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脊梁》 引子 血染的风采 1984年4月28日凌晨。位于中国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县城以南二十五公里处的老山静悄悄的。忽然间,两颗信号弹腾空而起,我军数千门各式火炮同时开火,数十万发炮弹倾泻在老山、者阴山的越军阵地上,在黎明的黑暗之中,弹道发出的光亮密如雨丝。越军阵地完全被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越军士兵在睡梦中就被炸得尸骨无存。 中国人民解放军k军区9师3团5连班长张卫国、白正雄各带一个班的兵力组成突击队,奋勇冲杀,连克越军213、145两个高地。尖刀班已进至主峰山脚下,突击队准备展开攻击。根据预定的作战方案:5连占领395高地,以牵制敌人,掩护主力部队迂回至老山后侧一举收复失地…… 5连前身隶属n军区,一年前作为支援分队加入k军区作战,战斗打响前,被编入3团即“老山主攻团”序列。 攻击发起后,张卫国和白正雄带领突击队相互掩护,逐步向敌395号高地主峰逼近。在他们凌厉的攻势下,越军开始收缩防御阵地,力图凭借坑道负隅顽抗。此时,由张卫国带领的突击队先头班已经开始翻越第一道战壕,并以此为依托,开始向第二道战壕展开攻击。紧随其后,5连主力陆续登上了主峰。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阵地两端鬼魅似的冒出数百名敌人,各种轻重火器、明暗火力疯狂向我射击。巨大的气浪挟持着横飞的弹片和漫天的烟灰,搅得整个395高地乌烟瘴气,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由于我突击队员刚冲上去,立足未稳,没有任何依托和遮护,完全暴露在敌火力之下。许多战士在敌人首轮攻击中就牺牲了,连长被敌人的高机子弹拦腰扫成了两截,指导员头颅被炸开,头盖骨不知飞到了何处,全连干部尽数牺牲。这里除了焦土,就是战士、武器、鲜血、炮火、和死人…… 整个阵地,被飞扬的气血笼罩着。到处是排山倒海似的炮弹爆炸声,地动山摇的地雷怒吼声,疾风暴雨般的枪弹尖叫声,令人胆颤的坦克隆隆声,气壮山河的呐喊声,垂死挣扎的哀吟声……就像一只庞大的乐队,战士们操纵着不同的乐器,弹拨着不同的音符,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到这个露天舞台上,在大本营的指挥下,齐奏着蔚为壮观的战地交响曲…… 张卫国目睹连长和指导员的惨死,悲痛欲绝,痛恨至极。他一跃而起,站直身子,迎着敌人猛烈开火……边打边高声呼喊:“活着的兄弟听我指挥,给我狠狠打,打死这些王八蛋,打死这些龟儿子,给连长和指导员报仇,死也要守住395高地!” 全连的战士听到连长和指导员牺牲的消息,个个气得浑身颤抖、两眼血红,再也不顾什么危险和隐蔽了,端着枪口对着敌人一个劲地猛扫。 敌人见395高地久攻不下,10时50分,集中一个炮兵旅的炮火,将成百吨的炸弹像冰雹一样砸在395高地上。整个高地烟柱冲天,刚刚修起的工事被全部炸平,满天的硝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千万颗绚丽的弹流光往来穿梭、交相辉映,衬红了那灰蒙蒙的天际;巨大的气浪冲天而起,搅得天地间一片昏暗;那漫山遍野的条条火舌;那血汗泥尘所散发出的蒙蒙薄雾;那绚烂的、黑红的、剧烈奔放的、瞬间熄灭的火焰。炮火之猛烈使得坑道里的战士们就如坐在船上一般,震得颠来倒去,那一片长久不息的巨响让他们为之心惧。炮袭震坏了人的心智,很多人七窍流血,哇哇大叫,有些战士抱着头在地上打滚。连部通信员何小勇受不了这心碎胆寒的声音了,他迎着炮火冲出了工事,顷刻间,无数炮弹将他撕成了碎片,他的钢盔随着气浪飞向天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向了山下…… 11时30分,200多个越军在督战官的带领下,赤裸着上身,全身挂满了子弹和手榴弹,杀气腾腾地喊着口号,向着高地扑来…… 弹雨之下,支离破碎的肢体满天飞舞,生命在这里变得如同轻烟一般转眼即逝。 冲击的敌人不断涌来,又不断的倒下。倒下的就倒下了,这就是真切的死亡。火光映着红土地也反射着淌了一地的鲜血,张卫国的视线开始模糊,满眼的红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感觉到子弹擦过身边打在战壕上,嘣嘣作响。炮声、枪声、爆炸声,越来越密。突然,一片弹雨纷纷打在战壕边缘,他的钢盔被打飞出去,咣的一声撞在远处一块石头上。 战斗打响后不到两个小时,在通往395高地的通路上,已到处是伤兵和尸体。 树枝上、竹林里、草堆里、灌木丛中到处是横飞的血肉和断肢残臂。 有的尸体被弹片削去头颅,头断之处在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泡;有的尸体被炸成数截,五脏六腑被高挂在枝头上,令人惨不忍睹……阵地上那呛人的火药味、刺鼻的尸体焦糊味、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相互交织到一起……战场,充满一种令人痉挛的窒息感。 傍晚时分,敌军一个加强营连续向5连阵地发起集团冲锋。可怜的5连阵地,尚还活着的已经不足三分之一了,在这三分之一里,还有一半是伤员。很快,防线被敌人突破。短兵相接,张卫国第一个端起刺刀冲入敌群,白正雄紧随其后,在n军区的老部队,他们同是一个连的侦察班长,未编入主攻团之前,他们曾一起多次深入敌人腹地完成过侦察和引导炮击任务。白正雄捅倒了3个大个子敌人,但他没能坚持多久,因力竭被敌人刺伤腹部,肠子外流,可这位山东汉子居然拖着血糊糊的肠子扑向一个惊呆了的敌军官,拉响了挂在胸前的光荣弹!壮哉!勇士如斯,何败之有? 张卫国端着刺刀突入敌营,连续捅倒5个敌人,就在他的刺刀捅向第6个敌人时,敌人一颗炮弹在他身旁爆炸,只觉天旋地转,鲜血溅到脸上糊住了眼睛,恍惚中,远方有数不清的炮弹在山头上植出一片片桔红色的火林,他听到了大部队冲锋的号角,主力上来了,是的,主力上来了,敌人开始逃窜,任务完成了,他一头栽倒在地,眼前一片绛红…… 是役,5连除张卫国、白正雄两人重伤幸存外,其余106人尽数牺牲。白正雄失去右臂。 南疆的战火,震撼了多少人的心扉!血染的风采,牵动着多少人的情怀!狭小的猫耳洞,恶劣的环境,随手可拾的炮弹…… 当硝烟终于渐渐平息下来,阵地寸土未失,而数以万计的英魂却永远沉寂在了这片土地上。唯有那首壮观的战地交响曲永远在这片土地上回荡: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土壤上有我们付出的爱…… 第一章 激情燃烧 他们是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尊敬、爱戴自己的祖国。就是张啸天,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局会动用军队来阻挠他们的行动。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简直就是矛盾到了极点。平时,老师不是教育我们要爱国吗?不是说日本侵略过我们,同我们有着民族宿怨吗?为什么自己做出一些爱国的实际行动出来,当局不仅不支持,反而还要动用军队来阻挠呢? 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从卡车上紧张而有序地跑下来,然后迅速排成三角队形,向着学生的队伍冲过来。他们不断地变换着队形,喊着整齐而响亮的口号,瞬间就将学生队伍嘈杂而纷乱的口号给淹没了。他们将学生的队伍切割成一块块,然后向着不同的方向驱赶。学生中开始有人反抗了,他们将砖块、石头、铁器砸在武警战士身上,向他们手上的盾牌和头顶的头盔砸去。但是,在武警战士强有力的威慑下,他们的队伍很快就土崩瓦解了。在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中,有像张啸天这样充满强烈爱国热情的学生,但我们也不排除,还有那么一部分人是完全报着一种好玩凑热闹的心态而来的,他们是闲着无事做的,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却又不会承担什么责任和道义的。 这毕竟只是一支零散的,毫无组织纪律可言,不受任何人支配和控制的年轻队伍。他们的激情能够在瞬间拼发,迅速燃烧成燎原之势,也能在瞬间瓦解,立马功亏一篑。这就是年轻人,头脑中有太多不确定,不牢固的思想存在。有激情,有大胆的想法,却也容易受到外界的操控和支配。这也是大凡世界上之革命,大多由年青人发起,而最终取得胜利果实的却并非他们的原因。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警察准备抓人啦”,学生队伍便彻底骚乱起来。不需要战士驱赶了,他们自行疯狂地向四面八方逃窜。顷刻间,无数车辆,车轮朝天,卧在路上,造成了混乱的景象。大家互相践踏,互相推挤,踩着拥着往四处跑。大街、小巷、草坪、公园都被人塞满了。呼声,口号,被丢弃的车辆,被扯掉的衣服,被踩掉的鞋子。被堵住的人拼命挤出一条去路,无所谓同学,无所谓朋友,无所谓警察,只有一种信念在支配着,赶快逃出这块是非之地。 很多人的命运在这天发生了变化。 第二章 剑走偏锋 张卫国吃完早餐后燃上一支烟,靠在椅子里。 他的早餐非常简单,一碗白粥稀饭,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咸菜是后来加上去的。这些是当兵那会养成的习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变。即使后来发达了,他对自己花销向来紧得很,做一切事情能省则省,从不乱花一分钱。 墙壁上的大钟指向七点半,妻子已经到酒楼忙生意去了,儿子还没有下楼。他是昨天晚上从祈蒙山区赶回家的,最近,很少见到儿子,他自己忙着生意,成天在外面奔波。最近两年又被祈蒙山区那些苦孩子的事牵扯了不少精力,疏于对儿子的管教啊。他记得自己十二岁父母就死了,一个孤儿过日子,却懂事得很。做什么事,都是先顾着别人,勤奋上进,还很有责任感。自己年轻时吃了一些苦,也走了一些弯路,那不能怨自己,当时整个国家形势就是这样的,是想上进,却没有门路啊。就是如今,你再看看人家祈蒙山区那些孩子,人家多么懂事,那么小就树立了远大目标,就知道珍惜学习机会。可他们这些自小在城里养尊处优的孩子,好吃好喝的,他们倒闹腾起来了,今天这里惹点事,明天那边添点乱。近来,他的任性、冶游、放浪形骸,已经一天比一天厉害。这样下去,这孩子非堕落不可。昨天刚回来,就接到学校教导主任的电话,说是他在学校又惹祸了。这小子现在出息了,在学校闹事不说,竟然带着人去冲击日本领事馆。想起来,他又觉得痛快,如果时间再回到二十年前,如果他还是一名学生的话,他相信自己一定也会这么干。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作为父亲,自己有责任把他教育成才。 他深吸了一口烟,望着烟雾扩散,心中在打着腹稿,怎样等儿子一下楼就教训他一顿。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再也不能继续纵容下去了。他板了板脸,竭力使自己显得冷静和严肃。 张啸天下楼了。昨天夜里,他就知道父亲回来了,今天,他穿得整整齐齐,白衬衫,牛仔裤,耳环和鼻坠都拿掉了,金黄的头发也梳得好好的,满脸带着股清新的朝气,看起来竟然一反平日的飞扬浮躁,而显得沉稳安静。 “爸,你回来啦。”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自顾自地到餐桌上拿了根油条啃起来。 张卫国咽了一口口水,尽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吐出一大口烟雾,他坐正了身子,沉着脸,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张啸天,你给我过来。” 张啸天愣了愣,父亲今天是怎么回事?情绪不好吗?他不敢违抗,父亲是他最害怕的人,走了过去,乖乖地站在父亲的面前。 “爸,我做错什么了?”他委屈地问。 “你做错什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这么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泡舞厅,装流氓,打架斗殴,现在,竟然带人冲击外国领事馆了。十七、八岁的孩子,别人都刻苦念书准备考大学,你呢?糊糊涂涂的过些什么日子。我问问你,你对未来有些什么打算?你这样混下去,将来真准备做流氓是不是?”他一口气将准备好的话都说了出来。 “爸,我可是早跟你说过了,念完高中就不念了,你可别逼我。” “我逼你,你倒说说,你这么小的年纪就不念书了,你将来准备做什么?难道要跟我一样开饭馆?” “我不管做什么,就是要饭也不去念书了。我将来的路是我自己走,凭什么要你来做主。” “你,”张卫国气得心里憋了气,脸变得铁青:“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上进的东西,人家老区孩子,想念书没得念,你却不珍惜,你,你给我跪下。” 张啸天无动于衷。 “听到没有,给我跪下。”张卫国怒吼道,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情绪是没办法再冷静下来了,本来是打算心平气和地同儿子谈谈的,结果却变成了这样一个结果。 “凭什么让我跪,我又没做错?”张啸天仰着头,依然那么木立在那里。 张卫国怒气冲冲地到厨房去拿擀面杖。 张啸天见势不妙,知道父亲今天是真生气了,慌忙摔门而逃,后面传来父亲的叫骂声。 他在街上一阵狂奔,确定父亲没有追上来后,放缓了脚步。 冲击日本领事馆的事像瘟疫一样迅速扩散至整座城市,人们都在议论着。街道两侧的超大屏电视上滚动播放着现场的画面,一位警察局的官员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市公安局已经立案,将对这一事件进行严肃彻底的查处,还将追究相关责任人。 看到这里,张啸天背上不竟冒出一阵冷汗,心想这次事情可能真闹大了。 学校不敢去,家也不敢回,想必都早有警察把守。杜伊打来电话,遭遇基本一致。两人在街上会合后,经商量,决定先到那个经常去开展活动的废弃仓库安下身来。 好朋友眼镜坚持每天按时送来给养,本来眼镜也吵着要参加这次游行的,但考虑到他父亲是日本人,被张啸天给劝阻了。白天,他们到附近网吧去上网,用以打发无聊的时间,晚上,回到那间四面透风的厂房里。每当听到有警报声呼啸而过,背上都会冒出冷汗,担心警察会找上门来。过了两天,他们整天呆在破房子里,干脆那也不去了。 刚开始几天,倒还没什么。反正两个人都是喜欢过自由生活的人。但慢慢地,就有些受不了了。先是破厂房里艰苦的生活环境让他们有些吃不消,紧接着接济难以满足他们的花销了。他们平时都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孩子,什么时候受过穷。如今落得这般地步,花钱的地方又特别多,会花钱的习惯又改不了。还有一个原因,平时在街上,总感觉像是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怕被警察带走了。他们倒并非是真的怕蹲监狱,说实话,他们倒还真有一点想到里面去见识见识那里的新鲜生活,只是觉得有点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味道,没成什么大的气候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进去了,这样的交易不划算。 第三章 倚剑天涯 张啸天静静地躺在床铺上。收音机里传出许魏的歌:曾梦想一个人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间的繁华……在人生的许多微妙章节,恰如在诉说自己的心声。听着听着,头脑中就出现了一个少年仗剑天涯的镜头,少年一袭白衣,手秉利剑,不沾风尘,是何等风流洒脱,多么地令人心神向往啊! 他找杜伊商量,准备过过那种仗剑天涯,行走江湖的生活。杜伊也是早就有了这种想法,两人一拍即合,随即开始着手准备。 当眼镜听到这个消息时,激动得瞳孔都放大了:“乖乖,这想法太有创意了,你们一定要带上我。” 张啸天在电话中犹豫了片刻,随即冷静地对他说:“眼镜,听哥们一句话,好好地在家呆着,那也别去,顺利地参加完高考,然后上一所好的大学。我们哥几个,就数你成绩好,将来,也就指望你能做个文化人了。” “啸天,你是知道的,我离不开你们。” “不,你不是我和杜伊这种类型的人,眼镜,你该认清你自己,你本该是个好孩子,好学生,不像我们,骨子里就有叛逆的性格。你该好好地念书。” “可我舍不得你们,你们走了,今后我找谁斗嘴,和谁玩去呢?” “眼镜,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将来,我们都要独自面对生活。也许,将来我会是个流氓,甚至乞丐,但我不希望我的朋友都去当流氓或是乞丐。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角色,每个人都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不要太雷同了。” 眼镜沉默了一会:“啸天,那我来为你们送行好不好?” “那就今天晚上吧,我们打算明天就走。” 挂掉电话,杜伊站在旁边看着他,问道:“你真不打算告诉杜小雨啦?”杜小雨是张啸天的女朋友。 “不了,省得到时候哭哭啼啼,徒添麻烦。”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以后我们再也不回来呢?” “不会的,我们只是暂时的离家出走。我张啸天对天发誓,我一定会回来,而且一定会做出一番大的事业之后再回来。” “也是,董倩我也不告诉了。” 天刚黑,眼镜就来了,他刚进门就大喊:“哥们,看我给你们带什么来啦?”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他手中那只又肥又大的北京烤鸭,还有两瓶洋酒。 张啸天满脸笑容地问:“我说你小子这从那弄来的?” “还能从哪弄?烤鸭是买的,正宗的全聚德烤鸭,还冒着热气呢,这酒嘛,是我从家里拿出来的,反正放家里也没人喝。”杜伊走过来接过他手上的酒,仔细瞧了瞧,“这酒我见过,一瓶要好几千块钱呢。” “哥几个要走,也不知要那天才能再见面了,这送行,不喝点酒总不像那么回事啊。” “对,要喝,而且要痛快淋漓地喝,不醉不罢休地喝,不喝酒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张啸天正说着,突然发现杜伊怔怔地望着门口,他转过头,发现杜小雨和董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 两个女生一语不发,眼中,惶惑、恐惧、气愤、责怪,什么东西都有。屋里的空气一下凝固了。 张啸天朝眼镜看了一眼,眼镜心虚地微微一笑,解释道:“我怕你们不辞而别,两位女生到时候成天找我要人,就告诉她们了。” 张啸天走到门口,招呼她们说:“既然来了,那就坐吧。” 杜小雨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张啸天,还未张开嘴巴,成串的泪珠就滚落下来了,她杂着潮湿的哭腔委屈地说:“张啸天,你欺负人。” “我这不是暂时离开一会吗,怕告诉了你,弄得生离死别似的,就暂时隐瞒了。” “我不管。”她走过来,手上还提着一个小包,将包掷在地上,坐了上去,说道:“衣服我都收拾好了,我要跟你一起走,你到美国,我就跟到美国,你到月球,我就跟到月球,反正是跟定你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变成跟屁虫了?”张啸天急得眼睛瞪了起来。 “我就愿意当跟屁虫,当你张啸天的跟屁虫,有本事你那也不去啊!” 这下他没招了,他恨恨地看了眼镜一眼,想说,瞧你干的好事。但随即又换作一幅满带笑容的脸孔,坐在杜小雨的身边。“好,好,好,只要你愿意,爱跟到哪就跟到哪。” 杜小雨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他:“这么说,你答应啦?” “答应,当然答应,多么浪漫的事啊,我只是担心你吃不了那个苦。” 她激动起来,兴奋得就像是得到了天大的好处:“这个我不怕,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苦都能吃。” 短短几句话便皆大欢喜了,于是大家成圈坐了起来,中间燃起一堆篝火,开始吃尚还冒着热气的北京烤鸭,喝眼镜带来的洋酒。 张啸天举起盛着酒的饭盒:“来,大家干杯,为我们各自美好的未来干杯。” 喝完后,董倩突然深情地望着杜伊,那一双眼睛正盯在他脸上,眸子悄悄地转动着,像是在他脸上探索寻觅。她那鼓鼓的脸蛋水蜜桃样,脸庞上醉意盎然,眼睛里盈盈的盛满了成千成万缕柔情。突然问道:“杜伊,你有想过将来吗?”杜伊看了她一眼,觉得浑身一震,全身悸动,急忙将目光移开了,正义感十足地说:“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个仗剑天涯的剑客。” 杜小雨插话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那还有什么剑客侠客的,我倒是想当一名医生,医生救死扶伤,决定人的生死,多么伟大啊。董倩,你呢?” “我嘛,我想当明星,赚很多很多的钱,买很多很多好看的衣服,买很多很多高档的化妆品。” “虚荣、俗气!”眼镜说道。 “是,是我虚荣,是我俗气,但我觉得人的理想还是要现实一些好,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董倩也并不生气,她转而问眼镜:“那么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吧?”眼镜转头来看了看所有人,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说出来大家伙可别笑话,我从小就想当一名科学家。” “就你,还想当科学家?”董倩笑了起来。 眼镜急了:“这有什么好笑的?告诉你,之前我可是好学生,要不是遇上张啸天,成天跟他们混在一起,打打杀杀的,我现在还是好学生。” “我说,你自己不想当好学生,怎么赖到啸天头上来了,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杜小雨替张啸天打抱不平。 张啸天不但不责怪,反而替他解释道:“他说得没错,眼镜在遇见我之前确实是个好学生,老实孩子,遇上我那会,崇拜得要命,整天跟屁虫似的甩也甩不掉,就这样把个好苗子给糟蹋了。想想,是我张啸天的罪过啊!不过,我还是一直认为,以后,咱几个人中,要真能出个文化人,那是非眼镜莫属了。” “就是,还是啸天了解我。” 杜小雨转过头来,痴痴地望着张啸天:“啸天,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我嘛,”张啸天将手中的饭盒放在地上,然后坐直了身子:“我的理想嘛,就是有朝一日做个混世大流氓,杜月笙第二,我要比他更大更牛更坏。”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又来了。”杜小雨假装生气。 张啸天俯首将一块木材丢进火堆里,像是在思考,然后说道:“说实话吧,我是个不喜欢沉湎于旧生活的人,应该属于半现实半梦想的人物。我从小就有一个梦想,驰骋沙场,南征北战,与不同的人作战,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吃着不同地域的美食,喝着不同地域的美酒,欣赏不同地域的美景,就不会为明天怎么过而发愁,也不用因为害怕生活无聊重复而忧郁,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一种生活啊。” “你就不能现实一些吗?” “现实?怎么个现实法呢?虽然,我现在还说不清楚将来会做些什么,但我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够不断变换花样,一天能比一天更精彩。” 边谈边喝,渐渐地,他们都有些醉意了,脸颊微染而红,成了一朵朵盛开的桃花,尤其是两个女生,都有些东倒西歪了。 这时眼镜提议:“我们这一别,以后就要各奔东西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义结金兰怎么样?” “好!”这一提议立马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他们从火堆中取出三截尚在燃烧的木棍,插在地上,然后几个人成一排跪着:“苍天为证,今日我张啸天、我杜伊、我眼镜、我杜小雨、我董倩,五人结为兄妹,以后生死与共,患难共享,皇天后土,可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誓毕,也没有分出大小,几个人只是对视一阵大笑,笑完后,又围坐在一起,继续喝酒吃肉。 “来,小雨,我敬你。”张啸天举起饭盒碰了碰。 她微笑着说:“不行,我不能再喝啦,再,再喝,我就醉啦。” “不行,这酒你必须得喝,还得一口喝完。” “啸天,我说,你,你是不是想什么坏,坏主意,打算把我灌醉,然后一个人跑掉。”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是高兴,这以后,你不仅是我女朋友,而且还是我妹妹了。” “好,干了,大哥,不,我不叫你大哥,还是叫你啸天。” 说完,两人一仰脖子真的喝完了。 喝完这些酒,杜小雨感到脑袋更重了,她躺在了张啸天怀里。托起他的下巴,直视着他绯红的脸,和清亮的聪明的眼睛。那不安而又焕发着光彩,坚毅而又流露着痴情的神态,竟使她心中掠过一阵激荡和感动。头脑也好像突然清醒了一些。她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啸天,咱们认真地过上普通人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总是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张啸天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小雨,你所说的普通是什么?在我眼里,普通是什么,它是种罪过,一种谋杀人的意志与一切可以实现创造价值的凶手,选择普通,也许我们能过上平顺和表面幸福的生活,但是,这种平顺和幸福却是要负出代价的,即是换取庸碌的结果。” “简单难道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变得激愤与叛逆呢?为什么不过些幸福的生活呢?”杜小雨问。 “叛逆?这个词用得很好,只是我想说,我要叛逆,却并非是拒绝幸福,只是不喜欢简单的幸福罢了,我激愤,恰恰是为了能得到更有尊严的幸福。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勇敢的叛逆者,一名无畏的斗士。” “啸天,难道为我改变一些也不行吗?” “小雨,你如果真的喜欢我,爱我,就该理解我,支持我,我不想一辈子的一事无成,或是总是走别人走过的老路。” 杜小雨便不再说话了,沉默着,她太了解他的性格了,既然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别人是难以更改的了。渐渐地,她感觉头有些沉,躺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董倩靠在墙壁上仍在熟睡,眼镜一个人坐在火堆旁边。 她没见到张啸天的影子,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慌忙四处寻找。 “他们走了。”眼镜忧忧地说。 “他说好要带我走的。”杜小雨心有不甘,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他们现在早上火车了。” 走到门口,她又停了下来,手扶着门框只觉头晕目眩,一串委屈的泪水流了出来,过了一会,她对着门外,大声而悲切地喊:“张啸天,我恨你……” 第四章 奇妙旅程 这是一节普通的硬座车箱。 遍地的垃圾,嘈杂的说笑,随意堆放的箱包。这个时候,是铁路运输的淡季,车箱里的乘客并不多,这就让许多人可以脱掉鞋袜,一个人占上两个甚至三个人的座位。这样的车箱,是最廉价的,乘客很可能已经三天四天甚至更长时间都没有干净地洗过澡了,周身散发出汗臭味,同桌子上那些食物变质的酸味混杂在一起,还有香烟燃烧的味道,脚臭味,形成了一种十分独特的气味。 不时,有招揽生意的小贩经过,向乘客兜售着各类小商品,有好奇被吸引过去的乘客,只是大部分人似乎已经习惯了,熟视而无睹。他们也并非是光明正大,合理合法的,远远地望见乘警过来,就要装作是乘客的样子。乘务员不管这些,谁爱卖什么由着他去卖吧,这不是他们职责范围内的事。他们穿梭于车厢内,不时停下来同乘客聊聊天。长期走南闯北的经历,让他们大多学会了很多种各地方言,东北的、湖南的、北京的,还时不时地会说上几句广东话。他们常常为自己会说这么多的方言而自豪,所以,一有机会,就会拿出来秀,不无得意。这里的乘客,大多是那些平时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大声说话,谈笑风声,随地吐痰,发出声音地吃着方便面一类的快餐食物,往往露出非常享受的表情。有一些,显然是长期坐这种车的,有了经验,懂得在上车前带上扑克象棋一类的娱乐工具,用以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时间。也有一些,是喜欢看书的,只是他们看的书往往是金庸的武侠小说,或是花两块钱从小贩手中买来的故事书,这类书最容易让他们入迷了。这些人,大多衣衫不怎么鲜亮,男人留着不太整齐的胡须,女人头发蓬乱。如果见到一个男人上身穿着一件时髦的燕尾西服,脚上穿一双军用胶鞋,或是一个女人脖子上围着一条丝绸围巾,下身很可能是一条那种从旁边开口的旧式裤子,这一点也不用好奇,这是很常见的。这些时髦的衣衫大多是他们在外面工作的子女们孝敬的。他们往往会为了一块钱的差价同小贩磨上半天嘴皮子。他们的目的地大多是辛苦的建筑工地和纷乱嘈杂的工厂,还有一种就是到有钱人家去当保姆一类的工作。他们还有一种超常的能力,即对苦难和不幸普遍有种豁达心理,这是其它人所无法比拟的。再艰苦的生存环境,再凄惨的生命历程,他们都能变着法子找出乐趣来。 当然,也有衣着整齐的乘客。只是这样的乘客在这样的车箱并不怎么受欢迎,往往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边,从头至尾没人找他搭话,他们也不会主动找别人搭话。尽管这些人口袋里可能并没有那些人富有,或者从根本上划分也属于那种落魄阶层,事业上的不成功者,但他们往往自觉将自己同那些人区别开来。那些鲜亮的衣饰,精致的打扮,语言上的孤立,就是他们为自己设起的一道保护屏障。这样的乘客大多是短途客,反正他们也不在乎,几个小时,甚至几十分钟就下车了。 张啸天和杜伊就像是走进了一个从来未曾走进的世界。他们虽然见多识广,但是从来未曾同这些人打过交道。外面的世界真奇妙,用这样一句话来形容他们的心情是最准确不过了。他们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廉价的盒饭,车窗外的啤酒,小贩的叫卖声……所有这一切,形成了一种强大的磁力,深深地把他们吸引。 他们坐在车箱里,非常享受这种生活。他们都有着非常强的适应能力,一会找这位老伯聊聊天,一会又到那边去听乘务员谈论当今天下大事。看到那边有赌钱的主,也会凑上去,找准机会毫不犹豫地下上几注。有个东北男人,显然是这方面的老手,他能一次将5颗骰子摇成一条直线,引得过往乘客都驻足观望。待赌局告一段落,他们迫不及待地将他拉进餐车,待以佳肴,请教赌技。东北男人吃喝之后,也只是教了一些手法以及平衡的基本功夫。他们又乐此不疲地练了起来。 火车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走过一马平川的大草原,翻过巍峨险峻的大山谷,穿过笔直绵长的大隧道,终于,在经过了几天几夜的行驶后到达了终点站。 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午夜街头,晚风送爽,屹足人海,茫然四顾,心竟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去向何方。瞻望那一座座高楼大厦,他们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 他们找了个小饭馆狠狠地吃了一顿,然后又找了个便宜的旅馆住了进去。他们虽然自小生活在富裕家庭,有着相对丰富的阅历,然而,一旦被生活的现实吞噬,他们就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他们发现那些本已不多的钞票连同钱包一块不见了。纵然如此,他们却还不敢声张,不敢报警。 一夜之间,他们已经从一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饥饿,感觉到了彻底的无助。他们想过去找工作,却又没有一技之长。再看他们的穿饰,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那种不良少年,也根本就没人敢收留他们。 黄昏的时候,累得实在是走不动了,他们在一个公交车站坐了下来。 旁边,有等车的乘客在啃食面包,只觉香气扑鼻,从来没觉得面包如此好吃过,肚子更饿了。 他们也曾想过给家里打个电话,这恐怕是当前最好的办法了,但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放弃了,他们是有骨气的人,是出来闯大事业的,既然走上了这条独木桥,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如果是再没有奇迹出现,这个车站很可能就是他们晚上的安身之所了。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吧,他们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严格地说,是一张还不太熟悉的面孔――那个能将5颗坠子摇成一条直线的东北男人。 他们就像是走夜路的人看到了明亮的星星,掉落井底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总算有了一丝丝的希望。 东北男人很豪爽,也许是还惦念着火车上佳肴招待的盛情,将他们带到了自己工作的地方。这是一个很大的建筑工地,刚建了有五六层楼那么高的样子。包工头浑身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抛下一句话:“按半价开工资,每人每天扣五块钱的生活费。”就这样,他们摇身一变成了建筑工人。 他们庆幸自己又有了一个体验生活的机会,有了工作,他们就能在这里立足下去,能够立足,在不远的将来,就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在这里,他们以兴奋激动的心情体验世界上最辛苦的工作之一。为了彻底过上这种底层社会的生活,尽快同工地上的老老少少们打成一片。尽管他们买了香皂和牙具,也不往外拿。不洗脸,不洗脚,更不要说刷牙了。吃饭和别人一样,端着搪瓷大碗往地上一蹲,有声有响地往嘴里扒拉,虽是些见不到油腥的饭菜,吃得却有滋有味。说话是粗鲁的,走路拱着腰,手背抄起或筒在袖口里。两条腿有时故意弄成罗圈形,吐痰象子弹出膛一般。大便完了和其他工匠一样拿报纸当手纸。他们每天要干十二个小时以上的强体力活,睡用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简易床铺。即使是这样的床铺,木板也是非常有限的,往往是身体只能固定一个姿势睡觉,稍一翻身,就有掉下来的可能。而他们的报酬呢,尽管他们要把浇过水的湿砖用手一块块往楼上扔,这无疑是这一行里最苦的差事,但他们拿的却是这一行里最低的工资。因为包工头已经发话了,按半价开工资,也就是说每天只有不到二十块钱的工资,还要被苛扣掉伙食费、住宿费、水电费等等,拿到手上,就只剩十块多一点了。更为可恶的是,还得经常忍受包工头的漫骂和侮辱。还有包工头那个狗仗人势的弟弟,他年龄不大,倒跟他哥哥学得有模有样,嘴里叨根香烟,四处转悠着,从早到晚不离工地,指手划脚,吆吆喝喝,却从未见他动手做一点活。他安排最苦最累的活给他们,稍慢一点还会遭到他的冷眼和漫骂。这该死的包工头的弟弟还往往以领导者的口气对他们发号施令,随意地延长工作时间,如果是砖块没有扔上去,掉在地上摔得多了,还要想方设法苛刻工资。 在这里,我们要说说这包工头了,这包工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们不妨认为,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存在。他们兼具了好人的善良与恶人的狡诈,他们处于那种所谓不太老实的好人阶层与不算太坏的恶人阶层的混杂阶层。恶人阶层的某些弱点和好人阶层的绝大部分恶习它都兼而有之。他们既没有好人那种大公无私的热情,也没有恶人的十恶不赦。这种人,他们自身是需要被关注和同情的弱势群体,却并不以自身的弱势而减少对别人的伤害。一旦时机成熟,受到恶毒的煽动就容易变成凶恶的力量,对别人发起攻击。他们就象虾似的不断退向黑暗,他们一生中只后退,不前进,并且利用经验,增加他们的丑恶,不停地日益败坏下去,心地也日益狠毒起来。他可以使观察他的人感到局促不安。我们对这些人只须望一眼便会起戒惧之心,我们觉得他们在两方面都是阴森森的,在人后,他们惶惶终日,在人前,他们声势凶狠。他们的心,从不告人。我们无从知道他们曾干过什么,也无人知道他们将干些什么。他们目光中的那种遮遮掩掩的神情才会把他们揭露出来。我们只须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便可想见他们过去生活中一些见不得人的陷事和未来生活中一些阴谋鬼计。 这就是我们要说的包工头以及他的弟弟。 表面看来,张啸天和杜伊在努力适应这种生活,看他们偶尔露出的夸张神情,甚至还有些享受的成分在里面。但是,他们身上是潜伏着不安份基因的,只要一有合适的时机,这种基因就会变成一种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具体行动。 于是,在他们怀着兴奋激动的心情体验这种世界上最辛苦工作的同时,就难免要为亲眼所见的不公伸张正义了。他们眼里的包工头,是惨无人道的,是鱼肉民工的,他逐日降低生活标准,让饭菜做得比猪食还难吃。他使唤民工为自己出私差,却不付任何加班费,还总要用尽各种手段和借口来苛扣民工工资。于是,张啸天和杜伊私下商量,准备发动一场暴动,将包工头以及他的喽罗势力彻底推翻。 他们开始分散做工作,发动人员,逐个游说,只待时机成熟,马上暴动。那天,张啸天因为加晚班的问题同小包工头发生了磨擦。小包工头先动起手来。他怒火中烧,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率先发起了暴动,他用砖头拍在了小包工头的头上,当时只听到小包工头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接着鲜血便如泉水般涌了出来。他原以为,自己的带头等于是拉开了暴动的序幕,那些正在受苦受难的民工兄弟们一定会纷纷起来响应,他们会马上揭竿而起,迅速攻破包工头的临时指挥部,抢走里面的财物,然后均分。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被他们发动过的人,此刻却麻木了,不仅没有人出来响应,而且有人立马跑去向包工头报告了。紧接着,包工头带着一班喽罗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手上拿着木棒、砍刀。他们见势不妙,也管不得暴动不暴动了,撒腿就跑,毕竟保命要紧。 他们再次被陌生的城市所吞噬,找不到落角的地方。这次,比上次更惨,随身携带的行李也没有了。他们在街上游荡,没有吃没有喝,也再没有遇到一个能够施以帮助的人。他们甚至发誓,如果明天天亮之前还没有奇迹出现,他们就去乞讨。 其实他们不知道,早在一个月前,省公安厅就已经发出了通报,考虑到冲击日本领事馆是纯粹的爱国行为,全国各地也陆续有此类事件发生,加之闹事者全是青年学生,人数之众,实是不宜追究,遂宣布对参予这一事件的所有人不再追究责任,责令学校和家长进行教育管理。 就在他们为了乞讨做着紧张的思想准备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让他们的计划成了泡影。他们被巡夜的警察当作流浪人员带回了收容所。 在收容所,他们狠狠地吃了一顿,将连日来没吃的都补上了。然后痛快地洗了个澡,踏实地睡了个觉。 三天后,他们被警察送回了家。 第五章 劳燕分飞 薄暮时分。 室内静悄悄的。 晚霞正在天边燃烧,一层又一层的红云重重堆积,落日圆而大,迅速的从半空向地平线坠落。张啸天用手支着下巴,静静的凝视着窗外的景致,凝视着那晚霞由鲜红变为绛紫,凝视着那落日一分一厘的被地平线所吞噬,直到完全隐没。天色暗淡下来了,苍茫的暮色缓慢而从容的在草地上、枝条间散布开来。 被警察遣送回家后,张卫国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足足有半个月下不了床。这之后,他就一直被关在房间里,每天由酒楼的阿姨定时送餐,不许外出,断绝了经济来源,电话也断了,这样的日子已经快有两个月了。 他仰靠在椅子里,轻轻地阖了阖眼睛,又情不自禁的向着窗外的小路望去,空空的水泥道上,盛着逐渐加浓的暮色,除此之外,别无所有。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快六点了。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都是很准时的啊。在这样一种封闭的生活环境下,他每天接触到的只有爸妈,送餐的阿姨,还有小雨。同爸妈现在基本失去了共同语言,动不动像对犯人一样对他进行一番教导和训斥,尽管他压根就没听进去过,但他们的话仍然像该死的蚊子一样,总是在耳边盘旋。送餐的阿姨更是不可能同他有什么共同语言。杜伊和他一样被禁闭着,眼镜倒是偶尔来看看他,但最近他在忙着办出国留学的事,也没多少时间。剩下的就只有小雨了,他每天会在薄暮时分,坐在阳台下面的草坪上,陪他聊会天,将外面发生的新鲜事说给他听。近两个月来,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今天这不知是怎么了,比往常整整迟了一个多小时,还见不到她的踪影。难道,有什么事情发生? 一声叹息,长期压抑的情绪使他烦躁不安,每个毛孔里似乎都有小虫子在钻动。他站了起来,将音箱打开,将音量调整至最大。瞬间,仿佛整栋楼都跟着颤抖了起来。他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用高分贝音量来排除郁闷的习惯。将自己淹没在声音的海洋里,听着心的撕裂,脑的撕裂,感觉就像是一朵在黑暗中绽放的花朵,孤独享受盛开的乐趣。 暮色在室内加重,越来越暗了。 他重又不经心地对窗外一扫,忽然间,所有的神经细胞都振作了。 杜小雨正低着头缓缓地沿着水泥路走过来。他慌忙关了音乐,跑到阳台上,人未站稳,便急着喊道:“小雨,你今天怎么才来?!” 杜小雨在下面一块草坪上站定,抬起头来,伤感地笑了笑:“啸天,你被关多久了?” “总共48天,我在墙上作记号了,每关一天我就在墙上划道记号,已经整整48道了。” “你爸准备把你关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爸说要看我表现,他关我的目的是让我反省,让我认错,我呢,宁将牢底坐穿也绝不认错。” “我看,你还是认个错吧,自己父亲又没什么丢人的。” “小雨,这你就错了,这不是丢不丢人的问题,是考验一个男人有没有骨气的问题。再说了,这事从头至尾我哪点有错?如果有机会,我想我还会这样去做。” 小雨没有说话,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啸天,不是我说你,你就是脾气太倔,做事喜欢认死理。” “小雨,你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每天陪我聊天嫌烦了?要嫌烦从明天开始你干脆别来啦。”张啸天的火气有些上来了。 “啸天,对不起,从明天开始我真来不了了。” “你说什么?真不来啦?”张啸天潇洒地挥一挥手,连日的压抑使他的脾气显得暴躁:“不来就不来,谁稀罕谁呢!” “你别吵,听我把话说完。”杜小雨情绪低落,声音像被雨淋湿了一样:“我今天是来同你道别的。本来,早该告诉你的,但考虑到你一直被关着,怕你想不通,便想等你出来后再说,谁知你到现在还被关着,再不说怕是连告别的机会都没啦。明天上午,我和董倩就要到东北上学去了,以后,见面就难了。” 张啸天感觉心突然往地下一沉,心中千百只鸽子,瞬间哗啦拉飞起来,一个冰冷的念头逐渐浮了出来。他轻吐了口气:“小雨,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和我不一样,你有理想,应该努力去追求。这些年你一直跟着我,是我对不住你,将你耽搁了。到大学后,好好学,我会想你的。” “嗯!”杜小雨点了点头,露出少有的凝重:“啸天,你也要答应我,别再任性了,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该低头时就低头,别太难为自己了。你这人做人做事都太理想化,喜欢由着性子干,听我一句劝,以后收敛着点,别太张扬,会吃亏的。” 张啸天一改刚才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你还没嫁给我呢,就开始教训我啦?不要以为你要走了我就会让着你,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我张啸天就是烂人一个,将来准备继续烂下去。你不是要走吗?那就快走吧,洒脱点,别老站在这里磨磨叽叽,搞得生离死别似的。” 杜小雨的眼中有雨丝飞扬:“啸天,你就是这样,对什么事情都蛮不在乎的,我爱你,张啸天,我喜欢你蛮不再乎的样子。”说完扭头绝绝地走了。 张啸天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暮色苍茫的小道上,身体像是没了骨头一样倒在椅子里,心里所有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天塌了一般。 过了几天,眼镜也来告别,他到日本留学的手续已经办下来了。又过了几天,杜伊也来了,他在家人的安排下,顺利通过体检,马上就要到东北当兵去了。 日子继续在无聊与落寞中枯萎,那天中午,张卫国反常地回来了。 只说了句:“跟我走。”充满威严,不容抗拒。张啸天就像是中了魔法一样,不由自主地跟着走出了家门。这是他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踏上家以外的地方,感觉一切陌生而又亲切。 出了小区,父亲叫了一辆的土,交待去火车站。张啸天心里感觉有些忐忑和奇怪,为什么要去火车站呢?为什么自己不明不白的就被解放了呢?一连串的问号在脑海里盘恒。一路上,父子两人默然无语。 火车站,彩旗招展,鼓乐阵阵,正门上方,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情欢送新战士入伍”几个大字。欢送的少先队员们笑脸可爱鲜花灿烂,秧歌队彩旗招展红绸飞舞。在广场北侧,坐着大批身穿国防绿的新兵,从他们所坐的队形来看,应该分属于好几支不同的部队。张啸天紧紧跟在张卫国后面,进了大厅,进了检票口,又上了站台。这里有一队正在登车的新兵队伍。张卫国站在火车旁边打了一个电话,过了不多久,从火车上下来一个身穿橄榄绿的武警上尉警官,他们似乎早就熟悉了,亲切地握了握手。 张卫国向他招了招手:“这就是张啸天,我现在就把他交给你啦,以后还要麻烦你对他严格要求。” “请老首长放心,我一定将他安全带到部队。”武警上尉客气地说。 张卫国又转身对他说:“这是接兵连的李连长,你跟着他一块到部队。” 感情要将他往部队送,一旦知道这样一个结果,他那股牛劲又上来了。冲击日本领事馆时的那一幕幕又在脑海中出现。军人,这都和平多少年了,还要这些军人干什么?战争结束了,军人的存在就会成为社会的不幸,或者是一个亘古不变的悲剧。他转身拼命往外跑,边跑边喊:“我不当兵,打死也不去当兵。” 张卫国紧随其后追了上来,不愧是老牌侦察兵出身,还没跑出50米,便追上了。他老鹰捉小鸡一样将他紧紧夹在液下,直接送上了火车,按在了座位上。刚开始,张啸天还在拼命挣扎,没多久,他就不动了,他太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他那铁钳似的手臂别说一个张啸天,即便是十个张啸天怕是也难逃脱出来。他认命了,老实的随着上了火车,安静地坐在了座位上。他用寒冷得可怕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抚育他长大的男人,然后用同样冰冷的声音留下一句话:“记住,是你逼我去部队的,不要后悔!” 整列火车装载的都是新兵,十几扇车门一下子同时关上了。白扑扑的脸,亮晶晶的眼,崭新的国防绿,年轻得让人心疼的新兵们对着站台上前来送行的亲人们,微微地挥着手,行着注目礼。眼泪从他们年轻的脸上无声滑落。站台下,前来送行的人武部领导高呼一声“敬礼”! “刷――”所有穿军装的军人,同时举起了右手,向这些即将走入军营的新兵敬礼。 火车缓缓向前开动,车厢在亲属们面前慢慢滑过。亲属们的眼里也流出了泪水。 一路上,张啸天不吃不喝,也不和任何人讲话。 当兵,是他从来想也未曾想过的。军人的生活枯燥简单、机械呆板,简直就是对自身实现价值的慢性自杀。父亲就是一名军人,从小到大,他都用部队的方式来管理教育自己,要求他自己洗衣服,睡硬板床,被子叠成豆腐块。不论春夏秋冬,每天早上6点,他必须按时起床,在父亲的带领下完成当天的体能训练。后来他搬到学校住宿,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忙,这种状况才有所改观。但他心里有粒种子已经发芽,长成了苍天大树,他恨当兵,恨军人,恨军营。 他的理想是要在广阔的天地里成就一番大事业。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做个小兵,不甘心,自己的命运就这样走入军营。 第六章 独臂英雄 “张啸天――”负责分兵的干部站在话筒前点名:“张啸天――”一连喊了两声都没人回答。 李连长忙走过去,同分兵干部私语了几句,这才将张啸天的档案放在了一边,跳过去了。 张啸天下身一条深蓝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黑白相间的条纹毛衣。其实他早就听到叫自己名字了,可他就是不答应。 新兵一批批都被带走,剩下的越来越少了。 这时,李连长陪着一名上校警官向他走来。上校警官身材魁梧,身高在一米八以上,黑脸,浓眉,右臂袖管空空,像彩旗随风摇摆。上校在张啸天身边站定,满脸带着微笑,眼神在他身上游移,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由前至后,又绕着他转了一个圈。依然微笑着问到:“你就是张啸天。” 张啸天看了他一眼,虽然不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但可以肯定他一定是个官儿,而且从李连长对他的态度可以看出,应该还是个不小的官儿。但他才不管是个什么官儿呢,此刻,就是阎王老子在此,他也不怕。他冷冷地回答:“我就是张啸天。” “不错,这点倔劲还真像你老子当年。” “你是谁,又是怎么认识我爸?”张啸天有些疑惑却依然冷冷地问。 “我是这个团的团长,这之前,你该叫我叔,现在,你已经是一名军人了,该叫我团长。” 这时,一辆三菱吉普开过来,上校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上车。” 他莫名其妙地看看上校,又看看李连长,李连长示意他跟着上车,又急忙跑过去打开车门。 “上车去哪?” 上校转头朝他看了看,随即一阵爽朗的大笑:“去我家,给你接风。” 他这才跟着上了车。 此人正是原中国人民解放军k军区9师3团5连班长白正雄。在老山战斗中,全连108名兄弟唯他和张卫国活了下来,他的右臂被炸断。战斗结束后,组织上给他破格提干。上世纪90年代中期,根据中央军委统一部署,部分乙种部队改编为武警,保持原有番号不变,时任营长的白正雄随部队一起脱下国防绿,穿上了橄榄绿,改隶武警管辖。 厨房里,团长夫人在忙着做菜。 白正雄和张啸天对面坐在桌子旁,张啸天看着满桌子的饭菜,只是不吃,筷子也不曾拿起。 “啸天啊,听说你小子是带着情绪来的,已经整整两天没吃没喝啦?”白正雄看着他,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我要绝食。”张啸天毫不客气地回答。 “哟,看不出你小子还挺有骨气的嘛。” “我说过,会让他们后悔的。” “我说你小子,不想当战士,倒想当烈士啦。” “我不管这么多,反正就是死也不想当这个兵。” “当兵有什么不好的?我和你爸当兵那会,不知找了多少关系,求了多少人,才弄了一身国防绿,你今天倒好,倒要咱们求着你了。” “现在形势不同了,你们当兵那会正打仗,正是军人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那多威风啊。现在呢?和平时期了,当个小兵有什么意思。”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当个小兵怎么哪,那么多将军哪个不是从当小兵干上去的。” “我的梦想不是当将军,我也根本就不感兴趣。” 正在这时,团长夫人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了:“啸天,来,尝尝阿姨的手艺,这道菜可是专门为你做的。” 白正雄也说:“来,来,来,尝尝,就是想当烈士,也得先把肚子填饱啊。”边说边往他碗里夹菜。 张啸天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了,再说,这菜的香味也确实诱人,他拿起了筷子。 白正雄看着他吃了起来,脸上露出笑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夫人说:“柜子里不是还有瓶茅台吗?拿出来,让啸天陪我喝两杯。” 接着又对他说:“啸天啊,我和你爸这一晃都快二十年没见面了,我这是日日夜夜都在想他啊,他还好吗?” 张啸天低着头只顾着吃东西了,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突然抬起头:“叔,你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 白正雄放下了筷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他脸上,像是在寻找回忆:“我和你爸是同一批入伍的战友,又在同一个连队当侦察班长。后来,我们一同上了南疆前线。那是1984年4月,我和你爸随连队一起参加争夺老山的战斗,结果,在主峰中了敌人埋伏,全连108号战友牺牲了106人,就我俩命大活了下来,我的肚皮被划开,肠子流了出来,右臂也没有了。后来主力部队上来,我们被冲散,误入了敌战区原始丛林。你爸自己也受了伤,他背着我突围。当时,我对你爸说,我怕是活不了了,你一个人突围吧,别管我了。但你爸说什么也不肯丢下我。他对我说,要我丢下战友一个人逃命,除非你毙了我。我也就只好由着他了。他在丛林里采集草药为我包扎伤口,背着我在丛林里东躲西藏,整整走了一个月,才摆脱敌人的围捕回到祖国。所以,我这条命啊,是你爸给的。” 正说着,酒来了,白正雄为他们两人都满上:“来,啸天,今天你爸不在,我见到他儿子,也就算见到他了,我们干了。”说完他仰头一口喝完,张啸天也跟着喝完了。 “啸天,你知道什么是军人吗?我告诉你,你给我记好啦,军人,就是英雄,军人,他就要站着是座山,躺下来还是一座山,知道了吧。来,替你爸再跟我喝一杯。” 喝完第二杯,还要喝第三杯。 这陈年茅台度数高,加之又两天没吃饭了,两杯下肚,张啸天就感觉头有些晕呼呼了:“叔,我不能再喝了,再喝怕要醉了。” “废话,老子英雄儿好汉,他张卫国的儿子是这么没出息的?再喝。”说完,他又给张啸天满上了,两人再次一饮而净。 白正雄接着说:“啸天,要说你爸,那可真是个人物。我们在老山前线突围那会,没有粮食,经常就靠山上的野红薯充饥。那天,我们在山上突然发现了一头没人照看的黄牛,你爸就说,我们吃素这么长时间,也该改善改善伙食了。他扔下我,一个人摸到了牛旁边。由于有敌人围捕,不敢开枪,结果他就用刺刀将一头大黄牛给宰了。当时我离得远,行动又不方便,没怎么看清,只听见牛发出一阵阵惨叫。过了几分钟,就见他扛着一条大牛腿过来了。我们也不敢生火,抱着生牛肉就啃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那味道,可真鲜美,简直比任何的山珍海味都还要好吃。” 张啸天听得有些着迷,脸上泛起了笑容,他醉眼朦胧的盯着白正雄:“叔,那你在战场上一共杀过多少敌人?” “不记得了,总该有百八十个吧。只知道每杀一个敌人,身上或多或少都要留下一些伤疤。”说着,他拉起了衣服,从前胸到后背,到处都是伤疤。“你看,这是在打松毛岭阵地战中留下的,这是在夺战者阴山时留下的。这里面,还有几十块手榴弹弹片没取出来……” “那你一定立下不少战功喽?” “那当然,你看身上这些伤疤,这每一道伤疤都是一枚勋章。” “哈哈哈――,叔,这种勋章我也有,你看。”张啸天边说边脱挽起袖子,手臂上露出两条被刀砍过的疤痕。“谁稀罕这种勋章,我是问那种挂在胸前的勋章。” “有,当然有,我和你爸同时立的一等功,军功章还是军长亲自给我们挂的呢。当时,我和你爸的名声可是响彻整个军区,我们是5连的命根子啊,司令员都知道我们的名字。不过,啸天,你个臭小子给我记住啦。你是军人的儿子,是我的侄子,你该以你的老子们曾经为这个国家留下那么多伤疤而感到骄傲。” “叔,照你这么说,那我爸如果留在部队不也是个人物?” “那当然。如果你爸不退伍,这个团长可能就是他干了,以他的能力,肯定比我有出息。” “那我爸后来怎么又离开部队了呢?” “这――”团长面露难色:“这个问题还是留着等他自己告诉你吧。来,啸天,咱爷俩再喝一杯。” “叔,我真不能喝了。” “你小子和我装蒜是不是?我和你爸二十多年的生死兄弟,这么多年没见面了,我想和他好好喝一顿酒,没机会呀,现在好了,父债子还,做爹的不在,你当儿子的替他喝。” 于是,两人又喝了一杯。 “叔,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得老实回答我。” “行,只要不是泄露国家机密,什么问题我都会回答你。” “我们部队有导弹吧?” “没有。” “有飞机吗?” “也没有。” “那坦克总该有吧?” “还是没有。” “那我们有什么?枪总该有吧?” “废话,没有枪那还叫部队吗?” “光有鸟枪的部队叫什么鸟部队?” “什么部队?我们是堂堂的武警部队,共和国的近卫军,党和人民的忠诚卫士。那里有人,那里就有武警。我说,小子,你可别看不上这些枪,顶呱呱的八一杠,国际名枪,想当初在南疆战场,我们就是用它杀死了多少敌人,立下了多少功勋。一名真正的军人,只要枪在手上,比他娘的任何飞机大炮都管用。你别看那些飞机大炮一打起仗来牛得不行,但最终决定战争胜负的还是这些枪。同美国人打了几场战争你知道不,那时候咱们还没有这么好的枪,三八大盖,汉阳造,不照样打得敌人屁滚尿流,硬是把他美国造飞机都给整下来了。你敢小瞧它?” “再怎么说,它还是一支枪,枪就是枪,它永远变不了大炮。来,叔,我再敬你一杯,喝完这杯,我是真不喝了。” “好侄子,喝!” 这桌上,就只剩他们两人了。一瓶茅台也见了底。两人都已经酒足饭饱,有些醉意了。 “啸天,你现在还想回去吗?” “叔,我想过了,反正回去也没个正事做,我爸也饶不了我。只要你不怕我给你添乱,我就先在这呆呆看吧。” “不是呆呆看的问题,你要记住,入伍通知书是国家发给你的,接到通知书你就是一名军人了,穿上军装,你就不再是你老子的儿子,你现在是老百姓的儿子,是国家的儿子。” “叔,我困了,你安排我睡哪?” “今晚上,哪也不去了,咱爷俩一块睡,明早,我派人送你到连队。不过,啸天,咱可有言在先,现在你叫我叔,一旦明天走出这个房间,你就不能再叫我叔了,你要叫我团长,你是我的兵,我希望你能用自己的努力去创造成绩。”白正雄说这话的时候,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张啸天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学着战士的样子举起右手,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答到:“是,团长!” 第七章 紧急集合 寂静! 除却寂静,还是寂静! 整座军营都笼罩在寂静中! 三块写着荣誉的大匾挂在营房的三楼,在寂静的夜空中闪着寒光! 荣誉! 三块大匾的荣誉! 无数先烈用鲜血染成的荣誉! 此刻,正静静地挂在营房前! 这是一支诞生于抗战硝烟中的连队,在她的连史中,有这样一段话:自组建以来,连队先后历经大小战斗二百三十八次,消灭敌人三千二百六十七名,缴获各类武器枪支五千八百二十四支(件),牺牲战友二千二百八十六人。连队先后被军区以上单位授予荣誉称号三次,荣立集体一等功五次,集体二等功十八次…… 在另一页,还有这样一段记载:一九四四年大嶝岛战役、一九五0年金门战役、一九八四年老山战役中,我连先后三次随队参战,全连官兵尽数牺牲,后得以重新组建…… 死,这个闪着寒光的字彰显着英雄的辉煌,在人类精神的世界里屹立起一座崇高的丰碑。 凌晨四点。 一阵尖锐的哨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 黑暗中的新兵宿舍一阵忙乱,新兵们忙着穿衣穿鞋打背包。这是新兵连第一次搞紧急集合,兵们一个个都显得狼狈不堪。要不就是没穿袜子,要不就是裤子穿反了,鞋子穿错了。 5分钟后,全连新兵都在操场列队完毕,然后绕着操场跑了3圈。接着,连长候勇站在队列前讲评:“同志们,今天是大家入伍后进行的第一次紧急集合,大家表现得总体还不错。可能有的同志要问,为什么要搞紧急集合呢?这个问题问得好,因为,我们是军人,是军人就得搞紧急集合……”接着他又对着花名册开始点名。 “李小宝!” “到!” “郭治成!” “到!” …… “张啸天――张啸天――”候勇一连叫了几声,都没有人答应。他发火了:“四班长!” “到!” “这是怎么回事,张啸天呢?”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四班长李锐及他所带的队伍,显然,队伍中没有张啸天的影子。 “去把他给我找出来。”候勇低沉地吼道。 这会,张啸天睡得正香呢。刚吹哨那会,他听到哨声了,也知道其它人都在忙碌着打背包,他躺在床上没动,慢慢地又睡过去了。 “张啸天!”李锐站在床前大声喊,他依然没反应。李锐将被子掀起,他这才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班长,这大半夜的,你这是瞎折腾啥呢?” “折腾啥?部队紧急集合了,你不知道?” “不就是个紧急集合吗,又不是打仗。天大的事这也不能耽误睡觉啊?别闹了,我还想多睡会呢。”他又将被子拉上,准备躺下了。 “你――”李锐气得将被子扔到地上:“张啸天,我命令你迅速打好背包到外面集合,全连的同志都在等着你。” 张啸天见气氛有些紧张,知道后果可能真比想象中要严重了,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一边嘀咕一边打背包。 他背着背包出去了,候勇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整个队伍威严而沉默,安静得可以听到呼吸的声音。 “全连都有,向右转――跑步走――”下完口令,候勇也跟着队伍跑了起来。 中午,刚吃完饭,连部通信员就跑到四班:“张啸天,连长让你到连部办公室。” “哦,知道了。”张啸天前脚刚走,后面大家就开始议论起来了。 “这家伙这下要吃亏了,连长一定是为昨天晚上的事找他算账了。” “他也真是的,紧急集合也敢不参加。” …… 张啸天笔直地站在连部办公室,表情严肃,眼珠子却在骨碌碌乱转。连长候勇和指导员李东阳对面坐在两张桌子前。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候勇没有看他,低着头像是在想着什么,尔后,他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张啸天后面踱步。 “张啸天!” “到!”他非常有力地回答。 “你知错了吗?” “报告连长,我不知道错在哪里?” “什么,你还不知道错在哪里?”这刚一开口,候勇的火气就上来了。李东阳忙向他使眼色,示意他保持冷静。候勇继续说道:“你早上为什么不参加紧急集合?” “我觉得你这种练兵方法不正确。”张啸天毫无顾虑地说。 “那你说说,我这种练兵方法怎么不正确啦?” “现在到处都在讲以人为本,国家还专门规定了最长劳动时间,保障休息权。而你却专门在休息的时候拉什么紧急集合,这就不对。” “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是一名军人,不是一名普通老百姓,你的使命是打仗。” “我说连长,你别以为我刚入伍什么都不懂。这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全世界都在讲和平发展,那还有什么仗打啊?我说,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混账!”候勇气得拍桌子,将桌上的一个茶杯盖震得跳了起来:“作为一名军人,就没有平时和战时之分,怎么能和工人相提并论。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应该为国家做些什么?” “连长,我想啊,我做梦都想。我还想当英雄,董存瑞、黄继光,我上小学就认识了,特崇拜他们,也希望能像他们一样挂在墙上。但现在是什么环境,和平年代,你让我怎么去当这个英雄?” “你,”候勇感到一口气堵在心里,一时竟不知如何说好了。李东阳又急忙给他使眼色,他将抽了一半的烟灭了,然后不紧不慢地问:“那你为什么来当兵?” “我是被逼来的。” “既然来了,就要好好当兵,争取为亲人争光。” “我才不稀罕光不光的,我倒希望能给他们抹黑。” 这话谈到这个地步,也就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候勇感到心里一阵难受。自己带兵也不是一年两年,老基层了,怎么这会竟拿个新兵没办法呢? 李东阳挥了挥手:“你先去吧。” 张啸天答了声“是!”无所谓地回班里去了。 第八章 队列训练 南方的冬天本不算冷,只因刮着海风,空气中杂着水份,冷气直往衣服里面乱窜,这种感觉,竟比北方还要难受。 新兵阶段的训练,以队列训练为主。只要是当过兵的人都知道,队列,是所有训练课目中最基础,最简单的课目,同时又是最枯燥最难练的课目。别看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些军人齐步正步,英姿飒爽,羡寞死人的,但这背后往往要付出多少汗水,多少艰辛,却是一般人所难以想象的。很多兵们,并不怕五公里、障碍这些强体力的硬课目,倒是队列往往让他们望而生畏。 操场上,张啸天穿着冬季作训服,头戴还未挂上警徽的作训帽,站在队伍中正在参加齐步走的训练。 “齐步走――立定――”四班长李锐站在队列前面,大声叫着口号,一会又走到战士身边,逐个纠正动作。 刚纠正的动作,前边刚走,后边又犯了,效果不明显。他觉得应该给大家来个理论联系实际,想起以前听一位将军说过的一段话:“队列是军人区别于普通老百姓的基本,问题不在技巧,在于这个人能不能分出个好赖美丑。文雅点说,是个审美层次问题,也反映了这个人有没有完善自我的自尊自爱心。一个简单的走路动作,能把这个军人的形象勾画个八九不离十。”听得一旁的班长老兵们连连点头,都说四班长就是四班长,兵龄老理论功底深,从细小事物中悟出的道理很深刻。 站在队列中间的是一名回族战士,叫拉吉。可能天生身体协调性不好,什么动作他做起来都感觉特别别扭。第一次队列训练,班长下向右看齐的口令,别人都是原地转头向右看,他却偏偏要向前一步,弯下腰来整个身体转过去看。班长问他干什么,他回答说是在找基准,把整个操场的战士都逗笑了。这向右看齐是队列中最基本的一个内容了,尚且如此,那走起齐步来就跟麻花似的,歪歪斜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张啸天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李锐朝他看了一眼,没有说话,继续纠正动作要领:“拉吉,注意走齐步时两手臂要垂直来回摆动。” “齐步走――” 拉吉这次手臂是垂直摆动了,但另一个更搞笑的问题又出来了,他刻意想着摆直臂,手脚竟走到了一块,成了同手同脚,那模样,活像一只大腥腥。 李锐也有些耐不住性子了,他委婉地批评:“拉吉,训练的时候你要多动动脑子。” 张啸天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立定――”李锐走了过来:“张啸天,你跟大家说说,有什么好笑的?” “班长,你知道他这脑袋里面装的是什么吗?他左边装的是水,右边装的是面,这不动脑子还好,这要一动啊,就成桨糊啦。” “队列训练时严肃点,不准拿战友开玩笑。”李锐严肃地说。 “报告班长,我这是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张啸天挺了挺腰干,站得笔直,同样严肃地回答。 李锐朝他看了一眼,走到队列前面,准备继续下口令了。 “报告。”还没等他的口令喊出来,张啸天报告了。 “什么事?” “报告班长,我要请假。” “请假干什么?” “我累了,想休息。” “不行。” “为什么不行。” “现在是操课时间,不能请假。” “我觉得你这是在浪费时间,这么简单的齐步早在第一节课我就全学会了,而你却拉着我们练了6节课,这样不科学,我们应该将有限的时间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你认为练齐步没有意义吗?” “班长同志,如果齐步能够打胜仗,我向你保证,天天练齐步。” “你以为你的齐步就练得很好了吗?” “不敢说很好,但正确的动作要领我全都掌握了。” “好,那你出来给大家示范示范。” “示范就示范,谁怕谁啊!”张啸天将头一甩,站在队列前面。 其它班的训练都停了下来,纷纷转过头来看着四班的训练。 张啸天从小就在父亲的培养下走过齐步,走起来虽然没有老兵们那样沉稳有力,但基本动作要领还是正确的,加之他本身协调性好,竟然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齐步走――立定――”李锐的口令反复重复着,张啸天随着口令来回走着。走了三个来回,他就有些不耐烦了,基本军姿不那么挺了,整个身体垮了下来。走完第四个来回,他就不走了,停在那里。 “张啸天,你为什么不听口令?” “班长,我觉得你对我有意见,这是在故意整我。” “你不是齐步走得很好吗?我让你给大家示范,这是在给你表现的舞台。” “可我现在不想表现。” “不要忘记,你是一名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去你的,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你爱给谁下命令给谁下命令去,反正我累了,要休息了。”张啸天恼了,径直往旁边的障碍场走去。 “张啸天,你给我站住。”李锐断喝一声。 他继续往障碍场走去。李锐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两个拳头青筋暴涨,捏得紧紧的。操场上所有人手心都捏了一把冷汗。他就那么木立在那里,好长时间,随后听到他又下了一个口令:“副班长――出列――组织训练。”然后甩手离开了训练场。 李锐是一名第六年的老士官了,他从第二年就开始当班长,各项军事素质在全团乃至全师都是有名的,特别是五公里和障碍两项,全师的纪录至今还被他保持着。他最大的弱点就是文化低,虽然当兵时弄了个初中毕业的文凭,后来在部队又通过函授搞了个中专,但实际他连初中的门槛都没迈进过。上面领导觉得他是个好苗子,准备给他提干,从第四年就开始提,一连提了三年都没有提上。原因还是文化低。本来以他的军事素质,每次考试都是排在第一位的,但就因为他文化差,尤其英语和数学几乎都是交的白卷,这成绩一拉下来,就排到最后了。 刚才操场上的一幕连长和指导员都看在眼里了,他们见李锐离开训练场,便将他叫到了连部。 “连长,这班长我没法干了。”刚进门,李锐就将帽子腰带摘了,堵气似地坐在椅子上。 李东阳拿起茶杯,给他倒了杯水:“这可不是你四班长的作风。” “指导员,你们都看到了,我带了这么多年的兵,就没见过这样牛的兵。” “就是因为这兵难带,所以才给你啊。” “指导员,你说现在我们这些骨干都成什么了?保姆?还是出气桶?好吃好喝伺候着,还得随时做好被刺激的准备。说话还不敢大声,得成天陪着笑脸,不然,上面一个帽子扣下来,又要说咱们搞打骂体罚,说咱们不尊重士兵的民主权利。这怎么现在都变过来了,士兵有了民主,那我们这些带兵人找谁要民主去。” “所以我经常同你们讲,要加强学习,现在兵员层次越来越复杂,兵的素质都在提高,我们不能总是以老眼光来看待他们,不能用老方法,老经验来开展工作。我这里有一本书,拿回去有时间你翻一翻。” 候勇坐在对面椅子上,一直虎着脸没说话。这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先扔给李锐一支,然后自己抽上一支。“李锐,你可是全连最优秀的班长,我知道这段时间带新兵你心受了不少委屈,但有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了,受天大的委屈带兵的底线你得给我把住,现在新训工作刚刚展开,各级领导最关注的就是这个事情,要不出事就好,一旦出事那就是大事,你可不能在这件事上给我翻船。出了事看我收拾你。” “连长,我能不能申请不干了?” 候勇用眼睛瞪着他,大声说道:“废话,没有窝囊的兵,只有拉稀的班长,柿子哪能净挑软的给你捏,干的好就干,干不好也得干。” “好了好了。”李东阳知道这两个人心里都憋着火,遂过来解围:“都少说几句,李锐,你如果心里真觉得委屈,想找个地方发火,你就来找我和连长。今天就到这里,你还是快到训练场去组织训练吧。” 李锐站了起来,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看指导员,又看看连长,这才走出连部办公室。 第九章 新兵杜伊 初冬的天气,东北已经很冷了,泛着浓重的寒意,山川大地,都被白雪盖得严严实实,光秃秃的树枝耸立在漠漠的寒空里,被乳峰一样的月亮照耀着发出寒光。由于冷的原由,鸟儿们都深藏了起来,甚至都听不到一声虫叫。 武警n省总队新兵训练基地设在郊区一个山坳里,离省城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 在油库东西角上,各有一个孤立的岗楼,新兵杜伊站在东边岗楼上,身体被棉大衣包裹得像个大棕子。全身上下,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今天是他第一次上岗,显然,对室外夜晚的冷他没有充足的思想准备。零下二十八度是个什么概念?在此之前,他没有领教过,认识还停留在抽象层次。只是听老兵说过,以前有人站岗时鼻子耳朵被冻得没了知觉,用手轻轻一碰,器官就像冰疙瘩一样脆生生掉了。按理说新兵训练还没有结束,这个时候是不安排新兵站岗的,可是新训支队是个临时性单位,老兵就那么几个,警卫目标却不少,油库、车场、兵器库、大小门,这老兵一铺开就不够用了,不得已只好安排新兵站岗。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瓶二锅头,这是班副在他上岗时悄悄塞进兜里的,交待他冷得实在不行了就喝一口。临出门时又小声吩咐,这家伙度数高,可别一次整多了。他人头马、xo喝过不少,二锅头就从来没喝过。当时他不屑一顾,说这劣质酒有什么好喝的?班副神秘地说,你别小看这二锅头,可是老前辈们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在班里的发展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他一连喝了几口,觉得效果并不理想,索性将整瓶一咕噜全喝掉了。很快,就感觉有股热气从体内缓缓升起,原本已经僵硬的腮帮子一下活泛多了。 借着酒气,他向西边岗楼喊话:“嗨,兄弟,你是几中队的?” “五中队二排六班,你呢?”对方的说话声中明显带着哆嗦的迹象。 “六中队三排八班,你老家是武汉的吧?” 对方操起了地道的武汉口音:“没错,正宗武汉人,你也是吧?” “想不到这冰天雪地的还遇到老乡了,我叫杜伊,你叫什么名字?” “杜伊?你在省立中学上过吧?” “嘿,我说哥们,想不到我杜伊的知名度如此之广。” “呸,别尽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是罗小豪。”对方语气露出不屑。 “罗小豪?不知道。”杜伊做回忆状,继而头摇得像拨 “我可是记得你,前年在省立中学的时候,我们干过架。” 杜伊这时酒正往上涌,二锅头的后劲很大,他刚才还没觉得怎样,现在可有点儿不行了。一听说干架,就来精神了,傲慢地说:“被我打的人多了,早记不清你是谁了。” 罗小豪挽起袖子从对面岗楼走过来:“你还欠我两颗门牙,我出院的时候你已经转学了。我发过誓,此仇一天不报我就一天不装假牙,真是山不转水转,在这儿碰上啦!” 杜伊想起来了,还真有这么回事,这个罗小豪的父亲好像是省里的一位厅长,他当时一脚踢掉了他两颗门牙,就是因为这事才转的学。他露出轻蔑的微笑:“怎么着?看这架势,你是想和我再干一架?咱们找个地方吧。” 罗小豪已经走过来了,一把揪住杜伊的肩章:“走吧,咱可说好了,要是见了红,可得说是自己不留神嗑的。” 杜伊借着酒劲一拧他的手腕:“没问题,牙再掉了就咽到肚子里,谁说谁是孙子,走……” 俩人拉拉扯扯地向油库中央草地走去,边走嘴里不干不净地吵着。 杜伊小时候在少林寺待过三年,上学后,学了一身功夫,隔三差五的不拿出来秀秀就感觉心里老不舒服,这样就难免时有同学被他所伤,因此没少挨处分。从上小学开始,就不停地转学,幸亏他父亲有钱疏通关系,要不然怕是早被学校开除了。 棉大衣笨重,却并没有影响施展拳脚。罗小豪还没有站稳脚,杜伊就一个拳头挥过去,直直地打在他右半边脸上。只听“咔嚓”一声,像咬胡萝卜般清脆,罗小豪傻站着不动了,过了一会,就“哇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完了,我耳朵被你打掉了,你这个混蛋,我让你毁了……” 杜伊也被吓着了,酒立马醒了一半,他蹲下身去捡起被冻成冰疙瘩的耳朵,想给他装上,又发现这个想法太愚蠢,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所措。 “你他妈的快打电话叫救护车。”罗小豪愤怒地提醒。天气太冷,器官都冻木了,他还并没有感觉到特别地疼痛。 杜伊这才跑到岗楼拔通了门诊部的电话。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杜伊在站岗期间喝酒打架,而且将战友打成重伤,新训支队给他记大过处分一次。这一下,他成了整个基地的重点人,支队、大队、中队都为他建立了个别人档案,各级领导逐个来了解情况。处分命令宣布后,考虑到他一个新兵心理承受能力有限,又逐个找他谈心。他倒好,无欲则刚,完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还整天乐呵呵像是中了头彩。他对前来做工作的指导员说:“指导员,你放心,咱部队不是流行一句话吗:一个背着,两个扛着。一个处分没啥大不了的。” 指导员吃惊地瞪着他,想了半天才转过弯来:“我说杜伊,你这思想认识有偏差,对自身问题反省不深刻,怎么能这样看待处分呢?你这是典型的阿q精神,这是在同组织做对知道吗?” 他钻起了牛角尖:“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整天低着头,不苟言笑,装出一幅低头认罪的模样就算思想认识到位啦?” “你现在不应该用这样的态度同组织说话,以我们的理解,你这是目无组织纪律,公然同组织对抗。” “指导员,我不明白,认罪就必须得低头?承认错误就必须得情绪低迷?” “不管怎么说,挨了处分总不是件光彩值得骄傲的事。” “你不是教育我们,从那里摔倒从那里爬起来吗,我这是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你!”指导员拍拍桌子,再也说不出话来就走了。 其实,杜伊打心里是觉得内疚的。别说这打得在不在理了,他和罗小豪是老乡,还有那么一点同学关系。那天晚上他只是一时兴起说了些狠话,并没有想过真要将他怎么样。出现这样的结局那也是纯属意外。罗小豪从总队医院转回基地门诊部后,他买了很多东西去看望。 当杜伊出现在病房门口时,罗小豪就像是狮子见到了老虎,恨不得立马扑上去撕咬。他拔掉输液管,迅速从床上坐起来,警惕地问:“你来干什么?” 杜伊一脸善意的笑容:“我来看看你。”边说边将水果和营养品放到床头柜上。 罗小豪继续保持警惕:“你来看我?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杜伊往床头一坐,大大咧咧地说:“我说你别小肚鸡肠好不好,不就弄掉你两颗门牙一只耳朵吗,而且耳朵现在又装上啦,至于吗?这样吧,你如果心里觉得不平衡,我让你打两拳,咱俩就算扯平了好不好?”他边说边把脑袋往他面前凑。 “你想得倒美,我这两颗门牙一只耳朵就值两拳?” 杜伊阴沉着脸说:“那你还想怎么着?别说我没提醒你,我这处分也挨了,检查也做了,要不是老乡,才不会来看你呢,说让你打两拳,那还是看在同乡的份上,给足你面子了,要论真本事,就是十个罗小豪也不够我收拾的。” 罗小豪潇洒地挥了挥手:“算啦,冤家宜解不宜结,看在老乡的份上,你把脑袋伸过来吧。” 杜伊却不干了,嚷嚷道:“我说你个没义气的罗小豪,我好心买了这么多东西来看你,你还真准备打我呀?” 罗小豪板着脸:“你这人怎么这么赖皮,明明是你让我打的,现在变成我没义气了?我说你既然来道歉,就得拿出点诚意来啊!” 杜伊立马调整策略,讨好地说:“两拳多了点,一拳你干不干?” “不行,两拳。” “就一拳,干就干,不干拉倒!”他拉下脸来。 “成交,把脑袋伸过来。” “啪!” “哎哟!你个罗小豪,你这是把我往死里打啊,可不能让你白打了,找机会你得请客。”这一拳虽没有用足十分力道,却也打得杜伊眼冒金星。 “算啦,咱俩的恩怨从此以后一笔勾销,看在你来看我的份上,找机会我请你。” 这一来二去的,杜伊和罗小豪迅速成了好朋友。没事的时候,杜伊就喜欢往门诊部跑,两个小老乡凑一块谈东道西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有时,罗小豪还把自己偷偷准备的好烟好酒拿出来与他分享。在这单调泛味的新兵生活中,也算是其乐融融。 这天,两人多喝了一点,罗小豪拍着杜伊的肩膀说:“兄弟,通过这件事,我算是明白塞翁失马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意思?”杜伊一脸疑惑地问。 “你说要不是你给我这一拳,我今天能安安稳稳地躺在这里,不用出操训练,还成天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杜伊一拍大腿,像是突然发现了惊天大阴谋:“我说这事怎么琢磨来琢磨去都觉得是自己吃亏,你这耳朵也接上啦,假也度啦,到头来啥损失也没有,还赚了个休息。我呢,啥好处没捞到,还白白挨了个处分,今天这里做检查,明天那里挨批斗,兄弟,我这亏吃大了。” 罗小豪笑得前仰后合:“兄弟,你要觉得不平衡,就想办法来住几天。” “你还别说,我还真有这打算。” 回到中队,杜伊便着手实施他的住院计划了。 第十章 爱国 连队正前方,是一个大的操场,操场周围,种着一些花花草草,花草中间,有几张用石头做成的小方桌和小方凳。吃过晚饭后,战士们闲着无事,有的在操场上打篮球,有的在旁边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李东阳坐在方桌前找拉吉谈心。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无非是今年多少岁啦,家里有些什么人啦之类的问话。李东阳都非常认真地在本子上做了记录。这也是部队政治工作的一项惯例了,每逢新兵来到部队,干部骨干们总是要轮流找新战士谈谈心,掌握一些家庭情况啦,入伍动机什么的,借以加深了解。 拉吉在石凳上正襟危坐,两手放在膝盖上:“报告指导员,在我的头脑中,军人给我的印象有三个:第一是军人都特别能吹,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第二,军人酒量特别好,喝酒就跟喝白开水似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哥哥是退伍兵,我亲眼见他一口气喝掉了一整瓶白酒。”说完这些,拉吉停了一会。 “还有第三个呢?” 李东阳催问。 “第三个嘛,我觉得军人特别能打,练得一身武艺,不怕被人欺负。” “这就是你当兵的原因?”李东阳试探着问。 拉吉犹豫了一下:“不,这不是我当兵的原因。” 李东阳眼睛紧跟着一亮:“哦,那你跟我说说,你当兵的原因是什么?” “报告指导员,我想提干,当军官。” “然后呢?” “我要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另眼相看。” 不知什么时候,候勇已经站在后面了。李东阳向他点头打了个招呼。“拉吉,你先回去吧,有什么困难可以主动来找我。” “是,指导员,那我回去啦。”拉吉转身看见连长,又向连长问好,这才匆忙离开。 “你都听到了?”李东阳问。 “听到了。”候勇阴沉着脸说:“你说现在这兵怎么都这样,满脑子想的都是个人利益。” “这还好的呢,你不知道刚才我找四班的另一名战士谈心,我问他为什么来当兵,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指导员,我从小就特别喜欢枪,我听别人说当了兵就可以带枪回家了,我就来了,希望有一天能带一支枪回去,也好在朋友面前耍耍威风。” 候勇在刚才拉吉坐过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看来现在这兵真是变了,那像咱们当兵那会,整天将什么保家卫国、服务人民挂在嘴边。提起军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光荣、责任、奉献什么的。” “我想这个问题很久了,也并不是单纯的兵变了,根源在于时代变了,社会变了,对年青人的影响太深。”李东阳是年初刚从机关走到连队主官岗位的,工作套路还不怎么熟悉,他将一份统计表递到候勇面前。“你看看,这是我自新兵入伍以来,在逐个谈心过程中统计起来的数据。”他指着其中一栏说:“这兵员情况多复杂,全连六十名新兵,有二十五人是单亲,还有两个孤儿,你再看这,入伍动机这一栏,百分之六十六点七的人是想到部队来看看当兵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有百分之十六点七的人是想来学功夫,回家好耍威风的,另外还有百分之十五的人是像拉吉那样,想来考学提干的。只有一个人回答是来为国家做贡献的,而且这贡献做得也有些水份,怕是在挂羊头卖狗肉。还有这,百分之八十二点五的人有过性经历,百分之九十七的人抽烟喝酒,百分之四十三的人入伍前打过架,而且还认为用砍刀砍人是很正常的事。这打过工,上过网的就更多了。估计吸过毒的人都有,只是不敢讲而已。” “其它连队你打听过吗,他们是个什么状况?” “基本情况和我们差不多,不过各有各的特色而已。” “指导员,这刚入伍还不到半个月,就已经暴露出许多苗头了,咱们的工作还要进一步抓紧啊!” “我准备就兵员特点问题写一篇调查报告,送到上级机关,希望能够引起各级领导的重视。这对我们来说,也是盲人过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并没更多经验可借鉴。” 正说着,连队吹哨了。李东阳看了看手表,“哟,到看新闻时间了。”两人站了起来,往连队俱乐部走去。 战士们已经在俱乐部集合完毕了,新闻还没有开始,值班员安排各排组织唱歌。歌声很有气势,底气十足,振得房子都在颤抖。三个排轮流唱了一遍,唱的都是《团结就是力量》,唱完了又接着拉,还是同一首歌。新兵入伍后,由于各方面工作排得比较紧,只教了这么一首歌。 待歌声落下后,李东阳走上讲台,对着下面的战士说:“同志们,咱军营歌曲多得很,不要整天都唱《团结就是力量》嘛,有哪位新同志自愿上来指挥唱首其它歌曲的?” 却并没有人响应,所有新兵都低下了头,目光不敢往讲台上看。三排长走过来,俯耳低声说道:“他们只会唱流行歌曲,没人会唱军歌。” 李东阳并不感到意外,他随即又问:“那么国歌总该会唱吧,谁上来指挥一下?” 寂静,下面依然是寂静。李东阳心里就直打鼓了,心想这国歌该是小学时就教过,不会没人会唱吧?过了老长时间,终于有人报告了,是拉吉。他走到队列前面,张开两只手臂,起了个调:“东方红,太阳升――预备唱!” “停!”李东阳喊了一声:“拉吉,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报告指导员,是国歌啊!”拉吉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他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看看候勇,已经躲到外面去了。其它干部和老兵也都被逗笑了,勉强压抑着。 “这是什么国歌?” 拉吉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怯生生地说:“对不起,指导员,在咱老家经常听人唱这歌,我就以为是国歌了。” 李东阳像是想起什么,又对着下面问道:“那国旗总该知道吧?” “报告!” “报告!” “报告!” 这次回答问题都很踊跃。 李东阳脸上露出了笑容:“吴皓,你来回答一下。” 那个叫吴皓的新兵站了起来,自信地说:“我国首都是北京,国旗图案是镰刀斧头。” “那么党旗上的图案又是什么呢?” “党旗上的图案是,是――”吴皓终于像是想起来了:“是五颗红星。” 下面突然发出一阵暴笑,这笑声钻进李东阳耳朵里,他感到心里像是打翻了调味瓶,横竖不是个味。班长们回过头去,对着自己的队伍低沉地喊着:“不要笑,不要笑。” 李东阳走下讲台,望着自己的队伍,待下面完全安静下来了,激动地说:“大家刚入伍,不知道这些我不怪大家,但同时我也想告诉大家,作为一名军人,不知道自己国家的国歌和国旗,这是一种耻辱。各位班长,晚上的体能训练就不要搞啦,把这些基本常识教会,明天我还要抽问。” 这天晚上,李东阳辗转难眠。午夜的时候,他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晚上的一幕幕就像块巨大的石头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不会唱军歌,不知道国歌,不知道国旗,这难道就是被称之为民族脊梁的人民军队,这样的军队还能够上战场,还能够打胜仗吗?战争年代,我们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敌人数百万武装到牙齿的军队,靠的是什么?一靠人民的支持,第二是对祖国、对人民纯粹的感情无私的爱。说实话,这些年国家的经济建设搞上来了,但国民素质教育却明显落后了,对自己的国家和民族缺少认同感,眼睛里只有利益二字,而没有丝毫的责任感。他又想起了前段时间看到的一篇旅美华侨的文章,讲到在美国和其它一些欧洲国家,不管你是从事什么职业,那怕是大街上的乞丐和流浪汉,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离得最近的地方参加升国旗仪式。而我们的国民呢?我们成天炫耀自己的祖国有五千年的文明历史,称自己是“炎黄子孙”。但是,我们有多少人真正去了解过我们的祖国,去爱过我们的祖国呢?“炎黄子孙”这几个字,除了给我们自己带来了一点点作为人的虚荣,是否更该引起我们作为一名中国人的反思呢?今天,如果谁在公众场合说一句“忧国忧民”的话,不是被大家笑话便会被骂神经病。我们又有多少同胞对自己的祖国闭而不谈呢?总有这么一些人,一味地拿所谓的“炎黄子孙”往自己脸上贴金,同时却又唯利不从,一味地在我们“炎黄老祖”的身上动刀子,剃骨割肉,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称自己为“炎黄子孙”呢?稍微有些爱国良知,平时了解一些国家大事的人都知道,二战的枪炮声还没有完全止息,我们祖国真正的和平也还不过一二十年,难道我们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吗?而自己,作为一名带兵人,一名基层军官,该做些什么,又能够做些什么呢?他向来是个非常自信的人,但经历了今天晚上这样一件事情后,他的信心有些动摇了。一旦意识到这个念头的危险性后,他又强迫自己不要这么悲观,事物总是要往好的方面看,比如说兵的文化素质还是比较高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是高中以上文化程度,另外还有好几名大学生……但是,文化程度上去了,是不是真的素质也跟着上去了呢?以前,地方都是将最优秀的青年选送到部队。可现在呢?那些学校不敢管,家里管不好,社会管不到的迷途青年成了主要兵源。大家总是说部队是个大熔炉,是锻炼和改造人的地方,但大家不要忘了,部队不是救助站,更不是慈善机构,部队的中心任务是打仗,不能一味地练钢炼铁,要学会铸剑。任何时候,它都得有几件自己的体面武器。而这样一些不知国家兴衰荣辱,只知个人利益得失的小青年,能成为真正的体面武器吗?他又想起了某位名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爱国是痛苦的,看到周围人不爱国是更痛苦的,看到自己所爱祖国的现状是最痛苦的。 第十一章 吴皓 在我们的周围,总是有这么一种人存在,他们没有非常鲜明的性格特征,也没有坚定的立场,他们的心中只有一根杠杆,天平的重心总是朝着利益的方向倾斜。他们即使满腹经纶,取得了硕士、博士的学位,却依然是远离文明和道德的,因为真正的文明和道德并不是靠学问伪装起来的,在更多的时候,这两者之间也不是成正比的。他们常常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人是一套,见鬼又是另一套。虽然我们在很多时候是鄙视这种人,是不肖于谈论这种人的,但却并不妨碍他们的生存和发展。他们靠着钻营的小伎俩,常常能够八面玲珑,如鱼得水。 吴皓见班长李锐一个人在连队后面的桂圆林里散步,四周瞧瞧见没人注意便靠了上去。 “有事?”李锐问。 “没,没事。”吴皓有些结巴地说是,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班长,抽烟。” “你怎么知道我抽烟?”李锐虽然烟瘾大,却从不在新战士面前抽烟。 “班长,我平时注意观察的。” 李锐犹豫着,但还是将烟放在了嘴里。看着吴皓依然站在旁边,便问:“真没事?” “班长,我有个情况想给你汇报一下。”吴皓献媚地说,脸上露出非常不自在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一定有事,说吧,有什么事?” “班长,我们班里有股歪风邪气,有些人把纪律规定不当一回事,我觉得不好好刹刹不得了了。” 李锐用两个手指将已经燃掉一半的香烟夹住,疑惑地看着吴皓:“有事就直说吧,别吞吞吐吐。” 吴皓再次心虚地向四周望了望,确认在近距离内没有人后,方才压低了分贝,凑近李锐:“班长,张啸天和李宁他们每天晚上都偷偷地跑到后山来抽烟。”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观察他们很久了。” “你身上不也藏有烟吗?” “班长,你误会我了,我这烟不是自己抽的,我是为你准备的,你看――”吴皓将烟盒掏出来伸到李锐面前:“我这盒烟才刚抽了一支,就是刚才给你抽的那支。班长,这个情况你可要注意了,他们还总是在背后发牢骚。” 李锐看了看,见整包香烟果真只少了一支。再看看夹于手指中间仍在冒着烟雾的香烟,只感到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他将烟头扔掉了,吴皓又赶紧递上一支,他摆了摆手:“不抽了,吴皓,你为什么突然想起告诉我这些呢?” “班长,我是班集体的一员,当然希望我们班的风气更好一些。” 李锐皱了皱眉:“你主动汇报情况是好的,但也要注意同班里的同志搞好团结。” 吴皓不知所谓地看着李锐。 “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班长,我做错啦?” “你没有错,你这是关心班里建设,怎么会错呢?我只是提醒你。” “哦,班长,那你忙,我先回去了。” 吴皓回到班里,在反复地分析着刚才班长的话,还有他说话时的表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 吴皓入伍来的那天,他父亲啥也没为他准备,就为他准备了一箱子中华香烟。父亲意味深长地说:“皓儿,这些烟你带上,以后这就是你进步的资本了,你一定要好好利用,在首长面前好好表现,争取在部队干出个样子来,有机会弄个官当当,千万别再走我的老路了。”父亲是家乡那个小镇上的香烟贩子,冒着风险靠做投机倒把的生意赚了不少钱。父亲从来就不信奉所谓的实干哲学,总是将自己的生意理念运用到处事哲学中,认为人要想成功,要想发财,就该寻找别人没有走过的捷径。 在不断走向成功的道路中,他尤其觉出了商场如战场,既有绚丽多姿的机会,又有无比险恶的暗算。这个社会鼓励你去拼,你去搏,你去赛,但多是让你参加“障碍赛”,它会生出许多“障碍”来障碍你。无论是有钱的参赛者还是无钱的参赛者,能不能跨越,能不能摆平这些障碍,就看你的法力了。在一个大背景下,官商向来是相辅相成的,要从工农商学而无官相护不行。官者,权之载也,不为官或不为官扶,你断然做不成除养家糊口之外的任何有点声色的事情。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才比较全面地领略了“金钱不是万能的”。他知道了还有一种凌驾于金钱之上的东西,这种东西看似不是钱,却比钱还值钱得多。它如同一张内涵无度的信用卡,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这卡儿插对了孔,无数的金钱便会江河般涌流出来。这种东西叫“权势”,它的外壳叫“地位”,而它的奥秘就叫“待遇”。尽管你金钱汹涌,富甲八方,出国可以包乘豪华专机,你不会是vip;你可以买劳斯莱斯,奔驰宝马,但你不会有1号的车牌和专用的车位;你外出钓鱼打猎都可以包乘几节软席车厢,但你坐不上公务车,更无缘侈谈专列―― 吴皓自小就受到父亲的影响,尽管上小学、中学他的成绩并不是特别好,但靠着父亲的资助他总能上最好的学校。而那些平时刻苦用功,表现好的同学却往往上不了他那么好的学校。当兵入伍那会,有好几个条件比他好的青年一块竞争,最后,依然是自己一枝独秀,如愿走进了军营。所以,自懂事以来,他就有了自己的处事方法。他觉得,社会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的产物,芸芸众生中,总有那么一部分人要成为这个社会的骄骄者,而他们的成功,是要凌驾于更多人之上的,也就注定了部分人会是碌碌无为。换句话说,部分人的成功是建立在大部分人不成功的基础之上的。 显然,他是个无比聪明的人。指导员在找大家谈心的过程中,问了大家入伍动机一类的问题,大部分人都谈了这样那样的想法,只有他说是来为国家做贡献的。虽然当时指导员并没有明着说什么,但他从指导员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是满意高兴的。谎言,尽管在很多时候是并不为人所真正相信的,尤其是那种一眼就能看透的谎言,但很多人,却愿意去相信它,因为谎言的外面总会披着一件华美的外衣,像是有着魔力一样左右着人的感观神经。吴皓的真正理想是将来能够入党考学,然后排长、连长、营长……最少也要干到师长。父亲是烟贩子,他再也不想做烟贩子了,他要当官,要当很大很大的官。 第十二章 精神病 杜伊突然晕倒在了训练场,中队干部迅速将他送到卫生室。 军医赶到后,又是掐人中,又是翻看眼皮。他慢慢地醒过来,用微弱的声音对军医说:“医生,我从小就有先天性心脏衰竭症,算命的人说我活不过二十岁,这次怕是大限已到,你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直接把我送到医院,让我到那里自生自灭吧。” 接着,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简短的入党申请书,交给一旁的指导员:“指导员,这是我的入常申请书,如果我牺牲了,希望组织上能追认我为党员,我的灵魂将接受组织的考验。” 军医和干部们面面相觑,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医生认真地问了他以往的一些病历和症状,他说得前后矛盾,所描述的症状根本就不是心脏衰竭引起的,只是一个劲地要求军医把他送到医院。 短短的几句话,军医已经断定他是在装病了,他们每年都会碰到好多这样的例子,对这样的刺头兵自有办法。他对着干部们使了个眼色。当杜伊假装从昏迷状态下缓缓睁开双眼的时候,军医正拿着手电筒粗的大号注射器,准备往他动脉血管里注射。他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偏偏见到针管就瑟瑟发抖。吓得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逃一般跑出房间。 又过了几天,总队政治部下来对新兵进行心理测试,看到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突发奇想,继而露出得意的微笑,在答题卡上一阵划拉。 一个礼拜后,总队保卫处长带着心理医生来到中队,极其严肃地将支队政委,大队教导员和中队指导员召集起来通报了总队心理测试的结果:经分析显示,新兵杜伊患有严重精神分裂症――精神病。保卫处长为显心理测试的权威科学性,指着杜伊的测试表说:“你们自己看嘛,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只见测试表上有几个问题他是这样回答的:你对自己的性生活满意吗?不满意。你经常会有性幻想吗?经常有。你喜欢喝酒吗?喜欢。你对部队的生活适应吗?不适应。你经常想变成小鸟一样到天空自由飞翔吗?经常想。在没有人的地方,你觉得你是最大的吗?是的…… 保卫处长说:“你们说说,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政委持严谨的怀疑态度说:“是不是这些问题问得太叼钻了,要知道,我们的战士毕竟是缺少判断能力的,像这样的问题如果实事求是地回答他不一定有错,但如果站在讲政治的高度来看他显然是不对的。”他的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留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字里行间对对方留有尊重,同时又显示了自己的主张和水平。正所谓拿捏得当,张驰有度。 保卫处长和政委虽然都是正团级,但机关下来的讲话就难免要端些架子,这已经被约定俗成为了一种待遇,在于时刻给受众一种信号:我是代表首长来同你谈话的。听起来文质彬彬,让人觉得我们是一个系统,是尊重你的,实则是柔中带刚,一下就拉开了距离。他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这白纸黑字又不是我瞎编乱造的,这是经过反复论证的,大家要相信科学嘛。你们基层的同志作风更要扎实,出了问题不要噎着藏着,不要怕担责任,更不要考虑对战士家长好不好交待的问题。我们要抱着对战士负责的态度,有病的同志早发现早治疗嘛,没什么了不起的。总队首长一再强调在工作中要杜绝形式主义,要大兴求真务实之风,能够发现问题是水平,解决问题是能力,但如果发现了问题瞒着不报那就是失职了。” 指导员几次想插话都没找着机会,这次见两位首长稍有停顿,知道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作为下级,首长讲话的时候不能抢着讲,首长没话讲的时候还得时刻做好准备出来串场,而且讲话时间不能太长,站的高度不能太高,那样容易抢了领导的风头。得言简意赅,精讲、细讲、实讲。而且所要表达的观点还不能与首长有明显冲突,得时刻保持谦虚谨慎,即使首长讲错了话,还得尽量把错误往自己身上引,只要在关键时刻用个一句半句表达一下意思就行。指导员看了一眼政委,意思是在请示我能不能发言了,在得到政委的默许后,他说:“请首长放心,这个战士我很了解,思想上不是很成熟,但应该不会是精神病。他的测试表没能按要求如实反应情况,是我们中队干部没有提前搞好引导,给首长添麻烦了。” 教导员又不实时机地将杜伊的劣迹从头至尾简要介绍了一遍,末了真诚地说:“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给上级机关添麻烦了,出现这样的问题,反应出我们在平时工作中一人一事思想工作抓得还不紧,说明我们对工作的预见性和针对性还不够,我们一定深入分析原因,改进工作方法。” 保卫处长大手一挥:“好啦,自责的话就不要说太多了,现在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兵还是先放在中队,有什么情况你们一定要及时同上级联系。这装病它本身也是一种病,作为一名政工干部,我们可不能让问题牵着鼻子走,我们的工作必须打好提前量,要跑到问题前面去。” 政委一脸严肃地说:“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到你们汇报?这要真出了问题,不是给支队新训工作抹黑吗?你们以大队的名义,把这个战士的情况写份详细的汇报材料报到支队来,还有,对他以后的帮教和转化都要形成计划,指定责任人,支队我算一个,大队中队你们自己看着办。” “是!”教导员和指导员同声答道。 尽管杜伊被测试出有精神病的事只是在大队干部会上做了传达,教导员一再强调,要控制知情范围,但还是像风一样迅速在基地传开了。在部队,这样的信息就像地方的花边新闻和明星的绯闻,往往比上级的文件精神传达得还要快。 这事传出去了,让杜伊觉得很没面子,经常觉得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说你看这就是那个假装精神病的新兵。他一回头,人家又什么都不说了。有熟悉的人见到他,往往还没开口便挂上了复杂的笑,像是在欣赏艺术品般莫名其妙地将他一顿扫描,然后阴阳怪气地说:“杜伊,我说你这什么病不好装偏偏要装精神病?要不要咱配合着给你演场戏?” 他大手一挥,自嘲地说:“瞧你个土老帽,什么精神病,这是心理问题,高级病。现在啊,社会上有钱有派的人都流行这个,找心理医生,时髦,懂不?” 别人就说:“不懂,我只听说穿衣打扮讲时髦,买车买房讲时髦,就还没听说这生病也有赶时髦的。” 杜伊就故意做出鄙夷的神色:“对牛弹琴,什么时候等你达到我这种人生境界再和我谈这个问题吧。”这话说完,感觉自己多少挽回点面子了。 第十三章 拉吉的爱国 连队食堂里,战士们正在吃着自助餐。 部队食堂吃饭有规定,饭要打到桌子上来吃,馒头一次只许拿两个吃完了再去拿,米饭也是吃一碗盛一碗,菜是一人一份的,管够,吃多少有多少。 拉吉是回族人,为照顾少数民族战士,炊事班每顿为他单独做一份菜。拉吉小时候饿怕了,对粮食生出了深厚的感情。尤其爱吃馒头,一看见雪白的馒头就什么都忘了。二两一个的馒头,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抓起四个,两手合力一摁,四个白馒头成了四个摞起来的发面饼,他一张嘴就下去四分之一。 同桌的王宁用胳膊肘碰了碰张啸天,低声说:“你瞧,这哥们都吃8个了,还去拿。”在同班的几名新兵中,王宁和张啸天都来自城市,平时走得比较近。 张啸天头也不抬,心里在酝酿一个捉弄人的鬼主意。他待同桌的其它几位离桌之后,将自己盘子里的两块大肥肉悄悄埋到拉吉盘子里。拉吉吃完10个馒头后照例还得吃一盘饭,他“拔啦、拔啦”吃了两口,觉出有异味,用筷子一翻搅,就看到了那两大块白花花的肥肉片子。回族人不吃猪肉,他们认为猪肉是不洁的东西,谁吃了猪肉,就是犯了大忌。拉吉捂着嘴巴往外面跑,翻江倒海地将刚吃进去的10个馒头全吐出来了。吐完了,他感觉受了委屈,眼泪花子就哗啦啦流出来了。这是他当兵以来第一次流眼泪。 李东阳追出来问他怎么回事,拉吉知道这是班里有人存心和他过不去,但他没敢说实话,只说自己肚子不舒服。他非常明白自己当前的处境,他怕得罪人。 友谊,对他来说,比别人显得更为重要。 拉吉是一名孤儿,从小无父无母,在垃圾堆里捡来的。 他本有条件读更多书的,但因在学校里,总是遭到同学的讥笑,大家笑他没有父母,笑他是孤儿。他幼小的自尊被深深刺痛了,他开始讨厌同学,讨厌学校,再也不愿到那么一个地方去了。那个将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一直照顾他的院长爷爷骂他,打他,逼着他去上学,他去了。可没几天,他又不肯去了。那么小的他就知道跪在地上向院长爷爷求情,求他不要送他去上学,他讨厌上学。这爷俩就搂在一起大哭一场,哭过后,院长爷爷就做了一个决定,不再送他到学校去遭那份罪了,让他待在孤儿院里,索性自己来调教。这孩子从小看得出来,将来也不是个读书的料,能认识几个字,将来走到那里知道回家就够了。 十八年来,他从来没有过什么理想,在他的想象中,理想是个什么呢?只是一个陌生的词语。 记得到部队的那天,爷爷热泪盈眶地对他说:“孩子,爷爷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出去了就别回来。” 他同样热泪盈眶地无声点头,又猛然摇头:“爷爷,我要怎样才能不再回来呢?” “你到部队好好干,争取能提个干,那样你就变成了国家的人,就不用再回来了,还有,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便会对你另眼相看了。” 也正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认识了理想。他要提干,要永远永远地离开那座孤儿院,让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另眼相看。 拉吉是个朴实的人。 小的时候,爷爷总是给他讲雷锋的故事。告诉他雷锋也是一个孤儿,却干出了不平凡的事业。他便常常拿雷锋和自己做比较,感觉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也能像雷锋一样干出不平凡的事业。 到了部队,他时刻牢记爷爷的话,要在部队提干,要永远永远地离开那座孤儿院,让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另眼相看。 刚到的第一天,他就问班长:“班长,在部队要怎样才能提干呢?” 李锐显然一时被他的话给问住了,心想这兵还真是朴实得可爱,看他那认真的样子,又不忍拒绝。怎样才能提干呢?他李锐也是有经历却没有经验的,他也说不清楚,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作为军人,首先得要有过硬的军事素质。” “那班长,什么是军事素质呢?” “军事素质嘛,就是要跑得快、跳得高、打得准。” 他记住了班长的话,开始苦练军事素质。他不怕吃苦,再大的苦也能吃。除了参加正常的军事训练,他还经常给自己加小灶。他有十分明显的罗圈脚,齐步、正步一样也走不来,他就每天睡觉时用背包绳将两条腿拼命绑住。跑步跑不过别人,他就给自己加量,别人跑一千米,他就跑三千米,别人跑三千米,他就跑一万米。只是由于他先天身体协调性不好,虽然吃了比别人不知要多多少辈的苦,进步却并不明显。 然而,他要提干的目标却从来没有动摇过。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像雷锋那样干出一番事业来的。 指导员派人来叫他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在操场上加小灶。已经做完了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仰卧起座。 他满头大汗地来到指导员面前。 “拉吉,听说你最近训练积极性很高,还经常私下给自己加小灶,有这回事吗?” 拉吉笔直地站在那里:“报告指导员,有这么回事。” “拉吉啊,你这种刻苦训练的精神值得大力宣扬,是其它新战士学习的榜样啊。我和连长商量过了,准备安排你在连队做场报告。” “让我做报告,我做啥报告呀?”拉吉有些不相信地问道。 “这个嘛,就用朴实的话谈一谈你刻苦训练的感受,还有,你搞训练的动机。” “指导员,啥是动机啊?” “这个动机嘛,动机嘛,就是你为什么能够刻苦训练的原因,是你一个人有的,别人所没有的。” “指导员,这有什么好说的,我没啥动机,我就是想提干,想当军官。”拉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手紧紧地拽着衣角。 “哦,对,对,对,你想提干,第一次找你谈心,你就说了想提干。”李东阳拿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拉吉啊,我跟你说,想提干是好事,只是仅仅军事素质过硬还不行,还得要有较好的群众基础和过硬的思想素质,得要这几个方面都过硬了,才有希望提干,明白吗?” “指导员,这群众基础我懂,就是跟同志们搞好关系,可是这思想素质咱搞不太明白。” “这思想素质嘛?”李东阳重复着,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这思想素质对咱军人而言,简单些说吧,就是要爱国。” 他见拉吉依然瞪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眼中满是迷惘,于是进一步解释道:“这爱国嘛,从远的方面来说就是在国家需要的时候要能挺身而出,敢于牺牲,可以为国家去死,像黄继光、董存瑞那样。这从近的来说吧,就是要为部队做好事。做好事,明白吗?” 拉吉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做好事我明白,雷锋就是做好事的,指导员,我爷爷从小就教我做好事,学雷锋。”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拉吉,你先回去吧。” “指导员,那做报告的事怎么办?” “做报告嘛,让我和连长再商量商量。” 拉吉朴实的品质再次表现出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别人都还在睡梦中,他就一个人拿着扫帚开始打扫操场了,扫完操场,他又去扫连队门前的那条小路,扫完小路,他又将连队后面那条水沟给掏了……等到大家都起床出操了,一看,这整个营区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从这往后,提前起床打扫卫生就成了拉吉的习惯。每当干这些活的时候,他就感到特别愉快,心里感觉特别踏实。那扫帚每往前挥一步,他就觉得自己离提干的目标又近了一步。李锐找他谈过几次,这一听说让他不要再做好事了,他就着急,这一急就哭起来了。“班长,指导员让我要爱国,说是要爱国才能提干,你不要我爱国了,是不是不想让我提干了。” 李锐听着听着心里就难受起来,不再说话。他忙去找李东阳,李东阳叹了口气,摇着头说:“由他去吧,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当时,他心里还有另一种想法,心想这个兵无论是训练还是学习都不可能有很大的作为,但是他要求进步的愿望却又是非常强烈的,他老老实实多干些工作,到时要真有什么进步的机会,也好说话一些。 从此以后,就没人管拉吉做好事了,大家仿佛已经习惯。反倒是见他闲着坐在班里还有些不正常。于是便时常有人拿他开玩笑:“拉吉,你不去爱国啦?”或者是问:“拉吉,你今天爱国了吗?” 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总是非常认真地回答:“我今天爱国了。”或者是说:“我等会再去爱国。” 第十四章 手机风波 星期天,全连都在休息,拉吉扛着铁锹又出门了。 刚巧在连队门口碰到剃成光头的张啸天和王宁。张啸天老远就对着他喊:“拉吉,你又去爱国啦。” “是啊,星期天不用训练,咱想为连队多做点好事。” “那你提干的事怎么样了?” “张啸天,你别拿咱开玩笑了,班长告诉我,说最少也得两年以后,得等咱转了士官以后才能提干。”拉吉脸上,永远带着那种憨厚的笑容。 “哦,那你可得努力喽,争取先把士官转了,到时如果要投票,我一定选你。” “我不同你们说了,等会太阳出来,菜地就不好翻了。” 看着拉吉离开的背影,张啸天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说拉吉能提干吗?” “也许吧,不都说部队是个大熔炉吗,只要是块石头,就能炼出金子来。” “那要这不是块石头,是堆泥巴呢,也能炼出金子来吗?” “要成不了金子,那就将他捏成一尊雕像。”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笑了。既为这突然想出的比喻而笑,也为拉吉的天真单纯而笑。不同的成长环境注定他们和拉吉不会是同类人,拉吉不会明白他们的生活,他们自然也不能理解拉吉的想法。 他们沿着操场边沿的小路不管不顾地走着,敞开衣领,卷着衣袖,边走边说笑着。 张啸天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递给王宁一支。王宁接过了,向四周看看,却没敢点燃。 “怎么不点上?” “在这里抽?是不是太嚣张了一点?” “怕什么?我就是要故意嚣张给他们看一看。你要不敢就先回去。” 王宁再次向四周看了看,犹豫着还是将香烟点上了。 “这烟是吴皓那小子给的吧?” “你怎么知道?” “谁都知道,除了拉吉,他私下里给班里其它人都送了两盒,还有连队的班长,听说也都有份。” “他自己好像并不抽烟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这是在搞关系,巩固群众基础,听说他带了一箱子香烟到部队,人家是有备而来的。” “哟,真看不出这小子还有这招。你去给他传个话,让他把烟都拿来孝敬我了,以后在连队有啥事,我罩着他。” “去你的,人家可不像咱们是混日子的主,人家可是想进步的。” “想进步又怎么啦?你知道不,咱当兵前那也是当过司令的人,手这么一挥,二千多人的队伍就齐刷刷地出发了,多威风啊。” “你就吹吧,你现在啊,顶多也就是一光杆司令。” 此时,有一双眼睛正站在连部办公室的窗户后面盯着他们。 候勇当连长也有好几年时间了,这几年,年年带新兵,可以说来自全国各地,各色各样的新兵他都见过,但就没见过像张啸天这么牛的兵。这些天来,他心里早已淤了一团火,如果能够转换成能量,足以引起一次火山爆发了。但他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时刻提醒自己要冷静,冷静。自带新兵以来,他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连做噩梦都能梦见自己带的新兵出了问题。 李东阳进来他也没有发现,直到他开口说话:“又在看这个愣头青。” 他指着窗外说:“你看,这两小子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抽烟,也太嚣张了。” 李东阳将一个笔记本锁进抽屉,也来到窗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张啸天那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光头,还有王宁有些局促不安的身影。他笑了笑:“这你还没看出来?这是在向咱们示威呢。” “指导员,你说咱们部队现在这密切内部关系教育是不是搞得有点过火了,这要换作我当班长那会,早他妈出去揍他了。” “连长同志,我可是提醒你,这样的原则性错误可千万别犯。” “你说这王宁这小子是那根筋不对了,怎么也和他搅到一块去了,这小子平时挺老实的啊。”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是四班的吴皓。 “进来。”李东阳说。 吴皓笔直地站在连长和指导员面前,眼睛骨碌碌在他们脸上扫视。 “有事吗?”李东阳问。 吴皓说话的声音有些局促不安:“指导员,咱天你给我们上课,说是作为革命军人,要有政治觉悟,要讲原则,要敢于同身边的歪风邪气作斗争,我想了一晚上,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他停了下来,眼神继续在他们脸上扫视,像是在等待是否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指令。 “真的,当然是真的,在任何时候都是真的,作为革命军人就应该这样。” “指导员,连长,我有个情况想向你们汇报一下。” “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 得到了鼓励,吴皓身上的局促不安立马就消失了,他依然坚挺着身体,像是一个正义凛然的革命斗士:“指导员,连长,我们班张啸天还在偷偷用手机。” 部队上有明文规定,团以下干部战士一律不准使用手机。有些新战士从家里带了手机到部队,刚入营的时候就被动员上交了,要等到探亲休假或是退伍的时候才能重新发给他们。连队也进行了认真的点验,没有发现这方面的情况。 李东阳和候勇都有些意外,相互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吴皓:“你有亲眼见到过?” “我见过多回了,一直在考虑着要不要向你们报告,昨天听了指导员的课,我才打定主意的。” “那你向班长报告了没有。” “没有,我考虑到这是件大事,怕班长处理不来,就直接向你们报告了。” 李东阳和候勇都没有说话,眼神直直地盯着吴皓,直看得他心里发毛。他弄不清楚,这眼神是赞许,是批评,还是有更多其它的东西。 过了一会,李东阳才说:“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那你先回去吧,我们会处理的。” 吴皓举起右手敬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晚饭后,李东阳到团里开会,候勇派人将张啸天叫到了办公室。 他板着脸孔,开门见山地问:“张啸天,听说你还在使用手机?” “没有啊,你们不是早就点验过了吗。” 候勇在他身后绕了一圈,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来,放在桌子上:“那这是什么?” 张啸天低头一看,正是自己的手机,心想坏事了,吃饭时丢在抽屉里,忘记锁起来了。 “这是什么?”候勇问。 张啸天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连长,为什么就不能使用手机?” “没有为什么,这是王八的屁股――规定。” “那你们干部怎么用?” 候勇严肃的脸孔猛地抽动了一下:“干部使用手机那是为了工作。” “那我也有事。” “没有那么多理由,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能用就是不能用。” 张啸天依然那么挺拔地站着,只是傲慢地仰起了头:“连长,你别老用部队纪律来吓我,这我懂,文件上写得明明白白,现役军人除正团职以上一律不准使用移动通信设备。按这规定,副团长都不能使用,不是简单干部战士的区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敢拍胸脯说这是你连长私定下的规矩,说这是干部享受的特殊政治待遇,我这手机立马不用了。但如果你非要拿出所谓的部队纪律来唬我,我不服。” “你――”候勇气得青筋猛冒,他用手猛拍桌子,桌面上的厚玻璃被他一掌拍成碎片,手被划破,鲜血流得满手都是。 恰在这时,李东阳从团里开会回来。他一见连长这满手鲜血,心里也吓坏了,忙大声叫:“卫生员,卫生员――” 卫生员应声跑了进来,又急忙去找急救箱。 晚上点名的时候,连队所有干部战士一个不剩都参加了。近百号人组成了一个不小的方阵,人人戴着大沿帽,扎着武装带,站得笔直,现场气氛庄重而严肃。 候勇和李东阳站在方阵前面,表情凝重。 值班员报告完毕后,候勇说了一声:“稍息。” 就听“刷――”的一声,全连的脚步声都在一个点上。 大家或多或少已经耳闻或是从两位连主官严肃的表情中看出一些情况来了,每个人都摒气凝神,好不威严,生怕发出一丝丝意外的声响。 “同志们,今天点名只有一件事,关于使用手机的问题。有的人反应,说干部使用手机是我们私底下在搞特殊政治待遇。这个问题提得好,给我们这些带兵人敲响了一个警钟。我军三大原则里面将‘官兵一致’摆在第一位,我记得很清楚。但是,作为一连之长,我没有做好,为自己开了绿灯,没有同大家走到一起,却还用纪律去要求别的同志,我愧对组织,愧对连队的战友们。俗话说得好:欲影正者端其身,欲下廉者端其行。所以,请大家监督,以后大家可以以我为标准,那一条纪律只要是我连长做不好的,大家就可以不做好。就像这手机一样。”他从口袋里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手机即刻成了碎片。 显然,他的这一举动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整齐的方阵跟着颤抖了一下,立马又恢复了庄重。 “还有其它人要使用手机吗?” 连队几名干部纷纷走上前来,掏出手机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水泥地板上,几名班长也陆续走了上来。 张啸天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感觉就像是全连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那不是目光,是一柄柄利剑,刺进他的身体,穿透他的胸膛。 寒星伴着冷月,在夜空中发出暗淡的光。 隆冬的季节,橄榄树的叶子都落尽了,光秃秃的,那满是皱纹的干裂了的树皮,就象一个受尽折磨的老人的面孔。寒风凛冽,伴着落叶蟋蟋的声响,更显得干枯、烦闷。 四班所有战士在操场中间列队。 班长李锐光着膀子,绕着操场在拼命地奔跑。一圈、两圈――刚开始,每个人都在心里默数着他跑了多少圈,到后来,就没人再数了。月亮在走,人也在走,月亮走得没了踪影,人却在固定的轨道上绕圈,一圈又是一圈,仿佛无穷无尽一样。 汗水洒了一地,被风吹干,然后再洒,再吹干…… 吴皓站在队列中间,有些坚持不住了:“张啸天,你还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跟连长去认个错,别连累班长跟着你搞自我折磨。” 张啸天木木地站在那里,仿如一尊雕像,眼睛瞪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言语。内心,却在经受百般地煎熬。李锐为了他的事在惩罚自己,或许说折磨更确切一些。他没有骂他,甚至一句批评的话都没有,却拖着全班的人陪着他搞自我折磨。他这是在故意让他难堪,让他张啸天名誉扫地,用一支无形的手在抽他的嘴巴子。 李锐,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不,你不是人,人是不会做出这种蠢事的。我张啸天做的事,认不认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以为你是谁,我爹?我爷?还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做的事要你替我承担责任?你是驴,一头有劲没处使的蠢驴。你尽管搞自我折磨吧,你以为你那身体是我的,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张啸天在心里赌气似地骂着。 你打我啊,骂我啊,干嘛不骂我呢?那样,我倒可以心安理得了,就可以不管不顾,就可以扭头回房间睡觉去了。你以为这样的方法很高明吗?你是想让全班人都恨我是不是,告诉你,我不再乎,我连长都敢得罪,还怕得罪这些人?李锐啊李锐,好在你只会跑跑步,你要会开飞机,你不要开着飞机往那楼房上撞去,假如你现在手上有枪有子弹,你是不是也要朝着自己的脑袋瓜子开一枪呢? 你这个蠢人,你这个驴人,为什么恁是要使那么一股驴劲呢? 但是,骂归骂,他确确实实被他的精神感动了。 全班的人都在流泪,有的在外面流,有的在心里流。大家都用乞求的眼光望着张啸天,这目光是比利剑更利的剑,此处无剑胜有剑。 “张啸天,你就认个错吧,求你了。” “张啸天,你以为自己英雄了是吧,你狗熊。” “啸天,男子汉能屈能伸,认个错不丢人。” …… 李锐,你个狗日的李锐,不要再折磨我了,行吗?不要再折磨我了。 “班长――”张啸天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悲天砌地的呼喊。 “李锐――” “班长――” “你个驴――”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认错,去认错,你停下来行不行。” 李锐停下来了,直直地站在那里,又慢慢地倒下,像是战场上看到胜利曙光牺牲的战士,直扑扑地倒在了地上,贱起一阵尘土。 四班的战士们一捅而上,哭喊着冲向他们的班长。 第十五章 因祸得福 虽然早就知道董倩和杜小雨就在这座城市,但杜伊却没有机会去见她们。她们多次提出要到部队来看他,都被他拒绝了。自己眼下这处境,与在信中描述的情况相差甚远,他怕到时候难以自圆其说。 新兵是什么?新兵就是最新的兵。虽然部队将官兵一致,在政治上一律平等当口号成天挂在嘴边喊,但人家又有补充,不能搞绝对平均主义嘛。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平等,那是有条件的,是建立在一定基础之上的。至于这个基础怎么个界定,那是组织上的事。一句话,平等与不平等那得组织上说了算。别看平时战士亲属来队,干部骨干们好烟好酒侍候着,就像自家亲人来了似的,汇报时也尽拣好话讲。但五指还有个长短,老兵与新兵,干部与战士,一个是管理者,一个是被管理者,那能那么随随便便就没了任何界限粘到一起?马克思还说,只要有利益存在,就会有争斗,有争斗就会有不平等。这就像是油和水的关系,他能放到一个锅里煮,但他能真正融到一起吗?显然,表示油和水这种混合物质的名称还没有被发现。杜伊早就洞悉了这一浅规则。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各种理由婉拒了董倩和杜小雨要到部队来探望的要求,他是想尽量让她们避开自己目前这种尴尬处境。 礼拜天,他向连队请了假,准备到城里的学校去看看她们。收拾停当了,临走的时候班长集合全班开了个短会,说是到了礼拜天,内务卫生标准就有所下降,尤其指出杜伊的被子质量差,个人卫生不整洁。班长越讲越进入情况:“大家看看,这床单成什么样了,当兵几个月了从来就没洗过,这那里是床单,跟块擦脚布差不多。这样的内务,已经影响到了班里的集体荣誉,严重损害了全班同志的形象。” 大家都配合地拿眼睛盯着床单看,又瞅杜伊,他目空一切,面带薄笑,完全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班长质问:“杜伊,你给大家说说,为什么不洗床单?” 杜伊不急不忙地回答:“报告班长,不会。” “不会?”班长以为他是在故意找借口:“不是刚到部队时就教过你吗?” “你只教过我洗衣服,没教我洗床单。” 众人忍俊不禁笑起来。 班长本想说这洗衣服和洗床单还不是一样,但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了狡诈的光,心想这小子又在给我设套了,幸好及时发现。话临出口却改成:“不会就多练,我给你个机会,归队后,把全班床单给洗了。” 见他没有反应,又强调一句:“清楚没有?” 杜伊的头像是霜打的茄子,瞬间耷拉了下来,说话也变得有气无力:“清楚了!”本想耍点小聪明搪塞过关,没想到反蚀米一把。他慢悠悠地走出基地,外面已经有公共汽车在等着了。 虽然经历了这一小插絮,但却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情绪。跨出基地的大门,他仰头做了个深呼吸,感觉久仰的以前的感觉又回来了。 到了城里,他先到花店买了束玫瑰花,走到校门口,又想该给她们带点礼品进去,便向校门左侧的水果店走去。水果店的老板是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妇女,脸上像打了蜡,嘴巴涂得鲜红鲜红的,耷拉着脑袋坐在躺椅里,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见是个当兵的走过来,只是用眼角轻扫了一下,连个招呼也没有。 杜伊对她的冷淡有些不满,但没有表现出来,心想这女人怕是更年期提前了。 他挑了一串香蕉,一个哈密瓜,招呼老板过秤,女人终于懒洋洋地起来了。他又指着一旁的美国葡萄说给我来五斤。女人看都没看就将手伸进了美国葡萄旁边的国产葡萄。他怕她听错了,忙提醒我要旁边那种。女人依然头也没抬,不耐烦地说:“那边是美国葡萄,要二十块钱一斤。”手却依然还在将国产葡萄往袋子里装。 杜伊听出点意思来了,她这是瞧不起人,觉得你当兵的就只能吃这二块钱一斤的国产葡萄,那美国葡萄是有钱人吃的,你吃不起。他心里来气,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阴沉着脸说:“我就要这美国葡萄,全称给我。” 女人显然有些意外,终于用正眼看了一眼这个奇怪的小伙子,露出鄙夷的微笑,那意思是在说:“年轻人啦,容易冲动,看你把这几斤葡萄吃了,回去拿裤叉换饭吃。” 她这动作将杜伊激怒了,他捏紧了拳头,这要换作以前,早把这摊子给掀了,但他想了想,自己现在是军人了,穿着这身军装多少还得注意点影响。他将四张大红版扔在女人面前,什么话也没说,气鼓鼓地转过身就走了。 女人在他后面非常轻蔑而无理地嘀咕了一句:“穷当兵的,拽什么拽。”事实证明,她这句话说得是多么地愚蠢,必定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杜伊就像是一只屁股后面被人抽了鞭子的老虎,将手上的东西随手一扔,怒气冲冲地返回水果店,三两下就将案子给踢翻了。只见瓜果满天飞,败瓜残果滚得满地都是。他觉得还不解气,将摞在一旁尚未开箱的水果墙也踢倒了。女人见势不妙,大呼小叫朝他扑过来,他抬起左腿侧踹,女人肥大的身躯像团海绵般飞出去,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这时从屋里冲出两个男人,长得是腰圆膀阔,体壮如牛,手持菜刀一前一手向杜伊砍杀过来。这时的杜伊血正往上涌,他见了刀子就眼红,见了热血就沸腾,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场面了,心里大呼过瘾,仿佛又回到了当兵前那种戎马江湖的日子,心里盘算着要好好陪他们玩几下。他并不急着攻击,身体灵活得像泥鳅一样在两个男人中间滑来滑去,任他们菜刀呼呼生风,却就是上不了身。两个男人杀红了眼,手上菜刀乱了章法,额上急出汗来。 旁边聚了很多围观群众,对眼前的打斗指指点点。杜伊见状,更是来了兴致,完全进入状况,把这当戏来演了。他左突右进,上串下跳,完全如入无人之境,气得两个大男人发出一连串惨烈的嗥叫。他们也被彻底激怒了,菜刀砍下来刀刀要命。 杜伊心想,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他一把攥住一个男人持菜刀的手腕,一个漂亮的背摔动作将他摔出去,男人的身体腾空而起,飞进屋里,砸在玻璃柜台上。另一个男人操刀朝他中盘砍来,他不避反上,顺手操起一个啤酒瓶,手起瓶落,在菜刀贴身之际砸在了男人头上,只听“哎哟”一声惨嚎,男人捂着头在地上打滚。 一阵警笛响起,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来,两名警察跑进来,右手稳稳地放在腰间的枪套上。 警察要将他们全部带回警局处理。杜伊心想,这次事情闹大了。 这时,一个武警大校挤开人群走过来,对两名警察说:“这名战士是我们部队的,让我带回去处理。” 警察看见了大校的肩章,赶紧敬了个礼,说:“既然首长在这里,那我们就将他交给您了。” 大校掏出一千块钱递给警察,说是作为对店主损失的赔偿。杜伊在众人的一片唏嘘声中莫名其妙地上了大校的车。他没有注意,这场打斗刚开始,大校就已经站在旁边了。 大校虎着脸问:“你是那个部队的?” 因有把柄在人家手里抓着,又是个大校,杜伊赶紧回答:“报告首长,武警n省总队新训支队六中队三排八班新战士杜伊。” “你胆子大得很嘛,说,为什么要打架?” “报告首长,她侮辱人,骂咱是穷当兵的。” “理由不充分。” “她说,武警没一个好东西,成天只吃饭不干活,到头来还要拿枪杆子对付老百姓,是人民的公敌。”这话是编的,却能让人接受,在于证明,那伙人矛头并不是对着我杜伊一个人,而是瞄准了全国数十万武警,当然包括你大校同志。一下就将界线给划出来了,敌我分明,攻守同盟。 大校果然中了计,脸上的神色也有所缓和:“嗯,这样说来确实该打。不过你太张扬了,看得出来,你把那当舞台了,想当演员,表现欲强烈,虚荣心太重,难成大气。 走了一段,他又对驾驶员说:“走,到新训支队去看看。” 驾驶员小心地回答:“是,首长。” 大校是武警n省总队副参谋长兼特战支队支队长石保国。 第十六章 冤家聚头 海风卷着滚滚黄尘,凶猛地怒吼着,扫过无边的田野,冲进火热的警营,把碎枝落叶旋卷起来,向木兰溪畔扑去。河水被疾风掀起浪花,急浪拍打着河岸。夕阳被蒙在风沙后面,变得暗淡昏黄。呜呜的风声夹着不远处靶场传来的哒哒的枪声,还有战士的口号声。 武警机动师的新兵训练马上也要结束了,这一阶段,各连都在组织新兵训练阶段的结业考核。团里将根据考核情况对兵员进行重新分配,大部分都会留在基层连队,还有部分,将会被挑选到上级机关或是后勤分队。 张啸天一个人在营房西侧的鱼塘边上闲逛。光秃秃的头已经能够看到泛青的发根了。他觉得自己像极了那水中的鱼,被一道无法觉察到的堤干给困住了,但他的理想却是要做那能够一飞冲天的鸟。 自经历了手机风波以后,他在连队的地位变得尴尬起来,虽然表面上似乎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指导员找他谈过心,让他不要背什么思想包袱。但他明显感觉到,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有了变化,无论走到哪里,总感觉背后有人在指着自己谈论什么。也许,这就是世界的浅规则,大多数永远是跟着强者的。对于弱者或是失势者,我们不妨认为普遍存在两种眼光来看待。一种认为他是可怜的,值得同情的,是需要给予帮助的,他们并不以别人的不幸或弱小而抬高自身的地位。而另一种人呢,他们会将可怜的人当作是自己向上爬的阶梯,并拼命与之区别开来,哪怕这可怜人并不是真正的可怜人,只是一时地受到了挫折或是遇到了不顺当的事,于是他们就通过贬低别人的弱小来抬高自己的地位,从而满足一种心理上的虚荣。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太多这样的形容词了。难道这样就真正能够让自己强大起来吗?殊不知,只会更加显出内心的卑微。其实,他已经觉察出了自己的弱小,承认了自己的弱小,所谓对别人的攻击、欺凌,只是自己心的一种颤抖,一种自我的欺骗而已。 早上连队组织了五公里越野测试,他戴着钢盔,背着背包随着连队一起跑。他自小跟着父亲练长跑,这样的训练课目对他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只要他愿意,稍微用点力就能跑到整个新兵连的前面去。但他一边跑啊一边想,想自己为什么要跑步呢?他觉得这种不明不白,毫无目的,毫无意义地跑步,就像是一个人在漆黑的夜晚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走夜路。说实话,他有时挺羡寞拉吉的,别看他木木呆呆,无父无母的,但他活得有目标,至少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而自己呢,目标又在哪里呢?总以为自己是个有着远大报复的人,整天想着去干一番大的事业,为什么一旦认真起来却又觉得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呢。理想啊,目标啊,怎么看怎么像那空气中的肥皂泡泡,看起来是那么的绚烂多彩,一旦想要将它抓住,却要即刻遭受破裂的厄运。一边想啊一边跑,不知不觉他就落在了全连的后面。到最后,他干脆不跑了,一个人走着回来的。 新兵连的生活,成天的内务、教育、训练,还有这样的规定、那样的纪律,他想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将这么好的时间消磨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呢?难道这就是自己将来的生活?自己真要在这里呆上二年三年甚至更长时间?中午的时候,他又收到了杜小雨的信,还是那些温情款款的话,除了向他表达思念之情外,照例又询问了他在部队的生活。在回信中,他一直闭谈这个话题。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告诉她每天的训练除了队列就是内务?告诉她自己背子叠得跟砖头一样都可拿去砌城墙了?告诉她自己当兵几个月了枪都没摸过? “啊――”他仰头望着天空,发出了声撕力竭的吼叫。 像他这样年纪的青年,做事往往是容易走向极端的。一旦打定主意,对这样一种生活失去信心与念想的时候,就会想出办法来彻底地改变,他是不会去计较所谓后果的,评价是与非的唯一标准是自己想这样去做,还是不想这样去做。为此,他已经三番五次地同连长班长们闹过了,他想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兵,自己留在这里只会给他们添麻烦,直至将自己除名,开除军籍。他不再乎别人怎么说,反正不想干就是不想干,充满磨难和辛酸的人生道路上,只有自己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没必要去考虑别人的想法。但他显然错了,不管他怎么努力,怎样挑衅和反抗,连长、指导员、还有班长,就像是块木头一样,对他的所作所为根本无动于衷,反而好像激发了他们一种要将他调教成才的责任感。前几天,连队让每个班上报一名月工作先进个人,班长报了他,连队张了红榜公布,贴了红花。他越看越觉得这是种讽刺,是在扇自己耳光,他当着全连的面将红花和自己的名字撕下来了。 他知道他们是想帮助他,挽救他,但他们对他越是报有希望,他自己便觉得越是绝望。他的理想是要一飞冲天,去做那自由翱翔的鸟儿,不是呆在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做不知所谓的奉献。 王宁不知不觉来到了身边:“听说了吗,这事儿是吴皓捅出来的。” “什么?”张啸天一下子露目圆睁,像只雄起的公鸡。 “有人看见,收你手机那天,他进了连部办公室,之后,连长就到班里来扫荡了。”王宁将一块瓦片扔向水塘,激起一串漂亮的水漂。 “我就知道这小子不厚道,迟早要惹出麻烦的。”张啸天的脸一下拉了下来,狠狠地将眼前一根刺向天际的光秃秃的柳枝折断了。 “你打算怎么办?”吴皓轻描淡写地问,重又在水塘里激起一串水漂,这次扔出的不是瓦片,是一块圆而小的石头。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给他长点记性。” “那你准备怎么办,揍他一顿?” “不妥吗?”张啸天直直地盯着王宁的脸看,王宁就看到他的眼里升起一股热腾腾的肃杀之气。 “现在你是连队关注的重点了,我觉得还是谨慎一些好。” “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将你扯进来的。我自己嘛,反正他吗烂人一个,也不再乎什么后果了。”张啸天也捡起一块石头,将身子后仰,两腿扎成马步,向着水塘扔出,激起一串十多个浪花的水漂来,像是流星划过,漂亮极了。 “王宁,你帮我把吴皓叫来,就说我找他有事。” “好。” 吴皓一脸疑云来到的时候,张啸天还在继续打着水漂,技巧越来越高,水漂已经能串成一条线了。 “有事吗?”吴皓在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了。 张啸天继续将手上的一块石头扔出,才站直了身子,似笑非笑地说:“吴皓,咱俩是战友吧?” “是啊!” “如果将来上了战场,我们是不是要患难与共,同生共死?” “那还用说。” “那么我现在就有点难处,想请你帮个忙。”他作作地露出真诚的表情。 “只要不是违反纪律的事,你尽管说。”吴皓的脸上露出讨好的,僵化的笑容。 “你果真是我的好兄弟。”张啸天突然脸色一变,话锋一转:“不过,待会我说出来你可不要后悔。” “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不会的。”吴皓似乎已经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异样,却依然勉强挤出一些笑容。 “兄弟我呢现在心头有个结,看有个人特别不爽,这一不爽呢心里就容易发火,一发火心情就不好了,心情不好这结自然就解不开,我这就成天琢磨着,有什么办法能把这结给解开呢?后来吧,想来想去,倒是想出一个办法来了,只要把这个人狠狠地揍一顿,我这火也就消啦,这火一消心情自然就好,心情一好,还怕这结解不开吗?”张啸天边说边绕着吴皓身边转圈,时不时地,用深沉而怪异的眼神扫他两眼,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由僵化变得窘迫了。“张啸天,你说的话我有些听不懂?”吴皓疑惑而惊愕地望着他。 “我说的这个人就是你。”张啸天剑眉一挑,站在他前面不走了,直直地看着他。 “怎么会呢?我们一向是好兄弟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 “我误会?”说完这几个字,就听到“啪”的一声,吴皓的脸上结实地挨了一巴掌,留下几个鲜红的指印。 “你要干什么?”吴皓向后退出一小步,脸上现出了凶光。 “我要干什么?我在替你老爸教育儿子,教他怎样做人。” “张啸天,我跟你说,你不要欺人太甚。” “嗨,我他妈几个月没打架了,手还真是有点痒,想欺负你了,怎么样?” 吴皓脸上气鼓鼓的,可以看出,他正努力克制着自己。“我,我不跟你说了,我去找连长。”他将两只捏紧的拳头在空中甩了甩,转身欲走。 但还没容他走出五步远,张啸天就一个正蹬从后面蹬过来。嘴里喊:“我让你打小报告,让你当叛徒。” 刚好地上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将他脚绊了一下,他直挺挺地摔到了池塘里。 吴皓一个人在水塘里扑通了几下,爬上了岸,满身的水和塘泥。于是,两个人就扭到一起厮打了起来。凭经验和技巧,吴皓是敌不过张啸天的,只因他经受了刚才的羞辱,被彻底激怒了,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张啸天也因此并未占到便宜。待李锐和其它几名班长赶到时,两人都受了伤。 “住手!”李锐的喊声像电殛般向他们射来。然而,他们就像是两只杀红了眼的狮子,对外界的喊声一点也未受到干扰。 几名班长使出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将他们拉开。刚一松手,张啸天又像离弦的箭猛地窜出去,在吴皓肚子上踹了一脚。他们便再次涌上,拉扯着,在中间站起一道人墙,将他们分在两边。 吴皓已经凉下来了,张啸天却还在拼命挣扎,嘴里不停地嘶喊着:“放开我――我要教训这个叛徒――放开我――” 然而几名班长紧紧地架着他,他虽平时练了一些功夫,但在这些真正的老兵面前,便相形见绌了。 李锐跨上前来,紧紧拧着他的衣领,让他的头不能动弹,厉声喝问到:“张啸天――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锐的眼神就那么直直地,夹杂着愤怒地看着他,只那么一次对视,他的心便像是受到了震撼,在瞬间垮了下来,再也不敢看他了。嘴里虽还在叫,手脚也还在用力,但力道却已然缓了下来。 “张啸天,在你心里,是不是只有用武力才能解决问题?”李锐再次逼问。 “对付这样不仁不义的人,就是要让他长点记性。” “住嘴,你以为你是什么?古惹仔,流氓,告诉你,你现在是一名革命军人,军人的拳头不是用来打自己战友的。” “班长,你放开我,我向你保证,今天教训他一顿,以后再也不打架了。你放开我。”他近似祈求地说。 “有种你就放马过来,看你能把我怎么样?”那边的吴皓见人多起来,叫嚷得也更加大声了。 “你也住嘴。”李锐并未看他,他知道导火索在张啸天这边。 “想打架是吧,放开他们,有种你们冲我来,先打蠃了我你们爱怎么打便怎么打,打死我也不管了。”李锐松开手,瞪着怒目,愤怒而失望地用眼睛扫视左右。“来啊!”他用手在张啸天肩膀上拍了两下:“出来跟我打。”又转身走到吴皓面前,用拳头擂着他的肩窝,“你有多少本事,尽管使出来啊,跟我打,听到没有,跟我打。” 周围的人都被他这一反常的举动吓到了,作为连队兵龄最长的班长,许多班长都是他带出来的新兵,像今天这样的行为还从来未曾见到过。张啸天愕然了,吴皓愕然了,李锐昂然挺立在中间。 “怎么,没胆了是吧,没胆量就不要学人家当流氓。小兔崽子,在我面前耍横,你们还嫩了点。来啊,怎么不敢上了,我可告诉你张啸天,你不喜欢打架吗,我今天给你机会,让你打个痛快,来呀,上来打我呀,来呀。”他的声音是竭厮底里的,颤抖着的,每一字一句都像一只只锋利的剑,刺向别人,自己仿佛也受了伤。 过了大约两分钟,两人上前将吴皓拉走。另几个人上前拍了拍张啸天的肩膀,相跟着无声地走了。留下李锐一个人呆呆地站着,老长时间,站累了,又在旁边的水泥凳上坐了下来。他用双手遮住面颊,两眼从指缝中透过望着波澜不惊的水面,上面,是微风中轻舞的柳絮和水鸟,水里,浮萍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他像是受了内伤的人,脸上依稀露出痛苦的表情。 第十七章 离队出走 “啪”的一声,候勇硕大的手掌再次拍在桌子上。李锐感觉放在上面的两只手被震得麻了一下,赶紧收了回来。 “我跟你们说,这次,谁也不要再替他说情了。再不处分他,我这个连长,就让他来当。” 李东阳坐在桌子的另一头,脸色像后面的墙壁一样没有任何点缀。 “连长,他这都还没授衔,严格来说,还不算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你怎么处分他?”李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神哀求似地跟着候勇转。 “没授衔就不能处分他啦,条令上没有这样的规定,照你这样说,那他可以去杀人啦?可以去放火啦?我可告诉你们,这次天王老子求情也没办法。” “连长。”李锐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候勇一支,又忙给他点上,献媚地说:“连长,你看这不刚入伍没多长时间吗,新同志难免有个适应过程,这好兵孬兵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就再给他一点时间。”候勇吐出一口烟雾,转过头来看他,就看到了他强挤出来的献媚的笑。 “李锐,你虚伪,暧昧,你不讲原则。”他将刚抽了两口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我给他的时间已经够多了,还有,你知情不报,有意掩盖事实的问题我还没找你呢。你说,作为一名党员骨干,最重要的是什么?” “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始终与党组织保持高度一致。”李锐唰地一下站得笔直。 “那么,你做到了吗?” “报告,没有。” “你这个班长是怎么当的?” “连长,是我这个班长工作没有做到位,要处分你就处分我吧,反正我也快到头了。”李锐的语气一下软了下来,神情变得沮丧。 “你――这就是你给我的交待?”候勇的手掌再次拍在桌子上:“我告诉你,李锐,我不允许你说这种没出息的话,只要我当连长一天,只要你还是我的兵,你就得好好给我干,即使连队只剩下你一个兵了,你也得好好给我干。” “连长,我当新兵你就是我的排长,你应该了解我,不是我不上进。明年我就要离开部队了,我先后带了一百三十二个兵,在这一百三十二个兵当中,有十二个考了学,当了军官,有三十七人转了士官,三十三人入了党,偏偏就没有一个人受处分的。我希望自己能够把这个句号画圆,不希望自己所带的最后一批兵有人受到处分。你明白吗,连长。” “你保得了他一时,你保得了他一世吗?像张啸天这样的兵,他今天不出事,难保明天不出事,即便明天不出事,这以后他肯定会出大事。”“以后的事我管不了,但只要他在我手上一天,我就希望他不会受处分。连长,刚开始我也特讨厌他,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这小子虽然脾气坏了点,但他根子上还不坏,重情重义,性格耿直,素质也好,只要能耐心地给予引导,是能够成为一个好兵的。” “李锐,我可告诉你,我带兵那会你还在穿开裆裤呢。好兵孬兵,我都不用看,只要那么闻一闻就能知道是什么味儿了。儒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张啸天他就是一块朽木,就是把他摆到皇宫里,他仍然是一块朽木,他成不了工艺品。” “我的兵我比你了解。”李锐堵气似地转过身去,留个背影给候勇。 候勇气急败坏地窜到李锐面前:“你现在翅膀长硬了是不是?当兵这么多年还没见你同我顶过嘴,你既然为了一个调皮捣蛋的新兵给我脸色看,信不信我揍你。” “你揍我我也还是要这么说,你别忘了,张啸天他不仅是我的兵,他同样是你的兵。” “你――”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东阳走了过来,在李锐肩头拍了拍:“你真有信心能带好他?” 李锐又猛地站直了:“请组织考验,如果带不好这个兵,我自愿接受一切处理。” “去,去,去。”李东阳对着他努了努嘴:“你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你的保证有什么用。告诉你,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处理他,但这不是给你面子,也不是因为你的保证。原因只有一个,他是我们的兵,带好了,他是我们的骄傲,带不好,他就是我们的耻辱。” “是!”李锐给他敬了个礼,又转身给候勇敬礼。但他的手刚举到一半,候勇便转身背对着他。 李东阳对他挥了挥手,他将手放下,走出了会议室。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二天,张啸天突然病了。 病得不明不白,据说这病根也无确切之处。一会是头痛脑热,一会是腰痛腿抽筋。他自己也说不好,只是一个劲地喊痛,痛得起不了床,下不了地,吃饭喝水还得让人伺候着。 卫生队的军医来了,给他号了脉,测了体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留下一些白色的药丸走了。这药丸吃下去也不见效果。于是又将另一个军医请了来,军医听了他的病情,觉得也没什么检查的必要了,直接给他挂上了点滴。连续挂了三天,依然不见好转。 洗衣啦、端茶递水啦这些生活上的事儿自然就落在李锐头上了。现在正是新兵训练阶段的收尾时期,各级都在忙着考核下级的训练效果,这也就成了基层带兵人出成绩的关键时期。李锐每天正课时间得组织训练,训练完了还得花时间来照顾张啸天。他还特别交待炊事班,买菜的时候帮他捎半只鸡,好炖些鸡汤给他喝。 喝着李锐端来的鸡汤,第一天,他觉得味道挺鲜美的。大锅饭吃久了,偶尔吃吃小锅,那味道可真差太远了。第二天、第三天……接连喝了几天,再往后,每当看到李锐满身泥水地给自己端来鸡汤,他就有些不自在了,感觉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满脸愧疚的说:“班长,你明天就不要再给我炖鸡汤了。” “不行,你这病得不明不白的,吃药也没什么效果,就得多补补。” “可你看我这身体棒着呢,不需要再补了。” 李锐看着他憨厚地笑了笑:“你那是表面现象,身体里面虚着呢。” 张啸天将鸡汤放到一边,突然提高了音调说:“班长同志,我求求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好吗?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你这话怎么能这样说呢,班长关心战士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不领情,得了吧。” “这不是你领不领情的问题,是我的职责,来,赶快趁热喝了。” 于是,张啸天就将头钻进了被窝里,堵气不喝鸡汤了。 第二天,大家就看到张啸天又回到了训练场。虽然依然是那副无精打采,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确实站在了那里。 李东阳和候勇站在操场边沿。 候勇就说:“看来李锐这几碗鸡汤还是有效果啊。” “我就说嘛,这人啦,总是有感情的。” “我看啦,咱们现在还不能太乐观,这人的认识过程,总要经历一个否定到肯定,再否定,再肯定的过程。如此反复多次,才能变得成熟。咱还得防着点。” 这候勇说得还真没错,过了没两天,张啸天又出事了。 下午操课的时候,连队组织清点人员和武器,发现张啸天不再了。找遍连队的角角落落,依然没见到他的踪影。于是大家断定,他肯定是跑了。 连队干部不敢隐瞒,马上将这一情况上报团里,刚好师里面几大常委都在团部开会,这一下师团领导都知道了。大车、小车纷纷开进了连队。 这些平时难得一见的头头们表情严肃的在操场上坐成一圈,候勇和李东阳立正站在旁边,随时准备接受批评。随行的参谋干事们都在忙着寻找线索。 “候连长。”师长喊。 “到!”候勇跑步站到师长面前。 “给我说说,有没有做违反政策的事?” “报告首长,我以性命担保,绝对没有发生任何违反政策的事。” “你手下的班长呢?” “我的班长比我更加不会做这种事。” “不会就好,我可警告你,如果真有,那怕只是动了我的兵一根汗毛,你这个连长也就不要当啦。” “这,首长,我们也是没有料到。”候勇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 “不要给我强调理由,如果你的工作真做得那么到位,让战士感觉像回到家里一样温暖,他还会跑吗?” 李东阳跑了过来:“首长,我也有责任,是我们工作没有做好,我愿意同连长一起接受组织上的处理。” “谁说你没责任啦,告诉你,你们两人都有责任,还有那个班长,不管这兵能不能找回来,你们都给我做好接受处理的准备。”师长气呼呼地喝了一口水。 这时,警务科长抱着一堆笔记本和信件过来了:“首长,这是从张啸天抽屉里找出来的,是他平时的一些信件和日记。” “仔细查找线索,看他平时跟那些人联系,然后逐个打电话。” 第十八章 红尘困顿 省城火车站,夜色笼罩。张啸天蜷缩在车站右侧一个货物仓库的走道里。外面的列车鸣着汽笛呼啸而过,震得地板跟着抖动,身体也跟着轻轻颤抖。 他抬头看了看正楼上方的大钟,八点整,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车站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没有因为黑夜的到来而减少,反而因为车次的紧凑而越挤越多。临近年关了,长年在外漂泊的民工都急着往家里赶,期待着和亲人的团聚。 天刚擦黑,张啸天就到了车站。凭着直觉,他猜想部队一定会派人四处寻找,而车站、码头这些连接外部的通道,必定成为他们关注的重点。别看这表面上风平浪静的,说不准在哪个不显眼的角落就有部队的人把守着,只待他一出现,他们便会一拥而上将他逮住。他穿着没有授衔的冬常服,脚上穿双解放鞋,只要出现在公众场合,必定是特别引人注目的。所以,到了车站,他便一直躲在暗处。候车厅的大门也是万不敢进的,只待那趟开往东北的火车启动,他便从车站的围墙翻过去,然后跳到车上。那个时候,生活便是自己的了。 外面霓虹闪烁,虽然不能近距离接触,但他却有一种久违的亲切。从那些衣着怪异的红男绿女身上,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毕竟还是虚的,他不停地抽烟,一支接着一支,袅绕的烟雾将世界与他分隔开来,透过烟雾,也便有了断断续续的安宁。 他听到了火车启动的鸣笛声,在夜色中一路小跑,穿过稀松的人流,穿过货运走廊,翻过车站的围墙。手被围墙上的铁丝网划破了,他也顾不上将手上的鲜血擦一擦。正巧在这时,开往东北的那辆特快列车从眼前经过,车刚刚启动,车速还不是很快,他趁车门还没有合拢之即,拼命一跳就钻进了车厢。 正是春运的高峰期,车上挤满蛆虫一样的人。他在车厢的结合部位找了个空位勉强站住脚跟,人太多了,腰却怎么也弯不下去,就只能那么直直地站着。 在经历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长途旅行后,张啸天终于到了东北,杜小雨的城市。 站在幽冷的城市街头,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呼出的热气瞬间成了水雾,在夜灯的照映下泛着温暖的光,一粒粒,像是被打散的碎片,飘了过来,粘在脸上,如温柔的手指轻拂。 杜小雨接了电话,声音懒洋洋的。显然,她很意外:“怎么是你?” “我到东北了,刚到。” “你怎么早不给我打个电话?”她还没有完全清醒。 “没机会,我是从部队跑出来的。” “什么,你当了逃兵?”杜小雨彻底清醒了,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没想到吧?我想你了,就来了。” 半小时后,杜小雨带着一身寒气赶来了。远远地,她就见到了瑟宿在寒夜中的张啸天。一身没有挂上军衔的军装,显得单薄的身板,这就是自己所日思夜想的人啊。那一刻,激动的她差点没从车窗中跳下去,搂住这个心爱的人儿。 夜深了,酒馆里的人寥寥无几,张啸天一连喝了四碗羊肉汤,又喝了二两白酒,才感觉身体暖和了些。抬起头,见到杜小雨正凝神望着自己,眼神里饱含着幸福、渴望、柔情,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日思夜想着眼前的这个人儿啊。在那些无望的日子,在那郁闷无聊的军营,在那臭气熏天的火车车箱,她是他的精神支柱,是她让他带着笑容一路向前。 酒落愁肠,化作相思泪。看着看着,眼神中就有了迷离的色彩。他将手抬起来,轻轻盖在她光滑温暖的小手上。这两只曾经无比熟悉的小手分开已经太久,两个人的心都起了波澜,不再平静,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没有回学校,到附近的旅馆开了房间。缠绵在自己爱人的身旁,看着那张熟悉、美丽,透着浓郁青春气息的脸,张啸天就感觉仿佛一下从地狱升到了天堂,陶醉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一切狂热而又简单。杜小雨像只温柔的绵羊,静静地躺在张啸天的怀里,只是当她看到白色床单上那朵宛如秋天枝头红叶般的小花时,心里起了几个小而平淡的涟漪。告别了昨天,作为一个女人来说,虽然说她还不太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她太清楚,明天和昨天将不太一样了。 “啸天。” “嗯!” “我有话想对你说。”杜小雨用她那特有的忧郁的嗓音说。 “傻瓜,有话你就说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生疏了。”张啸天被这种特有的气氛感染,也显得柔情无限,他用右手轻抚着她清亮的眼。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怕说不好,你听了会不高兴。” “既然这样,那就干脆别说了。” “但我必须得说。” “那你就说吧,最多我答应你不生气就是了。” 杜小雨没有立马说出什么,反而将目光移开,定格在天花板的水晶吊灯上,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打着腹稿。过了好久,直到张啸天快要重新睡着了,她才张开了嘴,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我希望你能回到部队。” “什么?你让我回部队?”睡意被彻底驱赶了,张啸天两只眼睛一下瞪得比那水晶吊灯的灯炮还要大。“是的,我想让你回部队。”两双眼睛直直地对视,像是要看穿彼此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甘冒风险从部队跑出来,因为我爱你,我想你,想见到你,我希望能同你长期生活在一起。” 看着看着,杜小雨的眼中就有了泪花,蓄满眼眶,像是一潭湖水:“正因为我也爱你,我才希望你能回去,我将自己都给了你,不管走到那里,你都是我的男人。但是,我更希望你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而不是让人瞧不起的逃兵。虽然我没有当过兵,但我知道,私逃部队是触犯法律的,军人或是罪犯,全在一念之间。啸天,你该理解我,我从小就没有个完整的家庭,我不希望自己将来的家庭依然是那么不完整,不希望将要托付终生的男人只能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我们都还年轻,应该努力去创造更为美好的前程。” “小雨,你听我说,荣华富贵只是过眼云烟,只有爱情才是长久的幸福,难道我们不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吗?” “可你连过眼云烟都没有,怎么可能给我长久的幸福?” “小雨,你变了,你变得庸俗。”张啸天一言不发,只是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空气凝固了,年轻的情侣都用陌生的眼光注视着对方,很久很久。他站了起来,开始慢慢地穿衣服,一声不响地整理东西。然后,向门口走去。他用右手打开门,手停留在门柄上,身体僵硬了,转过头来,深情而复杂地回望了一眼自己的爱人。 杜小雨再也控制不住了,她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丫跑过来从后面紧紧搂住他的腰。泪水像是决堤的山洪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干净白皙的脚背上,砸得心里痛痛的,痒痒的。 无言,两个人都是无言。杜小雨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声音来,极度的压抑引得身体剧烈地颤抖。此时,在她的心里,有着多少话要对自己心爱的人说啊。她想让他留下来,说心里话,她舍不得他走。但她拼命咬着嘴唇,直到,瘀血变成了紫青色。他控制着自己不要将嘴张开,她害怕,一旦张开,心就再也不受控制了,她期待的,害怕的,无奈的结果。 两人木立着,电视里传来经典歌曲《七天七世纪》,他们像一尊受到诅咒的爱情雕像,像一对熟睡中的情侣,像是在时间的长河中足足走过了一个世纪。终于,张啸天轻轻地分开了绕在胸前那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他再次转过身来,嘴唇在她光滑的额头吻了一下:“小雨,你等着,我会活出个样子给你看的。”他柔声地说完,转身毅然决决地跨出了房门,走出了酒店,走过了大街,强忍着始终不让自己回过头去。周围喧嚣的人群,叫卖的声音,杂乱无章,像一场没有节奏可言的摇滚乐。他在乐声中将自己轻轻抖擞,任风吻干脸上的泪痕,痛苦地一路向前。他离开了这个城市,带走了却又留下了这个城市的心思。然而,思绪早已熟透,彼此的泪水和希望只属于自己。 第十九章 侠骨柔情 张啸天在火车站给连队打了电话。他能听出,候勇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心里,一定是憋了满肚子的火气。他不知道,连日来,一个接一个工作组的调查,一个接一个领导的训话,已经让生性耿直的候勇感到身心疲惫了。 车站依然那么喧嚣热闹,霓虹的流彩依然闪烁。短短的两三天时间,人的心情就完全倒过来了。翻越围墙时的激动,追赶火车时的兴奋,见到恋人时的欣喜,此刻通通都没有了,唯有手上的伤痕不见好转,换回一副沮丧的心情。 他坐在车站广场的一角,在等车的同时用淡漠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光怪陆离,表面热情繁华,背后自私冷艳的世界。生活轻易的失去了色彩,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素淡无趣,黑的,白的,简单的二元重复。 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是一条时光的快车道,带走了人的全部思绪,情感,坚毅,和向往。在这条道路上,每个人都在不停行走,有的人奔向成功,有的人却奔向失败,不管结果如何,都在认真地行走。 正如某位作家所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 只是,这紧要处的几步该如何去走过呢? 他不得不用从未有过的沮丧心情来回顾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家人,朋友,爱人,似乎一个个都在远离自己。是他们走得太快,还是自己迈上了相反的道路呢?他们不理解自己的选择,但是,自己真的就错了吗?自己只是希望,能够过得更充实一些,能够活得更加自我,更有意义一些,不要让那些名的,利的,前途,和命运的因素束缚住了生活的脚步。并没有去损害和影响别人的利益啊。自己曾经努力去做的,试图拼命去改变的,也并非是单纯自私的东西。他曾经,至少在行动上是这样,把自己当成了某一特定群体的救世主,像真的勇士那样去战斗,抗争。结果呢,自己所要救赎的人往往被自己所伤害。他所以要抗争,只不过是为了过上一种更为体面,更有尊严,更为自我的生活,难道寻求自我的释放是一种错误的选择吗? 选择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呢?自私而简单地活着,还是更有责任心一些呢? 他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向左,向右,向前,抑或向后,似乎全都危机四伏,他完全迷失了。 他抬起头,看到了不远处的杂货店,还有店里烫着一头卷发的中年妇女,她正忙着在修剪自己的浓眉。柜台前,一学生装束的女孩在使用公用电话。 女孩左手握着一只手机,估计是没电了。她讲得神采飞扬,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整齐的牙齿如玉般洁净,长得甚是好看。在她脚旁边,放着一只小巧的行李箱。 这时,有两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靠近柜台,一左一右地站在女孩旁边。 女孩突然脸色惊变,笑容消失,随后放下电话,随着两个男人离开柜台,朝着广场一侧的阴暗处走去。 在经过张啸天面前的那一瞬间,女孩的眼神同他的眼神相接。他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那迷离的神智突然清醒了,他追了上去。 绑匪意识到有人追来,急忙钻进早就停在路边的面包车内,急驰而去。 张啸天冲到马路中间,拦下一辆的士,粗暴地将坐在后排的两名乘客强扯下来,命令司机:“我是武警,正在追捕两名罪犯,请你跟上前面那辆汽车。” 司机虽然有些不太情愿,却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 城市里迅速上演一场追逐大战。张啸天向司机介绍有关情况,听说有女孩遭到绑架,司机的正义之气也被调动起来了。他通过电台向总台呼叫:“总台,总台,我是3088,发现两名男子绑架一女孩沿东门路朝双乳山方向潜逃,对方所乘车辆为白色金杯面包车,车牌vb357,请协助堵截。” 总台的指令迅速通过电波传往各车。一时间,附近的所有车辆都在向东门路附近集结,十几辆,几十辆,数百辆,东门路大街变成了出租车的海洋。 过了一会,警车的警报声也响了起来。 绑匪心虚了,他们缕缕作案,缕缕得手,何时遇到过这种场面。 “大哥,保命要紧,要不我们放了她?”光头的绑匪对着脸上有一道刀疤的绑匪喊。 “瞧你那点出息,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有什么好怕的,再说咱们手上有这张王牌,还怕吃了亏?”女孩的嘴已经被胶带绑严实了,哼哼哈哈地叫唤挣扎着。 “啪!”刀疤脸对着女孩脸上甩了一巴掌,威胁道:“老实点,你她妈再烦老子一刀捅死你。” 女孩满脸惊恐,被吓得不敢再出声。 快到双乳山的时候,一条堑壕拦在前面,路断了。绑匪的车有一半悬在了堑壕沿上,他们不得不弃车朝附近一个居民小区逃窜。 张啸天的车紧随其后,尚未停稳,他便跳了下来,追进了黑暗的小区胡同。 这是一片即将拆建的旧城区,各种小街、胡同纵横交错,因缺乏有效管理,路灯这些基本的市政设施也没有,小区显得乱而黑。绕了几圈,绑匪和女孩都消失不见了。 张啸天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突然,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他的后腰,一个低沉结巴的声音说:“别-别动,再动老子捅死你。” 接着,他又在绑匪的命令下缓慢地举起了双手。借着远处传来的微弱灯光,他看到女孩被刀疤脸挟持着,远处传来警笛的长鸣,在周围激起一阵肃杀之气。 刀疤脸说:“光头,你还犹豫什么,一刀把他解决掉算了。” 光头惶恐地说:“大-大哥,我们不是说好不-不杀人的吗?” “这小子缠着我们不放,不杀了他我们脱不了身。” “大-大哥,杀了人罪就大了。” “就咱们犯的那些事,够杀十次了。” “大-大哥,我手发抖。” “没出息,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把刀子用力往他身上一捅就行了。” “万-万一一刀杀不死怎么办?” “那你就捅他两刀。” “那-那要两刀还不死呢?” 张啸天慢慢转过身来,捧着肚子笑得弯下了腰。 刀疤脸站在对面吼道:“你笑什么?” 光头也说:“你-你笑什么,在绑架,严肃点。” 张啸天慢慢站起来,强忍着笑说:“我是实在忍不住笑了,还真没见过像你们这么笨的流氓,一点智商也没有。兄弟,我告诉你,杀人要往这里捅。”他指着自己右胯下肋骨对光头说:“往这里捅进去,只有三点五公分的距离就是心脏,刺中心脏,身体里面的鲜血会以每秒500毫升的速度向外飞溅,用不了十秒钟准完蛋,绝不用捅第二刀。” 光头说:“真――真的。” “不信?不信你试试。” “你――你骗人,你是兵,我是贼――贼,兵和贼不是一条路。” 刀疤脸丢下女孩走过来,凶神恶煞地说:“光头,别跟他那么多废话,赶快解决掉算了。” 两名绑匪向张啸天扑来,他们那里是他的对手,只听“喀嚓”一声,他一脚踢在光头明亮的头上,光头应声仰翻在地,动弹不得了。他又避过刀疤脸的匕首,一个空翻从头顶翻过,站在刀疤脸的身后,用双脚夹住光头丢在地上的匕首,用力甩出去,刚好刺中刀疤脸持刀的手。刀疤脸握着鲜血淋淋的手,发出一声惨叫。 这一整套动作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顺畅得如行云流水。张啸天潇洒地拍了拍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时,刚好警察和大批出租车司机赶到,他趁着混乱挤出人群,钻进了停在小区外面的出租车。 事后据公安部门侦破通报,被绑架的女孩叫白晶晶,广播传媒大学学生,两名绑匪虽然智商不高,却是通缉要犯,在一个月时间内连续实施了多起绑架强奸少女案,惊动全城。 第二十章 淬火重生 张啸天怎么也没有想到,展现在自己眼前的会是这么一番景象。 全连的同志都在操场列队,以迎接英雄的隆重欢迎他的回来。团领导在政委的带领下都来了,首长们站在队列前面,没有一句责怪的话,反而一个劲地鼓励他放下思想包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更要求其它同志要多关心、多帮助他。团长白正雄没有出现,张啸天的心稍稍安了一些。 过了两天,团里召开了全团军人大会,宣布对张啸天私自离队问题的处理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连长候勇和指导员李东阳分别在大会上做检查,班长李锐记警告处分一次,而关键责任人张啸天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理。整个大会,甚至都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就像这会压根就同他没一点关系似的。 站在队列里,王宁使劲地给他眨眼睛,他看到了,却没有理会。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像是遭到了当头一棒,感觉比当初在家里挨父亲的揍时还要难受一万倍。他再悄悄地看李锐,李锐的脸没有任何表情。李锐是全团最优秀的班长,这是他第一次受到处分,也是唯一一次,他此刻的心情该是怎样的呢?张啸天没有去想,也不敢去想。他只是隐隐感觉到,自己从今往后,怕是要背上包袱了。说实话,他真希望受处理的是自己,记大过、关禁闭,甚至劳教,他都不再乎,他不怕这些,但是他怕欠债,尤其是这种无法偿还的感情债。 会后,他找了李锐,他是个几乎从不认错的人,这次,他也同样没准备认错。 他站在李锐面前,说:“班长,你打我吧。” 李锐问:“我为什么要打你?” “你知道原因。” “我不知道。” “我求你了,打我,你要不打我,你他妈就不是男人。” “你回去吧,军人的拳头只留给敌人,不会送给自己的战友。” “我不是你战友,我只是个惹事生非的大混蛋。” 李锐表情很复杂,又像是冷峻的脸庞,又像面带着笑容,他轻轻拍了张啸天的手臂:“答应我,当个好兵,为你自己,也为你的亲人,不要再惹事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张啸天面无表情地木立着,看着李锐离去的背影。突然,他狂吼一声:“李锐,你站住。” 紧接着,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自己右脸上。嘴角和鼻孔里渗出鲜血。他对着转过身来的李锐喊:“这拳是替你打的。”又是一拳打在了左脸上:“还有这拳,是替连长和指导员打的。”鼻孔里的鲜血像喷泉一样溅出,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他的耳朵,嘴唇都渗着细细的血丝,炽热的鲜血冒着浓重的腥味,一股无形的火焰在他的身上疯狂地燃烧,蔓延。 自此以后,张啸天的情绪陷入了有史以来的最低谷。他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命运,他总以为,自己的道路是可以由自己来掌握的,为所欲为,不背包袱,只要不触犯法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这种信念动摇了,自听到李锐受到处理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有些模糊,这样一种处事风格,于自己到底是否还能一直坚持下去呢?自己还真的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再见到李锐,张啸天就感到有些不自在起来,他的眼神总是刻意回避着他,像是猎物害怕见到猎人的眼睛。 新兵下连之前,有个宣誓授衔仪式。 那天,全团几百名新兵肃立在团大礼堂。在礼堂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鲜红的五星红旗,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带着狂放不屈的澎湃生命力。团长白正雄站在主席台上,其它常委站在他身后。他声若洪钟地说:“同志们,首先,请允许我用左手给大家敬一个礼。”白正雄缓缓举起自己的左手。“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了。几个月来,不断地有人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和平时期的军人,价值在哪里?今天,我想在这里告诉大家,军人的价值不只在战场,军人付出的代价也不只是鲜血和生命,即使在鸽哨系着阳光的岁月,牺牲也是每个军人以及每个军人家庭生活的最基本内涵。它或许不那么壮烈,不那么伟大,甚至不被常人所注目所理解,但它却是我们每一个军人生活、工作的主旋律。当战火造就了军人这个特殊的职业时,它就意味着流血牺牲。残酷的战争使它成为人世间代价最高、牺牲最大的一种职业。作为军人,我们的生命也同常人一样属于父母,属于情人,然而当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们的生命却只属于祖国,属于战争的最后胜利。为国捐躯是我们军人的幸福,战死沙场是我们军人的自豪。战争赋予军人骁勇,生活给予军人激情。谁没有妻子儿子?谁没有父老兄妹?谁不向往小家庭生活的甜美?谁不懂得大学生活的幸福?可是为什么有这样多的青年,在物质文明不断发展、人民生活日日向上的今天,能够自觉地作出自我牺牲,放弃个人的理想,放弃自己小家的安乐,放弃舒适的享受,而选择了这艰苦危险的军人生活呢?因为我们有理想,因为我们有信念,因为我们心中装着那个崇高的字眼――祖国。也许,有的人会抱怨,和平时期的军队,纵有为国捐躯之志,也难有冲锋陷阵之时。战士们,不要抱怨空怀报国之志,而没有献身沙场的机会,更不要抱怨工作太平凡,没有可歌可泣的生活。在这条充满了磨砺和煎熬的曲折道路上,你会体会到奉献的快乐,你会体会到生活的意义。最后,我想告诉大家,军人的使命在浓缩,在聚集,只有八个字:对国之忠,对民之爱。同志们,请举起你的右手,同我一起宣誓吧。” 白正雄转过身来,他神情专注的凝视着国旗,面对代表着中华民族十三亿同胞尊严与骄傲的精神信标,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左拳:“我决心做党和人民的忠诚卫士,我宣誓:永远忠于党、忠于社会主义、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在任何情况下,坚决服从命令,严守法纪,勇上一线,敢打头阵,不畏艰险,不怕牺牲,为保卫国家安全,维护社会稳定,甘愿奉献一切!” 还显得稚嫩的声音在礼堂内反复回荡,清晨的阳光穿过厚厚的玻璃窗,无私地倾洒到每一个人的脸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黄金般的色彩,看起来每一个人的脸上、身上、眼睛里都镀上了一层宛如天神的灿烂。 看到这一幕,张啸天的心里突然被一种东西给塞满了! 他悄悄扭头看着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这些只有十七八岁的大孩子,在未来两年,五年,甚至可能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将用自己的双手,陪伴自己的祖国,一起支撑起华夏民族的未来。用他们的无悔青春与一腔热血,支撑起十三亿华夏子孙的骄傲与尊严! 宣誓完毕后,团里组织新兵参观了团史馆。在那里,张啸天见到了父亲的照片,照片下面,有父亲的简历以及他所参加过的历次重要战斗。父亲穿着老式军服,照片虽已泛黄,但那时的父亲英姿勃发,多么年轻而富有朝气啊,透过父亲刚毅英武的眼神,他仿佛走进了那个曾经令人热血沸腾的岁月――那如血的红土,无边无际的丛林,重叠反复的雷区,那巍巍大山中的火炮阵地,根根炮管指向天穹……张啸天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几乎不能自抑的感动,他伸手在眼眶抹了一把,有暖暖的泪水涌出。 透过窗户,他可以看到一直笼罩在宽厚大地上的无尽苍穹,一抹白云在远方的天边缓缓划过,看起来是那样的飘渺,又是那样的无拘无束。一股火热的暖流在胸膛里反复流动,他现在不是正在见证一段历史的诞生与繁衍,更见证了一种虽然无形,却的确存在的东西,这种在一代又一代中国军人身上薪火相传的东西! 张啸天不得不承认,他的内心突然被打动了! 他喜欢这种庄严! 他喜欢这种背负起民族命运而奋斗拚搏的感觉!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热血男儿出生到这个世界上,就应该有所建树,纵然不能青史留名,也要活得轰轰烈烈,才不枉到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 也许,未来的人生会有很多崎岖,会有很多坎坷,但是必然会比普通人多彩多姿百倍! 也许――他应该尝试的融入这个环境。 也许――他真的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 第二十一章 新兵下连 新兵分配工作全面展开了。 全连六十名新兵,有两人被挑到了团机关,另有五人分到后勤,还有十几名同志被选到师里参加驾驶、通信这些专业的培训,其它人都留在了连队。 张啸天被分到炊事班去养猪。 按原定计划,还得再过一天新兵才到各单位报道。在这一天里,连队放了假,让这些感情并不太深的新战士们聚在一起加深一下感情。 这天晚饭后,连队组织了一个简单的送别晚会。先是连长和指导员上台讲了话,然后是新战士轮流上台发言。离别在即,加上近段时间连队接二连三出事,全面建设受到了影响,气氛有些压抑,有些泪浅的都已经眼眶潮湿了。这虽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但对一名军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新兵连的生活虽然短暂,但这里留下了他们太多的欢歌笑语和伤心往事。很多人,纵然以后过去了许多年,这以后的许多事都记不住了,但新兵连的事情,特别是那些掉皮掉肉的日子他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会正开着,一辆警车开进连队。师保卫科的一名干部陪着两名地方公安人员进来了。随即指导员被叫出去,留下连长一个人主持会议。警车开进连队,是不多见的,私下里,大家心里都分了神,在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再过了一会,指导员陪着两名公安来到了俱乐部,王宁被叫了出去。 “王宁!”在他走出门口的那刻,张啸天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王宁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扫了一遍教室里的其它战友。他的眼神寒冷得可怕,竟然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无助,身体有些微微地颤抖,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张啸天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门口冲出去。其它战士也都站起来了,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不已。张啸天追到楼下的时候,见到王宁手上已经戴上了一幅冰冷雪亮的手铐。 然后,就见到闪着警灯,鸣着警报的汽车呼啸而去。 王宁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入伍前打了几次架,砍伤了几个人。这本也没什么,问题在于他所加入的组织是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集团,在地方公安系统最近组织的严打行动中,这个犯罪集团被捣毁,所有成员均落网,王宁也被扯了出来。 为了这事,新兵下连的工作被推迟了三天。在这三天时间里,师里自下而上对所有新兵再次进行了政治审查,气氛想当严肃。政治审查结束后,新兵下连的工作方才继续得以展开。 这件事给张啸天的心灵带来了强烈的震撼。那冰冷雪亮的手铐,把他的心也照冰冷了。人的一生会做许多事,有些事选择错了还可以重来,而有些事呢,一旦错了,就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像王宁,如果他能继续留在部队,肯定是个出色的好兵,只可惜,他走上了这样一条无法退步的错路。 张啸天到他的新岗位――连队猪圈报道的那天,没让人送,他是自己拧着背包走过去的。原本猪圈离连队很近,只因后来部队搞起了人文关怀,有关领导认为猪圈修在官兵生活区,影响了整体美观和环境质量,便将猪圈搬到了远离连队的地方,一般都在一千米以上。 张啸天要去的猪圈在后山山角下,旁边是团弹药库。 迎接他的,是老兵卞小峰。虽然是在猪圈,但老兵还是军容严整,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扣得整整齐齐,腰板也挺得直。 卞小峰当新兵时生了一场大病,到医院住了大半年,回到连队后各方面素质都跟不上,连队便安排他养猪,明摆着就是想给他找个轻松点的岗位混混日子。没想到这看上去病秧秧的一个人,养起猪来还真是一把好手。他不怕脏,不怕累,把猪们养得肥壮肥壮,跟骆驼似的。于是,上级就把他作为典型进行了宣传,还给他立了功,他也因此转了士官。 卞小峰当兵快五年了,其中有半年是在医院渡过的,剩余时间都泡在了这个面积百余平方米的小猪圈里。眼看着年底要退伍了,他心里急。当了五年兵还没打过枪,虽说转了士官、入了党、立了功,但怎么想这兵当得还是有些窝囊,心里感觉空落落的。你想,这没打过枪的兵还算是个兵吗?于是,他就向连队反映,想到战斗班排去锻炼锻炼。这下连队干部犯难了。按理说,作为一名为部队奉献了五年的老兵,临退伍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无论如何都得要满足他。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连队班长位置都满编了,再说,凭他的军事素质,即便给他个班长他也干不来。但不给让他当班长吧又怕委屈了他。 可谁知他自己毫不再乎,他当着候勇的面拍着胸脯说:“连长,咱不再乎当不当班长,只要能让咱当一次真正的兵,让咱有机会打枪,叫咱当什么我都愿意。” 当时把在场的干部们都感动得眼窝红润。随后,连队任命他到全连最优秀的班去当班长,而原先那个班的班长,也是一名特别优秀的班长则退居二线,当了他的副班长。做出决定那天,连长在会上说:“不管大家服不服,也不管大家愿意不愿意,这个事就这么定了,谁有什么想法你冲着我来,谁要不好好配合卞小峰同志的工作,你就是存心同我连长过不去。” 张啸天刚放下背包,卞小峰便领着他去参观猪圈。还没进猪圈的大门,便闻到一股恶臭,一阵恶心就泛了出来,实在是太臭了,他忍不住哇哇吐了起来。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猪圈,待吐得差不多了,他扶着围墙站了起来。放眼望去,数十头肥壮的猪在里面分栏而居,龇牙裂嘴,哇哇怪叫。食槽里,是吃剩的猪食,菜叶米饭混在一起,圈里,还有零散的猪屎,恶心得他又是一阵狂吐。 卞小峰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习惯了就好,我刚来时比你吐得还厉害。” 他们走出猪圈,卞小峰就忙着去收拾自己的起居用具了。过了一会,他穿着整齐的冬常服,戴着大沿帽,背着背包出来了。张啸天站在门口为他送行,他“刷”地举起右手,给他敬了一个礼,表情很严肃。张啸天赶紧举手还礼。 “兄弟,这三十七头猪可就交给你了,替我好好照顾他们,像兄弟一样对待他们,有空,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卞小峰称你们,无疑是将他和猪都归到一起了,他听着心里虽说有些别扭,终究没说什么。脸上还挂上了一丝笑容。 他捂着鼻子再次巡视了猪圈,猪们“呱呱”地叫个不停。他心里本就不太舒坦,猪们一叫,更是惹得心烦意乱。他拿起猪食笤把,狠狠地向猪群挥过去,猪们发出惨叫,叫声更加刺耳。他丢掉笤把,一声大叫,发疯似地跑出了猪圈。 这以后,只要心情稍有不好,他都要将猪们挨个揍上一遍,借以出气。他觉得自己的遭遇同猪有关,要不是这些该死的猪,他怎么会沦落为这么一个小猪倌呢?他将气都撒在了猪身上,借以发泄自己的不满。 第二十二章 特战支队 有人曾做过一个比喻,说武警部队是党中央、国务院的‘御林军’,各省武警总队是省委省政府的“御林军”,那么,特战支队就是“御林军”中的“御林军”,真正的王牌部队。这支部队的指挥权牢牢掌握在1号首长手中,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动用。队员都是支队长和政委从全总队范围内一个个挑选上来的,全总队每年数千上万名新兵中,能有幸入选的也仅寥寥数十人而已,有些还是从地方武校特招过来的。就算各项指标合格有幸进入特战支队,还要经受炼狱般的体能、意志、品质等各种训练的考验,因为这里实行的是全程淘汰制。 特战支队对队员的素质要求相当高,除要具备过硬的军事技能外,文化素质也是重要条件之一,除此之外,还必须具备超常的反应能力和灵活机动能力。相对来说,政审要松一些。被挑上来的这些战士,人人都有几样绝活,在原单位都是些不太老实的主,平时没少惹事。这政审要把得严了,估计一半的人也挑不到。 杜伊由石保国亲自驾车从新训基地接过来,上次打架,他给这位大校警官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事发后,他没有对支队领导说,杜伊也因此免遭处罚,他对这位大校上级难得地没有反感,甚至还有些亲近之情。 三菱越野吉普车里,石保国坐在前排抽出他的档案:“你小子不错嘛,当兵才三个多月,就被记了大过。” 杜伊在他面前一点拘束感觉都没有:“这全仗领导厚爱,说是要为我将来的成功找个母亲。” 石保国对他的不敬一点也不介意,将处分卡片从档案袋里取出扔到窗外:“看把你小子给能的,进我特支的兵,那一个没有几个‘功勋’,卡片扔了,既往不咎,一切从头开始。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三个月,练得出来,继续做你光荣的特警,练不出来,打背包滚蛋。” 杜伊俊眉一挑:“我能把你这话理解成挑战吗?” “忠告也好,挑战也罢,随你怎么理解?” “那好,我以一个应战者的身份告诉你,我什么都服,就从来没服过输。” “咱走着瞧吧。” 特支位于省城郊区,毗邻高速公路,国道省道交相映衬,一派车水马龙景象。 综合训练场一侧,一排水泥板上写着:忠诚、坚韧、机智、勇猛、团结、守纪十二字宗旨。 石保国将他交给一名上尉,交待先带着他去参观参观。训练场上,两队特警战士正在练习空手夺菜刀,除菜刀是塑料做的假刀之外,一招一式都是用的真功夫。旁边的攀登楼上,四名战士顺着保险绳从五楼迅速滑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踹碎玻璃,突入三楼的一个房间,解救被劫持的人质。还有一队战士在钻火圈。这些动作,在常人看来,确实挺让人惊奇叫绝的,但在练过少林功夫的杜伊眼中,就显得平平了。他被停在楼前的两辆特种作战车吸引,这种车外面是轻型装甲,顶端装有高射水炮,车身写着特种作战几个鲜红的大字。 杜伊并不熟悉这种车,以为是新型步兵装甲车,疑惑地问:“我们武警不是没有对敌作战任务吗,怎么也用上装甲车了?” 上尉得意地给他解释:“我们虽然没有在战场上同敌人正面作战的任务,但却要时刻做好同破坏社会稳定的暴力犯罪分子和恐怖分子作斗争的准备。这可不是一般的装甲车,是专门针对我们武警部队执勤特点量身定作的,里面配置有海事卫星电话、gps定位仪、雷达扫瞄仪、热敏探测系统等先进设备,仅一套车载装备就要二百多万呢,解放军的装甲车那里能同它相比。” 一个刚刚完成穿越火障训练的士官向他们跑来,上尉指着他对杜伊说:“以后,他就是你的班长了,他会让你变成一名合格的特警战士。” 士官个头不高,身体偏瘦,脸上甚至还有几分稚气未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将他同特警这样铁血的硬汉形象联系到一起。杜伊嘴上没说,心里却在嘀咕,就这体格,还当我班长? 上尉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介绍道:“张班长可是我们特支最优秀的班长,为练就一对铁拳,4年里他打坏了8个沙袋,指头脱了好几层皮并严重变形;为了练就一双飞毛腿,他每年都要穿烂三十多双训练鞋,4年来他负重越野跑的距离相当于跑了两个二万五千里;为了练出飞檐走壁的攀登功夫,他每年都要磨破五十多双训练手套,入伍至今他攀登的高度相当于10座珠穆朗玛峰。” 上尉接着对他说:“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你除了要完成体能和基本功训练,还要学会在复杂条件下的汽车、摩托车驾驶、各种轻武器射击、排爆、侦察、越障、格斗等特种技能,进行仿真训练和带有实战背景的对抗训练,而且还要按照基础训练,生存耐力训练,特殊条件下的行动训练,模拟仿真训练和实战训练等五个步骤,接受近乎苛刻的考核,一个环节不合格即被淘汰。所以,你必须具有坚忍不拔的吃苦精神和良好的心理素质。在训练中,即使出现了动作失误和受了轻伤,也不能轻易中止训练。” 对着他的两位上级,杜伊默默地点头,真正的军营生活就要在这里开始了。 第二十三章 初识老赵 天刚蒙蒙亮,张啸天还在睡梦中,就被外面一阵呼号给吵醒。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声音稀稀落落,像是从两三个人嘴里发出来的。再一听,还有唱歌的声音。“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 张啸天不觉好奇,这是谁呢,也没听说这附近有连队啊。 他用被子将脑袋蒙住,但还是吵,声音像蚊子一样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索性爬了起来,穿好衣服往门外走去。他看到旁边弹药库的院子里有三名战士站成一行正在跑操。戴着大沿帽,扎着武装带,个个挺精神。先是齐步、后是正步。 猪圈地势明显比弹药库要高出许多,他站在一个土堆上,便能将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了。 “我说哥们,这大清早的不好好睡觉跑什么操啊。”张啸天朝着里面喊。 里面的三名战士没有搭理他,坚持将正步踢完才收操。这时,前面领头的那位将帽子和腰带摘下,拿在手里,对着张啸天的方向说:“你就是新来养猪的那个刺头兵吧,首先我得纠正你,我们不是你哥们,是战友,你可以称我们同志或者是姓加同志,我姓赵,所以你可以称我为赵同志。” “赵同志?”张啸天仔细朝他肩膀看了看,挂着三级士官的肩章:“我看还是称你老赵吧。老赵,我说你一个看仓库的出什么早操啊。” “看仓库的怎么啦,看仓库的也是兵,是兵就得出早操。” “你就不怕别人笑话?” “当兵习武,天经地义,我怕别人笑话什么?”老赵一脸严肃地说。 这时,原先那两个一起跑操的兵换上体能训练服又出来了。老赵开始组织他们进行体能训练。先是俯卧撑,接着是仰卧起坐,单腿深蹲…… “老赵,我说你是不是想过班长瘾啊?” 老赵没搭理他,继续组织进行体能训练。他看了一会,觉得无趣,又回屋睡觉去了。 这回口号声没有了,但猪的叫声又响起来了。卞小峰临走的时候交待过,每天早上七点,要准时给猪喂早食。人耽误了不要紧,人不会叫,可猪耽误了就不行,它才不管你什么理由呢,只管有没有吃的。他用被子蒙着头想再睡一会,当兵这么久,难得有这么一个清闲的时间,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于是他只好起床,穿好衣服气鼓鼓地向猪圈走去。却并没有先给猪喂食,而是拿起笤把把猪们挨个揍了一遍。猪们仿佛是通了灵的,不但没有停止叫声,反而越叫越凶,声音还叫到了一个点上,像是在合力抗议。 “你们存心给我添堵是不是,就不给你们吃的,看你们能怎么着?”张啸天堵气似地扔掉笤把,回屋洗漱去了。 然而猪的叫声却越来越凶了,饿狼似的。张啸天心里慢慢不自在起来。一来猪的叫声让人心慌,二来也怕真把猪给饿死了,不好交差。 他还是返回了猪圈,按照卞小峰交待的方法给猪们都上了食。猪们有了吃的,便不再叫了。刚才狂叫时好像还挺报团的,这会一旦有了吃的,也便不管不顾,互相争抢着,撕咬着,像是仇人一般。 张啸天站在一旁看得直摇头,自言自语:“你们这副德性,也便只配叫猪了,一点团队精神都没有,打起仗来,你们肯定当汉奸。” 再返回屋里,一看到吃饭时间了,他又急忙往连队赶,走了十多分钟才到连队。吃完饭又用板车将连队的剩菜剩饭往猪圈拉。 这时,老赵他们已经吃完早饭了,三个人在院子里打擒敌拳。动作一般,甚至还有许多错误,做得却异常认真,一腿一拳都用足了力道。 他一个人躺在山坡上晒了会太阳,觉得全身软绵绵的,有些微微的海风吹来,打了一个冷颤,便索性回屋睡觉去了。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听到下面院子里又响起了急促的哨子声。他担心是不是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了,赶紧跑到山坡上去看。就看到老赵和他的那两个兵戴着头盔、背着背包,全副武装从房间里逐个跑出来。 他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故意打趣:“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打起来啦,要上前线了吗?” 他们瞪了他一眼,相继跑出了弹药库的大门,很快消失在了弯曲的羊肠山道上。 每天就这么百无聊赖地过着,头两天感觉还挺新鲜的,不用训练,也没人管,只要把那群猪伺候好了,让它们不要那么狂喊乱叫的,这日子也还过得安生。但过了两天,觉也睡足了,再往床上躺,便怎么也睡不着,整夜的失眠。再睡,就生出恐惧感了,见到床便要发晕。 再听到下面弹药库老赵他们一伙人“嘿嘿哈哈”叫得好不热闹,他的手也有些痒痒了。 第三天,他找了两个装米的编织袋,装上细沙。刚好有间猪圈是空着的,他便将袋子吊在不高的房梁上。一旦手发了痒,便对着袋子操练一翻。拳打脚踢,直到大汗淋漓,累得不行了,方才停下来。 晚上,他抽空坐在电灯下想给小雨写信。自从回到连队后,他堵气一直没有同她联系,其实他心里特想她。受了委屈,别人怎么说他无所谓,他就想听到杜小雨的理解和安慰。他犹豫了半天,总算拿起了笔。 信还没来得及封好,猪们又在猪圈里叫了。这一叫,他那本已安静的心又沸腾起来了,他也顾不上穿衣服,凶神恶煞般地来到猪圈。猪们仿佛是变聪明了,他还没来得及展开拳脚,猪们就立马安静了下来。 晚饭后,张啸天一个人在练拳,老赵从外面走了进来。这是他到这里以来第一次有外人来串门,心里感到挺高兴的。他停了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整了整服装,喊了一声:“稍息――立正――”然后以标准的跑步姿势跑到离老赵七步远的地方,表情严肃地给他敬礼,大声报告:“首长同志,五连四排正在组织搏击训练,请指示,排长张啸天。” “去,去,去,”老赵朝他挥了挥手:“你都排长了,还用得着向我这个班长报告吗?” 张啸天满面笑容迎上去:“老赵,你是我到这里以后的第一个客人,人熟礼不熟。走,我领你去参观参观我的地盘。” 老赵随着他在猪圈里走了个遍,将猪们都逐个看了,说:“都瘦了,你把猪都养瘦了,这么下去,这猪都得在你手上遭罪。” “有吗?”张啸天已经习惯了猪圈里难闻的味道,他走过去,在一头肥猪背上拍了拍:“你看,这猪多壮实,哪里有瘦的痕迹?” “这里,”老赵指着一个猪圈的栅栏门说:“这门快坏掉了,你得修修,不然猪得跑了不行。” 张啸天却不以为然地说:“不会,这山沟沟里,别说猪了,就是人也不敢往外跑。真要跑出去,也算给我长了志气,我立马给他注销户口,让它变成自由的野猪。” 他一脸嬉皮笑脸的表情:“老赵,我问你个问题,你当兵多少年了?” 老赵诧异地看了看他:“九年半,第十年了。” “那你守仓库多少年啦?” “也是九年半,第十年。” “守着这么屁大个仓库,不觉得亏吗?” “革命军人一块砖,那里需要那里搬,有什么亏不亏的。”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来当兵,说不定现在也成小老板了。” 老赵胸脯挺了挺,腰杆显得更直了,他抬头仰视着远处的群山:“但我觉得穿上这身军装挺自豪的,他小老板有钱有车,咱不缺他那点钱花。就像歌里唱的‘你坐你的车哟,我爬我的坡。’人啦,吃馍是一辈子,吃肉他也是一辈子。我不再乎做的是点什么,只在乎做的那点事是不是有意义。意义,知道吗?人生的意义,生命的意义。” “一个大男人守着个破仓库,这叫啥意义?” “破仓库怎么啦?守破仓库就没意义啦?告诉你,不管做什么事,只要你把他做好了都有意义。你这养猪的,能把这猪都养得跟大象似的,看谁敢说你没意义。”老赵显得激动起来。 “行,行,行,有意义,你老赵做的事有意义,我打心眼里佩服你,尊敬你,还不行吗?不过老赵,你说一个人他明明是个造飞机的料,你却偏让他去做木匠活,这也有意义吗?” “这咋就没意义啦?你木匠活都做不来,又怎么知道自己就是个造飞机的天才呢?人啦,脚踏实地做好眼前的事最重要。” “你这算什么?当兵这些年得出的体会?” “算是吧,你年纪还轻,在这地方不可能真把猪喂得跟大象似的,也不可能有更多收获,但有一点,人生需要不停地思考,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些问题,对自己是有好处的。” 张啸天转过头来,目不斜视盯着老赵的脸:“我说老赵,我怎么看你越来越不像是个守仓库的人。” “那你看我像什么?” “像是个伟大的哲学家,我觉得嘛,就凭你这句‘人生需要不停地思考,’如果有个合适的平台加以宣传推广,让更多的人知道,你一定会是一名了不起的哲学家,这一辈子,不,生生世世也享用不尽了。” “我知道我有哲学家的天赋,但部队现在不需要哲学家,就需要个守仓库的,我也就只能是个守仓库的。” “那要换你的话我该怎么说呢?部队需要个养猪的,我也就只能是个养猪的。对不对?” “对,完全对,就这么回事。这两年啊,你什么也别干,就把这猪养明白了也是一笔不小的收获。”老赵边说边点着头走出了小院。 第二十四章 老赵的理想 晚上,窗外有很好的月亮。 张啸天躺在床上,穿过窗户,默默的凝视着挂在树梢的那轮明月。柔和的夜风正轻拂过来,枇杷树上阔大的叶片在风中摇摆。窗口近处,有一棵凤凰木,细碎的小叶子合成一片片云状的大叶,筛落了风,也筛落了夜。他几乎可以听到树叶在风中的低吟,那样柔和,那样旖旎。似乎是恋人的声音,在反复的轻唤。 他看到了窗外孤独的落叶,想到了树叶发芽、变绿、变黄,又一片片飘落在地上…… 年复一年,就这样度日过月,寂寞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死亡!树叶逃不脱死亡的宿命,可是人呢?为什么要用那么漫长的时间去等待死亡? 是的,尽管人总会一死,但人总是恐惧死或渴望生而想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既然活着,就应该活得美好呀!如果人活着是一种受罪,那还不如早早死去,把自己永远从痛苦的深渊里解脱出来! 是的,死!这个让一切在瞬间实现与归零的字。 他的眼睛一瞬间便被黑暗遮住了。 真的,如果痛苦不能改变生存,如果活着是一种受罪,只有生命还在敬延残喘。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 可是,人真的有毁灭的勇气吗?人生一世,真的只为寻找一次毁灭的结果吗?毁灭又真的能让一切都毁灭吗? 第二天一早,天刚露出一线鱼肚白,张啸天便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为自己穿戴整齐,戴上了大沿帽,扎上了武装带,就着灯光,对着镜子反复端详了里面的自己。发现下额上有几根新冒出来的胡须。他没有刮胡须的习惯,自然也没有剃须刀,便用剪纸用的小剪刀将稀而长的胡须一根根剪断了。又将鞋带解开重扎了一遍,将腹前的腰带正了正,确保铁五角正对着前方,方才满意地往门外走去。 老赵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院里了,过了几秒钟,另两名战士也相继走了出来。 “报告!”张啸天走进院门,站在不远的地方喊道:“列兵张啸天前来报到。” 老赵和另两名战士先是诧异地朝他看了看,接着就听到老赵庄重雄浑的口令:“入列。” 整队完毕,老赵没有急着跑操,下了一个“稍息――”的口令,接着大声喊道:“列兵张啸天。” “到!”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大功三团后勤处仓库班的一名战士了,作为大功三团的战士,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永远是第一位的,你能做到吗?” “能!“ “作为大功三团的战士,就要有钢铁般的意志,你能做到吗?” “能!” “作为大功三团的战士,要能够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你能做到吗?” “能!” “作为大功三团的战士,要时刻将祖国和人民放在第一位,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祖国和人民需要,就要无私奉献自己的一切,包括鲜血和生命,你也能做到吗? “能!” “好,下面开始跑操。跑步走――” 跑完操,照例又是进行体能训练。仓库兵平时练的都是一些基础体能课目,俯卧撑、仰卧起坐等等,没有什么辅助内容。张啸天最怕做这些简单的机械运动了。这么过了没几天,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喘着粗气,瞪着老赵喊:“我说老赵,咱能不能换个花样玩玩,也不能总是俯卧撑、仰卧起坐啊。” “列兵张啸天,请注意你现在是在跟你的班长说话,而不是守仓库的老赵。如果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随时离开这个集体。但只要你还在这个集体中,就得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清楚没有?” “老赵,你想在我们身上过班长瘾是不是?”张啸天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并没有停下来。“老赵,你说这要真打起仗来,他们会想起我们吗?” “会的,只要我们还是军人,他们就不会忘记我们。” “如果要你去堵枪眼,你会去吗?” “会的,我会去,我会毫不犹豫地冲到最前面。” “你还没结婚呢,不觉得亏吗?” “死有轻如鸿毛,有重如泰山,为国家去堵枪眼,是我们赚了。” 张啸天便不再问了,大家都不说话,又继续开始体能训练了。 他觉得老赵身上,有一种东西将他深深吸引,到底是什么呢?说不太清,却又明显地感到十分熟悉。是他身上那种对任何事情都较真的傻劲吗?也许吧。 星期天一大早,张啸天刚跨进弹药库的大门便扯开嗓子喊:“老赵,老赵呢?” 一名战士跑出来应道:“他上山种树去了。” “种树?他种什么树?”张啸天满脸疑惑。 “你瞧,”战士伸出右手,指着不远处一座秃顶的山,不无自豪地说:“山上那些树都是我们种的。” 他顺着战士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山坡上有一片绿油油的地。虽然不是十分稠密,长势却很旺。 “这树都是你们种的?” “是班长带着一茬茬仓库兵们种上的。” “哎,我说这老赵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怎么竟干些别人想不到的事。” “他说,想让日子过得更充实些,他还准备将这整座山都种满呢。” “那你怎么不去帮忙。” “我这不看仓库吗,我和小杨轮流,今天他和班长上山。” “哦,我不跟你说啦,我到山上找他去。” 一把铁锹丢在一边,老赵穿着背心,光着膀子,正拿着一把大镐,挥汗如雨地在挖一个树坑。小杨提着小桶,在为旁边几棵新种上的树苗浇水。 “老赵。” “唉!”老赵将举起的铁搞放下,抬起头来:“你怎么来啦?” “听说我们伟大的赵班长要做一件举世瞩目的伟大壮举,我来参观参观。” 老赵将铁镐放下,在旁边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头上坐下。 “喝口水?”他举起军用水壶。 老啸天摆了摆手。 老赵又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边吃边喝起来。 “今天你怎么这么有空来看我?” “我嘛,现在一无所有,就只有时间最充裕。听说咱们这小地方出了个愚公移山,不,是愚公造山的大人物,哪能不来看看。”张啸天阴阳怪气地说。 老赵却并不理会,只是脸上微微一笑,照样啃自己的白面馒头,啃完一个,又拿出另一个,然后喝了口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一脸憨厚地问:“是不是觉得我们特傻?” “没有啊,绝对没有,能想到凭几个人的力量种满一座大山的人怎么会傻呢?” “你说我刚才吃的是什么?” “怎么,你要考我是不是有先天性智力障碍?” “不是,你实话告诉我是什么?” “实话?”张啸天满脸疑惑。 “实话。”老赵严肃而肯定地说。 “不就两白面馒头吗?” “没错,是馒头,但它也叫粮食。” “你再看看那是什么?”老赵指着山坡上一只正在吃草的山羊问。 “羊啊!” “把它杀了煮熟叫什么?” “美食。” “没错,但他同时也叫粮食,能填饱肚子的都叫粮食。” “老赵,你这弯子是不是绕大了,我怎么就没听明白你到底想说点什么呢?” 老赵将鞋子脱掉,将脚搁在石头上晒太阳:“这馒头也好,羊肉也罢,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可以拿来填肚子。像现在,我只带了馒头,就只能吃馒头,而它羊肉再美,咱也吃不着。这像不像我们做人,当个明星,当个大款,有吸引力吧,可咱当不了,也就只能心里想想罢了。咱眼前只能脚踏实地把眼前的事干好。这反过来又像咱吃馒头,咱看着馒头死活不肯吃,非得要吃那不属于咱的羊肉美食,就只能被活活饿死。你说是这么回事吧?” 张啸天用脚将地上一块石子踢出老远:“老赵,你有没有想过,虽然你嘴上说这守仓库是有意义的,你甚至可以毫不脸红地向全世界宣布守这仓库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情,但真有意义吗?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只要一天战争不来,这仓库就守得没意义,一天战争不来,咱军人的存在就没有意义。” “是金子在哪里它都能闪光。既然咱不能预知未来,倒不如走好眼前的路,把眼前的日子过充实了。你说是不是。” “你啊,不要总是用你自己的那套哲学家理论来武装我们,不是人人都想当哲学家,更不是人人都想当雷锋的。”张啸天走近老赵,眼睛直直地瞪着他,显得很激动的样子。“现在这个社会,什么最重要,是知识?是人才?不是,是财富。我们说知识重要,人才重要,那也是因为他能变成财富来。现在,谁拥有的财富多,谁就是大爷。只要有了足够多的财富,你便拥有了整个世界。” “我可没说财富不重要,但再重要咱也得把工作干好是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在巨大财富背后,都藏着罪恶。像有些人,为了赚钱尽寐着良心干事,你说这样的钱花着有什么意思?” “怎么会没意思呢?像你,如果真有那么多钱的话,就不用自己上山来种树了,你完全可以找帮人来,粗声大气地对他吼:“把这山给我种满啦,十万块,干不干?十万块不干,一百万干不干。你看还用得着自己在这挥汗如雨吗?” 老赵笑了笑,将放在挎包下面的一件外衣穿在身上:“那我自己又干什么去呢?” “你自己?可干的事多着呢。你可以去看看电视,找你的兵玩玩扑克,或者干脆躺在床上睡睡觉也行,干什么不比这一个人种树强呢。” “可我觉得这种树挺好的呀。最起码比那什么看电视、玩扑克要有意义,我啊,还就喜欢这种日子。” “老赵,我可提醒你一句,作为一名快三十岁的老士官了,说出这样的话是很危险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坠落,不求上进。你怎么就不能想着做点更有意义的事呢?这人嘛,得要有点精神。” “我啊,没你那么远大的理想,我就想啊,我老赵多种一棵树,国家就多了一棵树,如果全国人民每个人都多种一棵树,那么国家就多了一大片树。不像你啊,永远生活在理想中,小心到头来让理想把自己给弄丢了。”老赵穿上鞋子站了起来,走过去抡起大镐,继续挖他的树坑了。 第二十五章 大学 猛烈的北风,吹散了人们淡薄的脚印,太阳落山了,整个校园像是一幅巨大的剪影。 杜小雨孤零零地走在学校的绿荫小道上,洁净的鞋上沾满清凉的露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气息。 突然,一个黑影从树影里窜出来,吓得她大吃一惊,心脏往上跳。她停住步子,定睛一看,是付亚,心才稍稍安定了些。 “付亚,你干什么,吓死我了。”她责怪。 “给。”付亚变戏法似地从身后变出一束野花。 “不要。”杜小雨没有接,继续往前走。 “小雨。”付亚站在她身后喊她的名字。 她停了下来,却依然背对着他,冷漠地问:“干什么?” “我,我,我――”付亚脸憋得通红,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我喜欢你。” 杜小雨头也没有转,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这不可能。”便继续往前走去。 付亚加快步子走到她前面,扯着她的袖子说:“小雨,难道你感觉不出来吗,一直以来我都喜欢你,尽管我并不喜欢医生这个职业,但是,为了你,我放弃了其它选择,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 杜小雨摇了摇头,极不耐烦地说:“付亚,我要说的话两年前就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不想重复,希望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不,小雨,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敢想象,没有你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的,也许,我不能给你所需要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她看到眼前的那双眼睛——清澈如水黑白分明,带着些沮丧、执着,和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倔强!但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冰冷地说:“你冷静点好不好,你喜欢我,没错,但这是你的事啊,同我有什么关系呢?总不能因为你喜欢我我就一定要答应你吧。” “你——”鲜花掉在地上,他心底一阵阵象被咬噬的酸涩,手指抽紧,嘴唇抿得就如地面的大理石一般冰冷。 他孤零零站在那里,灯光将他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他冷冷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杜小雨紧闭上眼睛,固执地向前走去。 付亚和她是同乡,毕业于同一所高中。高中的时候,付亚曾给她写过情书,被她拒绝了,她原本以为,他会和其它追求者一样知难而退。可谁想到,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他竟然和自己报了同一所学校的同一个系。尽管这样,她依然刻意回避着他,即使不得不见面了,也总会拉上董倩一块,从不和他单独相处。但是付亚却总是像幽灵似地跟在她身边,请她吃饭,请她看歌剧,纵然一次也没有成功过,但他并没有放弃的意思。 刚到学校那会,杜小雨也感到寂寞、孤单过,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来面对这以后的生活,生命中离开了张啸天,她就像是少了主心骨。董倩和她虽然在同一个学校,但并不在一个系。董倩到大学后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似乎很适应这里的环境,她经常出现在各种交际场,频繁在各种晚会上亮相,俨然成了一个交际明星。后来,到周未的时候,经常会有小车来将她接走,她不知道来接她的都是些什么人,但她隐约感到,董倩变了,她们那如花草般青涩的友情一去不复返了。 杜小雨依然是那么沉默寡言,她每天固执地穿巡于教室、图书馆和宿舍之间,坚守着这种淡然的生活方式。不是她不想交朋友,更不是缺少追求的男生,像她这样漂亮的女生,身边自然是不泛追求者的,但她一个也看不上眼,她的心,早就给了那当兵的男人。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了婚。她知道,当时他们谁都不想要自己,嫌自己是个拖累。最后法院将自己判给了妈妈,爸爸按月给她抚养费。后来妈妈又结了婚,继父还有个女儿,长她一岁,她们四人一起生活。母亲似乎为了讨好继父,那种原本属于她一个人的爱就分成了两半。这样,直接导致了她内向性格的形成。正是从那时开始,她同父母之间产生了矛盾,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的孩子。爹不亲,娘不爱的,她甚至恨死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她不爱说话,很少同别人交往,总是装出一副孤傲自闭的样子。她将所有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她希望自己将来能考上大学,能尽早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内心是多么地忧郁和孤独,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真正走进自己的生活,来关心自己,爱自己。她明白,自己的孤傲,其实只是对软弱的一种伪装。后来,她认识了张啸天,就像是在黑暗中航行的轮船,突然见到了灯塔,有了希望。 和张啸天之间的关系是他主动发起的,在那么一个瞬间,她并没有考虑太多,就并非被动地接受了。这就像是从天空飘荡的雪花,一个拼命往下飘,一个伸出手来等着接,顺其自然地。当然,她是那种孤傲冷艳的女孩,不会让一般男孩走进自己的生活。张啸天身上,那种青春的气息和真诚打动了她,像是魔力般地将她深深吸引。像他们这般年龄的男生女生还说不上对爱情会有什么了解,但他们无疑已经浮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她只是感到,在她孤寂的生活中,有一个男孩这样亲切而善意地关注他,使她感到无限温暖。他那顽皮的、清瘦的脸颊,他那细长的脖项,他那自私的狂妄,都能在她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 张啸天的突然来访,给她带来了短暂的惊喜,但惊喜过后,是离别带来的忧愁。尤其是面对付亚的纠缠,常常让她觉得心烦意乱,更是让她依赖和想念起张啸天来。 常常,她一个人坐在草坪上,拿着他的照片触摸那熟悉的轮廓,回想着那如风般逝去的往事,慢慢地,慢慢地,心在颤抖、哭泣,直到泪流满面。 第二十六章 猪 司 令 在同一天里,张啸天同时收到了杜伊和眼镜的来信。 杜伊在参加特战支队的军事比赛中,获得了单项第一名,上级给他立了三等功,随信,附有一张挂着军功章的照片。眼镜呢,上了日本著名的“早稻田大学”,念的是核动力专业,这是制造导弹和航天技术的相关学科。 捧着信,这个看看,那个瞧瞧,张啸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是嫉妒吗?不像,嫉妒不是他张啸天的性格。说完全一点也没有吧,又好像有点违心了。总之嘛,这心情不算太坏,却也高兴不起来。 下午的时候,他瞪着三轮到连队去拉猪饮料,装好车,正准备往回赶的时候,吴皓迎面走来了。他满面春风,不管见到谁都是一脸笑容。 “张啸天。”他老远就打招呼,就好像他们之间曾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张啸天本没准备理他,但见人家主动打了招呼,再不理吧反倒显得自己小气了,也便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抽烟。”吴皓递上一支烟来。 “我戒了。”张啸天坐在三轮车上,样子显得傲慢无礼。 吴皓显得有些尴尬,递出去的烟在空中停了一会,又缩了回来,重新放回烟盒里了:“哦,那你忙吧,我先走了。” 看着吴皓走远的背影,张啸天问炊事班的一名同年兵:“这小子今天是怎么啦?搞得跟过节似的。” “你不知道?人家刚刚入了党,听说,马上又要调到侦察连当侦察兵去了。” “是吗,这还真没看出来,就他那样也能入党?” “他是不怎么样,可人家有个好父亲啊。他爸前段时间到部队来了一趟,这前脚刚走,后脚人家就变成大红人了,走到那香到那。” “我呸!”张啸天对着吴皓的背影呸了一口。 张啸天瞪着三轮往猪圈赶,可能是心里揣了心事,感觉今天这三轮瞪得特别费劲,仿佛比往常重了几百斤似的。回到猪圈,他又忙着把饲料往一个空圈里卸。这才卸了一半,他突然发现那块不太老实的栅栏门被撞开了,再往里一看,那头整个猪圈最肥的猪不在了。心想坏事了,这要传到连队,别人该怎么看自己?说自己连头猪都看不住,那也太丢人了。 他急忙走出猪圈,满山遍野地去找。找遍了后面的山坡,又找遍了前面的山坳,终于在右侧一块桂圆林里发现了猪。可这猪委实有些聪明,一见到他便急忙跑了起来。于是他便在后面拼命地追,猪就在前面拼命地跑。跑啊跑,追啊追,绕着后面的小山跑了一圈又一圈,直跑得他手脚发软,浑身冒汗,依然没法追到猪。而猪呢,也像是故意要逗他乐子,总是同他保持那么长的距离。他快猪也快,他慢猪便慢。最后,他实在是跑不动了,便索性坐了下来。他一坐,猪也就不动了。他喘着粗气,指着肥猪破口大骂:“你他妈幸好是头猪,要是个人看老子不揍扁你。” 猪却不管他凶神恶煞的模样,自顾自地喘气,偶尔还抬起头来朝他看两眼,发出几声尖叫,像是在警惕他随时有可能发起的进攻,又像是在向他挑衅。 休息了一会,他知道今天这猪怕是很难追上了。又见这猪跑来跑去都在围着山绕圈子,况且这一带地势低洼,谅它也跑不远,便索性不管了。 可谁知,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他便听到门口有猪叫的声音。起初他还以为是猪圈里的猪打架了,后来一听不对劲,猪叫声是从门口传来的。他披上衣服到门口一看,正是昨天跑出去的那头猪。他走上去,猪也不再跑了,温顺得像只小绵羊,毫不抵抗地随着他进了圈里。 原来这猪也是念着家的。瞧它那低着头,温顺的样子,竟还有些可怜可爱的。想起猪该有一整天没吃食了,怕是因为饿坏了的原因跑回来的吧,他的心又有些软了,给猪喂了食,于是便见它“吧哒、吧哒”地吃起来了。 下午的时候,还在为昨天追猪的事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他张啸天什么时候服过输,何况是头猪。 他便想将猪赶出去操练操练了。大肥猪懒懒散散地被赶出了猪圈,却并没有跑的意思。他用脚在猪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猪也只是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又停下来了。还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几眼,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兴许这猪真是通了人性,仍在为昨天的事提心吊胆地惭愧着呢。 “你这头贱猪,牵着不走,赶着倒退是吧,看我不收拾你。”他从旁边折了一根树枝,在猪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下,这下,猪有反应了。疼痛让它像离弦的箭往前猛窜出去,张啸天便追了上来,右手拿着树枝,像执着一把武士军刀。追啊追,赶啊赶的,爬上了一道道山坡,趟过了一道道山渠,虽然累得满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他却感到有种久违的兴奋。或许,是被压抑太久了吧。长期堆积在心头的那种对自由的渴望以及人的本真情绪得到了充分地释放。直到太阳西沉,累得走不动了,他才停了下来。今天的猪不像昨天那般调皮了,似是摸准了主人的脾气,不但不跑,还慢慢地,试探着靠近来,在主人身边转悠。张啸天也变得温和起来,竟然用手轻轻地摸了猪头,脸上还挂着笑容。 这以后,每到下午的时候,就总能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战士追着一头肥猪满山遍野地跑。再往后,他干脆将整个猪圈的猪都赶了出来,为了方便辨认,他用一根绳子将猪成排串了起来,还成班排建制编了序号,他自己则成了名符其实的排长。他还根据猪的特征,为猪都取了名字,像那头大肥猪,看着他长得肥头大耳,又好斗,便给他取名欧阳锋。还有那头见到棍棒便乱跑乱窜,狡猾得要命的猪,则给它取名黄老邪。此外还有周伯通、东方不败、西门吹雪……等等。 这样跑啊跑,追啊追的,除了打发掉无聊的时间,他的长跑速度也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许多。老赵看了,发出了感慨:“这小子,怎么跑得跟飞似的,这要参加奥运会,还不拿金牌。” 慢慢地,猪们逐渐习惯了他的喂养方式。在他的训练下,居然也能走得像那么回事了,虽然没有战士们走得那么齐整,但基本形状出来了。有时,他会赶着猪们满山遍野地狂奔。奔累了,猪群里面出现了小小地骚乱,他便牵着猪们在草地上散步。或是干脆躺在一边晒太阳。那头叫欧阳锋的大肥猪,因是最先同他一块出来跑的,自然更为熟悉一些,便任命它为副排长,走在队伍前面带路。有时自己不想走了,他便骑在欧阳锋的肥背上,他还给自己扎了一个伪装草帽,那感觉,同骑在骏马上也差不了多少。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的变化是缓慢的。今天和昨天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明天也可能和今天一样。也许,人的一生会有无数个精彩的瞬间,成功或是失败,但那只是瞬间而已。在更多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平淡地过着。 早上,张啸天坚持同老赵他们一块出早操。上午,偶尔在一块搞搞训练,就像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还是一名军人。下午,是他感觉最开心、最快乐、最是自己的时候。尽管这事做起来是如此地荒缪和无聊,但他却做得极为认真,就像是,自己的所有快乐都在里面了。其实,他真的快乐吗?他心里苦啊,寂寞啊。周围,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理解他的心思,甚至,他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想干些什么。这又常常使自己更加矛盾了。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微弱的灯光下,给杜小雨,给杜伊、眼镜他们写信。他不好意思写自己,便给他们写自己周围的人,写李锐、写王宁、写吴皓、写老赵。尽管他的心里堆积了委屈,但自尊又让他总是把话题岔开了,他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第二十七章 浪漫邂逅 在绵延不断的山峦丛中,一条碧波粼粼的小溪川流不息,暖暖的阳光投照在河面上,变成一条明光闪闪的水带。河水里,有五彩斑斓的金鱼跳跃敲击着水面,发出玲珑般清脆的声响,像清晨农舍的雨滴般安静。声音召来了远处林中的小鸟,小鸟蹲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唱个不停。河的旁边,稀稀落落立着几幢零散的古屋,将影子投到河的中央。风并不温暖,但很柔和地吹过来,像羽毛在脸颊上轻拂。这时候,太阳正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往下沉。这里的落日又红又大,把山、湖、原野都染成了一片绛红。在这一片绛红中,远远望去,看到了一条细细的白线,在圆圆的红日里蠕动。不久,这条白线慢慢地变得粗大起来。绛红色的山野里象刮起一阵白色的劲风,羊群越来越近。一位穿着白色纱裙的漂亮姑娘随着羊群逐渐走近,她的身体,仿佛要被绛红的太阳照得通透了。她头戴花草编织的帽子,上面插着鸟的羽毛,她的步态如轻风拂柳般飘然,迷人的眼神伴着嫣然巧笑…… 张啸天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草地上,他看到了姑娘红红的脸庞,黑黑的发辫,那一双眼睛象黑葡萄似的扑闪着,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憨憨地笑。姑娘唱起了歌,是那首有名的《月亮之子》。那歌声一下子就把他给迷住了。他从来没有听过一个人能把歌唱得这么嘹亮和美妙,嗓音如同金属一般辉煌。当然,这副嗓子显然不是调教出来的,完全是一种野腔野调。仅凭她声音的本色,就会使人听得神魂颠倒…… 他的心激动地沉浸在这动人的歌声中,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这个时候,太阳也便失了光彩,再美的山山水水也都没了颜色,世界仿佛是素淡的,却又绚烂多彩,所有的美都在那瞬间暴发,又在那瞬间凝固,仿佛一切都静止不变,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 “真美!”张啸天如呓如梦地说。 “呵呵――”姑娘的笑就像是那回荡在午夜的风铃声,两个小小的酒窝溢出醉人的淑然之气。 “你真美,人长得美,嗓音更美。”他的眼睛依然没有动一下,醉意绵绵地说。 姑娘喝住了羊群,脸上依然挂着那种细腻、纯真、浅浅的笑:“你就是那个逃兵吗?” 张啸天的脸突然红了,他从来不再乎别人说他逃兵什么的,甚至还觉得这是件并不失光彩的事。但在这个纯洁美丽的姑娘面前,他突然觉得有些抬不起头了。 姑娘走过来,大方地坐在他前面的草地上:“我听说,最近这山里多了一个赶着群猪乱跑的傻大兵,以为是人家在开玩笑呢,没想到还真有这么回事。” “你知道我?” “听说起过。” “那你能再为我唱支歌吗?就唱你刚才唱的那首,唱别的也行。” “今天不能再唱了,再唱嗓子就要坏了。” “那明天呢?” “只要你有时间,我就唱给你听。” “那咱们一言为定,明天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 “一言为定。”姑娘从草地上站了起来,赶着羊群走了,背影淹没在玲珑般的笑声中。 张啸天从来没有感觉到日子过得这么慢,一种渴望强烈地折磨着他。晚上的时候,他就想,为什么不快些天亮呢?天亮了,他又想,太阳为什么不早点下山呢? 这是个怎样的姑娘呢?她有着美丽得让人犯愁的外表,散发着如苹果一样的光泽和青春气息。小雨也美,不过她们的美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种。她的外表质朴,但在质朴后面,却又明明是那么的热情奔放,能够片刻让人热血沸腾的,却又决不是那种轻浮的女子,是那种快乐女子的无拘无束漫不经心,是乡村女性的质朴自然不事雕琢,是古典女人的沉着细腻优雅浪漫……她的美是那种浸入到骨子里的,外在与内敛融合为一体了。这样的美和读书多少无关,和知识修养无关,和出身背景无关,甚至和相貌是否美丽都无关了。一万个人看了,一万个人都会同时发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感慨。只要是男人看了,都会忍不住去心疼的那种。而小雨呢,显得安静,内敛一些,像是一杯睡着的水,又像是一只受伤的狐,时时需要人怜爱和看护的。 这是一个如何难熬的夜晚啊,仿佛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终于,迎来了日出又迎来了晚霞。 姑娘还是昨天那身白纱裙,花草编织的帽子已经不在了,一缕秀发如千尺瀑布飞泄而下。 姑娘给他唱了《月亮之子》,接着又唱了《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梦回天堂》、《花之恋》这些经典的名曲。每一首歌都让他听得如痴如醉,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被山挡在了后面,天空却依然被照得通亮,完全没有其他的色彩,那种斑斓的蓝,宛如湖水一般。几朵白云飘来,点缀在蓝的上面,像极了一块素淡高雅的花布。 羊群开始乱叫,姑娘要走了。 看着姑娘灿若桃花的脸,张啸天特别地想能够对她多了解一些:“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在我们家乡,女孩的名字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你就叫我雪儿吧。” “你是因为喜欢雪,所以才叫雪儿的吗?” “喜欢,只是从来没见过。” “我的家乡有雪,每到冬天的时候,就会下很大很大的雪,我总是喜欢一个人站在楼顶,看着雪花轻轻落下,像是圣洁女子的天鹅湖,积满肩膀,在发间静静溶化。有机会,我请你到我的家乡去看雪。” 姑娘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赶着羊群,带着玲珑般的笑声离开了。 自此以后,就能经常看到,在这不大的山谷中,一个穿着国防绿,赶着猪群的战士,和一个赶着羊群,穿着白纱裙的年轻女子。他们的身影,留在这群山之中,他们的欢笑,回荡在绵延不断的山峦丛中,经久不息。 部队驻地是全国有名的侨乡,像雪儿这般的女孩,大多上国外挣外汇去了。雪儿却坚持留了下来,她说,这里有她的牵挂,她离不开这里。 她的牵挂?到底是什么呢?张啸天大胆地想要从她天真清彻的眼眸里找到答案。她的美眸却被幸福蒙住了。 他开始慢慢喜欢上了这块土地。 雪儿似乎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而他,对她的事却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她那里来的如此神通,有时甚至想,她会不会是敌特派来潜伏在身边的美丽间谍呢?然而,这样的念头却只是一闪而过,这样美丽单纯的女孩谁又能忍心将她同间谍这样的字眼联系到一起呢。 “雪儿,每次听到你的歌声,感觉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了。” 雪儿只是微笑。 “雪儿,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有男朋友吗?” “你觉得呢?” “一定没有。” “为什么?” “我觉得,能够配得上你的男人还没有出生。” “你这人说话真有趣,我有这么好吗?” “当然,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姑娘了。” 雪儿只是笑,却不说话。她的眼眸是明亮的,像是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 “我说,将来要是谁把你给娶了,要不就是他祖坟上冒青烟,要不就是他八辈子行善修来的福气。” 老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张啸天,说什么呢?” 张啸天转头看了看老赵,脸上竟露出些许腼腆:“老赵,你这会应该在山上种树才对啊,怎么会在这里?” “我啊,这个礼拜树苗种完了,刚好给自己放两天假,你赶快回去,你们连长来了,正到处找你呢。” 听说连长来了,张啸天赶紧站了起来,扬起鞭子向排在最前面的肥猪欧阳锋挥去。又对着雪儿做了个鬼脸,追着猪群颠颠地跑开了。候勇满脸怒色站在猪圈门口,看着猪群由远及近,扬起一路烟尘,心里觉得好气又好笑。 张啸天戴着树枝编织的伪装帽,丢掉手中的长鞭,以非常标准的姿势跑过来,立正报告:“首长同志,列兵张啸天正在进行养猪训练,请您指示!” 候勇没有下口令让他稍息,只是问:“张啸天,谁批准你把猪赶出猪圈的?” 张啸天没有片刻犹豫,他早就想好了对策,朗声回答:“报告首长,我觉得这事没必要征得任何人的同意。” “去,去,去,你小子别给我猪鼻子插大葱――装象,叫连长。” “是,连长。” “谁告诉你这事没必要征得任何人同意的?” “连长,常言道,将在外有所不从,连队将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我,我就有完成任务的义务。我觉得领导们应该关心的是猪杀多少斤的问题,而不是我怎么养的问题。” “照你这么说我们什么都不用管啦?你要是把猪赶丢了怎么办?这猪要是把老百姓庄稼踩坏了怎么办?这猪要是发起疯来,跑进村庄咬伤人,或者是冲出国界,引出一起国际纠纷来又怎么办?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连长你看,我这猪都是经过细心编排,严格训练的,我保证绝对出不了问题。况且这猪在外面能吃到一些在圈里吃不到的东西,还能够提高猪肉质量。” “我不要这些,只要安全,知道吗,安全。你就是把猪给我喂成了大象,哪怕只是出了一点点的问题,那猪也是白养了。赶紧把猪给我关到圈去,以前的事我不再追究,以后可不能再犯类似问题了。” “连长,我觉得你这是在抹杀民主,在打击一名积极要求上进战士创造性开展工作的积极性。” “废话,张啸天,你也算是一名老兵了,这是命令,作为军人,对上级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 “是,我坚决执行首长命令。”张啸天堵气似地立正站好,又举起手来敬了个礼。 候勇背着手走了出去,头也不回,留下一句话:“下个月师里进行建制连比武,要求所有人参加,你好好准备准备,可别给连队丢脸。” 从第二天起,张啸天就不再将猪们赶到外面去了。猪们仿佛已经习惯了满山遍野奔跑的生活,到了下午,见主人还不来打开猪圈的大门,便纷纷叫了起来。尤其是大肥猪欧阳锋,叫得分外起劲。 张啸天心里也是痒痒的,他走过去,坐在围墙上,用手抚摸着它硕大的肉身。自言自语道:“猪啊,不是我不让你们出去,只怪你们投胎投错了地方。你们现在啊,不是普通的猪啦,你们是军猪。作为军猪,党和国家给了你们很高的荣誉啊,所以呢,你们要听话,要守纪律,要服从命令。连长说了,绝对服从是一种勇气,你们啦,绝对服从就是一头好猪,一头品种优良的猪,一头忠于党和国家的猪,一头有益于人民的猪。” 说着说着,猪们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他从围墙上跳下来,由里至外,将猪们逐个看了一遍。 这时,远处山谷中的歌声又响起了。 他没有走近,他爬上了房顶,远远地看到了那一条白线和站在中间的那朵白花。雪儿的歌声非常奇妙,总是能够让人在瞬间安静下来,让一切烦心的,愤怒的,欢快的,激动的心情都消失无踪。眼前像是出现了一潭湖水,波澜不惊。又总是让人轻而易举地想起和看到生活中一些至善至纯的东西,不知不觉中增强了对生活的渴望和向往。 他知道,雪儿一定是看到了他的,不然,她不会那么卖力地牺牲自己的嗓音,也不会那么大方地展秀自己的舞姿。雪儿唱了一会,停了下来。他接了上去,唱的是家乡的民歌。那是小时候在外婆家跟村里人学的。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算不上是歌,只是一些男人们在劳作时用来调情解闷的小曲,也有一些情情爱爱的字眼。他甚至都不知道名字,只是觉得喊出来心情畅快了许多。 老赵他们听到了歌声,都从屋里钻了出来,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 小杨问老赵:“班长,张啸天他不是疯了吧?” 老赵说:“他没疯,他这是在抗争。” “抗争?他站在屋顶上大喊大叫的同谁抗争?” “同他自己抗争。走,回屋里去,他叫累了自己会下来的。” 第二十八章 破产 杜伊在一夜之间就由一个身价上亿的富家子弟变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小子。父亲的公司因为假冒某国际知名品牌被查封,公司全部资产被冻结,已向法院申请破产。父亲作为公司法人,陷入了无休止的理赔官司中,家里的房产、汽车,全部都卖了,却依然无法还清沉重的债务。那个他赖以生存的家,那个被他视为靠山和神话的父亲,一夜之间就倒下了。父亲在信中告诉他,从此以后要学会自立,家再不能给他提供任何物质帮助了,万事得靠自己。 起初一段时间,感觉生活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钱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个模糊的概念,他从来就没有因为钱伤过脑筋。现在还远没到月底,囊中已现羞涩,裤兜里仅剩几个钢锛了,他这才突然意识到了危机。当然,即使到了月底又能怎么样呢?那区区数十块的津贴费还不够他请一次客的花销,根本无助于问题的解决。 上学、当兵,在他生活的圈子里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成为焦点,这当然同他的富爸爸分不开。刚开始,父亲只是个小鞋匠,靠在工厂、学校门口摆摊修鞋为生,后来,积了些钱,感觉这样赚钱好像不过瘾,索性盘了个店面,兼做些自制的鞋子出售。再后来,趁着国家法制还不健全,钻了政策的空子,干脆扯起几间厂房,顾了几个工人,做起假冒品牌的生意了。那年头,像他这样靠钻政策空子发起来的比比皆是,国家想管也管不过来。没几年时间,生意就越做越大,远渡重洋运到欧洲、日本,赚了不少外汇回来。那时候,一夜成名的暴发户比浇了大粪的庄稼窜得还快,只要胆子稍微大点,一不留神就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富爸爸给他提供的强大经济后盾,让他毫不吝啬地为朋友们的消费埋单,在别人遭受经济危机时解囊相助。因为钱,他享受到了应得的尊重,得到了比别人要容易得多的友情。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友情是廉价的,但他就喜欢这种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在别人消费完后,潇洒地为别人埋单的感觉。这个时候,他从来不正眼看他们,因为他知道,他们的脸上除了感激与崇拜,或许,还有些狡诈的虚伪,但除此不会再有其它表情了,他所要做的,就是以一个成功者的姿态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感激与崇拜。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当他揣着几个“蹭蹭”发响的钢锛,站在特支的超市大门前敬而远之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了屈辱。不断地有战友从身边经过,约他一起进去,他回以微笑,礼貌地拒绝了。尽管别人并不知道他当前的处境,并没有人露出轻视的举动,然而,他却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他无法想像,跟在别人后面,等着别人为自己埋单会是种怎样的心情呢? 在窘迫中煎熬,让他很快就学会了直面艰辛的人生。他的意识中时常充满忧虑,焦灼地凝视着自身以外的生活。他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身边那些“穷兄弟”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而现在,自己也要过上和他们一样的生活了。问题想得深了,不禁对以前的那个自己生出厌恶之感。是的,以前的那个自己是多么的卑鄙啊,仗着那些并不是自己劳动换来的钱财,便以为能够高人一等,能够心安理得地以胜利者的姿态进行施舍,从中收获一些廉价的感恩。这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强盗掳掠的是金银,而自己掳掠的却是看不见的良心与尊严。 但是,杜伊毕竟是杜伊,复杂的生活经历已经让他学会了忍耐与坚强,面对困难,他已经懂得用乐观和微笑来面对了。 就像父亲在信中所说的,万事得靠自己了,既然退避无法改变艰辛的生活,那么为何不勇敢地去面对呢? 他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了训练上,除了与生俱来的好动性格,对打打杀杀天生的喜爱之外,在这个地方,他也确实没有更多的事可以做了。理想、追求,空谈起来未免显得抽象,但为他找个载体呢,他就具体起来了。对于杜伊来说,他的理想就是做个强人,而按照事物客观发展规律,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做强人必须得是个好兵,而好兵的前提是必须得有呱呱叫的军事素质,而呱呱叫的军事素质从那里来,得靠刻苦训练而来,所以,军事训练就是他承载个人理想的载体。具体到他身上,实际上就是人生的最高理想同自身实际完美结合了。 他感觉自己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突然长大了。 人生总是这样,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放弃一些东西,同时又接受一些东西,另一些东西正在发生改变。 自从发现自己已经是个穷光蛋后,杜伊决定改变以前的生活方式。空闲的时候,他再不往超市跑了,战友间的各种聚会也很难再见到他的身影。支队新建起来的网吧给了他很好的去处,他在局域网上认识了一个叫“凌波仙子”的网友,聊了几次天,俩人就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网络就是有这样一个好处,轻易地给真实抹上一层虚幻的色彩,又将遥不可及的距离变得近在眼前。网络的世界,明明是虚幻的,却充满着使人眩目的神秘与美丽,让你如醉如痴地陷入进去,情愿永远不要醒来。那些平时在人前不敢讲的真话,不愿吐露的心声,不愿敞开的心扉,人的腼腆、虚伪、做作、狡诈,都被屏幕给隐去了。从那个虚幻的世界下来,留在上面的足迹,又总是那么快的被覆盖、被淹没,不久便彻底消逝,悄无声息。 董倩的生日马上要来了,杜伊辛苦攒了三个月的津贴,准备用这些钱为她过一个奢华的生日。他觉得这个生日会非常有意义,因为这些钱是他一分一分积攒下来的。 要搁以前,这样的小事自然不会让他觉得辛苦,但今时不同往日,自从父亲破产后,家里的经济援助彻底断了。起初一段时间,确实有些不太适应,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在部队衣食无忧,其实做个穷人也没什么不好。唯一让他感到心疼的是父亲,父亲以前每周会给他打个电话,现在电话不打了,改为每月一封信。父亲在信中告诉他,现在改开出租了,每月大概能挣二千块钱,而且特别幸苦。每次看到信,他的心情都异常沉重。父亲如果是那些一直在底层滚打的人倒没什么,可父亲曾经辉煌过,曾经是大款,是那么多工人的董事长,他什么时候看过别人的眼色?父亲的经历就像是突然从天堂掉到了地狱,他真的担心,父亲是否能转过这个弯来。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同父亲的心捆在了一起。但是,作为一名普通的士兵,他不具备帮助父亲走出困境的能力。 纵然是这样,他还是决定把自己苦攒了三个月的津贴全部拿出来为董倩过生日。这几个月来,他除去购买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再也舍不得随意乱花一分钱了,为董倩过生日,是他早就计划好的。当兵之前,在他富贵的时候,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大群女孩子,他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董倩有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在更多的时候,都是董倩主动的。但是现在情况似乎有些不同了,首先是部队的环境让他失去了同更多女孩接触的机会,还有随着父亲的破产,似乎身边的一切正在稍然发生变化,原先那个交际的圈子正在逐渐缩小,无论结交新的朋友还是维持现有的那个圈子都变得困难起来。董倩在心目中的地位也慢慢变得重要起来了。 这天,他早早就请了假。可是,当他捧着玫瑰出现在学校门口时,却怎么也等不到董倩,手机又总是关机。他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有见到董倩了,他发现自己竟是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她。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她。 女生公寓要熄灯了,他被舍监给请了出来。杜小雨披着大衣到外面来陪他。东北的天气,夜间寒气盛浓,光秃秃的杨柳枝头刚刚冒出几点嫩绿的芽。 杜小雨试探着问:“要不把礼物留下,我帮你交给她?” 他无比坚决地说:“不,今天我一定要见到她。” 沉默了良久,杜小雨突然像是无意地冒出一句:“其实,杜伊,我觉得你和董倩并不合适。” 杜伊转过头来用寒冷的眼神看着杜小雨:“小雨,对我说实话,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杜小雨慌乱地掩饰:“没,没有,只是我的感觉而已。” 杜伊便不再说话,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中。 董倩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送她回来的是辆黑色的奥迪车,趁着幽暗的灯光,杜伊依稀看见坐在车里的是个男人。 一种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顿时在杜伊心头弥漫开来,他愤怒地冲上去问董倩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董倩平淡地说只是个朋友。 杜伊质问:“什么朋友会在这么晚送你回来?” 董倩显然心虚地说:“这用不着你操心,只是个朋友而已。” 杜伊赌气地将玫瑰摔在地上,用脚踩碎,拂袖离去。这对年青男女的爱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生活以一种姿态迅速向后逃离,在岁月的海洋里激起几个小而平的漩涡。这对年轻的恋人在各自的阵地里坚守了一个月,谁也不愿主动打破这种僵局。一个月后,董倩出现在了特战支队。她一改这一个月来的矜持和沉默,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那件不愉快的事一样。但是杜伊做不到,一个月来,那个模糊的男人总是像影子一样出现在他的头脑中,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思维空间。 董倩冷静地向他解释:“那个男人只是她的一个客户,他付钱,她在空闲的时候陪他说说话。现在像他这样的男人很多,他们事业成功,都很有钱,心里却有病,需要找些既不熟悉又能沟通的人陪他们倒倒心里的苦水,对熟人他们是不信任的,她们这些外地来的大学生无疑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杜伊听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年头真是什么怪事都有,看来这些大伯大爷的倒是比他们这些年轻小伙更能整事。 董倩接着说:“有一次,我接了一个客户,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坐在车上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也不看我一眼,足足哭了两个小时,哭完了,擦干眼泪,递给我一千块钱就走了。后来,这个男人又找过我几次,每次都是一句话也不说,大哭一场,然后给钱走路。” 当杜伊含蓄地表示希望她能放弃这个“兼职”时,她一脸认真地问:“为什么呢?这就像是用杯子喝水一样,一个口渴了等着水喝,一个又刚好能够提供这种条件,我们付出劳动来换取报酬,没有做违背良心和道义的事,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见到她单纯认真的样子,杜伊也动了感情,他一改往日的强硬形象,温柔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心里隐约感觉有些担心。答应我,别再做下去了好吗?”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尽管去做自己的事情,应该为我有了这样的工作而感到高兴才对啊!” 话虽这么说,杜伊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每次想到她用这样的方式换回钞票,心里就感觉有种屈辱。但他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改变目前这种状况。或许,他真该如董倩说的那样,为她有了收入而感到高兴。 第二十九章 救命恩人 白晶晶出现在猪圈的时候,张啸天正在给猪抓蚤子。 她刚走进猪圈大门,便用手捂着鼻子,夸张地说:“好臭,臭死了!” 这猪圈平时鲜有人来,更别说女人,就是猪也是清一色公猪,更何况是个漂亮的姑娘。仓库里的那些大兵们,也都钻了出来,掂着脚尖往这边瞧。 张啸天立时变得兴奋起来,心中多日的阴霾迅速消失不见,他油滑地说:“哟,真是稀客,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到这臭猪圈来了。” 白晶晶也很快做出反应,配合他的油滑说道:“我呀,是特地来看我的救命恩人的。差不多把这座城市都翻过来了,没想到,你竟然躲到这山窝窝里做了猪倌,哎,真是太失望了。” 张啸天像是严肃又像是无赖地说:“这位女同志,你的认识可有问题,我告诉你,在部队,最伟大的就是我们这些默默无闻的后勤兵了,后勤兵中,又尤以猪倌最光荣。” 白晶晶逐渐适应了猪圈难闻的气味,拿掉捂着鼻子的手,如数家珍地说起了他的个人简历:“张啸天,现年二十岁,兵龄五个半月,军事技术一般,却狂骄自大,不尊重上级,曾和战友发生磨擦,有多次出走和违纪纪录,爱强调客观理由。看来你们领导介绍的一点都没错。”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张啸天吃惊地问。 “我能够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把你找出来,打听出这点情况自然不难。” “我嘛,有这么个习惯,就喜欢往漂亮姑娘身边凑,至于能救你嘛,那完全是巧合,我当时只是看那两个傻贼不太顺眼,你也别太当回事,感谢和表扬的话就免了吧。” “看把你给美的,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鄙人有骄妻在家,以身相许的美梦你就别做啦。” “正是,你怎么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想什么你都知道。” 白晶晶乐得呵呵笑:“我还知道你现在一定饿了,英雄同志,赏脸出去吃顿饭吧。” 这英雄二字让他很是受用,心里不禁荡起了一阵春潮,他看一眼“叭叭”吃食的猪,问:“现在?” “别担心,我已经替你请好假了。”白晶晶得意地说。 他觉得让个女生帮自己请假,多少有些面衰,硬充好汉地说:“在这部队我还能请不到假?我是担心我这些猪。” 白晶晶明知是他死要面子,也不点破,却也并不顺着他说:“就这几头猪还能飞到天上去?你就权当是做个善事,给我这个外地人当个向导,浪费不了你多少时间的。” 张啸天顺手将猪圈的小门关上,说:“既然你这么有诚意,我再推辞就不礼貌了,咱们走吧。” 来到外面,他看到停在那里的竟是政委的2号车,再次惊奇地问:“你到底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我嘛,只不过是一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不过我的父亲你应该知道。” “谁?” 白晶晶一字字慢吞吞地说:“武警部队副参谋长。” “原来是将门之后,怪不得这么大的架势,看来我这顿饭不吃都不行了。” “本来,父亲是要同我一起来感谢你的,却临时接到带队出国考察的任务,他让我带他对你表示感谢。” “你是千金大小姐,咱小老百姓一个,平时想见一面都难,能得到你的亲自感谢已经是三生有幸,耀祖光宗了,那里还敢劳烦将军大人亲自登门造访。”张啸天嘴里这么说,却并没有特别尊重的意思,抢先一步打开车门,也不谦让,自己上去了。 吃饭的时候,他们聊了很多。两个直率的年轻人,不像成年人有那么多的顾虑,谈起来有很多共同语言。白晶晶对张啸天的经历像是有着浓厚的兴趣,不停地提问。张啸天呢,难得遇见这样一个忠实的听众,对自己过去的英雄事迹毫无保留地叙述,难免还添油加醋一番,讲得眉飞色舞,跌宕起伏。一顿饭下来,白晶晶对他过去那些烂事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白晶晶提出要帮他调离猪圈,以谢救命之恩,她直接地说:“我觉得年轻人还是要上进,老养猪不会有什么出息。” 他谢绝了:“我当猪倌也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况且我觉得养猪无忧无虑也没什么不好的,即使想调走,我会通过自己的实力来调。等那一天,我在猪圈呆腻了,想靠女人吃软饭了,再来找你。” 张啸天见义勇为的行为因为白晶晶的突然出现而被团里的领导知道了。本来,这样的事情是要大力宣扬的。但领导们考虑到他当时是一名逃兵,这样的形象宣传起来就有些矛盾了,又不能凭空捏造出一种身份。所以后来就放弃了宣传的想法,只在部队内部下了个通报表扬一番。 白晶晶就读的广播传媒大学离部队其实并不远,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只因事发当天张啸天走得匆忙,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幸亏她学的是传媒专业,认识不少记者朋友,通过众多关系,找到了当天载他离开的的士司机,然后找到了这个部队。 这些日子以来,除了正常上课,她心里有一个急切的愿望,盼望着能早日见到这个救命恩人。除了要当面向他表达谢意外,她还发现,自己对这个调皮的男孩有那么一丝丝一缕缕特殊的感觉,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就是爱情吗?但她又觉得一切还没有那么明确。她一直认为,爱情对于自己还是件非常遥远的事。她不知道,那一刻起,一颗爱的种子已经在自己心里生根发芽了。 优越的家庭环境,以及接受到的良好教育,让白晶晶从小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性格。他的想法也总是同周围的那些同学显得格格不入。小学的时候,老师让大家谈理想,很多人都梦想自己将来能当上将军、老板、科学家这类伟大的人物。而她却语出惊人,说是要当农民,她说农民干得最多,得到的最少,是最伟大的人。中学的时候,学校搞问卷调查,了解大家崇拜什么样的偶像,就在别人都选择了明星、政要或是一些伟人时,她却选择了雷锋同志。 升入大学,她的个性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彰显。很多同学为了抬高身份,选修一些音乐、美术类的艺术课程来装点门面,虽然他们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艺术细胞。而她呢,自小跟着母亲学过绘画,还很有些天赋。大学后却突然不画了,原因是觉得绘画这门艺术太拘谨。她觉得艺术的目的除了陶冶情操、修养身性以外,更该有种大胆的施放与创新,艺术不仅仅是种力与美的彰显,更该是一切创造力的灵感和源泉。她将主意打在了那些废旧饮料瓶上,她用胶水将那些大小形状不一的瓶子粘接成各式各样的模型,自称为后现代主义艺术。折腾了几年,尽然还真折腾出点名堂来了。先是报纸上登了几件作品的照片,后来有些文化名流就此事发表了几篇评论,有几个媒体记者还找她做了采访。 这样的超现实唯美主义者,对于爱情,同样会抱有天真幻想。每当看到周围那些庸脂俗粉把爱情当作游戏一样来玩耍,刚刚还是天长地久会有时,立马又变成了此恨绵绵无绝期,他便觉得爱情不过是个美好的童话了。她相信缘分,那种天作之合的缘分。所以,当张啸天突然以一个侠士的身份从天而降,将她从坏人手里救出来时,她几乎就要相信自己是遇到真命天子了。 第一次接触后,张啸天那种玩世不恭,桀骜不驯,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的性格更是深深地将她吸引。她喜欢同他说话,斗嘴,怄气。女人总是这样,表面上喜欢听甜言蜜语,喜欢被男人宠着护着。内心深处,却喜欢对自己有支配能力,能让自己产生依附感的男人,躺在这样的男人怀抱里,才会有安全感。每次一想起他,心头就会泛起一层温热的波澜。几天不见,一种想念之情就会油然而生。 白晶晶开始频繁出现在这个部队的猪圈里。 每次来,她都会带很多好吃的,给他讲学校的趣事,谈自己未来的打算,帮着他给猪洗澡。甚至,学会了给猪捉蚤子。 一段时间后,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把感情窝在心里的感觉了,决定开诚布公地同他挑明。 她说:“张啸天,我想对你说件事。” 他问:“什么事?” 她压低了声音,直接地说:“我想和你谈恋爱。” “什么?”他吃惊地从地上坐起来,不相信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 “你没有听错,我说我想和你谈恋爱。”她重复道。 纵然张啸天自诩见多识广,却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他被弄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好久,才缓缓说道:“我有女朋友了。” 她一脸无所谓地说:“没关系啊,我等你和她分手。” 他说:“我不会和她分手的,除非死了。” 她说:“那我就等她死,反正我这辈子是认定你了。” 他说:“我肯定在她前面死。” 她说:“那我就终生不嫁。”说完这些,她就走了。 这次走后,她一连三天没有出现。 一个月后,又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开朗如故,第一句话就问:“分手了吗?”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白晶晶几乎再没有到部队来了,电话却是过一段时间就要来一个,而且每次总是以“分手了吗?”为开场白。 他每次只是笑笑,无奈又得意地摇摇头。 第三十章 金戈鏖战 一夜的大风直到天明方才收煞,接着又下起牛毛细雨来,景象很是阴森。 尽管此时外面刚刚晨曦初现,特战支队院内却早已是一片繁忙景象。多功能大厅内,一百多名特警战士全副武装,支队长石保国站在投影大屏幕前介绍情况:“据市公安局通报,一小时前,一伙dt组织恐怖分子闯入市第三人民医院,劫持医生病人235人,随后转移至距医院仅100米的化工厂。化工厂内存放有磷、硝、钾等易燃易爆物品共计五万八千多吨,据恐怖分子发出的消息,他们已在多处设置了炸弹。一旦引发连锁爆炸,其威力相当于一颗小当量原子弹,即使不发生爆炸,仅是造成毒气泄露,毒气随季风的飘散,就足已让这座城市成为一座死城。恐怖分子的要求是释放一个月前被捕的该组织三号头目本杰明,并为其逃逸提供飞机。” 案情介绍完毕,投影关上,大灯随即打开。石保国语气沉重地说:“问题的严重性,相信大家都已经清楚了,打击恐怖犯罪,维护社会稳定,是我们武警部队的光荣使命。由于此次任务面对的不是一般罪犯,而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恐怖分子,他们方法诡诈,手段残忍,甚至可能涉及核生化袭击等多种特种作战。考虑到此事公布,势必会引起市民恐慌,此事还处于严格保密状态,现场周边已经被警察严密封锁。经联指研究,决定将现场处置任务全权授予我们特战支队。我们要在最短时间内消灭罪犯,救出人质。最后强调一点,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胜利。” 支队参谋长走上前来:“下面,我将行动方案给大家明确。人员编成四个分队:特战分队,火炮分队,工化分队和心理战分队。特战分队下设突击组、火力组、侦察组、阻击组等四个小组……” 五分钟后,凄厉的警报声狠狠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天空,特种作战车、警用运兵车、防化救生车等各种特种车辆在三菱吉普的导引下排成一字长队驶出特支大门,朝化工厂方向开去。 坐在车里的杜伊和他的战友们都显得异常激动和兴奋,当兵这么长时间,终于可以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了。大家表面上沉着冷静,内心却早已是热血沸腾,纷纷摩拳擦掌,为即将到来的恶战做着准备。 恐怖分子所占生产车间大楼周边都被拉上了黄色警戒线,特种作战车辆停放在警戒线外,车刚停稳,战士们就迅速从车里下来,按预定方案展开行动。十多名阻击手寻找最佳阻击位置埋伏,侦察组放出了遥控直升机对大楼实施外围红外侦察,火炮分队的便携式导弹和火箭弹都架设完毕,尽管这种武器在这样的战斗中不可能派上用场,但却能在关键时刻给罪犯强大的心理压力。身穿核生化防护服的工化分队携带的排爆机器人、排爆水枪、便携式x光机都已准备完毕,心战组的大喇叭也架起来了。 据侦察组反馈的消息,人质被分开关押在好几个房间里。杜伊埋伏在医院门诊大楼楼顶,这里正对关押人质的一个房间。此时天色还没大亮,透过大玻璃窗户,可以模糊看到一大群人挤在一起,谁是恐怖分子,谁是人质却分不清楚。 杜伊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胸膛里好像有一只口渴的狮子在蹦达。汗水从钢盔下面涌了出来,同雨水混在一起。他的手心里也冒出了汗,把玻璃钢的枪托整得很湿滑。 他默默地把手上的水珠在迷彩服上擦了擦,又把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冲右手食指吹了口气,然后把食指平静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他开始按班长教的方法去做:把自己想成一棵山上的红松,稳稳当当地扎在黑土之中。身前的阻击步枪是从红松上伸出去的一根枝干,自如地向远方舒展。没有风,林子里很静。阳光下,远处的山坡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亮…… 一个黑色头罩出现在瞄准镜里。他迅速报告:“01――01――我是15――发现目标――”他咬咬牙,屏住呼吸,将十字瞄准点贴上头罩中心,只待支队长的命令一下,他就会迅速扣下扳机。“啪!”恐怖分子必然倒下无疑。 然而,机会转瞬既逝,黑头罩只在眼前打了个晃,身影又迅速消失了,变得模糊起来。 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集中所有精神等待下一个可能出现的机会,抵在肩头黝黑的88式阻击步枪与身体完美结合在一起。 班长教过他,在视线不太清楚的时候瞄东西,不要用眼珠子正对着看,而要斜着眼睛,用眼珠子边上的部分画着“8”字看,这样可以瞅得更清楚。这种“夜视法”是有科学根据的。人的视网膜中有两种感光细胞,即锥体细胞和杆体细胞。锥体细胞是明视细胞,专门感受强光和颜色刺激,但在暗光下不起作用;杆体细胞是暗视细胞,对弱光很敏感。锥体细胞主要分布在视网膜中央部分,而杆体细胞主要分布在视网膜的周围部分。 他按这种方法继续寻找目标,又陆续有两三次目标出现在视线中,却依然没有等到开枪的命令。 大喇叭开始响起来了,宣传国家的政策,宣传负隅顽抗的后果,宣传dt恐怖组织的累累恶迹以及对人民群众犯下的滔天罪行。 “操,对牛弹琴。”杜伊在心里嘀咕道。这种专业的恐怖分子与普通罪犯的差别在于,普通罪犯犯罪的动机大多数起因于物质原因,而恐怖分子更多的则是追求物质以外的东西;普通罪犯没有信仰,而恐怖分子都有着自己所信仰的理论或精神,甚至可以为自己的信仰舍弃生命。一个像是发狂的野兽,当他面对明知不可能战胜的强敌时会为了保全自己适时知难而退;而另一个则是被植入电脑程序的机器人,一旦指令发出,不是于完成任务中挺起,便是于失败中毁灭。 市长赶来了,拿起喊话器同楼里的恐怖分子头目对话。恐怖分子扬言,如果一个小时后还见不到本杰明安全出狱,他们将开始枪杀人质,每十分钟枪杀一个。市长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同时指示武警,必须在本杰明到达之前解决战斗。 现场的气氛显得更加凝重,帽式对讲机里终于传来了支队长清晰低沉的命令:“第一套方案取消,执行第二套方案。” 杜伊从楼顶撤了下来,迅速换上了核生化防护服。他和另外两名战士在班长的带领下从医院北侧的井盖进入这座城市的地下排水系统。按第二套方案,他们要通过地下通道进入化工厂内部,里应外合进行突袭。 城市的排水系统始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碍于当时城市规模及对未来发展眼光所限,管道低矮不堪。后来又历经几次扩建整修,管道纵横交错,时高时低,复杂异常,没有那个部门能拿出完整准确的部局图来。幸好特支队员每人身上都配有gps定位仪,每个人的实时位置都能在指挥所的电脑屏幕上显示,这样便能按照指挥所的指示前进了。 他们在地道里时而弯腰前行,时而低姿匍匐,成群结队的老鼠像蚂蚁一样从身边爬过,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沼气弥漫在空气中,形成一种难闻的恶臭气味。 指挥所的指示传来:“c组注意,你们已进入中心仓库地下,找准合适出口进入。” “c组明白。” 第一个出口被水泥石板封死了,耳麦里传来班长的声音:“我们分头寻找出口,随时报告位置,保持联络!” 杜伊早已经满身是汗了,这时候才后悔平时练战术爬低姿不刻苦,总以为现在打的是信息化战争,忽视了摸爬滚打这些基础动作。 “轰!” “啊!” 耳麦里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紧接着是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惨嗥,震得所有人耳膜发麻,脑海里迅速出现一幅火光冲天的画面。 “11――11――我是01--发生了什么事――11――11――请回答――” 01多次重复后,终于听到了11虚弱的声音:“01――我是11――恐怖分子在地道出口设置了绊雷――我在开启通道时引发爆炸,现在身负重伤――地道里的沼气已燃烧起来,极有可能引发新的爆炸――” “轰!” “轰!” 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轰响,紧接着传来战士惊恐的哀嚎:“地雷――火――烧起来啦――”看来另两名队友也受伤了。 望着地道另一端不断传来的滚滚浓烟,聆听着耳麦里传来的一阵阵痛苦呻吟,杜伊的心脏在瞬间沉到了谷底,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严重百倍。 01的声音再次响起:“地道里还有人没受伤吗?” “报告01――我是15――我没有受伤。” “15――我命令你,停止其它行动,迅速救援受伤人员,是否清楚?” “清楚,01你放心,我一定将他们救出地道,就是死也要将他们拖出来。” 大颗的汗珠瞬间从杜伊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他用尽全力在地道里快速匍匐前进,他知道,自己快一分,战友生存的机会就多了一分。在快速的运动中,他听到了战友痛苦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声。 “轰!” “轰!” “轰!” 耳麦里又响起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紧接着,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仿佛世界末日来临。透过浓烟,杜伊看到地道的尽头有暗竭的红光,那红光变幻成无数美妙绝伦的流彩,一条条模糊的生命在流彩中朝着一个方向前进。 “01――01――我是15――请通报情况――”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地动山摇的爆炸是怎么回事?没有人给他一个清楚的解释。 过了好长时间,终于有了回音。石保国悲凉的声音传来:“所有队员请注意,由于地下沼气燃烧,引爆仓库里面的化学物资,有毒气体已经开始扩散,极有可能引发大爆炸,恐怖分子已经放弃抵抗,周边群众已经开始疏散,请你们迅速撤离现场,保证自身安全。” “那11他们怎么办?”杜伊急切地问。 “15,你要保持冷静,现在没人能救得了他们。” “01,你的意思是要我不管他们了吗?” “15,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使命,可以撤退了,别人出现任何意外都与你没有关系。” “01,我感觉到了,他们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一定能够将他们救出来。” “15,不要冲动,时间不多了,我命令你迅速撤离,听到没有,迅速撤离。” “操!”杜伊将耳麦从头上扯下,义无反顾地向前移动。 在微光中,城市的防空警报已经拉响,杜伊在心里想,现在外面一定乱成一锅粥了,一颗小当量原子弹的爆炸威力,五千度的高温,谁经历过?死是当然的了,但是,死后会是什么样子呢?气体?液体?灰尘?还是什么都没有,像空气一样消失无影无踪了呢?谁也想象不出,肉体在五千度的高温中会是个什么样子。身上的防护服似乎出现问题,脖子的部位密封效果不那么好了,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漏气,有异味闯进了鼻子,他索性将面具扯掉。慢慢地,四肢乏力。该死,看来是中毒了。但是,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还有最后一口气在,就要救出战友,四个人是一同下来的,就得一同回去。他从来不信奉什么主义,也不喜欢那些高深的道理,但他杜伊知道,做人要讲义气,为了朋友就要两肋插刀。 怀着这样一种单纯的想法,他不知道爬了多少米,一会感觉他们就在前面了,一会又感觉离得很远。 他发现自己又爬回了老地方,扯下的耳麦丢在地上。他感觉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眼前出现了幻觉,透过幽森的手电光和那迷雾般缓缓上升的绿色毒气,他仿佛看到了死神狞狰的面孔。 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许,还能坚持五分钟,也许,一分钟后,生命就将止于终结,在这一刻,生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虚无不定。 突然,外面响起一阵隆隆的轰鸣。是大爆炸发生,城市毁灭了吗?不像,如果爆炸发生,自己又怎么能够这样安然地躺在这里,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但是,在生命终结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戴上耳麦,以细若游丝的声音报告:“01――01――我是15,我没能救出我的战友,我现在也中了巨毒,四肢无力,我想我马上就要死了――在我生命的最后关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死了,你们会怀念我吗?我再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了,要是我死了,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够和我的战友埋在一起,我害怕一个人上路。” 耳麦里没有回音,顷刻之间,天地万物都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天窗打开了,一串耀眼的白光照射进来,一切眩目而多彩。是死了吗?进天堂了吗?但是,天堂里怎么会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石保国满脸笑容地伸手将他拉起来,他满脸惊愕。 眼前的城市还是那座城市,并没有毁灭的迹象。他接过石保国递来的矿泉水,问:“支队长,我没有死吗?” “你没有死。” “我明明中了毒气,怎么会没有死呢?” “根本就没有毒气,这只不过是特支安排的一次例行演习,同时也是对新队员的一次考核。”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石保国露出得意的微笑:“为了这场演习,我已经一个月没睡好觉了。” “那么,我合格了吗?” “我想,当你愿意为救你的队友去牺牲的时候,你已经拥有了最好的武器。” “说到底,我们都被当猴耍了。” “这是每个特战队员都必须经受的考验,作为特战队员,仅有过硬的军事素质还不行,必须具有良好的团队精神和协作意识。在你之前,已经有二十多个人被淘汰出局了,他们在面对同样的危险时,大多选择放弃任务先保全自己的生命,而这恰恰是作为特战队员所最不能允许的。” “也就是说,我现在可以成为一名正式的特战队员了?” “那是当然,你不仅是一名正式的特战队员,而且是非常优秀的特战队员。” “可是我要告诉你,我不想干了,现在我一点也不想呆在所谓的特战支队。” 石保国愕然了,用不相信的眼神看着杜伊,他这才发现,杜伊的脸上并没有通过考核的惊喜,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被激起的深深的愤怒的火焰:“杜伊,我想告诉你,我们考核组对你的表现非常满意,无论是技战术,还是你在困难面前所表现出的顽强和协作精神都是很棒的。特支需要像你这样优秀的战士,同时,我觉得你更需要特支这样一个平台。” 杜伊却不以为然地说:“是的,你们满意了,我却感到很失望,我无法想像,成天面对这样一群拿战士的信任开玩笑的上级会是种怎样的心情,在你们面前,我没有安全感。所以,我选择退出。” 最终,在经过了几天的思考后,杜伊还是留在了特支。正如石保国所说的:他真的需要特支这样一个平台。尽管他对特支的一切有着这样那样的不适应和反感,但他无法想像,离开特支的日子会是怎样的,他对特支的感情,就像是一名剑客对举世无双宝剑的感情。 第三十一章 老赵犯事 老赵犯事了,老赵犯的事很严重。 师、团两级的头头们都发了话,要严肃处理老赵。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就像是突然刮起的一阵台风,很快刮到了部队的角角落落。 最近,全军上下都在组织进行“三讲”教育。教育计划是总政下发的,各级都非常重视。为了指导和帮助基层搞好这次教育,师里、团里的头头们都下到了连队。同时,上级还专门提出了边教育边整改的口号,说是不仅要进行思想上的教育,还要借助这一机会,严肃查处部队的不正之风。凡在教育期间发生违纪违规行为的,属顶风违纪,将加重处罚。 那天,在团里蹲点的师首长打着手电到弹药仓库查哨,哨兵在职在位,履职尽责情况好,首长看了很满意。接着,又进了仓库班战士的宿舍,发现老赵的床上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没有。问其它两名战士,战士支支吾吾,也说不清到哪里去了。 首长发了火,立马打电话将团里的领导都叫了来。团里连夜派出一个连的兵力到附近寻找。结果,到第二天天亮还没有找到。直第二天下午,老赵才满身疲惫地回来。 老赵不愧为老赵,他显得很镇静,一点也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他勇敢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自愿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理。 “小赵,你是一名老兵了,又是我们部队树立的典型,各方面工作也干得很出色,当兵这么多年可是什么错误也没犯过,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团首长怜爱地问。 可老赵却回答说:“首长,是我没做好,我违犯了纪律,自愿接受组织上的一切处理。”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老赵在驻地处了个对象,昨天晚上,对象生病,对象的父母又都在外地做生意,老赵送对象到医院治病去了。 老赵的对象不是别人,竟是雪儿。 夜不归宿,不假外出本就已经够老赵吃一壶的了,更何况又整出个在驻地找对象的问题。部队对婚恋问题一向敏感,有明文规定,战士一律禁止在驻地找对象。部队以前也出现过类似问题,当事人要不被除名,要不被作为义务兵提前退伍了。现在又是“三讲”教育阶段,这个时候出问题就是顶风违纪。所有知情者都为老赵捏了一把汗。 但是,在研究对老赵的处理问题时,领导们却犯难了。老赵犯错误不假,事实惧在,其本人也已承认,若按以往惯例,老赵可能要被作为义务兵退伍处理。那样,他这十年兵也就白当了。但老赵毕竟是老赵,他的问题又有许多特殊性。首先,他是工作模范,是部队树立的爱岗敬业典型,出问题前,他是各级领导信任的好战士。其次,老赵真的有些老了,过了年,他就三十岁了。三十岁的男人没老婆,处了个对象还是初恋,这让谁提起来心里都不是个滋味。再一翻老赵的休假记录,十年时间只休过两次假,最近的一次是三年前。每次休假都因工作原因耽误了。 参加会议的领导心情都很沉重。这里面,有很多都是看着老赵成长起来的。团长是他曾经的营长,政委是他曾经的教导员,参谋长是他新兵时候的连长,后勤处长一直是他的直接领导。对老赵的人品大家都很了解,他的工作成绩更是有目共睹。不然部队也不会推他为典型,年年评他为先进。 但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相抵,感情归感情。在纪律面前没有特殊,没有例外。更何况师首长还在等着团里的处理意见呢。 对老赵的处理结果是提前退役。之前,团领导的本意是想让他转业回老家,这样好赖还有个工作。领导还就此事专门征求过他的意见,可他却坚持复员。在事业与爱情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宣布对老赵处理结果的那天,本来晴空万里的,突然变得乌云密布,副团长的处分通令还没宣读完,顷刻就下起了滂沱大雨。全团一千多号人都站在雨中,有人说,看到老赵哭了,但泪水很快同雨水融为一体,分不清那些是泪,那些是水了。但是,老赵的脊梁一直挺得直直的。这个为部队整整奉献了十年的老兵,这个年年被评为先进的老兵,这个发誓要将那座与他毫不相干的光山种满树苗的老兵,却要离开部队了。 老赵无比地热爱着自己的这身军装,他对部队的感情绝不亚于对亲人的那份感情。他想过自己会死,想过自己亲人们总有一天也会死,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部队。但眼前的事实是,他不得不离开。当一切都已成了定局,明知含在嘴里的是颗苦果,但他却不得不往里吞。他太明白了,作为军人,奉献的何止是青春,何止是生命,无奈而顺从地默默承受不也是一种奉献吗。 太阳在西边那一列大山中沉落了,红艳艳的晚霞顿时布满了天空。很快,满天飞霞又都消失了。大地渐渐由透明的桔黄变成了一片混浊的暗灰。 暮色苍茫中,老赵爬上了房顶。看到了西边秃山上的绿树又长了一大片,只剩下光秃秃的顶了。如果不是要离开部队,自己的心愿应该很快就能完成了。凉爽的晚风吹散了村子上空浮动的炊烟。归宿的羊群和蹦跳着欢迎它们到来的吃奶羔子,热烈而亲切地呼应着。放学的孩子,坐在父母的摩托后面,欢快地往家里赶去。人和牲畜用不同的语言抒发着团聚的喜悦。村子里弥漫着一种亲切愉快而又十分和谐的气氛。 他出神地看着这一切。身体躺在屋顶上,十分舒服,舒服得令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而是和整个大地融化在一起了。枇杷林墨绿的浓荫中,高低错落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月亮升起来了,在几片白云中飞快穿过。奶白色的月光,照出了庄稼和树木的浓绿,照出了新翻过的稻田的米黄颜色。高山峻岭肃立着,像是一些弯腰弓背的老人在思索着什么。星星,就像是一颗颗闪亮的钻石,镶嵌在遥远的天际,一闪一闪的。天气已经不是那么寒冷了,柔柔的海风吹过来,像是风情女子温柔的手。猪圈的猪们似乎很享受这样一种舒适的温度,都早早地睡了。 吃饭的时间早过了,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饥饿。 张啸天和他的两个兵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相互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老赵递给张啸天一支烟,他抽了起来。抽完一支,又问:“还有吗?”老赵便又递给他一支。 “什么时候走?”张啸天望着星空,小心地问。 “再过三天,手续办完就走。” “回老家?” “对,回老家,我家里人还没有见过雪儿。” “雪儿是个好姑娘,能找到她,也算你的福气了。” “是啊,雪儿是个好姑娘,所以我才甘愿放弃工作。这人啦,还真不能太贪心了,太贪心连老天爷都不会答应。” “老赵,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让你选择继续留在部队或者雪儿,你会怎么选?” “没想过,但我想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假如真有呢?” “不会的,绝对不会。”老赵显得有些激动。 张啸天也动了感情,站起身来:“老赵,你等着,我要为你送行。” 不多一会,他回来了,变戏法似地拿出两瓶白酒,还有几包花生米:“老赵,我张啸天到部队这么久,没什么朋友,你算一个。今天哥几个为你送行,将来不管你走到那里,别把咱兄弟给忘了。” 几个人张罗着把酒倒进陶瓷缸里,喝了起来。 “老赵,我觉得你是个真正的军人,一个真正的军人不管走到那里,即使脱下了军装,他也永远是军人。” 老赵深吸了一口烟,微弱的烟火照在脸上,张啸天看到老赵苦笑的脸:“啸天,你是富人家的孩子,哪里懂得我们这些穷人家孩子的苦哦。” 老赵放下端在手中的陶瓷缸,又将烟火从唇间取下,夹在两指之间,任由晚风吹得烟火忽明忽暗。他微抬着头,凝视着月亮普照下的远山,他的眼睛一瞬时便被黑暗遮住了。就在这黑暗中,他心灵的宫阙却回荡起铃铛般悦耳的声音,使他一动不动地,像一尊木偶,追溯他短暂而平凡的前半生…… “我初中刚毕业就参了军。那时没办法,家里太穷了,父亲肺结核,天天抱着药罐子。满屋子除了中药味,就是咳嗽声。弟弟妹妹一岁接一个,我念初三,他们一个念初二,一个念初一。老妈腰椎间盘突出,上地干五分钟,歇三分钟。再说了,就那几亩薄地,还能刨出金子来?所以,我提出了退学,尽管我学习成绩从来没有下过全校前三名。老师挽留,老校长也挽留,说免掉我初中高中所有的学费,每个月还另给一百块钱生活费。我说,校长,你管得了我,管得了我那一大家子吗?校长没做声,老师一个劲地叹气。” 说到这,老赵停了一下。 “接兵干部家访的那一天,父亲特地从镇上割了两斤好肉,买了两瓶泸州老窖,把家里的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杀了,把房子扫了又扫,窗户和饭桌擦了又擦,而且早早地把中药罐子抱得远远的。那天,从不喝酒的父亲喝了大半瓶。他对接兵干部说:娃学习好啊,很少不拿第一。还在报纸上发过文章呢,书法也在省里获过奖。书是没法读了,有没有出息,就看这回能不能当个兵了。接兵干部走时,父亲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五百元的红包,硬要塞,接兵干部却死活不要。他可能也是酒喝多了,被父亲几句话感动了,当场便拍了胸脯,说:你放心,这个娃,我们要定了。父亲扑通一声就要下跪,接兵干部眼疾手快,及时搀住了。” 老赵的眼里有泪花在闪动。 “到了部队,我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家一样,甚至比在家里还有依靠,还更有安全感。我就想,我一定要拼命干,我不能让我的老父亲失望。慢慢地,我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这身军装了,不为父亲,不为那摸不着边的荣耀,也不为所谓的前途不前途的了,就为了一个喜欢。记得当时电视里热播《女子特警队》,部队组织收看,有一场戏是几名女特警队员要退伍回家了,大家围坐在篝火边话别。看着看着,我眼泪就掉下来了,从她们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我知道,作为军人,迟早要面临这一天,但是我真的害怕这一天的到来。于是我更加拼命地工作,为啥?就为了这身军装能多穿几天。我知道,有些人根本就瞧不起咱们这些后勤兵。刚开始我也这么想,甚至还为调动的事同营长闹过矛盾。时间长了,我算想通了,他扛枪扛炮是为国家做贡献,咱守仓库的就不是为国家做贡献啦?只要咱不是在混日子,只要咱是在踏踏实实做事,做一天人,尽一天人事,这就是在为国家做贡献。” 老赵将烟蒂在地上按灭,又端起酒来,狠狠地喝了一口,接着说道:“现在想穿也不让穿了。从今往后,咱就是普通老百姓了,一名同部队没有关系的老百姓了。” “老赵,我想问你,当兵这么多年,落得个这样的结果,你觉得亏吗?” “亏?不会,你以为咱当兵,就是为了转个士官,混那么点工资?我告诉你,不是。没错,咱这么多年,没当上官,也没挣到什么钱,但我不觉得亏。起码,我的人生是充实的,我会怀念这个地方,会想念你们的。” 旁边的人都感到鼻子一酸,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张啸天就想找个轻松点的话题,缓和一下气氛。他怕自己意气用事的个性拿捏不住,再往深了说,担心会失态。“老赵,你得换个思维考虑问题,你想想,眼前,你可能失去了一个成为将军的机会,但同时你不也赢得了一个成为亿万富翁的机会吗?做人嘛,那能什么好事都向着你。再说,军装是穿不上了,但你有了爱情,有了雪儿呀,这么好的姑娘,换做我,别说是一身军装,就是拿个将军给我也不换。你呀,就知足吧。” “是啊,你们不知道,在等待处理的那段时间里,我心里别提有多难过了,要不是雪儿,我怕是连死的念头都有了。” “老赵,同我们说说,你是怎么把雪儿弄到手的。” “对,班长,说说你的恋爱史。”小杨他们也在一旁打趣地起哄。 气氛果然轻松了不少,老赵脸上浮起了一丝浅笑:“啥恋爱史,还不都是给逼出来的。你想我翻过年就三十岁了,那些同学啊,退伍的战友啊都结了婚,有的小孩都上小学了,你说我心里能不急吗?我也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背窝里能有个人陪咱讲讲电话,也想什么时候能够正大光明地带个对象到部队来住几天,晚饭后能牵着爱人的手在营区里散散步。但这事是急不来的呀。后来我遇到了雪儿,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是喜欢上她了。当时雪儿刚高中毕业,在等签证出国。但咱一个穷士官,年纪又那么大了,人家姑娘年轻貌美的,能瞧上咱?但让我就此放弃又觉得心有不甘,老大不小的,怕是以后难碰上这么好的姑娘了。在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我终于横下一条心,追,就算是被拒绝了,咱好歹也算为爱情牺牲了一回。她不放羊吗,于是,咱有事没事就跟在她后面转悠。我没谈过恋爱没什么经验,就从书店买了书来看,然后学着给她送些礼物,在离得近的地方给她唱情歌,背情诗。刚开始,她对我也是爱理不理的,还有可能把我当成是那种不正经的小流氓了。” 几个人都听得嘿嘿笑了起来:“那后来你又是怎么将她弄到手的呢? “那次,她两只羊丢在山里了,她返回山里去找,我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突然,从山里窜出一头百多斤的野猪,直向她扑来。我当时几乎是想也没想,捡起块石头就冲过去了。最后,野猪被我用石头活活砸死,我身上也多处被野猪咬伤。雪儿哭着上来给我包扎伤口,我就安慰她,我说:雪儿,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后来我才知道,正是这句话,让雪儿感动了,彻底改变了我在她心中的印象。那之后,我俩就好了,为了我,她国也不出了。”老赵满脸洋溢着被幸福笼罩的感觉。 “老赵,这么多年了,你就真没处过别的对象?” 老赵没有立马回答,深遂的眼眸往黑暗中的远山望去,过了很久,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倒是有过一个,那年我23岁,朋友介绍的,在家乡一所小学当老师。我俩电话联系了一年多,照片也见了,双方都感觉挺满意的。本来打算着回家就把婚事给定了。可谁知,就在我准备回去的前几天,她出了车祸,骑摩托车把别人给撞死了。正巧赶上部队临时执行紧急任务,我们断了联系。三个月后,我赶回家中时,她已经和别人结婚了。” 沉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静静地喝酒,都在为老赵那简单的爱情唏嘘不已。 天边有朵阴云飘过来,很快将月亮遮住,慢慢地,阴云一朵一朵聚起来,渐渐有风刮起,天也变得漆黑。 “怕是又要下雨了,都回吧。”老赵站了起来,东摇西晃地带头往屋里走去。 第三十二章 生死一念 整个晚上,张啸天都没有睡安生。 前半夜,脑子被乱七八槽的事情占据着,过往的总总像幻灯一张张回放。连不成串,理不清头绪,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准备想些什么,天马行空,咨意遨游。 后半夜,勉强睡着了,却又做起了恶梦,梦见他在打仗,炸弹爆炸,子弹呼啸,天崩地裂…… 他惊醒了,猛地坐起来。窗户黑乎乎的,外面正在下着大暴雨。 他跳下床,打开门,风声,雨声,雷声,山洪声,立即灌进屋子来,震得耳朵发麻。雨帘遮住了视线,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了。 他听到了敲门声,还有一个女人的呼喊声,像是雪儿。接着,就看到弹药仓库的门打开,灯亮了,还真是雪儿。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不然,这个时候雪儿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他披上一件雨衣,径直朝弹药仓库跑去。 老赵一边穿衣服,一边吩咐雪儿:“你快到连队去,通知大家都来帮忙。”又转向张啸天:“你来得正好,走,一块去。” “发生什么事了?”张啸天疑惑地问。 “边走边讲。”老赵对另两名战士说:“小杨跟我们走,你留下守仓库,随便查看一下周围情况,注意自身防护。” 一行三人风风火火地跑出了大门,很快被雨雾吞噬。 原来,后山前两年遭过一场火灾,植被被破坏。这场雨下得太大,被暴雨冲刷过后,土石松动,已经有大大小小的石头开始从山上往下滚了,看来,一场大的泥石流即将来临。 接连不断的闪电将大地照得亮如白昼,张啸天索性将手电都扔掉了。他撒开腿,在走熟了的山路上跳跳蹦蹦地跑着,小路旁边涌向菜园的水渠里,灌满了山上流下来的洪水,正滔滔地奔涌着。 四十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泥石流。年纪稍长的人对那场可怕的灾难都还记忆犹新。那场泥石流,在顷刻之间将整个村庄夷为平地,还夺走了数十个乡亲的生命。后来,靠着政府和解放军的帮助,活着的人又重建了家园。对灾难的恐惧和记忆,大家都是浸入骨子里的了――那一条条巨大的泥龙拖着长长的尾巴,以排山倒海之势将万物纳入怀中,这可谓是世间最壮观,最惨烈的灾难了。泥石流流了下来,把河给截了流,迅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几天后,洪水冲垮松软的堤坝,将下游数十个村庄给吞噬了。 他们赶到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都在以飞快的速度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往山对面的一块平坦高地上搬,女人们赶着牛羊,牵着骡马,也在往这边挤。他们径直赶往村东头的刘大爷家。刘大爷大儿子在南疆战斗中牺牲了,小儿子和儿媳都出国打工去了,老俩口带着个不满三岁的小孙子过日子。作为村里唯一的烈属,平日里,他们没少受到部队的照顾。逢年过节的,部队都会去慰问,遇到农忙时节,部队还经常派人帮着做些事情。他们也没忘记部队的好处,菜园里有了新鲜的蔬菜,或是杀了猪,宰了羊,都会给部队送去点。部队为烈属做点好事,那是应该的,老人家为部队送东西,无端端地占了他们的便宜,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于是,司务长就会认真地过称,再按照市场价格算钱,他却坚决不要,推来推去的,他就上了火,发起脾气:就准你们为我做好事,我就不能给你们送东西?司务长就解释:大爷,我们部队有规定,不能占老百姓的便宜。他又甘瞪着大眼,激动起来:那个领导做的规定,我找你们领导去,再说我可不是老百姓,我是军属。司务长说: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立的规定,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您见不着他啦。刘大爷气鼓鼓地挑着担子往外走,边走边说:咱是军属,不是老百姓,你们硬要给我钱也行,以后我也不让你们帮着干活了。司务长无奈,只好将钱收回来,然后专门找了个本子一笔一笔地记下来。 张啸天他们赶到的时候,刘大爷正吃力地将一台大彩电往外搬,刘大妈赶着两只羊,牵着两头猪,也在往高地上赶。张啸天和老赵赶紧上前将大彩电接过来,小杨和刘大爷又返回屋里去了。 过了一会,部队赶来了,很快,战士们被分散到群众家中。忙了一阵,值钱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搬不动的了。战士们都停了下来,累坏了的乡亲们也都陆续停了下来,以无可奈何的心情迎接这场无法避免的灾难的来临。 河水仍在暴涨,山洪像一条咆哮的泥龙向下游奔窜而去,波浪像起伏的丘陵。 河对面的小山沟里,山洪也在飞郑着往外奔涌,在沟口的崖岔上腾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注入到大河的洪波巨浪中。偶有丢失的鸡羊等禽畜不小心掉到河里,瞬间便被洪水冲走,留下刺耳的尖叫声。 石头从山上滚落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了,哗隆隆,哗隆隆。间或,有一棵连根带梢的大树,随着泥龙在波山浪谷中时隐时现。 刘大爷搀着刘大妈立在人群中,双眼呆滞地望着村子的方向。四十年前,他们是那场灾难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刘大妈的父母,还有两个妹妹,都在那场灾难中丧生了。没想到,四十年后,在他们短暂的人生中还要再次经历一场这样的灾难。而且,明显地,这场灾难远比四十年前来得更加凶猛。看着看着,刘老妈干涸、呆滞的眼里就有了泪水,一股悲凉从心底升起,她只觉双脚一软,跌坐在了泥水里。 刘大爷忙将刘大妈扶起,在挺起腰杆的瞬间,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闪现。“小安”,他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喊了一声,无人应答,他又一连喊了几声。附近的乡亲帮着在人群中寻找,没能见到小安的影子。 “坏啦!”刘大爷自责地用手擂了一下自己的头,用激动得颤抖并明显带有哭腔的语气说:“小安还在床上睡觉,我这老糊涂,怎么将他给忘记了。” 话未说完,他就要拔腿往村子里跑去,却被站在一旁的老赵拉住了:“大爷,您留在这,我去。” 刘大爷抬头看了一眼后山,山顶乌云密布,滚滚泥流搅成一团黑烟,一条条粗而大的泥龙已经涌到半山腰了,要不了一刻,它们就会来到山角,整个村庄都将被吞噬。周围的人群静了下来,大家都被眼前的险情惊呆了。张啸天的心里打了个寒颤,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就是这一步,在当时完全是一种人的天性流露的自然反映,但是,在以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却一直折磨着他,他不愿去回忆,去分析当时自己复杂的心情。只要想起当时的情形,他便觉得是种屈辱,像是做了最不光彩的事。 刘大爷将冲到前面的老赵拉了回来:“不,班长,安安是我的孙子,应该我去。” “不,大爷,我是军人,这是我的责任。”老赵用力地甩开刘大爷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帘中。 高地上,所有人都在心里替老赵捏了一把汗,默默地祈祷着他能从灾难中平安归来。 他冲进了村子,抱起了仍在熟睡中的小安安,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拼命地往回跑。然而,就在这时,悲剧发生了。随着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整个村子在顷刻间被泥石流吞噬,整个山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潭。就着通亮的闪电,刚开始还能看到双手高举着小安安的老赵在泥流中挣扎,但仅仅只那么几下,很快,他便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一条泥龙向他头顶盖了下来,他失去了知觉。在最后一瞬间,他眼前闪现过雪儿的身影,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抓住他亲爱的人的手了,接着,就彻底在泥潭中消失了…… 高地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令人窒息的一幕。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没有一丝声响。是刘大妈悲怆的哭声打破了静,仿佛一下将沉睡中的人们给唤醒了。 “老赵!” “班长!” 人群中突然暴发出撕心裂胆的惊叫。 第三十三章 惜英雄泪 暴雨来得猛,收煞得也快。 同四十年前一样,这次泥石流引起的山体滑坡同样形成了堰塞湖。不同的是,在部队的努力下,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排除了险情。 老赵的尸体是两天后在下游找到的。 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半截被埋在了泥沙中。当时,他的双手仍紧紧地抱着小安安,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放弃。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老赵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脱掉军装,带着雪儿回到家乡了。然而,现实毕竟是那么残酷。见到老赵尸体的那一刻,雪儿没有哭,她甚至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她所有的眼泪怕是在这两天里都已经流干了。脸上木纳得没有任何表情。 对于军队来说,死人是很平常的事,这只会为那鲜红的军旗增添更明亮的光辉,为那漫长的历史描绘更辉煌的一笔。人死了,就死了,烈士陵园里会多起一座新坟,不会引起过份的震动,更不会使部队生活的节奏有半点停顿。 老赵和这个世界永别了。不久,青草就会埋住他的坟头,这个普通军人的名字也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但是,他的精神不会消失,千千万万为了这个国家和人民做出过牺牲的人的精神不会消失。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少数伟人创造了历史,可人类生活的大厦从本质上来说,是由无数普通人的血汗及至生命所建造的。伟人们常常企图用纪念碑或纪念堂来使自己永世流芒。可真正万古长青的却是普通人的无名纪念碑――生生不息的人类生活的自身。 一个星期后,老赵的追悼会在团里举行。灵堂设在大礼堂。灵堂正中,摆放着老赵身穿戎装的遗照。 那天,天空阴沉沉的,整个大地被阴霾笼罩着。在短短的几天里,老赵的事迹经媒体宣传后,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驻地的群众自发赶来为英雄送行,黑压压的一片,将整个礼堂围得水泄不通。 老赵的老父亲来了,全团官兵都来了,首长来了,地方的领导也来了,大家逐一走到灵柩前,深深地给老赵鞠躬,向他致敬。 当雪儿手挽着老父亲走向灵柩时,现场的气氛僵硬得让人窒息,就像是一个饱受屈辱却又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的怨妇。白发送青丝,问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凄惨呢? 一个普通人的消失对世界来说,的确发生不了什么改变。但是,对那些关心他的亲人们来说,却是整个世界的殒落。 老父亲木立在灵柩前,很久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心里是想对儿子说些话的,他想再轻唤一声儿的乳名,但一次次欲言又止。 无声的泪水,悄悄从热血男儿们的眼睛里滑出来,这是伤心的泪水,但是同时这又是骄傲而自豪的泪水。没有走进军营,穿上那身橄榄绿的人,绝对不会明白战友之间的感情,大家在同一口锅里吃饭,大家同在一个营舍睡觉,大家同在一个训练场面对单调而枯燥的训练,一同豪饮孤独,甘守清贫,笑谈寂寞。正是因为有了这群好兄弟,军营中才会永远保留着最旺盛的热情,在这里才会不断涌现出一批又一批热血英雄,用自己的无悔青春,为祖国和人民铸造出一个热血之盾! 追悼会结束后,部队领导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什么也不要,儿子是做好事牺牲的,作为一名军人,这是他最好的归宿了,作父亲的为他感到骄傲与自豪。 老赵的追悼会张啸天没有参加,他是事后听人说起这一幕的。 一个月后,雪儿拿到了去新加坡的签证。 走的那天,张啸天到机场为她送行。两人只是轻轻地握了握手,什么话也没说,都害怕一不小心触动了那根敏感的神经。 认识生命,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纵然生命之源头是快乐的,但随着对生命之认识程度的加深,这种痛苦也便与日俱增。这段时间里,张啸天一直将自己关在小屋里,他甚至都害怕见到阳光。仿佛阳光能照见他心的卑微。 在人生的某些时刻,常有一种神秘的微音来惊觉或搅扰我们的心神。在半梦半醒间,他见到自己走在空旷的楼道里,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只有单调的脚步声,眼前一片黑暗,像旋涡一般,吸引着他的灵魂,扭曲着他的身体,他看见了自己身体在极度的扭曲,压抑得矮小不堪。又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最后灰飞烟灭,消失在黑暗里。他试图挡住黑暗的侵袭,伸出手,徒劳,他看不见自己的手,手和黑暗一起隐没。 醒来的时候,他又想,其实,那个死去的人本该是我的。自己不是无数次地幻想过要做一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吗?不是成天在抱怨英雄无用武之地吗?不是说过不畏生死吗?可事到临头呢,自己怯弱了,在灾难面前,在老赵勇敢地站出来的那一刻,自己又干了些什么呢?自己将迈在前方的脚收了回来,甚至呼吸凝固,嗓子干涸,生怕自己会发出一点声响从而引起别人的注意。人生的一小步,却是思想、道德、良知倒退的一大步,就是那么一小步,映射出了心的卑微,贪婪,自私,和无穷的欲望。难道,这就是自己所谓的无畏生死,所谓的勇敢吗? 他不由得回想了自己短暂的上半生,追求也好,放任也好,执着也好,难道仅仅是因为要这么去做吗?是否也参杂了太多自私的,功利的元素在里面了呢? 良心是什么东西?道义是什么东西?自己又是什么东西?难道自己对自己就是绝对忠诚的吗?是否也会像出卖所有人一样将自己轻易出卖呢?自己,是的,自己,到底又比那些穷凶极恶的恶徒可靠多少呢?往往,我们被灵魂,被自己的灵魂出卖,回过头来,却又要被美德弄得目眩,不停地说:它这是为我好,是在诚心地帮助我呢。但是,我们谁又看到,它将良心吞噬,将我们引入到一片无边的黑暗中。灵魂,你这丑恶的,歹毒的,阴险的东西,你什么时候才会变得更忠诚于你的主人呢?曾经,他是个傲气十足的人,他自负于自己的道德,义气,和责任感,他将自己看得太过崇高和伟大了,他甚至都看不到自己身上的任何缺点,就是看到了,他也不愿意去承认,最终呢,傲气变成了心里的罪恶堡垒。 在张啸天的这种认识水平上,他是否能分析在此地指出的这一切,那还是一个疑问,如果他对这些思想能有所体会,那也只是一知半解,他一定看不清楚,并且这样的思想也只能使他堕入一种烦恼,使他感到难堪,几乎感到痛苦。对自己的认识,像是一种强烈的光会伤到他那双刚从黑暗中出来的眼睛。以后的路,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一如既往的那种纯洁、光彩、完全可以实现的生活,只会让他感到战粟惶惑,在陡然惊现的美德面前,他几乎失明。老赵的死,突然穿过他的混乱思想并加以澄清,把黑暗的障碍置在一边,光明置在另一边,正如某些化学反应体对一种混浊混合物发生作用时的情况一样,它能使一种原素沉淀,另一种澄清。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么两句话: 我自己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丢在后面,像一个空壳似的。 生命是一连串的死亡与复活,张啸天,我们一齐死去再复生吧! 第三十四章 铁血竞技 师综合训练场。 彩旗猎猎,锣鼓阵阵。 各团推荐参加此次建制连比武的连队成一个方阵站在操场中央。数百名战士组成的迷彩方阵在骄阳下稳如泰山。 汗珠顺着战士刚毅的脸颊滑下,顺着喉结滑落。钢盔下面黝黑消瘦的脸,在鸦雀无声中蕴育着无穷的力量。 由司令部的参谋们组成的考官队伍穿着春秋常服,着装整齐地站在操场南侧。 比武结果将决定哪个连队是全师年度第一,拿下了第一,那么年底的标兵连队也便胜卷在握了,并由此可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干部晋职,评选先进,士兵立功提干。总之,只要是能沾上边的好处,上级都会首先想到。你兄弟单位也不敢有意见,有意见也没办法,有本事你去把全师第一拿下,那好处照样是你的。这就是部队的游戏规则,优胜劣汰,荣誉和成绩永远只属于强者。 张啸天所在的红五连已经连续十年是全师第一了,连队也因此被武警总部表彰为“基层建设标兵连”,抱回了各类奖杯奖牌一大堆。所以,他们参加这次比武,是带着压力而来的。有没有成绩,是否能够晋职还在其次,关键是前辈打下的基业不能让他毁于自己手里,否则就将成为连队的罪人。开拔之前,团、营两级领导已经分别到会下了死命令,务必要拿到第一,否则要让连长指导员下连当兵三个月。这是团长白正雄说的原话。为了表示团党委的重视及关心,白正雄还作出指示,拔两头肥猪给连队改善伙食,并让后勤处长蹲到连队,亲自指导搞好后勤保障。其实领导心里也都清楚,任何比赛都不可能有常胜将军,偶尔拿个第二、第三,甚至最后一名,那也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但每个人却都这样想,要砸牌子要倒旗可以,但你千万不要在我手上倒。 其它参赛单位也是老早就将目光聚到第一的宝座上了。很多连队已经多次参加比武,虽然是屡战屡败,却依然屡败屡战。他们坚信,没有打不垮的常胜将军。早在新兵入伍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做着准备了,有的单位甚至将全团最优秀的战士挑出来分到一个连队,以牺牲其它连队的代价来成全一个连队,因为第一名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师首长作完简单的动员,比武便正式拉开了帷幕。 比的都是一些硬课目,五公里武装越野,四百米障碍、射击二练习。首先进行的是射击,在这一轮的比赛中,红五连和c团的硬六连拿了全优,其它几个连队不太理想,都在良好上下浮动。这样,实际上他们在第一关结束就已经失去了争夺第一的机会。 这c团硬六连要说整体实力也是很强的,连长是老连长了,从刚开始当连长起,就同红五连争着第一的宝座,各种方法想尽了,急得他头发都白了,可每次总是差了那么一步之遥。这连长是个倔脾气,有种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执着劲。去年年底的时候,他正连任职已经到期了,上级领导找他谈话,准备调他到机关去当股长。他却不干,他当着领导的面立誓,一天拿不到全师第一,他就一天蹲在硬六连连长的位置上不下来,那也不去。 比武刚开始便进入了白热化的决赛,枪声虽然已经停息了,但空气中却依然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红五连和硬六连的战士个个摩拳擦掌,虎视着对方。 作为连长,候勇心里这时却比任何人都要太平。他最担心的是射击,这样的课目容易发生意外,除了射击者本身的技能和心理素质外,天气原因、温度、湿度、风速、风向等都是影响射击精度的因素。射击一过,他感觉胜利已经遥遥在望了。而剩下来的四百米障碍和五公里越野虽然是硬梆梆的课目,但它毕竟没什么技术含量,相对风险性要小很多。他对自己的部队心里是有底的。 在四百米障碍比赛中,硬六连又是全优。红五连紧随其后,前面跑完的人都是全优,最后就剩拉吉了。拉吉能吃苦,通过近半年的训练,已经练出了一身铁筋铁骨。虽然脑袋瓜有时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可军事素质却是顶呱呱的了。他跑优秀,全连没人会怀疑。候勇甚至都已经站在队伍最前面,准备带领战士欢呼胜利口号了。 可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拉吉在通过独木桥时,突然从桥上摔了下来,由于速度太快,惯性引着身体竟顺着地面滑出十多米,同时,发出一声骨头碎裂的清脆响声。 “啊!”整个队伍发出一声惊呼。 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保障的军医和护士抬着担架冲上前去,红五连的战友们一拥而上,纷纷跑向自己的战友。可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拉吉用手撑着地面,猛地站了起来,他痛苦地转过头来,轻轻地向着大家挥了挥手,接着又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向前跑了出去。 坐在主席台上的首长站了起来,带头鼓起了掌,所有参加比武的战士都鼓起了掌。紧接着,在候勇的指挥下,震天动地的喊声响起,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同一个连队的,不是同一个连队的,参加比武的,不参加比武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共同为这名坚强的战士加油鼓劲。有些灿烂的笑脸后面,还有晶莹的泪花闪现。 拉吉终于跑完了全程,一分四十九秒,比优秀提前了一秒钟。全场再次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掌声。可就在这时,当他冲过终点线的那刻,他再次倒下了,重重地栽倒在地上。这次,他没有挣扎,甚至都没有挪动一下,他昏迷了。 医生和战友们跑了过来,大家呼喊着他的名字。 拉吉被送进了医院,经检查,右小脚粉碎性骨折,全身多处受伤。 拉吉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主席台上的那些首长坐不住了,纷纷驱车到医院看望这名坚强的钢铁战士。并反复指示医院,要用最好的药物,最热情的服务,尽快让他康复。后来,有些未到现场,但听说过这件事的领导也都带着鲜花水果到医院看望了拉吉。他还因此立了三等功,一时之间成了全师的名人。 在接下来的五公里武装越野比赛中,拉吉的精神对他的战友来说是最好的鼓励,但对他们的对手来说,却是强烈的震撼。 如果我们将拉吉看作是这次比武的一位名星,那么,张啸天则是半路杀出的一匹黑马。 武装越野才刚跑出一千米左右,炊事班的小白就有些跟不上了。最近气温变化大,小白感冒了,因为不想给连队拖后腿,小白一直瞒着没向连队报告,加之在炊事班平时训练少,体能有些跟不上。渐渐地,小白越跑越慢了。 张啸天却不同,他本就跑得快,加之在养猪期间整天追着猪满山遍野地跑,不知不觉练就了一双飞毛腿。到底能跑多快,他没测过,今天的比武是他正式参加的第一次武装越野。他觉得越跑越轻松,比装上了马达还要快。 跑出没多远,他就发现身边没人了,回头一看,全连人都掉在了后面。尤其是小白,同连队拉开了很长的距离。五公里武装越野采取计时制,计的是整体成绩,那个连队最后一名战士通过终点线时间短,这个连队便是赢家。张啸天心里一想坏事了,要这么下去小白非得拖了连队的后腿不可。于是他又掉转头来,向小白跑去。他二话没说,接过了小白的行军锅,又挎上了他的步枪。少了这些负担,小白跑得明显快了,立马便追上了连队。 尽管增加了数十斤的重量,张啸天却一点也不觉得累,不多一会,他又跑到了连队的最前面。这时,连队又陆续有几名战士掉队,他便减下速度来等着他们,待他们追上来了,又一一将他们身上的枪给接了过来。据后来统计,他共扛了三支八一步枪,一挺冲锋枪,两挂手榴弹,外加一口行军锅。然而,到达终点的时候,他却依然跑在全连第一。 全场再次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掌声,拉吉走了,这次的掌声是给张啸天的。现场,就像是在举行一个盛大的狂欢仪式一样热闹。 全连的战友围了上来,在连长候勇的带领下,将张啸天高高地抛起,他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 候勇一点连长的样子也没有了,他满脸笑容地在张啸天胸口捶了一下,又抱着他的头,狠狠地吻了一口。又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也不管台上有没有领导了,给他的战士们每人发了一支。他又走到队伍前面,指挥战士们唱起了雄壮的军歌:过得硬的连队,过得硬的兵,过得硬的思想红通通…… 红五连胜了,再一次坐上了全师第一的宝座。 红五连的战士都笑了,为他们有这样优秀的战友感到自豪。 硬六连走了过来,面带笑容地站在候勇的面前:“祝贺你,再次卫冕成功。” 候勇却极不友善地说:“告诉你,有我红五连在,你就永远拿不到全师第一。” 硬六连脸上的笑僵住了:“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了你的战士,不过,我心服口服。再见,明年的比武我还会参加。” 建制连比武结束了,张啸天名声大振,他也因此彻底改变了逃兵的形象。 团里给他和拉吉记了三等功,拉吉病情稳定下来后,又安排他们在全团的大会上做了报告。三等功的奖章是团长亲自给他挂上去的,白正雄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大臂,满脸的笑容,比他自己立了功还要高兴。 但这些,对张啸天来说都显得水淡。他甚至将三等功的奖章用红线串起,挂在了大肥猪欧阳锋的脖子上。 在他眼里,荣誉就像是那空气中的肥皂泡泡,与处分没多大区别,都是一张纸而已。所谓的奖章,不过就是一破铁牌子。比赛的时候,他也压根就没想过什么荣誉啊,名次啊,连队啊什么的,他就想一个字,跑,拼命地往前跑。在红五连他会跑,在硬六连他也会跑,在其它任何连队他都会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第三十五章 转折 一次重大事件的背后,往往隐藏着许多人改变命运的契机。 建制连比武结束后,老营长被推荐到总部院校学习,学习回来后,会在自己的仕途上往前迈出一步。副营长因身体有病,已被确定年底转业。于是,候勇被直接提拔为营长。 这样跨跃式的发展,在基层部队不属少见。尤其像红五连这样先进的集体,无论是干部战士,往往要比其它单位的同志经受更为严格的训练和要求,吃更多的苦。因此,在某些方面享受些特殊照顾也便无可厚非。 应该说,候勇在仕途上走到今天这一步,是相当顺利的。他当排长两年就直接当了连长,连长干了几年,又一跃而过干上了营长。像他这种土生土长,靠军事素质起家的老基层,在部队的发展轨迹一般要经过三个阶段:井喷期,平淡期,淘汰期。喜欢f1赛车的人都知道,这种车起步快,速度快,但同时耗油也多,也便注定所能跑的路程会很短。他们这类干部也是如此,在仕途的起步阶段,往往有个井喷的暴发,凭借着跑得快,跳得高,打得准,以及长期在基层积累下的丰富经验,能像f1赛车一般创造短时间的辉煌,在这一阶段里,他们是矫矫者。但是,他们都有个共同的弱点,不喜欢学习,对新生事物缺乏兴趣和了解。这就导致一旦站到某一高位后,在工作中因循守旧,没有开拓的思维,没有先进的方法,工作停滞不前,没有创新,进入平淡期。最后逐渐地就被淘汰于仕途之外。 比赛结束后,张啸天在候勇心目中刺头兵的形象也有了很大改变。在某些方面,他甚至觉得这家伙同自己当战士那会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那股不服输的牛劲,那种好争第一,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狠劲。只是,在某些方面,他明显比当初的自己更加放荡不羁,不计后果,这是需要时间来历练的。时间啊,它就像一条长河,流走了岁月,同时也流走了满是棱角荆棘的人生。这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他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也许,这就是城市兵与农村兵,或者说是两个不同年代军人之间的差距吧。 其实,联想自己,和所有那些成功的不成功的成年人来说,在他们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叛逆的情节在里面吗?环境的因素,会轻易改变我们的情绪,面对不听话的子女或是不负责任的下属,我们会产生揍人的冲动。面对领导过分的批评指责,我们会有怨恨的想法。也许,缘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或者更多时候,是在利益杠杆的支配下,我们变得言不由衷,我们虚伪地为自己披上一层又一层的面纱,给自己涂上一层又一层的保护色。我们更愿意用虚假的言行来掩盖心中所固有的那份执着与真诚。再说成熟这个词吧,在更多的时候,它是以贬义的形式出现的,成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虚假,欺骗,掩盖,和压抑,包含着太多非我的因素在里面了。成熟与否的区别在于是否将真性情的一面隐藏或表现出来罢了。 也许,是缘于一俊遮百丑这样一种心理吧,张啸天在候勇心目中的印象逐渐好了起来。 这天,候勇吃完晚饭后信步朝红五连的猪圈走来。 张啸天正在练习搏击。 候勇立在旁边,没有马上叫他。他发现,眼前的这个新兵,虽然说搏击套路有些问题,无论出拳还是踢腿都不能很好地将身体舒展,攻击重心也不够稳健,甚至于横踢与侧踹分得也不是很利索,但他身上有股充满野性的杀气。他的目光如炬,炙热得能够燃起火来,他出手凶狠,似要招招取人性命。 候勇是老侦察兵出手,曾经参加过总部的军体全能比赛。那次,他还在侦察连当排长,他由下至上一路过关斩将,先后参加了大小比赛十八场,各类单项比赛二百多次,最后从数万名选手中脱颖而出,以东南片区第一名的成绩打入了决赛。本来,以他的实力,在决赛中打入武警部队四强是大有希望的。然而,在临近决赛的前夜,他因急性阑尾炎发作住进了医院,最终无缘决赛。这之后,总部又组织过几次比赛,但他已经当了连长,每次都因为有特殊任务在身而无缘比赛。 学了一身功夫,却派不上用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私下里,他曾找过几个懂得搏击的人切磋,瞒以为可以过过瘾了。可谁知,那些所谓的高手,到了他面前就跟豆腐做的一般,往往过不了几招,便被他所伤。最轻的一个,被他打断了两根肋骨。这以后一晃好几年,他都再没敢找人切磋了。 这会看到张啸天的打法,他心里熄灭多年的火焰又被点燃了。他大叫一声:“张啸天。” “到!”满身大汗的张啸天向他跑了过来,立正站好。 “敢和我打一场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连长,这不太合适吧?”张啸天依然叫他连长,他有些面面相觑。 “怎么,你怕被我打败?”此时的候勇,就像是一头苏醒的雄狮,理智的防线已经被求胜的欲望冲垮了,他的语气咄咄逼人。 “输我倒是不怕,不过,连长,如果一不小心把你给伤着了可别怪我。” “口气倒不小。” “还有,连长,既然是搏击,是不是怎么打都行?” “那当然,只要能将对方撂倒,那就是本――”事字还没说完,候勇便只觉眼前一黑,头上挨了一记重拳。 “我说你小子怎么不讲规矩,有你这种打法的吗?” “连长,这规矩可是你定的,只要能将对方撂倒,那就是本事,你不会反悔吧?” “臭小子,同我耍滑头,看我怎么收拾你。”候勇边说边向张啸天扑过来。 真正交起手来,张啸天那里是候勇的对手。只几个回合,他便招架不住了。但张啸天毕竟是张啸天,他什么时候吃过亏。他转身一个空翻,顺势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直直地向候勇顶门拍去。候勇万没想到他会出手这么狠,忙举手格挡,将头置于两手的保护之下。可他没想到,这只是佯攻,就在他全力防护头部的时候,裆部已经结实地挨了张啸天一脚。顿时,他只感觉全身像抽了筋似的,整个人软了下来,脸上青筋之冒,落汗如珠。 张啸天亦懂得见好就收,忙过去将他扶住。他这明显是下三滥的打法,候勇吃了哑巴亏,却还不敢表露出来。他强忍着巨痛,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往外走,边走边说:“你赢了――你赢了――” 这之后,据说有整整一个星期,没见到候勇出现在训练场。对他这一绝无仅有的反常举动,全营官兵曾有过种种猜测,但谁也不敢确定。 几个知道点内情的干部在私下议论开了。 “幸亏营长生了娃,不然怕是要绝后了。” “你说张啸天这小子也真够狠的,这营长真要成了太监怎么办?” “我看啊,愣头青这次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许多人都在为张啸天将来的命运感到担忧。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个星期后,张啸天不但没有受到任何处理,反而被调到营部担任文书。 离开猪圈的那天,他心里还真有些不舍,他把猪从头至尾摸了个遍。几个月来,他对猪产生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感情。从猪身上,他学到了许多东西。首先,是猪身上那种善良的品质。其次,他觉得猪永远是那么乐观向上,还有,猪知足常乐,乐于牺牲的精神。这些优点,确实要比人强多了。每每想到此,他都很受感动,很受鼓舞。这之后过了很久,他亲手喂养过的猪被一只只宰杀了,变成了战士们盘中的美食。在那段时间里,他坚持不吃任何与猪有关的食物。宰杀大肥猪欧阳锋的那天,他甚至产生过自己掏钱将它买下放生的想法,但他的想法很快便被候勇给制止了。是的,连长说得对,人有人的职责,猪有猪的使命,猪的使命就是最终能够变成人们盘中的美食,否则,它的存在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张啸天调到营部当文书之前,拉吉已经被调到营部当通信员了。调拉吉到营部,候勇是存了些私心的,他知道拉吉的家庭情况,也知道他要求进步的愿望非常强烈,但以他的资质和素质,要想实现这些目标,怕是很难了。但拉吉身上也有许多优点,比如说他勤快,忠厚,干起活来一丝不苟。于是,他当上营长后,便将拉吉调到营部当通信员了。正好可以发挥他的特长,帮助营里多做些事,将来真轮到他入党转士官的时候了,自己也好帮着说几句话。 第三十六章 冰河有情 杜小雨呆呆地望着付亚,教室里有同学们的低声窃语,窗外有飞鸟振翅掠过树叶,世界仿佛忽然变得那么喧嚣,她的脑中一片混乱。 另一边,付亚的目光也找到了她。 他眼神漆黑。象黑夜一般漆黑的目光穿过一排排的座位凝视到教室最后面的她身上。 他凝望着她。 杜小雨脸色有些苍白,牙齿咬住下唇,手指将钢笔握得很紧,失神间,“噌——”一声,笔尖在本子上划破深深的长道。 又是周未了,那种埋藏于心底的恐惧像成熟的豆芽般从蕊里冒了出来。像每个周未一样,中午的时候,董倩就已经被一辆黑色奥迪拉走了,那么,这个周未,又只有自己一个人过了。 她害怕放假,放了假,别人都是成双成对,而自己,除了像可怜虫似的躲在图书馆就再没有别的去处了。 最让她害怕的是,除了独自面对孤独,她还得想办法拒绝那些来自周围的纠缠,随时做好抵御诱惑的准备。那些追求的男生,并不泛优秀者,如果自己没有张啸天,如果不是已经有了爱情,也许,她会选择其中的一个。但是她有了,她常常将自己封锁,她对自己缺少信心。 虽然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但她还是感到孤单。她又想起了那当兵的男人,现在电话打过去,经常找不到人,好不容易等他打来电话,往往讲不了几分钟他又要匆匆挂线了。然后,是她一个人抱着话筒,心碎,哭泣,在寂寞中等待他下一个电话的到来。 她用力呼吸,抓紧手中的笔,然而不知是否用力过猛,笔从手中滑落,在桌面弹了一下,然后“啪”地跌落到地上。钢笔在地上滚去。 一双漆黑的皮鞋,钢笔停在它前面。 付亚弯下腰去,捡起那只钢笔,轻轻地放在她桌子上。 她头也没抬,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他将一张演出门票放在她桌上:“今天上午省剧院有歌剧表演,我等你。” 她没有去接门票,但也没有拒绝,待付亚走远了,走出了教室,她仍然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似地盯着课桌上的门票。 她用了很长时间来说服自己,她从小就喜欢歌剧,她和付亚之间,只是纯粹的老乡和同学的关系,是的,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其它关系了。第二天,她出现在了省剧院的门口。 付亚一直坐在她的旁边,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歌剧表演很精彩,她看得很投入,表演结束了,直到演员谢幕,直到观众退场完毕,他们才无限留恋地走出来。 冰雪开始慢慢解冻,阳光很暖,心情很好,她并没有急着回学校。付亚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走在她身旁。 她们来到河滨公园,对面风景很好,绿草如茵,万绿丛中有一团红色,一朵硕大的花朵,美得令人目眩,让人心颤。 她随口说了一句:“那朵花真美”。 付亚先是一愣,接着二话没说,“扑通”跳进了水里。看到湍急的水,她害怕了,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她并不希望他为她做些什么啊。如果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以后该如何来面对呢?付亚在江水中艰难地游着,水流把他冲向下游好几次,他都坚持住了。 十分钟后,冻得瑟瑟发抖的付亚终于捧着花儿回来了。 看着浑身湿漉漉的付亚,杜小雨心里荡起一阵暖潮,但她嘴上却说:“谁让你这么做的。” 付亚打了个冷颤,哆嗦着说:“你说喜欢那花,我就想给你弄过来。” 她瞪着他,眉毛皱起来:“我还喜欢天上的月亮呢,你也能给我弄下来?” 他摸着自己的脑袋,傻笑着将花递给她。 她接过来,恼怒地扔在地上,又用脚将花辨踩碎。绝情地留下一句话:“凭什么是你为我做这些,告诉你付亚,你没有资格。” 冰雪没有将他冻僵,这句话却突然让他的表情凝固了,他的眼睛沉郁黯黑,昔日鹰一般的光芒仿佛受到了伤害。 如雨丝般的泪水从杜小雨的眼眶里飘洒下来,她就那么决决地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彻底解脱了。 第三十七章 千锤百炼 按候勇的话说:张啸天天生是块当兵的料。 只是,这块料现在还是块“生铁”,不放在炉里烧红了,在趁热狠劲锤上几锤,绝对炼不成钢,铸不成模。 当上营长后,他似乎精力比以前更加充沛。老婆小孩都不在身边,许多具体的工作都有下面的连长、排长去干,他的空余时间更多了。这也就更加坚定了他要将张啸天培养成才的决心。这就像是金庸小说中的武林高手,自己失去了争夺天下第一的机会,便将希望转嫁于好不容易发现的武学奇才身上。冥冥中,候勇希望留在自己身上的遗憾能通过张啸天这块“生铁”来实现。 于是,张啸天的苦日子也便开始了。 每天早上,战士们都还在大睡中,张啸天就要从床上爬起来,然后穿上专门为他定做的沙背心、沙绑腿。当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天与地之间还是一片惨淡的黑与白,呼啸的北风如尖锐的冰刀狠狠刺过来,全身的热量瞬间被带走了一大半。任何人面对这种情况,都会忍不住象触电一样发抖,那种牙齿打架的声音,听起来就象是将一把玉米粒洒到了大理石地板上,硬硬的,冷冷的。 待他来到楼下,候勇已经活动好身体,在那里等着了。两人也不说话,就跑开了。前两公里,张啸天总是落在后面,一副睡眼惺松的模样。两公里一过,他的精神劲上来了,就会越跑越快。一段时间之后,候勇就跟不上了。再过了一段时间,就改骑自行车了。到后来,他自行车也不骑了,干脆提前到终点等着。待他们十多公里山路跑下来,这个时候,连队的战士才刚刚起床。他们又跟着连队战士一起练,俯卧撑、仰卧起坐、百米冲刺…… 痛苦的是,这些还只是前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要接受更为严酷的训练。 擒拿,格斗,攀登,射击,刀枪,棍棒,十八般武艺样样他都得练。 在练习的过程中,刚开始,张啸天只有挨打的份。他的那点小聪明,骗骗一般人还行,但在高手候勇面前,就变成雕虫小技了。他便经常挨打,全身上下青紫一片。除此之外,他每天还要练习一个小时以上的抗摔打训练。一个真正的高手,在学会打人之前必须得学会挨打。 小时候,他曾跟着父亲练过一段时间的长跑和搏击,打下了一些基础。但同现在的训练比起来,就太有点小巫见大巫了。候勇简直就是一台加足了马力的机器,只要他自己愿意,就能日夜不停地运转着。他不看电视,不玩大家都玩的扑克,除了偶尔看看报纸,他几乎再没有任何消遣了。他精力充沛,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他最痛恨的可能就是休息了,只要一坐下,或是往那里一躺,他就觉得全身没劲,精神颓废,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但只要一运动起来,一穿上那身历尽苍桑的迷彩服,一踏上布满障碍的训练场,他的精神劲立马就上来了,他就像是一只老虎,一只饿疯了的老虎。而张啸天,自然就成了他眼中的美食。他扑向他,折磨他,练他。他要将他练成一块石头,一块金子,一只敢到老虎嘴里拔牙的猎物。 那段时间,张啸天是痛苦的,他的手拿不稳筷子,吃饭只能用铁勺,经常是勺在空中晃了半天,好不容易送到嘴里,饭菜已经有一半泼撒在地上了。 累,真的好累! 有时练得实在太累了,不管是蹲着、站着、坐着,就是想睡觉。到了极限,精神支柱也就垮了,这一下来,他那股流氓的无赖习气又上来了,干脆往地上一躺,也不管地上是沙子,石头,水泥了。 他也曾在心里偷偷地骂过候勇,骂他变态,骂他冷血,骂他不是人。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随时准备经受虐待的小可怜虫。但,奇怪的是,他却并不恨他,他骂他,只是为了图个嘴巴瘾。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痛恨这种生活。明明是种折磨,却又有种享受的快感,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变态了,是否真的变成贱骨头了。候勇不练他了,不盯着他长跑,不拉着他搏击,他便觉得生活中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一旦练他了,他的血性又上来了,他又要骂候勇了。 候勇可不管这么多,他不会耐下心来给他做思想工作。婆婆妈妈的,这就不是军人做的事。在军人的字典里,只有服从,绝对服从这些简单的字眼。 他一开口就是铿锵有力的话:“起来,完成你的训练,在战斗中把胜利夺回来!” 这样的话还真管用。他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重新投入到战斗中。 好在他身体底子好,悟性也高,动作学得很快。两个月后,他已经能和候勇过上十多招,身上不挨一拳一脚了。那天,他瞄准一个空隙,一记直拳重重地打在候勇鼻子上。他自己清楚,这一拳用了多大的力道。实际上,自从他觉得自己有可能打到候勇的那刻起,他便将每一拳,每一脚都用上了十成的力道。他渴望看到候勇挨打的样子,他做梦都想自己的拳脚能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这次,候勇挨打了,流了很多很多血,站在一旁的拉吉吓出了冷汗,担心着营长怕是要发火了。候勇不但没有发火,反倒显得比当初生儿子时还要高兴。他对拉吉说:“去,告诉炊事班,晚上给这臭小子加两个荷包蛋。” 拉吉便将信将疑地走向了炊事班,他弄不明白,营长这是怎么了,营长怎么挨了打还这么高兴? 他哪里明白,看着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兵有了这么大的进步,谁又能够不高兴呢? 第三十八章 苦命的拉吉 一直以来,拉吉都没有想通,为什么全营那么多兵,营长不选别人,偏偏选中自己来当这个通信员呢? 但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在单纯而天真的拉吉眼中,从连队到营部,这就是进步,有进步,就应该高兴。以前,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战士,现在,自己是营首长直接管辖的战士了。以前都是那些连长,排长,甚至班长对他发号施令,现在他可以代表营首长向这些连长,排长,班长们传达命令了。他感觉,一切就跟做梦似的,说变就变了。心里轻飘飘,美滋滋的。有时,做梦都在笑。 只是,这样的高兴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会表露出来。在更多的时候,他始终觉得自己是抬不起头来的。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些干部班长面前,即使在那些同年兵面前,自己也会畏畏缩缩,觉得低人一等呢。他没有什么朋友,感觉处处受到大家的排挤。他心里很孤独,很想融入到那个圈子里。他经常帮着做好事,抢着给战友洗衣叠被,甚至将那本就不多的津贴费也拿出至少一半来请客吃零食,但战友们对他似乎依然是那么不冷不热的。虽没有同他过不去的敌人,却也没有真正可称之为朋友的人。他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有时明明是一句漂亮话,但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味道肯定就变了。在那次建制连比赛过后,他感觉大家对待自己的态度有了一些变化,即使是那些从来不同他说话的战友也会主动找他搭上几句话。但这种情况没有维持几天,就像是点燃了火柴,火苗只在瞬间猛窜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指导员和班长对他好一些,但他明白,那只是一种上级对下级的关心,与真正的朋友感情是有差距的。 他苦恼极了。 他曾将自己的想法给指导员汇报过,指导员帮他分析,得出结论,说他这叫自卑。 从此,他便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病,叫自卑。 而能够治这种病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自信。 怎样才能有自信呢?他曾经问过指导员和班长。 指导员和班长的回答各不相同。指导员说,只要不断学习,用知识来丰富自己,就会有自信了。他照指导员的话去做了,心想既然是中国人,那就学点咱中国人自己的东西吧。他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将唐诗300首通篇熟背,当他满怀喜悦准备以崭新形象出现在战友们面前的那刻,却发现自己依然是那么畏畏缩缩,依然是头也不敢抬。 班长的方法简单一些,班长老练地对他说,自信嘛,就是昂首阔步地走路,大声地说话,就是放屁,也要放最响的。他照着做了,但仅仅只是在没人的时候。一旦有人在场,他便说话又是那么细声细气,走路又是那么俯首低头的了。那次团里开军人大会,处理两名违纪干部,违纪干部念完检查给首长敬礼,他“哗”地站起来拼命鼓掌。在他的印象当中,只要有人在台上发言,那是肯定要鼓掌的。过了好久他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鼓了倒掌,满脸通红。刚想坐下,又感觉肚子里有团废气在翻滚,他已经大声放屁习惯了,想也没想,几乎是顺其自然又用尽了全力,放了一个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响屁。主席台上的团长点了他的名字,问:“那个兵,你鼓什么掌。”他细声细气地回答:“我要自信。”“哄”的一声,所有人都笑了。他知道全团一千多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他为自己的自卑和无能感到羞愧,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以后,他觉得自己更加自卑,更加抬不起头来了。他再也不敢大声说话,大声放屁了。 到营部当了通信员后,他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是处,自卑的情况有所好转,但也只是稍微再稍微一点的那种。就是这一点,已经让他感觉快乐很多了。 营部只有他和张啸天两个兵,又是同一个新兵班出来的战友,彼此十分熟悉。他心里羡慕张啸天,打新兵连那会就开始了。不管他是受到表扬或是批评,他的身边总有那么一大群人在围着他转。他做任何事情,都是那么地潇洒从容,表扬啊,批评啊,仿佛那都跟他没有关系似的。他想,那应该就是自己所缺少的自信了。 所以,私下里,他将张啸天当作是自己学习的榜样。 张啸天和营长练长跑,他就偷偷跟着。进行搏击训练,他就老实地呆在一边,默默地看,将一招一式牢记在心里,然后钻进树林,对着大树练踢腿,练拳头。 在拉吉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种渴望,或者说一种追求,一个目标。他已经不再像入伍时那样,整天将提干挂在嘴边了,他已经弄明白,那个目标离自己着实太远。那个时候的他,思想是多么地单纯清晰啊,所有的努力,工作,和想法,都围绕一个二元的概念――是否又向着自己提干的目标迈进了。是,他就会去干,不管在一般人看来是多么地残忍和不可理解。否,他就坚决不去干。他的内心,既没有那种纯粹的高尚,也没有丝毫损人利已的肮脏。也只有他能做到这一点,他为自己的目标努力着,奋斗着,并一直坚信着。他的思想,比初生的稚儿还要单纯,比那刚刚离开母体的山泉还更清澈。但是,在军营这个大熔炉里,他不得不随时接受那些内在的、外在的冲击和改变。慢慢地,他内心的静被搅乱了,他意识到了自己同那一目标之间遥远的距离,信念的大厦动摇了。追求的目标不再那么二元一线了,于是,痛苦和烦恼也便随之而来。 现在的他,寄希望能练就过硬的本领。 他想用自己的实力证明给身边的战友看,他渴望获得别人的理解,尊重,赞美,和肯定。 那天,在长跑的过程中,他被营长发现了。营长吃惊地盯着他。他想,怕是再瞒不下去了,他就求营长,让自己跟着他们一块训练。营长犹豫了一下,他就扑通一声给营长跪下了,营长发了火,训斥到:“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要的是铁骨铮铮的战士,不是屈膝下跪的可怜虫!” 候勇走了,他慢慢地站起来,木立了好久好久。 候勇也是农村出来的苦孩子,那能不了解他的那点心思。一直以来,他想帮他,想培养他,但又害怕给他施加了太多压力。他直所以犹豫,本意是想保护他的,他不希望资质愚笨的他背负太多的压力。压力这个东西,对有些人来讲,可能是种进步的催化剂和阶梯,但对有些人来讲呢,可能很容易就变成了制约进步的包袱。他太了解自己的战士了。 只是,最终,候勇还是下定决心让他跟着一块训练了。那天,候勇送了同张啸天一样的沙背心和绑腿给他。 从此,他便跟着候勇,跟着同班战友张啸天,一起训练了。 拉吉清楚自己的弱点,资质不好,脑袋瓜转得也不够快。但他能吃苦,也愿意吃苦,他把新兵连时的那股劲拿出来了。只不过,他这次的参照标准是各方面都那么优秀的张啸天。 他真心想交个朋友,小心翼翼地同张啸天展开接触。在新兵连的那段时间里,他同吴皓学到了不少,他兜里总也喜欢揣上香烟,发了津贴,也总要拿出一部分来购买零食,然后毫无保留,满心欢喜地分给大家。在他眼中,张啸天、吴皓,他们都是有能力,会来事的人。 然而,就像大多数战友对他那样,张啸天的态度同样是不冷不热的。但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苦恼伤心了,他将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自己身上来:是自己没有沟通能力,同别人没有共同语言。他就想做些补偿。 营部就他们两个兵,他抢着帮助张啸天洗衣服,宿舍的卫生也从来不让他沾手。虽然他在各种不同场合多次表示,不让他帮忙,但担吉看得出来,每当自己帮助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内心是高兴的。只要他一高兴,他便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中又拉近了一些。 这天,拉吉端着刚刚洗好的衣服回到宿舍,张啸天正在玩飞镖。 他望了一眼刚进门的拉吉,说道:“拉吉,你怎么又帮我洗衣服了。” “我看你床单太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拉吉赔着笑脸说道。 “我倒是没什么,只是,这要让营长知道了,还不说我欺负你,非拔了我的皮不可。” “咱是战友,相互帮忙是应该的。啸天,不怕你笑话,我是真心实意喜欢帮大家干点活,这说明大家没把我忘记,心里还有着我。” “兄弟,话虽这么说,但这真要让营长知道了,你得多担待些,以证明我的清白。” 他这一声兄弟叫得拉吉心里暖呼呼的,激动得差点就要掉下眼泪来,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叫自己兄弟,他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啸天,你刚才叫我什么?” “兄弟啊。”他这一问,反倒让张啸天有些不可理解了。 拉吉继续激动着:“啸天,你是第一个叫咱兄弟的人,既然你不嫌弃咱,咱也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以后一定全心待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就是了。” 张啸天眼珠子一转,将最后一支飞镖射出,稳稳地插在红心位置:“那当然,咱一直都是好兄弟。不过,洗衣服的事我还得和你说说。既然是兄弟嘛,这以后你如果仍然要坚持帮我,我也就不推迟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以后我将脏衣服都放到水房,用脸盆盖起来,你要洗就自个到那去取。营长要知道了,你就说是你偷着帮忙洗的,你洗衣服洗习惯了,这一天不洗手就痒痒。” “行,就照你说的办。”拉吉满脸笑容地走了出去。 从这以后,张啸天再有脏衣物要洗,就直接放到水房,象征性的客套也免了。用不了多久,衣服便会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柜子里。 除了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他倒觉得,拉吉这个人还真是不错。这身边嘛,还真得要些像他这样的人,对人绝对忠厚,实诚。这人太聪明嘛,往往过于自负,小算盘打得太精明,靠不住。 做任何事情,身边都是要有些追随者的。这以后,再有什么活动,他也乐意叫上拉吉了。 第三十九章 嫂子来队 营长嫂子来队的时候,是张啸天到火车站去接的。 本来说好,候勇会亲自去接,可谁知那边嫂子刚上车,这边候勇又临时接到通知,到总部参加会议。候勇一走,张啸天就变成闲人了。候勇临走的时候,就将接老婆的任务托付给了他。 嫂子比他想像的还要年轻,漂亮。她浑身透着一种农村女人特有的质朴气息,看似不经意间的稍加修饰,却处处流露出淡若兰花的洁净自然,一看便是那种贤妻良母温柔内敛善解人意型的女人。 她抱着两岁的儿子军军和一大堆行李,还有几大包土特产。 嫂子说,这次来了,就住下了,再不走了。 早在半个月前,候勇就已经亲自张罗着将家属房给收拾干净了,还添置了些生活用具。那段时间里,候勇的心情非常好,一向严肃的他,脸上经常挂着笑容,偶尔,还会哼上几句流行歌曲。 家属房很新,部队不久前新建的干部公寓。有小小的院子,花草,和常青树,丝毫不逊于城里的花园小区。嫂子住进去了,自然满意。只是,屋里少了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瞒不是滋味。他们夫妻结婚四年了,可在一块呆的时间还不足三个月,上次团聚,儿子军军还没有出生,这一晃,儿子都会跑了。这日盼夜盼的,好不容易盼到了部队,心上的那个人儿却又不再了。 一股辛酸不由涌上心头。 张啸天从食堂送来了晚饭,她一点食欲都没有,只简单地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碗筷。 嫂子虽说生长在农村,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美人。自打她像花蕾般刚刚开始绽放,说媒的人便没有断过。嫂子喜欢看小说,对爱情总是抱有太多灰姑娘似的幻想。她左挑右选,也没有一个中意的。不是觉得对方轻浮缺修养,便是庸俗没文化。后来,嫂子到了南方打工,在一家五星酒店里当迎宾,每天见到的都是些有钱有地位的人。这期间,不泛有向她表示爱慕的人,动不动就能收到鲜花之类的礼物,出手大方点的,钻戒都送上了。有个中年丧偶的亿万富翁甚至表示,只要答应同他结婚,他愿意立马将自己的亿万资财分出一半来。但她一个也没答应,她觉得有钱人靠不住,她不是那种为了钱什么都能干的人。 这一来二去,高不成低不就的,年龄就大了。在农村,过了二十还没婆家的女人,就要被人看成是老姑娘,就会有人在背后说闲话。家里人开始着急,母亲责怪她:“你左挑右选的,准备嫁个金人是不是。”她心里有委屈,却依然坚持,倔强地说:“找不到合适的,我宁可一辈子不嫁。” 后来,她经人介绍认识了在部队的候勇。两人没见过面,通过几封信。候勇的信写得很实在感人,文笔也好,尤其是他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的那种阳刚气息深深打动了她。两个月后,他们见面了,可谁知,见面后,她却失望了。这个男人,长得既不高大,也不英俊,黑得像截木炭,甚至还有些丑,家庭条件比自己还要更差一些。而且,他们之间整整相差了十岁,更加令她不满意的是,这个人,木纳木纳的,连一句讨女孩子喜欢的话也不会说。与信中那个侃侃而谈,温柔细致的人相差甚远,她在心里大呼上当。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怎样挑明,趁早和他断了关系,又不至于太伤人家自尊。 就这样,想着心事在街上走。看着身边这个似乎茫然无知,一脸憨厚单纯的男人,一次次,跑到嘴边的话又给吞下去了。她怕自己话说得不好,伤了人家。 突然,她发现鞋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溅了一大团黑泥,恶心死了。一向爱干净的她不由当街惊叫起来。这时,就见到旁边这个一声不吭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下,弯下了腰,单膝跪地,毫无顾虑地掏出手帕帮她擦掉鞋上的黑泥。 她当时,完全被这一举动惊呆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谁这样待过自己。还有旁边那些过往的路人,相信也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撼了。候勇的这一举动,深深地感动了她,彻底改变了在她心目中的印象,改变了她对爱情的理解和看法。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大男人,在大街上能够不顾面子,不顾尊严,帮你去擦皮鞋上的一块黑泥,这样的男人,自己以后还能遇得到吗? 美丑也好,贫富也罢,还有什么比能找到一个真正对自己好的男人更重要呢? 找个军人嫁了,千不好万不好,但有一点是好的:实诚。 回到部队的候勇有些闷闷不乐,以为这段感情又黄了。一个月后,他意外收到姑娘的信,两人的关系就这么确定下来了。之后,结了婚。那时,候勇刚当上连长。结婚以后,嫂子也曾到过几次部队。按部队规定,营以下干部家属是不享受随军待遇的。住长了吧,怕别人有闲话。再说,候勇工作忙,整日不着家,影响到他进步更是不好。况且,在部队,像他们这样过着牛郎织女生活的比比皆是。每次来时都是满怀喜悦和激情,去时不免伤心落泪,情到别离更是浓。尔后,擦干了眼泪,收拾好行禳,期盼着下一次的重逢。这来来去去,像打游击似的。中间的辛酸和无奈,旁人是无法理解的。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连长提上了营长,这样就符合了随军条件,她便可以正大光明的在部队长住下去了,再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来之前,她在家里足足准备了一个月,将家里用不着的东西,凡是能换来几个钱的都卖了,换不来钱的送了人。还有那些鸡、鸭、牛、羊,统统做了处理。她是孝顺的人,公公婆婆虽然暂时还不用他们照管,但以后的生活多少还得做些安排。她这样做,是想给自己断了念想,反正回去是无法生活了,好赖住下不走了。 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她才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赶来部队。可谁知,这人还没到,他人又已经走了。 一连几天,嫂子都是闷闷不乐的,有人前来探望,也只是简单地应酬几句,基本大门不出。 嫂子是勤快人,过了第四天,她闲得慌了,心情也逐渐开朗。她自我安慰,这男人嘛,就该志在四方,成天窝在媳妇炕头上的男人,他能有啥出息。她跑到老连队,像前几次来队探亲一样,帮着战士们把床单和被套都洗了个遍。这之后,一有空嫂子就到炊事班去帮忙,有时,她还会露两手,给战士们包上一顿饺子,或是烙上几张烙饼。老兵们都已经享受过这待遇了,也算见怪不怪。倒是那些新兵,当兵这么久了,那里享受过这待遇,感动得一个个眼窝子里闪动泪花花。再见到嫂子,就像见到邻家大姐般亲切。自己有了什么好吃的,也非得要给嫂子送些过去。嫂子自是欣然接受,再回赠些土特产。 嫂子来到部队时间不长,这威信和受欢迎程度却很高。大家都夸嫂子勤劳,善良,和蔼,对任何人都是那么地真诚。说她没有架子,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身上,有着太多被现代人所遗忘的美德了。战士有了思想问题,干部们解决不了的,只要嫂子一出面,再难的问题也立马迎刃而解了。 政工干部们就开玩笑,说嫂子能当个编外教导员了,嫂子要在部队长住下去,咱们这些人看来就要下岗了。 嫂子就笑,说:“都是我兄弟,咱一个也不能亏待了。” 嫂子天生就是这样一副乐观,开朗的性格。儿子军军也可爱,睫毛长长,眼睛大大。小家伙好动,东跑西窜的。刚来的第一天,张啸天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之前,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竟是这样喜欢小孩子。有空的时候,他就带着小家伙看战士们训练,给他摸枪。每当这个时候,小家伙就一脸兴奋,有时还会拼命鼓掌。别人都说,他和部队有缘分,将来总也是当兵的料。 第四十章 战友兄弟 候勇老不回来,这表面上看,嫂子似乎逐渐适应了部队生活。但张啸天看出来了,她的内心,并不如她的外表这般爽朗。没人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呆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单手托腮,凝神着空中的某个地方,这个时候,她一定是在想着候勇了。 张啸天和所有战士一样,喜欢并尊敬这个朴实善良的嫂子,况且,营长临走时,将照顾嫂子的事托付给了自己。他就琢磨着代营长为嫂子做些补偿。这个时候,正是桂圆飘香的季节,他就想,嫂子生在北方,肯定没吃过新鲜的桂圆,就弄点桂圆来补偿嫂子吧。 他把想法同拉吉说了,拉吉要去买。 他说:“你傻呀是怎么的。咱军民鱼水一家亲,这老乡的桂圆不就是咱部队的桂圆,你看谁到自家圈子里吃东西付过钱的。” 拉吉一想,这话说得有道理,背上挎包就冲进了桂圆林。 这又大又圆的桂圆挂在枝头,在金色阳光照耀下,能瞧见里面嫩白透明的果肉,还未来得及伸手摘下,便已经口水直流了。俩人挑那大而丰硕的饱餐一顿后,开始往挎包里装。 偏不凑巧,这时有巡山的老乡过来,发现了他们。 张啸天对拉吉说:“一个人死好过两个人死,你就做点牺牲,把老乡引开,回头我再救你。” 拉吉对他的话向来是惟命是从,他主动冲了出来,将老乡引向另一座山头,掩护张啸天离开。 张啸天得以脱身,拉吉被逮住了。老乡一气之下告到了团里,团里责令营严肃处理。碰巧这个时候候勇回来了,本来心情特好的,一听说这情况,立马气得大发雷霆。尤为让他发火的是,在被几个老乡追赶的过程中,拉吉的软骨又露出来了,竟然举手摆出了投降的姿势。他一边晃动着两条手臂,一边献媚地向老乡求饶:“别追了,我投降,别追了,我投降――” 候勇最瞧不起没骨气的兵了,而这个兵,恰恰还是自己营部的嫡系。他训斥到:“发给你这身军装,教你这些本事,就是让你投降的吗?瞧瞧你这熊样,做个贼就不能做得堂堂正正,像个爷们一点吗?为了几个破烂水果,面对几个赤手空拳的老百姓,你就可以毫无顾及地举起双手。将来要是面对真刀真枪的敌人,你是不是要做叛徒了?” 拉吉从来没见营长会这么伤人地说话,他战战兢兢地说:“营长,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下次?老乡说明明看见你们是两个人,另一个人呢?” 拉吉盯着候勇灼热如火的眼神,很不自然地低下了头,嘴里却坚持道:“就,就我自己一个人。”“就你一个人?打死我也不相信,说,那个人是不是张啸天?” 拉吉突然抬起头,坚决地说:“营长,真的就我一个人,不关他的事,你就处理我吧。” 候勇盯着他看,眼神像是两把光亮四射的利剑,厉声断喝:“讲义气是吧,好,我成全你。拿上你的武器,绕着操场跑一百圈。” 太阳像是一条条吐着长舌的火龙,近乎残暴地灼烤着大地和附在他上面的一切生物,像是要把一切都化为灰烬。这操场一圈是四面米,一百圈也就是四十公里。正是盛夏大中午的天气,而且还是全副武装,想想都让人觉得可怕。拉吉绕着操场一圈圈挥汗如雨地跑,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又被晒干,身体里面,已经挤不出一点水份了。 “二十五、二十六……”操场中间的战士用惊呼的口气数着圈数。拉吉每跑一圈,候勇就大声地问一遍:“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拉吉大声地回答。每次当他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心里是有些悲壮的情绪在里面的。长这么大,他拉吉没做过几回真正的男人,他在骨子里也希望做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他不想失去他。 渐渐地,营区里的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个中心上来了,楼顶,阳台,窗口,到处挤满人。大家都在用既新鲜又好奇的心情观看着眼前的一切。全副武装四十公里,在所有人心目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翻开部队的历史,在他们所熟悉的范围内,还从来没有听说谁全副武装跑到二十公里的。所有人,都为拉吉的命运捏了一把汗。 张啸天站在人群中,心情平静不下来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他们一定在嘲笑,轻视他,在心里侮辱他。慢慢地,他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恨意。他恨拉吉,恨在场的所有人。 拉吉跑完第三十圈的时候,他背起武器,向操场跑去。 拉吉看见他来了,脸上露出惊诧,喘着粗气说:“我没有出卖你。” 他理也不理,拼命往前冲去。 他们到底还是跑完了一百圈,当他们相继到达终点,晕倒在终点线上的那刻,被立马送到了医院。 这之后,张啸天对拉吉的态度更加冷淡了。他几乎不再同他说话,他要帮着洗衣服,他也不让。 拉吉要太热情了,他便发火:“全世界就你他妈一个人是好人,是英雄,别人都是王八蛋。” 拉吉便一脸茫然无知地用手摸着脑袋,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个晚上,张啸天早早地就躺在了床上。拉吉从外面进来,站在床前,说:“张啸天,我想找你谈谈。” “谈什么?”张啸天看也不看他一眼。 拉吉憋红了脸,蹉跎着说:“能出去谈吗?” 张啸天犹豫了一会,还是从床上站了起来,随着拉吉来到了训练场。 拉吉变戏法似地从草丛中掏出两瓶酒来,很毫气地递给他一瓶:“来,兄弟,先喝了这瓶酒。” 张啸天不知道他要找自己谈什么,但还是接过了酒瓶,却并没有喝。说实在话,他和拉吉并没有什么更深的矛盾,拉吉这样的人,他彻骨的善良让你找不到任何瑕疵,从根本上说,对周围的任何人他不会形成威胁,是无论任何人都不会把他想像成自己的对手或敌人的。但是这样的人也不会同自己成为朋友,不同的成长环境决定了他们不同的生活方式,这样的人,你可能和他同睡一间房,同吃一锅饭,可能同他是工作上的伙伴,但是,你永远不可能同他成为那种推心置腹完全平等的真正朋友。这就是人与人的差距。 拉吉平时基本上滴酒不沾的,他“咕噜、咕噜”地猛灌了两口,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兄弟,我这人嘴笨,脑子也笨,有些话憋在肚子里不知道怎么说,喝了酒,胆就大了,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你原谅。” 张啸天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反复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单纯的家伙到底要说什么。 “我是孤儿,从小就无父无母,在我生活的那个孤儿院里,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孩子。尽管那里的人对我们很好,像亲儿女一样地待我们,但是,从小我们就明白,我们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女,我们都是爹妈不要无父无母的野孩子。他们可以接纳我们,也可以随时随地抛弃我们。我们从小就没有家的概念,没有安全感,总是担心,那天睡着了又会被人重新扔到大街上。所以,我们紧紧地抓住身边的每一个人,用最善良的方式来对待他们,就像是紧紧地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记得我八岁那年,有一次孤儿院的爷爷出远门了,我身上生满脓疮,我不敢对别人说,怕别人知道了把我赶出去。脓疮越长越大,越长越多,我害怕了,我听别人说盐有消毒的功能,我就自己抓了一大把盐偷偷往脓疮上抹,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我现在还记得,每次想起来都竟不住冒冷汗。后来伤口化脓,幸亏爷爷回来,我才没有死掉。这样的环境让我们比别人懂事要早,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别人的负担,要少吃饭,每次吃饭的时候,有剩的不吃新的,有孬的不吃好的,每天吃的觉得差不多了,不那么饿了,就放下筷子。这让我从小对粮食生出深厚的感情。到部队后,第一次听说吃饭管饱,不限量,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事。” 泉涌的泪水,涌出拉吉的眼眶,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遥远穷苦的孤儿院。 “你们每个人从小有理想,这在你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对我们却是想都不敢想象,我唯一所想的就是能有一口饱饭吃,能有个真正的朋友。我知道我笨,做什么事都做不好,现在仍然是你们大家的负担,我希望同你们做好朋友,希望能尽自己的努力来帮助你们,但往往却事与愿违。你们取笑我,排挤我,我心里非常痛苦,但我从来不怪你们,是我自己不好。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将来怎么办,部队只是暂时的,等哪一天部队不要我了,我该去哪里呢?老大不小的人了,难道要再回孤儿院,当一辈子的孤儿。” 寂静的山谷,北风在呼啸。清冷的月光撒在连绵的山峦上,给人一种即朦胧又遥远的感觉。张啸天愕然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拉吉给他的印象只有傻、呆、愚、笨,除此再不会有其它了。在某些时候,他甚至把他当作异类来看待。他没有想过,他也有痛苦,也有那么多鲜为人知的故事。这说明他并不傻,是的,他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他的不同在于,他将苦难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他并不轻易地让人窥视自己的心灵。而且,过去的事情说明他对苦难有种淡然的莫视心理,在这一点上,他显然要比其他人高明得多。拉吉的形象在他心里一下子高大起来,他开始从心里接纳他了。 他打开酒瓶,举起来同拉吉碰了碰,豪气地喝了几大口。趁着酒劲,动情地说:“拉吉,不,兄弟,人,为什么要逃避很多事实呢?假若有命定的缺陷,不提它难道就不存在了?是的,你无父无母,你是孤儿,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孤儿并不是可耻或可怜的,你完全没有必要为你的出生感到自卑或低人一等。事实证明,你比我强,比他妈的我们都强,最起码,这么多年你一直在靠自己解决难题。” 拉吉激动地站起来:“那么,啸天,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张啸天也站了起来,用手拍着他的肩膀:“当然,说实话,拉吉,你这一说,我倒觉得自卑起来了。我算什么东西,他们又算什么东西?兄弟,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人他妈就是这么贱,对有些人,你蔑视甚至污辱他,他不仅觉得正常,还对你挺佩服;你要是在人格上对他平等相待,对他太尊重了,他反而倒小看你。我们他妈都是这种人,整天牛逼哄哄的,满口胡言乱语,自以为拿到一片羽毛就能飞上天,拿着一支鸟枪就能射太阳。有多少本事?我们自己比谁都清楚。兄弟,记住了,别太不把自己当人,相信自己,你行,你一定能行。” 拉吉高兴地拉着张啸天的手:“兄弟,你真是好兄弟,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掏心窝子的话。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这个人平时横是横了点,但心好。以后有什么事,你吩咐一声,别的不敢说,上刀山,下油锅,我要说个不字,我就不是人。” “好兄弟,来,干了他。” 两人举起酒瓶一干到底。 第四十一章 候勇的幸福生活 候勇从总部开会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了张啸天和拉吉。 嫂子艳艳听说丈夫回来了,抱着儿子跑到办公室。她没想到他正在发火。在弄清楚情况后,便替他们求情:“这年轻人谁没个嘴馋的时候,你就算了吧。” 候勇黑着脸,铁面无私地说:“这是部队的事,女人家不要多管,回家呆着去。” 艳艳没想到,几年没见,丈夫就用这样一句话来迎接自己。她觉得心里委屈了,一股清泉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她堵气似地说:“好,我不管,可我要告诉你,这些日子以来,都是他们在照顾我,对帮你照顾了老婆孩子的人你就这样对待吗?”说完,她抱着儿子回家属院了。 晚上,候勇回到家,他第一次迈进了这个可以称做家的地方。家里没开灯,没做饭,显得冷冷清清。 在外出差的这些日子,候勇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老婆来队了,自己回到部队,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一定是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然后,是老婆热情的拥抱,儿子拉着裤管,撒骄地喊爸爸。他曾经为这一天的到来盼望过,激动过。什么是天伦之乐?有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有个漂亮贤惠的老婆,有个健康可爱的孩子,这不就是天伦之乐吗。 然而,候勇进门后,没有见到热气腾腾的饭菜,没有老婆热情的拥抱,也没有儿子的撒骄,心里不免很失落。 艳艳和军军都躺在床上。显然没有睡着,军军用害怕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突然闯进家门的陌生人,然后更紧地贴进了妈妈的怀抱。 候勇知道,艳艳还在为下午的事生气。他将军帽挂到墙上,讨好地笑问:“还没吃晚饭吧?” 艳艳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将头转到另一边。 候勇尴尬地站着,卷起袖子,说:“我去做。”他走进厨房,看到有掏好的米放在电饭锅里,有切好的肉片和蔬菜放在盘子里,还有剁了一半的鸡用汤盆盛着。 他开始忙碌了,他的动作很快,技术也好,不一会,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便做好了。 他走进卧室去请艳艳,她躺着没动,儿子这时候睡着了。他弯下腰来,在儿子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 “艳艳,你别生气了,这部队带兵的事你不懂,我惩罚他们,我心里也难受,可不这样,以后这部队就没法带了。” 艳艳还是不理,他继续说:“你看,咱夫妻俩好不容易才得以团聚,咱应该好好珍惜这种生活,你说是不是?” 艳艳依然不理,他又说:“艳艳,我知道是我不好,你到部队,我没去接,人还没到,我又走了,让你独守空房这么长时间。这以后,咱天天在一起了,我一定好好待你。” “艳艳,你倒是说话呀,你怪我,恨我,就打我,骂我吧,这样的话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他这一句话,触动到艳艳的心,她一激动,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眶也变得潮乎乎的,开始数落起来:“我来部队,你没去接,我不怪你。人还没到部队,你就出差了,我不怪你。我嫁给你那会,你一分钱彩礼也拿不出来,婚纱照也不舍得照,我也不怪你。就是生军军那会,你一句有任务,回不来了,我虽然心里委屈,但也没怪过你。我生气,是你不该拿这态度对我,我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千里迢迢过来,容易吗?几年没见了,你一句热心的话也没有,开口就是凶,那个女人能受得了。你当我是什么,是你的兵?还是你的佣人?”说着说着,艳艳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艳艳的哭声把孩子吵醒了,军军揉了揉眼睛,也坐了起来,看着突然哭起来的妈妈,小军军捏紧了拳头,往候勇身上打,边打边说:“我打你,坏人,不许你欺负我妈妈,我打你。” 没想到,这小小的拳头就是儿子给自己的见面礼,候勇心里一酸,自己也动了情,平日那些窝在心里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这下一股脑涌了出来:“艳艳,咱这苦日子不是熬到头了吗,咱以后一家人天天在一起,我保证,再不让你们娘俩吃苦了。婚纱照不是没照吗,这周未我们就去补回来。以后啊,到了周末,我就带你们去逛公园,只要有空,我就呆在家里陪着你们,那也不去,我要让军军上最好的学校,要让你做最幸福的妻子。” 艳艳不好意思总在孩子面前哭,将他抱起,说:“军军饿了吧,跟妈妈吃饭去。” 僵局这才打破了。 这个晚上,候勇和艳艳狠狠地做了一夜恩爱夫妻。候勇搂着妻子,无限温柔地说:“艳艳,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你。今晚上,我要把这些年欠下的债全补回来。” 艳艳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东西能补吗,不能贪多,多了伤身体。” 候勇说:“我身体好着呢。” 艳艳说:“再好的身体也能整跨。” 候勇说:“部队这么多人,谁不是这样,长期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平时噎着,憋着,这精力多得没处泄,就指望着那几天探亲假,遇上特殊情况,好几年休不上假的也有。这好不容易夫妻团聚了,还不得放开了拼命地整几回。要我说,这还不如当和尚呢,和尚他好歹没个念想,也就罢了。咱们呢,一个个放着如花似玉的老婆在家里,却要过着禁欲的生活。时间长了,如此反复,这就成了规律循环,就像火山爆发一样,长久的积聚,就为了短暂的爆发。这些年,也没听说谁身体跨下去的。” 艳艳说:“这是没到时候,越往后,这身体会跨得越厉害。” 候勇说:“跨就跨呗,这人活着不就图个舒坦,咱现在有老婆有儿子,就是牺牲也不担心绝后了。” 艳艳说:“不许你胡说八道,尽说些不上进的话,这做男人的,那能整天被女人裤腰带绑着,男人啊,得有追求,有事业。” 候勇说:“不还有一句话吗:世界被男人征服,男人被女人征服。艳艳。” 艳艳说:“嗯!” 候勇说:“我又想要了。” 艳艳说:“那就来吧。” 第二天早上,全营的战士都发现,逢课必到的营长今天竟然没出早操。 艳艳仍惦念着躺在医院的张啸天和拉吉,中午的时候,煲了鸡汤,命令候勇亲自送给他们。 拉吉和张啸天躺在床上睡午觉。见候勇进来,拉吉赶紧从床上站了起来。张啸天也见到了,却赌气似的将脸转到一边,依旧躺在床上。 候勇也不说话,依旧那么面带微笑,他将汤分盛进两只碗里,示意拉吉将汤喝了,又将另一碗端到张啸天的床头。张啸天看也不看,又将头转向另一边。 候勇在床头站了几秒钟,突然大声喊道:“张啸天。” “到。”张啸天就像是突然触了电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 “我命令你,以最快的速度喝了这碗鸡汤。” “报告营长,我不渴,更不想喝鸡汤。” “这是命令,你必须得喝。” “报告营长,我不接受这样的命令。” “你真不喝?”候勇瞪着眼睛问。 张啸天不说话。 候勇一改严肃的表情:“我可告诉你,这鸡是土鸡,你嫂子花了整整一上午炖的,闻一闻都流口水,你不喝我可喝了?”边说边将手伸向了碗。 张啸天早就闻到香味了,这会,他再也装不下去了,转身抢过碗来,紧紧抓在手里:“不行,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我怎么不算数啦,是谁猪鼻子插大葱,装象来着。” “我不管,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那里还能要回去,喝不喝也得由我处理。” “臭小子,就你那点本事还在我面前演戏。”候勇在旁边一张空床上坐下:“快喝吧,喝完了有好消息告诉你们。” “什么好消息?” “知道我这次上总部开什么会去了吗?”候勇故作神秘地卖了一个关子。 “什么会?” “今年是武警部队组建二十周年,为庆祝这一盛事,总部要在年底举行军体全能比赛,并以此来推动部队的训练水平,选拔一批真正过硬的人才。凡能进入前十名的,总部都将进行表彰。这次把我们这些历届打入过决赛的人都召集了去,就是为了制定比赛细则。” “那感情好,你终于等到机会了。” “不是我,是你们。” “我们?”张啸天不太相信地问。 “没错,是你们。” 张啸天将空碗放在桌子上,坐回床沿,说:“连长,如果我说不想参加比赛,你是不是会揍我?” “你敢说不去?”候勇激动起来:“只要你敢说,我就敢揍你。为什么把你挑到营部当文书?为什么自找罪受来练你?不就为了这一天吗。你知道,多少人盼着这机会。” “我也就随口说说,想必你早就计划好了,我同意与否结果都只会有一个。” “实话告诉你们吧,你们去与不去,我是做不了主了。谁让你们两个小子上次在建制连比武上大出风头,这不,被师长看上了,师长点名让你们直接参加师里的比赛,团里的选拔都免了。” “连长,你刚才说我也可以参加?”拉吉满脸不信地靠拢来问。 “是啊,师长亲口对我说的。首长问我:叫拉吉的那名战士伤好了吧?我说,早就好了。首长又说,那就让他直接参加师里的选拔吧,这样的战士,有毅力,能成事。” “师长真这么说?” “不信?不信你自个问师长去。” 拉吉便嘿嘿地笑:“连长,那你参加吗?” 候勇苦涩地一笑:“所有参赛选手,年龄必须在三十岁以下,我已经没有参赛的资格了,不过,我会在整个集训期间,担任你们的教官,一直陪着你们参加完最后的比赛。” 第四十二章 杜伊失恋 董倩的突然消失,让正在积极备战总部比武的杜伊一下子变得萎靡不振。 整整三个月,他没有收到董倩的任何消息。 他通过电话四处打听。 杜小雨吱吱唔唔:“董倩――退学了――好像到了南方――在那边已经上班――其它――其它就不清楚了――” 从杜小雨断断续续的话中杜伊猜想她肯定知道内情,他一再追问:“小雨,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这一年多来,太多的不幸都在我身上发生过,我不能再失去爱情。” 杜小雨最终没能抵挡住他的哀求:“其实――早在三个月前,董倩就已经到了南方,而且――她在那边已经结婚了。” 杜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发疯一样咆哮着说:“你骗我,小雨,你和董倩窜通了来骗我是不是,董倩怎么可能背着我嫁给别人呢?” 尽管他在咆哮,心潮澎湃,但他还是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电话那边杜小雨在陪着他流眼泪。 最后,杜小雨告诉了他董倩的电话号码。 他没有立即打过去,他知道自己的心境太不稳定,需要调整。他不能让她感觉到自己对她的怀疑和不礼貌。在那个瞬间,他感觉支撑自己精神大厦的那个东西跨了,他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感觉到董倩在他心中的重要位置是别人所无法代替的。更重要的,他害怕,害怕这个消息被证实。 第二天、第三天……他一直沉默。 他将所有心思都用在了训练上,希望借此减少这件事对自己造成的影响。 但最终,他还是拔通了董倩的电话。 “小雨没有骗你。”董倩以冷静得让人难以想象的口吻对他说。 “那么,你爱他吗?”他强作镇静的使自己尽量平稳些,仿佛听到了心的撕裂,。 “谈不上爱不爱,只是,我不能离开他。”董倩竟然好像是带着轻笑的口气说这句话的。 瞬间,一种恨意涌上他的心头,这个狠心的女人,竟然残忍地用这种口气来对他说话。难道,她真的已经变得那么无耻了吗? 他用冰冷得可怕的声音问:“是因为他有钱吗?” 董倩没有立即回答,电话中沉默了一会:“你说,面对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还有什么比金钱更有吸引力的呢?” “无耻!”他终于忍不住愤怒了:“你就为了金钱,而将自己投入到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中去吗?为了几个臭钱,你就可以出卖肉体出卖灵魂吗?” “你尽可以瞧不起我,为了毫无意义的清高与圣洁来辱骂金钱,以便捍卫你心中所谓的圣地。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我比你更痛恨金钱,但现实是我们离不开它。” 杜伊不再说话,他的心里有种类似眼泪的东西在流淌。他,一个军人,一个每月拿着几十块津贴的军人,面对一个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和良心的女人,还能说什么呢? 一种苍凉在心中升腾,面对一个被金钱严重扭曲了灵魂的女人,再好的说词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又能说什么呢? 杜伊无疑是个感性的人,感性的人是善于隐蔽的,表面上,他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着固有的姿态,吃饭、训练,一丝不苟。但是一旦褪去那层坚硬的壳,却又变得柔弱而痴迷,钟情于无限沉迷过去和憧憬未来。董倩从形而上的意义上离开了他。然而,正是这种离开,成就了她在他心中的永恒,她已化作一滴眼泪,永远留在了他心里。父亲的破产、身份的蜕变、爱人的背叛,在遭遇了这一连串的打击后,他的心情变得痛苦不堪。 那天,他从杜小雨的口中得知董倩并非真的嫁了人,而是,同一个老的男人签了份合约,以大概几十万甚或更多一些的钱为代价,做了那个老男人的情人――二奶。 对这样一种结果并不该意外,在这样一个以市场经济秩序为运转潜规则,崇尚金钱为核心价值观的社会,又有几个可将漂亮称作资本的女孩能经受住金钱的诱惑呢?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圈子里,这样的事可谓屡见不鲜,父亲在发达的时候,身边不也是美女成群吗。但是,这样的事一旦发生在自己身边,尤其是当它给自已带来损失或伤害的时候,又有谁能接受得了呢? 在这里,我们不妨把女人分为两种类型,一种靠诚实劳动来谋求生存资本,而另一种则靠出卖肉体来谋求生存资本,我们常常将后一种女人称之为娼妓。事实上,在今天这样一种浮躁的社会空间里,不只是被动地展示肉体,所有积极展露女人特性的职业都可以用于淫荡,所有这样的女人都可称之为妓女。 一个月后,杜伊向支队长请了一个星期的事假。他并不奢望能挽救爱情,只是希望能够当面向她证实这件事。 当他坐着汽车赶往董倩所在的城市时,遇上了强台风。 主台风登陆还有一段时间,风却已经有些让人受不了了。先是一些轻的物体被刮得满天飞舞,路边一些根基不稳的小树苗被刮得东倒西歪,人走在路上飘飘然的,接着又下起了暴雨,强劲的风道带着雨柱如剑锋般锥入肌骨,好多楼房的玻璃都被大风刮起的物件给撞碎了,好多枝盛叶茂的老树被连根拔起。行至一个省界边缘的小城时,高速公路关闭,汽车被迫停了下来。 杜伊没有急着去找酒店,独自漫步于街道的边沿,他想彻底领略一回世界的真实。 后来,他来到了车站边缘的一个广场,广场往前沿伸,是个宽阔的海港。他索性坐在了广场的边沿,这里,可以尽览海的变幻,海风卷起的浪花不时会落在身上,十分美妙的感觉。硬硬的风,柔柔的水,尽情舞弄着的大海,变幻莫测的天空,置身于这样一种环境中,容易让人产生美好的遐想。 董倩,这个给他带来幸福、欢乐、伤心、痛苦的名字,像个无孔不入的幽灵,时刻侵蚀着他的遐想。 三年前,当他们还是学生的时候,曾相约着要一同去看大海。三年后,她到了一个因海而闻名的城市,而他,此刻却只能独自拥海而坐。 正当他完全沉浸到美好的遐想中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光头的男人假装不经意地从他身边走过,将他旁边的黑色皮包抢走了。显然,他的思绪在憧憬面前有些迟顿。他甚至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当他走出足有十多米时,他才惊觉自己是被抢了。 包里有他全部的家当,证件、现金……失去了它,他将变得一无所有。他追了上去,在眼看着即将追上强盗的时候,一辆快速驶来的摩托车将强盗接走了。 累得不行的杜伊终于停了下来,理智清醒了,在这个孤身无援的城市,他已然一无所有,他必须得保存适当的体力以维系一无所有的生命。 他开始想办法,要弄些钱,却是件难事。这是个陌生的城市,在没有向陌生付出代价之前,是不敢奢望从它那里求得任何回报的。 迎面走来一个妇人,四五十岁光景。他很自然的产生了一种信任与亲近。凭直觉,杜伊觉得她能够帮到自己。他迎了上去,向她讲述了自己的遭遇,想向她借点钱。 “你既没有证件,也没穿军装,怎么敢肯定你不是骗子,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这样吧,”杜伊脱下外套:“用我的外套作抵押,虽然有些旧了,但还值些钱,我会拿双倍的钱来赎取”。 女人拿着外套看了看,确信还值些钱时,收下了。但问题又出来了,她身上并没有现金,她家就在附近,她得回去取。她的面容是那么善良,她说话是那么得体,与人接触是那么的亲近。他完全相信她,丝毫没有怀疑地相信她。 然而,许多事情是并不以人的愿望为转移的,看似面目慈善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好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往后延续,他穿着单薄的衣衫在风雨中屹立,黑暗与饥饿像两只凶狠的饿狼向他扑来,他用军人的信念与意志顽强地抵抗着,抵抗着。 事实证明,他被骗了。有些时候,善良只是坏人的圈套,他从心里升起一种比失去爱人与生命更加痛苦的难过。 人心,一旦失去约束,便是世上最毒最毒的毒药了。 他开始继续行走,满无目的地走在夜晚陌生的街道上,饥寒交迫地穿梭于凶残的风暴中,像个游魂在找寻归宿,不停地寻找,不停地遭受拒绝。 不知走了多少路,他的眼前出现一个警局,报着试试看的心理,他敲开了警局的大门。这是一个位于市郊的分局,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警察值班,他报了案。 老警察用平和的目光看着他,起先用笔做着记录,后来,他不写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即不提问,也不打扰,静静地听着他讲述。他讲完了,老警察起身为他弄了份泡面,当开水倒进桶里时,冒出的香气化作一种幸福的感觉,充盈着他的感观神经和味觉肠道。 继而,他得到资助,老警察不仅给了他足够的盘缠,而且还给了他晚上住旅馆的钱。 杜伊向他道别,尽管他的内心怀着一种无比深厚的感激之情,但他没有吐露支言片语。同老警察接触的这段短短时间里,他洞悉到了这么一个道理,真正的感动与真正的善良只会埋藏于心里。从警局出来,继续行走于陌生黑暗的街道,狂风继续肆虐着,暴雨继续肆虐着,他努力寻找一处安生的所在,躲避自然的张扬。 当他再次经过那个市政广场时,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个甘瘦的老头被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压住。广告牌是被台风刮倒的,同很高很粗的立柱一起被刮倒。老头被压在水泥地板上不能动弹,只露出一支手在外面,大腿被一根三角形的钢件扎入,在流血,血混着地上的雨水流动。 他赶过去时,旁边已经围了些人。老头已经奄奄一息,不停地发出微弱的呼喊。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为什么不实施求助?”杜伊问旁边一个妇人。 “没有用的,你瞧这牌子,超过二十吨,抬不动的。里面还有个小孩。” 杜伊看了一眼围观的人,只有两个男人,一个同甘瘦老头年纪相仿的老头牵着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 “非得要消防队才行。”老人说。 “打电话没有?”他问旁边一个拿着手机的妇人。 “打了,但救援中心回话,最近的救援队距这里也要一刻钟。” 说话的时候,旁边又陆续围了些人过来。 “没办法,只有试一试了,这种状况怕是支撑不了一刻钟了,必须得早点送到医院救治。”他走过去,示意大家都围上来。 “行不通的。”旁边的老头急忙站到前面:“万一抬不起来,这家伙移动后再次下沉会将他活活压死,还得想想别的办法。” 地上的血越流越多,杜伊的情绪急躁起来:“有什么办法可想,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压死。” “现在只有这样一个办法了,除非有个身强体壮的人钻到这庞然大物下面,上面再用力抬起,这样即使再次下沉,也有个人帮着分担重量,对老人会好些。” “那还犹豫什么?”他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变形了:“马上开始吧。” “可是?”老人看了看周围的人群:“谁到下面去呢?这东西可有几十吨,弄不好几个人都会被压成肉饼的。” 他冲口而出:“我去,我就不信这么多人抬不动它。” 但就在他跨步准备钻进去的那一瞬间,犹豫了。死毕竟是件可怕的事,死这个字眼像道亮光从他脑海里划过,有种声音仿佛在对他说:傻瓜,你并没有穿着军装,你只是一个军人证件都没有了的普通人,没必要这样去做。死吧,去做你的英雄吧,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董倩了,再也穿不上深爱的军装,再也见不到你慈爱的母亲了……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那个偷他钱包的光头男人,那个可恨的强盗,此刻,他就站在旁边的人群里,显然他还没有看见杜伊,他的光头像发亮的灯炮一样引人注意。如果时间往前倒退几分钟,杜伊一定会冲上去,像抓耗子一样将他逮住。但,他犹豫了,他看了眼压在下面的老头,他不能在此刻引起骚乱,那个命在旦夕的老头和那个可能是他孙子的小孩再也经受不了任何意外了。 同时,另一种声音也在召唤着他,仿佛在说:活下来吧,自私可耻的活下来吧,你能保存万全之躯,你能每天穿上漂亮的军装,能孝顺慈爱的双亲,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生命,只有在最该发挥作用的时候才会闪亮,暗淡地偷生,比死又好得了多少呢?你能延续肉体的生存,但你的灵魂,你的良心将备受谴责,将从此走进一个暗无天日的无间地狱。你的朋友、亲人,他们将以你为耻,你也会感到抬不起头,会内疚一辈子的。 是的,死有什么可怕,不就是稍稍提前完成了一件每个人都要完成的事吗。去他妈的死亡,去他妈的恐惧,去他妈的可恶的强盗,都统统滚到九霄云外去吧。 思想的交锋,用语言来描述仿佛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在现实中,却只能用极其简短的秒来计算。 在与死神片刻交锋之后,杜伊钻进了那块巨大的广告牌下,他使出浑身的能量死死地顶住了这个庞然大物。外面的人都围了上来,他闭上眼睛。随着一、二、三的呼声,庞然大物被抬了起来,老人和小孩被相继拖了出去,他也慢慢地爬了出来。 老人和小孩被相继送到了医院。电视台的漂亮女记者来到了他的面前,给了他一件非常意外的东西――那本属于他的黑色皮包。他在人群中四处寻找,却没能再见到那个光头男人的身影。 冲动是激情碰撞理性迸出的火花,当激情不在,理性变成一根单调的绳索,冲动也便黯然失色了。 杜伊返回了军营。在他将老人从宠然大物的广告牌下救出的那刻,关于人之生存意义与生存价值的那种原始理性复活了,生命,惊现出冰释的零度。他陡然醒觉,自己的这一奇特的远行是毫无意义的了。痛苦,是的,一直困扰着自己的可怕的痛苦,它并不因害怕而减少,更不会遵循理性的原则而舍弃凶残的外表变得善良起来。它是可怕的恶魔和病菌,蚕食的是弱者的儒弱和怯恭,害怕的是强者与生惧来的正义和无私的胸襟。在弱者面前,痛苦是座山,一座压在心头的莽山。而在强者面前,痛苦会变成一滴水,一滴沉陷于未来大海的囫囵之水。 饱受失恋的痛苦蹂躏,杜伊决定要变回坚强,回归属于正常人的理性生活态度。 他发誓,一定要做个强者。 第四十三章 见面礼 密封的闷罐车箱里,四周一片漆黑。 只能听见汽车机械的响声。 看不见任何行车参照物,也没有人通报行军路线。就那么摇晃颠簸了七八个小时,看来这不是到师部,按路程估算,师部早过了,去师部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山路。 车箱里坐了十个人,张啸天、拉吉、李锐、吴皓,还有六名其它连队挑选的尖子,六个兵,四个肩上扛星的干部。 “有水吗?”张啸天问坐在旁边的一名中尉。 “有的话不早拿出来喝啦。”中尉显然脾气不太好,埋怨到:“也不知道他妈谁下的通知,说不让吃早饭,有丰盛的早餐在等着咱们,这到好,午饭时间都他妈过了,肚子里还没捞进一点粮食。” 另一名战士站了起来,使劲敲打着汽车前侧的帆布,嘴里喊道:“停车,我要喝水,快停车,我要吃饭。” 然而,汽车依旧在往前行。 “没用的,姜小林,你就是喊破喉咙他们也不会理咱们,你还没看出来,他们这是在故意整咱们。”另一个人在暗处说。 “大家都省点力气吧,看来这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还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节目在等着咱们呢。”角落里传来李锐的声音。 于是大家便不再出声,车箱里再次安静下来。 从汽车的轰鸣声来判断,汽车走得非常慢,时速不会超过三十公里。 闷热的空气,高度的干涸和饥饿,人便很容易犯困,却又睡不安生,汽车颠簸得太厉害了,感觉就像是在热锅里反复翻炒的砂子。 这样又过去了三四个小时,汽车终于停了。大家都欣喜不已,满以为目的地已经到了。 然而,这个时候,消失很久的这辆车的指挥官的声音却又响起来:“所有人不准下车,不准探头探脑,不准打开帆布。” “操――”车箱里顿时又响起一阵漫骂声。 姜小林大声喊到:“我饿,我要吃面包,我要吃鸡蛋,我要喝牛奶――” 指挥官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准大声喧哗。” 这样又过去了大约半个小时,又接连听到几辆汽车到达,刹车,和熄火的声音。 大家嘴上安静了下来,心里却都在琢磨着,这接下来会有什么好戏呢? 这时,就听到了各车的指挥官都叫嚷开了:“带上个人物品,马上下车。” 十几个小时以来,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到阳光,加之高度的干涸和饥饿,都有眩晕之感。 在集合的地方,一位黑脸的中校站在最前方。他的腰肢挺立得就像是一杆锋利的枪,一张嘴,吐出的声音就像是重机枪子弹打出的“哒哒”声。 “我叫战国辉,侦察科长,也是这次集训的组织者,总负责人,和总教练。大家习惯叫我老黑,意思是说我练起人来心肠黑,手段黑。我喜欢这个名字,作为军人,我为能有这样一个别号而自豪。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五十六个草包,三个月后,剩下的只有五个精英,所以,我的任务很明确,就是从体力上、精神上、意志上,不停地折磨你们,摧残你们,将你们这些对比赛抱有太多幻想的笨蛋一个一个赶出这支队伍。当然,谁如果害怕,可以随时申请主动退出,我会亲自开车将他送回原来的部队。只是,这样你将会被你的战友所不耻,被你的领导看不起。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所以,我给大家准备了一份见面礼,保证让大家一辈子不会忘记。有谁能够告诉我,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队伍中有短暂的寂静,老黑吼道:“怎么,你们这些草包,训练还没开始就吓得没胆说话了吗?” “报告!”姜小林喊道:“我要吃饭,还有水。” “其它人呢?”老黑问。 “我们也要吃饭。” “我们要喝水。” ―― 队伍里的人开始乱喊乱叫。 “好,饭和水。我可以告诉你们,顺着这条公路往前二十公里,就是我们的基地,在那里,我给你们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有大块的肉,有大个的面包,还有牛奶。但是,你们必须背上自己乱七八糟的破烂玩意,徒步跑到那里。这就是我要送给你们的礼物。” 人群中开始出现躁动,有人喊:“我们已经饿了十多个小时了,我们现在就要吃饭。” “我们饿得一点劲都没有了,我们跑不动了。” “我已经有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 “吵什么吵?”老黑吼道:“坚持不了了是吗?谁觉得自己坚持不了了,就站出来,你现在就可以申请放弃。有谁?谁想放弃?” 队伍中没人再说话,也没人往前迈步。 “既然没人主动放弃,那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我的饭菜很有限,总共只有四十份,也就是说,只有前四十个到达基地的人才能享受这份厚礼,后面十六个人,将无福消受,要等到明天早上才有饭吃。大家明白没有?” 没有人回答,大家显然还未能即时适应眼前的情况,对老黑的话还有很强的抵触情绪。 “都哑巴了吗?明白没有?” “明白。”队伍里传来不太响亮的回答。 “都变太监了吗?回答上级的问话,声音要洪亮,不回答或声音过小,每次罚俯卧撑二百个。张参谋。” “到!” “先给我记到本子上,集体受罚俯卧撑四百个。” “是!” “大家明白没有?” “明白!”声音振得周围的树叶在瑟瑟发抖。 “前进。”老黑下完命令,钻进了停在一旁的三菱吉普车,队伍开始沿着公路往前狂奔。 老黑的吉普车尾随在队伍后面,他不时通过车载电台发出难听的吼叫:“快点――你们这群草包――快――你们平时就是这样训练的吗――草包――笨蛋――快――对了――就像黑脸中尉那样跑――像马驹子似的――跑得多快呀――快――笨蛋们――快往前冲――晚了就要饿肚子啦――” 队伍越拉越长,前面的,越跑越快,后面的,越掉越远。 张啸天跑得不快也不慢,在队伍的中前位置。他本可以跑得更快一些的,但他没有用尽全力,他要保存体力,将更多的体力用在最后几公里的冲刺上。拉吉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像块橡皮糖一样粘着他。 那个黑脸中尉,就是坐在张啸天旁边,脾气不太好的那位,果然像老黑说的那样,快得像头马驹子,二十分钟后,他就已经将第二名远远地甩在后面四五百米了。 老黑继续兴奋地叫喊着:“快――你们这群草包――拿出你们的真本事来――把这里当作是战场――把我看作是你们的敌人――快――草包们――快――笨蛋们――哈哈哈――” “驴日的老黑,天杀的老黑,改日你要落在爷手上,看我怎么收拾你。”张啸天在心里狠狠地骂道。 渐渐地,整个队伍都慢了下来。背包、枪械、头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加在一起有近三十公斤,加上又渴又饿,再顽强的意志也会被动摇,被摧毁。在整个队伍中,唯有黑脸中尉,就像是装上了电动马达,始终保持着那么快的速度,始终以绝对优势跑在第一名。 李锐本是跑在前面的,只因连日来的感冒尚未痊愈,体力逐渐跟不上了,他掉了下来。他的胸腔里有股恶心的气味在翻滚,胸前的背包带压得特别难受,一紧一松,像是被人捏住了尿袋子。他面色惨白,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刚巧张啸天和拉吉从旁边经过,张啸天夺过他肩上的枪,递给拉吉,又抢过他的背包,抱在胸前。 李锐吐了两口白水,稍微喘过一口气来,对张啸天说:“背包给我,这样你撑不到终点。” “你想找死吗?有病就不要参加,或者申请退出也可以啊,用得着这么拼命吗?” 李锐勉强笑了笑,又痛苦地摆了摆手。 这时吴皓从后面追上来了,拉吉把李锐手中的迷彩小包递给了他。 本来,红五连来的几个人都是跑在前面的,尤其是张啸天,第一名由黑脸中尉占着,他不敢说能胜过,但第二名他是有把握的。这样一来,额外地增加了负担,几个人便逐渐地落后了。 李锐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喘气也越来越重了。他有一种预感,自己怕是跑不到终点了,但他是个不肯向命运低头的人,他偏不信自己就真的跑不到终点。他不停地在心里提醒自己:坚持,坚持,不抛弃,不放弃,爬也要爬到终点。他看看身边的战友,这些自己曾经带过的兵,又不想连累了大家。 他拼命挤出一些力气说道:“你们不要管我了,快往前跑。” 没人理他。 看着那些远远落在后面的人一个个超过了他们,李锐的心越来越焦急。他大声喊道:“听到没有,叫你们不要管我了,自己往前跑。”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就为了那一口饭菜,你让我抛弃战友?”张啸天吼叫道。 “你们拖不动我的,我肯定是最后一名了,不能耽误了你们。” “不行,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终点,我们都是红五连的人,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们绝不让你掉队。” “没错,我们绝不让你掉队。”拉吉也吼了起来。 “你们还当我是班长吗,当我是班长就听我的,把我的东西放下,赶快往前冲。” “我们是战友,我们更是一个集体。” 李锐被他们拖着又走了一段,后面除了老黑的吉普车,已经看不到其他人了。他哀求道:“听我一句劝,你们赶快往前冲,我不会怪你们,我会感激你们,红五连的人,不能比赛还没开始就全军覆没了。” 吴皓一直没说话,这时,他放下李锐的迷彩小包,说:“班长,你说得对,咱红五连的人,不能比赛还没开始就全军覆没了,我会在终点等着你们。”说完他就迈开步子往前冲去。 张啸天和拉吉瞪大了双眼,看着逐渐远去的吴皓,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李锐笑了,他望着吴皓的背影:“吴皓,班长谢谢你啦,我替红五连的兄弟们谢谢你啦。” 后面老黑的声音又响起:“前面几个草包――你们就不能快点――不行了吗――不行就申请退出――我会将你们送回部队――听到了吗――草包――快点――笨蛋” 张啸天终于忍不住了,他停了下来,从背包一侧取下胶鞋,用力向老黑的吉普车砸过去。老黑记住了这个兵。 他们三人是最后一批到达基地的。老黑果然说话算话,只备了四十份饭菜。 基地坐落在一个背山朝海的山凹里,放眼望去,见不到一户人家,周围是绿荫葱葱的大树林。唯一一条公路通向外面。 晚上熄灯了,拉吉摸到李锐的床前,问:“班长,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 “要不要我去帮你要点药来?” “这鬼地方,饭都没得吃,哪里会有药。” “那我帮你按摩按摩吧。” “你不累吗?” “我能坚持。” 寝室里迅速安静下来,能清晰听到海波拍打海岸的声音,还有不远处的农田里传来的蛙叫。 “班长。”拉吉说。 “嗯!” “你饿吗?” “不要去想,越想饿得越厉害,明早就有得吃了。” “嗯!” “班长,你听。”拉吉又说。 “什么?” “青蛙叫。” “嗯!” “你生吃过青蛙吗?” “没有。” “我吃过,小时候我被扔在垃圾堆旁边,没人管我,又不懂事,实在太饿了,我就抓青蛙生吃,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后来才被爷爷领回了孤儿院。” “行了,拉吉,别说了,以后你都不用再生吃青蛙了。” “可我现在倒是有些回味那种感觉了。”拉吉闭上了双眼:“要是能再吃上一口该多好呀。” 这时,一个黑影从外面窜了进来。 “谁?”拉吉警惕地问。 “嘘,是我。”张啸天的声音。 “你跑到那去啦?” “我去找点吃的?” “找到了吗?” “看,”张啸天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盛着满满的大白面馒头。 “班长,有东西吃了。”拉吉欣喜地说。 “这东西哪来的?”李锐从床上坐了起来。 “刚躺到床上,肚子老饿了,怎么也睡不着,我就琢磨着,这么大个基地,不可能一点吃的也没有。于是,我一不小心就摸进了他们厨房,就看到了好多这样的白面馒头,我就顺了几个过来。” “你去偷吃的?” “咱这不也是饿得没办法吗。” “不行,这馒头不能吃,你赶紧给人家还回去。” “班长,不就几个馒头吗?明天,这天杀的老黑还不知道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对付咱们。” “男子汉大丈夫,饿死不吃偷来之食,死也要死得有骨气。” “拉吉,你吃。”他将一个馒头递给拉吉。 拉吉摇了摇头。 “好,你们都不吃,都是男子汉,我是王八蛋,我吃。”张啸天狠狠地咬了一口,嚼了起来,嚼得细碎了,却总也咽不下去,仿佛含在嘴里的是毒药,他便将细碎的面粉糊糊吐了出来,又将余下的馒头送回了炊事班。 第四十四章 开训动员 山中夜晚的静显得可怕。 像是一座见不得光阳的地狱。 那风,那影,那声,那泛白又混沌的光,阴阴柔柔。树的影子在影子中,影子的影子在地底下,影影绰绰,充满神秘。 基地,这座选离尘世的建筑,像极了一座中世纪的古堡。是的,古堡,古堡总是给人以历史的沦桑和沉重感,让人联想到那发生在里面的一幕幕悲剧。悲剧的背后,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受苦了,又有那么一些人得利了。所以,悲剧的背后却也并非都是忧伤,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从中得到欢乐。正是欢乐,大大地刺激着悲剧制造者们的胃口,这也便是为什么悲剧繁衍千年而盛行不哀的原因。 对于参加集训的五十六个人来说,他们尚还无法预知自己在这座古堡般的基地里的命运,但是,他们已经有些预感,作为这个基地的第一批客人,他们注定会在这里留下一些东西。凶神恶煞的老黑,蛮不讲理的教官,古怪离奇的训练方式,谁也无法预知自己明天还能不能站在这个地方,谁也无法猜测下一秒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零晨三点的时候,紧急集合的哨音响了。 操场上,亮如白昼。 老黑站在中央,背后,是鲜艳的五星红旗。老黑盯着手表,计算着时间。 随着最后一个人背着背包跑进队伍中,老黑吼道:“三分五十八秒,你们这群笨蛋,是刚入伍的新兵吗?三分五十八秒,美国的原子弹可以绕着地球飞行两圈,职业狙击手可以要了你们五十六个人的小命。那个兵,说你呢。” “到。”姜小林光着脚站在地板上。 “你的鞋子呢?” “报告,鞋子找不到了。” “光脚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报告,不知道。” “我会让你知道的,绕着操场跑二十圈。” “首长――”姜小林为难地看着老黑。 “叫我老黑。” “是,老黑。” “马上开始。” 姜小林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迈开步子向前跑去。 老黑继续站在队伍前,声如洪钟地训话:“今天,算是一个简单的开训动员。你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要在大半夜进行呢?我可以告诉大家,就为了给你们加深记忆,我要让你们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特殊的开训动员。你!”老黑指着队伍中的张啸天:“你来给大家说一说,什么是真正的军人?” 张啸天挺直了腰杆,大声回答:“真正的军人,就是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雄气慨。” “还有吗?”“忠诚,勇敢,胸怀祖国。” “没错,军队是支撑一个国家尊严和根本的脊梁,他的首要任务,就是在面对外来敌人的威胁时,成为整个社会的守护者!军事技术可以训练,战斗经验可以积累,但是,我们更需要培养出军人的血性,也就是战斗精神。所以,不管在什么时候,军人的心里都必须装着祖国,祖国利益高于一切。这是一种信念,一种精神,只有具备了这种信念,你才能够在和平时期甘守清贫,在战场上英雄杀敌,才会拥有不可预测的爆发力,在战争中创造出奇迹。你们是经过挑选的尖子,已经不再是刚入伍的新兵,所以,对军人的含义你们应该有更深刻的理解。在这里,有这么几样东西你们必须学会忘记。首先,要忘记所谓的自由,其次,你们没有民主,当然更不可能会有尊严。在这里,也不可能有纪律,所有纪律统统都是废纸,成不了你们的保护伞,只有我老黑,才是纪律,才是掌握你们生杀大权的保护伞。你们唯一要想的,就是把自己想像成一块一无是处的生铁,你们要接受熊熊烈火的焚烧,要被千锤百练。而中途被淘汰的,都将只能成为一块废铁。看到我旁边的墙壁没有,我给这面经过精心装饰的墙壁取了个名字,我叫它耻辱墙,所有被淘汰者的名字,都将被记在这面耻辱墙上。只有最后几个,最后几个能顺利通过逐级考核,能代表部队参加比赛的人,才能被称之为好钢。最后,我想再次提醒一遍,对你们来说,自由、民主、人格、尊严这些虚假的东西,都是制约你们成长进步的绊脚石,都已经成为了昨天的历史。你们的任务,就是要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里,把幸福和享受葬送。下面,由我给大家宣布一下基地的纪律,只有八个字:不准说不,不准叫苦。都清楚没有?” “清楚。” “能不能男人一点,大声回答我的问话,清楚没有?” “清楚。” “接下来,我将为大家介绍基地的教官们。这些教官,虽然都是临时从各部队挑选上来的,但,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过人之处,每个人都是经过血与火考验的铁骨汉子,谁要是能够将他们每个人身上的本事学会一点,那怕只是十分之一,你也可以借此威耀一方,终生受益不尽。” 六名教官在队伍一侧一字排开,双手背在后面成跨立姿势,候勇站在中间位置。 第一个走到前面的,是所有教官中看起来年龄最大的中校警官,他个子不高,可能是少年时期营养不良的缘故,整个人往那里一站,瘦得就像是一根笔直插在那里的树杆。腰却挺得笔直,目光如炬,当他双目向下一扫,一种属于真正职业军人的锋锐与机警在瞬间刺痛了所有人的双眼。 老黑介绍道:“这位是钟卫国教官,原c团二营营长,曾取得过全军军事全能比赛总体第三,射击单项第一的成绩,先后为部队和地方培养出特等射手一百多名,执行过五十八名死刑犯的枪决任务,代表国家为外国元首进行过射击表演。” 钟卫国教官敬了个礼,说道:“我的部下背后都叫我魔鬼,我喜欢这个称号。我这个人,没有太多爱好,不吸烟,不喝酒,对社会上的腐朽生活方式更是不感兴趣。我唯一的兴趣就是折磨我的下属,我喜欢他们在背后骂我,恨我。因为我明白,善良和软弱培养不出真正的优秀军人。同时也请你们明白,训练中的折磨和虐待,就是你在战场上的求生希望,这种折磨和虐待多一分,你在战场上生存的机会就会大一分。” 第二个走到前面的是个看起来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少尉,刚毅的小平头,古铜色而饱满的脸庞,一米六多一点的小个,处处显出一种职业军人的机警。看他走路的样子,就能感受到在他的身体里,蕴藏着不容小视的爆发力。他的脸上,露出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老练笑容,典型的皮笑肉不笑。 “这位是吴敌教官,刚刚从地方体校特招入伍,他五岁入少林寺,学习中国功夫,十岁时,被送往日本,学习空手道、柔道,而后,又练习过跆拳道、合气道、泰拳等。现在,已经取得了空手道黑带五段,跆拳道黑带四段,去年,在华东六省一市搏击比赛中获得冠军。他的任务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所学到的精华传授给你们。虽然,在以后的比赛中,你们只需参加搏击比赛,但是,一个真正的高手,必须集天下武功大成于一身,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收发自如,变幻莫测,克敌于无形。” 第三个介绍的是候勇。介绍他的时候,红五连的人眼睛都盯着他看,脸上露着笑容。他却像没看见一般,眼神空洞地望着整个队伍。 “这位是候勇教官,他曾经参加过武警部队的军体全能比武,以东南片区第一名的成绩打入了决赛。因身体原因,他未能参加决赛,但这已经是我师部队迄今为止在该项比赛中取得的最好成绩了。他有着极为丰富的实战经验,他的任务是教会大家熟悉赛场,以及如何处理各种突发情况。” 老黑看了一眼队伍,阴下脸来,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在你们中间,有些曾经是候勇教官的老部下,而且感情还非同一般。但是,请你们记住,在这里,没有私交与旧情。你尊重你的老领导,就用你的实力来为他争光。”随后,老黑又逐一介绍了剩下的三名教官,都是在某一方面有特殊才能的高手。 最后,老黑宣布:“开训动员到此结束,今天的训练正式开始。首先进行十公里热身跑。” 队伍按着他指定的路线往前跑去。 第四十五章 魔鬼训练 在这支五十六人的队伍中,肩上扛星的干部最多,少尉,中尉,上尉都有,其次是士官,最少的是义务兵。 但这种情况仅仅只维持了一天,开训的第二天,基地为每人发了软硬肩章两副,全是一条拐的列兵警衔。按老黑的话说,要让那些平时在部队做威做福惯了的人彻底消除心理上的优越感。说白了,就是要从精神上和意志上摧残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要让所有人都将自己摆在一个新兵蛋子的位置按受锻炼。为了让效果更加明显,基地还有许多特殊规定,比如:进出教官宿舍要报告,即使是那些原来的中尉上尉,进入少尉教官吴敌的宿舍也不例外。还有,吃饭时,教官不吃,所有人都不准动筷子。每一口饭菜放进嘴里,只准嚼6下,不能多也不能少。进出营门要接受哨兵的检查。每个人都划分有卫生责任区,扫马路,倒垃圾,洗地板,甚至涮厕所,掏粪坑,基地所有的卫生都由他们五十六个人负责。熄灯后不准讲话,不准吸烟,不准喝酒,遇到教官要敬礼并问好。此外,还有一系列多如牛毛的规定。 训练内容有射击、体能、攀登、游泳、搏击等,每项内容里面又包含着许多小的内容。比如射击里面就包含有手枪、步枪、机枪、阻击步枪等多种枪种,各枪种里面,又分了静态射击、动态射击和运动射击。此外,还有一大堆的射击学理论要掌握。比如各种枪械的射程射速,杀伤威力,风速风向和空气温湿度对射击的影响,以及在各种恶劣天候下影响射击精度的诸多因素。当然,脑力上的活不可能安排专门的时间来给你利用,只能从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里面挤出一些来。 这里的训练方法也与其它部队有着很大差别,许多训练方法都经过改良和创新。 比如练习搏击用的沙袋,这里都是用铁的油桶做成,里面装有石头。其坚硬程度不知要比普通沙袋高出多少倍。长跑训练,不是背着枪或道具,老黑为每人准备了同身高相等的圆木,在圆木的一头,写着其主人的名字。也不是绕着操场或普通公路跑,是一条极为狭长的盘山公路,普通人,即使走上一趟也会累得趴下。除此之外,训练时间和训练强度也都大得惊人。每天晚上十点准时熄灯睡觉,睡觉之前,每个人得在教官的集体组织下完成俯卧撑、仰卧起坐等基础课目各五百次。第二天早上四点就得起床,完成热身长跑,最开始是每天十公里,后来十五公里,再后来,变成了二十公里。遇上老黑心情特别的好,或是特别不好时,他会心血来潮,在凌晨三点,两点,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吹响紧急集合哨。但这仅仅是热身,之后,还有大量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在等着他们。吃完早饭后至晚饭前这段时间,是技能训练。 千万别以为技能就是投机取巧,不费体力的活,技能就是在体能的基础上,再加入一定的技术含量,往往比单纯的体能更折磨人。单说那射击训练,钟卫国魔鬼的称号看来一点不假,他在开训动员上说自己唯一的爱好就是折磨人也一点不假。第一堂课,他给每个人发了十块砖头。刚开始大家都诧异,心想这砖头有啥用处,莫不是打脱了靶用来撞头自杀用的。后来才知道,这是给他们进行射击训练用的。第一天,每个人在九五式自动步枪枪管上挂了两块砖头,定型一次就是一个小时,越往后,随着砖头数量的增加,定型时间也相应的增加。慢慢地,九五式自动步枪在手上变得越来越轻,到最后,就跟拿着筷子一般无二了。 再说那搏击训练,涵盖范围更广,什么硬气功、太极拳、少林拳、空手道、柔道、跆拳道、合气道、泰拳等等。小少尉吴敌当兵时间不长,折磨人的手段却很是了得。最为可恨的是,他脸上永远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人摸不清这家伙葫芦里到底装着什么药,更猜不透他下一秒会有什么整人的把戏。 到了这个地方,张啸天才明白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从小跟着父亲练过长跑和搏击,读书那会又成天在外恶混,打架斗殴就是家常便饭,应该说积累了一定的实战经验。后来,又得到了营长的亲自栽培,进入这个基地之前,他敢同任何人在军事素质上叫板。至少在他所生活的那个圈子里,他自诩综合素质是数一数二的。但自从到了基地,这种自信心和优越感便迅速荡然无存了,每个课目都有尖子。 长跑当然是黑脸中尉最厉害了。这点还真得佩服老黑,他第一眼就看出黑脸中尉像头马驹子,他还真就像头马驹子。他的当兵,绝对是国家田径队的一大损失,否则,在奥运会的田径赛场上,中国队一定可以多拿几块金牌。还有那个一天到晚嚷嚷着要吃要喝的姜小林,他个子不高,却是个攀登高手。他的攀登速度,比那猿猴还要敏捷。基地里,自然不会有那作为道具的专用攀登楼,那样的攀登,就像是六十岁的老太太往脸上抹粉,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罢了。基地里的任何一座楼房,他都可以不借助任何辅助器材轻松地爬上窜下。虽说不上身轻如燕,飞檐走壁,但也足以让人瞠目结舌了。 张啸天的优势在于,他虽然没有特别冒尖的课目,但也没有明显的弱项。那些所谓的高手,大多只是单方面冒尖罢了。 老黑定下的训练目标,简直比那珠穆玛峰还要高,欲登顶峰,达到目的,便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单说射击,必须在一分钟内完成分解枪支的结合和三十发子弹的射击,而且平均成绩要达到9环以上。 高强度的体力透支,精神上的彻底摧残。在这里,不需要你讲话,你只要听教官讲就可以了。你也不用考虑下步怎么做或是该不该做,因为你没有说不的机会。慢慢地,你会忘记你的朋友、爱人、家庭、兴趣、爱好,甚至会忘记自己。你也不会有争论和嫉妒,不会有欲望和幻想,所有记忆都会逐渐淡出自己的思维。你就是一具提线木偶,一台任人支配的训练机器。 随着训练强度一天天增大,加之基地粗暴而毫无民主的管理方式,还有那些似乎根本无法完成的训练目标,大家的逆反心理越来越严重。脾气粗暴的黑脸中尉是反应最为强烈。他不停地散布反抗言论,说他们这是目无法纪,藐视人权,他要让老黑上军事法庭。说什么哪天只要老黑落在他手里,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这样的话,每个人都想说,只是大多数人选择让它在肚子里发酵。因为大家太过明白,枪打出头鸟是怎么回事了。由此我们也可想见,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被逼出来的,就像没有二战,是否还会有原子弹呢。虽然每个人都在心里念叨着要尽早离开这个鬼地方,但却始终没人付诸行动。因为大家都明白,主动退出是一种耻辱,作为军人,荣誉往往比生命重要。 基地的气氛压抑到了极限,就像是已经拧开保险的手榴弹,大有一触即发之险。 过了一段时间,陆续有人出现尿血现象。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那里见过这种现象,都被吓怕了,忧心忡忡担心要死人,基地内部开始出现恐慌。炊事班不得不每天吃饭时煮上两大桶中药,强迫每人喝上两大碗,以助调节内分泌。抗议的声浪却高了起来,所有人都站了出来,要求老黑降低训练强度,减少训练时间。 老黑往那里一站,大声吼道:“叫什么叫,男子汉大丈夫,横竖是个死,站着就要顶天立地,死了不过卵子朝天。什么是军人,军人就应该站着是一座山,躺下还是一座山。作为军人,从你们接到入伍通知书的那天起,就等于同国家签了卖身协议,生命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国家给你崇高的荣誉,你为国家奉献生命,等价交换,谁也不亏。” “我抗议,抗议你这种藐视生命,残踏人权的行为。你就不怕上军事法庭,就不怕这身军装穿不成吗。”黑脸中尉大声叫道。 “原因我已经在开训动员上讲得很清楚了,理由不充分,抗议无效,罚俯卧撑二百个。” 黑脸中尉站着不动。 “再说一遍,俯卧撑二百个。”老黑大声音命令道。 黑脸中尉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缓慢地趴下。 “谁还有意见尽管提,但最好找足理由。” 大学生干部,双语学士和机电专业硕士吴晓松说话了:“我们是法制国家,我们这支军队从诞生之日起就以官兵平等,自由民主为克敌制胜的法宝。你这样倒行逆施,其一,是违法行为,其二,严重不符合人体正常运动规律。所以,我们怀疑你是否有虐待倾向和心理疾病,是否适合担任这个职务。” “吴大硕士,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首先我得提醒你,军队不是疗养院,更不是幼儿园,你要民主,要自由,你去问一问,南京大屠杀中,被日本侵略者残忍杀害的数十万无辜同胞他们有没有民主,上千万为新中国成立埋骨青山的无名烈士他们有没有自由。藐视和顶撞教官,罚俯卧撑二百个。” “我要提问。”张啸天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大声喊。 “你讲。” “在你眼里,我们是同志还是敌人。” “同志怎么样?敌人又怎么样?” “是同志,我们就有权利提出要求,是敌人,我们就可以反对或是不服从你的错误决定。” “不管是同志还是敌人,你们都只有三种选择,服从,完全服从,和绝对服从。除此以外,就是滚出这个地方。” “我觉得,你给我们定下的目标高得离谱,正常人根本就无法做到。” “无法达到,只有懦夫才会说出这种蠢话,真正的男子汉,只会将智慧用在如何达到目标上,从来不会在能否达到目标上浪费时间。过分强调理由,动摇军心,罚俯卧撑四百个。” 做完两百个俯卧撑的黑脸中尉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恨恨地望着老黑,狂吼道:“老黑,我忍你很久啦,你他妈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大老爷们的,有本事你就亮出来。” 站在一旁的李锐赶紧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提醒道:“你疯啦,赶快收声。” 他甩开李锐的手,继续吼道:“我没疯,什么老黑,什么科长,压根就是一战争狂人,变态佬,我不服,站在这里的五十五个兄弟也不会服。动不动就是笨蛋,草包,我受够啦。老黑,你要还是个男人,你就把你的看家本事拿出来,让咱弟兄们心服口服。要不然,不是我们滚出基地,而是你滚回师机关,去做你的科长,坐在办公室里继续享你的清福去。” “你要和我比试?”受到刺激的老黑反倒比往常更加冷静,他一个个字地吐出来。 “没错,我要和你比试。” “如果你还想继续在这个基地呆下去,我劝你收回你刚才说过的话,否则你会后悔的。” “哈哈哈――,我长这么大就没后悔过。” “我再次提醒你,如果输了,你就要离开这个基地,你将无缘下面的比赛。即使是你的将军父亲也不管用。” “男子汉大丈夫,赌得起就输得起,我今天能站在这里,凭的是自己的实力,而不是因为我有个当将军的爹。”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黑脸中尉的父亲是武警某省总队的一号首长,肩膀上扛着将花的高级领导。他的话说得不假,当初当兵、考军校,或多或少受到一些他父亲的影响,但他不是那种毫无作为的纨绔子弟,他是凭着自己实力进入基地大门的。 “好,还像个爷们说的话。” “如果你输了呢?” “一视同仁,我会放弃基地最高指挥官的位置。” 黑脸中尉露出一丝诡笑,大度地说:“你是老兵,比什么由你说了算。” “内容你来选,我可不想让别人说我欺负你们晚辈。” “我选就我选,现在站在器械场,我就和你比器械,单杠二练习。” “行,单杠二练习,你先来。” 黑脸中尉一个漂亮的卷腹上,身体轻得像是戏水的银鱼。“一、二、三――”计数员认真地计着数,他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动作越来越快,身体轻盈得像浪花了。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中间没有停顿,直到二百个卷腹上做完后,他才肚子贴着横杠稍微休息了一会。然后便慢慢地放缓了速度。 黑脸中尉做满三百个后,方才潇洒地从单杠上跳下来。 五十六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骄傲,被一种激动的情绪笼罩着,报复成功的快感已经开始曼延。三百个卷腹上,这个成绩已经足以刷新本师的纪录了。大家都在期待着看老黑的笑话,看他如何自圆其说,尴尬地收场。黑脸中尉更是骄傲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以胜利者的神态藐视着眼前的一切。 所有人都在心里说:老黑输定了。 老黑面无表情。他缓缓走到单杠下面,并没有急着往上跳,开始做热身运动,待全身每个关节每块肌肉完全活动开后,他才轻轻起跳,稳稳地抓住了杠。 计数员机械地数着数,所有人兴趣的焦点都已经转移到看老黑的笑话了。其实,这也无所谓笑话不笑话了,老黑毕竟叫老黑,老黑不再年轻,这样一场年龄悬殊的比赛,输了总也有个说头,算不上太丢面子。很多的人,已经开始在心里窃喜了,大家仿佛已经看到了老黑惨败的下场,接下来,就是老黑要坐着他的三菱越野离开这个基地。想到这,便抑制不住地激动,老黑要走了,魔鬼要走了,幸福和自由马上就要到来了。 黑脸中尉的形象水涨船高地好了起来,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子了,变得亲切,成了英雄,他将带着五十五名战友一起告别黑暗,奔向黎明,他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的英雄。 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胜利欢呼雀跃。 突然,大家看到黑脸中尉站了起来,他的脸色逐渐变了,他的骄傲不复存在,他的黑脸已经难掩惊恐的神色。 五十五个人的心,都被黑脸中尉的神态牵着走,他们一度迷惘在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对幸福和自由的向往,轻而易举地掩盖住了事实的真相。 是计数员的声音提醒了他们,将他们从虚幻的想像中拉回了现实。“二百五十一、二百五十二――”老黑已经轻松地超过了二百五十二,直逼三百。 好梦总是容易醒来,好梦总是不能长久,好梦他终究还是梦。 所有人都摒气凝神,跟随着老黑不紧不慢的节奏,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 “三百!” “四百!” 在场的所有人,都充当起了计数员的角色。每数一次,黑脸中尉就感觉像是一把尖刀在心口捅了一下。他的背上开始冒虚汗,手心有了水珠,他感觉身体像是生了一场大病,酥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他们忽视了一个问题,眼前的老黑不仅仅是一名普通的职业军人,他曾经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参加过世界军人铁人五项赛,他曾深入敌国腹地执行侦察任务,身体里面至今还留有十多块弹片。他的毅力更是大得惊人,在弹尽粮绝的险境里,面对敌人的围追堵截,他孤身一人徒步七昼夜,行近四百公里,又突破敌人边境线,得以生还回国。 这样一个死神都要让他三分的军人,还有什么能难到他呢。 每一个人的心灵都被震撼了,被一种无法名状的东西堵塞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像是一团火,点燃了众人的激情,升腾起一种精神和希望,让人忍不住要去爱他,尊敬他。大家都忘记了,仅仅在几分钟前,他还是个被大家公认为魔鬼的人物,大家可以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他,憎恨他。但是,几分钟之后,这种恨便悄然化身为了一种爱,一种真正男人对男人的爱,一种勇士对勇士的敬意。也许,这种爱不是我们可以用语言去表达的那种,但他确确实实就是爱。 “四百九十一!” “四百九十二!” …… 老黑的纪录定格在五百这个数字上,一个漂亮的收腹动作,他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短暂的沉默后,响起了狂热的掌声,掌声如潮水一般席卷基地。 五百个漂亮的卷腹上,征服了所有人,大家开始打心眼里尊重、佩服老黑。老黑的话不再是话了,一字一句,都变成了命令,不可抗拒的命令。 下午的时候,黑脸中尉离开了基地。他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走出基地的,大家看到,他的眼眶里有泪花在滚动。 他是第一个离开基地的人,他的离开,给了大家一个提醒,在剩下来的日子里,还有五十个人将要带着被淘汰的耻辱陆续离开基地,大家心里似乎有了更加明确的目标,为了荣誉,必须战斗,拼死也要战斗。 是的,荣誉,就是这两个字,有的人因它而骄傲,有的人却要因它而背负耻辱。 荣誉,是一种信仰,一种对祖国和自身的狂热挚爱。 荣誉,是一种力量,让人在逆境中劈波斩浪,一往无前。 荣誉,更是一种希望,一种对漫长人生的寄托和向往。 第四十六章 黯然退场 一个月后,基地进行了第一次考核。按照基地制定的规则,综合成绩排在后十名的将被淘汰出局。之后,每隔一段时间进行一次,直到只剩下最后五个人为止。 被淘汰出局的战友离开基地的日子,成了整个基地最阴暗的日子。看着那些一起吃苦受难的兄弟一批批地离开,尤其是他们在离开时的那种欲爱不能,欲罢不休的表情,让那些暂时的胜利者们心情沉重。同为军人,同样的视荣誉高于生命,这个中的痛苦和无奈谁不清楚呢?从他们身上,这些暂时的胜利者看到了自己的明天,那惶恐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明天。 在经过两次淘汰赛后,只剩下三十五个人了。明天,就要进行第三次考核,所有人都睡不着,从整体形势来看,留下的比例是大了,但是,面对的挑战也越来越严峻。 张啸天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这是一个晴朗无云的好夜,他看到了远海灯塔上闪烁的灯光,看到了天空眨眼的星星。有微风吹来,带着浪花拍打海岸,在向人暗示着海的神秘。他选了一块凸出的巨石坐下,凝望着那黑暗中的海天交接处。 诗意的景象容易让人产生美好的想像。他想起了杜小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过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很早的时候,他和杜小雨曾有过一个约定,约好一起去看海。他又想起了她的温柔、美丽,还有对他的依恋。这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已经对这些完全陌生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静了下来,才发现,内心是渴望的,同普通人一样,自己也有着细腻的情感和罗曼蒂克的浪漫情节,也渴望得到甜蜜的爱情。他真的害怕,再次站在杜小雨面前时,自己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潇洒自如。 他发现远方有个身影在蠕动,担心是小偷。但很快,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在这荒漠之地,鬼都怕进来,又怎么会有小偷呢。 他向着人影走去,渐近了,听到呻吟的声音。 “谁?”他低声问道。 没人回答,他再次问了一声:“谁,是人报上人名,是鬼报出鬼号。” “是我。” “班长!怎么是你?” 李锐躺在一个用细沙堆成的沙台上。 “你怎么啦?” “没什么,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在做沙粒天然理疗。” “去医院检查了吗?” “老毛病了,也不是一时半会犯的。” “到基地的那天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拖的后腿吧?” “一半是吧。” “你可不能大意了,腰病可是个顽疾。”张啸天走上前去。 “不碍事,休息休息就好了。这事还没别人知道,你得替我保密。” “嗯!”张啸天沉默了一会,劝道:“不行的话,明天就别上了。” “没事,这么多年什么场合没见过,还不都挺过来了。再过半年,我就要退伍,这个第一再不争,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两人便不再说话,张啸天学着李锐的样子,垒了个沙堆,也躺了下来。 “睡着了吗?”张啸天问。 “睡不着。” “想什么呢?” “想明天的比赛。” “你说,我们能胜出吗?” “能,一定能胜出。” “你就这么有把握?” “我对自己打定主意的事,从来不会怀疑。” “你说,这第一有什么好的,为什么就有那么多人想去争呢?” “我突然想起一位作家说过的话:绝美的风景,常在奇险的山川;高尚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之中。人活一辈子就像走路。一帆风顺,就像是在平路上走,不费力气,但你只能看到脚下的那片风景。充满坎坷,就像是在爬山,过程虽然辛苦,但却时时能有新的风景看。” “那你是喜欢在平路走还是爬山?” “说不清楚,有时喜欢爬山,有时又喜欢走平路。” 两人在交谈中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的考核,还是那些老课目,李锐却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能够胜出,他的腰病远比想象中严重。 前几个课目他都考得很顺利,总评应该在前十名的位置。最后一个课目是武装越野,超强体力的考验。 刚开始跑,他就觉出有些不对劲了,但他强忍着,没有表露出来。他想,不就那么短短几十分钟的时间吗,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 没人能够理解李锐的心情。作为一名优秀的军人,他希望能用光荣的记忆为自己的军旅生涯画上句号。同时,他把这当作是人生的一次挑战,他希望,自己在挑战面前,永远是强者。 跑到一千米的时候,出现恶心症状,感到整个五脏六腑像是颠倒了位置,身子变得越来越沉。 再往下跑,脚步就有些不听使唤了,眼前的人影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整个身体都由一种意志在支撑着。 后来,他一头栽倒在地,被抬上了基地的救护车。军医检查后无法确疹,直接送到了武警总队医院。 李锐离开后,张啸天也无心训练了。他成天担心着李锐的病情,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应该病得不轻,不会只是他所说的腰疼那么简单。基地与外界信息不通,他曾几次想找候勇打听,候勇或许是怕影响到他的训练情绪,遮遮掩掩也不肯讲实话。 他想请个假出去看看李锐,但是在基地,从教官到学员,是没有放假这一概念的。 那天,基地有车到省城拉给养。在候勇的巧妙安排下,他和拉吉随车外出充当搬运。 走的时候,候勇将一个装着一千块钱的信封递给他,让他捎给李锐。 汽车装完给养后,按说是应马上返回基地的。因有候勇的关照,司机答应给他们两个小时。 在住院部门口,他们碰到了医院的护士长,一个三十出头的漂亮女人。她告诉他们,李锐的情绪很糟糕,很少和人讲话,吃得也少,经常一个人偷偷地流泪,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摔东西。她让他们想办法做做他的工作。 他们走进了病房。眼前的李锐并非护士长所说情绪低落的样子。他坐在床上,为他们削水果,询问基地的训练情况,还故意找些笑话来说。 李锐越是这样,他们心里越是感觉难受。在他们中间,李锐本来是最有资格参加比赛的,但他却早早地被淘汰了,难免让人有英雄气短之感。世事变幻无常,明明是那么阳光那么男人的一个男人,转眼就躺到了病床上。 感觉空气太压抑了,张啸天害怕自己动了感情会收煞不住,看着李锐强颜欢笑的表情又十分别扭。他不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他明白,真正的男人,安慰无异于怜惜,是一种耻辱。于是,便决定离开。 在走出病房的时候,李锐叫住了他们,他满怀悲怆庄重的说:你们一定要走到最后。 他们背对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知怎么,一股热泪就流了出来。 也许,这是一种巧合,但这不仅仅是巧合。当历史的镜头定格在这一刻,我们不难看到,她总是把最悲壮的情节留给军人。军人,他们总是用鲜血和生命谱写一本本的伤感小说,一万个读者读了,会让一万个读者落泪。或许他们没能用九死一生得来的功勋,为史册写下醒目的一笔,或许他们没能用血染的刺刀,为纪念碑刻下一行钢硬的文字。然而没有悲壮的情节,并不意味无声无息。只要你打开史册,就会看到穿越枪林弹雨的背影,森林一样站着的军人。 第四十七章 幽山伊影 张啸天做梦也没有想到,白晶晶会突然出现在基地。 那天,她穿着米黄色衬衣和深蓝短裙,头戴红色贝雷帽,因为怕晒,还戴了幅深色太阳眼镜。 白晶晶的出现,立刻给基地带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这些成天被高强度训练折磨得筋疲力尽,几个月没见到过女人的男人们,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男女之别了。突然之间,这么一个靓丽时尚的女人,而且还是个女军人出现在面前,当时的盛况就好比猪八戒在蟠桃宴上见到婵娥仙子,齐刷刷地趴在阳台上,哈嗒流得满地都是。要不是老黑的哨子及时吹响,她怕是有被哈嗒淹没的危险。 老黑集合完队伍,指着站在前面的白晶晶介绍道:“这是报社的白记者,专门到基地来跑新闻,我们基地的光辉形象将通过她手中的笔和相机,传遍部队,传遍全国――” 老黑接下去又讲了一些话,无非是要尊重记者,要积极主动配合工作,力所能及地在生活上提供帮助之类。 队列里所有人站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笔直,一个个胸脯挺得像小山似的,脸上始终带着阳刚的微笑。老黑讲了些什么,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大家的眼神,心思,齐刷刷地停在眼前这位漂亮的女记者身上。 站在前面的白晶晶呢?周围都是些什么人,他们讲了什么话,她全然没有去理会。她的眼里只有一个人存在。从走进大门的那一刻起,周围的一切都已经素淡得没有了任何色彩。她的柔情似火,她的眼波如神,她的花儿只为他而开,她的心儿只为他而碎,她的一切都只为他存在。 队列中的张啸天,已经感觉到了她炙热的眼神,浑身上下,像是一把火在燃烧。他的眼神躲避着,不敢去接,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他怕这把火会迅速地燃烧起来。 白晶晶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人,身边所有的男子,在她看来不过是指间一粒灰尘,轻轻既可弹去。但是这个趾高气扬的男人,这个目空一切的家伙,怎么在自己眼中只有优点,没有缺点了呢?他任性,他刚强,他勇敢――她看到的都是他的好。自己越是想忘记他,他却越是深刻地钻进了自己的心里。这是一段多么漫长的岁月啊,这些日日夜夜,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白晶晶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父母都是军人。还是很小的时候,家里就已经有专职的勤务兵了。从幼儿园到中学,上的也全部都是部队学校,家里那些来来往往的叔叔阿姨,还有那些与家里有着各种联系的人,都是军人。部队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也就是部队,周围那些军人,在她眼里都只不过是一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这里面的一切,对她而言没有丝毫神秘的感觉。直到张啸天的突然出现,以及她对这名普通士兵生出那么一种难言的情愫开始,她开始真正走进军人,走进这些眼中的普通人。她开始反思,是的,一直以来,她对这些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太缺乏真正的了解了。他们身上,有一种战火在延续,一种真正属于崇高的精神在传承,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它真的存在。 临近毕业的时候,她随学校组织的一个见习采访团到位于祖国西北腹地的某军事科研院进行采访。在那里,因为受到强烈辐射的影响,她看到了未满三十岁便全部秃顶的男军人,看到了尚未结婚便永远失去生育能力的女军人,看到了尚在襁褓之中便死于癌症的婴儿……她和许多同学当场就哭了。回来后,大部分的同学在分配志愿里都选择了部队。 白晶晶自小品学兼优,从来没有因为父亲在军中的特殊地位而享受任何照顾。按照她原先给自己定下的计划,大学毕业后,考研或者留学,这是许多年青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她没有想过会成为一名军人,她不想沿袭父母走过的老路。但是,因为张啸天,这个普通军人的出现,带着她从另一个侧面认识了军人。因为爱情,因为对崇高的追求,她改变主意,主动放弃了保送读研的机会,到总部报社当了一名普通的记者。 前不久,报社组织一批记者深入基层采访,她惊喜地发现,张啸天所在的部队亦在采访之列,于是,她主动争取分到这边来。到了师部,得知他正在基地参加集训的消息,又迫不及待地赶了过来。她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到张啸天了,她在心里说,不能再等了,她必须同他在一起,马上同他在一起,一刻胜过百年,她再也不能在这种无聊的等待中虚度了。即使只是自己的单相思,能够经常地见面总也是好的。 见到了,白晶晶的热情反倒冷了下来,至少表面是这样,不再那么火烧火燎的了。巧的是,老黑竟然安排张啸天担任她的生活助理,这样,她们就有更多接触的机会了,她在心里好一阵窃喜。 看着眼前这个晒得漆黑,头发短得出奇,有着浓密胡喳,如牛般健壮肌肉的男人,她真的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魂牵梦萦,想得要死的男人。她还没有说话,就感觉嗓子有些干涸了。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使她真想扑上去,钻进他的怀里。 但是,她忍住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情感。毕竟他们的关系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自己只要能够这样远远的看着他,感受到他的存在就已经很满足了。 张啸天呢,表面上浪荡不羁,骨子里却还是个传统专一的男人。他害怕自己把持不住,对她动了感情,便刻意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老黑安排他担任白晶晶的生活助理,他曾当面反对过,但老黑的话就是命令,命令是不容更改的,在换来一顿批评后,他不得已接受了这个任务。 现在的情况同以前相比已经不同了,现在白晶晶是报社的记者,是堂堂的中尉军官。而张啸天,只是一个扛着士兵肩章的小战士,论资排辈,她是他的上级,他该叫她首长,她的话也是命令,他必须服从。 白晶晶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同张啸天单独相处,一会找他做采访,一会让他帮着晾衣服,一会让他陪着到海边去拍照片,像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张啸天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像是他们此前从来不认识一样,他生硬地叫她白记者,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 对于他的冷淡,她全然不顾,她也并不提所谓爱不爱的事情。她并不寄希望他们之间的事情在这段时间内能有什么突破性进展,她只想抓住有限时间,多同自己所爱的人单独相处。 周围的人,似乎也隐隐感觉到了这位漂亮的女记者对张啸天的特别关爱,但没有人往爱情这方面想。因为在他们的眼中,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女军官,而另一个却只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士兵,说他们之间会产生爱情,这简单比婵峨仙子爱上猪八戒还要困难。他们宁愿相信,女记者只是因为对工作过分的热情,加之张啸天是基地为数不多的战士,所以才对他更感兴趣一些罢了。 漂亮的女人总是容易勾起男人的幻想,并充分地激发男人们的大胆行为。白晶晶的到来,无疑给基地的生活注入了一些轻松、快活的元素。周围的这些人,尤其是那些单身的军官们,有事没事总喜欢往她房间跑,主动询问工作生活上是否需要帮助,将一些从山间摘来的野果送给她吃。白晶晶呢,总是一副开心快乐的样子。当这些男人们主动找她聊天或是提出合影留恋这些要求时,她也总是很开心地答应。她是真的很开心的,一点也没有做样子的成分在里面。她把这些人,当作兄弟一样来看待,她爱他们,就像爱自己的亲人一样。 第四十八章 噬血兵狂 搏击馆内,十多个人围成一个大圈子,张啸天和吴敌教官站在中间。 “踢我呀,来呀,踢我。”吴敌挑衅的狂叫在馆内回响。 “你没吃饭吗,踢出的腿又慢又软,那么大的块头,怎么就弱得连个小孩子都不如。” “你的腿是豆牙做的吗,轻飘飘的一点风声都没有。” 两人的对峙已经有七八分钟了,张啸天总是发出最凌厉的攻势,伴着“嗥唔”声,却次次落空。吴敌就像是只上下乱窜的猴子,根本沾不上他的身。 “机会给够了,现在我要开始反击,你瞪大眼睛看好啦。” 一条快得根本没法看清的腿朝张啸天踢来。 张啸天下意识的抬起右臂,右臂骨上传来一声可怕的哀鸣,在这一刻他只想蹦起来放声狂嗥,鼻子里传来一种酸酸的感觉,眼泪已经从他的眼睛里被生生呛出来。 痛,真的好痛! 他不由自主地甩动手臂,想缓解那种过于强烈的痛楚。 紧接着,吴敌像猴子一样灵活的身体斜斜弹起,他奋力扭动腰肢,右腿在空中划出一道隐含天地致理的优美圆弧,带着破风的锐响,狠狠甩到张啸天失去手臂保护的头上。 脑袋就象是被一柄重镑铁锤砸中,眼前猛然迸射起无数颗金色的星星,张啸天毫无抗拒的被踢得象根木头似的,仰天直挺挺向后摔倒。 “啪!” 身体毫无花巧的重重摔到坚硬的地板上,全身每一根骨骼都发出痛苦的哀鸣。直到这一刻张啸天才知道,原来真正的搏击高手,他们的攻击动作可以这么快,可以这么狠。这一腿,足以让一棵碗口粗细的大树折断。 吴敌厉声叫道:“你给我记清楚啦,刚才只要我再稍稍调整重心,就能踢中你的脊椎与头部的接缝处,就能让他至少晕厥三小时,如果再多使出三成力道,甚至可以直接将你踢得全身瘫痪。” 张啸天像团软泥般倒在地上。他瞪着眼前这个和自己一般年岁,却把他打得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的敌人,他的脸上露出可怕至极的惨笑。他明白,今天他们必须有一个人躺在这里,这里已经不再是训练场,而是他张啸天维护尊严的战场。作为男人,可以站着死,但不可横着生。他缓慢地爬了起来,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 为了尊严,必须战斗! 他突然发出一声疯狂的呐喊,拼命冲向对方。 “啪!” 他被吴敌一脚重重踢倒在地上。 “啪!” “啪!” “啪!!” “啪!!!”他一次又一次被吴敌凌厉的攻击打中,他一次又一次倒在地上。但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不会站起来的情况下,他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他一次又一次地面对吴敌,一次又一次地抹掉从嘴巴、眼睛、鼻子里流出的鲜血,一次又一次地露出一个个怪异到极点的狂笑。 他感到眼睛变得红通通的,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唧唧歪歪,嗡嗡嗡嗡的乱叫。 满头满脸的鲜血,那种已经变成招牌的挑衅的狂笑,使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刚从十八层地狱血池炼狱中爬回人间的厉鬼,全身都带着一种已经不似活人的惨烈气息。围观的所有人,都在心中缓缓升起一股凉意。 他再次发出狼嗥般的狂叫扑向吴敌。这次,吴敌使出了一招空手道腿法中最悍狠的反身旋风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张啸天犹如猴子荡秋千般被踹得飞出一道弧线,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所有人都听到了,木质地板发出一声闷响。 张啸天俯面躺在地板上,这次,他感觉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耳朵,一片空灵,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接近死亡的边缘了。 蒙胧中,他看到了营长,他就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前面,他用那种一惯严厉的眼神看着自己,那就像是一道命令:“起来,完成你的训练,在战斗中把胜利夺回来。”这句话在他耳边回荡。刺激着他仅剩的一点力量。 他看到了白晶晶,她杏眼瞪圆,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眼睛死死地盯着格斗场。她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发出一声悲泣。 “爬起来,听到没有,张啸天,爬起来,攻击我,用你最拿手的功夫攻击我。”吴敌像是见到鲜血的狼,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顽强的对手。 这句挑衅的话,彻底将张啸天给激怒了,心里发出一声狂野到极限的狂嗥:“战斗吧!” 战斗! 这个词语就象是块灼热的钢锭,在他的胸膛里反复回荡,只是瞬间就将他身体内所有的血管都膨胀到了极点,鲜血都变成了沸腾燃烧的火焰。 积蓄在体内的热情,积蓄在体内的委屈,积蓄在体内的不甘,全部化成了一股股热流,随着心脏一次次有力的跳动,将大量新鲜的血液氧气和他最旺盛的斗志,源源不断的输送到他的全身。 一股不甘不服不屈不悔的火热猛然再从张啸天的体内狂涌而起,他狠狠一甩头,灼热的泪水和血水随之一起飞溅。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把你所有的力量都用出来,把你的霸气侠气傲气,都变成你的力量,拚尽全力的战斗吧!征服你的敌人,在战斗中把胜利夺回来。 他伸手撑住地板,就象是一根折尺般,一节节将自己的身体重新支起来,他伸手抹掉鼻子里流淌出来的鲜血,摇着自己昏沉沉的头。瞪着吴敌叫道:“不要他妈那么多废话,有本事你就一脚将我踢废了。” “张啸天,你不要命啦!”场外传来拉吉的叫声。 老黑,这个身经百战,至今身体里面还残留着十多块弹片的职业军人,此刻,也站在这里。他凝视着场中那个混身浴血,但是一种惨烈的不屈斗气却越聚越浓的军人,他有一种时光倒退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是的,唯有真正的战争,才能让军人如此英勇顽强,唯有真正的战争,才能激发出一个人如此百折不绕的斗志,唯有真正的战争,才能见到这样真正的男人。 张啸天又一次发起进攻了。他像一头猛虎,不,像一只狼,一只身负重伤,却更加凶悍更加残忍的野狼向吴敌扑过来。 吴敌看到的,是一只孤独的在旷野中生存,没有同伴没有战友,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苍茫大地上游晃,只能独自面对无数敌人,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用舌头去清理自己伤口,在爬出那个让它养伤的洞穴后,更加冷厉、更加善战的孤狼! 吴敌脸上自信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再厉害的对手亦不足他为惧,但是,面对一个似乎永远无法打倒的对手,他身上那饱满的自信正在一点点地瓦解,衰败。 他想叫停,但同样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还有,一种高手对高手的欣赏与尊重,使他放弃了叫停的想法。 这一次,吴敌竟然没有将张啸天踢倒,也许,他的气势他的心志已经被张啸天的疯狂,被他身上那种无处不在的战斗火焰震撼。 张啸天顺势揉身而上,他趁着吴敌不由自主弯下腰的那一刻,直接锁住了吴敌的颈脖。 张啸天的右拳狠狠砸在吴敌的脸上,这一拳毫无花巧的打在吴敌的鼻子上,鲜血从他的脸上飞溅,张啸天咬着牙,一拳拳砸到吴敌的脸上,打得吴敌一步步向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 一拳,两拳,三拳,四拳,五拳―― 所有人都疯了,他们疯狂的吼,疯狂的叫,疯狂的为这个男人中的男人呐喊,为这个战士中的战士拚命打气。在一阵强过一阵,犹如狂风骤雨般的嘶吼声中,张啸天打得吴敌活生生向后退出了十步。 站在一旁的老黑摇了遥头,痛苦地说:“吴敌完了。”又低身吩咐跟在身后教官:“通知军医,做好抢救准备。”吴敌第一次面对明明力量没有自己强大的对手,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他鼓起所有的勇气,冲到张啸天面前,抬起自己的右腿对着张啸天狠狠踢出。 周围的人都发出一声惊呼,因为吴敌的这一腿显然是用足了十成力道的。 他们看到张啸天痛苦的弯下了腰,但是,他却没有放弃,他用右手死死抱住了吴敌的那条腿。 张啸天抬起手肘对着吴敌小腹狠击,吴敌的脸色瞬间变得一片惨白,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体一轻,竟然被张啸天用手肘穿过他的胯部,将他高高举起。张啸天将自己的右臂在空中抡起一个圆弧,吴敌就像是一只麻袋包般被狠狠甩到地板上。 “哗啦……” 在训练场中响起骨骼被生生摔碎的可怕声响,一口鲜血猛然从吴敌的嘴鼻子里狂喷出来。 大厅里再次传来一阵惊呼声。 “住手。”一声断喝如划破天际的惊雷,震得人耳膜发麻。 老黑拔开人群,走到中央,对惊呆的围观人群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人送医院。” 张啸天看到了老黑,看到了老黑那张威严冷峻的脸,他知道这场比赛要结束了。强撑着他的那口气散了,人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在瞬间软了下来。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炽热的眼泪从白晶晶犹如暗夜星辰般明亮的双眸中疯狂地涌出,她扑了上去,将这个让她痴迷让她陶醉的男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第四十九章 制造传奇 张啸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他躺在武警总队医院的特护病房内,老黑坐在床前,候勇也来了。 “营长――”他想坐起身来,发现全身无力,两条手臂上都插满针管。 “别动,躺下。”老黑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微笑。这微笑难看极了,仿佛是从死人脸上发出的。张啸天只是在老黑身上随便扫了一下,便迅速挪开了,就像压根没看到过这么个人似的。 “你怎么来了?”显然,他对候勇的冷淡有些不满。 “是科长亲自将你们送到医院的,他在病房里守了整整一夜。”候勇暗示他该对老黑说句感激的话或是象征性地做些礼貌动作。 他却并不领情,冷冷地问:“吴敌呢,没死吧?” 候勇和老黑都愣了愣,老黑随即变换了一下脸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就住在你隔壁的房间,得感谢你手下留情,只是断了两根肋骨而已,没有生命危险。” 候勇对他的傲慢已经有了看法,也不管他还是个非常虚弱的病人了,带着明显质问的口气说:“他是你的教官,你的战友,你怎么能下如此重的手。即使只是个普通人,你也应该考虑后果的。” 张啸天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是我的对手,我要打倒他。就这些,什么都没想。” “你――太意气用事了。” “行了,既然人醒过来,其它事以后再说。”老黑拍了拍候勇的大臂,又转头对张啸天说:“你先安心养伤吧,争取早日回到基地,还有非常重要的任务在等着你。”他们一起走出了病房。 在医院的花园走道上,候勇满脸不解地问老黑:“这可不是你的作风,你是不是另有什么打算?” 老黑站住了脚,神秘地笑了笑:“没错,我确实另有打算,而且在观看这场搏击比赛时就有了。张啸天是你的兵,你觉得这小子怎么样?” “狂妄、任性、张扬,还有一股牛一般的倔脾气,作为年青人的所有缺点他都有。” “废话,我是问优点。” “优点?也是这些,狂妄、任性、张扬,牛一般的倔脾气。”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老黑边走边说:“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及时制止这场比赛吗?告诉你,当时,我的心被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堵住了,我当时血液在沸腾,燃烧起来,甚至,想流眼泪。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勇敢的战士了。他让我想起了一位已经牺牲的战友,他在弹药耗尽的情况下,举着刺刀孤身杀入敌营,在身中数十发子弹后,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捅死了三个敌人,逼得向他围攻的敌人后退了数十米。你知道战场上什么最重要吗?” 候勇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保持沉默。 “我告诉你,不是武器装备,不是个人作战技术,而是士气,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战斗精神。在战场上,一个真正的勇敢战士在瞬间拼发出来的那种不怕死的玩命精神会让对手胆寒,我觉得这正是我们大多数人所缺少的。” 候勇接过话来:“我太了解这个兵了,他时刻以自我为中心,他的眼里只有第一和胜利,他根本不懂忍让和妥协,宁折不弯。他就好比斗红了眼的公牛,光“哄”是拉不开的,只有用棒子打、砖头砸,或者点燃了柴火烧。他身上就有你所说的这种战斗精神。” 老黑说:“没错,在他的身上,有最放肆的火一样的热情,他的血液深处有一种可以让人仰视的霸气,他天生就应该是一个以坚攻坚以强克强的强者。最重要的,他拥有一种早已经在这个社会上消失的侠气。” “你的想法是?” 老黑利用短暂的沉默来抑制自己的兴奋和整理语言:“我想,我们该调整战术,培养一个真正的顶尖高手,超级战士。不仅仅为了比赛拿名次,我们要制造出一个传奇,一个可被部队当作神话来传颂的传奇,一个足以支撑起一支军队脊梁的灵魂式人物。” 一个星期后,张啸天和吴敌双双病愈出院。吴敌在老黑的再三挽留下,坚决辞去了基地教官的职务。很快,新的搏击教官又来了。 张啸天依然回到基地,他站在老黑的办公室里。大声喊道:“报告老黑,战士张啸天痊愈出院,奉命前来报道。” “坐!”老黑指着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沙发。 张啸天毫不客气地往沙发里一坐,面无惧色的望着老黑。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将自己的教官打成重伤,应该受到最严厉的处罚,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张啸天理直气壮地说。 “没错,以你的‘事迹’,给你个除名处分也毫不为过。不过,我们基地党委经过讨论,准备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不知道你敢不敢答应?” “什么条件?” “赢得这场比赛,把第一拿回来。” 张啸天犹豫了片刻,站起身来,恨恨地说:“我不敢说一定能拿到第一,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为了这场比赛,即使拼出小命,我张啸天也在所不惜。” “好,这才像男人说的话,张嘴就是生死,落地掷掷有声,我就喜欢这种性格。”老黑站了起来:“不过,你得做好思想准备,答应了这个条件,你将接受比魔鬼还要魔鬼的训练。” “我记得老黑说过的话:军人就应该站着是一座山,躺下还是一座山。站着就要顶天立地,死了不过卵子朝天。” “好,像我老黑带出来的兵。”老黑将一份训练计划丢给他:“这是专门为你定制的训练计划,拿回去好好看一看,今天先放你半天假,明天正式开始训练。” “是!”张啸天敬了个军礼,转身往门外走去。 “等等。” 他停了下来,面对着老黑。 “今天再送你一句话,军人必定要勇敢,但是,这种勇敢要能持久,并非一时兴奋。所谓勇有血性之勇、义理之勇二种分别。血气之勇是一时之兴奋,不久就要哀败。至于义理之勇,就是要有信仰,有精神,这样才能做到久而不哀,无往不胜。” 张啸天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五十章 至高荣誉 海边的七月,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 靶场周围,被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林掩盖着,密不透风,一年四季都有可爱的翠绿色,像是为大地建起了一座天然的保护屏障。除了海边零星建起的几座小房子,这里基本维持着原生态的景致,属未被开发的环保处女地。遇上春夏之际,有盛开的野花,红的,白的,蓝的,星星点点,五彩斑澜。那树上结出的野果子,橄榄,山楂,木瓜,未受人间烟火污染,比玛瑙还要金贵。 靶场就建在这个山凹里。 三面环山,一面向海。海浪,海风,将大海的蒸气带进这里,没有退路可去,亦不能形成空气对流之势,热量俞积俞大,加之那掺杂在空气中的湿湿的咸鱼味道,原本该是块凉爽之地,却是异常闷热难耐。 一队学员席地而坐,钟卫国教官站在前面,正在给大家讲解弹道创伤学的理论:“当一颗7。62mm口径的步枪子弹以每秒850 米的速度射穿人体之后,首先他会在正面射入点皮肤上留下一个直径不到1 厘米的小口,而弹头在经过身体时形成的巨大力量会震伤脏器,然后以每秒570 米的速度穿出人体,震波形成的出弹伤口直径有可能达到12厘米以上!如果是打在头上,创口将更为可怕,它将掀飞1/3 的头盖骨。当年美国总统肯尼迪就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殉国的。如果弹头恰好击穿了动脉,在心脏泵血每秒83。3毫升的强大压力下,血液可以喷射到10米以外的地方。在中弹倒地时,人体中约有4000毫升血液。在其后短短的几秒钟里,出血量很快达到1000毫升。一个几秒钟前还鲜艳活泼、充满思想的人,立即就濒临死亡。如果穿防弹背心,子弹击中后,仿佛一个8 磅的大锤重击你一下,你会向后猛倒,可能断几根肋骨,同时由于头部惯性,颈项薄弱,颈部神经被压折,你会晕过去。如果击中头盔,即使没击穿,头盔变形也会夹碎你的颅骨,或者折断颈项。” 钟卫国话锋一转:“怎样才能更好地应对这种攻击呢?当你面对真正的阻击高手时,再好的防弹衣和钢盔也没有用,最好的防御是进攻,在对方扣动板机前将其击毙。” 他将鸡蛋大小的碎石摆在一排树桩上,示意学员端着步枪站到百米之外。只听“叭、叭、叭――”一阵枪响,几块碎石应声而裂,大部分石头却还稳稳地摆在上面。 轮到张啸天上场了,他脚还没有站稳,双手迅速举起,据枪、瞄准、扣板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完成。剩下的几块石头全部被击中,变成更小的碎石四处分散。紧接着空弹匣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左手上扬顺势接住放入弹袋内。他的脸上露出一丝骄傲的笑容。 “了不起吗?”钟卫国板着脸孔走过来:“作为一名普通战士,能够练到这样的火候,应该自豪了。但对于一个顶尖高手来说,差得还太远了。” 钟卫国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抛起数十米高,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直接举枪射击,表演一手超一流的技术时,他突然象枝脱弦利箭向前冲刺,那种由静至动瞬间转移的可怕速度,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没人看清他是怎么移动的。 “啪!” 在高速运动中,他手中的九五式步枪响了,拳头大小的石头被一枪击碎。就是张啸天这种从不服输的人也不得不惊叹,他的动作着实太完美了,根本挑不出任何漏洞。只有真正的阻击高手才看得出来,钟卫国教官是在石头上升的动能和地心引力达到一个平衡点,整个石块在空中进入零点一秒的悬浮状态时扣动了扳机。 这不仅仅是最困难运动射击领域的巅峰之作,更融合了一名枪手在任何状态下,都能把握全局,并做出迅速分析判断的可怕计算、协调能力。 然而,这并没有完。在射出第一发子弹的同时,他整个人向前扑出,他的身体还没有扑到地面,就猛然缩成一个球状,藉着他全身冲刺的力量,在地上迅速翻滚出七八米远,就在这种高难度闪避动作中,他手中的枪又响了。 “啪!” 空中最大的一块碎石,又被他一枪打中,而且又是在动能与势能达到平衡的瞬间,一枪将它击碎。 无论是奔跑射击还是翻滚,教官的身体都在不断变换角度和运行轨迹,他的每一个动作与动作之间的变换快得根本没法用时间来计算,在全身做出最高难度翻滚闪避时,他竟然还能通过调节身体重心,在短短的零点五秒钟时间内,就做出两次假动作。相信,即使是参加过二战的世界顶级狙击手,也不会有比这更为出色的表演了。 教官继续滚进一个视野良好的隐蔽位置,他身体一展半跪而起,双手托起手中的九五式步枪。 “啪!” 天空中逞现出天女散花的美景。 “啪!” 这已经是教官第四次扣动板机了,向四周飞落的碎石块,其中最大的一块再次被他一枪凌空打碎。他面色镇定如水,他迅速调转枪口,动作流畅得让人心中发麻,眼睛、瞄准基线和天空的石块还没有达成三点一线的位置,他就再次扣动扳机。 天空中下起了一片碎石雨,四周一片寂静。 教官走过来,问道:“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张啸天在心里问自己。他张大了嘴,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教官是用什么方法锁定目标,是用什么动作举枪瞄准射击的。他不由自主地被教官那种只属于铁血军人的杀气所吸引。 迎接教官那充满血性和挑战的目光,他想了想,回答道:“速度,力量,和可怕的杀气。” “你要记住,你将来的敌人,是能够随时快速移动的活人,而不是固定不动的靶子,百步穿杨的功夫已经落伍了。一名真正的阻击高手,除了必须拥有百发百中的瞄准射击能力,还必须有冷静快速的分析判断能力,猎豹一样瞬间移动的可怕爆发力。最关键的,还要对自己的射击能力拥有绝对的自信。” 张啸天只觉得胸膛里一股灼热的火焰疯狂的燃烧起来。这个狂傲自大的家伙,第一次知道了佩服这个词。他用最尊敬的眼神望着眼前这名军人,他拚命将这个男人死命镌刻进自己的内心深处。 真正的男人,真正的军人,这才是最耀眼的荣誉!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这样的军人。 第五十一章 阴谋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许多事情发生。有人走运了,也就有人会倒霉。有人在创造历史,历史也注定会成全或抛弃某些人。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命运的宠儿,有的人却要靠着自己的努力去创造命运。 一直以来,吴皓都将自己划为后者。 自从他有能力支配和改变自己命运的哪天起,他的人生就处处留下人工粉饰的痕迹。 新兵连的时候,靠着过硬的军事素质和出色的表现,他被团里评为优秀新兵标兵。在同年度兵中第一个当上了副班长。后来,他觉得在基层连队整天摸爬滚打的难得有出息,又自谋出路调出连队,当上了让人羡慕的侦察兵,阻击手,入了党。这次,又幸运地通过选拔进入基地。这一路走来,虽然也有辛酸,可目标一个一个都实现了。 他身上有一个可以说是绝大多数人都有的毛病,他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强。虽然,常常他表面总是做出一副低调谦卑的样子,但他的骨子里却有着谁也不服的傲气。他的傲不同于张啸天,张啸天骨子里流着斗士的血,他敢于傲视强者发起挑战并以最终将其打败为目标。而吴皓呢,与大多数人一样,他身上没有这种霸气,或者说,他更加明白自己不具备以强制强的实力。但是,强烈的嫉妒心却又让他容不得别人超过自己。换个角度来说,别人进步,就是对自己进步的一种威胁。 在被他视为潜在的对手中,张啸天排在首位。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之间曾有过节。自打第一次见到张啸天起,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这个人不简单,他身上有一种霸气傲气,他往哪里一站,立马就能成为那个地方的中心和焦点。有些人,不论努力与否,天生就会受到命运的眷顾,张啸天就是这种人。尤其当他知道张啸天同团长之间有那么一层微妙的关系后,这种想法更加坚定了。 后来的事实也一再证明了这一点。新兵连,张啸天当了逃兵,却并没有受到处罚。他被分到猪圈,又阴差阳错练就了一双飞毛腿,还因此在建制连比武中大出风头。这次集训吧,他又受到特殊照顾,成为重点培养对象。看着他的军事技术一日日突飞猛进,将基地所有人,包括自己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的心里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受――嫉妒!他恨这个词,却又毫无选择地摆脱不了。 在经过四次考核后,剩下的只有十五个人了,明天是最后一次考核。也就是说,明天是个决定最终由谁参加比赛的日子。他对所有潜在对手都进行了逐个分析,相信其他人也都做过类似分析,每个人的实力大家心里都有底,走到这一步,谁能胜出,谁将落败,已经没有太多悬念。 他不想屈居人后,他要做最强最强的强者,他需要荣耀、掌声,他要让所有人对他投来崇拜的目光。 而现实是,面前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张啸天。 不知道是命运的巧妙安排还是宿命注定,他觉得自己总是摆脱不了他的阴影。 当嫉妒达到一定极限,冲破理智,战胜怯懦,最终将变成一种可怕的力量。 夜深人静,当整个基地都沉陷入无边无际的静默中时,吴皓偷偷地潜入了军械库。他临时担任着基地军械库的管理员,有随时进入的便利。 他摸黑完成了预定计划,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出来,巧妙地躺过哨兵。 他大功告成地躺在床上,再次为自己的前途赌下了一个筹码,也为自己未来的道路埋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为此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甚至,人生也会因此而改变。 第五十二章 有一种死叫牺牲 最后一场考核没能如期进行。 一声凄厉的警报划破了黎明前的安静,在越野吉普的引导下,一辆装载着士兵的绿色军卡从基地驶出,急速开往仙霞关地区。 车上的战士全副武装,表情凝重,都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从出发前基地最高指挥官老黑的动员中,大家已经听出来了,这次的任务事关重大,必须高度重视。 拉吉坐在张啸天旁边,身体在不停地发抖。 张啸天说:“拉吉,你身体在抖。” 拉吉说:“我心跳得厉害。” “害怕了吗?” “不害怕,我就是想到要去杀人,心里就紧张。” “抽一口吧。”张啸天将一支点着的香烟递给拉吉,拉吉狠狠地吸了几口。立马被呛得咳嗽起来,紧张的气氛有所缓和。 军卡在虎头山山角下的一幢普通民房前停下,省公安厅的临时指挥部就设在这里。房前停着数十辆警车,救护车,有条乡村公路通往虎头山。 省公安厅副厅长张和平见武警来了,亲自走到门前迎接。他紧紧握着老黑的手,高兴地说:“欢迎武警部队的支援,你们来了,我们就放心了。” 老黑客气地说:“打击犯罪,维护稳定,是我们武警部队的职责。” “李大队长!”张和平喊。 “到!”省公安厅刑侦大队大队长李拥华应声而至。 “你给武警的同志简要介绍一下案情。” “是!”李拥华走到一张挂在墙上的地图前,指着地图介绍道:“这是一伙经过特殊训练,受境外反华势力支持的恐怖分子,携带有ak47、m16等重型武器和自制炸药若干,具体数量不详。昨天晚上八点左右,他们假扮客商,进入省国际会展中心,企图利用正在此间召开的国际商贸洽谈会,实施恐怖爆炸,扩大国际影响,损坏我国际形象。被现场保安发现后,挟持15名人质逃离现场,于今天凌晨进入虎头山中。虎头山总面积约为9。7平方公里,面朝大海,遥望台湾。目前已被我数百名公安干警和联防队员封控。恐怖分子要求我们给其派出快艇,欲出海逃离大陆。15名人质中,有5人是外国客商,5人为外国政府驻华使馆工作人员,还有5名记者。此事已引起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人质国驻华使馆和机构纷纷至电外交部,要求尽快救出人质。” 老黑问:“恐怖分子有多少人?” “一共8人,有5人曾在外籍兵团当过雇用兵,最长的6年兵龄,最短的2年,均上过战场,具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另外3人全部接受过境外恐怖组织培训,先后参与制造过多起有影响的国际恐怖活动。” 正说着,虎头山方向突然传来一声爆炸声响,紧接着,指挥电台里传来恐怖的惨叫:“我们又踩到地雷啦,医生,医生在哪里,我们有人受伤啦,快,快来抢救伤员。” 地雷。听到这种似乎只有在电视电影里才会见到的最纯粹杀人武器,所有人双耳都嗡嗡作响,瞪圆了眼睛。 张和平走到电台前,拿起手持话筒,痛心地大声喊道:“是a组吗,是铸剑吗,你们现在情况怎么样?” 电台里传来a组组长铸剑惊慌的回答:“我们有2人受伤,1人右腿被炸断了。” “保护冷静,迅速掩护受伤人员撤回指挥部。其余人员,立即停止搜索,缩小包围圈,等待武警支援。” “是!”铸剑答道。 李拥华继续介绍:“恐怖分子躲到虎头山后,制作了大量简易地雷。他们非常狡猾,经常变换方位,我们先后派出多支搜索队,拟对整座山实施地毯式搜索,均遭到袭击,有近十人受伤,根本无法摸清他们的藏匿之地,也不清楚人质现在的情况。” 李拥华看了看手表:“再过两个小时,就是恐怖分子提出的最后期限了,如果还见不到快艇,他们就要开始枪杀人质。” “这是恐怖分子的诡计,其实给不给他们快艇,他们都会枪杀人质。我们党和政府打击犯罪的态度一向是坚决的,决不同任何企图破坏社会稳定和国家建设大局的犯罪分子妥协。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实施强攻,用武力解救出人质。”张和平走上前来,用寄予厚望的眼神看着眼前这十来个武警,庄重地说:“战士们,你们的任务很艰巨啊!” 老黑“啪”地一声立正站好,敬了个军礼,朗声说道:“请首长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指挥电台里再次传来爆炸声和惨叫。 “什么情况,哪组出现状况,赶快回答。”张和平对着话筒狂喊。 过了很久,又是铸剑的声音响起,他的声音显得非常微弱:“指挥部,指挥部,我a组5人在返回途中,不幸触发恐怖分子装在树上的挂雷,1人牺牲,其余人员全部受伤,请速派人救援。” 电台里面,还能隐隐听到有人痛苦的呻吟,发出一串串愤怒的嘶吼。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的心都往下沉了沉。 死! 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大家的头脑里。 看来,这场战斗远比想象中要残酷得多。 张和平低沉地问:“你们现在的坐标是多少?” “我们现在的坐标是――”铸剑对着手持gps上显示的数据报告道:“东经117。50度,北纬23。40度。” “呆在原地别动,救援人员马上就到。李大队长,马上安排10人的救援小组至a组所在地域抢救伤员。” “是。” 李拥华走出指挥部的时候,他又补充一句:“带上医生。” 张和平走过来,同每名武警战士都握了一下手,反复交待要注意安全。 走到老黑面前时,用力拍了拍他的大臂,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是武警部队的精英,接下来全靠你们了,记住,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人质安全,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我们的战士都没有经过排雷训练,每组需要一至两名排雷专家。” “现在指挥部只有两名专业排雷人员,全给你们带走。” 老黑和候勇各带5名战士和1名排雷专家,从南北两翼突入虎头山,迅速消失在浓密的树林里。 候勇这一组在深入树林约一千米后,遇到了一个搜索小分队,4个人抬着一名伤员往指挥部撤退。 “怎么回事?”候勇迎上前去,低声问道。 像是小组长的那个人气愤地回答:“这伙恐怖分子太专业,他们像打仗一样布置战场,在所有通路都设置了防步兵雷场,跳雷、绊雷、飞雷、吊雷、诡雷、连环雷、定向雷,什么都用上了。在隐藏位置,他们还安排有阻击手,我们根本没法靠近。” 另一名联防队员补充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地雷,像是掺了汽油一样,爆炸后有火焰燃烧。” 他们齐向躺在简易担架上的伤员看去,伤员的衣服大部分已被烧成焦黑色,手、脸都有不同程度被烧伤,像是半截未完全烧成的黑炭。 众人看了心里都打了一个冷颤。 候勇问小组长:“这里离雷区还有多远?” 小组长回答:“大概五百米左右。” 候勇打出手势,示意大家继续往前搜索。 看着从身旁走过的战士,小组长低声说道:“祝你们好运。”目送他们迅速消失在丛林中。 身着伪装衣,脸上涂着油彩,拿着同样经过伪装的95式自动步枪的战士,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交替掩护前进。 “哒――哒――哒――” 西山突然响起重武器连续扫射的声音。 随即帽式对讲机里传来疯狂的嘶吼:“指挥部,我是c组,我们已同恐怖分子交上火,对方火力太猛,请火速支援,火速支援。” “c组,c组,我是指挥部,请迅速报告你的位置。”“我们的位置是――” “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震得所有人耳膜发麻。 “c组,发生什么情况了,请迅速报告你的位置,c组,请回答,请回答,c组――。”对讲机里传来张和平急切的声音。 所有听到这段对话的人都在心里说:c组完了。 几秒钟后,张和平的声音再次响起:“所有搜索小组注意,恐怖分子在西山一带,迅速收拢包围圈,向西山一带集结。” 所有人员向西山转移,包围圈逐渐缩小。 “连长!” 候勇仰头望向张啸天手指的方向,在他头顶上方,一颗经过伪装的吊雷距身体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离。“好险!”候勇在心里说,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再拿眼巡视一遍,发现近处几棵树上也有类似的吊雷。在离地面约五至十厘米的高度,还有一些经过伪装的绊索横七竖八地斜拉着。 “大家小心,看来我们已经进入雷区。”候勇提醒他的队员。 “排雷专家,迅速为我们开辟通路。” 排雷专家走到前面,将设置在路中间和两侧隐蔽位置的几个爆炸物逐一拆除。这些地雷或叫爆炸物制作都非常简单,有的用饮料瓶,有的用塑料袋,但威力却不可小视。恐怖分子在炸药里面都拌有钢珠、碎玻璃一类可增强攻击力的佐料。 排雷专家拿起一个用饮料瓶制作的地雷,卸掉瓶口一个用铜片卷成类似发火装置的圆筒,倒出里面的炸药、钢珠和一些玻璃碎片,不无得意地给大家介绍道:“这样的地雷,一旦爆炸会产生溅射效果,杀伤覆盖半径至少在三十米以上。要是恐怖分子再狡猾一些,在里面塞上一些子弹,那就相当于用一门大口径霰弹炮向我们开火,一百米内的有生力量都将被摧毁。” 听得大家心里都升起一股寒气。 排雷专家又连续拆除了几个爆炸物,确保通路安全后,示意战士们继续前进。 全队人员都以一种既紧张又激动的心情,万分警惕地向前移动。 “轰!” “轰!!” “轰!!!” 接连几声爆炸的巨响伴着冲天火光从几个不同的方向传来。 “哒――哒――哒――”轻重武器射击的声音也响起。 紧接着,惨叫声和各组报告人员伤亡的声音在对讲机里响起。所有人都凝神摒气,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候勇的小分队继续缓慢地向前移动。 在踏过一丛灌木时,突然“嗖”的一声,一根鸡蛋粗细,被人用力压弯的树枝猛的从灌木丛中弹起,朝着张啸天的面部扫来。就在树枝斜斜弹起的瞬间,张啸天右手一挥,淡青色的军刀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绑在树枝最前端的一只汽水瓶被他一刀砍断瓶颈。 和瓶内液体爆炸物失去联系的瓶口在空中翻滚着,徒劳的喷出一条混合着白烟的火舌。 一个诡雷轻而易举地被他解决了。 “连长!”拉吉双脚僵硬地站在原地,小声地说:“我想我踩到地雷了。” 排雷专家迅速走过来,单膝着地跪在拉吉一侧,用军用刺刀小心地在旁边刨出一个坑来,然后用另一把刺刀横插进脚底与地雷之间的土层。 拉吉额头有豆大的汗珠冒出来,他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地将脚抬起,移开。 “这就是刚才他们所说会燃烧的地雷。”排雷专家一边慢慢将地雷从泥土中起出,一边解释道:“这种雷里面的主要爆炸物由汽油组成,还掺杂有硫酸、氯化钾、镁粉等化学药品,爆炸威力虽然一般,但它能迅速引起持久燃烧,火势不易被扑灭。这种雷最早由基地恐怖组织发明,我也只是在警校的课堂上接触过这种炸弹的理论知识,从来没有真正见到过制作成形的成品雷,这次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一边说,他已经卸下了饮料瓶顶部的发火装置。就在他以为大功告成,准备将没有危险的地雷从土坑里起出来时,突然发现在地雷底部还有一根细若发丝的引线。他在心里大呼一声“不好。”这是一个经过伪装的连环雷。他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措施,就见到一团火光冲天,并迅速向四周散射开来。 排雷专家立马被火焰包围了,他痛得不停在地上打滚,发出一声又一声凄惨的哀嚎。周围的人还没来得及扑火救助,他就已经在地上卷缩成一团,像是半截燃烧中的洋蜡头。 排雷专家牺牲了。 无声的泪水,狠狠从战士们的眼睛里滑出来,这是耻辱的泪水,作为一支经过特殊训练,自诩为精锐的部队,却在还没有准确摸清敌人藏身之地的情况下,便接二连三地出现人员伤亡。 朋友,也许你会认为,作为军人,警察,一名领着国家奉禄的人民公仆,他们天生就该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该以能为国家和人民牺牲为最高的荣耀。但请你不要忘记,没有谁生来就是为了死去而存在的,他们是因为忠诚的信念才走进这支队伍。他们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他们也有妻子儿女,也有父母兄弟。在你的眼里,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公仆,一个士兵,他的死去,或许你会流下几滴同情的泪水,除此之外,不会有更多的东西,但对于他的亲人来说,他就是整个世界。 大家怀着悲痛的心情扑灭了周围的明火,对着地上烧焦的尸体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继续前进。 时间持续到上午十点二十分,再过五分钟,就是恐怖分子提出的最后期限,不能答应要求,他们将开始枪杀人质。 总指挥张和平背着手来回踱步,这是他思考重大问题的惯用方式。助手们无声地或站或坐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他们清楚这位上级,只有在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他才会露出如此凝重的神情。 在前面几个小时的战斗中,警察和联防队员已经有4人死亡,18人受伤。气愤的是,我们的同志竟然对恐怖分子准确的位置都还没有摸清楚。 15名不同国籍,具有特殊身份外国人的生命。他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在这起事件中,只要有一个细小环节处置不当,都有可能演变成一场重大的政治事件。境外反华势力将会抓住这一机会,大肆宣传报道负面新闻,我党我国的国际形象将会因此遭受严重破坏。牵扯到经济建设方面,外商将会考虑到在这个国家的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从而动摇投资信心。 外交部、公安部、商务部,以及人质国驻华使馆均已纷纷至电省政府,省里的主要领导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已多次给临时指挥部打来电话,一再强调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人质安全。甚至明确表示,只要能确保人质安全,对恐怖分子提出的一切要求都可以答应。 张和平再次看了看表,还有一分钟就是恐怖分子提出的最后时限了。他猛地站定,拍了一下桌子,对站在电台旁边的一名警官说:“给我接恐怖分子。” 他拿起话筒,用冒着寒气的声音对为首的恐怖分子说道:“我是张和平,我方决定答应你们的要求,半小时后,将有两艘快艇在虎头山东南侧海域靠岸,请你们务必保证人质安全。” 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张狂的笑声,“哈哈哈――张副厅长,你们要是早点做出决定,就不会有那么多兄弟无辜惘死了。我可以答应你们的要求,不伤害人质。但你们也得拿出点诚意来。” “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希望在十分钟之内能看到你派出的搜索分队全部撤出,还有山脚那些明哨暗哨,全部后撤五百米。” 张和平略一思索,答应道:“行,你的要求我们全部照办。” 放下电话,他又马上对警官说:“启用秘密信道,我要同武警指挥员通话。” 老黑和候勇同时收到张和平的信号。他们收到的命令是,在十五分钟内赶到虎头山东南面,在通往海岸边的小路两侧设伏,待恐怖分子通过时将其击毙,救出人质。 命令非常简单,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简单的命令背后隐藏着多大的难度。问题的关键是要确保人质安全,这就要求所有参加阻击的同志必须在同一时间开枪,而且必须一枪毙敌,以防匪徒杀害手中的人质,或者是引爆身上的炸药。这无论对枪手的射击技术、心理素质、还是协调能力都是很大的考验。 搜索分队陆续撤出树林,明哨暗哨也按计划往后退出了五百米。老黑和候勇带领各自的人员先后进至东南方向,找到了那个通往海边的必经隘口,各自选择最佳阻击位置。 明确任务后,看看时间还早,老黑做了一个简短的战前动员,他小声却清楚地说:“按照射击学原理,一个人心脏在遭到九五式自动步枪或八八阻击步枪射击后,即使是最致命的位置,还能存活七到十二秒,这一段时间已经足够匪徒杀掉手中的人质,或者是引爆身上的炸药。所以,心脏不是最佳射击位置。要把目标锁定在匪徒的头部,人类的头部直径有二十至二十五公分,但是人体只有一个地方被破坏才会造成瞬间死亡,那就是大脑的神经反射区。它的位置处于两眼中上部位,也就是眉心,其半径范围只有一点五厘米。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数十米甚至上百米的距离上,射中半径一点五厘米的目标,否则,就会功亏一篑。” 张啸天第一个伸出手来,拉吉、吴皓,还有候勇也陆续伸出右手,所有人将手掌逐个叠在一起。随后各自进入阻击位置。 树林突然之间又完全安静下来,原有的那丝丝风声也消失了,微弱的虫鸣鸟叫声也听得非常清楚。 张啸天小声问离得不远的拉吉:“拉吉,我听到你心跳的声音了,是不是非常紧张?” 拉吉回答:“我从没杀过人,平时蚂蚁都怕踩死一只,想想就觉得可怕。” 张啸天鼓励道:“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恐怖分子,比蚂蚁还不如。” “啸天,我们换支枪行吗?你的阻击步枪拿在手上心里会踏实一些。” 张啸天看了看自己手中装有瞄准镜的阻击步枪,又看看身边这位紧张得喘着粗气的战友,将枪递过去。 这时,耳机里面传来老黑的声音:“所有人员注意,恐怖分子正在接近。” 树林变得更加安静起来。两分钟后,能听到小队人马踩着树叶的沙沙声了。 人质被5名持着手雷的恐怖分子从后面反押着,其余3人端着重型武器,身上挂满各种炸弹。一看就是丛林作战的老手,整个队伍成前三角队形,缓慢向前移动,这是最坚固的防御队形。 老黑用手势指示着各自的射击目标。 一百米。 八十米。 五十米。 恐怖分子离得越来越近了。 “呜――”幽森的山谷突然传来一声老鹰的哀鸣,让紧张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一股浓浓的杀气弥漫在山谷中。 对讲机里,老黑开始了倒数:五――四――三―― 阻击手都停止了呼吸,控制着心跳。 “哒!”所有人的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 所有子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穿透恐怖分子的眉心。 所有恐怖分子几乎在同一时间倒下。 但是,意外发生了。 那名本该由拉吉阻击的恐怖分子竟然没有被打中。他在听到枪响后,第一时间拉开了手雷上的金属保险环。几名反应迅速的阻击手又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将子弹一同射进了他的脑袋里,最后一名恐怖分子应声倒地。 但,手雷拖着一条青色的尾巴在地上翻滚。外籍人质被突然骤发的这一系列情况吓呆了,片刻后惊叫着向四周逃散。 手雷如果爆炸,恐怖分子身上携带的大量各式炸弹也将随即被引爆,这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的威力,方圆十里之内的一切生物都将被彻底摧毁。 那些潜伏于周围的阻击手们一时也被吓得手足无措。 但就在手雷即将爆炸的瞬间,一个身影从旁边三十多米高的山崖上纵身而下,用身体压在了手雷上。 “轰!” 手雷爆炸了。 拉吉死了。 空中下起一阵血雨,一些碎肉和器官被炸得四处横飞。 他用自己一人的牺牲挽救了其他人的生命。 第五十三章 复活 人,真的是一种非常顽固的生物,顽固到有些时候不得不用死亡才能唤醒作为人的良知,才能触及到人性深处那些本真的东西。 拉吉的死,唤醒了吴皓灵魂的复活。 他在那支阻击步枪上做了手脚,本意只是想给对手制造些麻烦。不曾想到,一个偶然而单纯的想法,遇上连串的巧合,最终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连日来,吴皓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空旷无人的繁华大街上,静静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的生物,永远无法达到目的的不明方向的孤独地走着,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他不敢见任何人,不敢出现在拉吉的追悼会上。一下子,整个人苍老了下去。 最后,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了。他站在候勇的面前,将自己揭发,向他深深地忏悔自己的过错。 人生里,一步跨出,既成天涯;纵能无歌,但能无悔。 悔! 一个给人生带来否定的字。 一个让我们不断拷问良心的字。 一个让人产生屈辱和悲伤的字。 一个星期后,师党委给予吴皓开除军籍的处分,他暗淡地结束了自己的军旅生涯。 吴皓离开基地的那天,也就是他离开部队的那天,没有人为他送行,他一个人提着一点简单的行李走在基地的道路上,走向营门。 天空没有象征悲情地下一些小雨,没有那种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景况,反而艳阳高照,碧空万里。在营门口,他停了下来。对着这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深情地行了一个注目礼。他爱部队,爱身上的军装,爱那象征杀戮与雄性的钢枪。可是,一切都将成为过去,自己的梦结束了。 顺境中的人生往往相信自己是命运的主人;但迟早生活会告诉你,你仍然在你的宿命中。就算你说“我不信命,我可以改变我的命运!”结果你还是在里面,你的不信也是你宿命的一部分。就算你通过自己的巧于算计,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成功,但你终究离真正的成功还有很远距离。一切在你出生时起都已经开始,就像在坐标中确定一个点以后,你的命就像一个线性方程,你的轨迹是注定了的。 他又想起了当兵那天父亲的叮嘱。是的,父亲,他终于意识到是父亲毁了他的军人梦,是父亲那些深奥的市侩哲学毁了他的一生。他第一次觉出自己恨父亲。 他想迅速离开这里,但是双腿却像被钉着拔不动了。看着看着,眼眶蓄满了泪水。他可以想象,在那高而明亮的窗户后面,一定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是的,那是他的战友,他的兄弟,他至亲至爱的兄弟。他从来没有感觉他们如此可亲过,他们又将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一种冲动迅速在全身弥漫开来,他对着窗户后的战友,对着这座给他带来激情和痛苦的建筑,跪了下来,深深地瞌了三个响头。 这三个响头,把所有人的心都融化了。一个军人,不得不以瞌头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军营的爱,难道这不是军人的悲哀吗! 坐在吉普车里,他抹着眼泪问候勇:“营长,我只是想进步,为什么却总是做错事呢?” 候勇说:“想进步本没有错,关键是你把进步当成了唯一,最后就变成了包袱,以致心智也迷失了。在进步之外,你还忽略了一样东西――友情。当然,你不可能真正懂得这两个字的含义。在你的眼里,只有两种人存在,竞争的对手和进步的阶梯。你总是想方设法来排挤你的对手,以期换来个人的进步。而那些在今天还被你当作前进阶梯的人呢,明天很可能就变成了你的对手。任何个人和团体很难在你的心里占到一席之地。你很活跃,也很有能力,但你很封闭。你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自己的,做自己的。我们这伙人不只是为了对抗,你的战友,甚至你的敌人,需要你去理解,融洽和经历。我不怀疑,如果在战场上,你肯定奋勇杀敌,仅凭杀伤数目也能成为战斗英雄。可那不是我们这支部队需要的,甚至不是现代部队需要的。你经历的每个地方,每个人,每件事,都需要你付出时间和生命。可你从来没付出感情,你总是冷冰冰的把他们扔掉。那你的努力是为了什么,为一个结果虚耗一生?你该想的不是怎么成为一个成功者,而是如何善待自己,成为一个普通人。” “营长,我会记住这些话的,一辈子记住。” “吴皓你要记住,做人不只是纯粹为了别人的评价和认可,而是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一个人对别人的认识难免不彻底,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第五十四章 矛盾 拉吉死了,张啸天常常在不同寻常的深夜里,静静地走过自己在那里面生活过的道路。是一种启示,一种悲凉,一种慰藉。他常想,其实,人生常常需要悲凉,悲凉会变成一种救济。让人淡忘了功名心,淡忘了身世感伤,对生活露出一种安静的高贵的姿态来,不致于在狂傲中迷失了心智。 他开始对人生拼搏奋斗的意义产生了怀疑。人要是能少一些功名心,多一些平常心,那种专横野蛮的争斗,与生俱来的狡诈,毫不掩饰的残忍,永无休止的惊恐是不是会少一些呢?这个世界是不是会更加纯洁、和谐、美好一些呢? 他们这一群人,要不是为了争夺所谓第一的荣耀,根本就不会走进这座基地。吴皓要不是想过分突出地表现自己,他也就不会想着在枪上做手脚,拉吉就不会死。还有李锐,他能做名普通战士,随遇而安一些,也就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这些他曾经同甘共苦的战友,兄弟,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一个死了,一个重伤,至今连路都走不了,一个比死还不如地被大家抛弃了。 奋斗错了吗?如果真的错了,那么消极地适应宿命,永远让命运之绳牵着行走又是对的吗? 他将自己关在宿舍里,成天蒙头大睡。 他甚至有过放弃比赛的想法。 但,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候勇给压了下去。候勇骂他,说他虚伪,说他是在为害怕失败寻找借口。候勇说:“你心中真有你的兄弟,就用胜利替他们把未完成的事业完成了。” 他痛苦地问:“连长,你说吴皓他怎么就忍心害自已的战友呢?” 候勇略作思考后回答:“出现这样的事也不完全是吴皓的错。改革开放这些年,我们都长了一身肉,最为可怕的是许多人肉都长到心上去了,心眼变得越来越小,小到只能看到自己,看不到别人了。” 张啸天想到医院去看一看李锐。 显然,李锐的状况好了起来。医生告诉他,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变成和正常人差不多了,能够正常行走,过正常人的生活,只是,会留下一些后遗症,比如刮风下雨天气反常的时候,身体会有一些不适症状;比如不能再从事繁重的体力活了。 “那么,他还能成为一名战士吗?”张啸天急切地问。 “这,”医生有些犹豫地说:“恐怕有些困难,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应军人这种特殊的职业了,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走到病房门口,他看到李锐躺在床上,右手正在吃力地举着一只哑铃。他一把将哑铃夺下来,用训斥的口吻说:“你不要命啦,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李锐苦涩地笑了笑:“没关系的,我下半身暂时是不能动了,但我两只手还是好的,即使两只手也动不了了,我的脑袋还可以用。我就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还是一名军人,我不想让别人用可怜的眼光把我看成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废人。” 他知道,自己没法改变他的想法:“班长,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件事的,我不想参加比赛了。” “张啸天。”李锐用大眼睛瞪着他:“告诉我,是我听错了。” 张啸天迟疑了一下,清楚地说道:“你没有听错,我说我不想参加比赛了。” “为什么?” “这样的比赛让我觉得伤心和屈辱,我不知道参加这样的比赛到底有什么意义存在。” “是因为拉吉牺牲了?” 张啸天点了点头,迟缓地说道:“还有你,还有吴皓,连长,和那些被淘汰出局的人,你发现没有,所有人最终都成了悲剧。” “张啸天,我不许你有这样的想法。”李锐用枕头将身体尽量垫得高一些,激动地说:“谁说受一点点伤害就是悲剧,牺牲又怎么样,作为军人,这是光荣,至高无尚的光荣。我们无法选择生命的长度,但我们可以努力增加生命的厚度,可以让生命的火花燃烧得更辉煌灿烂一些。即使最终化为灰烬,我们却选择了自己所钟爱的事业,结局也不过是所有人共同的结局罢了。死亡,或者残废,这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如果一切都毁灭了,我们的理想,奋斗,只剩生命还在敬延残喘,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 “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第一,一个虚假的荣誉,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你认为值得吗?” “你认为我们是在同谁比赛?告诉你,不是对手,我们要战胜的是我们自己,从战胜自己的过程中提炼出一种精神。以前,没有时间去想这种问题,这段时间躺在医院里,我算是想明白了,为什么我们人类能够繁衍并创造出那么伟大的文明呢?这一切都是从厮杀和争斗中开始的。人类就是这么一个奇特而复杂的族群,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高尚与粗俗,新的与旧的,全都混杂并存,交织在一起。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以野蛮的开始来换得一个文明的结果。实际上,一切文明也无不是从流血牺牲开始的。我们残废了,牺牲了,但我们的精神会激励其它人,我们并不是可怜的存在,我们比任何人都更加充实地活着。张啸天,永远不要用怜悯的眼光来看待你的战友,真正的军人,不是被用来同情的,而是用来尊敬和崇拜的。”张啸天准备离开病房的时间,李锐冷静下来,他几近悲凉地说:“张啸天,答应我,一定要赢。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永远不要放弃。” “嗯!”张啸天点了点头。 第五十五章 一战成名 主席台上,坐满扛着将星的总部领导,众多友好国家军事观察员和媒体记者。台下,各部队的头头脑脑整齐地一字排开,肩上的金质将校肩章在阳光下虎虎生威。这些指挥千军万马的高级军官们,此刻都将锐利的眼光投向方阵中自己的战士,这为数不多的战士,是他们的骄傲,他们希望自己的战士能够在比赛中获得荣誉。 副司令员的动员非常简短,却字字铿锵有力。他说:“同志们,军人天生就该有一种霸气,一种宁折不弯的战斗精神。这种精神从那里来,从战斗中来,从专横野蛮的争斗和厮杀中来。不要忘了自己是一名军人,永远保持争第一、占鳌头的锐气、豪气和霸气。请大家时刻记住,战斗!为了我们的祖国、人民,为了我们自己、亲人,和朋友,请不要忘记战斗!” 聆听这字若金钢的动员,每个人都感觉热血在沸腾,年轻的,年老的,职务高的,职务低的,都仿佛是听到了一首慷慨激昂的冲锋号曲。每个人的战斗激情都被完全煽动起来了。 张啸天和杜伊分别站在两个方阵里。他们分别代表自己的部队来参加比赛。杜伊脸更黑了,也更结实了,似乎也长高了。 两个旧时的伙伴,突然成了竞争对手。站在队列中,他们默默地对望了一眼,彼此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总部的比赛为期7天。 前4天比的是射击、攀登、自由搏击、铁人五项这些基础课目。几个月来,张啸天已经深得基地诸位教官的悉心教导,在这几天的比赛中,他多次刷新了全军记录,有两项成绩甚至接近奥运会的水平。这四天里,他一路遥遥领先,高奏凯歌,将大部分人都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唯有杜伊紧追其后。 随着一个又一个旧记录被打破,一个又一个新的记录诞生,大赛的裁判人员和组织者们惊喜地发现,这个有着魁梧身材,皮肤黝黑,来自海边的军人,以风卷残云的迅猛之势,成为武警部队有史以来同一届比武中打破记录最多的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豪气霸气,让对手在比赛中不寒而栗。 比赛进入第5天的时候,所有参赛选手被直升机空投至一片原始森林的不同方位。在以后的三天时间里,他们要穿过这片面积五千平方公里的森林,然后跨海泅渡二万米,在东南方向,有一个面积小得在地图上根本无法显示的小岛,那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在这片茂密的热带原始丛林里,有大量毒蛇、野猪,毒蚂蚁,比苍蝇还要大的蚊子,和许多闻所未闻能要人性命的生物。在当地流传一句谚语:“东南十八怪,三条长虫一麻袋,三个蚊子一盘菜,黄蜂蜂窝当锅盖”。沿途,还有两个整编营的兵力对他们围追堵截,会想方设法阻止他们到达目地的。 每人一张军用地图,一只老式怀表,一把九五自动步枪,半个基数的弹药,一个军用背囊,一块压缩饼干,外加一枚求救信号弹。 大家清楚,这种高难度的野外生存,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怕是难以坚持到终点,唯有团结,才有希望获胜。于是,在飞机上便开始组建战斗团队。张啸天、杜伊、姜小林和另外4人组成一个小队。张啸天当仁不让地当上了小队长。 刚下飞机,他们就遭到了第一轮阻击。对方大约有一个排的兵力。他们早在飞机降落的地点周围构筑了战斗工事,飞机刚一停稳,他们便用橡胶子弹一阵狂射。逼得机上人员不得不从直升飞机的另一侧跳窗而出。他们借助直升机的掩护向对方展开了还击。由于没有防御工事,视射线不佳,加之敌众我寡,时间紧迫,不敢恋战。在“击毙”5名“敌人”后,他们借助原始丛林这道天然屏障,终于交替掩护冲出了包围圈。 后来,他们又多次遭到了“敌人”阻击,2名队员“牺牲”了。 张啸天展开地图,用老式怀表和铅笔代替指南针测出基本方位后,指着地图上用铅笔标明的一条路线说:“这条路能在最快时间内通往海边,路况也好,估计早就布置有重兵在等着我们了。所以,这条路不能走。我们走这里。”他指着地图上的另一个方向:“这条路距离差不多远,但路况就明显差了,按地图显示,基本无路可寻,山势陡峭,还有很多陡崖,敌人容易忽视,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利于隐蔽。” 正说着,一条眼镜王蛇从一棵古木上探下头来,吐着数寸长的信子对一名站在树下的战士发起攻击。杜伊眼快,举枪便要射击,就在即将扣下板机的那刻,瞄准镜被张啸天粗大的手掌捏住了。只见眼前白光闪过,一把雪亮的军刺丝毫不差地刺穿蛇头,将蛇给钉在了树干上。 众人都吓出一身冷汗,张啸天过去取下自己的刺刀,拭去刀锋上的血迹,提醒道:“开枪容易暴露目标,引起敌人注意,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开枪。” 大家在佩服张啸天飞刀功夫了得的同时,纷纷将枪上了保险。 他们选择了这条最不好走,根本无路可寻的路。却不知,在这条路上,同样埋伏有小股敌人。对方埋伏在一个悬崖底部的山凹里,当时他们正在攀登那个悬崖,敌人的枪“突、突”响了,两名战士动作稍慢一些,不幸被橡胶子弹击中,牺牲了。 时间还没有过去一半,7名队员先后就有4人牺牲,被迫退出比赛。 剩下的3人朝着即定方向继续前进。 一方面,他们要随时做好应对各种人为障碍的准备,同阻击之敌战斗周旋。同时,还要应对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来自大自然的各种危险。 仅有的一块压缩饼干在第一天就已经吃完了,实际上,从出发的那刻开始,他们就已经处于断粮的状态了,饥饿和恐惧像魔鬼一样随之而来。 最为要命的是,为了躲过追踪,应对这种种危险最有效的两件武器,子弹和火都不能使用。 为了保存体力,他们不得不生吃用来充饥的猎物,毒蛇、松鼠。刚开始,吃了便狂吐,胃液都要吐出来了。后来,他们总结出经验,整块的生吞进去,果然要好受一些。 纵是这样,一次却不敢吃多,往往三五小块下肚便恶心得要命,吃了一次还绝不会想吃第二次。估算着能勉强维持生命了,便继续前进。沿途,不时能见到一些零散的白骨,恐怖的骷髅头像足球一样被藤蔓悬挂着。黑的,白的,各色毒虫在骷髅洞里爬上窜下,给人阴森幽冥之感。 在一具保存较为完好的白骨堆旁,他们发现了一块军牌,正面刻着张孝儒三个字,背面一排字稍小,已经有些看不清楚,费了老大的劲才勉强辨出是国军第三十九军独立二团几个字。 旁边不远处,有个半埋土中的军用水壶,他们将其挖出。水壶里面有个硕大的金戒指,上面刻着繁文“恢愎”二字,旁这还有一张纸条。纸条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却清晰可辩:民国三十三年腊月二十日,我连奉命追击日军腾原特战小分队,进至东南沿海原始丛林,遭遇强敌包围,我连长以下官兵25人,与敌激战两昼夜,至弹尽粮绝,誓死不降,尽数以死报国。 看来这是一名牺牲在抗日战争中的国民党老战士。 望着这堆堆白骨,几名年轻军人肃然起敬。张啸天感慨道:“青山处处埋忠骨,英魂永逝落九泉。了不起啊!新中国都成立半个多世纪了,然而,我们这些为革命牺牲的老前辈们却依然露尸荒野。” 带着一种军人对军人的尊敬,崇拜,和悲伤之情,三人合力在地上刨了个坑,将附近几具白骨掩埋了。又立下木碑一块,在地图上记下坐标,以便来日有闲时再来厚葬。 第三天凌晨时分,他们终于走出了这片原始丛林。其时六月将尽,天上无月,唯有疏星数点,照着黑漆漆的一片大海,夜空中传来几声呜呜风声,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大海在望,胜利也便在望。还有二万米,二万米的对岸便是终点,三人都兴奋起来。姜小林率先冲出树林,扑腾着冲向大海。边跑边喊:“我们出来啦,我们看到胜利啦!” “哒哒――” 枪响了,姜小林的身后冒起一阵白烟,按照比赛规则,他牺牲了。 他们本该想到,这后半截路走得太过顺畅,在这出口位置,一定会有埋伏,只是警惕心被眼看得到的胜利给冲淡了。 枪声一响,张啸天和杜伊迅速占领有利位置隐蔽,一时却又发现不了阻击手的准确位置,又不敢冒然冲出树林,双方僵持着。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这样过去了数分钟。张啸天心生一计,将嘴凑近杜伊耳旁,低声交待几句,杜伊心领神会。 两人都将头上的钢盔取下,卸下上面的铝质帽徽,又小心地将涂在上面的伪装油彩擦干净,帽徽立时在疏星下发出一些微弱的反光。 趁着一缕黑云再次从头上经过,他们同时将帽徽朝两个不同的方向扔出。 “哒哒――” 敌人果然被迷惑,枪声再次响起,位置被暴露。在枪响的瞬间,他们已经发现,在不同位置埋伏有四名阻击手。 “哒哒哒――” “哒哒哒――” 他们的枪紧跟着也响了,几个漂亮的点射,四名阻击手被他们潇洒地解决了。 这样漆黑的夜晚实施武装泅渡危险系数显然要大得多,他们本可以趁着天亮前的空隙,好好地睡一觉。但考虑到随时有可能出现的阻敌,还有其它对手的情况也摸不清楚,他们决定稍事休息一会后连夜泅渡。 张啸天和杜伊都在长江边上长大,从小开始,每逢夏天都是泡在水里,张啸天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能横游长江了。一般的游泳自然难不倒他们。可这是在海里,而且距离长达二万米,也就是二十公里,况且还要背着枪和装备,难度可想而知。以张啸天这样狂傲的性格也不禁在心里叫苦连连。 但是,即使难度再大,这海也是要跨过去的。前面那么多的难关都渡过了,总不至于眼看着胜利在望,临时退却吧。 海里的风浪很大,将人一会推到波峰浪尖,一会又跌入深渊峡谷,那感觉,就像是坐在过山车上,游起来自然十分费劲。明明游了很久,可回头看去,海岸依然好像近在咫尺。幸好背囊是浸过蜡的,密封起来就是一件好的救身器材,人可以趴在上面稍事休息。 天渐渐亮了,有海鸟从头顶飞过,有白云在尉蓝的天空飘过,他们只觉满眼黄水茫茫,对眼前的所有美景都视而不见。 大赛组委会怕是考虑到海上危险系数大,未派出水上阻击分队,除却波浪大了些,他们倒是可以自在地前进。 太阳正当头顶的时候,他们掏出怀表来看,游游停停的已经有七八个小时了,如果方向不偏,应该游了一半路程。两人都觉出四肢过累,腹中空空,没有多少能量了。便决定休息一会,弄些海鲜来补充能量。 这几天来,他们已经生吃过毒蛇、松鼠、野兔等多种山珍了,吃的时候虽然觉得恶心无比,但回头来想却是别有一番风味,这是一般人所无福消受的。想想马上要生吃海鲜,两人都变得兴奋起来,况且这海鲜也多有人生吃,只是怕少有人能在海中享受罢了。 两人各扎了一个猛子,潜入海底。杜伊先露出水面,他抓了一条二尺多长的海馒。过了一会,张啸天也浮上来了,他抓住的,竟然是一只小鲨鱼,足足有五十多斤重,已被他用刺刀穿透鱼头刺死,尚存一丝气息,尤自轻摆着尾巴。他们以前只在电视里见到,从未见过真正的鲨鱼,变得更加兴奋起来。 他们将鲨鱼割成数块,取肚腹处鲜嫩的两小块,用刺刀挑着吃,其它都抛入海中。海味不比山珍,本身就含有盐份,在吃法上生熟皆可,虽然没有佐料,难免有些腥骚味,味道却要比毒蛇、松鼠之类鲜美得多,两人难得地饱餐了一顿。体力恢复不少,觉得休息也够了,便继续向前游去。 可刚游出数十米,就觉海风呼啸,浪声澎湃,水底有暗流涌动。一个浪花将他们抛起数米高,张啸天从浪端放眼望去,数米开外,一个高翘着尾巴的怪物正向他们游来。“不好。”他在心里暗叫一声。再仔细一看,是一条体形极大的鲨鱼,根据它卷起的浪花推算,最少得在五米以上。他们没有在海边生活的经验,不知道鲨鱼有个习惯,喜欢结伴出游,且闻不得血腥味。定是刚才那只小鲨鱼的血腥将大鲨鱼引来的,弄不好他们还是一伙。 “兄弟小心,有条大虫子向咱们游过来了。”张啸天大声喊道, 杜伊也看到了,不禁大感惶恐,回应道:“鲨鱼一定是发现我们了,离得这么近,逃怕是逃不掉了,我们干脆来个人鲨大战,把它杀了。” 张啸天显得异常兴奋:“好主意,不愧是兄弟,主意都想到一块去了。” 两人举起步枪,对着鲨鱼一阵狂射,由于海浪太大,身体重心不稳,大部分子弹竟然没有打着。有一两发子弹倒是打中了,只因水中阻力太大,子弹威力下降,仅仅在鱼身上穿出两个小窟窿。不但没对鲨鱼造成伤害,反而激起了它的凶性,以更加迅猛之势朝他们游过来。只见海面的白雾中忽喇一声,一个巴斗大的鱼头钻出水面,两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阳光中一闪,鱼头又没入了水中。 两人见子弹效果不佳,索性放弃用枪。取出锋利的匕首,全力准备同这庞然大物近身肉搏。鲨鱼却潜入水中,没有了踪影。 突然,张啸天只觉脚上有东西微微碰撞,他疾忙缩脚,身底水波晃动,大鲨鱼张鳍鼓尾,猛窜上来。他的身体被鲨鱼带起,他借力跃出水面,在身体下沉的瞬间,顺势挥刀刺下。军用刺刀用特殊钢材制成,均锋利无比。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鲨鱼的右眼被刺了个血窟窿,鲜血从海水中喷射而出。 受了伤的鲨鱼变得更加凶猛,张着大嘴,露出两排如匕首般的凶牙,在水里东突西窜,乱抢乱夺地咬啮。却也因此乱了方寸,露出许多破绽来。 杜伊眼见张啸天用刺刀刺中鲨鱼的眼睛,心里自是不甘落后,一边随着浪花在水中上下起舞,一边喊道:“啸天,左眼留着,让我也过过瘾。” “好的。”张啸天爽快地答应,尽量将鲨鱼的注意力引向自己,以助杜伊完成刺鲨壮举。 杜伊紧紧地抓住鱼鳍,粘在了后背,瞄准一个机会,一刀插入鱼眼。鲨鱼痛苦地将头伸出水面,张开巨口。张啸天趁机将尺多长的军刺送入鱼嘴内,撑在上下两唇之间。双手紧紧地抓住鱼鳍。 鲨鱼两只眼睛都看不到了,发了疯一样在水中卷起一阵狂澜,张啸天一直紧紧地粘着它。鲨鱼一会钻到海底,一会又从海底跃出水面,如此折腾几次,张啸天摸清了它的底细。再潜入水中,他便用脚乱踢它的肚皮,它便又再露出水面。过了一会,鲨鱼兴许是力气用尽了,动静明显缓了下来,不再潜入水中,像是被驯服一样听起话来了。张啸天用左脚踢它左边肚皮,它便向右,用右脚踢它右边肚皮,它便向左。 张啸天突发奇想,对杜伊说:“我有一个想法。” 他还没有说出口,杜伊就接着说:“骑鲨遨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 两人默契地笑了笑,一块扯着鱼鳍,像骑马一样驾驭着大鲨鱼向目的地进发。 有了鲨鱼的帮助,游泳的速度一下快了许多倍,只用了不到一半的时间便到了目的地,那座无名小岛。 早已到了岛上等待的各级首长们被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奇观惊呆了。只见两名战士在一头大鲨鱼的带领下,在海面上东奔西突,迅捷异常,就像在草原上骑着骏马一样纵横自如,顷刻就到了岸边。 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冠军,比第二批游到的战士提前了足足五个小时。算上前四天比赛的成绩,张啸天当仁不让的是这次比赛的最大赢家,毫无悬念地取得了第一名。杜伊则屈居第二。 现场奏响了《义勇军进行曲》。外国军事观察员和媒体记者将他们团团包围,竖起了大拇指。俄罗斯宪兵司令紧紧地握着张啸天的手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军人,中国军人好样的,我们俄罗斯宪兵部队的大门愿意随时为你打开,我们会给你提供优厚的待遇。” 看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听到那庄严雄浑的《义勇军进行曲》,他的热血再次沸腾,这是赞美英雄和崇高的歌。一直以来,他都忌讳崇高这个词。长期的和平环境,让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军人的存在,一元论的评判标准,更是让军人这一群体的地位变得尴尬窘迫。换种说法,单纯地从军人这些字眼上已经找不到崇高了。我们曾经无比骄傲与自豪的东西,已经不被别人所理解和尊重了。在人生的某些微妙章节,比如在授衔庄严宣誓时,比如一次一次在超越人生极限,打破旧有的纪录时,他曾有过崇高。但那是一种怎样的崇高呢?那只是自己出于一种虚荣的心理,或者说是对自己尴尬生存环境的一种补充。并没有同自己的祖国,同自己的民族发生多大的联系。但眼前呢?自己代表的是数百万中国军人,代表的是自己引以为自豪的祖国。他感觉有一种意志在脑海里面升腾,有一种力量在身体里面爆发。这是作为一名军人特有的骄傲与崇高,是超越一切,任何金钱和地位都换取不了的。 他骄傲而自豪地对宪兵司令说:“请您原谅,将军阁下,我是中国军人,我的鲜血永远只为我的祖国和同胞而流。” 司令遗憾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到中国司令面前竖起了大拇指:“中国军人好样的!” 第五十六章 无奈的选择 比赛结束后,所有参赛队员和组织者们都松了口气,纷纷撤回原部队休整,该休假的休假,该晋职的晋职。 张啸天的任务却还没有完。 首先,是铺天盖地的宣传。鉴于他在比武中的出色表现,部队准备推他为重大典型,各种各样的荣誉也接踵而至,全国各大媒体纷纷竞相报道。紧随而来的士兵楷模、兵之骄子、兵王等诸多称号也在部队迅速传开。 他成了英雄,神话。 他的名字迅速响彻军内外,成了军迷们的偶像。 他频繁出现在各种媒体上,事迹被夸张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传奇。 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广泛关注。 大街小巷,到处能见到他的宣传画。 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提到他的名字,几乎尽人皆知。 他经常被安排或邀请到部队和地方的学校、工厂、政府部门做一场又一场的事迹报告。还有没完没了的采访活动。 他的话很朴实,他很少提到自己,只是给那些聆听者讲他的部队,讲他那些可爱的战友们,李锐、拉吉、营长……他们平凡的故事深深感动了每一位听众。 活动的高潮是中央军委授予了他“钢铁战士”的荣誉称号和共和国一级英雄模范荣誉勋章,总政治部和共青团中央等十多个部门联合发出通知,号召全军全国广大青年向他学习。 后来,他又幸运地被作为优秀士兵破格提干。 张啸天返回老部队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恰在这时,部队一年一度的老兵退役工作展开。 他刚回到部队,就听到大家都在互传着一个消息:李锐要退伍了。 李锐的伤并没有完全康复。实际上,这样的伤也难以完全康复,需要用时间来愈合。他勉强能站起来走几步了,但大部分时候,还得坐在轮椅上。 张啸天明白,李锐比谁都更加爱着部队,如果让他这样离开,不知他会有多么伤心。他决定去找团长,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找团长,他要为李锐去开后门,把他留下来。 白正雄坐在办公桌后面,看了他一眼:“你来啦!”又指着对面的沙发,亲切地说:“坐!” 张啸天却并没有坐,开门见山地说:“叔,我有事求你。” 白正雄略感意外地放下手中一份文件:“你小子也有求人的事。”顿了一会,又继续说道:“你现在是部队的功臣啊,按理说,有什么困难应该帮助解决。说,什么事,只要不违反原则,我可以考虑。” “我想求你把李锐留下来。” “李锐,”白正雄明显感到有些意外:“李锐的事不是已经开会研究过了吗,今年退了,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这不可能。”张啸天激动地向前一步:“我了解他,他比谁都更爱部队,要说他自己主动提出退伍,打死我也不相信。” “你个臭小子,对我的话还不相信,你看。”白正雄在桌子上翻出一张信纸:“这是他自己写的退伍申请,白纸黑字。本来嘛,这么优秀的一名同志,我们团党委的意见是准备把他留下来的,当不了班长,就让他去干个司务长、卫生员,什么都可以,我还亲自去做过他的工作,可这工作没能做下来,他说什么也要退伍。” 张啸天接过信纸,果然是李锐写的退伍申请,他转身就跑出了团长办公室。 他将退伍申请拍在李锐面前,质问到:“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李锐看看他,又看看那张已经起皱的信纸,淡然地笑了笑:“当然是真的,这样的事还能开玩笑。” “你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为什么这样,在部队这么多年,早呆腻了,想换个环境。” “不,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骗得了别人,骗不过我。” 李锐沉默了一会,低沉地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跟个残废有什么区别,你有见过坐在轮椅上的士兵吗?” “你会好起来的。告诉我,你不想离开部队,我会去求团长,求他把你留下来。” 李锐的脸上像是盖上了一层白霜,冷峻得让人看不出任何表情:“啸天,你对军人还太缺乏了解了。毫无疑问,军人是这个世界上代价最高、牺牲最大的职业,但特殊的使命却要求我们不能像常人一样去计较个人得失。也许,许多人都会以悲剧的形式结束自己的军旅人生。但这并不是悲剧,也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我深爱着我所从事的职业,但军队是国家的,不是我个人寄托情感意气用事的地方,也不是任何人想留就留混日子的收容所,这里,汇集的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正因为我爱她,所以,我必须离开她。是的,我不能再扛枪弄炮了,但还有其它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就算你留在部队,不能再继续扛枪弄炮了,但一样也还有很多其它的事可以去做啊。你忘了老赵吗,老赵他当了十年的仓库兵,不也好好的吗。” 李锐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可我们毕竟不是老赵。在战场上,在国家需要的时候,我什么都不会再乎。但让我留着敬延残喘的生命,像条可怜虫般接受别人的怜惜和同情,还不如就这么死去,让一切都一了百了。” “你不害怕将来会后悔吗?” 李锐停顿一会,仿佛是在追溯和总结他漫长的军旅人生:“作为一名和平时期的军人,我觉得我已经用我的牺牲完成了我的使命,我无怨无悔。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赶上一场战争。” “真的,一点考虑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没有了,啸天,我们永远是最好的兄弟!请不要为我悲伤,即使我残废了,失去了一个健康的身体,但我换回来的却是坚忍不拔的精神和不屈不挠的意志,还有你们这些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在有精神,有信仰,有追求的人面前,一切困难都是纸老虎。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在另一个地方看到另一个成功的李锐,相信我,一定能做到的。” 张啸天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知道自己是没法再改变他的决定了,唯有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祝福,希望他能一如既往地坚强。 李锐走的那天,天空并没有下着雨,气氛却是潮湿得可怕。营里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张啸天和候勇一左一右推着轮椅,绕着肃立操场中央的方阵走了一周,大家注视着轮椅上那副单薄的身影,心里久久的不能平静。 第五十七章 军校毕业 两年的军校生活眼看着就要结束了。所有毕业学员都在忙着进行毕业论文答辩。大部分学员都是到互联网上搜一搜,然后拼拼凑凑,把观点按照自己的话换一换,也都顺利通过了。 那天晚上,张啸天参加旁听了军事理论教研室李卫东教授的一次讲演,他谈了恐怖主义对当今世界的影响。他认为:恐怖主义影响深远,上溯到18世纪,当时法国社会存在一种深刻而严重的社会不平等,这种不平等现实造成了社会仇恨心理进而成为法国1789年大革命的思想基础。到20世纪末,与美国的全球霸权进行针锋相对的对抗的反美浪潮,亦进而导致了2001年9月11日纽约曼哈顿世界贸易中心双子大楼遭到毁灭性的撞击。 接着,他又列举了一些近年来国际国内发生的典型恐怖案例。 最后,他认为:恐怖主义作为一种非对称性的暴力行为方式和政治逻辑,本质上起源于个体、组织和国家之间的利益争夺。因此,需要利用能够超越特定利益关系的人类智慧来限制和削弱恐怖主义的影响与破坏能力。但是,当前国际社会所从事的诸多活动,不仅难以达此目标,反而易使暴力活动不断升级,使得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断恶化。当然,存在恐怖主义现象,并不必然出现恐怖主义问题。当代恐怖主义作为一个问题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是主流社会排斥他者、迷信理性思维及国家垄断暴力使用权的结果。恐怖主义是一种斗争工具,而不是问题本身;恐怖主义问题是各种社会力量建构的结果,而不是一个先验邪恶的概念;社会中的各行为体对待恐怖主义的态度,虽然与道德与规范有联系,但主要取决于其在权力格局中的地位与要求。现代社会一方面生产着反恐手段,同时也在强化着恐怖主义赖以产生和存在的基础。各行为体参与当代国际反恐怖运动,主要目标是追求或保持自己的权力和地位,而非消除、减轻恐怖主义的威胁。 听了这次讲演,对他的触动很大,他由此想起了拉吉付出生命代价的那次特殊任务,作为事件的亲历者,不由对“恐怖主义”这个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扔掉了手头准备好的论文,开始着手进行这方面的研究。一个月后,他按要求交出了自己的毕业论文,题目为:《论武警部队在现代反恐战争中的作用》。 他在论文前列举了一组数据: 1992年2月5日,dt恐怖势力在乌鲁木齐制造了系列汽车爆炸案,一共造成3人死亡,9人重伤,14人轻伤。 1992年5月21日,中国维和工程部队在柬埔寨驻地被一伙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袭击,2人死亡,7人受伤。 1996年4月29日,8名恐怖分子连续闯入库车县阿拉哈格乡4户维吾尔族基层干部家中,杀死4人,3人受伤。 2002年6月29日,中国驻吉尔吉斯斯坦大使馆一等秘书王建平在该国首都比什凯克遭到不明身份的恐怖分子杀害。 2003年3月27日,一辆从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开往新疆喀什的长途客车遭到恐怖分子炸弹袭击,19名中国人死亡。 2004年5月3日,在巴基斯坦的瓜达尔港,中国工程人员乘坐的一辆面包车遭遇汽车炸弹袭击,造成3人死亡,9人受伤。 2004年6月10日,阿富汗一伙来历不明的恐怖分子袭击了一个中国援建的建筑工地,造成11人死亡,4人受伤。 仅从1992年至2001年,dt势力在新疆境内制造了至少两百多起暴力恐怖案件,造成各民族群众、基层干部、宗教人士等162人丧生,440多人受伤。 看着电脑投影屏上这一组组血淋淋的数据,在场所有参加审评的人员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时,他正式开始了自己的答辩:“自 20世纪60年代以后,恐怖主义活动日益频繁,在西欧、中东、拉丁美洲和南亚等地区蔓延。恐怖主义活动严重威胁着国际社会的安全和秩序,许多国家纷纷采取对策,先后颁布了反恐怖主义的法令,建立了反恐部队,并加强了国际间的合作。1972年11月18日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 ,成立恐怖主义问题特设委员会,负责研究制裁国际恐怖主义活动的措施。1973年起联合国大会通过了一系列反恐怖主义的公约。还有一些区域性组织也制定了反恐怖条约。2001年9月11日,随着纽约曼哈顿世界贸易中心双子大楼的倒塌,成为了世界历史的分水岭,尤其是成为美国国家战略的分水岭。美国人从此意识到,恐怖主义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此后不仅在本土加强防卫,也开始在全球范围内打击恐怖势力。同样地,恐怖主义和非传统安全成为中国国家安全的重要问题。国际恐怖主义、民族分裂主义和宗教极端主义的力度也提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刚才我为大家列举的这些血淋淋的事件意味着,中国已成为恐怖主义袭击的对象。“9。11”之后的世界战略格局也迅速发生转变。由于恐怖袭击是一种非对称性的暴力行为,其实质已经构成了战争的全部要素,但又与国与国间的常规战争有着诸多不同,为便于区别,我们不妨给它取个新的名词――非对称战争。” 台下的评审们都鸦雀无声,室内静得连轻微的呼吸声都能听见,大家都被他新颖的课题深深吸引。 他继续说道:“在我们界定的非对称范围内,当前,对我国最大的威胁除了dt分裂势力外,还有一些反华势力组织发起的恐怖活动,以及由于各种社会矛盾引发的带有恐怖性质的过激行为。从国内来看,因为贫困、失业引起的两极分化,地区发展不平衡,以及人的精神危机、亚文化现象等,是恐怖主义产生的重要根源。从国际形势来看,随着中国在海外投资和援建项目的增加,中国企业与当地的经济利益可能发生冲突,有时便会以暴力形式发生。我国在海外的遇袭事件大多是因为经济利益,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等高危地区也是如此。但是,目前的实际情况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国家的反恐力量表面上看似庞大,这得益于我们有一支基数庞大的军队,但真正能够担负起现代反恐任务的部队却没有。反恐情报机构、反恐应急系统、专业反恐作战部队都还没有组建。我们的国民及官员们,还将自己定位在应该享受同情的第三世界国家集团,一厢情愿地以为全世界对我们伸出的都是橄榄枝,认为恐怖袭击是美英等西方发达国家的专利。没有意识到,随着我国综合国力的不断增强,以及对某些超级大国霸权地位形成的威胁,我们正越来越多地受到恐怖组织的光顾。建国以来,我们所建立起来的大炮弹、大战略、大防御系统,面对无孔不入,诡道多变的恐怖主义袭击,根本毫无办法。有鉴于此,我们武警部队作为一支在党领导下的武装力量,理应承担起打赢这场非对称战争的重要使命。我们应充分利用遍布全国的基层组织,以及机动能力快捷的优势,建立起庞大的信息情报网络。同时,要组建一支能够快速反应的精良反恐队伍。必须具有高超的作战技能和超强的快速机动能力,要确保在10小时之内能够到达国内任何地点。鉴于未来有可能参加全球反恐作战的需要,还必须保证能够在24小时内到达世界上的任何角落。最后我还想强调一点,减弱恐怖主义威胁、消除恐怖主义根源,不仅要利用现代文明成果,采取武力方式给予打击,更要从根本上转变人类的思维模式,从东方哲学、特别是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找思想武器,而非简单地发明一些技术性的反恐手段。” 论文博得了满堂彩,学报对论文进行了全文刊发,学院还专门成立了一个课题组,进行这方面的研究。 刚巧这天学校发了津贴,高兴事都挤到了一块。张啸天拉上杜伊,商量着大家同学一场,分别在即,要召集班里部分同学进行一次集体宴请,以加深感情。 杜伊说:“你算过没有,这一顿请下来,最少得二十个人以上,那样你这一个月津贴可就全部报销了。” “报销就报销。”张啸天洒脱地摔了摔袖子:“一个月的津贴,换一次豪爽的请客,过瘾。” “过瘾,”杜伊笑着说:“花光了再去当裤子吧。” “怕什么,花完了不是还有你吗?” 杜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张啸天昂头一笑,把津贴费塞进了上衣口袋,向门口走去,一面得意洋洋的摇头晃脑地念着李白的诗: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晚上,在超市的大厅里,真可说是盛会。近二十个学员把那间小超市闹得天翻地覆,他们把桌子并拢起来,坐成了一圈,喝啤酒的喝啤酒,喝冷饮的喝冷饮,几盘瓜子,只那么一卷,就全光了。正菜还没有上,张啸天站在人群中,派头十足,拼命叫唤老板:“啤酒再扛一箱来,菜赶快上。” “只管拿来,只管拿来,大伙尽管吃,尽管喝,有我付账,千万别替我节省那几个小钱。”他拍着胸口,好像他是个百万富翁。其实,在座的这几位,就他最穷。从当兵开始,家里就断绝了经济援助,每月百十来块钱的津贴,还不够他请两顿客的,往往一个礼拜不到,口袋就空空如也了。幸亏有兄弟经常解囊相助,日子才勉强过了下去。 一班人喝得天昏地暗,桌子拍得震山响。离别在即,都有些伤感,说话麻酥酥的。 杜伊说:“兄弟们,咱武警部队遍布全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那里没有咱的人?军校是什么,军校就是个大炒锅,把咱来自全国各地的人都放进去一锅炒,回过炉后再贴上统一的标签,大家就不分彼此啦,今后咱兄弟们天南海北哪儿都有。这两年在一块,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咱都是当兵的人,当兵的人不记小节,当面打是打,骂归骂,不会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心里。将来兄弟们谁要有个难处,尽管来找我,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要说个不字,大家一起诅咒我不得好死。” 张啸天说:“杜伊,你这话什么意思?咱这一帮兄弟就你能?冲你这句伤感情的话就得罚你一杯,喝。” 旁边几个同学也纷纷起哄,大喊:“喝、喝!“ 杜伊仰起脖子就喝了下去。 “啸天,我怎么听说你最近在学日语?咱中国话你还没弄明白,捣腾那玩意干啥?” “这你们就不明白了吧,”张啸天故作聪明地说:“大家想想,这世界上除了小日本贼性不改,还有谁敢和咱们中国干仗,小日本是见了棺材不落泪的民族。有朝一日,如果还和他们打仗怎么办,咱得做好准备,不能老让他们叫咱们八格亚路咱还听不懂。现在时代进步了,咱得多学几句日语,学会用他们的鸟语骂他们。咱换种思维,真有那么一天,在战场上咱抓到几个小鬼子,他要向咱投降,咱不懂他说什么,这降还能投得成吗?总不至于咱一个小排长还配个日语翻译吧?又或者,那天咱孤军深入鬼子腹地,去搞个情报、侦察什么的,不知道人家说什么能成吗?” “对,为了我们的祖国和人民,一定要学习日语。” “向张啸天同志学习!” 大家一阵起哄。 最近,一伙日本人在“9。18”国耻日到国内某大酒店集体嫖娼,引起了国人的强烈愤怒。前几天,一群大学生冲进酒店,将正在里面就餐的两名日本留学生给打了,这件事情引起了两国人民的对抗情绪。北京、上海、厦门等大城市都在组织针对日本人的游行示威活动。这一谈就勾起了许多人的愁怀和愤怒,骂日本人的,摩拳擦掌的,越谈越激烈。一个半醉的同学开始唱起大刀歌来: 大刀向 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 前面是人民的子弟兵 后面是全面的老百姓 这一唱,大家的热情和兴奋都调动起来了,纷纷附合,加入了合唱的队伍,群情激愤,把个超市闹得热闹非凡。 张啸天带了头,这之后,一连几天,天天都有人请客。学校方面对这些毕业生也不怎么管理,领导们也都上过军校,这样的事都经历过,只要不是太过份,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第五十八章 家族荣誉 回部队报道前,张啸天和杜伊拐道回了一趟老家。 张卫国两口子听说儿子要回来,乐得合不拢嘴,早早地就做起了准备。妈妈将他以前的房间收拾干净,新添了几盘阔叶植物,还提前给他买了几套衣服。 张卫国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是抑制不住地高兴。张家四代军人,家族史上的几件大事悲事喜事,几乎都同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终于出了一名军官,可谓喜事,也可告慰祖宗亡灵了。 这几年来,他自己的事业发展得也算顺利。尤其是最近两年,生意上的事他已经很少过问了,这个家几乎都是妻子在支撑着。他将主要精力放在了祈蒙老区那些孩子身上。他先后资助了约六百名学生,建起了三所希望小学,并担任着这三所学校的名誉校长。有热心人给他算了一笔账,估计这些年他投入其中的资金累计在一千万元左右,初次听说这个数字,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自己何时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拥有千万资财。他几乎每月都要上一次祈蒙,有些地方,还没有通公路,他不得不翻山越岭地去开展工作。那里的孩子都亲切地叫他张伯伯,孩子们的亲人们更是把他敬若神明般对待。后来,他的事迹被媒体宣传,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党和国家给了他很多很高的荣誉,还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去年,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 随着名气的增大,压力也随之而来。尽管他的初衷并非为了出名,他觉得自己做得还很不够,每当看到仍有许多孩子上不起学,或是已经上了学的孩子家庭不得不为了一个书包数月不敢吃荤,甚至几个鸡蛋也要留下来为孩子买课本时,他就会非常心痛。常常在那闭塞的山区里暗自流泪,像是自己的亲人正在遭遇不幸。还有那些主动找上门来要钱要物的人,尽管有些人会因为自己的要求和愿望得不到实现而出言不逊,甚至恶言辱骂,攻击,但他不怪他们,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痛苦和自责之中。人要脸,树要皮,若不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那怕是还有一点点的办法,谁会不顾及个人尊严地来求人呢。 他所从事的被他称之为事业的那个事业,就像是个用钱的无底洞,永远没有满的时候。他深感一个人力量的薄弱,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到这一行列中来,他想利用自己的影响创建一个扶贫助学基金会。在经过长达一年的准备后,前几天,首批资金终于到位,他也同时拿到了国家民政部门颁发的批准书。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和参与到这件事情中,他为自己的努力终于有了收获感到高兴。他最近还在忙着做一份《关于农村义务教育现状》的调查报告,等到合适的时候,他要将这份报告直接呈送给中央领导,让这些孩子的教育问题引起国家的重视,让我们的政府,让我们全体国民都来关注这些可怜的孩子。 儿子到家的那天,他兴奋得一大早就到火车站去接。回来后,又急着给人打电话,老同学,老战友,生意上的伙伴,只要是认识的,几乎都打了。往往对方电话刚接通,他就抑制不住兴奋地说:“我儿子回来啦,我还能有几个儿子,对,就是他,我儿子现在是军官啦!” 别人就祝贺,说些恭喜的话。他也不客气,照单全收了。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父子俩喝了些酒,话也多了起来。 张啸天突然想起一个沉在心里很久的问题:“爸,我听团长说你当兵时非常优秀,还立过一等功,以你的资历,那种年代弄个军官当当应该是非常容易的事,后来怎么会离开部队呢?” 张卫国将送到嘴边的酒杯放了下来,醉眼腥红地望着空中的某一个点,仿佛又回到了硝烟弥漫的南疆前线。 “爸。”过了很久,儿子的提醒才将他从那久远的回忆中拉回来。“哎!”他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是该让儿子知道的时候了。 “你爷爷还记得吧?” 张啸天默默地点头:“小时候,我总问起你爷爷的事,你告诉我说爷爷死了。” “没错,你爷爷死了,在文革中被迫害死的。还有你奶奶,也是在那时候死的。那一年,我十二岁,一夜之间就成了孤儿。” “我们家是地主还是富农?” “那倒不是,根正苗红的贫农。问题出在你爷爷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太爷爷身上。你太爷爷刚生下你爷爷就参加了蒋介石的国民革命军,先是北伐,后是东征,此后毫无音讯。你太爷爷当过私塾先生,有些文化,有人说,他在蒋介石的部队里当了大官,后来随部队逃到台湾去了。文革中,你爷爷和奶奶受这牵连,忍受不了折磨,自杀死的。后来我到了部队,立了功,成了战斗英雄,但就在准备提干的时候,政审这关却没有顺利通过。当时国际形势还非常紧张,对有海外关系尤其是对台关系的人政审把关非常严格。翻来覆去的政审让我想起了在文革中死去的你的爷爷和奶奶,我越想越伤心,后来,不待政审结束,我放弃提干,主动提出了退伍。部队提干名额永远是那么紧张,所以我主动放弃,这正好为领导缓解了压力,很快我便退伍回家了。” 张卫国将一大口酒倒进嘴里,继续说道:“因为你太爷爷的事,我们家在整个文革期间,以及后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抬不起头来,对我们整个家庭和我小时候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太爷爷后来就一直没给家里来过信?” “没有,我们原来的那个家我都记不清在什么地方了。” “他离开家的时候有留下什么相认的信物没有?” “信物倒是有一个,是你奶奶临死前戴在我手上的。”张卫国走进卧室,在里面翻箱倒柜地找了好半天,总算翻出一枚戒指来。张啸天看着眼熟,上面俨然刻着“中华”二字。想了好一会,他总算想起来了,两年前参加总部比武时,在原始丛林的烈士遗物中,就有这样一枚戒指。只是刻在上面的文字不同而已。那些遗物后来通过部队移交给当地革命烈士博物馆了。 他激动得嘴唇有些发抖地问:“我太爷爷是不是叫张孝儒?” 张卫国浑身就像是遭到电击一样轻抖了一下,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张啸天便将在原始丛林巧遇烈士遗骨的事说了出来,张卫国听着听着突然就悲切地嚎哭起来,呼爹唤娘,尽数衷苦,直哭得天昏地暗,泪水有如翻江之水,恨不能将那在心中积压数十年的苦水全倒出来。没想到,天下竟会有这么巧合之事。 他和妈妈何时见过父亲如此不顾体面的样子,担心他哭坏身体,想安慰却又不得要领,最后便索性不管。 显然,这个晚上张卫国彻夜未眠,他追溯起了这个家庭三代人的不幸遭遇,在那漫长的黑暗年代里,这个家庭几乎是遭受了致命的打击,他们自己几乎都要相信,祖宗就是那投敌卖国之人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子二人放下手头一切大事要事,乘飞机到南方认领祖宗遗骨去了。 后又辗转经数方,从博物馆将祖宗遗物取回。父亲又忙着在爷爷奶奶坟旁为祖宗筑墓,举行了一场浓重的安葬仪式。 张卫国基本上是一气呵成办完这些事情的,但他却并没有就此罢休。他拿着祖宗的遗物奔走于各级民政部门之间,他要为祖宗平反,让政府追认祖宗和那些共同牺牲的战友为烈士。但这事毕竟年代久远,已无资料可考证,且祖宗虽为抗日牺牲,他实乃为国民革命军,而非共产党员,现今民政部门在是否有资格和权限授予烈士称号问题上还存有争议。恰在这时,祈蒙老区那边的希望小学又出了问题,有部分学生患上了急性肠道传染急病,父亲需尽快赶过去,祖宗一事只好暂时搁置一边。 第五十九章 久别重逢 就在张卫国大张旗鼓地为祖宗昭雪平反之时,杜小雨回来了。她大学毕业,现正忙着四处找工作。更巧的是,一个星期后,眼镜竟然也从日本回来了,还带了个长得像电影明星藤原纪香的日本女朋友。 他们约好在星月咖啡聚会。 咖啡厅刚刚重新经过装修,映着人影的大理石柱,金箔的桌椅,干净的玻璃吊顶,将酒店趁得像个衣着妖娆的冷艳少妇,奢华尽显。 张啸天和杜伊穿着新式警官服,肩上扛着金黄色的少尉肩章,更透出几分英明神武之气。杜小雨也是经过细心打扮的,相比四年前,多了几分成熟女性的妩媚。 眼镜带着他的日本女友风尘仆仆地闯进来,还没落座便急着和大家逐一拥抱,也不分男女。嘴里道歉说:“哥们对不起,酒店过来太远,路上车堵得厉害,迟到了。” 日本女友穿着性感的吊带小裙和紧身牛仔,微笑得像个瓷娃娃,深深地给大家鞠了一躬,用生硬的汉语说:“大家好,请多多关照!” 张啸天在眼镜胸前擂了一拳:“你小子行啊,找女朋友都赶上国际时髦,搞起世界援助了。” 眼镜自我解嘲道:“没办法,兄弟我身在海外,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得不就近想办法。” 杜伊端起一杯酒来要与眼镜碰杯:“兄弟我支持你,遥想当年,我多少女同胞在自己的国土上被小鬼子奸淫欺凌,如今你有幸能深入寇国,携东洋女子回来,也算是替先辈雪耻,为国争光了。” 张啸天也将酒杯凑了过来:“杜伊说得对,你要将这种精神发扬光大,将泡妞事业变成一种爱国行为,不仅要泡,而且要多泡狠泡,每泡一个东洋女子,你就要想,自己又为祖国做出了一点贡献。” 杜小雨用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张啸天,提醒他对面坐着日本女友,说话要注意一些。日本女友却是一脸无知的仍旧保持着那甜美的笑容。 眼镜解释道:“哥们别担心,我这媳妇她纯粹是一汉语盲,刚才说的那句还是我在出租车上临时教的,除此之外一句也听不懂,你就是骂她她也不知道。” 大家便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她以为这是朋友们在向她打招呼,除了脸上还保持着微笑外,还一个劲地点头,嘴里“嘿、嘿”地叫个不停。 “你小子回来怎么不住家里,反倒住酒店呢?”张啸天问。 “还不是因为她。”眼镜指着他的日本女友说:“我这媳妇可是前卫得很,做事样样出格,就是健身也选择与众不同的跳钢管舞。有一次她出差,我从她皮包里找出一盒安全套,她给我的解释尽然是她不敢保证遇到心仪的男人不会动心。幸好这些年我在国外也算见识过了,要搁刚出国那会,非气得当场吐血不可。我妈呢,也就一地道的传统妇女,那能经受得了这刺激,住在一块还不得引发家庭内战。” 众人听他这一说,笑得前仰后合。 张啸天趁机打趣:“眼镜,我看你这书也别念了,干脆改行做生意得了。” “我能做什么生意?” 杜伊抢过去说:“开一绿帽子专卖店啊,这本钱都省出来了,保你赚大钱。”众人再次大笑起来。 “哥们别大惊小怪,人家国外大环境就这样。一到黄昏,你就会看到有成群结队的女孩到街上来放荡呀,喝酒什么的。她们要求某种东西,作为男人也正好可以给她们那种东西。大家都不吃亏嘛!” 杜小雨摇头叹气:“糜烂啊,想不到这资本主义生活方式都腐朽成这模样了,人类的历史在倒退啊!” “你别这么杞人忧天好不好,现在西方社会流行这样一种观点,他们认为一个国家的性解放程度与这个国家的文明程度是成正比的。” 杜伊说:“什么性解放?这简直就是滥交。眼镜我给你说,这只不过是那些贪惺的男人用来多吃多占、盘剥那些老实男人的借口而已。” “我赞同杜伊的说法。”张啸天接过话头:“我觉得所谓的性解放,不过是那些有权有势,及一切机会主义者、冒险主义者玩的把戏而已,他们一方面高举解放的大旗,去解放别人家的女人,另一方面却以自己家的女人曾经被解放和将要被解放为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女同胞。” “说得好!”杜小雨带头鼓起掌来。 旁边的顾客对他们大吵大闹的行为表示不满,向服务员提出了意见,服务员不得不过来提醒他们控制音量。 眼镜关心地问:“杜伊,你和董倩真完啦?” “完啦!”杜伊潇洒地甩甩手。 眼镜替好朋友愤愤不平:“怎么当初就没看出董倩是这种人,是不是也太现实了一点,如果你还是当年的富家子杜伊,怕是赶也赶不走。” 张啸天一拍大腿:“这话说得没错,你们分手的直接原因就是你爸破产了,得,兄弟,这样的女人满大街都是,早分了早好,没什么可惜的。” 杜小雨看到杜伊情绪有些低弱,举起杯来:“来,来,来,大家干一杯,别尽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 张啸天改变话题问眼镜:“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眼镜说:“我这不大学刚毕业吗,我爸就老想着我帮他做生意赚钱。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吸毒的吸毒,坐牢的坐牢,我爸说,他将来的事业,就全靠我来继承了。可我对做生意一点兴趣也没有,相比我更喜欢读书,如果没有意外,我会继续回日本去读研究生。你们呢,两位光荣的军官同志,就准备就这样在部队耗下去啦?” 张啸天调侃道:“我们可不像你,出国去喝了洋墨水,走到哪都跟香馍馍似的,还有个富爸爸在后面撑腰。像我们啊,低学历,高要求,谁也不敢要。现在好,部队不嫌弃咱,好赖被咱傍上了,这辈子不图荣华富贵,顽强有口饭吃也就知足了。” 杜小雨插话道:“咱们别光顾着说话,快叫东西吃吧。” 杜伊也跟着嚷嚷:“对,叫东西吃,我都快饿死了。” 很快,菜都上齐了,他们又要了两瓶洋酒,边吃喝着边谈些别后的情况。 日本女友在旁边插不上话,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看样子她很想闹明白这些中国人在谈论什么。一会又像橡皮糖似的粘着眼镜。时不时旁若无人地做出一些亲昵的动作,惹得旁边的人面面相觑,在心里直呼肉麻。 幸好晚饭很快就结束了,杜小雨借口肚子痛,让张啸天送她回家,众人便分三个方向各自散了。毕竟,再不是无牵无挂的孩童年代,有了爱情,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便来了。 杜小雨深情款款地挽着张啸天的手臂,她是内向的女子,只有在没人的时候,她才会做出这样亲昵的动作来。对于热恋中的青春男女,分开一天也是难受的,何况整整四年。 他们十指相扣,穿过长安街,走过沿江路,还登上了江心亭,谁也不愿分开。后来,他们又去看了通宵电影。 第六十章 玲珑医院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三天后,张啸天和杜伊要赶回各自的部队报道,眼镜回日本继续他的学业。 望着空旷的站台,听着那渐行渐远的火车汽笛声,杜小雨感到心里孤单极了,她像一只掉队的羔羊,独自向家里走去。 在家门口,她打开邮箱,里面有今天刚到的五封信,前些日子,她曾向南方的几家医院发出了求职函,这些信是医院发来的面试通知。 工作有了眉目,多少缓解了些离愁别绪带来的阴暗心情。她稍微休息了一会,便忙着整理行李,她急需工作,只有工作才能填补内心的孤独。 杜小雨走进火车站的时候,付亚迎了上来,他拖着一只大的行李箱,也是一副出远门的样子。 她满脸疑惑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付亚得意地向她展示手中的信封:“我也接到了这几家医院的面试通知,走吧,我们一起上路。”说完就来接她手中的提包。 她心烦地说:“付亚,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才会死心,我有男朋友了,而且我非常爱他,他也非常爱我,我是不会爱上你的。” 付亚一脸无所谓地说:“我也没说你非得做我女朋友啊,你喜欢谁那是你的自由,但你也不能干扰我选择什么样的工作啊。” 杜小雨无奈地摇摇头,向检票口走去。 一路上,付亚蝶蝶不休,像有说不完的话。杜小雨装着生气,始终保持沉默,就像身边根本没有这么个人存在一般。凭心而论,付亚是个不错的男孩,长相英俊,成绩突出,性格活泼开朗,身边并不泛有向他表示好感的女孩。尤其是他对自己的那份执着和痴情,七年了,整整七年,在某些时候,自己也曾被感动过。如果没有张啸天的存在,自己或许会喜欢上他,但自己的心已经被另一个人给占满了,再优秀的男人也无法走进她的视线。她对他冷淡,不予理睬,是不想给他希望,让他早日知难而退。 在全国就业形势严峻的形势下,唯有做医生的一枝独秀,医生中,又尤其他们所学的皮肤病与性病防治专业更是好上加好。这年头,大家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病也出来了,有些是富贵病,像性病,都是钱多惯出来的。第一家面试单位是位于省城中心的著名外资医院,医疗设备先进,工作环境好,各方面待遇也不错。杜小雨没有急着做决定。初次就业,决定着以后的发展。门槛太高了,各样人才自然要多,竞争激烈,作为新人,怕是得不到重视,难有显山露水的机会。门槛太低呢,各方面条件自然要差,发展空间也不会太大。既然不远千里来到了南方,索性多走几处,综合衡量后再做决定不迟。付亚呢,是没有做过选择的,他已经打定主意,杜小雨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 接下来的几家条件也都不错,一家是省城里的著名专科医院,还有两家是市府所在地的人民医院。院方在了解了他们的情况后,相当满意,均表示欢迎他们随时来上班。杜小雨没有急着做决定,对他们这种刚走出校门的求职者来说,条件太好并不一定是好事,这样的地方往往人才汇集,高手如云,作为新人,难得有显山露水的机会。门槛太低呢,又担心将来发展受限。 最后一家医院要远一些,当初杜小雨在投递简历的时候,并不怎么看好这家医院,在网上搜索了半天,也没找到有关它的任何信息,想必医院规模一定不会太大。只是觉得医院有个蛮好听的名字――玲珑医院。因为“玲珑”二字,容易让人浮想到精致好看的东西,比如玲珑曼妙女子,她便顺手多投了一份。 得知他们到来的消息后,求贤若渴的玲珑医院院长伍荣卫打来电话,说是会亲自开车来接。杜小雨和付亚听了都十分高兴,院长亲自开车来接,这对刚出校门的求职者来说,委实是给足了面子。 他们在车站足足等了两个小时,伍院长才风尘仆仆地开着一辆客货两用的长安汽车赶来。看到那锈迹斑斑,已到垂暮之年的汽车,还有穿着一身低档西装,头发篷乱,农民模样的伍院长,尤其是车兜里两只“呱呱”狂叫不止的大肥猪,两人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心里也大抵知道这所谓的“玲珑医院”是怎么回事了。伍院长一个劲地道歉,说是半道上车胎暴了,耽误了时间,还请两位大学生见谅。 伍院长载着他们先是到牲口市场卖了肥猪,又去采购了些药品,这才正式上路。 汽车一路上冒着黑烟,发出“噗噗”的震天怪吼,直惹得大街上的人回头观望。坐在后排的杜小雨和付亚在大城市长大,那里见过这种场面,只觉面部发烫,红至耳根,尴尬得将头放得老低,不敢观望窗外风景。直到汽车驶出城区,两人才自然了些。 路边的景致逐渐稀疏起来,经过一个个乡村小镇,驶入了山村,沿途可见稻田、果园。后来这些也消失了,只剩一片萧瑟,要进入的地方,俨然成了一块与世隔绝的孤地。 汽车行了约七十公里,水泥路面不见了,一条狭长的盘山土路出现在前面。这里是典型的山区地形,岩石山被切割得沟壑纵横,千山万壑犹如凝固的波涛。狂烈的风,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呼啸。 正是天气炎热的季节,车里没有空调,只好把窗户全部打开,不多一会,满身满脸地落上一层黄土面儿。 年过花甲的伍院长是个热心肠人,他在这所闭塞的乡村医院已经工作了整整四十年。他是这所医院的院长,同时又一直是这里唯一的医生,还是村长。这些年,先后有十多名医护人员耷拉着脸进来又匆匆地离去,没有人愿意到条件这么艰苦的地方来工作。眼看着自己就要到退休年龄了,他心急如焚,自己一走,村里的那些病人怎么办,谁来为他们治病? 这玲珑医院到底是所什么样的医院呢?在这里,让我们先来了解一种疾病――麻疯病。麻疯病是由麻风杆菌引起的一种慢性接触性传染病,故又称癞病,1873年由挪威韩森医师发现致病機轉,故学名又称为韩森病。它主要侵犯人体的皮肤粘膜以及周围的末稍神经,有时也会侵犯人体的器官。麻疯病的主要症状为所侵犯神经支配区皮肤之感觉消失、神经肿大、皮肤有特别形状之病状,潜伏期可达四十年。患者若未经及时治疗,往往会造成面容残缺、掉眉脱发,甚至残废畸形。与结核、梅毒并称为世界的三大慢性传染病。目前全世界约有三千万人感染麻疯病。由于这种病极强的传染性,以及对患者身体造成的极度摧残,一度引起世界恐慌。旧社会处置麻疯病人的方式十分残酷,不是烧死,就是活埋。新中国成立后,国家为了让麻疯病人得到更好治疗,更为了防止这种病情传染扩散,往往将麻疯病人集中到深山偏僻的地方居住,进行隔离治疗,玲珑医院就是因此存在。 一路上,乐观的伍院长给他们介绍玲珑医院的相关情况。这玲珑医院又叫幸福新村,村里居住着七十多名麻疯病人,18人截肢,不少人从最初患病走进玲珑村,到康复留下来,已经从当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成为如今的古稀老人。这里现在最大的病人已90岁高龄,最小的也已33岁。 杜小雨和付亚听得心里有些发怵。作为医学院的高材生,之前,他们已经从无数的文字、图片资料中认识到了这种病的残酷,但还从没有机会亲自接触过此类病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汽车又足足走了近一个小时的土路,在一片宽阔的凹地里,终于见到了玲珑医院。 院长的车在一幢两层小楼前停了下来,小楼前,一块破烂的红色横幅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热烈欢迎杜小雨、付亚医生到幸福新村工作"。小楼顶上,一块油漆过的木板上写着“玲珑医院”几个大字。 数十个衣衫褴褛的村民散乱地坐在小楼前侧的空地上。年迈的病人们形容枯槁,三三两两散落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个老妇整张脸都被包裹在纱布里,露出一对神情呆滞的眼睛,腐烂的皮肉藏在纱布下面,一望可知的触目惊心。一个老汉右腿已经坏死,像一截干柴,在地上拖着。 看到汽车回来,所有人都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们表情麻木,目光呆滞地打量着这两个陌生的年轻人。 伍院长解释道:“他们大部分人已经几年甚至几十年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庄了,由于遭到亲人遗弃、社会歧视,心里留下了痛楚的阴影,都不太会同别人打交道,有的人甚至都失去基本的语言沟通能力了,还请两位医生见谅。” 伍院长将大家都召集过来,进行了一个简短的介绍。又领着他们参观医院。这里设备简陋,只有一台旧显微镜,信息闭塞,没有电视、报纸、网络,也没有任何娱乐设施。这种病是可以通过呼吸道传染的,他们害怕得嘴也不敢张,只感到浑身的不自在,椅子不敢坐,茶也不敢喝,甚至呼吸都有些局促了。要是早知道是这样一所医院,他们是说什么也不会来的。早在半路上他们就想撤了,只是碍于伍院长的热情和渴望,他们又不忍心立马就走。 好不容易把整个医院参观了一遍,伍院长盛情邀请他们留下来吃晚饭,他们几乎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伍院长像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也没有强留。 他们逃跑似地离开了玲珑医院。走的时候,全村的人都赶到路口来为他们送行。回到市里的宾馆后,在第一时间洗了澡,将穿过的衣服全部扔掉换了新的。晚上,杜小雨收到了伍院长发来的一条短信:好儿女志在四方,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来工作,为党为人民做出应有的贡献,这样的工作有苦有甜,也有美丽人生。 这个晚上,杜小雨失眠了。她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麻疯村里那恐惧的一幕幕。老院长眼神中流露出的渴望,麻疯病患者的痛苦表情,还有那一张张饱受病毒侵蚀,腐烂变形的脸。她对自己亲眼见到的那一幕幕感到恐怖,甚至恶心。但同时,又有一种深深的不安与心痛困扰着她,这些让她感受到了内心的震撼和做为一名医护人员的责任感。那里真的太需要专业医生了,但是,自己能够忍受得了那样的生活吗?在以后的几天里,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一个星期后,杜小雨带着她全部的行李,来到了玲珑医院。她是一个人愉愉来的,她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付亚,她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如果付亚因为她的原因而选择玲珑医院,无疑会让她更加内疚。 然而,当她一路风尘走进玲珑医院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付亚已经站在门口迎接她了。 在这陌生的地方看到这张突然出现的熟悉面孔,杜小雨心里泛起一阵暖潮,却口是心非地说:“付亚,你该知道我是到这里来工作的,没心思陪你玩那些无聊的爱情游戏,天下那么多好姑娘,你没必要把心思都花在我身上,赶快回去吧,就算我求你了。” 付亚却轻松地说:“我干嘛要回去,选择到哪里工作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如果坚持这样,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杜小雨赌气地说。 “小雨,不要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人有爱心,也请你不要用这种偏见的眼光来看待我。这些天你一直在犹豫,但我要告诉你,自从第一次和你走进这个村庄,我的心和你一样难过,从那刻起,我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呆下去了。这里面,有作为一名医护人员的责任感,有对病人的爱。当然,对于麻风病本身来说,还有许多课题没有研究出来,我希望自己的加入,能够更容易做出点成绩来。我直所以迟迟没有将决定告诉你,是因为我在等你,我相信你是善良的。如果你选择离开,我也依然会留在这里。因为,对一个没有爱心,不知道去帮助别人的人,我想她已经不值得我爱了。” 杜小雨没有再说话,付亚已经把她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 伍院长带头鼓起了掌,他热泪盈眶,激动地说:“感谢你们,我代表幸福新村的村民感谢你们,你们的话,让我们看到了希望,好人会有好报的。” 杜小雨和付亚成为玲珑医院建院以来最为专业的医生,而且还是珠江三角地区自建国以来惟一在麻疯病人集中救治医院工作的大学本科生。 决定是在刹那间勇敢作出的,激情总是能让人变得热血沸腾,然而,前路却漫漫兮修远,当沸腾的热血还没有冷却,他们却不得不开始面对残酷的现实。他们必须要为自己说出的话付出代价。 院长要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他们没忍心要。其实在这座有三十年历史的老房子里,每个房间的状况都差不多,墙上漏风,顶上漏雨。然而,这些都还算不了什么,最让他们难以忍受的是心理上的恐惧。 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伍院长就带着他们去走村窜户。院长告诉他们,给麻疯病人治疗,除了用眼睛观察外,有时还得用手直接触摸病人溃烂的部位。这是他们最害怕也最难接受的事。他们每天都戴着很厚的口罩,不仅是为了防止被传染,更因为病人伤口上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每天工作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衣服,甚至连床单、被罩也都要洗一遍。高度紧张的情绪差点让两个年轻人的精神崩溃。 按理说,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理应相互理解,相互籍慰。付亚倒是一如既往地对她一往情深。杜小雨呢,虽然她也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但却始终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心里清晰地划出了一条三八防线。她希望他们永远是好同事,好邻居,永远不要有超越现状的任何关系。 在幸福新村的七十三名麻疯病患者中,有五十二人已经康复,剩下的二十一人还在治疗中。财叔就是这二十一个现症病人之一。他得的是麻风病里最严重的一种,已经到了晚期,他的两只眼睛已经失明,面部和手脚都严重溃烂。伤口处,有成群的苍蝇飞来飞去。 第一眼见到财叔,杜小雨只感觉到毛骨悚然,吃进胃里的东西往上翻滚,她忍不住吐了出来。 走出财叔的房间,杜小雨揪心地问:“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伍院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财叔一辈子没有结婚,唯一的弟弟自从把他送进村后十年来没有看过他一次,因为这样,他伤透了心,拒绝治疗,等着病情一天天恶化。”他叹了口气,仰望着天空痛苦地说:“比起身体的病痛,他们更害怕遭到家人和社会的遗弃。就目前这种情况来说,最好的治疗就是对他们的接纳和理解。” 他这一句话,说得两个年轻人惭愧地低下了头,从第二天起,他们摘下了口罩。 财叔的病情是个特例,不仅是作为一名医生的职业道德和责任感驱使他们要把他治好,还因为财叔的病情对他们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于是,他们决定把财叔当作是自己的首个治疗对象,期望从他身上迈开从事麻疯病防治的第一步。当然,在此之前,他们得说服财叔自愿接受治疗。 杜小雨和付亚背着背包和干粮,步行走了四十多公里的山路,来到一个叫卧龙岭的村子。他们见到了财叔的弟弟,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得知他们的来意后,他却以农忙为由拒绝去见自己的亲生哥哥。来之前,他们就下定决心,事办不成,绝不回去。他们在门口支起了帐篷,俨然一副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架势。 一天,二天,三天…… 一个星期后,这位狠心的庄稼汉终于被他们的执着精神感动了,答应去见财叔。 虽然已经不能亲眼见到亲人了,但能够听到亲人的声音,十年的梦终于圆了,十年的怨恨瞬间如冰雪消融,财叔高兴得老泪纵横。他对这两个新来的医生充满感激,当场便答应接受治疗。 财叔被抬进手术室,几名村民使劲压着他的身体。 这是杜小雨和付亚第一次亲手给病人做手术,而且第一次就是截肢这样的大型手术。看着拿在手上的长锯,杜小雨额着汗珠猛冒。 “怕吗?”付亚问。 “不怕。” “不给他做手术,他可能很快就会死,做了手术,他至少还能多活一段时间。”他安慰。 “嗯!”杜小雨狠命地点了点头,像是点头能使自己安静下来,又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手术台上,他们像木匠破木料一样锯着一条溃烂的腿。病人没有被完全麻醉,躺在床上无声地叫喊,身体在扭动,扭动,腹部不断隆起,隆起,像一张弓被拉满,直到折断。鲜红的断茬,喷射的鲜血,血管,骨头,粘连着的血肉――最后听到“嗵”的一声响,断腿被扔进了床前的塑料桶里。 走出手术室,杜小雨只感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长时间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加之繁重的工作,她病了。人在病弱寂寞时,总是想起亲人,想看一看那熟悉的脸庞,听一听那温柔的声音。她想起了那身在远方当兵的男人,她是多么地希望他能出现在自已身边啊。然而,此时的张啸天,却正在长途野外拉练的路上,他根本无法接到她的电话。 付亚自始至终陪伴着她,照顾着她。他将自己的细心温柔发挥得淋漓尽致。无论多么倔强自傲的人,当他一旦变得脆弱起来,心便很容易为别人打开一个进入的洞口。何况杜小雨面对的是如此痴情纯洁的男子。 村里,类似财叔这样经历的病人有很多。由于怕把麻疯病传染给别人,很多患者大都很自闭,不愿与生人接触。他们最需要的是心理康复,因为社会的歧视令他们心灵的伤痛比病痛更重。杜小雨和付亚决定先从精神上让病人放松。 中秋节,杜小雨和付亚商量,在幸福新村举行一次联欢晚会,这是村民们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联欢活动。活动开展得很顺利,病人们有的唱起粤剧,有的哼起小曲,其乐融融。春节的时候,他们又想出了新主意,他们和病人们合作,制作了许多大红灯笼,病人们有的负责砍竹子,有的负责糊红纸,把玲珑医院装饰得像一个温馨的大家庭。杜小雨跑到二十公里外的市场上,买来鲜肉和面粉,给每个病人都送了一份亲手包的饺子。 过了没多久,伍院长看他们已经基本适应了幸福新村的生活,他决定正式退休了。 第六十一章 蜕变 张啸天回到红五连当了排长,候勇依然是营长,李东阳还是连队指导员,白正雄当了副师长,老黑下来顶了团长的位子。 两年时间,部队已经大变样了,许多老楼都被拆掉,在旧址上建起了新楼,体能馆、图书馆、俱乐部、战术模拟中心也都建了起来。营区里花团锦簇,山岩间清泉流淌,花丛中蜂飞蝶舞,到处是一派郁郁葱葱,欣盛向荣的景象。张啸天沐浴在柔软的春风里,迈着骄傲自豪的步伐从大门走进来。 崭新的军装下,是一个鲜活得让人心疼的生命,极力彰显着人性的辉煌和创造未来美好人生的蓬勃生命力。周围传来战士们的喊杀声,这震天撼地的声音对他有种无法抗拒的魔力,热血总是一次次轻易地沸腾。他恨不得能够迅速投入到训练场,立马深入到战士中去。那里,有他的希望,有他的理想。 晚上,候勇在家里为他接风。艳艳已经在部队的家属工厂上班,今天特意提前下班,准备了满桌饭菜。军军也已经上幼儿园了,下半年就要上小学。客厅正墙上,挂着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窗台上,几盘水仙花破蕾怒放,粉白的花儿像是穿着婚纱的新娘般妖娆动人。房子不大,却被收拾得利利索索,布置得大方得体,处处流露出温馨幸福的家庭氛围。 候勇招呼大家都把杯子举起来:“啸天,今天为你接风,希望你好好工作,继续为部队作贡献。” 张啸天充满感激地望着眼前这一家子,眼睛里闪着按压不住的热情:“连长,你放心,我这一辈子算是和部队铆上了,只要部队不赶我走,我就决不离开。” 候勇说:“好,不愧是我候勇带出来的兵。男人这一辈子,就该在部队干。你别看那些老板明星什么的,长得细皮嫩肉,平时人五人六很像一回事,可一旦遇到点事,就什么也不是了。” 艳艳不住地往张啸天碗里夹菜,一个劲地劝他多吃。 酒过三巡,都有些动感情,眼眶也红了。 张啸天说:“连长,你正营都干那么多年了,上面就没考虑让你动一动?” 候勇眉毛一横,大大咧咧地说:“进步走留那是组织考虑的事,我们自己只要把该干的工作干好就行。”说完,他一仰脖子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又不无遗憾地说:“你也看到了,这几年部队变化有多大,那楼房一栋栋地起,各种新装备一批批地配发下来,干部队伍也越来越多地被高学历的学生官充实进来,我们这些老同志马上就要靠边站了。” “是啊,自从军委提出要实现由半机械化向信息化跨越式发展的方针后,部队的变化确实挺大的。不过这信息化也没啥大不了的,对咱们基层部队来说,不就是玩玩电脑打打字吗?只要你想学,我保证在三个月内就把你给教会了。” “学电脑?算了吧,咱在部队能立足靠的就是这两条腿,你让咱一天急行军个百八十里的绝对不是问题,但你要让我坐在那里学电脑,还不如让我回家种庄稼去。” 艳艳将他们空着的杯子满上,微笑着说:“还是你们年轻人有前途。来,啸天,嫂子敬你一杯,祝你将来能有个好的发展。” 两人一饮而尽。 候勇虽然嘴上说让他坐在那里学电脑,还不如让他回家种庄稼。但另一方面,他却严格要求别人学电脑。节假日的时候,他喜欢背着手到各个连队转悠,每当看到干部战士围在一块甩扑克,他就会骂人:“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东西,这大把的时光浪费在扑克上,就不知道坐到电脑前去打打字?部队花那么多钱给你们买电脑,是用来当摆设的吗?” 大家都知道营长对电脑基本是一窍不通,就有人一脸委屈地说:“营长,我打字已经很快了,再练也快不到那里去。” 候勇恨铁不成钢地说:“不求上进,你就不能学点别的?人家导弹卫星都能用电脑发射,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把咱步枪也连上电脑,让那子弹一打一个准,办成了我给你请功。” 有人小声嘀咕:“有那能耐我还在这地方呆?我早到跨国公司挣外汇去了。” 大家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便作鸟兽散,各忙各的去了。 张啸天的宏图大志还没来得及实施,便遭受了挫折。 三班战士午子旭脸色阴沉地走进宿舍,站在张啸天面前。 张啸天抬起头来,问:“有事?” “嗯!”午子旭是一名第二年的老兵了,素质过硬,平时表现也不错,是排里重点培养的苗子。 张啸天合上手中的书:“有事说事,别磨磨蹭蹭的。” “排长,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张啸天看一眼房间里的其它几名战士,站起来向外面走去。 他停住脚步,说:“现在没人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午子旭话还没有说出口,眼眶却已经潮湿了:“排长,我就是心里觉得委屈,有些话憋闷得难受,想找个人吐一吐。” 张啸天没有说话,他在等待着午子旭自己往下说。 “我爸昨天下午不是到连队来了吗,和他一同来的还有村里的村长和会计,他们这次沾了国家的光,组织到南方来考察新农村建设,便顺道来看看我。吃饭的时候,我本以为连队会加几个菜,可谁知一个也没有,我自己又不好提。晚上,我爸想找指导员了解了解我的情况,我把他的想法对指导员说了,可指导员却说工作忙,恁是没给这个机会,连个招呼都没去打。睡觉的时候吧,我本想安排他们睡招待间的,指导员却让通信员来通知,安排他们睡集体宿舍,还说什么让他们体验体验部队生活。今天一大早我爸和两个叔伯天刚亮就起床离开了。我爸虽说只是个农民,可他也当过兵,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嘴上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不好受。”说着说着,午子旭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声音变得哽咽。 张啸天意识到这是个严重的问题,他昨天到师里办事,今天上午才回来,对这件事并不清楚,便安慰道:“午子旭你别哭哭啼啼的,事情可能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午子旭继续说:“排长,这些事我们都看在眼里,前些日子二班曾晓曦的父亲来队,情况可不是这样,对比一下,我就觉得我爸受了委屈,感到特对不起他。” 曾晓曦是一名广东的新兵,父亲是私企老板,刚到部队没多久,家里就浩浩荡荡组织了个车队开到连队,当时指导员李东阳自己掏腰包好烟好酒地招待了一顿,还亲自送出二里地。后来家里又隔三差五地来过几批人,每次李东阳都热情招待了。连队虽然有部分人对他的过热招待颇有微词,却也只当他是出于对新兵的关爱。此刻听午子旭一说,两件事情一比较,张啸天就从中感觉出异样来了。如果真如午子旭所说,李东阳在这件事上确实做得不对。 他问:“你爸现在在哪里,几点钟的火车?” “他们本来打算在部队呆一天再走的,买的是明天的票,现在还住在车站旁的旅社里。” “这样,子旭,你回去准备一下,我找指导员请个假,咱们一块去看看你爸。” 午子旭点了点头。 张啸天拿出自己半个月的工资,以连队的名义买了几大包本地的土特产,又买了一些水果,带着午子旭赶到旅馆去看了他父亲,又当面说了一些表扬和歉意的话,午子旭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可这件事却给张啸天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在心里第一次对这位老上级有了看法,并成为了他们关系最终破裂的导火索。 过了一段时间,师里下来验收信息化建设成果。各级对此都很重视。连队召开会议,指定张啸天为迎检工作总负责人。张啸天在连队办了个信息化知识速成班,不遗余力地将自己所懂得的知识都抖了出来,又依托现有资源建了个网站,软实力得到了一定提升。可难题在于硬件资源,人家检查组来验收,看的是硬货,要的是数据,而这又恰恰是连队的软肋。连队总共就那么几台电脑,有一部分还是早些年配发的586、486机型,按上级制定的阶段目标,显然达不了标。 可就在检查组下来的前两天,李东阳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弄出几十台电脑,把个电脑室摆得满满的。又给连队百分之八十的同志都办了一张假的计算机等级证书。这下可好,硬货有了,数据也有了,检查组的同志不知这其中有假,看到连队电脑多,过级人数多,当场大加赞扬,后来还专门下了表扬通报。 李东阳对自己的“政绩”非常满意,在连队支部党员大会上宣读了上级的表扬通报,而且还总结出了一套经验理论。张啸天对他的话非常反感,这两件事已经彻底破坏了李东阳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他大大咧咧地说:“首先,我不赞成这种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行为。再次,我对我们检查小组的评估标准表示怀疑,多买了几台电脑,多拿了几张文凭,信息化建设就出成果了吗?照此做法,下次后勤部门来检查,我们是不是要去借几头猪来?司令部来考核,岂不是还要去借人?这又让我联想到另一件事,我们部队曾经一度在所谓的内务建设上花了很多时间,甚至有一种极端的认识,认为一支部队内务整得越好就越有战斗力,请问,一支部队有没有战斗力同被子叠得好不好,甚至地板扫得干不干净有什么直接联系吗?不可否认,适当地抓抓内务建设,对强化军人意识,区别于普通老百姓有一定的帮助,但如果我们把它作为评价一支部队战斗力高低的标准,是不是太过极端了呢?”他讲得太过投入,心里的不满就像是一匹脱疆的野马,毫无顾虑地跑开了。 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没有谁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毫无疑问,他说的是大实话,但这些实话却也恰恰说到了某些人的痛处,更是惹得李东阳面面相觑,尴尬到了极点。 李东阳提醒道:“一排长,请不要忘记你是党员,不要信口说出对组织不负责任的话。” “我正是因为想对组织负责任,才会这样说。”他针锋相对,在准备发表这番议论的时候,心里已经将矛头直接对准李东阳了。 “作为一名党员,应该时刻把组织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个人的成见和情绪不应该出现在工作中。” “组织的利益?我看是某些人的功名心在作怪吧。” “一排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作这些事都是存有私心?”李东阳彻底被激怒了。 “有没有私心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张啸天想起了午子旭的事,情绪变得更加激动起来。 “你!”李东阳被气得直啰嗦,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会吃亏的。”便气鼓鼓地宣布散会了。 过了两天,李东阳主动找张啸天谈了一次话。 李东阳开门见山地说:“一排长,看来我们之间还有一些误会?” 张啸天说:“我倒希望这只是个误会。” “啸天,实话对你说吧,我的转业报告已经送上去了,如果没有意外,再过两个月,我就要脱下这身军装。你说我一个都要离开部队的人了,我弄虚作假为了谁?我是要走了,可你们还在,连队的战士们还在,红五连的荣誉还在。” 张啸天真的没有想到,李东阳会主动提出转业。这是为什么呢?在他的眼里,这是一个把进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曾经也是那么地干劲十足。新兵连的时候,他对李东阳的信任甚至远胜于候勇。不过,听他说话的口气倒是很诚恳的,原先对他的那种对立情绪因此减少了一些。 “为什么要转业?”张啸天问。 显然,对这样的问题李东阳已经无数次地思考过了,他说:“记得你当新兵的时候,我就已经是指导员了。我一个小中专文凭,干得再好,恐怕也到头了。你看看咱部队多少比我年轻得多的干部,就因为是大学毕业,拿着本科硕士的文凭,现在都干到营一级了。” 张啸天不知说什么好了。在那一瞬间,他在心里暗想:我们穿着这身军装,拼命地干工作难道就是为了当官吗?如果只想当官而不想干事,这种思想是不是太危险了。这难道就是一名共产党员的觉悟和境界吗?是的,在我们的周围,有许多人由于过去的理想和信仰一次次被现实所粉碎,他们便也变得“现实”起来;而这种人的所谓“现实眼光”,不过是衰老心灵的一孔之见罢了。但这些话他显然不能说出来,他不能用这种不敬的语气同对自己推心置腹的老上级说话。更何况,对这样的问题他自己也很矛盾,如果说,我们拼命的干工作不是为了当官,那么我们又为了什么呢?单纯的为人民服务?时至今日,这样的理由似乎已经不足以说服自己了。 第六十二章 伊为君狂 两个月后,李东阳转业,连队指导员的位置空了出来。 又过了几天,上面通知张啸天到火车站去接新调来的指导员。听说这位指导员是从总部机关下来挂职锻炼的,很有些背景。 他在火车站转了几圈,也没见到穿军装的人。正准备打电话联系,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了视线。 白晶晶面带微笑,调皮地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看来咱俩还真是有缘。” 张啸天疑惑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晶晶头发一甩,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奉命来接我的。” “什么?”张啸天瞪大了眼睛:“你就是新来的指导员?” 白晶晶从手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总部干部部开的行政介绍信,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你自己看。” 张啸天接过介绍信来看了一眼:“我说,你这不是胡闹吗?” 白晶晶杏眉一挑,不满地说:“张啸天同志,我可要提醒你,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上级了,请对你的上级说话尊重点。” 张啸天接过她手中的皮箱,瞪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张啸天,你等等人家,喂,我还没吃饭呢――”后面传来白晶晶的声音。 白晶晶对基层部队的工作一点都不懂,她不懂得组织训练,不懂抓管理,甚至都不知道连队每天要组织点名。虽然工作开展起来很不顺利,她却并没有感到不妥,连长资历老,当然要多担待一些。上面的领导也没有办法,任命是总部下的,只希望这位千斤大小姐能够适可而止,疯够了早点离开。 张啸天烦透了白晶晶这种死缠烂打的方法,尤其让他受不了的是,她完全不顾虑处于部队的特殊身份,竟然公然对他发起了进攻。 他提醒道:“指导员同志,这里是基层连队,不是总部机关,你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 她却一脸不再乎:“怕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谈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会造成什么影响,别人会用什么眼光来看我们?” “别人怎么看理他干什么?我就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白晶晶喜欢张啸天,我要和他结婚。” “你别这么一厢情愿好不好,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 “无所谓呀!现在不会,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改变看法的。” 随着他们关系的公开化,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紧随而来。有人在背后说,张啸天能够提干,是因为白晶晶父亲的帮助。也有熟悉张啸天的人说,他一只脚踏两条船,是靠女人才有今天的。张啸天虽然从来不怕别人议论,但说他靠女人吃软饭,这伤害到了他的尊严。他便在心里下定决心,遇到合适的机会,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白晶晶拿着刚买的冰激凌,大老远就喊:“张啸天,快过来,我帮你买了冰激凌。” 张啸天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他没有伸手接冰激凌,板着脸孔大声说道:“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厚脸皮?说过多少次了,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白晶晶一脸委屈的站在那里:“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凭什么?就因为你有个做将军的父亲?实话告诉你,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千金大小姐了,调蛮、任性、自私,永远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就像是全世界的人都应该绕着你们转,所有的事都得顺着你们的心思一样。而实际上呢,你们一无是处。只要离开你们赖以生存的靠山,你们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白晶晶的眼泪“唰唰”流了出来,她显然是被吓坏了,木木地站在那里,拿在手上的冰激凌掉在了地上。她弄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对自己发那么大的脾气,她小声地辩解道:“我没有,我从来没有依靠过谁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没有?谁会相信呢?今天,你心血来潮了,一句话,就可以从北京跑到这里来,尽管你什么都不会,尽管你对部队的了解远不如一名战士多,但这些没有关系,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当他们的领导。你知道这对于一名普通军人来说是多么难的事情吗?难道这不是因为你父亲在军中的地位产生的作用吗?” 白晶晶哭着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从来没有因为父亲的地位而有过优越的想法。我所做的一切,即使有不对的地方,也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谁会相信呢?如果真如你所说,就用你的实际行动来证明给大家看。” “会的,你等着看,我会让你相信,即使没有任何人的帮助,我也能够把工作干得很好。” 前面已经说过,白晶晶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子,她坚强,个性,有主见,一旦打定主意要去做某件事,便会不辞辛苦地做得最好。 为了向周围的人证明自己,她决定从当一名合格的指导员开始。 她开始练军事,站在队伍里和战士们一样摸爬滚打,菜地,猪圈,厨房,这些地方也常能见到她的身影。她把自己当作是男兵来对待,射击、障碍、武装越野,每一个课目都以男兵的标准来完成。 她越来越能胜任指导员这个角色了,站在队伍前再也不脸红,说起话来有了一点军人的气质,偶尔还能说出几个部队流行的粗口。 不得不承认,张啸天正在被她的变化所感动。看着她皮肤一天天变黑,双手变得更加粗糙,他甚至有丝丝心痛的感觉。 第六十三章 新生 当爱情和家庭开始遭遇不幸,便是事业蒸蒸日上的端倪。自从和董倩分手后,杜伊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两年军校生活,他学会了钻研和奋斗。他尽忠于自己所热爱的工作,先后有几篇学术论文发表,有几项小革新成果被推广,尤其是在信息化建设方面,他参与的一个课题小组连续攻克了几道难题,产生了可观的经济效益和军事效益。他每天过着朝五晚九的生活,固定往返于图书馆、试验室、寝室三点一线之间。 毕业时,校领导非常诚恳地劝他留校任教,他拒绝了。内心有团火热的东西在召唤,是正义,是使命,也或许,是信念。总觉得,军人该为战争而立,与生死同行。 他将一句名言打到电脑屏幕上,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英雄自古谁无死,马革裹尸最风流。 他回到特战支队当了排长,命运在突然之间发生了转机。那天,总队1号首长下来视察部队,无意中翻到了他的几篇论文,颇为赞赏,又单独找他谈了一次话。他口齿伶俐,思路清晰,尤其是对部队信息化建设的思想成熟富有创新,给将军留下了深刻印象。求贤若可的将军两眼大放异光,几个月以来,为了能找到一个真正用得上的人才,将军差不多跑遍了整个总队。两天后,一纸调令将杜伊调到了机关担任参谋。报到的那天,将军亲自到支队来接,尔后亲自将他交到新的上司面前,并嘱咐要好好栽培。 衷爱的工作,领导的信任,似锦的前程……幸福充盈。表面看来,他完全恢复到了正常的生活状态。其实,只有自己清楚,更多时候,他的内心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董倩,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翱翔在她自己的天空,留给他的,是曾经拥有却挥之不去的记忆……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静。 静是个不太漂亮却大方得体的姑娘,她的容貌不属于美的范畴,消瘦匀称的面部无明显线条痕迹,充盈着东方古典女子的刻板。她的眼睛不会蕴含更多复杂的东西,目光像小鹿一样,惊恐忽闪。她的脸色有些被阳光照射过的桐色,头发是栗色的,毛绒绒的,在太阳下看,就像是一些金色丝缕。 介绍他们认识的是他的顶头上司――作战处长。在一段时间里,杜伊一直弄不明白,这个平时正直刻板、刚劲威猛的男人,怎么会突然关注起下属的儿女私情来了呢。直到同静交往一段时间,这种关系看似有些进展后,他才知道了个中原委。 原来,静是1号首长的女儿,他们的认识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将军的授意。 静是部队下属医院的一名护士,平时工作闲散。杜伊工作忙些,却也远比在基层当排长时轻松很多。尽管静并不是特别地招人喜欢,却也并不惹人讨厌。杜伊开始主动同她约会。刚开始,他大概每月同她主动约会一次。逢上情人节、生日这些特殊日子,还会送些玫瑰和精致的小礼物。他不明白这样的约会到底有什么意义,也许,只是为了填补空白的生活。 他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到工作和学习上。他一方面致力于对信息化的研究,但迫于当前部队建设现状,以及资金等诸多因素受限,除在理论上可做些探讨外,现实中很难有大的突破。空闲的时候,他爱上了文学,事实证明,正是文学,培养了他往后的气质和善良。他先后阅读了托尔斯泰、大仲马、雨果、卡夫卡等人的著作。每读一次,心灵就会受到一次震撼和洗礼,感觉像是在同作者说话,又像是在同自己交流。有时,在自己身上能发现聂赫留朵夫的影子,有时,又感觉自己明显就是冉阿让的人生再现。在安娜身上,我发现了执著的伟大,在芳汀身上,我感受到了爱的污浊……文学的魅力填补了他精神的空虚,后来,他不满足于阅读,开始动手写作。逐一揭开人生的沉淀,从窄的门洞写出宽广,从污浊的现实写出伟大,生命的真谛在笔下找出了被红尘淹没的伤口。突然有一天,从笔下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内心无比伟大的人。文学让他的灵魂变得宽广、纯洁和平静,心中少了恨,善良的心气得以滋长蔓延。 五一节,部队放了长假,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写作。本是轻微的感冒,却因劳累过度变成了重感,咳嗽引起肺炎,最后终于躺在了病床上。他给静打了电话,整整五天,她一直陪在身边,恍惚中,他看见了她在堡汤、熬药、拖地、洗衣……她的身上,完全没有高干子女的矫揉造作,是那么的朴实善良。认真回想同她的交往片断,如果不将美貌列入评价对象,似乎没有什么缺点了。以妻子的标准来评价,她无疑是优秀的。 瞬间,他陡然觉出,该对静负些责任了。 他开始认真地同她约会,从约会场所的变换开始,时间也由每月一次变为了每周一次。下班早些的时候,他就到医院接她,尔后两人一起下班,彼此讲些单位的新鲜事。咖啡馆、电影院开始频频留下他们入双出对的身影…… 一段时间后,杜伊向静求婚,在没有任何前奏的情况下向她求了婚。没有玫瑰,也没有戒指,他不想以这种俗套的方式来换取虚假的感动。文学的力量已经让他变成了一个安静而富有内涵的男人。 岳父拿出积蓄为他们买了房子,开始认真地筹备婚礼。同时,受将军举荐,他得到了到工程学院深造的机会。 他的生活将会按着这一模式往前发展。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有个美满的家庭,会有个可爱的宝宝,会有个美好的前程…… 第六十四章 倾男儿泪 日子继续百无聊赖地过着,训练,执勤,吃饭,睡觉――每天都这样,毫无新鲜可言。 通信员给张啸天送来一封信,杜小雨写的,只有短短两句话:有要事需当面商量,请勿必抽空到玲珑医院一趟。 这些年来,他们都是电话联系,鸿雁传书这种古老的方式早已经弃之不用了,心里不由生出一些异样。 玲珑医院,这好听的名字同样在第一时间给张啸天留下了美好的想象。只是,当他亲临其境,感觉就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会是真实的,他实实在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那缺胳膊少腿的病人,那一张张严重溃烂的面孔,那在大风中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屋顶上腥红的大蜘蛛。历史的镜头好像一下子拉到了五十年前。他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部落存在。恋人重逢,本该是激动和喜悦的,却全被这眼前的景致给败煞了。张啸天紧紧地跟在杜小雨身后,小心地躲过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张啸天吃惊地问:“这就是被夸成天堂的‘幸福’村?” 杜小雨淡然地一笑:“很失望吧?我刚来时的反应比你还强烈,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洗手,反复地洗,手上的皮洗脱了一层又一层。时间长了,也就慢慢适应了。” “你怎么能在这里呆下去?你看看这里,房子破,条件差,还偏僻,最重要的,到处都潜藏着危险,谁知道这里的空气会不会也有麻疯病毒。” “没你想像的那么严重,只要做好适当的防护,和现症病人接触时戴上口罩,破损的皮肤不同患者接触,是不会被传染的。” “不,我难以接受,我的女朋友在这样一个地方工作,这简直让我想起来都会觉得害怕。小雨,别干了好吗?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外面有许多更好的工作在等着你。”张啸天变得激动起来。 “啸天,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之所以决定留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需要一份工作,更因为这里的病人们需要我,看到一个个濒临死亡的病人从我手上挽回生命,我觉得自己很伟大。” “不,小雨,你冷静地听我说,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你一个人而变得更遭,你还年轻,还有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在等着你。” “我知道,凭我个人的力量无法改变世界,但我希望,因为我的存在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有一点点不一样,至少在我生活的这个圈子里是这样。繁华的大都市不会因为多一个或是少一个我这样的医生而发生什么改变,而在这里,我的存在却能够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如果你执意这样,我会很痛苦的,你知道,我是那么那么地爱你!” 短暂的沉默后,杜小雨表情凝重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角色。作为一名军人,难道你会因为害怕牺牲而拒绝上战场吗?” “这完全是两码事。” “不,这不是两码事,他们虽然有病,但他们依然是这个国家的公民,有权利受到尊重和照顾。” 这时,一个手指萎缩,只留下一只空荡荡胳膊的中年妇女无声地走进来,将刚从山上采摘的一串香蕉和一篮野果放在桌子上,打量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只是一个劲地笑。杜小雨说了声谢谢,她声也不应,自顾自地出去了。 望着中年妇女离去的背影,杜小雨的脸上泛起一阵春潮:“你看到了吗?多么朴实善良的人啊!时间长了,你会发现这里是最有人情味的地方,他们虽然身体残疾了,但都有一副好心肠,他们比外面的人更知道感恩。” 张啸天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用压抑的声音说:“小雨,我们别刚见面就吵架好吗?等我们心情都平静一些了,再来讨论这个问题。我们还是说一说,你让我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吧?” “不,啸天,我现在又不想谈论这个问题了,我们先到外面去走走,再找时间好好谈吧。”她满脸露出矛盾的神色。 张啸天便跟着她往外面走去。 付亚正在收拾一块菜地,忙着把生出的新苗往田垅上移裁。村民们每月能从民政部门领到一笔补贴,他们基本上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种菜,养鸡养鸭,偶而编点竹器卖钱。他们落户幸福新村后,也“入乡随俗”,种起了菜。 付亚站起身来,杜小雨忙走到前面介绍:“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付亚医生,我们还是高中同学呢。” 付亚大方地伸出手来同他握了握:“欢迎你来到幸福新村,今天村里有个急症病人,没能去接你,还请见谅!” 张啸天怀着敌意地看了他一眼,握手的时候稍稍用了点劲,疼得付亚额头上滚下汗珠。 晚上,杜小雨整了几个菜,又开了一瓶酒,三个人围在桌子旁。付亚高举起杯子:“我们一起干一杯,欢迎啸天来到幸福村。” 三人一饮而尽。 待脸上泛起红潮后,杜小雨放下筷子,眼睛直直地望着张啸天,眼神中柔波流转,情意绵绵:“啸天,我叫你来是想对你说一件事。” “说吧,我等着听呢。” “这件事可能对你不太公平,但我还是要对你说。” 短暂的沉默后,张啸天说:“我承受得了,再坏的事也总不会去自杀。” 杜小雨停了一会,说:“我和付亚准备结婚了。” 张啸天满脸不相信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和付亚准备结婚了,日子都已经定好,就在后天。” 他右手一划,将杯子用力摔到地上,吼叫道:“你当我是什么?我是你男朋友,你却告诉我,后天就要和别人结婚。” “啸天,你冷静一点,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感情的事不是用对不起就能说明白的。” 张啸天冲上去抓住付亚的衣领,继续吼道:“为什么?他那一点比我强?不就是个医生吗,起来,我要和你决斗。” 杜小雨冲上前去将他们拉开:“付亚,你先出去,让我单独和他谈谈。” 张啸天还在狂吼,要冲出去找付亚决斗,杜小雨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将流满泪水的脸贴到他的后背上:“啸天,求求你,冷静一些,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他慢慢地安静下来。 过了好久,杜小雨才开口说话:“啸天,如果我说是因为想你才让你到这里来的,是不是特虚伪?” “何止虚伪,简直就是无耻。” “你可以骂我无耻,但我还是要说我是真的想你才写信让你来的。” 张啸天沉默。 “你知道,我和父母没有什么感情,一直以来,我都把你看作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就是爱情。到这里后,我才发现,这不是爱,我对你的感情就像是小妹妹对大哥哥的一种依赖。这些年来,我死命地抓着你,是因为害怕和孤独,就像是在茫茫大海上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等有一天,我终于明白,我需要的不再是救命稻草,而是一个能同我共度今生的人。遗憾的是,这个人不是你,显然,你不会放弃你的工作来当我的助手,我也不可能离开这里。” “你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骗过来?难道是怕我受的刺激不够吗?” “不,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两个紧紧挨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我让你来,是因为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啊!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祝福我。很遗憾,我无法给你爱情,但为了你,我同样可以牺牲爱情。如果你不能原谅我,我是不会结婚的。” 张啸天像是看到了一线希望,突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小雨,求求你,是我不好,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小雨,我真的不能失去你。求求你,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啸天,别这样好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张啸天恨恨地一甩衣袖,进了自己的房间。 杜小雨拉着付亚的手,跪在他的门前。 付亚说:“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没有用也得这样做,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他不原谅,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即使嫁给你,我这一辈子怕是也不会心安。” 房间里,张啸天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内心的坚强彻底跨了,在无人的背后,泪水开始流淌。是啊,这就是自己最爱最爱的那个女人,现在,却要做别人的新娘了。周围完全黑了,死一般的寂静,在这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这样的结果看来是无法更改了,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助和心痛。 第二天,天刚泛亮,他就背上背包走出了房间,他要尽快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停留,否则,他真怕自己会疯掉。 “啸天,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参加我的婚礼。”小雨疲惫地跪在地上,她们已经跪了一整夜。 “杜小雨,你不觉得提出这样的要求非常过分吗?” “如果因为我伤害了你,希望你能够原谅,但我想告诉你,我会永远把你当做亲人一样看待。” “谁稀罕?告诉你杜小雨,别以后全天下就你一个女人。”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杜小雨在身后喊道:“啸天,哥,一定要来参加婚礼,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 张啸天没有回头,洒下一路泪水。 第六十五章 特殊婚礼 今天的日子,对于幸福新村的麻疯病人来说,绝对是一生中最难忘的绝无仅有的日子。最受他们尊敬和爱戴的杜小雨和付亚医生要喜结连理,他们就像是自己结婚一样高兴。 一大早,全村都被动员起来了。女人们,忙着准备喜宴和布置新房,男人们则被分成两个组,一个组负责扎花轿,另一个组布置婚礼现场。整个村子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他们要用最浓重的仪式来为他们最敬重的两名年轻人举办一场意义特殊的婚礼。 伍荣卫院长专门从城里赶来了,他将担任这场婚礼的主持人。他按照当年嫁女儿的标准,为他们准备了一份嫁妆。 穿着新娘婚纱的杜小雨站在婚礼的另一个现场,不停地观望着外面通向村口的那条小路,付亚耐心地在一旁陪着。那顶由男人们扎起的简易花轿放在一侧,几个民村打扮成轿夫和吹鼓手的模样,也在耐心地等候着。按照计划,新娘要坐着花轿,从这里抬到另一个相距五百米的现场,那里将有一场盛大的结婚仪式。 她一遍又一遍地拔打张啸天的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听。又给他发短信,也没有回。她发出的最后一条短信是这样的:哥,如果我不结婚能让你好受一些,那么你就别来参加我的婚礼了,得不到你的原谅,我是不会结婚的。 太阳升到正空,又慢慢西斜。端上桌的美味佳肴慢慢变冷。忙完了的人们或蹲或站在道路两侧,焦急地等待着,小声地议论着。 伍荣卫院长走过来询问道:“小雨,你看这马上都要天黑了,还等吗?” “等。”杜小雨坚决地点了点头:“伍叔,他如果不来,今天的婚礼就不进行,只当是给大家过节了。” 他又向付亚投去询问的目光。 付亚同样说等。 伍院长无奈地摇头叹息一声。 过了一会,随着人群出现小小的骚动,张啸天真的出现在了村口。他特意买了一套崭新的西装,头发也修剪过了,手里捧着一束鲜艳的郁金香。杜小雨飞快地跑过去,紧紧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动情地说:“我知道你会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张啸天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将她的手交给付亚,什么也没有说。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付亚将她抱上花轿。 花轿摇摇晃晃地前进着,吹鼓手在前面吹吹打打,十分热闹。本地的习俗,抬花轿的轿夫,常常随着鼓乐声,唱着一首歌,歌名叫“摇花轿”。歌词往往是兴之所至,信口诌来。轿夫一边唱着,一边就随着节奏,拼命的摇着花轿。轿夫们兴高采烈地唱着歌,同时兴高采烈地摇着花轿,唱得起劲极了,摇得也起劲极了。他们跨着大大的步子,用浑厚的噪音,大声的唱着: 抬起花轿,把呀把轿摇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听周到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听周到 要哭你就使劲的哭呀 要笑你就放声的笑 要骂你就骂干娘呀 要叫你就叫干佬 办喜事呀,就兴一个闹 看我今天把你摇 嗨嗨依个呀嗨,呀嗨依上呀嗨…… 看我把你摇 哭哭笑笑,哭笑人兴旺 骂骂叫叫兴致高,兴呀兴致高 骂骂叫叫兴致高,兴呀兴致高 摇得轿杆嘎嘎的响呀 摇得新娘蹦蹦的跳 摇得像那博浪的鼓呀 摇得东歪又西倒 摇得新娘的花粉往下落 摇得媒婆掏腰包 嗨嗨依个呀嗨,呀嗨依个呀嗨…… 媒婆掏腰包 新娘子呀,你呀你别哭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你坐花轿我来抬呀 我摇花轿为你闹 你坐花轿我来摇呀 我摇花轿为你好 摇得那,花儿早结子 摇得龙蛋……呀呼嗨,呀呼嗨嗨……那个往下掉 年过花甲的老院长含着泪水主持这场婚礼,他说:“如此场面的婚礼是绝无仅有的。从来没有哪位医生的婚礼,邀请的全是自己长期照料的病人;从来没有哪个麻风病村,可以为认真治疗他们的医生举行婚礼。因为条件限制,今天,他们没有亲人在场,我们在场的人就是他们的亲人,他们没有置办很多的嫁妆,但我想,我们一大家子的关爱是世界上最弥足珍贵的嫁妆。作为他们爱情的见证者,我要说,他们的爱情之花美得让人心动,美得与众不同,美得朴素不染尘俗。”他说得情真意切,大家的眼圈也都红红的。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杜医生,你是最美丽的新娘!”其它人也跟着起哄,纷纷嚷着:“杜医生,你是最美丽的新娘!” 杜小雨早已经是热泪盈眶了,他不停地鞠躬,嘴里不停地说谢谢。 张啸天伸出手来,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发现,泪水已经将整张脸都弄花了。他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悲伤?幸福?感动?抑或――自己也说不清楚。 第六十六章 不幸的人 假期还远没有结束。张啸天突然向往起一个人浪迹天涯的日子。记得有一段时间,曾经一次次地梦见自己游走于空旷罕迹的深山老林,那种孤独骄傲的美妙,独步红尘的洒脱,地当床来天为被的气魄,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地向往它。原来,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在召唤自己。 他将自己打扮成背包客。火车连续行驶两天两夜后,他在一个小站下了车,一个陌生得从未留下任何记忆的南方海滨小镇。 剔透可口的豆腐鱼,整洁温馨的小旅馆,热情风骚的女招待,触海而立的小楼房……他漫步于人迹稀少完全陌生的街道,聆听摊贩嘈杂的叫卖,从他们如雨的挥汗节奏中触摸底层人民的生存零度。坐在黄昏的海岸边,喝着易拉罐的啤酒,倾听浪花拍打岩石发出的幽远雄浑的海的哭泣,观看落日的告别礼。支起睡袋,在被海水冲刷干净的巨石上枕海而眠,在观看潮汐中迎接黎明的到来…… 胡须长了,他也懒得去刮,头发篷乱,也懒得修理,彻彻底底成了一个流浪汉。几天后,他开始步行,沿着公路独自前进。没有方向,没有终点,只是一个目标,一路向前。执著与任性,要对被红尘撕裂的口子做个告别。迎着晨曦出发,一路跋山涉水,在晚霞的余辉中天当被,地当床,星星月亮来点灯。饿了就吃,累了就睡。 接到候勇的电话时,他正在南方的一个小站。 候勇以他一贯的沉稳口吻说:“啸天,我们遇到坏事,最常想的就是公平不公平,是不是?” 顿了一会,又说:“而恰恰相反,我们最不该想的也是公平不公平。都已经遇上了,你说,公平不公平还有什么意义呢?” “连长,你今天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别和我拐弯抹角了。” 候勇吞吞吐吐,终于鼓足了勇气:“我给你打电话,是有件私事要告诉你,之前,希望你答应我,听了一定要挺住,这个时候,你不能倒下。” 张啸天意识到,这一定是件与自己有关系的大事,不然候勇不会用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嗯,我答应你。没啥大不了的事,我们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公平不公平?” 候勇以极低却清楚的声音一字一句说道:“啸天,就在昨天,我们接到你老家打来的电话,三天前,你爸妈出了车祸,他们走了。” 刹那间,张啸天只感到天旋地转,天塌了,地裂了,周围熙攘喧闹的人流,像是在上演一出无声的哑剧。他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心里感觉到了泪水的冰凉。爸爸,妈妈,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两个亲人了,再没有兄弟姐妹,甚至,也没有了爱人。没有了他们,他还有什么呢? “啸天,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你这些年慢慢地变得成熟,也学会了面对现实,承受现实。我不会安慰你,我相信你也不用安慰,这个坎,你一定能挺过去。你如果不嫌弃,就把我和你嫂子当作是你的亲人,把我们全营的兄弟都当作是你的亲人。你失去了一个小家,但你还有一个大家――” 张啸天无声地挂上了电话。从此以后,就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在世界上了。虽然说,连长,部队那些兄弟们,也有着和亲人一样的感情,但他们毕竟不是亲人,亲人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这些年来,他的父亲,张卫国,这个开着小酒店的退伍军人,从来没有忘记祈蒙老区那边的孩子。今年以来,全国大范围的爆发了禽流感疫情,他是开着车给那些孩子送疫苗去的。半路上,悲剧发生了,刹车失灵,金杯面包车滚进了路边的悬崖,他和妻子都死了。 张啸天赶回家中,在几位叔伯的帮助下把双亲安葬了。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又把酒楼和部分动产通过中介公司变卖,资债基本相抵,也没什么盈余。在处理房子的问题时,叔伯们曾试着征求他的意见,他说:“房子在,家便在,即使这个家只有我一个人了,但这始终还是一个家。” 一夜之间,他感觉自己长大了,真的长大了。现在,他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是家里独一无二,说话算话的人物了。从小到大,他都在盼望着这一刻的到来。小时候,老师问同学们长大了最想当什么,他回答最想当爸爸。因为在他的眼里爸爸是最有权势的人,他能一手遮天,他就是整个世界。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他虽然还没有当上爸爸,但他却成了家里一手遮天的人物,他却并不开心,他伤心极了。 客厅的正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是小时候照的。照片里的爸爸和妈妈都很年轻,自己乖巧地挤在他们中间。他感到奇怪,这么多年来,自己竟然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张照片,甚至忽视了他的存在。幸福,当他作为一件生活必需品存在于我们身边时,往往容易被忽略,只有当他远离,被灾难取代时,才会觉出珍贵。在照片面前,他沉默了一夜,许许多多过往的镜头在眼前浮现。不知什么时候,眼眶里竟然渗出泪水,嘴唇也被咬破了,渗出紫红的血痕。 不知什么时候,白晶晶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将双手搭在他的肩头,安慰道:“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终于,他坚持不住了,伏在他如柳的腰间,放声哭了起来。这一哭就不可收拾。真正的男儿,从来不流泪,从眼里流出来的那种液体,是血。 待他平静下来,白晶晶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谁知道他已经多少天没吃没喝了,他现在最需要的,应该是营养。 白晶晶不会做饭,小时候只是从保姆那里学会了堡汤,她便堡汤给他喝。她为他堡的汤每天都变换着花样,金针菇瘦肉汤,鱼翅豆腐汤,老鸭汤……绝不重复。 当她努力为他做这一切时,张啸天并没有拒绝,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在连续发生这一切后,他潜意识里特别需要一种温柔的女性的关怀。爱情啊,在一些关键的时刻,它能使荒芜变为繁荣,平庸变为伟大;使死去的复活,活着的闪闪发光。即使爱情是不尽的煎熬,不尽的折磨,象冰霜般严厉,烈火般烤灼,但爱情对心理和身体健康的男女永远是那样的自然;同时又永远让我们感到新奇、神秘和不可思议。没有爱情,人的生活真的不堪设想。 头七那天,他将所有与丧事有关的东西全都烧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从此以后,爸爸妈妈只留在他心里了。 第六十七章 香销玉损 生命总是不给人留下苟延残喘的机会,一个不幸刚刚过去,另一个不幸可能已经在酝酿当中了。 婚礼前一个礼拜,杜伊从集体宿舍搬进了岳父购买的新房。他想把爸妈接过来参加婚礼,但爸妈不肯来,要他过春节的时候回家再办一次。 杜小雨突然出现了。她显得憔悴,未经修饰的脸孔,黑色的眼圈,惨白的面。 她不说话,坐在面前,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眸子里扑闪着捉摸不透的忧郁,像要哭出来了。 良久,她用幽幽的,冰冷得可怕的声音说:“董倩快死了。” 两颗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他的心像被鞭子抽了一下。 “我知道你恨董倩,我不想为她辩护什么,只是,想给你讲个故事。”杜小雨轻轻地呷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有一个善良的女孩,她有一个不幸的家庭,幸运的是,他和一个男孩彼此深受着对方。为了赚钱为爸爸治病,女孩一边上学,一边到外面打工。女孩很幸苦,终于,在长时间的劳累中,她晕倒了,被送到医院救治,却被意外发现患上了白血病。也许,是苦难铸就了她刚强的性格,她选择独自面对。病魔虽然被暂时控制住,但女孩深知,自己的生命就像点燃的蜡烛已经可以望见终点了。她想到了病重的爸爸,想到了自己苦命的妈妈……于是,她发誓,一定要在自己离开人世之前挣到一笔钱,帮爸爸把病治好,让妈妈往后能过上好日子,她要用自己仅剩的生命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女孩彷徨于不属于自己的城市,看着富人们的挥金如土,看着周围的纸醉金迷,而她,除却天生的美貌和那点脆弱的自尊已是孑然一身。绝望中她遇到了一个老男人,一个同她没有任何关系,可以做她父亲同时可以改变她命运的老男人,他很明确地告诉她:只要她肯放弃尊严,他便可以让她所有的理想变为现实。一开始,她拒绝了,因为她深爱着那个男孩,她曾经发誓,要将最完美的自己交给那个他,即使一点点的污点也是不能容忍和原谅的。但最终,在强悍的命运面前,她发现了爱情的脆弱,她流着眼泪答应了老男人,简单地完成了一件关于贞操与金钱的肮脏交易。她放弃了学业,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肮脏的女人,再也没脸见到那个深爱的男孩了,她提出了分手。为了让他尽早死心,重新开始新的幸福生活,她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爱慕虚荣的坏女人。同时,她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整日的以泪洗面。躺在老男人的怀抱,住在他买的别墅里,她心里所想的,依然是自己爱人的名字。爸爸最终还是走了,她的病情也一天天地恶化。她又一次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这些年,她出卖肉体和灵魂得来的钱全部给爸爸看病了,自己并无积蓄。” 杜小雨哽咽着,声音如过筛的豆子在颤抖,泪水似两注清泉浸湿了整个脸颊。 杜伊把头埋在双手间,很低很低:“不要再说了,我求求你,别再说了……”他哀求道。 “现在,她靠着朋友的资助勉强度日,她与死亡只有不到三个月的距离了。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够再见那个深爱的男孩一眼。但是,当她得知那个男孩即将结婚,即将有个美满的家庭时,她犹豫了。” 杜伊怀着巨大的悲痛回到了新家,华美的一切变成了嘲弄的符号,像个冰窖,寒冷着他。他没有哭,他一直在提醒自己:我是军人。但他却无法控制心的撕裂。 明天,就是他和静结婚的日子。奇怪的是,在这样一种十字路口,无所谓决不决定了,自听到董倩消息的那一刻,他就十分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了。他没有勇气当面向静道一声再见,害怕见到她泪水婆娑的双眼。凌晨,他亲吻了她紧闭着闪着幸福的双眼,带着属于自己的一点点东西,踏着时光的碎片独自离去了。 他很快就来到了董倩所在的城市。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像个折翅而瘦小的天使。纵然往日风华不再,却依然美丽。 言语,成了一种污浊的垃圾。只是静静地,依偎着,感受着。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冰凉冰凉的,轧在他的心里。这是一种生命对生命的告白,是一种本于灵魂的罪。 一个带来背叛和伤害的女人,却使他感到幸福。 因为孤独,饱受屈辱,所以,期望幸福。 幸福,无疑是最伟大的信念,而信念,比宇宙还要宽广。 杜伊带着董倩来到上海,找到最好的医生确疹,白血病晚期的事实不容更改,唯一的办法是更换骨髓。 不得不承认,病魔是种奢侈的罪过,伴随而来的贫穷,时刻向穷人张着凶残的嘴。 他并没有什么积蓄,从朋友处借得的一笔款子,不到一个月便消耗贻尽,一周之内交不上钱,医院便会断药。他独自一人漫步于上海街头,像根台风中缠绕于树梢的稻草,渴望与绝望并存,触摸到的,是城市繁华背后的冷艳。 “你的头发变白了。”董倩爱怜而伤心地看着他,她已经脆弱得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尽可能地让笑容看起来自然些,心里,却像是用酒在下药。他何尝不知,一夜之间,自己那原本乌黑亮丽的头上有了白发。 董倩睡着了,安然得像个失去知觉的孩子。他敲开了院长室的门,他用军人的身份向他担保一定会还清所有药费,求他不要断药,求他不要让董倩知道自己的现实处境。终于,院长答应延长一周的用药时间。 他怀着暂时抑起的兴奋心情再次回到病房时,鲜血正从她瘦弱的血管里缓缓流出。他快步跑过去,大声叫着医生的名字。 “不要管我,我是个肮脏的女人,不值得你这样对我,我不要成为你的负担,你让我去死……”董倩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着,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他死死地掐住她正在往外流淌的血管,伴着热泪哀求道:“求求你,别这样,我们说过,要一起去看海,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医生的到来让董倩安静了下来,生命暂时保住了,只是变得更加柔弱。 在濒临绝望,走投无路的时候院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在他的众多病人中,有这么一个病人,他患上了严重的尿毒症,正在出重金四处寻找合适的肾源以治疗。 “让我试试,”不等院长讲完,他便急切地说。寒冷的心,仿佛有团火焰被点燃。 “只是――”院长停顿了一下:“如果合适的话,你将只剩下一个肾,很多方面,你便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不能生孩子,甚至,生命也会减少。” “我愿意,即使只剩一天生命,我也愿意。只是,我要钱,只要我的朋友能够健康地活下去,即使马上死去,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他几乎毫不犹豫而迫切地说。 “哎!”院长无奈地叹了口气。 检查报告出来了,他的肾完全符合条件。随后,在浓郁的苏打水味中草草签订了合同。他的肾,即将变成另一个陌生人的器官,而他,将会因此而得到30万元。 命运在最后关头出现了转机。父亲出现在上海的医院里。父亲是在接到静的电话后,经过多方打听赶到这里的,在此之前,所有的事情他都弄得一清一楚了。 杜伊刻意躲避着父亲,害怕他会责备并阻拦自己。但父亲显然没有这样做。他无比慈详,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理解自己的儿子。 在同院长经过交涉后,他取回了那份合同。 杜伊惊愕地看着父亲,不相信地问:“你,怎么可能取回合同?” 父亲激动地撕掉合同:“儿子,你用不着去卖肾,你老爸有的是钱。” 他不相信地看着父亲:“你不是破产了吗?你到哪里去弄这三十万?” “我从来就没有破产,我的公司只是在上市后聘请了专门的ceo,现在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去上班了。”“你为什么要骗我说公司破产了呢?” “做父母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够成龙成凤呢?从小到大,你又偏偏那么不听话。当然,这中间有我们的责任,太娇惯你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颠了,我们这是在害你啊!后来,我和你妈觉得这样不合适,再这么下去,你这一辈子非毁了不可。我们辛苦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为了你。于是,我们就骗你说公司破产了,我甚至放下架子去开出租,这一切,都是为了调教你成才啊!” 杜伊站在父亲对面,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父亲继续说:“很高兴,这几年看着你一点点地成熟起来,靠自己的努力提了干,赢得了领导的信任,也算干出点成绩来了。现在,你为了这个女孩子决定去卖肾,虽然不是个好办法,但这却说明你学会关心人了。儿子,做人就要这样,有情有义,做无愧于天地的男子汉。人如果只为自己活着,不管他多么富有,他也是孤独的。但是相反,如果不只是为自己活着,而把个人溶化在社会里,那样不管经历怎样的磨难,都很难杀死他。因为要杀死他,必须杀死周围的一切,杀死整个社会,整个生活才行。老爸为你感到骄傲。” 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杜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父母为了自己竟然煞费苦心,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自己对父母的了解还多么不够啊!在他心中,这个浑身散发着铜臭气息的奸诈商人,这个从来不关心儿子学习成长的父亲,在他的心里,竟然也有作为人父的至善至纯的东西。 “爸,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给你丢脸。”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儿子,擦干眼泪,去做你该做的事。” “嗯!”他幸福地点头。 大道无形,轻歌无义;人生回眸,无叹无声。父亲的出现却并没能够为不幸带来彻底转机。 董倩再次晕倒了。接下来,是连续长达二十多个小时的抢救,她终于醒了过来。 “病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也许后天,也许明天,也许,就在今天――有什么心愿尽快帮她了了吧。”走出急诊室时,医生低声对他说。 “什么?不可能的,你骗我!”他的双手用力抓着医生的肩:“我有钱,我要为她换骨髓,我要让她活下去,无论花多少钱,付出多少代价我都愿意,我有的是钱。” 医生摇了摇头:“来不及了,骨髓一时难以配对成功,即使能找到合适的捐献者,病人的身体状况也已经无法承受这种高难度的手术了。” “你们都是骗子,庸医。”他几近疯狂,抓着医生的手臂拼命摇晃:“没钱的时候,你们不帮我,现在,我有钱了,你们却告诉我换不了,你们分明就是见死不救,你们根本就不配做医生……” 在董倩微弱的呼唤起中,他逐渐冷静了下来。 “是不是我的时间不多了?”董倩的额角因疼痛而流出细细的汗珠,却依然带着轻轻的微笑。 他握着她冰冷的手,勉强挤出一丝比哭更加难看的笑容:“医生说,过几天就为你换骨髓,你会很快好起来的。现在我们有钱了,我一定有办法能让你好起来的……”他的喉咙干涸得发不出声音,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将头埋在两手中间。 董倩缓慢地移过来另一只手,抚摸着黑白参半的头发,依然带着笑容平静地说:“原本以为,像我这样一个坏女人,会像乞丐一样,在路边慢慢地倒下,再慢慢地死去,尸体再被野狗一块块地叼走。现在,能有你在我身边陪着我,伴我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段,上天已经是厚待我了,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不会的,我一定不让你死,不让你死……”他无力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杜伊,接受现实吧,我能感觉得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我能躺在自己心爱的人身边,这样静静地离开,已经是件十分幸福的事了。希望――希望你也要幸福……” “不,”他站了起来:“我一定要救你。我带你去浙江的普陀山,听人说,在普陀山求佛,不管什么事,佛主都会答应的,我带你去那里,我们去求佛主,佛主一定会保佑善良的人的。”他将她的双手放回被窝,抹了一把满脸的泪痕,冲出了病房。 夜上海在黑暗中被狂风暴雨笼罩,又一次猛烈的台风即将到来,他开始同死亡赛跑。 他先是到了机场,因受台风影响,机场已经暂时关闭。他又到了车站,得知铁路和高速公路都关闭了,他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赶往码头,希望变成了绝望。 他突然惊觉,无谓地浪费了许多时间。结局是不可更改的了,也许,就在今夜,也许,就在此时,董倩就要离开了。而他们却还没有个正式的仪式,甚至连张合影照都没有。 董倩曾经说过,她喜欢白的纯洁和素淡,特别向往有朝一日能穿上白色的婚纱。他坐在出租车里,向司机打听附近的婚纱店。此时,已是凌晨二点多钟了,已经载着他跑了近五个小时的司机显出了不耐烦。他求司机,简要地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司机感动了,眼眶湿润了,对他说:“兄弟,难得你这么有情义,今晚我免费为你服务,你说到那就到好,分文不收。”他通过车载电台,向所有同行发出了寻找婚纱店的请求,并将他们的故事通过电波传到上海的每个角落。 终于,在凌晨三点的时候,电台里传来了另一名司机的喜讯。在外滩找到了一家仍在营业的婚纱店。司机载着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里时,近百辆出租车已经停在店的两侧了。 婚纱店的女老板有着一颗如她外表般美丽的心灵,她以最快的速度免费为他们策划了一场特殊的婚礼。在近百辆出租车的陪伴下,女老板带着她最好的婚纱礼服和最好的摄影师一同向医院进发。一路上,电波中到处传播着他们的故事,出租车的队伍也逐渐庞大,近百辆、数百辆到近千辆。这是有史以来发生在上海的最壮观的婚礼。 董倩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了,微弱得感觉不到呼吸的存在。但当杜伊将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时,她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感动了,她的眸子中有一道亮光闪过,她奇迹般地坐了起来。 医院的走廊里站满了人,司机、乘客、医生、护士、病人,以及闻讯而来的媒体记者。董倩换上了白色婚纱,画上了淡妆,杜伊亦穿上了深蓝色礼服。董倩虽然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站起来,只能勉强坐在床上,但却依然美丽。 一组照片终于照完了,人群逐渐散去。 穿着白色婚纱的董倩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像一朵盛开至极限的雪莲,她的脸颊甚至出现了一丝红晕。 “杜伊,不要难过,不要伤心,我们的爱不会终结,会伴着死亡升华,有爱,我真的很开心。”董倩轻柔地说。 杜伊坐在床边,握着她逐渐冷去的手,静静地看着她的脸。他要将这张无比青春,无比美丽的脸烙进心窝,带进未来…… “杜伊!”董倩的眼睛无力地闭上了,眼角流露出一丝安然的笑容:“擦干眼泪,让我们一起用微笑来迎接死亡。” 她的嘴角稍微有些嚅动,他凑近一些,她气若游丝地说:“遗憾没能为你生个孩子……” 他再次亲吻了她的脸。 不知什么时候,病房里飘出轻柔的婚礼进行曲…… 第六十八章 花开花落 候勇是在参加完副团职的晋职考试后被确定转业的。今年是他正营任职的最后年限,再提不上去,就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考试了。为了这次考试,他精心准备了很久,可结果却一塌糊涂。 同以往的若干次考试一样,候勇的军事考试成绩毫无悬念地排在全师第一,可考理论时,他傻眼了。现在的理论考试题都输进了电脑,制作成了考核系统,他一看到电脑就头昏脑涨额头冒汗,一道题也没做成,交了白卷。最后一关是答辩,他精心准备的数十道题一道没中,问的全是生题,比如在未来局部战争中如何充分发挥c4i系统的作用?恐怖主义问题的后现代转折点是什么?21世纪恐怖袭击同20世纪恐怖袭击有什么不同?如何看待小直径炸弹在反恐作战中的作用?ep-3侦察机的飞行高度和飞行半径?他答出了几道题,勉强及了格。 综合成绩排下来,他排在最后,晋职副团职自然就没戏了。 很快,在部队内部有人开始风传他未来的去向问题。虽然没有人见到上面的正式通知,甚至很可能常委会都还没开,但在部队向来就有这样一股风气,基层的谣言总是在领导的决策之前,而且结果总是能八九不离十被传得像模像样。关于候勇,最一致的一种观点是他马上就要被安排转业。 张啸天曾问他:“连长,最近的传言你听说了吧?” 他反问:“什么传言?” “大家都说你要转业了?” 他沉默,背着手继续往前走。 张啸天追了上去,激动地说:“我觉得你应该找上面说说,你一个为部队奉献了大半辈子的老兵,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你让我怎么说?说我不想离开部队?愿意为革命事业奉献终生?请求组织再给我个十年、二十年?这太虚伪,我说不出来。” “你是部队的功臣啊,曾经为这支部队建立了那么多的功勋,怎么能因为一次考核没考好就要让你离开部队呢?” 候勇没再说话,沉闷地哼了一声往搏击馆走去。 他将一副拳击手套丢给张啸天:“来,陪我打一场。” 张啸天也不客气,依然像往常那样不留情面地同他打了起来。 几十个回合下来,两人不分胜负,累得大汗淋漓,一起躺在地板上。 候勇喘着粗气说:“痛快,好久没这么过瘾了。” 张啸天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停下来了,要是继续下去,我保证十招之内把你撂倒。” “你吹吧,十招把我撂倒,我打架那会你小子还在上房揭瓦呢。”“你不信?不信爬起来继续。” “继续就继续,你要十招撂不倒我怎么办?” “老规矩,俯卧撑五百个。” 两人再次开打。 十招不到,候勇果然倒下了,但却不是被打倒的。一团殷红的鲜血从嘴里吐出来,溅得满地都是,他痛苦的用右手捂着肚子。 “连长,你没事吧?” “没事,老毛病,休息一会就好了。” “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了,我这身体还扛得住。” 看着候勇走出搏击馆的大门,张啸天在后面不放心地说:“你还是抽空去做个检查吧,别死撑了。” 张啸天想帮他做些什么。他买了些好烟好酒,趁天黑的时候提进了候勇家。 “你这是干什么?钱多得没地方花是吧。”候勇不太友好地问。 “这不是给你的。” “那你提到我家干什么?” “让你提着它们去送礼。”张啸天非常直接地说。 “你庸俗,不讲原则,张啸天,我告诉你,这身军装不让穿就不穿了,没啥了不起的。但是让我去送礼,办不到。咱堂堂男子汉,什么时候搞过这些乱七八槽的东西。” “难道你不想留在部队吗?就因为这样一次考试决定一个功臣的走留,组织上的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呢?我觉得你应该去争取。” 候勇跌坐到椅子上:“我曾经也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但是最近我想通了。我们这些老兵,缺少的何止是某个单方面的知识呢?不知不觉中,我们的观念陈腐了,思维僵化了,部队只有不断地输入新鲜血液,才能永葆生机和活力。让我们离开部队,这不是那级组织决定的,也不是那个领导决定的,而是我们自己,是时代决定的。” 张啸天不想听他这些大道理,扭头向门外走去。 “你站住。”候勇在后面喊:“把东西拿走,看着就痨心。” 过了几天,团长老黑来到营里,他是代表组织找候勇谈话的。 老黑说:“上面的命令到了。” 候勇心神恍惚地应道:“哦!” “明天新营长就到位,从现在开始,你就可以卸下担子了。” 他又“哦”了一声。 “你对组织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没有。”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不,我能在部队再呆一段时间吗?” “当然,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直到你工作落实。” 这天晚上,候勇没有回家,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静静地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依然按时起床出早操。当他着装整齐地出现在操场上时,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他恼怒地喊:“通信员,给我打电话到各连队问问,人都死到哪去了。” 通信员一脸疑惑地说:“营长,今天是星期天,连队不出早操。” 他便给自己下口令:“早操训练现在开始,第一个内容,单个军人队列动作,正步走――立定――” 他的口令非常哄亮,一字一句传遍营区的角角落落。慢慢地,全营的战士都聚拢过来了,在值班员的指挥下展开了队列训练。大家的动作整齐划一,比任何时候都要做得认真。 候勇不时穿梭于队列中,给战士们纠正错误的动作。 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到连队转悠,发现几名战士围在电脑前玩游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批评道:“不求上进的东西,将来准备靠这玩艺吃饭吗?多大的人了,就不能琢磨点正事。” 几名战士虽然站了起来,却有些爱理不理的。 看到他们这态度,他这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这个营的营长了,他又忙着道歉:“对不起,我忘记我已经不是营长了,你们请随便。”道完歉他又后悔了,天啦,自己这是怎么了,往日在战士们面前的威严都哪去了,对不起,这是自己说出来的话吗?他回到家,一个人关在房里,晚饭也没有吃就睡了。 两天后,新营长来报道。交接完工作,全营在操场集合,集体为候勇送行。 候勇走到队列前面。四连连长大声向他做最后一次报告:“营长同志,大功3团2营全体官兵集体完毕,请指示,4连连长孙发海!” “稍息!” “同志们!” “哗!”一道无声的命令,全营官兵集体立正。 “请稍息!”候勇接着说道:“今天晚上,我要跟大家告别了,最后一次告别,再过一天,我就要离开我生活战斗了20年的英雄部队――”候勇语哽流泪,全场一片寂静。 “我舍不得走啊――同志们!20年,7000多个日日夜夜,经历了多少次出生入死的战斗,完成了多少个困难重重的任务!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部队,多少年来,部队就是我的家,我的摇篮,我的生命;我的成长、欢乐、荣辱、前途都跟部队紧密相连。我真的想在部队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但是,当今社会已进入信息时代,部队改革势在必行。这就需要一大批有胆有识、有文化、年富力强、勇于创新的同志走上领导岗位。因此,辞老迎新,势在必行。同志们,我这个人有很多弱点、缺点,脾气急躁,不认真调查研究,动了肝火就训人。在此,我向那些因我工作失误而受委屈的同志们赔礼道歉,并请求这些同志能谅解我这个即将离任的老兵的过失!” 候勇向部队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下面的人都屏住呼吸,泪水盈眶,接着响起了长时间雷鸣般的掌声。 “同时,在离任之前我又感到思绪万千,作为我们这些曾经为部队建设作出贡献的老兵,也还算是个人物的人物,为什么会落得个被淘汰的结局呢?引人深思啊同志们!也许,在某一方面,我们曾经是娇娇者,但也正是这些曾经让我们自以为很了不起,给我们带来荣誉和机会的绝活、狠活,让我们的目光变得短浅,让我们在自我感觉良好的状态下放弃了一个又一个进步的机会。昨天辉煌并不代表今天辉煌,今天辉煌不代表永远辉煌。时代在变,部队也在变,一招鲜的时代已经成为了历史。这次考核,算是给我上了一课,教训深刻啊,同志们!所以,我要奉劝大家,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不就那点破本事吗,总有一天会有人超过你。所以,我们要做的是,在别人没有超过你之前,先把自己给超过了,这样,别人就永远没法超过你,你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候勇再次向队列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下面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有人带头喊了一句:“你永远是我们的营长,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我们的营长。” 其它人紧跟着众口一词地喊:“你永远是我们的营长,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我们的营长。” 候勇别过脸去偷偷抹了一把泪水,再次回望了一眼自己的部队,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离开。 身后的队伍里唱起了为老兵送行的驼铃曲: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手两样情―― 张啸天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神往地看着那一望无垠的绿野。天边,已经彩霞满天,落日正向地平线上沉下去。只一忽儿,暮色就笼罩了过来,夕阳半隐在青山之外,那远山远树,都在一片迷蒙之中,像一幅雾蒙蒙的泼墨山水。 白晶晶不知什么时候灵巧地走了过来,她默不作声,怡然自得地眺望远方,暮色暝蒙,山色苍茫。长睫毛半垂着,在眼脸上投下了半圈阴影。那模样娇柔、稚弱,轻灵如梦。一丝晚风吹过来,鼓起了她的衣襟,拂乱了她的发丝,她轻轻地念起一首诗: 与君短相聚,与君长相离 关山多险阻,别梦情依依 国破山河在,衷情秋风里 凝眸视云天,逢凶化为吉张啸天转过头来,看着白晶晶:“你念过许多诗词?” “是的,我喜欢。”她说:“每当我烦恼的时候,我就大声地念诗词,念得越多,我就越陷进那份优美的情致里,于是,我会觉得超然物外,心境空明,就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他深深地注视她:“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有烦恼?” 她喃喃地说:“我原本也以为没有了,但是自从知道了爱,烦恼也就随之而来了。”她话题一转:“张啸天,你觉得什么男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我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成为什么男子汉。” “现在,很多女生整天都在谈论张东健、梁朝伟这些人,认为这些经常在银屏上出现的明星就是男子汉。也有的人认为整天绷着脸,皱着眉头,留个大鬓角,穿件黑西装,戴副黑墨镜,就是男子汉了。但这样的形象看了往往让人发笑。” 张啸天依然深深地注视她,揣测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今天,参加了营长的送别仪式,看着那一大群男人哗哗地流眼泪,我突然明白了,这不就是我一直希望能看到的男子汉吗?他们有情有义,不伪装自己,任意释放自己的情绪,并不因生活的不易就感到自己活得没有意义,甚至对苦难有一种骄傲感。我想,只有军人才会在精神上如此强大。我突然觉得,我是那么的自私。这些普通的军人,他们为了心中的信仰,为了在国旗下曾许下的誓言,可以不顾一切。而我,却要动用父亲的关系来为自己追寻爱情。我错了,张啸天,我是这样的自私,我真的错了,我为我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她动情地说着。 曾经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得人不会被打动。张啸天慢慢地移动几步,离她更近一些了,以极为少有的幽柔语气说:“对不起,晶晶,你是个好女孩,是我不好,我也曾试图接纳你,但我真的再没有办法让别人走进我心里。” “不,是我太自信了,我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喜欢,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我甚至养成这样一种习惯,常常将自己的愿望强加给别人,但显然我错了。” 张啸天默然,过了很久又问:“你下步怎么打算?” “这个地方曾经让我感动,我喜欢这里,但这里却并不属于我,虽然我曾经非常努力地适应,但我却无法做到。过几天,我就回报社,那里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两人都不再说话,沐浴在那如水的月色中。 沉默很久后,白晶晶突然说:“张啸天,你能抱一抱我吗?” 张啸天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脚只往前迈了一步,她就像是一条银蛇扑了过去,她的双臂勾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她的身体在轻微颤动,显然,她在全力克制自己。他感觉到,她的眼泪流出来了,泪水打湿了他的上衣。她带泪的声音哽塞响起:“没有杜小雨,你会喜欢我吗?” 他无法回答,只是更紧地搂着她,他的眼窝里已涌出了泪水。 第六十九章 大风起兮 这年8月,新中国建立以来最强台风“桑美”在闽浙沿海一带登陆。 8月5日,“桑美”从赤道附近的低压云团里蹦出来,在中央气象台绘制的气象云图上,它只是一些松散的螺旋云带,而且周围没有其它季风云系交融,显得十分孤立。 8月6日,它远在2500公里外的西北太平洋洋面上,大约以每小时20公里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向西北方向移动。 8月7日,“桑美”开始目露凶光。这个巨大的水汽陀螺开始加速旋转,直冲我国东部海域而来。 9日上午11时,“桑美”中心位于北纬24。2度、东经127。7度,在福鼎市东南方约830公里的洋面上,中心气压950百帕,近中心最大风速每秒45米,十级风圈半径150公里。以每小时25-30公里左右的速度向西北偏西方向移动。如同高速行驶的车辆,径直撞向福建北部和浙江南部沿海。 情况万分紧急,立即转移!立即转移!从8月9日夜里开始,国家防总连发五道命令,要求各地立即转移危险地带群众。第二天,闽浙两省150万人大转移。沿江、沿海、低洼地带、地质灾害点和工棚、危房人员全部列入安全大撤离范围。 到了8月10日,台风“玛莉亚”和热带风暴“宝霞”在西太平洋面接踵生成,三者互相影响,互相作用,诡谲多变,集聚了多元的杀伤力。此时适逢农历七月天文大潮,强风、暴雨、大潮“三碰头”,又为其添薪加火、助威长势。同日,国家海洋预报台发布风暴潮1级紧急红色警报。17时25分,“桑美”在闽浙交界处登陆,近中心最大风力达17级(60米/秒),中心瞬间最大风力达19级,速度为每小时270公里,是飞机起飞时的速度。 福建告急!浙江告急! 刹那间,狂风撕裂长空,山摇地动,一片片树木连根拔起,一排排房屋轰然倒塌,一艘艘渔船沉没海底,一条条道路崩裂塌陷,海堤决口,通讯、电力中断…… 一派繁华刹那间灰飞烟灭,数十万间房屋坍塌和数百亿元的经济损失,二十多万个渔排网箱全部被毁,数百万人受灾,数千艘渔船沉没,数百人丧生,方圆五十公里被夷为平地…… 灾前十小时: 团作战值班室灯火通明,参谋长带着两名作战参谋在忙着绘制灾情示意图。 一名参谋将一份救灾方案递给团长老黑,老黑只看了一眼,不满地将方案拍在桌子上,批评道:“这就是你们定的方案?我看做剧本拿去演电影还差不多,什么誓死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什么首战用我,用我必胜。怎么保?光喊口号就行啦?兵力怎么部署?车辆怎么分配?一点也没有弄清楚,稀里糊涂就上了战场,这不是开玩笑吗?我看这口号得改,干脆改成首战别用我,用我也白用。” 参谋站在一旁唯唯喏喏。 在投影屏幕上滚动播出的气象云图上,“桑美”的台风眼越来越清晰,猩红色的云团不断地向闽浙沿海逼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桑美”的面目越来越狰狞。 老黑背着手来回踱步,表情凝重,时不时地抬腕看看手表。老黑自小在海边长大,他的两位亲人就死于三十年前的风灾。对台风他可谓记忆深刻。17级是什么概念?他太清楚了,一般情况下,质量达标的建筑,每平方米可承受的风力为50公斤,而17级台风对墙体的冲击力每平方米可达250公斤。普通建筑根本无法抵抗这样强烈的冲击,那些农村简陋的房屋风过之后将被夷为平地。 老黑指示值班参谋:“电话通知各营,进一步做好出动准备,留下伤病号看管营房,其它人员全部出动。另,个人生活物质少带,救生衣必须确保人手一件,铁锹铁镐,还有照明器材,有多少带多少。” “是!”值班参谋刚拿起电话,一个炸雷响起,电话里随即传来盲音。他面露难色地站起来报告:“首长,电话被雷击坏了。” “什么?”老黑发出低沉的吼声:“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个时候坏。”他随即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命令道:“命令通信连,迅速派出线路抢通分队,必须在半个小时内恢复通信,完不成任务,我撤了他连长。另外,派出运动通信兵,将通知迅速传达至各营。” “是!”参谋退了出去。 另一名参谋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首长,您喝口热茶,先休息一会吧。” 老黑问:“有烟吗?给我一支。” 参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王参谋。” “到!”递烟的王参谋立正站好。 “以团党委的名义向师发出请示,请求部队立即出动。” “是!” 王参谋迅速拟制好一份请战书,给老黑签阅后往师部发去。 参谋长走了过来,劝道:“团长,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吧,有什么情况我叫你。” 老黑看了一眼参谋长:“不能再等了,部队必须赶在台风登陆前赶到。参谋长,通知部队,五分钟后到达集结地域,十分钟后完成编队向目的地机动。” “是!” 部队开始紧急集结。候勇穿着雨衣第一个站到了操场。张啸天冲过来,大声喊道:“连长,你怎么来啦?” “这么大的事情,我能不来吗?” “可你现在已经转业,不是军人了。” “我这不还在部队呆着吗?别废话,赶紧去组织部队。” 新指导员已经上任,白晶晶本来昨天就打算离开连队回报社的,因为台风来临机场关闭,不得不住了下来。这大半夜的,她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知道肯定是部队要出去了。这几天来,部队一直在做准备。她意识到,对于一名记者来说,这是一个重大新闻。她迅速穿好衣服跑了出来。 正准备上车的时候被连长拉住了:“白记者,你现在已经不是连队指导员了,上面有通知,让你留守。” “不,我要和你们上一线。” “你是女同志,上去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作为一名记者,我应该到一线去。连长,你赶快去组织部队吧,我保证不会拖你们后腿。” 连长面露难色:“你还是留下来吧,要是上级追查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连长,你别忘了,我也是一名军人。” 连长无奈地摇了摇头。 编队完毕,车队顶风冒雨向前方开进。 车箱里没有一个人讲话,车载电台里不时传来最新汛情通报。突然,喇叭里传出一长串刺耳的电流声,接着,就听到女播音员惊惶失措的声音:“市民朋友们,市民朋友们,现在播报市委市政府紧急情况通报――”女播音员的声音突然被打断,很快,里面一个声音响起:“我是市长,台风马上就要来啦,比大家想象中的任何一次台风都要严重,不是危言耸听,请大家丢掉所有东西,快逃命吧。我是市长,大家听到没有,快逃命吧――”再往后,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狂风,暴雨,渲染着一种悲壮的气氛。车厢里,每个人的心情都显得凝重。战士们头脑里都在播放一组画面:狂风呼啸,大雨滂沱,一座又一座青山好像被碾压过,屋顶被掀翻,围墙被冲垮。霎时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狂风如鬼哭狼嚎,暴雨似万箭穿空,风魔过处,摧屋折木,积水汪洋……城市和乡村都陷入了混乱,败兵般逃命的人群,大人的惊呼,小孩惊恐的啼哭,鸡鸣狗叫的声音。到后来,逃命的人不得不匍匐着前进,手死死地抓着所有能抓住的东西,一边撤退,一边流着心酸的眼泪。 部队出发后三个小时,老黑接到省防总求助电话,福鼎市沙埕镇2万人被困。由于担心渔船在台风中相互碰撞,又害怕渔船沉没,造成损失,不少渔民在台风来临前没有上岸,坚守在船里。省防总请求部队立即开往沙埕镇,帮助强行转移群众,实施救援。 灾情就是命令,时间就是生命,车队迅速向沙埕镇前进。 省防总的灾区介绍通过传真传了过来:沙埕镇为渔业大镇,渔业收入占农业收入99%,全镇8000多户,85%的家庭靠从事捕捞和海水养殖为生。位于镇中的沙埕港是一个避风良港,每次台风来临时,本地的渔船和近海捕捞的渔船都会到这里避风,这次台风期间有1万多艘船只在这里避风。 整个福鼎市都是山区,汽车从山脚到山顶,要行近四个小时盘山公路。往下看,是削得笔直,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向上看,是望不到顶的高山。最好的天气,山腰也是被云雾环绕着,像是到了天宫圣境。沙埕镇就被这群山隔住了,数百公里的山路,成了通往外界的交通要冲。 车队行到距沙埕镇约40公里的地方,发生了严重的山体滑坡,麻绳一样的盘山公路被堵住了,车队被迫停了下来。 老黑同其它几名团常委坐在指挥车里进行激烈讨论,按他的方案,兵分两路,大部队采取徒步行军方式越过山障。另抽调20名同志组成突击小分队,协调省军区派直升机将他们送至沙埕镇上空实施空降。 政委显然不同意他的意见:“团长,我觉得这样做危险性太大,大家都清楚,在如此恶劣的天候下实施空降,无疑是在拿生命豪赌。” “可是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了,如果全部采取途步行军,40公里山路,我们得爬10个小时,到那时,2万人的性命不保,一切都晚了。” “你别忘了,我们的战士也是人,生命对他们一样宝贵。” 老黑叹了口气:“谁叫我们是军人。”转而以强硬的口气说:“军事上的事我说了算,出了什么问题由我负责。五连长――” “到!”五连长应声而到。 “由你连抽出20人组建突击小分队,准备搭乘直升机实施空降。” “是,请首长放心,我连官兵全部接受过跳伞训练,保证完成任务。” 很快,由张啸天等20人组织的突击小分队组建完毕。 省军区的直升机还没有来,老黑大声喊道:“军需股长,把你最好的野战酒给我扛出来,我要为勇士们壮行。” 军需股长扛出一桶白酒,二十几只大碗在地上一字摆开。 作为唯一的女性,白晶晶主动要求给大家倒酒。走到张啸天前面时,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用颤抖的声音说:“张啸天,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嗯!”张啸天点了点头:“你也一样,自己保重。” 老黑端起酒碗:“同志们,任务我想大家都明白,我没有更多话可说,只想请你们记住,是人民养育了我们,现在,人民正在遭受灾难,是我们回报人民的时候了。勇士们,为了军人的称号,干杯。” 所有人一口气干掉碗里的酒,然后将碗重重地砸在地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 白晶晶站在一旁,迅速按下快门,用镜头记录下了这悲壮的一瞬。听到这声音,她忍不住涮涮地流了眼泪。 直升飞机带着隆隆的响声来了,红色的信号灯在雨空中一明一灭。突击队员们开始登机。白晶晶像阵风一样跑到张啸天面前,再次深情地看了他一眼,柔肠百结地说出四个字:“活着回来!” 张啸天轻松地笑了笑,用手帮她抹去脸上的泪珠:“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就向你求婚。” “嗯!”白晶晶拼命地点头:“我等你。” 飞机轰鸣着升上天空,在暴风雨中向大山深处飞去。 第七十章 丧胆忠诚 受台风影响,此前4至5天的超强降雨引发了大洪水。透过舷窗望下去,满眼黄水茫茫,茫茫的洪水带着可怕的喧吼在眼前汹涌而过。泥石流和山体滑坡阻断了公路,将绵长的公路隔成一段一段,堵塞了河流,形成了一个个堰塞湖。沿途的房屋淹的淹,塌的塌,一片极其悲惨的景象。谁也不知道,现在已经被洪水冲走了多少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还有许多人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仅被洪水围困的人就不计其数,而已经落水的群众到处都在呼喊救命…… 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死尸和绝望的活人顺水而下。牛、羊、猪、狗、鸡、鸟,有的随主人转移到了暂时的安全处,有的则还在拼命转移。大部分却被水吞没,不免一死,人,昆虫,飞禽,走兽,各从其类,相依为命,有生有灭。树木皆以生存环境及机遇存亡不等。有的老树不幸连根拔起,却在水中作揖作桥,赐恩于难中之人,成为伟大的“诺亚方舟”。 未被水淹的地方,到处都是溃乱不堪的人群。成群的老鼠和吐着信子的蛇夹随在人群中奔窜逃命。 但是,那种摧毁一切的真正灾难还没有来临,这只是真正灾难来临的前奏。 所有战士都捏紧双拳,眼里闪烁着泪花。 飞机越过了峰峦起伏的群山,浩瀚无边的台湾海峡逐渐展现在眼前。透过雨雾的微光,旋转的巨风在海面上吸起了一根根银白色的水柱,成千上万的渔船在巨浪的作用下瑟缩发抖。暴雨像子弹一样打在舷窗玻璃上,飞机被吹得有些摇晃。为了最大限度地接近任务中心地带――沙埕港码头,飞行员不得不将飞机升至5000米高空。这样,无疑为空降增加了难度。 按常规训练,专业伞兵空降最理想的高度为200米,最高不能超过500米。何况这是一群并非专业,只是经过业余训练的武警战士,空降高度提高了10倍,而且是在如此恶劣的天候条件下,完成无人引导空降。无疑,牺牲的可能性比幸存要大得多。 飞机在天空盘旋,寻找最佳空降点。20名勇士可能是已经意识到了此行必然凶多吉少,纷纷掏出纸笔来写遗书。战士午子旭在写入党申请书,他写道:尊敬的党组织,这是我写的第四份入党申请书,也是一名已经牺牲的战士向你递交的最后一份入党申请书。青春因年轻而美丽,青春以绚丽而夺目,我更相信,青青会因价值而壮美。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牺牲了,相信我的行动已经证明了我报效祖国的赤诚之情,请组织接受我的申请! 午子旭将申请书折好递给张啸天:“排长,如果我牺牲了,请你帮我交给组织。” 张啸天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接,说:“入党申请书找人代交算怎么回事?得自己交给组织才有诚意。”他看了一眼气氛严肃的机舱,提议道:“我们唱一遍连歌吧。” 机舱里迅速响起洪亮的声音: 我希望有一天/怒发冲冠斗敌顽/我渴望有一天/横刀跃马驰边关/当祖国需要我时/我定会拿出最闪光的奉献/我不要月下的细语/花前的缠绵/沙场作战要的是热血/战士的搏斗是为了情满人间/面对祖国/英雄虎胆/面对先烈/感受万千/面对顽敌/鹰击长空/面对亲人/珍重共勉/英雄史诗铺大道/光彩照人间…… 这首歌词是连队一位参加过越战的老兵在战斗间隙创作的,后来老兵牺牲了,战友们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这首墨迹未干的歌词。为纪念在这场战争中牺牲的战友,便将这首歌确定为连队的连歌,一代代传了下来。 直升机选定了空降位置,战士们闭着眼睛逐一跳出机舱。由于风太大,都没能降入预定着陆点,最远的一名战士被风吹出5公里。有两名战士挂在了树枝上。 已经有政府工作人员和派出所的民警在这里做工作了,见武警来了,已经忙得没有主见的镇长跑过来,张啸天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镇长介绍道:“这些见惯了台风灾害的渔民们对台风到底会造成多大的破坏估计不足。虽然干部被紧急动员起来,挨船挨户通知并耐心动员撤离,可效果并不好。有些自认为有经验的群众却不予理睬,对我们的工作人员说:你们老是说狼来了,哪有狼啊?十次动员转移九次空,纯粹是劳民伤财。这回再也不相信了!他们嘴上是这么说,心里是舍不得船,一条船几十上百万,是一家人甚至几家人所有的财产,开足马达顶着风开,也许能坚持住。可人要一旦弃船上岸,渔船相互碰撞十之八九会沉掉。” 张啸天大手一挥,果断地说:“台风马上就要登陆,不能再等了,必须强行转移。” 镇长如梦初醒,说:“部队一来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20名战士被分成5个小组,同镇干部一起分散到各渔船去强行转移渔民,镇派出所的民警掏出枪来在码头一侧围成一个警戒区,负责看管和阻止那些被强行转移出来又企图返回船里的渔民。 两个小时过去了,岸上的人越聚越多。张啸天带着3名战士上了一条较大的渔船1531号,左右两边还各有两艘较小的渔船1269号和1556号,三艘船被粗钢丝强缚在一起。船上共有8个人,一个轮机长在船舱中负责驾驶方向,船老大站在船顶负责指挥。 张啸天对着船老大喊:“你们不要命啦,台风马上就要来了,赶紧弃船逃命。” 船老大说:“船保不住,我们还要命干什么?” 轮机长也说:“这船是我们几个人的命根子,船没了,我们还拿什么过日子?” 张啸天吼道:“愚蠢,只要人还在,一切都可以重来。” “这船要没了,我们八辈子也干不回来。”所有人都拒绝上岸。 “等灾难过后,党和政府会帮助大家的。” “党和政府再好,能帮咱买条船?” 张啸天本想让战士把人强行带离,人手又不够,后悔出发时没把枪带上,不然就用不着同他们那么多废话了。正在这时,一声巨响,船像是被风撕开了一样,一个船员趴着船头恐怖地大声喊,钢丝绳断了、钢丝绳断了…… 钢丝绳一断,缚在一起的三条船开始在海面上随着海浪摇摆,由于中间连着两条尼龙绳,风吹大船动,大船又扯着小船动,眼看着右边最小的那艘1556号就要覆顶。 船老大跑过去将尼龙绳砍断,只见到1556号的船头在海面上迎着西北风一打横,旋即朝左舷倒去,迅速没顶。1556号船像陀螺一样被台风旋进了海底的漩涡。 这些从小在船上长大的渔民,风浪见了不少,从没听说钢丝绳会被台风扯断,更没亲眼见过一整条船被风浪吞噬,都吓得六神无主了。唯有船老大还在吆喝着让大家坚守岗位。 张啸天见机行事,命令两名战士迅速冲上去将船老大架住,带离渔船。又对其它人做了一番工作,总算全部撤离了。 刚上岸,1531号船便被巨波卷进了大海里,所有人都被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台风已经开始登陆。狂风怒号,暴雨滂沱,恶浪排空,天际的声音向海面奔驰,好像倾倒的大厦。大家等待这个声响近来,在黑暗中的人类等待着毁灭或奇迹。那个巨大的精灵,伴随着它的单调的音乐,落在海面上。于是波涛愤怒地翻腾,给予恐怖的回答。 战士们一次次往返于船和岸之间,一个个不肯离开的渔民哭喊着、哀嚎着,被他们强行带离。一张张悲伤的面孔挥之不去,低沉的哀乐和哭声在风中直扑耳际。 台风来了,这次是真正的台风来了。张啸天同他的战友们连喊声都没有,就被风浪掩盖了。正如印度诗人泰戈尔所说:生命里留了许多罅隙,从中送来了死之忧郁的音乐。台风把他们像陀螺一样转进海底的漩涡。驾驶舱的人没来得及逃出来,到处都是被拍死的鱼。就在船没顶的那一刹那,他看到有几个人浮出水面。人一会在波谷,一会被抛上二三十米的浪尖。海面上漂浮着的船只碎片和被打散的渔排飞过来,打在人的身上,刚刚还鲜活的几条生命,立刻被打死了。这是张啸天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渐渐地寂静了,恐怖地谛听着。于是又一个强劲的,庞大的,咆哮的精灵从天际奔来。波涛在短促的寂静中做着可怖的等待…… 第七十一章 走进台风眼 手电筒照射的微光中,战士们手牵着手,在狂风吹打中,艰难地向前跋涉。一路上到处都是被拦腰折断的树木,一些稍微小一点的树木则被连根拔起,许多电线杆被风吹倒,房子屋顶的瓦片几乎都被掀光。高速路旁的广告牌只剩下钢铁支架,有的支架也被大风拧成麻花,随处可见被掀翻在地的重型卡车。而山上竹林成片匍匐着,柔韧遒劲的竹子断了但还连着,电线杆粗的大杆只剩下一半突兀地直立,没有被吹弯就拦腰折断。 灾难仍在继续,飞沙、走石、泥石流――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白晶晶跟在队伍里,以接近匍匐的姿势艰难地向前移动。 “救命啊!”隐隐约约有声音传过来。 战士们停下来侧耳细听,声音完全被风雨声吞噬了。但这明明是人的声音,部分战士被分散出去,在周围开始搜索,他们不停地呼叫着:“有人吗?有人吗?” 一声嘶哑的“救命——”突然穿过呼啸的暴风雨,再次传到战士们的耳朵里。 白晶晶第一个发现了被吹翻在路旁山崖下的丰田越野车。 “快,下面有人。”她指挥战士们向数十米深的崖下奔去。 这是一台经过改装的吉普车,增加了能负重9000磅的保险杠,射程500多米的大灯,连车子的底盘都整个升高了。车门上印着几个大字“追风车”,但它却依然没有抵挡住撕裂的狂风。此刻,四轮朝天仰躺在山崖下。 一个刚从车窗里爬出来的女孩对战士们说:“快,救人。” 白晶晶将她扶到一边,掏出急救包了替她包扎伤口。问:“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女孩仍心有余悸地说:“我们是隶属于中国气象局的‘追风小组’摄制组,我们的任务是捕捉‘台风眼’的画面,并将实况的信息传回控制中心,供那里的专家分析后发出警报和做预测减灾评估。车刚开到上面山崖边,被大风给刮下来了。” “这么危险的天气,人家都在忙着往外围逃命,你们还往里面跑,不要命啦。” “这是我们的工作,再说,你们不也在往里面跑吗?” “我们是军人。” 女孩本还想说什么,这时战士们从车窗里救出了另一个女孩,幸无大碍,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女孩不顾身上有伤,返身钻进汽车里,一会,抱着一台摄像机出来了。她打开机器,对着周围的人摄了一段,在确保机器没有损坏后,才算是放了心。十几分钟后,所有人都被救了出来,驾驶员右腿断了。一个男队员头部被撞出一个大洞,已经死了,血仍在慢慢流出。几个人抑制不住流起泪来,生命真的如此脆弱。这个在灾难中诞生的小集体,在过去1500天的时间里,数十次地追逐台风,云娜、海棠、麦莎……拍摄下了无数令人惊悚的画面。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虽然,他们都知道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道理,但他们宁可相信自己是被命运宠幸的,也不愿相信灾难会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灾难还是来了。 第一个出来的女孩叫张轻扬,27岁,大学一毕业就进入“追风小组”,现在已经是四个摄制小组的总负责人了。她擦掉眼泪,果断地说:“大家别再哭了,我们还有任务没有完成,全国人民都在等着我们发回信息。” 她又看了一眼白晶晶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问:“你是记者。” “嗯!” “那么你能帮我们一个忙吗?” “非常愿意。” “我们摄制组由4个小分队组成,分别位于台风的中心、北边、东边和南边,这样就能把风包围起来,全面拍摄它的情况。我们是中心小组,要随着台风登陆进入‘台风眼’,现在人手不够。”她忧伤地望了一眼已经死去的男组员:“希望你能帮助我们。” 白晶晶指挥几名战士将伤者和死者往回运,自己随着追风小组出发了。 雨打在身上,针扎般疼痛。张轻扬一边艰难地向前走一边给白晶晶介绍情况:“‘台风眼’是否完整,是表明台风是否真正形成的重要标志。‘台风眼’由大变小标志着台风正在加强;中心风力12级或以上的台风,其‘台风眼’呈小而圆状。相反,台风在减弱时,‘台风眼’会不断扩大,直到最后分裂。” 风越来越大,无坚不摧的滔天巨浪,被揉成一团四处飞舞的广告牌,一座座正在倒塌的土建民房…… 几个扛着摄制器材的年轻人,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前行。风越来越大了,他们不得不手挽着手,尽量把身子放低。 “快,大家坚持一会,台风眼马上就要到了。”张轻扬拼命地喊。 一阵更为狂烈的风吹过来,将队伍吹散,人像是进入太空行走,飘了起来。白晶晶和张轻扬就近抓住一块巨石,才勉强站稳脚。过了一会,风却突然小了,万籁俱静,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这时,他们已经站在台风眼里面了。 这是白晶晶第一次站在台风眼里,那一瞬,只感觉天好晴,太阳好大,这种感觉奇妙极了。台风眼恰恰是台风最温柔的地方,这或许让人不可思议,但这是真的。 他们匍匐在地上,迅速架起摄像机,拍下了第一组画面。正如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所说,各个类型人类文明型制的诞生,盖源于挑战——应战的生存激活。灾难固然可恶,但也应该看到,正是灾难的长期挑战,铸就了人民的无畏精神和顽强的生存能力。 第七十二章 完美归宿 夜色漆黑中,风雨咆哮,道路坎坷,战士们徒步缓行。候勇带着一队战士到达沙埕镇的时候,台风已经停了。雨还在下,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海堤决口,渔排漂散,船只损毁,屋舍坍塌。大小树木尽数折损,路边村民瓦屋无一幸免,一片狼藉,满目苍夷。 一个村民向他们跑过来,激动地说:“部队来了,我们就放心了。” 他又拉着候勇的手,说:“首长,快,那边有房子倒塌了,有五十多个人被压在了里面,快去救救他们。” 村民边跑边带着哭腔介绍:“本来,这是咱们村最牢固的一栋楼房,前几次台风很多人都躲在里面,现在全塌了,50多条人命被埋在里面。” 候勇安慰道:“老乡别急,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的。” 展现在战士们眼前的是一堆瓦砾。偶尔,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呼救声。这声音像是一道道无声的命令,敲打着战士们的心。无所谓生死,无所谓荣誉,无所谓亲疏,他们只有一个想法,埋在里面的人,是他们的同胞,是他们的亲人,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他们强忍着悲痛冲了上去,没有工具,只能依靠双手挖掘,砖头、瓦片、塑料板、木条……横七竖八的杂物让他们心急如焚。 候勇和另几名战士腰上绑着绳索钻进了废墟。几分钟后,他救出了第一个幸存者,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这是一个不足一岁的男婴,他的母亲用身体护住了他,而她自己却死了。第二个也是一对母子,母亲拿着半块蛋黄派,另一半孩子还未咽下……似乎,一把把锐利的尖刀在他们的心头划开一道猩红的伤口,泪水无法隐忍。但是,大自然不相信眼泪,灾难还在继续。第三个、第四个……一个个幸存者被救出,一具具尸体被拖出来。 一个脚印一身汗,一片土地一片血。 战士们看惯了流血时,血再不能感动人了! 战士们看惯了生命突然离开时,他们再没有悲痛了! 战士们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快些!再快些! “不好。”旁边的老乡大叫一声。 不远处的海平面上,一条清晰的水柱再次形成。“桑美”没有走,它只是从海上重新积聚了一些能量和水分杀了个回马枪。 “快,快出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一旁的村民惊恐的大声喊。在这里,流行一个谚语:“台风不叫大,回南才叫大。”他们太明白台风回南意味着什么了。 候勇和几名战士同时被拉了出来。候勇趴在地上,怒视着后面的战士:“快松开绳子,里面还有人。”战士流着眼泪:“营长,大风马上又要来了,赶快撤吧。” 候勇看了一眼海上,水柱正在快速靠近。在一刹那,他又听到了里面呼救的声音。他大声吼道:“我命令你,快松开绳子。” “不。”战士强硬地说。 候勇双手无奈地拍打着地面,哀求道:“大风一来,下面的人必死无疑,求求你,让我再进去救一个人。” “不。” 候勇愤怒了,狂吼道:“你他妈的记住,作为军人,从穿上军装那刻起,就不再是你老子的儿子!你老婆的男人!你他妈的是老百姓的儿子,国家的男人!” 战士哭了,在场的人都哭了,战士犹豫着松开了绳子…… 台风在瞬间超过19级,“追风小组”的测风仪完全失灵。刹那间,狂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万物为鱼肉。倒塌的房屋仍在瑟瑟发抖,像是正在经受一场空前大地震,摇晃,塌陷,翻滚,砖石在空中四处飞旋。 “营长!”战士们哭喊着冲向废墟…… 候勇走了,他的遗体同5位烈士安放在一起,他们都牺牲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台风中。 亲爱的朋友,在这里不得不说一说,时至今日,有人认为军人的生活枯燥简单、机械呆板,是对体现自身价值的慢性自杀;有人认为军人性格冷酷,在生活中严肃有余、活泼不足,可敬而不可亲;更有人认为军人就是赳赳武夫、憨头大兵,不懂细腻的情感和罗曼蒂克的浪漫氛围……其实,这都是对军人的生活缺乏最基本的认识,更谈不上对军人世界的了解。 军人,首先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普通人。像所有的人一样,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像所有的人一样,渴望得到甜蜜的爱情、由衷地向往温馨的家庭。 这些与普通人有着一样脸庞,同样年轻的战士,他们的生命也很脆弱,他们只不过比普通人身份特殊了一点而已。但是,每当灾难来临,他们总是不顾生死,为老百姓撑起那片天。 当披挂黑纱的灵车穿过悬挂黑色挽联的大门,缓缓驶出沙埕镇的时候,成千上万手捧白花的群众潮水般涌到马路两侧,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英雄的离去。在此之后的三天时间里,耄耋老人们每晚都在家里点燃蜡烛,孩子们自发折叠出成千上万只小纸船到河里流放,以此来寄托对英雄的哀思和怀念。 在社会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今天,有的人可能会把精神层面躲避崇高当作荣耀,把看破红尘当作深沉时尚,把英雄壮举当作呆傻愚钝。当我们一度为社会人生信念发生动摇而哀叹的同时,在这里,我们欣喜地看到,在这个有着十三亿人口的国家,崇尚英雄,追求阳刚,积极向上依然是我们民族的主流。我们中华民族最擅长的就是忍耐,回首五千年,重负一再降临在我们的肩头:战火袭扰、外敌侵侮、歧路徘徊、天灾降世……没有那一次的灾难让我们折服。如果把灾难比做是一个苦海,在苦海中畅游的中国人,只要保证头在水面,还能喘气,任凭苦海怎么翻滚都不会被淹没。我们从灾难中获取了比生命更加弥足珍贵的财富――战之不屈,压之不垮的伟大民族精神! 但是,在我们从灾难中收获巨大精神财富的同时,在我们为了英雄的精神而深深感动的同时,也必然注定有的人在承受着不幸。 第七十三章 孤儿寡母 在部队后面的这个小院里,我们知道,这里曾有过一个多么温暖而幸福的家,现在,妻子失去了丈夫,儿子没有了父亲。他们的太阳永远殒落了…… 连日来,艳艳一直在床上躺着。 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爱人是真的死了。她披头散发,两只眼睛象蜜蜂蛰了那般红肿。即使是风刮动了窗户,她也要疯狂地跳下床,看是不是丈夫回来了?面对空荡荡的院落,她只能伏在门框上大哭一场。可怜的军军抱着她的腿,跟她一起啼哭。 她自己水米难咽,但总得要给孩子吃饭。 饭桌上,她象往日一样把丈夫的筷子和酒杯给他摆好。这是一种无望的期待。但她又相信,丈夫一定会象过去那样挺着腰杆从门里走进来,坐在这张饭桌前,抚摸着军军的头,笑眯眯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但是,他永远不再回来。 她躺在床上,凄苦地搂着可怜的孩子,不管白天还是晚上,眼前尽是一片黑暗。梦境中,她感觉她还躺在他结实的怀抱里。醒着时,她固执地谛听着外面院子的动静,企盼某种奇迹出现。 在这些日子里,同她一样悲伤的还有一个人――张啸天。 张啸天和这不幸的母子俩同样悲伤。连长的牺牲,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连长见证了他当兵的全部历程,他们之间的这种感情,已经超过了简单上下级的界限,当然也不比纯粹的亲情,这是一种交杂着友情、亲情,还有相互欣赏与尊敬的复杂感情。眼前这个家庭的全部灾难,也就是他自己的灾难。没有任何考虑他就自动地、自然地要对这不幸的家庭负起一份责任。 张啸天知道,嫂子和军军眼下多么需要人来安慰。连长死得太突然,他们很难在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如果是在疾病中慢慢被折磨而死,亲属也许不至于长时间陷入痛苦。而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失去了最亲近的人,那痛苦就格外深重。 他无法用言语来安慰这母子俩。言语起不了什么作用。他来到这个愁云笼罩的家庭,只能干一些具体的活。 他干活,并且尽量弄出声响,使这个死气沉沉的院落有一点活人的气息。使这痛苦不堪的孤儿寡母重新唤起生活的愿望。他干活,也使他自己冰冷的心恢复一点热气。他知道,人的痛苦只能在生活和劳动中慢慢消磨掉。劳动,在这样的时候不仅仅是生活的要求,而是自身的需要。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比得上劳动更能医治人的精神创伤。 他走进这个不幸的家庭,第一件事首先是做饭。 他笨手笨脚,忙里忙出,做好饭让军军吃,并把饭碗双手端到嫂子床前。在他们吃饭的时候,他就到院子里去。 在这些日子里,他再没有心思去想一点自己的事。工作干得相当被动,像是行尸走肉一样。一有空,就匆忙地赶到这院落,默默地干起了活。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怎样使嫂子从这可怕的灾难中缓过气来。 张啸天把门里门外的活干完,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引着军军到连队去玩。他在山野给军军逮蚂蚱,拔野花,千方百计使孩子快乐…… 这天,他从山里引着军军回家。刚一进门,军军就把他拔的那一大束野菊花和蒲公英捧到妈妈床边,说:“看,叔叔给我拔了这么多花!妈妈,你说好看吗?” “好看――”艳艳嘴角第一次掠过一丝笑意。 张啸天猛地转过身,眼里旋起两团热乎乎的泪水。那一丝笑意正是他所期待的!他多么希望嫂子从黑暗中走出来,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为了军军,也为了她自己。 张啸天每天如此,来这个院落干活,带着军军到山上捡野花。每次回来,让孩子把鲜花送到母亲面前。他还把这五彩斑斓的花朵插在瓶子里,摆在她的床头柜上。花朵每天一换,经常保持着鲜艳。鲜花使这暗淡灰气的房屋有了一线活力和生机。 艳艳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操持家务了。 候勇被评上了烈士,得到了一张烈士证书,还有七万块钱的优抚金。七万块,用尺子来量不过七厘米――一个英雄生命的厚度,在那些有钱的人可能不过是一顿饭的钱,但,这却是我们一个英雄为自己的亲人留下的全部遗产。接过证书和钱的那天,艳艳又大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她又想起丈夫生前的愿望:希望能够到北京去,亲眼看一看天安门。她把丈夫的愿望告诉了张啸天,张啸天现在已经是她最可信任的一个人了,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他带着她们母子俩,还有候勇的骨灰上路了。他们坐着火车,穿过中原腹地,穿过华北平原,到了北京,到了天安门。艳艳将丈夫的骨灰放在和儿子中间,照了一张“全家福”。走的时候,她从坛子里抓出一小把骨灰,撒在了广场上。 张啸天想让她们母子俩过得舒服一些,他找了最好的酒店。在酒店的大堂里,军军被鱼缸里的金鱼吸引了,拉着大人的手要去看。一名富商模样的人牵着一名漂亮女子的手也在那里看金鱼,军军太过兴奋,撞在女子身上,她拿在手上的手机掉进了鱼缸里。 漂亮女子一声惊呼,随即一记耳光扇在军军脸上,小家伙哭起来。张啸天气愤地要跨上前去找他们理论,被艳艳给拉住了。 艳艳一个劲地给人家赔不是,表示愿意赔偿。 漂亮女子却得理不饶人,凶巴巴地冲过来:“赔,你知道我这手机多少钱吗?穷当兵的,你一年的工资也买不起。” 在推攘中,艳艳抱在怀里的骨灰坛摔在了地上,坛子碎了,一阵风吹来,将骨灰吹得满地都是。艳艳只感觉到天昏地暗,一切都完了。她趴在地上,用身体护住丈夫的骨灰,嚎啕大哭起来。 张啸天被彻底激怒了,他钳子一样的手将女人提起来:“跪下,向他道歉。” 女人吓得尖叫起来,旁边的男人见自己的女人受到欺侮,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被张啸天一脚踢飞出去5米开外,三根肋骨被踹断。不明就理的酒店保安向他围扑过来,这些人那里是他的对手,只几个回合便通通被他放倒在地,躺在地上呻吟不止。 男人见势不妙,从地上爬起来求饶:“武警同志,一切好商量,你放了她,要多少钱我们都赔。” 张啸天愤怒地瞪视着他:“钱,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吗?告诉你,这是烈士的骨灰,他为了救人,自己把命给搭上了。”说完这句话,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抱头痛哭起来。 接到报案的警察冲了进来,端起手枪将他包围。 警局里,弄清楚真相的老警察把富商和女人狠狠地训了一顿。 刚回到部队,另一件难事又出来了。接照部队规定,随军烈士家属将被按照转业处理,这样艳艳便不能再留部队了。张啸天首先想到的是,她一个农村女人带着孩子,让她回去怎么个生活呢?即使按政策转业,又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呢?他觉得自己要对她以后的生活负起责任来。 他先是去找了团长,老黑一言不发,显然,他也沉浸在失去爱将的痛苦中。他又去找白正雄副师长,他站在白正雄的面前,动情地说:“叔,这么多年,我没求你给自己办过事,这次,你必须得帮我。” 白正雄也是一脸为难,此前,老黑已经不止一次地给他打过电话了。这些年,随军家属的就业形势越来越严峻,对于滞留营区烈士遗属的问题,各级都有明确规定,这不是他能做决定的事。他只能答应,分头去做其它常委的工作。 正在张啸天一筹莫展之际,白晶晶来向他道别了。因为这场灾害的来临,她推迟了返回报社的时间。她常常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张啸天,她知道,他表面坚强,这是因为他要对活着的烈士遗孀负起一份责任来,而他自己却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流泪。 她对候勇的了解虽然不多,但她知道,这同样是个男人中的男人。当她知道烈士妻子工作问题不好落实时,她给已经升为副司令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这个让张啸天他们颇费周折的问题她一个电话就轻松解决了。 张啸天感激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我答应你如果能活着回来就向你求婚,但我现在做不到。” 白晶晶望着他,眼睛里充溢着柔情:“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等你心情稳定下来了再做决定不迟。”她将头主动靠了过去。 她告诉他,她要写一本书,要把她接触到的这些普通军人写进去。她问他:“你说,是什么让营长他们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勇敢呢?” 他回答说:“因为他们是军人。” “是不是每个军人都希望自己能成为英雄呢?” “不,我们每个人都不想当英雄,因为我们成了英雄,就意味着社会不稳定人民不安宁。我们每个人也都不想当烈士,因为我们也有亲人。” 她不再说话,定定地看着他,眼里的神色变得更加温柔。 第七十四章 碧落黄泉 张啸天看到嫂子生活有了着落,人也一天天坚强起来,自己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只有忙碌,才能让他暂时忘记痛苦。 在短时间里,他的工作有了很大起色。先是几个训练课目在全师做了示范,随后几篇关于反恐战研究的论文被军内某权威学术刊物发表。年底的时候,他被提前晋级当了连长。 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元旦刚过,中央下了文件,全面取消农业税,中国农民结束了延续两千多年交皇粮的历史;三年前父亲撰写的《关于农村义务教育之现状》的调查报告及《全面减免农村义务教育经费的提案》得到中央重视,中央决定从今年起在全国实行义务教育全免费政策,这意味着那些老区孩子再不用为交不起学费发愁了。父亲在天之灵有知,一定非常高兴。 春节到了,处处流露欢庆的喜色。除夕这天,为了让艳艳他们母子不会感觉那么孤单,他将她们接到连队,同战士们一起过年,又参加了连队的新年晚会。许是乐极生悲吧,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卷缩着单薄的身体躺在床上,一种孤独感却向自己袭来。亲人、战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头脑中出现,又逐一逝去,他感觉孤独极了,他想他们。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张熟悉的面孔上――白晶晶,一旦出现便挥之不去。在他失意、落魄,遭受挫折的时候,她始终不离不弃地出现在他身边。 他躺在床上,给白晶晶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等过了年,他就上北京,向她求婚。他在幸福的憧憬中慢慢睡去。 然而,白晶晶没来得及看到他的短信,以后永远也不会看到了。 她参加了总政治部为纪念建军80周年组织的“千里走边关系列采访活动”,年前就到了位于雪域高原的边防基地。与边防战士一起过个年,是他们此次活动的一项内容。 除夕这天早上,她搭乘一辆基地派出的吉普车上路了。按计划,她要到离基地150公里的一个边境哨所去采访两名战士,顺便给他们送些年货过去。这两名战士在那个哨所足足呆了七个月,那里没有电视,没有电话,只有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哨所。 离哨所还有20公里的时候,汽车抛锚了。为了赶在除夕夜之前将年货给战士送去,她决定步行。按照司机给她指定的路线,步行翻过前面那座雪山就到了,这样比走公路要少走一半的路程。她背着相机和年货上路,爬上山顶,远远地,在一片素白中已经能清楚地看到那个小黑点了,她显得异常兴奋,快步向哨所奔去。 然而,就在这时悲剧发生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千年积雪如千军万马般从山顶倾泄而下。她还没来得及呼喊,便被大雪埋住了。一条在几秒钟前还鲜活的生命刹那间就香消玉殒,生命真的如此脆弱…… 半个月后,张啸天接到白副司令的电话,让他上一趟北京。会有什么事呢?难道是白晶晶出事了?不,这不可能的。那么,难道是老头子知道他们之间的恋情后要出面干涉了?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但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他怎么阻挠,他都不会在乎。他越是阻挠,他倒越是要去爱,只要晶晶是真心爱他,再大的阻挠他也不会放在眼里。他怀着忐忑、踌躇的心情连夜飞往北京。 开门的是名战士。他自报姓名后,战士低声对他说:“首长在书房等你。” 他点了点头,跟在战士身后往书房走去。 在经过客厅的时候,他征住了。他看到了挂在墙壁上的那个黑边像框,里面正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人。难道?瞬间,他感觉天塌了,地裂了,差点就要晕倒在地。不,不会的,他宁愿相信这只是她的一场恶作剧。 他的心狂跳着走进书房。 将军坐在沙发上,眼睛半阖着,似乎象失去知觉一般没有任何反应。他没有忘记给将军敬个标准的军礼。将军指了指他对面的沙发,示意他坐下。这时,将军站起来,走过去立在窗户前,背着手,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说:“我很早就知道了你,我知道我的女儿深深地爱着你,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你能陪着我的女儿来见我――”将军的声音哽咽了。 张啸天激动地站起来,站到将军身后,泪水已经汹涌地冲出了眼眶。他感觉可怕的恶魔正一步步向自己逼近,但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强迫自己不要去相信这会是真的,他宁愿相信这次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错。他想直接问将军:是不是晶晶出了什么事?但话到嘴边,却变了。是的,他还在躲避,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来正视这个问题。他悲怆而软弱地喊了一声:“将军!” 将军转过身来,无限怜爱地看了他,然后轻抚了他的肩头,继续说道:“孩子,虽然结果对我们活着的人来说是很残酷的,但是,我们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晶晶不再了,她被雪崩夺去了生命。”将军再次语塞,两行清莹的老泪流了下来:“她是个好孩子,我们都无法相信,她那样充满活力的生命却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将军用力地搂住他的肩头,引着他坐回到沙发上。他再也隐忍不住了,他趴在将军的肩头,失声痛哭起来。身体剧烈地抽搐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那调皮的,烂漫的象鲜花般烂漫的笑容,那美丽得像湖水般的眼睛。他用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嘴唇,脸可怕地抽搐成一种怪模样,瞬间,他感觉心力衰竭了,伴着剧烈抽搐绝望地呻吟着。雪崩,他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巨大的雪块噼噼啪啪向深沟中滚落,滚落!整个大地拖着长长的白色的身体向深渊滚落,茫茫雪原中,他看到了她美丽的脸庞……你不可能死,晶晶!你答应过我,等着我来求婚的。你的生命是那么鲜活而蓬勃,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呢? 世界安静了下来,一老一少两代军人坐在一起,只有不尽的泪水祭奠那永不再复归的青春……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感觉身体有了一些知觉,将军用手在他头发上抚摸了一下:“不过,孩子,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在她活着的时候,你给了她爱情的满足。这是我们作为父母无法做到的,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我的痛苦了。谢谢你,孩子!” 张啸天坚持着站了起来,肃立在将军面前。将军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晶晶留在了雪域高原,或许,她会喜欢那圣洁的地方。我们年纪大了,膝下再无儿女,千里迢迢把你请过来,是希望你能代替我们去看一看她,她还是个孩子,我们不能让她走得太孤单了。” “嗯!”他不住地点头,他又何尝不想早些到那里去看看她呢! 七天后,张啸天几经转折终于到了高原的那个基地。 冰峰已经被削平了。基地的战士指着前方一大片不太明显的凹地说:“这里原是个大峡谷,雪崩把它填平了,白记者就被埋在里面。” 没有坟墓,没有安放死者的灵柩。一块不大的墓碑上,写着几个大字: 白晶晶烈士牺牲在此! 二00七年二月十七日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终结了,简短的几个字,成了生命的终点。墓碑的背面,刻着一首小诗: 冬天的白雪飘落 在你素洁的坟头 你会用热情将他融化成春水 而原来苍茫的大地 将成为苍翠的原野 我们为你歌唱 你是我们心中永远的旗 如果祖国需要 我们也会像你一样 用青春和热血抒写壮丽的诗篇 ―― 他将鲜花放下墓碑前,静静地伏在雪地上,没有眼泪,眼泪已经流干了。他要和自己的爱人再做最后一次拥抱。 初春的季节,依然是飘雪的季节。 晶晶,但愿你能像那飘落的雪花,被寒风卷着飘至北极之颠,飘落山川,然后在最高雪峰化作一朵雪莲,注视千年冰峰,守望人间真情……只希望那些飘落的雪花,安静、从容、坦然的面对一切…… 第七十五章 尾声 美丽的花朵凋谢了也是美丽的,因为那花永远开在人心里。 白天的时候,张啸天总是将自己投入到没完没了的工作中,在工作中,他变得充实,得到了快感。他害怕一个人静下来,每当那个时候,就感觉整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孤寂、落寞。他尤其害怕黑暗的来临,在黑暗中,他总是显得那么无所适从,那张熟悉、美丽的面孔总是挤进脆弱空虚的心灵。 白天的时候,也会心情不好。这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跑到艳艳嫂子那里去。和嫂子、军军呆一会,他的心情就会平伏一些。 白晶晶死后不久,艳艳很快就知道了这件悲惨的事;他没有想到,相同的不幸命运那么快就降临到了张啸天的头上。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因此完全能体会他的痛苦。她千方百计用好饭、好酒、好话和一个女人的全部温情来安慰他!命运啊,对人是这样地乖戾!不久前,还是他在安慰她;而现在,却得要她来安慰他了。 天亮蒙蒙亮,张啸天就从床上爬起来了,他绕着操场跑足一万米,然后回到房间稍微洗漱一下,穿戴整齐后,扎上武装带,站到操场上等着。这时,起床号声刚刚响起,战士们陆续从营房里出来,他们新的一天生活又开始了。 转眼间,又是春天了,复苏的万物续写着生命的辉煌。清明节那天,张啸天和艳艳一左一右牵着军军的手,捧着鲜花到烈士陵园去给那些离开的战友扫墓。站在山梁上望出去,满山满野都是盛开的花朵。一片片如霞的绯红,一片片如玉的洁白。河边的垂柳泛出淡淡的浅绿,扫墓祭坟的经幡在暖洋洋的春风中飘飞。山湾里,间或传来上坟妇女如怨如诉的哭泣,犹如唱着一支眷念往昔的歌。 这是一个伤感而断魂的季节…… 候勇、老赵、拉吉的墓碑紧挨着,旁边还有许多许多为部队和这个国家奉献出生命的人。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他们只是沧海一粟,很小很小的一份子,但是对于他们个人来说,他们却付出了一切,他们的血流在了这个国家的土地上,他们的魂留在了这个国家土地上。对于他们的亲人和爱人来说,是留在心底永远的痛。 夏天的时候,眼镜拿到硕士文凭从日本回来了,他接受中国军方邀请,正式成为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尉军官,在未来的几年时间里,他将扎根西北腹地某秘密军事科研基地,参与“神舟”飞船及探月工程的研发工作。 秋天的时候,杜小雨和付亚也传来好消息,由他们的母校投资兴建的医学院教学实践基地在“玲珑医院”正式挂牌成立,“幸福新村”的医疗和生活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而杜小雨也在全村第一次普选中当选为村长,从而成为该村第一个由村民自己选举出来的村长。 这年年底,中国第一支反恐特种作战部队――“雪狼突击队”在北京正式组建,许多理论同张啸天在军校的毕业论文不谋而合。张啸天和杜伊作为武警部队的精英分子同时接到组委会的邀请函,并随部队一起赴俄罗斯参加了“中俄联合反恐军演”。正如这支年轻的部队一样,他们带着自己的使命和梦想出征,在新的道路上翻开了属于自己人生的新的篇章和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