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的世界》 第一章 涢城剧院是一座老式建筑,外观看上去比较别致,楼体上点缀着一些飘逸的飞天浮雕,显露出几分典雅的格调。只是,经年累月,剧院已然色调灰沉,还可明显看到几处窗户玻璃缺损着,门楣上镶嵌的几个铜字也锈迹斑驳,不免显得破落。剧院两旁的街市,渐次换了新貌,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与剧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剧院是上演楚剧的地方,曾有过一段风雅的历史。可近年来,或是人们娱乐方式越来越丰富的缘故,楚剧日渐失宠,剧院便日益冷清了下来。现在只逢节假日的晚上才上演一两出戏,境况可谓举步维艰。剧院原是隶属于文化局的事业单位,改制后分离出来,成为自负盈亏的企业。为谋求出路,剧院常常组团送戏下乡,勉强维持经营。眼下,剧院大门两侧的广告橱窗里,很不显眼地张贴着近期的戏曲剧目预告,而剧院墙上的商品促销广告倒是大张旗鼓。通往剧院的台阶和前厅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日用小商品,这大概是剧院为应对窘迫的局面,出租场地给生意人搞展销。 容锦刚刚排练完节目,从剧院出来时,天色已近傍晚。夕阳悄然隐去,留给这座城市许多暖意。在这暮春时节,街道两旁的树木披上了新绿,显现出一片生机。春天孕育着希望,好象每个人伸出手就可以在空气中触摸得到它似的。容锦就是这样,即便在剧院不景气、自己的前途堪忧的情形下,她仍能感到一种希望的存在,尽管这希望还不确切。 在往常,她下班后总是径直回家,这成了她的生活规律;这会儿她象是有什么心事,脚步有些踌躇。她在一个十字路口忽然停了下来。她看到一个衣衫褴褛小女孩正向一个坐在轿车里的人乞讨。女孩形销骨立,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用一块布在车身上擦了擦,然后对着车里人点头叩首。那人却闲逸地坐着,一脸漠然,好象乞讨女不存在似的。待绿灯亮时,汽车突然绝尘而去,险些将女孩刮倒。女孩却不失望,只茫然地眨吧了一下眼睛,转而去寻觅下一个目标——她遭到这样的拒绝显然不是第一次了。贫穷是灰色的,不管你喜不喜欢,可这抹灰色总是真真切切地隐藏在城市的光华里。与其他熟视无睹的行人不同的是,这情景很容易触动容锦的神经,每每都要满怀同情地观望很久。 她拐过两条街道,来到一间咖啡馆,上了二楼,走到临窗的一个角落,那里早等着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 男人叫吴真,容锦高中时的同学,现在是涢城有名的有钱人,经营房地产生意。在容锦的印象里,高中时吴真花钱就大手大脚,身边总有一群对他毕恭毕敬的同学,只觉得这家伙有些来头。他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自由散漫,还常在校园结伙打斗,成为众所周知不好惹的主儿。但他学习成绩却出奇的好,还顺利地考上了省城一所不错的大学,让那些埋头苦读仍不得志的同学欷噓不已。他有一个天生的好头脑,家庭背景又好,这让他总有一种优越感。他觉得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谁承想在容锦面前竟碰了一鼻子灰。他一见到容锦就给迷住了,可容锦心气儿甚高,没给他半点机会。后来他留意到她的心思全在一个叫黄承的画画的同学身上,便识趣地退避了。再后来他们上了不同的大学,彼此断了讯息。毕业后,吴真回到涢城,在市政公司工作,而且很快提了干,做了人事副科长。这中间料想有他在市委党校任职的父亲的帮忙。吴真在仕途上本该有所建树,他却并不安份,不到三年就放弃了公职。当年涢城正兴户籍改革,农民可用钱买到城市户籍,在涢城安个家。在当时农家人的观念里,这可是“改头换面”做城里人的天赐良机。一时间,家境殷实的农民纷纷为子女买户口买房,铁了心往城里奔。这时商品房市场很火。吴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辞职做房子生意。由于他在涢城有广泛的关系脉络,贷款、批地一点阻力都没有,搞户口指标也很容易,户口和房子捆绑着卖,销路极好,短短几年,他便暴富了,如今他的产业已遍布涢城的大街小巷。再说容锦。她高中时就表现出了很好的文艺天赋,一副好嗓子闻名全校,加上天生丽质,成为众多男生追逐的目标。后来她考取了省戏曲学院,毕业后在涢城剧院做了一名楚剧演员,不久就和她倾心已久的黄承结了婚。当时,容锦对自己的“艺术人生”满怀憧憬,对生活也很是满足。然而,她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的荣誉感很快就消失了。她寄予梦想的楚剧艺术转眼已鲜有人问津了,剧院效益很差,她随时有失业之虞。作为剧院的“头号花旦”,她曾想着振兴楚剧,但后来证明这是徒劳的——在这么个小地方,楚剧的生命力和市场都是有限的。丈夫呢,也不能给他一个坚实的依靠。黄承从美术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涢城中学任美术教师,这也是一个清贫的职业。黄承一直没有放弃画家之梦,多年来专情投入,痴迷不悔。他的薪水大多用在绘画上面,对于攒钱买房子这些世俗的追求似乎从不热心。结婚后,他和容锦还住在学校简易的教师宿舍里。如今他们的儿子涛涛已经上小学了,也还是和他们挤在一起。学校新建的安置房眼看就要竣工了,这可算得是改善生活条件难得的机会了,可他们拿出五万多元的房款都困难,恐怕也只有放弃了。容锦起初对黄承的艺术追求很支持,在生活上不怎么计较。可在生活将陷入困顿的时候,她的态度渐渐有了微妙的变化。物质享受自有它的合理性,谁让上天给了人欲望之躯呢?关于金钱的意义,早有人臧否议论,然而有一点不必争论:它至少代表着生存的权力。时下,当金钱满足了人们的诸多欲望的时候,它的作用被无限地放大,显示着巨大的魔力,牵动着世人的神经,令人为之亢奋,也为之迷惘。就拿容锦来说吧,有些事常常让她心态失衡:在涢城,找不出几个有她那般容貌的女人,可她没有几件与容貌相匹配的衣服,而那些其貌不扬的女人,倒个个穿得光鲜;美貌需要保养,可她没有象样的化妆品;还有孩子,每当看到孩子一副穷酸相,她的心就痛得厉害。总之她有些厌倦贫穷了,黄承得过且过的态度终于让她忍无可忍。她开始用一种实用的心态来考量吴真。选择他,生活的局面就会在一瞬间彻底改变,原来很多遥不可及的梦想也会变得很现实了。她不认为这是贪图享受,而是想追求生活品位。吴真一直还没有结婚,不管他的生活看起来多么神秘,也不管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容锦在心理上也对他有可靠的把握——她就象一只只可远观的孔雀,被吴真眼巴巴地巴望了许多年。有时在街上遇到她,吴真会把他的奥迪车靠近她缓缓停下来,摇下车窗和她打声招呼;有时他还会打电话到剧院,嘘寒问暖……在容锦和黄承感情还稳定的时候,她刻意和吴真保持着距离。可近来,吴真象是洞察了她的心思,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急切地约见她。容锦知道他不安分的心终于又发作了。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她已做不到象当年那样拒绝他了。 咖啡馆里陈设雅致,柔和的灯光把环境浸染的特别养眼,欧美乡村音乐舒缓袅绕。隔着落地玻璃窗,可以闲看街上往来的人群,还可远眺波光粼粼的涢河,自有一番情调。吴真选在这里约会,显然用了心思。容锦坐下来,微微靠在椅背上,神态娴静优雅。她的举止从容得体,总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她的眼睛黑亮,流露着一种奇异的光泽,神秘悠远,当她看人时,只仿佛是女神的眷顾;或者说她有一种尊严的美,凛然不可侵犯。 严格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亲近接触。见到容锦,吴真多少显得有点激动,好一阵目不转睛地看她,象是觊觎一件稀世之宝。 “任性的女人,” 吴真看得容锦已经有些不自在了,有意缓和一下气氛,调侃说:“我终于可以这么近地看着你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谈话,是吧?都住在这小小的涢城,我却感到你很遥远。” 容锦不说话,脸上浮出一丝笑。他们坐在一起难免有一种暧昧的氛围。 “喝点什么?”吴真问。 容锦显然不习惯于这样的消费场合,迟疑了一下说:“就来杯咖啡吧。” “要什么口味的?” “都行。” 吴真吩咐了服务员后,问道:“这些年过得好吗?” 容锦轻叹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只作淡淡一笑。 吴真心领神会似的,不再问了,就谈起了旧事:“当年你拒绝了我,可我并不记恨你。” 容锦低头笑笑,那些事想起来倒也记忆犹新。她抬眼打量起吴真的行头来:西服笔挺,是时下最醒目的牌子,配着深色暗花衬衣,使他看起来老练而有城府,腕上的手表金光刺眼,不容你怀疑那是高档货。他的那张脸,容光饱满,不消说是好生保养的结果,如果不是略显发福的话,怎么也算得上英俊。总之正应了那句老话,富贵看精神,眼前的吴真也是神气活现。看着吴真,容锦不禁浮想联翩:依吴真的条件,该是许多女人心目中的偶像,可自己怎么就不曾爱上他呢? “那个时候,”吴真说,“我喜欢自以为是,惟我独尊,很冲动,喜欢打架,以为这样很逞英雄,很有个性,能讨女孩子喜欢。不过还别说,那时真有很多女孩子吃这一套。” “就我是个例外,是吧?”容锦笑着说。 吴真幽幽笑着,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稍后说:“原来我总以为,只要我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可在你面前我无可奈何。当时你对我很反感,是吗?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轻狂?” “也许我曾经对你有偏见,觉得你华而不实,”容锦说,“可事实上你最成功。涢城的楼房差不多都是你建的吧?听说涢城中学的教师公寓也是?” “对,再过几个月就可以住了。” “不怕你笑话,我现在连房款都付不起。”容锦并不遮掩自己的窘境。 说完,她又笑着补充一句:“很落魄,是吧?” “其实,”吴真忽然沉静下来,说,“我一直在关注着你的生活,不想你的今天会是这样。” “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容锦问。 这时服务员送上了咖啡。吴真没有往咖啡里放糖,端起来啜了一小口。 “你也许想不到,我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吴真认真地说,“我很想严肃地爱一次。可找伴侣不象交朋友,哪一天不喜欢了还可以避而不见,老婆是天天和自己睡在一起的人,每天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她,倘若不喜欢看这张脸,那是多么受罪的一件事!以前倒是有几个离我比较近的,可没过多久我就感到厌倦了。我想要一个永远不会厌倦的女人。” 容锦一笑,端起咖啡,转移了一下视线。 “我相信会有这么一个女人。”吴真直视着容锦说,“但又觉得可遇而不可求!” 容锦脸上飞上了红晕:“我可不是你说的那个女人。” “为什么不是?这些年我阅人无数,还是觉得你最好,没有人可以超越。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感觉吗?——是惊为天人!” 吴真不吝溢美之辞,“我永远都不会死心,我始终认为我们最合适(显然他的意思是,最美的女人与最成功的男人结合理应是最般配的)。也许这很偏执,可就是这个情结支撑我等到今天。” 容锦对吴真直露地表白象是有所触动,抬眼端视着他。这是一种揣摩的、防备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通他的心底。吴真象是怕被这目光灼伤似的,心虚地躲闪了一下她的视线。容锦冷静地说:“这已经不现实了,我有家,有孩子……” “但我看得出你并不幸福。”吴真抢过话激切地说,“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如果你幸福,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去打搅你,可我所了解的并不是这样。你不觉得和我一起你的人生更有意义吗?” “我,真怕离婚!”容锦轻轻摇了摇头。 “离婚当然要付出代价,这个我清楚。只要你愿意,我会补偿一切的,我有这个能力!”吴真步步紧逼。 容锦沉默不语,无奈地看着窗外。天色渐暗了下来,街上华灯初上,在涢河里投下条条光影,和着水波,象跳动的火焰。 “唉,我不让你急着作决定,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有足够的耐心。”吴真机灵地转移了话题,“知道吗,我常去看你的戏,因为你,我也成了戏迷,听你唱戏的感觉真好!” 容锦转过脸来,看着吴真苦笑了一下,说:“可是,剧院已经很难维持了,我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很委屈是吧?”吴真马上露出怜惜之色,“你很有天份,只可惜选择了不入流的艺术。不过也不必伤感,生活中会有很多选择。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 容锦用小匙轻轻搅动着杯里的咖啡说:“那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呢?” “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一切在于你的选择,不要束缚自己,自然会有另一片天地。”吴真话说象天马行空,容锦却能听懂他的意思,无非是说只要委身与他,一切就变得简单了。 “想去旅行吗?”正在容锦神思游离之际,吴真忽然提议说,“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相信你会有一个好心情。” “你是说,跟你一起去?去那里?” 容锦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他。 “九寨沟。听说那里风景很不错。我很早就想去了,只是没有同伴。” 容锦觉得吴真的邀请很唐突,跟他一起出游,无论怎么说都是不正常的,除非她已决然要背叛婚姻了,事实上她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笑了笑,用沉默表示这是一个不恰当的邀请。 吴真好象料到容锦会拒绝,一摊手,洒脱地说:“好吧,你不用现在答应我,哪天想去了,我们再去。” 说完端起咖啡悠然地呷了起来。 容锦回到家时,脸上还带着由于不安引起的潮红。黄承正在家里专心致志地作画,完全沉浸在他的艺术世界里,没留意到她脸色的变化。黄承画画的这一幕曾给了容锦许多温馨的记忆,她常偎依在他的身旁看他在画布上抹上每一笔颜色,和他一起沉入画中奇妙的意境里。然而现在她对这些已感到乏味了,以致于连瞥上一眼也觉得多余。容锦和儿子相互招呼了一声,倒是亲热得很,接着她便去张罗家务了。她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生活。 “怎么回来这么晚?”吃晚饭的时候,黄承顺便问了一句。 “剧院有事耽搁了。” 容锦本来不曾说过谎,这时撒起谎来竟能面不改色。其实她在心里已经开始自责了。婚外情为什么不道德?因为总得瞒着对方,单凭说谎这一点就是堕落了——它确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黄承并不生疑,吃完饭便去给学生上美术课了。 晚上,容锦倚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心情一直没能静下来,自是看不进去。她放下书,起身走到衣柜的镜子前,想仔细看一看自己。(她象是跟镜子结下了不解之缘,经常自恋般地久久照着镜子;在上戏妆的时候,她也喜欢一边抹胭脂一边在镜中欣赏着自己。)她下意识地在脸上摸了摸,象在寻找衰老的痕迹;在有危机感的生活中,她特别怕老。接着,她索性褪掉衣衫,裸露出白皙的身体,细致地看自己每一个部位。她瘦,却是恰到好处那种瘦。那线条流畅妥帖,风致毕显。即使生过孩子,她还保持了完好的身材,乳房和小腹有着柔韧的弹性。她身上的女人味,褪尽了青涩,是纯熟红艳的果实。可这时,她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酸楚,不觉眼里噙上了泪水——难道她只能从身体上找到自信了?她原本是一个有生活理想的女人,却被现实无情捉弄,到了无所适从的境地。她知道“红颜易老”这个困扰着女人的魔咒,女人光鲜的日子就如同草木一秋。自己理想的归宿到底在哪里呢?吴真的话已吹皱一池春水。他这个时候插足她的婚姻,的确有很大的杀伤力,这或许跟他在生意场上的投机如出一辙。今天和吴真见面,聚积在心头的烦闷象是一下子减轻了许多。这是希望吗?是救赎吗?一股躁动的力量在推着她去抓住这个机会。但是离婚对她来说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离婚女人。在她看来,离婚意味着人生的残缺。她是一个恋旧的人,即便自己穿过的一件衣服也舍不得扔,何况是婚姻呢? “今晚别再想这些了吧!”她强迫自己不再多想,穿好衣服来到儿子的房间。假如离婚孩子该是她最大的顾虑了。 儿子正在做作业,见妈妈进来他停下作业,讲了些今天学校的趣事。容锦饶有兴趣地听着,心里满是温情。待他讲完,容锦将他揽在怀里久久抚摩着。 第二章 这些天,剧院里传出剧团将要解散的消息,职员们常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一部分有关系的人已开始为自己找出路,有望分流到文化馆、文联等单位;没门路的,硬生生只有等着失业了。 容锦想,危机这次是真真切切地来到了眼前。正在彷徨之际,一天院长把她叫到办公室。 “容锦啊,有没有为剧院和你自己的前途想想呀?”院长客气地招呼她坐下,很关切地问道。院长五十多了,头发染得油黑发亮,脸上见不到多少长者之风,倒是沾染了不少市侩气。 容锦不明就里,笑笑说:“院长,你是领导,剧院的前途在于你呀。我呢,只要把戏唱好就行了。” “诶,不,不,”院长打趣说:“这个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我是力不从心啊!” “我能做些什么?” “是这样,”院长说开了,“你看呵,现在已没有多少人看戏了,剧院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要死不活的。我们要面对现实,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及早找一条出路。我在想,假如能把剧院改造成一个现代化的电影院,情况会怎么样?看电影是一种时尚,一定有市场,这样一来,效益就会完全不同了,是吧?” “你是说,我们以后不再演楚剧了?” 容锦问道。 “咳,你还舍不得那东西,是吧?”院长用不屑的语气说,“那当不了饭吃,把它作为一种爱好,没事拿出来哼哼还可以,作为职业就不必了。” 院长对楚剧的这般态度让容锦很反感,但她也只好忍了。对于剧院这样的结局,她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真要她放弃楚剧,还是感到痛心。 “剧院现在这么困难,怎么有钱改建电影院呢?”容锦问。 “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院长两只手交叉着搁在桌上,慢条斯理地说:“你说的没错,剧院没钱,搞这个项目要花很大一笔钱,可我们可以招商啊?” 容锦仍是一脸的疑惑。 “听说吴真是你的同学,”院长笑着说,“我想他肯定有实力搞这个项目,你去动员动员怎么样?” 接到这个突兀的任务,容锦颇感意外,考虑了一下说:“可以和他说一说,不知他有没有兴趣。” “倘若这件事成了,”院长说,“就是为剧院做了一件大事,剧院的那些遗老遗少也就有了着落,那你可就是大家的恩人啦!” 这时,容锦觉得似乎有了一个和吴真一起去旅游的理由了。当吴真再次约她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容锦以送戏下乡为由(她以往驻乡演出是常有的事)瞒过黄承,和吴真一起去了九寨沟。他们出游的那一天,春风和畅,碧空万里。容锦乘飞机飞上蓝天的时候,感到一种超脱的自在。同时她也隐约感到,原来的生活已与她渐行渐远…… 他们展转来到九寨沟,当晚住进了九寨沟大酒店。当然,他们分别开了单人房。吴真满心思的想着与容锦的亲密接触,他脸上兴奋的神色一直没有消退。晚上吴真在容锦房里呆到很晚,不时用带着欲念的眼神看着她。容锦有意避开他的目光,故意表现出很浓的困意,不时打呵欠逐客,吴真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第二天,他们早早就进了九寨沟风景区。春天里的九寨沟处处翠绿流泻,绵延的山峦间雾霭霏微,润泽的空气中浸透着宜人的芳香,晶莹的湖水不染纤尘,可以看到湖里斑斓的底色……这是个绚烂的童话世界,吸引世人远道而来寻觅片刻心灵的慰藉。面对这旷世美景,游人中时而发出阵阵惊叹。容锦也一路陶醉着,任心灵放逐在这一片奇妙的山水间。在一处山顶,她静静伫立,仰面向天深深呼吸着,忘却了世俗烦嚣,那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她在几处主要景点都留了影,在诺日朗瀑布下,飘逸的流水与她修长的身影合成了一幅完美的风景画。此时她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特别舒心,包括身边的吴真。吴真陪伴在她身旁,关怀备至,象一个殷勤的侍者。在过沟沟坎坎的时候,他会不失时机地去搀扶容锦,或是去拉她的手,尽管这显得有些多余,可也没引起容锦的反感。有几个游客把他们看作一对情侣,对他们报以友善的微笑,吴真不禁心旌摇曳。 “感觉怎么样,开心吗?”在一处湖边小憩的时候,吴真说。 “嗯,”容锦点了一下头,“终于看到九寨沟了,没见过这么美的水!” “九寨归来不看水嘛。” “名不虚传。” “有你陪我来九寨沟,感觉真好,这是我最快乐的一次旅游。”吴真看着容锦说。 “我也好久没有这么放松了。”容锦回避着吴真火热的目光,向四周环视了一眼。 “如果有你陪伴,我想环游整个中国。” 面对吴真接二连三的令她难堪的暗示,容锦无言以对,起身说:“再走走吧。” 天色很晚他们才出风景区,进到一间酒吧。酒吧里的游客兴致都很高,有的推杯换盏,有的嬉笑游戏,有的叙着幽情,有的喁喁私语,各自享受着属于自己的惬意时光。 吴真要了一瓶长城干红和容锦对饮起来。容锦本不喝酒,却不好拂了吴真的意思,只好应景喝了些。酒过三巡之后,容锦向吴真谈起剧院招商的事。“你觉得电影院这个项目前景怎么样?” 吴真笑着反问容锦。 “我大致了解一些,做电影院应该是可行的。虽然涢城原来有一家电影院已经倒闭了,但那是因为格调和档次不合时宜,放映的影片又全是过时的老片,没有市场。如果要做电影院就要上档次,要有好的声光效果,而且要和全国同步放映最新影片,迎合时尚潮流,这样才能打开市场。”容锦说出这一番很有见地的话,听得吴真直发愣,他撅起嘴角笑着说:“没想到你这个艺术家也懂做生意。要是我开电影院的话,你就帮我打理吧!” 容锦一笑说:“如果你觉得可行的话,就去找我们院长谈谈。” “好吧,我会认真考虑的。”吴真端起酒杯郑重其事地说,“来,为我们将来可能的合作干杯!” 容锦便笑着喝完了剩下的酒。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容锦的脸色显得绯红,看起来越发妩媚了。这难免会撩拨起吴真的欲望,不由得想入非非。 从酒吧出来,吴真送容锦到酒店。一进房间他突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 “今晚我留下来,好吗?” 吴真突如其来的侵犯,让容锦心头一怔。她知道是自己给了他某种错觉,这时借着酒劲放肆起来。 “放开我,你是喝多了。”容锦冷静地说,她断不接受这样的苟且之事。 吴真不但不放手,反而搂得更紧了,还在她的脖子上吻了起来,嘴里叨念着“容锦,我爱你,给我好吗?”他还腾出一只手抚摩她的胸脯。容锦感到很一阵厌恶,顿时血脉喷张。 “走开!” 容锦趁吴真抚摩她的间隙,奋力挣脱了他。 容锦整理了一下衣衫,坐到床上。她在生气的时候也能保持一种平静的表情,这是她特有的气质。 “你做了让我非常反感的事,你知道吗?”容锦平静的语气里透出一种倔强。 吴真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垂着头走到容锦面前蹲下来,拉着她的手解释说:“刚才是我一时冲动,不要生气了。我对你是真心的……” 容锦缩回手,用教训的口气道:“可你要尊重我的感受,我很不喜欢这样。你吴真就要是有本事,让我爱上你,这样算什么。” “那我的感受呢,”吴真激动起来,“这么多年,我等了这么多年,算是有耐心的了,可你就是无动于衷,你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打动你?” 房间一时安静了下来。 “不说了,回你房间去吧。”稍后,容锦说。 吴真叹了一声,只好讪讪地出去了。从九寨沟回来,容锦把吴真的意向和院长说了,可之后就不见吴真下一步的动静。院长催问了几次,她只好找到吴真的公司去向他问个究竟。 吴真的办公室很气派,给他衬出了几分威严。容锦近来时,不由得有一点儿拘谨。 “容锦,是你?” 见到容锦,吴真眼睛一亮,表情里似乎还带有因冒犯容锦而留下的尴尬,“你可是第一次来我这儿,来,坐吧。”说着他起身迎了上来。 容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坐到沙发上。 吴真沏上一杯茶递给容锦说:“喝茶,我的贵客!” 容锦不与他玩笑,接过茶放到茶几上。 这时有职员进来,恭恭敬敬地递上文件让吴真签字。他签字娴熟潇洒,派头十足,确是一副干练的模样。 “知道吗,我一见到你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待职员走开,吴真坐到容锦身边说。 “什么感觉?” “感觉生活很阳光——有人说‘一个人就是一个天堂’,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我是为电影院的事来的,”容锦回避着吴真的话题,用嗔怪的语气说,“可不想听你的抒情诗,你找我们院长谈过吗?” “电影院我肯定是要做的,只是……” 吴真象在盘算着什么,然后凑近容锦说,“我需要你帮我。电影院就象是一把锁链把我们栓在了一起了,我不能没有你,你知道吗?” 容锦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他在绑架他的婚姻;如果不和他结婚,他是不会帮她的。可容锦还想对她的婚姻做本能的维护,试探着说:“我们保持一种合作关系不行吗?” “容锦,”吴真把音调拖得老长,冷冷笑了一下说:“我可以无限地帮你,甚至可以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但谁帮我呢?我也需要人来帮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怎么就不为我想想呢?人在感情上都是自私的,我也一样。”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很静,象高考时的考场。容锦起身踱到窗口,蹙眉沉思着。吴真的心悬在半空,象在等待一个判决。 “好吧,”容锦忽然转过身,语气干脆地说,“我答应你。” 这话不管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而说的,还是鬼使神差地信口开河,对吴真来说都是掷地有声。他直楞楞看着她,半晌没说出话,轻轻走到容锦身边起身拉着她的手,缓缓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是真的?” 容锦却一脸萧然。不知为什么,从答应吴真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体就一直不停的发抖。“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在一起会幸福吗?” “不要说傻话了” 吴真揽着她肩,熨帖地说,“我们会幸福的,得到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夙愿。我保证,我要让你成为涢城最幸福、最贵气的女人,让你实现所有的梦想……” 容锦早已不是天真的年龄,吴真的甜言蜜语并不能让她为之动容。 见容锦还心神不定的样子,吴真殷殷说道:“我的同学,可怜的女人,在你面前是美好的现实,不是梦,更不是陷阱,你要相信我,不管遇到什么我们一起去面对好吗?不要再有顾虑了好不好?” “好了,不说了,就当是我和命运打的一次赌吧。”容锦转过身,看着吴真说,眼神里有一丝空蒙。 离婚已摆上了桌面,容锦不能不把这当作一个现实问题来考虑了。吴真给了许多慷慨的承诺,说只要她离婚,一切会得到妥善的安排,他还会给黄承一笔数额不菲的离婚补偿金。虽说这年头离婚已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她周围就不乏这样的例子,可真摊到谁的面前,仍是一次艰难的抉择。在作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她极力想找到一个心灵的支点,这个支点就是爱,她为爱可以义无返顾。然而遗憾的是,她对吴真没有爱。而且,鉴于吴真的身份,如果和他结婚,很容易让人觉得这只是一场交易。 这个时候容锦太需要找一个人来倾诉。在茶馆里,她向最要好的同事张梅透露了离婚的想法。张梅也是剧院里的演员,比她稍大些,为人爽朗,心直口快,戏里戏外和容锦都是很默契、很要好的两个人,容锦一直把她当作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你也‘七年之痒’了?” 张梅调侃道。她并不把离婚当作一个沉重的话题,和她谈话,容锦觉得很放松。 “爱上别人了?谁呀?”见容锦默不作声,张梅追着问,“对我保密吗?” “吴真。”容锦垂下眼睑,抿了一口茶,淡淡地说。 “果然是他,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出八成,跟你眉来眼去的。 “有吗?你什么时候看到了?”容锦笑着说。 “当然。以后你可就成了涢城最有钱的女人了?”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你不会也认为我是冲他的钱去的吧?”容锦用抗议的眼神看着她。 “咳,是又怎么样,做了就不怕别人说。” 张梅笑了笑,然后正经道:“你和黄承当初不是很好的吗?怎么转眼就到这一步了,不爱他了?” “只能说曾经爱过吧,记得我们上高中那会儿一天不见他就不行。现在想起来,浪漫的爱也许只是我少不更事时的一个幻想。婚后感觉慢慢就变了。” “变得越来越平淡了?其实很多人的婚姻都是这样。” “不只是平淡,而是沉闷。黄承他是很有才华,我可以欣赏他,崇拜他,也可以爱他,就是不该嫁给他。他只迷他的艺术,其他的一点也不关心。跟他生活在一起,需要很高的境界,可是我不行。当然他没有错,错的是我们的结合。我想换一种活法。” “哎,假如黄承是一个成功者,是一个富有的、有名望的画家,你们的今天也不会是这样,是吗?” “就算我势利吧,”容锦因张梅尖锐的发问而有些难堪,一阵脸红,“我是过怕了穷日子。剧团很快就要解散了,离开舞台我还能做什么呢?” “女人想找一个依靠并不见得可耻,实际上我也有危机感,可我没你那样的福气。” 张梅笑着说,象是有意给她台阶下。 “我可不是想过那种无所事事的安逸日子,重要的是吴真能给我一个舞台。” “以后你想干什么?” “吴真要把剧院改成电影院了,他说要我来帮他管理。” “是吗?” “以后愿意和我一起工作吗?” “好啊,当然求之不得!” “你可要好好帮帮我。” “嗯?是我沾你的光才对,我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哟。” 张梅笑着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我和他也是高中时的同学,很早的时候他就对我有那种意思,可当时我真的对他没有感觉。可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他就象一个影子在我的生活中。你说,我即使是一块石头,也做不到永远对他无动于衷吧?” “那黄承的态度呢?他同意离吗?” “他还蒙在鼓里。他绝不会想到我要跟他离婚。” “是吗?”张梅有些诧异。 “他以为我还是当年我,实际上一切在变。” “他察觉不到你变了吗?” “准确说是他不相信我会离开他。” “他很自信?。” “他是相信我,他活在他的幻想里!” “那你总得向他挑明呀?” “不。”容锦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想在走的时候面对太多牵绊。” “不辞而别?!” “你觉得我的心肠硬吗?”容锦涩涩一笑问。 “是有点儿残忍……” 张梅说着,吁了一口气,“离婚需要勇气,离之前考虑清楚,离了不后悔就行了。” 不管她也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最终还是下定了离婚的决心。离开前的一个晚上,容锦去理发店把一头的长发剪成了短发,随着这一缕缕头发的飘忽坠地,她的心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她是在一个清晨离开家的,天刚蒙蒙亮,黄承和孩子还睡得熟,她留下了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 黄承: 对不起。我考虑了很久,觉得我们还是分开的好。坦白说吧,前一阵子吴真又找到了我。剧团要解散了,我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也不想拖累你。你心里只有你的艺术,几乎可以为它殉道,至于我们生活上的危机,你却一直不在意。我也爱文艺,却做不到你的淡泊。但愿你能坚持自己的追求,相信你终有成功的一天。离婚协议书盼你看后签字。(银行卡里是吴真给的二十万离婚补偿金,密码是你的生日。)涛涛暂时留在你身边吧,我会常来看他。再说一声,对不起。 容锦 一星期后,张梅在剧院里把黄承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交给容锦,还有那张银行卡。 “黄承给你的。哎,你们到底是分手了!” 张梅带着几分惋惜说。 “他,他说什么没有?”容锦几乎本能地问道。 “你希望他说什么呢?”张梅反问道,“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不过他看上去有些消沉。”看到容锦一脸的戚然,便又安慰道,“任何人离了婚都会经历那么一次阵痛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看着离婚协议书上黄承的签名,容锦的心象被针扎一样的痛。她第一次觉得心痛是那么具体,而不是抽象的。夫妻本是一体,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已骨肉相连,真到分开时岂能没有撕心般地痛!她像一个伤逝者,在剧院的休息室里木然地坐了半晌,脑里一片空白。 第三章 就这样,容锦带着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吴真富丽堂皇的家,吴真到底是如愿以偿得到了容锦。不过容锦发现,在没有爱的前提下,与一个男人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是艰难的。吴真的亲昵举动丝毫不能唤起她的热情,他们第一次的肌肤之亲也并不和谐,容锦始终象一汪静谧的水,波澜不兴。而且她对吴真身上漫溢开来的气味感到作呕,好在没呕出什么东西。吴真赤身裸体楞在一旁,一时手足无措,象是被一种犯罪感笼罩着……尽管第一次不怎么快意,可吴真的沮丧没有持续很久,相反他的心里常萦绕着一种莫名的兴奋。肉体的结合是一个标志,证明对一个女人的占有,这是最有说服力的一种属于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吴真对容锦需索无度,乐此不疲,好象要把这些年的亏欠一下子补回来似的。 选择一个人,就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在吴真的世界里,容锦感到最大的变化,就是一下子变得非常富有。富有,真是一种新奇而刺激的体验。她有花不完的钱,可以随心所欲地购物消费,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旅行,比起以前捉襟见肘的日子真是天壤之别。她还发现自己有一个原来不曾发觉的癖好,就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大把地花钱购物(哪怕有些东西她根本用不着)心里就释然了。她想,自己是已经堕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物质主义者呢,还是在向金钱发泄着某种无以言表的愤懑呢? 此外,她的生活也不再象以前那么安宁了。吴真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其中还不乏一些在涢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物”原来只听说了名字,平日里难得一见,现在成了她家里的座上宾。另外想攀附吴真的人也不少,因此还有很多人对她嫂子前嫂子后的叫着。这样的日子,在外人看来自然是风光得很,可容锦并不喜欢这种闹腾的生活,反倒觉得很疲惫。与以前不一样的还远不止这些,单就吴真和黄承两个人比较而言,他们也是大相径庭。她的心里已深深刻上了黄承的烙印,面对吴真横竖总是不适应。她还偶然了解到吴真以前经常到声色场所消遣,有一次她还无意中在家中发现一本色情杂志,里面全是些刺眼的画面;他和他的那些朋友,衣冠楚楚却满口脏话,俗不可奈。凡此种种颠覆了她原来的看法,富人的世界里竟是这般藏污纳垢!她忽然想起张爱玲说过的一句话,人生是一件华丽的睡袍,里面长满了虱子。 人有天生的适应性,总是要在现实面前妥协的。容锦知道既然跨出这一步,就该去适应现在的生活。她相信象她这样选择“实用婚姻”的女人绝不在少数。但是依她的心性,她决然不愿沦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她极力想为她和吴真的婚姻披上爱情的外衣。她决心克制自己的情绪,用心经营与吴真的感情,试着接受他,适应他,还有他的那一帮朋友——其实只要达观一点,这些并不是不可容忍的。她相信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他们毕竟是同学,有一定的基础。感动是爱的密码——她常想,只要被感动一次,哪怕就一次,也许她就会爱上他;哎,为什么被他感动就这样的难呢? 爱上一个人未必容易,但他们的生活也会有一种意想不到的转机。随着时间的推移,容锦不再呕吐了,甚而对吴真有了生理上的某种依赖——这原始的欲望常会捉弄着人的良知! 在一次激情的余温里,吴真摩挲着容锦的肩头说:“容锦,给我生一个儿子吧?” 儿子!容锦的心被触动了一下。记得和黄承结婚的时候,她非常想要孩子,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冲动。都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最显著的标志,就是渴望为他生一个孩子。而现在面对吴真,她全然没有了这种冲动。 “我可不想再生孩子。”容锦一口回绝了。 “为什么,这对我太不公平了吧?”吴真一下子急了。 “我要是再生孩子,可是高龄产妇,风险多着呢?”容锦说。 “不,你一定要给我生一个儿子。明天就和我一起去医院。” “去干什么?” “把节育环取出来!” 容锦拗不过,只好搪塞说:“等电影院的事理顺了之后,我再考虑。” 这话似乎是颗定心丸,吴真不再纠缠,说声“那好”便侧身睡去了。 吴真想要儿子的心愿一时没有着落,可他的话无意之中勾起了容锦对涛涛的牵挂。离开快一个月了,该去看看了。 她是在一个晚上去的,趁着夜色可以回避那些熟人的目光。她走进涢城中学时,校园里面静悄悄的,学生在上晚自习,教师公寓里亮着点点灯火。面对这熟悉的一切,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可是,这些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门虚掩着,她轻轻走进去。里面灯光昏黄,显得有些凄清。黄承在厨房忙着家务,一个月来他明显消瘦了许多。家务原来多是容锦料理的,很少让黄承动手,现在他却干得想模象样,家里收拾得利利落落。容锦看着黄承做家务时的一举一动,不觉一阵心酸。 “你,你还好吧?”容锦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房子里听起来有些让人发瘆。看到容锦这个不速之客,黄承稍稍停了一下手中的活儿,却不答话,接着又继续擦拭厨房里的瓶瓶罐罐。 黄承的态度,容锦是有心理准备的。她转而到房间里找儿子。涛涛正专心致志地学习。这孩子秉承了他爸爸的心志,一向很好学。 “涛涛!”容锦心怀忐忑地叫了儿子的名字,好象预感到自己不受欢迎。 涛涛扭头瞪着容锦,眼神里明显带着敌意。他突然起身跑到另一个房间里去,“咣”的一声关上了门。 儿子的这般反应,容锦始料未及。刚离开的一个月,一切已然改变,她和儿子之间已经有了深深的隔阂。 “你别以为这是我教唆的!”黄承刚忙完了,用香皂搓着油腻腻的手说,“你走后,我如实告诉他了,他说你不要他,他也不要你,他知道爱憎分明。” “我不想让涛涛缺失母爱,我也不能没有涛涛。”容锦或是没有勇气正视黄承,说话时一直对着窗外,“他现在不接受我,我相信你能让他重新接受我,只要你愿意就一定能做到。” “我试试看吧。”黄承坐在饭桌旁淡淡地回了一句。这时他点起了一支烟吸着。 黄承从来不抽烟,这很容易让容锦以为是颓废的表现。容锦还注意到房间里的画架和颜料都不见了,以前这些东西从没有离开过他的生活,莫非真如她离婚前预料的一样,他开始自暴自弃了? “我来是想和你好好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 “你不觉得我们分开对大家都是件好事吗?” “好事?”黄承冷笑了一声,“是你一个人的好事吧?” “只要我们不相互敌视,平静地面对分手,以后你会知道分手是对的。” 黄承自顾抽烟,不答话。 “希望你振作起来。你不是一直想出版一本自己的画集,还想在省城办一次个展吗?这些都需要物质条件,你应该接受那笔钱……” “算了吧,”黄承打断她,“不要作践自己了,我要是收了那钱,不等于把你卖了吗?拿那些钱搞艺术,我还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吗?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其他的不必操心了,孩子我一个人也可以养活他。” 尽管黄承语气平和,这话听起来仍是一种羞辱。 “不管怎样,你也要让我尽一份对涛涛责任。我是他的母亲,永远是!”容锦说着,强忍眼泪离开了。 容锦回去时,被强烈的失落感包围着。孩子不认她,她感觉象掉进了冰窖一样。她常在梦魇中喊着“我什么都没了,我什么都没了!” 当她惊悸地醒来时已是泪流满面。平日里,当她看到别人一家三口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情景时,就有一种特别的怅惘。在她情绪低落的当儿,吴真给了她许多的安慰,极尽呵护之能事,她差不多有点感动了,记得有那么一次她还主动地抱了他。她想过彻底放弃她原来的家,和吴真生一个孩子,全身心地经营新的生活。可她到底是做不到,母性是女人最深邃、最坚韧的一种情感,与生俱来,终生不渝,对涛涛的爱,她是断难舍弃的。她很不忍苦了孩子,一直考虑着给黄承父子一个周全的安顿,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地开始新的生活。 第四章 吴真很快与剧院方面签了约,这象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剧院履行完早前定下的几桩演出合同后,楚剧团正式解散了。按照协议,剧院的那些“遗老遗少”部分安排在以后的电影院工作,一部分被买断工龄辞退了。 容锦满怀感伤地演了最后一场戏,在镜前卸妆的时候,她从镜子里看到院长向她走了过来。 “容锦,心里在想些什么?”院长说。 “告别了楚剧舞台,心里空落落的。”容锦说。 “你前途一片光明,还失落什么呀!”院长大大咧咧地说,言外之意是说容锦找到了吴真这个大靠山。 容锦听了一笑置之,继续卸着妆。 “剧团解散了,我也该退休了。你以后可别忘了关照一下我这个老领导哦!”院长诡秘地笑着说,“撮合你和吴真我可没少操心!” 容锦觉得他的话有些蹊跷,诧异地看着他,正想问个究竟,院长已哈哈笑着走开了。 容锦一直琢磨不透院长的话,回到家里问吴真,吴真先是闪烁其辞,可到底禁不住容锦的追问,最终道出了个中原委。院长和吴真其实很早就认识了。吴真有意经营与院长的关系,给了他不少好处,目的就是为了接近容锦。他曾以很优惠的价格买了一套房子给院长,而且把他在市中心的两个铺面租给院长的儿子做童装童鞋生意,这几年赚了不少。交往中吴真向院长透露了对容锦的渴慕,院长表示愿意帮忙。至于电影院一事,其实吴真与院长早已敲定了。吴真刻意安排院长让容锦找他谈,就是为了拉近他和容锦的距离——这自始至终都是吴真导演的一出戏! “无耻!” 容锦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不禁怒火中烧,她对黄承的负疚之心,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窗口,“卑鄙!” 吴真满以为容锦会对他的良苦用心大加赞许,不想却惹恼了她,忙不迭地说:“我错了!我这样还不是为了得到你吗?可能方式欠妥,但看在我一片苦心的份上,别再生气了,好吗?” 吴真这一串酸溜溜哄女人的话,容锦并不受用,然而她再气愤也只能到这一步了,发火毕竟不是她这样的女人该有的状态。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说:“以后不许和他来往,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亏他还做了我的领导。” 吴真刚刚面露难色,容锦用很硬的语气说:“怎么了?可惜了?” “电影院这个项目他帮过忙,我和他还要合作呢,不好翻脸吧?” “那剧院也不是他的,再说他也得了你的不少好处,你也不欠他什么。” 吴真只好点头应承了下来。容锦从此对院长很厌恶,在街上碰见了也不与他打招呼。院长每每是怅然地摇头叹息,好象在反复琢磨着做人的道理。 转眼已是盛夏,电影院项目终于启动了。吴真在忙着还未竣工的几个楼盘,放手让容锦负责电影院的筹备事务。不过他们暂时在同一层楼里办公。 容锦对新的角色一点儿也不陌生,工作起来得心应手,也许她本来就是一个职场的宠儿,只是以前她不曾发觉而已。她首先带着张梅到几个大城市的电影院考察了一番,对电影院的设计风格和经营方式有了自己的构想,装修方案是她亲自审定的。她到北京采购放映设备,到省城电影公司去洽谈影片片源业务,都进展得非常顺利。她还邀请到省电影公司的总经理薛飞亲自到涢城考察她的电影院项目,并很快签了约。电影公司把容锦的电影院列为一线影院,供应最新热点影片,按营业额五五分成。事情这样顺利,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了她的魅力。她有强烈的亲和力,许多人第一次见了她都说对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薛飞对她的好感更是溢于言表了,在省城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说容锦让省城的女人也有些逊色。而且依女人的敏感,容锦发觉薛飞似乎不想仅止于和她保持一种合作关系,对她常有逾矩之嫌。容锦便特意把薛飞带到自己家里去作客,让他见识了她的幸福生活,不动声色地打消了他的非分之想。 容锦喜欢忙碌工作着的状态,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电影院,这样日子很会显得充实些。不过他还是时常会惦念起黄承和孩子来。当得知涢城中学的教师公寓就要交付使用的时候,她让吴真与校方达成了一个协议,建房款打点折扣,作为交换条件,学校让黄承免费入住新公寓。她还特意交待学校保守密秘,不让黄承知道这一切是她的安排。吴真做了夺人之妻的事,不免有些愧心,对补偿黄承总是舍得出手,好比赵匡胤夺了柴家的江山就对柴家人特别优待一样。倘若因为这个你就认为他是一个慷慨和有善心的人,那就错了。当然这是后话。 作成这件事后,容锦如释重负,仿佛还清了一笔巨债。 没有了心理包袱,她的生活渐渐呈现出一种阳光灿烂的局面。就象吴真说的,和他在一起她的人生更有意义,是他给了她人生的舞台,改变了她的生活。她对他忽然有了一颗感恩的心,抑或萌动了一丝爱意。总之,她开始愿意从内心对他有所付出了。 吴真生日那天,他终于体验到了容锦爱的温存,领略了她的万种风情。 容锦在家里为吴真精心准备了生日晚餐,给了吴真一个惊喜,说了好一阵体己话。晚上洗浴后,容锦特意打扮了一番,一身时尚而贵气。她对吴真幽幽笑着,带着几分神秘,似乎有一个特别的安排。她款款走过去拧开音响。呵,里面播放的是楚剧经典剧目《百日缘》里的段子。容锦便随曲子的节拍吟唱起来,唱腔圆润细腻,体态轻盈妙曼,自有一段风致。吴真坐在沙发里,很快沉浸在容锦的眉色之间了。 容锦一边唱着一边向吴真慢慢靠了过来,最后顺势跌进他的怀里。 “生日快乐!” “谢谢,很有创意嘛!” “开心吗?” “开心,这是我过的最开心的一个生日。”吴真欣慰地说。 “是吗?” “是,”接着语调忽然深沉起来,“容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苦苦追求你吗?” 容锦摇头表示不解。 “因为你决定了我生命的意义。我所拥有的一切只有和你一起分享才有意义,我是这么理解幸福的。这个家,原来是冷冷清清的,你来了之后,才显得活色生香。 “在我的想象中,你的生活应该是丰富多彩的?” “那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我内心很孤独,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别看我应酬很多,那都是不得已的事,做生意需要关系。我就象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去赚更多的钱,永远也停不下来,有时感到很累。” “可你已经有足够的钱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赚那么多的钱,”吴真脸上挂着一丝苦笑,“其实赚钱对我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这个问题我曾经冷静地想过,也许就象尼采所说的,一个人即使追求虚无,也不能无所追求。” “超人哲学都用上了?”容锦揶揄道,“你向来就喜欢争强好胜,要知道超人的结局往往很悲哀哦!” “我可没说自己是超人,”吴真笑着说,“我是超人吗?超人怎么征服不了你呢?” “不是被你征服了吗?” “不,不是我征服你,是你征服我,我怕你,知道吗?” “你怕我?” “当然怕你。我没有怕过人,惟独怕你,怕失去你,直到今天我还在担心你哪一天会离开我呢,所以我对你百依百顺。” “你就不怕宠坏我了?”容锦笑笑说。 “可惜你不是一个受宠若惊的女人。” 这似乎并不是过誉的夸赞,容锦也似乎领受了,对他报以俏皮的一笑。 空气随即沉静了下来,到处弥漫着甜蜜的味道。吴真抱起容锦,走进卧室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 “我爱你。”吴真说。 容锦伸手勾了吴真的脖子,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迷蒙。吴真忽然象一位深谙情调的绅士,身手熟稔细腻,耐心地剥去了容锦的裙子,她温软含香的身子便袅娜地横陈在眼前。吴真就象充气气球一样迅速膨胀起来,细致地亲吻着容锦每一寸肌肤,容锦迎合着,有如一只绵软的春蚕…… 月光从窗外浸润了进来,屋子里呈现出朦胧的蓝色调。容锦浑身汗津津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象夜色下一条静寂的河流。激情的燥热在习习凉风的吹拂下渐渐散去了。吴真搂着容锦,没有一丝睡意,好象有回想不尽的兴味;这不是他的第一个消魂之夜,可容锦营造的温情氛围,让他觉得这一次非同寻常。 “你真的喜欢孩子吗?”容锦依偎在吴真怀里,昂着头温柔地说。 “那当然。” “看在你那么有爱心,又那么可怜的份上,我就给你生一个儿子吧?”容锦轻轻笑出了声来 。 “真的!”得到容锦明确的允诺,吴真自是高兴得不必说,“什么时候给我儿子?” “我会找个时间去医院的。” “我现在就要儿子,我现在就要。”吴真说着伏身就要过来。 “不要了。”容锦推他,可怎么也推不动。 第五章 可是,容锦对吴真难得产生的好感并没有维持多久,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的态度又急转直下。 那天容锦在办公室里忽然听到楼下有吵闹声。她从窗户探身往下看,见许多民工模样的人围着办公楼吵嚷着什么,情绪显得很激愤。其中一个人突然爬到一个高高的广告牌上,威胁着要跳下来,情况甚是危险。容锦问旁边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办公室里的人都缄口不言,象是有什么顾虑。容锦叫来张梅,才知道了实情。那些人是吴真公司下属建筑队的工人,由于很长时间没领到工资,便闹到公司来了,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上次吴真还叫人动手打了带头闹事的工人,这次看来他们不达目的是不肯罢休了。容锦立即到吴真的办公室问原委。办公室里有几个包工头正在和吴真交涉,吴真一脸的不耐烦,见容锦进来,他压底声音说:“你们先出去吧,一会儿给你们答复。”待那几人一出办公室,容锦劈头就问:“干嘛闹成这样,犯得着拖欠别人工钱吗?” “不是那么回事,”吴真解释说,“这次工程出了些质量问题,返工了,误了工期,所以我才扣了部分工钱。这群刁民,欠收拾!” “就算你有理,可他们已闹到这个份上,你也不打算让步吗?他们是穷人,钱就是他的命。” “这是生意,就要讲规矩,我做事有原则!”吴真态度依然强硬。 “那人要是真跳下来怎么办?”容锦指着窗外气愤地说。 “这人渣,”吴真一脸乖戾之气,“让他去死吧,免得我看着恶心,他那条贱命也值不了几个钱,我赔给他!” 吴真的话让容锦震惊,他的心原来是这样冷酷!她忽然发现他的面孔既陌生又阴鸷可怕!她什么也不说了,径直走下楼。那民工惊险的举动已惹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聚集在下面指手画脚地议论着。容锦来到广告牌下,对上面的民工说:“师傅,下来吧,你一定会拿到钱的,我保证,快下来吧,太危险了!”周围的眼睛齐刷刷地聚集到容锦身上,这时容锦的分量就象一个救世圣母。那民工往下看了看,止住了激动的情绪,终于腾挪着从广告牌上下来了。容锦随后吩咐公司会计支付他们工钱,这风波才算平息了。 这件事后,容锦动摇了和吴真一起生活下去的信心。她原本以为,吴真一心想要孩子,是他有爱心的表现,因此对他的确有了一些好感。现在看来他的“爱心”太狭隘了,实际上他的心是冰冷无情的。吴真事后觉得做得过分,一个劲儿地跟容锦解释,说那些话是在气头上说的,并不是他的本意,请求她的谅宥。在吴真巧舌如簧的攻势之下,容锦一时象是被说服了,可心里始终有了一个阴影。 容锦还是勉强答应去医院取出节育环。他们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去医院的。当时正值八月三伏天,酷热难当,骄阳炙烤着大地,仿佛整座城市很快就要燃烧起来似的。 “以后可别再惹我生气了,这可是为了你的孩子好。”在吴真开车送她去医院的路上,容锦说。 “绝不会了。”吴真唯唯诺诺。 “你要学会与人为善,要改变对穷人的态度。” “嗯!” “我觉得一个人在衣食无忧之后就该做些善事,这样金钱才显得有意义。你最大的缺点就是……” 说话间,车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这时,那个熟悉的乞讨女出现了,她就在吴真的车旁。乞讨女又黑又黄的脸上挂满了汗珠,一双大眼睛失神地着车里。容锦留意着吴真的反应,她多么希望看到吴真的善心啊!可是她又一次失望了——吴真神情冷漠,似乎还带着厌烦……哎,这和她以前看到的一幕是何其相似啊!在这大热天里她竟觉得身上是凉飕飕的。 “把窗户开一下!”容锦用近乎命令的口吻说道,同时从手提包里取出十元钱。 吴真看着容锦,很不情愿的样子。 “打开!”容锦用平静又不容商量的口气说。 吴真只好放下了车窗。 当容锦递钱出去的时候,意外的情况发生了。乞讨女象是中了暑,已经无力去接那难得的十元钱,一下子昏到在路上。 这时吴真竟陡然发动汽车,准备离开。 “停车!你疯了,那女孩就倒在我们车下面。” “不关我们的事,别管了,一管就摊上麻烦了。” “停车!”容锦大声说道。 车停下时,已驶出了二十来米。容锦急忙下车,向女孩奔了过去。这时一辆人力三轮车也急忙靠了过来。车夫跳下车,忙去扶那晕厥的女孩。容锦赶上去帮手,不禁惊呆了。那车夫竟是黄承!当他们相视的一瞬间,同时怔住了。容锦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眼前的情形已不容她去细想这梦一般的现实,救人要紧!他们合力将女孩抬上三轮车,迅速赶往普爱医院。黄承奋力向前蹬着车,容锦坐在三轮车后面,看着他汗湿的背,心里五味杂陈,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黄承和人力车夫联系在一起。 由于送院抢救及时,小姑娘很快苏醒了,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天热引起的中暑。她看上去有些虚弱,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医生建议留院将养几天。抢救姑娘的费用是黄承垫付的,容锦本来要去付款,被黄承挡了回去。小姑娘醒后大约说了她的身世:父亲死后母亲改嫁,她被遗弃了,跟着年迈的老奶奶流落涢城,靠乞讨和拾荒为生。听到小姑娘悲苦的遭遇,容锦动了恻隐之心。当她告诉小姑娘可以帮她入学的时候(容锦后来确实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让她上了学),她脸上立即绽出了幸福的笑容。 黄承费了很大的周折,才从市郊的一个破旧的、堆满废品的铁皮房里找来小姑娘的奶奶,赶到医院时夜幕已经降临了。他还要回家里给儿子做晚饭,安顿好她们婆孙俩,就准备回家。 “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我想去看看涛涛。”容锦在背后说。黄承忽然干起了车夫的行当,容锦很是疑惑,本想即时问个明白,可刚才一直不便于说这些,她想跟黄承去家里解开这个疑团。 黄承稍停了一下脚步,没有说话,便匆匆走出了病房。容锦起身跟在后面。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突然起了大雨,顷刻间雷电交加,狂风大作,给这闷热的天气作了一个恰当的注脚。黄承丝毫没有避雨的意思,一头扎进雨幕里,径自跨上他的那辆三轮车往家里赶。雨水很快就把他淋了个精湿。容锦坐在三轮车后面,就着街道的灯光,看着黄承吃力踩车的背影,一种酸楚顿时涌上心头。一路上她的手机响个不停,是吴真在疯一般地找她,可她全无心思理会。 到学校后,容锦才知道黄承和涛涛仍住在原来那套简陋的旧房子里。 “新公寓不是已经建好了吗?你和孩子怎么还住这里?” “学校说不用交钱就可以住,我就知道这是你的安排。” “所以你就不住是吗?你总是那么固执!” 黄承木呐着不说话,可他的沉默却能轻易地击碎她的心。 “你怎么做起了三轮车夫?!”容锦眼睛直视着他。 “我需要钱。” 容锦象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容锦哽咽着说:“我知道你这是在惩罚我!你是不会让我安生的!” 说完她泪水涔涔,转过身去嘤嘤哭了起来。黄承象一尊雕塑伫立在窗前一动不动。雷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一阵紧似一阵,不时有一道闪电划过长空,森白的电光映射到屋子里来,在黄承身上镀出一层银亮的轮廓。 过了片刻,容锦稍稍止住了情绪,回头看着黄承说:“你不能踩那三轮车,知道吗?你是人民教师,你是艺术家!”容锦在说“艺术家”三个字的时候,语气非常的肯定,也许在她的心目中黄承本来就是艺术家了。 “我觉得踩三轮挺好的,并不见得丢人。至于艺术家,我已经不再有那个奢望了,除了教学生画画,我就没再碰过画笔。你教会我面对现实,现在我只想在课余多挣点钱,让孩子生活好一些。”黄承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浮出一丝凄苦的笑意。 容锦幽怨地说:“你知道我内心深处多么希望你成功吗?你为什么要放弃?你为什么就不知道我的苦衷呢?” 黄承那一刻忽然明白了容锦话里深藏的含义,眼里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情素。 半晌,容锦说:“剧院要改建成电影院了,等开业那天,我想在电影院的前厅挂上你的画,请你给画一幅吧?” 这时涛涛从房间里出来了,走到容锦身边带着哭腔说:“妈妈,我想你,你不要离开我和爸爸好吗?我以后再也不和你赌气了。你为什么离开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呀?你走后爸爸变了,一直闷闷不乐的,我们原来的家多好呀!妈妈你回来吧,我们不能没有你!” 容锦蹲下来抱着涛涛,泪水又涌了出来:“妈妈也舍不得你;给我时间,好吗?妈妈会回来的。” 她说这些的时候,目光掠过黄承。在那一瞬间,黄承的表情泄露了他心中的秘密——他有着和儿子一样的期盼。 重回原来的家!这话不是容锦姑且说说而已,而是确有的念头。如果真能回到从前,她何尝不愿意呢?现在她清楚地意识到她仍然爱着黄承。爱就象用米汤写的密信,只有浸在碘酒里才能显露真容。她对黄承的爱并没有死亡,只是在困顿的生活面前一时沉抑着,现在又被唤起了,而且比以前更加强烈。她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不爱吴真的根本原因——是善良的缺失!善包含了爱的全部意义,没有善的爱情无异于狎昵的苟合,是没有价值的。今天发生的一切,无意间让黄承和吴真作了一个鲜明的比较,让她看到了两个男人品格的高低。金钱不能使人高贵,真正让一个人高贵的是善良的品质。她想她是不会和吴真一起生活下去了,她哪能还心安理得地过那种自以为有品味的日子呢?与黄承相比,自己是多么悲哀啊!她开始反思当时的决定,本以为一个牺牲,可以换来多方面的成全,今天看来这是多么荒唐。对黄承来说,没有尊严的金钱没有任何意义,她纵然有再多的钱,也无法帮他实现梦想,她的离开只是给他带来了太多的痛苦和屈辱。她如梦方醒,也许她真的该回归了。她相信黄承还爱着她,他有一颗博大而宽容的心。她看到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还挂在原来的地方,不象某些离异者拿来剪掉泄愤;她用过的物品仍原地不动地保存着——这还是她的家,仿佛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或者说她只是作了一次远行,现在又回来了。 然而,毕竟是覆水难收,即便心有灵犀,但真要回到从前,他们之间似乎还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一天晚上,容锦约张梅在一家西餐厅吃饭,把想和黄承复合的想法跟她说了,张梅听后十分惊讶。 “啊?才半年就后悔了!” “你觉得我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女人吗?” “那到不是,可这么快又闹婚变,真够你折腾的!” “我真的错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又这样想,吴真对你不错呀,象宝贝一样地宠着你?” “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在一起一直不和谐。”容锦端凝着表情,“我觉得我和黄承的心才是相通的,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容锦想了想说:“我和他离婚有一个最隐秘的原因,就是我想成全他的画家梦。可是他根本就不屑于我的钱,他宁可做一个三轮车夫……”说到这里,容锦鼻子一酸,“每当在街上看到他吃力地踩三轮车的时候,我受不了,我真的不忍看他这样沉沦……” “如果真的回到黄承身边,你愿意舍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吗?” “这些本不属于我,有什么不舍得的呢?经过这些日子,我知道所谓的富贵是怎么一回事了。其实人真正需要的东西很少,奢侈有时象是一种病态,是一种人格缺陷!当我在花钱买一个我并不需要的东西的时候,说明我已经无法感受生命的乐趣了。你知道吗,这是一种可怕的、绝望的感觉!富有并不意味着幸福,你说吴真他幸福吗?我肯定,他不幸福。首先,他的钱来得就不怎么地道,他是靠投机和钱权交易发的家,我几回亲眼见过他给那些当官的送钱,如果我揭发他,他就是一个罪人,他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富贵吗?再者,他没有善心。有人说善是快乐之源,他却从来不这样想,只知道鄙视穷人,欺负穷人。你也知道,他曾经克扣民工的工资,你说这样的事我和你这样的人能做得出来吗?只有他们这些有钱人做得出来。我终于琢磨出那些富人的良心是怎么泯灭的,是因为他们在攫取金钱的过程中就有“恶”的成分,如果他们讲公平讲仁慈,就赚不了那么多的钱,这就形成了富人性格,苛刻,硬心肠。” “看来你们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或者说你们是根本对立的,也难怪相处不下去呢。”张梅说,转念一想,又说,“那,电影院你也不管了?” “我可以继续在电影院工作呀,”容锦笑道,“难道我离开他,他就要把我撵出电影院不成?不过就算他让我走,我也不那么担心了,我现在的心态可不象以前。” “越来越自信了?” “也许是吧,坦白说,是这段生活经历改变了我。只要以积极的心态面对生活,就会有很多的机会和选择。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薛飞曾对我说想把我介绍到省楚剧院工作。” “后来呢?” “由于种种原因,我没考虑去。” “怕是他另有所图吧?又一个情种!” 张梅笑笑说,“你都成男人眼中的尤物了!” 容锦笑着说:“别扯了。” 张梅便正色道:“要是再回到黄承身边,你有勇气重新面对他吗?以后的生活会不会有阴影?” 容锦叹了口气,一时沉默了下来——这正是她的痛处!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向吴真摊牌?” 张梅又问。 “我想不会很久的。” “说心里话,我真服你了!”最后,张梅无奈地冲她做了一个鬼脸,作出奚落她的样子,接着她们相视笑了起来。 第六章 容锦相信会有和黄承的重新走到一起的一天,不管遇到什么阻力,她的这个信念也一天比一天坚定。每当静下来的时候,她脑海里便浮现出她与黄承相爱之初的一幕幕情景…… 高中时他们本不在一个年级。黄承长得俊朗,性格沉静,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显得很有涵养。仅从外表,黄承还不足以吸引容锦,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可在一次元旦联欢晚会之后,容锦便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那天全校师生聚集在操场举行联欢,气氛很热闹。许多学生表演了各式各样的节目,黄承也有一个节目,表演当场作画。临到他上台,台下静悄悄,都等着瞧他露一手。只见他挥毫泼墨,运笔跌宕有致,寥寥数笔,就绘出一幅金鸡报晓图。他精彩的画艺征服了所有观众,台下报以热烈的掌声。而容锦没有鼓掌。她此时只感到激烈的心跳。她看着黄承彬彬有礼地谢幕,目光追随他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中。——爱在一瞬间萌生了。当晚她久久不能入睡,陷入了甜蜜的念想。才华横溢、风度翩翩……他几乎成了她心目中完美的化身。为接近黄承她可没少花心思,一次她主动找到黄承为她画像,从此便相识了。容锦的爱意很快得到回应,他们相恋直到结婚,感情很是执着。容锦至今还能真切地记取她初吻的感觉。那是一个雪后的周末,他们相约来到市郊的旷野。大地白雪皑皑,山峦淡远,树林疏朗,麦田象是覆盖着厚厚鹅绒被。容锦穿着一袭火红的风衣,温暖而耀眼,仿佛是大地的精灵。她和黄承躺在厚厚的雪地上,轻轻地闭上双眼,感受着爱的神秘和温存。黄承鼓了很大的勇气吻了她,他们都很羞涩,只是轻轻地一触,顿觉通体温暖…… 想起这些,她总不由自主地露出笑靥。 她去看儿子的次数也频繁起来,这样可以多与黄承接触。当他们在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的时候,爱的火焰又复燃了。容锦感觉象重新恋爱了一次一样,那心跳,那脸上的温度,是那样的熟悉;黄承也慢慢显得和悦了,也许郁结在他心中的积怨已经开始冰释了——他们在心照不宣地给爱一条出路。或许,他们的重归于好仅隔着一层窗户纸了。 电影院的装修工程眼看就要竣工了,容锦邀请薛飞来涢城考察验收,并一起筹划开业庆典事宜。当晚容锦安排了一个聚会,她和吴真带着电影院的几个职员陪薛飞到涢河西岸的一家歌舞厅消遣。这里是涢城的红灯区,娱乐场所扎堆的地方。容锦本来很排斥对这类场合,无奈出于应酬的需要,总得勉强去几回。 他们先是跳了几曲舞,接着便相互怂恿唱歌。轮到吴真时,他唱的是他拿手的《霸王别姬》: 世上有万紫千红,我独爱爱你那一种…… 吴真唱得声嘶力竭,很动情,赚来了一阵恭维的掌声。容锦静静坐着,脸上却是不可捉摸的神色,在她听来,这首歌犹如他们情感的挽歌。 其间,容锦去了趟洗手间。在洗手的时候,她发现身旁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年轻的陌生女子,正注视着她。这样的距离一般会引起人的警觉和不安。她心里一沉,抬头警惕地看她,不过看样子那女子倒没有恶意。 “你是容锦,是吗?”她竟然开口叫了她的名字。 “我认识你吗?!”容锦暗吃一惊。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是吴真的太太,是吗?”那女子表情很复杂,讪然说,“我,我是他以前的女朋友。” 容锦开始打量起这个神秘的女人来:身材高挑,化着妆,模样也很标致,只是怎么看都觉得俗艳。 那女子让容锦看了个仔细后说:“我叫肖洁。我想和你谈谈,明天下午涢河大桥上见,等你啊?” 不等容锦答话,她便匆匆走开了。 第二天,容锦来到涢河大桥,肖洁已在哪儿等她了。她这天没有化妆,显得朴素些,全不象昨晚妖艳的形象。两个女人站在桥上,沉默了许久,她们知道将要开始的是一个沉重话题。 “我本来不想打搅你,但有些话要是不说出来很难受。昨天碰巧在那里见到你,所以就……” 还是肖洁先开口说话了,语气很客气。 “我理解你的心情,有话你就说吧?” “我的出现让你觉得意外吧?以前从没听说过我和吴真的事吗?” “没听说。我不是一个喜欢打听别人隐私的人,包括吴真,他以前的事我从没有过问。” “你不了解他的为人,就和他结婚?” 容锦没有回答,看了一眼肖洁说:“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 肖洁便郁郁叙述起她心酸的往事来:“我和他交往了两三年,也有过一段看起来很美好的日子,可现在想起来象却是一场噩梦。那时我以为找到了一生的幸福,我把一切都给了他,还为他堕了三次胎。我提出结婚,他就是不肯,毫无理由地拖着。后来他对我越来越冷淡,开始厌弃我了,找各种借口想甩掉我。我缠过,闹过,都没用,最后他给了一笔钱打发我走,我绝望之下离开涢城去了南方。多次堕胎已经让我不可能再有孩子了,我知道自己不会再找到好的归宿,干脆破罐子破摔,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我一直在计划着,假如哪一天觉得活够了,就和他一起去死。”说到伤心处,她潸然泪下,“我以前也是一个好女人,有一个纯洁的内心世界,是他毁了我,他一直在玩弄我……” 吴真过去的情事,容锦多少看出了一些端倪,她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没想到他竟深深地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做出了这等龌龊事。她微微皱起眉头,凭栏俯视着一任流淌的河水。深秋的风迎面吹来,透出丝丝寒意,预示着时节已进入冬天的序曲。 “这次回涢城,我打听到他结了婚。”肖洁接着说,“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吴真为什么会和你结婚。他是一个挑剔的人,但你无可挑剔。从那一刻起,我打算放过吴真,成全你们。” “没想到他把你伤得那么深,太无耻了!”容锦用温暖的目光安慰着她说,“他没有和你结婚,并不见得是坏事,也许和他在一起才真是你的不幸。不瞒你说,在你跟我讲这些话之前,我就准备和他离婚了。” “真的吗?为什么?” “我和他结婚的确有些草率,我是不怎么了解他。我们曾经是同学,就凭感觉用事,以至于有今天。你所说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很吃惊。我打算和他离婚倒不是因为担心以后也会落得一个始乱终弃的下场,而是我发现他有人格上的缺陷,我们在一起一直不和睦。” 肖洁将信将疑地注视着容锦,不知说什么好。 “你没有必要走极端,”容锦关切地说,“也没有必要惩罚他,就当是人生的一个教训吧。报复别人往往也毁了自己,那样是不值得的。只要你调整好心态,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的,相信我说的话!” 肖洁象是被容锦的真诚所感染,黯然的神色顿然少了许多。 别了肖洁,容锦沿着涢河的堤岸信步走着。肖洁所说的一切,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丝毫伤痛,只是加快了她离开吴真的步伐。傍晚时分,她来到涢城汽车站,三轮车夫常集中在这一带拉客。她一下子就从众多车夫里看到了黄承,他正用目光在四处搜寻着客人,与其他车夫已没有什么两样。容锦的心象被什么啃啮着,生疼生疼的。她走近去,在他的车前站定。 “你,你怎么在这里?”黄承很觉意外,低声说。 “送我回——学校(她以往习惯把回家说成‘回学校’)。” “这样合适吗?” “我想见涛涛。”她惯用这个借口。 黄承不再说什么,容锦便上了三轮车。这次随黄承回家,她一路很从容,不再害怕熟人看见,还淡定自若地和人打招呼。 进了家门,她忽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黄承——很瘦,很心疼。黄承象遭了电击一般呆立着,房间里静得象一潭深水。过了一刻,黄承背后传来容锦轻轻的抽泣声,泪水已在他背上洇了一片。 “我错了……” 容锦的忏悔,显然触动了黄承的心。他慢慢转过身来,象是承负了千斤的担子,肃然的表情无声地诉说着他无尽的屈辱和哀怨,但他全无怒火(他也不习惯于发火)。 “你打我、骂我吧?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些!”容锦哭着说。 黄承满腔的悲愤顷刻间化作了两行清泪溢出眼帘,他抽身扶墙而立,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牙咬得咯噔直响。 容锦跟上去又抱住他,脸贴着他的背。 “我一直不相信你会离开我,”黄承沉沉地说,“你走的那一天,感觉象晴天霹雳!没有你,就没有了一切……” “别说了,”容锦打断他,“我知道你心里苦……” 黄承慢慢转过身来。容锦凝望着他,凄迷的双眼带着泪渍,“你还爱我吗?抱抱我好吗?” 黄承的手缓缓移到她的腰间,拥住了她。容锦紧紧贴着他,心里无比温暖。 “我,还能回这个家吗?” 黄承扶着容锦,深沉地看着她,良久才说:“不要带回他的任何东西。” “不会的,我决不会要他的任何东西的。”容锦用力摇了摇头,稍作思忖后又说:“但是,电影院的工作我还不想放弃,以后我可以和他保持一种工作上的关系吗?” 见黄承沉默着,容锦赶紧说:“如果你不同意,我也可以放弃的。” “不,”黄承说,“工作上我不干涉你。” 他们相拥了许久,而黄承却说:“你先回去吧?” 容锦凝视着黄承,反复低喃着“等我,我会回来”,惜惜走了。 回家的路上,街灯璀璨,照得她心里通亮。“是时候了,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要和他说,我要离开他,一刻也不能等了,再也不能等了……”容锦催促着自己,聚集了一身的勇气和力量。她疾步回到家里。 吴真不在,料是又应酬去了。她拧亮了所有的灯,家里精美的陈设一一呈现。她细致地环顾着这一切,兀自生出一些留恋之情。平心而论,她并不厌弃这个华美的物质世界,多少还有些留恋,但现在她能够毅然决然地舍弃这些了。她走到钢琴旁坐下来,恬淡地弹了起来,一曲接一曲,从海顿到舒曼。 吴真很晚才回来,看到容锦异样的神情,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试着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容锦的琴声戛然而止。 容锦起身踱到窗前,沉默半晌。吴真轻步跟上去,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我们分手吧。”容锦淡淡地说。 吴真一脸错愕,好久才缓过神来,“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真的。” “另外有人了?” “没有,和黄承复婚。” “你还想跟他?过那种穷日子?” “是。” “胡扯——那你当时为什么又要离开他呢?” “那时糊涂,这时清醒了。” “你不要游戏婚姻好不好?”吴真一把扳过容锦,恼羞地咆哮道:“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哪里不如意,你要什么有什么,还不知足吗?” “我要一个真诚善良的丈夫,你是吗?” 吴真一时哑口无言。 “我没有拿婚姻当游戏,我考虑得很清楚,我不爱你,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容锦接着说,忽而象想起了什么,“你倒是应该给肖洁一个交待。” “她?……你听到什么了?” 吴真瞪大了眼睛,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容锦不屑于回答。 吴真很快又镇定了下来说:“就算我五毒俱全,就算我辜负了所有的人,可我对你怎么样,你不清楚吗?” “我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我说过,我不喜欢你这样的人,我们不合适!” “假如我不同意离婚呢?” “捆绑做不了夫妻,你强留我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好和好散,我们之间还可以留下一些回忆,如果你不同意,那我只有向法院起诉。” “你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吗?你竟敢背叛我,不要把我惹急了。我宁可让你死,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那你杀了我吧。”容锦盯着他说,满不在乎。 他们相互敌视足足有一分钟,吴真最终软了下来:“你真的愿意舍弃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愿意。我现在不再把钱看得那么重要了,离婚我也不打算带走你的钱。不过我还是感谢你让我过了一段富有的日子。” 面对任性的容锦,吴真无计可施,颓然而阴郁地说:“给我些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有一个条件,”容锦决绝地说,“今天起我们分居。” 这以后,容锦便没和吴真睡在同一个房间,家里又恢复了往日了无生气的光景。分居期间,吴真当然免不了有碰她的冲动,可遭到了容锦的坚决抵制。吴真却并不死心,心急火燎地想亲近她。容锦忍无可忍,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吴真顿时象抛锚的汽车骤然停了下来。深夜,容锦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呜呜的哭声,她走过去一看是吴真在哭。容锦还没见吴真哭过,看到他眼泪纵横,一时不知所措,只是本能地抱住了他以示安慰,这才发现他喝了许多酒,地上跌落几个空空的酒瓶。容锦这一抱,吴真哭得更不可收拾了:“容锦……容锦……不要离开我,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不能没有你。你要我做个好人,我做得到,真的,做得到,我可以把我的钱都给那些穷人……我不要钱,我只要你……”一阵宣泄之后,吴真已是筋疲力尽,喃喃说着胡话,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容锦起来的时候,吴真已站在了露台上。她走过去,和他并肩站着。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祛散着清晨的寒气,新的一天开始了。吴真看起来精神振作,全然没有昨晚的颓丧和消沉,象一个重振旗鼓的战士。 “我想明白了,决定放你走,我累了。”他释然地说,“等电影院开业后我们去办手续。” “谢谢——对不起。”确定要分手之后,他们说话都显得客气。容锦双手抱在胸前,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这似乎标志着她和吴真关系的尘埃落定。 “直到今天我才承认我输了,在此之前我总是不服气,但是爱不能强求。你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我即使倾尽所有也不能得到你的心。”吴真说着,看了看容锦,“我本不该拆散你们是吗?” “不要这样说,”容锦说,“我没有后悔……” 吴真象得到莫大安慰似的:“谢谢你陪伴我走过这段日子,这是我人生的财富,我还是会想你的。” 容锦静静看着远方的铺满霞光的天空。 “离婚后,希望你还留在电影院工作,帮帮我。”吴真说,“我们以后还是朋友,是吗?” 容锦说:“我想在电影院工作。” 第七章 吴真答应了离婚,按理说容锦尽可期待和黄承的复合了,可是她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她在婚姻上的这番反复,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命运似乎对她过于宽容了,反倒让她心里很不塌实,常感到一阵阵莫名的心悸,接连几个晚上都做着噩梦。她时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天,她正在商场采购电影院开业庆典用的物品,突然接到张梅打来的电话,说有急事要见她,从张梅支吾遮掩的语气里,她想一定出了什么事,心便不由自主地咚咚直跳。没多久张梅匆匆赶来,果然是出事了。黄承在踩三轮车的时候,被路边施工的铲土机铲倒了,受了重伤,正在普爱医院抢救。容锦听了一阵痉挛,险些晕厥过去,幸好有张梅搀扶着。赶到医院时,她看到了可怕的一幕:黄承昏迷不醒,身上多处缠着纱布,整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从眼皮可以看出,他身上浮肿得厉害。她从医生那里了解到,黄承被铲倒后还被拖着在地上刮擦了好长一段距离,伤得很重,受伤面很大,小腹部位几乎可以看到内脏,失血很多,处于深度昏迷,虽进行了手术,但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医生还说按黄承这样的体质,能挺过来应该是个奇迹。 容锦寸步不离地守候在黄承的病榻前,任凭她怎么呼唤,他也不曾醒来。没有奇迹,三天后黄承宣告不治。他走了,来不及和她说上一句话,便匆匆走了,带走了容锦所有的梦想。 严冬掩面而来,冷却了人们的万千激情。冬天似乎是一个特别宜于思考的季节,人们都比较安静,仿佛在仔细梳理着这一年的作为和得失,保存一些阅历,做好明年的打算。冬天里的容锦也过得非常安静,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她是否还有哀思和悲痛。对于神秘的命运,她不抗拒,不诅咒,而是心静如水,但这种宁静里却有她重生后的深刻。 她在学校的大画室里整理黄承的遗物的时候,一幅巨大的油画赫然映入眼帘:湛蓝的天空下,大地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一望无垠的洁白,仿佛映照着通向天堂之路;画的中央,一个身着火红色风衣的少女迎面走来,呼之欲出,是那样的鲜活,又是那样的亲切……画幅的左下角写着“原来的世界”。 容锦的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一刻,她似乎能够和黄承的灵魂对话。她内心阵阵颤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扶着画板痛哭起来,凄怆的哭声在空寂的画室里久久回响…… 这幅画是黄承应容锦的要求画的,电影院开业时就挂在电影院的前庭。往来的人群都会被这幅画美的意境所吸引,所感染,可有几人知道作者内在的诉求呢? 电影院开业那天,正巧下起了当年的第一场雪,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气象局说,这是十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开业的喜气在雪天里一下子消减去了许多,容锦剪彩后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她去了那片熟悉的郊野。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她迈着坚定的步履,踏雪向前走着,直到隐没于缈远的天际,仿佛在这个纯洁的世界里,她可以和他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