色,正要不顾伪装,暴起杀匪。 可紧接着,他们全都愣住。 就见那名抓向小娘子的水匪突然打了个寒战,随后飞快向后倒退,险些撞到另一名水匪身上。 “你……你是什么东西?” 那水匪伸手指着那女子,满脸惊悚。 其余两名水匪也都停下脚步,正想骂同伴大惊小怪,可看到那名转过头来的小娘子时,无不呆若木鸡,面露惊恐,心生寒意,再无半点乱来的念头。 就见那女子面若大碗,满脸黑痣,浓密的眉毛连成一线,下巴上隐隐还能看见青色的胡渣。 “世间竟有如此丑妇!” “这不是丑啊,简直是不男不女的怪物!” “晦气!走走!快走!” 见几名水匪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混在百姓中的众武人长舒口气。 随后他们都意识到什么,满脸敬服地看向那名儒生。 “高人就是高人。” “大师竟会这么高明的幻术,怎么不早说,直接将我等隐身不就得了?” “是啊是啊。” “林高人,您何时再把小女子变回来啊?” 耳旁响起众人发自内心的感激敬佩之言,儒生却恍然未闻,心中五分惊讶,五分忧愁。 他受这几名江湖儿女的邀请,共同调查西充郡外神秘水匪绑架流民的怪案。 本以为只是寻常的匪盗,能从这些豪爽的江湖人士手里赚些银两,顺便做些善事,何乐而不为? 可假扮成流民,被抓进水寨后,他却隐隐感觉到不对劲。 寨中妖气之浓郁,险些让他旧伤复发。 正想随便找个由头与这帮满腔热血没事找事的江湖儿女告别,离开这一危险之地,可眼下竟又多出了一名不知藏于何处的高人,施展高明幻术,化解了危机。 也就等于间接告诉了他,这寨中的危险,以及隐藏的妖物势力,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大。 至少不是他一个尚未观魂的术修能够承受的。 “诸位,其实适才那术法并非……” 他正想说出实情,告诉这帮江湖儿女们已经另有高人来此,自己也就可以功成身退……溜之大吉。 忽在这时,又是一缕道韵掠过。 这间四处漏风的竹屋中,多出了一股暖风,驱散了寒意,犹如屋入春夏。 原本冷得发抖的落难百姓,渐渐也都平静了下来。 一阵清幽醇厚的笑声,回荡在林姓术士的耳畔。 “你能冒着风险,进这妖寨,帮助这些侠士拯救落难百姓,实为大善。阿弥陀佛,这位高人,此间百姓的安危,小僧就全都托付给你了。” 风险……妖寨……托付给我? 别开玩笑了,我、我……我只是个路过混口饭吃的小术士啊! 林川心中喃喃。 陡然间,他打了个激灵。 传音的那位高人自称“小僧”,这不禁让他联想起十日前,那个一辈子也不想再踏进的广元郡里,所遭遇的诡异事件。 也不知为何,那些术友同道们一觉醒来,居然都忘记了那个能够敕令三方神庙的高人是一名年轻僧人。 因为昔日的一段经历,他对僧人并无成见,甚至还有些许怜悯。 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特殊,他也只好假装什么都不记得。 可眼下,刚刚离开那个深不可测的广元郡,好不容易稍喘口气,转眼又入妖巢。 我辈道途,还真是艰险莫测啊。 …… “那术修眼熟啊。” 周逸撤回目光。 他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此前广元郡诛魔一役中,被御兵派使用敕令召来的一名下道门术修。 看这情形,像是有江湖武人发现了这伙水匪不对劲,因此乔装打扮,混迹于流民百姓之中,想要暗中调查。 可惜卧底的水平却很一般,又或许准备不足。 若非周逸使用幻术,将那位姑娘变成了前世电影中的“如花”模样,此番定要暴露。 “为了你们顺利卧底,那位姑娘就请暂时保持这副面貌吧,阿弥陀佛……哦对了,差点忘了,那位太守小姐好像还在隐着?” 周逸摸了摸光滑的脑袋,眼神微微不自然。 这也不能全怪他啊,都怪那妖物跑得太快。 他忙着追妖,竟然忘了解开卓梦媛的隐身术。 跟在身后的狸奴听到周逸的自言自语,眯起眼睛,像是在笑。 此时距离广元郡已隔了两郡数县,好远好远的路程,即便能够一口气吹过去破解术法,那也太耗养生之力了。 好在周逸通过黑色小字看到,卓梦媛已经十分自觉地坐着马车回转卓府,还如同鬼魂般在自家厨房里游荡,娴熟地偷食着腊鸡和熏肠,吓得下人们以为遭了贼。 原本差点陷入混乱的广元郡,也因为不良帅韦幼娘和山神萧轻素先后拜访太守府,承诺担保,到傍晚时候,秩序已逐渐恢复。 “她们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周逸心中满意,念头一动,收起黑色小字。 既然那位卓小姐平安无事,还能自给自足,那便等回府再解也不迟。 此时,那个化身水匪二当家的妖怪,已经扛着“卓梦媛”,穿过湿漉漉的山峡,走进建于河谷深处一座大寨。 与其说是寨子,倒不如说是一座天然形成于山腹中的岩洞,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石笋和钟乳石,在逼仄峡口垂落的晚霞映照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光晕。 几名负责把守的水匪见到妖怪,连忙上前参拜。 为首的水匪小头目,竟还是一名气感武人。 水匪们看到被妖怪扛在肩头的“卓梦媛”后,眼里都浮起贪婪之色。 显然以他们的社交圈子,很难见到像太守小姐这般秀色可餐的佳人。 第二百一十四章 水寨深处藏大妖,得遇圣僧现原形 “此女身份特殊,你等就别打主意了。等这票赚了大钱,去到那岛上,有的是姑娘,够你们乐上一阵。” 妖怪说着,突然压低声:“大当家还在睡吗?” 那名水匪小头目冷冷一笑,同样低声道:“是啊,喝了那碗酒后,就一直昏睡到现在,小的们都盯着呢,二当家放心。” 另一名水匪小喽啰插嘴道:“咱大家伙可全都向着二当家,这寨子早晚也是二当家的,何不早点将那个废物帮主给……” 说话间,水匪喽啰做了个砍脖子的动作。 妖怪眼里闪过一丝幽寒,转头盯住那小喽啰。 小头目见状心中一寒,啪的一巴掌扇在那小喽啰脸上,怒斥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指手画脚?二当家乃神人降世,智勇双全,肯定有更深远的谋划!” 众小喽啰唯唯诺诺,惶恐不言。 妖怪听着小头目的奉承,并未得意,相反,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鄙夷。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赤红的的丹丸,丢给那小头目。 “你等依照计划行事,趁夜将这些流民送往岛上。切记,这些仙丹是岛上仙人的恩赐,待会分下去后,还和之前一样,趁仙气未散速速服用。” 小头目和众心腹水匪盯着丹丸,纷纷流露出激动与渴望,仿佛吃了之后便能立地成仙。 妖怪则趁众匪徒注意力都在丹丸上,飞快伸手从脊梁骨拔下一片青鳞,须臾间,幻化成一枚青符。 “还有一事,有一伙江湖武人,应当是揭了西充郡里的剿匪悬赏,混进了那群流民当中。 几个武人不足为惧,只不过其中有一名术修,怕有些本事。 你们今夜出发前,可见机行事,将那些武人全都给宰了。 若对付不了,便引血入符,自能镇住那术士。” 说完,妖怪扛着“卓梦媛”,大步流星,走向西侧的一间石室。 周逸托着下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身为妖怪,竟然不声不响架空了一个水匪大当家,把整个水寨都变成了它自己的地盘。只是为何还要留着那个大当家?” 周逸虽有不解,可也没去深想,抓起狸奴,穿墙而过,进入石室,继续观看。 石室中,妖怪伸手扬起一阵冷风,吹向“卓梦媛”。 在周逸的心念控制下,叶符所化作的太守小姐,缓缓苏醒,看到面前铁塔般的黑大汉,发出一声撕破喉咙的尖叫声。 “啊……你是谁……这是何处?那个妖怪呢?” 妖怪冷冷一笑:“你说呢?卓小姐,我们就开门见山了,告诉我那个落魄贵公子方子期在哪,我便放你回家。” 卓小姐:“你……你为何要打探方子期的下落?” 妖怪:“哼,这你就不用管了!总之,告诉我方子期在哪!以及你们是如何联络的!否则,嘿嘿……” 卓小姐:“否则又如何?” 妖怪:“你说呢?这寨子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男人。你若是真不肯说,某便第一个来验验货,看看你这位太守小姐还是不是黄花大闺女。” 说话间,妖怪发出一声怪笑,身体一晃,变回那青面獠牙的本相,伸出指甲乌长的大手,作势抓向“卓梦媛”的衣襟。 隐于一旁的周逸打出一道养生之力,包裹住了“卓梦媛”。 那妖怪的手尚未触碰上“卓梦媛”,便被一股巨力反震出去。 嘭! 重重撞上石壁。 半个身体都塌陷进石壁之中。 疼得它龇牙咧嘴,嗷嗷怪叫,嘴角溢出乌黑的鲜血。 半晌,它吃力地抬起头,看向“卓梦媛”,眼神惊慌:“你……你怎么会……” 卓小姐:“本小姐突然记起,幼年曾被一游方高人,传授了一道符咒。只要念咒,妖邪不侵,妖怪,你休想得逞!” 妖怪脸色变幻不定。 半晌,它冷哼一声,咬牙忍痛,从石墙中拔出身体。 “什么狗屁高人,不过观魂境的符力罢了,放在我辈之中,连封号县主都算不上,根本不入流。” “卓梦媛”脸上浮起一丝讥笑:“可对付你这个无名无姓,不入流的小妖却足够了。” 妖怪丑陋的面庞扭曲起来,大喝道:“大胆!你这个见识短浅的俗妇能懂什么,某乃巡海夜叉后裔,不过暂时落魄罢了!你给某等着!” 说完,妖怪再度幻化成水寨二当家的面貌,一瘸一拐地走出石室。 “果然,它就是传说中半妖半鬼的夜叉,不过修为一般,倒是和当初的虚耗差不多。” 周逸低声自语。 他操控“卓梦媛”,激怒这妖怪,本意是引诱它去找那幕后主使者。 却没想到竟让它恼羞成怒自曝了根脚,和周逸之前猜想的一样,这般丑陋的相貌,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偏偏又迅捷无比,能在水面巡游,不正是传说中的夜叉吗。 这让周逸不由想起了初遇耗头时的场景。 虽是先天阴怪,可那时的耗头,弱得简直令人发指,现在想来,估摸着最多也就开府武人修为,甚至还不到。 然而后来的耗头,却让周逸刮目相看。 随着阴间巡游路程的增加,耗头修为也飞快攀升。 短短半年不到,已成一方封号县主,主镇文和县,并在自己暗中撮合下,常与马面在郡内阴间巡视,驱逐恶鬼,牛头马面合力,也算所向披靡。 而眼前这夜叉,似乎也属于先天妖物一流,若能收服…… ‘打住打住,这夜叉行事作风明显和昔日的虚耗不同,祸害百姓,草菅人命,毫无原则,收不得! 不过能够驾驭夜叉的,想必也是来头不小的大妖……正好拿它立威。” 周逸如是想着,穿墙而过,走出石室,心中倒也不觉得可惜。 变回二当家的夜叉,已经走出了这座大寨。 而其余的水匪们,要么吞服赤丹,要么忙着准备今夜“交货”事宜。 就在这时,周逸耳旁响起一阵虚弱的传音。 “救……救命……求高人救命……” 周逸一怔。 随后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东面的那间宽阔石室。 不想也知,这间石室里的人,应当就是那位已被架空了权力,软禁起来的水寨大当家。 看来这个大当家,倒也并没有彻底傻到家,虽然被妖怪算计,灌入黄汤,夺走了寨中权势,可现如今也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惜,为时晚矣。” 周逸微微摇头,正要离去。 突然间,他感应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再度转头“看”向那间石室。 脑海中仿佛闪过一道电流,石室中所有的声响,瞬间凝聚成毫无死角的画面。 包括那名水寨大当家,从上到下,里里外外,也全都呈现在了画面中。 周逸沉默片刻,没有去管外面那头已经出了水寨在河面上行远的夜叉,反是转身走向石室。 咻! 穿墙而过。 石室中,身形瘦削的年轻男子,正半倚在精美的玉榻上,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一副虚弱至极的模样。 他戴着雪白幞头,襴衫金靴,腰挂玉玦,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看到周逸,眼中似有错愕,却并未持续太久,很快散去,嘴角浮起一丝苦涩。 “抱歉,在下中毒已久行动不便,无法见礼……请阁下见谅。” 周逸深深看了眼年轻男子,随后在一旁石凳上坐下。 “阿弥陀佛,你好歹也是一个观魂。竟然自甘堕落,沦为水匪?” 闻言,年轻男子略显惊讶,随后苦笑道:“都已落入这般田地,阁下还能看出在下原先的修为,果然非同寻常,难怪敢入这寨中。” 他沉默许久,再度开口道:“阁下或许不会相信,一开始在下和手下儿郎并非是水匪。 而是在这牛渚矶里,经营一家漕运水帮,在剑南道都水监下挂名,协助本地的舟楫署行船押运,偶尔也会搭乘百姓,虽然只管一亩三分地,可也与诸方太平,相安无事。” 周逸淡淡道:“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莫非与刚才那个被你看走眼的妖怪有关?” 年轻男子脸上笑容愈发苦涩:“没错,阁下也猜到了……直到有一日,他突然找上门,说是要投奔我,我与他多年不见,自然欣喜,并没有发现他已经变了,便留他做二帮主。 可渐渐的,我发现他变得有些不太对劲,竟然暗中蛊惑帮中伙计,尽和他们讲一些莫须有的寻仙问道之事。 还说在那小泾河中,有一座仙岛,岛中仙人需要世俗百姓帮他们修葺宫殿。 某察觉出不对劲,便质问他。 没想到他当场原形毕露,将我偷袭重创,每日灌我黄汤毒药,将我好好的漕运坞头,变成了一座水匪大寨!”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周逸微微点头,话音一转:“可是小僧,又如何才能相信你这套说辞?” 年轻男子苦笑道:“阁下想要如何印证?” 周逸道:“小僧有法可观魂,你若能让我观之,自可得证。” 年轻男子眼里泛起一丝希冀:“若我所言属实,阁下可能救我?” “自然。” “那……” 年轻男子咬紧牙关,仿佛在思索权衡,半晌,清秀的眸中浮现出决然之色:“……好。” 他身体突然颤抖起来,随后猛力甩头晃脑,周身泛起层层叠叠的水影。 须臾间,水影散去。 却见一头青面獠牙,发若绿焰,额有触角的青皮妖怪,正卧在那玉榻之上。 它盯着周逸,缓缓张开血盆大口,喷吐出一道透明的虚影。 与它本身的模样别无二般[新.biqule.info],唯独手中多了一根钢叉。 随后它口吐人言,却如坛中回声,嗡嗡鸣响: “某虽也是一头夜叉,可自幼向慕中土礼仪文化。 修成观魂入世之后也只想与人亲近,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还望高人明鉴!” 第二百一十五章 多谢恩人相救! 夜叉虽是半妖半鬼,可也非妖非鬼,自然有魂。 它的魂,却如一团随时会飘散的青雾,摇曳不定,若即若离,显得极其虚弱。 此时别说周逸,便是一名不通术法的观魂武人也能动用真气,轻而易举将夜叉的魂魄给拘住,或是虐杀,或是收为妖仆。 显然,这夜叉也是被逼无奈,不想再继续这样生不如死下去,方才冒险一博。 “善哉……” 周逸将夜叉魂中所升起的黑色小字,尽收眼底。 它的生平事迹,与它自己所述别无二般,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它虽然相貌丑陋,可心中却无太多恶念,非但从没有伤害过世间良民,在经营漕运水帮期间,还经常接济贫困百姓,乐善好施。 这与它幼年,一次落难时,受人帮助有关。 总而言之,其品行作风,与它的故友,那位“二当家”截然相反。 或许也因此,它才能一直隐瞒住妖怪身份,在这小泾河的牛渚矶中经营漕运生意,手下养着数百近千号儿郎,而不被人间术修发觉。 可自从一年多前,“二当家”到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手底下那些原本出身苦哈哈的儿郎们,不少人都被“二当家”所描述的仙人仙岛蛊惑,并且服食了赤丸,气力增长,甚至突破气感,成为武人高手,内心之中的贪欲也逐渐放大,渐渐的已经不满足于一个温饱有余的水帮伙计。 他们在“二当家”的包庇下,涂舟蒙面,当起水匪,在远离牛渚矶的河流劫持商船,有时甚至上岸打家劫舍,祸害两岸数郡百姓。 牛渚矶水帮本身经营多年,且在郡道都水监下挂名,兼之帮主乐善好施,素有善名。 一年多来,倒也没有太多人怀疑到水帮头上。 即便有,也都被擅长驭水来去无踪的“二当家”给暗中解决了。 这一切,身为大当家的它全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只因它早已被故友重创,灌入散魂汤,日复一日,折磨削弱…… …… “收起吧。” 周逸轻叹口气。 榻上的夜叉眼中闪过一抹意外,旋即面露感激,张口吸入生魂。 随后朝向周逸拱手而拜。 “多谢……” 周逸自然明白,对方是在谢自己没有拘其生魂,摆了摆手道:“说吧,另一头夜叉它的背后之妖,究竟有何来头?可别告诉小僧,这么久了你都还不知。” 闻言,夜叉眼里闪过一抹恨意。 “某自然知道,就是那小径河中寒鳖岛的乌头大王。 也就是那所谓的‘仙岛’主人。” 周逸又问:“这乌头大王是何等修为?” 夜叉稍作迟疑,道:“它是小泾河霸主,百年前就已是大荒太守。” 周逸微微点头:“如此,它在此间兴风作浪,暗中使坏,就没有香火河神,或是不良人来管束吗?” 夜叉一愣,不由解释道:“我辈之中的封号太守,就类似于人间术修中的魂气真人。 据说数十年前,它曾面对两名人间真人,都不曾落入下风。 两岸河神,不良人,哪里敢管啊。再说它作恶也极其隐秘,几乎不留把柄。” 见周逸沉默不语,夜叉心头咯噔一跳……坏了,莫非这位连魂气真人也都不知道? 只是为了面子,才故作高深? 夜叉心中如是想着,却也不去揭穿,勉强笑道:“事以至此,阁下还是赶快趁夜牙不在,救人离去吧。” “它叫夜牙?” 周逸饶有兴致问:“那你叫什么?我救你走后,你又有何打算?” 榻上的夜叉心中焦急。 暗道这僧人好生磨蹭,莫非真是不知者无畏? “在下夜云,在人间姓云名烨。我自会离开此地,若有机会,便将此间情形,上报给南庭江神。” 说到最后,夜云的声音低落下去,显然连自己都不太相信这番话。 周逸却笑了。 “那这座经营多年的寨子,包括寨中那些并没有服食赤丹,被看押软禁,良心未泯的儿郎,你也全都打算放弃了吗? 任凭你亲手所创的漕运帮会,彻底沦落为水匪巢穴,直至暴露,遗臭万年? 小僧可是亲眼所见,此间的伙计,近半都不曾真正作恶,甚至暗中抵抗,默默忍受,等着他们的大当家回来救他们呢。” 夜云猛然一怔,握紧拳头,眼圈发红,脸上浮起复杂之色。 “可是……我自身难保,行动都困难,又如何救他们?” 周逸从布袋中取出一把草药。 都是之前那位麻老所遗留下来的。 他抓起一束色泽略淡的草药,递给夜云:“你把它吃下,应当就能化解酒毒了。” “这……” 夜云有些发懵。 总感觉那僧人,仿佛点兵点将点到谁就是谁一样,随手拣出一棵草药,就要拿来喂自己……您这也太不走心了吧,好歹也思索一下装个样子吧。 “我知阁下好意,可某中的并非一般的酒毒,而是三尸恶水,并且已近一年……” “放心,小僧手里的也非一般解药。” 夜云嘴唇翕动,心中万般苦涩。 然而此时手无缚鸡之力,如刀俎前的鱼肉,面对一脸热情的僧人,它也只能强笑着张开嘴巴,额头冒着虚汗,含住那根草药。 但愿没毒啊,也别药性相冲,最好稍微有点用,否则这热心过度的僧人估计还会继续喂。 咔嚓! 夜云闭上眼睛一口咬断。 没等它细品,宛如洪流的纯厚“药力”席卷而来。 顷刻间流转全身百骸,体内积蓄已久的毒性,竟在几个呼吸间散除了大半。 一股虽然薄弱,可却蕴满生机的气息,从体内深处涌出,须臾间流转全身,畅快自如,无拘无束。 夜云面露惊愕,随即化作狂喜。 它坐起身,一跃而下,快若雷霆,瞬间出现在周逸身后,死死盯着那个光亮如满月的后脑勺。 片刻后,双臂合抱,一拜到底。 “多谢恩人相救!” 此时,它也已能捕捉到僧人的气息,约莫在观魂境,与自己巅峰时期差不离。 可它心里明白,这位信手点药、犹如神算的僧人,真实本领绝不止观魂,至少接近魂气,甚至已成魂气,接近封号县主。 就在这时,从这片溶洞外,传来一阵喝斥声。 不多时,金铁交鸣、乒乒乓乓的响声传来。 “外面已经开始了。” 周逸转过身,看了眼满脸激动的夜云。 他对药草之理尚未有所研究,也不知道适才那株药草叫什么。 只不过,当药草中蕴含了一绺养生之力后,想要化解什么“三尸恶水”,问题自然是不大的。 “这水寨,既然是你的心血,当由你亲手夺回。小僧还要赶去那座‘仙岛’,就留它助你一臂之力吧。” 说话间,被关押在西侧石室内的“卓梦媛”推墙而出,跃过坍塌的石壁,来到夜云身旁。 夜云满脸复杂地看了眼榆钱叶子所变化成的太守小姐,猛然间回过神,面色大变。 “你要去寒鳖岛?万万不可!那里是乌头大王的老巢!不仅防卫森严,有多名封号县主级别的大妖,更有太守境的乌头大王亲自坐镇!千万别冲动……” 没等它拉住那段雪白的袍袖,周逸已经飘然而出,笑着向远处飞去。 “等你平定万水匪之乱后,回头你我再叙。” “回头?你去了可就没头再回来了!” 夜云身如闪电,疾掠而出,来到水寨峡谷前,放眼望去,神色微变。 只见牛渚矶外,大雪纷飞的寒江之上。 一匹庞巨如象的白马,蹄下环绕黑焰,朝向北方,踏空飞行。 僧人跏趺而坐于马背,饱满圆亮的后脑勺,宛如江上月影。 眨眼间,一人一马已到百里之外,身形消隐。 “好快的速度……” 饶是夜叉一族擅走如疾奔,见到这一幕,也暗暗咂舌。 “那马,该不会是传说中那匹……可这等神骏又怎会落入一个僧人手中。” …… 水寨中,真气四溢,刀光剑影,竹屑纷飞。 九名武人收缩成一圈,护住正中央的儒袍男子。 他们之中有五人都已获得气感,乃是附近郡县之中赫赫有名的炁生高手,另外四人虽未获得气感,可也都武技大成,江湖之中有名有姓。 这样的组合放在西充郡一带,已能算得上奢侈。 原本以为对付一方水匪绝对绰绰有余。 可令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群水匪非但识破了自己,且还一下冒出来了十几名气感高手,甚至还有一名开府武人! 无比诡异的感觉将他们笼罩。 可他们却无暇深思。 半柱香不到,九人皆已挂彩,伤势轻重不一,无奈之下退守一隅,苦苦支撑。 眼下他们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那位在江湖之中,颇具盛名的术道高人林川先生的身上。 也亏得林大师,不断释放丹石之气,帮他们提神醒脑,恢复膂力,方才能够顶着伤势,强撑到现在。 “大师!我等快要撑不下去了……” “大师……您擅长幻术……快施术啊……” “是啊,将我等隐身也好!” 听着众人急切的呼唤声,手捧丹石的林川眉头紧拧,心中充满了无奈。 果然,这间水匪寨子比自己想象之中更加不简单啊。 那些水匪头目,看似像是气感武人,可真气之中,却蕴藏着妖气。 早知道,就不应该听那个自称“小僧”者的忽悠! 自己一个根本没学过斩妖除怪本领的煮石派弟子。 干嘛掺合这趟子浑水? 第二百一十六章 仙丸诞妖嗣,夜袭寒鳖岛 煮石派,并非真的煮石头。 而是寻觅奇珍异石,炼制丹法之道。 施术的威力与药术差不多,却没有药术那么容易上手,只有修炼到极高深境界时,才能“丹石护道,纵横天下”。 然而现如今,煮石派的精髓早已失传。 即便他这位煮石派当代大弟子,也才炼出了一枚最普通的护道石丹,勉强能够帮助气感武人,缓慢恢复体力真气而已。 一道隐透血光的真气,从对面倾荡而来。 轰! 九名武人齐齐后退,要么跌坐在地,再也起不来身,要么口喷鲜血,面露绝望。 “别……” 林川看着手中丹石表面浮起的裂纹,脸色苍白。 对面那名开府匪头双颊泛起血潮般的红光,哈哈大笑。 “你这个术士简直是废物!亏得二当家谨慎,留下一道法符对付你,现在可以省下了。” 林川身躯一颤。 感受着身旁众武人迷惑、失望的目光,他暗暗咬牙,忍不住大吼:“都这个时,您怎么还不出来!再不出来,我们全都死光了,还怎么保护那些流民百姓!” 他话音刚落。 忽然间,空气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襴衫,头戴幞头,腰间佩玉的年轻公子,出现在了那名开府匪头身后。 他那只宛如敷粉的苍手,已然插入那名匪头的背心。 噗! 心脏在手中捏爆,随后飞速收手。 一气呵成,快如雷霆。 嘭! 前一刻还在嚣张发狂的匪头轰然倒地。 夜云几乎足不点地,仿佛幽魂般出现在一名名气感水匪身后。 每次现身,都会有一名水匪被捏爆心脏,倒地而亡。 短短两个呼吸间,但凡修为已达气感的水匪头目,皆暴毙于夜云手下,无一幸免。 其余的水匪们神色惊恐且复杂,看着那名手指滴着鲜血,默然而立的男子,没有一人敢开口。 许久,才有人小声道:“帮……帮主。” “哼,还记得我是帮主?这一年来,你等竟为虎作伥,成了二当家那个妖物劫持百姓的帮凶,将我昔日之言全都抛诸脑后,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全都给我跪下!” 夜云眼如岩电,目射寒光,冷冷扫过众匪。 随着他一口气连杀十来名高手,一年多来所丧失的威信也在这一刻重新回来。 哗啦! 四周密密麻麻、数百名水匪一股脑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请求帮主开恩。 夜云微微摇头,并未动容。 直到这时,他才转身朝向林川并那九名江湖武人,略施一礼,道了声抱歉,随后又将自己经历大致讲述了一番。 九名武人表情变得精彩纷呈,显然没想到水匪之祸,竟是牛渚矶水帮内乱所致。 可当听夜云说起“二当家”是个妖物时,众武人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不信之色,却忌惮夜云那神出鬼没的武功,敷衍应答。 唯独林川低着头,始终没敢正眼去看那位贵公子模样的水帮帮主,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黏糊糊一片。 忽然,他感应到什么,脸色微变,脱口道:“小心!” 就见那名已被捏碎心脏而亡的开府匪头笔直地坐起身,身体一阵颤抖,竟从肋下伸出了一只赤红的巨螯,横扫向夜云。 夜云反应疾快,抽身避退,可眉头却紧紧皱起。 一枚青色的鳞片,漂浮于半空,缓缓转动,释放出一股股妖炁。 那些死去的水匪头目,要么站起,要么坐直。 他们的尸身里,或是冒出螯钳,或是钻出鱼鳍,须臾变大,撑破尸囊,变成相貌丑陋的水族妖物爬了出来,嘶吼着围攻向夜云。 一时间,水寨中妖气横流,腥臭冲天。 九名武人大惊失色。 众水匪更是惊恐欲绝。 就在这时,从夜云身后响起一阵佛号声——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妖孽岂敢!” 嗡! 金光冲天! 一名盘坐虚空的小僧人庄严肃穆,念诵佛经,随后裹挟金光冲向那一头头森然可怖的妖物。 唰! 但凡被金光小僧穿身而过,那妖物便如被烈焰所焚,瞬间化作灰烬,飘散一空。 唰唰唰唰……转眼间,十几头妖物皆已灰飞烟灭。 金光小僧悬浮于半空,喧诵无名佛经。 一道道白光铺洒而下,坠向四周匪众。 不多时,已有数十名匪众,痛哭哀嚎,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明显像是水族的螯鳍尾鳞,从他们的身体各处钻出,洞穿五脏六腑,没过多久便已断气。 另有上百名匪徒面露痛苦,却还能忍受,一阵抽搐之后,纷纷弯腰呕吐。 就见那一滩滩散发着恶臭的黄水中,似有虫子大小的怪物在扭动挣扎。 俄尔便已消融在佛光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金光小僧双掌合十,口喧佛号,向外飞出,化回榆钱叶子,消隐于夜幕江上。 山寨内鸦雀无声,从高寨上的流民百姓,到原本只是单纯来打匪的江湖武人,再到寨中数百名水匪,无不面露惊悚,却无人敢吱声。 半晌,夜云收回目光,面色复杂,冷哼道: “你们还真以为二当家……也就是那个妖物给你们服用的‘赤丹’是仙丹? 当水匪就能获得仙丹?世上哪有这等荒唐之事? 实话告诉你们,这赤丹本是某个大妖所产的卵丸。 为了让你们服用之后,成为它的子嗣,气息才能通过那妖岛禁制,以便运送流民上岛,供它修行。” 察觉到不远处,那名唯一还保持镇定的儒服男子略显复杂的目光。 夜云顿了顿,补充道:“这一切,自然都是适才救下你等的那名高僧,告诉本帮主的。还不拜谢高僧救命之恩,从今往后,再不可有半点作恶的念头……” 却还有一句话,夜云并没有当众说出……你们已犯下的罪孽,自有人间官府裁断。 众皆如梦初醒。 无论是水寨众人,还是被囚的流民百姓,纷纷隔空而拜,向那位神通广大救下自己却不曾露面的高僧祷祝祈福。 就连那九名武人,也都露出劫后余生之色,口中念念有词,无论生平信不信佛,此刻也都心生景仰。 众人里,唯独煮石派大弟子林川,握紧拳头,望向寨外,眼神格外复杂。 “真的是他……” …… “服食妖卵,成其子嗣,好歹毒恶心的妖术。” 周逸收起空气中飘过的那行黑色小字。 水寨中发生的一切,皆已呈现。 那些水帮伙计里,小半数并未同流合污,却有大半数沦为水匪。 数百名水匪里,又有小半被喂食了妖卵,如今大多都已死绝,至于剩下的水匪如何处置,就看那位夜叉帮主的了。 此时出现在周逸眼前的,是一片烟波浩淼,雾气升腾的庞大水域。 这里是南庭江分支流域中,水域规模足能够排进前十的小泾河中段。 总共贯穿三座郡府数十县城上百村落,比起流经广元郡,自己所熟悉的那条玉清河,水势大了何止五倍。 乃是剑南道上,排名第二的河流。 前方的那道飞驰的青光,终于坠下。 咻! 化身石渚矶二当家的夜叉钻入河中雾气,随后消失不见。 “嗯?” 周逸驾驭着夜马,停顿在半空。 他自然能够感应到,下方就是大当家夜云口中,冒充仙岛的寒鳖岛。 “人间术法与妖术,果然相差甚大。” 周逸自摸着光头,目光闪烁。 他原本是打算一剑劈岛,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斩了这帮妖怪,立威震慑,痛快了事。 可眼下却发现,那妖岛竟被藏于一重重禁制的庇护之中。 具体位置在哪。 方圆多少里。 其中是否还有活着的百姓。 这一切,一概无法得知。 万一一剑劈歪,无论是打草惊蛇,又或伤及无辜,都非周僧人所愿见到的。 “难怪夜云说那乌头大王谨慎,这些能活到成为封号太守的,就没有一个简单的。” 一时间,周逸倒有些后悔,适才忘了取些妖卵,以便蒙混过关。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何况他只是一个正在还俗道路上艰难迈进的年轻僧人而已。 当下,周逸隐着身形,围绕河中方圆上百里的雾气转悠了一圈。 并未发现有出来巡逻的小妖小怪。 他此前所对阵过的封号太守,要么是鬼怪,要么是山神,要么是混迹人间的布袋,还从未对上过霸占一方的妖物。 自从进入了广元郡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难搞的局面。 “看来只能这么办了。” 周逸寻思片刻,返身退至稍远点的流域,感应向四面八方。 方圆百里,都无人或是妖窥探。 周逸不再迟疑,手捏印诀。 “召来!” 空气中浮起一片漩涡。 来自文和县城南小院的榆钱叶子,化作青色流光,成群结队地飞来。 转眼间,数以百计的榆钱叶儿,竖立浮现于周逸面前。 周逸闭目凝神,养生之力幻化成术道之炁,点向数以百计的榆钱叶子。 叶落于河,或化作一艘艘舟舸,或化作凶恶水匪,或化流民百姓…… 当周逸再度睁开眼睛时。 身后的寒水之上,安静地漂浮着一支正在押送数百流民的水匪大军。 “不错不错。” 周逸一脸满意,落入船头众匪之中,挥手一抹面门,幻化成那名开府修为的水匪头头。 虽然没有妖气,可如此兴师动众,又都是熟脸,运气好点,或许能赚得那些妖物开启护岛禁制。 周逸如是想着,心中默念:“芝麻芝麻快开门……” 哗!哗!哗…… 船行大河,划桨摇楫,水浪翻滚声中,隐隐传出“流民百姓”的哭泣。 不多时,“水匪大军”已至雾气前。 从雾气中响起一声冷喝:“什么人!” 第二百一十七章 入岛,杀妖 九名武人齐齐后退,要么跌坐在地,再也起不来身,要么口喷鲜血,面露绝望。 “别……” 林川看着手中丹石表面浮起的裂纹,脸色苍白。 对面那名开府匪头双颊泛起血潮般的红光,哈哈大笑。 “你这个术士简直是废物!亏得二当家谨慎,留下一道法符对付你,现在可以省下了。” 林川身躯一颤。 感受着身旁众武人迷惑、失望的目光,他暗暗咬牙,忍不住大吼:“都这个时,您怎么还不出来!再不出来,我们全都死光了,还怎么保护那些流民百姓!” 他话音刚落。 忽然间,空气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襴衫,头戴幞头,腰间佩玉的年轻公子,出现在了那名开府匪头身后。 他那只宛如敷粉的苍手,已然插入那名匪头的背心。 噗! 心脏在手中捏爆,随后飞速收手。 一气呵成,快如雷霆。 嘭! 前一刻还在嚣张发狂的匪头轰然倒地。 夜云几乎足不点地,仿佛幽魂般出现在一名名气感水匪身后。 每次现身,都会有一名水匪被捏爆心脏,倒地而亡。 短短两个呼吸间,但凡修为已达气感的水匪头目,皆暴毙于夜云手下,无一幸免。 其余的水匪们神色惊恐且复杂,看着那名手指滴着鲜血,默然而立的男子,没有一人敢开口。 许久,才有人小声道:“帮……帮主。” “哼,还记得我是帮主?这一年来,你等竟为虎作伥,成了二当家那个妖物劫持百姓的帮凶,将我昔日之言全都抛诸脑后,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全都给我跪下!” 夜云眼如岩电,目射寒光,冷冷扫过众匪。 随着他一口气连杀十来名高手,一年多来所丧失的威信也在这一刻重新回来。 哗啦! 四周密密麻麻、数百名水匪一股脑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请求帮主开恩。 夜云微微摇头,并未动容。 直到这时,他才转身朝向林川并那九名江湖武人,略施一礼,道了声抱歉,随后又将自己经历大致讲述了一番。 九名武人表情变得精彩纷呈,显然没想到水匪之祸,竟是牛渚矶水帮内乱所致。 可当听夜云说起“二当家”是个妖物时,众武人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不信之色,却忌惮夜云那神出鬼没的武功,敷衍应答。 唯独林川低着头,始终没敢正眼去看那位贵公子模样的水帮帮主,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黏糊糊一片。 忽然,他感应到什么,脸色微变,脱口道:“小心!” 就见那名已被捏碎心脏而亡的开府匪头笔直地坐起身,身体一阵颤抖,竟从肋下伸出了一只赤红的巨螯,横扫向夜云。 夜云反应疾快,抽身避退,可眉头却紧紧皱起。 一枚青色的鳞片,漂浮于半空,缓缓转动,释放出一股股妖炁。 那些死去的水匪头目,要么站起,要么坐直。 他们的尸身里,或是冒出螯钳,或是钻出鱼鳍,须臾变大,撑破尸囊,变成相貌丑陋的水族妖物爬了出来,嘶吼着围攻向夜云。 一时间,水寨中妖气横流,腥臭冲天。 九名武人大惊失色。 众水匪更是惊恐欲绝。 就在这时,从夜云身后响起一阵佛号声——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妖孽岂敢!” 嗡! 金光冲天! 一名盘坐虚空的小僧人庄严肃穆,念诵佛经,随后裹挟金光冲向那一头头森然可怖的妖物。 唰! 但凡被金光小僧穿身而过,那妖物便如被烈焰所焚,瞬间化作灰烬,飘散一空。 唰唰唰唰……转眼间,十几头妖物皆已灰飞烟灭。 金光小僧悬浮于半空,喧诵无名佛经。 一道道白光铺洒而下,坠向四周匪众。 不多时,已有数十名匪众,痛哭哀嚎,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明显像是水族的螯鳍尾鳞,从他们的身体各处钻出,洞穿五脏六腑,没过多久便已断气。 另有上百名匪徒面露痛苦,却还能忍受,一阵抽搐之后,纷纷弯腰呕吐。 就见那一滩滩散发着恶臭的黄水中,似有虫子大小的怪物在扭动挣扎。 俄尔便已消融在佛光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金光小僧双掌合十,口喧佛号,向外飞出,化回榆钱叶子,消隐于夜幕江上。 山寨内鸦雀无声,从高寨上的流民百姓,到原本只是单纯来打匪的江湖武人,再到寨中数百名水匪,无不面露惊悚,却无人敢吱声。 半晌,夜云收回目光,面色复杂,冷哼道: “你们还真以为二当家……也就是那个妖物给你们服用的‘赤丹’是仙丹? 当水匪就能获得仙丹?世上哪有这等荒唐之事? 实话告诉你们,这赤丹本是某个大妖所产的卵丸。 为了让你们服用之后,成为它的子嗣,气息才能通过那妖岛禁制,以便运送流民上岛,供它修行。” 察觉到不远处,那名唯一还保持镇定的儒服男子略显复杂的目光。 夜云顿了顿,补充道:“这一切,自然都是适才救下你等的那名高僧,告诉本帮主的。还不拜谢高僧救命之恩,从今往后,再不可有半点作恶的念头……” 却还有一句话,夜云并没有当众说出……你们已犯下的罪孽,自有人间官府裁断。 众皆如梦初醒。 无论是水寨众人,还是被囚的流民百姓,纷纷隔空而拜,向那位神通广大救下自己却不曾露面的高僧祷祝祈福。 就连那九名武人,也都露出劫后余生之色,口中念念有词,无论生平信不信佛,此刻也都心生景仰。 众人里,唯独煮石派大弟子林川,握紧拳头,望向寨外,眼神格外复杂。 “真的是他……” …… “服食妖卵,成其子嗣,好歹毒恶心的妖术。” 周逸收起空气中飘过的那行黑色小字。 水寨中发生的一切,皆已呈现。 那些水帮伙计里,小半数并未同流合污,却有大半数沦为水匪。 数百名水匪里,又有小半被喂食了妖卵,如今大多都已死绝,至于剩下的水匪如何处置,就看那位夜叉帮主的了。 此时出现在周逸眼前的,是一片烟波浩淼,雾气升腾的庞大水域。 这里是南庭江分支流域中,水域规模足能够排进前十的小泾河中段。 总共贯穿三座郡府数十县城上百村落,比起流经广元郡,自己所熟悉的那条玉清河,水势大了何止五倍。 乃是剑南道上,排名第二的河流。 前方的那道飞驰的青光,终于坠下。 咻! 化身石渚矶二当家的夜叉钻入河中雾气,随后消失不见。 “嗯?” 周逸驾驭着夜马,停顿在半空。 他自然能够感应到,下方就是大当家夜云口中,冒充仙岛的寒鳖岛。 “人间术法与妖术,果然相差甚大。” 周逸自摸着光头,目光闪烁。 他原本是打算一剑劈岛,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斩了这帮妖怪,立威震慑,痛快了事。 可眼下却发现,那妖岛竟被藏于一重重禁制的庇护之中。 具体位置在哪。 方圆多少里。 其中是否还有活着的百姓。 这一切,一概无法得知。 万一一剑劈歪,无论是打草惊蛇,又或伤及无辜,都非周僧人所愿见到的。 “难怪夜云说那乌头大王谨慎,这些能活到成为封号太守的,就没有一个简单的。” 一时间,周逸倒有些后悔,适才忘了取些妖卵,以便蒙混过关。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何况他只是一个正在还俗道路上艰难迈进的年轻僧人而已。 当下,周逸隐着身形,围绕河中方圆上百里的雾气转悠了一圈。 并未发现有出来巡逻的小妖小怪。 他此前所对阵过的封号太守,要么是鬼怪,要么是山神,要么是混迹人间的布袋,还从未对上过霸占一方的妖物。 自从进入了广元郡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难搞的局面。 “看来只能这么办了。” 周逸寻思片刻,返身退至稍远点的流域,感应向四面八方。 方圆百里,都无人或是妖窥探。 周逸不再迟疑,手捏印诀。 “召来!” 空气中浮起一片漩涡。 来自文和县城南小院的榆钱叶子,化作青色流光,成群结队地飞来。 转眼间,数以百计的榆钱叶儿,竖立浮现于周逸面前。 周逸闭目凝神,养生之力幻化成术道之炁,点向数以百计的榆钱叶子。 叶落于河,或化作一艘艘舟舸,或化作凶恶水匪,或化流民百姓…… 当周逸再度睁开眼睛时。 身后的寒水之上,安静地漂浮着一支正在押送数百流民的水匪大军。 “不错不错。” 周逸一脸满意,落入船头众匪之中,挥手一抹面门,幻化成那名开府修为的水匪头头。 虽然没有妖气,可如此兴师动众,又都是熟脸,运气好点,或许能赚得那些妖物开启护岛禁制。 周逸如是想着,心中默念:“芝麻芝麻快开门……” 哗!哗!哗…… 船行大河,划桨摇楫,水浪翻滚声中,隐隐传出“流民百姓”的哭泣。 不多时,“水匪大军”已至雾气前。 第二百一十八章 你们以为小僧在第一层?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只因卓太守之子,那位曾经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场幽卷秘案中,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而当时带队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三郎一起,被关进业果寺的壁画之中。 若非圣僧出手相救,恐怕现在还会被困着。 不多时,她已进入正堂,看到卓太守身旁容颜年轻的术士,不由一怔,旋即参拜。 “参见府帅。” 其余不良人也纷纷行礼,口称“府帅”,却并无太多见到上司时的拘谨。 不良人在道、郡中皆设有衙署,署内又有府帅和副帅。 平日里,一切案件,人员调派,斩妖除怪,皆由副帅来主持。 府帅虽然修为高深,可大多数情况下,只负责坐镇一地,并不管事。 眼前这位的杂三一的你王泉高功,是数年前调来广元郡的,来历神秘,与卓太守交好,入府后也只顾自己修行,常年闭关,许多新来的不良人,甚至都没有见过他。 ‘他今日来做什么?’ 韦幼娘脑中闪过一丝疑虑,却并未深思。 她转向卓太守叉手行礼:“参见太守,某今日来,是为了令媛之事。 还请卓太守不要惊慌,也不要听信谣言。 卓小姐并未被妖物抓走。” 第二百一十九章 今晚不出第二剑 “这水匪之中,也分惯匪,以及走投无路百姓所变的新匪。 眼前这寨子的规模,不大不小,船舸不新不旧,匪众有老弱有壮丁,有人情绪激昂,也有人紧张忧虑。 莫非是真正的水匪,裹挟了一部分百姓? 阿弥陀佛,纵然黑色小字无所不知,可也百密一疏啊。” 周逸盘坐在山峡一端,摸着光头,俯瞰向谷中连成一片的水寨,以及舟行其间大声呼唤肆意行乐的水匪。 他所选择的位置,恰好能将整座寨子尽收眼底。 一旁的狸奴学他的模样,盘坐于冰冷的枯草地上,眼珠子滴溜而转,喵喵直叫。 “你也很好奇,那妖怪为何要将‘卓小姐’带来水匪寨中吧。” 周逸盯着在河谷边停下脚步的青皮妖怪,总感觉它的样貌有些像某种传说中的妖物。 啪! 就见那妖怪扛着昏迷过去的“卓梦媛”,一脚踩上河面,涟漪不散,竟似如履平地,转眼已至寨中。 “还是水陆两行的妖物。” 周逸对于那妖物的来历愈发好奇。 道行不高,修为不深,却能旱地飞走,水面疾奔。 好在这片南北流向的大河,已经出了玉清河流域范畴,乃是小泾河,否则周逸还真要冲进广元郡河神庙里,揪出那条老黄鱼问上一问,它是否就是幕后黑手。 周逸正想着,就见那妖怪突然幻化成了一个身形魁梧,穿着皮袄,铁塔一般的巨汉。 寨门前负责看守的水匪见到它,连忙跑上前去参拜,口称“二当家”。 “二当家?一个妖怪,竟成了水匪头目?莫非幕后主谋,就是山寨大当家?” 周逸施展隐身术,随后腾空而起,跟在妖怪身后,进入了水寨。 正逢饭点。 寨中水匪们吃着菜饼,甚至还有酒喝,猜拳行令,大声喧哗,好不热闹。 一路所见,水匪们虽然肆意行乐,可对妖怪所变的“二当家”却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眼神中隐隐透着崇敬之色。 周逸走得越深,眼里的寒意愈重。 不仅因为这片水寨妖气浓郁,更是因为他看到了斜侧的一片高寨竹屋中,关押着数百名衣着破烂、面黄肌瘦的百姓,宛如牲口般,挤坐于草垛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神色屈辱而绝望。 门口几名手持砍刀的水匪,一边喝酒吃饼,一边大肆辱骂着里面的百姓。 听他们的言语,却是在吓唬威胁这群刚刚抓到的百姓,以防逃跑。 忽在这时,一名喝得已有六分醉意的水匪,眼前突然一亮。 却是瞅到了人群角落里,一名虽然低着头,满脸灰尘,浑身脏兮兮,可却无意中露出一段白嫩粉脖颈的女子。 “咕嘟……” 他咽了口口水,擦了擦嘴巴,面露贪婪:“竟还藏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这一票赚到了,哈哈哈。趁还没交货,正好让老子乐一乐。” 另外两名水匪也都看了过来,眼睛发直。 啪! 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的菜饼更是掉落在地。 角落的那名小娘子也察觉到不妙,赶忙裹紧衣领,却已无济于事,那三名水匪已经狞笑着拨开众人,向自己走来。 她眼中浮起一丝紧张与愧疚,双手抓紧干草。 周围几人低垂的脸上也露出紧迫之色,只除了一名落魄儒生打扮的男子,稍显平静,可眉毛也是紧拧着。 一道道传音,回荡在几人之间。 “被发现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罢了,干脆杀光这些水匪!” “好不容易混进来,这样岂不又要前功尽弃。” “距离查出这帮水匪的靠山只差最后一步。牵扯到两岸三郡百姓的安危,怎能在这时暴露!” “大师,您快想想办法。要不然放出之前表演的瞌睡虫,让他们睡过去也行啊。” “这……瞌睡虫已经用完了,诸位不要急,贫道这就施术将他们定住。” 穿着一身灰不溜秋儒袍的男子说完,便开始念念有词。 可他的目光却飘忽不定,在窗口门边来回逡巡,像是在寻找着逃跑线路。 突然间,他身躯一颤,眼里浮起一抹意外。 冥冥之中,似有一抹道韵,从眼前凭空闪过。 刹那间,那道韵消隐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令他恍然若失,似虚似幻。 三名水匪已经走到小娘子面前。 其中一人大笑着向小娘子抓去。 周围几人眼里都露出愤然之色,正要不顾伪装,暴起杀匪。 可紧接着,他们全都愣住。 就见那名抓向小娘子的水匪突然打了个寒战,随后飞快向后倒退,险些撞到另一名水匪身上。 “你……你是什么东西?” 那水匪伸手指着那女子,满脸惊悚。 其余两名水匪也都停下脚步,正想骂同伴大惊小怪,可看到那名转过头来的小娘子时,无不呆若木鸡,面露惊恐,心生寒意,再无半点乱来的念头。 就见那女子面若大碗,满脸黑痣,浓密的眉毛连成一线,下巴上隐隐还能看见青色的胡渣。 “世间竟有如此丑妇!” “这不是丑啊,简直是不男不女的怪物!” “晦气!走走!快走!” 见几名水匪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混在百姓中的众武人长舒口气。 随后他们都意识到什么,满脸敬服地看向那名儒生。 “高人就是高人。” “大师竟会这么高明的幻术,怎么不早说,直接将我等隐身不就得了?” “是啊是啊。” “林高人,您何时再把小女子变回来啊?” 耳旁响起众人发自内心的感激敬佩之言,儒生却恍然未闻,心中五分惊讶,五分忧愁。 他受这几名江湖儿女的邀请,共同调查西充郡外神秘水匪绑架流民的怪案。 本以为只是寻常的匪盗,能从这些豪爽的江湖人士手里赚些银两,顺便做些善事,何乐而不为? 可假扮成流民,被抓进水寨后,他却隐隐感觉到不对劲。 寨中妖气之浓郁,险些让他旧伤复发。 正想随便找个由头与这帮满腔热血没事找事的江湖儿女告别,离开这一危险之地,可眼下竟又多出了一名不知藏于何处的高人,施展高明幻术,化解了危机。 也就等于间接告诉了他,这寨中的危险,以及隐藏的妖物势力,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大。 至少不是他一个尚未观魂的术修能够承受的。 “诸位,其实适才那术法并非……” 他正想说出实情,告诉这帮江湖儿女们已经另有高人来此,自己也就可以功成身退……溜之大吉。 忽在这时,又是一缕道韵掠过。 这间四处漏风的竹屋中,多出了一股暖风,驱散了寒意,犹如屋入春夏。 原本冷得发抖的落难百姓,渐渐也都平静了下来。 一阵清幽醇厚的笑声,回荡在林姓术士的耳畔。 “你能冒着风险,进这妖寨,帮助这些侠士拯救落难百姓,实为大善。阿弥陀佛,这位高人,此间百姓的安危,小僧就全都托付给你了。” 风险……妖寨……托付给我? 别开玩笑了,我、我……我只是个路过混口饭吃的小术士啊! 林川心中喃喃。 陡然间,他打了个激灵。 传音的那位高人自称“小僧”,这不禁让他联想起十日前,那个一辈子也不想再踏进的广元郡里,所遭遇的诡异事件。 也不知为何,那些术友同道们一觉醒来,居然都忘记了那个能够敕令三方神庙的高人是一名年轻僧人。 因为昔日的一段经历,他对僧人并无成见,甚至还有些许怜悯。 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特殊,他也只好假装什么都不记得。 可眼下,刚刚离开那个深不可测的广元郡,好不容易稍喘口气,转眼又入妖巢。 我辈道途,还真是艰险莫测啊。 …… “那术修眼熟啊。” 周逸撤回目光。 他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此前广元郡诛魔一役中,被御兵派使用敕令召来的一名下道门术修。 看这情形,像是有江湖武人发现了这伙水匪不对劲,因此乔装打扮,混迹于流民百姓之中,想要暗中调查。 可惜卧底的水平却很一般,又或许准备不足。 若非周逸使用幻术,将那位姑娘变成了前世电影中的“如花”模样,此番定要暴露。 “为了你们顺利卧底,那位姑娘就请暂时保持这副面貌吧,阿弥陀佛……哦对了,差点忘了,那位太守小姐好像还在隐着?” 周逸摸了摸光滑的脑袋,眼神微微不自然。 这也不能全怪他啊,都怪那妖物跑得太快。 他忙着追妖,竟然忘了解开卓梦媛的隐身术。 跟在身后的狸奴听到周逸的自言自语,眯起眼睛,像是在笑。 此时距离广元郡已隔了两郡数县,好远好远的路程,即便能够一口气吹过去破解术法,那也太耗养生之力了。 好在周逸通过黑色小字看到,卓梦媛已经十分自觉地坐着马车回转卓府,还如同鬼魂般在自家厨房里游荡,娴熟地偷食着腊鸡和熏肠,吓得下人们以为遭了贼。 原本差点陷入混乱的广元郡,也因为不良帅韦幼娘和山神萧轻素先后拜访太守府,承诺担保,到傍晚时候,秩序已逐渐恢复。 “她们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周逸心中满意,念头一动,收起黑色小字。 既然那位卓小姐平安无事,还能自给自足,那便等回府再解也不迟。 第二百二十章 插标卖首,尸位素餐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只因卓太守之子,那位曾经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场幽卷秘案中,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而当时带队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三郎一起,被关进业果寺的壁画之中。 若非圣僧出手相救,恐怕现在还会被困着。 不多时,她已进入正堂,看到卓太守身旁容颜年轻的术士,不由一怔,旋即参拜。 “参见府帅。” 其余不良人也纷纷行礼,口称“府帅”,却并无太多见到上司时的拘谨。 不良人在道、郡中皆设有衙署,署内又有府帅和副帅。 此时,那个化身水匪二当家的妖怪,已经扛着“卓梦媛”,穿过湿漉漉的山峡,走进建于河谷深处一座大寨。 与其说是寨子,倒不如说是一座天然形成于山腹中的岩洞,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石笋和钟乳石,在逼仄峡口垂落的晚霞映照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光晕。 几名负责把守的水匪见到妖怪,连忙上前参拜。 为首的水匪小头目,竟还是一名气感武人。 水匪们看到被妖怪扛在肩头的“卓梦媛”后,眼里都浮起贪婪之色。 显然以他们的社交圈子,很难见到像太守小姐这般秀色可餐的佳人。 平日里,一切案件,人员调派,斩妖除怪,皆由副帅来主持的在三gide你酸奶过的。 眼前这位王泉高功,是数年前调来广元郡的,来历神秘,与卓太守交好,入府后也只顾自己修行,常年闭关,许多新来的不良人,甚至都没有见过他。 ‘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三神明志入新郡,风云榜上我第一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只因卓太守一个两个是哪个晒你的一个在那里之子,那位曾经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场幽卷秘案中,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而当时带队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的杂三郎一起,被关进业果寺的壁画之中。 若非圣僧出手相救,恐怕现在还会被困着。 不多时,她已进入正堂,看到卓太守身旁容颜年轻的术士,不由一怔,旋即参拜。 “参见府帅。” 第二百二十二章 重塑诛鳖岛,圣僧定法义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只因卓太守之子,那位曾经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场幽卷秘案中,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而当时带队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三郎一起,被关进业果寺的壁画之中。 若非圣僧出手相救,恐怕现在还会被困着。 不多时,她已进入正堂,看到卓太守身旁容颜年轻的术士,不由一怔,旋即参拜。 “参见府帅。” 其余不良人也纷纷行礼,口称“府帅”,却并无太多见到上司时的拘谨。 不良人在道、郡中皆设有衙署,署内又有府帅和副帅。 此时,那个化身水匪二当家的妖怪,已经扛着“卓梦媛”,穿过湿漉漉的山峡,走进建于河谷深处一座大寨。 与其说是寨子,倒不如说是一座天然形成于山腹中的岩洞,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石笋和钟乳石,在逼仄峡口垂落的晚霞映照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光晕。 几名负责把守的水匪见到妖怪,连忙上前参拜。 为首的水匪小头目,竟还是一名气感武人。 水匪们看到被妖怪扛在肩头的“卓梦媛”后,眼里都浮起贪婪之色。 显然以他们的社交圈子,很难见到像太守小姐这般秀色可餐的佳人。 平日里,一切案件,人员调派,斩妖除怪,皆由副帅来主持的在三gide你酸奶过的。 眼前这位王泉高功,是数年前调来广元郡的,来历神秘,与卓太守交好,入府后也只顾自己修行,常年闭关,许多新来的不良人,甚至都没有见过他。 ‘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六日 六日后,傍晚。 岛岸,林前,那座风光最好的竹木吊脚楼上。 周逸正躺在一张藤椅上,享受晚风和煦,听那浩渺水波拍击崖壁,翻看着布袋中那些一直无暇阅览的志怪杂谈和各种画册。 他的躺椅旁,小狸奴刚刚切开一只香瓜,十分熟练地开始摆盘。 而在他身后,某位连“睡”了数日的侍女,则一脸惊悚地为和尚揉捏着头皮。 “先生……我……难道又睡了很多天吗? 这头狸奴,它怎么还会开香瓜? 还有岛上的居民,为何都对您毕恭毕敬? 咱家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都能买下一座岛了?” 香珠瞪大眼,目光发懵,心中充满了太多的疑问。 “哪来这么多问题,继续按别说话。” 周逸微眯双目,懒洋洋说道。 六天前,他消化了那半缕神秘青烟后,修为有所增进,心满意足,正欲带着狸奴离开。 却遇蚌女拦道,跪求施恩。 原来这一百多名被乌头大王挟持而来的蚌女们,竟然不想离开,欲在岛上定居。 周逸一问才知,在水族之中,蚌女的处境十分悲惨。 她们也能修行,并且修成人形后,大多都能变成年轻漂亮的女子,并且擅长素女幻术。 正因为此,许多蚌女都会被江河湖海中的水族大王,纳入后宫,为侍为姬。 又或者被逼成为某些大妖用来勾引渔民、船夫、客商的诱饵尤物。 而据为首这位名叫“思月”的开府蚌女说,她们之前在岛上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就是幻化成姬女,陪侍那些送“货”上岛的水帮头目。 虽说用的都是幻术,可也令她们恶心不已。 周逸自然答应。 这岛屿连同鳖魂,虽已被他炼化,连结界禁制也都安排上,可本意只是为了震慑妖魔,并无独霸一岛的意思。 可那群蚌女们显然没有这么想。 思月不顾周逸推辞,以每月三十斛宝珠为租金,租下岛屿东南岸边的一片滩涂,建村立寨,并宣称随时听从圣僧调遣。 没想到的是,思月刚走,被囚百姓代表后脚便至,同样祈拜周逸,说他们中大部分人都祈求能够在岛上定居。 这些百姓大多都是从岭南兵燹之地迁徙而来,有的拖家带口,有的亲眷早已亡于路途,饱经风霜,却在剑南道上得不到安置,遇匪遭骗者不在少数,否则也不会沦落到被妖物挟持囚禁。 这一两年来多,他们早已放弃希望,如今被救,也不愿再颠沛流离,只希望能在岛上自给自足,每日祷告,为圣僧祈福。 周逸自然应下,并且为他们挑选了一处风水较好,且不易找到的林间平地,作为建村地址。 之后他们便开始在临时推举出的村长带领下,修建村寨。 然而他们第一件事,却是出动岭南流民中的能工巧匠,在周逸常驻之地,修建了一座精美且牢固的竹楼,献给圣僧观景。 三天后,竹楼便已建成。 周逸报之以李,招来目瞪口呆的山神萧轻素,让她手下的飞猱猕猴们,帮助流民建村立寨。 这一来二去,便拖到了今日。 周逸坐拥一岛,偷得浮生半日闲,独观大江河景,日升日落,星月交映。 外面冰天雪地,寒意凛然,岛内却是春暖花开,惠风和畅,绿意盎然,倒也享受。 不知何时,后脑勺所倚靠着的那团温柔不复存在。 珠侍女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又变回了那枚精灵古怪的珠子。 饶是日夜听周逸诵经,珠侍女变成珠子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往往需要过上五六日,才能重新变回侍女。 周逸捞住不断乱飞的珠子。 侍女香珠虽然爱闹腾,可却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除了前任宰相徐公外,所认识的第一个“人”,也算是第一个朋友。 他所认识的那个香珠,自然不会希望,她自己只是个珠子。 沙沙的脚步声从水岸边响起。 香风飘荡,一道披着雪白素纱的倩影出现在身前。 萧轻素先施了一礼,随后叹了口气道:“我说圣僧大人,您再不回去,那位卓小姐恐怕真要饿死了。” 周逸奇道:“怎么?太守府里那些腊鸡和熏肉难道全都被她偷吃完了?” 萧轻素苦笑:“卓小姐中了圣僧隐身术,太守府却以为闹鬼,已令护卫看守厨房,还请那王泉高功画符做法。而我又不好明说,再这样下去,卓太守定要生疑。” 周逸笑道:“山神娘娘宽心,她在自家府邸里吃不到,旁边的官绅府邸里总能吃上。” 山神娘娘依旧俏生生立着,平静地望向楼外潮涨潮落,可周围的空气,却在迅速降温。 “阿弥陀佛,山神娘娘莫要动气。小僧这就随你回去。” 周逸拍了拍一旁的狸奴,起身望了眼北方:“等了五六天,泾河龙族都不曾派人来寻仇。实在令小僧失望。” 萧轻素白了眼周逸:“你杀的乌头大王,是成名多年的老牌大妖,我还是前朝南蜀女史时,它便已是南江之地赫赫有名的封号太守。那泾河水府又不傻,你杀的又不是它家龙子龙孙,自然不想轻易和一个神秘高人结仇。它这些年虽然势大,可终究不是代天行道的南庭江府。” 听到“南庭江府”四个字,周逸心中忽然一动:“你说龙宫之中,有没有什么宝物,或是术法,能让人彻底停止妖化?” 萧轻素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周逸手中的珠子。 “龙宫号称藏尽天下诸宝妙法,总领南方水域,据说有不止一位封号节度使坐镇。你说的法门,应当也会有。不过据传闻,南庭龙宫,从不会轻易许诺别人,除非……” 感受着萧轻素意味深长的目光,周逸转过身,笑了笑:“小僧也就随口一问。” 南庭江府虽欠自己许多次“许愿”,可前提是,自己这位“公证人”,能够带着“人间仲裁”,顺利结束那场论道大战。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首先找回失踪已久的方子期啊。 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两人说话间,从远处的河面上,驶来一艘大船,正围着水面转悠。 周逸眺目望去,那船上有着几道熟悉的身影。 化作江湖公子模样的夜叉夜云,煮石派弟子林川,以及那九名为救百姓而潜入水寨的江湖侠士。 萧轻素叹了口气:“看样子又是来找你的,要等他们吗?” “不用了,我们快走吧。” 周逸轻轻吐出一口气,吹向那名又被自己忘记解除幻术的女侠。 随后在萧轻素促狭的目光中,从容召出夜马。 …… 月下孤帆扬,大舟行寒江。 锦衣玉袍的贵公子,立于船头,眺望远方。 落魄儒生打扮的男子,缓步来到他身旁,开口道:“云帮主似乎很紧张。” 夜云淡淡道:“林兄这都能看出来吗。” 林川笑道:“六天来,云帮主就没有一刻放松过。既然云帮主担心此处有危险,又为何还要冒险前来?” 夜云道:“若不让后面那几位热心的侠士,拿到妖怪作乱的证据,带回西充郡官府,我这牛渚矶水帮怕是很快就要被当成水匪给清缴了。” 林川笑着摇头:“有趣有趣,以你的本领……又或者说来历,何必混迹人间,充当一区区水帮帮主?若我有你的本事,早就浪迹天涯,游遍人间盛景了。” 夜云心知自己在虚弱时,被对方看破根脚,不过对方并没有像从前遇到的术士那样二话不说便喊打喊杀,或许因为他与自己也就半斤八两吧。 “你的志向,就是漫无目的,浪迹江湖?” “云兄所言极是。” 林川哈哈大笑,眼里却飘过一抹淡淡的惆怅。 若是当年选中他的,是一方中道门,自然会是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可谁让他进入的是一个传承衰败,没有山门、灵物、前辈高人,仅比寻常江湖门派,稍微高出那么一丁点的下道门。 忽然间,从身后船舱响起一阵女子的惊呼与啜泣。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返回船舱。 船舱中,那位名叫黄清雪,每天几乎十二个时辰都抱着铜镜的女侠,正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喜极而泣。 她皮肤不算娇嫩,可也生得白净清秀,虽是中上之姿,可远比之前那个不男不女的“如花”要好太多。 “太好了,清雪总算变回来了。” “谢天谢地,这些天每次一抬头,看到清雪那副尊容,虽知是假的,可也是吃不下饭啊。” “哈哈哈,谁说不是呢。高人高术,真是厉害!” “奇怪,这都绕了大半圈了,怎么还没看到水匪标注的雾岛?” 这几名江湖侠客正说着话,便看到了走进来的夜云和林川,脸上都浮起热情的笑容。 他们六天前的晚上,亲眼目睹了牛渚矶水帮的种种妖邪乱相,也见证了云帮主重夺帮主之位的狠辣手段,对这位云帮主自然充满敬畏。 而听云帮主说,那位救下他们性命的高僧,已前去诛杀幕后黑手,并且大功告成。 他们一来为了感谢高僧的救命之恩,二来也为了帮水帮彻底洗清冤屈,这才冒险前来。 至于林川,如今他们也已深刻意识到,这只是一位本领有限的术士,并非真正的高人。 即便如此,林川依旧在危难时候,舍身相助,也让他们心甘情愿继续称呼“大师”。 船舱靠窗处,黄清雪突然停止啜泣,怔怔望向不远处。 半晌,她惊呼一声。 “你们快看,那里真的有座岛!” …… 随着大船接近雾岛,雾气消淡,岛内的景象闯进视线,众人脸色渐渐都变得古怪起来。 “好漂亮的小岛,可是,根本不像是妖岛。” “云帮主,这里完全没有打斗的痕迹,更别说妖物的残骸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二百二十四章 禅机一过,缘即灭矣(大家元旦快乐哦!) 不多时,大船距离岛岸,已经不到二十丈。 蒙蒙雾气不知何时消散殆尽。 整座岛屿都呈现在了众人眼前,但见岸边杨柳依依,落英缤纷,百花齐放,春意盎然。 能见四季之景,可气温却如春夏之交。 一时间,就连夜云和林川都觉得浑身舒畅,精神饱满,更别说黄清雪等九名江湖武人了。 从不远处传来阵阵嬉笑。 就见东南方向矗立着一方水寨竹楼,也有码头船坞,轻舟扁舸。 一名名身着罗纱佩戴宝珠的妙龄女子,正在水边追逐嬉戏,玩到兴起时,竟能在水中行走,如履平地。 “好厉害的轻功。” 一名江湖侠客惊叹道。 林川的眼睛却微微眯起,面色凝重:“不对,有妖气。” 船上几人无比错愕,旋即脸色大变。 “难道是妖精?” “怎么还有?” 黄清雪紧张地看向夜云:“云帮主,您不是说高僧已经将岛上的妖物全都杀光了吗?” 夜云眉头紧锁。 前些日子他一直神经紧绷,就是因为担忧那位高僧贸然闯入寒鳖岛,反而会被乌头大王算计杀害。 纵然高僧神通广大,手段莫测,可面对小泾河霸主,整个南方水域成名已久的封号太守,怕也难讨便宜。 可接连六日过去,寒鳖岛上都再未派来妖物,“故友”夜牙也音讯全无,兼之那一夜震动整片水域的惊人气势,这才让他推断,那位高僧或许得胜,已将乌头大王连同它的手下,全都逐出寒鳖岛。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彻底看不懂了。 “要不先撤……回郡中另请高人?”有人提议道。 “也只能如此了。” “趁那些妖物还未反应,快走!” 众人正欲调头离开,忽在这时,一阵温雅的声音响起。 “诸位终于来了。” 水影一闪,一名素纱珠巾的娴静女子,出现船旁。 她微笑着朝如临大敌的众人款款施礼:“在下思月,在此等候多时,奉岛主之令,送诸位入岛。” 说话间,她口中念念有词。 众武人神色大变,正要拼死一搏,耳旁响起林川和夜云的声音。 “且慢!” “住手!” 却是他二人眼见,同时看到了思月念咒时,捏于掌心的一枚榆钱叶子。 哗! 一股水流托起大舟,卷入岛中的一条水道。 众江湖武人无力反抗,只能听之任之,面露愁容,看向夜云和林川的眼神也变得微微不同了起来。 夜云和林川倒是无所谓众人如何猜想。 他二人相视一眼,神色都略显放松,可眼底都疑惑却愈发浓重。 水流湍急。 载着大船,在峡谷深涧中奔行,两岸景色匆匆掠过,每每已到死路时,却又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众江湖人士原本紧张的心情渐渐舒缓,既然无法反抗,也就随波逐流,欣赏起这河谷两侧的景观。 不多时,众人已远离岛岸。 大船穿过一片桃花林,缓缓停靠在溪水之畔。 就见眼前宽阔的林地中央,赫然有着一座小村落,村民们围在篝火边,吃着傍晚采摘的果子,老者小儿,男男女女,欢声笑语。 见到他们一行人,村民们起初有些紧张,可很快意识到什么,纷纷欢喜地迎了上来。 “有船来了!” “圣僧慈悲,全都替我们安排好了。” “这么就要分别了,倒是有些舍不得了。” “那干脆就别走了。” 黄清雪等江湖人听到“圣僧”二字,心中稍宽,可依旧迷惘。 就见人群中走出一名拄着拐杖的老者,向他们行礼:“麻烦诸位来此。今夜就暂且在小村留宿,明日再启程吧。” 黄清雪还施一礼,随后问:“敢问老丈,这里是何处?听说这里原先是一座妖岛?还有那位圣僧现在何处?” 老者怔了怔,随后笑道:“原来诸位还不知道,此地名为僧佑村,乃是圣僧赐予我等的栖息之所。事情是这样的……” 听着老者的娓娓道来,黄清雪等武人渐渐陷入了震惊,就连夜云和林川也都满脸惊讶。 此时他们才知道,那晚圣僧离开后,只用一夜,便尽诛满岛恶妖,斩杀了那头囚禁上千流民的乌头大王,并且施展大神通,移山平河,搬山造林,将一座妖岛改变成了眼下这座仙岛。 众皆沉默,虽然难以置信,可眼前这一切,这些得到安顿的流民,以及宛如春夏的小岛,都让他们无法反驳。 林川心中忽动,抬头望向夜幕中那座屹立岛屿中央的高峰。 山峰如碑,其上浮动着三个金光朦胧的大字。 可让他内心震动不已的,却是从山碑之中,隐隐流泻出的浓郁丹意。 其意境之高远,法义之深厚,仅仅一眼望去,便让他体内真气汹涌澎湃,只觉奥妙无穷,毕生所追逐的煮石大道,尽在其中。 “那是……石丹圣迹……” 林川握紧拳头,面颊通红,不多时眼圈竟有些湿润。 这时,一阵大风不知从哪刮来。 溪水开始倒流,水势之大,竟让停靠于岸边的大舟缓缓向回飘去。 “船要跑了!” “快拉住船……” “拉不住了!” 夜云看着这一幕,又遥望了眼远峰上的碑文,轻叹口气:“看来我等得连夜返航了。谁想走的,就快上船吧。” 村民们面面相觑,其中又有几十人表情复杂。 他们都是原本就打算离岛的百姓,或是有家人尚在岛外,或是另有牵挂。 短短五六日,经历了这一切,见证了僧佑村的建立,他们心中自然都有些不舍。 在老村长的安慰下,他们还是依依不舍的上了船。 村民们又将一些新鲜的果子赠予黄清雪等江湖人士,当作谢礼。 “你们回吧,我就不走了。” 却是林川突然道。 黄清雪等人还想劝说,就被夜云笑着打断:“人各有志,他想留就留下吧。诸位再不走,可就回不去了。” 林川朝众人行礼作别,末了却拉住夜云,低声道:“你当真要走?此地可是有大机缘,日后或可成为一方福地。” 夜云笑道:“看来你已经找到了你的道,那就祝林兄早日得道了。村民们有你照顾,圣僧也可以放心,若有机会,我再回来看你。” 林川微愕,目光向下移去,落到夜云握紧的拳中,不由笑了:“原来你早已得此机缘。同喜同喜。” 两人郑重作别。 大舟顺流而下,看似原路返回,可两岸景象却都与此前大不相同。 船上众人沉默着,少时,大舟已驶出岛屿。 岛岸边空荡荡的,那些在水边嬉戏的妙龄女子,也都不见踪影。 半晌,还是黄清雪轻叹口气:“这事要是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 她忽觉有些饥饿,轻轻咬了口气村民赠送的杏果,随后身体一震,满脸不可思议,却是体内真气的运行速度加快了十倍不止。 两颗杏果下肚,所增加的真气,堪比十年苦修,隐隐有突破开府的迹象。 其余几名江湖武人察觉出黄清雪的异样,也都不假思索的吃掉村民所赠的果实,真气各有增强,甚至有一人当场突破。 “真的是仙果啊。” “快……快回去再摘点!” “岛呢?怎么没了?” 他们回头望去,无不愕然,就见原先岛屿所在之处,已然空空如也。 几人不信邪,驾船又寻找了大半个时辰,依旧找不到那岛。 不仅是江湖武人慌了神,就连那些原本还打算再回去的获救百姓们也都痛哭流涕,磕头而拜,祈求圣僧施恩,让他们重返仙岛。 船头迎风而立的夜云回头看向懊悔不已的众人,不由微微摇头。 “真正的仙缘一旦错过,又岂会失而复得,这一别便是一生之憾啊。” 清冷的月光下,化身水帮帮主的夜叉,低头看向自己掌中的那枚榆钱叶子,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握紧。 …… 广元郡。 周逸收起夜马,好言好语打发走了对他再三叮嘱的山神娘娘。 “这个萧轻素,长得好似二八少女,却越来越像管家婆了。” 夜云、林川和那九名江湖武人前往诛鳖岛的经历际遇,也都呈现在了黑色小字中。 那座诛鳖岛里,蕴藏着乌头大王上千年修成的肉身精华,得青烟造化,去芜存菁,又被自己以丹石之法镇于岛中,与大地山脉河流林木悄然相融,普通人久居岛中延年益寿,习武修行之人更是会受益匪浅。 随着时间推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些果食中所蕴精华会逐渐消散,还是发生质变更进一步,目前也无法判断。 “这座岛倒是此行的意外收获啊……修行之道法财侣地,这地,小僧倒是渐渐有了一些。阿弥陀佛。” 不多时,一道人影出现在他身后。 腰挂一支大墨笔的判官崔护,从阴影中走出,躬身而拜:“参见圣僧。” 周逸转过身,隔空托住崔护:“无需多礼,这几日广元郡可曾清静一些?” 崔护直起身,看了眼周逸身后那只丝毫不惊讶的狸奴,随后道:“回禀圣僧,从三日前开始,广元郡一带的外来妖物鬼怪便开始陆续撤离,到今日已经所剩无几。” 周逸微微点头,看来是诛杀乌头大王带来的震慑奏效了。 那么接下来,自己也可以安心去找方子期了。 “不过有一事。” 崔护压低声道:“圣僧让我盯着那位落魄先生方青喻,虽无妖物鬼怪登门,可却有一人间术修,曾变幻身份去找过他。” 周逸目光一闪:“可是那个名义上的不良帅王泉?” 崔护微微摇头:“不是王泉,应当是他的师门前辈,此人修为高深莫测,属下也不敢近身,不过隐约听小鬼汇报说他提到了‘方子期’。此人如今,正住在太守府上。” “喵喵!” 一直很安静小狸奴突然叫了两声。 周逸低头看了它一眼,随后笑道:“妖魔鬼怪倒是震慑住了,可这人间术修却打起了主意。 也罢,原本就打算去拜访一下那位卓太守,趁明日一并拜访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圣僧投名刺,长生真人现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只因卓太守之子,那位曾经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场幽卷秘案中,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而当时带队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三郎一起,被关进业果寺的壁画之中。 若非圣僧出手相救,恐怕现在还会被困着。 不多时,她已进入正堂,看到卓太守身旁容颜年轻的术士,不由一怔,旋即参拜。 “参见府帅。” 其余不良人也纷纷行礼,口称“府帅”,却并无太多见到上司时的拘谨。 不良人在道、郡中皆设有衙署,署内又有府帅和副帅。 此时,那个化身水匪二当家的妖怪,已经扛着“卓梦媛”,穿过湿漉漉的山峡,走进建于河谷深处一座大寨。 与其说是寨子,倒不如说是一座天然形成于山腹中的岩洞,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石笋和钟乳石,在逼仄峡口垂落的晚霞映照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光晕。 几名负责把守的水匪见到妖怪,连忙上前参拜。 为首的水匪小头目,竟还是一名气感武人。 水匪们看到被妖怪扛在肩头的“卓梦媛”后,眼里都浮起贪婪之色。 第二百二十六章 满城迎僧,隔空斗法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只因卓太守之子,那位曾经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场幽卷秘案中,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而当时带队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三郎一起,被关进业果寺的壁画之中。 若非圣僧出手相救,恐怕现在还会被困着。 不多时,她已进入正堂,看到卓太守身旁容颜年轻的术士,不由一怔,旋即参拜。 “参见府帅。” 其余不良人也纷纷行礼,口称“府帅”,却并无太多见到上司时的拘谨。 不良人在道、郡中皆设有衙署,署内又有府帅和副帅。 此时,那个化身水匪二当家的妖怪,已经扛着“卓梦媛”,穿过湿漉漉的山峡,走进建于河谷深处一座大寨。 与其说是寨子,倒不如说是一座天然形成于山腹中的岩洞,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石笋和钟乳石,在逼仄峡口垂落的晚霞映照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光晕。 几名负责把守的水匪见到妖怪,连忙上前参拜。 为首的水匪小头目,竟还是一名气感武人。 水匪们看到被妖怪扛在肩头的“卓梦媛”后,眼里都浮起贪婪之色。 显然以他们的社交圈子,很难见到像太守小姐这般秀色可餐的佳人。 平日里,一切案件,人员调派,斩妖除怪,皆由副帅来主持的在三gide你酸奶过的。 眼前这位王泉高功,是数年前调来广元郡的,来历神秘,与卓太守交好,入府后也只顾自己修行,常年闭关,许多新来的不良人,甚至都没有见过他。 第二百二十七章 既看不透,又何以破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只因卓太守之子,那位曾经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场幽卷秘案中,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而当时带队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三郎一起,被关进业果寺的壁画之中。 若非圣僧出手相救,恐怕现在还会被困着。 不多时,她已进入正堂,看到卓太守身旁容颜年轻的术士,不由一怔,旋即参拜。 “参见府帅。” 其余不良人也纷纷行礼,口称“府帅”,却并无太多见到上司时的拘谨。 不良人在道、郡中皆设有衙署,署内又有府帅和副帅。 此时,那个化身水匪二当家的妖怪,已经扛着“卓梦媛”,穿过湿漉漉的山峡,走进建于河谷深处一座大寨。 与其说是寨子了,倒不如说是一座天然形成于山腹中的岩洞,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石笋和钟乳石,在逼仄峡口垂落的晚霞映照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光晕。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太守获禅机,老祖求羽化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只因卓太守之子,那位曾经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场幽卷秘案中,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而当时带队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三郎一起,被关进业果寺的壁画之中。 若非圣僧出手相救,恐怕现在还会被困着。 片刻后,两个小道童惊悚的尖叫声回荡在宫殿内外,宛如阵阵重音,向远处飘荡。 “长生老祖羽化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鹤真人,皆是僧?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只因卓太守之子,那位曾经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场幽卷秘案中,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而当时带队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三郎一起,被关进业果寺的壁画之中。 若非圣僧出手相救,恐怕现在还会被困着。 第二百三十章 名传广元郡,临行别故人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只因卓太守之子,那位曾经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场幽卷秘案中,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而当时带队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三郎一起,被关进业果寺的壁画之中。 第二百三十一章 你的肉身呢?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私塾小院外。 陈池立于雪中,看着太阳映照出的树影,默默算着时间。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三派分遗体,僧人过泾河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只因卓太守之子,那位曾经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场幽卷秘案中,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而当时带队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三郎一起,被关进业果寺的壁画之中。 若非圣僧出手相救,恐怕现在还会被困着。 不多时,她已进入正堂,看到卓太守身旁容颜年轻的术士,不由一怔,旋即参拜。 “参见府帅。” 其余不良人也纷纷行礼,口称“府帅”,却并无太多见到上司时的拘谨。 不良人在道、郡中皆设有衙署,署内又有府帅和副帅。 此时,那个化身水匪二当家的妖怪,已经扛着“卓梦媛”,穿过湿漉漉的山峡,走进建于河谷深处一座大寨。 与其说是寨子,倒不如说是一座天然形成于山腹中的岩洞,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石笋和钟乳石,在逼仄峡口垂落的晚霞映照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光晕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你的肉身呢?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私塾小院外。 陈池立于雪中,看着太阳映照出的树影,默默算着时间。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三派分遗体,僧人过泾河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只因卓太守之子,那位曾经一度加入不良人的卓三郎,在今年秋天的一场幽卷秘案中,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而当时带队的正是自己,之后和卓三郎一起,被关进业果寺的壁画之中。 若非圣僧出手相救,恐怕现在还会被困着。 不多时,她已进入正堂,看到卓太守身旁容颜年轻的术士,不由一怔,旋即参拜。 “参见府帅。” 其余不良人也纷纷行礼,口称“府帅”,却并无太多见到上司时的拘谨。 不良人在道、郡中皆设有衙署,署内又有府帅和副帅。 此时,那个化身水匪二当家的妖怪,已经扛着“卓梦媛”,穿过湿漉漉的山峡,走进建于河谷深处一座大寨。 与其说是寨子,倒不如说是一座天然形成于山腹中的岩洞,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石笋和钟乳石,在逼仄峡口垂落的晚霞映照下,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光晕的。 第二百三十三章 我愿化身天龙,为你护道 周逸伸出手指轻轻一点。 扑面而来的道韵气息如水中月影,消弭而散。 船头摇橹的夜云恢复自如,朝周逸深深一拜,抬起头时却露出困惑。 “那是……” “是几家术道门派,以及拦住他们的泾河水府。看样子,已经斗过一轮。能别惹事就别惹事……嗯?阿弥陀佛。” 船舱内,周逸目光落向水底,静了片刻,开始念诵无名佛经。 在这片水域下方,竟有着十几条亡者魂魄。 都是近两三日里,刚死不久的附近渔民船家,充满了怨念和悲苦。 黑色小字中浮现出了他们临死之前的回忆。 他们和往常一样,在这里行舟打鱼,维持生计。 虽然这一片水势湍急,可他们早已轻车熟路,倒也不惧。 可从三天前开始,骑仙峡一带狂风大作,生出了许多平日里所没有的漩涡暗流,掀翻船只,将他们拖入江中,饶是水性再好,也难以脱身,只能葬命于江底。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然而……只是一群水蛟鱼虾而已,根本还不算神仙。” 周逸超度完亡魂,正欲离开,忽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求…高僧…也帮帮我…” 周逸怔了怔,猛然抬头,望向数里外的骑仙峡。 银色的玉珠华盖下,一群容颜俊逸、气质高雅的男女,正居高临下俯视着被困峡谷河道的术道门派。 其中一女,美貌绝伦,仙气飘飘,无论容颜气度都隐隐超出其余诸女一等,眼神却极其淡漠。 周围的男男女女对下方指指点点,有说有笑,唯她始终不咸不淡。 突然,她若有感应,又似心有灵犀,目光越过众人,向远处望去。 天水之间浪涛之上,空无一物。 “怎感觉刚才有一艘舟舸……” 被众星拱月的水族公主低声喃喃,脸上浮起一丝困惑。 不远处,一名仪态伟然的美男子传音问:“怎么了九妹?” 李九娘头也没回,语气淡漠:“此处实在无趣,二哥,我先回去了。” 没等那美男子开口,另一名锦衣玉袍、面若敷粉的俊秀青年笑道:“九殿下才刚来,别急着走啊,再过稍许,就能见到骑仙峡有名的‘盛景’了。” 李九娘低头看了眼峡谷下方。 数十艘术道流派的丹舟法舸,此时皆已东倒西歪,七零八落。 一场“大战”过后,那些术修们已然元气大伤,再无力强攻骑仙峡。 人间有过桥税,阴间有买路财,而在妖界水族之中,也有着收取龙门费的惯例。 骑仙峡,便是位于南庭江泾河流域的一道“龙门”。 也是术道流派从水路前往中土江左道的必经之地。 这些术道流派,因为不肯缴纳“龙门费”,而被泾河水府的三条年轻一代的蛟子蛟女,率众拦截在骑仙峡前。 而适才那泾河小龙所说的“盛景”,便是不久之后,术道流派被迫服软、忍痛上贡的情景了。 让李九娘稍感不解的是,这骑仙峡法阵,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开启过,偏偏在三天前重启,一些无辜渔民因此遭殃。 而那些术道流派明明可以转走陆路,从陆地上前往江左道,可为何偏偏要在这里死磕呢? 一旁响起泾河水府众公子小姐的嬉笑声。 “怎么,九殿下可是同情那些人间术修了?” “莫非九殿下看中了哪门哪派的俊俏小郎君?” “哈哈哈,反正九殿下与我家小弟的婚事已被延期,九殿下就算真有什么想法也无妨的。” “你说是不是啊小弟?” 闻言,那名面若敷粉的青年微微一笑,薄长的眸子阴柔尽显,朝向李九娘躬身而拜:“九殿下若真看上了哪个小郎君,大可以说出,某定会尽力满足殿下。毕竟我与殿下尚未完婚,无需被世俗礼节的所约束。说不定还能一起,呵……” 话虽如此,泾河小龙的目光却从下往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身前佳人娇娆动人的身姿与肌肤,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 那名仪态伟然的美男子微微皱眉:“你二人婚期虽被延迟,可也需遵守礼法……” 几阵大笑声将他打断。 “二殿下莫非不知道,我泾河这一代中,二姐、三哥与我,皆修的龙族原始之法。” “小弟说的没错,我龙族就本该超然于一切礼法之上。” “二殿下看小女子如何?咯咯咯。” 说话者分别是泾河小龙,泾河三公子,和泾河二小姐。 今日来骑仙峡阻拦人间术道门派,收取龙门费,也是他们三个带头。 至于一同前来的年轻男女们,则是一些泾河水府家臣的子嗣,能够化作人形,自然也都有修为在身。 李九娘淡淡瞥了眼神色窘迫的二哥,传音道:“这就是他们为我挑选的好夫君呀。若我四哥敖辰在,早就一口将这三个乌七八糟的小蛟给生吞了。你可知道,那泾河小龙,平日里没少祸害凡间良家……” 南江二王子皱眉打断:“九妹不要任性,你与泾河小龙的联姻,是出生时就定下来的,关乎南江运势,以及千万生灵的命运。你也别再提那个胡作非为的老四了,到现在每天子时都还要回宫受戮鳞之刑。” 李九娘嘴唇动了动。 她还记得四哥敖辰那天受刑回来,满身鲜血,隔着老远对自己大笑传音……“为兄擅自做主,定下公证人,不为别的,就是想要狠狠打那帮老家伙的脸。顺便……遂你心愿。” 遂我心愿? 你又岂知小妹的心愿是什么? 我此生自会遵循血脉宏愿,守护四海江河。 可非得因此要我委身下嫁给一个劣迹斑斑的小蛟,来换取所谓的天龙之道吗? 我虽出身真龙九子,可也曾向往逍遥自在,也曾心动过…… 一袭雪白的僧袍从脑海中闪过。 须臾之后,被李九娘狠心掐灭。 她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叛逆逃婚,在那个南方小县城里,阴差阳错遇上一个至今难忘的凡间男子,结果……还是一个和尚。 自己都想笑啊。 神灵在上,若能助我摆脱这桩恶心的婚事,我愿化身天龙,为你护道。 李九娘默默祷告。 即便她知道,漫天神佛早已遁匿。 轰! 不远处,突然掀起一泓大水。 水幕冲天,宛如一张透明的巨网,将一艘试图过境的船舸阻挡了下来。 峡下术道流派,峡上的泾河诸人,全都朝那望去。 泾河小龙淡淡一笑:“又有鱼儿入网了。也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弟子,一船三人,竟也敢去江左道寻仙缘。估计也没多少油水可抽。” 旁边众人皆大笑。 李九娘却愈发觉得厌恶,暗暗摇头,便要离开,结束这场被长辈强迫来此的踏冬之游。 耳边传来二哥透着诧异的呢喃,“驾船的,居然是头夜叉?” “真的是夜叉?” “一个水族先天之灵,竟然成为了术修的妖仆?” “好大胆子!真是找死!哥哥姐姐们,看某上去收拾它!” “咦,似乎不是术修门派,船里坐着的……好像是个光头,还有个十分有料的小娘子哟。” 李九娘顿立当场。 心跳猛然加快。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峡谷大水,投向那艘被水阵阻拦下来的船舸。 随后,她看到了那个坐在舱中喝着茶的白袍僧人。 正是那个和尚! 并且,那和尚也正在看自己,脸上依旧挂着让人有些牙痒的笑。 一如夏末时的玉清水府,以及人间酒楼里。 “九娘,久违了。” 那僧人隔着山水合掌笑道。 李九娘心头一颤,不顾周围众人诧异的目光,回施一礼:“才小半年而已,不算久吧。” 一旁的南江二殿下和泾河小龙同时皱起眉头。 “是她啊,那个会变戏法的……” 船舱中的珠侍女也皱起眉头:“咦,我竟然能看这么远?” 周逸目光停留在多日未见的“鲤鱼娘”身上,眼神格外专注,炽热,深情……俨然在端详一座金山银山。 龙女虽妙,可惜,今日主持这座截江大阵的,却非是她。 周逸目光落向李九娘身旁几人,传音道:“小僧欲前往江左,还请开阵。” 泾河小龙眼里闪过一抹阴骘,同样传音回道:“想过此峡,需付龙门费。除非,你是上道门的弟子。” 周逸道:“你一条蛟龙,也如此势利眼吗?” 泾河小龙目光闪烁:“看来你不是了。也对,一个光头,哦不,一个僧人,佛门的丧家之犬,又怎么可能与上道门扯上关系。快上贡龙门费吧。 周逸问:“多少?” 泾河小龙舔了舔嘴唇:“不多,你带着的一半身家而已。你若想过去,就留下夜叉和那个小娘子。” 周逸笑道:“就这?确实不多。对了,小僧这还有一头猫,你要不要一起拿去?” 泾河小龙怔了怔,眼中浮起愠色,旋即哈哈大笑:“一头猫?和尚,你莫非是在消遣小王?既然你嫌给的少,那就再留下一只手,如此,应当差不多了。” 泾河众人皆放声大笑。 “干脆再加一条腿,两人一手一腿,倒是便宜这僧人了。” “你们说取他哪条腿好?” “还能哪条?当然是中间的!” “哈哈哈……” 李九娘的二哥,南江水府二殿下却没有笑。 他看着船舱中的年轻僧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浮起一丝惊骇,欲言又止。 第二百三十四章 龙女放行僧戏蛟 李九娘同样没有笑。 她眸中忽然闪过一抹水影,毫无征兆地出手,炁化虚影,飞快点中泾河三公子手里的一枚印符。 随后她口中念念有词。 “停!” 一抹深沉悠远的道韵从符印中飘荡而出,流泻入山峡。 从骑仙峡深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巨响。 轰隆隆…… 阻挡在骑仙峡前的水幕法阵骤然停止运转。 负责驾船的夜叉第一个回过神,脚尖轻轻一跺船面,船底波澜狂涌,宛如离弦之箭,飞驰过山峡。 船舱中,周逸笑了笑,侧身朝向山峡上方的李九娘拱手:“谢过。” 然而这一回李九娘却没有应声。 她的目光透过船舱飞舞的门帘,看向周逸宛如江中月影的光头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法阵破了!” “快冲啊!” “冲冲冲!” 峡下的术修们也都红着眼,驾驭丹舟法船,发疯似地向骑仙峡外冲去。 峡上的泾河众蛟全都陷入了震惊,大声呵斥,有的隔空施法,有的化作原形,阻拦向众术修。 被阻于此间的,大多都是中道门派,哪怕全都是年轻一代的弟子,修为最高不过观魂,可凭借师门所赐的法宝药符,倒也能够与泾河水府的家臣后嗣抗衡片刻。 一时间,骑仙峡内外乱作一团。 真气激荡,水柱冲天,飞沙走石,各种术法的气机光影重叠缭绕,时而崩离,时而寂灭。 此时峡上泾河一方只剩数人。 重新取回启阵符印的泾河三公子,一脸冰寒的泾河二小姐,以及那个名号“观海”的泾河小龙。 他们三人看向李九娘的眼神里皆充满了怒意。 泾河小龙咬牙切齿:“他是谁?为何要如此帮他?” 泾河二小姐冷笑:“之前还装一副清高模样,如今姘头来了,可不就原形毕露了吗。” 泾河三公子低头瞥了眼李九娘裙摆下的修长双腿,淡淡道:“不守妇道。” 峡间江风吹起李九娘的发丝。 她没有理会三条泾河蛟龙,随着那艘船影渐行渐远,心里的某种期望也逐渐落空。 最终,她还是放弃了某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真是胡闹。” 南江水府二殿下瞪了眼李九娘,传音道:“不管你在想什么,都赶快停止!凡人命短且无情,你帮他又能获得什么好处?他得你相助,结果还不是头也不回就走?” 李九娘淡淡道:“我当初欠他一个承诺,如今还上而已。说起来还不是因为你……” 声音戛然而止。 却是目光所及,那艘载着和尚的舟舸竟在十里外的江面上,缓缓停止了下来。 和尚坐于船头,正朝自己这遥遥望来,脸上浮着若有若无的笑。 李九娘一怔。 二殿下敖清也愣住,然而很快,心中生出不祥的念头。 果然,一旁的三条泾河蛟龙脸色皆都大变。 “那僧人可是在停舟挑衅?” “好嚣张的僧人!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看来他那条‘腿’是真不想要了。本来还想追杀上去,现在正好,哥哥姐姐等我片刻!” 泾河小龙腾身而起,向十里外的僧人飞去。 “观海!快回来!” 敖清大吼:“这不是普通术修!他曾斩杀过县主大妖!怕是已接近……” 李九娘突然张口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压过敖清的吼声,也让最后那个“真人”二字未能传出。 小半年前,文和县外,她被眼前的二哥敖清,拦截于玉清河上,最终没能赴僧人之约,共斩大妖鬼车。 然而四哥敖辰来后却说,村中那个县主大妖,已被一名有着鬼怪侍奉的高人一剑斩杀。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斩杀大妖鬼车的,就是逸尘! 这个全身透着谜团的僧人,竟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魂气高人。 二哥敖清当时也在场,自然也就知道了逸尘的虚实——一个接近魂气真人的人间高手! 至于泾河小龙观海,虽然刚刚突破封号县主。 可他却是泾河蛟龙一族中,得祖辈血脉传承的幸运儿,甫一突破,便拥有远超寻常县主的蛟力,蛟化之后,更是直追封号太守,与逸尘应当在伯仲之间。 若是他不知逸尘虚实,轻敌大意,或许伤不了逸尘。 甚至有可能被逸尘击败。 然而一旦蛟化…… 敖清冷冷盯着李九娘:“你做什么?” 李九娘青丝张扬,无暇如玉的面庞肃穆庄严,眸中却喷薄怒气:“你,又想做什么?” 敖清瞳孔微缩,竟被李九娘一时爆发的气势逼得后退半步,牙齿咯吱咯吱作响:“你这是不顾大局!” 两人同族而不同姓,只因并非胎生,而是诞生于祖祭遗境的大荒龙卵,获得真龙血脉之前,不可承敖姓。 然而南江老龙们皆知,龙九子中,血脉最浓郁的并非敖辰,也非大王子,而是九子之末,始终迟迟未获敖姓的李九娘。 两人这般情形,自然全被一旁的泾河二蛟看在眼里。 二蛟虽跋扈,可也知轻重,看这样子也知那和尚并非小角色,当下疾声大吼。 “小弟不可大意!这和尚不简单!” “直接蛟化,一口将他吞了了事!” 身在半空的泾河小龙倒也言听计从,眼里浮起一团浓烈的乌光,细密的黑鳞瞬间布满面庞,身形须臾拉长,化作一条乌黑的蛟龙。 而它周身鳞甲却散发着宛如星光的紫华。 最显不凡的却是它头顶竟生着一只独角。 未化真龙的蛟,头顶本不该长角。 龙族之中,一爪一角,皆堪比一境。 李九娘脸色陡变,“生角了?” 她因为厌恶而刻意疏远泾河小龙。 虽知这条蛟族之龙天赋异禀,可万万没想到,观海竟已生角。 那岂不是……几乎能堪比封号太守了? 一声充满警示意味的龙吟,回荡于山峡江河。 李九娘仰天长啸,双眸渐渐变成了银灰色,满头长发无风飞扬,由细变粗宛如一根根银须。 与此同时,她的颊边直到玉颈都浮起银白的鳞甲,身躯也开始拉长。 对面的泾河二小姐和三公子也都勃然变色,相视一眼,同时蛟化,释放威势,压向李九娘,不让她飞出。 三股威势相撞在一起,宛如平湖荡波,蛟龙之息化作圈圈涟漪荡向四面八方,山摇地动,河水蒸发化作烟云。 敖清脸色大变,“小妹!别冲动!现在还不是化身的时候!太早了!” 李九娘却充耳不闻,眸中的银光越来越盛,鳞甲也越来越密。 直到她耳边响起一阵柔和的传音。 “阿弥陀佛,鲤施主不必如此,区区一条小泥鳅,小僧还应付得来。” 李九娘心中一怔。 趁着二哥帮她挡住泾河二蛟的威势,飞快转头望去。 就见十多里外,已来到船头的僧人,丝毫不顾即将从天而降的黑蛟,好整以暇地盘腿坐着,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向自己张望,眼神里透着好奇,审视,琢磨,研究…… 李九娘芳心陡然一阵抽搐。 臭和尚你……你这是什么眼神! 老娘在这里为你煞费苦心虚张声势,你居然还看起热闹来了! 等等……施主? 你刚才居然还喊我施主? 你是有毛病吗?只要钱的话早说啊! 李九娘这一愣神,泾河小龙已经从天而降,龙角萦绕丝丝紫色雷电,玄真龙息喷发而出,引动天象变幻。 轰隆隆! 天头雷鸣大作。 浓墨般的乌云顷刻堆积。 瓢泼大雨伴随一根根缠绕如光柱的雷霆,击打在骑龙峡外的泾河水面。 密密麻麻的鱼虾蟹龟从水底游出,浮露水面,贪婪地张口抢夺着蛟龙之息。 下一刹那,炽热的蛟龙之息突然变得冰寒,方圆数十里的江面瞬间冻结,数以万计的水族生灵凝固在冰层中,傻傻地看着那条张开血盆大口的黑蛟。 而在蛟口之下,那艘即将被吞没的小船上,僧人收回目光,突然向上抬手。 他的手臂相比较长达数十丈的巨蛟,显得很短。 可当黑蛟的尖牙距离水面仍有十多丈时,僧人手却仿佛瞬间伸长一般,拍中黑蛟的脑门。 嘭! 蛟龙的脑骨向下凹陷,浓密乌黑的鳞片四分五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泾河小龙眼里浮起难以置信,随后发出一声怒吼。 吼声尚未传出,便戛然而止。 周逸再度抓住了一脸发懵的泾河小龙,将它摁在半空无法动弹,就如同掐捏着一条泥鳅般轻巧。 下一刻……嘭! 那偌大的龙头连同那根桀骜不驯的龙角,竟被周逸直接从半空拽下,狠狠砸进船前冰层。 蔓延数十里的冰面四分五裂,冰层消融,数以万计的水族生灵得以释放,快速潜入江底,躲藏于一个个阴暗的角落,震惊地看着水面上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骑仙峡外的水面上,正在激烈缠斗的术道门派与泾河水府的年轻高手们,也纷纷停下来了,面色悚然,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术修们虽然大多数都看不太清楚,可也能看见黑龙正在被那条船舸上的人蹂躏。 而在骑仙峡上方,泾河二小姐、三公子以及南江二殿下敖清,则已是目瞪口呆。 唯独化回人形的李九娘,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心中只觉神清气爽,眸若桃花顾盼溢彩。 骑仙峡十多里外,那艘船舸前,身长数十丈若巨舟相连、力气堪比封号太守的泾河黑蛟,正被僧人一只手摁在水里,咕噜咕噜吐着一只只大气泡。 它拼命挣扎,扭动着庞大蛟躯,不时从水底发出怒吼咆哮。 可上方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仿佛一座比骑仙峡还要高大无数倍的山峰,沉甸甸地镇压着泾河小龙。 龙在水中自然不会窒息,可这种当众处刑般的羞辱,却让泾河小龙痛苦得几乎难以呼吸。 然而最可怕的是,它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本命元精竟在那僧人掌下飞速流逝! 他…莫非是想泅杀自己? 片刻后,颤抖的声音从水底响起。 “僧人…… 你厉害……小龙我服了…… 你我无冤无仇,又何必做得这么绝……” 第二百三十三章 我愿化身天龙,为你护道 周逸伸出手指轻轻一点。 扑面而来的道韵气息如水中月影,消弭而散。 船头摇橹的夜云恢复自如,朝周逸深深一拜,抬起头时却露出困惑。 “那是……” “是几家术道门派,以及拦住他们的泾河水府。看样子,已经斗过一轮。能别惹事就别惹事……嗯?阿弥陀佛。” 船舱内,周逸目光落向水底,静了片刻,开始念诵无名佛经。 在这片水域下方,竟有着十几条亡者魂魄。 都是近两三日里,刚死不久的附近渔民船家,充满了怨念和悲苦。 黑色小字中浮现出了他们临死之前的回忆。 他们和往常一样,在这里行舟打鱼,维持生计。 虽然这一片水势湍急,可他们早已轻车熟路,倒也不惧。 可从三天前开始,骑仙峡一带狂风大作,生出了许多平日里所没有的漩涡暗流,掀翻船只,将他们拖入江中,饶是水性再好,也难以脱身,只能葬命于江底。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然而……只是一群水蛟鱼虾而已,根本还不算神仙。” 周逸超度完亡魂,正欲离开,忽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求…高僧…也帮帮我…” 周逸怔了怔,猛然抬头,望向数里外的骑仙峡。 银色的玉珠华盖下,一群容颜俊逸、气质高雅的男女,正居高临下俯视着被困峡谷河道的术道门派。 其中一女,美貌绝伦,仙气飘飘,无论容颜气度都隐隐超出其余诸女一等,眼神却极其淡漠。 周围的男男女女对下方指指点点,有说有笑,唯她始终不咸不淡。 突然,她若有感应,又似心有灵犀,目光越过众人,向远处望去。 天水之间浪涛之上,空无一物。 “怎感觉刚才有一艘舟舸……” 被众星拱月的水族公主低声喃喃,脸上浮起一丝困惑。 不远处,一名仪态伟然的美男子传音问:“怎么了九妹?” 李九娘头也没回,语气淡漠:“此处实在无趣,二哥,我先回去了。” 没等那美男子开口,另一名锦衣玉袍、面若敷粉的俊秀青年笑道:“九殿下才刚来,别急着走啊,再过稍许,就能见到骑仙峡有名的‘盛景’了。” 李九娘低头看了眼峡谷下方。 数十艘术道流派的丹舟法舸,此时皆已东倒西歪,七零八落。 一场“大战”过后,那些术修们已然元气大伤,再无力强攻骑仙峡。 人间有过桥税,阴间有买路财,而在妖界水族之中,也有着收取龙门费的惯例。 骑仙峡,便是位于南庭江泾河流域的一道“龙门”。 也是术道流派从水路前往中土江左道的必经之地。 这些术道流派,因为不肯缴纳“龙门费”,而被泾河水府的三条年轻一代的蛟子蛟女,率众拦截在骑仙峡前。 而适才那泾河小龙所说的“盛景”,便是不久之后,术道流派被迫服软、忍痛上贡的情景了。 让李九娘稍感不解的是,这骑仙峡法阵,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开启过,偏偏在三天前重启,一些无辜渔民因此遭殃。 而那些术道流派明明可以转走陆路,从陆地上前往江左道,可为何偏偏要在这里死磕呢? 一旁响起泾河水府众公子小姐的嬉笑声。 “怎么,九殿下可是同情那些人间术修了?” “莫非九殿下看中了哪门哪派的俊俏小郎君?” “哈哈哈,反正九殿下与我家小弟的婚事已被延期,九殿下就算真有什么想法也无妨的。” “你说是不是啊小弟?” 闻言,那名面若敷粉的青年微微一笑,薄长的眸子阴柔尽显,朝向李九娘躬身而拜:“九殿下若真看上了哪个小郎君,大可以说出,某定会尽力满足殿下。毕竟我与殿下尚未完婚,无需被世俗礼节的所约束。说不定还能一起,呵……” 话虽如此,泾河小龙的目光却从下往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身前佳人娇娆动人的身姿与肌肤,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 那名仪态伟然的美男子微微皱眉:“你二人婚期虽被延迟,可也需遵守礼法……” 几阵大笑声将他打断。 “二殿下莫非不知道,我泾河这一代中,二姐、三哥与我,皆修的龙族原始之法。” “小弟说的没错,我龙族就本该超然于一切礼法之上。” “二殿下看小女子如何?咯咯咯。” 说话者分别是泾河小龙,泾河三公子,和泾河二小姐。 今日来骑仙峡阻拦人间术道门派,收取龙门费,也是他们三个带头。 至于一同前来的年轻男女们,则是一些泾河水府家臣的子嗣,能够化作人形,自然也都有修为在身。 李九娘淡淡瞥了眼神色窘迫的二哥,传音道:“这就是他们为我挑选的好夫君呀。若我四哥敖辰在,早就一口将这三个乌七八糟的小蛟给生吞了。你可知道,那泾河小龙,平日里没少祸害凡间良家……” 南江二王子皱眉打断:“九妹不要任性,你与泾河小龙的联姻,是出生时就定下来的,关乎南江运势,以及千万生灵的命运。你也别再提那个胡作非为的老四了,到现在每天子时都还要回宫受戮鳞之刑。” 李九娘嘴唇动了动。 她还记得四哥敖辰那天受刑回来,满身鲜血,隔着老远对自己大笑传音……“为兄擅自做主,定下公证人,不为别的,就是想要狠狠打那帮老家伙的脸。顺便……遂你心愿。” 遂我心愿? 你又岂知小妹的心愿是什么? 我此生自会遵循血脉宏愿,守护四海江河。 可非得因此要我委身下嫁给一个劣迹斑斑的小蛟,来换取所谓的天龙之道吗? 我虽出身真龙九子,可也曾向往逍遥自在,也曾心动过…… 一袭雪白的僧袍从脑海中闪过。 须臾之后,被李九娘狠心掐灭。 她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叛逆逃婚,在那个南方小县城里,阴差阳错遇上一个至今难忘的凡间男子,结果……还是一个和尚。 自己都想笑啊。 神灵在上,若能助我摆脱这桩恶心的婚事,我愿化身天龙,为你护道。 李九娘默默祷告。 即便她知道,漫天神佛早已遁匿。 轰! 不远处,突然掀起一泓大水。 水幕冲天,宛如一张透明的巨网,将一艘试图过境的船舸阻挡了下来。 峡下术道流派,峡上的泾河诸人,全都朝那望去。 泾河小龙淡淡一笑:“又有鱼儿入网了。也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弟子,一船三人,竟也敢去江左道寻仙缘。估计也没多少油水可抽。” 旁边众人皆大笑。 李九娘却愈发觉得厌恶,暗暗摇头,便要离开,结束这场被长辈强迫来此的踏冬之游。 耳边传来二哥透着诧异的呢喃,“驾船的,居然是头夜叉?” “真的是夜叉?” “一个水族先天之灵,竟然成为了术修的妖仆?” “好大胆子!真是找死!哥哥姐姐们,看某上去收拾它!” “咦,似乎不是术修门派,船里坐着的……好像是个光头,还有个十分有料的小娘子哟。” 李九娘顿立当场。 心跳猛然加快。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越过峡谷大水,投向那艘被水阵阻拦下来的船舸。 随后,她看到了那个坐在舱中喝着茶的白袍僧人。 正是那个和尚! 并且,那和尚也正在看自己,脸上依旧挂着让人有些牙痒的笑。 一如夏末时的玉清水府,以及人间酒楼里。 “九娘,久违了。” 那僧人隔着山水合掌笑道。 李九娘心头一颤,不顾周围众人诧异的目光,回施一礼:“才小半年而已,不算久吧。” 一旁的南江二殿下和泾河小龙同时皱起眉头。 “是她啊,那个会变戏法的……” 船舱中的珠侍女也皱起眉头:“咦,我竟然能看这么远?” 周逸目光停留在多日未见的“鲤鱼娘”身上,眼神格外专注,炽热,深情……俨然在端详一座金山银山。 龙女虽妙,可惜,今日主持这座截江大阵的,却非是她。 周逸目光落向李九娘身旁几人,传音道:“小僧欲前往江左,还请开阵。” 泾河小龙眼里闪过一抹阴骘,同样传音回道:“想过此峡,需付龙门费。除非,你是上道门的弟子。” 周逸道:“你一条蛟龙,也如此势利眼吗?” 泾河小龙目光闪烁:“看来你不是了。也对,一个光头,哦不,一个僧人,佛门的丧家之犬,又怎么可能与上道门扯上关系。快上贡龙门费吧。 周逸问:“多少?” 泾河小龙舔了舔嘴唇:“不多,你带着的一半身家而已。你若想过去,就留下夜叉和那个小娘子。” 周逸笑道:“就这?确实不多。对了,小僧这还有一头猫,你要不要一起拿去?” 泾河小龙怔了怔,眼中浮起愠色,旋即哈哈大笑:“一头猫?和尚,你莫非是在消遣小王?既然你嫌给的少,那就再留下一只手,如此,应当差不多了。” 泾河众人皆放声大笑。 “干脆再加一条腿,两人一手一腿,倒是便宜这僧人了。” “你们说取他哪条腿好?” “还能哪条?当然是中间的!” “哈哈哈……” 李九娘的二哥,南江水府二殿下却没有笑。 他看着船舱中的年轻僧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眼底浮起一丝惊骇,欲言又止。 第二百三十四章 龙女放行僧戏蛟 李九娘同样没有笑。 她眸中忽然闪过一抹水影,毫无征兆地出手,炁化虚影,飞快点中泾河三公子手里的一枚印符。 随后她口中念念有词。 “停!” 一抹深沉悠远的道韵从符印中飘荡而出,流泻入山峡。 从骑仙峡深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巨响。 轰隆隆…… 阻挡在骑仙峡前的水幕法阵骤然停止运转。 负责驾船的夜叉第一个回过神,脚尖轻轻一跺船面,船底波澜狂涌,宛如离弦之箭,飞驰过山峡。 船舱中,周逸笑了笑,侧身朝向山峡上方的李九娘拱手:“谢过。” 然而这一回李九娘却没有应声。 她的目光透过船舱飞舞的门帘,看向周逸宛如江中月影的光头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法阵破了!” “快冲啊!” “冲冲冲!” 峡下的术修们也都红着眼,驾驭丹舟法船,发疯似地向骑仙峡外冲去。 峡上的泾河众蛟全都陷入了震惊,大声呵斥,有的隔空施法,有的化作原形,阻拦向众术修。 被阻于此间的,大多都是中道门派,哪怕全都是年轻一代的弟子,修为最高不过观魂,可凭借师门所赐的法宝药符,倒也能够与泾河水府的家臣后嗣抗衡片刻。 一时间,骑仙峡内外乱作一团。 真气激荡,水柱冲天,飞沙走石,各种术法的气机光影重叠缭绕,时而崩离,时而寂灭。 此时峡上泾河一方只剩数人。 重新取回启阵符印的泾河三公子,一脸冰寒的泾河二小姐,以及那个名号“观海”的泾河小龙。 他们三人看向李九娘的眼神里皆充满了怒意。 泾河小龙咬牙切齿:“他是谁?为何要如此帮他?” 泾河二小姐冷笑:“之前还装一副清高模样,如今姘头来了,可不就原形毕露了吗。” 泾河三公子低头瞥了眼李九娘裙摆下的修长双腿,淡淡道:“不守妇道。” 峡间江风吹起李九娘的发丝。 她没有理会三条泾河蛟龙,随着那艘船影渐行渐远,心里的某种期望也逐渐落空。 最终,她还是放弃了某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真是胡闹。” 南江水府二殿下瞪了眼李九娘,传音道:“不管你在想什么,都赶快停止!凡人命短且无情,你帮他又能获得什么好处?他得你相助,结果还不是头也不回就走?” 李九娘淡淡道:“我当初欠他一个承诺,如今还上而已。说起来还不是因为你……” 声音戛然而止。 却是目光所及,那艘载着和尚的舟舸竟在十里外的江面上,缓缓停止了下来。 和尚坐于船头,正朝自己这遥遥望来,脸上浮着若有若无的笑。 李九娘一怔。 二殿下敖清也愣住,然而很快,心中生出不祥的念头。 果然,一旁的三条泾河蛟龙脸色皆都大变。 “那僧人可是在停舟挑衅?” “好嚣张的僧人!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看来他那条‘腿’是真不想要了。本来还想追杀上去,现在正好,哥哥姐姐等我片刻!” 泾河小龙腾身而起,向十里外的僧人飞去。 “观海!快回来!” 敖清大吼:“这不是普通术修!他曾斩杀过县主大妖!怕是已接近……” 李九娘突然张口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压过敖清的吼声,也让最后那个“真人”二字未能传出。 小半年前,文和县外,她被眼前的二哥敖清,拦截于玉清河上,最终没能赴僧人之约,共斩大妖鬼车。 然而四哥敖辰来后却说,村中那个县主大妖,已被一名有着鬼怪侍奉的高人一剑斩杀。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斩杀大妖鬼车的,就是逸尘! 这个全身透着谜团的僧人,竟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魂气高人。 二哥敖清当时也在场,自然也就知道了逸尘的虚实——一个接近魂气真人的人间高手! 至于泾河小龙观海,虽然刚刚突破封号县主。 可他却是泾河蛟龙一族中,得祖辈血脉传承的幸运儿,甫一突破,便拥有远超寻常县主的蛟力,蛟化之后,更是直追封号太守,与逸尘应当在伯仲之间。 若是他不知逸尘虚实,轻敌大意,或许伤不了逸尘。 甚至有可能被逸尘击败。 然而一旦蛟化…… 敖清冷冷盯着李九娘:“你做什么?” 李九娘青丝张扬,无暇如玉的面庞肃穆庄严,眸中却喷薄怒气:“你,又想做什么?” 敖清瞳孔微缩,竟被李九娘一时爆发的气势逼得后退半步,牙齿咯吱咯吱作响:“你这是不顾大局!” 两人同族而不同姓,只因并非胎生,而是诞生于祖祭遗境的大荒龙卵,获得真龙血脉之前,不可承敖姓。 然而南江老龙们皆知,龙九子中,血脉最浓郁的并非敖辰,也非大王子,而是九子之末,始终迟迟未获敖姓的李九娘。 两人这般情形,自然全被一旁的泾河二蛟看在眼里。 二蛟虽跋扈,可也知轻重,看这样子也知那和尚并非小角色,当下疾声大吼。 “小弟不可大意!这和尚不简单!” “直接蛟化,一口将他吞了了事!” 身在半空的泾河小龙倒也言听计从,眼里浮起一团浓烈的乌光,细密的黑鳞瞬间布满面庞,身形须臾拉长,化作一条乌黑的蛟龙。 而它周身鳞甲却散发着宛如星光的紫华。 最显不凡的却是它头顶竟生着一只独角。 未化真龙的蛟,头顶本不该长角。 龙族之中,一爪一角,皆堪比一境。 李九娘脸色陡变,“生角了?” 她因为厌恶而刻意疏远泾河小龙。 虽知这条蛟族之龙天赋异禀,可万万没想到,观海竟已生角。 那岂不是……几乎能堪比封号太守了? 一声充满警示意味的龙吟,回荡于山峡江河。 李九娘仰天长啸,双眸渐渐变成了银灰色,满头长发无风飞扬,由细变粗宛如一根根银须。 与此同时,她的颊边直到玉颈都浮起银白的鳞甲,身躯也开始拉长。 对面的泾河二小姐和三公子也都勃然变色,相视一眼,同时蛟化,释放威势,压向李九娘,不让她飞出。 三股威势相撞在一起,宛如平湖荡波,蛟龙之息化作圈圈涟漪荡向四面八方,山摇地动,河水蒸发化作烟云。 敖清脸色大变,“小妹!别冲动!现在还不是化身的时候!太早了!” 李九娘却充耳不闻,眸中的银光越来越盛,鳞甲也越来越密。 直到她耳边响起一阵柔和的传音。 “阿弥陀佛,鲤施主不必如此,区区一条小泥鳅,小僧还应付得来。” 李九娘心中一怔。 趁着二哥帮她挡住泾河二蛟的威势,飞快转头望去。 就见十多里外,已来到船头的僧人,丝毫不顾即将从天而降的黑蛟,好整以暇地盘腿坐着,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向自己张望,眼神里透着好奇,审视,琢磨,研究…… 李九娘芳心陡然一阵抽搐。 臭和尚你……你这是什么眼神! 老娘在这里为你煞费苦心虚张声势,你居然还看起热闹来了! 等等……施主? 你刚才居然还喊我施主? 你是有毛病吗?只要钱的话早说啊! 李九娘这一愣神,泾河小龙已经从天而降,龙角萦绕丝丝紫色雷电,玄真龙息喷发而出,引动天象变幻。 轰隆隆! 天头雷鸣大作。 浓墨般的乌云顷刻堆积。 瓢泼大雨伴随一根根缠绕如光柱的雷霆,击打在骑龙峡外的泾河水面。 密密麻麻的鱼虾蟹龟从水底游出,浮露水面,贪婪地张口抢夺着蛟龙之息。 下一刹那,炽热的蛟龙之息突然变得冰寒,方圆数十里的江面瞬间冻结,数以万计的水族生灵凝固在冰层中,傻傻地看着那条张开血盆大口的黑蛟。 而在蛟口之下,那艘即将被吞没的小船上,僧人收回目光,突然向上抬手。 他的手臂相比较长达数十丈的巨蛟,显得很短。 可当黑蛟的尖牙距离水面仍有十多丈时,僧人手却仿佛瞬间伸长一般,拍中黑蛟的脑门。 嘭! 蛟龙的脑骨向下凹陷,浓密乌黑的鳞片四分五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泾河小龙眼里浮起难以置信,随后发出一声怒吼。 吼声尚未传出,便戛然而止。 周逸再度抓住了一脸发懵的泾河小龙,将它摁在半空无法动弹,就如同掐捏着一条泥鳅般轻巧。 下一刻……嘭! 那偌大的龙头连同那根桀骜不驯的龙角,竟被周逸直接从半空拽下,狠狠砸进船前冰层。 蔓延数十里的冰面四分五裂,冰层消融,数以万计的水族生灵得以释放,快速潜入江底,躲藏于一个个阴暗的角落,震惊地看着水面上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骑仙峡外的水面上,正在激烈缠斗的术道门派与泾河水府的年轻高手们,也纷纷停下来了,面色悚然,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术修们虽然大多数都看不太清楚,可也能看见黑龙正在被那条船舸上的人蹂躏。 而在骑仙峡上方,泾河二小姐、三公子以及南江二殿下敖清,则已是目瞪口呆。 唯独化回人形的李九娘,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心中只觉神清气爽,眸若桃花顾盼溢彩。 骑仙峡十多里外,那艘船舸前,身长数十丈若巨舟相连、力气堪比封号太守的泾河黑蛟,正被僧人一只手摁在水里,咕噜咕噜吐着一只只大气泡。 它拼命挣扎,扭动着庞大蛟躯,不时从水底发出怒吼咆哮。 可上方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仿佛一座比骑仙峡还要高大无数倍的山峰,沉甸甸地镇压着泾河小龙。 龙在水中自然不会窒息,可这种当众处刑般的羞辱,却让泾河小龙痛苦得几乎难以呼吸。 然而最可怕的是,它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本命元精竟在那僧人掌下飞速流逝! 他…莫非是想泅杀自己? 片刻后,颤抖的声音从水底响起。 “僧人…… 你厉害……小龙我服了…… 你我无冤无仇,又何必做得这么绝……” 第二百三十五章 李代桃僵,瞒天过海 也如这深冬之雪,漫漫绵绵,一时半会难以化尽。 卓梦媛按捺下内心的激动,朝向车外僧人欠身一礼: “见过圣僧,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实不相瞒,其实是因为方子期,他在外历练时,被怪事缠身,陷入困境。 于是想要通过我,向圣僧求援。 可我却不知,能去哪找圣僧,只能用这一蠢笨办法,烧香拜佛,宣称要出家,试图引圣僧相见……让圣僧见笑了。” 说完,卓梦媛抬起头,心中却是一怔。 就见马车外的僧人脸上,流露出错愕,目光闪烁间,隐露一丝阴霾。 仿佛因为自己烧香拜佛,引他相见,只是为了求助,而非对他动情,所以产生了不快。 这不该啊……圣僧岂会是这等俗人? 卓梦媛心中生出些许迷惘。 那浓烈的思念之情,也因此消淡了些许。 突然间,车外僧人的面孔变得模糊,就如同石头落入湖面掀起的涟漪。 马夫、侍女、仆人全都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可卓梦媛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大惊。 随着惊恐的情绪升起,车外僧人的面孔不仅模糊,且开始扭曲。 卓梦媛身体僵硬,恐惧淹没了胸腔,下意识地想要大喊救命。 这时,她耳中响起一阵温醇清幽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卓小姐久违了。 外面那个变成小僧的,应当是某种能够根据人心,而发生变化的妖物。 它从进入广元郡之初,小僧的几位‘朋友’,就已经注意到了它。 所以卓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和害怕,也最好不要将它惊动。 它的目的,看来是想将卓小姐劫走,以便探问出方子期的下落。 稍后小僧将会施术,变出一个假的卓小姐让它带走,以便找出幕后主谋。 在此之前,希望卓小姐能够配合小僧,稳住此妖,不要打草惊蛇。 你若明白,便点一下右手食指。” 卓梦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虽然没有看到圣僧本人,可听着这魂牵梦萦的熟悉声音,心底的紧张不安逐渐散去。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停顿片刻,又点了一下。 总共点了两下。 马车外的“僧人”自然没能发现,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微笑道: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明……方子期在外被困,陷入险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卓梦媛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她竭力维持适才的娇羞表情,低声道:“个中隐情,此处并不方便讲。” “善哉。” 车外的僧人微微点头。 他瞥了眼车厢内那面贴着法符的铜镜,低喧佛号:“阿弥陀佛,不知卓小姐能否移步一叙……” 话音未落,卓梦媛便欣然道:“好啊。” 随后她站起身,轻快地跳下马车,笑盈盈地向僧人走去。 那僧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似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不远处的酒楼上,坐于窗边,正吃着毕罗的周逸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 食指点一下,代表明白。 食指点了两下,则是在表达她不仅明白,还想不用替身,亲身涉险,去做那诱饵。 周逸放下毕罗,叹了口气:“真是敬业……呸,真是胡闹。” “喵喵喵!” 圆桌一侧同样吃着毕罗的小狸奴,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卓梦媛,不断叫着。 “别叫了,小僧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受她接济。小僧又岂会让她被妖物抓走。只是她堂堂一个太守小姐,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啪! 周逸曲指弹出一缕养生之力。 在半途中化作术道之炁,越过飞雪长街,点中卓梦媛的后背。 ……隔空隐身术! 太守小姐隐没消失。 与此同时,车窗前的那枚已经飞到卓梦媛身后的榆钱叶子,则变化成了另一个卓梦媛。 两者同时进行,无缝衔接,也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 无论是卓府家人,还是那化作僧人的妖物,都没能识破。 “善哉。” 周逸隔空吹出一口气。 叶子变化成的“卓小姐”突然加快脚步,走到那个假僧人身旁。 卓府家人们此时终于察觉到不妙。 “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等等啊小姐,你这一走,我们回去怎么和太守交代啊?” “小姐你可不能跟这个僧人走啊!” 车夫,健仆,侍女,纷纷劝阻。 根据人心幻化成周逸模样的妖物,将“卓小姐”骗出马车后,目的已然达成。 他也不再假扮慈悲高僧之相,眼中邪气尽显,变成了一个相貌丑陋、青皮獠牙的怪物,放声大笑,抓住“卓小姐”的手腕,转身就走,须臾间已不见踪影。 “妖怪!是妖怪!” “不好了,大事不好,有妖怪将卓小姐抓走了!” “快!快回去将此事禀报太守大人!” 长街上乱成一团。 不仅太守府的奴仆侍女们哭天抢地,大喊救命。 就连不远处的坊丁府兵,周围的商贩百姓们,也都乱成了一锅粥。 精美马车旁,被施了隐身术的卓梦媛呆了半晌,随后赶忙跑到正在哭泣的贴身侍女面前,向她招手,“别哭了,你家小姐在这呢。” 侍女哭哭啼啼,如丧考妣。 无论卓梦媛怎么劝,侍女都毫不理会,只顾哭泣。 卓梦媛这时才意识到,他们不仅看不到自己,而且还听不到自己说话。 “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全要被砍头啊……你说你平日里烧香拜佛,怎么就被僧人变成妖怪给抓走了呢?小姐,呜呜呜……” 卓梦媛看着哭哭啼啼的卓府下人们,只觉心中堵得慌。 她沉默着坐进马车。 此时府兵皆已闻讯出动,关闭坊门,全城搜查。 就连玄刀卫也策马挂刀,仿佛一道黑色旋风,席卷坊间。 一路所见,百姓们行色匆匆,神情慌乱,原本年关将近,老少爷们各家小娘子都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新衣,此时被府兵这么一扰,只当又来了大盗,无不惊慌失措,大门紧闭。 卓梦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愈发低落。 她现在却是有些明白,圣僧为何要将自己一直隐身。 或许,就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看一看,任性而为,所付出的代价和后果。 自己是太守之女,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可是圣僧,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而已……见到真正的你。 不多时,马车已经来到自家府邸前。 尚未靠近,就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想要冲出府邸去找寻自己,却被几位兄长嫂嫂拦了下来。 卓梦媛咬紧牙关,双眼通红,跪在痛哭流涕的母亲膝前,久久不语。 …… “都给我说清楚,抓走我女儿的,究竟是僧人还是妖怪?” 头戴一顶精美铜冠,锦衣玉袍的中年男子,冷冷扫过跪于堂下的众人。 他虽大腹便便,富态臃肿,可此时怒视众人,眼如岩电,平日里习惯耷拉虚眯的细眸中,仿佛藏着山洪猛兽。 无论是卓府家人,又或府兵统领,无不被卓太守的目光所震慑,心头发颤。 “回禀主人,那人既是僧人也是……妖怪。” “他先是一个俊美僧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青面妖怪。” “主人恕罪,不是我等保护不了小姐,而是那僧人实在古怪得紧,先施妖法将小姐骗下车,转眼带走,比打雷还要快,我等根本拦不住。” 卓立仁脸色阴晴不定。 后院中传来夫人、母亲以及几名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乱。 这时,从前厅传来一阵通报声,“王泉高功来访。” 声音尚未落下,空气之中一阵波动。 一名身着白鹤映雪长袍,头戴束发雀冠,唇红齿白,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术修,凭空出现在了正堂之上。 他朝卓立仁微微拱手,道:“太守勿慌,贫道来也。” 卓立仁脸上浮起喜色,急忙屏退下属和下人,迎向王泉。 “高功怎么来了?” 王泉叹息道:“某尚在闭关,忽感到梦媛车厢里的符镜发生异动,遂出关一看,不料竟是梦媛遭劫了。” 卓立仁苦笑道:“高功来得正好,我那女儿据说是被一个能变成僧人的妖怪给抓走的。不知高功可否出手,将我那女儿救回?” 王泉淡淡道:“太守放心,此乃小事一桩。本座这就帮太守询问令媛下落。” 他刚要念咒施术召唤土地,从前厅又传来一阵通报声,“不良副帅,韦幼娘,请见太守。” 卓立仁一怔,脸色阴沉了下来。 王泉却道:“见她一面又何妨。再怎么说,她如今已成不良帅。” 卓立仁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有请韦副帅。” 不多时,韦幼娘带着几我赞的总部公布扽训埋个仔什么呢地方名不良人走入卓府。 卓府家人们,看到一袭黑氅、肃穆冷峻的不良人们,眼里几乎都流露出反感,甚至憎恶之色。 韦幼娘倒是心平气和。 她自然明白,卓府上下对于不良人都充满敌意。 第二百三十六章 有龙名烛 “抓住了!” 周越的念力刚触碰上拖鞋,便忍不住开口道。 事实上,他并没有真正抓住拖鞋。 毕竟他现在所尝试的事,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全新行为方式来进行。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新鲜。 此时在周越的精神世界里,由密密麻麻的灰色线条所组成的多面体意念区域中的某一个面上,浮现出了拖鞋的形象。 拖鞋同样是由透明灰色线条组成,宛如一幅立体素描。 意念区域中,模型构建已经开始。 分成了三个步骤: 一,念力从上往下,仿佛一只手臂,捞起拖鞋。 二,紧接着,念力托着拖鞋,向回收缩。 三,最后,念力回归,拖鞋也落到周越手中。 …… 模拟行为从开始到结束,大约在十秒钟左右。 十秒钟后,周越的念力才接收到从意念区域中发出的行动指令。 与意念区域中构建出的行为模型一样,在现实世界中,周越的念力也是从上往下,仿佛一只手臂,捞起拖鞋,随后试图托着拖鞋向后回缩。 周越睁大眼睛,盯着悬浮在半空微微晃动的拖鞋,脸上浮起激动。 念力驭物! 自己真的做到了! 突然间,周越的“念力手臂”一阵轻颤,啪,拖鞋掉落在地。 从头到尾,拖鞋只是升上了半空,甚至都没有平行移动过。 第一次尝试,宣告失败! “果然没那么简单。” 周越不甘心,又尝试了一次。 和之前一样,拖鞋刚上升到半空,还没持续多久便摔落在地。 就仿佛被无良老板动过手脚的抓娃娃机的机械臂手一样脆弱不堪。 周越接连尝试了五次,失败了五次后,终于意识到,并不是自己刚突破到一转境便能立即做到念力驭物。 因为这是一种全新的行为方式。 就像婴儿学习走路一样,需要一步步适应,不断地去练习。 对于婴儿,别说是走路,哪怕是学爬都需要过程。 换成周越,也是同样的道理。 不过周越发现,当他进行第五次尝试时,构建模型只花了八秒,比第一次快了将近两秒。 就这样,周越继续练习着。 直到第九次时,周越终于能用念力抓起拖鞋,在半空中颤巍巍地小幅度移动,并且维持一分左右都没有落地。 “成功了!” 周越心中一喜,随后叹了口气。 “这么多次才成功,放在全是怪物天才的遗境学院,也不知道能不能达到平均水准。念修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周越正要尝试把黄恢宏从南河市不知名的某个角落召唤过来,从楼下传来重重的咳嗽声。 “妈?” “爸妈回来了!” 周越面露喜色,随即却生出一丝莫名的紧张。 他也不打算再去召唤黄恢宏了。 把它召唤过来干嘛,让有洁癖的老妈大发雷霆吗?何况召唤还会消耗念力值,留到关键时候再用吧。 他刚想起身便被一条柔软的胳膊缠住。 转过头,周越就见朵兰正抱着他的左臂,脸蛋紧紧贴着,嘴角竟还流着口水。 周越赶忙抽出手臂,一脸嫌弃擦了擦疑似口水的液体,随后转身看向另一边的唐小白。 唐小白睡得很宁静,即便闭上眼睛依旧那么好看。 “爸妈回来得也太巧了,这下子该怎么解释?” 周越表情复杂,指尖擦着唐小白面颊撩起少女略显凌乱的头发挂回耳侧,随后弹身而起。 嘭! 周越的身体整个撞进墙壁,墙纸碎裂。 “呃啊……” 随着他从墙上滑落,木质结构的墙板上凹现出一道高达180cm的人形印记。 周越揉着额头撑起身,伸手抓住门把手。 啪! 门把手被周越整个拽了下来。 周越黑着脸看向墙上的人形大坑,又低头看了眼门把手,低声喃喃:“果然,8级和之前的7级有着本质的区别。” 半个月前,周越从体能5级提升到体能7级时,虽然变化也大,可还能控制住新增的力量。 现如今他突破到8级高阶后,竟然完全掌控不了此时身体中沸腾的力量。 这种感觉就仿佛对面有辆小汽车驶来,他也能一拳打翻。 “看来不仅念力需要练习,身体也需要尽快适应啊。” 周越自言自语。 “你干嘛呢?快下来,妈有话和你说。”周母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无比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从心底荡漾而生,周越渐渐放松了下来,怕什么,‘他’的父母不就是我的父母。 随即周越眼中透出十足的凝重与谨慎,放慢动作,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 直到周越的背影消失,床上的少女方才睁开双眼,目光四处搜寻。 逼仄的阁楼除了只留一条缝隙的天窗再没有其它出口。 唐小白回头看向和少年同眠了两天两夜的单人床,无奈地捂住额头。 “这么狗血事情居然也会发生在我身上,真是……” 唐小白无力吐槽自己。 她其实醒了已经有一会,可哪里好意思面对周越。 在周越练习念力抓拖鞋时,她一直在装睡。 “刚突破,只练习了不到十次,就能完成第一次念力驭物……” 唐小白深吸口气,随后对面板道:“‘白’,进入系统,在念修大数据库里查找遗境学院近二十年中,突破一转境后,完成第一次念力驭物所用训练时长排行榜……” 她自己的样本太小,只能借助大数据进行分析。 一秒钟不到,面板上显示出了榜单数据。 唐小白凝视着排行榜,动人如星月的眸子微微失神。 排行榜第一页,是用时最短的前一百名学院念修者,许多名字如雷贯耳,都是这二十年间叱咤风云的强者。 第一百名,用时六小时二十五分钟。 第九十五名,用时六小时二十分钟。 第八十名,用时六小时十二分钟。 …… 第五十名,用时五小时三十五分钟。 …… 第二十二名,用时四小时五十分钟。 …… 第十一名,用时四小时二十三分钟。 …… 唐小白直接看向榜单最上首那个散发着万丈光芒的名号。 这位二十年间在念修界创下种种惊人纪录的学院大人物所用时间,和她的差不多。 ——用时,一小时十一分钟。 唐小白关闭面板。 她还记得自己当初刚突破时,花了一个多小时,练习了数百近千次后才勉强完成第一次念力驭物。 事实上,她所用的时间已经够短了。 唐小白又一次环视起这间简单狭小的阁楼,良久,低声喃喃:“他居然只用了不到10分钟,只练习了9次。这就是终极体的天赋吗?” “终极体计划,终于成功了……尽管成功得有些莫名其妙。” “爸妈如果能知道,应该会很欣慰吧。” …… 77 “一场误会?你把老妈当三岁小孩?” 周母气呼呼地揪着周越耳朵,“快老实交代,那两个姑娘到底怎么……咦,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硬?不对啊儿子,你个头怎么蹿得这么快?我们才出去了半个多月,你这都快一米八了吧?” “咳咳,这段时间我发育得比较好。妈,你离我远点……你先听我解释。” 周越纹丝不动,他当然不敢动,生怕手指头动动就把老妈弹飞到大街上。 好在他发现,身体已经开始逐步适应新增的力量。 意识、身体、体能三者正在彼此感应,相互包容,寻求着某种默契。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妙不可言。 随着时间推移,每一分每一秒,周越对于体内新增的力量都会生出新的感悟。 念修者虽然主修脑中念力,可大脑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它总控身体,配合古老的观想术打开身体的气血脉轮,冲击屏障与结界,激发体能潜力。 修行资料中简单提起过,念修者的体能素质,其实也对应着不同的念力修为。 前三转境的念修者,一般都能到达体能8级。 四转到六转,有希望冲击体能9级。 七转和八转,也称宗师境,拥有冲击体能10级的希望。 至于九转境大宗师,传说他们已经能够无视10级的人类屏障,而像奇迹生灵一样进化自己的肉身。 传说终究只是传说。 近几十年里,联邦再没出现过九转境大宗师。而战时资料残缺不全,这一说法的真实性也无从考证。 总之体能素质越到后面,越难提升,许多四五转境的念修者,体能素质也不过才8级中阶甚至初阶。 毕竟念修者追逐的是念力修为,体能只是辅助。 周越却很期待。 等意识、身体、体能完全融合,他也将彻底掌控8级高阶所对应的速度、力量、弹跳、反应力等体能素质。 周母突然一愣:“你居然不让老妈靠近?臭小子你啥意思,给我说清楚!” 周越无比苦恼,正想着如何用最少的语言把事情解释清楚。 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周越和周母同时抬起头。 穿着一袭白底青花瓷连衣裙的少女缓步走了下来。 周越瞥了眼一旁发怔的老妈,赶忙朝唐小白使眼色。 唐小白视而不见,走下楼梯朝向周母甜甜一笑:“阿姨好。” 第二百三十七章 剑韵斩神识,南庭龙祖惊 泾河龙君虽常在年在外,没怎么管教自家蛟儿,可也知道,观海心性桀骜,张狂霸道,绝不会轻易向人服软。 他深知自家蛟儿如此品行,极易招惹事端,也没少给泾河小龙擦屁股。 可这又如何? 若不从小就嚣张霸道一些,日后还怎么震慑泾河众妖,怎么与那南江之龙抗衡? 更何况,放眼泾河水域,哪怕是整个南方水域中,又有谁敢欺负自家蛟儿? 哪怕真是自家蛟儿有错在先,做了什么过分之事,对方也只会反过来毕恭毕敬向自家蛟儿赔罪! 所以,若不是中了妖术,自家蛟儿绝不会因为一个僧人而对自己撒谎。 想到这,泾河龙君心中充满愤怒。 “你竟敢对吾儿施术!你好大的胆子……” 一道剑韵从周逸头顶升起,盘亘山峡上空,压向泾河龙君夫妻。 泾河龙君脸色骤变,眼里充满不可思议。 他不假思索地撤回神识。 却依然慢了。 轰! 他的那道神识如同被雷霆劈中的树干,当场断裂,迅速焦枯。 “啊!” 泾河龙君捂住脑门,发出一声痛苦的龙吟。 风云变幻,大水东流,一道道雷霆从天而降,江峡上方的天幕苍穹仿佛也因泾河龙君的神识受创而裂开了个大口子。 一旁的母蛟突然想到什么。 “是他!他就是杀死了乌头强占寒鳖岛的神秘高人……广元郡荡魔真人!” “什么!是他!” 泾河龙君脸色骤变。 他这些日子虽不在泾河,却收到了另外两名龙君的传信,告诉他广元郡之谋失败,有高人出手,杀死了为泾河水府效劳的乌头大王,还占据了小泾河。 根据府中推测,出手之人,应当就是今年风云榜上的荡魔真人,那一剑之威,连水府都为之震颤。 水府也于第一时间撤回了广元郡一带的水族眼线。 广元郡直到小泾河,业已成妖界禁地。 想要获得人间仲裁方子期,就只能另寻它法。 ‘天师道果然越来越不中用!这荡魔分明就是神游,堪比封号节度使,竟然只排在了第七,故意误导我辈!’ 泾河龙君捂着额头,咬牙切齿,蛟目中浮起痛苦之色。 仅仅是剑韵,便伤了自己的神识,没有个数年闭关休养,根本无法恢复! 它正想着秘密传音另外两名龙君。 挡在船前的黑蛟突然惊呼一声:“阿父!您怎么……您怎么敢对法师无礼?孩儿听法师讲经授法,不仅脱离了从前的道行桎梏,修为大进,念头通达,就连龙息精元也愈发纯粹,直追真龙之道。不信您看……” 说完,黑蛟张口吐出一息。 一朵黑莲凭空生成。 那些被泾河龙君引动的江潮雷霆,全都涌向黑莲,竟凝聚成一道虚影之龙,围绕黑莲飞游奔腾。 母蛟惊讶地张大嘴巴,旋即面露狂喜:“龙息成象,果然精进了!” 泾河龙君不动声色,十分谨慎地探查起自家蛟儿的气息。 片刻后,它眼中浮起一丝诧异,低声喃喃:“果然更加纯粹浓郁了,这……” “这都是法师的功劳。” 黑蛟当着所有人的面,朝向周逸深深一拜:“多谢法师,助小龙脱离苦海,重获真道。” 周逸心知此龙是在趁此机会,为日后埋下伏笔。 泾河水族千年万年得它魂气供养,魂魄气息本就是十分相近,唯一可能露出破绽的地方,便在于烛龙格外纯粹的龙息精元。 当下,周逸淡淡道:“你本性不坏,兼之天赋异禀,若能回头是岸,痛改前非,倒可成就一番大事业。” 黑蛟一脸恭敬,蛟首埋得更低了:“多谢法师指点,日后修为若能突飞猛进,全拜法师今日所赐!” 山峡上下,清一色的瞠目结舌,不可思议。 渐渐的,不少水族脸上都浮起羡慕乃至嫉妒之色。 就连泾河二小姐和三公子,眼睛都有些发红,难怪小弟适才睁着眼睛说瞎话,换成自己,为了巴结这个有着造化之法的高僧大能,定然也会如此。 李九娘的眼睛也微微发红。 倒不是羡慕嫉妒,而是纯粹被气的。 搞什么!你没把这小蛟剥皮抽筋就已经很过分了!老娘可是为了你差点提前龙化! 眼下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冰释前嫌?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师徒情意浓? 敢情到头来,老娘反倒成了最大的恶人? 李九娘低着头,咬牙切齿,心中已将那个无情无义的僧人用自己所能想到的词语骂了个通透。 忽在这时,就听泾河小龙长啸一声,随后转身朝向父母拜了三拜,抬起头时,眼中浮起毅然决然之色。 泾河龙君和母蛟心中同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母蛟更是急不可待喊道:“孩儿不可以啊!娘就你一个儿呀!” 周逸悄然传音:“不急,还没到时候……” 黑蛟眼中浮起一丝困惑,随即重新变得坚毅,同样悄悄传音,“菩萨放心,小龙明白你的心意,这就完成那项使命,必让您满意!” 它不再迟疑,仰起脑袋大声道:“孩儿要退婚!只求阿父阿母能成全孩儿!孩儿对万古祖龙起誓!此生不娶南江公主!” 母蛟稍松口气,只要不是出家就好。 泾河龙君则皱起龙须:“胡闹!你二人的婚事乃是出生时就已定下!怎可任你胡来!” “不!孩儿就是不娶李九娘!就不!” 黑蛟在江面撒泼翻腾开来,江潮又是一阵奔涌起伏。 嘿嘿,这一下菩萨定会满意了。 黑蛟眼底浮起一丝得意。 它早已通过泾河小龙的残魂,明白了今日这场闹剧的起因经过,也找到了它自认为的导火索——南江水府九公主。 龙女财貌双全,菩萨虽心意莫测,可你这条小蛟挡在中间,那岂不是自找苦吃吗? 毫无眼力见啊! “二老若是逼我!我就当场自尽!” “或是从此孤苦一生,永不娶妻纳妾! “总之不娶就不娶!没有理由!与任何人无关!我就是不娶!” 面对爱子的又一次无理取闹,泾河龙君和母蛟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可依旧头疼无比。 此事不仅关乎泾河水府,还牵扯到了南方水域霸主,南庭江水府啊。 “儿呀……”泾河龙君正要再次劝说。 就见泾河小龙突然停止撒泼。 它昂然而起,转面朝南,指着南庭江府的方向破口大骂。 各种污言秽语喷薄而出,什么烂蛇臭虫小泥鳅张口就来,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并且还不带重样的。 泾河龙君和母蛟彻底傻眼。 当他们回过神来想要劝阻,从南方近海之地,传来阵阵雷鸣般的轰响,又似巨龙发怒,天地昏沉。 隐隐约约间,似能听到某位高深莫测的存在发出了一声冷哼。 “儿呀!快住口!” “我的乖儿呀!这些话可万万不能说!” “晚了,应当是正在闭死关的那一位被惊动了……” 泾河龙君面色煞白。 虽说泾河水府拥有着某种让南庭江府为之忌惮的依仗。 可论及真正实力,南庭江府仍是南方水域,乃至南方妖界最庞大的势力,也是南方唯一能够制约乱道盟的存在。 而那位从二十多年前开始闭死关,修为深不可测的南龙老祖,正是南庭江府最大的底牌。 龙族神通,传承上古。 即便隔着千里万里,还在闭关疗伤,依旧能听见有人在骂自己,这便是大神通。 一股比适才的泾河龙君,还要粗壮强悍无数倍的神识跨越千山万水,横空扫来。 转瞬间,它便发现了周逸的存在。 神识之中浮起某种惊讶的情绪。 “僧……” 然而未等它靠近。 黑蛟便抬起硕大的脑袋,阻挡在周逸身前,龙须荡起,眸底浮起一圈黑色涡轮。 嗡! 神识之中爆发出一股纷繁复杂的狂烈情绪。 有骇然,有惊恐,有激动,还有一丝夹杂着不可思议的狂喜。 可也就只有正当其锋的“泾河小龙”,以及被挡在身后的周逸才能够感受到。 其余无论是术修、水族还是蛟龙们,都被那股狂暴神识释放出的威压所震慑,魂魄颤抖,意识模糊。 泾河龙君和母蛟从天头降下,变成了一对身着华袍的中年男女,面无人色,朝向南方海滨匍匐而拜,低声默念,苦苦哀求。 黑蛟眸底的漩涡越转越快,犹如某种秘咒,又似在传音。 渐渐的,那股雄浑的神识平复了下来。 它压抑着喜悦与激动,向后撤退,中途却丢下了一句冷冰冰的话语。 “我族龙女,乃上古真龙之后,身份高贵,岂是你等河蛟能随意羞辱的。 哼,不日南庭江便会遣使前来,向尔等退亲。 这亲,可是我南庭江主动要退的。” 哗! 神识向后告退,宛如退潮一般,瞬间掠过千山万水,回转南海之滨。 南庭江入海口下方。 江底。 黄金宝石美玉所铸造的华美宫殿深处。 那座已经封闭了二十多年的庞大洞府,忽然间颤动了起来。 从洞府中响起一阵包含沧桑与冷酷的笑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才是泾河水府那个不传绝密的真相。 一群江河泥鳅,私占我水族重器,莫非想要图谋不轨? 真是好大的胆子!” 它这一阵大笑,整个南庭江府都被惊动。 不多时,几道高深的气息,从四方疾掠而来,出现在洞府前,纷纷稽首而拜。 第二百三十八章 金山银山,缘起缘灭 “老祖可是要出关了?” “不知老祖有何吩咐?” “三十年之期未满,老祖莫非是顿悟了什么玄机?” 几名气息强横的龙君匍匐于铺满珊瑚珠宝的地上,神态毕恭毕敬。 洞府中的老祖沉吟片刻,随后传出沧桑古拙的声音。 “出关之机尚未到来。不过,吾已看到妙法玄机。” 不等几名龙君恭贺,老祖悠然道:“今次唤你等前来,只有一件事。 龙女小九的那桩婚事,从今日起,就此作废。” 闻言,众南江龙君无不愕然震惊。 “老祖何出此言?” “这场联姻,可是老祖当初为保南方亿万生灵,亲口定下的啊。” “孙儿还记得老祖当年受伤前,最后一次推演天机,卜算出即将出世的小九血统纯正,日后或有天龙之命,可却需得泾河水府真命之龙相助,那真命之龙也就是如今的泾河小龙……” 一声低咳将众龙君打断。 “天机之变,变幻莫测,岂有常法。” 洞府中的老祖并没有作过多解释,若说出真相,岂不代表自己当年推演出了失误? 可事实上,自己向那转瞬即逝的天道所求箴法并未出错,错只错在自己之后的解读……全都领会错了意啊。 “尔等即刻派遣使者,前往泾河水府,传达此事。” 众龙君不敢忤逆,纷纷应道。 不多时便有龙君施术查探出了骑仙峡前发生之事。 “这泾河水族真是越来越狂妄了,为了染指人间仲裁,竟不顾禁令,插手术道门派之争!” “大胆!那泾河小龙竟敢口出狂言,羞辱我南江龙族,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哼,孙儿这就飞过去,拿下泾河小龙,带回江府剥皮行刑。” 洞府中响起老祖怒不可遏的呵斥:“不可!传令下去,南庭江府上下都不得因此事为难泾河小龙观海,亦不可对它无礼!它若有半点差池,本老祖绝不轻饶!不过那泾河水府倒是可以徐徐图之了,从前的岁月里,给予它们的方便实在太多,以至于日渐张狂,都忘了自己的出身与来历。” 几名龙君眼底皆浮起古怪之色,虽觉无比矛盾,却都默契地没有多问。 趁着老祖难得出关。 众龙君纷纷抓紧时间,询问起一些修行上的疑难问题。 还没问上几句,洞府中的老祖忽然想起什么。 “你们可知广元郡一带的一位荡魔法师?” 众龙君或微微点头,或面露困惑。 龙族老祖也没多言,只是淡淡留下一句:“若有机缘,可请这位大能来我南庭做客。吾要闭关了。” 从洞府深处传来一阵悠长过一阵的呼吸声,不多时已经变成了呼噜声。 少顷,忽传一声巨响,似能拆天裂地,龙庭摆簸,云烟沸涌。 就见一条紫色的龙影长近千丈,电目血舌,朱鳞火鬃,引动千雷万霆,霰雪雨雹,激绕其身,眨眼间便已洞穿江波,飞上青天云霄,也不知去往了何处。 老祖闭关,肉身沉眠休憩,神魂飞游千里之外,食朝霞晚露,饮五运六气,不入凡间,何等玄妙非凡。 纵然如此,二十多年前那场不为人知恶战中所留下的伤势,依旧未能调理休复。 众龙君稽首膜拜,有仰慕,有感慨,也有惋惜。 …… 骑仙峡上。 二龙敖清和九龙李九娘,也在朝南方虔诚叩拜。 那阵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老祖龙吟声落下没多久,来自南庭江府的敕令传音便已经到来。 “小九即刻回府,有要事宣布。” 李九娘双颊微红,强忍着激动,淡淡传音回问:“莫非是关于我的婚事?” 南庭江府那边沉默了片刻,传音道:“如是,可遂你愿。” 李九娘笑了。 她没有朝着南庭江府,而是转身面向十里外的江船孤影,那个被黑龙守护于身后的白袍僧人。 笑靥如花,万里冰破。 半空中,一朵赤焰如火的莲花迎风怒放,流风与江潮凝聚成一条通体晶莹的银龙,在李九娘头顶绕花游曳,昂首长吟。 “我愿化身天龙,从此往后,为你护道吗……早知是你,就不许这破愿了。” 李九娘低声喃喃,白了眼远处船头一脸高深莫测、肃穆庄严的僧人,传音道:“回头找你。” 说完,她坐上已经化出原形的敖清后背,向南飞去。 “回头找我?今日遂你心愿,你日后……可愿化作小僧的金山银山?” 周逸收回目光,心中生出一丝欣然。 缘,果然妙不可言。 小僧的大金主居然就这么重获自由之身了。 日后无论是建寺,还是发展武僧,又或者发展组织,可都是需要钱财的。 向万人化缘,不如取缘于一人。 “阿弥陀佛,诸法无常,缘起缘灭,悉归无常,几位不必太过介怀。小僧就此别过。” 周逸说完,便令夜叉调转船头,继续向江左行去。 暗地里却丢给了烛龙一个眼色。 烛龙会意。 它朝泾河龙君和母蛟抬爪行礼:“阿父阿母无需太过忧虑,有法师在,南庭江水府绝不会为难孩儿。二位且先回去吧,等孩儿送法师一程,便回水府向府主请罪。” 说完,它匍匐下高傲的头颅,钻入江底。 哗! 宛如瀑布的江水分散流淌。 黑蛟用脑袋托起周逸所在的船舸,长尾轻轻一摆,庞大的身躯擦过江面,向前方射出,几个腾挪之间,已经飞出了数十里。 “夫君,这该如何是好?” “哼,还能怎么办,回府受罚吧!” 泾河龙君冷哼一声,化作一团水影,消失不见。 “我的乖儿呀,我看谁敢惩罚你。” 母蛟冷哼一声,紧随泾河龙君而去。 泾河二小姐和三公子也都没心思再继续之前的任务,带着众水族悻悻然而去。 剩下最开心的自然是因祸得福,得以前往江左寻觅机缘的中道门弟子们。 没有了那一条条可怕的蛟龙,他们也都如释重负,长舒口气,纷纷议论起适才看到的那一切。 无论是夜叉航船,龙女开阵,泾河小龙大怒化行,高人镇压,泾河龙君驾临,还是最后那一道恐怖的神识……无论哪一件单独拎出来,都足以成为谈资。 而当这一切事件,全都集中在一起,更是让他们深感不虚此行。 哪怕最终无法在江左道上收获仙缘,那也值了。 也不知是谁长叹了一声。 “诸位觉得,此番争夺仙缘,还有几分希望?” “希望?那是半丝都看不到咯。” “听适才那几条蛟龙说,船中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荡魔真人,今年中土风云榜上前十的存在。他欲得仙缘,我们还争个屁蛋啊!” “可我怎么感觉,荡魔真人的排名实在太低了?听说泾河水府三名龙君,皆是封号太守,类似于人间真人,可一旦蛟化,则堪比封号节度使,也就是神游人仙。可那龙君即便蛟化,还是被荡魔真人给隔空镇压,甚至没感觉到他出手。” “是啊,凭什么把他排在第七而不是第一?感觉那沧海道子和太平仙姑都不如他,更别说那个根本没听说过的‘公证人’了。” “罢了罢了,空谈这些又有何用。我只恨那些上道门弟子,为了阻拦我等,竟然和泾河水族勾搭。” “就是,有本事光明正大的来干啊!哼!反正那仙缘也夺不了了,干脆去把那些上道门弟子给截住!” “哈哈哈,某也正有此意!” “就这么定了!” “走!一起去!” 十多家中道门弟子很快达成了一致,纷纷上岸,收起法船丹舟,寻找起那些从陆路走的上道门弟子。 不多时,骑仙峡上下已空无一人。 直到最后,都没有人听见从江底传来断断续续的虚弱魂声。 “救救我……帮帮我……求求你们……我还年轻……都别走啊……” 一道流光从远处射来,点中山峡某处。 哗! 清冷的光华顺着山壁流淌下来。 骑仙峡大阵缓缓关闭。 …… 黑蛟头顶着小舟。 小舟载着僧人。 不多时,便已经掠过山山水水。 船舱中,周逸左手把玩着珠子,右手捧着茶盏,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怎样,这也算是当了一回“龙骑士”,虽然不是曾经以为的那种正经骑士。 他抿了口茶,问船下的黑蛟。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回泾河水府了?” 烛龙呵呵一笑:“那是当然,回去做什么?受罚吗?菩萨放心,小龙这么做,正符合泾河小龙一贯的脾性。” “倒也是。” 周逸微微颔首,随后又问:“适才你和那南江祖龙传音说了什么?它和你又是什么关系?莫非南江龙族……都是你的后裔?” 烛龙长叹口气,眼里浮起一丝怅然,半晌才叹息道: “是,也不是。 小龙最纯正的后裔子嗣,或许早已经不存于世了。 可我沧海龙族,曾与天下龙蛟蛇属杂居通婚,诞生出的旁支后裔数不胜数。 这南江龙族,应当是小龙当年旁系后裔中的一脉分支,也曾是占据过沧海的龙属。” 顿了顿,老烛龙神神秘秘地传音道:“我与那南江之龙交流时间虽短,不过却也从它口中得知了一件秘事。 关于龙女和泾河小龙联姻的原因,并且还牵扯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佛门。” 第二百三十九章 江左仙缘 周逸心底荡起一丝轻微的涟漪。 他悠然喝了口茶,方才笑着道:“你且说来看看。” 下方的黑蛟眼底闪过困惑,转瞬即逝。 “二十多年前,佛门遭劫之前,南江之龙曾遭一名来头神秘的人物偷袭刺杀。 索性它反应及时,反伤了对手,可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始终难以痊愈,方才闭死关。 而在那时,龙九子中的小九即将诞生,天机乍现,也让南江之龙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道谶—— 小九有天龙命相,前提是,必须与泾河水府所藏的真龙之子交好,得其传法……其实也就是小龙啦。 可那南江之龙却误以为,是几乎同时诞生,引动天象的泾河小龙。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年骑仙峡法阵也正巧开启,根本就是小龙我引动的天象。 而南江龙族却一直以为,泾河水府之所以能够飞快崛起,是因为拥有一件真龙遗宝。 因为种种误会,那南江之龙,方才在龙九诞生之初,便定下了这场亲事。 呵呵,不过好在现如今,那南江之龙已经知道自己错了。” 周逸又抿了口茶,淡淡道:“你该不会什么都向南江之龙交代了吧?” 烛龙冷笑:“怎么可能,菩萨您这么说可是忒看不起小龙了。 小龙此前,是因为肉身已死,而魂魄又常年受刑,被抽剥魂气,方才变得浑浑噩噩。 小龙又岂会不知,在如今这时代,绝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一人,哪怕是昔日的后裔分支……当然了,大慈大悲的菩萨您除外。 小龙非但没有告诉南江之龙我的真实身份,并且还有意误导它,让它误以为我乃那件真龙遗宝诞生出的神魂。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泾河水府囚禁、利用、吸取灵气,宝物已废,只剩下一道神魂,最终在菩萨的庇护下,重现天日。 哼,若真告诉它吾的真实身份,下场又能比在骑仙峡下时好多少?这些后世之龙,哪个不想获得真龙妙法?” 饶是周逸也不由被这头上古烛龙的脑洞所惊。 可细想一下,也没有丝毫问题。 “你这么说,就不怕南江之龙拿你强化水府的神兵宝器?” 烛龙毫不担心地笑道:“我龙族之宝,各有灵韵,不可乱入,如今‘宝物’已废,在南江之龙眼里,吾也只是位与上古真龙有瓜葛的‘前辈’而已,并无实际用处。况且小龙已暗中点化过那龙九,她能否证道天龙,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南江之龙只会对小龙心怀感激。等何时小龙恢复到当年两三成的修为,也就可以不用隐瞒身份。” 周逸微微摇头:“你这条满口谎话的长虫,竟把两座水府耍得团团转。话说回来,李九娘也才二十来岁,倒是出乎小僧的意料,还以为比小僧大上几十上百岁,果然是年轻有为家产多。” “呃……” 这回却轮到烛龙意外了:“菩萨对于二十多年前,佛门崩塌之前,南江之龙被偷袭,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莫非,菩萨早已洞察一切,知晓一切原委了。” 周逸低喧佛号:“阿弥陀佛。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区别。” 二十多年前,有御兵派派主,中道门斩妖第一的云华真人被杀。 也有天师道硕果仅存的人间地仙离奇失踪,众神游集体闭死关,导致天师道衰落。 如今又有了南庭江老祖,遭人偷袭暗算,重伤闭关……无独有偶,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佛门崩塌之前。 可对于周逸而言,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危机。 佛门不复存在。 光脚不怕穿鞋的。 现在该害怕的,应当是天师道、术道流派以及南庭江府。 至于周逸,他只是一个毫无负担,在人、妖、鬼三界暗中游荡的神秘光头而已。 即便现如今,知道他真实身份者越来越多,可也都是对他心怀善念之辈。 烛龙见周逸神色轻松,愈发觉得这位“菩萨”深不可测,也不再藏着掖着。 一路之上,烛龙将泾河小龙记忆中的许多信息,都向周逸全盘托出。 譬如泾河水府共有三位龙君,皆是老牌封号太守,可当蛟化之后,却堪比封号节度使。 又譬如,泾河水府表面上是南庭江府的臣子,可由于底蕴深厚,水域广大,外加让南庭江误以为‘真龙遗宝’的依仗,常年对南庭江府阳奉阴违。 暗地里,泾河水府却与多家上道门来往密切。 此次骑仙峡拦截中道门,就是泾河小龙他们三个,与上道门弟子私下交易所至。 通过泾河小龙的残魂记忆,周逸也从侧面了解到,人间术道流派,对于此次“江左仙缘”的计划与安排。 他们在得知方子期的下落后,都欲前往江左,争夺“仙缘”。 然而,上道门有六家,中道门数十家,下道门虽可忽略不计,可也有个别游戏人间的前辈高人存在。 而仙缘却只有一个。 一场明里暗里的争锋较量之后。 在天师道的主张下,七十二家术道门派达成一致。 还是按照老规矩来,各家长辈皆不出面,只派出三十岁以下的弟子门人,前往江左道,各凭本事,争夺仙缘。 权当作是弟子们红尘磨练的课业。 此番规矩有三: 其一,上道门走陆路,中下道门走水路。 其二,需在除夕之前,进入江左道各郡的不良衙署,领取人间行走的身份,过时便当弃权。 其三,不得惊扰江左道上的官府和百姓,若是影响民生,又或造成恐慌,不仅丧失资格,还将接受天师道的直接惩罚。 “原来如此,这人间术道门派,看似同属于一道,实则早已各自为政了。” 烛龙在向周逸交代情况的同时,自己也在琢磨了解这一全新的世界,“呵呵,那个天师道也是惨啊,短短二十年,已被昔日的下属骑到头上,连南庭江府都不如。” 周逸看了眼空气中飘过的一行黑色小字,不由笑了起来:“距离除夕也没几天了,还能赶到江左道的术道弟子,估计也不会有多少。不过真正的优秀弟子,菁英中的菁英,应当早已提前到达了。” 烛龙目光一闪,隐透戏谑:“听菩萨的意思,适才那些中道门派弟子,都上陆路去拦截上道门去了?敢问菩萨此行江左,莫非也是奔着那所谓‘仙缘’而去?嘿嘿,小龙请求同往,为菩萨效力。” 周逸低头看了眼下方硕大的蛟头,却也捕捉到了黑蛟眸中一闪而过的怀念。 感觉这头老烛龙,既不想过早的和南庭江府产生交集,可又似乎对南庭江府有所觊觎。 如今它还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神秘公证人,以为自己也是想去分一杯羹的。 毕竟成为公证人,就能获得南庭江府的三个承诺。 周逸不答反问:“你堂堂烛龙,上古时候的沧海之主,难不成也觊觎起区区南庭江的承诺?” 老烛龙轻叹口气:“自然不是。小龙觊觎的,只是南庭江府的一件龙族宝物,我适才从那南江之龙神识中感应到,那龙族宝物就在南庭江中,可惜却有眼不识上古宝,竟遭闲置,实在可惜浪费。” 周逸也没有再多问什么。 自己所需要的仅仅是佛门之宝,和老烛龙并不冲突。 不过还是得要盯紧一点,这个假扮小鲜肉的老家伙虽不如自己来历奇异,可也是从上古沉眠至今的异类,暂且留在身边倒也无妨。 …… 江左道。 太安郡。 本郡规模第一,江左道上排名前三的武安帮总舵。 三百多名赤裸着精壮上身的帮会子弟,正在校场中舞刀弄~棒,丢抛石锁,打熬气力,哼哼哈哈,热火朝天。 已是岁末,除夕将临,外头的街面上同样人潮涌动,男女老少,商贩百戏,欢声笑语,络绎不绝。 然而武安帮的子弟们,却没有丝毫松懈,天寒地冻,却已一个个练得满头大汗。 不远处,位于博武堂后的一栋小楼上,轩窗后,书桌前。 年轻儒雅的公子,正在大红纸上写着除夕新年贴挂的吉言利语,口里却低声默念。 “吴楚游学十余年,衣布缕,乘牛卫,下剑南,县城遇仙僧……青奴啊,那张百佛图怎么还没买回来?” 一旁帮着研磨的清秀小仆童低眉顺眼,轻声道:“青奴还是怕啊……万一被帮主他们发现,少帮主竟然私藏佛像,那可就闯大祸了,这个年也别想过好。” 年轻公子头也没抬,边写边笑道:“青奴啊,你也忒胆小了吧。自打从文和县回来以后,你这胆子可是一天比一天小。放心,只要你小心点把佛像买回来,本公子自然会谨慎收藏,绝不会被人给撞见。就算真要不小心被发现,也与你无关。” 青奴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好吧,青奴一会就去,但愿那个画商还留在本地。” 刘陵和终于写完全部的新年吉言。 “我亲自去给大伯三叔他们送去。” 他笑吟吟地将一叠喜庆的红纸捧在怀中,临走前还不忘催促:“青奴,你把我书房整理完就赶紧去买画,可别偷懒啊!” “公子你真是……好吧,青奴知道了。” 青奴叹着气,一边整理书房,一边不时瞅着公子匆匆走出小楼的背影。 楼外的帮众们见到公子,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叉手行礼口称“少帮主”。 “公子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青奴低声喃喃。 突然间,他只觉后背一寒,脸色微变。 一阵阴森古怪的尖笑,从背后响起。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非得一直假装不明白…… ……你家这位少帮主,早就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第二百四十章 纸妖藏帮会,太安隐市街 书房中。 面朝轩窗的青奴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他转过身,两腮鼓胀,皮肤仿佛变得透明了一般,连青筋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呱……呱!” 他猛然张大嘴巴,血舌伸长,喷吐出一股冰霜寒气。 哗! 寒气如箭。 射中了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架上的小纸人。 纸人差不多食指大小,身上勾勒着宛如裙纱的线条,面颊部位渲染胭脂,一眼看去就好像是从画中走出的小娘子。 刹那间,它被冻结成了一个冰珠,仿佛坠落琥珀的蚊虫,然而脸上却浮起讥讽的笑。 啪! 它被寒气碾成粉碎,化作纸屑坍塌下来。 风声再度从青奴身后响起。 青奴咬牙回身,就见一卷书页被大风吹起,哗哗作响,那个女纸人再度从书中走了出来。 它叉腰站在书卷前,对着青奴哈哈大笑,笑声尖锐刺耳。 “小蛤蟆怪,你是杀不死我的。 只要有书卷的地方,我就不可能被杀死。 你家这位少帮主,明明出身草莽,却喜爱读书,文采斐然,他的书房简直再适合本县主不过了。” 说话间,女纸人已在桌上随意地躺下,依靠着砚台,摆出一个诱人销魂的姿态,玩味地注视着恶狠狠向自己逼近的青奴,半晌叹息道: “也正因为你家公子是个读书种子,脑袋聪明,所以你在他面前根本掩藏不住。 时间拖得越久,你暴露的也就越多,他也会越怀疑你,更何况,你已经杀过人。 小蛤蟆怪,你除了先下手为强,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青奴抿紧嘴唇。 几个月前,他陪同在外游学的少帮主,去了剑南道,广元郡,文和县。 原本是打算拜会前任宰相,本朝文宗,徐文台。 却在临行前,遇上了妖怪。 那是一个可怕的蛤蟆精,将自己和另外一个卷发义士吞入肚中。 好在后来,一名年轻的白袍僧人,从天而降,斩杀妖怪,救下了自己。 也不知为何,回来后没过多久,就经常“梦”到自己变身蛤蟆妖怪,在深夜出没于郡府,吞食百姓。 “那不是我干的!我也没有杀过人……” 小仆童咬紧牙关,努力反驳着。 然而女纸人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青奴身体僵硬,脸色苍白。 “不怕告诉你,你家公子刚刚其实骗了你,说是去送吉纸,实际上却是去往了不良人衙署。你猜,他是去做什么的?呵呵,不良人,可是专门负责斩妖除魔的。” …… 时近傍晚,太安郡里依旧张灯结彩,歌舞升平。 戴着大红巾子,身着黑色长袍,肩披兽皮的傩班们,正摇晃着铜铃,手持木剑,在围观百姓兴奋的注视下,进行着驱傩仪式。 呼! 一人张口吐出火焰,左右喷射。 空气中,浮现出了两道透明虚影,看其模样,像是一男一女。 人影在烈焰中苦苦挣扎,却没能逃出,最终被收入铜铃。 “那就是阴物?” “是啊,好像是一个男鬼和一个女鬼。” “好可怕啊!居然真的有鬼!” “所以每年的除夕之前,武安帮都要请傩班前来祛除恶鬼和妖邪,迎接新年啊!” 人群之中,男女老少议论纷纷,热闹非凡。 路过的刘陵和驻足了片刻,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妖邪……曾几何时最不齿怪力乱神的我,又怎会想到,妖邪就在自己身边。” 头戴毡笠的刘陵和脸上浮起苦笑。 他虽出身太安郡幕后掌管者——武安帮刘氏家族,可自幼喜文厌武,最爱读的便是徐公徐文台的文章,也秉承了读书之人正气浩然妖邪不侵等理念。 直到小半年前,文和县一行过后,他却逐渐产生了新的想法。 妖邪不仅存在,并且还能够伤害像自己这样的读书人。 唯有真正的高人,才能对付妖邪。 在刘陵和背后,那名喷火收鬼的傩师正微眯双眼,上下打量着这位匆匆而过的少帮主。 片刻后,傩师不再关注刘陵和。 街角的人群中,站着两人和一猫。 两人中,相貌阴柔的年轻公子,正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年末太安郡里的热闹傩戏。 而周逸,则在端详那名伪装成傩师,喷火收鬼的术修,随后看向空气中的一行黑色小字。 ‘上道门北酆府的弟子吗?看样子已经来了一段时日了。’ 这名伪装成傩师的上道门弟子,似乎是对身上带有淡淡妖气的刘陵和产生了一丝疑心。 可他终究没有跟上刘陵和,仅仅多看了几眼,随后便收起的目光。 周逸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只觉有趣。 方子期的肉身被分成三部分。 其中一部分正是藏于太安郡的武安帮里。 而刘陵和身为武安帮的少帮主,或许也能知道一些内幕。 那名伪装成傩师的北酆府弟子,明明已经注意到了刘陵和,却未深究,白白错过了这一绝佳机会。 至于周逸,清晨大闹泾河骑仙峡。 之后一路上与烛龙有说有笑,谈天说地。 直到午后,方才不急不缓地进入此行江左道的第一个目的地,太安郡。 替周逸航船的夜叉,虽不知泾河小龙出了什么问题,可也感觉到了很不对劲。 原本还打算一同上岸的他,最终选择了留在水边船中,随时听从周逸的调遣。 “烛,我们走了。” 周逸迈步而出,越过人群,紧随刘陵和身后。 化身人间贵公子的烛龙收回目光,东张西望,眼底兴致不减,隐隐透出些许黯然寂寥。 他虽没有对周逸说什么,可很显然,郡府中百姓安居乐业自给自足的景况,与太古时仿佛蝼蚁一般,依附于各路仙神妖君的凡人子民完全不同。 大人,时代变了。 这个时代占据人间主导的已是朝廷与术道流派。 很快,烛龙的目光落向周逸怀中的狸奴,眼里浮起一丝好奇。 “这猫看起来也就普普通通,虽然吸收了一些妖气精元,可似乎并无修炼之法,要不小龙我替菩萨传它一些?” 周逸笑道:“无需,你也不用多此一举了。” 烛龙面露不解,目光愈发深邃:“怪哉怪哉,这分明只是一头凡猫,菩萨却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偏偏也不点化传法。不愧是当世仅存的菩萨,一言一行,都是那么充满玄机。” 周逸自然也不会去解释。 这小猫身体里占据主导的虽是方子期的魂魄。 可它自己的猫魂却依然存在,只不过沉睡了而已。 一僧一龙隐匿身形,一边观览着郡府风光,一边跟在刘陵和身后。 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太安郡一条人烟稀少的长街前。 准确来说,是空无一人的长街。 “我们来这做什么?” 烛龙目光停留在刘陵和背影上,好奇问道。 周逸道:“一会跟着他进去。切记,收敛气息,低调行事,凡事不要硬来,也不可破坏规矩。” 烛龙目光闪烁,正要再说什么,就见刘陵和从袖中取出一道符,随后口中念念有词。 他面前的空气一阵摇曳,随后从中凹陷,又仿佛打开了一扇门户。 刘陵和正了正衣冠,迈步走进。 周逸和早已得到提醒的烛龙,皆化作一道幽影,跟随刘陵和身后,穿过阵门,走进真正的长街。 哗! 人影涌动。 这是一条并不长的单面街。 围绕着一座并不算特别大的衙署而建。 除此之外,街上只有零零散散几家酒楼和庄铺。 而在街头上方的牌坊上,写着三个隐透道韵的大字——隐市街。 自然而然,这条街上的人也并不算特别多,可能够进到此处的每一个人,都非同寻常。 有一位身怀紫微之气的布衣老者。 有两名寻常百姓打扮,却细皮嫩肉,明显不曾干过粗活的男女。 也有几名仿佛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可实则气息悠长,满脸杀气的男子。 无论是达官贵人,富家公子小姐,又或者是赫赫有名的气感高手。 当他们走到这条街上后,无不一改平日的作风,谨言慎行,及其低调。 左侧的酒楼中,有拴着符纹铁锁链的女鬼,在弹琴唱歌。 也有妖仆化身美姬,强颜欢笑,侍奉客人。 右侧的庄铺里,也有售卖着丹丸、药粉、符纸等物品。 卖主或是看书或是品茶,也不叫卖,十分安静。 周逸一眼扫过,都是些有修为在身的术修,当然,他们的修为并不算太高,只有一名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是魂气高人,其余也都不过观魂。 “隐市街?所谓大隐隐于市吗……” 周逸笑了笑。 广元郡的不良人衙署前,也有一条类似的隐街。 可并没有像这太安郡这样,被不良人衙属利用发展起来,变成不被郡中寻常百姓所知晓的尘缘地带。 看来太安郡的不良人,还挺有一套。周逸心想。 烛龙已经兴致勃勃地走进左侧的酒楼,隐匿身形,参观查看起来。 周逸也懒得管老龙,目光落向刘陵和——这位不曾和自己照过面的文和县“故人”。 在卫小肠崛起的一系列过程中,刘陵和扮演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 正是他向卫小肠求救,才导致卫小肠一时头脑发热,跑去救小仆,结果被那蛤蟆怪吞入肚中。 之后才因缘际会,练成“蛤蟆功”,从此一飞冲天。 若是没有这个刘陵和,卫小肠说不定现在还在徐府蹲着。 可周逸也不曾想到,自己与这位喜好读书的帮派二代如此“有缘”。 为了找回方子期的三分之一肉身,竟又一次与刘陵和邂逅。 第二百四十一章 僧龙齐出手,大妖何处隐 然而,周逸刚见到刘陵和,就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在这位武安帮少帮主的体内,原本存有着一缕紫微之气。 对于没有功名之人来讲,等于直接暗示了日后有做官的命数。 怪就怪在,刘陵和的紫微之气,正在悄然减少。 仿佛被人窃夺了一般。 窃夺之法也十分微妙。 就好像每日只从粮仓中偷走一粒米,几乎难以察觉。 也幸亏周逸第一次见到刘陵和时,还是在小半年前,两相比较,才发现了不对劲。 不仅如此。 诺大的武安帮,乃至整个太安郡府,表面看上去,似乎还挺正常。 家家户户也都在准备爆竹、烛台、菜肴,并用柏叶浸泡长寿酒,以备除夕和元日所用。 可当周逸运转养生之力于眉心,再度睁开眼睛看去,却发现整座府城,竟都笼罩在一股淡淡的妖气之中。 妖气虽不强烈,可范围之广,让周逸大开眼界。 原本,周逸是打算直接去武安帮,找回方子期那三分之一的肉身。 随后再前往下一个帮派。 轻松又愉快。 可城中的妖气,包括刘陵和身上的变故,让周逸改变了主意。 于是他放出几片榆钱叶僧,守着地下冰窖中尚未始腌制的方子期肉体。 自己则带上狸奴和烛龙,跟随在刘陵和身后,来到了不良人衙署所在的这条隐市街。 事有反常即为妖。 太安郡已经妖成这样,不良人衙署仍毫无察觉。 这才更加显得反常。 …… 刘陵和对于隐市街似乎还有些生疏,又或者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眼里流露出好奇与拘谨。 他再度确认完衙署的位置,方才走了过去。 紫气环绕的衙署牌匾下方。 一名不良人伸手将他拦住。 “为何来此?” 刘陵和恭敬行礼:“在下是武安帮的传人刘陵和,这是隐市街的行走印牌。在下于家中,发现了妖物,想请高人帮忙除妖。” 不良人眸底闪过一丝寒光,复杂地看了眼刘陵和,随后嘀咕了声“又一个”,便将刘陵和领进衙署。 署中大堂上,已有数人在此,都是刘陵和刚进来时在街上所看到的。 气度不凡的布衣老者。 一对扮作寻常百姓的普通男女。 还有三名庄稼汉模样的男子,气息悠长,哪怕刘陵和不通武艺,可也一看便知,三人都是江湖中的武人高手。 武安帮的眼线,几乎遍布全郡。 可这六人却格外眼生。 刘陵和很快猜到,他们应当都是外郡人氏。 十有八九也都和自家的武安帮一样,与不良人衙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虽然在各个郡府,都设有不良人衙署。 可唯有太安郡的不良人衙署最为特殊,因为它是整个江左道的总署。 据说在此坐镇的,是一位来自京城的前辈高人。 除夕临近,这几位大老远赶来太安郡,又是为了何事? 莫非…… 刘陵和正想着,那几人已经率先开口,与他寒暄,并自陈身份。 “老夫留原郡,王先洲。” “我和贱内来自丰蕰郡大通粮庄。” “我们三兄弟,来自伏荣郡的崖山帮。听闻武安帮的刘少帮主早已弃武从文,却没想到,竟是刘少帮主执掌贵帮这面尘世行走的令牌。” 刘陵和也向几人回礼。 与自己猜测的一样,这几位也都是为不良人衙署暗中做事的,充当不良人的眼线,并且定期上贡。 他们之中有江左道前三的帮会,有道中首屈一指的粮庄,而那名退隐官绅王先洲,更是曾经做过一郡别驾,相当于郡府二把手。 而不良人也会在暗中对这些门下势力进行扶持。 刘陵和此前虽然一直隐约知道,可向来敬而远之。 直到文和县之行过后,他想法大变,读书之余,也开始接触帮中事宜。 前不久,更是接下了帮中这枚神秘的印牌,从此能够出入隐市街。 “不知几位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刘陵和开门山地问。 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曾开口。 刘陵和心知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于是大大方方讲述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 “最近半个月开始,我每晚睡觉,都能梦到一名女子。 这位小娘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并且饱读诗书,与某甚是交心。 突然有一天,她却对我说,我那个小仆童是个吃人的妖怪。 可我那青奴自幼跟随我,他若是妖怪,我又岂会不知道?我怀疑,入我梦中的那个女子,她才是妖怪。所以才想来此,请高人除妖。” 有了刘陵和抛砖引玉,其余几人也都不再遮掩。 退隐官绅王先洲苦笑:“发生在我府上的事也很古怪,最近半个月,每次吃饭时,总会少掉三根筷子,可怎么找也找不到。然而吃完饭后,却又会在祭祖的香坛中发现……它们竟然全都插在香灰上。我家下人快被吓跑了一半,我三天前就已经来了,却迟迟没能见到文帅。” “我家好几个粮仓也都发生了怪事,总是无缘无故少粮。后来有夜巡的护卫说,看见一个长脚的箩筐,半夜爬进仓库盗粮。事情越传越邪乎,那些护卫也都被吓得辞职不干了。” “这半个月来,每天都有不同身份的武人上门挑衅,比武约战,若不答应,则会大肆破坏帮中之物。奈何他们本领高强,至少有开府的修为,每次我帮都是数十人齐上,才能将他们挡下。直到有一次,我们将其中一名挑衅者的手臂砍下,竟变化成了一截竹竿,才知遭了妖怪。” 正堂一角,隐匿身形坐于太师椅的周逸,静静听着几人的交谈。 他们的身份有些相似。 表面看起来都是各郡大佬,百姓眼里的达官贵人,一方响当当的人物。 事实上,却是不良人在民间所收服的势力,暗中为不良人衙署效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陵和等人仿佛都已经被遗忘,脸色逐渐变得复杂。 尤其是远道而来的王先洲六人,都是因为各自郡府的不良人处理不了,飞尺传书也得不到回应,这才冒着严寒,亲自赶来太安郡,请求江左道的不良人总帅派遣高手,前去除妖。 他们都已经来了好几天,却迟迟得不到答复,心情难免变得焦虑起来。 王先洲苦笑着,朝向那名不良人拱手:“烦劳帮忙再通报一声。无论是否派遣高手,好歹给个答复吧。” 刘陵和也抱拳道:“请问这位大人,莫非是不良帅不在衙门?在下曾听家父说过,太安郡的不良帅,品性高洁,虚怀若谷,对于我等世俗之人,也从来没有偏见。” 那名不良人脸色渐渐冷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你们爱等不等。实话告诉你们,不良帅如今正忙于一件大事,没空理会你们。哼,你们也不掂量掂量,不过是一群不良人的走狗鹰犬,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聒噪?还不滚?” 王先洲等人脸色顿时黯然下去,眼里浮起古怪,却并未反驳。 诚如不良人所言,他们在人前风光,享受世间荣华富贵。 可事实上,也只不过是不良人布下的棋子而已。 从前不良帅对他们礼遇有加,可那并非是本分。 只能说明,是他们运气好,遇上了位有君子之风的不良帅。 刘陵和暗暗握紧拳头。 自从接掌行走印符之后,他无数次期待,进入隐市街,不良人衙署,拜见那名在父辈口中,温文尔雅,一视同仁,拥有君子之风的不良帅。 可非但没有见到不良帅,还遭到这么一顿呵斥,连带着对不良人衙署也充满失望。 真话永远最伤人。 即便刘陵和心里清楚,自家武安帮,的确只是不良人用来控制太安郡的工具与鹰犬。 可现如今,武安帮中,自己的身边,却出现了妖物。 不良人难道真的准备见死不救吗? 就在这时,一声佛号声响起: “阿弥陀佛。敢问这位施主,此郡的不良帅,究竟在忙什么大事,迟迟不肯露面? 让小僧猜猜,莫非是因为……真正的不良帅,早已经不在了?” 周逸现出身形。 来到目瞪口呆的众人面前。 没等那名不良人说什么,周逸一掌拍出。 掌下熠熠金光,笼罩住那名不良人。 一道血影从不良人头顶升起,没等逃出,就在金光中蒸发殆尽。 那名不良人瘫倒在地,身体渐渐变得僵硬,面庞仿佛脱水一般,干枯,泛黄。 “什么人!” “你……你是谁?” 王先洲等人虽惊讶于周逸的出现以及暴起伤人,可当看到那名不良人的变化时,无不错愕。 以他们的眼界阅历,自然能够看出,这名不良人的身体很有些古怪,不像是正常人。 唯有刘陵和傻愣愣地盯着周逸。 半晌,他仿佛才回过神来,眼里爆绽出浓烈的光彩。 随后他恭身而拜,颤声道: “阁下莫非就是,来自于文和县的圣僧?苦寻数月,今日终于得见圣僧尊颜!在下刘陵和,感谢圣僧救我仆童脱离妖口!” 这一回却轮到周逸惊讶了。 他清楚的记得,小半年前,文和县中,自己在斩杀蛤蟆怪之后,便悄然返回徐府。 从始至终,都没有与刘陵和照过面。 按理说,刘陵和不应该认出自己。 “你见过我?”周逸问。 刘陵和激动地点头。 他伸手摸进怀中,却掏了个空,有些尴尬地道:“放在家里了……在下买到过圣僧的画像,后来被我家小仆,也就是圣僧从妖怪口中救出的青奴认了出来。” 画像? 周逸暗暗奇怪。 没等他问清楚,一阵阵破风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不多时,上百名手持药符和法器的不良人,已将大堂团团包围。 他们注视着暴露行迹的周逸,沉默不语,虽然相貌各不相同,可面部神情却惊人的一致,僵硬,冷漠,眼底隐露血煞之气。 “所以说,连妖物都插足进来了,欲分一杯羹了吗。” 周逸根本不给不良人们出手的机会。 他轻轻一挥袍袖,密密麻麻的榆钱叶子,宛如绿色长龙,飞卷而出。 在半途化作一名名金光环绕的小僧人,口喧佛号,攻向不良人。 叶符小僧虽然体型不大,可一个个身经百战。 身兼无名佛经法义,又得乌头大王肉身精元养炼。 须臾间不良人便已落入下风,符毁药散,节节败退。 他们的头顶仿若门户大开,一道道血气飞升而出,汇聚成一股血潮,压向叶符小僧。 叶符小僧口喧佛精,梵音阵阵,金光璀璨。 轰! 血潮被金光镇压,退散,湮灭。 嘭嘭嘭嘭……上百名不良人摇摇欲坠,摔倒在地。 却都和早先那名不良人一样,身体僵硬,面庞仿佛脱水一般,干枯,泛黄,塌陷。 刘陵和神色稍好,尚且镇定。 可昔日的郡府大佬王先洲,大通粮庄的夫妻俩,包括崖山帮三兄弟,却都脸色煞白,眼里皆流露出惊慌之色。 他们视不良人为顶头上司,也知不良人大多都是方外高人,神通广大。 可眼下,整个不良人衙署都被面前的僧人给一股脑端了。 就只剩下外面的隐市街面上的术法高人…… 一阵闷沉的声音从衙署外传来,“这些术修竟然全都着了妖怪的道。咦,菩萨不是说过,这不良人衙署有紫气守护,妖邪难侵吗?” 怒吼声响起,雷霆骤然而降,击打在隐世街上。 宛如一道道紫影白光的电蛇,映上正堂中几人脸上,他们表情愈发显得僵硬,悚然。 饶是崖山帮三兄弟身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气感高手,面对此等超越人力范围,天人交感般的可怕威慑,也是心神大震,膝头发软。 好在没过多久,吼声与雷声全都消止。 却有一股令人颤栗的气息,从衙署外飘来。 仿佛一团庞大的阴云,一步步蚕食着他们心底的光明,窒息,压抑,恐惧。 刘陵和、王先洲等七人虽然瑟瑟发抖,可还是鼓足勇气,转头看去。 下一瞬,他们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就见到一条满身鳞甲、头生犄角的黑龙,正匍匐着庞巨的身躯,努力将硕大的脑袋伸进衙署。 它脑门实在太大,刚伸进三分之一不到就被卡住,鼻息如烟柱,吹得上方的木屑碎石纷纷洒落。 它最终放弃进来,张口吐出十来名生死不明的术修,随后乖巧地匍匐在衙署外。 “启禀菩萨,这十来人都中了摄魂妖术,包括这些不良人也是。 整片隐市街,早在多日前,就被一头不知名的大妖暗中控制。 是否需要小龙,现在就去将那妖怪抓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妖乱真相,杀之可破 周逸转头看向烛龙。 “你能找到那妖怪?” 对方既敢占据一方不良人衙署,并且还是江左道的总署。 将数百名不良人,全都变成它的傀儡,自然不会简单。 周逸其实早已在第一时间,查看过黑色小字。 奈何一无所获。 黑色小字除非用作观魂之术,否则很难追踪到太多人间以外的信息。 人有人间,妖有妖圈,鬼有鬼域。 依照上古之后的天道秩序,这三界原本并不干扰。 而黑色小字以人间为主,偶尔涉及妖鬼,也都是与人间有交集之辈。 烛龙背对长街月影,宛如涂墨的蛟面上浮起一丝浅笑。 它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直接用实际行动回答起周逸。 此时已入夜间,月光铺洒大地,星斗熠熠生辉。 晴冬的太安郡,夜白如昼,这片隐街也同样如此。 可当烛龙闭上双眼,天地忽然变得幽暗起来。 仿佛一下子陷入了九幽之底。 原本就已被吓得不轻的王先洲等不良人门下行走,更是如坠梦魇,满脸紧张恐惧。 好在刹那后,烛龙便睁开了双眼。 它的眸子仿佛燃烧的巨烛,又似两轮滚动的烈日,吞尽幽暗,天地回阳。 而在它目光所照耀之处,渐渐浮现出了一幅生动的画面: 地点,似乎是在郡府之外,一片荒郊野岭中。 至于在哪座郡府的郊外,那就不得而知了。 近百名术道门派的弟子,分成两拨,一拨人数多,一拨人数少,斗得不可开交。 不多时,一名男子飘然而至。 此人豹眼狮鼻,络缌长须,头戴方冠,右手持竹笏于胸前,释放魂气,震慑住了数十名年轻术修。 虽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可也能看得出,他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 饶是眼高于顶的术道门派弟子,也纷纷被他说服,不再相斗。 之后,更是跟随他离去。 …… ‘烛照九阴之幽影,天地万物尽属于目。’ 周逸脑中闪过古书中的一句话,描述的正是这条以烛为名的上古真龙。 在古书里,有说烛龙是大日之神,有说烛龙是山神,也有说烛龙北方之神……总而言之,它的名目实在太多,正如它自己所说,在那个人神混居古老的时代里,它拥有许多身份与名讳。 不过有一点周逸却已经明了。 这条上古烛龙,虽已沦落成一条小蛟,可依旧能够使出上古神通,实力比起真正的泾河小龙只强不弱。 神通与术法的区别便在于,无需咒语、手印、术媒等等就能使出。 譬如烛龙这双眼一睁一闭,便能幻化出如同水镜术般的画面,却比水镜术更加神妙——仅仅通过大妖留下的气息,便能刹那间找到那妖怪,并且形成画面。 虽然听不到声音,可也无伤大雅,已经足够神妙。 “好神通。” 周逸由衷赞叹道。 烛龙脸上浮起谦恭之色:“菩萨过奖了。区区小技,比起菩萨之前的剑法神通,根本不值一提。” 周逸笑了笑,懒得去猜烛龙这番恭维是真是假。 他看向画面中手持竹笏男子:“所以,就是‘他’了?” 烛龙微微点动着硕大蛟首:“菩萨所言正是。哼,这群术道流派的弟子也太好忽悠了,说好了要自相残杀的呢?也不知那‘人’说了什么,竟然说动他们停手。” 周逸瞥了眼烛龙,心知此龙也是一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也不知将它提前“度”入未来的新佛门组织,究竟是对是错。 这时,一旁响起惊呼声,“那不是文帅吗?” 王先洲等人此时也都已经认出来,画面中的男子,正是江左道总署的不良帅。 虽然此人相貌奇特,甚至有些丑陋,可待人谦和,礼贤下士,兼之名字中有一“文”字,故而被众行走称为文帅。 除了刘陵和外,其余王先洲等六人看向周逸的目光,变得恐慌起来。 这个气质不凡,英俊如妖,能驭蛟龙的僧人,嘴上说是妖怪控制了不良人衙署。 可他们所看到了画面中,江左道的不良帅分明好端端的,根本就没事。 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个突然冒出的僧人也太反常了些。 到底……谁才是妖怪? 刘陵和突然道:“莫非这个不良帅,是妖怪所变?” 周逸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错。” 王先洲等人却依旧将信将疑,额头冒着冷汗,脸色愈发苍白。 烛龙却懒得理睬,在它看来都是一群蝼蚁,信与不信,又能如何? 它刚刚脱困,被压抑了无数的岁月,满心想着大开杀戒……大展拳脚,好好释放一番。 “菩萨,兵贵神速,我们还是趁早过去吧!” 周逸微微点头,却没有挪步。 他的目光落向衙署外某处,忽然笑道:“阁下偷听了这么久,到现在还不打算出来吗?” 饶是烛龙也有些意外,顺着周逸的目光张望过去,眼神变得尖锐阴骘。 一道极难察觉的气息波动,从衙署大门口,那面紫气环绕的牌匾后传出。 下一瞬,那气息疾掠而逃,向远处飘荡。 周逸低喧佛号:“阿弥陀佛,小僧并无恶意,施主跑什么……拘!” 养生之力化作一只无形的大手,向那气息抓去。 气息尚未逃出,就被周逸拘引了回来。 那是一道灰蒙蒙的透明魂魄。 此时它不再隐匿。 爆发出了一股令烛龙都为之侧目的气势。 宛如狂澜疾雷,试图挣脱周逸的拘引。 可在养生之力的压制下,它注定摆脱不了,最终选了放弃抵抗。 “僧人……你……想做什么?” 周逸却收回养生之力,笑道:“你我不是敌人。” 那道魂魄神色似有些复杂,最终没有选择逃跑。 它心里明白,哪怕在自己生前,最鼎盛之时,也绝非眼前僧人的对手,何况自己已经死了。 月华星光从窗外洒落。 也让这具散发着魂气的鬼魂,彻底暴露在普通人的眼前。 豹眼狮鼻,络缌长须,头戴方冠,右手持竹笏于胸前……除了稍微暗淡一些外,和适才画面中的不良帅,几乎一模一样。 王先洲怔了怔:“您是……文帅?您、您难道……” 不良帅复杂地看了眼周逸,轻叹口气,淡淡道:“我已经死了,被妖怪所杀。这位高僧说得没错,整个不良人衙署此前都落入妖怪手中。你等府上发生的异变,想来也与此妖有关。” 王先洲等人脸色骤变。 他们因各种原因,成为不良人门下行走,为不良人做事,自然也知道一些不良人的内幕。 可像今日这般,不良人衙署被妖怪杀上门,连堂堂一道的不良帅都被杀死,这还是头一次听闻。 此时他们心中充满了后怕与侥幸。 若是没有这位僧人的出现,他们肯定会继续等下去。 等到最后,等来的,只会是要人命的妖怪。 连堂堂不良帅都被妖怪所杀,何况他们? 王先洲率先朝向周逸一拜到底,充满感激道:“多谢圣僧相救之恩。若没有圣僧杀妖示警,我等愚钝凡夫,迟早要堕入妖口。小老儿虽已致仕,可在留原郡,乃至江左道上的官场里,仍有许多门生。此番若能平安返乡,定会为圣僧颂德扬名,以报恩典。” 大通粮庄的那对夫妻,以及崖山帮的三兄弟,也纷纷对周逸感恩戴德,恭敬叩拜,并拍着胸脯承诺日后只要圣僧一声吩咐,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陵和已在第一时间就有过表示,此时只是长揖不语。 江左道的不良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王先洲、柳氏夫妇、崖山帮,包括本君的武安帮,都是江左道上杰出的人物或势力。 因向往仙道,才被不良人看中,使出手段,收为门下行走,为不良人办事。 当然,这些门下行走也不会吃亏。 譬如得到不良人暗中扶持,王先洲官越做越高,崖山帮和武安派越办越大,至于大通粮庄更是遍地开花,已成江左首富。 又譬如,这四个家族,都获得只有入品官员才能拥有的紫微之气护体。 如今不良人大势刚去,这些门下行走,转过脸就巴结起眼前的高僧。 虽是人之常情,可也让他感慨万千。 他的目光再度落回将自己拘来的年轻僧人,心中不由一怔。 僧人脸上无悲无喜,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些人间权贵的暗中巴结。 他的眉头微微舒展,随后笑道:“小僧明白了。” “明白什么?”不良帅下意识问。 周逸笑道:“明白了他们四家遭遇妖怪的原因。 不良人衙署所在隐街,外人难进,更别说妖邪了。 强行进入,只会惊动紫微之气,并引起守阵的攻击。 而武安帮、大通粮庄、崖山帮为不良人衙署办事,自然也就拥有了一缕紫微之气,能够自由出入衙署隐街。 那妖怪在四位府上作乱,无论是化作美女入梦,搬运筷子,变成箩筐偷米,还是变成武人挑衅,都是一种障眼法。 它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窃取四位府上的紫微之气,好蒙混过关,通过隐街,进入不良人衙署。” 刘陵和、王先洲等人面露错愕。 不良帅魂魄的眼中,则浮浓浓的惊讶。 它死后化身鬼魂,也是花了好几天才厘清的头绪,想通这一切,却被僧人一口道破。 周逸仍没有说完:“筷子,箩筐,竹竿……若小僧没猜错,这妖怪的本体,应当属于竹子。看来是一头竹妖。” 刘陵和低声喃喃:“我书房之物,大多都是竹子打造,就连书卷纸页也都是黄竹纸所制,难怪我梦见那名小娘子时,都是在书房中。” 直到这时,不良帅方才长长吐出口气:“阁下能驱驭蛟龙,又能料算一切,想来是一位隐世高僧。在下不良人十殿帅之一,蒋元文,适才失礼了。” “阿弥陀佛,蒋施主客气了。” 周逸看向从蒋元文魂魄中浮升起的黑色小字。 不良人十殿帅,各掌一道不良人,修为也都高达魂气境,在长安城大理寺幽殿之中,亦拥有一席之地,已是不良人中真正的高层。 而这个蒋元文,他的出身来历也有些特殊,竟与七十二术道流派没有太大瓜葛,年轻时只是一介江湖武人,因遇到隐世高人,赐予灵物,服食之后,修为暴涨,方才拥有今日的成就。 蒋元文思索片刻,传音道:“那竹妖固然厉害,可我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那竹妖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要选在这个时候?” 周逸问:“所以你才隐于牌匾之后?暗中观察?就不怕魂气消散?” 蒋元文挠头苦笑:“在下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身为不良人十殿帅之一,在自家衙署被杀,说出去谁会相信?” 说出去谁都会耻笑…… 周逸心中暗想,倒也没有说破。 他转身走向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烛龙。 蒋元文问:“高僧这是要去哪?” 周逸跃上龙背:“杀妖。” 蒋元文一愣,神色微变:“高僧且慢!这件事没那么简单,那竹妖的背后……” 没等他说完,周逸已经驭龙而起,向西北飞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等杀了那竹妖,一切原委谜团,不就都能迎刃而解了吗。” 月光下。 僧人脚踩烛龙,腾飞在夜深人静的太安郡上空。 烛龙嘴角咧开,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那人也太啰嗦了,难怪堂堂一方不良帅,唐国人间护道者,竟会被妖物直接杀上门,数百不良人全部被灭口。” 周逸道:“不良人十殿帅中,这蒋元文是唯一的魂气武人,不属于人间术道流派。” 烛龙怔了怔:“菩萨的意思是说……这蒋元文,可以收为己用?可这人脑子似乎不太好使啊。” “小僧可没这么说。哪怕是魂气高人,死后魂魄无属,时间长了也会变得浑浑噩噩。” 周逸说着,话锋一转:“小僧的意思是说,这件事,的确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闻言,烛龙目光闪烁,伸出血红的长舌舔了舔嘴唇:“是吗,那倒可惜了,小龙其实最喜欢简单……且粗暴的。” “阿弥陀佛,谁又不是呢。” 一人一龙飞越过犹如一张巨大棋盘的郡府坊市。 又飞过崇山峻岭,两条交汇的河流,远离人间郡县,就连村落也都不见半个。 不多时,周逸脚踩,来到了一处山峡前。 迷雾重重,瘴气浓重。 仿佛一条青色的巨幅绸带,包围住了峡谷。 隐隐能够听见不少怒骂、呵斥声,却透着绝望的气息。 第二百四十三章 诛妖惊现乱道盟,术道弟子求僧缘 峡谷中,是一片属于竹的世界。 长竹如林似海,淹没了术道门派的弟子。 每一根竹皆似修炼成精,拔地而起,化作青衣男女,围攻着那上百名年轻弟子。 “中计!” “是妖怪所化!” “妖孽受死!” “不要怕,只不过是一些初入气感的精怪。” 起初术道门派的弟子们还能与竹精抗衡。 凭借开府、观魂的修为,配合药粉、法符释放术法,倒也收割了一批又一批竹精的性命。 不少术道弟子越斗越兴奋,战意昂扬,斗志勃发,只觉得毕生所学,终于派上了用途。 然而竹精的数量实在太多,漫山遍野,蜂拥而来,死了一批又来一批,依旧前赴后继。 并且越往后,竹精的修为越高,显然都是积年老竹所化,不少竟已达到观魂之境。 而最强的几名上道门弟子也才不过观魂。 术道弟子们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们想要突围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弥足深陷,被困竹海,失了先机。 最终,众人只能退守于山壁前。 原本斗得不可开交的中道门弟子和上道门弟子,此时也早已不计前嫌,联手拒敌。 “这些竹精本没有这么厉害,都是受到妖术点化,才拥有观魂境的修为。只要我们杀出这片竹林,它们即便追出来,也会化回凡竹。” 开口说话的,是一名清秀的少女,身着一袭淡黄色的裙纱,眉宇清冷若雪,二十之龄,便已拥有观魂之境的修为。 适才她斩杀竹精的数量也是众人里最多的,乃是出身上道门云天宫的女弟子。 众人苦苦迎敌,无暇分心。 要么已知突围不了,凶多吉少,更是懒得回应。 唯独一名身着蓝袍的青年,掐指释放出一道道剑光,一边从容战妖,一边苦笑道:“可眼下我等根本突围不了。上面那个妖怪,就是在拿我们当诱饵啊。” 听到同为上道门的一剑山弟子所言,黄裙少女眸子微颤。 她抬起头,看向山壁竹亭中,正在微笑抚琴的清癯男子……也是那个变身成不良帅,将他们骗来竹林的妖怪。 那妖怪身上的气息,似乎并不强大,也就观魂境左右。 然而那妖怪抚琴时的韵律,透着玄而又玄的意境,俨然是在指挥操控着漫山遍野、前赴后继的竹精,宛如军阵,将他们困死在此地,重创,羞辱,却迟迟不下杀手。 “如果我们是诱饵,那所引诱的……” “自然是我们背后的师门。” “我早已捏碎警符,可师门到现在都没有派来援兵。” “大家不用慌!师门定是在推演卜算,寻找我们的具体位置!” “是啊,我们这么多人都陷落于此,师门定会派护法长老前来援救的!” 大多数术道们弟子依旧对师门充满信心与期盼,相互打气鼓劲。 可也有部分弟子,眼神渐渐黯然,战意也愈发消沉。 譬如云天宫的何海清。 又譬如一剑山的庞芥。 他们虽然年纪不大,可出身上道门,从小见惯了‘上道无情,人人皆为棋子’的师门作风。 纵然自己是师门这一代的佼佼者,可仍算不上那几个被师门视若珍宝的仙苗。 即便师门已经发现,自己等人在红尘历练途中,被妖怪所困。 可也只会在第一时间,选择推演卜算,查明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之后,再派高手营救。 这便是大局。 在这过程中,妖怪是否会因为等得不耐烦而痛下杀手,这就无关大局了。 “何师妹,可有捏符向云天宫传信?” “有是有,不过又有何用?事到如今,只能靠自己了。” “也是,只能怪我们自己无能,陷落妖怪的局中。” 两人的传音里,虽无半句埋怨自家师门,可也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失落与悲戚。 忽在这时。 一股磅礴的气息,从峡谷外传荡而来。 “铮!” 回荡峡谷竹林的琴声戛然而止。 上方的竹亭中,抚琴男子猛然按住双掌,狭长的眸中浮起一丝喜色。 可很快,那抹喜色变成了惊讶与困惑。 “不对,来的怎么不是……” 它话音未落。 轰! 环绕峡谷的青雾隐阵,被一颗硕大的蛟头撞破。 百丈黑蛟腾空飞来,幽深的眸子深处,萦绕着淡淡的血光。 而在蛟龙头顶正中央,立着一名白袍翩跹的僧人。 月光洒落,在僧人的脑后溅起一圈光晕。 一时之间,竟无法看清他的面貌。 无论是上百名正满怀期盼的术道门派弟子,还是悬壁抚琴的竹妖,都愣在当场。 来者,并非他们期盼中的术道门派高人……而是谁也不曾想到的组合,一条蛟龙与一名僧人。 周逸环视全场,目光落向那名妖气翻腾的男子,眼底浮起一丝喜悦。 “阿弥陀佛,终于找到你了……小僧的青烟祭品。” 他之前为了释放烛龙出世,而饶恕了泾河小龙一命,也因此错失了一缕青烟,说不遗憾那定是假的。 此行太安郡,从隐市街一路杀至这郡外竹谷,最终目的,便是为了补偿那缕青烟啊。 不等周逸多说什么,烛龙已经呼出龙息,化作飓风,卷起下方谷中密密麻麻的竹精。 它的嘴巴猛然张大,竟比半条身躯还要高。 须臾间,数以千计的绿袍男女被吸入龙口之中。 它大口咀嚼片刻,“呸”地一声吐出,绿袍男女化作一根根枯朽折损的竹木,陈尸山谷。 周逸也没闲着。 他腾身而起,面朝山崖悬壁之上,那名清癯洒脱,仙风道骨的竹妖,微笑着一掌拍出。 感受着僧人掌中堪比封号太守的气息。 竹妖眸中浮起异色。 一边施展妖术,一边淡淡道: “僧人,你我无冤无仇……”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却是它想起了那道杀僧令。 身为杀僧令的执行者,它又怎会与僧人无冤无仇? 只不过这些年来,天下间早已没了高僧大能,杀僧令被束之高阁,更多时侯只是一个象征。 好好的杀局,眼看已经成功了一半,竟被一个僧人莫名其妙地闯入! 君上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竹妖狭长的眸中浮起恨意,不再压制气息。 强横的气势冲天而起,同样都是封号太守,它自然不惧一个僧人。 数以万计的青气从峡谷地下升起,宛如剑雨,旋转着疾射向半空的僧人和黑蛟。 退守于峡壁边的术道弟子们面无人色,绝大多数都瑟瑟发抖,眼神惶恐,有惧怕也有侥幸。 从那密密麻麻的青气中,所释放出的气息之强,堪比一方中道门的护山大阵。 何海清俏脸僵硬:“竟是接近真人的大妖,还真是看得起我们……” 庞芥满脸惊骇,旋即苦笑:“难怪师门迟迟不曾露面,倘若派来的是一位魂气护法,那也是送死。除非出动真人境的长老。” 这时,峡谷半空中,浮现出一道庞大的掌影。 仿佛乌云一般,笼罩住偌大的谷地,也将漫天青气,压于掌下。 掌影四周则溢出璀璨金光,环绕扩散,犹如即将破云而升的朝阳。 顷刻之间,便吞没了那千万道青气。 整座峡谷为之一震。 竹妖脸色大变。 “你怎么……” 同样都是封号太守,僧人怎么就强这么多……未等它想明白,笼罩金光的巨掌已然落下。 嘭! 山壁裂开了一道深陷的掌印。 一根通体赤红,隐泛紫光的竹子,出现在凹壁之中。 原本深厚霸道的妖性,已在周逸掌下陨灭。 竹妖已毙,魂飞魄散。 竹中的灵气却仍未散尽。 “赤竹?” 周逸看向从竹上升起的黑色小字: 很久以前,江左某地曾有一片竹峡,峡中村民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柴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总之日常所需一切,都离不开竹。 其中有一根竹,生来赤色,尤显不凡。 常有一头金色大鸟飞来,停落竹上,往往一停便是数日。 村民奇怪,想要赶走那鸟,可无论怎么丢石头,就是打不中那鸟。 忽有一夜,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那竹子忽然迎风而涨,一夜之间长高了五倍。 第二天后,村中发生了一桩怪事。 十多名村民一夜之间离奇身死。 他们身体干瘪,皮肤生皱,容颜苍老,仿佛被妖魔吸光了精血。 村民大惊,请来一名术士前来除妖,可第二天,那术士也死了,死状和那些村民一模一样。 连续请来三名术士都没用,不断有村民离奇死亡,村民们终于忍受不了,打算全村搬迁。 而就在他们作出这一决定的当夜,宿命般的厄运,终于彻底降临于这座村子。 全村人在一夜之间,被吸光了精血,变成了干尸。 而那根不知吸食了多少人血的赤竹,终于妖性大成,化作人形,遵照其师之命,游历人间。 由于它根脚是竹,也是文人雅士眼中最为清高的植物,因此它常化作读书之人,儒雅之士,结交人间官宦。 积年累月,久而久之,它竟也能沾染甚至收容一丝紫微之气。 虽然不多,可也足够它蒙混过关,穿过守阵,进入隐市街的不良人衙署。 而它另一个身份,则是乱道盟中,翻天君座下的传法使者。 竹妖本身修为,就已高达封号太守。 至于那名翻天君,自然修为更胜一筹——十多年前,就已是一名封号节度使。 真正让周逸感到意外的,并非那名翻天君的修为,而是它的本体根脚…… “飞上竹头,日夜传道的金鸟……是一头金翅大鹏鸟?乱道盟中,三十六路妖王之一?按照某些神话典故,它不是应该与佛门大有渊源吗?” 周逸没有深想下去。 他是来找方子期肉身的,顺道杀个妖,打个牙祭而已。 一个封号太守的竹妖,无论放眼人间还是妖界,都非同小可。 想来能够换取更浓郁的神秘青烟。 他正想召来烛龙,返回太安郡。 那些退守于石壁前的年轻术修们,已经纷纷掠出,眼里有震惊,也有仰慕,随后朝向周逸遥遥参拜。 堪比中道门派主、上道门长老的大妖,竟被僧人随手一巴掌给拍死。 这僧人的修为究竟是有多高? 不少中道门弟子早已通过半空中的黑蛟,认出了周逸的身份。 “多谢荡魔法师救命之恩。” “之前在骑仙峡前,荡魔法师已经救过我等,法师慈悲,实在感激不尽!” “恭喜法师,收服了泾河小龙当坐骑。” 半空中,烛龙睁开双眼,眸中喷薄出一丝恼怒。 正要发作,就见僧人笑吟吟地看来,表情立即变得乖巧起来。 自己才不可能当任何人的坐骑,哪怕对方是当世仅存的菩萨,只不过暂时依仗其庇护罢了。 哼,只是盟友!绝不是坐骑! 周逸见中道门弟子都还记得自己,没有被天机所蒙蔽,也就意味着他们对自己包括僧人并无恶意。 他也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随着现如今,自己的修为越来越高,倒也无所谓暴露,更何况对方只是几名还算年轻单纯的术道门派弟子。 好吧……不止几名,是上百名。 周逸注意到,这群年轻术修中,不仅有之前见过的中道门弟子,还有一些生面孔。 “晚辈何海清,云天宫弟子,参拜圣僧!” “晚辈庞芥,一剑山弟子,感谢圣僧救命之恩。” 以何海清和庞芥为代表的上道门弟子,紧随一众中道门弟子,拜向周逸。 他们对于自己被一个师门前辈口中,绝不可能存在于世的僧人救下,既感惊讶又觉好奇,唯独没有先入为主的恶意。 毕竟佛门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销声匿迹。 师门前辈出于种种原因,对于往事也几乎绝口不提。 周逸双掌合十,微笑道:“诸位无需多礼。此番妖劫,诸位也算平安度过,若还想得那‘仙缘’,我们太安郡中再相见。” 众弟子面面相觑,表情古怪,神色微妙。 何海清躬身道:“晚辈自然不敢与圣僧争仙缘,晚辈这就返回云天宫。此番红尘历练,能遇圣僧,实属庆幸。临别前,不知是否有幸,聆听圣僧教诲。” 另一名中道门弟子也毕恭毕敬道:“还请圣僧宽恕晚辈的贪心。若能得圣僧教诲,我等也算是不妄今次下山一趟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圣僧传缘,小倩报信 有上道门的高足带头,其余众弟子也纷纷鼓起勇气,请求圣僧赐教。 虽不知师门前辈为何从来没有向他们提起过,这位神通广大、法力高强的圣僧。 可短短两日间,他们中大部分人就已不止一次,目睹了这位游戏人间的圣僧不可思议的手段。 无论是击退泾河龙君,强行收服泾河小龙为坐骑,还是随手诛杀堪比真人境的大妖,都让他们大开眼界,甚至暗暗拿来与师门长辈做对比。 结论是……这根本就无法比好吗! 他们被困于大妖的杀局之中,师门分明已经收到警符传讯,却迟迟未至。 或许是因故耽搁,又或许是其他原因,他们都能“理解”,并且“接受”。 毕竟他们内心深处,早已有了觉悟——此乃修行之劫,纵然渡不过,也是造化命数。 可当僧人踏御黑龙,从天而降,一声佛号响起,随手一掌便拍死了那头隐藏甚深的真人境竹妖,在场上百名术道门派弟子,瞬间都被征服了。 这才是他们内心深处,真正向往的斩妖除魔之法啊! 简单粗暴,酣畅淋漓。 完全无视一切阴谋诡计。 痛快无比! 即便他们都是修术之人,可能遇此圣僧,对他们而言,亦可称为一场明心见性的仙缘。 若能再得到圣僧的赐教,哪怕仅是只言片语,也足够让他们不虚此行。 “阿……弥陀佛。” 夜风下,周逸摸了摸光头。 没想到自己一介僧人,竟会遭遇这等待遇。 上百名术道门派弟子充满期盼的小眼神,实在是让小僧不忍心拒绝啊。 他对这些初出茅庐的术道弟子,并无太多偏见,即便对术道门派有意见,也是针对那些昔日受过佛门恩惠,却不曾在佛门遭难时施以援手之辈。 譬如赤阳府那位已被自己超度羽化的长生真人。 且慢……他们这是在等着小僧挖墙角吗? 周逸心中蠢蠢欲动起来。 能入术道门派法眼,并且派出来争夺江左仙缘的,想来都是天赋优秀的好苗子,即便不算数一数二,也相差不远。 可惜了,自己的第一间佛寺,计划是在龙猿大战之后建立。 你们都来早了…… 忽在这时,周逸心中一阵悸动,转头望向太安郡方向。 在那月华笼罩的夜色深处,闪过一道妖冶的金光。 留在郡府的榆钱叶子无不剧烈颤抖。 一瞬间,太安郡中的妖气成倍暴涨。 片刻后,烛龙浑身绷紧,眼中浮起凝重之色,传音道:“菩萨,你感应到没?” 周逸道:“它来了。” “它?”烛龙皱起龙须。 “是啊,那位利用方子期,引来术道门派,布下杀局的幕后之辈。” 周逸说着,笑了起来:“或许因为被小僧这个意料之外的人破了局,它终于坐不住了。” 他看向下方山谷满脸期待的年轻术修们,低喧佛号。 “诸位日后都是各个术道门派的中流砥柱,小僧无以为教,只是有一句话,一直深以为然。 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若干年后,诸位若是仍记着小僧,可来小泾河诛鳖岛一会。” 周逸驭起烛龙,向太安郡飞去。 竹妖背后的乱道盟大佬,那位金鹏妖王,已经驾临太安郡。 而自己也该去取回人间仲裁,方子期的肉身了。 直到周逸乘龙远去,众术道弟子,依旧没有收回目光。 何海清目光深长若痴,低声喃喃:“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世间竟有此等人物。” 至于庞芥,则默默品味起那句‘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 “圣僧莫非是在告诫我等,即便日后修行有成,也要怜悯众生吗?可是……” 何海清转头问:“可是什么?” 庞芥怔然半晌,随后自嘲笑道:“是我愚钝了。圣僧杀妖无情,实则是因怜悯我等。可是这些话,师门中却从未讲过。” 何海清幽幽道:“讲没讲过,又有什么区别呢?小泾河,诛鳖岛,似乎也没听过呢。” 两人正欲说什么。 一道道破风声从远处传来。 十多名气息深厚的术修,从天而降,落入谷中。 “师父来了!” “是王师叔!” “参见师伯!” 众弟子纷纷上前参拜。 来者都是各家术道门派的长老或是护法,看到众弟子安然无恙,无不长出口气,却也有些意外,询问起发生之事。 “荡魔法师?我只听过荡魔真人,今年上了风云榜的后起之秀。” 仙气飘飘的素裙女子面色凝重:“海清,你确定此人是正道中人?而非妖魔幻化?” 何海清心中升起一丝别扭的情绪,却不敢流露于表面:“回禀离星长老,我们所有人都是见证,那位荡魔法师直接闯入峡谷,二话不说便杀了竹妖。” 云天宫长老离星深深看了眼何海清,峨眉拧起,没再多言。 另一边,背负着一口缠布古剑的男子正在盘问庞芥等一剑门弟子。 “荡魔真人是个僧人?只用一掌便杀了竹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赤竹君子乃是乱道盟有名有姓的大妖,堪比真人境,便是我出手……也需费点力气。” 庞芥面对自家护法长老的质问,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失望,深吸口气,再拜道:“回禀卢长老,那位荡魔法师曾在骑仙峡击退过泾河龙君,收了泾河小龙当坐骑。” 言外之意,连泾河龙族都奈何不了荡魔法师,更别说区区赤竹君子了。 卢长老瞥了眼庞芥,虽然感觉到了这位门内排名前五的弟子似乎有些情绪,可却无暇顾及。 不仅是他,云天宫的离星长老,以及其余的中道门长老护法们,也都被庞芥之言所震惊。 “泾河龙族可是南庭江府的左膀右臂,和乱道盟也是敌对关系,这个荡魔岂不是两边都得罪?” “这个荡魔究竟是什么来历,他想做什么?” “乱道盟的这场杀局中,他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此人也是近期才冒出来的,没想到竟是个僧人!有诡异!” 诡异个头啊! 何海清、庞芥等一众弟子闷头不语,表面毕恭毕敬,可内心早已腹诽起来。 荡魔法师单纯只是路见不平,杀妖救人而已。 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这位游戏人间的圣僧,不过是怜悯我等的性命罢了。 可在自家长辈们口中,竟成了一个有所图谋之辈,实在令他们无法接受。 他们心底的那一丝怨气,也在悄然增加着。 直到这时,一阵笑声响起。 “诸位可都想多了,这位荡魔法师,只不过是来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一名身着青袍的白胡子老头,手执拂尘,从天而降。 众人纷纷上前行礼。 “参见鹤真人。” “鹤真人,您老怎么来了?” 天师五子之一的鹤真人向众长老护法还礼,随后环视满目狼藉的山谷,眼神微妙,却是想起了被隔空一剑斩杀的长生真人。 “好厉害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无情。” 鹤真人轻叹口气,随后朝向上百名躬身行礼的年轻弟子摆动拂尘。 一股磅礴且温和的气息,包围住年轻弟子们,将他们扶起的同时,亦释放出清幽道韵,缓缓调理着他们大战之后凌乱的真气。 众弟子面露感激,再度拜向鹤真人。 离星长老和卢长老相视一眼,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不满。 就听鹤真人笑道:“诸位都该感谢荡魔法师才对。若非他出手,在你等赶来之前,破了此局,你等或许已成亡魂。” 众长老闻言都是一怔。 中道门派的长老护法沉默不语。 而来自上道门云天宫和一剑门的两名真人,眼中的不满却愈发浓烈。 离星长老淡淡道:“不过一个赤竹君子而已,我一人便足矣应付,更别说还有卢真人,以及这么多中道门长老同在。鹤真人可是在开玩笑?” 卢长老眉头轻挑,没有说话,气势却陡然升起,如一剑指天。 鹤真人轻轻一扫拂尘,拨开那股剑韵,笑道:“二位无需动怒,想来在二位来前,云天宫和一剑山肯定已经推演过,发现那头捉住众弟子当作诱饵的竹妖,是乱道盟的大妖——赤竹君子,这才出动了两位真人。可事实上,真正充当诱饵的,并非众弟子,而是赤竹君子本身……它背后的妖君才是真正设下陷阱者。” 离星真人和卢真人脸色同时大变。 “妖君?不可能!当年四寺高僧施法八部众生咒,方才镇压住三十六路妖君,要么沉眠闭关,要么化为石胎。这才多少年,那群妖君怎么可能出世!” “当年为了对付大劫,多少真人、神游被迫闭死关,佛门更是以寂灭为代价,换取妖君的沉眠……我不信。” 佛门崩塌的真相与隐秘,连许多中道门长老都不甚清楚,上道门高层更是讳莫如深。 而身为当事者,也是那场大劫的幸存者,离星真人和卢真人此时即便用传音之术说出,脸色也极其难看。 鹤真人却很镇定,看向两名真人,眼底浮起一丝讥讽。 “道中也是刚刚推演出,是翻天君鹏魔大王苏醒出世,设下了此局。不过三十六路妖君,应当大多还在沉睡,逃脱八部众生咒的并不多。毕竟当年佛门可是付出寂灭为代价,包括我道的老祖。” 顿了顿,鹤真人接着传音道:“好在那位荡魔法师出手,杀死赤竹君子,也杀了那鹏魔大王一个措手不及,这才临时放弃了这个陷阱……也让你等幸免于难。” 离星真人和卢真人都不言语,显然还在消化鹤真人这番惊人之语。 半晌,卢真人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鹤真人淡淡道:“此次尘世历练立即停止。中道门长老,护送弟子们返回,我们三人,前往太安郡,对付那头金翅大鹏。” 离星真人脸色微微泛白:“就我们三人?开玩笑吧。” 鹤真人轻叹口气道:“当然不是,此事事关重大,云天宫和一剑门已经受到贫道的传书,将增派真人。而赤阳府、北酆府、罗孚山、九阴山也都答应,在天明之前派出真人,携镇门之宝前来,共剿妖君。” 离星真人和卢真人脸色稍缓,可依旧未能放下心。 真正的妖王,都是一界之君,在上百年前陈唐未立之时,兴风作乱,搅荡世间,天昏地暗,无数前辈高人,应劫而亡。 其中有不少都是参悟神游之境,堪称人仙的前辈啊。 离星真人突然想到什么,瞥了眼鹤真人:“天师道怎会知道金翅大鹏出世?莫非某位神游出关了?否则,若无对等的修为境界,又怎能算破天机?” 鹤真人淡淡道:“本道之中,拥有上古天师真传。无需神游,只凭真人境,亦能推演出。” 感觉到离星真人和卢真人眼里多出的一丝隐晦忌惮,鹤真人并无丝毫得意。 天师道的确拥有上古真传。 可随着二十多年前,天师道一夜衰败,真正的传承也都被束之高阁。 事实上,是有人向天师道暗中传递消息,再结合占风知赦之术,方才发现了那头刚刚出世的金翅大鹏。 更准确点来说,通风报信者,并非是人,而是一个女鬼。 来自岭南雾宫空山姥母麾下。 自称小倩的女鬼。 ‘太子秘不发丧,各道节度使蠢蠢欲动,有妖君将与南庭之龙论道,鹏魔王秘密出世,乱道盟女鬼暗中报信……乱世将起,我天师道却越来越没存在感了。’ 鹤真人心中暗叹。 三个皆是僧……也不知那位跟脚神秘的圣僧,现在何处,又有何打算? …… ‘佛门崩塌之后,整整二十多年间,那些真正的妖王就没有出现过。 沉眠……赤竹君子的记忆中用‘沉眠’来形容。 这又是何意?’ 周逸乘龙而飞,心中却仍在揣摩竹妖死后留下的黑色小字。 他已经知道,这场“仙缘杀局”的真正幕后黑手,乃是昔日点化赤竹君子的金翅大鹏鸟。 那是一名节度使封号的妖君,同时也是当年围攻佛门的三十六路妖王之一,远强过此前所遇任何一个对手。 忽在这时,周逸耳旁响起一阵陌生的铜铃声。 “叮……” 第二百四十五章 剑劈魔鹏,南无我佛! 周逸第一个反应是宕鸣。 可很快意识到,宕鸣大师早已投胎转世,如今只是个不知身在何方的小婴儿。 发出响声的,也并非宕鸣大师的本体铜铃,而是存放于布袋的另一只铃铛。 周逸掌心翻转,波纹散去,一枚破损的魂铃浮现而出。 “这是……空山姥母借给麻老的那枚魂铃?” 周逸顿时回想起来。 两个多月前,他在文和县遇上了自寻死路的布袋妖怪,麻老。 麻老也是乱道盟中的妖怪,实力不俗。 然而唯一给周逸造成麻烦的,是麻老向空山姥母借来的魂铃,拥有堪比节度使一击的威能。 却也让周逸当场领悟了佛剑两分。 可周逸斩了麻老后,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空山老姆的魂念分身——一名红裙女鬼,出现在县城长街之上。 周逸还记得,那女鬼说了句“你我并非敌人”,之后便被自己一掌拍灭。 你是统御雾宫众女鬼的空山姥母,乱道盟的大佬之一。 我乃独行于世的僧人逸尘,又怎么可能不是敌人? 周逸懒得多想,将那枚魂铃收入布袋后,再没有拿出来过。 直到今天…… “这空山姥母又想耍什么花招?” 周逸长眉轻剔,面色冷峻,正想要捏碎魂铃。 拇指大小的人影,从从铃中浮现出来。 二八少女,面容娇嫩,红裙若新妇,眉宇间却萦绕着淡淡的愁思。 她朝周逸盈盈一拜: ‘圣僧且听妾身把话说完再动手。 妾身小倩,与空山姥母本为一体。 前朝初年,我出嫁之日,遭遇山匪抢亲,全家皆被杀死。 我因不愿顺从山匪,上吊自尽,悲戚之念化作红裙新娘鬼,怨恨之念化作白衣吊死鬼,也就是后来的空山姥母。 空山姥母得金翅大鹏传道,创幽荡山雾宫,欲立太**统,为万鬼之君,与圣僧为敌。 我为小倩,只求解脱。 如今金翅大鹏出世,想要扶持空山姥母,掌控天下鬼道,若你我联手,尚有胜算……’ “你叫小倩?” 周逸神色古怪:“挟持你的居然不是姥姥,而是金翅大鹏?宁采臣燕赤侠呢?” 红裙少女微怔:“姥姥?宁采臣?妾身不明白圣僧的意思……姥母与小倩本为一体,同生同死,可小倩却不想称君道孤,只求轮回解脱。若姥母不死,小倩也无法解脱,只能一直这样下去,当个孤魂野鬼,受尽折磨。” 周逸笑了笑:“阿弥陀佛,小僧开个笑。不过小僧并不觉得,你一个残念,能帮我什么忙。” 从铜铃中浮现出的身影,隐隐绰绰,模糊不定,就仿佛风中残烛。 她虽因姥母的缘故,无法消失,可却十分虚弱。 红裙少女苦笑:“圣僧还真是直接。小倩再势弱,可也是与空山姥母共存的念头,若是拼尽全力,未必不能趁其不备夺下控制权,维持数息。圣僧可不要小瞧那金翅大鹏,它号称翻天君,又被称为鹏魔王,师承古魔,如今南方妖界方才知道它出世,就已有数十封号太守的大妖请安臣服,甚至有两名封号节度使也……” 她身影摇曳起来,尚未说完,就消散不见。 “还真是弱啊。” 周逸低声喃喃。 这个空山姥母的念头分身小倩,并没有被天机掩盖,说明她对自己并无恶意。 至于她能否派上用场,那可就不好说了。 “阿弥陀佛。” 周逸略一思索,凭空写下一个度字,打入魂铃。 …… 中土大唐,每个郡都设有坊市。 坊为居住区,市为交易区。 犹如在地面上围起一个大方格子。 设有门墙,定时交易,由官府统一管理。 坊市内,有一列列的“行”,同业店铺常集中在一行或者数行之中。 如布行,米行,牙行,马车行,挑夫行……久而久之,便有了三百六十行之说。 相比较绝大多数郡府,太安郡,绝对算是一个异类。 明面上,是官府在把持一切。 可多数太安郡百姓都知道,夜晚的太安郡不姓“官”,而姓“武”,武安帮的武。 从夜间的打更人,到开闭坊门的坊丁,再到负责夜巡的校尉,都是武安帮的学徒、帮众、堂主。 也因此,太安郡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宵禁。 尤其是帮派总舵所在的武威街,一入夜晚,便是灯火辉煌,香车宝马。 即便还差几天便是除夕,各家酒楼、赌庄、香坊依旧热闹非凡,公子小姐,富贵云集,人来人往。 武安帮不远处的酒楼上,眸瞳泛着妖冶金色的少年,望向远处夜空的一抹黑影,微微眯起眼。 “佛门僧人还没彻底灭绝吗?当初我辈沉睡之前,创立乱道盟,让尔等执杀僧令,杀尽天下僧侣。你们倒好,各立山头,内斗不休,将本君的法旨至于何地?” 在他身后,五名乱道盟大妖匍匐而拜,诚惶诚恐。 它们或化作名门公子,或变身为富态商贾,锦衣玉袍,气度非凡,此时却拜向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这一场面显得十分荒唐。 酒楼里却无人侧目。 从掌柜到伙计,再到客人们,全都被妖术定身,石化了般,纹丝不动。 这时,风铃般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清丽的白裙少女扛着一卷麻布,一步步地走了上来。 嘭! 麻布被她随手扔在地上。 半敞的麻布中,依稀可见年轻男子的尸体。 只是一部分尸体,截断处血液凝固,显然被分尸已不是一天两天,可尸体并未腐烂发臭,非但看不见尸斑,且还散发着晶莹的光泽,犹如皎玉。 少女瞥了眼跪拜于地的众妖,微微摇头:“都以为君上在沉睡,便可胡作非为了。” 五名匍匐而拜的大妖眼底皆露出恨意,却又不敢流露分毫。 它们和赤竹君子一样,都是封号太守的存在,堪比人间真人,平日里各占山头,也被各路妖怪奉为大王。 可它们深知,眼前的“少年”只要随手一点,便能让它们灰飞烟灭。 而那名看似人间少女的鬼物,乃是赫赫有名的幽荡山雾宫之主,剑南道上的鬼母尊者,立道太阴的空山姥母。 不仅修为在它们之上,距离封号节度使只差一线,更是翻天君的左膀右臂,得力心腹。 在翻天君沉睡期间,也正是空山姥母代其执掌乱道盟七君之印——虽说乱道盟号称是当年覆灭佛门的三十六路妖君共同创立。 可事实上,只是其中的七名妖君,在沉眠之前,命后裔及其下属所创。 而此次以人间仲裁为诱饵,一环套一环,诱杀术道门派的长老,虽说是翻天君一手谋划,可也少不了空山姥母从旁出谋划策。 空山姥母没有理会众妖充满恨意的目光。 她面朝窗前妖冶的少年,柔声道:“君上无需苦恼,此番虽未能诱杀术道流派的真人,可也已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从今往后,人间术道门派听君上之名,必会惶恐退避。属下倒是觉得,那个僧人的出现,堪称一场意外收获。谁会想到,二十多年后,佛门之中竟还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并且还是条大鱼。” 窗前少年收回目光:“话虽如此,可本君依旧觉得不痛快。你这个僧人出现在剑南道,你的地盘,你就真没有半点解释吗?” 五头太守大妖或是面露讥笑,或是幸灾乐祸。 空山姥母神色平静,弯腰拜道:“属下确实有责任。实不相瞒,我乱道盟中,原有一布袋妖怪,属下的本命魂铃就是被它借走。可那之后,布袋妖怪就消失不见,魂铃也下落不明。属下曾有过感应,魂铃遭遇过佛门气息,以为是错觉,现在想来就是此僧了……还望君上斩杀此僧,替属下夺回本命魂铃。” 翻天君深深看了眼空山姥母:“承平二十多年,你竟也变得如此不警觉了。那个念头,是否还时常出现,对你产生困扰?” 空山姥母冷冽的眸中飘过一丝复杂:“这些年来,它已经越来越淡,只是偶尔还会出现。” 翻天君淡淡道:“等南江大战过后,本君自会取真龙之魂,炼制魔龙幡,彻底炼化那个念头,扫清你突破封号节度使的最后阻碍。你一统地府鬼界,而本君则会称帝于妖界。” 空山姥母面露狂喜:“多谢君上。属下定会肝脑涂地,效忠君上。” 五名太守大妖脸上浮起嫉妒之色。 空山姥母明明犯下大错,可这位不久之后的南方妖帝,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过一句话给揭过。 这便是亲疏之别,不服不行啊。 “阿弥陀佛。” 清幽的佛号声响起。 从裹尸布下,飞出一连串的榆钱叶子。 叶子化作金色小僧,在半空围绕成一个旋转的圆环,金光熠熠。 一身白袍的僧人从金光中走出,飘落在地,伸手向前一抓。 方子期三分之一的肉身被周逸装进布袋。 翻天君平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浮起玩味,似笑非笑,没有阻拦,也没有出手。 而那五头大妖已经腾身而起,围杀向周逸。 五股封号太守的妖气汇聚在一起,如沧海狂澜,浩荡奔涌。 酒楼中的一切却完好如初,丝毫未受妖气侵扰。 却因在周逸身体两侧浮现出六团疾转的气旋。 犹如在空气中打开了六扇圆门。 妖气和大妖穿门而过,消失在酒楼上。 郡府外郊外的山林间,烛龙抬起硕大的蛟头,复杂地看着从空气中飞来的五头大妖。 “以一敌五?菩萨还真是看得起小龙。这泾河小龙不过才封号县主……所以才有意思啊。” 烛龙眼中爆绽出一丝亢奋,口中默念一声。 从蛟躯两侧伸出六条覆盖鳞甲的长臂,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显然是另一门神通。 六臂挥舞,爪尾齐出,化作漫天幻影,笼罩住了那五头太守大妖。 郡府酒楼中,周逸和翻天君同时收回目光。 翻天君眼中浮起一丝异色:“上古神通?难怪这条泾河小蛟愿意追随你。” 周逸心知对方误会,却懒得解释。 他施展逐去搬运之术,开启了六扇大门,不仅将五头封号太守的大妖引走,还将这座酒楼包括整条长街的百姓全都转移到了郡府另一侧。 月下寒街,只余周逸,翻天君,以及空山姥母。 嗡! 周逸双指并拢。 剑气勃发,顷刻间收束成一股,二话不说,斩向翻天君。 这一剑又快又猛,堪称周逸出道以来,所释放出的最快一剑。 纵然他从没有和这头金翅大鹏打过交道,可也知道金翅大鹏速度奇快,号称一个呼息飞遍三界,哪怕佛门剑气再强,若是斩不中它,那也是一场空。 华袍少年眼中闪出一抹惊异,此前的淡然与孤傲之色消失不见,变得无比慎重。 而他的出手速度比周逸预想中的还要快。 一根金色的羽毛后发先至,出现在他掌心上方。 翻天君对着羽毛吐出一口黑气,气宏如风,炽烈如阳,却是连通妖性最为精纯的本命魂气。 金色羽毛疾速变大,百分之一弹指刹那,已变成一方羽界。 羽界之中,满天疾飞的灵禽,竟都是金翅大鹏的化身。 千千万万头气息深不可测的金翅大鹏从烈日中飞出。 穿梭云空,长吸大海,俯掠幽冥……每飞过一地,它们的气息都会成倍攀升。 又是百分之一弹指刹那后,它们的气息已经攀升至顶峰,尔后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头遮天蔽日,覆盖山河大地的巨鹏。 从巨鹏的身上散发出滚滚黑烟,幻化成透明的手臂。 手掌生出一张张怪口,口中长满獠牙利齿,磔磔大笑,笑声如魔。 一瞬间,周逸只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真实的羽界。 山河分裂,大地平沉,整片天地都在巨鹏狂暴的妖魔气息冲击向不断沉沦。 而周逸自己同样也在向下跌落。 他心里清楚,此乃妖术幻境。 就像当初御兵派的云华真人沉沦入他的幻境一样,明知是幻,也已看破,却不得出。 只因在他对面的,乃是如今南方第一大妖,拥有封号节度使级别妖法的金翅大鹏魔王。 好在,周逸并不是云华真人。 虽然身陷妖术幻镜,可他宁静的禅心一直追随着劈出的剑气。 无尽沉沦的天地间,周逸神色平静,双眼闭合。 却又好似有第三只眼,正从眉心之间缓缓挤出。 猛然,周逸睁开那枚“眼睛”,目光穿透羽界天地,落向幻境外的酒楼中,那根尚未下落的金色羽毛。 “南无我佛。” 僧人低喧佛号,一剑震碎羽界,洞穿妖魔幻境,劈中金色灵羽。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一夜追杀三千里,魔鹏断翼铸佛剑 周逸第一个反是宕鸣。 可很快意识到,宕鸣大师早已投胎转世,如今只是个不知身在何方的小婴儿。 发出响声的,也并非宕鸣大师的本体铜铃,而是存放于布袋的另一只铃铛。 周逸掌心翻转,波纹散去,一枚破损的魂铃浮现而出。 “这是……空山姥母借给麻老的那枚魂铃?” 周逸顿时回想起来。 两个多月前,他在文和县遇上了自寻死路的布袋妖怪,麻老。 麻老也是乱道盟中的妖怪,实力不俗。 然而唯一给周逸造成麻烦的,是麻老向空山姥母借来的魂铃,拥有堪比节度使一击的威能。 却也让周逸当场领悟了佛剑两分。 可周逸斩了麻老后,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空山老姆的魂念分身——一名红裙女鬼,出现在县城长街之上。 周逸还记得,那女鬼说了句“你我并非敌人”,之后便被自己一掌拍灭。 你是统御雾宫众女鬼的空山姥母,乱道盟的大佬之一。 我乃独行于世的僧人逸尘,又怎么可能不是敌人? 周逸懒得多想,将那枚魂铃收入布袋后,再没有拿出来过。 直到今天…… “这空山姥母又想耍什么花招?” 周逸长眉轻剔,面色冷峻,正想要捏碎魂铃。 拇指大小的人影,从从铃中浮现出来。 二八少女,面容娇嫩,红裙若新妇,眉宇间却萦绕着淡淡的愁思。 她朝周逸盈盈一拜: ‘圣僧且听妾身把话说完再动手。 妾身小倩,与空山姥母本为一体。 前朝初年,我出嫁之日,遭遇山匪抢亲,全家皆被杀死。 我因不愿顺从山匪,上吊自尽,悲戚之念化作红裙新娘鬼,怨恨之念化作白衣吊死鬼,也就是后来的空山姥母。 空山姥母得金翅大鹏传道,创幽荡山雾宫,欲立太**统,为万鬼之君,与圣僧为敌。 我为小倩,只求解脱。 如今金翅大鹏出世,想要扶持空山姥母,掌控天下鬼道,若你我联手,尚有胜算……’ “你叫小倩?” 周逸神色古怪:“挟持你的居然不是姥姥,而是金翅大鹏?宁采臣燕赤侠呢?” 红裙少女微怔:“姥姥?宁采臣?妾身不明白圣僧的意思……姥母与小倩本为一体,同生同死,可小倩却不想称君道孤,只求轮回解脱。若姥母不死,小倩也无法解脱,只能一直这样下去,当个孤魂野鬼,受尽折磨。” 周逸笑了笑:“阿弥陀佛,小僧开个笑。不过小僧并不觉得,你一个残念,能帮我什么忙。” 从铜铃中浮现出的身影,隐隐绰绰,模糊不定,就仿佛风中残烛。 她虽因姥母的缘故,无法消失,可却十分虚弱。 红裙少女苦笑:“圣僧还真是直接。小倩再势弱,可也是与空山姥母共存的念头,若是拼尽全力,未必不能趁其不备夺下控制权,维持数息。圣僧可不要小瞧那金翅大鹏,它号称翻天君,又被称为鹏魔王,师承古魔,如今南方妖界方才知道它出世,就已有数十封号太守的大妖请安臣服,甚至有两名封号节度使也……” 她身影摇曳起来,尚未说完,就消散不见。 “还真是弱啊。” 周逸低声喃喃。 这个空山姥母的念头分身小倩,并没有被天机掩盖,说明她对自己并无恶意。 至于她能否派上用场,那可就不好说了。 “阿弥陀佛。” 周逸略一思索,凭空写下一个度字,打入魂铃。 …… 中土大唐,每个郡都设有坊市。 坊为居住区,市为交易区。 犹如在地面上围起一个大方格子。 设有门墙,定时交易,由官府统一管理。 坊市内,有一列列的“行”,同业店铺常集中在一行或者数行之中。 如布行,米行,牙行,马车行,挑夫行……久而久之,便有了三百六十行之说。 相比较绝大多数郡府,太安郡,绝对算是一个异类。 明面上,是官府在把持一切。 可多数太安郡百姓都知道,夜晚的太安郡不姓“官”,而姓“武”,武安帮的武。 从夜间的打更人,到开闭坊门的坊丁,再到负责夜巡的校尉,都是武安帮的学徒、帮众、堂主。 也因此,太安郡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宵禁。 尤其是帮派总舵所在的武威街,一入夜晚,便是灯火辉煌,香车宝马。 即便还差几天便是除夕,各家酒楼、赌庄、香坊依旧热闹非凡,公子小姐,富贵云集,人来人往。 武安帮不远处的酒楼上,眸瞳泛着妖冶金色的少年,望向远处夜空的一抹黑影,微微眯起眼。 “佛门僧人还没彻底灭绝吗?当初我辈沉睡之前,创立乱道盟,让尔等执杀僧令,杀尽天下僧侣。你们倒好,各立山头,内斗不休,将本君的法旨至于何地?” 在他身后,五名乱道盟大妖匍匐而拜,诚惶诚恐。 它们或化作名门公子,或变身为富态商贾,锦衣玉袍,气度非凡,此时却拜向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这一场面显得十分荒唐。 酒楼里却无人侧目。 从掌柜到伙计,再到客人们,全都被妖术定身,石化了般,纹丝不动。 这时,风铃般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清丽的白裙少女扛着一卷麻布,一步步地走了上来。 嘭! 麻布被她随手扔在地上。 半敞的麻布中,依稀可见年轻男子的尸体。 只是一部分尸体,截断处血液凝固,显然被分尸已不是一天两天,可尸体并未腐烂发臭,非但看不见尸斑,且还散发着晶莹的光泽,犹如皎玉。 少女瞥了眼跪拜于地的众妖,微微摇头:“都以为君上在沉睡,便可胡作非为了。” 五名匍匐而拜的大妖眼底皆露出恨意,却又不敢流露分毫。 它们和赤竹君子一样,都是封号太守的存在,堪比人间真人,平日里各占山头,也被各路妖怪奉为大王。 可它们深知,眼前的“少年”只要随手一点,便能让它们灰飞烟灭。 而那名看似人间少女的鬼物,乃是赫赫有名的幽荡山雾宫之主,剑南道上的鬼母尊者,立道太阴的空山姥母。 不仅修为在它们之上,距离封号节度使只差一线,更是翻天君的左膀右臂,得力心腹。 在翻天君沉睡期间,也正是空山姥母代其执掌乱道盟七君之印——虽说乱道盟号称是当年覆灭佛门的三十六路妖君共同创立。 可事实上,只是其中的七名妖君,在沉眠之前,命后裔及其下属所创。 而此次以人间仲裁为诱饵,一环套一环,诱杀术道门派的长老,虽说是翻天君一手谋划,可也少不了空山姥母从旁出谋划策。 空山姥母没有理会众妖充满恨意的目光。 她面朝窗前妖冶的少年,柔声道:“君上无需苦恼,此番虽未能诱杀术道流派的真人,可也已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从今往后,人间术道门派听君上之名,必会惶恐退避。属下倒是觉得,那个僧人的出现,堪称一场意外收获。谁会想到,二十多年后,佛门之中竟还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并且还是条大鱼。” 窗前少年收回目光:“话虽如此,可本君依旧觉得不痛快。你这个僧人出现在剑南道,你的地盘,你就真没有半点解释吗?” 五头太守大妖或是面露讥笑,或是幸灾乐祸。 空山姥母神色平静,弯腰拜道:“属下确实有责任。实不相瞒,我乱道盟中,原有一布袋妖怪,属下的本命魂铃就是被它借走。可那之后,布袋妖怪就消失不见,魂铃也下落不明。属下曾有过感应,魂铃遭遇过佛门气息,以为是错觉,现在想来就是此僧了……还望君上斩杀此僧,替属下夺回本命魂铃。” 翻天君深深看了眼空山姥母:“承平二十多年,你竟也变得如此不警觉了。那个念头,是否还时常出现,对你产生困扰?” 空山姥母冷冽的眸中飘过一丝复杂:“这些年来,它已经越来越淡,只是偶尔还会出现。” 翻天君淡淡道:“等南江大战过后,本君自会取真龙之魂,炼制魔龙幡,彻底炼化那个念头,扫清你突破封号节度使的最后阻碍。你一统地府鬼界,而本君则会称帝于妖界。” 空山姥母面露狂喜:“多谢君上。属下定会肝脑涂地,效忠君上。” 五名太守大妖脸上浮起嫉妒之色。 空山姥母明明犯下大错,可这位不久之后的南方妖帝,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过一句话给揭过。 这便是亲疏之别,不服不行啊。 “阿弥陀佛。” 清幽的佛号声响起。 从裹尸布下,飞出一连串的榆钱叶子。 叶子化作金色小僧,在半空围绕成一个旋转的圆环,金光熠熠。 一身白袍的僧人从金光中走出,飘落在地,伸手向前一抓。 方子期三分之一的肉身被周逸装进布袋。 翻天君平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浮起玩味,似笑非笑,没有阻拦,也没有出手。 而那五头大妖已经腾身而起,围杀向周逸。 五股封号太守的妖气汇聚在一起,如沧海狂澜,浩荡奔涌。 酒楼中的一切却完好如初,丝毫未受妖气侵扰。 却因在周逸身体两侧浮现出六团疾转的气旋。 犹如在空气中打开了六扇圆门。 妖气和大妖穿门而过,消失在酒楼上。 郡府外郊外的山林间,烛龙抬起硕大的蛟头,复杂地看着从空气中飞来的五头大妖。 “以一敌五?菩萨还真是看得起小龙。这泾河小龙不过才封号县主……所以才有意思啊。” 烛龙眼中爆绽出一丝亢奋,口中默念一声。 从蛟躯两侧伸出六条覆盖鳞甲的长臂,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显然是另一门神通。 六臂挥舞,爪尾齐出,化作漫天幻影,笼罩住了那五头太守大妖。 郡府酒楼中,周逸和翻天君同时收回目光。 翻天君眼中浮起一丝异色:“上古神通?难怪这条泾河小蛟愿意追随你。” 周逸心知对方误会,却懒得解释。 他施展逐去搬运之术,开启了六扇大门,不仅将五头封号太守的大妖引走,还将这座酒楼包括整条长街的百姓全都转移到了郡府另一侧。 月下寒街,只余周逸,翻天君,以及空山姥母。 嗡! 周逸双指并拢。 剑气勃发,顷刻间收束成一股,二话不说,斩向翻天君。 这一剑又快又猛,堪称周逸出道以来,所释放出的最快一剑。 纵然他从没有和这头金翅大鹏打过交道,可也知道金翅大鹏速度奇快,号称一个呼息飞遍三界,哪怕佛门剑气再强,若是斩不中它,那也是一场空。 华袍少年眼中闪出一抹惊异,此前的淡然与孤傲之色消失不见,变得无比慎重。 而他的出手速度比周逸预想中的还要快。 一根金色的羽毛后发先至,出现在他掌心上方。 翻天君对着羽毛吐出一口黑气,气宏如风,炽烈如阳,却是连通妖性最为精纯的本命魂气。 金色羽毛疾速变大,百分之一弹指刹那,已变成一方羽界。 羽界之中,满天疾飞的灵禽,竟都是金翅大鹏的化身。 千千万万头气息深不可测的金翅大鹏从烈日中飞出。 穿梭云空,长吸大海,俯掠幽冥……每飞过一地,它们的气息都会成倍攀升。 又是百分之一弹指刹那后,它们的气息已经攀升至顶峰,尔后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头遮天蔽日,覆盖山河大地的巨鹏。 从巨鹏的身上散发出滚滚黑烟,幻化成透明的手臂。 手掌生出一张张怪口,口中长满獠牙利齿,磔磔大笑,笑声如魔。 一瞬间,周逸只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真实的羽界。 山河分裂,大地平沉,整片天地都在巨鹏狂暴的妖魔气息冲击向不断沉沦。 而周逸自己同样也在向下跌落。 他心里清楚,此乃妖术幻境。 就像当初御兵派的云华真人沉沦入他的幻境一样,明知是幻,也已看破,却不得出。 只因在他对面的,乃是如今南方第一大妖,拥有封号节度使级别妖法的金翅大鹏魔王。 好在,周逸并不是云华真人。 虽然身陷妖术幻镜,可他宁静的禅心一直追随着劈出的剑气。 无尽沉沦的天地间,周逸神色平静,双眼闭合。 却又好似有第三只眼,正从眉心之间缓缓挤出。 猛然,周逸睁开那枚“眼睛”,目光穿透羽界天地,落向幻境外的酒楼中,那根尚未下落的金色羽毛。 “南无我佛。” 僧人低喧佛号,一剑震碎羽界,洞穿妖魔幻境,劈中金色灵羽。 第二百四十七章 天眼神通现,一念可成术 王先洲等人此时也都已经认出来,画面中的男子,正是江左道总署的不良帅。 虽然此人相貌奇特,甚至有些丑陋,可待人谦和,礼贤下士,兼之名字中有一“文”字,故而被众行走称为文帅。 除了刘陵和外,其余王先洲等六人看向周逸的目光,变得恐慌起来。 这个气质不凡,英俊如妖,能驭蛟龙的僧人,嘴上说是妖怪控制了不良人衙署。 可他们所看到了画面中,江左道的不良帅分明好端端的,根本就没事。 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个突然冒出的僧人也太反常了些。 到底……谁才是妖怪? 刘陵和突然道:“莫非这个不良帅,是妖怪所变?” 周逸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错。” 王先洲等人却依旧将信将疑,额头冒着冷汗,脸色愈发苍白。 烛龙却懒得理睬,在它看来都是一群蝼蚁,信与不信,又能如何? 它刚刚脱困,被压抑了无数的岁月,满心想着大开杀戒……大展拳脚,好好释放一番。 “菩萨,兵贵神速,我们还是趁早过去吧!” 周逸微微点头,却没有挪步。 他的目光落向衙署外某处,忽然笑道:“阁下偷听了这么久,到现在还不打算出来吗?” 饶是烛龙也有些意外,顺着周逸的目光张望过去,眼神变得尖锐阴骘。 一道极难察觉的气息波动,从衙署大门口,那面紫气环绕的牌匾后传出。 下一瞬,那气息疾掠而逃,向远处飘荡。 周逸低喧佛号:“阿弥陀佛,小僧并无恶意,施主跑什么……拘!” 养生之力化作一只无形的大手,向那气息抓去。 气息尚未逃出,就被周逸拘引了回来。 那是一道灰蒙蒙的透明魂魄。 此时它不再隐匿。 爆发出了一股令烛龙都为之侧目的气势。 宛如狂澜疾雷,试图挣脱周逸的拘引。 可在养生之力的压制下,它注定摆脱不了,最终选了放弃抵抗。 “僧人……你……想做什么?” 周逸却收回养生之力,笑道:“你我不是敌人。” 那道魂魄神色似有些复杂,最终没有选择逃跑。 它心里明白,哪怕在自己生前,最鼎盛之时,也绝非眼前僧人的对手,何况自己已经死了。 月华星光从窗外洒落。 也让这具散发着魂气的鬼魂,彻底暴露在普通人的眼前。 豹眼狮鼻,络缌长须,头戴方冠,右手持竹笏于胸前……除了稍微暗淡一些外,和适才画面中的不良帅,几乎一模一样。 王先洲怔了怔:“您是……文帅?您、您难道……” 不良帅复杂地看了眼周逸,轻叹口气,淡淡道:“我已经死了,被妖怪所杀。这位高僧说得没错,整个不良人衙署此前都落入妖怪手中。你等府上发生的异变,想来也与此妖有关。” 王先洲等人脸色骤变。 他们因各种原因,成为不良人门下行走,为不良人做事,自然也知道一些不良人的内幕。 可像今日这般,不良人衙署被妖怪杀上门,连堂堂一道的不良帅都被杀死,这还是头一次听闻。 此时他们心中充满了后怕与侥幸。 若是没有这位僧人的出现,他们肯定会继续等下去。 等到最后,等来的,只会是要人命的妖怪。 连堂堂不良帅都被妖怪所杀,何况他们? 王先洲率先朝向周逸一拜到底,充满感激道:“多谢圣僧相救之恩。若没有圣僧杀妖示警,我等愚钝凡夫,迟早要堕入妖口。小老儿虽已致仕,可在留原郡,乃至江左道上的官场里,仍有许多门生。此番若能平安返乡,定会为圣僧颂德扬名,以报恩典。” 大通粮庄的那对夫妻,以及崖山帮的三兄弟,也纷纷对周逸感恩戴德,恭敬叩拜,并拍着胸脯承诺日后只要圣僧一声吩咐,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陵和已在第一时间就有过表示,此时只是长揖不语。 江左道的不良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王先洲、柳氏夫妇、崖山帮,包括本君的武安帮,都是江左道上杰出的人物或势力。 因向往仙道,才被不良人看中,使出手段,收为门下行走,为不良人办事。 当然,这些门下行走也不会吃亏。 譬如得到不良人暗中扶持,王先洲官越做越高,崖山帮和武安派越办越大,至于大通粮庄更是遍地开花,已成江左首富。 又譬如,这四个家族,都获得只有入品官员才能拥有的紫微之气护体。 如今不良人大势刚去,这些门下行走,转过脸就巴结起眼前的高僧。 虽是人之常情,可也让他感慨万千。 他的目光再度落回将自己拘来的年轻僧人,心中不由一怔。 僧人脸上无悲无喜,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些人间权贵的暗中巴结。 他的眉头微微舒展,随后笑道:“小僧明白了。” “明白什么?”不良帅下意识问。 周逸笑道:“明白了他们四家遭遇妖怪的原因。 不良人衙署所在隐街,外人难进,更别说妖邪了。 强行进入,只会惊动紫微之气,并引起守阵的攻击。 而武安帮、大通粮庄、崖山帮为不良人衙署办事,自然也就拥有了一缕紫微之气,能够自由出入衙署隐街。 那妖怪在四位府上作乱,无论是化作美女入梦,搬运筷子,变成箩筐偷米,还是变成武人挑衅,都是一种障眼法。 它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窃取四位府上的紫微之气,好蒙混过关,通过隐街,进入不良人衙署。” 刘陵和、王先洲等人面露错愕。 不良帅魂魄的眼中,则浮浓浓的惊讶。 它死后化身鬼魂,也是花了好几天才厘清的头绪,想通这一切,却被僧人一口道破。 周逸仍没有说完:“筷子,箩筐,竹竿……若小僧没猜错,这妖怪的本体,应当属于竹子,是一头竹妖。” 刘陵和低声喃喃:“我书房之物,大多都是竹子打造,就连书卷纸页也都是黄竹纸所制,难怪我梦见那名小娘子时,都是在书房中。” 直到这时,不良帅方才长长吐出口气:“阁下能驱驭蛟龙,又能料算一切,想来是一位隐世高僧。在下不良人十殿帅之一,蒋元文,适才失礼了。” “阿弥陀佛,蒋施主客气了。” 周逸看向从蒋元文魂魄中浮升起的黑色小字。 不良人十殿帅,各掌一道不良人,修为也都高达魂气境,在长安城大理寺幽殿之中,亦拥有一席之地,已是不良人中真正的高层。 而这个蒋元文,他的出身来历也有些特殊,竟与七十二术道流派没有太大瓜葛,年轻时只是一介江湖武人,因遇到隐世高人,赐予灵物,服食之后,修为暴涨,方才拥有今日的成就。 蒋元文思索片刻,传音道:“那竹妖固然厉害,可我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那竹妖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要选在这个时候?” 周逸问:“所以你才隐于牌匾之后?暗中观察?就不怕魂气消散?” 蒋元文挠头苦笑:“在下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身为不良人十殿帅之一,在自家衙署被杀,说出去谁会相信?” 说出去谁都会耻笑……这就是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周逸心中暗想,倒也没有说破。 他转身走向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烛龙。 蒋元文问:“高僧这是要去哪?” 周逸跃上龙背:“杀妖。” 蒋元文一愣,神色微变:“高僧且慢!这件事没那么简单,那竹妖的背后……” 没等他说完,周逸已经驭龙而起,向西北飞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等杀了那竹妖,一切原委谜团,不就都能迎刃而解了吗。” 月光下。 僧人脚踩烛龙,腾飞在夜深人静的太安郡上空。 烛龙嘴角咧开,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那人也太啰嗦了,难怪堂堂一方不良帅,唐国人间护道者,竟会被妖物直接杀上门,数百不良人全部被灭口。” 周逸道:“不良人十殿帅中,这蒋元文是唯一的魂气武人,不属于人间术道流派。” 烛龙怔了怔:“菩萨的意思是说……这蒋元文,可以收为己用?可这人脑子似乎不太好使啊。” “小僧可没这么说。哪怕是魂气高人,死后魂魄无属,时间长了也会变得浑浑噩噩。” 周逸说着,话锋一转:“小僧的意思是说,这件事,的确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闻言,烛龙目光闪烁,伸出血红的长舌舔了舔嘴唇:“是吗,那倒可惜了,小龙其实最喜欢简单……且粗暴的。” “阿弥陀佛,谁又不是呢。” 一人一龙飞越过犹如一张巨大棋盘的郡府坊市。 又飞过崇山峻岭,两条交汇的河流,远离人间郡县,就连村落也都不见半个。 不多时,周逸驭龙,来到了一处山峡前。 迷雾重重,瘴气浓重。 仿佛一条青色的巨幅绸带,包围住了峡谷。 隐隐能够听见不少怒骂、呵斥声,却透着绝望的气息。 第二百四十八章 斗法北酆府,观魂探黄泉 中土大唐,每个郡都设有坊市。 坊为居住区,市为交易区。 犹如在地面上围起一个大方格子。 设有门墙,定时交易,由官府统一管理。 坊市内,有一列列的“行”,同业店铺常集中在一行或者数行之中。 如布行,米行,牙行,马车行,挑夫行……久而久之,便有了三百六十行之说。 相比较绝大多数郡府,太安郡,绝对算是一个异类。 明面上,是官府在把持一切。 可多数太安郡百姓都知道,夜晚的太安郡不姓“官”,而姓“武”,武安帮的武。 从夜间的打更人,到开闭坊门的坊丁,再到负责夜巡的校尉,都是武安帮的学徒、帮众、堂主。 也因此,太安郡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宵禁。 尤其是帮派总舵所在的武威街,一入夜晚,便是灯火辉煌,香车宝马。 即便还差几天便是除夕,各家酒楼、赌庄、香坊依旧热闹非凡,公子小姐,富贵云集,人来人往。 武安帮不远处的酒楼上,眸瞳泛着妖冶金色的少年,望向远处夜空的一抹黑影,微微眯起眼。 “佛门僧人还没彻底灭绝吗?当初我辈沉睡之前,创立乱道盟,让尔等执杀僧令,杀尽天下僧侣。你们倒好,各立山头,内斗不休,将本君的法旨至于何地?” 在他身后,五名乱道盟大妖匍匐而拜,诚惶诚恐。 它们或化作名门公子,或变身为富态商贾,锦衣玉袍,气度非凡,此时却拜向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这一场面显得十分荒唐。 酒楼里却无人侧目。 从掌柜到伙计,再到客人们,全都被妖术定身,石化了般,纹丝不动。 这时,风铃般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清丽的白裙少女扛着一卷麻布,一步步地走了上来。 嘭! 麻布被她随手扔在地上。 半敞的麻布中,依稀可见年轻男子的尸体。 只是一部分尸体,截断处血液凝固,显然被分尸已不是一天两天,可尸体并未腐烂发臭,非但看不见尸斑,且还散发着晶莹的光泽,犹如皎玉。 少女瞥了眼跪拜于地的众妖,微微摇头:“都以为君上在沉睡,便可胡作非为了。” 五名匍匐而拜的大妖眼底皆露出恨意,却又不敢流露分毫。 它们和赤竹君子一样,都是封号太守的存在,堪比人间真人,平日里各占山头,也被各路妖怪奉为大王。 可它们深知,眼前的“少年”只要随手一点,便能让它们灰飞烟灭。 而那名看似人间少女的鬼物,乃是赫赫有名的幽荡山雾宫之主,剑南道上的鬼母尊者,立道太阴的空山姥母。 不仅修为在它们之上,距离封号节度使只差一线,更是翻天君的左膀右臂,得力心腹。 在翻天君沉睡期间,也正是空山姥母代其执掌乱道盟七君之印——虽说乱道盟号称是当年覆灭佛门的三十六路妖君共同创立。 可事实上,只是其中的七名妖君,在沉眠之前,命后裔及其下属所创。 而此次以人间仲裁为诱饵,一环套一环,诱杀术道门派的长老,虽说是翻天君一手谋划,可也少不了空山姥母从旁出谋划策。 空山姥母没有理会众妖充满恨意的目光。 她面朝窗前妖冶的少年,柔声道:“君上无需苦恼,此番虽未能诱杀术道流派的真人,可也已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从今往后,人间术道门派听君上之名,必会惶恐退避。属下倒是觉得,那个僧人的出现,堪称一场意外收获。谁会想到,二十多年后,佛门之中竟还有这么一条漏网之鱼,并且还是条大鱼。” 窗前少年收回目光:“话虽如此,可本君依旧觉得不痛快。你这个僧人出现在剑南道,你的地盘,你就真没有半点解释吗?” 五头太守大妖或是面露讥笑,或是幸灾乐祸。 空山姥母神色平静,弯腰拜道:“属下确实有责任。实不相瞒,我乱道盟中,原有一布袋妖怪,属下的本命魂铃就是被它借走。可那之后,布袋妖怪就消失不见,魂铃也下落不明。属下曾有过感应,魂铃遭遇过佛门气息,以为是错觉,现在想来就是此僧了……还望君上斩杀此僧,替属下夺回本命魂铃。” 翻天君深深看了眼空山姥母:“承平二十多年,你竟也变得如此不警觉了。那个念头,是否还时常出现,对你产生困扰?” 空山姥母冷冽的眸中飘过一丝复杂:“这些年来,它已经越来越淡,只是偶尔还会出现。” 翻天君淡淡道:“等南江大战过后,本君自会取真龙之魂,炼制魔龙幡,彻底炼化那个念头,扫清你突破封号节度使的最后阻碍。你一统地府鬼界,而本君则会称帝于妖界。” 空山姥母面露狂喜:“多谢君上。属下定会肝脑涂地,效忠君上。” 五名太守大妖脸上浮起嫉妒之色。 空山姥母明明犯下大错,可这位不久之后的南方妖帝,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过一句话给揭过。 这便是亲疏之别,不服不行啊。 “阿弥陀佛。” 清幽的佛号声响起。 从裹尸布下,飞出一连串的榆钱叶子。 叶子化作金色小僧,在半空围绕成一个旋转的圆环,金光熠熠。 一身白袍的僧人从金光中走出,飘落在地,伸手向前一抓。 方子期三分之一的肉身被周逸装进布袋。 翻天君平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浮起玩味,似笑非笑,没有阻拦,也没有出手。 而那五头大妖已经腾身而起,围杀向周逸。 五股封号太守的妖气汇聚在一起,如沧海狂澜,浩荡奔涌。 酒楼中的一切却完好如初,丝毫未受妖气侵扰。 却因在周逸身体两侧浮现出六团疾转的气旋。 犹如在空气中打开了六扇圆门。 妖气和大妖穿门而过,消失在酒楼上。 郡府外郊外的山林间,烛龙抬起硕大的蛟头,复杂地看着从空气中飞来的五头大妖。 “以一敌五?菩萨还真是看得起小龙。这泾河小龙不过才封号县主……所以才有意思啊。” 烛龙眼中爆绽出一丝亢奋,口中默念一声。 从蛟躯两侧伸出六条覆盖鳞甲的长臂,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显然是另一门神通。 六臂挥舞,爪尾齐出,化作漫天幻影,笼罩住了那五头太守大妖。 郡府酒楼中,周逸和翻天君同时收回目光。 翻天君眼中浮起一丝异色:“上古神通?难怪这条泾河小蛟愿意追随你。” 周逸心知对方误会,却懒得解释。 他施展逐去搬运之术,开启了六扇大门,不仅将五头封号太守的大妖引走,还将这座酒楼包括整条长街的百姓全都转移到了郡府另一侧。 月下寒街,只余周逸,翻天君,以及空山姥母。 嗡! 周逸双指并拢。 剑气勃发,顷刻间收束成一股,二话不说,斩向翻天君。 这一剑又快又猛,堪称周逸出道以来,所释放出的最快一剑。 纵然他从没有和这头金翅大鹏打过交道,可也知道金翅大鹏速度奇快,号称一个呼息飞遍三界,哪怕佛门剑气再强,若是斩不中它,那也是一场空。 华袍少年眼中闪出一抹惊异,此前的淡然与孤傲之色消失不见,变得无比慎重。 而他的出手速度比周逸预想中的还要快。 一根金色的羽毛后发先至,出现在他掌心上方。 翻天君对着羽毛吐出一口黑气,气宏如风,炽烈如阳,却是连通妖性最为精纯的本命魂气。 金色羽毛疾速变大,百分之一弹指刹那,已变成一方羽界。 羽界之中,满天疾飞的灵禽,竟都是金翅大鹏的化身。 千千万万头气息深不可测的金翅大鹏从烈日中飞出。 穿梭云空,长吸大海,俯掠幽冥……每飞过一地,它们的气息都会成倍攀升。 又是百分之一弹指刹那后,它们的气息已经攀升至顶峰,尔后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头遮天蔽日,覆盖山河大地的巨鹏。 从巨鹏的身上散发出滚滚黑烟,幻化成透明的手臂。 手掌生出一张张怪口,口中长满獠牙利齿,磔磔大笑,笑声如魔。 一瞬间,周逸只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真实的羽界。 山河分裂,大地平沉,整片天地都在巨鹏狂暴的妖魔气息冲击向不断沉沦。 而周逸自己同样也在向下跌落。 他心里清楚,此乃妖术幻境。 就像当初御兵派的云华真人沉沦入他的幻境一样,明知是幻,也已看破,却不得出。 只因在他对面的,乃是如今南方第一大妖,拥有封号节度使级别妖法的金翅大鹏魔王。 好在,周逸并不是云华真人。 虽然身陷妖术幻镜,可他宁静的禅心一直追随着劈出的剑气。 无尽沉沦的天地间,周逸神色平静,双眼闭合。 却又好似有第三只眼,正从眉心之间缓缓挤出。 猛然,周逸睁开那枚“眼睛”,目光穿透羽界天地,落向幻境外的酒楼中,那根尚未下落的金色羽毛。 “南无我佛。” 僧人低喧佛号,一剑震碎羽界,洞穿妖魔幻境,劈中金色灵羽。 第二百四十九章 布局江左,原委始末 蒋元文,出身于大型江湖帮会,一度做到副帮主。 早年间他出海,遇到一对谈吐不俗的夫妇,自称来自海外某国。 他跳船下海,帮那对夫妇打捞遗落的玉圭,因此结缘,受到对夫妇的热情邀请,前往所居岛国做客。 上了岛后,蒋元文这才发现,那对夫妇竟是此岛主人,拥有船舸数千,带甲十万,华宫美殿,奴仆成群。 他在岛上住了七天,锦衣玉食,美婢服饰,并且日夜服用一种蓝色的草药。 七天之后,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修为大进。 竟然在一夜之间,突破了观魂之境! 蒋元文喜出望外,想要拜谢岛主伉俪,却发现整座宫殿空无一人。 他惊讶之下,推开宫殿大门,只见外面大海烟波,浪涛滚滚。 船行沧海,远处海天一色,鸥鸟穿梭云霄,俯冲而下,不时掠过船头,觊觎着海工们捕捞上来的海鱼。 身后的华宫美殿一寸寸消失,只余空无一人的船舱,以及木碗中的半截蓝色草根。 蒋元文这才明白,自己一直都在船上没有离开过。 那对消失不见的伉俪,乃是海外仙人。 自己无意中的善举,竟然收获了一场仙缘。 …… 周逸对蒋元文年轻时的奇遇兴趣不大。 真正让他决定帮此人一把的,是蒋元文当上不良帅后的一系列举措。 蒋元文出身武人,自然大力扶持帮会。 又因太安郡等三郡官府贪腐无能,于是他便暗中选择了武安帮等三个帮会架空了官府,同时培养出王先洲、大通粮庄等门下行走,用了十多年时间,不声不响间将江左道大部分郡府,都变成了自己的势力地盘,宛如一个铁桶。 饶是对江左道心怀觊觎的下道门、中道门,也都插足不了,最终放弃了安排弟子门人进入江左不良人衙署的打算。 蒋元文此举自然存有私心,并且是大大的私心。 可他同样礼贤下士,在门下行走中口碑极佳,而各方中道门、下道门对他也挑剔不出毛病。 相貌看似五大三粗,实则心思细腻,纵然有野心,可也深藏不露。 周逸真正看重的,却是此人掌控一道的手段。 哪怕他野心再大,又有何妨。 一个初入太守境的竹妖,便能于一夜之间让蒋元文一无所有,何况如今的周逸。 “度”字刻入。 蒋元文消失在白光之中。 周逸没有等上太久,很快,蒋元文再度出现于白光下。 他的魂体不再像此前那般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散,而是变得凝实而稳固。 感觉着体内孕生出的生机,蒋元文眼里浮起一丝激动,朝向周逸叩拜。 “多谢圣僧慈悲,不知圣僧对属下有何安排?” 周逸微微颔首,对于蒋元文的反应并无意外。 “正如小僧刚才说的,你继续做江左不良帅,同时修习太阴鬼气和香火神道,能者多劳,争取早日成就城隍之位。” 蒋元文神色复杂:“可是,万一被术道流派或是京城紫微一脉发现,在下一介鬼修竟然占据不良帅之位……” 周逸笑道:“无妨,你尽管去做便是。” 蒋元文心头一动,却是陡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可是诛杀竹妖,驱逐金翅大鹏,让北酆府长老退避的存在。 自己生前因为出身武人,没有靠山,谨小慎微,好不容易爬上不良人十殿帅之位,再难更进一步。 现如今,身后有了这么一位神通广大的圣僧,还有什么好担心? “对了,你若在香火神道上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去剑南道广元郡的河神庙里,进修学习一段时间。报小僧名号便行,就是路程有些远。” 周逸笑了笑。 黑色小字显示,自己刚离开广元郡没几天,河神黄虚便已重返广元郡。 正好,河神培训班又可以重新开张了。 身旁不远处,王先洲等六人匍匐在地,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虔诚恭敬,显然已将这位年轻僧人当成了布施人间的真佛菩萨。 周逸几番让他们起身,却依旧沉迷于跪拜,遂也不再相劝。 武安帮少帮主刘陵和规规矩矩站着,不时看一眼周逸,欲言又止。 周逸道:“你想说什么?” 刘陵和躬身而拜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关于我家那头小妖,不知圣僧能否再次施以援手?” 周逸道:“竹妖已除,那个扰乱你梦境、吸取紫微之气的竹纸精魅,想来也已经一同覆灭。哪里还有妖怪?” 刘陵和犹豫片刻,道:“其实在下一直都明白,梦里那纸魅虽想害我,可说的那些话却是真的……我那仆童青奴,的确已经变成了妖怪。我一直假装不知道,只因无法解决,如今再遇圣僧,实乃大幸。” “你们倒是主仆情深。” 周逸赞赏地看了眼刘陵和,随后看向空气中的黑色小字,眼中浮起一丝古怪。 “阿弥陀佛,刘施主恐怕无法如愿了。” 刘陵和怔了怔,脸上浮起悲痛之色:“圣僧的意思……青奴已经遇害?” 周逸道:“这倒没有。就在刚刚,他的妖怪身份已经暴露。他从未害过人,小僧救他倒是无妨,可他却无法继续留在你的身边了。” 随着周逸话音落下,一圈水镜从空气中浮现出来。 此时水镜中,正呈现着此时威武街头的情景。 刘陵和握紧拳头,眼圈陡然泛红。 就见一群武安帮的帮众,在两名身穿道袍、气质绰约的年轻人带领下,用铁链锁住已经变得不人不妖的小仆童,在地上拖行着,向武威街头走去。 街道两旁,不知何时已然聚集了许多围观的郡府百姓们,一边大声咒骂,扔着烂菜叶臭鸡蛋,一边感谢出手除妖的年轻术士。 大多数百姓都已经知道了昨夜有妖怪大闹郡府,毁了威武街。 只当眼前相貌如同虾蟆的小童,也是和那妖怪一伙的,心中自然愤慨。 青奴鼓动着巨大的腮帮,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却也不求饶,死死地盯着身前的两名年轻术修,眼里有愤怒,也有委屈。 威武街头,术道高人们也都看到了这一幕。 “陆虚,这是怎么回事?” 九阴山的万象真人皱眉问。 两名年轻术修,一个是出身北酆府的弟子,另一个则是自家的核心弟子,都是上道门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有着“仙苗”之称。 他们也是来争夺江左仙缘的,只因修为高出其余上道门弟子一筹,早早进入了太安郡。 九阴山弟子陆虚拱手道:“回禀老祖,弟子和吴源师弟已经找到了人间仲裁方子期的下落!” 闻言,众高人虽不露声色,可心思却纷纷活络了起来。 幽隐真人望了眼远方,微微摇头:“既然是人间仲裁,你们带来一个妖怪又是何意?吴源,你把原委始末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不用传音。” 北酆府弟子吴源向众人行礼,随后道:“弟子通过询问太安郡的鬼怪,发现了一桩江湖怪事,一个多月前,本地江湖之中出现了一个奇人,明明是个文弱书生,可呼气吐息,都能化作真气,偏偏又不会武技。后来有神人现身,说这个书生乃是武圣肉胎,供奉十年,便能获得武道气运。众多武道帮会卷入了这场争夺武圣肉胎的纷争,江湖大乱,直到有一天,那个书生到肉身突然分三截,被三个江湖帮会所得,秘密收藏,压制消息,各方封口,这场风波方才平定。” 众术道高人静静听着。 虽是江湖之事,却荒诞不羁,背后隐约透露出妖魔出没、干涉人间的身影。 阅历丰富的真人们此时哪里还不明白,人间仲裁方子期,最开始是落在了金翅大鹏魔王的手中。 “我与陆虚师弟发现了这个秘密后,很快找到了藏着方子期三分之一肉身的太安郡,武安帮。 昨夜正准备下手,却遇上妖君作乱,清晨再去找时,发现方子期的肉身已经不见。 之后又发现了这个虾蟆怪,化身武安帮少帮主的小仆,一直潜伏在武安帮中。 人间仲裁的消失,或许与这个妖怪脱不了关系。” 众人看向青奴,都没有开口。 凭他们的眼力如何看不出来,只是一个未成气候的小妖而已,根本不可能和金翅大鹏扯上关系。 然而,妖就是妖,怪就是怪,哪怕这个蛤蟆怪并没有沾染上血煞之气,也无法改变它接下来的命运。 万象真人淡淡道:“杀了它,以平民愤。” 弟子陆虚点头,二话不说,一掌拍向青奴的额头。 堪比江湖上武人大宗师的真气从他掌心涌出,一旁武安帮的帮众满脸仰慕,如视神仙。 跪在地上的青奴神色落寞,悲愤与绝望交织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了几个月前,在剑南道文和县,自己和卷发义士被吞进蛤蟆怪肚子里的情景。 然而这一回,却再也没人能救自己了。 因为自己,已经变成了妖怪。 一片绿色的叶子从天而降。 挡住青奴的头顶。 轰! 真气被榆钱叶子挡下,仿佛雨落深涧,竟听不见半点回音。 一袭白袍的年轻僧人,出现在了蛤蟆妖怪身旁,低喧佛号。 “诸位道长高人,又何必为难一个小仆童呢。” 第二百五十章 当世奇人 陆虚被真气反震,滑行倒退,头也没抬便气急败坏喊道: “什么小仆童!他分明就是个妖……” 很快他感觉到不对劲,自己这番话竟没能引起丝毫回应。 长街安静,只余晨风阵阵,吹拂起对面那袭落地不沾尘的雪白袍袂。 他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仿佛从画中走出的俊美僧人。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的身体开始激烈颤抖。 他可是和吴源一同目睹了金色小僧穿梭全城搬屋抬树守护百姓,以及僧人乘天马追杀金翅大鹏鸟的全过程。 虽然昨夜相距甚远,并没有能够看清楚,可此时他却有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眼前的僧人就是昨夜那一位! 其实,不仅仅是陆虚和吴源这两名弟子。 在场的术道高人们,也都在克制着此时内心的轩然大波。 他们都已经猜到,眼前的僧人,十有八九便是那位荡魔法师了。 他们表现得越淡定越平静,实则内心越是翻江倒海,一波高过一波。 毕竟他们都是来自上道门的高人,代表着中土七十二术道流派的颜面,不可自乱阵脚。 唯独鹤真人是个例外。 他瞪圆双眼,毫不掩饰内心的惊讶,却是万万没有想到,隔空一剑毫不留情杀死长生真人的,竟是这么一个笑容阳光、看似人畜无爱的僧人。 鹤真人刚要开口,却有一人抢在了他之前。 北酆府的幽隐真人朝向周逸拱手:“这位法师真的不是地府之中的某位高人?” 周逸笑:“地府之中非鬼即怪,真人看小僧是像鬼还是像怪?” 幽隐真人面露古怪,随即叹了口气:“法师自然是阳间之人了。也是,如今冥轮不启,地府不存,哪还会有什么地府‘高人’。是老夫痴心妄想了。” 周逸看了眼一旁神情激动的青奴。 哗! 铁锁链碎裂成粉,随风而散。 青奴扑到周逸脚边,连连磕头,嚎啕大哭,声如婴啼,又似蟾鸣。 数月之前,他陪同自家公子刘陵和游历文和县,正是眼前的僧人从天而降,一剑斩杀蛤蟆怪,将他从妖怪口中救下。 回来的一路上还好好的,也就公子总是缠着他讲高僧斩妖的故事,整天说得口干舌燥。 可就在一个多月前,他发现自己时常陷入恍惚,宛如做梦,在梦中变成了那头蛤蟆怪。 渐渐的他发现,自己是真的变成了妖怪。 “你不是妖怪,你只是受到妖气影响,偶尔会变成妖怪罢了。是与变,并不一样。你也没有杀过人,都是那纸魅故意骗你的。” 周逸对青奴道。 升华后的观魂之术,果然能让他在别人情绪波动时,看穿内心所思所想。 昔日佛门之中,似乎也有一门神通……他心通吗? 周逸安抚完青奴,转过头对一众术道高人们说:“这个小仆童,小僧就带走了。” 众人也不再故作矜持。 这位佛门仅存的高僧,拥有杀败金翅大鹏的修为实力,却依旧彬彬有礼,给足了他们和上道门面子。 他们自然不会不开眼,纷纷笑着称善。 “法师称他为青奴,想来是知道他不幸化妖的经过。” “是啊,这小童不染血气,也是个善妖,倒是可惜了。” “呵呵,能成为法师的妖仆,得法师点化,他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青奴低着头,脸上表情复杂。 前一刻,自己还是这些术修眼里十恶不赦的妖怪。 只是因为圣僧随口一言,这些人便翻脸比翻书还快,实在令人作呕。 当然,他最恨的还是那两个将自己抓住,逼自己妖化,还鼓动武安帮帮众,将自己游街示众的年轻术修。 周逸看了眼青奴。 他能够感觉到一股暴涨的怨气直指上道门的两名天才弟子,并催动着妖性蓬勃滋生。 其余的术道高人们自然也都能感应到,却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不知。 在他们看来,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小蛤蟆怪,自然威胁不到上道门的仙苗。 然而周逸却并不这么觉得。 青奴和卫小肠一样,都得到了自己的一丝养生之力,未来如何,还真不好说。 忽在这时,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高僧想要带走这蛤蟆怪,自然无需我等同意。只恐怕有违民心,违背了佛门的宗旨。” 说出这番话的,却是赤阳府的少阳真人。 师弟长生真人被眼前的僧人一剑隔空斩杀,他心中自然充满怨愤。 周逸转身朝向街角人群,双手合十,喧了声佛号,抬头问:“小僧欲收此妖,施以教化,不知各位父老乡亲以为如何?” 百姓们没想到高僧竟会特意询问自己。 安静了片刻后,猛然爆发出阵阵喝彩叫好声。 “圣僧说咋办就咋办。” “咱们都听圣僧的!” “还请圣僧在太安郡多待一些时日,咱们百姓都希望能够供奉圣僧!” 周逸谢过百姓们的厚爱,随后转向一脸错愕的少阳真人,微笑道:“少阳真人,不知你当年可曾受过四大圣寺的恩惠?” 少阳真人一怔,猛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连连摇头:“自然没有。我又不是长生师弟,没有,绝对没有!” “是吗?你确定?” 周逸深深看了眼少阳真人,不再多言,拍拍一旁的青奴,转身便走。 青奴自是亦步亦趋,低头跟在周逸身后。 少阳真人神情窘迫,背后却已浮起冷汗。 僧人临走前漫不经心的目光,竟让他体内魂气运转停顿了足足一个呼息,整个人仿佛瞬间沉沦九泉之下,转眼便将步入长生师弟的后尘。 鹤真人突然拱手问道:“敢问法师,那金翅大鹏鸟,现在何处?下场如何?” 周逸没有回头,淡淡道:“已身受重伤。” 闻言,众人脸色变得无比精彩。 鹤真人上前两步,追问道:“敢问是多重的伤?” 周逸没有说话,回答鹤真人的是倚靠墙角的一名阴柔男子,他抹了抹嘴角的血渍,冷笑道:“被斩断了一只翅膀,你说是多重的伤?” 鹤真人脸庞瞬间涨得通红。 其余的术道高人们也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变得激动不已。 也有真人谨慎地抱拳问:“不知阁下是。” “烛……观海。” 烛龙自嘲一笑,随后跟在周逸身后,向远处而去。 “观海?” “是泾河小龙!法师真的收了泾河小龙!” “可不是吗,这位荡魔法师还真是神通广大!” “不知诸位想的可是与我一样?” “那还用问,赶紧通知师门,全力推演出金翅大鹏所逃之地!” “斩妖君,诛天鹏,成就一世盛名,就在今朝!” 激动的人群里,唯有一人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神色凝重。 鹤真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等众人准备回转时,悄悄拉住那人,传音问: “幽隐前辈在想什么呢?” 幽隐真人抬起头,目光落向周逸三人消失的方向:“我在想那位荡魔法师,总感觉他和地府,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 鹤真人奇道:“前辈为何这么说?” 幽隐真人轻叹口气道:“我北酆府修人间太阴之道,你等或许察觉不出,可我一眼便看出,这位荡魔法师,乃是集万鬼宏愿之辈,太阴真法护体,定然有着众多阴间鬼怪追随侍奉……鹤真人你怎么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 鹤真人神色激动,仿佛勘破了某个世间绝密,朝向幽隐真人拱手拜谢,随后哈哈大笑飘然而去。 “有着众多阴间鬼怪侍奉追随……三个皆是僧……那他第三个身份莫非就是……阴间大大王! 此僧实乃当世奇人啊。” …… 烛龙看着周逸平静的侧脸,突然蹦出一句话:“菩萨可真是高明啊。” 周意淡淡道:“想拍小僧马屁也不是这么拍的,你好歹把话给说全了吧。” 烛龙笑道:“敢问菩萨,为何要留那金翅大鹏一命?” 周逸想了想,如实道:“小僧本想留它全尸,却又怕一剑将它点爆,尸骨全无,更别说留下翅膀了。” 烛龙面露深思,良久,发现自己还是无法领会,菩萨说话果然高深莫测,处处都是机锋。 “菩萨先是重伤那金翅大鹏,又告知术道门派,金翅大鹏已经重伤的消息,想必会全力追杀金翅大鹏。” 烛龙露出一副洞察天机的得意表情,深深看向周逸,道:“等到金翅大鹏承受不住,自会主动向菩萨屈服,请求菩萨收了它。菩萨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收获坐骑。实在高明。” 周逸古怪地看了眼烛龙:“你为何会这么想?不对啊,它要成了小僧的坐骑,那你呢?” 烛龙脸色陡变,一口老血从嘴里喷出。 “菩萨,小龙觉得,好歹我也是泾河小龙,也该回去看一看‘父母’大人。小龙这就告辞,有缘再见,后会无期。” 周逸一把拽住烛龙,微笑道:“你看看你,对付几个太守封号的大妖就伤成这样。一个人回泾河太危险,不如先和小僧回小泾河吧,等过完除夕再说。” 黑色小字显示,夜云和思月都已经从那两个帮会中,获得三分之二和三分之三的方子期。 江左之行虽然充满波折,可也总算是圆满结束。 是时侯回去,将人间仲裁方子期给拼接好。 并且重新复活。 第二百五十一章 子期,猫妖,除夕,坐骑 “喵!” 无尽的黑暗从远处袭来,小狸奴猛然立起身子。 它瘦弱的身躯,在周逸的手掌下,似被无限拉长。 在它的躯壳内,隐隐能够看见两团透明的光影,时而纠缠,时而分离。 周逸就笑:“怎么,快分别了,反倒舍不得了?那就继续在一起吧。” “喵!” “喵!” 小狸奴接连叫了两声,声音一样,语调截然不同,不过情绪中都充满了抗议。 “阿弥陀佛,小僧开个玩笑。” 周逸微微一笑,手掌向上抬起,那团人形光影从猫身中拉了出来,正是属于方子期的魂魄。 不远处的河滩上,已经施术拼接好的肉身,正静静躺着。 “方子期,你此番历练,已功德圆满,即刻回归肉身。” 周逸话音落下,魂魄俯冲而飞,钻入肉身。 哗!哗! 江水涌动,浪潮拍击着岸边礁石。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子期缓缓睁开双眼,随后站起身,朝向周逸深深一拜。 “多谢圣僧。” 他以一只猫的视角,将这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全都看在了心中。 在方子期看来,圣僧就和当年业果寺中一样,慈悲为怀,行法人间,为了救自己,不惜与妖魔为战。 此为再造之恩,他虽因心境圆满,而未流露太多,却都牢牢铭记于心。 周逸摆了摆手:“你我相互成就,不必言谢。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方子期再拜道:“弟子希望能回家一趟,看望父亲。” 周逸深深看了眼方子期,此子生来便有道缘,否则也不会被天师道看上,最终惹犯魔头,造成孽障。 等龙猿大战结束,或许便是方子期真正结束尘缘之日。 “此番回去,就多陪陪方青喻先生吧,过完新年,等开春之后,我自会来接你。” 周逸话音落下,方子期面前浮起一团漩涡,透过模糊的光影,隐约能够看到广元郡中那间寒酸的小院。 “是,弟子先行告退。” 方子期躬身而拜,随后走入漩涡。 “喵!” 小狸奴也醒了。 它望向方子期离去的背影,绿松石般的眸底闪过一丝冷光,咧嘴露出小尖牙。 周逸淡淡道:“别看了,那是他的仙缘,不属于你。” “喵!” 小狸奴一跳而起,扑入周逸怀中,撒娇般眯起眼睛,扭动着柔软的身躯。 “卖萌也没用,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相处这么多天,你应当早已了解小僧的为人了。” 周逸轻轻抚摸着皮毛愈发光滑柔软的小狸奴。 虽说此前占据主导的是方子期,可这头小母猫的本体魂魄并没有一直沉睡,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一切它同样也知道。 “话说,你已经得了这么多造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喵?” “哦?还和小僧装呢。平江君和翻天君暗中博弈时,便给过你好处。” “喵……” “之后又得了乌头大王的妖气精髓。” “喵=_=” “就连老烛龙看在小僧面子上,也暗中点拨了你。” “喵-_-#” “你以后一定会很厉害,小僧都不敢放你出去了,如此就乖乖呆在小僧身边吧。” …… 除夕。 岁暮家家具肴馐,相聚欢饮迎新年。 此间中土大唐,从朝廷到民间,都格外注重辞旧迎新。 小泾河,诛鳖岛。 岛外的大雪纷飞仿佛被一层透明的纱幕给隔离开来。 任凭寒风肆虐,夜冰封江,岛内却依旧是惠风和畅,春意盎然。 今夜的诛鳖岛,却比往日都要热闹。 僧佑村的村民们,纷纷驾着竹筏,带上美酒蔬果、木盆爆竹,离开桃花林,兴高采烈地来到岛岸边的大空地上。 不多时,一排排篝火便已冉冉升腾。 男男女女,围圈跳舞,孩童兴奋欢呼,穿梭蹦跑,而在大圈中央则摆放着一个大盆,盆中燃烧着爆竹,几名老人家跪坐于火盆前,观察着火的明暗亮度。 忽然间,一阵大风袭来。 众人大惊,赶忙围住火盆,想要挡住那风。 此乃自古习俗,岁末烧籸(shen)盆,根据火光的明亮程度,来预卜来年的凶吉。 哗! 夜风吹过,火势不降反涨,瞬间升高数尺,炽烈明亮,甚至引得不远处趴在浅滩的蚌女姑娘们一阵欢呼,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村民们喜出望外,纷纷停止跳舞或是饮酒,朝向远处的竹楼叩拜祷祝。 感激圣僧的庇护。 多日未归,归来之后发现又被加高扩建的竹楼上,周逸眺望了眼远处热闹欢腾的景象,轻轻抿了口村民奉上的长寿酒。 五戒之中,酒戒乃遮戒,而非性戒。 饮酒本身无过,怕只怕醉酒之后产生杀、盗、淫、妄等念。 周逸望了眼天空,总感觉自己一念开天眼,禅悟灵慧,肉身通神之后,冥冥中,笼罩在光头之上的天道戒律随之发生了某种变化。 自己对于戒条的领悟也更深了一层。 持戒者是戒心,而非戒法,若已得此心,却戒此法,便是空戒,反之亦然。 “若我能自成高僧,勘破因果,证道果位,即便不还俗,也不用受戒律约束,就如传说故事里的某位罗汉。 可若佛门不兴,因果不得报,小僧依旧无法称之为高僧。” 除夕之夜,辞旧迎新,周逸也给自己的来年定下了个小目标。 在继续扩大地府的同时,争取在广元郡中,开设第一间佛寺。 身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四周镂空的高阁木桌旁,山神萧轻素,河神黄虚,伪装泾河小龙的烛龙,以及自己的分身叶小郎,正在打着马吊。 起初那三位并不乐意,都觉得这麻将游戏十分幼稚。 毕竟以他们接近太守封号的修为,兼之本身的灵性,看牌听牌都不带用术法的。 周逸也不含糊,直接在牌桌上丢下一道法阵,杜绝了他们任何凭借术法灵性作弊的行为。 结果三人越打越上头,此时脸上已经贴满了白纸条,其中以“泾河小龙”脸上的纸条最多,谁让他声名在外呢。 夜云、思月,以及那位打算长留岛上参悟丹道的煮石派弟子林川看了会牌后,也都有些上头,奈何三缺一,又不敢打扰圣僧,索性拉上初来乍到的青奴另开一桌。 没错,周逸最终还是将青奴带到了诛鳖岛上,日后便负责打理竹楼。 而青奴与故主刘陵和的分别,也并没有想象中的哭哭啼啼,难舍难分。 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 即便术道流派不会再去找青奴的麻烦,可他妖怪的身份已经曝光,武安帮帮众,包括寻常百姓,也都无法再容他继续呆在太安郡。 青奴心中也另有打算,他将自己的身份败露,归罪于九阴山弟子陆虚,以及北酆府弟子吴源。 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内心里暗暗发誓,等到学成本领,定要找这二人算账。 周逸将青奴的所思所想看在眼里。 虽说一切痛苦,都来自于执妄,可他并不想干涉青奴的决定,当然也不会传授青奴本事。 这小泾河上,诛鳖岛中,广元郡里,这么多神通广大之辈,只要诚心诚意,能学到的本事多了去。 “哎呀!怎么这么多人!” 香珠也醒来了。 看着满屋子热闹欢腾的众人,时不时还有人从竖立的漩涡中走进来,有肌白如雪、娇艳明媚的女子,也有自己曾在文和县见过的马脸怪人,还有缠着绷带、手提墨笔的矮壮男子,甚至到最后还来了一个比竹楼还高的牛头怪物,在竹楼边晃悠……香珠本能地揉了揉眼睛,只觉自己应当还没有完全清醒。 “好真实的梦啊。咦,小狸奴,你也在啊!” 周逸看着一脸迷糊忙着去逮猫的小侍女,脸上浮起柔和的微笑。 这半年里,自己身旁众人都有进步。 唯独这个来历最为奇异的小侍女依旧原地踏步,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等到来年,若有机会,也该把香珠的问题给彻底解决了。 诛鳖岛上的热闹,从除夕一直持续到了正月里。 牛头马面和白无常率先向周逸告辞,他们三个还有攻略三郡的任务没有完成。 不久,山神、河神以及判官崔护,也都纷纷返回广元郡,新年里香火旺盛,他们自然也需趁此机会,好好提升一番香火之力。 尤其是河神黄虚,他已经收到圣僧的暗示,不日又将有一位新人,前往河神庙向他学习香火神道。 在外面躲了将近两个月都没有躲掉这份差事,老黄虚表面上虽仍在挣扎,可内心已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夜叉暂回牛渚矶,在那几位江湖大侠的鼓吹下,整个剑南道的江湖之中,都流传开来小泾河有仙岛的传闻。 越来越多的江湖侠士,武林门派,纷至沓来,寻求仙缘。 牛渚矶水帮自然责任重大,担负着为那些江湖认识指(错)路的重任。 思月则与留在岛上的煮石派弟子林川商议,是否可以从村民中挑选一些忠心于圣僧,且又本分的年轻人,传授武技与术法,免得村民毫无自保能力。 至于烛龙,它生怕自己彻底坐实了菩萨坐骑的身份,整个新年里都在想方设法明里暗里鼓动周逸,去收了那头已如丧家之犬般,忙着逃命的金翅大鹏。 “菩萨啊,这金翅大鹏可是上古奇禽,它的祖辈即便在小龙生活的那个年代里,也堪称天地一绝。” “菩萨啊,你不收它,旁人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到那时你可就要追悔莫及了!” “菩萨啊,小龙得道泾河水府传报,不仅是人间术道流派,就连一些香火神祗,南庭江一脉的高手,都在围剿金翅大鹏。” “最新消息,一些乱道盟的大妖,也开始暗中商议是否要插手。” 第二百五十二章 幽荡山,觅黄泉,雾宫惊变 年后的一个多月里,周逸依旧能从烛龙口中,听说关于金翅大鹏的种种凄惨遭遇。 然而周逸从黑色小字中所看到的,却是金翅大鹏转战东海道,屡屡挫败围剿的消息。 那头妖禽的确很是狼狈。 整个新年里都在逃亡,不曾有过片刻消停。 可它毕竟是翻天君金翅大鹏魔王,暂时还没有走投无的迹象。 而在此期间,“小倩”也常常通过那枚破损的魂铃,向周逸通风报信。 直到大半个月前,她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上线。 “菩萨啊,小龙刚刚又得到消息……咦,菩萨这是要去哪?” 烛龙看着正在收拾布袋的周逸,心中一紧。 菩萨出行,必乘法驾……自己岂不是又将被骑? “去南方,先去幽荡山。” 周逸说出了一个烛龙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又道:“这次就不带着你了。你留在岛上,替我看守小泾河。” 烛龙狂喜。 看着周逸背起布袋怀抱狸奴踏波远去的背影,渐渐的它感觉到一丝不对味。 “等等,这是让本真龙替他看守洞府的意思?上古时期那些高人大德也都是让童子坐骑看家……把本龙当成什么了,岂有此理!” …… 岭南道与剑南道相接壤之地。 山势开阔,大河滚滚,却有一座宫殿矗立于山河之间,迂深壮美,美轮美奂。 它常年被雾气遮掩,远近乡间有传闻,雾宫中有仙女,若能找到,将获仙缘,或留于雾宫,或赐仙茶,饮其茶者,数十年不见老迈。 可就在正月过后,这一传闻渐渐沦为了笑柄。 “俺和你们说,昨天俺上山采药时遇到好几个仙人,能在空中飞的那种仙人!” “哦?又有仙人来了?又是来抓女鬼的?” “那不然呢。谁会想到传说中的雾宫仙女,竟然都是女鬼,哎。” “听说女鬼长得都很漂亮,真是可惜。” “就你这模样,都快四十了都讨不到媳妇,就算女鬼也不见得能看得上你啊。” “哈哈哈,说正经的,仙人们说了,谁要有女鬼的消息,上报仙人,定有重赏。” “就算发现女鬼,怎么才能告诉仙人?” “这个不用担心,仙人留下了好多仙符,看到女鬼只要往她身上一扔,仙人们就能知道。” 老井村口的茶棚中,一群乡间汉子正在谈论着近日里发生的怪事。 先是正月之后,幽荡山接连十多天狂风暴雨,雷霆闪电,不时传来奇怪的响声。 声音传来的地方,正是传说中雾宫所在的那几片山头。 山洪,泥石流,甚至地震,都成了家常便饭。 远近乡里村庄数千百姓陷入惶恐不安。 直到数日前,山里的动静渐渐消停,积年累月覆盖山头的大雾也终于散去,有大胆的山民进山探访,竟然见到了传说中仙女所居住的雾宫。 可他们所看的却非想象之中仙气环绕,美轮美奂的宫殿。 而是一座矗立在山野黑土之上的庞大古墓。 墓穴如宫殿,却已只剩残垣断壁,散发着阴森的气息。 之后又有仙人出没,告诉他们所谓的雾宫,其实只是女鬼居住的墓穴。 女鬼祸害人间,那些所谓获得仙缘永居雾宫之人,其实都已经丧命。 好在仙人们出手,已将大部分女鬼诛杀,只剩些许漏网之鱼,隐于乡间。 “阿弥陀佛,施主们觉得,这些女鬼全都是坏人咯?” 一阵笑声响起,打断了茶棚里汉子们的议论。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 就见茶棚角落里,一袭白袍的年轻僧人正在微笑着喝着茶。 平白无故冒出个僧人就已经很奇怪,更让众人惊奇的是僧人对面坐着一只狸奴,竟也有模有样地喝着茶。 感觉着众乡人古怪的目光,狸奴似乎有些不悦,抬头“喵”了一声,腾身扑进僧人怀中。 一名年龄稍长的汉子笑道:“那当然,鬼怪哪有好的。” 众乡人纷纷点头称是。 唯独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迟疑片刻,向周逸拱手道:“不知这位小师傅有何见教?” 周逸看了他一眼,笑道:“小僧也觉得,鬼怪自然是坏的。” 书生怔了怔,眼底稍黯,随即恢复如常:“也是。” 就听那僧人话音一转:“小僧说的坏,并非是指心坏,而是对人不利。鬼怪是阴物,与凡人久处一室,鬼气盛,阳气微,此消彼长,即便鬼怪本身不动坏心思,凡人也难以久活。” 僧人越说越快,书生掌心的汗越捏越多。 末了,周逸突然问:“对了,这位小郎君可是姓宁?” 书生连忙起身唱喏道:“烦劳小师傅过问,在下不姓宁,在下姓沈单名一个通字。” 他这一起身,怀里的珠钗掉落在地。 “哟,沈秀才特意去集市给你家娘子买钗了?” “都已经嫁过门小半年了,还是你侬我侬,羡煞我等。” “你那娘子最近在可是在养胎?都好久不见她露面了。” “要不是知根知底,俺们还以为你藏着女鬼在家呢。” 沈通被众乡人一番调笑,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他拾起钗子,向众人稍稍拱手,二话不说,抬脚便走。 “等等,把仙符带着,以防万一。” 那名乡人不由分说,便将那张黄底褐字的符纸塞进沈通怀中。 沈通快步走出茶棚,转到一株老树后,正想要偷偷将那仙符扔掉。 “阿弥陀佛,小僧劝施主不要如此。” 周逸不知何时出现在沈通身后。 沈通心中一紧,下意识将符纸捏成一团,藏于袖中。 他转身看向周逸,拍了拍胸口:“小师傅您也太神出鬼没了,吓了某一跳。” 周逸瞥了眼沈通袖子中,收回目光:“罢了,已经迟了。” 沈通一脸疑惑:“什么迟了?小师傅可是在和某打机锋吗?某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周逸微笑道:“小僧的意思是说……天色已晚,小僧与沈公子一见如故,不知可否叨扰借宿?” 沈通愣了愣,随后苦笑:“可是,我家中有女眷。” 周逸:“无妨,小僧乃是方外之人。” 沈通:“可是……” 周逸:“莫非沈公子惧内?” 沈通:“啊!当然不是,再说我家娘子素来贤惠……” “善哉善哉,那就这么定了。” 见这僧人竟然缠上了自己,沈通也十分无奈,好在这位年轻僧人气质卓越,谈吐不俗,倒也不是那么讨厌。 尤其是僧人关于鬼怪的那番说辞,表面听起来是在说鬼怪的不好。 可沈通却能听出,僧人并没把话说死,反倒留下了很大的余地。 此时看着僧人身着一件薄薄的单袍,布袋空空,却还带着一只狸奴,想来也是囊中羞涩,无处落脚。 沈通一时动了怜悯之心,却也忘了娘子的嘱咐,答应周逸只能收留他一宿。 周逸满口答应,抱起狸奴跟在沈通身后,走进了村子。 临近日暮,山脚下的小村早已百家生烟,饭菜香味顺着窗柩飘出,有孩童的啼哭声,也有黄狗守在篱笆前朝向狸奴大叫。 周逸静静感受着山村中祥和宁静的氛围,眼底仿佛蒙着一层灰色纱幕,神色逐渐凝重。 他趁着龙猿大战尚未开始,顺路来到这幽荡山,自然是想要寻找那条藏于山下的“黄泉”。 刚来到雾宫前,就见到一伙术道门派,正在围攻雾宫女鬼。 而在雾宫外的山林中,竟然还有不少大妖在暗中窥伺。 周逸隐隐猜测,十有八九是空山姥母受到金翅大鹏的拖累,导致雾宫也遭遇了正邪两派的围剿。 那帮术修实力不俗,带队的还是一名真人,很快便将雾宫女鬼诛杀大半。 女鬼大多血煞滔天,显然平日里没少祸害凡人。 周逸隐于暗中,冷眼旁观,自然也不会出手相救。 可渐渐的,周逸发现了些许不对劲。 女鬼之中,并非全是害人的恶鬼。 其中有一批女鬼,太阴之气精纯,且不沾丝毫血煞凶气,显然不曾祸害过凡人。 更让周逸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生死存亡之际,原本泾渭分明的两路女鬼竟然联起手来。 害人的“恶鬼”,拼死挡住那群术修,掩护“善鬼”从秘阵离去。 带队的真人大怒,同样也布下法阵,封锁住了幽荡山四周的县城村落,开始四处搜寻逃脱的女鬼。 周逸也在找。 他想要找的,自然是被这些女鬼秘密守护的黄泉道。 “喵!” 怀中的小狸奴突然撑起身子叫道。 与此同时,从不远处的独门小院前,传来门扉转动的“咯吱”声。 一名头戴木杈,身穿灰色麻布裙袍的清秀女子,正倚靠在门边,抬头张望过来。 她站在日暮黄昏下,捧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错愕地看了眼周逸和狸奴,随后目光转向沈通,脸上浮起温柔的笑容。 “夫君,你终于回来了。不知这位是?” 沈通脸上浮起一丝尴尬,略带歉意道:“这位小师傅是我在村口遇上的,路过咱村,找不到住处,我便邀请他来咱家过夜。” “还是夫君心善。” 沈氏微微欠身:“小师傅快请进。家里简陋,若不嫌弃,今晚便睡西屋吧。” 第二百五十三章 寻找小倩 沈氏勤快,怀着身孕,依旧忙里忙外。 晚饭则是腌菜、蒸饼以及一锅汤粥。 周逸吃得津津有味,与沈通聊起天下文章也是头头是道。 无论是客居徐府时所受的熏陶,还是黑色小字中的人文风貌,都让他各种典故信手拈来,上知京城风月,下知江湖隐秘,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有故事的文僧。 至于沈通,他是老井村里唯一的秀才,也是全村的希望,乍一遇到个这么有见识的和尚,自然是欣喜若狂,只觉一见如故,越聊越投缘。 一旁的沈氏也是笑道:“逸尘师傅这样的人物,能来我们老井村,还真是有幸。” “是啊是啊。” 沈通连连点头:“对了,还未请教,逸尘师傅为何要来我们村?是路过,还是有事?” 周逸微笑道:“小僧是来寻人的。” “寻人?”“逸尘师傅找谁?” 沈通和沈氏同时问道。 周逸轻叹道:“小僧来找一位小娘子,小僧与她一见如故,连日来相谈甚欢,可就在前些日子,突然失了音讯。这才不远而来,希望能找到她。” 闻言,沈通面色古怪,沈氏脸上也浮起浅浅的红晕,显然没想到这位谈吐风雅的俊美僧人,竟是来找姑娘的。 虽说这世道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真僧人,村里也经常遇到过一些卖痴行骗的假和尚。 可当与逸尘师傅一番交谈之后,沈通十分笃定,眼前这位定是个有德行的真僧人。 沈通沉默片刻问:“不知逸尘师傅想要找的这位小娘子,姓甚名甚?家住哪个村?排行第几?” 周逸轻叹口气:“小僧对于她的了解,仅限于小名,其余并不知晓。她的小名,叫小倩。” “小倩?” 沈通低声念着,瞥了眼沈氏,沈氏微微摇头,表示不知。 “无妨。小僧慢慢找她便是。” 周逸带着小狸奴在沈家的西屋住了下来。 沈氏生怕僧人有洁癖,特意铺了一床新被褥。 周逸自是表达了感激。 待到沈氏走后,小狸奴却率先跳上了床榻,在被窝里翻滚。 “喵……” “你先睡吧。” 周逸在床头跏趺而坐,望向窗外远处黑黢黢的山影,脑海中则回闪过适才与沈通夫妇接触的情景。 “沈氏是普通人,并非女鬼,没有问题。可沈通身上的那一丝鬼气又是从何而来?难不成……当渣男外遇了女鬼?” 一夜无话。 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 只除了村口出现了一道道高深的气息,有人间术修的,也有妖魔的。 这些气息在村口徘徊,时隐时现,却并不进入,显然也在观望等候。 接下来的几天里,周逸带着狸奴,在沈家住了下来。 推开屋门,抬头便能看见不远处那座云雾环绕的青山,矗立于天地之间,自觉心旷神怡。 每日无非是做做早课,念念经,看看书,或与沈通谈文论道,带着狸奴在老井村里溜达。 闲来无事,便和孩童们玩藏钩游戏,听着乡间老伯讲述老井村的历史。 这老井村是一个大村落,共有三百多户人家,历史也很悠久,不少人家的家谱,甚至能够追溯到前朝初年。 譬如沈家,祖上有人在郡里做过大官,有石碑牌坊,御赐丹书,也曾一度是大户人家。 只不过进入陈唐之后,昔日的大户人家纷纷衰败,到了如今,更是与乡野村夫毫无区别。 也就是沈通比较争气,十六岁便考上了秀才,奈何之后屡试不第,始终未能更进一步。 而沈通与周逸一见如故,沈氏也通情达理,知道周逸是在找人后,便主动提出让他在自家多住一段时日,等找到那位小倩姑娘后,再走也不迟。 …… 老井村外,林中临时搭建的竹屋前,一群身披鹤羽大氅的术修看着面前莹莹流转的水镜。 水镜术里,是沈通家中的情景。 院子里,鸡犬相斗,沈通正在井边打水,而沈氏则捧着肚子忙活着晚饭。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或是鬼怪。 一切都显得再正常不过。 “所以说,沈家小娘子并不是女鬼?” “是啊师伯,弟子们乔装打扮,在沈家周围打探好几回,沈氏与寻常的阳间女子无异。”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沈家依旧没有出现过女鬼,应当是没问题了。” “可为何五天前,这个沈秀才曾经想要扔掉那张追影符?” “是啊,若非如此,弟子们也不会盯他盯那么久。” “呵呵,估摸着又是一个受前任宰相徐文台影响的愚昧书生,不喜高人和术道,才会如此。” “要不干脆直接进村,将他们抓起,质问一番?” “不可打草惊蛇。那群女鬼守护着一个天大的秘密,神君交代过,一定要小心谨慎。我看可以换下一个村子了。” 水镜消散。 众术修不再流连,纷纷祭出隐身符,向东而去。 他们并没有发现。 竹屋旁的一株大树树梢上,一只五子雀眼中闪过冷光,扑腾飞起,转眼后,便已飞至另一边的山林中。 从林木后伸出毛茸茸的兽爪,接住五子雀。 倏忽间,那兽爪就已变成了一只人类的手掌。 “罗孚山的术修都走了,看来那几只漏网的女鬼并不在老井村。” “那大王,咱们还继续守着吗?” “哼,当我们傻啊,走,悄悄跟上那些术修。记住,切勿动用妖法,以免惊动他们。” 一道道狰狞可怖的黑影从林中掠出,追向罗孚山术修离去的方向。 …… 老井村中。 沈家。 缺了一角的铜制烛台上。 摇曳翩跹的烛火里,展开了一幅奇妙的光影:那十多名术修,以及跟随在术修背后的大妖们,终于全都离开老井村,赶向下一个村子。 “总算放弃了吗。还真有耐心呢。” 周逸眉毛轻轻一挑。 笼罩在沈通家小院四周的隐阵,随之散去。 早从第一天起,周逸便知道,秀才沈通想要扔掉符纸的举动,定然瞒不过那伙自称“仙人”的术修。 他最终虽没有扔掉符纸,却把符纸揪成一团,愈发惹人怀疑。 那些来自罗孚山的术修,选择了和自己一样,暗中窥探监视沈通和他的娘子。 至于周逸,他第一眼时虽然没有察觉。 可之后很快明白过来,自己想要找到的那个女鬼,究竟藏在了哪里。 他不想罗孚山的术修和那群妖怪前来打扰,便暗中施展隐阵,挡住了自己和鬼物的气息。 “喵……” 睡梦中的小狸奴迷迷糊糊叫了一声,见和尚没有下来和他一起睡的意思,蜷腿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周逸则举着烛台,走出自己借宿的西屋,跨过院子,来到正堂。 正堂中央,平日里吃饭的那张圆桌旁。 沈氏正低头坐着。 沈通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着,想要说服沈氏回屋睡觉。 可沈氏却置若罔闻,月光从天井洒落,映照在她的面颊边,更加显得肌肤苍白,隐约之间,甚至能看清皮下的血管和青筋。 “阿弥陀佛。” 周逸走来,将烛台放于桌角,随后在正对沈氏的那一边坐下。 他凝视着对面身怀六甲的清秀女子,半晌问道:“你到底还要装到什么时侯?” 沈氏猛然抬起头,直勾勾盯着周逸,幽幽道:“你是什么时侯发现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 诸法善恶,悉皆无常 “自然是从一开始,我便在沈通身上感应到你的气息。” 周逸道:“鬼气微,想要长存,或是靠魅惑赚取阳气,或是靠杀人吞噬,而你却用了另外一种手段,将所有人蒙蔽在鼓中。” 说话间,周逸瞥了眼沈氏微隆的小腹。 沈氏尚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沈通霍然起身,挡在自家娘子身前,脸庞涨得通红。 “逸尘师傅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娘子不是女鬼!不是!” 周逸轻叹口气:“小僧自然知道,沈兄你先坐下,稍安勿躁……” 沈通却已经急红了眼,面露忿然,指着周逸道:“你这个和尚原来也是和那些假道士一样,是来装神弄鬼的!亏我还对你推心置腹,留你住宿!我家中根本没有女鬼!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说话间,沈通便要抬手去推搡周逸。 却穿身而过,扑了个空,踉踉跄跄,险些跌倒在地。 “还没发现,你居然是个爆脾气。” 周逸隔空扶住沈通,轻声道,“小僧可没说过尊夫人是女鬼。若是小僧没有猜错,当初尊夫人怀孕前,曾有‘仙女’入梦祝贺。” 沈通向后倒飞,稳稳落回原位,微微张大嘴巴,看向周逸的目光里充满惊惧。 “你、你怎么知道……仙女说,我娘子原本无法生育,只因与雾宫有缘,才赐我一女。” 周逸道:“所以你才对雾宫传说破灭,仙女沦为女鬼耿耿于怀,不愿接受,对吗?” “我……” “圣僧有所不知,沈氏的确命中无后。” 却是“沈氏”打断沈通的话,起身对周逸略施一礼:“此女怀有身孕,不便行礼,还望圣僧恕罪。” 沈通脸色大变,震惊地看着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自家娘子:“娘子你、你说什么胡话呢?什么命中无后?你为何称逸尘为圣僧?” “沈氏”转向沈通,道:“秀才放心,你的娘子仍然在,只不过暂时沉睡。我便是圣僧一直在寻找的小倩,因被恶人追杀,借你娘子的人胎躲藏,掩盖鬼气,外加圣僧出手相助,这才瞒过了那群术修和大妖。” “这……娘子你说什么胡话呢?你可千万别吓唬为夫啊!” 沈通身体颤抖,脸色苍白,眸瞳摇曳不定,想要上前抱住自家娘子,手伸到一半却猛然缩回,表情变幻不定。 他虽然听不太懂逸尘师傅和自家娘子的话,可也明白,在自家娘子身上发生了某种变故。 “罢了,沈兄暂且睡上一觉,等明日一早,你醒来之后,一切都将恢复如常。” 周逸话音未落,沈通便已拨浪鼓般摇晃着脑袋。 “不行,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要知道真相!这可是我的娘子和孩儿呀!” 周逸看向沈通的目光里多出一丝赞赏,微微颔首。 “说得好。不过,你还是得睡。” 沈通正要继续说道,眼皮子突然变得沉重,身体摇晃着趴倒在桌上,倏忽睡了过去, 周逸转向沈氏,上下打量,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是小倩?又或者……空山姥母?” 磅礴的气势从月光下攀升而起,须臾间笼罩住了沈氏。 沈氏身体剧烈摇晃,下一刻,一道透明的影子从女子体内挤出。 那是一个红裙少女,她回身想要重新钻入沈氏体内,却被一群金色小僧口喧佛经,拦截了下来。 她轻叹口气,转身拜向周逸:“圣僧,我真的是小倩,不是空山姥母。以圣僧的神通广大,自然能够分得清楚。” 周逸淡淡道:“空山姥母喜穿白衣,而小倩则爱穿一袭红裙。小僧不必神通广大,也能分清。小僧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雾宫为何会沦陷?你为何会沦落到此等境地?空山姥母又在何处?” 小倩沉默片刻,方才道:“说起来,雾宫的沦陷,也算是圣僧间接造成的。 天下间,知道雾宫存在的人并不少,包括一些人间术修,可因为有金翅大鹏魔王布下的隐阵存在,遮蔽了天机,因此几乎无法被找到。 可随着金翅大鹏魔王断翅落败,自身尚且难保,哪还有精力来维持雾宫隐阵?天机暴露,这才引来人间术修的觊觎。” “这么说还是小僧的锅?” 周逸哂笑,话音一转:“你不是一直和空山姥母不对付?为何还要回来救援雾宫?” 小倩苦笑:“圣僧误会了,小倩化出魂念分身,并非回来救援雾宫,而是想救那些被困的善鬼。虽然雾宫之中,绝大多数女鬼,都奉空山姥母为主。可这么多年下来,小倩也培养了一些心地善良的女鬼,与空山姥母的麾下并不同路。恶鬼该死,可那些善鬼,却不该就这么灰飞烟灭。圣僧,您说呢?” 周逸深深凝视向小倩,半晌道:“你,的确很厉害。” 红裙少女柔美清雅的脸蛋上,浮起一丝哀伤:“说了这么多,圣僧还是不相信小倩吗?莫非,你认为小倩是空山姥母所化,又或者,受到空山姥母的操控?一切都是编纂出来骗您的?” 周逸点头:“是啊,之前,小僧曾经一度以为,一切全都是空山姥母分饰两角,你这个小倩,都是她演出来的。” 小倩轻轻抿着嘴唇:“那现在呢?” 周逸笑了:“直到今晚,小僧才知道真相。与小僧之前所想的,恰恰相反……分饰两个角色的不是空山姥母,而是你!否则,也不会这么弱,被一个真人端了老巢。” 月光下,红裙少女的娇躯难以察觉地一颤,表情却依旧镇定:“圣僧为何会这么想?您实在太高估小倩了。” “没有高估,相反,一直以来,小僧都低估了你。” 周逸双掌合十,走向小倩,边走边说:“空山姥母,其实早就死了。 早在数个月前,文和县中,小僧一剑劈碎她借给麻老的本命魂铃时,她就已经死了。 如今想来,当时空山姥母因为本命魂铃破损,而元气大伤,被小倩你逮住机会,将其杀死。 所以,那晚你才能霸占原本是空山姥母留下的魂念分身,出现在文和县,向小僧说了一句‘你我不是敌人’。” 红裙少女怔了怔,下意识向后退步: “圣僧您忘了吗?小倩是善念,姥母是恶念,我们本是一体,姥母若死了,小倩也必死无疑啊。怎么还会出现在您面前?” 周逸依旧向前走着,脚下不停,步步紧逼:“不,你不会死。 虽说善是善,恶是恶,可谁规定,善,不能变成恶? 善良的人,一旦黑化起来,却会比恶人更加可怕。 小倩,你到现在还么有发现吗,你并没有将空山姥母杀死,而是将她吞噬,最终,你会变成下一个她。” 轰隆! 小倩脑袋嗡地一声,好似雷霆鸣响。 说话之间,她已经被逼退出正堂,月光穿透天井,洒落全身。 原本的那一袭红裙,在月光下却犹如染了墨般,寸寸变黑。 却听对面的僧人依旧在说: “你为了防止被金翅大鹏魔王识破,于是乎便开始分饰两个角色。 可你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金翅大鹏魔王早晚会发现。 只有除掉金翅大鹏魔王,你才能安全,甚至还可以改变雾宫,让那些女鬼们从恶鬼变成善鬼,就和你一样。 你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借刀杀人这一招可以用,借小僧之手,除去金翅大鹏魔王。 ‘江左仙缘’是金翅大鹏布下的杀局,你却将计就计,唆使金翅大鹏,让方子期的魂魄附体一只狸奴。 金翅大鹏不知,可你却知道,方子期定会返回广元郡,寻找小僧,向我求助。 而我,也定会前去江左,营救方子期,届时,自然会遇上金翅大鹏魔王,与之产生冲突……” 周逸每说一句。 小倩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那袭新妇出嫁所穿的大红裙纱,在皎洁的月光下彻底染黑,变成了洗不白的黑袍。 “和尚,你知道得可真多。” 小倩抬起头,冰冷而美艳的眸底仿佛勾勒着黑色眼影,突然长啸一声。 虚弱的太阴煞气涌出,自然不是拼命,而是转身想逃。 周逸低喧佛号,掌心如持万丈金光,向前拍出。 光华之中,一个若隐若现的金色大字笼罩住了小倩。 “世间万物,刹那生灭,诸法善恶,悉皆无常……度!”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两个故事,真相与放下 白光闪过,小倩消失不见。 周逸伫立月下,静静等候着小倩的结局。 人有善念,也有恶念。 纵然小倩是善念所化,可她吞噬了空山姥母这一恶念之后,如今是善是恶,是否符合组织的标准,一时也很难说清。 因此周逸也不知小倩能否承受住无名佛经的度化。 身后的木桌旁,沈通和沈氏睡了过去。 深夜的老井村,也已是万籁阒寂,村民们全都沉浸于梦乡之中。 不远处的祠堂里,隐隐飘荡着香油的味道,随着山麓林间的夜风悄然扩散。 将近一个多时辰过去,小倩都没有能够出现。 周逸盘坐于月下庭院,依然默默等待。 他此番南下,前来幽荡山雾宫,一为黄泉,二为小倩。 打从一开始,他就有过收了小倩的念头,毕竟此女鬼乃是接近节度使级别的存在,在组织的地府派系中,除了那位深藏不露的马面以外,还没有过封号太守级别的高手。 当然前提是,即便黑化后的小倩,依旧能够通过组织的考验。 又过了半个时辰,小倩仍没有从白光中出现。 周逸睁开双眼,眸中浮起淡淡的困惑:“这是怎么了,不应该啊……” 他能感受到,小倩并没有被度灭,她的气息也没有消散,可却仿佛定格住了一般,就连无名佛经也无法判定,一时之间陷入僵局。 周逸凝视着适才白光落下的地方。 从他的眉心中央,陡升起一道金光,照向那一行行黑色小字,竟从文字变成了一幅幅画面。 天眼虽未开启,可冥冥之中,却让周逸穿透时间长河,看见了数百年前,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 准确来说,是两个故事…… …… 数百年前,老井村是幽荡山下最大的村落,那时它名叫沈家村。 有一年,村中有人当上了县丞,后风光回乡,设宴款待父老乡亲。 席间发生了一件怪事,有大鸟衔树苗而来,丢在村口。 村民们当作吉兆,便将那茶树苗种下,茶树多籽,有着多子多福的寓意。 或许是天佑沈家村,那位沈家子弟的官越做越大,最后竟然当上了郡府的二把手别驾,也算是显赫一时。 被寄情于莫别驾的茶树,在村民们的照拂下茁壮成长,它和别的茶树有些不同,竟然越长越高,成了参天大树。 而那大鸟也时常飞来,停落在树梢,常常一呆便是一天。 忽有一年,那位沈别驾的家人们突然返村,整理故居,在村中长住了下来。 村民们觉得奇怪,可询问沈别驾的亲眷,却都支支吾吾岔开话题。 沈别驾有一孙女,年方十岁,却已窈窕淑雅,喜好词曲,聪明伶俐。 常常会坐在村口的茶树下吟诵郡里流行的词曲。 时而也会对树上那只大鸟倾诉着心里话。 …… ‘三姑父昨晚又动手打三姑妈了。’ ‘堂哥前天给二叔的小妾买了珠钗,两人偷偷去了村子另一边。’ ‘自己喜欢的那位郡学先生,托人捎来尺书,关心自己的学业。’ ‘听大人们说,太公在郡府得罪了某个厉害的大人物,所以咱们是回来避祸的。’ …… 冬去春来,岁月荏苒。 一晃眼的工夫,小名叫小倩的沈家女童已经成了二八淑女。 她依旧经常去到那株又变高了一些的茶树下,读书,诵诗,唱词曲,向树上的鸟儿倾诉那些令她纠结的心事。 从小喜欢的那位郡学先生,今年在长安城考取了进士,终于可以一展胸中抱负。 她好想去长安看看他,好想去多年以前他信里所描述岭南、西秦、海外等地,和他一起观沧海,走遍人间河山。 而在这时,家里却替她相中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郡里守将的三儿子。 虽然有些口吃,满脸麻子,笑起来流口水。 可双方门当户对,各求取需。 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来问过她的意见。 夏天过后。 村口茶树上开满了淡黄的小花。 那只有着金色翅膀的鸟儿也大了一些。 沈家的小娘子,终于披上了红艳艳的盖头。 接亲的人马来了,敲锣打鼓,喜气洋洋。 新郎胸口扎着大红花,在两名下人的搀扶下,歪歪扭扭地,骑着高头大马,嘴角流着口水。 坐在花轿里的小倩突然笑了。 笑声响起之时,刀光落下,血溅三尺,新郎的人头旋转着飞出。 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名名黑衣蒙面的山匪,见人就杀,遇人就刺。 接亲队伍、媒婆、侍从、轿夫、莫家村村民、新娘的贴身婢女……所有人都躺到在血泊之中。 嘭! 花轿落地。 黑衣山匪们,全都转向轿中的新娘,正要抢人。 突然间,村口的树上,那只金翅大鸟飞了出来,它一声长啸,震死了山匪。 新娘子小倩,颤巍巍地从花轿中走出,掀开盖头,哭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小倩:“你既然是一头神鸟,为何不早点出手,杀了山匪?” 金翅大鹏:“你原本是要受辱而死的,只因看在这些年,你经常唱歌给我听的份上,我才救你一命。你该知足了。” 小倩:“我想报仇,求神鸟教我。” 金翅大鹏:“好。” 小倩乘鹏而起,向远处飞去。 月光洒落,她那一身大红裙袍,渐渐变得苍白如雪。 …… 而另一个故事,开头部分和第一个故事完全一样,不同的是后半段。 时间线重新回到了迎亲前的一个半月: 村口的茶树前,金翅大鹏从天而降,落在了对天祈祷的小倩面前,化作华衣少年。 小倩睁开双眼,下意识倒退两步,面露惊惧。 “你……你是?” 华衣少年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与本君也算是有缘,刚在海外老友那喝了几杯仙家的琼浆,便听到你的祷告。换成旁人,本君根本懒得理会,可谁让这些年来,你经常唱歌给本君听。” “您是仙人?” 小倩满脸激动,匍匐在地:“民女参见仙人。仙人真能救民女于苦海吗?” 华衣少年轻笑一声:“小事一桩。只是不知,你为了不嫁给那名城守之子,而与那个进士郎君双宿双飞,又愿意付出多少代价呢?” 夜下风起,吹拂枝叶哗哗作响,仿佛在念着“不”字。 小倩显然没有察觉到茶树的提醒,颤声道:“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华衣少年满意点头:“好,本君这有一枚丹药,是我那位海外老友所赠,能让人完全假死,就连最高明的仵作也察觉不出异样。半年之后,你自会复活,届时本君会接你与那进士郎君相见。不过这样一来,你的家族都会以为你死了。” “无妨。在他们眼里,我也只是一个用来联姻的筹码而已,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小倩接过丹药,感激涕零,再三叩拜而去。 月余之后,小倩结亲的那一天,她悄悄服下丹丸。 果然,她在轿中昏死过去。 可她并没有像仙人所说那般一睡半年,仅仅过了半个时辰,便再度醒来。 此时的她,通体莹白,目赤如血,睁大的眼眸中,一片灰暗与空洞,早已没有了人类的情愫。 前一个故事中,惨烈的沈家庄屠村血案,最终还是发生了。 不过真正的凶手,并非伪装成山匪的沈家政敌所派来的刺客,而是……新娘子小倩本人。 她杀光了新郎、轿夫、侍从、媒婆、婢女,自己的父母亲眷,以及大半个沈家村。 夜风中,槐树簌簌颤抖,黄色的花瓣片片碎落。 金翅大鹏鸟在天头盘旋,发出古怪的鸣叫。 显然它也没有料到小倩会变成这样。 它原本是想要帮忙,才从老友手里求来丹丸。 可那丹丸,显然并非它所求的假死之丹。 它也被老友给算计了。 一夜过后,杀光了所有人的小倩,清醒了过来。 她明白发生了什么,惨笑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刀刺入自己的心窝。 金翅大鹏没有阻拦,它俯身而下,叼走了小倩的尸身以及魂魄,飞入了幽荡山。 多年以后,幽荡山中,渐渐有了仙宫的传闻。 宫中有仙女,仙女种着仙茶,得赐仙茶者,可永葆青春。 至于沈家村,则渐渐败落,分裂成了数个村子。 到了陈唐时,已无人记得数百年前的那场惨剧。 …… “阿弥陀佛,所以,这就是你和金翅大鹏之间的故事。” 周逸看向虚空之中,被困而不得出的黑色影子。 他终于明白,为何小倩难以被度。 只因,她无法放下。 “故事的开头都一样,不同的是结局。 两个结局,其实都发生过。 只不过前一个,是发生于想象之中。 后一个,才是真正发生于现实中的真相。” 庭院月下,周逸仿佛对着空气低语着。 “可荒谬的是,前一个被幻想出的故事,却来自于空山姥母的念头。 也不知她是想要说服自己,还是因为被金翅大鹏洗了脑。 总之,她早已经不记得,是自己屠杀了沈家村,却将罪孽归因于虚构出的山匪,心生恶意,化作恶念。 而你小倩,却始终记得当年的真相,知道是因为你自己轻信了金翅大鹏魔王,方才酿下恶果。 即便化鬼之后,你依旧穿着当年出嫁时的红裙血纱,因为你无法放下,更无法宽恕自己。” 空气中,传来一阵复杂的情绪波动。 仿佛在回应着周逸。 又好似在呢喃祷告。 第二百五十六章 黑无常现世 周逸沉吟许久,道:“当年那场罪孽的根源,来自于金翅大鹏鸟的魔丹。 是那枚魔丹,使你丧失理智,入邪成魔,犯下罪孽。 既然你始终不肯原谅自己,那么,便由小僧来宽恕你。 佛为魔敌,自古佛魔不两立,你可跟随小僧,斩妖除魔,消此孽缘。度!” 话音落下,第二个“度”字飞出。 嗡! 白光笼罩虚空。 佛音阵阵,劝导众生。 不知过了多久,身着一袭黑袍的倩影,缓缓浮现出来。 那双冷艳的眸子,仿佛涂抹着一层浓墨的眼影,萦绕着浓郁的煞气。 可眉宇间的哀愁,明显淡然了许多。 她看向周逸,躬身而拜。 “参见圣僧。多谢圣僧开导。从此小倩,便跟随圣僧左右,斩妖除魔,为往事赎罪。” 周逸微微颔首,低喧佛号。 “你是小倩,也是空山姥母,不过小僧还想送你一个花名。” 小倩躬身再拜:“还请圣僧赐名。” 周逸道:“那就叫……黑无常吧。” 小倩怔了怔,低头看向自己一身黑色裙袍:“黑无常……人生无常,命数无常,善恶无常,万般无常,好名字。” 周逸笑道:“你还有一个妹妹,叫白无常,日后自会相见。现在,你可以好好消化那个恶念了。” 数个月前,小倩虽然趁着空山姥母受伤虚弱,将其吞噬。 可她毕竟是善念化身,纵然吞噬了恶念化身,也只能落得消化不良的下场,非但无法获得空山姥母的修为,且还要防范被恶念碎片所侵扰。 然而眼下,她已得周逸度化,更是一念开悟,成为黑无常。 是非善恶,悉皆无常,又何必惧怕被恶念侵犯? 沈家庭院中,黑无常小倩盘坐于周逸身旁,入法太阴,大胆吸收起恶念化身中的鬼力。 她的气息也开始攀升,虽是太阴鬼气,可在周逸的护持之下,自然未能入侵村民百姓家。 哗! 秀才沈通衣兜中的那张符纸无风摇曳起来。 周逸自然明白,是旺盛的鬼气,引起了罗孚山法符的注意。 随着他这一眼瞥去,法符恢复平静。 对于罗孚山术修的出现,周逸内心还是稍有些意外的。 毕竟其余的五方上道门,包括各路香火神祗,都在联手追杀金翅大鹏魔王。 唯独这上道门之一的罗孚山不走寻常路,跑来这岭南与剑南相连接的穷乡僻壤,找起空山姥母的麻烦。 “莫非,也是奔着雾宫绝密——黄泉而来? 对了,之前在太安郡围剿金翅大鹏,五方上道门,都派出了真人。唯独这个罗孚山无动于衷,也太不合群了一些。” 周逸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自己发现的那个妙上魔头,正是出自于罗孚山。 而在小倩的回忆里,金翅大鹏鸟给她的那枚魔丹,是来自于它的海外好友——十有八九,也是一个魔头。 这其中,难不成有着某种关联? 周逸没有再想下去。 “魔为我敌。若真与魔有关,小僧可不会手下留情。” 长夜将尽,老井村依然安静。 万籁阒寂,黑夜似要隐没,破晓的晨迟迟未至。 周逸推开沈家小院的门扉,望向远处幽荡山中,重新升起的雾霭。 山峦被涂抹上一层白色,白雾从四面八方涌出,很快包围住了群山丘壑。 “是你升起的雾?”周逸问。 小倩,也就是黑无常,从他背后飘然而出。 一夜过后,她的气息已经完全站稳了封号太守,堪比方外真人。 在周逸的圈子里,地府派系中,已堪称第一。 只不过她的黑纱裙袍仿佛定格住,深邃如浓墨,再也不会变回红色或是白色。 她眉宇间的忧伤也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宛若冰海的冷淡与寒煞。 可此时,她望向远处的山雾,眼里泛起丝丝喜意。 “回禀圣僧,昨夜属下在圣僧的帮助下,已初悟太阴。而雾宫之中,藏有太阴大道。应当是太阴大道,感应到属下的变化,方才重衍雾气。” 周逸问:“此道,可是黄泉道?” 黑无常毫不犹豫说道:“正是从黄泉之中生出的太阴之道。这些年来,空山姥母竭尽全力,都未能证道太阴,收服那黄泉。可此时,那黄泉竟主动与属下生出感应。咦,不对……” 黑无常怔忪片刻。 随后她转过头,看向周逸,眸中充满惊讶。 恍惚间,她看到了一股股浓郁翻腾的香火云霾,从僧人头顶上方浮升而起,贯穿于天地之间。 大千世界,上道三千,法义无数,其中自有黄泉之道。 她下意识眨了眼睛。 圣僧头顶的香火云霾消隐不见。 仿佛之前她所看到的,只是幻象。 “不,它不是对我产生感应。” 黑无常面色复杂,低语喃喃:“那黄泉之道,是对圣僧生出了感应。或许它明白,造化之人来了。” …… 咻咻咻……一道道气息不凡的身影,出现在了雾宫之前。 十多名身着青灰色道袍的术修,看向再度被雾气所包围的庞大墓宫。 他们每个人手下,都拘着数名女鬼,一旁还跟着两名四十来岁的村民。 女鬼们额头贴着黄色符纸,双臂被苇茭缠绕,背负桃木剑,扭动身躯,苦苦挣扎,却根本挣脱不了。 桃木、苇茭、法符,都是克制鬼怪的利器。 而这些最后时刻,从雾宫中逃离的善良女鬼们,修为最高不过观魂境,面对真人带队的罗孚山术修,甫一露面,就被抓获。 可此时,她们却根本不顾自己的生死。 眸中萦绕着激动与欣喜,朝向雾宫叩拜祷告。 “恭喜娘娘证道太阴!” “太阴之道给出了回应!果然,姥母是错的,小倩娘娘的道才是对的!” “我们能够看到这一天,也算不枉鬼生了!” 几名年轻的术修面面相觑,神色略显复杂。 其实这些天来,出逃的女鬼们,都躲藏于山下的村民家中。 那些窝藏女鬼的村民,也早已收到“仙人”的警告,却依旧选择收留女鬼。 直到这对姓何的鳏夫兄弟,出面告发。 起初,罗孚山的术修们都以为,这些村民是受到女鬼的胁迫,或是蛊惑。 可施术讯问后却发现,村民们竟都自愿收留女鬼。 更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些年来,女鬼时常化身仙女,暗中做善事。 帮村民找回走丢的牛羊; 帮助村民救回被土匪偷走的孩童; 在秋冬之时,帮住村民蒸干湿冷的柴草…… 虽说仙女们从不现身,可不少村民却因此更加坚现雾宫仙女的存在。 至于那对姓何的鳏夫兄弟,也曾得到过女鬼的暗中帮助,可之后却得寸进尺,居然觊觎起女鬼来。 女鬼们大怒,暗中对他们施以惩罚,让他们颜面无存,此事一度闹得远近乡邻皆知。 兄弟俩怀恨在心,这才向罗孚山告发。 而他们的愿望很简单,就是亲眼目睹雾宫女鬼的覆灭。 “这幽荡山中,果然藏有至宝啊。” 轻羽真人的声音,打断了几名年轻术修的思绪。 “诛鬼,给本座一个一个的杀。本座倒要看看,她们口中的那个小倩娘娘,到底会不会来救。” 他话音刚落,雪白的雾气向两旁分散。 从灰蒙蒙的山影深处,走出一袭身着黑色裙袍的倩影。 肌肤雪白,晶莹剔透,眸眼幽冷,宛若清泉。 “不用这么麻烦。你想找我?我来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诛妖魔 罗孚山的轻羽真人赤发短眉,穿着一身霜白鹤氅,腰挂黄蝉玉符。 他方一见着小倩,二话不说,双指便已点中黄蝉玉符。 啪! 玉符表面荡起波纹。 天色陡然之间暗了下来。 原本这片山野还是万里碧空,白云似涛,转眼后竟已黄沙满天。 刀削斧砍般的戈壁笼罩而来,瞬间淹没了这方圆三百里的幽荡山。 戈壁之中,不断裂开巨大的缝隙,宛如千疮百孔的伤疤,蔓延游走,包围向已陷入幻阵的小倩。 罗孚山,身为六方上道门之一,不仅收录着数十门变幻莫测的人间术法,更是精修一项独门妙法——阵术。 轻羽真人表面不羁,实则谨慎。 小倩甫一露面,他便全力出手,施展幻阵。 从那一道道戈壁裂缝中,伸出一只只巨大的爪子。 爪中生有眼唇齿鼻,煞气冲天,喷涌血华。 每一只爪相,都拥有七十二种变化,或化巨蟒,或化蛟龙,贴地疾驰,抓向小倩。 幻阵中央,小倩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眸中浮起一丝讥讽。 “自称仙家上道,幻境之中,却是魑魅妖魔,可笑无比。” 她的一头长发无风翻腾,双手合拢,掐捏出一道印法。 “得我太阴,众妙往生,天地无法,给我破!” 太阴之气从她背后翻腾而出,宛如一条条黑色巨龙,穿梭腾挪,横冲直撞,倏忽间已将裂缝中的妖魔怪爪吞噬殆尽,而戈壁幻阵亦在太阴煞气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裂痕频生。 “怎么变强了……” 轻羽真人那一对半寸赤眉向上剔起,眸中隐露煞气。 “众弟子听吾号令,结青天鹤守阵,引阳气噬鬼!” “得令!” 幻境之外,十八名身穿青灰色道袍的罗孚山弟子齐齐应声。 他们或是腾身跃起,或是踏罡步斗,手掐印法,挥舞法旗,口中念念有词。 一道道真气或是魂气涌入幻阵,阵中威势陡然增强,从那漫天黄沙之中,飞出一头头青色巨鹤。 成群结队,铺天盖地,宛如潮涌,喷吐着纯阳之气,转眼间已然淹没了小倩。 小倩周身荡起一道道黑烟,烟雾若鬼影,不断分裂。 刹那间,已经分成三千鬼影,杀向青色巨鹤。 轻羽真人眉毛紧皱。 他自然能够感察到,雾宫被攻破的那一晚,对面被称为“小倩娘娘”的女鬼,就曾经出现过。 也正是她,率领一部分女鬼,突围而逃。 彼时狼狈不堪,宛如丧家之犬。 可眼下,竟能凭一己之力,抗衡自己以及罗孚山众多核心弟子! 这才过去几天,此女鬼的修为道行就已突飞猛进,根本就是判若两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难不成……那个秘密……是真的? 轻羽真人眼底浮起一抹炽热之色。 “不要停!继续施术,她撑不了多久的!” 这时,从远处的山道上,传来一阵大笑。 “如今的上道门罗孚山,已经沦落到这等地步了吗?一位真人长老,外加十几名弟子,都奈何不了一个女鬼?” 却见十来名男男女女,穿着五颜六色的锦衣玉袍,奇容异相,谈笑风声,沿着山道走来。 明明还在远处,可一转眼间,这十来人就已来到近前,毫不掩饰他们身上浓郁的妖气。 为首之人的气息,雄浑威猛,比起轻羽真人,只强不弱。 “是妖……” “师伯,现在该怎么办!” “糟糕,这定是雾宫找的援兵!” “中计了!” 罗孚山众弟子纷纷露出紧张之色。 唯独轻羽真人沉默不语,一边维持着幻阵,一边用余光打量着那群化身人形的大妖,眼神捉摸不定。 为首的大妖,是一名白衣胜雪,头戴红冠,脖子上挂着一串骷髅珠链的男子,看似只有二十来岁。 可罗孚山的弟子们却心知肚明,对方能够修成封号太守,定是修行了数百千年的老妖。 化作青年的老妖玩味地打量众人:“诸位不必紧张,虽说我辈是妖,你们是人,可至少今日此地,你我都是同道。真人,还不吩咐你的弟子们,放我等入阵,擒下那位女鬼娘娘?” 闻言,罗孚山众弟子表情复杂,神色各异。 却有一名年轻弟子忍不住喝道:“大胆妖孽!你休要胡言乱语,污蔑我家真人!谁和你们是同道!” 他话音落下,却听轻羽真人悠悠一叹:“原来,你们便是神君所说的后援?不知阁下是何跟脚?” 老妖淡淡道:“吾乃岭南道上,火风山,赤云谷,白凤大王。” 轻羽真人微微颔首:“原来如此,你辈在十二干支中属酉,酉在阴阳五行中属阳。雄鸡一唱天下白,的确能克制鬼魅。放这位白凤大王入阵。” 闻言,罗孚山众弟子脸色皆是一变。 大多数弟子遵从轻羽真人法旨,打开阵门。 也有部分弟子稍作迟疑,可也很快都让开了位置。 唯独那名发声质疑的年轻弟子,握紧拳头,面露不解,沉声问道:“敢问真人,此妖项上的骷髅,可都是无辜者的头颅。为何要与这等杀人如麻的妖魔联手?” 轻羽真人脸色微变:“元英,你在质疑本座?” 名叫元英的罗孚山弟子僵着脖颈道:“弟子并无此意……弟子只是……不想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 轻羽真人冷哼,眼底闪过一丝血光,隐约之间,似有股黑气占据了眉心。 元英眼尖,清晰捕捉到这一变化,心中一紧:“师伯你怎么……” 他没有说完。 一道道冷漠的目光向他投来。 师兄弟们的眼神,竟也变得和轻羽真人一样,黑气环绕,隐透血光。 他心底陡然闪过一个骇然的念头,心跳瞬间加快,全身僵硬,不知所措。 “阿弥陀佛,你也看出来了。他们其实都入魔了。” 身后响起一阵清雅的佛号声。 元英下意识转过头,就见一名白袍僧人,正从山道下缓步走来。 原本已被幻阵遮蔽的阳光,重新从天头洒落。 沿着僧人雪白的袍袂,泄入山道。 宛如流金,步步生莲。 轻羽真人和白凤大王同时转过头,看向周逸的目光透着意外。 “僧人?”“哪来的野和尚!” 周逸目光落向白凤大王,眉心竖立的血痕,微微一挤。 “孽障,还不现形!” 嗡! 佛音回荡,法义笼罩。 白凤大王只觉得冥冥之中,似有一道金色目光从天而降,射向自己。 若隐若现的目光下,它的真身已被看穿,再无法羁留于人形。 一阵尖锐的鸣啸声响起。 优雅的白袍公子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高达三丈,宛如小楼的雄壮白鸡。 雄鸡冠如血帽,白羽如雪,可此时却环绕着一圈圈黑气,宛如夜雾蒸腾,隐隐透着血煞之光。 随着白鸡张口吞食黑气,它的身躯陡然变大,转眼已超过十丈,仿佛一座小山。 它的骨骼也变粗变黑,穿身而出,如花骨朵绽放。 就连它的毛羽也仿佛染尽血水,赤中透黑,狰狞可怖。 被拘的十来名女鬼承受不住那暴涨的妖气,无不瘫倒在地,魂体颤抖。 罗孚山的弟子们也纷纷从幻阵中撤出,结阵抵御着白凤大王的威势。 就连轻羽真人也受到冲击,身体剧晃,满脸通红,眼里有惊讶,也有向往。 “食此气,便可堪比神游……” 他清晰地感应到,白凤大王在吸食了那股黑气之后,修为突飞猛进,已从普通的封号太守晋升成为最顶尖的封号太守,距离封号节度使,仅差半步。 “喔……” 随着白凤大王一阵清越的长啸响起。 方圆三百里的幽荡山,都在摇晃,连带着山下的数千村民,也都能感受到大地开始震动。 山峦高处,白凤大王庞巨的身形宛如疾风闪电,啄向山道上的白袍僧人。 猛烈的阳气,妖气,以及魔气,瞬间汇聚成一股,仿佛魔龙出世。 碾压而来。 “妖本是妖,魔本是魔,可如你这般,便是世人口中的妖魔了。” 周逸一步迈出,脚下犹如缩地成寸,瞬间越过了数十步的距离,来到了那个名叫元英的罗孚山弟子身旁。 元英早已魂不守舍,满眼的妖魔怪影,气息混乱,心境摇曳。 忽在这时,他只觉天地突然静止了下来。 翻腾而下的凶猛魔气,被一只向上升起巨掌给挡住,掌心散发出万丈金光,倏忽间笼罩住了那头从天而降的巨大白鸡。 嘭! 来势汹汹的白凤大王被一掌打飞出去。 万丈金光刷身而过,满身魔气如冰遇火,迅速消融。 笼罩周身,漆黑森然的骨刺,也缓缓萎靡。 体型更是迅速变小。 “不……不可能……” 半空中,白凤大王感受着自己正在迅速下坠的气息,随后缓缓低下头,看向被一掌洞穿的肚皮,眼神呆滞。 “你怎么可能……伤得了我…… 你究竟是谁?小妖投降!高僧饶命! 小妖告诉你一切……” “不用了,你上路之后,小僧自会知晓前因后果。” 周逸抬手又是一掌。 接近封号节度使的养生之力从掌心涌出,贯穿了白凤大王。 第二百五十八章 魔头老友,海外奇国 这白凤大王魔化之后,也是无限接近于封号节度使的存在,一身妖力雄厚,不输周逸。 然则,佛为魔敌,亦能克魔。 白凤大王这番魔化,根本就是自己往枪口上送。 嘭! 高达三丈的白鸡尸身坠落于地。 却有一道橘黄色的影子,如闪电般掠出,扑至白凤大王的尸身前,贪婪吮吸着尚未化散的精元。 正是小狸奴。 “你这狸奴倒是会讨巧。” 周逸微微摇头,却也没有去制止。 这狸奴本是一头普通的橘猫,只因方子期这位人间仲裁,而牵扯进一场妖君之局,意外开启灵性,从此机缘不断,包括今日也是。 事以至此,自己唯一能够做的,便是看好这头总爱向自己撒娇的猫妖,日后不让它有机会乱跑。 而跟随白凤大王而来的十几头妖怪,早在白凤落败的第一时间,就一哄而散,仓皇而逃。 它们也是聪明,分别逃向不同的方向,兼之都是飞禽出身,飞行速度极快。 饶是周逸放出金色小僧,也只追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逃之夭夭。 轰隆! 耳边传来一阵巨响。 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碎裂声。 却黑无常趁机破阵而出,杀向罗孚山的轻羽真人。 周逸则将目光投向白凤大王的尸身。 “差不多得了。” 周逸伸手,将贪婪的小狸奴隔空摄来。 小狸奴不断挣扎,可哪里逃脱得了周逸的五指山,长长叹了口气,蜷缩不动,一脸委屈。 周逸则看向从白凤大王的尸身上,升起的那一行行黑色小字。 这头白凤大王的身世,也算离奇。 五百多年前,朝野盛行斗鸡。 从市井百姓,直到缨簪贵胄,哪怕是王子王孙,全都喜好这种游戏。 其中又有一种鸡,名为雪凤怒晴鸡。 世人传言,此鸡身怀天下至阳之气,不仅能斗苍鹰猛禽,还能夜狩鬼怪。 皇室之中一位王孙不惜万金,终于从海外买到了一头雪凤怒晴鸡,日夜赏玩,不舍离身,哪怕出行也要随身携带。 后有一年,那位王孙奉圣旨,坐船从南庭江一路南下,前往岭南道,寻访一位当地有名的隐士高人,请入朝中当天师。 可在到达剑南与岭南交界之地时,却遇到水鬼侵犯,船上的船工大半都中了鬼术,陷入梦魇。 随行术士也解决不了,只好向王孙献计,若是放出雪凤怒阳鸡,或能克制水鬼。 那位王孙无法,迫不得已,只好撕开封符,将雪凤怒晴鸡从宝笼中放出。 当夜,雪凤怒晴鸡便啄杀了六条水鬼,其余水鬼自然也是望风而逃。 王孙喜出望外,正想要赏赐雪凤怒晴鸡,那鸡却回头朝他鸣叫了一声,随后飞出大船,飞越过大江,消失在了夜雾之中。 痛哭流涕的王孙并不知道。 从他离开王宫京城,乘坐上前往南方大船的那一刻起,爱鸡就已经被一头金翅大鸟给盯上。 那金翅大鸟日夜盘旋于船工们所无法望见的天云深处,向船上的斗鸡传道说法。 而白凤大王本就天赋异禀,得金翅大鹏鸟传道,开启了灵性,自然不会再甘心做一斗鸡。 哪怕是锦衣玉食,美女侍候的皇宫鸡王,也远比不上一名逍遥自在的妖族大王。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白凤大王和空山姥母,也算是同门师兄妹。 不过显然在金翅大鹏鸟的心中,空山姥母才是最为特殊的那一个,日后有望证道太阴,成为阴间之主,平日里没少偏心照拂。 或许正因为如此,白凤大王,才会选择在金翅大鹏魔王落魄之时,另择高枝,反攻雾宫。 而它投奔之人,则是…… 嘭! 随着不远处的一声震响。 小倩与罗孚山轻羽真人的战斗也已落幕。 身着一袭浓墨般黑裙的小倩娘娘,在十多名女鬼的匍匐膜拜之下,单手隔空,抓着轻羽真人的脖子。 轻羽真人的尸身,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头颅坍塌,胸腔破损,乌黑的鲜血流淌一地,花木沾血即枯。 被黑无常抓在半空的,是轻羽真人的魂魄。 他虽是真人,魂气不散,水火不侵,魂魄也同样拥有修为和魂力。 然而此时他魂魄的纯粹程度,甚至还不如早先已被妖魔气息给震死的那对鳏夫兄弟。 轻羽真人的魂魄,通体漆黑,暗沉,虽然同样透明,却不见空明澄澈,显然已被侵蚀。 似乎察觉到周逸的目光。 轻羽真人魂魄中的黑气,开始凝聚。 仿佛一条条泥鳅与细蛇,从魂体各个部位游走而上,在胸腔处聚拢。 “嗡!” 魔影探出头来。 就仿佛从轻羽真人的魂魄胸腔,伸出了一条游荡的脖颈脑袋。 “想跑?” 黑无常眸中闪过寒光。 太阴之气盘旋而上,化作一条条鬼气滔天的长臂,缠绕住那魔影。 魔影稍一收缩,却并未挣扎,优哉游哉,发出清越的笑声,“空山姥母,你竟然也背叛了翻天君,投靠了一个僧人。有趣有趣,当年翻天君它们,创立乱道盟的宗旨,就是为防止佛门重新崛起。它怎么也不会想到,被它视为未来地府之主的爱徒,竟会成为佛门的走狗。” 黑无常表情冷淡,丝毫不为挑拨之言所动,淡淡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从身后,响起周逸的笑声。 “小倩,你还没有认出来,它是谁吗?” 黑无常怔了怔,凝视着那道魔影,眼神变幻,仿佛在辨认着什么:“它是……” 周逸缓步走来,边走边说道:“你忘了,那一年,在你接亲之前的一个半月,金翅大鹏化身少年而来,对你说出的那番话? 他说,他向一位海外老友,求来了一枚仙丹,能帮你逃脱宿命。 当年的赐丹之人,让你入魔的魔头,就在眼前,你却认不出了?” 嗡! 黑无常脑中轰隆作响。 她死死盯着那道魔影,眸中翻涌起滔天怒怨,身躯轻轻颤抖。 数百年前,若没有金翅大鹏给她的那枚丹丸,她也不会一夜之间,沦落入魔道,杀死全家以及半个沈家村,最终含恨自尽而亡,魂魄被金翅大鹏带进幽荡山,化身空山姥母,成为一代鬼王。 她强压着杀意,苦苦忍受煎熬,并没有动手。 因为她知道,眼前的魔影,只是对方的一个分身念头。 魔影抬起头,看向周逸:“小和尚,你不仅坏本君好事,还知道这么多隐秘。可惜了,有杀僧令在,纵然本座不在中土,你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周逸微笑:“是吗?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你是金翅大鹏的海外好友,却趁他落难,暗中唆使引诱白凤大王和轻羽真人,前来雾宫夺取太阴大道。若被它知道,也不知它是否会来找你算账?” 魔影沉默片刻,忽然一笑:“本座与翻天君,已经有数十年未曾谋面。纵然是它,也不可能知道,如今本座的真实身份。小和尚,你就别再试探了。” 周逸笑容不减,低喧佛号。 “阿弥陀佛,你又错了,小僧根本懒得试探。 别人不知,可小僧却知道,你这个魔头究竟藏在哪里。” 魔影正要讥笑,就听对面的僧人淡淡道: “不就是海外的君子国吗。” 第二百五十九章 佛境圣僧相,剑斩君子国(两更合一) ‘天地之间,有四座大洲,相隔三十八万九千七百余里。 大洲与大洲之间,又有无穷岛屿,森罗万象,群星分野,暗合日帝月皇,南辰北斗。 自古传言,沧海之上,有三千种罡风,沧海之中,又三万股弱水,使得凡人难以横渡此海。 而在中土大洲之外,又有女儿国、白民国、两面国、君子国等岛国,国民寿命普遍高于中土,却向往中土礼仪文化……’ …… 早在大半年前,周逸初来乍到时,便曾看到过这段黑色小字。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来到了从前看过的某些志怪小说的世界里。 随着时间推移,周逸渐渐发现,身处的这方世界只是表面有些相仿而已,实际上却是天壤之别。 就拿海外诸国来说,女儿国、君子国、两面国、犬民国、白民国、长股国……这些岛国的百姓,并非就像《镜花缘》里所描述的那般,生得奇形怪状,百姓如国名。 事实上,两面国的百姓并没有两张面孔,犬民国的普通百姓也并非生着狗头,长股国的百姓虽然大多能蹦善跳,却也没有过丈的大长腿。 他们虽然礼仪风俗别具一格。 可身形容貌,与中土大唐的百姓并无区别。 至于国名的由来,黑色小字里并没有写明。 这些海外岛国之中,也有修士与异人,各怀妙术法宝,风格迥异,与中土七十二术道流派绝非同源。 岛与岛之间,时常发生战争,动辄派出修士异人,宝船法舟,攻杀对方岛国,抢占先天灵物。 在海外诸国之中,君子国,无疑是老牌强国。 然而结合白凤大王,以及轻羽真人,他们死后所浮升起的黑色小字。 周逸却看到了一个隐藏在这方天地间,不为人知的秘密组织……神君殿。 神君殿极其隐秘,就连白凤大王和轻羽真人,也只是被操控的棋子,对此所知甚少。 不过根据轻羽真人推断,罗孚山的妙上真人,就是神君殿中的神君之一。 妙上真人被判定为魔头,遭天师道追杀。 此事虽已成为铁案,可罗孚山上下,却都十分不服,甚觉憋屈。 正因为如此,罗孚山这才渐渐与天师道,以及其它五方上道门,生出嫌隙,独来独往。 也就是在这时,天一神君出现了。 他以秘法,告知罗孚山的一众真人,有关空山姥母的跟脚,以及雾宫的下落,包括关于幽荡山的秘密——在幽荡山下藏有一个能够改变中土格局的至宝。 罗孚山的宗主并没有立即相信,可轻羽真人却动了心。 他带着一众弟子,以历练为名,前来幽荡山,又得天一神君传音告知,还有另外一路强援。 也就是金翅大鹏魔王的弟子之一——白凤大王。 然而轻羽真人并不知道的是,即便他真能占领雾宫,从女鬼口中逼问出那件宝物的下落,最终也会被白凤大王偷袭杀死,夺走宝物。 以一名真人的智慧,本不该被人如此利用。 可谁让轻羽真人,被仇恨与贪念蒙蔽住了双眼,心境现出破绽,而被魔头趁虚而入……坠入魔道。 所谓的神君殿,极有可能是属于魔头的组织。 …… 清晨的幽荡山峰头。 黑无常小倩,袖下鬼气如索,牢牢拘着轻羽真人的魂魄。 她,众女鬼,包括罗孚山弟子们所看到的,只是从真人魂魄胸腔中,如烟雾般氤氲而出的黑色魔影。 可在周逸眉心中央,那只尚未完全睁开的天眼注视下,却看到了另外一副景象。 魔影的深处,赫然坐着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 老者头戴鹤羽通天冠,身着一袭青灰色的华袍,袍后纹着阴阳五行极咒图。 他所在之处,乃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此时他正坐于金銮殿龙椅旁侧,垂帘之后。 而龙椅之上,是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童,身着九爪龙袍,头戴冕旒平天冠,正在接受群臣朝拜。 男童身旁,是个雍容华贵、年轻美貌的妇人,眸中隐露愁色,不时紧张地瞥一眼龙椅旁的老者。 殿下群臣山呼万岁,之后开始向年轻的太后上书奏事。 然而龙椅旁的老者,今日却无暇听政。 他的指尖,浮升起一团朦胧如雾的黑气。 黑气环绕如镜,黑镜中却也正是万里之外,幽荡山上的景象。 “不就是海外君子国吗。” 听到年轻僧人平静地说出这番话,老者眸中泛起丝丝黑气,森然可怖,寒意凛然。 “他是谁……” 千百年来,天地大势,风云走向,全都在神君殿的掌控之中。 而幽荡山攻略,更是他亲手布下的一局。 他的目的,并非是想要得到幽荡山深处的那枚黄泉种子。 恰恰相反,却是因为前不久,他预卜到黄泉封印有松动的迹象。 黄泉,乃是地府九泉中的第一泉。 生界之始,死国入口,忘川河流,奈何桥接,三生石旁,彼岸花开。 一旦黄泉解封,若再得冥轮开启,地府必将重新现世。 而神君殿存在的使命之一,便是阻止地府重临。 因此,远在海外君子国的他,释放魔气,施饵罗浮山轻羽真人,包括引诱后面的白凤大王。 欲以这两名真人(封号太守)的性命为代价,施以上古秘法,再度封印那枚黄泉种子。 可万万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和尚,破坏了这一切。 海外君子国,宫殿之中,化身当朝国师的天一神君正想着。 忽然间,他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扎了自己一下。 “魔罗波旬,法力无边,神通自然,诸君稽首。” 他第一时间,念诵出古老的秘咒,释放魔气,在面前环绕成一百零八条巨臂手掌。 每一只手掌中央,都生出一百零八只狰狞的刺眼,每一只眼珠都在飞快旋转,俯瞰天地世间。 下一瞬,他看到了无比震惊的一幕。 一万一千六百六十四只魔眼中,都浮现出了同样一幅画面: 在一片苍茫却荒凉的土地上方,漫天香火云霾之下。 一名白袍如雪,生着佛髯的僧人,正盘坐于众生之中。 他手持佛印,双眼闭合,可眉心之中,那只竖立的天眼却已睁开,正从各个角度,凝望向身处于君子国中的自己。 自己的身形相貌,穿戴打扮,甚至就连适才的所思所想,全都被那个僧人,看在了眼里。 “佛境圣僧相……天眼神通?他心神通?” 天一神君脸色陡变,心中生出无数杂念,化作万丈魔烟,在君子国的皇宫大殿上方盘旋。 许多年前,他曾听说过一部佛门神通,能够看破对手的一切虚实和破绽。 后来证明,这部神通,只是佛门传言。 可眼下,那个僧人竟然做到了。 “阿弥陀佛。” 一阵佛号声,透过魔气,隔空传来,飘荡在天一神君的耳畔。 “错了,小僧能做到的远不止如此。 南无我佛,诸魔寂灭。 吃我一剑!” 幽荡山上,周逸眉心的那道红印又一次裂开,那枚竖立的天眼,猛然睁大。 周逸双指并拢,一道金色剑光向前轰出,瞬间斩灭了魔影。 随后顺着魔气的轨迹与路线。 隔空斩向君子国中的天一神君。 金光洞穿云霄,越过无尽虚空。 速度之快,宛若金翅大鹏振翅疾飞! 须臾之间,出现在了海外君子国中。 金銮殿上,群臣正在商议是否要继续与双面国结盟,逐渐分成两派,争得面红耳赤,只是碍于国风,依旧保持着基本礼数。 小国君托着下巴,兴致勃勃地看着。 他对政事不感兴趣,可对朝臣们即将撸袖动粗的架势充满期待,暗暗鼓劲。 年轻美貌的太后忧心忡忡,今日国师一反常态的沉默,让她开始担心,是否自己和灵儿又惹国师不悦了?还是……自己的谋划已经东窗事发? 殿前的空气中,绽放出一朵佛莲。 佛莲转瞬即逝,却有一道快如雷霆的金光,凭空出现在金銮殿上,化作剑气,佛音大噪,劈向如临大敌的国师大人。 玉珠垂帘后,鹤发童颜的老者口中念念有词。 事实上,早在对方抬手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开始念咒。 可那道剑气实在来得太快! 快得超乎他的想象! 相隔千山万水,竟也转瞬即逝,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万幸终究距离太远,他才得以在最后一刻险而又险完成咒语。 一座萦绕着灰雾的巨殿,凭空出现在头顶,挡向佛门剑气。 殿中两排皆是一尊尊奇形怪状的神像,有四面八臂,有人首蛇身,有千面千眼。 这些神像年代久远,难以辨识,无不低头垂首,耷拉着眼皮,仿佛陷入于沉睡之中。 随着天一神君口中念念有词,殿中的上古真魔纷纷苏醒了过来。 它们睁开双眼,口吐魔音,释放出滔天魔气,幻化千丈法身,阻拦向那道金光。 哗! 剑气劈落。 巨殿幻境被斩成两片,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天一神君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金色佛剑。 “魔罗波旬,法力无边,神通广大,借法我辈……封!” 一道道魔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化作一条条巨臂,阻挡在天一神君的面前。 轰! 佛门剑气直斩而下。 硬生生将千万条黑色巨臂所凝结而成的魔封之阵斩灭。 剑气长驱直入,追斩向天一神君的本体。 天一神君的脸上泛起丝丝黑烟,生死关头,魔性尽释,幻化成一尊顶天立地的八臂真魔,阻挡在本体身前。 嘭! 剑气再度洞穿百丈真魔。 魔气四分五裂,破碎成无数片暗沉的黑晶,纷纷扬扬,四散飘落。 天一神君咆哮一声,面对击碎虚空屏障,隔空而来的一剑,口中念念有词,双掌猛然相合,夹住了佛剑。 嘶! 佛剑终于被挡了下来。 然而他的双掌,却消融于金光剑气之中。 紧接着小臂,大臂,直到双肩以下,全都在与佛门剑气同归于尽。 只剩下一颗头颅,漂浮于半空,喃喃:“这世间,怎么还会仙人……” 从他身后的蒲团上,升起一道飘渺的人影,却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妪。 老妪头戴宝相琉璃冠,身披轻羽白纱袍,看到天一神君的模样,脸色骤变。 一股精纯的魔气涌入天一神君的头颅中。 从头颅下,渐渐幻生出一具不成比例的幼小身躯,如同三四岁的孩童,随着魔气的注入而渐渐变大。 “谁把你伤成这样?” “是一个……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他的目光能够洞察万物,他的剑气又快又准又狠,他……至少是一尊地仙。” 老妪脸色愈发凝重:“好一个遮掩天机之法,好一个隐世大能。我们三神君,乃是硕果仅存的真魔。盛世隐,乱世醒,没想到竟还有比我辈更会隐匿的存在。” 天一神君道:“不如,把那位一同请来。我们三神君联手,卜算出对方的来历下落。” 老妪微微摇头:“罢了,那一位如今何等身份,岂是你我能够请动的?我们两个还是暂且消停一会,等到乱世真正降临,再作谋划。届时,你我也能更进一步。” 天一神君叹道:“可惜,幽荡山之谋,终究功亏一篑,本座至少需要闭关三载休养伤势。哼,好在那人即便得到黄泉种子,只要冥轮一日不启,地府依旧无法重建。” 过了许久,飘荡在君子国金銮殿上方的黑雾云气,方才徐徐消散。 太后,小国君,文武群臣无不诚惶诚恐,朝着天空,祷祝祈拜。 龙椅旁的垂帘后,响起一阵淡漠的声音,“妖魔已退,尔等继续议事,本国师有要事处理。” 说完,老者的身影缓缓消失。 群臣面面相觑,却不敢违背国师,战战兢兢,继续议起国事。 唯独坐于小国君身旁的那位年轻太后,面露深思,随后闭起眼睛,仿佛在感应着什么。 不多时,她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与狂喜。 “这个妖人受伤了?” 她的家族和海外仙门有因缘,自己也有修为在身,可和那位国师相差甚远,虽知其诡异,却不敢妄动,终日惴惴。 适才,漫天灰雾,黑烟滚滚,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 可那一缕从虚空莲中诞生出的剑气,却难以遮掩。 正是那一剑,重创了神通广大、人力难敌的国师。 而在金色剑气的另一头,似有人诵念经文,庄严肃穆,高深莫测。 “是佛之剑吗……” 年轻太后收敛神色,悄然握紧了小国君的手。 …… 中土,大唐,剑南岭南边界,幽荡山上。 周逸收回目光。 适才一剑也算是即兴而发,本就只是试探之举。 毕竟相隔千山万水,无边沧海,自己一道剑气威势不散,已经足够惊喜,更别说重创天一神君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左丸之剑得青烟漏法金翅大鹏的速度法义,这才能够完成此等壮举。 “自称神君,却化身国师,把持君子国朝政,欺负孤儿寡母,蛊惑苍生……看他修为,应当是封号节度使一流的存在。” 周逸揉了揉眉心,天眼再一次闭合,只留下一道红色的印痕。 经此一斩,他对于“魔”,终于有了一个更加全面的了解。 他所“看”到的那座巨殿幻象,极有可能就是神君殿的投影,殿内供奉着上古真魔。 在那转瞬即逝的神君殿幻象中,可以看到三个蒲团,应当代表着三名真魔。 天一神君是一个。 那个后来的老妪也算一个。 至于那第三个真魔,今日并没有露面。 而真魔,则是通过释放魔气,来蛊惑苍生,祸乱天下。 这魔气对于大妖,以及一些堕入邪道的修士,堪称大补,能够帮他们提升修为。 一旦获得魔气,便是入魔,譬如轻羽真人。 入了魔之后,魔性攀升,压过本性,心魔始生,最终化作魔头,譬如之前的妙上真人。 所以妙上真人并非真魔,只是一个隐藏于上道门派里的大魔头,类似于真魔的下线。 而已成魔头者,同样能将魔气传给身旁之人。 只要那三个真魔一日不死,天下魔头便一日无法诛尽。 魔为佛敌,可周逸却也不急于一时。 他已给了那个天一真魔一记下马威,想来对方暂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再犯中土。 “你应当有办法联系到金翅大鹏魔王吧?” 周逸转头看向小倩,问道。 小倩点头:“当然,圣僧需要我继续回到它身边吗?” 周逸笑了,没想到小倩竟然想要主动回去当卧底,莫非是黑化之后,潜伏上瘾了? “无需这么麻烦,你只要想办法让金翅大鹏知道,它那位海外老友,趁它大势已去,不仅收买了它的徒弟,还觊觎起幽荡山雾宫。并且还要让金翅大鹏知道,它那位海外老友,如今正在海外君子国中当国师。” 小倩怔了怔,清丽的面庞上浮起感动之色,随后朝向周逸深施一礼:“多谢圣僧恩典。” 她的两大仇人,一个是金翅大鹏,另一个便是当年给她魔丹的金翅大鹏海外老友。 在她看来,圣僧此举,必能让金翅大鹏与它的海外老友,彻底撕破脸皮,自相残杀。 而她内心深处,最痛快的报仇方式,莫过于此。 “圣僧,属下这就带你去黄泉。” “善……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怪怪的。” 周逸笑了笑,避开小倩宛若秋水的目光,转头朝向跪匐在地的罗孚山众弟子,袖下飘出十多片榆钱叶子,化作金色小僧,口喧无名佛经,度灭魔性。 十多名罗孚山弟子,有观魂境,也有魂气境,承受着魔气的反噬,痛苦煎熬,有人当场昏厥,有人修为大降,甚至一身真气化为乌有。 唯有那个名叫元英的罗孚山弟子安然无恙。 他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咬紧牙关,朝向周逸深施一礼:“晚辈愚钝,已然不知何为道,何为魔,恳请圣僧指点迷津。” 周逸停下脚步,看了眼那名表情迷惘的观魂境术修:“无需迷茫。且记住,你心,即道。” 元英怔了怔,还想再问,只见年轻僧人已在女鬼大王的引导下,进入了雾宫之中。 “圣僧所言,究竟何意……” 元英低声喃喃,耳旁飘来一阵清悠的佛号声。 “阿弥陀佛。若是多年之后,你还不得解,可来小径河诛鳖岛一聚。” 第二百六十章 得黄泉,重开六道轮回!(二合一) 雾宫深处。 有一口霜白的枯井。 井深难测,一眼望不见尽头。 周逸绕井漫步,目光落向井底,隐约能够感应到,在那犹如另外一界的井底深处,潜藏着一股古老、浩瀚、深不可测的气息。 他伸手拍向井边,试着释放养生之力,探向那股气息。 “圣僧且慢!” 小倩阻拦不及。 从井底升起一道屏障,阻挡住周逸的试探。 屏障仿佛与山川相连,携地脉伟力,反震向周逸。 嗡! 偌大雾宫,连带着整片幽荡山,都在摇晃。 小倩苦笑道:“黄泉虽在井下,可同时也在阴川之中。” 她生怕周逸不明白,遂解释道:“阴川乃是阴间一处特殊的地界,据传为上古阴兵所行之地,除了骏马亡魂和人间鬼差外,任何鬼怪都无法进入。空山姥母也曾尝试过,将幽荡山下的村民变为鬼差,前往阴川取那枚黄泉种子,全都失败,最后只好放弃。” 周逸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能够获取那枚黄泉种子?” 没等小倩开口,一旁的女鬼们叽叽喳喳说了起来。 “当然是证道太阴,得到黄泉认可啦。” “可太阴之道艰深晦涩,哪怕是姥母还是小倩娘娘,依旧没能参悟。” “俊和尚,你可有办法?” 女鬼们不像小倩那么规矩,看向周逸的目光中充满了好奇。 这和尚虽然很强,比姥母和小倩娘娘都要强,可却是阳间生人。 纵然小倩娘娘说和尚对黄泉有感应,可适才已能看出,黄泉对他无感,充满抵触与排斥。 想来也是,一个和尚,怎么可能是黄泉的真命之主? 小倩将众女鬼的反应看在眼里,她心中却是截然不同的想法。 从圣僧踏入雾宫的那一瞬间起,她就清晰地感应到,枯井深处,幽荡山下,阴川之中的那枚黄泉种子,似乎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 不仅逐渐苏醒,隐隐开始呼唤,充满期盼。 圣僧的身上,显然有着什么,与黄泉产生了某种感应。 然而阻挡在圣僧与黄泉之间的,却是从上古遗留至今的阴川,以及阴川法义。 别说圣僧一名阳间生人,就连阴间的鬼怪们,也无法擅入阴川。 “小僧未修太阴之道,看来,只能用第一种方法了。” 周逸笑了笑,随后跏趺而坐,闭目禅定。 众女鬼面面相觑,眸中泛起困惑,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小倩一个眼神给制止住。 小倩虽也不明所以,可并没有多问,率领众女鬼盘坐于周逸身后,静静等待。 时间流逝,夜幕降临,笼罩住建立在荒冢坟茔上的雾宫。 周逸睁开双眼。 “出来吧。” 丹田之中,马影摇曳,腾跃而起。 雄壮的嘶鸣声响彻大殿,遥遥传出,回荡山河。 灰蒙蒙的雾气中,缓步走出一匹周身环绕磷火的巨大白马,双眸冷若寒霜,却又深不可测。 “啊!” 众女鬼无不惊慌后退,可感受着夜马释放出的炽烈阳气,却又本能地蠢蠢欲动。 “这是……” 小倩怔怔看着夜马,眼底浮起一丝惊喜:“是传说中的那匹马。” 眼见周逸已经坐上马背,怀中抱着那只狸奴,即将踏入阴川。 小倩忍不住喊道:“圣僧可否带上小倩,看看那黄泉,究竟是什么样的?” 周逸没有说话,袍袖卷起,小倩已经落入马背。 马背极大,小倩却不敢离周逸太远,毕竟即将前往的乃是阴间最为神秘的地界,饶是她修为已恢复封号太守,心中也充满忐忑。 …… 一入大荒,月落无疆。 阴川的位置,还要在阴间之下,自然是没有月亮,漆黑一片。 周逸骑坐着白玉生焰的夜马,火光映照上他那莹白圆亮的脑袋,宛如明月当空,从天而降。 冤魂哀歌与厉鬼嘶吼,在阴川之中来回飘荡,此起彼伏。 “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直到最后沉沦无间,永世不得超生。这些声音,便是鬼魂死后的声音吧。难怪鬼畏聻,犹如人怕鬼。” 周逸骑坐于马背,低声喃喃。 小倩复杂地看了眼周逸:“圣僧如此熟悉,莫非,之前来过阴川?” “算是见过。” 此前在文和县,周逸坐于幕后,夜审百鬼,依照冥律惩罚罪鬼,就曾目睹过阴土分裂,众罪鬼被投入阴川,接受冥律刑罚。 也因此知道了阴川的位置,还要在阴间之下。 这样的构造,却让周逸联想起了十八层地狱。 却不知今生今世,此间大唐,十八层地狱是否还会存在? “不愧是南方阴间大大王。阳间之人,也能称霸一方阴间,若世人知道,也不知会做何感想?” 小倩盘腿而坐,掩口而笑,娴美如画的容颜在火光映衬下,倒也并不显得那么苍白,“对了,不知圣僧对于黄泉有何见解?这黄泉,究竟是泉水,还是道路?” 周逸瞥了眼小倩:“你和姥母守着幽荡山这么多年,黄泉就在你们身下,竟然也不知道?” 小倩叹了口气:“有鬼怪说,黄泉乃是九泉之一,是上古时期阴曹地府的第一泉,也有老鬼说,黄泉是一条间于生死两界的漫长道路,引领鬼魂入地府的唯一通道。我与姥母这些年来,占据幽荡山,修太阴之道,虽能感应到黄泉,可感觉它更像是一颗埋藏于阴川深处的种子。” “种子?”周逸低语。 “没错,就像是一颗种子。” 小倩黛眉轻轻挑起,眼里流露出一丝期待:“天下间的鬼怪都想知道,黄泉究竟是什么。这么多年来,阴间早有共识,得黄泉者,便可驾驭亿万鬼怪,重启阴曹地府,执掌六道轮回。” “原来谁都不知道黄泉究竟是什么。难怪……” 周逸回想起来,那位北酆府的幽隐真人,他其实也并不清楚,黄泉究竟是什么,只知藏于幽荡山下。 事实上,知道黄泉下落者并不少,譬如幽隐真人,譬如天一真魔,又譬如独翅大鹏鸟。 可他们连黄泉究竟是什么都不知,更别说获得黄泉了。 这黄泉,究竟是泉,还是路? 周逸一边想着,一边向阴川尽头,那股神秘的黄泉气息传来的方向,策马奔腾。 时间流逝,夜马不知在阴川之中奔腾了多久,可黄泉的气息却始终在那遥不可及的前方。 仿佛永远无法触及。 “喵……” 小狸奴闷头趴在周逸的膝旁,不时打着哈欠,眸中隐露困倦。 不是真累,而是无聊。 小倩虽没有表露得那么明显,可眸子却渐渐黯了下来,显然对于寻找到黄泉,已不复信心。 “还没到……不对。” 周逸止住夜马。 “黄泉道,黄泉道……莫非……” 灵光乍闪,一个模糊念头从他脑海中飘过。 几乎同时,亿万黑色小字奔涌而出,宛如星辰海沙,飘荡堆积。 夜马,狸奴,小倩,包括那一只只翻腾着血红岩浆的泉眼,全都消失不见。 万籁阒寂。 万物静止。 万般沉沦。 周逸双眼一闭一睁,发现自己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大地如戈壁,荒凉无垠,黄沙漫天。 黑黢黢的乌云顶端,一只紫色的巨眸,正冷漠地俯瞰人间。 彼岸众生顶礼膜拜,磅礴的信仰勾勒起宛如恒河沙数般的大千世界。 千万缕青烟横贯天际,旺盛不绝的香火云霾,镇压着那些传承古老的秩序,与法义。 “这不就是……” 周逸心中涌起无比熟悉的感觉,“我经常梦到的那一幕?” 自从他在徐府斩杀虚耗之后,几乎每一次获得青烟之前,但凡睡着,都会梦见这样的场景。 起初还有些新鲜好奇,时间长了,渐渐腻味,也因此让他养成了通宵熬夜的恶习。 幻境仍旧继续着。 荒凉无垠的土地上,周逸穿着破旧的僧袍,风吹日晒,赤脚行走。 粗粝坚硬的沙石,将他的脚底割破,鲜血流淌,不断结痂,再裂开,再结痂…… 他承受着伤痛、饥渴以及疲惫,最终在漫漫无期的旅途中,苍老而死。 人生之苦,莫过于此。 “此为知苦。” 眼前场景再度一变。 他依旧是个僧人,却在旅途中遭遇了一场大富贵,获得了无数财宝土地。 建立寺院三百座,拥有良田三十万亩,锦衣玉食,出入奴仆相拥。 可没过多久,却遭遇天灾人祸,所有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周逸跟随着幻境,如同亲身经历,又似冷眼旁观。 “此为断集。” 经历了这两场幻境,周逸只觉万法皆空,富贵生死,不过烟云。 “如是证灭。” 周逸抬起头,望向天穹云间,那只紫色的巨眸。 “吾之四境,一知苦,二断集,三证灭,四求道。 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原来黄泉,它既不是泉,也不是路,而是道……生死断灭,因果循环,轮回往生之道义!” 天穹中的紫色巨眸仿佛听到一般,竟转过目光,寻找向周逸。 千万缕青烟微微摇曳,漫天的香火云霾随之震荡,被镇压的秩序与法义蠢蠢欲动。 面对紫色巨眸的审视,周逸虽不轻松,却十分平静。 一行黑色小字飘过,‘虚耗灭,徐府生,冥轮启。’ 是啊,早在大半年前,徐府的那场夜宴之后,黑色小字就已显示——冥轮启。 冥轮,意为幽冥往生之轮,也就是古老相传的六道轮回! 可这些日子以来,周逸却连轮回的影子都没看到,一度怀疑那黑色小字是否也在画大饼玩套路。 直到入了幽荡山,下阴川,逐黄泉,身临佛境,周逸方才明悟。 “冥轮与黄泉,乃是法与道。 小僧已证得冥轮法。 如今,只差黄泉道。 苦集灭道,生死轮回……此乃吾之道义!” 天头的紫色巨眸仿佛眨了一下。 嗡! 那股庞大、古老、神秘莫测的气息从漫天规则法义里脱颖而出。 从天而降,化作一点金光,点中了周逸。 周逸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指尖处萦绕着一点金色光华,如微芒绽放,指点成辉。 “原来,这便是黄泉。 既为种子,也是泉水,亦可为道路。 此道,幻化万千,诸法因果,如我所愿。” 周逸双眼闭起,再睁开时,已经回到了夜马背上。 庞大如象的白马,在磷火与岩浆纷飞缠绕的阴川上方奔腾。 小狸奴蜷缩着身子,趴在周逸膝头,昏昏欲睡。 小倩望向无边无际的阴川,轻轻叹了口气。 可当周逸睁开眼时,小倩鬼躯狂颤,猛然转头,无比惊讶地看着周逸。 而小狸奴也打了个激灵,浑身皮毛竖立,睡意全无。 周围一切,仿佛都已静止,定格,凝滞。 一身白袍的僧人跏趺而坐于半空。 他的身体四周,飘荡着一圈淡淡黄光。 随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绽放光华,偌大的阴川仿佛都被照亮。 “今证大道,尔等速来。” 一圈金光熠熠的漩涡,出现于周逸手指下方。 透过光怪陆离的漩涡,隐约能看见不同的地方。 文和县中,陈老夫人正乘坐着石马车,在鬼卒的牵引下,巡视县城。 忽然间,她耳旁响起一阵召唤声。 “这是……圣僧功德已满!” 陈老夫人脸上浮起浓浓的喜悦,走出石马车,在众鬼卒满怀羡慕的恭送下,走进漩涡,消失不见。 广元郡,城隍庙中,推官崔护正在夜审诸鬼。 从遥远的阴间深处,传来一阵清越的声音,“速来。” 崔护掐指一算,脸上浮起狂喜,手执大毫,长拜到底:“恭贺圣僧证道!” 凭空而生的金光漩涡将他吞没,吸入阴川深处。 随着那一丝道义气息的流出,不多时,整个广元郡的阴间,陷入了沸腾与狂欢。 鬼怪有灵,自然都感应到了那股来自阴间深处,难以言喻的巨变,并且似乎和广元郡府城隍的顶头上司,那位南方大大王有关。 而广元郡的阴间子民们都心知肚明,那位南方大大王,正是以本郡阴间起家,日后自然也不会亏待“乡亲”们。 广元郡向北,小泾河两岸,西充郡、巴陵郡和下沙郡。 这三郡在剑南道上,也都是下辖五六县城,拥有十余户百姓的大郡。 几乎在同时,这三郡的城隍庙中,香火之气,陡然暴涨! 肉眼凡胎所难以看见的香火云霾上方,三尊城隍神祗正腾云驾雾,隔空相望。 西充郡上方,是一名身形曼妙,白纱如雪的妩媚女子。 巴陵郡上方,是一名身着青袍,头戴斗笠的马脸大汉。 而下沙郡上方,则是一名身高宛如小山的牛头巨怪。 早在正月里,他们三位便已完成了周逸此前布置的任务——先后攻陷三郡,取代原先的三名府城隍。 时间上,三位几乎同时完成,至于是否有人放水,就不得而知了。 “圣僧有召!” “圣僧在阴川?” “莫非是……” 三位隔空相视,脸上都浮起浓浓的惊喜。 这时,上空浮现出了一团漩涡,将他们全都吸了进去。 咻咻咻……五道人影,同时落于夜马背上,在牛头变小的前提之下,宽阔的夜马背部倒也不嫌拥挤。 “参拜圣僧!” 五人俯身参拜,随后下意识地看向周逸身后一袭黑袍的小倩,暗暗心惊。 小倩也在打量着相貌气息不同寻常的五人,心中亦掀起轩然大波。 这五人虽没有一个达到封号太守,可却各有不凡,气息纯粹,显然都是拥有巨大潜力的阴间存在,尤其是那曾在文和县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牛头与马面,这才过去多久,真正实力或已堪比封号太守。 当看到一身素纱白裙的崔莺儿时,小倩心头咯噔一跳,对方虽是亡者,可气息却炽烈无匹,与太阴之气隐隐相克,饶是身为雾宫之主的她也不敢小觑。 没等他们相互观察下去,一股磅礴、神秘、古老浩繁的气息从周逸指尖升起,倏忽间笼罩住整片阴川。 山川分裂,阴土平沉。 沧海桑田,须臾变化。 一道浩瀚的光圈,出现在阴川上方。 紧接着两圈,三圈,四圈,五圈,六圈。 在周逸的低声诵念下,这六道大圈,缓缓运转起来。 这六道光圈,虽诞生于阴川之上,可随着它们开始运转,那六道玄妙非凡、光怪陆离的规则法义,却开始向四面八方蔓延扩张。 不多时,它们已然已从剑南道的地下阴间,席卷向整个中土大唐,沧海内外,上承日皇月后,勾天连地。 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判官崔护陈老夫人,置身于初启的六道轮回之下,看着那光影莫测,藏尽幽冥因果玄秘的阴间至道,无不满脸震撼,神色激荡,不知所措。 直到耳旁响起周逸的声音。 “今得黄泉,重启六道轮回,建幽冥地府。 诸位也都是与太阴大道有缘之辈,这轮回初启的光景转瞬即逝。 幽冥之道,尽藏其中,诸位还不抓紧时间,参悟大道,各取所需?” 六人瞬间反应过来,强忍着内心的狂喜与激动,观想轮回,悟道太阴。 “喵!” 小狸奴歪着脑袋,眯着眼睛,慵懒地看着上空那变幻莫测、藏尽诸法的幽冥之轮,只觉得……好无聊啊。 与此同时,中土之地,沧海内外,那些游戏人间、隐世避难的高人大能,也都感应到了三界之中,那幽冥阴间的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