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诡闻录》 第一章 牢狱之灾 二更天的梆子声响过。殷笑刚爬进冰冷的被窝,便被西苑儿上房的大丫头给叫醒了,“表小姐胃不舒服,你去煮碗红枣姜茶送去。快着点儿!”二八年华的俏姑娘,说话时都是耷拉着眼皮看人的。 殷笑鼓了鼓腮帮子,正想说“今晚春红当值”,话到嘴边又换成另外一句,“知道了,马上去。” 春红也是后院厨房里打下手的丫头,只不过人家是常用工,而且正在和大管事的儿子相好。殷笑估摸着就是春红把活儿推到这边来的,欺负她初来乍到不敢吭声。 殷笑也的确没打算吭声,左右两个月之后她就走人。犯不上节外生枝,谁叫她现在穷呢! 重新穿好衣服,出门时正好碰见同屋的小梅回来。 对方见她深夜外出,很是惊讶,“你这是要出去?” “去熬姜枣茶,表小姐要喝。” “今晚该你当值么?我记得不是前晚……” “是春红。”殷笑叹息着打断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梅顿时一脸愤恨,“小贱人!就属她会耍滑。”说完拉了拉殷笑衣袖,像是担忧又像是害怕,“厨房和那里就隔了一堵矮墙,你小心些!” 那一堵矮墙的另一边,是所通堂的小院儿。院儿里有口水井。 三天前,大夫人房里一个名叫兰香的丫头,死在了水井旁边。 据说是雪天脚滑,摔倒时头磕在了石块上,当场毙命。半张脸血肉模糊,鲜血流了一地,瞪圆了眼睛,死不瞑目。 次日一早,送菜的小厮路过那里,正好看见兰香的尸首。他在晕厥前发出惨叫声,惊动了山庄的护卫。等到再醒来时,那小厮整个人已经疯疯癫癫。两天后,他被家里人发现吊死在了房梁上。 府里的下人们明处不敢张扬,背后却都说兰香死的太惨,怨气不散。小厮冲了鬼,被抓了替身。一时间,几乎人人自危,生怕第二个被缠上的就是自己。 于是这里便跟着成了凶地,白天还好,到了太阳落山便无人敢逗留。 殷笑看着炉火叹口气,又开始后悔。 如今府内人人一只护身符,大部分出自后街刘半仙之手。她趁小梅熟睡时偷偷拆开看过,那一纸鸡扒狗刨的乱线,她也能画。早知道这沈府会出如此横事,就再坚持两天好了。她也去后街摆一小摊儿卖符捞上一笔,何苦来这里给人做工。 左右都是为了银子,画不好还画不坏么。 沙煲里的姜枣茶在她的胡思乱想中沸腾。 殷笑掀开盖子,看着它滚了两个开后才熄灭小炉里的炭火。正准备找块抹布垫手时,外面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她怔了怔,转头便看见厨房门口灯火通明,堵满了强壮的护卫。 大管家鞋底型的脸在光线的映照下显得修长,连嘴边那两抹山羊胡也格外黝黑锃亮。 这是要……集体吃宵夜么。 殷笑眨眨眼,被眼前的阵仗惊呆。 然后,就在她惊诧的目光里,后厨的管事张嬷挤到了门前,“大管家,她就是新来打杂的殷笑。” “嗯。”大管家点点头,嘴上的山羊胡跳动起来,对身后的护卫手一挥,堪比指挥千军万马,“来人呀,把她拿下!” ………… 殷笑上一处做工的地方,是个带戏台的茶馆儿。那里常年有戏班子登台献艺,所以她每天都能听见锣鼓梆子,看到各种各样的话本。 其中殷笑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公子抛弃了小姐最终和小姐府上的护卫终成眷属的故事。 当然她此刻会突然忆起这个,不是准备苦中作乐,而是因为那故事中有一个桥段……小姐的贴身丫头诬陷护卫偷了东西,于是管家半夜三更带着家丁护卫去堵门拿人。 殷笑觉得,她此刻的处境就和那故事里讲的有些相似。虽然细节不太一样,但大体上,还是差不多的。 只不过故事里的护卫是会舞刀的,可她却只会舞菜刀。若是也有人诬陷她偷了东西,那大底是偷了沈家的祖宗牌位,所以才会让大管家劳师动众的把她拿下。 大管家最终把她押送到了前院偏厅。 而当殷笑见到里面三司会审的架势时,她突然了悟了……她不是偷了沈家的祖宗牌位,而是刨了沈家的祖坟! 殷笑刚想到这里,肩膀便被人毫不客气地一推。身体立刻往前倾去,她急忙跳脚迈过门槛,险些跌倒在地。 “大少爷,殷笑带来了。”大管家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房门关闭,其余人自觉的守在外面,只有他们两个留在了这偏厅之内。 殷笑目光快速从在场三人面上扫过后,冲着主座上那一身藏青色锦袍的男人见了见礼,“殷笑见过大少爷。” 这位大少爷她还是认得的。沈从山,沈老爷的嫡长子,也是独子。如今沈府的当家人。刚到沈府那天,她帮忙传菜时曾有缘相见。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称得上英俊。至于他右手边那两人,一个穿着捕快的官服身份明显,另一个一身白衣的……不认识! 沈从山上下将她打量一遍,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出声,“不必多礼。今日叫你来,是有几句话要问。” 问几句话找这么多人押送,还真是重视她啊! 殷笑一边在心里翻白眼儿,一边盯着自己的鞋尖低声说道:“大少爷请问。” “三日前发生的事,你可是知道?” “不知道。”她想都没想,便轻轻淡淡吐出三个字。 室内有一瞬的寂静。 紧接着大管家刻意压低了声音威严警告,“殷笑,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殷笑斜眸看他一眼,然后继续盯着自己的鞋尖,“这世间之事一息万变,一天可能有好几百万变。三天前那么多事,大少爷问哪件?” 沈从山闻言挑了挑眉,和另外两人交换眼神后,那名捕快模样的人开了口,“殷姑娘,鄙人乃这安阳城的捕头,柳青。” 殷笑仍旧低着头,微微福身,“柳捕头好。” “三日前沈府丫头兰香死在和厨房一墙之隔的井边。这件事你可知道?” “知道。” “我听闻厨房另外两个丫头说,殷姑娘曾提醒过她们,不要离那口井太近。可有此事?” 殷笑忍不住在心中叹气,“有。” 柳捕头冷了神色,语气骤然尖锐,“殷姑娘提醒她们后不到两个时辰,兰香便命丧井边。” 殷笑眉头渐蹙,“柳捕头这话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柳某只是觉得……这二者之间太过巧合。” 这是怀疑她害死了兰香的节奏么? 殷笑扁了扁嘴,终于把气叹出了口,幽幽说道:“柳捕头觉得巧合便巧合吧!” 柳青微微一愣,没料到她会如此幽怨地蹦出这么一句。 “唉……”又是一声叹息溢出殷笑口中,她不再盯着自己的鞋尖,抬起盈盈双眸一瞬不瞬地注视柳青,看似楚楚可怜其实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柳捕头,这巧合二字或许玄妙,但凡事却不能用它做定论的。殷笑虽一介女流,也知晓这个道理。”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 柳青见她那副表情,皱了皱眉,“殷姑娘还有什么话想说?不妨直说。” “我当然有话要说!”殷笑也跟着蹙起了细眉,一副委屈而愤恨的模样,“柳捕头,我想说的就是,做人千万不能太好心,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可能就被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反咬一口,惹到些不必要的麻烦上身。” “呵……”一声低笑在她话音落下时紧跟着响起,是那名白衣男子。 “殷姑娘。”他冲着殷笑微微颔首,那副笑里藏刀的模样叫人很像上去直接撕脸,“殷姑娘这不能随便好心的高论,在下倒是赞同。只不过……”他笑容犹在,话音却是突然一冷,“只不过照姑娘刚才所言,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早就知晓井边有危险,所以才提醒别人不要靠近。只是我比较好奇,姑娘是如何得知井边有危险的?难道姑娘有未卜先知之能?” 殷笑看向说话那人,眸光闪了闪。从她进来到现在,这人才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是咬人的狗不叫啊! 巧了,她就喜欢打狗。 小片刻的静默后,她不紧不慢地地开了口,“这位公子,我哪有什么未卜先知之能。不过是因为最近几天下了雪,我担心路滑失足,才提醒别人不要靠近井边,免得掉进去。你看,兰香不就是例子,虽然没有掉进那井里,却滑倒磕在石头上丢了条性命。” 白衣男子挑眉浅笑,“殷姑娘怎知兰香是滑倒磕死在石头上?” “全府上下都是这么说的,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他说完便不再多言,转头看向柳青。 柳青微微点头,身上“哗啦”一声响,手中突然多出一副链铐。 殷笑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才本能往后退了一步,立刻被大管家扭住了肩膀。 柳青在这时走至近前。 殷笑腕上一阵冰冷,被铁链绑了个结实。她挣扎着,焦急分辨,“你们到底什么意思?是怀疑兰香的死和我有关?我不过就是提醒别人不要靠近井口而已,凭什么抓我!“ 柳青板着脸,一脸公事公办,“如果和你无关,我会还你清白。”说着转头冲沈从山一抱拳,“沈公子,殷笑我要带回衙门暂时羁押。” 沈从山起身还礼,“柳捕头严重。这位殷姑娘只是短工,并非我府中之人。更何况捕头职责所在,沈某自当配合。” 你配合个六啊! 殷笑气急败坏,“你们……啊……”才开口便立刻化作痛呼,是大管家一脚踢上她小腿。她踉跄了一步,正好扑向柳青。后者硬如铁条的五指钳上她的肩膀,像拎小鸡一样提着她离开了。 第二章 鬼嫁娘 大衍朝境内九州三十府。 这安阳府虽不是国中数一数二的大郡,却也算的上富庶之地。 于是殷笑以为:像这种大地方的堂堂大捕头,出门即便不像是郡守那般动辄车轿上阵,至少也该有个代步工具。 然而……她想错了。 柳青连头驴都没骑,就是靠两条腿走来的。所以,她也得靠两条腿和他一起走回去。 沈府和府衙大牢城南城北两头抻,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而眼下半夜三更,数九寒天。冷风一吹,顿时从里到外透心儿凉。 殷笑腕子上缠着冰冷的锁链,一边跟在柳青身后被他牵着走,一边悔到肠子都青了……怎么大半夜好端端的,就摊上场牢狱之灾呢。早知道这样的话,刚才她出来的时候就该穿两件棉袄的啊! 殷笑哆哆嗦嗦地走一路心里默默念叨了一路。 等到府衙大牢的门终于出现在眼前时,她手脚已经没了知觉,整个人都快要冻僵掉。 她甚至开始盼望着柳青能够快点将自己收押入监,至少牢房也是有墙有瓦的,不用吹冷风。 比起外面来,大牢里果然温暖如春。 牢头正蹲在碳火盆儿边上剥烤白薯吃,见柳青牵着个人进来,急忙上前去打招呼…… “柳头儿,这么冷的天儿,这个时辰还办案去啊!” 柳青“嗯”了一声,“钥匙给我,这人我自己关进去就行。” 牢头犹豫一瞬,还是解下腰上的那一大串钥匙交给他,“那您辛苦。” 柳青爽朗一笑,“不辛苦,你那烤白薯还有么。等会儿分我一个。”说完便轻轻一拽锁链。 殷笑脚下微微踉跄,努力吸了两口烤白薯的香气,随着柳青的步伐去了里面。一脸不舍,满眼哀怨。 ………… 安阳府大牢并不用于关押重刑犯。所以地方不大,也不甚严密。 男女牢房东西毗邻,中间仅一墙之隔。里面的囚室则都是粗木头栏杆围建。 女牢进门左手边的囚室里关押了几名犯人。 不知是夜深好眠还是其它,都躺在干草堆上睡死不动,仿若不知外间有人到来。 殷笑快速扫了那几人一眼,皆是蓬头垢面,囚服脏破。 她忍不住小心肝儿颤了颤,胃里又拧了拧。以为自己也会和这些人关在一起时,却感觉腕上一紧,被柳青又拽着向内前行。 两人最终在右手边的第三间囚室前停了下来。 门上铁锁久不开启,有些生锈滞涩。柳青开了门,又解下殷笑腕上锁链,二话不说抬手直接将她推了进去。 殷笑站立不稳,往前跄了几步跌在干草堆上。关门落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咬牙扭头,却看见柳青隔着木栏杆也在看她。 “你!”她握紧拳头,神情愤愤,“我好歹是个女人,你懂不懂怜香惜玉啊你!” 谁知柳青一本正经答道:“在下眼中只有无罪之人和有罪之人,没有男人和女人。”他顿了顿,沉下脸半是威胁半是警告,“今夜姑娘还有思考余地,若是想起什么,可大声呼喊。”说完目不斜视地转身离开。 “脑袋有病!”眼看着对方身影消失在女牢门外,殷笑这才咬牙切齿吐出四个字。她哼了,就着身下那堆干草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下,环视了一下四周,“想不到还是单间呢啊!”边感叹着,边从怀里掏出半块刚刚从沈家厨房里顺出来的烧饼,不无遗憾地叹口气,“早知道就把那包酱菜也一起拿来好了!” 解决半块烧饼对于殷笑来说就是三口的事。可她想到自己此刻处境不忍下嘴,特意放慢速度,吃了五口。 夜深人困,最后一口烧饼下肚后,她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也不知掠过多少光阴。 再睁眼时,牢房依旧灯火跳动,光线昏暗。而她身在的囚室,不知何时又羁押进来一名女犯。 殷笑起初并未注意到她。 只是睡眼惺忪间瞥见角落多出一抹红色,才仔细瞧过去。 竟是个一身嫁衣的年轻女子。此刻双臂抱膝靠墙蜷缩着,黑发披散,螓首低垂,单薄的侧影有着说不出的哀怨。那嫁衣的颜色在牢中光线映照下红的暗沉,诡异似血。 蓦地,殷笑莫名感到一股寒意,扑棱一下翻身坐起。 身下的干草发出声响,似乎惊动到了她。墙边的人动了动,转头看过来,冲着殷笑歉然一笑,“可是奴家吓到了姑娘?”音色竟颇为动听。 殷笑一时语塞。她的确是被这新来的新娘囚犯吓到了,但似乎……刚才自己动作幅度太大,也惊到了对方。 她张了张嘴,目光扫过那张苍白姣好的面容,发现唇畔颧骨带着青紫,不由脱口而出,“你受伤啦!” 本是一句无心之语,却不想对方脸色更加苍白。 殷笑干笑两声,讪讪闭嘴。却见一身嫁衣的女主忽然冲她跪了下来。 “唉?!你……”殷笑大惊。 结果更吃惊地还在后面…… “奴家谢婉言,新婚之夜夫君被害,蒙冤入狱。恳请姑娘相助。”说着,嫁衣女子一头扣在地上。 “找我相助?”殷笑跳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满脸不可置信,“大姐你有没有搞错!”她也是蒙冤入狱无法脱身好吗?谁帮谁啊! 可对方却异常执拗,又是深深一拜,“求姑娘相助!” 怎么今天有病的人这么多啊! “我帮不了你!”殷笑摊了摊手,刚要继续说什么,就听见身侧的木栏杆发出“哐啷”几声响。 原来是斜对面囚室里的女犯扔了几枚石子过来。有两枚穿过空隙还砸在了她的肩膀和手臂上。 殷笑吃痛,皱眉瞪过去,“你大半夜不睡觉朝我扔什么石头?” 那女犯是个长相彪悍的中年妇人,闻言轻蔑地嗤笑,“什么大半夜,天都亮了。倒是你,一会儿坐一会儿站,神神叨叨自言自语,不是得了癔症吧!” 殷笑一怔,她自言自语?! 她出声反驳,抬手指向墙角,“我怎么自言自语了!那里明明……”话音戛然而止。那处哪里还有什么身穿红嫁衣的年轻女子,这间囚室里仍旧只是她独自一人。 牢房内灯火未熄灭,可天光却已透过高处小窗照射进来。 殷笑目光僵直,脊背阵阵发凉。 ………… 柳青来的很快。以至于殷笑沉浸在见鬼后那种莫名恶劣的情绪中,还没来得及自拔。 墙角的干草已经被她扒开,露出墙基的一大片青砖。 青黑之上几处深红,年深日久,竟融入其中成了血沁除之不去。 殷笑半面无表情地蹲在近前,伸出手,试探着触碰其中一点。指尖一阵冰冷,寒气竟倏然而上直抵胸府。 她如梦初醒般一个激灵,急忙收回了手指。仿佛稍慢一瞬就会被冻伤。 “唉……”幽幽地叹息声溢出她口中,然后不知不觉间,便开始出神。就连有人开锁推门,走进囚室也未曾察觉。 直到柳青站在她身后开口出声,“殷姑娘。” 殷笑慢半拍地缓缓扭头,由下至上斜眼看他。 虽是居高临下,可柳青从这个角度朝地上的看去,觉得对方神情着实有些奇怪。于是干脆也半蹲下来,面对面地看着她道:“殷姑娘,昨夜可见到了什么?”疑问的句式,语气却是了然。 殷笑一片木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吃过苍蝇的表情,“你故意的是吧!” 柳青笑了笑,竟像是歉意,又有几分尴尬,“那个……都是白公子的主意。他说殷姑娘极可能身怀奇能,能见常人所不能见。如果直接相询,姑娘或许不会承认。所以便如此一试……呵……呵呵……” 呵你妹啊! 殷笑狂躁地握紧拳头。转眸往囚室外看了眼,正看见昨夜沈府厅上那位白衣公子翩然而立,冲她拱手致意,“殷姑娘,在下姓白名冉。因有事相求方才出此下策,万望见谅。” ………… 安阳是地道的内陆城,所以临江仙注定不临江。 然而却不妨碍里面的鱼鲜滑味美。 当殷笑吃下第七盘醋熘鱼片的时候,白冉终于忍不住出声阻拦,“殷姑娘,鱼片虽美味,却不可一次享尽。还是……” “吃你几盘鱼心疼啊!”殷笑打断了他,眼神很是凶恶。 白冉无奈,“我只是担心姑娘胃疼。” 刚才他可是亲眼看见,殷笑是如何在临出狱前,将牢头剩下的那几只烤白薯席卷一空,在路上独自享用入腹的。而她似乎对醋熘鱼片情有独钟,到了酒楼后也不要别的,只盯着这一样。 殷笑鼻孔中喷出冷气,“见鬼的不是你,你当然不饿!”一边小声儿嘟囔着,一边将剩下的小半盘鱼片全部扒进嘴里。然后口齿不清地高声冲外面喊道:“小二,醋熘鱼片儿,再来三盘!” “哐当”,白冉手中茶杯应声而落。 看着对面腮帮鼓动的殷笑,心中难得的升起一丝骇然……如此能吃的女人,他当真是平生初次所见。 哦,不对。就是男人,他也没见过比她更能吃的! 第三章 威胁 殷笑吃完最后一盘醋熘鱼片的时候,柳青裹着一身寒气推门进了包间。 今晨天上飘了雪,他也不知在外面停留多久,头脸肩膀上落了一层白。进门后又融化成水,转眼湿了披风。 白冉执起炉上的青瓷壶,斟了杯热酒递给他。 柳青也不客气,仰头一饮而尽。一边解下已经半湿的披风,一边感叹道:“三天前的大雪才停,这场雪再继续落下去,恐怕要成灾。” “不会的。”殷笑像是无意般开了口,调子缓缓地,带着饱餐后的餍足和慵懒,“这场雪最迟晚上就会停。” 柳青闻言微微一怔。 白冉倒是不觉奇怪,自斟自饮道:“白某家中有些生意,经常需要南来北往互通有无,听说马队里经验丰富的老向导闻风便可判断天气变化。殷姑娘也有这样的本事?” “没有啊!”殷笑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掩面打了个呵欠,“我就是随便一说。它晚上也不一定会停的,一直下到明早也说不定。” 那两人面面相觑,一阵无语。 白冉不再理会她,转头看向柳青,“柳捕头可有收获?” 柳青看了殷笑一眼,似乎有所顾忌,只隐晦道:“算是有些线索,可仔细想来又觉得无用。毕竟事隔太久。” 白冉“嗯”了声,也不再多问。再次转眸看向殷笑时,发现她下巴搭在桌上,半眯着眼有昏昏欲睡的趋势。 浓黑的眉毛不由皱了皱。十盘醋熘鱼片没几个银子,可他请她来临江仙,不是为了让她吃饱了就睡的。 “殷姑娘。”修长的食指轻敲了敲桌沿,看似不大的动作,震感却是十足显示灌注了内力。 殷笑只觉下巴一阵发麻,倏地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人,眼带不满。 白冉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殷姑娘,既然吃饱了,我们就谈谈正事好了。白某诚心请姑娘帮忙,也希望姑娘有些诚意。” 殷笑眉梢一扬,抿唇不语。 白冉略和缓了语气,“其实不是要姑娘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说起来,这也是沈大公子的意思。沈老夫人近半年以来一直身体不适,沈府也发生些奇怪的事情,再加上这次兰香的命案。所以……希望能借姑娘的眼睛,看看沈府到底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作祟。” 殷笑还是不说话。脑袋里却想起了另一件事:还在山上的时候,师父曾对她说过“世间越是这种看上去一派霁风和月的浊世公子,就越是衣冠禽兽不好相与”。 眼前这个,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吧。 白冉自是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见她目光飘忽,不由心生不悦。 正要出声催促时,却听殷笑开了口,“既然是沈府事,沈大公子为什么不亲自来说。要借你这外人的嘴来做说客?” 白冉闻言轻笑,“殷姑娘,沈大公子的姑姑二十年前嫁入白家三房。两家有些亲缘关系,我也不算外人。至于为何他不亲自来说,直说也无妨……沈老夫人最不喜这些怪力乱神的传闻,沈兄一贯孝顺,不想惹母亲不快。所以才由我出头。” 殷笑又是一阵无语。 大衍朝占卜问卦之风盛行,百姓也历来敬畏鬼神。那沈老夫人的屋里就供奉着不知哪路神仙。竟然说她不喜欢怪力乱神。用这么漏洞百出的理由糊弄她也算了,还说的这么义正辞严,也真是个人才! 这种“我就是骗骗你,你知道又能怎么样”的态度,实在是叫人心里够不爽。 想到这里,殷笑幽幽叹息一声,“白公子,请恕我帮不了你。大衍能人异士很多,您还是另请高明吧。不管您究竟有什么目的,我不过一介普通女子,自保尚且吃力,只想赚点盘缠好上路,不想惹什么麻烦。”她站起身来,冲两人屈膝一福,“多谢公子的今日的鱼片。公子大富大贵之人,想必也不会计较这几个银子。”说完,便直接抬脚走人。 “我若是计较呢?”低缓的男声轻飘飘在室内响起,却成功的让殷笑脚下打了个踉跄。 她扭头看向白冉,心中不断的暗自咬牙:衣冠禽兽啊!果然衣冠禽兽! 白冉也站了起来,隔着几步的距离和她对望,“殷姑娘,这临江仙醋熘鱼片,用的可是百里外的清江乌鱼。而且务必鲜活宰杀,每条只选取最鲜嫩部分入菜。你这十盘不多不少,刚好吃进去六十两银子。” 六十两! 殷笑小心肝儿顿时“咯噔”一下。普通酒楼一盘鱼片不过几钱银子,她以为十盘也就吃进去几两,自己赔得起才敢放狠话的。谁知道竟真赔不起! 白冉冷冷一笑,继续在她伤口上撒盐,“六十两对于白某九牛一毛,可对于一户普通人家,却足够大半年花用。我若是施舍给乐善堂,说不定还可救几人性命。就算我买了肉包子打狗,也总能听见声狗叫。我以礼相待,却不想姑娘这般不识好歹!” “你放屁!”这话分明就是骂她连狗都不如,殷笑怒极反笑,“白公子真是好口才。就算我殷笑不如狗好了,却也没理所当然的把别人当傻子。你以礼相待?你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实在让人恶心,还以礼相待。你父母有没有教你,给人好处若是当成施舍还不如不给!十盘鱼片就想我替你做事,六十两银子是不少,可还使唤不动本姑娘!” “呵……”她话音落下白冉却突然笑了出来,“既然六十两嫌少,姑娘开个价好了!” “无、价!”殷笑一字一顿,说完再次转身要走。 “殷笑谋害涉嫌沈府丫头兰香被收押入狱,昨夜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白冉缓缓念出她的名字,语气有种说不出的森然。 殷笑再次顿住身形,已经搭上门板的手放了下来。转眸看向身后那人,眼中全是警惕,“姓白的,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白冉摊手,一派风轻云淡,“白某只是觉得,这件案子可以了结了。” 殷笑眼皮一突,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咬牙的声音。 白冉微微一笑,“殷姑娘,白某有些话虽难听,却是肺腑。即便是太平盛世,有些时候人命如草芥,还真的不如一条狗。” 殷笑胸膛起伏,拳头紧了松松了紧。她顺了口气,转而看向柳青,“殷笑出到安阳时便听闻柳捕头大名,据说您在上任之时曾立志绝不让手下有含冤之人。柳捕头也觉得兰香之死,同我有关么?” “……”柳青面上露出一丝尴尬和为难。他看了看气定神闲的白冉,又看了看面色不愉的殷笑,突然站起身冲后者抱拳一揖,“殷姑娘,在下的确曾有此志。但是让死者得以昭雪,也是我的职责。还请你能够帮忙。” 殷笑顿时无力再辩驳什么。 她真的很想知道,自己能见鬼对他们破案究竟有何帮助。而且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认定,兰香就是因为不干净的东西才丧命的呢? 想想只觉得荒谬。 多说无益,她疲惫地叹口气,回身直接拉开了房门。 一只脚踏出的那一刻,身后白冉的声音又起,“殷姑娘,兰香之死恐怕你已经无法独善其身了。当然你若是不缺银子,不在乎沈府那点工钱,大可以海阔天高,拍手走人。” ………… 可殷笑在乎那点工钱,无比的在乎! 她在沈家做了不到十日的短工,工钱还没结算。经过昨晚那一场,能不能结算还是个问题。而之前荷包里的银子……就只剩下三两二钱。她倒是想拍手走人,但等到下一个城镇,肯定不是露宿街头,就是去破庙里伴乞丐。 现在这世道,乞讨行业也不是那么容易混的啊! 殷笑左右盘算过一圈后,心情开始沉重。于是她两条腿迈起步子也格外的沉重,迎面而来的风雪格外的凛冽。 一路从临江仙磨蹭回沈府,竟已经是黄昏时分。 沈府后院有个小门,专供府内食材物品的输送,和下人们出入来往。 殷笑进门时,正好碰见同在厨房帮佣的一名小厮准备出府。两人一内一外,正好走了个对脸。 那小厮和她不算很熟悉,却也属于略说得上话之流。 此刻见了殷笑,他先是打了个怔愣,而后脸色骤变,口中“妈呀”一声转头就跑。 殷笑被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眼前早已不见了对方踪影。 她眨了眨眼,一边迈进院子回手掩上院门,一边满头雾水地小声儿嘟囔道:“这什么毛病啊?!” 答案很快便有了揭晓。 就在她回自己房间的一路上,凡是遇见的人,脸生的对她退避三舍指指点点,脸熟的则装作不认识。而众人眼中的神色却惊人的一致……惊慌、鄙夷,甚至……还有一丝畏惧。 殷笑猛然醒悟。 白冉说的没错,兰香的案子早已让沈府上下人心惶惶,昨夜她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柳青带走。想必今日,她是害死兰香疑凶之事早已传遍全府。这些人,不过是将她当成凶手对待罢了! 没有上边的人发话,这些下人们无权将她驱逐出府。但这般冷颜孤立,却是免不了的。 第四章 扫地出门 殷笑说不出是无奈还是愤懑。 就算兰香被她所害。若她只是普通女子,这些人既已有了防备,又何必视她如洪水猛兽。可若她是能够诅咒驱鬼的妖孽,这般惹她不快,就不怕她心生报复也随意害了他们的性命么?! 只可惜她没有这样杀人于无形的本事。否则,第一个就叫姓白的那卑鄙小人去地下做鬼! 殷笑不由一阵咬牙切齿。抬眸四顾,发现自己方才一个走神,竟不知不觉走错地方,到了兰香遇害的地方。 这里发生命案后,本该封起来的。却因为是从后厨通往仓房的唯一连接处,只能作罢。但事发之后,已是少有人来。 白日里肆虐纷飞的大雪果真如她所言,停了下来。藏了一日的太阳在远处天边露了个头,便迅速隐去了余晖。 不过眨眼间,天色便黑了下来。只剩府内各房各院的灯盏烛火之光,星星点点,影影重重。 殷笑站在原地未动,眸光盯着前方某处,不曾它瞬。 那口水井就在前方不远处,高出的井上岩石已然落了厚厚一层积雪。 她细眉微蹙,略有些艰难地拔脚走了过去。此处地面上积雪已没至脚踝,沿着行动的方向,留下两排脚印状浅坑。 殷笑在距离进口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回眸看了眼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印记,复又将目光移动至眼前的一片空地上。 四日前的夜晚,兰香就是横尸此处的。 那块磕破她头颅的石头已被官府封存,可凝视间,殷笑却仿佛还能看见她毙命时的惨状。 “我不是让你离这井远些么。”她低声自语,白雾自红唇中溢出飘散空中,“你平白丢了性命不说,还把我卷到了麻烦里。早知道我就不嘴欠了,可真是好人没好报!” “唉……”殷笑叹息一声,很是哀怨惆怅。怪不得她师父总说:山下的人比老虎还要可怕。可他老人家一去不回不说,还没给她留下多少银子。 算了,要饭就要饭吧! 总也好过平白无故被人当了枪使,搞不好还会变成炮灰。她工钱不要了,这就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便离开这是非之地。她还不信了,难不成那姓白的小白脸儿会雇佣传说中的武林高手截杀她! 豪情壮志在胸中激荡。 殷笑顿觉身体的温度都上升许多,步伐也便的轻快无比。 然而……残酷的现实很快便给予了她当头痛击! 沈府百年大户,家中丫鬟仆役自是不少。 地位高的管事有资格单人独居,其他下人都是两到四人一间房。 殷笑这种临时短工,自是四人间待遇。 只不过沈府最近人手短缺,下人房并未注满。于是那间房里,暂时便只住了她和小梅两人。 可今天,当她推开房门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多出了一群人。 除了同住的小梅外,还有平日里后厨共事的一干人,以及洗衣的张嬷,修花的王伯等等等等…… 屋子里几乎没了她立足的地方。 殷笑看着眼前的架势怔然瞠目,疑惑间目光一一从每个人脸上掠过,发现他们竟统一的眼带警惕,面色不善。 这是……要绑她烧火的节奏? 殷笑咋舌,正要开口说话,就见站在后面的小梅被边上的人推出来,踉跄着站到了人前。 “笑……笑笑……”小梅怯怯地,看着她的眼神里除了害怕,似乎多了丝担忧。 只是殷笑并不关心这个。她磨了磨后牙,抬手指着小梅手里的藏青色包袱,“这个……看上去有些眼熟。” 听见她这么问,小梅哆哆嗦嗦地抬起胳膊把包袱递了过去,结结巴巴道:“笑笑,你……你的东西,我……我替你收拾好了……” 意思再明显不过:行李帮你收拾好了,拿好走人! 她是不是该说声谢谢,好歹没直接把她东西都扔出去,还给收拾起来了。 殷笑站在那里没接,视线再次扫过其他人,明知故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回答她的,只有众人警惕的冷眼。 殷笑烦躁的出了口气。平白无故摊上个麻烦也就算了。她都识趣地打算明早走人了,至于一晚上也容不下么! 她算看透了,山下的人不是比老虎厉害,是比猪蠢,蛇蝎还冷! 她抿着唇同他们对视了小片刻,缓缓开了口,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热,“就算我是临时的短工,却也是同沈府正经签约画押存了档的!要撵我走,也得有个正经辞退的说法。你们这么做,可有经过上边管事的同意?” “啪!” 这一次的答案,是她的包袱被小梅边上的一名小厮拿起,扔在了她的脚边。 然后,终于有人说了话。 是在厨房洗菜的一个中年妇人,平日里对她这临时工还算不错。 “管事最近都很忙,哪有时间理会你这种短工多一个少一个。殷笑,你就赶紧走吧。我们……我们都不想死。” 有人率先开了口,七嘴八舌的附和声立刻随之响起…… “就是就是……” “我上有老小有小,你就放过我吧。” “我连媳妇都没娶,还没活够呢!” “…………” 殷笑看着他们一张一开的双唇,忽然就想起来池塘里不断张嘴吐泡泡的鱼。 只不过鱼比这些人可爱多了,能醋溜、清蒸、糖醋、红烧…… 而眼前这些人,只能让她骂一句“日了狗”。 谁说上边没发话,下面的人就不敢撵她走的。敢情是这帮人反应慢,刚刚先给她来了个前奏。 殷笑缓慢地顺了两口气,弯腰拾起地上包袱。打开粗略看了眼,见里面自己的东西都还在,随即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 即便是大雪过后,此刻又已经是掌灯时分,安阳府那几条宽阔繁华的街道上,依旧行人不绝,摊贩身影也时常可见。 殷笑在街角的一处小摊子上买了三块热烧饼。两块当做今天晚餐,一块留作明早充饥。然后一边沿着长街慢吞吞向前,一边在心里扒拉起了小算盘。 这安阳府住宿最便宜的地方是车马店。 可那里多是些力工脚夫栖身的地方,人太杂,不适合她一个独身女子投宿。 其余的客栈……无论如何一晚也得要三四钱银子。如此一来,她就剩下不到三两银子。 这里距离下一座城镇也不知道多远。如果她要上路,明天还得置办些干粮用品。如此一来又得去掉些银钱,这样她最多还能剩…… “爹,别打了,别打了……” “小兔崽子,你给站住!” “站住!” 一连串的喧哗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殷笑倏地转头,便看见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儿在雪地上横冲直撞的逃窜着。男孩儿的身后,一个大汉举着粗木棍正紧追不舍。那人满脸通红,脚步踉跄,像是醉酒的模样。 男孩儿虽瘦弱,可奔跑的速度很快,眨眼便到了她近前。殷笑怕殃及到自己,不等多想便急忙闪身躲避。 然而到底动作慢了一些。 男孩儿一头撞进了她的怀里。带着强劲的冲力,加上雪后路滑,她“哎呦”了一声,站立不稳向后滑到。 男孩儿和她一起,摔成了一团。 醉汉这时已大步赶至,也不管是否会伤及无辜,举起藤条照着殷笑身上的男孩儿便打。 男孩儿动作灵活,耳听着木棍落下的风声,他一轱辘身,从殷笑身上翻下躲开,然后手脚并用地又逃了。 于是殷笑便成了替打的羔羊。 她瞠大了双眼,也是使出浑身解数往边上翻滚了半圈。 木棍几乎擦着她的后背落下,砸在了地上。 一声闷响回荡在耳畔。砸得雪沫簌簌飞起,落进她脖颈耳郭,一阵冰凉。 醉汉却不再管她,一击不重拔腿继续追击自己的目标,口中仍旧不断叫骂,“小兔崽子,给老子站住!” 殷笑长长的嘘了口气,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点儿“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的郁闷。她手肘撑着地面想要起来。却发现方才躲避那一下用力过猛,此刻竟有点儿虚脱无力。 有围观的好心人捡起了她掉落在地的包袱递了过来,还关切的询问她是否有事,需不需要帮忙通知家人或去医馆。 殷笑摇头道谢,接过自己的东西后,吃力地站了起来。 这一摔一滚,身上已经占满了雪。她暗道一声晦气,退到墙边角落,开始掸雪。 然后就在她手拂过胸前时,忽然动作一顿。 殷笑急忙探入怀中摸索,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击。完了,她的荷包!那装了全部家当的荷包,不见了!怕自己记错,赶紧又摸了摸腰间,翻找了包袱。而后一无所获。 她恍然大悟……刚刚那对在街上追打的父子。 “这个可真是不喝凉水都塞牙!”殷笑憋屈到极点突然笑了出来。 夜色渐晚,路上行人见少,摊贩们也终于开始收摊回家。 殷笑眼看着他们忙碌,又目送着他们离开,心头忽然升起一团火气。 她把手里的包袱甩在身后一背,咬牙切齿地朝长街的另一端跑去。 第五章 交易 炉上的酒已温至正好。 柳青执起描着青花的瓷壶给自己斟上一杯,然后颇为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小口,细细地留在舌尖品尝。 这花雕口味纯正,还是他上次去乡间办案时,一位老乡所赠。总共才两坛。 平素里他不太舍得喝。可像今日这般大雪过后的夜晚,最适合来上几口,简直幸福赛过神仙。 温热辛辣的液体带着醇厚的香气,终于滑过喉头一路进了五脏庙。 他满足地叹息一声,正要举杯品尝第二口,忽然“哐哐哐”一阵急促地敲门声从外面传来。 柳青怔了怔,小心的放好杯子。这才急忙披了斗篷,跑出屋子。 院门外是他在府衙的下属,差役胡三儿。 “你今晚不是当值么?可是有什么急案?”柳青问道。 “不是急案。”胡三儿连忙摇头,“是你表妹!” 柳青诧异,“我表妹?!” “啊!”胡三儿一点头,对他的诧异觉察,“头儿,刚才有个年轻姑娘来衙门投亲,说是你娘家的远房表妹。你不在,我们又不敢确定,就把人给你带来了。” “呃……”柳青一阵发懵,随即就见一身狼狈的娇小女子从胡三儿身后站了出来。 他愕然,“殷……” 话未等出口,那女子便带着哭腔,惊喜交加地开了口,“表哥,我可找到你了!”然后,尚不得他做出应对,她已经迈过门槛,灵巧地从他身旁挤进去直奔院内正房。 于是,柳青的花雕进了殷笑肚子,柳青的房间和床被殷笑霸占了。 柳青满肚子的郁闷和委屈,却也只能默默忍受着。去给那个鸠占鹊巢的女人准备吃喝热水。 因为殷笑说了,若是柳大捕头敢撵她出去,她就大叫非礼。让整条街的人都听听,好知道这一身正气的安阳城大捕头,其实是个好色的败类。 柳青觉得自己很无辜。 他想起今天殷笑甩手走人后,白冉在临江仙笑得一脸毛骨悚然,说她不久便会低头就范。此刻殷笑忽然跑来,怕是白冉已经动了手段。 可为什么作恶的是别人,受害的……却是自己?! ………… 这绝对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殷笑睡得最舒服的一夜 虽说柳青的床很硬翻身时会偶尔硌到骨头,屋内也四处弥漫着单身男子的躁动气息。但不管怎样,这里都要比沈府的下人房舒适太多,简直天壤之别。 更重要的,是柳大捕头那一身刚正之气,和他同睡一个院落,实在是安心到不能在安心。 于是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殷笑才幽幽转醒。 睁眼的那一瞬,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迷茫。随即便想起昨晚自己霸占了柳青住处的事。 殷笑忍不住抿嘴笑了笑。然后深吸了一口室内暖融融的空气,不自觉地把脸埋进被子里。再然后……她“唰——”地掀开了被子,大口呼吸着,好像晚一点就会窒息而亡。 果然不该对这种躁动气息旺盛的单身成年雄性抱有太好的印象。 这柳青虽说人看上去还不错,可被子上的味道,靠近了同样叫人不敢恭维。 “殷姑娘,殷姑娘!”气息躁动的柳青在这时轻轻叩响了卧室房门,“殷姑娘,你可睡醒了。” “唉……”殷笑叹了口气,“睡醒了,稍等。”说完抻了个懒腰,不情不愿地出了被窝。 ………… 柳青居住的这套小院落一共三间房。一正两厢,品字形排列。 东厢是客房,西厢用来烧饭和堆放杂物。正房则是他平日里居住活动的地方。一进门是个厅,左手卧室,右手书房。 殷笑粗略打理好自己,刚一拉开门,就见厅内的圆桌旁除了柳青之外,还有另一名客人。 那人玉簪束发,眉目俊朗。一身白色的锦缎长衫,领口点缀了狐裘,更显出其不缺银子的气质。正是白大公子! 殷笑不由自主地磨了磨牙,而后从鼻子里“哼”了声,转过脸不愿看他。 她这副反应倒也在他预料之内。 白冉风度极好地冲她说道:“殷姑娘,在下买了福瑞祥的早点。不介意的话,一起用。” 殷笑站在那儿,既不动也不说话。 白冉勾了勾唇,干脆开门见山,“姑娘肯来柳捕头这里借宿,想必心中已有考量。既然如此,不妨坐下来,大家和和气气地慢慢谈。还是那句话,只要姑娘诚心,在下也必定以礼相待。白某虽非君子,却也并不喜欢为难女人。” “啧啧。”殷笑摇头,用一种近乎结论的语气说道:“白公子可真不是男人。” 话虽不客气,但两条腿还是已经开始行动,往桌边走去。不为别的,眼见着柳青在哪里风卷残云,实在是怕再晚一会儿没饭吃。她现在身无分文,可是连烧饼都吃不起。 白冉倒是毫不介意她的恶语相向,只平淡地说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嘁——”殷笑满脸不屑,刚要抬手去拿筷子,就见一方白色手帕出现在眼前。 “殷姑娘起床后还没梳洗吧。”白冉说道:“下巴上有口水印。” 呃……殷笑动作一顿,难得的感到那么一点儿窘迫。 她也不看对方,一把将他手中的帕子扯下胡乱在嘴边抹了抹。然后随手拾起一个茶叶蛋用它包裹住,放在桌上用掌心轻压一滚,瞬间便将蛋壳去了个干净。 白冉摇了摇头,继续慢条斯理喝自己的粥。 接下来的用餐时间里,三人都默默无语。 就是殷笑和柳捕头在争抢最后一支酱鸡翅时,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其实是柳青的筷子先落在鸡翅上的,然而还不等他夹回自己碗中,殷笑突然看着他,语气惊诧地快速说了一句,“柳捕头你肩上趴了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柳青脖颈一凉,胳膊一抖,鸡翅又掉了回去。而殷笑趁着这个空档一伸手,直接将装鸡翅的碟子都端回了自己面前。 柳青心中很哀怨,却还要若无其事地绷着脸,极力维持自己捕头的风度和威严。他实在无法目睹着殷笑吃掉鸡翅,干脆放下筷子,起身拎上自己的佩刀,出门上工去了。 白冉早已用餐完毕,却仿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直到确定柳青已经出了院子,才似不经意道:“殷姑娘很喜欢欺负老实人。” 殷笑耸了下肩,十分中肯道:“柳捕头是个好人。”豁达、忠厚、正直,或许有时候不够圆滑变通。但的的确确是个让人觉得安心可以亲近的好人,所以她才会这样明明白白、放心大胆地欺负他。 白冉对她的评价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便将谈话引上正题,“殷姑娘,白某现在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已经愿意帮这个忙了。” 殷笑瞥他一眼,隔着桌子伸出了手,“先把荷包还我!” 昨天那父子俩配合默契,孩子又手法娴熟,显然是惯偷。当时街上人不少,看上去比她荷包鼓的大有人在。既然挑了她下手,其中必是有内情。 至于这内情……当然不用想知道是因为什么。想必众人齐心合力将她撵出沈府,也是这小白脸动了手脚。 白冉看了眼她指尖上的油污,又掏出一方白色帕子放在她手上。同样也不藏着掖着,“不过一个荷包,连同里面的银子,白某赔你十个便是。” “白公子好大的口气啊!”殷笑轻嗤,阴阳怪气地调子同他昨日在临江仙的一般无二,“白公子,我那荷包用的可是我师父做法加持过的布。而且务必要在布料上绣好八卦辟邪图,每一针每一线都蕴含着无限正气。世间仅此一只,乃是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你要如何赔?” 这分明……就是胡搅蛮缠。可白冉不知为何,却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默然一瞬,难得能够继续和风细雨地和她对话,“原来是白某有眼不识宝贝。既然这荷包对姑娘如此重要,我明日就叫人将它寻回还给姑娘。这样可好?” “这还差不多!”殷笑哼了哼,再次将他的帕子胡乱用了又胡乱丢开。 白冉抬手摁了摁眉心,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她抬手打断。 “要我帮忙也行,不过我有条件。” “可以。”白冉略一点头,“殷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白某能够做到的,都会满足。” “放心,我的要求不高,你白大公子都能做到。”殷笑边说着,边拿起支筷子敲了敲碗,“纹银五百两,算是我帮忙的报酬。” “没问题。” “银子先付,我要四百五十两的银票,其它五十两兑换成碎银。” “小事。” “另外,这五百两是我的报酬。我帮你忙的过程中,一切花销由你来出,我的食宿也由你解决。” “这是自然。” “白公子果然豪爽!”殷笑扬眉赞了一声,语气中却毫无称赞之意,“还有一点,就是你必须保证我的安全,死了不行,伤了残了更不行。如果我感觉自己的安危出现什么问题,那么我们之间的交易就此停止。至于你给我的报酬……我也概不退还。” 白冉这次没有立即答应。 他好看的眉峰渐渐蹙紧,凝视了殷笑小片刻才低声开口,“我会尽量保证殷姑娘的安全。不让你死了,或者伤了残了。” “不行!”殷笑拒绝地斩钉截铁,“我这个人一贯很惜命。而且我还要去找师父,找到师父之前我不能出任何问题。” 白冉松了眉头,薄唇却抿成了一条线,目光也逐渐转冷,“殷姑娘……” “哐哐哐”,院外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屋内状似对峙的气氛陡然一松。 白冉没有继续对话,刚站起身,外面的人已经横穿过院子,一头冲开了房门。 一身捕快装束的少年涨红着脸,气喘吁吁。不等气息均匀便急促地开口,“白……白公子,沈家……沈家又出事了!柳头儿让我请你过去!” 第六章 她回来了 大约是有兰香意外横死的事情在前。 殷笑听见那个小捕快喊“沈家又出事了”,脑海中闪过的第一想法就是沈家又死人了! 可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 但虽说没出人命,却一点也不比出人命叫人省心。因为有人疯了。 殷笑在沈府做工时间不长,八卦却听来不少。 比如沈老爷,也就沈家上任家主,沈从山的父亲,年轻在世时是个英俊不凡,又风流多情的人物。 再比如,沈老夫人的父亲当年是临郡郡守。虽只是庶女,可沈家为求得官家千金下嫁,聘礼曾排满郡守府门前长街。 再再比如,跟随沈老夫人一起陪嫁过来的丫头,现如今的齐嬷嬷曾经和府中当时的大管家有染。大管家的妻子识破两人奸/情后,一状告到了沈老爷面前。最后沈老夫人维护婢女,亲自出了面,事情不了了之。没过一年,管家妻子抑郁而终,管家自觉愧对发妻,也跟着撒手人寰。 这齐嬷嬷当年是主母的陪嫁丫鬟,身份本就和普通使唤丫头不同。 后来沈夫人成了沈老夫人,齐嬷嬷在府中资历渐老,又得主人器重。地位俨然凌驾于现在的大管家之上,几乎有半主的气势。 所以如殷笑这般在后厨帮佣的短工,是完全不可能和这位位高权重的嬷嬷有什么接触机会的。 只不过这齐嬷嬷为人刻薄,素来喜欢仗势欺人。时常惹来下边人的非议和咒骂,叫人想不对她如雷贯耳都难。 然而此时此刻,这位素日里风光又强横的嬷嬷今天却不知为何,突然在自己房中发了疯。她口中一直胡言乱语,先是四处乱砸东西,然后开始自残。有其他的丫鬟婆子闻声赶来,她便见人就乱撕乱咬。 恰逢柳青带着几名捕快正在府中调查兰香横死一事,听见消息便也赶至。他听着齐嬷嬷口中念叨的句子有些匪夷所思,于是一面吩咐手下人将她制服防止伤人,一面差人去通知在他家中的白冉。 ………… 白冉的轻功很好,好到殷笑只觉得身子一轻,眼前一花。随后入目的景物就成了沈府。 两个人一起从天而降的时候,现场已经基本被柳青控制。 齐嬷嬷身上藏蓝色缎面夹袄破破烂烂,露出了里面的白色棉絮,都是自己撕的。她鬓发歪斜着,脸上的几道血痕已然结痂,看上去略微恐怖。 这会儿人已经不在发疯,而是老老实实地缩在墙边角落。神情呆滞,口中仍旧念念有词。 殷笑被眼前的情景震撼得微微发怔,就连双脚已经落了地也未自知。 直到有人在她肩上轻轻一拍…… “殷姑娘,你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白冉问道。 “没有!”殷笑想都不想直接否定,她抬手指了指里面的人反问,“你能听清她嘟囔些什么么?”她记得师父曾经说过,内力越深厚的人耳力越好。想这白冉方才带着她蹿房越脊面不改色,应该算是内力深厚的人吧。 果然,白冉听她如此相问,便低声缓缓复述道:“别过来……不是我……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我也是被逼无奈……”白冉不由皱起了眉头,他转头看向殷笑,却见她也正看着自己,眼神有好奇和疑惑的光芒闪动。 然后,就两人四目相对之时,院门那里忽然一阵骚动。是沈老夫人在一众仆人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这是殷笑第一次见到这位老夫人。 据说已是年近六十之人。但因为保养得当,看上去只得五十岁出头的样子。衣着并不繁复,用料却极其讲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官宦大家出身,高高在上的端庄和风范。 沈老夫人此刻面色冷凝阴沉,步伐很快,带了几分匆忙。再加上房门口人多杂乱,她一时间竟没注意到此处还有白冉这么两个外人。 白冉也很自觉地拉着殷笑往边上退避两步。然后,他刚要和她说些什么,就听见屋内凄厉的尖叫声蓦地响起,“啊……不要……不要过来!” 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齐嬷嬷在看到沈老夫人后,竟又突然发狂大喊大叫,口中的词也换了一套,“小姐,小姐救我啊……”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小姐……救我啊……救救我……” 这是有故事啊! “谁回来了呀?”殷笑一边踮着脚抻着脖子往里看,一边急急地小声儿嘟囔了一句。八卦兮兮地样子,像极了刚出窝的小老鼠。 白冉瞥她一眼,忍不住轻声嗤笑。 这时沈老夫冰冷的呵斥声传来,“住口,不许在这里胡言乱语!” “你们几个,去把她的嘴堵上!” “沈老夫人且慢!”这次是柳青的声音,“柳某觉得这嬷嬷口中所言似有隐情……” “有隐情也是我沈家私事!不劳柳捕头费心。”沈老夫人冷冰冰将他打断,似乎是问身边的人,“少爷呢?” 答话的是一个年轻丫鬟,“少爷今日去柜上了,不在府中。” “…………” 那边的叫喊争执仍在继续。 这边白冉捅了捅脖子都快抻长两倍的殷笑,“走了。”然后他扯着她的衣袖,直接往外拖人。 殷笑犹自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这边怎么办?” “柳青会处理好的!”说着,他再次一把抓住她的腰带,飞身一纵。 ………… 两人离开时依旧是翻墙。 只不过这次白冉不再替她代步,落到沈府后院墙外后,便将人放了下来。 殷笑揉了揉自己那根本不疼的小蛮腰,叹了一声,竟还在遗憾看不到热闹。 像是笃定了她会自己跟上来,白冉率先举步,同时似不经意地问道:“殷姑娘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殷笑的确抬脚跟了上去。 白冉回头看她,“沈家今天的事,姑娘其实挺觉得挺有趣吧。” 殷笑步子一顿,当即满眼警惕,“这世界上有趣之事不知多少,又何止沈府这一件。可又与我何干?” 白冉也跟着停了下来。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须臾的沉吟后倏然而笑,转过身正视着殷笑,神色带了几分认真,“殷姑娘,今日你所提要求,白某悉数应允。不知白某所托之事,你是否也可尽快帮忙了解?” 殷笑没想到他会突然在大街上郑重其事地说起这个。 她闻言微怔,而后犹豫着蹙起了眉,“白公子,我饿的时候不想做决定,能先请我吃顿饭么?” 白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白某若是没记错,姑娘吃完那所谓的早饭到现在尚不到一个时辰吧!” “是啊!”殷笑毫无惭愧的点头,而后抬手指了指天上的太阳,“但是现在已经中午啦。按时间应该吃午饭了。师父说了,女孩子睡眠和三餐都不能偷工减料!” 白冉一阵无奈,“在下真的好奇令师究竟是哪位世外高人!”说着,他侧身抬手,冲着街边的一家酒肆做了个请的动作,“白某请姑娘吃午饭便是,也请姑娘饱餐之后不会令在下失望。” “吃的满意当然不会让你失望。”殷笑顿时笑得眯了眼,从他面前经过时,她忽然想起什么,“白公子,除了之前那些条件之外,我若答应帮你,也还请你解答我几个疑惑!” 白冉随口问道:“殷姑娘有何疑惑?” “吃完再说!” “好。姑娘的疑惑,能解答的,白某定会知无不言。” 其实殷笑的大部分疑问,也是柳青一直以来的疑问。 柳青是三年前在京城行部衙门受训时,与白冉相识。白家虽为世家,可白冉因为从了商,少了许多官宦之气,交人也不太注重对方品轶高低。二人一见如故,很是投契,便以兄弟相称。 白冉这次来安阳只说让柳青帮忙办件事,然而办什么事,如何办,基本无所交代。只说他不会干些伤天害理,违反道义之事,让柳青配合。柳青念及兄弟情面,又顾虑到他身份特殊,于是点头答应。 就这么一直云里雾里的。而那天晚上,白冉设计那一出将殷笑逮捕入狱,便是这事情中的一部分。但至于其它的……他还是一概不知。只不过今日,他却没机会听些其它的解释。 殷笑这一次饭量正常,在吃完半碗莲子羹后,她终于开了口,“白冉,明人不说暗话,我能感知到那些正常人感知不到的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就凭兰香死前我提醒过她,捕风捉影?” “自然不是。”白冉略一摇头,也不隐瞒,“白某来安阳城是应沈从山有所求。启程之前,曾遇高人指点。他说此行之事,自有贵人相助,至于这贵人是哪一个……我到时一见便知。” “一见便知?”殷笑明显不信他的说辞,“别告诉我,你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瞧出来我和别人不一样!” “差不多,但不是一眼!”白冉笑了出来,忽然回忆起什么,“殷姑娘去沈府做短工,可是因为银钱被偷,缺盘缠?” 殷笑惊诧,“你怎么知道?!”她银子被偷,是在青松县发生的事,并非安阳城。 “姑娘莫急。”白冉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其实我第一次见到姑娘,并非是在这安阳府,也不是青松县。是在县城外的破庙里。那时姑娘似乎与什么人聊得正欢,而白某栖身梁上,却未曾见到姑娘身旁,还有其他人!” 第七章 气 殷笑听闻此言倒是颇为讶异。 略回忆了一下,想起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她无意中发了笔横财,自然是要去胡吃海喝一顿。结果吃撑了胃,一直难受,干脆便提起启程继续赶路。然而她却未能赶在天黑城门下钥前到达县城,便只好夜宿在了青松县城外的破庙。 只是……只是那庙里并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自言自语”,不过因为长夜漫漫独自寂寞,就看着墙上的壁画聊起了天。 谁知梁上竟藏了个人!在那里猥琐偷窥不说,还别有用心。 “殷姑娘……”白冉看着她无比纠结的表情,实在忍不住开口替自己鸣不平,“白某虽是偷窥,但却属无意。‘猥琐’二字,实在愧不敢当。” 殷笑眼皮抽了抽,也没和他解释。只暗骂了一声自己倒霉,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白冉停顿了一下,修长的食指习惯性地敲击着桌沿,“当时白某也并未太过在意,只是后来三番两次相遇。而沈府正好发生了兰香的事情,还是和姑娘有关。我便忽然有种直觉,那位高人所言能够相助的贵人,便是姑娘。” “真是诡异的直觉啊。”殷笑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他,“你就不怕直觉出错么?” “但事实证明,白某应该是正确的。” 她默然叹气,心想:千言万语,还是她倒霉! 白冉看着她那一脸颓丧的表情,不由勾了勾唇,“殷姑娘,我心中也有疑问,还希望姑娘能够解答。” “你问吧。不过我只回答自己愿意回答的。” “不是什么让姑娘为难的问题。”白冉说着盛了碗汤推到她近前,“像姑娘这种双目特殊的人,白某曾经有所见识。虽稀有,但大衍朝并非你一人。只是姑娘提醒兰香时,她应该还是活生生的人,姑娘如何预知她会出事?” “你也说了啊,我眼睛特殊。当然是看出来的呗!”殷笑拿着勺子在碗里乱搅合,抬眸便对上一双深邃晶亮的眸子。 白冉眼中的意思很明显……就是那种,我知道你在瞎掰,但是我不戳破,看你能不能掰出花儿来的神情。 殷笑顿时泄了气。她肩膀往下一垮,翻了个白眼儿,几经纠结后犹疑着开口道:“我也不是不告诉你,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讲。” “姑娘放心,白某自小理解能力强。只要姑娘说的是人话,白某自会理出意思。” 殷笑听见这话,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儿。 “唔……怎么讲呢?其实我没骗你,我的确是看出来的。”她皱眉沉吟,似乎在斟酌着措辞,“我这么说吧,我觉得人的身上是有气的。” “噗……”白冉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殷姑娘,活人当然有气,没气的是死人!” “死人也有气!”殷笑顿时不乐意了,“你等凡夫俗子看不见而已。” 白冉憋住笑,隔着桌子冲她一抱拳,“是,在下俗人。姑娘见谅。请继续。” “哼!”殷笑恶狠狠瞪他一眼,抻着脖子冲包厢门外喊了声“小二,两只叫花鸡外带”,然后才顺口气继续说道:“在我看来,基本大部分人都是有气的,无论生死。简单举个例子,就像是横死之人戾气重,病死之人怨气重。这些我都能看见。” “竟能如此!”白冉无比惊诧,急忙追问,“那活人呢?” “活人也一样。杀手身上的煞气盛,忠正耿直之人身上的正气强。” 白冉蓦地恍然,“你说柳捕头是好人,是因为能够看见他身上的忠正之气?” 殷笑扁嘴,“不全是。”柳青身上还有股傻气,那种可以放心“欺负”的傻气。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继续阐述刚才的话题,“其实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讲。这些东西我说的简单,但看起来却并不是这样,我自己心里能感觉出来,但是……” 她叙述地有点儿乱,白冉却依旧会意,“我明白,姑娘继续。简而言之就好。” “每个人身上的气都是不同的,而每个人不同时间不同情况下,也是不一样的。就像是算命先生常用的套词,印堂发黑时运不济。在我眼里,其实是真的。”说着,她抬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比划了一下,“人身上的气场这里最好看。一个人时运不好的时候,我就会看见他额间有青灰之气缭绕。倒霉的程度不同,颜色深重也不同。将死之人,也会提前有所表现,便是生气渐消,死气渐盛。若是能渡过难关,则生气回转,死气消散。而那天,我提醒兰香注意,就是因为在她额间隐约看见了死气。” 随着她话音落下,寂静在屋子里渐渐蔓延开。 白冉眉峰紧锁,久久不语。神情似乎有些高深莫测。 殷笑直觉他可能在算计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对面的人,时刻注意对方表情变化。以免自己又一不小心掉进套儿里。 两人就这样各怀心事默默不语良久,直到酒肆小二将沉闷打破。 刚出炉的叫花鸡还很烫手,隔着三层油纸依旧香气逼人。 殷笑急忙拿出个软牛皮袋子,一边接过整鸡往里塞,一边指着白冉对小二说道:“钱管他要,结账都找他。” 白冉听见“结账”两个字,也不再继续装深沉。他垂眸扫了眼桌上基本已经见底的盘子,玩笑道:“殷姑娘这就吃饱了?不需要跟我客气。” 殷笑摆手,“我没跟你客气,我是真的吃饱了。”她今天又没看见什么,自然不会像饿死鬼投胎那般。然而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她还是就近捻起一块排骨塞进嘴里。 白冉也不再礼让,直接掏出块银子结账走人。 两人一前一后步出酒肆的时候,他突然若有所思般开口,“我还是想不明白,就算殷姑娘看见兰香额间有死气隐现,可你又是如何知道她会死在井边的?” 殷笑脚步一个踉跄,敢情这问题还没完没了。不是她有疑问吗!而且她想知道的事情也还没问完呢好吗! “殷姑娘。”久不见她吭声,白冉便又追问一句,“可否解惑?” “你问题可真多。”殷笑不满的咕哝着,挑眉反问,“你是不是认准了我能未卜先知?”说完叹息一声,略微无奈道:“我并不知道兰香会死在井边。只不过那天一同经过那所院子的时候,也不知为何,那口井突然就让我感觉很不舒服。而她额间死气渐重,我当时就想,会不会某一天醒来时,突然听说她掉在井中溺水而亡的消息,就忍不住嘴欠提醒了一句。可没想到……”她声音忽然低落,“没想到后来,会出了这样的事。” 白冉也跟着一阵默然,随后低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姑娘不必太过介怀。” “我怎么可能不介怀。”殷笑依旧语气怏怏地。 白冉顿住步子,转头看向她,声音竟难得的轻柔,“生死本是天机,你已经提醒过她。她却仍旧难逃死劫,这就是兰香命该如此。” 呃…… 殷笑看着他半是柔和半是认真的神色,一阵无语。兰香死不死是她自己的命数,她介意的是自己被卷了进来啊! 她眨了眨眼,也不和他解释。只胡乱摆了摆手道:“唉,算了。走吧。”说话间,她率先举步前行,“你先把答应好的银子给我。如果公子有空的话,劳烦陪我去找一下柳捕头,我有事要求他。” “什么事?”白冉随口问了一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沈府的事不急在一时,我得先把这件事给办了,不会耽误太久的。” ………… 殷笑口中需要先办的事,就是去找那位忽然出现在女牢的红衣嫁娘。 两人在安阳府的府衙门口和柳青相遇。 捕头大人安排好了沈府那边的事刚刚归来,连水都没喝上一口,便被殷笑又拖去了大牢。 牢头还是那天的牢头,他今日正好是白班。 这人明显对那天被抢了烤白薯的事情刻骨铭心。她见到殷笑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将面前烤好的白薯统统护住,一副誓死捍卫的模样,甚至忘了和捕头大人打招呼。 “小气!”殷笑对此很是不屑,一边鄙视着,一边从牛皮口袋中掏出一只鸡放到了桌上,“喏,我抢了你的烤白薯,今天请你吃鸡。我们两个扯平了哟。” 叫花鸡的香味儿瞬间弥散开。 白冉微微讶异。 牢头有些不可置信。 柳青却是腹中“咕噜”一声。他掩饰般轻咳,冲着牢头吩咐道:“老吴,钥匙再借我用一下。我还要去趟女牢,等会儿就还你。” 和她上次来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之前关押她的囚室是空着的,里面的干草凌乱,竟和她走时拨乱的样子分毫不差。 殷笑进去时将另一只鸡给了柳青,笑得一脸温柔体贴,“柳大哥,牢头那只鸡肯定要给其他弟兄分吃的。我知道你公务繁忙还没吃午饭,这只你现在可以独享。” 鸡的香味儿再一次在空气中扩散弥漫。 柳青顿时感激到热泪盈眶。他一边道谢,一边拨开油纸,迫不及待地就掰了鸡腿下来塞进嘴里。 殷笑见收礼的人十分受用,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径自往囚室内走去。 只有白冉站在那里轻掸衣袖,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后,轻声一哂……柳大哥,这称呼转变倒是够快的。用他买的鸡来收买人心,瞬间便认了个大哥,买卖倒是算的精明! 第八章 山里人 墙砖上的几点血迹犹在。 殷笑蹲在近前端详了半天,总感觉颜色似乎比上次浅了那么一点点。再仔细看,又像是光线变化引起的错觉。 她伸出手,若即若离地在上面摩挲着,好半天才收回来。 并不是错觉。 那种感觉……的确比之前微弱了。 殷笑蹙眉寻思了片刻,终于想起那嫁娘的名字,“谢婉言?谢婉言?” “殷姑娘在说什么?”回答她的却是柳青。因为嘴里咀嚼着鸡肉,口吃不太清晰。 “没事什么。”殷笑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人,眉头更紧。 那自称是谢婉言的红衣嫁娘说有事相求,可现在她现在来了,对方却不出现。不知是因为此刻是白天,还是因为多了其他人。 难道还得要她午夜时分,在这里来一次单独会见? 那还是算了吧! 殷笑拄着腿站起来。然后看了眼满嘴是油,啃鸡啃得正欢的柳青,最终还是将视线落在了白冉脸上,“白公子,我有些事想问。” 白冉看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前天柳大哥说,把我关到这里,是你的主意。你……” “你是想问我,为何要将你关到这里吧?”白冉将她打断。 “嗯。或者更确切的说,你怎么知道这间囚室不干净?” “其实我们也不确定。”柳青闻言插话进来,嘴里依旧在嚼着东西,“一直有传闻说女牢闹鬼。某些囚犯夜深人静时,看见这囚室内有人影晃动,或者是有些古怪的声音。久而久之就不关押犯人了。所以我们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你关进来了。没想到……呵呵……” 原来是两只瞎猫,把她当成了死老鼠。 殷笑无语了一瞬,而后问柳青道:“柳大哥,那你可知道,这间囚室里,是否曾经关押过一个名叫谢婉言的女子。她应该是个嫁娘。” “叫谢婉言的新嫁娘?”柳青皱着眉努力回想了片刻,“我没有什么印象。安阳府一向太平,没有什么大案。而且新嫁娘犯罪,也算是稀奇了,我应该会知道的。或许……是在我调任到这里之前的事。” 殷笑点点头。短暂的默然后,忽然冲着他福了一礼,“柳大哥,殷笑有一事相求。”也不等柳青答应,便直接说了下去,“麻烦你去查一下,是否有一个名叫谢婉言的女子曾经在这间囚室关押过。如果有……”她顿了顿,目光中添了丝凝重,“如果有,很可能当年她的案子,其实另有隐情。” ………… 冬季日头短。 三人从牢中出来时,外面天色已经擦黑。 殷笑呼出一口白气,视线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转悠一圈儿后,倏地转头看向身边的白冉。 余光里扫见她的动作,白冉也扭头看她。然后四目相对那一刹那,竟奇迹般地醒悟了她的意思……天色已晚,该吃饭了! 一时竟莫名觉得好笑。 他叹息一声,倒是自动自觉,“殷姑娘饿了吧,晚饭白某请客。” 白冉请的晚饭,自然丰盛美味。 只可惜柳青却是再也吃不下去半口了。毕竟半个时辰之前,他一个人差不多解决了整只鸡。 于是,当另外两个拿着筷子大快朵颐的时候。他只能面对着一整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声声不息地打着饱嗝。 小半个时辰后,三人在一片杯盘狼藉中结账走人。 出门时,白冉脚步一顿,转头问了一句,“殷姑娘,你今晚住哪里?” “柳大哥家呀!”她想也不想,答得理直气壮。 而柳青似乎也没觉得不妥。 白冉不语,视线在两人身上逡巡了几圈。 殷笑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皱起了眉,“怎么了?” “没怎么。”白冉淡淡吐出三个字,而后抬手略一抱拳,“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和两位分道扬镳了。”他又看向殷笑,“殷姑娘今夜好好休息,白某明早再去找你。”说完转身往左手边拐去。 这就……走啦?她还有话要问呢。 殷笑张张嘴,还不发声,就听见柳青的声音响起,“殷姑娘,我们两个得右转。” ………… 殷笑没来得及问白冉的话,在回去的路上先问了柳青。 简而言之就是:为何白冉和沈大少都一口咬定沈府不干净。在她来安阳城之前,府里有没有发生过一些奇怪的事。 柳青给出的答案等于没给,“有吧,据说府中的一些佣人总能在晚上听见怪声之类的,或者是看见些什么。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些都是白兄那里听来的。毕竟这种事情不好声张,如果不是这次出了人命,沈家应该一直不会报官。” 报了你们也管不了啊! 毕竟衙门管得是活人为非作歹,还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殷笑暗叹一声,觉得还得去问白冉。 第二天白冉早早上门,并且十分主动的拎来了早饭。 食盒里菜色比昨日丰盛,除了抢手的酱鸡翅,还多了酱牛肉和红油肚丝。直看的殷笑眉开眼笑。 柳青大约等会儿有公务,快速地吃完后,和两人打声招呼便匆匆出门。 少了一个人,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白冉看了桌对面的人一眼,搅着碗里的粥,低声开了口,“安阳城有几间成衣铺不错,殷姑娘等下要不要去买几件衣服?” 殷笑啃鸡翅的动作停顿下来,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粗布外袄。感觉的确有点儿惨不忍睹……既旧且破。袖口已经飞了边儿,身上还蹭了几处污渍。如果她往脸上摸几道灰,基本可以去城隍庙里装乞丐了。 见她有一会儿不出声,白冉以为她是舍不得钱,便爽快道:“不必姑娘破费,白某送你。” “不用了。”殷笑拒绝地干脆,“买衣服不急,我现在有其它事问你。” “其它事?” 殷笑“嗯”了声,“沈府……”后面的话不等再说下下去,便被他笑着打断…… “沈府的事,姑娘还是问沈大少爷最合适。” ………… 沈从山今日在济世堂医馆查账。 白冉领着殷笑找去的时候,一群账房也不知做错了什么,正被这位大少爷训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见有外人来,他急忙收敛了情绪,抱拳相迎。然后又告了罪,吩咐身边小厮先将两人引去后堂。 上等的白毫银针,很快便有人沏好端了上来。 殷笑眼见着送菜的小厮掩好门出去,立刻抻着脖子压低声音冲白冉道:“你觉不觉得,沈大少爷变脸变得比唱戏的都快。” 白冉斜睨她一眼,“殷姑娘背后说人,不太好吧。” 殷笑讪讪闭嘴。她忘了,这两人还有那么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 白冉却笑了出来,颇有些不以为意,“人生在世,谁不是几副面皮讨生活。何况还是常年混迹商场的人。”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殷笑,你是哪里人?” 她随口便道:“山里人啊。” 这算什么答案?! 白冉不由皱眉,却也没刨根问底。 倒是殷笑难得的加了个补充解释,“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也不知道那山叫什么山。总之大的很,常年都是雾。” 常年都是雾,大的很的山? 白冉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不记得大衍境内有这样的山脉。于是问道:“那你下山后,到的第一座镇子呢?” 然后,还不等殷笑回答,外面便有脚步声响起。 房门被推开,沈从山一边抬脚入内,一边冲着两人抱拳,“久等了,实在抱歉。” “还好,不算久。”白冉坐在那儿冲他点点头,算是还礼。 殷笑却站起身,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殷笑见过大少爷。” “殷姑娘客气。”沈从山冲她一拱手,“姑娘既已不在沈家做工,你我便非主仆,不必拘礼。”说着,他隔桌在她对面坐下,直接开门见山,“殷姑娘,请你帮忙是我的主意,家母并不知情也不赞同。” “我知道,白公子之前也曾提过。” “好。”沈从山略一点头,随即却住了声。他默然抿唇,脸色一寸寸白下去。隔了小片刻后,才艰涩地开口,“殷姑娘,我请你帮忙,其实不单单是为了兰香之事。怪力乱神蛊惑人心的东西,沈某从前也是并不太信的。可那个东西,沈某一个多月前,却是亲眼看见了!” 整件事情的初始,还追溯到更早些时候,由沈家三夫人身上说起。 沈从山做起生意来虽然也担得起奸商的名号,但在女色尚方面还算淡漠自律。正值血气方刚又家财万贯,后院也不过一妻二妾。 三夫人年纪不大,是普通农户之女。沈从山去年年初去乡下查租时在田间陌上同她巧遇,一时看入了眼,便下了聘礼纳入府中为妾。 这样的亲事,对于靠几亩地过活的农家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儿饼。完全就是“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鸡犬皆升天的架势。三夫人自己也兴奋不已。 可等她入府之后,才发现形势半点都不容乐观。 沈老夫人不问世事,一心礼佛。 正房钱氏是老夫人族亲,府中大小事宜皆由她打理,是个笑里藏刀杀人无形的角色。 沈从山对后院女人那些勾心斗角向来视而不见。三夫人毫无背景,进了这样的豪门大户,遭人暗中轻贱实数正常。所以虽是新宠,却并不得志。 比如说,她经常不知不觉便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犯错,被钱氏派来嬷嬷训诫。 再比如说……将她的住处安排在了霓裳苑。 第九章 窗外黑影 霓裳苑内在布置很是清爽瑰丽,一如其名。 三夫人起初住进去的时候,还暗自窃喜了一阵。以为自己新人得宠,连正房夫人也有意倚重笼络。 直到那天,她无意中听见两个年长侍女的背后议论,方才明白个中缘由…… 原来,与霓裳苑仅仅一墙之隔的那个封闭院落,里面曾经溺死过人。那里阴怨之气始终不散,还曾经在府中为祸一时。虽然找来高人做法才勉强压制于院中,然而每到午夜子时,八字轻的人还是会听见哭声。 原来,钱氏安排她住在华丽的院中,不是笼络也不是倚重。而是想要借着隔壁的阴气,神不知鬼不觉地,要她的命。 三夫人还算有一点脑子,对两人的话没有立刻笃信。而是慌里慌张地回了房间,对身边伺候的一些府中老人旁敲侧击。 结果众人口径一致地毫不知情。 只是三夫人仍旧发现一名近身侍女眼中的闪躲。恩威并施之下,那侍女终于开口说了实话。 隔壁院落的池塘里确实淹死过人,但具体情况她也不知情。也从来没听说过怨气在府中作祟,害死人之类的事情。 三夫人听了这样模糊不清的答案,一时也不知是该把心放在肚子里,还是该继续忧虑。 世间不论善或恶,信任或猜疑,皆是心之一念。然而一念起,往往便是万念俱生。 三夫人便是如此。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但这些蛛丝马迹也足够在她心中滋生。 她没有把这件事声张,但从那日起心中便压了块石头。 床笫之间,她曾几次撒娇般向沈大少爷提出想要换个住处。可每一回沈从山却只是一笑,告诉她内院之事却请示钱氏。 钱氏怎么可能答应她的请求。 三夫人只好闭口不提,自行想辙。 出入时,她身边都不离人。白日里,她不会再靠近挨近隔壁院子的院子。天黑日落后,便不出屋子。她还去城郊的庙里烧了香,求了符。 然而日子流水般过去,她院中也没有什么怪事发生。 于是这种忐忑惊慌渐渐松懈,却转化成了一种习惯性地刻意关注和怀疑。 隔壁院子或许溺死过人,但真的有东西么?!或是有人故意让她知道这些,好让她疑神疑鬼自己吓唬自己呢? 进府这些时日,她已不是当初简单无知的农家女。在钱氏手上吃过大小暗亏后,多少也变得精明了。 再加上心头的那一分好奇。她开始时不时地留意起隔壁院落的动静。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不敢出屋,便会躺在床、上仔细聆听,午夜子时是否真的有哭声。 可也不知是她八字硬,还是原本就是莫须有的传言。每一夜,都是平静无波。 三夫人几乎可以笃定,那闹鬼的风声是钱氏故意放出来让她听见的。目的就是要让她自己吓唬自己,日日惊恐,精神恍惚,再不得夫君的喜爱。 她一颗心落了地,甚至开始盘算如何报复回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隔壁院落却忽然有了动静。 声音不大,并不是传闻的哭声,也不是只在午夜子时,同样并非日日都有。有时像是有人在走动,有时像是在切切私语。还有时,只是一两声响动,而后便归于平静。 这一次,三夫人却并没有惊恐慌乱。她以为,这仍旧是钱氏搞得鬼。 直到立冬那日深夜…… 沈从山那天宿在了她那里。 沈家大少白日里忙生意本就疲累,晚上又多喝了两杯。所以那晚不等缠绵,便倒头沉睡过去。 而三夫人近来一段经常听声,习惯了晚睡。加上已经一月有余未得夫君宠幸,此刻沈从山人在她床、上,却睡成了死猪,更是令她邪火焚身心中怨怼,难以入眠。 辗转反侧半宿,她觉得有些口渴,便起身下地为自己倒了杯水。 茶壶并没有温在暖炉上。 冰凉的液体入喉,三夫人冰到了牙。一阵激灵的同时,她猛然觉得那里不对。 是影子! 窗前地上多了道影子!在外面月光的映照下,越发修长纤细。 三夫人哆嗦着抬头,下一刻“啊——”地一声,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茶杯自手中脱落,应声碎在了脚边地上。 窗外的影子更加清晰。 长发披散的女人双臂垂落,摇摇晃晃地,像是就吊死在屋外的窗沿下。 惊叫声尖锐刺耳。她连滚带爬地到了床边,拼命地推晃着沈从山。 沈从山刚刚让那一声尖叫惊醒了几分。再被她这一推,便醒了过来。 意识依旧迷糊,他有着好梦被吵醒的愠怒。正要发火,却猛然一惊,彻底清醒了。 窗外那个吊挂的影子,他也看到了。 沈从山愣在当场。 然而到底是常年外出,周旋在商场的人。他本身胆色也是过人。只极短的一瞬,便平静下来。然后一边高声喊人,一边抄起窗边起架上的花瓶,扬手便朝窗外的影子砸了过去。 沈从山是有些功夫底子的,这一砸激进之下用了全力。花瓶裹着劲风破窗而出,砸在窗外地上,发出碎裂的响动。 而外面的那个吊挂的黑影忽然消失了。窗外屋檐下空空如也,只有呼啸的冷风冲破掉的窗子不断灌入。吹的室内阵阵冰冷。 三夫人惊恐过度,已经昏倒在床前脚榻上。屋子里没了女人的尖叫声,只余阵阵死寂。 沈从山只觉得浑身阵阵沁凉。他盯着窗户上那个破开的洞,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 直到听见呼叫的仆人睡眼惺忪地纷纷赶至。 ………… “然后呢?” 殷笑两只眼睛亮晶晶,倒像是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故事。 沈从山看她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 然后那个吊挂的黑影就那么凭空消失了。赶来的仆人将窗前的房檐房梁,甚至整所院子都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三夫人惊吓过度大病了一场。稍有好转时,将这些日子的事情全部讲了出来。 而那一晚的佣人,除了几个十分可靠的沈府老人之外,其他人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赶来的时候影子已经消失,沈从山便只说是遭了贼,并且命令人不许声张。 可事情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那天之后,沈从山的心头便多了一丝阴霾。沈府在平静了一段时间后,开始怪事频生。 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却足以叫人心头惶惶。 有人晚上入睡时明明是躺在床、上,可等到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自己窝在了屋内墙角。或者夜深人静的晚上,有人听见女人在哼歌。听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仔细辨认就像是哄婴儿入睡的乡间小调。再或者,某些护院的家丁在巡夜的时候,总觉得身后有人尾随,猛然回头却空无一人。 沈老夫人不喜欢这怪力乱神的东西,沈从山只好私下里找人来料理此事。得道高僧找过,江湖道士也找过,像是有些效果,又像是并未根治。 但因为都是些无关生死的小事,沈家家大业大,生意庞杂。沈从山也并未特殊上心。 直到那个大雪的夜里,兰香满头鲜血的横死在井边。 提起兰香,沈从山眉头皱地更紧,语气中更是多了丝懊悔自责,“说起来,也是我的过失。若是我能多重视些,也不至于令她丧命。兰香在沈家年头不短了,虽然只是仆人,却也是活生生一条人命。” 殷笑看着他的神情,竟也感受到一丝悲伤,于是安慰道:“沈大少爷,节哀顺变。”话音刚落,就听见耳边“噗……”地一声,空气也瞬间变得潮湿。 白冉喷了口中的茶。他轻咳着转眸,正好迎上殷笑投来的疑惑目光,“殷姑娘……”然后,他突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殷笑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怎么。”没有你这么乱用词的。白冉默默地补上后面那句,岔开了话题,“白某想问你,可否有了什么计较。” “没有。”殷笑答得十分理直气壮。光坐在这里听故事,能有什么计较。 白冉无声地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可殷笑却忽然严肃起来。尽量拿出一种谈判的气势,对沈从山说道:“沈大少爷,虽然白公子之前已经有了交代,但沈府终究是你做主,所以有些话我还是要问的。也希望您给一个可靠的答复。” 沈从山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尽管直言。” “白公子之前和我说,您是想要我帮忙看看沈府中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没错。” “可是沈大少爷,若我什么都看不到呢?就算我什么都没看到,银子也是不会退还的。” 沈从山闻言微怔,转眸看了白冉一眼后才说道:“姑娘放心,既然劳动姑娘慧眼,便该给报酬。若是姑娘什么都看不见,那自然也有看不见的办法。” “好!沈大少爷敞快。不过……”殷笑话音一顿,忽然有些忧伤,“不过我老实跟您说,要是我真看见了,你还得额外找人想办法。因为……我真的只能看看。” 第十章 误导 济世堂的后街有个买云吞面的小摊子。 殷笑出来时见差不多该吃午饭,便拐去了那里。 天寒地冻的腊月,东西盛到碗里便凉了一半。她急忙先喝了口热汤,接着一顿狼吞虎咽下去了大半碗。 抬眼见对面那一身清贵的公子眉头微皱着,不知想些什么,便冲着他“喂”了一声,“你真不吃啊?这顿我请客。” “我不饿。”白冉摇了摇头,“前街店里的云吞面也不错,这种天气坐在外面吃东西。容易呛风胃疼。” “趁热吃还好。”说着,她吸溜吸溜将剩下那小半碗飞快解决掉,又管摊主要了碗免费热汤。 白冉笑了笑,不再和她讨论云吞的问题,只低声问道:“殷姑娘,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殷笑不解。 “都说霓裳苑隔壁院子里溺了人,可沈兄却说,那晚他和三夫人看见的是个吊死鬼。” “不是吊死鬼。”殷笑纠正他道:“是个吊着的黑影。” 白冉挑眉,“有区别么?” “有啊,当然有!”殷笑说着轻笑出声,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我给你说,我下山之后,发现外面的人都有一个特点……不明所以的好事呢,都归功于神明。不明所以的坏事呢,就归咎于鬼怪。看见个影子就说是见鬼了,听见点声音,也说是鬼闹的。就算沈大少爷亲眼所见,可他除了隔着窗户看见个吊挂的黑影,他还看见什么了?” 白冉目光一闪,逐渐深邃,“那姑娘的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殷笑急忙打断了他,“我只是说我觉得有趣而已。或许沈府真有鬼怪作祟也说不定。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可能就是沈府风水不好,除了那个淹死的之外,还有个吊死的。还有可能鬼之间也互通有无。那个淹死的觉得寂寞了,就找来一个吊死的来陪自己咯。然后两个人……啊不,两个鬼就一起出来吓唬人呗。”说着,她喝完最后一口汤,将碗放在桌上,冲着他笑,“白公子,说好的,我只是帮忙看看沈府是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其余的事情都与我无关。我用的是眼,不是脑袋。只管看,不管破案。” 白冉一阵默然。小片刻的对视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叠一票放在桌上,“这是一千两,在下还想再借姑娘的‘脑袋’用用。” 殷笑扫了眼他手边的银票,不动如山,“其实那五百两,也是公子出的吧,沈大少爷并不知情。”刚才她提到银子的时候,沈从山看白冉的那一眼,可是别有深意。 “没错。”白冉痛快承认,“我早就说过,白沈两家有些亲属关系。既是一家人,这银子谁出,不都是一样的?” “你说一样就一样好了!”殷笑耸了下肩,也不和他辩驳,“这么一笔巨款,公子还是收好吧。我有那五百两便够了。” 白冉皱眉,“在下可以保证姑娘的安全。” “不是安全不安全的事。”殷笑胡乱摆了摆手,“我嫌麻烦。我师父说了,银子再多也不如清静。我着急把事情了结了,好去找他。” 白冉心绪一动,“殷姑娘的师父,究竟是何方高人?” “师父就是师父啊!” 白冉笑了笑,“姑娘,白某虽然不才,在大衍也算有些朋友。在下不强求你什么,沈家之事,姑娘尽力替白某分忧,你师父的下落,白某必定全力以赴帮你追寻。如何?” 殷笑眼中出现一丝挣扎。 他也不催促,只含笑等待。 大约纠结了半盏茶的功夫,她终于吭声,“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姑娘先别管白某想做什么。沈府之事,不妨当做一场有趣的游戏。抽丝剥茧,你有什么想法和发现尽管告诉我。当然,这个过程中,我承诺会保证你的安全。” “好吧!”殷笑咬牙点头,“成交!” ………… 柳青这一上午忙的昏头转向。 临近年关,城里的小贼也猖獗起来。总有些不大不小却扰人心烦的案子。 好不容易将这些事情料理完毕,不等喘口气,那边府尹大人又来问话了……沈府的案子是否有了新的线索。 线索没有,一团乱麻还差不多。 他半是保证半是搪塞,然后急匆匆灰溜溜地带着弟兄们跑去了沈府。 也不知是不是午饭吃坏了东西,一路上肚子里“咕噜噜”叫个不停。眼看着沈府大门就在眼前了,下腹忽然一阵翻江倒海的疼,险些当场丢人现眼。 一起跟来的胡三儿眼尖脑袋灵,发现他情况不对立刻反应过来,指着一条小巷子压低声音道:“柳头儿,那巷子尽头是家茶馆后院。后门不锁,进去就是茅房……” 话音没落,就听见耳边响起一句,“你带弟兄们先去。”紧接着眼前一花,身边的人一溜烟儿就没了踪迹。 胡三儿怔了怔,觉得自己有义务替捕头大人找些面子。于是冲着另外两个差役欲盖弥彰道:“那个,我们先去沈府。柳头儿大概是想声东击西,另有安排。” 茶馆这个时间人不多,无需等位。 柳青是从后门进去,由前门出来的。 街上积雪犹在,他站在茶馆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阳光忽然明媚了。 路上有车轴声由远及近。他转头,便看见一辆装满花土的板车沿着路中央缓缓驶来。 推车的老汉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破旧的夹袄,干瘦却有力。 柳青见板车靠近,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待到那一人一车自身边经过时,他不由暗自吸了口凉气。 这老汉的脸和脖颈,竟然有一大片烧伤的疤痕。随着年月流逝,似乎长平了一些,但乍一看依旧可怖。 这时候,老汉的目光不经意般扫了过来。两人刚好四目相对。 柳青假装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视线,心中闪过些许尴尬。 板车发着“吱扭扭”的声音,越走越远。柳青却始终站在原地未动。 等到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还要去沈府,准备抬脚迈步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叫道:“柳头儿,柳头儿……” 柳青倏地回神,便看见衙门里的一名小差役正气喘吁吁地朝自己跑了。 这是又出什么事儿了?! 柳青小心肝儿一颤,只觉得这个年实在不好过。 “柳头儿!”小差役腿脚快,眨眼间便到了他近前。气还没倒匀,就急着开口,“柳……柳……” 柳青一颗心忽悠一下,直接到了嗓子眼儿。他颇有些焦躁,“气喘顺了再说,别让我干着急!” “柳头儿,老张师傅回来了!他……他说之前验尸结果不对,兰香……兰香不是失足跌倒磕死的,是被重物反复敲击头部后才身亡的!” ………… 兰香是被重物反复敲击头部而死。 这个消息让柳青以及调查兰香案子的一干捕快都感到一丝振奋。毕竟凶手是活人的话,总有希望找到。就算找不到成为悬案,也好过推到鬼神身上去交差。 殷笑却有些惆怅。凶手是人还是鬼,对于她来说区别可是的很大的。如果是前者,麻烦大大的。但如果是后者,就省事多了。 她犹不死心,追着柳青确认道:“之前验尸不是说失足跌倒么,怎么又改了?这次确定?” “确定。”柳青答得底气十足,“张叔是三十多年的老仵作了。之前他回老家有事,是他徒弟验尸的。今天他回来后重新验了一遍。现在的天气,尸体保存完好,应该不会有错了。” 殷笑咬牙,仍旧不甘,“脚印呢?不是说现场没有其他人脚印么。如果是重物反复击头,就算是鬼附身,现场肯定会有另外一个人的。总不能一块石头凭空飞起了,自己反复砸啊砸的。” 柳青奇怪地看她一眼,随即了然,“你听的都是沈府下人间的谣传吧。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送菜的小厮,他推着板车,慌乱之中早就把现场给破坏了。我们不是没发现其他人的脚印,是现场的雪地上,根本辨认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痕迹了。” 殷笑泄气,说不出的哀怨,“其实我一直以为,兰香的死和齐嬷嬷突然发疯有什么联系。” “未必没有!” “为什么这么想?” 一直保持沉默的白冉终于开口,竟和柳青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一眼,最后白冉说道:“殷姑娘,不妨先说说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啊……”殷笑眨了眨眼,“其实我没什么想法,就是一种感觉。”她蹙着眉,思索了片刻后伸手从果盘里拿了颗干枣放在桌上,“先从我所知道的第一件事说起,从兰香出事那一刻起,几乎沈府所有的下人都认为是鬼怪所为。”说着,她又拿了颗枣子挨着之前那颗放下,“然后白公子将我弄去了牢房,试探出我眼睛和别人不同,又告诉我说沈府不干净,让我帮忙找鬼。”顿了顿,她拿了第三颗枣子,“紧接着,齐嬷嬷疯了……啊!”她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大叫一声,“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柳青不明所以。 “是误导。”殷笑把第三颗枣子塞进了嘴里,边嚼边解释道:“从我对整件事情有认知开始,几乎所有人都在说沈府有鬼怪作祟。再加上时常听来的窃窃私语,还有脑袋里的一些自动联想和补充。所以这件事在我脑海中形成的基本印象就是……兰香被鬼惊吓,失足摔死在了井边。而齐嬷嬷疯掉,也是被鬼怪惊吓的。甚至,吓唬他们的,还是同一个鬼!” 而今天,兰香的验尸结果突然被推翻。连带着,她那些认知和想法也被打乱了。 第十一章 各怀心事 “啊!”柳青闻言,也跟着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后面的话没了声音,他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有些尴尬,“那个……我一着急,忘了要说什么了。” 殷笑一阵无语。翻着白眼儿吐掉了口中枣核。 而白冉明显一开始就没指望他能知道些什么有建设性的东西,直接无视掉柳青,冲着殷笑说道:“殷姑娘那你觉得呢?沈府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殷笑对这个问题似乎有些犹豫,“你要听实话么?” “当然是要听实话。” “我没看见过。至少我在沈府做工这段时间,能活动的范围内没有看见。不过……”她忽然停顿住,眉心微蹙在回忆着什么,“不过我总觉得沈府那宅院里怪怪的,让人很不舒服。” “不舒服?”白冉疑惑道:“怎么讲?” 怎么讲呢? 殷笑也讲不太清楚。 如果非要她形容,大概就是不太好透气。不是憋闷那种不透气,而是拥挤的。就像是原本很大空间,突然多出了许多人,将地方都给挤没了。这样的感觉,打从她踏进沈府那刻起便有。 而且每个地方不同,似乎越往内院越严重些。只是她这种厨房帮佣的短工身份很低,平日里不能在府内随意走动,能够自由活动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范围再扩大些,她就不知道了。 “说句实话……刚下山那会儿,我误入了一处乱坟岗。当时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殷笑起初还有些犹豫,说着说着又开始胡编乱想,“那乱坟岗有些年头了,规模不小。沈府也是这种感觉,会不会那里原来也是处乱坟岗,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铲平了,之后又起了院子。又或者……” “殷姑娘。”白冉忍无可忍地出声打断了她。要是继续让殷笑说下去,肯定还会出现各种版本的故事。说不准沈家的人都成了妖魔鬼怪,也不是没可能。 殷笑也意识到自己扯得太远。不好意思地笑了声,主动把话扯回到正题上,“我就是顺嘴一说。那个……要不今晚我去看看?” “今晚?”白冉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主动。 “嗯,早晚都是一回事。就去三夫人隔壁那所院子。而且要偷偷的。白公子,你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送到那里,然后就离开。等明天一早天亮了,再来接我。” “留你一个人?”白冉闻言皱眉,“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不会的。习武之人煞气重,你留在那里,恐怕不太方便。” 白冉依旧不太赞同,略一沉吟后问道:“殷姑娘,你真的不会捉鬼么?” “不会啊。”见他眼露狐疑,殷笑做了个发誓的手势,“不骗你,我是真的不会。” 白冉眉头更紧,“那你这么多年,不害怕么?” “还好吧。反正又伤不到我。” “伤不到你?”白冉惊奇。 殷笑“嗯”了声,不愿多谈,便转移话题,“别说我了。我一直想问来着,三夫人隔壁的那个院子,真的溺死过人么?” “是真的。”柳青插话进来,“大约是两年前的事儿吧。我应该不会记错,因为那时候我刚调任到安阳府。这个案子还是上一任捕头办的,交接时经我手上核对过。溺死的,好像是沈从山正房钱氏院子里的一个丫头。那件事之后,听说沈府好像将那池子填了起来。” “两年前?”殷笑有些意外。 “怎么了?”柳青不明所以。 “没怎么。我就是觉得,想沈家这种大宅院,肯定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就算要闹鬼,也该是些陈年旧鬼。不应该这么新!” 这是什么论调。白冉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殷姑娘,这件事你白天为什么不问从山,而是现在和柳兄确认” 殷笑无奈地耸耸肩,“那会儿我给忘了。而且从外人口中听到的,不是更客观嘛!”说着,她转头看了眼窗外,“再有一炷香天色就能黑透。我去找两件棉衣套上,然后就出发。还有,白公子你明早来接我的时候,记得带二十个烧饼!” ………… 夜晚时分的沈府灯火憧憧。 从高处往下看去,倒颇有几分新鲜感。 白冉似乎对这幢大宅的地形很熟悉,轻车熟路便摸到了那处被封闭的院落。 带着殷笑轻飘飘落地时,他忽然低声开口,“中秋时,洛水河两岸的花灯很美。” “啊?你说什么?”殷笑光顾着脚下,完全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白冉将她放开,抬眼四下逡巡。 四周一片漆黑,饶是他常年习武内力不凡,能见也不过隐约一两米。 于是不放心地又确认一遍,“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真的没问题?” “真的没有。” 白冉也不再坚持,“那好,到时候可别说白某没有保障你的安全。” 殷笑闻言轻笑了声,“放心吧,只要你明天记得带烧饼来,我就死不了。” “嗯,一定不会忘。”他边说着,边从怀中掏出柄匕首塞给她,“这个你拿着。我先走了,万事小心。”话音落下,人影一闪,已是没了踪迹。 漆黑的院落里只剩下殷笑一人,一片死寂。 她抬起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然后轻轻合上了双目。 去掉视觉上的干扰,耳朵便瞬间灵敏了许多。殷笑连呼吸都尽量放的清浅,好半天后,仍旧没有听见周围有任何动静。 就连隔壁的霓裳苑也是如此。 大概是三夫人受到惊吓后,换地方住了吧。 她如是想着,睁开了眼。然后从随身的背囊里找出一个两端拴着带子的圆形石片,将它放在一只眼睛前,把带子系在了脑后。 眼前的景物瞬间显现了形态,并不是很清晰,却足以行动自如。 这石头是她在后山河里捡来的。有一年下雨涨水,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冲来好多。水退下去后,石头留在了河里,太阳光一照亮晶晶地闪啊闪。她觉得漂亮,就捡回去一些。后来某天晚上把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透过这石头竟可以在黑暗中视物。于是便挑了些比较容易加工的,磨成了薄片,又打上孔穿上了绳子。 原本是用来做玩具的,没想到这会儿在这里派上用场了。 想起山上的日子,殷笑心头忽然一阵失落。 茫茫人海,杳无音讯。也不知道白冉能不能帮她找到师父,哪怕一星半点儿的线索也好。 长久无人居住的院落就算没有鬼,也总叫人不太舒服。 院子里都是厚厚的积雪,行动起来有些吃力。屋内的陈设都还在,像是用来供奉香火的地方。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在这里变得强烈。殷笑里里外外转悠了一圈儿后,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她最终选定正屋最里面的一处角落,蹲下身窝在了那里。然后想了想,顺着领口从里面扯出一只挂在绳子上的老银戒指,将它紧紧握在了手中。 ………… 亥时刚过,外面便起了风。 积在房檐瓦片上的雪被簌簌吹落,像是又飘起了小雪。 钱氏从婢女手中接过放着汤盅的托盘,独自进了书房。 屋内烛光摇曳,沈从山左手执笔,正伏案书写着什么。听见响动只抬头看了眼,复又垂眸继续。 钱氏眸中的幽怨之色一闪而过,脚下却尽量放轻了步子,神情也越发恭顺。 将汤盅放下时,她忍不住开口,“夫君,这参枣茶是妾身亲手煲的。”语调轻柔婉转,似乎又带了分讨好和小心。 “嗯。”简简单单地一个音节,然后便没了下文。 钱氏面容微变,咬唇看着夫君的侧脸,既委屈又不甘。她迟疑了片刻,继续柔柔地说道:“夫君,天色已晚,注意休息。别太操劳了。” “知道了。”语气依旧冷淡。 她似乎再也掩饰不住情绪,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夫君……” 沈从山终于抬头,对上她泫然欲泣的表情微一皱眉,似乎不解,“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钱氏急忙抬手拭泪,神情瞬间转悲为喜,“妾身有半个月没有见过夫君,甚是想念。刚才……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欣喜。” 沈从山笑了笑,伸手握了下她的指尖复又放开,“年底事忙,冷落夫人了。”说着看了眼墙边椅子,示意她坐下。 钱氏却站在案前未动,“夫君为家操劳,妾身怎敢怨怼。”然后,她一边掀开汤盅盖子推到沈从山面前,一边絮絮地请示起了家中琐事,“府中近来发生不少事,临近年关。妾身想请广德寺高僧入府讲经,正好母亲也笃信佛道。不知可否?” 沈从山不甚感兴趣,“府中之事,你做主便好。” “三妹受了惊吓后,病情总不见好。妾身从娘家那边请了位名医过来给她诊治。” “辛苦你了。” “夫君,花圃那边新换的花匠很得力。温室里的月季都开了,明日叫人搬几盆放在你房中?” “不用了,我不喜欢有香气的花。” “…………” 他不咸不淡地语气,终于让她再无法继续没话找话。 钱氏暗暗咬牙,仍旧不肯放弃,“夫君,今晚……” “今晚我要查账。”她眼中的期待似乎令他厌恶,语气也冷了几分,“你先去回去吧。”说完便低下头,再不多理会她一眼。 枕边人的冷淡疏离仿佛一把利刃刺伤了她,钱氏单薄的身体颤了颤。随即一股愤懑直冲喉咙,终是未能忍住,“夫君,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忘不了她么?” 第十二章 溺水 殷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总之转醒时外面已经天光微亮。 迷迷糊糊地,她听见门轴声响,立刻激灵着清醒过来。待发现来人是白冉时,又松了口气。 随后便觉得通身冰冷,喘气时嗓子眼儿里冒的都是凉风。 她藏的位置有些隐蔽,白冉仔细逡巡了一圈才终于找到目标。 他急忙走了过去,见她有些萎靡不振,语气便略带了一丝焦急,“怎么样了?” 殷笑不好意思说自己昨晚整整睡了一宿。干笑了两声,搪塞的话还不等出口,张嘴就是一个响亮的喷嚏。 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似有余韵。 白冉愣了一下,看着她满脸窘迫忍不住勾唇笑了笑,同时解下自己的披风递了过去,“先离开再说,你应该是昨晚着凉了。” 殷笑的确是在久不住人的空屋里睡一宿后着凉了。 回去的路上,她开始脑袋发晕,嗓子干疼。四肢也一阵阵无力,走起路来仿佛脚底踩很厚的棉花,随时都能站立不稳跌倒。 白冉很快便发现她的情况不对。略一思索后,低低说了声“得罪”,而后干脆提起殷笑的腰带,带着她一跃而起。蹿房越脊间,飞快朝自己的住处奔去。 白冉在安阳的这套院落,是两年前置办的。因并不常来居住,所以占地不算很大,但却胜在精巧雅致。 原房主是个落榜秀才,家道中落才卖了房产。而当初他决定接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院中有地下温泉泉眼。若是将水引入屋内,寒冬腊月敞开窗子,泡在泉中饮酒赏雪,也算是个雅致的消遣。 为了省时间图方便,白冉直接从自家后院翻了院墙。然后将殷笑带去了引入温泉的那间屋子。 她也不提出任何异议,只跟着他走。双眼眯缝着,脸色绯红,似乎比刚才又严重了几分。 白冉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皱眉,“这池子是温泉。你受了风寒,一定要泡到浑身发汗再出来。”说完便立刻转身离开了。 紧接着又进来一名模样伶俐的婢女。 殷笑这会儿比刚才还要头晕。她甚至没反应过来白冉说了些什么,眼前的人就由男的换成了女的。 她浑身发软,任由那名婢女摆弄着,替自己宽衣解带。又在她的搀扶下,迷迷糊糊晃晃悠悠地进了池子。 泉水冒着热气,顿时激的她起了身鸡皮疙瘩。 冰凉的身体有了点只觉。冷热碰撞的一瞬间更加难受,可没过一会儿便舒服许多。 殷笑嘘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彻底虚脱。 “姑娘。”那婢女伏下身,在她耳畔轻声询问,“姑娘,您觉得还好透气么?要不要将窗子开个缝隙?” 殷笑皱眉,只胡乱应道:“不用了……”其实并未听清她讲了些什么。只觉得耳朵嗡鸣,朦朦胧胧地像是和外界隔了层东西。然后,她几乎无意识地呢喃道:“我想喝水……” “是,奴婢这就去。”婢女应声起身。就在她转身出屋的同时,泡在池里的人再也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 一片黑暗中,殷笑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直在往下沉。 仿佛是陷入了无底沼泽,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她也不做挣扎和反抗,只舒展开四肢,放任着自己。 天地万物忽然静止了须臾。随即,微弱的光亮在远处出现。时间重新流动。那光亮逐渐蔓延,从隐约的一点变成了一线。黑暗像是被劈成了两半,而中间那道裂缝迅速的扩大,直至笼罩了一切。 她又开始变得很轻。一片云一般,慢慢腾空升起。 殷笑看见下方飘起了丝丝缕缕的薄雾。而那缭绕的雾气中,渐渐出现了楼阁屋舍,庭院回廊。 亭台边上的假山似乎眼熟,这是……沈府? 可似乎,又不太一样。 疑惑间,她的身体一空,人已经落到了地面。 这是处清幽僻静的院落。 似乎是初夏,院中的合欢开的正盛。 殷笑环视了一圈,将视线落在了院内屋子紧闭的门扉上。正猜疑着里面会有什么,房门便打开了。 年轻的少妇出现在门口,小腹高隆,竟是个即将临盆的孕妇! 她衣着佩戴不算华贵,但也不想普通的差使仆妇。行动很是笨拙,身边却无人照料搀扶。 殷笑努力眨眼,仍旧看不清对方面容。 然而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这妇人应是带着愁容的,并无将为人母的欣喜。 场景在这时倏然变幻,不再是寂静无声。 连成片的蝉鸣里,有人在轻柔的哼唱着摇篮曲。那妇人已经生产。襁褓中的婴儿躺在摇篮里,在母亲的抚慰下,睡得正香。 殷笑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明知只是一场虚幻,却仍怕搅扰到眼前这对母子。 可这岁月静好终是支离破碎。 身高体健的仆妇破门而入。熟睡中的婴孩被惊醒,啼哭不止。摇篮边的少妇惊慌失措,继而疯了一般扑在摇篮上,捍卫着自己的孩子。 那仆妇却并未上前与她争夺,只是恭顺地退在了一旁。 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被人簇拥着入内。她一身高傲冰冷,站在那对母子身前,居高临下。仿佛睥睨众生,主宰一切的神明。 殷笑能感觉到孩子的母亲在默默流泪,也能感觉她从歇斯底里变成了沉寂绝望。还能感觉到那贵妇人在对她说些什么。可一切都只是感觉,她仍旧看不清她们的面貌,更无法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然后,孩子被贵妇人抱走了。 没有哀求哭闹,也没有强取豪夺。 就这样平静的尘埃落定。 再然后,帷幔飘荡,搭上了房梁,结成了死结。 圆凳踢翻,吊挂的人拼命挣扎后最终归于平静。尸身摇晃摆动着,没了生命,只有鞋上的红梅依旧明艳亮丽。 原来,沈府真的吊死过人啊! 殷笑抬手掩唇,不等诧异,周围便已火光憧憧。 这火没有温度,烧灼不到她,却很快吞没了房屋,烧毁了院落。而熊熊烈火中,她看见黑影移动,听见有人在咆哮呼喊。 耳膜忽然感受到震动,是真的有人在她耳边喊。 “殷笑,殷笑!” 这好像……就是她的名字啊。 “殷笑,你醒醒!” “殷笑,醒醒!” 醒醒啊,那就醒醒吧…… 她吃力地睁开眼。 然后,一片迷蒙间,她看见一张略微熟悉的脸。那上面写满了焦急,随即又转换成了惊喜。 “你总算醒了!”那人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同时手用力,摁在了她的腹部。 “呃……”殷笑只觉得疼痛无比,有什么东西顶到了喉头。她下意识地张嘴,吐出一大口水来。 一瞬间,呼吸畅快了许多。视线也渐渐清晰起来。 她终于认出眼前的人是谁,“白冉……沈府,沈府真的吊死过人……”说完两眼一闭,再次人事不省。 ………… 因为新的验尸结果出现。 柳青一大清早便去府尹大人那里拿了批文。正正经经地,重新将沈家上下又问询了一遍。 沈府家大业大。即便数名差役同时分批行动,等理出些眉目时也已经是日近西山。 那位留着山羊胡的大管家,是个极其事故圆润的人。他见众人要走,此刻又天色已晚,立刻热情地挽留用膳。 “不用了。”柳青想也不想便摆手拒绝,“多谢管事盛情,我们兄弟几个还急着会衙门交差。” “那好。”大管家也不再坚持,冲着众人一拱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兄弟劳累了,我送你们出去。”说完率先在前引路。 柳青扶了扶腰间佩刀,左右张望一眼举步跟上。然后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某个兄弟“咦”了一声,惊奇道:“这季节还能看见月季花开,真是稀罕!” 他闻言转头,正看见屋下回廊中,几名婢女端着花盆鱼贯而行。 盆中不光有月季开得正盛,还有几种常青植物。都枝叶青翠,生机盎然。 “是花房里养的吧。”柳青随意说了一句,也颇为赞叹,“不过安阳的冬季太过干冷,草木即便是养在花房里也不易开花。娇贵一些的,不死就不错了。” “柳捕头竟连花草都懂!”管家适时插话进来。 柳青意思地笑笑,“我哪有那个闲情逸致,只不过家母是爱花之人。” “令堂真是雅致之人。”大管家随声恭维。 柳青叹息一声,似有向往,“贵府花房的师父肯定是位草木高人,要是能讨教一二回去讲给母亲,她肯定会高兴的。” “这……”大管家面上却露出几分为难之色,“柳捕头,您有所不知,之前的花匠回家养老去了,现在这个新换的。这人侍弄花草是把好手,脾气却有些怪。而且……”他顿住话音,随即略压低了声音,“而且这人早年家中遭了火灾,毁了容。嗓子也哑了,不能说话。” “原来如此。”柳青忍不住一阵唏嘘,脑袋里却莫名闪过些乱起八糟的场景。还不等他仔细捕捉,又快速地消散无踪。 他也不再多言,眼见着侧门就在不远处。便让管家留步,就此告辞。 第十三章 病人不像病人 风寒高烧,外加溺水昏迷。 白冉以为殷笑肯定难逃一场大病。可谁知请来的大夫给她把过脉后,只说了四个字,“没什么事。” 然后就收拾东西走人了。别说方子,连句医嘱都没留下。 而殷笑在饱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后,真的就没什么事了。甚至一睁眼就嚷嚷着饿,想吃各种鸡鸭鱼肉。 白冉想提醒她,病人应该饮食清淡。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是顺她的意叫厨房多准备荤菜。而且务必量要大,不求精致,管饱为主。 因为他觉得殷笑此刻的状态,实在看不出哪里像个病人。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她似乎比之前更精神了些。 晚饭刚准备妥当,柳大捕头大驾光临了。他还是白日里办案时的装扮,腰间佩刀犹在。就是手里多了两个纸包。 傍晚他领着众兄弟回到衙门,将口供交个师爷整理,然后便回了家。 谁知还没进门就碰上了白冉派来报信儿的小厮,说是殷笑高烧溺水,生病了。于是他连家都没回,就往这边来了。 半路上反应过来空手不太对劲儿,便就近在一家铺子里拎了二斤点心。 “殷姑娘呢?她怎么样了。”柳青几乎是没进门便开始嚷嚷,“我来看看她,这好好的,怎么就……”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忘了出口。 他看着饭桌边上,那个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病人”,一时间脑袋发懵。 高烧溺水的病人……不应该是这个状态吧。 “柳兄既然来了,就一起用晚膳吧。”白冉将神游的人叫醒,抬手示意仆人添副碗筷。 虽不过几天时间,但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就算以后殷笑身上出现更加不同寻常的事,他应该也能很快接受。 “啊?哦!”柳青仍旧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听见白冉叫自己吃饭,便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坐下。 手上的两包点心有些碍事。他想了想,还是给殷笑递了过去,“那个,我原本是买来探病的。虽然你看上去挺好的,但还是给你吃了补补身子吧。”说完没精打采地耷拉了脑袋。 殷笑控制不住地想要骂人。 她没病不是挺好的嘛!他惆怅个屁啊! 然而看着这两包点心是份上,她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只是道谢的话没有,只有一声不甚满意地……“哼!” 佣人在这时添上餐具。 白冉无视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执起酒壶给柳青斟了杯热酒,随意问道:“听说你今日带人在沈府盘问了一天,有何进展。” “还没有。”柳青摇头,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这才恢复了一些精神,“殷姑娘呢?你昨晚看没看见什么?” “没有。”殷笑伸手抓了只鸡腿抱着啃,“不过我虽然昨晚没看见,但是今天泡温泉的时候梦见了。” “梦见?”白冉忽然想起她昏迷前那句话,“殷姑娘,你说沈府吊死过人?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殷笑一张嘴吃饭说话两不误。 她尽量仔细又客观地,将那段梦境里发生的事件和周遭场景复述给两人。 末了,她还思忖着补充说明道:“那个……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我梦见的到底是不是沈府。沈府那么大的院落,我也没逛全过。而且梦中院落的房屋格局,似乎和我见到的不太一样。只不过,我梦里看见一座山石堆砌的假山,和沈府前院的那座特别的像。” “那十有八九该不会错。”白冉给出了肯定,“沈府前院那座假山,还是老太爷,也就是沈从山的祖父,他在世的时候请回来的。据说是什么有灵性的山石,可以旺家宅,震鬼祟。” “感觉也没什么用嘛。”柳青在旁嘀咕了一句。 殷笑点头附和,“我也这么觉得。我从那石头旁边路过两次,还摸过呢。从来没感觉有什么特殊的。” 白冉看了他们两个一眼,“但沈家,的确是在沈老太爷那一代逐渐开始兴旺显赫的。”说完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只就着殷笑刚才讲的分析道:“沈家在安阳也有几代了,算是百年大户。府宅在这一处许久,不知扩建过多少次。既然你看见了那座假山,而它又不在现在所在的位置。那么……梦中的场景,至少应该是二十来年前的景象。” “二十来年前?!”柳青诧异,“这一竿子也支的太远了吧!” 他还以为能听见点儿什么有用的八卦,直接走个捷径破案呢。二十来年前兰香都还没出生。看样子,他还得老老实实地找线索。 唉……年真的不好过啊! “或许兰香的死,真的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没关系吧。”殷笑看着他那垂头丧气的模样,随口安慰着,“不过我说的也未必准,真相总是被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串联起来的。我师父就说过,这世间之事都是偶然中带着必然。你从这里看去,它或许是独立的。但如果换个角度,可能就会发现某种特殊联系。”说着,她抬手指向窗台上的一盆兰草,“就好比是这观赏的花草,和这桌上的食物。你单独来看,它们没有什么关系。可换个方式思考的话,这东西吃进肚子里要排除体外,而那兰草要想长得茂盛,就需要肥料……” “殷姑娘……”白冉忍无可无地将她打断,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白某还在用膳。” 殷笑瞬间恍然,双手合十满脸歉意的冲他拜了拜,“不好意思哈。我不说了,你继续……继续……” 可白冉却再也无法继续了。他甚至想把方才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他放下筷子,接过仆人递来的帕子,擦嘴、净手,面色始终带了丝阴沉。 “大男人事儿真多!”殷笑翻着白眼儿咕哝了一声,而后又忍不住叹气,“可惜了,我没看清楚梦里人都长得是何模样。” “这还不好办!”柳青一拍大腿,“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再做个梦看看不就得了。说不定能看见熟人呢。” “没有用的。不够强,我做八百次梦也看不见。” “什么不够强?”柳青疑惑。 “没什么。”殷笑胡乱摆手,“说了你也不懂。” 不懂就不懂。 柳青也不多问。只“哦”了一声,便低下头,风卷残云般将自己碗中的饭扫荡一空。 完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边打着饱嗝边站起身冲白冉一抱拳,“多谢白兄盛情款待,我先回去了。”说着看向殷笑,“殷姑娘跟我一起回去么?” “一起!我正好也吃完了。”她放下筷子,急忙擦了擦嘴,还不等起身便听见白冉开了口…… “殷姑娘。若是你没什么不方便的,今晚不如住在白某这里。” “啊?!”殷笑一怔,似感意外。 白冉低声解释,“明日一早,白某还有些事要同你商量。” ………… 白冉这翩翩贵公子的住处,自然要比柳青那单身汉的房子舒适讲究的多。 殷笑这一晚可谓舒服到了极点,连梦里都有些熏熏然飘飘欲仙。 第二天醒来时,床头已经摆好了热水,衣架上又多了套衣裙。是时下大衍朝闺阁小姐间比较流行样式。 昨日她溺水醒来一瞬,而后一直昏睡。白冉有些担心,便忘了琐事。他身边没有女眷,所以殷笑醒来后,只好借了院中婢女的衣服来穿。 殷笑快速的洗漱穿戴好。 站在镜前撂着头发左照右照,最终还是想平时那样,用丝带将它们绑成了最简单的样式。 梳妆台有几个小盒子。她想了想,挑出一盒胭脂,扣出一小点仔细在指尖晕开,薄薄地拍在脸上。 出了房门才知道白冉临时有事出去了,并且让婢女转告她先用膳。 于是殷笑毫不客气地独自吃完了两人份的早餐。 放下筷子没一会儿,柳青便匆匆上门。他裹着一身寒气,神色间染了兴奋之色,全然不见昨日的颓丧。 可等人坐到桌前时,却又忽然看着她欲言又止,扭捏了起来。 殷笑觉得他这副样子实在是别扭又矫情。 略带嫌弃地开门见山,“你要是有话就快说。本姑娘过时不候!” “呵呵……”柳青干笑两声,仍旧略带羞涩,“那个殷姑娘,殷妹妹,我想求你帮个忙。” 殷笑倒是毫不犹豫,“什么忙啊?你说吧。” 她觉得以柳青的脑袋,想破天也出不了太大幺蛾子。不想白冉那坑货。句句带着算计,每个字落地都能把地上砸个坑。大的,小的,老的,让人一步留神就踩进去。轻则崴脚,重则骨折。再严重点儿,死在坑底一辈子爬不上来也说不定。 柳青听见她松口两眼一亮。接下来说的话果然毫无新意和挑战性,“内什么,你不是能看见那啥么。” “嗯。”殷笑点头,示意他继续。 柳青左右看了看,见屋中并无他人也还是压低了声音,“殷姑娘,我昨晚忽然有了个不错的想法。是这样的,你能不能去和兰香的鬼魂见上一面。帮我问问她,究竟是被何人所害。或者给我们指上一两条线索也行。我们早日破案,也能早日替她伸冤啊!” 第十四章 茫然 的确……是个“不错”的想法。 殷笑看着眼前满目期待的人,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当什么东西都是想见就能见的吗?! 真是无知的凡夫俗子! 她默然片刻,尽量语气平和通俗易懂地柳青解释道:“柳大哥,虽然我能看见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但也不是随时随地想见就见的。” 柳青两眼直勾勾盯着她,一脸“我不明白”的表情。 殷笑叹口气,“我这么说吧,我只是能看见你们看不见的一些东西。但也需要机缘的。如果机缘不到,我也没办法。” “机缘?”柳青似乎若有所悟,“那你需要什么样的机缘。” “怎么说呢……”殷笑努力思索着措辞,“举个例子好了,我能在那间囚室见到谢婉言,是因为墙上沾了她的血。她生前蒙冤,自然带了强烈的不甘和怨愤。而墙上的血液残留这份执念,所以我才能在那间囚室中所有感应。但是兰香……”她略一停顿,蹙起眉,“她出事之后,我曾经不止一次去过她遇害的井边,都没有感应到她。” 柳青眉头紧锁沉默出神,似乎在痛苦思考着什么。 殷笑见状也不再搭理他,只自顾自喝着热茶。 小片刻的功夫后,柳青突然一拍大腿。打鸡血一样兴奋道:“我知道了!或许兰香的执念没有残留在她受害的地方呢?” 殷笑被吓了一跳。还不等反应他后面那句说了什么,就见柳青火烧屁股般“噌——”地起身。然后冲着她抱拳深深一躬,“殷姑娘,拜托你了!”说完一把将殷笑从凳子上扯起,硬拖着出了门。 大衍朝民风一向开放,未婚男女间也并无太多条框限界。 可饶是如此,两人这一路拉拉扯扯还是引来无数人侧目。尤其是柳青那一身大捕头装扮,格外扎眼。 殷笑被拖行了整整两条街后,彻底忍无可忍。 “柳青,你放手!再不放我就叫非礼了!” 谁知老实人这次脑袋转的格外快,“殷姑娘,你叫吧。大不了柳某负责,娶你过门便是!” “……!!!”殷笑无言以对,咬牙切齿道:“你赢了!我跟你去还不行!” 柳青看着她,半信半疑。 殷笑无奈,“我真跟你去!你放手,我胳膊都快被你勒断了。” “那你说话算话!”柳青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这才放开她。 殷笑边揉着生疼的胳膊,边翻了个白眼儿,“我说话算话!”随即忽然想起什么,“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呃……”柳青迟疑了一瞬,低低吐出两个字,“义庄。” ………… 义庄在安阳城外南郊。 路上殷笑已经明白了柳青的意思。 他说“或许兰香的执念没有留在她被害的地方”,所以他这会儿带她来义庄,是想从兰香的尸体上想办法了。 可殷笑觉得,两人这一趟恐怕是要瞎折腾。 她隐隐感觉,兰香那天有极大的可能,是在毫无准备之时便已遭了毒手。因为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她来不及恐惧逃跑,甚至对危险根本都无所察觉。 柳青雇的破车驾不快,而且车轮每转一圈就会发出“吱扭扭”的响声。两人晃荡到地方的时候,耳朵都已经快听得出了问题。 看守义庄的是个鳏居的老头儿,姓关,六十岁不到的样子。这会儿人不在。 院子的门也没锁。 柳青不由皱眉,“这老关出去怎么也不把门锁上,万一进来个野兽毁坏了尸体怎么办!”他一边嘟囔着,一边领着殷笑直奔最宽敞那间正房。 然后一进门发现还有人在。 竟是衙门的仵作老张师傅和他那个徒弟刘小哥。 应该是因为之前刘小哥误验了兰香死因的事,张仵作怕手艺断了香火一直耿耿于怀,这几天都在给徒弟急训恶补。 对方见柳青领着年轻姑娘来,同样有些意外。 不过却也没人多问什么,只互相打过招呼,师徒俩又低下头对着某具尸体仔细研究起来。 张仵作是个胖胖的老头儿,平日里为人和气,然而对着死者尸身研究时不能打扰,否则就会脾气暴躁。 柳青自是知道他的怪癖。见张仵作不说话也识趣地闭了嘴,不再讨人嫌找骂。他转头去找殷笑,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出了屋子,这会儿正站在院中四处张望。 “殷姑娘。”他叫了她一声,习惯性地扶着腰间佩刀,举步朝她走了过去,“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随便看看。”殷笑头也不回的继续胡乱打量。 这义庄院内一共三间房,两间阴气沉沉没有声音,肯定是用来停放尸体的。剩下那间窗外挂着干辣椒和干玉米的,想必是看庄人的住处。 柳青却不信她只是随便看看,往前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是啊!”殷笑倏地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犀利。 柳青往后退了一步,右手不自觉地握紧刀柄,神情也跟着严肃,“发……发现什么了?” 殷笑哼了两声,眯着眼睛边上下打量他,边不紧不慢道:“我发现啊……有一个傻子在我身后紧张地握着刀!” “呃……”柳青面色微窘,松开刀柄摸了摸鼻子。 殷笑抿嘴笑笑,不再逗他闲扯,“兰香的尸体呢?” “哦,在那间屋子。”柳青抬手指了指上着门锁的那间厢房,“没有定案的,都保存在那里。” 义庄一共两套钥匙。 一套在看庄人老关身上,另一套归老张仵作保管。 老关不在,柳青只好去找张仵作借钥匙。可等他再回来时,殷笑已经用一根细银簪子将锁给打开了。 柳青见状颇有些意外,“妹妹,你到底做什么的?竟然还会这手艺!” 殷笑站在那儿没进去,盯着两扇门板间那道嵌开的缝隙有些出神。直到柳青又连叫了她几声,方才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你刚才说什么?” 柳青满脸艳羡,“我说你竟然还会开锁啊!有空教教我吧!”以往有什么需要暗中入屋调查的案子,他总是得翻墙跳窗的。学会了这手艺,就不用愁了啊!” “我不会开锁啊的。”殷笑笑嘻嘻地冲他耸了耸肩,“我就是刚才一时手欠,没想到瞎猫碰着死耗子,真给鼓捣开了!”说完便转过身,一把将两扇门推得打开。 一只脚踏入室内的时候,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迷茫……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她看见那把铜锁时,几乎是鬼使神差般拔下头上的簪子将它捅进了锁眼里。然后,两只手便生出了意识,自己动作起来。 再然后,那把锁轻而易举便被她打开了。 一切都是那般的流畅自然。仿佛不知道究竟多久的从前,她便已轻车熟路。 ………… 安阳府素来都算是太平之地。短时间内未有结论的人命案更是少之又少。于是这间厢房中,只停放了兰香自己。 尸体早已经僵直,上面盖着白布,隐约凹凸处一个人形。 殷笑没有过去,只走到屋子中间便停了下来。 房内光线昏暗,柳青拿出打火石将四周油灯点亮。忙活完了才猛地想起什么,冲着殷笑问道:“殷姑娘,点灯没关系吧?会不会惊扰到亡魂,她就不出现了?” “不会。”殷笑冲他一摆手,“你放心好了,这几盏灯惊扰不到她的。”说完又在心中默默补充一句:反正你点不点灯,她都不会出现的。 而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两个人在这里耗过了中午,耗到了下午。耗到张仵作离开,守庄人老关回来,都没有任何收获。 柳青几乎是每一炷香的功夫,就问殷笑一遍,“她出现没?你看见什么没有?” “没有,什么都没有。” 如此循环往复无数遍。 后来只要柳青的眼神往自己这边一瞟,她就主动摇头。 眼看着日薄西山黄昏已至,殷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柳大哥,回去吧。不是我不帮你,你也看见了,兰香不肯出来见我。” 柳青看她一眼,明显不甘心。 于是殷笑继续游说,“其实我觉得,与其寄希望于这些怪力乱神的法子浪费时间,不如去找线索。就算我看见兰香了,她要说不知道害自己的人是谁,不也白扯。就算她知道是谁,你找不到证据,公堂之上也还是不能给人定罪啊!” 柳青眼中出现了一丝挣扎。 殷笑垮下了肩膀,“回去吧。这个时间回去,我们还能赶上在城里吃晚饭。我请你吃大餐好不好?” “这样,今晚……我们就守过今晚!我想兰香大概是白天不方便出来,要不我们等到晚上?” 殷笑顿时一阵无语。 “殷姑娘……”柳青忽然声音低落,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说道:“殷笑,我也不瞒你了。昨晚府尹大人给我下来死令,勒令我年前务必侦破此案。否则……否则就让我卷铺盖去当牢头。”说着,他抬起头,满眼的祈求和希冀,“现在离过年还有不到半个月,案子却半点儿线索的都没有。我也是被逼急了,什么招儿都想。你叫我一声大哥,妹妹,你就帮帮哥。要是这条线真不行,我就死心了,再想别的办法。要是都不行……” “好了好了我帮你!真是怕了你了!”她无奈打断了他,边嘟囔着“真替安阳百姓担忧”,边起身去案上拿过一盏灯放在他面前。 殷笑咬破食指,滴了两滴血进去,“你看着灯,如果发现火苗变成了幽绿色……”话刚出口她便是一怔。那种茫然无措之感转瞬而逝,她飞快掩饰了情绪,若无其事地将后面的话说完,“要是灯盏火苗变成绿色,你记得叫我。我先去边上眯一小会儿。” 第十五章 好像是空的 殷笑这一眯,就眯了两个多时辰。 醒来时外面天色大黑,已经是夜晚时分。 屋内灯火晃动,光线昏暗。 她靠在角落的柱子上四下环视了一圈儿,发现之前自己滴了血的那盏灯早就熄灭。孤零零摆在她刚才放下的位置上,从来没有动过地方。 而柳青…… 这位大捕头却不知从何处淘换来了纸钱香烛,这会儿正蹲在兰香尸体前,一边烧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兰香兰香,你快快出现。”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本捕头自会还你公道。” “山魔鬼怪,各路神仙,快快显灵!” “咪咪嘛嘛,急急如律令!如律令!” 殷笑看着他神神叨叨地模样,忍不住扶额叹气。 她真是……越来越替安阳城的百姓们感到担忧和痛心了! “柳大哥。”她叫了那个正在念咒的人一声,拄着略微酸麻的腿站了起来。 可柳青显然没听见她的声音,继续在那里念叨着。 殷笑只好走了过去,伸出手往他肩膀上推了推,“唉,柳……” 结果万万没想到捕头大人突然诈了尸。他“妈呀”一声叫唤,紧接着腿一软,屁股一沉,“噗通”坐在了地上。 殷笑被他惊到,倒吸着凉气往后跳了两步。然后便看见柳大捕头正拼命地拍着胸脯,脸色有些惨败,似乎又带了分劫后余生的释然和庆幸。 殷笑一阵默然无语。 小片刻的功夫,柳青总算惊魂稍定,七魄归为。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他看着殷笑,不无埋怨地嘟囔着,“殷姑娘,你可吓死我了!你走路怎么都不带点声音啊?” “是吗?”殷笑听闻此言,红唇微勾,笑容中忽然多了丝诡异,“没想到被你发现了……我本来就是鬼啊!我……” “噌啷”一声金属铮鸣,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柳青不知从哪里来了的蛮力,突然原地窜起。他腰间的佩刀出鞘,拉开架势高声警告,“站着别动!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殷笑吓了一跳。看着那寒光闪闪地刀刃本能往后又退了两步,急道:“喂喂喂,你干什么?别乱来啊!” 柳青瞪着眼,满眼警惕的威吓,“我告诉你,我这把刀下一共死过一百零八个恶人,煞气极重。你要是敢过来,小心我将你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殷笑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儿,毫不留情地鄙视他道:“你够了啊!编瞎话都不靠边儿。” 什么刀下死过一百零八个恶人?大衍富庶安宁,安阳城又出了名的太平。不过就是个捕头,又不是上阵杀敌的将军,哪有那么多人可给他砍!不过刀下死过一头猪倒是真的! 这还是那天她冒充柳青表妹,骗胡三儿领自己去他家时路上听来的八卦。 说的是柳青刚来安阳城上任那年,那叫一个干劲儿十足。每天就盼着就出点什么事情,好让他一展身手。可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始终相安无事。 直到柳大捕头任满一年那天,东街那边忽然出了件大事……一家老菜馆买来的老母猪忽然发狂冲出猪圈,路上撞翻摊位无数,吓得大家纷纷逃散。而关键时刻,正在巡街的柳大捕头奋勇上前,手起刀落,将老母猪结果在当场,解救百姓于水火。 据说,捕头大人可谓是身姿伟岸,犹如天人。当时那条长街上被他迷倒的,有豆腐西施,菜花美人,米线娘子,以及……街口卖猪下水汤的大老爷。 思绪似乎飘得远了些。 可殷笑想到此处,还是不自觉地愉悦勾唇。转眸看见柳青举着刀,仍旧严阵以待地架势,瞬间无语到了极点。 “柳青你有完没完啊!”她朝他走进一步,“我和你开玩笑你都听不出来,你是不是傻啊?” 谁知柳青还是举着刀不肯放,满眼的犹豫不定。 殷笑简直是恨铁不成钢,“说你傻还真傻!你听听你听听!”她咬牙切齿地,右脚狠狠地往地上跺了几下,“你听听到底有没有动静!”说着她神色蓦地一怔。随即在最后一次跺脚的位置上加大力度又跺了几次。 柳青听见“笃笃笃”地声响,总算不再继续抽风,将佩刀归鞘。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话匣子开了闸,“妹妹啊,亲妹妹。你不知道,刚才可吓死我了。你给我那灯,没多久它就灭了,然后我就觉着脖子后面总冒阴风,我……” “闭嘴,安静!”殷笑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同时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屋子里立时安静下来。 她换了个位置,又跺了几脚。“笃笃笃——”的声音响起,在这寂静地夜里,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殷笑蹲下身,屈指在脚下地砖上敲了敲。然后抬头迎上他询问的目光,蹙起了两道细眉,“柳大哥,这砖下面,好像是空的!” ………… 还有半柱香的功夫,便是二更天。 白冉不自觉地又往窗子那里张望了一眼,下一刻耳边便闻得落子声响。 “叫吃!”老人的声音略微沙哑,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兴奋。 白冉回神,转头看了眼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痛快地摇头认输,“张阁老当真老当益壮,学生甘拜下风!”说着便朝对面的老人拱手一礼。 “哈……”被称作张阁老的老人捻须一笑,边动手归置起盘上棋子,边缓缓说道:“天赋一事,不服不行。自你十八岁以后,我与你对弈便是输多赢少。你今日是心不在焉了。” 白冉歉意地笑笑,“阁老慧眼。学生今日确实有些心神难宁。” 张阁老看他一眼,“子冉是心中有事,还是心中有人?” 白冉默然一瞬,模棱两可道:“两者皆有吧。” 其实他是在想殷笑究竟去了哪里。昨晚他留她在此住宿,已经明确和她说过,今日有事相谈。谁知一早办完事回来,却不见了她人影。 宅院中的下人禀报说:是柳捕头一大早过来,拉着殷姑娘匆忙离开的。他便没太上心。柳青找殷笑能有什么事,无非和兰香之死相关的一些鸡毛蒜皮。但不曾想到,两人竟到了这个时辰都没有半点消息。 殷笑的来历至今成谜,她在这安阳城更是无亲无故无处打听。他只好派人去柳青家里找人,结果院中无人大门紧锁。派去的人又去衙门询问,当值的差役却又说柳青今日身体不舒服,告了假,根本没去。 白冉不由犯了嘀咕。然而这安阳毕竟不是白家地界,他也不曾常来常往。自己的人脉有限,沈家的人脉不能用。事情查起来束手束脚,效率极低。 “咳……”见他又开始走神,张阁老忍不住轻咳一声,“子冉,你今日可否是身体不适。” “没有。”白冉这一次起身冲着张阁老鞠了一礼,“学生今日失常,阁老见谅。” 张阁老摆了摆手,“你我之间何必讲这些虚礼。”说着,他略一停顿,半是探究半是打趣道:“能让你这般思念的,想必定是个绝代佳人了?” 白冉抱拳讨饶,“阁老见笑了。我想的其实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张阁老重复着他的话,若有所思,“说起来,瑶儿这些日子,也很是想念你。” “是吗。”白冉语气平淡地吐出两个字,没有多说什么。 张阁老见他如此反应,神情间似有叹息。他主动转移话题道:“你来信说,安阳城郊温泉甚是不错。” “的确不错。”白冉笑应着,转眸冲门外吩咐,“碧玉,上茶。”然后继续说道:“我这庭院中有个小泉眼,不过到底不如山中的。我听家父说,您近几年腿上染了寒疾。冬病夏治,这个季节泡泡温泉最合适不过。而且安阳虽冷,那里地下都是温泉暗流,地热极盛,冬季梅花满山。若是赶上落雪,泡在温泉池中再来上一壶酒……” “简直快乐胜过神仙!”不等他说完,张阁老便接下后面的话,神色间流露出向往,“明日我便要去见识见识,若是真如你所言,我书房中那些孤本,你随意挑选一本!” 白冉闻言也不推辞,笑着一拱手,“如此,先多谢阁老了。定不会辜负你所望。” 张阁老“哈哈”一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来安阳时正好途经薪城,在那里遇见了晖王的仪驾。” “晖王?”白冉一怔,“晖王也来安阳?” “应该不是吧。”张阁老捋了捋胡须,“薪城是南北来往要塞,他要是去北关巡查军务,也会路过那里。” “的确。”白冉皱了皱眉,犹疑着开了口,“听闻半年,前晖王殿下率军去西疆平定反叛时中了埋伏,旧疾复发至今未愈。也不知是真是假。” 张阁老默然片刻,语气也带着慎重,“不好说。晖王向来豪放尚武,这么多年,来去皆是马上翩然,疾行如风。最近一段,据说出门大多是乘车而行。但我在薪城和他见了一面,神采飞扬,又不像是有疾未愈的样子。” “或许是他忽然就喜欢坐车了也说不定。”白冉笑笑,明显不愿对这位王爷过深探究。 张阁老却是标示赞同,“说不定,这位小王爷恣意妄为喜怒不定的脾性,可是比他行军打仗的本事出名。”说着,他笑了一声,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来来来,长夜漫漫。趁你今日心绪不宁,让我这老人家再赢你几盘!” 第十六章 地道惊魂 地面上的砖板很厚重,而且都是大块的青石材质,死沉死沉。 殷笑这种小腿和柳青胳膊差不多粗的柔弱女子,除了在一旁看热闹瞎指挥,完全起不到任何其它作用。 等到柳青一个人吭哧吭哧地将四块青石板都搬开后,已经累得连吭哧的力气都没有。 那下面果然是空的。因为常年密封的缘故,里面空气混浊不堪,不断有一种怪异的霉味儿涌上地面。 殷笑往边上躲了躲,等到那股味道淡去许多,方才靠到近前,低头查看。 下面黑洞洞的一片,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更不知深浅。 她想了想,转眸见柳青用来拜祭兰香的香烛还剩一半,便将它拿过来放在了洞口。 烛火蓦地一暗,险些熄灭。随即又亮了起来,却极其微弱。摇摇晃晃,仿佛那点光亮随时便会消失。 柳青也不管脏不脏了,往地上一坐。一边看着她动作,一边喘着粗气。 过了小片刻功夫,他终于缓过劲来。便从口袋中翻出一枚铜钱,手指一弹,朝洞口弹了进去。 铜钱先砸到洞口边的石板发出“叮--”地一声,然后才掉进洞里。再然后,就没了动静。 “咦?”柳青不由惊奇,“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无底洞?” “不是。”殷笑头也不回地解释道:“应该下面都是土,而且因为潮湿松软,所以铜钱下去没了声音。” “你怎么知道?” 殷笑转头看他一眼,“你没闻见一股子一股子的湿土的腥味儿么?” “哦。”柳青摸了摸额头,有些尴尬,“其实我鼻子不太好,一到冬天就不太灵敏。” 烛火在这时候稳定了许多,却依旧微弱。 殷笑拿起蜡烛,伸手往下面探了探,见火苗依旧燃烧的还算稳定。又挺了一小会儿,她收回了胳膊,冲着柳青说道:“下去么?要下去的话,现在差不多应该可以了。” 柳青犹豫了一瞬,而后一轱辘身从地上站了起来,“下!我这就去找些木头来做火把照亮!” ………… 两人从洞口下去才发现,竟然是条漆黑深长的地道。 火把的光亮有限,只能照出几步远。 可入目的环境,果然和殷笑所料的相差不多。 洞里阴冷潮湿,冷得人直打哆嗦。可脚下的土层却并未结冻。湿漉漉地,踩上去有些松软。洞壁上隐约还能看见些人工挖掘的痕迹,已经极为模糊,年代想是久远。土粒间渗出的水珠悬而不落,似乎结成了冰晶。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的极为缓慢。柳青举着火把在前,殷笑紧随其后,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着。 “真没想到啊!”柳青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话出口回音传出老远,急忙又压低了音量,“也不知道这地道究竟是通向哪里的?看样子挺长。” “嗯。”殷笑在后面随口应声,随后问道:“这里从来没又被人发现过么?” “应该没有。”柳青答道:“至少我从未听人提起。而且这种地方,除了仵作会停留之外。谁会仔仔细细地四处检查。尤其那几块砖靠近桌案下面,更不容易被发现。” “确实。”殷笑点头,“那这义庄原来是什么地方?” 柳青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努力思索着什么。过了会儿才不太确定地说道:“大概……是所废弃的城隍庙吧。我也不确定。反正这义庄在这里有十多年了。” “这样啊。”殷笑对这个问题倒并不是太在意。她收回左右四顾的目光,看着前面那道宽阔的背影,忽然轻笑了一声,“柳大哥,其实我从刚才开始,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柳青转头看她,火光照在他脸上,闪烁间忽明忽暗。 “府尹大人命你过年前限期破案。但是这个地道和兰香的死,有什么关系么?我们就算走到了头,发现这里通着皇宫后院,又有什么用?” “呃……”柳青被她问地怔了怔。好像……的确没什么用!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殷笑摸着下巴,做思索状,“有一种情况还是有用的。” 柳青顿时眼前一亮,转过身面对着她,“什么情况?” “比如说这地道的尽头通着一个密室,里面堆满了金银财宝。我俩一人一半发了大财。然后你去它的兰香案,我去它的沈府鬼影。咱们拿了钱,就此逍遥快活!” 柳青肩膀一垮,那份紧张和期待瞬间泄气,“殷姑娘,当捕头匡扶正义保护一方百姓安宁是我的理想。就算发了大财,我也还是会将案子查到底的。” 殷笑听着他语气间不自觉流露出的认真,无语的同时又生出一丝钦佩。当个捕头匡扶正义啊……还真是伟大的理想呢! 她不再逗弄他,捅了捅他的后背催促道:“走吧走吧,看看前面到底有没有金山银山。” 谁知柳青却不动了,“还是不走了,回去吧。你说的对,这地道和兰香的案子又没关系。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真是个有始无终的男人! 殷笑扁了扁嘴,也不强求。然而就在她准备转身返回的时候,忽然发现柳青身后红影一闪。 她一愣,随即一把扯住柳青衣服,将他扒拉到一边。 前方空空如也,火把光亮的范围内什么都没有。再往前仍旧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像是一张张开的大口,随时能够将人吞噬。 殷笑咬唇,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前方。两条眉拧成了疙瘩。 “怎么了?”柳青见她如此,不由紧张了起来,“到底怎么了?” 殷笑慢悠悠吐出三个字,“没怎么。” 柳青不信,着急地嚷嚷,“没怎么你干嘛忽然推我?!” “我刚刚好像看见谢婉言了。” “什么?”柳青怔住。 “就是我让你查的那个,我在牢里看见的红衣嫁娘。我刚刚好像看见她,就在你身后。可一晃就没了。” “嘶……”柳青倒吸了口凉气,只觉得浑身汗毛全部倒立起来。他紧张的左右四顾,却并没发现任何不妥。“那个……会不会是这里光线暗,你眼花看错了。” 怎么可能错呢?当时那种感觉……她的每个感官都是有感应的,不知是用眼睛。 殷笑转眸看向柳青,见他脸色微微发白,便将这些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只顺着他的话道:“或许吧。可能真是我看错了。”说完,她安抚性的冲他笑笑。然而唇角刚扯出个浅淡的弧度,便即刻将在了脸上。 她倏地转头,看着光影交界处,眸光闪亮。红色的影子渐渐闪现,终于清晰起来。 “谢婉言?”殷笑轻轻叫了她一声。 可这一次却和之前在牢里时不同,那一抹红色似乎只是个影子。就好比墙上的画,虽然存在,却是死的。殷笑能看见她,可她却看不见殷笑,更无法沟通。 “为什么会这样?”殷笑细眉紧锁。正疑惑不解,听见身后那人开了口。 “殷……殷姑娘,你、你……是不是又看见了?”柳青声音明显打颤,却仍在极力镇定着。虽然他看不见任何不寻常的东西,但是看殷笑的动作反应,一切不言而喻。 殷笑只顾着和那道红影对峙,没功夫搭理他。便没有吭声。 柳青不死心地追问,“还是那个谢什么的鬼嫁娘?她怎么会在这儿啊!你说,会不会自打你从牢里出来之后,她就一直跟着你呢啊……” “要跟也是跟着你!”殷笑满眼鄙视地打断他。再回眸时,却见那红影晃了晃了,而后飘飘忽忽地往黑暗的地道深处飘去。仿佛是在给她带路。 再往前究竟会有什么?! 殷笑极短地犹豫了一瞬。随即一边快速嘱咐柳青道:“你呆在这儿别动!”一边抬腿朝影子飘移的方向追了过去。 然而刚跑出去没几步,胳膊上便忽然一紧,被人又拽了回去。后背直接撞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痛的“诶哟”了一声。 柳青也是紧张之下用力有些过猛。他本意只是想把她拽回来,却不想两人竟撞在了一起。 他见殷笑身子一晃要跌倒,本能地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托了她一下。 等到稳住之后,忽然发现两人姿势像是他从后面拥抱了她,实在颇为暧昧,便急忙往后退了一步,和她拉开些距离。口中还不断歉意道:“我不是故意冒犯姑娘的,失礼失礼。” 殷笑当然只他不是要故意冒犯。 可两人这一磨叽耽误了些时间,便再也看不到谢婉言的影子。 她也没了继续往前一探究竟的兴致。转头看了眼柳青手上举着那个简易火把,发现已经染到了一半。 两人未料到这地道这般长,没带多余的照明物品进来。再往里走,火把燃尽便只能摸黑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殷笑幽幽地叹了口气,“回去吧。”说完率先转身。 迈出脚的那一刻,她无意中往地上看了眼,随即“啊——”地惊叫一声,蹦了起来。 “妈呀!”柳青被她吓到,也跟着往边上一蹦。 两人的声音在地道中此起彼伏,向后向远处飘去。 柳青反应过来,低头往她刚刚踩过的地方看,却只见微湿的黑色泥土,并无任何异常。于是半是埋怨半是奇怪道:“你怎么忽然叫那么大声。” 殷笑仍旧盯着地面。此刻,那里已经恢复如常。她眼中所见的和柳青眼中所见的,并不半点不同。 然而就在极短一瞬的刚才,她分明看见自己脚下踩的,是一张充满了惊恐和绝望的女人的脸。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柳青。不等他开口再询问什么,便一把扯起他的衣袖,快步朝来时的路返回,“走!我们上去再说,这地道有问题!” 第十七章 花老伯 地道入口处距离地面几乎是直上直下的,起码有一米多高。下面的土质松软并不坚硬,下去倒是比较轻松,可返回地面时,殷笑就十分吃力了。 其实她原本以为柳青身为一城捕头,轻功至少应该有些的,可以带着她直窜地面。但事实证明,她错了。 两人准备不充分,下去之前也没想到栓条绳子垂下来借力。而殷笑臂力有限,只能靠是柳青在下面做人梯,帮忙把她给顶了上去。 这点儿高度倒是难不倒大捕头。他见殷笑将洞口让开了,立刻紧随其后。屈肘在地面上一挂,翻身到了地面。 紧接着第一件事,就是吭哧吭哧地将那两大块青石砖又放回原位堵好。仿佛那地道里,随时能蹿出什么可怕的怪物一样。 这一通忙活完,他彻底脱了力。 往附近的墙壁上一靠,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油灯燃得太久,光线暗了不少。可谁都不愿意动弹去拨弄一下灯花。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着小眼,喘息了老半天才各自稍缓过劲儿来。 殷笑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柳青旁边和他并排坐下往墙上一靠。然后从随身的牛皮背囊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 里面是两块烧饼。她拿出一块咬了口,另一块递给身边的人。 两人从中午开始便水米未进,早已经前腔贴后腔。这会儿一块烧饼两三口下了肚后,只觉得馋虫被勾起来,更加饥饿难忍。 “还有么?”他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嘴角还沾了半粒芝麻。 殷笑有气无力地摇头,“没有了。”这两张还是前天剩下的。 柳青颓丧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刚才你干嘛忽然拉着我出来?” 殷笑抿唇看着他,没说话。 柳青却没发现她脸色不太好,焦急地追问道:“到底怎么了啊?是那个谢什么……” “不是。”殷笑打断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将那时候的所见将给了他。 “啊!真的假的!”柳青惊诧咋舌,同时又觉得脊背上凉风直窜。他扭头看了眼,见后面墙边并未异常,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丢人,尴尬地笑了两声,有点没话找话道:“那个你看见谢婉言也就算了,毕竟之前见过,她一直跟着你或者特意来找你也不是不可能。可地里面的……怎么回事?” 殷笑解释道:“基本两种可能。一是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我刚才看到的是以前的某个景象。第二嘛……可能就是那地方,地底下埋了东西。” 柳青倒吸了一口凉气。抬眼正好看见兰香的尸体,瞬间又起了身鸡皮疙瘩。他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就不该和殷笑讨论这些。 他咳了一声,“我们俩去老关那屋里带着吧,顺便管他要些吃的。等明天天一亮就回城里,把地道的事情和府尹大人汇报。”说完扶墙站起身,刚举步要走,就听见殷笑开了口…… “你准备怎么和府尹大人说?地道里的事。” 柳青被她问得一愣,眼中出现一丝茫然,“当然是如实说啊!不然呢?” 殷笑冷哼一声,反问他,“如实说是怎么说?说你该查线索不查线索,跑到义庄来给兰香招魂。结果魂没找来发现了一个地道,又在地道里看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并且这东西还不是你亲眼所见的。” “呃……”柳青哑口无言。 殷笑鄙视地翻了个白眼,继续挤兑他道:“估计你就不用等过年破不了案再去看牢房了,直接就可以卷铺盖走人。而且府衙上下,甚至整个安阳都会知道,柳捕头半夜在义庄中了邪,满嘴的胡说八道。” 柳青面色又菜了几分。憋了好一会儿,他纠结地开口问道:“那我怎么办?难道就不说了?你不是都在那里看见……” “可除了我谁能看见?”殷笑没好气儿地反问,“我可不想和你一起被人当成疯子!而且就算我的话有人信,顶多也就是找个术士来这里做法了事,有个屁用!” 柳青一阵沉默。殷笑的意思他明白,可真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却又不甘心。 “唉……”殷笑叹口气,也跟着站了起来,“这样,我听闻大衍的一些偏僻地方有配冥婚的习俗。” “的确如此。”柳青点点头,随即“啊——”了一声,当即醍醐灌顶,“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让我和府尹大人说,怀疑这地道是有人想要盗尸贩卖,然后以此名调查!” “聪明孩子,真是一点就透。”殷笑打了个响指,“反正你是捕头,府尹大人下令后,具体调查的事宜还得由你来安排。如果那个时候查出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那就名正言顺了!” “对,就这么办!说不定到时候有了其它收获,府尹大人就不会计较兰香的案子了。我也就不用去看大牢了。”柳青兴奋地直拍巴掌,一双眼睛看着殷笑隐隐冒着绿光,“殷姑娘,你可真是我亲妹子!还有两个多时辰天就亮了,等天亮了咱立刻就回去!” 结果,天亮后两人一出门便双双傻在了当场……拉车的那匹马跑了,剩下后面的破车厢。晃晃悠悠地挨着,距离昨日停放的位置溜出去老远。 柳青大步走了过去,简单查看后转头看向殷笑,颇有咬牙切齿,“那匹死马把缰绳磨断了。” 殷笑随口说道:“它应该是找吃的去了吧,你也要理解他一下。”毕竟饿了一下午加整整一宿,周围地上又没有草可啃。寒冬黑夜,天寒地冷,独自一马。想想就觉得虐。 柳青把手里那截断掉的绳子一甩,泄愤的意味很明显。可怜他的荷包,车行的押金别想要回来了! 殷笑不知他在心疼那几个银子,只惦记着没有车架路途难行。“要不你吹吹口哨。它听见就回来了。” “没有用。”柳青叹了口气,“不知道跑了多久了。你等我一下。”说话间从她身边经过,又进了院子。 看庄人老关养了匹骡子,平日里用来运输代步。 柳青将它借了来。 这骡子的体格有些瘦弱。不过好在殷笑前段时间餐风露宿,折腾的也已经没剩下几两肉。 两人同骑一骡,倒也勉勉强强。 回程的速度和来的时候差不多。 殷笑坐在柳青后面,被垫的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地正在梦里啃烧鸡,忽然感觉身体一顿,停了下来。 柳青缰绳勒的有些急。 这骡子毕竟不如受训过的马那般听话,蹦跶了好几下才彻底稳当下来。 “怎么了?”殷笑奇怪地问了一句。然后侧歪着上身,抻长了脖子往前看。 原来是前面的官道上出了点事故。 此处是三个岔路口。而路口处,正好翻了一辆板车。车身横在中间,拦住了去路。板车上运输的花盆还有花土全部打翻散落一地。 推板车的是个老伯,一身破旧的棉袄,正佝偻着身子诚惶诚恐地收拾。 板车的那边两名黑衣劲装男子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忙活,一脸的焦急。就连坐下的马儿都不耐烦的喷着响鼻,刨着蹄子。 其实边上还有些地方,可以通过的。 殷笑不明白这两人两马烦躁个什么劲儿。 她垂眸扫了那老伯一眼,“咦”了一声,“竟是花老伯!” 几乎是同时,柳青也低低惊叹道:“竟是乌衣卫!” 柳青“唰——”地扭头,殷笑收回视线抬眼。两人四目相对,又是异口同声…… “你认识那老伯?” “乌衣卫是什么?” 殷笑眨了眨眼,率先解释道:“花老伯是沈府的花匠啊!” 柳青诧异,“他就是沈府那位花匠?!” 殷笑不明白他为什么因为个花匠激动,点了点头,“嗯,我和他也不熟的。就是打过几次照面。因为他管着花房,我就叫他花老伯。”说完又追问刚才的问题,“该你了,什么是乌衣卫?” 柳青把声音压得极低,“是晖王殿下身边的近卫。” “晖王殿下?”殷笑小声疑惑。 可柳青这次却没回答。他转头看向那老伯,似乎若有所思,口中低生喃道:“我想起来了,那天在茶楼外面,他推着车从我身边经过的。”随即竟翻身下了骡子,大步走过去帮他收拾起来。 “唉?”殷笑对于他的举动有些惊讶,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拽住缰绳,防止身下的骡子乱跑。 有了柳青这青壮年劳力的加入,道路清理的很快。 花盆碎了一多半,其余也都有损坏。板车的车轴有些松动了,找块大石头砸了砸倒也勉强能用。 花老伯感恩戴德地,一个劲儿冲柳青弯腰作揖,口中只发出“啊、啊”地单音节。 柳青想起管家之前说过他遭遇火灾,毁了容貌和嗓子的事情,也不觉得奇怪。用力将板车扶起,冲他点点头,“老伯不用客气,您快回去吧,路上小心。”说完看向始终坐在马上冷眼旁观的那两人,略微犹豫后,还是冲他们抱拳行礼,“在下安阳城捕头柳青,见过二位乌衣卫大人。” 第十八章 腿软 那二人被柳青认出身份,却半点不觉惊奇。反倒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冲柳青略一颔首,神情高高在上,“柳捕头有礼了。我二人自有它干,你请便吧。” 柳青也不介意对方的傲慢,拱手道了声“请”,便转身走回,重新骑上了骡子。他扯了下缰绳,还不等催动前行,就听见不远处马蹄声和着车轮滚滚,节奏不徐不疾。抬眼看去,便见一队车架缓缓驶来。 马车宽大,外观并不算华丽。 而最惹眼的,却是车外那一队劲装骑士。和那两名乌衣卫相同的打扮,却有几人衣着颜色不同。 车内载的何人,已经不言而喻。 柳青看着眼前的阵势怔了一怔,急忙又跳到地上。同时伸手将殷笑也扯了下来,然后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骡子,恭恭敬敬地退至路边,低头避让。 那两名乌衣卫也是神色一肃,全然不见刚才的高傲。快速地调转马头,朝那队车马迎了上去。 车队依旧是那个极缓慢的速度前行着。 领队的是名蓝衣人。他看见二人便稍稍催动坐骑,提前了一段。不等到近前已经出声相询,“怎么回事?” 还是刚才同柳青说话那人,在马上冲着蓝衣人一拱手,十分恭敬道:“刚刚有辆推花土的车在此处翻倒拦了去路,才清理出来。” “可有异常?”蓝衣人问道。 “只是普通百姓,并无异常。” 蓝衣人“嗯”了一声,目光扫向路边的两人。 不及他发问,那名乌衣卫已率先答道:“禀大人,那是安阳城捕头,柳青。” 蓝衣人点点头,不再言语。 车队这时已经行至路口。 大约是出于内心里的敬畏,两人的位置明明已经不碍事,柳青却还是带着殷笑又往后退了几步。 “你二人归队,让玄组去探路。”车内之人忽然开口,声音低缓自带威仪。 隐约传入殷笑耳中,莫名地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青锋,你传令下去:松岗不去了,直接改道青州。”随着车子驶近,这一次她彻底将车内人的声音听了个清楚。 殷笑暗自倒吸了口凉气。她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不在偷偷地东张西望,一面弯腰含胸将头埋的极低极低,一面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干脆将自己藏在了柳青身后。 车轮马蹄在她视线中,移动。 直到这队车马彻底已经远去,她握紧的拳头依旧没有想起来要松开。 柳青并未感觉到她的异样。他牵着骡子重新回到官道上,感觉殷笑没跟上来,便转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她杵在原地似乎魂不守舍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他微微诧异,喊了她一声,“殷姑娘。” 殷笑没反应。 他只好提高音量,“殷姑娘!” “啊?”殷笑终于回神,眼神却还带一丝忧虑。 柳青不由疑惑,“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被那些人吓到了?”顿了顿,继续安抚她道:“你放心吧,虽然传闻晖王脾气不好,但从未听说他乱伤百姓。” “我没有事,刚才忽然不舒服。”殷笑勉强笑笑,朝他走了过去,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位晖王殿下,他很厉害么?” “你不知道么?”柳青明显觉得她这问题不可思议,惊讶过后略带几分自豪地八卦起来,“晖王殿下可是我大衍朝战神,精通阵法用兵如神,不过……据说他喜怒不定睚眦必报也是出了名的!当年的飞盗风吹雪不过拿了他房中一只茶盏,便被他下了诛杀令。风吹雪可是朝廷头痛多年的巨盗,结果晖王一出手,只用半年便将其逼得走投无路。最后,乌衣卫在边境将其擒获,挑断手筋脚筋,送去了……” “噗通——”殷笑一脚从镫上踩空,直接跪在了雪地上。 “殷姑娘!”柳青一惊,赶紧去扶,“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殷笑嘴里发苦,后背冒凉风,“我就是……就是有点儿……腿软。” ………… 城门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已经是正午。 几名巡街的差役这儿正坐在城门附近的小摊子上吃热汤面。其中一人眼尖,瞥见了骡子上的柳青,连嘴里的东西都来不及咽下便抬手招呼,“柳头儿!柳头儿,这儿呢!” 柳青听见声音愣了下,找到目标后冲他们挥挥手,“兄弟们辛苦了,我有点事先进城。”说话间也没停留,催着身下的骡子慢悠悠奔向城门。 摊子上的几人这时都抬起头来,和他打着招呼。待两人远去后,有人“咦”了声,“柳头儿不是身体不适,昨日告假一天么?怎么今儿一中午从城外回来了,还带着个姑娘。” “是他表妹吧!”一人接口道:“听胡三儿说柳头儿的表妹前几天来探亲了,大黑天的直接找去了衙门,还是他给领到柳头儿家里的。” “这不明摆着了!”另一人笑了声,“吸溜”了两口面才继续道,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表兄妹表兄妹,亲上加亲成双对!” “哦~”其余二人异口同声,尾音拖得那叫一个百转千回,引得周围客人奇怪侧目。 大约是驮着两个人走了这么久的路实在吃力。 那小骡子进城走过一条街后,便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动弹。甚至不管不顾地,干脆在大街中央跪了下来。 两人只好下地。索性已经到了城里,不需要坐骑代步。 柳青一边用力将那骡子拖起,一边对殷笑说道:“殷姑娘,我要先去趟衙门。” 殷笑点点头,“那我自己回去。”说完转身要走,却又被叫住。 “等下!”柳青看着她,搔了搔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有银子么?借我二两,车马行那边……呵呵……” 殷笑顿时会意。从荷包里掏出一小锭银子递了过去,“喏……” “不用这么多!” “你都拿着吧,万一不够呢。” 柳青不再推拒,接过银子时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他从腰间摸出串钥匙给她,“我家钥匙,你下午没事最好去配一把,这样会方便些。” 如此的举动和言语让殷笑不由一怔。她却并未多说什么,只应了声“好”便伸手接过,然后毫无停留地率先转身离开了。 ………… 柳青满心都是义庄里发现的地道,甚至连兰香一案限期侦破的事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然而等他火急火燎跑回到衙门的时候,却扑了空。安阳府下属的一个县似乎有小股山匪出现,府尹大人亲自去坐镇解决去了。 告知他这个消息的是府中师爷。 柳青一盆冷水浇到头上,悻悻地应了声“知道了”转身欲走,结果却又被那位师爷叫住。 柳青疑惑抬眸,却见那师爷笑容贼兮兮有几分幸灾乐祸。 “柳捕头,府尹大人大约两三日才能回来。临走前他让卑职转告你,兰香一案要加紧侦破。” 又是“哗啦”一声,这会当头淋下的是盆冰水。 柳青只觉得浑身一紧,一阵透心儿凉。他面上不肯露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师爷放心,此案本捕头已经有了些许眉目了。”说完腰杆一挺,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 可人刚一出屋子,便立刻垮了下来。 什么眉目啊,他现在就连个影子都没瞧见。本以为找殷笑帮忙用些不同寻常的方法,会有所发现。谁知发现是有,却和此案毫无关系。 他仰天长叹一声,步伐沉重的往侧院走去。 柳青准备踏踏实实地,重新将兰香一案的卷宗和相关物证再仔细研看一遍。 却不想张仵作也在屋内。 午饭时间,他正拿着啃肉饼,面前案上是一堆风干地死人骨头,还有血淋淋新鲜地猪肝猪肺。 柳青见状,胃里立刻翻腾了好几个个儿。刚刚那汹涌的饿意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要吐却吐不出来的难受感觉。 张仵作对他的反应很是不屑。 抬头看了柳青一眼,不等他说话,便率先开口,“兰香案有关的全部物证都在那边。”说着朝墙边的一个案子努了努嘴,继续吃自己的肉饼。 柳青强压着恶心道了声“谢”,抬脚朝他指的那个桌案走去。 兰香一案虽然在沈府中传的离奇,可实际上并没有多玄乎。 而此案头疼就头疼在线索太少,又太凌乱。 柳青一边看着桌案的几样东西,一边仔细回想着从接到报案那天到现在发生的种种细节,以及调查结果。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能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正憋得不行,忽然听见耳边有脚步声靠近。 紧接着,张仵作边打嗝边说道:“怎么样,看出什么所以然了?” 柳青摇头,回头冲他虚心请教,“张叔,您有什么高见么?” “没有。”张仵作否定地很干脆,“我是仵作,不是捕快。查验尸体,寻找痕迹,在把我所知道的分析出来,这些才是我的本职工作。”说着,他指了指案上那块大石头,“就好比这块让死者丧命的石头。这石头上一共粘了黑红两种不同的土质。安阳盛产铁矿,土质多偏红,但却不是很适合种庄稼。而那黑土,则要翻过南郊的十里坡才能见到,城内许多大户人家,都将它挖来养花种草,更奢侈的,干脆用它填院子。” “哦。”柳青点头,懵懂间脑中瞬间有什么东西闪过,还不等捉摸就听见张仵作继续道:“这些我都在报告上写了,你难道没看?” 柳青略微尴尬,“看了。”就是没看得太仔细。 张仵作哼了声,“年轻人,不要忽略细节。有些东西,看似毫无关联却可能就是关键。还是那句话,我能告诉你的,只是这土有何区别,出自哪里。而你要找的,则是这土是否和死者的案子有联系。没有,便排除掉一点。若有,那么就是一条有用的线索。你……” 后面的絮絮叨叨,柳青再也听不见了。 他仿佛看见眼前无数线头乱飞,其中两个条就要交汇在一起。 土和兰香的死是否有关系……土和兰香的死是否有关系…… 柳青猛然一惊,抬手正要摸脸却又倏地停住。 他从回来到现在始终未得空梳洗。那双略带薄茧的手上脏污不堪,藏在指甲缝中的黑色东西,似乎和石头上的有些相似。 从昨天到现在,他接触的地方有两处泥土最多。义庄的地道,还有就是那位老伯收拾翻倒的板车。 那老伯,不就是沈府的花匠么! 柳青一个激灵。将手伸到了张仵作面前,不知是兴奋还是什么,声音微微颤抖,“张叔,您看看,我指甲上粘的这土,是不是和石头上粘的黑土,是同一种?” 第十九章 谁的荷包 殷笑在路边找个摊子吃了两碗馄饨,又买了几件成衣方才回去柳青的住处。昨夜两人在地道里摸爬滚打的,身上早就脏的不成样子。 这时节天气太冷,柳青的院子只一天一夜未曾回来人,便仿佛撂荒已久那般。 殷笑烧热了地龙,又拎了几桶热水净身。原本是打算睡上一觉,然而刚躺到床、上又猛地想起……昨日一早,白冉让她用餐后等他回来,说是有事。 可后来她被柳青火急火燎地拉走,完全把那姓白的话忘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殷笑住着枕头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咬咬牙,强撑着疲惫的身子下了床,穿好衣服离开。 对于白冉那套院落的位置,她脑中还是有印象的。 去的时候倒是没在意,可昨天一早柳青拽着她出来时,她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一家卤煮摊子,就在那院落两条街外的地方。 殷笑以那摊子为坐标,走了两次冤枉路后,终于找对了地方。 院门有一扇半敞着,门前路上停了辆双辕车。车夫怀里抱着赶车的长鞭,正靠在边上打呵欠。 殷笑看着眼前的景象步子顿了顿,然后犹豫着上前,抻长了脖子往里看了看。 前院空荡荡地没有人,就连堂屋的客厅都是空的。 “有人吗?”她贼一样轻轻问了声,算是前奏。正要提高音量喊两嗓子,耳畔忽然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 “你昨天和柳青去哪儿了?” 殷笑“唰——”地回头,只见白冉就站在自己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还是一身镶着貂裘毛领的锦缎白袍,长身而立,公子如玉。就是……脸色似乎不大好。 她转过身和他面对面,对他的坏情绪视而不见,“你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 “有什么区别么?”白冉勾唇反问,语气微冷。 殷笑眨了眨眼,颇有些莫名其妙。 大白天顶着一张欲求不满的脸,是冲谁啊?! 她默默的撇了撇嘴,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当然有啊。你昨天不是说有事要和我说么?要是你刚回来,我们就进去说说到底是什么事。要是你急着出去,我……” “嘁……”一声嗤笑打断她后面的话。白冉看着她,那神情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语气中隐约带了分讥诮,“殷姑娘,你也知道那是昨日的事?不知姑娘可知过时不候的道理。你真当白某是任你随意使唤的闲人?” “我……”殷笑张了张嘴,不继续便被打断。 “殷姑娘,这些日子白某虽偶有得罪之处,可自问都是以礼相待。白某昨日已率先言铭有事相商,你若另有它干不是不可以,但一去不回又连个口信都不留。如此让人空等,是不是过分了些!” “那个……”她有些底气不足,“我以为院里的仆人会告诉你。毕竟他们都看见是柳青把我拉走的……”而且她也不是存心不留口信一去不回啊。谁能想到柳青把她拽到义庄,一耽误就是一整天加一上午,“那个,我们昨天……” “够了!”白冉再次冷冷地打断她,“殷姑娘不必同我解释,你和柳青之间的事情,我也没兴趣听!”说完,他拂袖推开另一扇门,目不斜视地和她擦肩而过进了院内。 “唉?”殷笑一怔,急忙冲着他喊道:“你等等!到底谁惹你了啊?找不到出气筒就冲我来!” 白冉闻言步伐一顿,却没有回头,只冷冷道:“白某向来不喜那些背信之人!一直以为姑娘秉性纯良,不想却是错看了!” “白冉!”殷笑语调冷厉,终于沉了脸,“我给你一次机会收回刚才的话!”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杵在原地,没有言语。 殷笑看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姓白的,我今天心情还不错,不和你一般见识。‘纯良’二字我可不敢当,你瞎了眼也别来找我抽风。沈府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你一厢情愿将我卷进来的,现在来说我背信……”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嗤笑一声,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她泄愤般踢了院门一脚,发出“哐当”一声响动。 与此同时,白冉倏地转头,看着她的身影神色微动,然而最终却只站在原地未曾挪动。 ………… 殷笑嘴上说不和白冉一般见识,可她那还不错的心情,到底是被破坏的连渣都不剩了。 她这么小心眼儿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半点都不放在心上呢? 要是师父知道她这么大度,一定会惊讶到眉毛头发一起都竖起来的。可如果师父在的话,刚才又怎么会看见她平白无故让人那般撒气。早就上去左右开弓,打得那姓白的小白脸哭着求饶了。 而且一边打,还会一边温柔地哄着她,“笑笑出气了么?” “笑笑现在开心不开心?” “师父厉不厉害?帅不帅?” 殷笑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勾画着那样的场面却并不觉得解气,反而越想越觉着难过。 有什么用呢?! 师父到底是不知去向,抛下她一个人吃不饱穿不暖,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肆意欺负。 鼻子阵阵发酸。她努力瞪大了眼睛,让涌出的潮湿停留在眼角处不再下滑。过了一小会儿,她狠狠吸了口冰冷的口气,大步朝角落处的小摊子走了去。还不等坐下,就高声喊道:“老板,三碗羊杂汤!要烫嘴的那种。” ………… 这个时间不到饭点儿,没什么生意。 是以老板对殷笑这唯一一位客人很是大方,碗里汤浓量足,好不过瘾。 热乎乎的吃食下了肚,她心情也跟着好了一些。 殷笑看着面前的高高摞起的五个空碗,满足地叹口气。一边将早就数好的铜板放在桌上,一边胡乱摸了摸嘴。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却忽然动作一顿,又坐了回去。 然后,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将脸藏在了那落饭碗的后面。 这一系列动作做完,她自己都怔了怔,觉得莫名其妙。 不就是看见沈家大少爷从远处的小巷子里拐出来么,她躲什么啊!她又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见不得人…… “啪——”地一声,殷笑瞬间感觉脑中白光一闪。 这沈家大少爷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到的确像是被人看到。 她将脑袋往下缩了缩,从碗边仔细看过去,只见沈从山披着一件灰色的斗篷,独自一人站在巷口,正左顾右盼。不知道是在找什么人,还是怕见什么人。 正兀自猜测的时候,他已经抬脚往右拐去,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见。 殷笑皱了皱眉,坐在原处未动,抻长了脖子往他刚刚出现的巷口看去。 “姑娘,吃完了吧?”略微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是摊主过来收碗结账。 殷笑回过神来,连声答道:“哦,吃完了吃完了。”说着将那几个铜板又往一起划拉划拉,推给摊主,“老板,我跟你打听一下。那边都是些什么地方啊?” “哪边啊?”摊主边收拾边问了一句。 “就是那里。”殷笑一抬手,指向刚刚沈从山停留的巷口。 摊主顺着她指的方向抬眼看去,“哦”了一声,继续手中的活计,“不是什么地方。那一片都是民宅。” “民宅?”殷笑又问道:“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都是些普通百姓。姑娘你看这街道房屋就知道了,有钱人谁会住这地方。”摊主看她一眼,随口问道:“你是要找房么?” “嗯。”殷笑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想找个地方租上两个月。” “那这地方还是不错的。附近人都是些做小买卖的,人不杂,价钱也不贵。还有不少空置的院落,你可以四处看看。”说完不再和她废话,收好钱端着空碗转身忙活自己的去了。 “多谢老伯,我这就去逛逛。”殷笑冲他点点头,起身四处看了看,见沈从山是真的离开了,便直接朝他刚才停留的巷口走去。 那巷子极为狭窄悠长。光线昏暗,一眼看去,竟勉强望到尽头。 巷中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片寂静无声。 殷笑站在巷口迟疑了一瞬,还是试探着举步入内。 她发现巷子两边的建筑是背对背的,并不只一户人家。但所有的院墙却几乎连成片,成了一面墙。墙体外面斑斑驳驳的,十分破旧。 诚如那位老伯所言,这里的确不是有钱人住的地方。 殷笑边缓慢前行,边四处打量着,脑袋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会不会是那位沈大少爷背着家里,在这边养了外室?所以刚刚才会那般,有些鬼鬼祟祟的。 转念又觉得不对。 以沈家的财力,他看好哪一个再纳一房妾室便是了。何必这样偷偷摸摸呢?难不成他图刺激,勾搭了一个有妇之夫? 殷笑越寻思越觉得自己接近了真相。她撇着嘴摇摇头,刚“啧啧”两声,脚下便踢到了一个东西,软软的。 停下来低头一看,发现地上的积雪间竟有一点藏蓝色,像是只荷包。 第二十章 一只耳坠 殷笑奇怪地“咦”了一声,过去将它捡了起来。 的确是只荷包,是男人使用的样式。 藏蓝色的锦缎上织着暗纹,边角处特殊压了刺绣图腾,很精致。料子和针功都是上乘,看上去并不算太新,想必使用了一段时间了。 她拿在手里翻过来转过去的看,感觉很轻不像是用来装银钱的。又轻捏了捏,发现指尖微硌,里面像是有什么质地坚硬的东西。 抬眼左右看了看巷内积雪上的脚印。来的方向是两种脚印,小的是她的,大的应该是沈家大少爷的足迹。而另一端,就只剩下大的脚印,一路延伸到深处,直到巷子尽头的路口。 想来毫无疑问,这荷包刚刚掉落,不是她的,肯定就是沈家大少爷的。 殷笑有些犹豫,可最后还是将荷包打了开。 里面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不过一只玉石耳坠而已。两只套在一起的小圆环下面链接了一颗小玉兰花,是一块料子雕成的。淡粉色的石头,质地不算太好,雕工却很精巧。 殷笑略感意外。一个大男人用的荷包里装了只姑娘家的耳坠,而且…… “为什么只有一只啊?”殷笑嘟囔着,将耳坠摊在了掌心。然后就是那一瞬间,熟悉的气息在肌肤上涌动。 她微微一怔,错愕眼前一道影子闪过,随即又消失无踪 不是之前见到的红色,殷笑却依旧脱口而出,“谢婉言?!” 没错,就是谢婉言! 即便她没穿着殷红如血的嫁衣,即便这一次眼前的影像娇俏可爱和那个绝望的嫁娘完全不同,但那种感觉……绝对不会错! 殷笑看着掌心上的耳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为什么她会在这只耳坠上感觉到谢婉言的气息?为什么这一次的她和前两次不同? 难道这耳坠是谢婉言的东西? 如果是这样,又是为什么,沈家大少爷会将它随身携带?并且只有一只,而非一对。 一连串的疑问同时涌入脑海。 殷笑感觉太阳穴胀的厉害,抬手刚揉了两下,便忽然听见有脚步声渐渐往巷口这边靠近。 那是雪地上行走独有的声音,“嘎吱嘎吱”地,颇为刺耳。 她直觉应是沈大少爷寻了回来,也不知哪里来的机灵劲儿,迅速的将耳坠塞回荷包后系好口子。抬手将它扔在了两步之外,她尚未踏足过的雪地上。 几乎是荷包落地的同一时间,沈从山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巷口。 没有料到巷子里会有熟人,他看见殷笑后明显怔了怔。而后眉头轻蹙又飞快舒展,“殷姑娘?” “沈大少爷?!”殷笑瞠圆了眼睛,脸上的神情比他还要惊讶,“您怎么会在这儿?” 沈从山神色迅速恢复如常,倒也不掩饰,“沈某掉了东西,刚才正好从这巷子经过。便一路找了回来。”然后似不经意地顺口问道:“姑娘呢?” 殷笑把刚才对付小摊子老板的说辞又搬了出来,“我想在这附近找间房子。毕竟男女有别,总住在柳捕头家不是很方便。”说着她四处张望了一圈,“大少爷掉了什么,要不要我帮您找。” 沈从山摆手拒绝,“不劳烦殷姑娘了。”话音刚落,视线便透过她身侧定格在那抹藏蓝上,“沈某已经找到了。”说完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弯腰将那只荷包捡起后小心翼翼地掸掉上面的雪沫,打开查看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殷笑看着他的动作,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她忍了又忍,还是试探着说出了口,“都说大少爷和少夫人伉俪情深,还真是不假。” 沈从山闻言转头看向她,眸中隐约有些不悦,语气却还是平和客气,“虽然不知姑娘为何忽然有此言,但沈某实在不喜别人议论家事。” 殷笑面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略带惶恐地从他福了一礼,“大少爷见谅。殷笑并非有意窥探隐私,只是见您将夫人绣的荷包随身携带视若珍宝,一时心生羡慕。希望以后也能觅得如大少爷这般的夫君。” 这绝对是个让人很舒服的马屁。 沈从山面色稍霁,看着她的目光飘忽一瞬又恢复如常,“姑娘定会得偿所愿。”说着冲她略一点头,“沈某还有事,先告辞了。”然后转身离开,却往巷子另一头,而非他刚才走进来的方向。 殷笑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唇,再垂眸看向雪地上已经被踩乱的印记,已然明白过来……恐怕他走到巷口后,会将所有痕迹都毁的彻底吧。沈从山,是不想让她顺着那留下的脚印,找到他刚才所去的地方。 ………… 在砸死兰香的大石头上似乎发现了沈府花园里的花土,这对于毫无头绪的案子来说,绝对是个惊雷般的线索。 柳青兴奋的无以复加。招来了府衙中几个负责此案的兄弟,将自己的发现和推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然后慷慨激昂道:“我觉得,既然发现了这条线索,就应该尽快动手。先将那个花匠带回来询问,兄弟们还有什么其它看法么?” 众人互看一眼,开始七嘴八舌。有人表示赞同,有人觉得草率。 柳青被吵得头疼,大吼一声“都闭嘴!” 众人瞬间又寂静无声。 他摆出老大的派头继续说道:“我知道这样或许不够周全,但是案子到现在始终没有进展。越拖下去,越不利。不如快刀斩乱麻,就算这条线索没用,排除掉了不是也少了一个障碍?” 这话听上去似乎有那么点儿道理,但又好像什么地方不太对。 众人一时找不到言语赞同或是反驳,只好再次面面相觑。 柳青也不和他们磨叽,大手一挥冲着旁边两名捕快道:“王奇赵武,抄家伙,跟我去拿人!” 结果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道女声插了进来,“要去拿谁啊?” 屋内众人怔了怔,这才发现房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姑娘。姑娘的旁边是他们的同僚胡三儿,这会儿看着屋内的人,面色有些尴尬。 “殷……殷笑?”柳青满脸惊诧,磕巴了一下才把话说顺畅了,“你没回家?这天都快黑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说完刀子一样的目光在胡三儿脸上刮过……府衙重地,怎么能随便把人领进来,万一泄露机密怎么办! 胡三儿一脸委屈,急忙抱拳告饶……我又不知道你们在商量案情,不是想着您表妹也不是外人么! “行了行了!”殷笑看着眉来眼去的两人不屑地撇撇嘴,颇有些阴阳怪气儿地道:“你们那嗓门儿大的,站府衙外面我都能听见。要泄密早泄得外面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见柳青面露尴尬,又想了想当着这么下属的面不能太落他面子,便放柔了语气,“柳大哥,我知道你是急着为死者伸张正义,但是有几句话,你听完再决定要不要去拿人也不迟。” 柳青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头,“你进来说吧。” 可殷笑却没吭声,视线在屋内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在他脸上。见他一脸茫然,只好有话直说,“能借一步说话么?” 谁知柳青却皱了眉,“没关系的,我手下的兄弟都靠得住。而且如果是和案子有关的,大家听听总有好处。” 殷笑顿时一阵无语……大哥我是不想当众反驳你,给你留面子啊!你不要就算了!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柳大哥,花老伯是个哑巴,你知道么?” 柳青点头,“知道。”话出口便是一愣,隐约明白了什么。 果然,殷笑叹了口气,“所以,你准备从个哑巴口中问出什么呢?” 当然……什么也问不出。搞不好还会弄个屈打成招的罪名。 柳青脸色微微涨红。 殷笑抬眸看他一眼,边说话,指尖边在桌上画着圈圈,“沈府何等背景,就算只是个花匠,你拿人也要给出个理由。如果花老伯不是凶手,你就不怕风声泄漏,打草惊蛇。一些未发现的证据和线索,彻底被凶手销毁掉?” “这……”柳青沉吟着,终于找到话语来反驳,“或许我带走花老伯,会让真正的凶手放松警惕也说不定?” 回答他的,是一声不屑的轻嗤。 殷笑这次不替安阳百姓的安危感到担忧了,而是直接哀悼他们的不幸。 “柳捕头,柳大哥!你觉得兰香一案杀人的动机是什么?仇杀,情杀?或者是图财?” 柳青一阵沉默,这件案子难以侦破。除了线索太乱太少,还有一点就是找不到动机,很难锁定凶犯。 兰香在府中虽然人缘不是特别好,却也没有结过什么太大的仇怨。她在府中没有相好,因为性子刻薄,不少男家丁护院都对其敬而远之。至于图财……更不可能了。因为她虽然自幼卖身到沈府,却和家中未断联系。每月的月银,大部分还要寄回去贴补家用。完全无财可图。 “那个……”这时候屋子里的一名小捕快忽然开了口,“那哑巴花匠一直鳏居,会不会是他一时见色起意,兰香不从,便恼羞成怒痛下杀手。” “不可能!” “应该不会!” 一女一男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分别是殷笑和张仵作那个徒弟小刘哥。 第二十一章 黑影再现 小刘哥没料到殷笑会同时开口,并且否定的比自己还要干脆坚定。 他惊诧的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将自己的判断说了出来,“我觉得这种说法不成立。一开始我之所以将兰香之死误判为是失足,原因之一就是太利落了。她衣服整齐,身上也没有其它伤口,不像是挣扎过。”说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这位姑娘,不知道你刚才是如何判断出的?” 她不是判断的,她是感觉的!还是那句话,如果兰香死前曾经遭到侵害,那么就必有念想。她多少都会有所感应。 可这些话她没法说出来。 虽然大衍朝向来迷信鬼神巫术,对于有这方面异能的人并不太排斥,但也是敬而远之的情绪。她真心不想做异类。 殷笑实在不想回答他的问题,然而在众人一致注视的目光下,又不得不做出解释。只好绞尽脑汁地现找理由道:“我……我是觉得吧,花老伯如果真的是见色起意,也不太可能会找兰香。他只是嗓子不会说话,脸上有烧伤,但人又不傻。毕竟兰香是大夫人院儿里的丫头,身份不同,事情闹起来恐怕毕竟严重。兰香又不是一等一的美人儿,要是花老伯真有那份心思,不如找个身份低微的粗使丫头做歹,这样更安全些。而且……” 殷笑顿了顿,细眉微微蹙起,“还有我说的不可能,并不单独针对这件事不是花老伯做的。而是说兰香的死因,应该就不是有人见色起意,不得逞后杀人灭口。当然,我也不是说花老伯就便没有嫌疑。厨房每晚都有人当值的,那里和出事的院落就隔了堵矮墙,兰香若是遇到侵害怎么会不呼救被人听见。除非那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那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有人补充道:“没有移尸的痕迹。虽然后来那名送菜的小厮将现场破坏了很多,但是拖拽尸体的痕迹却没有。” 殷笑点点头,默然不语。却听见柳青忽然“咦”了一声,问道:“殷姑娘,沈府的厨房每晚都有人当值?” “是啊。”殷笑肯定。 “是通宵么?”柳青又问。 “沈府的规矩是这样的。”殷笑略微沉吟,尽量客观地说道:“不过真的做起来倒也未必。毕竟晚上厨房开火的机会少,有人偷懒也不好说。毕竟每晚厨房当值的就一个人,没人监督。不过就算是两个,也会互相包庇吧。” 柳青浓眉紧锁。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一时间又毫无头绪。 殷笑瞥他一眼,倒也没在意,只顺着刚才的思路继续说道:“柳大哥,你说在砸死兰香的石头上发现了黑色花土,可这其实代表不了什么,或许是别人从花圃里搬了那石头呢?未必就是花老伯啊。”说着,她转头看向柳青,“如果花老伯是个正常人,不管有用无用,你还能审出分口供。可他一个哑巴,又不见得识几个字……你带回来除了关上几天还能有什么用。到时候证据不足,还是要放人的。闹了场笑话不说。打草惊蛇的可能性,真的大于凶犯放松警惕自露马脚。” 柳青一阵沉默,半晌后长叹一声坐回了椅子上,颇有些颓丧,“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太急功近利了,考虑不周。”府尹大人的限期破案,就像脑袋上压了块大石板,令他时不时的就乱了分寸,担心会被压死。 殷笑看着柳青挑了挑眉,她就是喜欢他这种人,不光老实,还大度。知错后能够大大方方认错,可不是谁能做到的。 于是好言相劝道:“柳大哥,你也不必这样。放平心态说不定就有转机。”而且今天在巷子里捡到沈从山的那个荷包后,她就有种感觉……兰香之案也好,沈府那些怪谈也好。某些东西,其实就近在眼前。 胡三儿机灵,见殷笑开了口,也跟着拍马安慰,“是啊柳头儿,肯定会有办法的。你前晚不是叫李麻子去兰香家里头问了么,说不定他明天就能带回什么有用线索呢。” “但愿吧!”柳青搓了搓脸,冲着刚才要一起拿人的那两名捕快吩咐道:“你们两个别去抓人了。这样,王奇,你明天沈府后厨的人在审一遍,看看案发当日到底有没有人听见些动静。赵武,你找个理由去沈府,暗中观察一下那个花匠,悄悄地不要太明显。我……”然后,还不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完,屋外便响起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紧接着,房门被撞开,一名差役模样的人连滚带爬地跌了进来,颤抖着结巴道:“柳柳柳……头儿,我……我看见了!是真的,沈府、沈府真的闹鬼!” ………… 嚷嚷着在沈府见了鬼的捕快叫黄大力,是负责看管刑房器具的一名差役,并不参与平日办案。 说来这事也是巧合。黄大力一个远方姑母家的表妹在沈府后院儿浣衣房做工,大约两家长辈有意亲上加亲撮合二人。黄大力他娘三不五时的,就让他去沈府,给这位表妹送些东西。 黄大力今日下午不当值,便依照母亲所言,又去了沈府送些衣物过去。把东西交给表妹后,他本想和表妹再闲聊几句,却不想突然腹内绞痛。只好忍着羞愧,先去找茅房。 表妹一共就告了半个时辰的假,等他方便好出来,人已经回去继续干活儿了。他只好悻悻地离开。 途径一处院落时,他忽然感觉脖后冷风阵阵。 毕竟是寒冬腊月,黄大力没有在意。他拢紧了衣领,突然余光里一道影子晃过。 他吓了一跳,赶紧四处张望,却未发现什么不妥。 彼时虽已时至黄昏,但光线却还充足。 除非有眼疾,绝对不可能看错。若是周围人多杂乱也就罢了,偏偏那附近只他独自一人,哪里来的影子晃动。 黄大力不由自主便联想到沈府闹鬼的传说,当即浑身发凉,双腿发软。正欲举步赶紧离开,余光里忽然又有了异动。 他吓得“妈呀”一声,也没胆量再继续追究了。赶紧连滚带爬的往外跑,逃命要紧。 跑上前方一处台阶的时候,他脚下打滑摔了个狗啃泥。 或许是出于好奇的心理,又或许是因为其它。重新爬起那一瞬间,黄大力忍不住扭头看了眼身后,只见一堵灰白的院墙上映了道纤细黑色人影……它双脚悬空,晃晃悠悠地垂挂着,披头散发。赫然就是个吊死的女人! 殷笑听他讲到此处时心绪蓦地一动:这分明,和沈大少爷那晚见的状况有点像啊!难道是同一只鬼? 她脑中疑问闪现,还不等理出个头绪,就听见柳青粗声粗气地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黄大力声音仍旧颤抖着,像个被吓坏的姑娘,一点都没有力,“然后我就急忙逃命了啊,再然后我就跑回了衙门。” 柳青可惜的直拍大腿,“你说你都看见了,怎么就不返回去探个究竟呢?说不定对我们破案就有帮助。” “柳头儿……”黄大力连哭腔儿都有了,“我害怕啊!那情景,换你你不怕啊!” “怕个六!”柳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当时太阳还没下山呢,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个影子么!” 殷笑听着他的数落声,在心中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儿……还有脸说别人呢?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谁,因为她开了个玩笑就吓得六神无主,跟被踩了尾巴的旺财似的! “那个……”她突然插话进来,冲着黄大力道:“这位王……还是黄……捕快,你真的看清楚了?会不会是因为心中紧张,看错了。其实那不是人影,只是其它东西的影像,从你那个角度看去外形和……”她顿了下,才继续说道:“和吊死的人有些相近。“ “不会!绝对不会!”黄大力答得斩钉截铁,“那是个人影,我看得真真切切!不是外形相近。我在墙上看见它的时候,下身还在晃动,慢慢悠悠地,像是在和我打招呼!”说完,他兀自打了个激灵,就近抱住了身旁的胡三儿。 而胡三儿大约是同情他被吓的惨,也没觉得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实在不妥,竟还伸出手温情脉脉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殷笑看着长相均有些欠佳的两人,面部表情出现一丝僵硬。 一个尖嘴猴腮,一个肥头大耳,还真是……呵呵。不过既然有勇气冲破世俗观念抱在一起,她还是不该太过苛刻的。 “唉……”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转眸看向柳青,见他摸着下巴满脸若有所思。便复又看向黄大力,“黄捕快,请问您还记得是在沈府的哪处院墙上看见那影子的么?” 黄大力犹疑着点点头,“记……记得。” 殷笑看着他抿唇默然一瞬,还是将话说出了口,“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再带我去那里看一次。” “啥?!”黄大力吓得瞠目,紧接着当场捂头崩溃,“姑娘,姑奶奶!表妹小祖宗,您饶了我吧! 这样的反应在意料之内。 殷笑冲他略一福身,“抱歉,是我唐突了。”说完看向柳青,“柳大哥,劳烦你陪我走一趟吧!” “啊?”柳青也有些意外,他犹豫道:“现……现在?!” “嗯。”殷笑点点头,看向他的眼神却是不容拒绝,“现在!” 第二十二章 看得见和看不见 殷笑和柳青到地方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因为兰香一案,沈府近段日子常有捕快出入调查。所以柳青的到来并不让人感到什么新鲜。倒是和他一起的殷笑,让前来引路的大管家忍不住讶异多看了几眼。不过到底是没有多问些什么。 关于沈府不干净的事,虽说府中下人私底下一直议论纷纷,但当家人不愿声张的态度摆在那里。柳青自是不好将话说明,便假借了查案的名义。 可到底是心虚,怕大管家在旁看出端倪。快地方的时候,他找个理由将大管家打发了回去。然后提着灯笼,只和殷笑两个人继续前行。 按照大衍朝规制,平民百姓家中院落最多只得三进。 沈家虽然家财万贯,却也不能逾越朝廷法度。虽然府宅占地庞大,内部房屋景致上修的考究,但主院落大体结构上,也还是三进……前院,内院,后院。 前院是男主人日常会客活动的地方。重大节日时,府内的一些聚会也会在那里。内院是府中女眷们的居所,后院则是下人们做工的地方。诸如厨房仓房花圃之类,都在那里。 而黄大力今天下午,就是在后院和内院相交处的一所通堂小院儿里见的鬼。 这地方殷笑在沈府做工那会儿,帮忙传菜的时候曾经来过。 小院儿的东西两边都是院墙。。 南边开了一个拱形小门儿,门正对着一条东西走向的长廊。长廊一端正好通向后厨,另一端通向哪里,她便不得而知了。 殷笑翻出自己那片可以夜间视物的石头戴在眼睛前,绕着四四方方的院子反复走了几圈儿后,在那个拱形门前站住了脚步。她敲着太阳穴皱眉思索了片刻,迈步退到了院门那一边。 柳青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急忙提着灯笼过去,“你去哪儿?” “我哪儿也不去!”殷笑的声音传了过来,紧接着是她的人重新步入院子,口中还念念有词,“黄大力从浣衣房附近离开后觉得内急去了茅房,方便后准备通过这个院子从后门出去。那么如他所说,他应该就是先从这个门进来,然后通过长廊在去厨房那边。因为需要每日送菜,沈府的后门离厨房很近。”话音落下时,人已经缓步走到了院子中间。 她再次站住脚步,沉默片刻后抬头看向柳青,“柳大哥,他是不是说,大概走到这里的时候,感觉不太对劲。” “这个……”柳青沉吟着,左右看了看,“差不多吧。” 殷笑点头,随即突然拔足狂奔,一脚踏上长廊台阶时又突然停下。她想象着黄大力当时跌倒的情景,慢动作重放一般蹲下来坐在地上,然后转头。视线正好落东边那堵院墙上。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又冲柳青问道:“是那堵墙吧,他看见影子的地方。” “嗯!”柳青应了声,很是不解地问她,“殷姑娘,你到底在干嘛?” “情景再现啊。”殷笑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拍怕手道:“我按照黄大力当时经历的再来一边,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柳青眼前一亮,“那你发现什么了?” 殷笑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了那堵乌漆墨黑的院墙上,叹了口气,“我发现我选错了时间。我应该也在黄昏来才对,大晚上的没有光,根本什么影子都看不到嘛!”话一出口,她忽然愣住。 没有光就看不到影子…… 沈从山看见黑影那天是立冬,她掐着手指算了算,今年立冬正好是十月十三,接近满月。而黄大力今天看见黑影,是在黄昏时分,太阳并未落山。 殷笑眉头紧锁着,觉得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可偏偏那东西却又模糊而遥远,一时看不清楚。 到底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正苦思冥想着,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蓦地回神,就看见柳青将灯笼提在她脸颊旁边。脸也离她极近,目不转睛地,表情里全是疑惑和担忧。 殷笑对他放大的脸感到十分恶寒,急忙往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柳大哥,你干什么?” 柳青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儿,“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我喊了五六声你都直勾勾地没反应,还以为你鬼上身中了什么邪呢!” “你才中邪了呢!”殷笑双臂环胸,翻了个白眼儿,“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说着一摊手,语气中不无可惜,“本来我刚才觉得有什么地方奇怪,结果被你给吓忘了。” “呃……”柳青面露尴尬,干笑了两声转移话题,“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不干净东西?” 殷笑摇头。 柳青却不太相信,“真的没有?” 殷笑再次摇头,“真的没有。”不仅这所院子里没有,周围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劲的。 “没有道理啊。”柳青仍旧狐疑着,“黄大力都看见了,你竟然没看见。殷姑娘,你真的……真的能看见那些东西么?” 殷笑“切”了一声,对他的怀疑置之不理,只闲闲地说道:“或许黄大力经过这里的时候它刚好在,这会儿就不在了呗。”说完转身欲走,却听见柳青嘀嘀咕咕地声音从背后传来…… “也真是邪门儿,那些看不见鬼的总能见鬼,你这能见鬼的却反倒看不见了!” 殷笑步伐一顿,脑袋里“倏——”地一下,仿佛被什么击中。 看不见的人能看见,看得见的人却看不见……她脊背突然一阵发凉。然后不顾柳青的叫喊,沿着长廊发足狂奔。 ………… 白冉今晚的食欲有些不佳。 菜色都是他一贯喜欢的,可嚼在嘴里却是索然无味。 殷笑临走时那一声嗤笑像是有魔力一样,总是不停在耳边盘旋回放。他颇有些郁闷地放下筷子,示意仆人将饭菜撤掉,然后起身离开饭厅去了室外。 院子不大,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正厅前面。 冰冷的空气让人畅快了许多,抬头望了眼夜空,只见乌云闭月一片漆黑。 他叹了口气,转身正要回屋,院门忽然响起“哐哐哐”的砸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疑惑刚在白冉脑中划过,答案便即刻揭晓。 “开门,白冉开门!”外面的人边喊边砸,气喘吁吁地颇为急促。 竟是殷笑! 他讶异着,急忙大步过去扯掉了门栓。 院门拉开那一刻,她举起的手正好落下,险些拍在他的脸上。幸好及时收住。 借着院门外那两盏灯笼的昏黄光线,他看见她额角上渗着细细密密地汗珠,显然是跑了很长一段路。 白冉有些意外也有些尴尬,看着院外抚胸喘息的姑娘,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殷笑缓过气来率先出声,“你说你和沈家有亲戚关系,是吗?” 白冉一愣,还是答道:“是。怎么了?” 殷笑仍旧不答反问,“那二十年前沈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白冉这下被问住了。他怔然片刻,带着迟疑说道:“这个……白家和沈家虽有些亲缘关系……” “但是其实你们不熟,你也不知道太多对吧!”殷笑接下他后面的话,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 白冉摇头轻笑,对她的嘲讽毫不在意,“殷姑娘,切莫说白家与沈家只是沾了些姻亲关系。就算是直系亲属,二十年前的事,我也未必知道啊!那时我才多大。”他顿了顿,问道:“你找我来……就是问这个?” 她“嗯”了声,便不再多言。 随即两人竟一起沉默下来。 白冉轻咳一声,将这种气氛打破,“殷姑娘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殷笑略微蹙眉,有些犹豫,“算……是吧。我也说不太好,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太清楚。” 白冉应了“好”,而后继续说道:“若是你不急,沈家的事我可以叫人去查。应该不会多久便有回信。你只是问二十年前的事么?” “暂时是,最好越详细越好。”殷笑话音一顿,目光凝视在他脸上,渐渐别有深意。 白冉被她看的一阵不自在,“怎么了?” 殷笑眯了眯眼睛,“白冉,真的是沈从山让你帮忙的?” “自然。”白冉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没什么。”殷笑忽然笑了出来,“反正我只管拿银子办事,不管其它。”说完便转身下了门前台阶。 “唉?”白冉看着她的动作急忙叫了一声,“你这就走?” 殷笑扭头看他,“你还有事?” “我……”白冉犹豫着,语气里像是带了分小心,“你吃晚饭了么?要不要进来坐坐?我这里……” 不等他把话说完,殷笑已经转过头举步前行。 白冉脸上表情瞬间僵住。或许是生平头一次这般被人毫不留情的卷了面子,心中忽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直到那道身影彻底融入黑暗消失不见,方才叹息着退回院内。 院门关上的时候,他莫名地有一丝犹豫。一个声音对他说:追上去啊,快追上去!她没走远,现在还来得及。另一个声音却紧跟着质疑:为什么要追上去?不过一点小口角而已,有什么好在意。更何况银子都是你出,也算得上是东家。 “哐哐哐”,院门在这时再一次被砸响。 白冉猛地回神,伸手拉开了门板。 殷笑的脸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细眉紧蹙着神情似乎有些凝重。 “你……”他张了张嘴刚要发问,就被她截断…… “你今晚有事么?” 他下意识便摇头,“没有。” 她点点头,“好,带上火把和撬棍,和我去个地方!” 他不由疑惑,“去哪儿?” 她默然一瞬,而后缓缓从牙缝儿里挤出四个字,“城南义庄。” ………… 柳青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殷笑一声不吭消失在漆黑的长廊上。直到一阵冷风刮来,方才激灵着回过神。 他表情迷茫又无辜。左右环视了一圈之后,心想反正来也来了,干脆再去发现兰香尸体的井边再看看好了。 谁知转身刚走出那座拱形的小门,寂静的夜色中忽然响起凄厉的女子尖叫,“啊——啊……” 随即,惊叫声此起彼伏。乱七八糟的,似乎离这里并不远。 他一怔,而后下意识扔掉手里的灯笼,拔刀冲向了声源处。 第二十三章 再探地道 白冉的坐骑自是比柳青的破车和破骡子强上百倍。两人共乘一骑,轻装简行,约莫半个多时辰便到了义庄。 这附近没有其它人家。 漆黑的郊外只院中一点光亮,远远看去颇有些瘆人。 白冉带着殷笑一起下了马,又从鞍上取下东西。也不栓坐骑,就任它在附近散养溜达。 “我们两个悄悄进去,不要惊动里面看庄的人。”殷笑在这时开了口,声音压得极低。 他“嗯”了一声,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两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落进了院内。 守庄人老关这会儿正在喝着小酒儿。 白冉透过窗纸上的人影略略确定好位置,随手捡了块小石子,便朝他扔了过去。 石子穿破窗纸,一招命中穴位。窗子上的黑影僵了一下,随即向前扑倒在炕桌上。 简单粗暴,干净利落。 殷笑见状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公子真是好手艺!”像是赞扬,仔细辨别却又仿佛带了丝讽刺。 白冉仿若未闻,只语气平淡地提醒她道:“殷姑娘,他最多只能睡两个时辰。” “才两个时辰?!”殷笑看着他皱眉,昨日她和柳青没有继续往里面深走,都折腾了小半夜,今天她可是打算一探究竟的。“两个时辰未必够用,还能再久一点么?” 白冉摇摇头,“以白某点穴的功夫,大概就这么久。若是力道再深些,怕是要留下后遗症。”说着顿了顿,终于问出了口,“你到底要做什么?” 殷笑看着他默然一瞬,转身往停放兰香尸体的厢房走去,“你看见就知道了。” 房门上的锁再次被殷笑用一根细银簪子解决掉。 她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却不想在刻意地状态下竟然真的打开。那种感觉……仿佛真的是融入在血液里,完全不用思考就知道手指该如何动作。 进门时,白冉玩笑着以牙还牙,“殷姑娘这手艺也挺不错的嘛!” 然而她却毫无心情回应。 殷笑默不作声地进了屋子,借着微弱的光亮找到那两块地砖,又用力在上面跺了跺脚。然后抬头冲着白冉笑了笑,“白公子,我要是说这地底下有宝藏,你信不信?” 这种鬼话,白冉自然是不会相信的。 只是当他撬开那两块地砖后,还是看着黑漆漆地地道入口感到些许的惊讶,“想不到这义庄下面,到真另有乾坤。”说着转头看向殷笑,“你是怎么发现的。” “也是无意中。”殷笑抻着脖子往下看了看,将昨天的事情大致和他讲了一遍。 白冉听后更加觉得诧异。 火把的光线有些跳跃,将两个人的脸照的忽明忽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若有所思。过了小片刻后,微皱的眉头忽然舒展,有些不确定地开了口,“殷姑娘,除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你是不是……还能看见某个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算是吧。”殷笑抿了抿唇,“不过不是所有的都能看见,要那种气场很强烈才行。而且只是简单的场景或者片段。一般……并不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白冉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他将手中的火把大头朝下,在入口处一晃。借着光亮见下面地面是土质,便收回胳膊用力一掷,将火把直上直下插入下方的土地里。 周围的一小片地方瞬间被火光照亮。 他凝眸俯视片刻,转头看向殷笑,“下去吧。”说完便伸手抓住她肩膀,带着她一起纵身跳下。 ………… 沈老夫人有个表侄女,过了年底便是年方十七,一直未许人家。 沈家也是大家族,除了沈从山这一支外,其它房也有不少青年才俊。沈老夫人的亲外甥女钱氏如今已是正房主母,她有意想再亲上加亲,便将娘家的这个表侄女叫到身边。准备趁着年关亲戚间走动频繁,从沈家侧支中挑个合适人选,撮合二人成就姻缘。 而今日,恰好是那位表小姐的生辰。 老夫人特意请了戏班到府上为她庆生,又邀了府中女眷晚饭后一同观看。 沈从山的父亲,沈老爷在世时十分喜好戏曲音律。三不五时便要请个班子来家中热闹热闹。 所以沈府有一处专门观戏的小楼,名曰清音阁。今日晚间的戏,照旧是安排在这里的。 清音阁不大,其实就是间屋子。 一个小戏台,戏台后面两间小隔间。是戏子伶人们换衣上妆的地方。戏台前方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摆放着桌案和椅子,是观戏的地方。 沈老夫人礼佛,晚饭后雷打不动是要去上柱香颂段经的。她吩咐一干女眷先去看戏,不必等她到了再开场,便回了自己的院落。 戏班的人早已到了清音阁。因着未到开场时间,都在台后的小隔间里准备着。 沈从山一共一妻二妾,所以府中有身份的女眷并不多。 众人依次落了座,立刻有丫头忙碌着端茶上点心。班主也从后台出来递上戏单,寒暄着对钱氏奉承不断。 钱氏却没接,只笑着示意今日的寿星先点。 表小姐接了戏单,却没看。冲班主说了声“八仙祝寿。”便又将手上的红簿子给了钱氏,笑道:“姨母还没来,剩下的姐姐先做主吧。” 钱氏这次没有推拒,一边笑着接了过来,一边低声说道:“要是准备好了,就先开场吧。” 班主得了吩咐,急忙转身回了台后。丫头们也十分机灵的将门边墙角的几盏灯熄灭。 屋内光线顿时暗了许多,只剩台子上一片通明。 钱氏这时也已经点好了两出戏目。她随手将戏单往身后一递,恩赐一般冲着另外两名妾室努努嘴。 她的贴身丫头立刻伸手接过,然后走到二夫人身后,趾高气昂地将红色的博子递给了另一名丫头。 再然后,转回身的一刹那,她无意中往门口那里扫了一眼,顿时惊恐万分。 雪白的窗纸颜色惨淡,门的外面赫然一道吊挂的黑影。披头散发,摇摇晃晃。 她浑身发软,抖若筛糠,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那里,说不出话来。 然而屋内没有人发现她的异状,直到……一声惊恐凄厉的尖叫冲破她的喉咙。 ………… 或许是昨夜通过风的缘故,地道里的空气还算凑合。 殷笑在前面领路,白冉另燃了一只火把,紧跟在她后面照亮。 冰冷潮湿依旧,四面除了土还是土,一切都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松软的土地上多出了几排大大小小的脚印,一直向内延伸。 那是昨夜她和柳青留下的,如今却成了地道内仅有的标志性痕迹。 两人一路走得缓慢,谁都没有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上那几排脚印终于到了尽头。 殷笑停下脚步,微蹙着眉头一寸寸环视周围,生怕错过什么。 没有,这一次什么都没出现。不论是谢婉言,还是其它的一些什么东西。 她闭上眼睛,尽量将呼吸放到最轻最缓,努力的凝神,集中精力。 白冉也不催促,只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他见殷笑闭了眼,仿若入定般一动不动,便四处移动着火把逡巡了一圈,然后便放空目光看着某一点有些走神。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地道内响起长长地一声嘘气声。 殷笑叹息着,似乎有些泄气,“太乱了!” “嗯?”白冉疑惑,“什么太乱了?” “没什么。”殷笑胡乱摆手,不愿解释过多,只漫不经心地说道:“这地方……或许真的发生过很多事。”说着,她抬眸看向前方的黑暗,略一犹豫后,便继续举步前行。 这混乱的气场中,她隐约感觉到了谢婉言。那是种极微弱地存在,游丝般随时都会中断。 记得昨夜,“谢婉言”曾经向这地道深处飘忽而,去像是要引她去什么地方。或许再往前,会有所发现。 然而结果却令人失望。 因为当白冉点燃第三根火把的时候,地道也到了尽头。 殷笑看着眼前墙壁上的泥土,一阵愕然。这算……什么啊!难道谢婉言飘进了泥土里,是要告诉她自己已经入土为安融入大地了?还是示意她继续挖地道? “草!”她忍不住爆了声粗口,扭头看向身后的白冉。 白冉在四处打量着,感受到她的目光便也看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他略有深意地笑了笑,略扬起下巴指了指前方已经没有路的地方,“殷姑娘,白某可没带铁锹,没办法帮你继续打洞!” 殷笑闻言噎了口气,随即不甘示弱道:“义庄院子里有铁锹,现成的取来就能用。就怕可惜了白公子这一身上好的衣料!” 白冉唇畔的弧度扩大了几分,“你确定真要继续挖?” 殷笑脖子一梗,“我说确定你就挖?” “呵……”他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随即便不可抑制。那笑声低低地,回荡在空旷的地道内,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殷笑不由皱起了眉。 白冉很懂得适可而止。他轻咳一声,尽量抑制住笑意,然后上前两步,用手指刮了刮地道尽头的泥土,“这里的土和两边壁上的不一样。虽然看上去很接近,但完全是两种土质。” 殷笑眸光一闪,“你的意思是,这里是被人后填上的!你确定?” “确定。”白冉点了点头。 殷笑抿唇沉默,过了会儿才思索着开了口,“你说……这地道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是通往什么地方,还是那边是个地下密室之类?” “不知道。”白冉摇摇头,“或许都有可能,或许都不是。” 殷笑叹了口气,“我就是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感觉到谢婉言的存在。她那天说她是蒙冤而死的啊,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是有人害死了她,抬着她的尸体曾经在这里经过?说不通啊……” 白冉任由她自言自语地不靠谱推测着,不置可否。 “算啦!”她耸了耸肩,“回去吧,估计再过一会儿老关头就醒了。等柳青把这里的事上报给府衙后,让便宜劳动力来继续挖好了。” 便宜劳动力……白冉因着她的用词眉梢跳了跳,举着火把跟了上去。 第二十四章 另一只耳坠 返程的路在感觉上似乎没有进去时那么漫长。 插在入口地上的那支火把已经燃尽了,只留下一截短短的棍子。白冉将它拔下来扔上去,然后轻轻松松地又带着她回了地面。 有高手在,自然不用像昨夜那般狼狈吃力地。 白冉将手中的火把塞给了殷笑。弯下腰正准备将那两块地砖还原,忽然听见旁边的人“啊”地低低惊呼了一声。 他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她的同时,已经戒备地直起身子。 殷笑的脸色不大好。眉头紧蹙着,眼中是少见的慌乱。 不由得,他心中也跟着升起一丝紧张,“怎么了?”说话间不见周围有什么异常,便以为她是看见了什么不同寻常地东西,于是问道:“你是不是……” “不是。”不等他说完,殷笑便已经会意。否定后又急急地说道:“我的铃铛不见了!” “铃铛?”白冉疑惑,“什么铃铛?很重要?” “很重要!那是师父给我的,跟我的命一样重要!”她已经急的带了哭腔。“我一直揣在怀里的,不见了!” 白冉心头一动,赶忙柔声安慰她,“你别急,仔细想想什么时候发现不见的。看看是不是掉哪了?” “就刚刚啊……我……”殷笑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我好像进门的时候摸了一下,那时还在的。”说着,她弯下腰,举着火把在屋子里仔细寻找着。白冉也又点燃了一支,主动帮她搜寻起来。 结果两人都一无所获。 殷笑吸了吸鼻子,快步走回地道入口处,“应该是掉在下面了,我得再下去看看。” ………… 白冉将最后那支火把也点燃,然后三支困在一起带着她重新回了下面。 地道内空旷,没有什么妨碍视线的障碍,找起东西来并不算费力。 殷笑弯着腰,边缓步前行,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地上。 还是上次碰到谢婉言的地方,她离得老远便看见杂乱的脚印间躺着一抹翠绿色。 “啊!”殷笑兴奋地叫了起来,“找到了!”说话间已经三两步蹿上前去将它捡了起来。 白冉也快步跟了上去。他看清楚殷笑掌心上的东西,发现那不过就是一根细银链子下面栓了三片不规则形的玉片。完全没有任何铃铛的样子。 似乎感觉到他心底的那份疑惑和不屑。殷笑忽然转过头来,冲着他一笑,同时拎起链子的一端轻轻一抖。 “叮铃……叮铃……” 那是种从未听过的悦耳声音,好似山涧中最清澈的小溪。涓涓流淌,直沁心脾。 白冉呆愣愣地挺在原地,小片刻后才发现自己竟走了神。 他摇摇头,那铃音却隐隐约约,依旧还在耳边回荡缠绕着。赶紧咬下舌尖,一阵痛感袭来,世界也终于清静了。 白冉不由诧异,“怎么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殷笑眉梢一扬,笑容中多了丝自得,“就是铃铛啊!” 标准的殷氏回答法。白冉知道从她嘴里很难听见有用地,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的铃铛,可以借我看看么?” “可以啊!”殷笑这次倒是大方,痛痛快快地伸手递给了他,“喏!” 白冉已经见识过这铃铛古怪,不敢晃出声音,便摊在掌中左右瞧看。 他发现链子下面的石片远看像玉,但仔细观察却并不是。大衍境内并没有这种东西,他依稀记得在何处见过,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正蹙眉思索着,忽然听见旁边的人“咦”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 白冉抬眸看她,发现殷笑蹲在地上,正扒着地上松软的泥土,往外抠什么东西。 他迈前一步,挨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怎么了?”话音刚落,便看见殷笑从泥土中抠出了一支耳坠。 淡粉色的玉质,两只小环套在一起,下面坠了只玉兰花。 殷笑瞳仁一缩,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恍然,“怪不得……”怪不得她会在这里见到她,原来是她的东西在这里。可为什么,两只耳环,她感应到的是两种景象?! “怪不得什么?”白冉低沉的声音响起,将她的疑惑打断。 殷笑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东西,解释道:“这耳坠,应该是谢婉言的。” 可白冉闻言却只淡淡地“嗯”了声,不甚感兴趣地样子。 殷笑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唇角上挑。“白冉……”她轻轻叫了他一声,直呼其名,“你猜猜看,另外一只耳坠在哪里?” 这让他上哪里去猜?! 白冉眼角肌肉跳了跳,还是给面子地应付了一个答案,“在那个谢……婉言身上?” “呵……”殷笑轻笑出声,“铃铛还我。” “嗯?”白冉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殷笑捻起链子结果,同时缓缓说出了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另一只耳坠,在沈从山身上。” 白冉微微瞠目,明显感到一丝惊讶。 “很有趣是不是?”殷笑扭头,重新将视线落回那只耳坠上。她手腕晃了晃,看着坠子摇摆的弧度,别有深意地开口说道:“你说将我关进那间牢房,是因为有传闻说那里不干净,想试探我是否真的和别人不一样。结果我在那里见到了谢婉言。你又说沈从山感觉府里有问题,不敢惊动沈老夫人便向你求助。然后你将我扯进来,说是帮忙,却时常明示暗示地让我去挖沈家的隐私。而今天下午,我刚好捡到沈从山随身携带的荷包,在里面发现了一只女人的耳坠。”说着,她又晃了晃那只耳坠,“一只和我手里的耳坠一模一样,也带了谢婉言气息的耳坠。你说,是不是真的很有趣?” ………… 沈老夫人来到清音阁的时候,屋内外已经乱作了一团。 周围灯火通明,几名捕快举着火把正四处仔细搜寻着。 戏班的人都集中在台子左边,其中几人穿着戏服,脸色浓墨重彩。而府中的女眷们都面色惨淡,有几个丫头甚至无声啜泣着,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椅子上歪了个人,似乎已经闭目晕厥。她认得那是钱氏的贴身丫头。再放眼往旁边一扫,三分浑身颤抖,在丫头的搀扶下,正对柳青说着什么。 她眉心皱出三道深纹,却并没有立刻发问,而是转头看向了同样脸色惨白却还算镇定的钱氏。 钱氏这时刚好注意到婆婆的出现,十分知机地起身走了过去。然后贴在沈老夫人耳畔,低语了片刻。 沈老夫人眉间的皱纹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脸色也逐渐铁青。 她听过钱氏的叙述后,没有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后才出声发问,“从山呢?” “夫君去了临郡,早上就出门了。”钱氏声音略打着颤,显然依旧心有余悸。 沈老夫人不置可否地“嗯”了声,抬眼看向清音阁那两扇门,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母亲……”钱氏眼睛里蓄了泪,仿佛终于找到了依靠,“要不,要不我们找个道士来做做法吧。或者请寺里的高僧……”后面的话,在沈老夫人刀一般锋利的眼神下戛然而止。 钱氏急忙低下头,快速地拭掉眼角的泪水。她极力将面色表情恢复正常,然而衣袖下的双手却用力的紧紧相握。 沈老夫人收回视线,再次抬眼看向刚才的位置,缓缓开口,“你说,刚刚你们都看到那黑影了?” “是。”钱氏柔声应着。 “披散着头发,是个女人的影子,像是在上吊?” “嗯。”钱氏点点头,“当时大家都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柳捕头冲了进来。” 沈老夫人突然沉默了,似乎若有所思。 而此时柳青已经询话完毕,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脸上所有的情绪一瞬间消失无踪。沈老夫人往前迎上两步,先冲着柳青点了点头,“老身见过柳捕头。” 柳青急忙还礼,“老夫人多礼了。” 沈老夫人也不和他多客气,语气不冷不热地,“这么晚了,柳捕头如此劳师动众,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我这府中又出了什么大案?” 柳青一摆手,“这到没有。只不过……” “只不过是有什么东西映出个影子,府中女眷看花了眼,胆小被吓到了。捕头大人请回吧。若是因为这种小事耽误了诸位公干,可真是沈家的罪过了。” 柳青闻言皱眉,“沈老夫人,若真是眼花看错个影子,柳某自然不过问。可今日衙门的差役黄大力,还有三夫人前段时日,也都……” “那又如何?”沈老夫人生硬地打断了他,“左不过都是沈府的家事。若真有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作祟,我们沈府自然是去请道士。不敢劳动诸位费心。” 柳青反唇相讥,“听您这话,是承认府中有东西了?” 沈老夫人冷声哼笑,“承不承认有什么区别,难道府衙的捕快不光抓恶人,还管抓鬼么?” “这……”柳青一时无言以对。 沈老夫看他一眼,“柳捕头带上你的人,请回吧!”说完一拂袖,转身就要离开。 “唉……”柳青有些急了,随即竟难得灵光地脱口喊道:“老夫人怎知这作祟的究竟是人是鬼?!” 沈老夫人步伐一顿。 他立刻步步紧逼,“贵府已经出了兰香一条命案,随后齐嬷嬷又突然发疯。沈老夫人以为是家事,可在柳某看来,皆是人命关天的要事!更何况事情尚未查明,老夫人这般肯定是鬼怪作祟,莫不是有意要借此来掩饰什么?!” 第二十五章 沈家密事 跳跃的火焰中有缕缕黑烟袅袅直上,偶尔发出“噼啪”声响。 白冉看着眼前的人,不知为何竟觉得喉头一阵干涩,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不开口,殷笑便也不说话。 两人对视了良久,他终于干巴巴的发出声道:“若我说,这些其实我也并不知晓,你可相信?” 殷笑勾了勾唇,笑容中似乎隐约带了丝嘲弄。她一手拄着腿站起身来,轻缓的调子有些漫不经心,“沈丛山从商多年,如何会没有关心亲近的朋友。就算家丑不可外扬,他信不过外人。可他在家主的位置上也做了几年,族中总会有一两个可靠的亲信。所以,我始终想不明白……”她话音一顿,垂眸直视他的瞳仁,“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求助于你这不算亲近,并且还别有用心的所谓亲戚。” “因为……”白冉边说着,边缓缓站了起来,“因为沈丛山,并非沈老夫人亲生。” 殷笑目光一闪,有些惊讶。但仔细一想,似乎又觉得事实本该如此。 “那沈大少爷的生母呢?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白冉摇摇头,“沈丛山不是老夫人亲生,这件事是个秘密。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说起来,也是我孩童时随长辈来沈家作客,无意中听到的。我那时顽皮,藏到沈老爷院中的假山石下面,谁知竟赶上他们夫妻争吵,便无意中听到了只字片语。” 殷笑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白冉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沈家看上去母慈子孝家宅和睦。但其实沈老夫人并不完全信任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沈家现如今虽是丛山在当家,可真正的大事,却还要沈老夫人首肯才行。所以,就算他在沈家有个把亲信,却也都是在族中平庸无名的后辈或者远支,成不了什么事。” “所以他找到了你?”殷笑忽然插话进来。 “或许是因为这个吧。”白冉回答的有些模棱两可,“你说我对沈家别有用心,但实际上,沈丛山又何尝不是。殷姑娘是聪明人,想必你也感觉到了,从始至终,沈丛山的态度很怪异,不是么?” 可就算沈丛山不是老夫人亲生,沈家要是出了问题,对他也并无好处!殷笑心头疑惑,却没有将这个问题问出口。默然片刻后,她若有所思的开了口,将话题稍稍专业,“你说,一个男人,若是将一个女人的饰物总贴身带着,这能说明什么?” 白冉听见她这样问,却觉得有些好笑,“这还不简单,若是一个男人将一个女人的东西随身带着,那自然是……”话未说完,他便愕然一震,“殷姑娘,你的意思是……丛山和你看见的那个谢婉言之间……” 殷笑“嗯”了声,随即又补充道:“我也只是猜想,并不敢肯定。又或许,他们两人之间不是那种关系。因为我见到的谢婉言,多是一身嫁衣,这很可能说明,那就是她临终前的最后形象。而且,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她和我说的‘新婚之夜夫君被害,蒙冤入狱''。如果她真的和沈丛山是那样的关系,这也说不通啊!”她叹了口气,电光火石间脑袋里闪过什么,立刻拍着巴掌“啊——”地叫了一声,”我知道了!”她扭头看向白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动着雀跃,“会不会是沈丛山喜欢谢婉言,但谢婉言不喜欢他,并且还嫁给了别人。于是沈大少爷一怒之下利用沈家权势,在新婚之夜陷害了谢婉言夫妇……” “殷姑娘。”白冉颇为无奈地打断了她,“姑娘不去戏班里编故事,当真是可惜了。” 殷笑闻言有些不满,翻了个白眼儿道:“那你倒是说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冉一摊手,“我编不出精彩的故事。但白某也是个男人,若是我一直将某个姑娘的私人物品贴身携带,那毕竟是用情至深。所以我想问问姑娘,既然用情至深,沈丛山又为何要害死自己心爱的人?” “或许是因爱生恨呢?”殷笑挑眉反驳,“说不准沈丛山心眼儿特别小,被谢婉言拒绝后就想着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所以就毁了她还有她丈夫。但永远得不到的,往往又是最好的。他内心深处仍旧对这个女人难以忘怀,便将她的一只耳坠贴身携带着。偶尔把玩怀念。” 她“头头是道”的猜测,让白冉再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他无奈地摇摇头,看了眼已经燃了大半的火把,对她说道:“走吧。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们上去以后在研究。这里总归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着,他率先转身往外走去。 然后没有几步却又忽然身形一顿。 白冉没有回头,目光直射入前方的黑暗中,仿佛回忆起什么,“其实说起来,沈丛山成亲之前,的确是有过一个心上人……” ………… 老实人一旦发起脾气来,也是很有杀伤力的。 召集了府衙内所有的留守差役,柳青开始对沈府所有的人进行更严格的询问和调查。无论男女老幼,主仆尊卑,一概如此。就连那位齐嬷嬷也未曾错过。 疯了不要紧。很多时候,这疯话反倒是比正常的人话更有价值更为可信。但结果似乎让柳青有些失望,那齐嬷嬷大约疯的太彻底了,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她回来了,她回来了……”要不就是目光呆滞地盯着某处,磕磕绊绊地哼着首调子轻柔的小曲, 有道是民不与官斗。 沈府虽然家底雄厚,可沈丛山名分上到底只是平头百姓。更何况府尹大人不在城中,府衙里的其他人根本约束不了柳青这当年又刑部尚书钦点下来的大捕头。 所以沈老夫人除了放几句狠话,态度上不合作外,暂时也别无应对章法。 一群人真正将沈府闹了个鸡飞狗跳。收工时已经时将近子夜时分。 柳青打了鸡血一样回了衙门。领着两名当值的兄弟,连夜将前段时间还有今日调查来的所有卷宗,又仔仔细细地的阅读了一遍。 灯盏上的蜡烛渐渐变短,蜡油积了许多在桌面上也无人去管。 后半夜时,那两名捕快实在撑不住,歪在椅子上就那么睡了过去。 只有柳青始终埋头奋战着。 当最后一页口供被他放在一边时,屋外隐约响起了脚步和说话声。 柳青抻了个长长的懒腰,转头望了窗子一眼,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他吹灭了已经只剩一小节的蜡烛,将那两名叫醒收拾好东西,便离开衙门回了家。 因为临近年关,安阳城内格外热闹。这个时辰街上的摊贩久已经摆好位置,吆喝着做起了买卖。 柳青那一身捕头的装束在行人中有些扎眼,尤其是帽顶上的彩色羽翎,简直就是独一无二的标志。 殷笑离得老远便看见了他的背影。抿嘴笑了笑,扬声喊道:“柳捕头!” 可前面那人却步履未停,似乎没有听见。 殷笑又将音量太高了些,“柳大哥!柳大捕头!柳青!” 话音落下时,白冉已经操纵着身下马匹,在他身边勒了缰绳。昨晚他们两人从义庄回来时,城门已经落了锁。两人便在城外多驿站里宿了一夜,等到今日天亮,城门打开时才返回。 柳青这次有了反应。他不光听见了殷笑的叫声,还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逼近身后。 他“唰——”地转头,看见共乘一骑的两人蓦地一愣,“殷姑娘……你昨晚去哪里了?你……你怎么和白兄……” “说来话长,等回头我仔细给你讲。”殷笑摆手打断他,看着柳青那两个壮观的黑眼圈儿,也颇有些惊讶。她边说着,边在眼睛下面比划着,“柳大哥,你这怎么回事?难道让人打了?” “唉——”柳青闻言长长地叹息一声,很是萎靡不振,“我这个说来,话也有点儿长。” ………… 既然话都挺长的,那就干脆找个地方慢慢地说。 三人最后一起去了白冉的住处。毕竟那里清幽雅致,有仆人有厨师,比柳青家里舒服太多。 饭菜简单而丰盛,上来的很快。 用餐时三人都专心的挥舞着筷子,谁也没顾得上说话。尤其是柳青,完全一副恨不得撑死在桌上的架势。 白冉昨日用了晚饭,殷笑和他吵完架之后在摊子上吃了好几碗卤煮。只有柳青,空着肚子被殷笑叫去沈府,一直折腾到现在才吃上口东西。 吃饱喝足之后,柳青率先开了口,将昨日殷笑离开之后,自己如何听见尖叫声,又是如何在沈府清音阁调查,还有这一晚上整理案卷的心得,统统讲给了两人。 殷笑颇有些惊讶和唏嘘,因为没有想到自己离开后竟然发生了这么的事情。她原本就是奔那吊死的鬼影去的,结果却还擦肩而过了。 白冉听着柳青的叙述,两道浓眉时松时皱。 他也不发表什么意见,直到他将全部的事情讲完,才沉吟着问道:“依照柳兄所言,昨夜在清音阁看戏的女眷,都看见了那个黑影,对么?” “嗯。”柳青略一点头,又补充一句,“最先看见的,是沈夫人钱氏的贴身丫头玲儿。她被吓得惊叫出声,惊动了其他人,然后当时在场的女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都见到了那个吊挂的人影。” 白冉没有说什么,而是抬眸看向殷笑。 殷笑却是耸了下肩,没有言语。 他复又看向柳青,“柳兄,从听见尖叫声,到闯入清音阁,中间一共经历多久?” “没有多久。”柳青眯眼回忆着,”几乎就是眨眼间的事情。那个清音阁,离我当时所在的院子其实很近的。” 白冉不由皱起了眉头,他食指委屈一下下轻敲着桌沿,似乎想到了什么,“沈府的女眷当时是从屋内看见门外的影子,那你从外面冲进去的时候,就没看见什么东西么?” 第二十六章 中断的线索 结果柳青就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他皱着眉,边努力回忆边慢吞吞地说道:“我当时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乱糟糟地,尖叫声此起彼伏。就想着赶紧过去,别耽误时间,回头又出了什么大事。所以也没注意别的。”他顿了顿,又思索一会才继续开口:“不过说句实话,我也觉得很奇怪。按照屋内人的描述,当时他们看见的影子就在门口。就算是我没注意,也不可能就在眼前的东西,一点也看不见啊?!” 的确是有些奇怪。 白冉听后静默不语,目光放向墙边架子上的一只琉璃花瓶,似乎也在思考什么。 殷笑在这时插话进来,却说的是另一件事,“柳大哥,之前我托你查谢婉言的事情,你是不是给忘了?” “啊!”柳青恍然大悟般一拍额头,急忙解释道:“没忘没忘。那天在牢里你和我说过这件事后,我就和典吏说了,让他帮忙查找在我上任之前,十年内所有的狱囚在押记录。不过后来事情太多,我一直没问他。想必这些天过去,他们应该有结果了吧!” 可等三人到了府衙一问,结果却是条中断的线索。 在柳青来这里上任之前,安阳府衙曾经失火。其中一部分卷宗都被烧毁了,也包括一段时间内衙门大牢犯人的收押记录。 而因为这些东西被毁,府衙大牢是否曾经收押过一个名叫谢婉言的女犯,因为什么关押,现在谁也说不清了。 若是之前没有发现沈从山和谢婉言之间有瓜葛,殷笑还能认为事情或许是更久远之前的。但现在看来,明显可能性不大。 从种种蛛丝马迹上推断,如果谢婉言真的曾经在安阳府大牢中关押过,那最远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情。除非…… 殷笑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什么。 走出衙门的时候,她看向身侧的白冉,低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那个,白公子,你觉得会不会是这样:沈大少爷之所以将谢婉言的耳坠一直随身携带,并非是我们想的那样,两人相好。而是……” “而是什么?”白冉眉梢一挑,似乎已经预见到她会有更不靠谱的推测。 果然…… 殷笑左右扫了两眼,见左右近侧无人才说出来关键,“沈大少爷其实谢婉言和沈老爷的儿子!后来沈老夫人知道这件事……” “殷姑娘!”未免更不靠谱的推测出现,白冉急忙将她打断。他叹了口气,很是无奈,“你这样一时一个想法,只能会扰乱自己的推测思路,离事实真相越来越远。” “嘁……”殷笑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小声嘟囔,“早说了我不是破案的。你叫我把沈家的事当成游戏,随便玩。玩坏了也没关系的嘛!” 白冉摊手,“我可没说过玩坏了也没关系!” “你……”殷笑瞪着他,正要反唇相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柳青“哎呦”一声痛叫。 两人不再唇枪舌剑,齐齐回头看向声源。 只见柳青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他们身后,这会儿正跳着脚站在一块大石头边,龇牙咧嘴。 殷笑和白冉对视一眼,急忙朝他走了过去。 白冉嘴里问着“有没有事,是否要紧”,唇角却是忍不住地上扬,明显有些幸灾乐祸。 殷笑更是直白,“柳大哥,这么大块石头你都能踢上,真是厉害啊!” 柳青这会儿疼痛稍微缓解。边吸着气,边略微尴尬道:“我这不是昨晚没睡精神头不够用,刚才又想事情走神了么!” 白冉轻笑了声,“那你想到什么了?” 本是玩笑性的揶揄,却不想柳青竟正色道:“我昨天不是连夜将这些日子以来的口供又都看了一遍么,总觉得有些地方若仔细思考起来,似乎都有些值得回味。” 白冉和殷笑都略感诧异,几乎一口同声道:“什么地方?!” 柳青目前觉着值得回味的地方,一共有两处…… 一处对兰香同屋的婢女春桃的盘问。 分别前后两次。 起先是接到沈府报案后,办案的差役问过春桃,兰香在府中是否和人结仇,又是否同哪命小厮或者家丁护院有私情。 答案都是没有。 差役又问她兰香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春桃起初也说没有。便不了了之。 后来张仵作回来,确定了兰香并非失足而是他杀。柳青派人又对春桃进行了一次仔细询问。 春桃这回回忆起了一些事情。 就是事情发生前的某一天,她早上回房时看见兰香正坐在妆台前描眉打鬓,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见她回来,还说了许多话。 然而春桃前晚在主子房中值夜,当时浑身疲累,也就敷衍了事,没太注意兰香说了什么。然后便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但其中一些内容还是有印象的。比如说兰香一直在感叹女人青春有限,也要为自己打算。她还问春桃,要是她有钱赎了身,不在沈府做工的话,准备做些什么。没等春桃开口,她有讲了一大堆自己的打算。好像明天就能实现一眼。再比如幻想着将来可能嫁个什么样的夫君,生几个娃娃。 这样的话题,在这些卖身到大户人家,并且年纪渐长的婢女间,实在是十分常见的。 深宅大院中,时光蹉跎,容颜老去。她们这些看人眼色过活的下人,无所谓依靠,难免心慌又寂寞。 所以春桃的这些话,当时并未引起办案差役的重视。 直到府尹大人的限期破案令下来。柳青压力巨大,不得不反复研究起所有的案卷和线索。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压力太大,有些草木皆兵。柳青越看越觉得春桃话里的内容值得仔细推敲。 他觉得,一个平时刻薄的人,若是忽然高兴成这样,想必该是遇见了什么好事。但这个“好事”到底是什么,又和兰香的死有没有关系,便又是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第二处……就是沈府后厨某些人的口供。 因着发现兰香尸体的院子和厨房仅一墙之隔,这份口供就显得尤为重要。而当初之所以很快认定兰香是失足,除了小刘哥学艺不精验尸有误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事发当夜,厨房当值的人说没听见墙那边有任何动静。 直到昨日……殷笑无意中提起厨房当值的就一个人。就算偷开小差去休息,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当时就想,会不会是那晚当值的人撒了谎。其实他那晚偷了懒,并没有一直呆在厨房里或者是中途睡熟过去,所以即便是隔壁有动静也根本就不知道。 “那你没再派人去问问?”殷笑听到这里时,忽然插了一句。 “问了。”柳青答道,多少有一丝沮丧,“那人还是原话,咬定了说那天夜里没听见任何动静。” 殷笑猛地突发奇想,“柳大哥,会不会……那个害死兰香的凶手,就是那晚在厨房当值的人?!” “啊?!”柳青闻言一怔,随即干巴巴道:“应该……不会吧。那姑娘后来我也见了,又瘦又小跟缺了水的豆芽菜似的。又没有功夫在身,不太可能是她吧。我觉得凶手是她的可能性实在小的可以忽略不计了。” 又瘦又小的姑娘?殷笑眨眨眼,“那晚当值的人,到底是谁啊?” 柳青偏着头想了想,“好像……是叫小梅吧!” 小梅?! 殷笑略微诧异,随即便回想起来,那天晚上的确是她当值。 记得事情发生后,她吓得够呛。怕自己也像那个发现尸体的送菜小厮一样,被什么冤魂缠上,四处求了一大堆的符带在身上。她还把那些符给自己看过,劝自己也去求两个保平安的。 殷笑在脑海中默默对比了小梅和兰香的体格,再想想那块砸死兰香的大石头,小梅的确不太可能是凶手。而且她觉得那姑娘一向胆小老实,也应该不会撒谎。就算说了谎话,恐怕也编不利索瞎话。但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说得好呢? 她想了想,便将到了嘴边的一些话又咽回肚子。没有开口。 “对了!”柳青又想起什么,“你住的地方不是离厨房不算远么,那晚也没听见什么?” “没有。”殷笑摇头,“厨房附近的确有几间下人房,但毕竟有一段距离。虽然是夜深人静,但如果不是特别大的声音,根本听不到。其他人我不知道,不过我那晚睡得特别死。” 柳青“哦”了声,有点失望。 白冉这时插话进来,“柳兄,你觉得兰香的死,和沈府那吊挂的人影,是否会有联系?” 柳青被问的一愣,“应该……没有吧。”说着又皱起眉头自我否定道:“不过,也说不好。现在看着是没有联系,但说不准到最后就有联系了呢!张仵作昨个儿还说了,有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细节,但可能就是关键所在。唉……”他长叹了一口气,锤了锤生疼的太阳穴,“不过有一点我倒是特殊奇怪,沈家那黑影,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见到了,殷姑娘却见不到。你来它就躲,你走了它却出来了,好像怕你似的!” “或许我长得吓鬼呗!”殷笑翻着白眼儿接了一句。她觉得按照柳青这逻辑,好像沈家的这鬼专门是给她闹的一样。还是个会捉迷藏的鬼! 三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过了小片刻,白冉抬头看了眼接近正南的日头,转移了话题,“快晌午了,去哪里?”说着转眸看向殷笑,“可要一起去吃午饭。” 谁知一向容易饥渴的殷笑却摇了头,“还不太饿。我想去沈家看看,看完再去吃也不迟。” “那柳兄呢?”白冉又看向柳青,“可要和我们一起再去沈府看看?” “不了!”柳青咧嘴,笑得有些苦。沈老夫人现在最不愿意看见的人,应该就是他。他昨晚闹出那么大阵势,沈家能悄无声息地善罢甘休才怪。等府尹大人回来,估计有他排头吃。想到这里他有些泄气,“你们去吧,我回家睡一会儿。之前派了兄弟去兰香家里调查,估计最迟今天傍晚也该回来了。我晚上还得继续忙活,但愿能有些线索吧!” 第二十七章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沈从山回府的时候已经时近正午。 刚一踏进大门,管家便迎了上来,将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他边听边大步穿过前院,眉头紧锁着,一路上始终一言不发。 快到书房门口的时候,便看见一名丫头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了过来。是沈老夫人身边的人。 沈从山脚步一顿,不等她到近前开口,已经率先说道:“你去回禀老夫人,说我换身衣服便过去给她请安。”而后又冲大管家吩咐道:“我都知道了,你先去忙你的吧。”说完便径自推门进了书房。 佛堂里烟气袅袅,气氛很是压抑。 沈从山推门入内的时候,沈老夫人正在闭目诵经。听见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停止。 正房夫人钱氏和三夫人都在。一个立在一旁,一个跪在地上小声的啜泣着。后者见他进来,眼中立刻放出求救的光亮,却不敢出声造次。 沈从山却对屋内的情景仿若不见。不紧不慢地想沈老夫人见了礼后,便略略垂首站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沈老夫终于将这段经、文诵读完毕了,才终于缓缓睁开双目,看了沈从山一眼,“回来了?”语气还算平和,却听不出任何一个母亲对儿子的亲近和孺慕。 “是。”沈从山态度十分恭谨,“孩儿昨日去临郡的铺子里查账了。“ “嗯。”沈老夫人应了一声,并不关心他去了哪里。只继续道:“昨日的事情,应该有人已经与你说了吧?” “管家刚才便告诉孩儿了。”说着,沈从山冲着沈老夫人深深的弯腰一揖,“都是孩儿不孝,昨日不在府中,让您无故受了惊吓!” “哼!”沈老夫人冷哼着,忽然一拍手边的桌案。 钱氏被吓了一跳,想要开口却又不敢。 沈从山则忽然表现出一种惶恐失措。腰弯的更深。 沈老夫抬起捻着佛珠的那只手,隔空虚虚点着他道:“亏得我昨日受了惊吓,不然霓裳苑发生的事,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你倒是翅膀硬了,好手段。眼皮底子下发生的事都能瞒过我。我说齐嬷嬷怎么竟突然出了事,原来是府中真的有鬼!” “夫君……”三夫人吓得瑟瑟发抖,这时忽然痛哭出来。她几乎连滚带爬到了沈从山脚边,抽噎道:“妾身……妾身不是有意说出来的。昨日妾身真是吓坏了,那捕头问话的时候才说了出来……妾身知错了……” “闭嘴!”沈老夫人厉声怒喝,吓得房内众人均噤若寒蝉。 钱氏强撑着胆子上前劝慰,“母亲,您……”结果话未说完,沈老夫人便拿起手边的茶盏,掷向了她的脚边。 “啪——”地一声脆响,四分五裂的瓷片崩了一地。 钱氏哆嗦着,“噗通”一声也跪在了地上,“母亲请息怒……” “息怒?”沈老夫冷笑着反问,“月嵘,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自幼稳重听话,贤淑孝顺,我这才撮合你和从山成就姻缘。过门后也放心的将府中事物交给你手上打理。可你呢?竟然也学会了糊弄我!” “儿媳不敢!”钱氏急忙告罪,“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又不坐实,儿媳是担心脏了您的耳朵,惊扰到清修,才……”在沈老夫人犀利的目光下,她声音渐弱,最后怯怯地住了嘴。 钱氏咬了咬下唇,忍不住将目光瞥向了自己的丈夫。 其实霓裳苑隔壁不干净的事,的确是她授意下面的人传出去。目的就是要给三夫人一个警示和教训,这个农家女不光吸引了她夫君的一部分注意,还太过浅薄张狂。沈老夫人是她的亲姨母,就算回头闹出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沈从山看在母亲的面上,最后也会不了了之。 只是叫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消息散出去没过多久,霓裳苑竟然真的闹出了那样的事情。而且还被沈从山亲自撞见。 虽然都是女流,钱氏却没有遗传到姨母的气魄的。当她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便心慌害怕了。 所以当沈从山找到她,语重心长地叫她不要声张此事,怕惊扰到老夫人清静时,她便顺水推舟答应了。沈老夫人将沈府交给钱氏搭理很是放心,所以内院和后院的下人们对她都十分信服。她又是沈老夫人的外甥女,既然不准下人们开口,自然没有人再会多事的将此事告知老夫人知晓。 钱氏记得,那日沈从山来找她的时候,说过此事他会处理。还嘱咐她一介女流,不要沾染这些污秽之物。她便没再关心这些,以为有夫君出面顶着便万事大吉。哪料事情并没有平息,反而还闹成了昨日那般场景。 “母亲……”沈从山这时开了口,他一撩衣摆也跟着跪了下来,“母亲息怒。不是月嵘有意瞒你,都是孩儿的意思怕叨扰您清静。而且……”说到这里他话音突然一顿。 “而且什么?”沈老夫人冷声问道。 “而且孩儿觉得,古人有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除了搅乱人心,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有什么,不去理会便是。我沈府没做过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沈从山这番义正言辞像是触动了沈老夫人头脑中的某根弦。座椅上的身体微不可察的颤了颤,紧接着忽然沉默下来。 风韵犹存的妇人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些萎靡。 她的目光依旧是落向跪在面前的儿子身上的,然而眸中的焦距却渐渐涣散开,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 沉寂在屋中蔓延。 她不说话,没有人敢率先开口。三夫人已经连抽泣都变得默默无声,甚至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时间过了良久,沈老夫人终于从回忆中醒神。 她挺直了腰,敛去面上所有的情绪,可从内散发出的疲惫却掩饰不住。她扫视了一遍地上跪着的三个人,将视线放向掩面流泪三夫人,“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从今天起,你给我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来。也不许伺候大少爷。”说着她闭上眼,又捻起了手上的那串佛珠,“我倦了,你们两个也先回去吧。昨晚的事,回头再说。” ………… 沈家佛堂里散场的时候,殷笑和白冉刚刚溜达到沈府后门的长街附近。 临近中饭时间,周围酒肆和小摊上的香气不时随风飘过,引入得人垂涎。 殷笑的鼻翼微微煽动着,时常不由自主地随着味道转动脑袋,脸上还会呈现出一种向往的惬意。 白冉只觉得她那副样子像极了想要偷吃却没胆子小狗,有意思的很。于是微笑着摇摇头,再次好心提议道:“真的不用先去吃午饭?” “你饿啦?”殷笑转头反问他。 “没有。” “那我也没关系的。”说话间,她努力地朝东边嗅了嗅,“等从沈府出来再吃吧,饿久了吃的香。” “那你要是饿到晚上,岂不是少吃一顿饭赔了么?” 殷笑不以为意,“要是饿到晚上,那就午饭晚饭一起吃呗。反正总量都是一样的。” 这是什么论调?! 白冉无奈又好笑,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眸色一凛,闪过一丝警惕。 殷笑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也跟着放慢了脚步。左顾右盼地低声疑惑道:“怎么了?” 不想话音刚落,耳边就是一道劲风划过。 紧接着还不等她反应,人已经被白冉搂住腰,飘出去一丈有余。 几乎就在同时,一颗飞速旋转的石子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滑过。因为没有命中目标,那石子打在墙上,“啪——”地一声,留下深深一道白印。 殷笑顿时脖颈一阵发凉,不自觉的抬手摸了摸自己耳朵。还好……还在……也没有破皮出血。 随即又忍不住在心中破口大骂……这是他妈哪个王八蛋干得好事!是和她有仇想要她的命吗!她应该没得罪过什么人啊! 她猛地一个激灵,扭头看向白冉,直接爆了声粗口,“卧槽!白大公子,这冲着你来的吧!“ 白冉垂眸看她一眼,继续警惕地注视着四周,语气有些漫不经心道:“大衍境内,用块小石子就能伤到白某的还真是不多见。”说着,他略勾起了嘴角,扬声喊道:“来了就别躲了,出来吧!” 回答他的,是一声女子的娇笑。 随即一道黑影自两人头顶上掠过,蹿房越脊朝远处而去。 白冉看着那黑影轻声哼笑,手臂放开殷笑的同时,低低嘱咐她道:“我去去就回。”说着凌空而起,也没了人影。 路上行人来往,有人注意到这边的一幕,有人没有注意。 眨眼间,就只剩下殷笑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尚还在迷茫之中,却本能意识到刚才那人是冲着白冉来的,和她没关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石子明明是飞向她的啊,谁敢保证城门失火不会殃及池鱼呢?! 缩了缩脖子,左右扫视了一圈儿后,她闪身躲进一条长街。玩儿命般撒腿朝着沈府后门跑了去。 第二十八章 来路不明的巨款 沈府厨房附近的那个小后门,白日里是不上锁的。 通常要过了亥时才会从里面锁上,次日卯时前再打开,方便外面的人送菜进来。 殷笑轻车熟路地摸了进去,见眼下四处无人,急忙先跑到一处隐蔽的地方暂时将自己躲藏起来。 临近午饭时间,正是厨房忙碌的时候。人来人往的,没有白大公子在旁撑腰,她怕撞见人,被认作是不怀好意回来报复的贼。 毕竟当初,她可是被这帮愚蠢的凡人当成了妖孽给扫地出门的。 可结果却是怕什么来什么。 明明半天都没有人在附近路过,谁知她才刚闪身出来,迎面就走来了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妇人。 想转身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硬着头皮往上冲,一脸若无其事地冲对方招呼道:“吉婶儿,好久不见了哈!今天天气真不错。” 妇人看见她也是十分惊诧,似乎又因为此刻势单力孤有点骇然忌惮的模样。 “殷……殷笑啊!”她不自然地扯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怎么会在这儿?” 殷笑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之前欠了小梅二两银子。前些日子走的‘匆忙’没来得及还。”她特意将“匆忙”二字咬了重音。 吉婶儿的表情僵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又赶紧停住。仿佛担心自己稍有不慎,哪个举动惹了对方不快就会如兰香那般,也丢了性命。 这犹如惊弓老母鸡一般的架势让殷笑觉得好笑,可眼下不是闲扯的时间。 “我去找小梅还钱,吉婶儿你忙吧!”说完,她径自从她身边经过,大大方方往里面走了去。 还钱只是临时编的借口,殷笑当然不会真的去找小梅。 但也许今天这个日子不利于出门。她刚拐了一个弯儿,竟真的遇见了小梅。 两人走了个顶头碰。随即同时收住脚步各自往后退了一步,抬眸那一刻又同时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讶异之色。 殷笑暗叫了一声倒霉。 小梅神情里却是多了一丝复杂。然后,她先开了口,声音小小地,有些不太利索,“笑……笑笑,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呀?!” 当然不能说“我是来还你钱”的,殷笑只好另换借口,“我昨天收拾包袱的时候,发现少了个东西。所以想着回来找你,看看是不是落在我住的地方了。” “哦……哦!”小梅勉强地笑笑,“原来是这样啊。” 殷笑看着瘦小的姑娘怯怯的模样,忽然就觉得特别没劲。别人也就算了,可小梅……虽然时间不长,却到底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过的。自己是人是鬼还是妖,她就一点判断都没有么?!前一刻还待她亲密如姐妹,会在她受欺负时替她不平。后一刻便也那那些人站在一起,避她如蛇蝎。 师父说的没错,人心啊……果然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说变就变了。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不自觉间冷淡如冰,“你是不是也以为,兰香是我用了什么妖法害死的。” “不是的!”小梅反应却有些激烈。 徒然拔高的声调令殷笑一怔。她看见眼前的姑娘急切地摇着头,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笑笑,我没有……不是那样的,我……” 那样子,倒是和其他人对她的忌惮与恐惧不同。 殷笑无心深究,只摆摆手打断她,“好了好了,我就是一说。看你急的!” 小梅住了声。水汽氤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殷笑冲她笑了笑,轻声安抚道:“那种情况,你也不好和大家唱反调。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真的。” 小梅闻言咬了咬下唇,讷讷地说道:“你就是怪我,也是正常的。” 当她只是自责,殷笑没有再说什么。 小梅吸吸鼻子,情绪稳定了许多。再开口时梨涡浅笑,又像是原来那样欢快热络,“对了笑笑,你不是说来找东西的么。正好我今天休息,我们两个可以说说话。” 年关将至,不好招人。 自她离开后,厨房一直没招来新人。于是她原来住的那间屋子,现在只剩小梅一人独居。 殷笑所有行李就一个小包袱,所以她走不走屋子里都没什么变化。 唯一不同的,是她原先睡的那个床榻边多了两盆不知名的植物。这季节里叶子油绿,养得很好。 茶壶里已经空了。 小梅从厨房里拎了壶水回来。边升起小炉子烧水,边絮絮地询问起殷笑的情况。 殷笑有一搭没一搭地顺嘴胡诌,围着屋子里瞎转悠,假意找着东西。走到小梅床边时,她忽然听见对方问了一句,“笑笑,你到底丢了什么啊?” “一只银耳坠。”殷笑想也不想地随口答道。转眼瞥见小梅枕边放了个笸箩,再仔细一看,见里面并非刺绣用的东西,而是彩纸和剪刀。还有许多剪好的成品,大多是些窗花。还有老虎孔雀之类的复杂图案。 她顿时来了兴趣,“唉,小梅你竟然会剪纸!” “嗯。”小梅应了声,将刚烧好的水倒进瓷壶里,然后说道:“小时候一个人无聊,看着隔壁的婶婶剪,也就学会了。” 殷笑踩上床前的脚榻,伸手拿出张剪纸人相来看。发现竟十分眼熟,转过身来一对比,顿时明白过来,“小梅,这是你的给自己剪的小相啊!” “是啊。”小梅笑着点头,“最近要过年了,想着剪些花样好贴窗子的。顺手就剪了那个。” 殷笑“嘿嘿”笑了一声,端端正正地站好,“那个……要过年了,你能不能帮我也剪一个小相啊!” ………… 柳青这一觉睡得是昏天黑地。若不是心中有事,差不多能一直连到明天一早。 睁眼时已是日头西斜。 他打着呵欠起床洗漱更衣,然后出门在街角的铺子里买了三个肉包子,边吃边往府衙走去。 到地方的时候,那两名去兰香老家调查的捕快也才回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皇天不负老实人,这次总算是有了些进展。 兰香的老家在安阳郡下属的一个偏远小村子里。据她的哥哥嫂子反应,大概是两个月前,兰香曾托人往家里带笔银子。足足有二十两之多。说是她在府中做的好,主子给的赏钱。她还捎了口信儿回去,说年后过完十五就能赎身回老家,嫁人过日子。让哥哥嫂子收拾好间屋子,等她回去。 兰香哥嫂小半辈子也没见过整锭的银子,早就被那二十两银子给晃晕了。完全没想过这银子的来路,以及妹妹哪里还有其它钱从沈府赎身。 送走了捎来银子的人,紧接着便拾掇起屋子。准备等着妹妹带上更多家当回来,他们好跟着沾沾光。 然而不想空欢喜一场。年还没过,却等来了妹妹的死讯。 柳青手上拿着一叠画了押的口供。一面浏览着,一面听着两人的叙述。 这一段完毕,他问道:“那个帮兰香捎银子的人是谁?你们问了么?” “问了。”其中一名捕快答道:“是个他们村里的一个货郎,挑山货进城或者是把城里的东西带回去卖。也经常帮同村有在城里做工做买卖的相亲捎东西和信件,兰香就是其中之一。”说到这里,他咳了两声,端起杯子猛灌口水才接着继续,“那个货郎,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好在村里。就顺便也问了。他当时带了好几个同乡的信件和东西回家。根本不知道兰香到底让他带的具体是什么。因为不是第一次帮忙跑腿,所以也不会问。” 如此说来,倒真是不会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柳青叹了声,又问:“那……兰香捎回去的银子呢?现银还是银票?” “现银。”那名捕快的语气中不无嘲弄和可惜,“早就没影儿了。当天晚上兰香他哥哥就把那银子融了一半,给他老婆打了对银簪。这对夫妇,花别人给的钱真是半点儿都不手软。” 另一名捕快这是补充道:“我们问了兰香的哥嫂一下。那二十两银子是整整一锭的,就是普通的火耗银。估计就是还在,也找不到什么线索吧。” 柳青没有开口表态。 他将手里的几页供状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思绪有些凝重。如果说,之前觉得春桃的口供值得推敲只是个人直觉的话。那么现在这种直觉已经变成了事实。 兰香被害前那几天的兴奋情绪,捎回家中的二十两银子和口信……一切都透着不同寻常,却好像又离真相进了一步。 二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就算沈府家财万贯,内院的女眷打赏也不会出手如此大方。而且是不是,派人一问便知。 但是按照兰香捎给哥哥嫂嫂的口信来看,言辞间她并不只这二十两。一个卖身的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大笔银子。 在她遇害前,一定发生了什么。 这个给了她银子的人,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要给了她这么多钱? 会不会这个人,就是害死兰香的凶手?! 第二十九章 歪打正着 前面那个娇小的影子,身姿灵活动作轻快。 白冉从容不迫地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半丈远的距离,并不急着追赶上去。 两人蹿房越脊,几乎转过了大半个安阳城。 终于,在一处院落的房檐上,白冉笑着开了口,“张玉莹,你还要跑到哪里?” 正准备发力前蹿的身影一顿,随即停在原处,转过了身子。 竟是个面容明艳的姑娘。漂亮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倨傲和刁蛮,显然是个习惯被人捧在掌心,肆意妄为的姑娘。 “子冉哥哥!”清脆的声音里全是娇嗔。说完,她足尖一点,便飘到了白冉近前,讨赏一般看着他道:“我的轻功怎么样?” “不怎么样?”白冉言语刻薄,眸子里倒是笑意十足。 张玉莹“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服道:“当然不能和你比了。你可是我大衍境内排的上前二十的高手。” “现在应该前十五。”白冉闲闲地纠正了她,“上半年时候,我打败了五人。” 张玉莹噘了噘嘴,俏丽的脸蛋上却是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 白冉看着她问道:“要过年了,你不好好在家里呆着,跑安阳来做什么?” “你不也大过年的不在家,跑这儿来了么!”张玉莹不满地嘟囔,然后对方的注视下,老老实实地说道:“我来找我爷爷嘛!而且瑶姐姐想你了,她感染风寒不能出门,我就替她来看看你。” 白冉选择性忽略掉后面那句,语气比方才平淡了许多,“张阁老在郊外泡温泉,不在城内。”说完转身欲走。 “等一等嘛!”张玉莹急忙扑上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白冉动作一顿,转过头皱眉看她。正想说“你放手”,话音却突然卡在了喉咙里。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向下方不远处的某个院落中的身影,心头闪过一丝讶异。 沈从山?! 他怎么会在这里。 “子……” “嘘……” 张玉莹见他走神,不满地刚要开口,却被立刻阻止了。 白冉目光不离那个院落,边示意身边的人噤声,边拉着她飞身跃起,快速躲进了某户屋顶的墙垛后面。 那里更隐蔽,视野也更好。 他眼看着沈从山穿过不大的院落,进了正屋。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又从里面出来,然后锁好院门匆匆离开。 白冉蓦地想起殷笑昨晚在义庄时和他讲的那些事情。再俯视着左右四顾,发现此处和她昨日下午碰到沈从山的地方,离得很近。从她捡到荷包那条巷子往北穿过去,再右转拐半条街,左转进一个小胡同便是。 殷笑说沈从山昨日返回后,特意回去脚步痕迹,不想让她找到他去了何处。想不到今日却被他歪打正着地给撞上了。 只是……沈从山来这里是做什么? 这匆匆忙忙的样子,绝对不会如殷笑的不靠谱推测那般,在此处养了外宅。 “子冉哥哥……”压得极低的女声将他的思绪打断。 白冉回过神,正对上张玉莹满是不解的眼神。 他笑了笑,解除禁令,“你可以大声说话了。” 张玉莹立刻连珠炮似的开了口,“刚才怎么了?从那所院子里出去的人是谁啊?你和他认识?你……” 白冉忍不住扣了扣耳朵,顿时一阵后悔。不如不让她说话了。他忽然觉得,相比之下,还是殷笑那种多猜少问的姑娘更招人喜欢。虽然她大多数时候的猜测都非常的不靠谱。 那边张玉莹还在喋喋不休着,“我看那人的穿戴不俗,不像是住这种寒酸地方的。鬼鬼祟祟来这里,说不准屋子里是藏了什么东西,要不我们下去看看?” “不必了!”白冉将她拦住。这地方他怎么也应该带殷笑先来看看。万一今日他们贸然下去,破坏了什么东西,岂不是误事。又怕张玉莹继续纠缠,便找理由搪塞道:“那人我认得,不是坏人。不管人家藏了什么,既是秘密,你这样贸然进去窥伺,岂不是有失礼教!” “可是我……”张玉莹还欲争辩,却见白冉微沉了面容,只得悻悻住嘴。 白冉不再和她多说什么,率先转了身道:“走吧。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 当殷笑揣好一大堆剪纸从小梅房间里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擦黑。 落日还剩下最后一丝余晖,藏匿在很远处天边,微弱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叮铃哐啷”和“笃笃笃”的敲锅剁菜声隐约从厨房那边传来。还有柴火的烟气和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隐隐飘散。 原来……天黑了,该吃晚饭了啊…… 可她还什么事情都没做呢呀! 哦,不对,她做了。 坐在桌子边上,跟着小梅剪了一下午的纸。只不过人家剪出来的,是各种各样栩栩如生图形动物。她剪出来的,是满地的碎纸屑。 “呵……呵呵……”她冲着空气干笑了两声。 趁着左右无人,急急忙忙地跑到后门处。一溜烟儿地离开了沈府。 数九寒天的时间已晚,又连续两顿饭没吃,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好了。反正沈府就戳在这儿,不可能一夜间就消失掉。 从后门那条长街出来后,殷笑特意跑去和白冉分开的地方看了眼。却并没看见其他人。 殷笑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忍不住撇了撇嘴。承诺的小船啊,真是说翻就翻! 说好的去去就回呢?就算回来她不在这儿,他想想也知道应该去沈府找她啊! 幸亏她没像个傻子似的一直在这儿干等。 路过烧饼摊时,殷笑伸出一只巴掌告诉老板要五个烧饼。随即想了想,又改成了一个。 她决定了,今晚去白冉家蹭饭! 把两顿的份儿都蹭出来。这会儿不能吃太多,得留着肚子。不然等下就亏了! 结果到了白冉的住处敲开门,一名仆人却告诉她“公子还没回来。” 殷笑顿时傻了眼。没回来……没回来她怎么蹭饭啊!总不好主人不在,她就后着脸皮进去要吃的吧。可自己已经前腔贴后腔了,那已个烧饼根本就只能塞个牙缝儿。她实在不想再走一段去找吃的了! 正忧桑惆怅的欲哭无泪,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渐进。 紧接着,便是熟悉的男声响起,像是惊讶又像是欢喜,“殷姑娘?真的是你!” 殷笑“唰——”地转过头,看见白冉那一瞬间,简直觉得眼前的人有若天神,“白公子,你回来啦!” 她对他从未有过如此热情的态度。白冉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然后不等反应,却又见眼前的人蓦地变了脸…… “白冉,说好的去去就回呢?!” “呃……”他面上露出一丝尴尬,“都是我的错。刚才遇见了一些突发状况,耽误了些时间。”说着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不过我有些发现,你应该会感兴趣。” “什么发现啊?”殷笑疑惑。 白冉答道:“有关沈从山的。”然后便不再继续多说,“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就知道了。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殷笑眼前一亮,“你请客?” “嗯。”白冉点点头,笑道:“你想吃什么?去临江仙,还是……” “就在你家糊弄一口吧。”殷笑打断他,有些无力的往身后的院门上一靠,发出“哐啷”一声,“我饥寒交迫的,难过的都快要死掉了!” 其实白冉这个小院儿里的厨子,也不比外面酒楼里的师父差。 本地菜是拿手一绝。 白冉对安阳的口味不是特别喜欢,但殷笑不挑食。有的吃没有毒就是好的。 殷笑先吃了几块小点心垫了垫胃。 这边正经饭菜刚上桌,那边院门又被人“哐哐哐”地敲响了。柳青的大嗓门儿透过门板和院内的一段距离,直接传到了厅内。 白冉不由笑笑,“他倒是来的正好。” 话音刚落,人已经进了院子,裹着寒气冲进了厅内。 柳青一屁股坐在了左边,毫不见外的招呼着仆人添碗加筷。然后直接伸手捻了块鸡丁扔进嘴里,边咀嚼边问道:“你们两个,这一下午在沈府有什么新发现么?” 桌边另外两人面面相觑。 白冉率先开口,“我下午遇见了一点突发状况,没有和殷姑娘一起。”说完转眸看向殷笑。 殷笑当场语塞,“那个……呵呵……呵呵呵……”她干笑了半天,实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两人: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做,和小梅剪了一下午的纸玩儿。 好在仆人这时候端了柳青的碗筷过来。 他伸手接过,不等别人动筷就直接开始狼吞虎咽。餐桌上一时风起云涌,也没人继续追问殷笑这个问题了。 等到柳青吃了一半肚子里有了底,便不再那般风卷残云。 他给自己斟了杯梅子清酒,“吱溜”喝了一口,心情愉悦地开了口,“给你们讲,我今天倒是有点收获。”说着,将下午那两名捕快带回的情况还有自己的一些联想及推测说了出来。 这倒真是个收获。殷笑听完眨眨眼,说道:“二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想必能一口气拿出的人也不多。” “没错。”柳青点头附和,“我也是怎么想的。所以我觉得,可以将凶手缩小范围,沈府内能有这种财力的,左不过就是那几个。如果是普通下人借来的钱,这么多银子不可能只管一个人借。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可若是沈府外的人呢?”白冉这时插话进来。 “可能性不大。”柳青否定道:“兰香很小便接触卖身沈府,又自持是正房夫人房里的丫头,平日里不怎么和外面的人接触。还是先从府内查起。” 白冉“嗯”一声,也略感赞同,“这样也好。”说话间往地上一瞥,见殷笑脚边躺着个眼色鲜艳的荷包。口子敞开着,里面有一摞剪纸相半露出来。他也没提醒她,直接弯腰过去捡起,又举在眼前道:“这是什么?!” 第三十章 迷影重重 殷笑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啊——”地叫了声。急急忙忙地伸手就要去抢,“不许看!” 然而来不及了,白冉已经将里面的剪纸相都抽了出来。他听见殷笑叫声的那一刻,手上动作有一丝迟疑。最后却还是将东西摊开在了桌边上。 白冉的唇边隐约浮现出一丝笑意,继而幅度越来越大。 “我都说了,不许看!”殷笑干脆整个人都扑了过去。结果白冉只抬了抬胳膊,便轻轻松松地将她搪塞住。 “这什么啊?”桌对面的柳青有些好奇,抻长了脖子看过来。发现是一堆红纸剪的人物小相。大的和男人巴掌差不多。小的么,只有拇指的第一个直接大小。每一张都神态各异,惟妙惟肖。 他不由惊叹了一声。继而抬眸看向了殷笑,随口说道:“这小相上的人看着和殷姑娘挺像啊!” “哈哈……”白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这就是殷姑娘的小相。不过剪纸的人功夫真是了得。这东西十有八九不是出自殷姑娘之手。” “凭什么就不能是我剪得!”殷笑听见这话,当场炸了毛儿,“姓白的,你少瞧不起人!” 这种细腻的事,实在不适合你,烧饼才最合适!白冉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嘴上却不搭腔儿。斜睨她一眼,他拿起一张来仔细端详,发现红纸上的茬儿还是崭新的。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殷姑娘,不会我离开后,你一下午都在鼓捣这些东西吧?” “呵呵……”殷笑干笑两声。见事情败露,干脆也不隐瞒了,将白冉离开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说完还不忘了替自己开脱,“我真的是打算去办正事的。但是你们也看到啦……小梅手艺太好,我不自觉就被折服了嘛。想着万一能学会,将来也多了个谋生的本事。谁知太难了,不知不觉就一下午过去了。” “那你学会了么?”柳青没心没肺地问了句。 不等正主儿回答,白冉已经闲闲地接下后面的话,“自然是没有。” 贱人!殷笑暗自咒骂着,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白冉转头看她,唇角依旧抑制不住地向上翘着,“殷姑娘,女孩子喜欢这些东西很正常。但是一张两张也就够了。可你……你给自己弄了一堆小相,是不是有点儿……”说到这里,他脑中不自觉浮现出殷笑一下午都在搔首弄姿摆出各种形象的场景,不由得又开始捶桌大笑。 “有什么好笑啊!”殷笑莫名其妙地横了他一眼,“我才没让人光对着我剪,还有其它的好吗!”说着,她从怀中有掏出一摞来,狠狠拍在了桌上。 柳青急忙伸手将那一摞剪纸拿了过来。摊开一看,都是些动物。 他从里面挑出只花纹繁复的孔雀,又忍不住开始赞叹,“真是精巧啊。要是将来我的妻子也能这般心灵手巧……” “那要不我帮你撮合撮合小梅?”殷笑突然打断他,声音里全是兴奋。 “呃……”柳青顿时老脸一红,“不……不用了……”嘴里磕磕巴巴地拒绝着,眼睛死盯着手里的东西,身体明显是僵硬的。 “嘁——”殷笑鄙视地翻了个白眼儿。目光无意中落在东面的墙上时,猛地心头一震。 这小厅坐北朝南,面积不大。 柳青坐的位置,后背侧对着西北角。那里的墙边放着一支四管烛台。 蜡烛火苗微微跳动着,燃得正旺。光线投射过来,那个角度正好将柳青手中的剪纸投影在了东墙之上。 黑色的影子和实物比起来被放大了许多倍,竟是个清晰的孔雀轮廓。 眼角的鸡肉不断跳动着。 电光火石间,殷笑突发奇想。她抬起手指向墙上的影子,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颤抖,“白公子,柳大哥……你们说,沈家那所谓吊死鬼的黑影,会不会……其实就是个纸人的投影!” 那两人闻言一起往殷笑指的方向看去,也是一震。 墙上的影子因着柳青有所动作晃了晃,随即又静止不动。 室内一瞬间变得寂静无声。 不知那盏烛台上灯花忽然爆裂,发出“啪——”地一声。 时间过了良久。 直到柳青高举的胳膊酸痛,再也坚持不住放下来时,方才有人开口…… “这想法……听上去其实有些荒唐。”白冉沉吟着,声音低沉缓慢,“不过仔细想想,却也并非没有可能。”他抬眸看向窗外,努力回忆着什么,“那黑影第一次出现,是立冬那天夜里,在霓裳苑三夫人卧室窗外。” “嗯。”殷笑应了声,接着道:“那晚月色皎皎,地上又多积雪。屋外光线明亮,室内却相对漆黑。” 白冉收回目光,转眸同她对视,“第二次,是黄昏时分,衙门里的差役黄大力路过院子时,正好看见。” 殷笑又点点头,“黄昏日落,太阳在西。而黄大力看见的影子,是映在东院墙的。” “第三次……”白冉皱了下眉头,没有继续。 殷笑却替他把后面的话全部说完了,“第三次的情形,其实说起来和第一次差不多。只不过地点不同,看见人多了些而已。” “没错。”白冉颔首附和,“所有人看见的,都只是个影子。想要现实存在的东西就这么凭空消失不容易,但想要个影子消失……” “唉……等等等等……”柳青大叫一声打断他,“你们两个说的头头是道的,但我有问题不明白。” “什么问题?”殷笑偏头看他。 柳青的目光在两人间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在白冉脸上,“起先让我帮你试探殷姑娘的时候,我没问原因。后来再提起,你说是沈府有不干净的东西,沈大少让你帮忙寻个高人看看。怎么现在看来看去,鬼影变成纸人了?” “也未必是纸人的投影。”殷笑出声解释道:“我刚才的意思,也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或者引申一下,那黑影可能根本不是怪力乱神的东西,而是人为作祟。沈府的确有些奇怪的感觉,但我从来没见到任何实质的。除了那天洗澡时做的那个似乎有什么意义的梦。柳大哥,昨天你不是也说了,看不见的人偏偏看见,我这个能看得见的,却什么都看不见。难道不奇怪么?” 柳青皱眉,“可是……如果这黑影真是人为的话,那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 “那就是沈家的事了。”殷笑耸了耸肩,“说不准有什么秘密呗。” 柳青又问,“既然是沈家的事,为何要让黄大力看见?” “这……”殷笑一时语塞,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或许他是觉得,让衙门里的差役也看见,更能扩大影响,增加说服力?” “我倒觉得是更加自找麻烦!”柳青不赞同地撇撇嘴。 殷笑分毫不让地反驳,“那说不准人家就不这么想呢?” 柳青:“你……” “你们两个先别纠缠这个了。”白冉出言打断两人争论,转眸看向殷笑,“有件事忘和你说了,你刚才提那个梦我才想起来。” “什么事?”殷笑疑惑。 “那天你说过后,我便托朋友调查,沈府的确曾经失火,就在沈从山出生那年。这件事,安阳城的《城志》上也有所记载,因为那场火不算小。” 殷笑倒不觉得诧异,仿佛就该是这样结果。 “还有么?整个沈府都烧了,所以才改建的?当时死人了没有?起火的是什么地方。”她一口气抛出一大串问题。 “你别急。”白冉冲她做个安抚的手势,继续说道:“当时烧毁的,有一片院子,不过整体上到没怎么样。而且沈府彻底改建,不是在那场火灾刚发生之后,而是在从山三岁……或许是四岁那年。我记不太清了。” 殷笑叹气,“中间隔了三四年啊!” 白冉“嗯”了声,“我不知道当时是否烧死了人,不过原来给沈府修园子的瓦匠,应该还能找到。至于当时起火的是什么地方,过几天也许会有答案。” 她突然又想起什么,“那沈府吊死过人没?这个你查了么?” “没有。”白冉摇头,颇有些无奈,“殷姑娘,沈府这样的宅院难保没有冤死鬼。吊死个把人,根本就无处可查。” “哦。”殷笑低应了声,有些没精打采,“照你所言,我那个梦里的事情至少一部分已经初步得到证实。如果所有场景讲述的,真是一整件连贯的事情的话,那么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沈府某个院落中怀孕生产,然后孩子出生被抢,她无能为力悲痛欲绝,上吊自杀。再然后,有人为了掩盖事实,干脆放火将整个院落付之一炬。” 白冉边她絮叨,边给自己斟了杯酒。照旧对她加入主观感情的推测不予置评。 殷笑说着说着声音便弱了下去,十分地迷惑不解,“那火里那个黑影又是谁?” “什么黑影?”白冉随口问了句。 “就是在火里咆哮的黑影啊!”殷笑不满地看他一眼,“我当时不是说过么,后来我看见火中有黑影移动,像是什么人闯进去了。我……”她话音戛然而止,短暂的静默后,突然跳跃到另一件事,“白冉,你干脆是不是说,火灾是发生在沈大少爷出生那年。” “是啊。”白冉点了点,下一瞬竟猜到殷笑想要说什么,顿时眸光一暗,“殷姑娘,你是不是觉得,你梦中看见那个刚出生的婴孩,有可能就是沈大少爷?” 第三十一章 无名牌位 殷笑闻言一拍巴掌,“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昨晚不是在地道里说过,沈大少爷并非沈老夫人亲生。我觉得那女子说不准是沈老爷的妾室,生产之后被沈老夫人夺子杀害……” “沈老爷在世时,从未纳过妾室。”白冉慢悠悠地打断了她。 “呃……”殷笑一滞,顿时又泄了气,“好吧,当我没说。” 可这一次,白冉却难得的没有和她大唱反调,“不过你刚才的话,有些地方我倒是也觉得不无可能。碍于沈老夫人娘家势力,沈老爷名义上虽未纳妾,但并不表示他不养外室,不和其他女人发生关系。既然沈从山并非沈老夫人所生,那他总归不会是石头缝儿中蹦出来的。但至于是不是你梦中所见那个上吊的女子所生,现在还不好肯定。”说到这里,他勾了勾唇,笑容中隐隐多了丝讽刺,“哪个母亲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以沈老夫人的毒辣,杀母夺子的事未必做不出来。” “说来说去,还是一团浆糊。”殷笑长叹一声,手下意识抚上了领口。 隔着厚厚的棉袄,那枚老银戒指的触感并不明显。那一瞬间,她忍不住微微失神……其实,要想知道更详细清楚的事情经过,并非没有快捷的方法。只不过…… “什么只不过?”白冉疑惑的声音忽然响起。 “啊?!”殷笑蓦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把心中想法念了出来。她急忙掩饰性地冲他笑笑,“没什么没什么,我脑袋有点混乱,你别理我。” 白冉也没有继续追问,倒是提起了另一件事,“对了,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沈府给人的感觉不同寻常。就像是……在乱葬岗。” “说过啊!”殷笑点点头,“怎么了?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殷姑娘,我只是有些疑问,并没有其他的意思。”白冉斟酌着用词,似乎有些小心翼翼怕给她误导,“沈府所在的地方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乱葬岗,至少我大衍建朝以来都没有。你有那样的感觉,会不会是因为……府内的冤魂太多?” “哈?!”殷笑骇然瞠目,“那得冤死多少人啊?!” 白冉一阵沉默,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眸看向柳青,见捕头大人拄着下巴似乎闷闷不乐。再拿过他面前酒壶轻轻一摇晃,发现自己和殷笑一来一回说话的功夫,这差不多一整壶酒已经都进了他的肚。 “柳兄……”白冉沉声宽慰他,“你也不必太过急切,府尹大人虽令你限期破案,可也不会真的和你计较。毕竟你冠上的是三彩羽翎,又是行部魏大人钦点放任的。而且,现在距离过年还有十多天时间。兰香一案目前看来,已经算是有了很多进展。至于沈家的黑影,其实并非属于你职责范围。不过若也是人为的话,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你说的没错。”柳青点了点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是人做的,就一定会叫我找到痕迹。那个黑影的事,我也会帮留意线索的。”说着,他拄着桌沿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明天加大人手去沈府搜索。” “一起一起。”殷笑见他要走,也赶紧跟着起身。紧接着还不等迈步就被白冉叫住…… “殷姑娘今晚和我住在一起吧!” 话一出口便立刻察觉什么地方不对。他急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你今晚不如在我这里留宿。不然的话,我明日还要去找你。” 殷笑一怔,“你明天有事?需要我一起?” “是的。刚才在外面就说了,上次沈从山不愿意让你找到的地方,或许我已经找到了。明日我们去看看。”白冉说着也站起身,而后略有些掩饰性地转移视线看向柳青,“天寒地冷的,柳兄也别回去了。不管你明日回府衙还是去沈府,我这里都略近一些。” 结果当天后半夜,安阳城飘起了雪。等到次日一早,又开始刮北风。 寒风裹着雪团飞舞肆虐,吹在脸上刀子一样,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睛。 这样的天气,连出门都费劲,自是没有办法去找什么线索了。 柳青有些惆怅。殷笑倒是乐得清闲。反正白冉这里住的舒服,吃的美味。就算天天这么干呆着,她也不嫌烦。 风雪时狂时弱,一直持续到黄昏才终于停下势头。 外面积雪厚一些的地方,一脚下去能没过小腿肚。 柳青在屋子里呆了一整天,实在筋骨发皱。趁着晚饭前的空隙,硬是拉着殷笑出门,在人家院子的正中央堆了个造型怪异的雪人。 柳大捕头这一白天的时间算是荒废掉了,可殷笑和白冉却不同。毕竟偷偷摸摸进别人院子里窥探这种事,晚上做起来比白天要正规敬业许多。 饭后两人略收拾了一下,便准备出发。 大捕头临时起意,提出来也要一起,却被白冉无情地拒绝了。理由是柳青体重太沉,轻功太差,而他一个人实在抱不动两个。 外面天色早已经黑透。 白冉没有贸然地直接进入,而是带着殷笑先落在隔壁院子的屋顶上。 诚如那位卖卤煮的老伯所言,这一片空置的院落的确不少。 站在这里居高临下看去,窗户里晾着灯的人家,不过星星点点。不过也可能某些靠小买卖为生的人家,这个时候还尚未有人归来。 昨日沈从山出入的那个院落同样寂静漆黑,不像是经常有人居住的样子。 两人在屋顶上停留观察了小片刻,确定那里真的毫无动静后,才飘然下落。 殷笑眼睛特殊地贼。两只脚还不等沾地,便透过窗子看见一间屋内有几个红色光点明明灭灭。她急忙扯了扯白冉的衣襟。 后者显然此刻也已经注意到了。 互相对视间,她用口型无声地问他,“会不会里面有人?” 白冉摇头,低声道:“应该不会。除非屋里的内息高出我许多。不过这种可能性实在太低。”说着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准备点燃,却被殷笑一把拦住。 “别点火!万一半路来人了,发现这里有亮,不就糟糕了。” 白冉没再继续的动作,看着她的眼神里却多了一种“我有内力傍身黑天也能勉强看东西,但是你能行么”的神情。 殷笑低头,从背囊里翻出了她那片可以夜视的石头片戴在眼前绑好,然后看着他道:“行了。” 那石片在黑夜中看不清质地,却泛着极微弱的幽绿色。尤其这会儿被她戴在眼睛前面,乍一看去,竟有点像是长了只狼眼。 白冉略微讶异,“这是什么?” 殷笑没有回答他,却又从背囊里翻出片略大了一些没绑绳子的递给他,一脸豪爽道:“喏,这片送你了!” 她突如其来地慷慨不免令他愕然。 白冉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伸手接过,然后也学着她将石片放在了眼前。仿若生出了一只夜视眼来,视线中的景物顿时变得清晰起来,虽不如白日里能轻易分辨细处,行动自如还是游刃有余的。 “这石头竟然能够用来夜视!”他不由啧啧称奇,“若是打仗时需漏液行军突袭,士兵们能装备上这种东西……” “你想都别想啊!”殷笑突然打断了他,同时往后退了两步,双臂抱胸做出一副全力防备的架势,“告诉你,我只有两片。别想着能从我这里搜刮到更多!” “殷姑娘……”白冉看着她神色间多出的警惕,顿觉一阵无奈。无奈过后,似乎又多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摇头叹了口气,“殷姑娘,军中之事还轮不到白某置喙。而且,我虽然不才,却也不会去强抢一个姑娘家的东西。我们二人相处也有些时日了,你还是信不过我么?” “信得过啊!”殷笑无辜地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又因为一只眼前多了个东西,模样看上去有些滑稽。“我信得过你不会强抢的,但难保不会坑蒙拐骗!”说完甩着脑袋一转身,哼哼着小曲率先奔房门走去。 白冉仔细一听,那竟是送葬时的哀乐,却硬生生被她哼出了欢快跳跃的旋律。 房门竟然没有上锁,两人轻轻松松便进了屋内。 这房子和柳青家的正屋结构一样。中间一间堂屋,左右两边各一间暗室。 方才在外面看见的那几个红色光点,是在进门左手边的室内。白冉站在门前粗略检查了一遍,见没有什么特殊的布置,方才轻轻地将房门推开。 淡淡地熏香味道瞬间钻入两人鼻中。 进门正对着的墙边,摆放着一个桌案。案上赫然供了个牌位。牌位前香炉和几叠贡品点心。炉中立着三根香袅袅燃烧,只剩下小半截。刚才隔窗看见的红色光点,应该就是燃烧的香头。 显而易见地,不久前这里才有人来拜祭过。 “这里供着的是什么人?”殷笑疑惑着,率先举步入内。走到桌案近前,却是一怔,“这……这牌位怎么会……” “没写名字。”白冉边轻声接下了后面的话,边在她身后驻足。 殷笑扭头看他,脸上写着诧异。正要开口说什么,便看见白冉神色一凛。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快速的四处一扫。上前一步搂住殷笑的腰肢,带着她飞身栖上房梁。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哗啦吱扭”的声响,有人推门进了院子。 第三十二章 意想不到的人 这房子举架不高,梁上的空间十分的狭小局促。 殷笑只能完全贴在白冉怀里,两人才能勉强一起藏身。 院子里的脚步声节奏缓慢。中间停顿了一瞬,才复又往屋子这边前行。 外间堂屋的灯烛点燃,有微弱的光亮隐约透射过来。再然后,脚步声向这边渐近。 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殷笑担心暴露,下意识又往后缩了缩。却感觉到身后的人莫名地有些身体僵硬。 那人回手关上房门,举着烛台径自走向了供桌。 光影摇曳间,一张满是疤痕的脸逐渐出现在两人视线内。 惊涛骇浪顿时在心头翻涌而过,强烈的震惊让殷笑的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花老伯?!竟然是沈府的那个哑巴花匠! 他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更叫人震撼的事情,还在后面…… 花老伯在供桌前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望着那无字的灵牌凝视了片刻后,竟缓慢且略微艰难地发出了声音,“寒英……” 那声音极其的嘶哑难听,仿佛迟钝的破锯锯过锅底。但却实实在在地,是在说话。 “哑巴”说话了……花老伯原来并不是个哑巴! 殷笑惊骇过度,若不是勒在她腰间那条手臂异常的强劲有力,恐怕早已经跌落下去。 白冉也已经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却无法开口询问。 怕殷笑控制不住发出动静,他干脆拂过她的穴道,让她暂时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 花老伯吐出两个字后便不再开口。好一会儿之后,才又吭声,却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刚才那两个字,“寒英……寒英……寒英……” 他的咬字不太清晰,音色也难听到令人汗毛乍起。可殷笑却偏偏感觉到了心痛和思念的情绪。 花老伯终于不再只念叨那两字,“寒英,你放心,不会……太久的。我们的仇……就要报了。到时候,我就去梅林……陪你……”断断续续地几句话结束,他便不再言语。又默默地凝视起那个灵牌来。 梁上的殷笑却有一大串疑问在脑海中划过…… 看这深情的架势,这寒英就算不是花老伯的妻子也得是个挚爱。 可这位花老伯究竟是什么人?很明显,他不会只简单的是个花匠。 还有,他说要报仇……报什么仇?和谁的仇? 难道说,他和沈府有仇?! 那沈从山又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呢?他和花老伯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香炉中的小半截香在这时燃尽了,变成了短短的三柱香灰伫立着。 花老伯将手中的烛台放到窗边,又重新点燃了三柱香,拜了一拜后认真而虔诚地在香炉中央插好。 他重新端起烛台。向门口走了两步后,又忽然驻足回头,“寒英,我走了。你好好休息。”说完又恋恋不舍地凝望了灵牌一眼,方才彻底离开。 之后的一切,犹如方才情景的倒放。 房门关闭,灯火熄灭,然后是堂屋的门……不同的是,这一次屋门被落了锁。再然后,院中脚步声响起,院门打开后关闭被人从外面落了锁。 房间里重新变得黑暗寂静,白冉急忙解开殷笑的穴道,带着她纵身从梁上跳下。 殷笑一个姿势太久,身子有些僵硬发麻。 落地时两条腿一软,差点跪扑在地上。幸亏白冉从后面将她拦腰抱住,方才幸免于难。 “你还好吧?”他低沉的声音带了丝关切。 “还好。”殷笑低声叹息着,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妈呀。他要是再多呆一会儿,我就憋死了!” 白冉勾唇笑了笑,“那人不会武功,你正常呼吸,他不会察觉的。” “不是的……”殷笑摆摆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原地跳了跳两跳活动筋骨。 白冉身体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始终抱着人家姑娘,一时间不免有些尴尬。 殷笑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些,没心没肺地解释道:“刚才你斗篷上的毛戳进我鼻子里了,痒得我总想打喷嚏。” “……”白冉一阵无语,方才的不自在也一扫而光。他问道:“殷姑娘,刚刚那人,你认识?” “你不认识?”殷笑歪头看着他,似乎有些意外。 白冉眸中也闪过讶异,“我为什么要认识他?!” 殷笑抬手指了指门外,“他就是沈府的那个花匠啊!前日我和柳青从义庄回来,路上还遇见了他。我给你讲过的。” 白冉有些无奈,“你是给我讲过你们遇见了沈府的花匠,但是我并不知道沈府的花匠是哪一个。更没见过他长得是圆还是扁。” “好吧。”殷笑噘了噘嘴,不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而是转头看向那个无字的灵牌。 毫无疑问,这灵牌应该就是给那个叫寒英的女人立的。可是…… “白公子,你觉得他为什么不写上亡者的名字?”殷笑轻声问道,“弄个无字的牌位来祭奠,又有什么意义。” 白冉也不解,皱眉猜测道:“或许是有什么理由,不能示人吧。” 殷笑屈起食指轻敲太阳穴,随口附和着,“或许吧……”可这不能示人的理由是什么,沈从山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也是拜祭这灵牌上的人么?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三人之间,又是怎么样的关系? 殷笑忽然隐隐感到头疼。 白冉见状低声开口,“你站在这里想破头也不会有答案的,这些问题总会慢慢解决。”说话间已经转身走向别处,“估计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先四处找找,看这里还有没有其它线索。尽量不要碰乱东西。” 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碰的,更别说线索。 尤其堂屋右手边那间,完全就是空的,连盏油灯都没找到。 殷笑有些沮丧,白冉却不甚在意。 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去时却没有在蹿房越脊,而是慢悠悠地踏雪而行。 一路上,殷笑脑袋里不停地想着各种问题。结果一直到了白冉家的院门口,都没有半点思绪。 她原本打算将刚才的发现告诉柳青,谁知捕头大人竟早早地回房睡大觉去了。于是只得作罢,准备等到第二天再说。 第二天殷笑睁眼时正是日上三竿,敬业的大捕头早就去了衙门。 这点儿已经过了早饭时间。殷笑好歹还有点自知之明,借宿人家不好意思特殊开火,便眯缝着眼睛自己往厨房那边晃荡。 从花厅外面的廊下走过时,忽闻一声轻笑。转头看过去,发现白冉站在里面,一手支着半开的窗子,另一只手端了个小巧的青瓷茶杯。 白冉低声和她打招呼,“睡醒了?” “嗯。”殷笑点点头,接着打了个呵欠。 他冲屋子里略一偏头,“进来,吃饭。”说完便收回胳膊,关严了窗子。 殷笑站在原地怔愣了一小会儿,方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呵欠连天地转个身,推门入内。 花厅的小桌旁燃了个小火炉,除了一只咕咕冒着热气的水壶外,还有一大碗素烩面也在上面温着。 白冉在另一边席地坐在垫子上,面前摆着精致的茶具,显然正在烹水煮茶。 见殷笑在对面落座,他倒了杯热茶推给她。然后用帕子垫着端起那碗面,放到了她近前。 她也不客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说了声“多谢”,便拽起筷子趴在碗边“呼噜呼噜”地狼吞虎咽。 三四口之后,一碗面已经下去一半儿。 她忽然想起什么,停下动作抬头看他,嘴里还含着东西,“你吃过了没有?” 白冉冲她举了举杯,似笑非笑的神情里明显带着一丝揶揄,“你指早饭还是午饭?” 殷笑不再吭声,低头继续吃自己的。 剩下半碗很快也被解决掉。 她端起碗,将里面的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见状,白冉出声问道:“够吃么?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用了。”殷笑舔掉嘴角的汤汁,吃饱后依旧没精打采。 白冉这才注意到她眼下那两道青黑,不由挑了下眉,“你昨晚是不是一宿没睡?” 殷笑没吭声。她没骨头一样弯下腰,将下巴搭在桌上,这才慢吞吞吐出三个字,“睡了啊……”说着又是一个长长地呵欠,“睡了还不如不睡呢!” “哦?”白冉略感疑惑,“怎么说?” “我昨晚做了一宿的怪梦。” “怪梦?”闻言,他顿时来了兴趣,“你都梦见什么了?” “不知道,我醒来后就都不记得了。” 白冉倒茶的手一晃,溅了水到外面。其中几滴正好崩到殷笑的额头和鼻梁上,烫的她微微皱眉,然而因为懒却硬生生地忍住没去擦。 浅褐色的茶水留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异常的明显。 白冉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伸手替她拭去。但只是短暂的一瞬,这念头便被抑制的无影无踪。他掏出个帕子扔到她脸旁桌上,若无其事地调侃道:“既然都忘了,如何知道是怪梦?” “忘了怎么就不能知道?”殷笑没用他的帕子,抬手用衣袖胡乱在脸上摸了摸,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鄙视,“要是好梦,我能睡不安稳今天这么难受么?” 第三十三章 陈年旧案 白冉摇摇头,也不和她争辩。继续摆弄眼前的瓷器。 殷笑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白冉问道。 “没怎么。”殷笑下巴离开小桌,坐直了身体,“我就是愁得慌啊。事情一团乱麻,似乎根本没有个头。发现的事情越多,却反而离最后的结果越远了。” 白冉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她,浅淡的笑容里似乎带了几分揶揄之色,“困成这样不好好歇歇,还想这些。你现在对沈家的事,已经这么上心了?” “哪里哪里。”殷笑摆摆手,又拍了拍荷包,“拿人钱财,总要与人消灾嘛!”其实她倒是想睡,可一闭眼睛脑袋里就乱糟糟的。完全睡不着。而且她也着急啊,着急把事情了结了,好去找师父。 “呵……”白冉轻笑了一声,“看来还是银子管用。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确不假。” “你骂我是鬼?”殷笑听出话外之音,顿时不乐意了。 白冉却没有继续玩笑,而是略微正了颜色,突然叫了她一声,“殷笑。” “嗯?”下意识地,她也跟着严肃了表情。 可桌对面那人反倒是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开口,“其实,你心里一直觉得,兰香的案子和沈府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是有联系的吧。” 殷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你都发现了啊!”说着略有些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当然有联系的呀,多明显的事情!都是在一个门里发生的,兰香是沈府的卖身丫头,她的死难道不是沈府的事?” 白冉语塞。明知道她这番话是强词夺理,故意扭曲了自己的真正意思。然而却又叫人无从反驳。 他微皱起眉头,“殷姑娘,你明知道在下并非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殷笑说着轻咬住下唇,好像在苦恼应该如何表达后面的话,“白冉,并非我不肯说。而是有些事情,我根本就没有办法说出来的。”她歪了歪头,反问他,“你相信直觉么?” 他默然不语,挑眉示意她继续。 殷笑边沉吟着措辞,边缓慢地说道:“我记得师父曾经说过,这世间许多事情,看似偶然无关,但仔细深究其中都存在着一种必然。就好比沈家,你大概觉得我刚才的话是在顺口胡诌。但那是因为就这两者之间来讲,我们目前已知的东西还太少,仅限于兰香是沈府的丫头,死在了沈府的一口井边而已。” 白冉垂眸,目光定格在一只茶杯上。明显在思考着她的话。 殷笑转动着面前的碗,继续说道:“任何事物从不同角度看都会有不同的感受。或许你觉得,沈府那么大,死了一个丫鬟未必就和闹鬼的事情有联系,尤其是现在已经证实兰香之死是他杀。但如果换一个方向的话,可能就不一样了。” “怎么讲?” “很简单啊……大衍朝这么大,为什么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在安阳。安阳城这么大,为什么它们又同时发生在沈府。而且不偏不倚,几乎都在同一个时间段上。谁敢在一切未知的时候,就敢斩钉截铁的肯定:所有的事情没有半点联系呢?又或许,其实还有许多其它有联系的事情,只是目前我们不知道罢了。”顿了顿,她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但直觉就是直觉,不作数的。我总不能够把直觉当事实说出来。”说完,又是一声忧伤地长叹。 然后,随着尾音的消失,屋子里忽然便寂静下来。 隔桌而坐的两人均默不作声,一个又没骨头般趴回桌上,一个保持着那个姿势垂目凝思。 就这样过去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 白冉忽然转眸,将视线定格在殷笑身上。幽深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凝重,眉心的疙瘩也越皱越紧。又是良久,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他低声叙述道:“半年前,榆阳刺史耿林得失踪多年的女儿托梦。耿姑娘说:自己陷身青楼备受折磨,于五年前身死,因无坟无碑不能投胎,希望家人帮助。结果耿刺史按照她在梦中指引,费劲千辛后,当真千里之外的洛州城内某处荒废宅院中,起出一具陈年白骨。然后顺着那座院落,竟查出蛛丝马迹牵扯到刑部封档十余年的一桩旧案。” 殷笑抬头看他,眼中带着不解。 白冉没有立刻向她解释,而是顺着刚才的话继续缓缓说道:“刑部封档的案件想要重启,需要有足够的理由或是证据,经三司共同审查后奏报圣上首肯。耿刺史无奈,最终找到了家父,托我帮忙暗中留意。” “托你留意?”殷笑微微拔高声调,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丝异样的东西。 白冉没说什么,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牌隔桌递了过去。 她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接过。那金牌极其小巧精致,还没有她半个手掌大。最上面打孔穿了红色穗子,金牌四角压着简洁却奇特的花纹,中间一个篆体的“鉴”字。字右下角,是个小小的“白”字。 殷笑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东西卖掉能值多少钱,然后才想问这牌牌是什么东西。只是不等开口,对方已经主动解惑…… “鉴天司,开国时由太祖所设。其制在所有司部之外,取意‘明镜中悬,鉴照天地’。简洁说,就是管一些普通衙门管不到不好管的事情。遇案时,不论对方官员等级高低,均可凌驾其上。你手里那个,是鉴天司金牌令使的信物。白某从商,只是表面身份。” 听上去……好像很牛逼的样子。 殷笑抚摸着金牌的指尖一顿,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她抬眸看向白冉,“这是你的?” 白冉点头,“嗯”了一声。 殷笑咧了咧嘴,心想这东西太贵重,万一玩儿坏了,自己赔不起。她抬起手,准备将金牌还给他,却那一瞬间突然灵光一闪,隐隐地明白了什么。“你……你是不是在那个牛逼的什么司里,找到什么线索,发现这陈年旧案和沈府有关系?” 白冉并不意外她会想到这一层。只是因着殷笑的用词略皱了下眉。他伸手接过自己的令信,边揣进怀中边说道:“之后我便叫这边的朋友帮忙留心沈府。直到大概两个月前,传言说沈府闹鬼。我便给沈从山写了封信,说家中逼婚要来他这里清静一段,还顺道讲了些鉴天司内一些灵异怪闻。然后他便在回信中提起了府中闹鬼之事,问我是否有何良策。”说到这里,他一侧唇角掀了掀,“其实我是打算来了之后见机行事,并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这个,甚至还求助于我。” 可殷笑听完这些,面色却越发难看。她死盯着对面的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哟,身份了得的白大公子。这回怎么说实话了?不会刚才这些也是瞎编的吧!” “白某保证刚才的都是实话。”白冉举起三根手指,做指天发誓状,“如果方才所言半点有虚,就叫我……” “你得了吧!”殷笑没有好气地打断他,“老天爷忙着呢,没空天打雷劈你!” 我也没打算起什么天打雷劈的毒誓……白冉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却识相的没有吭声。 殷笑阴阳怪气地哼哼两声,“我以为我都够能编瞎话了,没想到白大公子更是个中高手。还什么受高人指点,说我是能帮你忙的贵人!我……” “我的确没骗你!”白冉接下她后面的话,笑得一脸好脾气,“在下来安阳之前,的确是得高人卜卦……吉星东悬,得遇贵人。你看,我一开始遇见你,不就是在安阳以东的青松县附近?而如今,你不也帮我挖出沈府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所以殷姑娘就是在下的贵人没错!” 殷笑不为所动,“编,继续编!” “唉……”白冉叹息一声,稍稍正了颜色,“殷姑娘,在下的确有地方隐瞒了你。我见姑娘身有异能,所以后来再次于沈府相遇时,就想着把你拉下来将水搅浑。一是可以混淆视听,趁机做些什么。二嘛……万一真的有其它收获呢?”说着,他竟站起身来,拱手冲着桌对面的人深深一揖。 殷笑被他突如其来地举动惊到。还不等做出反应,便听见白冉语气诚恳地说道:“相处数日,姑娘有许多地方与白某所想不同,亦有欣赏之处。今日如实相告,是希望能够对姑娘有所帮助,令事情尽早水落石出。之前若有任何得罪之处,在此向姑娘道歉。还望切莫计较!” “呃……”殷笑见他如此态度,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却是开口问起了另一件事,“你说的那桩封档旧案,究竟是什么啊?” 白冉放下手,直起身。他炯炯地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最后定格在墙角的盆栽上,渐渐放空,“是一桩……拐卖案。” 第三十四章 山下的世界太可怕 按大衍朝律例,民间买卖人口是被允许的。只不过需双方同意,并且要向当地的府衙详细报备。包括买卖双方,还有中间人之类。双方达成协议后,会再经有司衙门给卖身或者被卖身的人重新发放一个合法身份,就是所谓的奴籍或是乐籍。除了待罪之身外,若条件允许这些人日后还可以赎身脱籍。 若是偶尔有些逼良为娼或是拐卖之类,只要将上面打点好了不闹出什么大的动静,官府也就睁一眼闭一眼。 然而大约十年前的那一年,却出了事情。 地点是在距离京城不远遂州。 一名妙龄女子趁守备松懈,自城内一家勾栏院中出逃。在鬼奴打手追逐下逃出两条街后,撞上了独自微服游玩的翼王。翼王乃今上九子,彼时年仅十三,还尚未成年封王。未及束发之年的少年还不懂什么怜香惜玉,但却满脑袋的戎马征战伸张正义。 碰见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子求救,顿时保护欲暴涨。而那几人仗着主人有些背景,嚣张惯了。又见翼王虽衣着不凡,却是个脸生的少年,便未放在眼里。 于是双方发生了冲突。 翼王虽有师父指引习武,但到底年幼,又未曾太下得苦功。加之对方人多强壮,自然吃了大亏。 直到巡街的捕快赶来,一场混战方才结束。 那女子又被抢了回去,翼王则鼻青脸肿断了一只手臂。 光天化日之下,皇子被当街重伤,绝非小事。府尹诚惶诚恐,以最快速度派人暂时查封城内所有的勾栏妓馆,抓捕打伤皇子的凶手。 至于重伤到几乎无法下床的翼王,却满心满脑想着另一件事。他清楚记得,那女子曾言道自己是好人家闺女,是被人拐卖至此的。她不肯听从接客,便日日受尽折磨毒打。 翼王的母妃何昭仪很受圣上喜爱。 被捧在掌心长大的天子骄子未曾见过人间疾苦,自然不知道这种事情在民间其实很普通常见。便认为是万恶不赦之事。急令身边的人修书一封送回京中,面呈他英明的父皇。信言辞激烈,愤慨到了极点。 当今圣上在看过信后,当即动了雷霆之怒。遂州距离京城不过百里。京畿近地,便有人罔顾法纪当街逼良为娼,还重伤了他向来宠爱的皇子,简直罪同叛国,当诛九族。 一纸皇命疾出宫门,相关的各个衙门都被命令全力调查此事,不得懈怠。 然后,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让当时所有参与调查的人预料想不到的是,这件事的背后,竟是个看不见的漩涡…… 说到这里时,白冉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收回目光看向殷笑,“当时的遂州府尹很快便查到了犯事的那家妓馆,并且及时控制了所有相关的人。只是那个逃跑的姑娘却已经被活活糟蹋死了。” 殷笑张了张嘴,像是吃惊又像是惋惜,然而她却没说什么,只轻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白冉重新席地坐回桌边,“十年前我也不过十四。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后来看得卷宗。然后令遂州府尹震惊的是,那妓馆后院有间屋子,里面还关了四五名女子,都是一批被拐来的。再查问城中其它青楼,竟都有许多被拐女子,有的刚刚买来,有的已经接客许久。那些青楼妓馆经常会从人牙子手里挑人,虽然偶尔也有拐来或者偷来的,但只是少数。大部分都是过不下去日子,爹娘卖闺女的。如此多的女子被拐,不是件小事。” “再然后呢?”殷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们有没有顺藤摸瓜,抓到犯案的人牙子。” 白冉不由嗤笑了一声,“若真是那么简单,倒还好了!” 当时的遂州府尹意识到事情重大,便及时将情况上报。 正好刑部和督察院的人已经到了遂州,便直接接手了案子。结果事情却是越查越大。那些直接和青楼还有其它一些地方接触的人牙子不过是个中转,他们手上的人也是经了几手买来的。当时刑部的一位主司很有心,汇总了一下各地区州府近年来的呈报,竟发现许多地方都有失踪人口上报。请示过上面后,以刑部名义派发公文,责令各州府清点近年来的人口买卖记录,要着重注意年轻女子。并且下发告示,令家中有女子失踪的,即时上报。 然后,令人心惊的事情发生了。 近几年间,各个州府失踪的年轻女子,竟比以往多出几倍。多是十岁到双十年华的女子,也有不满十岁的孩童。并且主要集中在一些穷乡僻壤之处。 而各地呈报的人口买卖记录中有关年轻女子的交易,却和失踪的数目有很大出入。 “我大衍一向太平。当时这件事一出,百姓几乎是人心惶惶。圣上更加震怒,责令继续严查,于是便触到了某些人的……” “触到了某些人?”殷笑随口问了一句。 “嗯。”白冉点头,拿起火钳拨了拨炉里通红的火炭,“若说青楼楚馆买那些姑娘,自然是为了谋财。可经三司调查,竟发现许多在朝的权贵也有所牵连。他们从人牙子手中高价买来相貌姣好的妙龄女子,并未按律登记在册。那些女子被沦为禁脔,甚至被一些有特殊癖好的人虐、待至死。” 殷笑眨巴了两下眼睛,关心的重点却只有最后那句,“什么特殊癖好啊,还能虐、待至死。他们买了姑娘,天天用鞭子抽用棍子打么?” 闻言,白冉手中的火钳一歪,直接捅进了炉子里。他若无其事地将它抽出放在炉边,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继续说道:“当时这个案子可谓惊动朝野了,但因为牵连太多,最后圣上的默许下被压了下来。只在可控制的范围内进行惩处。” 殷笑一阵默然。真相和公理在滔天的权势面前,总是显得那样渺小和无助。她像是勾唇扯出丝冷笑,但随即便消失无踪。 “既然买人有权有势处理不了,那卖人的呢?抓到了么?”她问。 “只抓到了一部分。”白冉答道:“那些人组织部署的很严密。上面的人和下面的人都是单线联系。到了人牙子那里,已经不知是经了几手。当时倒是抓到个关键人物,却突然在牢中暴毙了。” 殷笑撇撇嘴,小声嘟囔,“不会是被杀人灭口了吧。” 白冉笑而不语,神色间却给以肯定答案。他继续道:“不管怎么说,当时就此结案,是圣上同意的,耿刺史想要翻案为爱女报仇彻底讨个公道,就必须拿出有力的证据。” 殷笑屈指敲了敲下巴,有什么地方想不通,“这位耿刺史在朝为官身居高位,他当年女儿丢了,怎么就没闹出事呢?而且你说的这件事闹的这么大……” “他并不知道女儿被拐了。”白冉低声打断她,接着解释道:“耿刺史当时还没有做到刺史。他女儿丢的时候边关有战事,他正随晖王在阵前效力。当时家中主事的,是他后娶的续弦。等他回来后,那位续弦告诉他说耿小姐去庙里进香的时,不慎跌落后山深涧,尸骨也没找到。所以耿刺史一直以为这个女儿早就不在人世了。” 听他这么说,殷笑莫名地冒出个恶毒的想法,“会不会是那位续弦把人给卖了?” “不会。”白冉摇头,“耿刺史那位续弦当时已经育有一子,这位前妻生的唯一的女儿,不会影响到她地位。况且耿小姐的确是进香时失踪的。后来去寻人的下人们在后山发现她的一只绣鞋,便自作主张编了这么个瞎话。而那位耿夫人么……”他略微不屑地轻笑一声,“估计不是自己亲生的,便没当回事。不过耿刺史和发妻感情深厚,所以对这个女儿也始终念念不忘。如今知道真相,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殷笑忽然不想发表意见了。她想起白冉前天晚饭时说的话,怪不得她会问她,沈府内是不是冤魂太多,原来别有目的。 思及至此,她猛地想到什么,本能地一拍桌子,“白冉!” “啊?”对面的人被她吓的一愣。 “前天你问我沈府冤魂多不多,是不是沈老爷当年也有你说的那个特殊癖好,买了许多姑娘回来关在府中……” “不是。”白冉打断她,语气略带无奈,“殷姑娘,当年牵连的权贵何其多,沈老爷若是只如此,又算的了什么?我从沈府查起,不是舍本逐末?更何况事情过去近十年,多少线索都已经消失了。” “也是哈。”殷笑干笑了两声。脑袋虽然耷拉下去,里面却没闲着。 沈老爷当年一介商贾,不可能是参与问案的人,那么剩下的,不是买家就是卖家……她“唰——”地抬头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不等她说完,白冉已经点头。 “竟是这样啊。”她不自觉地把一根食指塞进嘴里,小声嘟囔着,“这一千五百两拿的可真不容易。敢情我浪费了这么多天的精力,都是无用功。完全是被人当猴耍呢!” “谁说是无用功?”白冉用她的话反驳她,“刚才你自己不也说了,很多事情看似偶然,但其中都有必然么。我今天开诚布公,就是希望能够给你些启示,能在已知的事情里找出必然。” “你是这些日子浑水摸鱼一无所获吧!”殷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呼啦”一下站起身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白冉急忙叫了她一声,下意识也跟着站起身。 殷笑却是步伐不停,头也不回,“山下的世界太可怕了!我去买两张烧饼吃,压压惊。” 第三十五章 是否存在的人 “等一等!”白冉叫住她,然后去架子上摘下了自己的披风,“一起吧。正好我还要带你去个地方。” 殷笑疑惑地转头看他,“什么地方?” 白冉勾唇一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地方是家规模不小的画馆。 两进屋子的店面。前堂一进门是经营文房四宝和代售字画的铺面,左手边隔出间小屋做装裱间。后堂则开馆授课,招收学生。 殷笑还剩半块烧饼没吃完。包着饼身的油纸已经被浸透,蹭她满手油乎乎亮晶晶。 柜台后面的小学徒打从她出现开始,就一副虎视眈眈严阵以待地架势。生怕她随手乱摸,弄脏了哪幅名贵的作品。 白冉进门后没有开口说话,随意张望了一圈后才将目光落在那小学徒的身上,“吴师傅呢?” 小学徒对他的态度立刻客气热情了许多,急忙从柜台后面绕出来点头赔笑,“先生刚出去买东西了。不过大师兄在,公子您是要买文房四宝还是装裱……” 白冉挥手打断他,“等他回来,你就说有个姓白的在书房等他。”说完便在小二极度惊诧的表情里,直接领着殷笑举步去了后院儿。 ………… 白冉明显对这里很熟悉。熟悉到像是在自己的地盘一样,一进屋不光捅旺了火炉烧水,还是去人家的柜子里翻出了茶罐。 殷笑看着他的举动愣了愣,而后也不再拘谨。不用人招呼,便随意找了个地方坐。继续吃她的烧饼。 一壶水滚开的时候,外面院子里有脚步声响起。 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了。 殷笑抬眼看去,便见一名须发花白年约六十的老者出现在门口。她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白冉要找的那个吴师傅,却发现他对白冉的态度带了分恭敬。还不等进门,便已经抱拳行礼。口中同时笑道:“白公子,久候了。” “哪里,是白某不请自来。”白冉笑着冲他拱拱手,直接开门见山,“在下有件小事想劳烦您帮忙,不知可方便。” 老者听见他这样说,立即变得惶恐起来,急忙道:“方便方便!白公子的事便是在下的事,莫说一件,百件也是应该的。”说完才想起进屋关门。 白冉也不再和他寒暄,而是转头看向殷笑,“殷姑娘,这位吴师傅当年可是刑部有名的画师。” “哦。”殷笑应了声,只当他是做引荐。便起身冲老者略福了一礼,“殷笑见过吴师傅。” “不敢不敢。”老者急忙还礼,“姑娘是白公子的朋友,也是老夫贵客。” 白冉看着互相客气的两人笑了笑,继续说道:“殷姑娘,吴师傅的画技和意境或许在大衍朝并不算出众。可他有个绝技无人能及,便是能根据人口中的描述来画像。最次的……也会有五六分像。” 殷笑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又似乎隐约意识到什么。 白冉对上她眼中的迷惑,终于讲出来意,“你不是要找师父么。若是你不介意,便让吴师傅帮忙将令师的肖像画下来。这样一来,白某让朋友各地朋友留意时,至少能有个目标。” 然而随着他话音落下,殷笑面上的血色却渐渐消退。她双唇微微颤抖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氤氲出水汽,光线闪动间有他从未曾见过的惶惑和恐惧。 她这样的反应让白冉很是诧异。随即,他表情恢复如常,“是白某唐突了,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你若是不同意,可以再想其它办法。” 殷笑却没有回答。她像是被梦魇住一般,直勾勾地同他对视着,瞳孔的焦距却已经涣散。脸色也惨白的骇人。 这情况……明显不对劲。 白冉皱起了浓眉,语调急切,“殷姑娘?你怎么了?” 一旁的吴师傅也意识到不对,有些慌了慌神,“这姑娘是怎么了?大夫……要不我去找大夫?”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殷笑还是泥塑般没有反应。 白冉却已经付诸行动,上前一步一手揽住她,一手飞快点中她背上几处穴位。 “咳……咳咳……”殷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可眼睛里却逐渐恢复了神彩。 白冉一颗心稍稍放下,这才注意到臂弯里的身体在隐隐颤抖。不是因为咳嗽,像是害怕。他犹豫了一瞬,一边抬手轻拍她的后背,一边低声问道:“殷笑,你刚刚到底怎么了?” 她没说话,只缓缓摇头。 半晌,终于顺过口气来。却又忽然带了哭腔儿,“白冉,若是……若是我说,我不知道自己师父的样貌,你信不信?” 白冉一怔,随即便听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殷笑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像是自语,“我明明……明明都记得的啊……记得他喜欢穿褐色的衣服,记得他喜欢吃甜的东西。记得他说过的许多话,记得我们在一起发生的每一件事。可是……可是,我刚刚才发现,我竟然不记得他的脸长成什么样子……” ………… 柳青今天有点儿憋屈。 上午在沈府转悠了一圈一无所获,下午回了衙门就被刚刚归来的府尹大人叫去训了一顿。 因为他前几天大闹了沈府。 沈家虽世代经商,族中少有人入仕,也有只是些办事小吏。但沈老夫人的娘家,在朝中却颇有些背景和势力。 总而言之一句话,府尹大人得罪不起。更怕柳青冒冒失失地开罪了权贵,连累自己。 柳青低着头,面上摆出一副“属下知错,属下不敢再犯”的架势,心里却已经将那个背后告他刁状的人骂了千八百遍。 训话整整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府尹大人口干舌燥,最后觉得差不多了。便稍稍缓和了语气,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年轻,难免气盛。可凡事并非往前冲就会有好结果的。勇往直前是好,可得先保住自己才能继续前行。” “是!”柳青知道这是结束语了,急忙应声抱拳,“多谢大人教诲。属下定当谨记,以后小心行事。” “嗯。”府尹大人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杯呷了口,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个丫头兰香的案子怎么养了?可有进展?” 柳青下意识地小心肝儿一颤,“已经有些进展。”说完正愁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线索向上汇报,却见府尹大人挥挥手,“你先回去吧,我还有别的事。这件命案要加紧调查,距离过年和没几天了。” 这次浑身都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怕府尹大人万一兴起追问,他急忙行礼告退。 屋外日头已经开始西斜。 柳青无精打采地出了院子。刚准备回班房,便看见黄典吏迎面走了过来。 黄典吏看见他明显眼睛一亮,不等柳青开口打招呼对方已经快步朝他迎了上去,“柳捕头,正好,我有事儿要找你呢。” “有事找我?”柳青一愣。 “对。”说话间,黄典吏走到他近前。他四下张望一圈儿,见周围无人后才略压低了声音对柳青说道:“之前你让我帮忙查府衙狱典的事。” “怎么了?”柳青疑惑地看他一眼,语气也不甚在意,“是不是有什么发现了?” “也可以这么说。前两天你领着那个姑娘来的时候,不是有几年的都被烧了,有些东西查不到了么?” “嗯。”柳青死盯着他,示意他别卖关子赶紧继续。 黄典吏“嘿嘿”一笑,“纸上查不到没关系。我昨晚上想起来一个人,就是大前年刚告老回家的周典狱。你那时候还没来上任兴许对他没什么印象。不过这老爷子可是在安阳府大牢干了几十年了,犯案的新娘子不多见,保准他就能记住点儿什么呢!” “真的?!“柳青顿觉心头一震,“那这位周典狱现在何处。” “不远!城东头小北巷,六甲十六号。你带两坛酒过去,不用问他都能有什么说什么!” ………… 殷笑行走的速度极其缓慢。 似乎每一步都透着沉重落寞,亦如她此刻的周身散发出的气场一样。 白冉几次想要开口安慰她。然而话到嘴边,却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说她不记得师父的相貌了,她还问他信不信。 可他其实没有什么信或不信,惊诧和匪夷所思倒是更多一些。 仔细算来,两人相处时日并不太长。但他却不只一次听她提起那位神秘的师父,甚至有那么一两次,他心中被勾起了好奇。 而更让他无法忽略的,是殷笑每次说起师父时的那种样子。眼睛里闪着光,语气是那样的自豪,眉间还有着化不开的依赖亲昵隐隐流露。 那样的感情,哪里像是普通师徒。说是血缘至亲的父女也不为过。更甚至,还有几分像是情人间才有的眷恋之态。 自与殷笑相识以来,他对她的印象几乎每天都在改变。 看上去凡事随意的姑娘,可其实却是因为骨子里的漠不关心。仿佛除了她那不知所踪的师父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冷清漠然如她,一个能在她心中有着如此存在的人,怎么会……让她不记得样貌。 他看着身边犹在小声抽搭的人,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那位在她口中犹如神祗般存在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否,真的存在? 第三十六章 真是凑巧啊 从画馆到白冉到住处并不算太远。然而两人却磨叽到黄昏时分方才走完这一段路。 殷笑一路上始终魂不守舍的,眼看着巷口就在前面,也不知道转弯,垂着就从旁边经过。若不是白冉出声将她叫住,估计会就这么走到城墙根儿底下去。 白冉见她眼圈儿通红,似乎还在抽嗒,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无奈——怎么能有人哭起来感觉比吃饭还要香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安慰她道:“别太难过了。每个人都会有记忆模糊或者出现偏差的时候,或许过不了多久,说不准就在明天,你就能记起令师的长相了。” 殷笑低着头,没有回答。走到院门前的时候,她忽然开了口,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闷闷地,“那要是,我一直都想不起来呢?” 白冉默然一瞬,“就算一直想不起,也总会有其他办法的。”他略顿了顿,看着殷笑毛茸茸的头顶,下颚的线条呈现出一丝紧绷,“只要这个人真的在世上存在过,就一定会有痕迹留下。”说完,便率先推开院门跨了进去。 昨日殷笑和柳青堆的那个雪人还站在院子角落,进门走几步就能看见。 说是雪人,可以他们两个的水平,不过就是弄了一大一小,形状也不抬规则的两个雪球上下摞在一起。 昨天刚堆好的时候倒没觉得什么,隔了一天后这会儿再一看,白冉只觉得这个雪人实在是丑的有些不堪入目。 他嫌弃地皱了下眉,扭头看向殷笑,像是揶揄又像是责备,“你们也真是的,堆了个残疾的雪人,怎么都没想给人家弄上胳膊和五官!” “弄了啊。”殷笑终于缓缓抬头,她指了指雪人的脑袋,“五官是画上的。胳膊要来也没用,它又不干活儿。” “什么歪理!”白冉扯了扯嘴角,四处寻摸一圈没看见其他人,便冲着屋内高声喊道:“阿莱,阿莱,去厨房搓两个鸡蛋大小的煤球,再弄个胡萝卜活着红辣椒过来!” 然后他话音未落,院门外有阵阵车轴声传来,由远及近。这条巷子是个死胡同,而且只他这一户人家。车马声至,显然是有客来访。 果然,刚想到这儿,“哐哐”地叩门声便响起。紧接着,有熟悉的男声叫门道:“子冉,可在家么?” 竟是沈从山。 沈从山并非独自上门。 殷笑刚拉开院门,便看见一老一少正从停在巷内的马车上下来。 两人皆衣着不俗。年长的大约年过花甲,一身儒者之气。身边搀扶他的少女模样甚是娇俏。只不过精致的眉眼间尽是高人一等的傲气,一看便是个被人娇宠大的刁蛮小姐。 殷笑对这两人当热不敢兴趣,只目光一扫,又冲着门外的沈从山略福了一礼,便退后几步将院门口的地方避让开。这是白冉的客人,与她无关。 而白冉看着门外的几名来客,似乎颇为吃惊的样子。他看了眼驾车的车夫是沈从山身边的人,确定这三人是同乘而来后,冲着那位老者一抱拳,又看向沈从山,犹疑地问道:“张阁老,沈兄,你们这是……” “想不到吧子冉哥哥!”答话的是那个少女,她娇笑着语调十分明快,“你前天把我撵出城,今天我又上门了!” “莹儿!”张阁老低斥了她一声,神色间却并不间责怪,全是无奈的宠溺。 张玉莹嘟了嘟嘴,哼了声,“雪天难行。我和爷爷回来的路上车坏了,恰巧遇见这位沈公子路过,好心载了我们一程。结果巧了,他竟然和你还是亲戚呢!” “的确是挺巧的。”沈从山笑着附和了一句,随口说道:“我昨日去了趟暨县,今天回来正好路上碰见张老先生的马车坏在路上,便顺路捎了他一程。真没想到,竟是自己人!”说着,他冲着众人一拱手,“既然已将老先生安全护送到,我也该回去了。” “这就走?”白冉惊讶,“你都不进来坐坐?” “不了。年关将至,实在是太忙。”沈从山一摆手,转身上了马车。 车轴声再次响起,缓缓往巷口处远去。 张玉莹扶着张阁老上了台阶。进门一瞥眼,刚好看见杵在白冉身边的殷笑,便昂着下巴吩咐道:“去,替我收拾间屋子。” 殷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是在和自己说话,既没动也没搭腔儿。 “叫你呢,那个婢女!”张玉莹冲着她努努嘴,语气流露出一丝不耐,“去给我收拾间屋子,就在我爷爷住处的隔壁。” “啊?!”殷笑一副刚回过神地样子。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语速要多慢有多慢,“你、在、和、我、说、话、吗……” 张玉莹顿时被她气得柳眉倒竖,“你……” “玉莹!”白冉沉声截断了她,眉心微微隆起,“殷姑娘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贵客!不是什么婢女,不许对她无礼!” 张玉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终于转头正眼打量了殷笑一番1似乎有些不屑。 “呵呵。。。。。。”从下车起一直沉默到现在的张阁老忽然笑了两声,他乐呵呵地冲着殷笑点点头,语调慢悠悠地,“小姑娘不要介意。玉莹这丫头被我惯坏了,有冒犯的地方,多多见谅。” 一旁张玉莹对爷爷这样屈尊将贵明显不满,却也只是撅撅嘴,没说什么。 殷笑今天受了刺激,整体反应迟钝。隔了极短的一瞬,才冲着张阁老略一福身,“老人家您客气了,若是我有这样娇俏可人的孙女,也一定会当作掌上明珠般娇宠着。”然后,她转头看向白冉,“白公子,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白冉点点头,并未挽留她,“好,我送送你吧!”说完在她肩上虚推一下。两人一起跨出院门那刻,他笑意十足的低声在她耳边飞快说了一句,“张嘴就给自己长了一辈儿,你倒是会占人便宜!” 殷笑却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眼中讶异一闪而过,“为什么这么说?”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名捕快装扮的人,气喘吁吁地拐入巷口,直往这边冲了过来。然后,还不等到近前,他的大嗓门儿便已经响彻巷内,“殷姑娘,那个谢婉言的事情,我终于查到了!” ………… 那名姓周的老典狱虽然好酒,量却不怎么样。 柳大捕头舍身上阵,两壶灌下肚,该说的不该说的,记得清楚的记不清楚的,全都竹筒倒豆子一样讲了出来。 大约是八九年前的事情吧,安阳府大牢的确曾经关押过一名叫做谢婉言的新嫁娘。而周典狱之所以至今还印象深刻,除了谢婉言那一身惹眼的嫁衣外,这件事也着实是有些诡异。 “怎么个诡异法?”殷笑一边嚼着排骨,一边问了一句。 白冉有客上门,白冉自然要留在家中尽主人之宜。正好柳青喝了一下午酒没有吃饭,两人干脆就在附近找了家饭馆。 “你听我慢慢说!”柳青咽下嘴里的一大口牛肉,口齿总算清晰来许多,“那谢婉言是安阳府子荆县人士,后来出嫁给了临郡徐家村的一名农夫。据说新婚当夜,她亲手投毒,害死了夫家两口人。” “投毒害人?”殷笑略感惊讶,“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柳青无奈地摊了摊手,“这些事情都是周典狱说的,他只负责记录犯人的收押记录,并不管审案。当时谢婉言被押解入狱的时候,交接的卷宗上只记录了寥寥数语。有些甚至还是周典狱和负责押送的差役闲聊得知的。因为当时谢婉言并非是要在安阳府收押入狱,当时她的案子并未彻底定案。那两名差役是要带她去青州的,只是途径安阳而已。” 殷笑蹙了蹙眉,“还有么?” “还有!”柳青忙塞了一块鱼肉进嘴,快速咀嚼咽下后才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按照我大衍朝例律,犯人收押超过一日,无论是否定罪均应换囚服。可谢婉言来的时候,却仍是一身嫁娘装扮。这其实是不符合律法的。但是上边的人没有过问,周典狱也就跟着没看见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住,似乎有些犹豫。 殷笑实在见不惯他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你有什么话快说!” “那个——不是我不说,是后来周典狱已经喝高了,说的话有些乱,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刚才那一大堆也够乱的!殷笑腹诽着,叹了口气,“你就原样复述一遍就好了。” 柳青“哦”了一声,随即又是一阵沉默。 “虽然卷宗上没有记载,但周典狱说:这个谢婉言被押解入狱的时候,应该是怀有身孕的!” “什么?!”殷笑这下倒是惊讶不小,“孩子是她丈夫的?”口中是这样问,然而心中却已经预感答案不是这样。 果然,柳青闻言摇了摇头,“应该不是。据周典狱说,当时看谢婉言的身子,起码应该两三个月。而徐家村案发当天,也就是她新婚之夜,距离她被押解到安阳,也不过十余日时间。除非她在婚前就和丈夫有过私情。” 第三十七章 梦中的曲调 “呵呵——”殷笑干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什么。 未婚便有两个月身孕的新嫁娘。她虽然对大衍朝的山川城郭并不太熟悉,但想来从安阳府子荆县到临郡徐家村,不会是一个很短的距离。 一个是未出阁的姑娘,一个是地里刨食的农夫,两人婚前相识的可能性实在太小。就算两人婚前相识,但发生私情的可能性也不大。毕竟她曾经见过谢婉言的相貌,虽不算国色天香却也秀气可人。而她十有八九又和沈家大少爷有着些不可告人的联系。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农夫青眼,而且还到了不惜自毁清白婚前有染的地步。 谢婉言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或许答案并不那么难以捉摸。但如果事实真如她想象的那样,却又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说的通…… 思绪在这里打了结。殷笑却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她转眸看向柳青道:“周典狱是男人吧?” “是啊。”柳青点头。 殷笑摸了摸下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既然交接时卷宗没有记载谢婉言怀孕,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知道谢婉言有了身孕,而且连月份都说的那么清楚?” “呃——”柳青顿时面色有些泛红,明明身处包间没有其他人,他还是左顾右盼了一番。“这个——那个——”他吞吞吐吐地,最后还是难为情地压低声音道:“周典狱他娘是稳婆。他有一套家传的功夫,就是看样貌身段,便能判断出女人是妇人还是处子,是有身子还是没身子,大约几个月。本来传女不传男,但他家就他一根独苗,他娘不想功夫失传,便传给他了。” “这也太——扯了吧!”殷笑十分无语。 柳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觉得扯,没准真是周典狱的酒话呢。” 殷笑闭上嘴,没有发表意见。反正事情总要查下去,扯不扯的早晚会有答案。 她叹口气,扫了眼桌上已经见底的盘子,冲对面的人问道:“柳大哥,没有其它的了么?” “没有了。那老头儿喝上酒语无伦次的,这些还是我废了大事才理清楚的。” “好吧。”殷笑放下了筷子,“你吃完了么,吃完我们回去吧。我也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理理头绪。” “哦,吃完了。”柳青边说着边急忙往嘴里又塞了块排骨,跟着站起身。 外面天色早已经黑透。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饭馆大门的时候,殷笑忽然想起什么,“柳大哥,谢婉言的案子在临郡那边应该有记录吧。你能查到么?还有她老家子荆县那边——” “子荆县那边应该可以,但是临郡的话——””柳青面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那边我没什么熟人,不太说的上话。不过你可以去找白冉。临郡新上任的郡守也姓白,是他的本家亲戚。” 闻言,殷笑到是忽然想起来白冉还有个很牛气的身份,便对柳青道:“那有关谢婉言的事我明天都去拜托他好了,你还有兰香的案子要忙,就别分神了。”说完,她抬脚踢飞地上一个小雪球,而后动作忽然一顿,倏地转头看向身后。 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摊贩依旧忙碌着,行人来来往往,并没有什么不妥。 “怎么了?”柳青问了一句。见她面露警惕,也不自主地跟着紧张起来。 殷笑没有立刻回答他。蹙着眉四处扫视了一圈后,才犹豫着开口解释道:“刚才我觉得好像是有什么人盯着我们。” 柳青眉峰一凛,右手已经扶上刀柄。他锐利的目光一寸寸仔细在街道上逡巡起来,半晌后也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应该是我的错觉吧。””殷笑安抚性冲他笑笑,“我今天下午情绪不太对,可能真是错觉。”说着抬手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吧,时候不早了,明天该干什么干什么!” ………… 殷笑这一宿没想出什么头绪,倒是睡的很不错。于是第二天早早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穿戴好衣物出去一看,家里已经没了柳青的影子。竟然比她还早! 只剩一个人实在没必要起灶做饭,殷笑打着呵欠出了门直奔白冉的住处。路上顺便买了两张烧饼,边走边啃了充饥。 结果到地方却扑了个空。 白冉住处的院门半敞着,那名叫做阿莱的小厮这会儿正拿着扫把打扫院子。两人一个院内,一个院外,目光隔空碰了个正着。 然后还不等殷笑开口,阿莱便已经说道:“殷姑娘,来找我家公子么?他一早便出去了。” “出去啦?!”殷笑有些意外,“这么早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阿莱搔了搔头,“公子没有交代啊。要不——””然后话未说完,一道女声忽然插了进来…… “子冉哥哥不在,你有什么事改天再来吧!” 殷笑一怔,闻声望过去便看见昨日那刁蛮的姑娘正从廊下缓缓走来。今日她换了身桔红色的夹袄,更显得张扬跋扈。 阿莱连忙冲她弯了弯腰,“玉莹小姐,早。” 张玉莹从鼻子里哼声,自他身边经过时露出个警告的眼神。她在殷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略扬着下巴有些漫不经心道:“子冉哥哥去了青州府,得七八日才能回来呢。你有什么事,和我说一样。” 殷笑却没说话。 她像是没看见眼前的人,将目光转移到阿莱身上,却见他紧攥着扫把,一副满脸为难却又有话不敢说的模样。 殷笑顿时明白过来,只冲着阿莱点点头,“你告诉他我来过。”说完转身便走。 身后立刻响起一声得意且不屑地冷哼。随即是调子轻柔地小曲儿——莲叶何田田,湖上走小船…… 似乎有那么一点熟悉,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殷笑步伐顿了顿,随即身体一震,准备迈下台阶的脚就那样悬在了半空中。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像是懵在了那里。 “哐啷”一声,院门在她身后被人重重地合上。那一声响仿佛触动到某根弦,令她脑中白光乍现一片豁然——莲叶何田田,湖上走小船。船儿摇啊摇,鱼儿水里钻。 她想起来在哪里听过了! 殷笑猛地回过神来,转身“碰——”地一脚推开院门。然后风一样冲了进去,一把扯住了张玉莹,“刚刚那首曲子,你从哪里听来的?!” ………… 殷笑这一下力气不小,张玉莹毫无准备之下被她扯个踉跄,吓了一跳。 她看着眼前气息微乱,神情急切的人怔了怔。然后用力将殷笑甩开,略带厌恶的皱眉道:“你有病啊!” 殷笑却不理会,只盯着她一字一顿地又重复刚才的问题,“刚刚那首曲子,你从哪里听来的?”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冷然锐利,张玉莹那一瞬竟弱了气势,甚至忘记自己有功夫在身,完全不用害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 殷笑看着她,问了第三遍,“莲叶何田田,湖中走小船……刚才那首曲子,你为什么会唱?” “我从小就听,当然会唱了!”张玉莹脱口而出,话说完又猛然惊觉。 殷笑闻言略感意外,“你从小就听?你——” “你闭嘴!”张玉莹厉声打断她,脸色阴沉,“你算什么东西?凭你一介民女也敢质问我!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殷笑一阵默然,而后说出了一句气死人的话,“这位姑娘,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不过我知道你大概喜欢白公子的吧。” 话一出口,她毫无意外地看见对方眼睛瞠的比鸡蛋还大。 张玉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殷笑会冒出这么一句,她涨红了脸瞪着她,竟忽然不知该如何反驳。 憋了半天,等她终于想到要说什么的时候,院门那里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紧接着,略带笑意的男声响起,“我还想吃完早饭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先跑我这里来了。”是白冉。 殷笑不再和眼前的人大眼瞪小眼,转过头冲着刚迈过门槛的人假模假式地呲牙笑笑。 而张玉莹在白冉出现的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委屈羞怒都被激发到了极致。“不要脸!”她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跑了。 白冉看着她的举动不由一愣,却也没有阻拦,只是一脸莫名地冲着殷笑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殷笑像是没事人一样耸了耸肩,抬手朝张玉莹跑开的方向一指,“你能追上她问件事情么,她不肯告诉我。” 白冉讶异,“什么事情?” 殷笑看他一眼,转眸将视线落在那个仍旧杵在那里的雪人身上,“还记得我那天在沈家呆了一晚后,回来做的那个梦么?”然后不等他回答,她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刚才那位姑娘哼了首曲子。我梦中那个上吊自尽的女子,在哄襁褓中的婴儿时,也曾经哼唱过。那是我在那场梦中,唯一能够真正听到的声音。” 第三十八章 杜鹃花 大衍朝有江,名曰嘉陵。 东起淮山西入大海,几乎将整个国土分成了南北两块。国中北部多山川平原,南部则湖泊广袤。 而殷笑在梦中听见的那首歌谣,便是江南地区盛行的民间小曲儿。尤其上游一带,几乎是个人就会哼。 白家起源于江南,其实这首曲子白冉也是知道的。而殷笑那日醒来后也试着哼了几句,难听与否姑且不论。从她嘴里出来的调子,完全不会让人和这首歌谣产生哪怕一丁点儿联想。 张玉莹不理会殷笑,但是对白冉的问题却是必答的。 而知道答案后的白冉有一瞬间的无语,随即便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殷姑娘,你若是早说出这几句词,不就好了。” 殷笑被他笑的脸色讪讪,撇撇嘴道:“我那天醒来后只记着调子,根本没太记住词。刚刚听见人唱才猛然想起的。”说完感到一阵忧伤——她还以为那曲子有什么特殊的,会是条有用的线索,结果满大街都会唱。 白冉似乎对这条不知道是否有价值的线索不太上心。他看着殷笑,忽然转移话题,“对了,你可吃过早饭了?” “吃过了。”她点点头,终于想起今天登门是为了另一件事,“差点儿就忘了,我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白冉了然地一挑眉,“是和谢婉言有关?” 殷笑“嗯”了声,也不奇怪他怎么猜到。痛痛快快将昨晚柳青说的那些话,几乎原封不动地又转述了一遍。末了,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白冉没说话,左手的四根手指轮流敲击着桌沿。隔了小片后,慢吞吞地开口反问她,“那你呢。你有什么看法?” 殷笑翻了个白眼儿,“我们俩到底谁问谁啊!” 白冉勾唇笑笑,“你是不是觉得,谢婉言腹中的孩子可能是沈从山的。如果那老典狱所言属实的话。” “我的确有这种想法!”殷笑说着叹了口气,“可如果真是这样,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嘛?” “哪里不对?” “怎么说呢,如果事情真的像是我设想那样,谢婉言和沈大少爷间有私情,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那么她又为何会嫁给远在临郡的一个农夫?你也说过,一个男人若是始终将一个姑娘家的私物带在身上,十有八九是情深所致。既然如此,沈大少爷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怀着自己的孩子嫁给别人。毕竟以他的家世身份,纵使当年沈家不由他做主,可纳个妾侍,总不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眉头渐渐蹙紧,“还有……既然谢婉言真的曾经被关押在安阳府大牢,那么城外义庄地道里的那只耳坠,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沈从山掉落在那里的?又或是两人偷情落下的?” “那种地方……不打有人会去那里偷情吧。”白冉慢吞吞地开了口,随即皱了皱眉,“不过你这样说,我倒是忽然有种想法。” “什么想法啊?” 他略一沉吟,开口说道:“谢婉言和沈从山有关系,现在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事情。不管那枚耳坠是谁遗落在那里的,那么从某些方面来说,是不是可以认为,那个地道和沈家是有些关系的。” “!!!”殷笑眼前一亮,略微惊讶道:“好像……这样也说的通。”虽然全部都是建立在猜测的基础上,但并非没有可能啊!只不过……她咬了咬下唇,又纠结起来,“要是照你这么说,那我那天晚上看见的另外一个女人是怎么回事?”那个双目圆睁,满是惊恐和绝望的女人。 “或许……”白冉只吐出两个字便不再做声。两道浓眉却是越皱越紧,眸中光线也逐渐深邃。良久,他将视线转向窗子,呼出口气,“事情总要一样一样找答案,或许每件事的答案都凑到一起,就是那个想要的真相。”他顿了顿,转头冲她一笑,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两个厚厚地信封放到了桌上,“不说了,你先看看这个。这是沈府几次翻修的图纸,你上次不是提过,我今早刚在朋友那里拿到的!” ………… 眼看着年关将至,沈府上上下下格外忙碌起来。 大衍朝一向信奉鬼怪占卜之事,同样也重注节日祭祀。 尤其最近发生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府内许多人都有心思借着年节喜庆,去去晦气,好求来年平顺。 而这些忙碌的人们,早已经对几乎每天都会出现的柳大捕头见怪不怪。 柳青似乎比他们还要忙,只是忙的有些没有方向。好像一只无头的苍蝇。 他昨晚认认真真地,将兰香一案的许多细节又重新梳理了一遍。 目前最明显的几点…… 首先,那块砸死兰香的石头上,沾了花土。那么案子是否与那位种花的老伯有关。 其次,兰香死前突然的情绪转变,以及那笔来路不明的巨款。那么害死她的人,会不会就是给她钱的人。 另外,案发当晚,在厨房当值的小梅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兰香至少被砸击了三下以上才毙命的。若是白天还有几分可能,夜深人静,凶手如何能够做到悄无声息。那么小梅是不是撒了谎。 而且就前两者来说,他隐约觉得互相矛盾。 如果案子和花老伯有关,他实在不像是能拿出二十两甚至更多银子的人。如果害死兰香的凶手,就是给她银子的人,那块作为凶器的石头又是怎么回事?从花圃到那口井边距离不算近,凶手难道是在花圃里搬了块大石头,又跑出老远去杀人? 又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他尚未发现? 柳青隐隐头疼,明显感觉自己的脑袋不够使唤了。 他攥拳捶了捶额角,抬头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沈府的花圃。 这个季节天寒地冻,外面自然寸草不生的。透过窗户,倒是隐约能看见花房内一片生机盎然。 院子里不见人影。 柳青站在院门口往里看了看,抬脚走了进去。 花房的门这时开了。身材瘦小的姑娘走了出来,一只手了端了一小盆绿色植物,半回过身用另一只手掩上了房门。 她并没有注意到柳青。 柳青却觉着对方有些眼熟。随即突然记了起来……这不是兰香遇害那晚,在厨房当值的那个丫头么!应该是叫小梅。 他略一犹豫,开口叫了她一声,“小梅姑娘!” 小梅似乎有些被吓到。她猛地止步抬头,看着来人怔了怔,怯怯地低下头福了福身,“柳捕头有礼了。” 柳青冲她笑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温和,“小梅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梅抬头看他一眼,又飞快垂眸,“回柳捕头的话,我平日里喜欢养些花草,偶尔来这边看看有什么剪枝下来的,便插在盆中回去养。” “哦。”柳青点点头,目光看向她手中的植物,有些惊讶,“是杜鹃花?” 这种植物在江南地区多见。安阳城地处北方,气候寒冷。要精心培植才能存活开花,算是金贵物种。 小梅听见柳青脱口叫出名字,也略感诧异,“柳捕头也懂花木?” 柳青答道:“家母喜欢侍弄草木,我从小受她熏染,也知道一些。” “花房的杜鹃刚好剪枝,我便央老伯匀了给我。”说着,她福身冲他行了一礼,“柳捕头,若是没有其它事情,奴婢先告退了。这花受不得冷风的。” “哦,好。”柳青急忙侧身,将路让开。他眼看着瘦小的姑娘垂眉敛目从自己身边经过,忽然说道:“那天晚上,你真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么?” “啊?”小梅步伐一顿,下意识转头看他。 两人四目相对那一刻,她眼中浮现出疑惑。 “小梅姑娘。”柳青低声将刚才的话重复道:“案发的院子和后厨仅一墙之隔,那天晚上,你真的没有听到动静么?会不会有什么异常的东西,被忽略掉了?或者说,你太累了,睡着了……” “我没有……”小梅眼中的疑惑变成了惶恐,眼中渐渐氤氲,“柳捕头,我……我真的没有骗你们。我的确……的确什么都没听到。” “你别慌。”柳青急忙安抚她,一时也有些口拙,“我没有说你撒谎,就是想再仔细确认一下。” 小梅咬了咬下唇,“我没有偷懒。刚入夜的时候,大少爷的小厮来要了碗水饺。然后就再没人来了。那晚虽然不是满月,但是月亮很明亮很美。我看了一晚上的月亮,直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才撑不住,稍微眯了小半个时辰。可是也没有完全睡死过去,不可能听不见动静的。而且我一向浅眠,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来。这一点笑笑可以作证的!” “笑笑?”柳青疑惑。 “就是殷笑。”小梅急忙解释,“就是提醒兰香注意,前几天被你们带走又放出来的那个姑娘。之前她和我同屋。” “原来如此。”柳青没再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道:“你去忙吧,我四处看看。”说完转身走向花房。 第三十九章 屋檐下的痕迹 沈家祖上其实并非大衍人,而是由北夷边境迁入。 几代繁衍生息后,最终成了安阳有名的大户。 沈府现如今的宅院,是由沈老太爷,也就是沈从山的爷爷修建。连扩建带翻修,至今少说也折腾过十来次。 那些图纸殷笑是半点都看不懂的,于是任务都落在了白冉的身上。 从沈老太爷那一代,到沈从山父亲那里,宅院的格局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面积扩大许多,又增加了不少房屋院落。直到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 最初起火的地方,是沈府后院的一处院落。正值夏季干旱,火势迅猛难以控制,连着周围很大一片都被烧毁后,才将被熄灭。 当时沈老太爷身体不好,已经几近卧床。所以火灾后的一切事宜,都是由沈老爷一手善后的。 被烧毁的那一片地方,沈老爷并没急于修缮重建。只是先命人将其稍作整理,然后又陆续拆建了其它院落。等到沈从山三岁那年,他忽然大兴土木,几乎将整个沈府的格局来了个大变样。 沈从山拿着一堆图纸对比了几乎整个上午,然后冲着殷笑问道:“你还记得,上次梦中看见的假山,大概是在沈府的什么位置么?” “什么位置啊……”殷笑蹙眉,歪头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位置,就记得当时那座假山周围全是亭台楼阁。不像现在,孤零零杵在前院。所以……当时应该是在内院花园一类的地方吧。” 白冉却摇了摇头,“并非如此。”说着,他抽出两张图纸,分别用手指点出上面两处地方,“沈府虽然翻修数次,又在遭遇大火后几近重建,但这座假山的位置,却是没有变过的。” 殷笑有些讶异,“这么说沈府真是大变样啊!”随即疑惑道:“这座假山有什么特别吗?几次大修却唯独不动它。” “我也不知道。”白冉随口答道:“我觉得应该没什么特殊的。据说这假山是请来镇风水的,这样的东西位置不变才比较合理。”说话间,他双手在图纸上划动着,最后又分别落在一处地方,“这里,分别是沈府火灾前和现在所对应的地方。”他左手食指点了点,“据说当年最初起火的院落是在这儿,而如今那里是……” “霓裳苑隔壁的那座院落。”殷笑盯着图纸上的标注,缓缓接下了他后面的话。 “嗯。”白冉轻应一声,收回手道:“这些……至少从某个方面佐证了,你那个梦中的某些场景,就是曾经在那所院落中所发生的事情。” 其实她从来没怀疑自己的梦境是假的。殷笑缓缓抬头,嘴唇微微翕动,“你这些图纸是哪里找来的?都是真的么?” “保真。”白冉点头,“我一位朋友在鉴天司专司情报消息,经他手给我的东西,不会有假。” 殷笑“哦”了声,“那当时那场大火,是不是烧死了一男一女?” “不只。”白冉吐出两个字,语气轻淡,“被烧死的,有两名救火的小厮。还有沈府当时的管家夫妇。这些府衙内都有记案留存。据说管家妻子那时候即将临盆,被困火海之中,管家奋不顾身冲进去救人。结果火势太猛,两人被烧得和屋瓦房椽粘在一起,最后竟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未留下。” 闻言,殷笑咧了咧嘴。似乎想象到当时的惨烈景象,有些心中悸然。下一瞬她忽然瞪大眼睛,想起什么,“不对啊,如果是这样,那还应该有一个人才对!” 那个被夺子,然后上吊自尽的女人。她梦中的那场大火,应该是在那女人悬梁之后才燃起来的。 白冉明显也想起了这一层,不禁浓眉微皱。 殷笑叹口气,“沈府那么大,就不能找个当年的仆役问问么?应该会有收获吧。” 白冉却微微摇头,“很难。除了那个已经疯掉的齐嬷嬷,沈府仆役早在十年前便已经悉数换过。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些老人也实在难以寻觅。不过我那位朋友已经在着人打听了,也许过段时间会有消息也说不定。” “要是找不到,岂不是又要耗费许多时间。”说着,她“呼啦”一下站了起来,转头看他,“我再去沈府看看,你要不要一起?” ………… 沈府的花房是将一连串的房屋打通而成的。内部面积很大,窗户开的位置大小也不同。能够充分照顾到各种植物的采光喜好。 柳青推开门,花房里面静悄悄地,没有人。四处瞧了瞧,然后回手掩上房门,举步入内。 左手边的房间里养了许多矮松。颜色葱郁,造型奇特各异,很具匠心。他忍不住走了过去,却见和这里连通的另一间屋子里有许多盛开的花卉。 柳青眼尖地发现那间屋子的角落里放了几盆杜鹃,看上去应该和方才小梅拿走的是同一品种。明显刚刚剪枝过。快步到了近前,却忽然被盆边一只毛乎乎的灰色东西吓了一跳。 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低头一看,发现竟是只口吐白沫的兀自抽出的老鼠。盆底下散落了几枝修剪下来的杜鹃枝叶,片片残叶带着齿痕,想来是被它咬过。 柳青不禁一阵惊讶……老鼠吃了杜鹃会中毒?!他从来没听说过杜鹃有毒啊! 正诧异着,身后忽然有动静响起。 他猛地转头,便看见一名身穿粗布短袄,面部烧伤极度严重的老伯走了进来。那是一张叫人几乎不敢直视的脸,乍一出现柳青视线中,竟吓得他心头一颤。 那人同样也被骤然出现在这里的柳青惊到,手中的两只空花盆险些落地,急忙紧抱在胸前。待看见对方的穿着以及头上的羽翎后,赶紧点头弯腰地向柳青行礼,嗓子眼儿里发出几声嘶哑不清的“啊啊”声。 柳青心情平复,已经认出这位就是沈府花房的那位花匠老伯。便笑着冲他点点头,语气十分诚恳道:“老伯,这房中的草木,您侍弄地真好!” 这份赞扬明显让花老伯受宠若惊,又是一阵点头弯腰。毁容的脸令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诡异。 柳青心头一阵发毛,却不好表现在脸上。只好尽量表情自然的回了他一个微笑。 花老伯的目光这时正好看见地上的老鼠。他走到旁边将手里的空花盆放下,然后从角落里拿出扫把和簸箕,将刚刚气绝的老鼠扫了出去。 柳青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微微怔愣,等人在进来的时候便指了指那盆杜鹃开口问道:“老伯,这杜鹃花有毒么?” “啊啊……”花老伯摇了摇头,一边嘶哑地发声,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柳青一开始有点儿发懵,过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大概的意思……花房里闹老鼠,总是咬坏花草盆景。所以他撒了老鼠药在这里。 “竟是这样。”柳青点点头,然后走到一盆植物前面抻头看了看,“家母也很喜欢养些花草,只是有些总也侍弄不好。不知道老伯有何诀窍么?” “啊啊啊……”回答他的,是一阵嘶哑的杂音,和快速的比划。 这一次,柳青彻底没懂。殷笑说的很对,想从一个哑巴那里知道信息,自己掌握的那些正常方法根本行不通。 他放弃了套话的念头。略微尴尬地冲花老伯笑笑,便抬脚离开了。 ………… 白冉原本是打算和殷笑一同去沈府的,结果半路却遇见了张玉莹。 殷笑实在懒得等那两个人纠缠。和白冉打了声招呼,也不待他回答,便自己先走了。 还是偷偷摸摸地从后厨的小门摸进了沈府。 十分幸运地,她这次一路畅通,没有迎头遇上什么熟人。偶在内院碰到几个穿着不俗的丫头,殷笑立刻低眉敛目,装出一副小心翼翼地模样。那些人以为她不过是新来的粗使丫头,便也不曾留意。 殷笑对沈府内院的地形不算太熟。走了两次弯路,才摸到地方。路过霓裳苑时,她停下步子,顺着门缝儿往里张望了一下。 上次判断地没错,三夫人已经搬到别处,这里已经是空无一人。 院门并未上锁。殷笑略一犹豫,闪身进去,回手快速地将门掩上。 自从三夫人搬走后,又落了好几场雪。 因为无人打扫,这院中的积雪最厚的地方几乎可以没到小腿。 殷笑趟着雪走到院中央,忽然脚下一个人踉跄绊到在地,整个人都陷进了雪堆里。雪沫子从领口袖口灌进衣服内,冷的她打了好几个激灵。就连嘴里都没幸免。 她吐了两口,咬着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身子刚供起一半,却又忽然顿在原处。 霓裳苑的院门朝偏东南开的。院内的房屋有两排,一排东厢房,一排坐北朝南的正房。后者正是三夫人从前的居所。 安阳城冬季常有大雪,许多大户人家都会让屋檐奢出一截,再用整根长木竖立加固。形成一道形似长廊的避雪之处。三夫人的居所也不例外。 殷笑这会儿为了不再往嘴里灌雪,一直是仰着头的。而此刻,从她起身的角度看去,刚好瞧见正房廊下,位置最偏僻的一根木梁上有一道极细的痕迹,像是被细铁丝一类的东西勒出来的。 亲耐的们请进~ 亲耐的读者大大们。本文从下一章开始入v收费。 价格是千字5火星币(人民币5分钱),看一章大概也就是1毛6左右。不算贵哒~而且全文看下来,也用不上一顿高档快餐的钱。 小蜂是职业写手,每个月的衣食住行、生活开销都从这些文字里出。所以感谢各位的支持。 火星的充值流程很方便的。安卓系统的亲们,可以使用微信和支付宝直接充值,10块钱兑换1000火星币。 苹果的亲们用手机充值产会由app代扣手续费。所以建议登录pc站,使用电脑充值。充值页面出来后,二维码扫一扫就可以了。快捷方便。 十分感谢大家能追文到这里,请不要因为我是娇花而怜惜我。尽情的抱走包养吧。 第四十章 一团麻线 殷笑撅在那里怔愣片刻。随即连滚带爬地起身,朝那根房椽奔了过去。 站在檐下向上看的时候,那道勒痕反而不若方才明显了。 房椽是方形木,痕迹最深的地方应该是边缘地棱部,平面处并不清晰,只像是一道浅印子。而且她身高不够,近处能观察到的角度也不太灵活。 思忖了片刻,她转身推开一扇门。 门后正好是堂屋。里面的家具基本还在,只不过一些摆设装饰都被三夫人带去了新的住处。 殷笑将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搬了出去,放到外面垫脚。加上它的高度,正好能够到廊下的房椽。 她发现那条勒痕应该是环绕着椽木一周的。断断续续地,有些地方深有些地方只是浅浅的印子,还有些地方并未留下痕迹。上部边缘的痕迹并不比其它地方明显太多,不像是悬挂东西留下的。用手摸了摸,感觉木头被勒出的茬口尚新,应该近一段时间才留下。痕迹周围的灰尘也比其它地方的薄许多。 显然,这痕迹不是什么人显得没事勒着玩儿才有的。可那又是为了什么?! 殷笑想不出答案。 皱眉在椅子上站了会儿,她从上面跳了下来。然后仰起头,在廊下踱步,一寸寸仔细查看着其它地方。很快,她在另一块木头上也发现了这样的勒痕。搬过椅子来再次登高查看,发现这里的印记也是新茬。同样深浅不一,粗细很刚才发现那个一样,很可能是同一种东西留下的。 她赶紧跳下椅子,继续寻找。转悠了几圈之后,却都没再有其它发现。 殷笑累得脖筋酸痛。也不管那张椅子才被自己踩过,往上一坐。东倒西歪地靠着椅背,没长骨头一样。 歇息够了,她将椅子搬回去放在原位,又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 堂屋的左手边是个小厅,平日待客品茶用的。右手边是三夫人原来的卧室,如今只剩下一张大床,和一张圆桌几只矮凳。 殷笑先到了床边,再走到圆桌旁。边动作,边在脑海里想象着黑影第一次出现那晚,三夫人大致的行为。 她假想着桌上是有茶壶杯子的,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尽,然后抬头看向窗外。 窗扉紧闭着,什么特殊的东西东没有。 隔着略微泛黄的窗纸,倒是隐约能看见外面有树木枝桠伸展的影子,并不在近处。 殷笑快步上前,猛地伸手推开了窗子。 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吹得她往后缩了缩。 抬头望过去,她发现这窗户正对着的,刚好是隔壁那个院子的院墙。墙的那一边,一棵大树矗立在院子角落。也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树梢最高处,比院墙高处了一倍还不止。主干下面笔直光滑,越往上分枝越多。光秃秃地枝干胡乱伸展,有点像是张牙舞爪的野兽。 殷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而后想起那天晚上,她的确看见隔壁院子的角落里长了棵树。只不过当时天黑碍眼,并没有多留意。 想不到这树竟然如此高,估计夏天应该枝叶很繁茂。 随意感叹了一声,她抬手准备关窗。 可窗框边缘是不是卡住了什么,窗子关到一半时,硬生生卡那里不动弹了。 殷笑一怔,伸手往外推了推,也还是不怎么动弹。 如此反复晃了几下窗框,结果却是越卡越紧。 这可真是够倒霉的! 她不耐烦地嘟囔着,从里面看了看,并没发现窗框和墙壁的缝隙间有什么。于是只好再去外面查看。 可就在将要转身的一刹那,她无意中瞥见树上有东西飘动。定睛一看,便见某个枝干上似乎缠了一小团线一样的东西。丝丝缕缕地,正随风飞舞。 殷笑看着那团线一样的东西,觉得不像是从布帛衣料上抽丝下来,也不太像是放风筝的那种线。然而距离太远,并不敢肯定。 再目测一下那团线所在的高度,便立刻放弃了爬树的念头。 位置太高,下面的树干又太光秃。就算上的去,也下不来,搞不好还会摔残。 殷笑忽然一阵后悔。 方才不如耐心一点儿,等白冉解决那个娇娇女后和他一起来好了。以他的轻功,蹿上那棵树的树梢应该也不是问题。 她叹口气,准备出去关了窗子,再翻墙到隔壁的院子里看看。 而就在这时,霓裳苑的院门忽然发出一声响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动作快于思考,殷笑想都没想直接闪身躲到一边。将自己隐藏在窗边的墙后。 刚贴着墙壁站好,便隐约听见外面的人“咦”了声。随即“嘎吱嘎吱”地踩雪声响起,正在向敞开的窗子这里靠近。 殷笑浑身紧绷,正思索着是藏进墙边的大衣柜躲起来,还是找个趁手的家伙把外面的人砸晕时,那人却忽然开了口,语气似乎带了丝紧绷,“窗子怎么开了……屋里有人么?” 这声音……很熟悉。 殷笑怔了怔,随即松了口气。她转身站到窗前,笑着外面那人叫了声,“柳大哥!” 这次换柳青被惊到。他看着屋内的人,神情诧异,“殷姑娘?!怎么是你啊!” “那你以为是谁?”殷笑撇嘴反问。 柳青挠头笑了笑,“我以为是沈府的丫头来打扫。” 打扫的丫头用的着你随时准备拔刀么! 殷笑目光扫过他刚刚松开刀柄的手,并未戳破。只是随口问了句,“你来查案?怎么跑这儿来了?” “上次不是说过,黑影的事情我会帮忙留意么。就想着来这边看看。”说着,他四处张望的了一圈,“白兄呢?没和你一起?” “没有。”殷笑摇头,“我一个人偷偷溜进来的。” 说起来她的存在也是够尴尬够憋屈。 白冉口口声声说她是什么命定的贵人,却半点儿没把她当贵人对待,甚至连基本的信任也没给予太多。而沈府的事,虽是沈从山这一家之主开口请她帮忙,可结果呢……还是名不正言不顺。做什么都要偷偷摸摸的。 而且这件事越往下挖越复杂见不得光,她也不想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搭进去。 若非白冉答应她找师傅,她宁可沿街乞讨也要把银子还给他卷铺盖跑路。才不搅合这趟浑水! “殷姑娘……”柳青这时叫了她一声,“你有发现么?” “啊?”殷笑回神,然后微扬起头,将视线又放向隔壁院子里那颗高树,“发现是有,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说着她举起手,朝那边指了指,“柳大哥,你会爬树么?” ………… 柳青其实是会些轻身功夫的。虽然不能像高手大侠那般飞檐走壁,但翻堵墙爬个树还是问题不大。 他翻墙去了隔壁院子,将缠绕在树枝上的那团线割断一截带下来,又翻墙回霓裳苑。虽然不如白冉那般姿态优雅动作迅速,好歹完成了任务。 将那截线交到殷笑手上时,他略微迟疑地开了口,“这东西应该是麻线,没有搓成绳子的那种原料。怎么会缠在那么高的树枝上呢?” “我也不知道。”殷笑边翻看着那截麻线,边说了一句。 见她蹙着眉有些心不在焉,柳青便识趣地没再追问什么。只闭上嘴,安安静静地等在一旁。 可殷笑这次沉默的时间实在是有些长。 数九寒天的站在雪地里,时不时吹吹冷风,穿的再厚实也扛不住。 柳青有心提议换个地方。然而抬头看见殷笑神情紧绷,明显在纠结着什么,便没好意思开口,怕扰乱她思绪。 他往旁边挪开几步。正准备打套拳原地活动活动筋骨,她却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他问道:“柳大哥,现在什么时辰了?” “啊?”柳青怔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太阳,“应该快到未时了吧。” “还有一个多时辰。”殷笑轻声念叨着,将那截麻线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里。 “什么还有一个多时辰?”柳青疑惑。 殷笑却没回答,只冲他笑笑转移话题,“柳大哥,你这一上午有什么收获么?” 闻言,柳青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脑袋里乱起八糟地,明明有许多可疑之处,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别急,总会有办法的。”殷笑随口安慰一句,问道:“你下午有事么?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妨先陪我做几件事情,我倒是多少有了些想法。有你这大捕头在,我也行动方便些,不用总偷偷摸摸的。” “什么想法?”柳青顿时眼睛一亮。 “只是想法而已,我暂时还说不清楚。”殷笑边说边沉吟着,“而且我还需要去弄清楚几件事。现在时辰还早,我们两个先到外面找个地方吃饭。等吃完了再分别去黄大力那天见鬼的院子,还有清音阁那里看看。也许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说完,她分别看了眼刚刚发现痕迹的那两处地方,又转头看了眼隔壁院中的高树,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地光亮。 第四十一章 晃瞎狗眼 从沈府后门出去,再向东拐两条街,便有许多小摊点。 殷笑早饭糊弄了两块烧饼,柳青干脆就没吃早饭。两人饥肠辘辘,也不挑剔,就近在一家馄饨摊前坐下来,一人要了一大碗鲜肉馄饨。 这顿饭吃的迅速而沉默。 柳青心头痒痒,那满肚子的疑问就连馄饨汤都没能暂时冲淡。 他其实很想问问殷笑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每次看见她眉心略微隆起的疙瘩,以及脸上写着的“吃饭时间请勿打扰”的表情,只好将话又咽了回去。 殷笑今日战斗力不佳,一碗馄饨没吃完最后剩了两只。 倒是柳青,连续解决了三大碗,腹中方才感到饱意。他将碗里的汤喝光,打了两个饱嗝又满足地吁了口气。抬眼便看见殷笑一手托着腮,一手捏了跟筷子轻敲着碗边,视线则不知道放向了何处,明显正在神游天外。 柳青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殷笑的眼珠立刻有了转动。她换了个姿势,斜眼看他,慢吞吞吐出两个字,“干嘛?” “呵呵……”柳青干笑了两声,“不干嘛,就是看你睡着了没有。” 你家睡觉睁着眼睛啊! 殷笑鄙视地翻了个白眼儿,也懒得跟他计较。 “我们走吧。”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她站起身又往沈府后门的方向走去。 柳青急忙起身跟上。 还差半步和殷笑并肩的时候,他听见前面的人开了口,声音轻飘飘地有些心事重重的感觉…… “柳大哥,如果我的预感没错……沈家那个黑影,也许根本就和那些鬼怪之说没有任何关系。” ………… 冬季的安阳城白天很短。申时过半,日头便已经开始西斜。 两人饭后沿着长街又逛了逛。等磨蹭回沈府,正巧和黄大力那日看见黑影的时间差不了太多。 那地方连通着内院和后院。 偶尔有后厨的婆子端了盛着吃食的托盘走过,见到殷笑都有些惊骇。再看她身旁跟着挺胸抬头的捕头大人,便立刻缩回目光,匆匆离开了。 殷笑对此毫不在意。 反倒是柳青,有些来了脾气,“我说这些人怎么回事?好像我们身上有瘟疫一样!” “不是我们,是我!”殷笑一字一顿地纠正了他。 “你?!”柳青疑惑。 殷笑转头瞥他一眼,“柳大捕头,你忘记啦?当初你和白公子兴师动众地把我抓去大牢,是因为什么?” “呃……”柳青神色有些僵硬,“那是白兄的意思说要试探你!第二天不就把你无罪释放了么!” “你们要是能认定我有罪,那还好办了呢!”殷笑眼中浮现出一丝好笑,“你别忘了,当时沸沸扬扬地传言,都说兰香是被鬼害死的!” 怪力乱神的东西自然找不到证据。她在毫无征兆的时候提醒兰香注意那口井,不久后兰香便出了事。就像是一切多了个伏笔。随后她被当成嫌疑犯带走又被无罪释放。从某个角度来讲,这不是还她清白而更像坐实了她会妖法。 人在受到不明威胁的时候,通常最先忽略的就是事实真相,而是先去互相怀疑。不论是否冤枉了人,总之只要你有一点危害他的可能,哪怕只是臆想,也会毫不手软地排除后患。 白冉不也是利用了这一点,才轻轻松松让她被大家从沈府扫地出门的么! 柳青闻言步伐顿了顿。等到隐约领会她的意思时,殷笑已经走下台阶,踏进了那所通堂的小院儿。 也不知是不是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营养不良,女孩子的身体很瘦弱,裹在厚厚的棉袄里也不显臃肿。 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忽然感觉面颊一阵发热……其实何止是沈府这些下人。在确实知道她不同于常人的时候,他多少也生出过一丝畏惧的。 ………… 和上次路线不同,两人这次是从长廊这边走过来的。 这处院子采光并不是特别好。有些阳光常年照射不到的角落,已经黑漆漆的。视线盯久了,总让人觉得有些阴暗。 殷笑边仔细回想着那日黄大力说过的话,边在院内四处夺着步子。 最后,她在黄大力曾经看见黑影的东院墙前面停了下来。 此时日头已经基本悬在了正西,夕阳的光晕照射过来投在斑驳的墙上。 殷笑发现自己的影子映在了上面,似乎被放大了一倍有余。她动了动,影子也动了动,幅度却不是那么明显。 柳青在这时走了过来。也学她看着自己墙上的影子动了动,不解地问道:“殷姑娘,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殷笑皱了皱眉,然后不再盯着墙面,转身将视线越过不太高院墙,望向远处。 再往那边,便是沈府的内院。从这里能看见假山上的亭台,和某些举架高的屋子的飞檐一角。 “唉……”殷笑忍不住叹了口气,斟酌良久方才开口,“柳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就是我拿了一堆剪纸回来的那天,我曾经说过,沈府那个上吊的女人黑影,也许根本就是个形状相似的纸人。” “记得!怎么了?”柳青骤然一愣,下意识提高了音量,“你刚才说你有想法,是不是发现了……” “嘘……”殷笑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他。隔了好一会儿,见始终无人从这里经过,才继续说道:“我的确是有发现,就是那棵树上缠着的麻线,还有霓裳苑三夫人卧室外长廊的檐下,我在房椽上找到了两处细铁丝一样的东西勒出的痕迹,崭新的,时间不久。但是我不知道这些发现,是不是和我要找的答案有关系。” 柳青张了张嘴,仔细将她的话回放一遍后,脑袋里彻底浆糊。“那个……我觉得……好像关系不大吧!” 殷笑没有反驳。只是看他一眼后,又将目光看向了远方。或许没关系,如果有……可能就是大关系。 而且,她现在的确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用纸人来假装鬼影,听上去有些异想天开,但其实并非不能实现。只要找好角度和光影变化。 毕竟人在过度惊慌的情况下,不会仔细去观察什么。即使有破绽,也能被很好的掩饰。 然而让她想不明白的是,那鬼影明显是针对沈家人的,为何会让黄大力看见。这小院空荡,又常有人经过,实在不是最佳选择。并且还是天色尚未全黑的时候,难道就不怕遇见胆大的发现些什么? 还有就是…… 一道金灿灿地光芒忽然晃过,刺得殷笑一阵目痛,脑中的思绪也被打断。 她急忙闭了眼,再睁开时,那道金光已经不见。 柳青方才也被晃到。只不过角度不同,从他这里刚好能看见光源。 “什么东西!晃得人眼睛差点瞎了!”殷笑思路被扰,很是有些烦躁。 柳青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假山上的一间高阁,“那里有人,刚刚那道光好像就是里面的人头上戴的金簪反射过来的。” 闻言,殷笑往他身边靠了靠。然后踮起脚尖抻长了脖子看了过去。 果然,透过半开的窗子,能看见那间高阁里有人影晃动。衣着颜色明艳,头上首饰灿灿生辉。 能这样穿着打扮,想来不是沈从山的妻妾,就是那位受老夫人喜爱的表小姐。 “脑袋上顶这么多也不怕压坏了脖子!”殷笑没好气儿地嘟囔了一句,抬脚往院门那里走去,“柳大哥,我们去清音阁看看吧。” ………… 沈府的内院是仿造江南风格所建。 亭台假山,廊院迂回。 清音阁就在沈府内院花园的边上,并非处于完全封闭的院子里。只是同花园之间隔了堵矮墙,墙上开了道月亮门作为连通。 此处离后院也不算太远。为了方便表演的伶人戏子们带着道具进出,特意从其它方向又开了略宽敞的近路直通后院。 柳青那天听见尖叫后,原本瞎猫撞死耗子撞上了那条近路。结果却因为天黑不熟悉路,拐了两个弯后绕去了花园,最后从那条月亮门里冲进去的。 屋子周围冷冷清清地,半点人气都没有。 自从那日闹了鬼影事件,此处已经成为沈府内继兰香丧命的井边以外,第二处令人避而远之的凶地。 其实若是按照以往,闹出这样的事情,沈府的当家人都会亲自出面安抚人心,先请来高人做法,再将院子封起来。 然而这次柳大捕头放过了话:兰香一案结案前,沈府内一切不许擅自改动,以免毁坏尚未发现的证据。 于是只在房门上虚挂了一把大铜锁,又在门前地上插了许多辟邪的桃木枝。 殷笑之前在沈府做工的时候,并未来过这里。 屋内的摆设还和那天一样,没有人动过。她摘掉锁进去,四处转悠了一圈后,忽然发现这房子看似普通占地也不大,其实设计的很巧妙实用。 屋内的地势明显比外面高出许多,周围的门窗也都是三面活动式的结构。 如果把它们都卸掉的话,整间屋子就会便成一个形同开放式的戏台。而屋内那张台子正对着的窗户外面,大约十余步远的地方,栽种了许多杏树。 若是赶上炎炎夏日,主人家将窗门拆卸下来,坐在树荫下品茶看戏,绝对是件乐事。 第四十二章 最不可能的可能 柳青上次光顾着盘问,并未注意这屋子还“暗藏玄机”。 这会儿听着殷笑的解说,心头颇生出一种愤懑不平的情绪。 有钱可是真好啊!坐地不动天天享受,哪像他们?每天风吹日晒,冒着危险挨受着挤兑,只那么几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的俸禄! 殷笑见他一个大男人撅嘴嘟囔,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忍不住挤兑他道:“柳大哥,所谓士农工商。虽然小了点儿,好歹你也是朝廷命官啊!“ “屁朝廷命官!”柳青哼了声,“忙活一年还不够人家买包茶叶的!”说完急忙四处看了看,见周围无人才松了口气。生怕自己图一时嘴快抱怨朝廷的话被人听去,惹了什么祸事上身。 殷笑鄙视地撇撇嘴,转身斜跨一步,正好到了门口。 方才进来的时候房门没有随手关上,她抬头往外看了眼,不由怔住。 那座建在假山上的高阁,原来从这里也能看见啊!而且距离更近,更清晰。 高阁的窗子没关。 沈府的几名女眷差不多都在里面,聚拢在一起像是在商量事情。偶尔有风吹来,还能隐约听见她们说笑的声音。 殷笑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里,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成形。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见着沈夫人钱氏在丫头的搀扶下起了身。紧接着,其他人也相继站起来。随着她一起离开。 阁内的人瞬间走了个精光。 她忽然反应过来,回头叫了柳青一声,拔腿就往那边跑。 跑到下面的时候,那帮女眷刚刚拐过假山那边。 殷笑停下步子喘口气,转头见柳青跟了上来,便抬腿迈上略微陡峭的石阶。 这高阁四周都是错落的假山,外面看去到不是特别惹眼。可站在阁内视野却很好。几乎可以将大半个内院花园的景象都收入眼底。 殷笑四处环视了一周,最终将视线落在了一处不太起眼的通堂小院儿里。 那斑驳的院墙,不久前还映射过她的影子,此刻也被尽收眼底。 “呵……”殷笑忽然笑了出,紧接着越笑声音越大。直笑得刚刚进门的柳青阵阵发毛。然后,当他鼓起勇气,准备开口相询的时候,她已经止住了笑声抬头看向他,“柳大哥,那些想不明白的地方,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了。” 其实黄大力会见到那个黑影,完全就是一个巧合。一个……可能连始作俑者,都未必发现的巧合。 想到这里,她眉心渐渐拧紧,最后打成了一个疙瘩。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 可那个人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 白冉虽是鉴天司的金牌令使,可当年那件案子到底是圣上御笔朱批下旨封案的。 如今耿刺史就是重提,他虽有胆私下相助,却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只能一切小心翼翼,尽量做得不露痕迹。 早上那会儿殷笑撇下他先去了沈府。 他摆脱了张玉莹后也没去追她,而是回书房休书一封,传给了鉴天司内主管情报的一位朋友。然后又去了张阁老房中,和他摆开了棋盘。边对弈,边闲聊起朝堂局势。 如此时间飞快,一转眼已经是掌灯时分。 转眸看了眼漆黑的窗外,他落下一子后,冲对面的张阁老一拱手,“阁老,今日先到这里吧。” 张阁老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子笑了笑,“你这是眼见要输,就想跑?”话虽这么说,手上的棋子却已经扔进了罐子里。 白冉坐直了上身,“哪里,这盘棋留着,明日在下。今日该用晚膳了。”说完便起身去了屋外。 厨房早已经将饭菜备好温着,就等着主人吩咐。 白冉出门便看见负责传膳的小厮等在门外,想也不想张嘴便问道:“有没有准备虾仁豆腐,还有……”话未说完便住了声。 那些是殷笑最喜欢吃的,可她今晚应该也不会来这里吃饭。 刚想到这里,夜幕中忽然响起“哐哐”地敲门声。简直有些震耳,前院的声音,他站在后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一男一女的声音交替响起。都是他熟悉的…… “白冉白冉快开门!” “白兄,在不在?” “开门开门你快开门!” “在不在在不在你在不在?” 那欢快的调子让白冉顿时觉着一阵牙疼。 “别喊了,我在!”灌注了内力的声音远远传播开去,就连那咬牙切齿的感觉也格外清晰。 世界立刻恢复了清静。 他急忙抬脚往前院走去,生怕自己晚出现哪怕一瞬,那两人就在自己门前又做出什么闹心的事情。 走到前院的时候,看门的老仆人已经将院门打开。 外面的两人都没空手,殷笑手里捧了个鼓鼓地油纸袋,里面是热情腾腾的大包子。柳青一只手里捏着只咬了一半的,另一只手正伸过去还想再拿来。 白冉看着眼前的景象怔了怔,而后才发现两人都站在门槛外,似乎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不由有些奇怪,“你们怎么不进来?正好要吃晚饭了。” “我们不进去了。”殷笑边说着,边将装包子的纸袋递给柳青,然后伸手在口袋里努力地掏着什么,“白公子,我帮我准备几样东西。越快越好!” ………… 戌时过后的沈府后厨房彻底安静下来。 墙边有个歇脚的折叠小塌。白日里收起来放进和厨房相连的小仓房,也不占地方。晚上再支上,供值夜的佣人休息。 吉婶这会儿正缩在小塌上打呵欠,忽然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响起。抬头一看,竟是老夫人院里的丫头喜儿。 宰相门人三品官,老夫人身边的丫头自然也是高人一等的。 她急忙起身迎了过去,笑得十分谄媚,“哟!瞧瞧今儿个刮的什么香风,把喜儿姑娘给吹来了。是不是饿了,想吃些什么?” “不是我饿了。”喜儿略仰着下巴,唇畔的浅笑矜持而高傲,“是老夫的安神汤,劳烦你煲一下。”说着将一个小纸包递了过去,“材料都在这里,做法你知道的吧。” “知道知道。”吉婶儿连忙接下,面上露出一丝疑惑,“老夫人的餐食,平日不都是院里小厨房做的么?今儿个怎么……” “小厨房的灶做晚饭的时候又塌了,明天要找瓦匠来重新砌一个。”喜儿打断了她,颇有些不耐烦,“吉婶儿你快着些,这汤老夫人诵经之后要喝的,可别误了时辰。” 吉婶儿连忙点头哈腰,“知道知道,您放心好了。”随即便拉开架势准备忙活。 喜儿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我等会儿过来取。”说完扭着小蛮腰转身离开了。 眼角余光里见她出了门,忙碌着的妇人从鼻子里发出声冷哼,“小贱蹄子,都是奴才命,神气个什么!”说着将沙煲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泄愤般将纸包扯个稀烂,一股脑儿把材料下了进去。 沈老夫人的安神汤做法很简单。 将所有材料用水浸泡一刻钟后盖严盖子,先大火滚沸。再将盖子欠个小缝儿,文火慢炖上小半个时辰就可。 吉婶儿等着沙煲里的东西滚了个开,便将炉火熄了大半,又欠好盖子。转身又窝回小塌上歇着。约莫时间差不多了,才起身过去查看。 沙煲里的安神汤已然煮好。她彻底熄灭了炉子,找来花纹典雅的细瓷汤盅,小心翼翼地将煲中的液体倒了进去。又将汤盅放在在托盘上摆好。 门外的这时有脚步声响起。以为是来取安神汤的喜儿,便也没有在意。可好一会儿过去,却迟迟不见喜儿进门。 她抬头看去,只见厨房的门依旧紧闭着。 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嘎吱嘎吱”地,像是在踩雪。而且距离始终不远不近,并未往门边靠近。 “谁啊?”吉婶提高音量喊了一句,“谁在外面?!” 无人应答。 她忍不住心头一突。猛然想起眼前这扇门的对面,那堵矮墙的另一边,不久前刚刚有人丧了命。 身上寒毛乍起,她往后退了一步。险些碰翻案上的汤盅。 “吉婶儿……吉婶儿!”院子里忽然有人叫她。声音清脆,是她熟悉的。 她吓了一跳,随即惊醒过来……那是小梅的声音。于是松了口气,赶紧过去猛地拉开房门。 “你这小蹄子,想吓死我啊!”语气半是嗔怪半是释然。 小梅就站在院子中央。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似乎被她弄的有些不知所措。 “婶……婶子,您怎么了?” “没怎么。”吉婶儿快步朝她走了过去,“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就刚刚啊。”小梅说着,将手中绷在花绷子上的一方绢帕递给了她,“吉婶儿,这个花的花瓣,我刚刚怎么也绣不好了。您手最巧,帮我看看呗。” “行!”吉婶接过来仔细相了相,“这里应该这样……” 就在她拾起针的时候。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一道略显佝偻的黑影闪进厨房,又快速离开。 ………… 与此同时,内院与后院相距不远的一处长廊上。 和沈大少爷偶然相遇的喜儿,仔仔细细地向他汇报了沈老夫人这几日的饮食起居,身体状态后,行礼告退。 匆匆忙忙向厨房赶来。 第四十三章 红梅花开 佛堂里香烟袅袅。 沈老夫人诵完最后两句经、文,又虔诚冲着龛上的佛像虔诚地拜了拜。 守在一旁的大丫头也是伺候许久的老人儿了。 知道主子下一步便是要起身,她急忙小心的伸手去扶。 原本沈老夫诵经时,守在佛堂的都是齐嬷嬷。只是现在…… “红樱……”沈老夫人唤了声房内的丫头,平淡的声音完全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老夫人,还有差不多一刻,便是亥时了。” 沈老夫人“嗯了”声,借着她的力道从厚厚的蒲团上站了起来。直起身的那一刹那,她忽觉掌心一松,有什么东西滑落。 原来是那串她从不离身的念珠。 紫檀木珠形状圆润,早已被摩挲的乌黑油亮。此刻噼里啪啦地溅落了一地,争相滚进了昏暗的角落。 沈老夫人僵在原地,脸色已是阴沉如墨。 屋内的烛火在这时跳动了一下。光线明灭间,更显得她表情有些扭曲。 红樱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蹲下身去找寻散落在屋内各处的檀木珠子。 随着身旁的婢女有所动作,沈老夫人面部的肌肉也逐渐归位,只是眼中的阴霾趋之不去。 她看了眼手心里仅剩的几粒珠子,缓缓地说道:“好了,不必找了。坏掉的东西,找来也是无用了。” 红樱动作一顿。已经拾在手中的几颗,顿时有些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老夫人。”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您每日诚心诵经,菩萨一定是知道的。这念珠时间久了,断线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您……”后面的声音在犀利的眼神下消失。红樱低下头,惊慌请罪,“奴婢多嘴,奴婢该罚!” 可沈老夫人却未说什么。 她淡淡地移开目光。将剩下那两颗念珠握紧在手心,抬脚走向了两通佛堂和卧室的那扇小门儿。 这念珠虽然有二十余年了,可里面的线是数天前才新换的。 礼佛之物,却在神佛面前无故损毁。这分明……就是大凶之兆! ………… 红樱伺候着沈老夫洗漱更衣的时候,喜儿端着安神汤回来。 虽然并不知道方才佛堂中发生的一幕,可主子明显阴郁的脸色却让她格外的小心谨慎。 她将托盘在外间的小几上放好。掀开瓷盅的盖子,准备将汤盛进小碗里时,却忽然愣住。 白底描花的汤盅下面,不知何时竟压着一方雪白的丝帕。 那应该是上等的天蚕丝。丝线雪白,在烛光下显得越发柔软。腊八那天老夫人赏过表小姐一条这样的披帛,她有幸见过。 这样的上品,绝对不可能是厨房那些下人的。那又是从哪里来的?她刚刚分明没有看见这帕子。难不成天降横财?! 心头贪念忽起。喜儿瞥了屋内的另外两人一眼,见他们都未曾注意自己,便小心翼翼地将汤盅挪动到一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帕子据为己有。 然而就在她刚刚拿起帕子的时候,沈老夫人忽然向这边看了来。 她做贼心虚,忍不住手腕一抖。 那帕子本叠了四折,此刻在她手中被抖开。昏黄的烛光下,帕子一角上,一枝红梅栩栩如生。 “哐当”一声,盛满了水的铜盆被打翻在地。 沈老夫人微凸的双目死死盯着那枝红梅,整个人犹如泥塑。 半晌,她将视线缓缓移动到喜儿的脸上,面目狰狞地挤出一句话,“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 嘴上说不吃,可殷笑还是诚实地将人家的晚饭吃掉了一大半。惹来张大小姐无数个讥讽的白眼。 饭后她灌了两碗酸甜可口的开胃汤,又嘱咐白冉千万记得帮忙准备东西后,才心满意足的和捕头大人一起离开。 此时天色已晚,长街上的摊贩店铺都打了烊。 不少人家都在外面屋檐下悬挂了带着铺子字号的灯笼,街上倒也不显黑暗。 夜空中零零星星地忽然飘起了雪花。 有几片正好落在柳青鼻梁上,顿时融化成水滴,一阵冰冷湿漉。 他长叹了口气,然后看着夜幕中自己呼出的那一片白雾,不自觉地轻声哼起了曲子。 那调子断断续续地,生涩而不连贯。 跟在他身旁的殷笑隐约辨别出来,不由感到一阵诧异,“柳大哥,这民谣你竟然也会啊!” “啊?!”柳青扭头看她,却是一脸茫然,“什么民谣?” “就是你刚刚哼的啊!” “我刚刚哼的?”柳青搔了搔头,回想了片刻才说道:“哦,那个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好像是我从沈府那个疯掉的嬷嬷口里听到的吧。刚刚脑袋里忽然就想起这个,不知不觉地哼出来了。” 从齐嬷嬷口中听到的?! 殷笑心绪一动,脱口说道:“齐嬷嬷也是江南人啊!” “不是吧。”柳青回答的比较肯定,说完又有些犹豫,“不过也说不好。她是沈府所有仆人里资历最老的。据说两三岁的时候就被爹妈卖给了人牙子,又经几手后被沈老夫人的娘家买进府中,做了她的贴身丫鬟。然后等到沈老夫人出嫁时,一起陪嫁到了安阳沈府。” 殷笑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追问。两道细眉却渐渐蹙紧。 她记得沈老夫人的娘家也是官宦大户。那样的宅院里有几个水乡的仆役甚至姨娘,十分正常。齐嬷嬷长在府中,常听她们哼唱,便也学会了。 当然,这只是她认为的一种可能。 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她嫁到沈府后,常听人哼起。 那个人,或许就是她梦中被人夺子后悬梁自尽的女人! 又或许,那些弄出黑影惑乱人心的人,也是利用了这女人来大做文章的! ………… 明明已经将近深夜,可她仍旧僵坐在椅子上,双目失神。 雪白的丝帕摊放在眼前的桌上,上面的含苞待放的红梅颜色嫣红,仿佛被血染就。 许久,她的眼中终于有了焦距。继而僵硬的身体也动了动,伸出手将那方丝帕拾近眼前。 她再一次仔仔细细地将它审视了一遍。 这丝布是崭新的,绣花的丝线也是崭新的。虽然针脚绣法几乎一致,却绝对不可能出自当年那人之手。 她早就知道,当年那一场大火并没有将一切烧得一干二净。 该回来的,还是回来了。 可这府中鬼,究竟藏到了哪里?! 瞳仁微微收缩,她猛地站起身,冲着外面低声喝到,“来人!” ………… 冬季的夜风凛冽如刀,吹得人不自觉打颤。 吉婶再次拢了拢衣襟,却仍旧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她惴惴不安地跟在红樱身后,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前她窈窕的背影,心中已经闪过无数种揣测。 沈府后厨虽然每晚都会留人当值,但基本不会有什么事情。 今晚也是一样。将来取安神汤的喜儿答兑走之后,便清闲下来。她关好房门,又窝回那个小塌上休息。直到房门再次被敲响…… 这回是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大丫头红樱。 她正迷迷糊糊地,还不来不及反应,便听见红樱当头吩咐道:“快点儿跟我走吧,老夫人要见你!” 吉婶儿一个激灵,当场被惊醒了。 老夫人要见她?!是那碗汤出了什么问题?! 不应该啊。 无论是煮汤的水,还是盛汤的器具,她都加了十二分的注意。而且如果真是老夫人喝她煲的汤出了事情,这会儿府里恐怕已经脑开了,绝对不可能遣了管事丫头叫她过去。 难道是她的手艺比小厨房的好,让老夫人心情大悦,所以要赏她?! 似乎更不可能。 深更半夜的,老夫人那样尊贵的身份,怎么会亲自找见她一个煮饭的婆子。就算要赏,打翻下人来就行了。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吉婶儿咬咬牙,终于鼓起了勇气。 她略加快脚步靠近红樱身侧,语气小心而讨好,“红樱姑娘,老夫人找我到底是……”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红樱却头也不回地打断她。说话间,已经走向长廊,拐向一处亮着灯的院子。 吉婶儿脚步一顿,看着前方的院门忽然惊诧地怔住。 这里……这里不像是老夫人的居所。而是关着那个疯嬷嬷的地方! ………… 齐嬷嬷是沈老夫人的陪嫁丫头,这些年一直随主人同居伺候,从未分开过。 然而自从她疯掉之后,经常深更半夜哭闹惊叫,扰的人无法安眠。找过大夫来看几次,都不见任何效果。 沈老夫人最后也放弃了医治,命人将她移到了沈府后院的一处偏僻小院儿中。 主仆一场,还算念旧,虽然限制了她的自幼,吃穿用度都不缺她的。还额外派了个粗使丫头来这边照应着。 只是这些吩咐到了下人的耳朵里,听过了也就算是做过了。 毕竟一个时常作威作福的嬷嬷实在不得人心。如今成了疯子,不人人踩上一脚,已经算是不错。 院子很破败,显然那粗使丫头也从来未曾打扫过。 吉婶儿手脚发软,落脚时绊到一截枯树枝,险些跌倒在地。 前面的红樱已经走上了檐下的台阶。闻声回头看了一眼,不由蹙了蹙眉。 红樱冲她做了个警告的眼神。然后转过身,直接推门入内,冲着主座上的人恭敬施礼,“老夫人,吉婶儿到了。” 吉婶儿这时也已经颤颤巍巍地跟了进来。站在门口那里,低头搓手,不知所措。 沈老夫人端详了那个一身粗布棉袄的夫人片刻,冲着另外两名丫头吩咐道:“你们都先下去。” 屋内的人瞬间少了一半。 然后,她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缓缓开口,“你就是厨房的吉婶儿?” 门口的人连忙点头弯腰,“是。”说话时忍不住抬头看了座位上的人一眼,复又慌张低下。 “你不用怕。”沈老夫人略微缓和了语气,“我找你来,就是问几件事。” “唉……您问。” “今晚我的安神汤,是你做的?” “是……是我做的。” 沈老夫人抿唇一阵默然,“除了你之外,在喜儿端走那盅安神汤之前,还有谁进过厨房么?” “这……”吉婶儿猛然想起了小梅,但随即便又否定。小梅是在院子里喊她的,没进厨房。想到这儿,她抬起头,怯怯地冲沈老夫人咧嘴,“没有……我今晚一直呆在厨房。除了喜儿姑娘来送材料和取汤,没人进来过。” “那你中间可有离开?” “也没有。”吉婶儿摇头。她帮小梅改针脚的功夫,就站在厨房门口,而且时间很短。根本就不能算是离开。有什么人进去,她也一定会知道。 “啪——”地一声,沈老夫人将手边的一支瓷灯盏摔碎在地上。她忽然变了脸,瞪着眼前的妇人,双目如刀,“说,你和洛寒英,究竟是什么关系?!” 然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隔壁忽然响起了轻柔却凄怨的调子,在这深夜里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莲叶何田田,湖上走小船……” 第四十四章 给个说法 殷笑今夜彻底失眠了。 辗转反侧间,她可以清晰地听见柳青那节奏感极强的呼噜声,隔着院子一直传到这里。然后越听越觉着精神,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纷纷涌现。 她望着漆黑的床顶叹口气。随即一骨碌身从床、上坐起来,披好衣服去了外间堂屋,点灯翻出了文房四宝放在桌上。 殷笑提笔时踟蹰了一下。在纸上画了个极其简陋的房子后,在上面标注了沈府二字。 围着那个房子,又在空白处依次写下几个了人…… 沈从山、谢婉言、兰香、沈老夫人、花老伯、梦中的上吊女子,齐嬷嬷。 想了想,将拐卖案,沈府鬼影,白冉的,还有无名牌位也加了上去。却是列在圈外。 而后,她看着那张纸呆愣片刻,再次落笔。 一条粗粗的黑线画在沈谢二人的名字间,代表他们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第二条连接的是沈从山和花老伯,线比刚才细了些。第三条落在花老伯和无名牌位之间,也很粗。第四条是沈从山和无名牌位,却是断断续续,代表有疑问。第五条,是齐嬷嬷和梦中女子,同样也是断断续续。然后线上又标注了歌谣二字。第六条,是齐嬷嬷和沈老夫人,这对主仆自幼便在一起,可以视为一体。 最终纸上纵横交错的乱线中,剩两人被孤立了下来……白冉和兰香。 她在白冉旁边写上了“居心叵测,别有目的”八个字,又画了只王八。随后将视线落在了兰香的名字上。 殷笑“嘁”了一声,忽然觉得说不出的讽刺和好笑。 兰香的死,是将她卷入整个沈府麻烦的起始。然而现在,她却找不到这件事和其它事情的联系。 哦,不对!联系还是有的! 一条断断续续地连在了花老伯和兰香之间。 她记得砸死兰香的石头上,发现了沈府花圃里常用的黑土。那天柳青因为这个要去拿人,还是她赶上了将他拦住。因为只凭这个,不能确定命案和花老伯有关。 即便后来她和白冉发现他身上藏了许多秘密,显然别有用心。也依旧不能证明什么。 毕竟一个这般深藏不露的人,没有理由只是冲着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去的。 殷笑思绪一顿,继而脑袋里闪过一道光亮。 如果一个丫头无足轻重,那么主子呢?或者说,他的目的是整个沈府! 她将视线移到沈从山和花老伯之间那条线上,脑中飞速运转。那个他们曾经共同出入的院子,那块应该代表了一个叫做寒英的人的无名牌位。 这几样之间,到底是有什么联系? 还有那个院子里供奉的牌位后所掩藏的秘密,究竟是属于谁的?是沈从山发现了花老伯,还是花老伯发现了沈从山? 不,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小。毕竟花老伯对着那牌位呼唤寒英时,是那般深情思念。可如果是前者,沈从山又为何要任由花老伯继续留在沈府,并且替他隐瞒? 殷笑忽然打了个激灵。 如果沈从山和花老伯并非敌对,而是站在一起的呢?! 那么,他们的共同目的,又是什么? 花老伯那日对着牌位说不会等太久,还说过要报仇。他的仇家难道和沈府有关? 但这些和沈从山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他的仇家也是沈府的仇家?但根据目前发生的种种,这个设想似乎并不成立。 沈老夫人! 猛然间,殷笑像是抓住了关键。 那天在地道里,白冉曾说过,沈从山并非沈老夫人亲生。沈家大小事务上,沈从山这个当家人也是有名无实。所以,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花老伯的仇人其实只是沈老夫人,他想要报仇。而沈从山图的,则是在沈家有着绝对的掌控地位。于是动机不同,目的却相同的两个人,便联起手来。 “啊……”太阳穴突然一阵强烈的跳痛,令她忍不住呼声来。 殷笑急忙捂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随着时间推移,痛感也逐渐减轻。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只觉得浑身一阵疲惫无力。 殷笑忍不住心头升起一阵埋怨。 这都什么事儿啊!明明这些都跟她没有关系,结果现在却要她操心地头疼。不就是因为她穷么?! 她边揉着太阳穴边睁开眼。盯着那张纸上乱起八糟的名字和线条仔细看了小片刻后,将所有的虚线都描成了实线。 若是能将这些不确定的关系都确定下来,事情就会有很大的进展。但到底要如何确定呢?而且还是有些地方想不通,比如谢婉言的出现,在整个事件中是否只是个单独的巧合。比如义庄下面的那个地道…… 还是那句话,已知的东西实在比要解决的少得太多。 殷笑将脖子上挂着的那只老银戒指掏了出来,反复摸索后又放了回去。算了,她还是寄希望于白冉那位情报很厉害的朋友好了。 能让别人跑腿,还是别消耗自己。又不是她自己家的事情。 她家就她和师父两个人,现在有一个已经不知所踪了。 “唉……”殷笑叹息着,将笔尖停留在某个名字上。 其实关于那个多次出现的黑影,她也只是个猜想。一切还要等东西齐备后,实验能不能成功。万一真的成功了,并且她刚刚那些推向也都成立的话…… 殷笑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 半晌,她终于落笔将那个名字圈了起来,又利落地在上面打了个大大的叉。 ………… 殷笑要的那些东西,虽然零零碎碎地,而且有些莫名其妙。但都不是什么稀有物品。就是那截麻线,想要再找到完全一模一样的,多少让人稍微费了点功夫。可白冉还是在第二天一大早便备齐了所有,并且让小厮套好车,亲自给她送了过去。 昨日晚饭后,殷笑并没有将自己在沈府的发现,还有脑海里的一些设想说给白冉。至于白冉……他虽对于她要的这些东西略感奇怪,却也没有询问。只是她既然张了嘴,又在他能力范围之内,尽力满足便是。 白冉抵达柳青住处的时候,院门并没有上锁。 他也没敲门,直接不客气地推门而入。然后一步缓步边穿过院子,一边略微提高音量喊道:“柳兄,殷姑娘,可起了么?” 屋内没有人做出回应。 可白冉却不由得了然的勾了勾唇。想也知道,这个时辰勤劳的捕头大人肯定早就出门维护一方安宁去了,剩下的那个么……十有八九还睡得和死猪差不多。 他不再出声。只回头示意了身后拿东西的小厮一眼,然后径自进了正房的堂屋。 开门那一刻,一阵暖意铺面而来。 屋里的地龙正烧得滚热,显然早起后有人往里面加过碳。 白冉随手指了指一张椅子,冲着跟来的小厮吩咐道:“把东西方下,你先回去吧。”话音未落又想起什么,“去启顺斋买几样送过来好了。”说完便动手生火烧水,然后又去柳青的书房里翻茶叶。 柳青这种糙汉,收藏的茶自然没有什么好货色。 可安阳的水质和京城不同,他实在喝不太习惯,总要泡些东西才能入口。有将就的,总比没有强。 壶里的水很快滚沸。 他冲洗好茶具,又倒掉一泡后,将第二壶水坐在炉上。 转身时,视线正好扫见桌上的纸。 白冉蓦地一怔,赫然发现纸上一堆乱起八糟的线人名间,夹杂了自己的名字。 他走到近前看了眼,眼角边的肉顿时止不住地一阵狂跳。 “居心叵测,别有目的!” 这批注的是他么? 还有,他名字上面的那只小王八是怎么回事?! 白冉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随即便听见屋内“吱呀”一声响起。抬头,正好看见殷笑裹着件棉袄,披头散发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殷笑眯缝着眼睛,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里看清屋子里的人是谁。 一边直奔炉子边上找水喝,一边呵欠连天地说了一句,”柳大哥,你今天怎么还没出去。” “你柳大哥早出去了!”白冉没好气地接了一句。 殷笑动作一顿,总算把眼睛全部睁开。她看着桌边那个一身白衣的男人怔了怔,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白公子……你怎么来了?” “你要的东西,我给你送来了。”白冉唇角上扬,笑得一派和风霁月。 “有劳了。”殷笑又打了一个呵欠,含糊不清地问道:“那你吃早饭了么?我还没吃早饭。” “我早就吃过了。”白冉假意听不懂她话中暗示。说完回手从桌上拎起那张纸,拿到身前抖了抖,“殷姑娘,这可是你的笔记。” 她昨夜用脑过度,此刻依旧有些混沌。想也不想便点了头,“是啊。怎么了?” “没怎么。”白冉淡淡地吐出三个字,语气是说不出的怪异,“我就是想和姑娘请教一下,你我男未婚女未嫁。你随意将我的名字写在纸上也就算了,那‘居心叵测,别有目的’八个字,还有那只趴在我名字头顶上的王八,究竟是怎么个说法?!” 第四十五章 千年王八万年龟 “为君子者,当有容也,不予妇孺计较”。 这是白冉亲爹每次去给夫人赔礼道歉之前,都必说的口头禅。 说穿了,就是为了给自己挽回点儿面子而找的借口。 但白冉自幼耳濡目染,便觉得这话多少有些道理。君子的确该有气量有风度,男子汉大丈夫更不应该和妇人斤斤计较。 只不过,当殷笑从嘴里挤出一句“千年王八万年龟”,并且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他名字上面那只不是王八而是乌龟,能活十个王八的寿命时。他终究没能保持住风度,冷哼着拂袖而去。 其实他也不是非得让她给个说法。哪怕她露出那么一丁点儿尴尬或是歉意的表情,他都不和她一般见识!就当是个玩笑,一笑置之。 可她那理所当然振振有词的态度,简直……简直…… 白冉一时间也找不到个最恰当的词来形容。 他泄愤般用力拉开院门,正好和买了早点回来的小厮顶头相碰。 那小厮急忙停住脚步,仰头见自家主子面带怒气,顿时有些惊惶无措,“公……公子,您这是……您……” “你不用进去了!”白冉冷着脸打断他。 “啊?”小厮满脸莫名,举了举手里的食盒,“这……” “你自己留着吃吧!”说完他侧头往院内看了眼,见屋内那人始终没追出来,“咣当”一声甩上了院门。 回去的路上,白冉步伐如飞。直到回了住处,方才想起自己是坐车去的。而且,有关谢婉言当年的事情,今早也传来一些有用的东西。本是打算一起告诉她的。 结果……结果全都让那女人给气忘了。 ………… 白冉摔门的声音很大。 隔了个院子,站在屋内都略微觉得震耳。 殷笑缩着肩膀咧咧嘴,鄙视地嘟囔了一句“小气吧啦的男人”,转身又回了卧室继续睡回笼觉。 反正院子不是她家的院子,门也不是她家的门。摔去呗! 有本事你倒是把房子拆了啊! 然后她睡梦中真的梦见了白冉在拆房子。 只不过不是柳青家的,倒像是城郊的那个义庄。周围都是残垣断壁,而他一脸焦急地在呼喊着什么。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一觉醒来时,已经是时过正午。 殷笑枕着枕头晃了晃脖子,感觉脑袋里比之前清爽了许多。 下床穿戴好衣物,出了卧室便一眼看见堂屋的某张椅子上放了一堆东西。好像正是她昨晚让白冉帮忙准备的。 哦,原来他早上过来是送东西啊! 那他是因为什么说走就走来着? 殷笑短暂性失忆。抻了无数个懒腰后,总算想起事件起因。 又低低咕哝了声“小气”,她打着呵欠走到了那张放满东西的椅子前面。 殷笑让白冉准备的那些,全部都是些零零碎碎。其中最占地方的,要数装裱用的那种质地较硬的纸。 没有剪裁成书画苑中常用的尺寸,而是直接一大张。卷成卷简直和木棍差不多,几乎可以用来防身。 殷笑想了想,去厨房里找来菜刀将纸拆下一部分,然后重新卷起来抱着出了门,准备去沈府。 昨天晚上从沈府回来前,她特意和小梅约好了今天去找她的。 那么复杂的孔雀和人相她都能剪得栩栩如生,弄个大一点的纸人,想必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 殷笑在路上吃了两碗卤煮,特意避开午饭时间才起身继续。 一般这个时候后厨刚忙碌过一段,除了留值的人以外,大家都喜欢找地方去休息,不用担心又遇见什么人。 只是到了地方才发现自己预计出错,今日午后的沈府简直不能在热闹。 后厨附近,下人房前面的空地上围了一堆人。吵吵嚷嚷地,大多听不太清个数,像在解劝什么。倒是有一个尖锐刻薄的女人音量略高,格外清晰。 殷笑停下步子,只觉得这声音格外熟悉。 然后还不等想起究竟是谁,人群忽然骚动着散开了一个缺口。 她看见两个女人互相拉扯着,个字高挑的是春红,而另一个……是小梅! 殷笑不由怔了怔。这到底怎么回事?! 春红尖利的嗓音这时又响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指责着,“小蹄子,都是你!我早就说你那些花花草草有问题,你赔我大黄!” 大黄?! 殷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恍然。那是春红养的一只猫。后厨这种地方老鼠多,常有人养猫。但那大黄,却是大管事的儿子从外面抱回来送给春红的。因为跟对了主人,自然高猫一等。 春红和管事儿子相好,自然存了巴结的心,对这是定情信猫宝贝的不行。 她回想这些的时候,那边七嘴八舌的又吵了起来。 而殷笑这次也听了个大概。 总而言之就是……大黄跑到小梅屋子里,死掉了。而小梅屋内的某盆植物的叶子上有猫的齿印。春红便一口咬定小梅养的花草有毒,害死了她的猫。并且说不定别有居心,养那些东西想要害人。 其实仔细想来,前半部倒是在理的。有些植物的枝叶带些小毒,或许不会对人有太大伤害。但是猫狗之类体型小,误食后不及时救治,就会丧命。但至于养花来害大家……听起来就有点儿离谱了。 但是又碍于春红有大管事的公子撑腰,众人也不好过分的强硬反驳,只能不断地在中间劝和。 然而春红始终不依不饶,嘴里的话也越来越刻薄难听。 “哇……”地一声,一直怯怯低头的小梅突然大哭起来。她抽噎,气喘吁吁地反驳着,“我没有!春红姐,真的……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没养有毒的东西,你的猫……是你猫吃了中毒的老鼠,跑到我房里正好死掉了。是真的……” “你撒谎!”闻言,春红却更加火大,“平时装得一副可怜兮兮地样子,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个小贱人,你……” “闭嘴!”一声呵斥打断了她,“一个个地没点儿规矩。吵到内院的主子们,吃不了兜着走。”一个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妇人走了过来,是闻声赶至的后院管事。 刚才还乱哄哄地人们,顷刻间便鸦雀无声。 殷笑见状,急忙转身走开几步,躲进了一处隐蔽的角落里。 人都说做贼心虚。她没做亏心事却也要躲躲藏藏,都怪白冉那个小气鬼! 距离一下子拉远了不少,而且有管事的在那些人说话也不再肆意大声。殷笑听不太清楚说话内容,只能用猜的。 她看着管事嬷嬷的表情,大概是在询问事情经过。春红仍旧面色不快,小梅哭哭啼啼地在说着什么,末了冲她屈膝行了一礼。 管事嬷嬷的神态略微有些阴沉。 人群里忽然有个小厮插了一句。断断续续地,殷笑只听清楚几个字“……老伯……看看……肯定知道……” 管事嬷嬷点点头,同意了。他立刻转身往长廊那边跑去。 殷笑敲了敲下巴,估摸着那句话应该是“叫花圃的老伯过来看看,他熟悉花草,肯定知道植物有毒无毒”之类。 果然,也就半柱香左右的功夫。那名小厮便和花老伯一起匆匆赶来。 殷笑看着眼前的情形,忍不住蹙了蹙眉。 然后她歪头想想,没有继续看下去,而是抱着那卷纸转身离开了。 反正只要个外形轮廓而已,回去自己想弄一个试试,不行再找小梅帮忙好了。 等这出闹剧落幕,估计还得有一会儿。何况今天这状况,她实在不适合再出现。当初她被人当成祸害赶出去的,万一被人看见小梅和自己一起,说不出又会给她徒增麻烦,说她勾结妖孽霍乱沈府。 而且后面的结果不用想也知道了。 安阳城冬季万物凋敝,去哪里找绿色植物来养。小梅房间里那些,估计都是去花圃那边讨来的。有毒没毒,花老伯最知道,还用找他来看…… 殷笑动作一顿,感觉脑中有什么东西闪过。可想要仔细捉摸时,却又无影无踪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忽略掉了什么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呢? ………… 白冉犹豫了半个下午,最终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同殷笑一般见识。 吩咐厨房做了几样精致可口的点心,拎着食盒又去了柳青的住处。 这一次家中却无人。 他盯着院门上的大铜锁,估摸着殷笑可能是去沈府。正迟疑着直接翻墙进去等她,还是放下东西走人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已经出现在巷口,正是他要找的那个。 殷笑怀里抱着长长的一个纸卷。步子慢吞吞地,几乎堪比蜗牛。 她低着头,明显满腹心事。一直到了近前才发现白冉的存在,险些一头撞击他怀里。 白冉看着她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调侃,“你是没吃饱饭抬不起头,还是钱丢在路上呢?” 殷笑叹了口气,“都不是。”说着目露疑惑,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你不是生气走了么,怎么又来了?有事?” 白冉顿时再次生出甩袖而去的冲动。他算看透了,这女人就是欠抽! “有事!”他没有好气儿,也不管殷笑还有没有手,硬是将食盒也塞进她怀里,然后冷笑,“谢婉言的事情,你要不要听?” 第四十六章 谢婉言的过去 安阳府治下一共两郡六县。 谢婉言的老家子荆县便是其中之一。 子荆县并不偏僻,那里土地肥沃,盛产棉花。几乎全国的商人都会去那里采购,可谓是府内的富庶之处。 谢婉言正是一户棉农之女。谢家父母感情和睦,还育有一个小她六岁的弟弟。家境在村中也算得上是上中等。 可谢家并没有一直在村中住下去。 大约十年前,谢家的女儿出嫁。那之后不到一个月,谢家举家迁徙,不知道搬往何处。从此和村里的人便再没有任何往来。 而白冉那位朋友派去的人还打探到一些不太入耳的消息…… 据说谢婉言虽然从小生的标致,可却是个不守妇道的。年纪轻轻便勾搭上一个年轻英俊的外来富商公子。为了飞上枝头,不仅私定终身,还不顾父母反对和那富商公子私奔远走高飞。 结果不出两年,就被人扫地出门。 据说那富商公子是有家室的。正室容不下她,富商公子又不想和发妻闹翻,便给了她一大笔银子,将她打发走了。但这些也只是当年村中的一些流言蜚语所传,谢婉言和那富商公子之间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没人能够落实。 总之被人撵走的谢婉言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又硬着头皮回了家中。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做父母的在狠心也舍不得伤害儿女。谢家二老虽恨女儿不争气,却也不忍心扫地出门。 可两人大概觉得有这样的闺女家门不幸,脸上无光。在村里行走,时常躲着人。谢婉言也自知丢人,自打归家以后,从来不曾踏出院门半步。 偶尔多事之人从院外路过,往里面瞅上几眼。若她当时在院中,便立刻低了头,匆忙地转身回屋。 如此过了大约小半年。 那富商公子竟又来到村中,登了谢家的门。 不过人只来了小半天,便又匆匆离开,带着谢婉言一起。当时有人远远看见,谢家父母不同于之前的反对,这次是亲自送他出门,态度似乎热情许多。 那些人猜测,这富商公子大概对谢婉言还是有几分情分的。安抚了家里,又来接她回去。 毕竟自家女儿已经委身于人。 即便大衍民风开放,她这样的名声,也绝迹不能再嫁个正经人家了。若是能给有钱人做个妾甚至外室,也是美事一桩。至少从今以后吃穿不愁。 像是坐实了他们的想法一般。 那天之后,谢家父母脸上又见了笑意,并且一日比一日开怀。 有耐不住好奇的人试探着问了出来,谢母竟也毫不避讳,直接说闺女嫁人了。 再之后不久,谢家剩下的三口便收拾东西,变卖房田,离开的村子。 第一个信封里的内容记录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殷笑拿着那几页纸,翻过来又覆过去,最后抬头看向白冉,“那谢家人到底去哪里了?” 白冉没立刻回答,从袖子里又掏出个信封递给她,才慢慢开口,仿佛在背诵卷宗,“永和三年春,安阳府境内山中盗匪横行,害人无数。立秋,青州刺史亲率兵将其斩获。并于其穴中发现被害者尸体五具,孩童者一。经核实,两具为临郡客商,余者无法验明正身。依律葬于乱葬岗。” 殷笑听他说完这一段眨了眨眼,随即明白了什么,“啊……你的意思是,那包括一个孩童的三个无名尸体,是……” “可能是!”白冉纠正了她的用词,“事隔经年,已经确定不了。只是当时卷宗上有死者画像记录,拿去村中一些老人辨认,说有些像是当年的谢家人。但并不敢确定。因为发现的时候,那三个人脸部已经开始变形。还有就是时间点上,和谢家人迁走的时间差不多。” 殷笑叹口气,拆开了第二只信封。 里面一页纸,聊聊数语,说的是临郡那桩投毒案。 永和四年夏…… 殷笑看着开头便是一愣。 怎么是第二年夏天的事?!谢母说谢婉言嫁人,应该是永和三年夏天的事,为何临郡的案子发生在第二年。 这一年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难不成,谢婉言真的曾经嫁给沈大少爷。然后又因为某些原因,在一年后又改嫁了? 她蹙了蹙眉,继续看了下去…… 永和四年夏,临郡徐家村内农户赵氏,一家四口中砒霜之毒。其二人卒,弟赵虎,及其母赵王氏。兄赵江,及其妻赵孟氏经治得活。二人指证,投毒者乃为赵虎新妇,谢氏婉言。 郡守令,羁押谢氏于牢内待查。三日后,太守令至,移谢氏至青州。 记录只到这里,然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殷笑眨了眨眼,再次抬头看向白冉,目光中的意思很明显:袖子里还有什么,赶快往出掏。 可白冉却两手一摊,“就这些。” “就这么点儿?”殷笑抖了抖手里的一页纸,“你逗我玩儿?你那位朋友不是很厉害么,就挖出来这点儿!” “殷姑娘……”白冉盯着她,语调极其缓慢,“有关谢婉言出嫁前的事,是去子荆县走访得知的。对于谢家,当地人的确只知道这些。还有徐家村投毒的案子……你看见的那些,都是府衙内卷宗誊写。就这么多。” 殷笑一阵默然无语。过了会儿忽然叹气,“谢母说女儿嫁人,是永和三年的事。可临郡徐家村命案,却是永和四年。而且那天是她的新婚之夜。中间这一年,她到底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她不是还怀了身孕么,孩子到底是谁的?这些就一点也查不到?” “那你觉得那一年发生了什么?”白冉反问了一句,随后轻声道:“谢家在当地本就是外来户,没什么亲戚,平时和村中人来往就不是特别亲密。而谢婉言当时名声狼藉,熟悉的人不看笑话就已是厚道,谁会上去攀关系。所以他们一家走也就走了,没人在意。至于那个富商公子,村中无人知晓他的全名,和谢婉言一起离开后,便再也没出现过。所以那个村子立,没人知道谢家人去了哪里,离开后又发生了什么。”说着,他话音一顿,看着她的目光忽然深邃,“殷姑娘,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猜想了,不是么?” 殷笑抿了抿唇,“那你觉得,当时和谢婉言私定终身的富商公子,会不会就是沈大少爷。” “可能性很大。”白冉用词仍旧保守,“如果目前我们所知所想都是事实的话,那么那个人也许就是沈从山。” 殷笑没说话,两道细眉却越蹙越紧,好像在努力思考什么。 白冉继续说道:“你心中的猜想,我并非没有怀疑。可有关谢婉言的一切,在沈家都找不到半点痕迹,干干净净。若不是你无意中发现沈从山随身携带这她的耳坠,任何人不会认为这个人和沈家有关系。”他回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忽然有些犹豫,“其实……” “什么?”殷笑看着他的视线中闪过疑惑,“你想到什么了?” “我也是刚刚想到的。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以沈从山那样的身份家产,即便不能娶谢婉言为妻,纳个妾室总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事实却是两人并未在一起,甚至谢婉言还令嫁到了临郡。若是沈从山变心始乱终弃也罢了,但显然并非如此。” “沈老夫人!”殷笑猛地想到什么,“因为沈老夫反对!”直到现在,沈家的紧要事情都必须经她做主。那么十年前的沈从山羽翼全无,自然事事都要征得母亲同意才行。可是…… “可是沈老夫人反对的理由是什么?就算她想要沈从山和自己娘家的侄女联姻以巩固地位,但也不必非得反对他和谢婉言在一起吧!沈从山谢婉言用情至深,她硬是将二人分开,想必也颇费周折。沈家那样的高门大户,纳个妾不是很正常的事?又何必非得棒打鸳鸯呢?” 闻言,白冉不由眉心微动,“或许正是因为沈从山用情至深,所以才要分开他们。” 虽说嫡庶有别,可大衍朝许多名门却是重视能力超过出身。 一家之主若是对妾室过于偏爱,将来这妾室再诞下孩子,必然会威胁正妻嫡子的地位。而沈从山又非自己亲生,总隔着一层,不好辖制。但是只要让谢婉言无所出便好了,也还是不必非得分开。 殷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同样不解。 白冉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或许,还有什么理由,是沈老夫人非将他们分开不可的。只是目前还没发现。” “或许吧。”殷笑叹息着,在心中默默地给沈从山的动机里又填上一条……被被棒打鸳鸯后怀恨在心。 随即她蓦地一怔。 说起那张纸……好像她回来之后就没再见过。应该是被白冉给拿走毁尸灭迹了吧! 殷笑抬头看了对面椅子上的人一眼,又暗暗地骂了声“小气”。 白冉这功夫正好放下茶杯。两人四目相对,他明显感受到她眼神中的恶意,不禁眼皮突了突,“殷姑娘,你为何这般看着白某?” “我不是一直看着你嘛?”殷笑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表情很是无辜。然后不等白冉再说什么,她已经干笑两声转移了话题,“白公子,你会画画么?” 第四十七章 鬼影的秘密 柳青刚一推开院门就差点儿被吓个半死 正房三间屋子里,今夜灯火格外的亮。 糊窗的明纸透亮,抬眼看去只见屋内似乎有几个黑影挂在半空。晃晃悠悠地,像是悬梁自尽的吊死鬼。 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上下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他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遇见了鬼打墙,走错了地方。紧接着便抽出了腰间佩刀。 刀身出鞘发出“噌啷”一声,似乎给他壮了些胆子。虽然只用来宰过一头猪,但这刀好歹是见过血的,多少也能有辟邪之用。 柳青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双腿抑制不住地打颤。正犹豫着是直接冲进屋子里看个究竟,还是转身跑路找几个帮手回来一起,堂屋的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锦缎白衣的清贵公子缓步而出,柳青不由一怔。 而屋门口那人看着手中操刀杵在院门口的柳青,也颇有些惊讶。 隔着一个院子,两人都互相打量着对方。 最后,是白冉率先开口道:“柳兄,你这是做什么?”刚才他在屋内就听见院门有动静,估摸着该是大捕头回来了。结果却迟迟不见人进来。再出来一看,就是眼前的景象。 柳青却仍旧一身警惕。他惊疑的目光又在白冉身上转了一圈儿,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白……白兄,真的是你不是鬼?” 白冉神色一滞,随即皱眉道:“柳兄,你今天这是抽什么疯!”他觉得,大概是受了殷笑影响,柳青这段时间似乎也变得不太正常了。 这声音和说话的神态语气都是他熟悉的,可柳青还是不敢彻底放松。直到他瞥见对方脚步的影子,方才松口气,将寒光闪闪的佩刀收起,“白兄,真的是你啊!”说着冲窗户努努嘴,“殷姑娘和你一起么?你们到底干什么呢,可吓死我了!” 白冉闻言一怔。转头看了眼后,猛然醒悟到柳青的异常因何而来。他摇摇头,好笑地叹口气,“你进去就知道了。既然你回来了,就去给殷姑娘打下手吧。我晚上还有事,先告辞了。”说完便走下门前台阶。经过柳青身边时,又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十分意味深长的感觉。 柳青很快便明白了白冉的意味究竟长在了哪里。 屋内亮如白昼。两边的房梁上各挂着一排和真人差不多大小的纸人。地上大大小小的碎纸片,狼藉不堪。所有的灯盏都被点燃,每个桌案上还额外燃着蜡烛。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磨着一根麻绳。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呆愣了好半天才终于找到自己声音,冲着地上那个人结结巴巴道:“殷……殷姑娘……你……” “你回来啦!”殷笑转头看他一眼,然后边继续忙活边问道:“你刚才从外面都看见了吧,感觉效果怎么样?!”她的语气中不无自得,“你不是说用纸人不行么。” 柳青表情顿时微微扭曲,“的确吓了我一跳。”说着,他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一进院门时看到的情景,有些迟疑道:“不过……” “不过什么?”殷笑从地上站了起来。大概是蹲的时间久了,两条腿不自觉地打着晃。 柳青继续说道:“不过现在想想,也不是特别像。就乍一看有点儿那意思,仔细看就……根据那些人口供,沈府那个还能看见头发披散下来。”说着他两只手在脸前比划了一下。 殷笑倒是没出声反驳。她抬头看了眼那些硕大的人形剪纸,隐隐生出一丝无奈。 这些纸人都是白冉先画出人形轮廓,然后她再沿着线一点点剪下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太逼真。照比那些所谓的目击者描述的感觉,一直差了些什么。难道说真的是她的推断错了?! 看来她明天还得再找小梅帮忙试试。 “殷姑娘。”柳青这时开口叫了她一声,“我还有一个地方不明白。就算这纸人能做到逼真,可又是怎么忽然消失的?沈从山也好,黄大力也好,还有后来清音阁中沈府的女眷,所有人都是眼睁睁看着它消失不见的。这一点要怎么做到。” “很简单啊!”说着,殷笑搬了凳子垫脚,将所有的纸人都摘了下来,只留了正对着卧室窗户的那一个。然后又将多余的灯烛熄灭,只留了一盏黯淡无光的。 她一边藏到隐蔽的角落,一边对柳青说道:“柳大哥,你到外面看着。” 柳青“哦”了声,依言出了屋子。 他生怕错过关键的地方,一步步往后倒退着。 退到院子中央的时候,屋内的光亮突然一晃,再恢复稳定时窗内的黑影便不见了。 柳青长大了嘴,又惊讶又无语。 其实他刚才是看清楚了大概过程的。 殷笑应该是用什么方法隔空割断了悬挂纸人的绳子,然后纸人就掉在地上,影子也自然跟着消失了。 这样……也可以么?! 他快步跑回屋子,见殷笑正在点燃其它灯盏。便回手关上房门,然后斟酌着用词道:“殷姑娘,你这……不叫凭空消失吧……” “那你觉得凭空消失应该是什么样的?”殷笑反问了他一句。 柳青边比划着边解释,“就是这个东西明明在你眼前,突然就没了。” “可沈府那个影子,并不是凭空消失。”看着他惊讶的表情,殷笑勾唇笑了笑,“你刚刚说:所有人都是眼睁睁看着它消失不见的,其实大错特错。真正的情况,是他们看到之后又看不到了,而并不代表它消失了。” 柳青眉头紧锁,对她话似懂非懂。正准备开口相问时,殷笑已经继续说道:“按照沈从山所言,黑影第一次出现是在立冬那晚,三夫人失眠,喝水时看见窗外影子,尖叫惊醒了他。然后他惊骇之下,抛了个茶杯出去,窗户破裂后,黑影不见了。再然后闻声赶来的仆人在院子里搜查,并没有发现什么。而三夫人吓晕过去,根本没看见后面的事情。”说着,她抬手指了指窗户,“道理很简单,当时影子是映在窗户上的,如果没了窗户,哪里还来得影子。” “可没了窗户,外面的情况不就一清二楚了么!”柳青感觉自己更糊涂了,“还是做这件事的人,根本没想到沈从山会砸窗子。不对啊……不是外面什么都没有吗……” “当然什么都不会。”殷笑打断了他,“只要凶手掌握好时机,让那个可以投影出影子的东西不继续呆在那里就好了。窗户破裂的一瞬间,就是最恰当的时候。还记得缠在树上那截麻绳么?我怀疑当时就是用来悬挂道具的。” “可要是沈从山不砸窗户,那不就……” “他必须砸窗户!”殷笑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眼中光线灼灼逼人。 视线相对的一刹那,柳青蓦地明白了什么。他惊诧地瞪圆双目,“你……你的意思是……他和外面的人……” 殷笑发出一声嗤笑,“或许那人就在屋子里也说不定。”话中意思不言而喻。说完她不再纠结第一个问题,而是继续下去,“第二次出现的地点,是黄大力在那个连接内院与后院的通堂小院里。这个基本不用解释,黄大力当时被吓跑了,他根本没眼睁睁看着影子消失。等到我们去的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山。没有了光,自然也没有了影子。” “那清音阁里那些女眷看见的呢?”柳青问道。 “这个更好解释啊。”殷笑看着他的眼神里浮现出一丝好笑,“不过说这个之前,还有一点……黄大力见到的那个影子,和清音阁里的,其实是同一个。” “同一个?!” “嗯。”殷笑抬手在脑袋上比划了一下,“还记得那支晃了我眼睛的金簪么?当时沈府的几名女眷在那座假山的阁内,夕阳照映下,正好把光线反射到了那个院子里。我那时也没在意。直到后来再去清音阁,我发现那假山上的高阁,是正对着清音阁正门的。所以那天黄大力进过院子的时候,那人很可能正在假山上布置东西,夕阳照射过来,正好将影子投射到了那里的东院墙上。那里假山重叠,挂个东西,不易被人发现。而且那时太阳又将要落山,假山上有不少积雪,哪个人会那么闲,在大冬天摸黑往不好走路的地方钻。等到天黑的时候,清音阁里亮了灯,他调整好东西的位置,让影子投射在门上。” 柳青再次吃惊不小,“这些你和白兄说了么?” 殷笑点点头,又接回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沈府那些怪力乱神的传闻早就有了,即便碍于主子威严不敢声张,但不代表人心里不害怕。这就像是个铺垫。所以,当那些小姐夫人看见那吊死鬼一样的黑影时,定然会被吓得半死。怕都来不及,出去看个究竟简直是找死。紧接着正好你冲进去了啊!过度惊慌下,注意力自然都转移到了你这位从天而降的大捕头身上了。” “呃……”所以他这算是稀里糊涂帮了个倒忙?!柳青面露尴尬,随即又有些不甘心,“可万一那天我俩没去沈府呢?我又不是……” “那也不要紧啊!你还记得那天自己冲进去时,屋里是什么状态么。” 柳青想也没想便答道:“乱成一团。”那绝对是他有生以来经历过最闹心的场面之一。一群女人抱在一起又哭又叫,简直要命。 “这不就得了。”殷笑摊了摊手,“都吓成那样儿了,谁还能顾着去观察黑影是怎么消失的。” 柳青默然不语。他将殷笑的话仔细回想了一遍,觉得并非没有道理。只是…… 他看着她,目光渐渐有些凝重,“你怀疑沈从山,可有什么证据。” “没有。”殷笑摇头,“若是我有证据,就不是站在这里给你讲故事了。不过就算我有证据,人家在自己家里装神弄鬼,总不犯法吧。” “的确不犯法。”柳青轻轻吁了口气,眉头再次紧锁,“不过那黑影第二次第三次出现的时候,沈从山却并不在府中。” 第四十八章 羊踟蹰 “呵……”殷笑对上他严肃的表情,忽然笑了出来,“他不在不要紧,不排除他有帮凶啊!” 竟然还有帮凶?! 柳青觉得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被颠覆了。 他盯着殷笑看了的会儿,吐字略微艰难,“殷……殷姑娘,这个……不会又是你毫无根据地猜测吧……” 殷笑毫不避讳地点点头,“猜测倒是猜测,不过并非毫无根据。你……”话音一顿,她忽然想起来,上次自己和白冉在那所供奉着无名牌位的小院里看见的事,一直都没有告诉柳青。 那天他们回来的时候,他睡了。原本打算第二天讲,结果第二天他又早早离开了。然后就便忘到脑后,一直拖到了现在。 “是这样的……”殷笑思索了一下,用最简单的语言将那天的事情,还有自己昨夜的一些推断说给了他。 柳青听过后,一时间情绪竟有些愤慨,“我上次就说先抓人,你非拦着!要是带回来严加审问,说不定早就发现他不是哑巴了,而且和沈从山还有瓜葛。” “可这也不能证明兰香就是他害死的啊!”殷笑一阵无语,“先不说所有的事情是否有联系。沈老夫人虽然表面潜心向佛,不问世事,可并不是好相与之人。花老伯能在她眼皮底下将自己伪装的如此好,绝对不是你随便就能审问什么东西出来的。” 柳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找不到语言反驳。于是不服气地扭过头,愤愤地嘟囔着,“说的我好像一点儿用都没有!” 殷笑觉得他这样子有些好笑,凑过去在他眼前摆了摆手,“好了大捕头,谁说你没用了!义庄地道的事我还指望你帮我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呢,你和府尹大人说了没有啊?” “呃……”柳青神色一僵,“我忘了……”府尹大人那天回来就劈头盖脸一顿训,训得他直接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殷笑翻了个白眼儿,一脸“我就知道你不靠谱”的表情。 “呵呵……”柳青干笑两声,找不到替自己辩解的理由,干脆转移话题,“对了,我昨天碰见你那个很会剪纸的小姐妹了!” “小梅?”殷笑斜睨着他,笑得不怀好意,“你该不会也是找人家剪小相去了吧?” 谁知柳青闻言却黑了脸,“殷姑娘!我怎会去和一个姑娘家要那等贴身之物,切莫毁人清白。我是去查案,正好在沈府花房碰见她的。” “你在花房碰见她?”殷笑一怔,那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又突然出现了,“她去花房做什么?” 她的反应让柳青略感奇怪,“她说她喜欢花草,偶尔会去花房和花匠老伯要些修剪下来的枝叶,自己养活。你不是和她同屋住过么?竟然不知道?” 殷笑微蹙了眉头,“我和她同住的时候,她从不养花草。” 柳青不觉得有什么,“室内草木多了湿气重,她大概是怕你不喜欢,所以就搬走了吧。” 这是什么牵强的理由啊! 殷笑无语地看着他。心头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强烈了几分,却依旧说不清是为何。 “唉……”柳青叹了声,颇有感触,“那位花匠老伯装哑巴倒是装得跟真的一样。你要是不说,完全看不出。” “你问他什么了?”殷笑随口问了句。 “也没问什么。就是被一只死老鼠吓了一跳,然后正巧花老伯那功夫从外面回来。就和他比划了两句。” “死老鼠都能吓到你!”殷笑鄙视他一眼,后面的话还不等继续,就听见“咕噜”一声腹中空鸣。 “呃……”柳青面上露出一丝尴尬,而后干笑着搔搔头,“有饭么?我还没吃晚饭呢!” “有饭,你等着啊。”殷笑边说着边往外走,一只脚迈出门口时又停顿下来。她扭过头,冲着屋子里一比划,“柳大哥,劳烦把屋子收拾下。收拾好了饭就好了。” 晚上,殷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睡了过去,梦中却又一片混乱。场景颠倒,人声嘈杂。看不清楚,听不真切。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的最后,所有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白光。白光里,她看见女人的下肢悬在半空。裙摆下的双脚晃晃荡荡,鞋面上的红梅鲜艳如血。 殷笑猛地睁开了双眼。 微微喘息着,发现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她撑着胳膊坐了起来,电光火石间脑中有一道光亮一闪而过……她知道被忽略掉的是什么了?! 是小梅! 从头到尾,这个瘦弱胆小的姑娘都被她忽略了。但仔细想来,兰香之死从头到尾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就是她的证词。 不是死后移尸。出事地点和后厨仅一墙之隔,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就算因为什么,兰香在遇害的时候无法发出声音。可那样重的石头,一下接一下地砸下去,总会有些不同寻常地响动。但小梅却一口咬定,那夜她既未瞌睡,也未听见半点动静。 如果小梅说的是实话,那么凶手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不发出半点动静。就算是鬼,搬动那么大的石头,恐怕也是要有声音的。 如果实事并非如此,那么就是小梅在说谎。只不过……她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呼啦”一下将被子掀到一边。殷笑跳下地,着急忙慌地穿了衣服,边喊边往外跑,“柳大哥……柳大哥,我给你说件事……” 这个时辰,柳青早已经去了衙门。 殷笑只好锁了门,又匆匆忙忙地往衙门赶去。 然而跑到半路,她忽然犹豫了。 这一切又是她突发奇想的推测,依旧没有证据。 要去找柳青么? 若只是她想多了,小梅并没有说谎呢? 柳青毕竟是有公职在身的人,这样岂不影响她清誉。一个搞不好,那姑娘再成为第二个自己,也被沈府那帮愚蠢的凡夫俗子扫地出门,她岂不是造了孽。 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殷笑咬了咬下唇。转身换了方向,改奔白冉的住处。 结果到了地方砸开门,白冉也不在家。再和看门的小厮一打听,却是一问三不知。 殷笑无语望天。略一思索,干脆自己去了沈府。 只不过今天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殷笑刚鬼鬼祟祟地推开沈府后门,竟然就遇上了春红。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刚好是走了个碰头。 殷笑急忙往后退了几步,表示这门是自己开的和她没关系,她只是路过而已并不是要偷偷溜进去。 春红也很意外。惊讶过后,她眼中同样闪过忌惮。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干对视了好一会儿。 就在殷笑思考着是找个借口然后硬着头皮往里进,还是先转身走人的时候,春红竟先开了口,“是你啊!”说着,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眼神有些怪异。 殷笑早就习惯了这种眼光,也不甚在意。索性大大方方地冲她笑笑,招呼道:“好久不见了,春红姑娘。” 谁知对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撇开了脸。随即迈出门槛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时,殷笑听见她阴阳怪气儿地说了一句,“来找小梅吧,劝你还是离那贱人远点儿!” 殷笑一怔,扭头看向她。 春红也略停了步子。回视间,她扯扯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那小贱人养了一屋子毒化毒草,小心哪天被毒死了都不知道!”然后抬脚欲走。 殷笑忽然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春红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她急忙用力甩脱殷笑,和她拉开几步距离后,一脸警惕,“你干什么?” 殷笑细眉微蹙,一边挪步挡住她的去路,一边不答反问道:“就因为你的猫死在了小梅房里?” 春红闻言很是意外,“你怎么知道的?”说完又顷刻释然,“是那贱人找你说的吧。装可怜!” “她没和我说。是柳捕头告诉我的。”殷笑想了想,便搬出了柳青。 春红面露讶异,明显怀疑她话的真实性。 “我没骗你。”殷笑目光澄澈,编瞎话完全不用经过大脑,“我离开沈府之后,就去了柳捕头家做工。昨日你和小梅争执的时候,他正好看见了。因为知道我曾经和小梅同屋,所以便讲与我听。” 春红目光闪了闪,仍旧将信将疑。 殷笑忽然灵机一动。她四处瞅了瞅,见周围无人,便上前靠近春红一步,然后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春红姐,你一向侠肝义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是柳捕头让我来找小梅的。” “柳捕头让你来找小梅?” “嗯。”殷笑点点头,“你还记得吗,兰香遇害那天晚上是小梅当值。” 春红咬着下唇想了想,“好像的确是她。” 殷笑声音压得更低,“她说那晚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柳捕头怀疑她没说实话。想着我曾经和她同屋,所以就让我找机会套一套。”说到这里,她稍一停顿,再开口时却转移了话题,“春红姐,你为什么让我小心她。小梅屋子里的花草真的有毒?” “骗你是狗!”春红忽然“啐”了声,神情有些愤然,“她屋子里养了那么大一盆羊踟蹰,够毒死几口人了!” 注:羊踟蹰百度上搜索结果为黄杜鹃。但是宝宝查了一下,杜鹃花的枝叶都是有毒哒。 第四十九章 浮出水面 羊踟蹰?! 殷笑只觉得这东西听起来有些耳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 见她面露迷茫,春红不无得意地笑了笑,然后解惑道:“就是杜鹃花!” “杜鹃花有毒?!”殷笑十分意外。 “当然有毒!”春红鄙视地看着她,随即又摆摆手,“你不是江南人,不知道也正常。我们老家管那东西叫闹羊花。毒性强着呢。我们村子后山上一片一片的,不少人家的羊没看住,吃了就没救!” 殷笑不由蹙眉,“那个……”她试探着,语气迟疑,“也许……小梅只是见它长得漂亮,并不知道这花有毒。” “她不知道才怪!”春红冷哼一声,有些愤愤,“她那花盆边上经常有死老鼠!枝叶被咬碎的一地,明显是误食后中毒的。我还提醒过她,那东西有毒,叫她小心!就算我没提醒过,总出现这样的事,正常人也会有怀疑吧!” 殷笑眸中光线微闪。 的确……一次两次或许没什么,若是经常这样,按照常理是个人都会怀疑。可小梅却一口咬定自己养的花无毒,恐怕不单单是害怕被管事惩罚。因为两人同屋的时候,她并未见小梅饲养任何花草。或许就是怕再有老鼠误食,引起她的怀疑。 她清楚记得,那天在小梅房中看见的两盆植物,叶子是一样的。应该都是杜鹃花。 但就算杜鹃有毒,她养来做什么。害人也总要有个目标,小梅的目标是谁? 殷笑感觉自己脑袋里又乱成了一团麻。 那边春红完全不知道她心中纠结,继续在那里愤愤不平地絮叨,“我跟你说,我就是看不惯她平时装可怜的样子。四处讨好卖乖给谁看……那哑巴花匠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睁眼说瞎话……我就不信他不知杜鹃花有毒……” 这句话划过殷笑耳膜的瞬间,她只觉得脑中白光迸现,突然在那团乱麻中逮住了头绪。 花老伯睁眼说瞎话…… 柳青碰见小梅去花房要花草…… 殷笑暗吸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唉……”春红这时也不再絮叨。她叹口气,抬头看了眼天色,“时候不早了,我还有有事。”说着就要离开。 “等等!”殷笑忽然叫住她。 “还有事?”春红显然已经有些不耐。 “有。”殷笑点点头,略一停顿后才继续问道:“春红姐,你也是江南人?” “是啊,怎么了?” “那你记不记得有首民谣……莲叶何田田,湖上走小船。船儿摇啊摇,鱼儿……”不等殷笑把话说完,对方便摆手打断她。 “知道知道,这曲子我们那里都会。不过我们唱的和这个不一样。” 一首民谣还有两种唱法?!殷笑讶异道:“有什么区别么??” “有啊。”或许是心中急切,春红语速很快,“你说的这个,是梅岭那边的唱法。因为梅岭就在湘南。我们湘北这边应该,‘船儿轻轻荡,送君下湘南’。” 竟然是这样……不同地区的两种唱法,所以她梦中被夺子后自缢的女人,是湘南梅岭人么。 想到这里,殷笑心头猛地一缩。紧接着嘶哑的声音便在脑海中响起——“我们的仇……就要报了。到时候,我就去梅林……陪你……” 湘南梅岭……梅岭、梅林,其实这两个词读起来,真的十分相像。 花老伯嗓音嘶哑不易辨认,那一天或许是她和白冉都听错了。他说的不是梅林,而是梅岭。 湘湖以南的梅岭。 “多谢春红姐了。”殷笑快速地说了一句,也不管身边的人适合反应,转身拔腿就往巷口跑去。 “唉……”春红被她突然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即不满地啐了声,也匆忙离开了。 巷内瞬间空无一人。 一片寂静中,沈府那虚掩着的后门缓缓打开。然后,一道身影步出门外。 ………… 柳青一边走出院子一边心里犯着嘀咕。 刚才他将义庄下面发现地道的事禀报给了府尹大人,又按照殷笑教的说辞大肆渲染了一通。 可府尹大人却只顾着喝茶,并不表明态度。 再追问下去,便直接扔给他一句“你是捕头,你看着办。” 他看着办……是怎么个办法啊?! 这地道的事儿,府尹大人到底是几个意思啊?他查,还是查? 柳青纠结了一路,最后抬眼看着天上的日头,痛下了决心……查!查到底!哪怕最后出了事情,责任都归他,也要一查到底! 他快走了几步踏上班房门前的台阶,一把推开了房门。 里面一众捕快正在喝茶嗑瓜子儿,被气势汹汹地大捕头吓了一跳,瞬间安静下来。 柳青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大手一挥,豪情万丈,“兄弟们,抄家伙,和我去义庄!” ………… 殷笑赶到安阳府衙的时候,刚好时近正午。 还不等她迈上台阶,便遇见了出门打牙祭的胡三儿。 见是自己上司家属,他急忙满脸堆笑,殷切地和殷笑打起招呼,“哟,表妹。来找柳头儿?” 两人也算是熟人了。殷笑冲他笑笑,还不等开口,对方已经主动说道:“真不巧,柳头儿上午就出去了。” 出去了?!殷笑忍不住皱眉。今天这是什么日子?怎么找谁谁不在! “他是去沈府查案了么?” “不是。”胡三摆摆手,“柳头儿领着一帮兄弟,扛着锹镐去城南义庄了。好像是要查什么盗墓还是什么……” 殷笑顿时了然。 柳青应该是去挖义庄下面那个地道去了。 殷笑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而后问道:“那他今天还回来么?” “应该是回来的。” 她没再多说什么,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开。 拐出两条长街后,正好看见一家药铺。殷笑脚步一顿,略一思索后,径自走了进去。 药铺内没什么病人。 坐堂大夫和柜台小二都拄着下巴昏昏欲睡。 殷笑走到大夫近前敲了敲桌子。 对方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迷茫地问了句,“姑娘,看病啊?” 殷笑轻轻摇头,然后掏出一小块银子放到他面前,“大夫,我有件事想请教……” ………… 柳青回到家时正好是戌时过半。 殷笑几乎等了他一整天,这会儿听见动静急忙迎了出去,却见看一个浑身滚满泥土的人杵在院子里。若非院内地上积雪反光,他黑的几乎就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勉强辨认出他那身捕头装扮,殷笑当场笑喷,“柳大哥,你这是从哪个土堆里爬出来的!路上没吓死几口么?” “义庄下面的土堆里!”柳青哼了声,没有好气儿,“有吃的么,快饿死了!” “有有有!”殷笑一溜烟儿跑去了厨房。把饭菜热上炉子后,又燃起大灶,烧了整整一大锅热水。 柳青抡了一天铁镐,两条胳膊已经累残。 等他用奇慢无比的速度吃饱饭又清理好自己,已经是一个半时辰以后的事。吹了灯一头栽倒在床、上,立刻开始昏昏欲睡。 房门在这时被人“哐哐哐”敲响。 他扯起被子蒙住头,有心不理,可外面的人却不依不饶。 “柳大哥,柳大哥……” “柳大捕头,你先别睡,我有事要说!” “起床了起床了,我真的有事要说!” “唉!”柳青无奈,喘着粗气一咕噜身从床、上坐起。然后边扯过衣服披上,边下地开了门。 屋外冷风“嗖嗖”,殷笑急忙闪身进来。 柳青打着呵欠重新点燃了灯,忍不住抱怨,“殷姑娘,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我要累死了!” 殷笑斜眼看他,毫不留情地戳向柳青痛处,“距离过年还有几天?案子有眉目了?” “呃……”柳青一滞,当即蔫了下来,“没有。”说完猛地抬头,眼中神彩翼翼,“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殷笑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你前天去沈府花房,碰见小梅了是吗?” “是啊,怎么了?”柳青不明所以。 “她当时手里端着花草了么?”她继续追问。 “端了。” “是杜鹃!”她的语气几乎是完全肯定的。 “啊,对!”柳青点点头。 果然如此……殷笑眯了眯眼。 “你就问这些?我昨天不都告诉你么?”柳青摸着下巴,仍旧一脸茫然。 “你昨天只告诉我在花房碰见了她。”殷笑一侧唇角微挑,“柳大哥,兰香遇害那晚是小梅当值。之后你询问过她对吗?” “对。”柳青神色渐渐凝重,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你是怀疑她……” 殷笑摆手打断他,“能让我看一下她的询问口供么。” 柳青一怔,“现在?” “嗯。”殷笑重重点头,“最好是现在!” 柳青似乎有些为难,“典吏应该休息了。存放卷宗的库房,我没有钥匙。明天不行么?” 明天……她总觉得夜长梦多。 殷笑咬了咬唇,“她当时的口供,你还记得多少。” “至少有一多半吧……”柳青顿了顿,一面努力回忆着,一面缓缓复述出来。 殷笑越听眉头越紧。她以为会找出什么漏洞,可这份口供却似乎没有不妥。 终于将最后一句话复述完毕,柳青猛地一拍大腿,“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但不知道有没有用。” “什么事?” “前天我遇见小梅的时候,又问一遍那晚的情形。她坚持说自己没听见任何动静。” “然后呢?”殷笑着急追问。 柳青想了想,将她那日的原话又复述了一遍。然后不等说完,殷笑忽然打断了他…… “她说她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是。”柳青答得肯定。 殷笑瞳仁微缩,“柳大哥,你明天可以重新审问小梅了。” 柳青诧异,“为什么,难道她是凶手。” “她是不是凶手我不知道,不过……”殷笑话音一顿,随即轻声而笑,“不过你好像忘了,兰香遇害那晚是初二啊,她开了天眼才能看见一宿的月亮!” 第五十章 遇害 第二天殷笑破天荒的和柳青在同一时间起床。 吃过早饭后,两人分道扬镳。柳青直奔衙门,她则去了白冉家。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白冉竟然至今未归。 殷笑看着仍旧一问三不知的小厮,忍不住一阵发懵。 有些事情她没有和柳青说,并不是觉得无关紧要,反而是因为过于在意,所以不敢轻易定论。捕头大人那榆木脑袋基本是没指望了,来找白冉这有指望的商量,人又不在。 “唉……”她叹了口气,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次,“你家公子什么时候回来?他真的没说么?” “真的没有。”小厮一脸认真地摇头。 “好吧。”殷笑无奈,“等他回来了,你一定要第一时间让他来找我。我急事!” 出了巷子,殷笑抬头看了眼天色,略一思索后,便快步往沈府所在的方向走去。 柳青今天会重新询问小梅。估摸着这个时间,小梅人应该已经在衙门了。这个时机,正好可以去她房间看看。 只不过到了地方却发现有人比她抢先一步,是柳大捕头。 此刻此地,殷笑对于他的出现感到十分意外。紧接着,她看着腰戴佩刀,正明目张胆在房间里四处反查的捕头大人,就是一阵头疼。 左右看了看没有其他人。她急忙两步跨进门槛,回手关上了大敞四开的房门。 柳青被突然闯进的人吓了一跳。转头见是殷笑,也颇为意外,“殷姑娘?!你不是去找白兄了?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还要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殷笑瞪着他,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不是要重新询问小梅么?询问出什么了?” “呃……我……”柳青张了张嘴,不等继续便被她打断。 “你能不能省点儿心啊!”殷笑恨铁不成钢地接着数落,“小梅说案发当晚看了整晚月亮,只有一个人听到了。没有落实签字画押的事,你就这么跑来公然搜查她的住处,会打草惊蛇的……” “我没公然搜查。”柳青终于找到机会开口。 “什么?”殷笑一怔,“到底怎么回事?” 柳青烦躁地搔了骚头,“刚才我派人过来,结果厨房管事说小梅昨日便告假了,根本不在沈府。” “告假了?!”殷笑不由诧异,“因为什么?” “说是家中亲故病重。大概告假三天。” 殷笑抿了抿唇,神情似乎有些凝重。 见她如此反应,柳青也跟着皱眉,“殷姑娘,你说她会不会是预感到什么,跑了?” “所以你就跑这里来搜人家屋子。”殷笑斜睨他一眼,语气中不无嘲笑。 “呵呵……”柳青干笑两声,底气不是很足,“万一能搜什么线索呢!” “那你搜到什么了?” “还没来及动手,你不就来了么!” 殷笑一阵无语。 “你下次再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一定记得把门关好。”边说着,她边转头四处打量了这屋子一圈,随后微微摇头道:“不像是就这么跑了,屋子里东西都在。”说着目光一闪,忽然改口,“也不好说。柳大哥,还记得那间供奉着无名牌位的院子么?” “记得。”柳青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现在赶紧回衙门。派人去那里看看,我觉得小梅说不定会在那里!” 柳青不禁讶异,“为什么?!” “我回头在和你解释为什么。总之你按我说的去做。最好先确定里面的人是哪个,如果不是小梅,或者小梅不在那里,就不要轻举妄动。悄悄在外面盯着就好。” 柳青神色间有些犹豫。小片刻后,他咬牙一点头,“好。”然后一阵风一样转身欲走。 “柳大哥!”殷笑突然叫住了他。 柳青步伐一顿,疑惑地转头看她,“怎么了?” 殷笑将视线落在他额间,略皱了皱眉,“你千万要小心。” 突如其来的严肃让柳青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放心。”说着一脚踏出门外,却又被她喊住。 “柳大哥!”殷笑从怀中掏出那个只有三片碎石片的铃铛,走过去递给他。 “这?”柳青看着她手中的东西,有些不明所以。 殷笑直接拽起他的手,将它塞了进去,“带好了,如果你遇到什么危险,就把它晃响。然后一边晃一边在心里想着救命。一定记住!”说完,她在他背上推了一把,直接将人推到外面,有顺手关上了门。 屋子里瞬间便寂静下来。 殷笑看着紧闭的门扉,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不安。为什么这种时候,白冉偏偏找不到人。身边有个高手在,多少也安心一些啊。 “唉……”她轻轻叹息着,快步走到墙边那个简陋的大木柜近前,拔下头上银簪利落地撬开了门上铜锁。 从下山到现在,殷笑的随身行李就没有超过一个包袱的时候。而且她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所以在沈府做工那会儿,她都是把包袱往枕边一扔,随身穿的衣服就挂在架子上。从未使用过这里的箱柜,更没关心过小梅究竟有什么。 可此刻细细翻来,方才发现小梅的东西也少的可怜。 或者用少来形容并不准确。应该说是简洁利落才对。 仿佛随时都可以抛却一切,拍拍手走人。 殷笑几乎翻遍了整间屋子,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的东西。 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只是心头那种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敲了敲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动手将自己弄乱的东西恢复成了原状。正准备离开时,目光正好落在小梅床前的脚榻上,不由动作一动。 盯着它看了会儿,她大步走到近前蹲下,抬手将它翻了过来。 那脚榻背面,竟然藏了个夹层。是用块木板隔离出来的,简单到简陋。 只不过一般人不会想到在这种地方藏东西。 殷笑在那夹层中找到个包的很严实的油纸包。纸包里都是些做女红用的东西,然而丝布却是雪白的上等天蚕丝织就,线也是光滑艳丽的上品。 这样的东西,绝对不该是一个在厨房做杂物的丫头能有的。 她皱着眉翻了翻那些丝布,而后从中抽出一方帕子。 帕子一角上的刺绣尚未完工,可她却已经知晓完整的应该适合模样。蜿蜒伸展的枝干,几朵红梅点缀其间,殷红如血,还有几朵尚未添加上去。 殷笑暗暗吸了口气,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这枝红梅……竟和她梦中那个自缢女子鞋上所绣的一般无二。 果然…… 她捏着那方帕子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是带走,还是放回原处。因为她不确定小梅是不是真的预感到了什么,如果不是,万一打扫惊蛇呢? 殷笑忍不住叹息。而就在她纠结的同时,房门悄无声息地的开启了,一道黑影投射到屋内地上。 ………… 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派去蹲守那所院子的兄弟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柳青急的在地上团团转,一会儿怀疑殷笑是否判断有误,一会儿冲动的想要去找府尹大人批示,直接发放文书通缉小梅。 正烦躁地不知如何是好,胡三儿一溜小跑地进了班房。 两个大男人险些撞到一处,多亏胡三儿脚下机灵,及时转了个弯儿。 “你怎么不看着点儿!”柳大捕头眉头一皱,满心的烦乱总算找到了一个小小地宣泄口。 “头儿!”胡三儿苦着张脸,将一个薄薄地信封递了过去,“有你的信!” “我的信?!”他一怔,随手接了过来。 然后拆开的一瞬间,只觉得心头一沉……若要殷笑活命,今夜三更独往城西百柳坡。切记勿让他人知晓。 “嘶——”柳青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一把扯住了胡三儿衣领,“送信的人呢?谁送的?!” 或许是他的表情有些狰狞,胡三儿被吓得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道:“是是是……是东街那边一个,一个叫花子……”不等他把话说完,衣领上的力道便骤然一松。紧接着眼前一晃,已经不见了柳大捕头的身影。 …………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疼。 仿佛脑袋里有条大蛇在四处拱来拱去,随时都会破颅而出。 殷笑就是在这种疼痛中逐渐恢复了意识。然后,当她发现入目皆是一片漆黑的时候,又茫然的僵硬在原处。 她这是……已经死了么?!不然怎么会什么都看不见呢?! 可如果已经死了,又为什么会这么痛?死人不是应该没有任何感觉,更感受不到疼痛的么。 “嗯……”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然后试着动了动。 四肢都还是自己的,也还有知觉。看来没死。 殷笑长吁了口气,开始摸索着寻找自己那个随身的小背囊。结果右手刚触及到身上的意料,便“啊——”地惨叫出来。 十指连心,她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就在这钻心的疼痛中,殷笑猛地回想起了刚刚发生的事。或许……是刚刚吧,因为她也不知道距离自己被人偷袭到现在,究竟过了多久。 没错,她是在小梅的房间里被人偷袭的。 那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男人,他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口鼻,应该是想要将她活活捂死。她在拼命反抗中,抠破了他的手臂,也弄伤了自己的指甲。他恼羞成怒,用什么东西狠砸了她的额头。之后,她就失去了知觉。 一阵头疼袭来,将回忆打断。 殷笑用另一只手轻轻摸向额角,没有碰到伤处,却已经感到了疼痛。触手都是干涸的血液,在脸颊上蜿蜒着,也不知道到底流了多少写。 自己可真是头够硬命够大的! 印象中那人在她头上砸了不知多少下,竟然这样都没死。 她一边自嘲地感叹着,一边继续摸索自己的背囊。然后忍着疼痛,终于从里面摸出那片薄薄的泛着幽绿色光芒的石片。 第五十一章 求求你们 这竟是一条地下通道之类的所在。 不同于义庄下面那一条,这里显然是经过人工修缮的。墙壁是坚硬的岩石堆砌,几级台阶和地面也平整完好。只是四处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想必已是许久无人踏足。台阶上面那一端,是紧闭的石门。下面,则是漆黑悠长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 而她此刻躺倒的地方,就是紧挨着最后一级台阶的地面。 殷笑左右环视了一周,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踏上台阶朝石门走了去。 不出意料地,那扇石门被人从外面封死了。严严实实,完全无法撼动分毫。 “唉……”她不无忧伤地长叹口气,背靠着石门又滑坐在地上。 在小梅房间里袭击自己的人是谁,她心中差不多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那人为何要将她扔进这里?直接找出僻静地方,挖个坑就地掩埋了,不是更省事? 还是说,对方故意留她一口气在,另有其他目的和用途?如果是这样话,那么这里就不该是什么地道,而是密封的。 殷笑眯了眯眼,心头忽然生出一丝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她转过头,再次看向那漆黑深邃的所在,扶着墙缓缓站了起来。然后,就在她踏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视线中忽然一道熟悉红影闪过。 “谢婉言?!”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声音敲打在石壁上不断回放,仿佛有无数个人在重复着她的话。 殷笑惊诧地转头四顾,却已不见任何异样。 难道刚刚看花眼了? 她眉头渐紧,随即便看见那抹红影再次出现,飘飘忽忽地直向甬道深处。 不是自己眼花,真的是谢婉言! 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疑问闪过脑海的同时,殷笑已经拔腿追了上去。 “谢婉言,谢婉言?!”她大声地叫喊着,可对方却并不理会,只径自飘忽前行,连速度都始终不变。 然而每次当殷笑还差几步便追上她的时候,那抹红影便又突然凭空消失了。等到再出现,又是领先了她一段距离。 就这么你追我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出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殷笑终于没了力气,扶着墙停下脚步。 眼见着那抹红影在前方黑暗中渐渐变淡消失,她扭头看向身后,只见来时的路已是漆黑一片,那扇石门和下面的台阶已完全看不到踪迹。 这种四处漆黑一片,前后都不见底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好! 殷笑略自嘲的咧了咧嘴,忽然察觉手上的触感和刚才不一样。她轻轻摩挲了两下,发现此处的墙壁并非岩石堆砌,全部都是裸、露在外的泥土。再低头一看,脚下地面也是如此。 这倒是和义庄下面那条地道有几分相似了。 “啊!”殷笑恍然间叫了一声。说起那条地道,倒是让她想起另外一件事……在义庄地道里找到的那只谢婉言的耳坠一直被她带在身上,刚刚的红影,会不会是那耳坠上残留的气息。 她急忙又去随身的背囊里翻找。结果一不留神刮到了受伤的手指,疼的腕子一抖,连着包裹那只耳坠的帕子一起,都掉在了地上。 “嘶嘶”地抽着气,举着爪子吹了半天才稍感到疼痛缓解。 殷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耳坠拾起后握紧在手心。然后刚闭上眼集中精力,便又猛地睁开。 她微瞠着双目,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觉得脊背阵阵发凉。 这里……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没有感受到谢婉言的存在,却感觉到周围存在着那样多的绝望和恐惧,还有怨恨。只要她稍稍集中精力,那些东西便会透过毛孔直击向心脏。 为什么,刚刚她就没有注意到呢?! 殷笑忽然有种要哭的冲动,同时又愤恨地想要破口大骂。 说好的保证她的安全呢?!关键时刻找不见人,分明就是故意躲了! 就知道白冉那种翩翩世家的话还不如狗放屁,根本不能信! 要不是他非得把自己卷进来,她现在说不定已经找到了师父,一起开开心心过年。至于跑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来遭罪么,还差点儿连命都丢了! “姓白的小白脸,诅咒你一辈子打光棍讨不到老婆!”殷笑抽抽搭搭地嘟囔着,下一瞬身体蓦地一僵。 “不要……求求你们不要……” 哽咽的女声划过耳膜,遥远地仿佛虚幻。 “放过我吧……求你们放过我吧……”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谁?!”殷笑喊了声,左右环视间没有看见任何影子。 “呜呜……”这一次,是微弱的哭声。悲悲戚戚,叫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殷笑咧着嘴,眸光转动间,险些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就在她左手边不远处……一个面色惨白的女子,浑身衣衫褴褛发丝凌乱,靠着泥土的墙壁抱臂蜷缩着。目光直勾勾朝她这边看来。 殷笑不自觉地退后一步,靠在了土壁上。随即她猛地想起什么,顾不上指尖的疼痛慌慌张张地从领口内扯下那枚老银戒指紧攥在手心。 僵硬的金属沾染着她的体温,并不冰冷。而她也忽然有了底气,试探着冲那女子“喂”了一声。 可对方仍是那般坐着动也不动,仿佛只是静止的影像。 殷笑将眼前歪掉的石片扶正,仔细看着她追问道:“喂,那边那个女鬼还是什么的……刚刚是你在说话么?”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眼前的女子凭空消失不见了。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殷笑不由一怔。紧接着听见有杂乱地脚步声远远响起,正是她来时那个方向。 果然是留下她一口气,另有用途! 决不能再被他逮住,否则这次真的性命不保。 她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拔腿往漆黑地地道深处逃去。 然而不过又前行了百米,便已到了尽头。 土质完全不同,这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地道明显被人堵死了。周围也没有任何能够供她藏身的所在。身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 似乎有着什么魔力。那急促的节奏,竟令人油然生出一种从未感受的恐惧和惊慌。 她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无数个声音在脑海中混乱嘈杂…… “他们又来了……” “不……不要……” “求求你们不要……”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噗……”殷笑咬破舌尖,吐出了那一口腥咸。 疼痛令她镇定了少许。 那脚步声已经很近很近了,应该随时便会出现在眼前。而她也几乎可以断定,那并不是冲着她来的。 心跳早因为紧张不成个数。 她松开手,看着掌心那枚花纹古怪的银戒咬了咬牙,仿佛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般,表情艰难地将它套进了指端。 ………… 虽还不足两百里之隔,青州府的气候却显然要比安阳城还有寒冷许多。 淮春楼的包房里温暖如春。 白冉拿着铁钳捅了捅炉中碳火,忽闻走廊上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略显单薄的灰色身影快速闪身进入室内。 “抱歉,来晚了。”那人边说着,边在他对面落座。头上的斗笠摘下,露出的是一张毫不起眼的脸,只是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叫人难以忽视。 “无妨。”白冉斟了杯热茶推到他近前,“你一定叫我再逗留一日等你,可是有什么事情?” 那人接过茶杯转动了两圈,说道:“你想要找的人,我帮你找到了。” 他要找的人?!他最近没要找什么人啊! 白冉面上露出几分疑惑,随即猛地恍然……他最近要找的,不就是殷笑那神神秘秘,不见首也不见尾的师父么! 竟这么快就找到了?! 那人仰头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语气里隐约多了丝笑意,“城东吴记铁匠铺掌柜的父亲,二十多年前曾经在沈府做过一段工,或许他会知道些你想要的东西。” 呃……白冉一怔,心头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怅然。 仿佛掩饰一般,他笑着冲对面的人举了举杯,“有劳你了。” 结果对方却毫不留情的戳破,“怎么,以为我找到的是你那小心上人的师父?” “灰枭!”白冉眉头微皱,有些不悦,“我和殷姑娘清清白白,你不要平白坏了人姑娘家的清誉。” “呵……”被称作灰枭的男子笑了声,很是不以为然,“坏了你就负责好了。张阁老家的大小姐温柔贤淑,对你一往情深,虽说是不错的正妻人选,但久在闺阁有时候未免无趣。现在正好,再来个傻白的小丫头,左拥右抱……” “嘎巴”一声脆响,描着青花的瓷杯在白冉手中应声碎裂。 杯中茶水顺着指缝流淌,他从袖中扯出帕子随意擦了擦,然后冲着对面的人勾唇一笑,“抱歉,手滑了。” “反正赔钱的不是我!”灰枭冷嗤了一声,识趣地不再调侃。 “没关系。”白冉唇畔的弧度比方才扩大了几分,“托你帮忙找消息的银子,就先欠着好了。” 灰枭哼笑两声,对白冉的话倒也不甚在意。 “走吧!”说着,他率先站了起来,“那吴老头儿是个瘫子,腿不能动。得劳烦白公子亲自和我走一趟。” 第五十二章 别跑啊 从下午收到那封信开始,一直到天黑,柳青几乎找遍了所有殷笑可能回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她的任何踪迹。 于是在确定殷笑可能真的遇到什么危险后,他饱餐了一顿,又收拾好所有应手的家伙,独自出了城去赴约。 百柳坡距城内不过十几里。 据说那里原本是叫做白柳坡,因为坡上坡下都种满了白柳。后来随着时间推移,不知是误传还是其它原因,被改了名字。 然而不管它到底叫什么,黑灯瞎火,荒郊野外,这种地方都不会是什么好去处。 柳青二更天刚过便到了那里,然而直到三更天过去一半,都没有什么人出现。周围也不见任何动静。 他拿出火折子点亮,又照着信上内容确认了一边后,心头忍不住开始发毛。 时间和地点都没错,他也是按照要求独自前来的。可对方为什么不出现?难道是什么和他开玩笑的恶作剧? 他转过身四下环顾。然而火折子的光亮有限,除了眼前极近的地方外,远处皆是漆黑一片,分辨不清事物。 偶尔有寒风刮来,吹得枯枝作响,像是野兽的鸣叫。 而柳青听着这声音,心中的不安和颤栗越来越盛。似乎这黑暗中的某个角落,真的潜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随时都会扑上来,冲他张开血盆大口。 他难以抑制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腰间佩刀的刀柄。那东西似乎让他生出一丝底气。他略微踟蹰了片刻,仗着胆子缓步向周围的黑暗探寻过去。 百柳坡不过就是个小山坡,面积并不大。 可是当柳青走完一圈的时候,手中的火折子还是燃尽了。 似乎感觉到自己寿命将近,微弱的火苗剧烈地最后一跳,彻底熄灭。又仿佛是预警,回归黑暗的那一刻,柳青莫名地心上一阵狂跳。 身后突然有异动响起。 他本能地抽刀转身,然后,所有的动作都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金属冰冷坚硬的触感穿破他的身体,再猛地抽出。黑暗中,他甚至没有分辨出对方的身形,便“噗通”一声栽倒,翻滚到坡下。 血迹蜿蜒,满地积雪染红,却被黑暗隐匿。 ………… 头顶月色忽明忽暗。 白冉猛地一拽缰绳,勒停了正在疾驰的坐骑。 那通体雪白的骏马跑的正欢,骤然被叫停显然十分不满,烦躁地打着响鼻,刨着蹄子。 周围夜色尽是漆黑。 他环顾四处,不由皱起了浓眉。刚刚那种突如其来地心慌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可这附近只他自己,就算有山匪出没,也完全不是他对手。能有什么不好的事。 或许是自己连夜赶路,神思有些分散吧。此处距离安阳已经不远了,回去睡上一觉,明日还要将那吴老头儿的话转告给殷笑。 “呼——”白冉长长地吐出口气,随即催动身下马匹,重新上路。 然而没跑出多远,他便再次勒住缰绳,停在了原地。 “叮铃……叮铃……” 寂静的夜色中,有铃声划过耳膜。隐隐约约地,微弱而遥远。 他蓦地身体一震,莫名地觉着这铃声有些熟悉。 “叮铃……叮铃……” 铃声再一次响起,依旧不太清晰。 白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起来了,这是殷笑那个铃铛发出来的! 上次听到的时候,除了格外悦耳之外,他觉得这铃声还有着某种魔力,能够直慑人心魄。而这一次,这声音里又多些东西,好像再对他诉说着什么。 可是,深更半夜,这铃声为何在此处响起。难道…… 方才那种慌乱,突然又袭上心头。 “殷笑!”他高声叫喊着她的名字,左右四顾。 “殷笑,你是不是在这儿?” “你到底在哪儿?我是白冉,你快回答我!” “叮铃……”那铃声又起。 然后,一声一声,不绝于耳。 白冉目光闪动,猛然想起什么。他从怀中掏出殷笑送给他的那片可以夜视的石头,然后飞身下马。几个起落,迅速奔向铃声传来的方向。 ………… 原以为大家齐心协力,一天就能搞定。谁知义庄下面挖地道的工程,竟比想象中的要艰难浩大许多。但又怕万一事关重大,一旦雇佣外面的劳力,挖通之后会泄露什么秘密。于是昨日经众人商讨,捕头大人定论,决定由不当值的捕快们轮流来做苦力。 胡三儿昨天在衙门当值,今天一大早便跟着另一伙兄弟去挖坑。 昨夜不知为何,他竟整宿睡眠不佳。所以今日这铁锹抡起来,只觉得格外的艰难。 地道昨日向内延伸了一段。 逼仄狭窄的地方本就空气不畅,再加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挤在里面,做着重体力劳动,汗流浃背地喘着粗气。那种感觉,简直迷之经典 好在柳青平日里凡事身先士卒,在弟兄们面前颇有些微信。此刻人虽不在,也没人背后怨怼。 只是再怎么没怨言,活儿不好干是事实。 当第五筐土被运出去的时候,有人一把将锹戳进前方土堆,靠着墙坐了下来。 见他领头休息,胡三儿和领一个捕快也都把锹扔下,双双坐在地上。 “外面的兄弟,歇会儿再干!”那人冲着地道入口喊了一嗓子,也不管声音能不能传那么远,从口袋里翻出烟荷包,就准备来上两口。 赶在火石点燃之前,另一名捕快急忙阻止了他,“要抽出去抽,这里不通风,你准备呛死我俩?” 那人被他说得有些悻悻,却还是将东西收拾起来。他不停地打着呵欠,然后张嘴的动作忽然定格在那里,眼神也直勾勾地盯着地道尚未挖通的土堆。 胡三儿见他那副表情,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未见任何不妥。不由奇怪,“你见鬼了啊!” 那人仍旧盯着那里,“刚才插在土上的锹,好像动了。” “你没插结实吧!”胡三儿不以为意,“要不就是看花眼了,这里光这么暗!” “应该不是。”那人努力眨眨眼,“刚刚那锹我是斜立着插的,现在都快横过来了。而且……”他顿了顿,抬手虚指向前方,有些艰难道:“而且,我感觉是周围的土在动。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土里爬出来一样。” 这话说的人忍不住发毛,尤其这地方还是在“风水甚好”的义庄下面。 胡三儿不自觉的咽了口吐沫。 另一个捕快大概为了自己壮胆,故意恶声恶气道:“别他娘瞎扯,我怎么就没看见呢?好好的土,要爬也顶多是条虫子!” 他倒是突然提醒了胡三儿,“该不会是条大长虫吧!在地底下冬眠,被我们给惊醒了。” 像是要应验什么,他话音刚落,那柄铁锹忽然晃悠了两下,应声掉落在地上。 三人被吓得一蹦而起,惊恐的叫声将另外几名捕快也引了过来。 尘土簌簌落下。 封死地道的土堆果然在动,正如那名捕快刚才所言,有什么东西试图从里面爬出来。 后赶来的几名捕快看见这番景象,也被吓呆了。 其中一名胆大的倒还有些主张,急忙弯腰拾起了地上铁锹。 就在他刚拉好架势,严阵以待的同时,一只被泥污包裹的手破土而出。 “啊……” “啊啊啊……” 惊叫声此起彼伏。 那捕快一把扔了锹,转身便跑。众人见状,纷纷连滚带爬地紧随其后。 堵塞着地道的泥土忽然在这时瓦解。紧接着披头散发,满身泥土的女子极其狼狈地跌了出来。她双眸晶亮,望着尖叫远去的人,十分地委屈,“别跑啊……是我!谁来给我点儿吃的啊!” ………… 乾生堂的耿大夫今年刚过花甲,是安阳城甚至整个青州都赫赫有名的圣手。 所以对于这个不到五更天便将他从睡梦中惊醒的年轻人,他感到相当的不满。 他本是想将人轰走了事的,然而这年轻公子的气场太过强大,压得他拒绝的话卡在喉咙,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尤其那染血的白衣,无形中竟让他感受到一股煞气。 再看他带来的病人是府衙的捕头,更加不能往外推拒。 于是急忙叫醒了店里的学徒,准备一应物品施治抢救。 天色大亮的时候,耿大夫摸着柳青微弱却逐渐平稳的脉搏,终于长出了口气。 “命是保住了,什么时候能醒看造化。”他对杵在一旁的白冉说了一句,转身去盆边净手。 白冉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人,转身冲耿大夫拱手施了一礼,“多谢大夫。”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金锭放在桌上。 耿大夫看着那块金锭脸色好看了不少。他冲着白冉摆摆手,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嘱咐道:“柳捕头现在不能移动,不妨暂时留在老夫这里休养,也方便照顾。说来也是他命大,伤城这样竟还能捡回条名来。” “是先生妙手。”白冉笑着恭维一句,没再多说什么。 昨夜他听见那铃声以为是殷笑,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会在山坡的雪地中看见浑身是血的柳青。 柳青的刀伤贯通了整个小腹,当时人已经神志不清。殷笑的铃铛被他攥在手中,并没有摇动,可诡异的,他竟会听见铃响。 然而当时已经没时间思考太多,只能先帮他治了血,又塞了丸鉴天司秘制的药丸吊命。急急忙忙地赶回了城里求医。 想到这里,白冉忍不住叹了一声。 他不过是离开了两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这铃铛是殷笑师父给她的宝贝,如今却在柳青手里,而柳青又受了重伤躺在郊外生命垂危。也不知殷笑现在如何,是否平安。 他忽然感到一阵心焦。 如今柳青已经无事,当务之急应该是去找殷笑。 眼见着耿大夫出了门要回去补觉,白冉急忙叫了他一声,“耿大夫……”然而后面的话还不等出口,便突然被前面响起的急促敲门声打断了。 乱糟糟地喊声传了进来,无比的急切,有隐约有些熟悉,“耿大夫,快快快……快救救这姑娘!” 第五十三章 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胡三儿他们抬来的人好似土堆里钻出来的殉葬品,脏的几乎雌雄莫辩,可白冉还是一眼便认出那是殷笑。 这骇人的情形叫人不由惊诧,然而转瞬他便镇静下来。 毕竟在郊外看见柳青手握着她的铃铛倒在血泊中那一刻,他就预感过殷笑可能也出事了。但不管怎么样,她现在这是得救了,而且看上去要比性命垂危的柳青好上太多。 一个病人刚伺候完,耿大夫还不等喘口气又开始伺候另外一个。 前边的诊室被柳青占了,耿大夫便吩咐抬人的两名捕快将她移到了后院的一间客房,然后又叫来自己的老伴儿帮忙擦拭照看。 殷笑好歹是个姑娘家要避讳外人,于是他们这群大老爷们儿统统都留在了前堂。 一众捕快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柳青也在此处,而且还是奄奄一息地。听着白冉讲完昨夜的大致经过后,又将今晨在义庄里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说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 那几名捕快被土里伸出来那只手吓得屁滚尿流,都以为挖地道挖出了千年老僵尸之类的东西。爬回地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挖出来的土又往回填。 结果填到一半,才发现少了个人。 跑的时候胡三儿明明是跟着一起的,这会儿却四处找不见了人影。十有八九是还在下面地道里。 众人面面相觑。几番纠结争论后,做出艰难的决定……不能抛弃同伴,要下去救人! 就算救不回个活的,也得抢回尸体! 义庄毕竟常年摆放尸体的地方。所以守庄人老关那里有一套驱邪的法器物件,除此之外,他又和庙上的师父学了些也不知有用无用的东西。 大家将情况和老关说了一遍,半是求告半是威逼的让他答应了帮忙。又小心翼翼地将刚填下去的土,重新挖了出来。 其实所有的人在下去时,都是抱着迎接一场恶斗的决心的。 谁知里面风平浪静,也闻不到一丝血腥气。 众人不禁狐疑。等仗着胆子再往里走了一段,立刻被里面的情形惊得傻了眼。 胡三儿安然无恙,就是有点儿魔魔怔怔地。 他背靠着地道的墙壁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浑身是土,披头散发的……好像是姑娘,咧着嘴哭哭唧唧地,一边念叨,一边拍着那姑娘的脸颊,“表妹……表妹啊,你醒醒啊……” “表妹你快醒醒!” “你这是怎么了啊!”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和柳头儿交代啊!” 然后哭着哭着,他抬眼看见前来营救的众人,像是突然打了鸡血一般,抱着人原地蹿了起来,“别他妈愣着了,赶紧帮忙救人!” “这是柳头儿他表妹啊!死了可怎么交代!” 仿佛接受到某种指令,所有人在他的吼声中齐齐动作起来。也顾不得先追问为什么,便手忙脚乱地把昏迷的殷笑搬出地道,送进城里就医。 白冉听他们颠三倒四的叙述完,有一瞬间的无语。 他兀自在脑袋里理了理,然后开口问道:“所以,你们也不知道殷姑娘为何会从义庄下面那条地道的土堆里钻出来,对不对?” 几人齐齐摇头,随即将目光落在了胡三儿身上。 被人这样瞩目,胡三儿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嗫嚅着说道:“白公子,是……是这样的……我们其实也没看见殷姑娘是怎么从土里出来的。” 因为只看见一只手的时候,就已经吓得去逃命了。 谁知他点子背,半路摔了一跤。可身旁的同伴谁也没注意到他。眼看着身旁瞬间没了人,他又急又怕,两条腿软的说什么也站不起来了。 以为天要灭亡他,他顿时鼻涕一把泪一把。 就是这个功夫,身后忽然亮了许多。转过头一看,就见一个土人举着个火把,晃晃悠悠地朝自己走进。 胡三儿被吓傻了,连哭的忘了。 谁知那土人竟认识他,张嘴便有气无力地喊了声他的名字。紧接着,土人的手一松,火把掉在了地上,它也跟着“噗通”一声倒下。 “是我啊,柳青表妹。”说完,它就再也没了动静。 而胡三儿则是觉得那声音隐约耳熟,于是强壮着胆子过去看了眼睛。结果又发现土人有些眼熟。然后蹲在那儿辨认了半天,总算认出来那是他们头儿的表妹。 白冉听罢抬手摁了摁眉心,“既然一个大活人能从土堆的另一头钻出来,那地道想必已差不多打通。可知道另一端通向哪里?” “不知道!”众人一口同声。随即其中一人又补充道:“我着急送柳头儿表妹过来,也没想起来回去看。反正那地道在那里,又不会平白无故地再被堵上。” 果然是柳青带出来的人,简直是没救了! 白冉无奈地叹了口气,刚想再说些什么,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耿大夫的面容已经疲惫到极致,他往门口一杵,冲着白冉摆摆手,“那姑娘醒了,你去看看吧。”紧接着又没好气儿地看向其他人,“病人需要静养,你们别吵吵嚷嚷地!”说完转身走了。 ………… 方才殷笑被抬进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不知道谁的披风。而且整个人浑身裹着厚厚一层土,完全看不清模样。 这会儿清理干净了,白冉才发现她应该也伤的不轻。 她的两只手,还有头上,都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几处擦伤和淤青,至于他看不见的身上,不知是否还有伤处。 白冉进屋便站在门口没动。隔着一小段距离,她看着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人,心里忽然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歉疚,却又似乎还夹杂了一点儿其它什么。 “殷笑……”他叫了她一声,可她却没有答应,甚至连眼神也没转向他。 白冉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他缓缓地深吸口气,“说好保护你不让你遇到任何危险的,结果……”话到这里一顿,再开口时声音染上了几分低哑,“对不起……”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仍旧望着床顶一动不动。 难道是吓坏了? 白冉薄唇紧抿,抬脚走了过去。 还有一步到床边时,他看见她双唇微动,说了些什么。然而那声音极其微弱,即便他耳力好过普通人,也依旧分辨不出。 白冉急忙上前,一边弯下腰将耳朵贴近她,一边放柔了声音嘱咐,“你别急,慢慢说。” “柳青……”依旧微弱的仿佛游丝,这一次他却听清楚了。只不过姑娘家独有的温软气息气息喷洒在耳侧的肌肤上,竟惹得浑身都跟着发痒,简直是种折磨。 白冉握紧了拳头,然后便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柳青……还……还活着么?” 他不由眸光一闪,“他活着,你放心。我在西郊发现了他,他现在就在医馆的前堂。” “嗯。”她明显松了口气,之后又不再吭声。 白冉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等了一会儿。许久不见她说话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她却又开了口,虚弱的声音委委屈屈地,竟让他有种被撒娇的错觉…… “饿,想吃肉。” ………… 因为殷笑想吃肉,所以乾生堂眨眼间从医馆变成了饭馆。 虽说吃食都是其它店里送进来的外卖,但这满屋子的食物香气混合了草药味道,乍一闻上去倒颇有些像是药膳铺子。而很有微词的耿大夫,在看见白冉又砸在柜台上的一锭金子后,开开心心地闭上了嘴。 尽管手缠成了粽子,却依旧没影响殷笑发挥实力。 就像是晒蔫的黄瓜给上了水。满桌子的菜被一扫而光后,她整个人也活了过来。 把最后一块鸡肉吞进肚子里,她艰难地打了饱嗝,抬眼正好对上白冉半是诧异半是好笑的目光。 “呃……”她捂着胸口又打了个嗝,缓了半天才敢开口说话,“胡三儿他们呢?” “又回义庄了。”白冉答道。 “哦。”她点了点头,控制不住地又打了窜饱嗝。 他见状有些担心,“你没事吧?用不用找耿大夫开点消食开胃的药?” “不用。”殷笑冲他摆摆手,“吃的有点儿急,等会儿就好了。” 白冉也没再强求。只是盯着她头上的纱布看了片刻后,蓦地严肃了神情,“到底发生了什么?” 殷笑抿了抿唇,少顷的沉默后,缓缓吐出三个字,“沈从山。” 这倒是让白冉颇为意外,“你确定?” “不确定。”殷笑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冷然,“不过你可以去确定一下,我抓伤了袭击那个人的手臂。估计那伤一时半会儿不会彻底长好。”说着,她将昨日遇袭的大致经过讲了一遍。 白冉听后皱了皱眉。然后还不等他继续追问些什么,她已经率先开口问道:“柳青呢?你不是说他也在医馆?我想去看看他。” 白冉闻言有些犹豫,但随即还是从椅子上站起身,“在前面,你的伤……自己走动没事么?” “没事。”殷笑摇了摇头,也站了起来。跟着他走出房门那一刻,她忽然轻声叹息,“白冉,为什么人在残害同类的时候,可以残忍到那种程度……” 第五十四章 地道打通了 柳青仍旧躺在诊室的床、上昏睡不醒。 因为失血过多,他面色惨白的有些骇人。 殷笑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看着他的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冷凝。 昨日在沈府时,她见他印堂间隐现青灰,便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所以才将自己的铃铛借给他。 如果摇动铃铛的人心意强烈,是可以将信息甚至大致位置传递给她的。而她也的确接受到了。可谁能想到,两人竟同时遇见了危险。 那个老实人竟然在最危险的时刻,依旧记得她的交代。只是他呐喊着救命的时候,她却身处不知名的黑暗中,自顾不暇。 不过幸好,柳青命不该绝,不偏不倚地就赶上白冉路过。 “殷姑娘。”见她仿若入定,许久都没反应,白冉忍不住压低声音提醒道:“你也有伤未愈,还是别站太久。” 殷笑闻声转头,“我没事。”说完想了想,扬起下巴示意他出去说。 诊室外面就是医馆大堂。只不过今天这里被白冉包了场,关门歇业。 殷笑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仰头看着白冉问道:“你有看见刺伤柳大哥的凶手么?” “没有。”白冉摇了摇头,随手扯了凳子在她对面坐下,“我昨天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失血过多没有神智了。想来受伤已久。不过……我觉得凶手很有可能是个女人,并且是出其不意一招制胜。” “怎么说。”殷笑不由惊诧。 “我目前也只是凭经验判断。”白冉浓眉微蹙,略一沉吟后才说道:“首先是柳兄身上没有其它伤处,也不见挣扎打斗过。所以对方肯定是一击制胜。另外,就是伤口的高度。”说着,他站了起来,又示意对面的人起身。 殷笑有些不明所以,但却还是照做。 “袭击柳兄的人显然是想要他的命。如果换做是我,一定是准确无误的直刺心脏。但柳兄的伤口却是在腹部稍微靠上一点。那么有一种可能就是,对方并不是什么有经验的武林高手,而是趁着柳兄不防备,捡着顺手的位置全力一刺。”说道这里,白冉冲着殷笑做了一个把剑而次的动作,就那么平举着胳膊继续解释道:“你看,如果是我对你这样做,因为我们两个的身高差,你的伤口应该是在胸口平齐或是靠上些的地方。” 殷笑依言垂下眼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指尖所指的地方,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然后,还不等她想清楚究竟不对劲在哪里,白冉已经飞快的放下胳膊。 他面色似乎有那么一丝不自然,轻咳着略偏开了视线,“所以根据柳兄伤口的位置来说,应该是个身材比他矮很多的女人。” 殷笑对他突然的细微反常并不在意,只摸了摸下巴提出疑惑,“那也可能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啊,你为什么就肯定是个女人。你也说柳大哥的伤是贯穿伤,女人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也说了是凭经验。柳兄的伤口我简单查看过。对方使用的凶器,应该是纤细的短剑一类,而且刃口异常锋利。有那样的利器在手,无需太大的蛮力,同样能伤人至此。”白冉重新坐回凳子上,看着墙边的药柜眯了下眼,“我已经托胡三儿带着仵作去查看现场了。。柳兄应该是受了伤滚下山坡的。昨夜天黑,我担心他的伤势也没四处细看。不过相信那凶手也没办法在漆黑的郊外抹去痕迹。如果幸运的话,或许还能发现什么线索。” 殷笑“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如果伤害柳青的凶手真的是个女人,那么她几乎肯定“她”究竟是哪一个。 “这个还给你。”白冉再次将胳膊伸向她,摊开的手心里,是那个只有三块石片的铃铛。 “谢谢。”殷笑抬手拿过来,看也不看便塞进怀中。 白冉看着她低垂的脑袋,略一犹豫后,还是将疑问说出了口,“殷姑娘,这铃铛究竟什么东西。我找到柳兄的时候,他明明已经神志不清,为什么我还会听见铃铛响?” “啊?”殷笑同样露出个疑惑的眼神,“应该是你找到他的时候,他才刚晕过去吧。” 这根本就是个完全不经过思考的瞎话。 可既然她不愿意说,白冉便也没多问。他直接转移了话题,“对了,之前不是说过,最好能找到以前在沈府做工的老人么,我倒是找到了一个。” “是吗。”殷笑闻言抬眸,倒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惊讶。 白冉继续说道:“我这两天就去见他的。那人姓吴,曾经在沈府做过一段工,后来攒了些本钱回家做起了小买卖。如今下身瘫痪,在青州府养老……” “说重点。”殷笑翻着白眼打断他,似乎很不耐烦那些没用的前奏。 于是白冉也精简道:“重点就是,沈从山的父亲,沈老爷曾经得过花柳病。” “什么?!”殷笑这次大吃一惊,“为什么你会问出这种奇怪的事?真的假的?!” “不知真假。”白冉摊了摊手,似乎有那么一瞬难为情,但随即还是说了下去,“吴老爹年轻时也曾经染过那种病。当时安阳的黑巷有一个陈郎中,治这种病很拿手。他也是有一次去看病的时候,无意中碰见了沈老爷。不过沈老爷并不认得他,更不知道他就在自己府中做工。吴老爹人也很精明,没敢声张。而且那之后,他一直在府中刻意躲着这位一家之主。等攒够本钱后,就离开了。不过听吴老爹的意思,沈老爷当年的病似乎挺严重。” 殷笑抬手一托下巴,说不出无语还是什么,“所以沈老爷英年早逝,是因为这种病么?” “谁知道呢?或许吧。”白冉无奈地摇摇头,似乎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和一个姑娘家讨论起这种事情来了。 “还有其它的么?”殷笑问道:“比如说那个着火的宅院,还有沈大少爷既然不是老夫人亲生,那他母亲到底是谁?还有谢婉言……” “这种主人的秘闻,他一个后院的下人怎么可能知道。”白冉好笑地叹气,“至于谢婉言……那个时候他早已不在沈府做工了。” 殷笑直翻白眼儿,“所以你在最关键的时候消失了两天,就查出了这种没用的事情?” “当然不是。”白冉低笑一声,“你还记得你梦中听见那首民谣么,沈府当年的确有一个人特别喜欢哼唱。” 殷笑重新正视着他,“谁?” “就是葬身火海的管家夫人。”他轻轻吐出一句话,唇畔弧度逐渐扩大,“当年的管家夫妇都是江南梅岭人,而管家夫人的闺名……就叫寒英。” “!!!”殷笑心脏一怔狂跳,脑中仅剩的那一点黑暗,也瞬间豁然开朗。 ………… 柳青在入夜的时候醒了过来。 失血过多令他的身体虚弱到了极致,所以他只是短暂地睁了下眼,甚至都没看清楚守在身边的人是谁,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后紧随而来的,是伤口引起的高热不退。 滚烫的皮肤温度灼人,只把殷笑急的团团转。 柳青身上的衣服之前救治时脱了下来,然后就扔在一边没管。白天白冉拾掇的时候,在贴身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 纸上大片血迹早已干涸,信上内容却仍旧可辨。是以她做威胁,让柳青独自去郊外。 所以自从看见那封信之后,殷笑便一直有些难过。如果这一次不是她过于自负,或许就不会连累柳青出事。 多么难得一见的老实人啊! 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不过好在耿大夫两贴药下去,他温度退了不少,明显有所好转。 只是柳青这样的情况,肯定是无法离开医馆了。但总霸占着诊室又耽误人家开门做生意,而且他们两个也不能一直守在这里。 于是在白冉又砸出一锭金子后,耿大夫老伴儿笑逐颜开地将后院的一间客房收拾了出来,用来给柳青养伤。随即又大半夜得张罗着让一名小学徒杀了只老母鸡炖汤,并且主动承担起了照顾病号的责任。保证过不了几天,柳大捕头又能生龙活虎的满城乱窜。 把柳青换完地方重新安置好时,五更天都已经过去大半。 两人坐在医馆前堂喘了会儿气,又吃了些点心,外面天色便开始放亮。 一夜没睡,殷笑多少有些萎靡不振。 白冉从前晚忙活到现在,几乎未曾歇息过,也是多少有些疲惫。 于是他将最后一口茶饮尽之后,转头看向趴在桌上闭眼假寐的人,“要不去我那里歇息一会儿?” 殷笑闻声撩起一只眼皮,看着他迟疑片刻后,东倒西歪地坐了起来,“也好。”说完便打着呵欠站了起来。 白冉放下茶杯,也跟着起身。 然后,就在殷笑准备伸手去抽门栓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砰砰砰”地砸门声。 突如其来地响声下来她一跳,还是从后面走上来的白冉动手开了房门。 门外,胡三儿浑身污渍衣着不整。他看着两人,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半天才开口说道:“地道……地道打通了!” 第五十五章 怎么是这里 按照白冉先前的推断,既然殷笑能够从土堆里钻出来,那么就说明地道应该已经被打通。 然而昨日胡三儿等人回到义庄重新查看的时候,却发现眼前的景象并非如此。 除了最靠近外面的地方土塌陷下来,在上面出现一个大坑之外,往里仍旧堵得严严实实。并未有任何将要打通的迹象。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彼此眼中都流露出的疑问都夹杂了一丝惊恐……那姑娘到底是如何从土里钻出来的?! 难道说真的是鬼魅作祟,迷惑了他们?! 但随即便有人否定了这个推测。 若真是鬼祟,又为何没有伤人?难道就是为了骗他们玩儿么? 而且和殷笑肢体接触最多的胡三儿也一再肯定: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对方有手有脚有温度,的的确确是个大活人。更何况柳头儿的朋友白公子,不是也没发现殷笑有什么不对劲么。那样见多识广的世家公子都觉得没问题,那十有八九就是没问题了! 如此一番商讨之后,众人得出结论……如果柳头儿表妹没有问题,那很有可能就是这地道里的土有什么不同寻常,只不过他们暂时还没有发现。 于是多少怀着分猎奇的心理,所有人这一次抡圆了铁锹,干的格外起劲。 剩下的一段距离,终于在午夜时分全部打通。 然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却是一个绝对封闭的黑暗空间。地上的台阶明显是经过人工修砌的,四周都是墙壁,并没有门。 “没有门?!”去义庄的路上,胡三儿将大致经过讲了一遍。他说到这里时,殷笑忍不住高声诧异,“怎么可能没有门?!” 她醒来的时候,明明是倒在一扇石门的台阶下。除非胡三儿他们挖错了方向,或者说……是她错了。她被关的地方,跟义庄下面地道并不相通,是她胡乱爬去了那里。 到底是哪种情况?! “别想了。”白冉的声音忽然响起。 殷笑抬眸,只见他对自己笑了笑,“马上就要出城了。究竟怎么回事,等到了地方一看便知。说不定是有什么机关。” 三人赶到义庄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其他捕快。地道入口也无人看守。 害怕有什么万一,柳青带人过来动工时,便将这里停放的尸体移到了其它房间。此刻屋子空荡荡的。 殷笑环视了一周,随口问道:“其他人呢?不会一直都带在下面吧?” “没有没有。”胡三儿连连摆手,“他们都回衙门去了,有的弟兄今天当值。这地方反正也没什么人来,又有老关守着庄子,就没留人。” 殷笑“哦”了一声,想想又干笑着说了句,“真是辛苦你们了。”说完往入口边上一蹲,率先跳了下去。 白冉随身带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琉璃沙漏。里面的细沙流完一正一反,刚好是一个时辰整。 跳下地道后,他将它拿了出来。反转归零,刚准备开始计时,便感觉到身旁有两道火辣辣地目光直视过来。 他下意识转头看去。然后同殷笑四目相对那一刻,瞬间明白了她眼神中的含义。 白冉好笑地摇摇头,十分上道地将沙漏递了过去,“这沙漏是一个朋友送我的,殷姑娘若是喜欢,拿去玩便是。” 殷笑装模作样地露出个为难地表情,“不好吧,毕竟是你朋友送的呀!” “呵……”白冉忍不住低笑出声,“没关系的。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些小玩意儿适合姑娘家,我带着略显女气。既然你喜欢……”不等他把话说完,一只爪子探了过来飞快地从他手中将东西拿走。 “那我不客气啦!”殷笑当即将拴着沙漏的彩绳挂在腰间,哼着小曲儿往地道深处走去。 地道比想象中的要长一些。 三人行进的速度不快却也不算慢,从入口走到尽头,大概是用来半个时辰多一点。 殷笑戴着她的夜视石片,看着有些熟悉的环境叫了一声,“啊,就是这里!”说着朝地上那几级台阶努努嘴,“我醒来的时候就是倒在那个地方!” “是这里?”白冉的声音忽然想起,带着狐疑,又夹杂了几分惊讶,“殷姑娘,你确定?” “确定啊!”殷笑点头。 白冉和胡三脸上都露出一丝怪异的神情。 两人互看了一眼,最后是白冉开的口,“殷姑娘,这里……的确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四周都是石壁,并没有门。” 殷笑不由瞠目,“怎么可能?!”她抬手往一个方向上一指,“门就在那里!你们两个,是不是眼睛出问题了?!” “!!!”白冉眸光一闪,显然很惊诧。 胡三儿则退了两步,躲去了白冉身后。他结结巴巴道:“表表表妹……我我……我们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啊。那里就是块大石头堆砌的墙壁,和其它地方,没……没什么区别。”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隔了一会儿才犹豫着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你是不是……是不是撞上什么不干净东西,中邪了!” 殷笑看着他那怂样儿,鄙视地翻了个白眼儿。 真是什么捕头带什么捕快,这老鼠胆子和柳青一个德性!她估摸胡三儿其实是想问问自己究竟是何方妖孽,然而没敢开口就是了。 懒得搭理他浪费时间,她抬眼看向了白冉。 后者薄唇紧抿,微蹙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沉默了小片刻,他迟疑着出声问道:“殷姑娘,你看见的门,是什么样子的?” “就是很普通的石门啊!”殷笑说着,往石阶附近走了两步,“宽是一米过半的样子,高……应该是两米吧。里面没有上锁,但是我前天试过,没打开。应该是从外面锁上的吧。” 白冉轻轻“嗯”了声,随后抬脚走上台阶,在她刚才指的位置停了下来。他伸手触上墙壁,边仔细的四处摸索着,边问道:“你看见的门是在这里么?” “是。”殷笑点点头,“你的左手……差不多就是在门正中间的位置上。” 闻言,白冉缓慢舒展双臂,左右手贴在石壁上,分别向两边滑动过去。大概也就挪出半米多一点的距离吧,忽然感觉左手指尖向下一陷,插入了什么缝隙中。 他心头一动,转头看了眼始终杵在原地的胡三儿,“胡捕快,你过来一下。” “唉!”胡三儿答应着,举着火把一溜小跑儿。 等人到了身旁,白冉对他道:“你仔细看看,我左手下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胡三儿嘟囔着,几乎将眼睛贴了上去。半晌,他直起身子,满脸迷茫,“什么也没有啊……” “那我的手呢?”白冉又问,“你有没有感觉我的指尖少了一截?” “啊?!”胡三儿一惊,“白公子您别吓我,您的手指好好的啊!是不是……是不是您也撞了什么东西了?” 白冉却没在理他,而是将目光转向殷笑,“殷姑娘,我的手指是不是在门缝儿里。”在看见对方点头后,他低声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白冉放下手,轻捻了捻指尖的灰尘,用一种近乎肯定的语气说出结论,“是障眼法!” “障眼法?!”胡三儿忍不住一阵惊奇,“那不是杂耍班子常用的么!怎么这里……” “你说的那种,是最低级的。”白冉摆手打断他,“杂耍班子的手法,是纯粹根据周围景物的特点,来找出人眼的误差和死角,来隐藏目标。但是这里……”他话音一顿,眸中凝重之色一闪而过,“这里是一种高级的障眼术,应该某个通晓巫术的高人所为,若不是殷姑娘神目,根本不可能发现。” “可你不说是也许有机关么?”殷笑却有些不解,“就算这扇石门很严实,和墙壁间缝隙不大。如果有人怀疑这里有机关,四处摸索的话,搞不好就会发现不对劲。” “唉……”白冉忍不住叹了口气,“殷姑娘,这些东西对你不管用,所以你的想法自然也和我们不同。”他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曾经听一位高人说过,高级的障眼术蒙蔽的不单单是人的双眼,而是脑中的思绪。我怀疑有机关,是通过别人的话产生的判断。并非是我本人来到这里后得出的结论。”说着,他扭头看向了仍旧处于懵逼状态的胡三儿,“胡捕快,你们当时挖到这里的时候,有没有四处找找看隐藏起来的机关或者暗道之类的东西?” “没有。”胡三儿摇头。 “为什么没有?”白冉继续追问。 “呃……”胡三儿愣了一下,随即犹豫着说道:“就是……我当时觉得这里就该是没有路的,没有为什么啊!” 他说的不清不楚,可殷笑却瞬间恍然。 她两道细眉逐渐蹙紧。和白冉对视了小片刻后,转眸看向那扇只有她能看见的门。沈从山既然袭击她之后将她扔进此处,那么这里应该就和沈家有关。可又是为了什么,填上了那条地道还不够,还有用这样高级的手法将出口隐藏起来。门的那一边,到底是什么地方?!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低沉地声音响起,蓦地打断她的思绪。 白冉转过身,估摸了一下方才的位置,将双掌抵了上去。 沉重的闷响声传入三人耳中。下一瞬,那一边隐约有什么东西崩断发出脆响。而后,石门轻而易举的便缓缓移动开启。 胡三儿惊诧的叫声中,有光亮从外面照射进来,并不强烈。 白冉率先走了出去,然后没有几步便突然顿在了原地。 跟在他身后的殷笑毫无准备,直接撞在了他的肩膀上。她顾不得许多,顺手扶上旁边的一块石头稳住身体,还不等开口埋怨,便被眼前略感熟悉的景物惊得险些再次跌倒。 “这里……”她一把抓住白冉衣袖,力道之大几乎扯破布料,“怎么会是这里!” 第五十六章 布局 还有两天便是年节。 沈家在近郊的一家药行却忽然出了问题。 事情发生在三天前…… 那日一大早,一名叫贾宏的药贩子便上了门,说自己手上有好货,指明要单独见掌柜的。 贾宏虽然是个行商,但和药行也合作了五六年,手上东西不错。也经常有些品相特别好的珍品。 伙计不干怠慢,将他让进会客厅后,急忙去请了掌柜的出来。 贾宏这次带了的好货是根足有百年的老山参。 须尾皆全,已经明显地长出了人形。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上品。 贾红坦言,这是自己藏了多年的。本打算留着,必要时保命用的。然而家中忽然出了点事情,急需大笔银钱。这才不得已赶在大过年的将它出手,希望掌柜能收了它,哪怕略低于市价也行。 掌柜在这行里做了多年,是个老油条。他也是一眼便看上了这山参。 于是几番讨价还价,两人达成了交易。 只不过这笔买卖没有记录在药行账簿上,银子也是掌柜自己掏的。那掌柜是个孝子,他家中老母上了年纪,第一眼看见这参便打算留下私用。 谁知第二天一早,贾宏的跟班儿就带着两名捕快闹上了门来。说是他家掌柜临走时交代来沈家药行卖参,结果却一夜未归。 而且偏巧药行旁边这几天多了几名乞丐,其中有人指证:的确有这么个人进了药行,却没有见过人离开。 跟班儿也一口咬定:沈家药行的人看上了那参,谋财害命。当场跪在地上,抱住一名捕快大腿,求替他家掌柜伸冤。 药行掌柜也颇有些见识,并未因此慌乱。他直言随便搜查,自己行得正做的端,不怕小人污蔑。 结果那两名捕快没搜出来人,却搜出了贾宏卖的那根参。 装参的盒盖里面还绣着贾字,想抵赖都抵赖不了。再一查店内的账簿,并没有这笔记录。 掌柜顿时懵住当场,百口莫辩。而且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是,那参太珍贵,他昨日特意送回了家中,此刻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仿佛一切都在暗示着那跟班儿所说的是事实。捕快当场准备拿人回去审问。 掌柜终于反应过来。这场面已经不是他能应付,只得递了眼色给伙计,让他赶紧去请东家,然后尽力和对方周旋,争取时间。 沈从山这日起得晚,接到消息的时候早饭刚刚用了一半。 事关人命,他不敢耽搁。顺手把筷子一扔,边穿上披风,边吩咐身边小厮备车。 然后,就在他急匆匆离家不到一个时辰。几名捕快拿着府尹大人批文,大摇大摆地闯进了沈府后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府中的哑巴花匠铁链加身,强行带回了府衙。 城门口的讣告栏在风吹日晒了数月之后,终于赶在这一年结束前又贴上了新的告示。 负责张贴的差役将手中的铜锣敲得“哐哐”作响。 见来往行人聚集的差不多了,他方才满意地停了下来,清清嗓子后高声开了口,“沈府丫鬟兰香被害案告破。疑犯供认不讳,现已关押于大牢。今判春决斩首,将于年后押送青州。”说完敲了两下铜锣,又高声重复道:“沈府丫鬟兰香被害案告破……” 街上众人议论纷纷。 谁也不曾注意,不起眼的角落处,一枚瘦小的身影后退着没入昏暗的小巷中,飞快地转身离去。 ………… 白冉推开门的一瞬间忍不住皱眉。 他看眼席地而坐的殷笑,又扫视了一圈堆满了各种乱起八糟的东西,已经无法下脚的屋地,最终还是小心地迈了进去。 回手关上房门,又勉强在墙根儿处找了个能容身的地方站下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确定这东西可以?” “确定啊!”殷笑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她手上的剪刀沿着纸上的线条缓缓移动着,剪出一个弧度后方才抬头,“那天你不是和我一起确定过了!” 白冉抬手揉了揉眉心,“可你不是也说过,仔细看就会发现破绽。” “没有关系的。”她恻阴阴地笑出声,举起手里的剪刀狠狠比划了一下,“对于一心作死的人,就不必太在乎细节了!”说完低下头继续忙活手里的东西。 “你说的可真轻巧!”白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那两颗上等老山参可都是我多年藏品,你可以别让我白费了。” “等事情了结,你在拿回来不就好了。”殷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谁叫你用那么奢侈的办法。左右就是让姓沈的出城,按我说的把药行掌柜打晕了一绑,再写封勒索信定个地点,让他亲自出面交涉。多省事!” 他无语地轻嗤,“馊主意!” 殷笑倒是也没继续跟他辩驳,只岔开话题嘱咐道:“告示贴出去了吧?” “嗯。” “上面有花老伯的画影图形么?” “有。”白冉抻了抻衣袖,“都按照你说的做的。” “花老伯判处斩首,小梅肯定会听到风声。她自己想不出办法,一定回去找沈从山商量。注意她的行踪,尤其是城门,和去药行的必经之路。千万不能让他们见面。最好要做的不露痕迹!” “为什么不直接把小梅逮捕扣押?”白冉随口问了一句,“这样不是更省事。” 殷笑停下手上动作,抬头看他,“凭什么抓她?就凭她房里的杜鹃有毒?而且她一旦被限制自由,确定自己无能彻底无能为力后反而心情会落定。就是这样让吊着,才会不知所措。” 的确如此。 她这番说辞白冉也表示赞同。只不过…… 他踟蹰着,然后不无担忧地开口说道:“殷姑娘,实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直接的证据。所有的事情都是你的推测,我信你,但是那些……” “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么?”她打断他后面的话,将剪刀随手一扔,仰头望着屋顶的房梁发出一声叹息,“白冉,你永远想不到我在那条地道里看见了什么。” 他目光闪动,随即便听见她声音极低地吐出四个字,“人间炼狱。” 那样的语气和神情,是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 白冉心头蓦地一紧,忽然很想问问她,究竟看到了什么。然而话到嘴边,终究变成了另外的疑问,“殷笑,你究竟是怎么穿过那些土,跑到义庄那边的?”后来的情形,胡三儿曾悄悄和他讲过。虽然知道她有些不同于常人,但这样的事情,不得不叫人匪夷所思。 “别问我!”殷笑一脸无辜地扁了扁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反正就是过来了!”说完,她拄着臀下的垫子改坐为蹲,边弯腰把地上的东西卷起来,边道:“从他们决定对我和柳青下手的那一刻起,这件事情就不可能用正常方法了解了。没有证据的也不要紧的……”她仰头看向他,眼神里写满了坚定,“白冉,你信我么?即便都是捕风捉影的推测,我也依旧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 沈从山从商多年,风浪经过不少。然而今日药材行的事却格外难缠,让他总有种错觉……是有人在背后刻意为难。 好在沈家也有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几番周旋,总算暂时将事情压了下来。 匆匆回城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却不想还不等进门,便遇见了贵客到访。 张奉儒是历经三朝的老臣,最风光时在内阁次辅。又是多位皇子的启蒙老师。所以即便如今已告老还乡,在朝中影响也仍旧举足轻重。 即便是青州刺史正式下了帖子相邀,都未必能请得对方登门。更何况是沈家。不过地方商贾,一介平头布衣。 所以,当沈从山看见在自家府门前下了车架的张阁老时,竟惊讶得有些反应不及。 张阁老还是那一派儒者气度。 他对沈从山的惊诧视而不见,一边在小厮的搀扶下走上台阶,一边“哈哈”一笑,“上次路上与沈当家论棋意犹未尽,我老头子一直惦记着什么时候与你真正杀上一盘。大年下的,我这个时候冒昧来打扰,不介意吧!” 闻言,沈从山终于如梦初醒。那日他捎张阁老回来的路上,的确详谈甚欢,也曾顺口邀约有机会再聚。但基本就是兴之所至,随口一说。而且彼时他并未问过对方是何人。等到知晓这谈吐不俗的老者竟是名震朝堂的张阁老时,更是将那句邀约当成了玩笑。 却不想对方竟真会的上门。 “阁老此言折煞晚辈了!”沈从山急忙拱手,冲对方深行一礼,“您可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能驾临寒舍,蓬荜生辉。”说完一边向门房小厮递了个眼色,一边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阁老请进。正好时近晚饭,您若是不嫌弃舍下寒酸,不妨一道用膳。” “哪里哪里。”张阁老摆了摆手,竟亲热地上前拉住了他,仿佛多年老友那般熟稔自然,“白冉那小子说你府上的吃食好,我老头子也是有意来蹭饭的。你不笑话就好!” 第五十七章 收网 因为有贵客上门,沈府今日的下人们都格外的谨慎小心,丝毫不敢怠慢。 尤其是后厨,更是管事亲自监工,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个不留神,哪里出了问题,吃坏张阁老那精贵的身子。 于是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已经消失了几天的瘦小身影偷偷溜进了后门,而后一路沿着僻静的回廊匆匆忙忙直奔前院。 ………… 张阁老好棋,尤其喜爱对弈黑白子,这是朝野内外皆知的事。自他退居田园后,便开始倡导地方儒士举行一些娱乐赛事,以棋会友,互相切磋。 然而今日亲自领教之后,沈从山才发现这位阁老岂止是好棋,简直是好棋成痴。 两人紧着晚饭前的时间杀了一盘。 饭后只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开始隔桌对弈。一直到现在的亥时过半。 沈从山脑袋虽还清醒着,腰背却明显感到酸痛。抬头看了眼桌对面的人,却仍旧腰杆笔直,全神贯注,丝毫不觉疲累的样子。仿佛两人的年龄掉了个个儿,他才是那个年过花甲的老者。 此刻正该张阁老落子。 沈从山一面注视着盘上局势,一面背过一只手在腰侧轻捶了捶。 “啪嗒”一声轻响,是张阁老落下了手中棋子。“叫吃!”他缓缓吐出两个字,抬眸正看见对面的人侧身捶腰的动作,不由朗笑出声,“年轻人累了?”说着转头四顾了一圈,“哟,不知不觉都这个时辰了!” 输赢已定,沈从山扔掉手中棋子,顺势冲张阁老一拱手,“阁老棋艺精湛,晚辈今日算是开眼了。” “沈当家生意太忙,疏于研习而已。”张阁老叹息一声,不无感叹道:“我老啦,白冉那小子才是青出于蓝。和他对弈,十盘里我总是会输上大半。” 闻言,沈从山感到一丝惊讶,“子冉棋艺竟如此精湛?!”然后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人轻轻敲响。 “大少爷……”轻缓的女声隔着门板传了进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却令沈从山不由心头一震。 他若无其事地冲面前的人颔首微笑,“阁老见谅,晚辈出去看一下。” 张阁老冲着他摆摆手,动手归置起棋盘,“你忙你的。竟然叨扰到这个时候,我也该回去了。” “那请阁老稍后,等下晚辈送您!”沈从山边说边抱拳起身。 房门打开那一刻,有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廊下的灯笼被吹地摇摇晃晃,昏暗的光线也显得飘忽不定。 外面并没有人。 沈从山回手关上房门,正四处张望的时候,身形瘦小的女子忽然从墙下阴影处蹿出,快步到了他近前。 她身上披着宽大的披风,整个头部都被兜帽遮住了大半,辨不清样貌。 可沈从山却仍旧一眼认出了对方身份。 他顿时浓眉紧锁,压低了声音责备道:“不是让你躲好!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义父出事了!”女子语气无比焦急,说着烦躁地掀掉了头上兜帽,“我找了你一天,你去哪里了?要不是守门的小厮去方便,我现在也见不到你!” 沈从山神色一紧,不答反问,“出什么事了?” “义父被衙门的人带走了。说他是杀害兰香的凶手,已经判了斩首。年后处决!” “不可能!”沈从山瞳仁微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衙门来沈府带人,为何没有人来回报我!” 那女子跺了踱脚。声音微微颤抖着,不知是气是急,“你刚回来就忙活着招呼那什么贵客,谁会这个时候没有眼色的和你说这种事情!” 沈从山抿唇不语,心头隐约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然而他思绪还算镇定,“先别急。这件事有些蹊跷。” “蹊跷?”女子有些不解。 沈从山“嗯”了声,扭头往灯火通明的屋内看了眼,隔窗见张阁老的身影依旧坐在原处才继续道:“今天近郊药行出了些事情,我过去了一趟。衙门应该是在我走之后抓的人。从那会儿到现在,还不到一天的时间。就算是证据确凿,犯人自己也供认不讳,也不可能这么就判下来。”他猛地想起什么,问道:“抓人后可有过堂?” “过堂……”女子眼中闪过迷茫,“没有吧……没听见衙门那边击鼓。但也可能是……”不等她把话说完,院门外忽然有灯光闪动靠近。脚步声略微杂乱,显然不止一个人。 廊下的两人皆是一惊。随即听见大管事谄媚的声音响起,“张阁老就在这院儿和我们少爷下棋,府尹大人你慢着点儿,路黑小心脚下。” 怎么府尹也跑来凑热闹了?! 女子脸上烦躁之色尽显。 可沈从山却在那一瞬间迅速打定了主意。既然断案的人来了,他正好探探风声。 这间屋子的侧面有个不大的耳房。 沈从山往那边看了一眼,女子立刻会意,飞快地闪身躲了进去。 见她掩好了门,沈从山稍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主动走下长廊迎了上去。 除了沈府掌灯引路的管家仆人外,府尹大人自带了一名跟班儿。 他此时一身便装,却是收拾的一丝不苟,手中托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想必是听闻张阁老在此,有备前来。 沈从山站在院门口,满面带笑。还不等对方彻底走近,已经拱手抱,深行一礼,“见过刘大人。” “沈当家快不必多礼,是刘某深夜上门叨扰才是。”刘府尹腆着肥硕的肚子,话是对他说,眼睛却四处在漆黑的院中寻摸着,“沈当家怎独自在院中,张阁老可还在府上?” “在!”沈从山了然一笑,边侧身请他进了院内,边寒暄着亲自引路,“方才出来向下人交代些事。阁老就在屋内,没想到我这府上今日倒是来了两位贵人……” 张阁老不愧好棋成痴,沈从山不在这么会儿功夫,他竟独自又摆起了棋局。连院中的嘈杂之声都不曾注意。 直到外面的人进了门,他方才从棋盘上抬眼。 刘府尹急忙满面含笑的见礼。 可坐在矮塌上的老者却看着他怔愣少顷,才犹疑着吐出两个字,“刘墨?” 刘府尹颇感意外,随即脸上笑容更甚,“学生不才,恩师竟然还记得学生。” “记得记得。你是永和三年的进士,还是老夫亲笔提名的。”张阁老转眸看向沈从山,“怎么,年轻人下不过老夫,找了帮手过来?” “阁老玩笑了。”沈从山笑了笑,“是刘大人听说您到了晚辈府上,特意前来看望恩师。” “哈哈……”张阁老捻须一笑,伸手将棋盘打乱,“既然来了,就陪老夫下一盘。占用沈当家的地方,不介意吧。” “荣幸之至。”沈从山略一抱拳,转头看向身旁的管家。 管家十分知机地退了出去。小片刻后便有丫鬟鱼贯而入,奉上新的茶具点心,又在屋内各处添了几盏灯盏。 这一局刘府尹同张阁老对弈,沈从山便坐在一旁观战。 他燃了炉子亲自煮茶。然后替两人斟茶时,似不经意地出声问道:“刘大人,听说害死我府上那个叫兰香的丫头的凶手,找到了?” “嗯。”刘府尹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随即执棋的手一顿,诧异地转头看他,“这什么时候的事?!” 沈从山不由眼皮一突,“就是今日。您手下的差役带走了我府上花匠,还贴了告示说案子已经落定。判了年后斩首。” “嘶……”刘府尹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也顾不得正在和阁老下棋了,“这没有的事儿啊!你听谁说的?” 沈从山心头一阵狂跳。果然…… “出什么事了?”久不见刘府尹落子,张阁老慢吞吞地问了一句。 “这……”刘府尹踟蹰着,转眸看向沈从山。其实他现在也是满脑袋的迷茫。 沈从山想了想,刚要开口,屋外忽然风声骤起。 门窗被拍的作响。其中一扇窗子似乎没有插严,“啪——”地一声过后,被寒风吹开。靠近那边的几盏烛火被吹灭。屋内光线顿时昏暗了许多。 刘府尹身边的跟班儿一直留在室内伺候。他一溜小跑儿过去,重新关好窗户。正要转身回来,两只脚却钉在了原地。 雪白的明纸上渐渐映出一个黑色影子,晃晃悠悠的。可刚刚关窗子的时候,并没看见外面有东西。 他是绝对没有勇气再推开窗户看个究竟的。杵在原地呆愣了一瞬后,他踉跄着退后了好几步,哆哆嗦嗦地抬起胳膊指了过去,“大……大大人……” 不用他继续说下去,另外的三人也已经明白了后面内容。 因为从他们所在的矮塌上看去,那个黑影更加的形象清晰。 那赫然,就是一个人吊挂的样子。 张阁老双目瞠圆,脸上写满惊骇。刘府尹则身上发软,直接失手掀翻了棋盘。 “哗啦——”一声响,黑白分明的棋子跳了满地。而沈从山则在清脆的响声中反应过来。他倏地起身,冲着窗外低呵,“什么人装神弄鬼!”随后抬脚将一张矮凳踢飞出去。 窗户应声破裂,碎木屑四处飞溅。 同霓裳苑那次一样,黑影消失了,窗外空空如也。 沈从山只觉地呼吸都凝滞住。 然后,不等他重新恢复心跳,女子娇俏的面容便毫无症状地出现在窗外。 她看着屋内呆若木鸡的众人笑得一脸明媚,一侧眉毛一挑,语气中满是讥诮,“沈大少爷,您不是要我帮忙找这府中的鬼么?幸不辱命,我找到了。”说着,她话音一顿,转眸看向屋侧的耳房,“小梅,你也别躲了。不是担心你义父么,我把他带来了,你不想见见?” 第五十八章 不在眼前便在远处 空置了将近四个月后,霓裳苑终于重新灯火通明地热闹了起来。 前些日子被殷笑用来垫脚的椅子上一直残留着几个杂乱的脚印,此刻已经擦拭干净,被府尹大人压在了肥硕的臀下。 从方才开始,刘府尹的脸色就一直没好过。似乎是被恶作剧惊吓失态后的恼羞成怒,又似乎还有些被人假借名义滥用职权后的不满。只是无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最终都碍于在场有两个身份背景强过他许多的人,而不得不隐忍下来。 况且那余威犹在的三朝阁老还明确表示了,他对沈家这些怪力乱神的奇闻颇感兴趣,想要跟着一听究竟。 殷笑不知道张阁老这种时候出现在沈家,究竟是巧合还是白冉有意的暗示或安排。至少她的计划中并不包括这个人。不过他明知道事情涉及人家隐私,却还理所当然地凑热闹,应该也不是什么厚道的正经老头儿就对了。 花老伯并没有和他们一起出现在那个院子里,而是事先被看押在了霓裳苑。 从上午被衙役带走开始,他就摆出了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将一个毫不知情,蒙受不白之冤却又无力反抗的弱势哑巴形象演绎得可谓淋漓极致。 直到始终极力镇定的小梅,在见到他那一刻紧张失态地喊了个“义”字,他眼中才明显地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那个充满警告地凌厉眼神。 小梅也瞬间意识到不妥,急忙闭嘴住声。然而却还是显得有些迟了。 殷笑见状忍不住嗤了声,然后在小梅冰冷地瞪视下,又转眸看向了沈从山。 沈从山的反应,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要镇定许多。在最初的惊诧之后,他只面上闪过一丝阴沉,便迅速地恢复如常。 见殷笑朝自己看来,他轻勾了勾唇角。边整饬着毫无褶皱的衣袖,边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殷姑娘,沈某府中近些时日的确被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所扰。在下相信子冉,请你帮忙也是为了能让家中安宁。但是你今日这番做法,倒像是和我沈家有仇!” “是啊!”殷笑竟表示赞同地点点头,“原本我们是没仇的!不过……唉……”她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在某些人做了某些事之后,这仇就结下了。” “呵……”沈从山冷声嗤笑,没有继续答话。 就在这时,屋外院中有脚步声传来。 紧接着,房门被推开。沈老夫人和正房钱氏在一众婢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前者面色阴沉仿佛所有遇见的样子,后者则是满脸的惶然不解。 沈从山终于变了脸色,“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动作之猛碰的身下椅子都发出了响动。他锐利的视线从殷笑脸上扫过,而后又落向角落里貌似事不关己地白冉,语气冰冷道:“不过一点小事。怎么,今日惊动了我府中贵客不够,还要牵连到内院的女眷么!” “嘁……”殷笑对他的责问略显不屑,“沈大少爷可真是孝子贤夫啊!您维护嫡母也就算了,对夫人也这般疼爱……”她抻长了尾音,边放缓语速,边依次转眸从沈家的三人面色扫过,“是把谢婉言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果然,在她念出那三个字的同时,沈从山和钱氏的面色皆是骤变。唯独沈老夫人仍旧冷着一张脸,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不愧是老狐狸! 殷笑心中暗哼一声,转了转左手中指上的银戒,总算开始言归正题。 “既然各位都到齐了,那我就……” “慢着!”沈老夫人忽然出声将她打断。她锐利的目光直射殷笑,在钱氏的搀扶下落座之后,方才继续开口,却是冲着面色不愉的府尹大人,和一脸淡定的张阁老,“两位大人,妾身虽一介女流,但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张阁老捋着胡子,并未有答话的意思。 刘府尹见状,只好沉吟着开口,“老夫人请讲。” 沈老夫人冲他略一颔首,视线又扫视一边屋中的其他人,“府中近来的确发生了些许怪事。但妾身平生不做亏心之事,也不怕有什么鬼怪作祟。而且不管有什么,这些始终都是我沈家家务事,能否烦请两位大人回避?” “这……”刘府尹明显有些犹豫。他转头看向张阁老,结果不等后者表态,一直保持沉默的白冉却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若只是涉及沈府内务,外人自然应当回避。可若是牵连到人命王法,还是得请府尹大人决断才是。” 沈老夫人顿时眉心一紧,眼神中虽隐约带了严厉,语气却还平和,“子冉,白沈两家好歹有些亲故,你这样胡闹……” “沈老夫人不是没做亏心事,连鬼都不怕么!”不等她说完,殷笑便凉凉的插话过来,“既然鬼都不怕,两位大人听一听又有什么不可?还是……”她话音一顿,神色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讥讽,“还是你只不过话说的好听,实际上却做足了亏心事,就算是供了菩萨,都还睡不安心。” “你……”沈老夫人那表情刻板的脸出现了一丝青白。 然而不待她发作,屋外便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这一次,来的是已经被禁足多日的三夫人。 三夫人的发髻略微凌乱,衣着也不是十分妥帖。 显然已经就寝,又被人叫起重新匆忙穿戴上。 屋内的架势令她十分地迷茫不安。进了门后,她便杵在门口处未动,目光怯怯地扫视了一圈后,最终落在了沈从山的脸上,“夫君……” 沈从山面无表情地冲她点点头,侧身看向主座上的两人,“这是张阁老和府尹刘大人。” 三夫人愣了愣,这才有了反应,福身见礼,“见过张阁老,见过刘大人。”随即又看向沈老夫人和她身后的钱氏,“给母亲和姐姐请安。”然后,又手足无措地看向了自己夫君。 沈从山却并未向她解释什么,甚至连安抚两句的意思也无。 倒是殷笑开了口,“三夫人别紧张。” 三夫人转头看向她,眼中全是慌乱不解。 殷笑冲她扯了扯嘴角,“冬至那晚,霓裳苑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么?” 闻言,三夫人明显瑟缩了一下,“记……记得!” “既然记得,那就三夫人再给大家讲一遍吧。毕竟刘府尹和张阁老还不知道事情经过。” “这……”三夫人犹豫着,再次看向沈从山。见他没什么表情变化,又瞥向沈老夫人。结果后者垂着眼皮,却看也不看她。而立在一旁的钱氏,在和她目光相触的一刹那,飞快地别开脸去。 三夫人轻要下唇,缓缓地叙述起那个叫她胆颤心惊的夜晚。倒是和之前沈从山同她讲的那些,没有什么大的出入。 “后来……后来我吓晕了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说完最后一句,三夫人又偷眼看了看家中其他人。依旧得不到任何反应后,便垂下了头。 殷笑同样没对她的描述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冲着窗外喊了一声,“胡三儿!”然后绕着屋内转悠一圈儿,将所有灯盏全部熄灭。 黑暗彻底来临那一瞬,众人眼睛都有些不适应。然而过了小片刻后,借着屋外透射进来的灯火和月光,倒也可以勉强视物。 殷笑掏出自己那片夜视的石片戴在眼前,又冲着窗外喊道:“行了,开始吧!” 然后,随着她声音落下,窗子上渐渐映出了一个黑影。 亦如方才出现在偏院窗外的一样,晃晃悠悠,像是有人吊死在了屋外房梁上。 “啊!” “呀!” 黑暗中,有女人地惊呼声响起。 “唔……”三夫人竟吓得哭了出来,“那晚……那晚就是它……”然而不等继续下去,便在沈老夫人忽然发出的严厉呵斥中闭了嘴,只能隐忍着低声啜泣。 而刘府尹和张阁老方才在偏院中已经见识过一遍,此刻并不觉得惊讶。只是前者颇为不耐地说道:“这把戏刚刚不是已经用过一次了!现在换个地方又来一次是何意!” “换个地方,当然有换个地方的说法!”殷笑挑眉看他,黑暗中眼前的石片狼眼般闪过幽绿。竟然刘府尹莫名地脊背一凉。 他哼了声,悻悻地闭嘴。 殷笑又逐个看过屋门每个人的脸。而后轻笑一声,走到映着黑影的窗前,伸手将窗子推开了一半。 窗外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屋中再次有人惊诧出声。 刘府尹一拍桌子,“这……这怎么可能!” 方才偏院屋外,他可是看见了掉落在地上的巨大纸人。而殷笑也说了,黑影突然消失的原因,是沈从山踢飞的矮凳破窗而出时砸断了吊着纸人的麻线。 可现在…… “刘大人不用惊讶。”殷笑轻轻开口,“不在您眼前的东西,不代表它不在远处。”说完,那扇窗子,也被她彻底推得全开。 敞开的窗口正对着隔壁院落里那棵高树。 漆黑的夜幕中,一个巨大的人形剪纸吊挂在某根树干上。 弦月如弓,虽不如十五那般,却也算明亮。此时正好移到了偏南的方向。和纸人还有敞开的这扇窗户,差不多处在一条直线上。 第五十九章 现场还原 殷笑盯着窗外点了点头,似乎对眼前的景象还比较满意。她转过头看向刘府尹,一只眼前的绿光幽暗,又让他忍不住心头一阵发毛。 “刘大人,您不是问我个,明明刚才已经玩过一遍的把戏,为何现在还要再来一遍么?因为刚刚我玩儿的,只是一部而已。”她伸手关严了窗子,转身踱步到屋子中央,“那日的情形,因为三夫人晕了过去,说的并不完整。沈大少爷,能劳烦你把后面的继续下去么?” 回答她的,是沈从山的一声轻嗤。然后便没了下文。 殷笑也不觉尴尬,只笑道:“既然沈大少爷不想开口,那我就替您代劳好了。如果有什么地方和您那日告诉我的不一样,还请及时纠正。” “那日您听见三夫人的尖叫后被惊醒,同样也看见了窗外的影子。可是您见多识广,艺高人胆大,并没有被如三夫人那般被吓死过去。而是拿起了窗边架子上的花瓶,朝窗外的黑影砸了过去。花瓶破窗而出,然后外面的黑影却不见了。再后来,听见动静的仆人纷纷赶来,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沈大少爷,我说的可以不对之处?” “没有。”沈从山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这一次给出了回应。 “好。”殷笑再次看向刘府尹,“刘大人,想必您还有其他诸位也听出来了。那一晚花瓶破窗而出,黑影消失,和刚刚您所经历的,其实是相同的经过。但不同的是,你刚刚在偏院屋外,却看见了被凳子刮折麻线而掉落的剪纸人,而那一晚,随后赶来的仆人,并没有在霓裳苑内发现任何痕迹。” “没错!”刘府尹一拍大腿。 “呵……”殷笑低声轻笑,语气中带着了然的轻蔑,“他们当然不会在霓裳苑中发现痕迹,因为那晚映出影子的东西,是挂在隔壁院落地树干上的。就如同你们刚刚看到的一样。当牵引它的线被飞出的花瓶砸断后,它自然是掉落在了隔壁。” “一派胡言!”沈从山拂袖怒喝,“殷姑娘,沈府最近的确发生诸多怪事。所以沈某才病急乱投医,想请个身怀异能之人帮忙消灾。你是白冉举荐的,就算未能发现什么,沈某也不会责怪。但你今日弄出闹剧不说,还暗指兴风作浪之人便是沈某,究竟是何居心?!” “没什么居心啊!”殷笑撇了撇嘴,不咸不淡地纠正他,“沈大少爷,你搞错了。我并非暗指,而是说那兴风作浪之人,你就是其中之一!” “其中之一?难道还有别人?”钱氏注意到她最后的用词,忍不住脱口而出。然而随即她便意识到错误,懊悔不已的闭上了嘴。 没有人理会她的问题。 沈从山在黑暗冷笑,“既然殷姑娘指明这府中的‘鬼’其实是沈某,那我倒是想问问,我在自己家中做这种事,是为了什么?而且你也说了,那东西是挂在隔壁院落树上的。沈某虽习过两天功夫,但自问没有那个本事,将花瓶砸出那么远。当日赶来的仆人搜查院落的时候也看见,花瓶碎片就在窗外廊下。你若是不信,大可叫他们来对质!” “不必对质了。”殷笑叹了口气,“沈大少爷,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等下再说。现在我们先来解决第二个问题。其实也很简单的。”说着,她走回窗前敲了敲窗框,“外面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有人答了一嗓子,不知是哪个捕快。只是那略感熟悉的声音,又让刘府尹一阵不舒服。 “白公子,麻烦你了!”殷笑边说着边退开到一旁,“你的武功在沈大少爷之上。相信模仿他的力道,你差不多能做得到吧。” “自然。”白冉轻轻应声,终于从角落中走出,正式出场。不同于以往稍显利落的装扮,他今日这身衣服,袍袖格外宽大。 然后,众人借着外面的光亮,看他松开了交握的手。真的从衣袖中拿出一支花瓶,抬手朝窗外的黑影掷了出去。 同之前一般无二,窗户应声破裂的同时,黑影也消失不见。而透过被砸坏的窗子,可以看见方才挂在树枝高处的纸人,已经没了踪影。 室内一片寂静无声。 而后突然响起一声尖利地责问,“是外面的人搞得鬼!”一直安静无声的钱氏竟然突然爆发,“这位姑娘,我沈府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陷害我夫君。”说着,她从沈老夫人身后走了出来,一步步逼近殷笑,目光冰冷怨毒,“你演示手法看起来的确悬乎,可只要有人藏在隔壁院落,适时地剪断纸人便可以。所以你怎么知道那晚不是有歹人故意为之,而是我夫君所做?” 殷笑却并没有因她的咄咄逼人而有任何反应。她的身高比钱氏略矮了一些,但扬头斜视间,却像是睥睨众生。 而钱氏则在她的眼神里莫名地感到了一丝怜悯,瞬间便泄了所有底气。 白冉这时拿出了火折子,将熄灭的蜡烛重新点亮。 室内重新恢复光亮。 殷笑摘掉了眼前的石片,这才开口说道:“沈夫人说的没错!既然那东西挂在隔壁树上,只要有人抓好时间操纵便可以。其实刚刚就是如此,白公子的花瓶是信号。窗子破裂的同时,那边的人剪断了绳子。” 这到底算怎么个说法! 众人一时神情微妙,不等多想便听见殷笑话音一转,“但沈大少爷那晚并非如此。沈大少爷说,那晚赶来的仆人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但并不代表没有。” 殷笑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沈大少爷的手法也很简单。只需要在窗前廊下左右不同的两根梁上固定铁丝,再将两圈铁丝间绑一根细线。然后以一根树枝为轴,将吊挂纸人的线牵引过来,和铁丝中间那截线系好。等到明月南移,光线正好照射到这边的时候,那影子便映向刚才那般,正好映在了窗上。而沈大少爷将花瓶砸出,正好砸断了铁丝间的那截细线。纸人因为自身重量坠地,影子自然也就消失了。同时用来连接的线也被抽走。” 说着,她转眸直视沈从山,“我想那日赶来仆人只注意了窗前的梁木,并没有会去看旁边较远地方的。这一点把他们叫来对质便知。沈大少爷当晚吩咐了不许声张,而府中发生这种事情,知情人自然是人心惶惶,没人会有心再留意细节。紧接着三夫人搬出这里。你再趁没人的时候,回来取走那两圈铁丝。但是铁丝虽然取走了,却在木椽上留下了勒痕。不仅如此,那晚你挂在树上的东西,在落下的时候,绳子摩擦树干,有一小团被刮在了树枝高处。” 一口气话说太多,殷笑忍不住轻咳了两声。然后她从口袋中翻出一小团麻线,递向刘府尹的同时,简要地将那日如何与柳青一同发现这些痕迹的过程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一句,“刘大人如果不相信我,可以再去问柳捕头。柳捕头为人正直,是城中百姓皆知的事情。相信他绝对不会做出无中生有,污蔑他人之事。” 刘府尹伸手将那团麻线接了过来,反复端详中,总算发现了什么地方不对。 他一直以为是柳青背着自己把捕快们带来了沈府,结果到现在也没看见柳青本人。于是四处寻摸着,问了一句,“柳青呢?他没来?” 殷笑没有立刻回答。眼神闪了几闪才低声说道:“柳捕头遭遇歹徒,伤势过重。现在还在医馆。” “什么?!”刘府尹不由瞠目,对这个消息倍感惊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现在伤势如何。” “刘大人放心。”白冉出声插了一句,“柳兄已经脱离危险了,接下来只需静养就好。” 刘府尹“嗯”了声,也冲着窗外喊了一嗓子,“胡三儿,传我的口令。全力缉拿伤害柳捕头的元凶!” “刘大人莫急。”回答他的却是殷笑,“伤害柳捕头的元凶,今天就可以一并找出来,缉拿归案。”说话间,她别有深意的目光从小梅身上扫过。 去城外查探的小刘哥带回了结果,柳青被伤的现场是在山坡上。那附近有两个人的脚印。其中一个是柳青的,而另外一个,应该是属于一个个个子不高的女人的。 “殷姑娘。”沈从山这时开了口,将话题又引回了方才的事情,“你所说的那些,都不过是凭空猜测罢了。先不说做起来能不能真的实现,就算是真的可以,你难道就想凭那些东西证明都是沈某所谓?而且隔壁那棵高树距离此处距离不短,我若是像你说的那样做,难道就……” “难道就没人发现是么?”殷笑接下了他后面的话,笑嘻嘻地样子看上去颇为欠扁,“可就是没人发现啊。因为我只说让影子消失的是你,可从来没说布置的时候,也是你啊。哦不对!应该说布置的时候不只是你。要不,怎么说你是其中之一呢!” 付费用户每天有4票推荐票哒,求票票mua~ 第六十章 揭穿 “嘁……”沈从山摇头嗤笑,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什么十分有趣的笑话,“殷姑娘,你倒是说说看,我的帮手是什么人?不过我有帮手又如何,你没有证据不是么?再退一步,就算你有证据,这沈府是我自己的地方。我沈某人在自己在家中装神弄鬼,可触犯哪一条律法了?” “在自己家里装神弄鬼当然不犯法。不过……”殷笑话音一顿,凌厉的目光转而射向在两名捕快看押下,立在墙角的花老伯,“不过若是有人在井边用石头砸死了人,那是不是该杀人偿命?!” 她话中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闻言,座上的刘府尹眸光一闪,“你是指沈府那被害丫鬟一案……” “没错。”殷笑将视线从花老伯脸上移开,而后转身冲着刘府尹略施了一礼,“府尹大人,您曾经责令柳捕头年前限期破案。而柳捕头他幸不辱命,已经查到重要线索,并且锁定了嫌犯,只是他受到歹人袭击重伤卧床,不能亲自向您述职,所以由我代劳。” 其实柳青就是殉职了,也轮不到殷笑这么个毫不相干的人代劳。刘府尹略皱了下眉,却也未曾挑剔,“那你说说看。” “是。”殷笑应了声,视线再次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关于兰香一案,看似毫无线索,但实际上,是因为有人使了障眼法。” “障眼法?”白冉略带疑惑地插了一句。或许沈家的事情都是互相关联的,可有关兰香一案的细节,他始终没有特殊留心,殷笑和柳青有什么进展,也没仔细给他讲过。他脑袋里隐约有什么东西闪过,却又不完全明了。 殷笑转头看他,“对,障眼法。但并不是像我们在地道里看见的那种术法,也不是杂耍班子使的把戏。而是语言,给人带来一种心理和思维上的误导。” 白冉皱眉,似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殷笑不再看他,顺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兰香的案子虽然至今都没有结案定论,但最开始的时候,参与办案的差役们心中已经偏向于失足滑倒的。如果不是张仵作回来后确定之前验尸结果有误,恐怕这件事早已经尘埃落定了。而大家之所以会如此认为,并不全是因为小刘哥验尸错误。还有一个至关重要,却一直被忽略的原因……那就是有人一口咬定,兰香遇害当晚,她始终没有听见案发现场有任何的动静。” “难道那晚有人在案发现场?”因为过度惊讶,三夫人忍不住失口问了一句。随即急忙闭嘴低头,也不敢再看沈家其他人的脸色。 “没有人在案发现场。”殷笑用余光瞥了她一眼,“但是有人在案发现场的隔壁,所以我刚才说的是‘听见’,而不是‘看见’!不过我们先来说疑凶是谁。”说完,她朝着已经破掉的窗子叫道:“胡三儿,劳烦把兰香案所有的卷宗都拿来。” 房门立刻被人推开。 胡三儿先是后背出现在大家眼中。转过身后,众人看见他怀中抱了一大摞本子。他一边冲着座上的府尹大人点头哈腰,一边走过去将东西递给了殷笑。随后便一溜烟儿地闪人了。 那一大摞本子分量不轻。 殷笑接下来时只觉得胳膊一沉,于是干脆把它们都就势扔在了地上。 她蹲下身翻找了小片刻。将其中一本抽出,翻开固定在某一页后,举起看向府尹大人,“刘大人,这是张仵作的查验记录。兰香的死亡时间,基本被推断在子时过半之后,到丑时之前。死因是被重物反复砸击头部。砸死兰香的重物,是一块湖石,重约二十斤。经过仵确认,那石头就是现场之物。那所通堂院子里有几处湖石点缀,井边便有一处。所以凶手基本是就地取材。在行凶之后,又将凶物放回原处,然后把兰香的尸体稍作摆放,简单布置成了失足滑倒,磕到头的假相。而那凶手的运气不错,第二天清晨去送菜的小厮没有注意情况,破坏了现场情况不说。后来又惊吓过度,疯癫上吊。连半点可怀疑的线索都找不出。”说到这里,她视线扫过花老伯和小梅,“但怎么可能真的不留下任何痕迹呢?” 殷笑将卷宗拿近眼前。翻了两页后,继续道:“在砸死兰香的石头上,张仵作发现了两种不同的土质。一种是安阳内随处可见的红土。而另一种,是要翻过南边的十里坡才有的黑土。这种黑土,安阳城内是没有的,但许多大户人家却喜欢从外面将它运回,用于养花之用。因为安阳城内红土含有铁,并不十分适合植物生长。而沈府花圃用来培育植物的土,不例外也是这种黑土。我和柳捕头,曾经一起在郊外见过花匠用板车运输这种土。”她叹了口气,“还用我继续下去么?兰香遇害前,安阳落了几场大雪。那院中的继续完全覆盖了地面。而石头接触地面的部分,沾到红色土壤是很正常的事。那么这上面的黑土,就只剩下一种解释……”她倏地起身,抬手将卷宗扔到了花老伯近前的地上,“是凶手蹭上去的!” “你的意思是……”刘大人一瞬不瞬地和她对视着,“那害死兰香的贼人,是沈府的花匠?” “大人明鉴。”殷笑冲刘府尹福身行了一礼,“凶器并非从花圃中带到现场的。而深更半夜,凶手既有心害人自然不会节外生枝,去花圃那里蹭了一身花土徒留线索。所以如今看来,沈府花匠的嫌疑最大。请府尹大人即刻下令将其逮捕归案。” “这……”刘府尹语气犹豫,“你说的这些,的确有可能。但是仅凭这个,就定案……” “大人。”殷笑打断了他,“即便不能现在定案。沈府的花匠也难脱嫌疑。人命关天,兰香遭此横祸定然死不瞑目。还请大人将花匠逮捕,是与不是,刑房的一百零八种刑具过上一边,多少也会让他吐出些东西来!” “荒谬!”一声低呵愤然响起。沈从山眼中光线冰冷锐利,他瞪视了殷笑一眼后,转而冲着刘府尹抱拳施礼,“刘大人,我府中花匠乃是一名哑巴。即便对他用尽天下酷刑,无法令他开口吐露半字。殷笑曾经在也曾在沈府后院做工,难道会不知此情?她今夜妖言惑众诋毁我沈家,如今又怂恿您刑讯逼供,实在其心可诛。还请大人将此妖女……” “沈大少爷……”殷笑忽然闲闲地打断了他,“您可这是个好东家啊!连府中一个新来不到半年的花匠是哑巴这种事,都一清二楚。” 沈从山冲着她眉梢一挑,“我喜爱常青植物,闲暇之余喜欢去花圃逛逛。自然知晓花匠是哑巴,有什么不对么?” “也对。”殷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不过沈大少爷,您知道的事情,并不代表我一定也知道啊!我虽然和花匠老伯同在后院,但厨房和花圃却相去甚远。而我不喜欢花草,在沈府做工的时间,也不过短短几日,怎么可能会和花匠老伯有交集。也不会有人闲的没事,告诉我他是哑巴吧!可您张嘴就给我扣了顶大帽子,不知道您是何居心?何况当初也是您亲口说的,兰香的死,让您自责愧疚寝食难安。如今既已锁定疑凶,您又为何要阻止大人替她伸冤?!” “你……”沈从山眉心微挑,然而还不等开口辩驳,却已被白冉抢先。 “刘大人,我觉得殷姑娘所言,虽然有些地方略欠严谨,但大体上却都在理。目前来看,沈府花匠的嫌疑的确最大。刑讯逼供确实不妥,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将他收押。审问查证后,再做定论。而且……”他忽然停顿住,低头整了整衣襟后,看着众人浅淡而笑,“而且这花匠根本不是哑巴,那日我和殷姑娘,可是都亲耳听见他开了口的。” “嘶……” “啊?” “怎么可能?!” 屋内吸气声和惊讶声此起彼伏。 白冉却仿若不知,只转眸看向殷笑,示意她继续。 “的确如此。”殷笑点了点头,“我和白公子都听过这所谓的哑巴开口说话。就在城东石祊街的一处民宅里,他对着一块无名的牌位,情深意浓地喊着寒英。”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地砖上忽然发出“啪嗒”一声轻响。是沈老夫人手中的念珠掉在了地上。 她面色苍白如纸,在灯光的映衬下有些骇人。原本坐的笔直的身体这会儿完全倚靠在椅背上,有些摇摇欲坠。 “母亲!”钱氏急忙回到她身边搀扶,却被她缓慢而有力地推开。 “我没事。”沈老夫人的声音缓慢而平静,“到底上年纪了,身子骨不如从前。”说完,她亲自拾起念珠。然后微合双目,继续捻动起来,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未发生过。而众人的争论,也与她无关。 第六十一章 自露马脚 这个似乎没什么意义的插曲,让室内忽然静默下来。 殷笑和白冉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轻咳一声,重新将话题引回,“一个不是哑巴的人,为什么偏偏要装成哑巴?想必他留在沈府,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沈大少爷虽是个好东家,但这样的人,还是不必替他说话了吧。更何况,那日我和白公子还在他口中听见似乎是要报什么仇。说不定,这兰香就是和他要报仇的事情扯上了关系,才惨遭毒手的!刘大人,您明察秋毫,千万不可让心怀不轨之人逍遥法外。” 刘府尹却并未给她答复,而是转眸看向白冉,“白公子,您可是真听见这花匠开口说话了?” 白冉点头,“千真万确!”说着冲刘府尹抱拳拱手,“刘大人,白某所言绝对句句属实。如果您有需要的话,白某当堂作证也不是不可。” 闻言,刘府尹眉心的疙瘩拧了几拧。极短的沉默后,他忽然轻拍桌子,冲着屋内看押花老伯的两人吩咐道:“将此人带回府衙收押,严刑……” “大人!”急切的女声突然将他打断。一直沉默的小梅竟冲到刘府尹面前跪下,“大人,奴婢有几句话要说,恳请您听完。” 刘府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便有些不耐。他抬起一只手,正要喊人将小梅拖走,却又因她后面的话而顿住。 “兰香遇害那晚,就是奴婢在隔壁厨房当值!” 刘府尹一怔,缓缓放下了胳膊。他审视的目光在小梅身上转悠了一圈儿,吐出三个字,“你说吧。” “是。”小梅点头,顺了顺气方才缓缓说道:“刘大人,奴婢名叫小梅,在沈府后厨做工。按照府内规矩,后厨每晚有人当值,兰香遇害的那天晚上,正是奴婢值夜。” 刘府尹目光一闪,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就是你!是你在证词中所言,出事那晚未曾听见隔壁院落有任何动静!” “是奴婢。因为奴婢那晚的确未曾听见任何动静。”说着,小梅冲座上的刘府尹低头叩首,“大人明鉴。奴婢自幼喜欢些花草,常去花圃,与花匠老伯有些接触。因此知晓他左腿曾患有腿疾,虽然平日里不影响些什么,但若是仔细观察,便能看出端倪。奴婢实在不明白,对于一个不良于行的人来说,要搬起一块大石头害人,怎么可能半点声音都未曾发出。奴婢不知花匠老伯是否真的哑巴,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其它居心。但奴婢觉得,兰香的死一定另有蹊跷。而并非是花匠老伯所为。请大人明查!” “小梅,大人自然会明查。”不等刘府尹说话,殷笑便率先开了口,“案子未定之前,谁也没说花匠老伯就是凶手。但目前来看,他的嫌疑最大,带回衙门审理也是理所当然。你与他非亲非故,何必要强词夺理地替他辩驳。” “颠倒是非的人是你!”小梅倏地转头,看着她目光中恨意强烈,“殷笑,我没有强词夺理,我只是见不得奸人混淆黑白,诬陷好人!” 殷笑扯了扯唇角,看了眼已经被两名捕快扯到屋子中央的花老伯。他脸上大片的疤痕看上去依旧狰狞,眼中写满了阴沉晦暗。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再转眸瞥向沈从山,他同样面色暗沉,眉宇间隐约带了丝急怒。 看着两人的反应,殷笑忽然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有时候人失败,不是因为事情难,而是因为同伴蠢。 而小梅……就是那个拖后腿的。 如果这姑娘没有关心则乱,一直保持沉默的话,她这场戏还真的就不太好唱下去了。因为是真的没有证据。但现在她乱了方寸,自投罗网,实在是省了她不少口舌。 “唉……”殷笑叹了口气,看着她眼神深意十足,“小梅,好歹你我也在同一个屋檐下住几日,你何必这般执迷不悟。” 小梅微微一怔。 “你还记得,兰香一事在府中传开后,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小梅眼中闪过警惕,“我什么也没和你说过。” “你说那晚你不小心睡了过去,没想到隔壁院子里竟出了人命……”不等殷笑把话说完,便被一声略显凄厉的低吼打断。 “我没说过!”小梅脸色涨红,急切地辩白着,“我那晚一夜没睡,回房已经很累了,我什么都没有和你说过!” “一夜没睡?”殷笑轻声重复这四个字,“小梅,你怎么证明你一夜没睡?而且那夜厨房没开过火,既然无事,你又为何要睁眼挺到天亮。难道就一点不觉得困倦?我知道你和花匠老伯关系好,但是你真的不应该做伪证,误导府衙的差官办案。” “我没有!”小梅扭头看向刘府尹,眼角泪光闪烁,全是被冤枉的委屈,“大人,奴婢从来没和她说过那些话。我那夜不知怎么就失眠了,恰巧月色明亮,所以就看了一晚上月亮……” “你的确没和我说过!”屋子里响起愉悦的笑声,殷笑长吁口气,似乎有些如释重负。 小梅声音一顿,被她弄的有些发懵。 “我真怕你不说自己看月亮。”殷笑扁扁嘴,看向刘府尹,“刘大人,还记得我一开始便说过,那个声称案发当晚没有听见动静的人使了障眼法么。其实就是她说了谎。柳捕头几日前查案时,曾在花房外面碰见小梅。那时他旧话重提,想要追问些线索,小梅便说过自己在那晚看了一晚上月亮。也是这句话,让我确定了她在说谎!”她垂眸,重新将目光定格在小梅满是不可置信的脸上,“从数月前开始,沈府内便有闹鬼的风声流传。直到兰香死在井边,再加上那个路过的小厮疯癫上吊,更是闹的人心惶惶。如果我没说错,你声称清醒了一整晚,却没有听见隔壁的有任何动静,应该就是为了让人更加恐慌。并且官府介入时,也可以混淆视听,扰乱他们调查的方向。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却成了亲手埋下的坑。你忘了一点,兰香死的那晚,是初二。小梅,你倒是告诉大家,究竟是在哪里看了一晚的月亮?!” 随着她话音落下,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小梅神色怔怔地。 她两瓣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就在殷笑以为她还会继续狡辩的时候,她突然一咬下唇,下定某种决心般开口说道:“是我!害死兰香的人是我,和花匠老伯无关!那天日落前我去了花圃,所以……” “你搬得动那么重的石头?”殷笑漫不经心地质问打断了她后面的话,“小梅,二十斤的石头,说重不重,但是也不轻。兰香并没有反抗。她的身高比你高出足足一头,那院中没有适合踩踏的高处。你有多大的力气,能够将那么重的石头举过头顶,并且准确无误的将她击中。兰香虽不是一击毙命,但是现场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这说明凶手砸下第一下的时候,至少命中目标,将她敲晕了过去。” “我……”小梅张了张嘴,但殷笑依旧没有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 “你当然可以!你是想说,用你房间里养的杜鹃枝叶,让兰香服下昏迷之后再动手,对吗?哦,不对!”殷笑颇为懊恼地敲了敲额头,纠正道:“不能说你房间里的杜鹃。毕竟和我同住的时候,你并未在房内养过任何植物。因为你害怕。你不知道我要在沈府做多久,后厨附近老鼠多,偶尔总会有那么一两只钻进房间,误食到那些杜鹃的枝叶,然后中毒身亡。你怕久而久之,我发现你养的植物有毒。” 小梅双唇紧抿,一言不发。然而惨白的面色却已然承认她说的都是事实。 殷笑轻声叹息,“其实你完全不必如此。杜鹃在北方的观赏价值很高,就算它有毒怎么样,就算春红提醒过你又怎么样。不过毒死几只老鼠而已,毕竟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去食用植物的枝叶。但是你做贼心虚,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花草,除了能毒死之外,还有另外一种用途。”顿了顿,她抬眸看向屋内的其他人,“沈府后厨的佣人春红是江南人,杜鹃有毒便是她告诉我的。而之后我又去医馆求证过,杜鹃花若是大量服食会致人中毒丧命。可如果用法用用量得当,则是很好的蒙汗药。” 这几句话说完,她的视线正好停留在沈从山的脸上,“沈大少爷,记得那日白公子带我去找你时,你曾经说过。从数月前开始,沈府便有怪事频生。常有人入睡时是在床、上,但醒来时却变了地方,而自己却并不知晓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很简单,小梅就在后厨做工,她只需趁人不注意时,在饭食内放入用杜鹃花调制好的蒙汗药。让那些该熟睡的人熟睡,然后再悄悄将他们搬动到其它的地方。等到第二日那些人醒来,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再加上霓裳苑出现了黑影,虽然你下令不许张扬,但总有风声走漏。自然而然,就会有人将那些怪事推到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上去。一来二去,沈府便有了鬼!” 第六十二章 当年旧事 “嘁……”对上殷笑的目光,沈从山轻声笑了出来,“殷姑娘,看来我沈家真的是和你有仇。我请你帮忙找鬼,结果这鬼却都成了我府中之人作乱。甚至连我这一家之主都成了元凶。” 殷笑回视着他,眸中似乎别有深意,“看不见的鬼是鬼,看得见的就不是么?人若是心怀歹意,又和害人的恶鬼有什么区别?”说着,她闭了闭眼,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她身侧的白冉敏锐地注意到这些,然而还不等他做出反应,她已经站稳身体恢复如常。 “殷姑娘,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短暂的默然后,沈从山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反正你这张利嘴能够颠倒黑白,沈某人辩不过你。只不过,断案讲求的是证据。就算我府中花匠和婢女,在兰香一案中都有嫌疑,但最终也要靠证据说话。至于闹鬼一事,说来说去,都还是我的家事。我不追究,外人又能如何。” “你不追究,难道令堂也不想追究么?”殷笑勾唇一笑,侧目看向至今都未曾发表过任何意见的沈老夫人,“我听闻沈大少爷是个孝子,即便已年近而立,成婚多年。但大小事务,也都还是要征得母亲的同意。沈老夫人,相信这所有事情的始末,你心里已经差不多有数了。一个本不是你亲生,如今又生出异心,想要让你甚至让整个沈府都死无葬身之地的儿子,你还敢留么?” 此话一出,屋内又是一阵寂静无声。 然后,在一些人万分惊诧的目光里,沈老夫人缓缓睁开了双目。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殷笑,眸中光线竟比沈从山还要冰冷凌厉,“这位姑娘,从山是我怀胎十月诞下的骨肉。你如此诋毁沈家究竟是何意?!”说玩,她两道利刃般的视线又射向了白冉,“白冉,沈家虽不如你白氏一族显赫,但却也不是随意任人揉捏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白冉却好脾气地笑了笑,“伯母严重了,晚辈岂敢。” “沈老夫人是怕了么?”殷笑随即开口,“怕沈家曾经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情重见天日。” “放肆!”沈老夫人重重地一拍旁边的方几,发出的声响倒是将钱氏和三夫人吓了一跳。 “呵……”殷笑眉梢微挑,笑声中尽是轻蔑,“看来沈老夫人,比自己儿子还有一家之主的威严。”她煞有介事发出一声叹息,“也难怪,毕竟别人孩子养不亲嘛。而且又是抢来的孩子。”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来,转眸透过破掉的窗户看向了漆黑的隔壁院落,“沈府之事,其实分开来说的话,应该是四件事。而兰香之死,应该只是个意外的插曲。如果要讲的话,大概要从沈大少爷出生那年,府中的那场大火说起。” “沈家那场大火,老夫倒是有印象。”从未发言的张阁老忽然插话进来,他轻捻着胡须皱眉凝目,明显在回忆着什么,“那一年老夫来青州公干,途径安阳时,正好赶上。当时城内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只不过老夫来去匆匆,并未留心罢了。” “阁老真是好记性。”殷笑毫无诚意地恭维了一句,继续说道:“沈府当年场火烧的不小,这件事安阳城志中有所记载。当时府内一片院落都被烧毁。并且还烧死了救火的小厮,以及当时的大管家马邱一家。据说起火时,马邱并不在现场,而是为了救即将临盆的妻子,后冲进去的。然而火势太猛,最终连他自己都没能出来,一家两人三命,全部葬身火海。” “说起马管家,沈府内倒是有一条关于他的秘辛一直流传至今。这是我在沈府后厨帮工时,听一些老人嚼来的。现在疯掉的齐嬷嬷,也就是当年老夫人的陪嫁丫鬟齐氏,当年曾经和马管家有染。管家妻子撞破两人奸、情后,将事情告到了沈老爷那里。然而因为老夫人维护婢女,最后这件事被不了了之。而管家夫人因为抑郁离开人世,管家愧对妻子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 “你不是说管家夫妇是葬身火海么?”刘府尹沉声发出质问,语气疑惑而生硬,“怎么又变成了……” “所以说秘辛大多不可信!”殷笑轻声打断了他,“不过若是仔细说起来,这两种说法都不确切。因为马管家没死,他命大,不仅在那场大火中幸存。而且还背负着仇恨活到现在。而他的妻子,也并非即将临盆。她当时已经生产,并且在起火之前,就早已经上吊身亡。至于我说的那条秘辛,我想应该是用来掩饰某个见不得人的真相,被杜撰出来的。毕竟当年的事情闹得太大,防人之口难于防川,堵的再严也依旧会有风声流露出去。与其费力封锁,那不如再制造另外一件出来。真真假假,时间久了,也就没人能分辨出哪件真哪件假。” “呵呵……”沈老夫人忽然笑了出来。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殷笑,目光冰冷,如毒舌吐芯,“小姑娘说得有板有眼,好似你亲自经历过一样。” “我的确亲自经历过啊!”殷笑眉梢微微一挑,了然的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先不说一个不顾自己性命,能冲进火海去救自己妻子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背叛妻子的事。而且去看看齐嬷嬷就知道了。虽然她如今已经年老,又疯疯癫癫。但总能看出年轻时的眉眼长相。据说马管家当年也是个模样俊朗的男子,管家妻子更是美丽温柔。马管家当年背着妻子和齐嬷嬷有染,我觉得除非是他瞎了!不过美丽温柔的管家妻子和风流成性的沈老爷有染,倒不是没有可能!” “咔吧”一声脆响紧随而起。 檀木的椅子竟被沈从山掰断了把手。他手握着一截碎木,面色阴沉,死死地盯着殷笑,“亡者已逝,还请口下积德,给家父留些体面。” “呵……”殷笑却讽刺地笑了出来,“沈老爷当年风流之名,可谓是远播在外。我不说,这些事情难道就不存在了么?” 沈从山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家父娶妻前的确风流。可他对家母一片深情也是众人皆知,恩爱十数年连妾室都未曾纳过!” “那又如何?”她不屑地反问,“沈老夫人是官宦之女,父亲仕途稳妥,一路从临郡郡守升迁至当年的青州副史。而这十年里,沈家生意也日新月异。所以她即便嫁入沈家近十年无所出,公婆也不敢责难,夫君也未曾纳妾。但那又如何,沈老爷不纳妾,却照样可以四处风流快活。不过说来倒是奇怪,他染指过的女人那么多,却从未让哪个女人怀上过一男半女的。哦,不对,沈老夫人怀上了,而且还是和管家妻子同一年,差不多的时间一同有孕。不觉得很巧合么?”殷笑眸光一闪,徒然变得犀利,“其实沈老夫人从未有过身孕,而沈大少爷你的生母,就是当年马管家的妻子……洛寒英!” “胡言乱语!”一直克制平静地沈老夫人突然爆发出来,她倏地起身,竟将手中念珠朝殷笑掷了出去。 “小心!”白冉不料她有此举动,上前阻止已然来不及。出声提醒的同时,他甩手扔了块碎银子过去。 两样东西在距离殷笑额前一拳远的地方相碰。 一声响动后,一颗念珠碎裂两瓣。珠孔内的红绳断裂,其余的珠子瞬间在空中散开,崩落满地。 殷笑仍旧是那个姿势站在原地,甚至连眼皮都未曾。仿佛笃定了那串念珠碰不到自己。 她唇角微勾扯出一抹浅笑,眼中光华快速流转后复又迅速熄灭。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一闪而过,“其实当年的事情很简单,不过一桩偷梁换柱的故事而已。沈老夫人嫁入沈家十年无所出,又不许夫君纳妾。所以管家妻子的身孕,虽然难以启齿,但对于终于有后的沈家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喜事。只不过这喜事的背后,却藏着一桩阴谋。恐怕打从老夫人知道管家妻子有孕的那一刻起,心中就已经有了安排吧。你先是紧随其后也发出怀有身孕的消息,然后将管家妻子软禁起来,待到她十月临盆时,你也跟着诞下孩子。管家妻子生产的消息被封锁,于是大部分人都以为她死的时候仍未生产。可事实却是,她的孩子被你夺走占为己有,而她因为伤心过度在屋中上吊自缢。至于那场大火……我想,应该是沈老夫人的杰作才对。水火无情,烧得干干净净,谁还找得出痕迹。我说的对么?” 可对方却并未回答她。不知是因为愤怒或是其他,沈老夫人的身体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着,一旁的钱氏于震惊中回神,想要伸手搀扶,却又犹豫着不敢上前。 殷笑继续说道:“沈家闹鬼的传闻,最早是从隔壁院落开始。那里曾经有丫头失足落水。但是真正出现的黑影,却又是个吊死鬼。为什么?因为事情发展到后来,已经和三夫人没什么关系了。沈府历经几十年,不断翻修改建最终成了现在的样子。那隔壁的院落,就是当时管家妻子被软禁,最终上吊自缢的地方。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如今已是寥寥无几。那么做出这一切的知情者,自然是为了针对另外的知情者。”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将视线从沈老夫人脸上移开,转而看向沈从山,“沈大少爷,方才你问我:你在自己府中装神弄鬼兴风作浪,有什么好处么?我现在来回答你这个问题……为了报仇。不过我想,事情最一开始的时候,你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母。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你至今都深爱的女子……谢婉言!” 第六十三章 证据 “谢婉言”三个字出口的时候,殷笑看见沈从山的瞳仁急剧收缩,呼吸也随之加重。余光中,就连一旁的钱氏身子都跟着晃了晃,脸色惨白到了极致。 “看来沈大少爷那段惊天动地的情史,少夫人已经知道了。”她笑了笑,目光在这对夫妻之间徘徊后,又重新定格在沈从山脸上,“沈大少爷,或许你心中奇怪,为何我会知晓谢婉言的存在。是她来找我的!” “啊?!”闻言,沈从山竟忍不住失声惊叫。那一瞬间,他眸中迸发出强烈的光彩,不可置信中又带了几分希冀。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期待都被粉碎。 “谢婉言已经死了。”殷笑淡淡地吐出一句话,“相信你早就知道了,否则也不会采取行动。” 沈从山闭上双目,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并没有说什么,然而此番反应却已经做出回答。 殷笑缓缓勾唇,似乎对他的表现感到满意。 没有继续不动声色的掩饰着,看起来谢婉言这个爱人,比洛寒英这刚冒出不久的生母在他心中分量要重的多。 她忽然想起白冉那句话……能将一个女子的贴身物品随身珍藏十年,必定是用情至深。她计算对了,沈从山对谢婉言的感情深得已经超出她的想象。 极短地沉默了一瞬,殷笑转头冲着主座上的人说道:“两位大人应该还不知谢婉言是何人。这谢婉言,本是子荆县农户之女……” 从谢婉言如何遇见那位富商开始,到新婚之夜她被指投毒谋害夫家,然而被押送后却杳无音讯,再到她如何在安阳府大牢中现身想自己哀求伸冤。 殷笑简短地叙述后,轻轻叹息了一声,说不出是唏嘘还是嘲弄,“或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吧,所有事情,都在今天牵扯到了一起。”然后,她再次看向沈从山,“沈大少爷,其实你也是最近知道谢婉言已经不在人世的。否则,你不会现在才想到动手。相信这些年以来,沈老夫人一直以谢婉言的安危来挟制你。” 沈从山薄唇紧抿,依旧没有回答她。然而他胸膛起伏,情绪却始终未曾平定。 殷笑直视着他,眼中有什么东西闪过。那转瞬即逝的情绪被白冉敏锐地捕捉到,竟让他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别扭。 “沈大少爷,其实你袭击我之后,应该直接杀人灭口的。如果不是你将我扔在了那密道里,有些东西,我也不会那么快就找到真相。” “密道?!”沈从山明显有些疑惑。 殷笑轻嗤了一声,“沈大少爷继续装糊涂,还有意义么?你手臂上的抓伤,应该还没完全好吧。” 闻言,沈从山眸色一暗。 殷笑从背囊中掏出一只荷包,然后解开绳扣,从里面拿出一只耳坠在眼前晃了晃,“沈大少爷是否觉得眼熟。” “你在哪里找到的?!”沈从山彻底不再躲闪按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耳环,面色已经到了极致,“婉言的东西,为何会在你的手上?!” “夫君!”钱氏突然哽咽失声,“夫君你不要再说了!”得不到丈夫的回应,她又惊慌地看向刘府尹,“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府中的鬼影,是我弄出来的。因为三夫人对我不敬,我一直怀恨在心。兰香……兰香也是我害死的。那丫头不本分,一心想要勾引我的夫君。我几番警告不听,所以……” “所以那二十两银子也是你给她的?” 殷笑突如其来地质问令钱氏本能地一怔。随即,她不住地点头,“是我!是我给她的。我想要用好处收买她,她不肯,我就失手杀了她。”说着她猛然想起什么,“凶器不是那块石头。是我用其它的东西砸死了她,然后将她伪装成失足滑倒的。我……” “月嵘!”低沉地呵斥声将她打断。沈从山回眸看着,眼神严厉而复杂,“人命关天,不许在府尹大人面前妄言!” “夫君,我……”钱氏还要再争辩什么,却又被殷笑抢了话头…… “少夫人真是情深意重。即便丈夫这些年始终惦念着另外的女人,你还依旧这般维护他。不过你也别争了,我从来都没说兰香是沈大少爷害死的啊!你抢着认罪,也要抢对地方才是。” “据柳捕头调查,兰香遇害前不久,曾经托人捎了二十两银子回老家。”白冉这时插话进来,“除了那笔银子之外,她还带口信回去,让哥嫂收拾好她的屋子。过段时间,她便能赎身回家。试问一个准备离开沈府的人,怎么可能还会不顾警告,一心想要勾引主子?” 钱氏眼神一暗,已是面如死灰。 殷笑不再看她。而是蹙着眉,捏着那只耳坠晃荡了两下,好像在思考什么,“刚刚说到哪里了?哦对,沈大少爷问我这耳坠是哪里来的对么?是我在义庄下面的地道里捡来的。更标准的说,是谢婉言有意让我发现它的。”说到这里,她冲着刘府尹略略颔首,“请问大人,义庄下面地道的事,柳捕头可跟您说过?” 刘府尹略一蹙眉,“说过。他说怀疑有人盗尸!” “并非如此。”殷笑轻轻摇头,“那地道近日已经挖通,然而大家都没想到,另外一边的出口,竟然在沈府前院的假山内!” “啊!”刘府尹惊诧地长大了嘴,“这……这怎么可能!义庄距离这里……” “其实并不远!如果是走直线的话。”殷笑走到地上那堆卷宗旁边,从里面翻出张图打开,简单铺在地上,“这是安阳府的地图。”她指尖在上面点了两下,“这里,这里,分别是沈府和城南的义庄。我们之所以会认为两者距离很远,是因为我们平时走的并不是直线。南郊那里虽然没有太多的山坡怪石,但是树林多。从城内去义庄,必须要绕开那些树林,这样一来无形中就增加了许多路程。可如果要是走直线的话……”说着,她滑动手指,在两者之间画了条极短的线,“沈府和义庄的距离,并不算多远。而且南郊的土质多数比较松软。所以挖一条地道,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 “嘶……”刘府尹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在沈家人面上一一扫过后,面上逐渐阴沉凝重,“安阳虽并非地处边境,但距离北疆要塞不远。你们沈家私挖地道出城,究竟适合居心?!” “大人!”沈老夫人冲着刘府尹略施了一礼,“大人容秉,沈家乃大衍子民,对朝廷绝无二心。沈府假山内的地道,乃是先人为了避祸所留。沈家在安阳繁衍几代,这近百年间,城郭几次扩建,方才将沈府如今的位置圈进城内。先祖那一代,沈家府邸本是在城外的。那时常有盗匪出没,沈家不得已挖了条地道。后来盛世太平,亡夫在世时,便将地道填死了。若非被奸人发现,那地道又怎会重见天日?” “嗯。”刘府尹脸色稍霁,然而眼中的猜忌却未曾退去。 “刘大人不用担心。”殷笑略带嘲讽的轻缓调子又一次响起,“沈家挖那条地道,的确不是为了勾结外贼企图谋反。但也绝非沈老夫人说的那般太平无害,填死它的也不是沈家祖辈,应该是在十年前沈老爷尚还在世的时候。至于它的用途,就是我要说的第四件事情……十年前震惊朝野的那件少女拐卖案。” 这一次,除了白冉以外外,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无比惊诧的神色。只不过沈老夫人的脸上,更多了一层阴冷刺骨的怨毒。 “这……这……”刘府尹抬起一只胳膊,隔空虚着殷笑,半天都未能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张阁老最先从震惊中回神。他神情中现出一丝沉重,目光在殷笑和沈老夫人间徘徊后,沉吟着开了口,“小姑娘的意思是……那桩拐卖案,与沈府有关?” 殷笑答道:“阁老高见,我正是此意。”说着,她冲沈从山笑了笑,“沈大少爷或许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吧,当年沈老夫人为何一定要拆散你们。不单单是因为你二人情深意重,会影响她外甥女在府中地位。最主要的,是谢婉言无意中发现了沈家的秘密,所以断不能留!” “你……”沈从山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 然后,不等殷笑回答他的疑问,张阁老便沉声开口,“小姑娘……此案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结案,并且是由当今圣上御笔朱批。你此刻信口雌黄,可知道后果?” “呵……”殷笑轻笑着,冲张阁老福身行了一礼,“多谢阁老提醒。只是事关重大,我不得不旧事重提。圣上御笔只了结当年的案卷,却无法了结那无数被害冤魂的执念。殷笑不才,略通玄黄之术。如今我察觉到怨气逐渐强大,一旦成了气候,恐怕将为祸一方。” 张阁老眼神倏然犀利,他审视了殷笑片刻,最终看向了沈老夫人,“沈老夫人,此事事关重大,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老身无话可说。”沈老夫人冲着张阁老弯了弯腰,重新坐回椅子上,已然又是一派淡定,“老身不想和巧言令色的奸人辩驳,孰是孰非,相信各位大人自有定夺。既说我沈家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那就拿出证据。” “沈老夫人以为我没有证据么?”殷笑挑眉浅笑,“刘大人,您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找。从沈府的假山进入地道,走出大概三分之二的路程后,向下挖深约十尺处,必有一具女性白骨!” 第六十四章 疯狂 “啊!”被殷笑的话惊骇到,一直形如空气的三夫人惊恐地失声叫了出来。然而却无人理会于她。 屋内众人一时间神色怔忪,皆是写满了震惊。 白冉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他眉心微微蹙动,按捺下心中情绪……这件事,她从未告知过他。 刘府尹面色阴沉凝重,明显在考量什么。半晌的沉默后,他随意从屋内一名捕快吩咐道:“着人去挖!立刻、马上!”说完冷冷地看向殷笑,“你最好所言非虚!” 殷笑唇角微勾,却并不理他。她目光微转,直直对上沈老夫人复杂凌厉的视线,“当年皇子当街被打,牵扯出震惊朝野的拐卖案,可时至今日,依旧未能找到真正元凶。除了某些从综复杂的因素外,不得不说,沈家也足够小心谨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界上,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过,无论如何掩饰,都不可能天衣无缝让它像未曾存在过那般。” “还记得我和柳捕头在义庄第一次发现那地道时,他曾经说过:那义庄原来是座城隍庙,在那里已经十多年了。后来我求证过,那幢建筑已存在近二十年,之前的确是座接近废弃的城隍庙。直到八年前,被官府征用,用作了新的义庄。沈家拐卖少女,绝非一年两年。在那之前,这条地道,就是他们看押‘货物’所在。那城隍庙地处偏僻,没人想到下面会别有洞天,所以多年以来,没有人发现过沈家鲜衣怒马之下,那肮脏龌龊的冷血勾当!哦不……”说着,她扫了沈从山一眼,“或许有人发现过,只是未能活着说出口。” 殷笑顿了顿,长出口气,“沈老夫人,若是我没说错,当年事发时,沈家手中还有一批精心挑选的少女被囚禁于地道之中未来得及出手。可依照当时形式,买卖定然是不可能继续了。而沈家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竟然将那些无辜女子,全部灭口屠杀于地道之中。”说到这里她闭了闭眼,神情似乎有些痛苦。 屋内一片寂静。 许是因着她的话太过匪夷所思,又或许是因为那话里的内容太过残忍。 白冉忽然就想起出门前,她的那声叹息,还有她那句:白冉,你永远想不到我在那条地道里看见了什么。他不受控制地,心头微震,下意识叫了声她的名字,“殷笑……” 可她却仿若未闻。只瞬间便平静如常,继续缓缓说道:“沈老夫人,沈家当初那招杀人灭口的确漂亮。后来的痕迹也清理的干净。但是你想不到,在那之前,却已经留下了痕迹。那些被关押的少女。除了会遭受毒打恐惧之外,还会有人受到看守或者管事的凌虐。有些逆来顺受,心死认命,有些却是刚烈无比殊死反抗。所以免不了那些看守之人恼羞成怒,错手杀人,然后在贪图省事,将尸体直接掩埋在了地道之内。” “叩叩叩。”敲门声这时响起。方才被派去的捕快气喘吁吁地返回,数九寒天却是满头热汗。 “大……大人!”他张口不太利索,不知是激动还是着急,“挖到了,殷姑娘说的地方,的确挖到了一副骸骨。小刘哥现场勘验,确定是女子,死亡时年纪应在十五至二十岁之间,死亡时间大约十数年,原因是颈部骨折,被人生生扭断了脖子。” “不可能!”沈老夫人脸色惨白,她看向刘府尹,仍做困兽之斗,“大人!大人明鉴。既然一个和沈家毫不相干的女子都能发现地道所在,那想必其它人亦然。沈家家大业大,若是有府中之人作奸犯科后,埋尸于地道之内,并非不可能!大人不能仅凭挖出一具骸骨,就断定沈家曾经做出那等恶事!” “的确不能断定。”不等刘府尹开口,殷笑便悠悠地接话道:“不过沈老夫人,还是那句话,沈家恶事做多了,总会留下痕迹的。”说着,她视线倏然凌厉,射向沈从山,“沈大少爷,你说是不是?” 沈从山眉头紧锁。 殷笑抬起食指,一下一下点着下巴,“当年你尚未继承家业。虽然沈家那丧心病狂的买卖没有参与其中,但身为唯一的继承人,个中情由绝不可能半点不知晓。而且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暗中查询谢婉言的下落,而这过程中,一不留神又查出些其它什么,都是说不好的事。” “呵……”她轻笑一声,像是忽然顿悟了什么,“之前我一直奇怪,就算沈老夫人想让你娶自己的外甥女,可何至于连一个妾室都容不下。纵使沈大少爷并非你亲生,却也犯不上非要拆散他们二人,徒生了母子间的嫌隙。所以,我想沈老夫人应该是有一个非棒打鸳鸯的理由。或者说,是非要置谢婉言于死地的理由。那这个理由,又是什么呢……”殷笑故意抻了个长音,后面的话不等继续,已被白冉接口…… “她发现了沈家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没错!”殷笑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谢婉言知道了不该知晓的秘密,沈家断不会留她。可沈大少爷对她用情至深,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去死。所以沈老夫人便以她的性命作为要挟,让沈大少爷娶了她的外甥女为妻,并且禁锢了谢婉言的自由。沈老夫人当年应该是为谢婉言安排了一处人家吧。这戏既能断了沈大少爷念想,还不至于彻底伤了母子间的情分。而且你也好以此作为挟制大少爷的筹码。但很可惜,戏就是戏,戏演完了,谢婉言就没了价值,死了才能绝除后患。” “呵……”沈老夫人忽然发出一声冷笑,不屑道:“说来说去,这也是你的推测。姑娘讲了一晚的故事,不觉口渴么?” “的确是推测。”殷笑毫不避讳,“不过推测的事,未必就不是事实。”她眉梢微挑,眸中光芒闪烁间。有种难以描述的笃定,“沈老夫人,不论今日我所说之事,是否是推测,结局都不会改变。” 沈老夫人不由一怔。 殷笑却不再理会于她,转而看向沈从山,“沈大少爷,永和四年夏天,临郡徐家村那桩投毒案想必你已经知晓了。否则你也不会知道谢婉言已死。”说到这里,她神色间似有悲悯浮现,“可是沈大少爷,我想你应该不知道,谢婉言在下嫁给徐家村农户之时,就已经怀有近三个月的身孕!” “不!”男人的低吼声震惊而愤怒,仿佛收到恶意伤害的野兽。沈从山彻底不再隐忍克制,他双目微微赤红,死死地盯住殷笑,声音却嘶哑颤抖,“你说什么?!” 殷笑看着他的反应,微微一笑,将方才的话重复到:“谢婉言在嫁给徐家村农户时,已经怀有将近三个月的身孕。” “所以从山……”白冉叹息着,插话进来,“令堂不仅害死了你心爱的人,还害死了你的孩子。” “不!”沈从山猛地转头看向他,慌乱地摇头,“不可能的,我虽然和婉言两情相悦,也曾情动难耐,但从未突破最后礼教!” 白冉神色平静的看着他,心中却暗自皱眉。之前他和殷笑谈及此事时,都觉得谢婉言腹中孩子未必是沈从山的。所以殷笑提及此事,他便顺嘴说了一句。既是求证,也是补刀。不过看样子,这一刀倒是砍空了。可谢婉言腹中孩子,不是沈从山的,又是谁的?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殷笑快速扫视了一圈屋内众人的位置,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吐字清晰掷地有声,“沈大少爷,孩子的确不是你的。至于是谁的,沈老夫最清楚的。”随着她话音落下,沈从山已经一个箭步蹿到沈老夫人面前,竟攥住她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沈老夫人也不挣扎,似是已经被吓傻。 “啊!” “不要!” 女人的惊呼声相继响起。 三夫人已是手脚瘫软委顿于地。钱氏想要上前阻止,却被沈从山狠厉的神情吓住,只流着泪不断乞求着,“夫君,不要……” 屋内其他也皆是惊骇,不料生此变故。 殷笑依旧淡定自若。她唇角笑意加深,似乎对眼前景象十分满意。 “说!”一声怒喝响起,沈从山已是目眦欲裂,“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沈大少爷不是已经猜到了么?”回答他的是殷笑,她语调舒缓,可每吐出一个字却都像利刃割在沈从山心上,“那耳环既然大少爷贴身携带,想必是极重要的定情信物。我不知道将另一只留在地道之中,是无意还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发现。但是至少证明一点,她曾经被关押在那里。或许我的话难以置信,但那些场景却是我亲眼所见的。谢婉言左肩头有颗红色小痣,沈大少爷若曾和她亲近,想必会知晓。那痣是我亲眼所见,因为我看见她也曾如那些女子一样,在那炼狱般的地道中,被人肆意欺侮日夜凌、辱!任凭她如何求饶,都不曾换来一丝怜悯!” 第六十五章 往事归尘 (卷一完) “啊……啊……”撕心裂肺地叫喊声突然爆发,响彻室内。沈从山仿佛突然发狂的猛兽,他双手死死掐住沈老夫人的脖子,疯狂地想要置她于死地。 屋内一时间乱作一团。 三夫人已然被吓得晕厥过去。 张阁老和刘府尹在两名捕快的保护下退到了门边。 钱氏跪倒在地,痛哭乞求,“夫君,不要……我求求你,不要……” 沈从山对周遭的一切仿佛不闻,瞪着赤红的双目,口中不断重复着,“你该死,你该死……” 眼见着沈老夫人舌头伸长,双目上翻,马上就快断气。白冉身形微动,准备上前,斜下里却伸来一条手臂将他拦住。他动作一顿,见阻拦自己的人是殷笑,不由疑惑皱眉。 殷笑看着他,勾唇笑笑,随即偏头向旁边示意。 白冉一愣,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发现身为主角之一却始终都当自己不存在的那个人有所行动。 花老伯身形佝偻,动作却稳健矫捷。他一个箭步蹿到纠缠的两人身旁,抬手握住了沈从山的腕子。而与此同时,小梅惊慌地喊了一声,“义父!” 花老伯仿若未闻,只顾着指上用力,卸了沈从山的力道。沈老夫人的呼吸通畅了许多,脸色仍旧青紫。 “从山……”花老伯双唇开启,艰涩嘶哑的声音好似一道惊雷,劈在某些人的心头。 “你!”刘府尹骇然瞠目,隔空虚指着他,手臂颤抖,“你会说话!竟真不是个哑巴!” 花老伯同样对他置之不理,略微艰难的地继续说道:“孩子,你现在手上是干净的,住手吧。” 沈从山身形一震,隐约恢复了理智。他掐着沈老夫人的手始终没有放开,转头看向花老伯时,竟已是泪流满面。 花老伯深深地看着他,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住手吧,不要为了一个畜生,赔掉了自己的性命!”然后他话音刚落,便有人轻笑了一声。 “就是啊!”殷笑不紧不慢地吐出三个字,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沈从山,你爹说的没错。你现在罪不至死,赶紧收手,好歹也能给马家留个后。你说是不是……”她略一停顿,凌厉的目光直射向花老伯,“马邱,马管家?” 又是令人震惊的一句话。 花老伯倏地扭头看向她,眼神冰冷且诧异,“你是何时知道的?” 殷笑歪头蹙眉,做出努力思索的模样,“那日我和白冉藏身在供奉无名牌位的小院里,你来上香时,曾对无名牌位说过‘梅林’。其实是我听错了音,你说的是梅岭,湘南的梅岭。直到那日春红告诉我,你妻子常哼的小调有两种不同唱法时,我才恍然。当年的管家夫人闺名洛寒英,寒英……其实梅花,马邱夫妇都是梅岭人,这不难查到。诸多事情联系在一起,我想不引起怀疑都难。”她叹息一声,问道:“马管家,你夫人喜欢梅花是不是?所以小梅才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花老伯沉默不语,神色却已是默认她所言。 殷笑继续道:“你妻子喜欢绣一枝红梅,她自缢身亡那日,穿的鞋上就绣了那个图案。小梅应该也会绣那个,因为我在她房中看见了半成品。也就是那个时候,沈大少爷袭击我,将我扔进了地道。至于沈大少爷是你儿子……很简单,沈老爷不能生育。因为他年轻时得花柳病,伤了身体。黑巷的陈郎中如今尚在,这一点可以向他求证。既然沈老爷不行,那么就有一种可能,管家夫人和沈老爷发生关系的时候,已经是怀有身孕。那么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呵……呵呵……”花老伯笑了出来,怪异难听的嗓音让人不舒服地直皱眉,“你说的没错,内子的确喜爱梅花。当年我经历火海却大难不死,变成了现在这不人不鬼的样子。这么多年忍辱偷生,就是为了向沈家讨回这笔债。小梅是我收养的孤女,沈府之事,她参与不多。那名叫兰香的丫头,是我砸死的。那晚她发现了我们的秘密,从山想用银子买她闭嘴,可她却始终贪得无厌。不得已,我只得杀她灭口。此乃我一人所为,和其他人无关。”说着,他忽然看向窗外夜空,“寒英,我这就来陪你!”然后不待众人反应,他猛地推开沈从山,一把钳住沈老夫人退向了角落。 动作间,案上的油灯被撞翻,恰巧落上屋内帷幔。火苗迅速蹿起,蔓延到灯油溅落出,眨眼间便连成一片。 “义父!”小梅嘶叫着,纵身上前,却被已经烧起的火阻隔。 沈从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似痴呆一般。 “来人啊!救火!”刘府尹惊慌大叫,人已经彻底退出了门外。 这样的结果叫白冉也始料未及。他看向同样杵在原处未动的殷笑,一时间,心头涌起无数情绪。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他沉声问她,可她却默然不答。白冉收回目光,然后隔着攒动的火墙,他看见沈老夫人从袖中拔出一柄短剑,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刺入自己胸口,连同身后的人刺了个串堂。 “不!”沈从山总算有了反应。伴随着他的喊声,一道瘦小的身影直直地穿越了火墙,是小梅。 他神情狂乱,紧随其后。然而刚迈出两步,便“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白冉看着地上的人,姿态从容,眸色幽深。他弯下腰,将沈从山往后拖至安全位置后,抬眸看了殷笑一眼。 她仍旧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白冉皱了皱眉,正欲张嘴叫她,却见她身子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仰到在地上。 屋外脚步声嘈杂混乱,沈府的仆人们端着盛满冷水的木盆木桶,终于姗姗来迟。 ………… 殷笑做了个梦。 梦里谢婉言一身浅绿色花袄,长发飘散娇俏可爱。她看着某一处,柔柔微笑,恬静美好。 殷笑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瞧去,看见了沈从山的影子。他眉目俊朗,白衣翩然,含笑向她走来。 梦醒时,殷笑猛然了悟。 为何那日她在巷中拾到那枚耳环时,会感受到谢婉言另外的模样。因为那是沈从山始终珍藏于内心的姑娘。温柔、干净、美好。而自己最初见到的,是她死不瞑目的执念。 殷笑叹息一声,抬起左手在眼前看了看。那枚老银戒指依旧套在食指上,花纹怪异颜色乌黑。 她将它摘下,重新栓好绳子,挂回了脖颈上。又小心掩藏进衣领。 屋外这时忽然一阵爆竹声,“噼噼啪啪”地,吓的她一个激灵。 殷笑翻身坐起,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浑身无力。她靠着床头缓了许久,穿衣下床,走了出去。 外面天光明亮,看日头斜坠的方向,应该是接近正午。 也不知何时落了雪,院子里白茫茫地,又积了厚厚一层。 她站在廊下呆愣片刻,忽闻脚步声缓缓靠近。转头看去,就见白冉手上捏了个糖人,笑容温和。 “醒了?”他低声问她,说话间已在她面前站定,将手上糖人递了过去,“新春快乐。” “新春快乐。”殷笑想也没想便回了一句,接过糖人后上来就咬下一大口,随即反应过来,“过年啦?” “嗯。”白冉点头,“今天是初二。” “初二?!”殷笑有些不可置信,“初二?!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白冉眉梢微挑,“你睡了整整两天两夜。” 她眨了眨眼,下一刻突然泄气,“我还以为自己睡了一宿呢!” 白冉叹气,“那天你突然晕倒,着实吓到了我。后来大夫说你脉象正常,只是疲劳过度。” “这几天的确挺累的。”她边说边抻了个懒腰,“感觉整个人都透支了一样,不过好在事情都结束了。” 白冉默然一瞬,声音蓦地低沉,“这样的结果,你是不是早就预见到了?” “你说什么?”殷笑唰地转头,似乎不明所以。 “没什么?”白冉却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平静陈述道:“马邱和沈老夫人都死了。小梅被烧伤,脸已经毁了。沈从山手上的确有沈家作恶的证据,只不过……”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 “只不过什么?”殷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昨日他在牢中自尽了。” 殷笑“哦”了声,不甚在意。她岔开话题道:“柳青怎么样了?” “他醒了。”白冉说完想起什么,“对了,沈从山说,伤你的人的确是他。但却不是他把你扔进地道的。他当时探过你呼吸,以为你死了。便将你放到一处僻静角落,想等晚上处理。结果再回去看的时候,你却不见了踪影。” “!!!”殷笑顿觉意外,“怎么会这样?那是谁把我扔进地道里的?”能知晓沈家秘辛,又神不知不鬼不觉做到这些的人……她突然一阵脊背发凉。 白冉神情也略显凝重。 两人一阵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沈从山死前还有件是求你。” “他有事求我?” “谢婉言那只耳环,他想让你把那只也还给他,和他一起合葬。那耳环是他亲手雕的,是他们两人的定情之物。” “那东西本来我也没打算留。”殷笑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只荷包递了过去。 白冉伸手接过时,略微迟疑道:“你……你以后打算去哪里?” 殷笑脱口而出,“当然是去找师父!” 他目光闪了闪,“若是不介意,不妨和我一路吧。年后我要去查账,正好缺个打杂的账房。你和我一起,一路可以找师傅,还能有个照应。而且我这边有什么消息,也方便及时和你沟通。” “好啊!”她答得干脆无比,可紧接着便为难起来,“那……工钱怎么算?” 白冉一怔,随即朗声而笑,“工钱就按照我手下标准,每月十两。” “十五两!”她讨价还价。 “十一两!” “十三两!” “十一两。” “……好吧,十一两就十一两!但是你要管食宿!” ——第一卷完—— 第一卷的故事结束啦,明天开始第二篇故事。另外,看文的亲们记得投下推荐票哇,反正每天都清零,与其浪费不如给伦家嘛~ 第六十六章 阿雪 夜色漆黑,马车不疾不徐地在官道上前行着。 白冉将窗子开启一条小缝儿,盯着外面看了片刻便关严车窗坐回原位。 角落里那个人睡得口水横流,他略犹豫了一瞬,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殷姑娘!醒醒。” 殷笑没有反应。 他继续轻唤,“醒醒,快到了。” “嗯?”她哼唧着睁开眼,眸中却满是未睡醒的迷茫。看了他片刻后,又闭上双目倒头欲睡。 白冉只好在她耳尖上轻掐一下。 “哎呦!”她吃痛惊叫,总算是清醒几分。然后揉着痛处连声抱怨,“你干什么?!” 白冉好脾气一笑,“还有一炷香的路程就到前方车马店了。” “到了再叫我嘛!”她不满地朝他翻着白眼儿。 他温声解释道:“夜风凛冽,你精神精神。否则刚睡醒就下车,被冷风吹到会受风寒。” 听上去倒是替她着想。殷笑叹口气,起身靠在车厢壁上,强自压下猛烈的睡意。 青州城外三里,有家元盛车马店。 白冉这一行人除了他和殷笑外,还有一名赶车的小厮。 三人来的晚了些,店内只剩下一间上房。 殷笑是个母的,自然无法和人同住。外面天寒地冷,马车里也不能将就。最后上房分配给殷笑,白冉砸下重金,让掌柜的搬去和小二挤上一宿。他和小厮则住进了掌柜的房间。 这种车马店多数是供来往行商客旅临时休息投宿之用,价钱便宜环境却不够考究。所谓的上房,也不过和沈府二等丫头住的屋子差不多。 殷笑路上睡得多了,这会儿反倒精神起来。她百无聊赖,借着油灯昏暗微弱的光线四处打量着,忽然就有种莫名地诡异感。 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起身拿起灯盏,在屋子里仔细逡巡了一圈,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她搓了搓手臂,站在屋子中央呆愣片刻后,熄掉灯火,和衣躺到了床榻上。 黑暗是最好的催眠良药。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困意便再次袭来,让她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觉却并不踏实。 睡意迷蒙间,殷笑听见耳边有人在咳嗽。那声音苍老吃力,一声接着一声,仿佛随时都会在下一刻断气。 睡梦中的人被吵到,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企图离那声音远一点,结果却是徒劳无功。 她使劲力气撩起一只眼皮,只看见一片漆黑。扰人地咳嗽声也停止了。她强撑片刻,终于又沉沉地合上了双目。咳嗽声没有继续。可就在她再一次进入梦乡的时候,那声音突然响起,悲痛而绝望,“阿雪!” 殷笑蓦地惊醒。 ………… 夏知秋照例在寅时过半起了床。快速地穿戴梳洗好,手上的活计刚刚拿起,院门便被人敲响。 来人是六合当铺的老掌柜吴齐,手上托着只锦盒,神色间略带了几分有求于人的讨好。 “阿秋,你的青梅酿……” “吴伯。”不待他说完,夏知秋便轻声打断,“青梅酿已被刺史府悉数订走。你若想要,需等半月之后。” 吴齐失望之色尽显。 夏知秋歉意笑笑,也不关门,转身走回院内。 “阿秋!”吴齐急忙紧随入内,仍旧不甘,“不能匀给我两坛么,两坛便好。” 夏知秋不语,面上却是十分为难。 吴齐又道:“一坛!”随即以人情相要挟,“当年你被人为难,我可是帮过你的!” “吴伯。”夏知秋急忙拱手,似有一丝惶恐,“您昔日援手,我自是没齿难忘。可青梅酿不易出成品,刺史大人上元节要宴请晖王殿下。他本是定下十坛,可如今只成了八坛,大人已是不悦。我若是再匀给你,开罪了刺史大人,你我二人都担待不起!” “唉……”吴齐哀声长叹,“我一把年纪,也不是有意卡着情分为难你。我前日里看走眼,收了个废物,损失不少。可我家东家今天就到,想补救都来不及。他极其喜爱你的青梅酿,我就想着弄得一坛讨他欢心,也好能让他多宽恕些。”说罢,又是一声叹息,便转身欲走。 “吴伯!”夏知秋忽然叫住他,随后匆忙转入室内。 再回到院中时,手上多了只密封好的酒坛。他笑着递给吴齐,“青梅酿虽然没有,但这花神泪是我新酿的。白公子是懂酒之人,让他尝这第一坛鲜,想必也能把老伯度过一劫。” 吴齐一怔,赶紧双手接过酒坛,连声道谢后欢喜地离去。 夏知秋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走到院门口去关门。院门外蹲了两只小石狮,他无意中瞥眼看向左边那只,发现底座旁多了几块拳头大小的碎石,碎石下方隐约能看见粉红色的丝帕一角。 他见怪不怪,弯腰挪开石头,将丝帕连同里面包裹的东西拿起后,掩好门回了院内。 ………… 白冉习惯了早起。加之这车马店对于他来说实在简陋,掌柜房中似乎总有股怪味儿。于是五更未至,便再没了睡意。 他也没惊扰那名同住的小厮,径自整理了一下仪容便出了房间。 外面天色还黑着。空荡荡的大堂里燃了盏油灯,除了睡在柜台后面的值夜伙计外,竟然还有个熟悉的身影趴伏在桌上。 白冉略感意外,随即放轻步子走了过去。发现殷笑脸下枕着自己的包袱,双唇微启,睡梦正酣。他掏出一方白帕,替她擦去脸上的口水印儿,静地在她身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伙计们起床开始洒扫。殷笑也被动静给吵醒。她睡得脖筋僵硬,半边身子发麻,趴在那儿缓了半天才慢吞吞直起上身。 抬头就看见身旁多了个人。熟悉的面庞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正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她起床。 殷笑眨眨眼,干巴巴挤出个一字,“早。” “早。”白冉顺手给她倒了杯热茶。 她道了声谢,接过来“咕咚咕咚”瞬间下肚。然后捧着余温犹热的空杯,满足地发出一声叹息,“唉……” “没睡好?”白冉看着她眼下的青黑,挑了下眉,“你该不会是整宿都睡在了大堂吧。” “半宿。”殷笑有气无力地吐出两字。把杯子放到他面前,示意再倒一杯,“那屋子太吵了,没法睡人。” “吵?”白冉不由诧异。他睡梦中也一向惊醒,却并未听得有什么动静。以他的内功耳力,就算店外有所异动也会感觉得到。思及至此,他猛然醒悟,“那间屋子……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要是看见什么还好了。殷笑哀声长叹,将昨晚的事简单讲述了一遍。 白冉听后默然片刻,“除了那声阿雪,还有什么?” “听不清。”殷笑摇头,“后来的窃窃絮语,根本听不出个数。” 他蹙眉稍作沉吟,“或许问问掌柜或者小二,能有答案。” “不必了。”殷笑想都不想便拒绝,“赶紧吃完早饭赶路进城吧。我现在需要个清净地方好好睡一觉,不管那屋子里发生过什么,都和我无关。” ………… 还有三日便是上元佳节。 青州城内依旧张灯结彩,年味儿浓重。 街上有杂耍班子在献艺,引得周围观众阵阵叫好。 茶楼里,秦穆居高临下,靠窗而坐。指尖一下下轻敲着桌沿,眉宇间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 蓝十三悄无声息地上了楼,和侍立在一旁的青锋交换了一下眼色,便站下脚步,冲桌边那人的背影恭敬行礼,“公子。” 秦穆并未答话,直到看着下面杂耍班子将那戏法演完,才缓缓开口,“如何?” “禀公子,柳回春去年年中已经病逝。他儿子虽然继承了衣钵,但……” “不够火候,没有十足把握行针是么。”秦穆接下他后面的话,语气中并无意外。 “是。” “要找的人呢?”秦穆又问。 蓝十三的腰又压低了几分,答得有一丝犹豫,“尚未有任何消息。”话出口时,额头竟隐约见汗。 秦穆又是一阵默然。 蓝十三“噗通”一声惶恐跪地,“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 可想象中的责难并未到了,秦穆只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你退下吧。” 蓝十三一怔,急忙叩头谢恩,“谢公子不罚,属下告退。”说完站起身,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退了几步后利落地转身离去,脚步亦如来时那般安静无声。 秦穆视线始终不离楼下,眸中焦距却涣散开,并未盯着一处。半晌,他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巧的玉牌,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边冷声嗤笑,“能号令乌衣铁卫的玉珑令就被当了十两银子,呵……”说完,他站起身,冲着旁边的侍卫问道:“上元节,城中是不是有花灯会?” “是。从今夜开始,一直到正月十八。”青锋谨慎地揣度着主人心意,“公子,可是有兴趣?” 秦穆“嗯”了声,“晚上去逛逛吧。” “这……”青锋明显有些为难,“花灯节人多,公子您……” 秦穆抬手将他打断,“调青衣组随侍。这么多人若是还护不好本王,现在便去自裁好了。” 第六十七章 心虚 大衍北境除最强大的北夷外,还有许多游牧部族。 同样是地处北方,青州却与安阳不同。境内外客商若是南北往来,十有八九都会从此处取道。所以城内四处可见外族人身影,鱼龙混杂自然也是收集消息的好地方。 白家商号在青州店铺不少,负责在这边统领生意的,是白冉一个很受倚重的远亲族兄白鑫。 白氏人才辈出。白鑫虽然在辈分上是白冉兄长,可年纪却要长他近二十岁。两人站在一处,怎么看都像是长辈跟小辈。 然而白鑫这位“长辈”的态度明显很恭谨。白冉并未在青州置办宅院。白鑫听闻他要来小住,照例将一处清幽雅致的别院打扫干净,又派了几名手脚利落的奴仆前去照应。 殷笑昨夜几乎未眠,已经困成了狗。她无心听白家兄弟交流感情,只和主人家打了个招呼,便去房间里倒头大睡。 醒来时窗外天色已黑。她睡饱了,便觉得腹中饥饿。披了衣服走出房门,竟发现一直有婢女候立门口,问她是先用膳还是先沐浴。晚饭和热水都已经准备妥当。 这待遇,倒是着实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白冉下午沐浴梳洗过后,便离开了这所别院,一直未归。殷笑吃饱喝足,洗过澡又换了新衣,整个人都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她盘算一下自己口袋中的银子,向婢女打听起了青州城的风土人情。在听说今夜有上元灯会后,立刻决定出门去逛街凑热闹。 走到院门口时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殷姑娘!” 她转头看去,就见一路替他们赶车的小厮正快步赶来。小厮名叫阿顺,是白冉在安阳城那座宅院的人,和她也算熟识。 殷笑眨巴着眼睛,眼看他走到自己面前。 阿顺略躬了躬身,“姑娘可是要出去逛街?” 殷笑点头“嗯”了声,“据说今日开始有元宵灯会,我去逛逛。” 阿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公子早就说了,您睡醒了肯定闲不住。青州城我地头还算熟悉,我陪您一起!” ………… 青州的上元灯会,秦穆去年也曾见过。只不过彼时北境局势紧张,百姓心头多少埋着阴影,没有这般欢快喜庆。 摘星阁中丝竹悦耳,徐战庭边观察着主座那人的脸色,边满脸带笑举起了酒杯,“王爷,微臣敬王爷一杯。先干为敬!”说完也不等秦穆应声,便一仰而尽。 秦穆看他一眼,手畔的酒杯果然连动都没动,只漫不经心道:“徐刺史不必客气。”接着就没了下文。 这摘星楼位置极佳,坐在顶层临窗观景,几乎可以将今夜最繁华的南四条街整个尽收眼底。他没兴趣在街上人挤人,倒是发现独坐高处,俯瞰尘世烟火能够静心。谁知道却在这摘星楼中遇见了青州一众大小官员。 秦穆行事张狂恣意,且喜怒无常,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其他官员见他冷脸不耐,行礼请安后,便识相退下。唯独青州刺史徐战庭,仗着曾随他军中效力,亲妹徐昭容又颇得圣上宠爱,格外的没有眼色。 “王爷。”徐战庭冲秦穆抱了抱拳,被冷落至此也不觉得尴尬,“微臣前几日外出公干,王爷来青州时没能列队相迎,还请王爷恕罪。” “徐刺史哪里的话。”秦穆终于正眼看向他,“本王并非来青州公干,况且一路微服就是不想太过高调。徐刺史何罪之有。此等小事,不必介怀。” “王爷宽宏,下官感激佩服。再敬您一杯。”说着举起酒杯,又是仰头见底。 秦穆姿态懒散地斜倚着桌案,依然没有举杯回敬的意思。 徐战庭照旧毫不在意,放下杯时,忽然有些欲言又止,“王爷……” “太子妃之位,皇兄早属意于刘太傅的嫡孙女。不过良娣人选,倒是始终没有确定。”秦穆打断他,直接开门见山。 徐战庭没料到这般痛快就得到想要的消息,微微愕然后,急忙起身行礼,“多谢王爷提点,微臣感激不尽。” “呵……”秦穆轻声嗤笑,不紧不慢地语调让人听不出是赞扬还是讽刺,“徐小姐姿容出众,德行端庄,号称十全美人。屈居侧妃之位,委屈了。” “王爷言重。”徐战庭闻言,露出惶恐之色,“能够入天家侍奉实乃微臣全家荣幸,怎敢委屈。” “徐刺史不必紧张,本王也不过随口一说。”秦穆说着,低头理了理袖子,“徐昭容进宫多年荣宠深厚,怎么这般消息都没打听出来。” “王爷明鉴,陛下对太子选妃一事始终讳莫如深。昭容也未探得半点风声。果然圣上还是最倚重王爷。” 秦穆勾唇一笑,对他的恭维不置可否。只拿起酒杯在鼻端轻嗅,“清冽香醇,回味悠远。这酒倒是和本王以往喝过的不同。” 徐战庭忙道:“回王爷,此乃夏家酒坊的相公酿造的青梅酿。是去年方才问世的,王爷近一年都未曾久驻青州,许是尚未尝过。” 秦穆轻抿一口,“的确未曾尝过。” 徐战庭赶紧顺杆上爬,“微臣家中已备好歌舞宴席,不知上元节可否请得王爷赏脸?” 秦穆笑而不语,过了会儿才轻轻吐出几个字,“到时再看心情!”说完转眸看向窗外,眸光却蓦地一闪。 街上最拥挤的人群中,一个略熟悉的身影映入视线。可等他定睛仔细去瞧,却又消失不见了。 秦穆浓眉微皱,示意候在一旁的青锋上前,低声吩咐几句后,直接向徐战庭下了逐客令,“徐刺史不到,楼下那些人想必也不敢开席。还是切莫让一众官员久等了。” ………… 南四条街历经两姓王朝,甚至比这座青州城还要久远。 这里虽经岁月流转,却十分难得的基本保持了原本风貌。 街道是东西走向,南边是林立的店铺,北边则是一座人工湖。人工湖占地不小,站在这边岸上,竟是一眼望不到对岸。夏日里文人雅士喜欢在湖上行船畅饮。等到了冬季,便可供百姓小儿冰嬉玩乐。 今夜湖面上也装点一新。 冰雕在彩灯的映照下如梦似幻,不少摊贩将生意摆在了冰面上,也有乐坊戏班搭了台子献艺。远处有胡姬起舞,数九寒天竟只薄纱避体。柔软的身子在灯光映照下,更显无比曼妙。 殷笑看着眼前的景象,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这般兀自静立,独看满目繁华。 她想起刚刚面摊老伯的话:这湖也有百余年的历史了。因着一位风水大师曾言,青州地处之位易起金戈,为保平安,需在城中添水。于是前朝一位巨贾便捐巨资,修建了这湖泊。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奇巧的技艺,百余年间,这没有源头的湖,竟从未曾干涸。 然而不知为何,她在听见这些话的时候,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发出质疑:是这样么?似乎不是的。可再仔细捉摸下去,却只寻得满心的莫名和不解。 “殷姑娘……殷姑娘!”阿顺的声音随风飘进耳中,夹杂在喧嚣的人声中,极不显眼。 殷笑转眸朝声源处看去,就见他正费力挤过人群,两只胳膊高举着,以保证手上那两只糖人不受到损害。她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挑起了大拇指,“哟,小哥儿,你还挺厉害嘛!” 刚刚摊老板说免费送十个糖人,结果一群孩童哄抢而上。还不等反应过来,已经生生将她挤出老远。没想到阿顺竟能突破重围,在孩子手里抢到果实,还是两个。 阿顺怎会听不出她弦外之音,不由咧嘴苦笑,“姑娘,这是我在另一个摊子上买的。”说着愤愤地啐了声,“那帮小崽子太厉害,差点儿没把我挤零碎了。” 殷笑笑着从他手里拿过只糖人,同时掏出一小块碎银子递给他,“一人一个,我请你。” “多谢姑娘!”阿顺也没客气,接过银子时随口说了句,“晖王竟然也来逛花灯了。” 殷笑一怔,“晖王?哪个晖王?” 阿顺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我大衍朝还有哪位晖王,自然是那位战无不胜的战神殿下!”他语气中颇带了几分自豪,却听得殷笑心惊胆战。 他未曾察觉,继续炫耀着,“乌衣卫领口袖口上都绣了特殊花纹,从前跟着公子办事时我留心瞧过。刚刚我在见到不少穿那样衣服的人散落在街上,肯定是晖王殿下也来南四条看灯会了。” 殷笑右眼皮一阵狂跳,那时安阳官道上柳青的话蓦地在耳畔响起:当年的飞盗风吹雪不过拿了他房中一只茶盏,便被他下了诛杀令……乌衣卫在边境将其擒获,挑断手筋脚筋…… 她不自觉地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幸亏阿顺手疾眼快,捞了她一把。 “殷姑娘,你怎么了?” “没事。刚踩冰上了,脚滑。”殷笑僵硬地咧咧嘴,“那个,我好像受凉了,忽然有点不舒服。我们回去吧。”说完扯了扯阿顺衣袖,抬脚往湖面上走,准备横穿到对岸。结果转身便和人撞了个满怀。 第六十八章 她完了 “哎呦!”低低地一声惊呼响起。声音柔美婉转,说不出的悦耳。 而殷笑也早在第一时间便感觉出被自己撞到的是个女人。即便隔着厚厚的棉衣和披风,她也能隐约感觉到对方身子柔软,骨骼纤细。 “对不起,对不起!”殷笑一叠声地道歉。待到抬眸看清对方相貌时,脑中倏地闪过两个字:尤物。 她觉得,眼前的姑娘是打从下山以来,自己见过最顺眼的女子。姿容秀丽,肌肤胜雪,尤其那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即便她是个女人看了都不禁生出几分怜爱。 那女子见殷笑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也不在意,只柔柔地笑着。倒是她身旁的丫鬟火气不小,横眉冷目地呵斥道:“你走路不长眼睛是不是!知道我家小姐是谁么?!” “珠儿!”女子急忙喝止了婢女,而后冲着殷笑盈盈一礼,“姑娘可还好?方才我走的急,没撞伤你吧。” “没有。”殷笑对着温声细语的美人,也不自觉地掐起了嗓子,“是我走了神,姑娘见谅。我可有撞伤姑娘?” “我也没事。”说着,女子冲殷笑浅笑颔首,便带着丫鬟离开了。 两人错身而过时,她隐约嗅到女子身上的淡淡体香,心头莫名地一阵感慨……同样是女人,但她和人家的差距未免也太大了些。 “唉——”殷笑叹口气,想起附近还有个要命的角色,还是逃命要紧。她唤了阿顺一声,抬脚欲走,却又再次顿住。一枚坠着淡紫色璎珞的碧玉静静躺在雪地上,就在刚刚那女子站立过的地方。 殷笑走过去弯腰拾起玉佩,转头再去寻找那抹婀娜的身影时,却发现她早已没入人群,芳踪无处。 “殷姑娘,怎么了?”阿顺并没看见那枚玉佩,只是见她说要走,却又久久徘徊原地,好奇了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殷笑随手将那玉佩塞进口袋里,边踩上结冰的湖面边问道:“阿顺,刚刚那位姑娘姿容出众,衣着不俗,你可知晓她来历身份?” “不知道。”阿顺头摇的干脆,随即又想起什么,“不过……”然而刚开口却忽然没了下文。 “不过什么?”殷笑侧头追问了一句。 “嘿嘿。”阿顺咧嘴一笑,“没什么,估计是哪个官宦家的小姐。我哪儿能知道来历。” 殷笑“哦”了声,明知道他未说实话,却也没有继续追问。 青州城南多是文人雅士居住之所。 白鑫给白冉安排的住处就在那里。从湖面上横穿上岸,再走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 和明亮喧嚣的南四条街相比,此处的夜色简直就是静的深沉。 这一带的巷子都有些曲折悠长,走起来有种没有尽头的错觉。好在正是年节,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灯笼,并不黑暗。 巷中寂静,除了两人的脚步声,还有阿顺轻哼的家乡小调儿。可不知为何,殷笑总觉得周围还有其他人的心跳声存在。每每顿住步伐左右四顾,却又不见任何异样。 被她疑神疑鬼的状态影响到,阿顺也莫名地跟着紧张起来,“殷……殷姑娘,你是不是害怕走夜路啊。” “我不是怕走夜路。”殷笑眉头微蹙,整个人都有些紧绷,“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人在一路跟着我们。” “啊?”闻言,阿顺也左顾右盼地寻摸了一圈儿,“没有啊。”说完,他蓦地想起什么,脸色瞬间苍白,“殷……殷姑娘,你是不是……是不是又看见……” “嘘!”殷笑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屏气凝神,闭上了眼睛。 寒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凛冽之意。微弱的煞气夹杂其中,被敏锐的捕捉到。她倏地睁眼,只低低地嘱咐了一句“去找你家公子!”立刻转身往来时的方向狂奔。 阿顺一怔,尚来不及反应,便感觉夜幕中气流涌动。数名身穿劲装的黑衣人不知从何处腾跃而出,正是他方才在街上所见的乌衣卫。他被吓得往后一缩,躲进了旁边一户人家的门洞里。 那些人显然对他也不敢兴趣。两个起落后,分前后将全力冲刺的殷笑包抄于巷内。 眼见着前方道路被堵,殷笑并未有停下的意思。她从袖中拽出条银链,链子下端绿色石片掉落出来,悬坠在半空发出“叮铃”脆响。 那声音不大,在寂静的夜色中荡漾开去,却如水般绵延不绝,直流淌进人的心里。 原以为胜券在握的黑衣人竟心神一震,只觉得脑海中微微迷蒙。几个人眼睁睁地看着殷笑突出了包围圈儿,却忘了动弹。 黑暗中忽然飞出一枚石子,直接命中她的脚踝。 “啊!”痛呼声在巷中传出老远,殷笑“噗通”一声扑倒在地,手上一松将铃铛掉落在一旁。她摔得眼冒金星,半晌才喘过气来。 雪地上响起“嘎吱嘎吱”地脚步声,节奏均匀,不紧不慢。 一双押着暗纹的锦缎靴子出现视线中。她忍痛撑起上身,抬眸正对上一双冰冷深沉的眸子。 殷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那人略有些熟悉的面孔,只觉得如坠深渊……完了,她怕是留不住小命去找师父了! ………… 炉中的火炭烧得正旺,熏得整间屋子都温暖如春。白瓷壶上描着精致的青花,壶嘴处汩汩冒着热气。 白冉将里面的茶水悉数倒掉,掀开盖子后又将水注满,这才给自己斟上一杯。 对面的人看着他的举动不由笑笑,“这砖茶的头一泡,你还是喝不惯。” “味道过重,会显得后面寡淡。”白冉端起杯抿了口,立刻露出赞叹的神色,“十年的青砖,果然不错。” 白鑫叹了声,“第一泡味道更醇,可惜每次都被你浪费了!” 白冉笑而不语。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而后白鑫沉声道:“家主前几日传信过来,张阁老前日进京拜见圣上,在御书房内足足呆了三个时辰。他出来后,圣上立刻连发两道手谕到中书省。当年那件案子,估计正月十六复朝就会有旨意发出。” “沈老夫人行事跋扈,这些年过于压制沈氏旁系,导致可用之人凋零。沈家主事之人均已毙命,即便圣上不下旨开卷重查,沈家也断不会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说到这里,白冉忍不住怔忪了一瞬。殷笑从头到尾都没拿出半点有利的证据,可那晚却句句直指人心,最后逼得沈从山走上极端。如此兵不血刃,不知是凑巧还是设计精妙。 “子冉……”白鑫低沉的声音将他思想打断,“太子妃前年薨逝,圣上下旨中秋节时再为太子选妃。徐刺史有意年后送次女入京。” “徐家次女?”白冉略显疑惑,随即便反应过来,“就是那个号称十全美人的徐娇容?” 白鑫点头。 “呵……”白冉轻笑,“若是我没料错,陛下应是属意于刘家嫡女的。徐刺史的未来国丈梦恐怕要落空。” 白鑫却不赞同,“徐娇容姿容出众,即便做不成正妃,良娣还是可以的。若当真如此,恐怕以后日子要不太好过。” 白冉未置可否,神情中却流露出一丝不甚在意的轻蔑。 白鑫不再就此多言,倒是将话题绕到他的身上,“张家小姐过了今年便年满十九,你们两个……” “兄长!”白冉突然喝断了他,冰冷凌厉的语气让对方不由一怔。 意识到情绪有些失控,白冉缓缓舒了口气,“兄长见谅,我方才有些心急了。张玉瑶云英未嫁,你这般将人家和我扯在一起,恐怕有损姑娘家清誉。” 白鑫默然了一瞬,“不是我要催你,是家主的意思。他年前在信中催你没有结果,知晓你要来青州,便在信中要我当面再督促你。” 白冉忽然一阵烦躁,“此事我自有主张。” 白鑫还想再说些什么,房门却在这时被人急促敲响。 阿顺也顾不得规矩,连滚带爬地跌入室内,哭丧着冲着白冉嘴一咧,“公子,殷姑娘被晖王抓走了!” ………… 秦穆的行辕在青州城东。 去的路上,阿顺将方才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可等白冉问起原因,他也不知晓为什么。据阿顺所言,自己都和殷笑在一起,可以确定并未和晖王有什么交集。 所以白冉觉得,会发生这样的事,说明殷笑是在和自己相识前,就得罪了秦穆。 他隐隐感觉到头疼。秦穆虽然行事张狂,但却绝对不是随意恃强凌弱之人。能让他出动乌衣卫来抓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想必殷笑和他之间的梁子结的不浅。 而且白冉虽未曾和秦穆真正打过交道,却也早有耳闻,此人行事狠辣,软硬不吃。他甚至怀疑殷笑落到秦穆手上这两个时辰里,还焉有命在。 想到这里,他叹息一声,再次加快了脚步。 行辕门口没有亲兵压阵,只守了两名乌衣卫。见白冉走进,其中一人神色倨傲地拱手抱拳,“白公子,我家王爷有令,今夜有要犯审问,概不见客!” 白冉冲他拱手笑笑,“请问王爷的要犯,可是一位身材单薄,十七八岁的姑娘?” 那人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无可奉告。” 白冉仍旧满脸好脾气,“那姑娘是我挚友,还烦请阁下通报王爷,白某求见。” “王爷有令,无论何种理由,任何人都不见!” 白冉皱了皱眉,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巧的金色令牌,语气微冷道:“鉴天司令信在此,见官大一级,还请阁下让路。” 可那人依然不假辞色,“乌衣卫非官非民,只听主人号令。” 白冉薄唇微抿,下颚线条显示出一丝紧绷。极短一瞬的犹豫,他从袖中抽出一把铁骨折扇。门口两人毫不退缩,亦同时长剑出鞘。 金戈声鸣,一触即发。 行辕内忽然有脚步声传来,一名黑衣人出现在门口,面容冷峻地冲着白冉略一拱手,“白公子,王爷请你厅内一叙。” 第六十九章 王爷饶命 行辕侧院有片胡杨林。 秦穆一进门便吩咐手下人将殷笑绑在最粗的那颗树上,然后大步走进了温暖的厅堂内。 殷笑从被抓开始,一路上阿谀谄媚连哭带嚎,只换来秦穆轻蔑的一瞥。以情动人低伏作小的招数屁用没顶,倒是入戏太深消耗了不少体力。 她的嗓子这会儿已经干哑,四肢也有些疲乏无力。于是干脆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任由别人摆布。 殷笑不知道秦穆会不会也挑断自己的手筋脚筋,但估摸着接下来一顿胖揍肯定是逃不掉了。然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那两名黑衣劲装的侍卫将她往树上一绑,便转身走人了。只留她一人呆在这乌漆墨黑的松林里,享受寒风凛冽的夜色。 为什么……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殷笑半是迷茫半是侥幸,同时又有种秦穆后面会放大招折磨她的不详预感。 一个多时辰在她的惊慌忐忑中,眨眼便溜了过去。夜色渐深,空气中的寒意也越来越浓重。 而殷笑也终于领悟到,秦穆将她绑在这里不闻不问,不是因为慈悲,而是要活活把她冻死。她整个身子从里到外凉的透心儿,踩在雪地上的双脚早就没了知觉,身体的其它感官明显也在变得迟钝。 殷笑已经没有精力继续在心底招呼秦穆的祖宗十八,只借着最后一丝清明咬破舌尖,依靠疼痛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睡,千万不能睡。睡了,就彻底成冰雕了。 远处隐约有火光亮起,伴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殷笑心知是有人来了,可身体寒冷到麻木,让她连撩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脚步声在她身前停下,一个声音疑惑道:“咦,不会冻死了吧。” 随即两根手指探到她鼻下,另一个声音答道:“还有气。” 然后捆绑她的绳索被解开,一只有力的大手攥住她的衣领。就那么一路将她拎出树林,直奔灯火通明的前厅。 屋内暖意融融。 门开的那一瞬,殷笑便感觉一股热浪迎面而来。扑在她冰冷的皮肤上,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提着她那人松手将她扔在了厅内地中央,与同去的另一人冲着主座恭敬行礼,便退到了一旁。 有厚厚的地毯垫底,殷笑倒没被摔疼。然而冻僵的身体逐渐开始还阳,令她控制不住的颤抖瑟缩。 主座那人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唇角斜勾,懒洋洋地开了口,“本王行辕里的林中夜色,可还好看?” 殷笑牙齿打颤,既不答话也不抬头,只窝在原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不答话,秦穆竟也不介意。继续慢悠悠道:“百余年前,我大衍将士曾与前朝余孽殊死搏斗,血染青州。这行辕所在,便是当年最惨烈的一处战场。那胡杨林中尸骨累积成山,血流成河,据说冤魂至今不散,每到晚上总有将士亡魂游荡。你可小心些,说不准那些活着没成过亲的鬼魂已经盯上了你,今晚就讨你去阴间做老婆。” 殷笑这次有了反应,她抬眸看向秦穆,抓住的却是另一层重点,“王爷的意思,是今晚不会要我的命了?” “呵……”秦穆轻笑出声,“本王何时说要你的命了!”说着摆摆手,示意旁边的侍从将暖炉抬到殷笑身边。 特制的银丝碳中也不知加了什么,靠近时竟闻得一股似有若无的幽香。炉火的热度突然笼罩,令她打了个激灵,殷笑急忙往旁边退了退,和暖炉拉开一段距离。 她的手脚怕是已经冻坏了。再骤然接近温度高的东西,恐怕全身都会冻伤。到时候冻疮年年犯,年年遭罪……殷笑蓦地清醒过来。秦穆的确是没打算要她的命,让她活遭罪,才是他的目的。 果然,她刚想到这里,就听见他说道:“死了多利落,比起直接取人性命,本王更喜欢让人生不如死。” 低沉的声音调子缓缓地,明明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却又透着几分阴狠的寒意。 殷笑头皮一阵发麻。她眨巴着眼睛和秦穆对视片刻,嘴一扁又带上了哭腔儿,“王爷饶命啊!我瞎了狗眼,不知道您老人家就是大名鼎鼎的晖王殿下。不然借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偷您的东西啊!” “老人家?”秦穆上挑的尾音暗藏着危险,“本王看上去很老?” “不不不!”殷笑脑袋摇的像拨浪鼓,“您不老。您看着可年轻了!英俊潇洒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闭嘴!”一声低呵打断了她的奉承,语气冰冷不耐。 殷笑瑟缩着,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秦穆盯着她看了会儿,“现在知道本王是谁了?” 殷笑点头。 “那你自己说吧。” “啊?!”殷笑疑惑,“说什么?王爷明示。” “说说本王该如何让你生不如死。” 殷笑眼皮一阵狂跳,“我……”还不等再次开口求饶,房门便被人轻轻敲响。 “进来。”秦穆低低吐出两个字,随即一名黑衣侍卫便推门而入。 他恭敬地施了一礼,然后目不斜视地从殷笑身边经过后,站在主座下低语了几句。 秦穆听完一阵沉默,低声说了句“叫他进来,”然后将视线扫向地上那个贼眉鼠眼的人,“不想死是么?” “王爷饶命。” 秦穆笑笑,深暗的目光叫人莫名心悸,“本王既说过不想取你性命,就不会让你死。” 可殷笑听着这话,却莫名地脊背发凉,“王爷……”她牙一咬,心一横,发狠到,“王爷,你还是给我个痛快吧!” “哈哈哈哈……”秦穆闻言朗声笑了出来,“这样,本王给你个机会。” 殷笑眼睛一亮,“什么机会?” “今夜你独自去侧院的胡杨林中呆上一宿,若是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将士亡魂没有讨你去阴曹地府成亲,本王就考虑减轻对你的惩罚。至少不会让你同他们一样,身上也缺点什么。” 殷笑抿了抿嘴,“王爷还是给我个痛快吧,就怕这一宿我没被冤魂带走,也被活活冻死了。” “放心。不让你死,自然也包括不会让你冻死。”说完,秦穆转头看眼身旁的侍卫,对方立刻会意,再次过去提住殷笑衣领,将人拎出了厅外。 ………… 白冉走到前院的时候,隐约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人提溜着走向侧院。 虽然只借着院中灯火视线不是特别清晰,可他仍旧能够肯定,那就是殷笑。他想也不想,抬腿就要追过去,却被一旁引路的乌衣卫伸手拦住。 “白公子,王爷行辕内,还请不要造次。” 白冉动作一顿,皱眉同眼前的人对峙了一瞬后,收敛好情绪,快步朝院中正厅走去。 秦穆斜倚在座椅里,姿态亦如刚刚审问殷笑时那般懒散。 见白冉进门也不言语,直到对方见礼完毕方才慢悠悠开口,“鉴天司由太祖皇帝所设,其制不在各部司之内,府内凡持令使信物者见官可大一级。白冉,本王说的可有错?” 白冉略一拱手,“王爷所言无误。” 秦穆拿起案上茶盏,随意拨弄了两下盖子,“那本王可在百官之列?” “王爷乃皇室贵胄,自然不属百官之列。” “呵……”秦穆轻笑,声音多了几分冰冷压迫,“既然如此,白令使见了本王,为何不行人臣之礼?” 白冉一怔,随即还是撩起衣摆,规规矩矩地行大礼叩拜,“臣鉴天司金牌令使白冉,叩见王爷。王爷千岁。” 秦穆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吐出两个字,“免礼。” “谢王爷。”白冉站起身,从始至终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秦穆呷了口茶,又将杯子放回原处,“鉴天司一向是无事不动,白令使在本王门前大动干戈,不知有何公干?” “微臣不敢。入夜叨扰王爷,微臣亦心感惶恐。只是一位朋友被王爷带到了行辕,微臣担心她的安危。所以才和乌衣卫起了冲突。” “朋友?”秦穆眉梢一挑,“本王今日只抓了个贼,何时将你的朋友带回来了?” 白冉下颚的线条有些紧绷,咬牙道:“王爷抓的那个贼,正是微臣的朋友。” “哈……”秦穆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毫不掩饰地讥讽道:“素闻白家公子交友广阔,没想到这不入流的小贼,竟然都是你的朋友!” “王爷!”白冉微微加重了语气,神色肃穆地拱手施了一礼,“女子德行名声最为重要,微臣斗胆,请王爷慎言!” 秦穆幽深的眸子倏然眯起,他怒极反笑,“白冉,你这是在教训本王?!” “臣不敢。只是微臣想问问王爷,您口口声声称微臣的朋友是贼,可有什么凭据?!” “凭据?”秦穆冷声哼笑,“她在临安城偷了本王的钱袋,里面一共一千零二十两银子,还有号令乌衣卫的玉珑令。银票后来又被其他贼人窃取,玉珑令在青松县一家当铺内当得十两二钱银子。偷她的小贼还有当铺掌柜都记得她相貌,白令使不要凭据么,是否需要本王将他们都传上来,好当面一一对质?!” 第七十章 当牛做马为奴为婢 闻言,白冉只觉得一阵不可置信。 听完阿顺的叙述后,他曾经对殷笑和秦穆之间的恩怨做过很多种设想,但绝对没想到真实情况会是这样。 当今天下就连三岁孩童都知晓,大衍朝晖王秦穆乃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两岁起习武,师从英雄榜第一高手,待到十五岁出师,已是青出于蓝。 而如今秦穆的功力有多么深厚,早就无人能够探究。别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连他这榜上有名的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近秦穆的身,都是不可能,更遑论是偷得他身上的东西。难道说,殷笑其实是个高手,功夫竟与秦穆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只是一直深藏不漏,让他不曾发觉。 可感觉并不像啊!但如果当真如此,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猛然又想起秦穆去年同北夷对战身受重伤,始终未愈的传闻。又或者,并非殷笑身怀绝技,而是秦穆当真伤势不轻,到现在都没好。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栽到殷笑手里啊。 白冉一瞬间心头思绪百转千回。他定了定神,压下疑惑道:“王爷,微臣有一事不明。” “说。” “王爷武功高强,绝非一般人可以随意近身,如何会被一个毫无功夫的女子得手?” “哦?”秦穆不答反问,“那你是怀疑本王有意栽赃了?” “臣绝非此意!臣……”白冉急忙辩解,却秦穆不耐打断…… “好了。你不必再多言。不过区区小贼,本王随意处置了便是。白令使有这闲功夫,倒不如多替皇兄多分忧。” 白冉抿唇默然。短暂的犹豫后,下定决心般冲着秦穆躬身施礼,“王爷,殷笑……就是偷了王爷东西的这位姑娘,实乃微臣挚友。而且她在安阳帮过微臣的忙,还请王爷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秦穆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白冉,你也算是朝廷命官。先不说那阴笑还是冷笑的,偷盗他人财物已触犯律法。若是以后只要有人冒犯了本王,随便哪个朋友来求求情就能被网开一面,你让本王以后威信何在?” “求王爷宽恕阴笑。”白冉又将上身压低了几分,继续请求道:“殷姑娘偷王爷的银子,微臣愿意替她归还。至于玉珑令,相信王爷也已经追回。毕竟没有造成重大损失,还请王爷恕罪。若是王爷还有什么不满,微臣愿意替她承担。” 秦穆冷嗤一声,“她偷的是我晖王府的威严,毁的是我秦穆的名声,你可承担的起?” 白冉唇角肌肉一阵跳动,没想到自己都低伏到如此程度,对方仍旧丝毫不留余地。他眼神微动,强自压下心中愠怒,“王爷,白家虽不才,但也并非无用。只要王爷肯放过殷姑娘,若以后王爷有所吩咐,白家定竭力相助。” “白家,呵……”秦穆不屑地笑了声,“白冉,一个白家本王还没放在眼里。而且……等你真继承白家,做了家主,再来本王面前说大话吧!” 白冉面色一僵,他放下胳膊站直了身体,眸中怒意终于再难掩饰。 然而主座上那人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要本王考虑对她从轻发落,也并非绝对不可以。” “……!!!”情势转变太快,竟叫人一时有些发懵。白冉暗自平定了情绪,开口时神色已然平静如常,“请王爷明示。” “不是本王明示。”秦穆修长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子扶手,“而是白令使你要有个明示,既然那阴笑还是冷笑的冒犯了本王,你就要给本王一个不得不饶过她的理由。还是那句话,她动了晖王府的威严,本王饶过她,总要有个说法去服众。你且回去好好想个说法吧,不过本王耐性有限。”说完,他便示意身旁的一名乌衣卫送客。 白冉这一次没再强求。施了一礼后,皱着眉略带心事地同那名乌衣卫转身离开了。 厅内只剩下主座上的人和一名蓝衣侍卫。 感受到身旁那人的欲言又止,秦穆慢吞吞道:“有话就问。” 那人迟疑了一下,“王爷,白尚书只白冉一个独子,将来定由他来继承白家。那女人不过是个小贼,并没有给您造成多大损失。您为何不顺水推舟,让白家欠您个人情?” 秦穆看了他一眼,“青锋,蓝十三刚才传回的线报怎么说的?” 青锋愣了愣,不等回忆,他家王爷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别忘了,方才她那几片碎石片就摆了你们所有人一道。那女子与白冉在安阳城熟识,就算两人共同经历沈家一事,至今相处也不过月余。白冉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也极少意气用事。可今日在本王面前,却对一个貌不出众又相识不久的女子如此下血本维护,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青锋眼神闪动,脑中似乎豁然明朗。 秦穆薄唇微勾,转眸将视线定格在窗边的一盆常青植物上,眼神幽暗入夜,“所以,白冉越是拼命维护,本王就越是不如他所愿!” ………… 秦穆说了不会让殷笑冻死,就真的不会让她冻死。 一顶小帐篷,加上五床厚棉被和两只暖手炉。即便冬夜严寒,也能确保她在外面过一宿不被冻死。 青州城许久以前的确战火不断。 但也不至于像秦穆说的那般,遍地都是无法托生的冤魂怨鬼。这地方风水绝佳,气脉极盛。就算是当年战乱中死了不少人,魂魄也不会徘徊世间难入轮回,只能是比其他地方的孤魂野鬼托生的更快。 所以殷笑实在想不通,秦穆为何一口咬定自己的行辕有鬼,还非得让她在这里待一宿。难道就是单纯想吓唬吓唬她?如此的幼稚行径,也未免太对不起他冷血狂妄的名号了吧。 还是这秦穆知晓了什么风声,也和那时的白冉一样,想要试探她能否看见些旁人不能见的东西?不对啊,如果那样,他应该让她去乱坟岗才更保靠。但是他试探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总不会晖王府有不干净的东西吧! 殷笑转瞬便否定了这个假设。秦穆身上煞气极重,完全就是那些东西的克星。所以根本不可能是因为这个。 她百思不得其解,又忍不住心中阵阵忧桑。殷笑清楚的记得,秦穆刚才说的是:如果她能在这胡杨林中呆上一宿平安无事,就考虑减轻对她的惩罚。 是减轻,不是免除!而且考虑的结果是什么,同样是个未知数。 殷笑可以肯定自己能够平安无事呆到天亮,只是天亮之后会不会继续安然无恙就难说了。 她知道秦穆捉拿自己的时候放过了阿顺。这会儿他应该已经找到他家公子通风报信儿了,就不知道白冉是不是会来救她,又有没有能力把她从晖王手中毫发无损地捞出去。 殷笑脑中思绪烦乱,最后烦着烦着,竟疲惫地睡着了。 夜里账外似有风声呼啸,如泣如诉凄凉悲壮。而她缩在被里,无知无觉。 殷笑第二天是被冻醒的。 阵阵冷风吹在脸上,像是无数把小刀子割过皮肤。她激灵着睁开眼,发现天光已经大亮。明媚的日光穿过交错的枯枝,斑驳刺目。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她看着周围景物迷茫片刻,猛然发现搭在周围的帐篷不见了。 “醒了?”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陌生又熟悉。 殷笑一轱辘身坐了起来,就看见一身锦缎貂裘的晖王殿下正站在她躺下时头顶的位置。 她乌溜溜地大眼睛转了两圈儿,急忙低头行礼,“民女见过王爷。” 秦穆将目光落在她发顶的一根枯草刺上,讽刺道:“看样子你长得太丑,就连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百年亡魂,都不待见。” 殷笑不理他奚落,吸了吸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可怜兮兮,“民女安然无恙,王爷是否也该履行承诺?” “承诺?”秦穆语气疑惑,“什么承诺?本王何时给过你承诺?” 就知道是这样!!!殷笑一边暗自招呼秦穆的祖宗十八代,一边抬头用委屈的神情迎接他的目光,“王爷昨日说过的,只要我在这里呆一宿安然无恙。就考虑减轻我的惩罚!您一言九鼎,可不能到我这里就说话不算数。” “哦~你说这个啊!”他故作恍然,“别急,本王正在考虑。至于考虑的结果嘛……那就要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 果然还有后招。 殷笑心中又是一声咒骂,面色惶恐地瑟缩了一下,“王……王爷明示,民女要如何表现才能让您满意。” 秦穆笑而不语。过了会儿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殷笑。” “哪两个字?” “殷实富足的殷,笑口常开的笑。” “祖籍何处?” 殷笑这下被问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祖籍何处。山中就只有她和师父,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祖宗是哪一位! 秦穆没有立刻听见答案,不耐地皱了下眉,“不想说?还是不能说?来人……” “王爷!”殷笑急急出声,“不是我不想说……是……是我一直住在山里,我也不知道那山,究竟叫什么名字!”见他依旧神情冷淡,她又举手做发誓状,“是真的!我没说谎。” 秦穆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倒是没继续多问。他深沉的目光中似有玩味,盯着殷笑看了片刻后,从袖中拿出一只荷包。 殷笑眨眨眼,认出那荷包就是自己装银子的那只。 秦穆说道:“你身上的一千四百银子,现在全部归本王所有,算是抵偿在临安城偷盗本王银钱的本息。至于盗走玉珑令又私自当卖……”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声。 而随着他的停顿,殷笑不自觉咬紧牙关,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她身体僵硬,神情紧绷的模样似乎愉悦到他。秦穆唇畔掠过一丝笑意,直接宣判,“从即刻起,你就给本王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吧。若是这一年内表现的能让本王满意,便赦免你!” 第七十一章 她又完了 殷笑极度怀疑自己上辈子其实一支烧火棍,所以这辈子即使转世托生成人了,也依旧离不开厨房这种地方。 在沈府做临时工如此,在晖王行辕被迫为奴依旧如此。 秦穆在单方面宣布了殷笑的命运之后,便将她扔给了那个叫青锋的蓝衣侍卫。青锋显然也没打算亲自看顾她,而是转手又把她扔去了行辕后厨,并吩咐管事有什么脏活累活不用客气,尽量使唤。 于是殷笑第二段丫鬟生涯中的第一份任务……就是擦锅底清炉灶。 秦穆的敕建府邸有两处,一处在北境封地内,一处在京城。 这所谓的青州行辕,无非就是出临时落脚的地方,院落并不恢弘,厨房规模甚至还不如沈府。可饶是如此,三个大灶两个小灶,外加七口大小不一的铁锅,还是让殷笑忙活了几乎一整天。 眼看要日落时,终于大功告成。她累得腰酸背痛,刚坐在角落的小马扎上休息了片刻,管事便又出现在她眼前,“王爷要沐浴,赶紧的,去生炉子烧水!” 殷笑心头万马奔腾,却又欲哭无泪。眼看着其他人都去吃晚饭,只能边吞口水,边认命的继续充当苦力。 好在这之后,没有人再派任务下来继续折腾她。而厨房摘菜的大婶见她一个小姑娘累的可怜,竟还好心地给她留了份晚饭。殷笑感激涕零,顿时觉得和晖王府相关的人,也不是所有都那般面目可憎。 这这世间,其实还是有很多好人的! 行辕的杂役都住在后厨东侧的一间院落,然而殷笑却并不同他们宿在一处。 晚上亥时刚过时,青锋再次出现。然后将她领去了西侧院的一间小屋,面无表情地留下一本蓝皮册子,外加一句“背熟它。”便转身走人了。 殷笑四处打量一圈儿,发现小屋干净整洁,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不像是长期无人居住的样子。 她走到屋地中间点燃暖炉,添了几块碳进去。待到室内温度上来后,方才拿过那本册子细看……《晖王府家奴训诫百则》。殷笑眼皮一阵抽搐,不由仰天长叹:白冉为何还不来解救她出苦海?! 说好的彼此有个照应呢?果真这种温润贵公子都靠不住么! ………… 白冉这一天其实也过得并不算轻松。 秦穆要一个能让他放过殷笑的说法。但白冉却再清楚不过,即便自己真的给出个说法,也仍旧不会有任何作用。搬出整个白家作为条件都不能让晖王殿下心动,更何况一个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说法? 不过有一件事他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殷笑还平安无事。秦穆若是单纯之位报复泄愤,早就已经让殷笑死无全尸,完全不必和自己费这般唇舌。 可让他想不通的是,对于殷笑这样得罪过自己的小人物,秦穆何以手下留情?这并非晖王一贯的行事作风。若勉强说是因为知晓殷笑和自己的关系,他又似乎并不在意白家的态度。 白冉思绪纷乱,一时间有些理不清关系。 然而午饭的时候,还有更叫人混乱的消息传来。据他留在白家的眼线禀报:两日前,他父亲已经和张阁老口头上对他和张玉瑶的婚事达成共识。只等过段时间他回京后,便正式下聘,缔结婚约。 白冉只觉得一个头痛成了两个大。 他同张玉瑶青梅竹马,也算是感情深厚。只是这感情绝对不包括男女之情。两家门当户对,虽长辈有意结为姻亲,却始终没有正式提上桌面。索性他也就一直无视张玉瑶一片深情,装糊涂。这些年他经常在外,每年和她见面次数不多。女子青春有限拖不得,而且日子久了,张玉瑶对他的感情总归也会淡上几分。 若非中秋太子选妃一事打乱了眼下朝堂格局,他父亲也不会急于和阁老家联姻。 他明白此次不同以往,“拖”字诀已经无效,自己必须赶在这桩婚事彻底尘埃落定前做出应对。不过好在不回京,此事便不能正式落定。 白冉压下心中烦闷,叫来阿顺简单交代几句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住处。 ………… 六合当铺位于青州城最宽阔的街上。 南边拐过两条街是车马市,北走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可出城。西侧不远是勾栏林立的花街,往东则直通官府衙门。真正繁华热闹,四通八达的所在。 只是当铺今日生意不济,从早上到现在,竟连张都没开。 前堂只守了个年轻的伙计。白冉进门时,他手托着下巴,正靠着柜台昏昏欲睡。 “咳!”白冉不轻不重地咳了声。 那伙计被惊醒。迷茫了一瞬后,见有穿着不俗的客人上门,立刻打起精神笑脸相迎,“公子是要当东西,还是想淘换些稀罕物?店里前几天刚收到些好货。” 白冉并未答话,负手打量了一圈儿店内摆设后,方才开口,“我要当东西。” “哟,那您算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儿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可是城内出了名的!你是活当还是死当,要当什么东西?” “活当。”白冉语气不紧不慢,“当的是这青州城的太阳。” 伙计一怔,随即又笑容如常,“公子的东西太贵重,小的可做不了主。要不,您和掌柜的商量?”说着,他冲里面做了个请的动作。 “也好!”白冉浅淡一笑,举步直奔后堂。 吴齐晨起染了风寒,早饭后用过了药一直有些昏昏欲睡。 白冉的到来并未令他惊讶,两人寒暄了几句后,便开门见面山,“东家说您这几日必定上门,在下一直恭候公子大驾。” 白冉笑着恭维道:“巫先生运筹帷幄,一向令人折服。听闻先生日前来了青州,现可还在?” “东家有事,昨晚便离开了。不过他有话让在下转告公子。” 白冉眸光一闪,“吴掌柜请讲。” 吴齐笑了笑,“东家说,公子所拒之事不必强求,顺其自然便可。另外,还有一条消息或许对公子有用。” “是何消息?” “青州城西门外十里,有座山。从去年起,山中便常有猎户失踪。据说晚归的樵夫曾经见过有人行至一处山坡下,便凭空消失。此事早就上报府衙,府尹大人派差役查看过,却并未发现异常。可坊间却已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有邪灵作祟。” 白冉颇为不解,“先生转告此消息……是何意?” 吴齐摇头,“东家未说缘由,在下只负责传话。” 白冉微微皱眉,没有再继续追问。随即起身告辞。 出得当铺,外面天色已经擦黑。 两名巡街的差役正好门前路过。他看着两人身上公服,顿时脑中灵光一闪……救殷笑的说法,他知道是什么了! ………… 第一缕晨曦透过窗纸的时候,殷笑转醒过来。 屋内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发懵,隔了小片刻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唉……”她叹息一声,坐起身,只觉得浑身骨骼酸痛,显然是昨日劳累过度留下的后遗症。 殷笑艰难地背过手,捶了捶后腰。下一瞬动作一顿,猛地想起什么。 她左右四顾,最后在枕边找到了那本蓝皮册子。纸张已经发皱,其中几页还晕染了大片口水印儿,字迹都已经模糊。 昨日那蓝衣侍卫说让她背熟这鬼东西。可她实在是太累,就拿了本子躺床、上边歇边看。结果一页还没翻过去,困意就席卷而来。然后她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然后天就亮了。 完了,又完了! 她嘴一咧,还不等挤出两滴眼泪,房门便被人从外面“哐哐”敲响。 “王爷有令,命你即刻去书房!”一道陌生的男声毫无起伏地撂下一句,之后再也没了动静。 “嗯哼……”殷笑痛苦地哼唧着,认命地掀被下床,鞋底蹭着地皮出了房间。 殷笑来到书房的时候,秦穆刚用完早膳放下筷子。 桌上碟碗精致,菜色、诱人。 殷笑忍不住直吞口水,肚子也不争气地阵阵发空。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仆从们将几乎没有动过的食物,一样一样地都撤了下去。最后连味道都没得闻。 领她前来那名侍卫轻轻踢了她一脚,低声呵斥道:“王爷面前,岂可放肆!” 殷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规规矩矩地行礼,“民女见过王爷。” 秦穆却连眼皮都不曾撩起。他接过仆从奉上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过嘴角后,轻轻吐出两个字,“重来。” “啊?!”殷笑不明所以。随即心头微怒……连行个礼要刁难她!要不要太过分啊。 还是那名侍卫出言提醒她道:“既已入府为奴,便不能在自称民女。” 破规矩真多啊!殷笑心头愤愤,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奴婢殷笑,拜见王爷。” “嗯。”秦穆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却未曾叫其免礼,“青锋昨日已吩咐过你了吧?” “什么?”她满眼不解。 这次却无人替她解惑。 秦穆又道:“背吧。” 殷笑隐约明白过来,整颗心忽悠一下跌倒谷底。 秦穆终于抬眸睁眼看向她,薄唇一掀扔出一句炸雷,“错一个字,挨一顿鞭子。” 然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她旁边的侍卫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条软鞭。手腕一翻,鞭稍抽在她身侧地砖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第七十二章 抱大腿 殷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往旁边躲了躲。可谁知那鞭子竟似长了眼睛,突然出现在另一侧,鞭稍将将扫在她衣袖上。 她缩成一团,僵直地挺在原处,不敢再擅自妄动。 秦穆将用过的帕子随手往桌上一扔,“没背是吗?” “背了背了!”殷笑急忙出声,然后边努力回想着边磕磕巴巴背诵起来,“王府之内,凡事无大小,无巨细,无……无……无……” “无什么?”秦穆冷冷出声。 殷笑眼巴巴看着他,“王爷我真背了,没背下来。” 秦穆冷哼一声,那侍卫手中的软鞭立刻向她抽去。 “啊……”殷笑惊声惨叫着,不等鞭子落在身上,已经飞身着朝桌边扑了过去。她动作灵活敏捷,加上在场的人都未曾防备她会有此举动。秦穆竟一时来不及躲避,两条腿被她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那侍卫也惊骇到,手腕一抖,鞭子在半空中改了走向,抽在了门口的红木架子上。 秦穆身体一震,抬腿就想将殷笑踢开到旁边,却发现她实在抱得太紧。而且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关节处,若硬是发力,搞不好能把人踢个骨断筋折。 殷笑身上的衣服还是被抓时那件,早已经滚得皱巴巴。再经过昨日的劳动洗礼,胸襟胸口蹭了一块块黑灰。投头发也是乱糟糟地,鸟窝一样。 邋遢的模样让秦穆太阳穴一阵跳痛。他强忍着嫌弃,沉声呵斥,“放手!” 可殷笑却抱得更紧,“不放!”她哭哭唧唧地哀嚎着,要多惨有多惨,“王爷,奴婢自小记性就不好,早上吃的什么,中午就忘。您让奴婢背那么长的东西,奴婢做不到啊!” “做不到?”秦穆看着她鸟窝一样的发顶,眸色越来越阴沉。 “嗯。”殷笑丝毫不觉危险将至,继续卖惨装可怜,“奴婢资质愚钝,还请王爷开恩。” “呵……”秦穆轻笑出声,语气忽然变得轻柔缓和,“脑袋笨记性不好是吗?” “是。天生的,奴婢也没办法。” “没关系。本王这里有的是给人长记性的办法。只要本王愿意,就算是个傻子,也能叫他变聪明了。”说完,他抬眸看向门口执鞭的那名侍卫,“蓝羽,带她去长长记性!” “啊!”殷笑大叫一声,抬头泪眼汪汪的看向他,“王爷我脑袋突然好了!” “是吗?”秦穆挑眉反问,“真好了?” 她点头如捣蒜,“真好了真好了。” “那本王刚刚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殷笑眨眼,“王爷指哪句?” 秦穆指了指自己的腿,“本王叫你放手。” “不放!放了就没命了!” 秦穆挑眉冷笑,“你不放也一样会没命。” 她嘴一扁,正要哭出两滴泪来,却被响起的敲门声打断。青锋并未入内,只是隔着门板低声禀报,“王爷,徐刺史和青州府尹洪昭求见。另外,白公子也来了。” 白冉?!殷笑听见后半句话顿时眼前一亮。 秦穆却皱了皱眉,“他们三个一起来的?” 外面人答道:“徐刺史和府尹一起来的,白公子是在行辕外和他们遇上的。” 秦穆“嗯”了声,“让他们在前厅先候着。”随后他再不留情,抬腿把殷笑甩到旁边,冲着那名叫蓝羽的侍卫吩咐道:“带她去梳洗更衣,脏的和乞丐一样,简直污了本王的眼!” ………… 青州城府尹洪昭是去年才谪居此地的。 然而他刚刚升任没多久,便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青州城西郊有座齐栾山,山脉绵延一路直通北境。山中各种资源丰富,所以附近的住民经常去采摘狩猎。最早是去年五月,有一名猎户进山后,便再未回来。其亲属找到村长,随后组织了不少青壮劳力进山寻找,结果未曾发现半点踪迹不说,去寻人的一名青年又凭空失去了踪迹。 事关重大,村长连忙带人进城,原原本本地禀告给了府衙。 可彼时的青州城府尹已到任回京述职,新任的还在路上。主簿不敢擅自做主,便先将事情记录,压了下来。等到府尹洪昭到任后,才裹在积压事物里,一并向其汇报请示。 洪昭却并当回事。 山路陡峭,又常有野兽出没。猎户失踪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只下令周围个村镇张贴告示,提醒入山需多人结伴,注意安全。谁知这告示贴出去还不到两个月,又陆续有人失踪。这次不光是周围村子的猎户,还有想抄近路的过往行商。 洪昭派衙中捕快前去查看。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若是是跌落山崖或是被野兽袭击,也总会留下衣服残片或血迹。那些人是真真正正的凭空消失了,丁点儿痕迹都没有。后来又有樵夫亲眼看见,有人就在山坡上凭空消失了。他再次派人前往查看,照旧毫无结果。 洪昭隐约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却又束手无策。思来想去,便将事情呈报到了刺史府。可徐战庭年前都不在青州,无人批示。他只得继续将事情压下,然后一压就压到了过年。 只是也不知为何,原本被安抚好的苦主们,今晨却齐齐发难。直接跑去了刺史官邸门前喊冤。洪昭怕刺史责怪,急急忙忙赶了过去,就见街上声势浩大,堪比土财主家办丧事。 关于徐战庭的为人,洪昭上任前还是了解过的。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却也绝非为民做主的好官。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徐战庭竟然站在门口亲自安抚着伸冤家属。 洪昭只觉得无比惊讶,却不知其中内情。 徐战庭今日之所以摆出一副爱民如子的样子,一来是因为昨晚白冉在酒楼里“偶遇”了他。 白冉鉴天司金牌令使的身份,洪昭不知道,他却是知晓的。鉴天司的人就是皇帝散落在各处的耳目,一个不留神被他们抓住错漏,可能就会沟里翻船。 至于二来……则是因为秦穆现在暂居青州。 晖王封地虽然不在青州,可北境十三府军政要务他都有干预问责之权。说穿了,秦穆若是心情好,一切好说。若是心情不好,可以当场治他一个渎职之罪。虽说不至于免官,可太子选妃在即,他有意送女入京。绝对不能在此时出现半点纰漏。 只是当洪昭将前一段的调查结果汇报之后,徐战庭也隐约感觉到事情有些蹊跷。招来府中幕僚一商议,最后听得那人游说,决定将事情呈报给晖王定夺。 秦穆虽然性情难测,但却一向喜欢些危险离奇的事物。把事情报给他,他必定感兴趣想探个究竟,刺史府还可以推卸责任。 于是徐战庭和洪昭一大清早连饭都没吃,直接赶去了行辕。至于白冉,他是早就在街口恭候多时。只等和二人偶遇,在一起进府。人多趁乱好说话,他成功搭救殷笑的几率也能高一些。 ………… 秦穆说让人先候着,就真的毫不客气地让人候了一个多时辰。 若非身在军营,他都有晨起沐浴后再用早膳的习惯。可今日被浑身脏污的殷笑抱了一通,他只好在吩咐人烧水,重新沐浴更衣。 殷笑被抓的匆忙,衣物行李都在白冉的住处。秦穆出门从不带婢女随侍,这行辕中也只有两个做粗活的老妈子。所以等到梳洗过后,只能换上蓝羽拿给她的一套男装。虽然已是行辕内能找到的最小号,穿在她身上还是大了一圈儿,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感。 跟着蓝羽再次出现秦穆面的时候,他也刚刚收拾妥帖。绛紫色锦袍绣着精致的暗纹,衣襟和领口处都缀了貂绒,一派雍容华贵。 殷笑心中暗骂他“衣冠禽兽”,却还是要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秦穆看着她那极度不合身的男装,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率先举步走向门口,“走吧,去见见你的白公子。好歹也共事一场,分别了总要说声再见。” 前厅里。 府尹洪昭始终忐忑不安,紧张的情绪全都表现在他下意识绞在一起的十指上。徐战庭未料到秦穆让自己等了这般久,心头隐隐愠怒却又不能露在面上,只好继续暗自隐忍。 白冉是三人中最淡定的一个。闲适的坐在椅上品着茶,仿佛就是来躲清静的。 外面这时有嘈杂的脚步声响起,紧着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正主总算出现。 三人急忙起身见礼。可秦穆却看也不看,步履从容地买过门槛,径直走到主位上落座后,才慢吞吞地说了句,“行辕中不必拘束,三位大人免礼请坐吧。”说完抬眸看向正一点点蹭向白冉的殷笑,却也没有阻止。 方才门一打开,白冉就注意到了她,见殷笑果真安然无恙,总算松了口气。等到人蹭到自己身旁时,离开用眼神询问:过得可好。 殷笑嘴角往下一耷拉:不好!一点都不好!随即又眨眨眼:你快想办法把我就出去,说好的互相照应呢! 白冉看着她的神情莫名地有些想笑。他学着她也眨了下眼,算是安抚:别急,我今天来就是想办法救你。然后使了个眼色让她注意厅上,便正襟危坐,不再和她眉来眼去。 第七十三章 限期破案 两人眼神交流的功夫,洪昭已经向主座上的人讲起了猎户失踪一事。 秦穆姿态懒散,低头拨弄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也不知是听了还是没听。 徐战庭坐在一旁,始终未曾帮腔儿。所以洪昭只能唱起了独角戏。他这是第一次正面和秦穆打交道。尽管对这位晖王殿下的行事作风早有耳闻,可秦穆始终一副心不在焉的态度,还是令他越发地忐忑不安。于是越往后,话说的竟越不利索起来。索性虽然时常有些磕巴,事情却叙述的十分详细明了。就连殷笑这半路听书的,都明白了个彻底。 他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的时候,厅堂内有一瞬间的寂静。秦穆还是那个姿势未变,似乎真的没听下面的人说了什么。 洪昭实在无法再自说自唱下去,仗着胆子深行一礼,“人命关天,下官实在无能,还请王爷示下。” 可秦穆仍是垂眸不语,甚至连个眼神都欠奉。 洪昭额头上见了汗,只得转头看向刺史大人求助。 徐战庭终于不再作壁上观,起身施了一礼道:“王爷,臣觉得此事实在蹊跷。请王爷做主。” “的确蹊跷。”秦穆总算出了声。他抬眼在厅堂内扫视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白冉身上,“白令使有何看法?” “启禀王爷。”白冉冲着主座一拱手,却并未起身,“此乃荆州地方政务,微臣不便插手。” 秦穆笑了声,“本王问你看法,没让你插手。难道白令使竟与常人不同,看东西不用眼睛,而是用手?” 白冉被奚落倒也不怒,仍旧好脾气道:“王爷玩笑了。既然如此,微臣就说一下看法。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王爷和两位大人见谅。”说着,他站起身,冲厅内团身施礼后才继续说道:“如洪大人方才所言,此事的确蹊跷。若是失足跌落山下,或者是被野兽袭击,都应该有迹可循,而不是如这般凭空消失。深山老林中多精怪,微臣怀疑,那些失踪的人,是否和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有关。” “你如何就知道是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秦穆嗤笑,“也许是山匪所为也说不定。只要做事仔细些,也可以做到不留痕迹。” “王爷所言甚是。”白冉不紧不慢地辩驳道:“可山匪绑人,基本都是为了劫财。绑架行商还说的过去,可对猎户下手又是为何?那些人都有些功夫,进山不会携带太多银钱,失踪之后不见有人勒索家属,岂不奇怪。” “或许是因为喜欢吃人肉才把他们绑走的也说不准。”有人含含糊糊地嘟囔着接了一句,虽然音量极低,却还是被厅堂内的人听了个清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殷笑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其实刚刚她并不像出声,但不知为何,一阵恍惚就脱口而出了。 洪昭和徐战庭两人一个神情不悦,一个眼神里隐隐留出嘲弄。只碍于她是秦穆身边的人,又装束奇怪地位不明,才没有贸然出声。 白冉则是对于她突如其来的搅局十分无奈。怕她在说出什么,急忙眼神示意她安静闭嘴。 “吃人肉?”秦穆倒对她的说法忽然来了兴趣,眉梢一挑,示意她继续。 可殷笑注意到白冉的暗示,一时间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开口。咬了咬下唇,她继续说道:“齐栾山中有野族,野族长相与普通人差不多,只是外形威猛皮肤粗糙多毛发。他们行动矫捷,喜食人肉。若是那些行商猎户被他们捕了去,不留痕迹也是有可能的。” “哈……”徐战庭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姑娘真是异想天开。什么野族?!本官在青州任上将近十载,也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吃人的族存在。若是真有,为何早不出现?!” 殷笑解释道:“齐栾山直通北夷边境。野族行踪不定,之前一直游荡在山脉深处,近期才转移到这附近也说不准啊。” 洪昭问道:“那樵夫亲眼看见有人在山坡上凭空消失,又作何解释?” 殷笑蹙了下眉,不等开口便被白冉打断。 “殷姑娘……”他边说着,边不赞同地微微皱眉,“即使你说的野族真的存在,也不能来去畅通无阻。因为十年前,齐栾山深处曾经发生过一次大的地动,形成了几处断崖,阻断了往北的通路。这件事大衍境内外皆知,想必你久居世外荒山,所以才不知晓。” 殷笑不由怔愣,齐栾山十年前发生了大地动?!她的确没有听说过。 “食人野族确实存在。”秦穆语气轻淡,却让在场的人都为之一震,“百余年前,齐栾山中的确是有这么一群茹毛饮血的巨人。那时我大衍初立国号,与前朝余孽交战于此处,曾经受到过野族人袭击。不过当时领军的统帅用计将它们诱出深山,全部斩杀于城外坡上。未曾放过一人。”说到这里,他视线落定在殷笑脸上,似乎若有所思,“不过当时情势紧张,此事被下令不得张扬。后来久而久之,便成了鲜有人知的秘辛,你是从何得知食人野族的存在的?” 殷笑眉头轻蹙,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好像……是在一本札记看到的,要不就是听谁说的。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记得不是特别清楚。”话音落下时,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画面,场景破碎而模糊。似乎那些事情并非她在纸上读来或听人转述,而是亲身经历过。心脏骤然缩紧,她莫名感到一阵气闷。 秦穆敏锐地察觉到她眸色中的恍惚,却并未继续探究。他转眸看向厅堂内其他人,视线一一扫过后,定格在洪昭脸上,“那亲眼见人凭空消失的樵夫呢?” “这……”洪昭有些犹豫,“那樵夫受了惊吓后大病一场,没熬过年便去了。” “呵……”秦穆冷声嗤笑,“所以现在是连个查问线索的人都没有了?那你派去的人又查到了些什么?” “微臣……”洪昭声音颤抖,一撩衣袍跪地请罪,“微臣无能,请王爷降罪。” 秦穆却并没有为难他,而是将目标转移到了徐战庭身上,“徐刺史怎么说?也觉得是些怪力乱神的力量所为?” 徐战庭略微沉吟了片刻,“回王爷,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可能。但却也不能一味信服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以免造成疏漏带来更严重的后果。所以,臣觉得此事可以从两方面分别着手。一面增派人手搜山,一面请有异能之士参破其中玄机。动静大些,也可安抚百姓恐慌之情。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徐刺史不是挺有办法么?”秦穆语调微冷,同时流露出几分了然的鄙夷,“既然能解决,为何还要来惊动本王?” “王爷息怒!”徐战庭心头一震,急忙请罪道:“这些人失踪的太过诡异,微臣来实在是没了章程才来惊动王爷。刚刚这些主意,也是听了白公子所言,方才猛然想起。” “如此,你应该早些去和白令使商量。更不必惊动本王。”秦穆眯了眯眼,看向白冉,“事关青州百姓安危,圣上一向注重民生。白令使若没有其他公干,不如协助徐刺史一起调查此事好了。” 白冉一愣,没想到事情会扯到自己头上来。虽然和预计的不太一样,但却也差的不远。 他露出略显为难的表情,冲主座上的人拱了拱手,“微臣最近并无公务,王爷有吩咐,自然义不容辞。只是还需要个助手!” “助手?”秦穆似笑非笑,余光扫向殷笑,面色一片了然。 见他如此神色,白冉也干脆有话直说,“徐刺史方才说需要找身怀异能之人,微臣举荐殷姑娘。也请王爷开恩,让她帮忙调查此事,能够将功补过,抵消她之前所做之事。”说着,他深施一礼,“恳请王爷恩准。” “呵……”秦穆笑了声,并未答话。锐利的眸光直射向殷笑,“白令使说你身有异能,你有何异能?” 殷笑在他刀子一样的目光下不由瑟缩,险些脱口而出“吃得多算不算异能”,幸亏话到嘴边及时收住。她双唇嗫嚅着,不太情愿地实话实话说,“我能看见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然后就看见秦穆眸子倏地一眯,隐约有些不悦。 她急忙闭嘴。生怕哪里触了晖王殿下的逆鳞,又要倒霉。 只不过该倒霉的时候,怎么躲也躲不过去。 秦穆缓缓开口,“殷笑已入本王府中为奴,以赎先前罪过。不过既然白令使需要她协助,本王自然不会藏私!”说着,他站起身,边往外走边冲殷笑发出命令,“即刻起你便协助白公子和徐刺史查明此事,不论是否和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有关,都未必给本王一个清楚的交代。给你五天时间,若是五日后查不出结果丢了晖王府脸,别怪本王手下无情!”话音落下时,他人已经踏出门外。 第七十四章 殷笑的打算 殷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明显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她满眼不可置信地看向白冉,想要求证什么,却见他眉头深锁,也是神情愕然。 他走到殷笑面前,面带歉意地拍了拍她肩膀。 今早那些伸冤闹事的家属,有几个是他昨夜派人去撺掇的,有几个则干脆是他花钱雇来假扮造势的。只要给徐战庭出主意的府中幕僚,恰巧以前承过白家恩惠,再许以重金,自然按照他的意思忽悠了个天花乱坠。既然秦穆要说法,他就想借着查案的由头,找个将功补过的借口,冠冕堂皇殷笑捞出来,可谁知道,事情最后却和想象中的不同,竟帮了倒忙。 “唉……”白冉轻叹一声,安慰她道:“放心,有我在,五日足够。不会让晖王有理由找你麻烦。” “呵……呵呵呵……”殷笑终于神魂归为,认清自己的现实处境。她干笑两声,压低声音,“若是我逃跑的话,你会接应么?” 白冉一愣,随即点头,“自然!”若是五日后拿不出结果,秦穆真要拿殷笑开刀,他也是打算使些手段将她捞出来。 殷笑还是不放心,“那些乌衣卫什么的,看上去好厉害样子,你有把握?” 白冉笑笑,“放心,我会有安排。而且就算没把握,也要一试!” 她乌溜溜地大眼睛转了转,“那你打得过晖王么?” 白冉一阵沉默,“拼尽全力,可抵挡他三十招。” 殷笑心口拔凉。 ………… 五日的限期破案任务,倒是给殷笑换来了短暂的自由。 秦穆完全不担心她会趁机跑路,任由她随意外出并不加以束缚。只是有一条,那就是无论多晚,必须回行辕过夜。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夜间通宵去做的,则要提前向青锋或者蓝羽报备。 殷笑也隐约明白了,秦穆所谓的要她留在身边“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并不是要压榨她的劳力折磨她的身体,而是要碾压她的精神! 这让殷笑更深层次的认识到,自己的未来的日子究竟有多么凶险堪忧。 白冉离开行辕的时候,殷笑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她的包袱还在他那里,虽然东西不多,却是她现如今全部的家当了。而且那什么西郊猎户失踪案,她不过就是听着那几位大人口述,其它一概不知。白大公子既说了帮她,她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有力的援手。 从秦穆的行辕步行去白冉落脚的院落,步行也就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 青州繁华更胜安阳,街上摊贩熙熙攘攘,殷笑几乎走一路吃了一路。白冉见她暂时倒不开嘴说话,便也不急于提问。到了住处后,立刻吩咐仆人烧水,准备饭菜。等她舒舒服服洗了澡,又风卷残云般解决掉半桌饭菜后,方才笑着开口,“你这是多少天没吃过东西了?” 殷笑伸出一个手指头,嘴里喊着东西,含糊不清道:“从我被抓去到现在,就正经吃了一顿饱饭!” 他微微皱眉。还不等再问什么,她已主动将这两日的遭遇讲了出来。期间夹叙夹议,时而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时而又悲悲切切明眸含泪。 白冉这两天也是一直担忧她的处境。方才听见她两日只吃了一顿饱饭,甚至还感到一丝心疼和愠怒。可此刻见她比说书先生还兴奋的架势,所有的情绪瞬间就都成了无奈和好笑。 不过听了殷笑这添油加醋的讲述后,他倒是彻底放下心来。还是那句话,以秦穆的行事作风,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虽然不知他这次为何如此仁慈,但既然他第一时间没杀殷笑,这两日又只在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上做文章,就证明她是真的没有了什么危险。 “唉……”他轻声叹息,对上她委屈的眼神,语调不自觉柔和了几分,“你且再忍耐一段时间。晖王殿下一开始没动你,以后也不会伤你。不用一年那么久,待他消了气,我便将你捞出来。”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殷笑没精打采地应了声,心中对他的话完全不抱希望。 因为她隐隐觉得秦穆的所作所为,根本不是为了解一时之气。而且她也从来没指望过白冉会真的为了自己,去得罪一个权倾朝野的皇亲国戚。她还有种直觉,这位晖王殿下和白冉似乎有什么恩怨,格外的喜欢为难他。所以秦穆对她的刻意刁难,谁知道有没有受了白冉牵连的因素在里面。 她早就知道,这位温润和气的白公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完全值得信赖的好人。但至少这个人行事时会维持着谦谦君子的外衣,哪怕是算计什么,也温文有礼。 秦穆就不同了。喜怒无常、冷漠乖戾,偏又位高权重。他手里拿着鞭子,想抽谁就狠狠的抽过去,不加掩饰更不怕树敌。而且抽完了还要羞辱你一翻:我就是欺负你没本事来咬我,你能怎么样?! 完全的土匪作风。 但殷笑却不得不承认,她拿秦穆这种人毫无办法。 她赞同白冉的话,秦穆暂时对自己应该是没有杀意的。但谁知道以后?毕竟此人善变,她在他眼中又小若蝼蚁。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若是哪天他没兴趣继续刁难她最好。若是哪天真的受不了了,她就逮住机会跑路。 殷笑心思百转千回,一时间便做好了以后的打算。而那边的白冉一脸的若有所思,像是另有心事。 她重新拾起筷子往嘴里忙活,然后刚吃了几口,便听见他打破沉默道:“殷姑娘,你真的……在临安城偷了晖王殿下的钱袋?” 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怀疑,几分探究,还夹杂了几分她不太懂的情绪,让殷笑不由一怔。她动作一顿,抬眸看向他,也有些惊疑不定,“是啊,怎么了?” 白冉看着她的目光深邃了几分,“殷姑娘,你真的不会武功?” “不会啊!”殷笑眨了眨眼,很是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她若是有功夫傍身,前晚就不会落在秦穆手里了。就连她师父留给她的铃铛,也痛心疾首地被他拿了去。等到跑路的时候,一定要把它拿回来才行! “殷姑娘……”白冉在短暂的默然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晖王殿下三岁习武,十五岁便鲜有敌手。就连我都不能轻易近身,你是如何能够得手的?” 殷笑对他的问题,似乎也有一丝迷茫。她想了想,不确定道:“或许就是因为我不会武功,所以才没让他用心防备吧。其实……其实我那天也是意外走了运,坐收渔人之利罢了。” “哦?”白冉挑眉,示意她继续。 殷笑回忆道:“临安城那日来了杂耍班子在街上献艺。当时很热闹,看的人很多。晖王就在其中,而且独自一人,没有带随从的样子。杂耍班子讨赏的时候,他一出手就是一锭银子,在加上衣着不俗,就被两个小贼盯上了。具体情形……我也不太记得了。反正那时候挺乱的。他应该是发现了那两个小贼,但却没有注意我。所以我就趁着他注意力分散的时候,顺手牵羊了。” “就这么简单?”白冉仍是觉得不可置信。纵使当时有人分散了秦穆的注意力,也不可能叫人轻易得手,“你从他身上拿走东西的时候,他就半点察觉都没有?” “没有啊!”殷笑摇头,“他装银子的荷包就挂在腰间,很好得手的。而且当时人挤人,就算我碰到了他,也很难引起怀疑吧。后来你不是在青松县见过我,而且我还没那么穷困潦倒么。花的就是从他哪里顺来的银子。”说着,她长叹一声,“可惜我也被黑吃黑了。”不然她不会去沈家做烧火丫头,惹来一堆麻烦。然后又因为跟着白冉来青州碰上秦穆。 殷笑忽然感到一阵懊悔。如果她当时能够再小心一点,是不是现在的局面就不一样了呢?! ………… 吃饱喝足后,殷笑决定去府衙看看。白冉便吩咐阿顺套了车,陪她一起。 有关这人口无故失踪的事情,方才那几位官老爷虽然你一言我一语的,她虽然勉强听出个大概,却也是满脑袋糊涂账。她现在时间有限,若想要用最少的时间了解事情,最简便快捷的方法,就是去看卷宗。 这件人口莫名失踪案虽然至今没有眉目,但相关细节却记录得很详细,足足写满了四本卷簿。尤其是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大约主簿做不了主调查,又怕毫无作为被新来的上司治个渎职之罪,所以在记录询问上格外认真细致。 那最早丢失的猎户,名叫万永贵。青州西郊万家村人。他这名字起得响亮,只可惜一生从未享受过富贵不说,还中年早逝,留下高堂妻儿无人照顾。 据他妻子万刘氏所言:万永贵是五月十五早上辰时进的山,临走前曾交代家中,差不多当日就能返回。即便是耽搁,也不会超过次日晌午。 可万刘氏一直等到第三天早上,也没见丈夫踪影。她担心丈夫遇见意外,便去找村长求助。村长当即组织了十多名青壮年入山寻人,不但未果,反倒又失踪了一个。 第七十五章 调查伊始 第二个失踪的村民,叫做何大壮。 对于这个人的消失,殷笑更加在意。 万永贵虽然也一去不回没了人影,但他独自进山,没有伙伴没有目击证人。而且间隔时间太长,在山中肯能发生的意外太多。 但何大壮不一样。他真的可以算是在众人眼皮底子下,消失不见的。 进山寻人的时候,领头的村长并没有刻意给大家分配任务。但常年进山的人经验丰富,都自有一股默契。所有人自动自发的成扇形分散开。这样既可以平均分配人力,互相之间离得不远,又能有个照应。 何大壮正好就落在了最后。 众人搜寻到一处山坡下的浅沟时,忽然发生了轻微的地动。 青州附近的山岭原本很太平,可自从十年前齐栾山脉那场大地动似乎震得地底发生了改变。自那以后,郊外山野是不是就晃动几下。只不过每次都不严重,既不威胁安全也不影响生活。久而久之,村民习惯了,便也不去在意。 这次的地动依旧如此,一晃而过。 等到稳定下来之后,村长清点人数,这才发现一起进山的何大壮不见了。喊了几声也不见应答。 何大壮当时的位置,应该是在半山坡处。众人还以为地动时他未曾站稳,摔倒后滚到了什么地方撞到头晕倒了。于是大家便开始搜寻何大壮的踪迹。 然而附近找了个遍,却都不见他人影。唯有山坡上留下的一串脚印。因为他之前踩到了水坑,鞋上沾了泥,脚印特别容易辨别。 殷笑看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她从案卷上抬起头,眉头越蹙越紧。 “是不是有什么发现?”白冉见状问了一句,可她并不理他。 当时负责询问和记录,以及后来搜山的差役此刻都在旁边,是洪昭特意派来配合他们查案的。尽管他觉得让殷笑一介女流调查这样的事情不靠谱,但毕竟是晖王下的旨意,不敢怠慢。 殷笑沉默片刻,看向差役们问道:“若是那叫何大壮的村民在地动时滚下了山坡,地上应该是有痕迹的。村民可有提起过?” “没有。”其中一人否定的十分坚决,“当时就是我负责询问的,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村民们都说没有。” 殷笑点点头没说什么,翻过一页继续往下看。 再往后面的事情,就不如这般详尽了。有些甚至乱七八糟,不清不楚。 直到那个樵夫看见过往行人在山坡上凭空消失,已经是九月末的事。那樵夫到不是万家村人。他受了惊吓,回去后便一病不起。卷宗上记载,他意识似乎不太清醒,偶尔明白过来,说的又是些胡话。 青州地处北方,十月中就开始飞雪,山林深处便不会再有人进去。再加上官府又一次加大力度告诫来往行人,后面便没再有人失踪。 事情看上去有些悬乎,而且每个人的失踪既无迹可寻,又毫无联系。但殷笑却发现了一个共同点……所有人都是在松子岭不见的。虽然这个共同点或许并没什么用。 她合上卷宗,略思索了一下,看向白冉道:“松子岭附近的地图,能不能借我看看。” 殷笑之前曾听柳青说过:大衍朝的地图都是军用一份,官用一份。前者更为详尽形象,绘出了山川形态走势,是不外传的绝密。但后者管理就不那么严格了,因为只绘出了城郭村落一类有人烟聚集的地方,并不连贯。而松子岭位于齐栾山脉中,但周围似乎又有人烟聚集。所以殷笑不知道它的地图应该算是哪种。 不过白冉略显为难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松子岭的地图……”他犹豫着,随即苦笑出来,“估计得向晖王殿下求助。” 因为齐栾山脉与北夷相通,虽然十年前地动裂开了一道大峡谷。但那里仍是军事要地。大衍朝半数以上军队都归秦穆统领,北境更是他的天下。所以有关齐栾山的一切地形图,都在他手里,就徐战庭这能够节制州府军队的一方封疆大吏都无权查看。甚至有传言,秦穆在齐栾山内暗自屯兵。所以他之前能找来安阳城地图,但松子岭的……实在没有那个能力。 神啊……为什么会这样! 殷笑颓丧地叹了口气,“那他要是不帮忙怎么办?” 白冉笑笑,“你要地图做什么?” “我……”殷笑嘴唇动了动,“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应该看看。” 白冉默然了一瞬,随即压低声音,“放心,晖王不肯,我便亲手绘一份给你。松子岭不大,若不需太详细,半天即可。” ………… 从府衙出来已经是快到申时(将近下午3点)。 殷笑看了眼天色,转头看向白冉问道:“现在去万家村的话,还来得及么?” 白冉点头,“来得及。” 万家村离青州城不远。即便郊外雪路难行,驾车过去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 村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须发斑白,体态微胖,精神矍铄。却不姓万,而姓李。 白冉的鉴天司令信用在这种地方实在是小题大做,而且也未必有太大效果。于是来之前,他特意找衙门的主簿开了封公函。 乡下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齐栾山内物产丰富,解决了他们一半的生计问题。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无法进山,等于是平白断了一半生路。所以见两人是衙门来的,李村长自是格外热情。还不等殷笑开口相询,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村长所述的大致内容,和卷宗上记录的几乎没有差别。 但或许是面对着殷笑,不若当日录供状时那般紧张,他今天又猛然想起一处细节来…… “发生地动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了怪声。” “怪声?”殷笑眼睛一亮。 白冉这时插了一句,“地动之时往往伴有地声,你可是听到了地声?” “也可能是地声吧。”李村长并不是特别敢肯定,“但我觉得不像。十年前齐栾山那场大地动我经历过,虽然没太波及到村里。可当时的地声我听到过。和这次不太一样。” “那这次是什么样?”殷笑急急地追问。 “这次……”李村长边努力回忆着,边说道:“有点像是坚硬的石头摩擦时发出来的声音。而且很用力的那种。” 坚硬的石头用力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殷笑迷惑的眨眨眼,转头看向白冉。后者同样神情不解。 她蹙眉凝思了片刻,“李大叔,还有其它的么?其它你去录述供状时,没有想起来或者没说的。” 李村长认真想了想,摇头道:“应该是没有了。不过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没关系。你慢慢想,反正我这两天会常过来。”殷笑安抚性地冲他笑笑,扭头往窗外看了眼,“李大叔,何大壮消失的那个地方,你可还记得具体位置?能否领我们去看看。” “记得,当然记得。”村长说完有些犹豫,“不过今日恐怕不行了。天色马上就黑了,去了也看不到什么。而且本来冬季积雪厚,进山就不安全。又出来那样的事,更是没人敢去冒险了。不如这样,两位明日早些来,趁着白天阳气重,我再多叫上几个年轻力壮的,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的确如此。就是秦穆那王八只给了她五天时间,也不急在这一时。 “那就听李大叔安排。”殷笑站起身,冲李村长略点了点头,“既然不能进山,那劳烦您带我去万永贵家中去看看。” ………… 何大壮是个孤儿,十岁那年父母进山打猎被野兽叼走。从此吃百家饭长大。后来他也无缘无故失踪了,现如今家中就只剩个空屋,去了也是白去。 至于万永贵……其实殷笑也不知道他家中走这一遭有何意义,但既然来都来了,顺便看看也好。 万永贵家住在村子东头儿。 真正的上有八十体弱老母,下有三岁儿黄口小儿。原本他没出事的时候,一家虽不富裕,维持温饱却不成问题。可现在就只剩下他媳妇独自支撑。说起来这一家命也不好。万永贵其实还有个大儿子,只是前年边境起了战事,被征兵后就再也没回来。若是今年还在,也该张罗娶妻了。 三人到地方的时候,却发现他家中还有其他客人。 那人是个相貌俊秀的年轻公子,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一身温和儒雅的气质。 村长未等到近前已经冲对方拱手抱拳,热情的打起招呼,“夏家相公何时来的?您要的东西我正准备这几日着人送去呢。” 那姓夏的相公笑着起身还礼,“李大叔莫急。我不是来催货的,今日只是来看看永贵大哥一家。”说完看见跟着村长进门的两人略一怔愣,然后维持着拱手的姿势微微含胸。 殷笑倒是对这人第一印象不错,略一福身,道了声“夏公子有礼。” 白冉并未抬手,只是微笑点头,算作还礼。随即看着眼前的人,隐约想起什么,“这位夏相公,可是夏家酒坊酿出青梅酿的那位?” 那人闻言有些错愕,“正是夏知秋。听公子口音应是京城人,在下一向深居简出,不知公子怎会认得我?” 第七十六章 相同的璎珞 白冉笑了声,话虽恭维却难得的语气真诚,“夏相公深居简出,可你酿的酒却是香飘万里。前年徐刺史入京时带了几坛宴客,可是醉倒了一众朝中权贵。在下白冉,幸会。” “白公子谬赞了。”夏知秋急忙抱拳施礼,“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在下实在愧不敢当。” 白冉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村长见状,急忙招呼杵在旁边的一名妇人道:“永贵家的,这二位贵客是衙门来的官人。还不快去添杯倒水。” 那妇人便是万永贵的遗孀,万刘氏。她听见吩咐,急忙应了声,“两位贵客快请坐。”说完一溜烟儿的出了堂屋,直奔隔壁厨房。 和堂屋相连的东里间这时隐约传出几声苍老的咳嗽声,听上去十分微弱无力。 村长解释道:“是永贵他娘。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唉……”随着他一声叹息,屋内众人都一阵默然。 小片刻后白冉率先打破沉默,“李大叔放心,我等定会找出个结果。一来好让遇害者亲人有个交代,二来,也可叫百姓和过往行商安心。” “有劳两位贵人了。”村长急忙点头附和,招呼大家落座。 夏知秋显然在几人来之前就已经坐了一会儿了。他重新坐回原处时,有什么东西从怀中滑落掉在他脚边地上,却不自知。 殷笑眼尖,发现那是个绣工精致的荷包。她右手边正好挨着他,便弯腰捡了起来。 荷包明显是男用的,只是样式和外面卖的不同,底部还坠了只璎珞。这璎珞……看上去十分眼熟。殷笑茫然蹙眉,紧接着听见夏知秋温和的声音缓缓响起,“姑娘,这荷包是我的。能还给我么?” “当然。”殷笑冲他笑笑,“我叫殷笑。夏相公不介意,可直呼我名字。”说着将荷包递了过去。 “多谢殷姑娘。”夏知秋感激地笑笑,伸手拿过。 荷包下面的璎珞在掌心流连了极短的一瞬,手感顺滑。下一刻,殷笑蓦地记了起来……那晚灯会和自己相撞的那个姑娘,她遗落的那枚玉佩下面就坠着一模一样的璎珞。 难不成夏知秋和那位姑娘相识,而且还关系匪浅? 殷笑心头划过疑问。然而询问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的确是想物归原主。可那枚玉佩也被秦穆给搜走了,现在并不在她手中,能不能要下来都是未知数。所以即便找到了那姑娘也是无用,万一再被误解成是她想私吞财物就不好了。有话还是先憋着吧。 这时万家嫂子端了热水进来,给众人一一满上后,白冉便叫她也坐下,说是有话相询。 而殷笑端着热气腾腾的杯子,脑袋里想的却是方才村长说的话。她始终认为万永贵的失踪不具有指向性,万家嫂子十有八九也并不知道什么。她真正在意的,是那个叫大壮的青年失踪时,附近人听见的怪声,还有那痕迹整齐的半只脚印。那才是真正有指向有价值的东西。 白冉的想法其实和她差不多。所以他也没避着什么,只简单询问了几个问题。万家嫂子也果然一问三不知。 倒是一旁的夏知秋忽然插话进来,“白公子,关于万大哥……夏某有一事,不知道对你们是否有帮助。” “什么事?”殷笑正好神游归来,隐约听见刚才后两句谈话,便随口接了一句。 夏知秋略一沉吟,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细节,“是这样的,这附近山上有种鹿香草,是西域胡商传来的香料。我近一段时间研制的新酒,需要用到它。可我们大衍人并不太喜欢此物气味,所以店铺中无法采买。我便央了万大哥进山打猎时替我采写回来。那鹿香草生于斜坡山谷,喜温喜光,排水良好的疏松地长势最良好。万大哥会不会是去这些地方采鹿香草时,失足跌落深沟。” “那大壮呢?”村长语气有些急切,“他也没去采鹿香草啊!好端端的人就不见了。” 白冉不紧不慢道:“李大叔,没有人说大壮的失踪和万永贵的失踪有绝对联系。” 村长语塞。对这个说法并不信服,却找不到有力话语来反驳。 殷笑开口问道:“万永贵失踪是在去年五月。夏相公,这些话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夏知秋苦笑,“殷姑娘,并非夏某当时不说。而是我不在青州。我当时和万大哥说过,鹿香草不急用,我家中尚有存储,什么时候去采都行。后来我就回了趟老家。再回来时,已是七月。官府始终压着这件事不肯作为,时隔两月,我说出来又有何人会听。如今说出来……”他略一停顿,转头看了眼抹泪啜泣的妇人,长叹一声,“方才万嫂子说昨夜梦见万大哥,他说现在住的地方又阴又冷,想要件冬衣。我总觉得,若我不央他去采鹿香草,或许他就不会出事。所以若是还有一线希望能够找到万大哥的遗骨,让他入土为安多好!” ………… 夏知秋最后是蹭了白冉的马车,同两人一起回程。 天色早就彻底黑透,青州城内几条宽阔的主街上灯火通明,熙熙攘攘。 夏知秋的酒坊是在藏在一条昏暗的小巷子里。既无门面,也无招聘,只两只红灯笼挂在门柱两侧,灯笼上写了个“夏”字。 可殷笑却真正认识到了什么叫做“酒香不怕巷子深”。因为马车还不等驶到巷口,便有一阵阵醉人的香气隐约飘入鼻端。即便在寒冷的冬季气味不甚明显,又隔着较严实的车厢。 同夏知秋在院门口道别后,殷笑随着白冉去了他的住处。 两人一起简单的吃过晚饭,又商定好明日出发时间,她方才拿好自己的东西,不情不愿地离开。临走时,她还不忘管白冉又借了些银子。 回到行辕时,已经亥时一刻(21点15)。 殷笑刚一跳下车,就看见青锋杵在门前台阶上,似乎专程在等她回来。 他其实长得不差,可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映照在昏暗的光线下,平白让殷笑一阵发憷。若不是今日在外面跑了一天和秦穆完全没有交集,她大概以为自己又触了晖王殿下的霉头。 她暗自咧了咧嘴,迈上台阶,也没和他打招呼。然后一只脚刚踏过门槛,就听见他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王爷有令:命你归来后即刻去书房。” 说完便和她擦身而过,也不等她所有反应已径自走进了院内。 殷笑小心肝儿一突,只觉得夜风凛冽,吹得浑身冰凉。 秦穆的卧室和书房是连通的。 他应该是准备随时就寝,除去了精致宽大的锦袍,只着了件白色锦缎中衣。头发也没有像白日里那般一丝不苟束在冠里,一半用上等的白玉簪固定,另一半则随意披散着。整个人倒是显得柔和可亲了许多。 但殷笑见了他依旧忍不住肝儿颤,就像刚出窝的小兔子见了凶猛的野兽。 “奴婢见过王爷。”她一进门便急忙见礼,然后缩在门边,再不愿意往前动弹。 桌案后的秦穆用余光扫她一眼,“过来。” 殷笑迟疑一下,往前蹭了小小的一步。 秦穆扔下手里的书,抬眸周皱眉,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已隐约流露出不耐。 好女不吃眼前亏,殷笑赶紧蹿到桌案前两步远的地方。视线无意中一扫,正好看见自己那只铃铛就放在砚台旁边。 她不由自主的眼神一动,随即听见低沉的声音响起,“你今天和白冉去了松子坡还有万家村。”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是。”殷笑低低应声,并不意外他知道自己行踪。她觉得秦穆既然敢放任自己外出,就肯定是留有后招。她现在就像是只风筝,那根看不见的线攥在他手里。他想收就收,想放就放。她要是想硬碰硬把线挣脱了,估计得散架。 秦穆又问了一句,“那可有什么收获?” “算是……有一点吧。”殷笑略思忖了一下,将今日的事简短做了个总结汇报。 可秦穆明显并不关心这件事,只随口一问就没了下文。他伸手拿起她的铃铛,修长的手指捻主那根银链,轻轻一晃,发出“叮铃”脆响。 那声音依旧婉转动听,却没有了在她手中时那般勾魂摄魄,直击人心的力量。 这两日他不只一次晃动过这东西,效果皆是如此。与寻常声响无异。 他看着殷笑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让她不自觉地脊背冒起凉风。 “这是什么?”说着,他又晃动了几下指间的链子。“叮铃叮铃”地声响回荡在室内,竟隐隐有延绵不绝之势。 殷笑咬了咬下唇,吐出两个字,“铃铛。” 铃铛? 秦穆看了眼那几片碧绿的碎石片。这东西除了声音还凑合,真没看出来哪里像是个铃铛。他冷声嗤笑,“你知道本王问的并非这个。” 她双唇嗫嚅了两下,“那王爷问的是什么?” 他抿唇不语,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眸光闪烁间便似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殷笑咬紧牙关不开口,似乎准备和他一杠到底。 极短一瞬的对峙后,秦穆竟出乎意料的率先妥协了,“那日你晃动此物,发出的声音令乌衣卫短暂失去了意识。为何本王在本王手里,它便没有了这般力量?”见她仍旧不肯言语,于是又道:“你如实回答,本王可以应允你一个合理的请求。” 第七十七章 区别在哪里 这个提议倒是让殷笑心头一动。她乌溜溜地大眼睛转了两圈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什么样的请求,算是合理?” “本王觉得合理的,便是合理。” 她顿时一阵无语。 秦穆唇角斜提,“在本王耐心没有耗尽前,你最好……” “因为王爷没有加持意念。”不等他说完,殷笑便急忙出声,“摇铃的人有了意念,铃铛的声音才会有所不同。” “哦?”秦穆顿时来了兴趣,“怎么个加持法?” “集中精神想一件事,然后摇晃铃铛。” “如此简单?” “嗯。” 他薄唇微抿,沉吟了片刻,然后冲着门外沉声道:“青锋,进来。” 话音落下,一个人影映在窗纸上,象征性轻叩了两下门板便直接入内,垂首立在了门口。 “站那里别动。”秦穆说完便屏气凝神,而后再次晃响了铃铛。 清脆的响声悦耳动听,似乎的确和方才有些不同,可又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铃声骤然停止。他另一只手握住那几枚碧绿的石片,仔细盯着门口的侍卫看了一会儿后,试探着叫他一声,“青锋?” “王爷!”青锋立刻恭敬地施礼应声,语调清明并未有何不妥。 秦穆眉头紧锁,看向殷笑的眼神骤然冷锐。 后者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急忙举起双手说道:“王爷刚才想的是让青锋原地转圈!” 秦穆顿觉意外,“你如何知道?” “因为王爷这次加持了意念。”殷笑明显不想多说,可想了想还是详细解释起来,“这铃铛是有灵性,识得主人的。若摇铃的人是铃铛主人,便可随心控制其他听见铃音之人的心神。若不是,那么此人如果在摇铃时集中精力想一件事,则能够让铃铛主人感知他的心意。即使原在千里之外也同样奏效,不必非得听见铃声才行。” 闻言,秦穆更觉诧异。 他有些不太相信她的话。按照刚才方法,又摇响了铃铛。 “这次本王想的是什么?” “明日中午有军中副将求见。” 秦穆眼神微动,室内响起了“叮铃铃”的脆响。 “这回呢?” “上元节去刺史府赴宴,要找徐战庭麻烦。” 他眉心抽动,铃声又起,“这次。” “……” 如此晃着铃铛一问一答将近十次,他终于失了兴趣不再继续。秦穆收起细银链,将碧绿的石片放在掌心端详着问道:“为何抓你那日,本王未曾受到铃音影响?” “因为……”殷笑犹豫了一瞬,“因为王爷身上的罡气和煞气极重,很难被外力所扰。” 秦穆点点头,对她的话也表示赞同。 他生来带煞,这样的人本该一落地便被了结,以绝祸患。可偏偏他出生时紫薇星大亮,而后病弱已久的先皇竟渐渐痊愈。于是先皇便认为他的降生,是上天旨意。煞气虽重,却是保护秦家皇室的。自此对这个小儿子宠爱有加。后来他学成出师就直接投身军营,征战沙场从无败绩,杀得气焰嚣张的北夷人退避三舍俯首称臣。更是有了天降战神的称号。 须臾的沉默后,秦穆又问,“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奴婢的师父给奴婢的。” 他冲着她一撩眼皮,“你师父?”然后不等再问些什么,殷笑已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别问我是师父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好像生过一场大病,醒来之后脑袋里好多事情都模模糊糊地。我本来是和师父一起住在山上的,可他不不知去了哪里。我一个人没有吃的快要饿死了,就下山来找他。后来浅黄了,就……就偷了你的银子。我见你一身贵气,丢些银子也不打紧,就当是救济穷人了。所以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冒犯王爷大驾的!” 秦穆听着她颠三倒四且略显冒犯的话皱了下眉,却并未出声呵斥,只是略带讽刺道:“既然脑袋出了问题,不知道师父是谁,又如何能够找到他?” 殷笑顿时神色暗淡。自从上次白冉找人帮忙画像,自己却无法回忆起师父面貌后,她就一直试图在脑海中搜寻着各种相关线索。可每一次都是徒劳。 她声音讷讷地,明显底气不足,“只要见到他,我就知道了。而且……而且说不定明天一早醒来,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呢。” 或许是她略带凄惶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怜,秦穆冷嗤了一声,难得没有出言奚落。 “王爷……”殷笑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您说过,只要奴婢说实话,就可以答应一个合理的请求的。” “那把你的请求说来听听。”秦穆说完又补充一句,“这个铃铛,本王暂时不会还给你的。” “不是要铃铛。”殷笑赶紧摆手澄清,“王爷前日拿走奴婢随身东西时,应该有一块碧绿的圆形玉佩,下面坠了个淡紫色璎珞。能还给奴婢么?” “那玉佩又有何说法?” “那玉佩不是奴婢的,是奴婢捡来的。所以想戴在身上,等遇见原主人,也方便归还。” 秦穆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似乎在辨别话中真假。 殷笑目不转睛地和他对视着,眼神澄澈无辜。 小片刻之后,他瞥开视线示意青锋可以离开,同时站起身道:“准了,明日你去找蓝羽要那玉佩。” 殷笑心中一喜,“多谢王爷。”然后见他像是要去就寝休息,便跟着青锋后面准备一起离开。 “你留下。”低沉的声音响起,让她下意识身形一顿。殷笑有些拿不住这个“你”,指的是她和青锋哪一个。等见到后者边冲她使了个眼神,边开门退到外面时,心中顿时哀嚎连天……竟然还不打算放过她! 她认命的重新转过身,有气无力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过来,服侍本王就寝。” “啊?!”殷笑倏地抬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秦穆已经推开了两通书房和卧室地那扇小门,语气中隐约流露出不耐,“别磨磨蹭蹭的。本王明日还有要事,耽误了拿你问罪!” 殷笑往后退了两步,隔着衣服握住藏在领口里的那枚老银戒指,一副随时要夺门逃跑的架势。因为是贴身佩戴,所以这枚戒指幸免于难。 “王……王爷,您刚说什么?侍寝?您还是换个吧。”她这两天没在行辕中连个年轻的丫鬟都没见到,还以为秦穆不喜女色。原来是她想错了么?而且他连自己这样的都不放过,是有多么饥不择食,口味独特! “嘁……”满是不屑的嗤笑声打断她脑中的胡思乱想。殷笑刚一回神,就对上他冰冷嘲弄的眼神。 “侍寝?你确定?”秦穆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本王说的是让你服侍本王就寝!” 呃……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么?殷笑呆愣地眨眨眼。 秦穆完全没有给她进一步解释的打算。丢下一句“本王还没有那么荤素不忌的好胃口!”径自去了卧室。 殷笑盯着那扇犹自敞开的小门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很没骨气地蹭了过去。 侍寝和服侍秦穆就寝当然是有着极大区别的。 前者能和晖王殿下同枕共眠,睡得是锦被雕床。而后者……就只有大屏风后面的小塌。 那里是值夜侍女的休息处,从今以后都成了殷笑的归宿。不过好在秦穆夜间极其安稳,她除了伺候他更个衣脱个簪,外加放个床幔之外,就没了其它事情。剩下的整宿完全可以睡个安稳。 第二天一早,殷笑被屋子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吵得醒来过来。 她张开眼睛,发现天色已经放亮。 几名仆人捧着盥洗之物进进出出,看样子是在伺候秦穆梳洗。 殷笑“扑棱”一下坐了起,小心肝儿拔凉……完了!她身为婢女却比主人起的还晚。秦变态肯定又要变着法儿的找她麻烦。她着急忙慌地穿好外衣跳下地,等绕到大屏风后面,却没看见秦穆身影,只有青锋领着两名侍卫候在那里。 她怔了怔,随即就看见青锋冲着和卧室连通的另一间小隔间微扬下巴,“王爷正在沐浴。这里不用你伺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哦。”殷笑低低应声,心里暗骂了一句“拽什么拽!”转身就走。 “等等!”青锋忽然又将她叫住。 殷笑顿住步子,转头看他,“青大人有何吩咐?” 青大人……青锋因着她的称呼眼皮抽了抽,忍不住纠正道:“我姓林。” “林大人有何吩咐?”殷笑从善如流。 “你昨日可是管白公子借了银子。”青锋用的疑问句式,可语气却是肯定。 殷笑顿觉惊骇,眼中浮现出一丝警惕。她知道秦穆不可能真正放任自己随处乱跑,却不想管白冉借银子这种小事他都不放过。 青锋对她的反应视若不见,命令道:“拿出来!” 殷笑往后退了一步,“不要!我又没管你借。” “这是王爷的命令。” 她坚决不肯,“你们家王爷把我身上的钱都搜走了,又不给我工钱。我出门查案,总不能口袋空空吧。” 第七十八章 入山 青锋冷哼一声,“既在王爷身边为奴,就不该再与外人私相授受。蓝羽现在东侧院儿,王爷有令,你外出的费用可以去找他支取。”说着,他朝她伸出手,“交出来!” 殷笑仍旧犹豫不决,几番挣扎后,咬咬牙掏出昨天借来的银票狠狠拍到了青锋手中,“不就是怕我身上有钱跑路吗!既然不让借,你记得替我还给白公子,别私吞了让我无辜欠债!”说完气哼哼地转身走人了。 可更生气的还在后面…… 蓝羽大概得了吩咐,不等她开口索要便主动将那枚坠着紫色璎珞的玉佩还给了她。只是等到殷笑开口索要的银子的时候,他却只给了十文钱。 她嫌少还想再要,他眼神轻蔑的奚落道:“不少了,十文钱够吃一天烧饼的,不喜欢包子也行,还带馅儿。你这种连月例银子都没有的,按理说连这份钱也不该给,只需带着干粮出去。我们是王爷仁慈大方,可你也别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殷笑当场气结,险些被怄地口吐白沫倒地身亡。 “十文钱就十文钱。苍蝇腿也是肉!”她拿好外出经费,离开了东侧院儿。快走到行辕大门口时,仍旧在咬牙切齿……等着,都给她等着!等她找到师父的,要他们晖王府上上下下一池大小王八仰壳儿好看! 和蓝羽这一顿磨叽耽误了些许功夫。 殷笑匆匆忙忙赶到街口的时候,已经比昨日约定好的时间晚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 昨日搭乘的马车就停在一处墙根儿底下,然而来人只有阿顺。 殷笑很是意外,“你家公子呢?怎么没来!” 阿顺笑道:“公子今日有事,暂去了别处。他怕姑娘行动不便,就让我过了给您赶个车跑个腿儿什么的。” 闻言,殷笑暗自舒了口气。大概是被秦穆吓出病来了,刚才她见白冉没来,下意识就以为是秦穆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整她。 “走吧。”殷笑灵巧地跳上了车,就坐在外面赶车的位置也不进去,“阿顺,这附近有谁家卖香烛法器的么?” “香烛法器?”阿顺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却还是老实答道:“拐过两条街就有。” 殷笑说道:“先去那里准备点东西,然后再去万家村。” ………… 殷笑再次来到万家村的时候,李村长早已经将人组织好了,一副随时待命的架势。事关村民以后的生计,显然他更加着急热切。 如今刚过完年没多久,山上积雪未消,田地也尚未解冻,正是闲时。村中不少劳力都在家里。 不算他自己,李村长一共叫了九个人,都是村子里最健壮能干的。而且经验也很丰富。只不过那些人手中的弓箭柴刀、桥镐斧头,叫殷笑很是无语。 虽然白冉昨日在秦穆面前,极力将此事往那些不可思议的力量上扯。但殷笑却隐约有种预感:失踪的人,和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应该没有关系。 就算她感觉错了,真的是那些东西所为。他们带着这些乱起八糟的“武器”,也没有什么用啊。 她暗自叹息着,和村长寒暄几句后,便留下阿顺在村中待命,然后和众人一起了来山。 虽然没有看见地图,但一路上听李村长介绍,殷笑对这里的地形也了解了一个大概:松子岭是齐栾山脉延伸到青州府的末端,因为盛产松子而得名。所以此处地势并不算陡峭难行。 松子岭是东西走向的,南北两边都是宽阔的官道。万家村在岭南,岭北地界虽也隶属青州,但却是归其它郡县管辖。除了冬日大雪封山外,其余三季总有不少熟悉地形的百姓客商为了抄近路而横穿山岭。 山中积雪深厚难行,原本没有多远的路程,却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眼见着一处缓坡出现在前方不远处时,李村长和其他人便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他抬手虚指向山坡,神色间颇有些为难,“殷姑娘,前面就是大壮消失的地方。他是在坡东面不见的,从这里翻过去,是一道不算深的宽沟。我们……”他干笑两声,尽管不太好意思,还是一咬牙说了出来,“我们这些人都拖家带口的,实在不敢上去以身犯险。要不……我劝您今天也先别上去了。等那位白公子来了在一起。我看他应该是会些功夫的,两个人总有些照应。” 殷笑闻言暗自翻了个白眼儿,怎么会听不出李村长的意思是不打算动了,想让她一个人上去。 其实如果在平时,倒也没什么。她本也没打算这些村民能帮上什么忙,但现在这个季节……殷笑转头四顾,看着周围的皑皑白雪,不自觉地又在心中将秦穆的祖宗十八代招呼了一遍。 本来五月份到现在,事情隔了半年多,就很难再找到有用线索。再加上这满地积雪,更是掩藏了所有痕迹。这样的情况下让她五天内找出答案,还不如让她直接去天上找个神仙下来救苦救难! 殷笑压下一口恶气,再转眸看向万家村众人时,已经是一脸的自信笃定,“李大叔放心好了。我来调查此事,自然为了给大家排忧解难。所以断不会让诸位白白去冒险。何大壮当时落了单,而同行的人,并没有谁真的亲眼目睹他消失的过程。所以不能证明他被什么妖魔厉鬼所害。就算是妖魔所为,此刻已是时近正午,阳气极重。我们诸多人一起,就算有什么邪物,也不敢在此时贸然作祟。如果此事并非神鬼之力,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没有个照应?而且我来之前也有所准备。”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沓用红色朱砂画满各种奇怪符号的黄纸递给村长。怕效果不够,干脆又将徐战庭抬了出来顺嘴胡诌,“徐刺史年前请了灵慧道长在他府中做客讲经。这灵符是大师亲自加持过的,法力无边,我昨晚特意去讨来的。劳烦万大叔分发下去,诸位一人一张带在身上。再去坡上铲雪,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 灵慧道长是京城凌云观主持,大衍境内有名的得道高人。 殷笑从阿顺口中听来卦,这位高人去年云游四方,如今的确就在徐战庭府上客居,传道授业。只不过她手中的灵符却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那些都是她在卖香烛法器的铺子里,买好黄纸朱砂后,自己提笔乱画的。 就大衍朝百姓又笃信巫卜鬼神之说,她早就料到村民们或许会有所顾虑。于是来之前特意画了这些“灵符”,就是想着或许会有备无患。没想到这会儿竟还真派上了用场。 众人听闻灵符是灵慧道长所画顿时一阵激动。随即不等村长挨个发放,便已经主动纷纷上前索要。 这假冒的灵符“灵符”画了好几十张,跟来的村民人手一张后,还剩下不少。村长看着手里那一沓纸,想要还给她,却又似乎不舍。 殷笑怎会不知道他想法。反正这东西她想要多少有多少,于是干脆大方的送了人情,“李大叔不必还我了。这灵符不多,回去分发给村中其他人家,贴在门上也能驱除邪祟。不过这山里,暂时还是不要随意进来的好。”说完,她又冲其他村民略福了福身,“有灵慧大师的灵符庇佑定不会有事。积雪太厚不方便查看,还劳烦诸位受些累。将这山坡打扫出来。” 那些带来防身的家伙,此刻倒是派上了其它用场。 众人有了“灵符”护体,心中有底,自然也不再迟疑。痛快地上前忙活起来。 山里人干惯了体力活儿,手脚麻利。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将山坡上的雪铲除干净。并且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人出现意外凭空消失。 山坡上只有几个光秃秃的矮树。其它植物也早就随着季节枯萎凋零,在积雪的掩盖下零落成泥,成了来年新芽滋生的养料。 或许是天气寒冷,土地尚未开化的缘故。殷笑踩在山坡上,直觉的脚下硬邦邦地,像是踩上了石头。 山中积雪覆盖,看不出其它地方的土质。但脚下的这块坡地,土壤是有些偏沙质的。 她并没有发现坡这边有什么特别之处。走到坡顶上向下望去,正好看见坡那边的山脚下那道又宽又长的浅沟。冬天的雪一场接一场覆盖在上面,几乎要将它填平。若非她事先知道地形,还真以为那里只是地势稍洼了些。 默默跟在她身后一起上来的李村长这时开了口,“那个……殷姑娘……”说着,他往前上了两步,抬手往半山坡出指了指,“那里,大壮当时的脚印就到那个地方。” 殷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看见两块凸出在地表,大约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山石。并没有其它特殊之处。她蹙眉想了想,朝那里走了过去。 “唉……”李村长仍旧不太放心,犹豫过后到底没敢跟过去,而是站在原地提醒道:“姑娘你千万小心,大壮就是在那地方消失不见的!” 第七十九章 触手可得 殷笑在山坡上转悠了将近两个时辰,却没有半点收获。 她望向远处白茫茫地一片,忍不住再次哀叹……这实在不是个利于发现的好季节。 重新回到村里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 殷笑心情隐约有些烦躁,拒绝了李村长留她吃完饭的邀请,便带着阿顺离开。 坐在马车上,她回忆了一下昨天看过的卷宗,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去那樵夫所在的村落逛一逛。虽说那人年前已经去了,可他总归有些疯话留了下来。疯子不会撒谎,说出来的东西反而更有价值。而且衙门卷宗上有些细节记录不全。或许其中被忽略的那些,就隐藏了关键。 而且,她今天虽然毫无所获,但心中却总模模糊糊地有个念头。说不清道不明的。似乎这答案她理所当然地就该知道,只不过一时被遗忘了而已。 想到这里,她一掀门帘,探出头道:“阿顺,从这里到柳河湾多远。”柳河湾便是樵夫居住的村落。松子岭有条细河流淌到山外,名叫柳河。那村子坐落在河湾附近,因此而得名。 “殷姑娘,嘿嘿……”阿顺听说她要去柳河湾,立刻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有几分狡黠,“柳河湾您就不用去了。我家公子今日办事正好要路过那里,他说过,该打听的都会替你打听。明早见面,你直接问他就好了!”说完手中赶车的鞭子高高一甩,“驾!” ………… 殷笑今日回行辕的时辰倒是不晚,然而依旧错过了晚饭时间。 白冉不在,她总不能找和她差不多穷的阿顺蹭饭。于是用那仅有的十枚铜板在附近的摊上买了几个肉包子,然后三吞两咽吃进肚子里,方才回到“大牢”了继续煎熬。 虽说殷笑如今是给晖王殿下为奴为婢,可因为她没有被下分到某个位置,所以除了秦穆身边地位最高的两名随侍青锋和蓝羽外,她在其他人眼中便成了三不管人员。再加上她的来历身份尴尬又特殊,于是行辕中绝大部分人不是对她避而远之,就是视而不见。总之她不找上来,没人主动和她搭讪。 殷笑对这样的效果倒是十分满意。 她恨屋及乌,觉得秦穆不怎么样连带着他身边也没有好人。何况这里注意她的人越少,等她不愿意继续忍了,想走的时候就越容易。 这念头一冒出来,让人忍不住的有些兴奋。 殷笑低低地哼了两声小曲儿,快到秦穆卧室门口的时候,急忙住了声儿,瞬间将表情调整到位。 可室内虽然灯烛通明,却并没有人。 白天青锋指给她看的那间净室门后漆黑一片,书房那边倒是掌了灯。她转悠了一圈儿后,停在那扇小门前想了想,试探着叫了一声,“王爷……” 那边没人回答。 “王爷,奴婢回来了。” 依旧没人回答。 殷笑走过去,舔湿指尖将糊在门上的窗纸捅了个洞,然后刚撅着腰把眼睛凑上去,就听见身后一道熟悉的男声冷冷响起…… “你在做什么?!” “啊……诶哟!”她毫无准备之下,被吓得一个激灵失去重心。接着身体前倾扑开了房门,跌在了书房的地上。 书房的地面上没有铺毛毯。青石地砖冰冷坚硬,殷笑正好磕到了膝盖,即使隔着层棉衣也依旧疼的龇牙咧嘴。她“嘶嘶”吸气,扭头就看见秦穆唇带笑意站在门口处,正居高临下欣赏她的窘态。 “奴婢见过王爷。”她急忙规规矩矩地朝他见礼。 秦穆盯着她看了会儿,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本王问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殷笑笑了笑,一脸若无其事道:“就是想看看您在不在书房。” 秦穆勾了勾唇,语带讥诮道:“看本王在不在书房,需要像贼一样偷偷摸摸地?难道不是想偷点什么东西?比如说你那能控制人心神的铃铛,或者是经本王过手的来往军政密函。你来历不明,又身带异能,说不准就他国派来的奸细!”说到后面,他低沉的声音已冰冷彻骨,威压十足。 殷笑小心肝儿不由自主地颤了颤,语无伦次地摆手辩解,“你瞎诬赖人!我才没有……我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那是我师父留给我的念想!但是我绝对没惦记你的什么军政秘密,那些鬼东西,白给我看我都不看!” 窃取军政要务的他国奸细……开玩笑,这罪名老大了!她这小身板儿可扛不住这么一顶帽子。 刚下山那会儿,她曾经见过当地官府抓了名北夷的探子游街。脚筋穿了钢钉,铁链牵着琵琶骨,人遍体鳞伤,简直就不能看。要是秦穆真把她也判定成别国奸细……真是想想就觉得浑身哪里都疼。 秦穆看着她那副样子冷哼了声,丢下一句“起来吧”,便抬脚踏进书房。 殷笑眼看着那双薄底锦缎的靴子从自己身边踩过去,愤愤地冲着它主人留在地上的影子龇了龇牙。 “不是要看本王在不在么。”秦穆边在桌案后坐定,边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既然不是想做贼,那如今本王就在这里,你最好有事快说。” 敢情还是没打算让她轻松过关! 殷笑心里“呸”了他两声,站起身后往桌案前蹭了蹭,“那个……我……不是,奴婢的确是有事想要求您帮忙。” “哦?”秦穆眉梢一挑,“说说看,什么事。” “那奴婢说了,您可别把奴婢当成奸细。” “说吧。你是不是奸细,本王自会判断。” “松子岭的地图,能不能借奴婢看看。”害怕他又以为自己有什么不良用心,她急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那个失踪的事情。我想看一下那附近的地形。” 秦穆上下扫视了她一遍,“过来。”说着伸手从桌案上抽出个卷轴展开。 竟然这么痛快?!殷笑有点儿不可置信,稍一怔愣后,赶紧屁颠颠凑上前去。 秦穆给她看的,是一副简易地图。山川地势都只标注了一个大概,但却也足够了。她想要确定的,不过就是个大概位置。 殷笑先是确定了万家村在地图上的所在,然后回想着今日上山时的方位和大概路线,又在图上将何大壮失踪的那个山坡所在基本确定了下来。 她瞥眼看着手边放着两只白玉的小貔貅镇纸,便将它们拿过来,一处一只压在了已经确定好的地方。继续去找那樵夫居住的柳河湾村的时候,忽然听见坐在桌案后那人开了口,“能看懂?” “啊?”殷笑闻声抬头,黑白分明地大眼睛里有一丝迷茫。 他又重复了一遍,“能看懂山川地形图?” “一点点。” “谁教你的?你师父?” 她点头,“嗯。” 秦穆双眸微眯,看着她的眼神中隐隐多了几分审视。 殷笑被盯得发毛,直觉他那眼神带着算计。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见他不在开口询问什么,便战战兢兢地继续看地图。 秦穆始终没有收回视线。随着殷笑低头的动作,他目光中的焦距也一路改变,最后定格在她毛茸茸的头顶上。 其实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桌案那边,她为了看得仔细,小半个上身都悬空趴伏上来。桌案这边离他胸口只有三个拳头远,他一条胳膊搭在案上,稍微抬抬手便能碰到她的脸颊。竟有种她整个人他都能触手可得的感觉。 秦穆莫名地生出一阵恍惚,眼中的冷锐稍退,声音也下意识柔和了许多,“你师父……到底是什么人?” 殷笑再次抬起头,视线和他碰个正着。她隐约意识到什么,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才答道:“我也说不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他可厉害了!” “嘁……”秦穆轻嗤,对她不自觉流露出的那种骄傲自豪的语气好笑又不屑,“有多厉害?能点石成金?还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殷笑哼了声,不服气道:“山上用不着金子,也用不着兵。不过我倒是真见过他呼风唤雨!” “哦,是吗?”秦穆眉梢微挑,一副似信非信地表情,“你师父是修道之人?” 大衍朝崇敬能人异士,不过真有这种呼风唤雨的本事的,他一共只见过两个。一个是修道大成的灵慧道长,不过一纸灵符可变天相,但也只是昙花一现。另外一个……更准确的说,该是一拨人。则是隐居氏族巫氏。巫氏族人是天生神能,只不过族人资质不同,后天修炼后能达到的程度也不同。巫氏宗族观念很强。族人以群而居,绝对服从族长调配。所以秦穆觉得,殷笑的师父应该与巫氏瓜葛不大,倒极有可能是有所大成的修道高人。 可殷笑却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我师父……应该不修道吧。他吃肉喝酒样样俱全,也从不修炼打坐。”说得这里,她忽然停顿下来,脑中隐约有模糊的片段闪过。像是在山上时发生的事,又似乎不是。她正愣住,一时间脑袋发懵。 秦穆看着她的反应皱了下眉,却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他敲了敲桌案,吸引她回神,然后边起身边吩咐道:“本王今晚有事外出,不需要你服侍。不需要等候。你看完后把地图卷好,书房的灯记得熄灭。”说完也不等她反应,便径自绕过桌案离开了。 第八十章 吃早饭了吗 少了秦穆这尊瘟神在一旁,殷笑的效率顿时提升了许多。 那樵夫因为惊吓过度,口中内容颠三倒四,也没有说清楚他看见人凭空消失的地方,究竟具体在哪里。然而殷笑仔细看过地图之后,已经基本断定那地方应该就是何大壮凭空消失的山坡。 万家村在松子岭以南,樵夫居住的柳河湾村是在松子岭以东偏北。松子岭地形虽不算险峻,但树林却很茂密。何大壮消失的那座山坡离管道和村落都不太远,而且周围高大的植物稀少,地势空旷平坦。也就是说,如果她没推断错的话,无论是万家村和柳河湾村的人要出入深山,或者是来往行人客商想横穿松子岭抄近路的,那地方都是处必经之地。 殷笑咬唇蹙眉,仔仔细细地回想起白天山坡上的情景,半晌却仍旧没回忆起有哪处特别的。 “唉……”她颓丧地叹口气,按照秦穆走时的吩咐将地图卷上,又整理好桌案熄了灯,方才从那扇小门回去卧室。 这一天的奔波十分疲累。殷笑几乎是身体刚一沾到屏风下面的小床塌,便立刻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时间也不知走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 那声音来自两个男人,一个陌生,一个熟悉。 “此处地气极佳,虽算不上是龙脉,却也是块风水宝地。”熟悉的声音说道。 “依先生所言,若是地宫建在此处,岂不是可以庇佑我族千秋万代。”陌生的声音微微激动。 “呵……”熟悉的声音低声嗤笑,“地脉凝聚乃是顺应天时地利,若强行介入人工,会令其逐渐消散。或许会庇佑一时,但终究并非长久之计。时间长了,格局一变,恐怕还会横生祸端。” 陌生的声音没有接话,似乎在斟酌着什么。须臾的沉默后,再次开口,“我族近十年来已是日渐凋零,纵使只拼得一时强盛,也好过被人蚕食。只要能够得以喘息,我相信总会有其它出路,还望先生成全!” “那好吧。”熟悉的声音微不可闻地叹息,“既然首领已下定决心,我便如你所愿。” “多谢先生成全!”那陌生的声音掷地有声的道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然后便是许久的寂静。 就在殷笑再一次意识彻底消散前,一声不屑地轻嗤突兀的响起,竟是个女声,“盛极必衰,强极必辱。既然气脉已衰,又岂是凡力所能改变。真是人不作不死!” 这声音……好像就是她自己的! 心脏突然狠狠地一阵收缩,紧接着“哐当”一声巨响震动耳膜。 殷笑猛然惊醒过来,思维尚来不起彻底清晰,便听见屋外有打斗的声传来。 室内的光线比她睡下时昏暗了许多,应是有灯盏已经燃尽熄灭。她扑腾着起身跳下地就往门口奔去,结果刚跑出两步,就听到秦穆的声音在屏风另一侧淡淡响起,“不想死就老实在屋里呆着!” 她动作一顿,转过头正看到他踱着步子绕过屏风。 “王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殷笑讷讷地出声,他却并未搭理。 她毫不介意,继续自顾自问道:“外面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有人作死。”他扔给她四个字,依旧连个眼神都欠奉。 殷笑眨眨眼,慢半拍才明白过来秦穆应该说的是“有刺客”的意思。刚想到这儿,便听见门外青锋在门外院中扬声喊道:“留一个口、活就行,其余就地剿灭!”话音未落,金戈交错声已骤然激烈。 可外面来人似乎已是强弩之末,打斗只延续了很短一瞬,便彻底尘埃落定。 秦穆冷声嗤笑,“我当有多大本事。”说完大步上前,一把拉开了房门。 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别躲在屋里当缩头王八,让手下人在外面拼命啊!不是号称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么,你行你上呀! 殷笑鄙视地冲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随即迅速调整好表情,八卦兮兮地跟了上去。谁知一只脚踏出门口时,已经走下台阶的秦穆忽然转过头来,冰冷地目光箭一样直射而来,“滚回去继续睡你的!” 殷笑打了个激灵,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退回屋内。 不让看就不让看呗!凶你妹啊! 她边腹诽着,边伸手关上房门。目光无意中瞟院东边的空地上,发现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反着温润的光,并不是很明显。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关门的动作,同时眼珠滴溜溜乱转,见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那里。等到外面声音远去,院中再无动静时,急忙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因为刚才关门时只记了个大概位置。院中光线昏暗,殷笑蹲在地上寻了半天方才找到那东西。 那是个鹅卵石一样的东西,体积大概是两枚鸽子蛋大小。乌溜溜的颜色,手感像是石头,光滑的表面上雕刻了花纹。她急忙将它攥紧在掌心,抬头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发现自己的行为后迅速起身回了房间。 屋内光线亮,殷笑几乎一眼就认出那东西是块乌金石。这种石头大衍没有,是齐栾山脉北端支脉特有的一种产物。白冉就很喜欢这种东西,安阳城那所小院的书房中,就有一张乌金石茶桌。 她在手心里垫了垫那块石头,随后又放到灯烛下细细打量起来。 殷笑发现上面的花纹雕的是一只狼头。虽然只有简单的寥寥几刀,却将那狼的形象神态生动的呈现出来,足可见雕刻师父的功力精湛。 北夷人生在山岭雪原,将凶猛狡猾的狼奉若神明……她看着看着,脑袋里突然就冒出这么句话。也记不起就是从哪里听来的。 产自齐栾山北方的乌金石,还有栩栩如生的狼头……某些事情已经不言而喻。 看来这石头应该是刺客无意中掉落的没错。 殷笑瞬间便觉得这石头似乎有些烫手了。这乌金石在大衍朝很受一些文人雅士的青睐,又因为境内并不出产,所以价值不菲。她原本还想着这东西是个不错的工艺品,拿出去能换些银子。但现在看来实在有些危险。又或许,她可以将上面的狼头磨掉,光卖石头? 虽说价钱打不少折扣,但对于身无分文的她来说,也是笔巨款了! 想到这里,殷笑忍不住笑出声儿来。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突如其来的横财感到兴奋。她小心翼翼地将石头贴身收藏起来。明知道屋内只她自己,却还是不放心地张望了一眼,方才回到踏上躺下。 困意很快来袭,这一次却是酣然无梦。 ………… 第二天一早,殷笑照旧是被那些进进出出,伺候秦穆洗漱的仆人们给吵醒。 她以为今晨还同昨日一样,没自己什么事儿。却不想刚抻着懒腰往门口那边走了两步,就被青锋叫住…… “等一下。” 殷笑动作一动,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王爷有话要问你,你先候着。”青锋的语气平静刻板,丝毫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可殷笑听在耳中,却莫名地脊背一阵发凉。 秦王八有话要问她……真是怎么想都觉得不会是好话。 “知道了!”她悻悻地应了声,识趣地走到青锋身后,和其他仆人站在一起。先把姿态做好了总没错,毕竟这人找麻烦从来不需要理由。 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后,连通净室的那两扇门终于打开了。 秦穆缓步走了出来,身上的雪缎中衣半敞着前襟,露出的一片精壮胸膛上,两道愈合已久的伤疤也清晰可见。大约是被水汽氤氲久了,他面色比平时要红润许多。整个人也少了些狂妄冷厉,更显得慵懒平和。他抬懒懒地抬眸,视线正好落在殷笑身上,“你吃早饭了么?” 这问题太过亲民,让殷笑一时间没敢相信他问话的对象是自己。 秦穆没立刻听见答案,不耐烦地皱了下眉。 青锋马上微微侧头看向她,“王爷在问你话!” 殷笑仍旧不太敢确信,颇有些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回王爷,还没吃呢。” “嗯。”秦穆满意地点点头,“那你过来服侍本王用膳吧。”说完径自走向了书房。 “哈?”殷笑打了个怔愣,待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后,内心一阵哀嚎怒骂。还以为他突然大发慈悲要赏她口吃的呢!原来还是要折腾她找乐。真是那啥改不了那啥! ………… 早膳早已经备好在书房。 秦穆坐下后屏退了其他人,只留殷笑独自布菜伺候。 桌上的菜色和那日一早她看见的不同,但依旧看上去精致可口又不失清淡。 殷笑拼命地吐着口水,用尽了全部意志力才没直接扑上去抢食。可她控制得住身体,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肚子乱叫唤。 当那丢人的“咕噜”声第五次响起的时候,秦穆终于停下筷子,偏头看向她。 “王爷恕罪!”殷笑以为自己肚子叫唤打扰他用餐,又要倒霉,急忙认错道:“我不是故意的……这个不在我控制范围内啊!” 秦穆却勾了勾唇角,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饿了?” “饿了。” “想吃早饭?” “嗯嗯。”殷笑拼命点头,同时摆出可怜兮兮地表情,“王爷……” “想吃饭可以。”秦穆含笑打断了她,“不过要老实回答我两个问题。” 殷笑一怔,不解道:“什么问题?只要是知道的,我一定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嘁……”秦穆冷嗤一声,明显对她的殷勤有些不屑,“昨天晚上,你睡着的时候说什么……盛极必衰,强极必辱,还有人不作不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八十一章 二选一 秦穆这个问题倒是把殷笑给彻底问懵了。 昨天她光顾着想怎么用那块石头还钱,把那个梦完全抛到了脑后。反正她自从下山之后,经常做些乱七八糟有似真非真的梦。所以并没有太当回事。原来昨晚最后那一句,是她自己说的梦话么?然后她又在睡梦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她之前梦见的那两个男人呢?那个熟悉的声音又是谁,真的是好熟悉。熟悉到答案明明就在眼前,可她却一叶障目,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笃笃”地轻响声将她唤回现实。 殷笑蓦地回神,就看见秦穆眉头微皱正用筷子敲击桌沿,明显对她长久无视自己的行为十分不满。 她咬了咬下唇,犹犹豫豫地将梦中那两人的对话简要阐述出来,“其实……我就做个梦。梦里一个人好像是要在一块风水很好的地方修建个什么东西,然后他向一个应该是很懂风水的什么先生求助,但是那人似乎并不赞同。” “哦?”秦穆对她的梦起了几分兴趣,“是什么人,要修什么东西?” “是两个男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只听见了声音,没看见人。” 秦穆眉头皱了下,“那最后呢,那东西建了么?” 殷笑想了想,不太确定道:“应该是……建了吧。”梦中后面,听那懂风水的先生话中的意思,想必没有再极力劝阻那人。 秦穆“嗯”了声,“那你昨晚那句梦话呢?” “呃……”殷笑无语了小片刻,忽然垮了脸,“我也不知道。你要是不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梦话。我在梦里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还被吓了一跳呢!” 应该是对她的说辞不太信服,他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定格了良久,终于没继续追问下去。 殷笑松了口气,刚想问“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吃饭了”,就听见他不紧不慢道:“昨天捡的东西呢,交出来。”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殷笑瞠目结舌,惊骇地有些说不出话来。昨天她特意看了,当时院子里明明没有人啊!而且她没有感觉到暗处有其他气息的异动。 秦穆唇角斜勾,显然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世人皆知晖王帐下的乌衣卫骁勇善战,以一当百。却不知道暗影的存在。这大衍朝没有暗影不能渗透无从知晓的事情,何况你是在本王院中捡了东西。”说到这里,他轻笑一声,像是赞扬又更像是讥讽,“你很聪明,也很识时务。若是你这两天借着查案外出藏了别的心思,此刻你已经和那些无故消失的人一样,去做了孤魂野鬼了。” 殷笑脊背升起一阵凉气,继而全身忍不住发寒。她就说,秦王八敢随意把她扔出放羊,肯定是留有后招。好险啊,幸亏她没有在未做好完全准备的情况下就贸然跑路。 她暗自庆幸地叹了口气,转念发现秦穆这番话其实很有深意。 “王爷怎么知道那些失踪的人都已经死了?”殷笑侥幸地的试探道:“您其实早就知道原因是吗?所以限期让我去查这件事,只是想考验考验我,并不是真的……” “你想太多了。”秦穆语气平淡地将她打断,“从事情陆陆续续发生到现在已经半年,那些人不死难道还能开春了重新发芽儿。还有……”说着,他轻敲了敲桌沿,“蓝羽那日交代过你什么?在本王面前要自称奴婢。如此没有尊卑礼教,看来是该好好教训!” 殷笑一缩脖子,急忙从善如流,“奴婢知错了,以后一定不敢再犯。请王爷恕罪。” “说吧,昨晚见到了什么?”秦穆不再和她闲扯,将谈话拉回正题。 “没什么,就是块石头。”殷笑放下用来给他布菜的筷子,从怀中最深处掏出了那枚雕着狼头的乌金石。怕他又要怪罪自己私藏,狗头地解释道:“我……奴婢并不是想有意隐瞒什么。就是见这石头值几个钱,想去换些银子花。反正王爷您神通广大,少了块刺客身上掉下的石头,也照样能找到其它线索。” “哦,是么?”秦穆边出声反问,边拿起是那石头在指尖把玩,“原来本王在你心中竟这般神通广大?” “是是是!”殷笑点头如捣蒜,毫不吝惜地继续拍马,“王爷英明神武,无所不能。” 秦穆垂眸看了眼那乌金石上的狼头,默然了一瞬后忽然开口,“少了这块石头也能找到其它线索……看来你昨夜在这石头上发现了什么,说说看吧。说好了,即便你不能在期限内找到那些人失踪的原因,本王也可以免去你的责罚。” “真的?!”殷笑眼前一亮,忙不迭地把昨晚的推断说了出来。 秦穆听得有些漫不经心。等她说完了,他想也没想便质疑道:“北夷人信奉狼神没错,可单凭一块刻了狼头的石头你就断定刺客是北夷人,是不是武断了。如果这石头是故意其它人故意带在身上,想要转移本王视线呢?” “…………”殷笑被问的一阵哑口无言。她烦躁地揪了两下耳朵,抓耳挠腮地辩解着,“应该……不会吧。这石头光滑可鉴,显然是被人经常用手盘玩,不像是为了应付差事临时找来的。而且上面的狼头雕工精湛,活灵活现,绝对出自大家之手。如果是为了嫁祸或者转移视线,当然是要找个便宜货才不亏。” “有本事派人来刺杀本王,会差那几个买石头的银子?”秦穆对她三句不离吃和钱很是鄙夷。 你当朝权贵自然不差银子,怎么会理解小老百姓的贫困。殷笑腹诽一句,扁扁嘴没说什么。 秦穆继续道:“不过你观察的很细致,这石头的确是经常被人把玩着。”说着,他将石头放到她眼前桌上,指尖在上面轻点,“北夷人以狼为图腾,但不同身份所使用的图案,是有区别的。” “什么区别?”殷笑疑惑。 “胡须,狼的胡须。”秦穆难得温和耐心地给她解释,“我大衍朝的图腾是龙。但是平民百姓所用的图案中龙只有四爪,世家贵族是六爪,皇室宗亲是八爪,天子的龙袍上是十爪。而北夷人使用狼图腾时,身份区别在狼头的胡须上。你看,这只狼头虽然只有侧面,但一边的胡须竟雕了四根。应该是北夷贵族所用。” 殷笑乌溜溜地大眼睛转了两转,“王爷的意思是,刺客是北夷贵族?” “简直是是被马踩过的脑袋!”秦穆很想将手里的筷子戳到她脑袋上,“昨日乌衣卫剿灭那些人,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北夷派一个贵族来,就是为了送死?是谁给你的自信,觉得这石头一定是从刺客身上掉出来的!” 殷笑平白挨骂心里十分不爽,可却又不敢反抗,只好鼓着腮帮子闷声闷气道:“石头上刻着北夷图腾,不是刺客身上掉下的,难不成还是……”话音戛然而止,她猛然间明白了秦穆话中深意,神情中浮现出一丝不可置信,“你……你的意思……”她顿了顿,将后面的声音压得很低,“行辕里有北夷奸细?” “这么多天,本王总算见你聪明了一回。”秦穆眼中闪过笑意,而后纠正她道:“不是行辕里,应该说是本王身边。这行辕若是不来住,不过就是所空院子!” 殷笑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忍不住反驳,“那也许这同样是个陷阱呢。刺客故意掉落这块石头,利用王爷的谨慎挑拨离间,好让您怀疑身边的人。” “早在去年与北夷对战时,本王便发现身边有异动。”秦穆勾唇浅笑,神色间潜藏着某种说不清的阴冷煞气。 而殷笑就在他这样的表情里,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地味道。她往后退了半步,目光闪烁间多了几分警惕,整个人也渐渐紧绷起来,“王爷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把这些说出去,打草惊蛇么?” 秦穆这一次没有纠正她的称呼,而是嘲弄地挑了挑眉,“你大可以说出去。一个缩头缩尾的奸细,还不足以让本王忌惮。就不知道热油浇舌头的滋味,你受不受得住。” 殷笑一个激灵,倏地闭嘴又抬手捂住。 秦穆冷哼了一声,“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本王自然也不会委屈你。”说着,他拿起那块石头又扔给了她,“收好。记住了,本王从不知道你捡到了这东西。你也从不知道这石头的来历意义,只知道它品相不错,能换些银子。” 殷笑连忙伸手接住,听着他的吩咐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你是要用我做饵,来引出那个潜伏的奸细。” “一天聪明两次,真是难为你了!” 那块石头瞬间成了烫手山芋,殷笑将它又扔回了桌上。 “不行!”她拒绝的坚定决绝,眼见小命收到威胁,瞬间忘了装狗腿装可怜,“你这个想法有问题,万一那人不上钩呢!或者他神不知鬼觉地杀了我灭口,我的安全谁来保障!” 可她炸毛的样子似乎更令他心情愉悦,“他若不上钩就算了。不过本王要的就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去灭你的口。” 殷笑咬牙切齿,“你怎么……” 不等她继续下去,秦穆已施施然起身,“要么本王现在叫人将你拖出去喂狗,要么乖乖配合!二选一。”说完,他抬脚绕过圆桌,径自走向了书房外,“去厨房领十个烧饼,别到时候没被奸细灭口,先饿死了。走吧,本王今日也去和你见识见识那能让人凭空消失的山坡!” 第八十二章 白冉的猜测 白冉今日没有失约。 可他万万没想到,秦穆竟然也会跟来。他记得那日行辕正厅内议论此事时,晖王殿下摆明了一副不是很耐烦的模样。 秦穆没有动用自己那低调奢华的座驾,却带了乌衣卫随行。 于是街上便出现了一道奇特的景观……不算豪华的双辕马车战战兢兢地前行着,周围跟随了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神情倨傲警惕且气度不凡的黑衣侍卫。 而车厢内的气氛,同样也很诡异。 秦穆一个人独居正内正中,硬是把一辆破马车坐出了身在朝堂的气势。白冉靠着车窗边坐着,殷笑则形象略显猥琐的缩到了车门角落。 三人几乎沉默了半路,最后还是白冉率先将这难熬的寂静打破。 “王爷。”他冲着双目微合的秦穆一拱手,“有关百姓失踪案的一些细节,微臣要和殷姑娘商讨。不知可否会打扰到王爷。” “说吧。”秦穆语速不紧不慢,语气不冷不热,“白令使有什么高见但说无妨,本王对这件事情甚是好奇,忽然也很想知道原因。” 白冉略一点头,“车内空间狭小,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王爷见谅。”说完,他起身挪了挪地方,和殷笑肩并肩地坐在了一起,旁若无人地转头看向她,语气随意自然,“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殷笑没吭声。转眸瞥了眼秦穆,见他双目微合神色间未有不悦,方才稍稍放松下来,“你先说。你昨天在柳河湾打听到了什么?” 白冉温和地笑笑,“也没什么,我就是去打听了一下那樵夫生病期间,说过的一些疯话。我估计你也想问这个,所以就替你代劳了。” 殷笑对他的默契很满意,“那结果如何?你问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么?” 他神色间笑意更浓,“问到了,不过却和那樵夫的疯话没关系。” 没关系?!殷笑微感诧异。 白冉没有立刻解释,却反问她道:“殷姑娘,你可知晓北牧一族?” 殷笑眸光一动,突然感觉到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地方似乎蠢蠢欲动。她直觉自己应该是知道的,然而仔细回想却又没有半点印象。 “北牧族……”她茫然地看着白冉,轻喃出声。然后还不等对方做出回答,秦穆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北牧和北夷原本同属一支。”他缓缓睁开眼,目光中带了丝迷蒙,似乎方才那短暂的时间里真的酣睡了过去。 殷笑和白冉都有些意外他会插话。两人同时转头看向他,等待下文,可谁知秦穆却闭口不言了。 白冉只好主动担任起解说的任务,“其实严格来说,北牧应该算是北夷分支。这件事,还得从两百年前讲起……” 那时候,北夷老可汗最后一任阏氏诞下了皇子摩柯。当时一位德高望重的巫师预言:摩柯乃狼神转世,必将带领北夷走向辉煌。但没有人知晓,那巫师得出的卦象并非全部如此。他隐藏了另一半预言……物极必反,合久必分。 因为神谕,摩柯生来便得老可汗喜爱。他更是所有族人的希望,下任王位独一无二地继承人。而摩柯也的确自幼表现出与其他孩子的不同。他真的就像狼一样聪敏狡狯,力大勇猛。然而却也有着狼的阴冷和残戾。对待外族人的手段,尤其血腥冷酷。 摩柯十七岁那年,老可汗驾崩。他即位后,立即大肆兴兵。北夷人本就骁勇,如今又有了一位战神般的领袖,东征西战几乎从无败绩。周围小部落被一扫而光,就连如今大衍朝的北境十八府当时也被他尽数收入囊中,直至湘水之阴方才止步。 短短几年,北夷国土扩大数倍,正应了全盛之言。可接下来,便是盛极而衰…… 摩柯擅长征战沙场,但却绝对并非治国明君。他的残暴,在战事稳定后彻底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外族人沦落为奴,受尽非人般的凌、辱。就连北夷百姓,也不堪他的暴虐统治。于是动、乱四起,刚刚一统天下的北夷也随之分崩离析。 说到这里时,他顿了顿,轻咳一声才继续道:“当时分裂出来的最大的那一支部落,首领是摩柯的亲弟弟。他的封地就在齐栾山东麓。当时青州还没有建起城池。于是战事一起,他立刻向西南推进,夺去了齐栾山脉附近大片地方。后来这一部落便演变成了北牧,数十年间,一直活动在这附近。” “那摩柯就任由他弟弟自立门户?”殷笑觉得不可思议,“那样残暴善战的人,怎么可能任由疆土分裂?当然要再打回来。” “哪那么容易!”白冉笑叹了一声,“摩柯起初四处杀伐,是族内人心所向,自然战无不胜。可他后来残暴不仁,早已尽失人心。怎么还可能所向披靡。而且当时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殷笑追问。 白冉答道:“或许是摩柯杀伐过多,罪孽太重。动、乱爆发不久,他忽然得了重病,而且药石无医,没有多久便撒手人寰。他没有子嗣,王位由他叔叔左亲王。左亲王不是个有雄心的人,并没有继续征战,重新统一。” “摩柯不是得了重病。”秦穆再次忽然出声,纠正白冉道:“他应该是中了巫术。” “巫术?”白冉略感诧异,随即冲着秦穆一拱手,“请王爷赐教。” 秦穆像是在回忆什么,静默一瞬才开口,“宫中太医署的藏书里记载了摩柯死时的具体症状,因为没有先例,便认为是怪病。不过前段时间,本王无意中看了本有关巫蛊书籍,上面提及一种害人邪法,发作时症状与摩柯极为相似。所以本王觉得,摩柯突然病发,极有可能是中了巫蛊之术。” “那这些和村民失踪又有什么关系!”殷笑终于忍无可忍地郁闷出声。管它北夷分裂了多少个部落,管它摩柯是病死还是被人害死,或者是被天上掉下来的烧饼砸死。和她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么? “有!”白冉答得斩钉截铁,“北牧虽然存续时间不长,但我昨日在柳河湾一位老人的口中听说,北牧族曾经在松子岭一带大兴土木,修建地宫陵寝。他家中先祖就曾被抓去做工,后来逃了出来。” 殷笑脑闻言蹙了蹙眉,下一瞬脑中白光迸现,猛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说,那些失踪的村民,是掉进北牧人的古墓里去了?!” “我觉得极有可能。”白冉点头,紧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从未听说齐栾山附近有陪葬品流出,说明这陵墓不曾被人发现。你可记得那日我说过,十多年前齐栾山曾经发生过大的地动,我觉得极有可能是地宫石板松动了,那些人掉了下去。” “不可能!”殷笑对他的推断极为不赞同,“如果实事真的如你所言,怎么可能那些村民失踪的地方,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若是陵寝基石松动,如何能够在人掉下去后完好如初?那个叫何大壮的村民失踪后,其他同伴可是立刻便去寻找的。” “这……”白冉被她问的一怔。他将事情往怪力乱神的方向上引导,主要是为了捞出殷笑。凭心而论,他更倾向于那些人是遇害或是无意中掉入什么陷阱或深沟。只是这会儿,他一时间竟找不到有力言辞反驳殷笑。 “都安静些吧。”秦穆不耐烦地开口,随即直接盖棺定论,“空口争论没有意义。还有一段路便到了,是与不是,去寻了线索再说!” ………… 今天的日头没有前一日足,北风也凛冽许多。 山中积雪未融,白茫茫一片间,唯独昨日清扫出的那座小山坡露出本色。孤零零地,显得有几分突兀。 秦穆将其余的乌衣卫留在坡下,只带着青锋随侍左右。然后也不等殷笑带路,便率先踏足坡上。 他走的路线几乎和昨日殷笑上去时走的位置差不多。站到最高处时,他停了下来,低头盯着坡后面那条被积雪填平一多半的浅沟,不知道在想什么。 殷笑昨日没有什么发现,今天旧地重游仍旧没看出什么特殊地方。倒是白冉,问了她何大壮具体消失的地方后,便驻足在哪里仔细研看起来。 坡上三伙人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小片刻后,秦穆转过头看向殷笑,“你过来。” 她百无聊赖地踢石子,听见秦穆的声音先是愣了愣,确定他叫的是自己后,不太情愿地蹭了过去,“王爷有什么吩咐?” 秦穆不再看她,放眼四望后问道:“你既有天目,可能看出此地气脉?” “王爷要看风水?”他的问题叫殷笑感到意外。 秦穆用余光斜她一眼,“究竟是本王问你,还是……” “当然是您老人家最大!”殷笑急忙双手合十,笑得一脸狗腿,“其实我觉得整个齐栾山的地气都很不错。至于这地方……”她细眉微蹙,忽然欲言又止。 “你直说无妨!” “这里应该是一处吉脉,可不知为何,地气却被耗尽了。只剩下一片死气沉沉。” 第八十三章 别乱动 “地气被耗尽?”这个说法令秦穆有些意外。他转眸正视殷笑,眼中闪过思量,“本王听闻压胜之术可以遏制气运,或者凭借阵法布局,能够转换凶吉。这山川大地的气脉,如何能够被耗尽?” “任何东西都能被耗尽的。不管是有形之物,还是无形之气。”殷笑说着叹了口气,又咬了咬下唇,颇有些苦难该如何向他解释。 她的犹豫让秦穆顿觉不满,“你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本王领悟力向来极佳!” 殷笑一阵无语,边暗自鄙视着,边缓缓解释道:“我一直觉得,天地间万物,只要存在的,皆有生命。就算是这不能动的山川巨石也是一样。先不论凶吉,那些所谓的地气,就像是血液。我说地气耗尽,其实和一个人油尽灯枯差不多。我昨日就感觉出这里的山川土地已经没了灵气,但因为是处绝佳的吉脉,却也并不滋生凶恶。” “那你觉得……”秦穆沉吟着,“此处地气被耗尽的原因,是什么?” 殷笑摇头,“我不知道。” 秦穆“嗯”了声,沉默下来。 殷笑杵在他身后站了片刻没等到下文,便转身朝白冉走了过去。 白冉同样没在那块空地上研究出什么名堂,这会儿已经直起腰,四顾远望。余光里瞥见殷笑往这边走了来,他收回视线,颇为无奈地冲她摊摊手,示意自己也没有发现。 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乎意料,可殷笑还是感到一丝颓丧。之前是直觉,昨天看了地图后,她几乎可以确定,有问题的地方就是这里。但这问题究竟在何处,却并不容易找到答案。秦穆那王八真是给她派了见好差事。 “唉……”殷笑忍不住叹了口气。 “别难过,还有将近三天时间。我总觉得离答案不远了。”白冉笑着安慰,目光落在她干裂的嘴唇上时,心绪一动,“回去时候买盒唇脂,姑娘家还是要注意保养。马车里有水,我拿来先给你润润唇。”说完转身大步走向了坡下。 “诶?!”殷笑想说“不用”,可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却猛地想到了一个不是解决办法的办法……失踪的人肯定不会凭空上天,那既然他们是在地上消失的,那为什么不掘地三尺看看?!管它是不是什么北牧陵寝作祟,先把这确定有问题的山坡铲平了,看看有没有玄虚!她顿觉无比兴奋,连心脏都“砰砰”跳了起来。正要抬脚追上去,突然感觉脚下山坡一阵震颤。 地动!她脑袋里瞬间闪现出两个字,思绪却还清醒也并未太过担忧。一来因为震感不严重,二来此处地势平缓,周围空旷,是处安全所在。 然而很快地,殷笑便发现自己想错了。晃动间,地面像是在逐渐倾斜,她一个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地上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三尺左右宽的缝隙,下面黑洞洞地,仿佛无底深渊。而此刻她一双小腿已经悬在下面。 “白冉,救命!”她扯着嗓子呼救,与此同时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地面的倾斜角度骤然增加,她整个人猛地滑落了一大截,全部下身掉进漆黑地缝隙中。 紧扣着地面的十指挠出一道道痕迹,钻心般的疼痛自指尖传来。她不由得一阵恍惚,等回过神时整个人彻底掉下悬空,只剩双手扒住边缘苦苦支撑着。一只宽厚的大手突然攥住她纤细的腕子,惊骇中,她听见男人在地面上低吼,“别乱动,我拉你上来!”可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大地又是一阵晃动。然后,她只觉得手上力道一松。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翻滚而至同她一起落下。 ………… “拓跋追可真是疯了!” “我也不曾想到他真正目的竟是如此。” “嘁……真是个疯子,自己不留余地就算了,还要全族的人都跟着他断子绝孙。” “……也许,事情另有蹊跷。” “蹊跷?什么蹊跷?” “以灵为献,以血为祭。这阴毒的法子早已成为禁忌,他是如何知晓的?” “你的意思是……” “没错!” “…………” 是谁?!那个熟悉的声音到底是谁? 为什么她又在梦中听见自己再说话! 那个拓跋追又是什么人?还有……什么以灵为献,以血为祭?是她灵魂出窍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是只不过一场荒谬的噩梦? 而这看不见边际的黑暗,又是什么地方? 炸裂般的头痛猛烈袭来。痛苦的嘤咛声从鼻腔里哼出,传导进耳中竟让人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牙齿咬合的太紧,似乎在微微打颤。殷笑想要放松下来,却发现身上的骨骼肌肉僵硬,根本不听指挥。 鼻端下人中穴的位置突然一阵刺痛,疼得她整个人都微微激灵。下一刻,被囚困与混沌中的意识竟有了一丝清明。 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这一次,她可以肯定那是真实的…… “殷笑,殷笑!” “醒一醒!” “醒醒,别在睡了。” “没听见本王的命令么?” “再不醒,出去之后本王就把你扔去喂狗!然后再……” “王爷……”虚弱地声音将他的威胁打断,竟还不忘了讨价化解,“喂狗前,可以先让我吃几顿好的养养膘么?你今早让我看了半天,也没给我饭吃!” “胡说八道!”秦穆冷冷地哼笑,“本王不是赏了你十个烧饼!” “还没来得及吃到嘴。”殷笑嘟囔着睁开眼,发现周围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她心口一凉,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慌乱骤然升起,难道刚才和秦穆的对话也不是真实?其实她一直都没有醒过来,而且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她忽然害怕的想哭,然而鼻子刚酸了酸,眼眶还来不及湿润就听见男人不耐烦地开了口,“醒了就滚起来!你还想在本王腿上赖多久!” 殷笑怔住,这才感觉到自己身下压着的东西虽然很结实,还有点硌得慌,但绝对不是地面。她摸了摸,一只手正好落在了男人的一侧胯骨上。像是碰到了滚烫的烙铁,她倏地收回胳膊,急忙连滚带爬到了旁边。可充满未知的黑暗环境中,呆在秦穆身边似乎多了几分安全感,她便偷偷抓紧了他衣袍的下角不放。 也不知秦穆对她的动作是否有所察觉,总之并未出声呵斥。 黑暗中,两人一起沉默下来。寂静地连彼此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你……” “我……” 毫无症状地,两人又同时开了口。 秦穆哼了声,“你先说。” “还是王爷先说吧。”殷笑难得诚心谦让一次,谁知对方毫不领情。 “本王让你先说你就先说!” 她冲着声音传来地方向龇了龇牙,随后叹口气,“谢谢王爷刚才出手相助,这会儿又下来陪我。虽然这事儿追根究底是你惹出来的!”话音刚落,便觉得掌心一疼。抓着的衣袍被人野蛮地抽了出去。 小气!殷笑心头暗骂一声。 “身为奴仆却对主人心怀怨怼,你可知该当何罪!”秦穆声音冷硬,语气中倒并未听出怒意。 “得了吧。出的去再说。就怕你这尊贵的王爷,要和我这卑微的贱民一起死在这黑洞洞的地方了。” “不会。”秦穆答得极其笃定,“青锋还在上面,他会想办法把我们就出去。” 殷笑却并不乐观,“就怕他想到办法的时候,我们已经饿死了。”可怜那十个烧饼她放在了马车上,没有随身携带,不然还能支撑一段。 “饿不死。”秦穆阴阳怪气地,语调颇有些阴森,“若真是那样,本王就先宰了你应急。虽然身上没有几两肉,倒也能坚持几日。反正此处寒冷干燥,不会那么快就腐烂的。” “恶心!”虽然心知他十有八九是在开玩笑,殷笑却还是被恶心到了,“你堂堂皇亲贵胄,怎么净想些恶心的东西!”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秦穆声音蓦地低沉,“而是曾经亲眼所见的场景。” “啊?!”殷笑惊骇,正想问“真的假的”便听见他笑了起来。 低沉的笑声轻松愉悦,飘荡在黑暗中带着回音。殷笑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地瑟缩着抱紧了双臂,“你笑什么?” “笑你!”秦穆一字一顿。 “笑我?” “不怕本王了?” 呃……殷笑一时语塞,撇撇嘴才说道:“怕!怎么不怕!不过现在的处境更可怕而已。” 空气中似乎划过微不可闻的叹息,秦穆做出定论,“殷笑,你从未怕过我!” 随即又是一阵寂静。 片刻后,她也学着他轻声叹息,“你要想杀我早就杀了,其实就是想整整我罢了。只不过万一不小心整过了头,我丢了小命,你也不会介意。” “嗯。你说的没错。”他毫不避讳地承认,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你的确挺有意思的。留在身边,打发无聊不错。若非你来历不明,收入房中做个侍妾,也不是不可以!” 第八十四章 拍成浮雕 “敬谢不敏!”殷笑万万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句话,因惊吓过度而徒然拔高的声调反倒把秦穆也下了一跳。 秦穆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完全没有走心。可她如此激烈的反应,倒是叫他生出几分不满来,“殷笑,本王位高权重,玉树临风,多少朝堂重臣巴不得把闺女送过来。没见过你这般不识抬举的!” 我也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这么自我感觉良好的!殷笑冲着他所在的位置狠狠翻个白眼儿,“王爷身份贵重一表人才,奴婢有那个自知之明,不敢妄想高攀。” “放心,本王不介意你相貌丑陋,出身卑贱!” “…………”殷笑一阵无语,随即撇了撇嘴,懒得再跟他废唇舌之争。他们是肯定不会困死在这里的。而秦穆这只王八小心眼儿,因为逞一时口舌之快,等出去了被他找后账,倒霉遭罪的还不是她自己! 可对方却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太过兴奋不知道说什么了。既然如此感激涕零,就好好想想出去后该如何报答本王。” “你够了!”殷笑终于忍无可忍,“先出的去再说吧!就怕你没命出去!”说完“呼啦”一下站起身,同时伸手去掏口袋。随即蓦地愣住,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东西全被秦穆搜走了,那片能用来夜视的石片自然也不在身上。刚刚真是让他给气糊涂,什么都忘了。 “唉……”她颓丧地叹口气,正要重新坐回地上,黑暗中便亮起了一点火光。 秦穆一手执着火折子,也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微弱的火光不时跳动着,在漆黑的环境中显得异常明亮。殷笑下意识眯了眯眼,再睁开时,吓得“嗷”一声叫唤着跳到了秦穆身边。 原来她方才就站在一具微微发腐的尸体旁边。鞋尖离那尸体的肩膀,不足半步。 秦穆余光瞥她一眼,难得没冷嘲热讽,只语气平和的问道:“害怕?” “嗯!”殷笑点点头,又胡乱摇摇头。她倒不害怕这已经没有生命的驱壳,而是怕此地冤死鬼太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地东西。而秦穆身上煞气极重,正好能压制这些。所以离他越近,她越是感到安心。 秦穆站在原地未动,只扫了那具尸体两眼,便举起火折子向四处照了照。火光晃动间,他注意到墙壁上似乎有个半圆形的凸起,定睛细看像是个灯台。他举步朝那边走去,殷笑急忙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那半圆凸起果然是个灯台。而且里面灯芯完好,灯油也未干。试探着将火焰对准灯芯,瞬间便燃烧起来。只是那火焰与寻常烛光不同,颜色淡蓝,仔细看去有种说不出的阴冷。 “鲛人油灯!”殷笑忍不住惊呼,“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鲛人油灯!难道真是北牧人修建的陵寝?!” 秦穆没有答话,借着扩大的光亮又向其它地方看去。此刻他们所处的地方,像是一间石室。另外几面墙上,也有这样的灯台。四面墙,没面两盏,一共八盏。 灯盏被依次点燃。随着封闭的空间里光线越来越亮,石室内的情况也逐渐清晰。此处长宽大概都是五丈,墙壁和地面皆有大块的青石砖砌成。除去刚刚殷笑脚边那具尸体,还有五具尸骸。所有尸骸腐烂程度不同,最严重的是靠在墙角的那具,已经变成的森森白骨。最轻的,面目尚还保存完好,只是尸身微微肿胀。 除了那具白骨之外,其余尸体上所穿的衣服都是春夏时节的服饰。其中一人更是标准的猎户打扮,侧卧在地上,一只手还紧握长弓。不知为何,殷笑直觉那人便是进山后再未归家的猎户万永贵。 “唉……”殷笑看着眼前的情景叹了口气,“我记得万家村的村长说过,松子岭地动频发。看样子那些无故失踪的人,十有八九在行至此处的时候,和我们呢遇见同样的事,掉进了这里。然后无人搭救,摔死的摔死,饿死的饿死了。”而那可怜的樵夫,估计他当时应该是在坡下。地动发生时,他自顾不暇。等地动结束后,坡上的人不见了,他于是以为那些人凭空消失,受了惊吓。 只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地动时顶端开启,结束后又自动闭合,而且外面看上去,地表全无痕迹。 疑惑在脑海中闪过,她抬头看向石室顶端。却没想到此处的举架很高,八盏鲛人油灯同时燃烧,都无法照亮顶端。 “你过来!”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将她的思绪打断。殷笑回过神,这才发现秦穆此刻已经不在她身边,而是蹲在墙角那具白骨前研看着什么。 她急忙颠颠儿地又跑到他身旁,然后看着那具白骨外面包裹的衣服,脱口而出,“北夷人?!” 秦穆“嗯”了声,伸手探向白骨的怀中,从里面掏出一颗黑色石头。 “咦?”殷笑看着那石头,顿觉惊诧,“这不是……” “你昨夜捡到那颗呢?”秦穆将她打断。 “在这呢!”她手忙脚乱地从怀中将另一颗掏了出来,递给他。 秦穆一手一颗,蹲在那里端详了起来。殷笑也抻长了脖子,立求要看得仔细。 只见那两颗石头除了表面的光滑程度不同外,剩下无论大小形状,还是雕刻地狼头图案,都一模一样。若细致观察,就连雕刻狼头的刀法,也是如出一辙。 “看样子,是我想错了!”半晌,秦穆忽然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殷笑没听清楚,还以为他和自己说话,“王爷,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他随口敷衍着。将新发现的那颗收入袖中,而另一颗又还给了她,“这东西已经没用了,出去之后你随意找个当铺把它卖了。” 这就没有用了?!殷笑眨眨眼,也不多事,只捡着和自己有关的问道:“那卖完石头换的银子呢?”秦穆眼露讥笑,“你自己留着!”说完拍拍手上站了起来,又缓步绕着石室转悠了起来。 殷笑照旧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仿佛长在他身后的尾巴。 两圈之后,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在一盏油灯旁停了下来。殷笑收步不及,险些撞上他宽阔的脊背。 秦穆对身后的状况仿若不觉,只凝视着那淡蓝地火焰,喃喃低语,“鲛人油灯极其珍贵,不过一间普通石室,为何会设此物?” “那也许是这间石室里另有玄机呢!”殷笑忽然在他身后接话,“白冉不是说那个什么北牧人曾经在松子岭大兴土木修建地宫么。说不定这里就是,不然不会供奉长明灯。要不我们分头找找?也许就找到机关了。靠人不如靠近,与其等青锋想办法,还不如我们自己先动手。出去的早,还能赶上吃晚饭……”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秦穆扭过头看向她,浓眉紧锁,尽是不耐。 殷笑委屈地扁扁嘴,“我这不是着急么!王爷您早上是吃饱喝足了,我一个娇滴滴地姑娘家,可是水米未进。” “娇滴滴?姑娘家?”秦穆狐疑地目光将她从上到下扫视了数遍,“本王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那是你眼……”最后一个“瞎”字已经到了嘴边,又被殷笑硬生生咽了回去。 “本王眼睛怎么了?说啊!” “王爷您眼明如镜!”她咬牙切齿地说了句违心的话,随即就听见肚子“咕噜”一声响。 “嘁……”秦穆眉梢一挑,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可殷笑却猛地心思动,抬手往上指了指,“王爷,您不是武功天下第一么!要不您往上拍一掌试试,说不准就能拍开个出口。” 闻言,秦穆立即露出惊讶的神色,“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殷笑眼前一亮,结果还来不及高兴,就听见他话锋一转,语气恻阴阴地,“本王现在不急着出去。你最好安静些,否则本王就先将你一掌拍进墙里,变成浮雕与这石室同在!” ………… 殷笑以为秦穆说不急着出去,只是为了在话头上挤兑自己。可一段功夫下来,她发现这厮是真的不着急。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见他在这地下石室里走走停停,一会儿凝眸沉思,一会儿转头四顾,一会儿还翻动一下地上的尸体。 有晖王殿下这个辟邪神物震场,殷笑始终没接受到什么不舒服的气场。而她肚子饿过了劲儿,倒也没什么感觉了。至于那鲛人油灯,短时间内不会熄灭,照明问题暂时也不必担心。 石室内封闭寂静。除了秦穆走动的声音外,就只有她因为无聊间或发出的叹气声。 地上的尸体看上去总归有些恶心,殷笑选择了一个干净的角落,缩在那里扣墙砖玩儿。 这些青石砖并非烧制,而是由大块的山石开采打磨而成。按说坚硬无比,可殷笑扣着扣着,不知怎么就感觉靠近地面的一块墙砖表面有些松软。她不由一怔,随即整个手掌覆盖上去左右蹭了蹭。然后,随着一阵灰尘簌簌落下,殷笑觉察到掌心的触感变得凹凸不平,石砖的表面,隐约有文字显露出来。 第八十五章 北牧地宫 殷笑动作顿了下,随即揪起自己的衣服袖子,加快速度用力磨蹭起来。 秦穆这功夫正好转头看向这边,见她动作反常,便皱眉问道:“你在做什么?” 她奋力忙活着,头也不回地答道:“这石砖上面应该是刻了字!” 秦穆眸光一动,大步走过去,在她身侧蹲了下来。 殷笑已经差不多将石砖表面的土灰清理干净,凹凸不平的文字彻底显露出来。然后不等秦穆细看,她便不自觉地轻念出声,“建元十二年春,余等一百八十七人,被俘于边境……” “等等!”秦穆忽然出声将她打断。 殷笑不明所以,转头看他,“怎么了?” 秦穆垂眸同她对视一眼,“若我没记错,建元……应该是前朝倒数二位皇帝的年号。建元十二年……”他沉吟了一瞬,明显在计算着什么,“到现在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年了。”说完拍了拍殷笑脑袋,示意她继续往下念。 可殷笑却没吭声儿,只等全部看完后,做了一个总结性的阐述,“在这上面刻字的人,应该是前朝军中的一名百夫长。一次在边境巡视时被北牧人俘虏,然后和其它同伴一起,被带到了一个叫秦松岭的地方。” “秦松岭就是现在的松子岭。”秦穆出声补充道:“本朝国姓为秦,因为避讳便改了名字。” “哦。”殷笑点了点头,“这群俘虏被带到胡松岭,也就是如今的松子岭后,发现北牧人正在此处大型土木。抓他们来回来,就是为了修建什么东西。而当时被迫在此劳作的,除了他们这样的各国战俘外,还有一些村民猎户,以及一些北牧人。”后面的文字相对有些模糊,她吹了吹上面的灰土,又重新确定了一遍才继续说道:“这名百夫长家中妻子刚刚分娩,他思念妻儿,心中煎熬愤怒。然而北牧人看管甚严,逃跑无望。他不甘心从此销声匿迹,丝毫不为人知,所以在砌建的青石上偷偷刻了这些,又用灰土掩盖表面将文字隐藏,希望能够保存下来,待得机缘被人发现。”说完,她长长吐出口气,“如此说来,此处应该就是白冉说的北牧陵寝。” 秦穆不置可否,“只这一块石砖上刻有文字?” “应该……是吧。我只蹭了这一块。” 他抬手指了指旁边两块石砖,无声地吩咐她继续蹭,自己却不动手。殷笑不满地撇撇嘴,这次既不用手也不用自己的袖子,扯起他的衣襟做抹布,泄愤般地用力磨蹭。 可接下来连续蹭了五六块砖,也没在有其它发现。 “好了,就这样吧。”秦穆出声让她停手,然后从她手中拽出已经被蹂躏破败的衣袍一角,“就算是刻字的石砖,也不一定砌在一处,总不能将这石室蹭个遍。”说完,他轻轻扯了扯殷笑略显散乱的头发,“如果这里果真是北牧人的地宫,那这间石室必定藏有机关。别蹲着了,你且去仔细找找!” “为什么是我?!”殷笑往后缩了缩,明显抗拒这个差事。若这只是间空屋便罢了,谁愿意满地的尸骸见乱窜啊! “快去!”秦穆摸了摸她的头顶,动作神情都像是在安抚一只不听话的动物,“不管你找没找到有用的东西,出去后本王都赏你一顿大餐。” “不要!”殷笑不为所动,“王爷您慧眼如炬,您亲自动手肯定更妥当!” “唉……”秦穆轻叹一声,有些无奈。或许是此刻两人一起患难的缘故,他难得耐心地作出了解释,“殷笑,虽然本王慧眼如炬,洞若观火,可有时难免一叶障目。我刚才找了那么久,都未曾发现什么端倪,再继续下去多半也是无益。不如换个人,换双眼睛,也许就有意外收回。而且不是有那么句话,傻人自有天佑。本王虽不相信你的眼睛,却相信你这傻姑的运气!” ………… 秦穆这话让殷笑很是愤懑了一阵。但他的确也没有说错,殷笑就是比他多了份运气。 排兵布阵,机关陷阱之类,都是他自幼便开始研习的课程。然而他在这认真寻了半天都没发现端倪的东西,殷笑只一个漫不经心地跟头,就给摔出来了。 这石室内的确存有机关,而且设计的极为精巧,就在室内的地面中央。那里有两块地砖契合的并不是特别平整,殷笑当时只顾看其它地方没注意脚下,转身时便踢在上面搬了个跟头。 如若换做常人,喊两声疼,再骂两句倒霉,也就作罢了。可殷笑却偏要和块石砖较劲。她本是将被秦穆欺压的满肚子火气都撒在了此处。结果发泄着发泄着,便真的察觉到了不同寻常之处。 这石室构造结实,砖石贴合。十年来的频繁地动也未能令其松动一二,地面容易镶砌的地方却出现两块不平整的砖,极有可能是故意为之。 她急忙趴在地面上查看,发现略微向上翘起的那块石头,露出地面的截面上竟有一个米粒大小的圆形孔洞。殷笑也没仔细思量,拔下头簪直接捅了进去。簪头碰到实处后,只稍一用力便继续前行。而与此同时,石室内突然响起“咯噔”一声,在寂静封面的环境中格外突兀。 殷笑被这突如其来地声响吓地一哆嗦,赶紧拔出簪子跳了起来。然后顺着秦穆视线所指之处看去,就见那里的墙壁中央,微微欠出了一道缝隙,缝隙左侧的墙砖向一扇门一样,往另一侧偏转。 她忍不住心头狂跳,半是惊讶半是欢喜,“还真被我找到了!这地宫修建的这般精巧,想必一定会有很多值钱的陪葬品吧!” 秦穆嘲弄地瞥她一眼,“你除了吃和钱,脑袋里还有其它东西么?”说着,他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对,还有找师父!找你那自己都记不清谁的师父!” 雀跃的心情立刻一落千丈,殷笑气鼓鼓地哼了声,竟毫不示弱地反击回去,“记不清又怎么样!照样能找到!这么难找的机关我都能发现,找个大活人算什么?你等我找到师父的,就让他一掌把你全拍进墙内一尺,变成神龛!” “呵……”她这番话倒是把秦穆给逗笑了。他抬起手,朝她虚空指了指,威胁的语气中又似乎有几分玩笑的意味,“你是觉得此处只有你我,本王又暂时用得到你,不会将你怎样是吗?你就继续嘴硬。最好给我硬到出去!”说完率先走向了裂开缝隙的那面墙壁。 ………… 墙壁后面,应该还是一间屋子。只不过乌漆墨黑地,根本看不清楚。 秦穆没有贸然入内。他将凑过来看热闹的殷笑扒拉到一边,然后从袖中掏出两块碎银子做探路石,从缝隙中扔了进去。看得身旁那人心头滴血,直呼浪费。 两块碎银落地时间不同,磕在石砖上弹出几声脆响,隐隐约约传了过来。然后便再没动静。而黑暗中,也不见有什么暗藏的机关弩箭被启动。秦穆谨慎地又等了少顷,这才缓缓推动石墙。 大约是年代久远的缘故,轴承机括都有些滞涩,推动起来颇有些不顺利。而殷笑看着他因用力而显得紧绷的侧脸,心头渐渐升起一丝疑惑……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晖王,为何看上去竟和力大的普通人差不多?这石墙不算太厚重,即便是年久,可对于他来说也该只是吹灰之力罢了。 北夷人骁勇善战,即便世人对秦穆的评价有所夸张,但这些年来他的战功绝不是造价。否则不会提起他来,大衍境内的三岁孩童都引以为傲。 她忽然想起前段从坊间茶肆中听来的八卦……去年边境战事又起,晖王凭一己之力,力破北夷杀阵。而后身负重伤至今未能彻底痊愈。难道这是真的? 殷笑有心想问个究竟,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虽然不太了解当朝形式,却也知道大衍看似富足,但周围却也强敌环饲。尤其是北夷和西疆。若非秦穆骁勇善战,如今适合形式还不好说。晖王殿下的名头摆出去,就能震慑四方。若被人知道他负伤未愈,恐怕边境又要再起战事。所以,如果这传言是假的还好。但万一是真的,秦穆绝对毫不心软杀她灭口,她岂不是自寻死路。 思及至此,她轻轻吐出口气,又往后退了半步,只默默地站在一边袖手旁观。 石墙被全部推开的时候,这边的部分光线投射过去,将眼前的一部分地方照亮。 秦穆借着这点光亮,站在门口往内观察了片刻。 另一间石室的墙壁上,也有筑有鲛人油灯。全部点亮后,发现此处空荡荡地,除了比两人掉下来的那间面积更大外,再无其他。而秦穆刚刚扔进去那两块碎银子,一块躺在地中央,一块躺在墙角。 “又是一间连门也没有的空屋!”殷笑眼见着没有值钱的陪葬品,顿时有些泄气,“这北牧人真奇怪,坟里建了这么多空屋子,就为了点长明灯的?!” 第八十六章 地下石阶 “应该不是。”秦穆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皱眉沉吟……北牧一族存在时间不长,所以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建筑和记录,更未曾有哪位首领大肆修建过陵寝。但这些人既然是北夷分支,习俗信仰不会有太大差别。他昔年行军时,曾在塞外见到过一所被盗贼洗劫过的北夷王陵,对他们的墓葬多少有些了解。 可这个地方……他总觉得不太像是用来给人安息的陵寝。可哪里不像,他一时间却又说不清楚。 “啊!这里……”一声惊叫响起,将他的思路打断。秦穆转头看去,就见殷笑站在石室最里端那面墙的前面,正一脸兴奋地指着某块砖,“你快看,这块砖石是不是比其它的短了些!” 秦穆立刻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石室正中央的位置隔着一段距离细细地观察起来。整面墙上的石转大小都很均匀,唯独那一块比其它的短了一点,若不是格外留心实在难以发现。 他转身再向另外两面墙上看去,发现同样都有两块长度稍短些的石砖。 显而易见,这石头是故意为之的。可用途是什么? 殷笑此刻也注意到了这些,两人同时看向对方,四目交汇时她脑中忽然有几个破碎的画面飞快闪过。然后鬼使神差的,她伸手摁上那块长度稍短的砖石,用力推向了墙里。 “嘎吱吱”地机括运作声响起,脚下的地面微微晃动两下后归于平静。那石砖被推进两寸后,再也不动。 突如其来地状况惊得秦穆微怔,待到回神时石室内已经安静下来。 “蠢货!”他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而后身形一晃到了殷笑近前,一把卡住她纤细的脖颈,毫不怜惜地将人扣在了墙上,“你知道这里是北牧人用来做什么的?又有何机关埋伏?想死本王现在就给你个痛快!”说完,他阴沉着脸一把甩开了她。 殷笑踉跄着退出去两步,险些摔倒在地。然后捂着喉咙,不断地干咳。 秦穆只是想警告她,并不真的想要她性命。可饶是他手下留情,她还是半天才缓过气来。 然而殷笑似乎根本没注意他的怒火,更没听见他到底说了什么。她眼神迷茫,整个人像是被梦魇了一般。 秦穆见状,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冷哼一声,却也没有出言安慰。 “这里……”殷笑嘶哑着,忽然开了口,“这里没有伤人的机关,因为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他闻言一怔,“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她恍若无闻,毫无反应。 “殷笑!”他徒然拔高音量。 “啊?!”她被吓得一哆嗦,大梦初醒般,“你叫我?” 秦穆眉头紧锁,“把你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我刚才的话?”殷笑一脸迷惑,“我刚才……我刚才没说什么啊!” 秦穆眯了眯眼,看着她的目光逐渐深暗。短暂的审视后,他眉心的疙瘩渐渐舒缓,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你说这里没有伤人的机关,因为没有必要。” “呃……”惊愕的神情浮现在脸上,她怔怔地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我……我真的不记得我说过。我刚才……刚才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懵住了一下,脑袋里一片空白。”话音落下,殷笑忍不住蹙眉。好像自打到了这青州城以后,她就经常犯迷糊,时不时地,就在不自觉间说些自己都不知道的莫名其妙的东西。 秦穆默然一瞬,随后换了个问题问她,“你刚才为何忽然想起来要去摁那块砖?一时手痒好奇?” “我不知道。”殷笑还在揉着脖子,白了他一眼没有好气儿,“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做出那个动作的。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快要被你掐死!” 他冷哼一声,毫无歉疚,“这地方很可能机关重重,你如此莽撞胡闹,迟早连累本王一起丧命!” “都说了不是我自己想这样做的!”殷笑摊摊手,语气不无讽刺,“让我找机关的是你,怪我莽撞的也是你。我不胡闹,就怕你那聪明的侍卫十天半个月找不到救人的办法。我们两个全都饿死在这里!我身上没几两肉,顶多够你撑两日!若是嫌我累赘,不如你我二人分开行事,谁出去了是运气,谁困死了是谁倒霉!” 秦穆紧抿着薄唇,脸色不太好看。他盯着一脸愤愤不平的人看了会儿,稍稍压了压火气,“若是再有什么举动,记得提前知会。我刚刚就站在这室内的最开阔处,若是真有什么伤人的机关,一个躲闪不及,恐怕就要成了活靶子。” “嘁……”殷笑瞥开眼,犹自愤愤地嘟囔,“天下第一高手还怕机关暗箭,浪得虚名罢了!” 声音虽小,还是清晰地传进秦穆耳朵中。他没有动怒,只是语气平淡地说道:“在厉害的高手也会败给大意。我能驰骋沙场多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除了天赋和运气外,凭的就是比别人多了分谨慎!” 殷笑不屑地轻哼,却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秦穆不再同她废话,转身走向另一面墙壁,“既然这较短的石砖可能是机关所在,不防也试试另两块。” 另外两块砖石同样也可以向墙内推动,秦穆如法炮制后,两人忽然听见“咯噔”一声轻响。紧接着,伴随一阵剧烈的震颤,石室中央的一部分地砖缓缓下沉平移。几级台阶出现在两人视线内,在往下,是看不到头的漆黑。原来这地宫,竟是上下两层的! 秦穆看着那黑洞洞的地下入口,眸光幽暗。 殷笑惊讶过后,又总莫名地有种熟悉感。她走上前,在第一级台阶的边缘停住脚步站下。黑暗中似乎有阵阵阴风向上袭来,隐约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身体突地打了个寒颤。随即,对于下面的世界,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抗拒。她回过头,看着男人俊朗却神情淡漠的面庞,挤出一丝勉强又难看的笑意,“要不……我们别下去了。还是等着青锋把地面刨开了救人吧。” “哦?”秦穆浓眉微挑,反唇讥讽,“这回又不怕本王的侍卫动作太慢,会等到饿死了?” “呵呵……”殷笑干笑两声,又退了回来,“那个,下面乌漆墨黑,万一有什么危险怎么办?我们还是……” “你不是说此处没有伤人的机关么?”秦穆闲闲地打断了她。 “呃……”殷笑一窒,懊恼地吐出口气,“都说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出那么一句!而且没有伤人的机关,并不代表没有危险啊!” 秦穆却没再理她,而是径自转身走去了两人最初掉下来那间石室。 或许是一种很古怪的直觉,他更在意,也更相信殷笑那种梦游状态时所说的话。北牧最后一任首领曾经大兴土木为自己父亲建造陵寝,并搜罗无数宝物作为陪葬。这不是传说,而是鲜为人知的秘闻,只那陵寝具体在何处始终无人知晓。若真如殷笑所言,此处乃是吉脉,又曾经地气旺盛。那么此处地宫,很有可能就是北牧王的陵寝。如果是这样,这里很可能有他需要的东西。他不想等青锋带人下来再探究竟,那东西知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潜伏在身边的奸细是哪一个,尚还没有确定。 不知道接下来的路是否还要鲛人油灯可以点燃照亮,秦穆便动手做了个简易照明工具。 方才在外间石室寻找机关的时候,他发现那名猎户身上带了个铁碗一样的炊具。此刻他将那东西翻了出来,把两盏油灯里面的灯油和灯芯拨到了里面。这东西可以燃烧很久不灭,拿下去照明正好,不出意外的情况下不用担心半路熄灭。 准备好一切返回,他发现殷笑还杵在刚刚的位置上,耷拉着脑袋,一只脚轻轻踢着地砖,像是被主人遗弃了的小动物。 秦穆莫名地心头一软,过去拍了拍她的头顶,“你若是害怕,就留在这里等我。也许用不了多久,青锋就会带人进来。” 殷笑抬起头,看着眼前人,嘴唇嗫嚅着,“我……” 秦穆叹了口气,“你最好还是和我一起下去。毕竟两个人一起有照应。只要你不在冒冒失失地,在我身边可能会更安全一些。” “我还是在这等你吧!”殷笑艰难地挤出来一句。 秦穆也不再劝说,点点头,说了声“自己小心”,便转身走向了那地下入口。 靠近地面处台阶被他手中油灯的光芒照亮,可再往里面仍旧一片漆黑。仿佛是一张野兽的大口,随时能够将他连同那点光亮一起吞没。 殷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高大宽阔的背影,心脏忽然“砰砰”一阵狂跳。她张了张嘴,想叫他回来,几经犹豫后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秦穆此时已经走下了七八级台阶。眼见着那一点光亮就要消失在黑暗中,她咬咬牙,仿佛做出什么重大决定般朝他奔了过去。 她的步子不稳,听上去踉踉跄跄地。他闻声回头,还不等看清来人的表情,她已经一把抱住了他胳膊。几乎将整个人都吊在了上面。 秦穆下意识就想将她甩出去,然而在付诸行动的前一瞬,又硬生生地止住了。高大的身体明显有些僵硬,他举起那只简易的灯盏,冲着她脸照了照,就见殷笑一脸谄媚地冲他一笑,“王爷……我还是跟您一起吧。您说话算话,可以一定要保证我的安全啊!” 第八十七章 四凶血煞阵 通往下面的石阶坡度舒缓,并不陡峭。两侧的墙壁上砌有灯槽,但却是空的,无法点燃照明。 而秦穆手中的简易灯盏能照射到的范围尚不足一丈。入口的光亮早已经看不见,殷笑偶尔会回头张望一眼,然后看着身后的黑暗心头一阵乱跳,急忙又转过脑袋。 说来也是奇怪。在安阳城那会儿,她被困在沈府通往义庄的地道里,又受了伤,也不曾惶恐过。可这个地方,却让她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抵触。她甚至开始埋怨秦穆手下那些号称精英的侍卫们动作太慢。如果可以,她愿意一整年都不吃肉,来交换能够立刻离开这里。 殷笑手心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这段漆黑异常的路,终于在极其缓慢的行进中到了尽头。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她将一直默记的数字轻念出声,“二百五十六,一共二百五十六级台阶。”紧接着话音刚落,眼前便骤然明亮。 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眯眼后退。同时掐紧了秦穆胳膊。后者同样惊诧,但很快便转变成了一种赞叹有不可思议地情绪。 若是他没料错,这控制照明的机关,应该就被设计在了台阶下面的第一块地砖中。从上面走下来的人一踏上去,重量增加,就会启动机括,令灯盏内部的结构发生触动。使得暗藏其中的白磷融入灯油,再受到摩擦自燃,进而引燃灯芯。这种机关设计,他曾经在一本古书中浏览过。当时还觉得此法太过夸张,根本不可能实现。没想到今日竟真的见识到了。 秦穆轻跺了两下脚,果然听见下面有隐约的空声传来。看来判断应该是正确的。 他熄灭了手上那只简易灯盏,然后将自己的胳膊从殷笑手中抽出来,往前走了几步。 眼前是一所极其开阔的大殿。半圆形的屋顶仿若穹庐,地面是规规矩矩地正方形。大概是取了天圆地方之意。地上正中央建有两丈多见方的高台,似乎是用来祭祀祈福之用。殿内墙壁上的灯盏星罗棋布,淡蓝色火焰微微跳动连城一片,令整个空间都有种幽冷之感。 这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处陵墓。 秦穆眉头深锁,在原地立了片刻后,缓步向殿内走去。 殷笑也早睁开了眼睛四处打量着。她眼见着秦穆入内,冲着他的背影“诶?”了一声,急忙追了上去,苍蝇一样跟在他身后“嗡嗡嗡”…… “这地方不像陵寝啊!” “要是那块石砖上的文字记录是真的,这里肯定是北牧人所建。” “你说他们建造这地方做什么?” “为什么我感觉这里像是祭祀用的场所?” “我们……” 秦穆倏地转头,凌厉地目光让她话音戛然而止。 殷笑讪讪地闭嘴,然而不过安静一瞬,她忍不住嘟囔起来,“王爷,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怪怪的。” “怪怪的?”秦穆脚步一顿,用余光瞥向她。 “嗯。”殷笑用力一点头。 “怎么个怪法?你又发现什么了?” “没发现什么,就是一种感觉。”她边说着,边仰头四顾,“这个大殿刚一进来让人觉得挺宽敞开阔,但是呆的久了,我总觉得这里就是一座坟。一座给活人住的坟!” 给活人住的坟?! 秦穆觉着她的说法新奇,但又有些荒唐好笑。挑眉反问道:“给死人住的才叫坟。活人谁会住在坟里!”说完转身走向那座似乎是祭祀用的方形高台。他并不关心这个地方究竟是给活人住还是给死人住的,他只在乎自己想要得到的那个东西。不过现在看来,十有八九是要失望了。 高台是用汉白玉垒砌而成,四面都有台阶,四个角上都各缀有一只造型奇特兽首,延伸向外。四周的台身侧面雕刻着壁画。 秦穆身后带了条尾巴,绕着石台缓步转悠了几圈,最后在一侧台阶下停住了脚步,疑惑自语,“北牧与北夷同出一族,应该也是信奉狼神,为何台上的兽首却是四凶兽。” “王爷。”殷笑忽然出声,抬手指向台身侧面的石雕壁画,“你看这上面,这些壁画每一面都刻了一件事,似乎是对应四角凶兽的!”说着,她往前走近两步,伸手指向所在这一面的第一幅画,“这个人身材矮小,瘦骨嶙峋,唯有肚子鼓胀,圆如锅底,明显是吃的太撑。可他仍旧贪食,不知节制,要将面前的珍馐佳肴全部吃干净。不是正对应了饕餮的贪婪。” 秦穆闻言目光一动,大步绕到了台身另外一面。 这一幅画面上,雕刻的是一连串的事情:三个人聚在一起,似乎在商议着什么。然后他们一同对天跪拜,举手起誓。接下来,三人站在一堆财宝前举刀相向。最后,其中一人杀掉了另外两个仰头长笑。 曾经对天发誓的盟友或是兄弟因为身外之物同室操戈,毫无疑问,这是背信弃义的穷奇。 他继续绕着石台移动,发现剩下的两个画面,果然也如殷笑所言,分别对应了是非不分性情暴虐的馄饨,以及顽固不化态度凶恶的梼杌。 秦穆心头发沉,也隐约升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陵寝也好,用来祭祀的神殿也好,将四凶雕刻与此,都不会是什么好的象征。 刚想到这里,身旁的人便语气凝重地吐出四个字,“四凶血煞!” 他一怔,立刻疑惑地转头看向她,却见殷笑也朝他看来。她的脸色在这灯火幽蓝的殿中显得愈发苍白,两人四目相对间,他看见她眸中渐渐染上一丝惊惶。 “秦穆……”她竟脱口直接叫了他名字,声音隐隐颤抖,“我们两个真不应该下来。不知道此处的阵法到底成了没有,要是成了。我们两个怕是要倒大霉了!” 怪不得这绝佳的吉脉会被耗尽地气,原来竟是有人在地下布设了如此凶邪血腥的阵法。 若不是贪图舒服,总想借着秦穆身上的煞气来驱赶其它气场,她应该一早就能感觉到此处的凶恶之气,绝不会这般麻痹大意。 相对于她的惶恐,秦穆更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皱眉问道:“何为四凶血煞?” 殷笑垂眸咬唇,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片刻后,她重新对上他的视线,缓缓解释道:“传说中的上古四凶兽……饕餮、混沌、穷奇、梼杌,分别代表了四种罪恶:贪婪、暴虐、凶恶、背信。无论是其中哪一种,若是泛滥成灾,都可以让天下大乱。那么,如果有谁能够将这四者集于一身呢?” 秦穆面色微动,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殷笑长长吐出口气,“这四凶血煞,就是以命为献,以血为祭所成的阵法。以便引天地间凶戾之气汇聚一处。”说到这里,她顿觉一阵恍惚。某些模糊不清的场景快速划过脑海的同时,那个梦中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此处地气旺盛,应该能够压制。就是可惜了这处难得一见的吉脉。 记忆最深处的某个角落,好像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双手捂着额头,闭上了眼睛。 头顶忽然感受到一个不轻不重地力道。殷笑睁开眼,发现秦穆正站在自己面前一步远的地方,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发顶。 他垂眸看着她,神情动作都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 殷笑顿觉无语,但慌乱的情绪的确平复了许多。 “殷笑……”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格外低沉耐听,“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只要你撇开顾虑和恐惧,即便面对在凶险的环境在凶恶的对手,都能无往不利。而且不管这里有什么,外面的人都早晚会想到办法就我们出去的,我们不会一直被困。慢慢说,别害怕。” “我不是害怕,我……”殷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叹息一声继续说道:“要布这四凶血煞的阵法,并非一日可为,而且手段极其复杂凶残。首先……”她顿了顿,像是对后面要说的内容下意识感到抵触,“首先便是分别找到犯有四种凶恶之人,罪行越令人发指越好。等到月圆之夜,便将这些人同时以残忍手段折磨致死。然后将其火化,骨灰混杂收入瓦坛,埋于地下七七四十九日,启出供奉香火。这个步骤,每月的月圆之夜都要进行一次,一共十八次。待到最后一坛骨灰从地下挖出后,将所有的混合在一起。接下来,选七到九岁的童男童男各九人割喉放血,让鲜血浸湿骨灰,将它们收集好之后再次以香火供奉。这……这只是第一步……”她艰难地咽了口吐沫,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五指用力掐紧。 隔着厚厚地衣物,并不有多疼。他稍作犹豫,抬起另一只手回握住她。 殷笑略显虚弱地笑笑,“第二步,就是修建地宫祭台。祭台要有代表四凶的东西存在,它既是用来供奉,也是用来汇聚凶气的。而之前用童男童女鲜血浸染的骨灰,此时便派上用场,要被砌在这祭台中间。”说着,她瞥眼扫向旁边的石台,轻声反问,“王爷,你还记得,刚刚我说过,这地方像是给活人住的坟墓么?” 第八十八章 另一只铃铛 秦穆并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了会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他英俊的面庞上神情略显凝重,同时又夹杂了某些其它的情绪。像是在对她刚才所说的话有着疑虑和考量。 殷笑并未注意他的反应,只是忍着头皮上发根乍起的麻酥感,咬牙说道:“这大殿不光是祭祀之用,同样也是活人墓。因为要完成这阵法的第三步,就是要将百名穷凶极恶之人封闭与此地。让他们在无水无梁的情况下,相互残杀吞食。”她停顿了一下,缓慢地环视一圈殿中,“不过看此处如此干净,第三步应该还没有实施。想必这阵也还未成。”说完皱了皱眉,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后,她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放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后退着,距离他越来越远。 秦穆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便只站在原地,既没阻止,也未跟随。 快要退至大殿角落的时候,殷笑停下了脚步。她反复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隔着衣襟握住那枚一直挂在脖颈上的老银戒指,闭上眼睛静息凝视。 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那一瞬间有了知觉,清晰的感受到夹杂了血腥与怨愤的暴戾之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激灵,殷笑猛地睁开双目,看着视线中的景象轻轻倒吸了口气。空旷的大殿中弥漫着两种不同的气息,一种青白缥缈,一种黑红暗淡。两者混杂在一起,似乎是在互相角力。黑红暗淡的气息,想要与那股青白缥缈的融合为一体。而后者,却在不断地抗拒,并努力将其压制。 骤然间,她彻底明了了。她的推断没有错,只不过更准确的说,这处吉脉的地气不是被这四凶血煞耗尽的。而是全部都用来压制了此处的戾气。可随即又感到迷茫。四凶血煞应该是选在极恶之地进行的,为何北牧人会选在此处?这不是背道而驰么! 殷笑蓦地回想起方才恍惚时,那个梦中熟悉的声音说的话……此处地气旺盛,应该能够压制…… 难道她听见的,真是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可为何会有她自己的声音?那个熟悉的声音是谁?那个叫拓跋追的人又是谁?会不会建造这个地方,他也有份参与?他和北牧人又是什么关系? 一连串的问题一股脑的涌入脑海。殷笑感觉到太阳穴一阵跳痛,随后猛地抓到了一点线索。她突然抬头,看向始终伫立在原地的秦穆,“王爷可知道拓跋追是何人?” “拓跋追?!你怎么忽然想起问他?”突如其来地问题明显令秦穆感到些许意外,他步履从容地朝她走了去,口中缓缓解释道:“拓跋是北夷王姓。拓跋追正是北牧最后一任首领。此处也不知是否还有其他建筑,单看这大殿,便已是费时费力的工程。如此大兴土木,这地方应该也是他下令建造的。“ “不是应该……”殷笑恍惚间脱口而出,只觉得心底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正用力激荡着,“这里就是他建造的。可不知为何,整个阵法却未能完成。” “未完成岂不更好。”秦穆显然对个中缘由并不关心,“你方才不是说,若阵法完成我们两个都要倒大霉。”说着,他仰头环视,看着墙壁上密入星斗的幽蓝色火苗,也升起某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北牧当年骤然灭族的原因始终不明。不过此处凶阵既未完成,想必是无关。” “所以北牧族当时应该是遇见了什么重大危机,拓跋追才想要建造此阵借四凶之力?”殷笑不太确定地接了一句。 “也许。”秦穆淡淡地应了声,话音落下,忽然有山石爆破声隐约从那条漆黑的台阶通道中传了进来。他眸光一动,唇角挑起一丝笑意,“不管这里是用来做什么的,回头再慢慢研究吧。青锋他们应该快下来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回第二间石室等着。”说完又拿出那个简易的灯盏点燃,率先转身往台阶那边走去。 殷笑看着他的背影怔了怔,正准备抬脚追上去,余光里却瞥见身侧的某个灯盏上挂了什么东西。急忙转头看去,只见一条细长的银链悬垂着,一端挂在灯盏下的凸起装饰上,一端坠着几枚碧绿的石片。 那不是她的铃铛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记得秦穆有靠近此处啊。 心脏不受控制地一阵狂跳,殷笑想也不想便朝那里走了去。 许是步伐太急,衣袂扇动间带起了空气流动。就在她将将靠近它的时候,那条银链忽然微微摇晃起来,石片相撞发出“叮铃”一声轻响。 声音婉转清脆,在封闭空旷的大殿中四处蔓延开去。秦穆骤然步伐一顿,转头看向声源。 可那声音在殷笑耳中,却仿若一道惊雷划过。她想要伸手将那铃铛摘下来,可身体却动弹不得。脑中“嗡嗡”作响,只剩下一片空白,耳畔有无数的人声纷乱响起,像是窃窃私语又像是低吟呜咽。 胸前那枚老银戒指突然有了温度,烧得人肌肤灼痛。朦胧间,她听见有人焦急地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然后眼前便是一片漆黑,再没有了知觉。 ………… 因为不知晓地下的空间有多大,情形如何,青锋始终未敢轻举妄动。然而那山坡上的地面坚硬无比,也不知是何种材质,竟无论如何也无法用锹锆之类的工具刨开。 时间每过去一点,地下两人的危险就增大一分。随时有性命之忧,也未可知。 殷笑不会武功,白冉担心她掉落的时候就会直接直接摔伤。而青锋保护不力,忧心如何解决的同时,又多了分焦虑和自责。方才他看的很清楚,危机来临之时,晖王完全可以置身于危险之外。但不知为何,他家殿下竟会不顾自身,出手去救一个可以说是毫不相干的女贼。 留在地面上的人都急成了热锅蚂蚁。青锋甚至动用了晖王府的令信,派人去了最近的营地,调了三百官兵。 最后被逼无奈之下,还是用了火药方才将地面炸出口子。 碎石四处崩滚的同时,整个山坡都跟着晃了几晃。然后不等情况稳定,他便率先带着人跳了下去。 地底的情况明显出乎众人的想象,青锋来不及仔细观察,粗略地扫视一圈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后,又急急忙忙冲进了第二间石室。 被启动的机关没有恢复成原样。 他地上那条一片漆黑,不知又通往何处的石阶微微一怔,头也不回地冲着跟随而至的乌衣卫们吩咐:“快准备火把,青一和青四跟我进去,其余人原地接应。”结果最后一个字声音还未全落,地下的甬道中便传来了一阵不疾不徐地脚步声。 紧接着,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高大的男人神色淡漠,正一步一步地踏上石阶,向地面走来。而他怀中还打横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一时间,众人竟有些反应不及。 最后还是秦穆略带不耐的声音将他们唤回现实,“过来接人!”说完双臂一动,将昏迷不醒的殷笑随意塞给了一名侍卫。那人急忙伸手接住,然后还不等找个省力的姿势抱稳。一道人影忽然闪身而至,把人从他手中夺了过去。 是晚一步跳入地下的白冉。 他一手捧住她的后脑,一手揽住她的腰。然后缓缓地蹲下身,让她整个人靠近自己的怀里。 “殷笑,殷笑……”他叫了两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才看清楚她唇色苍白,面容憔悴,两道细眉间紧紧柠出个疙瘩,即便昏睡着也像是在经历什么极度辛苦的事情。 白冉皱了皱眉,抬头看向秦穆,“王爷,她……” “她没事!”不等对方把话说完,秦穆便将后面的话截断,他转眸看向自己的侍卫,后者立刻低下头,单膝跪地。 “王爷。”青锋抬起手,在头顶上一抱拳,“属下保护不利,请王爷责罚。” 秦穆却并未说话。他轻缓的吐出口气,视线再次转向白冉,“她没有受伤。大概是此处空气流通不好,她一时气闷就昏了过去,劳烦白令使尽快带她出去上面透透气。” 白冉闻言一愣,心知他是要将自己支出去,却还是顺从点头,“如此,那微臣先出去了。”说完抱起殷笑,转身向外面走去。 秦穆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轻轻吐出四个字,语气并无不悦,“都起来吧。” “谢王爷。”其他人即刻利落起身,却唯有青锋还跪在原地。 “怎么了?”秦穆垂眸看他一眼。 “属下担心王爷安危,方才用令信调动了城外驻军。结果惊动了刺史徐战庭。” “无妨。”秦穆随意摆了摆手,“你一共调动多少人马过来?” “回王爷,三百人。” 秦穆黑眸微眯,“再调五百过来。将此处围住,没有本王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是!”青锋应声起身,随后看着那条通往地下的台阶,心思蓦地一动,看着秦穆惊诧道:“王爷,您可是得偿所愿,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应该没有。”秦穆摇头,说话间目光扫过身前的乌衣卫,又越过他们看向外间石室正忙碌勘验的其他人。“呵……”他意味深长地笑了声,边说着边抬脚向外走去,“这地方有些其它的东西,等殷笑醒了,你问她好了!” 第八十九章 完璧归赵 殷笑这一睡,就是将近十二个时辰。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黄昏。她躺在床、上,迷茫地转头四顾。发现此处既不是秦穆卧室屏风后的小塌,也不是青锋安排她在行辕住的那间屋子。而是白冉在青州临时落脚地那间小院。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殷笑疑惑着,“扑棱”一下坐了起来。结果因为用力过猛,顿时脑袋眩晕,眼前发黑。 “叩叩……”房门在这时被人敲响,紧接着熟悉的男声隔着门板传进室内,“殷姑娘,你可睡醒了?” “哦……我醒了!”殷笑开口应声,却发觉自己喉咙干涩,发声很是勉强。 “我带了点清淡的吃食,现在可方便给你送进去?” 听见有吃的,殷笑反射性地肚子“咕噜”了一声。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见身上雪白的中衣严严实实整整齐齐,连忙嘶哑着嗓子喊道:“方便方便!”说完不等对方做出反应,便掀开被子跳到地上,鞋也没穿地跑去开门。 她生龙活虎的模样让白冉十分意外。但随即他便松了口气,一阵释然。他越来越觉得殷笑是朵百年不遇的奇葩,在她身上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合理的。 “你感觉如何?”他冲她笑笑,然后将托盘里的碗碟一样一样摆放在桌上。 “还好吧。就是饿,身上还有点无力。”殷笑迫不及待地从盘子里捻了块卤肉进嘴,往凳子上一坐,口齿不清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白冉在她对面坐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昨天你和晖王一起掉进地下,然后你昏了过去。我就把你带了回来。” 昨天?!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殷笑有些诧异,而后眨眨眼,“那个……我昏倒了,你就把我带了回来,对吗?” “嗯。”白冉点头。 “那我昏倒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和秦王……秦王殿下在一起?” 秦王殿下?!白冉听着她称呼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秦王殿下。晖是先皇御赐的封号。” 殷笑吐了吐舌头,抓起筷子开始往嘴里猛塞。她这睡得太久,思维僵滞,刚刚险些就将“秦王八”三个字脱口而出。那个可是她心中对他独有的隐秘称呼,怎能随意对外人道。 白冉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口误。他一边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她,一边昨日的情形大致给讲述了一遍。从两人掉下去后,上面的人如何营救炸开地面,到自己在下去后见到的情形,如何从秦穆的侍卫手中接过她,又将人带回。 殷笑听罢长吁口气,不可思议地感叹道:“没想到晖王殿下竟然会让你带我回来!你说他会不会是打算就这么放过我了!”话音刚落,门外院中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顺敲了敲门,没有进来。只隔着门板说道:“公子,晖王殿下的乌衣卫刚才传话过来。说是不管殷姑娘是睡是醒,是死是活,戌时过半前都必须回行辕。” 白冉闻言皱眉,低应了一声“知道了。”然后就看见桌对面地人哭丧着脸一头栽倒在桌上,发出一声悲恸的哀嚎。 ………… 这世界上最叫人痛苦的,从来不是绝望。而是在注定要来临的绝望前,先让你感受到一点希望。 殷笑此刻便如是悲伤……前一瞬以为自己能够脱离苦海,结果还没来得及笑一笑,后一瞬就又得回去奋力挣扎。怎能不叫人肝肠寸断。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将所有的苦闷都写在脸上。就连一旁白冉都被她影响的情绪低落,开始觉得人生无望。 原本香喷喷地一顿饭,却吃的味同嚼蜡。 饭后,殷笑舔着脸又管白冉借了二十两纹银。然后谢绝他的相送,独自起身离开。 就算秦穆手眼通天,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全都知晓。所以上次青锋让她上缴银子,应该是诈的成分居多,顺遍还有几分警告的意味。不过这种方法通常人只会用一次,不会再用第二次。 此刻外面天色已经漆黑。 宽阔的长街上灯火通明,熙熙攘攘。殷笑这才猛地记起,明日便是上元节了。 眼前这繁华热闹的景象,不自觉地便让人一扫烦闷,起了玩心。她抿着唇暗自计算了一下时辰,随后笑逐颜开地往人多的地方钻了去。 这青州城要比安阳繁华许多。只可惜她自打来了后,除了遇见秦穆的那个倒霉夜晚逛了次灯会外,还逛过别的地方。 想到那晚,殷笑不自觉地就记起了那个丢玉佩的姑娘。她脚步一顿,将手伸进怀里,摸了摸那块带着自己体温的玉佩。自从在蓝羽那里拿回它之后,她就一直随身带着。如果这只是普通的物件,她也许早就卖了还钱。可她能够感觉到,这玉中暗藏着绵绵不断的情意,想必是那姑娘十分珍视之物。这样的东西,她没办法占为己有任意处置。可到底什么时欢才能能够在遇见玉佩的主人呢?要不……她干脆去问问那个酿酒的相公? 殷笑忽然觉得这一年到头实在有操不完的心。明明眼下自己都活的艰难,竟然还有心思惦记着怎么拾金不昧物归原主。她长叹一声,正准备转身拐去旁边的糖果摊子,前方视线中便闯进一个略微熟悉的身影。竟然就是那个丢了玉佩的姑娘。 她今日披了件亮蓝色的锦缎毛领斗篷,发饰简单,妆容淡雅。可仍旧仪态出众,站在人群中一眼便能让人捕捉到。除了那晚跟随的丫鬟外,她身边多了一个婆子和两名小厮。 殷笑怔了怔,随后拔腿朝她那边追了过去,“姑娘!姑娘!” 她的呼唤被淹没在熙攘的人声中,只引来身旁人的侧目。其实也就二十几步的距离,可因为路上有个杂耍班子,一大堆人聚在一起堵了去处。想要通过,格外费事。殷笑心头焦急,踮着脚尖在人群里奋力的挤着。她眼见那姑娘将两名小厮留在外面,带着丫鬟婆子进了一间店铺,抬头望了眼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大字……六合当铺。 既然进来当铺,总要耽误片刻才能出来。殷笑不再焦急,逮着人群中的一处缝隙,一猫腰便钻了进去很快顺利突围。 也幸亏她动作麻利。因为对方耽搁的时间比她想象中短了太多,似乎只在当铺中打个站便出来了。 两人在当铺门口来了个碰头。殷笑出现的太突然,守在门口的两名小厮根本没来得及反应。那姑娘和她的丫鬟吓了一跳,愣在了原地。倒是她身边的婆子能耐非凡,一个横步跨过来拦在殷笑前面,抬手就往她肩上推搡了一下,口中呵斥道:“哪里来的野丫头!冲撞了我家姑娘,你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殷笑被她推了个踉跄,退后几步才站稳脚跟。她顿时满肚子火气,冲那婆子白了一眼,“十个脑袋那么沉,我又没有大婶儿你的虎背熊腰,当然担不起!” 那婆子没想到她会回嘴,当即瞪圆了眼睛,挥手就要使唤那两名小厮上前。 “嬷嬷不得无礼!”女子的呵斥响起,娇柔婉转却又自带了一分威仪。 那婆子被喝止明显不甘,但最后还是低眉顺目地应了声“是”,躬身退到了一旁。 女子明艳姣好的面容重新出现在殷笑眼前。她步履轻盈地走下当铺门前的台阶,笑意盈盈地冲着殷笑福了福身,“姑娘,别来无恙。” 殷笑不由意外,抬手指向自己鼻子,“你竟然还记得我?!” “我家小姐自幼冰雪聪明,过目不忘!”不等女子开口,她身边的丫鬟便抢了话,语气不无自得。 “珠儿!”女子呵斥了婢女一句,冲殷笑点点头,“下人无礼,姑娘莫要见怪。” “放心放心!”殷笑毫不在乎的摆摆手,“我这个人一向大度的很!” “噗嗤”一声,女子掩唇笑了出来。笑容明媚,艳若桃花,竟一时晃瞎了殷笑的眼。她朱唇轻启,轻声细语道:“姑娘意外我记得你,可是你不也记得我么。” “我记得你是因为你长得美啊!”殷笑一副理所当然地语气,“而且,我一直在……一直对美人过目不忘!”她想说“我一直在找你还玉佩”,可话到嘴边又急忙改了口。因为对方极其快速地冲她眨了下眼。 殷笑目光扫过那婆子和小厮,瞬间了然。同时佩服起这姑娘的聪慧。自己都还还没把话说完,她竟然已经猜到下文。 “嬷嬷。”女子侧头看了眼身旁的婆子,“那边摊子上的芝麻糕不错,劳烦你去给我称二斤来。” “这……”婆子明显迟疑。 “快去。”女主冷声催促,“有珠儿和吉祥四喜在,还能出什么事?!” “是。”那婆子不情不愿地挪动了脚步,临走时还不忘冷冷地剜了殷笑一眼。 两人都没再言语,直到她没入人群,女子忽然上前一步靠近殷笑,压低声音道:“姑娘可是捡到了我的东西?”虽是疑问句,话里却带了分肯定。 殷笑“嗯”了声,以不可思议地速度从怀中掏出玉佩塞进她手里,“完璧归赵。”说完往后稍退了一步,同她拉开距离。 女子没有立刻低头查看,而是将玉佩笼进袖中。她似乎有些紧张,眸光闪烁间又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多谢姑娘。我……” “不用太感激我!”殷笑低声打断她,目光不着痕迹地瞥向当铺牌匾,“其实你以为我把这玉佩卖了吧。”她的穿戴皆不出众,实在不像是视金钱如粪土的人。而且大部分人捡到值钱的东西,都会选择典当掉换成银钱。 女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其实不肯定一定是姑娘捡到的。毕竟那日街上龙蛇混杂。” 殷笑勾了勾唇,余光里瞥见那婆子已经买好东西准备返回。没再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当铺北边便有一条长街,她径直拐上那里,然后刚走了几步,便再次遇上熟人。 宽敞的马车停在街边,乌衣卫们各自牵着马侍立一旁。唯有青锋站在街道中央,像是正在等她。 殷笑意外地顿住步伐,看着他呲牙一笑,“青大人,真巧啊!哈哈哈……” “我姓林!”青锋皱眉纠正她,而后不耐烦地冲马车一偏头,“王爷在车上等你!”说完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 真是大街上遇见鬼啊! 殷笑在心中做了个痛苦哀嚎的表情,慢吞吞走了过去。 马车框架很高,又没有垫脚的东西。她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然后刚一开车门,就被一只宽厚的大手攥住腕子直接扯了进去。 低沉地男声缓缓响起,语气淡漠并未有何不悦,但划过耳膜时莫名地让人想打寒战,“下次再有人动你,你不加倍讨回来,就两顿别吃饭!” 第九十章 灵慧道长 殷笑没能立刻明白秦穆这话的意思。愣一瞬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刚刚那个婆子伸手推自己的事。 她“哦”了声,总觉得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有些莫名其妙。偷偷瞥眼看了他一眼,不想对方也正朝自己看过来,视线正好在半空中对了个正着。她急忙撇开头,垂眸绞着手指,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那个……方才当铺门前的事,王爷都看见了?” “是蓝鹰看见的。”秦穆语气清淡。 蓝鹰?!殷笑满脸迷茫,约莫着可能又是他身边某个变态侍卫,也没有多问。秦穆同样也没有向她解释什么。 马车在这时缓缓驶动。 矮桌上的灯盏晃了晃,琉璃灯罩内的烛火骤然跳跃,晃得车厢内忽明忽暗。 “你认识徐妙容?”须臾的沉默后,他忽然问了一句。 殷笑却一阵迷茫,“啊?徐妙容是谁?” 秦穆斜眸看她,目光深邃没有一丝波澜,“就是在当铺门口和你说话的女子。” “不算……认识吧……”她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讲述了一遍,然后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个……王爷认识那位姑娘啊?”说完,乌溜溜地大眼睛转了转,隐隐闪过八卦的光芒。 一个是位高权重,身份显赫的年轻王爷,虽然性情脾气都操蛋了些。一个是貌若天仙,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两人凑到一起,活脱脱就是一出跌宕起伏的折子戏啊!而且秦穆这样狂妄的人,能将一个姑娘的闺名记得如此清楚,肯定有奸、情啊…… “徐妙容是青州刺史徐战庭嫡女,下个月便要入京参加太子妃甄选。”秦穆对上她贼兮兮地目光,不由眉头微皱,“你是不是皮又紧了,蓝羽最近没抡鞭子,正好手痒。” “没紧没紧,绝对没紧!”殷笑谄媚地干笑两声,往距离他最远的角落里挪了去。双手抱膝,尽量让自己缩成小小地一团,以降低存在感。 马车晃动间,她脑袋不由自主地运转起来。徐妙容是刺史府嫡女,要参加太子妃甄选……可她却和那酿酒的相公夏知秋用了相同的璎珞做装饰!那璎珞用在男人身上,其实有些略显女气,所以绝对不可能是夏知秋买来的。 原来还是一出精彩话本啊!只不过故事男主角,从当朝权贵的王爷,换成了清俊温和的酿酒相公! ………… 殷笑不知道自己上车的地方距离秦穆行辕有多远。总之坐在晃晃悠悠地马车上,没一会儿功夫,她竟然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竟然还身处行进的马车之上。 桌上的琉璃灯已经熄灭。车外似乎是一片寂然的环境,只有辚辚地车轴滚动声入耳。隔着车窗上的绢布,隐约可见外面火把的光芒。 她揉着眼睛转头四顾,就看见同车那个人慵懒地斜倚在软枕上,视线落在虚空的某一处,像是在发呆。 大约感应到有人在看自己,秦穆抬眼向她望了过来,眸底最深处还有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尚未完全掩饰去。 殷笑急忙趁机问道:“王爷这是要去哪儿?” “呵……”秦穆忽然笑了出来,笑声中别有几分深意,“到了你就知道了!” 殷笑一怔,心中模模糊糊地升起某种预感……秦王八,该不会是想去那座山坡下的地宫吧! 晖王殿下的目的地,果然就是那里。 马车停下的时候,殷笑几乎是想哭的心都有。 然后不等她悲伤地太久,秦穆便直接提着她的衣领,拎着人钻出车厢。 外面火把通明,映得上面夜空亮如白昼。那附近昨日就已被调来重兵把手,此时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水泄不通。 殷笑看着眼前的阵势愣了愣,随即听见前方有激烈的争论声传来,赶紧挣脱他的钳制,抻着脖子看了去。 秦穆的注意力同样也被这声音吸引,他眉头微皱瞥向候立在侧是青锋。还不等开口,斜下里便有一名校尉匆忙地赶上前来,恭敬地见礼,“卑职见过王爷。” 秦穆摆摆手示意他起身,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吵闹处,“怎么回事?” “回王爷。刚刚来了个道士,非要进地宫。” “道士?”秦穆眉头更紧,“什么道士?” 校尉答道:“那人自称灵慧道长!” 灵慧道长?!这不是那天她借用名头的人么。殷笑心头一动,而后抬脚就往那边跑了过去。秦穆见状倒也没有阻止,略一沉吟后,便也举步跟上。 殷笑其实从未见过灵慧本人。但是按照她的想象,这种民众敬仰,大官显贵青睐的得道高人,即便不是恍若天人,也应该是衣袂飘飘,长胡垂胸的清俊老者形象。 然而眼前这一个…… 蓝灰色的道袍上尽是脏污褶皱,发髻凌乱有点像鸟窝。五十多岁的年纪,下巴上蓄着山羊胡,胡稍那里简直要翘上天。活生生一个邋遢大叔。 最重要的,她根本没发现他眉宇间蕴藏着修道之人独有的那种气场。怪不得刚才那校尉说话的语气中,明显带着几分不屑。 生活不易,世道艰难。想她那时没了盘缠,装过两天乞丐。今日这人为了混饭吃冒充道士,也是情有可原的。只可惜心太大,选了个太过牛气的冒充对象。过犹不及,反倒弄巧成拙。 “唉……”殷笑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随即听见秦穆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也有几分错愕之意,“灵慧道长?!”随着话音落下,人正好和她擦身而过,朝那边走了过去。 诶?!竟然真是大师?! 殷笑惊诧地瞠目,赶紧小跑着追随秦穆的背影而去。 看守此处的兵丁也没料到这人竟真是传说中的得道高人,一时间惊愣在原地。竟忘了向晖王殿下见礼。许是秦穆治军严谨,这些人之前到还算客气,除了恶言驱赶,横枪阻挡外,并没有拳脚相向。可那灵慧道长也不知是急是气,一副气喘吁吁,脸红脖子粗的模样。 他见秦穆出现,顿时像是遇见了救星一样。两眼迸发出异样光彩,激动的竟连声音都微微颤抖,“王爷!”说着单掌竖立胸前,微微颔首,“贫道见过王爷。” 秦穆对他的态度也不若对其他人那般傲慢,甚至可以算是温和有礼,“道长不必多礼。” 而殷笑此刻离得近了,方才发现这人并非没有修道之人的气场,反而还很强。可不知是什么原因,那股白色的真气似乎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变得缥缈轻淡,仿佛随时都会消散的样子。这情形出现在修道之人身上,绝非什么好事! 灵慧道长显然无心理会其它,冲着秦穆又是一礼,焦急道:“王爷来的正好,这地宫乃是百年前北牧所建邪阵……四凶血煞。如今凶气外泄必须尽早处理,请容贫道到下面驱凶除恶!”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阵诧异。 秦穆诧异的是,殷笑昨日在地宫所言不是现编乱造,这世间竟真有此阵法。而殷笑诧异的……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诧异的是什么。只是在听见这个四个字时,心头便徒然一惊。 秦穆余光瞥了瞥殷笑,而后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灵慧道长一圈,突然转变了话题,“道长这是怎么了?竟如此狼狈!”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灵慧道长几乎急的跳脚,“贫道遇见一点意外,容后再禀。此事耽误不得,还请王爷准许贫道……” “道长严重了吧。”秦穆将他后面的话打断,不紧不慢地笑道:“这下面的地宫本王昨日已经出去过,并未觉得有何凶险和异常之处。” “王爷下去了?!”灵慧道长倏然一惊,说完死死盯着秦穆,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后,松了口气,“幸哉幸崽!王爷吉人天佑,幸无不妥!” “那是因为阵法没成。哪里是因为他吉人天佑。”殷笑忍不住在旁边嘟囔了一句,声音虽小,但还是入了秦穆的耳,被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侧目看她一眼,明明很是漫不经心,却让她感觉到一阵杀意凛然。顿觉脊背发凉。她急忙往后退了一步,鹦鹉学舌一样重复道:“王爷吉人天佑,吉人天佑。” 秦穆冷哼,没和她一般见识。 灵慧道长什么都没听见。不过两人这一来一回,他倒是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殷笑身上。然后忍不住“咦?”了一声,“这位姑娘看着眼熟,你我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殷笑闻言一愣,定睛仔细在灵慧道长脸上端详了一翻,确定道:“应该是没见过。” “不对!”灵慧道长捋着山羊胡摇头,“贫道虽不至于过目不忘,却也记忆力良好。我肯定是见过姑娘。”说着一脸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却没想到答案。他也不再纠结此事,而是冲着秦穆第三次施礼,又提起了耽误之急,“王爷,贫道所言非虚。您只要让我……” “道长。”这次不等秦穆出声,殷笑便开了口,“这地方一时半会儿地还成不了祸害,你要不歇一歇改天再来吧。”她抬起手,在自己的印堂出比划了比划,“你此刻灵力不足,下去了也是无济于事啊!” 第九十一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殷笑的话,顿时让灵慧道长变了脸色。他眉心拧出了一个小疙瘩,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上下扫视着她,眼中渐渐露出惊疑和警惕。 “道长。”秦穆这时候开了口,“本王的婢女可是所言非虚?” 灵慧抿唇不语。可面上神色却已说明一切。 秦穆眉梢微挑,不容置疑道:“既然如此,道长今夜便随本王回去歇息。至于这凶阵……还是从长计议吧!”说完宽大的袍袖一甩,直接转身离开。 殷笑昏睡的时候,乌衣卫已经将这地宫里里外外大致搜寻了一遍。近段失踪的人口几乎都在下面找到。地面上的机括大约是在频繁的地动中有所松懈,所以才会发生有人掉落的事情。那机关设计的十分巧妙,自动闭合后竟看不出一点痕迹。至于细节……因为青锋直接用火药将地面炸开,已经无从探索了。他今天带着殷笑来这里,原本是想去地宫中再确定一件事情的。不过现在……显然已经不太合适,而且他也没了那个心情。 “王爷留步!王爷,王爷!”灵慧道长心有不甘,冲着秦穆的背影叫了几声,均没得到回应。他顿足捶胸,抬眼见殷笑还站在自己面前,忍不住瞪了她两眼。然后冷哼一声,也一甩袖子抬脚走人。 两人擦身而过时,他突然停下步子,又惊疑不定地将她打量了一遍,语气不善道:“小姑娘长得秀秀气气,没想到这般多话碍事!” 殷笑一直抻着脖子往地宫那边看,听见他挤兑自己转过脸来白了他一眼,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牛鼻子不识好歹!凭你现在的本事,跟个认真修行的小道士没什么分别,逞什么能啊!” “你……”灵慧道长气的胡子崩了崩,随即重重地叹息一声,“贫道也是一时情急。” “你急也没用啊!”殷笑摊了摊手,“出家人不是讲究随缘么。若此一切都是定数,那你此刻灵力受损无以为继,也是该着。” 灵慧道长蓦地一愣,又是一声叹息溢出,“想不到我修行半世,竟还不如一个小丫头通透!你是如何知晓贫道灵力有异的?” 殷笑并未做出太多解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句话概括,“我能看见很多不同寻常的东西。” 灵慧道长没有再问什么,摇着脑袋,唉声叹气地追着秦穆离开的方向而去。 方才聚在一起的阻拦灵慧道长兵丁们早已散开,各回各位。一时间,此处只剩下殷笑独自一人。冰冷的夜风袭来,吹得她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殷笑忍不住又往地宫看了眼,这才拔腿离开。那地方明明让她很抵触,可不知为何,心底总有某个地方蠢蠢欲动,想要再去一次。 秦穆此刻已经伫立在马车边上。他并没有进去,像是特意在等待她。夜幕昏暗,隔着一段距离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莫名感觉到他的薄唇应该是微微抿紧的,唇角还带着一丝不耐。 殷笑急忙加快脚步,与此同时耳边忽然响起“叮铃”一声。是她的铃铛在响! 她以为是秦穆所为,可仔细一看,却见他双臂垂在身侧,两只掩在锦袍的广袖之下,未曾有其它动作。 “叮铃……”又是一声,比方才更加悠扬绵长。 殷笑心头一颤,停顿在了原地。这一次她听清楚了,这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她转过身,怔怔地抬眼望去。那地宫塌陷的入口在山坡另一边,站在这里是看不到的。然而她脑海中还是浮现出一副画面……漆黑的夜幕中,山坡上露出一个大洞,里面幽蓝的光亮隐隐外泄,像是怪物长大的口。 殷笑不受控制的一阵瑟缩。紧接着,她想起昨日在地宫大殿的灯盏下见到的那只铃铛。 难道发出声音的,是那一只?秦穆将它留在了地宫,没有带出来么。还是他那日根本没有发现? 毫无缘由地,殷笑心底升起一股凉意。 她狠狠的做了个深呼吸。寒夜凛冽的气息立刻灌进肺中,呛得不住咳嗽。心绪倒是镇定了许多。这里这么多人,又都是煞气极重的士兵,能有什么事!她自我安慰了一句,正要转身继续前行,耳中突然又有了动静……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竟是一名男子的歌声! “谁?!”殷笑下意识地问了一声,却无人回答。她眯起眼睛,左右四顾。并没有看见周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而附近的兵丁也神色如故岿然不动,显然这歌声只有她听见了。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低沉的歌声再起,带着哽咽之音,诉说着爱而不得的悲痛绝望,难以形容的凄凉哀怨。 殷笑只觉得头皮发麻。“是谁?”她又问了一遍,颇有些语无伦次,“到底是哪路孤魂野鬼?有冤有仇,你痛快说出来!” 依旧没人回答。只有断断续续地歌声,悲悲戚戚。 “蒙羞被好兮……” “…………”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君不知。” 最后一声落下的时候,她浑身的寒毛乍起。而后“啊”地惊叫了一声,掉过头撒腿就朝着马车那边狂奔了去。 秦穆此刻正和灵慧道长说着昨日掉落地宫之后发生的事,话才说了一少半,就听见一声惨叫。转眸往声源处一看,便看到一个人影风一样朝自己冲了过来。 即便不去看脸,他也知道那是殷笑。 秦穆眉头微皱,准备闪身躲开。可他等看清楚她神色间的惊恐和惶然时,刚挪动一下的脚步就那么顿在了原地。紧接着,她整个人飞扑而至,结结实实地撞上他的胸膛。 高大的身躯被她撞的微微摇晃。他下意识抬手拢住她的腰身,立刻感觉到掌下消瘦的身体在不断发抖。 站在秦穆对面的灵慧道长是被突然间冲出来的人给惊吓到,本能地跳着脚往后退了两步。 而一旁的青锋则当场傻了眼。他早就看见殷笑冲过来。但因为瞧出他家王爷有躲闪之意,便没有多此一举出手阻拦。可谁知道晖王殿下最后竟然没动,就那么让人扑进了怀里。 更让他惊悚的还在后面,因为他家王爷不但没将人摔出去,一只手给怀里的人拍了拍背。虽然那动作实在像拍一只大型动物,也足够让他有种被雷劈中的通透感。 “殷笑。”秦穆对外人的想法向来毫不关心,他生涩地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抚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你刚才是看见了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 他身上的煞气向来令人畏惧,却让她觉得无比安心。殷笑只紧紧揪着他衣襟,贪婪地从他身上汲取着安全感。 秦穆也不再催促询问。只站在那里任由她抱着,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她后背上轻拍着。 过了一会儿,她总算平静下来。长吁口气从他怀中退了出来,丝毫没有意识到方才两人的姿势有何不妥。 “你们……”殷笑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边说着视线边从周围其他人脸上扫过,“你们是不是都没听见?” 秦穆抿唇不语,倒是青锋一脸迷惑地问了句,“听见什么?” “歌声。”殷笑吐出两个字,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男人的歌声。” “唱的什么?”秦穆问道。 殷笑想了想,念出最后两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说完满眼希冀地转头看向灵慧,“道长也没听见么?” 灵慧道长摇头,习惯性地捋了捋胡子,“贫道未曾听得歌声。” “会不会是看守这里的兵士中有人思念倾慕的女子?”青锋迟疑地说出自己的假设。 “不会。”秦穆否定地斩钉截铁,然后凝眸将视线放向方才发生争执的地方,“山中夜间寂静无比。若唱歌之人就在军中,凭你的内力怎么会听不到。而且这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灵慧道长笑着接下后面的话,“这歌最初是男人唱给男人的!” “呃……”青锋面色一窘,垂了头不再多言。 秦穆收回目光,看向殷笑,“除了歌声,你还听见什么了?” “啊!铃声!”她猛地想起这个,“王爷,你可见过地宫里那只铃铛,和我的那个一模一样!” “见过。不过本王没动它,此刻应该还挂在原处。”秦穆说这话时视线在她身上扫了扫,很是别有深意。 殷笑被盯的浑身发毛,正想问他干嘛这么看自己,就听见灵慧道长满头雾水地插话进来…… “铃铛?什么铃铛?” “一条链子上栓的几片碎石片。”秦穆简要却形象的概括一句,“本王那里有一只,回去可以给道长过目。”说完转身踩着脚踏上了马车,不再多做停留。 灵慧道长紧随其后。 殷笑却站在原地忍不住心头郁闷……什么叫他那里有一只啊!那明明是她的东西好不好。是不准备还她了还是怎样?! 第九十二章 道门往事 回去的路上,殷笑有些萎靡不振。耷拉着脑袋往车厢角落里一缩,像极了被霜打过的茄子。 灵慧道长继续向秦穆询问起昨日他在地宫里的所见所为,顺便也阐述了一下自己这几日的悲惨经历…… 从去年开始,他下山云游四方。年前行至临安,正好遇见了巡视地方政务的刺史徐战庭,便受他邀请来了刺史府做客。灵慧道长向来是大衍各路显贵趋之若鹜的高人,而徐战庭这次更是比以往更加殷勤。原因无他,一来是希望能借灵慧的道行给徐妙容加持些运气,二来……当今圣上也笃信占卜之道,如果灵慧道长能说些好话,徐妙容入东宫服侍,基本就是十拿九稳的事。 于是灵慧道长便给徐妙容占了一卦。却不想卦象所得,另有他指,与所求之事无关。仿佛冥冥之中,有神明操纵。灵慧修行多年,还从未遇见如此情况。他心头惊诧,打量着徐战庭没文化,若无其事地一顿胡编乱造将此事圆了过去。而后急忙找了个清静之处,虔诚的跪拜净手后,再次专心起卦。 这次卦象有所不同,得坎上艮下,第三十九卦水山蹇。蹇者,利东南不利西北。山上有水,困顿不通之相。灵慧当时眼皮狂跳,急忙再占了一卦。竟又得了第二十九卦坎为水。水者,险也。此卦大象两水重叠,进固险,退亦险,进退两难。 灵慧顿时唉声叹气。叹完之后痛定思痛,还是一咬牙收拾了包袱。匆忙出城,进了齐栾山。齐栾山就在青州城西北。倒是应了第一卦的卦象,至于这山上进退两难的险阻是什么,则是在青锋炸开地宫后,他方才感应到的。 “贫道在山中徘徊半月有余,每日都在努力推演这凶险所在,却见效甚微。直到那日,贫道突然十分心绪不宁,六神无主。方知有祸患出世。起卦之后,竟顺利确定方位。于是不敢耽搁,匆忙赶来。却不想王爷已在此处布下重兵把守,被他们拦了去路。再然后,王爷便来了。” 秦穆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只“嗯”了声便没有下文。 倒是一直打蔫儿的殷笑忽然开口问了一句,“那道长的灵力被封,修为有损是怎么回事?” 灵慧道长神色间似乎闪过一丝不自然,他捋了捋山羊胡,一本正经道:“小姑娘这就不懂了。这推演之数虽是好东西,但却是窥探天机之法。贫道日日占卜,自然有损修为。” “那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殷笑嘀咕了一句,狐疑地视线不断在他额间扫视着。那若隐若现的灵气中,明显夹杂了微弱的黑气。绝对不是他说的那样。 灵慧被她看的浑身发毛,心里发虚。轻咳一声,将脸转了开。却又和秦穆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那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如炬的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明显带着几分审视。 “道长……”秦穆声音低沉,冰冷淡漠的语气中隐约流露出警告之意,“本王有一事不明,还希望道长……如实相告。” 灵慧捻须颔首,笑容还算淡定,“王爷请讲。” “道长是如何知道四凶血煞的?又如何再一眼微看的情况下,便知晓这阵法,就在那山坡下面的地宫内?” “这……”灵慧道长垂眸沉吟了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也罢。事已至此,贫道不妨同王爷直言。事情还得从贫道师祖一辈说起。这四凶血煞,乃是从上古阵法中演变而来的邪阵。一度失传已久,贫道有位师叔祖,天资聪颖过人,虽为俗家弟子,修为却不在师祖之下。他对奇门数术,五行阵法深有研究。这四凶血煞阵,便是他从残卷中找来。后来他云游四方,结实了北牧最后一位首领拓跋追。两人十分投契,相识虽短,却已是莫逆之交。北牧当时内忧外患,已是风雨飘摇。后来……族中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拓跋追在一次和师叔祖谈心时,无意知晓了这邪阵,便动了心思,想要聚集凶恶之气借其力量,令族人更加骁勇善战。于是逆天行事,布下此阵。”说到这里,灵慧老脸微微泛红,“说来说去,此事到底是本门罪过。当年师叔祖还原此阵,太师祖很有微词。所以事情发生后,太师祖一怒之下便将他逐出师门。” “逐出师门就完了?”殷笑毫不客气地质疑,“说到底也是他交出来的徒弟。一句断绝关系就撇个一干二净啊,怎么也得做点实质的东西弥补一下罪过才有诚意嘛!” “你……”灵慧被她挤兑地直瞪眼,“你懂什么!太师祖当年已是将近一百五十岁的高龄,即便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拓跋追行事谨慎,此阵根本不为外人知晓。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到的!而且他当时正大兴土木,为已经故去的老首领修建陵寝。谁能想到还有这么个凶阵!” “既然如此……令太师祖又是如何知道的?”秦穆语气平静,问题却尖锐。 “也不瞒王爷。”灵慧捋着胡子,眼中露出一丝自得之色,“太师祖年轻时曾有奇遇,学得拈花问卜,观水呈相的绝学。他当时就是用这种仙术,从水中窥得天机。然后……”他顿了顿,声音蓦然低落,“然后气力耗尽,就此仙游了。” “那道长的太师祖,可窥探到为何拓跋追要将这阵法修建于此处了么?”殷笑边提出疑问,边用余光观察秦穆脸色,见他没有不让自己说话的意思,便放下心来畅所欲言,“这四凶血煞图得就是个凶字,自然也要建在极凶之地。可这齐栾山风水上佳,怎么都不是布阵的好地方。难道是道长的师叔祖,有意骗了拓跋追?” 根据她两次梦境中听到的对话来判断:拓跋追并不知晓此地不宜布阵,甚至还以为是修建地宫的绝佳之所。那么最可能欺骗他的人,应该就是灵慧道长的师叔祖。先不说原因是什么,若梦中对话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那们那个熟悉的男声……该不会就是那位师叔祖吧!可梦里怎么会出现她自己的声音,还和那人有过对话?还是什么地方,又出现了错乱? 殷笑烦躁地捶了捶脑袋,抬眸就看见灵慧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满眼的若有所思。 他问道:“这四凶血煞早就失传已久,姑娘如何知晓此阵存在,又懂得这般详细?” 此言一出,秦穆的目光也看了过来。昨日在地宫时他就有疑问,只不过当时其它的疑问更多,便没有顾及这个。 殷笑在两人的注视下不自觉往后缩了缩,刚嗫嚅着吐出个字“我……”就被晖王殿下的冷笑声打断。 “又是你师父告诉你的?” 这回还真不是!听他语气不善,她急忙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或者看来的。”怕秦穆不信,又举起手做发誓状,“是真的!我有时候会莫名地想起什么,昨天在地宫里就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但很多事情,突然间就知道了。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秦穆民唇不语。过了会儿,他轻轻“嗯”了声,没有再继续追问。 殷笑怕等下又有什么无法回答的问题扯到自己这里来,赶紧将矛头对准了灵慧,“道长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咳……”灵慧道长清了清嗓子,目光瞥了瞥矮桌上的茶壶茶碗,又看了看殷笑。谁知后者丝毫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抱着膝盖坐在角落,不动如山。他暗骂了声“好没颜色的婢女”,自己动手讪讪地倒了杯水喝。润好了喉咙才继续讲道:“其实贫道和姑娘差不太多,关于这些事情……也都是在师祖和师父的手札上看到的。师祖仙逝前,曾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拈花问卜,占得这邪阵就在秦松岭,也就是如今的松子岭附近。当时贫道尚还年幼,只记得师祖求卦之后,大呼两声‘怎会如此’,便猝然离世。面上犹带不可置信之色。如今想来,应该也是奇怪这凶阵为何会布在这风水绝佳之地!” 敢情说来说去,这牛鼻子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殷笑撇着嘴翻了个白眼儿,转过头不再搭理他。 马车停在行辕门外的时候,已经将近子时。 灵慧道长的住处被安排在了东侧院儿,而且面子很大的由蓝羽亲自掌灯引路。 殷笑一进门就蹦蹦哒哒往晖王殿下的住处去,跑出了一段发现秦穆被落在了身后,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名分上他是主,她是仆。身份上他是皇亲国戚,当朝一品亲王,她是平民小白一只。不管从哪方面讲,她未经允许跑在前头,都是僭越。 “呵呵……呵呵……”意识到错误的人骤然停在原地,转头来冲着那个貂裘金冠,一身华贵的男人龇牙咧嘴,一会儿奸笑一会儿傻笑。 秦穆倒是没计较这些,一边缓缓走近,一边看着她的表情直皱眉,“收起你脸上的笑。别像个傻子一样!” 殷笑瞬间闭嘴,一脸严肃。 他步履沉稳地从她面前走过,同时低声吩咐,“去找蓝羽要二十两银子,明日一早去成衣铺买件衣裳,然后随本王去刺史府赴宴。” “哦。”殷笑点点头,抬脚正要跟上他的背影,却忽闻一声天籁…… “今晚去西院儿住吧,不用留在本王房中伺候了。” 第九十三章 求你快来见我 不用给秦王八陪睡的夜晚,殷笑格外地心情明媚,神清气爽。她甚至有种对着月亮放声高歌的冲动。虽然今夜乌云闭月,夜空甚至连半颗星斗也无。 在白冉家中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折腾的一干二净。和秦穆分开后,殷笑先去厨房里顺了凉碟桂花糕和三个肉包子,方才回到西侧院,青锋一开始安排她入住的那间小屋。 冬季大雪封地,窗户门又紧闭着,几天时间没打扫也没有什么灰尘。就是冷冷清清地,少了些人气儿。 殷笑掌上灯,又点燃小炉子烧了壶热水,然后坐在桌边慢悠悠吃起了点心。等到点心解决完,水也已经烧开晾好。她吃饱喝足,抻了个懒腰。将外袍一脱,灯也不吹直接躺到在了床、上。再然后数不到两个数的功夫,便已经进入了梦乡。 而梦里,却是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一片漆黑,荒芜寂静的世界。 她就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着,直到“叮铃”的脆响划破耳膜。之后,一声接着一声,绵延不绝。 那铃声是她熟悉到不能在熟悉的。从未知的黑暗中传来,仿佛要引领她去到某一个地方。她的双腿也自己生出了意识,循着铃音传来的方向,自动迈了出去。 周围依旧是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失了明。 突然,她隐隐约约地听见有歌声传来,夹杂在清脆的铃声里,有种难以形容的诡异。令人忍不住汗毛倒竖。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不是她在郊外听到的那首,但声音……竟是来自同一个人的!而且这次她听得清楚了,这不是之前梦中和她对话的声音。虽然……似乎也有些熟悉。 她心头升起惶恐,同时又按捺不住好奇。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脱离这诡异的梦境,清醒过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那人低低开了口,“殷姑娘,求你快来见我!” 殷笑猛地惊醒过来。 屋内的灯烛早已燃尽。可大约是梦中太过漆黑的缘故,睁开眼的时候竟还能模糊地看见东西。 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她瞪大双目死死盯着床顶。耳边是自己压抑而急促的呼吸。 殷笑缓缓吁出口气,感觉到狂乱的心跳似乎平复了一些。她有些口渴,正准备下床去倒杯水喝,猛地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气息!这屋子里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殷笑倏然一惊,未曾多想便“扑棱”一下坐了起来。果然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正站在衣架前从她衣服里翻找什么。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清醒。本能地转头看了过来。 半空中,两人视线骤然相接。 看黑影身材轮廓,应该是男人。他脸蒙着,瞧不见面目。然后尚不等殷笑做出反应,他突然闪身而来,单手成爪,直取她的咽喉。 殷笑还以为这黑影会直接离开,万万没想到他会在守卫森严的晖王行辕内攻击自己。 她一时惊呆在当场。然后千钧一发之际,那只贴身佩戴的老银戒指突然迸发出灼人热度。那热量熨烫着的肌肤,渗透进胸腔,烫得整颗心脏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就他将要掐上她喉咙的时候,殷笑抬起右手,五指飞快变换,在两人之间挽出一个结印。白色光芒骤然迸放,在漆黑的夜中耀眼无比。 黑影高大的身躯被弹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发出一声痛苦地闷哼。 这变故来的太突然,也太诡异。白光已然消失,他抬头望向站立床边的女人,除了不可置信外,眸中还充满了惊骇和惶恐。眼见她手腕翻转,已踏出步子朝自己走来,他方才如梦初醒般从地上鱼跃而起。紧着在半空中一个发力,灵巧地转身扑向了窗子。与此同时,白光又一次乍起,带着强劲的力道在他身后紧随而至。 窗棂破裂,“噼啪”的脆响声穿透寂静的夜色。 黑影破窗而出,堪堪躲避开第二次攻击。 殷笑一个箭步冲到了窗前。扑面而来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已经抬起的手停顿在半空,忘记了该如何继续动作。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纵身而起,几个起落后再也没有了踪迹。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失去了意识。直到有一阵凛冽的夜风袭来,才瑟缩着回过神来。 月亮不知何时在夜空中现了身。皎洁的光线映照在积雪上,反出柔和的光。 院子空荡寂静,显然那黑影的到来,没有引起行辕守卫的注意。一切,都只是一场不为人知的插曲而已。只有一扇破掉的窗子,是唯一的痕迹。 殷笑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又看了眼残破的窗户,心头凛然一惊。刚刚……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 书房桌案上的灯花忽然爆裂,光线跳动间发出微弱地“噼啪”一声。 秦穆不紧不慢地写下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在架子上,又拿起纸吹干上面的字迹后,方才折好装进信封内。然后又在封口处压上火印。 一身黑衣的矮小男人悄无声息地从屋内阴暗的角落中显身。他微低着头,姿态恭谨,却也让人看不清面上神情。 秦穆抬手将信封递给侍立在桌边的青锋,话却是对他说的,“边境之事无需忧心,皇兄大可以安心料理朝内。去年一战北夷早已元气大伤,短时间内,绝不敢轻举妄动。这封信你快马加鞭传回宫中,务必亲自交到皇兄手上。如果半路遇见阻拦,立即毁掉。” “是。”那人低应了一声,随即便从青锋手中接过信件,悄然离去。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青锋瞥了眼黑衣人离开的方向,又小心地看了看坐在桌案后面那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 秦穆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提起笔随意在纸上勾出几个线条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青锋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笃定地答道:“回王爷,过了明夜,刚好二十年整。” “你记得倒清楚。”秦穆放下笔,抬眼看他。 “王爷。”青锋躬身抱拳,语气诚恳动容,“二十年前若不是王爷出手相救,属下早已冻死在街头。再造之恩,永世难忘。” “呵……”秦穆看着他的架势,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不过随口一问罢了,你不必如此拘谨。” “是。”青锋口中答应着,神态却依旧恭敬谨慎。 秦穆也不再强求他,只是摇头莞尔,“你什么都好,就是太一本正经了。这一点蓝鹰比你好太多。” “蓝鹰是王爷师弟。” 秦穆修长的食指随意在桌沿上敲了敲,“蓝鹰的确与我同出一门,但他小了我整整十载。未曾与我在师门中相处过。可你却是我亲手调、教的。若细算起来,这情分说成师徒也不为过。你觉得呢?” “呃……”闻言,青锋脸色变了变。两人主仆多年,他直觉秦穆这话后面有个大陷阱。可在对方目光炯炯地逼视下,又不能装聋作哑。短暂地犹豫后,他再次抱拳施礼,说了句绝不会出错的恭维话,“王爷对青锋恩同再造,莫说师徒,说是属下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只是属下出身卑微,不敢高攀……” “无妨!”秦穆摆手打断了他,“你知道本朝选拔人才,向来重实干不重出身。你是我一手调、教的,能力自然不会错。担得起师徒名分。” “王爷……”青锋隐约升起某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秦穆唇角一勾,风起云淡地吐出一句,“以后见了蓝鹰,记得改口叫师叔!”说完便站起身来。 青锋惊的呆立当场,待到反应过来时,晖王殿下已经推门走进了卧室。他急忙上前,跟随入内。然后熟练自然地伺候着秦穆宽衣解袍。 “还不准备开口?”秦穆忽然问了一句,语气中隐约露出几分了然。 青锋动作一顿,终于犹豫着方才就想出口的疑问,“王爷是不是……对那殷笑有其它意思?” “其它意思?你的‘其它’,指的是什么?” “王爷很少对什么人这般纵容。尤其她来历不明,与我们相处不过数日” “你觉得我对她很纵容?”秦穆语气中带了一丝惊讶。 “属下觉得,王爷待殷笑的确有些不同。您一向很少与女人亲近,就连当年对……”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话音戛然而止,慌忙单膝跪地,“请王爷恕罪,属下一时失言。” 秦穆并未有愠怒怪罪之意。他挥手示意青锋起身,转身坐在了床榻边上,“你这一说,好像的确是这样。女人太麻烦,能爽快说的话却不说,非要掖掖藏藏然后让你去猜,还动不动就哭哭啼啼。而且大部分不知餍足,你给了她一,又妄想要二。至于殷笑……”他抬眸看向他,反问道:“你认为她也算女人?” 第九十四章 秦穆的秘密 青锋被问的一愣,随后将殷笑的音容笑貌以及这几日的言行举止,仔细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觉得她的确没有半点姑娘家该有的矜持和娇羞。只是青锋到底厚道一些,没有在背后诋毁,而是选择了沉默。 秦穆嗤笑一声,“她那种顶多算是个雌性!不过……”说着话音一顿,“不过她若是能住我内力恢复,就算是只母猪,我也会纵容她!” “王爷!”青锋闻言骇人,他惊骇瞠目,不可置信道:“殷笑难道就是巫先生所说之人?!” 秦穆微微摇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那个人。但昨日在北牧人的地宫里,与她有身体接触时,我隐约感觉到丹田中有内息流动。虽然十分微弱,但是那感觉不会错。” “不论因为什么,总算是有了希望。”青锋难得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恭喜王爷。” 秦穆没有说话,视线落在一只花瓶上,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自去年秋天战事结束后,朝中就有流言说他在征战时受了重伤,至今未能痊愈。他一边假做不闻,一边更显狂妄,其实是在虚张声势。那流言虽然有误,但从某方面来说,却也是正确的。他没有重伤未愈,但却在最后一战时中了北夷邪法,内力全失。而这半年以来,他遍寻能人异士,用尽办法,也未见半点效果。直到昨日……一次是她掉入地下,他出手攥住她手腕之时。另一次,是在地宫石阶上,她突然扑上来挽住他的胳膊。虽然都只是惊鸿一瞬,但他的确感觉到空荡已久的丹田中,突然就升起一丝生机,有了熟悉的气息流转。只不过…… “当时情况太特殊,我还不能肯定这关键是在她身上,还是在那地宫里。” “既然已经有了希望,王爷慢慢摸索便是。相信假以时日,必能恢复!” “可惜时间不允许。”秦穆眉头微皱,“若是没有这一身负担,就算做个文弱书生又有何不好。北夷人最近动作频繁,即便恐怕已经对我有所怀疑。光是他们到不足为患,可如果消息传出,周边诸国都会蠢蠢欲动。不能只将宝压在殷笑和地宫上,你转告蓝鹰,让他加快动作。务必找到拓跋追父亲的陵寝,拿到陪葬的血菩提!” ………… 这一通莫名其妙的折腾后,殷笑成功地彻底失眠了。 深更半夜的,破掉的窗子实在不知该去找谁修。她干脆把箱子里所有的棉被都搬出来,在床、上角落里絮了个窝,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然后脑袋不自觉地开始胡思乱想,一会儿思考着那个唱歌的男人究竟哪路孤魂野鬼,他是要她快去地宫见他么?他找自己又有什么事?一会儿又回忆着方才发生的场景,只觉得既诡异又莫名其妙。 天色将亮之际,她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会儿。等到再睁开眼睛时,成功的被从窗子里灌进的冷风吹得受寒伤风了。 喉咙干涩肿痛,裹在棉被里的身体感觉皱巴巴地,一阵阵发冷。殷笑连着打了五六个喷嚏,然后发现自己的鼻子像是被塞进了两团湿棉花,也罢、工了。 “唉……”她艰难地叹口气,一边默默地将昨夜那袭击自己黑影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有气无力地下了床,翻出两件自己最厚的外衣装备,统统套在了身上。 要是没记错的话,秦穆昨天说过让她今天去找蓝羽领要银子买衣服。晚上要随同他一起去刺史府的晚宴。不过她真的难受不想动弹啊,不知道能不能请个病假挺尸一天。 答案……当然是不可以! 因为殷笑刚一出门,就碰见了奉命前来寻她的青锋。 后者见她面颊潮红,双眼浮肿,颇有些意外。但随即,青锋的注意力便被破掉的窗户吸引了注意,诧异道:“你的窗户是怎么回事?” 殷笑想说昨晚房里闹贼,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记得秦穆说过,行辕中不有影卫。即便自己这小侍女住的地方没有这种高级别配置,可整座行辕才多大的地方。那些人都是高手,不可能昨夜没有察觉到此处有异。但察觉了又不出手,那只有一种解释……秦穆授意的。 昨晚那黑影显然是要找什么东西,而她浑身上下就没有值钱的。所以想来想去,觉得那人极有可能就是冲着那块雕着狼头的乌金石来的。 之前秦王八说过,要让她拿着那块石头,假做毫不知情,好引奸细上钩。后来在地宫里找到另一块之后,他又说她捡到那块没用了,让她随意当掉。可她觉得秦穆不像是已经知晓了那奸细究竟是何人。说变卦就变卦,谁知道是不是背后有了什么动作。没准昨晚那一处就和他有关呢。 而青锋又是秦王八身边的亲信。若他是昨晚的奸细,她说出此事,岂不是自寻麻烦。若他不是,也定是和秦穆同一鼻孔出气,说不定早已知晓昨夜状况,现在只是明知故问。 但不管究竟是哪一种……她偏不说实话! “嘿嘿……”想到这里,殷笑咧嘴冲着青锋一笑,哑着嗓子瓮声瓮气地有些滑稽,“青大人,我要是说我有梦游症,这窗子是我梦游时不小心打破的,你信不信?” “我姓林!”青锋第三次纠正她对自己称呼,两道浓眉已经皱到了一起。他没再计较窗子的事,只语气淡漠地说道:“快点,王爷还在等你用早膳!”说完便率先转身离开。 又是他吃着,她看着。饥肠辘辘,还得伺候着啊!可怜可怜她今天是个病人好不好啊! 她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迈着虚浮的脚步,忽忽悠悠地跟了上去。 ………… 殷笑以为秦穆是让她去伺候早膳。可等到了书房,竟然发现这只王八是在等她一起来吃。 顿时吓得她连鼻塞的症状都缓解了。 桌上的菜色比前两次她见到的还要精致丰盛。殷笑狐疑地目光在每一道菜上扫过后,最终定格在秦穆的脸上。脑中突然就冒出个想法……死囚临行前都会吃顿好的。秦穆不会心血来潮想宰了她,请她吃断头饭吧! 殷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随后就看见秦穆渐渐蹙起了两道好看的眉。 她扫了眼立在桌旁的仆人,瞬间就福至心灵了,规规矩矩地冲着桌后见礼,“奴婢见过王爷。”这几日相处下来,她也算是摸出了一点门路:若只有她和秦王八两人时,他倒是并不太在乎她是否无礼逾越。但如果还有其他人在,他摆谱的时候,她就一定得低伏谦卑,不然觉得没好果子吃。 “嗯。”某人舒展了眉头,果然对她的温驯很满意,“坐吧。前日在地宫里,本王不是应允过你一顿大餐。” 的确有这么回事!殷笑猛地记起了当时情形,紧跟着松了口气。 不是断头饭就好。 她瓮声瓮气地装腔作势,“多谢王爷赏赐。”说着又福了福身,蹭着小碎步到了桌边。坐下的时候却忍不住一阵心塞……哪有早饭请人吃大餐的!胃口都没活动开好么,太没诚意了。而且她今天伤风舌苔厚,根本尝不出味道啊! “你伤风了?”低沉地声音划过耳膜,打断她腹中的窃窃私语。 “哦。”殷笑点头,“昨晚着凉了。” 秦穆说道:“去吩咐厨房煮碗热姜汤。”话音落下,立刻有人应声领命。他盯着她看了会儿,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也离开。 一众仆人们无声地鱼贯而出,眨眼的功夫,屋内就只剩下桌边的两人。 秦穆拿起汤匙,一边搅动着碗里的汤,一边问了一句,“好好地,怎么会受凉?” 听上去状似无意,可殷笑却感觉到了其中的乾坤。 她抿唇默然一瞬,端起自己面前的碗喝了半碗汤后,才答道:“王爷,我要说昨晚我梦游把窗子打破了,吹了一晚上的风,您信吗?”还是刚刚糊弄青锋的那套说辞,这一次语气中却多了分无力和无奈。 秦穆偏头看着她,沉默不语。 “唉……”殷笑叹了口气,将昨晚的事讲了一遍。她省略了梦中的内容,以及那黑影攻击自己,而她又像是突然被神仙上身了一样,结手印打出白光的事情。只说自己口渴突然醒来看见衣架便边有个黑影,那人见自己被发现,便直接破窗离开了。她边叙述,边观察着秦穆的脸色,见他果真是一派了然之色。不由心头冷哼。然后颇有些愤愤不平道:“王爷,那人是您引来的吧!我觉着他是为了那块雕着狼头的乌金石! “不是本王。”秦穆摇头否定,若是之前他大概会。但现在……在不确定殷笑是否就是那个助他恢复内力的关键之前,他自然不能让她有所闪失。“你的感觉应该没错,但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石头在你身上的。北夷奸细的事,本王还没顾上料理。” “切……”殷笑一脸不信任地撇撇嘴,见秦穆一直不动筷子,也不管什么主仆尊卑了,抓起一只鸡翅就往嘴里塞,借着咀嚼时口齿不清来稍稍掩饰语气中的指责和不满,“昨夜的事,是行辕的影卫禀告你的吧?!他们为什么不立刻出手!痛快把那人抓住不就好了!” 第九十五章 我养你,管饭还管肉 秦穆眉梢一挑,语气微冷,“你是在教训本王?” “奴婢不敢~”殷笑嘴里这么说,脸上露出的神情却写着相反的答案。 秦穆斜眸盯着她看了会儿,“既然是影子,如何会轻易出现?除非本王命令,就是天塌下来,暗影也不会有所动作。”说着,他轻声嗤笑,“更何况是去帮你你这么一个身份低微的婢女。” “嘁……”殷笑很是不屑地撇嘴,说话还不耽误吃,“有光的地方才有影子!直接说他们晚上见不得人不就得了!”结果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咻——”地飞来一枚石子,正中她面前的汤碗。“叮当”一声脆响,瓷碗裂成了瓷片。里面汤水飞溅,崩了她脸上前胸都是。 “哎呀!”殷笑惊叫着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秦穆看着她狼狈地模样一拍桌子,朗声大笑,“哈哈哈……” 主人小气,调、教出的下属也斤斤计较! 殷笑一边用袖子擦着脸和胸襟,一边在心里把那个在暗处扔石头的人,连同桌对面笑得一脸幸灾乐祸地秦穆,暗自骂了几百遍。然后气哼哼地坐了回去。用筷子把面前的碎瓷片推到一边,她夹起块肉塞进嘴里,泄愤般狠狠地嚼着。然而到底没敢继续造次。 事实上,她对于潜藏在黑暗中的影子,多少是有些忌惮的。她不知道那些人是如何做到的,她曾经尝试过去取捕捉他们的气息,结果却是徒劳。即便是死亡的气息,她或多或少也能够感知得到。但是这些人……实在是太不正常! ………… 尽管受寒伤风舌苔厚腻,尽管被某个藏在暗处的王八手下一颗石子砸得心情郁闷。可整整一桌子的吃食,最近还是差不多都进了殷笑肚子里。 这情形,倒是把秦穆都有些震撼到了。 他漆黑的瞳仁闪着光亮,看着她的眼神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神情。“啧啧”两声后,鄙夷道:“你可真是……说你是饭桶都委屈了。” 殷笑却不以为意,“多谢王爷赞美。能吃是福!”说完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饱嗝。 秦穆嫌弃地皱了皱眉,“本王从王见过哪个女子如你这般!殷笑,你当真是个女人?不是男扮女装?”说着又急忙改口,“哦不对,我朝礼教昌明。男人也比你有规矩多了!” 殷笑闻言撇嘴,目光中隐约流露出一种“你少见多怪”的意味,“王爷,你不是早没遇到我么!”不过若有什么法子能让时间倒流,她死都不想和这只王八相遇!“唉……”她很是哀伤地叹了口气,“我也是没办法。谁叫我吃了顿可能就没下顿了!自从到了这行辕我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饱饭!”而且她最近频繁遇见些奇怪的事情,每日饥肠辘辘,比饿死鬼投胎还厉害。若是在这般亏空下去,估计可以提早去奈何桥旁等师父了! 可就怕她再也找不到师父,最后还是得去奈何桥旁见面。 想到这里,殷笑的心情彻底低落下来。 “以后不会了。”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或许是声音太过低沉,又或许做久了上位者的缘故,明明只是随口陈诉的语气,却莫名像是在许诺。 殷笑倏地转头抬眸看向他,“王爷你刚刚说了什么?” “本王说,以后不会再让你饿着了!免得叫外面的人以为晖王府克扣家奴,连饭都不给吃饱!”秦穆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遍,虽然语气和内容都十分不招人待见。 殷笑狐疑地看着他,明显不太相信。 秦穆眉心的疙瘩又聚拢起来,“你那是什么表情?” “不敢……置信的表情!”殷笑吞吞吐吐地冒出一句。 秦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不光饭管饱,还顿顿有肉!虽然你比饭桶装的多,但本王还是能养活得起的。” “多谢王爷!”殷笑龇牙咧嘴,很识时务地露出个感激涕的笑,却不断地暗自撇嘴……什么她乖乖听话就管饭还管肉!说来说去,挨不挨饿还不是得看他心情! 秦穆怎会不知她心口不一。幽暗的目光扫过她嘴角上的一粒芝麻,他不在和她废话,起身绕过饭桌时吩咐道:“吃完饭在本王屋里睡一觉。等下不用去找蓝羽了,等一会儿成衣铺的掌柜会过来!” “唉……王爷!”殷笑见他要走,急忙叫了声。 “何事?” “那个……松子岭的地宫,能不能让我去看看?” 秦穆偏过头,侧目看向她,“你要去看什么?” “我想看看那地宫里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关于我师父的。不是挂了只和我那个一模一样地铃铛嘛!我稍微有点印象,那东西本来是一对的!而且……”她顿了顿,短暂的犹豫后将另外一个理由有所保留的说了出来,“我昨晚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见个声音,叫我去那里。” 他眸光一动,似乎突然来了兴致,“叫你的是什么人?让你去那里做什么?” “不知道。是个男人的声音。”殷笑摇头摊手,“他就翻来覆去地说让我过去。” “就这样?” “就这样!” 秦穆“嗯”了声,略带审视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后,再次举步走向门口,“改天吧。” ………… 殷笑一顿饭吃完,伤风就差不多好了一半儿。 再灌下碗热乎乎的姜汤水,踏踏实实地睡了两个时辰,起来时已经又是生龙活虎一身轻松。 窗外的日头刚好悬在正南方。 秦穆应该是一直没有回来过。屋子里静悄悄地,只有她在睡梦中重新变得空荡的肚子,发出“咕噜”两声。 唉……又饿了! 殷笑抻了个懒腰,刚准备去找点吃的东西填肚子,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殷姑娘。”是个陌生的男声,那人没进来,只隔着门板问了句,“你可醒了?” “醒了醒了。”她急忙跳下小塌,还不等跑去开门,就听见他站在外面继续说道:“姑娘不必出门。王爷让我来传个话,换洗的衣物和洗具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在屋内的净房里沐浴更衣后,直接去前厅。” 秦穆让她在自己的净房了沐浴?! 殷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等她反应过来,想要问问那人是不是传错了话的时候,门外已经没有了半点动静。 她站在屏风旁边呆立许久,转头看向空荡荡的雕花大床,只觉得一阵比一阵惊悚……秦王八怎么忽然就对她不一样了呢?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人,绝对是必有用心! 可不管秦穆要作的幺蛾子是什么,殷笑都还是舒舒服服地去泡了个澡。 她方才睡觉的时候发了不少汗,身上黏黏腻腻地,其实挺不好受。 池水不知是从何处引来的温泉,随时可以使用。淡淡的硫磺味萦绕鼻端,隐隐约约地,似乎还夹杂了一股草药香气。 换洗的衣物放在一旁石台上,是一套桃红陪鹅黄的上袄和下群。很简单利于行动的样式。衣服穿在殷笑身上稍微肥大了一些,但却也勉强合身。穿戴妥当,她随意将披散的头发一绑,叠起自己原来的衣服抱回西侧院那间小屋收好,又去厨房里顺了些点心充饥,这才不紧不慢地蹭去前厅。 此刻刚好申时,头上太阳已经渐渐西斜。 秦穆应该刚刚接见过什么人。殷笑走到屋侧廊下的时候,就看见一群人正从前厅里出来。基本都是人高马大,一身劲装的打扮。还有两个穿着官服,是武将打扮。想来应该都是军中之人。 她顿住脚步,在原地等了片刻。待到那些人全部离去后才往那边走去。 屋内没有其他仆人伺候。主座之上的人姿态闲散,身体侧身斜倚在宽大的椅子里,左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扶手,目光放空到某个点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殷笑回手关门,往前走了两步后,像模像样地见礼,“见过王爷!” “嗯。”秦穆回神,随意应了声,然后找找手,示意她上前。 她看着他那召唤宠物的手势心中撇嘴,脚下往前走了几步,却还是和他隔了段距离。 “到本王近前来!”他语气带了一丝不耐,抬手指了指自己脚边的位置,“站到这里。” 她却站着没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在他脸上转了无数圈,没找到任何不悦的神色后,犹豫着蹭了过去。 那小心警惕的模样引得他不屑嗤笑,“怕本王吃了你?在地宫里时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闻言,殷笑立刻惊骇瞠目,“王爷,你可不能翻后账!” 秦穆眉梢一挑,“本王就是翻了你又能如何?!”说完眼见着她又停了下来,干脆直接伸手将人拽到自己近前。 殷笑毫无准备,脚下一个踉跄绊倒在地。膝盖磕到脚榻上,疼的“诶哟”了一声。紧接着,她感觉到头上的发带被人拽了一下。 一头黑发没了束缚,顿时散落。 有几缕掉在眼前,阻了视线。“你扯我头发干嘛啊!”她不满地质问着,急忙抬手去整理发丝。 腕上忽然一紧,阻止了她动作。 “乖乖地别动。”他低沉的声音调子慵懒。下一瞬,温热的指尖轻轻划过头皮,引得她一阵颤栗。 第九十六章 以身试毒 秦穆修长的手指在她发间灵活地穿梭着。偶尔蹭到头皮,殷笑便忍不住感觉到汗毛一阵乍起。其实也不过就是片刻的功夫,可对于她来说,却像是挨过了整个春夏秋天。 “好了。”他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同时一手将她的一缕发丝顺至脑后,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小巧的插梳插、进了浓密的发丝间。然后双臂环保胸前,左右将她的发髻打量了两遍。 秦穆显然对自己的作品感到很满意。殷笑却是松了口气。两条腿蹲的有些发麻,她一边踉跄这站起身,一边抬手在自己的头上小心摸索着。 前厅里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自己的头发被他弄成了什么样。可光凭手感就知道秦穆的确比她绾的好。蓦地,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物。仔细摸了摸,发现那东西手感凹凸,凸起的部分细腻温润,材质触感像是玉石。 殷笑立刻就想拿下来看,却被他急忙阻止了。 “别动!你摘下来头发就散了。难得本王这次绾的如此精致整齐!” 殷笑听话的放下胳膊,然后盯着主座上的人面色狐疑道:“这是什么?” “呵……”秦穆听见她的问题笑了出来,“你还真不是女人。连姑娘家用的首饰都不认得!那是只金镶玉的插梳,本王赏你的!” “多谢王爷美意,我不要!”殷笑说着又抬手要去摘。 “住手!”秦穆冷声低呵,神情中已有不悦,“敢摘下来试了试,本王剁了你的爪子!” 殷笑再次顿住动作,倒是没被他的威胁吓到,“无……”她险些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脱口而出,幸亏话到嘴边及时转了个弯儿,“无功不受禄,奴婢受之有愧啊!还请王爷……” “无妨。”秦穆挥手打断了她,神色也舒缓许多,“给你的赏赐你就拿着,不用觉得愧疚!而且……”他话音一顿,用挑剔的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扫视了无数遍后才继续说道:“而且你是本王的贴身婢女,好歹代表了我晖王府的颜面。更何况你天天在本王面前晃,是否赏心悦目直接影响到我的心情。你这张脸已经注定难看,没办拯救了。只能在旁枝末节上多下些功夫!” 殷笑:“…………”我谢谢你大爷! ………… 为了请晖王殿下过府做客,徐战庭是忙完了年节就开始忙活上元晚宴。然后提前十天下了一次请帖,等过了五天,又下了一次。 帖子上写的是酉时初。可秦穆闲来无事,便提前吩咐人备了车启程。 今天是上元节的正日子,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除了本朝子民,也不少过往的外族行商出来凑热闹。 殷笑被这景象吸引,却不能身临其境。只好抻长了脖子,过过眼瘾。结果马车一条街还没走完,她便感觉手上一疼,“诶哟”一声放开了掀起的帘子。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动的手。她揉着通红的手背,转头看向秦穆,明明一肚子怒气,却还得控制好语气,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王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秦穆姿态懒散地斜倚着软枕,视线盯着手里的书卷,连眼皮都没瞭向她,“窗子关好,本王怕冷!” “是。”殷笑恭敬地答应着,伸手去将车窗关了个严实。然后缩回角落里,看着那个披着貂裘的男人,心里狠狠地鄙视……一个大男人,又穿的那么厚。怕冷你妹啊! 徐战庭没有料到晖王殿下晖提前驾临。得到手下人通传,匆匆忙忙就带着人迎了出来。 因是私宴,他没穿官府。一身暗绿色广袖锦袍,配上他那魁梧的身姿和粗犷的面容,让殷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眼见着他行礼寒暄,她蓦地就想起了那国色天香的徐妙容……幸亏这姑娘长得不随爹,不然别说是参加太子妃甄选,能不能找个正经人家嫁了都成问题。 胡思乱想间,两人已经移步入院,她赶紧抬脚跟了上去。 刺史府一共四重院落。 最里面的内院是给女眷居住的,而徐战庭设宴的地方,在靠近后院的一所园子里。 此刻天色已经彻底黑透。那园中积雪未清,楼阁前的空地上红梅盛开,在灯火的映照下,竟是美景如画。就连秦穆这般眼高于顶,嘴利毒舌之人,都由衷赞叹了几句。 结果徐战庭听了赞美,立刻顺杆上爬,“王爷谬赞了!这园子原本是片空地。后来小女妙容看中了,非叫人整饬一番,又移栽了些许红梅来。本以为她小孩子心思贪玩,不成想每到早春时节红梅盛放,这里到还真成了府内一景。”尽管他尽量让语气显得谦虚平常,但还是掩不住其中的夸耀卖弄之意。 秦穆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没再说什么。只转身往阁中走去。一只脚刚迈过门槛时候,他忽然感觉袍袖一紧,被什么人用力攥住了。晖王殿下不做它想,转眸一看,果然是殷笑。他身边随从不少,但能做出这种暗搓搓地举动,也有胆这么做的人,只有她一个。 他冲她挑了挑眉,颇带了丝警告的意味。 可殷笑却像是看不懂他的意思,咧嘴一笑,嘴里还谄媚道:“王爷,天黑路滑。奴婢扶您走吧!”说完竟直接扯着他往阁中去。 门旁灯盏里烛火的光芒从她脸旁上一晃而过。那一瞬间,他敏锐地发觉她面色略显苍白,神情明显有种不自然的僵硬。 秦穆突然意识到什么,看着她的眸光中多了几分询问。随即果然见她微微点头。 他心中忍不住掠过一丝诧异……能让殷笑感觉到不舒服,难道这刺史府竟藏了什么凶险的不祥之物?可灵慧前些时日一直在此作客,他又怎么会丝毫无所察觉? 想到这里,秦穆不着痕迹地扫了徐战庭一眼,见他气色红润,腰杆笔直,正捻着胡子和身旁一位幕僚说着什么,笑得一派坦荡自然。不像是沾染了邪祟的模样。 “呆在我身边,别乱跑。”他几不可闻地对她说了一句,也不等主人家开口,已经径自向主座走去。 她点头如捣蒜,真心诚意地对他感激涕零。 可等到宴饮真正开始时,殷笑却发现呆在秦穆身边实在是虐到不能在虐。 他坐着她站着这种事能忍。可他吃着,她看着……天啊,还不如痛痛快快地直接给她一刀! 第一道菜上来的时候,她用指甲扣着自己的手心,拼命地在心里念叨着:我看不见看不见,我不想吃不想吃。 第二道菜上来的时候,她努力地嗅着食物香气,默默地自我安慰:没关系,吃不到闻一闻也是可以的。外面还有闻不到的呢。 等第三道菜上来……她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了!她馋啊,她也想吃! 身姿曼妙的舞姬在这时婀娜登场,阁中丝竹声起,悠扬悦耳。可她却只听见自己不断吞口水的声音。殷笑左右寻摸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自己,悄悄退了两步后,快速地转身闪人了。 屋外冷风凛冽,和温暖地阁中完全是两个世界。 殷笑一出门就躲在了廊下的一根柱子后面,然后不自觉地将目光放向园中的一处角落。那里有一树红梅开的格外茂盛,花朵妖冶瑰丽,仿佛是就要成了精,有了生命。头皮忽然一阵发麻,她急忙移开视线,搓着胳膊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 管它呢!哪个深宅大院里没有几缕冤魂。刺史府有鬼还是有妖,和她有什么关系。 殷笑缓缓地吁了口气,正巧有上完菜的小厮端着空掉托盘从屋内出来,她立刻笑逐颜开,跟着他往厨房的方向摸了去。 ………… 大衍朝官员的宅邸有严格的规制。 其实徐战庭这刺史府尚还没有安阳沈府那边占地庞大,廊院曲折。厨房也并不难找。 只不过让殷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自己会在偷吃的时候碰见夏知秋。 两人在此处见到对方,都十分意外。最后还是夏知秋率先反应过来,拽着她先避到一处无人的角落,这才免于被过来传菜的小厮发现。 “殷姑娘你……” “夏相公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了声,随即一起笑了出来。笑声在夜幕中有些明显,她急忙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然后压低声音问道:“夏相公,你会在这里?” 夏知秋也学着她压低了嗓子,“徐大人今日宴客,我是来送酒的。殷姑娘呢?你不是衙门的人么?难道是来查案的?”大衍朝民风开放,女子亦可以为公门办事,甚至入朝为官。只是抛头露面者实在凤毛麟角,而且官职也不高。 殷笑听出他语带揶揄之意,也不觉得有多尴尬。竟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差不多吧。我其实不是衙门的人,是晖王殿下的侍女。殿下位高权重,身系江山社稷安危。为防歹人下毒,我暗中来厨房看看,顺便试试毒。” “原来如此!”夏知秋努力憋住笑意。他冲着殷笑抱拳拱手,肩膀都在微微的抖动,“姑娘以身犯险,替殿下试毒,真是忠心可嘉。只是不知道试探的结果如何。” “唉……”殷笑又是一声叹息,“这不刚试了两道,剩下地还没试呢么!” “噗……”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语气似乎有些不忍,“姑娘,在下不得不提醒你。刚刚你试的那一面,都是给徐刺史准备的。晖王殿下的……在对面的桌案上。” 第九十七章 刺史府里八卦多 “呃……”殷笑顿时所有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不……是吧!她偷吃的是徐战庭的?! “你在逗我!”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夏知秋,眼神狐疑,“就算刺史府招待客人执行两套标准,可徐大人怎么会给晖王殿下吃一堆素!”刚刚她之所以选中了那边桌案上的偷吃,就是因为盘中的荤腥多。而另一边……虽然看上去同样精致可口,但大多清淡的素食为主。 “夏某没有欺骗姑娘。”夏知秋回视着她,目光无奈又诚恳,“我也是刚刚听见厨子议论的,晖王殿下最近半年似乎改了口味,喜欢吃清淡的。所以徐大人特意请了荣宝斋的厨子过来,为晖王殿下烧制素菜。反倒是徐大人,他可是出了名的无肉不欢!” 假的吧!殷笑眨了眨眼,努力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却没有成功。为何这月朗星稀的夜晚,让人感觉这般昏暗漆黑呢?! 她本以为秦穆虽贵为皇亲,但终究多年戎马,自然该大块吃肉大块喝酒,潇洒快意。倒是徐战庭,天命之年,肚子大的跟怀胎八月似的,该少荤多素注意保养。结果两人竟是反过来的么? 殷笑猛然想起几次行辕餐桌上的菜色,除了秦穆今早赏她这顿,的确都偏于清淡。她还以为他只是早膳不喜欢油腻。 视线中,几名小厮鱼贯进了主厨旁边的小厅。没过多久,几人便又出来,井然有序的往待客的园子走去。他们手中的托盘上罩着银色的盖子,从灯下经过时反射出温润的金属光芒。 殷笑朝那边抬手做出挽留的姿势。但几经犹豫后,终究没有勇气出声,让他们将秦穆和徐战庭的菜色对调。眼见着一行人消失在拐角,她捂住了自己的脸,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只能祈祷徐战庭眼瞎了!那条鱼她只吃了一只眼睛,还翻了面,应该看不出来。排骨和炒肉少一两块也没有问题。可那只鸡……她是硬生生扯下了脖子和脑袋啊! 她实在不敢想象刺史大人发现有人偷吃时,会是什么反应。 “殷姑娘,你还好吧?”夏知秋的声音忽然响起。或许是她的表情太过狰狞,他语气中的担忧竟十分明显。 “我没事。”殷笑摆摆手,有气无力地,“我现在就担心别人有事。”但愿不会连累到刺史府的下人才好。若是因为她的口腹之欲再闹出几条人命,那可当真是罪过。 夏知秋明白她话中所指,不由笑了笑,“姑娘不必担心。徐大人即使发现菜被偷吃了,也不会真去追究的。” “真假?!”殷笑倏地抬头,眼中迸发出的灼灼光线闪的夏知秋一直不自在。 他轻咳一声,解释道:“是真的。徐刺史是极为迷信之人。以前他府中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不过当时有人说曾见到黄仙在府中出没,怀疑是黄仙所为。他便没有在追究。那些下人只要搬出这个理由,基本就会逃过一劫。” “嚯!”殷笑惊讶地叹了声,“还真是个糊涂官!”她觉着实在是好笑,同时却也真的松了口气。 夏知秋笑笑,对她这“糊涂官”的说法不置可否。 此时一阵冷风吹来,她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夹杂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酒香,于是忍不住吸吸鼻子,“咦?什么酒这么香?”再仔细嗅了嗅,发现这酒香不是从厨房里飘来的。而是源自眼前这个人身上。 “应该是花神泪。”夏知秋主动替她解了惑。 “花神泪?” “嗯。是我新酿的一种酒。”说起酒,他整个人都似乎变得光彩照人,“花神泪和其它的酒不同,它集齐了百种花草的香气。味道醇香深远,只一滴就能香飘十里。若是沾染到衣襟上,即便是下水洗涤,也仍旧经久留香不散。我来就是送这种酒的,大约是刚刚在家中酒窖开坛时,沾了几滴到身上。” 殷笑觉着他说的实在有些悬乎,“你这酒听起来不像酒,倒像是香料。” 夏知秋并不反对她的说法,“其实我觉得,从某种角度来看,酿酒和调香是有着共通之处的。这花神泪,我就是受到一位喜欢调香的朋友的启发,才有了灵感。” 喜欢调香的朋友……听闻此言,殷笑脑中忽然就闪过了徐妙容的身影。没有缘由地,她就觉着夏知秋所指的朋友,就是那国色天香的美人。 而夏知秋大约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失言,急忙转移了话题,“殷姑娘,村民失踪的案子,不知道你和白公子查的如何了?若是找到了万大哥的尸体,还烦请知会夏某一声。我略尽绵薄之力,将他风光厚葬。” “夏相公真是仁厚。您放心好了,到时一定让你完成心愿。”殷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不断地在吐着舌头……那万永贵的尸体其实早就找到了。不光万永贵,其他失踪者的基本也有了着落。可秦穆如今派重兵把守地宫,就是不想透漏风声,也不知有何目的。但不管怎样,晖王殿下的秘密可不能从她这里泄露出去。 夏知秋闻言明显有些失望。他轻叹一声,拱手冲殷笑略施了一礼,“劳烦姑娘费心。我也该回去了,改日再见。” “夏相公后会有期。”殷笑福了福身。然后眼见着他走上厨房旁边的一条小径后,方才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殷笑算了下时间,竟不知不觉已经溜出来将近一个时辰。 她怕宴会万一结束,秦穆找不到自己回头又要刁难,急忙加快了脚步。 快到园子门口的时候,她远远地看见有几名容貌姣好地年轻婢女正从里面出来。边往她这里走,边说笑着什么。然后随着距离拉近,殷笑终于听清了几人对话…… 婢女甲:“晖王殿下果真英俊神武。若是能入王府伺候,哪怕就是做个粗使丫头,也不枉此生了。” 婢女乙:“我倒是没想那么多。乌衣卫也个个神勇不凡,还是能嫁个这样的郎君实在些!” 婢女丙:“我和冬梅想的一样,能正经嫁个侍卫安生过日子,也是不错。”说着用胳膊捅了捅身边的人,“唉,翠竹你呢?” “我想看二小姐的惊鸾舞。二小姐许久不跳了,难得今日给殿下献艺,可惜我们不能在旁边伺候。” 其他三人:“嘁……真是没出息!” “诶?”那好像叫冬梅的婢女忽然叫了声,随即神神秘秘地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起惊鸾舞,二小姐还不是跳的最好的。当年府中的舞乐教习兰雪,舞姿可谓是惊为天人!”结果话音刚落,就被身旁的人掐中胳膊。她“哎呦”了一声,埋怨道:“还敢提兰雪,不怕四夫人听见扒了你的皮!”说话间,那人目光向殷笑扫了来。 此时她与她们的距离已是极近。借着回廊下的灯笼,殷笑明显看见冬梅瑟缩了一下,脸上似乎出现后怕的神色。 四人都已发现殷笑的存在。见她脸生,穿戴既不是府中婢女服制又不像哪家闺秀千金,好奇的偷看两眼后,便安静地快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两伙人擦身而过时,殷笑顿步停在了原地。然后转头看着四人远去的背影,颇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小声儿嘟囔道:“秦王八英俊神武,乌衣卫神勇不凡?这几个姑娘,啧啧……年纪轻轻就瞎到这种程度,真是眼睛没救了!” ………… 阁中宴饮尚未结束。里面的丝竹管乐之声落下尾音,明显是一曲结束。 殷笑在外面等了等,待到乐声在起时方才闪身进去。她心里其实颇有些紧张,待看到徐战庭面色如常,屋内气氛也未有不妥时,终于舒了口气。再扫视了一圈,没看见跳惊鸾舞的徐妙容,估摸着刚才那曲子结束,应该就是她一曲舞毕。 她暗搓搓地又蹭回秦穆身后,还不等站稳,青锋的目光便扫了过来。那里面有几分嘲讽,几分嫌弃,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 殷笑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不成想他扯起唇角,忽然往她身边靠近一步,低声开口道:“徐刺史的鸡是你偷吃的吧!” “!!!”殷笑一惊,眼睛瞪得更圆。果真被发现了! “然后呢?”她急忙虚心求救,结果青锋低低地“哼”了声,撇开脸不看她了。 诶?!她心头一阵焦急,还想要继续追问,却感觉脖颈凉飕飕地,直冒冷风。转头一看,正对上秦穆冰冷的眼风。她只好做出个认错的表情,然后垂了眼眸,看着自己的鼻尖儿不再吭声。 管乐声骤然安静下来,随即有女子的声音响起,婉转悦耳,“臣女徐妙容,见过晖王殿下,祝王爷千岁千安。” 殷笑闻声抬眸,就见徐妙容站在屋内正中,正冲着秦穆盈盈下摆。她身上装束寻常,脸色妆容却显得浓艳,显然方才惊鸾舞毕,才换回衣服。 美人就是美人,淡妆浓妆不化妆,怎么都好看。她忍不住在心中感叹着,却听闻身旁的青锋急不可察地冷哼一声,明显带着不屑。 哟,竟还有看不惯美人的男人呐!她斜眼瞥向他,却意外地听见青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解释道:“太子是未来储君,王爷是当朝肱骨,徐战庭压得是双宝。王爷见过徐妙容姿色,能替她美言是好事。可若是王爷倾慕徐小姐姿容,对徐刺史来说,同样也是好事。” “可就怕他如意算盘落空。”殷笑低声接了一句。 这时又有几名小厮从侧门进来,端盘上菜。青锋不再同她废话,敛了心神,小心谨慎地掏出银针,挨个盘里试探了一遍。 殷笑将目光转向徐妙容,见她正好也朝自己看了。那双秋水盈盈的眸子中似乎有几分惊讶。殷笑冲她眨眨眼,她眸子立刻又露出笑意。 然后,就在两人隔空眉来眼去之际,杯盘碎裂声忽然响起。紧接着,是青锋冷冷地质问,“徐刺史,谋害亲王,你该当何罪。” 殷笑猛地回神,只见秦穆桌案前的地上一片狼藉。而青锋一只手攥着一名上菜的小厮,另一只手上的银针竟然黑了大半。 第九十八章 来啊,快来啊 不会吧……还真有人在秦穆的菜里下毒! 殷笑有些惊骇,又因为自己刚刚玩笑成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不等秦穆吩咐,侍立在他身后的两名乌衣卫已经利落地纵身蹿到门口。其中一人长剑出鞘,虎视耽耽地凝视屋内,守住出路。另一人则闪身而去,想必是去通报留侯在外面的其他人。 所有的变故都只发生在极短的一刹那间。 徐战庭惊得瞠目结舌,又有些队眼前的状况不可置信。阁中下人顷刻间跪倒一地,低头匍匐着,瑟瑟发抖,人人自危。而站在秦穆桌案前的徐妙容一脸花容失色的同时,又满眼的迷茫,显然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最后,还是身经百战的刺史大人率先做出应变。他猛地一拍桌子,冲着身后一名下属吩咐,“传令府中守卫封闭四门,让管家将所有人集中到园内等候盘查。尤其是今日需要出入厨房和这阁内的。快去!” “是!”那人急忙领命,却不想到了门口被那名乌衣卫拦了下来。 “王爷!”徐战庭此时已经急忙起身,冲着主座双膝拜倒,“微臣一时失察,致使想加害王爷地歹人得逞,还请王爷容臣找出逆臣贼子,将功补过!” 而徐妙容也终于清楚了状况,赶紧随着父亲盈盈拜倒。她垂眸含胸,低眉顺目的样子做了个十足,可却不见她父亲那般惶恐。 秦穆没有吭声,只边敲着桌沿,边将视线从阁内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那漫不经心地态度,好像毒不是投在他的菜中,而此刻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徐战庭久未等到答复,额间已经隐约见了汗珠。“王爷!”他声情急切地再次开口,“微臣该死,但还请王爷容臣尽快找出投毒之人。再晚,那凶手怕是要跑了!臣担心此人背后另有指使,只怕关系重大!” “徐刺史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主座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调子懒洋洋地,仍旧一副事不关己地架势。说完,他冲着们那名乌衣卫略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放人出去。然后又随意挥挥手,吩咐青峰道:“先放了他。” “是。”青峰应声松手。那小厮捂着腕子委顿在地,因为疼痛发出的嚎叫声划过室内,让人不由自主地一阵胆战心惊。 “闭嘴!”徐战庭气急败坏地发出一声呵斥。 可那小厮大约惊吓过度再加上疼痛难忍有些意识不清,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命令。倒是抻着脖子看热闹的殷笑,被这突入其来的一声吼给吓得一哆嗦。她拍着胸口,安抚了一下乱跳的小心肝儿,转眼便被徐妙容吸引了注意。 徐大美人此刻已经镇定下来,非但没有她想象中的惊惶失措六神无主,反倒是一脸淡定又淡然的模样。那置身事外的架势,倒和秦王八有一拼。她简直怀疑徐战庭到底是不是这闺女的亲爹。 “徐刺史。”秦穆忽然开了口,低沉地声音毫无情绪起伏,“你有把握抓住下毒之人?” “微臣,自当全力以赴!” “呵……”秦穆低声哼笑,“那就还是没有。” “王爷!”徐战庭语气中带了丝咬牙切齿地味道。也不知是恼秦穆毫不留情地苦苦相逼,还是恨那个陷他于险境的下毒凶手,“王爷,微臣不才,但一定会将下毒之人抓到,给您一个交代。” “若是抓不住呢?”秦穆挑眉反问。 徐战庭沉默一瞬,随即还是咬牙说出了出来,“若是抓不住,微臣任凭王爷随意处置!” “徐刺史言重了,朝廷正三品以上官员任免,须得皇兄亲自过问。本王若真是随意处置了你,岂不是僭越犯上。” “王爷……”娇柔的声音响起,不等徐战庭再说些什么,徐妙容却抢先开了口。她朝着主座上的人轻轻叩首,不卑不亢道:“请王爷恕臣女多言。王爷是我刺史府贵客,亦是家父敬重之人。家父对朝廷忠心耿耿,于情于理都不会加害于您。而且,谁会蠢到在自己家中大张旗鼓地谋害请来的宾客!” “妙容!”徐战庭沉声呵斥,“不得无礼!”随即连忙冲着秦穆拱手赔罪,“小女年少莽撞,冒犯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秦穆勾了勾唇,没说什么。突然偏头扫了眼身后,“你怎么看?” “啊?!”殷笑一怔,抬手指了指自己鼻子,“王爷……是在问我么?” 秦穆眉头微皱,对她慢半拍的应对明显不满,“不问你难道还是问鬼?” 殷笑眨巴了两下眼睛,还是不太明白这火怎么就莫名其妙的烧到自己身上来了。“那个……呵呵……”她吞吞吐吐地,摆出一副可怜相,“我可不可以选择不看?” 秦穆眉梢一挑……你觉得呢? 殷笑又干笑了两声,“用……眼睛看……” “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把你眼睛挖出来扔去喂狗!” “信!信!”殷笑缩了缩脖子,然后老老实实地答道:“奴婢觉得,徐小姐的话不无道理。但是凡事也不能武断片面,总要调查之后才能得出结论。王爷来刺史府赴宴,菜中发现混有毒物徐大人定然是有失察之责。但投毒谋逆亲王之罪,的确不好随意乱扣的。” “你的意思是本王随意给人乱扣罪名?”秦穆黑眸微眯,露出几分危险的味道。 “我……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殷笑急忙胡乱摆手辩解,心头却忍不住阵阵哀嚎:干嘛冲她来啊!又不是她下的毒! 好在秦穆冷哼了一声,不再理她。 门外这时传来一阵喧哗。紧着刚才出门的那名乌衣卫与徐战庭派去的那名下属一同返回。 那乌衣卫一边拱手施礼,一边禀告道:“王爷,刺史府外围已被控制。事发后府内人等无一外出,事发前一个时辰内共有十五人曾经出入刺史府者,现已有七名被带回,剩余八人正在追踪下落。最多一炷香的功夫,便会有结果。” 话音刚落,徐战庭那名下属也跟着战战兢兢地开了口,“启禀王爷,大人……府中下人现均已带到。几位夫人和小姐不便露面,卑职已派人只会她们在各自住处等候,暂时不要随意走动。” “嗯。”秦穆轻声应着,站了起来。然后边往外走,边冲着徐战庭摆摆手,“徐刺史请起,你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本王自然是相信你的。不过这刺史府人多手杂,其他人可就说不准了。既然这会儿都到齐了,便一起去看看吧。这下毒之人既是冲着本王而来,本王岂有假手他人的道理,定亲自要将他找出来,然后碎尸万段!” ………… 刺史府的下人没有殷笑想象中的多。 只是她在外面园中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夏知秋。出于八卦的心理,看见他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将目光瞥向了站在父亲身后的徐妙容。果不其然地,那姑娘虽然面色平静,目光也没有太过刻意地关注他,可垂在身侧的手却紧紧地攥着裙子,捏出了一道又一道褶皱,明显泄漏了心绪。 殷笑忍不住在心头眉飞色舞,大呼有奸/情。 然后刚想到这里,园子门外便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声。一名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在几名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过来,环佩叮当,香风阵阵。 殷笑直觉来人应该是徐战庭的某个小老婆。结果像是印证她猜测一般,徐战庭竟快步朝那年轻少妇走了过去,压低了声呵斥道:“四夫人,你来这里做什么?!”语气虽冲,却听不出太多责怪的意思。 年轻少妇冲着徐战庭福了福身,一双明眸水雾氤氲,有种说不出的风情,简直能将人的魂儿勾取,“妾身听闻夫君的贵客出了事,心中一急就过来了。想着或许能替父君分忧,帮上些什么。” “妇道人家,你能帮上什么?!”徐战庭皱着眉头一甩袖子,可到底还是没说什么重话。 这是英雄难过美人过啊!殷笑看着两人心头一动。突然响起方才在园外附近的长廊上,那几个丫鬟背后嚼舌头的几句话。四夫人……兰雪……一个是刺史大人的宠妾,一个是舞姿惊若天人的府中舞姬。真是怎么想,怎么觉得有故事。 殷笑忍不住又在脑袋里编起了民间话本,却不料刚想了没一会儿便蓦地感觉到脊背一阵发凉。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转头朝角落里绽放地最妖冶的那棵红梅看去。 这时一阵寒冷的夜风吹过,园中灯火摇曳,光线忽明忽暗。那棵红梅在寒风中晃动着枝干,仿佛一名风姿卓越的女子,在向她招手示意。 “来啊……来我这里!”娇媚婉转声音猛地窜入脑海。 “快来啊!” “来吧……还犹豫什么!” 殷笑突然就被梦魇住,整个大脑一片空白。她不自觉地抬起脚埋下台阶,在脑中默默回应道:“好呀,等我啊……我来了……” 第九十九章 你还有五个时辰 “你在干什么?!”一声低沉的厉呵突然响起。 殷笑蓦地回神,发现自己竟不知在何时走到了园中那些等候审问的下人们中间。 夏知秋就站在她左手边隔了一个人的位置上,此刻视线越过那人肩膀,正半是疑惑半是担忧地看着她。 殷笑略带迷茫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转头看向刚才出声喝止她的那个人。只见秦穆负手立于屋檐下的台阶上,薄唇微抿,面色阴沉。眸光直直锁定住她,刀子一样冷锐,叫人不寒而栗。 她顿时打了个激灵。随即略显讨好地朝他咧嘴笑笑,抬脚走了回去。再不敢多看那株妖艳的红梅一眼。 园子外面这时喧哗声又起。是乌衣卫将事发前曾经出入过刺史府的另外八人带了来。 秦穆放眼扫了一圈,冷笑一声,“行了,既然都到齐了。现在就开始吧。”说完,他侧头瞥了青锋一眼。 后者立刻会意,“属下已经将阁中所有食物都检查了一遍。包括徐大人桌上的在内,只有刚刚那小厮端给王爷的冬笋羹有毒,其余都是无毒的。”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看向守在园子门口的一名乌衣卫,“橙一,后厨情况如何。” 橙一闻言上前一步,冲着秦穆抱拳施礼道:“启禀王爷,属下接到信号后便立即封锁后厨。那里已经出炉的还有两道菜和两道甜点未上,锅中还有一道小炒肉正在烹制,属下都逐一验过,全部无毒。另外,当时在厨房里的人属下也在第一时间逐个搜身,没有找到可疑之物。” 秦穆“嗯”了声,刚要说些什么,徐战庭便拱手上前,“王爷!微臣有话要说。” “徐大人何事?” “王爷。投毒之事发生在刺史府宴上,微臣已是难辞其究。若真的再劳动王爷亲自动手追查,实在是惶恐难安。不如让微臣……” “许刺史不必惶恐。”秦穆摆手将他打断,“本王不是已经说了,不怀疑你对朝廷的忠心,更相信下毒之人与你无关。而且要揪出这种缩头缩尾,只会暗中害人的鼠辈,也实在不需本王亲自动手。”说到这里,他转眸看向殷笑,“你来将投毒的凶手找出来!” 呃……殷笑顿时一怔。然后对上他的目光,心头升起一种“就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无奈和忧伤。如果还有什么能够聊以自/慰的话,那就是秦王八这次没加上个后缀……找不出就将你xxoo! 她任命地叹息一声,冲秦穆福身一礼,“请问王爷,是不是只要找出凶手,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秦穆微微颔首,“你有何打算尽管放手去做,自有本王给你做主。” 这就好办多了,殷笑心头一松,“多谢王爷。” 谁知紧接着便听见他话音一转,“不过本王只等到天亮之前,现在已经快到亥时,你还有差不多五个时辰的时间。” 殷笑:“…………”为什么最后还是这样?!天上快来个雷把他劈了吧! ………… 毫无头绪。 殷笑觉得如果此刻身前有面镜子的话,她会清清楚楚看见自己头顶上飘着这四个大字。而且她莫名地有种预感,今天这件事,不会真的有结果。 一脸懵逼地在每个人面前都转悠了一圈后,她总算找到了那么一点状态,开始集中精神了解起了全部的来龙去脉和细枝末节。 首先是投毒人的动机。殷笑思考了片刻之后,决定先将放置。因为这一点乍看上去简单,但若真的仔细剖析起来,却又无比复杂。秦穆是皇亲国戚,当朝权贵,又是手握重兵震慑四方的将军王,还是刀上染血无数杀戮极重的战神。而且他为人有狂妄自大,不知收敛。所以想害他的人,可能是朝中异己,也可能是敌国奸细,还可能是来找秦穆寻仇的人。这还是能够想到的直接原因,至于其它间接原因,简直可以说是数不胜数。 接下来就是事情发生的时间。她仔细回想了一下,青锋发现冬笋羹中有毒,大概是戌时刚过两刻。那时她刚从厨房溜回来,而这之前,她偷吃时并没发现有这一道菜。那么如此说来,这道冬笋羹是在她和夏知秋说话的功夫里做的,然后她在返回到阁中后,才出了锅,由小厮从厨房端上来。所以对于投毒的人来说,最佳的动手时间,就是菜下锅到端上桌案的这小半个时辰。 想到这里,她突然心头一动。 殷笑走到那名几乎被青锋捏断手腕的小厮面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厮瑟缩了一下,“吉……吉祥。” 殷笑点点头,心中掠过一丝疑惑:她记得秦穆方才说,下毒的人不是这人,他的依据是什么?还是说,那秦王八又知晓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那道冬笋羹……你拿到手上的时候,知道它是什么菜么?” “知道!”吉祥点头如捣蒜,“虽然为了保温,托盘上都扣了盖子。但是我们每个人传菜的时候都知道自己端的是什么。因为王爷的一些菜色,和徐大人是不一样的。”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手上的东西,是要给晖王殿下食用的,对么。” 吉祥答得有些犹豫,“是……”说完突然哭嚎出来,“不……不是我!我从来没想过要害殿下,我没有投毒啊……” “你别急,我没说是你!“殷笑急忙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又问道:“那从厨房端来这里的路上,你有没有假手过其他人,或是接触过什么人?” “没有!”吉祥这次否定地很坚决,“当时传菜的不只我自己,顺喜和朱六同我一起的。他们可以给我作证!”说着,他转身指向人群里的两名和他相同装扮的下人。 那两人见自己被点名,顿时一阵惶恐。随即一起“噗通”跪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撇清着自己,“冤枉啊……我们是和吉祥一路,但从来没碰过他手上的东西!” “是啊!我们怎敢毒害王爷!我家中尚有老母需要赡养!” “…………” 殷笑被他们吵得头大,喊了声“安静”,然后皱着眉头指柔太阳穴。这两个人她有印象,的确是和那个叫吉祥的小厮一起进来上菜的。只不过其中一人是端给徐战庭,另一人根本没来得及靠近桌案。阁中便出了变故。 她缓缓吐出口气,猛然间想起了什么。随即倏地转头看向侍立在秦穆身后的青锋。她记得这厮刚才问过自己:徐刺史的鸡是不是她偷吃的。既然发现了有人偷吃,为何从出事到现在,却没有人质疑过这个偷吃之人。不应该啊!即便真如夏之秋所言,徐战庭迷信,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候还一门心思以为有黄仙出没吧! 想到这里,她快步跑到青锋近前。然后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他便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硬生生将人跩到了边上,压低声音道:“我偷吃的事徐刺史发现了是么?” 青锋大概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竟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殷笑又惊又疑,“徐战庭没发现鸡头被人偷吃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青锋皱了下眉,“那盘鸡上来的时候,徐小姐正好登场献艺,惊鸾舞的舞衣流光溢彩,表演时需要熄灭周围灯火,所以当时几乎所有光亮,还有视线都集中在徐小姐身上。谁会去注意那盘鸡?” 你不就注意了么!殷笑默默地在心中接了一句,却没说出来。 “那后来呢?”她又问。 “后来你就回来了。”青锋顿了顿,十分难得的给她说了句自己的意见,“而且我觉得,就算徐战庭发现,他也不会在那种状况下声张吧。” 的确——如此。看来这也是条无用的思路。 殷笑忍不住长叹口气。决定还是按照一开始想法,从时间上逐个排除。 她转身又看向园中那群战战兢兢,垂眉顺目的下人,朗声问道:“给晖王殿下食用的冬笋羹,是谁做的。”话音刚落,就看见第二排那里一个人身子一矮,“噗通”一声瘫跪在地上。 殷笑眼皮抽了抽,大步朝他大步走了过去。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皮肤很白,身材看上去有些肥胖。此刻瑟瑟发抖,还不等殷笑出声询问,已经结结巴巴地主动开口,“是……是小人做……做的。”然后说着说着,便带了哭腔儿,“我……我没投毒,就是给……给我……十个脑袋……也不敢加害……害王爷!” 殷笑不由得直皱眉,她转眸看向胖厨师身边的人,“他平时也磕巴么?” 那人谨慎地点点头,“平时还好,着急的时候这样。” 为什么刺史府里的人就不能好好说话!殷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在那人面前蹲了下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态度和蔼可亲,“你别怕。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要挨个询问的。并不是说,我问了你,就代表你是毒害王爷的凶手。” 第一百章 谁在说谎 “知……知道了!”那人仍旧磕巴,却明显不若方才那般紧张。 殷笑蹙眉想了想,"我问你,冬笋羹的烹制,需要多长时间?" "如……如果连准备原材料的时间都算……算上。大……大概需要半个多时辰。" "那只是从上锅烹饪开始算呢?''殷笑又问。 "两……两刻钟即可。因为冬笋羹原料清淡,所以功夫都在汤上。冬笋入锅前,汤要先用上好的筒骨急火滚沸四分之一个时辰,然后冷却,再重新以慢火温热,下入冬笋和火腿。"说起烹饪方法,厨师的磕巴竟奇迹的不治而愈了。 殷笑"嗯"了声,没有再吭声。 可那人却突然想起什么,"汤……是事先煲好的底汤是无毒的。因为是要给王爷食用,再次上锅时,小人……小人用银汤匙试过才重新上炉,加了冬笋。" 殷笑蓦地心头一动,"那你之后可离开过锅边?" 那人明显瑟缩了一下,而后犹豫着开口,"离……离开过。小人……喝……喝了口冷水后,突然肚痛,就……就去解手了。" 殷笑长嘘口气,抬脚朝那个叫橙一的乌衣卫走过去,对他低语了几句。橙一对她的吩咐既不疑惑也不抗拒,只点点头便迅速转身离去。 橙一这一来一回也就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先是冲檐下的秦穆规规矩矩地施礼,然后才走到殷笑身边将她交代的事低声反馈道:"后厨的冬笋是今早新到的,有不少。现在厨房剩下的,全部无毒。用来煲冬笋羹的器皿也不无特殊,就是很常用的汤盅,刺史府后厨中不止一个。未用的火腿也是无毒的。" "我知道了。"殷笑点点头,冲着橙一略福了福身,"有劳这位橙大人了。"说完,她又绕着院子转起了圈,然后每经过一个人身前,审视地目光都会停留片刻。同时在心中默默推算起时间—— 她记得自己从后厨重新回到阁中的时候,应该是还有两刻钟左右到戌时。然后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那叫吉祥的小厮端了那份冬笋羹上来,紧接着青锋发现菜中有毒。厨房的原材料和烹饪器皿都不是独一无二,如果事先在这上面下毒,并不保靠。而橙一刚刚又已经确认过这些东西都无毒。若是那厨师所言非虚,那么基本可以确定,投毒的人差不多是在底汤和冬笋重新上炉烹饪后才下的手。所以—— 殷笑骤然停住步子,扫视着园子里的人,缓缓说道:"酉时三刻到酉时六刻之间,都有谁在后厨出现过?" 没有人回答她。 一片寂静的园子里,所有人相关的人都把脸埋的更低。 "都不想承认是么?"秦穆在这时开了口,平缓的语气带着种说不出的森冷,比夜风还要刺骨。他哼了一声,"在厨房烹饪厨师小工以及负责传菜小厮自然是一个不能少。至于其他人——"他话音一顿,瞥了青锋一眼,"本王现在也懒得一一查证,既然都不想承认,那么刺史府所有下人一并同罪。将在场的人全部抓起来,不论男女,流放千里。三族之内——" "王爷!"一道男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后面的话。夏知秋向前迈了一步,冲着秦穆拱手施礼道:"王爷,草民曾经在酉时三刻后出入过刺史府后厨。" "夏相公?!"殷笑忍不住惊诧出声,"你——你不是已经走了么!"她和夏知秋说话时间不算太久,若没算错,他应该是在酉时二刻左右就离开了。 "殷姑娘——"夏知秋闻言朝她露出个苦笑,"夏某走到刺史府后门时,发现自己掉了东西,一路折返寻找。所以才又回了后厨。"说完,他转过身朝园内一众下人略略抱拳,声音朗朗,不徐不疾,"诸位,晖王殿下征战沙场从无败绩,如此用兵之神军纪严明之人,也定不会枉杀无辜百姓。我相信殿下定然明察秋毫,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若是没有做过此事,又何必惧怕审问。不妨如夏某这般往前站上一步,即便被冤枉,也好过做无头鼠辈,连累无辜和家中亲族!" 话音落下后,园子内又是一片寂静。 徐战庭皱着眉,看着夏知秋面色不虞。他应该是想说什么,结果刚有动作,便被身旁的四夫人悄悄扯住衣袖,轻轻摇了摇。于是作罢。 这细节别人未曾留意,却被殷笑看在眼里。不由略感诧异:想不到这徐战庭一方封疆大吏,竟如此信服一个妾侍!而这边她分神的功夫,已经有两个人走到夏知秋身旁,跪倒在地—— "小人在酉时三刻后,去厨房送过东西。" "小人是后厨刀工,一直都在。" 然后陆陆续续地,总共走出了十个人。 秦穆眯着眼睛将那些人扫视了一遍,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垂手而立的夏知秋脸上,"你是刺史府的幕僚?" "回王爷。"夏知秋拱手抱拳,不卑不亢道:"草民夏知秋,并非刺史府幕僚。是青州城夏家酒坊的掌柜。今日刺史宴请王爷,草民是来送酒的。" 秦穆眉心微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今日喝的青梅酿就是你酿造的?” “正是。" “你既是酒坊掌柜,这种搬运的粗活,为何为何不让伙计做。或者干脆让刺史府的人去取?” “王爷,刺史府的青梅酿是徐大人一早就从草民那里取走,备好在府中的。草民今日送的,是种新酿的酒,花神泪。这酒直到今日下午才出窖,草民只好急忙送来。而且,草民的酒坊规模太小,掌柜伙计,皆是我一个人。” 秦穆"嗯"了声,没在说什么。而是偏头看向青锋。后者只点点头,便转身离去。不过小片刻的功夫,再回来时,身后多了一名战战兢兢地婢女。 殷笑只觉得她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发现竟是刚才在长廊中碰见的三名婢女之一,好像是叫—— “奴婢冬梅,见……见过王爷,见过大人。” 不等她想起对方名字,那婢女已经跪倒在地,自报名号。 “启禀王爷。”青锋抱拳开了口,"除了那十人以外,还有这名婢女也曾在殷笑说的时间内出入过后厨。" 秦穆没什么反应。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妙容忽然讶异出声,“冬梅?!我不是让你们都回去了么,你跑去后厨做什么?” 这名叫冬梅听见徐妙容的声音眼睛瞬间一亮,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小……小姐!小姐救命!奴婢半路肚子不舒服,就去解手,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四……”说到这里,她明显有些犹豫,但还是一咬牙说了出来,"奴婢碰见了四夫人身边的翠儿,她说自己急着接受,让奴婢帮忙去后厨取一下四夫人的红枣参茶。" “那然后呢?”殷笑问了一句。 冬梅闻声看向她,显然已经不记得殷笑就是刚刚在长廊上和她擦身而过的那个人,“然后……然后奴婢就去了后厨,可是……可是奴婢根本没看见什么红枣参茶。还以为是四夫人已经派人取走了,便离开了。” “我知道了。”殷笑应了声,抬眸看向徐战庭身后的美貌少妇,“可是四夫人?” “妾身正是。”少妇了然地冲她笑笑,"姑娘是想问,这婢子所言可是真话?” 殷笑颔首,并不感到惊讶。只不咸不淡地赞美了一句,“四夫人不但美貌,还聪慧无比。我正是想问这个。” 四夫人笑道:“这婢子在说谎。我院中有小厨房,想喝红枣参茶完全不必劳动后厨。何况今日我家大人宴请贵客,我又怎会去添乱?而且翠儿今早便告假了,我如何差遣她做事?” 翠儿告假了?!这倒是让殷笑略感意外。 她蹙了蹙眉,脑袋里突然闪过什么,还不等抓住,便听见冬梅凄惨的哭嚎声响起。 “奴婢没有撒谎!”她边哭着,边连滚带爬到徐妙容脚边,一把抓住她的裙摆,“小姐,奴婢十四岁就跟着您,您要救奴婢啊!真的是翠儿让奴婢帮忙去后厨端茶的!奴婢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谋害王爷!小姐……” “闭嘴!”一声厉喝骤然响起,徐战庭眉头紧锁,面色十分阴沉。他冲着自己身后的两名侍卫挥了挥手,“先将这婢子拖开,把嘴堵上。不要让她惊扰了王爷,影响问案!" 紧接着便是一阵手忙脚乱。 殷笑眼见着那婢女被两名五大三粗的府中侍卫粗鲁地摁在地上后,缓缓吐出口气。然后,她再次转眸看向橙一,冲他福了福身,“橙大人,劳烦你将翠儿找来。是真是假,我自有办法让她说实话。” 橙一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然而还不等他走到门口,一名刺史府的侍卫便匆忙赶至,“大人……启禀大人,乌衣卫在后院的假山石中,发现了一具女尸!” 殷笑右眼皮一突,猛地预感到什么。 果然—— “是……是四夫人身边的翠儿!” 第一百零一章 秦穆的游戏 刺史府后院有座假山。还是徐战庭第二任妻子,也就是徐妙容生母在世时修建的。 因为地方偏僻,又多年疏于打理,看上去实在有些破败。 翠儿就仰躺在一块巨大的假山石后面,身上素色夹袄上沾了几处脏污,一只鞋子也掉落在脚边。若不是守在屋顶的乌衣卫发现有异,这天气里,恐怕过个几天都不会被人发现。 乌衣卫在发现尸体后,并没有勘验现场,而是将此地临时封锁起来。又让刺史府中的侍卫辨认尸体后,去园子里禀报。 虽然死的是刺史府家奴,却也是府尹职权范围内的事。况且查验现场和侦破案件,总归地方衙门的人更在行一些。于是青州城府尹洪昭在接到传照后,火急火燎地带了一众捕快和仵作赶至。 这大概是十年以来,刺史府中过得最热闹的一次上元节。先是当朝最有权势的亲王晚宴上食物被投毒,还不等找出凶手,府中又死了个和案件相关的婢女。 园子里的那些刺史府的人并没有跟来。殷笑偷偷得描向徐战庭,发现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到了极致,在火把跳跃的光线映照下,显得有些可怖。 两名仵作在验尸,另外几名捕快再搜寻现场。或许是因为晖王殿下和刺史大人就在现场,又或许是因为事情发生在刺史府,所有人似乎都格外地小心翼翼。就连府尹洪昭也不例外。 翠儿是被从后面勒死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因为那根作为凶器的绳子还缠在她的脖子上。她脖颈上的皮肤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抓的的鲜血淋漓,应该是濒死前本能的求生动作造成。伸的老长的舌头已经被冻僵,一双已经黯淡的眼睛圆圆地瞪大,眼球向外凸出着,像是死不瞑目。 殷笑只扫了眼便将视线转移开,实在不想继续欣赏这种画面。倒是秦穆,始终背着手站在那里欣赏着仵作验尸,竟还一副饶有兴致地模样。徐战庭明显不想再呆在这里,可碍于秦穆不动,便只好继续陪同。 大概一柱香多一点的功夫后,仵作彻底验尸完毕。确认此处便是杀人的第一现场,死因是被人从身后用绳索勒颈窒息而亡,因为太阳落山后温度骤降,死亡时间基本只能推断在一个半时辰以内。死者衣着整齐完好,没有被侵犯的迹象。 "你过来!"听过仵作的禀报后,秦穆冲着殷笑招了招手。 她明显很不情愿,但还是蹭着地砖走了过去,"王爷有何吩咐?" "你可看到什么了?"说着,他抬手指了指地上尸体,话中含义极为明显。 殷笑摇了摇头,怕他以为自己推诿,又补充解释了一句,"不是所有的都能看见。有些人死的太过突然,自己尚未意识过来,更不会留下什么很强的怨念或者信息。" 秦穆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时一名负责搜索的捕快走了过来,一边躬身行礼,一边将一样东西恭恭敬敬地呈到几人面前,"启禀大人,这只荷包是在那边假山石后的角落中发现的。男用的样式,想必不是死者所用,很可能是凶手遗留。" 而殷笑看着那荷包下面璎珞,心头顿时闪过诧异——如果她没看错,这应该就是在万家村时,夏知秋掉落时被她捡到又归还的那一只!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杀死翠儿的,是夏知秋?那在冬笋羹中投毒的人呢?难道也是他?可看着他方才信誓旦旦的样子,完全是无辜者的表现啊!难道他演技竟如此之深?! 一连串的问题在脑海中闪过。殷笑摇了摇头,抬眸便和秦穆幽深锐利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你认得这荷包?”他沉声开口,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她当然认识这荷包。可不知为何,殷笑瞥了眼旁边的徐战庭,直觉地不想在他面前说。然而秦穆却丝毫没有要避讳的意思,在他灼灼的目光逼视下,她只好老老实实地说道:“这荷包……是夏知秋的。”然后,将那日和白冉去万家村查人口失踪案时遇见夏知秋的情形简单讲了一遍。 秦穆一阵默然不语。 徐战庭出乎她意料地没有当场大发雷霆,只是面色已经阴沉得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他下颚线条紧绷着,眉头深锁,似乎是在思量着什么。 府尹洪昭很聪明地秉持着“我官最小我不发表意见”的原则,站在一旁垂手不语,只等候吩咐。 最后这份僵持还是被殷笑打破的,“我觉得……夏知秋应该不是杀死翠儿的凶手。” “理由。”秦穆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殷笑咬唇思索了一瞬,“酉时一刻到酉时三刻之间,夏知秋和我在后厨附近说了会儿话。然后我亲眼看着他离开了后厨。婢女冬梅在酉时三刻之后见过翠儿,如果她所言属实的话,那也就是说,翠儿是在在酉时三刻后才遇害的。夏知秋刚刚说过,他是走到门口发现自己掉了东西,才又一路返回厨房寻找的。这里应该不是后门到厨房的途经之路,如果夏知秋是害死翠儿的凶手,恐怕没有时间再去厨房。” “或许他说了谎呢?”洪昭突然插了一句进来,“也许夏知秋根本没有离开,而是直接来了这里。”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只要去后门问一下就好了。徐大人今日宴请王爷,一定会将府中四门严密监控的。后门肯定有人把守,只要问问他们,是否见过夏知秋,就能确定他是否说谎。”说着,殷笑朝一名捕快微微颔首,“劳烦这位大哥跑一趟,去询问一下后门的看守。” 可那捕快带回来的结果,却是后门的看守从没有见过夏知秋离开。不只后门,其他门也是如此。 殷笑顿时愕然瞠目……夏知秋说了谎,他竟然真的有问题!如果他是杀死翠儿的凶手,那么投毒的人呢?这两件事是否真的有关联? 她下意识地转眸看向秦穆,却见他神色淡漠,仍是一副对外界一切都不甚关心的模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王爷……”然而刚刚开口,便被对方抬手打断。 秦穆幽暗的目光闪了闪,突然点名道:“洪昭!” “卑职在。”洪昭赶紧施礼应声,颇有些手忙脚乱的感觉。 英俊的面容上冷淡的神情逐渐转为凌厉,“将夏知秋,还有其余有投毒嫌疑的人,全部逮捕回青州府衙大牢。将他们分开看押,不得有误!”说完,他又瞥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便大步转身离去。 哎?!不是说天亮之前让她找出下毒的人么? 怎么一言不合就都抓起来了! 殷笑看着他的背影怔了怔,急忙抬脚追了上去。 可秦穆像是有意不让她跟上,步伐迈的极大极快。直到走出刺史府大门,殷笑都没碰到他的衣角。她一路跟的上气不接下气,马车已经缓缓行驶的时候,还在抚胸气喘着。 秦穆靠在软枕上斜睨着她,忽然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话,“毒是本王自己下的。” “哦。”殷笑想也没想便应了声,随即震惊地呛咳起来。她咳得一时说不出话,便用眼神质问他:你自己下毒毒自己,还让我找个毛线的凶手?!能找的出来才怪! 秦穆看着她的样子,愉快地勾了勾唇,“本王就是逗你玩玩。看看你在我身边呆了几日,有没有变聪明。不过……显然没有!” “你有……”殷笑终于缓过气来,想骂他“你有病”,然而那最后一个“病”字,在他缓缓眯起眸子的动作中临时咽了回去。然后,又是一阵呛咳。 好半天,她终于缓过气来,“你逗我玩儿就算了,抓那么多人做什么?” 秦穆冷声嗤笑,俊逸的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凉薄,“既然是游戏,当然人多了才有有趣。” 殷笑一阵无语。一如既往地在心中将他的专属“昵称”呼唤了无数遍。 沉默了一会儿,她迟疑着开了口,“那翠儿的死……” “凶手是四夫人。”秦穆语气笃定。 殷笑又一次被震惊到,“你怎么知道?!” 秦穆坐直了身体看向她,“仵作验尸的时候,你没有仔细看。” “呵呵……”殷笑干笑了两声,“刚去世的人死气太重,看久了会觉得不舒服。” 秦穆“嗯”了声,反问道:“如果是你从后面勒死一个和自己身量差不多高的人,会怎么做?” “我么?”殷笑蹙了蹙眉,边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个画面,边用手比划着。然后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说勒痕?!四夫人身量和翠儿差不多高,所以从后面套住她的时候,勒痕应该是水平的。后来翠儿因为窒息挣扎,身体逐渐下滑,脖子上的勒痕才会出现摩擦移位。如果是个身高比她高很多的男子,那么……”说着,她在自己的脖颈两边比划了一下,“那么一开始,翠儿脖子上的勒痕就应该是斜着向上的,尤其是这个位置。对么?” “嗯。”秦穆点了点头,“不过这只是其一。” 看文亲可以留个言咩,让我知道你们在关注我啊。酱紫伦家也有动力,好寂寞,嘤嘤嘤…… 第一百零二章 失踪的道长 “还有?!”殷笑不由诧异。 “对!”秦穆挑了挑眉,纠正她道:“殷笑,单凭你刚刚说的那些,只能判定凶手可能是个身高和翠儿差不多的。并不能断定就是四夫人。” “!!!”殷笑一愣,随即发现的确如此。刺史府中女人不少,单单凭一个身高就判断是四夫人,的确荒唐。她是接受了秦穆的答案后,先入为主了。“你又发现了什么?还是你那些影子在暗处看到了什么,告诉你的?”她记得那个时候,酉时三刻到六刻之间的去过厨房的人在夏知秋的鼓动下站了出来,秦穆还是吩咐青锋又出去一趟差缺补漏,并且精准地将被漏掉的冬梅找了出来。这很可能说明,秦穆身边那些影子随他一起来了刺史府,并且潜藏在暗处监视着府内的一举一动。 “你想太多了。”秦穆看着她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大眼睛,不由觉得好笑,“影子没有那么闲。他们只会监视重要的地方,不会连那么偏僻的假山都去看一眼。所以不是告诉四夫人是凶手的,不是影子,而是痕迹。你没注意到的痕迹。” “我没注意到的痕迹?”殷笑眼中闪过疑惑。 “嗯。”秦穆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示意她倒茶,然后继续不徐不疾道:“以我多年经验来看,四夫人要么完全不会武功,要么就是个绝顶高手。不过现在看来,显然她应该是前者。翠儿即便是她的贴身婢女,不需要做太多粗活,也总比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力气要大些。所以她要勒死翠儿,就算是趁其不备,在受到对方挣扎反抗时也多少会感到吃力。所以……”他话音略顿了顿,虚空示范了一个从后面勒人拖拽的动作,“所以四夫人在勒死翠儿的时候,为了防止她过度挣扎逃脱,整个人都会和对方贴的很近。而她拽着绳子的两只手,也会不自觉地贴近翠儿颈侧靠后的皮肤。翠儿的尸体你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头,所以仵作勘验侧身的时候,你当然也不会看到,她脖颈左侧靠后的皮肤上被压出的一块梅花状的压痕。”说着,他举起左手,在她眼前竖起了一根食指,微微晃动,“四夫人的左手食指上,正好戴了一枚梅花状的银戒。那形状,与翠儿脖颈上的压痕。” 殷笑看着眼前的男人,哑然瞠目。四夫人左手食指上的确戴了枚梅花状的银戒指,这是她拉徐战庭的时候她看见的。可那朵梅花不大,即便是在翠儿皮肤上留下的印记,也不会和实物完全一样,须得仔细观察才行。秦王八站得那么远竟然都能看清楚这种细节,简直不是人的眼睛! 她默然了片刻,叹了口气,“我能发现的东西,仵作应该也会发现,他们为什么不说?” “因为不能随便说。”秦穆又靠回软枕上,随意转动了两下右手拇指上的扳指,“死的是刺史府的人,又是在府内。即便他们能够初步判断些什么,也要再三小心求证后才能说。” 的确如此……殷笑点点头。见对方脸色如常,没有什么不耐的表情,便又问了一个问题,“你既然知道四夫人是凶手,为什么还要放过她?反而将夏知秋抓了起来?” “呵……”秦穆闻言低笑了一声,“我自有用意。”说完便合上眼皮,不再搭理她。 见他不理自己,殷笑撇了撇嘴,也缩进角落闭目养神。无论是秦王八给自己下毒,还是四夫人害死翠儿,说来说去都不管她的事。就是那酿酒的夏相公,无端端被卷进了一场麻烦中。那个人看着温柔和善,给人感觉很舒服,她还是挺待见他的。 马车晃晃悠悠、不紧不慢,殷笑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睡梦中,她看见刺史府园中的红梅化身成一个妖娆多姿的女人,冲她妩媚的笑着,然后朱唇轻启,“来呀,殷笑。快来我这里!” …………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马车刚刚好停在了行辕门口。 殷笑迷蒙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她揉了揉眼睛,见秦穆已经起身钻出车门。急忙也紧随其后。 蹦下车子后,这边脚刚刚占地,一名骑在马上戎装的兵士便匆忙拐进街口,朝这边赶来。还不等靠近行辕门口,那兵士已经翻身下马,边躬身见礼,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启……启禀王爷,灵慧……灵慧道长在地宫里失踪了!” 秦穆一只脚已经踏进门槛,听闻此言又收了回来。他转身看向来人,诧异道:“怎么回事?!” 兵士已经顺过气来,将事情简要的讲了一遍,“今日傍晚的时候,灵慧道长来了地宫,并且出示了王爷您的手谕……” “本王的手谕?!”秦穆愕然打断了他,“本王何时给他出过手谕!” 那兵士惊骇地愣住,“可是道长拿了王爷手谕,我们许多人都看见了!上面有王爷的印信,绝非造假!” 秦穆转眸看向门口的守卫,那人立刻会意,恭敬地答道:“晚饭之前,灵慧道长确实出去了。王爷没说限制道长出入,属下便未曾阻拦。另外,府中并未有任何异动,道长应该未曾靠近过书房,更不会接触到王爷的印信。” “那手谕应该是障眼法吧!”殷笑忽然插了一句进来。 “障眼法?”秦穆漆黑的眸子眯了眯。 “障眼法。”殷笑点点头,然后将自己在沈府地道时的经历讲了一遍,“既然有人能够让一样消失不见,那么应该也有办法让不存在的东西存在,或是让一个东西看起来像另一个东西。灵慧道长虽然灵力受损被封,但想必这点办法应该还是有的。 秦穆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冲那兵士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曲校尉便将他放了进去。可整整两个时辰过去,道长始终未曾出来。曲校尉担心道长安危,便派了十几名兄弟去寻他。然而找遍了地宫内部,也不见道长身影。地宫中也没有其它出口,而且方圆三里之内,皆有兵士把守。若是道长找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密道,不会无人发现的。” 秦穆皱眉默然片刻,然后转身大步踏下台阶,随意从一名乌衣卫手中牵过缰绳翻身上马。宽大的锦袍随着他的动作翻飞起舞,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高大的男人傲然坐于马上,举手投足间气势万钧,无端便生出种睥睨天下的感觉。 都说晖王殿下纵横沙场从无败绩,可这却是殷笑认识秦穆以来第一次见他骑马。她忽然觉得,这男人或许喜怒不定,嘴毒讨厌,但不可否认他天生便是驰骋于马背上的王者。难怪魁梧肖勇的北夷人都会对他闻风丧胆,再不敢来犯。 殷笑仰头望着他,竟莫名地恍惚了一瞬。直到一声不耐烦地低喝声响起,“还杵在那儿干什么!等本王下去抱你?!” 她蓦地回神,就看见他在马上微微弯着腰,一只手已经伸到她眼前。殷笑骇然地眨了眨眼,指着自己鼻子有些不可置信道:“我也要去?王爷……是要我和您共乘一骑?!” 秦穆冷冷一勾唇角,“你可以选择跟在马屁后面跑着。”说着已经拽动缰绳,准备调转马头。 “不要!”殷笑嚎叫了一声,赶在他将胳膊收回之前,一个箭步便蹿下台阶,一把握住了他温暖厚实的大手。腕上骤然一紧,紧接着一阵强大将她整个人拽了起来。马头调转的一瞬间,她刚刚好坐在他的身前。然后尚来不及调整坐姿,他已经策马疾驰。 “啊!”她惊叫着,后背猛地撞进他硬实的胸膛。反射性的回手抱住他的腰身。 咧咧风声在耳畔响起,他低沉的警告夹杂其中,“抱紧,不然掉下去被马踩死,本王概不负责!” ………… 原本驾车一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被秦穆风驰电掣地缩短成了两刻钟。 因为跑得太急,他勒住缰绳的时候,身下坐骑先是人立而起,然后有原地跳了两步方才彻底站稳。 秦穆利落地翻身下马的同时,还不忘了将身前的累赘也拎了下来。 殷笑已经被垫的七荤八素。鞋底才沾到地面,便两腿一软,直接跪做在了地上。好在积雪尚存,并不坚硬。 秦穆这一次没有管她,只是鄙视地哼了声“无用”,便大步往地宫那边走去。 负责看守的曲校尉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见秦穆到来,急忙大步应了上去。在那名兵士前往报信之后,他又亲自带人下了一次地宫寻找灵慧道长,却仍旧一无所获。周围负责守卫的兵士,也同样没有发现任何异动。 秦穆听完他简短地汇报,转头看了眼殷笑,见她已经捶着腿站起身,便召唤宠物一样,冲着她招了招手。 殷笑不满地扁扁嘴,一瘸一拐地跳了进去。然后刚到秦穆身前,就被一把提住衣领,抓小鸡一样拎着大步走向了地宫。 第一百零三章 他眼睁睁看着她消失不见 入口还是那个被青锋之前炸开的地洞。只不过多了两架长梯,作为上下进出的工具。 秦穆走到边上便殷笑放了下来,示意她自己动手。她看了眼几乎直上直下竖立的梯子,很不情愿地叹了口气,然后以极不雅观的姿势手脚并用爬了下去。再看看紧跟着从旁边那架梯子上攀爬而下的秦穆,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什么天下一高手,马骑得帅有什么用,轻功还不如白冉。二层楼不到的高度都不敢跳下去,还要借助工具! 石室里的尸体早已经被清理走,看着比之没关了许多。鲛人油灯依旧亮着幽蓝的冷光,里面被打开的机关石门也没有关上。 故地重游的感觉,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好。殷笑边转头四顾,边竖着耳朵凝神细听,既没有听见熟悉的铃声,也没有听见瘆人的歌声。回眸看向在自己身侧站定的秦穆,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王爷……你和灵慧道长交情很好?” “一般般。”他毫无语气起伏地吐出三个字。 殷笑愕然,“那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的安危?” “因为他对本王还有用途。” 呃……殷笑被噎住。心想这人还不是一般的讨人厌!幸亏生在帝王家,又骁勇善战,否则早就因为嘴贱被人追着打了,连是否能长大成人都是个未知数。 “本王还欠了他一个人情,很大的人情!”秦穆突然又补充了一句。说完,他伸手从跟随下来的一名乌衣卫手中接下火把,亲自举着照明工具,率先走进了里面的石室。 这地方只有他身边才是最舒服的所在,殷笑赶紧颠颠儿地跟了上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却不想秦穆忽然反手抓住她的腕子,竟主动牵起了她。殷笑顿时受宠若惊,外加莫名其妙……是这人突然转性了,还是她被虐太久人格产生了扭曲。怎么感觉秦王八好像没之前那么讨厌了呢? ………… 通往大殿的台阶甬道还是一片漆黑。越往里走,殷笑越觉得呼吸憋闷,仿佛被一只手紧紧地扼住了喉咙。为了寻求安定感,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秦穆的身上。 他似乎是逐渐习惯了她的靠近,高大的身体只在她粘上来的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便放松下来恢复如常。他回头看了眼跟进来侍卫和兵丁,略一思索后沉声吩咐道:“青锋,你和其他三名乌衣卫分成四组,每人带着起名兵丁,两组留在殿内,一组搜索甬道,一组回到外面石室查看。” “王爷……”青锋对他的安排有些犹豫,“属下还是跟在您身边。” “无碍。”秦穆语气淡然,不甚在意,“这大殿里并非无人,你若不放心就带着人在此搜寻。”说完不再给他反驳的机会,熄灭了火把随手扔给旁人,径自牵着殷笑往里面走去。后者尽情地从他身上汲取着安全感,随着他的步伐缓慢向殿内移动。 过了片刻,殷笑轻轻吁口气,也开始左顾右盼起来。然后,目光扫过中央的祭台时,忍不住“啊”地惊叫了一声。 “何事惊慌?!” “灵慧道长!” 一男一女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秦穆骤然一惊,转头看向她,“灵慧道长在哪里?” “你没看到?!”殷笑顿觉惊愕,“你们都没看到?”说着她环顾了周围其他的人一眼,果然见所有人皆是满目茫然。她下意识地反手握住了秦穆,死死攥紧,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指向中央的高台,声音微微颤抖,“灵慧道长……他就躺在那祭台上啊!”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是惊骇无比,面面相觑。 秦穆因知晓她双目异于常人,并未有太大的反应。他盯着殷笑看了会儿,低声问道:“你确定?” “确定!”殷笑点头,随即将自己看见的景象简单描述了一遍,“灵慧道长就仰躺在祭台中央,两只手交叠放在胸口处,眼睛闭着,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 秦穆闻言,不由皱了皱眉,“他还活着?” 殷笑立刻又仔细看了看,“我没见他周身有死气缭绕,应该是还活着吧。”说完有些不太确定地补充了一句,“不过灵慧道长是修道之人,周身的气运也可能其他人表现出的不一样。” “嗯。”秦穆轻应了声,转头看向身侧的一名乌衣卫,“橙七,带着两个人去台上。注意危险,若情况不对,立刻返回。”边说着,他边拉着殷笑的腕子将她扯上前一步,“你来给他们指示。” 祭台之上似乎没有什么危险,三人上去后并未有任何变化。 然而奇怪的是,当橙七带着两名兵丁按照殷笑的指示,想要搬动灵慧道长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并非只是看不到,而是眼前真的没有任何实物。几人重复努力了多次,仍是徒劳无用。 “难道我看见的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殷笑惊诧,所谓障眼法,当然偏偏人的眼睛。但真实存在的就是存在的,看不见,不代表摸不到。就好比沈府地道的石门,看上去是墙壁但却能摸到门缝儿。一旦找到问题所在,便不攻自破。可眼前的状况……她突然打了个激灵,惊骇道:“该不会是灵慧道长真的已经归西了。我看见的是他的魂魄,所以你们才触碰不到吧!” “你们先回来。”秦穆冲着台上的人吩咐了一句,随后才转头看向她,“刚刚台上的情形,把你看到的仔细说一遍。” “啊?”殷笑眨了眨眼,有点发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就是觉得橙七他们和灵慧道长好像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在这边瞎忙活,一个在那边睡得香。” 两个世界……秦穆眸光一闪。忽然放开殷笑的手,将她往前退了一把,“你上去看看!” “什么?!”殷笑一怔,下一刻又退回两步,“我不要!我不想死!”那台上的凶煞污浊之气极为浓重,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感觉不到,自然不知其中危险!她明知可能会要命还往前冲,那是脑袋有病! 秦穆面上露出不耐,“快去!” 殷笑毫不妥协,“不去!要去你去!” 秦穆也不再和她多费口舌,直接上前一步,以极快地速度出手,一把拎住了她的衣领。直接将人提溜过去。将她放在石阶上的时候,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难得地温声细语,“灵慧道长对我很重要。乖,上去看看,我就在这里等你。” 你不是在这里等我,你是在这里看着不让我下去吧! 殷笑暗自哀嚎着,不情不愿地迈出了步子。 台阶不高,一共有九级。 一只脚踏上祭台的时候,殷笑只觉得心脏蓦然一紧,竟生出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她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般,将另一只脚也踏了上去。 “叮铃……”清脆悠扬的铃声忽然响起,让人不自觉地心神一荡。 殷笑下意识地转身看向祭台下的其他人,发现这一次并不是她的错觉。青锋和几名乌衣卫尚还镇定,其余的兵士则被这突如其来地铃声扰乱的心神,目光开始变得涣散呆滞。 “殷笑!”低沉的声音划过耳膜。 她垂眸看向声源,发现秦穆一只脚已经踏上台阶,似乎要来找她。 “别上来!”几乎是本能地,她朝他大喊了一声。 高大的身躯动作一顿,随即按照她的吩咐又退了回去。 殷笑莫名地松了口气。 “叮铃……”又是一声悦耳的铃响。这一次,青锋等人的神情也开始变得木讷。唯有秦穆和殷笑仍旧未受到任何影响。 两人同时看向那只悬挂在鲛人灯台下的铃铛,只见细长的银链正微微晃动。 “叮铃……”在两人的注视下,铃声第三次响起。除了他们之外的所有人,已经彻底失去了神智。 秦穆眉心抽动,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冷厉的杀意。他倏地转身,大步朝那里走了过去,明显是要去摘下那只铃铛。 “不要!”殷笑这次竟比上次还有焦急,几乎喊破了音。 秦穆转头看她,虽然没有继续动作,紧锁的眉头却表达了自己的不悦和不赞同。 殷笑冲他摇头,目光恳切,“不要去动那个铃铛。你就站在那里,这殿内的什么东西都不要动!否则你们都得死在这里!别问我为什么,信我!” 他犹豫了一瞬,默然点头。 殷笑一颗心顿时落回原处。她长长地嘘出口气,想冲他笑笑。却不想尚来不起扯起嘴角,便看见秦穆神情骤变。 “下来!”焦急地吼声回响在殿内。 她被他吓得哆嗦了一下,左右四顾间并未发现任何不妥。可他却已是急的双目泛红,完全忘记她刚刚交代过的嘱托,飞身朝她扑了过去。 只是无形中似乎有股力量在阻挡着。明明已经同她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触碰到她。视线中的景象开始微微扭曲,然后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带了满脸迷茫的表情,消失不见。 第一百零四章 你终于来了 明明周围是无法视物的漆黑,可殷笑竟然却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 她是什么时候来过这里的呢?哦想起来了,是昨晚的梦中!昨夜也是在这样的一片漆黑中,她又听见了那个男人的歌声。 刚想到的这里,那歌声真的就响了起来。不同于梦境中,这次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而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的。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 殷笑听着这声音打了个激灵,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你能换首歌唱么?” 声音戛然一顿,似乎带着某种惊讶的情绪。 殷笑眨了眨眼,快速地从脖颈上摘下了那枚老银戒指。双手交握,随时准备套入指上。反正秦穆不在这里,她不怕暴露自己最关键的秘密。 “唉……”低低地叹息响起,“你想听些什么?”平缓的语气中,隐约有一丝无奈。 “呃……”殷笑只觉愕然,试探着问了句,“可以点歌么?” “可以。” 她更加诧异,眼珠叽里咕噜转了几转,报出个名字,“《浣纱女》。” “那是什么?”那声音疑惑。 “江南小调。” “未曾听过。” “那……《菊花黄》?” “依旧不曾听过。” “《那想郎想的伤心肝》呢?” “不会。” “那你会什么?!”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除了方才的《击鼓》,还有那晚你曾听到的《越人歌》。” 殷笑一阵无语……所以说了半天,都是逗她玩儿的吧! 正不满着,那声音突然话锋一转,“殷姑娘,灵慧在你脚边。” 她不由赫然,抬脚轻踢了踢,果然触碰到一个又软又重的人形状物体。是实体,不是魂魄也不是幻影。殷笑急忙蹲下身,摸索着找到他的脸,在碰到那抹上翘的山羊胡时几乎确定了他的身份。再向上探向鼻端,发现他呼吸清浅均匀,并无不妥。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问道:“你把灵慧道长怎么了?” “我没将他如何,只是让他暂时休息一下。他修为有损,等醒来之后,自会恢复。” 可殷笑却并不相信,“让他睡在这最凶险的祭台上。你确定不是想让他永远休息下去?”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声音风轻云淡地回了一句,“此地太过凶险,即便他修为没有受损,也无法支撑太久。在这里,我能暂时保证他不受邪力侵扰。” 殷笑闻言一惊,如果连灵慧这样的修道之人都无法支持太久,那么……“其他人呢?!其他人怎么样了!” “你放心,短时间内暂时无碍。尤其是那位晖王殿下,他八字极重,煞气极旺。可以说是绝非凡人。我暂时迷了其他人的心智,带你来这里,是有话想说。不过我时间不多,因为外面那位……”说到这里,他低笑两声,“他很紧张你。” “他不是紧张我,他是难以忍受这般被动挨打!”殷笑不屑地撇撇嘴,言归正传,“你不是有话么,想说什么?” 可对方却忽然不吭声了,直到她快要不耐烦时才明显低落道:“殷姑娘,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么?” 殷笑一怔,随即反问道:“怎么,我应该记得你么?!” 话音落下,那声音又沉寂下来。而她也不再言语。 小片刻的寂静之后,他率先打破沉默,“这么多年了……你的确和以前不同许多。可不管怎么样,你终于来了。” 她终于来了?怎么说的好像她曾经和他约定好了似的。 殷笑在黑暗中皱眉,没有应答。 那声音继续缓缓说道:“始于斯,而终于斯。说来当年都是我勿信他人惹出来的祸端,如今,也该由我来消除一切。” “那你早为什么不消除?非要等到今天。”殷笑问了一句。 “你说机缘未到。” “我说的?!”殷笑被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说过?!” 对方却没有回答。 殷笑咬了咬牙,再开口时,语气已是冷然,“你到底是什么人?” “仲谋。”那声音略略停顿,随即变得低落,“我就是灵慧的师叔祖。” “!!!”殷笑听着后面那句,已经无力再惊讶。她觉得自己的思绪彻底混乱了……这声音的主人是灵慧师叔祖,也就是帮助拓跋追建造这四凶血煞阵的人。可他应该生活在一百五十年前,为何他会觉得他们两个人应该认识?难道说,他们两个上辈子,或者是上上辈子,还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因缘际会的过去?!不不,若是他们二人曾有过机缘,可灵慧呢?总不会灵慧上辈子也和他有过交集吧!即便是同出一门,可一个一百五十年前的人,如何知道灵慧! 殷笑心底一阵冰凉。她握了握手中的银戒,极短的犹豫了一瞬,下定决心般将它套进指上。然后冷声质问他道:“好,我姑且相信你的话。可你既然说是我的故人,就别躲在这黑暗中藏头露尾,何不出来一见!” 似乎知晓她心中疑虑,他主动解惑道:“我虽困于此地,但却能够知晓山中之事。所以你们在这附近的对话举动,我是可以知晓的。而且灵慧与我同出一门,我自然熟悉他的修为。而且方才他进殿时所用的护身阵法,还是当年由我所创。殷姑娘,其实我也很想与你相见。只是百年来,我早已于这阵中凶气融为一体。无法现身。”说着,他轻笑一声,自嘲般缓缓讲述起旧时经历,“当年我四处游历,在齐栾山中遭遇雪崩。独木难支时,得拓跋追所救。拓跋追为人豪爽,对待族人公正宽厚。当年北牧族内忧外患不断,我对他的救命之恩心存感激,再加上相处间格外投契,便将许多布阵之法教与他。好让他能够抵御外敌,延长北牧一族气运。却不想他无意中得知这四凶血煞阵后,竟起了歹意。” “这阵法不是你帮他布置的?”殷笑插了一句。 “自然不是!”他的情绪略略有些激动,但随即便平静下来,“我只是生来就对奇门易术机关阵法有浓烈兴趣,怎会用它来有意害人。更何况这四凶血煞阵……”他没有再说下去,只长声哀叹,“可不管怎么说,终究是我一己私欲酿成了的祸端。” “拓跋追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殷笑实在不想听他罗里吧嗦地自责感慨,忍不住追问出声。 “拓跋追……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 拓跋追的确没有对仲谋做过什么,因为他手札上所记载的布置四凶血煞阵的方法,并不完全。而仲谋虽然出生于大富之家,上山清修后亦受过太多辛苦,但却是个宁折不弯的硬骨头。于是拓跋追便将他软禁起来。一边四处寻找高人能士,企图将阵法残缺之处补全。一边每日对仲谋软语相磨,希望能够动之以情。 北牧一族当时的处境,也确实已是岌岌可危。同属一族的北夷人在经历过内乱分裂后,休养生息,已重新发展壮大,企图将他们这一支重新吞并。而另一边前朝廷也对其虎视眈眈,想要夺回齐栾山这地势险峻且资源丰富的天然屏障。北牧本是游牧民族,不善农耕,所以尽管齐栾山周边土地肥沃,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无用。而陡峭的山脉虽可狩猎,却不适合放牧。加之那一年雨水频繁,族中闹起瘟疫,眨眼间便减去了少半的人口。 彼时北牧的首领,还并非是拓跋追,而是他父亲。 老可汗殚精竭虑,未免全族尽灭,几经犹豫后最终决定向齐栾山脉深处探进,希望能够求得新的栖身之所。 “可他们却在山脉深处遇见了野族人,是吗?”听他讲到此处,殷笑下意识接了一句。 “殷姑娘!”仲谋闻言一阵诧异欣喜,“你想起来了?” “没有。”不过就是那一瞬间,脑中突然有几个破碎的画面闪过。“你继续。”殷笑说着,就地在灵慧身边坐了下来。 “野族人体型高大,茹毛饮血。老可汗在与他们拼杀时,不幸重伤身亡。我遇见拓跋追的时候,他就是进山寻找久去未归的父亲的。” 殷笑“哦”了声,再联想一下近日来在梦中听见的奇怪对话,便隐约恍然,“我大概明白了。我记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四凶血煞阵集四凶之力于一体,若能够将这穷凶极恶之力引渡自身,便可天下无敌。所以拓跋追在看过你手札上的记载后,决定修建此阵,是为了想要借四凶之力,使得部族强大。” 仲谋答道:“差不多如此。” 殷笑也没追究那个差不多是差了多少,只似有所感般叹息着,“估计你手札上应该没写: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世间不见神明,却常有妖魔横行。我从不相信神力存在,可这凶恶之力又岂是人所能承受。要么适得其反,祸及自身,要么……就是真的变成了恶鬼。” 第一百零五章 天上一竹 “你说的没错。只可惜这世间,太多的人并不知晓这个道理。”仲谋赞同叹息,而后接起刚才的话题,继续缓缓说道:“拓跋追只是将我软禁,并未对我做什么。可这四凶血煞阵虽然失传已久,却也未必没有其他人知晓……” 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仲谋不惜消耗自身,使用遁地之术一路逃出了北牧王庭所在。企图肆机阻止凶阵布成。 只可惜……一切为时已晚。 因为第一个步骤的十八次人祭,拓跋追已经完成十二次。凶煞之气已经聚成,如今即便是他的师父出马恐怕也回天乏术。可若任其发展下去,却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仲谋懊恼自责,悔不当初。正束手无策之际,有一男一女忽然找上了他 这两人他依稀在远处瞥见过,是这段时日里拓跋追请来的能人异士中的两位。他在被术法迷惑的亲兵口中听到过少许有关这二人的消息:来历不明,却本事非凡。据说男人擅长占卜之术,能够知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女的似乎更加发力无边。因为王庭中有不少士兵亲眼所见,她竟能仅凭念力便使巨大的山石移位,让溪水逆流。而这二人博文广志,似乎对这遗失已久的四凶血煞也知之甚多,近日来亦帮着拓跋追大兴土木开始建造地宫祭台。 所以,当两人出现他面前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抛出一纸黄符,想要率先抢的战机。 结果却不想那女人只是轻轻挥动衣袖,便将他的一切术法化为乌有。然后,在他尚来不及惊讶之际,那女人竟又说出一句令他骇然不已的话,“我能破四凶血煞,但代价是你的命!” 他所有的动作都在那一瞬间定格住,只剩一双眼眸中闪烁着惊疑不定地光芒。 许久地对峙后,他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响起,“我……凭什么相信你?” 女人笑而不语,眉宇间尽是嘲讽。她身侧的男人低低开口,“因为你别无选择。” 他的确别无选择……仲谋颓然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默然地打量起两人。 他的师门已有百年以上传承,而他又素来喜好四处游历搜集趣事,也算有些见识。可眼前的两人,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女人也不遮掩,朱唇轻启缓慢清晰的吐出三个字“殷天竹。”说完指了指身旁的男人,“这是我跟班,你叫他小巫就行了。” 仲谋又将那男人打量了一遍,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如此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的男人,会是一个跟班。只不过别人的私事,他无意深究,便重新引回话题道:“殷姑娘方才说能破解四凶血煞,此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女人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这阵法在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看来,仿佛天塌之祸。可对于我来说,其实也不过尔尔。” “!!!”仲谋闻言大吃一惊。他这些年也算见过无数高人,却从未听得有人口气猖狂如此。 女人勾了勾唇,仿佛是在笑他少见多怪,“这世间没有什么是能够永恒不灭的。凶恶之气不灭,是因为有生灵的地方便会有争夺,有欲望,有怨念。就算是拓跋追将全部人祭完成,可只要断了这四凶之气的根源,假以时日,它便会消失于虚无。”说着,她话音一顿,转头看向身侧的男子。 后者立刻会意,一边从怀中掏出牛皮水囊给她,一边接着她话继续说道:“四凶之气既已聚成,阵法便不能随意终止。否则戾气将四处飘散,为祸人间。既然如此,倒不如干脆将阵法完成,令其作茧自缚困于其中。然后任由时间消磨,直至化为乌有。” “作茧自缚?”仲谋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似乎明白了什么,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可若是阵法完成,只会不断聚集天地间的凶戾之气,怎么可能……” “怎么没有可能?”女人截断了他后面的话,“若是大凶之阵设于大凶之地,自然是以恶养恶。可若是将其设于风水极佳之所,便能借助山川地脉之灵气将其困顿其中,天长日久此消彼长,总有一天会消磨干净。至于需要用多久的时间,就不好说了。” “没错。”男人再次接下她后面的话,“你应该庆幸,没有在手札中记载这阵法该在何处选址,建造祭台。我已诱导拓跋追,让他以为此阵该建造在风水极佳之所,方才能庇佑族人,延绵运势。秦松岭是上佳的吉脉,想必你也知晓。如若我二人心怀歹意,也不必诱骗他如此。如今拓跋追已在那里破土动工,准备修建地下宫殿,供奉祭台。”说到这里,男人忽然话音一顿,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别有深意。 仲谋只稍稍怔愣,便会意过来,“需要我做什么?” 男人答道:“需要你在整个阵法完成之时,血溅祭台。然后以魂为引,与那里的山川灵气相融合,以便压制凶戾之气。你可以愿意?” 仲谋点头,“既然事情因为而起,自然也该由我结束。若能够用我一人性命了结一场灾祸,我求之不得。” 可男人却笑着摆了摆手,“你先别急着答应。若你以魂为引,天长日久便会与阵中气息融为一体。要么被吞噬。要么,等到凶戾之气散尽那一天,跟着一起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听到这里,殷笑突然惊骇地叫了一声,“然后你就答应啦?!要是那一男一女是骗你的呢!而且要血溅祭台,为何不找个该死之人,比如说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啊,转抢小孩子糖葫芦的无赖啊……虽说这阵法是从你手中流露拓跋追处,却也罪不至死。” “呵……”黑暗中传来一声低笑,“殷姑娘,既是要与山川灵气融合,当然是需要一个修为纯净之人的魂魄。若是真的找了死刑犯,岂不是加重了戾气。而且……”他顿了顿,听不出是失落还是其它,“而且我当时的确别无选择。不过事实证明,他们的确没有骗我。虽然我已在这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消磨了百年时光。” 殷笑默然无语,明明、心中有无数疑惑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开口。指上的银戒这时发出一阵热度,皮肤感到灼烫的同时脑海中竟有了一连串完整的画面闪过……眉目如画的男子一身灰袍,他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在高台中央站定。然后神情淡漠地举起长剑。 歌声响起,低沉悲戚,似是呜咽……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广袖翩然,剑影晃动。歌声戛然而止,世界只余一片殷红血色。 莫名地,殷笑心头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仲谋……”她低低地叫了他一声,竟发现这名字读起来有些熟稔。 “嗯?” “你喜欢拓跋追是吗?你喜欢男人!” “嗯!”他轻声应着,竟毫不避讳,“北牧一族虽然气运衰竭,但却并未有灭族之灾。我一生醉心于五行阵法,本是想利用自身所学,助他驰骋沙场,可没想到……唉……终究是人心不足,自取其果。” 殷笑忍不住跟着叹息。的确这世间的凶恶丑陋,有哪一样,不是源自于人心。 “此阵的最后一步活祭没有完成,可即便如此,北牧族还是很快厄运临头。不过短短二十年间便全族灭亡。”他用简单地一句话,便将所有的结局概括,然后叹息道:“殷姑娘,当年我曾问你,这阵中凶戾之气何日方能彻底消散,你说你也不知晓,要静待机缘。可十年前齐栾山发生了一场大地动,致使此处机括松动。从那以后,不断有人畜坠落下来。枉死之人戾气怨气极重,那些魂魄被阵法吞噬,平衡已被逐渐打破。我以自身修为借助山川灵气极力遏制凶气百余年,如今已逐渐感觉不支。不知姑娘说的机缘是否已到,还希望你想想办法,不要让这恶鬼肆虐人间。” “你真的确定这话都是我说的么?”殷笑听着他的话,既觉得诡异又有些无奈,“大哥,你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人啊!我今年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就算我上辈子对你说过这些,可这辈子转世了,不代表我还有办法啊!” “转世?!”他微微惊讶,“可你并非是转世之人!” “那你的意思是,我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人?!”殷笑“唰——”的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是个活了一百多年的老妖怪?!” 他没有回答。可这黑暗中的寂静,却明显是在给予肯定。 殷笑有些急了,“我说你这人没病吧!你怎么就肯定我是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个女人?就算我不是转世,但说不准是她后代呢!虽然我俩都姓殷,但她叫殷天竹,我叫殷笑,完全是两个人……” “唉……”低沉的叹息声将她的聒噪不安打断,他轻声反问,“殷姑娘,天上一竹,不就是笑么?” 第一百零六章 破阵 天上一竹……就是笑。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也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笑笑,笑笑……殷笑笑!” “老不死的!说了我不叫笑笑,我叫殷天竹!” “天上一竹,不就是“笑”么!嘿嘿……我的笑笑,快来给本大爷笑一个!” “给我滚!” “你不喜欢我叫你笑笑啊?那我叫你小竹子好了。” “小竹子……小竹子……” “滚滚滚!” 殷笑只觉得一阵头疼欲裂,有什么东西想要从脑海深处破茧而出。这声音,好熟悉……是谁?!那个人到底是谁?! “啊……”她痛苦地呻吟着,双手抱头,蜷缩起身体蹲坐在灵慧身边。 “殷姑娘!”黑暗中,焦急地声音不断呼唤着她,“殷姑娘,你怎么了?” “殷姑娘……”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接连不断地“轰隆”巨响。随即,漆黑的空间像是裂开一道缝隙,有低低地吟唱声如水波般断断续续地从缝隙间涌泄而入。 这声音似乎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令她头痛稍解。而她指上的银戒也好像受到某种感应般,散发出温润的红光。 殷笑缓缓地吁出口气,放下抱头的双手,重新睁眼。周围仍旧是一片漆黑,唯有她指上一点红色,闪闪发亮。 吟唱声比方才清晰了些许。而她的思绪却逐渐变得恍惚,就像是被溺在水中的濒死的人,外界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模糊。 “有人在净化这里的凶戾之气。”黑暗中,仲谋地声音响起,可语气竟是忧心忡忡,“只是来人法力不足,若不能一鼓作气,只怕会……” 不等他把话说完,黑暗的空间便开始强烈的晃动起来。 “不好!”仲谋低呼了一声,“那人解除了我设下的禁制,阵中平衡已失。这些凶戾之气没了制约怕是要一股脑地反扑出去!” “那要怎么办?”殷笑拼命地用指尖扣着掌心,依靠痛感来勉力维持着最后一丝神智,“先把我送出这黑漆漆的地方好吗?”她可不想留下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作伴,她要出去找师父呢! 师父……这两个字似乎触动了脑袋里的某一根弦。她咬破了舌尖,也不管是否会有作用,借着疼痛带来的瞬间清醒扯着嗓子大喊,“秦穆!秦穆……我在这里!欠你的钱还没还清呢!想要就快来救我啊!”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那低低的吟唱声倒是忽然停了下来。 漆黑的空间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她支撑不住,挨着灵慧的身边倒了下来,有气无力地交代起遗言,“希望我死了之后,师父能够把我的魂魄招到他身边。每天供奉些点心水果,最好还有肉。” “你……不会死!”沉寂已久的黑暗又有了声音,却是比她还要勉强虚弱。 殷笑叹气,“山下的世界太可怕了,我应该呆在山上等师父回来的。” “你师父?!”仲谋微微诧异。 她低低地“嗯”了声,气力愈发虚弱,“仲谋,我跟你说,你肯定被骗了。那和我同姓的女骗子说的机缘,大概就是一百五十年后,让我进来陪你一起挂掉。” “不会的。”他尽力语气平静的安抚着她,“殷姑娘,你快起来!这里的凶气我再也无法压制,已是最凶险的所在。等下我会拼尽全力打开一道缺口,你带上灵慧,全力冲向光亮的地方便能平安出去。”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无声。 “殷姑娘!” “殷姑娘你快起来!我助你出去!” “殷……” 焦急的催促声戛然而止的同时,殷笑指上的银戒突然迸发出耀眼的红光。 漆黑的空间被映得亮如白昼,竟是一片混动不清的虚无。 晃动突然停止停了下来,红光在这时变得强盛异常。紧接着,动荡便愈发强烈。仿佛腐朽百年的城墙,那虚无地空间在震动中开始寸寸剥落。微弱的光线和浓烈的黑气涌入进来,却在和红光相遇的一刹那,或被吞食或被驱散于无形。 “叮铃……叮铃……”清脆悠扬地铃声这时传了进来。像是能够与红光交相呼应,铃音每响动一次,红光便强大一分。 “仲谋……”红光中,有悦耳的女声响起。 “殷姑娘?”被唤的人迟疑一瞬,随即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同,倏然惊愕,“你……” “你还等什么?!” 他猛地明白她话中含义,低声轻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然后随着他话音落下,虚无的空间彻底坍塌瓦解。一道道白光迸射而出,箭矢般快速飞向四周。黑色的浓雾在那一刻汹涌而至,将红色光源的所在包裹其中。雾中哀嚎声四起,似有无数厉鬼尖啸,又似有万千冤魂哭诉自己的冤屈,令人毛骨悚然。 红光逐渐微弱了下去,又突然强盛。它似乎是想从黑雾中突破出去,却最终未能成功。继而再次微弱。 “叮铃……叮铃……”微弱地铃音竟穿透了进来。随着清脆的声音响起,红光止住弱势,一点点耀眼强盛。空间和时间仿佛都有刹那的凝滞。紧接着,红光猛然间迸发,如海啸般向四周汹涌奔腾。哀鸣声渐弱渐息,浓重的黑雾被绞散得支离破碎。红色却仍在逐渐强盛,最终在某个瞬间华丽炫目到极致,而后彻底归于平常。 鲛人油灯的光线依旧森冷幽蓝。 原本呆立在原地的青锋等一众乌衣卫以及兵士们,眼中渐渐有了焦距。然而下一刻,一群人身体一软,一个接一个的昏倒在了地上。 殿中的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秦穆一行人外,又多出的一对白衣男女。男人已经昏倒在地,女人面色惨白唇角带血,明显在勉强支撑。她轻咳了两声,转眸看向站立在角落的秦穆,“晖王殿下,这阵中的凶气已然散尽,阵法也已破除,想来无碍了。”说完,吃力地冲他扯出个虚弱的笑容。 可后者却并未注视于她。秦穆同样有些面部血色。他下颚线条紧绷,一手扶着角落里的灯身,一手攥着细长的银链。坠在半空地碧绿色石片摇摇晃晃,响声微弱。他看着一颠一倒躺在祭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两个人,眉头紧锁。 白衣女人看出他的顾虑,主动解惑,“王爷放心,灵慧道长和那位姑娘都还活着。” 闻言,他明显松了口气。这才转头看她一眼,“多谢右祭祀。” 白衣女人因着他的称呼目光暗了暗,“王爷客气,巫滟实不敢当。” 秦穆没有再说什么。殿内这时响起“哗啦”几声,竟是那高高的祭台突然砖石碎裂,坍塌瓦解。而上面的两人一起陷入了碎裂的砖石之中。与此同时,漆黑地台阶甬道里也有急促的脚步声传入殿内。光亮晃动间,一名校尉带了十几名举着火把的兵士出现。见秦穆安然无恙,他明显松了口气,急忙躬身见礼,“卑职见过王爷。” 秦穆随意冲他摆摆手,指了指那对白衣男女,又指了指地上的人。而后脚步略显虚浮地朝已经坍塌的祭台走去。躺在碎砖石间的两人依旧昏迷着,并未受什么皮外伤伤。他大步踏上碎裂的砖石,找了出方便落脚的地方,在殷笑身侧半蹲下来,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殷笑,醒醒。醒醒……” 然后她竟真的缓缓睁开眼,只是焦距涣散的瞳仁中盛满了迷茫。 “呵……”秦穆见她醒来,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愉悦的低笑。他神情愉悦地注视着她,拎起手中的铃铛像逗弄宠物一样,在她脸颊上方晃了晃。 碧绿色的石片互相撞击,发出两声脆响。她的瞳仁随着它摇晃地节奏动了动,耳畔忽然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小巫小巫,为什么这两只铃铛一只会响,一只不响?” “因为这只铃铛喜欢男人,你是女人,它当然不响了!” “可是你拿着它的时候,它也没响过啊!” “这个么……现在不能告诉你。要等你长大了才行。” “那我要快点长大。” “可是你长大了就要嫁人了,不能和小巫在一起了。” “我可以嫁给小巫啊……” “你不能嫁给我。” “为什么?小巫不也是男人么?” “我是男人,你也不能嫁给我!” “为什么……不能……”微弱地声音自两片干涩的唇间溢出,两行清泪自眼角留下。 “殷笑,你怎么了?”秦穆见她状况不对,急忙追问,“你刚刚说什么?” 可她却恍若未闻。只艰难地抬起手,颤抖着伸向那只铃铛。 他急忙递给了她。 指尖触碰到石片的一瞬间,她一阵恍惚。仿佛看见了遮掩在一片青翠间的阁楼里,白衣翩然的男子站在桌案前,神色专注地小心落笔:天上一竹,心间常翠。 喉头一阵腥咸,她“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秦穆只觉得面上一阵湿粘,下意识攥住她颓然垂落的手。然后隔着一片血雾,他看见她缓缓合上了双目。 “殷笑……殷笑!” 第一百零七章 她很重要 秦穆刚一出地宫便看见一队乌衣卫匆忙而至,为首的是不经常露面的蓝鹰。 借着火把的光亮,他见秦穆面无血色,衣领和前襟上却有点点血迹,立刻一个箭步蹿上前去,连礼都未见,先上下打量着对方紧张地问道:“王爷,您没事吧?!我接到急报后就连忙赶了过来。” 秦穆冲他摆摆手,“本王无碍。”说完回头看向下面,见昏迷不醒的殷笑正被两人合力抬向入口,便蹲下身,伸手去接。昏迷的人率先被送出地宫,然后是那叫做巫滟的白衣女子,而他和殷笑是最后上来的。 “我来我来!”蓝鹰见状,赶紧上前自告奋勇。 秦穆也没阻止他,起身站到一边时低声嘱咐,“这女人对本王很重要,你小心些。” 蓝鹰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明白明白!” 秦穆不再关注下面,往前走了几步后,随手找来一名守在外面的兵士问道:“方才外面可有发生什么?” “回……回王爷……”那兵士声音微微颤抖,不知是心有余悸,还是在他面前惶恐紧张,“刚刚整座山坡都在颤动,地宫里面似乎有无数人在痛苦哀嚎,仿佛炼狱。传到上面,令人不寒而栗。” 秦穆没有继续再问些什么,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这兵士的话,倒是另两个人的说法相吻合。 曲校尉是感觉到山体震动便抓紧时间冲了进去,却不想刚下去就见地宫黑雾弥漫,火把亦不能照亮,他们一行人不敢轻举妄动。幸而身上栓了绳子,便只好又退回地宫外面。而巫滟则是在附近山中听见无数怨鬼哭嚎,于是和自己的族中同伴朝着声源赶了来。曲校尉救助心切却不得要领,在知晓他们是巫氏族人后,不要说阻拦只差没亲自将他们扔下救人。只不过巫滟资质虽佳却修为尚浅,而她的同伴巫寒身为巫氏远枝能力更是平常,两人本想打破阵法净化凶气,结果却适得其反,险些也命丧殿内。 幸亏秦穆关键时刻摇响了那只铃铛。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去做。殷笑消失之前明明还强调过,不要碰任何东西。她的呼喊声他其实是听见了的,虽然并不清晰。那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将她带回自己身边。直到那铃铛自己响了一声,然后他就仿佛中邪了一般,总觉得有什么力量在催促着他去拿起那只铃铛。然后他就真的那么做了,并且似乎歪打正着的做对了。 “王爷。”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了来。 秦穆转过头,就看见蓝鹰背着殷笑走了过来,边走还边嫌弃地撇嘴,“这女人看着没几两肉,怎背起来这么沉!” 他并没有理会,只抬头看了眼已经隐约泛白的天色,便转身大步离开。 ………… 回到城内,天色已经彻底大亮。 那些昏迷的人,在秦穆动身时几乎都已经醒来,除了殷笑。巫滟和巫寒的情况明显都不太好,所以一路跟着回到行辕,秦穆也并未拒绝。唯一精神抖擞地,大概就只有灵慧道长,看上去甚至比之前更加神彩翼翼。 蓝羽一直在院门口那里徘徊,似乎有什么事情在等着秦穆回来后禀报。此刻见一行人里不光多出两个,还有的伤重有的一脸萎靡不振,明显惊讶了一瞬。 他迅速地吩咐人安排一切,随即跟着秦穆一路去了内院。直到走进他每日就寝的院子,才低声开口,“王爷,三更天的时候行辕内有黑衣人潜入。” 秦穆步伐一顿,回眸示意他继续。 蓝羽继续说道:“只有两人,像是探子,不像是刺客。被我们的人围住后,立刻服毒自尽了。此刻尸体停在仓房里,王爷可要过目?” “你可有检查过?” “检查过。未发现任何线索。无法确定身份。他们没有反抗,也看不出武功路数。” 秦穆“嗯”了声,“是冲着地牢里的人去的?” 蓝羽的语气有些犹豫,“也……还是不能肯定。因为他才穿过前院就被发现了。” 秦穆沉默片刻,扭头看向仍旧背着殷笑停在他身后等候的蓝鹰,“大夫等会儿就到了,你先去把人送到本王房里安置好。”说完突然转身走向院外,“蓝羽,你随本王去地牢里看看那人!” 行辕里的地牢,是真正名副其实地建在地下。而且要去那里,需要穿过秦穆刚刚抓到殷笑那晚,让她睡的那片树林。 入口机关藏在了地上的一堆废石砖中。秦穆走到近前看了两眼,状似随意地抬脚在其中一块上一踢,便听见“嘎嘣”一声响动。紧接着,石堆边上的地面缓缓裂开,露出几级略显陡峭的石阶。 石阶下面站了两名看守的乌衣卫。见秦穆走下来,立刻恭敬地低头见礼。 这地牢其实秦穆某段研习机关时,偶尔兴起的习练之作。里面规模不大,一共只五间囚室。全部是石砖砌墙,精铁做门。里面的人想要破门而出,除非是百年修为的绝世高手。内力迸发,直接将门轴轰断。若是外面人的想要截囚,那只有破坏门锁这一个办法。可每扇门又加了特殊的子母连环锁。若没有钥匙,开锁的人只要稍有差池,整个锁头都坏掉,再也无法正常打开。并且暗藏的机关也会被触动,一瞬间警铃声起,狭窄的通道内万箭齐发。再加上影卫的暗中监控,所以这地方即便没有重重守卫,也可以算的上是铜墙铁壁。 前面的囚室都是空着的。 秦穆径自走到右手边最里面那间门前站定,然后示意身旁的蓝羽开门。 囚室的钥匙不在看守的人身上,而是他书房的架子上,只有少数亲信才知道。否则这地牢地处偏僻,不过斗室大,杀了守卫抢了钥匙,开了门直接就可以劫走人出去。其它设施修的在巧妙,也是无用功。若是哪日有人偷了钥匙来劫人,那十有八九,便是自己人里面出了奸细。 门轴大约有些潮湿生锈,沉重的铁门打开时,发出几声“嘎吱”响动。 一股血腥味儿扑面而来。遍体鳞伤的男人被铁链穿透琵琶骨,绞绑在墙边的木质刑架上。脏乱头发一缕一缕的粘在一起,因着他垂头的姿势跟着散落下来遮住了面容,看不清是睡是醒。 这人是他刚来青州后不久抓获的北夷细作。北夷人野蛮,起初也是块硬骨头,可几轮手段用下来,还是该说不该说的,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北夷左贤王年前一共派出六人,潜入大衍境内,这人便是其中。而六人全部的目的,都是他。 去年与北夷一战,对方主帅拓跋明烈被他重伤,直接未能下床。而他虽看似无恙,但实则内力尽失。如今想来,拓跋明烈与他武功相差悬殊,当时不惜以自身为饵诱他入阵,很可能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他这半年虚张声势看起来和平时无异,北夷人未敢轻举妄动。但时间久了,总有人忍不住要来求证。 若结果是假,损失几名探子也不碍事。若是真……只怕两国祸事再起时,大衍就要岌岌可危。先不说边境小国是否会趁火打劫。光是北夷就难以应付。那些马背上长大的蛮夷骁勇善战,少了个主帅光凭着蛮横拼杀也同样锐不可当。可大衍军中将领如今青黄不接,他若不能上阵,怕是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 秦穆杵在门口皱眉思忖了片刻,向里面踏了一步,然后冲着刑架上的人挑眉哼笑,“把头抬起来,别在本王面前装死。” 话音落下,那人果然有了反应。应该受了刑的缘故,他动作的十分吃力,头也只抬起一个低低的角度,便再无法动弹。 秦穆冷冷地盯着他审视了片刻,沉声说道:“你给本王的联络暗号,可是真的?” “是。”那人声音嘶哑,像是万年干涸的沙漠。 “既然如此,北夷那边便不该知晓你已被俘,那为何昨夜还会有黑衣人潜入行辕?” 那人一愣,随即艰难地吐字道:“我不知道……左贤王……左贤王治下甚严,很辣谨慎。他若知晓我被……被俘。只会将我废弃,绝不会派人来救。那……那两人或许不是我们的人,又或许,或许另有目的……咳咳……”一句话说的太长,他力有不支,便咳着边气喘起来。 秦穆也不催促,他回头示意蓝羽给那人喝点水,待到对方重新将气喘匀了,方才继续开口,“本王已照你所言,在昨日宴饮的汤中下毒,可并没有人前来联系。” “或许是时候不到。刺史府中的探子是老王爷六年前埋下的,后来老王爷薨逝,就一直搁置下来。直到两年前方才启用。咳咳……”他顿了顿,缓了口气才继续说道:“那人是左贤王手中的王牌,我不知道该如何联络他。王爷当时交代,只要我在你的饮食中下毒,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会与我联络,想办法送我出城。” 秦穆默然片刻,像是在衡量他此话真假。“那你们王爷是如何同他联络的?” “不知道。我来之前,根本不知道青州刺史府中有我们的人。” 秦穆“嗯”了声,“你最好说的都是真话。你自幼丧父,阿妈和阿姐都在北夷境内的卡瓦城,你阿姐去年才嫁人。若你所言属实,事情过去后,本王会给你个痛快。否则……”他话音一顿,平静的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冷森,“你就等着全家给你陪葬好了,到那时候,你还会有个刚刚出生的小侄儿!” 第一百零八章 有病就该吃药 殷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好像是到了天地间的尽头。就那样独自在一片虚无中徘徊着,仿佛永远没有出路和止境。 直到一丝苦涩的气味飘入鼻中。 那味道实在难闻到令人无法形容,但却是这漫长的静止中难得的一点波动。 她抽动着鼻子,贪婪地汲取着这一点新鲜的气味,不自觉地追随着它的源头而去。然后……一股热流涌进了鼻腔里。 “咳咳……”她呛咳起来,随即听见了这寂静许久后的第一道声音。接着,一丝微弱的光亮紧随而至。 殷笑眨了眨眼,朦胧间发现视线中有很大一片白色。那白色的东西还会动,而且每次它左右移动的时候,她都会感觉到脸颊上有一阵微微的酥、痒。 “总算醒了。”有熟悉的声音响起,调子低沉,隐隐带了几分愉悦。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终于走出梦境,又重新回到了现实。被子下面的手动了动,下意识摸向那枚银戒。感觉到它好端端地还套在指上,立即松了口气。随即满是茫然的眸子里渐渐聚拢了焦距,紧着又有了光亮。她看见秦穆就坐在自己身边,英俊的面容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一只手上端了个瓷碗,另一只……那白色会动的东西,原来是他拿着绢帕在擦她的脸。那刚才涌进来的那股味道难闻的热流……十有八九是他给自己喂药喂进了鼻子里吧! “咳咳……”殷笑猛地咳了两声,不知道是刚刚被呛得后遗症,还是因为这太过温馨的事实而受到了惊吓。与此同时,她又十分地庆幸自己昏睡这么久,脑子却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依旧还是那样聪明机敏,睿智无双。 秦穆见她嘴边的药渍干净了,便拿开帕子,盛了勺药送到她嘴边。 那股难闻的扑面而来,果然和方才梦中闻见的一模一样。 殷笑咬牙抿唇,一脸嫌弃地将脑袋偏向一边。 见她拒绝,他难得没有不耐烦,反倒笑了起来,“你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还怕吃药?” “那么难吃的东西谁喜欢吃!”她用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说了一句,急忙又将两瓣唇闭了个严实。 秦穆勺子往她嘴边又递了递,“没办法,谁叫你生病了,病人就要吃药。” “饿嗯嗯。”这三字是从鼻子里哼哼出来的。 他却意外地听懂了,是“我没病”。他将举着的勺子重新放回药碗,不紧不慢地用道出事实,“你没病,那前天晚上在地宫里喷血的人是谁?” 前天?殷笑捕捉到这两个字,再斜眼看向明晃晃的窗外……原来她至少已经睡了一天一宿了啊! 她叹了口气,“王爷,我吐的是血,吃药没用的。” “哦?”秦穆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吃药没用,难不成你想喝血?” “那倒不用。”她做了个恶心表情,然后扯出个略显虚弱的笑,“吃肉就行了。给我吃点好吃的吧。我不挑的,猪牛羊、鸡鸭鹅,还有各种湖鲜,什么都行。主食最好是烧饼!” “呵……”秦穆听着她的话忍不住沉声低笑,继而不可抑制地变成了朗声大笑,“哈哈哈……”笑得手中瓷碗微微晃动,里面的棕色液体都溅出了几滴。 笑过之后,他用一根手指捅了捅她的脸颊,柔软而富有弹性,触感很好。 “会要吃的,看样子是真没什么事。把这碗药喝了,我就给你吃肉。猪牛羊鸡鸭鹅,各种湖鲜随你吃!” 话音刚落,她便“噌——”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他一怔,看着她苦得皱成一团的脸一拍巴掌,再次“哈哈”大笑。 殷笑向来是吃饭不耽误说话。 一盘烤鸡和两盘鱼片下肚,差不多垫了底。不等秦穆开口询问,已经主动将前晚进入仲谋结下的虚无世界中后所发生的事讲了出来。 秦穆听后没什么太大反应。倒是她说完之后不光发表了一长串的感慨,还问题一大堆: “王爷,当时殿中发生了什么?” “一片黑雾,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后来的吟唱声是怎么回事?” “是巫氏的人。” “巫氏?” 他“嗯”了声,“一个身怀异能的隐秘族群。”明显不愿意解释太多。 “我喊你救命的时候,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那你……” 他冰冷地眼神止住了她已经到嘴边的话。秦穆终于不耐烦,敲了敲桌沿,“你是要吃,还是要说。二选一。” 又来这套,没新意!殷笑暗自腹诽着,咧嘴露出个谄媚的笑,“一个……再问一个!嘿嘿嘿……” 秦穆没说话,神情却是默许。 “那个铃铛是你摇响的么?” “是。” “可是不是一片黑雾什么都看不见么,你怎么会拿到它。而且……”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秦穆不耐烦的打断她,抬手就要招呼下人过来扯掉桌上的东西。 “诶,别别别!”殷笑一副饿狼扑食的样子,起身悬空护住桌面,不停地讨饶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继续吃!” 他冷哼一声,没和她继续计较。 殷笑识时务地闭了嘴,埋头苦吃。 一桌菜只她吃了个半饱。下人们撤掉空碟空碗,开始上第二桌的时候,蓝羽也跟着走了进来。 他对殷笑的饭量明显也感到惊骇。见过礼后,他眼神诡异地瞥她一眼,走到秦穆身旁耳语了几句。 秦穆听了他的话皱下眉,但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声吩咐道:“我在偏厅见他们。”说完站起身。走之前还不忘在殷笑额头上弹了一下,“你吃你的,不够冲门外喊一声就行。今天管饱。” “多谢王爷。”她口吃不清地应了句,待到菜色上齐,屋内彻底空无一人后。她将嘴里的东西缓缓咀嚼下咽,然后抬起手,轻车熟路的翻了个结印。一道白光闪过,不偏不倚地打在一只烧鹅。那鹅瞬间便成了肉糜,连骨头都找不见。 殷笑缓缓嘘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掌心有瞬间的呆愣。那晚她打退黑衣人后,便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动作的。可方才……她不知为何脑袋里突然闪过这个手势。没想到竟真的又打出了白光。 只是这神一样的技能,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 ………… 秦穆征战沙场十数年,大伤小伤、内伤外伤,受过无数。几次命悬一线也都命大挺了过来,他一向觉得自己的恢复能力算是世间少见。但自从见识了殷笑……他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明明那晚吐血昏迷,濒死一般。这一天一宿昏睡不醒,让前来问诊的大夫也束手无策。虽知道饱吃了一顿肉之后,竟然又那么活蹦乱跳起来,没事人一样。 那晚在地宫之中他亲眼见到她身上红光大盛,最后祛除了阵中凶邪之气。他可以肯定殷笑定是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若非灵慧道长一口咬定她身上气场正常,替她诊治的大夫也说她脉象与常人无异,他简直怀疑她是哪里来的怪物,或是哪个深山老林中成了精后跑出来的妖怪。她自己不是也说,是从山里跑出来的么。 殷笑这两天过得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一是秦穆没有再指使她东奔西跑,二是吃的东西得到了她到行辕以来最大的满足。不光管饱,有饭有肉,而且只要不是太刁钻的东西,基本她早上说想吃,中午或者晚上厨房就会做好了端上餐桌。 虽然她觉得秦穆身边的侍卫们依旧不怎么看得上她,可日子却也是惬意无比。她又不是银票,自然不会人人都喜欢。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如今在秦穆心目中的重要性,秦穆当然也不会告诉她。只任由她每日混吃等死,独自窃喜。 松子岭人口失踪的事到这里算是有了了结。事关当年北牧人布下的邪阵,自然不会对外公布真相。干脆借用了白冉的说法,假称那山坡上的地宫乃是北牧一位王族的陵寝,因为十年前那场大地动后机括松动。而那一代的山上又小地动频发,赶上机关开启又有行人经过时,便掉了下去。 秦穆责令青州府衙发布告示,然后让失踪家属认领尸体并发放适当的银两,算作抚恤。怕光是这些无法安抚人心,还在地宫所在的山坡下设了祭坛,让灵慧道长盛装出场,在凛冽的寒风中跳了整整半天的祈福剑舞。 这些都是殷笑从青锋嘴里听来的消息。 秦穆身旁的一众乌衣卫里,只有他对自己的态度稍有转变。殷笑不明就里,索性抛开不想。有人对你笑脸相迎和颜悦色还不好,又不是脑袋有病喜欢受虐。 除此之外,青锋还带来个消息……白冉在她昏睡那日曾来找过她,可他家王爷心情不好,干脆没让人进来。这两日他也是日日上门,都让秦穆吩咐人给打发了。 殷笑听了后有一瞬间的无语。秦穆的土匪行径她几乎天天领教,早就已经淡定了。 其实在她心里面,总觉得自己和白冉的交情说有那么一点微妙,明明不深,但许多事情他都会帮她。就算白大公子能耐大,但也总是份人情,况且她还指望着他能帮自己打探到师父的消息呢。 于是她嘴上没说,心里却打定主意,准备明天想个由头跑出去,见白冉一面。只不过让殷笑没想到的是,见白冉之前,却有另一个人先来找了她。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另一个人的意念。就在当晚,她酣然入睡后的梦里…… 第一百零九章 是你自己爬上本王的床 浅紫色的开满了山坡。随风摇曳间,掀起一层层波浪,如梦似幻。 殷笑惊艳地瞠目,随即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就是鹿香草。” 她寻声转头,赫然看见夏知秋就站在身后的花海之间,“你……” “你不用惊讶。”他在花丛间迈步朝她走去,眉宇间染上一抹无奈,“殷姑娘,我知道这样十分冒昧。但是没办法,我只能来找你。” 只能找她?! 殷笑眨眨眼,看着眼前的人终于反应过来。她记得夏知秋被秦穆关进牢里了,难道被放出来了? 那么这个地方又是哪里?! 她左右四顾了一圈,忽然发现这美不胜收的景色似乎什么地方让人觉得不太真实。 味道!是味道! 她猛然间了悟。这么一大片花,怎么可能没有一丝气味。她用指尖捅了捅自己的脸颊,竟也是没有半点感觉的。 她隐约明白了什么,抬头看向他的目光,有些犹疑不定,“这里……” 夏知秋点头,“没错,这里是我臆想中的世界。” 殷笑倒是没感到太多的诧异。她抿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张嘴就是一连串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找我来这里?你还在青州府大牢里么?晖王有没有将你放出去?”翠儿的死自有衙门操心,秦穆自己给自己下毒背后的真正目的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以自从醒来之后,她便没有问过刺史府里的事。 夏知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身看向成片的紫色花朵,叹了口气,“鹿香草也叫百里香,我家乡那里还有很多人喜欢管它叫地花椒。这东西烹制羊肉十分美味,我是无意中发现用来酿酒也不错的。” “你家乡?”殷笑轻轻问了一句。 “嗯。我并非青州人士,而是在西北长大。那里冬天的时候也很冷,和这里差不多。但是特别干燥,有时候还会有风沙……” 殷笑没有再插话,只是默默地听他继续沉浸在回忆里。 “我记得以前住的地方附近,山坡上就长了大片大片的鹿香草。娘亲会采回来许多晒干,然后年节的时候炙羊肉吃。等夏天一到,漫山遍野都是紫色,就像现在这样。阿雪会牵着我的手,去山坡上乱跑。” 阿雪?!殷笑思绪一动,总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没有抓住。 “阿雪喜欢跳舞。偶尔有卖艺的班子来了,她都会跑去认认真真的看。回来后,就学着那些舞姬,在山坡上跳。我每次都嫌弃她,说她笨手笨脚的,跳的像只鸭、子。她生我的气,自己跑开了不理我。可等到第二天一早,她又会笑盈盈地跑到我面前……”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突然哽咽,“其实我只是喜欢看她耍小脾气,她不知道那样的自己有多可爱。可是我没想到……没想到会害了她的性命!那一年京城教坊的来镇上挑选舞姬,她竟为了能得到我一句赞美,和他们走了……” 所以这是嘴贱惹的祸么?! 殷笑暗自翻了个白眼儿,终于忍不住问出声,“你先别忙着哭,能告诉我阿雪是谁么?”总不能她听了半天故事,都不知道女主角是哪个吧! 夏知秋闻言平静下来,沉默了小片刻才解释道:“阿雪……算是我邻居吧。她比我大一岁,和我一起长大。“ “青梅竹马?”殷笑挑了下眉,语气充满了肯定,“或许还是情投意合的恋人吧。” 夏知秋没有说什么。可神色间,却已表明是默认。 她心中有种怪异的不舒服,口气莫名地有些冲,“那徐妙容呢?她对你来说算什么?!” 他一怔,也不掩饰,“你竟然知道……” “我曾经捡到过徐小姐的玉佩,下面装饰的流苏,和你那只荷包上的一样。应该是出自她的手艺吧。” “原来如此……”他了然一笑,“那流苏的确是她亲手做的,荷包也是。玉佩是我赠给她的。” 殷笑蹙了蹙眉,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听他刚才的话,分明曾经的恋人已经分别。既然如此,他来到新的地方,和新的人开始另一段感情,并没有什么不妥。也不算是负心汉。只不过…… “徐小姐过段时间就要入京甄选太子妃,你们两个恐怕……”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却已是不言而喻。 夏知秋勾唇浅笑,似乎不甚在意,又似乎有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片刻后,夏知秋率先打破了平静,“殷姑娘,这些话我有许多年未对任何人说过了。冒昧找你,除了想说说话,还有一事相求。” “有事?”殷笑看着他倏然严肃的神情,忽然一种不好的预感……能够进入她的梦,又制造出臆想中的世界。活人的意念是不可能如此强大的,除非是专门修行过的人。但她可以肯定他不是。如此说来……殷笑倒吸了一口气,“夏知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在青州府大牢么?我这就醒过来去见你!你有什么话当面说。” 他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无奈,“殷姑娘,我送给妙容的玉佩是我家传之物。请你务必尽快去找她要回。” “为什么?!”殷笑诧异,“你送出去的东西等你出去了自己去要!这种讨人嫌的事我可不做。” “殷姑娘!”夏知秋立刻焦急起来,“夏某求你,务必尽快将那玉佩从妙容手中要回,而且一定要有第三人在场。否则……否则她将有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殷笑怔住,随即炸毛,“你怕她有杀身之祸,就不怕那玉佩给我招来杀身之祸!” “不会!你将它交给晖王殿下,就说那是他一直想要找的东西!” 秦穆一直要找的东西!秦穆一直在找什么东西?!为什么夏知秋会知道?! 殷笑惊疑不定地看着的人,眸色渐渐冷凝,“你到底是什么人?北夷探子?” 夏知秋摇头,“我是个普普通通地酿酒师。不过祖上出了几代能人,恰好留下了晖王殿下想要之物。” 殷笑蹙了蹙眉,还想再问些什么。然而刚刚吐出个“你……”字,周围的景色便骤然出现了变化。 满山遍野的紫色花朵簌簌凋谢枯萎,眼前人的身影也开始变得模糊透明。视线里,夏知秋的嘴一张一合,努力地在对她说着什么。可她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的口鼻中渐渐渗出黑血,看得她心惊肉跳。 “夏知秋……夏知秋!你别走,你把话说清楚!” “夏知秋!” 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呼喊声中消失不见, 殷笑猛地睁眼,然后“扑棱”了一下坐了起来。 眼前的景物有些昏暗不清,她眨了眨眼,还不等魂魄彻底回位,便听见一道低沉且略带嘶哑的男声在身旁响起,语气十分的不满,“天还没亮呢,你诈什么尸?!” 她怔了怔,转头看过去,就见秦穆正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他发丝微乱,双颊略红,俊朗的眉宇间写满了被吵醒地不耐。锦被只盖到胸口,里衣的衣襟微微敞开,胸口结实的肌肉隐约显露在外。 殷笑惊骇瞠目,下一瞬急忙了眼睛。 “幻觉幻觉,这是幻觉。” “一定是又做了另一个梦,醒过来就好了。” “再睁眼时一切正常。一定会一切正常的!” 她默默念叨一会儿,然后吁了口气,倏地睁眼…… 眼前的景象的确不一样了,因为秦穆已经坐了起来。原本还搭在身上的锦被彻底滑落,他的衣襟是全部散开的,整个前胸都裸、露在外。精壮的胸膛上,长短不一的伤疤纵横交错,竟有种说不出地视觉冲击。而且最要命的是,他正一点点朝她靠过来。一呼一吸间,微热的气流喷洒而至,带着男人独有的清冽气息,让她汗毛乍起,莫名地焦躁不安。 殷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突然一跃而起跳到了地上。动作敏捷迅速,堪比山上的猴子。 秦穆动作一顿,看着她慌慌张张地样子眉头微皱,然后冲着某一处扬了扬下巴,“正好,你去给本王倒杯水。” 可殷笑却站着不动,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见衣着完好立刻松了口气。而后抬起头一遍又一遍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双臂交叉胸前做了个防御的姿势,“为什么我们两个会在一张床、上?!”昨天她明明记得自己是在屏风后面的小塌上睡下的,怎么一睁眼就换了地方。 秦穆闻言眉梢微挑,“能和本王同塌而眠,是你的荣幸。怎么你还心有不满?” 殷笑没说话,可眼睛里却清清楚楚地透露出一个信息:我不光心有不满,我肝也有不满。我五脏六腑,浑身上下哪都不满! 秦穆冷笑一声,唇畔渐渐勾起个嘲弄的弧度,“殷笑,你不知道你睡觉的时候会梦游吧!” 殷笑骇然,“我梦游?!”随即斩钉截铁地否定,“不可能!”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睡觉梦游!若真是如此,在安阳沈府做工时不会没人发现。而且她在白冉那里借住时,也没人告诉过她。 “呵……不可能?”秦穆随手扯过只软枕,懒懒地斜靠在上面,幽深的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仿佛能洞穿一起,“殷笑,可不可能,用事实说话。昨晚可是你自己爬到本王床、上的,而且赶都赶不下去!” 百里香又名鹿香草,地花椒。我国甘肃陕西一带很多。这里借用一下,架空文,请勿考据。 第一百一十章 小婢女,给本王捏肩 她自己爬上秦穆的床?! 殷笑只觉得一道炸雷直接劈上了头顶,直将她劈了个上下通透、外焦里嫩。 别说她根本不相信自己有什么梦游症。就算她真的有,也绝对不会去睡一只王八的床! 她满眼怀疑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刚张了嘴想要说什么,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王爷,属下有事禀告。” 秦穆似乎早察觉外面有人,就那么倚在床、上,冲着她扬了扬下巴,懒懒地吩咐道:“去开门。”眼见着她转身表情有些愤愤,他愉悦地勾了勾唇角。 来人是名眼生的乌衣卫。 很有规矩地在屏风外面止步见礼,“王爷,青州府大牢昨夜被劫……” 殷笑闻言眼皮一突,隐约预感到什么,脱口而出道:“那夏知秋呢?!” 那名乌衣卫很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继续一板一眼地禀告着,“牢中没有伤亡,夏家酒坊的夏知秋不见踪影。” 果然…… 殷笑心底一阵冰凉。那个梦……看来是真的!她刚醒来的时候因为被秦穆吓到,竟一时给忘到了脑后。 “昨夜何时发生的?为何现在才来通报。”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近处响起。殷笑转头,看见秦穆不知何时下了床,身上随意披了件外袍,正缓步绕过屏风。 “昨夜亥时过后,牢中差役刚刚交接班后。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来人手段娴熟。用迷烟迷晕了所有人后,斩断囚室铁链。迷烟是北夷人猎熊所用,药力很强,若不是今晨换班的人发现情况,那些人恐怕现在还在昏睡之中。” 秦穆“嗯”了声,默然片刻后直接发号施令,“传令下去全城戒、严,所有出入四门者务必严格排查。通知蓝十三,蓝组所有人全力搜查夏知秋行踪。玄组配合缉拿,尽量保全他活口。其他人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是!”那人应声施礼,利落地转身离去。 而殷笑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脑中忽然闪过梦境最后时,夏知秋最后七窍流血的模样。她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声音低落道:“只怕找到了,也已经是一具尸体。” 秦穆闻声转头,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锐利。他也不出声询问,只等着她主动开口。 殷笑抬眼看了看他,又立刻垂下眼眸。她咬着下唇,微蹙眉头思忖了小片刻,将昨晚梦境里发生的事情如实说了一遍。而后略有些焦急道:“王爷,那玉佩真是你想要的东西么?我觉得夏知秋应该已经凶多吉少了。不管他所言真假。既然临死前都念念不忘地要嘱托于我,我们还是赶紧去刺史府找徐小姐吧,万一她真的有什么危险呢?我……” “她暂时应该不会有危险。”秦穆打断了她,抬手指了指外面天色,“刺史府戒备森严,相信就算有人想对她不利,也不会立刻就动手。而且即便要去找徐妙容,也得再等上一等。此刻天色都还尚未打量,本王若是前去,你觉得徐战庭会怎么想?” 的确如此……殷笑眨了眨眼,刚想说:要不你派乌衣卫偷偷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夏知秋既然强调要当着第三者的面所要,就是要让人知道,玉佩已经不在徐妙容手上,解除她的危机。如果偷偷的,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看来只能等到天亮了。她叹了口气,抬眸却对上秦穆满是玩味的眼神。 “怎么……怎么了?您干吗这么看我。” “没什么。”秦穆摇摇头,神色间有种窥探到某个秘密后的了然,“怪不得你拼命喊着夏知秋的名字。本王还以为你看上了那皮白肉嫩的酿酒相公,梦里思春呢!” 殷笑愕然又无语。没想到她不梦游却说了梦话。只不过……她呼喊夏知秋的时候,应该是满心的焦急慌乱吧。那个思春的女人会用这种语气喊自己的意中人啊! 秦穆看着她那一副有话说不出的模样,心情忽然有种形容不出的愉快。他看了墙边几时的沙漏,边转身又绕过屏风走向床榻处,边缓缓说道:“夏知秋是西北靖州武俊县人,家中三代单传,均擅长酿酒。祖辈的酒坊在当地远近闻名。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父亲再未续弦,在他十七岁那年也病逝。夏知秋办完丧事后,便离开家乡。大概四年前来到青州城,并且在此开了间酒坊。哦对了,他还有个青梅竹马,叫白雪。” 白雪……阿雪…… 殷笑脑中又有什么东西闪过,却仍旧没有捕捉到。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秦穆坐在床、上,抬头看了她一眼。见人还在屏风后面杵着,不由皱眉,“本王要再休息一会儿,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过来。” 殷笑脑袋里的思绪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听见召唤下意识就抬脚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和他并肩坐在了床边。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两人距离很近,秦穆余光里瞥见看见她颧骨侧面有颗很小的小黑痣,忽然就觉得一阵手痒。他手腕下意识动了动,然后抬手用指尖轻轻捅了捅两下,“不奇怪本王为何会对一个酿酒相公的情况掌握这般详细么?” “因为他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呗!”殷笑不假思索便顺口答道。看刚才她说去找徐妙容时秦穆的反应,夏知秋在梦中所言应该是属实。若那玉佩当不是秦穆所求之物,他根本连问都懒得问。既然如此,那么晖王殿下会关注一个酿酒的相公,就不奇怪了。只不过……“你一早就注意夏知秋了?还是那晚在刺史府找下毒凶手的时候?”她偏头看他,结果脸部位置忽然变动,险些被他的手指捅到眼睛。 殷笑本能地往后一缩躲开,这才发现两人孤男寡女的,这么近距离地并肩坐在床边实在是不妥当。便站了起来。 身旁的热度骤然消失,竟让秦穆心头莫名地闪过一丝空落落的感觉。他悻悻地放下手,长腿一偏,懒洋洋地斜躺在凌乱的被褥间,然后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既然在捡到过徐妙容的玉佩后,又见过夏知秋的荷包,想必该是注意到两样物品上缀饰的缨络工艺相同,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若是一男一女,所用的贴身物品上出现了相同缀饰,你会作何联想?而且那缨络所用丝线是专供宫中使用,显然夏知秋不是皇室,那么最大的可能只有一种。徐妙容的姑姑是皇兄的昭仪,丝线是徐昭仪赏赐她的。她亲手打了两条相同的缨络,其中一条自己留下栓在了情郎送她的玉佩上,而另一条……她又做了只荷包,缀上那条缨络送给了情郎。” 殷笑微微诧异,“这你都注意到啦!”她被抓之后徐妙容的也被搜走,在秦穆那里扣押了一段时间。但是夏知秋的荷包……只那日光线昏暗中匆匆一瞥,他便发现了这些细节,并且推敲出一系列的真相。这王八的洞察力和联想力,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的。看来她以后不能在称他为王八了,应该是王八精! “王爷真是博闻强识,涉猎广泛。竟然连女孩子家的小玩意儿也能研究的这般透彻。” “这个是碰巧。”秦穆听她语带讽刺,竟也不怒,“我母妃年轻的时候喜欢打缨络,我常经常看着她摆弄,多少也会耳濡目染。” 殷笑从鼻子里轻轻“哼”了声,仔细想想,还是不太明白,“就算你知道徐妙容和夏知秋之间不简单。可是也不能确定那玉佩不是徐妙容的,而是情郎送她的啊!而且……而且那玉佩既然是你所求之物,你一开始为什么不留下,要把它还给我。” “因为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不知道那玉佩是就是自己要找的东西。” “那后来你怎么知道的?” 秦穆侧过身,一只手拄着下巴,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过来,小婢女。给本王捏捏肩。” 殷笑闻言狠狠咬牙。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上了床,跪坐在他身后动作起来。边揉捏着,边学着花街那里些姑娘柔嗲的强调,“大爷~还舒服么?” “嗯。”秦穆满意地哼了声,“再用力点。”然后才继续解释道:“本朝喜欢繁复精细的东西,那玉佩我曾经粗略的看过,雕工粗犷是前朝时西北一带流行的工法。但是那玉佩的质地,却是齐栾山所产的碧玉。已经灭亡的前朝廷当时只龟缩于湘水一带。齐栾山被北牧人所占领,所以这种碧玉在当时并不流行,甚至很少有人知晓。直至本朝建朝后二十几年,方才被人们所熟知追捧。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那只玉佩的原主人曾经到过齐栾山一带,并得到了那块石头。他可能是个自己通晓雕刻的西北人,又或许是将那玉佩带回西北后请人雕刻。但不管怎么想,徐妙容都不可能是那玉佩的第一任主人,更不可能是从徐家祖上人那里得来。因为徐家没有西北人,也不曾有人去过。” “那就不能是人家无意中从哪里淘来的么!因为喜欢,所以一直带着。”殷笑质疑了一句。 秦穆斜睨了她一眼,眼神有种说出的鄙视,“就算出身武将之家,可你觉得一个久在深闺的妙龄千金小姐,会喜欢那种雕工粗糙的东西么?”说着在她的手上弹了下,“别停,继续捏!” 殷笑撇嘴,冲着她看不见的地方呲了呲牙,然后反驳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万一徐小姐口味独特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替我报仇 “嘁……”秦穆不屑的轻嗤了一声,“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这般穷疯了。只要能换银子,就都觉得是好的?” 那又怎么了!喜欢银子有什么错么?普天之下谁不喜欢银子。真是富人不知穷人的苦! 殷笑不满地暗“哼”了一声,手上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仿佛泄愤一般。 秦穆感觉到肩上游走的小手骤然捏紧,顿时心下了然。可却也没和她一般见识,只言归正传道:“好,姑且如你所言,徐妙容口味独特。可你别忘了,那日你在当铺门口归还她玉佩的时候,蓝鹰就在附近。” ——方才当铺门前的事,王爷都看见了? ——是蓝鹰看见的。 那晚两人在马车中的对话回荡在耳边,殷笑眸光闪动,忽然明白他想要表达意思。 蓝鹰既然连那婆子对自己无礼的细节都注意到,想必当时她与徐妙容交流的种种,也都尽收眼底,并且一一向秦穆如实禀报。 殷笑咬唇默然一瞬,开口时语气中已多了分笃定,“是因为徐妙容对那块玉佩对态度是吗?”十分地珍视宝贝,同时又有种不能示人的隐秘。 她记得徐妙容外祖当年曾官拜吏部侍郎。所以,那位徐小姐身为刺史府的嫡出千金,即便母亲早逝,可外祖家余威犹在。再加上聪慧美貌,父亲对她寄予了极大希望,在府中的地位自然是不可动摇。这样见惯富贵之人,会如此宝贝一块并不算太过名贵的玉佩,只能说明那玉佩有着什么独特的地方。而且她想起来了,之前她没有随意将玉佩典当掉的主要原因,就是感受到了那上面所寄予的深厚情谊。就算夏知秋有一个念念不忘地小青梅,可他既然临危之际还如此担心连累徐妙容,未必无情。只不过两人这段感情中,怕是那位国色天香的徐小姐投入的更多一些。 她思索中停下了动作,秦穆也没有再催促。他翻了个身,仰躺在床榻上,看着她细眉微蹙的模样勾唇笑笑,“想清楚了?” 殷笑点头,“差不多吧。” “一个刺史千金,一个酿酒相公,两人虽然相差悬殊,但未必没有交集。徐战庭是好酒之人,所以对于手艺高超的酿酒师自然也推崇备至。这两年他每次入京都会带上几大车美酒,或送礼,或宴客。想必都是出自夏知秋的酒坊。我朝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算特别森严。我手下的人回报,徐战庭经常喜欢请夏知秋到府中,讨论品酒酿酒之道。所以一来二去的,他完全有机会和徐妙容看对眼。再加上之前种种,更是可以作为有力的佐证。” 说到这里,他皱着眉在她脸上扫了两圈,“我怎么记得,刚才就吩咐过你去给本王倒水呢!” 呃……因为她压根儿就没往耳朵里进。 殷笑“嘿嘿”笑了两声,急忙下地去到好水,恭恭敬敬地端了来,“王爷您请慢用。” 秦穆满意地“嗯”了声,懒洋洋地撑着胳膊半坐起身。然后就着她的手,低头含住杯沿浅啜一口润了润了喉咙,方才继续说道:“殷笑,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那块玉佩就是我要找的东西,是你刚才告诉我的。只不过我选择相信你,还有之前怀疑并且调查夏知秋,都是因为我要找的人,祖上恰好曾经定居西北一带。只不过没有想到的是……”他话音一顿,徒然多了丝冷意,“竟然有人抢先一步,并且在我眼皮底下将我要找的人带走!” 殷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几经犹豫后,终究还是将埋藏已久的疑惑问出了口,“那玉佩应该不是你的最终目的,你到底……要找什么?” ………… 秦穆来到刺史府的时候,徐战庭才将将用过早膳。 听见下人通报说:晖王殿下驾到。他急急忙忙地将刚喝进嘴里的漱口水吐掉,然后一路泛着嘀咕去大门外相迎。想起宴席上的投毒案直接没有个眉目,不由心底一阵拔凉。只盼着这位喜怒不定的大爷,可别是来找什么麻烦的。 他今日起的晚,青州府衙大牢遭劫的事,尚还不知晓。 秦穆当然不是来找徐战庭麻烦的。只不过他来刺史府的由头,也实在是太不走心…… “本王昨夜与徐大人对弈甚欢,醒来发现竟是一场虚幻梦境,遗憾不已。所以一大早来过府叨扰,就是想一了心愿,和你真真正正地较量一场。徐大人可本王唐突?” 徐战庭急忙拱手见礼,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不敢不敢,能与王爷对弈实属微臣荣幸。只是微臣棋艺实在……” “无妨。”秦穆摆手打断他,笑得一脸舒心,“棋盘上对弈不光讲究技艺相当,还要看两人是否投缘。你曾在本王帐下效力,徐昭容也算是本王半个皇嫂,所以不在乎输赢,只求痛快便好。”说完便径自向院内走去,仿佛这里不是别人的地盘,而是自己家中。 徐战庭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阵惊疑不定,紧接着暗自叫苦连连。他不善棋艺,无论是哪种。这是满朝文武皆知的事情。可秦穆却大清早来找他对弈,怎么想,都不像是有什么好事情。 他叹了口气,打起十二分地精神跟上去应付。 而殷笑跟着一行人走了一段后,脚底下一拐,直接脱离大部队溜向了别处。 刺史府的宅院结构并不复杂,加上来之前青锋给她看过了此处的图纸。所以殷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摸到了宅中女眷们居住的内院。 徐战庭一共两任妻子,第一任是参军前便迎娶的发妻。可惜福薄,未等到夫君发迹便病逝。第二任就是徐妙容生母,前礼部侍郎庶女。还未等到女儿及笄,也染了场大病归西。之后徐战庭便未再续弦。剩下几个妾室,二夫人和三夫人在徐妙容生母下嫁前就已经入府。四夫人是她那日见到的美艳少妇,也是最受徐战庭宠爱的。据说徐战庭很多事都极其信服于她,自从五年前嫁入刺史府后一直荣宠不断。五夫人是城中一个商户的女儿,刚嫁入府中才刚一年。徐战庭膝下无子。也不知从何处听闻五夫人面相宜男,便下了聘礼将其纳入家中。 这些八卦都是来时的路上,从秦穆嘴里听来的。 殷笑当时一面腹诽他堂堂权贵亲王,竟和平民百姓一样喜欢嚼舌根,一面又嫌隙徐战庭的家事毫无新意。也不知怎么地,这会儿她在刺史府里绕着绕着,竟然又无意中想起了这些。 她定了定神,将这些杂念都从脑袋里清除出去后,发现自己此刻正站在中庭和后院相交接的一处石子路上。 这地方看上去十分眼熟。殷笑望着远处回廊上来往穿梭的婢女,猛然间醒悟过来……这里前几天她和秦穆参加宴饮的时候不就来过。往左手边过去,经过三夫人的院落在往东拐,就是徐小姐居住的地方。刺史府的小姐都是随母亲同住。只有徐妙容自己一个人独占一个小院落。如果往右手边去的话……就是那晚徐战庭用来设宴的园子。 殷笑忽然莫名地打了个激灵。紧接着,那株鲜艳妖冶的红梅浮现在脑海中。 “呵呵……”女子妖娆的笑声撩动了耳膜。然后轻轻地呼唤着她,“来啊……快来啊……” “你叫殷笑是吗?” “快到我这里来啊!还等什么?呵呵……呵呵呵……” 来就来!老娘四凶血煞都闯过来了,还怕你个小妖小鬼! 殷笑被她笑得一阵心烦,无端就升起一丝怒火。她看了眼自己原本要去的地方,又看了眼尚早的天色,牙一咬,先往那所园子走了去。 走到门口时,正好打扫完出来的一名小厮走了个碰头。 这小厮应该是那晚见过她找下毒凶手,知道她是晖王身边的人,而且还不是普通服侍的婢女。于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又问了声“姑娘好。”搞得殷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园中红梅依旧开得正盛。墙角那一株也仍是最妖艳最鲜艳的。 殷笑将目光投了过去。 开满梅花的枝头在她的注视下动了动,明明此刻没有半点风丝。就仿佛是在特意向她打招呼致意。 殷笑缓步上前,在距离它半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轻声开口,“不是叫我来么。现在我来了,你怎么哑巴了?” “呵呵……”回应她的,是一声娇媚的轻笑。 殷笑也跟着笑了出来,却是不屑地冷笑,“是不是你除了那句“快点来”,就只会笑了?哦不对,你还会叫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呵呵……你猜啊!” “呵呵……我不猜。你不说我就走了!”殷笑说完就要转身。 “你别走!”那声音急了。 殷笑步子一顿,“那你要不要老实回答?”看样子是什么妖魔精怪有求于她,想到这里,她越发摆起来架子,“你最好痛快一点。我可忙的很。” “是那晚我听见晖王这么叫你的。” “晖王……”殷笑听着她熟稔的语气心头一动,“你认识秦穆?别告诉我你是听徐战庭这么称呼他。” 那声音沉默下来。 然后就在殷笑几乎不耐烦,准备再次离开的时候,才复又响起,“替我报仇……” “替我报仇,我把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梅中怨魂 她想知道的事情只有师父的下落。可它一棵树精怎么会知道的?! 明知十有八九没什么希望,殷笑还是难以控制地心头狂跳了几下。她暗自嘘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我想知道什么事情,你如何会知晓?” “呵呵……”那妖媚的笑声又起,“因为我本就是其中的一个环节。因为我日日都能看见那害死我的贱人,在做些什么!” 那咬牙切齿的怨毒语气,让殷笑不由打了个寒颤。可下一瞬心头就只剩下了空落落地失望……这棵树长在刺史府,日日看到的人和事肯定也在刺史府。说来说去,和她找师父没半文钱关系。 殷笑叹了口气,脑中倏然有一道白光闪过。这刺史府中她会想要知道的事情,难道…… 她缓缓眯起眼前,然后不再多说废话,抬手伸向了那颜色灰白的树干。 指尖和粗粝的树皮接到的瞬间,一丝阴冷的鬼气钻入体内。果然是枉死的冤魂,而非成了精的草木。殷笑浑身一震,脑中突然有几幅零散的画面闪过…… 容貌艳丽的女子一身红衣如血,广袖翩然。雪地中红梅盛放,她轻盈起舞,仿若振翅欲飞的蝴蝶。 雕花的红木大床、上,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将她搂入怀中,肆意爱怜。耳鬓厮磨间,低哑呢喃:“雪儿……雪儿……” 雪儿……阿雪……兰雪! 殷笑收回手,猛然间明白了什么。 “你就是那个善长惊鸾舞的兰雪?” “呵呵……你猜到啦。” “你和夏知秋是什么关系?!” “唉……”那声音叹息着,有种说不出的怅然,“我和阿秋青梅竹马,只可惜造化弄人,终究是有缘无分。” 造化弄人,有缘无分……殷笑听着她话不禁皱了皱眉。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可具体是哪里,又说不清楚。 她默然片刻,重新抬起手握住树干,闭上了眼睛。 刹那间,嘈杂声四起,无数纷乱场景一股脑地涌入了脑海。她咬紧牙关,就在难受地快要无法继续忍受下去的时候,世界有恢复了安静。 接下来,所有的场景仿佛梦境般,一帧接一帧地开始慢慢重现…… 青州城最奢华的教坊中人头攒动,台上女子腰肢细软,水袖翻飞。每一个不经意地回眸,都能引得台下男人如醉如痴。一曲舞毕,女子回到后台,立刻有婢女上前对她耳语几句。妆容精致的脸上出现一丝情绪波动,紧接着樱唇上翘勾起一丝笑意。 刺史府大门上的匾额一闪而过。然后是雕梁乌瓦,回廊曲折的深深庭院。接下来又是女子跳舞的画面,却不在是盛装,而是一身利落的素白练功服。一段动作舞毕,她微微喘息片刻,转身走向一旁的女孩。女孩姿容姣好,眉眼五官和如今的徐妙容有九分相似,只是尚未完全长开,应该就是年少时徐小姐。她笑意盈盈地对女子说了些什么,然后步伐轻快地跑去空地处,学着她方才的样子,生涩起舞。女子站在一旁,偶尔上前纠正或是示范。 这样的情景重复了几次,每一次两人所舞的动作都有不同。直到某个黄昏,徐战庭出现了。他对徐妙容说了些什么,女孩扯着爹爹的袖子撒了会儿娇,便福身离开。 院中只剩下他与一身白衣的女子。 徐战庭显然是对女子有着别样的心思,而女子欲语还休、欲迎还拒的模样,更让人心痒难耐。 环佩叮当声忽然响起,是四夫人婷婷袅袅地走进了院落。暧昧的气氛眨眼消失无形,女子神色如常,徐战庭因好事被扰,面上隐隐流露出一丝不耐,却终究没有发作。 四夫人像是对方才两人间的暗潮毫无察觉,她娇笑着见礼后,热络地挽起了女子的手。偏头对着徐战庭说了几句,惹得他仰头大笑,然后转身离开。四夫人又和女子说了些什么,便亲热地拉着她往院中房屋走去。 现实中,有脚步声这时在园子门口处响起。由远及近后,又渐渐远去。殷笑被这声音惊扰到分了神,脑中的画面骤然破碎消失。等她重新集中意念时,已是日落月升,斗转星移。 窗外夜色漆黑,蝉鸣阵阵。 窗内春光无限,一室旖旎。 待到太阳再次升起时,女子面容上已多出别有的风韵和妩媚。 那时徐妙容的母亲应还尚在。秋意渐浓,徐战庭在一众妻妾奴仆的簇拥下出了府,策马离去。 再转眼已是白雪纷飞,面容憔悴的妇人缠绵病榻。还是少女模样的徐妙容伏在床前,抹泪啜泣。 画面这时转换到四面漏风的柴房。女子此刻竟已成了阶下囚,只着了一身单薄的中衣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瑟瑟发抖。嘴角额头处,青紫犹在。 房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姿容明媚的四夫人含笑走了进来,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女子一遍,眼中的厌恶和不屑毫不掩饰。跟随的仆人十分有眼色,还不等主人吩咐,便已经上前粗鲁地将女子扯了起来。 女子显然受了不少折磨,已是连独自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呵……”四夫人看着她狼狈地模样愉悦轻笑,伸手用尖利的指甲刮了刮她脸上的伤口,然后婀娜地转身离去。 仆人们跟随在她身后,一路拖行着女子,来到了那栽满梅树的园子。 “你不是喜欢在这地方跳舞么?”四夫人笑着开口,说完冲着仆人使了个眼色。 女子被重重地扔在地上,好半天才喘息着勉强出声,“你……你就不怕大人回来后怪罪么?” “就怕你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四夫人围着她踱步娇笑,“而且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过是刺史府一个小小的姬妾,所有一切都是听命行事罢了。” 女子呼吸骤然急促,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什么,“你……你假借夫人名义滥杀无辜!夫人仁慈,痊愈后……” “她永远不会好了。”四夫人语气阴森地打断她,然后冲着候在旁的仆人厉声吩咐,“舞姬兰雪心怀不轨,投毒谋害主母。夫人有令,即刻杖毙!” “嗯……”殷笑闷哼了一声,及时松开了树干。 所有的画面立刻再脑海中消失,她顿觉一阵轻松。后面的一切,她已经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四夫人只下了命令,便转身离开。而那几名仆人,竟然色胆包天,在动手之前将女子拖到隐蔽的墙角,轮流将她凌虐。 殷笑长吁口气,便听见那女子的声音恨恨响起,“那些畜生。我哭着求他们放过我,给我个痛快。可他们……” “他们现在呢?”殷笑问道。 “死了。都死了。呵呵呵……”女子娇媚的笑了起来,笑够后又继续怨毒地说道:“那些人都是待罪之身的贱籍。徐战庭回来之后,得知他们对我做了那样的事,将他们全部处死。我死的时候,就是在这株梅花树下。血流进地底,浇到树根。有一半的魂魄附在这上面,年复一年,就和着树融为了一体。我死的冤,只想找人替我报仇。可他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直到你出现……” “只有你能听见,只有你!替我报仇,替我报仇……”最后四个字循环往复地念叨着,仿若失心疯的病人。 殷笑听着这噪音不由皱眉。她觉得这女子不是一半魂魄与梅树相融,而是死前的怨念。所以才会如此。 一直等到她自己安静下来,殷笑才又问道:“那徐战庭回来之后,就没有追究你的死么?” “没有。”刀子一样冰冷的两个字,“四夫人将一切都推到了大夫人身上。大夫人当时已是弥留之际,追究又有何用。他当时在朝中根基不稳,还要倚靠岳父的势力。他如何会为了一个舞姬来断送自己前程。而且他心中未必不知,一切都是四夫人背后指使。” 殷笑默然一瞬,“徐妙容的母亲,是四夫人害死的么?” “我不知道!那女人身子一直不好,连床笫之间都不能满足丈夫。谁知道是四夫人害了她,还是她命短。呵呵呵……”她又笑了起来,“这世间的男人没有好东西。尤其是有权有势的。女人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不是人,不过是玩意儿罢了。” “夏知秋对你情深,是你自己作死要离开他的。”殷笑对她的话丝毫不以为意。 她现在已经基本将事情捋顺了,夏知秋口中的青梅竹马阿雪就是刺史府中舞技惊艳的兰雪。阿雪应该是和教坊的人走后,舞技有成,然后一路辗转到了北地青州。登台献艺时,被徐战庭看中,以教习的身份被请入府中。再然后两人互生苟且,四夫人或许是因为嫉妒或许是担忧自己地位不保,便在兰雪得势前将她彻底铲除。 说来说去,就是一出毫无新意的宅门恩怨。可怜夏知秋对他的阿雪一直念念不忘,却不想浮世繁华,早就将她侵蚀的不复当初。 殷笑暗叹了一声,忽然思绪一动。阿雪……阿雪……似乎在这之前,她在什么地方就听过这个称呼。 是在哪里呢? 她眉头紧蹙,努力想从一堆乱线中找出个头绪。然而还不等响起什么,远处蓦地响起了一声女子凄厉地惨叫…… “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徐妙容之死 那声音只叫了一次便不再响起。 殷笑被吓了一跳,顾不得再和这俯在梅树上的怨魂磨叽,转身拔腿就跑出了院子。她心头隐约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再看见其他闻声而动的下人和护卫们都纷纷跑向内院,那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起来。 半路上碰见闻声赶至的徐战庭和秦穆。 前者对她视而不见,只紧锁着眉头步履匆匆。后者则停下步子,满眼疑问地冲她挑了下眉:怎么回事? 殷笑摊摊手,表示自己不知道。随后循着徐战庭刚才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种不详的预感很快得到验证。出事的……是徐妙容。 徐小姐居住的地方,是座极其雅致的小院落。二层小楼,门前有小凉亭葡萄架,屋后还有个小池塘。 徐妙容是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 她衣着完好,发髻微微散开。仰面朝天地躺在床榻前面的地上,那一双明媚的眸子瞪得老大,不复往日的神彩。一把锋利地剪刀直刺进心脏位置。衣襟上染了大片血迹,已略微干涸。 床榻前的屏风边上,她的婢女珠儿侧卧在地。未见外伤,不知死活。 屋里的血腥味儿冲鼻。 徐战庭看着眼前的情景,几乎是目眦欲裂。 “妙容!”他颤抖着大喊一声,扑过去将女儿抱在怀里。似乎还抱着一线希望,不断地呼喊着她,“妙容你醒醒啊,别吓唬爹。你醒醒啊!妙容……”哽咽了一声,猛地抬头,瞪着房内的下人爆发出来,“都站着干什么?!滚去给我请大夫!” “是!”立刻有人应了声,战战兢兢地转身要走,却被秦穆身后的侍卫拦了下来。 “王爷这是做什么?!”徐战庭见状愠怒,完全顾不得尊卑,”死的是微臣的女儿,你……“ “徐大人也知道令千金已死。”秦穆语气平静地打断他,然后上前一步,冲着神色哀痛的徐战庭微微颔首,“徐大人请节哀,令千金已经故去,请来大夫也是无用。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如今最紧要的,是尽快找出害人的凶手,以慰徐小姐在天之灵。而不是做这些无用功。多耽误一分,凶手就多了一分逃脱的可能。” 徐战庭到底是是沙场武将出身,闻言怔了一怔,随即便很快恢复了冷静。他将徐妙容的尸体放回地上,面容阴沉地指了指地上的珠儿,冲着门口的两个婆子吩咐道:“把她弄醒。将小姐院中所有的下人都看管起来。通知护卫长,严密控制府内,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立刻去,不得有误。”随后转眼看向一名护卫,“去青州府衙通知洪昭,让他……”他忽然停顿下来,声音艰难涩哑,“让他带仵作来,给小姐验尸。” 紧接着,他又指向一名管事模样的人。“还有你……” 众人一个接一个的领命离去。 徐战庭强忍着哀恸向秦穆告罪,本想请他直接回去,结果却被他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掉了。 “徐小姐是皇兄钦定的太子妃人选之一,徐昭仪又在宫中侍奉,大家都不是外人。今日之事本王没赶上就算了,既然撞见,定不能袖手旁观。徐大人尽管去找凶手,如有需要,这几名乌衣卫也尽可使唤。”说着在殷笑背上一拍,将人推出去,“这婢女很有几分异于常人之处,安阳沈府之事便是由她挖出的真相。也借给徐大人差遣。本王自便即可!”然后也不等徐战庭表态,便径自出门自便去了。 临走时,他似不经意地瞥了殷笑一眼,眸中含义不言而喻……赶在仵作验尸前,找到那块玉佩。 殷笑暗自叫苦,一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着白眼,一边在心里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 乌衣卫是秦穆身边的亲信。又因当年曾受先皇特许,非官非民,除了主人外不受任何调配。 所以即便是晖王殿下有话,徐战庭也不可能真的去使唤他们。 至于殷笑……安阳沈府一案,一经张阁老奏报朝廷后,立刻震惊朝野。所以秦穆说她是找出真相之人,徐战庭着实有些惊诧。但随即便也将她排除。一来仍是信不过,二来……虽然只是个婢女,却是秦穆这么多年以来,唯一近身跟随的婢女。说来说去,也还是不能随意使唤。 殷笑自然是不知刺史大人心中想法。暗自骂过秦穆后,她心头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其实不用秦穆开口,她也会找个理由留下找出凶手,替徐妙容报仇雪恨。虽然只不过几面之缘,可这姑娘却很对她的眼缘。而且自己本是要来找她的,如果没有在那园子里耽搁,早一点过来,是不是就能够救这姑娘一命。 想到这里殷笑轻轻叹息一声,走到徐战庭面前福了福身,“徐大人,殷笑曾与徐小姐有过几面之缘。能否近身和她说几句话,算作告别。” 可徐战庭却看着她没说话。 于是殷笑索性将他的沉默当做是默认,径自转身在徐妙容身旁蹲下身来。 “切莫毁坏了痕迹。”徐战庭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有种说不出的阴狠,“仵作等下要来验尸查找证据。” 殷笑侧过头冲他颔首,“徐大人不必担心,仵作的手段我也略通一二,说不定能够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说完伸出手,略有些犹豫着触上了徐妙容的指尖。另一只手从衣领里抽出那枚银戒,紧紧地握住。 徐妙容虽然已经死了有一会儿,可她的意念却犹在。而且这屋子里之前似乎发生过什么,气场波动有些大。赶在这些彻底消散前,殷笑努力集中了精神去捕捉。片刻后,她猛地收回手,如释重负般长吁口气。 一天之内读取两个横死之人的记忆,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转头四顾,发现徐战庭已经不在室内。只有两个下人还留守,不知道在忙活着什么。她拄着略微发麻的腿站起身,回眸又看了徐妙容一眼,也匆忙地离开。 ………… 秦穆竟然就站在屋外的院子里没走。只独自一人,身旁的侍卫不知都去了哪里,就连平时像尾巴一样不离身的青锋也不见人影。 他像是专程在等她。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殷笑轻轻摇头。 他没说什么,等她走近时,率先转身出了院子。 刺史府中已经戒、严,来来往往地护卫和仆役们个个神情凝重。 殷笑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穆身后。一直走到了后院,他方才停下了步子。 “没找到?”他忽然转过身,看着她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可殷笑却听懂了他的问话,“被四夫人拿走了。” 秦穆闻言并未感到意外,“你看见了什么?” 殷笑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告诉了他,“徐妙容虽然已死,但是因为临终前情绪波动,残存的念想未散。我读取了她死前的记忆……” 她看见徐妙容将所有丫头和仆人都打发了出去,坐在妆台前抚摸着情郎送她的玉佩默默流泪。然后下定决心般忽然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 四夫人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她听不见声音,但却清楚地看见了徐妙容脸上诧异的表情。 四夫人的嘴一开一合在说着什么,徐妙容的神情从惊疑不定,变成了愤怒怨恨。她突然朝四夫人扑了上去,两人继而扭打在了一起。混乱中,四夫人摸到了针线篮中的剪刀,狠狠刺进了徐妙容的心脏。鲜血立刻从伤口渗出,眨眼间染红了衣襟。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惊恐,徐妙容瞪圆了双眼。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后,终于没了任何气息,死不瞑目。 四夫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然而很快地,她便恢复了镇静。她小心的避开了徐妙容身上的血迹,在她怀中翻找着。最终在腰间找到了那块坠了淡紫色缨络的玉佩。四夫人将它收入怀中藏好,又小心翼翼地将屋中碰乱的物什又回归了原位。而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那里。 “再然后就没有了。我只看到这些。”殷笑将方才读取到的情景简单概述了一遍,顺便又加了自己的推测,“徐妙容肯定还不知道夏知秋被人劫走,而且可能已经死了。她拿了包袱或许是想去牢中行贿救人。然后被四夫人堵了个正着。我觉得四夫人应该就是冲那枚玉佩去的,可她要那枚玉佩做什……”后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发现秦穆正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殷笑当场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往后退了半步,不自在地抖了抖肩膀,“你干嘛这么这么看着我。我刚才的分析那么有道理,你到底有没有听……” “四夫人是北夷细作。”秦穆语气平淡地打断她,眸中神色稍稍收敛,可却仍是充满了探究。 殷笑进府后就偷偷溜开他是知晓的。可他不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刚刚问她:看见了什么。还以为是她去找徐妙容的时候,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却没想到她竟是用这种方式去看的。 想到这里,他缓缓眯起了眸子,“殷笑,除了能在梦里和鬼魂相会,大白天看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还有什么本事?不妨先给本王说说。” 第一百一十四章 替代品 “我还……特别能吃。”殷笑鬼使神差地就冒出这么一句。话音刚落,就看见秦穆举起一只手,朝她拍了过来。 她吓得吱哇乱叫,抱着脑袋跳脚往后躲。却发现他只是虚张声势,并没有真的拍下来。 秦穆冷哼了一声,“怕挨打就老老实实说话。不然本王叫人将你拖出乱棍打死,再扔去乱葬岗喂狗!” “我错了我错了。”殷笑急忙讨饶,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也颇有些委屈,“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不是说了,自己脑袋不太好使。有很多东西都是事到临头突然想起来的。” 秦穆鄙视地扫了她一眼,“那你没事的时候就提前多想一想!别一天总顾着吃!”说完屈起食指塞入口中。 节奏奇怪的呼哨声响起。紧接着空气中划过丝波动,一道黑色人影凭空出现,悄无声息地的落在两人近前。 殷笑略感诧异,随即想到这大概就是秦穆身边那从不示人的王牌……影子。 “徐战庭的四夫人不在府中。”那黑衣人开了口,音色十分的平淡无特色,完全属于随听随忘的类型。 “去找!”秦穆一字一顿,“不要打草惊蛇,务必揪出她身后的那人!” “是。”那人轻应着,离去时同样悄然无声。 “四夫人身后还有人?”殷笑盯着影子离去的方向,惊疑地问了一句。 “不然你以为呢?”秦穆轻蔑地反问,“你以为细作都是单干的?” 殷笑闻言闭嘴,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只是她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四夫人是北夷细作?! “王爷……”她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你怎么肯定四夫人就是细作的?就因为她拿了那块玉佩?” “没错。”秦穆侧目看她,“本王前些日子抓了个北夷左贤王拓跋明锐手下的细作。据他交代,刺史府中有一名隐藏多年的北夷奸细。之前晚宴上下毒,也是为了引那人出来。只是一直没有动静。没想到她今日主动露出了马脚。呵……”他轻笑了一声,“或许她已经不在乎了。找到玉佩功成身退,是否暴露身份又有什么重要?” “可我还是觉得四夫人不像。”殷笑蹙眉想了想,“你不是说她不会武功,所以杀死翠儿才格外吃力么?哪有细作没有功夫傍身的?” “谁说细作一定要有打打杀杀的功夫傍身?”秦穆好笑地斜睨着她,想说“对付徐战庭这种武夫,自然床、上的功夫更实用”。但话到嘴边立刻发现对个姑娘家说这些实在不妥,便临时换了一句,“即便她自己不是北夷奸细。也总归和那奸细有所牵连。否则是不会动那玉佩的。” 殷笑心头一动,“那玉佩……到底有什么玄机?”一个个地,都当成宝贝去抢。 秦穆一阵默然,片刻后薄唇轻启,五分真五分假,“那玉佩是地图。里面藏了拓跋追父亲陵寝陵寝所在之处。陵寝中有圣果血菩提,是给北夷主帅拓跋明烈疗伤的神药。所以绝对不能落到北夷人手里。而阻止敌人的最好办法……”他话音一顿,唇畔缓缓勾起个阴冷的弧度,“就是赶在对方前面找到它,要么占为己有,要么干脆彻底毁掉!” 殷笑听着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那四夫人之前为什么要杀翠儿?” “这个么……恐怕你得去问她自己了。” ………… 影子的办事效率说是神速也不为过。大概两刻钟左右,秦穆便接到回报:在城内西北角一片废弃的民居里,找到了四夫人。玉佩不知所踪,她人中箭受伤。 可等殷笑随着秦穆赶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四夫人的伤比她想象中要严重太多。 那箭是贴着心脏位置射入胸口的,若是取出,倒刺便会刮破心脏。而且她失血过多,已是药石无医。只不知道影子用了什么办法,还让她吊得一口气在。只等着秦穆前来。 秦穆一进门便皱了皱眉,然后盯着那只羽箭的尾巴冷笑,“这箭矢是北夷特有的,看样子是自相残杀。”说着瞥了旁边的影子一眼,“看见是谁做的了么?” 黑衣人摇头,“属下寻来时,她已经中箭。身上也找过了,玉佩不在。” “救我……”微弱的声音忽然响起。四夫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明明已是奄奄一息,看着秦穆的眼中却仍旧充满了求生的欲望,“你也要玉佩是吗?救我……我把它给你……咳咳……”随着她咳嗽,有鲜红的血迹顺着嘴角渗出。 秦穆居高临下审视了她片刻,然后走到四夫人近前蹲了下来,“你说玉佩你手上?” “是。”四夫人虚弱地喘息着,“我把……我把它藏在了一个……一个安全的地方。没有带在……咳咳……”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呵……”秦穆轻笑着,竟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的绢帕,替她拭去了嘴角上的血迹,“本王凭什么信你?” “咳咳……我没骗你。我知道他们早晚要杀我……所以……所以我没带在身上。我原本是想……是想用它来……来谈条件的。”断断续续地一句话说完,四夫人又垂下了眼皮,仿佛随时都会过去。 “影子!”秦穆唤了一声。那黑衣人急忙上前,从怀中掏出小瓷瓶,倒了几粒丹药强喂进四夫人口中。 那药也不知是何材料所做。不过入口片刻,殷笑便见着原本快要断气的人又缓了过来。她暗自惊奇,也上凑上去,和秦穆并肩蹲在了一起。 一股怪异地味道忽然入鼻。除了血腥气和药材味之外,她敏锐地察觉到还有股醇香隐隐夹杂其中,似乎再什么地方闻过。可具体是哪里,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四夫人喘了片刻后,气息稍稍平稳。 秦穆见状,从影子手中接过那支小瓷瓶在她眼前晃了晃,“这里面的丹药,是由千年灵芝和野山参为主炼制而成。这一瓶足够让你从阎王手中抢回一条性命。想要么?” 四夫人已经开始失神的眼中猛地闪过一道光。求生的欲望使得她太过激动,喘息间那枚箭矢跟着上上下下的起伏着,有些触目惊心。“求王爷,求王爷救命!” “好。”秦穆缓缓而笑,“那你先老老实实地回答本王几个问题。” 四夫人欣喜若狂,“谢王爷、谢……” “先别急着谢。”秦穆打断了她,“还要看你的答案,能不能让本王满意。和你联系的北夷暗哨是谁?” “我……”四夫人嗫嚅着,神情惶恐又绝望,“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秦穆语调微微上扬,危险的意味十足。 “我……我真的不知道!”四夫人急的咳嗦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他。都是,都是他想找我的时候,写有消息的纸条,就会……就会自动出现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有时候是在枕边,有时候是在妆奁里,我真的……真的从没见过他!” 秦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审视。过了会儿,他眯起眼睛,又问,“是谁派你来的?既然你不知道联络人是哪一个,那你的主子是谁?” 可四夫人却再次愣住了。短暂的沉默后,她哭了出来,“我不是……原本不该是我的!我不应该杀了她……都是因为都是因为她……” 她语无伦次地话让秦穆眉头紧锁。 可听在殷笑耳中,却是心神一震。 都是因为她?! 脑中一道白光闪现,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是兰雪!”她锐利地目光逼视着四夫人,从对方听见这三个字时的反应中,已得到肯定答案,“那个本应该潜藏刺史府中的奸细,是舞蹈教习兰雪。可你眼见着她得徐刺史宠爱。怕她一旦上位,危及自身。便趁着徐刺史离府之计,设计陷害,并且杀了她。对不对?” “你……你怎么……”四夫人原本就青白的脸色更加难看,整个人开始瑟瑟发抖。继而虚弱地开始气喘。 这次不等吩咐,影子便从秦穆手中拿过瓷瓶,又倒了两粒丹药塞进四夫人口中。 殷笑看着两人动作,脑袋里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如果和夏知秋青梅竹马的兰雪是北夷细作,那么他呢?他又是什么人,扮演了什么角色?那晚梦中他对自己说的话又有几分真假? 若是夏知秋有问题,秦穆怎么会无所发现。还是他知晓其中端倪,只是未曾对她言明。 她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又无法抓住要领。 眼见着四夫人再次渐渐平稳,她呼出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不再刺激到她,“四夫人,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娇柔美艳的舞姬兰雪是敌国细作,接近徐刺史别有目的。所以便毫不犹豫地对她动了手。然而北夷刚刚安插成功的暗桩被你无意中拔出了,他们便选中了你成为兰雪的替代品。对不对?” 秦穆方才也说过,得知刺史府有北夷细作潜伏。想必他应该是将府中所有人的来历都查了个遍。死人通常不在怀疑的范围。可活着的人若是都没能让他查出蛛丝马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人原本不是奸细,家世清白无从怀疑。于是她便大胆的假设了一下。 而显然她的假设是正确的。 四夫人听着她的话,眼中的恐惧一点点加深,瑟缩着眼泪簌簌而下。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如果我早知道她是北夷的奸细,我觉得不会这么做的。” 一切,都源于四年前的那个骤雪初霁的清晨…… 第一百一十五章 祸起 四夫人原本也算是官宦之女。 她父亲曾是一府府丞,后因一场灾荒时赈济不利,被贬至安阳治下的一个县衙中做文书。仕途不顺,四夫人父亲没两年便抑郁而终。之后家道中落,她母亲迫于生计,便带着她改嫁青州。 四夫人模样俊俏,及笄之年已出落得含苞待放。引得不少媒人上门说亲。可她颇有些小聪明,自幼在父亲教导下读了不少书,便有了自己的主意,绝不愿随便嫁个莽夫草草一生。 机会是在她十七岁那年来的。 那一年春节她随着母亲还有继父来城中探亲。元宵灯会上,她被几名不学无术的醉酒公子哥儿调戏,恰巧被宴饮结束后从酒楼出来的徐战庭偶遇。 然后便是一出英雄救美外加一出老牛吃嫩草的好戏。 两人元宵相遇,未出正月,徐战庭便下了聘礼将她纳入府中。 当时徐妙容生母尚在,只是她在生产之后身体便一直亏虚。的确如那附在梅树上的兰雪怨魂所言,床笫间都不能满足夫君需求。二夫人三夫人人老珠黄,虽然已有所处,但都是女儿,地位可想一般。 所以四夫人一入府便受尽徐战庭宠爱。再加上她刻意表现得温柔谦卑、善解人意,从不因为得宠而骄矜跋扈,于是更得徐战庭喜爱。渐渐地,府中诸多事务也交由她打理。虽然只是妾室,在下人眼中却俨然与主母无二。有时候,她甚至生出一种幻觉……刺史夫人久病。若是哪日她一命归西了,自己是不是就能够被扶正,成为刺史府真正的女主人。 然而美梦却在一年后被惊醒。因为舞姬兰雪的到来。 徐战庭人近中年无子,便在嫡女徐妙容身上下了诸多功夫,着意将她调、教的尽善尽美。徐妙容天生丽质,加上徐昭容在宫中侍奉。即便将来女儿不能侍奉于帝王之家,嫁个显赫的公卿侯爵定是不成问题。 本朝民风开放,崇尚歌舞骑射。京城教坊舞姬或教习,经常会四处游历。或是选拔一些好苗子带回栽培,或是在地方教坊酒肆中切磋献艺。徐战庭无意中见识过兰雪舞姿,惊为天人,便将其邀请入府做徐妙容的舞蹈教习。 徐战庭是男人,又是统辖一州的封疆大吏。当然也有着男人的通病。他起初请兰雪入府,目的的确并不太复杂,希望她能够教导好嫡女的同时,自己也顺便养养眼。 可美人……尤其是尚未得到的,看久了总会看出点旖旎的念头来。 徐妙容生母容貌也出众,但却不能亵玩,夫妻间少了乐趣。四夫人虽然美,亦识情趣,但却少了兰雪那种婉转娇媚。他看腻了夏荷,自是想再尝尝春兰。加上兰雪那恰到好处的欲拒还迎,更是撩得他心痒难耐。 以兰雪的出身,即便真的被徐战庭纳为妾室,也是很难被扶正的。但彼时刺史嫡妻尚在,同样是侧室的四夫人深深地感到了危机。她之前的种种幻想,都是源于夫君的宠爱,可若是失了宠,自己膝下无子恐怕还不如二夫人和三夫人。 自此,铲除兰雪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地生根蔓延。她一面对徐妙容生母更加殷勤恭顺,一面对自己夫君的龌龊心思装作不知。只摆出一副天真无害的模样,与兰雪也越发熟络起来,常以习舞的名义同她接触。可她发现兰雪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那女人的心机和演技都在她之上,数次接触间她非但没能够探到对方底细,反而还吃了几次暗亏。若是假以时日让她站稳了根基,定然是自己最大的威胁。 于是四年前的那个冬天,四夫人趁着徐战庭因公外出,徐妙容生母风寒重病时,痛下了杀手。 其实就是一出十分简单的嫁祸戏码,但却能够一举两得。在徐妙容生母的药罐中下毒,再制造所谓的证据,将凶手污蔑成是兰雪。说来也是凑巧,兰雪那日的确在下人送药的路上动过大夫人的药罐,便更加佐证了她是凶手的事实。 四夫人将兰雪监禁在了柴房,并且以审问为由,施刑泄愤。然后又编造了一份口供,趁着大夫人偶尔清醒之际,谎称兰雪已经认罪。徐妙容当时年少,又因为嫡女的身份和父亲宠爱,并未见得太多龌龊之事。听闻自己喜爱的师父为了荣华富贵下毒陷害自己母亲意欲取代,便怒不可遏。 “杀人偿命,把她送去官府!就说是母亲的意思,父亲回来若有疑问,我去同他解释!” “可就怕大人回来后,不问是非一味包庇。”四夫人满脸忧愁,几乎要声泪俱下,“姐姐平日里和善宽厚,不曾苛责过她,她怎么忍心……” 徐妙容闻言也生出一分愁色,“那要如何是好?若是父亲当真铁了心包庇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这样……不要惊动官府,直接将她赶出去,送到青州以外越远越好!让父亲找不到她。” “哎呦我的小姐,那兰雪有手有脚,她不会自己回来?到时候若在颠倒黑白,还有我们活路。姐姐这苦也是白受了。”四夫人叹息着,状似无意道:“这人活着就是险恶,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就都消停了。” 仿佛触动了脑袋里的某根弦。年少的徐妙容眸色渐深,呼吸骤然急促。几经犹豫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别留活口。就说她意图畏罪逃跑,母亲才一怒之下处置了她!父亲回来若有疑问,就让他来看看母亲被那贱人害成了什么样子!” “所以你不光害死了兰雪和大夫人,还引诱年少的徐小姐杀人是吗?”听到这里,殷笑忍不住插了一句,面上厌恶之情十分明显。 四夫人嗫嚅着,最终没有出声。 殷笑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那些下人在兰雪死之前奸污了她,是你暗中指使的么?”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四夫人惊骇瞠目,随即急忙否认,“不是……不是我!我也是女人,我的确恨她威胁到我。但我绝对没有……没有做过这样事。是那些奴才擅作主张!” 殷笑不置可否,“那徐刺史回来就没有追究过这件事?除了将那几名糟蹋兰雪的仆人杖毙,他就没有对你产生怀疑?” 四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我不知道。我当时也很害怕,害怕大人会追究彻查。可是……可是他什么都没说。或许,或许是因为他对兰雪用情不深,大夫人当时又危在旦夕,他无心彻查此事。” 这理由倒是也说的通。 殷笑没有在追问什么,“你继续。” 徐战庭的确没有继续追究。大夫人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便离开了人世。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些教坊中的舞姬乐师大多是因家中困窘年少入了乐籍学艺,有的甚至是被家人变卖。所以大多只身一人辗转风尘,和家人没有往来。 四夫人以为兰香也不过是个孤女。但却没想到,就在兰雪死去三个月后的某天早上,一个自称是她父亲的中年老伯竟上门寻女。 当时徐战庭不在府中。四夫人做贼心虚,便声称府中从未有过这么个人。可那人不信,赖在府门前不走。她怕事情败露,便赶在夫君回来前,让仆人将那老伯毒打一顿,一路拖去了城外。并吩咐守门兵士,不得放他入城。她犹不放心,又派了人暗中盯着他。直到知晓他在城外落脚的车马店中一病不起,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后方才稍稍安心。 说到这里,四夫人又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其实自从兰雪死了之后,我一直都过的不安心。总害怕某一天也夜里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她站在我床头,浑身鲜血向我索命。更害怕……更害怕大人哪天又想起她,想要去追究这间事。可是……可是我没想到……” 可是她没想到,真正的噩梦,是在兰雪父亲找上门后的次日清晨才真正开始的。 那早四夫人照常起床洗漱,梳妆时,忽然发现胭脂盒下面多出一张对折的纸笺。她以为是徐战庭送来的,可打开之后看着上面的字迹却勃然变色。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短短的一句话,竟叫她心惊胆战。幸好旁边的婢女不识字,未曾发现端倪。 可四夫人却再也无法安心。她这辈子第一次做亏心事……就是下毒嫁祸,同时剪除大夫人和兰雪那次。她不知道这信笺是何人留下的,更不知道对方是否指的就是这件事。她不敢声张调查,也怀疑过是二夫人和三夫人知道了她的秘密,前来恐吓,但却都不像。 她觉得留下信笺的人既然别有用心,肯定还会再次找上来。就这样忐忑地过了三天之后,第二封信笺,在她深夜梦醒时,悄无声息地凭空出现在了枕边。 上面罗列了几样药材,还有时间地点。正是她在大夫人药罐中下的毒,以及去买毒药的时间和地方。 目测第二卷要结束了,有没有要和我表白的呀~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正确的死法 四夫人惊吓出一身冷汗。一边无比恐慌着,一边又庆幸徐战庭昨夜没有宿在她这里。否则被他发现了端倪,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次她怀疑是徐妙容知道了真相,才出此计谋来恐吓自己。但仔细思量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年少时的徐妙容被父母宠爱的性情耿直刚烈。若是知晓真相,也只会拿着刀闹上门来,或是去父亲那里直接揭发。绝对不会出此阴毒招数。 她又思忖是不是哪个下人发现了蛛丝马迹,怀疑到她头上。想用这种方式敲诈威胁?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连细节都能够知晓的如此详细。那间药铺很不起眼,她那日又是避开所有人独自前往。到底是什么人,对她的行踪掌握如此确切。 思及至此,四夫人灵机一动。纸上记载了所用药材的内容,她没有说出去,那问题只能是出在药铺郎中身上。究竟是什么人紧咬着她不放,去一问便知。 然而等到她再次独自悄悄摸到那间药铺时,却看见那里白幡高挂,正办丧事。向街对面的邻居家仔细一打听,方才得知这药铺的郎中前夜突发中风,当场死在了睡梦里。 一时间,四夫人心头滋味难辨。 重要的人证已死,即便哪个翻出她下毒一事,她也可以咬定是诬陷。可郎中是前夜去的,那纸笺却是今晨出现在枕边,上面的墨迹也尚新。也就是说她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知晓。那个人究竟是谁? 如此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天一夜。次日中午,第三张纸笺出现了。只有四个字:杀人偿命。 四夫人险些瘫软在地。杀人偿命,原来对方不是想要挟她,而是来取她性命的么? 到底是谁?难不成是冤魂? 接下来的日子,简直是一场无法言说的噩梦。她表面上要粉饰太平,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而心头的恐惧却一日胜过一日。她看着身边的每个人几乎都可疑。她害怕有人会用同样的方式在自己的食物里下毒。害怕什么时候徐战庭忽然派人来,不由分说直接将她扭送官府。更害怕哪日日晚上睡去了,却没命在看见第二天早上的日出。 可如此惶惶不可终日足有月余,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就连那神出鬼没的纸笺也没有再出现过。 四夫人不知道对方是否又在酝酿着什么新的招数。她甚至开始觉得,若是真能给个痛快,未尝不是种解脱。 就在她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第四张纸笺出现了:想死还是想活? 简简单单地一句问话,却成了那无尽的黑暗中仅有的希望和光亮。 她当然是想活的。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才能有活命的机会。 疑惑在三日之后得到解答。 适逢徐妙容生母去世半年,徐战庭本想带着女儿一起去郊外寺中为忘妻上香祈福,却不想一早临出发时接到紧急公务无法脱身。于是便让四夫人陪同徐妙容一同前往。四夫人无法拒绝,只得咬牙应承下来。 也不知是否有所预感。那日寺中的梵音袅袅非但无法让人静心,反倒更令她惴惴不安。 徐妙容上香后还要佛前祷告,诵经替母亲超度祈福。四夫人实在耐不住性子,便借口身体不舒服,离开了大殿。 当时是有两名下人跟随在身后的。可不知什么时候,那两人却不见踪影,甚至连上香的香客也没有半人。偌大的偏院里,只剩她自己。 四夫人慌了,想要赶紧回到大殿,不料一阵类似栀子花的香气袭来便再没了知觉。 “栀子花的香气?”秦穆忽然在这里插话进来,似是有些意外。 四夫人不明所以,停下话愣愣地看着他。 “你确定么?是栀子花的味道。”秦穆又问了一遍。 “确定。”四夫人点头,“我母亲喜爱栀子,那味道从小闻到大。即便当时慌张,也绝对不会错认的。” “呵……”秦穆闻言笑了出来,有些意味不明地讽刺,“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殷笑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秦穆瞥她一眼,解释道:“北夷左贤王拓跋明睿身边有个侍妾叫如姒,擅长摄魂术和蛊毒。据说生来便带着栀子花的香气。” 答案……似乎已是不言而喻。 他幽深的目光在四夫人脸上转了一圈,“所以这么多年,你都是在为如姒做事?你们是如何联系的?” “如姒?”四夫人虚弱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神色迷茫而疑惑,“我不知道那是谁?我们,我们一直没有联系……咳咳……” “没有联系?”秦穆黑眸微眯,语气阴冷而危险。 “是……是真的!”怕秦穆反悔不肯救她,四夫人急急地辩解,“那天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一处漆黑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也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然后……然后我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说了什么?”殷笑追问。 “他说既然我毁了他的东西,就只能由自己来替代。还说我怀中有一粒丹药,只要我将它吃下去。在他有需要的时候,帮他做几件事,就……就放过我!”说到这里,四夫人声音中又带了哭腔,“我当时,当时怕极了。就答应了他,然后把药吃了下去。” “再然后呢?”殷笑问道。 再然后她渐渐困顿,最后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已是躺在一间禅房的床、上。看了眼桌上滴漏,发现距离自己离开大殿,才过去半个时辰。她仔细检查过身体,没发现任何不适之处,只觉得刚才是像是一场梦。门外这时有脚步声传来,她怕别人起疑,赶紧整理了衣襟离开禅房。开门时正好迎面碰见刚才跟随的那两个下人。两人跟丢了主子,自知失职,只顾着求饶告罪倒也未作它想。 后来四夫人几乎将城内有名的郎中都瞧了个遍。但人人都说她脉象正常,身体康健。直到一年后,忽然间有一天夜里,她在睡梦中忽觉腹痛难忍,仿佛万蚁啃噬。醒来时痛感神奇般的消失了,若不是那一身水洗般的冷汗,还有床幔上多出的一只小荷包,她又会以为只是一场噩梦。 四夫人从始至终都没见过控制她的人,诚如她所言,对方有需要的时候指示会自动出现。她是天长日久,在蛛丝马迹中开始怀疑对方是北夷人。三年时间里,她一共只帮对方做过四件事:第一件,是徐战庭手中的青州兵马布防图。第二件,是让她留心那个新到青州城的酿酒相公夏知秋。第三件,是接应一名给秦穆投毒的北夷细作。第四件,也是最后一件……拿到徐妙容手中的玉佩,然后来这片废弃的民居中。对方承诺,事成之后给她一大笔银子还有解药,让她远走高飞就此解脱。 可她隐约觉得,那个控制她的人是不会留她活口的。于是她便留了一手,将玉佩先藏到了其他地方才来了这里。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人竟然连面都没露直接一箭射入她的胸口。紧接着影子便追踪而至,用特制的丹药给她吊了口气。 “那你为什么杀翠儿?”殷笑终于将困扰已久的事情问了出来。 或许是自以为是的秘密被揭露的太多,四夫人已经不在惊讶,“因为她听见了我和夏知秋在假山后面的谈话。我没想到,他竟是兰雪的青梅竹马。他质问我为何要将兰雪的父亲打成重伤,还怀疑我是害死兰雪的凶手。我早就发现他和徐妙容有私情,以此来威胁他。我们两个吵了起来,我无意中说漏了嘴。这些都被无意中经过的翠儿听见了。她威胁我要好处,我就杀了她。然后我发现夏知秋匆忙之下丢了荷包,就……就想着可以嫁祸于他。” 原来如此……殷笑没说再没说什么。却在电光火石间豁然开朗…… 城外的车马店、阿雪、夏知秋、还有兰雪伤重不治的父亲,她知道了。青州城外只有一家车马店。来这里的第一晚,她和白冉在店中落脚时,深夜凭空出现的咳嗽声,还有那一声将她惊醒的阿雪,应该都是来自兰雪父亲死前的执念。 夏知秋既然会明目张胆地去质问四夫人,显然他没有问题。那么兰雪到底是怎么成了北夷细作的?虽然不关她半文钱的事,但她还是很想回刺史府,在去找那颗附了她执念的梅树八卦一下。 “你还有要问的么?”低沉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殷笑对上秦穆的目光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了。”有的四夫人也解答不了。 秦穆“嗯”了声,“最后一个问题,玉佩到底被你藏在了什么地方?” 可四夫人却不回答,只定定地盯着他手中的瓷瓶。 秦穆勾唇笑笑,大方地将瓶子直接塞给了她,“本王既然答应了给你,自然不会赖账。” 四夫人有些不可置信,继而欣喜若狂。“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她颤抖拔开瓶盖,却不等将里面丹药倒出,身体忽然一阵抽搐蜷缩在地,“啊……啊……” 痛苦的叫声将殷笑吓了一跳,往后一蹿跌坐在了地上。 而秦穆却像是早已料到如此结果。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同时还不忘了将地上的殷笑也提溜起来。然后居高临下地,欣赏起四夫人死前痛苦挣扎的惨状。直到她彻底以一种怪异扭曲的姿势平静下来后,抬眼看向隐没在一旁的影子。 后者竟能准确地心领神会,上前利落地将四夫人胸口上的箭矢拔出,恭敬地递给他。 秦穆伸手接下,粗略看了一圈后随手扔到了地上,“做的很像北夷的箭矢,但还差了些。”说着看着地上实体嘲弄地勾了勾唇,“蛊毒发作,这才是正确的死法。如姒既然早动了手脚,又何必多此一举放箭。”话音一顿,又倏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殷笑,“你说对不对?”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李代桃僵 什么……对不对?! 其实她刚刚根本没注意听他到底自言自语了些什么。怎么就忽然扯到自己头上来了? 殷笑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最后决定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个……王爷英明神武,玉树临风。您说什么都是对的!” 结果却换来秦穆一声不屑地冷哼,“读书太少,语言贫乏。就算事实如此,每次都用这两个词赞美本王,不免叫人腻歪!”说着扯了扯她胡乱编好的辫子,皱眉嫌弃道:“怎么又弄的像是乞丐一样,你自己不会梳头发?” 的确不怎么会!殷笑诚实地摇了摇脑袋,然后将自己的辫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秦穆锲而不舍地又伸手拽住,“徐战庭当年没有彻查兰雪之死,十有八九是对她的身份已有所怀疑。他虽是借了岳丈家不少力,但同样也免不了受制于人。所以四夫人的所作所为,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他为何要处置那些执行命令家奴?”殷笑不解。 秦穆轻笑出来,“很简单,因为兰雪毕竟是他的睡过的女人。”然后松开手,转眸看向影子,“即刻传本王口谕:青州刺史徐战庭,涉嫌包庇北夷奸细,泄露军务。即日起停职待查,等候圣上发落。刺史府上下,无论男女老幼,一律禁足不得外出。”说着,他弯腰将那枚扔到的箭拾起,又重新打量了一圈儿。这只箭矢乍一看是北夷人所用,但他常年和北夷对战,仔细观察便会发现细微之处有所不同。而且从四夫人说出问到栀子花香味开始,他便几乎可以肯定,放冷箭的不是要和她接头的北夷人。四夫人当时服下的药丸应该就是蛊毒。如姒用蛊的技术十分精湛,若要不想留四夫人活口,只需暗中驱动蛊毒发作即可。何必再找人暗中放冷箭? 如此想来,除了他与拓跋明睿之外,暗中应该还藏了第三方势力觊觎血菩提。究竟是什么人?那人既然不留余地直接对四夫人痛下杀手,是不是说明她的一举一动在对方掌握之中。那么那块玉佩…… 秦穆思绪一凛,皱眉将箭矢递向了影子,“再去查查这箭的来历,最好能查出是什么人伪造的。” “是。”影子应声接过,临走前有一丝犹豫,“王爷,乌衣卫不在身边,您千万注意安全。” 秦穆摆摆手,“有影二和影三在,无碍。”说完突然在殷笑后背上一拍,推得她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四夫人的尸体上。 “你干什么?”她慌忙止步,转过头不满地瞪他。 “去吧!”秦穆冲着那尸体扬了扬下巴。 殷笑愣住,看着他一脸发懵,“什么意思?” “本王刚刚替你问了那么多问题,连自己的事情都没顾得上。就算是投桃报李,你也理应替本王排忧解难。” 殷笑还是不太明白。 秦穆勾唇笑笑,“你以为四夫人那些事情本王件件都关心?不过都是为了能让你解惑罢了。”他边说,边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你不是能读取死人的意念么,去问问她,把玉佩藏在哪里了。乖,回去给你吃肉!”那语气,简直和哄骗动物驯兽师无二。 殷笑顿时一阵无语。她就说,秦穆既然那么关心那块玉佩,为什么一直耐心的听着四夫人回忆人生,始终不急着导入正题,敢情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说得那么好听,还替她解惑!他以为有事没事和死人的念想接触接触,是件享受的事情?而且不是所有生前的记忆她都能读取到的。要最深刻最执着的那一段才行。如果真那么轻敲,她直接把四夫人弄死,自己看不就得了,还用的着问! “快去!”见她久不动弹,秦穆骤然黑了脸,“胆子肥了想抗命?信不信回去让蓝羽赏你一顿鞭子!” “信信信!”殷笑双手合十冲他拜了一拜,却还是没动,“不过不用问她,我大概也知道玉佩被藏在了何处。” 秦穆闻言一怔,“在何处?” 殷笑抿了下嘴唇,“夏知秋的酒坊!” 她也是刚刚才想起来……四夫人身上那股夹杂在血腥气中的醇香,正是那晚刺史府中她在夏知秋身上闻见的,花神泪的味道! ………… 这一片废弃的民居距离夏知秋的酒坊并不算远。 秦穆没有在原地等候,放出信号通知乌衣卫来善后,便带着殷笑赶了过去。 酒坊的木门红漆斑驳,显得有些破旧。门环上的铜锁应该还是夏知秋走时锁上的,依旧完好的挂在上面,没有破损的痕迹。门柱两侧悬挂的红灯笼随风摆动,上面那一个夏字竟有种说不出凄清。两只石狮蹲静静地蹲在地上,还不知自己的主人,已再不会回来。 物是人非,大抵如此。 殷笑嗅了嗅巷中的醇香,心头一时间也有些感慨万千。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枚银簪,正要上前开锁。就看见身旁的秦穆突然飞起一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宿直接踹上了门板。 “哐啷”一声巨响过后。两扇木门呼啦一下敞开,固定门环的铜皮有一只直接从门板上脱落下来,剩下那一只也拔出锚来,苟延残喘地挂在那里,摇摇欲坠。 殷笑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情景,小心肝儿砰砰乱跳。 她忽然觉得,一直以来秦穆对待自己其实算是十分仁慈了。至少他除了嘴毒,三不五时地为难她找乐子之外,并没做过什么有太实质性伤害的事。若真是不爽了就飞起来一脚,她恐怕早就没有小命在了。 “你确定她将玉佩藏在了这里?”低沉地声音在这时打断了她的思绪。 殷笑激灵着回神,就看见秦穆一脚踏在门槛上,正看着被自己毁坏的门锁,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而她竟难得的瞬间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也许四夫人也会开锁呢?而且她不一定走门,这院子墙不高,只要腿脚稍微利落些,翻墙进去并不难。”说着退回两步,左顾右盼一圈儿,果然在墙上发现了残留的两枚脚印。看着宽度应该是女人留下的。 “王爷,你看!”她急忙指给他看。 可秦穆却连瞥都没瞥一眼,淡淡地“嗯”了声,便举步入内。 她讪讪地摸了下鼻子,急忙颠颠儿地跟了上去,再不敢有半分地怠慢。 酒坊中一切如故,乍一看并不像是有被人大肆翻找过的痕迹。 秦穆暗自稍稍松了口气,回眸示意殷笑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 殷笑撇了撇嘴,径自朝一间看上去似乎是作坊的房间走去。 夏知秋的酒坊是所不算太大的小院儿。 房屋在院落中间成品字形排列。朝南的正房是他起居的地方,东厢是酿酒的作坊,西厢房是堆放材料和杂物的仓库。屋后还有几个地下酒窖,一些酿好的酒都藏在了那里。 殷笑里里外外转悠好几圈儿,各个犄角旮旯,甚至连老鼠洞里都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那块玉佩。倒是在作坊的暗格中找出了一些夏知秋藏起来地私人物品。其中有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儿,也有小孩子的玩具,绝对大部分都是往来书信,以及一本日常记录的手札。 她也没有客气,趁着喘气歇息的功夫,将信件逐封翻开看。 竟然都是兰雪离家学艺后的往来书信。有些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应该是最早的时候寄来的,看日期,已有十多年之久。上面记录地大概就是一些琐事,初到教坊中的不适应。师父有多么严厉,每天都学了什么,有多么辛苦。和那些人交好,又和那些人闹了什么矛盾。还有一些抱怨。看着时间间隔,几乎是每月一封,频繁的时候,一月内竟有三封。 再往后,书信就没那么频繁了。却也是每月一封。信上的内容有所转变,比如教坊管事嫌她名字土便将阿雪改成了兰雪。小有所成后被师父赞扬的喜悦,还有初次登台时的紧张与忐忑。已经没了刚离家时的怯懦天真,但是那份撒娇亲昵的口吻却未改变。 继续往下看,后面的信件时间跨度已经越来越大。有时三月一封,有时长达半年多。看着内容所述,那时候的兰雪已经离开京城教坊,到往四处游历。直到差不多五年前,她在俞州新民府发出一封信件后,便再没有了下文。 而最后一封信,不是兰雪所写,竟是来自城外车马店老板。寥寥数行,大致是说兰雪父亲伤重,让家中赶紧来人。 殷笑看完后嘘了口气,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可想又想不明白。她正要将东西再收拾回原位,其中一封却秦穆抽走了。 “永和六年春,新民府……”他轻声念着上面的落款时间和地点,渐渐蹙起了眉头,忽然说道:“潜入徐战庭刺史府的兰雪,应该不是夏知秋的青梅竹马。” “什么?”殷笑惊讶地抬头看他,“为什么这么说。” “永和六年,新民府郊外曾经发生过一场泥石流,死伤者近百。当时本王因为大雨被耽搁在那里,曾经派人前去救援。遇难的人里,就有一支从京城游历至此的歌舞乐班!” 秦穆:“去吧,皮卡丘。” 殷笑:“皮……皮卡……丘!” 第一百一十八章 找他做什么?! 殷笑惊骇瞠目,“你的意思是,兰雪那个时候已经遇难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该死不该死的都死了,追究这些有什么意义?”秦穆说着一松手,那张纸飘飘忽忽都落在了殷笑大腿上。 她将它捻起折好,还不等塞进信封就被他提溜衣领给拽了起来。 “哎哎哎,你干什么?!” “本王不关心其它的,只关心玉佩在哪里。”秦穆边说边扯着她往外走,“既然此处没找到,你就回去和四夫人深刻交流交流,问问她到底藏在了什么地方!” “我再找我再找,肯定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 “她身上有夏知秋酿的花神泪的味道。若不是来藏玉佩,她何必在危机关头往这里来!把原本就属于一个人的东西藏到主人那里,正好掩人耳目。所以这里真的是……” 可秦穆却不听她辩解。“闭嘴!”他不耐烦的打断她,硬拖着人继续往外走。 殷笑挣扎不过,只好一边吱哇乱叫,一边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一路出了屋子,又穿过院子。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她绊在了门槛上。紧接着脚下步伐一乱,踢到了石狮下面的几块碎石。 石块“哗啦”一声散落开,一根打了结扣的红绳露了出来。殷笑眼尖注意到,急忙腾出一只手指着那里喊叫,“停停停,有东西有东西。” 秦穆闻言瞥眼过去,然后停下动作松手放开了她。 殷笑蹲下身,将那几块碎石扒拉开,发现碎石下面压得是一只绣工精良地红色荷包。隔着柔滑的布料捏了捏,感觉里面的东西形状大小很像是那块玉佩。 她心头一喜,急忙打开。 熟悉地淡紫色地缨络率先映入眼中,殷笑顿时笑逐颜开,腰杆又硬气起来,“哈!就说肯定在这里吧。我这么聪明机智怎么可能错呢。原来她是藏在外面了!”说着扯住缨络拽了出来。 碧绿色的玉佩从荷包中滑出,与此同时,有两张叠在一起折好地信纸也跟着翩然飘落。 她“咦”了声,一边回过手将玉佩递给身后的秦穆,一边将那两张纸捡了起来,“难道四夫人还写了遗书?” 然后信纸打开那一刻,她身体一震,惊骇地瞠圆了双目。 第一张纸上写着许多熟悉又陌生的人名:沈从山、谢婉言、兰香、无名牌位、沈老夫人,白冉……一条条虚实交错的线织成了一道网,将它们或直接或间接联系在一起。而白冉的名字上面,还有只小乌龟。 这……这不是在安阳,她破沈府一案时随手写下的么?后来这纸不见了,她以为是白冉介意那只乌龟,拿走烧掉了。难道不是? 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疑问闪过脑海的同时,某种诡异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忍不住汗毛倒竖,微微颤抖着,翻向了第二张。 第二张纸的质地明显与第一张不同,十分的坚韧厚实,绝非市面上所能见。 上面只有八个字:天上一竹,心间常翠。 殷笑瞳仁骤缩,脑海中白衣翩然的男子伏案落笔的画面又突然闪现。呼吸和心跳在那一刻都停顿了一下,她眼前一阵发黑,径直向前栽倒了下去。多亏秦穆及时伸出援手,一把将她拽住。 “殷笑!你怎么了?” 她闻声回头,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茫然的眼中才渐渐有了焦距,“王爷,我要去找白冉!” 秦穆不由诧异,疑惑皱眉道:“好端端地,你忽然去找他做什么。”说着扫向她手中那两张纸,用另一只手抽了出来看了两眼上面的字迹,“这是什么?” 殷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秦穆见她不说,也没有追问。只将她从地上拽起,把那两张纸塞回到她手里后,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许!”谁知话音才落,就被她一把挣开了。 他无论如何没料到她敢如此,不由惊讶怔愣。 赶在他怒发冲冠前,殷笑急忙退回两步跳到安全距离外,双手合十冲他“嘿嘿”笑了两声,“王爷,我找白冉真的有事。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哈!”然后也不等对方做出反应,转过身拔腿就跑。 秦穆看着她飞快逃窜的背影忍不住一阵压根儿痒痒。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唤出影子去追,最后却只是作罢了。 ………… 白冉今日终于不再将白鑫拒之门外。 后者以为他突然回心转意,张嘴正要劝他赶紧回京商议和张玉瑶的婚事,便被他摆手打断。 “别说我的事,现下有一件更重要的。”他边说着,边走到书案后面,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火印封好的信封,“徐妙容死了。”” 白鑫惊得愣住,“此事当真?!” 白冉点头,“千真万确。青州府衙都已被惊动。另外……”他话音一顿,将手上信件递了过去,“找可靠的人,火速将它传回京城。我刚刚得到消息,徐战庭已被晖王停职软禁。只等奏请圣上发落。现在整个刺史府都已被全部监禁。” 白鑫再一次受到惊吓,“何时的事情?!因为什么?!” “大概半个时辰前得到的消息。据说徐战庭窝藏奸细,泄露军机。”白冉说着示意他坐,接着继续说道:“晖王虽然一贯狂妄,却绝非莽撞之人。而且他从不涉足朝堂党争,若是如此动作,想必应该是掌握了一定线索。但不管如何,经此一事,青州的天恐怕都要变一变。” 白鑫一阵默然,“徐战庭向来是亲太子一派。” 白冉轻笑出来,“所以朝堂上也难免会有变动。你先将消息送出青州城,切莫飞鸽传书。一定要交到父亲手上,让他有所准备。” “是。我这就去。”白鑫急忙起身。人已经走到门口了,却又突然停下来回身看他,“那个,你的婚事……” “呵……”白冉顿时被他气乐了。 白鑫看着他反应,神色间闪过一丝尴尬,“也不是我要催你。家主日日催我,我得和他有个交待。” 白冉抬手,隔空点了点他拿着的那封信,“你把这个交给父亲,就是所有的交代。”说完做出一副送客的架势,并不想多解释些什么。 张玉瑶的确与他青梅竹马,而且容貌出众家世不俗。但却从来不是他父亲心目中唯一的联姻人选。此次之所以急于同阁老家议婚,无非是因为太子选妃一事,会扰乱朝堂格局分布。可现如今徐战庭出了事,一切就该另当别论了。反倒是一动不如一静。 白鑫在他的沉默中似乎也隐约了悟到什么。讪讪地笑了声,恭维一句“还是你想到长远!”便转身告辞。 室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白冉坐回椅子上,看香炉中袅袅升腾的烟雾,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空落。他的婚姻不能够随心所欲,是一出生就注定的,自己也早已知晓。可为何,此刻竟忽然无比的抵触。 他叹了口气,正欲起身离开,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节奏有些熟悉,又因为一段时间没有听见而感到陌生。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结果下一瞬房门就被人拍响,“白冉白冉,你在不在在不在?” 殷笑?!白冉“呼啦”一下站起来绕过书案,“我在!门没插,外面冷,你快进来!” 房门被人粗鲁地推开,一阵冷风灌进的同时,那个数日未见的身影也出现在视线中。 ………… 夏家酒坊离这里不算近。 殷笑几乎是一路跑着过来的,两腿腿已经软地快要站不住。 两人数日未见,她完全没有任何生疏感。走进去往椅子上一瘫,毫不客气道:“快快,有没有热茶。最好再来两盘茶点。我都跑饿了!” 白冉听着她的大呼小叫,忽然就笑了出来。他冲着外面喊道:“阿顺,准备茶点。”然后关门将冷风阻隔在外,走到炉边将碳火捅旺,亲自烹茶。 第一壶水烧沸的时候,阿顺正好端了茶点进来。 殷笑也缓过了一些力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对面的小塌上坐下,抓起一块酥皮点心就往嘴里塞。 “你慢些,小心噎到。”白冉看着她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失笑,手上动作有条不紊地加快。 “噎不到的!”殷笑口齿不清地答一句,第一块不等咽下,又抓起一块。 白冉摇头笑笑,示意阿顺再端两盘。然后将斟满的茶杯递给她,不忘了提醒道:“当心些,烫!” 殷笑已经将第二块也囫囵个地吞下,端起杯子吹了吹,喝下一口后舒服地叹了口气,“还是你这里舒坦!” 白冉神情一动,想起她那饿狼吞食的样子,心头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你就别走了,我去和晖王殿下说。” 殷笑动作顿住,抬头半信半疑地看他,“你又不是没说过,管用么?” 白冉看着她笑笑,“若是硬碰硬,未必没有半点余地。而且……”他皱起眉头,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怒意,“而且他如此苛待一个姑娘家,也实在说不过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是死是活?! 殷笑闻言放下了茶杯,有些悻悻道:“不用了,万一碰不过呢?”而且仔细想来,秦穆也不算特别的苛待她。无非就是嘴有点毒,人有点欠扁。若是真碰上了,再对白冉和他的家族有什么影响,那她的人情可绝对是换不清了。 白冉没料到她会拒绝的如此干脆,很是意外,“为什么?你不是心心念念地想要脱离苦海么,怎么……” “我是担心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吗。毕竟人家和皇帝是一个爹生的!”殷笑“嘿嘿”了两声,不等他再说些什么,便将话题岔了过去,“那个,我师父有什么消息么?” 白冉歉然而笑,“还没。比我想象中要困难许多。你还有其它线索么?” “暂时没想起来有用的。”虽说此行目的并非如此,但听见这个消息,殷笑还是忍不住失落叹气。 白冉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只默默地又替她斟满茶杯。 殷笑吹了吹,“吱溜”一口下去半杯,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偷偷拿走我什么东西?” “嗯?”白冉被她问的一愣,一脸不明所以道:“什么东西?我没拿你东西啊。你的包袱我从来没动过,上次不是给你了?” 殷笑一仰头,将剩下半杯茶也解决掉,“我没放在包袱里,是之前在安阳府的时候。” 安阳府……白冉皱眉思忖了片刻,“殷姑娘,我实在想不起偷偷拿走了你什么东西。” 殷笑没说话,目光在他脸上转悠了两圈儿。见他一脸哭笑不得的坦荡,也不再废话,“是这个!”说着,她从怀中将那张写了许多任命的纸掏出来,递给他。 白冉接过时有些迷茫,扫见自己名字上的小乌龟才瞬间恍然。 “在安阳府的时候我发现它不见了,还以为是被你拿走烧掉了。” “不是我。”白冉伸手递还给她,不解道:“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到底怎么回事?” 果然不是他,那到底是谁?!她可以肯定,这两张纸绝对是有人在四夫人离开后,刻意放进去等着她发现的。 那个人是谁?为何要这么做? 殷笑心头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冲白冉笑笑,不愿意多谈及此事。接过那张纸重新叠好收进怀中,说了句“没什么”,便起身告辞。 “诶……”白冉急忙叫住她,“要不要吃完饭再走?” 殷笑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几经挣扎后还是痛苦地摇头拒绝,“不了,我还有其他事情没弄清楚呢。”刚准备转身,却又被他叫住。 “等等。殷姑娘,我能否向你打听些事?” “什么事?” “我今日接到消息,青州刺史徐战庭因为窝藏奸细、泄露军机,现被晖王殿下停职软禁。你在晖王身边,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她当然听到了,不光听到了,还全程参与了。殷笑看着他咬了咬下唇,心想秦穆没交待过这件事不能对外讲,那就是可以说。于是便将这一连串的事情,精简到不能再精简地讲了一遍。 白冉闻言只觉得惊诧又不可思议,足足有一会儿才彻底消化。还想要问些什么,却被门外嘈杂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房门“哐当”被人推开,竟是白鑫去而复返。 他面色阴沉,气喘着道:“子冉,我刚接到消息:你母亲重病,家主让你火速返京!” ………… 从白冉那里出来,天上竟零零星星地飘起了小雪。 殷笑一边搓着手,一边跳下台阶。跑了几步刚拐出巷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中间。 她步子一顿,看着来人愣愣道:“青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青锋已经彻底无力再纠正她的称呼,只好听之任之,“城中很能有北夷细作潜伏,王爷担心你一个人会有危险,让我来找你。” 秦王八会担心她出事?!殷笑很是意外。 她狐疑地看了青锋两眼,低下头继续走自己的。两人错身而过时,又忽然顿住,转头看向他,“那个……他就说让来找我,说没说让你找到我之后立刻回去?” “这倒没有。”青锋摇头。 她闻言“嘿嘿”一乐,“那我得先出城去趟车马店。” 殷笑去车马店,无非就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 这家店已经在此处经营了十年有余,掌柜的也从未换过。对她所问之事印象还算深刻。 据他所言,四年多以前,的确有个受伤的中年老伯在此投宿。一般这种情况的客人很少有店家愿意收留。怕万一人死在店里晦气,没法做生意。可这位掌柜的为人心善,便让他留宿,并且帮忙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回靖州武俊县老家,通知亲戚来照顾。 听到这里,事情基本就可以肯定了。因为她记得秦穆之前说过,夏知秋就是靖州武俊县人。 果然,那掌柜的接下来所言也是如此…… “当时从西北过来的,是那老伯的侄儿。两人不同姓,可能不是近亲。不过那年轻人倒是比亲儿子都孝顺。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给他叔叔看病,还欠了一堆债。可惜最后人还是没留住。哦,对了,他那侄儿后来就留在了青州开了间酒坊,也没回老家。夏家酒坊,我尝过一次,味道不错。听说有些京城的贵人们都很喜欢。” 殷笑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只道了声“多谢”便和青锋离开。 回城时天色已近黄昏。 上元节一过,城内悬挂的彩灯便全部拆除。可过往客商络绎不绝,繁华景象依旧还在。 殷笑本想再去一趟刺史府,见见那颗染了兰雪执念的梅树。转念想到那里已被戒、严,没有晖王殿下的命令可能进不去,只好暂时作罢,和青锋一起回了行辕。 上午那会儿她不顾秦穆吩咐,撇下他直接去找白冉。所以殷笑估摸着自己晚上肯定没好果子吃。结果回去才发现秦穆根本不在。其他人对她也一切如尝,不像是接到命令要为难她的样子。 殷笑向来是得舒服一时是一时的性子,跑去厨房先饱吃了一顿。又借用秦穆卧室里的温泉美美地泡个澡后,舒舒服服地躺到了自己小塌上。 这一天之内读取了两个死人的执念,多少有点不舒服。她本是想早点歇息养精蓄锐,然而却说什么也睡不着了。 就这么辗转反侧到将近子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高大的身影伴随着冷风一起入内,英俊的面部线条略显紧绷,明显心情不好。 殷笑不确定他这坏心情是否依旧和自己有关,干脆两眼一闭,决定装睡。然后她听见脚步声顿了顿,紧接着往自己这里靠近,最后停在了小塌边上。 也不知是不是塌边那人眼神太过锐利有神,即使闭着眼睛,她也有种强烈地被人注视的感觉。 “嘁……”不屑的嗤笑声响起,紧接着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贴上她的脖颈,寒气刺骨。 殷笑终于再也装不下去,“嗷——”地一声从塌上蹿坐起来。脖颈上那东西随着动作滚落,她下意识伸手接住,发现是夏知秋送给徐妙容的那块玉佩。再抬眸看向那个正居高临下,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人,她不自觉地就往里缩了缩,“那个……王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秦穆毫不客气地戳穿她,“下次装睡的时候,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皮,就干脆趴着,别被人看见。” “哦。”殷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秦穆扯住玉佩上的缨络,将它从她手中拽出。大步绕过屏风的同时沉声吩咐道:“过来,伺候本王宽衣。” 殷笑冲着他的背影快速呲了呲牙,随后规规矩矩地答应道:“是,奴婢遵命!” 秦穆这大半天似乎都呆在外面,即使进来后和她说了会儿话,衣袍上的寒气也没有全部散去。而他明显也知道这点,趁着她靠近替他解腰带的时候,一把将殷笑的脸摁在了胸膛前。直冷的她打了好几个激灵。 然而来自她身上的热度和柔软,却让他感受到某种说不出的舒服。放开她的那一刹那,秦穆心头甚至划过那么一丝类似遗憾的情绪。 殷笑一重获自由,便立刻跳着脚退开两步。边搓着双臂抖落鸡皮疙瘩,边用诡异的眼神斜视着他,“王爷,男女授受不亲。我可不是随便的女人,您要是有需要,我这就和青大人说,让他给您安排几个知情识趣的。” 秦穆哼了声,自己动手脱了外袍。一双乌沉沉地眸子注视着她,越发深不见底,声音也蓦地低沉,“本王没当你是随便的女人。” 殷笑愣住。 下一刻却看见他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 “因为你在本王眼里根本就不算是女人。所以随不随便有什么关系!” 她顿时气结。恨恨地翻了个白眼,很有骨气地转身就走。 秦穆看着她气哼哼地样子忍不住勾唇,一边解开衣带,一边慢条斯理道:“新民府那边已经传来呈报,永和六年那场泥石流,遇害的歌舞乐班,的确就是兰雪所在的那支。” 殷笑停下步子,转头看他。 秦穆也不卖关子,继续说道:“根据当时一名办事的差役回忆,兰雪的尸体是第一个被发现的。可不知为何,如今在查找,她的名字却被人从遇难者名册中抹去了。再后来,她独自一人辗转到了青州,并在当地的教坊和酒肆中切磋献艺。惊鸾舞的舞步极其繁复,很难学。所以会的人并不多。可这个兰雪却是一舞惊艳四座,完全没有破绽。所以殷笑……”他话音一顿,笑容比屋外寒风还有冰冷,“你觉得徐战庭请到府上的舞乐教习,到底是活人还是个已经死了人?” 祝大家国庆快乐,么么哒~ 第一百二十章 砍柴烧火 殷笑听着他的话默然许久。 直到报时的梆子声隐约从外面传来,才犹豫着开口道:“那个……你的意思是,北夷人在当年遇难死亡者的名册上做了后脚。然后李代桃僵,安排了另一个‘兰雪’来到了青州。并肆机接近徐战庭?” “还行。”听见她的话,秦穆满意地勾唇浅笑,“没有得出兰雪诈尸复活的结论,证明你还不算蠢。” 什么嘛!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损她取乐。 殷笑不满地撇撇嘴,转身走回自己的小塌前,气哼哼地倒了回去。 他的声音从透过屏风,紧随而至,“你今日去找白冉,他问过你刺史府的事情了吧。”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殷笑不想理他。秦穆也没催促。 隔了小片刻,倒是她先心虚了。闷闷地应了声,很是不情不愿。 “那你怎么回答的?”秦穆又问。 “照实说呗。”她答。 他“嗯”了声,默然片刻才说道:“你今天为什么忽然要去找他?” 还以为他不打算问呢。殷笑叹口气,“算是为了点私事吧。” “私事?”他微挑的语调中似乎暗藏了几分深意。 殷笑估摸着,以秦穆那多疑善变的性格,要是不解释清楚肯定还有得闹心。于是略一思忖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讲述了一遍。 秦穆却没有再说什么。 紧接着,房内的烛火被熄灭。 一片寂静地漆黑中,两人节奏不同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殷笑渐渐了有困意,然而似睡非睡间有猛地想起什么,迷迷糊糊地问道:“那棵梅树……灵慧道长在刺史府作客时,就没发现他有问题?” “没发现。”秦穆的声音立刻响起,在黑夜中显得格外低沉,“他一直住在前院客房,从没接近过那间院子。也没发现刺史府中有何不妥。” 她“哦”了声,“明天我要去处理一下。那棵树已经鬼气森然,若是天长日久,恐怕生出祸患。” “你打算如何处理?” “砍柴烧火。”她哼唧着应声。 然后昏昏沉沉间听见他说了句,“夏知秋的尸体在郊外找到了,蛊毒发作而亡。” 殷笑心绪一动,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再也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竟然莫名地变成了一条鱼。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浮浮沉沉,最终被水流推到了一堵石门前。石门上长着滑腻的水草。上面雕刻的图案隐约可见,似乎有些眼熟。 她努力想要瞧个仔细,却突然一阵天翻地覆。 翻卷的水波终于静止,她又来到了那开满淡紫色花朵的山坡。 美丽的女子在花间婀娜起舞。不远处,男子一步步悄声向她靠近,突然伸手将她抱进怀中原地旋转。两人执手远去时,回眸向她这里看来,面上笑容幸福满足。 殷笑叹息着醒了过来。 天色已然放亮,她出神地看着角落里架子上的瓷瓶,心头忍不住一阵五味陈杂。年少时地夏知秋错过了那个在曾经喜欢在花间起舞的阿雪,却又在死后和徐妙容执手相伴共赴黄泉。倒真是造化弄人了。 但愿来世投胎,两人还能再续一段美满的因缘的吧。 她一边感慨,一边翻身坐了起来。然后电光石火间,脑中蓦地有东西闪过……梦里那扇石门上的图案,其中一部分不就是和夏知秋那块玉佩上雕刻的一样么! 难道说,秦穆要找的东西,是在水中?! 她“扑棱”一下跳到地上,边兴奋地喊着,边急急地绕过屏风,“王爷,我知道了!你要……”话音戛然而止,床榻上空无一人,净房中也不闻水声。秦穆竟是早早地起床离开了。 ………… 殷笑在行辕里转悠了一早上也没找到秦穆的踪影。并且无论问哪一个“晖王殿下去了何处”,对方都是整齐划一地答曰:“不知道!” 最后她干脆把这事扔到了一边。 反正又不是自己的事情。王八不急,她急什么?! 秦穆从郊外军营中调来一队士兵,将刺史府整个围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提前打过招呼,殷笑进门时并未收到任何阻拦。负责的校尉只盯着她打量了几眼,便痛快放行。 徐战庭并不在府中。而是被秦穆软禁在了另外的地方。 徐妙容和四夫人已死。如今这府上已没了往日的气氛,只剩下一片冷清惨淡,人人自危。唯有那园中的红梅鲜艳依旧。可若按照此地气候算来,花期也不过只余不到半月。当真是芳华刹那,流年转瞬。 殷笑刚一踏进院子,便听见那妖娆妩媚的笑声。角落里的梅树枝桠摇晃,在向她招手打着招呼。 她一步一步走得不紧不慢。到了近前后,将从仓房里找来的铁锹斧头往脚边一扔,笑着拍了拍树干,“四夫人已经死了。你的仇报了,还开心么?” “呵呵……”娇媚的笑声又起,有种说不出的怨毒,“可惜了,徐战庭还没死。不过我听这府中下人说,他已经被晖王看押起来,想必好日子也到头了。” 殷笑闻言摇了摇头,“好歹一张床、上睡过,你何必这么狠毒。”说着,她用拳头砸了砸树干,“若不是因为你,他也不会落个窝藏奸细的下场。说吧,你到底是谁?真正的兰雪在就在五年前新民府那场泥石流中遇难了。” “你……你竟然知道!”那声音因为惊愕而骤然尖利。 殷笑也不等她回答,从衣领中拽出银戒戴在指上,然后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树干。 一瞬间,她感觉到有什么力量在隐隐抗拒抗拒着,但很快便被压制下去。诸多纷乱的画面再次一股脑儿闪现出来,却是由她来任意读取,而非凭借对方展现。 她看见十几名容貌姣好的胡服少女,每日都在接受着各种繁重严苛的训练。如此日复一日,转眼间已是个个出落得娉婷娇艳。然后她们又被各自分开,其中一人拿到一本手札之类的东西,丝毫不敢怠慢的反复背诵着。 紧接着画面一转,那女子已是一身大衍朝服饰打扮,独自进了青州城。再然后,便是她曾经看到的画面,惊鸾一舞,惊艳四座。 一切都已得到肯定,没有了在继续的必要。 殷笑松开树干,顺手折了根细枝下来,“你说你都死了,还怕我知道你是哪里的鬼?”说着,她弯腰拿起了铁锹,“知道么,我最讨厌别人把我当傻子。四夫人害了你是事实,可你何必要冒充兰雪来骗我。”语毕,她一锹一锹,开始铲起了树下的土。 “你要干什么?!”那声音尖锐而慌张。 她抬头咧嘴一笑,“不干什么。斩草要除根。所以我这就把你挖出来,然后砍成柴,烧火烤鸡吃!” “住手!不要!贱人你快住手。” “求求你,不要……” 殷笑对一切声音充耳不闻,只埋头苦干自己的。实在被那声音吵得烦了,就用手上的银戒贴上树根。然后便是声声惨叫,和许久的安静。 工程比想象中要浩大的多。 差不多三个时辰之后。当她将那棵梅树彻底连根拔出,又劈成了一段段的短木时,已经没了烤鸡的心情和精力。 殷笑蹲在地上喘了半天的气。最后将所有的枝干拖到空旷的地方,掏出了火折子。 新鲜的树枝不容易引燃,废了好半天的事才让火燃烧起来。 一缕一缕的黑烟升腾而起,夹杂了阴冷的鬼气。随着火势增大,凄惨的尖叫声也不绝于耳。 有看守的兵丁和尚能自由活动的下人发现这里起了火,端着水盆匆匆赶来。却被殷笑统统阻拦在了院外。 直到火苗蔓延至所有的树干,她才转身离开。然后看着一名领头模样的兵丁,一本正经的吩咐道:“晖王殿下觉得这棵梅树长得不正经,让我来将它烧掉。你们看着点,务必让它彻底烧成灰。小心别起了火。”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抬脚就走。离开刺史府之前,还不忘了跑去厨房,顺几样点心权当午饭。 从刺史府出来,已经是将近申时。 今天天气不大好。天上灰蒙蒙地,总有种风雪欲来的感觉。 殷笑累的腰酸背疼,也没心情闲逛。干脆沿着长街慢慢悠悠地往回溜达。 快到行辕门口的时候,看见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正在台阶下面徘徊踱步,竟然是阿顺。她急忙加快了步子朝他走过去,口中叫道:“阿顺!” 对方闻声转头,见是她,立刻眉开眼笑,“殷姑娘,我可把你等着了!” 殷笑一愣,“你找我有事?” “不是我找你,是我家公子。” “你家公子?”她奇道:“他不是昨天就回京了么?!你怎么没一起?” 阿顺“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个银制的小长命锁,“公子走的急,昨个儿给忘了。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给我这个东西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殷笑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没接。 阿顺将锁举到她眼前,指了指上面的花纹,“殷姑娘,这是白家的徽号。以后姑娘若有什么困难,见到的商铺凡是有这个图案的,拿着这锁进去便可求助。”说着,他直接将东西往殷笑手里一塞,“东西送到。小的告辞了。”像是怕她拒绝般,转身便跑。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定情信物 “唉……唉……”殷笑冲着阿顺的背影喊了两声。可对方却充耳不闻,脚下抹了油一样跑得更快。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殷笑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直到人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才拿起那只被强塞进手中的长命锁,反复打量了起来。 谁知刚看了没两眼,一道阴影突然从头上笼罩下来。紧接着绛紫色衣袖出现在视线中,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上长命锁上的银链,再稍稍用力一扯。东西瞬间脱手易主。殷笑惊讶地转头,就看见秦穆不知何时出现在行辕门口的台阶上,此刻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从她手中抢来的银锁。 殷笑也没急着管他要,只低低地叫了声,“王爷。” 秦穆侧目斜睨着她,语气中带了几分调侃,“定情信物?” “啊?!”殷笑一愣,随即摆手否定道:“不是的!阿顺就是来帮他们家公子送个东西,我们两个没关系的!” “嘁……”秦穆发出一声轻嗤,“谁说你和那小厮有关系?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丫鬟了?!” 不是丫鬟,难道还是哪个享福的千金小姐。殷笑没说什么,可撇嘴时的神情却将她的心绪泄露的一清二楚。 秦穆看着她的反应,低声冷哼,“哪个丫鬟若是像你这般没规没矩,早就被主子乱棍打死了。”说完将那支银锁递还给她。 殷笑接过后又细看了两眼。揣进怀里时,听见他忽然说了一句,“白冉是不可能娶你的。” 她动作一顿,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那副懵懂迷茫的样子落在秦穆眼中,让他心中莫名就升起一丝烦躁。 “白家是本朝五大世家之一,规矩甚严。白冉是未来家主的最佳人选,他的妻子,即便不是皇亲国戚,也该是世家嫡出。绝对不可能随随便便娶一个。就算是妾室,也不会是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你若要同他在一起,只能是为奴为婢。最好的名分,也不过是个侍妾。” “所以呢?”殷笑眨了眨眼,听着他的话,愈发的满头雾水,“王爷和我说这些做什么?”白冉要娶皇亲国戚,还是娶街头乞丐,和她有什么关系么?她又不是白家长辈。 “本王只是好心提醒你,不要妄想和自己身份不符的东西。你和白冉是不可能的。若是不想让自己在深宅之中委屈一世,就别对他动心思。” 这一次,殷笑总算是听明白了秦穆的意思。只不过……秦王八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出来,她和白冉是那种关系的啊!好端端地,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她略感无奈地叹了口气,“多谢王爷好意提醒。不过我和白公子就是很普通的朋友,绝对没有其它关系的。” 秦穆不屑挑眉,“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他那种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向来不都是你们这些姑娘家心仪的对象么?” “可王爷也说过,我不是姑娘家啊!”殷笑不以为意地摊了摊手,“就算万一将来哪天我倾慕于他。想必白公子也是不愿意做个断袖的。所以我俩现在不是那种关系,以后也不可能是!” 秦穆勾唇冷笑,“那样最好!”说完袍袖一甩,转身进了行辕。 殷笑看着他的宽阔的背影摸了摸鼻子,忍不住小声儿嘟囔,“这是脑袋里哪根儿筋又搭错地方了?有毛病!” ………… 秦穆人高腿长,才走过前院,便和殷笑拉出了老远一段距离。 她也不刻意去追,就慢慢悠悠蹓跶自己的。然后眼见着他的背影在院门后消失不见。 殷笑一只脚踏进院子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书房的门快速关闭。“嘭——”地一声巨响,震的房檐上的瓦片都颤了几颤。 她咧了咧嘴,低低地骂了声“脑子有病”。脚下一偏,径直往卧室的那扇门走去。谁知前脚刚踏上门前台阶,略带愠怒的低呵便从旁边书房传出,“谁准你进去的?滚这边来!” 殷笑毫无准备之下被吓得一个哆嗦。还不等做出反应,不耐烦地催促便再次响起,“磨磨蹭蹭的,难道还要本王亲自去抱你不成?!” “来了来了!”她急忙应声,一边在心中将他骂了几十遍,一边迅速的闪身到书房门前,推门而入。 秦穆坐在书案后面,面色明显有些阴沉。见殷笑进门后就杵在门口不动弹,不由皱眉,“站那么远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往前两步。” 闻言,殷笑往前蹭了极小的两步。见他眉心疙瘩渐紧,急忙又迈了一大步。 秦穆满意地“嗯”了声,脸色和口气也稍稍缓和,“听说你今早一直在找本王?” “是。”殷笑点头。 “有什么事么?” “……”殷笑张嘴,刚想说有,却又把话咽了回去,“王爷,咱们打个商量行不行?” “商量?”秦穆疑惑挑眉,“你又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殷笑“呵呵”了两声,“那个,我也不是白商量的。您把我的两只铃铛还给我,我告诉您,雪菩提大概在什么地方。” 秦穆眸光一闪,“你知道血菩提在何处?” “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是有些线索。” 秦穆薄唇微抿,半信半疑地打量了她片刻后,倏地轻笑,“什么时候,两只铃铛都是你的了?本王怎么记得,只从你身上搜到一只。另一只分明是在拓跋追的凶阵中找到,怎么竟也成了你的?!” “那一只肯定也是我的!”殷笑晃着脑袋,振振有词,“你听说过双生子有两个娘的么?同样道理,那两只铃铛长得一模一样,一定也是孪生的。自然该是同一个主人。说不准地宫里的铃铛,是我师父挂进去,给我留的线索呢!” “那你是想要铃铛,还是想看看铃铛上有没有师父的线索。” “都想。” “都想……”秦穆重复着两个字,似笑非笑道:“拿了铃铛,迷昏这里的守卫,然后好逃出去,是不是?你放心,一年期之后,你欠本王的债清了,我自然会把你的铃铛还你,让你有多远滚多远!” 你才有多远滚多远!你有坚硬地壳儿! 殷笑心中默默回击着,面上笑得谄媚无比,“王爷,您看,您把我留在身边使唤,是为了还债。那既然是还债,就不应该只有这一种方式。我告诉您您想要的线索,您把我的铃铛还给我。这不是挺好的么。” “听上去倒也有些道理。”秦穆摸着下巴,似乎也有些赞同。 殷笑急忙顺杆上爬,趁热打铁,“就是就是。我又不是要一下子都还清,只不过……” “只不过……”秦穆摆手打断了,“你身为本王的婢女,替主子分忧解难,难道不是分内之事么?怎么总想着讨价还价?看来是教训的少,应该让蓝羽每天赏你一顿鞭子才是。” “你……”殷笑气结。终于领会到坊间传言的真正含义:和晖王谈条件,与虎谋皮。 她咬牙切齿地瞪了他老半天,想骂似乎又不敢。最后只好气哼哼地转身走人。 男人爽朗地笑声一阵阵在身后响起,她愈发觉得气闷。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重现着将一只王八煎炒烹炸清炖红烧的场面。 一只手碰上门闩的时候,他忽然开口,“等一等!” 她只作不闻,泄愤般拉开了房门。 “本王可以还你一只铃铛。” 笑意十足的声音再次响起,成功地让她停下脚步。 殷笑乌溜溜地大眼睛转了两圈,转过头来满眼犹豫地看着他,“你逗我玩儿?” “本王是认真的!”秦穆说着,从袖中掏出两只一模一样地铃铛放在桌案上,“你自己来看看哪一只是你的。我也分不清楚了。” 殷笑仍旧不敢置信。怔愣了一瞬后,她饿狼扑食一般飞奔到了近前。然后一手拾起一条银链,将两只铃铛都拿了起来。 碧绿色的石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发出极其轻微的响动。 那一瞬间,似乎有一声微不可闻地呢喃划过耳畔,“阿竹……” 等到再想仔细辨认,却只听见秦穆疑惑地声音,“你怎么了?闲的没事发什么呆?” “啊?”殷笑蓦地回神,“没什么,就是刚才忽然想起些事情。” 秦穆没有追问她想到了什么,只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快些辨认。 殷笑轻呼出口气,将右手那只收起,左手那只放回了桌上。 秦穆拾起来看了看,有些奇怪道:“你是怎么认出来的?”最后一次从地宫回来后,这两只铃铛他闲来无事就拿出来瞅瞅,却根本找不出任何分别。 “王爷还记得我说过么,这铃铛认主。所以不用我来辨认,它会自己告诉我。”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地宫里那只铃铛,她是摇不响的。 “听上去倒是挺玄乎。”秦穆笑了声,目光在两人手里的铃铛上徘徊了一圈,脑袋竟突发奇想:一人一只,怎么看怎么像是定情信物。 他急忙将这不着边际的荒唐想法抛到一边,故意严肃了神情正色道:“你的铃铛已经还给了你。说说吧,本王要找的东西在何处?” “王爷可确定雪菩提就在拓跋追父亲的陵寝中?” “确定!” “我昨夜曾经做了个梦。根据梦中的场景,拓跋追父亲的陵寝,十有八九……是建在水下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谁才是狐狸 当年北夷汗王摩柯去世后,趁其四分五裂之际,前朝廷曾经一度派兵渡江北进,收复了大片失地。 等到局势稳定时,便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其中由北夷分离出来的北牧一族,大概就栖居于齐峦山东南部。如今的青州等地。 秦穆听过殷笑对那个梦境的讲述后,先是将玉佩上的图案拓印下来命人查找出处来历。然后又弄来了一张不知何时遗留下来的北牧地图,再对比着现在大衍朝的山川地形图。将所有可能建造老可汗陵寝的地方全部圈出,再派人挨个秘密查探。 齐峦山中河流丰沛。而且虽说正月已经过去大半,可北地却还是千里冰封,使得探查难度加大。更何况拓跋追父亲已经去世足足一百五十多年,这期间沧海桑田,山河变迁,总有些地方已面目全非。所以等到他派出去的人全部反馈回消息,已是二月份的事。然而所有人却都一无所获,甚至半点蛛丝马迹也未曾寻到。 并且这月余的时间里,殷笑每天吃的饱睡的香,再也没做过半点有提示的梦。 这样的情形,纵使秦穆再沉得住气,也难免开始焦躁。而他不顺心的直接后果,就是殷笑的日子也过不舒坦。 于是在不知道第多少次被他无端找麻烦之后,她终于忍无可忍,不厚道将矛盾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王爷,灵慧道长不是擅长观星占卜之术么?你为何不找他算上一卦,说不准就等得到什么有用的提示呢。” 结果灵慧道长这一卦起出来,却也是算和没算没有太大区别……第五卦水天需。云上于天,利涉大川。 秦穆看着得出的卦象忍不住勾唇冷笑,“云上于天……嗤……这是告诉本王水里没有,得上天去找么!” 殷笑听着他冷森的语气,小心肝儿砰砰直跳。尽量将自己缩成渺小的一团,免得被他迁怒。 灵慧道长不明就理,又仿佛没有察觉到秦穆暗藏的火气,捋了捋山羊胡,晃着脑袋振振有词道:“非也非也……王爷,此卦虽是坎在乾上,为小凶之相。但却也是大器晚成,收成在后。云行于天,必得甘霖普降。所以王爷只需静待时机便可,若是太过急进恐怕适得其反。” “那这时机,得待到何时?”秦穆强压了火气,语气阴冷依旧。 “这个……”灵慧道长捋了捋胡子,正要把常用的那句”天机不可泄露“搬出来,却被殷笑急忙出声打断了…… “道长何不再开一卦,算算这机缘何时会到!”她虽不知道灵慧到底要说些什么,但直觉这牛鼻子嘴里没好话,真让他说出来,恐怕秦穆彻底要喷火。 然而灵慧却不领情。闻言,顿时冲她吹胡子又瞪眼,“无知小儿,贫道这卦岂是随意便开的?!以凡人之资频繁窥探天机,且不说是否会遭报应,卦象必然不会精确!贫道岂能随意占来糊弄王爷?” “你就说你学艺不精,道行不够不就得了!”殷笑摸着鼻子低声儿嘟囔了一句。 谁知灵慧牛鼻子耳朵比狗还灵,竟一清二楚的听了去。 “你……”他气得山羊胡蹦了几蹦,最后却只是冷哼着一甩袍袖,“无知!贫道不和你个无知的黄毛丫头一般见识!” 秦穆实在被两人吵得闹心,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殷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咬了咬唇,短暂的犹豫后还是狠心跟了上去。结果刚走了没两步,就听见前面那人不耐烦地声音传来,“随便滚去哪里,本王现在不想看见你!” 她讪讪地停下步子,一直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冲着秦穆离开的方向愤愤地竖起了中指。然后哼哼着转身往后门跑去。 ………… 二月的青州天气开始转暖。街上往来行人中,有不少已经脱去脱去了厚重的冬袄,换上新装。 然而刺史徐战庭被革职查办一事,却依旧开始人们茶余饭后热衷的谈资。 按照大衍朝律例,三品以上官员任免,要先由户部拟定推荐,再呈报尚书省筛选,最后还有经过圣上亲自裁决。所以如今青州刺史一职仍旧在缺。州中大小事务,都暂由辖慑北地军政的晖王府代为处理。 殷笑在街上逛游了将近两个时辰,花光了荷包里那几枚可怜的铜板后,终于想起了那枚刻着狼头的乌金石。记得那时在郊外地宫里,秦穆说过这东西没用了,随便她当掉换银子花。可后来一直没找到机会。这会儿她想吃云吞又囊中羞涩,刚刚好应了急。 这青州的大街小巷,她始终没有机会逛的熟悉。左顾右盼间,看见前面不远的路口处有家当铺,急忙朝走过去。可等到了近前的时候,殷笑却发现这地方实在有些熟悉。抬头看了眼当铺匾额上的“六合”二字,猛然想起那一晚就是在这里将那只玉佩归还给徐妙容的。 她心头不由一阵唏嘘,轻声叹息后,举步走上了台阶。 当铺里这会儿生意颇有些忙碌。有两个赎当的,还有个带了丫头的富家小姐在挑选着稀罕物。把仅有的一个小伙计忙活的团团转。 殷笑反正不着急,便没有出声儿催促。索性在店中待客的圆桌边坐下来,先歇歇脚。 柜台后面那道门的门帘儿这时动了动,被人挑开了。一个身材高挑却精瘦的中年人从内堂走了出来。 这店中人不算少,然而对方的目光却是直直地落在了殷笑身上。 殷笑感觉到有人注视着自己,便回视过去。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那人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波动。 她不明所以地蹙了下眉,紧接着看见他绕过柜台,径自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鄙人吴齐,是这当铺的掌柜。姑娘看着眼生,是当东西,还是要买些什么?店中稀罕的小玩意儿不少。不管是买是当,都保证价钱公道。” “当东西。”殷笑也不和他多言,边站起身,边从怀中掏出了那枚乌金石托在掌中给他看,“掌柜的,这个能当多少?” 吴齐看着她手上的东西明显一怔,“可否让我仔细一看?” 她点了点头。 吴齐拿起石头,冲她微笑颔首,然后便仔细查看起来。 大约也就一小会儿的功夫,他笑着将石头又放回了殷笑手上,问了一句,“这东西……原不是姑娘的吧。” “的确。”殷笑痛苦地点头承认,“你怎么知道?” “这上面的狼头,是北夷人惯用的雕刻手法。而且这上面的狼头上单侧四根胡须,该是北夷贵族所用之物。” 这话秦穆当初也同她讲过,殷笑上下打量了中年人一眼,挑眉道:“所以呢?” “所以这石头不是姑娘的。”吴齐袖手垂在身前,笑得很是别有深意。 殷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脸上的笑容碍眼,有些不痛快道:“你是觉着我不像北夷人,还是觉着我不想是贵族?” “两者都是。”吴齐看着她,明显在抑制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呵……你是怀疑这石头是我偷的?” 吴齐略略颔首,“鄙人并非此意。” 殷笑冷笑了声,“本姑娘的确都不是。这石头是我情郎送给我的,不过那负心汉在北夷另取了权贵之女,与我恩断义绝了。所以这东西我也不想留了!你当是不当?” “当!”吴齐干脆地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我只能出二两银子。姑娘可愿意?” “三两!”殷笑讨价还价,“死当不赎,一手钱一手货!” “好!成交!” ………… 秦穆将捻起的两颗棋子轻轻落下,棋盘上的笑脸图案瞬间因为长出眼睛而变得鲜活起来。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室内,冲着座上的人恭敬行礼,“王爷,半个时辰前,殷笑在六合当铺当出了那枚刻有狼头的乌金石。” 秦穆屈指敲着桌沿,“嗯”了声示意他继续。 “她刚走后不久,那石头就被人赎走了。” 敲击的声音骤然停顿,“什么人赎走的?” “白家商号在青州的负责人,白鑫。” “白家?”秦穆颇有些意外,他转头看向黑影,眉心微微隆起,“白家怎么还掺和进来了?” “属下估计是巧合。”黑影斟酌着说道:“白鑫似乎要给什么人送礼。当时在当铺中挑了许多东西,那石头是当铺掌柜当成赠品转赠出去的。” “呵……”秦穆闻言笑了出来,“巫家的人还真是个个属狐狸的!” “那白家那边……还要继续盯么?” “盯着吧。不过本王若是那丢石头的人,就当它再也找不回来了。绝不以身犯险。”秦穆说着一抬手,将棋盘上棋子全部打乱,然后抓起来“哗啦啦”扔进罐子中,“巫滟和巫寒去了哪里?” “天成山,云英庄。” 秦穆恍然,“三月三英雄会,本王倒是给忘了。不过巫家会出现,倒还是第一次。” “他们不是去参加英雄会的。”黑影答道:“是云英庄前段出了怪事,请他们前去解决。” 秦穆对这个话题不甚感兴趣,只不屑地哼笑,“需要找巫家人解决的怪事。呵……”说完忽然想起什么,“殷笑呢?还没回来?” “没有。” “她现在何处?” 黑影明显静默了一瞬,“在南四条街上……吃卤煮。”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歪打正着 第四碗卤煮下肚的时候,殷笑抬头看了眼天色,发现已是日头西斜。原来不知不觉间,竟逛游了将近一整天。 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从荷包里掏出最后十几枚铜板,招呼老板结了账,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 街道北岸下的人工湖上没了摊贩,不复她初来青州那晚喧嚣繁华的景象。只有一群孩童在湖岸附近的冰面上耍闹嬉戏。 殷笑沿着湖岸慢慢蹓跶,途径和徐妙容初次相遇那处地方时,忍不住再次驻足。她看着已有融化迹象的冰面微微出神,脑袋里浮现的却是那块玉佩上的图案。 拓跋追父亲的陵寝,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难道她那个梦,真的只是一场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意义? 雪菩提的确是疗伤圣药,她虽然说不太清楚,但却可以肯定自己曾经在某本书中曾经读过。可她并不觉得秦穆如此迫切地想找到这样东西,是如他自己所说那般,只是不想让敌人得到。 她并不关心他有什么目的。然而却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近段时间以来也时常会莫名地感到烦躁。甚至偶尔还会觉得思绪混乱不安。似乎总有什么曾经遗忘的东西在蠢蠢欲动着,想要破土而出,但却又无能为力。 殷笑从怀中掏出了那支铃铛。 碧绿色地石片摊在她白皙地掌心上,显得越发鲜艳。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将铃铛收回怀中,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今天在书房里辨认铃铛的时候,她肯定了两件事:第一,这只铃铛对于秦穆是无效的,不能蛊惑控制他的心神。第二,她的确在另一只铃铛上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但却不能肯定那是属于谁的。 因为那气息实在是太过久远,久远的好像不存在于这个朝代,而是来自于时光的另一端。 可为什么会是这样?她怎么会对那么古老的东西感觉到熟悉? 太阳穴突地一阵跳痛,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殷笑咧着嘴,缓缓地呼出口气,将视线眺向了远方。等到疼痛稍稍缓解,正要转身离去,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呼喊惊叫声。 殷笑急忙转头,就看见靠近岸边的冰面不知何时裂了个大口子,方才那几个嬉闹的孩童有人已经掉入了水中,另外几人吓得惊慌尖叫。有两个年纪小的已经连滚带爬地逃向岸边,口中大呼救命。剩下三个年纪稍长些地伸出手想要去救同伴,但却又不得要领。 “咔嚓”一声脆响,浮冰再次迅速开裂。又有孩童掉入水中。 一时间,街上人声鼎沸,乱做了一团。 殷笑看着这场突生的变故,不由瞠目怔愣。一不留神间,被人撞上后背,踉跄一步险些自己也掉到岸下。 附近摊贩已有反应迅速地行动起来,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长竿伸入湖中,高声冲湖中呼喊,“攀住浮冰,抓住竿子!” 然而冰面太滑,不易攀附。倒是有一名孩童伸手抓住了竹竿,结果却因为人小力弱,加上湖水冰冷冻硬了身体,又失手放开。然后在挣扎间沉下了水面。 北地人擅长走冰,熟悉水性的并不算太多。终于有会水的人赶至跳入湖中,却因碎冰碍事,无法完全施展手脚,效率甚低。 这个季节湖水冰冷,大人尚不能抗住一刻,何况孩子。若是再不能救人,恐怕冻也要冻死了。 殷笑不由得也跟着一阵焦急。她跺了跺脚,转眼瞥见旁边某家小商户护门的闸板就戳在门边,顿时灵机一动朝那里跑了过去。 商铺老板不在,想必也在跟着聚在了湖边。她挑了块面积最大的,双手环抱将它搬去了湖边,然后使足力气朝两名水中的孩童扔了过去。浮冰溜滑不易攀爬,但这闸板浮水,可以攀爬救命。 可板子浮在水面上只前行了一步便停了下来。距离那两名孩童还相距甚远。殷笑情急之下又拆了旁边小摊上支撑棚顶的木竿。愤力地用它将闸板捅向两名孩童。 “快点快点,快爬上来!” 街道上有阵阵马蹄声疾驰靠近,和慌乱的人声交织一处,更显混乱。 殷笑手上动作不停,分神看了一眼。只见一身白色锦袍的秦穆端坐于通体乌黑的马上,薄唇微抿,面色冷沉。身后一队乌衣卫打马跟随,个个神情肃穆,傲气凛然。 她眼前一亮,总算见到了救星。也不管马上那人能不能听见,隔着老远就冲他喊道:“王爷,王爷!有孩子掉水里了!快救人!” 秦穆神情微动,应该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减慢速度策马前行的同时,偏头和落后半个马身的青锋说了什么。 后者立刻勒住缰绳,连同身后十数名乌衣卫一起翻身下马。然后一边高喊着“乌衣卫在此救人,众人让开道路!”,一边利落地挤入人群冲到岸边,破冰的破冰,入水的入水。雷厉风行又井然有序。 殷笑彻底松了口气,冲着骑在马上正向自己靠近的秦穆咧了咧嘴。 可对方却并不太领情,见她朝自己笑眉峰愈发隆起。 切……端什么架子!殷笑收起笑容不满地撇了撇嘴。随即发现他脸色更黑了。 “小心!”低沉地呼喝声响起,但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而殷笑也终于明白秦穆脸色不好,是因为她一只脚不知何时已经踩到了岸边的冰面上。她原本就已经极靠近边缘,这会儿鞋底“呲溜”一滑,整个人就失去了重心飞身朝湖中扑了过去。落水时手上的木竿敲到大块浮冰,震得她胳膊发麻,来不及攀附岸边。 湖水冰冷刺骨,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比她想象中地还有难以忍受。 殷笑被冻得一个激灵,泄了气,猛灌了几口冰水。瞬间便冷得里外通透。 短暂对脑海空白后,她本能地闭住呼吸,止住下沉趋势。趁着身体被冻僵无法动弹前,拼命划动手脚向上浮起。一切如此生疏又如此熟悉。让殷笑不由得短暂失神……她会游水?她怎么不记得自己会游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她自己没有半点印象。 她微微恍神,于是便忽略掉头顶上的一大块浮冰。等到发现时,因为上蹿势头太猛已然来不及闪躲。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冰块下面。 殷笑顿时眼前一黑,疼得脑袋里阵阵发懵。身体瞬间下沉,冰冷的湖水再一次大口大口灌入胃中。 手脚乱了节奏,她胡乱扑腾着。等到稍稍找到些章法时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水下并不算特别漆黑,隐隐约约地,她看见前方似乎是处石壁。她急忙浅了过去,想赶在坚持不住前碰碰运气,顺着那里重新浮上岸边。然而到了近前,殷笑却蓦然怔愣。 那不是石壁,而是一道石门。上面长满了水下苔藓,勉强能看见上面雕刻的花纹。 这情景……竟是和梦境中一般无二。殷笑心潮激荡,猛地想起初到青州那晚,在夜市上听来的传言…… “这湖是前朝一位大善人修的,已有百余年历史。”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奇巧的法子,没有源头却能百年不干。” 其实什么法子也没有用,因为这里本就是一处风水极佳的地方,才能滋养这人工水脉百年不绝。而拓跋追给自己父亲修建陵寝,选在此处再合适不过。所以这湖也从来不是为了避免金戈,祈福而修。恐怕都是为了给这座陵墓做障眼法。谁能想到,拓跋追会将父亲的陵墓修建在了人工湖下面。 一串急促的气泡从嘴角溢出,殷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她慌乱地挥动手脚,想要划水上浮。却发现自己竟手脚发软,没了力气。 视线渐渐模糊,意识也越来越昏沉。有湖水从鼻子里呛了进来,她张开双唇,再也无力抵抗湖水的入侵。闭上眼睛,任由它们汹涌地灌入体内。 ………… 殷笑再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在水里,而是在岸上扑腾着。每扑腾一次,就张开嘴喷出一柱水流。等到她吐完了,胃里彻底空了,又被人拎起来用油纸包裹住,放在火炉上烤。 随着温度渐渐升高,她逐渐变得燥热难耐。她扑腾着,拼劲力气想要从炉上跳下来,可那油纸却裹得太严实,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变成鱼干儿的时候,又被人从火炉上移开,放到了砧板上。只是那砧板竟然是宣宣软软地,那个摆弄她的人也没有举刀宰杀,而是用一条毛巾她头上不断擦拭。擦完了,又找了块将她兜头蒙住。 世界顿时一片漆黑…… 再次醒来对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 模模糊糊地,她看见帷幔上的流苏微微晃动,是粉红色的。 紧接着,一张英俊地面容出现在视线中。她眨了眨眼,然后嘶哑着嗓子脱口而出,“王爷,我现在是人还是鱼?” 秦穆被她问的一愣,随即不无担忧地皱起眉头,在她眼前伸出了一根手指头,“殷笑,这是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救命之恩 殷笑对上他略显担忧的目光咧了咧嘴,“王爷,我没傻!” 秦穆”嗯“了声,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反正也没聪明过。“ 殷笑劫后余生,心胸正是开阔之际,懒得和他在口舌上计较。 喉咙一阵干痒,她咳了几声,想要翻身坐起却忽然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棉被下的身体动了动,然后她终于发现自己没穿衣服!而且还是一丝、不挂的那种! 殷笑瞬间惊愕瞠目。看向秦穆的眼神里渐渐由惊骇转化为生无可恋,“王爷……你……我……” 秦穆只看表情便明白她此刻所想。他眉梢微挑,语气中不无鄙视,“别想太多,虽说是本王亲手将你捞上岸的。但给你脱衣净身的,是客栈老板娘。这里是南四条街上的一间客栈。你溺水,又被冻僵了,本王便就近找了个地方先行救治。” 殷笑立刻松了口气,随即注意到秦穆也换了身衣服。只觉得更加震撼和不可置信……湖水冰冷刺骨,当时又有乌衣卫随侍在旁。可秦穆竟然亲自下水救她?! 难得地,她心头升起一丝感激。十分诚恳道:“殷笑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呵……”秦穆闻言低笑,屈指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一记,“口头说的不算。没听过大恩不言谢么?记得本王的恩情,将来是要用实际行动报答的!” 就知道是这样!殷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刚刚冒出来的那一点儿好感度瞬间归零。 秦穆看着她那气哼哼的样子,笑容愉悦,“还会不高兴,想必已经无碍了。”说着指了指一旁圆桌上叠放整齐的衣物和瓷碗,“起来把那碗姜汤喝了,然后随本王回去。”说完便转身走向门口,准备回避。 “诶?王爷!”殷笑急忙出声叫住了他。 秦穆步伐一顿,疑惑地转头看她。 殷笑却忽然沉默一瞬,“王爷……难道没看见么?” 秦穆一怔,疑惑道:“看见何物?” 她缓缓吸了口气,“我看见了长满水生苔藓,刻着图案的石门。王爷,您要找的地方……就在这人工湖的水下!” ………… 每日的戌时到亥时都是南四条街一天之中最繁华的时候。然而今晚整条街却都被铁甲卫士团团围住,满是森严肃杀之气。 秦穆以追捕逃犯为名,清散了街上所有摊贩。又勒令街边商户停业休息,并且窗门紧闭,不得窥伺外出。 人工湖在南四条街街北,而殷笑第二次沉底之后,虽然记不得具体为止,但总归不会离开湖水南岸太远。乌衣卫中的蓝组主司情报,橙组擅长水战,青锋将他们混编后分成十二组,沿岸边不同方位入水。 然而半个时辰后,所有人陆续返回岸上,却都一无所获。 直听得殷笑又惊又急,“怎么可能没有!我在水下看的清清楚楚的!这人工湖面积很大,是不是你们漏掉了?”若是梦境,有可能是胡思乱想所致。但今天水下但景象,她可以肯定是自己实实在在看见的,绝非幻觉。 秦穆抿唇不语,幽深的目光盯着漆黑的水面,眉峰微隆若有所思。 “会不会是我们下潜的深度不够?”一名浑身滴水的乌衣卫犹豫着猜测了一句。正是晚宴那日在刺史府呵殷笑有过短暂接触的橙一。 秦穆仍旧沉默。倒是旁边的青锋奇怪道:“这一座人力开凿的湖,能有多深?!“ “比想象中要深很多。”橙一答道:“我们是估计着殷姑娘当时可能下沉的深度,再往下多探了一段距离。但是始终没有到底,也不知下面还要多深。水下漆黑一片,夜明珠的照明范围实在是有限。” “你说水下漆黑一片?”久不做声的人忽然开了口。 “是。”橙一恭敬颔首。 秦穆转眸看向殷笑,眼神逐渐深邃,“乌衣卫携带夜明珠尚且视物艰难,你当时在湖中,是如何看见的?!” 殷笑蓦地怔愣,刹那间醍醐灌顶。 “王爷……你的意思是:我看到的,和他们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秦穆只是注视着她,不置可否。 殷笑咬唇皱眉,努力回想了半天,也没觉得当时的情景有什么特殊之处。 “也许是障眼法。”秦穆淡淡地说道:“就如同你在安阳沈府地道中看到的那样。本王当时下水时,深处同样也是漆黑一片。” “有可能。”殷笑赞同地点头,紧接着忽然想起什么,“王爷,既然水下漆黑难辨。那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秦穆闻言眉心微动,一瞬间神情变得有些微妙,“在水下时,我听见了你的铃铛在响。” “!!!”殷笑不由惊骇。 她的铃铛在响?!可她当时并没有摇晃铃铛,也没想起来在上面加持意念。秦穆怎么可能听得见?! 事实上,秦穆当时也感到震惊。因为那铃声只有他听得到,并且像是专门在做出某种指引。他起初以为是殷笑特意向他传来的求救信号,可等在水中找到她时,她已完全没了意识,然而铃声却仍旧在发出响动。 这些话他没有对她解释。殷笑苦思不解时,他已经不再纠结于此。反正奇怪的人身上发生什么离奇的事,都属正常。 “青锋。”秦穆转头看向身旁的侍卫,低声吩咐道:“回行辕取本王的避水衣来。” “王爷……”青锋立刻不赞同地皱眉,“您要亲自下水?” 秦穆也不解释,只不容拒绝地又重复一边,“去取避水衣!” 避水衣是秦穆十六岁生辰时,先皇所赐。传闻此物是由蛟龙皮肤所制而成,穿上可以在水中穿梭如鱼,上岸后滴水不沾。 传闻自然是免不了夸张,但避水衣的确能减小水流对人的阻碍,省下不少力气。还能隔寒隔热,让人不受水下温度影响。上岸后虽说不至于滴水不沾,但里面却是无碍。 可青锋取来避水衣后,却没想到秦穆竟示意他交给殷笑。 殷笑也有些意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王爷是要我下水?” “别说你不会水。”秦穆语气笃定,说着冲客栈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去换上。 其实她之前的确不知道自己会水的。殷笑摸了下鼻子,撅着嘴转身朝客栈走去。 再出来时秦穆已安排好一切等在岸边。他没有换装,只是脱掉了宽大的外袍,穿着里面的玄色深衣,腰间束着三指宽的皮带。旁边大概五六名乌衣卫已经正装待命,头上的发冠应该是特制的,上面的夜明珠光华四溢,正好在水下照明。 “吃了。”秦穆抬起胳膊,在她面前摊开手。一粒药丸静静地躺在掌心。 殷笑疑惑地眨了眨眼,还不等开口询问,他已经主动解惑,“五阳丹可以短暂提升习武之人的内力,若是不会武功的人吃了可以用来御寒。避水衣只能护住躯干,你把它吃了,以免受寒。” “哦。”听说是好东西,她也不多问。拿过来直接扔进嘴里。 结果那丹药入口即化,而且奇苦无比。直苦的殷笑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秦穆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脸微不可察地扯了下唇角,率先走向她今天掉下去的地方,“下水!” ………… 若是白日里借着日光或许还能好些,此刻夜幕渐深,夜明珠在水下的照明范围大概也就只有半米左右。 避水衣的确让人省了不少力气。殷笑一边回忆着大致的位置,一边扶着石壁下潜。撑不住的时候,便从腰间摘下羊膜气囊换一口气。 大概换了三次气左右。殷笑发现下发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些光亮。 她急忙停住,回身冲着秦穆比划,示意他和其他人都往下看。 结果秦穆顺着她指的方向观察了许久,仍旧只看见一片漆黑,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他在水中调整了一下姿势,冲她缓缓摇头。 殷笑夸张地做了个惊讶的表情,看向秦穆身旁的一名乌衣卫。对方同样摇了摇头。她急忙再次俯身确认,只见那光亮虽然模糊,但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然后还不等她细想,秦穆已经做出决定,一把抓住她的腕子,带着她一起继续潜向湖底深处。 越往下,光亮便渐渐明显。殷笑也彻底确定,眼前的景象只有她才能看得见。这里并不是她白天落水时所见的石门,但看样子应该已经不远。 长满水苔的石壁上雕刻了许多图案,而那光亮,是来自于描绘图案的颜料。由于被水苔覆盖着,才显得隐约晦暗。 那些颜料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调制的,不仅在水中浸泡百余年不朽,竟还能发出温润的光芒。想必她落水那会儿能够视物,也是因为这个。殷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若不是身在水中,定要赞叹两声。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下,转头见秦穆正看着自己。面上探寻的表情在水中放大扭曲,看上去有些滑稽。 她忍住笑意,拉起他的手覆上石壁,一点点沿着石壁上的纹理慢慢描摹。 秦穆显然也感觉到了不同寻常,心头一震。然后另一只手扯了扯殷笑头上的发髻,又指了指石壁。做了个握拳出击的手势。 第一百二十五章 水下一吻 殷笑看着他的动作脑袋一阵发懵,隔离小片刻才勉强会意:秦穆是让她打破障眼法。 可她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啊。 殷笑又想冲着他翻白眼儿,可惜身在水下不好动作,便鼓起了腮帮子。秦穆见状抬手捅了上去,一小串气泡立刻从她唇角溢出,连续不断地漂浮向上。 她偏头躲开他的魔爪,从腰间结下羊膜气囊凑近嘴边,一边将里面最后一点空气吸干净,一边划动水流往后退开了一段距离。 一口气快要用光的时候,她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 石壁前面似乎罩上了一层透明的气流,随着湖水运动的节奏缓慢的荡漾流动。她心绪一动,用力搅动了几下周围的湖水,发现那气流层也跟着摇动的更加剧烈。 她急忙划水靠近,试探着伸出了手。指尖轻而易举穿破了气流层,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又抓起秦穆的胳膊试了试,依旧如此。 殷笑极其短暂地思忖了一瞬,从腰间解下一只新的气囊又换了口气后,咬咬牙从怀中掏出银簪朝着食指用力划了下去。 血珠从伤口出争先涌出,在湖水中很快便消散无形。像是蕴含了某种不可捉摸的神秘力量,她的血液融入水中的同时,那一层随波摇曳的气流也开始渐渐变得稀薄透明,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这障眼法,算是消除了么? 殷笑转眼看向身旁的人,立刻在对方的神情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众人眼中漆黑一片的水下瞬间有了微弱的光亮。当那一片若隐若现的石雕壁画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除了殷笑以外的所有人都惊奇怔愣,在水下面面相觑。 秦穆游到近前,伸手再上面摩挲了几下。然后回过身,冲着其他人比划了两个手势。众人立刻会意,迅速的分成两人一组,沿着壁画向两旁和下方扩散搜索。 差不多十数秒的功夫过后,刚刚下潜到左斜下方的两名乌衣卫划水返回。朝着秦穆比划着怪异的手势。后者缓慢点头,从腰间拿出个特制的小铜铃在水下摇响,将散开的众人全部召回后。便示意那两人前面带路。 下潜了不过四五米,殷笑便发现那扇紧闭的石门出现在了眼前,正是她失足溺水时看到的。顿时心头一阵惊诧……她记得当时只晕了很短暂的一瞬,怎么竟在湖中下沉的这样深?! 正想着,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神偏头,就看秦穆透过微微荡漾的水波,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用意很明显……快想办法开门! 她心头一阵哀嚎:明明水下是王八的世界,凭什么事事都要她这个陆生动物出头啊! 殷笑又鼓起了腮帮子,不情不愿地游到了门边。刚伸出手触碰石门的缝隙,便感觉周围水流一阵剧烈激荡。不明所以地回身看去,发现其他人同样也一脸意外。 这湖是人工开凿的,没有外来的水源,按理来说也不该出现如此明显的水流波动。除非有什么巨大的生物在水中,游动间才会掀起这样的波澜。 众人显然也意识到这点,惊讶过后,立刻从腰间掏出短刀,面向四周将秦穆围在了中央。随时蓄势待发。 可小片刻过去了,却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偶尔有几条小鱼穿梭游过外,并不见什么有危险的东西出现。众人面面相觑。 这时有一名乌衣卫露出恍然之色。他急忙浅到石门旁边,指着某处做了几个手势。 殷笑这一次看懂了:他的意思是刚刚自己无意中碰到了那里,突然发生的水里变化,会不会和这个有关系。 见状,她立刻潜到他身旁,然后看着石壁上的图案猛然间恍悟。夏知秋的那块玉佩其实是什么地图,而是钥匙。暗示出了开启方法的钥匙。 这里的图案正是和玉佩上所雕刻的一样。而且所有都是微微向外凸起的浮雕,却只有一只兽首上的眼睛和其它不同,是凹进去的。 她想也不想,直接伸手摁了上去。 那里果然便是机关所在,而且在水中浸泡了一百五十多年也未曾有半点腐蚀损坏。 殷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身旁的石壁在颤抖着。湖中水流越发剧烈激荡起来,“轰隆隆”地巨响在水中弥漫开去,直震的人耳膜胀痛,五脏移位般难受。她咬紧牙关用力下按,直到指下机关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水下轰鸣声不绝于耳,石壁晃动得越来越厉害。湖水翻滚动荡,开始形成一个又一个漩涡。仿佛整个湖泊都要颠倒倾覆。众人被水流卷的东倒西歪,一时间难以自顾。 殷笑本能地伸手想扣住石壁,结果水苔湿滑,难以沾手。 一只宽厚的大手忽然紧攥住她的手腕。再用力一扯,将她扯入怀中死死搂住。是秦穆。 殷笑赶紧双手攀附住他的肩膀,双腿盘上他的腰身,像个包袱般坠在他身前。好让他腾出双手应对情况。 那扇紧闭的石门在混乱中缓缓开启,黑洞洞的水中甬道出现在石壁上。打着漩,将大股的湖水抽入其中。只顷刻一瞬,两名乌衣卫便被席卷入内,再看不见半点影子。 这一幕落在殷笑眼中,惊得她心底冰凉。她顿时在水中泄了气,猛灌了几口后眼前阵阵发黑。想要换气,却又不敢随意动弹。 又有一名乌衣卫被卷入门中。 而秦穆身负一人,此时也开始体力不支。他不再徒劳抵抗,只是尽量保持身体的平衡,然后顺着水里朝那里靠近。越靠近门口,抽力越大。 翻天覆地的旋转间,殷笑终于再也强撑不住张开了嘴。湖水卷着强劲的力道涌入口鼻,压得她五脏生疼。就在她以为自己马上要炸肺而死的时候,腰上忽然一紧,整个人被秦穆扯离了几分。下一瞬,两瓣冰凉柔软的唇敷上她的唇,霸道坚决地将湖水阻挡在外的同时,温热的气息也源源不断地渡进她的口腔。 肺内强大的压力立刻得到缓解,可殷笑的大脑却“嗡——”地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被亲了……她被一只王八亲了!这是她的初吻啊! 来不及继续多想,一股凶猛的水流自两人身后席卷而至,将他们一起冲入了石门内漆黑的深处。 ………… “滴答——” “滴答——” 冰冷沁凉的水珠从高出滴落在脸上,然后在皮肤上划出一道细长的水渍,一直延伸到唇角。殷笑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咳嗽两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周围并非漆黑一片。入目是大块青石堆砌的墙壁,她强撑着坐起身,发现每隔十来步远,墙壁上端便镶嵌了一颗夜明珠作为灯盏照明。看上去好像是什么地方的走廊。 “醒了?”低沉熟悉的声音响起,在空旷的环境里回音不绝。 殷笑急忙转头,发现浑身湿透的秦穆就靠坐在不远处的墙壁前,明显有些虚弱。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她艰难地起身朝他走去,靠近了才发现秦穆面色苍白,薄唇紧抿着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王爷,你受伤了?”她伸手想要扶他,却又不知他究竟伤在何处,不敢随意乱动。一时间伸出的手顿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身上有药。”秦穆微微气喘着开口,“怀里的绿色瓷瓶,你看还在不在?” “哦。”殷笑如梦初醒,赶紧动作起来。 那瓷瓶倒是还在,盖子也很严实。没有在汹涌的水流中掉落被卷走,也没有灌水受潮。 “吃多少?” “一粒。” 殷笑依言倒出一粒,捻在指间递到他嘴边。结果动作幅度稍有些大,触到了两瓣冰冷柔软的唇上。 方才在水下那一幕“唰——”地涌进脑海。她僵在那里,唇上和指尖都灼热起来。 而秦穆仿佛没发现她的异样,也没觉得两人此刻有什么不妥。他甚至就那样直接伸出舌头,从容不迫地将药丸从她的指间卷进了自己口中。 殷笑再一次懵住,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直在原地忘记了闪躲。心中一波又一波的山崩海啸,震撼程度丝毫不次于水下唇齿相碰的那一刹那。 可始作俑者却已经缓缓合上眼睛,径自闭目养神去了。丝毫不知她的心绪翻涌。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殷笑打了个激灵,总算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这人……是真没把她当成不同性别的物种,还是故意找她不自在。 殷笑咬着唇,死死地盯着他那张脸。 秦穆一粒药下肚,面色隐约恢复了些血色。他双目轻闭,对她的灼灼逼人的目光仿若不觉,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殷笑说不出是郁闷还是什么,只抬起拳头冲他愤愤地比划了两下,然后退到斜对面的墙壁前,也盘膝而坐,开始闭目修整。 夜明珠的光芒盈润幽绿,从远处看去仿佛一只只狼眼。 寂静的环境中,只有水珠“滴答”声响,不断重复着单调的节奏。 两人就这么各自闭目静坐,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雪菩提 殷笑倏地睁眼。然后发现秦穆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面色精神都比刚才好了许多。 “是橙一他们。”他镇定自若地说了一句,果然话音刚落,熟悉的身影便隐约出现在了殷笑视线中。 和橙一一起的,还有另外两名蓝组的乌衣卫。三人均不同程度的受了伤,也是浑身滴水,狼狈不堪。 看见秦穆那刻,三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王爷!”开口的是橙一,“属下来迟了,王爷是否一切无恙?” “本王无碍。”秦穆略略摆手,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一圈后问道:“本王看见橙七和橙四也被卷了进来,你们没有遇见他们么?“ 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齐齐答道:“没有。” 秦穆没有多说什么,转头看向仍旧靠墙而做的殷笑,“你还能走么?” “能。”殷笑说着扶墙站了起来。这种情况下,不能走也得走。而且她休息了一会儿后,感觉的确好了很多。 “若是撑不住了,你便吭声。”秦穆交代了她一句,率先转身朝着和橙一他们来时相反的方向缓步前行,“走吧,既然来了,去看看这里到底是不是拓跋追父亲的陵寝。” ………… 殷笑不知道这里到底是谁的陵寝,但前行了没多远,她便可以肯定此处确确实实是死人安息的地方。因为她隐隐感觉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大约是真伤的不轻,秦穆虽然一眼看上去并无大碍,步子却走的极其缓慢。而且身形看上去似乎不若平日那般矫健稳固。 橙一三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神情越发的谨慎警惕。 一路走来倒是相安无事,并没有什么机关暗箭之类的东西被触发启动。大约两百步之后,这处砖石走廊到了尽头,两扇紧闭的对开大石门出现在了几人眼前。那石门大概有三米多高,是整块岩石打磨成板,上面雕刻了两只硕大的狼头,造型简单却栩栩如生。 秦穆盯着上面的图案看了片刻后,缓缓吐出口气,“这里的确是拓跋追父亲,拓跋勋的陵寝。” “确定么?”殷笑插话问了一句,有些不明所以。 秦穆看了她一眼,解释道:“北牧和北夷同出一脉,发展时间不久,习俗上自然没有改变。这狼头是首领所用规制。北牧一共三任汗王,两人身首异处。所以这里只能是拓跋勋的陵寝。”说完他扯住殷笑的一宿,拉着她退后几步,低声吩咐,“排除机关,注意安危。” “是!”随行的两名蓝组乌衣卫立刻应声齐上。 乌衣卫中蓝组主司情报,对机关暗器,奇门异数等均有所涉猎。 殷笑趁着这个功夫在附近的走廊里遛了两圈儿,转回来时发现秦穆的状态似乎又有些不好。她想了想,蹭到他近前,“王爷,你要是感觉不舒服,就在我身上靠一靠吧!”她这会儿倒是彻底活了过来。除了四肢酸疼疲累外,倒没有什么其它不舒服的。 秦穆闻言垂眸看她,随后长臂一伸把她揽入怀中,竟真不客气地将大部分/身体重心转移到了她的肩背上。 殷笑被他压的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断过气去。心中顿时后悔不迭。 好在片刻之后,蓝组的两名乌衣卫便找到了开启石门的机关。 或许是拓跋追自持将父亲陵寝建在这样的地方难以被人察觉,至少迄今为止,都还没有什么太过危险刁钻的机关陷阱存在。只不过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开门时三人合作,也还是破费了些时间和力气。 北夷人常年在草原雪地中游牧,并不特别重视墓葬。所以即便是王族的陵寝,规制构造也并不复杂。 而且大概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拓跋勋的陵墓更是做了改动,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简单。 石门后面便是大厅结构的主墓室,巨大的青石椁上雕刻着他们民族特有的图腾,静静地躺在室内中央。墙壁上的照明不再是夜明珠,而是同松子岭下地宫一样,用了鲛人油灯。 灯火泛着森冷的幽蓝,已经不知道燃烧了多少年月,却依旧明亮如夕。 殷笑看着眼前的情景忍不住感叹道:“拓跋追也算是个人才了。虽然做首领不怎么样,但是修地宫墓穴却都别出心裁。此地风水极佳,的确是埋葬先人的好地方。而且明明墓室建造在湖中,湖水却没有全部倒灌进来,也是神奇。” “因为湖底石门后面一股奇怪的气旋。”橙一开口解释道:“那气旋大概在石门后十多米的地方。它一边将外面的湖水源源不断的吸入,一边又阻碍了它们入内,很奇怪。我水性好一些,被涡流卷进来的时候还能勉强支撑。所以看了个大概。” “这些应该都不是拓跋追想到的。”秦穆忽然插了一句,“拓跋追不过一介武夫,不可能有这般心思。应该又是哪位高人在背后指点。” 难不成这陵寝也是仲谋帮他修的?殷笑心头闪过一丝疑惑。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像。 ………… 整个陵墓一共只三间墓室。 主墓室在中间,宽敞而空旷,除了两只守门的石俑和中央的青石棺椁外,并没看见其它陪葬品。左右两边各一间侧室,分别摆放着人俑兵器,还有瓷器细软。所有东西都完好无损,没有被人搬动或者触碰过的痕迹。 墓室中没有机关陷阱,也不见什么潜藏的暗格密道。更没有秦穆想要找的东西。 最后就只剩下拓跋勋的棺椁没有搜查。两名蓝组的乌衣卫踟蹰着,不知是否该上前,“王爷,开棺么?” 秦穆却抿唇不语,盯着那青石椁打量许久后缓缓点头,“开!” 然而当拓跋勋的棺椁中,只有一柄锋利的宝剑贴身陪着那具森森白骨,一起长眠了百年。 秦穆看着眼前的情形,抿唇不语。两道浓眉紧锁,眉心几乎就有拧到了一起。 “王爷!”橙一语气明显焦躁,“拓跋勋好歹是北牧汗王,此处墓穴如此简陋,我们会不会是找错了地方?还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不会!”秦穆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将手伸入了棺椁之中。 “小心诈尸!”殷笑急忙喊了一句,发现不对,又立刻改口,“哦,不对。是诈白骨!” 秦穆对她的胡言乱语充耳不闻,继续将那柄锋利的宝剑从棺中取出,“这柄剑名叫“乌追”,是拓跋勋当年最爱之物,从不离身。应该是这里没错。而且此处也不想是有人来过的样子。” “那也许是你的情报出错了呢。”殷笑说道:“可能拓跋勋的墓葬中,根本没有血菩提。” “不可能。”秦穆否定的极为斩钉截铁。他转眸看向殷笑,“这里虽然规模不够宏大,但其它北夷王族陵墓中该有的规制一样不少,只不过被简化了许多。若是存在于北牧之前,修建人工湖时一定会被发现。所以,如果不是墓中藏有奇宝,何必费劲心思修在这样的地方。” 殷笑点了点头,“我记得自己好像在一本书上看过,雪菩提要么生长在极寒之处,要么生长在风水极佳的阴穴。若是你的消息没错,这里倒的确是个适合它生长的地方。” “生长?!”秦穆敏锐的捕捉到这个两个不同寻常的字,“血菩提两百年前已经绝迹,世间仅存两颗果实。一颗北夷大乱时消失于战火,最后一颗作为陪葬品和拓跋勋一起下葬。我要找的,只是一颗果实,并非是生长中的植株!” “可你难道不知道么?!”殷笑看着他瞠大了眼睛,“雪菩提千年不朽,若是遇见极佳的地气,还能够重新生长繁衍。即便是无土无水,不见天日。” “啊!”她话音刚落,橙一身后那名乌衣卫便惊讶出声,“属下……属下刚刚的确在右侧墓室中看见一颗一人多高的绿色植株。” “那你为何不早说!”橙一回头看他,语气愠怒。 “王爷恕罪!”那人立刻冲着秦穆单膝跪地,惶恐道:“那植物横放在石台上并没有如其它树木那般长在土中。而且叶干翠绿,像是假的。果实又是白色的。所以……所以属下以为……” “雪菩提的果实就是白色啊!”不等他说完,殷笑便十分无奈地打断了他,“雪菩提,非天地灵气不可孕育。五十年成株,五十年开花,五十年结果。果实又五十年成熟。常人服之并无奇特之处,将死之人服之,可得返生。因其果洁白如雪,圣洁无暇。故而得名雪菩提。” 一番话落下,其余几人皆面面相觑。 而殷笑看着他们眼中的神色,竟一瞬间了悟了,“你们……该不会以为是鲜血的血。所以果实应该是血红色的吧!” “不是以为,是书中记载如此。”秦穆眼中渐渐露出一丝狐疑,“古籍中记载的,的确是鲜血的血。但是并未描述过植株具体是如何长相。你确定……你说的的东西和我要找的是同一个?” 殷笑叹了口气,“如果像你所说,北夷人找它是为了给主帅疗伤,那肯定就是一个。”然后也不再多做解释,率先朝右侧墓室走去。 那名乌衣卫所说的石台,就在对着门口的那面墙前面。一株晶莹翠绿的植株就静静躺在上面,的确不像是生在土种的草木之物。 然而当殷笑走到近前的时候,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转身看向随后而至的几个人,“的确是雪菩提。但没有一颗成熟的,若是想要服用,至少还得在等上三十年。”说着,她随意抬手在石上一拍,却不料整个墓室忽然开始微微晃动起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变故丛生 殷笑还以为自己无意中触动了什么机关。吓得急忙收回胳膊,往前蹿出一步和石台拉开了一段距离。恨不得将两只脚都抬起来,干脆整个人悬空。 是墓室的晃动却并没有因此停止,并且始终以一种固定不变的频率在震颤着。 “到底怎么了?我……我也没用力啊!”殷笑举着手,看着秦穆满脸不知所措 秦穆眉头深锁,神色凝重。同样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好!”就在大家疑惑地面面相觑时,蓝组的一名乌衣卫突然惊慌地大叫出声,“快走!这墓室怕是设置了自毁机关,一旦有人闯入机关就会被触发,连同墓室一起被埋葬,成为陪葬品。” 话音刚落,墓室晃动的幅度便徒然加剧。像是在回应他方才所言。 紧接着,一滴水珠从天崩石砖上渗出,砸落在殷笑额头上,一阵沁凉。她打了个激灵,脑中猛地恍然,“水!这里的机关一旦被启动,外面的湖水就会渗入。将人活活溺死在墓室中。”方才一路走来,她总觉得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现在终于彻底明了,醒来时她分明感觉到水滴落在脸上。可那会儿周围的墙壁都干燥。这说明在此之前墓室中是干燥的。那水是打从他们进来之后才开始渗入。 她怎么就忽略了呢,这陵墓存在了百余年安然无恙,怎么可能会渗水! “殷笑!”熟悉地低呵声砸在墓室石墙上,回荡不绝。 她蓦地回神,就看见秦穆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蓝组两名乌衣卫拉开架势护在他身侧,橙一已经守在门口,焦急地催促,“王爷快走,主墓室已经开始积水。” 秦穆却仍旧站在原处,朝她伸出手,“杵着干什么,过来!” “哦!”她不再犹疑,向他蹿出去的同时,不忘了迅速脱下外衣将台上的血菩提裹好带走。两人双手交握那一刻,殷笑扭过头“嘿嘿”一笑,“虽然没果实没成熟,但也不能留在这里浪费了!” 秦穆抿唇不语,眸中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和她交握的手稍稍用力握紧。 橙一刚才说主墓室开始积水,可等几人出门的时候,那水却已经没过了殷笑的小腿肚。墓室的墙壁早已潮湿一片,水珠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渗入进来,积少成多。 而原本进来时一只保持洞开的两扇石门,不知何时竟被紧紧关闭。 “卧槽!”走在最前面的橙一不由爆了声粗口,无论是推是拽都没有成功将门打开后,转头看向秦穆,神情焦急,“王爷,现在门打不开了,现在该如何是好?!” 秦穆眉心微动。然后不等他出声吩咐,两名蓝组的乌衣卫已雷厉风行的主动上前寻找机关。 然而忙活了足足两刻中,也并未找到任何能够开启石门的线索。这墓室里刚才已经仔细搜寻过,不存在其它的暗道可以逃生。 两人苦寻无果后,也乱了方寸,只得转头看向秦穆求助,“王爷,怎么办?” 眼前的情况倒是在秦穆的意料之中。既然是要埋葬人性命的东西,自然不可能还留出一条生路。他杵在原地抿唇静默片刻,忽然沉声问道:“你们身上的的火药可还能用?” 闻言,两人顿时如梦初醒,急忙在随身的背囊中各自翻找出两个小竹筒打开。橙一则露出无奈的苦笑,冲着秦穆恭敬抱拳,“王爷恕罪。属下的背囊被水卷走了。” 秦穆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另外两名乌衣卫小心检验过后,其中一人回禀道:“有一筒受了潮,其余三筒还能用。只是……”那人犹豫了下,“只是这些火药不够炸开石门。” “无需炸开整扇石门。”说完,他放开殷笑,蹚水走到石门近前上下检视了一遍后,一手指着石门与墙壁相连的三处地方,一手从怀中掏出柄削铁如泥的匕首递了过去,“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先用匕首将石头打磨薄。然后三筒火药,每处一筒!” “是!”两人赶紧麻利地动作起来。 此时墓室中的水已经没过膝盖,直逼大腿根部。 殷笑左顾右盼,看见被水淹没一半的石椁眼睛一亮,也顾不得里面拓跋勋的会不会炸白骨,将雪菩提的植株仔细包裹好系在身上后,两三步蹚过去掀下里面的棺材盖子扔入水中。 木质的棺盖漂浮在水面,正好可以充当简陋的木筏。她手脚并用爬上去,还不等找个稳当的姿势,肩膀就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殷笑还以为是拓跋勋从棺材里爬出来跟她抢盖子,差点一脚蹬过去。结果转头一看,是秦穆。 他英俊的面容上,神色略显严肃。让她心头也跟着升起一丝紧张,“王爷,是不是我们真的出不去了?” 秦穆忽然舒展了眉头,幽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声音格外低沉坚定,“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可这种事情,不是你说了就算的啊!殷笑惆怅地叹了口气,嘴上却没言语。其实真的到了危急时刻,她也不是出不去的。只不过…… “殷笑。”秦穆低低叫了她一声,“你进来这里之后,有感应到什么特殊的东西么?” “没有。”殷笑毫不犹豫地摇头,说完又仔细想了想,“就是觉得这里是处风水极佳的阴穴,地气很旺盛,就没有其它的了。” 秦穆“嗯”了声,随即突然压低声音道:“等下小心橙一。” “!!!”殷笑当即一愣,“为什么?橙一怎么了?” 可回答她的不是秦穆,而是火药爆裂的巨响。 石门似乎稍微晃了晃,但恢复平静之后仍旧安然无恙。躲在门侧三人互相对视后,面色越发凝重。 “王爷……”橙一踟蹰着出声。 秦穆深深地看了蹲在棺材盖子上的殷笑一眼,“记住我说的话!”说完转身再次走向石门。 墓室的石门虽然完好无损,但是和墙壁连接处的门轴却不出意料的被炸得松动。 秦穆抬手拍了拍石板,眸中闪过一丝冷沉:若是从前,这种程度他一人便能轻松应付。可如今…… 积水这时没到了腰际。他转头看向另外三人,“快!和我们四人之力,应该能够破门而出!” 秦穆是刚刚在水下给殷笑嘴对嘴地渡气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内力竟恢复了三成的!并且没有像上次在地宫那般转瞬即逝,而是一直持续到了现在。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所以必须抓紧时间逃出升天,尽快和岸上的人马汇合。 门外走廊中的水流似乎更加汹涌,无形中增加阻碍的力量。 当墓室中的积水淹没至胸口时,被炸那侧石门的门轴终于断裂。受力之下,厚重的石板骤然向外倾倒砸入水中,激荡起阵阵水波盖过头顶,将四人淹没其中。 眼见着逃生之路大开,殷笑也不再磨蹭,深吸一口气跃入水中,飞速朝秦穆游了过去。秦穆也不管其他人状况如何,在水下一把将她捞住,奋力冲出了墓室大门。 外面走廊中的水比墓室里还要深。 两人一口气游出老远。殷笑抬头换气的时候,感觉身后水流异动,有人追了上来。转头看了一眼,见是橙一。 四目相对那一刻,对方勾起唇角,冲她笑了笑。 那笑容说不出的有种诡异之感。殷笑脑中蓦地响起秦穆方才的警告:等下小心橙一。然后还不等她做出反应,眼前的人已经有了动作。 橙一突然在水中向她蹿了过来,如鱼跃龙门般矫健。 而与此同时,殷笑感觉一股大力从后面拉扯了一下。眨眼之间,她便和秦穆对调了位置。秦穆转身挡在了她的身前,抬手迎上对方劈落的一掌。 两人双掌相碰的一瞬间,周围的积水卷起一阵激流。 秦穆明显不敌,松脱了抓着殷笑的手,退出足足两米远没入水中后,才又重新浮了上来。对方随不如他狼狈,却也并未讨得太多好处。 “橙一”顺了口气,勾唇笑笑,“如姒的阵法还真是管用。秦穆,若早知你只剩下三层内力……呵……真后悔刚刚没一掌劈死你!” “只怕你如今也没那个本事。”秦穆压下喉头那一口腥咸,一字一顿道:“拓、跋、明、睿。” 拓跋明睿?!殷笑听着这个名字怔愣一瞬,随后转头看向“橙一”睁大了眼睛,“你就是传说中狡诈阴险,心狠手辣的北夷左贤王?!” 对方听见她的话明显嘴角抽了抽,而后冷笑一声,伸手揭掉了脸上那一层薄薄的面具。 那一张和中原人完全不同的面容,甚至和北夷人也不完全相似。刀刻般的下颚线条,五官立体深邃,有种说不出的异域风情。 “拓跋明睿的母亲是西域胡姬。所以他的长相有点混乱。”秦穆语气清淡地向殷笑解释了一句,讽刺之意十分明显。 拓跋明睿倒也不怒,只略带几分了然道:“刚刚推开石门时,你有意消耗我内力。秦穆,我自问没有漏出什么破绽,你究竟是如何发现我不是橙一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愤怒的女人太可怕(第二卷完) 他话音落下时,附近的积水再次发生波动。紧接着,蓝组两名乌衣卫在拓跋明睿身后露出头来。 两人看着突然变成陌生人的“橙一”愣了愣,随即便迅速反应过来,齐齐拔出匕首,蓄势待发。 拓跋明睿用余光扫了身后一眼,哂笑出声,像是在嘲讽两人自不量力。 “很简单,一共两点。”秦穆缓缓出声,“第一,就是殷笑说墓室会被水淹没的时候,你率先冲到了门口。” 拓跋明睿疑惑皱眉,“我听见有危险前去查看,难道有哪里不对么?” “哪里都不对!”秦穆淡淡地吐出五个字,“乌衣卫向来以本王为尊,那种遵从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假装不来。你当时心急,自然会暴露出来。” 拓跋明睿轻哂一声,未曾反驳。 秦穆继续说道:“第二,也是真正让我确定你不是橙一的理由,那就是火药只有蓝组会携带。橙一身上原本就是没有的。所以我当时发问时故意没有特殊指明,没想到你果然中招。至于你的真实身份……”他话音一顿,紧接着说出一句十分欠扁的话,“本王聪明绝顶,慧眼如炬,怎么可能被一个血统不纯的卑贱之徒蒙蔽了双目!” 那“血统不纯”四个字,被秦穆咬得格外清晰且掷地有声。拓跋明睿瞳仁骤然微缩,面色阴森,如地狱修罗。 北夷人虽祖祖辈辈幕天席地,豪放野蛮,但却是极为重视血统排斥异族。更何况拓跋明睿的母亲是老贤王远征西域时,带回的战俘。因其美貌,才纳入帐中为妾。可想而知,即便拓跋明睿生性聪敏,天赋极佳,在北夷也少不了受人排挤诟病。 所以血统不纯,无疑是他的硬伤。 隔着一段距离的两人冷冷对视着,对周围的危机恍若不见。他们不动,殷笑和另外两名乌衣卫也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积水没到锁骨时,拓跋明睿率先有了动静。他冷笑出声,阴沉的面色几经变幻后,最终定格成了轻蔑,“我母亲是胡姬又如何。只可惜你这大衍百姓心中无往不利的战神,今日就要葬送在我这血统不纯的杂种手里!”语毕,他突然移动身形,运气抬掌,出手如电。 他身后的两名乌衣卫见状大惊,急忙抢身而上。 所有人都以为拓跋明睿的目标是秦穆,却不想他虚晃了一招,直奔殷笑而去。 两名乌衣卫同他错身而过,护在了秦穆身前。秦穆倒是早早察觉到了拓跋明睿的意图,可他到底内力不济,被卷入墓室时又受了伤,被两人一隔,彻底失去了救人的机会。 “嗷——”地一声惊叫声响起,后面半截声音还被淹没到了水中。 殷笑虽然不知道拓跋明睿会半路改变招式攻击自己,但因为害怕殃及池鱼,提早抱头鼠窜。 积水多少阻碍了速度和准头,于是拓跋明睿这一招没有伤到殷笑,而是抓住了她背上包裹着雪菩提植株的简易包袱。然后由于力道猛劲,连同秦穆给她穿上的避水衣和中衣一起被撕裂扯掉。里面小衣的带子也崩断了一根,前襟散开了一大片。 即便是光线昏暗,即便是积水几乎齐颈,她胸前白腻的肌肤仍旧隐约可见。 时间在那一刻似乎静止了一瞬。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 而这样的状况显然是拓跋明睿未曾料到的。其实他原本的真正目标就是雪菩提植株。殷笑的小命会不会受到伤害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但当着好几个男人的面撕姑娘家的衣服,绝对是他所不屑的行为。 他身形不由顿了顿。然后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积水一阵动荡,秦穆已从怀中掏出匕首带着凛冽的杀意朝他栖身而上。而于此同时,又一声尖叫响起,紧接着一道耀眼的白色光球直击他的面门。 腹背受敌之下,拓跋明睿只好慌忙躲闪。炙热的光球擦着他的耳廓飞过,击打在尚未被积水淹没的石壁上,发出震耳的轰鸣。拓跋明睿一阵心惊,急忙提起精神接下秦穆一掌。秦穆同样心头惊骇,然而手上却杀招不停,步步紧逼。 此时两名乌衣卫也持刀而上,加入战局。水花四溅,场面顿时无比混乱。 “让开!”女人的吼声因愤怒而略显尖锐,“老娘要亲自解决这个北夷杂种!” 又一团耀眼的光球直直砸来,比方才更加强颈迅猛。然后还不等众人作出应对,第三只光球紧随而至。 殷笑这会儿已经气红了眼。手上结印翻飞,咬牙切齿地像要吃人。她自下山以来虽然常为五斗米折腰,但也从未受够这样的羞辱。她指望着带出雪菩提植株,然后和秦穆交换自由呢!可这人竟坏她好事。抢东西不说,还撕她的衣服,简直该剁成肉泥去喂狗。 只是她这种打法不分敌我,杀伤力又太过强大。直打的四人顾不上缠斗,纷纷散开躲避。 拓跋明睿被殷笑迅猛地攻势压制,一时间竟躲得有些狼狈。 秦穆在被两名乌衣卫护着退到了一旁,还要提气再上时,却被二人拦住了。 “王爷!”两人齐齐在水中冲他抱拳施礼,“王爷,您的安危要紧!”话中之意很清楚:趁着拓跋明睿被牵制,在湖水没将这里彻底淹没之前赶紧离开。别人的死活不重要。 秦穆却皱起了眉头,他抬眸看向仍旧紧追不舍的殷笑,态度坚决,“不能将她留下!”然后不等两人再说些什么,便分开水流,闪身到了殷笑身边。 殷笑一心想要将拓跋明睿拍成肉酱,完全没有注意到其它情况。甚至连积水没头,她整个人已经是半浮在水中都没有发现。秦穆靠近时,她刚好结完一个手印打了过去。白光迸射那一刻,他出手如电在殷笑脖颈上敲下。然后一边伸手接住她软软下沉的身子,一边使出现有的全部功力,出掌击向水中。浪花飞溅,裹着强劲的力道水幕直达棚顶,正好在拓跋明睿的躲闪的方向上形成一道厚重的屏障。借着这个空档,他扣紧殷笑,迅速下潜划水。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拓跋明睿竟冲破水幕。他是迎着秦穆的掌风而上的,发髻已然散乱,面庞上也被挂出了两道血口。他在半空中提了口气,以掌拍水借力追向水中两人。 两道矫健的身影在这时破水而出,拦在了拓跋明睿身前。二人神色肃穆,眼中均带着坚定的决绝之色。快速的对视一眼后,两人默契的合身而上,一个攻向对方面门,一个攻向对方胸口。 拓跋明睿行动受阻,浑身凶戾之气毕现,恨不能将二人分尸凌迟,但却又不得不分出手来应对。 秦穆此刻已经带着殷笑游出一段距离,再往前十几米,便是出口。他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以命相博的两名属下,眼中露出一丝犹豫。 “王爷!”焦急的嘶吼声从打斗处传来,“王爷快走!”话音落下时,一名乌衣卫胸前被击中一掌。鲜血从口中喷吐的同时,身体重重跌入水中。另一人见状,立刻合身扑上,以整个身体来牵制拓跋明睿的动作,吼叫催促,“王爷快走!” 跌入水中那人又踉踉跄跄的从水中浮了上来,短刀丢失在水中,便赤手空拳冲上。 秦穆眼眶微热,咬了咬牙关后,不在犹豫。搂紧殷笑,再次潜入水中。 入口很快出现在眼前。 石门后面那奇怪的气旋犹在,却不若方才进来时那般强盛。大部分湖水仍旧被阻挡在外,已经有小股小股的水流汩汩灌入。 秦穆将殷笑放下,边顺着气边快速脱下自己的深衣,“唰唰”撕开几条后连接在一起,拧成一条绳。想了想,他又脱下自己贴身的里衣给她套在身上。然后将她扶正在胸前,用绳子捆在自己腰间,一个鱼跃冲入气旋之中。 进入墓室时被气流抽入,离开却是逆流而去。 湖水中气流混乱,大大小小的涡流互相旋转冲撞。 秦穆咬紧牙关奋力上浮,却收效甚微。之前携带的羊膜气囊早就不知丢失在何处,即便他现在恢复了三层内力身体还能支撑,但时间久了无法换气,也会因缺氧而溺水。 湖水中的漩涡在这时徒然增大。 秦穆勉强抬头向上看去,发现头顶上方光影重重,似乎就快要到水面。他伸手摸索了一下腰间绳索,然后缓缓提气,全力朝上方冲刺而去。 ………… 最后一撮细砂从琉璃沙漏上端簌簌落下。 青锋将它往地上一摔,终于不再等待下去。 他眉头深锁,死死盯着翻滚旋转到湖水,卸下腰间长剑扔到一边,沉声吩咐道:“传令当地守军,调动河防营过来。玄组,赤组,还有蓝组余下的人做好准备,全部随我下水!” 结果话音刚落,湖中便响起“哗啦”一声,两个人影破水而出。 立即有人激动地高声喊道:“王爷!是王爷上来了!” 青锋一愣,跌跌撞撞地冲到湖边,几乎热泪盈眶,“快!快!来人!” 殷笑昏迷不醒,一路都靠秦穆渡气给她,灌了不少水。 秦穆将她解下,示意赶快救治。然后一边穿上青锋递来的外袍,一边神色冷凝地快速发出三道命令,“拓跋明睿也在湖中。派人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立刻四门戒/严,全城搜捕。拓跋明睿一定还有同党城中。火速传令各边境守将,对来往行人严加盘缠,并且随时备战。” “王爷?”青锋听着他的吩咐,面上写满疑惑。 秦穆瞥他一眼,“拓跋明睿假扮橙一,也进了地宫。雪菩提果实未熟,植株却落到了他的手中,若是被他带回北夷医治好拓跋明烈,边境势必战士再起。”说完,他终于体力不支,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后,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第二卷完—— 第一百二十九章 嘴对嘴 晨间露重。 巫滟望着一眼看不见边际的枫林,神色凝重。过了片刻,她抖了抖微湿的衣摆,转身缓步离开。 穿过第二道院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巫寒迎面走来。 两人四目相对,她微微蹙起眉头。 见状,巫寒的面色也有些不好,“那血迹仍是出现了。” 巫滟淡淡地“嗯”了声,“我已经知道了。”她一早起来,便先去了前院大厅。 巫寒默然了一瞬间,“你可曾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巫滟摇头,“从前日日来此后一直到现在,我在云英庄内都感觉不到任何不干净的气息。后山这片枫林虽然阴气很重,但也不像是藏污纳垢之所。而且我布在这里还有大堂中的结界都完好无损,就算有什么东西能够穿梭结界来去自如,我也不可能完全感应不到。” 听到最后一句话,巫寒顿时露出惊诧之色,“你……你在结界中下了血咒?!” “不是血咒,只是连心蛊。”巫滟不想解释太多,举步和他擦身而过。 巫寒还想再问些什么。但见她面容冷淡,便识趣闭嘴,只安静跟随她的步伐。 云英庄建在天成山脚下,占地庞大。 全庄一共东西南北四院,前后五进。规制堪比当朝二品。前院大堂内更是悬挂了太祖皇帝亲笔御书的匾额:天下一剑。 当年太祖平定俞州时遭遇敌军埋伏落难,幸得女剑客穆云英出手相救。穆云英不仅凭着一并长剑独挑敌军将领,此后还一路帮助太祖收复湘北二州。 据说当年太祖本是有意与穆云英结秦晋之好的,奈何穆云英习惯了仗剑江湖的快意,不想卷入后宫纷争。便留书一封,自此销声匿迹。 后来天下初定,太祖听闻穆云英定居俞州,便以她的名字敕建山庄。并亲手书写匾额:天下第一剑。 云英山庄的剑法自然不可能是天下无敌。但因为和皇室的渊源,却在江湖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可“盛极必衰,强极则辱”的道理亘古不变。大衍朝建国至今历经四代皇帝,已有百年,穆家先祖的荫庇逐渐失色。而且云英庄近年来的确人才凋零,只靠穆老庄主一人支撑。所以如今已是外强中干,风雨飘摇。 然而雪上加霜的事,从去年中秋时起,庄内便开始接连不断地出现怪事。 比如雷雨夜晚,必定有金戈交错声响。比如每天早上,打扫前院大厅的下人,必定会在地上发现一串凭空出现的血迹。再比如,室内明明门窗紧闭,碳火烧得温暖如春,却突然有冷风扫过耳后颈侧,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发展到后来,竟有人在睡梦中被割伤而不自觉。最严重的一次,是执法堂的一名弟子在睡梦中丢了舌头。鲜血染透了被头软枕,他人因为失血过多昏死过去,还是跟随他的小厮发现情况不对,破门而入救了他一命。 庄内人心惶惶。 穆老庄主起初以为是仇家寻衅作祟,一翻调查无果后,也曾遍请高人做法。却都未见任何效果。 眼看着三月将至,四年一次的武林英雄会召开在即,他不得已之下以镇庄之宝的冰玉珠作为谢礼,请求巫家人出手相助。 巫氏族长巫姜收到求助后,传信命正在外出的巫滟和巫寒前去解决此事。 也不知是否巧合,自从巫滟来到云英庄后,便不再有弟子梦中受伤。但其它怪事却并未消失。而她盘桓将近三日,也是毫无头绪。 “哦,对了!”巫寒跟在巫滟身后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然想起什么,“族长一早传来消息,说是近日会到云英庄。” 走在前面的人步子一顿,讶异回眸,“是为了这里的事么?” 巫寒答道:“我也不知道。族长并未交代此行目的。” 她敛眸思忖一瞬,没有多说什么,只轻声道:“今日再将庄内仔细查探一遍。明日我们上山。” ………… 殷笑最近很是忧伤。 因为她总觉自从溺水醒来之后,秦穆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就好像是那一头饥饿已久的狼,在看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在墓室中攻击拓跋明睿的事,引起了他的猜疑和警觉。便早早编好了一套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说辞。可秦穆非却从未主动询问过,根本不甚关心。后来她又觉得是因为自己知道了他身中邪法,内力只剩三层的秘密,所以他在思考怎么杀人灭口。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晖王殿下仍旧没有任何动作。 最后殷笑实在是憋不住了,舔着脸跑去青锋面前刺探口风。谁知对方露出个和秦穆同样阴险的笑容,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不知道,你直接去问王爷!” 殷笑当然不可能去问秦穆。只得每天活的越发小心翼翼。 吃喝之前,必定先试探自己饮食中是否有毒。外出时,身上的每根寒毛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着空气中是否有杀气。能不出现在秦穆面前,就尽量躲着他,实在躲不掉了就尽量顺着他。 好在秦穆最近日理好几十万机,忙的不可开交,完全没空搭理她。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有一点让殷笑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的,就是无论她前一天晚上睡在何处,第二天醒来时都是在秦穆的床榻上。而且嘴唇还有点肿痛,像是被什么动物舔舐的太用力。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次小声儿嘟囔时被他无意听见。结果秦穆立刻又露出那种饥饿的眼神。足足注视了她一盏茶的功夫。 殷笑最后落荒而逃。于是没有看见他唇畔缓缓牵起的弧度,还有眸中闪过的那丝愉悦。 秦穆的内力的确是恢复了三成,因为那晚在湖中的“一吻”。 他身中邪法内力尽失,想尽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时,也曾求助于巫氏。巫氏族长巫姜并未直接施以援手,而是用族中秘法占卜,得出一个奇怪的提示。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女人,能够帮助他恢复内力的,是个女人。至于这女人是谁,在什么地方,该如何助他一臂之力,统统都没有启示。 但事到如今,秦穆却几乎可以确定:殷笑便是那提示中能够助他恢复内力的女人。 至于这恢复的方法…… 秦穆的理解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也许殷笑就是那克制北夷邪法之人。两人嘴对嘴时,正好能够气息交融,日久天长,他的身上的邪术便可逐渐消除,内力也能慢慢恢复。 于是每天等殷笑入睡后,他都会喂上她一粒安神丸,然后随心所欲地……嘴对嘴! ………… 青州这几日天气骤暖。 山上积雪消融,小股的水流汇聚成溪,一路蜿蜒而下,有的渗入地底,有的汇入河流。 如姒在附近辗转奔波了整整三日,最后终于在半山腰的一处小木屋中找到了拓跋明睿。 那木屋是猎户所建,以便狩猎不能当日返回时落脚之用。屋内备了一身换洗的衣服,还有一大袋硬的硌牙的干粮。 北夷人本就身形健壮,拓跋明睿生的骨骼修长,高大的身材委屈在猎户留下的衣服中,再配上他那副深刻英俊的五官,看上去实在有些滑稽。 如姒竟一时未敢上前相认,随即掩住樱唇,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一双明眸中光亮流转,说不出妩媚勾魂。 只可惜拓跋明睿此刻并没有心情消受美人一笑。他皱了皱眉,见如姒久笑不止,终于不耐,“本王现在这副样子很好笑?” 如姒见他恼怒,立刻收敛了笑声,“我的爷,我倾慕您还来不及,哪里敢笑您?”说着,她走上前去解下了手上的包袱,熟练的伺候他换上带来的衣服,然后又拿出工具在他脸上鼓捣了片刻。 等到一切妥当之后,拓跋明睿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一身中等料子的藏蓝色长袍加外氅,面上所有不同于大衍人的特征也被抹掉,只剩下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庞,过目即忘。 如姒退后两步端详了一阵,见没有破绽后,才开口问道:“公子可拿到了雪菩提?” “拿到了。”拓跋明睿说着纵身一跳,从梁上拿下一个用布包好的棍状东西,不无可惜地叹口气,“可惜果实没有成熟。” “无碍。”如姒娇媚浅笑,“雪菩提植株一样是疗伤圣药,虽然效果差了些。但也足够医治好将军的伤势。” 听她提起拓跋明烈,拓跋明睿哼笑一声,眼中明显不屑之色一览无遗。 如姒聪明地转移话题,“大衍朝北疆边境已进入备战状态,城中各处近日也已戒、严。秦穆应该已有所提防。公子可曾和他交手了么?他的武功……” “还剩三成。”拓跋明睿打断她,随即将那晚发生的事简要概述了一遍。 如姒面容平静,待听到殷笑攻击他的那一段时,却突然惊讶出声,“惊雷印?!那应该是巫氏秘法中的高级咒术惊雷印,公子可知那女人究竟是何身份?!” 第一百三十章 芸娘 “她用的是巫氏咒法?!”拓跋明睿惊愕瞠目,“你确定?” “并不太确定。”如姒轻轻摇头,“惊雷印是巫氏高级咒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质习练。巫氏近百年来人才凋零,族中小辈极少有天生灵力上佳者。妾身也是当年曾见族长巫姜使用过。若那女子用的当真是惊雷印,只怕是巫氏族中不一般的人物。” 闻言,拓跋明睿皱起浓眉,“那女人……应该只是秦穆身边的一个婢女。但巫家人怎么可能去给人做婢女?” 如姒反问道:“那公子可曾想过:秦穆不近女色,外出从未有女子随行。怎么忽然就转性,身边多了个婢女?” 拓跋明睿眸光一闪,显然了悟到什么。随即神情越发阴翳凝重。 他骤然迸发的肃杀之气让如姒也恭谨起来。片刻之后,她见拓跋明睿情绪稍有缓和,便扯出一抹娇媚的笑容,试探着上前依偎上他的胸膛,柔声宽解道:“公子不必担心。巫氏一族向来不涉尘世纷争,想必是如今秦穆损失了功力,暂时向他们求得帮助罢了。” 拓跋明睿抿唇不语,视线透过木屋窗子看向外面远山,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在如姒柔顺的发丝上抚弄两下,将她从胸前推离,“其他人呢?” “风声太严,我让他们先暂时隐匿了。” 拓跋明睿点点头,“齐栾山中有一条隐蔽小路可以穿越裂谷,去发信号,我们后天动身。” 可如姒却站在原地未动。 拓跋明睿疑惑,“怎么了?” 她福了福身,答道:“公子,我们现在还走不了。” “为何?” “雪菩提的成熟果实可以直接用来给烈将军疗伤,但是如果只有植株的话,还得再需要一样东西才行?” “还需要什么?” “冰玉珠。” ………… 殷笑睁眼时,发现自己又是在秦穆的床榻上。 而且今日她不光觉得双唇红肿微木,浑身的骨节也有种难以描述的酸痛疲乏之感。 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没有被轻薄的痕迹。更何况她记得秦穆不知一次说过,从未将自己当做异性。所以……那只王八应该不会趁她睡着了占她便宜吧。 那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昨晚她也没做梦跟人打架啊。 正暗自嘀咕着,房门被人“哐哐”敲响。 青锋的声音隔着门板从外面传来,“殷笑,你可睡醒了?” 她急忙回过神,一边翻身下床,一边扯着嗓子答道:“醒了醒了!” “王爷命你赶紧梳洗用膳,等下我们要启程离开这里。” 殷笑动作一顿,直愣愣地看着门板,“要去哪里?” “俞州!” 从青州到俞州大概是需要七八日的时间。秦穆一路上除非必要,几乎从不停歇,硬是将形成缩短了一半。 第四日黄昏,俞州界碑远远出现在前方。 车马渐渐放缓的行进速度。 原本在队伍前面的青锋打马转身,然后伏下身隔着车窗冲里面的人请示道:“王爷,是进城后先找一处落脚。还是直接去云英庄?” 秦穆薄唇微启,还不等说话手上书卷纸张“呼啦”一声翻过一页。他瞥了眼手执白玉骨扇,摇的虎虎生风的殷笑。改口道:“先进城找个地方落脚。”然后一把抢过身旁人手中的扇子,自己扇了起来,“本王早就说你,若是嫌热就脱下一件。反正这车内也没有人屑于看你!” 时近三月,万物回春。而且越往南去,天气越热。殷笑一身北地装备,在这边足可以过冬。尤其是今日气温骤升,简直热的她快要晕过去。 她看着秦穆手上的扇子,想抢回来又不敢,便拾起他扔在矮桌上的书本继续扇风。 “王爷你不热么?” 习武之人对冷热的耐受度都要高于常人,更何况秦穆即使只恢复三成内力,也相当于一个普通高手的水准。 他缓缓摇动着扇子,神色间似乎染上一丝无奈,“本王原本是不热的。现在倒是看着你忙活热了!”说着将扇子扔进她怀里,瞬间变了脸,“过来,替本王打扇!” ………… 天成山虽然称之为山,但却绝对没有北地山脉的那般巍峨险峻。 山上林木茂密,绿芽出挑,远远望去一片生机盎然。 翻过一坐土丘后,巫滟叹了口气,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巫寒解下腰间水囊递给她,转眸看向远处,眉间颇有些愁色,“已经快一天了。这山上也还是找不到半点头绪。” 巫滟浅啜一口润了润嗓子,将水囊递还给他道:“问题不在山上,应该还在庄里。许是那东西藏得深,或者其它什么原因,所以我才没有感觉到。”说着抬头看了远处的晚霞,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走吧。这山中转悠的也差不多了,趁着天色还亮,赶紧回去。” 路上夕阳渐沉,两人走到一半的时候,天色仍是彻底黑了下来。 偶有风声吹过,带动树枝沙沙作响。 巫寒从怀中掏出族中特制的照明工具,抢前两步走巫滟前面,替她开路照亮。 翻过一道浅沟,又穿过一片密林后,有重重光亮出现在前方。正是云英庄所在。 突然一阵响动从附近矮丛中传来。 两人以为是山中小兽夜间出没,并未在意,只脚步一顿便继续前行。 那声音这时再次响起,似乎隐隐约约地还夹杂了一丝虚弱的呜咽。停在原地仔细辨认,发现竟像极了女人的哭声。两人讶异地对视一眼,急忙朝声源处奔去。 一个纤细地身影双臂环膝,蜷缩在矮丛后面地枯草垫上。听见脚步声瑟缩着抬头,满脸地惊慌失措。是个满面泪痕地年轻妇人。 巫滟看着她红肿地双眼,还有颧骨和唇角上的青紫愣了愣,又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打扮素净衣服料子却不错,虽然形容狼狈凌乱却并未有被人侵犯过地迹象。在看她鬓上簪着朵小白花,竟是有效在身。巫滟犹豫了一瞬,斟酌着开口:“这位嫂子,您这是……” 那妇人摇了摇头。 巫滟转头看向巫寒。后者冲她轻轻耸肩,表示自己也没办法。她只好暗自叹息一声,然后上前一步,半蹲在那少妇身前。 “你是迷路了么?还是遇见了什么歹人?” 那妇人仍是“呜呜”痛哭,并不答话。 巫滟耐着性子继续问道:“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听闻此言,那妇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哭的更凶。 “家……”她抽噎着,终于开口,“姑娘,谢谢你的好心。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了?” “没有家了?”巫滟看着她眉间那浓重的悲凉和绝望不由一怔,顿时皱起了眉头,“到底怎么回事?我看你不像是贫苦人家出来的,可是遭遇了什么不公?” “我……”那妇人嗫嚅着欲言又止,同她对视了片刻后,简短叙述起了经过,“奴家贱名芸娘,夫家是君山府人,三月前……”说到这里,她又是一阵哽咽,“三月前奴家夫君病逝,婆婆和小叔为了多占我家中田产,硬将我赶了出来,还污蔑我是克夫的扫帚星。我一个妇道人家,求告无门,只好回来投奔娘家。可……可哥嫂他们……竟也不予我容身之处……”说罢,她再次放声痛哭,“我……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巫滟一阵默然,秀丽的面庞上明显染上怜悯之色。她转头看了眼巫寒,稍作犹豫后,咬牙开口,“这位嫂子,你若是信得过我,便同我走吧。我暂时替你安排个容身之处。” ………… 因着英雄会临近,俞州所有的客栈如今都已经客满为患。 青锋提前派出去打点的两名乌衣卫,最后只好租下了一处雅致的院落。那院落是当地富商的一处别苑,平日里不太来常住。管事见两人身上带着官气,出手大方又只借宿一晚,于是擅自做主应承下来,准备捞些外快。 殷笑向来是挑吃不挑穿。刚一到地方,便向院中的一名婢女要了身轻薄的春装,然后告诉她银子去找蓝羽要。 这段时间过去,她也算是摸出了些门道:秦穆虽然对她刻薄吝啬。但晖王府在外人面前还是很大方的,绝对不会和一个婢子去争辩几钱银两,落了王府的风度。 饭后泡了个澡,殷笑找到自己的房间,本想直接爬到床、上休息。结果却又被秦穆给提溜了起来。 秦穆看着她那睡不醒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嫌弃。将她扯到屋子中央,松开手冷哼道:“洗洗脸精神精神,随我去街上逛逛?” 殷笑听见“逛逛”两个字,立刻就来了精神。顿时瞌睡全无,两眼放光,“那王爷能借我些银子么?” 秦穆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不能!” 她立刻就黑了脸,转身又要往床、上扑。 秦穆一把揪住她衣服后领,将她整个人提回了身边,然后仿佛给动物顺毛一般拍着她的头道:“银子是不能给你,但是今晚准你随意吃喝!” 第一百三十一章 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秦穆说和殷笑逛一逛,竟然就真的只他们两个人一起。没有带任何侍卫和随从。 殷笑起初对他承诺的随便吃喝并没太当真。然而当她半信半疑地买了几次零食,他都痛快掏钱,并且没有丝毫不耐后。便越发放心大胆起来,惬意地从街头吃到街尾。 街上的成衣铺没有关门。秦穆为了自己眼睛舒服,将她从头到尾重新捣扯了一遍。又大手一挥,选了十几套他认为殷笑穿着好看的时新春装,让他们即刻送去落脚的住处。直乐得掌柜没看言笑,口中奉承话不断。 临近英雄会,俞州城几乎随处都可以能看见带刀佩剑的武林人士。府衙内的捕快还有城中守军,这段时日也加强了防范巡逻,不断地来往穿梭于街道之间。以免有人寻衅滋事,惊扰到百姓。 不过如此一来,城中的生意却好了许多。 吃饱了肚子,又换了新衣服。殷笑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穆身后,一边舔着糖人,一边左顾右盼看着街上顾客饱满的小摊子,忍不住感叹出声,“唉……生意这么好。等找到了师父,干脆我们也来这里摆个小摊子好了,肯定能发财!” 秦穆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声嗤笑,“你想的还真长远!” “多谢称赞。我这么聪明伶俐,怎么可能不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殷笑那他的讥讽当夸赞,说着蹙起两道细眉,还真用心考了起来,“卖点儿什么好呢……” “卖什么都得被你吃光!”秦穆抬手在她额头上轻敲一记。 “你干嘛打我!”殷笑捂着被他敲过的地方,不满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儿,“谁说我要卖吃的呀!我可以卖其它东西,我师父会的东西可多了!” 秦穆低哼,“那也是挣的供不上你吃!” “你……”殷笑气结,张开嘴却发现确实找不到有力的词语来反驳,只好愤愤地揉着脑袋干瞪眼。 秦穆勾唇笑笑,“你想太多了。英雄会三年一次,而且每一次地方不同。并不是每天都有生意这么好的时候。”说完便不再理会她,转身继续前行。 就你知道的多!死、王、八! 殷笑冲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做着口型。抬脚刚准备跟上去,背上便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 “哎呦!”她痛叫一声,往前踉跄两步到底还是没站住,直接扑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摔倒之前,还不忘了高高举起胳膊,抢救手上的糖人。 秦穆已经走出去一小段距离。街道上熙熙攘攘,他竟然在第一时间分别出她声音,停步转头。见她一身狼狈的趴在地上,顿时隆起了眉心。然后脚下微动,一个闪身就到了她身前,将人拽了起来。 “路都走不稳,真是没用!”他语气不耐,动作却带着几分小心。扫了眼她前襟上的灰尘,竟然亲自弯下腰用衣袖替她拂了去。 殷笑光顾着感受后背上的疼痛,并没注意到他这屈尊降贵的举动有多么惊人。她抖了抖肩膀,“刚刚有人撞了我一下。”说完回头看去,只见街道上人来人往一切如尝,那个撞她的人应该是早跑得不见了踪影。 秦穆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微微眯了下眼。然后牵起了她黏糊糊的爪子,“走吧!” 街道尽头有一间赌坊,名曰:千金。取“千金散尽还复来”之意。 可这种地方通常大部分的人只能散尽,根本回不来。 秦穆领着殷笑进门的时候,她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唉?王……公子,你也好这口儿么?” “不好。”他淡淡地回了她两个字,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不甚清晰。 可殷笑还是听见了,更觉迷惑,“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又不赌钱。” 秦穆偏头看她,“我不赌,你赌!” “啊?!”殷笑瞠目结舌。不等反应过来,已被他牵到一张赌桌前坐下。 秦穆在她身后站定,宽厚有力地大掌在她肩上虚虚一压,阻止了她要起来的动作。同时略伏下身将一叠银票塞进她手里,“赌本儿我出。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你只要在这里赌上一个时辰便好。”说完便转身离开。 ………… 巫滟和巫寒带着芸娘回到云英庄时,正好碰见负责后院巡视的穆君扬。 穆君扬今年正好双十。随非长房所出,但因为相貌端正,资质在年轻一辈中也颇为出众,所以很受穆老庄主青睐和器重。 见两人从后山返回,便打发了身后一队护卫继续前行,然后独自上前施了一礼,客气地询问起情况。 巫滟微微颔首,算是还礼,“山中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想问题极有可能还是出在庄中。今晚我准备连夜布阵施法,看看是否能够逼出那作祟的东西现身。” 穆君扬再次抱拳拱手,态度明显比方才郑重许多,“实在有劳姑娘了!”说完,他将目光转向跟在两人身后,低眉顺目的芸娘,仿佛刚刚才发现她一般,“这位是……” “这是芸娘。”巫滟侧开一步,将身后的人露了出来。然后将她的遭遇,还有方才的相遇过程简单讲述了一遍。怕他不放心,她示意穆君扬往边上借一步,压低声音道:“二公子放心,芸娘身上气息干净,也没有内力。而且我暗中用咒术探查过,她没有说谎。” “如此我便放心了。”穆君扬笑笑,“巫姑娘莫怪,实在是英雄会临近,庄上最近又形势紧张。在下不得不多小心些。” 巫滟点头,表示理解,“公子言重了,都是应该的。”说着她话音一顿,蹙眉略作犹豫后还是开了口,“二公子,巫滟有个不情之请……” 不等把话说完,对方已经明了她的意思。穆君扬眸中闪过一丝思忖之色,随后爽朗一笑,“这样,今晚先给芸娘安排个住处。等到明天一早,我去和总管说一声。看能否给她个差事。不过最后去留,还得到时候看总管的意思。” 巫滟微微一笑,“有二公子帮衬,想必不成问题。我还要去为布阵做准备,一切麻烦二公子了。”说完抬眼看了看天空上星月分布,便去转身安抚了芸娘几句。然后和巫寒匆忙离开,去准备布阵施咒。 因着云英庄后院与山相连,所以晚上除了巡夜护卫,鲜少有人到此。加上庄内出了怪事后,众人更加小心谨慎。 夜色僻静的有些空旷。 剩下的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穆君扬轻咳了一声,“客院已有些许江湖中人入住,再安排夫人去那里恐怕不方便。今晚还请夫人他出将就一宿。” “不敢担待公子一声夫人,您称奴家芸娘便好。”芸娘仍旧低着头,声音哽咽微颤,“未亡人走投无路,幸得好心人相助,能有处栖身之所。怎敢说将就。多谢公子收留之恩!”说着,她竟一提裙摆,跪倒在地。 穆君扬未料她会行如此大礼,不由一愣。 “夫人使不得!”他赶紧上前扶她起身,慌忙中触碰到她的双手,只觉得一阵冰冷刺骨。 ………… 殷笑不知道秦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把自己一人撇在这里赌钱是何用意。 她掐着那一叠厚厚的银票,目送秦穆高大的身影在一群赌徒中穿梭,忽然生出个念头:这么好的机会,是不是应该卷钱跑路啊! 可转瞬便又放弃了。 秦穆没带着乌衣卫,不代表没有那连她都察觉不到气息的影子跟随。说不准现在有人在暗处盯着她呢。 还是老老实实呆着吧。反正输了也不是她的钱,赢了可以自揣腰包,这种便宜事可不多见。 这一桌赌的是骰子。 殷笑印象中不记得自己到这种地方玩儿过。 她没有立刻下注,而是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 然后很快地,殷笑便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情……她的耳朵好像是长了眼睛。每次赌场的伙计一摇响骰盅时,只要她集中精力去听,脑袋里就会浮现出骰盅内部的画面:黑暗狭小的空间里,三枚骰子是如何快速翻飞滚动的。尘埃落定时,分别那一面朝上,一共多少点。甚至连伙计做了手脚,也逃不掉她的法眼。哦不,法耳! 起初她以为是只是巧合,然而开了几把之后,皆是如此。 殷笑心脏一阵狂跳,说不出是觉得兴奋还是觉得诡异。 大约是她占位置太久却从不下注,边上有人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唉,你到底玩儿不玩儿?不玩儿别占地方!” 殷笑转头看了眼,就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正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自己。 “谁说我不玩儿!”她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将秦穆那傲慢不屑的神情学了个十足十。然后从那叠银票中抽出张面额最大的重重往桌上一拍,扬起下巴冲摁着骰盅的伙计道:“开吧,三四五,我赌大!” 那伙计微微一怔。略犹豫一瞬后,缓缓揭开骰盅。 周围顿时响起惊叹吸气之声。 第一百三十二章 谁欺负你了 偏僻的巷子黑暗逼仄。喧哗声从远处街道上随风飘散至此,隐隐约约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灰枭匍匐跪地,强忍着疼痛不断吸气。两名黑衣人前后分立,将两端出口堵了个严实。 地面上传来沙沙地脚步声。紧接着,深青色衣袍的一角出现在视线中,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灰枭咬牙抬头,正对上一双冰冷阴翳的眸子,不由呼吸一窒。 来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倏尔轻声一嗤,“从青州到俞州,跟了本王一路了,可发现了什么?” 灰枭粗重地喘息了片刻,哑声开口,“鉴天司乃是奉太祖皇帝旨意敕建,凌驾于朝中各部之上。王爷这样对待属下,就……啊!” 不等他把话说完,肩上已经挨了重重一脚,滚出两步后撞在墙上。 “凌驾于各部之上?”秦穆缓缓重复着他的话,眉宇间不屑之意十分明显,“本王是各部中的哪一部?” 灰枭蜷缩在墙角,闷声呻吟着。似乎疼的说不出话来。 秦穆抬眸看向守在巷口的侍卫。对方立刻会意,走上前提起地上之人的衣领,将他又拖回秦穆面前。 “本王从来不知,鉴天司何时有了特权,可以过问皇亲国戚。还是你领了皇兄密旨?” 灰枭咬牙不语,也不看他。 秦穆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勾了勾唇,“鉴天司是太祖皇帝所创,本王自然不想做那大逆不道之人。不过要处置一个意图谋逆的铜牌令使,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呵……”灰枭轻笑出声,牵动到伤口,又痛咳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话语中不无讽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爷……王爷手眼通天……有什么,有什么是能难得到您的……呵呵……” 秦穆薄唇微抿,默然一瞬后缓缓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徐不疾道:“陈远道,天宝二年生人,天宝十九年殿试中探花,被先皇钦点为盐道御史,后升任刑部侍郎。天元三年,因受牵连,被捕入狱,同年秋问斩,三族亲眷皆流放塞外。永和五年,白崇文升任刑部尚书,复查旧案为其平、反。灰枭,你是以为本王不知你就是陈远道当年唯一的儿子陈琦。还是以为,本王不知道你这些利用在鉴天司的身份,替白家谋了多少便利?” 灰枭瞳仁微缩,呼吸加重。却并未出言反驳。 秦穆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然后站起身轻,掸了掸衣摆,“白贵妃无所出,却与老四来往甚密。白家这几年看似低调,可暗中打的什么算盘,旁人不知道本王却一清二楚。今日留你一条狗命,回去告诉他们,只要这大衍朝的江山姓秦,本王便不在乎是哪一个去坐。本王向来讨厌党羽征伐,不要妄想将我拉进来,当心弄巧成拙!” ………… 未免树大招风,殷笑每赢一段后,也会输个几把。 渐渐地,赌桌上地人便不在注意她。只当她是单纯地运气好一些,所以才会赢多输少。 掂量着口袋里的银子差不多了,殷笑见好就收,起身离开。 这会儿距离秦穆说的一个时辰还差一炷香左右。她抻了个懒腰,在赌场内转悠着看了会儿热闹,便走出去站在门外等他。 已经将近亥时,街道上却仍旧熙攘吵闹,人流来往不绝。 左等右等也不见秦穆回来。殷笑看了眼街道斜对面卖糖果的小摊子,吞了吞口水。然后从袖子里翻了几枚铜板出来。 刚要举步上前,却在人流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一瞬间,仿佛一道惊雷直劈头顶。 殷笑连呼吸都静止了,一颗心跳得不成个数。她呆呆地愣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快要淹没人群消失不见,才如梦初醒一般拔腿追了过去。 “师父……” “师父,你等等我!” ………… 俞州府衙葛丞庆刚刚搂着小妾睡下,便被人从床、上提溜了起来。 看见乌衣卫手中令牌那一刻,他又惊又吓,险些当场背过气去。同一时间,守门兵士接到命令,四门紧闭,正在出城的人全部扣押。不许一只苍蝇飞出城外。 片刻的功夫后,府衙内所有当值和不当值的差役,以及城内守军,全部倾巢而出。寻找晖王府走失的一名婢女。 灰枭在青州蛰伏之时,秦穆便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只是懒得理会。之后来俞州路上,他一路尾随。他也只睁一眼闭一眼。 但是今日殷笑跌倒,秦穆在人群中瞥见他身影时,不知为何就升起一股阴冷的怒意。就好像是搂着个绝色美人正亲热到兴头上,赫然抬头,正对上窗外一双围观的眼睛。恨不能直接将对方活剐而后快。 于是他冲着随侍暗中的影子打出手势。领着无知无觉的殷笑去了赌场,然后独自离开去处理那令人生厌的尾巴。 那是个见钱和见食都眼开的人,他觉得殷笑应该会喜欢那里。而且两人相处月余,他发现她看似没心没肺,偶尔还颠三倒四。但实际极为机身细心。所以秦穆笃定,自己越是放松,对她不设防,她反而不敢轻举妄动独自跑路。 可不成想玩儿了三十年鹰,却被她这么只小麻雀啄了眼。 回来一看,竟真给他消失不见了。秦穆当时脸上的冷笑说不出瘆人,就连跟在他身边见惯场面的影子都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问起看门的伙计,结果他当时忙着迎客,就瞥见个殷笑离开地大概方向,而且还不太敢叫准。 秦穆见他说不清楚,倒也没有为难。只是挥手找出影卫,命他们即刻传令出去,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将人找到。 ………… 街上的人流涌动,殷笑一路追着那背影前行,时不时得就和人撞上一下。 有的见她神色慌张,驻足看上两眼。有脾气不好的,便骂上两声难听的。 殷笑对外界的一切都仿若不觉,眼中只有那熟悉的背影。可说来也怪,她一路边追边喊,那人却半点不觉和自己有关,从未曾回头看上一眼。而且不管她追赶,两人之间的距离总是那么远。既不会让她跟丢,也不会真的让她追上。 就这么追了也不知有多远,殷笑终于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这人越走越远离喧嚣,越走地方越僻静。渐渐的,漆黑的巷中就只剩他们两人一前一后。 “师父……”她又喊了声,嗓子已经嘶哑,略有破音。 那人竟闻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了身。然后随着他的动作,她整颗心几乎都停止了跳动。 他方才竟是提了盏灯笼穿梭于闹市人群当中。这会儿昏黄的光线微弱的可怜,勉强能让人看清楚面容。却也让殷笑的心一凉到底,跌进了无尽的深渊。 那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人,五官不算俊美,却有种难以形容的梳理淡漠,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不是……她的师父。 虽然她始终回想不起师父的模样,但却可以肯定,这人不是。 眼眶忽然一阵湿润,她摇着头喃喃自语,“不是……你不是我师父……” “我当然不是你师父。”那人微微一笑,竟让人有种讳莫如深之感。 殷笑仍旧怔怔地盯着他,像是失望,又像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好像只要她这么一直不错眼的看着,就能让对方变成她苦苦寻觅之人。 那人和她对视了片刻,然后略一颔首,言语间不无警告之意,“我要去的地方,姑娘不方便进入。既是认错了人,还请不要继续跟随。” “对……对不起!打扰了。”殷笑失魂落魄地踉跄着后退两步,也不管方向,转过身便是一阵奋力狂奔。 拐过两个巷口后,她终于体力不支停了下来。然后“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 秦穆在短短两刻钟之内,已经想好了一百零中将殷笑吊打的姿势。 可等真正见到她那一瞬,他脑袋里只剩下了一种想法:套上麻袋,一棒子削晕。 那里是城南最偏僻的一片民居。居住的人龙蛇混杂,而且房屋密集,参差错落。就算是本地人进去,一不留神都会迷失在曲折的暗巷之中。 而此时此刻,她就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双臂抱膝坐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悲痛欲绝。就连整条巷子被带刀兵士围了个水泄不通,也丝毫不绝。 说起来,还是当地百姓的举报,才让乌衣卫得到的消息。因为她的哭声实在是太过扰民。夜深人静,几条街都能听见。有人见她哭的伤心,上前打听情况,她只哭不应。还有几个泼皮见她年轻秀气,想要上前占便宜,却被她抬手两道白光直接拍飞在了墙上。众人不敢再上前,只得去了衙门求助。而乌衣卫听了对她的外貌描述后,本着小心求证的原则来看了看,没想到竟然真是他们家王爷要找的人。 秦穆站在原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举步走到她近前蹲下,“你哭声什么?” 殷笑咧着嘴还是嚎,既不看他也不答话。 他忽然一阵心烦意乱,伸出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抬了起来,“我问你话呢!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只有本王能欺负你 “师父……”殷笑终于在百忙之中倒开嘴说了一句。期期艾艾地,好不委屈。 秦穆一阵惊愕,“你找到你师父了?”那被她夸的天上有地下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师父。 “哇……”不问还好,这一问殷笑又哭出来一波高、潮,“他……他就在前面走,我怎么追都追不上。喊他,喊他他也不回我。” “那后来呢?”秦穆放开她,低声追问。 “后来……后来我就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结果……他不是。哇……” 秦穆皱了皱眉,倒是从她语无伦次地叙述中总结出了个大概:殷笑应该是在大街上看见了长得像她师父的人,然后就跟着人家跑。结果最后发现认错了人。 他薄唇微启,真想要说什么,却听见她“呃——”地一声。殷笑哭岔了气,开始不断地打嗝。然后嘴上竟然也不闲着,好像是开闸了一样絮絮叨叨地念了起来…… “秦穆,你说……你说我师父到底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撇在山上自己离开啊。” “嫌你能吃吧。” “你胡说!” “殷笑,人要勇于接受事实。” 她“呜呜”哭了两声,又边打嗝边继续,“师父他对我最好了。他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他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他说要一直陪着到死的……可……呃……可是他说话不算话,竟然撇下我先走了。” “你说,他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麻烦的事啊,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呜呜呜……” 秦穆这次没有在接话。就那么蹲在她面前听她念叨着。直到殷笑彻底哭不动也念不动的时候,从袖中掏出雪白的绢帕,给她擦了擦脸上的狼藉。 殷笑折腾台阶已经有些脱力。只半眯着眼,靠墙坐在地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 秦穆擦完后随手将帕子丢掉,然后伸出胳膊将她的从地上抱紧怀里。起身时,他叹息般呢喃,“别找你那不见踪影的师父了,以后就跟着我吧。” 葛丞庆在见到乌衣卫那会儿就已被吓得魂飞魄散。 当朝最显赫的亲王驾临他的治下,他不但没有按规制出城远迎,竟然连半点消息也没能察觉。 所以此时此刻,他正战战兢兢地守在巷外,指望着能够在什么地方显上殷勤,将功补过。 见秦穆出来,急忙满脸堆笑,迎上前去跪倒见礼,“卑职俞州府尹葛丞庆见过王爷。卑职实在不知王爷何时到了俞州,未能恭迎,实属罪该万死。不知王爷现居何处,若是不嫌弃,不如……” “不必了。”秦穆淡淡地打断他,径自朝马车走去,“葛府尹起来吧。就当本王从未出现过,不必太过劳师动众。” “呃……”葛丞庆顿时语塞,眼见着秦穆上了车,带着一众乌衣卫扬长而去。他方才从地上起身,擦了擦满头的虚汗。 不必太过劳师动众? 那今晚这又算是唱的哪一出?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师爷,一脸不明所以,“晖王殿下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师爷静默一瞬,倒是给出了一个还算中肯的建议,“晖王殿下微服出巡,未曾知会任何人,一定自由行用意。想必今日也是事出有因。大人若是能想个周全的办法将今晚之事盖过去,定会得王爷欢心。” ………… 云英庄有三样震庄之宝。 一是穆云英当年所用之青冥剑。此剑出自名家之手,剑身由天外陨石中提炼的玄铁所造,可削铁如泥。当年虽非当世兵器之首,却也是难得到一见神兵利器。 二是冰玉珠,据说其体积如鸽子蛋大小,通体莹白净透。若佩戴于身上,可僻天下奇毒。若是碾碎成磨入药,可调和诸药药性,并令其效力提升百倍。 第三……便是天成山上的清泉。这泉水味道苦涩,无法入口,对于常人来说并没有任何稀罕。但对于练武之人却是宝贝。若是每日用其浸泡身体,再配合心法口诀,天长日久能够强壮筋骨,精进内力。 而秦穆此行的目的,就是山上清泉。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坚持不懈地和殷笑嘴对嘴,却再也没见任何成效。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找错人,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方式上出现了偏差。但至于这偏差究竟在何处,眼下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在仔细琢磨。 拓跋明睿狡诈阴狠,且足智多谋。否则也不会身带一半外族血统,却能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北夷左贤王之位。所以秦穆从来没有指望过手下人能够成功将他拦截狙杀。只不过拖的一时算一时罢了。 而且殷笑说过,雪菩提果实虽然尚未成熟,但植株一样可以应用。只不过方法复杂,药力也打了折扣。但不管怎么样,拓跋明烈仍是极有可能伤愈恢复。两国战事再起,不过早晚之事。 于是他打算再借助些外力,看能不能起到些许作用。 另外便是三月三的英雄会。每年英雄会都或多或少闹出不少新鲜好笑之事。往届他不是忙着四处征战,就是困于军务琐事。今年有了空闲时间,自然要凑来看个热闹。 秦穆早在从青州动身之时,就已提前派人知会过穆老庄主。所以云英庄早就收拾出一处清幽雅致的院落供他下榻。 英雄会为期半月,届时一些有头有脸的武林门派都将在庄内落脚。未免他们打扰到这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那院落既远离客院,又出入行走极为方便,而且离清泉不远。 殷笑前一晚哭得太汹涌,第二天不出意料地睡到中午方才转醒,拖慢了大部队行程。等一行人到达云英庄时,已是日近西山。 山庄三门洞开,穆老庄主率领庄中各堂堂主,以及穆家几个有为的年轻小辈出庄半里恭迎。又一路相陪,亲自将贵客送至下榻之处安顿妥当。他本还安排好了宴饮,准备晚上为秦穆接风。却被他直言拒绝。 殷笑两只眼睛肿成了核桃,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隙视物。可饶是如此,她还是在刚一进入山庄之时,便看见了一道充满凶戾之气的光影一闪而过。她当时一愣,等到转过头再想要仔细分辨,已经一切恢复如常。 秦穆当时被一群人簇拥着,可她这细小的动作还是落在了他眼中。等到众人退去后,方才问她,“刚刚一进山庄的时候,你看见了什么?“ 殷笑正顺着两道小缝隙,直勾勾盯着桌上的几盘小食,根本就没注意他的话。 秦穆走过去,端起一盘核桃酥递到到她面前,“想吃?” 殷笑咬了下指甲,努力地撩起眼皮看着他的脸,“我更想吃卤鸡爪。“ 秦穆看着她那滑稽的样子微微勾起唇角,扬声冲着门外吩咐道:“去叫后厨做二斤卤鸡爪,再送一桶冰过来。”说完把盘子塞进了殷笑手里,“说吧,刚进山庄的那会儿,你看见了什么?” “啊?”殷笑闻言意外,“王爷你怎么知道?” 秦穆轻哼一声,转身坐进了椅子里,“本王慧眼如炬,自然明察秋毫” 殷笑撇了撇嘴,抓起一块糕咬了口才说道:“也没什么,就看见一道凶气毕现的光。” 秦穆点点头,倒并不觉奇怪,“云英庄本就是武林门派。临近英雄会,这几日已有江湖门派陆续入住。刀光金戈之气重些,应属正常。” “哦。”殷笑应了声,没有说什么。脑中不自觉会想起那道光影,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舒服。 正蹙眉苦思着,就听见椅上那人低声唤道:“过来。” 殷笑却站在原地没动,只楞楞地转头看他,“干嘛?” “我叫你过来。”秦穆重复了一遍,难得语气中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殷笑“哦”了声,没精打采地朝他蹭了过去。 秦穆皱了下眉,待她走到近前时,从袖中掏出枚缀了五彩流苏的白玉来,给她佩戴在腰间,“云英庄里这几日龙蛇混杂,你闲来无事偷吃摸鱼时,尽量远离客院那些江湖中人。记住了,只有本王能欺负你。若是其他人有谁对你不敬,不必客气,尽管抬出本王的名头狠狠地打回去。知道了么?” “知道了。”她嘴上应着,心思却全部在那块玉佩上。那玉佩大概鸡蛋大小,雕的是貔貅。通体洁白没有一丝杂质,温润细腻触手升温。 殷笑顿时心头蠢蠢欲动,若是卖掉的话……一定能换不少银子的吧! 谁知刚想到这里,耳边就传来一声冷哼。 纵容眼睛肿的只剩一道缝隙,秦穆依然只能看见从那里面迸发出的炯炯光芒。他斜睨着眼前的人,笑得三分讥讽七分危险,“云英庄随是江湖门派,但却受过太祖封赏。你打扮的太过寒酸,丢的是本王的脸。玉佩借你两天充门面,若是敢卖了换钱,看本王不卖了你抵债!”说完一甩衣袖,起身离开了。 殷笑的发财梦破灭,心中不爽到了极点。顺着眼皮之间那道小缝缝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离开,重重地“嘁”了声,“真小气!还什么当朝一品亲王。抠死算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想不开 郊外山脚下的夜比俞州城中微凉。一阵冷风吹来,直吹得人里外透心儿,一身鸡皮疙瘩。 殷笑一边暗自后悔出来时没有再多加一件外袍,一边将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腾出手,好拢紧了衣襟。 她两三步走进一处背风的墙根儿下,然后环顾着昏暗的四周,忍不住有些忧桑……已经一个多时辰了,还是没有找到秦穆下榻的院落在什么地方。 三个多时辰前,秦穆把她一个人撇在房间里独自离开。 她啃完了下人送来的那二斤卤鸡爪,又吃光摆在屋内所有的糕饼鲜果后,还是觉得饿,便偷偷摸去了山庄后厨。 云英庄上下连同门下弟子和护院下人都算上,足足有上千口人。厨房规模自然不小。她去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不少现成的熟食点心就摆在明面上,大概是等着上桌。庄内这几日又不少客人入住,众人见她脸生,穿着又不算差,还以为是哪个门派的年轻的弟子来此觅食,甚至还主动问她需要些什么。 殷笑半点不知道客气,在人家厨房内大肆吃喝后,临走还不忘顺手牵羊拿走两大包点心。 顺着来时的路走到一半时,余光中扫到什么东西闪过。仔细一看,竟然就是在山庄大门附近看见的那道充满力气的光影。 然后鬼使神差的,她竟然抬脚朝它追了过去。 那光影比在大门口时速度要慢上许多,而且要比之前更盛。青白色的光芒闪闪烁烁,有种难以形容的寒冷凶戾之气。 就像是……一把饮血太多,杀戮极重的锋利的兵器。 殷笑就这么一路追随着它,最终在一处荒僻的小路前失去了那道光影的踪迹。蓦然回神,这才发现不织布局间天色竟已黑透。只见周围空荡寂静,此刻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方才吃下去的东西早就消耗干净,又是饥肠辘辘。 她只好掏出块点心充饥,转身往回走。 结果带出来的两大包点心都吃光了,却还是没有找对地方。 殷笑一路上没有碰见半个人影,空院子倒是转了几所。无奈之下只好试着招呼秦穆的那些影子出来帮个忙。可喊了半天都无人应答。也不知是秦王八当真对她放松了警惕,没有派人跟随,还是那些人根本就懒得理她。 “唉……”殷笑望着前方檐下的灯笼,忍不住发出一声忧伤的叹息。 随即便听见身后有簌簌声响。抬头一看,就见一直体型硕大的鸟类展翅从她头顶上掠过,落在了面的屋脊上。 竟是只半大的猫头鹰。 殷笑看着它眨了眨眼:这么大一只若是拔了毛烤了吃,一定不错。 那猫头鹰应该是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啄了啄肩上的羽毛,转头朝殷笑这边看来过来。 然后一人一鸟,直接在半空中来了个眼对眼。 殷笑忍不住吞了下口水。而那猫头鹰似乎接收到她的想法,不安地动了动,展开翅膀扑棱着飞起。 古怪的叫声突然响起,像是尖锐的笑声,直叫人毛骨悚然。最后随着它一起消失在夜空。 殷笑不由咧了咧嘴,脊背一阵发凉。 老话说的好,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她又两次在这里看见那道青白的凶光。难道说,这云英庄当真有什么事要发生。 越想越觉得心头不舒服。 她转头四顾,忽然觉得周围的漆黑中说不准就暗藏着危险。 “咦……”殷笑叫了声,急忙搓着胳膊飞快地抬脚闪人。 这一次跑出去没多远,身后便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她动作迟疑了一下,还不等回头,就听见后面的人厉声呵道:“什么人?站住!” 紧接着,一道人影一闪,已经拦住了她的去路。 殷笑本能地往后缩了一步。发现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个年轻公子。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姿挺拔,面如冠玉。身上湖蓝色锦袍,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对视间,那人也将她快速打量了一遍,又问道:“在下穆君辞,云英庄青龙堂副堂主。敢问姑娘是哪个门派的?这么晚了为何在本庄祠堂附近徘徊?” 祠堂?! 殷笑不由微微讶异。 原来她跑到人家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来了。怪不得这附近都没什么人。 殷笑“嘿嘿”笑了两声,“那个,我要说自己是迷路了,你信不信?” 对方显然不信,微眯起眼睛,狐疑地看着她。 这时身后脚步声渐近。和穆君辞一起的另外两男一女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咦?”其中的那个女子忽然奇怪地叫了声,然后看着殷笑略有些不确定道:“你不是晖王殿下身边的那个婢女么?” “啊?”殷笑闻声转头,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后,疑惑地指了指自己鼻子,“你认识我?” 女子点头,“我是巫滟。前段日子曾在晖王殿下青州的行辕借宿过几日。” 殷笑“哦”了声,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其他三人见巫滟确定了她的身份,立刻放松下来。穆君辞笑着冲她一抱拳,态度竟隐约带了丝恭谨,“原来是晖王殿下的人,方才唐突了还请见谅。” “公子言重了。”殷笑微微福了下身还礼,看着他的眼中迸发出一丝希冀,“既然误会解开,能不能劳烦公子送我回去?” “这是自然。”穆君辞说着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我送她吧。”巫滟忽然插话进来,“四公子不是还要去议事堂?正好我也要此处转转,刚好送她回去。” 穆君辞心知她“转转”的含义,迟疑了一瞬后,冲着巫滟一抱拳,“那就有劳巫姑娘了。天黑路难行,一切小心。”说完领着另外两个人离去。 寂静地夜幕中,只剩下两个人女人留在原地。 殷笑看着穆君辞远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挽留的话还是卡在喉咙没有出口。如果可以的话,她其实并不想和这个叫做巫滟的女人独处。虽然人家并没对她做什么,可她就是打心底有种排斥感。看不惯她骨子里散发出的那种矜持感,好像她生来就比别人高出一等一般。 巫滟自然是不知道殷笑心里的想法,和善地冲她笑笑,“晖王殿下住在何处?不知姑娘可还记得院落名称?” 殷笑想了想,“好像是……碧梧院?” 巫滟点点头,提着灯笼率先朝东南方走去,没有在多说什么。 殷笑急忙跟上。举步时她突觉后颈一凉,转头看去却只见夜色清冷,毫无异常。 ………… 从穆家祠堂附近到碧梧院,几乎斜穿了整个云英庄。 殷笑早就走的两条腿发麻。她一路跟在巫滟身后,看着前面那人一身白衣,身子轻盈婀娜,总忍不住想抬起一脚直接朝她的膝窝踢下去。 两人走到碧梧院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刚从外面回来的秦穆。 他一身绛紫色锦袍,袖口压着金线。身前四个人掌着灯笼开路,身后又跟着一队乌衣卫,排场十足。 殷笑不由撇了撇嘴,随即就发现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加快脚步,朝某只王八迎上去盈盈一拜,声音柔的能滴出水来,“巫滟见过晖王殿下。” 她脑袋里火花一闪,隐约明白了什么。 想比之下,秦穆的反应就冷淡许多。“右祭司不必多礼。”他随意摆了摆手,目光越过巫滟头顶,直直看向殷笑。 她赶紧让撇歪地嘴回到原位,颠颠儿地跑了过去。不等秦穆开口说些什么,已经主动解释,“我刚刚迷路,是这位巫姑娘送我回来的。” 秦穆瞥她一眼,没有理会。只冲着巫滟略略颔首,“多谢右祭司将本王的人送回来。” 巫滟福了福身,“王爷实在客气。”她明显还想说什么,却不料对方直接开口逐客。 “天色已晚,本王舟车劳顿甚是疲乏,就不请右祭司进院一叙了。”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已经径自转身入内。经过殷笑身边时,一把攥住她的腕子,不容分说一起扯了进去。 殷笑踉跄着“诶哟”了一声。一边随着他的步子往里走,一边回头回脑地看去。 只见巫滟红唇微张,面色尴尬泫然欲泣。一双眸子直直望着这边,简直望穿秋水。青锋似乎看不过去美人晾在台上下不来,主动接替了招呼的工作,客气地冲她抱了抱拳。 殷笑咂咂嘴,等到进了屋子,立刻八卦兮兮地凑到秦穆身边,“王爷,那个巫滟是不是喜欢你?”虽然是疑问句,语气中的肯定却居多。 秦穆冷冷地看她一眼,放开手朝里间地床榻走去。 她锲而不舍地跟上,像只苍蝇一样在他身后“嗡嗡嗡”…… “她肯定是对你有意思。” “虽然我不喜欢她……但你也真是的,好歹是个美人啊。干嘛那么冷淡。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说着叹了口气,“唉,她喜欢谁不好为什么非得喜欢你,真是想不开!” 秦穆骤然停步,倏地转过身来。 殷笑一个措手不及,直直撞进他胸膛上,顿时疼的眼冒金星。然后还不等缓过劲儿来,就被一只宽厚地大掌摁住头顶,推了出来。 秦穆薄唇微抿,神情阴冷,仿若寒冬飞雪,“殷笑,喜欢本王就是想不开?嗯?” 第一百三十五章 镇魂铃 呃……完了,她一不留神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殷笑两只乌溜溜地大眼睛叽里咕噜乱转,在衡量过自己逃跑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之后,立刻露出一副谄媚相,冲着他“嘿嘿”一笑,“那个,王爷……我的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秦穆浓眉微挑,一副“我看你能编出花儿来”的神情。 “王爷,我的意思是,您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又是当朝权贵,歧视她那种凡间女子能够配得上的。她痴心妄想惦记着您,可不就是不自量力,想不开么!呵呵……呵呵呵……” 秦穆冷哼一声,转身绕过屏风,没和她一般见识。 好险啊……好险! 殷笑拍着小心肝儿,长吁了口气。 “过来!”低沉地声音从屏风另一侧传来,“替本王宽衣!” “唉,马上!”她急忙应声,颠颠儿地跑去伺候秦大爷。 第二天一早殷笑醒来的时候,秦穆照旧已经穿戴整齐。 满室的食物香气萦绕。 她坐在床榻上嗅了嗅鼻子,胃里立刻“咕噜”一声有了反应。 “睡醒了?”懒洋洋地声音从外间厅堂传了进来,“醒了就起床吃饭。等会儿领你去看热闹。” 殷笑抻懒腰的动作一顿,“看热闹?看什么热闹?” 秦穆没有立刻回答。须臾的沉默后,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云英庄创始人穆云英是三月初一的生辰。所以每年的这一天,庄内都会请出青冥剑在前院大厅前的广场上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以悼念先祖。顺便再进行中级弟子的剑术鄙视,选拔出资质好的可朔之才,又各堂长老亲自教导。 祭祀从辰时开始。因着殷笑起的晚,来到广场的时候,仪式已经进行了一半。 大约是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观众。秦穆今天难得低调地没带任何侍卫,只领着殷笑往视野良好又隐蔽的角落里一站,丝毫不引人注意。 偌大的广场上沾满了庄内弟子。大厅前的台阶上摆着巨大的青铜鼎。鼎中三柱香,烟雾袅袅。供案上的瓜果三牲后,是空着的祭剑。 秦穆这时低低说了一句,“还没祭剑,倒也不算晚。” “什么祭剑?”殷笑疑惑地扭头看他。 可他却只冲着广场扬了扬下巴,让她自己用眼睛看。 “哼!”殷笑翻了个白眼儿,暗骂他小气。 祭剑这时刚好开始。 远远地,殷笑就看见昨晚在祠堂附近遇见的少年穆君辞从人群第一排走出。他今日换了身白色锦袍,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之中。面容虔诚的双手托着一柄收于乌黑鞘中的长剑,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穆老庄主立于阶上,待他走近后,便双手接过长剑。他面容虔诚地转过身,将它奉于供案上的剑架之上。然后退后三步,跪于蒲团,恭敬跪拜。 他身后的广场之上,众人也都随之跪倒,匍匐一地。 见此壮观景象,殷笑不由咋舌惊叹。 秦穆闻声扯住她的发梢,轻拽了两下,“十五朝会的时候,英武门内昭乾广场上的场面,比这里要壮观许多,回京我带你去看。” “朝会也能偷看?”殷笑更加诧异。 秦穆勾唇,“不用偷看,跟着我你可以正大光明的看。” 殷笑撇嘴,对他说的倒是并不甚感兴趣。她重新将视线转向广场,然后看着供案之上的那柄剑小声儿嘀咕,“我不是感慨场面壮观。就是觉得好几百号人对着柄破剑跪拜,这云英庄的人不是脑袋有病吧!” 秦穆轻笑出声,缓缓解释道:“那柄剑是云英庄第一任庄主穆云英所用,名曰青冥。穆云英就是用这柄剑横扫千军,救了太祖一命,助他平定湘北二州。所以意义非凡。而且那柄剑由玄铁打造,锋利无比,当年在天下中兵器中,可排前五。” “武林兵器前五?!”殷笑却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王爷,你没逗我玩儿吧!” “逗你玩儿?”秦穆微微皱眉,“你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 殷笑眨巴了两下眼睛,抬手往供案那边指了指,“兵器如人,都是有着气场的。神兵利器更是如此。那柄剑根本就没有剑气。若是能在天下兵器中排前五,那我在沈府后厨用过的菜刀,绝对是人间难觅的神兵!” 秦穆抿唇静默一瞬,“会不会是距离太远,加上供案边上烟气缭绕,你看错了。” 殷笑抻着脖子又瞅了两眼,“应该……不会吧!”话音刚落,就看见秦穆抬脚往广场上走了去。 “诶?”她一把攥住他的衣袖,“王爷你干什么?!” 他反手握住她的腕子,“走。我带你过去看个仔细!” 此时众人已经礼毕起身。 最先发现秦穆到来的,是站在第一排最边上的一名堂主。昨日迎接秦穆时他也在,自然识得来人身份。他先是一愣,随即撩起衣摆,跪地施礼。 “草民云英庄朱雀堂堂主,刘青山,恭请晖王殿下金安。” 这一拜,等于是起到了通传的作用。周围众人也纷纷跟着跪地见礼。 秦穆视而不见,拉着殷笑径自朝台阶上走了去。 穆老庄主同样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惊讶过后,急忙略带惶恐地迎上前去,“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请王爷恕罪!”说着一撩衣摆,也要弯腰跪拜。 “穆老庄主免礼。”秦穆伸手虚扶,阻止了他的动作,“本王客居庄中,已是叨扰。老庄主不必行此大礼。” 闻言,穆老庄主也没坚持。只抱了抱拳,周全礼数。然后直接开门见山道:“今日三月初一,乃是先祖生辰。草民和庄中弟子正在祭剑拜祖,不知王爷驾临……” “穆老庄主。“不等对方把话说完,秦穆便摆手将他打断。随即语出惊人,”本王是替太祖皇帝来的。” 穆老庄主瞠目,脸上表情一时精彩纷呈。 “没错。”秦穆微微颔首,目光扫视了一圈后,面容肃穆道:“本王昨夜得太祖托梦。他老人家说,十分感念于云英前辈当年的辅佐救命之恩。奈何黄泉路远,再无想见,唯有故人遗物能慰藉哀思。” “故人遗物?”穆老庄主目光微闪,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转头看了眼案上长剑,有些不确定道:“王爷可是要看眼青冥剑?” “并非本王要看。”秦穆一本正经的纠正他,“是太祖皇帝要看。他昨夜反复在梦中嘱咐我,今日是云英前辈生辰,让我一定要来看上一眼这柄当年救过他性命的剑。不知老庄主可愿接青冥剑给本王一看?” “自然自然!”穆老庄主赶紧对天施礼,险些声泪俱下,“太祖皇帝龙恩厚重,穆家感念不尽!岂有不愿之理。”说着,他亲自从架上拿下长剑,恭敬地双手奉于秦穆面前。 秦穆不动声色地将殷笑拉倒身侧,抬手接下了长剑。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缓缓抽动。 然后,就在剑鞘退去的一瞬间,立于台阶附近的人一阵惊骇哗然。 三尺剑身锈迹斑斑,光华锋利不再,竟是与废铁无异! ………… 夜色清冷。 一阵凉风过后,吹散了满天的云彩。月华皎皎顿时如练般倾泻而下。 几声鸟鸣声响起,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黑暗的角落中闪身而出。 芸娘快步迎了上去,福身见礼,“公子。” 来人默然不语,却伸出一个指头挑起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 芸娘任他打量着,片刻后“噗嗤”一声轻笑出来,“怎么,公子觉得妾身这张脸皮不好看?” 那人低笑,“的确不如你的本来面目。” 芸娘就是握住他手,移到了自己的胸口,“公子摸摸看,妾身这几日可想你的紧呢。” 对方毫不客气地捏了一把,问出的话却不解风情,“可找到冰玉珠了?” 芸娘顿时俏脸一板,将他的手甩开,侧过身去,“几日不见,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哄哄我么!一来就急着追问冰玉珠。拓跋明睿,你们男人真是个顶个的没良心!” “如姒,我倒是也想不急。但估计你不行。”拓跋明睿伸手拔下她头上银簪,眯眼欣赏着青丝披散而下的一瞬间。“巫姜来了俞州。” 如姒倒吸了口凉气,眼中骇然迸现,“你说什么?!” “我说巫姜在俞州。”拓跋明睿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 如姒咬了咬唇,强自镇定着,“他来做什么?巫家两个小辈在云英庄,这里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不会是来和他们汇合的吧!” “不知道。”拓跋明睿语气清淡,“我是无意中在茶楼里看见他的。所以来提醒你动作要快。若是巫姜来了云英庄,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万一他发现了什么,恐怕我也护不住你。” “我知道。”如姒眉头紧锁,“可是冰玉珠的下落我还没找到。我用噬心蛊控制了穆君扬,但他身份有限,接触不知道镇庄之宝。” “既然穆君扬没用,就换个身份高的问问。” 如姒点头,“我也有此打算。”说着想起什么,“对了,秦穆也来了云英庄。” “我知道。”拓跋明睿并不意外。秦穆在俞州闹出那么大动静,让人想不知道他行踪都难。“他发现你了么?” “没有。” “那就不要节外生枝。” “嗯。”如姒轻应,然后说道:“云英庄今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我听穆君扬说,秦穆在祭剑仪式上拔出了青冥剑,那剑竟然生锈了!” “青冥剑生锈了?”拓跋明睿有些诧异,“那剑是天外玄铁所铸,怎么可能生锈?不会是被人掉包了吧!” “不是。”如姒蹙眉摇头,“剑身上的徽号还在。那徽号是当年的铸剑师所留,工艺早已失传。可……”说到这里,她话音骤然顿住,整个身子都微微一颤。 拓跋明睿敏锐的察觉到她不对,顿生警惕,“怎么了?” 如姒神情有些茫然,又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镇魂铃……我刚刚好像听见了镇魂铃的声音。怎么可能?!”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冉也这么抱过你么 铃音如水,在夜幕中绵延不绝地荡漾开去。 殷笑手撑下巴窝在椅子里,抬眼望着悬挂在窗棂上的微微晃动的铃铛,悠悠地叹了口气。 秦穆推门走进,正好看见她满是忧郁的侧脸。勾唇问道:“又饿了?” “没有。”殷笑转眸看他一眼,而后继续盯着窗前的铃铛。 他好笑地轻嗤,“没饿你叹什么气。” 殷笑语气不满,“不饿我就不能悲春伤秋一下么!” “不适合你。”秦穆淡淡吐出两个字,缓步走到窗边,抬手随意拨弄了一下铃铛。铃音顿时乱了节奏,片刻后,又恢复常态。 今日在祭剑仪式上发生那一幕,全场骇然。 云英庄镇庄之宝的青冥剑乃天外玄铁所造,如今却莫名地斑驳生锈。广场前面有眼睛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纵使穆老庄主反应迅速,及时大喊剑被贼人掉包,并传令庄内戒、严,缉捕盗贼。可人多口杂,难免不会有风声流露出去。 思及至此,秦穆半是讥讽半是幸灾乐祸地笑了声,“没想到竟还真看了场热闹。传承百年的青冥剑生锈损毁,估计这场英雄会之后,云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怕是要一落千丈了。” “也未必吧。”殷笑犹疑着反驳,“江湖排名不是靠武力和声望么?云英庄能在这场什么英雄会上拔得头筹,就不会坏了一把剑失了地位。” “你说的没错。”秦穆转过身面对着她,眼中难得闪过一丝赞同,“江湖也好朝堂也好,没本事的只顾安身立命,有本事的自然能封王拜相飞黄腾达。云英庄一直靠先祖余威荫庇至今,已算是是不错了。” “王爷,听你这意思,这云英庄里的人都是吃老本儿草包?” “自穆云英建庄之后,云英庄也出过些人物。不过近二十年来,却是人才凋零。小辈里的穆君辞资质倒是不错,不够还欠了太多侯火。” 殷笑“哦”了声,然后上上下下将他扫视几遍。 秦穆不由皱眉,“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啊。”殷笑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他瞬间沉了脸,“本王问你话呢,说!” “说就说嘛。”那么凶干嘛!殷笑撇撇嘴,从椅子上站起身,“我就是觉得,王爷你现在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在这里幸灾乐祸。实在是不厚道!” “哦?你就只觉得我不厚道!”秦穆眉梢微挑,眸中危机暗藏。 殷笑抿唇不语,一脸“我对你意见很大,我有苦不能说”的表情。 秦穆勾唇冷笑,“不说是不是。看来最近对你太仁慈了,蓝羽鞭子……” “我说我说!”殷笑急忙打断他,同时往旁边蹭了一步,“还觉得你嘴毒欠抽招人烦!”说完头也不回地拔腿就往外跑。 眼看着还有一步就到门口,却被闪身追上的人一把揪住衣领。 “啊……”殷笑惊叫出声,下一瞬竟被他打横抱起。 她惊得魂飞魄散。然后还不等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等重新安定下来后,人已经独自呆在房梁上。 这房屋举架最高处,足有三米多。骤然出现的高度差让她一阵眼晕,身子不由晃了晃。殷笑急忙一把抱住旁边的立柱。俯视间,就看见秦穆背手站在下面,好整以暇地仰头看着自己。 房门这时被人从外面推开,蓝羽拎着条鞭子入内。他看着室内的景象面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便恢复如常,冲着秦穆恭敬施礼,“王爷,您找我?” “没事了。”秦穆头也不回的冲他摆摆手,然后对上殷笑那双水汪汪地大眼睛,愉悦勾唇,“抱紧了,若是掉下来,别指望着本王会伸手帮忙!” 你不伸脚跟着踢两下我就谢天谢地了!殷笑翻了个白眼儿,在上面撅嘴,“王爷,我都说实话了,你干嘛还把我弄上来。” “你的确是说了实话。不过你心中对本王如此不敬,不受些教训怎么行?” 你个死王八! 殷笑心头怒骂,却只能无奈赔笑,“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放我下去。” “当真知道错了?”他斜睨着她。 “当真当真。”她点头如捣蒜。 秦穆却没吭声。过了会儿,他猝然一笑,“既然知道错了,就在上面反省到天亮吧。”说完一甩衣袖,径自走向里间卧室。 “哎哎哎……”殷笑子哇乱叫,左右看看,发现没有可供她攀爬借力的东西,顿时急道:“王爷,我将功补过!将功补过还不行吗!” “将功补过?”秦穆懒洋洋地声音响起,人却没过来,“怎么个将功补过法?” 殷笑咬唇蹙眉,有些犹犹豫豫地,“云英庄那把剑为什么生锈,我或许知道原因。” 屋子里静默了一瞬。而后响起男人的轻笑声,“云英庄的剑为何生锈,干本王何事?” 殷笑惊愕无语。愣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王……王爷,你难道,难道就不好奇么?” “你当本王是你?什么都好奇?”说话声渐渐接近。语毕,秦穆再一次出现在她视线中。他冲着她拍了拍手,然后张开双臂,“下来。” “啊?”殷笑看着他的动作,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他又拍拍手,催促道:“快点。再不下来你就在上面坐一宿。” 殷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顿时瞠目,“你让我跳下去?!”这个距离不高,但也足够摔断条胳膊腿的。 秦穆怎么不知她的想法,“我在下面接着你,不会让你摔到的。” 她仍是满脸犹疑,“那万一要是没接到呢?” “没接到我就请最好的大夫给你接骨。再不行就风光厚葬。”秦穆皱起眉头,语气中已带了丝不耐,“痛快点,自己跳,或者本王一掌将你打下来!”说着就要提气抬掌。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殷笑咧了咧嘴,然后眼一闭,牙一咬,松了手。 下坠中,她失声尖叫,直到停下来许久,还闭着眼,心有余悸地哼唧着。 “胆小鬼!”低沉的嘲弄声近在耳畔。 殷笑先试探着睁开左眼,见一切如尝后,才将右眼也睁开。 秦穆垂眼看着她,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似乎闪动着不一样的光。殷笑和他四目相对,没来由地小心肝儿就一阵砰砰乱跳。 她突然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还被他横抱在怀中。动了两下正要跳下地,却听见他低低开口,声音略带了分嘶哑,“白冉也这般抱过你么?” “什么?!”殷笑愣住,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有此一问。 “没什么。”秦穆撇开视线,略有些粗鲁地将她放回地上,转身走到桌边坐好后,转移了话题,“说说看吧,青冥剑为什么会生锈。” “哦。”殷笑抓了抓耳朵,紧跟过去和他隔桌而坐,“王爷你还记得我白日里说过的话么。兵器都是有气场的。那柄青冥剑想必当年定是穆云英极为珍爱之物。” “没错。”秦穆点头,“剑客手中的剑,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剑人合一,方能有所大成。” 你不是剑客,也已经合一了。贱人合一! 殷笑看着眼前的人默默在心里念叨一句,嘴上继续不动声色道:“穆云英的对那把剑的珍重,本身就会加持一定的感情在上面。当年她助太祖平定江山,剑上必定染了不少鲜血。再加上这些年,穆家子孙对这把剑的敬畏和供奉,我想……那剑上的气场,怕是已经凝聚成魂,有了自己意识,然后脱离形骸,跑掉了。” 秦穆眸光微闪,“你的意思是,那剑修炼成精了?” “不是成精了。”殷笑摆手否定,可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抓了抓头发,略有些苦恼道:“你要是想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在我看来,所谓鬼神精怪,其实无非都是一股气场或者是意念。只不过有些比较强,能让人感知到。有些不能。在你们看来,兵器是死物,但是锻造它们的铁矿千百年来埋藏于深山,吸收天地灵气,所以我觉得它是活物。打造时经过工匠巧手苦心,便第一次沾染了俗世情感。若是再遇上一个极为钟爱它的主人,被加持的情感就更会强烈。就好像你特别强烈的喜欢一个人,即便不宣之于口,那个人也或多或少会有些感应的。” 秦穆看她一眼,却只从这一大段话中注意到最后一句,“若是强烈的喜欢一个人,即便不说,对方也会有所感应?” “大概……是吧。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至少我喜欢一件物品,我就知道它能感受到我对它的喜爱。人应该也是这样吧。”殷笑揪了揪耳朵,显然也不太确定。 秦穆“嗯”了声,视线顺着她的手看去,忽然发现殷笑没有打耳洞。其实她的耳朵圆润小巧,形状周整,若是配上一对光泽盈润的东珠,应该还是不错的。 想到这里,莫名地心头有些发热。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转眼看向窗外,“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你继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谁第一个倒霉 可殷笑却一时间忘记自己刚刚说到了哪里。她歪头想了想,“哦”了声,“对,青冥剑会生锈,是因为剑气走失。所以,我有一种猜想……” “什么猜想?”秦穆饶有兴致地问了声。 “还记得刚来那天,我在山庄大门口看见的凶光么?” “记得。” “后来我去厨房偷吃后走失,就是因为又看见了它。” 秦穆挑眉,“你没说过。” 殷笑摸了摸鼻子,“你又没问。” 秦穆轻哼,“那你也应该主动说出来。以后事无巨细,都要向本王汇报。” 做个梦也像你汇报?!管得倒是挺宽。 殷笑暗自撇了下嘴,继续说道:“第二次的时候,我看得仔细了许多。我怀疑……那凶气乍现的光影,就是青冥的剑气。而且它现在已经凝聚成魂,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说着,她起身去窗边摘下了铃铛,“这只铃铛我已经在窗前挂了一下午。我能感受到它的魂气在波动,只不过很弱,找不到具体位置。” “找到了又能如何?”秦穆撩眼看她。 殷笑摇头,老老实实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秦穆没说什么。视线越过她肩膀看向窗外,食指轻轻敲击着桌沿,低声自语,“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她好奇地问了句。 秦穆勾了勾唇,也不瞒她,“怪不得云英庄内最近一段时间怪事频发,连巫家人都请了来。” “怪事?什么怪事?”殷笑一听有八卦,立刻来了精神。 结果秦穆原封不动把她刚才答案奉还了回去,“不知道。” 殷笑翻了个白眼儿,“小气!” 秦穆笑得一脸无辜,“我是真的不知道。只是听青锋提过一嘴罢了。通常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都是先报到他那里的。” “那我去问青锋好了!”她说走就走。 秦穆也不阻拦。 然后就在她拉开房门的一刹那,手中的铃铛发出“叮铃”一声轻响。殷笑步伐一顿,当即神情一凛。 秦穆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情况,皱眉问道:“怎么了?” 殷笑转头四顾,“它刚刚就在这附近经过。” 闻言,秦穆“呼啦”一下起身,快速闪至她身后。 几乎与此同时…… “啊——”远处夜幕中响起了男人痛苦凄厉的叫声。 秦穆神情凛冽。院中乌衣卫受到惊动,纷纷拔刀。 而殷笑惊得打了个激灵后,拔腿就冲了出去。 ………… 从收到族长指派那刻起,巫滟便觉得云英庄之事不过是件小麻烦。直到辗转数日,仍旧毫无线索,她方才隐约意识到事情有些棘手。 而今晚,替她掌灯的小厮,竟在她面前被活生生地斩去了一只手。更仿佛是一种宣战和挑衅,那只断手落地后径直翻滚至她的脚边,鲜红的血溅在她雪白的衣角上,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她双手结印,口中吟诵之声不断,却不知该向何处发作。 因为那作祟的东西,她仍旧看不见,也感知不到。即便上一秒它才在她面前行凶,即便此刻它可能就在附近。 巫滟心潮翻涌,几乎目眦欲裂。 她在巫家小辈中资质出众,自幼被族中长辈寄予厚望。年纪轻轻便已是地位卓然的右祭司。连一贯高高在上、有如神祗的族长都对她看重。再加上容貌俏丽出众,颇受同辈中异性的倾慕。一贯都是众星捧月,顺风顺水,何曾受过这番委屈。 耳边风声骤起,裹着强劲地金戈之气擦过她的脸颊。削落了鬓角的一缕青丝。 这是数日以来,巫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她因着那股刚刚近在咫尺的杀气微微心惊,同时咬紧牙关,迅速做出应对。 她手上结印快速变化,凭借感觉向虚空中的某个方向打了出去。 两股气流相碰,她看不清对方状况。自己却被震退了数步,撞上了院中回廊。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闻声的众人纷纷从四处赶至。 “都别过来!”她头也不回地怒喝。而后倔强地抿紧双唇,凝神对敌。 众人面面相觑,短暂地犹豫过后,依言停在了原地。 “阿滟!”巫寒焦急地叫了一声。他快速挤到前面,看着在原地拉开架势的白衣女子,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却又没有底气。 巫滟对他置之不理,却突然微闭起双目,继续低低吟诵起来。 人群中这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让一让!让一让!”一身锦青色衣裙的少女左突右冲,硬是挤开了一条路。而她身后,是背着手,不紧不慢迈着方步的晖王殿下。 殷笑挤到最前面便站下不动了。 她身边正好是热锅蚂蚁一样的巫寒。 两人对视一眼,巫寒继续紧张地看向前面。而殷笑眼珠转了转,伸手在他胳膊上捅了捅,“你站着干嘛,去救人啊!”说着指了下地上失血过多,已经疼晕过去的小厮。 巫寒对殷笑也多少有点印象,看着她愣了两秒后,竟真听话的跑过去将那名小厮拖了回来。 秦穆所到之处,众人已自动避让。他在殷笑身旁站定,看着眼前白衣女子唱独角戏的情景,皱了皱眉,“是它么?” 殷笑自然明白这个它是什么,点头应道:“应该是。” “在何处?”秦穆又问。 她朝着那抹纤细的白色背影努努嘴,“就在你倾慕者的面前。” 秦穆冷冷瞥她一眼,面色阴沉,“皮痒了是不是?” 殷笑吐了吐舌头,识相地闭嘴。然后,她看见那青白的凶光徒然晃动,直直朝着巫滟而去。 “小心!”她脱口喊了一声。 巫滟身形微动,堪堪躲开一击。 而众人眼中只见她一人移动,回廊柱上却凭空多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于是殷笑彻底肯定了自己想法,“果然是!” 那凶光一击不中,如一把利刃般,旋转着又奔巫滟而去。巫滟这一次倒是率先有所反应,但却仍是堪堪应付。 殷笑看着她狼狈的身姿,猛然明白了什么,“她是不是看不见!” 巫寒闻声转头,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诧异,“你能看见?!”随后不等殷笑回答,立刻抱拳深深一礼,“恳请姑娘出手相助,帮一帮阿滟。” 殷笑咂嘴,回眸看了秦穆一眼。见他未有反对之意,便冲着那白色身影喊道:“打你的左手边!” 巫滟出手如电,一道白色气流直奔那凶光而去。几乎是同时,她厉声喝道:“我能应付,无需你多管闲事!” “诶?”殷笑神色一僵,“嘁”了声,“狗咬吕洞宾。”话音刚落,腕子便被人拽住。 秦穆神色冷淡,拉着她转身就走,“不相干又不识好歹的人,不必管她死活。”他音量不大,但因为注入了少许内力,却穿透力极强,足以令在场的每一个人听见。 巫滟闻声分了神,护身咒一顿,周围结界出现一丝晃动。那道凶气毕露的青白色光影抓住这个间隙,凶猛而至。 光刃割破她的肩膀。巫滟“啊——”地痛叫了一声,当即鲜血外涌。 那道光影大约是和她周旋腻了,打着旋冲向众人。 殷笑余光里注意它直奔青锋,大喊了声“趴下”,抬手就是一道白光飞出。 那光影似乎能够感觉到这一击威力非凡,竟没有硬碰硬,而是半路拐了个弯,飞向穆君辞。 穆君辞的六感很好,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感受到杀气接近,本能的转身避开。而他旁边的穆君扬就没这般好运。一个躲避不及,被光影边缘的锋利气流割伤了手臂。痛的闷哼一声,顿时脸色苍白。 “卧槽!”殷笑忍不住报了声粗口,从怀中摸出了铃铛。 细长的银链一端被她捻于指间,另一端的碧绿色石片在下落中晃动碰撞,发出“叮铃”声响。铃声响起时,光影明显一晃,有微弱之势。随即,还不等殷笑摇响第二下,它已经直冲夜空,逃之夭夭。 殷笑朝着它离去的方向追了两步,然后望着须臾平静的天际,长出了口气。身后脚步声响起,她扭头看了眼朝自己走近的秦穆,“让它跑了。” 秦穆“嗯”声了,语气平淡,“跑就跑了吧。” 他这事不关己地模样让殷笑又无语又压根儿痒痒。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它今天尝了血,若是不彻底解决,用不了多久定成祸患。” “它应该是早就尝了血。”青锋这时插了一句进来,然后毫不避讳地当着穆家的人面讲起人家隐私,将山庄前段时间发生的怪事毫无遗漏的讲了一遍。 殷笑听完扫了面色不太好的穆君辞一眼,然后很不厚道地笑了出来,“穆公子,你不用再板着脸了。在你山庄作祟的东西,乃是剑气所凝,好勇斗狠,喜欢血腥。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越是强的东西,它越是喜欢挑衅。所以接下来,它大概回去找这庄内武功高强,戾气强盛之人。”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秦穆等人身上转了转,“有武功天下第一的晖王殿下在,你们不会第一个倒霉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长夜漫漫 云英庄的没第一个倒霉,秦穆也没第一个倒霉。 接下来第一个倒霉的……毫无疑问是殷笑。 原因无它,自然是她说错了话。 秦穆当时并未说什么,只是淡定自若地转身离去。可回到住处之后,他立刻下令,撤走了屋内的糕点水果,零嘴小食。 殷笑看着这情景,险些泪洒当场。一边暗自骂秦王八小气,一边后悔自己刚刚嘴欠。 秦穆整晚都木着表情没和她说话。临睡前,他冷冷地向她瞟来个眼神,“既然那东西第一个找上本王,那么本王的安全你责无旁贷。今晚别睡了,就给本王守夜吧。” 你说守夜就守夜?!等你睡了我就睡。 殷笑面上继续仇大苦深,心里却已经扒拉响了小算盘。 可秦穆怎会不知她那点小心思。 眉梢一挑,警告她道:“别想着偷奸耍滑。本王已交代了青锋查岗,若是他半夜进来见你睡着了。明日就让蓝羽赏你顿鞭子。” 殷笑顿时心头叫苦连连。 长夜漫漫,又没有吃的。可叫她怎么熬啊! ………… 穆君扬的伤口虽深,但却并没有伤到筋骨。 穆君辞去了住院向老庄主禀报刚刚发生的一切,他则和另外两名伤员一起,被人扶去了药庐包扎医治。 回到住处时,小院儿里还亮着灯。 芸娘就坐在廊下,臻首微垂,借着头顶上灯笼的光线,正看着一个绣样。 她为夫君守孝,仍旧穿了一身白衣。面无粉黛,头无点翠。 穆君扬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心头忽然就热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她走了过去。就如同初见她那日那般,他无法控制自己,便听从内心,将她安排进了自己的院落。 她听见脚步声抬头,冲着他微微一笑。 穆君扬只听见耳边“嗡”地响了声,然后大脑便是一片空白。 芸娘满意地看着他,然后牵起他的手,缓缓走进了房间。 厅堂里,身材高大修长的男人斜倚在木椅上,看着牵手进门的两个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嗤。 芸娘闻声抿唇,声音媚到了骨头里,“我的爷,吃醋了?” 男人冷冷勾唇,笑容沾染了一丝血腥气,“等事情了了,我一定要将这小子的手剁下来。” 芸娘娇柔一笑,没说什么。而是牵着穆君扬的手,安顿着他在椅子上坐下。她缓缓嘘了口气,紧接着屏气凝神,双手摁上他的太阳穴,直视他的双眼。 椅子上的男人也不再出声,只安静等待着。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寂静地室内忽然“啪嗒”一声轻响。一条晶莹白透的虫子从穆君扬手腕上落下,掉在地上迅速枯萎。 芸娘震退两步,眸中半是兴奋半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 这一宿,殷笑注定没熬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缩在温暖的被窝儿里。雕花大床被她独自霸占,而真正的主人此刻正站在窗前。 她无声地打了个呵欠,对于此种状况,已经见怪不怪。 滴答的水声透过窗子敞开的缝隙传入室内。昨天夜里,竟是落下了俞州城的第一场雨。 “今天还会有雨。”像是脑后长了眼,知道她已经醒了,秦穆低低地开了口,“昨夜没有响雷,春天就不算真的来。按照这里的气候,总要雷声响过,天气才会彻底放晴。” 殷笑听着他的话眨了眨眼,想说“今年不会响春雷了,下午天色就会大晴”,可话到嘴边猛然想起更要命的一件事:完了!她昨晚竟然睡着了! 她急忙往缩了缩,用被子掩住脸。假装自己还没睡醒。 虽然这一招……好像没什么用? 秦穆抬手,将窗子那一丝不大的缝隙关严。转身走到床边,看着她只露在外面的头顶,并没有掀下被子。而是隔着被,大掌整个覆在了她脸的位置上。 那距离不远不近,力道不大不小。 既能让她感知道,又不会摁得太紧令她呼吸不畅。 殷笑身体僵直,连呼吸都停滞下来。 一声低笑隔着被子传入耳中,“殷笑,你要是再睡不醒,我就摁下去直接捂死你。” 不出意料地,他话音刚落,被子里面的人就诈尸般一跃窜起。结果因为用力过猛,殷笑一头撞在了床柱上。发出“嘭——”地一声。 这一下显然不轻,秦穆几乎感受到整张床都在震颤。然后,他看着倒在被褥间,捂着额头痛苦呻吟的人,十分不厚道的笑了出来。 殷笑用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才缓过劲儿。额头正中央一个大包,乍一看,像是长了个犄角。 “活该!”秦穆冷声轻嗤,却还是第一时间吩咐了人送药。 殷笑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扶着头顶。明明疼的直吸气,还不忘了眼泪儿汪汪地装可怜求饶。 “王爷……我真不是有意睡着的。” “您看,我都撞傻了,您就别和我一般见识了。” “蓝羽可是您身边的精锐。那鞭子应该上阵杀敌,用来对付我实在大材小用。您不考虑蓝羽的感受,也要考虑鞭子的感受啊。” “那个……早饭……” “…………” 秦穆听着她喋喋不休地念叨声,不置一词。只从下人手中接了药箱,亲自替她处理起伤处。 殷笑身有前科,不敢再忤逆。坐在那里怪怪任他摆弄。好在秦穆虽然脸色冷淡,手上动作却极为熟练轻柔,几乎让她感受不到疼痛。 包的顶端破了口子,秦穆怕暴露再外感染。便用柔软的白色细布仔细缠好,最后在她头顶上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候在一旁的下人收拾好东西,悄无声息地的恭敬离开。 殷笑这会儿没那么疼了,摸着脑袋上的细布眼皮一个劲儿地往上翻,显然对自己此刻的新形象感到好奇。 秦穆从床边站起身,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抿唇不语。 殷笑摸了半天,终于意识到气氛似乎不太对。慢慢地微扬起头,正好撞上一双深邃如井的眸子。 秦穆的眸色漆黑,光线闪动间,有种能够洞穿一切的锐利。 一瞬间的对视后,他薄唇轻启,开口了,“为什么要管云英庄的闲事?” “啊?!”她眨巴着眼睛,一脸迷惑不解。 他轻声冷哼,抬手抚上她的头顶,隔着细布在那个包上轻轻摩挲着。“你明知我如今内力只剩三层,可能连青锋的身手还不如,昨晚却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说那种话。不管真假,殷笑……若是在此期间,那东西找上个武功平平或是干脆不会武功的人还好,倒可以认为你说错了。可若是找上个高手……我重伤未愈的流言早已传的沸沸扬扬,你这般做,难道不是故意引人怀疑?” 殷笑往后缩了缩,耷拉着脑袋,既不承认,也不辩解。 秦穆继续道:“说吧,你将本王拉下水,到底有何目的?” 殷笑鼓了下腮帮子,颇有些烦恼之色。 “说。”秦穆又催促了一遍。 “昨晚穆云英求我帮忙。”殷笑语出惊人。 秦穆讶异,也没想到会是这般答案。 殷笑叹了口气,将昨晚的事情说了出来。其实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不妥,可就在那光影飞向穆君辞的那一刻,她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求你……” 她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声音很快又再一次响起,“求你救救穆家。” “就是这样。”殷笑摊了摊手,面色无比坦诚,“而且我没有骗你。那东西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它会和那个姓巫的女人对上,是因为那女人在山庄之内布下了阵法,它有意报复。它暂时杀不了巫滟,下一个目标,应该会是个武林高手。我能感觉出来,那东西好勇斗狠,喜欢挑战强者。” 秦穆盯着她看了会儿,英俊的面庞上辨不出情绪。 殷笑以为他不信,举起手做发誓状,“是真的。我要是不把这件事情解决了,穆云英会一直缠着我。我需要王爷帮忙,又怕直说你不答应。只好出此下策。没想到被你发现了。”后面的声音渐低,有种说不出的懊恼。就是没有半点悔意。 “穆云英死了快一百年了。她还没去投胎?”秦穆微皱起眉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殷笑蹙眉思忖,想了个通俗易懂的解释方法,“对我说话的,不是什么鬼魂。应该是穆云英对这山庄的喜爱,以及对后背人的牵挂所形成的一种念力。而这种念力,天长日久,可能已经与这庄内的一砖一瓦融合在了一起。除非王爷你现在就离开,不然我要是当时不答应她。只要在这山庄里,她就会一直骚扰我。” 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扯着头上的蝴蝶结,颇为烦恼地叹气,“说来也奇怪。那剑是穆云英所有,残存了她的意念。同样该庇佑穆家子孙后代才对,怎么突然就变得穷凶极恶,四处作乱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管它发生了什么。”秦穆打断她的思绪,语气冷漠,“说吧,你需要我做什么?给你五天时间,若是解决不了这件事,别怪我不客气。” “不用不用,用不了五天!”殷笑急忙摆手,随即看着他露出丝讨好的笑容,“其实不需要王爷劳动太多。只要您帮忙晃一晃另一只铃铛就好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留下慢慢吃 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殷笑可以肯定的是,当另外一只铃铛响起时,她身体中的某些力量,会得到加持。 经过昨晚的事,她基本已经能够确定:第一,那道凶气必现的光影没有她打出的白光力量强。第二,她的铃铛可以控制它,只是她的力量不够。 所以她准备尽快将它找出来,然后借助秦穆的力量,一举歼灭。 然而事情却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接下来的两天里,那道光影突然销声匿迹。既没有主动出现作乱,她也未曾感知到它的流动和存在。 秦穆提出怀疑,“俞州今日武林高手云集,或许那东西已经跑去外面,不在山庄之内了。” 殷笑看了眼从穆老庄主那里借来的,已经锈迹斑斑的青冥剑,否定得极为坚决,“它离不开这里。至少暂时如此。” 三月三,英雄会。 之前已经有一些和云英庄交好的武林门派提前入住庄内。而剩下的一大部分,几乎在最后两天时间里,一股脑儿地都入住进来。 客院早已爆满。庄内其他闲置的院落,也都洒扫一新,用来招待客人。 秦穆每天会在申时过半到酉时末去清泉中浸泡两个半时辰。殷笑不方便跟随,便一个人落得自在,吃饱了晚饭,顶着个大蝴蝶结四处偷吃乱逛。顺便看看能不能和那凶光来个不期而遇。 今日她不知不觉逛到了客院附近。远远地,便看见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被小厮搀扶着,脚步踉踉跄跄,显然是喝醉了酒。那人口中不停嚷嚷着什么,嗓门之糙,让殷笑想起来山里的黑熊。 两人走的方向,是朝她这边。 殷笑往身后的树上一靠,一边咬着米糕,一边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近。 那人也不知喝了多少,离得几步远,浓重得酒气便冲的人气闷。 她急忙屏住呼吸,两道细眉不由蹙紧。 那汉子大约是感觉到身边有人,小厮扶着他从殷笑身旁走过,他抬头看向她。 路上灯盏光线昏暗。 殷笑发现他的长相和他身材以及嗓门一样粗犷,四十来岁的年纪,四方大脸,络腮胡子。 “呃……”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两人距离最近时,他忽然打了个酒嗝,直冲她面门。 殷笑反应极快,往边上闪了一步躲开。目光触及他腰间的弯刀,蓦地一愣。 她心头隐约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正想要仔细琢磨,却听见身后有个略微陌生的声音唤她,“殷姑娘!” 回头一看,是穆君辞。 穆君辞一手提剑,一手提着灯笼,大步朝她走了过来,态度甚是恭谨,“殷姑娘,可有什么进展?”殷笑去找穆老庄主要剑那日,他就随侍在祖父的身侧。所以事情也算是了解个大概。 “暂时没有。”殷笑转头看了眼已经远去的人,问穆君辞道:“穆公子,那人是谁?” 穆君辞抬头看了眼渐渐远去的背影,“庆云帮副帮主,吴汉。”说着略一沉吟,“他可是唐突了殷姑娘?” 殷笑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吧。”如果刚才他那个酒嗝不是故意冲她打的。她看了眼手上的米糕,已经被方才的酒气呛得失了食欲。于是用手一点点搓成小屑掉落地上,等着附近的蚂蚁来搬走。 穆君辞闻言略松了口气,“吴汉好酒、喜欢女色。平时还好,喝醉的时候就会没规矩。幸好他没有冒犯到姑娘。”说完冲着她微笑颔首。 可这话,这笑容,落在殷笑的耳朵眼睛里,却统统变了味儿。她一直以为秦穆没把自己当女人,只是单纯的嘴毒找她别扭。可一个喜好女色的醉鬼,在看见她时也无动于衷…… 她忽然无比愤懑。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穆君辞看着她的举动愣了一下,想不通自己哪里麻烦了她,杵在原地一脸茫然不安。 殷笑回去的时候,秦穆已经回来。正独坐在桌边独自面对棋盘。 他本想叫她过来陪自己对弈一句,抬眸却见她脸色阴冷,目不斜视地就进了里间。他心头疑惑,起身出门,在暗处召来跟随她的影子。 影子事无巨细的汇报。秦穆默默听完,转身回去继续摆自己的棋子。 里间安安静静地,许久没有任何响动。 他将一局摆完,起身走了过去。发现殷笑果然躺在小塌上已经睡着,梦里嘴还噘得老高,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秦穆勾了勾唇,弯下腰连人带被一起转移到了自己床榻上。 她睡得很沉,晃动间竟也丝毫没有感觉。只被放下时,自动往角落里缩了缩。秦穆将她又拽了回来,抽开蝴蝶结,小心熟练的将缠着她头上的细布取了下来。 额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包也小了许多,却还有些轻肿。 秦穆居高临下地细细端详了她一会儿,伸出手点上她的眉心,沿着鼻梁向下一路细细描绘起她的脸部轮廓。 “其实你不难看的。”他呢喃着。然后轻笑一声,俯身啄上了她红润柔软的双唇。 那味道一如既往的美好,他辗转吸吮着。终于彻底下定了决心……即便是内力恢复了,他也要将她留下,慢慢地吃。 ………… 英雄会开始前,有一场简短的祭天仪式。 仪式过后,便开始第一场比试。 秦穆一早似乎接到个急报,似乎有什么事情,并未出现。于是场上留给他的席位,便被殷笑一人霸占。 第一天上午对阵的,都是江湖中几个后起之秀的小辈。即便她不会武功,也觉得没有太大意思。云英庄的穆君扬今日也在出战之列,毫无疑问地取得了胜利。 午时起开始休息用膳,未时三刻继续比试,下午一共进行三场。 下午秦穆依旧关在房里处理事务。殷笑上午看的直打呵欠,可午休过后,还是拎了一口袋零食,兴致勃勃地跑了去。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下午第一场对战的两人中,竟然就有昨晚那醉得东倒西歪的庆云帮副帮主吴汉。这人今日精神矍铄,不见半点宿醉之相。他的对手竟是个红衣女子,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模样,相貌清秀,眼神凌厉。殷笑一溜号儿没注意她的名字,倒是听见了绰号:红燕子。 然后也不知怎么的,她脑中莫名就闪过一只燕子被扒掉皮,浑身鲜血淋漓的画面。殷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殷姑娘。”低低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紧接着一道身影坐在了椅子旁边。又是穆君辞。 殷笑转头看他,客气地颔首,“穆公子。”说完继续看向场上。 穆君辞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会儿,也转头正视前方,口中缓缓说道:“红燕子江怜算是今日所有出场鄙视的人中,功夫最好的。就连我二哥都输她半招。” 殷笑闻言微微惊讶,“她的功夫竟然好过那个什么副帮主么?” 穆君辞点头。 怎么可能! 殷笑皱起了眉头。 见她似乎不信,穆君辞解释道:“殷姑娘,庆云帮以跑船生意为主,不过因为人多势大。武学造诣并不深。江怜师出名门,以内力和身法见长。所以你别吴汉人高马大,但是凭的是蛮力。根本不是江怜的对手。我敢保证,不出三十招,吴汉必败!” 场上比试这时已经开始。 殷笑没有答话,只是紧紧盯着场上两人,眸色却渐渐凝重……吴汉根本不可能输。因为他身上的煞气和杀意极重。 如穆君辞所言,江怜的确以身法见长。她动作轻盈,身姿矫健。每一招都从容自若,后劲绵长。一身红衣在场中上下翻飞,当真犹如一只燕子。 但很快地,场面便出现了逆转。吴汉虽然一身蛮力,却像是永远都使不完一般。而且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迅猛。每一招都直奔红衣女子的要害。 江怜左支右绌,渐渐地落了下风。 “怎么会这样!”穆君辞惊诧出声。场外其他人也议论纷纷。 “噌啷”一声,江怜率先亮出了袖中兵器。是一把纤细小巧的短剑。可吴汉却并未抽出腰厚弯刀,依旧以双拳相迎。饶是如此,江怜仍是落于下风。 殷笑看着这情形,心头一突,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再次升起。 她“呼啦”一下站了起来,一瞬不瞬盯着场上两人,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看的是什么。一旁的穆君辞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以为她有什么事,“殷姑娘,你……” “闭嘴!”殷笑一声厉喝将他打断,不安的感觉越发强大。 江怜显然拼尽了全力,吴汉身上被她划了几道血口,仿若不知疼痛,仍旧双拳虎虎生风。直逼的对手狼狈躲闪。 场外的人也已经发现状况似乎不对。 庆云帮的席位中有人喊了声,“老三,別伤了江姑娘。你不是最怜香惜玉的么!” 场上的吴汉充耳不闻。 余光中,殷笑看见主持席位上的穆老庄主站了起来,出声宣布比赛停止。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出声的同时,吴汉已经一拳打上对方胸口。 江怜一口鲜血喷出,血雾弥漫,如同她的衣服一样殷红炫目。纤细的身体重重摔倒在地。吴汉从腰后抽出了弯刀。场外有人高喝“住手”,也有人飞身蹿向两人。 那一瞬间,刀锋寒芒耀眼。凶气毕露。 “叮铃……”殷笑腰间的铃铛发出一声轻响,“不要!” 可一切已经迟了,吴汉手起刀落。 她瞳仁骤缩,眼睁睁看着鲜血喷射而出,江怜的身首异处,头颅滚在地上左右翻滚。 殷笑脑中一瞬空白,猛地就拔地窜起到半空中。紧接着抬手一道白光,直击他手中弯刀。 第一百四十章 亲自解决 殷笑一击命中。 吴汉手中弯刀倏然断裂,只听他痛苦地嚎叫了一声,便抱头晕倒在地。而与此同时,青白色的光影自断裂的弯刀上脱离而出,晃了几晃后,飞向远处。 殷笑抬手,欲再出击,却突然感觉身子一空,没了着力点。低头一看,这才猛然间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竟飞到了半空中。 整颗心顿时忽悠了一下。她也顾不上其它,“啊——”地惊叫着闭上眼睛,准备等死。 腰上骤然一紧,随即一股强劲的力道将她向后拽去。 殷笑感觉整个身体飞行的轨迹变了方向。后背撞上一堵硬实的肉墙,鞋底沾地那一刻,她双膝一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多亏被身后的人及时揽住腰身才幸免于难。 一片嘈杂混乱中,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发生了什么事?” 是秦穆。 殷笑睁开眼,转头看向救场及时的晖王殿下。自相识以来,她第一次觉得他如此英勇伟岸。 秦穆将缠在她腰上的鞭子放开,卷起收入自己腰间。然后放眼扫视一圈后,又问了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 殷笑“哦”了一声,终于反应过来。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说完不无感叹地叹息一声,“怪不得我这几天找不到它。昨天碰见那个什么副帮主,我就觉得怪,原来那凶光竟附在他的弯刀上。以兵器本身的戾气掩盖了它自身的气息。” “嗯。”秦穆淡淡地应了声,并未多说什么。一双漆黑的眸子瞬也不瞬的盯着场上情况。 此刻江怜的同门已经有人替她收好尸,庆云帮的人也涌入场中。两方对峙,已是金戈出鞘,一触即发。穆老庄主拦在中间,想要极力调和,却又白费口舌。 秦穆皱了下眉,薄唇微启,“青锋。” 立在他身后的侍卫立刻应声施礼,“王爷。” “拿着本王的令信,去调动俞州城东郊守军,命他们火速赶至此处,防止这些江湖门派作乱械斗。”说完,他牵起殷笑的手,大步走向对峙的两拨人群。 ………… 云英庄的祠堂靠近后山,只有一个老伯负责看守打扫。 除了初一十五给先人上香外,此地平日里便鲜有人来。 芸娘左右四顾,见周围毫无异常后闪身进门。她手腕轻轻翻转,门房中负责看守的老伯立刻双眼呆滞,进而昏昏沉沉的倒在了小塌之上。 她满意地笑笑,快步穿过两道门,直奔享堂。 屋内光线昏暗,香火缭绕。 供案上一排排的牌位,乍一看去令人头皮森然。正中最高的地方,供奉的便是穆家先祖穆云英,及其夫君穆成安的灵牌。 穆云英与穆成安本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妹,两人皆是随同师父姓氏。当年穆云英拒绝太祖求婚后,便与同门师兄结为连理。穆成安其实也是当时剑术数一数二的高手,只不过名头不如妻子。故而世人只知晓穆云英,鲜少听闻她夫君的名头。甚至误以为穆家子孙皆是跟随母姓。 芸娘站在门边,放眼逐一扫过每个牌位,最后将视线落在了穆云英夫妇灵位前面的香炉之上。她犹豫了一瞬走上前去,试探着想要将它拿起。 纹丝不动,是死的。 芸娘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将香炉左右拧了拧,却还是未动弹半点。也没有任何机括暗格启动的迹象。她不由蹙起两道细眉,略微思忖后,将手指插入了炉中的灰土之中。 那些灰土的质地比想象中要柔软很多,十分容易入手。仔细摸索片刻,她在炉内底部触到一块椭圆形凸起。轻轻往左一推,那东西便动弹了。 紧接着“嘎嘣”一声轻响从东面墙上传来。在灵牌林立的寂静室内,显得格外瘆人。 芸娘急忙转头看去,果然见东墙之上,缓缓露出一道暗格。暗格之中,一只红缎锦盒静静摆放。她心头一喜,正要上前查看,却隐约听见一阵脚步声自外面院中传来。 ………… 江湖比试,死伤乃是常见之事。 纵使吴汉有意杀死了红燕子江怜,也只不过是两家门派间的恩怨。再加上权倾朝野的晖王殿下强势介入,此事也只好暂时压了下去。而且吴汉昏迷醒来后便双眼赤红,神志不清,看上去的确情况不太对劲。 三年一次的英雄会自然不能就此中断。 庄内的仆人将场地打扫干净后,后面两场比试照常进行。唯一不同的,便是山庄外围以及比武场中,已是重兵压阵。 殷笑落地时到底还是扭到了脚。方才情况紧急并未觉察,等到一松懈下来,便觉得隐隐作痛。秦穆将她带去山庄药庐,简单处理后好了许多,缓慢行走并不成问题。 穆老庄主始终守在药庐外面,苍老的面庞上焦急之色明显。 见两人出来,立刻快步上前。迎在秦穆的身前,先是躬身一礼,而后跪地叩拜,“王爷!” 秦穆对他的举动并不意外。停下脚步垂眸看着他,神色平淡,“老庄主为何忽然行此大礼?” “王爷!”穆老庄主声音动容,说着直起上身又是一拜,“老朽恳请王爷出手相助渡过难关,云英庄上下感激不尽。” “呵……”秦穆闻言轻笑出来。他放开殷笑,抻了抻自己的衣袖,语气不紧不慢,“老庄主何处此言。庄中怪事,本王的婢女不是已经答应帮你解决了。可那东西凶险异常,岂是说除便能除的。老庄主若是着急,不妨等巫姜先生到来。本王接到线报,巫先生已经到了渝州城,估计这两日便会来庄中。更何况,你一开始便将此事托付与他巫家,他也该有始有终才对。”说完,他挪步绕开挡在身前的人,继续前行。 “晖王殿下!”穆老庄主跪在原地未动,再次一个头磕在地上。那“嘭——”地一声闷响,听在殷笑耳朵里,让她那已经好了的犄角又开始阵阵跳痛。 秦穆步伐一顿,抿唇不语。 穆老庄嗓音微微颤抖,“王爷,今日之事,穆家难辞其咎。云英庄百年基业,看着先祖曾经协助……” “老庄主言重了。”秦穆忽然打断他,语气平淡无波,“妖孽作祟,绝非人力所能控制。老庄主不必将责任尽数往自己身上揽。江湖中人除魔卫道,义薄云天。本王身在朝野,不方便直接插手江湖之事。老庄主德高望重,若实在自责,不妨说服众人团结一致,除去这妖斜之物,也好免于它去祸害无辜百姓。” 他此话一出,穆老庄主明显立刻松懈下来,身子一虚,险些栽倒在地。 殷笑急忙上前扶了他一把,然后终于将心中疑问说出,“老庄主。青冥剑乃是令先祖遗物,穆云英侠肝义胆,即便剑魂脱离本体,也不会为祸四方。在这之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 穆老庄主身体一震,随即重重叹息,“罢了!都是老朽一时不慎惹得祸患,事到如今,我也就不隐瞒了。”说着,他缓缓起身,冲着秦穆恭敬拱手,“王爷若是不介意,请和殷姑娘一同移步。老朽给你们看样东西。” ………… 巫滟在山庄婢女的帮助下揭掉纱布,看见肩上的伤口总算结痂,缓缓嘘了口气。 世人都道巫氏一族乃天神之后,生来便身怀异丙,能够感知万物,长寿不老。却不知族中之人极难受孕繁衍。而且近来几代族人身体越来越差,没有灵力的远枝还好些。嫡系中灵力越高的,受到外伤后便越不容易愈合。 云英庄的普通伤药对于她来说只能止血,却不能愈合伤口。这几日以来,她几乎是将全部灵力都集中在伤口,用来细心疗伤。好在今日总算见了成效。 “姑娘的伤口真是不爱愈合,一定要多加注意。”婢女边说着,边取出伤药和新的细布,准备重新替她包扎。她是从一个堂主院中拨过来的,先前也常替主子处理伤口。天长日久,倒是也会看些门道。 巫滟冷淡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说什么。脑中却不断回放着那晚的情形。 那日她虽然受伤,但却并没有失去意识:混乱之中,她分明看见那叫做殷笑的婢女打出了惊雷印。 那是巫氏族中高级咒术。不仅难以领悟,更需要资质极佳,灵力极强才能做到。族中新一辈已无人掌握,她还是几年前,受族长巫姜亲自教导之时,方才见他使用过。 殷笑怎么会巫家的术法?!难道她是巫家人? 可巫家若是有这样灵力高深之人,她又怎会不知。她本想第一时间发出消息将情况禀告族长,可不知为何,最后却犹豫了。隐隐约约地,她总有着某种不好的预感。 巫滟盯着窗前的吊兰,雪白贝齿紧咬下唇,思绪又一次陷入混乱。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巫寒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阿滟,族长已经到俞州了。” “什么?”她骤然一愣,惊讶之下险些又牵动伤口。 巫寒似乎感觉到什么,“你是不是在伤药?” “是!” “那我不进去了。族长传来消息,说让你天黑之后在后山布好引魂阵。云英庄的麻烦,他要亲自解决!” 穆老庄主的举动不知道大家能否理解。那道凶光是青冥剑剑魂,引发了凶案,他们肯定有责任。如果被追责起来,武林门派肯定有人大肆做文章。但是知道真相的目前只有他们和秦穆以及殷笑,所以他求秦穆一方面是要个保证不让他说出去,一方面是希望秦穆能稍加介入将事态彻底压制。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还活着 牌位林立的享堂空旷寂静,有种难以形容的森然之感。 供案上的长明灯火光闪闪烁烁,像是一双双藏在黑暗中的眼睛。 穆老庄主跪在蒲团上,虔诚的对着先人灵位拜了拜后,起身走到穆云英的牌位前,撩起袍袖摸索着将手伸进了香炉之中。 机关被触动发出“咯噔”一声轻响。紧接着,东墙上的暗格再次缓缓开启。 见此情形,殷笑转头看了身旁的秦穆一眼。却发现他的注意力并未集中在穆老庄主身上,而是在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着。 穆老庄主这时已从暗格中取出锦盒。他走到秦穆面前,恭敬地双手奉上,“王爷。” 秦穆终于从房梁上收回视线,看着眼前的人眉梢微挑,“老庄主这是何意?” 穆老庄主默然一瞬,“王爷可知先祖所创流云剑法。” 秦穆点头,“自然。” “唉……”穆老庄主叹了口气,“流云剑分为外功剑招与内功心法。说来惭愧,自先祖独创剑法以来,后背中至今无人能够习得心法大成。”说着,他打开了锦盒盖子。 盒中竟是卷竹简。看竹子的颜色,想必已经有些年头。用来捆束的红绳,却是鲜红崭新。 殷笑好奇地抻头。 秦穆却只垂眸扫了眼,面上神色仍旧淡然。 穆老庄主继续说道:“流云剑法的心法口诀便刻于此上。穆家小辈中有几个资质不错的,已经习会流云剑剑招。所以几个月前,老朽便动了念头,想要将此内功心法也传授他们,看看是否能有人领悟。却不想那一日,我竟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 “是不是有人来偷心法口诀,重伤了老庄主?”殷笑突然插了一句。 穆老庄主闻言一愣,随即摇头,“并非如此。殷姑娘,此事与外人无关……” 其实事情的经过说起来并不复杂。 穆老庄主那日将口诀从暗格取出后带回了自己才住处。那心法,他年轻时也曾经和族中其他同辈一同习练过,然而却无人能领悟其中境界。如今当年的伙伴皆已仙去,只剩他和执法堂的大长老尚还健在。 灯影摇曳,他看着锦盒忍不住心头唏嘘。然后便鬼使神差地打开盒子,将竹简展开细细研读起来。 竹简的内容看上去熟悉又陌生。他怀念了一晚旧事,等到夜间入睡时便出了问题…… “那一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年少时。在后山的林中习武,反复练习着流云剑法。可与那时又不同,这一次我感受到了丹田中内心流转,随着一招一式行走经脉,手中宝剑与这气息融为一体,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 “所以穆老庄主在梦中练成了祖传剑法?!”听到这里,殷笑不由咋舌惊叹。 “走火入魔。”一直保持沉默的秦穆终于开口。简练的四个字,却是一针见血、直奔要害。 穆老庄主重重叹气,“王爷英明。老朽那晚,的确是在梦中走火入魔。” “后来呢?”殷笑急着追问。 “后来……后来我不敢再让庄中弟子习练心法。便将竹简收好送回这祠堂的暗格中收好。再后来,山庄就发生了那些怪事。起初我也未曾在意,却不想后来竟越演越烈。无奈之下,便求助于巫家。殷姑娘,我不知自己那夜走火入魔是否与此事有关。但其他的,我实在是……” “应该是有关的吧。”殷笑犹豫着打断了他,也不是特别确定,“青冥剑的剑气早已凝聚成魂,金戈之物本就凶险,也许是你走火入魔时的邪念冲撞了它。所以才会令它变得凶戾残暴,进而脱离了本体。” 闻言,穆老庄主眉头紧锁。他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屋外的飞鸟凄厉的哀鸣声打断。 三人神色一凛。 殷笑突然叫道:“它在后山!”然后拔腿便往外跑。 穆老庄主紧随其后,身法矫健迅猛,丝毫看不出半点老态。 秦穆却站在原地未动。他倏然转头看了眼漆黑的梁上,如鹰隼般深邃锐利地眸子在那里定格了一瞬后,方才不紧不慢地转身离开。 享堂内再次归于寂静。许久之后,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梁上飘然落下。 此时天色已黑。 芸娘擦了擦汗湿的额角,望着半敞的门扉缓缓吁了口气。心绪如波涛翻涌,始终无法宁静。 “阿竹小姐……你还活着……” ………… 天成山说大不大,骑上马在山下绕一圈儿不过大半天时间。说小却也不小,至少殷笑的小身板儿,靠两条腿跑起来实在吃力。 腰间的铃铛轻响不断。可她还没跑上半山腰,就已经彻底认怂了。 殷笑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呼呼地喘着粗气,说什么也不肯再起来。 穆老庄主见她不动,便不知该往何方向去。也只好跟着停了下来。不远处,秦穆迈着方步朝两人走进,不见丝毫焦急之态。 她腰间的铃铛这时停住了声响。殷笑长叹一声,干脆瘫坐在原地。 秦穆看着她没正形的样子眉头微皱,然后快步走进将人拎了起来。 殷笑也不反抗,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就势靠在她胳膊上,转头说道:“让它跑了。不过也可能是它就在附近藏起来了。”说着,她隔着衣领摸了摸脖上的银戒,极短地犹豫了一瞬后,又放下了手。 秦穆明显对云英庄的事不甚关心。他伸手掸了掸她衣服上的土,轻声道:“饿了么?” 不问还好,他这一问,殷笑肚子立刻“咕噜”了一声。 穆老庄主一把年岁,自然早练就得八面玲珑,灵活剔透。立刻抱拳道:“老朽是急糊涂了。天色已晚,还请王爷和殷姑娘先回庄中用膳。”说完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让秦穆先行。 回到庄中,穆老庄主本想命人设宴。却被秦穆毫不客气的拒绝,“英雄会还有将近半月,老庄主若是不感到疲累,还是去安抚一下各个门派的人更好。”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拉着殷笑回了住处。 院中自带有小厨房。 晚饭早已准备就绪。见两人回来,蓝羽急忙吩咐下面的人传膳。 殷笑自青州之后,这些日子一直与秦穆同吃同住,所有人早已见怪不怪。桌上的饮食也从秦穆喜欢的清淡菜色,渐渐变成了多种多样。反正不管端上桌的是什么,只要能吃,她都不会浪费。而秦穆每天面对着一个吃货,似乎胃口也比以前好了不少。 只是殷笑今晚明显食欲不佳。眼前的菜只叨了两三口,碗里的饭半天也只下去了一小半。 秦穆看着她那小鸡啄米的样子,也终于没吃多少便跟着饱了。 他放下筷子,一边示意候立在一旁的仆人拿湿毛巾过来净手,一边看着她问道:“你刚刚不是饿了么?菜不合胃口?” “不是。”殷笑有气无力地摇头,咧了咧嘴似乎有些无奈,“穆云英一直在我耳边哭。” 秦穆动作一顿,眸色中闪过一丝诧异。 “唉……”殷笑也跟着扔下了筷子,然后把碗往前一推,下巴搭在了桌上,“王爷,你晚上陪我出去找找那该死的剑魂吧。或者我们干脆明天就离开。要是她天天在我耳边这么嚎上半月,我估计我的耳朵不聋也得出现其它问题。” 秦穆将湿毛巾扔回了托盘中,“你不是说本王煞气重,神鬼勿近么。” “可这穆云英也不是神鬼啊。”殷笑用一只手堵上了耳朵,“我上次不是说了,她就是一股念力,天长日久残留在这山庄之中。除非一把将这里烧干净了,否则……”她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秦穆略显阴沉的神色实在让人心里发毛。 殷笑眼皮一突,坐直了身体,看着他试探道:“王爷……您该真不会想把这里烧了把。” 秦穆“嗯”了声,“她若是这般骚扰你,本王倒是觉得这个办法可以一试。” “呃……”殷笑蓦地惊住。实在惊异于他的强盗逻辑。在这里吃人家住人家的,遇见困难不情愿出手帮忙也就算了。竟然还要烧人家房子!这人还能讲点道理么? 似是知道她的想法,秦穆撩起眼皮看她一眼,语气清淡道:“本王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可平生最讨厌死缠烂打,威逼胁迫。而且云英庄既已求了巫家帮忙,此事定然会有解决的办法。殷笑,你当真不必多管闲事。”说着,他站起身抻了抻衣摆,转身就往外走,“我等下还有事,没空陪你胡闹。你好自为之。” “诶?”殷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愣了愣,想说“没有你帮忙摇铃铛,我一个人碰见了搞不定”,可话到嘴边却忽觉心脏一缩。 “嗯……”她闷哼一声,抬手扒住桌沿的同时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碗碟,发出“叮当”几声脆响。 秦穆以为她闹小脾气,继续前行并未回头。 然而此时殷笑的眼中,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之感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她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之中被剥离出去。她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半点声音,下一瞬便两眼一黑,直直栽倒在地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旧日阴谋 引魂阵的复杂程度,根据布阵者的灵力而异。 若是灵力高深到一定程度,只需随意发挥即可。然而以巫滟的水平,布置起来便有些复杂了。她先是要选好合适的布阵的之处,然后以木棍在地上先画出图形,再用巫氏一族特制的朱砂沿着线条一点点小心描绘一遍。并且这个过程中,她必须需凝思静心,全神贯注。若是有分毫差池,都极有可能会被自身灵力反噬儿受伤。 夜幕下的天成山清冷空旷。 当她撒落最后一小捧朱砂的时候,已是浑身冷汗涔涔,几乎浸透了衣衫。 始终安静守候一旁的巫寒见阵法已成,立刻走上前,将一早就准备的干净锦帕递了过去。 巫滟边接过拭了拭额角,边略显虚弱地问道:“族长何时回到?” “他没交代过。哦,对了!”巫寒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个深蓝色的荷包,“族长的雪鹰还送来了这个。” “这什么?”巫滟疑惑。 “我也不知道。族长只交代:布好阵法之后将此物放于阵眼之上。” “好。”巫滟答应着,从他手中拿过荷包,就要打开看。 “不可!”巫寒急忙阻止,“族长特意嘱咐,千万不能打开看。” 巫滟动作一顿,面色有些不好。 巫寒赶紧道:“阿滟,族长这么吩咐肯定有他的道理。你还是别看了。” “族长的命令自然不能违背。”巫滟笑了笑,将已经拆开一般的结扣又重新拉紧,“我不看就是了。”说着小心翼翼地转身走回去,将荷包放至阵中某处。 ………… 殷笑醒来时背靠在秦穆怀里。脖颈上的银戒阵阵发热,灼得她皮肤微痛。 云英庄内的大夫正战战兢兢地给她把着脉。青锋猫腰站在床边,一手端着个瓷碗,一手汤匙伸到一半,似乎正要给她喂水。这会儿见她睁了眼不由一愣,立刻抬眼看向她身后的人,“王爷,殷姑娘醒了。” 闻言,秦穆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低头看了眼,见她果然已经清醒,明显稍稍松了口气。 “感觉如何?你怎么说晕就晕了。” 结果话音刚落,殷笑便反手将他推开,跳到了地上。她动作迅速有力,却又略带一丝慌张地颤抖。 秦穆未料到如此,上身一歪,后背撞到了床头上。 正在把脉的大夫吓了一跳,下意识躲到了一边。 青锋肩头被她撞了一下,因为搞不清楚状况,又见她眼神清明不像是中了邪,便未敢贸然出手。只警惕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殷笑跳到地上后似乎犹豫了一瞬,然后头也不回地拔腿就往外跑。 “站住!”秦穆低呵一声,闪身追上,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她被拽地打了个趔趄,又锲而不舍地往外跑,“你放手,我要去找我师父!” 秦穆一愣,随即发狠加大了力道,将人又拖回了床、上。 青锋看着眼前的架势,总觉得什么地方似乎不太对劲儿。恭敬地施礼后,很有眼色地带着大夫离开了。 殷笑一路吱哇乱叫,拼命扑腾反抗,却无济于事。 “姓秦的你放开我!” “王八蛋!” “放开我……你个混蛋!” “信不信我对你不客……哎呦……” 话还不等说完,人已经被他扔在了床、上。直摔得七晕八素、眼冒金星。 秦穆栖身而上,两条强健有力的手臂拄在她身侧,高大的身体就悬荡在她身上。如牢笼一般将她紧密笼罩。 殷笑原本要起身的动作倏然顿住。未免一头撞进他怀里,她只好老老实实躺回原处。犹觉得两人距离太近,又往后缩了缩,恨不得穿透床板直接挖地洞逃跑。 秦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眸色格外深暗。 殷笑被他盯得不自在,又跑不了,只好撇开视线不看他。 秦穆盯了她一会儿,沉声开口,“殷笑,你若是不怕被影子千里追杀,尽管把你白光往我身上招呼试试。” 她鼓起腮帮子,不吭声儿。 秦穆最看不惯她这副表情,用指头将她捅漏了气,抬手抚上她的穴位后,翻身站起。 “你干什么?!”殷笑动弹不得,却也只能气的干瞪眼。 “不干什么。”秦穆挨着她在床沿坐下,“不过是有些话要问你,问清楚了自然放你随意动弹。” “哼!”殷笑冷哼。 “还乱跑么?” 她不说话,他起身欲走。 她急忙喊道:“不跑了不跑了!”语气虽是不情不愿,却成功留住了他的脚步。 秦穆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为什么刚才会晕倒?” “我也不知道。”殷笑眨眨眼,把刚才的那种突如其来地感觉讲了一遍。 秦穆抿唇不语,过了会儿几乎叹息般低声开口,“大晚上的突然就要去找你师父,你知道他此刻身在何处了?” “不知道。”殷笑扁了扁嘴,神情颇有些委屈,“我刚刚……我刚刚忽然想起了我师父长什么样子。” 那短暂的昏迷中,她并没有被困在漆黑的虚无中。而是又回到了那青翠掩映间的主楼里。英俊地男子身姿修长挺拔,广袖随风飞舞飘飘欲仙。他温柔地冲她笑着,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可她这会儿也已经冷静了下来。就算想起师父长得什么样,想要找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秦穆听完她的话又是默然许久。 他突然了悟了殷笑的想法……她并不是要去直接找师父,而是要去找白家商号,将消息传递白冉向他求助。 在青州两人闲聊斗嘴时,他曾听见她提起:安阳沈府一案,她与白冉曾有过协议。她替他挖出当年旧案真相,白冉则要帮她寻找师父。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秦穆心头忽然有些烦躁。 他走近一步,抬起一条腿,单膝撑在床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色略显阴沉,“论起消息灵通,这天下有谁能比得过本王身边的乌衣卫和影子。你放着眼前现成的佛不拜,非要去找白冉那孤魂野鬼,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殷笑一愣,转念了悟他的意思后,不由撇嘴,“佛太大,拜不动。还不如找孤魂野鬼好办事。” 秦穆勾唇笑笑,“你都没拜,怎么就知道拜不起?”说着伸手在她脸上捏了把,同时暗忖:皮肤细嫩滑腻,手感不错。 殷笑脸颊微痛,因为躲不开,气的直哼哼。 秦穆却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他弯下腰,再次一点点靠近她,直到彼此呼吸可闻,“殷笑,只要你乖乖听话,你的师父,我帮你找。” 殷笑咬着下唇不说话,看着他的眼神已经明显给出了答案:谁知道你又耍什么花样。信你有鬼! 秦穆又往下凑了凑,鼻尖几乎和她的鼻头若即若离,“殷笑,白冉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他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殷笑偏头,缩了缩脖子,却仍旧躲不开他喷洒过来的灼热呼吸。她总觉得秦穆这话说的有点儿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是哪里怪。 “我和他是交易!大家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你既然能同他交易,为何不能同我交易?我们也可以各取所需。” “因为王爷要的筹码我给不起啊!”她答得干脆利落。除了被他捉弄取笑寻开心,偶尔再用来发现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她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利用价值能和秦穆做交易。让晖王殿下动用乌衣卫,甚至影子来帮她找师父……虽然听上去实在诱人,但想想就觉得惊悚。她受用不起 “你怎么知道你给不起。嗯?”秦穆伏在她耳边,声音低沉而蛊惑,“你以为你和白冉就是单纯的各取所需?还是你觉得他无缘无故翻出沉压十几年的旧案,是为了惩恶扬善,替百姓伸冤?” “你什么意思?”殷笑缓缓转头,目光惊疑。白冉当时说的话,她基本上都是半信半疑。因为觉得没必要深究。两人本就没交情,而且当时的情形,和他合作,的确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可如今事情真的被人点破,听起来又是另外一种心情。 秦穆冷笑一声,轻缓的语调中有种说不出的森冷,“沈从山的外祖原本只是个小小的府尹,却在五年之内平步青云,官拜三品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不用殷笑回答,他继续说道:“我不妨告诉你,钱家是皇后太子一党。沈府当年搜敛的钱财,你以为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皇兄当年意欲彻查此事,却受到重重阻挠,最后竟所有线索都断的一干二净。殷笑,北境十府是我的地盘儿,沈府这些年做了多少见不得的人的勾当我比你清楚。沈家是太子的赚钱的口袋,钱家又是他的左膀右臂,白冉用一个旧案就废掉太子半壁江山。而你这个穿针引线的关键,你说……太子会不会恨你恨得牙根儿痒痒?” “你骗我……”她惊讶瞠目,心底忍不住阵阵发凉。她早预料到白冉当初目的不纯,却不想竟会无意中捅了马蜂窝,牵扯出朝堂党争。 说过周末加更,所以今天是两更。第二更我在努力跪,具体时间不定。但是应该不会太晚……晚上之前肯定有 第一百四十三章 巫氏族长 “骗没骗你,等到本王六月回京时你便知晓了。”秦穆缓缓撑起身子,同她拉开一段距离。 殷笑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半点声音。六月回京……她觉得自己等不到六月,还是趁早逮个机会溜之大吉算了。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你跑到海角天边,本王也能将你逮回来!”他戳穿她那点儿小心思,眼帘微垂,唇角略翘,神情中是毫不掩饰的阴险,“殷笑,你总觉得我不是好人。可我坏也坏的光明正大。白家在朝中看似中立,可却在暗中扶植四皇子。白冉将你牵连进此事的时候,可有想过你日后的处境?太子现在动不了白家,若是想动你泄愤,实在比碾死蚂蚁还容易。” 他话音顿了顿,撩起她一缕头发在指尖缠绕把玩,“你的确来历成谜,也有些异于常人的小本事。除非你远离大衍境内,否则任凭你天大的本事,能与一国储君为敌?” 殷笑呼吸微重,可除了干瞪眼,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呵……”秦穆低声哼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顺手扶开了她的穴道,“你乖乖的。只要有我秦穆在,没人能动的你半根头发。” 他直起身站回地上,刚抻了抻衣袖,青锋的声音便隔着门从外面传了进来…… “王爷,吴汉死了!” ………… 吴汉的死相有些血腥。 人还是四平八稳的躺在床、上,可手脚还有头颅却已经和身体分离。 鲜血染红了整个床榻,满屋子都是呛鼻的血腥味儿。他身上的伤口肌肉骨茬整齐,显然是利器所为。 秦穆下午那会儿为了平息门派纷争,下令将他关押在云英庄后院一处偏僻的院落里。并且由乌衣卫和云英庄的人联合看管。 据看守他的人所言:吴汉自昏迷后似乎一直就没清醒过来。晚上送饭的小厮来时,他仍是好好地躺在床、上。小厮也没叫醒他,将东西放在桌上便转身离开了。那之后守在外面的人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直到一炷香的功夫前…… 看守的两名乌衣卫中有一人鼻子特别灵。他隔着紧闭的门窗便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心觉情况不对,便和其他几人进门查看。结果就看见吴汉已经死于血泊之中。 夜空漆黑如墨,连半颗星星也无。 这处狭小偏僻的院落,大概从云英庄修建以来,都从未如此刻这般灯火通过。 殷笑只跟到院门口,并没有进去。即使隔着一个院落,屋子飘来的血腥味儿都令她感到不舒服。而且进与不进,都没有任何意义。杀死吴汉的“凶手”是谁,别人不知晓内情,她却是在清楚不过。 夜风有点凉,她拢了拢衣襟,将腰间的铃铛摘了下来。 碧绿色的石片悬垂在半空,互相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地脆响。 殷笑眉头微蹙,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知为何,这附近的气场忽然变得十分混乱,让她根本无法仔细分辨什么。 远处漆黑的山上突然有飞鸟簌簌腾空。与此同时,衣领内的银戒骤然升温,将她烫的一个激灵。紧接着,心脏又如同方才那般,狠狠一缩。 “嗯……”她忍不住呻吟出声,捂住胸口,痛苦地弯下了腰。 青锋这时正好从院中走出,见她蹲在地上,急忙大步走了过去,“殷笑,你怎么了?” “我胸闷……”她勉强出声,没说一个字都微微气喘,“我感觉心脏好像要被撕裂了一样。” 青锋顿时神色一凛,这才注意到她满头冷汗,像是水洗一样。他正想说“你振作些,我去找大夫”,衣摆便忽然一沉,被她颤颤巍巍地抓住。 “青锋……” “我在。”他蹲下身去,见她唇色苍白,难受地两眼失神,便下意识抬手用衣袖给她擦了擦额角上的汗。 殷笑半天没有说话,像是在攒力气。喘息了片刻后,她终于哑声开口,“我脖子上面……带了只银戒,你将它从衣领中扯住给我戴上,我现在动……动一动,就感觉心脏会裂开。” “这……”青锋有些犹豫。但见她眉头紧锁,脸色已经泛起青紫,便咬牙伸出了手,“得罪了!” 然后,就在他快要触到殷笑衣领的时候,一声冰冷的低呵突然响起,“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 巫滟不知道那荷包里的东西是什么,但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将那东西放在阵眼之后,整个阵法竟然成倍的加强。 周围无数的魂气旋转流动,被卷入其中。她几乎能够感觉到整座天成山的气场都发生了变化。 巫寒虽然没有灵力,却依旧感受到了空气中的那种躁动不安群的气息。 夜风渐渐变得强劲有力,将才抽出新芽的枝头吹得沙沙作响。 有什么东西似乎在靠近。巫滟感受到凛然的杀气,猛地站起身,抬手张开一道无形的结界,将两人护在其中。 地上的枯草打起了旋儿。 也不知是否因为阵法的缘故,巫滟迎着风吹来的方向,终于隐隐约约看见了那道青白色光影。她赶紧拉着巫寒往边上退开一步,拉开架势准备迎战。 那光影大约是感知到了危险,来势虽凶,然而快到阵法边上的时候却猝然停了下来。 巫滟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她眉头紧锁,口中低低唱吟出声。而地上的朱砂在她的吟唱之中隐隐散发出红色光芒。 这情形让一旁的巫寒一阵讶异,不由脱口而出,“阿滟,你的灵力见长!” 巫滟也有些不可置信。她晶亮的眸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口中唱吟的速度加快。地上的红光继续渐盛。 青白色的光影开始出现晃动,一点一点想阵法边缘靠近。它极力的抗争着,却仍旧无济于事。 只差毫厘之距,它就会被卷入阵中。 可此时的巫滟却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体内的灵力开始出现不支,她咬紧牙关还想继续坚持着,结果喉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 “噗——”地一声,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吐而出。 地上的红光骤然熄灭。那青白色的光影在半空中一顿,脱离了束缚后立刻化作一道利刃,裹着凛冽地杀意朝两人迎面袭来。 护身的结界已经破掉,巫滟慌忙地想要在结出一道,结果发现竟已是调不出半点灵力。 “阿滟小心!”巫寒眼看情况不妙,不顾危险地扑上前去,想要以身相护。 “巫寒!”巫滟瞠目惊叫。 然后就在她话音响起的同时,让两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描绘在地上的朱砂再次散发出光芒。与先前不同,这一次是盈盈白光,若隐若现间仿佛随时会熄灭。 可引魂阵的力量却徒然增大。 山中风声猎猎,地上飞沙走石。 那道充满凶戾之气的青白光影被卷入了阵中,竟在须臾之间被消散于无形。光芒缓缓淡去,红色的朱砂转变成漆黑的粉末。一簇火苗倏然亮起,是压在阵眼上的荷包自燃起火。 巫寒长吁了口气,脱力般一屁股坐在地上。 巫滟踉跄着起身,随意用衣袖擦了擦嘴边的血迹。 前方黑暗中,一点昏黄的灯火亮起,正缓缓朝两人靠近。 鞋底踩在地面的枯叶上,每一步都发出沙沙声响。白衣谪仙般的男人单手挑着灯笼,缓步出现在两人视线中,巫寒和巫滟连忙低头见礼,“见过族长。” “嗯。”那人淡淡地应了声,面容清冷刻板。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递与受了伤的巫滟,然后兀自转身,朝山下灯火光亮之处走去,“走吧,此处事情已了,我也要去会一会当年的故人。” ………… 戴上那枚银戒也并没有让殷笑的痛苦缓解太多。 她在地上蹲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这么清醒着活活疼死的时候,所有的感觉却突然凭空消失了。 仿佛身负高山的人突然卸掉了重担,她只觉得浑身一阵虚脱,“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一直守在旁边的秦穆蹲下身,一手将她扶起揽进怀里,一手接过蓝羽递来的干净帕子替她将额上的冷汗擦拭干净。 殷笑靠在他硬实的胸膛上,整个人汗如水洗,瘫软成泥。 周围混乱的气场也已经归于平静。 夜空中的乌云不知何时散开,月光清冷,星斗闪烁。 她在他怀中喘息了许久,嘶哑着开口,“我还活着是吗?” 秦穆“嗯”了声,嗓音格外低沉轻柔,“你还活着。会一直好好的活着。” 她虚弱地咧嘴,无声地笑笑,“王爷,我想吃肉。” “好。”秦穆低声答应着,将她横抱在怀中从地上站起身来。然后还不等他迈步离开,前方廊下便有三道人影缓缓走进。 为首那人一身白衣,广袖翩然。未等走近,便率先冲着秦穆微微颔首,“晖王殿下,别来无恙。” 秦穆同样点头还礼,难得略带了一丝敬意,“巫先生。” 殷笑=看着来人惊讶瞠目,“师父……” 对方浅浅勾唇,笑容清冷如月,“我早已说过并非你师父,姑娘又认错人了。” 殷笑面色一顿,随即轻声而笑,“是啊,我又认错人了。”说完,便转过头,将脸埋在秦穆胸前。 ………… 几日前,灯影繁华的街道上。 举着糖人的女子一路跟在锦衣华服的高大男人身后。 一道快如闪电般的身影倏然从她身后掠过,将她撞倒在地的同时,一缕青丝落入他的掌中。 ok,今天的第二更,我说到做到啦~ 第一百四十四章 离他远些 对于殷笑来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吃一顿肉还不能解决的话,那就吃两顿。 两顿还不行,就吃四顿。 也不知是因为青冥剑的剑魂被彻底铲除让庄内的气场恢复了正常,还是昨晚山庄大厨的手艺让她吃的太过满足。总之在殷笑次日上午醒来时,便觉得这一天的天气格外地美妙舒适。 院中有男人的交谈声隔窗隐约传入室内。殷笑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只分辨出一个人是秦穆,却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 转头看了眼,发现洗漱的用具都已经准备好摆放在床边,她猫在被子里打了个呵欠,然后狠狠心起身下了床。 殷笑仍旧不会绾发,拿着秦穆那是送她的发梳对镜摆弄半天,最后还是扯了根丝带随意将头发绑在脑后就算了事。 刚一出门,便看见一身广袖白袍的中年男人正和秦穆坐在院中的石桌前对弈。正是两次被她误认成是师父的人。 殷笑脚步一顿,看着他的侧影不由怔愣一瞬。 那人应是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他朝她偏头朝看来,两人目光在空中相碰。殷笑没来由地心头一突,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飞速闪过,快若流星不可捉摸。 “姑娘,我们又见面了。”白衣男人的语气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深意,可他的面色却极为冷淡,几乎没有任何神情。 殷笑回过神来,冲他略福了福身,并没有说话。 对方微微颔首,算是还礼,“在下巫姜。多谢姑娘这次并未将我错认。” “抱歉。”殷笑再次冲他施了一礼,“前几次是我唐突了先生。” “殷笑。”始终保持沉默的秦穆这时开了口,他朝殷笑伸出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 殷笑看着他的动作犹豫了一下,还是缓步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放在他宽厚的大掌之上。 秦穆轻轻握住,将两人的手一起敛入袖中后,稍用力揉捏了两下。然后看着石桌对面的人,缓缓说道:“殷笑,这位就是巫氏一族的族长,你称他巫先生便好。” “哦。”殷笑低应了声,又同他打了次招呼,“巫先生好。”其实昨晚她就已经隐约知晓此人身份,只是没想到秦穆会这么正儿八经地拉着她引荐介绍。 “姑娘有礼了。”巫姜也再次回礼,随即在棋盘上落下一字,抬眼看向秦穆,“殿下可是找到想要找的人了?”虽是疑问的句式,可语气中却充满了肯定。 秦穆直直地回视着他,一边跟着落子,一边缓缓勾唇,“托先生的福,找到了。”说着,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如此便好。”巫姜难得露出一丝微笑,说着将白子压入黑子阵营。方寸之间,顿时局势已定。他站起身,冲着秦穆略一抱拳,“今日便不叨扰王爷了。”说完,便径自转身离去。 殷笑盯着他宽阔的背影,兀自失神。 一阵风吹过,卷下枝头的几片残叶。 其中一片飘飘摇摇地正好落在她头顶上。 秦穆站起身,抬手替她拂落。而后随手将她捆绑头发的丝带扯了下来。 满头的青丝随风飞散,有几根黏在了她粉嫩的唇瓣上。秦穆眸色蓦地一暗,急忙轻咳着撇开眼。 殷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撸自己发带,风中凌乱地吃了头发,忍不住暗骂他有病。她伸手去拿他手中的丝带,却被他一抬胳膊躲开。 两人身高差距太大,她不出意料地扑了个空。险些撞进他怀里。 “巫姜长得很像你师父?”秦穆低声问了一句。 “啊?”殷笑打了个怔愣,随即摇头,“不像。” 其实巫姜和她师父长得一点都不像,刚刚他离开时,她仔细观察了他的背影,和她师父也没有太多相似之处。可不知道为何,她竟会将他错认。 “那你为何会将他认错?”秦穆同样也有所疑问。 “不知道。”殷笑声音略显低落。 秦穆抿唇不语。片刻的沉默后,牵着她的回来屋子。转身那一刻,他低沉的声音飘散在风中,“既然不像,以后便离他远些。” ………… 殷笑不知道江怜和吴汉的死,还有两个门派间的纷争最后是如何解决的。 但事情似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告一段落,而英雄会也一切如故照常进行。 秦穆虽染从未出现,给他准备但席位却从未撤下。殷笑每日里吃饱喝足了,便跑去围观,打发无聊。让殷笑颇感到意外的是,穆君辞几乎每天都会来她身旁坐一坐。有时一呆就是一上午,有时只说几句话,还有时就是专门来送上一包零食。尽管晖王殿下的桌上从来不缺任何糕饼茶点。 英雄会前几日的比试基本没有太大的看头而和悬念,大概从第六七日开始才渐渐精彩起来。 第八日下午第二场对阵的是两名剑客。都是武林中的后起之秀,年龄相仿,相貌也算英俊,剑法精湛只在伯仲之间。一经交手,便引得场外一片叫好声。 殷笑正看得起劲儿,便感觉身旁一道人影晃动着坐下。她也没去看来人是谁,眼睛盯着前面场中直接打了声招呼,“穆公子。” 结果回答她的,却是一个更熟悉的声音,语气森冷无比,“聊了一上午还不够,你就这么盼着穆君辞来找你?” “呃……”殷笑骤然一愕,转头看去,就见秦穆高大的身体斜倚在红木靠椅中,面色微微阴沉,一双黑眸紧紧锁定着她,眼神锐利如鹰。 殷笑眨了眨眼,咧嘴冲着秦穆“嘿嘿”一笑,“王爷。”说着离开椅子站了起来,摆出一副情况不好随时逃跑的架势。 秦穆冷冷地瞥她一眼,转头看上场中比试的两人,并未再多说什么。 殷笑摸了摸鼻子,看着他冷淡的侧脸,最后在偷偷闪人和坐下继续之间选择了后者。只不过她往旁边蹭了蹭,和他之间隔了个位置。 冰冷地声音随既响起,“谁让你坐那儿的?” 殷笑扁扁嘴,磨磨蹭蹭地挨着他坐回原位。 秦穆低低哼了声,似乎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 殷笑用眼角的余光瞄着他,见秦穆似乎聚精会神看着场上,并没有分心管自己,便伸出手将他手边的装糕点的碟子端了过来。 捻起一块酥饼还不等送到嘴边,他阴森的声音又起,“穆君辞买的?” “啊?”殷笑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碟子里的点心,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是云英庄准备的,我中午来时就有。” “嗯。”秦穆目不斜视地应了声,“吃吧。” “哦。”殷笑鼓了鼓腮帮子,暗忖他脑袋大概又被门挤了,抽筋不正常。穆君辞买的怎么了?!里面还能有毒不成。而且又不是买给他的,凭什么管东管西。 接下来两人倒是各自相安无事。 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场上终于分出胜负。殷笑盘子里的一碟酥饼也都吃个干净,连点渣屑都没剩。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意味不明地轻笑,秦穆声音低缓,懒洋洋地调子里明显流露出一丝不屑,“这一届的英雄会怕是出不来什么人才了。” “嗯?”殷笑转头看他,有些意外,“你都一直没来看,怎么知道好坏?” “我没亲自用眼睛看,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秦穆偏头对上她的视线,目光温和面色沉静,仿佛刚才的那个脾气极坏的人是另外一个,“英雄到今日已经过去八天,各个门派基本上都是势均力敌,并没有特别出众的人才出现。” “以前有么?”殷笑随口问了句。 “九年前那一次最为精彩。”秦穆见她感兴趣,也来了几分兴致。然而还不等他继续说下去,便被人打断…… “草民穆君辞,见过晖王殿下。” 秦穆刚刚放晴的脸,顿时比方才还要黑。他淡淡地移开视线,重新看向场内,完全对穆君辞视而不见。 后者被晾在当场,维持着见礼的姿势,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他抬眸看向殷笑,满眼地迷惑不解。既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知自己何处惹了晖王殿下不快。 殷笑才刚刚领略过一波从某只王八身上散发出的寒流,才暖和没多久便迎来了第二波,自然不愿意主动犯险去捋虎须。只好无辜地撇撇嘴,给了穆君辞一个“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爱莫能助”的眼神。 好在秦穆没有将他遗忘到天荒地老。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晖王殿下总算想起了还有这么号人。漫不经心地开口道:“穆公子免礼。你来此找本王何事?” “多谢王爷。”穆君辞松口气,直起腰后冲着秦穆恭敬抱拳,“草民来此,是找殷姑娘的。” “咔吧”一声脆响,椅子上的扶手在秦穆掌中硬生生折断。他随手将掰下来的碎木块扔到一边,语气波澜不兴,“这椅子年头久了不结实,该缓缓了。” 殷笑忍不住呲了呲牙,暗自感叹秦穆每个月的那几天大概又来了。 不明所以地穆君辞急忙请罪,“是庄内照应不周,请王爷恕罪。” 秦穆继续目不斜视,也不搭话。 穆君辞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一支巴掌大的小锦盒递给殷笑,“殷姑娘,巫先生方才离开的山庄。他临走之前让我将这个转交给你,说算是赠予你的见面礼。” “巫先生给我的见面礼?”殷笑顿觉惊诧。 就连始终摆出一副漠不关心态度的秦穆都转过头来。 “这是什么?”殷笑盯着锦盒问了句。 “我也不知道。”穆君辞摇头,将锦盒往她面前又递进几分。 殷笑也不客气,拿过来直接掀开盖子。 只见里面一只鸽子蛋大小的珠子,通体莹白剔透,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秦穆黑眸微眯,看着盒中珠子神情一时变幻莫测。 殷笑惊艳瞠目,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这东西值好多银子吧! 穆君辞错愕异常,短暂的怔愣后,惊讶地脱口而出,“冰玉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劫持 殷笑这两天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人在暗中窥伺着她。 可每一次仔细去分辨,除了秦穆派来监视她的影子之外,却又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气息。而且若是真的有人跟踪她,影子不可能毫不知情。 不过说起影子的话……也不知道是因为来监视她的影子换了人,本事不如之前的那个。还是她这段吃好喝好,六感特别灵敏。总之她现在能够精准地察觉到影子的气息所在。他今天有没有跟着她,大约离她多远,藏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感知到。 不仅如此。 偶尔她在清静的地方屏息凝视,就能听见从距离较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有时候是马窖里马儿的嘶鸣,有时候是管事训斥下人的责骂,还有一次……她竟然有幸听到了云英庄玄武堂堂主和他夫人房里大丫鬟偷情的全过程。 她没有将这些事和秦穆提起。只是独自又是苦恼又是兴奋,那种状态:有点像是情窦初开,猛然发现自己中意隔壁少年郎,想表白却又感到羞耻的怀春小姑娘。 于是自此之后,本就有些无聊的英雄会彻底无法吸引殷笑的注意。 如今她每天乐此不疲的一件事,已经变成了找个清静的地方,偷听各个门派弟子的私房话。比如哪个女侠喜欢哪个公子,哪两个师兄弟一起爱上了同门师姐。再比如哪个副帮主不服现在的帮助,和手下牢骚,甚至想等回去后谋权篡位。 殷笑觉得,如果英雄会再多开上几天,她差不多就能够掌握到整个江湖的秘密。 除了开头那日的血腥插曲外,这一次的英雄会不出意外地在平平淡淡中接近尾声。 与秦穆所言一样,各个门派中果然没有特别具有实力的新人出现。云英庄只派了穆君扬和穆君辞两个后背出战。 原本极被看好的穆君扬第三场时突然精神不济,受了点轻伤,惜败给对手。然而是穆君辞表现良好,竟一直撑到倒数第二日,最后败在了一位武林前辈手中。倒也不算委屈。 英雄会还剩最后一日的时候,秦穆接到份重要军报,去了俞州刺史府。 他走时时辰尚早,殷笑睡得跟死猪一样,醒来后发现一院子的乌衣卫少了一半。蓝羽正站在太阳底下嗑瓜子,见她披头散发地打着呵欠出了门,忍不住轻哼嘲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姑娘家的矜持,真不知道王爷看上了你哪一点!” 殷笑睡得迷迷糊糊地,没太听清他说了什么。等反应过来想问的时候,蓝羽已经转身走了,只留下个挺拔傲慢的背影给她。 她摸摸鼻子,嘟囔了一声儿“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手下,德行!”然后呵欠连天的出了院子,轻车熟路地直奔山庄后厨而去。 这个时间已过了早饭,距离午饭又还差得远。厨房里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 殷笑翻腾半天,见只找出两张烧饼。干脆叫了管事出来,厚着脸皮抬出晖王府的名头,让人家开了小灶给自己重新做了一顿。 吃饱喝足出来,日头已经接近正南。厨房里大灶起火,开始忙活众人的午饭。 殷笑站在院门后,听着身后厨房传出的菜刀“笃笃笃”剁案板的声音,愣了愣神。 正要举步离开时,她倏然一凛。 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比之前都要强烈清晰。 她警惕的转头四顾,却只见一名小厮搬着筐菜走到厨房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其它并未有任何异常。 再仔细体会,却发现那种感觉消失不见了。 是她感觉出现错乱了么?! 殷笑咬唇蹙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赶紧拔腿往回走。今天影子没有暗中跟在她身边,云英庄有地大人少,万一真有个什么意外,恐怕喊救命都来不及。 可有时候偏偏就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从后厨到秦穆下榻的院落距离不近,而且要经过一处荒僻地竹间小路。快要接近那里时,那种感觉又忽然袭来,而且比方才还要强烈。 殷笑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她下意识加快了速度,谁知没跑出去多远,便感觉身后气流涌动。地上映出一道黑色人影,紧接着一股劲风席卷而至。 她头也不回,膝盖一弯,上身一矮,就地往前来了个前滚翻。 后面那人一击未中,紧接着便跟上第二下。殷笑抬手想要还击,却不想那人似乎知道她想要做什么,所以早有准备。 两个小石子分别集中她两只手腕。殷笑顿时腕上一阵剧痛,继而两条胳膊都跟着一阵麻痹,无法抬起。 下一瞬,余光中高大的人影一晃。她尚来不及转头去看一眼对方是谁,便只觉得后颈闷痛,然后两眼一黑,脑袋一阵晕眩,彻底没有了意识。 ………… 殷笑似梦似醒间听见了阵阵鸟鸣声。下意识动了动,立刻感觉一阵酸痛从脖颈处传来。 她缓缓睁眼,朦朦胧胧地,只看见枝干纵横交错,树梢上抽出了新芽,隐隐泛着嫩绿。 “醒了?”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似乎有些熟悉。随即一张五官平平地陌生男人面孔出现在她眼前。 殷笑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先是渐渐变得清明,片刻后两簇愤怒的火苗倏地亮起。她想要起身朝他扑上去,却猛地发现自己除了脖子以下的地方,根本无法动弹。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男人看着她的反应一愣,随即笑着摇摇头,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知道我是谁?”说着抬手在她喉下轻轻一抚。 “咳咳……”殷笑咳了两声,气不等喘匀就破口大骂,“拓跋明睿,你个狗杂种!你他妈有本事光明正大和我打一场,别搞这套背后偷袭!偷偷摸摸地,算什么男人?!” 男人瞳仁微缩,锐利的眸光中阴冷骤现。 可下一瞬他却突然笑了出来。他上上下下将殷笑打量了一边,眼神中充满了不解和探究,“如姒的易容术几乎说是如火纯青,我也自认为没有露出破绽,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呵……”殷笑瞪着他嗤笑一声,“你换了脸也没用的。你身上有股味道,就是换八百张脸,也逃不过我的鼻子。” “所以你是狗?”拓跋明睿笑着轻拍了拍她脸颊。 殷笑偏头却没躲过去,皱着眉一脸恶心地斜眼看他,“是啊,我是狗。狗喜欢闻什么,你就是什么喽。” 拓跋明睿低声哼笑,不再和她耍嘴皮,直接开门见山,“冰玉珠在哪里?” 殷笑闻言一愣,没想到他劫持自己竟然是为了冰玉珠。 她乌溜溜地大眼睛转了两圈,这次倒是实话实说,“在秦穆那里。” 巫家解决的云英庄的麻烦,按照约定,穆老庄主自然要将镇庄宝物之一的冰玉珠作为谢礼奉与巫姜。只是谁也不曾想到,那珠子巫姜到手后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让人转赠给了殷笑。而她也只来得及再手上摸了两下,当天晚上就被秦穆以代为保管为由,将珠子拿了去。 拓跋明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 殷笑回视他的目光,撇了撇嘴,“你看我,我也是没有。想要那珠子去找秦穆。你偷偷摸摸跟了我这么久,怎么可能不知道珠子被他拿走了。” 拓跋明睿眸光一闪,低声否认,“我没跟着你。”说完伸手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你没有也不要紧,让秦穆拿着珠子来换你,否则……”不等他把话说完,空气中隐约一阵暗香浮动。 纤细婀娜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两人近前,挡住了去路。 拓跋明睿微微一怔,看着退去易容的如姒眉梢微挑,“如姒,这是要做什么?” 如姒却默然不语。她一双晶亮的眸子死死盯在殷笑脸上,抿紧地双唇微微泛白,身体也明显在隐隐颤抖。 殷笑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对视间,心底有种莫名其妙地情绪在慢慢滋生。 拓跋明睿看着眼前的情形,眉心紧紧隆起一个疙瘩。 “如姒。”他又低低地唤了声,语气中已经沾染了一份寒意。 “公子……”如姒终于从殷笑身上收回目光。她明眸含泪,随即突然出手扶开了殷笑的穴道,然后顺势将她带离了拓跋明睿的挟制。 拓跋明睿万万没料到她会有如此举动,一时大意被她得手,顿时阴沉了面色,眸中蓄满了山雨欲来的危险。 他捏了捏拳头,从怀中抽出一柄短刀,“你要背叛我?” 如姒轻轻摇头,然后上前一步将殷笑挡在身后,“公子……”她冲着拓跋明睿盈盈一拜,面色凄然恳请,“如姒于垂死中得公子相助,今生都不会背叛公子。但是也请您看在如姒这些年尽心尽力的份上,不要为难这位姑娘。冰玉珠的确不在她的身上。” “这些天跟踪她的人是你?你早就知道冰玉珠的下落?”拓跋明睿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缓缓眯起眸子,“我若是不答应呢?” 如姒浅浅而笑,神色间有种说不出的凄然,“公子做什么我都会不惜性命倾力相助,但哪怕是伤她一根头发,如姒都不会允许。”说着,她双臂微张,拉开架势准备应敌。 “那个……你们之间的事情,能不能稍等一下在解决。”一道女声这时插了进来,殷笑狐疑地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后,最终定格在如姒的脸上。脑海深处某个地方,总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她两道细眉紧蹙在一起,勉力压制这种那种感觉,“这位大姐……我们两个,以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说话还算数吗 如姒顿时浑身一震。 她转眸看向殷笑,眼中渐渐蓄了泪。那神情,像是预料之中,又像是不可置信。 “您不认得我了……”微微颤抖地声音里已隐约带了哭腔。 殷笑退后半步,和她稍拉开距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许久,觉得她的反应不像做戏或是另有阴谋后,才犹疑着反问,“我应该认识你么?” “当真如此……呵……”如姒惨淡苦笑,然后深吸口气,稍稍平复了情绪,“阿竹小姐,我……” 然而不等她把话说下去,旁边的拓跋明睿便神色一凛,身体倏地紧绷,蓄势待发。 如姒显然也发现了什么,警惕地转眸四顾。 “小心!”拓跋明睿突然发出一声低呵。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快若流星。目标正是如姒。 她慌忙闪避。那箭射了个空,却力道不减。“嘭——”地钉入一颗树木后,只听“咔吧”两声脆响,比碗口还粗的树干竟生生从中间劈裂开,然后左右轰然倒地。 “孤星赶月!”拓跋明睿一阵惊愕,“怎么可能!”然后话音未落,第二只箭矢已经疾驰而至,比上一支还要迅猛有力。 箭身擦出的风鼓动了殷笑的衣袖,她只觉得余光中影子一花。便看见对面两人齐齐闪身躲避。 第二箭并未落空,却只擦伤了如姒的左臂。 “啊!”她的痛呼声引得拓跋明睿身形一窒。 周围荒草发出沙沙声响,显然是来了不少援军。 拓跋明睿极短地犹豫了一瞬后,不甘地看了殷笑一眼。他纵身跳到如姒身边将她揽起,然后几个起落,消失在远处的密林之中。 殷笑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悬垂在半空的铃铛终是未曾发出一丝声音。 十数名黑衣侍卫出现在周围,有几人已经朝着他们逃离的方向紧追而去。 山风清冷,吹散了她的发丝。 那一瞬间,殷笑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随风飘散,遥远……模糊…… “谁说长得美就是祸害,她们是嫉妒你。” “你以后跟着我好啦,正好我缺个端茶倒水的丫头。” “唔……给你起个新名字吧,叫什么好呢?” “周幽王曾有宠妃名曰褒姒。你长得这么漂亮,也不爱笑……如姒吧,你就叫如姒好了!” 纤细单薄的身体微微一颤,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小如……” 紧接着一道白光蓦地在脑海中闪过,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破茧而出。可还不等她仔细琢磨,便被身后响起的一声怒喝打断,“你还傻愣在那里做什么!” 殷笑一个激灵,猛然醒神。转头看去,就见秦穆站在身后十来步远的地方,一手拎着一张长度堪比她身高的弓,薄唇微抿面色苍白,明显情况不太好。 青锋候立在他身侧,一副上前搀扶却又不太敢出手的模样。时不时还用仇恨地眼光剜上她几下,恨不得要将她剜掉几块肉一样。 殷笑不明所以地愣了愣,随即忍着一身鸡皮疙瘩,颠颠儿地跑了过去,“王爷,你怎么了?” 秦穆抿唇不答,只朝她微微抬手。 殷笑没太领会他的意思,试探着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两人指尖刚一相碰,秦穆便一把攥住她将人直接扯进了怀里。另一只手上的长弓一竖,当成拐杖拄在地上,同时将自己大半个身体靠向了她。 殷笑只觉得一大股重量压在自己身上,脚下踉跄两步,险些坐倒在地。她“哎呦”了一声,不满地抱怨,“你干什么!” 回答她的却是两声压抑地闷咳。 殷笑一愣,正想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便忽然感觉耳朵上一阵湿粘。 青锋焦急地声音立刻响起,“王爷!” 她也意识到情况不对,轻轻推开他,抬头看了眼,发现秦穆的嘴角挂着血迹,面色和唇色比刚才还要惨白骇人。 殷笑不受控制地心中一阵慌乱,“你怎么了?”说着抬手用袖子去替他擦拭血迹。 秦穆唇角微翘,似乎对她的举动很受用。 倒是青锋仍旧愤怒难平,“你好意思问,要不是你……” “青锋。”秦穆终于开了口,语气中带着责备。 青锋闭了嘴,鼻子里却还冷气直喷。 殷笑乌溜溜地大眼睛乱转,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过后,定格在秦穆苍白的脸上,似乎意识到什么,却又不太敢相信,“你……你该不会是刚刚为了救我受的伤吧?” 她刚刚看着那棵劈裂的树还惊叹,秦穆只剩三层内力射出的箭威力都这么大,难怪传闻他武功天下第一。难道他那一下是逞强? 可他怎么可能为了她不顾自身安危,做到这种程度?! “你想太多了。”秦穆垂下眼皮看着她,表情平静,语气淡漠,“本王强行拉动龙吟弓使出孤星赶月,是为了威慑拓跋明睿。救你只是顺便。”说完,他转眸扫向身旁的青锋。 后者虽仍是一脸不甘,却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恭敬地抱拳施了一礼,“请王爷尽快回去疗伤。” “嗯”秦穆低低应声,稍微动了动身子,示意殷笑搀扶自己。 殷笑鼓起腮帮子。将他的胳膊夹在自己后脖颈上,一手抚上他精壮的腰身,认命的想象自己是一直拐棍。挪动步子时,她扫了眼青锋背在身后的长弓,不由暗叹了口气……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和青锋对调一下角色。 毕竟晖王殿下身娇肉贵,万一她一个后力不济把他摔了,那岂不是更加罪过。 ………… 殷笑不知道拓跋明睿究竟将她劫持到了那里。总之这一步一步走回去,差不多花了将近两个时辰。 扶在她身上的人一路上不发一言。 等回到云英庄内下榻的院落时,她已经累的连气都喘不匀。反观秦穆倒是好了许多。苍白的面色稍稍恢复了红润,气息也比方才绵长平稳。 殷笑将他这个人形大包袱扶到床、上坐稳。然后不管不顾地往上一扑,死狗一样趴在了秦穆身旁。她现在浑身上下除了牙齿和头发,就没有不酸痛无力的地方。 青锋没有跟入室内。倒是有几名仆人鱼贯入内,依次送进些洗漱用品还有零食糕点,便悄声退出。 床、上的两人一坐一趴,一时无言。 大约两刻钟的功夫后,秦穆用膝盖轻轻顶了顶旁边的人,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睡着了?” “哼……”殷笑有气无力地吭叽一声,表示自己还醒着。 秦穆从头到尾将她扫视一遍,目光触及她衣领上的一片干涸的暗红时稍暗了暗。 “脏死了,起来把外袍脱了洗洗。”他伸手扯了扯她的腰带。 她趴在那里不动弹,“不要,好累。” 秦穆也没强求,默然一瞬后,将她翻了个个儿,亲自动手将她的外袍和中衣扒了下来。 殷笑应该是真的被累惨了。只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后,便任由他摆弄着好不反抗。 他随手将她的衣服扔在地上,又扯过床榻旁边的锦被随意替她盖好。 前去追捕拓跋明睿和如姒的乌衣卫这时返回,在门外恭敬出声。 结果不出意料地空手而回。秦穆也没叫人进来,只隔着门简单派下任务。叫他们继续搜捕。 外面的人领命离去,屋内又恢复了寂静。 秦穆仔细辨别了一下床、上人的呼吸,见她仍未入睡便沉声问道:“拓跋明睿为什么抓你?” 殷笑不答反问,“影子今天没跟着我,你是怎么知道我被劫持,又这么快找到我的?” 秦穆往床头一靠,声音懒洋洋地却不容商量,“不能告诉你,换个问题。” 殷笑一阵无语,“如姒究竟是什么人?” 秦穆:“先回答我:你如何知晓影子不在你身边的?” 殷笑睁眼瞥了他一下,倒也不隐瞒,“我的六感比以前更敏锐了。能够清楚感知他的存在。” 秦穆抿唇沉默,过了会儿又重复刚才的问题,“说吧,拓跋明睿为何抓你?”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如姒到底是什么?”殷笑不满。 他眉梢微挑,“你先老实回答我的!” “你不说我就不说!”她扁扁嘴,翻过身不理他。 秦穆低声嗤笑,抬脚在她腿上轻轻踢了两下,“你有资格和本王讲条件?” “哼!”殷笑冷哼,很硬气的就是不回答。 秦穆无声地笑笑,竟没和她一般见识,“我也不知道如姒究竟是什么人。都说她是拓跋明睿最为钟爱的妾室,在拓跋明睿就任左贤王之前便一直侍奉在他身边。如姒来历成谜,见多识广,而且擅长许多巫蛊邪术,就连北夷大巫师都要敬让她三分。可她却对拓跋明睿始终忠心耿耿。或许是真的倾心相许吧。” “他们两个不是那种关系。”殷笑忽然说了一句。 “嗯?”秦穆疑惑不解,“你如何知晓?” “直觉吧。”殷笑叹了口气,主动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拓跋明睿抓我是为了冰玉珠。” “冰玉珠?”秦穆微微诧异,转瞬似乎想通了其中关键,“冰玉珠能提高药性,雪菩提植株在她手里,他大概是想要冰玉珠去给拓跋明烈疗伤。” “哦。”殷笑淡淡应声,对这个不甚关心。她睁开眼,看着他稍稍犹豫后,还是吞吞吐吐地开了口,“王爷,你说你能帮我找师父。现在……这话还作数么?” 至于秦王八是不是为了笑笑才受伤,亲们自己体会咩~ 第一百四十七章 聪明的殷笑 只剩最后一天的英雄会在毫无悬念中彻底结束。 各个江湖帮派纷纷离开云英庄,秦穆却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打算在这里住到天荒地老。 尽管知道拓跋明睿短时间内不会再来。可有了上次被劫持的经历后,殷笑近几日还是不敢再四处乱跑,只老老实实的呆在院子里。 秦穆每天下午固定去山上清泉中去浸泡,上午便换着法儿的戏弄她找乐。 殷笑起初还抱着惹不起就咬牙死忍的心态,不跟他一般见识。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便开始揭竿起义。当然结果无一例外地是被某只王八无情镇压后,再用各种美食加以利诱。 俞州城今年的春天似乎比以往要阴雨连绵。 殷笑听着“滴答滴答”的雨声,做了一宿光怪陆离的梦,第二天醒来时不出意外地浑身疲乏、困顿无力。 秦穆手上攥着本书卷,正从外间走进。 见她已经睁了眼,顿时勾起唇角,然后缓慢清晰地吐出一个字,“猪!” 殷笑权当做没听见,打着呵欠起了身,径自穿衣洗漱。 秦穆照旧不依不饶,“本王叫你呢,没听见?” 殷笑转头看他,眼中渐渐露出鄙视,“王爷真厉害,不但每天非要和我这个猪同床共枕才睡的安心,还懂得猪的语言。” 秦穆漆黑的眸中笑意更浓,“没办法,春日湿寒。本王总要找个能发热的东西暖床才行。” 殷笑撇了撇嘴,“青锋是习武之人,比我暖和多了。王爷干嘛不去抱着他!” “本王没有抱着男人入睡的癖好。” “嘁——你不是说我不是女人么!” 秦穆摊了摊手,“本王也没说你是女人啊,但至少你也不是男人。” 合着她是不男不女的怪物!殷笑气哼哼地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秦穆竟然特意绕到她面前。 他摸着下巴,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她。幽深的目光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着,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殷笑不自觉得往后缩了缩,神色间渐渐露出一丝警惕,“干嘛这么看着我?”准没好事。 “没什么。”秦穆抬起胳膊,用手中书卷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就是觉得仔细看久了,你多少还是像个女人的。” “我谢谢你!”殷笑狠狠地瞪他一眼,气哼哼地抬腿就走。 身后响起他愉悦爽朗的笑声。 门外这时青锋的声音也跟着传来进来,“王爷,穆家四公子求见。” 穆君辞? 殷笑双目微瞠,随即加快步子跑去开门。 指尖刚碰上门闩的时候,后衣领一紧,被某个人给拎了回去。 “谁准你开门的。”秦穆语气阴冷,冲着门外的人硬邦邦吐出两个字,“不见!” 青锋并没有离去,默然一瞬后有些犹豫道:“王爷,穆家四公子不是要求见您,他是要见殷笑。” “殷笑也不见他!”秦穆语气比方才更加森冷, “诶?!”被他拎在手里的人一愣,而后不乐意了,“谁说我不见!人家是来找我的,又不是来找你的!” “你是本王的婢女,本王自然能替你做决定!”秦穆不容分说,拎着她往里间走去。 殷笑不甘心的扑腾着,“你放开我!万一人家是送来好吃的呢?我还没吃早饭。” “没吃饭就叫人传膳。本王亏待你吃了么!”秦穆说着纵身一跃,等殷笑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又坐在了高高的房梁之上。 殷笑轻车熟路地抱住旁边立柱,看着下面的人说不出的郁闷,“穆君辞又没惹你,你干嘛总看人家不顺眼啊!” 殷笑被拓跋明睿劫持的事情,秦穆并没有声张。她最近不常去其它地方走动,穆君辞几乎每天下午都会来这院落一次。有时是给她带些吃的东西,有时是送些女孩子喜欢小玩意儿。吃的东西她当时解决了倒还好,至于其它的……每次秦穆回来后都会搜刮一空,再命人扔去灶膛里烧火。 殷笑对那些东西不甚感兴趣,便也没和秦穆争辩,只是一边觉得浪费,一边在心里暗自骂他莫名其妙、脑袋有病。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了片刻后,秦穆开了叫了她一声,“殷笑。” “啊?” “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看穆君辞不顺眼?” “唉……”殷笑煞有介事地叹了声,“王爷心思莫测,岂是我小小婢女能猜到的。” “哼!”秦穆面色阴沉了几分,“那你可知他每日来讨好是为何?” “知道啊。”殷笑答得毫不犹豫。 这倒是让秦穆有些意外。他眸光一闪,正要说什么,就听见梁上的人一本正经道:“王爷,我知道你不喜欢阿谀奉承之人。但是你要理解一下。穆君辞还年轻,难免走歪路。虽然他想要通过讨好我来巴结您,但是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因为几块点心就……” “呵……”低沉的笑声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殷笑蓦地住了声儿,对上他高深莫测地表情,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秦穆看着她,想说“讨好青锋比讨好你更直接有效”,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笑着点了点头,“对,你说的都对。难得聪明了一回。”说完飞身而上将她抱了下来。 落地时她脚下一个踉跄,额头撞上了他的胸膛。隐约听见他发出声叹息,似有若无不甚清晰。 “殷笑啊……”秦穆低低唤着她的名字,有些哭笑不得的无奈,“你就继续这么在别人面前聪明下去。” “嗯?”她抬头看他,满眼迷惑不解。 秦穆也没有多做解释。 而这时房门被人轻轻敲响,青锋的声音再次响起,“王爷,穆家四公子说,穆君扬出了些问题,相请殷笑去看看。还请王爷恩准。” ………… 屋外雨声潺潺。 如姒轻咳两声,刚翻了个身,身上的被子便被人往上拉了拉。 太阳从早上开始便未现过身,昏暗的室内,只拓跋明睿一双格外晶亮。 两人对视了须臾,他轻声开口,“疼的睡不着?” “我没事。”如姒虚弱地笑笑,“只是皮外伤而已。放心,这点程度还要不了我的命。” “这一箭本该射在我身上。”拓跋明睿声音蓦地低沉,眉头紧锁,“那日交手时,秦穆明明只有三层功力。他怎么可能拉动龙吟弓,还使出了孤星赶月……” 传闻龙吟乃是上古诛神之战时遗落至人间的神物。 此弓曾归前朝一位神勇无敌的将军所有,后来北夷可汗摩柯征战四方得到此弓后甚是喜爱,日日将其挂于帐内。再后来北夷内乱四分五裂,摩柯身死后它便下落不明。再再后来,便辗转落到了秦穆手中。 不得不说,秦穆是龙吟弓几任主人中最称职的那个。 此弓不仅跟着他征战沙场射敌无数,他还仗着内力高深,创立了一套旁人根本无法做到的射击箭法。 用来射杀如姒的“孤星赶月”,便是其中极难的一式。 射出这一招,需要极其浑厚的内力和精准的控制力。两只箭同时搭上弓弦,却要有序的先后射出,时间距离相差皆有严格要求。第一箭力道磅礴,如月光清冷令人不寒而栗。第二箭若流星,矫捷迅猛,一击必中。 箭尖又因为关注了射击者的内力,一旦见血,中箭之人伤口极痛且极难愈合。必须要用一种由西域传入的金边兰草的新鲜叶子煎水,然后每日冲洗伤口三次,才能促进皮肤重新生长。 而这种兰草,正适合生长在俞州境内的山中。所以那日乌衣卫空手而归的时候,秦穆只隔着门下了两道命令:所有药铺,出售治疗刀伤的药物务必向官府报备。传令俞州境内各级官府,焚毁附近山中所有正在生长的金边兰草。 两人多年对手,拓跋明睿自然料到秦穆会有此举动。再如姒受伤之后也不多做无用功,直接带着她躲进了一处荒僻的山坳中。十分幸运的,这里有几户人家,可以供他们借宿。而且不在官府的视线范围内。虽然附近没有金边兰草生长,十里之外的山中却还残存了许多,并未被烧掉。他每日来往采摘,倒也还能供的上使用。 “或许他在慢慢恢复。”如姒开口打断他的沉思。 拓跋明睿一愣,听她声音嘶哑,便转身去倒了杯水来。 如姒只稍稍抿了两口润嗓,然后盯着前方的窗子,微微有些失神,“阿竹小姐在他身边,术法对他的禁制,早晚会慢慢解除。” 拓跋明睿眉心跳了跳,一字一顿地问道:“那婢女,到底是谁?” 如姒缓缓而笑,神色间有着说不出的怀念和满足,“她是我的主人。” 拓跋明睿愕然怔住,随即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他少年时便与如姒相识,这个女人见识广到令他叹服。他能在如狼似虎的北夷王庭闯出一条血路,坐上今天的位置,至少一半是她的功劳。可她看上去妖娆轻佻,但其实却清心寡欲。她恪守本分,对他毕恭毕敬,从未有过半点野心和企图。不需要逢场作戏时,偶尔也会逗弄他,但却对他绝无半点男女之情。名义上他与她是主仆,可事实上,她之余他,却是亦师亦友。 “你的主人……”拓跋明睿缓缓吸气,“她……”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可如姒已经闭上了眼睛。明显不愿多谈。 拓跋明睿抿唇看了她许久,最后只是轻声喟叹,“你好好休息吧。”说完转身欲走,却又听见她柔糯的声音轻飘飘入耳…… “公子。” “嗯?” “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 他眸光一闪,半晌只发出一个沉闷的音节,“嗯” 第一百四十八章 冰蚕蛊 穆君扬是从四天前开始出现状况的。 起初他只是有些昏沉嗜睡,又因为有些发热,伺候他的小厮还以为他伤口感染或是外感了风寒。便去找来山庄的大夫。 谁知一副下去后,不但没见任何成效。穆君扬反而开始逐渐意识不清,甚至昏迷不醒。小厮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才急忙向穆家长辈报了上去。 庄中大夫束手无策,穆老庄主下令又请来俞州城内外的其它名医,结果众人仍是想不出办法。 倒是执法堂有一名长老,平日里喜欢研究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他看着穆君扬的状况,觉得像是中了蛊毒咒术之类的邪法。 云英庄自诩名门正派,自然没有人擅长这些东西。而巫氏族长巫姜又早就离开庄内,穆老庄主只好张贴告示悬赏寻求高人。另外又修书数封,向武林中擅长此术的其他门派求助。 穆君辞找殷笑帮忙其实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和穆君扬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实在不忍看他受罪更不想他出事。而且这段时日他常喝殷笑接触,倒是觉得她见多识广,总知晓一些旁人闻所未闻的事情。觉得她或许有些法子。就算没有,也不会损失什么。 穆君扬居住的地方,是个两进的小套院儿。 里面一股股浓重的中药味儿飘散出来。殷笑甫一进门,就被熏得直皱眉头。 穆君辞见状歉意地笑笑,“抱歉殷姑娘。” 殷笑屏住呼吸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能忍,然后抬袖掩住了口鼻。 身后这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渐渐靠近。转头一看,是穆老庄主和几位堂主或管事的模样的人。 殷笑杵在原地没动。穆君辞急忙抱拳向长辈施礼。 穆老庄主看着两人微微怔愣,迟疑一瞬才认出来那个挡着半张脸的人是殷笑。他客气地冲她颔首,似乎有些惊讶,“殷姑娘,是晖王殿下派你来探望君扬的?” 殷笑挡在脸上的袖子稍稍放些一点,同样点了点头,算是还礼,“四公子说二公子好像是中了什么邪术,所以来找我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说完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老大爷你想的真多,你家就是人死光了,秦穆那只王八也不会撩一下眼皮的。何况一个穆君扬。 伺候穆君扬的小厮正在堂屋的炉上煎药。见众人进门,急忙起身。 穆老庄主稍一抬手,示意他继续忙自己的,不必理会众人。然后拐向了东屋的卧室。 这会儿有模样伶俐的丫头拧了湿手巾,在替他净面。 穆君辞看着那婢女微皱了下眉,疑惑道:“怎么好几日都不见芸娘?” 那婢女赶紧见礼,“四公子,奴婢是新来的,不知道芸娘……” “芸娘是谁?”不等她说完,已经有一名堂主插话进来。 穆君辞冲那人略一抱拳,“是二哥前些日子新收的一名婢女。据说死了夫君,又被娘家赶了出来。二哥怜悯她孤苦无依,便留在了院中。” 可殷笑听着两人对话,脑袋里却莫名的豁然开朗了……凭空出现,又忽然消失的可怜寡妇,估计十有八九,芸娘便是乔装潜伏在云英庄内的如姒。若如此推断的话,那穆君扬此刻的状况,应该也是如姒之前对他做了什么导致的。 她吁了口气,也不和人打招呼,便径自踩上脚榻,走到了床边。 穆君扬一连昏迷几日,样子甚是邋遢憔悴。他下巴上已经长出一圈儿青色的胡茬,眼窝深陷,颧骨隆起。眉宇间隐约染上了一层青黑。 殷笑盯着他看了会儿,视线忽然转移到他搂在外面的胳膊上。雪白的里衣袖子卷上了些许,露出的一截小臂上,一条细细的黑线清晰可见。 她连忙执起他的手,将整个袖子都撸了上去。 那条线是从中指指腹开始的,一直沿内壁正中向上延伸,直到肘窝处,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点。 殷笑将穆君扬的胳膊稍稍拧向外面,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可床边众人却皆是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大家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穆老庄主开了口,“殷姑娘,君扬的手臂怎么了?” 殷笑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你们看不到?!” 众人互看了一眼,纷纷摇头。 穆君辞上前一步站到她身侧,又仔细盯着穆君扬的手臂看了看,仍是未见半点儿异常。他抬眸看向殷笑,语气中带了点恳切的味道,“殷姑娘,我二哥的手臂上面有什么?你能救他么?” 殷笑转眸看他一眼,“他的掌心到肘窝之间有一条黑线。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他。”说完将他另一只胳膊从被中扯出,撸起袖子看了看。 干干净净地,什么都没有。 她咬唇思忖了一瞬,也不顾男女有别,干脆把被子一掀。将穆君扬的衣裤都扒了下来。 众人无论如何也未料到她会有如此举动。一时被惊呆在当场。 有人想说“伤风败俗”,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一甩一袖转过头去,不忍直视。 “殷姑娘!”穆君扬愕然惊叫,抬手想要阻止,却被殷笑轻飘飘扫来的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殷笑将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过之后,发现穆君扬只有左小臂的内侧才有那条黑线。她又拎起他的胳膊仔细盯了会儿,突然发现肘窝处的黑点似乎在微微蠕动,像是虫子一样。 她头皮不由一阵发麻,随即脱口而出,“冰蚕蛊!” “冰蚕蛊是什么?”穆君辞在一旁低低问了一句。 “啊?!”可殷笑却像是如梦初醒。她转头看向身旁的人,眼神带了几分迷茫,“我刚刚说什么了么?” 穆君辞对上她的迷惑的视线,也有几分不确定了,“你刚刚……好像是说了冰蚕蛊。” 他的音量略大一些,穆老庄主闻言顿时讶异瞠目,“冰蚕蛊是百余年前一位术法高深的巫师所处之物,相传饲主将其植他入人身体后,再借助术法咒语,便能控制此人心神,甚至窥探对方记忆。殷姑娘,你的意思是……君扬被人下了冰蚕蛊?!” “应该是这样。”殷笑答得很是漫不经心。她眉头紧锁,脑中时不时便有些支离破碎的画面闪过,模模糊糊地,不甚清晰。 她努力去捕捉着,结果只是徒劳无功。 倒是耳畔有声音渐渐清楚起来…… “阿竹,你又用你的血烫死我的蛊虫了?” “啊,我那天刚好弄破了手,不是故意的。” “你这理由……唉……” “你每天摆弄那些白白胖胖的虫子,不觉得恶心?” “你不在吃饭的时候提起,我还真不觉得。” “搞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啊?简直是多此一举。” 那人叹息了一声,“巫氏一族灵脉渐弱,不能永远得天独厚。这些蛊虫可以辅助他们施展术法,不至于灵力衰弱时,便成为一无是处之人。” “嘁……”不屑的轻嗤声响起,“别人都能做普通人,他们怎么就非得高高在上,把自己当做神明?而且你明知道我讨厌他们,还这样做。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阿竹……他们毕竟是你……” “他们和我没关系!” “好,他们和你没关系。可毕竟与我同出一脉。” “他们若非与你同出一脉,我岂会留下个隐患给自己!所以你最好活的久一点,否则你一死,我就让所谓的巫氏神族,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的消失!” “阿竹……阿竹……” “嗯……”一阵强烈的头痛突然袭来,将所以的声音打断。 殷笑轻声呻吟,扶着额头缓了片刻,然后突然发现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而且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怪异。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咧嘴干笑了几声,“我刚才忽然头疼。各位见谅,见谅!”说着一转头,又对上了穆君辞满是担忧且欲言又止的眼神。 殷笑假装看不见,垂眸看着穆君扬肘窝处的黑点沉吟了片刻,忽然从头上拔下束发的银簪对准自己的指尖扎了下去。 鲜红的血珠滴答留下,落在穆君扬的皮肤上。 那一瞬间,它们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自动自发地向肘窝处的黑点滚动过去。 外人眼中只是几滴血珠沿着穆君扬的胳膊流淌。可殷笑却发现,随着血珠的靠近,那黑点蠕动地更加剧烈迅速。像是感知到了危险,想要尽快逃离。 昏迷中的穆君扬也跟着有了反应,他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两下,,开始左右翻腾。 “君扬!”有人焦急地喊了声,“妖女,你到底做了什么?!” “闭嘴!”殷笑毫不客气地吼了回去,一边快速拿过丫鬟手中的手巾塞进穆君扬口中,一边冲着穆君辞喊道:“快摁在他,别让他乱动。” 穆君辞毫不犹豫地照做,奈何却势单力薄。穆老庄主见状,急忙示意身后的人一起动手。 床、上的人被死死压制。 鲜红的血珠在这时流进肘窝,终于同那黑色的一点融合到一起。 “滋啦”一声响动,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了皮肤之上。一缕黑烟自穆君扬肘窝处冒出,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在屋内飘散看来。 殷笑早有准备闭了气息,其他皆被呛了个措手不及。 她眼见着穆君扬手臂上的黑线消失不见,而他整个人汗如水洗,在痛苦到极致后放松下来。虽然仍是继续昏睡,却比之前安稳了许多。 殷笑拍了拍穆君辞的肩膀,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可以了。 然后便大步跑出了屋子。 外面的空气让她如获新生。她张着嘴喘息了几口,便看见高大熟悉的身影缓缓朝这边走近。 殷笑愣了愣,抬脚朝他迎了上去,还不等到近前已经露出个谄媚的笑容,“王爷……能帮我再查一个人么?” 秦穆见她过来,便停住了步子。闻言眉梢一挑,“什么人?” 心脏忽然莫名其妙地紧缩了一下,她深吸口气,缓缓吐出三个字,“殷天竹!”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叫我丞屹 一进入四月,俞州城的天气便开始急转直上。 几场雨水过后,殷笑几乎已经体会到了夏天的闷热感。 而秦穆在泡了整整一个月的清泉,也不见任何成效后终于不想再浪费时间,决定离开天成山。 启程那天,同样是三门洞开。穆老庄主早早便守在了秦穆下榻的院落,一路亲自相送到大门口。那郑重其事的程度,简直比来时更甚。若非秦穆执意拒绝,估摸着云英庄大概能派人一路护送出俞州城也说不定。 不过殷笑却坏心眼儿的觉着:穆家人这是送你送到大门外,今生今世你都别再来! 毕竟秦穆这种吃在人家住在人家,还一副大爷模样,半点都不知道给主人行些便利的讨厌鬼,实在是不招人欢迎。 在山庄大门口的时候,穆君辞亲手交个殷笑一个装满零食的篮子。 她也不跟他客气,没开眼笑的接到手中,谁知还不等看一眼里面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篮子就被一旁的青锋抢了去。 紧接着后衣领一紧,被人生拉硬拽地脱向了马车。 秦穆单手拎着人,深邃地目光从穆君辞脸上轻轻扫过。里面彻骨的寒意直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青锋闪身挡在两人之间,颇有人情味儿的冲他笑笑,“四公子细心周到,这心点心我一定会慢慢享用。”说完将篮子扔给一名乌衣卫,翻身上了马。 前面的乌衣卫率先开道,紧跟着秦穆的马车缓缓启动。 候立在门口的人齐齐施礼恭送,唯有穆君辞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一行人彻底远去。 “君辞。”穆老庄主苍老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隐约带了几分嘶哑。 穆君辞回头,看着身后的老人露出个苦笑,“祖父……” 对上他失落的目光,穆老庄主叹息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君辞,你喜欢那个叫殷笑的姑娘?” 穆君辞双颊飞快掠过一丝红晕,过了儿才闷声道:“她很特别。和我见过的姑娘都不一样。” 穆老庄主沉默了片刻,“她在晖王殿下心中,应该也很特别。” 穆君辞一愣。 “注定得不到的,就不要存有非分之想,否则难过的只是自己。”穆老庄主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留下他独自转身回庄。 穆君辞定定地的杵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方才怅然若失地轻叹一声,也举步回了庄内。 ………… 湘水北岸多丘陵,道路本就有些崎岖。 再加上最近一段天气多阴雨,一些大的官道上倒还好些,有些山间道路则是越发的坎坷难行。 马车行进的速度不快,但却依旧不停地晃动颠簸着。 殷笑被颠得五脏六腑都不舒服,十分想一头栽倒在地躺上一躺。可奈何车里那尊大神身上气场太冷,她能委委屈屈地继续所在小角落中,继续心痛那一篮子连影儿都没见着的点心零食。 最后秦穆实在被她那幽怨的眼神骚扰地烦了,便伸手将人拎过来放在了软垫上。又回身从车内的暗格中拿出一大包熏酱卤味扔到她面前的矮桌之上。 “不是喜欢吃肉么,点心能比肉和你胃口!”他冷冷地扔下一句,然后便闭目养神不再搭理她。 隔着两层厚厚的油纸,桌上的东西依旧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然而殷笑闻着那味道,却欲哭无泪。 点心的确没有肉好吃,可是她现在颠的胃疼,完全吃不下去! 出了俞州城,往南骑马大半天的路程,是晋城府。再往南,便是磅礴辽阔的湘湖。 两座城池相距虽然不算太远,但晋城却远不如俞州繁华。 秦穆因为乘坐马车而拖慢了行程,抵达晋城时已经差不多是酉时末。 他照样没有惊动当地官府,而是投诉在了城中一家不算太大,但却便利雅致的客栈。 青锋早已派出乌衣卫先行过来打点妥当。秦穆到时,客栈已被清场,房间也洒扫一新。 殷笑颠簸太久有些食欲不振,难得只吃了一碗饭便停了筷子。 饭后她扑倒在床、上不想动弹,却被秦穆硬生生地提溜了起来。她闭着眼睛不配合,却无济于事。 秦穆直接将人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那呵欠连天的样子觉得好笑,便随手将她的头发揉成了鸡窝,“刚吃完就睡,出去逛逛。” 殷笑睁开一只眼睛,扫了眼楼下漆黑的街道,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乌漆墨黑的,有什么好逛。” 秦穆轻轻扯了扯她的耳朵,“就是要趁着天黑才出去逛。” “不去。”她往椅背上缩了缩,脑袋一耷拉,看那架势准备就这么睡在椅子上。 秦穆眉心微微隆起,没了耐性再对她循循善诱。干脆转身自己出了门。 殷笑感觉自己面前的人走了,又听见房门响动的声音。睁眼一看屋内果真没了某只王八的身影,急急忙忙地又蹿回了床、上。 只是躲过了初一,却没躲过十五。 第二天一早天还不亮,她再一次被某只王八从睡梦中吵醒。 而且秦穆这一次也不管她是不是不睁眼不配合,直接拎着人出门上马,一路疾驰出了城。 晋城府距离湘湖北岸不过二十多里,一年四季都水汽极大。就连吹过的阵风,都带着种湿粘的感觉。 出城的路上,天色已经渐渐放亮。 秦穆策马向东,正好是迎着日出而行。 晨曦自天边露出,照在殷笑眼睛上,晃得她难受,便侧了头,一个劲儿地往身后那人怀里缩。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殷笑的耳边终于不在是单调的马蹄声。她听到有呼喊的号子声随风传来,迎面吹来的风更加潮湿,还带了丝腥咸。 睁眼一看,这才发现前方不远处竟是一片广阔的水域。 湖面在朝阳的映照下闪着粼粼地金光,一眼望不到边际。 码头上大大小小地停靠了不少船只。湖岸边成群的渔民正在收网搬鱼。还有人干脆在大石头边摆了摊位,就地贩卖。 秦穆勒了缰绳,渐渐减速。最后在距离湖岸两三百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然后像是招呼宠物一样,冲着殷笑拍了拍手。后者不满地哼了声,也不理他。从马匹的另一侧灵巧地跳落在地。 秦穆看着她的举动勾了勾唇,屈指打了声响亮的呼哨,面前的坐骑便小跑着去了旁边的土坡上啃刚出芽儿的嫩草去了。 “走吧。”他叫了她一声,率先转身往岸边去。走了几步见她昂着下巴站在原地,并没跟上来,不由挑眉,“你又皮紧了是不是?” 殷笑“嘁”了声,不以为意,“蓝羽又没跟出来,看你找谁要鞭子。” 秦穆觉得她那洋洋得意地模样实在好笑,伸手抚上了腰间,笑容中露出几分危险,“殷笑,谁告诉你只有蓝羽才有鞭子的?” 殷笑怔了怔,随即猛地想起英雄会那日,她莫名窜到半空无处着落,秦穆就是用鞭子先卷住的她。 于是瞬间泄了气。 她鼓起腮帮子,垮着肩膀朝他蹭了过去。 快到近前时,他一把牵住她的腕子,“别磨蹭了,前面有好吃的。去晚了就抢不上了。” 秦穆口中的好吃的,其实就是烤鱼。 有许多连夜在湖中捞捕的渔船回来后,渔民们会直接在岸边的大石头上生火烤鱼。 因为是刚刚捞上来的,鱼肉嫩滑,味道鲜美,都不是平日里吃到那些能够相比。 秦穆卖了两条肥美的大鱼,让渔民烤熟又剃了刺,用油纸包好扔给了殷笑。然后便带着她沿着湖岸四处闲逛。 大部分夜里捕捞的渔船都是在卯时前便靠岸回港,这会儿有不少人卖光了手上的货,已经回去休息。 殷笑两条鱼下肚吃的心满意足,早已将两次被他吵醒的恩怨情仇抛到了脑后。 只跟在他身旁,一边看着热闹,一边叽叽喳喳念叨个不停。而秦穆倒也难得的有耐心,几乎是有问必达。 “王……公子,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鱼市。还有烤鱼吃。” “以前来的时候看见过。”秦穆侧目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又给我把姓氏改了?” 殷笑双手合十,笑得极其谄媚,“我不是故意的。见谅见谅。” 秦穆抬眼看向湖面,轻轻吐出两个字,“丞屹。” 她“啊?”了一声,岸边风大,似乎没太听清楚。 他顿住步伐,转头看向她,眸光深邃幽暗,“丞屹。下次再像这般与我单独出来时,叫我丞屹。不要在给我改姓了。” 殷笑眨了眨眼,“丞屹?” “嗯。” “你的化名?” 秦穆神情一滞,随即轻声道:“算是吧。” “哦。”她点了点头,对这个问题不甚关心。远处湖中这时有一艘巨大的船只向这边驶近,吸引了她的注意,殷笑踮起脚抻着脖子往那边看去,险些脚下一滑载进湖里。 秦穆及时抓住她的衣领,将人往后拽回两步,也注意到那艘船。船头桅杆上一盏白色旗帜迎风飘动,隐约能辨认出上面绣的是一条七爪蛟龙的图案。 秦穆缓缓眯眼,看着那旗子忽然嗤笑着念出个名字,“任长远。” 第一百五十章 怪怪的秦穆 岸边声音嘈杂,殷笑没听清他的吐字,便疑惑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秦穆抬手指向远处驶来那艘大船,“大衍朝兵权一共三分,除了我手中的以外,京城禁军由皇兄亲自调动。湘湖水军则归由镇南候任长远统领。那艘船,就是湘湖水军的。看规制,很有可能就是任长远的船。” 殷笑“哦”了声,偏头看向他。 秦穆感受到她的目光,侧目回视道:“有话就问。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啊。我就是想说,你和那个什么镇南候,是不是有点过节。”刚刚她虽然没听见清秦穆说了什么,但却感觉他语气中明显带了几分不屑。不过仔细想想倒也觉得正常了。秦王八不就是这样么?一副鼻孔朝天,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欠扁德行。 果然…… 她刚想到这里,就见秦穆上下唇一碰,缓缓吐出两个字,“没有。” 殷笑撇撇嘴,没再说什么。沿着岸边继续往前走。 太阳这时已经全部升了起来。日光映照在水面上,反着光,让殷笑想起了白花花的银子。 “殷笑。”秦穆忽然在身后喊了她一声。 殷笑脚步未停,扭过头去看他。 可他忽然不言语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殷笑半天没等到下文倒也没有催促他,只转过头,继续走自己的。 秦穆却在这时开了口,低沉的声音顺着分吹进她耳朵里,“我们明天傍晚启程回京。” “知道啦。”她头也不回地答应着,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倏地停步转身,“回京?!你要回京城?!” 秦穆在她面前半步远的地方站定,“嗯”了一声,“我要回京城。调配的船明日会到,我们直接从湘湖上过,大约三日后才会靠岸。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等下去准备好。我正好也要去见个人。” “应该,没有什么要准备的吧。”她一向随意而安,有吃有睡就行。殷笑眨了眨眼,随口问道:“王……公子,你回京城做什么?” 秦穆不由皱眉,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我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呃……殷笑怔了怔,随即“嘿嘿”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啊,丞屹公子。我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秦穆轻声冷哼,然后继续耐心交代,“太子妃甄选临近,朝中近来局势复杂。回京之后你最好不要和白家人有所往来。” 你就直说让我别和白冉有往来不就得了! 殷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刚要说什么,就被他摆手打断。 “我答应了替你找师父。自然就会遵守约定。白家的势力再大,也不悉数归他白冉随意调遣。你倒不如多动动心思哄我开心,说不定师父就马上找到了。” “嘁——”殷笑扁着嘴,将不满都写在了脸上。 这时一阵风吹来,将一片枯叶卷到她的发上。 秦穆伸手替她拿下,“皇兄六月生辰,今年正是五十整寿。我回京之后会忙上一段,可能没时间陪你。” 闻言,殷笑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丝讶异……没时间陪她?她什么时候需要他陪了?! 她怎么觉得这话听起来哪里怪怪的。而且……好像不单是这句话。秦王八最近一段时间对她好像就怪怪的。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可秦穆并没有给她时间继续思考,已经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时辰不早,回去吧。” “这就走了啊!”殷笑无声地吧嗒着嘴,恋恋不舍得往旁边的鱼贩那里又看了眼,“我还想吃烤鱼。” “城里也有好吃的,留着地方等会儿吃吧!”秦穆说完屈指打了声呼哨召回坐骑,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居高临下地冲她伸出了手,“上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 秦穆要去的地方,竟然在俞州城最大那条花街的后巷。 那里有一大片低矮破旧的民居。道路狭窄避责,无法骑乘坐骑。 殷笑跟在他身后七拐八绕,就快要头晕迷糊时,秦穆终于在一所还算是气派的院落前停下来,扣动了门环。 门那边立刻有人应声。 紧接着一个穿藏青色褂子的小童便开了门。 十一二岁的年纪,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他仰着下巴,站在门槛后面上上下下将两人打量了两三遍后,才刻意掐着嗓子问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秦穆垂眸看着他,不答反问,“你新来的?” 那小童见他不配合,老夫子一样皱了眉,“我问你们是什么人?” “嘁……”秦穆嗤笑了一声。抬手在他额头上一推,直接把人推到了一边,然后径自买过门口,举步往院内走去。 殷笑急忙紧随其后。 秦穆力道掌握的恰当,并不会伤人。只是那小童被他推得原地转了好几圈儿,却不顾自己,仍旧锲而不舍地叫唤着,“唉唉唉……你们什么人?!怎么随便进人家,站住站住!” 殷笑看着他那样儿好乐,眼见着他要撞上院内的篱笆,好心地扯了一把。 院子一共两进。 殷笑追随着秦穆穿过前堂时,便听见后面有“噼噼啪啪”的砍柴声。出了门一看,却是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在做木匠活。院墙边上一颗大榕树,树下躺椅上躺了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闭目养神。 阳光透过还不算茂盛的枝叶落在老人身上,映出一块块斑驳的树影。 殷笑视线只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心旧立刻“咯噔”了一下。老人身体有衣服遮掩看不出什么,可露在外面的双手,还有脸颈上,都有大片的疤痕。再加上苍老的皱纹,简直令人浑身发毛。 “你们两个……”身后又传来了吵闹声,是刚才那看门的小童追了上来。 老人依旧躺在椅子上没动。 那正在全神贯注做木匠活的中年听见吵闹声转过头,这才蓦地发现院子里多了两个。 他似乎对于秦穆的到来并不意外,一边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边呵斥了那小童一声,“四喜,不得对贵客无礼!”说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原地冲着秦穆行了大礼,“草民见过王爷。不知贵客到来,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曲师傅请起。”秦穆站在那稳稳当当受了他一礼,然后背着手缓步踏下台阶,“我要的东西可好了?” 被称作曲师傅的中年人起了身,不卑不亢地回答着,“三日前便已完工,只等王爷来上门取货。”说话间发现起了风,急忙拿过旁边的薄毯给躺椅上的老人细心盖好。 老人微微动了动,却没有醒来。 秦穆随着他的动作转过视线,等他忙活完了才问道:“老师傅的身体还是那样么?” 曲师傅闻言冲着秦穆抱了抱拳,“托王爷的福,师父虽然一直不硬朗,但这两年倒时没有继续严重。” 秦穆“嗯”了声,转头看向还杵在前堂门口的殷笑,又冲着那小童略扬了扬下巴,“我有点事情,你跟四喜丸子玩儿一会儿。”说完率先走向了后院的东厢房。 曲师傅冲着殷笑略略颔首,也冲着那小童吩咐,“四喜,师父有正事要办。你招呼好贵客,别让师公着了凉。” ………… 有正事的人都进了屋,剩下没正事的站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四喜因着刚才的事心中不快。可站在那里冷眼瞥了殷笑无数遍之后,还是去泡了茶端来。态度也比方才好了些,“那个,你家王爷,到底是哪位王爷?” 殷笑看着他那八卦兮兮的样子觉得好笑,故意逗他道:“就是姓王的那位王爷啊。他姓王,人称王爷。” “嘁……”四喜却不听她糊弄,“你骗谁啊!我师父刚刚自称草民,还给他见了大礼。你当我好欺负?” 殷笑捻起一根草刺偷偷放在他衣服上,“你师父既然没有称呼他的封号,自然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你这么聪明。当然也应该明白,不能问的不要问。” 四喜撇了撇嘴,当真没问。 殷笑左右环视着院子,看着角落里的木材废料,问道:“你们家是木匠?” “你才是木匠!”四喜不乐意了,“我师父和师公可是最好的工匠!只要你能想到的东西,他们就都能做出来。” “哟呵!”殷笑闻言来了精神,“口气倒不小。敢放这种狠话的人,我只知道巧手孙修。你师父和师公又是哪一号?” 四喜下巴一昂,比刚才更骄傲了,“难得你知道孙修。孙修可是我的太祖师父!” “孙修是你太祖师父?!”殷笑愕然瞠目。脑中突然一阵纷乱。 四喜被她徒然拔高的声调吓了一跳,“你不信?不信我带你去堂屋。那里可供着祖宗牌位呢。” 可殷笑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只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孙修都有这么多徒子徒孙了?”为什么她感觉,那应该就是活在不久前的人。 “诶?”见她发呆,四喜推了推她,“我跟你说话呢。” “啊?”殷笑蓦地回神,视线正好又落在那老人的脸上。这一次距离近了,她将他脸上的伤看了个清楚。那疤痕的时间应该也没比他的年龄小多少。如今人老了,其实倒也还差些。若是年轻时候,得多么惨不忍睹。 到底什么样的伤,能把脸毁成这样。 殷笑忽然起了八卦的心思。她想了想,从怀中掏出秦穆买给她的糖果,递向了四喜,“小丸子,这个给你,你给姐姐说说,你师公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没本事 四喜丸子的师公名叫徐谦,如今已是年逾古稀。 和殷笑所料一样,徐谦不单单露在外面的头颈双手上有疤痕,身上也几乎全是。 徐谦并非是湘北晋城府人士,而是生长湘南山中的一所小村庄内。据说当年那村庄遭遇盗匪屠戮,当时村内民众无论老弱妇孺,无一生还。 而徐谦则是因为外出躲过了一劫。 可他也是运气不好,没有死在盗匪刀下,居然因为慌乱,在下山的路上跌落深涧,摔成了重伤。 “我这些我也是听师父讲的。”四喜丸子一边说着,一边将殷笑给他的糖豆扔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响,“师公当时重伤昏迷,幸好太师父路过那里,好心救了他一命。” “后来呢?”殷笑问了一句。 “后来啊……”四喜说着瞥了眼躺椅上的人,见他睡得安稳,身上的薄毯也盖得严实,才继续说道:“后来师公养了半年才彻底恢复,但是他身上的伤留了疤。脸也毁了。可他人勤快好学,我太师父又见他聪明有天分,便收了他做弟子。” 殷笑“哦”了声,随手拿起一支半成品的小木鸭、子把玩着。过了会儿又问,“你太师父是就是孙修?” “不是。”四喜摇头,“孙修是我太师父的师父。” “那你师公当年遇见那些的时候,大概多大。” “这个嘛……”四喜丸子挠了挠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十六七岁?” 殷笑点点头,没再问些什么。 这时厢房的门开了,秦穆和那位曲师傅一前一后先后走出。 看着面对面蹲在地上的两人,秦穆挑了下眉,“你们两个倒是玩儿的挺开心的。” 殷笑也没回嘴,拄着大腿站起来。边拍着裙摆边看着他道:“你事情忙完了?” “嗯。”秦穆点了下头,抬手将一样东西朝她扔了过去。 殷笑下意识接住,摊开手一看,是一只紫檀木雕的小狐狸。狐狸身子被雕成了趴卧装,尾巴卷在身侧,歪着头,耷拉着耳朵,甚是可爱。狐狸的脖颈上正好可以用来栓绳,带在脖上或是坠在腰间做装饰都可以。 “呀!”她惊喜的叫了声,顿时笑逐颜开,喜欢的不行,“给我的?” 秦穆轻哼,“借你的。”说完率先朝堂屋的后门走去。 殷笑得了好处,自然不和他一般计较。急忙跟了上去。 一脚踏上门槛的时候,还不忘了回头冲着四喜招招手,“我以后有机会再来找你玩儿啊!” 从那一片地方绕出来,秦穆又领着她在大街上买了几包零食。 等回到客栈,正好是午饭时间。 青锋守在店门口,热锅蚂蚁一样团团乱转。见两人毫发无损的出现,顿时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然后急忙迎了上去…… “王爷,您一大清早去了哪里?” “湖边码头。”秦穆目不斜视地吐出四个字,脚下步子不停,径自进了门。殷笑在马背上颠的难受,站在原地活动筋骨,并未跟上来。 青锋闻言顿时变了脸色,“王爷,您一个人去湖边码头?!那里人多杂乱,三教九流……” 秦穆顿住步子,倏地转头。 青锋对上他幽深的目光,突然就住了声儿。 可秦穆的视线却从他肩膀上越过,冲着还杵在门口那人略扬了扬下巴,“过来。” 殷笑急忙颠颠儿地追了过去。 被无视的青锋愣了愣,随即又语重心长的开始衷心劝主,“王爷,您一个人出去实在是太危险了。拓跋明睿一直盯着冰玉珠,万一他……” “青锋……”秦穆低低地打断了他,“如姒的伤应该还没好。拓跋明睿暂时不会有时间来抢冰玉珠。而且就算他有,本王也没有将那东西带走身上。”他抬手指了指客栈屋顶,“要抢,只会来这里抢。” 殷笑这时正好走到了两人身旁。刚刚她在门口就隐约听见他们对话内容,颇有些不满道:“说来说去,那冰玉珠现在应该是我的东西吧。你们有考虑过我这个主人的感受么?” 秦穆闻言冷哼了一声,“连你都是本王的,那冰玉珠的主人,自然该是本王而不是你!” “你……”殷笑气结,瞠圆了眼睛瞪他:“你堂堂一品亲王,怎么能明抢?!” 秦穆斜睨着她,一副“我就是抢了有本事你抢回去”的神情。 “我没本事!”殷笑和他对视了片刻后垮了肩,然后噘着嘴往楼梯那边走去。 结果没走出两步就被人拎着衣领给提了回来。 秦穆一路将她拖行到桌边,“吃饭了,别四处乱跑。” ………… 第二天的晋城府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灰蒙蒙地天没有让殷笑心情低落,倒是让青锋皱着眉头心绪难宁。 早饭时他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雨天湖面上恐怕难行,不如等雨停了再启程。” 蓝羽却并不赞同他的意思,“这个季节湘湖附近多雨水,等的过今天不一定等的过明天。探路的人回报说,湖上没有起大雾。应该无碍。” 青锋:“可若是行至湖中起雾呢?” 蓝羽:“抛锚停船即可,等雾散了再走。湘湖再广阔也毕竟不是海,又有水军驻扎巡逻,不会有什么问题。” 青锋:“可……” “好了。”秦穆略有不耐地将两人打断,然后扔了一枚铜板给闷头喝粥的殷笑,“你来扔。若是正面朝上,行程照旧不误。若是反面,那就等雨过天晴了再走。” 殷笑也不推拒,一手捏着勺子继续往嘴里送粥,一手捻起铜板随意在桌上转动起来。 “啪嗒”一声轻响过后,铜板停止旋转:永和通宝,正面朝上。行程照旧。 青锋显然仍有顾虑,可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规劝,便在桌下暗中轻踢了殷笑一脚。希望她能帮忙劝上几句。 可后者抬起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着了然的光,冲他摊了摊手,“这雨下不大,最迟下午时就会停。”说完继续埋头喝粥。 青锋顿时愕然,最后也只好少数服从多数。 午饭后,这场雨果然停了下来。 这让青锋不由松了口气。倒是原本一派淡定的殷笑忽然开始心神不安。可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调配给秦穆使用的船提前一个时辰到达码头。 三层的楼船,气派并不输鱼昨日清晨看见的那艘。另外还有二百余名湘湖水军专门给晖王殿下保驾护航。 殷笑觉得新鲜,不等秦穆上船已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蓝羽看着她那毫无规矩的样正要皱眉呵斥,却被一旁的青锋扯着衣袖拦住了。他有些不明所以,后者便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向秦穆。 两人落后秦穆半个身为,从这个角度瞧去,正好能看见他侧脸上那抹带着纵容的浅淡笑意。 蓝羽转头和青锋对视一眼,撇嘴冷哼,其中意味十分明显:王爷怎么能看上这种半点没有女人味儿的野丫头?!简直不可思议。 秦穆没说什么。只上前一步,有条不紊地开始打点一切。 三楼船顶上有个观望台。 殷笑上了船就一路直奔向那里。 雨虽然是已经停了,可天色却并未放晴。仍旧是乌云压顶,仿佛随时风雨欲来。 脚下的船身随波摇曳,微微晃动着。远处天水相接的地方,合并成了一条线。 殷笑望着远方恍惚了一瞬。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乎有些熟悉。可仔细回想了一下,记忆中却又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她咬着下唇,缓缓眯起眼睛。还不等想出个眉目,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离栏杆远些。”秦穆低沉地声音响起,紧接着她就被人提着衣领往后拽开两步,“站在高处看水面容易头晕,你当心一头栽下去。” “哦。”殷笑应了声,扭头又往另一边看去。 岸边的人已经将东西全部搬到船上,几名兵士正喊着号子,合伙收回舷梯。 庞大的船只缓缓掉头驶动,秦穆正要牵着殷笑下去,便听见她叫了自己一声。 “王爷……”声音随风飘散有些失真,却又仿佛比平时多了丝柔软的味道。 他偏头看她,“怎么了?” “我师父有消息么?” 秦穆静默一瞬,然后低声道:“画像已经分派下去,还没有消息反馈。” “这样啊。”她耷拉了脑袋,失落之情都写在了脸上。 秦穆叹了口气,正要安慰几句,她又忽然抬起头来,“那殷天竹呢?” 他仍是摇头,“没有。”然后眉头轻蹙了下,“殷天竹和你都姓殷,你们两个有什么关系么?” “我也不知道。”殷笑转眸看向远方,“或许有关系吧,又或许没有。” “嗯。”秦穆垂眸扫了眼她的裙摆,发现在云英庄时给她的玉貔貅还挂在腰间。旁边又多了昨天给她的那只小狐狸。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再多几只猫猫狗狗,你就能开个杂耍班子了。”说着伸手将狐狸拽了下来,为什么不戴在脖子上,紫檀木贴身养着会好些。” 殷笑答道:“不喜欢戴在脖子上。” 秦穆了然地瞥她一眼,“因为你脖子上带了只银戒。” 闻言,殷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明显有些警惕。 漆黑眸中有一丝深邃的光亮闪过。秦穆没有再追问什么,略弯下腰又将狐狸栓回了她的腰带上。然后顺手揉乱她的发顶,转身走向了楼梯,“走吧。湖面上风大,吹久了当心受凉。” 第一百五十二章 遇险 对于殷笑来说,船上的一切都显得十分新鲜。 她兴奋地四处乱跑,连晚饭也没正经吃。直到很晚的时候,被秦穆黑着脸硬拎回了房间,才勉强安静下来,然后不情不愿地上床睡觉。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湖面上的缘故,殷笑这一宿总觉得飘飘浮浮地,睡不踏实。仿佛自己变成一叶浮萍,在水上随波摇曳。 第二天醒来时,她开始晕船。 整个人萎靡不振地缩在床、上,完全不见昨日生龙活虎地精神劲儿。 船上有随行的军医。秦穆吩咐人去开了晕船药回来。殷笑吃下去之后没多久,便开始犯困,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秦穆替她掖了掖被子,随手刚拿起本书卷翻开,房门便被人敲响,“王爷。” 是青锋。 他瞥了眼床、上的人,见她蹙着眉,梦中也不甚安稳的模样,便抬手又拂过她身上穴位。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王爷。”见面开门,青锋立刻恭敬地抱拳施礼。 秦穆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他小声。回手带上房门,一路走出舱内直到甲板上才沉声问道:“何事?” 青锋从袖中拿出一只粗细长短都和手指差不多大小的小竹筒,双手奉上,“王爷,蓝十三来的飞鹰传信。” 秦穆“嗯”了声,抬手接过。刮掉封口的火漆后,缓缓旋开抽出里面的字条。然后只粗略扫了一眼,便“呵——”地一声轻笑出来。 青锋不明所以,“王爷,是有什么喜事么?” “大喜事。”秦穆说着,大步走到船帮前,一松手。 纸条打着旋落在湖面上。水波荡漾,将它冲出一段距离后,便彻底湿透沉入湖中。 他抬眼看向远处的几只渔船,又笑了一声,缓缓吐出一句话,“白贵妃竟然有孕了。” 白贵妃有孕,若这一胎是女,白家与四皇子间仍旧攻守同盟相安无事。若这一胎是男…… 秦穆微微眯眼,唇畔笑意渐深……就怕这孩子,等不到平安落地那天,就会一命归西。 ………… 殷笑又做起了怪光陆离的梦。 梦中她又一次回答了那青翠掩映间的竹楼。 外面雨声潺潺,风吹过窗棂,悬挂在半空中的竹风铃打着旋儿,“噼啪”作响。 隔壁两个男人在争吵,虽然可以压抑着音量,却仍旧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母亲违反族规与外人通婚,她原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你也不该来这里。” “你……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孽种,背叛整个父母亲朋,背叛族人?” “呵……阿姜,别说的这么大义凛然。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你要拦我?” “我是在救你。”那人叹息了一声,似怜悯似无奈,“别用什么与全族为敌的话来威胁我。惹怒了她,便是全族的末日。” “可我不能眼看着族中灵脉日渐衰弱。” “做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好么?这样的结果是必然,你又何苦强求。接受事实吧。” 对方沉默下来,再也没有了声音。 画面在这时快速变幻。 她看见白衣翩然的少女立于山腰巨石。她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清楚地感知到她神情中带着嗜血的兴奋。 她微扬起下巴,张开了双臂。广袖迎风飞舞,仿若振翅欲飞的白鹤。 山风欲来越凛冽,湛蓝的天空中云层涌动。只顷刻之间,便已是黑如深夜。 暴雨突然倾盆而下。崩裂的山石翻滚而下,快速砸向山间道路。路上的人们慌忙闪躲,摔倒在泥土之间,一身狼狈。 大地微微震颤,发出轰隆隆地声响。 下一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间。 阴冷、肃杀…… “都去死吧,死了就都干净了!” “啊……”殷笑猛地睁眼坐起。 锦被自肩上滑落,一丝凉意从衣领中钻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许久才稍稍平复下来。 房间里没有掌灯,寂静漆黑一片。 殷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下了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窗子。 斜风裹着细雨瞬间而至,拍打在她的脸上,一阵沁凉。 殷笑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又下雨了啊。”她喃喃着,抬头往看了眼夜空,发现乌云遮月星斗全无。再抬眼看向远处湖面,同样不见一丝光亮。船身周围看上去雾蒙蒙的,像是起了雾。 眼皮“突突”跳了两下,殷笑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种焦躁不安。 身后门板这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她转过头,隐约在黑暗中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于是脱口喊了声,“秦穆?” “是我。”对方低低应声,听见她声音嘶哑,似乎带了几分惶惑,便问道:“你做噩梦了?”话音落下的同时,室内亮起一道火光。 秦穆举着火折子走到桌边,将特制的灯点燃后迅速熄灭火苗。又到窗边放下窗子,将她拎到旁边的矮塌上放下。 殷笑像只小鸡一样被他提溜着,随口问了句,“现在什么时辰了?” “还有一刻就是亥时。” 她顿时惊讶,“我睡了整整一白天?!” 秦穆点头,“你晕船了。这会儿好些了么?” 她认真仔细的感受过才回答,“还好,头稍微还有点儿晕。” 秦穆安慰她道:“再忍忍吧。顺利的话,三四天后便能靠岸。” “三天后?!”殷笑微微惊诧,“你在岸上的时候就说三天差不多就到了。难道昨天下午到现在,船都没动地方?!” 秦穆扫了眼紧闭的窗子,“外面雾太大,无法航行。要等雾散了才行。” 闻言,殷笑眼皮又是一突。那种不安的感觉再次袭来。 秦穆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表情变化,“怎么了?” 殷笑下巴微抬和他对视着,双唇嗫嚅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秦穆拎过旁边的外袍给她披上,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不对?” “我也说不清楚。”殷笑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我就是觉得,今晚应该是个晴天,怎么可能会起雾?” “你能感知天气?”秦穆讶异。 “嗯。”殷笑点点头,“偶尔。天气变动较大的时候,我会有微弱的感应。” 秦穆薄唇微抿,默然不语。 船行湖中,就像是一座孤岛。如今四面起了雾,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即使湖上有水军巡逻,也是很难确定方位。 这一点他不是没有想过。可这个季节湖上就是这般天气。 若是殷笑所言,本该晴朗的夜晚却突然起了大雾,那十有八九便是凶多吉少。即便是巫家的人,也很少有人有这样大的本事,搞出如此玄虚。 他思忖了一瞬,还是起身敲了敲窗框。 外面立刻有声音响起,“王爷,有何吩咐?” 秦穆眉头微皱,“传本王命令,雾散以前,全船戒、严备战。以防意外突发。” “是。”那人应声离去。 殷笑也蹿到了地上。她将外袍穿好,系好了带子,抬腿就往门边冲,“我出去看看。” 秦穆抬手欲拦,却被她回头阻止,“你别跟着我。你身上煞气重,跟来的话我什么都感觉不到。”说完人已经冲出了门。 秦穆看着她轻巧的背影微微怔愣。顿在半空中的手垂回身侧,心中也开始隐隐不安。 外面雨势见大。 殷笑刚一出船舱就被迎面扑来的阴冷之气激得一阵寒颤。 这感觉……不对劲。 她从怀中摸出铃铛,银色的细练刚刚放下,绿色的石片便开始剧烈的互相碰撞,发出凌乱的脆响。 殷笑咬牙了咬,转身快步跑上了三楼顶层的瞭望台。放眼望去,只见湖上漆黑一片。仿佛整艘船是在鱼肚子里航行。 手中的铃铛继续声响不断。 她努力平复着呼吸。闭目凝神细听了片刻后,倏地睁眼。 太安静了……她连水声都听不见。这雾的确是有问题! 一阵风拂过耳畔,隐隐约约地,她似乎听见了呜咽哭泣之声。 殷笑身体一僵,忽然感觉到浓雾中阴气更胜。压迫得她有一瞬间的窒息。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殷笑!”熟悉的声音突然从下面传来。 她猛地回神,就听见秦穆在下面高声喊道:“下来!” “王爷!”她不再迟疑,撩起裙摆,“噔噔噔”奔下楼梯,口中慌乱道:“快快!快开船!”话音落下时,脚底一个打滑,整个人从楼梯上栽了下去。 秦穆急忙纵身一跃,及时拎住她的衣领,才让她幸免于难。 还不等多问什么,殷笑已经大声嚷嚷,“开船!快开船!不能停在这里!” 负责统领船上水军的校尉就站在夹板之上,闻声不由皱眉,却又碍于秦穆的颜面,不好发作,便冷声道:“姑娘,这样重的雾,贸然启航,没有方向不说,也会遇见危险。” “那就掉头、回航!”殷笑红着冲他喊。眼神中颇有几分凶狠,“不想死在这就赶紧走!” “殷笑!”秦穆用力捏了捏她的胳膊,示意她冷静,“到底怎么回事?!” 可她却已经难以冷静。脖颈上的银戒开始隐隐发烫,像是某种预警。她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的力气,竟一把甩开了他,“这不是雾,是湖中的阴气。再停留下去,你们谁都活不了!不信你们就继续留下,我救不了一船的人,也不想呆在这种鬼地方受罪!”说完转身就往船舱里跑。 “殷笑!”秦穆再次一把抓住了她,他还想要在说些什么,然而刚张了张嘴,船身便是一阵剧烈的晃动。 第一百五十三章 恐惧蔓延 “啊!”殷笑脚下不稳,狠狠地打了个踉跄。多亏秦穆拽着她,才没有摔倒。 方才那名校尉也变了脸色。 周围虽然浓雾厚重,又下着细雨,但湖上却并没有大的风浪。能让这么大的船身剧烈摇晃,除非…… “是湘湖水怪!”他突然大叫了一声,转身冲着船头跑去,“快,快掉头!离开这里!” 殷笑被他这一嗓子搞懵了。她倒是不再惊惶,只怔怔地转头看向秦穆,“湘湖水怪……什么湘湖水怪?” 秦穆面色微肃,拉着她一边快步走回船舱,一边简要做出解释…… 湘湖水怪的传闻由来已久,从前朝时便开始流传。 有人说是来往船只出事后,船上的人在水中无法超生,怨气渐浓后聚成的邪灵。赶上阴气重的夜晚,便出来作祟。寻找替死鬼。还有人说是这水怪原本是条修行多年的蛟龙,飞升得道前未能挺过雷劫,堕入了妖魔之道后沉眠于这湘湖之中。偶尔苏醒时便出来害人。也有渔民声称亲眼见过这水怪,说它其实是一条通体雪白,体型巨大的鱼。因为活的年头久了,所以得了些道行。 但是因为湘湖水域辽阔。知道传说的渔民又都懂得避讳,所以真正出事的并不多。 殷笑听得囧囧有神,无语了半秒后看着秦穆的侧脸问道:“这些你都信?” 秦穆瞥她一眼,“如果非要选一个,我比较倾向于第三种说法。不过当年的确是出了些怪事。” 殷笑略微诧异,“什么怪事?” 秦穆低声道:“远的不说,先皇在世的时候,湘湖水匪横行。当时的水军都督派了两艘战船去剿匪,可这两艘船出水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殷笑咧嘴,“是被水匪给反剿了吧,他把船上士兵杀了,在把战船改装了,据为己有。或者是遇见了风浪,船沉底了。” 秦穆抿唇默然一瞬,看着她的目光格外幽深,“那伙水匪也在没有出现过。而且……当时船上领兵的,是先皇宠妃如氏,也就是现在如贵太妃的亲侄子。如家三代单传,就那么一个男丁。所以当时出事后,水军曾搜寻许久。但却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湘湖再大也是有范围的,即便是遇难沉船,怎可能连块木屑都找不到?” 是啊……这的确不太可能。 所以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么?!殷笑迷惑地眨了眨眼。等回过神时,人已经被秦穆拉到了房间内。 方才剧烈的摇晃后,这会儿倒是没了异常没了动静。船身缓缓移动,像是在掉头返航。 架子上有两个盒子掉在了地上,殷笑扫了眼却没管,只走到床边拽出个包袱,开始往里塞东西。 秦穆看着她的动作不由一愣,“你这是做什么?” 殷笑头也不回地答道:“收拾东西,随时准备跑路。我还是相信自己的感觉。湖中的阴气几乎都聚在这里了,实在太不寻常。” “呵……”秦穆轻声嗤笑。缓步走到近前,见她将一包包零食用油纸仔细包好后都塞进包袱里,实在是哭笑不得,“你就准备带上这些?” “你要是能把拿走我的那个背囊,还有里面的东西还给我的话更好!”她仍是头也不抬的忙活着。 “没在我这里。上岸后给你。”秦穆说着扯了扯她的头发,“别忙活了。这茫茫湖面,四处都是水。真出了事,你能跑到哪里去?” 殷笑已经收拾完东西,把包袱往身上一背,在胸前打了个结实的结扣后,转身对视他的目光摊了摊手,“那总不能明知道有危险,还什么都不干坐以待毙吧。” 秦穆看她的目光中带着淡淡的讽刺,“若是无用功,倒还真不如不做。” “哼!”殷笑翻了个白眼儿,懒得和他继续废话。她也不再避讳他,拉出脖颈上的银戒摘下戴在手指上。又将腰间的玉貔貅和小狐狸摘下,挂在了脖子上。左右再扫寻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可忙活的了。一屁股坐在床、上,长出了口气。 秦穆垂眸看着她手上的银戒,不由微微眯眼。当初他抓到殷笑的时候,将她身上的东西悉数搜走。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这贴身佩戴的戒指变成了漏网之鱼。 这些日子两人睡在一张床榻上,他早就注意到这东西。起初并未在意,但后来……他发现这戒指对于殷笑来说似乎不同寻常。有几次想要趁她睡熟时偷偷摘下来,然而每一回都是未等触碰,那东西便散发出灼人的热度,像是在发出某种警告。 想到这里,秦穆手指下意识动了动。然后还不等他抬手去触碰,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从窗外夹板上传了进来…… “啊——” “啊!”殷笑被吓得也跟着惊叫了一声,“嗖——”地就起身蹿到他身后。 夹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叫嚷声。 秦穆神情凛冽,撂下一句,“乖乖呆在屋子里。”便纵身越出窗外。 可殷笑哪里是会乖乖听话的。眼见秦穆出去,她也一脚踩上窗边小塌,利落的爬了上去。结果低头一看,这才想起来是二楼。急忙又退回屋内,开门跑了出去。 船在全速航行着。周围浓雾中的阴气似乎更重了。 殷笑打了个激灵,忽然意识到什么。这四周的浓雾,似乎只在船边徘徊,并不敢登船。这是为什么? 来不及思考太多,她急忙抬腿朝刚刚的惨叫声响起的地方飞速跑去。然后用力从一群兵士中挤进去一看,发现地上只有一大滩血水,和一套被鲜血染红浸透的衣物。并没有见到受伤的人或是尸体。在瞧那套衣服,像是船上的杂役。 浓重的血腥味儿随风飘散,充斥着周围每个人的鼻腔。 惊愣过后,议论声四起。 秦穆隔着那滩血站在殷笑对面,身后是面色阴沉凝重的乌衣卫。 似有默契一般。两人同时抬眼看向对方,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一个仍旧幽暗深沉,稳如泰山。一个却是有种难以形容的了然: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秦穆微皱了下眉头,正想抬脚朝殷笑走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又一声惨叫在突然在夜幕中爆发出来,“啊……啊……” 声源处就在殷笑身旁。那附近的人群“呼啦”一下散开。将她挤得脚步趔趄,险些摔倒扑在那滩血水上。 她勉强稳住身体,这一次几乎将整个经过看了个清楚。 一名兵士身上的皮肤“嗤嗤”冒着血泡,几乎只是眨眼之间,便化作了一滩血水。只留下染血的衣物委顿在地,如同她身边的景象一样。 一直飘飘洒洒地细雨不知道何时停了。 夹板上一片寂静无声。 可殷笑却似乎听到了每一个人内心颤栗的声音。 有谁能不感到害怕和恐惧。 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这么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了。明明上一刻他还站在人群里,就在某些人的身边。更加恐怖的是,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人同他一样在眨眼间变成一滩血水。 也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 或许就是身边的那一个,又或许就是自己。 时间一点点蔓延,终于有人无法承受心理上的压力,哭嚎出声…… “是冤魂,一定是冤魂化成的水怪,我不要死在这里。我不要做替死鬼!” 一名兵士哭喊着,慌不择路地转身奔逃。然而他刚刚跑出几步,一柄寒光凛冽的钢刀便直直飞来,“噗”地插入他的后心。 “噗通”一声闷响,他的尸体倒在了夹板上。 几乎与此同时,一阵“咚咚咚”地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正是那名负责的校尉。 惨叫声响起后,已有人向他汇报过。然而眼前的情形,却是无论如何都让他始料未及的。 他看了看眼前的情形,又站在原地默然伫立了片刻。然后抬脚走到秦穆面前,深深地施了一礼,“王爷。此处危险,还请回到舱内。一切交由卑职处理。” 秦穆淡淡地瞥他一眼,视线一个个自在场的人脸上扫过。 “躲在船舱里就没有危险?”他开口反问,低沉的声音因为关注了少许内力而极有穿透感。语调缓慢平淡,却带着某种令人生畏的威严和压迫,“本王未及弱冠便于沙场中四处奔波。十几年来遇险无数,却从未退缩过。” “湘湖水军归镇南候统领。但本王姓秦,大衍朝的天下是秦家的天下。船上的兵士亦是秦家子民。临危不乱,惧而不慌。任长远将你教导的很好。从现在开始,船上一切借由乌衣卫统领。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说着,他向后略略偏头,“蓝羽!” “属下在!”被叫的人应声上前。 “从即刻起,你和三名玄组的人调配一队人注意船上动向,如有惊恐慌乱妖言惑众者。立斩不赦!” 然后他话音甫一落下,一道女声又跟着响起,慢悠悠地语气,隐约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之意。明明是他十分熟悉的声音,语调却极为陌生,“你们最好呆在这艘船上不要轻举妄动。只要熬到天亮黑雾散去,便一切平安无事了。否则……呵呵……”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危机重重 秦穆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眉心渐渐隆起。 “殷笑!”他低低地叫了她一声,同时抬脚绕过地上的血水,走到了她的近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殷笑,你有办法是不是?!” 他情急之下力道稍稍失控。 疼痛让她皱眉。然后仿佛如梦初醒般,殷笑“啊?”了一声,满眼迷茫地看着他道:“我刚刚说什么了么?” 秦穆眉心的疙瘩更紧,盯着她看了几秒后,沉声问道:“你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你不记得了?” 殷笑歪着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着,“我记得我好像是说了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就没有印象了。我刚才……刚才脑子里有点乱。” 秦穆没有再纠结下去。他扭头瞥了青锋一眼后,拉着她到了旁边,“这片雾到底是什么?” 殷笑斟酌着吐出两个字,“阴气。”她一边斟酌着,一边缓缓说道:“天地初开时是混沌一片,而后始分阴阳。二者平衡,方可祥和安宁。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湖中的阴气竟然都聚集了起来。说句实话,湘湖的风水很一般。如果是灵气极盛之地,或许还好些,但现在我们只能等天亮。太阳一出来,这片阴气就算不全散开,也会减弱许多。” 秦穆英俊的面上神情略显严肃。他抿唇默然片刻后,缓缓吐出口气,“如果明天是阴天呢?如果接下来几天都是阴天呢?” 殷笑听着他的话,心里渐渐升起一丝凉意。 可秦穆接下来的话更让她心惊,“殷笑,会不会,我们所有人……永远都等不到天亮。” 她愕然瞠目,半晌后方才开口,“不会!” 秦穆眼前一亮,还不等问她是否有办法,殷笑便一把甩开了他。 “我不会有事!”她目光明亮而坚定,“你这些凡夫俗子也许难逃一劫,但我绝对不会有事的!” 呃…… 秦穆顿时一愣。然后看着眼前的人,平生第一次有种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无力感。 殷笑虽然平日里混吃等死,但关键时候总有些出人意料的潜能被激发出了。他说这些,本事想激她一激,谁知道结果竟然激出来这么一句。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相对无言。 船身在这时又剧烈晃动起来。殷笑毫无准备之下脚底打滑,直直地扑进了他怀里。 秦穆一边接下她,一边往后退了半步。刚刚稳住重心,身后便传来慌乱地脚步声。 来人是他手下的乌衣卫,面上竟是少见的慌乱。而他接下来的话,更像是晴天霹雳,“王爷,船……船的底仓漏水了!” ………… 这艘楼船其实从上到下一共是五层。 夹板上面是三层,下面还有两层。 第一层是兵士休息的地方,同时也是个控制室。因为水下的船帮是两层夹层。里面藏有锋利的刀刃。正常行驶时,刀刃便收在其中。若是遇上水匪,便可以通过仓内机关将刀刃展开,防止水下偷袭。 最底下那层,则是个储藏室。秦穆在岸上的那些行头,都放在了那里。 没有人知道这艘船是何时开始渗水的,等发现的时候,底仓的水已经没过脚面。 第一个发现的人,正是刚刚前来的那名乌衣卫。 此刻的情形已经是危机万分,人心惶惶。所以他并未将此事声张,而是交代了一起巡视的同伴看守此处,便匆匆忙忙地前去找秦穆汇报。 底仓里光线异常昏暗。 秦穆负手站在门口,借着身旁火把的光亮看着地面上的积水,面色冷沉无比。 青锋率领两名橙组的乌衣卫仔细查看过后,也是忧心忡忡,“王爷,有人刮漏了船底的缝隙。” “人为的?”秦穆冷冷勾唇。 “是!”青锋略一思忖,将自己的推断说了出来,“看现在的积水程度,还有漏开的缝隙大小,至少应该有两个半时辰以上。” 两个半时辰以上?! 秦穆漆黑的眸子缓缓眯起,“那时候是不是才刚刚起雾。” 青锋一愣,突然想到什么。可那念头快若闪电,实在无法捉摸。 便点点头道:“是。” ………… 夜空中明月高悬,格外地皎洁明亮。 银白的光亮撒落湖面,映出粼粼的波光。 拓跋明睿立在船头,放眼眺望着漆黑的远处,薄唇微微抿紧。 这明明就是个阴雨绵绵的夜晚,为何天色毫无征兆地忽然就放晴了。 他猛地想起如姒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天象异变,必有祸事发生。 可眼前这一片祥和的景象,当真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身后船板上有脚步声响起,属下人在他身后站定,恭敬地微微低头,“公子。” 拓跋明睿目不斜视地“嗯”了声,“他们去多久了。” 那人思忖着答道:“最少也有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拓跋明睿轻声重复这他的话,面色渐渐凝重,“按理说应该得手了,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公子,要开船前去接应么?” 拓跋明睿默然不语。须臾后正要点头,却突然听得脚下湖水传来“哗啦”声响。 一只白骨森森手掌破水而出,扒住船沿。 拓跋明睿本能往后退开一步。饶是他久经血腥,也被这突如其来地骇人情形惊了一跳。 他身旁的下属也被惊呆了。随即拔出佩剑,正要挥手砍下,一颗人头又从水中冒了出来。吓得他呆在了当场。 那是一张用血肉模糊都不足以形容的脸,简直就是个怪物。 头发几乎掉光,剩下几缕粘在头皮上。脸上的皮肤已经腐烂地看不清五官,正不断地往外渗血。 “主……主公。”那怪物吃力的开口,嘶哑却略微熟悉的声音令拓跋明睿一愣。 “达鲁奇?!”他不可置信的叫了声。 湖中的人哀戚地望着他,流出两行泪,“主公……不要……不去。” 拓跋明睿彻底确定了他的身份,竟不顾他此刻的骇人模样,伸手想要将他拽到船上。 “不要碰我!”达鲁奇惊急出声,几乎拼尽了全身力气。 拓跋明睿动作一顿,焦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其他人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他人……”他瑟缩着,眼中出现无边的恐惧,“死了,他们都死了。那黑雾,好可怕,真的好可怕。主公……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话音渐弱,最后“噗通”一声,整个人重新沉入了湖中。 “达鲁奇!”拓跋明睿急急地伸手去拉,却只拉了个空。 他盯着泛着月光的水面,几乎目眦欲裂。 北夷境内多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山岭,鲜少有湖泊水域。擅长水性的人几乎寥寥无几。 他花费心血训练了一批水下死士,今夜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就是为了等秦穆的船只行至湖水中央时,趁其不备凿漏船底再放火偷袭。一方面抢夺冰玉珠,一方面取他狗命。 他方才一共派出三十人,剩下的二十人分两艘小船接应。然而现在,派出去的人却是一个未归。 拓跋明睿将拳头握的骨骼作响,冲动想要下令冲上去决一死战。可下一瞬,却猛地抓住了关键……黑雾?!达鲁奇死前说黑雾可怕,到底是什么黑雾。 他凝眸沉思着。 一阵劲风这时刮过耳边,周围的气流骤然变得混乱。 拓跋明睿猛地回头,发现身后的景象突然变得模糊扭曲。他不由愣了愣,便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扭曲的空间中一步踏出。紧接着,一起恢复如常。 “你怎么来了?!”他皱眉看着来人,似惊讶,似责备,“你强行使用禁术,不要命了是不是!” “噗……”如姒不等回答,已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她面色苍白而疲惫,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人,神情肃穆凝重,“公子,快下令离开这里。有人在不断聚拢湖中的阴气,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 殷笑没有跟随秦穆下到底仓,而是留在了夹板上。 才停下不过一刻钟的小雨又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她捋了捋额前的湿发,不由细眉微蹙。 在别人眼里,这艘船是行驶在雾中。可她却能清楚地看见,船周围的湖面上,笼罩地完全是一层又一层的青黑之气。 湘湖虽说风水不是特别好,但突然发生这种事情……绝对是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可这个原因又是什么?如果能找到源头,是不是如今的困境就迎刃而解了? 她忽然想起方才和秦穆之间的对话,隐约也生出一丝不安。或许真的就等不到天亮了呢? 这个地方的确叫她不舒服,但绝对要不了她的命,这一点她敢肯定。可是……这一船人,毕竟是一百多条人命! 她想起昨天陪自己闲阖牙的士兵,他说他今年正好十七,家中为他说了一门亲事。还想起船上那个胖厨子给她烧饼时,脸上那憨厚的笑容。 真的放任不管么? 可要管的话……该怎么管?! 殷笑烦躁地扒了扒头发,快步走到船边。然后略犹豫一瞬,将自己的手伸到外面,探进了那浓重的黑雾之中。 第一百五十五章 记忆的片段 船周围的黑雾并没有将她的手吞噬。 甚至在她靠近的时候,散开一道凹陷,仿佛有意识地在躲避着。 殷笑不由心头一震。 指上的戒指隐隐散发出红光,将黑雾驱散地又远了几分,好像是一种威慑和警告。 这……她略显迷惑地眨了眨眼。 这到底是怕她,还是怕她手上的戒指。 殷笑收回了手臂,那被驱散的黑雾立刻便紧随而来,却在船帮外面停下,不再越雷池半步。 她想了想,抬起另一只手伸了出去。 “你在干什么?!?”身侧忽然响起一声怒喝。 殷笑被吓得一个哆嗦,险些栽下船掉进湖里。 下一瞬,一道高大身影裹着劲风到了近前,一把将她拽离了船沿。 殷笑踉跄着一路后退,最后撞进他怀里。 她扯住他的外袍找到支撑点,狼狈地稳住身体。然后转头视线便撞上一双阴冷的眸子。 “王爷……呵呵……”殷笑看着身后的人干笑两声。 可秦穆却没有她这般好心情,他面色阴沉如水,薄唇紧抿明显在隐忍着怒气。 极为短暂地对视后,他拎着她的衣领,将人提起来推向了一边。 殷笑有些不太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意究竟是为何,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 “殷姑娘。”青锋这时走了过来,“刚刚在夹板上出事的那两个人,曾经乘小船去了湖面上,后来起雾后方才返回。” 殷笑愣了愣,随即了然他话中含义。她微微诧异过后,忽然有什么东西通畅了。其实她看着那人化作血水时,脑袋里便有这种想法。只不过这会儿听见青锋的话,算是彻底证实了猜测。 她扭头看向秦穆,笑得眉眼弯弯,“晖王殿下,您老人家这是关心我?” 秦穆冷哼,“本王是怕你死在这船上,脏了地方。” 殷笑撇了撇嘴。这人真是……嘴不贱会死啊! 她暗自“嘁”了声,决定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没办法,谁叫他们现在在同一条破船上。 “王爷,船漏的情况怎么样?” 秦穆瞥她一眼,稍缓了脸色,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想翻白眼儿,“暂时沉不了。”说完便转身往船头走去。 暂时沉不了,那就是早晚会沉。殷笑急忙拔腿追了上去,连珠炮似的问道:“暂时是多久?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地,船怎么会漏,是因为湖面上的雾么?” 秦穆被她聒噪地皱眉,头也不回地将刚才在底仓的发现简要概述一遍,“船底缝隙是人为破坏,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像是只做了一半。我已经命人尽力补救,最好的情况……这艘船还能撑一个半时辰。”他话音一顿,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这些雾似乎不敢靠近船内。可一旦船沉没,即便船上的人不被淹死。说不定也会被这雾化为血水。殷笑,一个半时辰之内,你能找到办法驱散这些雾么?” 殷笑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她现在只知道这些雾不会靠近的,可怎么驱散……别说一个半时辰,就是十天半个月,她也未必能想到办法。 秦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深沉不见底,“船上的人基本都熟识水性,如果没了这层威胁,我们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殷笑在他的眼神注视下有些不自在,鼓了鼓腮帮子道:“是你们,不包括我。” “呵……”秦穆笑着捻起她一缕湿发,在指尖缠绕,低缓的声音有种意味不明的愉悦和笃定,“殷笑,今晚我若是不能逃出升天,死前必定亲手拉你陪葬!” 她神情顿时僵在脸上。 他唇角弧度渐渐扩大,笑容越发张扬邪肆。 “殷笑。”他低下头,慢慢靠近她。直到两人额头相抵,“黑雾要不了你命,我亲自动手。” 两人视线在极短的距离间胶着缠绕。 她目光晶亮有神,流露出轻蔑和讥讽,“就凭你?呵呵……” 他漆黑的眸中光线闪动。下一刻,猛地用力揽住住她的后颈,将人带入怀中。 吻,突然落在她的唇上。 肆意的辗转啃咬,带着最原始的侵略和掠夺。 冷风乍起,掀起两人的发丝在空中纠缠。 雨势骤猛,不停地砸下,眨眼间便浸透衣衫。 皮肤被寒意侵袭着,唇上的温度却炙热滚烫。 这样的冰火两重天之间,殷笑脑中猛地闪过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 紧接着,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然后上下牙齿用力一咬合,抬手狠狠将禁锢亲吻她的人推开。 秦穆没有在强求,就是推开一步后,笑了出来。 他的下唇被她咬破,渗出鲜红的血珠。英俊的面容沐浴在黑夜的风雨中,性感而妖冶。 殷笑恨恨地等着,微微喘息。她抬起胳膊,用潮湿地衣袖在唇上反复用力擦拭。拼命想要消除他留下的气息。 短暂的对视后,秦穆上前一步欲在接近她。 可殷笑却已经像受惊的兔子般跳开一步,随即转身飞快的逃开。 他身形一闪,已经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而后不容拒绝地再次将人扯入怀中。 “死王八,你放开我!” “放手,竟然敢占老娘便宜!” “看我不阉了你!” 她边骂边拼命挣扎,然而刚刚晃动两下,便突然停下。 耳畔声音纷乱嘈杂,隐隐约约,她在一片噪音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唱吟着什么。那声音遥远却富有穿透力,模模糊糊地,让她感觉有几分熟悉。 怀中的人忽然安静下来,让秦穆禁不住微微诧异。 他稍稍将她推开,拉出些距离。刚一垂眸便发现殷笑神色茫然,目光也有些呆愣。 “殷笑?”他疑惑地轻唤她一声,可她却充耳不闻。 秦穆皱了下眉头,轻拍了拍她脸颊,“殷笑,你怎么了?” “别说话!”她突然有了反应,接着猛地一把推开他,奔到了船边。 秦穆这一次没有阻拦。盯着她的侧影注视了数秒后,缓步走到她身侧站定。 夜幕下的风雨声在她耳中被扩大了无数倍。 她闭上眼,努力的分辨着,终于捕捉到了那微弱的吟唱声。然后,越来越明朗,越来越清晰…… 殷笑猛地一阵颤栗,骤然瞠大了双目。这声音……好像是她自己的! 怎么会这样?! 再然后,她尚来不及思考些什么,双唇便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般开始上下合动,不自觉地跟随耳畔的声音,一同吟唱起来。 她的音量的不大,在风雨中几乎被湮灭。但却意外地有种魔力,能够直抵人心。 秦穆不由神思一滞。 再回过神时,她已经不在原地。 他愕然怔愣,继而高声呼喊,“殷笑!殷笑!” 没有人回答他。 秦穆心头一阵惊骇,慌忙四顾,发现她不知何时蹬上了三楼顶层的瞭望台。 此刻殷笑正伸展着双臂迎风而立。裙摆被夜风鼓动,黑发肆意飞扬。指上的银戒闪动着红光,像是黑夜中唯一的一点希望和指引。 秦穆望着她,有一瞬间地失神。 自她口中传来的吟唱之声如水波绵延,潺潺不绝。船外的湖面上在普通人的眼中仍是漆黑一片,不可视物,可那浓重的黑雾却已是如波涛般剧烈翻涌,无声咆哮。 风突然变得猛烈,雨势也开始倾盆。 殷笑仍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站立在高处。 秦穆被雨水浇的微眯了眼。 一道蜿蜒的白光骤然闪现,仿佛一柄利剑劈裂了夜空。紧接着,“轰隆隆”地雷声自天际响起。未等平静,又一道闪电迸现。 秦穆中一凛,猛地回神,纵身跃上了瞭望台。 殷笑口中的吟唱声越来越急切,她微仰着头,仿佛对外界的一切仿若不觉。 然后几乎在秦穆靠近她的一瞬间,第三道闪电直直从天上划下,不偏不倚地劈上了船头。 木制的船板发出“噼啪”声响,船身开始剧烈的摇晃。 “下去!危险!”他一把将她扯到怀里,强行要将人带走。 下面响起慌忙杂乱的脚步声,被方才那一记雷击惊动的兵士们纷纷涌上了夹板。 “秦穆。”殷笑停止了吟唱,却不肯跟他下去,“另外一只铃铛呢?” 雷声乍响,又一记闪电劈落,这次落在两人身旁几步远的地方。 木板“咔吧”裂开缝隙,焦糊的味道被吹散风中,又被雨水冲刷干净,不甚明显。 “王爷!”青锋焦急的声音从下面穿了上来,“快下来,高处危险!” “走!”秦穆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抱着人就要纵身跃下。 可殷笑却一把推开了他,力气之大令他诧异。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眼神惶惑,面容苍白,“秦穆,只要能把雾驱散了。你们就能活下来是吗?” 秦穆眼皮突了突,“你要干什么?你先跟我下去!”他再次向她逼近。 她继续后退躲开。 殷笑浑身湿透,下颚不断地滴水。她看着他,目光染上几分哀戚,像迷失了路找不到家的孩子,“我……我刚刚好像想起来了什么。这样的情况,好像很久以前,我就曾经遇到过。”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你当真不在乎我么 雨水不断冲刷而下。 炸雷停歇,闪电也暂时熄灭。 隔着厚重的雨幕,两人默默对视,一时无言。 秦穆抬眼发现她已经退到了栏杆边上,只要一不小心,便会拦腰倒栽下去。这个高度,即便是摔在甲板也难免断胳膊断腿,若是在掉进浓雾密集的湖中,简直后果不堪设想。尤其她现在的情绪明显略微失控。 他心头微凛,不动声色地朝她伸出手,“殷笑,过来。” 她抿唇摇头,脸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似乎在哭。 “过来。你想起了什么?过来慢慢讲给我好么?”秦穆试探往前半步,见她没有继续后退躲避,便试探着又往前走进。他倏地出手,精准地抓住她的腕子一把将人扯进了怀里。 殷笑这一次并没有反抗,瘦小的身体偎在他胸前瑟瑟发抖。不知是被冷雨冲的太久寒冷入骨,还是因为其它。 船外的浓雾依旧在翻滚涌动着,并未因为殷笑的吟唱声停止,而静止下来。 暴雨冲的人睁不开眼睛。 船身忽然一个剧烈的晃动,向一侧栽倒。 甲板上一片惊慌的叫声,被淹没在雨中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瞭望台上的两人毫无准备,一起摔倒在地,向倾倒的一侧滑去。 秦穆将怀中的人密密实实地搂住。后背硬生生撞上栏杆,两人停了下来。然而还不等缓上一口气,船身又立刻恢复平衡,紧接着在急风骤雨中往另外一边歪去。 秦穆迅速地腾出一只手,反手握住身后的栏杆。两人才没有再次被抛向另一边。 然而甲板上就有人没这么幸运。 两名站在床头的兵士在剧烈的摇晃中掉入湖中,连惊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浓雾腐蚀吞没。 “王爷!”青锋的声音再次从下方传来,焦急之下已经喊哑了嗓子,破了音,“王爷,您快下来。” “这船怕是要撑不住了,您快下来!” 秦穆下颚绷紧,勉励维持着两人的平衡,无暇应声。 湘湖水域一年四季晴好的时候居多,很少会有这样的暴风雨。而且这种楼船本身就只适合在江湖之中行进,经不起风雨,一旦雨大浪急,便容易翻底沉船,这点他也知道。更何况这艘船的底部本就遭到了破坏,开始漏水。 可下去了又能如何。 湖上的浓雾能够吞噬人的性命。现在被抛如湖中,或者是等着和船一起沉底,不过早死晚死而已。 秦穆死死攥着木质的栏杆,身体随着船身的晃动左右摇曳的同时,心头隐隐生气一股不服输的怒意。 他十五岁便开始出入沙场,这十几年出生入死,遭遇危机无数。多少次死里逃生,最后都安然无恙。如今却要无声无息葬身湖中,被这莫名其妙的雾夺取性命。 “青锋!“他冲着下面怒吼,灌注了内力的声音穿透风雨,传入每个耳中,令人焦躁的人群心神微震。 “王爷!”下面的人隔了须臾方才应声。 揽在殷笑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秦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发生命令,“准备好逃生用的木筏。让所有人固定好自己,不要被甩到湖中。船沉之前,本王会想办法驱散黑雾!”说完,他猛地一发力,抱着怀中之人一跃站起。 楼船依旧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可秦穆下盘稳固,仿佛定在地面上一般,丝毫不受任何影响。 殷笑被他固定在怀中,本能抓住他胸前湿透的衣襟,来稳定自己。她的情绪比方才平稳许多,但目光却仍旧充满了迷茫。 “殷笑!殷笑!”秦穆叫了她几声,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看着她失神的模样,咬了咬牙,然后狠下心来,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在殷笑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被雨声和浪声掩盖,根本听不清楚。 可殷笑却是回了神,她看着眼前的人愣了愣,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无限委屈,“秦王八,你干嘛打我!” 秦穆额头青筋乍起,努力让自己忽略掉她刚才的称呼。 他宽厚有力的双手握住她的肩膀,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她,沉稳坚定,“殷笑,你刚刚想到办法了是不是?” “我……”她抽了抽鼻子,这次是欲哭无泪,“我好像想到了,但刚刚一着急给忘了!” 秦穆深吸口气,一边努力维持着两人的平衡,一边缓缓说道:“殷笑,你听我说。这艘船挺不了多久,它马上就要沉了。船上的兵士,杂役,还有我身边的那些乌衣卫,加起来差不多有三百人。他们有的是刚出生孩子的父亲,有的上有高堂,有的随我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却从未享受过正常人的天伦之乐。只要你能想出办法救下这一船人的性命,我即刻还你自由,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她眼神动了动,语气有些期期艾艾,“可你们都死了,我一样也可以自由自在了啊!” 秦穆顿时气冲头顶,险些当场喷血。他握着殷笑的手骤然收紧力道,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就那么希望我死?当真半点不顾念我的安危?”可明知道她并不太在乎他,甚至从未放进过心里,此时此刻真的一再从她口中听见这样的话,他心中还是有种难以形容的滋味。 “我……“殷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希望秦穆死吗?应该是不希望的吧。虽然他这个人的确是坏透了,嘴又贱,对她又凶。但他恶劣但程度,的确还不足以让她恨到想要他死。 “就算你不在乎这一船人的死活,可我若是死了,谁帮你找师父?!你以为白冉会无条件的真心帮你?!他能利用你一次,自然也有第二次!”秦穆再接再厉。 “我试试吧。”殷笑终于挤出一句话来,仍是不太确定,“要是还是不行……” “那便是我们这些人命该如此!”秦穆一字一顿地接下她后面的话,语气中寒意森然,丝毫没有畏惧。 殷笑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坚定。 “嗯!”她用力一点头,伸手从怀中摸出了自己的铃铛,“秦穆,我只需要你帮我做两件事,摇响另外一只铃铛。如果我有什么不对,即刻将我打晕过去。” “好!” ………… 清脆的铃声穿透雨幕,悠悠荡漾着。节奏不徐不疾,竟丝毫未曾收到外界环境的影响。 铃声入耳时,殷笑有一瞬间的失神。她看着秦穆线条坚毅的侧脸,脑中又开始变得纷乱。不行,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她甩了甩头,急忙静下心来。 垂眸扫了眼手上的银戒,方才已经变得微弱的红光,又闪闪烁烁亮了起来,并且逐渐变得强盛。 在四凶阵地宫那次,她虽然后来意识浑浑噩噩,但却多少也有所感应。这只铃铛的铃声,似乎能够和这枚戒指产生呼应,激发出某种隐藏的力量。 其实她也不太确定,不过如今看来,似乎是赌对了。 不断被暴风雨摧残的船身已经逐渐开始倾斜。 殷笑仍旧站在三楼瞭望台上。她双手抓住栏杆固定住自己,努力回响着刚才耳畔的声音,继续低低吟唱出来。 那声音起初断断续续,不甚熟练。后来渐渐开始流畅,速度也越来越快。她指上银戒散发出的红光越发强盛,随即向外扩散,最后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狂风开始打旋。“噼啪”一声脆响后,船头的桅杆断裂,砸进了湖中,溅起一片浪花。 夜空中又开始电闪雷鸣。 一道闪电划过时,秦穆无意中抬眸望了眼夜空,不由一怔。夜空不再如方才那般漆黑如墨,仿佛死水一般。隐隐约约地,他看见了乌云滚动。再扭头看向船外湖中,浓雾似乎也有渐渐稀薄散去的迹象。 殷笑果然有办法!他顿时心神大振,冲着下面甲板上的人吼道:“青锋!叫所有人集中起来,准备好救生的木筏,随时弃船逃生。”然后转过头,冲着沐浴在红光之中的人大喊,“殷笑,再坚持一下!浓雾就快散了。” 可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殷笑忽然听见耳畔又另一个唱吟声音响起。 那声音低沉而浑厚,带了种说不出的苍凉。从遥远的不知名处穿透浓雾而来,直击她的心脏。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尖上传来,迅速蔓延了整个胸腔。 “嗯……”殷笑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紧接着“噗——”地一口鲜血喷吐而出。她周身红光倏然熄灭,整个人闷头栽倒在地,随着船身摇动地节奏翻滚向低处。 这情形令秦穆始料未及。 他心头一紧,下一瞬已是动作快过思考,纵身越到了她身侧。 才将将来得及抓住她的手腕,她身后的栏杆便断裂开。 殷笑直接飞出了瞭望台,唯有胳膊被秦穆拉扯着。她的身体犹如风筝般在空中荡了几荡,最后肋骨狠狠撞上了窗扇的一角。 她疼的眼前发黑,几乎就这么晕厥过去。 “王爷!”蓝羽的声音从甲板上传来,带着欣喜和振奋,“你快下来!湖面上的的雾开始散……” 然而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完,整艘便骤然从中间断裂开。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我会对你负责的 那从远处穿透而来的低沉吟唱声,不知何时安静下来。 夜空依旧电闪雷鸣,湖上的浓雾却已经开始慢慢稀薄散去。 然而船身崩裂那一刻,仍旧有人掉入湖中,被尚未全部飘散的黑雾吞噬。 残破的船只完全沉没,不过是转瞬间的事情。可所有的人还是拼命地往高处攀爬,希望能够拖延时间,好多争取一分活命的机会。 秦穆和殷笑本就身在高处。虽然因为突发的意外,让他彻底失去了着力点无法将人拉起。但短时间之内,尚还平安无事。 只是单靠着一条胳膊吊着身体,时间久了必然支撑不住。 很快地,在风雨中晃动的殷笑便觉得整条胳膊都开始痛到麻木。 秦穆察觉到她回握自己的手渐渐放松,顿时心下大急,“殷笑,殷笑!你坚持住,我拉你上来!”说着他一把搭上旁边的栏杆,想要借力跃起。却不想“嘎巴”一声,木制的栏杆在他手中应声断裂。秦穆高大的身体被晃了一下,险些自己也一起掉下去。 殷笑低头看了脚下浪涛翻涌的湖水,努力抬起头看着他。 头顶上拉着自己的人浑身湿透,黑发凌乱,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 “秦穆!”她朝着他大声喊,“你放手吧!” “你闭嘴!”秦穆额头青筋直蹦,“雾很快就会散了,你再坚持一下。” “可是我坚持不住了!”她喊破了嗓子,略带了几分哭腔儿,“你放手,这些雾不敢靠近我!” “你不怕掉下去淹死?!” “淹不死!”殷笑回嘴,“我真的死不了。你不想让我走,我不就是因为我能帮助你恢复内力么?” 秦穆瞠目愕然,脑中难得有短暂的空白。“你……你何时知道的?” 殷笑咧嘴笑开,“原来是真的啊!” 他当即面色青黑。想要张嘴解释些什么,却在她渐渐放大的笑容中莫名住声。 “王爷,你放开……啊!”不等殷笑将话说完,狂风卷来的一块木板突然拍在她的肋间。她惨叫了一声,整个身体都跟着麻痹了一瞬间。 而这一次,秦穆也再也没有了回天之力。他只觉得掌心骤然一滑,紧接着手上的重量消失了。 “殷笑!”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掉落下去,下一瞬,行动已经快过思考,追随着她的身影纵身跃下。 “王爷!”另一半断船上的青锋见此情景目眦欲裂,连同身旁的几名乌衣卫一起,也纷纷鱼跃入海。 湖面正好卷起一波凶猛的巨浪托起她的身体,下一瞬便将她整个人淹没。 水花溅入鼻腔,呛得殷笑张开了口。 湖水顿时从四面八方涌入肺中,挤压着她的胸腔。 殷笑眼前一阵发黑,来不及在水中挣扎,意识便已经开始模糊。 指上的戒指突然红光骤盛,强烈而耀眼,照亮了附近的湖水。然后意识朦胧间,她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影正快速朝自己游来。明明看不清楚面容,可她却清楚的感受到对方的焦急和迫切。 一串气泡从口中溢出。 一阵晕眩袭来,她终于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 宽大的衣袖在青翠的树丛间匆匆划过,拂干了叶片上的露珠。 白衣少女黑发如瀑,一阵风般冲进了炊烟袅袅的竹楼。 “小巫小巫,我饿了!你午饭做好了么?” “做好了。”高大挺拔的男子站在灶台前,不紧不慢地用长柄汤勺在锅中搅动着。 少女看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愣,“大中午的喝汤?” “是啊。”他笑着应声,“我刚刚偷尝了一口,味道挺不错的。” 她看见锅中一片绿色,不由皱眉,“你这是……什么汤啊?” “田鸡汤啊。”他连肉带水的盛起满满一勺子,伸到她面前。 “呃……”她看着勺子上的整只青蛙惊愕不已。然后,那青蛙竟忽然一跃而起,跳到了她的头顶上。 “呱——呱——” “啊……”殷笑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视线模模糊糊地,不甚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已经是白天。 “呱——呱——”刚刚梦中听见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 她目光渐渐清明,下一瞬,便赫然看见一只青蛙蹲在自己一侧高耸的胸脯上。腮帮子正一鼓一鼓地,竟和她平时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这…… 殷笑不由愣了愣。还不等反应过来,一只顶端尖锐的小木棍突然从远处“嗖——”地飞至,精准无误地穿透了青蛙的颈部。 那青蛙身体一僵,大约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中招的,便从她胸上掉落下去。 殷笑不由眨巴了两下眼睛。 耳边有“沙沙”地脚步声靠近,与此同时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别乱动,你伤的不轻。小心牵动骨头。” 秦穆?! 她循着声源处转过头去,立刻看见熟悉的身影朝背着光朝自己走来。 他身上的水早就已经烘干,只着了一件中衣。束发的头冠早已经丢失,一头黑发便那么随意披散着,在日光照射下泛着光泽。 殷笑盯着他看了会儿,没有说话,又缓缓地扭头看了眼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大概是躺在一处河边的草地上。身旁还燃着一堆篝火,怪不得她没有觉得身下地面湿冷。 “我们两个……还活着?”她迟疑着开了口,声音嘶哑艰涩。 秦穆这时已经走到近前,在她身侧盘膝坐下后,轻嗤了一声,“你不是说你死不了么?”语气中不无讽刺。 小气的男人,殷笑撇了撇嘴,不满地嘟囔,“我本来是觉得我死不了的。但是刚刚看见你的一刹那,我就不确定了。” 秦穆冷哼一声,没说什么。 腰肋间一阵疼痛袭来,猝不及防。让殷笑忍不住皱眉闷哼。 “忍一忍。”秦穆安抚性的摸了摸她的额头,“你的肋骨受了两次撞击,没有折断插、进肺子里面,已经是万幸了。我简单替你处理了一下,可惜这里草药不全,我又不敢走远。” 殷笑咬唇不语,额头上的汗却渐密。 秦穆细细地用衣袖替她擦去。 所幸小片刻的功夫后,疼痛渐渐缓解。 她缓缓地长吁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轻松。 殷笑感觉到四肢有些麻痹,试探着动了动。这才发现身下铺的是自己的衣服,身上盖的是秦穆的外袍。而她整个人……竟然是一丝、不挂的! 她蓦地僵住。 “咳……”耳边响起一声不甚自在地轻咳,秦穆以拳掩唇,“那个……你浑身湿透,昏迷不醒,身上又有伤。权宜之计,我只好……替你处理了。” 殷笑听着他的话,一时间面无表情。 秦穆见她没有反应,心头竟莫名升起一丝忐忑。按照平时处理问题的方式,他接下来应该保持沉默。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听不见她的声音,他就是觉得不安。于是继续念叨着,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你放心,这附近荒山野岭,除了你我,没有其他人。至于我……我会对你负责的。”说到这里,他视线有意无意地从她胸前扫过,“殷笑,你的胸,握起来手感挺好的。” “闭嘴!”她终于发出一声嘶哑地怒喝。结果用力过猛牵动伤处,疼的险些晕厥过去。 秦穆当真听话的闭了嘴。然后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恼怒自己刚才的失常。 两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殷笑开口打破寂静,“这里是什么地方?其他人呢?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一连串三个问题砸下。 秦穆回了神,目光捕捉到不远处一株绿色植物,抬手指了指,“那是湘湖南岸特有的一种植物。我们现在应该在湘湖以南的山中。其他人我不知道在哪里。至于我们如何到这里的……”他忽然顿住话音,看着她的神色略微复杂。 殷笑被他看的发毛,“怎……怎么了?干嘛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秦穆淡淡地吐出三个字,将后来在水下发生的事简单概述了一遍…… 他随着殷笑跳下水之后,便看见她周身被红光笼罩。他循着那水下仅有的光亮追去,总算是没有失去她的踪迹,可她毫不挣扎只是不断的下沉,令他心急如焚。 他拼尽全力向她游去,总算是拉到了她一只手。 可就在两人十指交握的一瞬间。她戒指上散发的红光骤然强盛到刺眼,周围的湖水开始出现漩涡,水中的景象渐渐扭曲,竟隐约能看见山川明月的倒影。 秦穆心头惊愕无比,却仍旧没有忘记将她拉近怀中搂住。 然后两人一起被卷进了漩涡之中。再然后,他也没了意识。等再醒来时,便已经身在此处。耳畔溪水潺潺,夜空中月朗星稀,一派宁静安详之态。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场浩劫,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 殷笑听后咋舌不已,心中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指尖忽然微微发烫,那枚戒指像是有意提醒她自己的存在。她试探着想抬手看看它,却发现胳膊根本无法使力,顿时惊慌失措。 “没事。”秦穆急忙虚按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抚,“别怕。你昨晚抻到了筋骨,休养一段时日便好。” 然后他话音刚刚落下,便神色一凛。 旁边树丛中传来一阵异动,紧接着,一道黑色的影子冲了出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荒野求生 那是一头半大的梅花鹿,头上微微凸起的两个小尖尖,显然才开始生出犄角。 小鹿大概是来溪边喝水的,却完全没料到这里还有两个不熟悉的生物。它急忙收住四蹄,那一双黝黑的大眼睛湿濡晶亮,写满了惊慌。 殷笑见状顿时一阵心潮澎湃。正想喊秦穆赶紧抓住它好宰了吃肉,他便已经出手如电,一掌扫过,便听“噗通”一声。 那头鹿轰然倒地,死的干脆利落,毫无痛苦。 肉啊……有肉吃了啊! 殷笑两眼放着绿光,直勾勾地盯着鹿的尸体,拼命地狂吞口水。恨不得直接扑上去茹毛饮血,将它生吞活剥。 秦穆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目光中快速闪过一丝深意。他昨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内力又恢复了些,如今已有五成。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他才走过去,拎着一条腿便轻松将猎物倒提起来。然后低笑了声,语气愉悦,“正愁午饭呢。这就送上门来了!”说完便走去了溪边,从怀中摸出把匕首来,熟练的开始剥皮去骨。 殷笑肋上的伤不轻,不能随意动弹。只能躺在地上看他忙活,她全程目不转睛地盯着秦穆。直到他将洗干净的鹿肉用削尖的木棍穿好,架在火上烧烤的时候,终于再也忍不住,催促他道:“加点儿柴,大点火儿烤的快。” 秦穆偏头,看着她那副馋样儿眉梢微挑,“饿了?” “嗯。”殷笑边吞口水边点头。 可他听见她的话,手上动作依旧不紧不慢,“火大了容易焦糊,这样慢功烤出来的才容易掌握火候,也不会破坏口感。” 殷笑却不以为然,“缺盐少油的,讲究那么多有什么用。” “你这想法不对。”秦穆竖起一根手指,不赞同地冲她摇了摇,“本来就已经没滋味了,当然不能再不顾口感。” 纨绔子弟,都这个时候了还穷将就! 殷笑不屑地在心中腹诽着,嘴上却没有继续辩驳。原因无它,就怕惹恼某只王八,等会儿吃肉的时候不分给她。 火上不是传来“滋啦滋啦“的声响。 不过一小会儿过去,便有香气飘散在空中。 殷笑努力地动着鼻子,差点就要兽性大发。 秦穆这时起了身,低低说了句,“我马上回来。”便闪身跃进树林。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高大的身影就有出现,手上还多了一把草。 他那些草用溪水洗干净后,包裹在已经七成熟的肉上,又放回火上继续烤。 殷笑看着他的动作,莫名地眨了眨眼,问道:“那叶子是什么?” 秦穆干干脆脆地吐出两个字,“毒药。”说完扭头看着她一扬眉,一副欠扁的模样。 殷笑气哼哼地撇嘴,不再和他搭话。可她的鼻子却敏锐地捕捉到肉香中似乎多了丝不一样的味道,比方才更加鲜美。 又过了会,肉彻底熟了。 秦穆将事先摘好的大片树叶当成盘子,用匕首将串好的肉削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放在上面,然后端到殷笑面前。捻起一块,熟稔自然地送到她嘴边。 “乖,张嘴。” 殷笑因着他的举动瞠目愕然,目光呆了呆。 秦穆轻声低笑,“放心吧,那叶子是调味用的。不是毒药,吃不死你的。”说着又往前凑近几分,直接将肉片贴在她嘴唇上。 一遇见吃得东西,殷笑几乎是本能的张开嘴,伸出舌头将东西卷了进去。可她脑袋却还有些空白。 他捻起第二块,口中低声说道:“你的胳膊这两天最好别乱动。伤了筋骨,万一留下病根就麻烦了。” 殷笑听着他的话,呆滞的思绪缓慢运转起来。 她的胳膊不能动,那岂不是这几天都要靠他照顾了。吃饭喝水还好说,可是…… 想到这里,她猛地打了个激灵,可是其他需求,她得怎么办啊?! 殷笑沉浸在深深的纠结和痛苦之中,而秦穆似乎也在想着什么事情。两人一时间心思各异,相对无言。 喂饱了伤病员,秦穆自己草草吃了几口。便将剥下的鹿皮处理了,又把没吃完的鹿肉也架在火上烤熟,暂时储藏起来。 船上的其他人现在不知道状况如何。而且他只能判断出这地方是湘湖以,但却不知道具体位置。一时半会儿的,无法联络到其他人来接应。殷笑的状况也不适合活动。估计少说两人还得露宿山林几天。搞不好,十天半个月都是有可能的。 这会儿正是中午,日头从正南方向照射过来,晒得空气都暖融融的。 偶有微风吹过,也是舒服宜人。 殷笑吃饱了有些犯困,可却又因为浑身上下都隐隐作痛,睡不踏实。半睡半醒间,她猛地睁了眼。然后迷迷糊糊地喊了两声,“王爷,王爷……” “我在这儿。”秦穆应声到了她身旁,伸手替她擦了擦额角上的汗。 殷笑看着他,视线渐渐从朦胧变得清晰。“这附近有山洞一类的地方么?我们俩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晚上会下雨。” 秦穆不由一怔,“你确定?” “嗯。”殷笑轻轻点头,她自从醒来之后六感就变得越发敏锐了。仿佛每个毛孔都有种感知外界的能力。她甚至偶尔能听见风在低语,听见周围的草木在交谈。 秦穆不再怀疑,起身四处张望一周后,眉心渐紧。 因为殷笑不离不开人,所以他只是在周围近处稍稍查探过情况。 两人现在落脚的地方是溪水南岸,背后是一片密林。至于林子有多深,另外一端是什么地方,完全不得而知。溪水对岸倒是有山,只是这个距离目测过去,凭他的脚程也得大半天时间。 所以找山洞避雨,完全就是不可行的办法。 他短暂思忖了片刻,垂眼看她,“晚上的雨很大?” 殷笑蹙眉咬唇,“应该……不是特别大吧。但应该也不算小。” “嗯。”秦穆低低应声,目光再次一寸寸周逡巡过四周后,锁定在了林中枝叶最茂密的一处地方。 他重新蹲下身来,抬手撩开粘在她唇畔的几丝黑发,“殷笑,你有没有住过树上的房子?” “树上的房子?!”她眸光闪动,记忆深处忽然闪过一丝模糊的影像,却又转瞬消失。 秦穆勾唇笑笑,声音越发低沉,“我们不找山洞,我给你在树上搭座房子。”话音落下,他已经飞跃而且。 树上禽鸟簌簌惊起,紧接着,枝干折断的声音不绝于耳。 殷笑以为秦穆说在树上搭座房子只是开玩笑。但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将说出去的话变成了现实。 披散的头发动作起来碍事,他便从衣摆撕下个布条随意束在了脑后。 男人的动作迅速麻利,很快便将地上大小不一满是的分叉的枝干收拾好,削成了一根根整齐笔直的木棍。 这林中有不少韧性极好的藤蔓,是他一早发现的。 秦穆将那些藤蔓用匕首割断,用它们将粗树干串联起来捆绑结实,做成了几面排筏。然后再将它们组合在一起。 两个多时辰后,一个简易的木屋子,就这么出现在了殷笑眼前。 她惊奇的咋舌,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赞叹道:“天啊!你……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秦穆对视她赞叹的眼神冷水哼笑,神色间隐约带了几分得意,“知道我厉害了?我会的东西可多着呢。” 殷笑最看不惯他这副得意样儿,顿时不屑的撇嘴,“嘁……会搭个房子了不起啊,我要是有力气,我也能搭。” 秦穆笑着摇头,“殷笑,不是我打击你。有些事情不是有力气就能做的。别的不说,就是什么样的木头韧性好,什么样的木头质地脆,这些都是有说道的。” “就你懂得多。”她仍旧不甘示弱。 “我当然懂得多。”他丝毫不知道谦虚,然后似乎突然来了兴致,竟一边忙活着,一边絮絮地说起了以前的事情,“我这些年虽然多数镇守北疆,可十五岁刚刚从军的时候,却是在这湘南一带的。” “你十五岁就从军啦?!”殷笑再次惊讶。 “嗯。”秦穆低低地应着,“我那时候闲不住啊,呆在宫里差不多要把京城掀了,母妃担心我闯祸,就和父皇说要给我定门亲事。找个王妃管着我。” “这么早就要你成亲?” “大衍男子十七束冠,但是也有十五岁就成亲的。”秦穆淡淡解释了一句。 “然后呢?”殷笑饶有兴致地问道。 “然后……”秦穆见她感兴趣,谈兴就更浓了,“然后我为了逃婚,就留书一封跑到军营里。当时湘南齐州剿匪军正招人,我就应征入伍了。我长大高大,谎称自己已经年满十八,竟也骗过了征兵的校尉。” “原来你不是一开始就统领千军万马啊。”殷笑闻言念叨了一句,对他的认知略有些垫付。 “你想什么呢?!”秦穆扭头看她,好气又好笑,“殷笑,这世界上有些事可以走捷径,有些事却是要靠着一步步努力的。我不是天生的将军,这世界上也没有生来就能直接做将军的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难以控制的冲动 殷笑听见他的话不由惊诧,随即下意识转眸往天上看去。 秦穆竟然也有谦虚的时候,这太阳没打西边儿出来吧?! “不过我倒的确是天赋异禀。比普通人多了许多得天独厚优势。”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略带了几分自得。 殷笑顿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她就说么,一只王八怎么可能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果然欠炖才是他的本质。 两人闲说话的功夫,木屋的细节处已经基本修整好。 秦穆稍微退开两步,前后左右绕着看了一圈儿,见差不多可以后,便拾起一条粗约三指的藤蔓,飞身上了树干。 他将藤蔓在树干上缠绕结实,又提着一端飘然落地,将它从屋顶上预留好的空隙中穿过固定好。 秦穆仰着头再次目测了一下树干的位置和高度,攥紧了藤蔓突然发力。 伴随着树皮摩擦发出的声响,用树枝搭建的小木屋倏地上升。他紧接着纵身跃起,就那么在空中半托半拽,将木屋送至离地两米多高的一处树杈间。木屋侧壁和树干间无论是角度和形状都十分契合,稳稳当当地卡在了那里。 害怕不牢固,他用蔓藤四处固定了一下。中午处理的那张鹿皮这会儿派上了用场。秦穆将它铺在里面当垫子,然后又折了许多叶子浓密的树枝盖在屋顶防雨。这才算满意。 殷笑看着刚刚完工的新住处,发自内心地觉着新奇惊叹。 秦穆抬头看了眼天色。 此时已是日近西山,用不了太久,天色就会黑下来。 “还有多久会下雨?”他冲着躺在地上的人问了一句。 殷笑也无法确定,“不知道,我只能感觉出今晚有雨。并不知道具体时间。” 秦穆“嗯”了声,没有说什么。只抓紧时间忙活剩下来的事情。 他将木屋周围的地面圈出一小块范围,然后像是划定界限一样在四周挖出了不深不浅的土沟。又捡来石头,在树下垒砌出一个简易的炉灶。 石灶中火光亮起的时候,太阳隐匿在天际,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夜空晴朗,稀稀疏疏地能见到几颗星斗。丝毫没有雨水将至的迹象。 殷笑刚才便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时不时地还发出细微的呻吟声,似乎正在梦中经历着什么。秦穆边忙活着,边偶尔抽空扫她一眼。 将所有能随手用到的东西都搬进了树上的小屋里,秦穆看着仍旧睡熟的人忽然目光一暗。 溪边的篝火他没有在添柴,这会儿差不多快要熄灭。光线昏暗微弱,映在她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朦胧暧昧。 殷笑睡着的时候将胳膊扔到外面,露出一整条雪白的藕臂。精致小巧,圆润的肩膀,还有胸前半掩的风光都清清楚楚映入眼帘,冲击着他视觉。 雪白的皮肤上几处指痕尚未完全退去,隐隐约约颜色微红。 她这一整天躺在原地没怎么动弹,自然不知。可秦穆却是清楚,那痕迹……是他昨夜替她处理伤处时留下的。 想到这里,他指尖下意识动了动,那如丝绸滑腻的触感又清晰的浮现出来了。 一股燥热的气息渐渐在身体深处蔓延开,他深吸了口气,转身走到溪边将头扎进了溪水中。 夜间的溪水冰冷沁凉,却有效的遏制了体内那股躁动。 秦穆埋头许久,直到这一口气憋到极致才猛地抬起头来。他喘息微重,视线放向远处漆黑的山林,幽暗的眸中光线闪动如暗夜中潜伏的野兽。 许久之后,他方才起身回到她身边。 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的线条刚毅的下颚低落,散开在她的唇上。殷笑不自觉地蹙眉,却并未醒来。然后,她不自觉地深处粉红的舌尖,在唇上舔了舔。 秦穆脑中“轰——”地一声,刚刚熄灭的火再次燃起。比方才更加炽热猛烈。这一次,他没有在去溪边灭火。而是干脆顺从自己的心意,吻上了她柔软的唇瓣。 梦里的殷笑感到一阵窒息,扭动着身体微微挣扎。 他指尖拂过她的穴位,让她安稳下来。 木屋里的空间很宽敞,放了些东西,再容纳了两人,也并不逼仄狭小。 未等入夜,外面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木屋下面有火炉烘烤着,隔了一段距离,驱散了寒气,暖融融地,冷热正好。 殷笑无知无觉地靠在秦穆胸前,睡梦酣甜。 可她身后的人肉靠垫却毫无睡意。 秦穆浓眉微锁着,心头那股躁动一直未曾褪去,令他隐隐烦闷着。 他也不知道是何原因,自从在这地方醒来后,便一直有种冲动,想要对她做些什么。 他一直冷静自制,也习惯了掌控了一切。而这种随时可能会失控的冲动,让他感觉很不好很不好。 然而让秦穆更加难以释怀的…… 他向来恣意妄为,想做什么便做了。可这一次,他内心深处却偏偏提醒着自己要隐忍要克制。不能随意地唐突了她,因为…… 究竟是操蛋的因为什么,他也搞不清楚! 他烦躁的连叹两声,摸着黑翻出几片嫩绿的叶子直接用掌心错烂,掀开她身上的衣袍,给她受伤的肋间又细细地涂抹了一遍。 然后这一整夜,他就更加无眠了。 直到天色将亮的时候,秦穆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下来,潮湿的空气带着草木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清新怡人。 殷笑醒来时发现自己后背贴着秦穆的胸膛,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被他抱在怀里。她仍旧裹着他的外袍,可该露不该露的地方,却都没有露出来。他两条强健的手臂箍在她腰间,两条腿夹着她的腿。而且都巧妙地避开了她的伤处。 耳畔的呼吸声沉稳均匀,显然他睡得正熟。 殷笑感觉到身体有些麻木,便试着动了动。然后感觉到受伤的肋间已经没有昨日那般疼痛,胳膊也能小幅度抬起来。 她一点点将腿从他腿间抽出,又掀起他的胳膊小心放到了一边。 可熟睡的人还是有所感觉,闷哼一声,醒来过来。 昏暗的环境简陋逼仄,让秦穆迷茫了一瞬,然后便很快地清醒过来。 他久在战场,向来警惕性极强,若不是这两日太过惊险疲惫。也不会怀里的人动弹了方才转醒。 “感觉如何,好些了么。”秦穆一边撑起身一边问了一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嘶哑。 “好多了。”殷笑往后缩了缩,靠在了墙壁上。木屋一侧受重,微微晃动起来,给她吓得够呛。生怕摔下去。 “小心!”怕她牵动伤处,秦穆急忙抬手扶住她,低声道:“没事。你放心靠,这屋子掉不下去。” 殷笑松了口气,动作仍是小心翼翼。 秦穆抬手将掩门的树枝挪开。 光线照射进来,小屋中瞬间明亮许多。 殷笑不适应地眯了眯眼,有气无力道:“王爷,我口渴,想喝水。” “好。”秦穆口中答应着,人却没动。他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看的殷笑有些发毛…… “怎么……怎么了?我哪里不对劲儿么?”说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宽大的外袍严严实实裹着身体。并没有暴露之处。 “唉……”秦穆叹了口气,“殷笑啊,我不是说过,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叫我丞屹。” 殷笑干巴巴地咽了口吐沫,“我还是……喊你王爷顺口。” 秦穆眸色幽暗,“可是我听着不顺耳。” 殷笑看着他,没说话。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瞬,他妥协道:“你若是嫌丞屹不顺口,叫我阿丞或者阿屹也可。” “……”殷笑张了张嘴,仍旧没叫出来,“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你这个化名儿是谁起的?怎么想怎么别扭。” “是我皇兄。”秦穆淡淡地吐出四个字,目光中多了些意味深长的东西,“殷笑,丞屹是我的表字。以后……人前人后,你都可以随意称呼。”说完便轻飘飘跃出屋外。 表字?!人前人后都可以随意称呼?! 殷笑乌溜溜地大眼睛眨了眨,满脑袋莫名其妙。 他干嘛非要和她计较个称呼啊?而且……她记得师父似乎是说过,表字是只有亲近的人之间才能称呼的。 她和他……好像没什么亲近的关系吧。 夜雨过后,地上积了不少的水。 今天的太比昨日还有刺眼,不过一上午,潮湿的地面便被晒干。 殷笑呆在狭小的木屋里实在憋屈,开始叨叨秦穆带她出去放风。 她无法走动,他便将她放在溪水边的大石头上放风,晒太阳。 这山中虽然不见人烟,但野味却是不少。溪中有鱼,秦穆便抓了几条上来做午饭。 鱼不算大,肉质却比湘湖中的滑嫩,味道也鲜美。 可殷笑中午却食欲不佳,只吃了一条便停了下来。她随意舔干净指上的油,靠着秦穆给她砍来的树枝,望着远处的天空眸色染上几分忧郁。 她这副样子落在秦穆眼中,实在让他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他忽然也没有胃口,捡起一块小石头朝她扔了过去,“想什么呢?” 石子击打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动。殷笑看也不看他,便长叹口气,“没什么。就是不知道这风餐露宿的日子,什么是个头。” 第一百六十章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穆听见她的抱怨沉默了一瞬,随后一边用手中的鱼骨头随意在地上画着图案,一边笑道:“放心,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等你的伤好一些,能自由行动的时候,我们就动身离开。” “唉……”殷笑长叹一声,仍旧不乐观,“还有多少天能好啊。” 秦穆思忖着道:“再有个四五天……应该就差不多了。”说着展眉而笑,“其实我倒是挺喜欢这里的。” 他忽而轻松的语气不想是作假,倒是让殷笑微微吃惊。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里地方有什么好的啊!要吃没吃要穿没穿,餐风饮露。再这么下去,我估计用不了一个月,我就能羽化成仙了。” “这里有什么不好?”秦穆偏头反问她,“我在军营时候,也经常这样餐风露宿。有时候急行军,几天下来吃住都是在马背上。而且还要时刻提高警惕,提防敌军异动,操心粮草运作,暗中还要注意朝局震荡。那比得上这般清静舒服,没有半点烦心的事儿。” “诶?”他冲着她微扬了扬下巴,唇畔笑容开朗惬意,难得不是平日里那般半是讥讽半是不屑的模样,“殷笑,要不你就在这里跟我一起隐居,做对神仙好了。正好我俩一男一女,凑成一对。再生几个小娃娃,就不寂寞了。” 殷笑闻言瞠大了眼睛,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半晌,她终于挤出一句话,“你……你是秦穆么?” “你说呢?”秦穆眉梢微挑,走到她身前蹲下,往前凑了凑,“要不要我脱了衣服,给你验明正身。” 呃…… 殷笑眨巴着眼睛,这次直接将在了原地。那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在他的注视下,忽然就发挥不出任何作用了。 秦穆一双眸子黑漆漆地,深邃的仿如漩涡,能将人吞噬。目光闪烁间,似乎沾染了溪边篝火灼热的温度。烤的她渐渐燥热难耐。 溪中的一条银白色的鱼一跃跳出水面,在半空中画出个半圆的弧度,又落了回去。发出“噗通”一声,激起一小片水花。 那声响正好压在她的心跳上。 然后……她一颗心,莫名地,开始跳得不成个数。 最后还是他克制着,往后退开半步,和她稍稍拉开了一段距离。 她就是偏开头,假装被远处风景吸引了目光。不再看他。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最后他率先开口打破寂静…… “殷笑。”低沉的声音中犹带着一丝黯哑。 “干嘛?”她用余光扫他一眼,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不自在。 他却没有立刻应声,过了会儿才说道:“殷笑,有些事情即便我不说,估计你已经知晓。坊间都传闻,去年都北夷一战后,我身受重伤始终未愈。可其实……其实我是中了北夷邪术,内力尽失。” 殷笑转过头,重新看向他。面上表情并没有太多惊讶。 秦穆勾唇笑笑,“你已经猜到了。” “和我想的多少出入。”她细长的眉毛微蹙了蹙,“在青州的湖中陵寝时,我听见拓跋明睿的话之后……一直以为你是只剩下三成内力。” “并非如此。”秦穆轻声叹息,“那三成内力,是那天突然恢复的。我……”他话音微顿,耳后染上一层红晕,“我在水下给你渡气时吻了你,然后便忽然发现自己恢复了三成内力。” 殷笑立即举一反三,反问他道:“所以你觉得,我就跟那药引子……哦不,或者干脆你觉得我是药,能帮你恢复内力。” “嗯。”秦穆毫不掩饰地点了头,“起初是这样。” 起初?! 殷笑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那后来呢?”难道他后来又发现她有什么其它价值,起了别的心思? 她往后缩了缩,眼中顿生警惕。 秦穆看着她的反应,有些无奈。 “殷笑,你不用紧张。我若是想对你如何,你能防的住?” 她不以为意地翻了个白眼儿……防不住可以跑嘛!她只是不想过那种东躲西藏的日子而已。她若铁了心要离开,真当他能束缚得住她? 秦穆对她的想法了然于胸,叹息道:“殷笑啊,我若是真想强迫一个人做些什么,至少有几十种办法让他屈服就范。”然后他自动转移了话题,便被动为主动,“说说吧,我留你在身边,因为你能帮我恢复内力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殷笑张了张嘴,倏地撇开了视线,“我不告诉你!” 其实事情还要从云英庄说起,那日她突然心头绞痛,几乎就要死掉。然而意识朦胧间,脑中不但闪过诸多模糊凌乱的画面,感知的能力似乎也突然强了许多。就是那个时候,她有那么一瞬间捕捉到了秦穆内心深处的一点意识。 因为当时实在太过难受,她便未曾仔细地去注意体会,再后来就给忘了。 可那晚他攥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她看着他面上焦急关切的表情,不知怎么,便猛地回想起这件事。 她不肯说,秦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将一地的狼藉的收拾过去,便在她身边盘膝而坐,屏息凝神开始运气打坐。 他不确定剩下那一半内力何时恢复。 不过纵使荒山野岭,五成的功力也足够应付了。最坏的打算,左不过就是他在慢慢练回来,废些功夫而已。 ………… 大衍朝疆土幅员辽阔,南北差异极大。 北方这个时节真是青黄不接,而南方虽然万物生长,但却没到结果收获的时节。所以整个林中,两颗野果都采不到。能有些鲜嫩的野菜,已经算是不错。 秦穆几日下来倒是仍旧怡然自得,殷笑就没那么淡定了。 就算是每餐都有野味,可作料不全,缺滋少味的,日子久了也是要命。要她肚子里馋虫的命。 而且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她身上有伤,几日下来都不能清清爽爽的洗个澡。每日坐在溪边看着清澈的流水潺潺,简直更折磨人。 估摸着自己再这么过上一段时日,身上就能生出虫子来。秦穆晚上却依旧能够抱着她安稳入睡,她怀疑晖王殿下或许嗅觉有问题。 三日之后,殷笑终于不用整日坐在溪边当蘑菇,能够起身活动。 可用力过猛,或者是劳累过度,肋间和肩膀依旧隐隐作痛。 两人暂时无法动手,只好再继续休养几日。 怕她每日静坐无聊。秦穆在搭了所小书屋后,又给她在树干上栓了个简易的秋千。她现在虽然不能大幅度活动,但在秋千上晃一晃坐一坐,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自从她能独自行动后,秦穆便开始向远处探路。每日离开的时间逐渐从延长,但不管如何,每日天黑前,他仍是会赶回来。夜晚的山林中危机四伏,他嘴上不说,却不放心让她一个人置身黑暗。纵使那日亲眼看见她抬手一道白光如电,直接轰倒一头发狂的野猪。 殷笑呆着无聊,能活动之后也渐渐扩大了活动范围。 这个季节虽然没野果,但是她却发现了不远处有蜂巢。最后馋虫战胜了理智,冒着被蛰成猪头的危险,她将人家辛辛苦苦酿的蜜偷了个空。 第二天她去了溪水对岸,在那里发现了一大片淡紫色的野花。 花朵是星星点点的小单片,可连成一片却是美不胜收。而且味道极其清香怡人,她努力地嗅着花香,几乎就想原地躺下睡上一觉,不再起来。回去的时候,采了一大把带走,准备放在树上的小木屋里当香料。 殷笑今日在花丛中陶醉流连太久。返回时天色已经擦黑。 她怕秦穆找不见自己着急,便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湘湖以南的气候要比北岸提前很多进入夏天。 两人在山林中徘徊的这几日,天气已经是越来越热,就连夜晚都不见凉爽,完全已经是夏季的感觉。 殷笑走动太快,伤处又开始微微疼痛,但已不如前几日那般严重。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上也忍不住阵阵燥热。 溪水流动的声音已经清晰地从前方传来。太阳这时在天边隐落,夜幕降临,漆黑的空中闪闪烁烁地嵌着两三颗星斗。 她赶紧小跑两步。 可到了溪边却没有看见篝火亮起,那个熟悉的身影也不在。周围黑漆漆地,没有半点人气。 “秦王八还没回来啊……”她喃喃自语了一句,心头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空落。 “唉……”殷笑叹了口气,蹚过水溪水,回到对岸。用秦穆留下的火种引燃了柴火,然后看着突然跳跃的火焰,有一瞬间失神。 发间传来一阵痒干。扭动了两下,发现身上也粘腻的很。 她转头四顾,见周围仍是安安静静的,蹙眉寻思了一下拿起一小束采来的紫花,到了溪水边。 殷笑原本想蹲在石头上洗一头发,可弯腰时发现肋间伤处无法承受这个动作。便脱下鞋袜,穿着衣服跳进的溪中。 溪水很浅,最深的地方也才到她胸口。 那沁凉清爽的感觉令人为之一振。殷笑在里面泡了会儿,感觉隔着层布料实在难受,便干脆脱下了身上的衣袍。 然后就在她转身将衣服扔上岸边的时候,视线赫然撞进了一双幽深的黑眸之中。 “啊!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情不自禁 短暂的惊讶过后,殷笑急忙向下将自己沉入水中。 这山间的溪流清澈见底,多亏此刻有夜幕帮忙遮掩。 秦穆黑漆漆的眸子明显有两簇火苗在闪动跳跃。他薄唇微抿,站在岸边盯着她看了两秒后,缓缓地转过身去,“小心滑倒溺水。洗完了叫我。”说完便抬脚往火堆那边走去。 殷笑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怔了怔,而后松了口气。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刚刚的某一个瞬间,她忽然就有种秦穆会跳进水里,咬自己一口的错觉。 殷笑自从在这个地方醒来后,便没有梳洗过。 溪水清凉,适应了温度之后,她竟有些不想上岸。 从对岸采来的紫色小花放在岸边,似有若无的香气一阵阵萦绕在鼻端。她随手拿过两支用力嗅了嗅,然后起了性质将花朵揪下来埋进了湿漉漉的发间。 秦穆晚上猎了两只野兔回来,剥了皮架在火上烤,兔肉的香气这会儿也随风飘了过来。 殷笑洗的差不多了,贼兮兮地往火堆边上扫了眼。见他始终是背对自己,便走到旁边浅滩,上了岸。 洁白的身体挂满了水珠,在月光的照映下折射出莹润的光芒,像是镶嵌了满身的珍珠。 一阵夜风吹过,她不由激灵着打了个喷嚏。 殷笑揉了揉鼻子,弯下腰正要拾起衣服往身上穿,巨大的黑夜便突然从天而降。 男人宽大的外袍落在她身上,兜头盖脸将她蒙了个严实。犹带着温热的气息。 视线被阻隔的同时,低沉的声音在身旁响了起来,“湿衣服烤干了再穿,小心着凉。” “哦。”殷笑闷闷地应了声,一点点将身上的衣袍下移,最后只露出个脑袋来。 秦穆已经捡起她扔在岸边的湿衣,走回火堆旁,挂在了树枝搭的架子上。 殷笑看着他正忙活的身影,忍不住咬唇蹙眉。 她怎么觉得这人今晚情绪怪怪地?好像对她有些爱答不理的感觉。 是外出遇见了什么,还是他嫌弃自己累赘,终于打算把她一个人撇下了? 也不对啊。 要丢下她早就丢了,干嘛要等到现在。而且他要恢复内力还得靠她呢,利用价值还没压榨干,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把她甩开吧。 唉,不管了。大不了就还是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师父她还继续自己找就是了。 殷笑甩甩头,将那些乱起八糟的思绪从脑海中清除,拧着头发走向了火堆。 兔肉早已经烤熟。 殷笑也顾不得烫手,迫不及待地就扯下一条腿往嘴里塞。边嘶嘶地吸着气,边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秦穆隔着一段距离,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然后漫不经心地往火堆中添着柴火,偶尔侧目再扫上她一眼。 解决一只兔腿对于殷笑来说也就是三四口的事情。 她伸手又撕下另一条后腿,转头看他,“你不吃啊?” “不饿。”秦穆吐出两个字,便没了下文。 殷笑这会儿也顾不上和闲聊,风卷残云地解决掉一整只兔子后,才满足地叹了口气。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揉着饱胀的肚子。 “殷笑。”一直保持沉默的人这时忽然开了口。 “诶?”她歪着脑袋看他,目光充满了疑惑。 “明天我们动身离开这里,你能行么?” 她闻言一怔,略感意外,“明天就走?” 秦穆“嗯”了声,低低说道:“往东南走穿过这片树林的山上,我今天发现了有猎户临时落脚的小屋。这说明附近应该有村落。我们可以先去那里落脚修整几日,然后再去城里联系其他人。” “其他人……”殷笑听见这三个字情绪瞬间有些低落,“青锋他们还不知死活。” “附近的城镇有乌衣卫的暗桩,该是什么情况到时候就知道了。”说着,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眸色又是一暗。 忽明忽暗的火光给她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暖色,映得她眉目如画。 秦穆看着她,竟忽然间就走了神……以前怎么没发现她的脖子那么修长好看呢,好看地让他想扑上去咬住,狠狠地留下几个印子。 大约是他的目光有些凶狠,殷笑往后缩了缩,警惕道:“你……你干嘛那么看着我?”这人不会真是今天在山上中了邪吧?可她没感觉到什么不对的气息啊。 想到这里,她垂眸看了看指上的银戒,又用余光扫了眼旁边的人。突然起身朝他扑了过去,抬手将自己指上的银戒印上秦穆印堂,口中大喝道:“妖孽!快给我现形!” 秦穆不料她会突然扑来,本能地便抬掌相迎。幸亏反应迅速,及时卸了力道,才没将她拍飞出去。 他张开胳膊将她接了个满怀,抱着她就势躺到在地。 坚硬的金属贴上他的眉心,带着她的体温并不冰冷。怀中的身体纤细柔软,仿佛稍稍用力便能勒断,蓦地就让他生出一种想要怜惜,又想狠狠蹂躏的矛盾感觉。 秦穆倒吸了口气,一股淡淡的幽香钻入鼻腔。莫名让他的心跳微乱,身体燥热。 “殷笑。”他声音嘶哑,明显带着一丝压抑和隐忍,“你快起来。” 可她仍旧不知轻重地在他怀中扑腾着,横眉怒目地呵斥,“妖孽!少和我套近乎!快从秦王八身上出……啊!” 惊叫声中,她只觉得天翻地覆。视线重新稳定时,两人已经上下颠倒。 秦穆将她压身下,额头上细细密密地渗出一层薄汗。不知是因为火堆边上温度太过炙热,还是因为其它。 殷笑反抗了几次无果,终于认识到他此刻的状态不太对劲。 “秦……秦穆……你你你,放开我!” “呵……”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殷笑,我不想放手。”说着,他低下头,埋首在她发间又嗅了嗅。 那股幽香再次入鼻,令人心旷神怡的同时,某种不能描述的感觉,向四肢百骸流动。 “秦穆,你起来!”殷笑这会儿是不敢动了。她刚下山那会儿在一家勾栏院中打过杂,记得曾经听里面的姑娘们议论过:那些客人们,都是你越挣扎他们就越兴奋。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她怎么想怎么觉得两人此刻的情形实在有点儿危险。 秦穆没有吭声,也没有起身。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压在她身上,高大的身体肌肉僵硬,似乎因为克制而微微颤抖着。 这只王八……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吧?!他不是一直嫌弃她不男不女么? 难道他口味真的这么重?! 她犹豫了一瞬,在暴力对抗和讲道理之间,选择了后者,“秦……秦穆,你先起来。我们有话好商量!” “那个……虽说你现在虎落平阳,但好歹也是皇亲国戚。不能这么饥不择食,实在有失身份。” “你你你,你在忍几天,等离开这个地方。你想要什么绝色佳人都……唔……” 他终于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堵住了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殷笑先是惊得瞠目呆愣在原处。等反应过来后,便开始用力地扭头闪避。 忘情间,他不自觉地放松了对她的桎梏。 惊恐、羞怒、愤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处。殷笑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恢复了自由,想也不想便恨恨地抡起胳膊,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在夜幕下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明显。 秦穆动作一顿。 殷笑逮住这个空隙,抬脚就往他胸口踢了上去。 可这一次却没有得逞。 秦穆微微侧身,一把抓住她的脚踝。他垂眸看着她,呼吸急促,赤红的双目带着求而不得的阴狠,却终究没有下一步动作。 大约是被他凶狠的眼神震慑住,殷笑僵直地挺在那里没敢再动弹。直接动手不行,竟也忘了自己还能翻出结印用白光攻击。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 秦穆眸中神色逐渐清明。 他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略略撇过头去,“抱歉。我刚刚……”他刚刚也不知道怎么了,闻见她身上的幽香就突然难以自持。 “流氓!不要脸!”殷笑收回了腿,连滚带爬的躲去了一边。看着他的目光惊慌警惕,像是受到威胁龇牙咧嘴示、威的幼兽。 秦穆见她如此反应,神色间飞快地掠过一丝黯然。他抬手摁了摁眉心,“你别怕,我不会勉强你。除非……除非你心甘情愿。”说着,他略带踉跄地站起身,“我去转一转,你不要乱跑,这山里有狼。有事记得叫我。”然后便走进树林之中。 殷笑眼见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不见,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死王八,谁要叫你!”她将身上的外袍扯下来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去旁边树枝上摘下自己半干不湿的衣服套上。气哼哼地转身爬上树干,钻进了小木屋里。 荒山野岭的,你们缩,要不要这个时候发生点什么,还是留着后面找个有格调的地方在发生 第一百六十二章 爱你在心口难开 树屋里花香浓郁。 可那原本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这会儿却让殷笑难以控制地阵阵燥热。她心头混乱烦闷,摸索着拿到那束花之后一扬手将它们扔了出去。 或许是方才两人纠缠间又牵动到了伤处,隐隐约约地,殷笑又感觉肋间开始微微刺痛。她缓缓地吸着气,等到痛感渐渐淡去后,睡意也跟着袭来。 朦朦胧胧间,她感觉有个微热的东西贴上自己的后背。入夜后的山林温度清凉,她被熨烫的十分舒服,于是便自动自发地往后靠了去。 然后,她隐约感到颈上一麻,便彻底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无梦,睡的很是酣畅沉稳。 第二天醒来时,树屋中仍旧只有她独自一人。 外面地上有动静传来,她以为是某只王八在做什么。可仔细分辨,却觉得不太对劲。 那声音……怎么形容呢,好像是野兽享受时发出的“咕噜”声,但又不完全是这样。 她打了个呵欠,想要爬出去一看究竟。结果刚探出个头,视线就和某人隔空碰了个正着。秦穆此刻就栖身在旁边的树杈上,强壮矫健地身型如豹。 “嘘……”他竖起一根食指在唇前,示意她安静,随后又往树屋下面的空地上指了指。 殷笑不由怔了怔,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立刻瞠目结舌。 两只狼在打野战?! 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她抬头看向秦穆,呆愣愣地,明显反应不过来。 秦穆眸色有些深谙,看着她的目光似乎别有深意。他薄唇微抿,没有说什么。 地上的两只狼越来越激动,小片刻之后,终于在两人尴尬的对视中结束了深入交流。 殷笑再次低头看去,就见公狼正舔着身下,母狼的颈部的皮毛,微眯着眼,一副意犹未尽地的模样。 她顿时大窘,脑袋里却忽然冒出一句话来:色狼……原来就是这幅模样啊。 好在那一对狼没有久留。 趴在那里互相舔舐了一会儿,便站起身,甩着尾巴一前一后慢悠悠地离开了。 等到再也看不见它们的影子,秦穆才纵身飞跃到地上。 殷笑也跟着爬了下去,手脚并用,形象极度不雅。 火堆半夜时就已经熄灭。 旁边散落着他昨晚扔出来的那一束紫色小花。花朵凋零成泥,有的还被咬噬过。旁边尽是野兽凌乱的爪印,应该是刚刚那两头狼的杰作。 秦穆微垂着眼眸,明显若有所思。 殷笑倒是并没在意,抻了两个懒腰走去溪水边洗簌。等再返回时,就看见秦穆蹲在地上,手上拿了只带着齿印的植物茎杆在那里研看。 听见脚步声靠近,他头也不抬地问一句,“这东西是你采回来的?” 殷笑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便站了下来,闷闷地“嗯”了声,还在别扭着他昨晚的兽行。 秦穆随手将那半棵茎杆扔在地上,利落地站了起来。 殷笑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 秦穆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黯然,随即便恢复如常。他站在那里没动,指了指地上那一堆乱七八糟地植物问道:“这些花草,你是从哪里采来的?” 殷笑被他问得一怔。 见秦穆面色略有些严肃,她不由也跟着微微正色,“就在这条溪水的对岸。”说着抬手比划出一个大致的方向,想了想又问,“怎么了?这些花有什么问题?难道有毒?” “毒倒是没有。”秦穆轻声说道:“不过这花极有可能有催情的作用。” “催情?!”殷笑当即愕然。 ”嗯。”秦穆微微点头,“狼的发情期一般是在十月到冬月。春暖花开时,猎物充足,适合养育后代。这些花草上有动物齿痕,这里从昨晚到现在只有那两头狼来过。显然,它们刚刚突然发情,极有可能是因为误食了这种花草。而且……”他话音一顿,英俊的脸庞上隐隐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红晕,“而且,昨天晚上……我也是闻见你发上的幽香才突然难以自持的。那味道,和这些花朵残留的香气完全相同。”说完,他别开视线,不再看她。 “…………”闻言,殷笑有老半天没说出话来。 过了会儿,她总算憋出一句,“所以……你昨天晚上突然发狂,是因为闻见了那些花香?”敢情还是她自己胡乱采花惹出来的祸了?! 秦穆重新转头看向她,双唇微微合动了两下后,最终没有吐出半个字。 突然间的难以自控,的确和那些花香有关。但归根究底,问题还是在他自己身上。那花香不过是起了点催化作用,若非对她早有渴望,又怎么会乱了理智。 他忽然很想将殷笑扯入怀中,狠狠的亲吻。然后告诉她,这次和花香无关,和其它一切都无关。只是因为他喜欢,他想要。 但终究也只是想想。 罢了,来日方长。 反正人在身边跑不了,以后机会多的是。何苦在这荒山野岭间说情话,吓到了她,两人都不好过。 “咳!”半晌,他低低轻咳了一声,转身去生火,“你收拾一下,吃完早饭我们离开这里。身上的伤能行么?” “能行能行!赶紧走!再继续呆在这里,都快要生根发芽了!”单方面意识到昨晚是场误会,殷笑瞬间又恢复了常态,上一刻还阻隔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屏障,眨眼便消失不见。 秦穆看着她骤然明快的笑脸,暗自轻叹着。心头一时滋味难辨。 ………… 秦穆昨日发现的那所小屋坐落在一处半山腰上。 对于秦穆来说,那地方距离落脚的溪边倒不算太远。可殷笑的伤到底没有痊愈,有她这么个累赘在身边,两人足足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才走到地方。 小屋从外面看去十分破旧,但整体还算完好。 殷笑在里面转了一圈儿,一颗心却忍不住拔凉:这地方完全没有任何备用物品。里面四处灰尘老厚,角落里张着大大小小的蛛网,已经成了各种小飞虫的坟墓。 她不由叹气,有些颓丧道:“这地方很久没有人来了吧,还以为能找到个人呢。” 秦穆昨天发现这里的时候已经接近天黑,他担心殷笑安危便急忙返了回去,并没有立刻进来仔细查看。此刻见到这番景象,也皱起了浓眉。 “没关系。”他走近她身旁,见她没有防备或是躲闪,便轻着殷笑肩膀,柔声安慰道:“这里虽然废弃了,但不代表这附近无人居住。我们歇息片刻,再四处转转,说不定能找到人家或是村落。而且就算这山中没有住户,山外总有村镇。总不至于我们两个一直走不出山岭。” 除了这样,好像也没其它办法了。殷笑叹了口气,环视一圈满是蛛网的屋子身上忽然一阵不舒服。 “我们两个出去吧。这地方实在是叫人浑身难受。” 此时已经将近未时。 殷笑迎着偏近西南方的太阳抻了抻胳膊,刚想回身管秦穆要吃的,却忽闻身旁的山路上有车轴滚动的声音隐隐传来。 她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便立刻静下心来仔细分辨。 秦穆这时从破旧的木屋中缓步走出,显然也听见了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目光中看见了相同的讯息:有人来了! 殷笑一个箭步蹿到了山路中间,抻着脖子往远处张望着。大约也就小片刻的功夫,果然有人朝这边走来。 那是个中等身材的年轻汉子,一身农户打扮。推在身前的独轮车上装了两只麻袋,看样子分量不轻,他推动起来略显吃力。 那人远远地注意到两人身影,面上毫不掩饰露出意外的表情。 秦穆走到殷笑身旁,握住她的手轻捏了捏,旋即又放开。 推车的年轻汉子还有几步远便到两人近前。然后不等秦穆开口,他竟已主动打起招呼,“两位这是……” “这位小哥。”秦穆冲他略略颔首,难得的客气有礼,“我姓穆,是青州客商,行至附近时遭遇了劫匪。家中仆人系数遇难,所幸和内子逃过一劫,却不想又在这山中迷了路。不知这附近可以村落可以暂时落脚借宿。” 那人听了他的话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上下打量了两人片刻后,见秦穆目光格外坦荡,实在不像是说谎,便稍稍松了口气,“这位公子,这里依莲山。” 依莲山?! 秦穆眸光微动,脑中有什么东西闪过。然而还来不及仔细捉摸,便消失不见。 “请问这位小哥贵姓?”见他皱着眉不言语,殷笑便插话进来。 “我……我姓徐。山野人没什么名讳,穆夫人叫我大牛就好。”年轻汉子似乎不太会和女人打交道,同殷笑说话时,竟微微涨红了脸。 他的称呼让殷笑一阵无力。可秦穆刚才既然将她的身份定了性,她也不好在这时候纠正反驳。只好不情不愿地默认下来。 “大牛哥,请问这附近可以邻近的村落。我和夫君……”殷笑一边略微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两个字,一边暗中掐住秦穆胳膊上的肉,狠狠一拧,“我和夫君一连奔波几日,实在劳累,想借一宿稍事休整。”这话的潜台词已经很明显,你在哪里住,领个路吧,我们跟你回去借宿。 大牛看着虽朴实,却也不傻,显然听懂了殷笑话中含意。 “这……”他忽然犹豫起来,可在对上殷笑恳切的目光后,仿佛下定决心般点了头,“我家就在前面不远的村中,两位若是不嫌弃,就随我一起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古怪的村落 大牛所在的村庄距离此处不远。 以殷笑现在的身体状况,步行也不过小半个时辰。 村落规模不大,全村也不过三十几户人家。村口前竟然立了块地碑,上面刻着徐家村三个刻的篆体。大约因为年头久远风吹日晒,痕迹已经有些模糊。 路过那里时,殷笑看着碑上的字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怪异的感觉。不由放缓脚步多看了几眼。 两人在一起久了,倒也培养出了一丝默契。秦穆只见她如此,便立刻察觉到她的心思,揽住她的肩膀低声耳语道:“怎么了?”那状态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夫妻间低语情话。 一旁的大牛看到了,急忙涨红着脸瞥开目光。非礼勿视。 殷笑转眸对上秦穆询问的目光,微微蹙了下眉头。正思忖着该如何向他形容自己的感觉,不远处忽然走来个须发花白的老者。 “大牛。”老人径直冲着三人走来,“这两位是……”他话是问的大牛,可目光却在秦穆和殷笑这两个外来人身上扫量着。 秦穆往前上了小半步,一边恰到好处的将殷笑半个身子挡在背后,一边冲着那老者微微点头。 “村长。”不能那老者走到近前,大牛已经急忙迎了上去,和他低声交谈起来。 两伙人之间还有几步远的距离,大牛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正常情况下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可秦穆如今已经恢复了五层内力,完全将两人对话收入耳中,听得一清二楚。 他转过身,微低下头,像是和殷笑在说着什么私密的话。实际上却是将那两人的对话内容简要转述给她。 “大牛在那好像是村长的老人说我们的情况。“ “对方似乎有些犹豫,并不是很想让我们……” “我能听得到。”殷笑忽然低声打断了他。 秦穆愕然微怔。 “呵呵……”殷笑干笑了两声,略微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自从在云英庄发生那件事之后,我的感官就开始变得特别敏锐。只要我愿意,村子最那边的人家在说什么,我也能差不多听个清楚。“ 秦穆抿起薄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黑眸深邃晶亮。 殷笑咧了咧嘴,没有再说什么。 大牛这时和村长交涉完,走了过来,冲着两人道:“那个,山中常有盗匪出没,村长谨慎些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两位不要介意。” “言重了。”秦穆结束了和殷笑的眼神交流,“是我夫妻二人冒昧叨扰才是。”话是对着大牛说,可视线却不经意瞟向已经渐行渐远的老者的背影。 大牛搔着头继续道:“那个村长答应让两位借宿,穆公子和夫人要是不嫌我家简陋的话,就去我哪里将就一下吧。” “叨扰了。”秦穆淡淡说着,已经微侧开身,示意他前方带路。 整个村子里的房屋组合在一起,差不多坐落成了一个品字形。 大牛家在村尾最末端,院子不大,一正两厢,另外还有一座牛棚和小仓房。 路上殷笑和大牛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知道他今年刚好十九,尚未婚配。父亲在去年过世,家中还有位母亲。 三人到地方的时候,大牛母亲正坐在院子里编竹篮。见有生人上门,立刻放下手上的活儿,站起身来局促不安地看着秦穆也殷笑两人。 大牛将刚刚和他们相遇的经过以及两人的遭遇与来意又叙述了一遍。大牛母亲听完倒也没说什么,却立刻转身去了厢房,替两人收拾起屋子。 大牛转过身来冲两人笑笑,神情中仍是充满了山里人的害羞和朴实,“那个,家里房子破,委屈公子和夫人了。” 秦穆微微颔首,没有说什么。 殷笑回以一笑,说道:“大牛哥你太客气了。你能收留我们几日,已经很感激了。”说话间,她目光无意中扫过大牛家院子后面的笑山坡。 那里还有所院子,三间房,有种孤零零地感觉。 她蓦地一怔,刚刚在村口看见地碑时那种怪异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而且似乎更加强烈了一些。 秦穆也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瞧了去,然后指着那所院落问道:“大牛哥,那户人家也是你们村里的么?” “哦。是。”大牛没有回头便已经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家,“那是徐木匠家。他平日里喜欢敲敲打打做些东西,那边山坡上空地大,方便施展。就搬去了那里。” “原来如此。”秦穆点点头,没有在继续追问。 可殷笑却仍旧看着那里,渐渐蹙起了眉头。 山里人没见过什么市面,但却十分淳朴热情。 大牛母亲手脚十分麻利,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已经将厢房收拾出来。 那里是平时放杂物的地方,稍微一点潮湿的味道,没什么人气。但却也干净整洁。 她还十分周到的烧了一大锅热水,将家中的浴桶也清理出来让两人使用。 大约是觉得殷笑和秦穆是夫妻,可以一起共浴不需要互相避讳,便只准备了一桶水。还热情地招呼两人一起去洗。 纵使殷笑脸皮厚度一向过硬,却也忍不住感到一丝尴尬。秦穆倒是镇定一脸镇定自若,一脸诚恳地到过谢后,便拉着殷笑进了屋子。 桶里的水“腾腾”地冒着热气。 殷笑看着氤氲的水雾怔愣一瞬,倏地转头看向身后的人,“这怎么洗啊!” “你先去。”秦穆仍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模样,说着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浴桶,“你先去洗,我不看你。等你洗完了我在洗。” 秦穆用她用过的洗澡水?!这人脑袋没病吧。 殷笑惊骇地瞠目结舌,脑袋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再紧接着,她一张脸热辣辣地红了起来…… 就算这会儿是特殊情况,他不嫌弃不介意。可……可在两个人同处一室,连个遮挡都没有的情况下,让她沐浴。就算他转过去不看,也怎么想怎么觉得很危险吧。 而且又不是非得这么委曲求全。大不了再烧一桶水便是了。 想到这里,她抬脚就往门外走去。 “你干什么去?!”秦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我……我去和徐大娘说,再烧一桶水好了。又不是非得……” “嘘……”秦穆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打断了她。他隔着窗向外张望了一眼,拉着她往屋子角落里走了走,然后略微压低了声音,“刚刚进来的时候我看了下,除了村头那口井之外,这里每户人家院中应该都没有水源。你要在烧一桶水,大牛他们家就还要去挑水,等于是给人家增加麻烦。” 呃……这个她方才倒是没有注意。她只顾着回味进村时那种怪异的感觉了。 而且……秦王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替人着想了。 她狐疑地上下看了他几眼,张了张嘴正想要说什么,却被他再一次截断了话头,“而且……既然说了我们两个人是夫妻,在一起共浴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这样,会让他们起疑的。” “起疑又怎么了?”殷笑皱了下眉,不太明白他这样的反应是因为什么。 秦穆默然了一瞬,随即缓缓吐出口气,“殷笑,你难道不觉得这村子有点怪么?” 殷笑不由眨巴了两下眼睛,“我……我的确是觉得怪。但是不知道和这村子有没有关。”因为那种感觉只在她经过村口和看见大牛家后院那所院落时才出现。在这村子里行走时,她倒是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正常的东西。 她吞了口唾沫,听见他这么一说,浑身上下的汗毛渐渐竖了起来,“那个……你感觉到什么了么?” 秦穆却缓缓摇头,“我说不出来。”那是一种常年征战沙场而练就出的,能够敏锐感知到危险的本能。而这个地方,隐隐约约地,就让他嗅到了一股危险的味道。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唉……”想到这里,秦穆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他这会儿有些后悔来这村子里落脚休整了。一直在山中转悠,也并非走不出去,等到了外面找到城郭村镇,就可以联系乌衣卫的暗桩前来接应。可这村子封闭在深山之中,可以说是与外界完全不相通,他的内力也没有完全恢复,若真是有什么极度凶险的变故,只怕难保两人周全。 “殷笑。你没感觉到这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么?” “没有。”殷笑摇摇头,“这里没有那些东西的。” “那你刚才为何盯着那所院落看?”秦穆又问。 “我……”殷笑顿了顿,不知道该如何给他解释那种感觉。想了一会儿,终于找到差不多的语言道:“不只是那个院落,怎么说呢。我就是觉得村口的地碑,还有山坡上的院子,和这整个村庄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格格不入?”秦穆疑惑。随即在脑海中仔细回忆了一遍这两处,并没有觉得哪里又不协调的地方。 “唉……”殷笑长叹口气,“怎么说呢。就是,我觉得那两个地方,和这村子像是相处于不同的世界当中。虽然能够看见,彼此也没什么界限。但是那种感觉,就……就好像两个彼此相连的世界。看上去好像是同一个地方,但实际上并不是。哎呀,我也说不清楚!” “那就先别说了。”秦穆抬手点了点她的唇瓣,然后话音刚落,院子外面便响起了略微苍老的声音…… “大牛,大牛!”是方才村口遇见的那位村长。 因为参加年会,刚刚才码完,更新晚了大家见谅 第一百六十四章 会哭的房子 闻声,殷笑立刻闭了嘴。 然后她听见大牛“诶”地答应着,同时急促的脚步声直奔院门口。 两人默契地同时保持沉默。而外面的村长也没有说些什么,而是将大牛直接叫了出去。 直到屋外彻底没有了任何动静,殷笑才松了口气。冲着面无表情的秦穆咧了咧嘴,“你说我们两个,是不是进贼窝了?” “不会。”秦穆微皱了下眉头,“这村子里有不好孩童和妇孺,山贼的话……应该不会如此。” “那万一是他们的大本营呢?”殷笑反问,“山贼又不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也会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啊。” 秦穆薄唇微抿,并没有反驳什么。只是冲着浴桶扬了扬下巴,“你先去洗漱沐浴,一会儿水凉了。”说完转过身去。 殷笑这会儿满脑袋都在合计着这村子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完全将刚刚抵触避讳的事忘在了脑后。“哦”了一声后,颇有些心不在焉地走过去解开了衣襟。 几日风的餐露宿都没让人觉得太辛苦,可这会儿稍稍安稳下来,却开始浑身都感到疲惫。 热水舒缓着筋骨,殷笑刚下去不过小片刻功夫,就开始困得连眼皮都要睁不开。怕自己真的就这么在浴桶里睡过去。她赶紧草草地洗过,便爬出浴桶,穿上了衣服。 看了眼秦穆的高大的背影,见他仍旧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站在那里,似乎连动都没动过。 “我洗完了。”她有气无力地冲他说了一句,然后呵欠连天地走到床前,一头倒在上面,眨眼间已经睡得跟死狗一样。 秦穆转过身,盯着她的睡脸注视了片刻,走过去扯出她身下的被子替她盖好。然后走到浴桶边上,直接和衣跳进了温度尚热的水中。 ………… 殷笑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戌时过半。 醒来时天色早已黑透,破旧的屋子里只点了盏小油灯,昏黄的光线微微闪烁。 她看着连帷幔都没有的床顶脑中迷茫了一瞬,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打着呵欠转过头,就看见秦穆腰杆笔直地坐在床边木凳上。双目轻闭,神色安宁,呼吸几不可闻,像是已经入定。 殷笑看着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协调。再仔细一看,终于发现问题所在。原来是衣服。 秦穆身上换了套极不合身地浅灰色粗布衣裤。那衣服看上去有八成新,估计是大牛借给他的。紧绷绷地箍在他身上。下面衣摆只遮到膝盖以下,衣袖也很短,小臂有大半截都露在外面。看上去实在有些滑稽。 殷笑忽然想笑,却又怕出声惊扰到秦穆再让他走火入魔。于是急忙将声音憋了回去,只扁了扁嘴。 可坐在凳子上的人这时却睁开了眼,缓缓地转头朝她看来。 两人视线隔空碰了个正着,殷笑怔了下,终于爆笑出声。 秦穆微微皱眉。然后在她的笑声中站起身,走到床边直接将人提溜了起来。 殷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缩了脖子,下意识便讨饶,“我错了我错了……王……不是,秦公子饶命。”可声音中的笑意依旧掩饰不住。 “我现在姓穆。”秦穆压低了声音纠正她,“而且你应该称呼我夫君才对。” 夫君……殷笑听见这两个字,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让她管秦王八叫夫君,实在是比秦王八称呼她“祖母”都让人觉得惊悚。 秦穆也没在继续逗弄她,只稍稍正了颜色,提醒道:“还是小心些,别漏了破绽。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上午我们就离开这里。还是别节外生枝。” “这么快就走?”殷笑闻言略感到惊讶。 “嗯。”秦穆轻轻点头,眉宇间有一丝凝重,“我总觉得夜长梦多。还是早点离开吧。倒不如不来这里了。” 殷笑抿唇不语。其实她这次到是没有太强烈的预感,但是不知秦穆为何比她紧张。 “这是大牛母亲的衣服,你暂时换洗一下。”秦穆说着从枕边拿起套干净衣服塞给她,随即竟十分识趣的出门避嫌。 大牛母亲的衣服穿在殷笑身上同样的不合身。只不过稍微偏大一些,其余倒是还好。 殷笑穿戴好之后,随意将头发系起。然后喊秦穆进来。结果他看见了,一声不吭便直接过去扯下了她系发的带子。 一头青丝瞬间又披散下来,遮挡住视线。有几根碎发还险些扎进眼睛。 她顿时皱了眉,没有好气儿,“你手痒痒啊!我好不容易弄上的!”说着伸手就去抢。 秦穆一边躲过,一边用另一只手控制住她。低沉地声音里略带着一丝笑意,“你现在是我的娘子,不能在做这样的打扮。” “谁是……”殷笑张嘴就要反驳,可随即意识到什么,急忙将声音压得极低,“谁是你娘子!那不过是糊弄外人的说法!你少趁机占我便宜。” 秦穆垂眸看着她,轻声哼笑。心想:别的便宜也不是没占过,还差嘴上的?然后也不再和她废话,直接身体力行地将她的头发全部集中一处,挽了个发髻。 再配上那身衣服,殷笑一瞬间便成了活脱脱地个小村妇。 秦穆看着她的样子点点头,颇为满意道:“不错。我们两个现在彻彻底底地般配了。” 虽然照不到镜子,可但从对方眼中流露出地笑意,殷笑便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有多么的滑稽难看。 “哼!”她翻了个白眼儿,气呼呼地扭开了头。 秦穆唇畔笑容更加愉悦。他也不怕殷笑和怄气,只从旁边的柜子上端下一盘烧饼递到她面前,“吃么?” 殷笑鼻子下意识动了动。 冷掉的烧饼已经没了刚出锅时的香气,可她依然觉得香味诱人。她不由吞了口口水,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发出“咕噜”一声。 秦穆低笑出声,将盘子有往她嘴边凑了凑,“吃点吧。还是肉馅儿的呢。” “拿来!”殷笑一把抢过盘子,拿起一张直接塞进嘴里,一口就下去小半张。 烧饼里面根本就没有任何馅儿。可对于吃了许多天连盐都没放的烤肉的人来说,这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人间美味。 盘子里一共四块烧饼。殷笑本来吃东西就快,这会儿风卷残云,眨眼间便吃完了三块半。 看着手里的半块烧饼,又看了看秦穆。她尴尬地笑了两声,总算想起来问了一句,“那个……你吃了没啊?” 秦穆看着她那依依不舍地眼神,又无奈又好笑,“我吃过了。” 于是殷笑毫不犹豫地将那半块全部塞进了嘴里。 而秦穆看着她狼吞虎咽地模样,忍不住自我感觉良好的暗自感叹着:按照殷笑的护食程度,能够想起来问他一句已经不错了。没想到还能真心诚意地给他留上半块。 所以……他在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吧。 ………… 夜晚的小山村悄无声息,寂静地让人心中有些不踏实。 怕两人不适应山中气候着了凉,临睡前,大牛母亲又送来了一床被子。 殷笑接下后连连道谢,目送着她离开时,视线不自觉地又瞟向了后院山坡上,那所孤零零地小院落。 然后毫无缘由地,浑身的汗毛在那一刻突然乍起。 她打了个激灵,急忙退回屋子。连门都来不及关,直接将被子往秦穆怀中一塞,三两步蹿上床,躲进了角落。 秦穆被她一连串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顺着她刚刚视线的方向看了看,却没发现异样。 他掩上房门,抱着被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不无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殷笑咬唇不语,只胡乱摇了摇头。随后便脸色苍白地盯着地上某一处发呆。 秦穆见状皱起了眉头,却也没继续追问。 过了会儿,她渐渐平静下来,试探着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袖子。秦穆顿了一秒,随即毫不犹豫地反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微微用力攥紧。 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有着某种安抚地作用。她一点点放松下来,主动开口道:“山坡上的那间屋子……” “嗯?” “刚刚有一瞬间,我好像听见它在哭。” 房子会哭?! 秦穆先是惊愕。可紧接着便又释然了。 他记得殷笑说过,世间万物,在她眼中看来都可能是有生命的。既然如此,那么对于她来说,房子会哭还是会笑,甚至会说话,都没有什么稀奇了。 “然后呢?”他一边低低地询问着,一边揽住她肩膀,将人带入怀中轻拍后背安抚着,“别怕,我在这里。你不是说我煞气重,神鬼不近么。” 殷笑没有反抗,只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胸前,竟隐隐流露出一丝依赖的情绪。 她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会儿才继续说道:“那座房子不仅仅在哭。悲痛、绝望、恐惧,这些都是我方才那一瞬间感受到的。” “难道那所房子成精了?”秦穆疑惑道。 “应该不是。”殷笑在他怀中摇头,“我想,那些感情,应该是属于房子主人的。”说到这里,她再次忍不住头皮发麻,“可是……可是到底要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才会有那样浓烈的情绪?” 周末去北京参加了火星小说的作者大会,前天和昨天实在累残了,就木有更新。抱歉啦~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存在的地方 秦穆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沉默一瞬后问道:“如果你实在介意的话,要去看看么?” 殷笑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后,坚定地摇摇头,“不去了。反正发生过什么都与我无关。你也说了,明天就走,何必节外生枝。”说着,她灵巧地从他怀中退出,一轱辘身,翻到床里面躺会,“睡吧。早睡早起,明天早点赶路,离开这个鬼地方。” “嗯。”秦穆轻轻地应了声,抬手扑灭了微弱的灯火。室内顿时漆黑一片。 可殷笑这一晚睡得却极度不安稳。 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到了某处战场。耳边奔跑的脚步声惊慌杂乱,哭嚎求饶声不绝,还有男人狰狞凶狠的叫嚣以及猥琐的邪笑。再然后,就是男人绝望压抑地哭声。 醒来时,窗外天色微微放亮。 秦穆没有像以往那样,搂着她一同入睡,而是盘膝坐在床边。正在静息打坐。 殷笑轻轻地嘘了口气,只觉得冷汗涔涔,一身疲惫。 她动了动,撑着胳膊刚要坐起来。秦穆便将气息沉入丹田,转过身来。 两人视线正好在空中碰了个正着。 一个幽暗深邃,眼神清明。一个目光中还带着几分尚未彻底清醒的迷蒙。 “起这么早?”秦穆边说着,边抬手替她擦去额角上的汗珠,“昨晚做噩梦了?” “……”殷笑张嘴发现自己喉咙干哑,有些发不出声,便清了清嗓子,“算是吧。”她昨晚并没有在梦中看见什么景象,只是听了一宿的声音。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打着呵欠问了一句。 秦穆思忖了下,“大概卯时刚过两刻。” 殷笑“哦”了声,随即神色一怔。 “怎么了?”秦穆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变化。 她咬了咬下唇,有些犹豫道:“你……有没有觉得这村子太安静了?” “嗯。”秦穆闻言点头,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一般五更过后会有鸡鸣声响起,可这户村落里的鸡却悄无声息地。总不至于全村上下无人饲养家禽。” “昨晚也没听见狗吠。”殷笑补充了一句。荒野山村,就算没有什么特别凶悍的猛兽出没,难道就没人养条狗看家护院,防着点小型的野兽么。 从昨天到现在。这村子给她的感觉已经不但是人丁稀少,还有种让人惴惴不安的寂静。仿佛缺少了一丝生气。可这村子里的人,的的确确都不是些不干净的东西啊。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 想到这里忍不住一阵头晕。她叹息一声,抬手锤了锤发胀的额头。 “别再费神了。”秦穆握住她的腕子,将人拽了起来,“起床收拾一下,我们马上离开。” ………… 虽然没有鸡鸣。 可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女人早都起了床,开始生火做饭,村中倒也不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大牛母亲这会儿在厨房里忙活着,不时有米香味儿飘散出来。 大牛也起了床,正拿着大扫帚清扫院子。见两人出了房间,便主动招呼道:“公子和妇人醒的可真早。家里实在简陋,让你们受罪了。” 殷笑抿唇不语,唇边挂着客气又矜持的浅笑。 秦穆将她半挡在身后,将夫君的角色扮演地恰到好处,“客气了。承蒙徐小哥和大娘好心收留,实在感激不尽。” “呵呵……”大牛笑了两声,大约不善言辞,没有再说出什么漂亮的客气话。只露出一脸憨厚的表情。 早饭是米汤和贴饼,另外还有两盘卤菜。 可以看的出,那两盘卤菜是因为有他们两个人在,才特意端上桌招待客人的。 殷笑和秦穆也没客气,飞快地吃完后,便提出要告辞离开。 大牛头听见两人要走,多少有些意外,“不是说要休整几天么。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夫人的身体能吃的消么?” 殷笑急忙答道:“没什么。不过是风餐露宿有些疲累。昨晚休息一夜已经好多了。在叨扰下去,我们反倒过意不去。” “没……没关系的。”同她说话时,大牛依旧脸色微红,有些不自在,“我和我娘,都不怕叨扰。就是这里实在简陋,夫人身娇肉贵……” “徐小哥客气了。”秦穆忽然开口打断了他,“实在是我们夫妻二人同家中失联已久,着急找到驿站,好去报个平安。” 大牛想了想道:“那这样吧,我正好要去镇上买稻米种子。穆公子和妇人要不是特别着急,等下我送你们一程。”说完三两口将手上的贴饼吞咽进度,又快速喝光了碗里的米汤,起身去外面准备。 秦穆转头看了眼殷笑,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又将视线转向大牛离去的背影。然后心中微微皱眉:湘南一带的稻米基本上都是在三月下旬播种。从离开云英庄到现在,前后算一算时日,差不多已经是五月。这个时候买什么稻米种子?! 思及至此,他不着痕迹地打量起桌边大牛母亲,顺便又回想了一遍昨日在村中遇见的一些人。随即猛地想到什么:这个季节快要入夏了,这村里的人穿戴,是不是厚了一些? ………… 离开时,还是昨天来的那条路。 再次经过徐家村界碑的时候,那种怪异地感觉又忽然袭来。殷笑忍不住身体僵了僵,下一瞬手上的力道蓦然一紧。 转过头就看见秦穆冲着自己勾唇笑笑,漆黑的眸中神色沉稳坚定。好像是在告诉她:一切有我。殷笑微怔,轻轻回握了一下,然后跟随他步伐节奏,渐渐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其实眼前的情况,再怎么说也不如之前在湖面上凶险紧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比那时候更加介意,也更加感到不舒服。 从村子里出来是山坡,比昨日稍废了些力气。约莫大半个时辰之后,昨天和大牛相遇的那所小木屋,便出现在了前方视线内。 殷笑抬眸多看了几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清晨的光线比较柔和,她隐隐觉得这屋子看起来倒不如昨日那边破败了。 她随口问道:“大牛哥,这屋子是给猎户临时落脚的么?怎么没人用了?” “不光是给猎户用的。”大牛听见她的问话忍不住叹气,“这一带的山上好东西不少。之前都有客商来进山收货的。有时候他们赶不及到村里,也会在这屋子里休息。后来盗匪闹的实在凶,没人敢来了,这屋子也就荒废没人住了。” 秦穆不禁皱眉,“湘湖水军早在前些年便已将两岸盗匪肃清殆尽。你说的盗匪,究竟是何处余孽,竟敢如此猖狂?” “湘湖水军?!”大牛却愣住了,一时间竟忘记了推车前行。他看着秦穆,满眼的震撼和不解,“湘湖只有水匪横行,何时有的水军啊?!” 秦穆瞳仁微缩,看神色,同样受惊不小。但只是转瞬间,便迅速恢复如常,“我前段时间听说朝廷在筹备建制,准备建立水军剿匪,造福百姓。我还以为已经有了水军,看样子还得等上一阵。” “原来是这样。”大牛倒是并未多心,推了车继续前行带路。心情依旧不甚乐观,“兵匪一家,有了水军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之前也不是没人来剿匪,可官兵一走,山匪又跑回来了。还是一个样。”说完认不准一阵唉声叹气。 秦穆听着他的话,抿唇不语。和殷笑十指相握的手不知不觉间越扣越紧。 她有些受不了他的力道,不由皱眉。幸好他及时意识到,稍稍放松了力气。 殷笑瞥眼看了看他的侧脸,心中预感秦穆十有八九是发现了什么,可此刻碍于有第三者在场不方便问些什么。只好将疑惑暂时又咽回肚子里。 这一条路虽然一直都是缓步山坡,但却并不算崎岖难行。 下午的时候,三人终于行至一处分岔路口。 大牛推着空车停下了脚步,冲着两人笑笑,“穆公子,穆夫人,我们该在这儿分手了。”说着,他抬手指了指左手边,“你们从这里走,沿着最宽的山路一直往前,天黑之前能到平安县,那里有驿站。可以让你们联系家人报平安。” “那你呢?”殷笑看着他问了一句。 大牛答道:“我走这条路,我是要去双喜镇。” 殷笑点点头,没有在说什么。 秦穆客气地冲他一抱拳,“叨扰了。我们就此别过。”说完拉着殷笑走上了他指的那条路,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 殷笑一边跟着他踉踉跄跄往前,一边扭头瞅了眼。见大牛推着车走上了另一条路,急忙扯了扯秦穆的衣襟,“停停停!他走了。” 秦穆停了下来,也转过身往路口看去。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我们现在怎么办?”殷笑仰天问他,“按他指的路,我们能走出去么?” “走不出去。”秦穆吐字很轻,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殷笑愕然一怔,一颗心渐渐悬了起来,“你发现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秦穆抬手摁了下眉心,神色间是从未有过的焦躁,“殷笑,是我忽略了一些事情。你还记得,昨日我问大牛这里是什么地方的时候,他是如何回答的么?” 她想了想,“依莲山。他说这里是依莲山。” 秦穆不由叹气,“没错。可依莲山是很久以前的叫法。因为父皇当年出游此处,在湘湖行船时眺望南岸,见群山笼罩晚霞之中,景色甚美。便将依莲山改为了沐霞山。我昨日不曾在意,以为山野之人与外界不通,所以仍是维持着原来的叫法。可是……” “可是什么?”殷笑急急地追问,心弦越发紧绷。 “可是大牛刚刚说双喜镇……”秦穆吸了口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双喜镇却是个早已经不存在的地方。因为二十年前爆发了一场泥石流,那里全镇都被淹没,之后便再无人居住!” 第一百六十六章 原点 一个早就不复存在的地方?!殷笑顿时汗毛乍起,只觉得通体冰冷。 她对上秦穆凝重的目光,脑中一时思绪纷乱。 秦穆低沉的声音又起,“湘湖水军,是父皇专为清除湘湖两岸盗匪而设,当年只是剿匪军。后来建制逐渐壮大,便成了如今的水军。湘湖水军辖制湘湖两岸南北四周,就算这村子在怎么闭锁,也不应该不知道它的存在。”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注意没有,刚刚早饭时,大牛说要去买种子。可这会儿已经是五月,稻米早就不能播种。他买来做什么。而且就算山中清凉,可你仔细想想那些村民的穿戴,是不是厚了些。” 殷笑的一颗心,沉底了下去,“的确如此。”话刚说完,她猛地想到什么,“秦穆,你觉得……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们两个,是在湖中经历过漩涡后,被卷到了过去的时间里?” “我不这么认为。” 殷笑不解,“为什么?”紧接着也跟着否定道:“的确不太可能。所有怪异的感觉都是从进来那座村落开始的。之前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如果真的像我想的那样,那么那个村落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而不是处处都透着中说不出的诡异。” 她咬着下唇,郁闷地踢飞地上的小石子。可没过两秒,又猛地释然了,“算了,反正想那么多也没有用。”说着抬手指向他身后的山路,“两种选择,要么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要么我们现在原路返回,看看能不能回到之前露宿的那条溪边。重新开始寻找出路。” “也许还有第三种选择。”秦穆声音轻淡,语气却并不那般轻松,“我们也选旁边那条路,看看那二十年前就该消失的双喜镇,到底是不是还存在!” ………… 另外一条山路有些崎岖,秦穆便挎着殷笑的胳膊,借力给她。 殷笑一边走,一边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和大牛分开的时间,差不多应该也就两刻钟的功夫。按照两人现在的行进的速度,只要大牛不是推着车一路快跑,最多再有不到两刻钟,便会追上他。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整整一个时辰过去了,前方都没有看见大牛的影子。更没有其他过往行人出现。整条路上都静悄悄的,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外,再无其它声音。她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眼脚下,却发现地上除了两人的脚印外,竟没有第三个人的。也没有车轴印。 这情形,让殷笑忍不住心底发毛。 秦穆显然也意识到这些。他渐渐放缓脚步,最后拉着殷笑停了下来。 两人同时扭头看向对方。视线相碰时,殷笑颇有些无奈地笑了出来,“还往前走么?” 秦穆没有回答。只是微抿着薄唇,抬头打量着周围。这条路是被夹在两座山坡之间的。旁边的山坡倒是不算陡峭,可都是怪石凸起,不适宜攀爬。 他想了想,对殷笑交代了一句“我上去看看”,便忽然纵身,一跃而起。 秦穆选择了山坡高处一块凸起的大石头落脚,然后微微眯起眸子,向远处眺望。两边的路都不见尽头。刚刚两人和大牛分开时的那处岔路口,也不知在何处。 他浓眉微皱,轻飘飘又跳了下来。 殷笑在下面仰头看得脖子疼,见他落了地,急忙迎上去问道:“怎么样?看见什么了?” 秦穆摇头不语,脸上的神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唉……”殷笑低落地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现在怎么办?要不我们退回去,再想办法?”不管怎么说,退回去抓两只兔子吃也行啊。早上在大牛家吃的那点东西,根本不顶饱,她想吃肉! 秦穆看着她,眼神说不出的幽暗。他想说:就怕回不去。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另外一句,“殷笑,你有没有发现这地方有什么不妥之处。” 殷笑摇头,“没有。”说完又转着圈,仔细四下环顾一遍,“我没看见什么不妥之处。但的确感觉不太对劲,总之……我也说不清楚。” “嗯。”秦穆没有再继续追问哪里不对劲。他揉了揉她的发顶,重新牵起她的手,继续前行,“走吧。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们就这么一直沿路走下去,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殷笑有气无力地“哦”了声,迈动步子那一瞬间,突然就闪过一个念头:这条路,不会永远走不到尽头吧。 她不由打了个激灵,急忙摇头将这想法甩了出去。 ………… 两人之前在溪边露宿时猎了不少的野味。 有些体型大的一顿两顿吃不完,秦穆便将肉烤熟风干,携带在了身上以防万一。 湘南一带并没有什么绵延不绝的崇山峻岭,他从来没想过两人会在山中找不到出路。备着吃的东西在身上,完全是出于多年野外行军的本能。却没想到那些肉干这会儿还真派上了用场。 殷笑的预感隐隐有成真的趋势。两人一直走到中午,也没能走出这条山路。 吃了点肉干充饥,又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 秦穆伸手在地上一捞,抓起一把碎石子在手中。然后歪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身旁的人。 殷笑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回视着他疑惑道:“你干嘛?” 秦穆却不答反问,“殷笑,你觉得我们现在是该继续还是该回去?” “……”殷笑张了张嘴,有些犹豫道:“要不……就回去,然后走另一条路试试?”说完又突然变卦,“等等!我们两个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半天了,就算返回那个路口也是天黑。没有照明工具,根本就没有办法在山中行进。所以即使返回,我们也得在原地过夜,等到第二天天亮才行。万一在遇上大牛说的山匪……” “山匪倒是不怕。只要不是成千上万,我保证都能让他们有来无回。”秦穆勾唇笑笑,忽然没有了方才的凝重和焦躁,“殷笑,不如我们赌一把。” “赌一把?” “嗯。”他边说着,边将攥着石子的手伸到她面前,“我不知道你现在感觉如何,我总觉得无论前进还是后退,都是不会如愿的结果。所以,不如赌一把。就赌我手中这把石子是单数还双数。赌赢了,前进。赌输了,后退。你来说,到底是双数还是单数。” 这样也行?! 殷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她忽然想起在晋城临出发那一次。他也是扔给她一枚铜钱,然后让她赌正反,决定是否出发。 可那一天的情形,显然没有今日这般叫人心慌。 这人……还真不是一般的随意。 “怎么,不敢?”见她许久没有反应,他挑了挑眉。 殷笑吞了口吐沫,“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关键是……上次你扔给我同板让我赌,然后我们就在湖面上出事了。这一次,你还敢信我的?” “信!”秦穆答得斩钉截铁,“为什么不信?”说着,他抬眸忘了眼湛蓝的天空,难得的颇有些感慨,“殷笑,我相信一个人的运气不会永远最好,也不好永远最坏。你觉得湖中发生的那些事,都和你赌的结果有关。那么这一次,我相信听你的一定不会再发生坏事。” 殷笑咧了咧嘴,“那可没准。” “呵……”秦穆低笑,“没准就没准吧。大不了最坏的结果,就是我们两个一起死,还能做对同命鸳鸯。” 同命鸳鸯……不是这么用的吧。 殷笑眼皮抽了抽,却也无心去纠正他的用词。 她犹豫了一瞬,然后吸了口气,“好,那我就赌一赌。我赌单数。” “好。”秦穆松手将那些一把石子撒在地上。大小不一,一共九颗,单数。他笑了声,拍拍手站了起来,“你赢了,走吧。我们继续往前,黄泉碧落,我们都一起去。” 可殷笑听着他的话,却蓦地一阵恍惚。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一次她清楚地分辨出,那是她自己的…… “不是说好了不分开么?” “我不管。黄泉碧落,人间地狱,我们都要在一起……” 下巴忽然一紧。 思绪就此终结,她猛地回过神来,就看见秦穆英俊的面庞近在咫尺。 他不知何时又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两根手指捏着她的下巴微微向上抬起,漆黑的眸中光线闪烁,带了丝担忧的情绪。 “你怎么了?累了?不舒服?” “没有。”殷笑往后一躲,将自己的下巴从他手中解放,“就是刚刚忽然想起点以前的事,一时走神。” 指上滑嫩细腻的触感消失,秦穆心头不由一阵可惜。他也没再追问,只拉着她站了起来。 再往后的路平坦了许多。两边的山也没之前那般陡峭。一侧逐渐延伸成了缓坡,而另一侧,干脆地势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一道浅沟。 太阳渐渐西斜。眼看黄昏已近,可前方依旧还是山路绵延。不见人烟。 殷笑饥肠辘辘地跟在秦穆身后,叹了口气。然后下一刻,身前的人忽然停了下来。 她收步不及撞上他的后背。刚想出声抱怨,便被他一把拉至身侧。 秦穆一寸寸环视着周围的环境,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路边一所破败的小木屋上,“殷笑,你觉不觉得这里眼熟。” 殷笑闻言心神一凛,睁开眼仔细看了看周围。然后发现这里岂止是眼熟,根本就是昨天遇见大牛的地方么。 敢情他们两个走了一天,又走回了原点。 她顿时欲哭无泪,可转瞬却又豁然开朗。既然回到了原点,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可以在找回那条小溪,重新找路。 殷笑笑逐颜开,刚想说出自己的想法。身后山路上便传来一阵车轴声响。 她急忙转头,看见年轻的汉子推着载了两只麻袋的独轮车远远走近。 此情此景……竟和昨日极为相似。 第一百六十七章 循环往复 殷笑呆呆地看着前方,身上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下意识握紧了秦穆的手,语气微微慌乱,“怎么办?” “别怕。”秦穆稍稍用力回握住她,“既然又遇见了,正好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说话的功夫,远处的人已经渐行渐近。 还有两三步距离的时候,他推着车站了下来。然后看着路中间的两人,眼神犹豫而陌生,“两位可是途径这里的客商?” 闻言,秦穆和殷笑顿时面面相觑。两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见迷惑不解。快速地交换了眼神后,秦穆冲着对方略一颔首,“没错,我们的确是途径这里的客商。不慎迷了路,请问小哥,这是何处?” 推着板车的人憨厚一笑,“公子客气了,这里是依莲山。” 秦穆没有说些什么,只是转头和殷笑又对视了一眼:这人是真的不认识他们了! 殷笑一时间千头万绪。她微不可闻地叹息着,转眸看向对面的人,矜持一笑,“请问小哥贵姓,如何称呼?” 对方仍是如同昨日那般红了脸,有些腼腆道:“我……我姓徐。姑娘称呼我大牛就好。” 殷笑心底涌起一阵无力,正思索着要不要也想昨日那般提出借宿,秦穆便拉着她侧身让到了路边。 “多谢徐小哥告知。”秦穆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还请劳烦小哥告知一条明路,如何出山。我夫妻二人想去双喜镇。” “两位要去双喜镇?!”大牛明显有些惊讶。 “嗯。”秦穆不动声色地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注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我们要去双喜镇,还请小哥帮忙指路。” “哦。”大牛急忙身,抬手一指,“去双喜镇的话,您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大约小半天时间后会到一个岔路口。左手边的路是到平安县的。右手边的路走不了太久就是双喜镇。” 走不了太久?!殷笑眉心一动,他们两个人可是走了一整天都没看见任何有人烟的地方,最后还走回了原点…… 等等!一整天?! 她终于明白了,被自己忽略掉的到底是什么! 是时间! 她记得从徐家村出来,走到岔路口和大牛分开时,已经差不多快到下午。可当两人踏上另一条路时,却忽然变成了上午! 这么明显的事情,自己和秦穆两个人,竟然谁都未曾注意到。 殷笑忽然一阵激动。可这会儿有话又不方便明说,只能暗中抠了秦穆的掌心一下。 秦穆会意过来,再次冲大牛点了点头,“多谢小哥帮忙。”说完便拉着殷笑往他指点的方向走去。 “诶?两位等一下!”大牛却忽然急切地叫了声。 秦穆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他,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不解,“徐小哥还有何事?” “那个……”大牛犹犹豫豫地,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个,公子,您现在去双喜镇的话,天黑之前肯德到不了那里。这山中盗匪横行,恐怕……” “无妨。”秦穆不甚在意地一笑,“我会些功夫防身。而且家中护院仆从应该也在附近,说不定往前走便能碰上。多谢小哥费心了。” “公子客气。”大牛神色间仍是有些担忧。但见秦穆坚持,也不再规劝。又嘱咐一句“路上小心”,便推了车继续前行。 秦穆拉着殷笑站在原地未动。 直到人已经彻底远去,才直视着前方问她,“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 可殷笑却并未回答他,只是喃喃自语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分开一段时间,就不认识我们了?你说他会不会是假装的。” “应该不是。”秦穆摇头否定,“而且他假装不认识我们,目的又是什么?” “不知道。”殷笑抬头看向他,“你为什么不提出再去村中借宿一宿,然后跟他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穆不赞同地皱了皱眉,“那村子实在古怪。我觉得既然出来了,就不该再回去。而且如果想回去看的话,不一定非要借宿。”说完再次追问道:“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哦,是!”殷笑急忙点头,然后有些语无伦次地将方才的疑虑说了一遍。 秦穆听着她的话,眉峰越隆越高。 殷笑说完之后,他有许久未曾言语。直到她焦急地再三催促,方才缓缓地嘘了口气,不无凝重道:“殷笑,即使你现在说出来。我也对当时的时间变化没有太大的感觉。不过仔细回想……好像的确如此。”说着,他不由低声叹息,“或许我们不该选择贸然选择那条路。” 殷笑咬了咬下唇,表情略显颓丧,“现在走也走了,还走回来了。后面怎么办?要不我们返回到那条溪流旁边?” 秦穆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牵着她往路边那间破旧的小木屋走去,“不管怎么样,今晚不能再走了。先歇息,等明日天亮再说。” 木屋里和昨日进来时没什么区别。 厚重的蛛网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秦穆动手将它们清扫干净后,选了处隐蔽却视野良好的角落,示意殷笑过去休息。 然后他拿出身上的食物和水,简单清点了一下。 肉干不占地方又顶饱,节省一点,再坚持两人倒是不成什么问题。水是早上离开村子时在大牛家灌得,一共两个牛皮袋,现在还剩一袋。坚持不了太久。如果实在不行,还得回到那个村子里去寻找水源。 清点完毕,他问了身边的人一句,“你饿没饿?” “不饿。”殷笑语调怏怏地,“我现在哪还有心情吃东西。” “呵……”秦穆低声笑了出来,“这倒真是难得。” 殷笑听出他话中地讽刺意味,却没有还嘴。甚至连白眼儿也不冲他翻了,仍是耷拉着脑袋坐在那发愁。 “唉……”秦穆看着她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叹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别愁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有办法的,难不成我们两个还能一直被困在这里?” “就怕找到路之前先饿死了。” “你不是不饿么。怎么说着说着又回来了。”秦穆略感无奈。 殷笑郁闷地看他一眼,“今天不饿,明天还不饿啊。而且不想吃东西,不代表不会被饿死啊。” “不会的。”他往她身边蹭了蹭,试探着揽住她的肩膀。见殷笑无心反抗,干脆将人全部搂进了怀里,“大不了我们每天和大牛偶遇一次,去村里蹭吃蹭喝。反正他也不记得我们是谁。” 然后话一出口,他蓦地愣住。 殷笑显然也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两人同时看向对方。 目光相碰,殷笑缓缓吸了口气,“每天和大牛偶遇一次。秦穆,你为什么觉得我们每天都会遇见大牛?” 秦穆浓眉紧锁,他默然了一瞬后,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刚刚就是一刹那的感觉。总觉得好像有些事情,明天还会再发生一遍。” 殷笑不由咧嘴……这可这不是个好的感觉。 秦穆继续说道:“起初回到这里的时候,我以为是鬼打墙。但再次看见大牛,我就可以肯定不是。就算他是假装不认识我们,可他车上的那两只麻袋,和昨日摆放的一模一样。其中一只封口那里有磨损,昨天我也看见了。我觉得不像是巧合。” “那你觉得是什么?”殷笑刚倒下没多久汗毛再次根根颤栗,秦穆说的这些,她昨日并未注意过。“的确不是鬼打墙。”她边说着,边在自己的眼前比划了一下,“鬼打墙骗不过我的眼睛,对于我来说没有用。” “我倒希望问题是这么简单。”秦穆苦笑,搂着她的胳膊紧了几分。这样一来,她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几乎是亲密无间地依偎着他。 可她心事重重地,并未发现这样又什么不妥。 过了会儿,她闷闷地开口,“秦穆,如果真的想你想的那样。恐怕我们两个无论是去溪边,还是选择另外一条路,恐怕最后都只能回到这个地方。然后再和大牛相遇。” “也未必。”秦穆语气轻松下来,比她乐观许多,“明天试过再说吧。不试过怎么知道结果。”说着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一记,“殷笑,这不像你啊。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了。”殷笑咧嘴苦笑,“秦穆,有些事情我不怕,是因为我能够预感到危险,或是预感不到危险。可自从昨天进了这个村子……”她忽然停顿下来。 “怎么了?”秦穆轻声追问。 殷笑缓缓做了个深呼吸,“我总觉得这里隔了一层什么。我知道有不好东西,却无法感知到危险的具体存在,更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应变。那种飘忽朦胧,不可捉摸的感觉。我下山之后,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不怕,有我。”秦穆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都说了,最坏的结果就是一起在这里做一对同命鸳鸯。” 殷笑无语,“你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他语调平淡,但似乎又流露出一丝认真。 殷笑无心思考他的情绪,只靠在他怀中不再言语。 屋外夕阳渐沉。本就光线不足的小木屋里,变得愈发昏暗。 秦穆拿过水袋,拔出塞子送到她嘴边,“喝点水,然后睡一觉。明天我们不回溪边,走另一条路试试。”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知不觉地依赖 殷笑这一晚睡得出乎意料的踏实。 第二日天色将将放亮时,两人一起醒了过来。 屋外山林晨雾未散,一片清冷寂静。 吃了点肉干果腹,两人便出发上路。 今天的天气同样不错。山路坑洼不平,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的踪影。 殷笑心情有些沉重,一改平日的话唠。只一边安安静静地跟着秦穆身旁,一边时不时地瞥一眼日头移动的方向,刻意留心着时辰。 她记得昨日走到岔路口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两人今天大概早出发了一个时辰,行进的速度也稍快。这样一来,中午之前便能到达那里。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两人就这么脚步不停的走到了午时过半,也没有看见昨日那条岔路。 这情形叫人忍不住心底发慌。 殷笑急忙扯了扯秦穆,而他明显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两人一起停了下来,互相对视一眼,皆默然无声。 小片的功夫后,还是殷笑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会不会是我们两个走错了路。” 秦穆还是抿唇不语。 见他不说话,她也跟着再次沉默下来。其实她自己也清楚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么白痴。 这段山路虽有些蜿蜒,但却没有分岔。两人沿着一条路往前走,怎么可能走错。就算是走反了方向,那么早应该到达曾经借宿过的徐家村。而不是还停留在这前后不见尽头的路上。 一片寂静中,殷笑的心情愈发沉重。 过了会儿,她还是忍不住又问,“到底怎么办?你倒是说句话啊!” “殷笑……”秦穆终于开口,可却是语出惊人,“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一个人能离开这里么?” 她愕然惊愣,看着他好半天也没琢磨出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你想撇下我,一个人离开?” “不。”秦穆摇头,然后伸手握住她的肩膀,神色极为郑重,“是你离开。” “我离开?”殷笑疑惑轻喃,还是不懂。 秦穆缓缓吸了口气,“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用尽所有办法都找不到出路的话,你就离开,不要再管我。” 殷笑再次怔住,继而瞠大双目,“找不到路我怎么离开?!” “你能的!只要你想。”秦穆一字一顿,然后直视着她的目光,从她衣领中扯出了那枚银戒,“殷笑,虽然不知道这枚戒指到底有什么魔力,可它几次都能帮你度过危机,相信这次一定也能的。所以,真的到了最后一刻,想办法离开这里,不要管我!” 殷笑听着他的话,一颗心忽然忍不住微微颤抖了几下。 不是因为可能将要面对的最坏的选择。而是…… 那枚戒指她能自由活动后,便从指上摘下,又戴在脖上藏在了衣领里。如果不是秦穆刚刚将它扯出,她几乎都要忘记了它的存在。就连前日在大牛家的厢房洗澡时,她也没有想起它。尽管不到关键时刻,她从来不愿意主动使用它。 想到这里,她忽然一阵失神。 自打下山以来,她经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困难。可每一次,她却都没放在心上。诚如秦穆所言:船到桥头自然直,她以前一直都是这种心态。而且无论遇见什么,她都觉得自己最后能有办法解决。 可从什么时候起,她真的开始不去独立思考了。而是先问上一句“王爷,我们该怎么办?” 起初是嘴上问一套,心里想一套。后来是不想自己担麻烦,想着先将秦穆这个大树推在身前遮风挡雨,自己偷懒省事。再后来……似乎真的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依赖。尤其是在经历的湖中的危险,两个人一起在这山林中醒来之后。 这样的感觉,很久很久以前,她只对师父有过。 不对不对,这样是不对的! 她怎么能够对一只喜怒不定的王八产生这样的信赖。一定是因为这荒山野岭没有第三个人的缘故! “殷笑,你怎么了?”见她面色苍白,许久不语,秦穆隐隐有些担心。 “我没事。”她忽然拨开了他的双手,往后退了半步。 秦穆一双手顿在半空中,因着她突如其来的躲避眼神微微暗淡,“殷笑……” “你先别过来!”殷笑双手交叉胸前,做了个防御的姿态,“我现在心情有点乱,我需要思考一下。所以我们两个暂时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好!” 秦穆神色微滞。 “好。”他缓缓吐出一个字,说完主动往后退开半步。 殷笑将那枚银戒又塞回衣领,口中飞快道:“你放心,真到了关键时刻,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你,自己想办法离开的!不用你嘱咐。” “呵……”秦穆轻声笑了出来,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如水,“只要你能平安就好。” 殷笑忍不住抖下一身鸡皮疙瘩。想了想,又道:“那个,你放心。我就算自己离开了,也不会撇下你不管的。我会找人来救你。”说着摸了摸下巴,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灵慧那个牛鼻子,也就有点小道行,找他肯定是没用了。上次那个巫姜什么的,本事倒是挺大。我估摸着他应该有办法。” “嗯。”秦穆点头,语气中不无戏谑道:“殷女侠有情有义,秦某在这里谢过了。” 殷笑扁了扁嘴,没顺着他的话继续玩笑。 秦穆这时忽然叹息,比方才严肃许多,“殷笑,若是走到那一步,我遇见了什么不测的话。你你拿着我给你的玉貔貅,去京城找禁卫军副统领陈魏之。他会继续帮你找师父的。” 殷笑听着他的话眨了眨眼,心里一阵不踏实,“秦穆,我怎么听你的话像是在交代遗言。” 秦穆不以为意地笑笑,“我的遗言早就写好了。领兵之人,说不定何时便葬身沙场。今天算是对你有个交代,既然答应了帮你找师父,自然要践诺。省着你一辈子都念叨我是个不遵守承诺的卑鄙小人!” “呃……”殷笑顿时微觉尴尬,“我有那么刻薄么?” 秦穆没有再说些什么,只率先转了身,继续前行,“走吧。看看这条路往下去,到底有什么妖魔鬼怪等在前方。” 殷笑看着他的背影怔了怔,急忙抬脚跟上,蹿到了他身边。 然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袖。完全将刚才要暂时和他保持距离的话忘到了脑后。 秦穆这一次并没有回握,只是对她的动作假做不知。他余光轻轻瞥了身侧的人一眼,唇畔笑意渐深。 昨日的岔路口始终没有出现。 可山路两旁的景象却渐渐变得熟悉。 殷笑左右四顾着,眼皮忍不住突突直跳。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又走回来那所破旧的小木屋附近。 这情况,倒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了。 秦穆扯着她停下脚步,颇为无奈地低笑出声,“就是不知道今天大牛会不会还推着车从这里经过。”结果话音刚落,殷笑耳中便隐隐约约听见车轴声从远处传来。 “来了。”她也跟着笑,说完拉着他往路边让了让。 远远地,一个人推着独轮板车,正朝这边前进。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默契地闭口不言,等着他走过来。 同之前两回相遇一样,大牛看见两人时的目光同样是陌生、惊讶,同时又带了几分犹豫和探究。 然后,这一次不等他出声,殷笑已经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主动开口道:“这位小哥,我们是过路的客商,遭遇劫匪和家中仆人失散迷了路,请问这里什么地方?” 大牛急忙控制住板车停在原地。他仍是腼腆的红了脸,不敢和殷笑对视便将视线转向了旁边的秦穆,“公子和夫人有礼了,这里是依莲山。” “多谢小哥。”说话的仍是殷笑,她往旁边挪了挪,再次凑近他,“请问小哥贵姓,如何称呼。” “徐……我姓徐。夫人叫我大牛就好,不必客气。” “哦,徐小哥。”殷笑点点头,笑着瞥了秦穆一眼,“不过小哥好像误会了,我们不是夫妻。而是兄妹。” “你们不是夫妻?!”大牛骤然提高了音调,显然是十分惊讶。 殷笑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她扭头看了秦穆一眼,后者同样神色有些微妙。他们两个前日虽然接了大牛母子的衣服穿,但天亮离开时又换回了自己的。她现在披散着头,完全不是妇人的打扮。姑娘家的清白名声极为重要,所以即便是和秦穆一起,通常情况下,也不会有人在不确定两人关系时,贸然就将他们人做是夫妻。 而且刚刚她否定自己和秦穆关系时,他的反应是不是太过激烈了一点。就好像本身已经得到肯定的认知忽然被推翻了。 “对不起对不起!”大牛焦急的声音响起,语无伦次地道着歉,“我……姑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忽然就觉得您和这位公子是……对不起!我实在不是有意的。” 殷笑看着他自责的神情,并没有说话。 秦穆这时缓步走到了她身边,和她对视一眼后,低低地开口,“大牛,你当真不认得我们了么?” “什么?”大牛愣住,然后奇怪道:“我与两位素不相识。自然是不认得的。”话虽这么说,可仍是目光惊疑不定地打量起两人。 过了会儿,他摇头,“我的确不认得两位。” “唉……”秦穆叹了口气,神情中隐约流露出一丝惋惜,“我们家几年前有个短工也叫大牛,和徐小哥长得有几分相似。刚刚大概是我认错人了。” “这样啊。”大牛憨厚的笑笑,“我活到现在也没去外面做过工,公子一定是认错人了。” “嗯。”秦穆点头,拉着殷笑侧身让路,“我们在这里等一下,过一会儿家中仆人说不定会找来。徐小哥请便。” 大牛边答应着,推着车从两人身前经过,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这山中盗匪横行,两位若是天黑前还等不到家人。就沿着这里一直往前,可以来我家中暂过一夜。我就住徐家村。” “多谢徐小哥。”秦穆也不客气,眼见着他推车走远后,扯了扯殷笑的衣袖,“走,我们偷偷跟在他身后去村子里看看。说不定所有的古怪都可那村落有关!” 第一百六十九章 意想不到的故人 所幸那所村子还在那里,并没有凭空消失。 两个人跟的并不太紧。只隐蔽在树丛后面,远远地看着大牛推着车走进村口,一路往前直奔家中。然后又见那须发的花白的村长出现在村口附近的路上,晃悠一圈后,往左拐去。再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便没有看见其他任何人影。 殷笑想了想,从树丛后绕出,走向了那块地碑。 秦穆也没阻止,缓步跟随上去,和她并肩站定后,低声问道:“你又发现了什么?” 殷笑一边低头端详,一边摸着下巴,“没发现什么。就是觉得这块碑让怪怪地,和这里的气场有种说不出的不协调。” “就像山坡上的那所房子一样?”秦穆问道。 “还不太一样。”殷笑皱眉思忖了片刻,也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蹲下身,闭目凝神,将手指触上那块石碑。 那一瞬间,纷乱的奔跑声混杂着凄厉的哭嚎在脑海中骤起。亦如在大牛家借宿那晚,梦中听见的那般。 一阵寒意突然自心底升起,顷刻间便奔涌至四肢百骸,席卷全身。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急忙撤回手。然后因为动作幅度过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秦穆也没伸手去扶。他身子一矮,干脆在她身旁蹲坐下来。 “怎么了?” “不知道。”殷笑用力摇了摇头,一脸心有余悸地样子。她将刚才的事情简单讲了边,皱着眉说道:“这地碑肯帝是记录下了什么。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没有办法清晰完整地读取到。”可明明……她的感知力要比刚下山时要敏锐许多。 殷笑眉头越皱越紧。 咬唇思略思索了一秒,她从衣领后面扯出那枚银戒。刚准备戴在指上,再重新感应一次,秦穆却扯着她突然站起,紧接着向后急掠躲入了路旁的草丛里。 殷笑毫无准备,被他带的脚步踉跄。然后才刚站稳脚跟,就看见两名村妇挎着篮子从村内走出,经过地碑旁边的小路后往右一转,进了东边第二户人家的院子。 她不自觉地轻轻吁出口气,靠着身后的人渐渐放松。 其实仔细比较起来,还是秦穆的应变能力要比她快上许多。虽说她也能感觉到周围人的气息,但多少要集中精力才行,还做不到一心多用。而且,就算是感觉到了,很多时候也是脑袋比身上快。心里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身体却无法在第一时间就做出应变。 等等! 想到这里,殷笑心头忽然一凛。 人的气息…… 她竟然一直都忽略了! “秦穆。”她转头看向身后的人,身上不自觉的发凉,“我之前认为这村子没问题,是因为没有感觉到不好的东西。但是仔细想想,大牛母子也好,还有那位村长也好,甚至是刚刚从这里经过的那个村妇,我都看不到他们身上的气运!” “你看不到他们的气运?”秦穆眸中闪过一丝惊疑。 “嗯。”殷笑点点头。嫌解释太多麻烦,便极为简短地说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什么东西在我眼中都是有气场的么。人一样啊!我能看见人身上的气场变化,继而判断出短时间内的运势。但是这些人……我看不见他们身上的气场。” “所以呢?”秦穆眉梢微挑。 殷笑却突然一摊手,“我也不知道!” “…………”秦穆看着她,一阵无语。 殷笑对他眼中流露出的鄙视视而不见,只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不过倒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这地方的山川土地虽不是最好的吉脉,但也还算不错。如此说来的话……不是这个地方影响了徐家村的人。而是这些人才是问题关键所在。解决了这个,我们应该就能出去了。” “怎么解决?”秦穆不由轻嗤,“都杀光?说不准这些人根本不是人,都是一群鬼。” “不是的!”殷笑否定的斩钉截铁,“他们不是鬼。虽然很微弱,但我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生气。鬼魂是不会有生气的。” “要是刚死的呢?”秦穆反问,“我听灵慧说过,刚死的人魂魄会带着生气。” “肯定不是!”殷笑鼓了鼓腮帮子,眼睛微微瞪圆,“死人就是死人,和活人不一样的!而且你身上煞气那么重,什么鬼能进你的身。早就被你克的魂飞魄散了!” 秦穆看着她那副样子,忽然就不想反驳了,只想捧起她的脸在她的颧骨上咬一口。 他轻叹一声,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纵容和无奈,“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殷大师说说,我们两个接下来要怎么办?我全听吩咐。” “我……”殷笑忽然语塞。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转了圈,转瞬间又有了主意,“既然地碑我感应不出什么。那要不,我们去大牛家后院山坡上那所房子里看看?” “好!”秦穆点头赞成,毫无意见。 可要到那所房子里去,就必须从村头走到村尾,穿越整个村庄。 这徐家村虽然看上去人口不多,但鉴于很有可能住了一村子的妖魔鬼怪,两人决定等天黑再动身。 其实从村外绕路也可以到达那里。 然而有了这两天的经验,秦穆怕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再不知不觉又走回和大牛出于的地方,便决定放弃。 此刻已经是快要到申时末,夕阳斜坠,余晖炫目。 村中人家开始生火做饭,家家户户陆续升起了炊烟。米饭香气随风飘散到村口,隐隐约约萦绕鼻端。 殷笑闻着这味道,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脑袋里不断盘算着,出去之后该吃什么解馋。 一块肉干这时凑到她唇边。 “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吧。”秦穆边说着,边将水袋也递给了她。 殷笑接过来掂了掂,发现只剩下半袋水,便摇了摇头,“我不太渴。”说完拿过肉干咬了口,只觉得又干又硬,硌得牙疼。 秦穆扫了眼她已经起皮的嘴角,叹气道:“水你不用省着喝。村尾那里有水井,既然已经来了,等下再打就是。” “哦。”殷笑应了声,这才拔开盖子喝了两口,然后递还给他。 她两瓣红唇被水珠浸润的晶亮。秦穆视线所及,喉咙忍不住一阵发干。他急忙瞥开视线,可脑海中却忍不住浮现出将它们含住狠狠吸吮的画面。他暗自吸气,努力平复着心绪,控制自己不上去将她扑倒。 殷笑丝毫不知他内心痛苦,一边嚼着肉干一边忍不住唉声叹气。吃饱喝足了,又将他当成靠垫,开始昏昏欲睡。 眼看着天色渐渐擦黑,秦穆终于平复了体内的躁动。 他低头看了眼靠在自己怀中,似乎已经睡熟的人,正想动一动换个姿势。她忽然倏地睁开眼睛,“扑棱”一下自己坐了起来。 秦穆一愣,“你又做梦了?” “不是梦!”殷笑一个姿势太久身子有些发麻,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满眼警惕地左右四顾,“刚才我感觉到这村子里的气场有波动。” “气场有波动?!”秦穆也跟着站了起来。 殷笑却没回答。她闭上眼睛,努力感受着。再睁眼时,视线正好指向村尾的山坡上,那所院子所在的地方。 “不等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她一步跨出草丛,还不等迈出步子,秦穆便从身后栖近。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几个起落两人已经到了村子中间。直奔大牛家后院的山坡而去。 越接近那里,殷笑便感觉到气场波动地越强烈。 仿佛有一种力量,尝试着想要撕裂什么。 那院子离近了看更显破旧。荒草丛生,屋檐塌陷,有几扇窗子也摇摇欲坠。 秦穆在半空中快速扫了眼,见没有什么危险,便带着殷笑直接落进院中空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波动气场的力量也消失了,一切又重新平静下来。 殷笑疑惑地怔了怔。尚来不及仔细思索,那浓重的悲伤和恐惧便犹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仿佛要将她淹没吞噬。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秦穆怀中缩了缩。 可身后的人这时却神情一凛,浑身都紧绷起来。 “屋子里有人!”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便带着殷笑一起飞身而上,蹿到了门口。 这一下殷笑听见了动静。隔着破旧的门板,屋子里有人在压抑着音量,低低地咳嗽。 两人迅速地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默契地一个转身退回到院中安全的位置上,抬手结印随时做好攻击准备。一个稍稍侧身,抬腿用巧劲踢开了房门。 老旧的门轴发出“吱扭”一声轻响。 不等秦穆闪身入内,一张长方形的黄纸带着劲风“嗖——”地迎面飞来。 秦穆想也不想,直接抬手用掌风拍开。那纸半路改了方向,在院中爆出一道火光。 然后借着这短暂却耀眼的光亮,屋内和屋外的人同时看清了对方面容。再然后,两男一女的声音重叠响起,语气皆是无比惊讶…… “王爷?!” “怎么是你?!” “牛鼻子灵慧?!” 第一百七十章 抽丝剥茧 秦穆踢门的时候很有技巧,只是震折了门闩,并没有对门板本身造成损害。 殷笑眼见着灵慧道长将门关严,屋子里立刻深深不见五指,黑的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一点火光骤然亮起。 借着昏黄的光线,殷笑这才发现这间屋子的窗户,都从里面用东西遮得严严实实。怪不得她刚才会特别的黑,连外面的一丝月光也没有泄露进来。不仅如此,屋子的每一面墙壁上,都端端正正贴着张符。符的周围龙飞凤舞地画着各种诡异的线条和符号。 殷笑不由得嘴角抽搐两下。斜睨了一眼身旁的秦穆,发现晖王殿下也微皱着眉头。 灵慧道长毫不在意两人的目光。 点亮了火折子后,他转过身借着亮又检查了一边门板。随后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小心翼翼地贴在了门缝儿上。 “道长,你这是做什么?”殷笑终于忍不住问出声。 “嘘……”灵慧急忙转身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一边走到墙角点亮一盏小油灯,一边压低嗓音道:“小丫头懂什么!你以为这村子里都是些什么人?!若是被他们发现了,我们几个恐怕都得葬身于此!” 他此言一出,旁边的两人立刻诧异的对视了一眼。 殷笑歪着头看向灵慧,“没那么严重吧。前晚我们还在一户人家借宿来着。” “什么?!”灵慧顿时惊得跳脚。随即意识到自己嗓门儿大了,急忙捂住嘴。警惕地沉默四顾。 他这反应,又让秦穆和殷笑不禁面面相觑。 过了一小会儿,见一切没有异样,灵慧道长才稍放松下来,看向秦穆道:“王爷,您是怎么跑这儿来的?” 秦穆没说话,上下扫视了一眼比他们两人还狼狈的道长后,不答反问,“先别说我们。这村子里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让道长如此谨慎小心!” 灵慧一阵静默,然后长叹一声,说出句让两人都震惊的话,“这徐家村上下百十口人,早在六十多年前,就已经悉数死于山匪刀下,哪里还有村子,哪里还有人!” 六十多年前的湘湖两岸盗匪横行,无数渔民百姓不胜其扰。后来先皇彻底巩固边境后,痛下决心成立了水军剿匪,方才保得一方百姓安宁。 六十年前的灵慧尚还是个孩童,跟随在师父身边云游四方。 师徒二人行至清平府时,当地府衙特意上门求见。恳请灵慧的师父帮忙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 灵慧的师父要比徒弟靠谱儿的得多。真正的修道济世,一身仙风道骨。问及府尹缘由,这才知道山中竟然有这么个村子,百余条人命一宿之内悉数死于山匪刀下,连尚在襁褓的婴孩也没能幸免于难。 而且更让人愤怒的是。因为徐家村实在偏僻闭锁,事情发生后,竟然足有月余都无人察觉。直到两名盗匪因其它案件落网,挨不过刑讯交代出了以前的恶性,当地官府才知晓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当时的府尹是个笃信鬼神的胆小之人。自己任上横死了这么多无辜百姓,他深感不安。在加上当时发了一件怪事:就是派去进山查看的两伙捕快,一伙有去无回。另一伙在熟悉道路之人的指引下,竟然没找到地方。那府衙更觉得是冤魂作祟,或是上天报应,日夜寝食难安。 正好听闻灵慧的师父云游至此,便急匆匆备下了厚礼,恳请他做法超度,安抚亡灵。 说到这里,灵慧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师父道法高深,虽说不能点石成金,呼风唤雨这样夸张。对付普通的妖魔鬼怪根本不在话下……” “那后来呢?!”殷笑受不了他啰嗦的前缀,心急地插了一句。 “你倒是慢慢听我说啊!”灵慧不满被人打断,狠狠地瞪她一眼,转眸却对上秦穆暗含警告的目光,心里一突。他不好态度转变的太快,只好讪讪地继续说道:“师父他老人家答应了做法事,于是当时的府尹便派了府丞和熟悉道路的捕快陪同。我们那一次倒是顺利找到了地方,路上也没遇见什么危险。只不过,到了地方之后,师父他却没有进村,只在村口前便停了下来。”灵慧话音停顿,皱了皱眉,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我记得师父当时盯着那块地碑出神了许久,然后忽然叹口气,转身就走了。等回到府衙后,他嘱咐当时的府尹张贴告示,勒令百姓不要再来这里。” 那块地碑果然有问题么…… “那你师父当时有没有说什么?就那么转身走了,一句也没交代?他就算让府尹张贴告示不许人去,也总得有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啊。”殷笑又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没有。”灵慧道长缓缓摇头,“师父没有多说什么。以他当时的名望,只需交代一声,府尹自会照办。即便不交代缘由,也无人会反驳。对了!”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我记起来了!” “什么?”殷笑眼睛一亮。 “回去的路上,我隐约听见师父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有违天道,来晚一步之类的。” 原来都是些废话。 殷笑泄了气,转过头去,完全不想搭理那个长了山羊胡的牛鼻子。 “道长……”秦穆这时不再沉默,低声开口道:“找你这种说法,那这村子岂不是成了鬼村?”说着,他将两人如何在湖上遇难到了这里,以及这两日发生的怪事说了一遍。 灵慧道长听后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只苦笑了一声道:“贫道这几日的遭遇,与王爷差不多。只不过……这村子里的人应该不是什么鬼魂。若真是鬼魂的话,贫道也不放在心上了。” 这说法倒是和殷笑的吻合。可不是鬼魂的话,又是什么? 秦穆眉心微微隆起,旋即又舒缓开,“道长,你是如何到这里的?” 听见这个,灵慧道长已经不是叹气了,简直顿足捶胸,“贫道炼丹需要一味药材,是来这山中采药的。结果迷了路。然后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这里。大概是因为小时候随师父来过,所以觉得眼熟吧。没想到竟然出不去了。不瞒王爷,贫道已经在这里逗留五六日了。” “这五六日你一直呆在这房子里么?”殷笑问了句, “没错。”灵慧捋了捋山羊胡,“幸亏我身上带了不少的干粮和用品。不然早就饿死了。” 殷笑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那你就没觉得这间屋子有什么不对劲的?” 灵慧被她说的打了个激灵,顿时又警惕起来,“这屋子有什么不对劲。”说着从怀中掏出张符咒,一副随时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殷笑看着他一阵无语。她估摸着,要是真将自己在这里感应到的东西说出来,这牛鼻子老道会立刻将房盖掀开。 于是转移话题道:“道长,刚才我在村口那里感觉到此处气场波动,才和王爷赶来的,是你想到了什么出去的办法么?” “的确是我刚才在布阵做法。”灵慧道长一张老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有些窘迫道:“本门术法中有一种强制冲破结界的方法,我想着这村子让人无法出去,会不会是周围也有什么结界,就想着试一试。结果学艺不精,失败了。” 难得他自谦了一回,殷笑决定不嘲笑他。然后电光石火间,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 徐家村全村死于山匪刀下。那么她在大牛家借宿那晚听见的声音,还有刚才在地碑上感应到的,极有可能就是当时的血腥混乱的情景。那她在这间屋子里感受到男人的痛苦和绝望又是因为什么?如果诚如大牛所言,这村子也是徐家村的一部分,为何偏偏这里是空着的? 太阳穴忽然一阵跳痛,她抬手摁了摁。就听见秦穆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略带了分关切,“不舒服?” 她有气无力地“嗯”了声,“想太多头疼。” “那就歇一歇,我来替你想。”秦穆揉了揉她的额头,转眸看向灵慧道:“道长,你刚刚说这几日和我们遇见的情形差不多。到底是怎么个差不多法?” 灵慧答道:“就是和你们一样,不断在转圈。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会回到最初来到这里的地方。” “最初是哪里?你没遇见大牛么?”秦穆又问。 “村口。”灵慧道长边回忆着几日的情形,边缓缓道:“贫道是沿着那条路一路到了村口,其实看见徐家村的地碑时,我还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进来了,然后又遇见了村长。” “你没有借宿么?”殷笑插了一句。 “没有。”灵慧摇头,“我只是和村长问了路便离开了。那时候是早上,我以为一天时间能到镇上,谁知道却走不出去。结果第二天一早,又回到了这村子再次碰见了村长。在后来和你们一样,那老头儿不认识我了。后来又试了几次,还是如此。再后来我想起了当年的事,就先躲在了这里。” “等等!”殷笑猛地发现了什么。她直视着灵慧道长,眼神灼热晶亮,“道长,你是每一次都在早上走回村口么?无论何时出发,走了多远!” 第一百七十一章 记忆中的村庄 “我想想。”灵慧道长捋着胡子仔细回忆片刻后,方才谨慎地点头,“没错。的确如此。不管我何时出发,选择哪个方向,走多远的路。都会在同一时间里回到最初的地方。” “那你遇见过路边那个小木屋么?”殷笑问道。 “小木屋?”灵慧道长满脸疑惑,“什么小木屋?” 殷笑咬了咬唇。瞥眼看见旁边有根细木棒,便拾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地面。“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秦穆抬手搭上她的肩膀,安抚性地轻捏了两下,“我能听得懂。听不的地方,或许就是关键所在。” “好。”殷笑点点头,用棍子在地上画了个圆圈,在里面写了个徐字,“假设里就是徐家村。”说着又画了几条向外伸展的直线,代表通往外面的山路,“正常情况下,我们沿着路走,是可以出山的。可现在却因为某种原因,这些路却被扭曲成了一个圆圈,而我们就围着这个圆圈,不断地循环往复,兜兜转转。但是……”她话音一顿,在旁边飞快的写下了“虚实”二字,“但是山川河流,地理变迁,并不是轻易能做到的。既然有路进来,也一定有路出去。我不觉得是这里真正的地理形态被扭曲了。徐家村灭亡于六十年前,村里的人不是鬼魂,此处也没有障眼法,如果有,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所以……我忽然觉得,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存在于现实中?!” “不存在于现实中?!”灵慧道长惊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殷笑被他问的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想法。”秦穆思忖着开了口,“只不过……如果我们现在是在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地方,那这里又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殷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脑海中明明有许许多多凌乱的线索不时闪现,但就是捋不出个头绪,也找不到那个关键。 头顶忽然一沉,随即被人轻拍了两下。 殷笑“诶哟”了一声,一抬眼正对上秦穆漆黑深邃的双眸。她微微一怔,然后在他的注视下竟奇迹般的心绪渐渐平稳下来。 秦穆挨着她的肩膀席地而坐,从她手中拿过那只细棍,“现在最主要的是如何出去。”说着,他在地上分别画了两个方框,“殷笑,我们撇开你的想法是否成立先不论。只说说这几天的一些事情。” 他在其中一个方框上写了个“同”字,“先说说我们和灵慧道长的相同之处,那就无论什么时出发,选择哪一条路,都会回到最初时来到这里的地方。还有就是这村子里的人,徐家村的人死于六十年前,可你和道长却又一直认为这里的人并非鬼魂。那它们是什么?” “这些人会不会是后来的?”殷笑插了一句。 “不会。”秦穆否定道:“大牛不知道湘湖水军,也不知道依莲山改了名字,更不知道双喜镇毁于天灾。至少第一点就可以证明,他们不会是后来人。”说到这里,他猛地想起什么,眸光一闪看向灵慧道长问道:“道长,当年的事你既然多少经历过,那么你可还记得徐家村的惨案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这……”灵慧道长眉头微皱,老半天后才有些为难道:“实在记不得具体时间了。应该就是三四月份的样子,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嗯。”秦穆应了一声打断他,转头看向殷笑,“你还记得昨天我和你说过的么?” 殷笑疑惑地看他,“你昨天说过的……” 秦穆自顾自地接下后面的话,“我说这些的衣着和时令不符,都十分厚重。” “啊!”殷笑惊呼,似乎想到什么,但一时间又不甚明了。 秦穆也没追问催促,只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但是我们所感受的温度,却仍是和进到这所村子之前一样,并没有发生变化。所以你说这里很有可能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地方,我觉得也对,却也不对。” “也不对也不对?”殷笑眨巴着眼睛,满脸迷茫,“你这一说我更糊涂了。” 秦穆低头思忖了片刻,轻声叹了口气,“怎么说呢。诚如你所言,山川河流不可能说变话就变化。我们现在走不出去,很有可能是一叶障目,迷失在虚妄之中。可我们却实实在在地能感受到现实中的温度和声音,正常人的感官也没有消失。” “王爷……”灵慧道长犹豫着开了口,“刚刚听王爷所言,贫道倒是忽然想起了门中的一件密事。” 秦穆偏头看他,挑了下眉稍,“道长请讲。” 灵慧道长捋了捋山羊胡,“贫道有位太师叔祖,道法修为皆在太师祖之上。他年过古稀时,忽然得以悟道,便去山中坐化。可结果却未能飞升成仙,而是悄然离世。门下弟子发现后,将他埋葬。可没过几日,太师叔祖却又出现在众人眼前。” “是魂魄归来了么?”殷笑问道。 灵慧道长摇了摇头,“起初门下弟子也都这么认为……” 道门之中,术法高深的得道高人死后的确能魂魄不散,在世间徘徊许久。所以门中弟子见他返回,也并未惊讶。只以为是他心中对师门仍有留恋,方才徘徊不去。可灵慧的太师叔祖显然不是。他回到门中之后,便如同平常那般,每日打坐吐纳,悟道求仙。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世上。 时日一久,陆续有人发觉到事情异常。 可当时灵慧的太师祖外出云游,不在门中。他们无法禀告掌门做主,又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于是便有几人直接找上了灵慧的太师叔祖,将他已经故去的事情说出。 灵慧的太师叔祖听闻那些的人话之后,并不相信。只当是门下弟子调皮,同自己开的玩笑。他为人随和,平时也常有小辈找他嬉闹。可直到那些人将他带至自己的坟前。 “太师叔祖看见刻着自己名号的墓碑后,很是惊讶。随后叹息了一声,便在众人眼前立刻化作青烟而去。”灵慧道长说完最后一个字,也发出一声长叹。那又惋惜又惊奇的神情,仿佛当时情景,他曾亲身经历过一般。 旁边殷笑和秦穆面面相觑,半晌没言语一声。 灵慧道见两人不说话,也不觉尴尬,继续不紧不慢地自顾道:“我曾经问过师祖,太师叔祖之事,究竟是何缘由。师祖说太师叔祖之所以能够“死而复生”皆是因执念而起。修道之人本就心念坚定,再加上常采日月之精,灵气充沛。普通人若是因执念过重,魂魄不散,久而久之,必为厉鬼。可太师叔祖的魂魄已经归去,所以只剩下了一股执念。” 秦穆抿了抿薄唇,闻音知意道:“那照道长的意思,这村中之人,也如同令太师叔祖一样,也是没了魂魄的一股执念?” 灵慧道长点头,“贫道觉得极有可能。” “可他们并不是修道之人啊!”殷笑疑惑不解,“而且这地方也不是灵气汇聚之所,怎么可能全村人都死后魂魄归去,却又执念不散,如同常人般每日起居生活。” “或许就在他们死之后,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秦穆边说着,边用手中木棍在地上随意乱画,“当时府尹请道长师父做法,他来此后不是说过:有违天命,来晚一步之类的话。想必在他来此之前,此地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才使得这全村之人都如道长太师叔祖那般“死而复生”。” 殷笑歪着头想了想,“那道长,你的太师叔祖也每日都重复做着相同的事情?”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灵慧道长叹气,“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师父好像说过,太师叔祖仙逝前曾练了半套剑法。他死而复生之后,每日也还是之练半套剑法,明明已经十分娴熟,却始终不曾进展下去。” “所以……”殷笑摸着下巴,从旁边又捡了根棍子在地面上敲敲打打,“所以这些人,不单单是活在执念中,还是活在记忆里。他们相信自己活着,所以才能继续存在于这世上。可又因为他们与正常人不同,无法真正继续后面的生活,便日复一日的,重复着以往的记忆。可能是死前的某一天,也可能是死前的某一段。或许是原封不动的循环往复,也可能是顺序错乱。” “嗯。”秦穆点头赞同,“极有可能。而且显然这徐家村里情况,是在不断重复着同一天的记忆。” 殷笑接话道:“因为每个人每天做的事情不同,记忆也不同。所以我们和道长经历的才会有所区别。” “嘶……”灵慧道长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突发奇想,“如果我们真是被困在了这些村民的执念和记忆当中,那是不是只要打破这些人的记忆,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这村子便会消失,我们也就能出去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逃出生天(一) 灵慧道长的提议倒是可行。只不过如何让徐家村的村民认识到自己已经死去,这是个难题。 普通人能够死后流连世间,证明他们对尘世的眷恋和执着,可能已经不是“疯狂”两字能够形容。而且按照秦穆的推断,如果这里的诡异情况,真的是因为某种变故的话,那么这变故会不会仍旧有影响,目前也不好说。 但无论如何,三人都一致认为应该主动出击,不能够继续坐以待毙。 殷笑回想了她和秦穆这两人的经历,又仔细询问过灵慧道长的遭遇。对比之后,总结出了几处或许可以用来击破的疑点…… “虽然我们和灵慧道长一样,都会转回最初来到这里的地方。可道长每一次重新回到徐家村的时间和地点都是相同的,从来没有变化。” “但是我记得,我们最初遇见大牛是在中午左右。可是第二天他送我们离开,我和王爷再走回到那所路边小屋时,却已经是黄昏,而我们依旧遇见了他。” “等到第三次我们遇见大牛的,时间和初次一样是在中午。但这一次,大牛却自然而然觉得我和王爷是夫妻。所以,极有可能初遇他时,王爷给我们两人编排的身份,在他脑海中形成了一定印象。” 说到这里,殷笑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不管怎么讲,这两次的不同都出现在了大牛身上。我想,会不会是他的执念和记忆并没那么深刻,所以我和王爷的出现,让他的生活轨迹没有完全按照之前的状态循环下去,而是出现了一些偏差。或许……我们可以先从他身上入手。” “怎么入手?”灵慧道长急匆匆地问了句。 “很简单!”不等殷笑回答,秦穆便插话进来。他幽暗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视而过,“明天中午我们再去路上堵他,然后直接告诉他,他早就已经死了,该去哪去哪!”说完伸手将殷笑扯进怀里,“早些睡吧。” 殷笑“哦”了声,习惯性地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这所房子里那悲伤绝望的气息仍旧压迫得她有些窒息。 困意很快便袭来,半梦半醒间,她耳畔模模糊糊地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们还想继续活下去么?” “哪怕永远不能离开这里。哪怕永远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下去。” ………… 殷笑这一宿睡得到还算踏实。 灵慧将门窗堵了个严实,第二天醒来时屋子里还是以一片漆黑,也不知道外面是否天色已亮。 秦穆向来在睡梦中也十分惊醒。所以怀中的人刚动了动,他便立刻也跟着清醒过来。 墙角那里有轻微的鼾声均匀响起,灵慧道长仍旧还在睡死在梦中。 秦穆轻拍了拍殷笑头顶,她立刻会意从他怀中扯出。他摸索着点燃了火折子,漆黑的屋子里立刻有了光亮。 殷笑下意识抬手挡了下眼睛,打着呵欠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秦穆将火折子给了她,起身走过去将挡在窗边的木板挪开了一道缝隙。 外面天色已亮,但却是雾蒙蒙的一片白,难以视物。 他看着眼前这情形,眼中不由闪过一丝错愕。 “怎么了?”殷笑见他站在窗口半天没有反应,心头奇怪。便点亮旁边的小油灯,然后熄灭了火折子也站起身凑了过去。 殷笑比他矮了不少,头顶只到秦穆肩膀。她自然而然的挤进他胸膛和窗户的空隙里,顺着那道缝隙往外一看,也是一愣。 秦穆微低着头,下巴被她头顶的几撮绒毛蹭得微微发痒。他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忽然觉得整个心脏都跟着酥、痒起来。 殷笑显然不知道他这会儿还能分出心思去,仔细感受她那几撮毛儿带来的触觉。只看着外面的浓雾,两道细眉越蹙越紧。 过了一会儿。她扭过头来看向身后的人,面色有些凝重,“这到底怎么回事?这几天早上都很晴朗。怎么今天忽然就起了雾!” 秦穆摇头不语。带着她往后退开一步,伸手关了窗,挪过木板将缝隙档严。 墙角里的灵慧道长这时嘟囔着翻了个身,也醒了过来。他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起身,看见两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竟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呵呵……王爷,殷姑娘,你们都醒啦。” 两人互看一眼,谁也没说话。 灵慧道长隐约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神色也跟着一顿,“王……王爷,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秦穆看着他默然一瞬,缓缓吐出五个字,“外面起雾了。” ………… 这雾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尤其是在灵慧道长起了三次卦,三次都是大凶之相后。更让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灵慧道长的意见是一动不如一静,不妨继续等上一等。说不定什么时候雾就散了,到时再行动也不迟。 可殷笑却不知为何,心头一阵慌过一阵,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她还是那个意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万一这雾没有散,而是危险来临的前兆。那还不如此时行动,早做准备。 两个意见不统一地人吵闹不休。脸红脖子粗的,只差没动手互殴。 秦穆抱臂站在一边,凝眸看着对面的墙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副置身事外的淡定之态。 大约一炷香之后,他终于转过视线,开口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别吵了。”低沉的声音里灌注了少许内力。音量虽然不高,却轻松盖过两人,叫人忍不住心头一震。 殷笑和灵慧道长同时禁了声,齐刷刷地转眸看向他。 秦穆一只手伸入怀中,就在殷笑以为他又要用什么东西赌一把再做决定的时候。他却掏出柄匕首直接塞进她手里。他一边牵起她的手,一边转头看向灵慧,直接盖棺定论道:“不等了这就离开。不管我们出门后最先遇见的是谁,都告诉对方,他已经死去的事实。如果他们不相信,就直接动手,让他们再死一次!” 家里老人昨晚生病了,熬了个通宵。今天强打着精神写这些。下章三个人彻底逃出这里。殷笑也会找回更多的记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逃出升天(二) 为了防止三人在雾中走散,秦穆从灵慧道长的行李中翻出根绳子,一端拴在他腰上,一端系在手腕上。另一只手则抓住殷笑,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灵慧道长对秦穆的做法原本颇有微词。觉得自己一介得道高人,像羊一样被人这么牵着实在有失风度。然而在触及晖王殿下冰冷淡漠的目光之后,所有的话又咽回了肚子。 好像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妥当的办法了。 他和秦穆同是男人,手拉手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可如果让他去拉那个废话连篇的干瘪小姑娘……还是算了吧! 他虽是修行之人,但也不是不晓得红尘世事。晖王殿下看上的女人,还是不碰为妙! 外面的雾比想象中要浓重的多。 放眼望去,就连一米以外的东西都看得不甚清晰。 灵慧道长那盏小油灯已经没有了作用。他从怀中掏出几枚照明的符纸引燃,却转瞬间便化成灰烬。 惊得他微微颤抖,“这雾……这雾能吞噬符上的灵力!” 殷笑听着他话,下意识咬住了嘴唇。她倒是没觉得这些雾能吞噬灵力,反而觉得身体内有某种东西在蠢蠢欲动着,想要破土而出。 这种感觉……真的是难以形容的不好。 被秦穆攥着的左手这时一紧,紧接着他低沉的声音穿破白雾传入她的耳中,“别怕,有我。” 她没来由的心尖微颤,而后缓缓吁了口气,轻轻地“嗯”了一声。 村子里一片死寂。 仿佛所有的人都凭空消失了,只剩下一所所房屋和院落隐匿在浓雾之中。 秦穆边缓慢行进,边在心中估算着位置。感觉快要到大牛家附近的时候,他停下了步子。 而殷笑见身边的人停下来,竟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你想去大牛家?” “我想去看看。”秦穆低声道:“眼下这种情况,显然不能再按照计划进行。既然他的记忆已经出现松动,那么他们家会不会也有什么破绽。” 殷笑闻言默然了一阵,过了片刻后叹口气,“我觉得没什么必要。他们家肯定没有人。我能感觉到这村子里的人并没有消失,但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哪里。” 这一次换秦穆沉默不语。 雾气在这时更加浓重。殷笑转过头,本是想寻找秦穆的眼睛,结果发现即便是两人肩并着肩近在咫尺,却也很难看清楚对方脸上的表情。 她忽然一阵慌乱。紧接着,身体那蠢蠢欲动的感觉似乎更加明显了。一股烦躁的灼热自心底深处升起,继而蔓延至整个胸前,又快速流向四肢百骸。 殷笑身体僵直,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秦穆感觉到指间的力道骤然加重,急忙将她拉至身前,“怎么了?” 殷笑踉跄半步,侧靠在了他坚实的胸膛之上。男人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就在耳畔,她咬唇不答,脑海中飞快闪过无数画面…… 身穿广袖白袍的男子身姿挺拔,面目却模糊。 他面对着满地的尸身,专注地在吟诵着什么。然后,横七竖八的尸体消失不见,重新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有大牛母子,有须发花白的老村长,还有那个她和秦穆藏身村口时见到的,挎着篮子经过的村妇。 所有的人,竟然都死而复生。 “你们还想继续活下去么?” 昨夜半梦半醒时分听见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看不清白袍男子的面容,但却清楚地知道这声音来自他的口中。 “哪怕永远不能离开这里。哪怕永远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下去。” “好,我成全你们!” 再然后,她看见他微抬起双臂。他身旁断裂的地碑,眨眼间完好如初。 “呃……”殷笑激灵着,猛地回神。她死死攥紧秦穆的双手,语气幸福而慌乱“我知道出去的办法了!地碑,村口的地碑!”说完拉起他便跑。 ………… 徐家村的结构简单,道路也笔直。殷笑凭着记忆往村口那里跑去。 她的步子很急。无声的死寂中,她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声。 周围的雾气似乎随着她的奔跑都聚拢了过来,最后浓重到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白色。 殷笑终于彻底失去了方向,她缓缓停了下来,同时意识到不对。 脚步声只有她一个人的,气息也只有她一个人的。她看着自己空荡荡地手心,忽然想哭。 她竟然在奔跑中放开了秦穆手,独自一人迷失在了浓雾之中。 身后有沙沙地脚步声响起。 殷笑急忙欣喜地转身,“秦穆,我……” 话音戛然而止。 她看见大牛的脸渐渐在雾中显现。他双眼呆滞,面无表情,正一步步地向她走近。 殷笑怔了怔,惊慌地后退。 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了她的右肩。 ………… 秦穆是眼睁睁看着殷笑挣脱了自己的手,消失在浓雾中的。 他明明紧紧地握着她,可不知为何,在她起步奔跑的那一瞬,身体却忽然出现了极短一瞬间的麻痹。动弹不得,连声音不能发出半点。 他无比的懊恼愤怒,又无比地担忧自责。可一切情绪却无处发泄。 他抬手一掌胡乱打向身旁。只听见雾中“噼啪”几声脆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折断了。 秦穆听着这声音渐渐冷静下来。他无意中摸到腕上的绳子,这才想起还有个灵慧道长在身边。 他拽了下绳子,却感觉到另一端丝毫没有力道牵扯。捋到手中一看,绳结已经打开,而他身旁空无一人,灵慧道长竟也不知去了何处。 秦穆心头骤然一紧,抬手狠狠地将绳子甩到一边,笔直地大步往前方走去。 殷笑刚刚那句话他还是听见了的:村口的地碑,问题的关键就藏在那里! ………… “啊——”尖叫声冲破喉咙。殷笑慌忙跳开,只见大牛母亲不知何时已经靠近。同样表情木然,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殷笑赶紧闪身向旁边躲去。 他们母子二人的身体有些僵直,动作却还算灵活。最终,他们母子二人汇合一处,一步一步紧闭向她。 过了最初的惊骇,殷笑心绪稍稍平静下来。 其他村民没有出现,她也没有慌乱逃跑。只是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两人,随着他们逼近的节奏,一点点缓步后退。 她垂眸扫了眼指上的银戒。依旧没有任何感应。 似乎从进入到这个村子以后,它就真的只变成了一枚普通的戒指。 她不断后退着。一边告诫自己冷静,一边从怀中摸出了铃铛。 碧绿色的石片悬挂在银链下端,在半空中互相碰撞着,出乎意料地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她骇然惊愕,连忙快速地抖动手腕。 铃铛这一次有了声响,却没有像平时那样绵延不绝地传播蔓延。而是只短促一声,便又悄无声息。 殷笑顿时心底一片冰凉。 这里的雾不光能吞噬灵慧道长那些符纸的灵力,还能阻隔灵力传播。照这样的话,她那白色光球恐怕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即便打出去,也同样会被这浓雾吞噬其中。 看来最坏的情况,就只能肉搏了! 她咬了咬牙,收起铃铛,暗暗拿出秦穆给她的匕首藏在了袖中。然后看着仍旧缓步逼近的两人,深深吸了口气,“你们已经死了,该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眼前的两人仿若未闻,维持着一个步伐节奏向她走来。 殷笑只好继续后退,不断地衡量着情势,计算自己若贸然出手以一敌二胜算多大。“活在自己执念和记忆当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场景。其实你们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大牛的母亲毫无反应,大牛的步伐却出现了一丝停顿。 见状,殷笑不由心头大震。 她微微提高了音量,“不。其实你们还不如死了!死了至少一了百了,运气好的话还能去投胎下辈子继续做人,过正常人的生活。你们根本连行尸走肉都不如。” 大牛彻底停在了原地。 殷笑转眸看向他的母亲,“你们母子孤苦无依,相依为命。所以你一直盼着儿子能娶妻生子对不对?” “那为什么不去投胎?说不定有缘分下辈子还能做母子。将这辈子没有享受过的天伦之乐全部补上。” “穆……夫人……”嘶哑地声音艰难的响起。 殷笑蓦地一愣,发现大牛竟然开口说了话。 他的表情不再木然,五官略微扭曲着,像是在和什么做着斗争。 也许是儿子的声音产生了某种刺激,大牛母亲的步伐也微微一顿,进而呆滞的眼神出现了淡淡地迷茫。 “穆夫人,我们……我们,真的,已经死了么?”大牛声音断断续续。 殷笑看着他那张扭曲的脸,竟奇迹般感受到悲伤和不舍。“是。”她重重点头,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你们已经死了。六十多年前,死于山匪的刀下。” “六十多年前……”大牛轻轻地呢喃。 殷笑继续加柴添火,“现在已经是永和十三年。朝廷的皇帝都换了!你们……” “不要听她胡说!”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将她打断,带着紧张的怒意。 殷笑打了个激灵,寻声转头,只见那须发皆白的村长从浓雾中现身。紧接着,一张张充满恨意的脸陆续出现在视线之中。 她左右四顾,这才发现周围聚集了许多男女老少。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锹锆木棍,形成一个包围圈儿将她困在中间。似乎整个村子的人都聚集在了此处。并且令人惊奇地,四周的浓雾明明未见减退,这些人的身影却能够清晰的出现。 此时此刻,已是彻底无路可退。 殷笑一颗心砰砰跳动,耳后脉搏如擂鼓,一下下敲击着她紧绷的思绪。 大牛扭曲的神色渐渐恢复了正常,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一片茫然。 不管这些村民是否还是真正的活人,眼前的情形硬拼肯定是不行了。殷笑注意到大牛的变化,深吸口气,决定最后一拼…… “大牛,你已经死了!你……啊!” 一块石头从人群中突然飞出,正砸在她的额头之上。温热的血流顿时蜿蜒而下,殷笑眼前一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模模糊糊地,有苍老的声音在高声呼喊着,“杀了她!” “恩人说过,杀了她我们就能真的重生!” 有几人举起手中铁锹朝她冲了过来。殷笑咬着牙就地一滚,抬手结印打出一道白光。 雾气不出所料地削弱了白光的力量,但多少也有一定威力。 砸在那几人身上,顷刻间他们便消失不见,随即化成几道黑色的气息灵蛇般蹿向了她。 殷笑躲闪不及,将它们悉数吸入了腹中。胸腔中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 “啊……”她痛苦的叫出声,捂着腹部滚到在地。 旁边的人被这情景惊到,动作都有一瞬间的停滞,紧接着,便毫不犹豫地向她冲来。 然后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炸雷自远处劈下。剑光闪烁,一个干瘦的身影从众人头上越过,落在她身旁,声音微微颤抖:“天地无极,惊雷骤闪,急急如律令!” 吐血,我估计失误了……这章木有把问题解决了。这章字数较多,算是补一下昨天的吧,谢谢几位亲的关心~人年纪大了真是不容易 第一百七十四章 逃出生天(三) 殷笑虽然疼的死去活来,但意识却始终十分清醒。 她不知道灵慧道长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的自己。只是看着他手舞长剑,身姿飘逸、动作优雅,竟满身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仙气,就连头顶都带着一圈拯救苍生的光环。 可实际上灵慧却只是个开头冲。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已是左支右绌,勉力支撑。这里的雾气不光能吞噬他 其实刚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同两人走散的。他几乎是站在原地没动,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身旁已经空空如也,原本系在腰上的绳子也不知何时脱落下去。 周围茫茫白雾,四处寂静无声。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慌乱过后,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一种天地苍茫,时间辽阔的孤寂之感。 殷笑那一句“石碑有问题,要去村口”他并没有听到。眼下的情况四处找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所以杵在那儿寻思了一瞬后,他决定回到那所无人的破屋子里等两人回来。 出来的时候,他也刻意留心了方向和走的路线。但不知为何,灵慧道长按照原路返回,却并没找到目的地。然后走着走着,他忽然看见附近雾中迸发出一道白光。急忙赶了过去,正好就见殷笑满头鲜血倒在地上,正被一群人围攻。于是想也不想,赶紧出手相救。 疼痛在渐渐缓解。殷笑一边缓缓地做着深呼吸,一边不断地在想着对策,脑袋里却一片浆糊丝毫无解。 指上的戒指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彻底变成了普通之物。 更让人心急的,不光是灵慧道长身上的修为和灵力,正在不断地被这茫茫的白雾蚕食耗损。而是他手中的长剑,根本无法杀死这些村民。 没有倒下的人继续疯了一样发动攻击,被他砍倒的,不过眨眼间又毫发无损地站起来。重新加入围攻行列。很快地,灵慧道长身上也挂了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笑看着眼前的状况,一时间思绪飞转。虽然刚才那几人被她击中后又化作黑气钻入她体内,可不管怎么说,这些人也不应该是不伤不死的啊。 是普通的方法伤不到他们?还是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不能伤到他们? “诶呦!”一声痛呼打断她的失神,是灵慧道长的肩头上挨了一棍,险些将他的老骨头敲散架。 胸腔里的疼痛已经可以忍受。殷笑见状,不再匍匐于地。 锋利的匕首在袖中出鞘,她咬着牙猛然起身,出其不意地割向一个矮胖村民的脖颈。 一刀封喉,却没有想象中的血流喷涌。那人仍是刹那间化作了一道黑气,直奔她而来。 躲闪已经是来不及了。有了刚才的经验,殷笑连忙闭住气息以免在将它吸入腹中。可结果却是徒劳。 那黑气这次没有往她鼻子里钻,而是直击胸口。 疼痛不若刚才那般凶猛,却仍旧疼殷笑弯下了腰。 这时有人举起镐头向她砸来。她来不及多想,就是倒地翻滚,狼狈躲过一劫的同时,不忘记忍痛用匕首割伤一人的脚踝。然后趁他倒地时,再次一刀刺入胸口。 又是一道黑气进入到她的体内。 殷笑闷哼了一声,连续的疼痛让她脑袋阵阵发懵。也不知道这黑气有没有毒,除了疼之外是否对身体还有其它损害。 而且就算她神勇无敌,能杀死这村子里所有的人。可每死一个人就一道黑气钻进体内,痛也会活活把她痛死!要不干脆就这么眼睛一闭,让他们把自己打死得了,也算是闹个痛快。 殷笑一边自暴自弃地想着,一边抬手拔出匕首,转而划向另外一人的膝盖。所有招式,一气呵成。熟练流畅得让她忍不住生出一丝恍惚。 可她不记得自己会武功,也不记得自己杀过人啊! 浓重的血腥味儿忽然充斥鼻腔,紧接着,一股热流滑过双唇。舌尖尝到一点腥咸,耳中轰鸣骤响。而那“轰隆隆”地声响中,隐隐约约地,好像又夹杂了一声清脆婉转的铃音。 紧接着,指上一阵灼热,烫的她打了个激灵。 殷笑抬手,发现那枚银戒已经散发出淡淡地红光,终于有了反应。 ………… 白茫茫地雾气中一片死寂,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已经静止。 秦穆一边默数着自己的心跳,一边丈量着步子前行。 他步伐忽然一顿,站在原地皱眉凝思片刻后,试探着往左边跨出。大约行进了四五步之后,鞋尖便踢上了一块坚硬的东西。 他心头一震。立刻蹲下身来仔细查看,果真看见了那块地碑。 雾气阻碍了视线,上面“徐家村”三个纂字更加模糊。他伸出手,指尖在上面反复摩挲着,然后突然犯起了愁。 殷笑刚刚只说这地碑有问题,要来这里。可她却没说来了之后该怎么办。 难道是要将它毁掉? 他气凝掌心,抬起了手臂。随即又卸了力道。 若是他想错了呢?会不会他们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了? 秦穆心头一阵火起。这里不是他所熟悉的战场,也不同于他曾经经历的那些危险。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是让他控制不住地感到焦躁。 他烦躁地在石碑上拍了一下,然后随着动作,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衣襟中滑落。 下意识捞起来一看,是和殷笑手里那只一模一样的铃铛。 银链缠绕在他的指间,碧绿色的石片触感冰冷。 秦穆思绪一动,蓦地想起青州地宫时的场景。虽然不是十分确定,但殷笑似乎能对这铃声产生感应。 他赶紧垂下链子,抖动手腕晃动铃铛。 然后,就在铃音响起的同时。地上的石碑也发出细微的响动,像是在慢慢碎裂。 ………… 又是那间坐落在青翠掩映间的竹楼。 仿佛那里终年树木常青,只有这样一个季节。 这一次她不是在看见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在做着什么,也不是在半知半解的只听见些对话和声音。而似乎是真正的身临其境。 这里的时间应该也是在清晨。 晨露从叶尖落下,滴在她的手背上,一阵湿润清凉。 殷笑缩回了手,拨开眼前翠绿的枝叶,沿着蜿蜒的小楼朝竹楼走了过去。 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就像是她的家一样。 她猛然间打了个激灵。 这里……好像就是她的家啊!可她怎么就忘了呢,可她醒来时为何不是在这里?! 她加快脚步跑了过去,又在台阶前停下脚步。上数第二级台阶边缘的竹子上果真刻了只小乌龟,缩头露尾,尾巴还打着一个卷儿。 一个场景蓦地窜进脑海,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儿梳着乱糟糟的小辫子,蹲坐在台阶上,拿着匕首,专注的刻画着。 她禁不住微微颤抖,磕磕绊绊地跑进屋子里。 窗边的案子上放着一对草编的蚱蜢,造型有些诡异,显然造出它们的人手艺不太好。 她愣愣地盯着它们。依稀又看见了白衣男子盘坐在溪边石上,低着头笨拙地摆弄着草叶,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太阳的映照下,反着盈润的光。 殷笑鼻子阵阵发酸。 等重新回魂时,眼中泪水不知何时已经簌簌,面上满是湿濡。 耳畔隐约响起一声叹息,熟悉的声蓦然响起,“笑笑……” “师父……”她失神的呢喃着,穿过前堂,跑向内室。却不见一人。 “笑笑……”那声音又起,无处不在,又无处追寻。 “师父,你在哪里!”殷笑高喊着,转身四顾,“师父,你出来啊!你在这里是不是?” “你出来!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你竟然自己回家了!” “别藏了好不好?!我一个人好害怕。” “山下的人都是坏蛋。他们都欺负我!你快出来啊,出来帮我打他们!” 然而那个声音,却再也没有响起。 “师父……”她捂着嘴,“呜呜”地哭了出来。然后泪水朦胧间,周围的景物渐渐开始模糊变淡。 她慌张地住了声,泪水却仍旧没有停歇。 难道还是一场幻觉么?难道她不是找到了家? 心脏骤然跳动加速,额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竹楼和山林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片虚无。 惊惶之中,殷笑眼前一黑忽然失去的视觉。然后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到再能视物时,视线中只剩下了红白两色。 红光耀眼夺目,同白色的雾气焦灼在一处,正在快速地将它们蒸发殆尽。 悦耳清脆的铃声持续不断的从某个地方传来,同红色的光芒交相辉映。 思绪有一瞬间的混乱和迷茫。 铃声这时突然停顿了。男人低沉的冷笑声从天际穿透而来…… “殷天竹,当年你用此妖法斩杀我族十六名长老。如今也算是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殷笑闻声愕然惊诧。尚来不及仔细思考,冷笑声已从唇中溢出,像是来自身体中的另一个自己…… “那十六人的灵力最终悉数被你汲取。否则以你那种愚钝的资质,如何能够当上族长?又如何能够苟活到现在?” “呵……你若是没有自大轻敌,又如何能够轮到我。说起来还要感谢你。” “谢倒是不必了。那样肮脏的东西,我怎么会要呢?陪你这种人正好。不过你捡了我不要的垃圾还如此感恩戴德,也还算是有点良心。” 男人不怒反笑,“我再肮脏,也没有想嫁给自己师父,也没有害的他……”话音戛然而止,似乎因为什么突然中断。 却而代之的,是清脆的石块碎裂声。 浓重的白雾突然就散去了,红光也紧跟着熄灭。不过顷刻之间,一切都归于平常。 心跳停滞了一瞬,殷笑感觉身体中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她直挺挺地仰到在地,两股红色的热流从耳中涌出。模糊的视线中,头顶天空一片湛蓝。 所有诡异的气息都消失不见了。 一身狼狈的灵慧道长弯腰出现在眼前。他满脸的激动呵兴奋,几乎是老泪纵横。她看见他的嘴开开合合,好像在和她说着什么,可她却听不见半点声音。 她想要咧嘴冲他笑一笑,结果泪水突然汹涌而出。 无尽的悲伤就这么莫名地席卷而来,她终于支撑不住,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你们都有在看文咩,求推荐啊,求留言~想哭……对手指…… 第一百七十五章 南疆公主 永州城一连下了数日阴雨连绵,终于在今日放了晴。 吃完早饭也才不过小半个时辰,阳光就已经强烈得有些刺眼。 殷笑单手支着下巴,懒洋洋地坐在石阶上,看着这寂静无声的世界越发的百无聊赖。 身旁的气息出现一丝微弱微弱的波动,却被她敏锐的立刻捕捉到。转头一看,果然见秦穆缓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咧嘴冲他笑笑,目光触及到他手中的糖人时,眼神顿时一亮。 秦穆加快步子走过去,将糖人塞进她手里,然后并肩挨着她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耳朵还听不到么?”他低低地问了一声,见身旁的人伸长了舌头只专注地舔着糖人,并不理会自己,便忍不住轻声叹息。 他仔细估算了一下时间,原来距离被困在徐家村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半月。可她的耳朵,却依旧不见半点好转。 那日他在浓雾中不断的摇响铃铛,结果迟迟等不到她的回应。焦急之下正想不过一切冲回去寻找,却隐隐听见石头碎了声响。 还来不及仔细的辨认,脚边的地碑便突然崩塌碎裂,瞬间化为齑粉。周围的浓雾也在轻咳间悉数散去。天空湛蓝澄澈,远处鸟鸣声声。 而他独自一人站在进村的路口上,放眼看去,只见一片破旧的残垣废墟。一个遭山匪洗劫,已经荒废了六十年的村子……这才是它应该有的本来面貌。 一切转变的太过突然。 秦穆怔愣了片刻,等意识到危机解除回归现实的时候,便听见村内有低沉的哭声传来。他立刻寻声而去。两个起落后,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殷笑就躺在村子中间的路上。头脸上全部是半干未干的血迹,触目惊心。灵慧道长发髻散乱,衣衫褴褛,跪趴在她身上,哭得惊天动地,悲痛欲绝 秦穆看着那场景,脑中空白,心跳骤停。他纵横沙场十数年,见惯了生死离别。可却从来没有一次如那一刻那般,感到冰冷恐惧。 直到灵慧道长的哭声引来了在山中带队搜寻的青锋…… 那一晚在船只崩裂时,湖中阴气没有彻底散去。一船人到底折损近半。存活下来的人倒还比较幸运。在湖中漂浮不久,便被巡夜的路过水军搭救。 青锋等人直接被送到了南岸的永州府。秦穆在湖中和殷笑一同消失的场面他没有见到,他未敢声张。一边将此事秘密呈报大内,一边抱着一线侥幸的希望,调配了人手,不断在湖中和两岸搜寻秦穆的踪迹。 青锋落水时被碎裂的船板砸中头部,伤的不轻。短暂将养了两日,便开始亲自带着人在南岸四处搜寻。 沐霞山,也就是当年的依莲山,有一段正好比邻湘湖南岸。当时出事的时候,船只离那里很近。青锋觉得秦穆若是随波被冲上岸,极有可能会在山中暂时养伤。 沐霞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凑巧的是,青锋搜寻到徐家村附近的时候,秦穆和殷笑误遇了大牛,已经被卷入那个只存在于执念和记忆中的地方。 于是那几日青锋在外面转,秦穆和殷笑在里面转。明明就近在咫尺,却互不相见。 关于徐家村一带的传说,青锋也听说过一些。但毕竟时间久远不甚详细,所以并未放在心上。村中起雾那日,外面天相没有任何异常。他只是听见山路前方有人悲惨痛哭,才带人前往查看。却不想真的找到了一直寻觅之人。 见到秦穆安然无恙那一刻,青锋激动跪倒在地。七尺男儿当场热泪盈眶,险些失声痛哭。而秦穆却沉浸在恐惧中,根本未曾发现他们的到来。 最后还是随行的军医给殷笑诊治后,一再保证她头上的伤没有大碍,脉象没有大碍。他才渐渐收敛了心绪,恢复到正常。 永州府的行辕早已洒扫一新,只为了等待这位生死不明的王爷入住。 殷笑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醒来之后身体并无异常,可耳朵却听不见了。 当时情景说起来有些混乱不堪。秦穆三日里一直守在她床边,见她睁眼,欣喜地询问情况。可殷笑看着他一开一合的嘴,眼神里一片茫然。 “你说什么?!大点声!”她突然爆发出的嘹亮嗓门吓得床边服侍的丫鬟打翻了水盆。 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她仍旧听而不闻。秦穆脸色一片铁青。 他下令寻遍了城内所有的大夫,所有人却都束手无策。而且结论一致:殷笑的耳朵没有任何不妥。 可她就是无法听到声音。 秦穆找来了灵慧道长,又仔细询问了那日他和殷笑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情。 “贫道那日看见殷姑娘时,她满头是血倒在地上。” “后来……后来那白雾吞噬着贫道灵力。贫道体力不支,神智也不甚清醒。” “贫道看见一道红光忽然从殷姑娘身上爆发,那些穷凶极恶的活死人就都消失不见了。对了,我好像听见殷姑娘说了些什么,具体内容……实在没有听清。再后来,那白雾不知怎么,忽然就散开了。” 这说法和之前问起时没有区别。就连语气和断句都差不多一模一样。 秦穆心知他这里也找不到办法,只好作罢。 院门口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秦穆的失神。 青锋缓步入内,未等走到近亲,便已经躬身行礼,“王爷。” “何事?”秦穆瞥他一眼,抬手将殷笑鬓边的一缕碎发捋至耳后,然后有一下没一下用指尖梳拢她的发丝。动作自然,隐隐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青锋微低着头,尽量做到非礼勿视。虽然这几日以来,此种情况已经屡见不鲜。 “宫里传来口信。陛下吩咐您好生休整,不必急赶着回去祝寿。” “呵……”秦穆轻笑出来,“你替我回禀皇兄,他寿诞那日,我必定会亲自祝贺。而且除了贺礼之外,还有一份意外惊喜。” “是。”青锋躬身轻应,却并未离开。 秦穆终于正经转头看他,“还有别的事?” 青锋略略抬眸看向舔着糖人的殷笑,明知道她听不见声音,却仍是犹豫了一瞬才开口,“王爷,蓝十三传出了消息。有关殷姑娘要找到人。” 秦穆动作一顿,眸光闪过一丝波动。他收回手,站了起来,“说吧。” 青锋斟酌这,缓缓说道:“殷天竹却有其人,但不知道是不是殷姑娘要找的那一个。” 莫名地,秦穆听见他的话竟松了口气。随即,他猛然意识到被自己下意识埋藏在心中的某个想法:其实他是希望殷笑永远都找不到师父的! 不是为了一个能够让她继续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而是不愿意她心中有其他人的影子。哪怕她心心念念地惦记的是个长辈。更何况是个外表英俊,并不苍老的长辈。 殷笑画出的师父的画像他看过。那上面的人年轻英俊,根本就像是她的兄弟,完全不像是师父。 想到这里,秦穆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殷天竹到底是何许人?” “王爷,您可记得南疆殷氏一族?” “自然记得。”秦穆抬手理了理衣袖,低缓说道:“殷乃当年南疆王姓,族人骁勇善战,据说生来就擅长排兵布阵。后来却因为男多女少,不断同外族通婚后,族人能力丧失。最终国力日衰,于两百年前左右,彻底灭国。后来族人流落四方,两百年间开枝散叶,繁衍不少。怎么殷天竹是南疆王室后裔?” “很可能是南疆王室的公主。”说着,青锋从袖中掏出枚古旧的玉锁,恭敬地双手奉于秦穆面前。 秦穆伸手接过,掂在掌心细细研看。那玉锁和普通的长命锁差不多大小,应该是给孩童戴的。因为年久,玉质颜色已有所沁色。上面雕刻依旧清晰,一面是古朴奇怪的花纹,一面刻着纂字:吾女天竹,平安喜乐。 “从哪里来的?” 青锋答道:“是属下从一个盗墓贼手中搜罗来的。已找可靠之人鉴别过,是南疆皇族所用之物。最后一任南疆王殷正向来喜爱中原文化,锁上雕刻纂字,而非南疆土语。所以属下大胆推断,这锁可能是他送给自己女儿的。只是……”说到了,他语气忽然犹疑起来,“只是属下查过南疆王室族谱,并未发现殷正育有公主。” “嗯。”秦穆轻轻应了声,未置可否。他翻来覆去地看着那片玉锁,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有花纹的那面。 幽深的眸子中光线闪动,他皱了皱眉,不由心思一动。 这些花纹,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好像是…… 不等他仔细深想,便感觉到衣袍的下摆被人拽了拽。 秦穆低下头,就看见殷笑一手抓着他的衣襟,一手晃荡着已经空荡荡地竹签。一双大眼睛盯着她,眼珠滴溜溜乱转。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没吃够,还想要! 秦穆看着她那可怜巴巴地模样忍不住乐了出来。他瞥眼示意青锋离开,然后蹲下身,笑着冲她一摊手,“没有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白冉归来 殷笑顿时阴沉了脸。然后胳膊一甩,松开手里的衣襟,气哼哼地转开头不去看他。 这段日子她耳朵不好使,久而久之,倒是学会了从口型上分辨对方说了些什么。复杂的长句不行,简单些的没有什么问题。她的六感也比以前要敏锐了太多。所以刚才即便是听不到脚步声,她也还是能够发现秦穆的靠近。 这变脸变得可真快! 秦穆看着她头顶上翘起来那几丝细碎的绒发,眸中愉悦更甚。指尖下意识动了动,他抬起手掌心轻轻在头顶上擦过,一阵酥酥/痒痒地。 殷笑有所感觉,偏头躲开。斜着眼睛,又鼓起了腮帮子。 秦穆照旧一指头上去,给她捅漏了气。感觉上面黏糊糊地,便顺手抹掉了她嘴边的糖渣渣。 他常年习武,指腹上带了层薄茧。硬硬的茧子摩擦过她唇畔的肌肤,有些疼痛。 殷笑皱着眉往后躲,却没躲开。 给她擦完脸,他又抽走了她手上的空竹签,然后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耳朵好些没有?” 殷笑摇头。 他又写下一行,“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殷笑还是摇头。 秦穆轻声叹息,手中的竹签被她又抢了回去。 殷笑伸脚用鞋底抹去地上的字迹,也划拉了一行字,“还有糖人么?糖豆也行。” “真的没有了。”秦穆低笑,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动作着写道:刚才有个捏糖人的挑担经过,我只让门房买了一个。 “啪——”一声脆响,殷笑狠狠拍开了他握着自己的手。跳着站起身,手舞足蹈的比比划划。 而秦穆看着她那个怪异的动作,竟奇迹般的领会了其中含义。 殷笑在指责他为什么不多买几只。最好把整个摊子都买下来。或者干脆让捏糖人的货郎进来,这样她就可以边捏边吃。然后说不定心情一好,耳朵就好了。就这么硬生生浪费掉一个她能恢复听力的机会,全都是他的错。 秦穆愕然无语。过了会儿哭笑不得道:“殷笑,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比全天下的女人都不讲道理。” 殷笑看着他开合的双唇,只辨认出了自己的名字,后面的并没看懂。她面上闪过一丝迷茫。也不去纠结他到底说了什么,瞬间又换上一副笑脸,指了指外面。 秦穆默然不语,斜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在地上写道:想出去? “嗯嗯嗯。”殷笑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点头如小鸡啄米。刚醒来那会儿,她总忘记自己耳朵失聪。看见别人冲自己张嘴,就下意识开口。结果因为听不见声音,掌握不好力度,不到一天就硬生生喊坏了嗓子。至今也没完全恢复。 秦穆没有立刻做出答复。垂眸寻思了一刻后,又写道:出门跟紧我。 嗯嗯嗯。殷笑继续拼命地点头。 秦穆低笑了一声,扔到手上竹签。然后起身抬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最近真是惯得你脾气越发大了!”说着牵起她纤细的腕子,“走吧。” ………… 会宾楼是永州府城南最高的建筑,一共三层。坐在最高处临窗远眺,可将附近几条街道的景色都尽收眼底。 白冉一边轻敲着桌沿,一边望着远处某户人家的屋顶出神。 雅间儿的房门这时被人轻轻敲响。 他收回视线,刚说了声“请进”,外面的人就立刻推开了房门。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缓步入内,身段婀娜,容貌较好。行动间环佩叮当,香风阵阵。 “五哥。”她冲着桌边的人略福了福身,然后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饿了么?”白冉问了一句,边执起手边的青瓷壶替她斟了杯茶,边抬眼看向她身边的一名丫鬟,示意她去吩咐小二开始上菜。 女子端起杯子,秀气地浅啜两口,冲着他柔柔一笑,“赶了一上午的路,倒是真有点儿饿了。” 白冉微笑不语,伸手将桌上的几碟糕点往她面前推近了几分。 “咦?”女子指着其中一碟奇了一声,“五哥你不是不喜欢吃桂花酥么?!” 白冉“嗯”了声,语气清淡道:“我让小二随便上的,没有特意嘱咐他。” 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这小二大概是和你八字犯冲。要不随便上的点心怎么都是你不喜欢的!” 白冉眸中的光亮极快地闪烁了一下……这几碟点心他的确不喜欢,但却都是殷笑最喜爱的。秦穆在湖上遇险的消息虽然被青锋刻意压下。但纸包不住火,如此大的事情不可能半点不走漏风声。更何况白家各地耳目众多,消息灵通。他父亲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最关心的是朝局动荡,可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殷笑是否安然无恙。她跟在秦穆身边,自然也在船上,只怕也逃不过劫难。 他当时极力按耐着心头焦躁,不让父亲看出端倪。当天晚上便接着鉴天司的差事,急忙离京奔赴湘湖水域。路上,他又得到消息:晖王殿下已被乌衣卫寻回,安然无恙,正在永州行辕休养。 可他并不关心秦穆到底如何,只想知道殷笑是不是还在他身边,是不是也完好无碍。于是星夜兼程赶来永州,就是为了确认她是否安好。 “五哥……”见他一直失神,女子只得轻轻出声,“你怎么了?是不是一路奔波累到了。” “的确有些疲累。”白冉抚平了心头那一丝涟漪,十分巧妙地将话题岔开,引到了对方身上,“你这一趟出来有近一个月了吧。准备何时回京?叔父和婶婶都十分惦念你。“ 女子撅了撅嘴,模样说不出娇俏可人,”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你也和他们一样催我回去。我还想再多玩儿一阵子呢。“ 白冉温和一笑,“六月底圣上寿辰。皇后肯定要借机举办幽兰会,各府命妇小姐都得进宫。你缺席的话,恐怕不好。” “我知道了。”女子起身挪到了他身旁的位置上,青葱一样的指尖扯住他的衣袖,轻轻摇晃,“我会在那之前赶回去的。五哥,你就让我再逍遥几天嘛。这永州城民风淳朴,景色宜人。我才刚到这里三天,都没好好四处逛逛。就这么走了,岂不遗憾?” “你想四处逛逛自然没什么不妥。”白冉看她一眼,口中的话却是毫不留情,直戳痛处,“只要你不是想往晖王殿下面前逛,我没有半点意见,也绝不会干预。” “五哥!”女子声音微颤,顿时脸色苍白。 这时小二敲响了房门,陆续开始上菜。 两人同时便同时住了声儿。 女子虽然极力克制着不失态,却仍是双唇颤抖,泫然欲泣。 白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终是有些不忍。待到外人离去,屋内重新安静下来,他轻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雨馨,五哥也是为了你好。别再做傻事了。” 女子缓缓吸了口气,声音嘶哑低落,“五哥,我没想做什么。我就是……就是想着我和他都在这同一座城中,便已经心满意足。我没想去找他,真的。最多就只是悄悄看他一眼。” 白冉不赞同地皱起眉头,“雨馨,我太了解你。你若真是如此,当初也不会闹出那些事来。” 女子咬唇戚然,可片刻之后好看的眉眼间又染上一丝倔强,“五哥,我不甘心。我们当初明明是最亲近的人。” “你也说了,是当初。”白冉语气轻缓,却每一个字都敲击人心。 女子终于忍不住,眼角溢出泪花,“我当初只是激他一激。却不想他根本不曾挽留……” 因为他根本不曾将你放在心上!白冉话到嘴边,终究没忍心出口,而是叹息道:“晖王向来铁血冷硬,不重视儿女私情。他根本没心,你又何必为他神伤。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如看开些。” 女子轻轻啜泣一声,没有再说些什么。 白冉也不继续言语。只执起手边竹筷,正要招呼她用膳时,余光无意往窗外街上一瞥,蓦地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 ………… 对于秦穆来说,带着一个耳朵听不见声音,不认识路却又喜欢四处乱窜的人上街,无疑是极为考验耐心的。即便是两人身边跟了五名乌衣卫五名行辕的差役,还有三名隐蔽于暗处的影子。 永州府街上的人今日格外的多。大约都是被这小半月的阴雨憋坏了,赶着个晴天就急急忙忙出来放风散心。 殷笑憋了半月,这会儿简直犹如脱缰野马,在人群中左突右钻,专门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每每被秦穆拎着领子提溜回来,都会横眉怒目地瞪着他,重重地跺脚。 这个时候,秦穆通常都对她的反应视而不见。任由她郁闷一阵后,再指使身旁的人却买两样零食回来,立刻就又能哄的她笑逐颜开。在俞洲赌坊里秦穆给她的那些银子早就丢失在湖中,所以她这会儿又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只能靠着别人赏口吃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殷笑总算是逛得累了。 虽然一路嘴没闲着,肚子还是按时按点儿的“咕噜噜”叫了起来。她嗅了嗅鼻子,抬头正好看见一间极为气派的酒楼,然后伸手一指牌匾上的“会宾楼”三个字,扯着秦穆的袖子便拔腿冲了过去。 话说,那个推荐票系酱紫的。充值用户每天4票,非充值用户每天2票。当天零点清零。那个和月票打赏一样,都会影响作品成绩,但是却不用额外花钱。所以各位亲动动小手指,记得投给我啊~你最好了,会瘦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混乱的多角关系 白冉的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猛地站起冲到窗边,那身影已消失无踪。只瞥见几名乌衣卫还有随从模样的人,正在陆续走上酒楼台阶。 心跳顿时狂乱加速。他猛地一拍窗框,转身就往门外冲去。 屋内的女子因着他的举动愕然惊愣。眼见他要离开,也跟着站起身,急忙喊道:“五哥,你这是……” 白冉闻声脚步一顿,随即稍稍冷静下来。 他回头安抚性地冲她笑笑,“我刚在街上看见一位许久不见的故友,去找她叙叙旧。你先吃午饭,我稍后便回。”说着,锐利的目光扫过她身旁的两名丫鬟,“好生照看小姐用膳!”然后快速地拉开门,闪身消失。 “诶……”女子看着重新紧闭的门板,来不及挽留,“什么重要的朋友,至于这样。”她轻声嘀咕着,起身走到窗边,却始终不见白冉出门,也不见其它异常。于是心头疑惑愈甚。她转头看向身侧的一名丫鬟,“你到外面去瞅瞅,看到底怎么回事?” ………… 会宾楼三层的雅间儿一共就是四间,按梅兰竹菊字号排列。都是预留给达官显贵的,平日里即便是空着,也不会对外开放。 这个时辰正值午饭,楼中一二层早已客满。 小二见殷笑冲进门,便迎上前去,想要委婉据客。可等看见她身后锦衣华服的高大男子时。本能的心尖儿一颤,双腿也忍不住跟着开始发软。 永州城历史悠久,盘踞了不少豪门大户。加上这里在湘湖沿岸,水军重地、南北往来要道,总有不少贵人来往经过。 他在这酒楼做工三年,着实见过不少显贵。但却未有一人如眼前这位般气场强大。只往你眼前一杵,便令人心头生畏。再他身后那五名器宇不凡,杀气十足的侍卫,更让他心肝儿发颤。 “客……客观……”他结巴着开口,还不等说下去,便被一名乌衣卫打断…… “楼上还有雅间儿么?” “有……有!”他下意识点头,说完才蓦地想起:三楼那四间雅间儿三间正在待客。剩下一间也一早被人预定,只不过这会儿客还未到,“可……可是……” “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前面带路吧。”见他犹豫不动,那名乌衣卫语气略带了丝不耐。 小二被他这一呵,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声,“这……这位爷。楼上有间雅间儿虽然空着,可已经被人预定了。小……小的刚才糊涂,没、没说清楚。” 那名乌衣卫顿时皱起了眉头,还想再说什么。 “玄琦。”秦穆抬手打断他,从袖中掏出几枚金瓜子扔到小二面前,“预定的人可说了具体何时会到?” “没……没有。” 秦穆“嗯”了声,说出的话虽是商量,但语气却不容反驳,“我夫人已经累了,不想再继续走动。你看这样如何,空房我们先用着,我可以出双倍的价钱。再过片刻就过了饭点儿,你们这里也能倒下来不少地方。若是预定那人来了,让他们另换个房间。所以开销,也都算在我这里。” 小二仍是犹豫,却又不敢拒绝。 他不由皱了眉,忽然听见一声嘶哑地惊叫声从殷笑口中发出。原本没骨头一样把自己当桩子靠的人来了精神,直起身子就往前蹿。 秦穆一把将人提溜了回来,目光顺着她蹿出的方向微微向上一掠,落在立于楼梯的某个人身上,顿时面色阴沉如水。 “白、冉。”他一字一顿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冷的让周围空气都能结出冰碴。 殷笑听不见身后的人说了什么,只感觉额角有温热气息拂过。她被他拎在手中,前进不得。便在原地冲着楼梯上的人手舞足蹈,一脸笑逐颜开地冲着他大喊,嗓门儿之大,盖过周围的嘈杂之音,几乎惊动整座酒楼里用餐的人。 “白冉!白冉!好久不见!” “白冉!” 秦穆听着那声音,只觉得十分地烦躁刺耳。干脆抬手拂过她穴道,让她禁了声。 白冉此刻已不像刚才出门时那般匆忙急切。 他看着一楼大堂中的两人,快速眼去眸中复杂地情绪。然后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冲她露出个笑容。这才一步步迈下台阶,朝两人走了过去。 秦穆看着朝这边走来的人,眉心几乎皱成了一个川字。 可等人彻底到了近前的时候,他却忽然笑了出来,“白令使,真是巧啊。” 白冉顿住步子,冲着眼前的人颔首抱拳,“见过殿下。”说着便移开目光,看向已经消停下来的殷笑,“殷姑娘,听闻你在湘湖之中遭遇危险,我实在惦念。现在见你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殷笑看着他,茫然得眨巴了两下眼睛,又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摆了摆手。 白冉愣住。待领会她的意思后,不可置信地惊愕道:“你耳朵听不见?!” 殷笑依旧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看他的表情却明白了几分,便点了点头。 白冉倒吸了口气,倏地看向秦穆,“王爷,怎么会这样?她的耳朵怎么了?” 秦穆并不回答,清淡的目光从他脸色掠过,偏头冲着身旁的乌衣卫低声吐出四个字,“玄琦,清场!”说完便拎着殷笑的衣领,绕过他直接往楼梯那里走去。 跪在地上的小二刚刚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尚还没从秦穆是皇亲国戚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一块雕着盘龙的白玉令牌又出现在眼前。 “晖王殿下在此,叫你们掌柜的出来,半盏茶之内务必将楼中闲杂人等清除!” ………… “王爷。”眼见着秦穆要走,白冉脚下一动,闪身又拦在了两人面前,“王爷,微臣有话想要和您说。” “本王不想听!”秦穆目不斜视,说话间已经提着殷笑上了楼梯。 “王爷!”白冉声音微重,还要再上前,一只刀柄拦在了身前。 “白令使。”玄琦语气冰冷,警告之意毫不掩饰,“王爷喜欢清静,闲杂人等还请回避。” 白冉闻言皱了眉,反手探入袖中,已握紧了藏在里面的铁骨折扇,“让开!” 玄琦岿然不动。 白冉薄唇微抿,忽然纵身而起。越过拦路之人,朝秦穆背影而去。 玄琦不料他如此强硬执着,急忙出招阻拦。却是未时已晚。 白冉足尖在栏杆上微点,借着力道身子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抢在了两人身前。 秦穆耳闻风声脚步一顿,却并没有立即发难。眼见着白冉将将落地之时,骤然出掌朝他空门大开的胸口击去。 白冉赶紧抬掌相迎。两人双掌快要相碰之时,他看见秦穆忽然勾起了唇角。他不由暗叫了一声不好,下一刻秦穆手腕一番,果然变掌为剑指。 想要收招已然是来不及。一股冰冷锋利的气息直击入白冉掌心。刹那间,他只觉得整条胳膊都冰冷麻痹,仿佛数九冬日突然浸入冰水之中。 秦穆的寒冰指,气凝指尖可以点水成冰。若是用在人身上,内力不济的人,骨头都会被冻坏。 白冉一边想着,一边在殷笑眼中看见一丝担忧。他咬牙闷哼一声,一连倒退着上了几级台阶。刚踉跄着站稳,耳畔就响起女子惊慌的声音,“五哥!” 闻声,他心头划过一声叹息。 环佩声叮当悦耳,淡紫色裙摆在木制的楼梯上旖旎而过。女主越过他,迎上秦穆,娇躯微颤,声音半是惊喜半是哽咽,“王爷!白雨馨见过王爷。” 然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楼下大堂也响起一道惊讶的男声,“晖王殿下?!” 众人同时朝声源处看去,就见门外面一队铠甲士兵,穿戴是水军规制。为首进门的却是一身常服,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材略微精瘦,容貌算不是十分英俊,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 那人目光上移,看见面色略显苍白的白冉后,同样诧异,“白公子?!” 秦穆看着他,缓缓眯起了眼睛。一声低笑自薄唇中溢出,带着冰冷的讥诮,“呵……今天倒是够热闹!” 那人这时收回了视线,弯腰拱手,冲着楼梯上的人施了个半礼,“微臣镇南候任长远,见过晖王殿下!” ………… 号称见过诸多达官显贵的会宾楼掌柜,今日已经被彻底吓得虚脱。 楼中的闲杂人等顷刻间被清了场,唯独秦穆不想看见的人却偏偏都在。 原来没有待客的那间雅间儿就是任长远预定的。这会儿他将所有的人都请进入座,吩咐属下安排传膳。 殷笑虽然听不见,但也能感觉到气氛不对。她这会儿倒是饿过了劲儿,下巴搭在桌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发现坐在白冉身边那个姑娘半垂着头,眼神就没离开过秦穆脸上。而且那眼角眉梢间的欲说还休,真是……真是叫她找不出词儿来形容那种感觉。 莫名地,殷笑直觉这姑娘和秦穆关系不一般。想到这里,她又瞥向旁边的男人。结果没等看个仔细,一叠点心就出现在了视线中。 她下颚感觉桌面微微震动,转眸看去,发现白冉正注视着自己,屈指轻敲桌面。 第一百七十八章 谣言 殷笑坐直了身子,咧嘴无声地冲他笑了笑。 “这段时间还好么?”白冉下意识开始问了句,说完才想起来她听不见。便指使着小二拿了文房四宝,写给她看。 殷笑撅了下嘴,再点点头,意思是还凑合。 白冉提笔,再次写道:耳朵到底是怎么弄的? 这个问题倒是让殷笑犯了难。虽然并不能确定,但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应该是和徐家村的雾气有关系。只是那么复杂的过程,她要怎么给他讲呢?就是写也得写上几页纸啊。 于是咬唇寻思了一下,干脆摇摇头。 白冉微微皱眉,“你也不知道么?” “她的意思是不想告诉你。”低沉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秦穆垂眸把玩着面前茶杯,说完撩起眼皮瞥了殷笑一眼。 她余光里感觉到他的视线,便转过头去。 两人目光相碰,秦穆勾了勾嘴角。殷笑并不知道他刚刚说了话,见他冲着自己笑,便也对着他咧嘴。 白冉看着两人这一来一回,眸光微不可察地暗淡一瞬。 如果说刚才在楼梯上看见殷笑靠在他身上时,他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很多事情已无需明说。 秦穆将殷笑留在身边,最开始的初衷是叫她为奴为婢,随时捉弄报复。可有哪个奴婢能随意和主人同桌而坐的。而且秦穆每次看向她时,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温柔神情,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自知。 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而已。他竟然已错过了最佳时机。他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殷笑似乎并不太知晓秦穆心意,也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就是不知道,如果自己此时出手,胜算还能有几分? 白冉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然后若无其事地在纸上继续书写好,推到她眼前:听闻晖王殿下的船行至湘湖中遇险,我十分担忧。你可否受伤,现在感觉如何? 殷笑又是摇头,想了想从他手中接过笔,刚落笔写了个“我”字,桌上的纸就被秦穆抽走。纸笔相触,拖出一道细细长长的黑色墨印。 诶?!她疑惑地转头。就看见秦穆一脸似笑非笑,伸手将她手中的笔也拿了过去。 他随手将东西都扔到一边,捏了捏她头上的发包,“要吃饭了,别胡乱抓东西,小心弄脏了手。” 殷笑看着他一开一合的双唇,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秦穆语速略快,她有些跟不上。但还是分辨出了“吃饭”两个字的口型。于是便不再管其它,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等菜上桌。 “王爷。”始终沉默的任长远这时开了口。他双手端起面前茶杯,冲着秦穆稳稳举起,“长远前几日去了山中练兵,得知王爷在湖中遇险未能及时赶到。还请王爷恕罪。长远先以茶代酒,自罚一杯。”说完便仰头一饮而尽。 “镇南候客气了。”秦穆稳坐座上未动,丝毫没有举杯还礼的意思,“不过是场小意外,本王现在也安然无恙。实在不必挂心。” 任长远笑容不变,“王爷无恙,实在是社稷之福。长远今日刚到永州,原本也是打算傍晚去行辕探望您。没想到竟在这里先和您偶遇了。” “镇南侯当真不必客气。”秦穆笑了声,余光里瞥见殷笑一脸百无聊赖,从袖中掏出只小巧的玉质连环锁塞给她打发时间。然后继续地神道:“本王最近喜欢清静。你的慰问礼本王早已收到,有心了。” 任长远一拱手,没再说什么,而是转头看向白冉,“白公子,日前我已经收到鉴天司公函,还以为你会晚两日再到。” 白冉一笑,“路上还算顺利,便早到几日。何况圣上寿辰将至,还是差事快点了了的好。” “的确。”任长远微微点头,表示赞同。随即竟站起身,冲着秦穆施了一礼,“王爷……” “不必多说了。”秦穆不等对方继续便已知晓后面内容。他一直看着殷笑摆弄连环锁,头也不抬道:“当时船上幸存之人过半,何必来烦本王。想知道什么,那些人还不够问么?” “这……”任长远面上露出一丝为难,略略犹豫过后,还是如实说了出来,“王爷,实不相瞒。那日船上幸存的水军兵士……回来后不是过段时间便暴毙身亡,便是精神不振,闭口不言。无法与人正常沟通。水军之中,最近已有谣言渐起。更有新兵不敢入湖中操练。” 这倒是让秦穆微微诧异。他最近一段时间只顾着操心殷笑的耳朵,并不太关心外界,许多不太紧急的事,都暂时放手让青锋去处理。 “王爷。”白冉也插话进来,“鉴天司那边得到消息,民间最近也流传出不少谣言,若不及时制止,恐怕动摇国本。还请王爷不吝相助。” 秦穆总算抬起头,正式看向两人。他浓眉微皱,若有所思,“乌衣卫中,也有那晚幸存之人,并未听说有和不妥。”说着,他侧身看向身后的玄琦。 对方立刻会意,摇了摇头。 “这倒是奇怪了!”任长远哂笑一声,不无诧异。 “镇南侯。”秦穆缓缓开口,“乌衣卫这些年跟随在本王身边。出生入死,不说身经百战也差不多。湘湖水军虽勤于操练,却几乎没有战事。或许那些兵士,不过是因为惊吓过度,才会暴毙或是痴呆。” 这话中的含义再明显不过……我手下的人胆识过人,自然没事。你手下兵没经过沙场,没见过世面,所以吓破了胆也没什么奇怪。 任长远不由眉心微皱,语气微微加重,“王爷,湘湖水军虽然比不过戍边将士那般久经战场。但却也绝非胆小如鼠之辈。” 秦穆眸光从他脸上掠过,又看向殷笑。连环锁只剩下最后一扣,玉石轻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沉声开口,不怒自威,“镇南候治下甚严,谣言在军中传传也就算了。怎么会连坊间都有所耳闻。本王不记得那晚之事,有渔船也跟着遭遇过。” 任长远一怔,脸色越发难看。军中谣言四起,未能及时制止,又祸及民间。的确是他的过失。 “王爷,五哥,任侯爷……”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白雨馨这时忽然开了口。她站起身冲着三人盈盈一拜,咬着唇,有些犹豫道:“几位所言之事,雨馨似乎隐约知道些什么。就是……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巫姜的阴谋 隐雾山的山顶的确常年白雾缭绕,宛若仙境。那里灵气十足,常人久居可轻身健体,百病全消。若是修行之人隐居与此,则可事半功倍。 巫氏一族之人自懂事起,便知晓自己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但却无人知晓,从祖先开始,至今繁衍了多少个年头。 正午的阳光被雾气遮挡散射,只剩下微弱的热力。 巫姜伫立在原地,目光定格在某一处微微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他醒过神来,未曾回头便已知晓来者何人。 “有事?” 巫滟闻声顿住脚步不再前行,隔着一段距离冲着那个背影恭敬施礼,“族长,大衍天子六月二十三生辰今年刚好五十整寿。不知我们是否……” “你去准备些东西当做贺礼。”巫姜淡淡地打断她。 “是。”巫滟点头,“要提前送过去么?族长打算派谁前去?” 巫姜一阵沉默,然后忽然开口道:“不必提前,届时我亲自过去。” 巫滟愕然惊诧,“族长,您……”后面的话音,在巫姜转身的一刹那戛然而止。她不敢同他的目光直视,便垂眸敛目。犹豫过后,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族长,巫氏一族不涉俗世纷争,您这样做会不会……会不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阿滟……”巫姜看着她叹息了一声,而后将视线移向旁边一块巨大的山石,“曾经有人和我说过,盛极必衰、慧极必伤。世间万物,唯有不长久才是最长久。巫氏一族,也是一样。” 巫滟愕然抬头,眸中似懂非懂,“族长,阿滟不懂您的意思。” 巫姜轻笑了声,广袖中的着手向上微抬,虚虚地做了个托举的动作。那块巨石立刻随着他的动作稳稳被托离地面,悬浮在半空之中。 “阿滟,这块巨石,你可能如此轻松托起?” 巫滟点头,“阿滟可以。” “呵……”巫姜笑着撤回手,巨石又悄无声息地落回地面。他再次转眸看向她,叹息摇头,“你的确可以,但却是反复刻苦练习的结果。对于曾经的巫氏族人来说,这不过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就犹如渔夫捕鱼,樵夫砍柴。可现如今……”他声音一顿,没有再继续下去,只跳转话题道:“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族人的寿命和灵力就在一点点地减短消失。早晚有一天,大家都会变得和常人无异。” 巫滟脸色苍白,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她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双唇微微颤抖着说不出半个字来。 巫姜继续道:“既然降生于这万丈红尘之间,又怎么可能真的不涉世间俗世。巫氏一族能够屹立不倒,全靠这异于常人的本领震慑世人。所以,在族人的灵力彻底消失前,我要想办法为族中后人铺垫好这通往俗世间的路。” “族长……”巫滟声音微微颤抖,“我们……” 巫姜笑了出来,“傻孩子,虽然最坏的结果已是必然,但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等来那天。而且……“他眸中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光亮,并没有将后面的话宣之于口。“去吧。” 巫滟点点头,转身要离开时,又忽然停下,“族长,元枢和渐隐两位长老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巫姜却一摆衣袖,态度强硬不容拒绝,“我还有要是在身。你去传个话给他们,就说我心意已决,而且箭已离弦,无法回头!” ………… 任长远的口味清淡,所以点的菜色都很不合殷笑的口味。 桌上的其他人都不动筷,她也不管他们。一边拿着筷子很有技巧的在盘中挑挑拣拣,一边注意观察几人的反应。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白雨馨在说话,白冉和任长远偶尔问些什么。而秦穆则一直偏头看向窗外,一脸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 白雨馨说她不知道自己的经历是梦境还是现实,还是比较好的说法。她的叙述在白冉和任长远听来,根本就是断断续续,混乱不堪。 好在两人头脑过人,竟然也从她的表述中,总结出了个大概。 简而言之一句话,秦穆和殷笑在湖面上遇见危险的那晚,她在虞城也遇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虞城的地理位置说起来有些特殊。湘湖水域广阔,水源大部分来自湖下暗流,从地图上看,外形就像是个拖着小细尾巴的蝌蚪。那条尾巴是条小支流,自东向西而去。虞城正好被它给分割成了南北两部分。 于是那条城内河流,也成了独特一景。尤其是晚上,两岸灯火通明,河中船只重重。很适合游玩取乐。 白雨馨那晚带了几个随从,乘船去了河中。然后一时兴起,就命人将船只划出城,往水域广阔的湖中去了。 然后……意外就发生了。 从虞城逆流而上到湖中,最多也就一个时辰左右。可那晚风平浪静,她们的船却整整走了三个时辰。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听到这里时,白冉忽然出声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白雨馨摇头,目光不着痕迹地往秦穆那边瞥了眼。见他仍旧对自己视而不见,面色更加苍白暗淡。她叹了一声,继续说道:“我醒来的时候,船已经停在湖中。当时晨曦微露,已经天亮。我觉得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问起身边的丫头,她们都说我睡着了。可是……可是我记得自己一直靠着窗子看风景,从出发开始算,怎么也看了有一个多时辰。就算睡着了,也不可能不知道船只已经行至湖中啊。” 白冉蹙了下眉,抬眸和任长远对视了一眼。 白雨馨继续道:“可若说不是在梦中的话……我却依稀觉得那晚的风景和平日里似乎不同。” 白冉:“哦?怎么个不同法?” 白雨馨细眉微蹙,努力回忆着什么,“总是朦朦胧胧地,好像去了另一个地方,和真是的世界隔了些什么。而且……而且似乎听不见岸上人声。” “听不见人声……”白冉轻声低喃,又问道:“一直都听不见?还有其它的么?” 白雨馨摇头,“我也说不清楚。”然后蓦地想起什么,“对了,那天我好像……好像听见有个声音在吟诵着什么,就是忽然之间的听见了声音。然后就没了。” “是男人还是女人?”任长远也忍不住问了句。 “没有印象了。”白雨馨轻咬下唇,神情暗淡,“我那天醒来之后,就昏昏沉沉的。开始以为是在船上着了凉。但感觉有不想,就好像……就好像脑袋里丢了什么似的。可那晚陪我游船的船夫和下人们,却都没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所以……我就想,是不是我真的睡着了,见到和听到的。都是梦境。”这一段话说完,她又往秦穆那边扫了眼。 结果秦穆还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她目光倒是和殷笑碰了个正着。 殷笑嘴里塞了三只鸽子蛋,腮帮子鼓鼓的,那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白雨馨不由愣了愣,她却眯起眼睛冲着对方笑了笑。然后不知怎么,就起了点坏心思,伸手扯了扯秦穆的衣袖。 秦穆感觉到拉扯的力道,终于转过眼来。他看着殷笑挑了下眉,她立刻比划了几个动作。看上上去有点奇怪,但秦穆还是懂了……那个姑娘已经看你好几十眼了,你干嘛不搭理人家啊?! 秦穆面色黑了几分,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油乎乎的爪子中扯出,没好气儿道:“你吃多了撑的是不是?” 见她不明所以地眨巴着眼睛,这才想起她耳朵听不见。于是略感无奈地叹了口气,举箸夹了只鸡翅塞进她嘴里。示意她继续吃自己的,少多管闲事。 “王爷。”白雨馨轻柔的声音中带了丝急切,她不再用余光窥探,而是鼓足了勇气正视着他道:“王爷见多识广,雨馨方才所言,不知道您有何见解。也好指点一二,能够让雨馨心安解惑。” 可秦穆却偏着头,连眼皮都未曾抬过。更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白雨馨纤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终于再也隐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双唇微动,还要说些什么,肩膀却被白冉抬手摁住。 那力道微重,令她感到隐隐一丝疼痛,却也令她在一瞬间稍微冷静下来。 “殿下。”任长远冲着秦穆抱拳拱手,及时地开口圆场,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白姑娘所言,微臣也颇为疑惑不解。那条河与湘湖乃是同一水域,或许她曾遭遇之事当着并非梦境,与殿下遭遇的有关。” 秦穆看他一眼倒是没继续沉默,“有没有关,本王到不知晓。不过,灵慧道长就在本王行辕休养,这些稀奇之事你倒是可以去问问他。” “我倒是觉得不用劳烦灵慧道长。”白冉边插话进来,边将视线放在殷笑身上,“眼下殷姑娘正好在这里,她有异于常人之能,那晚又与王爷一同遇险。所以,我觉得有些事情,殷姑娘或许知道的更多。还请王爷成全。” 第一百八十章 针锋相对 “呵……”秦穆低声笑了出来。他一手执着银筷,一手搭在桌沿上,食指微屈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击着桌沿。 “白令使,你要本王如何成全你?殷笑刚刚脱险,难不成你还想像是在安阳府那样,带着她去湖上故地重游?” 白冉好脾气地笑着,“王爷,微臣目前并没有这个打算。” “那就是以后有咯?”秦穆反问。 白冉抿唇沉默一瞬,略微正色道:“王爷,湘湖之上近段时间风平浪静,未曾有过什么事情发生。王爷之前所遇危险,很可能是百年不遇的奇事。既是如此,那么殷姑娘再去湖上,想必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秦穆:“若你的推测不对呢?” 白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若微臣猜测不对,湘湖水域中真的暗藏着什么危险。隐患不除,王爷难道就不顾念百姓安危么?” “你这帽子倒是给本王扣得够大!”秦穆抬手将筷子往桌上一扔,碰撞间发出“叮当”两声脆响。他锐利的目光在桌边其他两个男人脸上一一扫过,唇畔笑容越发的讥讽,“白冉,本王问你,若是殷笑真的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你可有解决办法么?或者她有解决办法?” 白冉面色一滞。他的确觉得殷笑那晚有可能看见了什么,或许能从她那里有些收获。但他更多的心思,是想制造机会和她相处。所以根本就没指望让她去想办法解决。 秦穆目不转睛地逼视着他,冷声哼笑,“你质问本王不顾念百姓安危。本王自十五岁起征战沙场,打过的仗大大小小加起来不少于你吃过的饭!你一个小小的鉴天司令使倒是身怀家国百姓,本本王还没忘了自己姓秦,这大衍朝的江山也姓秦!”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嘭——”地一声响。 谁也未料到他突然如此震怒。除了听不见声音的殷笑之外,其他人皆骤然色变, 白雨馨更是吓得“啊——”了一声,随即急忙起身冲着秦穆深深一礼。按大衍朝律,百姓诽谤亲王者廷杖八十后发配边疆。朝廷官员诽谤亲王,轻者罚俸降职,重者可流放千里。 “王爷,兄长失言。还请王爷看在他也是一心为朝廷办事的份上,不要降罪于兄长。” 可秦穆却看也不看她一眼,继续冷冷地质问道:“若不是本王守住大衍朝的门户保得百姓平安,你和你那刑部尚书的爹,岂能安然坐于朝堂之上勾心斗角!” “是微臣失言。”白冉这会儿神情倒是平静,他起身一掀衣摆单膝跪地,动作竟是缓慢优雅、从容不迫,一番话也说的不卑不亢,“微臣有罪,任由王爷处置。但不管如何,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找出缘由稳定人心要紧。这湘湖中水产丰富,沿岸多少百姓,都是靠水吃水。指着它维持生计。王爷久经沙场,想必应该更加知晓疾苦。王爷仁厚,还请体恤百姓。” “晖王殿下。臣……”任长远也起身冲着秦穆施了一礼,可还不等他继续说些什么,就被“啊——”地一声嘶哑的叫声打断。紧接着,他看见一只鱼丸在桌上弹跳而起,半空中画了到弧线“噗通”一声掉进了桌子中间的鲫鱼汤中。 水花溅起,又殃及了周围的几道菜。 任长远看着这突生的变故,一时间竟忘记自己刚刚要说什么。 殷笑仿佛对刚才的剑拔弩张毫不知情。只半站起身子,咬着手指,对自己犯下的错误很是忧桑。她转头冲着秦穆咧嘴笑笑,一脸做错事后的讨好表情。然后又比划了两个动作,意思是:这桌菜我会负责的,我可以全部吃光! 秦穆面色不善,一把将她扯回凳子上坐下。张嘴想说什么,却因为她根本听不见只好作罢。改为转头看向任长远。 “镇南候。”他语气依旧冰冷,但的确是缓和了不少,“你有空在这里和本王废这些口舌,倒不如去查一查,军中消息是如何泄露出去的。本王遇险那晚,是否也有其他渔民商船也遭遇过同样的事情。” 任长远道:“回王爷,微臣曾在水军之中暗中调查。那些兵士被救之后,都受到很大的惊吓。无人能够详细说出当晚事情经过。但是坊间传言却绘声绘色,而且有些细节……” “说了这么半天,你怀疑泄露消息的,是本王手下的人?”秦穆打断他的话,倒是并没有因为被质疑而表现出不悦。 任长远但笑不语,但神色却已是承认。 秦穆视线从他面上移开,看着墙上一副水墨画抿唇沉默。 乌衣卫中的确有奸细,这点他早就有所怀疑。本以为在青州时能借着殷笑捡到那块雕着狼头的石头揪出些蛛丝马迹,但那人却比他想象中要小心谨慎得多。 过了片刻后,他缓缓开口,“你想怎么做?” 这话倒叫任长远吃了一惊。秦穆护短是众所周知的,而且向来行事狂妄不顾礼法。他怀疑他手下有奸细,本以为即便不承受一顿雷霆之怒,也至少会遇到些责难或是阻碍。如此痛快……难道是后面还有什么陷阱等着他?! 秦穆并不理会他的反应,只继续说道:“皇兄六月下旬生辰,本王至少也要提前十日回京。从现在开始算起,若是到回京前你找不出本王手下那个奸细是哪一个,就不要怪本王没有给你机会了!”说完,不等对方应答,便拎起殷笑直接起身出门。 ………… 灰白相间的信鸽在半空中盘旋了两圈,扑棱着翅膀飞进半开的窗子,落在了红木方几之上。 拓跋明睿一手握住信鸽脊背,一手拆下它脚上竹筒,然后抬起胳膊将它方飞出去。 “是探子来信?”如姒轻柔的声音自屋内角落传来。 “嗯。”拓跋明睿应着声,利落地用指尖刮掉了封口出的火漆。 如姒轻笑着换了个姿势,曲线玲珑的身子斜斜地倚在矮塌之上,柔若无骨,只一个静止的身影便透着股难以描述的柔媚。 “肯定不会是好事。”她语调平淡,却带了丝肯定。 拓跋明睿沉默不语,抽出里面的纸笺展开。而后只扫了一眼,面色便立刻阴沉下来。 如姒看着他线条紧绷的侧脸,也不催促询问。过了小片刻,他果然主动开口道:“明烈将军伤势始终不愈,可汗准备趁着大衍皇帝五十生辰之际,同他们言和。” “若是我没料错的话……”如姒不紧不慢地接下了他后面的话,“贺寿的使团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连同可汗给你的旨意一起。估计不日就会同我们汇合。” 拓跋明睿转眸看向她,点了点头。 如姒幽幽地叹了口气,“明烈将军虽然伤势未愈,但北夷将士魁梧善战。只要统领得当,并不一定要主帅有多高的功夫。大衍虽擅长排兵布阵,又有秦穆领兵,却绝对不会贸然出击。可汗这样,实在是……” “估计是受了那几个老东西的挑唆。”拓跋明睿将手上的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砚中。墨汁瞬间浸润,黑成了一团。他站起身,朝她走了过去,“那可雪菩提的植株,一定要冰玉珠才能发挥效力么?有没有其它办法?” 如姒轻轻摇头。 拓跋明睿叹息一声,缓缓眯起了眸子。 只那一个表情,如姒便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她翻身从踏上坐起,犹豫道:“那颗棋子是老王爷当年埋下的。公子确定要在此时放他出来?” 拓跋明睿哂笑,反问到:“不然呢。还有其它办法?” “我觉得……不值。”如姒起身走到他近前微扬起头,明明是一张颠倒众生的面容,此刻神情中流露出的寒意,却令人油然生畏,“公子为何不试试,亲自带兵?” 拓跋明睿眸光一闪。下一瞬脸上浮现出懊恼和颓丧,“如姒,你以为我不想把军权握在手中?” 如姒不解,“那为何你还……” 他摆手打断她,沉默半晌后,终于咬牙开口,“父王知我有谋位之心,所以临终时,给军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将军留有口谕。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能许我兵权。如今明烈未死,又有希望恢复。而且即便明烈死了,也还有他人能够暂代。” 如姒细眉一阵默然,而后不无讽刺地嗤笑出声,“老王爷这一生野心比所有人都大,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偏不许你篡位。就算你做了可汗,这北夷不是也还姓拓跋,没有换了姓。” “明烈至少不会太与我对着干。救好了他,也有些用处。”拓跋明睿抬手撩起她一缕发丝,放在鼻端嗅了嗅,唇畔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北夷的军权早晚是我的,那把可汗的王座也是我的。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说到这里,他突然长叹,流露出浓重的惆怅,“恐怕那个时候,就只有你不不再属于我。” “我从来也不属于公子。”如姒将自己的发丝从他手中抽出,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放向窗边,眸中浮现出怀念之色,“我这一生,早就只属于阿竹小姐一个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她不适合他 秦穆刚一进行辕大门,青锋便立刻应了上来。明显是已经等候多时。 “不是让你好生休息么。”他脚步不停,直奔院内正堂。一条腿迈过门槛的时候,发现殷笑没跟上来。转头一看,就见她站在院子里,低着头,正在手上的油纸包中犯捡着糖果。 秦穆看着她那专心致志,对外界毫无所知地模样,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心。他忽然觉得,殷笑自从耳朵听不见之后,心智似乎也有所倒退。整日里眼睛就盯着好吃的和好玩儿的,不满足她,便要闹别扭,活脱脱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殷笑这时已经将翻出的糖果扔进嘴里,一边吸吮着一边惬意地眯了眼。然后也不往他这边看看,蹦蹦哒哒地直奔后院儿。 秦穆估计她大概是找灵慧道长寻开心去了,便没有阻拦。只微不可闻地叹息着,转身进了室内。 “有事?”他瞥眼,问了还杵在门口的青锋一句。 青锋刚才也一直在看殷笑,听见秦穆的声音急忙回过神来,“王爷,属下接到线报,雨馨姑娘和白冉……” “他们都到永州城了。”秦穆不紧不慢地打断他后面的话,语气清淡道:“刚刚还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吃的午饭。” “呃……”青锋愣住,满脸惊愕难以掩饰。 秦穆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修长的手指掀起茶杯盖子,见里面是空的,立刻皱了眉。 青锋反应过来,赶紧吩咐外面的仆人上茶,“王爷恕罪。这行辕里的奴才不是我们自己调、教的,总不够机灵。”说着,他忽然欲言又止地犹豫下来。 秦穆抬眸看他,“有话直说。”然后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 青锋吞吞吐吐,“王爷和雨馨姑娘……殷笑她……” “你忘了她现在耳朵听不见。”秦穆笑了出来。 “可她早晚会听见的。”青锋忽然抱拳,冲着座位上的人施了一礼,“请王爷恕青锋僭越之罪。不知王爷对殷笑有和安排?” 秦穆歪头看着他,不答反问,“你觉得我该如何安排她才够妥当?” 青锋听他未自称“本王”,在抬头在看秦穆表情,见他唇畔略带笑意心情不错,便真的有话直说,“王爷对她……是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还是觉得她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所以才多少有些兴趣?” 闻言,秦穆脑中立刻回想起在山中时,将她压在身下肆意亲吻的画面。他轻咳一声,缓缓吐出四个字,“二者皆有。” 青锋默然一瞬,忽然问道:“王爷可想过给她名分?” 秦穆被他问的一愣,蹙了下眉头又转瞬舒展,“你觉得我该给她什么样的名分?” “恕青锋直言,殷笑……” “殷笑来历不明,行事恣意,而且本领古怪。她这样的女人,其实根本不适合呆在本王身边。”秦穆将他后面的话直接接了下去。 青锋沉默,但神情却已经承认。“就算王爷不介意,圣上和皇室宗亲恐怕也不会答应。” “皇兄是聪明人,已经错过一次的事情绝对不会再惹第二次麻烦上身。至于皇室宗亲……”说到这里,他冷冷一笑,眸中光线锐利如刀,“他们若是安逸惯了,本王就帮他们松松皮。” “王爷……” “好了!”秦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关于我们在湖上遇见的事情,坊间近段已有不少谣言,你可有耳闻?” 青锋点头,“的确听到一些。不过那晚船上兵士众多,后来属下等被寻湖的水军救起。也曾向他们提过当晚经历。坊间会有消息传出,应该不算稀奇。” 秦穆看着他,抿唇不语。 青锋忽然想到什么,“难道有人利用这些谣言重伤王爷?!” “和本王没什么关系。不过今天听任长远的意思,应该是有人恶意魔化了那晚湖中之事,想要借机在百姓和军中制造恐慌。” “何人如此?!”青锋诧异,“王爷您见过镇南候了?” “也是中午偶遇的。”秦穆随口解释了一句,下一瞬语气突然冷沉,“任长远怀疑我手下有奸细。” 青锋皱眉,“就因为民间谣言四起?可晚船上更多的是他湘湖水军吧!若说有人故意散播,也该是他的人献艺更大!” “青锋。”秦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继续道:“任长远心思缜密,头脑灵活。绝非不学无术之辈。任婕妤母子虽然不讨圣上欢心,但皇兄对他还是很倚重的。这样的人,你能想到的问题,他如何会想不到?” 青锋面色一动,显然明白了什么。 秦穆眯了眯眼,望着屋外台阶缝隙中的一株绿草,若有所思,“所以,我觉得任长远不过以谣言之事作为借口罢了。他既然敢明目张胆怀疑我手下有奸细,十有八九是有了什么其它消息。” “青州那边的人一直在盯着。白鑫收下那块石头后,家中没有任何异动。” “倒是个聪明的。”秦穆轻笑,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赞赏,“白冉领了鉴天司的差事,也是来追查谣言之事的。我猜他们二人或许早已达成一些共识,估计很快就会调查到你们。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青锋抱拳低头,“属下定会多加留心。” “嗯。”秦穆满意地点头,掸着衣袖站起身来。 “王爷!”见他要走,青锋赶紧出声,“还有一件事。北夷那边有消息传来,北夷可汗已经派出使团前来贺寿。似乎有意趁圣上寿辰之际,与我朝修好。” 秦穆眸光微动,闪过一丝晦暗难懂情绪,但却并没有说什么。 刚刚被吩咐去上茶的仆人这时端着托盘走了屋内,秦穆看着他眉头微皱。举步离开时轻声吩咐道:“这里的人实在是太过迟钝。你去告诉行辕管事,从外面再找几个机灵的来。” ………… 自从在徐家村见到殷笑身上红光大盛,宛若变成另外一个后,灵慧道长便本能的对她产生了一种畏惧之感。 而产生这种畏惧后的结果就是,他这段时间每次见了殷笑都会不自觉地肝儿颤、腿软。再不像以前那般随意和她吵嘴嬉闹。 殷笑起初也没在意。只当他是在徐家村受刺激过度,留下了什么后遗症。她是耳朵听不见,又不是眼睛瞎,时间一久难免发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可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他。 再加上每日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实在太过百无聊赖,几经纠结后,殷笑决定对他的反常视而不见,三不五时地照常骚扰不误。 永州府的行辕经常要招待过往大员,所以规模不小。 这里是典型的园林式建筑,雕梁假山,回廊曲折。和北地风格完全不同。 灵慧道长为图清净,特意挑了处靠近角落的小院儿。 殷笑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远远地见她过来,立刻从躺椅上一跃而起,两三步冲进了房里,将门关了个严实。 殷笑见状也不气馁,撒开腿赶紧追了上去。结果还是晚了一步,被他关在了门外。 她用力拍打着门板。“哐哐”地声响自己听不见,却将里面的灵慧道长震得心肝儿直颤。 他打定了主意不出来,殷笑拍到两只手发麻,最后也只得悻悻作罢。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就看见秦穆负手站在高处的回廊上,仰头望着某处,不知道在看什么。她踮起脚,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却只瞧到屋檐和树梢。 似乎感应到什么,秦穆这时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两人视线在空中遥遥相遇,他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殷笑总觉得他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招呼宠物,噘了噘嘴,站在原地没动。 秦穆远远地看着她笑,然后弯腰从地上拿起一只五颜六色的纸鸢,冲着她晃了晃。 殷笑眼睛一亮,兴冲冲地朝他奔了过去。 这个时节的湘南已经彻底是夏天。 她单薄的纱裙被风掀起裙摆,一路划出旖旎的弧度。 殷笑跑的太急,发髻微微散乱,戴在脖上的那枚银戒也从领口中露了出来。 秦穆见她额头上不满了细密的汗珠,从袖中掏出方雪白的帕子,替她擦了擦。殷笑手中纸包里还有两块饴糖,她本事想分给灵慧道长吃的。这会儿掏出一块递到了秦穆唇边。 他摇了摇头,她便立刻塞进自己嘴里。吃的一脸幸福惬意。 可秦穆看着她的模样,却不由暗自叹息。青锋问他打算如何安排殷笑,他觉得这话实在是问的早了些。现在根本不是他想怎么安排她的问题,而是怎么能让自己在她心目中多占些位置。她那位谜一样的师父,他暂时不奢求自己能比他重要了。只要在她心里,他能派在吃喝玩乐前面,就已经心满意足。 他不由一阵愤懑,于是抢了她的纸包,掏出最后一块饴糖扔进自己口中。 殷笑躲闪不及,等反应过来后,顿时垮了脸。 秦穆忽然就觉得心情好了许多。他摸了摸她毛茸茸地头顶,视线瞥见她脖上的银戒蓦地一愣。他伸手将它拿起,她身体僵了僵,这次却没有抢回。 他指尖轻轻在戒指上摩挲着,然后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了那片玉锁。 两样东西上的花纹竟一模一样,他愕然脱口而出,“殷笑,这戒指你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有故事的人 殷笑也不知道那戒指是哪里来的。只知道自己醒来时,就将它握在手心里。 那时她和秦穆说自己的脑袋有病。其实不并不是假话。她的确有很多事情都已经不记得。记得的,有些又或是断断续续,又或是顺序错乱。还有些,她甚至不敢确定那是真正发生过的,还是自己凭空想象出的幻觉。 他问她为何每到危急时刻便将戒指戴在手上。殷笑放下了笔,这次干脆摆出明确拒绝的态度。 她不想告诉他,也不知该如何对他说。她并不知道自己每一次都是如何度过难关的,每次她恢复意识,都是在平安之后。但她能清楚感觉到,那戒指里……藏着另外一个自己,一个无所不能,却又令她莫名厌恶的自己。 殷笑不愿意多说,秦穆便不再多问。同样的,他也没有将青锋查到的线索告知于她。 一方面,她耳朵听不见,沟通起来实在是有些吃力。另一方面,他也不知为何,就是直觉有些事情,她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从永州到京城,即使快马加鞭也要两三日。 秦穆口中说着要提前赶回去给天子祝寿。可如今已经是六月初,他仍旧每日逗弄殷笑取乐,或是带着她去城外散心,丝毫没有任何要动身离开的意思。 一连几日的晴朗后,永州城又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起了细雨。 殷笑在某个清晨醒来时,忽然就发现自己的耳朵恢复了听觉。 一切都那样的毫无征兆,叫她有些难以置信。 事实上,她昨夜就听见了雨水敲打屋瓦发出的“叮咚”声。只不过那时正在半梦半醒之间,以为只是幻觉。可此时此刻,她耳中的世界的的确确是重新鲜活热闹了起来。 窗外的鸟鸣声,下人们忙碌的脚步声。还有外间两个丫鬟,若无其事地在谈论着她和秦穆…… “紫衫姐姐,你说晖王殿下怎么会喜欢这样的?” “你小点声,人就在里面呢!” “怕什么!反正她是个聋的!” “绿俏!”那人的语气严厉了许多,“王府的人岂是我们能够妄加议论的!何况晖王殿下只是在行辕暂住,过段就要回京。你不要节外生枝,给自己找麻烦!” 外面安静了两秒。 殷笑坐在床、上,屈起食指敲了敲牙齿。行辕里有两名丫鬟,这些天一直贴身照顾她。她之前听不见声音,对不上哪个是哪个,估计一下,觉得这绿俏应该是年纪稍轻的那个。 她这几天就觉得这姑娘好像是对秦王八有那么点儿心思,看来是真的。 也真是的,年纪轻轻,春光大好,怎么就这么想不开看上了一只王八呢! “唉……”殷笑忍不住叹气,外面正好也传来一声叹息…… “唉……要是晖王殿下能带我一起走就好了。” 殷笑:姑娘,醒醒!跟他走你就进了火坑,哦不,水坑了! “那样的大英雄,又英俊潇洒,位高权重。哪个女子不想嫁?” 英俊潇洒?大英雄? “呕……”殷笑捂着嘴,做呕吐状。 “绿俏!”那叫紫衫的姑娘终于再次开口,半是担忧半是不耐,“晖王殿下岂是我等卑贱之人能够妄想高攀的?你还是安静些,小心被人听去,死无葬身之地!” “卑贱又怎么了?!”绿俏不服,“我看那个殷姑娘也没比我们高贵端庄哪去!除了吃就是睡,不光聋,还是个傻的!” 殷笑额角突了突:大姐,你爱慕秦王八就爱慕秦王八。别扯上我好不好! “原来的晖王妃倒是出身世家,高贵大方。可还不是被王爷一纸休书,打发回了娘家……” “王……王爷……” “王爷饶命……” 所有的议论都戛然而止,变成了凄惨的哭泣和求饶声。 可殷笑的心思,却已经不在外面。 原来的晖王妃?!一纸休书打发回了娘家?! 她脑袋里只剩下这两个讯息,不大不小地被震撼到了。 大衍朝男子通常十七八岁便已成婚,她当然不会以为秦穆皇亲国戚、位高权重,一把年纪还未娶亲。就算他看起来一副不解风情、不近女色的样子,但娶个一妻八妾的养在府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秦穆娶过王妃,又休妻了……想不到他竟然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睡醒了?”低沉地声音这时突然传入耳中。 她蓦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秦穆就站在床前,一身玄色常服,袖口领边上用丝线压着暗纹。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那两名婢女不知道去了何处,被怎样处置。 两人一个站一坐,大眼瞪小眼的互看了片刻。 秦穆两道浓黑的眉目微微皱起,看着她的眼神中渐渐多了丝审视。 殷笑茫然地冲他眨了眨眼,咧开嘴笑了。她决定了,继续装聋下去。 他也跟着勾起了唇角,眼中情绪瞬间退去,只剩下一片深邃。刚刚殷笑转头看向他的一瞬间,他忽然有种直觉,她的耳朵能听见了。不过现在看来,应该只是错觉。 殷笑歪着头,脸上笑容越发灿烂。 秦穆伸手摸了摸她头顶,示意她起床洗漱,去吃早饭。然后转身离开。 早饭过后,任长远的亲信送来了一封请柬。 红底烫金,里面端端正正地小楷,是他亲笔书写。说是在他永州的别院设了宴,请秦穆申时过后,前往一叙。 秦穆只扫了一眼,便将那张红色的硬纸扔到了一边。 “镇南候还请了谁?” 那亲信答道:“永州刺史,水军副都统,还有永州府府尹……” 秦穆“嗯”声,打断他。然后转眸看向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殷笑,“去么?” 她没有反应。 看来真是他多心了。秦穆轻笑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镇南候盛情怎可辜负,本王自当前去。” 任长远的别院不在城内,而是在南郊的一条溪边上。 溪水从门前蜿蜒流过,两岸落樱缤纷。极为雅致美丽的一处所在。 秦穆照比请帖上的时间,足足迟到了小半个时辰。 永州刺史、水军副都统、永州府府尹早已经到了。除了他们三个,白冉和白雨馨也在。一群人站在门口相迎,却唯独不见别院的主人。 秦穆倒也不在意。稳稳当当受了礼后,便寒暄着和众人入内。 那日分开后,白冉和白雨馨便应邀,直接搬来这别院之中小住。这一点秦穆早就接到了线报。 任长远当年和白冉同在国子监,关系不好不坏,顶多算是同窗之谊。后来一个南下入水军效力,一个进了鉴天司。虽然同朝为官,但却几乎没有交集。 如今两人忽然走近,有些事情外人或许不知。秦穆却是满心了然。 任婕妤当年是二品贤妃,后因大不敬而获罪。当时因为她身怀有孕,所以只是被贬为修媛。后来诞下十皇子,圣上念及夫妻情分,又晋升为婕妤。可自此之后,她却在没了往日恩宠,十皇子性子懦弱,也不得父皇欢心。从此任家在朝中地位也跟着一落千丈。直到任长远一步步坐上水军统领,又受封为二品公侯,任家才又重新风光起来。 当年任婕妤获罪时秦穆人在边境,正和北夷人交战。可影子的情报仍旧准确又及时的送到了他手中。 那是个再拙略不过的局。任婕妤遭皇后陷害,任家那时在朝中势头越盛,他那位看似糊涂的皇兄,便借此发作,打压了人家势头。而后来的任长远能够平步青云,同样也是因为皇后铲除异己后,王氏一族不知收敛,让当今圣上感觉皇权受到了威胁,所以才扶植了一枚新的棋子,以便制衡。 任王两家算是宿怨难解了。 太子是皇后所出,虽无大过,但却因为庸碌,也并非皇帝心中最满意的人选。 十皇子决计没有希望继承大典,白家与母族式微却能力出众的四皇子联手。而如今任长远和白冉两人互相抛出橄榄枝,十有八九任白两家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而新太子妃甄选在即,朝中格局又一息万变。 秦穆估摸着,今年大概会是他在京中过得最热闹的一年。想到这里,心情顿时更加愉快起来。 他轻笑了一声,伸手去拉殷笑,却拉了个空。转头一看。发现她不知何时已不在身边,而是站在墙下,正看着沿墙角生长的一排竹子发呆。 “王爷!”任长远这时远远地赶了过来,未到近前,已经深深一礼,“微臣刚刚接到一份紧急军报,临时去处理一下。未能相迎,请王爷见谅。” “无妨。”秦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在一群人疑惑的目光中,转身走回去,站到了殷笑身旁。 她看得专注,连他到了身旁也没察觉。下巴微仰着,修长的脖子扯出个优美的弧度。让他很想抬手掐上去。 而两人离得近了,秦穆才发现她的眼角是湿润的,闪着水光。面上的神情也有些奇怪,半是茫然,半是悲戚。 他心头一动,抬手握了握她肩膀,“你怎么了?”说完发现自己又忘了她耳朵不好使,结果却听见她声音微哑,缓缓开了口…… “这种竹子,不是这里的原产。” 第一百八十三章 晖王妃 她的音量不大不小,语气也十分正常。只是音色略微有点嘶哑。 秦穆闻声怔了怔,继而看着她白净的侧脸,缓缓眯起了眸子,“你耳朵好了?” 呃……殷笑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刚刚她脑子一片混乱,不自觉间就忘记自己还是耳聋人士,开了口。 再装是装不下去了。 她转头看向他。脸上的表情由茫然到兴奋,过度得十分恰到好处,“啊!真的,我耳朵能听见了!你不说我都没发现!” 秦穆仍旧审视地看着她,“什么时候能听见的?” “啊?”殷笑装傻充愣。 他眉头锁的越发紧,“早上的话你也听见了?” “什么早上的话?”她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 “没什么。”秦穆眸色复杂地看她一眼,转身继续前行。等在一旁的人见两人说完了悄悄话,及时的寒暄了起来。 殷笑看着他的宽阔的背影,并没有立刻跟上去。她站在原地嘘了口气,耳中听见脚步声自身后渐近。 那气息……是白冉。 一只自她身侧伸出,捏住细长的竹叶,轻轻捋了捋。 “这是凤尾竹。”熟悉的声音响起,温和低缓,同她记忆中的没有半点分别。 殷笑偏头看他,“你知道?” 白冉垂眸,和她目光相碰,“这种竹子原产于南疆。太祖南征时,逐渐辗转移植到中原一带。永州的气候,其实并不适合它们生长。没想到这里的,长得倒还不错。” 殷笑没说话。这种竹子她见过,就在那所她时常在环境中光顾的竹楼后面,长满了一大片。 “你还好么?”他勾起唇,冲她笑了笑,眸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无处言说。 “还好。”殷笑被看的不自在,于是往旁边退开一步,和他拉开段距离。然后开开心心地冲着他笑,“这个问题……你前几天才问过我吧!” “嗯。”白冉笑着点头。可是还想亲口再问一遍。“殷笑,对不起。” “哈?”突如其来地道歉让她惊愕又迷惑,“你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你托我帮你找师父。可小半年多过去了,我却半点线索都没能找到。” 殷笑顿时松了口气,“就这件事啊!”她大度地摆了摆手,“没关系,秦王……晖王殿下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还号称无所不知,情报天下第一呢!” “你把找师父的事情告诉了晖王?”白冉诧异,心头一时滋味万千。虽然开始时只是一场交易,但后来他一直觉得这件事事情,算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点小秘密。她下山后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愿意求助托付与他,是代表这一种信任。原来在她心中,他已经不是那个唯一值得信赖可以寻求帮助的人了。 见他失神不语,殷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干嘛忽然发呆?” “没什么。”白冉回过神来,冲她笑了笑,正要再说些什么。青锋的声音已经从旁边插了进来…… “殷姑娘,外面风大。王爷怕你一不小心让不干净的东西眯了眼睛,叫我来寻你回去!” ………… 任长远的宴席是男女分开安排的。 秦穆等人在前厅正堂。而白雨馨和殷笑,则被引领到一处花厅中。这别院之中没有女眷出面作陪,便遣了内院的管事嬷嬷去小心伺候。 那花厅邻水而建,窗外景色怡然雅致,树下还有秋千,到的确是一处适合姑娘家玩乐说话的地方。 只不过眼下这两位姑娘,根本不可能一起玩乐聊天。最后就成了一个嘴不停的吃,一个看着风卷残云般扫荡的人目瞪口呆。 殷笑只要有吃的东西,其它都是浮云。 白雨馨在这别院里借住了几日,和一些下人们也算是熟络。实在无趣,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旁的下人们聊了起来。 然后聊着聊着,便有活络的婢女出了点子,说是玩些有彩头的游戏。 白雨馨没同意,却也没反对。那管事嬷嬷便作主,吩咐人拿了骰子还有牌九之类的玩具过来。 殷笑这时刚好吃饱喝足。正拿着侍女递来的帕子胡乱擦嘴。 管事嬷嬷是个精明伶俐的人,立刻也邀她入局,“姑娘吃饱了,不如和我们一起消遣吧。” 殷笑扫了眼那几样东西,摇头,“你们玩儿吧!” “一起吧。”白雨馨这时也柔柔地开了口,“你若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我不喜欢玩这些。”殷笑仍是拒绝。除了骰子,她的确什么都不会。但是不妨碍她一开始就知道最终结果。 “挺有意思的……”白雨馨还要在劝,她却已经站了起来。 “我出去走走,消消食。你们自便,不用管我。”后面那句话是冲着管事嬷嬷说的。 “诶?”白雨馨眼见着她一脚跨出门,也跟着起了身,“你要去找晖王殿下?他们既然把我们支开,想必是有要事商谈,你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殷笑转过头,忽然冲她咧嘴一笑,“我不找他啊!”说完一个箭步蹿出老远,三两步便跑的不见了人影。 花厅里前堂不远。 殷笑没跑出几步,就听见男人爽朗的笑声和着悠扬的丝竹之音传了过来。 然后明知道在别人家随意乱窜不太好,但短暂地犹豫了一瞬后,她还是随便找了个方向奔了过去。 石子路蜿蜒曲折,像是通往后院。 殷笑在上面走的久了,感觉有些硌脚。左右四顾,见桃林深处有所小凉亭,便钻进树丛间朝那里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主人。 一身天青色广袖衣衫,刚刚被掩映在绿叶之后,并不明显。那人明显在失神想着什么,连有人靠近也未曾发现。 直到殷笑轻手轻脚的靠近,在他肩膀上拍了下,“白冉!” 被叫的人回过神,见来人是她,笑了出来,“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那你呢?”她不答反问,“我刚刚路过前堂,听里面说说笑笑的,你怎么不一起?” “昨晚打坐是岔了气,没睡好。刚刚喝了两杯酒,觉得头晕。就出来吹吹风。”白冉说着在石桌边坐了下来,然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对面的位置。 殷笑却并没有落座,而是往后一仰,靠在了凉亭栏杆上。她歪着头,打量了白冉一会儿。见他气色的确不佳。 她想了想,问道:“秦穆那个小心眼的王八,是不是为难你了?” 白冉因着她的用词一阵愕然。随即皱起了眉头,半是好笑半是不赞同道:“殷姑娘,就算你心中晖王殿下有怨言。也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宣之于口。若是被他听见你这样叫他……” “他已经知道了。”殷笑打断他,一脸不甚在意的模样。 白冉再次愕然。紧接着心头五味陈杂。秦穆对她的纵容,似乎比他想象地,还要多。他看了她片刻,抿唇不语。 殷笑也同样在看他,“你有心事啊?”她总觉得这次重逢,白冉有些和以前不太一样。可具体是哪里,又说不清楚。大概是许久不见,彼此陌生了吧。其实原本也没有多深的感情。 “嗯。”白冉微微点头,顺着她的话道:“鉴天司有件案子略微棘手,一直毫无头绪。这几天都在想这件事。” 她“哦”了一声,识趣地没再多问。 白冉转移话题道:“雨馨……就是刚刚和你一起那个姑娘,是我叔父家的堂妹。” “她叫白雨馨啊。名字倒是不错。”殷笑眼珠转了转,她之前耳朵听不见。虽然一起吃过顿午饭,但还真不知道她叫什么,究竟是什么人。 白冉笑了笑,“永州刺史有些政务要说,的确不方便外人在。不过我的确没想到,镇南候会把你们两个单独安排在一起。” “把我们安排在一起怎么了?”殷笑反问一句。 “没什么。就是怕你受不了她的小姐脾气。”白冉站起身,伸手冲台阶方向做了个延请的动作,“这位姑娘蕙质兰心,国色天香,不知在下课有幸邀请您一同走走?”说完,自己先忍不住轻声笑出声来。 那一瞬间,他英俊的面容变得柔和明朗。像是又回到了数月前的安阳府。 “好啊!”殷笑也跟着咧开嘴,绽放出一个笑容。然后,还不等她迈步,一道啜泣的女声便传入耳中。 带着说不出的悲伤和绝望…… “晖王殿下,你当真就厌恶我到连正眼多不愿意看上一下么?” 这声音,好像是白雨馨。 “怎么了?”见她忽然停住,白冉不由奇怪。 “你没听到?”殷笑讶异。 白冉茫然摇头。 原来是在常人听不到的地方。 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回忆了一下声音来源的方位。一边往那边去,一边竖着耳朵听声儿。白冉不明所以,只好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男人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只有白雨馨一个人抽抽噎噎。 “从十三岁见你第一面开始。十年,整整十年!我到现在还是忘不了你!” “秦穆,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就算是石头,我揣在怀里每日捂着,也能捂热乎了!可你呢?” “你明知我当初只是耍性子,想激你一激。你为什么就不能说句挽留的话?”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夫妻一场,你怎么能如此绝情?” 殷笑步子一重,“咔吧”一声踩断一截枯枝。 原来秦穆的前王妃,就是白冉的堂妹白雨馨啊! 她就说嘛,哪里都怪怪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苦命人 白冉的内力不弱。这个距离下,他也已经能够听清那边的人声。不由皱起了眉头。 殷笑猫着腰,一边小心前进,一边抻着脖子看去。透过枝叶交错的缝隙,可以看见一男一女站在花园那断的回廊之下。正是秦穆和白雨馨。 白雨馨的情绪明显十分激动。离得老远,殷笑都能看见她一双眼睛通红,面上泪痕未干。她大概也在试图让自己平复下来,扶着胸口反复地深呼吸着。头上步摇随着她动作微微晃动,闪着金光。 秦穆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把玩着腰间的挂饰。微侧着身子对着她,整个人都透着股浓重的疏离和冷淡。 典型的来自晖王殿下的无视。 唉…… 殷笑忍不住暗自发出一声叹息:秦王八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美人都梨花带雨了,也不说哄哄。 而且毕竟夫妻一场,多大仇多大怨啊,至于这么对一个姑娘家无视到底。连个台阶也不给么?! 衣襟那里忽然被人扯了两下。她转过头,就见白冉正不赞同地摇头,示意她不要在偷听下去,赶紧离开。 殷笑实在是不太情愿。但考虑到事件女主角白雨馨是白冉的亲堂妹,她也不好在他面前将看热闹的心态表现的太明显,只能忍痛放弃一场好戏。 恋恋不舍地又往那边看了眼,她继续维持着猫腰的姿势往后退了两步。刚准备转身,白雨馨的声音便再一次响起,似乎比刚才还要失控…… “是因为她么?因为那个叫殷笑的姑娘!” 这怎么还扯她身上来了啊!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殷笑下意识抬头往那边又看了一眼。 结果这一眼和秦穆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她也依旧能感觉到他深邃的眸中光线冰冷锐利。 完了,偷听秦王八隐私被抓包了! 殷笑吸了口凉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慌不择路之下,绊到了地上一块凸起到假山石,她整个人便失去重心,“哎呦”一声倒向了一边。 一旁到白冉只来得及抓住她到衣角。 两大株长势正旺的兰草被她压在身下,眨眼枝离叶断。 这下就是想装傻继续躲都躲不了了。殷笑心中连连叫苦,正挣扎着准备起身,一抹玄色的衣摆已经闯入视线。还不等她抬头往上看,便觉得后衣领一紧,身体已经离得,被人直接拎了起来。 就算看不见秦穆脸上此刻的表情,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却是实实在在的。 殷笑下意识就抬手护住了脸,缩着脖子大声嚷嚷,“别打脸啊!别打脸!” “殷笑!”白冉担忧地声音这时也跟着响起,”王爷,您小心伤到她!” 可秦穆却对两个人的声音都充耳不闻,只拎着她转身大步离开。 “诶?!”白冉身形微动,有些出手阻拦,却被一道哽咽的女生打断…… “五哥……” 他转过头,见白雨馨正穿过树丛,一步步从远处廊下走了过来。她在他身旁站下脚步,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满脸泪痕,失魂落魄。 “五哥,我真的……真的就没有一点希望了么?” 白冉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下一刻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叹息,“雨馨,你这是何苦……” “我也想知道自己这是何苦。”她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转眸对上他的目光,神色凄然,“那年洛水河畔,他打马在街上走过,自此我眼中便再没了别人。整整十年的倾慕……纵使曾经夫妻一场,也还是换不来他一次正眼相看。” “放手吧雨馨。”白冉抬起手,犹豫了一下后,还是落在她头顶轻拍了拍,一如小时候那样,“就算再过十年,他也还是不会看你。那男人心里没有你,眼里自然不会有你。” “呵……”白雨馨惨淡轻笑,“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薄情?一开始心里没有的,即便是女人再用尽何种方法,也还是永远无法在你们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白冉抿了抿唇,“男人的心太大,永远不可能只装女人。更何况晖王一出生就拥有太多,也肩负太多。” “那你呢?”她突然反问。 “我?”白冉一愣。 “你喜欢那个叫殷笑的姑娘对不对?” 白冉默然不语,眸色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暗沉。 而白雨馨似乎并不真的想要他回答,只是为了问出来心里痛快…… “五哥,你这次火急火燎地跑到这里来,别说和殷姑娘没有关系。她跟着晖王殿下一起遇险,你难道不是担心她的安危,才领了差事出京?” “你可以不娶张玉瑶,毕竟这朝中位高权重的人家,哪家都不缺几个品貌端庄的千金。” “但是你能娶殷笑么?你心里有她,可你又能为她做到何种地步?” “雨馨!”白冉终于忍无可忍,他语气稍有的冰冷严厉,“那是我自己的事!” “那我喜欢晖王,也是我自己的事!”白雨馨眼中泪水已干,只剩下一片倔强。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毫不退让地逼问道:“因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 白冉摇头,“不,不是男人或者女人的问题。雨馨,我与殷笑,虽然身份悬殊,但未必没有可能。可你与秦穆,即便家世还算般配,但却是水与火,永远都没有可能。”说着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雨馨,吏部侍郎史长泽一直心仪于你。你不妨考虑他看看,放自己一条生路。” “呵呵……”白雨馨笑了出来,绚烂如花,却有种说不出的凄然,“五哥我不会考虑史长泽,也不会考虑任何人。纵使我不能和晖王在一起。还有,你与殷笑,也是不可能的。晖王心仪于她……” “我能给她的,秦穆给不了!”白冉沉声打断了她,眸中一片阴翳,“雨馨,秦穆太过强硬自负,殷笑虽然看似迷糊随意,但却是个触及底线便用不回头的人。我能给她的,秦穆给不了。我不能给她的,秦穆同样也无法许诺!”说完,他甩着泡袖,大步转身离去。 阵风吹过,掀动他身后衣摆。 白雨馨目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眸中光线渐渐暗淡…… “五哥,你给不了的,他未必不能给。他从来就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想要太多的人,其实是你。”她轻叹,伸手掐下一株待放的花枝,神情苦涩凄凉,“当年你们要拉拢军中势力,便设计要我做了晖王妃。如今想要培植朝中党羽,又想将我作为筹码。你们可知这些年我有多苦多恨,我宁可不嫁给他,宁可只一辈子远远的看着,也好过……被他厌恶到视而不见。” 其实白雨馨真的是个悲剧人物。本来想隔日更,但实在是今天才彻底退烧。这几天正在恢复中,可能每章字数会少些。大家记得投票留言啊。不然静悄悄的,我码字也没有动力呀~ 第一百八十五章 闹别扭的王八 夏季的衣服本就单薄,丝质的布料又实在不够结实。 殷笑被秦穆拎着衣领没走出去多远,便听见“咔嚓——”两声布匹撕裂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清凉的微风直接在后背肌肤上吹拂而过。 “诶诶……衣服衣服!快!你快放开我!”她语无伦次地吱哇乱叫,两只胳膊胡乱挥舞着,不知道该继续挣扎,还是还先顾后面。 双脚突然落了地。与此同时,眼前一大片阴影罩下,男人宽大大外袍兜头盖脸的落在身上,带着微热的体温和某种特俗的清冽气息,将她裹了个严实。 殷笑愣了一愣。刚想出声,视线就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顿时就变成了哑巴。 秦穆冷冷地看着她,声音里似乎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再叫我就把你扔到外面溪里去喂鱼!”说完直接拦腰将她夹在了腋下。 “外面溪水里没有鱼……”殷笑脑袋一抽,下意识就接了这么一句。结果又换来一声低沉的呵斥…… “闭嘴!” 殷笑鼓起了腮帮子。然后开始无声地将某只王八咒骂了几百遍。 从花园穿过便是前院。 任长远垂手站在前方的六棱石子路上,一脸笑容可掬。 远远地,不等秦穆走近,便抱拳弯腰,规规整整地施了个满礼。 “长远恭送王爷。” 话音落下时,秦穆正好到了近前。 他脚下步子不停,目不斜视,语气冷沉,“再暗中搞这些小动作,别怪本王翻脸无情。”说话间,同他擦身而过。 任长远上身和地面平行,维持着那个姿势纹丝未动,声音更是沉稳坚定,“王爷放心。不管是同泽之宜,还是提携之恩,长远都致死不敢相忘。” ………… 从任长远的别院到永州行辕,乘马车大概一个多时辰的路程。 秦穆一进了车厢便撒手将殷笑扔到了一边,然后靠近软垫中,闭目不言。 他周身都散发着“闲人勿近”的凛冽气场,冻的殷笑忍不住直打激灵。 她刚刚偷听别人隐私,多少也有点心虚。更何况被偷听的那个,目前还是她的衣食父母。每天不光管饭管肉,偶尔还管糖果零食吃喝玩乐。她觉得自己应该态度良好的主动承认个错误,缓和一下关系。但看着秦穆那副德行,几次话到嘴边,都没出得了口。 万一他嫌弃她吵,适得其反呢?毕竟一只王八的心思,不是她这种正常人能够准确揣摩的。 可这又是一只极度小心眼儿的王八。要是不主动承认错误,回去以后都没有了肉吃,她可得怎么办?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 殷笑的心思纠结来,又纠结去。 然后……纠结的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马车正好缓缓停了下来。 玄琦的声音隔着车板传入,隐隐有些失真,“王爷,到了。”这几日青锋在休整,都是他随侍秦穆左右。 “到了啊。”殷笑迷迷糊糊地嘟囔着,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一觉睡过,她完全将刚刚发生的事情都忘在了脑后。 直到一声冷哼在车厢另一侧响起,提醒了她。殷笑闻声看去,正好和晖王殿下四目相对。 秦穆面色不善。英俊的脸庞上明显是“我俩还有账,等会儿慢慢算”的表情。 “呃……”殷笑眨巴了两下眼睛,随即“嘿嘿”干笑着,一边暗自骂他小气,一边搜肠刮肚地快速想着该说些什么补救,“那个……呵呵,我……” 只是秦穆根本不给她机会。冷冷瞥她一眼,便起身推开车门,一跃而下。 殷笑愣住,赶紧连滚带爬地钻出车厢,跳到地上追了上去。然后在他身后焦急地嚷嚷起来…… “王爷王爷!你等等我啊!” “唉,你别生气啦!气大伤身嘛!” “我又不是故意要偷听的。谁叫我听力好呢!” “再说了,你和那白家的小姐曾经是夫妻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吧。被我听到一下下,又有什么关系?!” “别那么小气嘛。你……诶呦!” 前面的人突然步伐一顿。 她收步不及,一头撞上了他宽阔的后背。 他的外袍此刻穿在她的身上。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楚感觉到他背上坚实的肌肉纹理,以及炙热的体温。 殷笑往后退了一步,揉着生疼的鼻梁,口中轻轻吸气。 秦穆侧头瞥她一眼。然后冷冷地哼了声“活该!”便甩开步子,直奔书房。 殷笑这一次没有追,看着他的背影撇嘴,也从鼻子里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哼!” 青锋这时从旁边的院门后出现,走到她近前时,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殷笑被看的浑身发毛,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儿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我这种国色天香的美女啊!” “国色天香?!”青锋一脸骇然。他看着她,唇边肌肉不受控制地抽了几抽,“你可真舍得往自己身上贴金。” “懒得和你这种眼瞎的人一般见识!” “我眼瞎?”青锋指了指自己,好笑道:“你去问问这院子的其他人,看看是不是大家都瞎。” “切——”殷笑翻了个白眼儿,“你们晖王府的人本来就都睁眼瞎!”秦王八第一个瞎! 她这话说得实在是不太客气。青锋不由皱了眉,语气也带了几分阴冷严厉,“殷笑!你说话注意些。如此大不敬的话,你竟然也敢出口!” “有什么不敢?”殷笑环抱起双臂,冲着他下巴一昂,“我这还一肚子气呢,你少跟我在这儿摆第一侍卫的派头!” 青锋听见她的话倒是乐了出来,“殷笑,你生什么气啊?” 殷笑被问的一愣。 是啊……她闲的没事儿生什么气啊?! 因为秦王八不搭理她?可他不是经常对她爱理不理的么。 因为青锋态度不好?她一直都是个很大度的人,不和疯狗一般见识的。 那她生什么气? 殷笑苦恼的皱起了眉头。 “诶?你这一说……我还真觉得挺有道理的。我生什么气啊?” 青锋无语。 他叹了口气,略一犹豫,还是把话说出了口,“殷笑,你会生气,会心里不舒服。难道不是因为,王爷曾经娶过王妃?” 第一百八十六章 秦穆的过去 秦穆和白雨馨那段过去,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却是大衍之内,上至当今天子,下到黄口小儿,都不敢随意提及的忌讳。他虽然不知道殷笑是如何知晓的,但刚刚她的话,他是听见了。 可殷笑却再一次被他问的懵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道:“他娶没娶过王妃,关我什么事啊?既没用我给他出聘礼,他也没坑我嫁妆。我为什么要生气?” 青锋瞠目结舌。 “诶?”殷笑往他身前凑近两步,压低了声音八卦兮兮道:“对了,那个白姑娘长得挺漂亮的,人也挺温柔的,你们家王爷当年为什么要把人家休了啊?” 青锋挑了下眉,“你想知道?” “嗯嗯。”殷笑点头如捣蒜。 他忽然笑了出来,“呵呵,想知道自己问王爷去!” 她瞬间沉了脸,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一条腿跨过院门的时候,青锋的声音忽然又从身后传来…… “殷笑,王爷对你的心思,你当真不知道么?” 秦穆对她的心思?!秦穆对她什么心思?! 殷笑步子一错,愕然怔愣在原地。等转过头想问个究竟时,却只看见青锋离开的侧影。 她扯着脖子呼喊,“诶?你家王爷对我什么心思啊?你把话说清楚啊!” 然而……却无人回答。 树上的鸟儿这时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声。 殷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突然欲哭无泪……完了,秦王八肯定没对她动好心思!有肉吃的日子到头了…… ………… 晚饭餐桌上依旧有她喜欢的肉。不过秦穆却没有出现。 并且直到睡觉前,殷笑也没看见他的人影。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青锋说的那些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无法入睡。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点困意,秦穆又回来了。 屋内只留了一盏夜灯。 大约是灯芯太久没剪,光线闪闪烁烁,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他站在床前盯着她看了会儿,然后连人带被,一起从床/上拎了起来。 “你今天和青锋问白雨馨的事情了?” 殷笑睡得迷迷糊糊的,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秦穆两手掐着她的双肩,又道:“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便好。” 她打着呵欠,眼神终于找到一丝清明,“啊?你刚刚说什么。” 他薄唇微抿,视线落在她的下颌上,发现上面有一个黑点,像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于是不自觉地抬起手,用拇指在上面抹蹭了两下 粗糙的指腹摩擦的她肌肤微痛。殷笑皱着眉往后躲,脑袋里忽然又想起了下午的事,“王爷,我真不是有意偷听你和……” “我和白雨馨……不是你想的那样。”秦穆开口打断了她。 “哈?!”殷笑脑袋一时没转过来,她想的是什么样? 秦穆低沉的声音略带了丝暗哑,也不管她这会儿能不能听得懂,只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当年不是我休的妻,是她先主动要求的合离。” 殷笑:“……” “我从来没喜欢过她,我们两个也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殷笑此刻已经彻底清醒了,可脑中思绪却还停留在他上一句话上…… 白雨馨主动提出的合离…… 白雨馨主动提出跟秦穆合离?!所以是秦穆被女人给甩了! 怪不得他对白雨馨的态度都不是厌恶或者冷淡,而是干脆视而不见,当她的是空气。原来还有这么个隐情啊! 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了。 别说秦穆身为皇亲国戚,又向来狂妄自大。就算是个普通男人,也是爱惜颜面的。再见到无情抛弃自己对前妻,怎么可能会没想法,不别扭。 可她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呢?秦穆对白雨馨视而不见,但白雨馨对他分明就是余情未了。不光余情未了,还一副此生非君不可的痴情模样。那她怎么会先主动提出和自己的夫君合离呢? “王爷,白小姐为什么要……要和你合离啊?”殷笑几乎是下意识问出了这一句。 然后……世界就安静了。 让人感到心慌的那种静。 秦穆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中明显有浪涛滚过。 这让殷笑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问了个涉及到晖王殿下颜面的问题。她顿时一阵后悔,往后缩了缩脖子,“嘿嘿”干笑两声道:“那个……我就是随便问问。您不方便说就……别……” “我也不知道!”秦穆语气清淡地吐出一句话,然后把她推进床里,长腿一抬在外侧坐了下来。他抬手用掌风扇灭了烛火,霎那间,室内一片漆黑。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也不知道她当初为什么会提出合离。事实上,即便我从未对她有过任何情份,那时候也没想过要休掉她。” “那你就没问问?”殷笑问道。 黑暗的两人无法目视对方,但却奇异的在他们间滋生出一种平和的气氛,似乎让两人微妙的贴近了几分。 “为什么要问?”秦穆发出一声不屑地冷嗤,“当初娶她并非我本意,既然她主动要走,我又为什么不成全彼此?” “不是你本意?”殷笑惊奇,“不是你本意,你为什么要娶人家?!”虽说大衍民风开放,女子可以提出合离,被休或丧夫后也可以再嫁。但终究对自己的声誉有所影响,不如待字闺中时能觅得个好人家。尤其白雨馨那种世家女子,恐怕家规甚严,更是重视名节。 “都说了不是我本意!”秦穆低沉的声音里流露出不耐烦。 殷笑猛地了悟了。于是更觉得惊悚,“你是被强迫的?”可有谁能强迫得了秦穆?!如果他不愿意,她相信就是当今天子,恐怕也奈何不了他分毫。 “唉……”低沉的叹息声在黑暗中响起。秦穆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但语气还算平静,“五年前中秋,皇兄大宴群臣,我多喝了几杯觉得头晕。因为晚上宫中还有家宴,我没有离开回府,而是去了长乐宫的偏殿中休息。本来只打算小憩片刻,但后来却睡着了。等再醒来的时候……”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下来,再开口时声线明显有些紧绷,“等到再醒来的时候,我人已经在塌上,怀里就躺着还在睡熟中的白雨馨。我们两个……交颈而卧,衣不蔽体。” 第一百八十七章 秦穆的心意 白雨馨自十三岁起,便倾心于秦穆。 可在那件事请发生以前,秦穆却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倾慕自己的女子存在。 那日醒来时,他仍旧感觉到头脑昏沉,思绪混沌。他并不识得白雨馨,只以为自己昨夜酒后,随意宠幸了一个宫女。 直到白贵妃寻找彻夜不归的侄女,带着一群宫人忽然闯了进来。 白雨馨的身份在那一刻明了了,白家某些不可告人的想法,也不言而喻。 秦穆头疼欲裂。愤怒之下,几乎想要将在场的人一掌一个,直接毙命。 接到白贵妃的通传,当今圣上和白家长辈很快便赶至。 此时白雨馨也已经醒来,却是面色苍白,不管别人问起什么,都是紧咬牙关不肯言语。 这种事情,似乎也没什么好问的。 倘若躺在秦穆床、上的只是个普通宫女,那么要纳回府中,还是重赏后打发出宫,都不过晖王殿下一念之间的事。但白家是当朝世家,白雨馨又是大理寺卿白崇会唯一的嫡女。自然不可能那般随意打发。 可别说秦穆“醉酒”,就算他是清醒的。满朝文武,又有敢治他的罪?! 更何况白家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追究责任。 于是,最后在白贵妃的哭闹,皇帝的斡旋下,选择了一个所有人面子都好看的解决办法……既然晖王殿下和白家小姐有了夫妻之实,倒不如把名分也定了。 一来对皇室和白姑娘的清誉都无损。 二来秦穆当时已经二十有五的年纪,也早该娶亲甚至膝下儿女双全。 这样也算是两全其美。 而秦穆百口莫辩,自然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其实我根本没碰过她。那晚虽然毫无知觉,但是我自己做过的事情,多少还是有些印象的。” “那可说不准。”床榻角落里传来低低地嘟囔声,“一般禽兽都说自己是正人君子。” “殷、笑!”秦穆一字一顿,警告意味十足。 “嘁……”殷笑在黑暗中撇嘴,很是不屑,“你在溪边的时候,都能受那些花粉影响……白雨馨那么漂亮,你醉酒之后会做出禽兽不如的事,也实属正常。而且你都没有知觉了,怎么可能知道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别狡辩了。” “我那时没受花粉影响。”他声音蓦地低沉。 殷笑光顾着翻白眼儿,一时没太听清,“什么?” “没什么。”秦穆轻咳一声,“殷笑,我自己的酒量自己知道。那夜中秋宴上,我饮了不到一觚酒便头晕,本就不正常。而且那日虽然混乱不堪,我还是在匆匆一瞥间,看见了白雨馨臂上的守宫砂。所以即便我们两个同床共枕的一宿,但她仍是完璧之身。我根本没碰过她!” 但没碰过又怎么样? 两人那样的情形被堵了个正着。事情传出去,也终究是他秦穆玷污了白雨馨的名节。 而且当时秦穆也有自己的打算。那是他母妃尚在,一年中要念叨三百多日让他赶紧娶亲生子。只要他进宫探亲,寿康殿内,必定有无数世家千金,等着被他遴选。 秦穆不胜其烦。 所以那时候他想:这样一来也好。晖王妃的位置有人占了,他一年到头能得不少清静。 然而他接受了皇上的指婚是一回事,白家设好了套子往他身上套,又是另外一回事。白家虽是当朝世家,但却世世代代只出商贾和文官。他们觊觎军中势力,一直暗中培植党羽,却收效甚微。 此举分明是司马昭之心。 秦穆平生最恨两件事:一是被亲近之人背叛,一是被心怀不轨之人胁迫利用。 那一场圈套最终换来最可笑的结果,白家的女儿做了晖王妃。晖王殿下从此却同白家势不两立。 “所以你也迁怒了白雨馨是不是?”殷笑忽然插话进来,问了一句。 然后便听见一声冷嗤…… “迁怒?”秦穆低低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殷笑,战争和政治都是男人的事。我既然娶了白雨馨,她就是我的妻子。我不会迁怒自己的妻子。” 殷笑不信。她就说么,在青州的时候就觉得秦穆对白冉有敌意,原来两家是真有仇。那时候因为她和白冉相识,甚至都受到了那么点儿连累。更何况白雨馨?她才不信这小心眼儿的王八没迁怒呢。 “要不是你冷落人家,白雨馨怎么会提出跟你合离?就算是白家设计了你吧,可她一个女儿家,总不会一点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我冷落她,不是因为迁怒。是因为不喜欢。”秦穆不徐不疾地声音里,透着一股冷淡,“殷笑,发生那样的事,追根究底,罪魁祸首是白家的长辈。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我出于自己的目的妥协,娶她做了王妃。那么她就只是晖王妃。她是我名义上的妻子,不是我的爱人。我可以对她的名声负责,但却没有义务,也绝对不会负担她的感情。甚至给予回应。” 殷笑诧异瞠目,实在无法相信这样的话是从秦穆口中说出来的。 她一直以为他这人狂妄小气,冷血麻木。根本不可能知道情为何物。可现在看来……似乎……他这个人还挺重感情,挺专一的嘛! 不过好想也不对…… “就算你娶白雨馨是不得已。可你娶了她占位,万一哪天真的喜欢的人出现了。你要怎么办?” “没想过。”秦穆轻轻吐出三个字,然后边说着,边在黑暗中缓缓朝她靠近过去,“女人太麻烦,我从来觉得自己会喜欢上哪一个。相比之下,我更愿意享受驰骋沙场,四处征战的感觉。” “你还真笃定啊。”殷笑叹气。 秦穆“嗯”了声,“不过如果真的遇见了,我会毫不犹豫地给白雨馨一纸休书。” “呃……”殷笑忍不住愕然。 “她的命运是她父亲决定的。我负担不了她的感情,但是绝对不会辜负自己的感情。”说到这里,他愉悦地低笑出声,“所幸,我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个顾虑。”话音落下,他突然伸出手,精准地钳住她纤细的腕子。然后稍一用力,将人拖进了怀里。 “啊……你什……唔……”她惊叫出声,然而话不等说完,便被他以吻封唇。 男人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低沉的声音回荡于她的口腔…… “殷笑,我对你什么心思。现在明白了么?” 第一百八十八章 娶你为妃 夏季日头出的早。 五更天还没过完,天色便已经微微放亮。 陈四边打着呵欠,边往厨房那边去。走到门口时,不出所料地看见一抹纤细的人影,正站在案板前面鼓捣着什么。 他停下脚步,轻轻嗅了嗅鼻子,隐隐约约闻见一股酱肘子的香气。 里面的人这时候鼓捣完了,捧着个大大的油纸包,转身正往外走。 陈四赶紧脚下一闪,躲进了旁边隐蔽的角落里。 脚步声越走越近,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后……那人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竟听了下来。 “唉……明天要是有卤鸡爪就好了。”幽幽地女声传进了耳朵里。 陈四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应声,“是……是!” 那人转头往他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悄无声息地飘去了远方。 眼看着那抹身影消失不见,陈四拍了拍几乎骤停的心脏。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这位尊神的情形,也是这么个天色将亮未亮的早上,也是在厨房里,也是差点把他下个半死。 秦穆一共两处敕建府邸。一处在他北境的封地,辰州。一处,便在这天子脚下的京畿重地。 他每年在军营或是封地时间更久。京城王府,不过年节或者偶尔回京时,才会入住一段。可即便如此,府中仍是规矩严明,井井有条。 除了秦穆的寝殿和书房外,厨房也属于重地。闲杂人等若是无事入内,是一定要被问责的。轻者罚俸,重者甚至要杖则获罪。所以七天前的那个早上,当陈四在厨房里发现一个偷吃贼的时候,整个王府后院儿都沸腾了。 尤其是那个偷吃贼在看见他之后非但没有胆怯逃跑,还大大方方要吃的。他刚出声呵斥了两句,她就一脚踢翻了旁边的菜筐。而筐里……都是特供给晖王殿下早膳用的食材。 陈四吓得险些当场晕厥过去。不过赶在罪魁祸首逃跑之气,他仍旧很尽职尽责地,没忘记喊上一嗓子:来人啊,抓贼啊! 于是在晖王殿下回府后的第一个清晨,整个王府后院儿就上演了一场鸡飞狗跳的大战。 直到晖王殿下身边的第一红人青锋出现在众人眼前,将事态平息了下来。 青锋当时手上拿着一幅画像,而画像上面的人,竟然就是偷吃贼。他一再地交代了又交代:这上面的人叫殷笑,十八九岁的年纪。平日里最喜欢去后厨摸些零食点心。以后看见了,权当做没看见。如果她找什么东西没找到,一定要赶紧做出来。务必保证她下次来的时候能够找到。 后来,陈四知道了那叫做殷笑的姑娘,是晖王殿下的心头好。也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王妃殿下。 再后来,他又知道了她喜欢吃甜腻的东西,还喜欢吃肉。而且食量比他还要大。 再再后来,他还知道了她和晖王殿下似乎闹了别扭,正在……绝食?!可哪个绝食的人,会吃这么多?!陈四百思不得其解。 再再再后来,他惊悚的发现,这位殷姑娘,脑袋不怎么正常。因为他经常看见她和后厨院墙边上的古树聊天。还有说有笑的。 然而,这都不是最惊悚的。 最惊悚的,是他心目中高高在上、冷血无情、杀人无数的晖王殿下,在她的面前,完全就是没脾气。 不仅没脾气。晖王殿下想要和她说话,得用好吃的东西哄。要是想亲一亲,抱一抱,那就得趁其不备。 一阵晨风吹过,陈四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从恐怖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扶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开始去准备早膳要用的食材。结果刚迈出两步,便再次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王……王爷!” 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厨房门口,一身绛紫色锦袍,广袖垂落,不怒自威。 陈四浑身开始颤抖,“小……小的……” “她刚刚拿了什么?”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 “啊?!”陈四一愣。 “她刚刚拿了什么?”秦穆又问了一遍,语气中略微流露出一丝不耐。 陈四急忙磕磕巴巴答道:“酱酱酱、酱肘子。” “嗯。”秦穆轻轻应了声,“早膳就吃这个吧。”说完衣袖一甩,转身大步离开。 ………… 今天的酱肘子咸了一点。烧饼也是咸的。 殷笑坐在凉亭的石阶下面,一边吃着,一边后悔刚刚没再拿两只馒头出来。 把最后一块肉扔进嘴里的时候,她忍不住打了个饱嗝。然后一口气还没顺顺当当地咽下去,身后便响起一声略带讥讽的嗤笑。 “你不是要绝食么?” 殷笑头也不回,从袖子扯出一方丝帕,胡乱擦着嘴道:“我什么时候说自己要绝食了?” “嘁……”青锋往前一步,和她并肩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对,你不是绝食。你是食欲不振。”说着扫了眼她脚边那几个散乱分布在地的油纸团,竟也学着殷笑平时的模样惊恐地撇了撇嘴。 一个食欲不振的人,竟然在大清早刚起床后,就能吃完整只酱肘子,还四张烧饼,一碟桃酥。要是她食欲好的话,估计整个晖王府都会被啃的寸草不剩! “唉……”殷笑叹了口气,“我说青大人,你每天这么跟着我,有意思么?” “没意思。”青锋懒洋洋地答道。 殷笑倏地转头看向他,眼中迸发出光芒,“那你就别跟着我了啊!” “你以为我愿意?”青锋很是无辜地摊了摊手。想他堂堂的一品侍卫,乌衣卫七组之首,现在竟然成了一个疯丫头的跟班儿,他的郁闷有谁能够理解? 殷笑无奈叹气,“我都说了我不跑了,你就别跟着我了吧。” 青锋哼哼了一声,“这话你别跟我说,去和王爷说。”他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永州行辕的某个晚上,秦穆忽然传下一道命令,全府戒、严。并且让他每天十二个时辰,务必保证殷笑在视线之内。绝对不能让她离开。然后……他就成了她的跟班。并且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回到京城王府。 殷笑鼓起腮帮子,不再言语了。她现在躲秦穆都躲不及,怎么还会去主动找他? 身后这时有脚步声响起。 殷笑还是耷拉着脑袋没动弹,可身上的肌肉却不自觉的僵直紧绷。 青锋急忙站起身,冲着来人恭敬施礼,“王爷。”然后便识趣地转身离开。 偌大的院子里再次只剩下两个人。 秦穆在距离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盯着她头顶那两撮毛儿看了会儿,走到青锋刚才的位置上,挨着她坐下。 “吃早饭了么?” 殷笑不吭声,蜷起膝盖用双手环抱住。将自己缩成了一只大蘑菇。 秦穆看着她,眉梢向上挑了挑,“还没想明白么?” “想明白什么?”她终于开了口,有些瓮声瓮气的。 秦穆勾唇笑笑,“我的心意。” 她又不说话了。 他摇头,也不再继续追问。 两个人肩并肩,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既不离开,也不出声。 直到头顶的太阳越来越炙热。 秦穆浑身有些燥热,殷笑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最后还是她挺不住了,擦着汗站了起来。 秦穆坐在那里没动,只在她直起身的一刹那忽然出手,摁住了她的裙摆。 殷笑猝不及防,“诶哟”一声跌了回去。他顺势张开双臂,直接将她抱了个满怀。然后赶在她挣扎起身之前,将人紧紧地锁在胸前 “别闹了好吗?” “我已经拟好了折子,只要你愿意,我立刻便呈给皇兄,娶你为妃。“ 第一百八十九章 那个什么 只要她愿意,他就娶她。 可问题的关键是…… “我不愿意。”殷笑瓮声瓮气地,被他紧箍在怀里动弹不得,便干脆负气地往前一趴,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对方身上。 秦穆笑着在她腰上轻拍了拍,“没关系。我愿意就行了。” 什么叫他愿意就行了?! 殷笑哼哼了两声,老大不乐意。 “殷笑。”他将她推开,却并未放松钳制。两只大手宽厚有力,握着她的双肩,像是掐着一只小鸡,“你现在吃我的,住我的。花的银子也是我的。还得靠我帮忙找师父,你说说看,你什么都得靠着我,是不是只要我愿意了,就一切都不是问题。至于你愿不愿意,重要么?” 呃……殷笑闻言噎住。 她愣愣地看着他,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眨啊眨。她的衣食住行,的确全部都是秦穆来负担的。好像真的是他愿不愿意才更重要一些。 他看着她呆愣的模样,勾了勾唇角。继续循循善诱,“既然你愿不愿意都不重要,那我们……” “等等!”她突然出声打断了他,脸上的神情已经由茫然转变为严肃。“秦穆,我虽然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但我也是有骨气的!你别想让我为了这个就出卖自己,嫁给一只王八!” “还有,我也不是那么好唬弄的!”说完,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他,转身跑了。 秦穆上身往后晃了晃,松了手。并没有起身去追。他扭头看了眼她离开的方向,看见一抹嫩粉色的裙摆在半空中一荡,消失在拐角处,低低地笑了出来,“真是个有骨气的姑娘。” 然后当天晚上,有骨气的姑娘失眠了。 殷笑在床、上辗转难眠,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后,一掀被子,烦躁地坐了起来。 “睡不着?”低沉的声音隔着一道屏风传了过来。语速缓慢清晰,丝毫不见睡态。 殷笑噘了噘嘴,没有搭理他。 室内忽然亮起一道昏黄的光亮。那道光亮微微晃动着,绕过屏风,然后慢慢向她的床边的靠近。 说起来,两个人现在正处于“分居”状态。自从在永州行辕的那晚,他突如其来吻了她之后,殷笑便像是防贼一样防着他。生怕溪边的事情再次发生。 可到底是人在屋檐下,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花人家的。防也防不住。 她这样的反应倒是在秦穆预料之内。他虽然一向没什么耐性,但也不想逼迫她太紧。毕竟自己决定喜欢的女人,跪着也要哄到底。 于是最后两人各退一步。秦穆白字黑纸的写了保证书,只要殷笑不愿意,他绝不像在溪边那次唐突造次。但是殷笑必须留在他身边,不能一声不吭地离开。然后他将自己的床让给了她,自己去睡守夜下人栖身的小塌。 这情形倒是和两人刚刚相识那会儿有些相似。只不过现如今位置颠倒。 刚回京城王府的第一天早上,伺候秦穆起床洗漱的下人进门后,看见晖王殿下睡在屏风后的小塌上,吓得当场打翻了盥洗用具。而那个霸占了晖王殿下床榻的人,彼时正在厨房上演一场大战。 秦穆将手上的灯烛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在床边坐了下来。 “怎么忽然睡不着了?” 殷笑还是没回答。她将暗黄色的缎面锦被揉成一团,抱在怀里,一脸烦闷。 秦穆偏头看着她。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见她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便抬手用袖子替她拭了拭。 殷笑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没躲开。然后便不动了。 她微低着头,眼珠转了转,斜斜地瞥往床边瞥去。结果正好看见他光裸精壮的胸膛,赶紧又移开了视线。 秦穆的睡衣领口大开着,露出了一大片肌肤,上面无数伤痕纵横交错。 殷笑咬了咬唇,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之前有段时间,两个人一直睡一张床,也不是没见过。怎么现在再看见,感觉就那么别扭呢。 总让她……总让她有种莫名其妙地躁动感,想要亲自摸一摸,感受一下他那些疤痕的手感。是不是如想象中一样,那般凹凸不平。 殷笑的手指动了动,险些自己生出意识,就那么摸上去。她急忙攥紧了手上的被子,借此来平息那奇怪的感觉。 “殷笑。”秦穆低低开了口。 “嗯?”她轻轻出声,这次有了回应。 “愿不愿意嫁给我?” 殷笑倏地抬头,用一种“你有病”的眼神看他,“你早上那会儿不是刚问过么?” “是啊。”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深邃的眸子漆黑如墨,闪动着光线,“可你不是没答应么。所以我现在再问一遍。” 她“哦”了声,脑袋又耷拉下去,“那我现在也还是不愿意。” 秦穆勾唇笑笑,在她毛茸茸的头顶上揉搓两下,“没关系。我明天早上再问。” 殷笑一阵无语又无力,往后一仰,躺倒在了床、上,“王爷,我想去街上逛逛。”都说大衍京都富丽繁华,可她来了七天,还一眼都没看见呢。 “不行。”秦穆拒绝地斩钉截铁。 “为什么?!”她双手狠狠一拍床板,“呼啦”一下又坐了起来,气鼓鼓地瞪他,“你凭什么不让出去!” 秦穆眉梢一挑,轻飘飘吐出一句话,“就凭你吃我的、喝我的、花我的。” 殷笑脖子一梗,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我明天……不!我现在就去大街上要饭!我说了,我也是有骨气的!”说着一跃跳到了地上,气呼呼地往身上套衣服。 秦穆也不阻拦,看着她的动作慢悠悠道:“你先把之前那些还给我。” 她动作一顿,裹着穿了一半儿的衣袍,自暴自弃地蹲在了地上。 秦穆居高临下地看了她片刻,起身过去,也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殷笑在这时突然抬头,冲他伸出一只手,“借我二十两银子!” 秦穆瞅了眼她白嫩的小手,笑了出来,“你的骨气呢?” 她细眉一拧,“都说了,是借!” “借来做什么?” “你算算我欠你多少银子。我去赌坊赢来还你,不过赌本儿你得先借我。” “呵……”秦穆笑了出来,然后声音越来越来大。他干脆席地而坐,前仰后合笑了个够,“殷笑,你去哪里赌?你不知道整个京城都禁赌么?” “不知道!”殷笑没有好气儿,“大不了我去不禁赌地方。反正会还给你就是了!” “我有说要你还银子?”秦穆斜睨着,眼神有些不怀好意,“我就喜欢欠债肉偿,你真想还就以身相许!” 怎么说来说去又绕回来了! 殷笑仰天长叹,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歪着头,颇有些苦恼道:“秦穆,你为什么忽然要娶我?” “不是忽然。”他收敛了笑意,神情中带了丝严肃,“在沐霞山的时候,我就有了这种想法。” “好!”殷笑对他的咬文嚼字颇为无奈,“忽然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为什么要娶我?” “喜欢你,自然要娶回家。” “喜欢”两个字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殷笑搓了搓胳膊,忍着恶寒道:“那你喜欢我什么?” 秦穆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遍,语气明明很平淡,却又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认真,“不知道。” 殷笑:“……” “如果你非得要个理由的话。大概就是因为你好养活。” “好养活?”殷笑愕然瞠目。这算是什么理由。 “嗯。”秦穆点点头,伸手撩起她一缕发丝在指上缠绕把玩。给点儿吃的就能哄得眉开眼笑,这么省事的女人,他活了三十几年,的确是第一次见到。“殷笑,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不等她继续提问,他率先夺回了话题的主动权。 殷笑抿了抿略微干涩的嘴唇,倒是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他的问题。“因为……因为我没有非嫁你不可的理由啊!而且我还没找到师父。” “你嫁给我,师父我帮你找你。”秦穆打蛇随棍上。 殷笑惊奇的看着他,“可你之前不就答应帮我找师父么?难道你是糊弄我的?” “那倒不是。我既然承诺了你,自当说话算话。可帮忙也分程度,你嫁给我,做了我妻子。自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更尽心。” 殷笑眨眨眼,没说话。 秦穆笑看着她,声音低沉缓慢,有种难以形容的蛊惑味道,“你看,你嫁给我,做了晖王妃,就在没有人敢欺负你。不仅如此,你想欺负谁就欺负谁。你惹出什么事,都由我来给你收拾。你还能名正言顺地,吃我的、穿我的、花我的。我也会尽心尽力的帮你找师父,你说这样不是挺好的么?而且你不是也说了,我身上煞气重。你又体质特殊。呆在我身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敢靠近你。难道不好?” 听上去,倒是的确挺好。可是…… “可是如果嫁给你……”殷笑咧着嘴,吐字有些艰难,“如果嫁给你,我就得……就得和你那个什么。我不想和你那个什么。” 那个什么?! 秦穆蓦地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视线中多了分不一样的热度,“那个什么?嗯?”他一边说着,一边倾身缓缓朝她逼近。 “殷笑,那个什么是哪个什么?” “你都没有和我那个什么过。你怎么知道你不想呢?” 她被他逼得一点点后退,整个人几乎都仰躺在地上。口中“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 秦穆唇畔噙着一抹笑意,直到彼此呼吸可闻,方才停了下来。 “殷笑,你要不今晚和我试试。我保证你会喜欢和我那个什么的。” 那个什么,嗯,你们懂得的! 第一百九十章 我心匪石 失眠的结果,就是殷笑第二天早上睡成了死猪。 伺候晖王殿下起床的下人卯时刚过便准时候在殿外,可秦穆却并未如往常那般出声唤他们入内。而是已经穿戴整齐,自己走了出来。 同时还不忘了低声嘱咐他们,“手脚轻些,别把里面的人吵醒了。”然后又吩咐内院的管事,“去找两个嘴严机灵的丫头过来伺候。” “是是是。”管事急忙一跌声儿地答应着,犹豫了一下又问,“王爷……现在传膳么?还是等……” “传膳吧。”秦穆摆手打断他,“吩咐厨房把东西都备好,她醒了自己会去找吃的。” 然而等殷笑醒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她两顿没进食,再加上睡得黑白颠倒。倒是不像往日那样,睁眼就觉得饥饿难耐。 宽敞的寝殿里静悄悄地,只有她独自一人。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上的明纸照射进来,室内一片明亮。 殷笑看着床顶的雕花叹了口气,忍不住心头一阵惆怅……秦穆昨天晚上没有把她那个什么,可便宜多少还是占了些。不过照这个架势发展下去,她早晚得被他那个什么。 她怎么就这么窝囊呢?! 想当年她怕过什么啊?怎么现在就被一只王八拿捏住了! “唉!”殷笑重重地叹口气,烦躁地掀起被子,起身跳到了地上。 她先吃饱了再说吧!不然没力气思考问题。 ………… 秦穆不常驻京畿,除了赶上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之外。平时在京中若无要事,可以不必参加早朝。 今天正好就是十五。 秦穆昨晚被殷笑撩得浑身是火却无处宣泄,烧了整整一夜都没合眼。 朝会上,他干脆催动内力,封闭了五感。然后就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上,从头睡到了尾。直到皇帝身边的太监小德子过来将他叫醒…… “王爷,王爷。” “嗯?”秦穆低低地应声,睁开眼睛四处看了看,发现竟然已经退了朝。 小德子满眼带笑,脸上的关切也恰到好处,“王爷可是身体不适?需不需要奴才通传太医?” “不用。”秦穆声音清明,这会儿倒是听不出半点困顿之意。 小德子也不坚持,急忙倒出来意,“王爷,陛下请您御书房一叙。” 秦穆点头,整了整朝服。然后不等他带路,便径自举步前行。 先帝在世的时候,一共育有十五位皇子。 建德皇帝在诸多皇子中排行第四,长了秦穆整整二十岁。名分上两人是兄弟,可实际上,却和父子差不多。 而且两人虽非一母所生,但容貌上却有七分相似。 人往往会对和自己相近的东西莫名感到一分亲切。这也是诸多兄弟中,建德皇帝独独对这个幺弟更多了几分溺爱与纵容的原因之一。 秦穆到地方时,御书房门外的汉白玉台阶前还候了两个人。 一个是白冉的父亲,刑部尚书白崇文。令一个一身明黄,八爪龙袍,头束金冠,正是当今太子。 三人相遇,白崇文只恭敬地冲秦穆施了一礼,并未多言。 倒是太子,立刻露出一副极为亲切的模样迎了上去,抱拳施礼,“侄儿见过小皇叔。” 秦穆拱手还了礼,“太子大礼,臣实在不敢当。” “小皇叔当得起!”太子热络的抬手同他相握,“侄儿见叔叔,行得是家礼。您是长辈,自然当得起!” 秦穆但笑不语。他脚下步子不停,借着上台阶的功夫,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出来。也不让人通报请见,直接推门进了御书房。 建德皇帝刚从前朝下来,一身繁复的朝服还尚未换去。 秦穆在书案站定,撩起袍子垂头见礼。膝盖还不等沾地,座位上的人便冲他摆了摆手,“免了吧,我们兄弟之间,就不必讲这些虚礼了。” “皇兄厚爱,臣弟愧不敢当。”秦穆边说着,边矮下身子,将礼数行了个周全。 建德皇帝没再阻拦,抬手示意身旁的大太监陈休过去,替自己扶他起身。 秦穆在建德皇帝面前,倒是难得的显露出几分恭敬规矩。 陈休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宫女们上好茶,又提醒了一遍太子和白尚书还候在外面,便领着人全部退出殿外。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建德皇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冲着一旁座位上的人扬了扬下巴,“今年的明前茶,你尝尝味道。” 秦穆依言举杯,却只端在鼻端闻了闻,“的确清香怡人。” “你最近身体如何?”建德皇帝问道。 秦穆自然知晓他话中含义,“好多了。多谢皇兄关心。” 建德皇帝抬眸,嗓音忽然低沉,“听说你带了个女人回来。”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秦穆闻言轻笑出声,大方承认,“是。” 如此爽快的态度倒是让建德皇帝有些意外。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两声,“这么多年了,倒是难得。不过我听说那姑娘好像……” “皇兄。”秦穆出声将他打断,放下茶杯,起身冲座上的人施礼,“皇兄,既然您此刻提起了。臣弟有句话要说。” “哦?”建德皇帝挑了下眉,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那神情和秦穆极为相似。 “皇兄,殷笑虽然来历不明,毫无背景。但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建德皇帝一阵默然,好一会儿之后低笑出声,“好,你的婚事我不在过问。什么时候想要娶妃,提前递个折子。好叫内侍省提前准备。” “多谢皇兄。”秦穆一躬到底,声音比方才欢快许多。 建德皇帝“嗯”了声,不再言及此事。他从桌案上拿起样东西,往前扔了一小段距离,“这是北夷的礼单还有贺表,你看看吧。” “是。”秦穆应声上前,将礼单放在下面,直接翻开了贺表。贺表是用两种文字书写的,拓跋明睿四个首先映入眼中,让他不由皱了皱眉。 其实倒是在意料之中。拓跋明睿为了冰玉珠,一直逗留在大衍境内。而且这么多年,两国凡有摩擦,都和他脱不了关系。拓跋明睿绝对是北夷王庭中,最了解大衍的人。北夷可汗此次派出使团,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会命拓跋明睿领队。 秦穆快速扫了眼贺表,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问道:“北夷使团何日入京?” “明日傍晚。” “皇兄是想让我去出迎?” 建德皇帝点头,“朕的确有此意。” “呵……”秦穆低低的笑了声,“臣弟明日恐怕有事。” 建德皇帝愣住。 “皇兄,臣弟中意的姑娘不喜欢臣弟。我这几天得处理下私事。” 建德皇帝闻言皱起了眉头,随即又舒展开,“你是有何打算?” “我的事情,拓跋明睿已经知道了。在青州和俞州的时候,我们交过几次手。” 建德皇帝眸光闪动,神色深暗了几分。 “皇兄莫急。”秦穆急忙安抚道:“北夷若是还有力气打仗,就不会趁机求和。况且我那时已经恢复了三成功力,拓跋明睿不敢轻举妄动。” 建德皇帝仍旧忧心,“你现在恢复的如何?” “五成。若是边疆再起战事,领兵定是不成问题。” 建德皇帝面色稍霁。 秦穆继续说道:“皇兄,明日出迎,臣弟举荐一人。” “何人?” “皇兄随便指名一个皇子去就行。拓跋明睿是北夷皇族,我们派皇族相迎,也不算失了礼数。” 建德皇帝皱眉,“你觉得朕该指名哪一个?老六,太子?” 秦穆忽然笑了,“让老九去,礼部侍郎陪同。”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会考虑的 秦穆回到王府时,殷笑正坐一边坐在巨大的假山石上啃着卤鸡爪,一边和后厨院墙边上的老榕树聊天。 厨房里的下人对此情景早就见怪不怪。有来往路过的,只当是没看见,该什么干什么去。 秦穆一步步朝她背后接近,脚下悄无声息,尽量敛掉身上的气息,可未等到近前,还是被她发现了。 殷笑一把将身旁的油纸包抱在了怀里,转头怒视他,“别想抢我的鸡爪!” “小气!”秦穆抬手在她额头敲了一记,然后转头看向那棵粗壮的老榕树,“这树成精了?我看你时不时地就跑来和它聊上几句。” 成精?殷笑歪头想了想,说道:“应该不算吧。草木其实也有自己的生命和意识,何况这棵树已经将近两百年了。只不过你们感觉不到,无法和它们交流而已。” 秦穆眸中闪过一丝兴味,“那你要怎么和它交流?” “唔……”殷笑蹙眉沉吟了一下,“怎么给你说呢?我觉得我说话它是能听懂的,然后……我能感觉到它在想什么。”说着,她抬手抚摸上树干。仿佛是给予她回应,两片嫩绿的叶子从上面的枝干上脱落,飘飘摇摇地,落在她头顶上。 而此刻周围风平浪静,空气连半点波动都没有。那叶子完全不可能是被风吹落。 秦穆微微惊奇,也学着她伸手触上了树干。并没有任何反应。 他不由皱眉。 殷笑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 秦穆黑着脸,抬手揉乱了她的头顶。 殷笑也没躲,只鼓起腮帮子表示不满。然后不出意料地被他一指头捅漏了气。 她把最后一只卤鸡爪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你这王府也没有两百年吧,这棵树是一开始就长在这里?” “不是。”秦穆仰头望向繁茂的枝干,面上浮现出回忆之色,“这棵树原本是长在京郊的山上,那年我外出行猎,看见它摇摇欲坠地悬在山崖上,忽有所感,便命人将它移回了府中。” 殷笑“哦”了声,没再说些什么,只专心啃起了鸡爪。 秦穆垂眸看着她,等到她啃完了,便从袖中扯出雪白的绢帕,替她擦了擦油乎乎地嘴。 “秦穆。”殷笑忽然开口,声音弱弱地,语气听上去也带几分别扭。 “嗯?” “那个……”她咬了咬唇,仿佛下定决心般,“你说的事,我会认真考虑的。” 他一怔,茫然道:“我说的什么事?” “就是……就是,嫁给你的事啊!”殷笑别别扭扭地说出口,抬头正好对上他满是笑意的双眸。 “你……”她脸上火烧一样,一把推开了他,气哼哼地直跺脚,“你个死王八,刚才的话收回!当我没说!”然后拔腿就往院门口跑。 秦穆闪身追上,长臂一伸将人勒紧在怀里,然后埋头在她耳边低笑,“我刚才听见了,反悔可不行。” “你放手!”殷笑挣了两下没挣开,便负气的将手上的油都蹭在他的衣襟上。 秦穆叹了口气,“殷笑,你若是真对我半点感觉都没有,跟本连半点犹豫都不会有。” 闻言,殷笑心头莫名地突了突。她乌黑的眸中光线闪动,咬着嘴唇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的确是这样。她从前最烦的就是磨磨唧唧,瞻前顾后。可面对秦王八,她不在乎的话,为什么要纠结?但是反过来想,她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在乎啊!就是……就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好吃好喝,万事不愁,也挺不错的。 “好了,你慢慢考虑吧!”秦穆往上用力一提,拎着她大步往花园的方向走去,“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 “那就两天!反正最后结果都一样!” ………… 当天晚上,殷笑再一次失眠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半宿,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可迷迷糊糊地,又听见外面有乱七八糟地打斗声响起。 “什么时辰了?”她半梦半醒间问了一句。 紧接着低沉地声音便在耳畔响起,“刚刚五更天。”说话间,还有温热地呼吸喷洒在耳畔,一阵湿痒。 “哦。”殷笑口齿不清地应了声,眯缝着眼睛伸手去摸索被子,结果却摸到了一个人形的东西。她动作一顿,睁开一只眼睛往边上扫了扫,然后发现原本该睡在屏风后面的人此刻就躺在自己身边。一条胳膊还搭在她的腰上。 殷笑激灵着醒了过来,拿起腰上的手臂扔到一边,往里面躲了躲,“秦王八,你是不是睡错了地方?!” “这本来就是我的床!”秦穆伸手又将她扯了回来。然后食指点在她唇上,轻轻“嘘——”了声,示意她安静。 殷笑已经到了嘴边的抗。议又咽了回去。她竖起耳朵听了听,发现外面打斗声依旧。不是在寝殿的院子内,但的的确确真实存在。不是她刚才做梦梦到的。 她顿时来了精神,捅了捅秦穆的胳膊,“有刺客来杀你啦?” “有贼。”秦穆慢悠悠吐出两个字。 有贼?殷笑竖着耳朵听了听,发现打斗的方位是在后厨附近。 她扑棱一下坐了起来,“有人偷吃的!” “你以为都你那点儿出息?”秦穆抬手把人又摁回了床、上,“别闹,继续睡。” 殷笑打了个呵欠,“你家都闹贼了,你就不去看看。” “以后也是你家。”秦穆淡淡地纠正她,然后刚闭上眼睛,寝殿的木门便响起“叩叩”两声。 紧接着,青锋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进来,“王爷。” “嗯。”秦穆应了声,翻身坐起的同时在殷笑的头顶上揉了两下,“乖乖睡觉,天亮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 屋外打斗声已经停止。 秦穆回手带上房门。边往书房大步走去,边低声问道:“抓到活口了么?” 青锋微低着头,急忙跟上,“没有。” “今晚都是哪里?” “玉宇阁,蓬莱苑,还有库房那边。” 秦穆脚步一顿,“兰馨殿没有人去?” “没有。”青锋答得十分肯定。 秦穆眼皮一突,心头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他倏地转身,吓了青锋一跳,“走!” 兰馨殿距离秦穆的寝殿不算太远。那里原来不叫兰馨殿,是当年秦穆和白雨馨成亲后方才改名。 那里原来正是白雨馨的寝殿。“馨”字是从她名字中取的。兰,则是因为她喜欢兰花。当年这兰馨殿中,也是种满了各种兰草。 秦穆不常在此居住。两人合离后,他也没特意将这里改名或是废弃,直接变成了一处摆放古玩字画的地方。 白雨馨当年走时,留下了一院子的兰草。 下人们大约是觉花草茂盛,不忍拔出,加上秦穆也没有吩咐。便一直照看下来,几年过去竟依旧长势茂盛。 秦穆平时倒没觉得什么,可今天一进院门便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他一路脚下生风,口中快速地吩咐道:“连夜把这里的兰草都拔走,门口的匾额也摘了。随便挂点什么。” 青锋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王爷是担心殷笑?” “嗯。” 青锋皱眉,“属下觉得王爷不必如此。女子应贤德大度。更何况……” “青锋……”秦穆慢悠悠地打断他,“本王是闲的,才会去用这种事情招惹她。”他侧头,瞥了身后的人一眼,语气凉淡且不容质疑,“她不是一般女人,你以后也不要招惹她。” 秦穆当年虽然对白雨馨不闻不问,但却从未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过她。 兰馨殿清凉雅致,房屋宽敞,冬暖夏凉。只是白雨馨在这里生活了大半年,也未曾发现自己的寝室墙壁上有一处暗格。 屋内漆黑一片,看不出有何异常。 可秦穆还是在进门的一刹那,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空气中有极淡极淡的胭脂味儿。他每日和殷笑在一起,习惯了她身上的清爽,这味道对于他来说便尤为明显。 这殿内只有小厮打理,并没有婢女。实在不该出现这种味道。 秦穆神色一凛,不等青锋点燃灯盏,便大步走向了东边那面墙。 墙边架上放了只琉璃盏,他抬手轻轻搬动。 盏内火光立刻亮起,与此同时,墙面上发出“嘎嘎”地声响。一块砖石凹陷进去,露出个暗格。不出所料地,原本该在里面的锦盒不见了踪影,此刻空空如也。 秦穆漆黑的眸子缓缓眯起,唇畔渐渐勾起一抹冷笑。 “王爷。”青锋点亮了灯盏,也急忙赶上前来。他站在秦穆身后,看着空掉的暗格,微微吸了口气,“怎么可能!”王府之中遍布暗线,就算是一只苍蝇进来,都不可能这样悄无声息的全身而退。 秦穆冷声哼笑,“若是如姒那女人亲自出手,应该没什么不可能。” 青锋眉头紧锁,“冰玉珠到了拓跋明睿手中,可乌衣卫中的奸细却未挖出来。” 秦穆抿唇不语,片刻的默然后,竟忽然低声笑了出来,“无妨。是畜生,早晚要露出尾巴。”说完,他将机关还原。率先转身。 然后就在两人踏出房间的一刹那,寝殿的方向忽然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凄厉、尖锐…… “秦王八!” 你们的票票呢,表白呢~伦家每天咳得要死,哪个有止咳偏方,求告知 第一百九十二章 时空转换 秦穆几个起落便到了寝殿院门口。他前脚刚刚沾地,就看见一道黑色的人影迅速朝自己蹿了过来。 他几乎一眼便认出了她。急忙停在原地,张开双臂将她稳稳抱了个满怀。 殷笑像只熊一样,整个人扑进他怀里还不够,两条胳膊死死搂住秦穆脖子,两条腿也干脆盘在了他腰上。直接将自己掉在了他胸前。 两人的姿势实在太过香艳暧昧。青锋脸上一烧,赶紧退后两步,低下头,非礼勿视。 可秦穆此刻虽然抱着满怀的温香软玉,却丝毫没有心情体会那种感觉。殷笑纤瘦的身体瑟瑟发抖,明显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秦穆眉头紧锁,正要问些什么,前方石路上便有人匆忙自黑暗中现身。 是手执长鞭子一脸焦急的蓝羽,和两名王府侍卫。 “王爷!”眼见着秦穆也在,蓝羽赶紧停步见礼,然后主动解释道:“属下刚才正好在附近,听见有叫喊声,就赶了过来。” “嗯。”秦穆淡淡地应了声,没说什么。他感觉到怀中的人似乎稍微有所平复,便扯着她的衣服,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有人……有人要杀我!”殷笑长吁了口气,随即将刚才的发生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 秦穆离开没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她现在的六感极其敏锐,于是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感觉到有浓烈的杀气逼近。她猛地睁开双目,余光中就瞥见一道黑影正朝自己扑来,手中匕首寒光闪闪,直取要害。 几乎是出于本能,殷笑抬手便拍出一道白光。可那人像是知晓她有这样的本事,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闭了开。殷笑一击不中,趁着对方闪躲的功夫跳下地,一边叫喊人救命,一边飞快往屋外逃窜。 再然后,她就撞上了正闻声赶来的秦穆。 秦穆听后一阵默然。过了片刻后沉声问道:“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了么?” “谁家此刻不是蒙着脸,还等着让我看长相。”殷笑没有好气儿。 “那身材呢?” 她摇头。 秦穆也不再多问,抬头看向蓝羽,“你从那边过来,见到可疑的人了么?” “属下没有看见。”蓝羽说着又看见另外两名府卫,“你们呢?” 秦穆闻言眉心微动,“你们不是一起过来的?” “不是。”一名府卫恭敬的答道:“属下兄弟换班路过这里,听见惊叫声后赶来。半路和蓝羽大人遇见的。” 秦穆脑中有什么东西莫名闪过。然而一时间却又不得要领。他没有再问些什么,而是遣退了其他人,抱着殷笑一步步走了回去。 王府今晚遭贼在他的预料之内,冰玉珠失窃也在他的预料之内。唯独殷笑遇袭,是他疏忽了。可寝殿周围有暗影看护,那人竟然能够避开影子的耳目潜入其中,不得不让他惊讶。而且就算刺杀殷笑的人能够避开暗影潜入进内,但是殷笑跑出去,却不见暗影有所动作,实在匪夷所思。 寝殿内并没有什么异常,除了殷笑逃命时碰翻了一只古董花瓶,此刻横尸地上变成了碎片。 这一通折腾下来,外面天色已经微微放亮。 殷笑受了惊吓困意全无,倒是觉得胃里一阵空过一阵。 秦穆干脆吩咐厨房准备早膳。然后又安抚了她一会儿,便起身去外面,召出了守在暗处的影子。可影子的回报,更让人暗自皱眉。 他的确是听见屋内有动静,但是根本没见殷笑出门。紧接着就是听见院外有惊叫声。所以他当时犹豫了一下,不知该进屋查看,还是该寻声而去。 秦穆没有说些什么,只吩咐他不要声张。 再返回屋内的时候,就看见殷笑怀里抱着被,坐在床沿发呆。连他靠近也不曾察觉。 秦穆盯着她看了片刻,犹豫着问了出来,“殷笑,你有什么仇家么?” “啊?”她回过神来,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满脸不明所以,“难道我不是被你波及的么?” 秦穆浓眉微皱,“殿内亮着灯火,我觉得刺客不至于将你我认错。” “或许他见你不在,就想杀我泄愤?” 秦穆并不赞同,“如果我是刺客,我绝对不会节外生枝。” 殷笑目光茫然,“可是我没仇家啊!”说完猛地想起什么,“除非……除非就是你上次说的那种情况。” “我说的那种情况?”秦穆倒是被她说的一愣。 “之前在云英庄的时候,你不是说过,我安阳搅合的沈家的事,等于是毁了太子的钱袋子。他肯定恨死我。现在知道我和你到了京中,所以派人来杀我泄愤了。”说着,她抬起手在脖子上一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秦穆无语了一瞬,“太子敛财的路子不只沈府。你觉得,他会蠢到只为了杀你泄愤,就将刺客派到我的府中。甚至不惜与我为敌?” “那我就不知道了。”殷笑摊了摊手,“你为什么认为那刺客一定是冲着我来的?” “直觉。”秦穆一字一顿,语气蓦地低沉,“殷笑,你刚刚是不是没说实话?” 他问的不清不楚,可她却听明白了。 殷笑冲着他“嘿嘿”一笑,“你发现啦。” “那刺客既然能避开殿外的影子,想必伸手不凡。既然如此,他如何会轻易让你逃脱。你到底是怎么跑出去的?” 殷笑耷拉了脑袋,把被头塞进嘴里,用牙齿叼了两下,“刚才人多,所以我没说。我……我根本就没跑。” “没跑?”秦穆略感诧异。 她抬头看向他,神情有些纠结,“我当时害怕,脑袋里就想着赶紧找你救命。然后不知怎么,周围的景物就……就变得像漩涡一样。再然后自己就已经到了院外。我当时吓懵了,慌不择路地边跑边喊你。结果看见你就在前面。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所以你是忽然就换了地方?”秦穆微微眯起眸子,更觉得不可思议。 “嗯。”殷笑点了点头,怕他继续追问,急忙补上一句,“别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这种事情我以前从来没遇见过。” 可秦穆却忽然纠正她道:“不对,你遇见过!” 谢谢几位亲的偏方。准备挨个试一试~大家平安夜快乐,么么哒~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起努力 她遇见过?! 殷笑惊得瞠目结舌。 她遇见过,她自己怎么从来不知道? “殷笑。”秦穆抬手搭上她的肩膀,轻轻捏了捏,“还记得不久前在湘湖中遇险的事情么?” 殷笑点头。 秦穆低声说道:“那次就是你身旁的湖水突然打起漩涡,周围隐隐出现山峦树木。然后等我们两个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沐霞山。” 殷笑更加骇然。那时候她意识不清,对于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印象。他这一提,她倒是想起来了。 她双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半晌都没吐出一个字。 秦穆思忖了一瞬,尽量婉转地问道:“殷笑,我一直想问你,你每次遇见危险的时候都戴上那只戒指,是为什么?” 听他提起那枚银戒,殷笑下意识捂住了脖颈。神情间也带了丝不自然,“我可以不说么?反正……反正就是,我每次带上它,都能化险为夷就是了。” 秦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深暗。他没有说些什么,但明显对她的答案并不满意。 殷笑鼓了鼓腮帮子,也不太高兴,“你这是准备对我刨根问底了,是么?” 秦穆轻声叹息,前所未有的低姿态,“我不是要刨根问底。只是笑笑,你不觉得,既然你都要嫁给我了。我们两个是不是应该彼此坦诚一些。” “谁说我要嫁给你了!”殷笑翻着白眼儿,小声儿咕哝,“我还没考虑好呢!” 秦穆勾了勾唇,没有同她纠结这个问题。更没有再继续追问。他一开始就没想过一下子能从殷笑这里得到答案。但时不时地旁敲侧击,循序渐进还是有必要的。 他既然决定了要和她在一起,两人之间自然要彼此了解。她的来历和过去,她的一切都不必向别人交代。但他不是别人。殷笑身上的秘密太多,让他对她隐隐有种难以掌控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实在让他极度的不舒服。 “王爷。”管事的声音这时在殿外响起,“早膳已经备好了。” “嗯。”秦穆应了声,转眸看向床、上的人,却发现她也正仰头看着自己,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像极了求爱抚的小动物。他心思一动,弯下腰凑到她唇边,吻了吻。 殷笑一时没反应过来,被他亲了个正着。唇上一阵湿热温软,她只听见心脏“咕咚”一声,随即开始跳的不成个数。 秦穆并没有将这个吻深入下去。只是浅尝辄止,便起身离开。刚走了没两步,床、上的人开了口,声音期期艾艾地…… “你不是说天亮带我去吃好吃的么?” 他步子一顿,疑惑地扭头看她。 殷笑咬了咬唇,然后哼哼唧唧地说道:“秦穆,我也不知道我遇见危险的时候是怎么解决的。我每次戴上那只戒指,意识都会有一段时间的空白。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有几次……我的确是醒了之后,就换了地方。” ………… 京郊莲花山上的凌云观每个月十六都会举行一场庙会。 届时山脚下十里长街热闹非凡。就连许多外地的摊贩和杂耍班子,也都会赶来凑热闹。 秦穆今日不用担心殷笑走失,于是只带了青锋和玄琦两人跟随。 庙会真正热闹的时候,是在中午以后。一行人来的太早,除了进香许愿的香客之外。山下只零零星星地摆了些摊子。 可即便如此,殷笑的手里还是满满地掐着各种零食和小玩意儿。就连青锋和玄琦的马上,都挂了许多花花绿绿地东西。 凌云观坐落在山腰处,距离山脚下并不远。 红墙碧瓦间袅袅烟气冲天直上,香火气远远地随风飘散,只在山下都能闻得清楚。 殷笑嗅了嗅鼻子,嘴里含着龙须糖,口吃不清地问道:“灵慧那牛鼻子就是凌云观的住持吧?” “嗯。”秦穆轻轻地应了声,抬手擦掉她嘴角上的白色粉末。 “他这一天香火钱能赚不少啊。”殷笑一边感叹着,一边从纸袋中掏出一块,递到他唇边。 秦穆摇头不要。她就塞进了自己嘴里。 刚刚被他擦拭干净的唇上又蹭上了一点白色。 秦穆视线落在那上面,这次快速低头,用薄唇吻去。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的话题,“凌云观平日里的香火也很旺。” 殷笑别扭地瞥开眼,语气有些酸溜溜地嘟囔起来,“真是有钱人啊!这年头连个只会坑蒙拐骗的牛鼻子都能富甲一方,真是没有天理!” 秦穆低声诱惑道:“我比他有钱。你早点嫁给我,我的就都是你的了。到时候,你想买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随便你。” 殷笑眼睛一亮,可随即便有骨气地梗起了脖子,“不行!师父说过,要靠自己的努力发家致富。不能每天总想着不劳而获!” 秦穆凑近她耳边,声音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暧昧,“你嫁给我,也是靠自己的努力致富。当然,我更喜欢我们两个一起努力。” 殷笑听着他的话,没来由的心脏漏跳一拍儿,脸颊也微微发热。她隐约感觉他话中意有所指,可是却又有些不得要领。想来想去也没彻底明白其中深意,干脆当做没听见。反正一只王八的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 秦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既然来了,要不要上去看看。中午的时候,灵慧道长会亲自主持一场法事。” “热闹么?”殷笑问道。 “热闹。”秦穆点头,“凌云观的斋饭味道也不错。你稍微尝试一下,不影响等会儿吃肉。” 她眨了眨,明显心动,可似乎又有些犹豫,“灵慧道长他……好像不太待见我吧!”要不在永州行辕那几日,他为何总是对她避而不见。就算见到了,也一副敷衍的态度。 “他不敢。”秦穆语气清淡的吐出三个字。 “啊?”殷笑惊愕。讨厌一个人,还有敢或者不敢。 他唇角微勾,有种说不出的冷意,“他敢怠慢你,我就命金甲卫士铲平凌云观,让他无家可归。”说完,便催动身下坐骑,朝着山脚小跑而去。 大家圣诞快乐~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六皇子 通往凌云观的石阶一共两百八十五级。 据说这个数字,是当年灵慧道长的师父根据易经八卦推演得出后,特意修建的。 于是殷笑一边往上爬,一边在心里将灵慧道长的师父骂了八百遍。石阶上不能骑马,只能靠两条腿前行。 眼看着还剩下一小半距离的时候,她一屁股坐在路边石阶上,终于彻底告怂。好像自从徐家村之后,她的体力大不如从前了。以前别说是爬这么几级台阶上半山腰,就是一口气跑上山顶都不在话下。 秦穆面不改色地站在一旁,等着她差不多重新喘匀了气,他往前跨出一步,背对着她缓缓蹲了下来。 殷笑看着眼前的背影,不由怔了怔,“你也累啦?”要不干吗也蹲下了。 秦穆微偏过头,侧目瞥她,“上来。” “哈?!”殷笑惊愕瞠目,一时竟没明白他的意思。 同样骇然的还有青锋和玄琦。前者嘴唇合动,明显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秦穆锐利的眼风扫视下住了声儿。 “上来。”见她呆坐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作,秦穆又重复一遍。 殷笑总算反应过来,秦穆这是要背她。她眨巴着眼睛犹豫了极短的一瞬,随即便伸两条小细胳膊环抱住他的脖子,不客气地趴了上去。 秦穆的脊背宽阔结实,炽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递过来,熨烫得她一阵失神。殷笑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埋首在他的肩膀上。 石阶上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不少行人朝着他们纷纷侧目。 秦穆旁若无人,每一步都走的极其缓慢稳健。 殷笑闭着眼睛,感受着微弱的颠簸。还剩最后几级台阶的时候,慢吞吞地开了口,“秦穆,我考虑好了。” 她的声音轻,可他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秦穆脚下步伐顿住。他呼吸一窒,惊诧期待的同时,又忽然从心底生出一丝紧张和慌乱。那是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纵使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身临险境时,也未曾如此。 他静静地等待着她宣布结果,可她却突然没了下文。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熬不下去,主动催促,“考虑的结果呢?”低沉的声音略微黯哑,声线明显有些紧绷。 “我可以嫁给你啊!”她语气轻飘飘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却仍旧让他不受控制的一阵雀跃。 “但是……”她蓦地话音一转,“要等我找到师父的才行。” 闻言,秦穆当即皱了眉。 等她找到师父的?! 这和压根儿没答应有什么区别! 连暗影都找不到蛛丝马迹,他现在都怀疑殷笑那所谓的师父,到底还在不在人世。等她找到师父,那他真的可以打一辈子光棍儿了。 “我不同意。” “为什么啊?!”殷笑倏地抬起头,音量也微微提高。 秦穆薄唇微抿,默然不语。他早就发现了,对于殷笑来说,她那个下落不明的师父完全就是她的逆鳞。碰不得,摸不得。说不好就要炸。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她:你师父可能已经死了,你一辈子也找不到他了! “秦穆!”殷笑有点儿急了,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想娶我是认真的么?” 他不答反问,“那你是认真考虑的么?” 殷笑蹙起了细眉,“我当然是认真的!” “那我明天就递折子上去,等皇兄过完寿诞,我们两个就完婚。反正我们两个成亲也不耽误你找师父。” 殷笑惊愕不已,“可是不找到师父,你去和谁提亲纳彩啊?!” 秦穆不由一愣。这的确是他没有考虑过的问题。殷笑只身一人,没有长辈。要成亲的话,有些事情,的确无法按照礼数来完成。 不过礼数这个东西,他好像从来就没放在心上过。他娶得是殷笑,又不是她师父,只要她点头就行。和谁提亲和谁纳彩,有什么重要。 不过她当真在乎的话,他若是不按照俗礼,又会不会让殷笑觉得自己对她不够重视?毕竟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成亲嫁人是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情。 秦穆心头一阵纠结犹豫。 他猛然间发现,自从遇见殷笑之后,就总是时不时地体会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他浓眉紧锁,正犹豫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从石阶顶端传了过来。 “小皇叔?!” 秦穆闻声转头,正对上一双充满惊愕的眸子,“老六……你怎么也来了?” “年初许了个愿,侄儿今日是来还愿的。” ………… 凌云观的法、会只从午时过半开始。结束之后,观众道士会向进香的香客广布斋饭。 凌云观的斋饭很不错,食材新鲜,味道可口。但对于殷笑来说,素就是素,做的再美味,再花心思。它也比不过肉。 于是简单的尝了两口之后,她便不再动筷。 凌云观的香火虽旺,建筑却并不算奢华恢弘。 偏殿的光线有些暗,再加上萦绕在鼻端的香烛之气,总叫她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尤其是对面还坐了个陌生人,时不时地扫上她一眼。 秦穆并没有给两人互相介绍。可殷笑听着他们的对话,也猜出这陌生人的身份,大约就是当今圣上的第六子……安王,秦珏。 秦珏看她的时候,殷笑顺便也观察了一下对方。她发现这位安王的样貌也很英俊。她没有见过大衍朝的皇帝是何模样。但是和秦穆比起来,这叔侄二人倒是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无论是五官样貌,还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场。 两人一直聊着些无关紧要又十分无聊的事情,时间久了,听得人昏昏欲睡。 殷笑打完第六个呵欠的时候,秦穆也受了她的感染,掩唇打了个呵欠。他从青锋手里拿过一包点心塞给她,又揉了揉殷笑头顶,“殿前的法、会很热闹,你也去看看。” 殷笑明白他这是有心撵人,也不耽误。“哦”了一声,便起身离开。候立在一旁的青锋见状,不等人吩咐,便主动跟了上去。 秦穆侧目,瞥了玄琦一眼。后者马上会意,施了一礼后,跟着一起离开。 秦珏见状,也冲着自己身后的随从摆了摆手,“你们也去外面等着吧。” 顷刻间,殿内的人走了个干净。 秦珏拎起桌上的茶壶,给秦穆面前的茶杯填满,终于主动开了口,“坊间传闻:这半年来,小皇叔身边一直形影不离地带了个女子,想必就是刚才那位姑娘了。” 秦穆低哼,“原来我的私事,一直都是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 秦珏轻笑,“小皇叔多年驻守边关,杀得北夷人不敢来犯,保我大衍朝一方安宁。自然是百姓心目中关注的英雄。而且您始终不近女色,王府中连婢女也是寥寥无几。身边忽然出现个举止亲密的姑娘,实在是叫人不关注都难。” 秦穆端起茶杯呷了口,并未多说什么。 秦珏对他略显冷淡的态度,倒是毫不介意,继续含笑道:“北夷使团下午进京,我没想到小皇叔竟然举荐了老九去出迎。” 秦穆笑了声,“他不是从小就嚷嚷着要去参军,杀得北夷人片甲不留么。这次这么好的机会,我这个做叔叔的,怎么能不成全他?” “呃……”秦珏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小皇叔还真是想让他去找左贤王的麻烦?他那个莽撞的性子,万一真的惹出……” “他没那个本事。”秦穆不愠不火地将他打断,“拓跋明睿要是能让他惹到,也不配和我周旋这么多年,分不出胜负了。”说着,他话锋一转,“我来的路上就听说白贵妃有孕了,现在如何?” 秦珏略显担忧地叹了口气,“胎像不稳。” 秦穆勾了勾唇角,“她这个孩子来的倒是不容易。”语气中讽刺意味十足,却不知道究竟是针对谁。 秦珏面色不变,对他的话赞同道:“贵妃娘娘自从那年滑胎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大硬朗。本以为子嗣无望,没想到竟然忽然有孕。父皇老来得子,果真上天庇佑我大衍,庇佑我秦氏。” “呵呵……”秦穆听着他的话,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阿珏……”他语带叹息,隐隐流露出一分长辈对晚辈的爱护之意,“若是我没记错,你生母当年是和白贵妃同时入宫的。可惜一个红颜薄命早早而去,一个一人之下,享尽荣华” 秦珏猝不及防,明显未料到他忽然提及此事。 秦穆继续不动声色道:“当年皇兄十分喜欢和何才人,若是她如今尚在的话,想必也是尊荣加身。” 秦珏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语气却还平稳,“母亲出身低微,即便尚还在世。也恐怕难以位分尊荣。” “后宫中妃嫔得宠,家世其一,容貌性情其一,子嗣其一。就算何充容出身不高,可你如今争气,她自然也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秦珏垂眸,面上出现哀戚之色,“母亲她福薄。” “哈……”秦穆摇头朗笑,下一瞬目光倏地冰冷凌厉,“有福之人不入宫墙。阿珏,其实你心里早就有所怀疑,你母亲去的早,不是福薄福厚的问题,而是遭了白家人的暗算!” 忘记九皇子是哪一个的人,就是第一卷里,发现少女被拐案,让人差点儿打惨的傻子翼王啊! 第一百九十五章 痕迹 “嘎嘣”一声脆响,是秦珏手中的青瓷茶杯碎裂成了几瓣。瓷片锋利的刃口划破了他的手指,殷红的鲜血混着褐色的茶水顺着指缝流下,滴落在桌上,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秦穆对此仿若不见,唇角微勾仍旧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母亲和白贵妃同时进宫,却先她几年有了身孕。白贵妃失子后,何充容的身体便也一天不如一天。是不是太过巧合?你或许不知道,白贵妃当年曾经向皇兄凑请,想要将你过继到宫中。何充容生下你方才晋封为才人,至死也不过是个三品充容。阿珏,就算你母亲走时,你年纪尚小,还不懂事。可身为人子,你心里就不难受。” 秦珏抿唇不语,面色却已略见了几分苍白。 秦穆低头整了整衣袖,“白崇文前些日子求巫家占卜过,白贵妃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个皇子。阿珏,你不必来试探我的态度。我也不和你掖着藏着,我不喜党争,不涉夺嫡,但一切都有个前提:坐这大衍朝江山的人,姓秦。可若是有人妄想让大衍朝姓白,或是姓王……呵……”他冷笑一声,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口。然后放下茶杯,起身离开了偏殿禅房。 屋外阳光正好。 前殿这时响起钟声,法、会已经结束。 秦穆走到院子中间,转眸看向玄琦,“殷笑呢?” 玄琦微微垂首,恭敬地答道:“殷姑娘去后殿了。” 然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青锋突然气喘吁吁地冲入院中,额头汗湿、面色惶恐,“王爷!殷……殷姑娘不见了!” ………… 厚重的灰尘飞散到空气中,呛得人喘不过气。 殷笑连续打了数个喷嚏,又咳嗽了半天,方才稍稍平稳下来。 她揉着依旧发痒的鼻子转头四顾,愕然发现自己此刻正身处一间古旧的禅房之中。房内空间宽敞,摆设简单,四处都落着厚厚的灰尘,显然有些年头无人踏足。 一刻钟之前她还在凌云观后殿,看着灵慧道长祖师爷的牌位发呆。当时殿中烟火袅袅,熏得她眼睛一阵酸一阵辣,止不住簌簌流泪。 然后就在泪水朦胧间,她看见自己周围的景物忽然扭曲了。再然后,在青锋焦急的叫喊声中,她摔了一跤,直接摔到了这间屋子里。 脖颈上忽然传来一阵灼人的温度。 殷笑被烫的打了个激灵,急忙从衣领中将那枚银戒扯了出来。戒身正散发出微弱的红光,闪闪烁烁像是快要燃尽的火苗。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冷却下来,回归平静。 殷笑将它握在手心,并没有感应到什么特殊的东西。便重新塞回衣领,拄着腿站了起来。随后大步走到门口,伸手在门板上用力推拉了几下。 房门发出陈旧的响动,却并没有开,应该是被人从外面锁住了。转身再去推窗子,同样也是纹丝不动。 “卧槽!”殷笑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弯下腰,顺着已经窗纸破掉的孔洞往外看去,只见山路蜿蜒曲折,树木郁郁葱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抡起拳头,烦躁地在窗框上砸了两下。然后往后退开几步,指间结印翻飞,一道刺眼的白色光球流星般划过,砸在了窗上。 “哐当”一声巨响后,整扇窗子都从墙体上脱离下去。 屋内光线骤凉,视野瞬间开阔。 柔和的风灌入进来,吹过她的脸颊,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殷笑舒心地叹了口气,撸起袖子正准备跳窗离开,视线却忽然被桌案上的一幅画吸引。那是一幅水墨风景,线条并未因为时间而褪色。即便年深日久,即便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尘,也仍旧清晰可见。 她不自觉地朝那里走了过去,越是靠近,心跳便越是跳的飞快。 殷笑呼吸微蹙,身体隐隐颤抖……这上面的风景,不正是她在几次在梦中身临的竹楼么! ………… 凌云观当年由灵慧道长的师祖创建,到如今已有百余年历史。来此进香的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也可以说数不胜数。 可今天大概是它创建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山下被虎贲营的卫士团团包围,观中香客全部被集中到了大殿之内不许离开。所有道士不论长幼全部出动,连同乌衣卫和禁军一起,在搜寻着什么人。 灵慧道长一身精致繁复的道袍,在禅房中反复摇着古朴的卦钱,却始终不得要领。 一个时辰前,青锋眼睁睁地看着殷笑在自己面前消失不见。 凌云观的后殿中,供奉的都是师门先祖。当时两个人站在一溜的牌位和画像前,他就感觉殷笑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 她一直看着其中一幅画像发呆,眼中泪水还不断簌簌落下。 他本来想要装作没看到,但许久也不见她平复下来,总归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然后,就在他准备上前去劝慰几句的时候,情况却突然发生了变化。 空气像是湖水一样,旋转出一道道波纹。她周围的景物在扭曲中出现了变化,不再是殿中的样子,而是变成了另一处。 他惊骇地顿在原地,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等到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开始模糊。而他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她便已经消失不见。 青锋十来岁起就跟在秦穆身边,这么多年随他征战沙场,也经历过无数险情。可是从未像此刻这般震撼。 他懵在那里手足无措了片刻,之后便使出浑身解数冲回偏殿,去找秦穆。 秦穆乍一听见青锋的禀报时,也错愕了一瞬。 但随即便平复下来。 毕竟殷笑这种情况,对于他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他甚至还和她一起经历过。 只不过平静之后,他又控制不住的开始担忧。担忧殷笑这一次,是不是被带到了一些莫名其妙地地方。若是去了村庄城镇倒还好些,若是去了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甚至悬崖绝壁。如果真的是那样,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于是他紧急将城内禁军和京郊虎贲营调到这里,又让玄琦硬是把正在广布功德的灵慧道长从前殿扯了过来。开始想尽各种办法搜查殷笑的踪迹。 只是差不多一个时辰过去了,却没有半点消息。 这让秦穆隐隐怀疑,自己最担心的状况可能发生了。 他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块曾经被殷笑偷走的玉珑令,正犹豫着是否要调动暗影,同时再向各州府广发画影图形寻找殷笑踪迹的时候,灵慧道长突然风一样匆忙而至。 “王爷,西……西南!卦象显示,那小丫头在西南!” 秦穆神情一动,紧接着又皱起浓眉,“西南何处?” “呃……”灵慧道长瞠目结舌,“具体不知。” “咔吧”一声脆响,秦穆硬生生将檀木靠椅的扶手掰断。碎成几块的木片在他掌中捻成齑粉,簌簌落下。 ………… 这间不知是什么地方屋子一共两进。 外间是主人平日里活动待客只用,北边墙上还有个小门,后门是间面积不大的卧室。一榻一柜,同样摆设简洁。 殷笑忍着厚重的灰尘,毫不客气地翻箱倒柜。不大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将两间屋子都翻了个底朝上。 屋内的东西不多,但却一应俱全。 她觉得这里的主人应该不是换了住处,故意将此处废弃。而更像是忽然又是外出,然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里间卧室的柜子有两件灰色道袍,大约因为年月太久的缘故。她刚拎在手中,衣服就碎了成了的破布。除此之外,上层还放了几轴画卷。 殷笑吸取了方才的教训,这次展开的时候,格外的小心翼翼。 不过画卷的纸张似乎经过特殊处理。并没有想衣服那般脆弱。虽然看上去有些发黄,但里面的内容却并未受损。 画卷一共十二轴。 前面十一轴全部都是风景。每一轴上都各具特色,应该是不同的地方。有些殷笑看上去觉得略微熟悉,有些则完全陌生。 展开最后一幅的时候,殷笑再一次惊呆了。 那是一幅画像,同前面几幅水墨写意不同,而是色彩艳丽,线条繁复的工笔。画上少女黑发如瀑,白衣若仙。迎风伫立在竹楼前,微闭着双目,神情惬意。那五官眉眼……竟然和她一模一样。 殷笑呼吸停滞,心脏骤然紧缩,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破土而出。没有任何理由,她却可以肯定,这幅画和其它那些,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她一寸寸地仔细逡巡着,并没有找到任何题跋文字。不由有些失望。 一滴水珠这时落在画卷角落上,她一惊,急忙用袖子轻轻占拭。这才感觉到脸颊上一阵冰冷湿濡,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泪水。 她吸了吸鼻子,胡乱擦了擦脸。小心地将那幅画像重新卷起,单独放在了一边。 衣柜角落里还有一只红木匣子。 拿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本羊皮手札。殷笑将它取出翻开,入目第一行便倒吸一口凉气: 戌寅年三月春,吾于东南山中遇险,幸得恩公殷笑出手相助…… 戌寅年三月,那是……一百多年前啊! 戌寅年阳历上是公元618年,也是唐朝建朝那一年。这里把时间定在那时候,架空文,请勿考据。 第一百九十六章 巧合 秦穆找到殷笑的时候,她正背靠着墙角,一声接一声地抽搭着。 灵慧道长的卦象虽然不靠谱儿。但是他在青锋的描述中捕捉到几个细节,然后凭借着模糊地记忆大胆做出判断:殷笑所在的地方,很可能是他师祖闭关清修之所。 而秦穆寻人心切,也不管这推断是否准确,直接先杀过去看看再说。结果还真在那里找到了要找的人。 原来殷笑所在的屋子,就位于凌云观西南方向的山中。 灵慧道长的师祖暮年时将师门迁徙至此,并且创建了这处道观。凌云观那时香火还没这么旺,门下弟子也不算太多。师祖那时候大概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只做了两年的主持,便将大任交代给了关门弟子,也就是灵慧道长的师父。然后一个人去了后山,建起一座小屋,开始闭关清修。 又过了两年后,师祖坐化而去。 临走时,他留下一封书信。交代灵慧道长的师父:将这间小屋封存起来,除了他的遗体之外,屋中的一切东西都不要动。只待时机成熟之日,有缘人自会前来。 没有人知道这“时机成熟之日”究竟是哪一天。屋子周围有师祖布下的结界阵法,不用担心有什么外物入侵破坏,也不用担心被风雨腐蚀摧毁。灵慧道长的师父遵从师命,将屋子门窗锁死后,将此处列为门中禁地,严禁弟子踏足于此。任由它在这山中接灰。 可再牢固的结界或是阵法,都会有松动或是漏洞。 灵慧道长七岁那年,有两只野狐机缘巧合闯入屋中。幸亏灵慧的师父那一日补了一卦,算出变数后及时赶至,将两只野狐驱逐。屋中物品才幸免于难。 年幼时的灵慧道长胆子很小,完全就是师父的小跟屁虫。所以那个时候,他跟在师父身旁,也曾来过这间屋子。或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向来忘性好记性差的灵慧,偏偏就将儿时所见的景象刻画在了脑海里。并且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殷笑哭得太久,两只眼睛彻底肿成了个核桃,只剩下一条小缝儿。白嫩的脸颊也被泪水浸泡的一片通红,隐约有些蛰痛。 秦穆乍看见她这副模样被吓了一跳。他在她身前缓缓蹲下,声音低柔轻缓。仿佛她是件易碎的瓷器,而他只要音量稍微高些,就会将她震成碎片。 “殷笑,我来接你了。” 她抽搭了一声,没有答话。 “没事了,我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在。”他试探着摸了摸她泪湿的脸颊,她不躲不闪,还是没有反应。 秦穆皱起了浓眉,随即发现她怀中抱着什么东西。看形状,像是本书。他伸手去拿,这一次她有了动作,却是弓起身子,死死地护着怀中物品,不让他触碰。 秦穆不好强求,只好无奈放弃。他思忖了片刻,干脆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都打横抱了起来。 殷笑没有躲避反抗。身体腾空的一瞬间,她腾出一只手探向床、上,将那轴画着和她容貌相同的女子的画像拿在了手里。 秦穆注意到她的动作,虽然满心的疑惑,却聪明地暂时选择沉默,没有询问。 路过外间书案的时候,殷笑忽然嘶哑着嗓子开了口,“等一等。” 秦穆步伐一顿,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殷笑伸手指了指桌案上那幅画了竹楼的水面风景画,“那个也要带走。” ………… 从山上的小屋到凌云观距离并不算近。 山路无法行马,更无法驶进马车,秦穆便抱着怀里的人走回了观内。 殷笑这一路上窝在他怀里不说话,只偶尔抽搭一声。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后,躲在家长怀中找安慰的小孩子。 凌云观内已经恢复了正常。但刚刚的架势仍是惊吓到了不少香客。 秦穆将安抚的任务交给了虎贲营副统领,又让观中道士准备出一间清静的禅房,暂时将殷笑安顿在了那里。 很快有小道士送来了净水和点心。 殷笑倒是不再抽搭了。怀里抱着两轴画,一本羊皮书,安安静静地窝在床榻上。 秦穆绞湿了手帕,亲自给她擦干净脸。看着她怀里的东西犹豫一瞬后,还是问了出来,“你怀里的东西,是在那间屋中发现的?” “嗯。”她瓮声瓮气地点头。 他缓缓嘘了口气,“这是什么?能给我看看么?” 她立刻摇着头往床榻里面躲去。 见状,秦穆急忙安抚道:“好好好,我不看。你怪怪呆着,别乱动。” 殷笑撅着嘴,不吭声儿。看上去满腹心事。 秦穆将湿手巾扔回盆中,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过去后,她主动开了口。期期艾艾地,带了丝茫然和恐慌,“秦穆……我的名字是不是特别常见啊?” “嗯?”她突然起来的问题让他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么说。” 殷笑没有回答,而是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道:“你说,这世界上叫殷笑的人会有多少?会不会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和我起了同样的名字。” 秦穆默然一瞬,然后终于不再对她听之任之。他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看向自己,“殷笑,我不知道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和你叫同样的名字。我只想知道你到底遇见了什么?” 她眼珠动了动,因为肿成了核桃,看起来不甚明显。“我……”她嘴唇动了动,仿佛下定决心般说了出来,“我看到了一本灵慧道长太师祖的手札。那上面……那上面记载很多事。” “什么事?”他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诱哄的味道,“乖,和我说说。” “一百多年前,灵慧的太师祖在南疆也遇见过一个叫殷笑的姑娘。” 秦穆眸光闪动,面上浮现出一丝惊讶。然后隐隐约约地,他脑中有什么东西划过。快若流星,不可捉摸。 “可是……可是……”殷笑吸了吸鼻子,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可是那个殷笑曾经生活的地方,好像和我住的的地方一模一样!秦穆,你说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第一百九十七章 她是谁 殷笑的哭声里有种说不出的惶惑和悲恸,让他整颗心骤然一紧,像是被无形地手用力攥住。 秦穆薄唇微抿,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可与此同时,他脑海中又莫名地升起一丝清明和了然。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其实仔细想来,他早就发现她有诸多不对劲的地方。她不知晓当今天下之事,却知道古老的食人野族的存在。在北牧地宫时,看得懂百余年前的人留下的文字,并且不觉有异。即便是前朝的文字和如今基本相同,但多少还是有所区别的。 对于这些,他一直以来都选择了忽略。 一开始她之于他只不过是无聊中的消遣,或许还有些其他用途,但不管怎么样,都无需放在心上。后来他不知不觉对她动了旖旎的念头,想要将人纳入羽翼之下,便不愿多想,更不敢多想。 “殷笑……”他低低叫着她的名字,抬手在她头顶上轻轻抚摸着,“别哭了。” “我也……我也不想哭!”她抽抽搭搭地,语不成声,“可是,可是我心里难过!” “为什么难过?”秦穆问道。 “不知……不知道!我总觉得,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是我又……又想不起来自己到底丢了什么。” “我有,有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我有时候甚至怀疑,那些事情到底是真的存在过。还是我,还是我做了一场梦。那些事情,都只是在梦里发生过,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说到这里,她吸了吸鼻子,主动将那本羊皮手札递给了他。 秦穆接了过来翻开,耳中听着她继续抽抽搭搭地絮叨着…… “这是灵慧道长太师祖的手札。一百八十年前,他曾经在南疆凤凰山中遇险。被一个也叫做殷笑的姑娘救下。他当时受了伤,那个殷笑将他带回住的地方疗伤。那个殷笑也有个师父,叫巫涯。他们住的地方,是一处小竹楼。竹楼后山有小溪,溪水里有一种碎石片,放在眼前可以用来夜间视物。那种石头之前我身上就有,后来被你搜了去……” “就是那片薄薄的,夜晚会散发出幽绿色光芒的石片?”秦穆忽然插了一句进来。 “嗯。”殷笑点头应声,有些语无伦次地继续说道:“我醒来的时候,没看见什么竹楼。而是在山脚下的一所小茅屋里。可是那条小溪,我却清楚的记得。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想起来的,但是那一年涨水后,我在溪水里捞石片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还十分清晰,就好像……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她又将画有画像的那轴画卷展开,指着它道:“这上面的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上面的竹楼,我最近一段时间,在意识不清的时候经常会去那里。我莫名地对它感到熟悉,可是当我想要回想些什么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秦穆没有说话,只是有条不紊地翻看着那本羊皮手札。因为年代太过久远,上面一些字的书写方法与现在不尽相同。纵使他经常阅读古籍,看起来也稍稍感到吃力。 手札中记载地,一部分是灵慧道长的太师祖与恩公殷笑相遇后,发生的诸多趣事。一部分是他和殷笑还有巫涯师徒二人探讨天地道法,总结出的许多心得。 太师祖在山中与二人相处月余后,终于告辞离去。手札的内容到这里暂时中断下来。翻到下页,时间竟然一下子跳转到二十年后: 六月初五,吾云游于齐栾山南麓,竟再遇恩公殷笑。逝者如斯,分别至今已二十载。然恩公容貌如初,模样不过二九年华。其独自一人,茕茕孑立。似有心结难解。吾问及缘由,其言及为情所困。吾二人相伴数日,于六月十二夜幕时分手。 再往后,时间又是十年后。 这一次是门派中有事发生,灵慧道长的太师祖有求于殷笑。手札上字里行间都溢满了愤怒和痛惜:逆徒仲谋,违逆天命,涂炭苍生。吾年今已朽木,力不从心。唯愿恩公马到成功,救黎民于水火。 “四凶血煞阵破阵那天,我见到了仲谋……”殷笑嘶哑的声音这时轻轻响起,“他和我说,当时是我主动找上他,说可以帮他解决难题。他还说……还说我不叫殷笑,我叫殷天竹。” 秦穆心头一突,继而眼皮一阵狂跳。 他将视线从那本手札上移开,定格在她湿漉漉地脸上。目光逐渐深暗晦涩。 “所以……”他沉声开口,音色艰难黯哑,“所以你让我查殷天竹,其实是想知道,她和你是不是同一个人?” 殷笑点头。她心思胡乱,视线模糊,并没有发现他神色间那细微的异样。 她把话出来后,心情倒是没那么慌乱了。听见他提起这一茬儿,便顺口问道:“那你查到了么?殷天竹到底是谁,她和我是不是一个人?你说……她会不会是我的前世啊?我上辈子投胎的时候,孟婆汤喝少了,所以还带着前世的记忆。” 秦穆皱眉不语,沉默半晌后,方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没有……” “我还没查到殷天竹是谁。” 她耷拉了脑袋。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儿,却仍旧难掩失望之色。“如果我记得的事情,真的是前世发生的。那么我师父……我师父难道也是我上一世遇见的?那我到底是谁?我……”她说着说着,又带了哭腔儿。 “别胡思乱想了!”一只宽厚的大手扶上她的额头,温度微热,“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不管你以前是谁,以后你只要记得我,记得自己是我秦穆的妻子就足够了。” “你还要娶我么?”殷笑听着他话,愕然抬头。 秦穆面色一暗,“为什么不娶你?我说过,我是认真的。” “可是我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她鼻子发酸,红肿的眼中又蓄了泪。 他的手沿着她的脸颊下移,托起了她的下巴,“我说过了,你以后是晖王妃。是我秦穆的妻子。是冠上我姓氏的人。将来的某一天,还会是我孩子的母亲。” 第一百九十八章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距离建德皇帝五十生辰还有三日,来祝贺的各国使臣差不多都已经齐聚京师。 京城内外多了些异族面孔,昼夜巡逻的禁军也比以往多加派了一倍。 秦穆这些日子也忙碌起来。每天早早出门,有时候深夜方才归来。 殷笑自打从凌云观回来之后,便再没有出去过。秦穆在京城的王府中有一座藏书阁,里面搜罗了不少怪谈异志,还有古书典籍。她这几日都泡在那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灵慧道长太师祖的手札中曾经提过那所竹楼在南疆凤凰山中。但凤凰山她从来没听过,仔细搜寻自己的记忆后,也没有半点印象。所以她现在就寄希望于这些古籍中,希望能够找到些蛛丝马迹。 青锋现如今彻底成了她的跟班。起初两天他对于殷笑的行为仍是不闻不问,后面实在太无聊了,为了给自己找些营生,干脆陪着她一起翻阅。 其实对于殷笑的想法,他是颇有些微词的,“殷姑娘,恕我多嘴,你心心念念找凤凰山的事,是不是该和王爷报备一声?” 殷笑当时盯着本纸张泛黄的手抄本,头也不抬道:“我每天做什么,你不是事无巨细地都要和他说。我还费那个事做什么?” 青锋不赞同的皱眉,“夫妻之间应该开诚布公,我觉得你有什么想法,还是应该亲口和王爷说明白。” “我和他还不是夫妻。”殷笑语速慢悠悠地,有种叫人抓狂的漫不经心,“最后是不是,还不好说。毕竟这世界上的事,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说的太过笃定。” 青锋眉头更紧,“那如果找到了,你打算如何?既然你决定嫁给王爷,难道不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晖王府以后就是你的家,何必还找什么虚无缥缈的凤凰山?” 她终于抬起头,正眼看向他,“你家王爷是鸡还是狗?” “呃……”青锋被噎住,下一瞬变了脸色,“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 “你是替你家王爷来试探我,还是你自己八卦?”殷笑挑眉打断了他。 “王爷光明磊落。我是……” “那你还是少管些闲事吧。”殷笑又一次截下他后面的话,“操心太多容易老的快早死。而且你自己都还是个光棍,少干预别人的感情问题。”说完低下头,继续啃书本。 青锋脸色微微涨红,“你……” “你闭嘴!”殷笑语气中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耐,“你要是想帮忙,就继续找。不想帮忙就给我安静些。我最近烦的很,没心情听你絮叨!” 青锋语塞,看着对面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因为殷笑刚才扫过来的眼风实在太过犀利,明明轻飘飘地,只那么一扫,竟然比他家王爷盛怒之时还叫人胆战心惊。 他默默地闭了嘴,也安静地低下头继续啃书。 然而两人最后翻遍了藏书阁内带字的东西,也没有找到这凤凰山究竟在何处。 有关南疆的记载,殷笑倒是在一本古籍上查到了一些。那个国家的王姓也是殷氏,但是两百年前已经亡国。族人流落各处,繁衍生息,如今已经成了极为普通的姓氏。所以就算她也姓殷,也不能证明自己和南疆王室就一定有着什么关系。 殷笑觉得,最关键的还是要确定凤凰山在何处。就算那间竹楼已经不在,可若是能看见些熟悉的景色,说不定她就能够想起一些事情。 但说来说去,究竟该去哪里找,还是没有解决。 殷笑头疼,继而导致食欲不振,夜间失眠。 晚上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也把身旁的人也给叫醒,不让别人睡。 “秦穆秦穆,等皇上的生辰过后,你陪我去找凤凰山吧。反正北夷都来求和了,你也不用打仗。” 秦穆睡得迷迷糊糊地,眯着眼,含混地敷衍她道:“我明天交代暗影去查,不用自己找。” “可是暗影根本不靠谱儿。”殷笑摇着他的胳膊,“什么情报天下第一,让他们找两个人,结果不管哪个,都是半点线索也没有!” “那你呢?”秦穆哑声问道:“你这些日子每天泡在藏书阁,找到什么线索了么?” “没有。”她声音蓦地低落下去。 秦穆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文渊阁内有座书库,里面的藏书比我府中的要齐全很多。不少前几代的地志也收录其中。你明日拿着我给你的玉貔貅,去那里看看,说不准就有了线索。”说完转过身,眨眼间便继续熟睡过去。 ………… 殷笑夜间失眠,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转醒。 秦穆早已不再府中,她洗漱好之后,照常去后厨偷了吃的。然后在青锋依旧不太情愿的跟随下,大摇大摆出了门,直奔文渊阁。 文渊阁位于皇城外圈儿的西南角,距离晖王府不算太远。 殷笑不知道秦穆给她的那只玉貔貅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她按照他的嘱咐,一路将它亮出来,的确是畅通无阻。 文渊阁书库牌匾上的字还是当年太祖御笔亲书。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辨认起来着实有些困难。 里面藏书数十万册,天文地理、历史农耕,每一样都分门别类。这么大量的藏书全部都看完显然是个浩大的工程,而且也不太现实。好在管理书库的老典吏是个经验相当丰富的人,听完殷笑的来意后,立刻心里有了数,直接将她领去了书库角落一间单独的屋子。 老典吏在这文渊阁看了一辈子书库,守着便利条件,学识渊博竟不输当代一些名家。 他虽不知晓殷笑是何身份。但见她拿着晖王府的信物,身后又有晖王殿下的亲信侍卫跟随,便格外地客气。一边给两人开门,一边回忆着说道:“有关南疆之事,卑职曾听人说过一些。殷氏一族人号称秉承神力,战无不胜。但他们却极为神秘,鲜少与外族人来往。而且他们是突然灭国的,王朝颠覆,似乎只一夜之间的事情。所以流传于世的记录不多。至于凤凰山……下官却闻所未闻。这间屋子里,都是些野史杂谈,还有些人迹罕至的山川地志。姑娘可以先看看这里。如果没有线索,卑职再带您去其它地方查找。”说完又嘱咐了她几句小心火烛之类的话,便转身离开。 这间屋子里的藏书有些杂乱,但却仍旧仔细地被分类归置。 殷笑站在门口,胳膊一挥,颇有指挥千军万马的魄力,“屋子这边的归你,屋子这边的归我。开工!” 可结果仍是两个人谁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一屋子的书翻完,已经是申时过半。 殷笑眼睛干涩,肚子一阵空过一阵,今天只得暂时收工作罢。 外面日薄西山,落日的余晖将宫墙楼阁镀上一层金黄的光晕。 文渊阁靠近朱雀门。 两人走到宫门前面的广场时,远远地看见有几名身着繁复宫装的年轻女子款款而来。其中一人面容有些熟悉,殷笑盯着那边看了几眼,隔了两秒才想起来,那是秦穆的前妻,白冉的堂妹,白雨馨。 殷笑怔愣一下,然后鼓了鼓腮帮子。心想这个世界还真是够小。 青锋显然也已经注意到了那一伙人。他之前殷笑毫不知情倒是还好说,现在她已经知道了白雨馨的身份,再遇见多少有些尴尬。关键是她尴尬了,秦穆就没有好脸色给别人看。于是微皱起眉头,准备催促她快点转身离开。 然而似乎完了一步,白雨馨已经往这边看来,正好看见了两人的存在。 三人目光在半空中相碰的那一刻,殷笑和青锋同时注意到白雨馨眸中有什么东西闪过。 然后就看见她转头和另外几名女子匆忙地说了句什么,便提起裙摆,快步向两人走来。 两人看见她的举动都不由一愣。转过头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彼此眼中看见一丝困惑。殷笑倒是只觉得好奇。青锋不知道白雨馨火急火燎地过来到底有什么目的,可这种情况下又不好拉着殷笑转头就跑,只好打起精神,硬着头皮应对。 “殷姑娘!”不过眨眼的功夫,白雨馨已经到了近前。她微微气喘着,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声音也带了丝急促。 “唉?”殷笑看着她,眨巴了两下眼睛。 两个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但却是第一次对话。 白雨馨在她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步子,面色的迫切忽然转化成了窘迫,“殷姑娘,我这样喊下你,是不是有些唐突了。” 我说是,你不也已经喊了么。 殷笑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句,冲她露出个僵硬的笑容。 白雨馨也跟着不自在地笑了笑,“你怎么会在宫里?” 殷笑指了指身后,“我来文渊阁找两本书。” “哦。”白雨馨点点头,然后便没了下文。 殷笑也实在是不知道和她说些什么。她倒是没觉得两人现如今的身份有什么尴尬,主要因为是上次偷听被抓包的事有些不自在。 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站在一起互看实在有些傻。她咧了咧嘴,“那个,没什么事我现走了,我着急吃晚饭!”说完便扯着青锋转身。 “诶?!”白雨馨积极地追了上去,拦在了两人前面,“我有事!” 殷笑一怔。 白雨馨看着她,眼神恳切,“殷姑娘,我其实是有事想求你帮忙。请你千万不要拒绝!” 哦~推荐票,不要忘记给我啊,不然也是浪费了啊~ 第一百九十九章 红线 三人离开皇城后,就近找了一家雅致的茶楼 大堂里有说书先生助兴,讲的正是秦穆当年大搓北夷之事。精彩之处,引得一干听众阵阵叫好。 小二上好了东西便退出了雅间。 房门将楼下嘈杂的声音,阻隔了一部分在外。仿佛将屋内外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白雨馨拎起茶壶,给殷笑斟满一杯,“这里的茶叶肯定比不了晖王府,不过倒也能入口。殷姑娘尝尝。” 殷笑在书库耗了一下午,这会儿倒真是又饥又渴。也没跟她客气,随口道了声些,端起杯子就往嘴里灌。然后不出意料地被烫到。 白雨馨想要提醒已然来不及。看着殷笑吐出舌头直吸气,不由歉意地笑笑,“我忘记说了,茶很烫。”说完抬眸看向候立在殷笑身后的青锋,一双明眸中寓意在明显不过:希望他能回避。 可青锋却她的眼神视而不见。仍旧尽职尽责地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白雨馨无奈,之后把话挑明道:“林侍卫,我有些话想要和殷姑娘说,还请你回避一下。” 却不想青锋比她预料中的更不同人情。 “白小姐。”他冲白雨馨抱了抱拳,态度不卑不亢更不容拒绝,“白小姐,出来时王爷再三吩咐我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殷姑娘。青锋不敢违命,还请您不要为难于我。” 白雨馨微仰着头看着他,梨涡浅笑,“林侍卫,我有些女人家的话想要和殷姑娘说,你一个男人呆在这里……恐怕不便。而且这天子脚下,治安甚严,会有什么危险?还是……”她顿了顿,语气也多了丝倨傲和强硬,“还是你担心我会对殷姑娘不利?” 青锋不动声色,“白小姐误会了,我不是担心您对殷姑娘不利,只是职责所在。不敢有负王爷所托。” 他如此油盐不进,白雨馨终于有些挂不住面子,脸色微变。 “青大人……”殷笑这时晾好了舌头,忽然插话进来,“你去门口等等吧。没关系的。” 青锋闻言一愣,然后不赞同地冲着她皱了皱眉。 殷笑一脸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你不用担心我。白姑娘养尊处优,动起手来打不过我的。” “噗嗤……”白雨馨听见她的话忍不住笑了声。 青锋也是一阵无语。但仍是抿紧了唇,站在那里没动。这世间能伤人的,不单单只有明刀明枪。那些暗地里的招数才叫人防不胜防,也更加阴毒。 白雨馨一个柔弱的千金小姐,动起手来自然打不过能吃能喝的殷笑。可是她那样大家族出身的人,都深谙权术,怎么可能选择最低级的手段明着动手。他是怕殷笑没心机,着了她的道儿。 “林侍卫……”白雨馨幽幽地叹息声响起,似乎有一丝涩然惆怅,“我已经答应了吏部侍郎的求婚。我承认自己仍旧心中有些不舒服,但我与王爷已是过去,你当着……不必为此担心我会对殷姑娘不利。” 话已至此,青锋也实在不好在继续强留。他冲殷笑点了点头,示意她有事就喊人,然后转身出了雅间,带好了房门。 屋内寂静了一瞬。 “殷姑娘……”白雨馨率先开口,说话间将手边的碟子往对面推了推,“这里的桂花酥和栗子糕都不错,殷姑娘应该喜欢吃。” 殷笑照旧没客气,抓起来一块塞进口中,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次学聪明了,慢慢吹着喝。 白雨馨看着她狼吞虎咽地样子,笑了笑,“五哥最近去找过你,都被王爷挡在了门外。” 殷笑略一迟疑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五哥是白冉。她噎了一下,抬眸看向桌对面的人。迷惑地眨了眨眼。其实一开始白雨馨说有事求她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和秦穆有关。可刚刚听见她说已经答应吏部侍郎的求婚,便又意识到应该并非如她所想。 现在听她提起白冉……难道白雨馨是来替白冉套交情的? 她快速咀嚼两口,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那个……秦穆没和我说过啊。白冉找我有事?” “秦穆?”白雨馨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你竟然直呼王爷的名讳。” “有什么不可以么?”殷笑被她弄的莫名其妙,“他让我叫他丞屹,不过我嫌拗口。” 白雨馨口中一阵苦涩,“丞屹是王爷的表字。只有关系十分亲密的人才能称呼。” 殷笑“哦”了声,倒是不甚在意。 白雨馨默然一瞬,而后也不再和她闲话。她细眉紧蹙,面上渐渐浮现出惊惶和紧张,“殷姑娘,我知道我今天很唐突。但是……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着,她飞快得解开衣带,一把扯开了衣领。 。“你干什么?!”殷笑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下一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得瞠目结舌。 她雪白的胸脯就暴露在她视线之内,那上面一条条鲜红的细线杂乱的分布着,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其中最长的一条沿着那两只高耸间的沟壑一直向下,被抹胸遮挡。 “你能看见?!”白雨馨声音微微颤抖,抑制不住的激动,“殷姑娘,你能看见是不是?!” 殷笑瞪着眼,砸吧了两下嘴,“你自己看不见么?” “我能看见!”白雨馨急切的点头,“可是别人看不见。” “别人看不见?”殷笑诧异,“你这是什么东西?” 白雨馨摇头,神色慌乱无助,“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半月前,刚从永州回来那天早上,我起床时发现胸前出现一个红点,也没在意。可等到晚上的时候,就便成了一条红线。等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又多了一条。” “然后呢?”殷笑问道。 “我怕是得了什么病,找了太医院的女医,可她却说我胸前什么都没有。我又问了身边的丫鬟和嬷嬷,她们都说看不见。” 殷笑皱眉,“那你就没找道士或者巫师看看?说不准是中邪了呢?” “找了!我身边的嬷嬷也这么说。可是……可是那些人也什么都看不见!” 第二百章 巫氏族规 “你找的哪里的道士?”殷笑疑惑道:“该不会是灵慧那牛鼻子吧!”如果是那样,那看不见就不奇怪了,看得见才稀奇。 白雨馨面色微红,“不是灵慧道长,他虽是出家之人,却也男女有别。我是找了镜水庵的女道士,还有鉴天司的巫女。” 殷笑抻长脖子看着她胸前的红线,抿了两下嘴唇,“你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比如说疼啊,或者痒啊什么的。” “没有。”白雨馨摇头,“没有任何感觉。这些红线每天都会有新的增加,有时候是一条,有时候是两条。原来的……应该也在慢慢生长。” 殷笑抓起块点心塞进嘴里,一边缓慢拒绝,一边若有所思地皱着眉轻摸着下巴。 “会不会是你身边的人有问题,对你下了什么毒啊,或者蛊降之类。” “应该……不会吧。”白雨馨并没有斩钉截铁的否定,却对她的推测也不甚认同,“赵嬷嬷是我的奶妈,情同母女。两个贴身丫鬟香儿和月儿,都是自幼和我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我也从来不曾苛责过她们。她们没有理由会这么做。至于其他人……除了父母和五哥之外,我最近并没有接触其他人。” “那你有没有在别的地方,遇见什么奇怪的事情?”殷笑又问。 “没有。”白雨馨说完又仔细思考了片刻,“除了那晚游湖……之后我没遇见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游湖?”殷笑不明所以。 白雨馨这才想起来,那次在永州会宾楼中几人谈话时,殷笑的耳朵还没恢复听力。于是又将那日的事情仔细的向她重复来一遍。 殷笑听完眨巴了两下眼睛,盯着她看了会儿后,抬手朝着她胸前的红线指了指,有些犹豫道:“那个……我能摸一下它们么?” 白雨馨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嗯。” 殷笑站起来,整个上身从桌面上横跨了过去。指尖触碰到对方肌肤的一刹那,她只觉得一阵冰冷的阴气瞬间蹿入指骨,冻的人一阵手麻。 “嘶……”殷笑吸了口气,收回了胳膊。然后捧起温度尚热的茶壶暖手。 这感觉……倒是和她在湘湖遇险那日,接触到的黑雾有点相似。 “怎么样?”白雨馨见她皱眉不语,再次紧张起来,“殷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阴气。”殷笑不太确定地吐出两个字,“我觉得像是阴气,如果我没说错的话。”说完她将目光移向白雨馨的额头,仔细看了半天,“可它为什么是红色的,不是黑色?而且如果你真的阴气缠身,为什么气场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 白雨馨不太明白她的话,只焦急道:“那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五哥说你见多识广……” “他没说我每次都是瞎猫碰死耗子么?”殷笑无奈地打断她。其实她有时候会在茫然间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下山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有种说不出的巧合。仿佛是被人可以安排好的。莫名其妙地发生,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结束。” “殷姑娘……”见殷笑也束手无策,白雨馨面上流露出失望之色。她仍旧不死心道:“你真的没有办法了么?我该怎么办?这东西会不会要我的命?” “不好说。”殷笑回答的十分直白。 白雨馨瞬间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也微微颤抖。 “你也别那么悲观啊!”她急忙安慰道:“要不这样吧。我也不知道这办法是不是有用,但如果是阴气的话,你没事就多晒晒太阳。再去凌云观多那点香灰回来,每日涂抹。那里香火旺,阳气自然也足,实在不行你就去借宿一段时日。此消彼长,说不定过些日子就没事了。” 这法子实在是有些敷衍。 白雨馨叹了口气,仍是柔声道了谢,“有劳殷姑娘了。” 殷笑摸了摸鼻子,忽然想起什么,“啊,对了!你要不要找那个什么巫家帮忙看看?他们不是号称是什么能够通达神明的隐士高人么。虽然也不太靠谱儿,不过那个叫巫姜的人倒是真有些本事的。” “巫家……”白雨馨笑容有些僵硬,她一边整理好衣袍,一边说道:“我把这件事情和五哥说过之后,他曾给巫氏族长去过信,但是始终没有回音,想必是不愿相助。而且……而且右祭司巫滟一直爱慕王爷,即便是巫氏族规不与外族通婚。可她性格善妒,毕竟我和王爷曾经的关系……”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内容已经不言而喻。 巫滟……殷笑听见这个名字,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的确,那个姑娘不光善妒,而且还冷漠傲慢,她也十分不喜欢。不过真要按照白雨馨的说法,秦穆现在要娶她,巫滟岂不是也要恨死她了?真是莫名其妙就多了个敌人。 殷笑不屑地撇撇嘴,耳畔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巫楠违反族规,与外族人苟且,人人得而诛之!” “这孽种根本不该苟活于世!” “巫涯,她若不死,我们就都得死。你也是巫氏族人,难道要为了一个野种,眼睁睁看着巫氏灭亡么?!” “呃……”殷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只觉得头痛欲裂。她一手撑住额头,抬眸便对上白雨馨关切的眼神。 “殷姑娘,你怎么了?” 她眼神里有短暂地茫然,随即略显虚弱地冲她笑笑,“我没事。刚刚忽然头疼。” “哦。”白雨馨识趣的没有追问,“那你多注意休息。若是经常头疼,不如试试针灸之术,还是很有作用的。” “好。”殷笑缓缓吁口气,“我先回去了。你也不要太过忧心,说不定过段时间就好了。”说完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出了门就看见青锋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外。 白雨馨的两名贴身丫鬟也侯在外面。见殷笑出来,知道主人谈完了事情,立刻机灵地入内。 殷笑这会儿头倒是不疼了,但眩晕的感觉却尚未完全褪去,脸色也略微苍白。 青锋察觉到她不太对劲儿,立刻紧张地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哦,我没事。”殷笑胡乱冲他摆摆手,“大概是饿的。赶紧回家吃饭就好了。”说完率先转身走下楼梯。 楼下的说书先生还在继续,却已经换了段子。 殷笑边穿过大堂,边竖着耳朵听了听,才发觉讲的竟是安阳沈府和当年少女被拐之事。她不甚在意地笑笑,举步继续前行。 外面天色渐黑。沿街的酒肆商铺不少已经掌了灯。 殷笑拐出门刚走了没有几步,突然脚下一顿停在了原地。 青锋以为她又是看上了哪个摊子上的吃食,正准备伸手去掏钱袋。她却突然转头四顾,“话说,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们?”而且……貌似还是个熟人。 闻言,青锋也顿生警惕。他一只手下意识移向刀柄,一寸寸扫视着街道上的每一个角落,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殷笑这时叹了口气,“这街上气息杂乱,是我感觉错了也说不定。” ………… 如姒一直目送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方才抬手掩上窗扉。 她眸中晕开一抹淡淡地不舍和哀伤,看着墙角的盆景微微失神。 “坐一会儿吧。”低沉的声音响起,虽然略带了丝不满,倒还算平静克制,“你身体还没好,站久了伤身。” 如姒回过神来,转眸冲着桌边的勾唇笑笑。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一颦一笑间,有种病态的娇弱柔美,叫人不禁新生怜惜。 拓跋明睿倒了杯茶,往她所在的方向推去,转移话题道:“冰玉珠我已命人星夜兼程送回北夷。秦穆比我想象的要谨慎,这次又让你动用了禁术。”说着,他低叹一声,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公子不必如此。”如姒款步走到桌前,和他相对而坐,“当年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早已不在这世上。而且……”她话音一顿,面上浮现出一丝苦涩,“而且我恐怕时日无多了,能在死之前多帮你一些……” “不要胡说!”拓跋明睿厉声将她打断,随后又放柔了声音,“你不要胡思乱想。大衍京城气候潮湿,你可能只是水土不服,所以才会感觉虚弱。” 如姒笑着摇了摇头,“世间之事总有定数,该来该去,都强求不得。公子,我最近总有预感,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拓跋明睿抿唇不语,面色已见阴翳。 如姒倒是对他的反应不甚在意,仍旧一脸平静道:“公子,生离死别乃是世间常事。只是我怕……我怕自己要食言,不能助你完成大业。” “不要再说了。”拓跋明睿嗓音暗哑,隐隐有一丝无力,“如姒,我关心你不是因为……” “我知道。”如姒柔声打断他,“公子,如姒有一句忠告:北夷汗位可夺,但是吞并大衍,只怕公子今生难以实现。” 拓跋明睿眸色一凛,“你这是何意?” 如姒垂眸,转动了两下面前的水杯,“大衍气数未尽,不可轻易颠覆。而且……秦穆的心思,恐怕深沉到令人难以想象。公子,你难道不觉得,冰玉珠我们得来的有些容易么?” 祝大家新年快乐,吉祥如意 第二百零一章 分居 拓跋明睿薄唇一双薄唇微微合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反驳出口。 因为如姒所说的话,他并非也全然没有怀疑。 他和秦穆对峙周旋多年,以他对他的了解,既然对敌人有利的东西,无论多么珍贵,既然已经到了秦穆囊中,他都断不会让它还存在于这世上。 起初他以为秦穆一直没有毁掉冰玉珠,是自己留着也有用。毕竟他内力受损,这一年以来一直在求医问药。冰玉珠能调和百药,增强药效,对于秦穆恢复内力应该也是有所帮助的。 但后来……他也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一切……都得来的太过容易了。无论是秦穆这些日子的一举一动,还是冰玉珠。即便是这一次他动用了那个一直潜藏在秦穆身边的内应,即便是如姒动用禁术,亲自出手。 冰玉珠被盗,秦穆已经发觉。就算那晚他们没有留下确切的证据,可究竟会是何人所为,不用想也能够得知。可奇就奇在,秦穆之后的应对竟一改他往日毒辣果决之风,很是懈怠敷衍。 “公子……”如姒娇柔的声音响起,将拓跋明睿的思绪打断。她缓缓抬眸,一双潋滟黑眸中,写着十分的笃定,“我这几日总不自觉地回忆起两国间大大小小的征战,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北夷和大衍互相征讨多年不分胜负,是因为秦穆……根本不想分出胜负。” ………… 秦穆今日没有晚归。 殷笑回到王府的时候,他正在坐在饭厅,等她一起开饭。 秦穆晚膳的饮食偏于清淡,殷笑却是一日三餐都要以肉食为主。于是饭桌上菜品两级分化极大。 他似乎已经在外面用过,只浅尝几口便停了下来,但却也举着银箸没有放下。仿佛等在这里,就为了陪她一起。 眼看着她吃的差不多了,他低声开口问了一句,“你今天遇见白雨馨了?” 殷笑动作一顿,一口肉丸子噎在了嗓子眼儿里。 秦穆撑了碗汤推到她面前。可殷笑却看也没看,拍着胸口将那一口硬咽下去后,长吁了口气。 她隔着桌在他脸上扫视了一圈,不满地冷哼了一声,语调不阴不阳道:“晖王殿下真是眼线遍布天下啊!可惜就是帮我找两个人都找不到。” 青锋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她身边左右不离,完全没机会向他家主人禀报什么。她也没有感觉到暗影或是其他跟踪者的存在。秦穆既然知道她的行踪举动,那肯定就是在她途经的地方,有其他眼线。 秦穆抬眸扫她一眼。从候立在一旁的仆人手中接过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后,低声说道:“你今天在朱雀门遇见白雨馨的时候,我就在附近的城楼上。” 殷笑目光闪了闪,别扭地转过头去不看他。 秦穆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屋内的人都退下。等到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方才再次出声,“你找不到想找的东西,心情不好。”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殷笑一侧腮帮子鼓了鼓,没有回头。 “你迁怒我,我不介意。你是我的女人,而且……毕竟是我允诺你的事情没有做到。” 她用余光往他的方向扫了扫。 “你想对我耍脾气,我随时欢迎。但是……不要和白雨馨接触,我不喜欢。” “你为什么不喜欢啊!”殷笑搔了搔额角,将今天的事情从头到尾给他叙述了一遍,“其实我觉得白雨馨也挺可怜的。长相家世都不差,性情也还好。却成了家族谋取利益的牺牲品。” 秦穆面色不太好,“我原来怎么不知道你竟然还这么慈悲心肠?” “那你的意思是我心狠手辣了?”殷笑挑眉反问。 秦穆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殷笑看着他的目光中渐渐露出一丝狐疑,“秦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怕被人家说出来啊!白雨馨曾经和你做过夫妻,虽然时间不长,但说不准就知道一些你不为人知的秘密……” “殷、笑!”他一字一顿,阴冷的语气中警告意味十足。 殷笑扁嘴,然后摊了摊手道:“其实我也没帮上她什么。不过我感觉她身上的东西很像是在湘湖时遭遇的阴气。我一直觉得那次的事情是有人蓄意为之。不知道白雨馨是无意中了招,还是背后有什么目的。” “你离她远些,就算真有人在背后心怀不轨,也不会那么容易就牵扯到你。”说完,他一甩衣袖,起身往外走去。 殷笑坐在原处没动。她其实并没没吃饱,却也已经彻底没了食欲 房门拉开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殷笑将手中的筷子扔下,磕在碗碟上发出“叮当”两声,像是对它的回应。 “秦穆……”她轻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成功地让他步伐一顿。 他伫立在门口没有回头,同样她也没有。 “秦穆,就算当初你们两个会在一起是白家人算计,就算你对白雨馨毫无感情。但你们毕竟曾经有过夫妻之名。如今她遇见麻烦,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你这样冷漠的近乎决绝,我也会……我也会感到心寒。” 秦穆高大的身体一震,脊背的线条也显得微微僵硬。 半晌,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音色说不出的黯哑,“殷笑,我宁可你觉得我冷酷,也不想看见你如此大度。” ………… 殷笑这一晚没有回秦穆的寝殿,而是随便找了间客房。 同样,秦穆也没有主动来找她。 殷笑觉得,秦穆或许以为她在闹性子。可她只是脑袋有些混乱,和白雨馨没关,和今天晚饭时候的事情也无关。 晚上,殷笑又做起了奇怪的梦。 梦中哀嚎声不断,湖水翻腾奔涌,巨浪滔天,仿佛能吞噬一切。然后便是一片黑暗,宛如末日般荒芜死寂。 第二天醒来时,她只觉得浑身酸痛无力。太阳穴也一蹦一蹦地,微微刺痛。 外面天色大亮,看日头,应该已经过了巳时。 殷笑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她翻身坐起,抱着被连续打了四五个呵欠,又望着床头上的雕花发了会儿呆才慢吞吞地穿衣下地。 屋外竟然候立了两名婢女。是最近新调配到秦穆寝殿中的,叫什么来着……她没记住。 两人一个端着干净的衣服,一个端着净水。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见她开门出来,其中一人立刻机灵地迎上前去,“姑娘醒了,是先传膳,还是先洗漱更衣。” “咕噜。”殷笑的肚子这时叫了一声,像是在给予回应。她抻懒腰的动作一顿。 那婢女抿嘴笑笑,“奴婢这就吩咐人传膳。” “等下。”殷笑喊住了她,伸手在脸上摸了摸,不出意外地摸到一手油,她昨晚就没洗脸。“我还是先洗漱吧。不过这一盆不够,我想洗个澡。” ………… 殷笑沐浴过后没有让人传膳,而是照旧自己摸去了厨房找吃的。 她坐在那个大榕树下,一边和它讲述着自己的烦恼,一边解决了五个烧饼,二斤卤味。然后才抚着饱胀的肚子起身离开。 出了后厨所在的院子,是所小花园。园子里面种着成片的牡丹,这时节正是花期,开的娇艳欲滴。 前面小路上站在个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玉簪束发,一身华服,整个人都有种张扬肤浅的贵气。他侧身对着她,倒背着手微躬着背,正低头看着什么。 这人显然不是晖王府的,应该是哪里来的客人。 殷笑脑袋里飞快地转了一圈儿,脚下不自觉地放慢了步子。然后又重新加速。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所以准备直接当他是空气。 对方听见脚步声渐近,转头冲她看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殷笑眨巴了两下眼睛,那人则冲她微微颔首。笑容中略有种居高临下的矜持和傲慢。 殷笑鼓了下腮帮子,仍旧没有和他打招呼的打算。 可那人却突然开了口,“小皇叔一年间久在边关,可这京城王府中的牡丹,开的还是这般鲜艳。”说话间语气熟稔自然,就好像两人相识已久,而并非刚刚初见。 殷笑还是没搭腔儿,只看着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这愣头青谁啊?!真是够自来熟的!不过听她那一声小皇叔,应该是皇室宗亲?还是秦穆的小辈? 那人应该是看出她的疑惑,往前一步,主动解惑道:“在下秦璃,见过未来的小皇婶。” 秦璃……殷笑听着这名字耳熟。思索了一下方才恍然,当今太子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可她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秦璃大约没料到她听见自己名讳后,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他是皇后所出嫡子,三岁被册封为储君。自幼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被人前呼后拥。还从未被人如此怠慢过。 他心下升起一丝不满,然而碍于秦穆,却又不能将这份不满表露出来。他的储君这两年做的并不算顺利,当今圣上与皇后感情不和,对他也生出几分嫌隙。几名幼弟逐渐羽翼丰满,对他威胁甚大。 所以即便秦穆不涉党争,不参与夺嫡。但对于这个手握重兵,受他父皇器重的小皇叔,也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秦璃暗暗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更加亲和。他难得放低姿态,竟抱拳冲殷笑略施了一礼。然后张开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太子殿下,陛下准备起驾回宫了。请您去前厅。” 是青锋。 第二百零二章 正经事 殷笑本来没想往圣驾面前凑,但不知怎么,却还是在内院附近遇上了。 建德皇帝穿了一身常服,銮驾也没有跟在身侧。除了秦穆外,只几名佩刀的侍卫陪同。 殷笑很轻松地一眼认出对方身份。 不是她想象中:须发花白,精神不济的老头子。反倒因为保养得当,身材依旧匀称,容颜也依旧俊朗。看上去就和四十岁左右的人无异。尤其他身居帝位多年,举手投足间自成天家风范。 而且更有意思的是,殷笑发现六皇子还有太子这两个做儿子的和他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反倒是秦穆的身形样貌,倒是同这位当今圣上有着六七分的相像。 若是两人穿上相同的衣服,从远处乍一看上去。还真一眼难分出谁是哪一个。 两伙人虽然相遇,可实际上却还是有着一段距离的。 殷笑不知道那边的人有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反正她是在拐角处及时停住了脚步。既不准备躲闪,也丝毫没有上前露脸的打算。 秦穆陪同着圣驾,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也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倒是建德皇帝不着痕迹地微侧过头,目光突然落在了她的方向上。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遇。 建德皇帝的眼神平静,不怒自威。不如秦穆的幽深,但眸色却比他漆黑。那里面透着一丝了然,仿佛他早已知晓她的身份。甚至还透着几分温和,没有责怪她的无礼,也没有叫她上前的意思。 殷笑呆愣愣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连眼毛都没动弹一下。 只极短一瞬的交汇后,两人的目光便错开。 圣驾继续前行,直奔前院。 殷笑仍旧站在原地,两道细眉却越蹙越紧。 日头渐渐靠近正南方,光线开始刺目。她缓缓眯起眸子,做了个长长地深呼吸…… 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她却已经知道了两件了不得的事情: 太子帝王气弱,做不成那把龙椅。 建德皇帝额头黑气缭绕,已是命在旦夕! …………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殷笑都没再见过秦穆。 她心里反复思量着那两件事,纠结了一下午之后,终于主动跑去找他。 秦穆这个时间通常会在书房,即便没有正事,也会浏览些兵书阵法。 今日书房里多了两名武将打扮的人,看服制,应该都是三品以上。 不知何时起,殷笑已经养成了不打招呼不敲门,直接破门而入的习惯。显然她突如其来地出现,让除了秦穆以外的两人既惊愕,又有些不满。那两人都是秦穆一手提拔的心腹,自然也比平常下属多了丝傲气。可主座上的人不言语,他们也不好僭越呵斥王府里的人。 屋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气氛一时间有些诡异。 殷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杵在门边有些进退两难。 秦穆没有立刻开口,盯着她看了片刻后,将视线转移到另外两人身上。那两人立刻会意,恭谨地起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恰好院中的下人这时候前来掌灯。又是一个进出来回后,屋子里才只剩下两人,安静下来。 秦穆看着她微皱了下眉头,放下手中的玉笔道:“进来吧。” “哦……哦!”殷笑摸了摸鼻子,往前蹭了两步。 秦穆眉头更紧,“站那么远干什么?怕我吃了你?” 殷笑撇撇嘴,又往前蹭了两步,但距离红木桌案仍然有一段距离。 这情形,倒颇有点像是两人刚刚相识那会儿。 秦穆摇头失笑,也不再管她。只一边整理起凌乱的桌案,一边问道:“找我有事?” “有!”殷笑点头,“有事。” 她语气略带了几分严肃。秦穆重新抬眸,勾了勾嘴角,状似调侃道:“你还真有正经事?” 殷笑抿了抿唇,“有关你们家的江山究竟是哪个姓秦的做,算不算正经事?” 秦穆愕然一愣。 事情说起来不过就是几句话,但每一句却都十分地匪夷所思。 殷笑这番话若是对其他人提起,应该不是被当成疯子,就是被扭送到官府论罪问斩。 可秦穆毕竟不是其他人。是曾经和她几次共同经历过生死,见识过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的人。 他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的叙述,神情专注,却又有着让殷笑出乎意料的平静。 等她说完了,他抿唇沉默了片刻,然后忽然站起身,冲她伸出了手,“走。” “啊?”她思绪一时没转过弯儿来。 秦穆已经绕过了书案,直接将她的手牵了起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 殷笑一路上都在琢磨着秦穆到底要带她去看什么。直到被牵着腕子,来到寝殿的床前。 一套精致繁复的宫装铺展在上面。看上去和秦穆的朝服倒是有些相似。 殷笑怔愣着眨巴了两下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头往床、上指了指,“你就是……要给我看套衣服?” 她刚刚明明在和他说他们老秦家江山兴亡的事情,怎么突然就跳转到这里来了。 “这是一品亲王妃的服制,我前些日子命人赶至的。”秦穆低声开口,“明日就是皇兄生辰,你试试看是否合身。若是不合身,今晚连夜叫绣娘们改动。” 殷笑无语,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怪物。 秦穆不甚在意的笑笑,推着她的肩膀往床边走了几步,“快试试。还是……”他话音顿了顿,低头凑近她耳边,语气暧昧至极,“还是你想让我亲自动手帮你更衣?”说完,他朝着她的衣领缝隙中吹了口气。 温暖湿热的气息划过肌肤,引得她不自觉地颤栗。 殷笑激灵着,耸了耸肩膀将他甩开,有种不被重视的气急败坏,“秦穆,我在和你说正经事!” 他垂眸看着她,眼神认真,“我也没和你说不正经的事。” 殷笑咬牙和他对视了一阵,最终败下阵来,郁闷地冷哼,“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反正这大衍朝的江山又不是我的!” “呵……”她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反倒让秦穆笑了出来。他长臂一伸,将她带进怀里,吻住她的嘴角低声呢喃,“殷笑,我都知道。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 第二百零三章 属于他的地方 他都知道?! 殷笑心中诧异。她在他胸膛上用力推了一把,虽然没有将人推开,却也拉开了一点距离。 “秦王八,你逗我玩儿的吧?!” “嘘……”秦穆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角,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然后,他微微躬下背,再次靠近她,声音低沉平静毫无语气起伏,但却莫名地让人无法在继续怀疑,“我没逗你。太子在众皇子中虽然不算最出众,但太平盛世,做个无功无过的治世君王倒也并非不可。可皇后和王氏一族的野心太大,妄想架空皇帝,掌控朝纲。所以皇兄再也容不得他们。这次生辰之后,太子便会被废黜。” 殷笑惊愕瞠目。 秦穆似乎很喜欢她惊讶的神色,愉悦地勾起唇角,继续低声说道:“王皇后早年开始,便不断地给皇兄下了一种慢性毒药。这件事直到几年前方才被发现。皇兄看上去仍旧精神康健,可实际上他身体早就已经被耗空了,再加上日夜操劳,太医说他最多还有两年阳寿。你说他命在旦夕,倒也不算错。” 原来她纠结了一下午的事情,在他那里都毫无价值。 本是想给人提个醒,结果却被人点播了。 殷笑怔愣地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脑中半是震撼,半是纷乱。 “殷笑。”秦穆低沉的声音划过耳膜,将她又拉回了现实。 殷笑回过神来,视线正好撞进他深邃地黑眸之中。那里面光线闪动,似乎有漩涡暗自翻涌,有似乎有着某种震慑人心的魔力。 “殷笑,明日寿宴之上,我会以晖王妃的身份将你昭告天下。同时递上折子到皇兄那里。” “可……”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便被他打断。 他粗砺的手指点上她的红唇,阻止了她拒绝的话,“我知道你还不是特别甘愿,我不勉强你。婚礼可以延后举行,但有些事情必须先定下来。否则万一有什么变化,恐怕我们两个的事情拖上个一年半载都是短但。我不喜欢那种不确定感。“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随即低笑出来,笑声中明显带了一丝不怀好意,”放心,我也不会非得和你那个什么的。“然后握着她的肩膀将人转了半圈儿,朝着床前轻轻一推,“快点试试,不然我就亲自动手帮你更衣了。” ………… 结果这套衣服最后还是秦穆帮忙穿的。 按照大衍潮的规制,一品亲王妃的朝服里外一共十六层。 殷笑连哪件该按照什么顺序上身都不知道,根本没办法独自更衣。 衣服倒是出乎意料地合身,腰身那里稍微宽松了些,倒也并不碍事。看上去反倒更显得穿衣服的人骨骼纤细。 殷笑穿好之后干脆不想脱下来了,理由是明天省事,不用起早。秦穆也没勉强,只让她脱下外面两层,以免她睡相不好,压出褶皱。 然而第二天清早,殷笑仍是天色还没亮就被人从睡梦中提溜了起来。 亲王妃的朝服穿起来虽然复杂,但却也不及发饰和朝冠来的要命。 殷笑本想干脆耍赖不配合,奈何秦穆背着手站在旁边全程监督。她只好呵欠连天地任由梳头的嬷嬷和另外两名婢女摆弄着,时不时还不忘了摸一块点心扔进嘴里。 等到折腾妥当,已经快要辰时。 殷笑从始至终都眯缝着眼睛,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于是便没有看见当自己盛装完毕时,秦穆眼中毫不掩饰地惊艳和炙热。 宫中庆典是从辰时过半开始。 先是建德皇帝带领皇室宗亲到皇宫后山宗祠上祭祀祖先,然后再去正阳殿前面的广场上接受百官祝贺朝拜以及各国使臣的觐见。申时以后,在关雎宫内开始正式的宴席。 各府的命妇小姐这日也会随着夫君进宫朝贺。只不过男女有别,寿宴之前女眷们会齐聚内宫,由皇后和各宫嫔妃招待。 殷笑现在的身份说起来有点尴尬。 纵使秦穆的折子已经递上御书房,他铁了心打算昭告天下。可两个到底没经过三媒六聘,和亲纳彩,更没有举行婚礼。所以她还算不得登记在册,有品有位的晖王妃。 其实就算是两个现在已经正式完婚,她也不愿意和一群深宫怨妇搅合在一起。毕竟不管从哪方面来讲,她在这些人中间,都是一个实打实的异类。 而秦穆也没打算让殷笑和那些人搅合在一起。一是不愿意她去受委屈,二来……他怕殷笑和那些人学坏了,也沾染上那些别别扭扭地习气。 秦穆尚未成年的时候,一直居住在英武殿。 那英武两字还是先皇御笔亲题。 后来他虽然到了年龄在外面开衙建府,宫内的住处也仍旧保留了下来。可见先皇对这个幺子的偏爱。再后来,建德皇帝即位时,秦穆已是手握重兵的将军王。那时候朝中局势动荡不安,先帝其他诸子蠢蠢欲动,各大世家也虎视眈眈。建德皇帝稳固江山铲除异己,除了皇后王氏一族的辅佐外,绝大部分是依靠秦穆的铁血挞伐。 所以为了彰显他对秦穆的厚爱和倚重,建德皇帝便下旨:英武殿永远为秦穆保留。他虽贵为天子,但却也注重手足之情。无论何时,秦穆都是他最亲近的兄弟。 虽然如此,秦穆却从未真的再将英武殿当成自己的地方,更几乎不去踏足。即便偶尔宴饮不能回府,也是去招待外臣和宗亲的偏殿中留宿。 建德皇帝对他的倚重是一码事,他自己该如何行事又是另外一码事。 皇宫是天子居所,更是身份与权利的象征。在天子卧榻之侧酣睡,那他就不是狂妄,而是活得腻歪了找死。 可今天秦穆倒是将殷笑带去了英武殿。 今天的场合他一个都不能少,但却只有晚宴时才有时间陪她。这里没有闲人出入,将他放在这儿,能安心不少。而且他从小在这里长大,第一次在庭院中练会一套剑法,第一次赢了他父皇一局围棋,过后被他母亲呵斥不轻重,可老头子去乐得够呛,直道虎父无犬子。这个地方有着太多太多关于他的回忆,就算他今日没有多少时间一件件亲自给她分享。他也希望殷笑能够感受到那种曾经属于他的气场。 第二百零四章 突如其来的访客 英武殿面积不算太大,里面的房屋结构,甚至屋内的摆设都和秦穆当年居住时一样,没有做过改动。 宫门后面是前庭,前后左右的正殿侧殿套叠在一起,成回字行结构。内外殿之间是回廊,内殿中间是所小庭院。后院有假山池塘,小桥流水,甚至小巧雅致。和秦穆的风格实在不甚相符。 大约是感觉倒殷笑那种疑惑中又带着淡淡鄙视的情绪,进门时,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低低和她解释了一句,“这些都是我母妃当年的手笔。” 英武殿的宫人也都在,下面使唤的宫女太监都是新人。管事的,是当年殿中的一个小太监,姓胡。他当年曾经伺候过秦穆一段短暂的时日,宫中老人逐渐告老还乡,如今他已被提拔了上来。见到许久都难看上一面的主子出现,激动得险些热泪盈眶。 距离祭祖还有一刻钟左右。秦穆没有时间陪殷笑太久,只领着她在殿内大致转悠了一圈儿,又嘱咐了她一句“呆在这里,不要乱跑。”便匆忙离开赶去后山宗祠。 英武殿中虽然常年没有主人居住,但里面的宫人却也各个都是人精。 即便秦穆没有特殊交代,但看见殷笑的穿着打扮,也明了该如何说话行事。 因着这里是秦穆自幼长大的地方,殷笑便多了几分新鲜和好奇感,于是待他走了之后,又仔仔细细地四处转悠了一圈儿,方才重新回到寝殿之中。 这里的寝殿角落处有一面落地的穿越。铜镜工艺十分精湛,打磨的细致光滑,映出的人影十分清晰。 从晚折腾到现在,殷笑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盛装之后的模样。 镜中的人妆容精致,衣着华丽繁复,头上金冠闪闪,步摇下面的流苏微微轻晃。唇角微抿,目光严肃时,有种浑然天成的威仪和蔑视一切的傲然。仿佛她天生便该如此,高不可攀,受人仰望。 殷笑愣愣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片刻,随即突然打了个激灵,醒过神儿来。 她晃了晃脑袋,头上金冠颤动,步摇乱晃。刚才的高傲矜持的女人不见了,瞬间只剩下了一个女疯子。她又吐出舌头,做了几个鬼脸。终于觉得这个自己才是正常的,刚刚那个不是她,而是别人。 大约是主人常年不居住在这里的缘故,整个英武殿都悄寂无声,没有太多人气。 殿中的宫女送来来茶水点心之后,便被殷笑打发了出去。这里也没有什么消遣,呆了一会儿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她脱掉身上的外袍,犹豫了一瞬后,将头上的发饰一股脑儿地都摘下去,又扯散了一丝不苟的发髻。 头上的重量消失,整个人瞬间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殷笑舒服地喟叹一声,活动了两下脖子,正准备转身去床榻上小憩一会儿,却隐隐约约听见宫门那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乱。 她不由一怔,立刻竖起耳朵凝神静听。 骚乱来的突然,去的也快。眨眼的功夫竟已经平息下来。 这会儿有人在说话,听声音好像是那名姓胡的管事太监…… “不是奴才不通融,只不过实在是……白小姐,请您不要为难奴才。” 白小姐?!殷笑眉心一动,脑海中下意识闪过了白雨馨的身影。 果然,下一瞬娇柔婉转的女声响起,真的就是她。 “胡公公,我也不为难你。这英武殿我不是非得进去,我只是想见里面的人。” “这……”胡公公仍旧十分为难,而且他似乎误会了对方的意思,“白小姐,王爷此刻应该在后山宗庙,并不在这里。” “胡公公误会了。”白雨馨的语气平静,仍旧那副不紧不慢地样子,“不是要见王爷,我是要见殷姑娘。” “殷姑娘?!”胡公公略微提高了声调,语气讶异。秦穆并没有言及过殷笑的名讳,如今她也不是名正言顺的晖王妃,未曾昭告天下。他自然没反应过来这位殷姑娘究竟是哪一个。 “就是和晖王殿下一起前来的姑娘。”白雨馨淡淡地解释了一句,然后又道:“劳烦公公进去和她通报一声,我找她有要紧的事。” 后面的话,殷笑没有继续往下听,而是提着裙摆直接跑了出去。 她在外殿正门口和前来通报的宫女顶头而碰。然后脚下不停,不等对方开口,人已经直奔宫门。 白雨馨今日一身桃粉,甚是娇嫩艳丽。只是面上带着淡淡的愁容。她听到脚步声往宫门内看眼,见殷笑出来,顿时眼睛一亮,但随即目光顿了顿,里面渐渐染上了一丝晦涩。 殷笑直接忽略掉她眼中的情绪,在门槛后面停住脚步。 “找我有事?”话虽如此问,可她心中却已经差不多有了答案。 对方点头,神情中流露处焦急之色,苦笑道:“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还是得来找你。” ………… 不过两三天的时间未见,白雨馨的情况便严重了许多。 殷笑将她领到偏殿,脱下衣服一看,只见她胸前的红线已经上次看见时粗壮了许多。而且有好几条已经延伸向小腹和后背。 “昨天和前天还没这样,我今早一起来它就……”白雨馨声音微微颤抖,语气中有着压抑不住的恐慌。 殷笑默然不语,目光只瞬也不瞬地盯着她胸前的红线。 她发现白雨馨胸口这一团明显有所变化。那些红线虽然仍旧毫无章法的交织在一起,混乱成一大团。但排列的感觉却上次自己看见时不太一样。 殷笑心头一蹦,忽然间生出某种预感……这些红线极有可能是在按照某种规律在运动着。最终,也极有可能会排列成某种图案。 如果真是这样,它到底会排列成什么?又因为什么会这样? 疑惑在脑海中快速闪过,却不得其解。 她抿了抿唇,抬眸看向眼前的人,“除了这些红线变得粗壮,并且向四处蔓延以外,你还是没有其它的感觉?” “没有……”白雨馨摇了摇头。 “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么?” “没有。”白雨馨依旧摇头。 殷笑将架子上的衣服摘下来,递还给她,“穿上吧,小心着凉。” 白雨馨道了声“谢”接过,然后穿衣时猛地想起什么,“哦对了,其实……”她细眉微蹙犹豫着,不知是难以启齿,还是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其实这些天的确又有些奇怪的事情,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和我身上的红线有关。而且那些事情说来有点匪夷所思,我也不太确定,到底真实发生过的,还是……还是我又产生了幻觉,或者干脆又将梦境当成了现实。” 这几天人在帝都净化空气,每章字数大概会少一点。等下周回家之后,回恢复到正常哒~ 第二百零五章 一样的梦 自那天和殷笑分开之后,白雨馨回到家中便感觉到神思略微有些恍惚。 她这一段时日因为身上忽然出现的红线一直有些寝食难安,那天又陪着白贵妃和德阳公主玩了大半天的投壶。于是以为自己是休息不足,劳累过度。让厨房煮了碗安神汤,喝完便草草沐浴就寝。 结果当天晚上,她非但没有安神,反而还做了一宿的噩梦。 梦中景物模糊混沌,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耳边有隐隐约约地哭泣呜咽之声,说不出的凄厉怨毒,叫人心头惶然惊恐,凉意森森。 瘆人的梦境一直持续到清晨太阳初升。 朦朦胧胧中,她被丫鬟香儿叫醒。睁眼那一瞬见,她只觉得有一股冷气倏然从血液中褪去。整个人都有种从阴间回到人世,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然后更衣时,她留意了一下镜中,发现胸前的红线比前一日严重了许多。不光在继续蔓延,还加粗加重了许多。 说到这里时,白雨馨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额头才继续道:“我当时被吓坏了,还失手打翻了一盒香粉。后来我想起你说的话,连早饭都没吃,就急忙去了京郊的凌云观……” 到了这个时候,白雨馨也有些不管不顾了。 她本是想去找灵慧道长帮忙想想办法,然而你灵慧道长却不在。白雨馨问及归期,观中弟子告诉她:主持去给祖师爷扫墓拜祭去了,少则三五日,多则八九日方才能够返回。 白雨馨失望又无奈。便退而求次,取了许多香灰回来。又求了好几张灵慧道长亲手所画的灵符。 “灵符我让月儿挂在了屋内和床沿,贴身也带了一张。那些香灰,我听你的沐浴后涂抹在了胸前红线上。可是都没有任何作用。那天晚上,我还是做了特别可怕的梦……”白雨馨话音一顿,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殷笑看着她略微干裂的嘴唇,想给她倒杯水。结果发现这偏殿之中什么都没有。刚刚进来的匆忙,她只吩咐了宫人们不要进来打扰。甚至忘记叫他们先上一杯茶。 白雨馨咬着唇,沉默了一小会儿,稍稍舒缓了心情,“其实……其实我还是什么都没看见。我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波涛汹涌的湖水里,水浪卷的我无处着落,水大口大口的从口鼻中往内灌,呼吸越来越困难。耳边波涛汹涌,还有嘈杂的呼救声,和凄厉的哭喊。有人喊着不想死,还有人在大声的叫骂或是祈祷。还有……还有人说自己冷,说不想在呆在水里……” 殷笑右眼皮猛地突了突。继而心脏一紧,浑身汗毛倒立,阵阵冰凉。 她蓦地想起了自己前晚的梦境。翻卷的湖水,滔天的巨浪。还有那凄厉哀嚎的哭喊求饶声。梦醒前一刻,她似乎也听见有人在抱怨着湖水冰冷。 她莫名地升出一种感觉……她们两个人的梦,其实是同一个场景,而且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可为什么会这样?这梦中发生的究竟是什么事,到底发生在何时何处,却不得而知。 殷笑缓缓吸了口气,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种极有可能的假设…… 她和秦穆在湘湖遇难那晚,白雨馨也遭遇到了奇怪的事情。虽然她当时不一定就在湘湖上,但严格来讲却仍是同一水域。那么会不会她那晚沾染到了阴气,天长日久阴气入了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白雨馨梦见的,很有可能是湖中曾经发生的事故。而她本身就体质特殊,那天触碰了白雨馨身上的红线,接触到那些潜伏在她身体中的阴气。会有所感应,和她做了相似甚至相同的梦,应该就不足为怪了。 其实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她到现在也有些想不明白。 湘湖水域辽阔,就算常年都风浪平静,但也总有事故发生。水中那些阴气除了造化自然外,很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枉死之人所留下的诸多执念。恐惧,惊慌,不甘,怨恨……种种意念交织在一起,天长日久,日复一日,便形成了强大的气场。 湘湖水域极大,又总有渔民水军,人气交往,自然会将那些气场冲散。它们分开蛰伏,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于是相安无事。 但那一晚,究竟是谁将它们聚集到了一处。想要船上所有人的性命。又是谁有这样的大的本领能够做到? 殷笑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自己忽略了。可究竟是什么,却又无从想起。 那边白雨馨见她许久不曾言语,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试探着轻轻叫了她两声,“殷姑娘,殷姑娘?” “啊?”殷笑猛然间回过神来。 白雨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双明眸中,明显带了几分期盼,“你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呵呵……”殷笑干笑了两声,大约是不想看着对方失望,并没有回答。自己的确是想到了些事情,然而却对她没什么帮助。 “那个……”殷笑蹙着眉头想了想,“除了这些,你还梦见其它的什么了么?” 白雨馨凝神思忖一瞬,摇了摇头。“不过……不过我昨夜从梦中惊醒后,耳边一直声音嘈乱。仍旧能够听见那些……那些不好的声音。” 殷笑眼神微动,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当时很怕。想要喊值夜的丫鬟掌灯,陪我说说话。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那时候天还没亮,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屋子里漆黑一片,我一个人惶恐到了极点,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一次倒是睡的很死,没有梦见任何东西。等到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微亮。那声音没有了,一切就和平时一样。所以……所以我自己也确定那时候自己到底有没有清醒。也可能还是在梦中。再然后……” “再然后就是刚才。姑母去了后山宗庙,我一个人呆在她寝宫偏殿有些无聊,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然后半梦半醒间,我忽然听见个男人的声音。像是念经一样。” 念经?!殷笑额头跳痛,那种忽略掉什么的感觉又来了。 她急忙追问,语气掩饰不住的有些急促,“他念的什么,你听清楚了么?” 白雨馨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摇头,“没有!” “他……他语速很快。我没听清楚是什么,就立刻醒了过来。殿中除了我和另外两名贴身婢女,根本没有别人。她们一直是清醒的,我问她们有没有听见男人的声音,她们都说没有。所以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怪梦。但是后来……”她话音渐渐低了下去,有些犹豫。 殷笑再次追问道:“后来什么?” “后来,我觉得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可就是……就是说什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曾经听见过了。” 第二百零六章 早晚收拾你 白雨馨离开之后,殷笑便一直坐在偏殿,拄着下巴发呆。 脑海中思绪一片混沌。她极力地想要从这一锅粥里面找出点头绪来,然而却始终无果。 后来她迷迷糊糊地靠在矮榻上睡了过去。等到再醒来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 空气隐隐有食物的香气缭绕。 殷笑动了动鼻子,肚子里紧跟着发出一连串的鸣叫声。她早上为了梳那该死的王妃发饰只塞了几口点心,后来又是答兑白雨馨又是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没顾得上吃东西。这会儿早已经是饥肠辘辘。 她一个翻身麻利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寝殿之中,余光中一抹绛紫色一跤,转头一看,就见秦穆坐在屏风后面的矮榻上,正好面对着她,目光幽深,面无表情。 两人一路朝夕相处到现在,彼此也算是有了些默契。所以殷笑虽然睡的头脑僵滞,但还是直觉地感到他心情应该不是特别好。 她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略带着迷蒙,眨巴了两下后,本能的选择忽略掉他的坏心情。反正这只王八小气善变,阴晴不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随他去吧。 殷笑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低头找着鞋子正准备下床时,秦穆开了口…… “饿么?”声音低沉,语气也还算平和。 殷笑抬眸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秦穆从榻上站了起来,“出来先吃点东西垫一垫。”说完便转身绕过屏风。 外间的桌上已经摆放好了碗碟。菜色偏于清淡,却都精致可口。主食是殷笑喜欢的松仁小米粥。这会儿还冒着热气,饭香气四溢。 殷笑抽动着鼻子嗅了嗅,十分确定刚刚闻见的,就是这个味道。她急忙小跑两步到了桌边,还不等秦穆落座动筷,直接伸手捻起一块鸡肉扔进嘴里。微微眯起眼睛,咀嚼得一脸幸福惬意。 边上伺候的宫人看见她如此举动显然十分诧异,然后再看晖王殿下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便又多了几分惊悚。 殷笑这时已经坐下来开始大快朵颐。 秦穆慢悠悠地踱到桌旁坐下,只看着对面那个吃的专心致志的人,也不动筷。他冲着侍候在一旁的宫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等到殿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不徐不疾道:“白雨馨刚才来过?” “嗯。”殷笑闷头应了一声,该吃吃该喝喝。 秦穆两道浓黑的眉往一起皱了皱,语气不自觉地带了丝严厉,“殷笑,我和你说过的话,你是不是没听见?” “听见了啊。”殷笑含糊地应了声,不紧不慢地将嘴里的东西咀嚼下咽后,方才抬头看向他,“左耳朵听的,右耳朵冒了。”她一副无所地模样,说话间还腾出一只手,对着耳朵做个一箭穿心的动作,表示他的话就这么“嗖——”地过去了。 秦穆眉头更紧,眸色也黑了几分。 殷笑还是满不在乎地模样,鼓起腮帮子回视着他。就差没跳起来冲他叫嚣:有本事你来挠我啊! 两人就这么大眼儿瞪小眼地互相对视着。 片刻后,倒是秦穆“嗤——”地一声先笑了出来。他抬起手,隔空虚点了她几下,“殷笑,你等着,早晚收拾得你哭着求饶。”说完“呼啦”一下站起身,抬腿就往外走。然后还没等走到门口,又停下步子,突然一个转身返了回来。 他一阵风一样栖近她身后,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一把掐住她的后脖颈。拎小鸡似的将人拎到里间,一把扔在雕花大床之上。 身下的锦缎褥子厚实宣软,倒是没有摔疼她。可殷笑还是出于本能,“啊——”地惊叫了一声。 她这一次反应的倒是还算迅速。身子往边上一骨碌,手脚并用往床里面的角落爬去。 “嘁——”秦穆看着她狼狈的动作嗤笑一声。待到她眼看就要躲进所谓地“安全位置”时,长臂一伸扯住她一只脚踝,将人硬生生扯回了床边。随后倾身而上,结结实实将人困在了身下。 他的胸膛坚硬结实,距离她只有一拳的距离。两只手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尺寸之间,便成牢笼,坚不可破。 这姿势实在是有点危险。 殷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觉得他温热的体温似有若无的包裹了她,呼吸间也尽是属于他的那种清冽的男性气息。 那一瞬间,她心底倏地流淌过一股热流,莫名的就感觉身体一阵无力。开口时,声音破碎颤抖,“你……你要干什么……唔……” 秦穆的回答,是直接以吻封唇。 燥热的气息在他全身的血管中涌动着,随着血液奔流沸腾。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刚才眼带无辜,面色微红的样子有多么的诱人。还有那带着细碎颤抖的声音,就像是一把勾子,勾得他神魂颠倒。 而他也的确迁就她太久,忍耐的太久。 天雷地火,一触即发。 十六层的亲王妃服制刚刚被她脱去了最外面两层,剩下的在他手中薄若宣纸,只轻轻一撕,便悄无声息地瞬间化成了碎片。 京城接近六月底的天气已经炙热,可殿内却十分阴凉。 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感觉到一丝冷意,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与此同时,脑海中一道白光迸线。那条始终无法理出的线,竟忽然有了头绪。 殷笑一把抱住了身上的人,指尖下意识用力扣住他的肩膀。 她想起来了……在湘湖遇险的那晚,她和白雨馨都听见了吟诵之声。而且不只那一次,几乎每一回她遭遇状况,她都会听见那个声音。有时清晰,有时模糊。 那声音……到底是属于谁的?!又是谁,三番四次,想要置她于死地! 第二百零七章 交融 关于那个混乱的中午,殷笑最后的感觉就只剩下了疲惫。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秦穆是什么时候结束和离开的。 再醒来时她已经在微微晃动地马车里。车子行进的速度极慢,夕阳隔着窗子照入,光线有些昏暗。 殷笑迷茫地转动着眼珠,发现这个封闭的空间是她所熟悉的。 这是秦穆的马车,可那个不久前才和她发生过最亲密关系的人却并不在。车厢里只她独自一人。 她已经穿戴好了干净的衣服。身上的肌肉酸痛难言,身下的锦褥十分宣软,不会因为震荡而感到不适,盖着的薄被已经滑落在胸口。 殷笑望着车顶,心头忽然升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情绪。几分怅然若失,几分凄惶无助,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怒。 眼睛不知不觉再次湿润起来。 泪水朦胧见,她徒然升起一丝怒意。殷笑“扑棱”一下翻坐起身,用力推倒了角落里的矮几。上面的果盘食盒滑落,发出一连串的响动。 外面的人被惊动,马车行进的节奏极微小地乱了一下。紧接着,青锋关切的声音传了进来,隔着厢壁有些失真,“夫人,您醒了?” 夫人……殷笑听着这个陌生的称呼一阵茫然,下一刻猛突然爆发。 她猛捶着厢壁,哑声嘶喊,“停车!停车!” ………… 关雎宫内的生辰宴是从申时一刻开始。 然而等秦穆赶到,已经是将近酉时。不仅如此,他在祭祖后便匆忙离开,接下来的百官贺寿,以及外国使臣觐见上,都在也没有露过面。那时他正身在英武殿中,如愿以偿地和殷笑鱼水交欢。 其实原本的安排不该是这样的,可不知为何,一切骤然间就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他答应过她不勉强,并不是说说而已。他习惯了用自己的方式来达到想要的目的,只是对于她……他不忍,也不愿。但那时还是莫名地失控了。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已经不想再继续控制了吧。 如今朝廷局势看似一片安稳祥和,可平静之下其实暗流汹涌。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接下来会有大事发生。所以他忽然就不想等待下去了。他只想她早一点属于自己,否则总觉得难以安心。 秦穆行事向来恣意妄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建德皇帝从不降罪,久而久之,文武群臣也早已见怪不怪。可今日一贯纵容他的建德皇帝却难得对此颇有微词。尽管他并未多说什么,但眼中的不赞同却显而易见。 秦穆也心知自己耽误了正事。面对兄长带了几分责备的眼神,不免有些心虚讪讪。 建德皇帝也是难得见他这副反应,一时间倒是饶有兴致地眯起了眼睛。 夏季微风绵软,殿内门窗大敞,丝竹之声从殿外随风飘来,更显悠扬。 关雎宫本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帝盖来享乐之用,只可惜还未完工,便朝野倾覆,再无机会享乐。这里面积很广,举架也高大。前殿外面有宽阔的广场,侧殿还有戏楼。原本的构造设计十分奢靡华丽。后来大衍朝建国,初期国库空虚,太祖又不喜奢靡,便将此处废弃。再后来百业具兴,国库渐渐充盈,高祖皇帝便重将这里修正改建,作为了年节庆典时的大宴之所。 此时殿中一曲歌舞刚好表演到一半。一群纤腰楚楚的舞姬衣着艳丽,水袖飞扬。顾盼回眸间,风情无限。 秦穆就直接大大方方地从一群人中间穿了过去。他步伐稳健,走得不紧不慢,不光打乱了舞步,还搅碎了一地芳心。 歌舞因为他的突然干扰无法继续。乐声骤停,舞步急歇。 一群舞姬急忙退到一旁,略显仓促凌乱。 秦穆在距离主位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端端正正地行了君臣大礼,“臣秦穆,见过陛下。祝吾皇福慧齐天,万寿无疆。” 建德皇帝听着他刚才的自称挑了下眉头。他居高临下,看着递上的人沉默了几秒方才开口,“你身体不适,这会儿可好些了?有没有找太医看过?” “谢皇兄关心。”秦穆仍旧跪在那里不动,“大约许久不回京城,有些水土不服。”其实他上午祭祖之后,根本没找任何借口就直接消失不见。不过这皇宫之内各种眼线交织,他到底做了什么,很快就会有人知道。他没想隐瞒,也不必找借口遮掩。但既然建德皇帝愿意主动找借口替他遮掩,他自然是要明显摆出感激地态度。 只不过原本想在今晚给殷笑正名的打算,只能作罢了。 想到这里,秦穆心思略微生出一丝游离。惦念起了已经被他送出宫的那个人,也不知她现在到没到王府,醒没醒过来。醒来后有没有大发脾气,青锋一个人是不是能够搞定。他应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尤其两个刚刚有了肌肤之亲,夫妻之实。她后来虽然睡了过去,但梦里却不甚安稳,时不时的还会抽噎流泪。 秦穆看着羊绒地毯上的织花眉心动了动,眼前蓦地闪现出她刚刚在自己身下婉转啜泣的模样。他突然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就这么飞回去见她,将她抱在怀里软语温存,再肆意爱怜。管它什么朝局天下,百姓安危,统统让那些去见鬼好了! 咳……所以,那个啥……虽然没写啥,但是我依旧好羞涩 捂脸 第二百零八章 背后捅刀 “咳……”低低的咳嗽声从主座上传来,打断了他的失神。 秦穆赶紧重新集中了精神。快速地抬头和上面地人对视了一眼, 建德皇帝缓缓开了口,“早说你不必如此大礼,快起来。” 秦穆依言起身,稍整了整衣襟,“刚刚皇兄受了君臣之礼,现在还请您受臣弟的家礼。”说话间,拱手弯腰,又深深地施了一礼,“臣弟祝兄长生辰快乐,身体康健。”然后,他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一只和筷子差不多一边长雕花竹筒,竹筒外身光滑,上面雕着常青的松柏,寓意吉祥。秦穆双手将它执于鼻尖平齐,同时脚下往前上了一小步,“臣弟已备下薄礼,还请皇兄笑纳。” 立在建德皇帝身后伺候的大太监陈休极有眼色的上前接过,弓着腰神色恭谨地转交给了主座上的人。 竹筒里面的贺寿礼,是一卷薄薄的纸。 建德皇帝亲手将它展开,眯眼看着上面的纵横交织的线条仔细端详了片刻后,抬眸看向下面的人,“这是什么?” 秦穆拱了拱手,“回皇兄,这是一种连环机弩的设计图。”殿内此时安静无声,只有他沉稳的声音不徐不疾地叙述着,“这种弩轻便易带,但是射程极远,杀伤力强。最多可以数弩齐发,也可以连续先后发射七只弩箭。攻守皆可适用。这是臣弟请巧手孙修的亲传弟子特意设计的,京城乃国之中心,皇兄居住的地方更是咽喉所在。以此弩装备禁军,定然能够提升战力。让皇兄更加高枕无忧!” “高枕无忧……高枕无忧……”建德皇帝轻声重复着他的话,先是若有所思,随即一拍桌案,朗笑出声,“好一个高枕无忧!你这礼送的深的朕心!” 龙心大悦,一时间殿内逢迎之声四起。 坐在建德皇帝身旁的王皇后也跟着巧笑附和,“小皇弟真是有心了。本宫虽然就在深宫,却也知道巧手一门,隐居市井,从不轻易与官宦交往。没想到小皇弟竟然能请动他们出山。当真是不得了!” “皇嫂谬赞的了。”秦穆微微颔首,然后继续冲着建德皇帝说道:“皇兄,此弩虽然威力极强,但却也有缺点。” “缺点?”建德皇帝微挑了下眉梢,“是何缺点。” 秦穆答道:“缺点是制作工艺略微繁琐,操作也复杂。需要行家指点练习,才能提高使用时的准确度。” “呵呵……”建德皇帝低笑着摆摆手,“圣人尚且也有不足之处,这些倒不算缺点。”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这弩你可制出成品了?” “做了一百支成品出来。今日大喜,殿上不宜见金戈之物,便没有呈到皇兄面前,只带来了图纸。” “唔。”建德皇帝轻应了声,又低头看向图纸,显然有些爱不释手。 秦穆安立于殿前,似乎又开始走神。 过了片刻,建德皇帝将手里的东西卷起收好,抬头看向秦穆,“你刚刚说这弩箭不易习练?” “是。”秦穆垂眸应声。 建德皇帝又问,“那你可会使用?” “臣弟不会。”秦穆答得一副理所当然,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神机营首领,车骑将军范曾前段时间加紧练习,他和手下的几十名弟兄,已经能够熟练此弩。” “好!”建德皇帝侧目扫向身后的大太监陈休,“传朕旨意,命军需处加紧赶工,务必以最快速度造出箭弩两万只。另,神机营首领范曾即日起兼任禁军统领一职,负责教习禁军使用此弩。” “皇上……”不等陈休传旨,一道娇柔的女声便插了进来,语气中略带着几分急切。是坐在一众妃嫔之首的白贵妃。 这突兀响起的声音引得殿内不少人注目。 秦穆还是那副岿然不动的模样,恍若未闻。建德皇帝倒是侧目看向她,疑惑地问了一句,“爱妃何事?” 白贵妃敛袖起身,盈盈一拜,“皇上,臣妾……” 然而不等她将话说完,白尚书已经紧跟着开了口,“皇上,贵妃娘娘是想请您,替微臣的侄女雨馨赐婚。” 替白雨馨赐婚?! 此言一出,殿中又是一阵寂静。就连建德皇帝都下意识往秦穆那边瞥了一眼。谁不知道当年那件事是秦穆的逆鳞。事情已经过去将近四年,却仍旧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堂而皇之的提起。甚至连“白雨馨”三个字都成了一种忌讳。若不是白家根深蒂固,怕是这个家族也早在秦穆的手下消失。 可秦穆这会儿却一脸淡定,完全事不关己的样子。 建德皇帝飞快地将视线转回,却是看向白贵妃,“你要替雨馨求婚?” 白贵妃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她柳眉微颦,余光里扫了眼自己兄长,接收到对方眼中严厉的不赞同后,重新调整好表情,菱唇微启道:“启禀陛下,吏部侍郎史长泽年轻有为,一直钟情于雨馨,雨馨也对他颇有好感。正好趁着今天,臣妾想向陛下讨份赐婚的恩旨,也能沾沾您万寿万福的喜气,希望他们能百年好合,执手偕老。” 建德皇帝似乎若有所思,极为短暂的沉默后,他笑了声,“雨馨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她年纪的确也已经不小了。你的请求,朕准了。”说着冲大太监陈休摆摆手,“你再拟一道旨意,白雨馨出嫁,可按半副郡主的仪制准备嫁妆。” “臣妾多谢皇上。” “微臣多谢皇上。” 白家兄妹齐声谢恩。 然后话音才落,便听见始终沉默的秦穆开了口,“白尚书,若是本王没有记错,令郎过完今年,也应该二十有六了吧。” 白尚书闻言一愣,没想到他忽然将话题扯到了白冉身上。略停顿后,他还是冲秦穆恭敬颔首,“晖王殿下好记性。过完今年,犬子的确已经二十有六。” “呵……”秦穆轻笑了声,放眼扫视一圈,见白冉今夜不在席间,笑意更甚。然后明知故问道:“白令使怎么不在?” 白尚书:“犬子今晚有公务在身。” 秦穆但笑不语,转过身冲着建德皇帝拱手一礼,“皇兄,我大衍男子大多十八岁成婚。到了白令使这个年纪,怕是早已儿女双全。既然白贵妃和白尚书今晚替侄女讨了好事,自然不能厚此薄彼,也请皇兄赐白令使一份姻缘吧。” “!!!” “……” 他身后的白尚书和白贵妃俱是一惊。紧接着,一个面色发青,一个满脸摸不着头脑。 建德皇帝并不知晓白冉对殷笑的心思。可他虽不了解三人之间微妙的三角关系,却知道秦穆对白家的厌恶。而且他显然早已习惯了秦穆的任意妄为和想一出是一出,只一脸见怪不怪地任由下面你来我往。 “皇上,臣……”白尚书急急开口,却还是被秦穆抢了话头…… “皇兄,白令使年轻有为,一表人才,乃是国家栋梁。白家又是当朝世家。德阳公主正好也到了婚嫁年龄,臣弟觉得,两人男才女貌,甚是般配……” “陛下!”白贵妃因为急切音调略微提高。她慌忙朝着主座上的人再次施礼,勉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端庄得体,稳住声音道:“陛下,德阳年纪还小。臣妾想要留她多陪几年。” “婚可以先赐着,又不是皇兄下了旨意就即刻完婚。”秦穆侧目看向白贵妃,唇角微勾笑意凉薄,“女子容颜易逝,青春有限,白贵妃也该早些操心她的婚事。” 白贵妃眼神略带了几分冷意。她自当年小产之后,便再无所出。直到前段方才再次有了身孕。六皇子虽与她走得近,却只是利益相合。并没有半点母子情分。德阳公主的生母是她的陪嫁媵妾,被建德皇帝宠幸一次后有孕。虽产下一女,却至死也没有个名分。德阳公主同样不太得父皇欢心。她收养她,也不过是深宫寂寞,求个心理安慰。 所以德阳纵使是天家帝女,可实际上并没有太多的尊荣。白冉却是白家未来的继承人,自然不会与这样只有虚名的公主联姻。这样对白家完全没有半点好处。 白贵妃暗自咽下口恶气,反问道:“晖王弟这话是什么意思。德阳虽然非本宫所出,这些年长在我膝下却也情同亲身母女。你这是责怪我这做继母的不够疼她么?” 秦穆笑得一脸风轻云淡,“白贵妃心疼德阳,自然有目共睹。可白贵妃既然能为侄女讨婚事。我这做叔叔的替侄女操个心,难道不正常?不过白贵妃现在有了身孕,就怕以后自己的孩子落地,就很难一碗水端平了。” “你……”白贵妃几乎气结,想要抬出秦穆的婚事做文章,却终究没敢无所顾忌的开口。 就在这时,一道娇柔的声音插了进来,“母妃身孕不宜久站,还是先坐下歇息,小心动了胎气。”白贵妃身后,一名身段窈窕的宫装丽人缓缓起身,冲秦穆福身一礼,“侄女多谢小皇叔关心。”说着又向主座上的人施礼道:“父皇,女儿想多陪母妃几年。而且……女儿对白令使无意。” “你先坐下吧。”建德皇帝冲着她随意摆了摆手,对这场唇枪舌战做出最终表态,“你的婚事不急。朝中青年才俊不少,父皇会帮你慢慢物色。”说完看向秦穆,“你的王妃呢?不是已经带进宫了,怎么也没领来给朕看看?” 秦王八时刻不忘给情敌背后捅刀…… 第二百零九章 终究是错过 青锋发誓,他这辈子……哦不,是这辈子、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和下下下辈子,都不要再陪殷笑在街上吃东西。 太能吃,太丢人,也太叫他气愤! 和小孩子抢糖人,和老大爷抢卤煮。 和野狗吵架,和野猫瞪眼…… 这些他也就忍了。 关键是她花着他家王爷的银子,边吃边哭,边哭还边换着花样儿的骂他家王爷混蛋、王八蛋,各种蛋。 青锋猜想殷笑和晖王殿下之间十有八九是发生了什么龃龉,否则不会原本打算带着去昭告天下的人,半路又给送回了王府。而且看着刚才他家王爷将人抱上马车时那恋恋不舍的眼神,以及对他的谆谆嘱咐。肯定是他们家王爷做了什么错事。 可即便如此,他觉得殷笑也实在是过分。 他家王爷乃皇亲国戚,当朝一品亲王,又是战无不胜的战神,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怎么能够被她如此当街辱骂?! 简直就是岂有此理,十恶不赦! 然而他再不满,也只能在心里发发牢骚。最多不过是在替她付账的时候,慢一点掏银子。 殷笑将一整条长街上的摊点从头吃到了尾,没有放过任何一家。 然而低落又复杂的心情却没有半点儿改善。 青锋终于忍无可忍地出声提醒,“夫人,吃饱了就回府吧。” “你闭嘴!”殷笑听着这个称呼,就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顺畅。她瞪着红肿的眼,哑着嗓子冲他吼,“谁是你家夫人?!你不要乱喊!” 青锋也不出声反驳。可神色间却写的清楚明白:是你是你,说的就是你! “哼!”她冷哼一声,转身继续前行。 今日是建德皇帝五十生辰,京城之中也处处洋溢着喜庆。 此刻天色已黑,街道上灯火通明,一派繁华。 青锋带着两名乌衣卫紧随其后,一边警惕着周围,一边锲而不舍地低声劝鉴道:“街上人多杂乱,夫人还是早些回府吧。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属下也没办法和王爷交待……” “说了不许叫我夫人!”殷笑几乎抓狂,略微尖锐的音调被淹没在周围熙攘声中,不甚明显。 青锋这次没有沉默以对,却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可是王爷虽然已经递了奏章上去,但是圣上的御笔朱批还没下来。也没有正式问吉纳彩,您和王爷更没拜堂成亲,如果现在就称呼您王妃的话,似乎更加不妥……” 殷笑掉头就走。 她算是彻底领教了……秦穆是个王八蛋,他手下的人都是失心疯! 殷笑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又气哼哼地低着头不看路。在人来人往的街上难免会刮蹭到旁人。 一条腿跨过拐角的时候,她险些和人撞个满怀。 幸亏对方反应极快,及时收住了步子,只发生了极小的碰撞。 那人一只手虚托住她的小臂,低低说了声“抱歉”。紧接着语调一转,惊讶地叫了声,“殷笑!”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殷笑蓦地一醒神。这才觉得对方的声音十分耳熟,再抬头一看,还真是熟人。 她盯着眼前的人,有些发愣,“白公子……你今天不用进宫贺寿么?” 白冉却看着她红肿的双眼,缓缓皱起了眉头,“你哭了?是秦穆欺负你了?!” “……”殷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秦穆的确是欺负了她,可这种欺负,偏偏是不能为外人道的。 见她闭口不言,眉眼间却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无限委屈。白冉不由更加焦急,“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哭?”说着,他下意识伸出双臂扶向她肩膀。 然而还不等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刀鞘突然横插、进来,阻拦了他的动作。 青锋声音冰冷,语气中警告意味十足,“白公子,请自重!” 白冉不禁眯起了眼。 “嘭嘭”地巨响突然响起,来自皇城的方向。 所有人皆是一愣,下意识往声源处看去。只见五色斑斓的烟花在夜空中齐齐盛放,瑰丽无比。 一刹那,天地间亮如白昼。 白冉转过头,重新看向殷笑。 绚烂夺目的光线映照她的脸上,让他莫名生出一种感觉……明明还是那个人,却有哪里似乎不太一样了。明明她就在他的眼前,但凭空便生出一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烟火转瞬即逝。 然而不等夜幕重新归于黑暗,第二波便轰然升空。 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她的脖颈,蓦地眼神一暗,随即心头惊涛翻涌。 白冉终于明白了,她的不一样是因为什么。 他虽然至今尚未正式娶妻成亲,但却并非未经世事,不通晓男女之情。所以,她脖颈上的那一抹红痕究竟是如何留下的,他再清楚不过。 白冉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这样一个画面:她被人抱在怀中,肆意的亲吻爱怜。可那个男人却不是他。 呼吸在一瞬间滞涩。心口处,绵绵刺痛蔓延开去,如潮汐升涨般渐渐汹涌。 他捏紧了拳头,喉头尝到一股腥咸苦涩。 原来已经错过了么…… 原来,他到现在才真的了悟,自己错过的,究竟是什么。 ………… 给建德皇帝庆生的烟花早在一个多月前便已经备下。 正阳殿前面的广场上二十门礼炮整齐摆放,戌时一到,便齐齐燃放。整整持续一个时辰方才结束。届时以皇城为中心,向外十几条长街都能被映衬的亮如白昼。几乎整座京城的百姓,都能欣赏到夜空中的美景。 关雎宫地处开阔之处,周围没有其它高建筑遮挡,视野极好。殿内的人不必赶往他处,只需登上二楼观景台,就能将烟花齐放的景象尽收眼底。 然而美中不足之处,便是今日的风向。 关雎宫在正阳殿西北,而今天刮的是东南风,刚好处在了下风口。 烟花燃放后的烟雾,随风飘散而至,呛得一众帝王群臣,他国来使不断地咳嗽飙泪。反倒是没有了欣赏的兴致。 秦穆心里惦记着殷笑,便没有留下看烟火。送完了寿礼,又坐下喝了几杯贺酒,然后借着身体不适的理由,提前退席了。建德皇帝见他提起新王妃时支支吾吾,便心知两人间该是发生了什么,而且还是向来恣意妄为的小皇帝吃了瘪。他倒是厚道地没有戳破,直接痛快的放人回去。倒是歪打正着,让他侥幸躲过了一顿好呛。 第三波烟火升空之后,建德皇帝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滚滚浓烟。 他用宽大的袍袖遮掩着口鼻,咳嗽了半晌。冲着陈休挥了挥手,“换个地方,换个地方……咳……这地方简直要呛死人。” 陈休垂眸敛目,竟然能在一片烟气中恭谨淡定,毫不失态。 “陛下想去哪里?”他嗓子原本略微奸细,被呛了这一会儿,声线倒是粗哑了许多。 建德皇帝皱眉沉吟了片刻,“摆架……” 只是还不等他将话说完,一旁的王皇后突然惊叫道:“陛下!您快看!”那声音掩盖在礼炮的轰鸣中,微小而失真。 可建德皇帝还是听到了。他疑惑地转过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也愕然地睁大了双目。 正阳殿方向,浓重的烟雾中破空被人撕裂开一道口子。 那道口子中,两男一女凌空踏风而来。头上漫天烟火,脚下玉宇亭台。白衣若仙,宛如天人。 观景台上的其他人这时也注意到了,一时间惊论声四起。 建德皇帝眯了眯眼。就听见他旁边的大太监陈休惊讶道:“陛下,是巫氏族长!” 然后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那三人已经稳稳当当站在了一众君臣面前。 建德皇帝眸中惊异之色更甚,但随即便消失无踪。 巫姜白衣广袖,黑发随风起舞,身后的一切都做了背景。他俊朗的面容上一如既往淡漠如冰,声音也平板无起伏,“巫某见过大衍皇帝陛下。”说着微微颔首,并未行跪拜大礼。 “哈哈……”建德皇帝笑了两声,上前虚扶他一下,“巫先生快不必多礼,您忽然漏夜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巫姜双手敛在袖中,交握垂于身前。态度不卑不亢,又不失恭谨,“巫某此次前来京城,是有两件事。” “哦?”建德皇帝疑惑挑眉。 巫姜浅淡地笑笑,朝身后伸出一只手。立于他右后侧的巫滟立刻将一只小巧的锦盒放在他手中。 他将锦盒托于建德皇帝面前,“陛下五十整寿,乃是大喜之事。巫某代表族人特来恭贺。略备薄礼,还请笑纳。祝愿陛下福寿天齐。” 建德皇帝一愣,而后爽朗大笑,“多谢巫先生美意,朕荣幸之至。”说着正要请他入殿共饮,却听见对方声音微微冷沉下来。 “巫某还有第二件事。”巫姜顿了顿,转眸看向远处夜空,“前些日子,巫某夜观星象,见大凶之兆。” “大凶之兆?!”建德皇帝诧异。 巫姜继续不徐不疾道:“位主东南,正是大衍京城所在。金戈之兆明显,或是血光之灾,或是妖人出事。故此,巫某特意前来一看。” 第二百一十章 小产 秦穆原本以为青锋已经将殷笑护送回了王府,却不想正好在大门口和她碰了个正着。 两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 一个目光幽深,情意绵绵。一个红肿着两只眼,不自觉地就开始咬牙切齿。 殷笑不知道其他女人在经历过这种事情后,心里会有什么样的变化。但是她……她现在最想的就是抬手一道白光,直接把秦穆镶嵌到院墙里,让他变成壁画。 她狠狠地运了口气。为了避免自己一时冲动酿成大错,紧咬着牙关转头冲进了王府大门。 秦穆将殷笑的反应理解为了害羞。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一路目送着人拐过前院。然后轻轻笑了出来。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正举步欲追,却注意到一旁的青锋满脸的欲言又止。 秦穆不由皱眉,“有事?” 青锋犹豫了一瞬,还是低声开口,“王爷,刚刚夫人在街上遇见了白冉……” ………… 最后一波烟火在夜空中齐齐绽放。 关雎宫的宴饮尚还在继续,然而主位上的人却因为巫氏族长的到来,提前退席,留下皇后王氏和太子继续招待群臣。 白贵妃方才被秦穆挤兑的怒火始终未散,建德皇帝刚一离席,她便借口身体不适,也提前离开。 芷汀殿中灯火通明,留守的宫人们规规矩矩地等候主人归来,不敢丝毫怠慢。 白贵妃一路怒气冲冲,宫女们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跟随着。就连德阳公主都打起了十二分的谨慎,生怕触到养母逆鳞,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 眼看快到寝宫门口的是,白贵妃忽然顿下脚步。 她瞥了眼垂眉敛目,一脸恭顺的德阳公主,缓缓顺了口气,“你回去休息吧。不用陪着本宫了。”说完转身进了殿内。 “是。”德阳公主轻柔应声,冲着她的背影恭恭敬敬施了礼。还不等站起身,就听见殿内传来“啪——”地脆响。 即便没有亲眼目睹,她也知道那是白贵妃打翻了门口架子上的彩釉瓷瓶。她轻嘘了口气,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冷意,无声地转身离去。 芷汀殿在东四宫之首,是除了皇后居住的朝阳宫外,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可不过眨眼之间,殿内便已经一片狼藉。架子的摆设大部分是建德皇帝的赏赐,可白贵妃砸起来却毫不手软。仿佛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她泄愤听响。 白贵妃容颜明丽,又家世不俗。所以虽然入宫多年无有所出,却仍旧荣宠不减。天长日久,不免跋扈。 好在她喜欢摔东西,却并太过苛责下人。 芷汀殿的宫人们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如往常一样,小心谨慎地候立在一旁,等待着贵妃娘娘将殿内的东西砸完,自动消气。 外面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声呵斥在门口响起,“一群该死的奴才!”白尚书仍旧穿着一身朝服,边说着边缓步迈进殿内,“养狗尚且还知道护主。贵妃娘娘身怀有孕,她胡闹,你们竟丝毫不阻止劝鉴,留着你们还有何用!” “奴婢知罪!”一群人慌忙跪倒求饶,顾不得满地的碎瓷片会划伤膝盖。 白尚书面沉如水,看也不看地上的宫人们一眼,径直走到了白贵妃面前,将她手中的一只玉璧拿了下来。 “马上就要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这般胡闹!你这边撒泼,传到陛下耳中,终归不好!” 听他提起孩子,白贵妃这才平复了情绪。她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不甚在意的轻哼,“我的脾气,陛下又不是不知道。”说着冲地上宫人挥挥手,“还不赶紧滚起来,把屋子收拾干净了!” 一群人唯唯应是,急忙动作起来,如蒙大赦。 白贵妃的肚子刚刚显怀,微微隆起的小腹藏着宽大的衣裙间并不明显。她拖着裙摆,转身坐到塌上,一边示意白尚书随意落座,一边不赞同地皱眉道:“这个时辰,兄长怎么随意跑到后宫来了。被外人知晓,就算陛下不降罪,恐怕也要徒增是非。” 白尚书淡淡地瞥她一眼,“你若是能让人省心些,我又何苦冒这份风险!” “哼!”白贵妃冷哼,刚压下的怒火再次窜起,“都是秦穆那条疯狗出来乱咬!皇后尚且不敢这样明刀明枪的挤兑我,他算哪根葱!” 白尚书接过宫人递来的茶盏,轻呷一口后,轻描淡写道:“秦穆手握重兵,只要他想,一声令下便可顷刻间颠覆朝野。皇后算什么?她不过是自己不讨丈夫欢心,儿子也不甚争气的半老徐娘罢了。若不是王家势盛,这位置她还能做到今天?” 白贵妃愤怒难平,“禁军统领一职原本该是子冉的,现在倒好,秦穆拿了张破图纸,三言两语就搅合了我们的好事!你刚刚为何不让我说话?子冉年轻有为,就算公平竞争,也不会输给那劳什子的车骑将军!” 白尚书神情淡定,并未因此有过多的情绪。直到殿内宫人全部退出,他方才缓缓开口,“禁军乃是圣上手中的一柄利剑,皇城内外,皆靠要仰仗这支军队。你以为陛下是一时兴起,随意委任了一个人?” 白贵妃美眸中光线一闪,“兄长的意思是……” 白尚书并未作答,而是忽然转移了话题,“我听手下的人说,太子前日里,私下会见了北夷的左贤王。” 白贵妃面露疑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白尚书仍旧不做任何解释,“你保重身体,就算是为了孩子,也多控制些情绪。”只放下茶杯,理着衣袖,“六皇子那里,你还是要多多走动。我先回去了。” 白贵妃斜倚在塌上,点了点头,“你也小心些,不要被人看到。”然后,就在她目视着兄长转过身一刹那,小腹忽然一阵刀绞般的疼痛。 “啊……”她凄厉的痛叫声惊动了正要离开的兄长。 白尚书惊慌地转过身来,赫然看见她下身的裙摆上渗出点点腥红。 憋了3个月的姨妈今天终于来了,痛不欲生……哭……求爱抚 第二百一十一章 喜欢那个什么吗? 秦穆听了青锋的话之后并没有太多的反应。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嗯”了声,然后一撩衣摆,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可即便如此,青锋跟在他身边十数年,还是直觉晖王殿下应该是不高兴了。 只不过秦穆的那一点儿小不高兴,在殷笑的脾气面前,完全不值得一提。 因为晖王殿下很快就发现,殷笑并没有回到他的寝殿。而是又去了客院,完全是打算和他继续分居的架势。 不仅如此,她还房门紧闭,将他关在了外面。 秦穆喊了许久,里面的人都毫无反应,假装不在。 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实在是叫人不由烦躁。他原本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对她已经是纵容到超出一贯底线。 秦穆盯着紧闭地门扉皱了皱眉,最后仍是在威逼还是利诱之间,选择了后者。 周围很快又亮起了无数灯盏,将整个院子照的亮如白昼。 厨房的人被传唤而至,以最快的速度在门前搭好炉灶,开始生火烹饪。 掌勺的大师傅一边煎炒烹炸,还一边高声唱念着。每用一种食材或者完成一道工序,便会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仿佛就算那道菜不在面前,光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它的美妙。 不过片刻功夫,浓郁的香气已经弥漫了半座王府,不断地顺着门窗的缝隙挤入房中。即便是殷笑刚刚吃过了整条长街上的东西,这会儿闻见味道,胃里也不受控制地又开始蠢蠢欲动。 起初她还负隅顽抗,从外间躲到里间,又钻进床里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后来她不自觉地就探出了头。鼻翼不停地嗅动着,不受控制地吞咽起了口水。 烤炉猪、清蒸鲈鱼、红烧蹄髈、油炸鹌鹑……还有……还有很多都是她喜欢吃的! 啊啊啊啊啊…… 她不行了,她要坚持不住了! 殷笑“呼啦”一下将身上的被子掀到旁边,起身跳下地,“噔噔噔”跑出了卧房。 外间厅中的香气更加浓郁。 她在房门前突然停住了脚步。胃里这时“咕噜”一声鸣响,殷笑终于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一扯门栓,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灶边的下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瞬手中的烤鸡便不见了。 殷笑抢了东西,转身又往回跑。 秦穆看着那道匆忙的人影勾了勾唇,在她重新关上房门前一秒,闪身跟了进去。 他的突然栖至吓了她一跳。 殷笑一个激灵,烧鸡便脱了手。 秦穆不慌不忙地抬手接住,同时逼近一步,背过另一只手关上了房门。 “呵……”他对上她愕然瞠大的双眼,笑声低沉耐听,“一个时辰。” “啊?”殷笑诧异的目光中又闪过一丝迷惑。什么一个时辰? 他唇畔的弧度越发愉悦,“挺有骨气的么。我以为你最多一炷香的功夫就得出来找吃的。” 殷笑顿时鼓起腮帮子,黑了脸,“你什么意思?!我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么!” 秦穆笑了笑,“你是不会为五斗米折腰。” 她“哼”了声,面色稍霁。 他却突然话音一转,“不过一只烧鸡就说不准了。”说着将那只鸡递还给她,然后抬手在她细嫩的颊上轻捏了捏,“不闹了好吗。是我不好,没控制住。” 殷笑听着最后半句话,“腾——”地红了脸,耳根后面也隐隐发烫。 她撕下一条鸡腿,狠狠咬了口,泄愤般用力地嚼。好像嘴里的不是鸡肉,而是秦穆的肉。 秦穆看着她那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垂眸看见她脖颈上的红色印记,眸色蓦地一暗。 他弯下腰,凑近她耳边,声音低沉,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暧昧缠绵之感,“我那会儿有点急了,疼么?” “你闭嘴!”殷笑恶狠狠地瞪他,口齿不清。 可秦穆非但没闭嘴,手还不老实地扶上她的纤细的腰肢,似有如无的揉捏着。说的话也越发让人脸红心跳,“晚上还想和你那个什么……” “都说了,让你闭嘴!”殷笑忍无可忍地扯下另一只鸡腿,迅速地抬手塞向了他的嘴里。 秦穆下意识偏头,躲过了嘴,却没躲过脸。油乎乎的一道蹭在脸颊上,心情却格外明媚。 他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脸,斜眼睨她,“怎么,不喜欢我和那个什么?” “啊——”殷笑彻底抓狂。有心扑上去抓他个满脸花,却又怕糟蹋了手里的烧鸡。 “哈哈哈……”秦穆朗声而笑。一把握住她略有些削瘦的双肩,巧妙地将人控制住。 殷笑无奈,只好又咬了一大口鸡肉,狠嚼泄愤。 “慢点吃。外面都是你喜欢吃的,别吃太饱。” 殷笑听见吃的,瞬间气顺了不少。可还是翻着白眼儿,冷冷地“哼”了他一声。 秦穆唇畔笑意渐深,心头发痒,脑中暗自起了盘算:现在把她喂饱了养肥了,等会儿自己才能吃个尽兴。 ………… 秦穆食髓知味,晚上为了让殷笑再和他那个什么,倒是颇废了些力气。 好不容易哄着人马上快要就范,寝殿房门却被人敲响了。听着节奏,显然是有事禀报。 秦穆动作一顿,怀里的人便像是泥鳅一样溜了出去,然后拽过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只春卷儿。 他脸色发黑,一把将人扯过来,快速利落地重新又给剥了个干净。对外面的人丝毫不予理会。 房门又一次被敲响,紧接着青锋的声音隐约传来进来,“王爷,您可就寝了。” “何事?!”秦穆呼吸为重,眉头紧锁,语气不是一般的冲。 青锋并未直言,“王爷,宫里出事了。” 秦穆眸光一闪,缓缓咽下口恶气。低头在殷笑的额头上亲了亲,又嘱咐一句“乖乖等我”,方才披上衣服,起身去了外间。 殷笑急忙又翻身滚进了床角的那堆锦被里,只露出个脑袋。她搓了搓涨红发烧的双颊,下意识竖着耳朵听起了外面两人的动静。 ………… “宫里出了什么事?”秦穆面色阴沉,仍是一副气不顺的模样。 青锋看这架势,也心知自己搅了他家王爷的好事。于是越发的小心谨慎。 “王爷,宫里刚刚传来消息,白贵妃的胎出了问题。这会儿太医都被召进了宫里,正在全力保胎。” 秦穆闻言倒是并不觉得惊讶,只冷冷一笑,语气间讥讽意味明显“白贵妃人近四十才盼来这一胎,自然不容易。就是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他嗤笑一声,侧目看了青锋一眼,“是有人动手了?” “太医还没找到原因。”青锋沉吟了一瞬,犹疑着说道:“属下觉得极有可能。白贵妃的身体一向康健,她自从有孕后注意调养,这一胎一只很稳。这样突然出了问题……”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下去,其中意思却已是不言而喻。 秦穆拿起桌上的青花瓷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败火,“还有其它消息么?” “没有,蓝组那边还没找到其它线索。” “嗯。”秦穆轻轻应了声,皱眉思忖片刻,“你觉得……会是谁动的手?” 青锋抿唇默然。 “我在问你话。” “属下……不敢妄议皇家之事。” “嗤……”秦穆听见这话笑了出来,他侧头看他,语气中一派了然,“你也觉得老六嫌疑最大?” 既然已经将话点破,青锋也不再隐瞒,“安王殿下的确嫌疑最大。可属下觉得,他应该不会这么蠢……” 秦穆点点头,“嗯,你继续。” 青锋斟酌道:“安王与白贵妃走得近,无非是利益相投。白家能扶他上位,他能保证白家继续荣宠不衰。就算白贵妃突然身怀有孕,这一胎是男是女还未定论。就算孩子平安落地,是个皇子,但是白家从头扶植还需要时日。而且这样等于是和羽翼丰满的安王反目。所以,白家暂时不会因为贵妃娘娘这一天改变初衷。安王虽然母家势弱,多年经营却已能和太子分庭抗礼。并不是一定要依仗白家这个靠山。所以,如果不是白家先背信弃义,他没必要动手。” “的确如此。”秦穆抬手揉了揉额角,“不是老六,就是太子……可我总觉得,这两个人都不像。难道这次是场意外?” 青锋眉心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也不得其解。外面这时再次传来了响动。他急忙转身去门口。 是蓝组的人来传消息。 他迅速看过之后,匆忙再回来禀报。 “王爷恕罪,刚刚属下有一件事忘了说了。” “何事?” “巫氏族长去了宫中贺寿。” 秦穆神色间浮现出一丝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看时辰,应该是您刚离开皇宫不久。他是用了族中术法凭空出现的,所以毫无症状。” 秦穆若有所思,“他就只是来贺寿的?” “他还说发现星象异动,京城恐怕有妖孽出世。他来除妖。” “无稽之谈!”秦穆轻蔑嗤笑,“我倒是觉得他别有居心。巫氏若真不问世事,就该呆在山里别出来,而不是周旋于各国皇室和权贵之间,还摆出一副清高的架势。” 青锋并未表态,只恭敬地奉上了那份线报,“太医束手无策,白家请了巫氏做法,这会儿白贵妃的胎已经转危为安了。” 昨天姨妈痛,米有更新,tat 第二百一十二章 傻子翼王 秦穆重新回到里间的时候,发现殷笑正坐在床沿望着某处发呆,身上竟披着他的外袍。 她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就连他已经站在了眼前,都未曾察觉。 “想什么呢?”秦穆屈指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下。 殷笑“啊?”了一声,看着他的目光里仍是有些茫然。那副懵懂的样子,让他不由心头一动。 秦穆喉头滚动,一把将她提起,紧紧抱在了怀里。 吻落下时,却被她偏头躲了过去。只落在颧骨上。 秦穆只当她仍是害羞,并不在意,继续攻城略地。然而很快地,他便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 他惩罚性地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 她微微刺头,“啊呀”了一声。 “不专心,嗯?”他气息微促,声音黯哑,语气半是警告半是调情。 她的确是不专心。因为满脑袋都是些乱起八糟的事情…… “刚才青锋说巫姜来京城了?” 殷笑双手抵在他胸膛上,微微蹙起了细眉。 秦穆敏锐的察觉到她的确有些不太对劲,虽然这种紧要关头实在败兴,却也还是暂时按捺住性子陪她说话,“你听见我们说话了?” 她轻轻“嗯”了声。 秦穆皱眉,“怎么忽然想起来问他了?” 殷笑咬了咬下唇,“我也不知道……我每次听见他的名字,或者是见到他,都有种怪怪地感觉。” “怪怪地感觉?”秦穆眉梢微挑,低声重复着她的话。“怎么个怪法儿,嗯?”他最后的尾音拐了几个弯儿,带了几分逗弄的意味。 殷笑的神情略有些严肃,语气也不自觉带了丝慌乱,“我说不清楚。刚刚听你们提到他的时候,我忽然间……忽然间脑袋里就乱糟糟的,可是……可是我……唔……” 秦穆没有让她继续可是下去。直接身体力行,让她的胡思乱想到此为止。 “乖。” “不管发生什么,一切有我……” 秦穆中午在宫里那会儿顾忌她初尝人事,一直有所节制,并未尽兴。 此刻他终于彻底放开手段,恣意地索取挞伐。 殷笑在他的进攻下几乎要化成了一滩水。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能攀附着这一根救命稻草,随他的节奏晃动沉浮。 雕花大床顶端的穗子一直摇晃到深夜。 最后的时刻,秦穆忽然感觉一股热流自丹田处涌起,灼的他不禁低吼出声。秦穆浑身一阵颤栗,随即无尽地力量在体内升腾而起,迅速充盈至每一寸骨骼。 这感觉再熟悉不过。他的内力……竟然在这种时候,全部都恢复了! ………… 殷笑这一晚十分不踏实。 梦里的情景纷乱不堪。 殷笑一会儿梦见了青州城外的地宫,一会儿又像是溺在了水中。最后的场景,是她躺在一具女子的尸体边上,满目的血迹,刺眼的猩红。她被吓到,猛地退后躲开。 尸体是背对着她的,背影身段隐约有些熟悉。迟疑着想要翻过那具尸体看看究竟是谁,梦境却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 殷笑粗喘着醒了过来。 她瞪着眼,看着床顶,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此刻天色已然是大亮。 身上汗如水洗,身旁空着,秦穆不见踪影。 殷笑长长地嘘了口气。刚动了动,身上很多地方便是一阵说不出的酸痛。随即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死王八!”她愤愤地骂了一句,这才发现自己喉咙干痛,声音嘶哑。 热水和干净的衣物,还有甜奶点心早已经准备好。那两名被调配过来的侍女却并没有留守等候。 这是秦穆特意吩咐的。怕她醒来后看见有外人在,多少会觉得尴尬不适。 殷笑用最快的速度吃饱喝足,收拾妥当自己后,出了屋子。 今日要是炎热的一天。 太阳高高悬挂东南,光线明媚耀眼。 殷笑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稍一犹豫后,抬脚往侧院的水榭走去。那里清凉通风,又清静宜人,绝对是炎夏里避暑睡懒觉的好去处。 只是走到的地方的时候,才发现有人捷足先登了。 水榭的窗门都是活动的,被人卸了下去,四处洞开。 檐下的轻纱随风飘动,一半已经悬浮在湖面上空。 里面出了秦穆之外,还有个一身银白锦袍的青年人。唇红齿白,浓眉大眼,模样生的甚是俊俏。只不过那行为举止,还有神色表情,半点都不矜持稳重,完全就是个愣头青。他兴致盎然地正说着什么,激动之处还站起来比划两下。 秦穆坐在塌上,敛目烹茶,一招一式都沉稳从容。仿佛入定,也不知是不是在听他讲。 隔着一方矮几,两人对比十分鲜明。 殷笑一只脚已经踏上水面回廊。见那里有人便停下了脚步。 正站在原地犹豫之际,秦穆似有所感般抬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两人视线隔空相碰,纠缠一处,缱绻暗藏。 她忽然想起昨夜,顿时微红了脸。 秦穆眸色温柔,薄唇勾起一抹浅笑,抬手示意她过去。 他对面的青年并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互动,仍旧摇头晃脑地在那里慷慨激昂着。直到殷笑走进水榭,方才发现她的到来。 声音戛然而止,可殷笑殷笑还是听见他刚才说的,是昨夜白贵妃小产的事。 水榭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那锦袍青年目不转睛地看着殷笑,眼中略带着一丝探究和好奇。 殷笑对他倒是并不好奇,一边迎上他打量的目光,一边蹭到秦穆身旁,不客气地拿起几上茶杯,略吹了吹仰头一饮而尽。 “啊!”秦穆正要开口介绍,锦袍青年突然惊叫了声,吓得殷笑一个激灵,险些失手将杯子摔在地上。 秦穆皱了眉,语气不满,“一惊一乍地,成何体统!” 锦袍青年倒是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对秦穆恭敬惧怕。只讪讪地摸了下鼻子,然后冲着殷笑“嘿嘿”一笑,“您就是传说中的小皇婶吧?” 传说中?! 殷笑因着他的用词微微愕然。 难道她现在都已经成为传说了么?! 锦袍青年见她不答,也不觉尴尬,反倒更加笃定,“小皇婶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和传闻中也不太像?” 殷笑眨眼,“那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的?传闻中的我有事什么样的。” “我想象中的嘛……”锦袍青年晃着脑袋,略抻长的尾音。明显是想买个管子吊人胃口。 只可惜秦穆并未给他机会。 “笑笑……”他开口插话进来,边又斟了杯茶递个殷笑,边淡淡地解释道:“这是九皇子秦瑱,封翼王。” 翼王?! 殷笑听着这两个字,觉得有那么点儿耳熟。 她微蹙了下眉头,下一瞬猛地醒悟到什么……翼王,当年沈府参与的那件少女拐卖案,不就是因为他才被牵出头的么! 原来是那个当街逞英雄,差点儿被打残的傻子啊!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好的预感 想起来这件事儿,殷笑看着眼前的人,莫名地就感觉到多了一丝亲切。 而这位翼王也是个有名地自来熟。 刚才的话题被秦穆打断,他又锲而不舍地自己接上,“我跟你说啊,外面的人一直多说你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而且三头六臂,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殷笑唇角的肌肉忍不住抽了抽。这几个词明明都是褒义,可她怎么就觉得排列在一起又按在她身上,就变得这么奇怪呢! “好了。”秦穆再次不耐烦地打断他,拉着殷笑在矮几边坐了下来,“这孩子从小就好胡言乱语,你别听他瞎说。中午想吃什么?” “有肉就行。”她随意答了句,转头又看向秦瑱,显然对他说的颇感兴趣,“原来我在别人眼里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啊!” 没想到啊,外面的人还是很有眼光嘛!不像秦穆那个王八,总说她哪里都不像个女人。 秦瑱见她愿意和自己说话,神情更加飞舞起来,“那是当然。前晖王妃白雨馨可是当朝四妹人之一,你能入小皇叔的眼,自然……诶哟!”他痛叫一声,上身一矮,下巴险些磕在桌角上。 秦穆已经黑了脸,声音冷厉地呵斥道:“滚回去!” 秦瑱被他徒然散发的冷气冻的一哆嗦。他心在大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赶在秦穆彻底发怒之前,急急忙忙起了身要走。 可殷笑却不放他离开。她一把扯住他的衣袍,仍旧兴致盎然的模样,“别走别走!陪我说说话。” 她这段时日也是快要憋疯了。晖王殿下身边那些人,以前当她是空气,不理她。如今碍于她的身份,不敢理她。至于秦穆……这人从前一和她说话的时候就冷嘲热讽,现在是张嘴就没个正经的。这会儿好不容易逮着个能说说话的傻子,哪里能轻易放过。 秦瑱险些被她扯了个趔趄。他每日在京城中对着那么几个达官显贵,好不容易见着个新鲜人,当然也不愿意走。他扫了眼秦穆,见他虽然仍是阴沉着脸,但没有继续动怒,便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诶?那你觉得呢?”殷笑主动给他添了杯茶,“你觉得我相貌如何?” “我……”秦瑱张了张嘴,这次学乖了,说话前先斟酌了一下,“我觉得小皇婶你……你是才干大于容貌。” “才干大于容貌?”殷笑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乐开了花。她果然是美貌与智慧并重么? “嗤……”一声轻笑传进了她的耳朵里。殷笑转过头,就见秦穆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眸中别有深意。 她顿时皱了眉头,“你这是什么表情!” “唉……”秦穆叹气,语气似纵容似无奈,“笑笑,做人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的。” 殷笑直觉他没好话,“你闭嘴!还是别说了。”说着抬起手,一把捂住他的嘴。 秦穆闷笑出声,不躲不闪。然后也不避讳边上还有人在,薄唇在她手心上轻嘬了嘬。 殷笑打了个激灵,湿湿痒痒的感觉一路蔓延上去,她急忙收了胳膊。瞪着他故作嫌弃地在他衣袍上蹭了蹭手。 “笑笑……”秦穆颇有些语重心长,“你若当着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你原本就没有美貌,那大于它的才干,自然也可以不必计较了。” “你!”殷笑气结,举起桌上的茶杯就要使用暴力。 秦穆低笑着,及时攥住她纤细的腕子。顺势将人扯进到胸前。 “太过分了吧!”那边秦瑱突然委委屈屈地出了声,“小皇叔,你要和婶婶亲热,好歹也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啊!” 秦穆斜眼睨他,“你若识趣,就该悄无声息地自己滚回去!” “我不回去!”秦瑱气鼓鼓地,“太子中秋选妃,母妃趁着机会,正急着也给我物色。府里那两个已经够让我头疼了!” 秦穆笑了声,并未说些什么。 水面回廊上这时走来两个身影。一个是蓝羽,跟在他后面的,正是建德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陈休。 秦穆隔空看着那两个人眯了眯眼,将殷笑放开。 不过一会儿功夫,两人已经到了水榭门口。 蓝羽只通报了一声,便留在了门外。 陈休含胸垂目,膝盖一弯正要下跪,却被秦穆出声阻止了。 “陈公公是宫中的老人儿了,不必如此大礼。” 陈休也没坚持,捏着略微奸细的嗓音,不卑不亢道:“奴才谢王爷体恤。”说完恰到好处地抬起头,又冲着秦瑱也笑了笑,“哟,翼王爷也在。那奴才可省了一趟事了。” “省事?省什么事?”秦瑱不明所以。 陈休笑道:“皇上让奴才来传口信儿,今晚在酉时一刻在镜花堂设宴,还请两位王爷准时出席。” “可不可以不去啊!”秦瑱率先哀嚎出声,“去了还得听我母妃念叨。陈公公,劳烦你去回禀父皇,就说本王身体不适,不能出席。” “哟,这话儿奴才可不敢传!还是王爷自己去和陛下说吧。”陈休说着,目光似有若无的从殷笑身上瞟过,又冲秦穆深施一礼,“晖王爷,陛下说了,今晚是家宴。所以务必要求全家团圆。”他将那“团圆”二字微微咬了重音,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秦穆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目送着人走远,一时间微蹙了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瑱在那边摸着下巴,直犯嘀咕,“白贵妃的胎不稳,昨天闹了大半宿。父皇今天怎么会有闲情逸致摆酒设宴?” 秦穆听见他提起此事,倒也忽然想到什么,随口问了一句,“你知道白贵妃的胎到底怎么回事?” “小皇叔你不知道?!”秦瑱闻言诧异,“你不是号称情报天下第一么!”见秦穆面色冷峻,蓦地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急忙老实答道:“我府里的荣国夫人赵氏昨夜在宫中陪着母妃。我听她说,好像是因为有邪物作祟,冲撞了白贵妃的胎。” “邪物作祟?”秦穆眼皮突了突,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嗯。”秦瑱点头,“我也不太清楚,是巫先生这么说的。昨晚白贵妃的胎,还是他帮忙保下的。” 秦穆眸色更加深邃。他薄唇微抿,心头总隐隐约约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可仔细追究,却又不得其解。 肩膀上蓦地一沉,忽然多了份重量。 他回过神来。 殷笑整个人都靠着他,像是没长骨头一样,气息不稳,娇柔地实在做作又瘆人,“秦穆……我……我忽然也感觉身体不舒服。反正我还没正式过门儿呢,晚上你自己去宫里吧!” 咳……最近实在有点卡文。因为马上要进入完结卷了,完结卷不长。另外,明天会死人,让我思考一下,是死一个,还是死一打…… 第二百一十四章 山雨欲来 殷笑最后还是没能扭过秦穆,被他强行拖进了宫里。 秦王八这一次倒是没给她穿那套里外十六层的亲王妃朝服,不过精致繁复的轻纱罗裙,也还是让殷笑浑身不自在。几次都险些踩到裙摆,跌倒在地。 秦穆看着她那踉踉跄跄的样子,非但不帮扶一把,还是时不时的嘲笑几句…… “说你不像个女人,你还委屈。你看看你,哪里有半点端庄?” “腰挺起来。你看看这宫里,哪个主子想你这般形象。弯腰驼背的那是奴才下人。” “别晃了别晃了,你这样左摇右晃的,像鸭、子。” “…………” “你有完没完!”殷笑终于顿下步子,爆发出来。她猛地转过身,张牙舞爪地指着他,“姓秦的,你别太过分!有本事你别硬拽着我来啊!” 秦穆好脾气地看着她,声音低沉,语气宠溺,“笑笑,我没本事。” 殷笑当即破了功。 “无聊!”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结果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秦穆轻声叹息,声音里笑意十足,“走错了,不是那边。” ………… 镜花堂在御花园东侧。 临水而建的三层高阁,周围花团锦簇,夜晚明月倒映,真正应了镜花水月之镜。 建德皇帝在位近二十年,一共育有十五位皇子。可真正长大成人的,却只有六个。 除了王皇后嫡出的太子,还有六皇子秦珏在京任职外。其他四个皇子都已经分封出京。九皇子秦瑱虽然实在心有点儿大,但正是因为他的傻气,所以颇得建德皇帝欢心。他的封地翼州离京城极近。一年到头,陪在父皇母妃身边的时间也多一些。 此次建德皇帝五十整寿,所有的皇子自然都齐聚京城。 陈休传旨那会儿说的家宴,可今晚除了建德皇帝的几个儿子外,还有不少其他的皇室宗亲。 这种酒席宴饮,秦穆一贯是非必要不出席。出席了,也向来是迟到早退的惯犯。 大约是身边有殷笑在,怕她被满屋子人围观的缘故。他今天破天荒的提前了三刻钟。 殿中宫娥太监来往穿梭,已经基本准备停当。 有人比他们来的还要早。 是六皇子秦珏,镇南侯任长远,都算是熟人。 那两人坐在一张矮几后,正说着什么。一副兴致盎然,相谈甚欢的模样。 任长远率先发现了秦穆和殷笑的到来,一边向六皇子示意了一下,一边起身行礼,“见过晖王殿下。” 秦珏也跟着站了起来,冲着秦穆含胸拱手,“侄儿见过小皇叔。”说着目光从殷笑身上扫过,略顿了一顿,轻笑出来,“也见过小婶婶。” 殷笑鼓了下腮帮子,没有答话,身上不自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说实在的,她有点受不了一个年纪可能比自己都大的人,喊自己婶婶。 秦珏并不介意,只看着秦穆调侃道:“小皇叔今日来的好早。” 秦穆“嗯”了声,一边领着殷笑去落座,一边逡巡着两人随意问道:“刚刚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按照品级规制,秦穆的位置应该是在主位右手边的首席。 任长远主动答道:“刚才来时的路上,臣听说了几件趣事。就给安王殿下讲了起来。” “哦?”秦穆眉梢微挑,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什么趣事,也说来给本王听听。” “王爷没听说么?”任长远听见他这么问,倒是颇感意外。 秦穆微皱了下眉,“本王该知道什么?”说话间还不忘拿了个鲜嫩多汁的果子塞进殷笑手里。 “坊间儿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没有任长远开口,秦珏接话过来,“巫氏来的高人今天在各处祈福除害,还免费替不少百姓诊治疾病。” 秦穆眉头更紧,却也没有再问什么。 袖子这时被人拽了拽,他转头看去,就见殷笑正贼兮兮地看着自己。 他心知她有悄悄话要说,弯腰凑近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殷笑快速地往那两人身上瞥了瞥,将嗓音压得极低,“不是家宴么?镇南侯和你家什么亲戚?” “镇南侯夫人是我五皇兄的嫡长女,清荷郡主。”秦穆低声解释完,转头看向任长远,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没见清荷和你一起进京?” 任长远神情间忽然多了分柔和,眸色也比刚才晶亮,“清荷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胎像不稳,不宜劳动。” “呵……”秦穆笑了出来,“这倒是喜事。”然后侧目看向身旁的人。两人目光半空相碰,他意思再明显不过:我也加把劲儿,你赶紧给我生一个。 殷笑面色不变,心里翻着白眼儿。她桌下的手偷偷伸过去,在他腿上狠狠掐了把。 门口突然有小太监高声唱和,“太子殿下驾到——” 紧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步入殿内。 秦珏和任长远急忙恭敬见礼。秦穆仍是八风不动地坐在远处,直到太子秦璃走近了,方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冲他微微颔首。 殷笑却还是坐着没动。她这会儿偏着头,注意力都集中在殿中某处角落,似乎神思已经入定。似乎不知道外界之事。 秦璃对也不介意被怠慢,满脸堆笑。殿内顿时一派叔侄和睦、兄友弟恭,外加君臣和乐的美好景象。 眼看着就要到了酉时一刻。来敷衍的皇子宗亲陆续到场,秦穆略寒暄了几句,便摆出不耐烦地架势,杜绝了一众想要上前攀谈的人。 他重新在殷笑身边坐下,随手拨了颗新鲜龙眼给她,同时问道:“你刚才怎么了?” 他早在战场上养成了眼观六路的习惯,而且她又是他心上之人。所以太子进来时,她的不对劲他怎么会没注意到? 而且两个人在一起的时日也不算短了,她刚刚虽然看起来只是在走神。可眸光深处那种不自觉间流露出的慌乱惶惑,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殷笑咬唇默然了一瞬才答,“我……也不知道。” 秦穆侧目往她刚才注视的地方看了眼,直接了当地问,“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可殷笑却摇了摇头,颇为苦恼的样子,“就是没看见才难过。我刚才突然感觉脊背有种毛毛的。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窥伺我,可转过头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秦穆薄唇微抿,将她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宽厚温柔的掌中。然后轻捏了捏,以示安抚。 殿内在这一瞬间突然安静下来。 陈休略显奸细的声音响起,是建德皇帝圣驾驾临。 众人急忙起身,在桌边跪拜于地。 殷笑云里雾里,只得任由秦穆拉着她动作。 明黄锦缎的龙靴似乎在经过她面前的时候略有停顿,又似乎没有。 建德皇帝边走上主座,边沉声让众人免礼。 殷笑又云里雾里地跟着秦穆起身,重新坐下。 主位上的人很快开了口,“丞屹,你身边的,就是你要娶的王妃?” 虽不是直接叫她,殷笑仍是小心肝儿微颤。 秦穆抬手在她膝上拍了拍,然后才不急不慢地起身,“回皇兄,正是臣弟的未过门儿妻子。” 建德皇帝“嗯”了声,没了下文。 秦穆也没再说什么。 一时间,气氛似乎有些僵滞。 殷笑手里还掐着个柑橘,这个时候已经不好放回桌上。不过掩在袍袖之下,别人倒也看不见。她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半点该主动上前见家长的自觉都没有。 “唉……”秦穆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终是忍不住出声,“笑笑,快见过皇兄。不然他怎么给你见面礼。” 殷笑愣了一下,这才如梦初醒般。她不知宫中礼节,便规规矩矩地冲着建德皇帝福下身子,“民女殷笑,见过皇帝陛下。祝陛下福寿天齐,玉体康健。” 建德皇帝没有立即应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片刻后,才慢吞吞地开了口,“既是未来的晖王妃,便不要自称民女了。”说完看向秦穆,没有好气,“见面礼朕还没准备。” 秦穆笑道:“殷笑她不挑剔,皇兄随意赏赐就好。只要值钱就行。” 建德皇帝冲两人挥了挥手,“你坐下吧!”说完转头看向殿内众人,“今日家宴,不必拘谨于君臣之礼。尽兴畅饮。”言毕,乐声徐徐响起。 那边殷笑重新落座后,往主座上瞟了眼,凑近秦穆问道:“你皇兄其实是想为难我一下吧。” 秦穆垂眸看她,低声哼笑,“你还不笨。”建德皇帝虽然最终没有干预他的婚事,但对殷笑这个王妃不甚满意,这是显而易见的。 殷笑眨巴了两下眼睛。昨天那个大太监来传旨,说是家宴,务必一家团圆。可今天席间却只有她一个女眷。显然是宴无好宴。要是这点她都看不出来,那她真是傻到家了。 “那他怎么轻易就让我过关了?”她又问。 秦穆并没有解释,只但笑不语。他们兄弟间自然有一套独特的相处方式,不用他多言,光是开口替殷笑要赏,建德皇帝便会明白意思。 殷笑也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宫娥陆续开始上菜,她埋下头,专心和吃的东西奋斗。 酒过三巡时,秦穆敏锐地发现侧门进来一名御书房的小太监。 他锐利的目光随他移动,只见那小太监在建德皇帝面前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者立即面色微变。秦穆不由皱了眉。还不等思索,建德皇帝的目光已经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两人视线隔空相遇。他立即会意,低声嘱咐了殷笑几句便起身离席。 建德皇帝招手叫来了太子,简单交代后,也悄无声息地从侧门离开了。 我估计失误了,今天没死成。我决定了,取个中间值,一个一个死吧。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我在花园等你 兵部尚书胡文远早已在御书房中等候多时。 八百里加急的紧急军报,由他亲自呈送。 建德皇帝看后面色一刻深沉过一刻。 屋内气氛压抑无比。 秦穆留心着眼前的情形,暗自思量着究竟是什么事。 小片刻的沉默之后,建德皇帝开了口,“北疆的加急军报,你也看看。”说着抬手将那张纸朝桌案下面递了去。 御书房中没有宫人服侍,他虽未点名,叫的是哪一个,显而易见。 秦穆极短暂地迟疑一瞬,上前接了过来。 上面内容简短精炼,一扫便已明了…… 北夷昨夜突生政变,原本卧床不起的将军拓跋明烈竟突然康复,直取王庭软禁了末狄可汗后,今晨又摔并二十万,已压近两国边境。 秦穆不由紧皱起眉头。 惊诧之余,脑袋里同时又涌起许多纷乱之事。 就算冰玉珠对拓跋明烈的伤势有效,可拓跋明睿想要将它送回北夷也并非这几日能够办到。就算那珠子已经到了北夷,但拓跋明烈卧床许久,康复也要一段时日。怎么会如此神速便能恢复如常。 而且抛开这个先不谈…… 他不着痕迹的往兵部尚书胡文远那边扫了眼,心头升起一丝古怪。 从北地边境到大衍京城,用特训的飞鹰传讯,的确一天时间就能到。可北疆军务向来有他统领辖制,兵部不会插手。所以有什么军情,也该是由他直接呈报御前,或是递交兵部,再由兵部转呈。若当真紧急,即便他在宫中,也会有人来报。然而这一次竟是没有通过他,直接到了兵部,分明是有人做文章。 只是不知道这文章究竟是出在他下面,还是兵部手太长,有心为之。 “你是怎么想的?”见他许久不说话,建德皇帝便主动询问出口。 秦穆沉吟道:“臣弟觉得……此事或许有蹊跷。”说着转眸看向胡文远,“胡尚书,你这情报是从何处来,可保靠?” 胡文远也心知自己此举略有僭越,但仍是不卑不亢道:“王爷,兵部有探子正在边境,这情报是他们用飞鹰传回的,绝对可靠。北夷与我大衍毗邻,且交战多年无有结果。拓跋明烈此举不善,臣不敢怠慢。” 秦穆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往前一步,将那份线报放回御书案上。然后退到屋地中央,深施一礼,“皇兄,拓跋明烈当日被臣弟重伤,半年来一直寻医无果。怎么会突然就恢复了。而且拓跋明睿还尚在我朝京都,他们兄弟虽不完全一心,但多年来却也休戚相关。他此举,岂不是置拓跋明睿于险境而不顾。更何况拓跋明烈在军中威望甚高,却不谙权术。即使发动政变,也未必能够服众。他短时间内大兵压境,向我朝蓄意挑衅,实在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 “皇上!”胡文远忽然插话进来,“晖王殿下的话,臣不敢苟同。” “哦?”建德皇帝冲着挑了挑眉,“胡爱卿有何看法?” 胡文远拱手含胸,“皇上,北夷人生性好勇斗狠,不能以常理推断。左贤王拓跋明睿与拓跋明烈并非一母所生,亲情淡薄,不足为系。而且臣听闻,拓跋明烈早有不臣之心。拓跋明睿号称北夷第一机智之人。说不定,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趁拓跋明睿不在时,方才举兵谋反!至于……”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了秦穆一眼后才继续道:“至于拓跋明烈突然痊愈……微臣以为,晖王殿下重伤于他,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说不定他早已重伤痊愈,却一直掩人耳目。只为了待众人松懈后,出其不意。” 秦穆哼笑一声,并未出言反驳。 当时他那一击用了十成的内力,原本是该要了拓跋明烈性命的,是他胯、下的坐骑忠心护住,用自己的身体挡了一记。才让他过一劫。 拓跋明烈的伤到何种程度,是不是能够轻易医治恢复,根本不是这些坐在朝堂中每日只晓得纸上谈兵的人能够知晓的。 建德皇帝分别听了两人的话,同样也没有表态,而是皱眉沉吟起来。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秦穆主动出声…… “皇兄,不管北夷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大军压境已经是定局。”说着,他一撩衣摆,单膝跪地,“臣弟即刻便启程返回,定保证我大衍边境坚如铜墙铁壁,让来犯者丧风而去!” 然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陈休突然慌慌张张地敲响了房门,“陛下,不好了!北夷使臣……北夷使臣不知何时离开了,驿馆之中已经空空如也!” ………… 秦穆走的时候,交代殷笑说是很快便回来。 可殷笑却等了半天都不见人影。 整个镜花堂的大殿中,除了来往服侍的宫娥,就她一个女的。而且最要人命的,是总不断地有人来上前寒暄攀谈。 天晓得她连哪个是哪个都分不清楚。 有的倒还好说,见她兴致不高,便识相的退去了。有些则让她几乎有种把鞋脱下来直接糊对方脸上的冲动。还有那些年纪一大把,还管她叫婶婶,或者舅母的。 咦……简直是恶寒到不能再恶寒。 殷笑度日秒如年。硬着头皮坚持了大半个时辰后,终于再也忍受不住,也起身溜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黑。 周围的花丛中蝉鸣阵阵,和殿内丝竹交相辉映。 晚风从水面上吹来,略带着一丝凉意,抵消了不少暑夏的燥热之感。 殷笑惬意地闭了眼,迎风深呼吸着,抻了两个懒腰。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有来往于殿内外的宫人自她身旁经过,都会恭恭敬敬地停顿施礼。 几次下来,殷笑仍是觉得有些吵闹不自在。 宫中环境她不熟悉,又怕秦穆回来找不到自己不敢乱走。她转头四顾了一圈儿,看见不远处的花丛中有一处凉亭。正准备走过去坐坐,一名小太监忽然在她身旁停了下来。 一边见礼,一边问道:“可是晖王妃殿下?” 殷笑犹豫了一下,才后之后觉地点了下头。晖王妃?虽然她没和秦穆正式举行婚礼,但除了她,也没人算吧。 那小太监顿时眼前一亮,“王妃金安。奴才是华清门的守门太监小顺子,因身份低微不能入内。奴才有要事请见晖王殿下,还请王妃通融。” “你找秦穆?!”殷笑颇有些意外,“他不在里面。” “晖王殿下不在?!”小顺子立刻慌乱起来,“那王妃可知殿下去了哪里?” 殷笑摇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秦穆离开时只说让她等,并未说自己的去处。 “这可怎么办!”小顺子急的跺了跺脚,“有一名乌衣卫求见,说是有紧急军务要禀告。而且一定要亲手交给王爷才行!” 有乌衣卫要禀告军务?! 殷笑眨了眨眼,问道:“那人说他是谁了么?” “这……”小顺子敲着脑袋想了想,“他好像说他叫林……” “林青锋?”殷笑不太确定地接下他后面的话。青锋姓林,这点她还是知道的。毕竟当初为着称呼的事,对方纠正了她无数次。 “对!”小顺子恍然地一拍大腿,“就是他!外臣无召不得入内宫,那位林大人很急的样子,管事就让奴才进来通传。” 能让青锋火急火燎追到宫中禀告的军务,定然不是小事。殷笑细眉蹙了蹙,“他现在在哪里?” 小顺子答道:“就等在华清门。” 华清门是前朝和后宫相通的一处地方,刚刚她和秦穆来时,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殷笑抿唇思忖了几秒,然后突然做了决定,“你前面领路,我去看看!” ………… 天色刚一擦黑,芷汀殿中便掌起了所有的灯。经过昨夜之事,殿内的宫人们伺候得越发小心翼翼。 白贵妃斜靠在偏殿的软塌上,精神如常,气色也还算鲜活,倒丝毫不像是不久前险些小产之人。 德阳公主就坐在软塌旁的矮墩上,一手一只金簪,正仔细的比对品评着,“这鸾凤和鸣倒是大气,可不如这戏水鸳鸯的精致。反正都是好寓意……”她话音一顿,抬眸看向对面的人,“雨馨,你喜欢哪个?” 被点名那个显然有些神思不属,竟压根儿没听见她的话。 德阳公主笑了笑,转眸看向塌上的白贵妃。后者轻咳了声,“雨馨,雨馨!” “啊?!”白雨馨如梦初醒,眸光仍旧有些呆滞,“怎……怎么了?” 白贵妃黛眉微颦,语气却无责怪之意,“德阳刚才跟你说话呢。你这孩子,怎么魂不守舍的!” “姑母,侄女有些累了。”说完,她歉意地冲德阳公主笑了笑。 德阳公主也不在意,轻声调笑道:“我看你呀,不是累了。是想情郎了吧!” 白贵妃也跟着笑了声。 白雨馨听着两人的笑声怔了怔,面色几不可察的浮现出一丝苍白。“姑母,公主。”她起身福了一礼,“我有些累了,想去歇息。” 白贵妃点了点头,“你这一段就总神思不属的,是该好好休息。今晚就留在这里吧,别出宫了。” “嗯。”白雨馨应了声,福身带着丫鬟退了出去。 一阵风这时吹入殿内,掀动她裙摆的同时,也吹得殿内烛火微微跳动。 脖颈后凉意森然。光线明灭的一刹那,她猛然看见墙上出现一道黑色的人影。吓得后退一步,等在仔细分辨,却又一切如常。 丫鬟香儿被她的举动惊到,急忙上前搀扶,“小姐,您怎么了?” 白雨馨摇头,勉强一笑,“刚刚没站稳。” 可就她跨出殿门的同时,一道森冷刻板的女声在脑海中响起…… “来啊……快来啊……我在花园等你。” 她纤弱的身体微微一震,竟突然无法自已。 死的是谁……你们有答案了吧,哭…… 第二百一十六章 古怪的院子 从镜花堂到华清门距离不算近。 殷笑来的时候光顾着和秦穆斗嘴,并未太过注意沿途。再加上此刻天色黑透,环境分辨得不甚清楚。 可即便如此,她跟在那名叫小顺子的太监身后走出一段之后,仍是隐约察觉到这条路并不是她之前走过的那一条。 越往前越昏暗僻静,就连半个经过的宫女和太监也无。 殷笑不由心生警惕。她转头望了眼远处灯火通明的楼阁,缓缓停下了脚步。 小顺子走出去几步才发现她没跟上来。 他转过身,看见停在原地的殷笑,面上浮现出一丝不解。然后急忙小跑到她面前,弓腰施礼,“王妃怎么停下了?您有什么吩咐?” 殷笑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暗中已经拉开架势,准备随时跑路。 小顺子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似乎也更加茫然,“王妃殿下,您怎么了?那位林大人还等着呢!” 殷笑观察半天没发现什么端倪,心头不禁微微动摇……难道是她多心了? “还有多远到华清门?”她问了一句。 小顺子答道:“没多远了,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 殷笑抬眸往前面看了眼,石子路漆黑悠长,仿佛一踏上,便没有尽头。也更没有回头之路。 心头那丝惶恐,又渐渐地强烈起来。 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打起退堂鼓,“我忽然感觉身体不舒服。秦穆这时候也该回来了,我还是叫他过来吧!”说完也不等面前的人做出反应,裙摆一提,转过身撒腿就跑。 “诶——诶——”小顺子惊诧地叫了两声,却并未追赶。他注视殷笑的背影消失不见,和远处的夜色融为一体,而后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身后的石子路上忽然想起轻微的脚步声。 他也不惊慌,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躬身行礼,“大人。” “嗯。”对方轻应着,声线略有些苍老。那应该是个身材精瘦的人,全身几乎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只隐约能辨认出身上的官服是赭石色。 “你做的很好。”那人缓缓出声,虽是肯定的话语,语气中却听不出丝毫赞扬的意味。 小顺子仍是欣喜,“大人对奴才恩重如山,奴才为您效力是应该的。” “若是有人问起,知道该怎么回答么?” “奴才今日当差时忽感肚子不适,解手途中,看见一名紫纱罗群的宫装女子进了颐景园。然后便听见里面隐隐有争吵声响起。奴才胆小,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权当没有听见,更没有进去查看。” 那人轻笑,对他的答案甚是满意。 “大人……”小顺子犹豫了一秒,还是耐不住好奇,问出了口,“大人怎知她会半路返回?简直神机妙算。” 那人并未开口,然而无声地寂静中,自有一股冰冷的威压扩散而去。 小顺子心下惊慌,额角也隐隐见了汗。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身匍匐,鼻尖贴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奴才失言!是奴才多事了,大人饶命!” 那人仍是沉默不语。 夜风吹过,他这才察觉衣衫被冷汗湿透。 远去的脚步声渐渐响起。 他维持着匍匐跪地的姿势不敢妄动,直到石径恢复寂静许久,方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直起上身,瘫软地坐在地上。 ………… 殷笑一口气跑出去老远才想起抬头看看路。 她气喘吁吁地头四顾,不出意料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处。 这里虽然仍旧看不到半个人影,但却灯火明亮,不若方才那般昏暗。脚下道路上镶嵌的已不是六棱石子,而是变成了大块的白石方砖。她的左手边是大片的花草,看叶子像是芍药。右手边不远处,则是个圆形拱门,门上石匾写着三个大字:颐景园。也不知是不是能直接穿过,对面又是何处。 她站在原地顺着气,思忖了许久,最终在:前进、后退,还有右转三条路之间,选择了第一个。 她记得她师父曾经说过,如果一个人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往何处走的时候,那最好的选择就是继续前行。美其名曰,这叫勇往直前。 想到师父,殷笑顿时整颗心微微发紧。像是被什么人用手攥住了似的。紧随其后地,她脑袋里又闪过了秦穆的身影。顿时思绪万千,滋味难明。 她明明是下山找师父的啊,怎么师父没找到,自己却被一只王八给骗到了手。莫名其妙地就要嫁人了呢? 而且……而且她最近好像都很少想起师父了。 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 她不能忘恩负义,做师父口中常说的那种,女大不中留,有了夫君就忘了师父的白眼儿狼! “咦——”殷笑用力摇了摇头,将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甩掉。脚下也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 前面的路渐渐变得狭窄,而且比她想象中的要蜿蜒曲折。 殷笑茫然前行,最后竟然又在一个圆形拱门前面停了下来。这所门上没有带字的匾额,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可就算知道了,对于她来说也没有太大意义。 她抻着脖子往里面看了看,借着昏暗的灯光,模模糊糊地能看见里面假山错落,亭台回廊,高低有序。 殷笑摸了摸下巴,扯着嗓子冲里面喊道:“有人吗?里面有没有人啊?来个会喘气的给我指个路吧!” 清脆的声音在夜幕中如波荡漾,回答她的,则是一片寂静。 其实这附近有没有人,她比谁都清楚。除了这成片的草木之外,她没感觉到任何人的气息,不管活的还是死的。 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人走夜路,孤单寂寞冷。 殷笑不由叹了口气,抬脚迈进了拱门。 走进门内的一瞬间,她身体顿时僵硬,浑身的汗毛也不自觉地颤栗竖起。 不对劲! 这院子里面的气场和外面不一样,就好像被分割开的两个世界。 这究竟是哪里?皇城之内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殷笑缓缓倒吸了口冷气,连转身都来不及便直接往后退了两步。可身后的院门似乎也随着她的动作后移。她扭头看了眼,自己并未退出到院外,而是仍旧身在远原处。 完了! 殷笑脑中下意识飘过这两个字。 她心头略微有些慌乱,一时间不确定是人为还是巧合,更想不出对策。 殷笑有些分神地自嘲着:自从和秦穆在一起之后,自己的脑袋似乎不太够用了。以前遇见这种状况,她除了不舒服之外,并没有太多的惊慌和恐惧。 果然是和王八在一起待久了,脑袋就会不够用。 想到这里,她倒是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脖颈上的银戒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的变化或警示。 殷笑将它摘下,然后还来不及戴在指上。余光里一道纤细的人影晃荡着闪过。 她一个激灵,猛地转头看去。就看见左前方的回廊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年轻,而且竟还是熟人。 殷笑愕然当场,那种毛骨悚然地感觉在一瞬间莫名席卷全身,“白雨馨?!” 第二百一十七章 怀念从前的你 镜花堂那边有太子盯着,建德皇帝离开御书房之后就没再回去。恰巧又有芷汀殿的宫人来请,说是白贵妃有些不舒服,干脆摆架去了那里。 秦穆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眼皮没来由地突突猛跳了两下。他看着身旁灯盏中跳动的烛火,有一瞬间地失神,然后冲着守在旁边的一名小太监招手,“什么时辰了?”, “回王爷,已经戌时过半了。” 秦穆微微愕然。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不用想也知道殷笑肯定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于是他一甩袍袖,急急忙忙地赶回去领人。 镜花堂中依旧丝竹阵阵,乐声随夜风飘散,未等靠前便听得十分真切。 里面宴席未散,而且一众王公亲贵还兴致正欢。 秦穆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不出意料地找不到人了。 虽然他走时交代殷笑等自己,可按照她的性子,要是真的乖乖坐在这里等上一个时辰,那才叫惊奇。 秦穆思忖着她是不愿意自己在这儿干坐,十有八九溜去外面透风,应该不会走远。便又起身离开去寻。 虽然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但镜花堂周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并不妨碍视线。 然而秦穆前前后后,在附近一圈儿找下来,仍未看见她的人影。 找来伺候的宫人询问,也都不知道殷笑的去向。 这让人不禁有些头疼。皇城这么大,眼下天又黑了,她还是个生面孔,宫女太监看见了未必会多留意。这要是走丢了,一时半会儿地去哪里找人?! 秦穆浓眉紧锁。正犹豫着要不要向建德皇帝请旨,命人大范围搜寻的时候,旁边有人走了过来。转头一看,是任长远。 “王爷。”任长远边走近,边拱手施礼,“王爷是在找殷姑娘?” 秦穆一双漆黑的眸子幽深晶亮,看着他,抿唇不语。 任长远沉吟着道:“大概不到一个时辰前……我好像看见她和一个小太监离开了。” 秦穆眼皮上的肌肉突然又狠跳了两下,“和小太监离开了?”他眯了眯眼,语气微沉,“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任长远摇头,“我醒酒回来,匆匆瞥了眼。我当时还以为那小太监是王爷派来寻人的呢!原来竟不是。” 秦穆暗暗缓了口气,面上的焦急迅速被掩去,“镇南候可认得那小太监是哪个宫里的?在何处当差?” 任长远苦笑,“王爷。这京城我一年都回不了几次,更别说进宫了。恐怕新进的妃嫔都认不全。” 秦穆也知道自己问了等于白问,“嗯”了一声转身欲走,却又被他叫住。 任长远蓦地想起什么,“要是没记错的话……我好像听见他们两个人提过华清门。” ………… 建德皇帝刚一进门,就看见白贵妃一副忧心忡忡地面孔。 “陛下!”她撑着软塌刚要起身,就被他虚摁回去。 “胎儿要紧,贵妃不用多礼了。” 白贵妃就势一把攥住他的衣袖,面色苍白,不胜娇弱,“求陛下替臣妾做主。” 建德皇帝浓眉微皱,“有什么是你慢慢说,当心再动了胎气。” 白贵妃声音微颤,语气焦急,“陛下,雨馨在臣妾的宫里失踪了。求陛下旨意,赶紧命人去找。” “雨馨在芷汀殿失踪了?!”建德皇帝眸中闪过惊疑之色,“到底怎么回事,你把话说清楚!” “臣妾……”白贵妃因为急切气息略有不顺。她急忙缓了缓,然后抬眸看向旁边的一名服饰有别于其他宫女的丫鬟,“香儿,你说!你家小姐是怎么在你眼前消失不见的!” ………… 寂静的院落死气沉沉。 仿佛连这里的时间都是静止不动的。 殷笑瞬也不瞬地盯着回廊中那粉色宫装的女子,眉头越发蹙紧,眸光也渐渐凝重。 对方同样目不转睛地回视着她,樱唇微勾,浅淡的笑意中带着几分轻蔑和讥诮。 花纹古朴的银戒仍旧没有发出任何警示,只静静地套在她指上,如同普通装饰。殷笑一边从袖中扯出碧绿色石片做成的铃铛,一边率先开口,结束了这僵持许久的沉默对视…… “不……你不是白雨馨……”她的语气起初还略有犹疑,随即便彻底肯定,“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躲在别人的身体里?你把她怎么了?你又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里来?” 她一连串的问题让对方忍不住低笑。 殷笑听着那笑声怔了怔,心头蓦然升起一丝熟悉的感觉。似乎很久以前,她也曾经和一个人这般对峙过。 她不自觉的咬紧了牙关,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相关的记忆,然而找不到半点痕迹。而眼前这个人……她虽然能判断出是另一个占据了白雨馨的身体,但却无法看清楚究竟是谁。 像是有什么东西障目,遮挡住了她的眼睛。 这个认知让殷笑陡然一惊。她转头四顾,心头顿时一阵骇然。 果真如此……这院子明明就问题,可她却根本看不到问题所在。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对方的本领太过强大? 但不管是哪个原因,对她都是十分不利地。 “唉……”回廊中的人这时叹息了一声,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看你现在这副模样,我倒是怀念起了从前的那个你。”声音还是白雨馨地,可那沉稳缓慢的语调,分明该是个成年男人。 殷笑心中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是谁?这人到底是谁?她一定见过! 思绪纷乱间,她只觉得眼前人影晃动。不过一个转瞬,上一秒还身处回廊中的人,这会儿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殷笑一惊,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结果慌忙间踩到沙石,踉跄着险些摔倒在地。 “啊!”她发出短促的惊叫,有些狼狈地稳住身体。然后还不等站稳,脖子已经被人用力捏紧在掌中。 白雨馨的手指修长纤细,而且骨骼坚硬。仿似一根根树干勒紧肉中。 那一刹那,殷笑只觉得呼吸骤然被阻断。她眼皮上翻,然后也就是电光石火之间,她辨认出了躲在那身体了气息。 短暂的惊异之后,竟一片平静。似乎是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殷笑感觉到自己的舌根开始僵硬,舌头不自觉地在向外伸长,眼前也阵阵发黑。窒息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趁着意识彻底消失前,她努力地从喉咙中挤出两个字,“巫……姜……” 小年快乐。话说,你都有玩那个集福吗?凑齐了吗?敬业福今年扫到了吗?哇卡卡卡卡…… 第二百一十八章 浮生倥偬,虚幻若梦(第三卷完) 秦穆并没有去华清门,而是直接转身去找了建德皇帝请旨找人。他并非怀疑任长远所言有假,而是多年征战沙场的本能,让他直觉殷笑没有去那里。 然后几乎是同一时间,大太监陈休匆忙步出芷汀殿的宫门,前往各处传旨:全力搜索白家小姐的下落,不能放过宫中任何一处偏僻的角落。 于是这一晚大衍朝的皇城,竟比过年还有喧嚣热闹。 除了在各处嫔妃公主身边服饰的宫人之外。其余所有人都被派出去参与搜寻。宫中太监宫女身影穿梭络绎,甚至连御林军都出动许多。 不过是短短两个时辰不到,宫里就同时走失了一准亲王妃,和一个贵妃的亲侄女。并且十分耐人寻味的是……这两个女人竟同时和晖王殿下有着十分紧抿的联系。一个是,或者更标准的说即将是现王妃。一个,是前王妃。 殷笑被脸生的小太监带走,又有镇南候任长远亲眼见证。虽然始终找不见人影,难免令人忧心。但却并没有什么太过稀奇之处。 而白雨馨的失踪,就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了。 按照丫鬟香儿的说法,自家在主子扶着回偏殿休息的路上,就察觉到她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白雨馨刚从贵妃寝殿出来时还是好好的,可走了几步后,身体好像就开始变得有些僵硬,迈起步子来略微踉跄,两次还差点绊到。 她出声询问白雨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要传太医。对方都说“没事”,声音倒是如常,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香儿自幼跟在白雨馨身边,也知道小姐的性子,便没有坚持。 之后没再出过任何状况。直到两人走到偏殿门口…… 也不知为何,白雨馨忽然脚步顿了顿。香儿还以为她有什么吩咐,却不想没听见白雨馨开口,自己倒是一阵头晕眼花。 一刹那间天旋地转,等到意识恢复,视线重新清明后,她惊骇地发现白雨馨竟已经不在了。只剩她一人独自杵在偏殿门口。周围寂静无声,一切如常,眼前的殿门是紧闭地,没有开启的痕迹。 香儿被吓懵了,同时又带着侥幸地心理:是不是小姐在和她捉迷藏,闹着玩儿。 可院中空旷,没有藏身之所。即使夜幕下光线昏暗,也是一眼便看了个遍。白雨馨一个久在闺阁的娇小姐,不可能在这么的时间内跑去远处。 她寄了一线希望于眼前的偏殿,急急忙忙地推门入内,掌了灯寻人。 结果屋子里根本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 香儿这下彻底慌了,着急忙慌地想要找白贵妃报信做主。半路猛地又想起贵妃身怀有孕,昨日才险些经历了一次小产。她怕再次惊了龙胎,自己小命不保,便拐了个弯先去找了德阳公主。 德阳公主听着她的叙述虽觉得匪夷所思,但却还是相信了。斟酌之后,考量着词语将事情告诉了白贵妃。 这一来二去耽误了不少,所以等到白贵妃请来建德皇帝的时候,距离白雨馨凭空失踪,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 仿佛与世隔绝出一个单独的空间。 任凭皇城之内纷乱嘈杂,这院落中仍是一片清静。 就在殷笑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白雨馨”突然放开她,踉跄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不……不可能!”冷锐的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娇美的容颜神情复杂而扭曲,有种难以形容的恐怖可狰狞。 大量的空气一股脑地涌入,冲得她整个肺中都像是快要炸裂了一样。殷笑剧烈地咳嗽着,脑中一片空白之下,手上仍旧不忘结印翻转,然后凭着直觉抬臂打出。 一团白光在黑夜中骤然亮起,直奔“白雨馨”扑去。耀眼夺目,恍若流星。 可对方的动作却更快。 她几乎是不慌不忙地转身闪避。与此同时,她周身的景物出现微笑的扭曲,不过须臾之间,便再次栖近殷笑身前。 殷笑敏锐地有所感应,急忙弯下腰,就势一滚,翻向旁边一棵高大的垂柳。那形象极为狼狈不堪,但却成功地避开了她。 “白雨馨”没有继续再发动攻击。隔着一段距离,她微眯起眼,瞬也不瞬地看着半蹲在树下的人,面色愈发阴翳。 殷笑粗重地喘息着。她仰头回视着她,目光冰冷锐利,“巫姜,我们两个到底有什么仇怨?要劳动你如此大费周章!” “呵……”低沉的笑声从“白雨馨”红润的樱唇中溢出,这一次名副其实是男人的声音。 视觉和听觉上的强烈反差让殷笑浑身汗毛乍起,可他接下说出的话,更让她心头掀起海浪…… “殷天竹,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是最大的错误!” 虽然心中隐隐约约地早有预见,可真正从别人口中得到印证,却完全是另一番滋味。 第一次在仲谋口中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不觉如何,甚至还有所怀疑。但不知何种原因,此刻如此称呼她的人是巫姜,殷笑竟是确信无疑。 早在第一次见到巫姜的时候,她就莫名地有种直觉……他们两个人之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那时她从未直面和重视过。然而此时此刻,随着他那句话出口,那种突然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 “咳咳……”殷笑咳了两声,然后咬紧牙关,回手扶着身后的树干,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你说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你知道我是谁?” 巫姜看着她,默然不语。看着她的目光中半是厌恶,半是怜悯。 “呵……”殷笑无畏地直视着她,轻笑出声,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讽刺,“告诉我,我到底是谁?”说着,她徒然拔高声调,“殷天竹到底是谁!” 巫姜低声哼笑,“我想你大概不会愿意知道自己是谁的。否则你师父巫涯也不会让你忘记前尘往事。” 巫涯……她的师父…… 那几个字划过耳膜的一瞬间,仿佛一道晴天霹雳直接劈中她的头顶。 殷笑不自觉的瞠大双目,脑中有什么东西逐渐变得清晰: “阿竹,我不能娶你。” “师徒名分算什么?你知道我从来不在乎世俗清规,可是天命不可违。” “阿竹,陪你到最后的那个人,注定不是我。” “镇魂铃一雄一雌。你手中的那只为雄,能通达万物。另外一只为雌,只有你命定的夫君才能够摇响。” “师父最后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好好睡一觉吧……今日你我阴阳永别,你醒来时忘记所有,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冰冷的泪水不知不觉地簌簌而落,眨眼间已浸湿了衣襟。 殷笑感觉到心脏骤然收缩,疼痛如潮水般席卷而至。眼前阵阵发黑,她踉踉跄跄地后退,靠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心底最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消失了,可脑海中的意识却仍旧清明…… 原来,她苦苦追寻的,真的都是一场镜花水月,早已不复存在。 浮生倥偬,虚幻若梦。 原来……她再也找不到师父了。 “啊——”她痛苦地尖叫出声,情绪几乎在一瞬间崩溃。 指上的银戒在这时有所感应,突然红光大盛。她脑中轰鸣声乍起,猛地闪身扑向他,目眦欲裂。 ——第三卷完—— 卡死宝宝了,明天进入结局卷。 第二百一十九章 她是凶手 刑部的大牢和府衙之间隔了一条宽巷。 整个监牢里外三层院落,因着关押的都是要犯,守卫森严,连囚室都是用硕大的整块石砖砌成,坚如壁垒。 由于常年不见天日,监牢内总似有若无地飘散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儿。 牢头张顺儿昨晚睡觉伤了风,这会儿闻着这股子味道,忍不住的鼻腔里阵阵发痒。 他一连打了四五个喷嚏。低着头拿出帕子刚擦了擦,视线中便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靴面的锦缎上押着暗纹,隐约能看清是金龙出云的图案。 这人出现的无声无息,吓了张顺儿一跳。 他愣愣地抬起头,只见来人英俊挺拔,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绛紫色朝服,胸襟和衣袖上都盘着金龙。那龙有八爪,样貌威严,绣工精致。 紫色朝服、八爪金龙,年轻英俊…… 张顺儿控制不住地膝盖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口中结结巴巴道:“小……小的,见过……晖晖晖王殿下!” 秦穆垂眸看他一眼,然后抬眸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了一圈儿,才沉声开口,“你是这里的牢头儿?” “是……是!” 秦穆“嗯”了声,“前面带路吧。” “啊?”张顺儿迷惑地愣住了,他下意识抬头看向秦穆,一时忘记了对方是当朝一品亲王,不能随意直视,“带……带路?王爷要去哪里?” 秦穆浓眉微皱,语气倒还平和,没有流露出不耐,“殷笑。昨晚关押进来的那名女犯,带本王去看看她。” 张顺儿反应了一瞬方才明了,急急忙忙地起身,弯着腰恭敬地在前引路。 昨夜并非他当值。可一早来时,交班的狱卒特意禀报过,有一名叫殷笑的年轻女犯昨晚被关进了天字二号监。那人是内侍大总管,陈休公公亲自带人押送来的。没说是什么身份,也没交代犯了什么案子。只嘱咐一句“好生看管,不准怠慢。” 由陈休亲自押送的女犯,没有关进永巷或是宗人府,而是送到了刑部。这本身就值得思量,张顺儿当时还和那狱卒小声儿猜测了几句。却怎么也没猜到竟是和晖王殿下有关的人。 天字号监是刑部所有囚室中环境待遇最好的。也靠近整座监牢的最里面。 殷笑自从昨夜被关进来,就一直面对着西边的墙壁而坐。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那块白砖,一发呆就是好几个时辰。 牢房的铁门厚实沉重。开启时发出“吱扭”地响声。 她仍旧坐在那里,没有回头。 就连秦穆低沉的声音响起,吩咐张顺儿去外面守着不许打扰,她也恍若不闻。 直到一条壮实有力的手臂自身后将她抱紧在怀里…… 男人清冽的气息瞬间笼罩全身,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经无比熟悉。隔着几层不厚的衣料,属于他的热度源源不断地渡进她体内,让她本能地打了个激灵。 秦穆将她抱得更紧,“很冷?”语气中流露出浓浓地心疼和关切。虽然是六月炎夏,可这里常年不见天日,地面又有一半坐落进地下,并不温暖。何况女儿身本就火力弱,她又衣着单薄。 殷笑还是没说话。 他脱下外袍披在她的身上,然后重新将人揽入怀中,低声安慰,“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这一次她终于有了反应。 “秦穆……”殷笑轻声叫着他的名字,有些犹豫地抬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白雨馨……的确是我杀的。” 勒在她腰间的手臂不自觉的加重了力道。 秦穆声音发紧,语气微微严厉,“你吓坏了,不要乱说。” “唉……”她喟然叹息,疲惫地闭上了双眼,没有继续言语。 ………… 谁能想到阖宫上下搜寻了大半宿的两个人,最后竟被一队侍卫双双在颐景园中发现。 当时两人就在一座假山边上。一个头上血肉模糊,早已断气多时。一个衣服和双手上沾满了鲜血,一身狼狈,正晃晃悠悠地站在那具尸体旁边,满目地惊愕茫然。 死的那个,是白贵妃的亲侄女,当朝大理寺卿白崇会的嫡女白雨馨,确认无疑。至于另外一个满身是血疑似凶手的人,虽然脸生,可她腰间佩戴的白玉貔貅却昭示了她的身份……那是晖王殿下即将迎入府中的嫡王妃。 这样的场景,效果不亚于晴天劈响一道炸雷。 饶是那些御林侍卫见识都算广博,也还是被震撼住了。 此事关系重大,领头的校尉不敢擅自做主,便吩咐手下弟兄把守好颐景园,看护现场。然后匆匆跑去御前禀报。 秦穆当时正亲力亲为地四处找人,没有和建德皇帝在一起。 不过幸好那队御林侍卫中,有他埋下的暗桩。那名暗桩通过特殊方式向他传递了信息,他脚程快,虽然消息得到的晚,却比建德皇帝先到一步。 因为白贵妃身怀有孕,白雨馨遇难的消息并没有告诉她,怕再次惊扰胎气。建德直接派人去宫外,将刑部尚书白崇文和大理寺卿白崇会都传唤了过来。并且考虑到当事人的特殊性,下旨将事情暂时压制了下来,密不外宣。 至于对于殷笑的处置,当时着实让建德皇帝犯了难。 白崇文身为刑部尚书,又是死者的亲伯父,不好发表意见。 白崇会痛失爱女,一口咬定殷笑就是凶手。头一个个地磕在石砖之上,求皇帝陛下秉公处理,依法严惩凶手。 秦穆倒是淡定,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可任凭谁都能感觉到,他已是在爆发的临界点。若是稍有不慎,触动了他哪根弦,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一个言官,纵使有世家背景,也顶多在口舌上占些上风。可秦穆却是手握重兵,不管他是否有心,一声令下便能顷刻颠覆朝堂,却是不容轻视的事实。他若当真想要不顾一切,力保殷笑,也没人能够奈何得了。 若是当真证据确凿,倒也还好办。秦穆纵使在狂妄恣意,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公开枉顾法纪,不顾天子威严。可偏偏那些侍卫赶到的时候,白雨馨已经死了。他们只看见殷笑站在死人身边,却没人目睹她行凶的过程。 更要命的是,殷笑当时神情茫然呆滞,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智,根本无法问话。 建德皇帝无奈,最后只得想了个还算折中的办法:他没有立即定下殷笑的罪,而是让陈休亲自将她押送去了刑部大牢,并特意嘱咐要好生照看,不能有半点闪失。没有他的旨意,不允许任何人随提审。这样算是给秦穆留了余地。 而刑部是白崇文的地方,他自然不会畏于秦穆权势,徇私王法。可建德皇帝相信他不敢为难殷笑。如此一来,也等于是给了白家一个安抚。 秦穆虽然不愿意殷笑被羁押于牢狱,但当时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毕竟人在宫中,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完全施展。而且不管怎么说,也要顾及建德皇帝的颜面。更何况冲动解决不了问题,不管白雨馨是不是殷笑杀的,他都觉得这是一场圈套。至于这场圈套是只针对他们两个,或是背后牵连更广,还都未可知。 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他必须冷静下来,小心妥善的处理。 …………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靠在一起坐了许久。 秦穆压下心头思绪,率先打破了沉默,“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他一直没有时间仔细和她说过话。 殷笑又叹了口气,缓缓吐出三个字,“是巫姜……” “巫姜?!”秦穆愕然惊诧,“你说的是巫氏族长巫姜?” 殷笑点头,轻轻“嗯”了声,然后将昨晚的事情对他讲述了一遍。 她声音略微低哑,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讲述着别人的事情。可秦穆听在耳朵里,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秦穆,我再也找不到我师父了。”当殷笑说出这句是,他的心脏干脆本能的跟着紧缩了缩。 “你……都想起来了?” “想起了一点点,但还是很混乱。”殷笑闭了闭眼,面容第一次浮现出疲惫,“虽然巫姜占用了白雨馨的身体,可她当时的确还活着。我当时被另一个自己逼到了角落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巫姜用她的身体来和我打斗。后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巫姜突然停了手。我直接将白雨馨拍了出去,她额头撞上了假山,鲜血渐地四处都是。” 再后来,周围的空间开始渐渐扭曲。 那些在打斗中被破坏掉的山石栏杆,一寸寸地又恢复了原样。 而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最后彻底陷入了黑暗。 等到在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白雨馨的身旁。四处都是鲜红的血迹。 此情此景,竟无比的熟悉。殷笑当时仍旧处于晕眩的状态,而大脑一片混沌之中,她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昨晚的梦境成真了! 再然后,就是寻找两人的御林军出现在院内。将她堵了个正着。 第二百二十章 血月如刀 秦穆闻言沉默了片刻,而后身体微倾,将下巴抵在了她的头顶上。 “别想那么多了。她的死跟你无关,不是你的错。” 殷笑反复地做着深呼吸。她一只手攥紧了衣襟,身体不自觉间在微微颤抖着。 秦穆感受到怀中之人的颤栗,只好将她抱得更紧。他从未安慰过人,也知道这会儿无论安慰她什么,其实都十分地苍白无力。 过了会儿,他问道:“你和巫氏之间有什么恩怨么?巫姜这么做,只是针对你?还是另有其它目的?” “我也不知道。”殷笑疲惫地叹气,“我脑袋里很乱。想起来的,都是些零零散散地片段。没有办法从头到尾串联到一起。” 从昨天被关进来到现在,她一直在不停的思考。 事发的时候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可意识却始终是清醒的。即便是被巫姜掐的快要断气那的一瞬间,她也还是听见了他那句充满了惊诧语气的“不可能。” 巫姜如此行事,肯定和她有关。至于是不是有其它目的……殷笑觉得,事情或许还真的就没这么简单。 可如果他真的另有图谋,那谋的是什么? 巫氏一族既然号称隐世,那么他参与到这俗世纷乱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大约是用脑过度的缘故,额头又开始隐隐跳动。 殷笑倒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先平静下来。 秦穆听了她的话之后,心头也是诸多疑问…… “笑笑,巫姜是如何进入到白雨馨身体的?” 殷笑蹙眉想了想,“我还真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点,师父……”这两个字出口,她心绪蓦地一沉,随即百种滋味纠结在一处。 曾经让她充满希望和温暖,支撑着她咬牙一路坚持到现在的两个字,如今说起,却只剩下阵阵绞痛。 秦穆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波动,急忙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轻哄,似是安抚,又似是承诺,“别难过。你还有我。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有我。” “没事。”殷笑略平复心情,继续说道:“师父收藏的典籍上曾经记载过,有一种术法,可以让人的意念随意离开身体,侵入到别人的脑海中。从而干预或者控制对方。至于具体方法……我不太记得了。” 秦穆沉吟道:“我可不可以认为,其实就是用自己的想法,来控制对方?” “嗯。”殷笑点头,“你这么理解,总体上也没有错。” 秦穆浓眉微皱,猛然想到了另一层关系,“那巫姜为何会选中白雨馨?” 巫家向来号称不参与世俗纷争,可这一次他们的族长却突然亲自来向建德皇帝贺寿。而且又是在大衍朝堂暗流涌动之际。这让他不得不再向深一层联想。白雨馨的死若只是巧合还好,若是白家也牵连其中……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想要殷笑脱罪,恐怕就没那么容易。 殷笑听了他的想法后,一时间也想不出头绪。她到现在都没弄清楚建德皇帝一共几个皇子,大衍朝堂上又分了几派。 不过她倒是多少也有了想法,“其实我觉得巫姜选中白雨馨,也有可能是巧合。你还记得在湘湖遇险的那晚么?” “记得。”秦穆轻应,不明白她为何提起此事,“怎么了?” “那一晚我曾在黑雾中听见男人的吟诵之声。后来白雨馨和我说起此事,也曾提过,她当晚有河遇见怪事,也听见了这个声音。我觉得,我们听见的,应该是来自同一个人。之前我只是有所怀疑,但是昨晚的事情后,我彻底确定了,那声音就是巫姜的。”其实不止这一次,很多次,她都曾经听见过。或许她从下山以来所经历过的事情,都和巫姜脱不开干系。 想到这里,殷笑稍停了一瞬,然后说道:“我好像记得书上有记载,要施用此法,控制人心。需要现干扰对方,令其神思混乱,心智薄弱。然后在一具击破。我之前探查到白雨馨体内的阴气就是湘湖的。而且她被阴气所扰,近一段时间便惶惶不可终日。巫姜会选上她,或许只是因为她那晚误入了迷阵,中了阴气,方便控制……”她的声音渐渐低弱。下一刻,殷笑猛地回头,惊恐地将自己的推测否定,“不!不对!白雨馨是被选中的!” 秦穆被她惊到,蓦地一怔。 殷笑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我不知道白家是否在这件事中主动扮演了角色。但白雨馨一定是被巫姜选中的!”她指尖下意识用力扣紧,只觉得阵阵齿冷,“白雨馨那晚会去游河,应该完全在巫姜的算计之内。很简单的道理,他不会随意找一个和我们不相干的人,那样根本就毫无意义。他一定是从一开始就计算好了,而且这朝堂之上,甚至皇城里,肯定有同他里应外合之人!” ………… 六月的无疑是北夷境内水草最为丰沛的时节。 这短暂的一个多月里,暖风和煦,细雨绵延。没有天寒地动,白雪冰封。 人们似乎都不愿意放弃享受这短暂的舒适。即便是天色早已黑透,也仍旧成群结队的聚在草原上。 夜幕下亮起一个又一个火堆,年老的饮酒谈笑,年轻的男女则尽情歌舞。 北夷民风开放。按照这里的习俗,若是有哪一对青年互相看对了眼。只要得到了女方的许可,小伙子当场便可以将心爱的姑娘扛进帐中。不必非得求百年之好,一夜交欢后,若是两人都有意想天长地久,便去大巫师那里乞求祝福。若是只想做对露水夫妻,那女方则会找巫医要一剂灵药,以免不小心怀上子嗣。 外面的欢歌笑语传入帐内,吵得睡梦中的人不甚安稳。 如姒翻了身,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帐内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跳动间,明明灭灭。 她眼中焦距有些涣散,呆呆地盯着某一处,有些神思茫然。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有些疲劳,又合上双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这几日频繁使用禁术,在北夷和大衍之间瞬息转换。又为了能够让拓跋明烈早日康复,以自身灵力催动药效。身体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见外面的欢笑声变成了阵阵地惊慌喊叫。 低沉地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无比熟悉…… “小如,醒一醒!快去找你的阿竹小姐!” 如姒猛地睁眼,无数场景在一瞬间涌入脑海。 她起身下地,光着脚奔到门口,一把掀开了帘子。 草原上的慌乱已经过去,刚刚还载歌载舞,谈笑阔论的人们,此刻都匍匐在地。口中低声喃喃,在祈祷北夷的狼神给予庇佑。 漆黑的夜幕中,弯月一半洁白依旧,一半鲜红如血。仿佛染血的弯刀。 如姒淡薄的身体一震,脑中“嗡——”地轰鸣乍响。 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滴水的山洞里,女子沉睡在石台之上。白衣若仙的男子依依不舍地凝视着她,将花纹古朴的银戒戴在她的指尖。 青翠掩映的山路上,她茫然清醒过来,记忆中的某一个片段被抹成了空白。 那个男人,不光封印了阿竹小姐的记忆,同样也封印了她的。 那时他注视着她,眼中充满了慈悲,“如姒,对于我来说,阿竹永远是最重要的。所以,请原谅我的自私。” “希望那个人不会再如此执拗,希望你们两个永远不要记起过去。” “若哪日血月出现,便是我的筹谋都功亏一篑。去找阿竹……一定要去找阿竹!” 第二百二十一章 永别 拓跋明睿在接到亲信的禀报之后,便急急忙忙地跨上坐骑,向王庭赶回。 他马不停蹄地星夜兼程,天色放亮之时,远远地看见前方一抹纤细地身影静静伫立。 他只一眼便确认出那是自己要寻之人。 四周是茫茫草原,一望无际。天地之间,她孤身一人,茕茕孑立,有种难以形容的孤单寂寥。 拓跋明睿催动身下坐骑,加速奔行。同时隐隐生出一种预感……她是特意在这里等他的。 果然,他刚刚勒住缰绳,她娇柔的声音便婉转入耳…… “离开之前不再见上公子一面,我总觉得不安心。如此,我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拓跋明睿翻身下马,动作间刮蹭到马镫,竟是从未有过的慌乱无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大步迈至她近前,一把握住她削瘦的双肩,神色间透着一股狠厉,“如姒,你要去哪里?你哪里都不能去!” 他激动之下没有控制力道。如姒被他捏的骨骼一阵刺疼,不由细眉微颦。 她没有将拓跋明日推开,也没有挣扎闪躲,语气平静依旧,“公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大限将至,能帮你的,都已经帮了。北夷王庭已经在你掌握之中。我现在要去大衍京都,去找阿竹小姐。” “闭嘴!”拓跋明睿的怒气突然爆发出来,低沉的声音在草原上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远处的野雁被惊起,扑棱翅膀,慌忙升空。 “我说了,你哪里都不能去!你现在乖乖地给我回王庭休养!”说着,他竟将她打横抱起,准备直接推上马背。 “公子……”如姒并不反抗。她纤细的双臂环绕他的脖颈,只一个动作,竟让拓跋明睿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抱着她伫立于原地,双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手臂也似有千金重。 “如姒……”他语气蓦地和缓下来,声音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平生第一次软弱的乞求,“陪我回王庭好不好?你答应过我的,会助我夺得北夷,蹬上可汗宝座。可现在……” “现在可汗之位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如姒轻声打断他,清浅地气息打在他的颈窝上,湿润、微凉。“公子,拓跋明烈快速伤愈的代价,是透支了他几十年的阳寿。他命不久矣,不能对你构成任何威胁。至于北夷与大衍……这一战,可与不可之间。并不影响你掌管北夷。我的承诺,已经兑现了。” “不……”拓跋明睿深深地吸了口气,“如姒,你养好了身子再走。你现在这样……” “没有时间了公子。”如姒歪头,额角轻抵在他颈窝处,“昨夜血月已现,我必须要尽快赶到阿竹小姐身边。” 那是个极为依赖的姿势。 她与他相识十数年,她是他名义上的妾室,却第一次距离他如此亲密。而他和她亦都心知肚明,今日之后,应是天涯永隔,再无聚首。 如姒轻咳两声,继续说道:“公子,当年若不是阿竹小姐相救,我早已不知命在何方。能够一直苟延残喘到今日,也是托了她的福。我一直都骗了你,我从来都不是什么被巫氏驱逐的族人。我和巫家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阿竹小姐的婢女……”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拓跋明睿嗓音黯哑,隐忍而压抑,“不管你是谁……对我来说都同样重要。” 如姒仍旧絮絮地轻念着,“公子,我本是百余年前的人。残木枯朽之躯,幸得你不嫌弃。你明知我被巫姜追杀,不惜得罪巫氏族长救我性命,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 “不要……再说了!”他再也无法压制心中苦涩,胸膛震动,声音带了哽咽,“小如……”他叹息着,将她举上马背,“骑我的坐骑去吧!不要再使用禁术了。我不能陪你,你……要保重。” “你也是……” 拓跋明睿从怀中掏出一枚石头塞进她手中,“这些暗桩是父王留下的,你也知晓。必要时候,凭它可以发号施令。” 如姒诧异地瞠大眼睛,不假思索地推拒,“公子!这万万使不得……” “别拒绝我!”拓跋明睿语气艰涩,“我能为你做的不多,别拒绝我。” 如姒抿唇,眸中已现泪意。 “事情办好了,你就回来吧!”明知毫无可能,他还是抱着渺茫的希望,向她嘱托。说完,他闭了闭眼,终于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抬手轻击马的臀部。 嘹亮的嘶鸣声回响在草原上。 通体黝黑的骏马前蹄微微抬起,随即掉头奔向远方。 如姒在马背上最后留恋地看他一眼,然后抓起缰绳,头也不回的飞骑而去。 一人一马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天际。 苍茫草原,四野无边。 这一次,已换做他独自静立,一身孤寂。 ………… 殷笑在入狱的第三日早上,迎来了第二个探监的客人……白冉。 算起来和白冉相识已有大半年,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正儿八经身着朝服的模样。 一身暗青色广袖锦袍,胸前纹饰绣着独脚而立、展翅欲飞的白鹤。她也不知道按照大衍朝官员服制,这属于几阶几品。 白冉探监倒是没空手。拎了不少她喜欢的点心零食,还有打发时间的玩具。 只是当他看见牢房中精巧的布置,还有那满满当当地吃喝玩乐的东西,倒结结实实地被惊到了。 他一边打量着进门,一边开了口,“这些都是晖王殿下准备的吧?”话是这么问,语气中却毫无疑问的意味。 殷笑看着来人也不由愣了几秒,明显对他的到来感到惊诧。 短暂的对视之后,她点了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肯定。 这些东西的确是秦穆准备的。昨天他探监离开后,就有晖王府的人搬着东西鱼贯而入。硬是将牢房布置成了精致的闺房。绒毯皮毛,矮几花瓶,各种生活用品还有装饰摆设,一样不缺。 他甚至还要留下两名仆人在这里伺候。看守的牢头满脸为难,却苦着脸不敢阻止也不敢去向上司报信。最后还是殷笑嫌人多杂乱,影响她思考。才只留下了东西,将人捻了回去。 可饶是如此,秦穆还是悄无声息地调配了两名影子。一个守在外面,一个潜伏在牢内。 白冉看着她的反应,神情间浮现出一抹苦涩。 他笑了笑,将手中的东西随意放下,然后主动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隔了方矮几。此情此景,倒像是回到了安阳。 一片静默中,殷笑没来由地有些尴尬。于是干笑了两声,没话找话道:“真没想到,你还能来看我。” “呵……”白冉听见这话笑了出来,“为什么不能来看你?” 殷笑表情越发僵硬,“我还以为……毕竟……呵呵……” 她语焉不详,可省略的部分他却都听懂了。白冉看着她,叹了口气,“殷笑,我不觉得你是杀死雨馨的凶手。” 其实我很萌这一对配角啊…… 第二百二十二章 决裂 呃…… 殷笑闻言,默默地在心头擦了把汗。 她这一次还真是结结实实地辜负了白冉的信任。不管当时情况如何,白雨馨命丧在自己手中,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方寸之间的监牢内又沉寂下来。气氛也再次有些尴尬。 片刻后,白冉率先打破沉默。他颇为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语气中不无感叹之意,“说起来,也真是奇妙。” “什么东西奇妙?”殷笑随口问了句。 白冉抬眸看她,眸中光线熠熠,写满了怀念,“去年冬月,你我在安阳初次相识是在狱中,没想到不过大半年的光景,今日我们两个又跑到这种地方面对面聊天了。”说着,他长叹一声,感慨万千,“倒是应了灵慧道长常念叨的一句话:人生无处不轮回。” 他最后那句话,让殷笑忍不住挑眉,“灵慧那牛鼻子还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她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这话不是灵慧道长说的,而是他那位太师祖常喜欢念叨的。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她好像还嘲笑过灵慧的太师祖:少年老成,空赋愁腔,人生无趣。 殷笑无声喟叹,一时间也不由心生感慨。 反正狱中时光寂寞无聊,有个人陪着说话也不错。她双肩一垮,干脆懒洋洋地和他叙起了旧,“你不是说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一间破庙里么。所以严格算起来,我们两个第一次相识,不是在狱中。而且我那时候会被抓进大牢,还是你的手笔。”说到这里,殷笑撇撇嘴,在心中默默补上一句:就是不知道这一次进来,又是谁的手笔。 白冉听了她话神情竟出现一丝波动,“没想到……你竟都还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啊?”殷笑乌黑的大眼睛眨巴两下,“其实仔细算一算,也就大半年的时间。我哪至于健忘到这么快就忘!” 说完,殷笑不由唏嘘:是啊……自下山到现在,才不过半年多的光景。可蓦然回首,总让她觉得时光漫长,恍如隔世。 白冉没有在继续这个话题。他目光深沉,面色渐渐变得严肃,“殷笑,你打算怎么办?” “嗯?”她目露疑惑,显然没太明白他话中所指。 白冉重复道:“我的意思是,这一次你打算如何脱险?” “没有打算。”殷笑耸了耸肩,转头四下看了圈,“我现在连自由活动都做不到,有打算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省省脑袋。” 白冉静默一瞬,再开口时语气中带着他不自知的酸意,“你是在等着秦穆替你周旋。” “不然呢?”殷笑蹙眉反问。 “呵……”白冉低笑,笑声里讽刺意味十足,“晖王殿下手握重兵,这些年又颇得陛下信赖,的确是权倾朝野、炙手可热。可是殷笑,你不在朝堂,不知其中奥妙。越是位高权重,身上便越是背负着诸多责任。即便他有心护你周全,只怕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他咄咄逼人地语气让殷笑心头升起一丝不悦。而这一丝不悦,成功地将她对白雨馨的愧疚逼退到了心底某个隐蔽的角落。 殷笑昂起下巴,毫不示弱,“白冉,就算秦穆他不能护我周全,可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就是杀死白雨馨的凶手?就算我在白雨馨的尸身旁边又如何,又有谁亲眼看见是我杀了她?你们说我是凶手,我还说是你们白家为了陷害秦穆,夺得兵权,杀死自己家的女儿,嫁祸于我!” 她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击打在牢房墙壁的石砖上,带着轻微的回音。 可白冉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呵呵……”他好笑地摇头,“殷笑,你这张利嘴还是这么不饶人。但是你别忘了,所谓的没有证据,不过因为你是晖王殿下未过门的王妃!” 殷笑眸光微闪,突然间了悟到了他的话中深意。 白冉勾唇冷笑,继续说道:“你应该还不知晓,就在雨馨殒命的那天傍晚,拓跋明睿从驿馆消失了。北夷已屯兵二十万于两国边境,战事一触即发。你说这种时候,你和大衍朝的江山相比,秦穆会选择哪个?你在朝中毫无根基,所依仗的不过是秦穆的爱慕。他若不在京城,又有谁能护你周全?而且……”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眉宇间稍有的浮现出凌厉之色,“而且殷笑,何须证据确凿?也不用真的将你绳之以法。只要有对你不利的消息传出,你和秦穆就再无可能。堂堂大衍皇室,如何能够接受一个曾经被怀疑为杀人凶手的女子!” “所以……”殷笑瞬也不瞬地看着他,面色已是冰冷如霜,“所以你来和我说这些,就是为了让我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再妄想再做什么一品亲王妃?” 白冉蓦地怔住。随即有片刻的失神。 不是的……他来找她,不是要说这些的。 他闭上眼睛,稳了稳心神。而后尽量平和了语气,对她说道:“殷笑,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殷笑神情不屑,“秦穆权倾朝野都不能护我周全,你能?” 白冉深吸了口气,已经又是那副温和儒雅的模样,“我说过,权利越大,背负的越多。也越是身不由己。” “那你呢?”殷笑笑了笑,不知是讥讽还是什么,“你背负的就不多?满门的兴旺,父辈的期盼,还有全族的富贵荣辱。” “的确。”白冉唇齿间尝到一丝苦涩,“但是这不妨碍我救你。” “呵……”殷笑笑出声来,突然直视他的双目,“白冉,你其实喜欢我吧!” “哗啦”一声轻响,是他碰翻了桌上的八宝食盒。 白冉惊愕瞠目,身体不自觉地在隐隐颤抖。他完全没有料到殷笑竟是知晓自己心思的。更没想到她会这般大大咧咧地宣之于口。 他一直以为她懵懂迟钝,不懂他的情愫,他也一直以为,他输给秦穆,只是不若他直截了当,以致于失了先机。 可原来……一切并不是这样。 细细密密地疼痛自胸口蔓延开去,他强自隐忍着,几乎语不成声,“殷笑,我……” “你走吧。”殷笑打断他后面的话,也有些无尽怅然,“白冉,我不知道秦穆最后是不是能护我周全,但是……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纵使他在沙场上斩敌无数,建下再多的功勋又有何用?”说完,她不再言语。只垂下双眸,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秦穆能摇响另外一只铃铛,是她命定的有缘之人。 可那又如何?世间之事变数太大,她不信命中注定。 她苦苦找寻的师父已经不在,若是秦穆当真靠不住。这里又什么值得留恋?这牢房,又岂能困住她? 她许久的沉默让白冉的心一寸寸冰冷下去。 “殷笑……”他最后叫了她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巧的白瓷瓶放在桌上,“这里面是假死药。你那么聪明,我的意思不必多说。若你愿意,就和这里一个叫富贵的狱卒要一盘桃花酥。他自会有安排。不过最后期限是今天过后的第三日。若是到时候你没有……”他深吸口气,仿佛忍受了极大的疼痛才能将话出口,“到那个时候,你我便在没有情分可言。各为其主,不要怪我!”言毕,他留恋地看她一眼,猛地站起身。 “白冉……”就在他走到牢房门口的时候,殷笑忽然开口将他叫住。 高大的身影动作一顿,他倏地转头看向她,眸中充满希冀。 可殷笑却只是冲他露出个清淡的笑容,然后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其实害死白雨馨的凶手,是你们白家!” 若不是利欲熏心,怎么会将自己的女儿送上秦穆的床榻?若不是和他们扯上瓜葛,又怎么会被巫姜控制利用? 说到底,不过是亲情薄如纸。白家的人,还不如畜生! 第二百二十三章 独守空闺 殷笑不知道秦穆为了她最终会做到哪一步,也从来没想过上演什么杀身成仁成全的戏码。不过白冉今天的到来,倒是让她肯定了两点…… 第一,白雨馨的死,白家定然是有份参与的。至少白冉和他父亲这一支如此。 其次,巫姜的目标或许是她。但是同巫姜合作的人,针对的定然是秦穆。而且事情,或许远比她想象的还有复杂。 北夷屯兵的时间,和她出事,实在太过巧合。但她不觉得自己入狱,可以牵绊住秦穆,让他放弃无数百姓安危和秦家的江山社稷,不去征战沙场。 所以,这件事情远远没完。应该就是白冉说的最后时限……三天。三天之后,必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殷笑突然一阵后悔。她此刻被限制自由不能离开,早知道就不将秦穆送来的人撵走了。还能帮忙传个消息。 就算她的事情牵连不到权倾朝野的晖王殿下。可如今的形势,他绝对不会轻松。也不知他何时能够腾开时间再来这里,只怕到时候早已错失先机。 殷笑苦恼地捶了捶额角,开始努力思索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向秦穆传递消息。 结果百思无解,最后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牢中不见天日,不知光阴。 殷笑再醒来时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时辰,只觉得腹中空荡,饥肠辘辘。 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舒展开双臂。懒腰还没等抻完,铁门外面就传来轻重不一,嘈杂错乱的脚步声。有一个节奏夹杂其中,好像就是她之前心心念念要找的人。 殷笑不由愣了愣。下一刻门锁“哗啦啦”响起,铁门拉开,熟悉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这还是真实盼谁来谁啊! 她心头雀跃,咧开嘴刚要和他打招呼,笑容又突然凝滞在了唇角。 秦穆一身银白色常服,头上玉簪束发。简单的装束,却难掩浑身的贵气。他低头步入牢门的同时,冲着外面一挥手,“抬进来吧!” 话音落下,便有晖王府的仆从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上都抬着大大小小的木箱子。这些人规规矩矩地将东西放下后,又井然有序的施礼离开。 原本就被塞得差不多囚室再挤进这些东西,瞬间变得更加局促。 殷笑目瞪口呆,两秒之后眼皮控制不住地抽了抽。 “秦……秦穆,你之前送来的东西我暂时已经够用了,这些真没必要再……” “这些不是给你的。”秦穆语气平淡地打断她。 “啊?!”殷笑不由惊疑。不是给她的?那是给谁的啊。难不成这里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坐牢。 “这些都是我的东西。”秦穆再次语出惊人。 “你……你的东西?!”殷笑还是觉得自己思路不太够用,“你把你的东西搬这里来做什么?” 秦穆瞥眼看她,脸上清楚写着三个大字:你真傻。 他撩起衣摆在她对面坐下,同时低声说道:“我搬来这里与你同住,自然不能没有换洗衣物和应手的东西。” 殷笑一开始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眨巴着眼睛看了他半天,仍是那么点儿不可置信,“你……你说你要搬来这里住?!” “不然呢?”秦穆眉梢微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反问道:“你在这里,我不来难道还要一个人留在王府独守空房?” 呃…… 殷笑被“独守空房”四个字打败了。 秦穆抬手往对面墙上指了指,继续道:“隔壁那间囚室已经被改成了浴室。想要沐浴的时候,随便吩咐外面哪个狱卒去烧热水便好。”说着他四处打量了一圈儿,很是嫌弃地皱了皱眉,“这里地方实在是太小了。墙壁都是由大块石砖砌成,没办法打通。只能这样麻烦一点了。反正也不会呆太久,暂时将就几天吧。” 这人……还真不是一般的任性! 殷笑算是再一次见识到了晖王殿下的肆意妄为。 她语塞半天,然后长叹口气,“好吧,你愿意住就住吧。你堂堂一品亲王都不嫌住大牢晦气,我有什么操心的!” “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秦穆冷哼一声,突然有些阴阳怪气地对她道:“你不是说我身上煞气重,神鬼不近么?这点儿晦气还沾不上我,就怕我不在,有人喜欢跑来找晦气!” 他这话分明意有所指。 殷笑用余光斜他,过了会儿她绕过桌子,连滚带爬到了他身边。 “唉?”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捅了捅他,“你知道白冉今天来过了?” “呵!”秦穆冷笑,并不作答。 殷笑左右环视了一圈儿,起身跑到铁门边上,趴在小窗前往外看了看,又重新凑到他近前,将声音压得极低,十分小心道:“这牢里有你的眼线,对不对?”亏得她今天还苦思冥想怎么和他联络。原来人家早有部署,真是自作多情! 他瞥她一眼,还是不理她。 殷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摇啊摇、摇啊摇,“诶,你说话啊!好好的闹什么别扭啊!” 秦穆看着她那贼兮兮的样子,终于再绷不住脸,“白冉今天都和你说什么了?” “嘁……”殷笑翻了个白眼儿,转身坐到一旁,突然拿起了架子,“没说什么。” “哦?没说什么?”秦穆尾音轻挑,语气中危险暗藏。 殷笑撇嘴,将他刚才阴阳怪气的调调学了个十足十,“晖王殿下手眼通天,说了什么还用问我?有什么是您老人家不知道的呀……诶哟!”她话未说完,头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暴栗。 秦穆扯住她的一根小麻花辫子,稍稍用力往自己这边抻了抻,“几天不收拾你,胆子生毛儿了是不是!” “哎呦哎呦!轻点儿!疼疼疼!”殷笑一叠声儿的叫唤着,清脆地声音在牢房中不断回响。 除了在某种特殊情况下,秦穆当然不会真的将她如何。不过是吓她一吓便放了手。 他倚进矮几边地软垫里,食指轻敲着桌沿,姿态慵懒,“本来叫人准备了醉鱼和粉蒸蟹。看来都不必送进来了。你晚上继续吃点心就好。” 醉鱼?粉蒸蟹? 殷笑下意识嗅了嗅鼻子,仿佛已经闻见了香味儿。 她嘴一咧,瞬间笑成了一朵花。然后很没骨气地挤到秦穆身边,将白冉今天对她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学了一遍。 秦穆漆黑的眸中光线闪动着,伸出偶尔有一道冷锐的光芒闪过。 其实两人今天的对话,潜藏这里的影子早在第一时间便传给了他。他当时刚从皇宫里出来,抬手直接劈断了路旁一棵比碗口还粗的树。附近巡逻的禁卫军被惊动,飞快赶来。结果看见他阴冷的脸上,领头儿的一声没敢吭,带着人又飞快地撤了回去。 同样的话这会儿再从殷笑口里听见,他虽然面上能保持平静,可心中怒意还是忍不住汹涌磅礴。 他一直以为白冉是个聪明人。却没想到竟也是个不识时务的。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觊觎他的女人,不遗余力的挖他墙角。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他彻底不留余地。 今晨建德皇帝唤他进宫,给他看了三封密折。 北夷屯兵边境,已是朝野皆知的事实。而殷笑涉嫌杀害白雨馨之事,虽然建德皇帝有意压制,可当时目睹之人太多,走漏风声在所难免。如今他为了殷笑迟迟不肯离京赶赴军营,已经成了有些人蓄意攻击的把柄。 不知轻重,美色误国。 若是不昨夜突现血月,人心惶惶。恐怕今早朝堂之上已有人兴师问罪,甚至妄图趁机削弱他手中兵权。 想来实在是可笑。 他在军营摸爬滚打十几年,边境将士都是他一手提拔。唯一保持中立的青州刺史徐战庭,也被他顺手铲除了。人心向背,岂是一道圣旨,一个虚名能够左右。 就算他主动将那位置拱手让人,只怕也没人能稳稳当当地坐得住。 不过现在看来……他倒是可以利用这次机会,顺便拿白家人开刀。 “诶?诶?”突然的晃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穆回神,就看见殷笑正推他的肩膀,噘着嘴,很是不满地质问他道:“我该说的都说了,醉鱼呢?粉蒸蟹呢?” 他抓住她作乱的手,握在掌心,“少不了你的!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殷笑垮了脸,“还要回答问题啊。”说完肚子“咕噜”响了声。 秦穆心中莞尔,面上却严肃依旧,“白冉给你的药呢?” “喏。”殷笑冲墙角撇了撇嘴。 秦穆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一堆小玩意儿里看见个白瓷瓶。他抬起另一只手,暗自催动内力,五指隔空虚抓,转瞬间瓷瓶已在掌中。 “哇!”殷笑看着他的动作,顿时眼前一亮。 有那个男人不享受被自己喜欢的女人崇拜的感觉。即便是位高权重,功勋卓著,已经受万人敬仰的晖王殿下也不能免俗。 秦穆低声哼笑,一把将她扯进怀里,“知道你夫君厉害了?”然后低头凑近她耳边轻吹口气,声音低沉缱绻,说不出的暧昧,“我还有更厉害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 你不会有事 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能扯到这种事情上! 谁说的晖王殿下冷漠无情,不喜女色?纯粹是误传! 秦穆这王八,分明就是老不要脸的! 殷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有些不甘心这么被他调戏。可醉鱼和粉蒸蟹还没吃到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反抗。便暗搓搓地小声儿嘟囔道:“嘁……我又没试过别人没比较,当然你说怎么厉害就怎么厉害……啊哟!”话未说完,头皮就一阵麻头。 秦穆扯着她的头发,这次是真的用了力。 “殷、笑!”他咬牙切齿地念着她的名字,语气阴森可怖。仿佛发怒中的野兽,随时都能扑上去咬断她的喉咙,“你有种再给我说一遍!我满足不了是不是?你还想和谁试!” “疼疼疼!你快放手。”为了醉鱼和粉蒸蟹,殷笑毫无抵抗就直接屈服了,“我错了,我就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秦穆放开了她的头发,改为掐住殷笑后颈,“我怎么觉得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殷笑可怜兮兮地缩着脖子。那模样,像极了被猎人拽住柔软皮毛的小动物,“晖王殿下饶命。就算是为了那些好吃好喝,我也绝对不会和别人试!” 秦穆倒是被她那句“好吃好喝”给气乐了。 “呵……照你这说法,你和我在一起都是为了好吃好喝?” “不是……”她弱弱地否认。 “若是哪日也有别人给你好吃好喝,你是不是也就跟人跑了?” “不会不会!就算没有好吃好喝,我也没胆子和别人试!” “没胆子?”秦穆敏锐又精准的抓住了重点,“如此说来,你还是有那个心了?” “没有……”殷笑哼哼唧唧地,险些要哭了出来,“晖王殿下明察秋毫!我真的没有啊!” 秦穆冷哼了一声将人推开,扭头不去看她。 殷笑一边揉着略微酸痛的脖子,一边爬到了较远的地方。斜眼瞥他,不满地哼哼,“死王八!下手真狠。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自己都是成过一次亲的人,也好意思要求人家!” 那声音不大,可在密闭拢音的牢房内却异常清晰。 秦穆闻言转头看她,面色仍旧阴沉铁青。他缓缓舒了口气,语气还残留着一丝冷意,“殷笑,我是男人。有些玩笑,是不能随便容忍的。你下次若是在信口胡说,我就真的一把拧断你的脖子。” 可殷笑理解的不能乱说,却是他和白雨馨的事。顿时也来了小脾气,“自己做过的事还怕人说?没担当!” 就算秦穆和白雨馨的那场婚姻有名无实,就算他们两个人的结合是因为一场阴谋,就算白雨馨从未住进过秦穆的心里。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只要一想到这两人曾经是夫妻,心里就有种莫名地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师父又收了新的徒弟,从此不会只关心她只宠爱她,再也不是她一个的人师父了。 难道说……这就是吃醋?! 这陌生的情绪,让她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再一想到满头是血,惨死在假山边上的白雨馨,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控制不住地唇齿发寒。 秦穆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 他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却也没有特意解释。只凑到她身后,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饿么?都已经准备好了,饿了我这就叫人传膳。” 殷笑摇头。她原本是饿了,可这会儿却没了食欲。 她不想吃东西,秦穆也没坚持。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伸手将她环进怀里。 “秦穆……”殷笑这时闷闷地开了口。 “嗯?” “你说……这件事情最后到底会是什么结果?”不管当时状况如何,白雨馨命丧她手是事实,若仔细深究,总会有蛛丝马迹。白冉有一句话说对了,现在没有证据,是因为没有人敢指证未来的晖王妃是杀人犯。可这件事明显背后另有阴谋,谁也无法预料最终会走向何处。 “你不会有事。”秦穆抿唇静默了片刻后,轻轻吐出一句话,“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女人背负着杀人犯的罪名。纵使是到了最坏的地步,他也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如果真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大不了就是找个和她身形样貌相似的女囚来做替死鬼。过个一两年,再随意给她安排个新的身份,他照样可以名正言顺地娶她入门。 “唉……”殷笑忍不住叹息。她当然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即便是没有秦穆庇护,她也死不了。只是被卷入这样的争端,难免会茫然无措。 秦穆隐约能体会到她的心情。 这种时候说再多安慰的话也是空谈无益。他加重力道抱紧她,像是种安抚,又像是干脆想将她勒进身体之中,和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 殷笑深吸口气,靠在他怀中,渐渐让自己放松下来。 夜里,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再耳畔呢喃…… “放心,我不会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 殷笑再次醒来时,秦穆已经不在身边。 她在牢中不分昼夜、黑白颠倒,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吃过也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之后,她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是翼王秦瑱。 说起来两人也不过只一面之缘。况且聪明人都应该清楚,这种时候远离她就等于远离麻烦。所以对于秦瑱的到来,殷笑还是颇感意外的。 而让她更加意外的,是跟在秦瑱身后走进牢房的那个。 那人一身暗红色和黑色相间的捕快装束,头顶纱帽上插着孔雀翎。衣着装束和她见过的捕快略有不同,可那张面孔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柳青?! 殷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半晌后,她“啊”地一声蹿了起来,指着他惊喜道:“柳大哥!你怎么来京城了?”说着又仔细打量了一遍他身上的服制,明显比他在安阳府时穿戴的那套更加威严精致,“你升官啦?调来京城了?” 可柳青却被她弄得满脸惊愕。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眼神陌生且茫然,明显不认识她是谁。 殷笑也发现了不对劲。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冷却,有些惶然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柳大哥,你不认识我了?” 柳青浓眉微微皱起,语气却还算恭敬,“王妃殿下,您认识卑职?” “就是啊小皇婶。”秦瑱也插话进来,同样诧异,“你认识柳捕头?” 殷笑没有说话,狐疑地目光不停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打转。这人的确和柳青长得一模一样,可声音……声音却是不同的。 “你……”她咬唇蹙眉,然后犹豫地问道:“你不是柳青?” 对方被她问的一愣。随即眉头舒展,笑出了声。 两颗雪白的虎牙闯进殷笑的视线,她这才发现这人还是和柳青不太相同的。至少笑得时候一个可爱,一个傻气。 他顿时放松下来,“原来您认识的是我哥啊!” “你哥?!”殷笑惊诧瞠目。原来柳青是还有个孪生兄弟么?! 果然…… “王妃殿下,卑职与柳青是孪生兄弟。”说着,他抱拳躬身,冲殷笑行了一礼,“京畿府衙捕头柳红,见过晖王妃。” 祝大家新春愉快~ 我这么敬业,没人表白一下么…… 第二百二十五章 柳红的消息 柳红身为京畿府衙捕头,虽然职位不高,年纪也不大,但却已是参与破获过不少大小案件。算得上身经百战,甚至还曾经得到过建德皇帝的口头褒奖:说他头脑聪慧,年轻有为。 秦瑱今日将他带来,就是想让他查明真相,还殷笑一个清白。 这位翼王也不知道哪里来得自信,笃定了殷笑是被人陷害的,杀死白雨馨的肯定另有他人。 殷笑看着他那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模样,心中忍不住阵阵汗颜。 她其实就是杀死白雨馨的凶手啊! 不管当时内情如何,白雨馨的确是被她一掌拍飞,头撞在假山上才香消玉殒的。 那鲜血飞溅的场面,她直到现在还能在脑海中清晰的回想起来。 于是秦瑱的好心,结结实实地给殷笑帮了个倒忙…… 因为这柳红和柳青虽说是一个爹一个娘生的,但他却比自己那个孪生哥哥靠谱儿精明得太多。 这让殷笑不得不怀疑:当初两人一起呆在娘肚子的时候,柳青的脑子是不是都长到里他这个孪生弟弟的脑袋里去了。 殷笑实在是没有办法将真正的事情经过讲出来。毕竟当时的一切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若真如实相告,只怕十个人里有九个听了,都会认为她是用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来替自己脱罪。至于剩下那一个,应该也会将她当成是疯子。 殷笑终于体会到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说一句谎不难,可想要让这句谎言圆满,使人信服,那就势必还要用另外九十九个谎言来圆。 她不能说实话,也不能胡编乱造地太随心所欲。 柳红的言语精炼、思维敏捷。她要时刻注意自己是不是那句话露出了破绽,被他察觉到。 所以纵使她向来编瞎话不眨眼,也心累得快要绝望。 柳红明显感觉出殷笑言辞间的搪塞和遮掩。虽然心头有所疑惑,却聪明地没有多话。殷笑是秦穆的未婚妻,算是半个皇室中人。她人被刑部收押,的确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而且明眼人都知道这并非普通命案,背后涉及到的党争复杂莫测。若不是翼王今日硬将他拽来,这趟浑水别说是搅,他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他从头到尾将殷笑的话听完。然后默然片刻,斟酌着说道:“华清门的确有个叫小顺子的守门太监,不过却在半月前暴毙了。” “什么?”殷笑微微瞠目,“可是那晚他……” “他不可能给你带路。”柳红平静的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笃定,“王妃殿下,太监小顺子半月前,因为同时误食了两样相克的食物暴毙。” 殷笑心头闪过一丝愕然,但随即便平静下来。这个消息其实算不上太叫人惊讶。既然是一场阴谋,那么最安全的,就是安排一个“不存在”的人来给她带路。反正她在宫中是睁眼瞎,既不认识路,更不认识人。 反倒是一旁的秦瑱,高声咋呼道:“死了?!”他看向柳红,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华清门的小太监暴毙,你怎么知道?柳红,你是不是搞错了?” “九殿下。”柳红冲着秦瑱拱拱手,不卑不亢道:“小顺子和陈总管有些亲戚关系,所以当时的案子是陈总管托付卑职经手的。不可能有错。” “嘶——”秦瑱闻言,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略带惊悚地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了几圈,犹犹豫豫地开口,“死……死人怎么能带路啊?!难道是鬼?” 殷笑下巴磕在矮几上,发出“哐当”一声。她算是彻底无语了,这翼王还真是个傻子,说他和柳青是兄弟,她信!就他这脑袋,到底是怎么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里长得的啊…… 其实死人倒是真的能给她带路。只不过那晚的小顺子,绝对是个很正常的大活人。 柳红听了秦瑱的话,仍是那副沉稳淡定的模样,“九殿下,卑职不知道死人如何带路。也管不了鬼神的事。不过……”他话音一顿,将目光落在殷笑脸上,明灭闪烁间似乎暗藏了几分深意,“不过有关这件案子,卑职倒是听到一些消息。” 殷笑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直觉,“什么消息?” “宫中伺候花圃的小太监喜顺,前日去了总管陈休那里。他说白雨馨被害当晚,曾经看见一名紫纱罗裙的宫装女子进入颐景园……” 殷笑眼皮不由一突。紫纱罗裙……正是她那晚的装束。 “据喜顺所言:他听见颐景园中传出了两个女人的激烈争吵声,言辞间还提及到了晖王殿下。” 殷笑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然后呢?” 柳红却摇了摇头,“具体情况卑职并不十分清楚。只知晓圣上并未表态,暂时将那小太监扣押在了永巷。” ………… 殷笑直觉喜顺很可能就是给她带路的小顺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晚明明没有走进写有颐景园匾额的院子,最后却还是到了那里。但有一点却还是可以肯定的……那园子四周的结界牢不可破,一个普通的小太监怎么能听见里面的动静。而且那晚和她说话的是巫姜,两人的谈话内容和秦穆半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这喜顺,一定策划此事的幕后之人是一伙儿的。 至于建德皇帝的态度……至少目前来看,她应该还安全无事。 指证她的人已经跳了出来,建德皇帝却并没下旨开始问案,就是很好的证明。可那喜顺却只是被暂时关押,却又值得考究了。秦穆或许有决心替她开脱到底,但建德皇帝怕是早已考量好:白雨馨的案子如何了解,要根据时局而定。 殷笑觉得,柳红都能知晓的这些,秦穆也定然知晓。 她愿意去思考秦穆不告知自己这些,是因为怕她担忧,还是出于其它理由。但理顺了思绪后,却还是急着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知晓。 只是她左等右等,最后却等了个空。 秦穆这一晚并没有来牢中陪她。而殷笑一觉睡醒后,来提审她的人,倒是出现在了牢房门口。 第二百二十六章 杀人灭口 大衍朝永和十三年六月二十七,建德皇帝在用过晚膳后不久,突然昏倒在御书房的桌案上,不省人事。 当时在御前的,除了大太监陈休外,还有晖王秦穆,以及太子秦璃。 短暂地慌乱后,还是秦穆率先反应过来,主持大局。 太医院内德高望重的太医,被秘密请进了宫中。御书房内外被戒、严,不许一切外臣、嫔妃、皇子。不管是太医看诊,还是宫人伺候建德皇帝擦身汤药,屋内必须留有三人以上。以免有人趁机戕害皇帝。宫中的御林侍卫以及禁军秘密进入紧急状态,对各宫动静严密监控。 他极力将事情压制下来,然而即便如此,有消息灵通之人还是收到了风声。 一时间,皇宫内外人心惶惶、暗潮汹涌。 建德皇帝虽已人到中年,平日里看起来却身体硬朗,和年轻人无异。如今突然昏迷不醒,着实令人震惊,更引人深思。 十余名太医轮番诊治,却仍旧没有查出建德皇帝突然昏迷的真正原因。只脉象上查出他突然血气极度亏虚。就好比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突然间便叶落根枯,走向腐朽。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秦穆不动声色地听着院令说出各种推断,和可行诊治方法,并未多说什么。他心中清明如镜:王皇后早年下的慢性毒药,早就耗空了建德皇帝的身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比他想象中来得太过提前,也太过突然。而且时机卡得也似乎太过微妙。 太医们整晚的忙乱不见任何效果。直到第二天天亮,建德皇帝也仍旧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 眼看着距离早朝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他和太子商议过后,决定让陈休通告群臣:皇帝昨夜突感风寒,停朝三日。其间由太子监国。若有重要事宜,分别上报至东宫和尚书省。由两方合议后,再行发落。 尽管建德皇帝早有令立东宫之心,可毕竟圣旨没下。太子便还是一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办法也不过是解燃眉之急,但事到如今,除了一个“拖”字诀,也实在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 秦穆忙了整宿加一个上午。 快到中午时,他将将喘了口气,可刚一闲下来,又开始惦念起了关在牢中的殷笑。 秦穆倒是不担心有会为难她。只不过她那闲不住爱热闹的性子,一人被关在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恐怕光是憋闷也会将她憋闷死。 原本他打算将此事尽快了结,谁知道建德皇帝又突然晕倒。这样一来,这案子不知道又要拖上多久了。 他叹口气,闭眼摁了摁眉心。 一名小太监这时走入偏殿内。他垂眸敛目地走到秦穆近前,稳稳当当地端着托盘躬身行礼,“王爷,您劳累一夜了,吃些东西吧。” 秦穆睁目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看着眼生。以前怎么没在御书房讲过你?” “御书房的赵公公因病还乡了,奴才是几日前方才调派到这里来的。”说着,他将托盘中的茶盏和点心一一放在秦穆手边的方几上,口中恭谨地絮絮道:“奴才是北境人,早仰慕王爷英勇神武。今日得见,实乃三生之幸。” 秦穆听着他的恭维并未表现出不耐,反倒轻笑着低声和他交谈起来,“你家在北境何处?” “奴才的家是小地方,叫跑马坡。王爷应该没听过。” 秦穆“嗯”了声,“的确没听过。跑马坡因为有很多马?” “并非如此。”小太监话音顿了一顿,然后才说道:“跑马坡没有马,倒是有不少羊,都是成群地灰山羊。” 秦穆深邃地眸中有什么东西飞快闪过。 他在檀木靠椅中变换了个姿势,将声音略微压低,“谁派你来的?” “属下是蓝鹰大人安插在宫中的暗桩,见过王爷。”那小太监麻利地单膝着地,语气突然变得干练,“蓝鹰大人有几条消息让属下禀告王爷。” “说吧。” “王皇后已知晓陛下昏迷不醒之事,今晨联络了国丈定远侯,还有户部、兵部两位尚书。白崇文昨夜悄悄入宫会见了白贵妃,具体谈话内容不详。” 秦穆微微点头,“宫外有事么?” “翼王昨日带了京畿府衙神捕柳红去刑部衙门见了王妃。另外……”他犹豫了一下,“王妃今晨被人提审了,主审是六皇子。” 秦珏提审了殷笑?! 秦穆面上浮现出讶异之色。建德皇帝有旨意在前:无他应允,任何人不得私自审问殷笑。秦珏从来都不是鲁莽胡来之人。建德皇帝昏迷,不可能传旨。可他一没圣旨,二不管刑狱,却忽然提审殷笑……这唱的是哪一出儿?! ………… 殷笑一直以为等待自己的就算不是皇帝亲自问案,最起码也得是三司会审。 结果到了地方她才发现,和想象中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甚至连公堂都没有升,而是直接将她领到了刑部衙门的后院儿。 越往前走,越清幽僻静、人迹罕至。这让殷笑不得不联想起了那些戏文中杀人灭口的桥段。 她知道建德皇帝不喜欢她。也知道如果没了自己,秦穆便少了一重累赘和牵制。 所以……借着这个机会将她悄无声息地的铲除,并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殷笑不由打了个激灵。 她用余光左右扫视着押送自己的两名差役,正暗暗估量着自己此刻出手的胜算,一道略有些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视线中。 那人一身便服,侧身对着她,就站在前面小院儿中间的石桌旁。而押送她的那两名差役,将她送到门口后,连话都没交代一句,就直接转身离开了。 殷笑站在院门口愣了愣。 那人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看着杵在原地的殷笑略拱了拱手,“看起来,小婶婶在这牢中倒是一切都好。” “六皇子……”殷笑迷惑地眨巴了两下眼睛,“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要提审我么?” 秦珏直视着她,笑而不语。 殷笑看着他唇畔的笑容,突然明白过来,“啊!皇上将案子交给了你!” 秦珏点头,“小婶婶果然冰雪聪明。”说着,他朝院外走了过去,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然后神色渐渐冷然肃穆。 他的神色变化让殷笑心头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秦珏缓缓说道:“小婶婶,白雨馨一案牵连复杂,关系重大。如今局势危急,未保我大衍江山,父皇希望……”他话音一顿,从袖中掏出一只精巧的白瓷瓶递到她的面前,“父皇希望你能识得大体!不要让他,也不要让小皇叔为难!” 第二百二十七章 我怀孕了 昏迷中的建德皇帝倒是仍旧能够少量进食。 太医虽然束手无策,让他神智清醒过来,但却仍旧开了些补益气血、保护脏腑的汤药。 煎药的场所就在和御书房正殿相连的小耳房中。 夏季天热,门窗洞开。 风一吹过,苦涩的味道便四散开去,飘散的满院子都是。 通传信息的小太监已经离开。 秦穆独坐在偏殿之中,闻着浓郁的药味儿,心头思绪隐隐烦躁。 他微屈的食指上下浮动,习惯性敲击着桌沿。 那“笃笃”地声音突然停止下来,他动作顿了顿,下一瞬猛地起身,裹着劲风大步出了殿外。 陈休自幼陪伴在建德皇帝身边,从宫中到王府,再到他登基。绝对地忠诚可靠。这里缺他一会儿,想必不会出什么乱子。可殷笑那边,他始终觉得不太对劲,要亲自去看上一看才能放心。 大衍京都的总体结构还比较中规中矩。一共里外三圈,以皇城为中心,向外是内城和外城。 刑部的府衙和大牢都在京城外城的东北角。一路骑马过去,也要将近三刻钟的功夫。 京都内城商户林立,摊贩走街窜巷,人多繁华。外城则相对清静许多。 秦穆策马行至一处偏僻长巷时,余光里忽然见墙头一道黑影划过。他敏锐地察觉到那是他留在殷笑左右的影子之一,立刻勒了缰绳停在原地。 专心前行的马儿突然被阻,立刻歪着头微扬起前蹄,口中发出一声低低嘶鸣。 马蹄落地时,黑色的人影已经恭敬地单膝跪于路上。也不等秦穆开口询问,他便出声直奔正题,“王爷,安王殿下带着毒药来了刑部,说是奉皇上旨意让王妃自尽。影七守在那里应该暂时无碍,请王爷速去。” 秦穆薄唇紧抿,未发一言。 身下通体乌黑的马儿嘶鸣嘹亮,闪电般飞奔出去。然而还不等跑出巷子,马上之人便再次勒住了缰绳。 前方路中间静静伫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方才面对着飞驰的马匹也仍旧不躲不闪,不见丝毫慌忙。仿佛是专程在等候他的到来。 秦穆居高临下地看着前方的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漆黑的眸子缓缓眯起,一字一顿道:“如、姒。” 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女子颔首屈膝,冲着马上之人盈盈一拜,“如姒见过晖王殿下。” “呵……”秦穆低声冷笑,“本王现在没空理会你。”说完便要继续催马前行。 “王爷!”如姒忽然栖近几步,抬手牵住他的缰绳。随即不等秦穆发作,已经语出惊人道:“王爷是要去见阿竹小姐?白雨馨一案,我有办法让她置身事外!” ………… 都说“人生如戏”,殷笑现在算是对这句话有了切身的体会。 她看着秦珏手里的白瓷瓶,揪着额前的一缕碎发抻了抻,然后隐约感觉发丝有那么一点点油腻。 殷笑忽然分了神:好像……自己真的有好几天没有沐浴过了。今晚一定要仔仔细细地洗一洗才行。 对面的秦珏见她半天没有回应,似乎是走了神,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殷笑慢吞吞地回过神,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对方身上,问道:“你这样做,秦穆知道么?” 秦珏闻言皱眉笑了笑,“小皇叔自然不知道。还有……”他又纠正道:“并不是我要这么做,我只是奉旨前来。” 殷笑扁了扁嘴,“那我要是不识大体,不愿意呢?” 秦珏对她会有次一问并不奇怪。他并未说什么,只看着她,含笑不语。 可神色间却已经给出了答案:她识不识大体,愿不愿意,并不影响最后的结果。 殷笑雪白的牙齿咬住下唇,眉心渐渐紧蹙。 片刻的对视后,她叹了口气,“好吧。不过我饿了,能不能让我先吃饱喝足。我听说饿死鬼投胎,下辈子永远都吃不饱,我可不想这样。” 秦珏默然一瞬,而后点头,“纵是普通死囚,上路前也要吃顿饱饭。小婶婶的要求,自当满足。”说完他轻击了两下手掌,立刻有候立在暗处的侍卫现身,待领过命令后,又迅速转身去传达。 殷笑偏头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又下意识揪住略微油腻的发丝抻了抻。 除去这个离开的,这院落中一共还有四个人隐在暗处。其中一人的气息,她最近今天在牢中也曾经感知到过。十有八九是秦穆的人。 她料定有人会去将这里的事通知秦穆,反正她有的是办法拖延时间。至于秦穆来了之后是什么态度,那就是后话了。 秦珏的人没有去刑部后厨,而是直接去了附近的一家酒楼。 菜上来的很快,直接就摆在了小院儿的石桌之上。点菜的人仿佛知晓殷笑的口味一般,鸡鸭鱼肉、大油大腻,都是她喜欢的菜色。 殷笑吃的也很快。用风卷残云来形容都显得稍逊。满满一大桌子,转眼就被她扫荡得见了底。本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原则,她又要了五六个大馒头掰成小块蘸着汤吃,将盘底也打扫了个干净。 这景象让秦珏忍不住惊愕瞠目。 他虚活了二十六年,还从未见过哪个人在餐桌上如此神勇。更别说是个身材算得上纤瘦娇弱的女子。 更何况…… “你以为我会一顿饭吃到天荒地老,好借此拖延时间对不对?”殷笑拍着饱胀的胃,直接道出了他的心声。说完还连续打了几个饱嗝。 “呵……小婶婶真会说笑。”秦珏看了眼满桌的空盘,很是体贴又问了一句,“小婶婶可吃饱了?要不要再来些点心?” “不用了。”殷笑冲他摆摆手。然后嘘了口气,扶在胃部的手慢慢下滑到小腹,“虽说孕妇需要进补,可吃的太多了,对胎儿也不好。” “什么?!”秦珏听着她的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殷笑垂下眼眸,抚摸着肚子,幽幽叹息道:“六殿下,实不相瞒。我腹中已经有了秦穆的骨肉。他年至而立始终无子,这个孩子地到来不知道让他有多欢喜。”她顿了顿,抬眸对上秦珏怔愣的目光,唇角一勾,露出个浅淡的笑容,“我们母子进来时好好的,今天你一来一去,就闹了个一尸两命。就算这是圣旨,可是你说,秦穆会不会放过杀害他骨肉的凶手?” 第二百二十八章 假圣旨 大衍朝湘南地区四季多雨。 京都内没有天然的河流湖泊,但是地下水源却极为丰沛。其中大部分的来源,是东郊山中的溪水渗入地下。 从清晨到正午,巫滟已经在最大的一条溪边,站了将近三个时辰。 面前的溪流清澈见底,水声潺潺,不绝于耳。 下游较为清浅的一段中,有来自附近村落的孩童在打闹着。阵阵欢声笑语随风飘散。 远处山林里突然响起尖锐的鸣叫声,随即一群飞鸟簌簌升空。不知是惊扰它们的,是村中的猎人,还是野兽。 巫滟怔怔地回过神来。她姣好的面容上表情略显扭曲,交握在小腹前的双手十指纠缠紧握,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在几经纠结和犹豫后,她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了一只小巧的方形骨制小盒。 “阿滟……”低沉地男声轻轻响起,是一直如影子一般安静守在她身后的巫寒。 “阿滟……”巫寒跨前一步,同她并肩,语气中带着一丝恳请和侥幸,“你真的要这么做么?” “不然呢?”她头也不回的反问,声音冷然。 巫寒沉默一瞬,然后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明知无力阻止,他还是缓缓说道:“族长一向器重你。你再和他说一说,或许……” 后面的话,在她冷锐的注视下戛然而止。 巫滟倏地转头看向他,面色青白,目光如刀,“要去你去!” 巫寒从未见过她如此凶狠的目光,心头不由微微一颤。他在她的瞪视下,渐渐低头。除了叹气,再无他法。 巫滟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继续盯着脚下的溪水。 “不会有什么事的。族长自有分寸。他说过这东西只会让京城内外的百姓遭几天罪,不会要人命……没事的……没事的……”她絮絮地低声念着,不知是再向巫寒解释,还是在宽慰自己。 她微微颤抖着打开了盒子。 一条通体血红,只有食指指节长短的虫子暴露在空气中。它律动着爬到盒子边沿,巫滟反手轻甩,将它甩进了溪水之中。 那虫子甫一入水便融化开,仿佛朱砂晕染。但转瞬之间已被水流冲淡,溪水又恢复了透明澄澈。 巫滟见状,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而后闭上了眼睛,静息凝神,红唇微微合动间,轻声的唱吟缓缓溢出。 ………… “六殿下,你奉旨要我的命,难道也奉旨要我腹中秦穆骨肉的命?!” 秦穆离得老远,就将殷笑的话清清楚楚地收入耳中。 那声音清脆悦耳,满满地自信,又带着几分狡黠和不屑。丝毫没有普通女子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该有的那种慌乱和无措。 原本焦急惊惶的心情,一瞬间平静了下来。 她怎么会是普通女子呢?他喜欢的姑娘,当然不是那些养在深闺中的娇柔千金能够比肩的。 她聪明狡黠,胆大包天。还特别能吃。 多少次被卷入那些诡异的危险中,也没有在生死关头真正慌乱过。 何况是在这风平浪静地大白天,面对一个秦珏。 秦穆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笑容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愉悦。那边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他没有刻意隐匿自己的气息,只将脚步放的轻缓。 “六殿下,你不必这样看着我。若是不相信我的话,你大可以找太医来验证。” 秦珏抿唇默然,而后轻声笑了出来,“小婶婶这是哪里的话。小皇叔人至而立才有了骨肉,我相信纵然是父皇,也不会如此不近人情。” 殷笑却仍旧坚持,“还是找人验证一下吧。万一我欺骗了你的感情呢?” 正缓缓靠近两人的秦穆听着这话不由皱眉。什么叫她欺骗了秦珏的感情?这种词岂能乱用,真是欠收拾! 秦珏摇头,“我若当真找人验证,恐怕小皇叔会不高兴。”他自始至终都一派温和,仿佛不是来取人性命,而只是普通的探监罢了。“小婶婶……”他边说,边站起身,“不管这件事情是真是假,我这就回去禀告父皇。还是由他再做定夺为好。”说完举步要走,却又突然顿住。 他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院门外的人微微一怔,随即抱拳拱手,“侄儿见过小皇叔。” 殷笑抬眸看他一眼,没有表现出丝毫地意外。仍旧背对着院门,八风不动地坐在那里。她早就感应到了秦穆的到来,至于这只王八为何慢悠悠地才磨蹭到这里……她就不得而知了。 秦穆并未应下这声招呼。他看了眼秦珏,又扫了眼殷笑的背影。不徐不疾地走入院中,挨着殷笑在石桌旁坐了下来。 见状,秦珏也重新坐回了石凳上。 院中的三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最后是秦珏率先打破了沉默,“小皇叔不要怪侄儿,我也是奉了父皇的旨意。” “奉了皇兄的旨意?”秦穆眉梢微挑,低声笑了笑,“阿珏,你父皇何时给你的旨意?能让我看看么?” 秦珏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袖中掏出一只信封,隔桌递了过去。 封口处的火漆还是崭新得,已经被破坏。秦穆将里面的纸笺抽出,利落地展开看了眼,顿时紧皱起了浓眉。 白纸黑字,只短短两行字,交代秦珏暗中处理殷笑。上面的字是建德皇帝的笔迹,但仔细看却又有些别扭。空白处压了宝玺,朱砂鲜红刺目。 秦穆盯着它端详了片刻,并没有递还给秦珏,而是将那张纸放在了手边。然后又问道:“这旨意是何时传给你的?又是谁传的?” 秦珏有些不明所以,又像是意识到什么,“小皇叔为何问这些?” 秦穆说道:“你只管回答我便是。” 秦珏皱了皱眉,“大概是戌时过后。传旨的小太监是个脸生的,他拿的是御书房的腰牌。”说着,他将那只白瓷瓶放在了桌上,“除了这封密旨以外,他还一起给了我这个。” 秦穆伸手拿过那支瓷瓶,拔开盖子闻了闻。 那味道很熟悉,是宫中特制的毒药,服下后不会当场发作。人会变得困顿嗜睡,然后在睡梦中不知不觉死去,死后容颜不变。若不仔细验尸,很难发现是死因是中毒。是赐死后妃常用的毒药。 秦穆塞好盖子,将瓷瓶压在了信纸上。 一只纤细白嫩的爪子这时从旁边伸了过来,不等触碰到瓶身,就被他轻轻拍开。 秦穆转眸,低声呵斥她一句,“不干净的东西别乱碰!” “哼!”殷笑鼓了鼓腮帮子,翻了个白眼儿表示不满。 秦穆也不理她,重新看向对面的秦珏,忽然开口,“老六,我也不瞒你了:昨日酉时过半,皇兄忽然晕倒在了御书房,至今尚未清醒。” “什么?!”秦珏因为太过惊愕,猛地站了起来,“父皇不是感染风寒了么?” 秦穆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仔细观察着对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你父皇不是感染了风寒。” 秦珏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他……” 秦穆并未解答他的疑惑,而是反问道:“来给你传旨的人是戌时过后。那个时候你父皇已经昏厥。这道旨意是从哪里来的?” 秦珏薄唇微抿,面色凝重,“可是这信上的确是父皇的字迹,上面的宝玺也是……” “上面的宝玺是先盖上去的。”一道女声忽然插了进来。殷笑趁着刚才将那张纸,和那只白瓷瓶全都拿到了自己手中。她将信纸翻转,举向秦珏,“这字迹是不是皇帝陛下的我不知道,不过这印章绝对是先盖上去,然后在写的字。”说着,她在几个字上指了指,“那个盖印章的人大概没有等印章干透,就将纸折了起来,所以这几个字写的时候,覆在了印泥上面。若是先写字,后加盖印章,则应该是印泥覆盖在字迹之上。” 她话音顿了顿,转眼瞥了下秦穆,然后又重新看向秦珏,“六殿下,这封密旨十有八九是假的。难道这些不妥,你都没有发现?”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一起洗 殷笑的质问,当然不可能得到肯定的答案。 面对她有些咄咄逼人的态度,秦珏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悦。而他神情间那种震惊和疑惑都表现的十分恰到好处,叫人看不出半点破绽。 秦穆没有多说什么,毕竟现在建德皇帝尚在昏迷之中。就算不能就此罢休,却也不是追究此事的好时机。于是殷笑就更不能说些什么了。 但有些事情,无需宣之于口,答案却已是不言而喻。 这个六皇子,殷笑虽然只见过寥寥几面,但却可以断定他不是个容易相与的角色。一个母家无势的皇子,不单单在深宫中平安长大,崭露头角,一步步走到同太子分庭抗礼的局面。还能够周旋于世家之间,不为其所利用,成为傀儡,定然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那封密旨上的破绽连她都能发现,秦珏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如何会轻易疏漏。 而且他刚才的态度也说明了一切。 他知道秦穆不会放任她一个人呆在监牢,所以配合她拖延时间,等着秦穆得到消息后赶来救场。不去验证她是否真的身怀有孕,而是立刻顺水推舟,将事情推到了上面,请皇上定夺。 只是这人怎么就那么笃定没有意外发生? 殷笑想到这里,不由停下了脚步。感觉到她的停顿,一直在前面牵着她腕子前行的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秦穆转头看她,疑惑挑眉,“怎么了?” 两人这会儿已经重新踏进刑部大牢。再往前十几步,就是殷笑那间豪华专属牢房。 “秦穆……”殷笑一边说着,一边又捋起了额角粘腻的发丝,“你觉得是谁给六皇子传的假圣旨?” “太子。”秦穆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个两个字,没有因为对方身份特殊而有丝毫避讳之意。他重新拉着殷笑前行,边走边低声剖析道:“那道密旨显然伪造的十分匆忙。那么多的破绽,老六没有理由不发现。所以他不会傻到拿着份假圣旨来动你,一旦发现,势必要将此事闹到皇兄那里。可皇兄现在根本无法处理此事,假传密旨的人定然也是笃定了这一点。昨日事情刚一发生,我就下令封锁了消息。所以那个人,必定是昨日也在场的知情人。” “好像是有一定道理。只是……”殷笑咬唇思索了一瞬,“只是你怎么保证就没有风声漏出去,如果是别人做的呢?” “有风声走漏是一定的!”秦穆回眸瞥她一眼,“但这件事实在关系重大,没有彻底得到证实的人,只会先疑虑猜忌,而不是贸然行动。”牢房已经近在眼前。他拉开铁门,声音缓慢低沉,和“吱扭”的声响交叠在一起,“所以……这个人定然是真正的知情者,而且他还要有机会出入重地,能够接触到皇兄的宝玺。”话音落下时,他一把将她扯进去,推抵在墙壁上,困在胸前。 石砖冰冷坚硬。夏季意料淡薄,殷笑只觉得背上寒意袭来,顿时打了两个激灵。 秦穆一只手仍旧捏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缓缓移动,托起她的后颈。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片细嫩的肌肤。他一寸寸靠近她,直到两人呼吸交融。 “殷笑。”他轻缓地念出她的名字,说话间合动的嘴唇似有若无地擦碰着她的鼻尖。 殷笑瞬也不瞬地看着他黑漆漆地双眸,结果距离太近,不自觉地对了眼。 “呵……”秦穆忍不住轻笑,往后稍稍和她拉开了一点距离,“我怎么不知道你怀了我的骨肉?什么时候的事情,嗯?”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在四面都是墙的牢房中有轻微的回音,似乎带着浅淡的笑意。坚实的胸膛低着她的,说话间能感受到轻微的震动。 “那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怀孕?!”殷笑下巴一昂,理直气壮地反问,“万一我真的有了,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呢?!” 秦穆并不作答,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殷笑对上他的目光,突然反应过来。刚刚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腕,想必那个时候已经探了她的脉象。 秦穆略有些鄙视地说道:“这种话都能随意宣之于口,你哪里有半点女子的矜持!”话出口,他忽然分神想起了另一件事:和殷笑相识也有半年多。纵使两人从前没有什么,可到底也是同床共枕。他好像没见她来过癸水。难道是他没留意? “嘁——”地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殷笑有些悻悻道:“我这不是权宜之计嘛!” “权宜之计……”秦穆轻轻拒绝着这四个字,忽然撤身离开了她,“你就不怕他当真找太医来验证?” “他不会的。”殷笑跟着直起身,后背一片冰凉,她不舒服地动了动,“而且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我拖延一会儿是一会儿,总会等到你来的。” 秦穆默然注视着她,眸中光线闪动。过了片刻才开口,“若是我这边当真有什么意外,无法赶来呢?” “你不是安排了影子么?若我真有生命威胁,难道他们只负责通风报信?”殷笑撇了撇嘴,继续不以为意道:“秦珏没有杀我之心。既然是秘密解决掉我,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的饭食中下毒,岂不是更好。何必还这么明目张胆的?搞得和当众问斩差不多。就算他没有发现密旨是假,就算真的是你皇兄想要我的性命,他也定然不会愚蠢的如此行事。只不过……”说到这里,她不由蹙了蹙眉,“只不过我有点好奇,如果影子没有及时将信息送到你手中呢?他要怎么办?” “老六向来喜欢做事留后招,这点他应该早就想到,并且做了安排。”秦穆冷哼一声,语气十分地不屑,“他知道密旨是假,自然不会被别人当枪使。如果我没料错的话,他想必也料到了假传密旨的幕后之人是哪一个。那张没有凭据的废纸并不能扳倒太子,可他若是也将我牵扯其中,局面自然不同。不管我是不是真的因此与太子为敌,但至少嫌隙已经生出。他不吃亏。” “那太子又为何要这么做?我没得罪过他吧……”殷笑话一出口,立刻垮下了肩膀,“好吧我得罪过他。我掀了安阳沈府,断了他的财路。他想要借机除掉我泄愤,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万一六皇子没发现密旨有异,真的对我做了什么。就等于是得罪了你。他这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划。” “沈府不是太子唯一的财路。”秦穆否定了她的假设,“既然他之前都没有将你如何,就更不会在我明确态度后动你。得不偿失。如果为了让老六入局,他不会做的如此拙劣。” “啊!”殷笑突然啊了声,“会不会这圣旨本来就是六皇子自己伪造的?想要借此挑拨。你也说了,风声肯定会走漏。他若一早就知道皇上昏倒的消息,是不是就可以制造假象,将我们导入这种误区,怀疑太子?” 秦穆听着她的话,黑眸渐渐眯起。他没有说什么,可神色间却隐约浮现出几分冷凝。 “唉……”殷笑长叹了口气,苦着脸又靠回冰冷的石砖墙上,“好复杂啊!真讨厌!我本来是下山找师父的,结果师父找不回来了,麻烦倒是找了一大堆。” “讨厌就别想了。”秦穆一瞬间面色恢复如常,他伸手将靠在墙上的人扯进怀里,然后贴近她耳畔,低声调笑,“笑笑,要不我们两个真的生个孩子。你也觉得我人至而立,应该有个后人是不是?” 殷笑却低着头不理他,既没有炸毛儿反驳,也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娇羞期待。她伸手又拽了拽头发,冒出一句很煞风景的话,“秦穆,我要洗澡。” 他闷声哼笑,将她打横抱起,“一起。” “啊!”殷笑骤然悬空,惊叫了声。她抬起双臂,轻车熟路地环住他的脖颈,疑惑地问了句,“皇上昏迷不醒,宫中情况应该很紧急吧。你难道不用去继续坐镇?” “不用。”秦穆边说着,边抱着她往外走,那份随意和理所当然,好像这里不是刑部大牢而是他的王府,“我一直在那里,恐怕有些人不太方便。” ………… 大衍朝永和十三年六月二十九。 在建德皇帝昏迷不醒将近三天后,消息终于不胫而走。 一时间,朝野震惊。 在京的皇室宗亲,已经军机要臣迅速分成三派。一派以皇后本族王家为首,支持太子全权监国。更有甚者以建德皇帝不知何时清醒,稳固国本为先之由,提出让太子登基主持大局,将建德皇帝尊为太上皇,安心颐养。 与之对立的一派则是朝中清流御史。他们觉得当今圣上不过昏迷三日,太子按祖制监国可以,但此时登基,却有谋朝篡位,不敬夫君之嫌。这群人虽无实权,却代表天下读书人的嘴。纵使王家向来跋扈,暂时却也对他们无可奈可。 以白家为首的一派,反倒让人出乎意料的保持中立。并未发表任何意见。 而就在两派人吵闹不休之际。建德皇帝却突然清醒过来,虽然只有极为短暂的一瞬,却足以左右大局。 那日皇室尊长,六部官员尽在床前。众目睽睽之下,建德皇帝抬手指向秦穆,“太子监国,晖王摄政。” 八个字,让纷乱不堪的局面暂时尘埃落定。 第二百三十章 朝堂纷争 大衍朝建国百年,历经几代皇帝。还从来未有过一朝之内,监国太子与摄政亲王并存的场面出现。 自古以来“国无二君,家无二主”。建德皇帝此举实在匪夷所思,不仅引得朝野上下费解猜疑,也让东宫脸上无光。 更有朝臣暗中猜测,建德皇帝架空太子,是有意将皇位传于晖王秦穆。 秦穆虽非皇子,却是先帝血脉,同样血统纯正、身份贵重。何况他正当壮年,屡立战功,在百姓心中。这么多年,又始终深受建德皇帝偏爱。 综合诸多因素,亲王上位,不是没有可能。 谣言一时越演越烈,仿佛等建德皇帝再次清醒时,便是太子被废之日。 秦穆置身于风口浪尖,非但不做丝毫辩解,作为摄政亲王下出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命六皇子秦珏即刻离京,随同镇南候任长远一起赶赴湘湖水军,整治军务。 建德皇帝膝下皇子不算少,可贤能者寥寥无几。 太子这些年不功不过,虽无太大建树,办事倒也中规中矩。若能心怀仁慈,将来也是个不错的君王。剩下的就只有六皇子。六皇子生母出身虽低,但他能力卓著,心思缜密。进退拿捏得当,懂得适当收敛锋芒,低调谦卑。 如果建德皇帝当真有废太子令立储君之意,秦珏无疑是最佳人选之一。 所以秦穆在这种时候将他赶出京师,等于是向天下人宣告,他有不臣之心。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又是一片人心惶惶。刚刚消声不久的言官御史,再一次群情激昂,开始口诛笔伐。 而对于外界一切纷乱争吵,秦穆仍是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继续我行我素。 于是摄政亲王下达的第二道命令……是将杀害白雨馨的疑凶殷笑释放出大牢。 白崇会得知消息后,怒火攻心。在早朝之时大闹朝堂,要为女儿讨回公道。若非兄长白崇文及时制止,怕是已血溅正阳殿。 白崇文始终克制冷静,只拦着弟弟,其余并未多说一言。倒是有清流言官义愤填膺,质问摄政亲王枉顾人命,纵容真凶,至国法于何地。 秦穆面对众人讨、伐,却只不屑挑眉,“国法?国法让你们冤枉无辜之人,放过真凶了?” 他语调轻缓平和,然而眸光犀利如刀。所扫视之处,叫嚣者皆胆战心惊,纷纷自觉地闭嘴敛目。 秦穆对此情景稍敢满意,唇角微勾,只看向殿下正中的白家兄弟,“令千金正当妙龄,如此香消玉殒,本王亦深感痛惜。” “秦穆!你个无情无义的畜生!”白崇会听闻秦穆此言气的浑身颤抖。他目眦欲裂,恨不得扑过去同殿上之人同归于尽。却无奈被兄长死死制住,只能高声怒喊,“雨馨对你一往情深,你竟然如此对她!” 秦穆目光闪动。一丝厌恶在黑眸深处几不可察地掠过。他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想起殷笑那句话:巫姜选上白雨馨并不是随机,而是早有预谋。 可当年若没有那一场被设计的醉酒,白雨馨没有成为曾经的晖王妃,同他、同殷笑有所牵扯,又如何会有今日的下场。 如今白崇会在朝堂痛哭流涕地要替女儿讨回公道,却不知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几分人情,几分利益? 秦穆眉头微皱,终于开口结束这出闹剧…… “今晨已有人投案自首,杀害大理寺卿白崇会之女白雨馨的真正凶手,乃是北夷左贤王拓跋明睿的妾室,如姒。并非本王的未婚妻殷笑。” 低沉的声音不徐不疾,回荡在殿内。朝堂上有短暂的寂静,下一刻议论声四起。 就连情绪激动的白崇会都愣在了当场。 令人诧异的不是有人投案自首,而是替殷笑开脱的那个人竟是如姒。秦穆若想找一个人李代桃僵,保自己的女人安全无虞,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可拓跋明睿的人,没有理由会听从秦穆安排,替殷笑开脱。 “咳……”秦穆轻咳了一声,待殿中恢复安静后,继续沉声说道:“殷笑既不是杀人凶手,自然不该在牢中。本王包庇罪犯是枉顾国法,却不知释放无罪之人,枉顾的是那条国法?!” “王爷。”他话音落下时,白崇文的声音跟着响起。他见白崇会情绪已经稳定,便将人放开,整了整赭石色的朝服后,冲着阶上之人拱了拱手,“王爷,臣有几句话要说。” 秦穆视线从他脸上平静扫过,“白尚书请讲。” “王爷,刑部乃臣所管辖。有人投案自首,因何微臣不知?” “你的意思是,本王胡言乱语?” “臣不敢。”白崇文头微低了几分,语气仍是不卑不亢,“职责所在,臣不敢有误。” 秦穆垂眸看着他,并未言语。 白崇文继续说道:“此案乃是圣上亲口,没有他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问案提审。纵使殷笑当真并非杀害雨馨的凶手,应该暂时收押,待到圣上醒来后,再行定夺问案。王爷这样直接放人,难道不是藐视朝廷,枉顾法理?” “呵……”秦穆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质问,忽然轻声笑了出来,“白尚书。本王记得朝廷律法还有一条,摄政王可再特殊之时代行天子之权,先斩后奏。” 白崇文放下双臂,挺直胸膛,毫不相让,“微臣并不觉得此事有何特殊之处。若当真有,无非就是两名当事人,一个是王爷的未婚妻,一个是臣的亲侄女!” “那白尚书是觉得如姒的身份不够特殊?”秦穆冷声反击,“如姒乃拓跋明睿身边亲信,精通歪门邪法。她杀死白雨馨后逃脱,如今又重新回到京城自首,难道不匪夷所思?还是白尚书本就知道此案内幕,所以……”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其中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白崇文一时无言以对。 “王爷,臣也有话要说。”一道略有些黯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六部公卿中,一人出列,是兵部尚书胡文远,“如姒的确身份特殊,她突然出现在京城又去刑部自首,也的确出人意料。晖王殿下摄政,可以越权处理特殊之事,同样也附和朝廷法度。但是微臣有一句话想请问王爷:陛下清醒时,也曾交代太子殿下监国。那么王爷所作所为,太子殿下可否应允?” 秦穆看着他,缓缓眯起了眸子。心头也随之一动。 大衍朝兵马三分,北境兵权尽在他手,湘湖水军归任长远统领,京城禁军则由天子亲自调动。如此一来,兵部等于被架空实权。可即便如此,胡文远所在的兵部尚书一职仍旧举足轻重。别的不说,光是粮草调配,便关系重大。 偏偏如此重要的职位上,坐的是太子和王家一派的人。即便秦穆从不涉及党争,也对此颇有微词。 不过今日胡文远的突然发难,却让秦穆猛然醒悟到,他绝对不是真正归属太子一派。而极有可能是秦珏的人。 太子虽然顶着监国的名号,但自他摄政以来,却一直谦恭避让,从不与他正面冲突,对外界流言并不置可否。王氏门下的官员也同样收敛锋芒。反倒是那些向来保持中立的言官闹腾得最欢。 太子如此低调,是何用意显而易见。 胡文远为人稳重,虽然一向与他有些龃龉,却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和太子唱反调。尤其他今日质问,看似以太子为尊,在他鸣不平,实际上却是将秦璃推向风口,很有挑唆二人鹬蚌相争之嫌。 电光石火之间,秦穆心思飞转。 他并未与胡文远做言语争斗,而是直接转眸看向始终未发一言的秦璃。 “太子殿下,如姒身份特殊。事情又太过突然。为从权宜,臣便擅自做主了。还请您见谅。” 火已经烧到头上,秦璃无法在作壁上观。只得轻笑一声,冲秦穆微微颔首,“小皇叔言重了。如姒的确特殊,如今北夷又屯兵边境,两国战事一触即发。您谨慎些,自是应该。” 秦穆抱拳拱手,“多谢太子体谅。” 秦璃笑了笑,缓步走到台阶正中。他视线一寸寸扫过殿下百官,神情渐渐肃穆,“父皇龙体微恙,北夷屯兵边境蠢蠢欲动。正是内忧外患之际。本宫得小皇叔相助,不甚欣喜。也希望诸位爱卿齐心为国,不要因为一些旁枝末节的小事无端内斗。” 话音微顿,他凌厉的目光射向白崇会,“大理寺卿上前听旨。” 白崇会蓦然被点名,微微一怔,而后心头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可事到如今以无法退缩,他上前一步,撩起衣摆恭恭敬敬跪倒在地,“微臣在。” 秦璃静默一瞬,威严的目光再次于人群中逡巡而过,之后冷声开口,“白崇会,你慈父之心,本宫可以理解。但你身为朝廷命官,如此大闹朝堂,实乃大不敬之罪。念在你丧女的份上,不忍加以重罚。从即刻起,你先停职回府反省,等待父皇醒来裁夺发落。大理寺卿一职,由副使暂代。至于白雨馨被害一案,因为涉案者身份太过特殊,现在又牵扯到北夷,还是需仔细调查,从长计议。”说完,他侧身冲秦穆颔首,“侄儿的处置,小皇叔可有异议?” 秦穆笑了笑,“臣没有异议。”而后话锋一转,“不过如姒身份特殊,她人虽然在刑部大牢,却已经由臣的人单独看管。”说着,他躬身略施一礼,“今日朝堂纷乱,臣有些头疼。若无它事,先行告退。”然后也不等对方应允,已经转身走向台阶,大步离去。 如果我小小的虐一下,会有人反对么…… 第二百三十一章 血月现,乾坤变 殷笑呆在牢中,自然不知晓外界时局如何变化 只是秦穆一晃几日未曾出现,她隐约能够感觉到,建德皇帝的情况或许并不乐观。 这让她不禁有点忧桑。 朝中时局混乱,白雨馨的案子就迟迟不会有个结果。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固然安逸。可每天面对四面墙,时间久了,什么人都会感到絮烦。 有时候烦躁的厉害了,她甚至摩挲着那枚银戒,动过念头,要不要干脆就不管不顾,用自己的方式离开。 就在殷笑耐心快要告罄之际,蓝羽突然出现了。并且张嘴第一句话就是:属下恭迎王妃回府。 殷笑被关的久了,脑袋有些僵直。就那么跟着他离开了牢房。 直到走上刑部大牢外面的长街,她方才反应过来。一把扯住青锋的衣袖,有些大惊小怪道:“你刚刚是不是说,要带我回王府?!” 蓝羽毫无准备,袖子险些被她撕破。他急忙将自己的衣袖从殷笑手中解救出,又往后退开两步,恭敬地冲她抱拳拱手,“回王妃,属下刚才是这么说的。” 殷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见他面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转头四顾了一圈儿,周围也一切如常,没有重兵围剿,也没有黑衣人埋伏。只有秦穆常用的那辆马车,和一队乌衣卫。 眼下这状况看起来,不像是秦穆派人来劫牢的。难道她就这么无罪释放了?连堂都没过,案都没审。还是建德皇帝醒了,在秦穆的威逼利诱之下特赦了她? 殷笑迷惑地眨巴了两下眼睛,指了指停在长街上的马车,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就这么回去啦?” 可蓝羽看着她的动作,却误会了,“王妃是不想坐马车?那您想怎么回去?” “唉……”殷笑无奈地长叹口气,“我的意思是:我就这么回去了,算怎么回事?保释候审?无罪释放?还是越狱……” “属下也不知道。”蓝羽终于明白过来,出声将她打断,“王爷只吩咐属下今早来接您,并没有说其它的。” “可……”殷笑长了长嘴,还不等再问什么,就看见对方已经抬起胳膊,冲着一旁的马车坐了个请的动作。 “王妃,您有什么疑问,还是回去之后亲口问王爷吧。” ………… 一连阔别数日,晖王府并没有任何变化。 可殷笑突然回到人间,却觉得哪里都新鲜又美好。就连知了的叫声都动听优美,院子里的树也比以往枝繁叶茂。 府中下人应该早被吩咐过,一见她进门,立刻将准备好的炭火盆和柚子叶拿出,围着她仔仔细细地去了顿晦气。 秦穆不在府中,殷笑问了一大圈儿也没得到他的下落。沐浴更衣后,直奔他的书房,准备守株待王八。 结果这一等,差不多就是将近一天时间。 京城王府秦穆之前并不常住,除了这些日子的一些军情线报外,没有什么太过重要的东西。 殷笑闲的无聊,便时不时地四处翻动两下。然后翻来翻去,在一个柜子里找出了从凌云观后山茅屋中发现的那些东西。 自己当时只要求带回两幅画,可秦穆却将茅屋中除了家具外的所有东西都搬回了王府。后来她一直埋头查找和凤凰山相关的史料,倒是没在动过这些。 她看着柜子里的东西怔愣了片刻,随后伸手挑出了一支卷轴,放在桌上缓缓铺开。 正是白衣少女在溪边迎风而立的画像。 再次看见看见画上的情景,还有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时,殷笑心头渐渐升起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除去第一日之外,她这些天在牢中,并没有思考任何同白雨馨一案有关的东西。反倒是一些以前的事情,总有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偶尔在脑海中闪过。 她想起了屋前的竹林,山后的溪流,山顶的白雪,还有……还有那个曾经待她如珍如宝,却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的人。 “唉……”殷笑黯然叹息一声,松开了手。卷轴下端突地垂落,剩下的画面快速展现。 那一瞬间,她蓦地发现画面的最下端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 殷笑惊愕怔愣,随即大步上前将卷轴下端拾起。可就在她凑近的同时,上面的字却忽然消失不见了。 她整颗心忽悠了一下,急忙又凑近几分。上面还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殷笑咬着下唇,眉头紧锁,心头不免焦急。她突然想起什么,立刻将手中的卷轴放开,起身又退回了刚才所站的位置。 那一行小字再次出现在视线之中,然而却模模糊糊,看得不甚清晰。她试探往前走上一步,结果又看不见了。无奈之下,只得又退了回去。 字迹再次出现,仍是看不清楚具体内容。 殷笑揉了揉眼睛,再看去,那行小字还在。应该不是她的错觉,可为什么稍一动弹就消失不见了。 她扒了扒头发,顿时有些烦躁。 书房的门这时被人从外面推开。秦穆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见房内之人抓耳挠腮的模样,不由浓眉微皱。 “你干什么呢?” “这上面有字!”殷笑头也不转地答了一句。 “有字?”秦穆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疑惑。他扫了眼桌上的画像,缓步走到她身边站定。 “你看!”殷笑扯了扯他的外袍,抬手朝那行字迹的位置指了去,“就那里,你看见了没有?” 秦穆眸光一闪,面上也浮现出讶异之色。 这些东西搬回来之后,他都一一看过。尤其是这幅画像。 他不知道这画是何人所做,但笔墨间透出的浓浓眷恋之情令他十分不舒服。只是之前没见过画上有什么字迹。 “你能看见是不是?”殷笑转眸看他,已经在对方脸上得到答案,“那你能看清写的是什么么?” “看不清楚。”秦穆说着就要上前,却被她拽住。 “诶!不行,你走过去就看不见了。” “走过去就看不见了?”秦穆回头看她,有些不明所以。 “嗯。”殷笑点了点头,将刚才的情况大致给他讲了一遍。 闻言,秦穆再次皱起了眉头。他薄唇微抿,沉吟不语。片刻后,无意间瞥见墙壁烛台,心思倏然一动。 “光。”他低声吐出一个字。 殷笑一怔,下一刻骤然明白秦穆的意思。急忙重新走回桌边,将画卷下端拾在手中。 她转头看了眼刚刚站的位置,又目测了一下那里到桌案的距离。稍加思索后,开始一点点变换手中纸张的位置。 此刻夕阳斜坠,正是黄昏。 落日的余晖射入屋内,光线有些昏暗。 半晌之后,她终于找对了角度。 那行小字又一次慢慢出现,由模糊到清晰,让她控制不住的心头一震。 这字迹再熟悉不过,是她师父的没错。所以这幅画十有八九也是她师父所画,可是她为什么半点印象都没有。 “看见了么?”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失神。秦穆边说着边凑到她身边,在看见那一行字的刹那,同样惊骇愕然。 “血月现,乾坤变……”秦穆声音低沉缓慢,每念出一个字,眸色便深暗一分。 “怎么了?”殷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有些不知所措。 秦穆默然一瞬,“秦瑱带着人去找你的前一天晚上,天上出现了血月。”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青锋匆忙的身影出现在屋外。 他神色慌张,气息微喘。不等秦穆允许,已经径自入内,“王爷,京郊许多村子突然爆发了瘟疫,情况危急!” 第二百三十二章 殷笑的发现(上) 最先爆发出瘟疫的,是位于京城东郊山脚下的一所村落。那里的情况也最为严重紧急。 秦穆赶到地方的时候,京畿府府尹谢霖才从另外一个爆发瘟疫的村落返回此处没有多久。 下午的时候,他命人村外搭起了一处凉棚,作为临时指挥之所。并且带来了两百余名守城士兵,连人带石灰将整个村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村口横陈着几具年轻男人的尸体,是不理警告想要强行闯出的村民。被围守的士兵用弓箭射杀后,再无人敢越雷池半步。便有一部分人聚集在了村口,不断地哭喊着。 此刻天色早已彻底黑透。跳跃的火光照亮了夜空,士兵手中的刀枪弓箭寒芒闪烁。再加上阵阵凄惨绝望的哭嚎求饶声,原本宁静安逸的村庄已成了人间地狱。 秦穆远远地就看见前方状况。 他骑在马上一路疾行如风。因着身前还带了个拖油瓶殷笑,未等靠前便勒住了缰绳。然后利落地翻身下马,伸手将她抱下的同时,口中不忘叮咛道:“老实呆在这儿,不许靠近那边。”说完便转过身,大步走向火光明亮之处。 一队乌衣卫悄无声息地快速跟随而上。剩下的一队则留在了原地。 殷笑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摸了摸鼻子,又转头瞅了瞅留守在自己身后的人,也撒腿跟了上去。 京畿府衙的人,还有那两百兵士,全部都用厚厚的白布遮掩住了口鼻。手上也戴了厚实的手套。 谢霖紧急征调来不少的药材,这会儿正指挥着人生火焚烧。众人忙成一团,并未注意到有人到来。 直到秦穆沉声开口,“闹瘟疫的是村子里,你在外面烧这些有何作用!”他说话时加注了少许的内力,声音在夜幕中扩散开,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冰冷而有力。 正在忙活的人动作一顿,随即急忙放下手上东西,纷纷见礼。 秦穆胡乱摆了摆手,“特殊时刻,不必拘礼。”说着转眸看向京畿府尹谢霖,“到底怎么回事?” 如今正是七月炎夏,湘南地区又水流丰沛。若是瘟疫不能紧急控制,后者不堪设想。他来得急切,并未听青锋仔细禀报。 “王爷!”尽管秦穆吩咐不要拘礼,谢霖仍是扯下了脸上的白布,恭谨的躬身抱拳,“疫情应该是几天前就出现了。最先是这村中的几名孩童身上出现了红疹。当时以为是夏季蚊虫叮咬,家人并未在意。谁知半夜那几名孩童便开始高烧不退。村落偏远,不方便就医。就用老办法退烧。结果到了第二日,那几名孩童已经不省人事。家中亲人身上也陆续出现起疹发烧等症状。直到今日,村中已有过半人染上疫情。今晨开始,临近的几所村庄,也开始出现了疫情。” 秦穆眉峰紧锁,眼神越发冷锐,“今天前就出现了疫情,为何今日才上报?” 谢霖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而后一掀衣摆,跪倒在地,竟毫不辩驳,“是微臣疏忽,还请王爷降罪。” 他虽是文官,但几年前在户部任职,曾奉命押送粮草到北地。因此在军营中逗留数日,对秦穆处事治下之风颇有耳闻。这位晖王殿下虽然冷酷无情,却并非不能容忍下属犯错。但犯了错又百般开脱的,通常都不会在他手上讨到便宜。 显然他的思路还是正确的。 秦穆面色稍霁,一边摆手示意他起身,一边问道;“你有何对策?” “这……”谢霖突然沉默下来。 通常瘟疫最好的结果,就是在一定范围内被控制住,不再向外扩散。这些已经感染瘟疫,基本只能等死。至于疫区范围内尚未感染的,便是听天由命了。所以很多官员一旦遇见瘟疫,最常用的办法,便是一概不论,直接放火烧村,杜绝后患。 可谢霖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凭良心来讲,他并不想如此。而他也有种直觉,若真的提出放火烧村,眼前的这个人也不会同意。 他不开口,秦穆便也不出声催促。 篝火燃烧,时不时发出“噼啪”地爆裂声。淹没在一片绝望的哭喊声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谢霖几经犹豫之后,再一次双膝跪地,郑重其事地向秦穆施了个大礼,“微臣已命人调配药材,送至未感染瘟疫的地方,防范于未然。另外这几所村落中还有许多百姓未曾感染瘟疫。微臣想将那些人与发病者隔离诊治,至于已经感染瘟疫的人,微臣不想放弃。”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见秦穆并未回应,干脆咬牙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微臣会张贴告示,相信一定有胸怀济世之心的医者自愿进入疫区,为百姓诊治。” “呵……”秦穆听了他话,发出一声冷笑,“张贴告示?你是嫌现在还不够乱是么?” 当今圣上昏迷不醒,北夷屯兵边境,可谓内忧外患。如果爆出京城突发瘟疫之事,恐怕人心惶惶,离天下大乱也不远了。 谢霖也猛地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他心头惊骇,顾不得地上碎石棱角嶙峋,一个头重重了下去,“臣糊涂!” 秦穆垂眸看他,忽然缓和了语气,“你起来吧。” 谢霖却跪在那里,未敢动弹。 秦穆也没同他废话,只缓缓说道:“本王已调配了十名军医,就先按你说的办。” 谢霖骤然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冷汗湿透衣襟,“多谢王爷。” 秦穆没有在理会于他,而是转眸四顾了一圈。殷笑不出意料地没有听他话等在原地,此刻已经凑到了火堆旁边,伸手从里面拽出根烧得正旺的木棍不知道要做什么。 秦穆看着她险些被火苗烧到的衣角,脸上肌肉忍不住跳了跳。 这女人,简直比瘟疫还不让人省心。 他黑着脸快步朝她走了过去,然后一手从她手上夺下了正燃烧的木棍,一手抓住她的后衣领,将人提到了自己身前。 “我刚刚怎么跟你说的?!” 他语气冷沉,带着森然的寒意。可时至今日,早已经震慑不到她。 殷笑扁了扁嘴,将自己的衣领从他的爪下解救出。转头看向他,目光明亮闪烁,如果暗夜星辰,“秦穆,我刚刚和人询问了一下这里的情况,发现了一件事情。” 秦穆黑眸微眯,见她神情认真,不像是为了转移话题,“你发现了什么?” 殷笑抿唇沉吟了一瞬,“我觉得这里有种很古怪的气息。” “哦?”秦穆浓眉微挑,“什么古怪的气息?” “我也说不清楚。”殷笑敲了敲脑袋,“或者说是我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的。”说着,她抻长了脖子朝远处的黑暗中看去,“这附近是不是有水源?” 第二百三十三章 殷笑的发现(下) 村子往东不到五里,的确有一条自北向南的溪流。 越靠近那里,殷笑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而秦穆这一路带着她马上疾行,也猛然间发现一件了事情……眼下突发瘟疫的三所村庄,都是沿着这条溪流分布的。 他心头一凛,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冲着跟随在身侧的乌衣卫高声吩咐,“去太医院找两名擅治疫病的太医,再到京畿府衙掉几个有经验的仵作。让他们以这条溪水为中心,查看附近的水源是否问题。” “是。”两名乌衣卫立刻领命,调转马头离去。 与此同时,秦穆一扯缰绳,在溪水边上勒停了坐骑。他利落地翻身落地,转身正要去接马上的人,殷笑却已经自己从马背上跳落。 她刚刚上马太急,姿势不对。再加上剧烈颠簸,一条腿有些麻痹。于是落地时膝盖一弯,直接倾身往秦穆身上扑去。 他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她接住。那一刻温软满怀,她毛茸茸地发顶正好擦过他的下巴,一阵酥。痒。属于她的独特体香萦绕鼻端,令人心驰神往。 秦穆高大的身体骤然僵硬,勒在殷笑腰间的双臂也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他一晃已有几日没有见到她,今天好不容易将她放出牢房,却连短暂的温存都来不及,便赶来了这里。 对她的渴望在一瞬间汹涌而至。然而也只是极为短暂的一个瞬间,下一刻,他艰难地将她轻推出怀抱,又后退一步,同她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他怕再亲近她哪怕只多一秒,都会无法自控。 低沉压抑的叹息声溢出薄唇。他贪婪地用目光锁定住她。那一双眸子漆黑如夜,里面光亮闪烁,炽烈如火,胜过任何动听的情话。不过是须臾地注视,就让她的耳根开始烧灼起来。 一阵夜风袭来,非但没有带来凉爽,反而叫人更加燥热。 殷笑很想掉头跑开,但莫名地不想远离眼前的人。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抬手在一边在脸庞上扇着风,一边干笑着道:“呵呵……那个,今晚天气有点热。” “呵……”他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低笑出声。这几天的阴郁和烦躁忽然就奇迹般地一扫而光。 殷笑在他低沉的笑声里浑身都燥热起来。她终于没有办法再假装淡定的同他对视下去,没有好气儿地咕哝了一声,“笑什么笑!”转身走到了溪流边上。 秦穆轻笑着尾随而至,似乎有些没话找话,“你为何会忽然想到寻找水源?” 殷笑对他这个问题回答的倒是认真,“我刚刚不是说感觉到古怪的气息么。” “嗯。” 殷笑细眉微蹙,屈起食指轻挠着脸颊,“那气息里就有种潮湿的感觉,像是从水里来的……”说着,她脑中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 水里来的……水里来的…… 如此想来,这气息好像还有那么点熟悉。到底是在哪里遇见过呢? 这个问题显然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答案。 殷笑太阳穴发胀。烦躁地敲了敲额头后,决定暂时放弃思考。 她就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既然是爆发瘟疫,肯定是要死人的。所以这附近有死气缭绕并不奇怪。但是我说的那种奇怪的气息,源头却并不在村子里。就好像……就好像村子里的人,是因为那种气息,才会感染瘟疫。” 秦穆闻言眸光一闪,“所以呢?” “所以……”殷笑略微沉吟了一秒,“所以我就做出了一个假设,疫病的原因,是附近的水源。” 这和他方才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秦穆点头“嗯”了声,“我刚刚已经吩咐人去找太医和仵作,若当真是这水有问题。倒也好办了。只要杜绝了疫病的源头,就能有效抑制扩散。” 可殷笑听了他的话,并不乐观,“我只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秦穆不由皱眉,“为什么?” 殷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咬着下唇思索了片刻,从领口中扯出那枚银戒握紧,而后忽然蹲下身,将手伸进了溪水中。 秦穆没料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想要阻止时已然来不及。 “你干什么?!”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怒气。他一把攥住她的衣领,黑着脸将人拎了起来。 殷笑两个手指刚才已经插入溪水之中,那一霎的阴冷刺骨,绝对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温度。她被冻得汗毛颤栗,口中不自觉地“嘶嘶”吸气。 他粗鲁地攥住她的手腕抬起,盯着她的手仔细打量了无数变,见并无异样后,方才稍稍松了口气。然而却仍旧余怒未消…… “殷笑,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你知道这水有没有问题,你就……” “我就是觉得它有问题,才要试试的嘛!”她声音极小的咕哝着,却还是被他听了个清楚。 秦穆险些被她一句话噎死。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她瞪了半天,突然转过头,冲着守在一旁的乌衣卫吩咐道:“向后退十步,然后转过身去把耳朵捂住!” 一群人不明所以,但还是无条件地快速执行。 殷笑隐约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步,想要跑路。 奈何秦穆却没给她机会。他腕上稍一用力便给人扯了回来。然后单手掐住她纤细的腰肢,将人翻转,同时高大的身躯一矮,蹲在了地上。 “啊……”天旋地转间,殷笑惊叫出声。等到世界重新稳定,她人已经趴在他的腿上。 面前就是潺潺流动的溪水,胃部正好硌在他的膝盖上。殷笑顿时一阵眼晕恶心。她挣扎想要起身,却被他死死的摁住。 于是子哇乱叫道:“秦穆你干什么?” 回答她的,是他手起掌落,毫不留情的一个巴掌拍在屯上。 “啊!”她疼地一个激灵,扑腾地更加厉害。 他的钳制毫不放松,巴掌一个接一个落在她臀上。殷笑反抗不过,嘴里叫骂声却不停…… “秦王八,你竟然打我!” “你放手,老娘跟你拼了!” “我打的就是你!”秦穆仍是怒意森然,刚刚她将手伸进溪水那一瞬间,他一颗心都骤停了。“你知道自己错哪里了么?” “我错个屁!”殷笑不甘示弱的叫嚣着,“你放开我!放手,有本事和老娘单挑!” 他牙根发紧,一巴掌落下,力道稍重。 “哎呦!”殷笑这一下是真的疼了。她心头怒意突起,挣脱不了,便一把掐在他腰间。 秦穆恍若不觉,巴掌仍是不停。 “姓秦的,你放开我!” “你凭什么打我!” 她羞怒焦急之下,开始口不择言。疼痛倒是其次,可当着这么多人被他这样,她这张老脸要往哪里摆? “你说我凭什么打你?!”秦穆听见她的话,怒气也徒然加重。 “你放开我!你是我什么人。你放开我!” 殷笑越发用力的扑腾起来。 月光皓白,洒落在水面之上。 然后挣扎间,她隐约发现溪水中丝丝缕缕的,有什么东西缠绕摆动着。 殷笑诧异失神,一时竟忘记继续动作。 秦穆见她不再动作,以为人是委屈到了极点,耍起了脾气。 他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变换了姿势将人搂紧在怀里。正准备柔声温存几句,却听见她忽然轻声开口…… “白雨馨……她怎么会在水里?” ………… 数日前。 刑部昏暗的停尸房中忽然空间扭曲。 一道高大的人影凭空出现。 他左手微抬,飞快的掐出指诀。数条红线自床、上女尸的胸口飞出,在他掌中的盒内汇聚一处,化成一条通体血红的蛊虫。 第二百三十四章 暗流汹涌 入夜后的湘湖上起了一层薄雾。 巨大的战船停靠在码头上,稳如泰山。船上灯火重重,遮掩在一片雾气之中,从远处看去,像是悬浮在空中的楼阁。 半只青铜虎符静静地躺在锦盒的丝绒内衬上。 秦珏一瞬不瞬地看着它,忍不住微微失神。 没有人知道,就在他接到被派遣至湘湖水军的命令后,离开京城的前一晚,新晋摄政王秦穆,曾漏液偷偷潜入他在京城的府邸。 彼时他并未入睡,正端坐于书房中思索着如何应变接下来随时瞬息万变的朝局。 而秦穆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与秦穆虽是叔侄,但年龄上相差却并太多。 秦珏自年幼起,便时常听闻这位小皇叔如何神勇无敌,武功高强,当年被他的皇爷爷赞不绝口。那时年少轻狂,除了心存艳羡,也曾不服过。想着终有一日自己也能同他比肩,得到万人敬仰。还想着世人多有夸大,哪有人真的会武功高强至此。 可那一晚,秦珏却是确确实实领教了秦穆的本领。 他无母家权势能够倚仗,幼时活得谦卑谨慎,所有努力都只敢在暗中进行。后来羽翼渐丰,被太子视为眼中钉,更是要时刻小心自己的性命。 他的府中暗卫死士无数,戒备森严胜过皇宫大内。而秦穆依然能够不惊动任何人潜伏入内。 秦珏在短暂的震惊后,心中便只剩下一种复杂难言的感受。 忐忑、惶恐、后怕……那是他曾经无比熟悉,随着年龄增长,势力渐强后,便越来越陌生的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海中甚至浮现出那样的念头:自己这位小皇叔若想要除掉他,根本无需费力。只要选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他床边,动一动刀子便可。 秦穆似乎也料到了他想法。 他对上秦珏变幻莫测的目光笑了笑,就那么直接道出了真相,“放心,我对你的性命不敢兴趣。对你父皇那把椅子,更不敢兴趣。” 秦穆的坦荡和毫不在意让秦珏心头闪过一丝难堪。可他接下来的话,更让他整个人都惊呆在了当场。 “你父皇恐怕时日无多。” “未防万一,他早留有密诏:废黜太子,幽禁皇后,令立新君。旨意就藏在正阳殿龙椅的暗格之内。” “正阳殿的龙椅上有暗格?!”秦珏再次愕然不已。这一晚的震撼太多,比他十几年的经历都令人心跳加速。 “嗯。”秦穆漠然点头,语调如常,“机关在左边的扶手上,除了历代君王之外,就只有顾命大臣方才知晓。” 历代君王……秦珏眸光一亮,隐约明白了什么。他心头雀跃骤起,声音里的激动难以抑制,“小皇叔……” 秦穆却兜头浇了他一盆凉水,“太子在位二十年,虽无建树却也无过。你父皇若是再也醒不过来,他登基便是名正言顺。而那封密旨,他大可以说是伪造。” 秦珏眉头紧锁。短暂的沉默后,他大步绕过桌案,在秦穆面前站定躬身,极为诚恳地施了一礼,“恳请小皇叔明示。” 秦穆对他的恭谨倒是并不受用。 “不是我明示,一切都是你父皇早已做好的安排。”说着,他从宽大的袍袖中拿出一只锦盒,“这里面是半只虎符。你到了永州后,凭此物可接管水军。” 秦珏微怔,并没有立刻接手。神情间半是讶异,半是迟疑。 “任长远不会有任何异议。”秦穆知他心中所想,简短解释一句后,便继续说道:“这个季节多刮南风,永州离京城虽远,扬帆前行,也不过是两日光景。到时京城有变,你可率领湘湖水军顺流而下。车骑将军范曾接管禁军,是我与你父皇一早安排好的。届时如有哗变,你二人里应外合,不必手软!” “侄儿明白!”秦珏又是一礼,“父皇费心安排,小皇叔尽心辅佐,侄儿定当不负!”他郑重其事地接下秦穆手中锦盒时,仍是颇为忧心,“小皇叔,如今北夷屯兵边境,一旦朝堂有变,我恐怕……” “边境之事,你无需担忧。”秦穆摆手将他打断,“你父皇命我摄政,首当其冲威胁到的便是太子。朝中有人巴不得我和他叔侄相争。你们兄弟间事,你们自行解决。等我料理了那些异动之人,便会赶至北地。这么多年了,我和拓跋明睿之间的事,也该有个了断了。”言毕,他薄唇微翘,勾出一个浅淡的弧度。 而秦珏看着那一丝冷笑,竟莫名的心头微凛,一时无语。 秦穆没有再同他多言,只在临走时留下一份大礼…… “阿珏,湘湖水军副统领陈鹤是太子的人。他多年克扣军饷,已是人人皆知的事。你去了之后,自己酌情处理。” 然后烛火微动,人已无踪。 桌案上的灯花突然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将失神的拉回现实。 船舱外这时有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门板被敲响…… “殿下。”门外的人是秦珏身边的亲信,不用他多言,屋内之人已经知晓来人所为何事。 他沉声应了句“知道了。”起身踱到门口。 舱门拉开的一瞬间,秦珏看见对方的脸上带了丝为难之色。他不由皱了皱眉,“人没抓到?” “人抓到了。只是……只是……”那人犹豫了两声,忽然单膝跪地,“属下无能,抓捕陈鹤的时候,惊动了镇南候。” ………… 矮几上三足的掐丝香炉颜色黯淡,显然已经有些年头。 可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上面的图案精美繁复,定是出自大家之手。 袅袅地烟雾正从里面缓缓腾空,似有若无的香味很快充斥了整间屋子。 巫滟推门入内时,忍不住深嗅一口,顿觉心旷神怡。 “有事?”矮几后面的人忽然出了声,音色沉稳,语调缓慢。 巫滟猛地回过神来,急忙垂眉敛目,恭敬地走至近前,对着双目轻闭,盘膝而坐的人深施一礼,“见过族长。” “嗯。”那人轻应了声,有些漫不经心,又似乎有些疲惫。 巫滟犹豫了一瞬,然后轻声说道:“如族长所料,京郊村落爆发瘟疫,秦穆果然亲自前去查看。” 巫姜的语气平静刻板,“夏季天热,瘟疫一旦爆发便势不可挡。又是在京城附近发生,并非小事。他定然要亲自查看。” “那个叫殷笑的女人也去了。” “呵……”巫姜闭目低笑,讥诮的语气中有带了几分追忆,“什么都要参上一脚,她还是那副模样。” 巫滟一阵默然,心头却忍不住心思百转。 巫氏一族长寿不老,从她有记忆的时候起,巫姜便是高高在上的族长。他沉稳冷静,少言寡欲,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这一段时间她一直跟随在巫姜左右,他并不常提起那个名字,可每一次说起时,都会流露出某种微妙的情绪。 “阿滟……”巫姜终于睁眼,将她思量的神情看了个正着。 巫滟急忙收敛情绪,略有些惶恐道:“族长,我……” “你一定很好奇吧,我为何要做这些?”巫姜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她,随即话锋突然一转,“阿滟,如果你一直在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找了很久很久。有一天你终于知道它藏在何处,找到了那里,却发现只剩下一个空壳,而里面你真正需要的却不见了,你要怎么办?” 巫滟面上浮现出疑惑之色,“族长……您为何要这么问?” “因为我要找的那件东西,忽然不见了。” 她咬了咬唇,“那,那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巫姜缓缓摇头。 巫滟蹙眉凝思了片刻,思忖道:“那会不会是,那个东西一开始就不再那里。藏东西的人,只是设了个陷阱。他将装东西的壳子藏在了那个地方,里面的东西,则又在另一个地方。” “在另外一个地方……”巫姜眉心一动,好像因着她的话有所触动,“里面的东西在另一个地方,可另外一个地方又会是在哪里?”从安阳到北境,再到京城……所有的筹谋眼看就要完成,可那些他想要的,却并不在本该在地方。 “族长,您要找的是什么?”巫滟鼓足勇气,试探着问了一句。 矮几后面的人似乎已经陷入沉思,对她的问题恍若未闻。 室内一片寂静。巫滟掩盖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她感觉自己松了口气,在庆幸巫姜并未听见她的问话。她忽然有种直觉,他要找的东西,应该和殷笑有着密切的关系。或许,他口中的空壳子,指的就是殷笑。而这个认知,毫无缘由地让她脊背生寒。 她想起了巫寒经常说的那句话:有些事情,知道了真不如不知道。 巫滟缓慢地做了个深呼吸,出声打破了沉默,“族长。” “还有事?”巫姜眼神清明,应对迅速。像是刚刚并未曾陷入思考。 巫滟敛衽施礼,越发恭谨,“太子殿下明晚要来拜访,您是否要见?” 第二百三十五章 罪魁祸首 刑部府衙后院里设有停尸间。就在上次殷笑和秦珏见面的那所小院儿边上。 湘南地区的夏季长,天热潮湿。为了防止尸体腐烂,屋子有一多半是落进地面以下的。屋内四周墙角放着大块冰砖,墙壁全部用厚重的青砖垒砌,可以将外面的炎热有效隔绝,保证室内凉爽。 殷笑刚一进门,便感觉一股阴寒之气迎面扑来。她不自觉地浑身颤栗,连续打了两个激灵。 下一刻一件外袍披在了身上。带着微热的温度,和熟悉的气息。 秦穆并没有说什么,只握住她的肩膀轻捏了捏。算是无声地安抚。 殷笑回头看他。两人视线交汇,他微挑起一侧唇角,笑容中带了丝暧昧的深意。 殷笑忽然想起在溪边被他家暴的一幕。还有刚刚来刑部路上,她在马上颠簸不适,以及那些乌衣卫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 她顿时黑了脸。很有骨气的将身上的外袍脱下,用力扔进他怀中。然后重重地冷哼一声,转身迈下了最后两级台阶。 秦穆看着她的背影,笑意更甚。随即展开手里的衣服,追上去,锲而不舍地重新替她披上。 怕殷笑再次拒绝,他双手轻压在她的肩头上,没有立刻放开。口中柔声轻哄,“别闹脾气,小心着凉。” “走开,要你假好心!”她用力抖动了两下肩膀,没有将他甩开,也未曾有更激烈的反抗。 “呵……”秦穆低笑,声音回荡在封闭的屋内,显得愈发低沉。他低头凑近她耳畔,“刚才是我不对,回去让你打回来就是。别气了。” 殷笑翻了个白眼儿,懒得继续理他。 停尸间内一共存了三具尸体。 白雨馨的尸体靠西墙边停放。尸身上兜头蒙着一块白布,隐约能看见一个人形轮廓。 按照大衍朝律,案子未结,死者尸身不能入殓。而这件案子涉及人物特殊,又有建德皇帝口谕:未经他允许,不得问案。所以纵使白崇会身为大理寺卿,也只能让女儿的尸身停于此处,不能提前入土为安。 殷笑走到床边站定,轻轻说了声“对不起。”不管怎么说,这条命终究是在她手上断送的。 她咬了咬牙,终于伸手掀开蒙盖尸体的白布。 白雨馨的尸身一送进来,便由刑部的仵作进行了勘验,故而此刻她赤身裸、体,未穿戴任何衣物。 秦穆下意识转头,偏开了视线。而殷笑则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出事到现在,她第一次见到白雨馨。 那日她就知道自己出手不轻。但今天一看,竟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尸体肩部不知是脱臼还是断裂,胳膊摆放的姿势十分怪异。原本容颜明丽的人已经面目全非,白雨馨的半张脸塌陷下去。模糊的骨肉上血迹早已干涸,令人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殷笑两只眼睛睁了闭,闭了又睁。足足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稍微适应了眼前的状况。 她强忍着那种身体中的不适感,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在白雨馨的身上逡巡了数遍。然后用蒙盖尸体的白布垫在手下,费事地将尸身翻了个儿,又仔细观察了一遍后背。 白雨馨的尸体保存的十分完好,除了稍微肿胀和僵硬外,并未有太多的改变。 殷笑前后看过,将尸体又还原成一开始仰躺的姿势。重重地喘了口气。 死人总比活人要沉重许多。这一顿折腾消耗了不少力气,累的整颗心都怦怦乱跳。她一边用袖子擦了擦额角,一边转头看向秦穆。 见他杵在那儿仰头望天,仿佛事不关己的模样,顿时有点儿来气。 “你个大男人就不能过来帮把手?!” 秦穆看都未看她一眼,语气冰冷愠怒,“你也知道我是男人!” 殷笑一怔,继而明白了什么。她心头升起一阵无奈,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像是……小窃喜? “呵呵……”她干笑了两声,“那个……人都已经死了,你不用这么介意吧!” 秦穆冷笑,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殷笑,白雨馨纵然已经死了,也还是个女人。更何况她曾经是我名义上的妻子。若是我半点都不避嫌,你难道就不会心里不舒服?” “还是……会的吧。”殷笑叹了口气,“晖王殿下,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好不好,我是在帮你的忙!” 他语气冷硬,余怒未消,“那你倒是说说,你都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这里一切都很正常。”殷笑垮下肩膀,不由一阵丧气。她本来是想看看白雨馨身上是不是残留了什么自己想要的信息,结果却任何东西都没捕捉到。也不知是否因为有秦穆这个煞神在,搅乱了这里的气场。 按说不应该啊。 自从在湘湖遇险之后,她的六感日渐敏锐。就算秦穆身上的煞气能够压制很多东西,但却已经影响不到她了。可她在溪流中感知到了白雨馨的存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种不甘和急切,不像是要找她这个凶手算账,更像是急于要对她诉说什么。 难道是她找错了方向。不应该来看白雨馨尸体,而是要在那溪中寻求答案? 殷笑一时间思绪混乱,不禁发出一声长叹,“唉——”。结果立刻换来秦穆的讥诮地轻嗤。 那调调,摆明了在讽刺她……就知道你在胡闹,根本就是瞎折腾。 殷笑有些来气,脖子一梗,冲他吼道:“我刚刚那是谦虚。” “哦?”秦穆斜眼睨她,“那你现在不谦虚一个给我看看。” 殷笑鼓了鼓腮帮子,明显有点犹豫,“白雨馨身上的红线不见了。就是不知道是因为人死后自动消失了,还是……”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电光石火间,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 湘湖的里阴气,白雨馨身上逐渐严重的红线,瘟疫,溪水中那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的东西…… 她猛地一拍大腿,“我知道了!”骤然拔高的音调在密闭的空间中被放大,有些刺耳。 秦穆倏地看向她,半是惊讶,半是狐疑,“你知道什么了?” 殷笑却并未解释,“我还需要再验证一件事情。”说着,她一把拉住秦穆的腕子,拖着他往门前的台阶走去,“再回一次郊外,我要看看那些染上瘟疫的村民身上是不是也有红线。是巫姜!如果我没料错的话,这场瘟疫一定和巫姜有关!” 第二百三十六章 内奸 这样的昏暗寂静曾经让她安心,可此时此刻却令人难以忍受的烦躁。 如姒再一次翻转面前的琉璃沙漏,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 五天。 再过几个时辰,便是她在这间牢房中呆过的第五天。 这实在是和她一开始与秦穆所协商的不太相同。 原本……原本她应该一进来便过堂受审,光明正大的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等还了阿竹小姐清白,差不多尘埃落定后,她便会越狱脱身。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却不料结果竟是她被关进了这间环境还算不错的牢房之中,然后便再也无人过问。不管是外界形式所迫,还是秦穆有意为之。如今这样,他都等于是背叛了两人约定。这个地方虽然看上去犹如铜墙铁壁,但其实根本无法将她困住。只是她现在不确定阿竹小姐究竟是和情形,所以无法贸然离开。 可若是继续这么无条件地等待下去,她时间上并不允许。 如姒反复做了两个深呼吸,暗暗告诫自己:静下心来,这样才能思索对策。 然而还不等她的思绪开始运转,牢房外面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在向她这里靠近,节奏不徐不疾,落地时的力道均匀绵长。 如姒在第一时间判断出对方是这些日子从未出现过的人,而且武功高强。 牢房铁门外的锁这时发出“哗啦”两声响动。紧接着,铁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一名脸生的狱卒拎着食盒出现在门口。 如姒不由一怔,“现在什么时辰了?你这送的是那顿饭。” 那狱卒跨入门,却并未向她走近。他蹲下身,打开食盒,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在地上。 如姒坐在原处未动,垂眸扫了眼颇为精致丰盛的菜色,忽而一笑,“这是断头饭?” “姑娘误会了。”那狱卒终于开口,语气不冷不热,言辞还算客气,“刑部天字号牢房,按规制原本就配有宵夜。是之前典狱官贪污克扣。如今那人事发,已被撤职法办。该有的,自然也一应恢复。” 如姒目光平静地上下打量着他,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你是新来的?”她问道。这几日给她送饭的,是固定的两名狱卒。 那狱卒却并不回答。将东西摆放好,便拎着食盒站了起来。 “我一个时辰后来收东西。”他叮嘱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去。 如姒注视着他的背影,目光移动间忽然注意到地上的某个瓷盘边上,多出一样东西。 她心思微动,待到牢房铁门重新关上后,挪动到近前将它拾起。 那是枚雕刻着狼头、通体乌黑的椭圆形石子。和此刻她揣在怀中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 两个时辰前,京城晖王府某个房间。 他推门入内,点亮灯烛。 一枚一模一样地石子静静地躺在他的床铺上,压着一张对着的纸笺。 “三日后起兵,速救如姒出狱。” ………… 殷笑和秦穆重新返回东郊的时候,已经是时近午夜。 她废了半天口舌,也没能说服秦穆让她接近村子半步。最后无奈之下,她只好让那些村民成排站在村口,打开上衣裸、露出胸膛。然后站在远处,隔着一段距离观察。 好在她现在六感极为敏锐。只要集中了精力,即便距离远些光线暗些,视线也能够不受影响,依旧清晰。 结果当真不出她所料。爆发出瘟疫的几所村子,无力是已经发病,或者尚未有症状的村民,都像是之前白雨馨那样,胸膛上的肌肤之下分布着混乱的红线,而且只有她才能看的见。 记忆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一个又一个零乱的画面闪过,却无法拼凑到一处。 殷笑稳了稳神,转头看向府尹谢霖,“村东的那条溪水,是从何处起源又流向何处的?” 谢霖被她问得一愣,随即急忙给出答案。秦穆虽然并未对殷笑的身份做出介绍,但晖王从不近女色,所以单看两人一举一动间的亲密程度,便可见分晓。 “村东的溪流应该是起源东边的山中,由地下泉水上涌而成。大概是自北向南,汇入护城河。” 殷笑皱眉又问了一句,“除了已经发现瘟疫的三所村落外,附近还有哪些地方以它作为水源?” “这……”谢霖面露难色,“这附近溪流丰沛,大部分互相间都有交汇分叉。若是直接以那条溪流为水源,应该就是这三所村子。但若是说都有哪些地方会引用到那条溪中的水,实在说不清楚。就是护城河里的水,也有部分城中百姓会打来饮用。” 殷笑听了他的话,顿觉一个头有两个大。 谢霖小心地看了眼秦穆,发现他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何情绪。略一犹豫之后,他还是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姑娘,您是觉得疫病的源头,是村东那条溪流?” 可殷笑却并未作答。她甚至未曾再看谢霖一眼,转身直奔秦穆的坐骑。 那是匹纯种的塞外马,身材高大,通体乌黑。唯有四蹄上环绕了一圈雪白。全速奔跑起来,可日行千里。故而秦穆给它取名“疾风。” 疾风的脾气并不太好,平日里除了自己的主人和喂养它的马奴外,向来不让外人靠近。然而它对殷笑却十分驯服。见她独自靠近自己,非但没有暴躁伤人,还低下马头,做出了驯服的姿态。这倒是让秦穆不禁感到意外。 殷笑这会儿根本无心爱抚主动示好的马儿。她扯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冲着杵在一旁,面色惊愕的男人皱了皱眉,“快点上来啊!”那副理所当然的口气,仿佛她才是马的主人。 秦穆抿唇不语,原地一个纵身,广袖翩然,飘落在她身后。他伸出手双臂从后面环住她,从她手中夺过缰绳,“去哪?” 殷笑往后靠了靠,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还是刚才那条溪流。”话音落下的同时,身后之人已催动坐骑,疾驰而去。 第二百三十七章 阴风刺骨 石子上的线条手感凹凸不平。 如姒将它捻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一时间思绪难平。 她知道北夷的老左贤王,也就是拓跋明睿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分批想大衍朝秘密渗透了许多细作。那些人年龄长幼不同,安插的位置也不一。有些背井离乡时,尚还只是孩童。有些隐藏市井街头,毫不起眼。有些十数年潜伏,如今可能身居要职。 这些人互相不知晓彼此身份,只携带一枚刻有狼头的乌金石作为信物。若无命令,便蛰伏不动。如有需要,他们或是单独执行命令,或是凭着信物去寻找指定好的联络之人。 这样一来,一旦其中有人泄露身份,便不会殃及其他。只不过如此缜密的方式,也同样有着弊端。这些潜伏下来的细作彼此不相识,也就是说万一有人被抓,在严刑拷问之下将自己所知的秘密说出。那么对方只需要将其灭口,在取得他身上的乌金石信物,便能够取而代之,反渗到他们之中。 而如姒现在担心的,就是来送饭这人的身份,是否可靠。 原本秦穆背弃约定,将她幽禁在此,就已经令她生疑。现在又忽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实在不得不令她思虑过多。而且她强行离开北夷,等于是想拓跋明睿宣告:两人再无牵连。他虽在她临走时将信物强行塞给了她,让她以备不时之需。可如姒实在想不通,会有什么事情,能让拓跋明睿动用秘密潜伏的细作,来主动联系她。 更何况那人今日透露了身份,却又不发一言。 “唉——”幽幽地叹息声回荡在空旷的牢中。 如姒用力握了握那枚石子,将它小心收入怀中。她相信那人的目的绝对不是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在她面前晃悠一圈,暴露一下自己的身份。不管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北夷细作,总归有其它目的。她如今的牵挂就只剩下阿竹小姐,倒不如静观其变。 想到这里,她渐渐地将情绪平复下来。 谁知刚刚松了口气,心脏便骤然一阵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爆裂开来。 ………… 山中夜风清凉,偶尔远处传来几声怪异的啼叫声。也不知是来自何种鸟类。 殷笑垂着胳膊,将火把贴近水面,一路沿着岸边缓慢地逆流行走。却再也没发现水中其它地方有什么异常之处。 溪流蜿蜒曲折,两端延伸到无尽的黑暗之中,像是没有尽头。 就这么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殷笑终于长叹一声,停下了脚步。她转头看了眼一直静默无声跟在自己身后的秦穆,却见他微皱着浓眉,似乎若有所思。 殷笑鼓了鼓腮帮子,抬脚踢飞一颗石子正好打在他的小腿上。 秦穆回过神来,转眸看向她。 “找到了么?” “你想什么呢?” 两人同时开口,一男一女的声音交叠在一起,竟如和弦般,有种异样的动听。 “你想什么呢?魂都丢了。”殷笑又问了一遍,说话间将火把换到左手,活动了两下酸痛的肩膀。 秦穆漆黑的眸子微眯了眯,低低地吐出四个字,“在想巫姜。” 殷笑乌溜溜地大眼睛转了两圈儿,“你在想他为何要这么做?” 秦穆低低地“嗯”了声,然后定定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有些犹豫道:“笑笑,你真的确定,这场瘟疫是巫姜人为之祸?” “确定……吧。”殷笑将火把塞到了他的手里,抻着胳膊活动了一下全身关节后,才说道:“其实我也不能太确定,但是我好像记得师父的一本手札中记载过一种邪法。就是以合适的人作为母体,将极阴之气引入其身体之中,待到饲养成熟后,便令母体横死。然后将其引出尸体,附于蛊虫之上,以血喂养三日。这邪法就算是成了。” 秦穆不由眉头更紧,“那蛊虫能传播瘟疫?” “没错,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蛊虫其实就是瘟疫的源头。”殷笑屈指敲了敲太阳穴,思忖一下才继续道:“其实对于用来饲养的阴气,是有要求的。天地沌开时便分晓阴阳,所以自然存在的阴气不行。必须要后天汇聚的,而且还要混杂人的感情执念。说穿了,就是要找那种气场不好,又死过人的地方收集。如果死的人是火烧死的,成熟的蛊虫就要烧成灰,随风而散。如果是水淹死的,就直接将蛊虫投入水中。横死的,就要再融以鲜血。” 大约是和殷笑一起久了的缘故,秦穆听着她的话,竟也能自动领会更深层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说,这些村民其实感染的并非瘟疫,是沾染了阴气。而他们体内,还有着溪中的阴气,和你之前在白雨馨身体中所感受到的,是同一种。” 殷笑点头,表示肯定。 秦穆面色越发凝重,“若是照你所言,那么当时我们在湘湖上遇险,也是巫姜所为。” 殷笑轻咬了咬下唇,短暂的迟疑后将之前存在心中的一些事全部开诚布公,“我这些日子在牢中想了很多,也想起了很多。我起初一直以为,巫姜选中白雨馨,是因为她和我们两人都有关系。在她身体内植入湘湖的阴气,也是为了搅乱她的神智,方便控制,甚至是为了哪一晚和我对峙时移魂进入她的身体更加容易。但现在看来,他是做了一举三得的买卖。除去前两样之外,他还顺便养了蛊。而且……” 说到这里,她稍稍停顿了一瞬。 “而且,如今我仔细想来,那晚他虽然下手凶狠,但好像并非想要我的性命。另外还有件事,让我始终难以释怀。” “什么事?”秦穆出声问了一句。 殷笑细眉微蹙,凝神回忆着什么,“那晚他掐住我脖子的时候,说了一句‘不可能’,言辞间十分的惊骇震撼。那一瞬他情绪波动激烈,我隐约捕捉到了他内心的想法。之前不太肯定,这几天仔细琢磨,觉得应该没错,他应该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而那个东西和我密切相关。至于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或许能找出他想要的是什么,也就知道了他所作所为的缘由。”她摇头叹了口气,抬眸看向他,“你呢?你刚刚想到了什么?” 秦穆看她一眼,转头将视线放向远处的黑暗,“如果一切真的如你所言,我在想巫姜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殷笑思绪一动,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你觉得他目的不单纯?” 秦穆说道:“巫氏一族号称隐世修行,不问俗世,可据我所知,他们这些年来,却凭借自身异能,替不少朝中皇亲朝臣,以及江湖名门排忧祈福。就连我都未能免俗。” 殷笑闻言知意,感叹了一句,“替人办事,哪能不讨人情。人情多了,欠情的还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恐怕就不得不让人多联想几分了。” “的确。”秦穆眸光深邃,语气轻淡,“最让我费解的是,巫姜同时和老六还有太子都有联系。” “啊!”殷笑突然叫了声,“难不成他想把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两个皇子干掉,自己做皇帝?” 秦穆瞥她一眼,颇有些无奈,“笑笑,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何时能稍微收敛一些。” “呵呵……”殷笑干笑了两声,“气氛这么紧张,我开个玩笑嘛。” 秦穆一阵无语。默然了片刻继续说道:“巫姜应该没有那个野心自己做皇帝,但他定然是有自己的筹谋。历朝历代,都有号称与世无争的高人,实际上却结交朝廷重臣。但只要他们不玩弄权术,左右朝局,倒也无妨。起先巫姜如此,我也未曾多想。可现在看来,我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你觉得,他是哪一方的人?太子还是六皇子?”殷笑问道。 秦穆缓缓摇头,“不知道。” 殷笑垂下脑袋,忽然发现脚边有块小石子长得很可爱。她一边蹲下身将它捡起,一边说道:“巫姜这人性格刻板,天资稍欠,又嫉妒心极强,患得患失。我倒是觉得,他两头堵的可能性更大。” 秦穆转头看她,神情中露出惊愕之色,“你很了解他?” “啊?!”殷笑却是一愣。她还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目光迷茫,“我刚刚说了什么?” 秦穆对她这种状态习以为常,平静地将她的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殷笑歪着头想了想,这次倒是对自己说的话颇有印象。她也没多做解释,只拄着腿起身,结束了这个话题,“不管了,是黄鼠狼总会偷鸡的。先把这瘟疫的事解决了再说吧。” 秦穆面色微动,“你能解决?” 殷笑抻了抻额前的刘海,“已经发病的村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建议你找灵慧道长想想办法。不过我倒是知道怎么杜绝这源头。”说着,她提起裙摆,转身沿着溪边跑出了百十来步。 那是她和秦穆第一次来时停留的地方。 殷笑停下脚步,弯腰凑近溪水看了看,发现那团线一样纠结缠绕的东西还在。 “我脑袋里有过这样的片段,好像我的血,能克制巫氏一族的蛊。”她简单解释了一句。然后从头上拔下银簪,咬牙在自己的指尖上一划。 这一下划得太狠,鲜红色的血珠顿时汹涌迸现,沿着指骨滴落下去。 血珠入水的一瞬间,溪水顷刻沸腾。水面上白色泡沫翻滚,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殷笑也未料到是这样的情形,吓得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溪水翻腾间,哀鸣哭嚎之声骤起,刺得她耳膜发痛。 殷笑还来不及捂住耳朵,一阵阴风突然从溪面腾起,兜头扑面而来。将她笼罩其中。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通体冰冷刺骨,脑中突然空白。 ………… 湖畔灯火通明的高阁中,窗前的竹风铃突然碰撞旋转。 端坐于矮几后面的人倏地睁开双目,眸光阴冷锐利。 第二百三十八章 小心 殷笑发现她不是自己的脑海中空白了。而是真的来到了一片白茫茫地虚无之中。 耳畔凄厉的哀嚎声消失了。刺骨的阴冷却仍旧缭绕不去,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跑到了某处冰窖里。 她双臂环在胸前,搓了搓肩膀。然后隐约听见有什么人似乎在呼唤着自己。 殷笑不由蹙起细眉。再凝神仔细聆听,那声音忽然消失不见了。 她左右四顾,发现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的,便随意选定了一处方向,举步缓缓前行。 大约四五步的距离后,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虽然十分微弱,但她确确实实地听见了。 “殷姑娘……” “殷姑娘……” 殷笑步伐一顿。微仰起头,转身四处寻找着声源。 “殷姑娘……”这一次比刚刚又清晰了几分。 甚至……有点耳熟。 “谁?!”殷笑扬声问了一句,声音扩散,被白色的虚无吞没。 “殷姑娘,快走!” 白雨馨?! 殷笑猛地打了个激灵。 “白雨馨,是你么?” “快走!”那声音并没有应承她的问题,只是语气越发急切,“离开这里,快走!” 她倒是想走,可她到底应该往哪里走?! 殷笑一阵无奈。 她双肩往前一垮,叹了口气,“你让我离开,倒是告诉我离开的方法啊!我都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何处。”焦急的女声骤然低落,有种说不出的哀戚悲凉。 无许对方确认。殷笑在那一刹那间,已经彻底肯定这声音便是白雨馨。她心绪茫然,同时又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你为何会在这里?”殷笑问道。 “是巫姜。”白雨馨轻声叹息,“我的一部分魂魄同那些侵入体内的阴气融合了在一起。” “我知道了。”无需她再多做解释,殷笑已然明了一切。 白雨馨极短的默然了一瞬,继续说道:“殷姑娘,你快离开。这里会消散人的魂魄,若不是我还有一缕执念,恐怕也早已不在了。”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离开。”殷笑摊了摊手,忽然想起什么,“我杀了你,你不恨我?” “杀我的又不是你!”白雨馨苦笑,“纵然你没有对我如何,我也是活不了多久的。何必怪你。” “你倒是大度。”殷笑笑了声,“秦穆当初不喜欢你,真是瞎了他的王八眼。” 白雨馨再次沉默下来。 而殷笑也发现自己说出这话似乎不太妥当。纵然她不知道白雨馨身在何处,却仍旧能够感觉到,这虚无的空间里,慢慢滋生出尴尬的气氛。 “呵呵……”她干笑两声,转移话题道:“你说你有执念,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王爷……”白雨馨幽幽吐出两字。 殷笑听见这两个字,倒是不觉得意外。只在心中默默重复了刚才的话:这种才貌兼备,温柔大度,又一往情深的姑娘,秦穆没看上她,真是瞎了一双王八眼! 她说道:“你是有什么要我转告给他么?如果我能顺利出去的话。”然后话音刚落,藏在衣领后面的银戒热度骤然升高。 “嘶——”殷笑被烫的倒吸了口气。 她急忙扯着脖颈上的红绳,将它扯出。 银戒散发着红色光芒,闪闪烁烁,不似之前几次的温润,尤为刺眼。 殷笑看着它,不由怔了怔。 “殷姑娘,叮嘱王爷小心!”白雨馨的声音这时响起,突然变得遥远模糊。 一片虚无的白色空间晃动起来,周围边界隐约浮现,一寸寸斑驳龟裂。 “白雨馨……白雨馨!”殷笑焦急地呼喊着,“你把话说完!” “巫姜进入我身体时,我曾经感受到几个画面……”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竟变得断断续续,“王爷……鲜血……小心……” 殷笑只来得及捕捉到这几个字。 紧接着,天地在一瞬间扭转变幻。 水声潺潺,风声簌簌。 那青翠掩映间的竹楼又一次出现。可她的眼前仿佛隔了一层东西,看不真切,更无法靠近。 一身白衣的男子翩然立在竹楼门前的台阶上。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奇异地能感觉到他双唇合动,在对她说着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猛然划破寂静,传入她的耳中,宛若惊雷乍响…… “阿竹,去找如姒!” 师父…… ………… 心痛的感觉明明只经历了一瞬,可当如姒重新恢复意识后,却发现时间竟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昨夜送来的宵夜不知何时已经被收走。却而代之的,是馒头和稀粥,还有一叠小菜。这是每日早饭的标准配置。 她疲惫地长吁口气,随即竟觉得腹中有些空荡饥饿。 盛放食物的托盘就在面前不远处。 如姒伸手从盘中拿过一馒头,掰成小块送入口中。等到小半个馒头下去的时候,一个枯黄色的东西露了出来。 如姒眸光一闪,然后警惕地抬起头,凝神感受了片刻。在确定了没有人窥视后,她将馒头掰开,从里面拿出了一支极细的小竹筒。 筒内纸卷上只写了“今夜三更”四个字,右下角画了只狼头,和乌金石上的雕刻一模一样。 如姒快速将它塞回竹筒,紧紧握在掌心。口中轻声低念后,那竹筒连同里面的纸卷一同化做了灰烬。 她无心在继续进食,两道细眉微微蹙起。 几经思索后,隐约有了个不确定的答案:传消息的人,十有八九是要在今夜三更救她出狱。 可还是有些想不通。拓跋明睿知道她是心甘情愿如此的。这些暗桩安插不易,没必要冒着暴露他们的风险,来营救她。而且她的本事,他也是知晓的。 难道说…… 如姒心头莫名一凛。 难道说,出事的是拓跋明睿?! ………… 殷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晖王殿下寝殿里的那张雕花大床之上。 室内光线昏黄。 余光里两只小巧的布老虎晃来晃去,是她之前从集市上买回来,硬逼着秦穆挂上去的。 殷笑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四肢麻痹,浑身酸痛。 她“诶哟”了一声,咬牙撑着胳膊缓缓坐了起来。转头看了一圈,窗外天色仍旧漆黑,屋子里静悄悄地,秦穆并不在室内。 殷笑打了呵欠,那道低沉的声音蓦地回荡在耳畔。 “去找如姒!” 她张着嘴,骤然呆愣在原处。 “阿竹,去找如姒。”那声音又一次响起。而后宛若魔咒般,在她脑中盘桓不去。 殷笑太阳穴一阵发紧。 她抬手捶了捶额头,心头忍不住烦躁。 如姒?如姒不就是拓跋明睿身边那个侍妾还是什么的么。好像……好像还和她有那么一点关系。 那声音是她师父的没错。 可他为何三翻四次的要她去找如姒? 而且,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师父已经仙去是不争的事实。怎么会对她说话?难不成她听见的,是以前残存的记忆? 如果是这样,那师父曾经叫她去找如姒,又是为了什么事情? 殷笑颇为苦恼地咧了咧嘴,屈起食指在雪白的门牙上轻轻敲了两下。 无论这声音是曾经的,还是现在的。都说明如姒不单曾经和她像是,也她师父有所关联。 尽管师父找不到了,可她还是想找回那些丢失的记忆。 毕竟没有人会喜欢一直生活在未知和茫然中,连自己究竟是谁,都搞不清楚。更何况现在巫姜虎视眈眈,知道的多总比知道的少好。说不准,她真的能从如姒那里得到许多想要的答案。 去京郊的路上秦穆曾经简要的讲过她洗脱嫌疑的经过。她也想知道,如姒为何要去投案自首,替她背这个黑锅。 想到这里,殷笑彻底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样,去见如姒一面。 反正人此刻就在刑部大牢,不过咫尺之距。 她掀开被子,直接跳到地上。快步出了寝殿。 屋外月朗星稀,天气晴好。 殷笑开门那刻抬头望了眼夜空,然后看着悬挂于东南的皎白明月,不由愣住。 不对啊,明明她查看完白雨馨的尸身,从刑部出来时,月亮就在这个方位。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是呆在一个地方呢? 想到白雨馨,殷笑猛然又记起了身处于那一片白茫茫地虚无时,她叮嘱自己的话。 她说让秦穆小心。可是到底要小心什么? 殷笑心头突生惶惑。 难道她刚刚所经历的,全部都是一场梦?根本没有什么瘟疫爆发,她也根本没有和秦穆去郊外。一切都是自己臆想中发生的事? 寝殿的院外这时有整齐的脚步声渐近。 她一阵风一样奔到了院门口,只见一队巡夜的府兵正经过门前的青石路。 “等等、等等!”殷笑急忙将他们叫住,“你们家王爷呢?” 那一队兵士见了礼,领头的人摇头答道:“回王妃,按照府中的规矩。王爷的行踪,属下等不能过问。” 殷笑一阵无语,“那青锋呢?” “属下也不知林大人现在何处。” 殷笑抬手扶额,想问他们知道不知道郊外发生瘟疫。但想到这种事情很怕引起恐慌,封锁消息,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个……”她想了想,换了个最容易回答的问题,“现在什么时辰了?” 那人答道:“差不多亥时过半。” “哦。”殷笑点了点头,胡乱冲他们摆摆手,“你们继续。”然后满腹狐疑地往秦穆的书房走去。 第二百三十九章 怪物 书房里灯火通明,可秦穆人却并不在。 宽大的檀木书案上有些零乱。成本的奏章和公函累叠在案头,中间还摊开着几本,七扭八歪地互相叠压。 殷笑走到桌前,毫不避讳地拾起一本扫了眼。视线划过落款前的日期上,顿时错愕醒悟……原来她不是做了场乱起八糟的梦,而是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昨晚。 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这么久! 如此一来,那些麻烦事就都是真的了。 “唉……”殷笑不由颓丧地叹了口气,耳边忽然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阿竹,快去找如姒!” 她一怔,浑身汗毛倏然乍起。 “阿竹,血月已现。快去找如姒。” 这声音,绝对不是来自记忆之中。 殷笑慌乱地转头四顾,冲着空无一人的室内颤生呼喊,“师父!师父是你吗?” 无人回答。 “师父你出来!”殷笑声音猛地尖锐,牙齿微微打颤,“你没死是不是?” 依旧无人回答。 衣领下的银戒似乎有所感应,隐隐散发出微弱的热度。殷笑整颗心紧锁成一团,脑中突然懵了一瞬,脱口而出,“你给我出来!巫涯你给我出来!”话音落下时,泪水毫无征兆的滚落脸颊。 视线模糊成一片。她狠狠地用衣袖抹去,通红的眼中迸发出狠厉的光芒,身体里像是有另一个灵魂在作祟,“巫涯,你就是个胆小鬼!” “你说要一辈子陪着我,照顾我!可你却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 “你明明就喜欢我,可你不敢承认!” “是谁默许了我的感情?!” “既然不能回应,为什么一开始不将我推开,为什么还要平白的给我希望!” 殷笑低嚎一声,情绪终于开始失控。 身体中的另一个灵魂越来越清晰,也许下一刻就会将她吞噬。殷笑粗重地喘息着,心底深处莫名升起一丝躁动,想要毁灭一切。 她缓缓蹲坐在地上,捂住胸口,咬牙勉力压制着那股情绪。然而却收效甚微。 屋外院中这时传来一阵响动。是附近乌衣卫听见书房的声音后,前来查看。 他看见蹲坐在地上,满脸泪痕的人目露惊愕。 而殷笑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浑身血液快速涌动,猛然就升起嗜血的杀意。那感觉让她有些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尽情的体会过。 那名乌衣卫显然没有意识到危机的到来。他大步靠近她,焦急而又关切,“王妃,您……” “别过来!”殷笑声音尖锐,双手死扣住地上厚重的毛毯。 那人被她下了一跳,一时僵在原处。 “快、走!”她艰难地开口,没吐出一个字,便感觉那种对鲜血的欲望浓烈一分。 可那名乌衣卫仍是犹豫不决。他有些被殷笑此刻的模样骇到,又担心自己当真听话离开,留她一个人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未能尽忠职守。 “走!”殷笑低声咆哮,犹如发动攻击前的猛兽。 那名乌衣卫身体一震,如梦初醒般往后退了一步。 只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一股阴寒的凉气席卷心底,她突然抬手。一道白光至掌心迸射,直击对方胸口,结结实实地命中。 那名乌衣卫甚至未来得及哼上一声。高大的身体腾空,重重地撞上门框,然后“噗通——”一声砸落在地,当即紧闭双眼失去了生气。 又是那种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手上消逝,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记忆的片段一瞬间汹涌而至…… “她不光是个孽种,她还是个怪物,根本就不该存在!” “巫涯,你这样护着她,早晚会后悔的!” “她的力量太强大,总有一天会毁了所有的人!” 泪水汹涌而出,悲恸的哀嚎自唇间溢出。 她不是怪物! 她从来都不想杀任何人,可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为什么? 嘈乱急切的脚步声靠近院门。 巡夜的府兵与乌衣卫纷纷闻声赶至,却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驻足原地,不敢上前。 那股寒气越来越凛冽,渐渐包裹了她整个心脏。和周身的血液却仍旧沸腾躁动着。嗜血的欲望不停的叫嚣着,几乎快要让她失去理智。 殷笑咬破了舌尖。一阵尖锐的刺痛后,浓重的血腥味儿瞬间弥漫整个口腔,直冲喉头。 也不知是因为舌尖上的疼痛,还是吞咽了自己献血的缘故。那股躁动感竟稍稍平息下来。 院中的府兵和乌衣卫已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却仍是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竹,快去找如姒。”低沉的声音又起,“快去,她能助你!” 殷笑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抬起右手快速结印。耀眼的白色光球迸射而出,投入人群。趁着他们慌忙避让之际,她利落地从地上窜起,飞快地奔出院子,消失在夜色之中。 ………… 临水的高阁内,灯烛骤然熄灭。 一片漆黑之中,阴风扑面。 巫姜宽大的衣袖鼓动而起。他临床而立,远眺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目色深沉冷锐。 立于他身后的年轻女子被阴风迷了眼。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关窗,却听他忽然开了口…… “阿滟。我大概知道要找的东西在何处了。” 巫滟一怔。 “呵……”巫姜笑声低沉,带了丝黯哑,“巫涯,你为了她,当真是费劲心思。” “族长……”巫滟看了眼天边的月亮,迟疑着出声,“时间差不了多。” “嗯。”巫姜低声轻应,室内空间开始渐渐扭曲,“阵法已成,的确差不多了。”话音落下时,两人的身影也淡化消失。 刺骨的阴风戛然而止,一切又归于平静。 ………… 如姒从未像今日这般心绪不宁。 她屏息凝神,努力的想要探寻些蛛丝马迹,却始终不得要领。 厚重的铁制牢门外忽然传来响动。 她心头一凛,缓缓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三更已至,正是那张莫名出现的纸条上约定的时间。 牢门这时轻轻开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出现在门外,却并非那日送饭之人。 如姒心头诧异,细眉微蹙,缓缓站了起来,“竟然是你?!” 那人冲她微微颔首,“是我。” 第二百四十章 收网 漆黑的巷子狭窄幽长。 殷笑微微气喘着,一手扶着冰冷僵硬的墙壁,缓缓前行。 夜幕寂静悄然,只有她的脚步声一次次地在巷中回荡。 自建德皇帝昏迷以来,太子便下令:实施宵禁。于是偌大的京城,一过了亥时,大街小巷中,在看不见普通百姓的身影。 嗜血的欲望这会儿减退了许多。可那阴寒的气息却已经充斥了整个腹腔,正向着四肢蔓延。 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叫人心烦意乱。殷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体力和意识都在逐渐剥离,她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会一头栽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但昏迷之后,身体中另外的那个自己会做出什么,却不得而知。 她闭了闭眼,然后狠下心,在舌尖的伤口上又咬了一口。 疼痛刺激着感官,让她略微清醒了几分。殷笑强撑着摸索到巷口,仔细地左右分辨后,确定在走过两条长街,就是刑部大牢。 悬挂在脖颈上的银戒一路上都在散发着微热的温度,这会儿隐隐开始升温,灼的皮肤发痛。 殷笑将它扯出,放在了衣领外面。指尖无意中触碰到灼热的金属时,心头莫名地一阵颤抖。 她激灵着,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等到那种感觉平复下来,才抬脚拐出暗巷,踏上长街。 结果走了没几步,前方忽然有移动的光亮出现。 零乱的马蹄声夹杂着铠甲摩擦之音入耳,一队巡城的禁军出现在视线中。 殷笑恐有麻烦,想要避开。然而却已经躲之不及。 一队人眨眼间到了她近前。 领头的校尉缰绳一勒,居高临下,警惕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冷声说道:“太子殿下有令,京城亥时起宵禁。姑娘是何人,为何深夜独自出现在街上?” 殷笑的思维有些僵滞,停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对方问了什么。 “我……”她缓慢地开了口,听着的自己声音好像是来自天外,“我是晖王府的人。” 闻言,那名校尉顿时愕然。他再一次仔仔细细将殷笑审视了一遍,见她虽然衣着不俗,但模样却甚是狼狈,年轻的面容上不由浮现出狐疑之色。 “你是晖王府的人?” “嗯。”殷笑轻轻点头。 “既是晖王府的人,为何深夜在街上徘徊?姑娘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我……”殷笑愣住,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证明。而秦穆的地位又太过特殊,她还不如不扯上他,随意瞎编个别的理由。 现实不允许她思索太久。因为她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开始有些眩晕。 而那名校尉见她犹豫不决,也更加生疑。 他不再等她分辩。骑在马上冲着身后的两名兵士挥了挥手,“姑娘既然无法自己证明,那就等晖王府的人来替你证明好了。请暂时和我们走一趟吧。” 却不想就在他话音将落之际,金戈交错之声骤然从不远处传来。正是两条长街之外,刑部大牢所在之处。 ………… 如姒仔细分辨着眼前之人的气息,确定和昨晚来送宵夜那人身上的相同无误。 可她仍是将信将疑,“我没有想到是你。” 年轻男子笑了笑,“若是谁都能想到,我也不会安然在晖王身边潜伏近二十年。” 如姒红唇微抿,“为何冒险来见我?” 男子答道:“北夷不日即将举兵,王爷恐秦穆对你不利。”说着,他侧身将牢房门口让出,“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你先同我离开。” 如姒却站在原地未动,“秦穆不会以我作为要挟,更不会因为北夷举兵便虐、待我泄愤。若当真如此,我也有办法安全脱身。” 男子皱了皱眉,“那不关我的事。我接到的命令是将你救出监牢。至于其它,你和外面接应的人去交代。我还有继续潜伏下去,若是久留,恐怕暴露。” 如姒静默一瞬,“阿竹……殷笑现在怎么样了?” 男子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显然未料她会有一问。他并未询问什么,只答道:“你来投案自首的当天,她就被放出去了。现在应该好端端地在王府。” 如姒微微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心头有某种异样的情绪快速划过。想要仔细琢磨,却又不等要领。 “我要去找殷笑。”她低声说了一句,举步越过他,出了牢门。 外面走廊中站着几名狱卒,皆背靠墙壁,目光呆滞。 如姒步伐一顿,轻嗅了嗅,隐约闻见熟悉的味道。这种能让人在不知不自觉间记忆断层,醒来后不知方才所发生之事的迷魂香,还是她亲手配制的。 “快走吧。”男子催促着,说话间已经走近她身后。 如姒不再犹豫,快速朝走廊的出口走去。 她被关的牢房其实就是在殷笑之前所在那间的对面。刑部的天字号牢房,在整座建筑的最深处。 一路上经过许多呆立在原地的狱卒。整个牢房都静悄悄地,仿佛被世界遗忘。 牢房内部结构略微复杂。两人半路互换了位置,男子当先在前,如姒紧随其后。 牢房最后一道大门很快出现在眼前。 男子快步踏上台阶,伸手去推房门。而如姒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忽然一凛。 “等一等!”她压低声音,急忙阻止他。 但已是太迟。 包着厚厚铁皮的大门木被男子推开了一扇。那一瞬间,外面明亮的火光照射进来,刺得人双目微痛。 如姒眼皮一突。 男子则愣在了原地。 牢房门外的院中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重重重兵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 众多乌衣卫的簇拥之下,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银色的锦袍上押着精致的暗纹,在火把的映照下,扣上的珍珠泛着温润的光芒。 他英俊的面容上平静无波,叫人难辨喜怒。那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定格在牢门口那人的脸上,光线炯炯,冰冷锐利。 短暂的沉默对视后,如姒缓步从男子身后踏出,率先打破了沉默,“晖王殿下,别来无恙。” “呵……”秦穆轻笑了一声,视线从她脸上掠过,再次落在男子脸上。他缓缓眯起眸子,声音低沉而冰冷,“蓝羽,你可知我多么希望,此刻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人……并不是你!” 第二百四十一章 熟悉的陌生人 他用的是“我”,而并非“本王”。 蓝羽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一时间,不由也思绪万千。 他紧紧抿住双唇,诸多情绪浮现在面庞之上,几经纠结之后,最终化作决绝与坚毅。 “王爷。”蓝羽上前一步,与如姒并肩而立,冲着灯火通明处那人拱手一礼,“王爷,这是蓝羽今日最后一礼,算是对这么多年情分的一个了断。自此以后,再无相关。” “再无相关……”秦穆轻声咀嚼着他的最后那四个字,倏地笑出声来,“呵……蓝羽,你当真以为一句再无相关,就真没有关系了么?你追随本王近二十年,应当知道,本王可以饶过敌人,却容不得背叛。” 蓝羽也笑了出来,“晖王殿下,我乃北夷东部贵族。自幼在老贤王的安排下,潜入大衍。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本就是有所目的。何来背叛一说。” 秦穆低声哼笑,不置可否。只语气轻淡道:“不管怎么样,你与本王主仆一场,还有什么遗言,尽管说吧。” 蓝羽默然一瞬,“王爷,事到如今,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怀疑到我的?这么多年,我自问兢兢业业,没有在你面前露出破绽。” “好,本王就让你死个明白。”秦穆低下头,理了理本就十分周整的衣袖,“本王问你,在青州行辕有探子闯入的那晚,你是否丢了颗刻着狼头的乌金石。” 蓝羽眸光微闪,“没错。那晚的确遗失了信物。但是那天院子里那么多的人,你为何单单会怀疑到我的身上。” 秦穆却不答反问,“在青州行辕潜入殷笑房中,却被她打伤。还有雪菩提丢失那晚,进入本王寝殿之中再一次袭击她的人,是否都是你。” “没错。”蓝羽点头。 秦穆微微勾唇,“蓝羽,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只要你做过,不管多么缜密都会露出蛛丝马迹。”说到这里,他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不知是感慨还是惋惜,“那枚石头被殷笑拾到后,本王特意在府中放出风声,让人知道东西在她手中。你果然前去查找。” “我那晚应该没暴露身份。”蓝羽皱眉,似乎在仔细回忆着自己那时的行为。 “本王也并非那时开始怀疑到你。你应该是没料到殷笑身怀异能,所以那晚才会吃了亏。行辕中行辕中守卫森严,殷笑的住处并不算偏僻,能躲过重重岗哨悄无声息地的潜入到那里,要么武功极高,要么根本就是行辕中的人。本王早隐约感觉到自己身边有细作潜伏,却始终不能确定。但是那晚之后,就基本可以划定范围。” 蓝羽恍然明白什么,“所以殷笑去当掉那颗石头,也是你授意的?!” “的确。”秦穆终于将视线从衣袖上移开,抬眸看向他,“既然能在本王身边潜伏,又不漏痕迹。那人定然不蠢。所以他绝对不会在行辕之中下手两次。不过你的确聪明,并未去当铺,也并未在白鑫买走那块石头后,轻举妄动。” 蓝羽眉头紧锁。 秦穆笑了声,“其实直到从永州回来,本王都没有确定那人是你。” “王爷明示。” “湘湖遇险那晚,本王身边的乌衣卫幸存不多。而船上的兵士经历过那次之后的,大多受惊过度,神志不清。可之后不久,有关那天的事,坊间便谣言四起。这其实并不奇怪,但其中诸多细节,却是只有那晚切身经历之人方才知晓。如今想来,蓝羽,是你将消息透露给拓跋明睿的吧?” 蓝羽面无表情地应声,“是。”事实上,那晚他们在湖上行船的路线,也是他向拓跋明睿通报的。他深谙水性,即便是船体出现问题,他也能在湖中保命。只是未想到会突生意外。 秦穆看着他,静默了一瞬,“蓝羽,那晚幸存的所有乌衣卫,都曾经是本王怀疑的对象。”说着,他转眸看向如姒,“可否觉得雪菩提到手的太过容易?” 如姒怔了怔,下一刻蓦地明白过来。她摇了摇头,笑容略微复杂……果真被她言重了。 北夷与大衍多年交战,始终焦灼无果。而她这么多年参与其中,总觉得在两国战事之中,秦穆并未使出全力。 原来当真是他不想结束战事。手握重兵的晖王殿下,大衍天子最为宠信的幺弟,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可若是边疆从此安宁,再无战事,只怕他的结局也逃不过功盖盖住,兔死狗烹。 这女人倒是难得的通透。他不过一句模糊不清的反问,她竟已知晓一切。秦穆看着如姒了然的神情,暗叹一声,转而对着蓝羽继续说道:“对于那晚幸存后遇险的乌衣卫,本王其实都有所怀疑。而拓跋明睿想要雪菩提,正好帮了我一个大忙。蓝羽,事实上,那晚幸存的人,都知晓雪菩提存放的地方。但每个人知晓的,却不一样。” 蓝羽愕然,随即自嘲一笑,“原来如此。是我自己暴露了。” 秦穆锐利的目光自两人脸上快速徘徊而过,“拓跋明睿与本王周旋多年,自然知道兵不厌诈。其实你运气不错,因为那一晚,被盗的三处地方,都是本王刻意安排的。但是你不该袭击殷笑。” “我并未真的想袭击她。”蓝羽低声开口,“我将情报传递出去后,便觉得事消息来得太容易。我猜想你可能会将雪菩提藏在自己的寝殿之内。而那里暗卫众多,其他人很难进去。我没想到会暴露了自己。”他眉头更紧,“既然你早已有所怀疑,为何不一早动手。要等到现在?” “谁知道呢?”秦穆低声轻笑,“可是觉得留着你还有用,也可能是不愿意轻易承认自己走了眼。”又或许,是近二十年的主仆情分,让他心生侥幸和不忍。若非到了最后一刻,仍旧不愿相信,被自己宠信倚重多年的亲信,竟是敌国细作。 “所以晖王殿下将我在牢中留了多日,就是为了引出这奸细。”如姒开口插话进来,仍是一副娇柔浅笑的模样。 秦穆看她一眼,并未言语。但神色间却已是默认。 “那如此说来,我这几日接到的命令,也是王爷假造?”蓝羽问道。 “这倒不是。”秦穆摇了摇头,“本王曾在青州俘获一名细作,又无意中在地宫里找到一枚刻有狼头的乌金石。我不过是利用它向拓跋明睿传递消息,说如姒有难。”他冲着如姒冷笑一声,不知是称赞还是讽刺,“那男人倒是重视你。” 如姒淡淡一笑,藏在袖中的右手已偷偷捻起指诀,“左贤王对如姒恩重如山。” 秦穆眉梢微挑,似是对她的话有些不屑。他沉声说道:“如姒,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念在你替内子脱罪的份上,你主动退回牢中,本王可以饶你一名。” “不必了。”她姣好的面容神色倏然冷淡,“王爷不必承我的情。我为阿竹小姐所做的一切,都与任何人无关。” “既如此……”轻飘飘地三个字从两片薄唇间溢出,秦穆缓缓抬起右手,“本王成全你。”言毕,抬起的手忽然落下。 立在第一排的兵士应声而动,朝两人冲去。后面一排利落地上前递补。 与此同时,蓝羽缠在腰间的长鞭抖动而出,如灵蛇般飞入人群。“你快走!”他焦急地对如姒低吼。 然而后者始终一副不慌不忙地模样。她扯住他的衣袖,轻轻往后一拉。两人便瞬间前后位置对调。 如姒轻抬右手,一道白色光刃极速挥出。第一批冲上来的兵士被击中,纷纷摔倒在地。又一批人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她如法炮制,再次阻断攻势。 秦穆看着这情形,漆黑的眸中光线渐冷。 虽然如姒的动作极快,但他仍是看清楚了。她掐指诀时的动作,同殷笑一模一样。从前他尚只是猜想,现在却完全可以肯定,这两人有着紧密的关系。 这让他极度不喜。他不知道从前的殷笑是何模样,可他不喜欢她与故人再有牵扯。她越是想起太多的东西,他越是有种难以掌控的感觉。 如姒击退两拨人,抓住蓝羽肩膀,目光瞟向屋顶,寻找合适的落脚之处。 “弓箭手。”秦穆看破她的意图,低沉的声音在夜色荡漾开去,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然后不等他话音落下,墙头屋檐便露出黑压压的人头。 弓弦已满,箭矢突发。如急雨般射向两人。 如姒不慌不忙地抬起一只手举过头顶,无形的结界张开,将两人护在其中。几支漏网之鱼进入其中,被蓝羽用长鞭截断。 “想不到你也是巫氏的人。”秦穆眼中闪过光芒,唇畔弧度嗜血而兴奋。 箭矢不断落下,如姒无暇它顾,并不答话。 秦穆再次抬手。无需他多言,立刻有人将龙吟弓奉于掌上。 他扬弓搭箭,对准如姒咽喉要害。 一声清亮的哨声突然响起。是结界中的蓝羽见识不妙,发出了求救暗号。 一瞬间,院外金戈之声四起。墙头之上传来惨叫声,一排弓箭手的尸体跌落。数名黑衣人杀入院内。 乌衣卫带领兵士拔刀迎战,院中一时乱做一团。 秦穆仍是稳稳伫立在原地,不动如山。 他倏地松手,特制的箭矢裹着劲风而出,直奔如姒咽喉。 如姒屹立不动,双唇快速开合。轻缓的吟唱声溢出,原本无形的结界突然迸发出温润的光,变成了一道有形的墙壁。 箭尖在触碰到墙壁的一瞬间被阻,既未没入其中,也未落下,只是悬于半空。停滞不前。 秦穆神色冷峻。第二支箭上弦,极速而出,箭尖直追第一支箭尾。 两只箭矢相碰那一刹那,如姒面色微变。 一片混乱之中,秦穆仍旧敏锐地捕捉那类似于碎裂的,微弱的声响。 他很快搭上第三支箭。这一次是贴着第一支箭矢的尖部而去。第一支箭矢连带着身后那只一同落下,第三支箭尖丝毫不差的没入第一支箭的原位。 如姒往后退了一小步,不过眨眼间,她身前的结界便碎裂无踪。 箭矢速度略减,却仍是准确无误地射向目标。 如姒已然躲闪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箭矢朝自己射来。她身后的蓝羽这时长鞭急甩,缠住了箭身。 这一箭灌注了秦穆十层功力。长鞭只稍微阻碍了它的前进,却不能将其扫落。 如姒抓住这极为短暂地停顿,闪身躲避。她将将避过要害,箭矢便从鞭中脱出,没入她的肩膀。 她闷哼着倒退数步,只觉得半只肩膀都因为疼痛而麻痹,冷汗瞬间布满全身。 而与此同时,秦穆的第四支箭矢也已然到达。 蓝羽身体一顿,箭矢从他胸前洞穿出去,势头不减射入他身后的监牢墙壁。他圆睁地双目中写满了迷茫,还来不及反应,人已轰然倒地。 秦穆竖起长弓,声音冷然,“一个活口不留!” 谁知音犹未落,院中的空间便骤然扭曲。一身白袍的中年男子一步踏入院中,直奔如姒而去。可就在他快要触碰到如姒的前一瞬,一声清越的铃音响起,令他动作一顿。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拍,除了秦穆以外的所有人,都莫名停滞下来。 他心头一惊,隐约意识到什么。 那铃音又起,比刚才更近了几分。 他转头看去,只见殷笑正穿过人群,缓缓而来。她一身狼狈,眸色无波。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面容,那可模样,却又极其陌生。 第二百四十二章 妖孽 秦穆的呼吸下意识微微急促。 这样的殷笑,其实他并非未曾见过。在湘湖遇险的那晚,她披风带雨,独立高处。冷漠坚毅,将所有人都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连他不曾例外。 秦穆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不安地感觉一寸一寸在心底莫名滋生而起。 她步履缓慢稳定,明明在一步步向他这里走近。可秦穆却在恍惚间,生出一种她就要从自己生命中走出的错觉。 “笑笑……”他颤声唤她,音色干涩黯哑。 她恍若未闻,仍是稳步前行。 阵阵的铃音不绝于耳,可静止的时空突现出现了一丝波动。 广袖白袍的中年男人身形微动,忽然放过重伤的如姒,转而向殷笑突然发难。而她却仍是那副犹在梦中的模样,茫然不知躲避。 “小心!”秦穆一颗心瞬间提到喉咙。 声音出口的同时,他人已经本能地朝她纵身跃去。紫金鞭自他腰间抽出,仿佛有生命般灵活地缠上她的手臂。秦穆收臂一带,将人拉向自己。 殷笑在他的大力拉扯之下,双脚倏然离地。整个人几乎飞了个弧线,朝他飞去。而与此同时,白袍男人的指尖擦着她的脸颊划过,堪堪错过要害。一缕黑色鬓发被截断,无声飘落。 他此刻后背空门打开。一道光刃自如姒手中挥出,直击而去。 前者却丝毫不见慌乱。只单足点落在地,一个悬身便避开攻击。白光落入围堵在门口的兵士之中,哀嚎顿起,击倒一片。他广袖舒展,翩然稳落。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从容不迫,似乎将时间无限拉长。 院中所有人的人都已彻底惊醒,一时间僵持原处,茫然不知所措。仅存的三名黑衣人快速反应过来,迅速聚拢,将如姒挡在身后。 殷笑重重地跌入秦穆胸膛上。揽她入怀的一瞬间,他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殷笑纤瘦的身体在接触到他的时候不由微微颤抖,随即眼中光线一闪,神情渐渐柔和下来。 秦穆带着她快速后退到墙根之下,炯炯目光直视着安然伫立的白袍男人,锐利如刀。 “巫先生。”秦穆一字一顿,冰冷的声音怒意难掩,“不知内子何处得罪了你,让你痛下杀手。” “殿下言重了。”被点名的冲着他微微颔首,从始至终一副冷漠从容的姿态,“巫某与这姑娘无冤无仇。不过却不得不除她。” “哦?”秦穆一双眸子缓缓眯起,握着鞭子的右手稍稍用力,“巫先生倒是说说看,内子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需要不问世事的巫氏一族来管闲事。” “晖王殿下想必早该知晓,巫某此番前来大衍京城,除了为皇帝陛下贺寿。最主要的,却是发现京城有妖孽出现。” 秦穆冷冷一笑,默然不语。 巫姜转眸看向殷笑,语气平静无波,却又每一个字都力透千钧,“殿下有所不知,那妖孽,正是你怀中的姑娘。” “巫姜。”秦穆语气越发阴沉,眸光闪动间,已是杀意毕现,“巫氏乃隐世一族,这些年来行善不少。我称你一声先生,便是敬重。可你若是无端污蔑本王妻子,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王爷。”巫姜听着他的话并未动怒,他仍是波澜不兴的模样,仿佛自己只是以局外人的角度在陈述事实,“您说巫某污蔑,巫某实不敢当。我敢问王爷,此女是否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秦穆眉心微突,隐约预感到什么。 刚想到这里,大牢院外便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一名乌衣卫匆忙入内,走到他身旁低声耳语。 秦穆薄唇紧抿,一时静默。他握住殷笑的手,安抚性地轻轻揉捏着,“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你周全。” 她仍是没有没有任何回应。 秦穆不着痕迹地呼出口气,沉声吩咐道:“请太子殿下进来。” 那名乌衣卫迅速领命离去,不过须臾,一身明黄的秦璃便在诸多东宫侍卫的簇拥下步入院内。 他看着眼前的场面,面露惊愕,随即冲着秦穆略一拱手,“小皇叔,我听说有人来劫刑部大牢,所以……”话音一顿,他目光落在巫姜身上,再次表现出讶异,“怎么巫先生也在?!” 巫姜微微颔首,“太子殿下,巫某乃是追寻妖孽而至。” “妖孽?!”秦璃瞠目,“什么妖孽?!” 巫姜不答反问,“皇帝陛下寿辰之日,巫某所言之事,殿下可知晓?” “自然。本宫当时也在场。”秦璃点头,说话间顿时了然,“难道……” “没错。”巫姜未在过多言语,只是微偏过头,目光直指殷笑。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秦璃面色骤变,“巫先生,这怎么可能!您是不是搞错了?!” 巫姜垂下眼眸,并不激烈辩驳,“太子和晖王殿下既然都不信,那么就请容巫某问几个问题。” 秦璃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巫先生畅言。” 巫姜抬眼,再次对上秦穆的视线,“还请殿下回答巫某刚才的问题。这叫做殷笑的女子,是否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呵……”秦穆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周身气势收敛,又是那副让人不辨喜怒的样子,“巫先生这问题,实在叫本王无法回答。既是常人不能见,本王怎知内子见到的东西是真是假。或许是她说着玩儿的,也未可知。” 巫姜轻扯唇角,勾出个浅淡的弧度,“好,殿下不知晓无所谓。次女在安阳府时,曾牵扯沈府一案。她当时曾亲口承认,自己能目视不寻常之物。相信当时许多办案差役,还有鉴天司的白冉令使,以及张阁老和安阳府尹都能作证。” “就算内子能看见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也不能证明她就是妖孽?” “她不单单能看见不同寻常的东西,还有许多不同寻常的本领。”巫姜继续缓缓说道:“出入凶阵安然无恙,云英庄百年基业,祖传神兵所化凶器,却不能伤她分毫。湘湖水中阴气极盛,殿下那夜是如何脱险的,想必应该还有印象吧。自此女到京城以来,便诸多怪事频发。先是陛下一病不起,又是瘟疫突然横行……” “够了!”秦穆突然厉声将他打断,“京城为何瘟疫突然横行,巫先生想必更清楚。” “巫某自然清楚,所以不能袖手旁观。眼见百姓身处水火。” 秦穆冷笑,“如此说来,巫家也有这样的本领。难不成,巫先生和族人都是妖孽?若说是内子来京之后发生诸多不详之事,可在本王看来,那些事也是你巫姜来了之后才发生的。” “好。”巫姜点了点头,“王爷,巫某虽有些本领,但却从不会祸乱苍生。就算王爷刚刚所言都有道理。那巫某请问,死于长街之上的二十年巡城禁军,又该如何解释?” 秦穆闻言一怔。同时敏锐地感觉到衣襟一紧,被殷笑死死的揪住。他脑中懵了一下,心知今夜情况不妙。 而就在此时,院外再次响起马蹄声。 这一回无人通传,一身便服的白冉匆匆入内,浅色衣襟上沾染着斑斑血迹。他面色凝重,甚至忘记向院中之人见礼,“太子,王爷,微臣公干回城,刚刚经过外面长街,发现二十名巡城禁军的尸体。并且……”他话音一顿,有些为难。 “并且什么?”秦璃焦急催促,“你有话尽管说。” “微臣发现了这个。”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巧的白玉貔貅,“这是在尸体旁边找到的。” 一瞬间,院中寂静无声。 那貔貅玉质洁白无瑕,甚是小巧精致。而院中之人,皆认出那是秦穆曾经的贴身之物,亦是象征晖王府的至高无上的信物。 “这貔貅……”秦璃犹疑着,目光不断众人之间扫过,最后定格在殷笑脸上,“这貔貅,我曾经在小婶婶身上见过。”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秦穆薄唇紧抿,面色并未太大变化。可只有他怀中的殷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怒气和冷意。 “人是我杀的。”一直保持沉默的人突然开了口,她将自己手从他掌中抽出,往前踏上一步。看着那一身白袍,安然而立的男人冷然昂首,面容不屑,“巫姜,你可真是机关算尽。” 原来他一早就算计好了。她发现瘟疫的源头,定会以血破蛊。而那些阴气,正好能够钻入她的体内,扰乱心神。 刚刚金戈交错声起后,还跟了一声尖锐的哨音。那是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而那哨声响过之后,她便再不能自控。等到稍稍平静之时,二十名禁军已尸横满地。 唯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不断催促她,“快去找如姒!” 想到这里,殷笑闭了闭眼。她深吸口气,强自压下心中的恶心和颤抖,转身走向如姒,“小如……” “小姐……”如姒喉头哽咽,只简单两个字,便叫她泪盈余睫。 隔着一名黑衣人,殷笑停下了步子,“我以前是这么叫你的吧。” “嗯。”她重重点头,泪水滚落,眼前一片模糊,“您记得了?” “一点点。”殷笑冲着她笑了笑,“我师父,叫我来找你。” 第二百四十三章 鲜血 “阿竹小姐……”如姒泪水涟涟,苍白的唇畔带着满足的微笑。,她右手忽然化掌为剑指,发狠般截断了露在外面的箭尾。疼痛让她眩晕着发出闷哼,光洁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薄汗。 她艰难举步前行,从三名黑衣人身后走出。同他们擦身而过时,她快速地用秘法向三人传音……等下抓紧机会离开。 “阿竹小姐。”她在距离殷笑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冲她福身一礼,“小如一直在等您。”说完,她转过身,视线一一扫过院中众人后,最终定格在巫姜的面容上。 “巫姜,你天资愚钝,是生下来就注定的。没想到这心胸,竟然过了这么久还依旧如此狭隘。” 一身白袍的男人微眯起眼睛,盯着她打量了片刻,眸中隐隐露出不屑,“如姒,你非巫氏族人,却习得我族秘法。当年我饶你一命,你就该知道感恩。” 如姒讥诮地勾了勾嘴角,“当年不是阿竹小姐,你又如何轮得到做这巫氏族长。可你百年来紧追不放,如今又污蔑她是妖孽,倒不知你可懂得感恩?” 巫姜瞳孔骤缩,平静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呵……”如姒轻声而笑,娇媚婉转的笑声令人脊背发凉,“当年凤尾岭一战,你一人占尽巫氏十四长老的灵力,也不过今天成就。就是不知道当年那些事,巫氏一族的人可都知道!” “闭嘴!”他淡漠如仙的面具彻底碎裂。 可如姒却丝毫没有畏惧,她挺直脊背,下颌微昂,直视着他继续说道:“当年凤尾岭一战,是谁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了自己的族人。又是谁趁乱善用禁法,将巫氏十四名长老的灵力据为己有。” 清冷的女声回荡于夜幕之下。 巫姜面上的肌肉抽搐跳动着。 而随着如姒每吐出一个字,殷笑脑中便有无数画面纷乱闪过……高耸入云的山巅上日光刺目,山坡上的树木连根拔起、巨石滚落,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哀嚎遍野…… 一股躁动之气蓦然在胸中激荡。殷笑赶紧在遍布伤口的舌尖上又重重咬下一口,疼痛再次让她稍稍平静。她闭了闭眼,只听见如姒的嗓音清冷如月,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污蔑阿竹小姐是妖孽,可那个双手沾满了无数人鲜血的真正刽子手,却是你!不……”如姒摇头,“你不单单是刽子手,还是满口伦常道义的伪君子!你口口声声说阿竹小姐是妖孽,难道不是因为她母亲本该是你的……” “我叫你闭嘴!”磅礴的怒意倾泻如洪。白色广袖鼓动翻飞,院中劲风骤起,飞沙走石。 一股强大气流直扑如姒。她慌忙闪避,却已然措手不及。只得咬紧牙关,拼死应对。 就在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之时,一声低低地吟唱忽然从殷笑口中溢出。 所有的力量都骤然消失了。不过眨眼一瞬,院中便恢复了安静。 巫姜愕然瞠目,极短一瞬的惊诧后眉心紧紧隆起,视线不断在两人面上徘徊,“怎么可能?明明不在你那里!难道是我猜错了。” 低沉的喃喃自语声落入殷笑耳中,她不由也蹙起眉头。 “巫先生。”秦璃在这时开了口,不再静观其变,“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渊源或是恩怨,可如姒乃北夷细作,小……殷笑又是杀害二十名巡城禁军的凶手。本宫都要依国法行事。” “太子殿下。”巫姜侧首,冲着秦璃略略示意,“殷笑乃祸国殃民的妖女,而如姒虽不足为惧,却也精通妖法。还请太子殿下应允,将此二人交于巫某处置,永绝后患。” “这……”秦璃面上浮现出犹豫之色,转眸扫向秦穆,见他虽神色冷峻,却一直未出言反对。他叹息一声,语气似乎有些不忍,“如此,还请先生……” 然而不等他将话说完,院中便响起了刀剑铛鸣之声。 秦璃一愣,转头四顾,发现除了跟随他而来的亲兵之外,院中所有的兵士和乌衣卫纷纷举剑,一个个杀气凛然。他面色如常,心头却忍不住微微凛然。秦璃毫不怀疑,此刻只要秦穆一声令下,哪怕他是一国储君,这些人也会不惜背上谋反的罪名对他痛下杀手,毫不留情。而且秦穆若当真相反,他此时也绝对无力阻拦。 他心思一转,抬眸看向巫姜。 但对方不知是有自己的打算,还是未领会他的意思。并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 秦穆始终不发一言。只握紧手中长鞭,朝殷笑走去。 他缓缓朝她伸出手,紧抿的薄唇终于开启,“过来,我们回家。” 那清淡的语气一如平常,仿佛周围一切的纷乱都并不存在。而她刚刚也没有亲手夺走了那么多人的生命,不过只是贪玩偷跑出去。 殷笑眼眶酸涩,忽然落下泪来。她坚定而缓慢地摇头,“秦穆……” 他固执地朝她伸着手,眼中隐隐流露出哀求之色,“过来。” 她往后退了一步。 秦穆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笑笑,你过来。不管那些人是不是你杀的,不管你做了什么。没有人能够动你。” “求求你,过来。” “不。”她湿润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决绝,“秦穆,有些是必须了结。我不想连累你。” “我不怕被你连累。笑笑,你过来。你做的一切都有我替你承担,哪怕与天下人为敌。” “可我不需要你与天下人为敌。”殷笑望着他,视线和思绪皆是一片模糊。 曾几何时,也有人她说过这样的话。她以为此生此世,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如此待他。 所以,她怎能忍心让他与天下人为敌? “秦穆,你别再管我了。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好。” 可他痴痴地看着她,仍是不肯退开半步。 殷笑咬了咬牙,狠下心不再看他。她握住悬挂在胸前的银戒,用力扯断红绳,将它戴在指上。而就在这个时候,静立在原地的巫姜身形晃动,突然发难。 秦穆感觉到耳侧气流异动,不等殷笑动作,人已经快速掠近。强劲的手臂揽住她纤细的腰身,两人一起侧身滑向一旁。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巫姜真正的目标,竟是如姒。在她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他一只手已经破入她的胸膛,另一只手压上她的头顶。 低沉的吟唱声起。 鲜血溅出,一滴正好飞落于殷笑指间的银戒上。 红色的光芒骤现,却如昙花一现突然熄灭。一股灼热的温度窜入殷笑指尖,直袭心底。心脏一阵紧缩,胸膛中有什么东西猛地爆裂开来,蹿向四肢百骸。 “呃……”她痛叫出声,若不是身后有人支撑,恐怕早已栽倒在地。 “殷笑!”秦穆低吼着她的名字,声音因为恐惧而嘶哑颤抖,“殷笑,你怎么了?!” 可她却无暇应答,只顾得上簌簌颤抖。 “殷笑!”秦穆抱紧她,缓缓蹲坐下去。 那边巫姜已经放开了生气渐失的如姒。他一只手上鲜血淋漓,眸色鲜红,犹如修罗。 “巫滟!”低沉的声音自他口中溢出,阴冷森然,像是来自地狱的号角,“还等什么!” 一支羽箭突然从高处破空而下,直射向殷笑胸口。 秦穆眸色一凛,猛地纵身,带着她极速闪避。 第二支羽箭很快袭来。这一次不用他再躲闪,院中的乌衣卫已经迅速围拢,拨开那支羽箭的同时,将两人护在中间。 第三支羽箭很快落下。而与此同时,一道白色的身影突兀的出现在两人身旁。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闯过乌衣卫的包围圈儿,凭空出现的。 秦穆凭着多年征战沙场的本能感觉到异动,快速的闪避。一道白光却封住了退路。若他只是孤身一人,自然能够从容避过。可他怀中还带着殷笑。 千钧一发之际,他收紧双臂,将她严密的护在怀中。随即气运颈背,一个转身,后背重重地撞上那道白光。 那一瞬间气血激荡,五脏绞痛。纵然他内力深厚,仍是未能扛过这一下。 秦穆紧咬牙关,反复几次,都未能将那口上涌的气血压住。 “噗……”地一声,鲜血自他口中喷出,一半在空中渲染成一片鲜红的血雾。一半喷溅在怀中之人的脸上。 殷笑视线中顿时只剩一片鲜红。有几滴他的鲜血溅入她的口中,落在她舌尖的伤口上,同她的血液混在一起。 那股爆裂之感,还有钻心蚀骨的疼痛却奇迹般的缓解了。 纤瘦的依旧不停地颤抖着。她灵台出现一息清明,脑中猛地响起白雨馨那断断续续地六个字……王爷、鲜血、小心…… 紧接着,无数的画面争相闪现。 她眼神微动,抓住缠绕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臂,将它们轻轻扯落。 “笑……笑笑……”低沉嘶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有种难以言喻的慌乱。 殷笑回过头来,在他唇上飞快印下一吻。而后她突然从他怀抱中脱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巫姜。 对方似乎因着她突如其来的爆发惊愣一瞬。也正是这个空隙,她尖利指甲已经触上他的脸颊。 “啊……”凄厉的痛叫声响彻夜空。 虽然短暂,殷笑却清晰地感觉到指尖的皮肤划过他的血肉,那是种叫她兴奋到极致的快、感。 她毫不停留,身影如急疯半掠过,来到奄奄一息的如姒身旁。 牢房门口的空间开始扭曲晃动,巫姜忍痛想要阻止,却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阻了脚步。 殷笑一手抓起如姒,转过头在那道墙壁之后冲他冷笑,“巫姜,你伤我夫君,杀我婢女。我要你巫氏全族陪葬。”言毕,她和地上之人已消失不见。 数米之外,秦穆死死盯着她刚刚所在地方,高大的身体轰然向后倒去。 殷笑的华丽逆袭,正式开始…… 第二百四十四章 再见故人 九月的安阳城早晚时已经有了刺骨的凉意。 城郊的大户孙家昨夜遭了窃贼,今天一早慌忙来府衙报了案后,柳青便亲自带人去了案发现场。盘查询问后,再回府衙报备。这一番折腾下来,回到家中已是天黑。 周围四邻灯火都亮着,只有他的小院儿中一片漆黑寂静。 饭菜的香气隔着几户人家飘到他的院儿里,引得人舌尖口水直流。 柳青吞下一口唾沫,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干烧饼,心头忽然一阵空落落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前几日娘亲来信,催促他的婚事。当时回信中,他言之凿凿地写道:男儿应先建功后立业,再成家。可这会儿他倒是觉得有个贤惠顺眼的女人在家中等候自己,也是不错的。 想到这里,柳青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影子。 那是个顺眼但半点都不贤惠,甚至还好吃耍滑的女人。可她也是他二十多年人生里,唯一在等候过他回家的女人。 一别已近一年。也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过得一向可好。 这两月间风云骤变,发生了许许多多事。就连他这北地小城的小捕头,都能感觉到其中汹涌。 先是被大衍朝百姓视为战神的晖王殿下重伤不醒,再是建德皇帝在昏迷中驾崩。北夷趁乱偷袭边境两城,两国战事突起。太子登基,委任太后也就是当初的王皇后将自己的侄儿委任为兵马大元帅,领兵抗战北夷,却节节败退。六皇子安王以重兵为由拒不回京奔丧,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不过转眼间,原本歌舞升平的大衍朝便是内忧外患,岌岌可危。 而让柳青更不敢相信的,是殷笑竟然成了秦穆中意的晖王妃,并且被巫氏族长预言为妖孽。害死白家小姐,和二十名禁卫军后,如今不知所踪。 可她怎么会是妖孽呢?专门吃光别人家烧饼的妖孽? 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妖孽。 至于害死白家小姐何二十名禁军……柳青觉得,她虽然有些小本事,但害死二十名禁军实在是牵强。 所以,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或冤屈。 柳青抬头看向夜空,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正准备抬脚进屋,院中忽然多了光亮。四周屋檐下的灯笼同时毫无症状地亮了起来,眼前那间正房的屋门前,一袭白衣的女子亭亭玉立,黑发如瀑披散肩头,正是那个看着顺眼却半点也不贤惠地女人。 柳青瞠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努力地揉了揉眼,等到再三确认眼前的人不是幻觉后,脑袋里竟剩下一片空白,只结结巴巴地开口,“殷殷殷……殷姑娘!” “我姓殷,不姓殷殷殷。”檐下的人一边学着他的语气,一边缓步朝柳青走了过去。 柳青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走近,在腿上狠狠掐了一下,顿时疼的“嘶嘶”吸气。 “不是梦啊!” 殷笑看着他那副呆傻的模样勾了勾唇角,心头涌起一丝怀念,“当然不是梦。” “嘿嘿……”柳青干笑,不知该惊该喜,“我刚刚还在想你呢。” “我知道。”殷笑淡淡地吐出三个字,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呆捕头的心绪波动太大,刚刚的心思或多或少被她捕捉到一些。 说起来,两人的交情不过一个多月。当初还是她死皮赖脸强呆着他家里的。可他竟愿意相信她。 柳青看着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刚才光顾着惊讶,这会儿稍稍平静下来,又离得近了,他才发现殷笑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明明人还是那个人。 好像……比以前更漂亮,更有女人味儿了?又好像不止如此。 柳青搔了搔头,“你怎么来了?” 殷笑呼出口气,“来看看你。” 当年她师父巫涯在让她陷入沉睡时,将她的记忆和灵力都一分为二。一部分在那枚银戒中,一部分在如姒那里。那晚如姒的血溅在银戒上,二者相合,又重新回到她身体内。而彻底解除封印的关键,竟是秦穆的鲜血。或者更标准的说,是情人血。 也不知一切都是天数注定,还是机缘巧合。 那些曾经属于她的力量被封印了太久,埋葬了如姒之后,她这些日子一直在调和身体,顺便每天演练虐巫姜的一百零八种方法。现在终于恢复过来,正打算将自己下山后地方再重新走一遍。今日正好到了安阳,自然要来看看故人。 “进去坐坐吗?”柳青扬了扬手上的纸包,“我买了烧饼。” “不了。”殷笑摇头,“我看过你便要离开,还要去别处。” “这么匆忙?!”柳青眼中流露出不舍。 殷笑微微动容,“你不怕我?” “怕你?”柳青迷惑不解,“为什么要怕你?” 殷笑轻扯嘴角,不甚在意地笑道:“因为我是巫氏高人口中的妖孽啊……我还杀了白家小姐,和二十名禁军。”她这段时日虽蛰伏不出,却并非不知世事。有关她的谣言已经纷乱四起,传的神乎其神。但不知是否因为秦穆的缘故,朝廷竟然没有发下榜文追捕她。又或是知道追了也没用。 “殷姑娘……”柳青听着她的话低下了头,叹息道:“殷姑娘,那时候我虽然昏迷,却也知道你对沈府紧追不放,一是因为小梅伤了我,二是因为他们曾经对那么的女孩儿做出那些禽兽不如的事情。我管不了别人如何想,但我觉得这样的人,不会是穷凶极恶之徒,更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妖孽。” 殷笑听着他话,鼻子突然阵阵发酸。她从生下来就是为人所不容的存在,这世间……鲜少有毫无关系的人,会用这般良善之心待她。 她努力瞪大眼睛,不让涌起的泪水溢出。 好在柳青没有继续煽情,“殷姑娘,你和晖王殿下……”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殷笑轻声将他打断。 柳青抬起头,“殿下知晓你现在的行踪么?” 殷笑摇头。秦穆昏迷的时候,她曾经悄悄去看过他一次。可上月再去,他却已经不再京城王府。她也没有刻意去打听他的下落。 “你……”柳青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你最好还是先去见见殿下吧。柳红给我来过信,我在心中看见他说殿下昏迷将近一月,醒来之后就着令乌衣卫四处寻找你的下落。还有……还有那时翼王找了柳红去帮你洗脱冤情,第二天他就被晖王府的人叫了去。殿下警告他不要插手,说……说是万一查到什么不该查的,对你不利。就让我们兄弟家中父母也不得安宁。他是赫赫有名的战神啊,这种手段,晖王殿下向来都不屑为之的,可他为了你……” “呵……”殷笑不禁笑了出来,“我怎么觉得这种威逼利诱的手段,是他善用的呢!” “呃……”柳青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殷笑冲他笑了笑,“好了,我该见他时,自然会去相见。”说话间,她往后退开一步,周身空间开始微微扭曲。 柳青见状,顿时惊愕地合不拢嘴,“啊……你……”然后不等他把话说出,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一声“珍重”回荡耳边。 其实我想问一下,有哪些亲在追文啊,留言露个头好吗,投个月票打个赏就更好了。一个人的寂寞,两个人的错,哭……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一种相思 三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时,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在郢州郊外一所别院的门外急停下来。 马上的人一身玄衣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他勒住缰绳,不等身下坐骑彻底站稳,便利落的翻身跳下马背。然后大步踏上台阶,直奔大门内。 守在两侧的几名侍卫立刻微垂下头,拱手见礼。那人却目不斜视,抬脚跨过门槛后一路穿过宽敞的前院,直奔内院而去。 书房中的灯盏太久没有剪过灯芯,光线微微晃动,有些昏暗。 身着月白色中衣的高大男人斜倚在踏上,掌心摊着几片碧绿石片做成的铃铛,正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神游天外。 脚步声在院门外响起,他稍稍回过神来。 那声音一路不停地到了门口,突然停顿下来。紧接着,房门轻轻响起“叩叩”两声。 “进来。”里面的人低声吐出两个字,然后将铃铛小心收入了怀中。 一身玄衣的男人应声入内,回手关了门后,规规矩矩地走到榻前见礼,“蓝鹰见过王爷。” 如此恭谨的模样让塌上的人略皱了下浓眉。秦穆上上下下地将他扫视了一遍,低低地开了口,“差事没办好?” 蓝鹰一直保持着那个躬身抱拳的姿势,“王爷交待的事情,属下都已办妥。” “行了,别装了。”秦穆边说着,边不紧不慢地从榻上起身,朝窗边的桌案走去,“青锋那边情况如何?” 蓝鹰“嘿嘿”笑了两声站在了身体,“我听玄琦说您最近心情都不大晴朗,这不是怕暧昧么。” 秦穆余光扫他一眼,并未言语。 蓝鹰转身跟了上去,口中说道:“军中之事一切如王爷所料,王谨节节败退,已经引得诸多将士不满。” 秦穆闻言轻笑了声,语气甚是讥诮,“只会纸上谈兵的将军,懂得什么叫带兵打仗。”他在红木椅上坐下,修长的指节习惯性地轻轻敲打着身旁扶手,“北夷主力快到聊城了吧?” “距离聊城已不足百里。” 秦穆轻“嗯”一声,微微眯了下眼睛,“过了聊城,再下四座州府,便到了湘湖北岸。” 蓝鹰说道:“北夷人不擅长水战,他们也只能止步于此。当年摩柯那般骁勇,也没能渡过湘湖天险。” 秦穆抬起手,随意摆了摆,“今时怕是与往日不同。” “啊?”蓝鹰面露疑惑,“请王爷明示。” 秦穆不答反问,“蓝鹰,你觉得北夷常年来犯,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活的好些。”蓝鹰想也不想答道:“北夷蛮荒之地,天寒地冻,缺衣少粮。哪比得上我大衍土地肥沃,生活富庶。” “没错。”秦穆轻声吐出两个字,伸手将桌案上一副卷起的地图展开,指尖点上一处城池所在,“既然是为了抢地盘,那自然抢一处巩固一处。你不觉得拓跋明烈此番,和以往的打法大不相同么?”说着,他指尖向前划动,途径之处的城池串联一起,正是开战后,大衍丢失的城池。 蓝鹰看着他手指划过的路线,眸光微微闪动,“的确,北夷此次势头虽猛,但却犯了致命的错误。我朝北境边界极为广阔,他这样一直带兵深入,就不怕我们关门打狗?” 秦穆静默了片刻,“或许是觉得王谨没有那个本事。又或许……”他话音一顿,还是说了出来,“又或许是太子……哦不,应该是当今圣上,我那位好侄儿希望看到如此。” 此话实在大逆不道,蓝鹰闻言神色一凛,下意识警惕地看向四周,“王爷……” “呵……”秦穆低笑着,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继续说道:“很简单的道理,秦璃虽然趁着我重兵,借机削了我手中兵权,但却并未将我如何,这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只要我还在,便是对北夷的威慑。皇兄突然殡天,太子匆忙继位,本就诸多诟病。秦珏如今执掌湘湖水军,拒不回京奔丧,摆明了是不承认他这个皇帝。若非我失势,范曾被顺势隔了禁军统领的职位,无人里应外合,边境如今又岌岌可危,他早就在秦璃登基之日起兵杀回京城。但不管怎么说,却始终是悬在当今天子头上的一把利剑。” “啊!”蓝鹰猛地恍然,“所以皇上是希望北夷人杀到湘湖,好牵制安王殿下?” 秦穆冷冷勾唇,纠正他道:“最好是能让北夷人直接取走秦珏的性命,这样才永除后患。” “呃……”蓝鹰一愣,迷惑道:“可若是安王战死,湘湖失守,京城岂不是岌岌可危?” “你别忘了,水军真正的统帅是镇南候。”秦穆扫他一眼,垂眸看向地图,而后眉头微皱,像是在自言自语,“从聊城到靖城,要途径三羊峡……”片刻之后,他语气笃定地下达命令,“去通知聊城的守备将军,若遇战事,无需殊死抵抗。本王要在三羊峡瓮中捉鳖,连同那王谨,一网打尽。”说完,他冲着案前之人挥了挥手。 蓝鹰会意,无声地行礼退去。 转眼间,书房中只剩下秦穆一人。 他再次从怀中摸出那只碧绿色石片做成的铃铛,捻着银链尾端将它拎起。晃动间,悬荡半空中的碎石片相互碰撞,发出“叮铃”的脆响。 秦穆听着那声音,心头一阵惆怅。他转头看向夜色漆黑的窗外,唇间溢出低沉的叹息…… “笑笑,你如今到底身在何处?” ………… 平静的夜幕下忽然刮起一阵风,风声里还夹杂了丝丝铃音,微弱又熟悉。 殷笑蓦地怔住,等到仔细捕捉时,周遭却已经恢复平静。她辨认出那声音是来自另一支镇魂铃,也读懂了铃音中的牵挂和思念。 其实不用特意感受也能知晓,秦穆若不是思念于她,又怎么会把玩同她有关的东西。 殷笑将几丝粘在脸颊上的黑发拨开。然后又理了理刚刚被风吹散的长发,从袖中拿出一支精巧的插梳,随意别在了鬓角。 那是秦穆送给她的第一件东西。 在青州的别院里,他亲手替她绾了发,又将它插上。 不过于那时候他们两人的关系说来,不应该叫送,而应该叫赏吧。 之前她混混沌沌,不光记忆模糊破碎,许多人情世俗竟也忘得一干二净。 这世间能替一个女子绾发的男人,便只有她的夫君。她知道秦穆不是在乎世俗礼教的人,做什么事情总是随性而为。可此时此刻,她心底有种冲动,想跑到他面前去问一问: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是否早在那时,就对她存了不好的心思。 殷笑唇角轻扯,笑意柔和。心情也莫名飞扬起来。 嗯……三天,就三天。等她办完了眼前该办的,便去找他。 她默默地念叨着,举步跨进了眼前的院门。 十多年前的少女被拐案重见天日,皇帝震怒,严令重审。 而沈从山在狱中自尽,并未能让家人逃过一劫。沈氏一脉,还有沈老夫人娘家钱氏一脉,皆被牵连三族。沈府财产被悉数抄没,这一处曾经富丽堂皇的大宅,也被官府贴上封条,至今已荒废了半年之久。 宅子里的家当都已被官府抄没走,可整体的结构却还是原来那样。 前院中那座据说用来镇风水的假山也还在,暗道的门却被从外面锁死了。 殷笑并没有将它破坏掉,只是站在外面,伸手触碰上冰冷的石头。如今她的记忆恢复,灵力解禁,即便是这样,也能感觉到石门后面的气息。 那些被害少女的怨恨和不甘依旧还在,即便时隔经年,即便她们已经沉冤昭雪。这地方真是个“风水宝地”,能搅乱她身上封印的风水宝地。 她面上露出讥诮之色,然后闭上眼,稍稍集中了精力。 脑中立刻闪过几个画面。一身白袍的中年男人将满额鲜血的女子扔进黑暗中,又在门上加持了幻术,然后翩然离去。 那时她以为袭击自己,并且将她扔入密道的人是沈从山。可却都是巫姜的手笔。想必她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一切也都是巫姜煞费苦心的安排。 “呵呵……”殷笑收回手,低声笑了出来。 “巫姜,你为了这般费劲心思,我怎么能辜负你。”殷笑轻声呢喃着,周身景象再次微微扭曲。待到一切平静时,她人已经身处青州郊外。 青州的夜晚比安阳城要多了几分寒意。但对于她来说,却是毫无影响。 前面的山丘便是四凶血煞所在的地宫,现在却彻底被摧毁填平了。 殷笑叹息着,眸光中不无遗憾。 这地方,其实是她和巫涯那些短暂的美好时光的一处见证。那时他们两个起了龃龉,因为什么,早已记不清楚了。她独自负气离开山中,遇见了灵慧道长的太师祖。他向她求助破阵,她本想一人解决,却不想巫涯竟在第二天追赶而至。 他为了哄她高兴,主动扮成她的跟班。陪她一起装成神棍,在北牧境内四处招摇撞骗。有些事情如今想来,还隐约觉得好笑。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将另外一只镇魂铃挂在地宫之中的。但或许一切明明之中早有注定,注定了她和巫涯只有师徒的缘分,注定了她命中情劫该是秦穆。 远处林中响起一声野狼的嚎叫。 她不再继续逗留,转身再次踏入扭曲的空间。 第二百四十六章 形同陌路 殷笑的第三个是天成山云英庄。 她也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去看看穆家的四公子穆君辞。 或许是因为在她对秦穆的心意还完全懵懂无知时,那少年不多不少地让晖王殿下醋了一把的缘故吧。 殷笑这一步直接踏入了云英庄的后厨附近。 这个时间自然是无人用膳,整个院子都乌漆墨黑的。她只依稀记得青龙堂在东院,倒是不知道穆君辞住在东西南北哪个方位。略略一思忖,她再一次如法炮制,去了青龙堂附近。 结果那里同样漆黑一片,没有人影。 看样子两人是没有缘分,两次没有见到人,索性她也不再执着。干脆直奔湘湖南岸的沐霞山。 她这回位置倒是找的精准。 一下子便到了当时和秦穆一同露宿的小溪边上。 那座秦穆亲手搭建的小树屋竟然还稳稳地坐落在树杈之间。只是如今树木枝繁叶茂,显得更加隐蔽。入夏后的风雨侵蚀,也让屋子外观看上去有些腐朽。 殷笑衣袖翩然,轻身飞上。开始动手清理起树屋来。 里面留有一块兽皮,她用手摸了摸,发现尚还算干燥。便盘膝坐了下来。 殷笑合上眼睛,一点点将呼吸放得轻缓,到最后几乎与这夜幕中的山林融为一体。 她听见远处的古树在对自己招呼着“好久不见”,听见不远处的那条溪流问自己,曾经陪在她身边,叫做师父的男子为何没有一起。不久前同她一起的王八,怎么也没来。 殷笑只静静地聆听着,并不作答。 百年时间,对于这山川河流,不过弹指一瞬。可对于人间,却足够沧海桑田。她的师父早已不在,而那只王八……她现在也不知他具体身在何处。 她也曾经以为此生如此执着,只为一人。却不想自己最后会移情别恋一只王八。 天边露出第一缕晨曦的时候,她从自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 然后飞身跃出树屋。 外面下起了小雨,雨丝绵绵落在脸上,像是婴儿的手在轻轻触摸着。 殷笑惬意地眯起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徒步往徐家村的方向走去。 那里如今只剩下一片陈旧的残垣废墟。殷笑走过村中最长的那条主道,来到了山坡上那所孤零零的院子边。 阵法破除,这村中已经再无任何不妥的气息。唯独这房子,还记录着主人的记忆。 在永州行辕休养那段,秦穆告知她。这房子曾经的主人,竟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个浑身可怕疤痕的老人。也就是巧手孙修的那位传人。 她想起四喜丸子曾经说过的话,他说他的师公姓徐,当年遭遇劫匪跌落山崖,被途经的孙修所救。 彼时并未将两段过往联系在一起。知道真相后才惊觉竟是如此巧合。 殷笑叹了口气,抬手间亮起盈盈白光。她明显想要做些什么,但几经犹豫之后,那白光却又徒然熄灭。 罢了,反正这里也不会再有人来。纵使有,也不知道又是哪朝哪代的事情。何况这房子里的记忆,只有她才能感知读取。自己有何必多此一举将它消除。 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京城自不必再去,于是最后一处便是湘湖。 那片水域如今已经被戒、严。战船罗列,水军严阵以待。 她这些日子偶尔也关心下眼前实事,知道北夷大军正以破竹之势向南推进。还知道如今的主帅是太子母家表哥,叫王松还是王紧的。她也知道秦穆不会甘心兵权旁落,定是谋划着什么,蛰伏而后动。 想到那个人,殷笑的面庞不自觉的柔和下来。 她抿唇笑了笑,指间挽出结印打入水中,湖面顿时激起一片浪花。然后无意中抬眸远眺,竟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一艘高大的战船上走下,然后翻身上马,一路沿着湖岸向东而去。 她眯了眯眼,短暂的犹豫后,还是决定去叙叙旧情。毕竟两人还有些事情,没有完全的清算干净。 ………… 白冉最近一段时间都借宿在任长远在永州郊外的那所别院中。 从湘湖岸边过去,到那里骑马也要大半个时辰。 这一路而去,他总感觉有人在跟着自己,可每每仔细查看,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也不知是因为最近一段局势纷乱,还是因为其它。他但凡独处之时,便会心烦意乱,若有所失。索性便练功打发时间。而如此一来,内力倒是精进不少。 如果放在之前,这世间悄无声息跟随他不被察觉的,倒是大有人在。可若是现在……还真为数不多。 难不成是如今圣上不惜重金,从哪里请来的高人,要将他除之而后快? 这时一阵风吹过,卷的路边草木沙沙作响。 他轻勒缰绳,渐渐减了速度。 余光里一道白影晃动。 他猛地转过头去,却未见人影。 白冉目光微凛,警惕地转眸四顾。同时将一只手探入袖中,缓缓抽出了铁骨折扇。 周围的气息再次出现异动。 身下的坐骑停了下来,似乎也感知到什么。正不安地甩着马头,原地踢踏着小碎步。 白冉皱起了浓眉,紧抿的薄唇开启,朗声开口,“阁下何人?既然来了,何不痛快现身。何必如此藏头露尾。” 话音落下许久,却无人应答。唯有风吹草木之声入耳。 白冉眉头更紧。凝神屏息,却仍是未发现任何异样。 他重新抓起缰绳,正准备继续催马前行时,一颗小石子突然从斜下里破空飞来,直奔他的额角。 那石子虽然速度劲猛,却并未带着杀意。 白冉一抬手将它握在掌中。随即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他迅速转头,下一瞬呆立马上。 “殷……笑。” “是我。”一身白衣的女子静立在路中间,神情淡漠清冷,令人觉得陌生。 白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时间心头滋味百转,莫名难辨。 小片刻地怔愣后,他慌乱地翻身下马,朝她大步走去。可刚刚走到一半却又顿住了身形,像是不敢再继续靠前。 他注视着她,眸色深沉。哑然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开口,“殷笑,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二百四十七章 最毒的报复 “那你觉得,我此刻应该在哪里?”殷笑不紧不慢地反问着,朝他走近两步。 平淡疏离地语气让白冉心头涩然发紧。明明早就知道,从自己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该是这样的结果。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那排山倒海的苦涩和难过,却还是让他措手不及。 “我只是……”白冉想冲她笑一笑,却发现根本提不起僵硬的唇角,“我只是见到你,一时有些惊喜。” “惊喜……”殷笑咀嚼着这两个字,轻声笑了出来,“你这个词用的不恰当。” “不恰当?”白冉眼中露出迷惑,显然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 “嗯。”殷笑点点头,转眸看见路边正好有一棵不太高的歪脖树,便走过去,随意折下了一枝细枝,“我觉得,有惊无喜才应该是正确的。” 话音落下,她握着树枝的手忽然向他挥出。动作间,劲风骤起。 白冉完全来不及应变,一路上的沙石尘土随风卷起,兜头盖脸迎面扑打在他身上。有两颗碎石子打在脸上,剐蹭出细小的伤口,立刻冒出血丝。白冉倒是不觉得痛,只是呛的口鼻呼吸不顺,舌间一阵沙粒摩擦的粗糙感。 殷笑看着他略显狼狈的模样,摇了摇头。似乎对自己的作品不甚满意。 白冉以袖掩面,将口中的沙粒吐干净。然后看着她,低声叹息,“殷笑,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管你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今日我看见你,心中都是欢喜的。” 殷笑闻言撇嘴,不置可否。 她漫不经心地态度让他又是一阵心头发紧。 白冉终于鼓起勇气朝她走去,结果没两步又停了下来。想是怕她生厌,不敢靠的太近,“当初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狡辩。所以,今日不管你对我做什么,哪怕是取我性命,我白冉都绝无半句怨言。” “呵呵……”殷笑好像听见来什么笑话,“白冉,你以为我今日来做什么的?”她好笑地摇摇头,“你以为我是心有不甘,来找你报复的?” 白冉薄唇紧抿,默然不语。 她摊手,颇有些无辜道:“我不过是途经湘湖,正好看见了你,就想着跟过来叙叙旧罢了。” 白冉仔细观察着她,想在她平静的面容上寻找出一丝破绽。 殷笑却在这时突然转移来话题,“白冉,你可知巫姜是何人。” 他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老实答道:“巫氏族长,能力超群的隐士高人。” 殷笑眉梢微挑,对他的后半句话显然不屑。 她轻声说道:“事到如今,我便也不瞒你。巫姜还是我母亲的师兄,或许本来还应该是我母亲的夫君。” 白冉目光闪动,愕然诧异,“你是巫氏的人?!” 殷笑偏头看他,眸中也流露出不可思议,“你既与巫姜结盟,竟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白冉脸上露出一丝难看。 殷笑恍然地“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也不奇怪。他那个人心胸狭隘,疑心又重。自然不会对你一个外人交待全面。” “没错。”白冉也不再隐瞒什么,“当初我骗了你。我并非只是要找个有异能之人,恰巧遇上了你。而是一开始便受巫先生交待,有意将你卷入其中。可他从未交待过为何要如此。” 他的说法,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殷笑轻蔑地笑了声,“若我没料错,那个什么太守得女儿托梦,想必也是巫姜杰作。他虽资质愚钝,可这些小把戏倒是从前就耍的溜。” 白冉听着她的话,并没有发表意见。实际上,同巫家的合作,都是他父亲在一手周旋。儿他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并不会事无巨细的去过问缘由。 殷笑玩够了那根树枝,随手将它扔在了路旁,“白冉,巫氏一族长寿不老,你应该知晓。” “我自然知道。” 殷笑偏头看他,“那你可知巫姜今年是何年岁?”然后不等对方回答,已经自己接道:“他虽长我一辈,但实际上,也没比我大得太多年龄。就算这中间,我浑浑噩噩地睡了百余年,却也不能否认自己是个年近两百岁的老怪物。” 白冉眉头紧锁,并不喜欢她如此菲薄自己。“殷笑,我从未……”他急急地开口,却被她摆手打断。 “那都不重要。”殷笑感慨而笑,“其实活到我这把年纪,好像真的什么都不重要了。所以,就算我下山之后忘记许多事,心境确是无法改变的。” 所以她时常表现出的无所谓和不在乎,并非是有恃无恐。而是时间洗礼后的淡漠。 白冉仔细回味着她的话,隐隐明白了什么。 他喉间发苦,自嘲地笑了声,“你是说,从你我相识起,你便在不知不觉间以长辈的心态来对待我?” “我倒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我本来就感情淡漠,加上活的太久,所以早就没了真心。白冉,我从未恨过你。” 当真是最狠地迎头痛击。 这世间若说有什么比背叛还要狠毒,那大概就是心心念念的一厢情愿。 她不恨他,因为从未放在心上。 有那么一瞬间,白冉因为疼痛连呼吸都静止下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仍是不甘心,“那秦穆呢?” “他?”殷笑听见那个名字,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师父说他是我命定的姻缘。”说完,她似有所感的叹了声,“白冉,从前思绪混沌,不太知晓你心意。如今回想起来,当初一些种种,方才如梦初醒。” “终究还是太迟了么……”他自嘲一笑,“我时常想,若我没有背负家族兴衰,是不是就可以毫无顾忌,全心全意地站在你身旁,为你遮风挡雨。” “没有如果的白冉。”殷笑摇头,“我今天来找你,除了在山中憋闷太久,看见个熟人就想着胡乱说说话,另外还有两件事。” 他顿时眼睛一亮,“何事?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我能办到的,豁出性命也替你完成。” “你算了吧。”殷笑摆了摆手,“你若豁出性命,你那一大家子的兴衰荣辱该如何是好?” “我……” “我来要回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白冉不解。 殷笑说道:“那晚在刑部大牢院内,你指认我杀害禁军时,拿的那只白玉貔貅。”那段时间诸事纷乱,让她根本无心顾及一些细节。后来仔细回想,那只玉貔貅,似乎在她被关进大牢时便不见了踪影。只是不知它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白冉手里。不过现在想来,原因也不重要来。 白冉听她提起那晚的事,不自觉地面露黯然。他摇了摇头,“那只玉貔貅是晖王府的身份象征,就算它是证物,也不宜外流。晖王殿下早已将它要了回去。” 殷笑点了点头没再纠结于此。她稍稍严肃来神情,“白冉,你终究是我下山后第一个有所深交之人。我不管你们白家和巫姜有何勾当,最好都悬崖勒马,不要再同他有所往来。我与他之间的账早晚都要清算的。当年他一人占尽巫氏十四名长老的灵力,却还不及我一半。所以,你赶紧另谋出路,不要在同一个将死之人合作。免得受了牵连。”话音落下时,她周遭景物扭曲变形,身影也模糊不清。 白冉微微一愣,举步追去,“殷笑,你等等!”可未等赶到近前,她人已经消失无踪。 官道上寂静无声,只有和缓的微风吹过。 他一个人茫然四顾,忽然感觉掌心微硌。摊手一看,这才发现刚刚袭来的不是石子,而是那只他曾经送给她的那把银锁。 第二百四十八章 螳螂捕蝉 三羊峡的名字读起来实在有些拗嘴。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此处曾有一位仙人赶着三只山羊路过。其中一只小羊见这里水草肥美,贪吃脱离了父母身边,结果却滚下山坡摔断了脊背。母羊失子,悲痛欲绝,一头撞死在山石之上。公羊骤失妻儿,也跟着一同殉情。 仙人心生感念,便施法点化。将三只羊变成了三座相依的丘峰,让它们死后可以一家团圆相依,再不用分离。 那三座丘峰起伏不大,坐落在峡谷东侧。 而此时此刻,殷笑就站在最高的那座丘峰之上。一边啃着烧饼,一边窥伺着埋伏在前方山崖边的兵士背影。 秦穆的封地在郢州,前日她找去了晖王府,却发现他离开京都后就未曾回去过。后来“打听”到他在郊外还有处隐秘的别院,便又奔到那里。谁知仍是扑了个空,而且两人前后就只差一步。 如今她是人人喊打的妖孽,公然上前询问肯定不会有结果。 她找了两个下人,迷了他们心智后,读取了他们脑海中的意识,并未得到有用信息。无奈之下只好在院中四处转悠着,不断在别院中捕捉秦穆留下的气场,拼凑着那些草木墙瓦留记录下来的些许记忆。最后总算是得到了一点有用的信息……晖王殿下去了三羊峡。 殷笑在陈旧的记忆中搜索了几圈,发现自己对这个地方没有丝毫印象,根本不知道它在何处。于是一路辗转问讯,又耽误了时间。等到她找来此处,正好撞上大衍兵士埋伏列阵。显然将有战事。 她不知道这战事是否同秦穆有关,只想着一时半会儿反正也找不到,索性就留下看场热闹。 山间夜风清冷,吹得人身上阵阵发寒。 最后一口塞进的时候,殷笑敏锐地感觉到极远处的气场出现一丝波动。她凝神静息,隐约听见有整齐的马蹄声正朝峡谷靠近。是有大队人马赶来。 这三羊峡不长,可却是从聊城到靖城的必经之地。若是在两侧崖边埋伏,即便不让途经之人有来无回,也会叫对方死伤惨重。 她囫囵得咀嚼着口中烧饼,转头四顾,见右手边不远处正好有棵粗壮的大树,便朝那边翩然起身,落在了一支粗壮的树干上。 从高处往下俯瞰,视野比刚才开阔许多。 殷笑从左往右扫视了一边沿崖边埋伏的兵士,然后又抻着脖子往峡谷对面看了看。 这一眼赫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激得她心神激荡,险些站立不稳从树上跌落。 她急忙伸手抱住一旁树干,目光再也无法从那人身上移开。 秦穆今晚穿了一身玄衣,融合在夜色之中叫人难以分辨。和往日的广袖华服不同,他今夜窄袖紧身的劲装,缎带束发,英俊利落。手中龙吟弓不知经过何种处理,锋芒尽藏。若不仔细分辨,完全找不出踪迹。 他伫立在一块凸起的巨大山石前面,薄唇微抿,面容肃穆。那个名叫玄琦的少年微低着头站在他身旁,在说着什么。 殷笑的角度不好,从此处看去,只艰难辨认出几个唇形:好像在说北夷如何。 大部队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这时夜空中的云彩忽然走散。皎皎明月露出头来,白光清冷洒落山谷。视线顿时明亮了许多。 殷笑鼓了鼓腮帮子,对这样的情形甚是不满。 她眉心微蹙,然后凝神集中意念。 夜空中层云变幻,眨眼间有将满天星月遮了个严实。天地间一片漆黑寂静,宛若混沌未开之时。 殷笑舒心地叹口气,往后轻靠在了树干上,继续注视着山石前的高大身影。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秦王八,我暂时就先帮你这些了。 ………… 派出去的探子每过一炷香的时间便会将信息传回。 秦穆一边听着玄琦的低声汇报,一边暗自掐算着时间。 身后坡上这时有异动传来,是派出去的暗哨。 秦穆杵在那里,并未回头。那名暗哨看了玄琦一眼,而后走进秦穆身旁,低声耳语几句。 闻言,他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深暗,很快便又恢复如常。 “果然不出所料。”秦穆低喃了一句,再次看向玄琦,“时间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 秦穆“嗯”了声,“叫他们动手吧。” “是。”玄琦立刻领命离去。 然后不过须臾,一大批劲装黑衣人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侧山崖之上。正细心埋伏的兵士仍旧无知无觉,在尚未发觉任何蛛丝马迹时,已经被人迅速从身后制服。领头的将领来不及反抗就被人抹了脖子。其余兵士在看见一名黑衣人手中令信后,纷纷不再抵抗。 紧接着,另一批乔装过的兵士迅速登上山坡,接替了他们之前的工作。 所有的行动都在无声的进行着,不过眨眼间,就已换了天日。 秦穆仗着内力深厚,尚可在漆黑中视物。他默然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待到大局已定后,倏地转眸看向对面山崖上的某一处。 夜色黑茫茫的,像渲染开的墨迹,并未见任何异常。 他幽深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寸寸逡巡过之后,浓眉缓缓皱起。 “暗影。”他低低唤了声,身后黑暗中立刻有人恭敬的轻应。 “王爷吩咐。” “你可觉得对面有什么人在窥伺着我们。” 隐身在黑暗中的人静默了一瞬,“属下愚钝,并未觉得不妥。” 秦穆仍是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处。 暗影斟酌着询问道:“是否要属下过去查看?” “不必。”秦穆缓缓摇头,随后紧绷的面部线条稍稍柔和下来,“或许是本王多心了。” 话音落下,夜幕中已经响起了清晰的马蹄声。 他神色一凛,不再分神那里,纵身跃到高处。张弓搭箭,对准峡谷之中,蓄势待发。 对面的某棵树上。殷笑拍了拍乱颤的小心肝儿,不满地嘀咕道:“死王八,眼神那么凶做什么,吓我一跳!”话音落下,她轻掐指诀,周身空间扭转,人瞬间消失在树干上。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三羊峡之战 山谷中阴风阵阵,夹杂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枣红色的马儿晃头刨蹄,躁动地轻喷着响鼻。 聊城将军许涵急忙轻抚马儿鬃毛,将它安抚下来。 “将军。”一旁的副将嗓音压得极低,语气中的愤怒和不甘尤为明显,“王谨那贼人这分明是叫我们去送死啊!” 许涵沉默不语,冷峻的眉眼隐匿在夜色之中,叫人看不清楚。 他当然知道王谨是让他去送死。他父亲许过原是十年前的齐州刺史,不肯与王家党同被陷害谋反入狱,最终落得个斩首的下场。那时他正在北地军中效力,因为身有战功,又得晖王作保,方才侥幸保住性命,未被牵连。只是仕途却再无希望。十年来他战功无数,却也不过做个区区三品的聊城将军。 许涵稍稍平复了心绪,抬眸望向山谷两端的山崖边,既看不见埋伏的人影,也没发现任何异动。 “将军!”副将再次开口,言辞比方才更加恳切,“我方将士本就与北夷兵力悬殊,王谨让我们以寡敌众,入谷交战,又让自己的人在崖边设伏,摆明了就是让大家去送死!” 见许涵仍是不言语,他更加激奋,“末将自十四岁追随您,从未贪生怕死。保家卫国、葬身沙场,乃是男儿本色。可今日……” “再等等。”许涵忽然低低地打断了他。 “可……” “晖王殿下已有安排,稍安勿躁。” 那副将闻言愣住,随即面色由惊转喜。谁不知晖王秦穆乃天降战神,多年对战北夷,从无败绩。他一时心情激动,声音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将军,这时何时的事!” 许涵并不回答,只暗暗盘算了时间,无声地握紧了腰间佩刀。三日前,秦穆给他传来两道命令:一是让他不要和北夷人负隅顽抗,只需妥善安排百姓,保存实力退至靖城。 王谨人就在靖城。因着当年两家恩怨,他必定要对他此举大家责难,并且借机铲除异己。 而秦穆这第二道命令,就是让他将计就计,遵从王谨的一切安排。 王谨也的确不负秦穆所望,先是以守城不利、玩忽职守的罪名,在三军将士前将许涵重则五十军棍。随后又说给他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他率领手下将士作为先锋,在三羊峡谷底正面与北夷主力交战,配合山顶将士伏击。 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大仁大义。可明眼人都知道,不过是借口而已。王谨真正的目的,是要许涵和手下几千将士作为诱饵。 三羊峡两侧山崖陡峭,中间道路狭窄。伏击一旦开始,下边的人不论敌我根本都没有躲避的余地。 所以,这场仗根本就是有去无回。 许涵当年在秦穆麾下效力是间不长,虽然甚至这位晖王殿下一向用兵如神,运筹帷幄,心中却免不了有疑虑。但事到如今,他也的确没有其它选择。 即便他没有听从秦穆命令,在聊城便殊死抵抗,也仍是免不了战死沙场的结果。因为王谨根本不会派遣一兵一卒前来支援。 周围气流微动。 黑暗中的草丛里这时忽然传来“沙沙”声响。 许涵神色一凛,警惕的转头看去。他身旁的副将显然也发现异动,未加思索便已经“噌啷”一声亮出兵刃。 一身玄色劲装的男子步履稳健的从黑暗中步出,口中主动自报家门,“乌衣卫玄组玄九,奉晖王军令前来。”话音落下,他右手一抬,将一枚小巧的墨绿色令牌甩向马上之人。 许涵伸手接住,摊开手掌仔细观看后,立刻冲着来人一抱拳,语气肃穆恭谨,“聊城将军许涵听令。” 玄九停下脚步,“晖王有令,命你即刻撤出三羊峡。改道西北,天亮之前务必赶至阳谷镇支援。” 许涵愣住,面上露出迷惑之色,“去阳谷?这……” 玄九笑了声,“许将军听令便是。” 许涵仍是心有顾虑,但极短暂的犹豫之后,他抱拳领命,“许涵遵命。定不负王爷所望!”言毕,他转头看向身旁副将,“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所有将士轻装疾行,天亮之前,务必赶至阳谷镇!” ………… 北夷草原辽阔,一望无际。 孩童打从一生下来便以马匹为伴,十数年摸爬滚打,无论男女,人人都练就了一身精湛骑术。若赶上急行军时,兵士可以昼夜吃睡在马背之上,几日脚不沾地。 晗录的军队在打下聊城后,几乎未作任何修整,便马不停蹄地直奔下一座城池。 自大衍建国以来,便与北夷交战不断。并且始终输多赢少。直到那一年,秦穆一条紫金鞭,一柄龙吟弓,仅率千名兵士全歼北夷近万人马,又取了敌将首级。之后两国战事便出现了逆转。拓跋明烈虽然也骁勇善战,是北夷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用兵奇才,但可惜却生不逢时。十数年里,从未在秦穆手中讨得过任何便宜。 可今时已是不同往日。 大衍皇帝突然驾崩,江山短时间内易主。而那位无往不利的战神更是重伤修养,兵权被削。 如今的大衍军中,已是再无能带兵之人,只剩下一群胆小如鼠之辈罢了。 晗录一边催动着身下马匹缓缓前行,一边已经在脑海中幻想不久之后,自己征战屠戮,所向披靡的场景。 他为人性格暴虐,一向好大喜功。而聊城得来太过容易,喜悦和自信过度膨胀,早已将他本就为数不多的冷静和理智挤到角落里。 峡谷入口就在前方百米之处,在火把的照应下先出轮廓 晗录轻勒缰绳,停在了原地。他身后一名参将,催马而上,在落后他半个马身的地方停下。 用北夷语低声劝诫道:“将军,前方便是三羊峡。此处两边是峡谷,道路狭窄。如遇埋伏恐怕难以脱身。” 晗录沉默不语,双锐利的双眸一寸寸逡巡过前方的每一处。 峡谷入口不算宽阔,骑马只能一人,步行的话勉强能容三列兵士并排进入。里面漆黑一片,像是通往某种野兽的内脏深处。再往上看,一侧山崖陡峭高耸,一侧山峰绵延,不知延伸至何处。 “将军。”参将等了片刻不见他有所指示,目光向上扫视着漆黑的两侧山崖,皱起了眉头,“今晚夜色漆黑,难以视物。只怕大衍军队已在峡谷两边设好埋伏,就等我军入内。属下觉得,不如今晚再次扎营一宿,待到明日天亮在继续前行。” “无妨。”晗录冲他摆摆手,“阳谷镇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我们今夜尽快夺下靖城,马上便可以取道去阳谷镇切断大衍军队后方,支援将军。” “可……”那明白参将并不赞同,正欲再说什么,却被他不耐烦地打断。 “不必再多言了。兵贵神速,没有秦穆领兵的大衍军队不过一群脓包。”说着,他催马前行两步,冲着身后等候命令的斥候一挥手,“你们分成三组,一组入谷查看,另两组寻找到了,查看山崖上是否有埋伏。” “是。”十名斥候立刻领命离去。 然而一晃半个时辰,却无一人返回。让等候的人隐隐开始不安。 那副将再次催马追上主将,锲而不舍地劝鉴,“将军。前方定然有埋伏,不如今夜先退回聊城。” 晗录皱眉不语。片刻后,他略提高音量,“弓箭手准备!”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夜幕下忽然响起尖锐的哨声。一支响箭不知从何处破空而来。晗录惊愕瞠目,已然躲闪不及。可那箭矢并未命中要害,而是贴着他的耳侧快速划过,“嘭——”的一声没入他身下坐骑后蹄边的石土中。 战马顿时受惊,“唏律律”地鸣叫着,前蹄高高扬起,一个人立后,疯了一般跃身直冲向漆黑的峡谷。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一切发生的太快,叫人不及应变。 那参将怔愣过后,只来得及暗叫一声不好。 周围草丛发出声响,仿佛有无数蟒蛇正快速前行。 一名北夷兵士的惨叫声响彻夜空。仿佛一个开始的信号,无数大衍兵士从黑暗中涌出,由四面八方包抄而至。 那参将快速镇定下来,高声喊道:“后队迎敌,。弓箭手开路,其余人与我冲进谷中去找将军!” 一瞬间,箭矢满头纷飞,射入漆黑的峡谷,以及两侧山崖。马蹄奔腾,数千人高声喊杀,地动山摇。 北夷人臂力惊人,竟有箭矢当着飞到崖上,将伏击的大衍兵士射落谷底。 又一支响箭突然从高处破空而来,准确无误地射进那参将的咽喉。然后纵穿而过,一连有又杀他身后的两人。三个人直挺挺地坐在马背上,丝毫不知自己已失去生命。随着奔跑的马儿前行一段后,侧身跌落,被乱蹄踩踏成泥。 北夷军队此刻已经乱成一团。 黑暗中,箭矢如雨点般从两侧山崖落下。与此同时,圆木巨石纷纷滚落。 一时间,谷外金戈争鸣,谷内哀嚎遍野。宛若人间地狱。而率先冲入峡谷的晗录,早已不知身在何处。有漏网之鱼突出重围,又被埋伏守候的大衍兵士利落斩杀。 不过半个时辰,声音渐息,大局已定。 两侧山崖之上骤然亮起火光。紧接着,光亮四起,将峡谷内外照的亮如白昼。 一身玄衣的高大男子立于高处巨石上。他垂眸扫视着山崖之下,英俊的面容上神色冷峻傲然,仿若睥睨众生的神祗。 龙吟弓被他横拎在手上。夜风吹过,扬起他玄色衣摆。 “王爷。”一身狼狈的玄琦奔到巨石下方,冲着石上之人躬身见礼,“带领他们攻占靖城的北夷将领是晗录,将士一共七千人整,先已斩杀四千七百人,两千人三百人投降。晗录已经战死,另外,如王爷所料,拓跋明烈不在此处。” “嗯。”秦穆并未多说什么。 玄琦略一犹豫后,请示道:“王爷,这些北夷俘虏怎么办?” “就地斩杀!”秦穆毫不迟疑地吐出四个字,语气清凉,不带一丝感情。 “是。”玄琦应声领命,却没有即刻离开。 “还有事?”秦穆转过头,见他面色迟疑不由皱了皱眉,“有话直说。” “这……”玄琦沉吟一瞬,“王爷,属下刚刚好像见到王妃了。” “什么?!”秦穆漆黑的眼眸中倏地迸发出一丝光亮。 “也不是特别确定。属下刚刚在谷外交战时,险些中箭。谁知那箭矢半路突然停下,拐了个弯儿,射向了别人。” “然后呢?”秦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下颚线条绷得极紧。 “然后属下听见王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等回头去看,只隐约见到一片白色衣角。” “她说了什么?!”尽管不能作准,可秦穆还是感觉自己的心跳快要不成个数。 玄琦皱了皱眉,有些不太确定,“王妃语速太快,当时又乱。她好像说……站的累了,先去靖城歇一歇,等着您过去。” 第二百五十章 重逢 聊城与靖城相距尚不足两百里。 自聊城战事打起后,靖城之中的百姓便也人心惶惶,纷纷外逃。不过短短两三日光景,就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夜幕清寂,又适逢南风。 三羊峡内的惨叫喊杀声随风飘进城中,令人胆战心寒,汗毛倒竖。 王瑾坐在府衙之中,听着城外传来的声音,心头隐约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晗录率领的北夷军队足有七八千之众,而许涵手下的聊城守军不过两千。就算再加上他派去伏击的人,战事也不至如此持久惨烈。 派出去的探子始终唯有任何回报,他刚想唤人来出城再探,那隐隐约约地喊杀之声却忽然停止了。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他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 半晌后,他猛地反应过来……城外的战事结束了。 王瑾“呼啦”一下站起身,沉声冲着门外喊道:“来人啊!” 然而无人应答。 他疑惑地皱起眉头,大步走到屋子中间,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来人……”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有一股凉凉地阴风吹进了他后衣领中。 王瑾浑身汗毛倏然倒立,直挺挺地将在原地,没敢立刻动弹。 极度的紧绷之下,他终于意识到周围寂静地实在不同寻常。房门外和院门外都有岗哨,不可能听不见他的呼喊。 王瑾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安地感觉瞬间蔓延整个心底。 那阴风再一次轻轻吹拂过肌肤。 他下颚的肌肉因为咬的太紧而微微凸起。下一刻,他咬紧牙关,心一狠,猛地转过头去。 身后空空如也,不见丝毫异样。 他目光警惕,仔细地扫视着眼前的每一寸地方。 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 “啊!”王瑾激灵着惊叫出声,本能地一步蹿出老远。转过头再看,刚刚他站立过的位置,仍是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心底冰凉,僵硬地身体难以抑制的微微颤抖着。 可到底是上过战场的武将。他余光里扫见墙壁架上放着一把利剑,一个箭步窜到近前,将它拿在手中。 黑色的倒影慢慢投射在面前的墙上,从模糊到清晰。披头散发的女子倒立悬挂,正一点点向地面落下。 “何……何方妖孽!”他仗着胆子怒吼出声,同时手中利剑出鞘,迅速转身。 一个浑身失血的女人不知何时赫然倒挂在屋子中央的房梁上。黑发披散着,垂向地面。面色惨白,表情狰狞,一缕缕的黑血整汩汩地从七窍中流出。 “啊——”这一声惊叫比方才不知凄厉多少倍。王瑾踉跄着退后,撞翻了身后的檀木兵器架。 “王瑾……”那倒吊的女人轻声开了口,每一个字都透着刺骨的阴冷,像是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厨房的烧鸡好难吃啊……” “啊……”被点到名字的人喊破了嗓音。他突然发疯一样将手中长剑朝她掷了出去,剑身从那倒吊的女人胸口穿了过去,没入她身后的墙上。与此同时,王瑾白眼儿一翻,“噗通”一声到底昏死过去。 倒吊在屋梁上的女人骤然消失了。 四更天的梆子声这时传入室内,死寂的空间里出现微妙的波动。明明没有任何变化,但这屋内的环境似乎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 一身白衣的女子从避光的角落中走了出来,看着将兵器架子压在身下,昏倒在地的男人眨了眨眼,一副失望又不满的样子。 “诶?怎么这么不禁吓啊。胆子也太小了吧。”说完,她长叹一声,从油纸包中拿出一只鸡腿塞进嘴里。边转身往门外走去,边含糊不清地嘟囔道:“难吃就难吃吧,总比没有强。还是秦王八家里的伙食好。” ………… 身着夜行衣的精兵轻装简行,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悄无声息地兵临城下。 领头的玄琦做了个奇怪的手势,跟在他身后的百名乌衣卫立刻分成四组,分头安静快速地冲至城墙脚下。随身携带的铁爪索从特制的机括中射出。一飞冲天后,嵌入高处的墙砖里。 下面的扯着绳索接力上行,不过眨眼的功夫,已经攀上城头。 守成的兵士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放倒在黑夜之中,几乎没有遭遇任何反抗。城门被无声无息地从里面打开。 黑衣兵士冲入城门之内。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四枚信号蛋先后无声地窜夜空,短暂的闪亮过后瞬间归于黑暗。若不用心留意,通常人只以为那不过是颗普通的流星。 城外马蹄声起,数千名银甲卫士赶随而至。为首之人一身玄衣,手执长弓。身下坐骑毛色黑亮,唯有四蹄洁白如雪。 靖城之中原有守成兵士五千人,加上王瑾带来的将士,再去除方才在三羊峡被秦穆解决的那些,如今城中一共有三万一千之众。 而这三万一千人,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便悉数归入秦穆麾下。 两国交战,王瑾节节败退早已引起许多将士不满。这些人绝大部分在见到晖王殿下的令信后主动放下兵器,其余王瑾的亲兵,还有少数王家的亲信,则被乌衣卫直接就地斩首。 城中兵士迅速被重新编队整合,由银甲卫士带领,集结于各个城门。三品以上的将领一共四人,在乌衣卫地“护送”之下全部前往府衙。 秦穆并未参与这些琐事,而是在进城之后便放马直奔府衙。 尽管玄琦无法肯定那人到底是谁,可他直觉那就是殷笑,是他魂牵梦萦,苦寻无果的那一个。 秦穆不知道她为何刚刚不直接出现在自己面前,要借玄琦之口传话。但他凭着这么久相处下来对殷笑的了解,既然她主动出现又弄出了动静,那定然就是要去个显眼的地方坐坐。 他觉得在殷笑的意识中,这靖城最显眼的地方,无疑就是府衙的后厨。 秦穆不出所料地在府衙小厨房里找到了殷笑。只不过让他意向不到的是,自己见到那个寤寐思念的人时,她却坐在灶台边上,捧着个烧饼,一脸地悲痛欲绝。 第二百五十一章 再不分离 自分别到现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秦穆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设想着和殷笑重复的画面。哪怕是在重伤昏迷时,或者是梦里,也从未间断过。 但没有一种,是如此刻这般。 厨房里的光线十分昏暗,再加上四处被烟熏得黑漆漆地,邋遢不堪,和她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反差异常鲜明。 秦穆愣愣地看着她,一时间竟驻足原地不敢前行。生怕眼前的人不过又是他的一场梦。 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一颗心在胸腔里上下翻滚忐忑,情绪复杂,难以言喻。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只有一瞬,似乎快要地老天荒。 秦穆一片空白的脑袋终于渐渐开始运转起来。 “殷……殷笑。”他轻轻开口,声音低哑涩然。 坐在灶台上的人闻声抬头,乌溜溜地大眼睛看着他转了两圈,忽然嘴一扁,无限委屈的模样,“秦穆,最后一块烧饼掉地上了。” 这是久别重逢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秦穆不由怔了怔。可下一刻,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其妙地落回原处,安稳下来。 真好,那个贪吃耍赖,给两颗糖豆就能哄得眉开眼笑的殷笑又回来了。那一晚,她陌生得几乎叫他以为自己就要彻底失去她。 秦穆心头涌起一阵柔软酸涩的情绪。他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朝她伸出手,“过来,我领你去吃好吃的。”然而还不等她动弹,他已经一步蹿到近前,将人死死箍紧在怀里。 她手上的烧饼再次落地。 他力气太大,勒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殷笑微微挣扎了两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别动……别动。“秦穆满足地低叹着,呼吸略有些粗重急促,“你去哪里了?为何现在才来见我?” “我……”殷笑张了张嘴,想要回答,结果后面的话直接被他吞吃入腹。而他低沉的声音,则含糊不清地回荡在她的口腔之中…… “殷笑,你下次再敢一声不吭的消失,我就把你的腿打折了。用链子拴在身边。” ………… 玄琦虽然年纪比青锋还有蓝鹰等人小了不少,做事却一向周到利落。 秦穆抱着失而复得的人在厨房灶台上柔情温存的时候,他已经控制了府衙的局面。并且快速处理好了一切。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王谨会负隅顽抗的准备,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带着人破门而入的时候,王谨竟然将一个兵器架子压在身下,双目紧闭倒地不起。而他对面的墙上,还是插着一柄长剑。剑身小半都没入墙砖之中,足可见力道之大。 场面太匪夷所思。 玄琦愕然了两秒,上前探了探王谨的鼻息和脉搏。见一切如常后,毫不手软地叫人将王谨五花大绑。亲自押送着,抬去了府衙前面的二堂。 秦穆这时正好牵着殷笑从府衙后院走出,撞见这场面,不由浓眉微皱,“人死了?!” 玄琦立刻停下脚步,恭敬地抱拳行礼,“回王爷,没有。”说完,他略略犹豫了一下,上前两步,将刚才的场景低声复述了一遍。 秦穆听后并未立即表态,小片刻的默然后转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只,“你对他做了什么?” 殷笑刚刚被他在厨房里狠狠蹂躏了一番,这会儿身体里依旧还燃烧着躁动的小火苗儿。她绯红的面色在夜幕中倒是并不明显,听见秦穆和自己说话,便抬起头来,不甚高兴地鼓了鼓腮帮子,“就是使了个幻术,吓唬了他一下。谁知道一点都不禁吓。” “幻术?”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 “嗯。”殷笑哼哼唧唧地应了声。 秦穆漆黑的眸中出现一丝波动,“你现在除了使个幻术吓唬人,还能做些什么?” 殷笑咬了咬下唇,很生动形象地打了个比方,“巫姜那贱人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他做不到的,我也能做到。” 握着她的手骤然加大了几分力道,仿佛稍一放松,她就会再一次从自己眼前消失。 殷笑被他捏的骨头生疼,皱着眉头“嘶……”了一声。 秦穆抿紧了薄唇,一声不吭地牵着她去了前院。 ………… 跟随王谨一起的四名军中将领此刻已经被安置在后堂。虽然其中有人不免略有微词,却也还算安静配合。 秦穆举步入内的时候,四人的神情都出现了不小的波动。再看见绳索加身,被人抬进来的王谨,一时间,更是面色各异。 秦穆并未多做解释,只旁若无人地牵着殷笑一路从几人面前走过,然后转过身立于案前,沉声吩咐了一句,“把人弄下。” 话音未落,已经有乌衣卫领命出门。 王谨被人重重扔在地上,大约是摔得疼了,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下一刻两名乌衣卫端着铜盆入内,两盆沁凉的井水先后兜头盖脸而下。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地上的人打着激灵睁开了眼睛,眼神中仍旧残留着一丝呆滞。冷水顺手他额头身上留下,滴滴答答地落在青黑色的地砖之上。 “王谨。”秦穆低声开口,语气淡漠森冷,“你可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王谨闻声抬起头,眼中的迷茫渐渐退去,恢复了清明之色。 他看着眼前的人,惊愕地瞠大双目,“秦……秦穆!”话刚出口,背上便被人狠踢一脚。 玄琦冷声呵斥,“王爷名讳,岂是你能随意出口的!” 王谨一头往前栽去,因着双臂被缚,身体找不到平衡,额头磕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 殷笑如今的听力要比寻常人好上太多,那一声入耳,顿时咧了咧嘴,替他头疼。 王谨疼的发懵,口中仍是不愤的咒骂着,“秦穆,我乃三军统帅,你竟然敢如此对我。圣上定不会轻饶于你!” “呵……”秦穆听着他话,讽刺地低笑出声,“从来没打过胜仗的三军统帅,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王谨晃动着膀子直起身,瞪圆的双目里迸发着,“秦穆你的狼子野心,今日总算露了出来。你早就有谋反之心!” 第二百五十二章 倾覆天下 “王谨,你污蔑皇亲,该当何罪?!”玄琦闻言冷喝一声,正欲再次上前,却被秦穆用眼神制止了。 秦穆垂下眼眸,看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人,不屑地轻嗤道:“王谨,本王纵然再狼子野心,也从未做过谋害父君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更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便将祖上打下的大好河山拱手让人,置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 王谨眸中浮现出愕然之色,尽管很快被掩饰过去,却仍旧被秦穆看个正着。 他轻扯唇角,露出讥诮的浅笑,抬眸视线一一从屋内的四名将领面上扫过。 他们虽然看不见王谨的表情,可秦穆刚才那一番话说的却着实有些耐人寻味。一时间见,四人面面相觑,面上神色惊疑各异。 秦穆却不在多言,只从怀中掏出一枚比婴儿手掌稍大些的玉佩举在耳侧。 其中一名将领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即慌忙跪倒在地,口中惊骇道:“九龙玉令!微臣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见状,另外三人先是不明所以地愕然正愣,待到听见那声“九龙玉令”后,也急忙跟着跪地叩拜。 当年太祖皇帝殡天之时,曾留下三样东西。一是金缕玉甲,一是龙骨鞭,另外就是九龙玉令。其中金缕玉甲被赏赐给了当时的一名开国功臣,后来老将军为国战死,尸骨难寻,玉甲便代替下葬做了衣冠冢。 龙骨鞭现在供奉在皇室宗庙之内,专打皇室中大逆不道的不孝子弟。 说起来,这前两样其实都没有什么实际用途。唯独这第三样的九龙玉令……不但能够随意号令天下兵马。必要时刻,还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见此令者,若有不从,则罪同谋逆。 所以对于历代君王来说,这九龙玉令无疑是宣在头顶上的一把利刃。若非不得已,恐怕早已毁之后快,更别说是流落他人之手。 那名率先跪拜的将领,当年曾经在建德皇帝的御前效力,有幸见过一次那九龙玉令。是而今日才能迅速地一眼认出此物。 王谨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秦穆手中竟然有这样可以凌驾于天子之上,随意生杀予夺的东西。 无比的震惊的过后,他已是阴云罩顶,面如死灰。 秦穆眸色漆黑,深邃冷峻的目光在堂下扫视一圈,然后沉声说道:“太祖九龙玉令在此,本王现在罢免王谨兵马大元帅一职,可否不合祖制律例?” “九龙玉令如太祖亲临,上可挟制天子,下可号令诸侯。王爷此举,并无不妥。”说话的,正是率先跪拜的那名将领。 他当年任职宫中时曾受过东宫恩惠,所以对于秦穆今日作为心中略有微词。可如今的形势已定,他也没必要去以卵击石,妄做小人。更何况王谨领兵以来节节败退,是不争的事实。他是大衍朝子民,也是征战沙场的军人,看着国家大好河山被外族人铁蹄蹂躏,怎能不心痛。 秦穆转眸看向另外三人。那三名将领都是王谨上任后不知从何处提拔上来的新人,并未曾跟随他征战过。 “武将君说的对,末将等没有任何异议。”其中品级较高的一人立刻开口表态。 “好。”秦穆满意地点点头。 门外这时走进一名乌衣卫,行至秦穆近前后,将一张纸条恭敬地双手奉上,“王爷,蓝组飞鸽传书,晗录聊城只留一千人余人把手。戚将军半个时辰前,已夺回失地。刘晃和兆骏两位将军已布置妥当,只等拖拔明烈的主力到了阳谷镇,便杀他个措手不及。” “嗯。”秦穆轻应一声,随手接过那张纸条并未看上一眼。倒是殷笑无聊将它抢了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玄肆。”他抬眸看向守在门口的一名乌衣卫。 “王爷。”那人一步跨出角落,垂头拱手。 秦穆吩咐道:“你火速前往永州通知安王,告诉他可以放心动手。北境之事无需担忧,尽管做他该做的。” “是。”玄肆立刻领命离去。 秦穆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王谨身上。 后者此刻已是满面颓然,一副就此任命的姿态。 秦穆问道:“王谨,本王方才叫你交待遗言,可有话要说?” “呵……”地上的人忽然笑了出来,先是轻声摇头,继而仰头大笑,“秦穆,成王败寇罢了。什么不涉党政,不问夺嫡,好一个虚伪狡诈的晖王殿下。” 秦穆抿唇看着他,并不言语。 王谨继续说道:“我王家也是盘踞百年的世家,少我一个王谨又算什么。你以为安王秦珏就是什么忠义仁厚之辈,若是他侥幸继位,同样不会容许你继续掌天下兵马,握着滔天的权势,时刻威胁着他。” “能不能继续掌天下兵马,不必你来操心。”秦穆语气淡漠地说道:“不过接下来,他倒是会先让王家少上一窝。”说完,他看向玄琦,微不可察地轻点了下头。 对方立刻会意,上前将王谨拎出了门外。 他也不做挣扎,只是一路大笑不止。笑声融进夜色中,说不出的瘆人。 笑声戛然而止前,殷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呲牙往秦穆身旁靠了靠。玄琦其实已经走的够远,可如今她六感敏锐地惊人,而且灵力被封印太久突然恢复有些难以驾驭。所以那刀子砍断骨肉的声音,这堂中的其他人可能听不到,但她却仍旧听了个一清二楚。 而且不光听得的清楚,她还感觉到了王谨死前的那种绝望,恐惧,以及不甘。 “没事了。”秦穆低沉的声音这时传入耳中。他握着她的手轻捏了捏,以作安抚。 殷笑缓缓吁了口气,这才注意到堂中的几名将领还有乌衣卫,正陆续退到外面。最后离开的那个,还不忘了体贴的关上房门。 眨眼间,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秦穆伸手直接将她揽入怀中,细细密密地吻再次落了下来,一遍遍描绘着她的眉眼。 四瓣唇相贴那一刹那,他含糊不清地发出一声叹息,边请问着她边遗憾道:“可惜现在不是时候。” “什么不是时候?”殷笑下意识问了一句。 “呵……”他低声轻笑,并未回答。 可她却忽然心领神会了,面上顿时一阵灼热。 殷笑羞窘地抬手推他,却未能得逞。 秦穆这次没有再像方才在厨房中那样,倒是颇为克制。小片刻地痴缠之后,他主动放开她,然后帮着殷笑理了理衣襟,又牵起她的手凑近嘴边轻问了问,“一个时辰后,我得赶去阳谷。” 殷笑闻言皱眉,“那地方很重要?今天三番四次听你提起。” 秦穆“嗯”了声,简短解释道:“阳谷是郢州南下的必经之路,拓跋明烈是奔着我老巢去的。” “哦。”殷笑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 “走吧。”说话间,秦穆已牵着她往门口去,“我刚刚吩咐人做了好吃的。你吃饱了,还得和我一起行军。” 那个,俺找了工作,今天到了北京刚安顿下来。这几天都在忙行李,更新不多。等稍休整下久恢复正常。 第二百五十三章 星月为证 行军?! 殷笑眨巴了两下眼睛,“你是要去阳谷镇?” “嗯。”秦穆转过头,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拢至耳后,眸色温柔,仿佛能滴出水来。 殷笑脚下步伐一顿,“我们可以不用费事行军的。我现在完全可以直接带你过去,那样不是更省事?” 秦穆摇头轻笑出来,“行军打仗,主帅却提前开溜,这怎么行?” 殷笑撇嘴,“那主帅行军还带着家眷,就行了?” 秦穆听见“家眷”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只觉得心头一软,随即滋生出一种温暖又酸涩的情绪,瞬间胀满了整个胸前。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在她颊边印下一吻,轻声叹息,“真相快点结束把这场仗打完。”说完唇角轻扯,别有深意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然是不能明目张胆地带家眷,不过嘛……带个小厮还是可以的。” 殷笑顿时不满,“想的美,我这么聪明美貌的奇女子,怎么可能给你一只王八做小厮。”说完鼓起了腮帮子,又照例被秦穆一手指头捅漏。然后一盏的功夫过去,她还是被满桌丰盛的美食收买,心甘情愿地给一只王八当起了小厮。 ………… 从靖城到阳谷相距不近,若是轻装急行,一宿的功夫勉强能够赶到。 秦穆将靖城事物交给了那四名将领,又稍作安排后,便迅速启程。除了近身的乌衣卫之外,他手中还有一支嫡系精锐。 一共一万人,不仅晓勇善战,且擅长排兵布阵之法。个个都能以一当百。因着队伍里的人皆披银甲佩银刀,被称为银甲卫士。 秦穆此次只带了三千人前来。 他率领着这三千人赶至阳谷镇的时候,伏击在那里的大衍将士和北夷人经过了一轮激烈的交战。阳谷镇易攻难守,北夷人势头凶猛,青锋原本快要坚持不住。幸好聊城将军许涵听从命令及时赶到,从身后包抄了进攻的北夷人,扭转了劣势。 北夷六千先锋,折损近半。 拓跋明烈虽然恼怒,却也没有失去理智。他近来一路猛进,除了秦璃和拓跋明睿有所协议外,也是为了借势搅乱他人判断。今夜攻打靖城,便是让晗录声东击西,他则是带着主力赶赴阳谷镇,准备直扑郢州。 郢州耐秦穆封地所在。大衍朝国都虽在湘湖以南,可他这些年统领北地军政要务,等于是形成了一个国中国。若是攻下郢州,等于是占领了这国中国的中心所在。 而且北夷人不擅长水战。当年摩柯天纵英才,也仍是未能再前进一步。所以他们就算是一路攻打到湘湖边上,也同样过不了湘湖天险。而军队沿着一条直线过度深入,一旦补给不及时,或是被人拦腰斩断,不能首尾兼顾,就只剩下被动挨打的份儿。虽说大衍朝新登基的皇帝和拓跋明睿达成了某个他也不知道详情的协议,但也难保一方不会半路背信弃义。 所以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郢州。 拓跋明烈和秦穆交锋多年,深知对手难缠。所以纵然秦穆身受重伤,兵权被夺,他也始终觉得这个人不会这么简单便消沉下去。而事实也果然如他所料。 老贤王当年埋伏在大衍的探子数量众多,他得知秦穆今晚带领银甲卫士前往靖城后,便率领主力直奔郢州。 阳谷镇是他去郢州的必经之路。他并不奇怪有人设伏,可那里地势平坦,北夷擅长骑兵作战,正是优势。他想着快速将此处拿下,奔赴郢州。却不了正占上风之际,忽然冲出来援军。 两人交战多年,拓跋明烈估摸着除了许涵之外,秦穆应该还留有后招,便暂时收整队伍,没有再轻举妄动。 而秦穆也恰恰是抓住了拓跋明烈的这一心理,争取到了时间。赶在北夷再次发起攻势前,及时赶到了阳谷镇。 ………… 在阳谷镇伏击的将士在经过一轮殊死奋战后,同样死伤惨重。 幸存下来的人,也是个个浴血挂彩。 青锋身为主将同样不能幸免,一记箭矢正好从甲胄的缝隙中擦过,在他左肩膀上开出道口子。虽然只是皮外伤,却一直血流不止。 许涵及时赶到解了燃眉之急,他趁着北夷停止进攻的空袭急忙让军医替伤员包扎。所以殷笑看见他的时候,就见他卸了半身的甲胄,正光着膀子让军医上药。 秦穆虽然很想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就算不能温存亲热,哪怕时时能够看见也好。可此刻他还要部署军务,便塞给她一块令牌,让她自己在附近四处走走。 因着她这会儿换了男装,加上夜晚光线昏暗,青锋并未能够及时将她认出。直到殷笑用一种很惊讶又不信任的语气开了口,“你也会带兵打仗啊!” “呃……”青锋闻言愣了愣,而后盯着眼前的人怔怔地看了片刻后,有些不太确定道:“王……王妃?” 殷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咧嘴一笑,“我还以为你就会给秦穆那只王八逢迎拍马呢!” 青锋这一次肯定了眼前的身份,顿时紧皱起眉头。语气微愠道:“王妃怎可如此称呼王爷!纵然抛开他的身份不谈,他也是你的夫君。” 他义正言辞的模样让殷笑顿时翻了个白眼儿,“我们这叫夫妻间的情趣你懂不懂?难怪你一把年纪还讨不到老婆!” “……”青锋骤然无语。他涨红的脸在夜幕中不甚明显,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属下自幼跟随王爷身边,武功心法,行兵布阵,都是王爷亲传。自然也知晓一二领兵之法。” 说来说去,还是称赞他家王爷。她撇了撇嘴,坏心眼儿的在心里浮现出个想法:这青锋如此敬慕秦王八,是不是因为他其实是个断袖,对秦穆有那种意思。 “王妃,您既然已经嫁了王爷,就应该敬重夫君。”见她一脸不以为意,青锋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女子当以夫为天,更何况王爷为了你,这些日子以来……” “我还么嫁他呢!”殷笑摆手打断了他,“他可还没三媒六聘向我提亲,也没和我正式拜过天地……”然后不等她把话说完,身后一道声音便沉沉响起…… “你若是心急,我现在便与你拜堂。正好天地在此,有星月为证,诸位将士作媒。你看这样可好?”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天降战神 殷笑想说好,可刚张了张嘴便觉得自己活了一把年纪,这样就答应了,还是当着这么多人面,实在是太不矜持。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让她咽了回去。 秦穆伸出手,从后面握住她肩膀,将人板过半圈,让她面对自己。 他深邃的黑眸晶亮闪动,灿过夜空中的星斗。英俊的面庞上笑意盈盈,隐约带了丝紧张和期盼。他没有再说什么,可神色间却写满了的问询。 殷笑在他的注视下浑身不自在,哼了一声,昂起小下巴别过头不肯看他。可心理却有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呐喊着:快点啊,求我啊!再来求我一下,我就答应你来! 两人相处这么久,秦穆怎么会看不穿她那点小心思。更何况她此刻的表情是如此明显。 他轻叹了口气,半是纵容半是无奈。然后正要如她所愿,再求一下。可还不等开口,远处突然马蹄奔腾,喊杀声起。 是北夷的军队再次发起了攻击。 他皱了皱眉,猛地将她一把扯进怀中,用力抱紧。“乖乖等我!”语速飞快地说完一句,便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转身两个起落跃上坐骑,一边传令整饬军队,一边扬鞭策马奔赴阵前。 “哎?!”秦穆的背影快速淹没在诸多将士之中,眨眼就消失在她近前。殷笑甚至连一句话嘱咐他小心的话都来不及出口。 夜幕下尘土飞扬,大批人马的奔跑带的地面都微微颤动。 不过须臾,在阳谷镇伏击的兵将,连同许涵带来支援的聊城守军,外加三千银甲卫士,便已经快速有序的集结完毕,前往迎敌。 大军远去,一时间就只剩下殷笑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这算怎么回事儿啊。求个婚也求不消停!这拓跋明烈早不进攻晚不进攻,怎么偏偏挑在她人生最关键的时刻来!简直该死。 殷笑心头一阵生恼,转眸看向左前方的黑暗处。那里还有个人,而且气息是她所熟悉的。要是她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秦穆身边的暗影。 “喂。”殷笑冲着那边喊了声。 “属下暗影,听从王妃吩咐。”低沉的男声音立刻响起,比以往多了分恭谨。可人却仍在暗处没有现身。 殷笑如今的六感已经敏锐到了极致。纵然是如墨色渲染的黑夜,她也能够看清楚一二。她冲那人扬了扬下巴,问道:“你家王爷打仗去了,你怎么没跟去。” 暗影依旧未曾现身,只在黑暗中答话,“回禀王妃,王爷有令,让属下寸步不离的保护您。” 应该是寸步不离的监视她吧! 她如今的本事又不是没有和他说过,纵然千军万马就在眼前也绝迹伤不到她分毫。还用的着人保护?! 殷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随即心思忽然一动。 “诶?”她弯腰捡起颗石子朝暗影扔了过去,“你觉得拓跋明烈怎么死好?” 暗影有一瞬间的默然,“王妃此话何意?” “没什么。”殷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就是随便征询一下你的意见。”说完,她身形微动,待到暗影反应来时,两人相距已经咫尺。 暗影愕然惊骇,“王妃你……”话未等说完,她一只手已经钳制住他的肩膀。一片漆黑中,空间扭曲变动。下一瞬,两人已经一同身在前方两军阵前。 ………… 拓跋明烈本是担心秦穆留有后招。 可等到对手真的出现时,他一颗心却稍稍安稳下来。 派出侦查的斥候已经返回,方圆五十里之内,并没有其它伏兵。郢州倒是有不少驻军,可赶到此处,也需要不少时间。 阳谷镇伏击的兵马刚刚死伤不少,加上赶来支援的聊城守军,也尚不足万人。纵然秦穆的银甲卫士以一当百,可也不过三千人马。他这边的兵力确实足足六万之众。而且北夷人身侧强悍,骁勇善战。就算是他用人往上堆,也能赢下这场仗。 所以仔细思索之后,他立刻重新整饬兵力,再次发动攻击。 阳谷镇的幸存的将士除了身亡和重伤的,剩下那些也已经疲惫不堪,没有了太多的战斗力。许涵带来的聊城守军尚还算齐整,但面对六万北夷大军,也无疑是毫无抵抗之力。 秦穆让青锋带领他们压在阵后。自己则率领银甲卫士一马当先,奋勇迎敌。 他黑衣黑马,发丝飞扬。手中一柄龙吟弓,弓弦震动,铿锵争鸣,箭无虚发。秦穆每箭射出,至少必中三人。而马前近处的敌军,则被他利落的用弓弦斩杀。明明只是一根细线,然而在他手中却比任何神兵利器还要锋利。跟随他征战的银甲卫士同样勇猛无敌,所到之处宛若一柄银色利剑。 阳谷镇周围地势平坦开阔。 唯独这一处有两座矮丘。两军交战之处,正是两座矮丘之间的狭窄之处。所以纵然北夷兵将众多,一时间并不能完全施展。竟被打得节节败退。 而就在双方对战之时,一千银甲卫士悄悄登上两侧山丘高处。这些人个个手执连环弩,正是秦穆当初在殿上献给建德皇帝的礼物。待到秦穆张弓搭箭,鸣镝破空而出之时。那一千银甲卫士齐刷刷扣动机括,顷刻间箭矢漫天,雨点一般射向押后的北夷大军。 夜色中,哀嚎痛叫之声响彻四野。 北夷大军慌忙避散奔逃。竟损失惨重。 拓跋明烈见状红了眼,抬手斩杀两名撤退的兵士后。手中寒光闪闪的长刀在胸前一横,策马飞奔,直直冲入阵前。 秦穆这时将手中龙吟弓往身后一抛,从腰间抽出紫金鞭。同时纵马一跃,朝他直面迎上。 一鞭一刀骤然相碰,火花迸溅,金戈交错之声回荡,不绝于耳。 看见这一幕,带着暗影躲在一块巨石后面的殷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秦穆真正意义上的驰骋疆场。 她看着那个所向披靡的男人,只觉得心跳如鼓。她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里的血液都跟着沸腾了起来。 这个人天生就该是战场上的主宰。他令北夷大军闻风丧胆,不敢来犯。是大衍子民心目中的战神,英雄。也是她的男人。 他说过不管她做了什么,他都护她周全。他杀伐果决,用兵如神,却待她温柔细致。 那一刹那,她生出一种莫名的恍惚之感。然后下一瞬,她忽然对这场战争升起了无比厌恶之情。 想到这里,她整个人忽然腾空而起,瞬间到了激战的两人身侧。白光四散,耀亮夜空,将周围的兵将纷纷冲倒在地。 远处交战的人被这情景惊骇到,一时竟停了动作。纷纷看向这边。 白光最盛之时,空间扭转波动。待到周围恢复黑暗,两军主帅皆不见踪影。只余坐骑还在远处。 第二百五十五章 消失的凤凰山 秦穆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嘀嗒嘀嗒”的水滴落下的声音。 他眉心微动,缓缓睁开眼睛,下一瞬眸中浮现出一丝迷茫与惊愕。 入目是竹制的人字形屋顶。转头看去,屋子里的家具摆设都是用竹子取材。他调整呼吸,仔细体会了一下身体的感觉。发现并无不妥之处,甚至比之前更加神清气爽,经脉舒畅。 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尤记得自己在阳谷镇外和拓跋明利激战,然后一道白光突然亮起……没错就是那道白光,他被晃的失去了意识。怎么这会儿竟跑到此处来了! 他浓眉紧锁,疑惑闪过脑海的同时。屋外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节奏和力度都是他熟悉的。紧接着,竹屋地面传来细微的震颤,像是外面的人踏上了台阶。 秦穆撑着胳膊,不紧不慢地翻身坐了起来。回过身,正好看见殷笑走进屋子。 她换回了一身白衣,黑发如瀑披散开去未做任何修饰。光线从她身后的门口打进来,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昏黄的光晕。 秦穆看着她,不由微微怔愣。待到回过神时,她人已经到了床榻前。 “你醒啦。”殷笑往床边一坐,笑眯眯地从宽大袖子里拿出两个青色的果子,举到他眼前,“我新摘的,很甜的。你渴不渴?” 她这突如其来的殷勤体贴倒是让他一时有些不适应。 秦穆没有接下果子,而是直接握住殷笑的手腕,将她举在自己眼前的胳膊摁了下去。沉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殷笑眼神闪了闪,“这里是我家。”说完鼓动了两下腮帮子。 秦穆听着她话,脑中浮现出那幅画中竹楼临溪而立的画面,三分讶异七分不确定道:“这里是凤凰山?” “嗯。”殷笑耷拉下脑袋,不甚明显地点了头。 他用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和自己对视,“我为什么会突然跑到这个地方?” “没有为什么。”殷笑眼神闪躲这,期期艾艾地将事情讲了一遍,“就是昨天那大胡子搅合了我的终身大事,我一时气不过,就在你们两个打仗的时候跟着搞了个偷袭,想着北夷主帅阵前消失,他们自乱阵脚,就不攻自破了。谁知道灵力被封印太久,刚刚恢复一时控制不好,就连你也一起给带走了。” “唉……”秦穆无奈地叹息出声,看着她一副小孩子做错事情后怕大人责骂不知所措地模样,一时无语。 短暂的沉默后,他问道:“拓跋明烈呢?他也在这里?” 殷笑摇了摇头,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萎靡不振。语气间又有种说不出的痛心疾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秦穆惊讶,“你不知道他在哪里?!”然后正要继续问些什么,就被殷笑给打断了。 “别问我!我真的不知道!”她略略拔高了声调儿,随即又忽然低落下去,“我当时越想越气,有点控制不住身体里的力量。原本我只是想把那个讨厌的大胡子绑去你的晖王府,谁知道空间扭曲成了几个部分。我只来得及抓住你,就没顾得上管他。” 秦穆这一次彻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眸色深沉,情绪难辨。 殷笑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往后扭动着身体,想要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手中解脱出来。谁知刚刚有所动作,腕上便倏地一紧。 他一个大力将她扯进了怀里,咬牙切齿地叹息着,已经连无奈地情绪也提不起来,“殷笑,你有意来给我添乱的吧。” “我……”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然而他却再也没有给她任何机会。 ………… 南疆几乎终年都是夏季。唯有每年的最后两个月在暴雨之时,才会让人感觉到极其微弱的冷意。这里的白天也比大衍要长许多。 殷笑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才将将擦黑。 秦穆侧身对着她,一条手臂被她枕在头下,另一条紧揽在她的腰间。几乎大半个人都压在她的身上。 殷笑隐隐觉得半边身体发麻。她稍动了动,身旁的人立刻清醒过来。 秦穆目光晶亮,眸色清明,不带一丝睡意。 “你没睡啊!”殷笑咕哝着推了推他,“起开,别压着我。” 他顺着她的力道挪动了一下身体,禁锢在她腰间的手臂却始终没有放开。 “饿了么?”他低声问她。 “还好。”殷笑在他怀中变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秦穆看着她掩在红唇后面的两颗小虎牙,沉声低笑,“没睡够?累到你了?” 殷笑轻哼一声,并不搭理他。 他满足地叹气,低头在她额角轻印下一吻。伸手到床下捞起了自己的中衣,“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弄点吃的。” “呵呵……”殷笑听了他的话苦笑两省,“这里没有东西吃。” 秦穆不甚在意,边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穿着衣服,边说道:“没有可以自己动手。就是不知道这山中的兔子……” “这山里没有兔子。”殷笑打断他的话,拥着被翻身坐了起来,“秦穆……”她双唇嗫嚅着,眼中光线闪动,渐渐浮现出一丝令人怜惜的惶惑,“秦穆,这里没有兔子。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除了我们两个,没有任何活的动物。” 秦穆一愣,而后听着她的话面色渐渐肃穆。没有吃的东西,没有其它活的动物……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殷笑抿紧了红唇,微微仰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并没有答话。 秦穆也并未催促,只是回视着她的眼眸,不发一言的静静等待。 时间一点一滴溜走,夜幕终于垂落。 竹楼中的灯烛在这一刻骤然亮起,光线昏黄闪烁。 她缓缓吸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艰难开口,“一百多年前凤凰山就已经消失了,这里……这里其实是我师父用他所有的灵力开辟下来的一处虚无之所。这里同样会有日升日落,时间流转,可这里……这里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地方。” 第二百五十六章 殷笑的过往(一) 自大衍建国以来,便世代与北夷征战不断。 可近百年来大小战争无数,却从未如此次这般,两军主帅一同阵前莫名消失。 秦穆早前虽然因受伤卧床,被秦璃架空了兵权。然而北地将士是他一手提拔,在众人心目之中,他是无人能够替代的唯一领袖。之前王瑾能够顺利坐上兵马大元帅之位,并非是秦璃的一张圣旨有所作用,而是秦穆曾传令军中各个心腹将领:叫他们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未曾接到晖王府的号令,都不得轻举妄动。 而就在秦穆前往靖城处置王瑾的前一夜,他在郢州别院的书房内同时发出十二道密函给那些心腹。等于是宣告那些人无需再继续按耐,自己将替代王瑾重掌兵权。 两军交战,三军统帅若是打个喷嚏可能都会引起有心人揣摩,影响军心。更何况这一次是双方主帅同时在战场上消失不见。 并且那晚的事情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纵然关系重大想要掩盖也无从下手。事情在第二天便迅速传播开。再加上当时那道突然亮起的耀眼白光实在匪夷所思。消息一经传出,无论是大衍还是北夷,皆举国上下震惊沸腾。上至朝堂天子,下至街头百姓,议论不乱。 相比之下,北夷的情况明显要乐观一些。 虽然他们这一代军中人才并不丰富,除了拓跋明烈之外,没有能够统揽全局之人。但并不影响国中局势。毕竟秦穆也消失不见了,纵使他们无法继续进攻,也不担心大衍军队会反扑王庭。 大衍却是在一夜之间风起云涌,内忧外患。 秦珏当初听从他那位小皇叔的话离京前往水军后,便以雷霆将王家在军中的势力铲除殆尽。白冉身在鉴天司,多年以来手中掌握着无数大大小小不为人知的隐秘之事。其中就包括了不少王氏一族的龌龊勾当。 两人联手,可以说是兵不血刃。 纵然秦璃对秦珏的目的心知肚明,也纵然如今他身下坐着那把龙椅,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名正言顺地将自己多年经营的势力一一拔出。 任长远早已得知建德皇帝和秦穆两人的安排。更确切的说,他是建德皇帝早年布下的一枚有力棋子,只待必要时刻留给后人启用。自然遵从先皇遗愿,为秦珏马首是瞻。 所以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之内,秦珏便肃清了军中所有异心之人,将湘湖水军尽收麾下。 他甚至背负着不孝的骂名,连父皇的丧礼都未赶回参加。只因秦穆也曾经反复叮嘱过他:务必随时严阵以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水军。等到他传来消息之日,便是举兵入京之时。 秦穆兵权被夺,从京城王府消失那段时日,他也曾惶恐焦虑过。可因为深知他这位小皇叔的心计和为人,加上任长远恰到好处的宽慰。他还是强迫着自己沉下心来,静候时机。 只是让他怎么也没料到的是,就在自己终于等来消息,举兵攻打京师的时候,秦穆却突然在阵前消失了。 大衍潮兵力三分。 如今北地将士被北夷人牵制,抵抗外敌分/身乏术。即使如今边疆太平,这些军队若无秦穆指示,也无人能真正调动。 湘湖水军被秦珏收入麾下。而禁军则悉数被秦璃和王家掌握。 建德皇帝生辰之际,秦穆虽然借着献礼和他唱了出双黄将范曾提携为禁军统领,可王家在京城盘踞多年,早已从各方渗透禁军。于是范曾虽然有个代理禁军统领的名号,却是自上任以来处处受制,举步维艰。更别说收拢禁军势力。 后来秦穆伤重昏迷,建德皇帝骤然驾崩。秦璃快速即位后,干脆将他明升暗降,连同他带来的人一起从禁军之中调离。 京城禁军有十万之众。连同京郊骁骑,虎/骑二营,非同小可。即便天子脚下一向太平无战事,这些军队并未真的打过什么仗,却也不容小觑。何况湘湖这些年不过只有小股的水匪零星出没,水军安逸多年,也并未比禁军和骁骑,虎/骑二营的军队勇猛善战多少。 因着秦珏始终不肯回京奔丧,秦璃对他有所提防。早已将三万禁军,和骁骑营派出驻守入京的要道均州。 秦珏这条擒王夺嫡之路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顺利。而是刚行至均州,便和那里的守成驻守的军队展开了激烈的交战。 大衍朝北境失地尚未收复,南方又起了皇位之争。可以说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 而就在外面的世界纷乱不堪之时,秦穆和殷笑两个人却过起了悠闲惬意的眷侣生活。 那日她颤抖着说凤凰山早已不存在于这世间,秦穆并没有追问什么。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只低低地说了一句话,“不想说便不说,你无须刻意像我交代什么。” 于是殷笑红着眼睛,将满腹的忐忑和不安又咽回了肚子里。她不是不想说,只是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曾经她一心一意想要知道自己是谁。可等到记忆真的恢复了,她才发现许多事情,与其想起,倒不如遗忘。 比如那时她心心念念地想要嫁给巫涯,却在满心希望和欢喜之中被人狠狠从云端摔在地上。比如她从一生下来,就成了巫氏一族不耻和唾弃的对象。比如她的父亲,甚至整个殷氏王朝,都是因为她覆灭的。再比如,她最亲近信任的师父,竟然为了保护别人,让她沉睡了整整百年。 真正的往事不堪回首。 殷笑不知道那一处虚幻中的时间和外面是否有太大的差别。总之两人在竹楼中度过整整三天之后,她和秦穆两人又回到了现实。 两处世界的衔接其实就是竹楼前的那道溪水。她拉着他从那里走过去之后,周围的景物立刻变成了不同的模样。 四处都是嶙峋的怪石屹立着,回头看去,全然不见方才的景象,仿佛这三天的一切,只是在梦中。再往远处眺望,隐隐能看见青翠的山峦。 秦穆看着这景象不禁微微惊奇,正凝膜远眺之际,身旁的人轻声开了口,“以前……以前这里不是这样的。”说着,她长吁了口气,抬手指向前方高处,“那时候,我就是在那里绝杀了巫氏一族的十四位长老。” 第二百五十七章 殷笑的过往(二) 那时候的巫氏一族,并不像如今这般人才凋敝。 当年的族长巫钦灵力深厚,六感敏锐,悟性也极高。更有十六位德高望重,本领高强的长老。年轻一代中,也不乏天资聪颖之辈。可即便如此,族中还是呈现出颓败之相。 巫氏一族的灵力和感知是与生俱来的。资质不佳者,即便是后天勤于修炼,也很难有太大的建树。 而不知道从何时起,族中新出生的孩子,身上所蕴藏的灵力竟照比父辈衰退许多。 世间万物有始必有终,有盛必有衰。巫氏一族所拥有的灵力,若是究其本质,无非也是因为他们能够感知自然之力,甚至借助其为己用。 所以消亡对于他们来说,是无可避免更不能逆转的。 巫氏一族迟早有一天会失去那些得天独厚的优势,变得与普通人一般无二。纵然巫钦拥有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 而殷笑出生,更是让这一族的衰亡极速家具。 巫氏族内向来等级分明,族规森严。但因为寿命太久,对于男女之事上却很开放。只一条……巫氏之人之内族内发生关系,不得与外族之人苟合私通。 往往越是严苛的规矩,就越是让人萌生出一种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冲动,去僭越雷池。 殷笑的母亲巫歆不是这千百年来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可却是千百年来,闹的最为轰轰烈烈地一个。 巫歆与殷笑的师父巫涯,还有巫氏现如今的族长巫姜,一同长大。巫姜资质平平,可巫歆与巫涯却是那一辈的巫氏族人中,难得一见的佼佼者。巫歆灵力丰厚,她出生的那一日,山中百鸟齐名。巫钦断言,假以时日,巫歆的成就应该在她之上。他甚至替她赐名,让她与自己名讳谐音,以示重视。 巫涯灵力稍逊她一筹,但头脑灵活,常有奇思妙想。他更是培养出数种可以配合族中咒语使用的蛊虫,正好弥补了族人日渐衰弱的灵力。 巫姜虽然资质实在普通,可他因为是巫钦唯一的子侄。出身贵重,也同样收到了极大的栽培。 巫歆从一出生开始,便注定要成为下一任的族长。当时的族长的巫钦亦是存了私心,想要撮合她同自己的侄儿成为一对。 巫歆貌美伶俐,巫姜对她早已经倾心。加上巫钦当时的态度,他人前人后几乎是巫歆未婚夫的身份自居。可巫歆对他这种做法却是十分反感。而且巫姜为人心胸狭隘,嫉贤妒能。又自持是族长的亲侄,一贯目中无人。种种做法,早让巫歆对他厌恶不已。 巫氏族人在成年之后,皆要下山去俗世历练。巫钦有意替两人制造机会,便让巫姜陪同她一起下山历练。 却不想巫歆非但没有如他所愿,在刚刚下山不久便将巫姜甩开。更与山下的外族之人私定终身,珠胎暗结。 那一年的巫歆刚刚年满二十岁,密林之中与彼时的南疆太子殷正匆匆相逢,互生情愫。 即便时至今日,也无人知晓两人具体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哪怕一向和巫歆关系亲密的巫涯亦然。 巫歆怕巫氏族人寻来,便与殷正隐居在凤凰山之中。并在周围布下结界。 两人很是美满惬意的过了一段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殷正甚至为了她,打算放弃太子之位,同爱人就此隐居。 然而老南疆王膝下只他一个儿子。他到底无法彻底抛去父亲的期望,以及江山重担。在老南疆王病重之际赶回王宫。 可谁知这一去,便是与巫歆阴阳永别。 从来纸里包不住火。更何况巫歆是内定的下任族长,巫氏一族未来的希望。于是她的久去不归,终于在族中引起了骚乱。 她的结界虽布的精密,但巫钦连同六名长老,连续布阵施法三日,最后还是找到了她藏身之处。 巫歆在殷正离去后才发现自己身怀有孕。当巫钦找到她时,她已经身怀六甲。她怕伤及腹中胎儿不敢过度反抗,只得与他们返回族中。 巫氏族规有言,族人若与外族通婚,需再祭坛上受三十九道酷刑。若能熬过之后还有命在,便逐下山去,任你自生自生灭。谁也不曾想到,巫歆竟然以拼劲浑身灵力抗住那三十九道酷刑。 她腹中的胎儿得以保全,早产在祭坛之上。巫歆在孩子落地那一刻,闭上了眼睛。她甚至未曾来得及看上自己的女儿一眼。 没有人记得巫氏一族是从何时何地开始繁衍起源的。正如没有人知道,那一条不得与外族通婚的族规,究竟是为了什么。 直到殷笑一天天长大,他们方才明白其中缘由。 巫歆死后不久,当时的族长巫钦也跟着西去。剩下最有资格继承族长之位的巫涯,却带着刚出生的殷笑消失了。而巫氏一族群龙无首,族长之位相争不下,一时间间也没有人再去关心他们二人的下落。只除了巫姜…… “十几年的时间对于普通来说或许很长,可对于长寿不老的巫氏一族来说,却不过一个转瞬。”殷笑的声音平淡无波,完全就是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哪怕那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和她紧密相关的人。 “那十几年间,巫氏族内因为族长之位相争不下。而巫姜却是在外面四处奔波,每日寻找我和师父的下落。”她背靠着一块巨石,头枕在秦穆肩膀上,眸中视线望向远处虚无,“他一直觉得我母亲应该是他的妻子,所以便认定了母亲和父亲在一起,是对她的背叛。而我的出生,更是被他视为人生中的耻辱。”说到这里时,她感觉到秦穆握着自己的手力道紧了紧。 殷笑仍是那个姿势没动,仍是一副波澜不兴的语气,“他原本是要将我除之后快,但是却没有想到,我虽然有一半外族人的血统,可灵力却在母亲之上。那时的他,别说是动我分毫。根本连我的万分之一都不如。”她话音顿,轻笑了一声,语气间充满了讽刺和不屑,“巫氏的族规不能和外人通婚,其实是不能与外族人产子。因为那个出生的孩子,会让族中灵气外泄,加速族人灵力的消逝速度。而从我出生的那一年开始,巫氏的灵脉便加速枯绝。自此之后,再没有灵力充沛的后辈出生。” 第二百五十八章 殷笑的过往(三) 那时巫涯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殷笑离开族中之后,原本是想带她到南疆去找殷正。巫钦和执法长老直到最后也不知晓巫歆腹中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她当年同巫涯关系深厚,所以关于她和殷正之间的那些事,巫涯是知晓一二的。 只是当巫涯偷偷带着殷笑感到南疆王宫之时方才发现,殷正竟然在和巫歆分别不久之后,便另娶朝中贵族之女。并很快继承王位,将她立为王后。 这样的故事从古至今发生太多,从来都不新鲜。更何况殷正身为一国之君,总有许多身不由己。 巫涯那时候也曾经问过巫歆,若是有一天殷正背叛了他们的感情,或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背叛,那便是两人缘分尽了。也无需计较太多。 对于巫氏一族来说,一生太过漫长。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正永恒的东西,更何况人心本就易变。只不过巫歆为了这段感情,承受和付出的实在太多。 所以纵然巫歆生前对两人的感情看得透彻,巫涯却仍是替她感到不值,也对殷正这种负心汉嗤之以鼻。 巫涯没有出现在殷正面前,而是转身又带着殷笑离开。 巫歆和殷正当年生活在凤凰山时,他曾悄悄去过。那地方山清水秀,灵气极为旺盛。而且巫歆布置在那里的结界如今犹在。巫钦已死,如今巫氏中再无那般强大之人。他只需在结界上稍作加持,便能让整座凤凰山与世隔绝,成为无人能够随意到达的一方世外净土。 巫涯加持后的结界能够阻挡别人,却拦不住殷笑。她生来身体中蕴藏着雄厚的力量。其他巫氏族人需要通过结印咒术才能表达实现的东西,她只需稍稍动用念力便能够轻松做到。 殷笑六岁那年,凤凰山东麓发生了一场大的地动。结界破损后未能及时修补,让一队去中原行商的马队误入山中。 那是殷笑第一次接触到除了巫涯以外的人,第一次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是那样有趣。 自此以后,殷笑开始背着巫涯,三不五时的便往外跑。南疆民风淳朴,殷笑长相乖巧、嘴又甜,即便口袋里没有银子,每次下山也都能骗到不少吃喝。 对于她的那点儿小勾当,巫涯一早就已经知晓。只是不曾阻止罢了。 他性格洒脱不羁,行事一向随心而为。自己都不曾成熟稳重起来,骤然养了个古灵精怪的小娃娃,经常无所适从。而且让一个正是爱玩爱闹年纪的小娃娃和自己每日枯坐深山,他心中不忍。偶尔看见殷笑因为无聊而闷闷不乐的模样,更是觉得亏欠了她的。 殷笑生来灵力超群,那时候就已经能够使用巫氏的各种咒术。可巫涯仍是不放心她一个小女娃娃四处乱跑,每次她偷跑下山的时候,他都会悄悄跟在她身后。 或许是血脉相连,生来便注定无法割舍。又或许有些事情,似乎冥冥之中早已自有定数。殷笑八岁那年,在凤凰山附件的一所小镇上,碰见了微服出巡的殷正。 说来也是奇怪,殷笑小时候的模样,既不太像父亲、也不太像母亲。 可血缘这种东西就是如此奇怪。 殷正在一家卖烧饼的小摊子前看见她第一眼的时候,就再也无法移开视线。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揪住。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牵引着,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和她亲近。 殷笑虽然生活在山里,可她这两年来时常四处乱跑,也长了许多见识。她一开始对殷正是抱着警惕之心的。只是这份警惕,在对方给她买了两张烧饼,各种糖果,以及数不清的小玩意儿之后,便放下了一大半。 而殷正也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的小娃娃长得哪里都顺眼,越看越喜欢得不行。恨不得立刻将她抱回宫中去亲自教养。 殷正也的确动了这样的心思。他旁敲侧击的询问殷笑的身世住处,却不想这小娃娃几只警惕,将他买来的玩具零食连吃带拿,最后却连自己的姓名都未曾透露。殷正好笑又无奈,同时对她的喜爱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晚上殷笑归家前,他又向她许了更多的好处,终于换得她点了头答应明日再来找自己。然后又派了得力的心腹跟随在她身后,一则是她一个小女娃娃独自一人纵使聪明伶俐,遇见坏人也仍是没有反抗能力。二来也是想探探她的住处。他总觉得那女娃娃古灵精怪,就算点了头答应回来,也不能全信。但不管她是那户人家但孩子,他都下定决心,要将她收作义女,带回宫中亲自教养在膝下。 只不过殷正没有想到的是,他派去的人被巫涯略施了个幻术,在某个岔路口迷路两个时辰。那人直到月上中天时,方才返回殷正面前。结果自然是跟丢了目标。 他将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遍。殷正听后并未说什么,却隐约意识到那女娃娃的身份不同寻常。 待那人退下之后,他猛然想起了巫歆。事实上,自那次分别后,整整八年,他对她的思念几乎无时无刻的,从未曾间断过。无论是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之时。还是身坐高位,运筹帷幄。他都会不自觉地在脑海里转过一个念头:巫歆到底去了何处?若是她此时在自己身旁,该是何种幸福的光景。 这八年里,只要他抽得空闲时,便会前往凤凰山。希望能够巡得她的身影。即便是那个充满了两人美满回忆的地方,在许多年前竟莫名其妙的忽然消失。可他依旧相信,只要自己坚持下去,一定会找到心爱的人。哪怕二十年,三十年……哪怕重逢之时,他们两人都已白发苍苍。 可那一晚殷正心中却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他回忆起自己和巫歆第一次见面时,自己也曾被困在一个地方许久。而那名属下的描述,竟和自己当年遭遇,如此似曾相识。那时的巫氏一族是真的不问世事。他知道巫歆有着非比寻常的力量,却了解不多,更不知晓神族巫氏的存在。 殷正大胆的冒出了一种假设……那女娃娃,会不会就是巫歆的孩子。他记得她说自己八岁,再算算自己离开的时间。忽然觉得,那孩子极有可能也是自己的血脉。 他一颗心跳地飞快,脑海中浮现出短暂的空白。这个想法一出,殷正便恨不得自己能够生出一双翅膀,能够立刻飞到那孩子的身边。看看她的娘亲,到底是不是自己日思夜想,辗转寻觅的心上人。 然而一切只能想想。因为此时此刻,除了等待,他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 殷正就这么在煎熬和期待中度过了整个夜晚加整个上午。第二天午饭前,他终于在忐忑不安中,等来了殷笑。 她还是穿着昨天的嫩绿色小袄,头发乱糟糟地绑了两条辫子。 人就一种奇怪的动物,心中一旦有了某种期盼和认知,感情就会变得不同。明明殷笑昨日也是如此,可殷正今天再见到这幅模样的她,一颗心顿时又酸又涩,几乎拧成一团。他想这娃娃一定是没人照顾,才会过的如此狼狈,甚至要出来骗吃骗喝。若她当真是巫歆和自己的骨肉,那她们母女这些年该是受了多少的困难。 殷正不敢继续再想下去。 他握紧了拳头,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克制住内心的澎湃。没有冲上去将她死死抱紧在怀里。 可他其实并不知晓,殷笑不是没人照顾。而是巫涯的审美实在太过怪异。他给殷笑置办来的衣服,是按照一年四季区分颜色的:春绿夏黄秋红冬白。而且每一种的颜色的衣服都是相同样式的买上十件。 所以殷笑的衣服,只有一年四季的区别。至于她的头发……若是殷正遇见了六岁之前的殷笑,就会知晓她如今的辫子已经是比那时候整齐了很多。巫涯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但聪明人也是有短处的。 他不会给女人绑头发,纵使拉扯了殷笑这么多年,也还是手指比烧火棍还要不灵活。六岁前的殷笑不懂得美为何物,任他随意折腾也不在乎。可六岁之后,她见识过那马队中的一个姐姐的发饰后,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形象是有多么无法见人。 从那时候起,她开始拒绝巫涯替自己梳发。尽管她自己绑出来的同样的丑,却自我感觉良好的认为自己的手艺比师父好上太多。 殷笑虽然机灵聪明,那时候却到底只是个小孩子。她自然不知道殷正心中的想法和那些复杂的情绪。只是觉得这人傻钱多,又肯给她好吃好喝的叔叔,对自己比师父还要耐心细致。 她想起在茶铺酒楼中听来的故事中提到的,那些专门用好处诱拐小孩子的人贩。但一个转念后,并未真的放在心上。别说是人贩,就算是神仙来了,她也不怕。不管她被带到何处,自己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回家。而且这人傻钱多,看起来强壮高大,可对于她来说却不算什么。哪怕是加上他身边那些明处暗处的随从,她想要解决他们,也不过是她稍稍集中注意力的事。更何况还有师父。若是她真的遇见危险,只要发出信号,师父就会立刻来救她。 第二百五十九章 殷笑的过往(四) 为了能够彻底得到殷笑的信任,殷正几乎每日挖空了心思的在讨好她。他虽已经人过而立,膝下却并无所出。他身为一国之君,平时日理万机,连各种琐事都无暇处理,更别说是亲自去哄娃娃。 但或许骨肉天性这种东西就是如此奇妙。也或许是他那些好吃好喝,以及耐心细致起了作用。两天的相处之后,殷笑终于将另外那点防备之心也稍稍放下。 殷正问起她名字的时候,殷笑手上正捧了只鲜嫩多汁的果子爱不释手。她嘴里还塞着两块糕,两腮鼓鼓的。听见殷正的问话后,口齿十分不清的含糊道:“师父叫我阿竹……” 可殷正还是听懂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下来。心跳骤然加速,就在耳后一下又一下鼓动着,猛烈如擂鼓。 那时偌大的凤凰山只有他和巫歆两人。闲来无事,他们曾经讨论过将来若生了孩子,该如何取名。殷正那时候一直希望将来能有个女儿,倒不是因为南疆殷氏阳盛阴衰,出生的女子一代少过一代。他只是爱极了巫歆,所以单纯地想着若是有个女儿能够像自己的妻子那样,该是何等甜蜜幸福之事。 他那时想了个自认为绝佳的名字,无论巫歆将来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取名叫做“天竹”。南疆人视竹子为圣物,一些皇族中的男子会在名中取一个“竹”字,并不会让人觉得女气。而且殷正自幼对中原文化十分感兴趣。天竹……天竹……在中原的文字里,天上加一个竹,便是个“笑”字。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平安喜乐,笑口常开。 而现在这孩子说她叫阿竹……联想起之前种种,殷正越来越觉得这招人喜爱的小娃娃,就是自己和巫歆共同孕育的血脉。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过热切。殷笑含着满嘴的东西皱起了小眉头,稚嫩的小脸儿上渐渐露出警惕之色。 殷正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急忙暗自做着深呼吸,告诫自己要平静下来,不能操之过急。 “你……你叫阿竹?”他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声音出口时带着轻微的颤抖,是无法掩饰的激动和期待。 殷笑并没有回荡,仍是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警惕不减。 见她如此,殷正觉得是自己将这孩子吓着了。可一时间却有些束手无策。 一大一小的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有一会儿。殷正总算是想到了个办法。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蝴蝶型的玉佩,又叫属下端了碗水过来。 那玉佩是南疆王室的传国之宝,名曰凤蝶,只有历代君王方能佩戴。传闻此玉乃是上古女娲补天后留下的神石,天长日久玉化而成。戴在身上能够僻百毒,若是将其置于水中,玉佩便能够散发处七彩光芒,映得满室生辉。 殷笑在看见这个宝贝之后,果然一瞬间眉开眼笑,将刚刚那一点儿戒备又抛到了九霄云外。 而殷正这两日似乎也摸索到了那么一些哄娃娃的经验,急忙叫人又弄来不少的玩具吃食,十分耐心的对殷笑循循善诱起来…… “阿竹,你的名字真好听。是谁给你取的?” “不知道!”殷笑头也不抬的回答着,伸手将那块玉佩捞了起来。 满室霞光顿时消失无踪。 她见状嘴一扁,抽搭着鼻子就要哭。殷正急忙将那玉佩又放回了碗里,口中轻声细语地哄劝着,“这凤蝶佩若是离水,便没了光彩。你很喜欢?” “嗯。”殷笑重重地点头,倒是丝毫不懂得客气。 殷正顿时心思一动,“那你回答叔叔几个问题,叔叔就把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殷笑抬头看他,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小脸儿全是纠结。短暂地犹豫后,她总算下定了决心,“有钱叔叔想问什么?”说完贼兮兮地笑了两声,“嘿嘿……不过我不想回答的,还是不会回答哦。” 殷正简直爱极了她这算计的小模样。他几乎能够确定,自己在这女娃娃身上已经看见了巫歆的影子。因为那时候的她,每次耍起小心思来就是这副神情。 “叔叔问你,阿竹是你的全名么?” “不是。”殷笑摇头。 “那你的全名呢?姓什么叫什么?” 她眨巴着想了想,“师父总喊我阿竹,我有点记不得全名了。好像……好像叫殷天竹。” “轰——”的一声响彻耳畔,整个世界都有一瞬间的模糊。 纵然早有猜测,可真正得到证实的一刻,他仍是抑制不住的心潮澎湃。 殷正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小娃娃,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殷天竹啊!”殷笑皱着小眉头,一副鄙视又不耐烦的样子,“有钱叔叔,你年纪轻轻怎么耳朵和记性就都不太好了。我不是刚刚才说过的么。” 殷正的喉头上下滚动,艰难地咽下口唾液。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抱她,却又似乎不敢。 殷笑也被他的神情和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她其实很想画个符咒赶紧回家去找师父,但却一心还惦记着那块泡在水里会发光的石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挺在那里,“有钱叔叔你问完了么?问完了就把漂酿的石头给我好吗?” “没……”殷正如梦初醒,“没有。叔叔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那你快问啊!”她不耐烦的催促。 “我……”殷正张了张嘴,并没发出声音。明明答案就近在眼前,却忽然生出种情怯之感,“你娘呢?你娘是不是叫巫歆?她现在在哪里?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爹……” 殷正一连串的问题尚未问完,殷笑便将他打断,“我没有娘!”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殷正高大的身体狠狠一震,一瞬间只觉得通体冰凉。 殷笑这时又补上一句,“我也没有爹。”然后不等殷正再说些什么,她已经直接说道:“我不知道爹娘是谁,我只有师父。我师父倒是也姓巫,他叫巫涯。有钱叔叔,你问完了吗?问完了记得把石头给我啊!” 我忽然发现女主小时候心就不是一般大……只认识好吃好喝好玩……连亲爹都不认 第二百六十章 殷笑的过往(五) 无需再继续多问什么,殷正便已经能够肯定:眼前这女娃娃,就是自己和巫歆的骨肉。 他虽然对巫歆的家族和身世所知并不多,但巫涯这个人他还是知晓的。那时两人聊起过往,巫歆时常会提起巫涯。无论是幼年时一起嬉戏打闹的玩伴,还是成年后能够让她倾诉内心,帮她排有解难,都少不了这个人的出现。 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甚至有几次让他嫉妒的抓狂。哪怕殷正心中清楚他们二人并无男女之情。可相爱的人之间就是如此,情到深处,总想着能够彻彻底底地拥有对方的全部。然而巫歆的那段过往,却并没有他的身影,反倒是另一个男人在处处参与着。 两人还为此不大不小地争吵过几次,结果自然是殷正先低了头。然后床头打架床尾和。 那时候的殷姓是南疆王姓,普通百姓是不能冒犯王室忌讳的。而巫姓本身就不多见,何南疆根本没有这个姓氏。 现在这眼前的小娃娃姓殷,她师父又叫做巫涯……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殷正只感觉到自己的整颗心都柔软塌陷下去。他激动找不到言语来形容此时的心情。这是他的女儿,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和最爱的女人,共同孕育出来的。 他寻寻觅觅了八年,终于在今日苦尽甘来。 只是激动欣喜过后,他心中又渐渐升起惶恐和不安。这孩子说自己没有爹娘,只有师父。没有爹他倒是可以理解,可没有娘…… “阿竹,你娘呢?”他声音颤抖着,开口时心中不断在祈求神明保佑:千万不要是最坏的答案。 殷笑小脸儿上的不耐之色已经十分明显,只是勉强在压抑着。若不是师父说过,别人的东西不能喜欢就随意拿走,她才不要在这里继续回答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她一双眼睛贪婪地瞄着碗里的石头,回答的颇有些心不在焉,“布吉岛娘在哪里。” “不知道?”殷正微微惊讶,“那你师父没告诉过你么?” “告诉过呀!“她撩起眼皮看着他,撅了嘴,“师父说娘一生下我就已经死了。” 宛若一道炸雷晴空劈下,彻底粉碎了他心中的最后一点祈望。 殷正感觉到喉头涌起一阵腥咸。他听见耳畔轰鸣作响,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罩子,将自己隔离开了。 朦朦胧胧间,他在殷笑稚嫩的笑脸儿上看见了诧异。他还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正和自己说着什么,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听不清楚。 “有钱叔叔……”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有声音再次划过耳膜。 他听见殷笑惊讶又担忧的声音响起,“有钱叔叔你怎么啦!你为什么哭啊?” “我……”殷正下意识地张嘴想要回答,却喷出一口鲜血。 那一刹那,父女两人的视线中同时血雾弥漫。 “啊——”殷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害怕地惊叫出声,不知所措地呆在了原处。殷正高大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门外这时有随从经过,见状惊惶地冲入室内。一时间忘记继续隐藏身份,高声呼喊着“王上”。 一片混乱之中,室内的空间发生了扭动。白衣男子广袖翩然,凭空出现在众人眼前。他一只手轻飘飘托起殷正,转眸看向被惊呆的小娃娃,有些难以开口…… “阿竹。有钱叔叔……就是你的爹爹。” ………… 殷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从前和巫歆一起生活的小竹楼。 整座凤凰山已经莫名消失了将近八年。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身在梦里。直到清脆的童声从屋外传进耳中。 那声音软糯动听,明显在刻意压低着…… “师父师父,他真的是我爹爹吗?” “当然是真的。”回答她的,是个低沉的男声。 “那我爹爹是不是很有钱?” “当然啊!”那个低沉的男声中略带了一丝笑意,“这整个南疆都是你爹的。” “那是不是整个南疆的好吃的也都是他的啊?” “嗯。都是。” 那童声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过了会儿,又期期艾艾地响起,“那他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他嫌弃我能吃,所以不要我了是不是……” 殷正顿时一整颗心都揪到了一处,心头滋味儿难言。 这是他和巫歆的孩子,原本该捧手心的宝贝。可这么多年却让她流落在外受了这么多的罪,他甚至连她的存在也是到了现在方才知晓。 殷正很想立刻起身冲出去,将女儿搂紧在怀里。告诉她:爹爹不是不要她,而是不小心将她弄丢了。她永远都是爹爹最最疼爱的宝贝。然而他刚动了动,便浑身无力地跌回了竹制的矮榻之上。 门外楼梯上这时传来了震动。 一大一小的两人手牵手走了进来。 殷正努力的歪着头,目光黏在殷笑的粉嫩的小脸儿上,再也无法移开。这是他的女儿,真的是他的女儿。他忽然有些害怕,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又是他独自一人,徒剩悲凉。 “有钱叔叔……”殷笑眨巴着大眼睛叫了他一声,“你感觉好些了没?” 那软糯糯地声音听在殷正的耳中,简直如同天籁。 “阿竹……”他强撑着支起上身,微微气喘着冲她微笑:“我是你爹爹。” 可殷笑听着那“爹爹”两个字,却忽然停住脚步,不动弹也不说话了。 巫涯放开了她的手,一边冲着榻上的人微微颔首,一边说道:“你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气血逆行,经脉闭塞。我已经给你诊治过了,并没有大碍。只需要静养两天便可。” 殷正同样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多谢。” 巫涯笑了声,也不转弯抹角,“在下巫涯,是殷笑的师父,和巫歆是同门,也算是远亲。想必王上,也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吧。”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可殷正那样的人,又如何听不出其中暗藏的敌意。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巫涯打断…… “巫氏族人是不能够与外族通婚的。虽说男女之事你情我愿,巫歆违反族规也是她自愿。可我仍是想要问你一句:既然承诺了终生相守,不离不弃,又为何转身便另娶了她人为妻?” 第二百六十一章 殷笑的过往(六) 殷正岀身南疆王室,因为天资聪颖,自幼便寄予厚望,受到无数关注和瞩目。等到继承王位之后,身为一国之君,更是无人敢冒犯忤逆。何时被人这般质问过。 就算是巫涯与巫歆是同门,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也纵使他们之间还有着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关系,可殷正觉得,他门夫妻之间的事,都轮不到外人来过问。更何况直到现在,这人也仍是被他视作情敌。 但他虽然心有微辞,却也还是原原本本地将两人分开后,以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都降了出来。不管怎么说,巫涯替他抚养了女儿这么多年,终归是有恩于他。 殷正与巫歆分离的原因,同样不新鲜。无非就是宫廷政变,男主角临危受命,不得不离开心爱的人,然后又为了稳定局势,不得不取了权贵之女。 南疆并不向中原那般男尊女卑,但国中男子仍旧可以娶几个女子。可殷正身为一国之君,在位十年,后宫却只有一位王后。 所有人都以为是伉俪情深,可实际上殷正与自己名义上的王后却从未有过任何夫妻之实。王后阿雅是国中第一贵族莫氏族长的独生女。莫氏隐约呈现出没落至相,急需来稳固地位。而殷正那时平定叛乱,同样需要得到朝中贵族的支持。所以两人的婚姻,是一场纯粹的交易。 殷正的心中从来只承认巫歆这一个妻子,再也容不下他人。 按照南疆风俗,女子丧夫或是合和离之后再嫁是十分常见的事情。所以从一开始起,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待到国中局势稳定之后,便放这个名义上的王后自由,将巫歆接到宫中与自己夫妻团聚。作为补偿,他可以将阿雅收做义妹,再亲自为她物色一段好的姻缘。 只是不想造化弄人,等到他坐稳了王位,回来寻找巫歆之时,整座凤凰山却都莫名的消失不见了。 阿雅早在闺阁之中,便倾慕殷正许久。 每次殷正想要废后之时,她就在他寝殿门外长跪不起。她说她敢奢求殷正的感情,也不敢阻拦殷正和巫歆夫妻团聚。但是至少在殷正找到巫歆之前,不要打碎她的美梦。哪怕只是继续做他名义上的妻子也好。一旦巫歆回来,不用殷正下旨,她会即刻请旨,要求主动让位,从此再不踏进皇宫半步。 而殷正因为心中多少对她有所愧疚,便默许了这一切。 然后时光荏苒,他这一寻觅就是八年之久,直到那一日在街上碰见了殷笑。 巫涯在听了殷正的这些叙述后,并没有作出什么评价。他能肯定对方所言都是真的,也能肯定殷正对巫歆的感情,的确是深厚专一。 可那又如何? 说到底不过是别人家的事。说到底巫歆死了,再也不能复生。说到底……殷笑这个小娃娃他是不会让给别人的。 巫歆当年虽然挺过酷刑剩下了女儿。但按照巫氏族规,她们母女二人却等于是被族中除名。 所以巫歆死后,自然不能葬入巫氏的祖坟。 巫涯将她的尸身待到凤凰山,安葬在了一处风水极佳的地方。 那一天,殷正在看见心爱之人的坟墓后悲痛欲绝,再听闻巫歆所承受的那些痛苦后,几乎一瞬白头。他在巫歆的墓碑前跪坐了整整两天,就那么不吃不喝,呆在那里,整个人都像是没有生气的木偶一般。任凭谁劝说都没有任何作用。 若不是巫涯直接将人敲晕又让他的侍卫将人弄回竹楼,恐怕他就要石化在心爱之人的墓碑前。直接变成守墓的神兽。 殷正这一睡,又是两天两夜。 巫涯原以为他醒来后会继续颓废下去,却不想他竟恢复如常,仿佛之前那个恨不得随巫歆而去的,是另外一个人。 殷正看出巫涯心中所想,只淡然一笑,“我只是太过悲痛,一时难以宣泄。我从来没想过寻短见。我若是死了,怎么对得起巫歆拼死为我生下女儿。阿竹一生下来就没了娘亲,我不能让她再没了爹爹。” 巫涯听着这番话仍是未置可否。他心知殷正是想把女儿要回去,但殷笑是他一手拉扯大的。这八年的朝夕相处里,她教会他许多东西,也让他感受了许多未曾有过的体验。不管眼前的人是不是殷笑的亲生父亲,都不可能将他们二人分开。何况他也笃定了,就算殷正那里有好吃好喝,殷笑也不会离开自己。 而事实证明,也的确是如此。 殷正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不能在外久留。 他用了三天时间,终于从有钱叔叔变成了有钱爹爹。然而当他提出想要带殷笑离开时,遭到强烈地拒绝。他按照之前摸索出的经验,继续对她进行利诱,结果却毫无成效。 适逢这时邻国来犯,他必须要及时回去主持大局。所以不得不将此事暂时耽搁下来。 虽说殷笑此时态度坚定明确,但小孩子性格善变。而且她现在和殷正相处不久,感情不深,自然不愿意离开这里。但巫涯担心,若是天长日久,父女感情渐深,就不好说了。而且两人毕竟是亲父女,有些感情,他这个做师父的并不能替代。再加上殷笑身上所蕴藏但能力实在太大,她性格又不受约束。若不好好教导,早晚会害人害己。 于是殷正离开之后,巫涯着实仔细地思索了几日。只是殷笑平时看着没心没肺,可关键时刻确实无比敏感。每当他旁敲侧击起此事,还不等多言,她就立刻开始大哭不止。弄得他心疼又无奈,只得放弃。 但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所以思前想后,巫涯做出了一个决定……每年的一到六月,让殷笑回南疆王宫和父亲团聚。七月到十二月,则回到山上和自己一起。 但是乍一让她离开自己和殷正回去,她肯定是不愿意的。所以开始这两年,他可以陪着殷笑一起住到南疆的王宫。 当时正好是五月。巫涯也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打定了注意之后,他立刻简单的收拾了行囊,带着殷笑下山去找亲爹。 只是那时候的巫涯不曾料到,自己的这个决定,竟是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第二百六十二章 殷笑的过往(七) 边境的战士无需殷正御驾亲征。而且来得急,结束的也快。 前往征战的将军是殷正的亲堂兄,凯旋归朝后,受到了殷正极大的肯定和嘉奖。甚至亲自在王宫之中设宴,替他庆功。 朝中局势再次稳定下来,殷正本想着稍做安顿之后再去凤凰山找女儿。却不料参待到庆功宴退席,返回寝宫的时候,竟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小娃娃就窝在自己的睡榻之上。 一身白袍的巫涯则负手站在床边,垂眸看着床/上熟睡的娃娃,眼角眉梢都是掩藏不住的温柔和亲昵。 那画面看在殷正眼中,说不出的刺眼。这个男人曾经参与过巫歆的过去,如今又在女儿的心中又替代了自己的位置。 他皱起眉头,正微微走神之际。身旁的内侍忽然惊叫出声,紧接着尽职尽责地一步窜到殷正身前将他挡住,同时高喊道:“来人啊……有刺客,护……”最后一个字尚未来得及出口,人已经白眼一番,软软倒在地上。 巫涯转过头,一边轻理衣袖,一边冲殷正笑笑,“阿竹起床气极重,千万不能随意吵醒她。” 殷正闻言立刻下意识放轻了呼吸,怕吵醒了已经入睡的女儿。 他一向喜欢清净。寝殿和书房除了按时打扫之外,若无殷正吩咐,几乎不会有宫人会随意出入。是而巫涯带着殷笑在这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未曾有人发现这里多了两个大活人。 巫涯当年来过南疆王宫,所以也算是轻车熟路。他弯腰给睡梦的殷笑掖了掖被子,然后轻声叹了口气。 殷正这时已经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看着殷笑那张红红的小脸儿,整颗心一瞬间便软成了一滩水。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女儿的脸,却在快要触碰到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明显是刚才巫涯的话起了作用,怕吵醒她。 “呵……”巫涯这时轻笑了一声,“她看着这里什么都新鲜,我又不敢让她乱跑。这一下午让她呆在屋子里,可把她给憋坏了。” 殷正心头又是一阵酸涩。 他是南疆的王,莫说一个王宫,整个疆土都是他的。可他的小公主,却要在自己的家中畏手畏脚。 他喉头哽咽,压低了声音,“我明日陪她四处走走。” 巫涯笑而不语,十分体贴地将后面地时光留给父女独处,“我走了,明早再来。” “我……”殷正想说让人给他在宫中安排住处,话未出口便见他摆了摆手。 “不必了。反正住哪里对于我来说都一样。”话音落下时,殿内空间微微扭转,待到重新恢复平静时,他人已经消失无踪。 ………… 或许是换了地方的缘故,殷笑这一晚睡的并不安稳。 而殷正则是激动兴奋得一整宿都未能成眠。每每她在梦中烦躁不安的时候,他便耐心细致地安抚。甚至平生第一次,还哼起了所知不多的相间小曲。 殷笑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有钱爹爹的怀里。 周围都是她陌生的环境,师父也不在身边。于是小眉头一皱,扁了嘴就要哭。 殷正见状赶紧细心哄劝,又让宫人们端上一早就备下的那些好吃和好玩的东西,才总算将将把她哄住。 可找不到师父的殷笑仍旧心不在焉。直到快中午时,巫涯重新出现,她才展开了眉心的小疙瘩。 然而巫涯却似乎是有着心思。那时的殷笑并不懂他眼神背后的深意,直到许多之后再回想起来,她方才明白,那时的巫涯,内心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一种煎熬和纠结。 故事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夜空中已经亮起了星斗。 殷笑叹息一声,歪头靠在了秦穆肩膀上,“那时师父什么都没有跟我说,一直过去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上午,巫姜去找过他。”她声音轻飘飘地,融进夜风之中,很快便飘散开去。 秦穆握紧她的手,伸出另一只胳膊,将人往自己怀里拢了拢。 “然后呢?”他低声问到。 “然后……”殷笑笑着叹了口气,“自从我出生之后,巫氏一族的灵脉便加速了枯竭。而我身上蕴藏的能力,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一座存储十分丰富的仓库。纵使巫氏一族的凋敝已经成为定局,可若是能够得到我身上的力量,也足够让他们残喘许久。“ “所以巫姜将注意打到了你的身上?”秦穆问了一句。后面的事情,他隐隐约约地已经猜到了几分。 “嗯。”殷笑轻应了一声,下意识往他怀里钻了钻。然后继续说道:“巫涯有一个本事,是我连我也不错具备的。那就是读心。巫姜那天找到他,只说了族中境况,并没有提及此事。可师父还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 “巫氏一族有一种禁忌之法,可以通过阵法咒术,将其他人的灵力甚至寿命转移到其他人的身上。也不知道巫姜是从何处知晓了这种方法。他那时只是去刺探师父口风的,却没有想到竟被师父一眼看穿了心中所想。” ”那你师父呢?“秦穆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紧张和颤抖。他隐隐有些期待巫涯曾经做出了伤害殷笑的事情,那样她的心中便不会再如此根深蒂固地还印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影子。然而更多的,他又不愿意殷笑伤心难过,哪怕可能只是他不曾参与的过往。 殷笑大约感觉到他心中所想,笑了一声说道:“我对巫氏的人没有感情,可对于师父来说,毕竟是他的亲人。就算巫氏衰弱是早晚的事,他知道那些后,心中仍然不好受。师父倒是没有将主意打到我的头上,而且他既然能够看到巫姜内心所想,又怎么会不知道,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是他的一己私欲。”她话音顿了顿,叹了口气,“师父能够做的,就是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钻研那些蛊虫上,好让灵力日渐衰退的巫氏族人,能够借助蛊虫的力量,来继续自如的施展法术。” 第二百六十三章 殷笑的过往(八) 巫涯虽然心系族人安危,一切自有定数。眼下对于他来说,最要紧的还是殷笑。 他将自己的打算和殷正商议过后,对方也并没有什么意义。两人算是就此达成共识。 巫氏一族的隔空移形之法虽厉害,却也只限于能够到达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 所以就算殷笑灵力充沛,小小年纪便术法高强,可活动范围仍旧只限于凤凰山,以及山外的小镇。对于她来说,富丽堂皇的南疆王宫,还有繁华的都城,都有着各种各样的新鲜和刺激。 而殷正对于这个凭空冒出的女娃娃的纵容和宠爱,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他们心中的王上,虽说待人宽和从不无故苛责下属,但却一贯严肃且冷漠。似乎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外人都到他与王后伉俪情深,可亲信们都知,两人既无夫妻之情也无夫妻之实。 只是殷正尽管宠爱殷笑到没有底线,从未曾对外公开过她的身份。 “那时候我没想过这些,也不知道爹爹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只知道自己有师父就够了。”殷笑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有怨过他,却也始终和他不如师父亲近……”说到这里时,她忍不住哽咽,“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候没有承认我,并不是不想。只是在找一个足够合适,足够轰动的机会。他一直觉得亏欠了我们母女。我娘出事的时候,他没能保护她。也没能够给她一个名分。所以他那时不单单是想着能够让我认祖归宗,还想让我母亲名正言顺的成为南疆的王后。”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穆低低插话进来,“你父亲应该不是只想给你母亲一个名分这么简单。他是想废黜王后,然后迎娶一个已故之人。” 殷笑猛地仰头,看着他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呵……”秦穆垂眸看她,黑眸如墨色晕染,尽是难以述说的柔情,“笑笑,因为我也是男人。”说完叹息一声,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 若是爱到极致,自然容不下半点砂子。换位思考,如果今天是他处于那样的情况,他同样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让自己的爱人和骨肉再不受半分委屈。哪怕亡妻已故,却仍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殷笑靠在他怀中,莫名地轻轻打了个寒战。她继续说道:“阿雅一直爱着父亲,虽然父亲一直对她冷淡有礼,可她却始终都很执着。她虽然说过,只要父亲找到了母亲,就甘愿让位,并且自动消失。但其实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招数罢了……” 善妒是女人的天性,而被爱情蒙蔽双眼的女人,更是毫无理智可言。 若巫歆当真还活在世上,阿雅纵使嫉妒,却也无话可说。但因为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女人,殷正便要将她废黜,让她无论如何也心绪难平。 莫氏一族当年和殷正联姻,就是为了巩固家族的地位。然而殷正那般精明之人,又如何看不透他们野心。为防止外戚夺权,他自坐稳王位之后,便对莫氏进行打压。 只不过百足之虫僵而不死,纵然没了昔日的辉煌,莫氏一族也仍是不容小觑。为了防止女儿失去后位,莫氏族长联合朝中元老,联名反对殷正废后。而身在宫中的阿雅,则将矛头直接对准了殷笑。 那时候的殷笑已经将近十岁。 随着年龄增长,她的术法已经精进到可以同巫涯抗衡。而她久在山中,一贯生活的单纯随性,到了南疆王宫之中,有着殷正的宠爱,也从未受过任何委屈。 所以当年阿雅出言对不逊的时候,她根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连咒术都未用,只直接一个念力集中,便让一旁的假山轰然倾倒,将人砸了个血肉模糊。 “或许阿雅命不该绝,那假山竟然没有砸死她。”殷笑边说着,边抬手指了下远处的黑色巨石。只听“轰隆”一声,巨石崩裂成两块,“我是越老越回去了,以前我的本事可比现在打多了。” “我不嫌你老。”秦穆低头问了问她的额角,笑声中别有深意。 殷笑没有理他,继续说自己的,“阿雅虽然没死,但却是浑身瘫痪,只能一辈子躺在床/上。当时在场的,除了我和她,还有四名婢女和两名内侍。就算人真的是我伤的,和也没人能够相信。那假山就算派来一队年轻有力的兵士来,也无法顷刻撼动,更别说一个十岁的孩子。所以阿雅出言诋毁我母亲是不争的事实,她受伤却只是一个意外。但事情过去没有多久,宫中还有都城便谣言四起,说我是祸国殃民的妖女。专门来蛊惑他们英明神武的王上。还用妖法害得他们贤德的王后变成了废人。” “是巫姜。”秦穆的语气极为肯定。 殷笑“嗯”了声,“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秦穆哼笑,语调微凉,透着不屑,“其实我从前便对他颇有芥蒂。只不过互不相犯,又多少能够彼此利用,所以相安无事。综合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散步谣言这种事,的确很像他的风格。” “呵呵……”殷笑闻言轻笑出声,“除了这个,他也是真没什么别的本事。他那个人笨的可以,心胸又狭隘。就算是耍手段,也从来玩不出高明的招数。” 事情这样一闹,殷正想要替巫歆和殷笑母女正名之事,自然便不可行。他本身就是个雷厉风行,手段强硬之人,更何况身为一国之君,如何能够容忍别人诋毁自己的妻女。于是一时间之间,朝中局势闹的十分紧张。 而这些事看似隐秘,但却瞒不过巫涯。 外人不知道幕后真凶,他又怎能不知。只不过说到底巫姜与他也是同族,又是自幼一起长大。他不想将他交给他人处置,也不想让殷正与巫氏结仇,所以便没有将此事说出去。 可那时流言已经十分猛烈。为了防止殷笑受到伤害,他只好和殷正打过招呼,将她又带回了凤凰山,暂时避开俗世。 第二百六十四章 殷笑的过往(九) 殷笑在骗吃骗喝这种事情上,十分的聪明伶俐。可对于某些人情世故,却又仿佛天生少了根筋。 十岁的孩子说大不大,却也不算年幼。但对于巫涯突然带自己回凤凰山,并勒令她不许随意外出的事,殷笑硬是半点没思索过缘由。她甚至不认为自己随意使用念力,让阿雅终身瘫痪在床,是一件过分的事。 因为阿雅出言诋毁她的母亲。 在她的概念里,这种惹上门来自动找死的人,就一定要成全她。至于是给个痛快,还是半死不活,全凭自己当时的心情而定。 说到这里的时候,殷笑话音顿了下来。 她缓缓地深吸口气,轻笑一声,略带了几分自嘲,“是不是我很怕?”她没有抬头去看秦穆的反应,可话出口以后,纤瘦的身体却不自觉地紧绷僵硬。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身边的人下一刻当真有什么风吹草动。或是干脆决绝地将她推开。 秦穆并没有说话。他只是收紧了手臂,抱着她的力道稍稍加重了几分。 而殷笑就在这样的拥抱下,一点一点的重新放松了下来。 “殷笑。”秦穆低沉地声音在夜幕中响起,平和的语调背后,是不容怀疑的坚定和认真,“那不是你的错。父母的生养之恩大过一切,若是有人诋毁我的母亲,我也同样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若是寻常的孩子,维护的方式不过是哭闹。你只是拥有了不同寻常的能力,所以……那不是你的错。” 殷笑听着他的话,忽然心头一阵酸涩。她低着头,鼻翼微微煽动,泪水无声地滚落了脸颊。 那时候她重伤了阿雅,殷正和巫涯虽然都未曾说过什么。可她知道,殷正不责怪,是因为阿雅诋毁的人是巫歆。在殷正的心中,巫歆永远都是神圣不可冒犯的。只不过那番难听的话,未来得及传入殷正耳中,她就已经抢先一步动了手罢了。 而巫涯……她或多或少能够感觉得到,他其实对她的做法或多或少是有着微辞的。他的确疼她宠她,但在许多事情上,却也当真不会无条件的纵容。 可那时的她却并不明白,真正相爱至深的两人,其实是可以彼此包容到没有底线的。无论一方做什么,哪怕杀人放火,哪怕十恶不赦,另一方都会无条件地站在背后。 亦如今日的秦穆。 “唉……”殷笑长叹一声,一时间心头滋味难辨。 她继续低声道:“后来……后来我就再也没回过南疆王宫,父亲倒是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来看我。除了他之外,凤凰山还多了一个常客。” “是巫姜?”光是听着殷笑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秦穆便已经知晓那位常客是谁。 “嗯。”殷笑轻轻应了一声。 秦穆静默了一瞬,随后语气微沉道:“笑笑,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什么?”她抬头,迷惑地看他。眸中还带着氤氲的水雾,像极了无辜的小鹿。 他心头微动,不自觉地暗哑,“你师父在凤凰山周围设下结界,与世隔绝。你遇见你父亲是场巧合,可为什么你出现在南疆王宫的第二天,巫姜就立刻找上了门去?” “你也想到了?”殷笑听见他的疑问不由笑了出来,“是阿雅。” “除了师父以外,我娘至死都没有说过和她在一起的是谁。直到现在我也不知晓巫姜是如何得知殷正是我父亲的。其实早在我和父亲重逢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 “我的出生虽然加速了巫氏一族灵脉的消逝,然而却并非完全没有办法弥补。” “和你父亲有关?”秦穆问道。 “对。”殷笑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关于南疆的灭亡一直有诸多传说,可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巫姜用了咒术,将南疆王室的气运转移到了巫氏一族那里。” “王者之气虽不是灵力,却也能够滋养巫氏一族的生息。更何况,我身上也流淌着殷家的血……” 巫姜那时玩的手段,和现在并未有太大的差异。 他那点灵力和本领,在殷笑眼中算不上什么。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是可以媲美仙人般的存在。 巫姜一开始的目标原本是殷正,只是不想对方警惕性极高,几次试探下来都没有太好的机会。于是他便将目光放在了阿雅的身上。 巫姜起初结识的是莫氏族长,阿雅的父亲。在几次“不经意”地显示自身能力,再“顺手”帮莫氏一族解决了一些困难后。他轻轻松松地取得了莫氏族长的信任,又顺理成章地被莫氏族长推荐给了自己那不得丈夫喜欢的女儿。 巫姜虽说心理阴暗,但长得倒是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而阿雅到底不过是久在深宫的女子,所以他几乎没有任何力气,就取得了她的信任。 阿雅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很简单……那就是殷正的爱。巫姜正是利用了她这个心理,投其所好,才能够得逞。 巫姜给了阿雅一对蛊虫,骗她说那是情人蛊。将一只放入心爱之人的饮食中,让他服下,再将另外一只用自己的血来滋养。假以时日,便能够让对方对自己情根深中,从此专情。 ”呵……”殷笑说到此处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阿雅那蠢女人竟然信了。那蛊虫哪里是什么情人蛊,而是能够转移气运的媒介。一国帝后同时滋养着它们,整个王朝覆灭,也不过就是顷刻之间罢了。” “我也不知道是巫姜术法不精,还是南疆的气运太盛。那蛊虫竟然养了三年,南疆都未见任何衰弱。直到那一年……师父带我去了王宫……” 纵然殷正和阿雅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可她到底是南疆唯一的王后。想在宫中培养上几个亲信和眼线,完全没有什么困难。 所以殷正那从不许人轻易踏入半步的寝殿中忽然多出个女娃娃这件事,阿雅在第二天清早便知晓了。 或许是女人天生的直觉,那一刻她突然就冒出了这样的想法:那凭空冒出的女娃娃,一定和巫歆有关。 彼时的巫姜已经成为她最信赖的谋士。她慌忙派人传信出去向他求助,却不知道巫姜从一开始就怀着自己的心思。 “从师父带我离开隐雾山开始,巫姜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我的踪迹。他也知道师父不会答应的要求,作出对我不利的事。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是我的对手。” “那时巫氏一族的内斗终于稳定下来。虽然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人继任新的族长,但十六位长老共同理政,各司其职,族中倒也相安无事。”殷笑顿了顿,叹着气站了起来,“看见了么?”她抬手往前一指,再轻轻一划,温润的白光亮起,大片大片隐匿在黑暗之中的旷野暴露在两人视线之内。怪石嶙峋,寸草无生。 “这些地方,原来都是山峰。”殷笑一边说着,一边转了半圈,和秦穆拉开一段距离,面对着他。 白色的光芒衬在她身后,并没有熄灭的迹象。那整个场景有点像是在梦幻之中。 秦穆呆愣愣地看了她两秒,然后也站起身来,朝她走近一步。 殷笑仰头望向夜空,继续轻声述说着过去,“从师父带着我再次回到凤凰山开始,巫姜就从未曾放弃过游说。可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伺机对我下手。其实机会不是没有,只可惜他太弱。” “呵呵……”她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夜幕之中,让人不自觉的心头发凉,“巫姜还不算蠢到家,没有以卵击石。我十八岁那年,他终于游说动了巫氏的十六长老。让他们同意动用禁忌之法,将我身上的灵力转移给巫氏族人所用。” “笑笑……”秦穆不自觉地叫了她一声,可开口之后却发现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没事。”殷笑摇了摇头,声音随夜风飘散,有些许失真。她转过头,看着光亮之处,“凤凰山原本有五座主峰。一百四十年前,我和巫氏十四长老交战于此,四座山峰被夷为平地,自此后,此处便寸草不生,再无活物。“ 话音落下时,她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秦穆用力收紧双臂,像是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又像是害怕下一刻她会消失不见。 殷笑不受控制的再次泪水滚落,声音哽咽。 那一战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可以说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殷笑一人力战巫氏十四长老,她靠着强大的灵力引罡风而至,所到之处,再无生灵。 巫涯那时被骗去了隐雾山,等到他反应过来事情不妙的时候,却被另外两名长老牵制住。待他赶回时,战事已经结束。 凤凰山被夷为了平地。十四长老耗到最后时,体力不支,被阵法反噬。身上残余的灵力被观战的巫姜占为己有。殷笑则是杀红了眼,遇神诛神,遇佛弑佛。 若不是他极力阻拦,殷笑怕是要直接杀上隐雾山,将巫氏灭族。然后,他趁着她心智混乱,体力透支之际,让她陷入了昏迷。 再然后,便是百年流转,沧海桑田。 她醒来时模糊了记忆,忘却了前生。但兜兜转转,却仍是逃不过命运。一切……终究还是要重新回到原点。 回忆终于结束了。下章给王八名分 第二百六十五章 我没说不让你回去 这故事实在太长。 结尾时,远处天际已经露出了微弱的晨曦。 然而殷笑仍是省略掉了其中的一段。那段和巫涯之间,她曾经以为刻骨铭心,永远都不能放下的爱恨纠缠。 殷笑在成长过程中,一共只频繁接触过三个男人,殷正,巫姜,还有就是她师父巫涯。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眼睛里只盯着好吃好喝的小姑娘也开始有了别的心思。而对象,就是自己的师父。巫涯也的确是个十分优秀的男子。无论是相貌才学,还是性情担当。都足以让绝大部分的女子心动。 巫涯年长了殷笑二十五岁。即便是在普通的富贵人家之中,这个年龄差距的夫妻也实属寻常。更何况对于寿命长久,百年不老的巫氏一族。而且巫氏向来族内通婚,除去近亲血缘不能通婚之外,师徒间结为连理并没有什么不正常,虽然为数不多。 于是当殷笑一点点对巫涯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感情时,两人都没有刻意疏远对方,而是选择了顺其自然。只不过相对于殷笑的热烈主动,还有偶尔的患得患失,巫涯更加冷静淡然罢了。 那个年纪的人感情最是浓烈纯真,也最是敏感。 所以即使巫涯表现的并不太热情,殷笑还是能够敏锐的察觉到,他对自己也是有着男女之情的。只是她至今也不知晓,为何就在两人感情渐入佳境之时,巫涯却忽然疏远了她。 时至今日,她脑海中定格下的两人最后分别时的场景,还是一场激烈的争吵。她负气离开,再回到凤凰山时,巫涯人去无踪,唯有来取她性命的巫姜和十四长老。再后来,她陷入沉睡。醒来后已是此去经年,天人永隔。所有的疑问,注定了再也寻不到答案。 而这些过往和疑问,她终究是无法对秦穆坦诚诉说的。 ………… 晨光彻底破晓而出之时,殷笑终于将情绪从那段沉痛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她主动过去牵起秦穆的手,然后拉着他踏过嶙峋陡立的巨石。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走吧,我领你去我醒来的地方。” 凤凰山一共五座主峰。 百多年前一战,其中四座被夷为平地。只剩下最高的那个仍旧屹立在原处。却也仍是寸草无生。 殷笑醒来时的山洞就在那座主峰的东麓。从两人所在的位置要到那里,要走上一段距离,再翻过那座山峰。 她这次没有使用灵力,直接移形换影。而是拉着秦穆一步步往那里丈量。 这段距离并不长,可因为四处都是巨石,根本无路,实在是行进的异常艰难。 前半段是殷笑牵着秦穆在前领路,后半段两人调换了位置,干脆变成了秦穆半拖半抱着她走。 两人一起登上峰顶之时,已是晌午时分。日光炙烈,明媚耀眼。 秦穆干脆将靠着自己微微气喘那个人打横抱起。放眼四处巡视了一圈后选了块平整的巨石,把殷笑细心安顿在上面。 山石表面被阳光烤的温热,她坐下时长长嘘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秦穆看着她这幅模样却皱起了浓眉,“很累?” “还好。”她冲他笑笑,仍旧气息不稳。 秦穆眉头更紧,“我记得你体力没有这么差。”从青州相识,两人一路走来共同经历了不少。他印象中的殷笑,从来都是精力十足。就算不至于不知疲惫那般夸张,但似乎也比青峰他们还要好上太多。 “我没事。”殷笑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瞬方才开口,“我被封印太久,灵力骤然恢复,难免会感到身体不适应。等我调和一段,便不碍事了。” 秦穆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眸色沉沉。显然对她的说法并不全信。 “呵……”殷笑勾唇轻笑,语调忽然轻快,“别那么严肃吗。我真的没事。” 秦穆薄唇微抿,再开口时声音微微暗哑,“我不许你有事。”他伸出手,极为短暂的犹豫后,落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听见没有,不许有事。” “知道啦!”殷笑片头躲开他,有些不耐烦,“你今年也才而立,怎么比我这一把年纪的人还要啰嗦。” 秦穆动作一顿,因着那“一把年纪”四个字黑了脸。 殷笑假作不见,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 这时风过云散,明亮的日光正好照射到她的眼睛上,一阵刺痛。殷笑急忙眯了眸子,抬起一只手挡住视线。她的手指并未完全并拢,日光透过她的指隙被分割开,落在白皙的面庞上变得支离破碎。 “秦穆,我这双手,曾经翻云覆雨,无所不能。可现在……我却再也做不了任何事。”说着她叹了口气,“这世界万物,没有什么能够亘古长存的。所以这百年过去,我身上的灵力也同样有所流逝。我……” 不等她把话说完,一片阴影便兜头遮下。替她挡去了所有的日光。 她的手落入一双宽厚温热的大掌。他细细地摩挲着她手上的肌肤,同她十指相扣,稍稍用力握紧。 “殷笑……”他低沉的声音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定,“不管你以前怎么样。从今以后,你再也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握紧我。” ………… 下山的路倒是没有之前难行,可秦穆仍是坚持让殷笑趴在自己的背上,将她一路背下了山。 山脚下搭了一间小木屋。看上去虽然有些寒酸,但走近一看,却发现并不算太简陋。屋子的外面还圈了一圈一米来高的篱笆。 秦穆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殷笑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停下。她扭着身子从他背上滑下,看着眼前的木屋,眸光晦涩难辨。 “怎么了?”秦穆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 “这屋子……”殷笑话音顿了顿,往前走上两步,迈进了院子,“我醒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间屋子。可这间屋子,应该是人后建起来的。” “后建起来的?”秦穆疑惑。 “嗯。”殷笑点头,“我这么多年虽然一直睡着,可并不是全然没有意识。我在半梦醒之间,听见过师父对我说的话。也能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在一座山洞里。可真正醒来的时候却是在这里地方。”她忽然抬手往前一指。 屋门骤然洞开,发出两声响动。 殷笑继续说道:“刚醒来时,我以为自己是做了场梦。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着我,让我下山去找师父。我那时整个脑袋都是乱的。加上这里根本没有吃的,实在是饿,就收拾了东西,急忙离开了。我印象中,师父经常会离开一段,留下我一个人在家。所以我只当是和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 秦穆皱了下眉头,“可是那印象中的凤凰山,应该不是寸草无生的。你出门时,就没有发现不对劲?” “巫姜在这里设了障眼法。”殷笑忍不住叹气,“我刚醒来的时候满心慌乱。根本没有仔细留心过这里有什么不对劲,就匆匆离开了。直到后来我恢复了灵力,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真相。” 秦穆眯了眯眼,瞬间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巫姜特意搭建了这木屋,然后将你从原本安睡的山洞中转移到了这里?” “嗯。”殷笑轻轻应声,“从那一年凤凰山之战后,他便四处寻找我的下落。可师父在这里设下结界,让他无从得知我身在何处。直到一年以前,结界松动,他才找到我。但可惜的是,师父将我身上的力量封印得太好,他根本没有办法下手。所以他用了催眠之术,让我原本就模糊的记忆更加错乱不清。然后引我下山,布下了一个缜密的局。” 秦穆对她的话快速了然,“你的意思是,你下山后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巫姜安排好的?”其实这件事他之前就有所怀疑,觉得殷笑遭遇的每一件事,都巧合的刻意。只是从未将幕后之人往巫姜的身上联想罢了。 “没错。他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想要让我突破禁制,恢复灵力罢了。”殷笑转眸看向身旁之人,没有多说什么。 秦穆直觉她那一眼似乎别有深意,颇有不满地抿紧了嘴角。他薄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旷野中这时却响起一声嘹亮的鸟鸣。 两人一起抬头,只见一只灰色的鹰隼展翅滑翔于蓝天之下。盘旋两圈后,直奔他们俯冲而下。 秦穆眸光闪了闪,一边握住殷笑微凉的指尖,一边低声解释了一句,“这是蓝组养的鹰隼,没想到竟然追到了这里。看来他们也是急了。”话音落下,那鹰隼已经扑扇着翅膀,落在了篱笆上。 殷笑将自己的手轻轻抽了出来,“你要回去?” 秦穆掌中一空,心头同时也划过一丝失落。他急忙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膀,“两军交战,主帅骤然消失,已经是后果不堪设想。我这一失踪又是几日,而且如今朝中……” “你不用跟我解释。”殷笑轻声打断他,“我又没说不让你回去。” 可秦穆听着她的话,心脏却骤然一紧,“你这话是何意?你难道不打算同我一起?” 第二百六十六章 连理(上) 殷笑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闪烁间,情绪复杂难言。 “秦穆……”半晌地沉默之后,她轻声开口,“你有你背负的责任,我也有我要继续完成的事情,我们……” “我们可以一起!”秦穆骤然打断了她,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焦躁不安,“殷笑,我有把握不会让大衍和北夷之间的战事拖延太久。你等我一月……不,半月就好!半月之后,不管你要去做什么,我陪你一起。我说过,不管你以后要做什么,都有我来替你完成!” “……”可就怕她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 殷笑张了张嘴,还是将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你……你让我考虑一下。” 秦穆闻言顿时皱眉,“你要考虑多久?鹰隼找到了这里,乌衣卫应该很快就会到。” “放心吧。明日之前,他们是到不了这里的。”殷笑咬了下唇,略显苍白的唇瓣立时恢复了几分血色。她言语间有些犹豫,“还是……还是你想立刻回去?如果着急的话,我可以即刻就带你离开……” 秦穆突然抬起手,食指轻轻点上她的双唇,阻断了后面的话,“不急在这一时。” 几不可闻的轻叹自她口中溢出。 气流拂过他的指腹,温热,湿痒。竟像是情人间的耳语,在述说着不舍和留恋。 秦穆心头那种不安的感觉越发浓烈起来。 殷笑垂了垂眼眸。握住停留在自己唇上的指尖,拉着他转身出了院子,“走吧,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 殷笑说的地方,就是她沉睡百年的山洞。 那里距离这所小木屋不远,按照普通人的脚程,步行也不过就是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入口有些隐秘。石门掩藏在两块交错的巨石之后,若不仔细留心,实在难以发现。 这山洞是殷笑六岁那年无意中发现的。里面空间宽敞,冬暖夏凉,通风干燥,倒是个不错的地方。于是巫涯便将此处改造了一下。 他将山洞的空间分隔成了四处:外面是厅堂。剩下的一间是存放东西的库房,一间是闭关打坐时的静室,另一间则布置得十分舒适用来休闲纳凉之用。再于洞外设下结界,让虫蚁鬼祟之物无法入内。 殷笑重回凤凰山之后,还没有来这里看上一眼。 或许是结界的缘故,也或许洞中环境清凉。外界时间流转百年,山洞里面依旧如故。甚至连灰尘都未曾沾染。 殷笑点亮洞中灯烛,对秦穆说了声“我去找点东西,你随意”,然后直接转身进了那间存东西的库房。 秦穆并没有跟随而去,也没有问她要做什么。只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两秒,便当真随意的四处转悠着查看起来。 殷笑这一趟大约去了一盏茶左右的功夫。从库房出来时,怀中抱了两个大箱子。 秦穆看着她那晃晃悠悠地架势不由皱眉,急忙上前去接了过来。 箱子倒是不重,体积有点大。材质是上等的紫檀木,四角包着金,上面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秦穆认出那是南疆王室专有的图腾,便顺嘴问了一句,“箱子里是岳父大人留给你的东西?” 殷笑愣了一下,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那声“岳父大人”是指的是她父亲。 她不由咧了咧嘴,“你刚刚说什么?” 秦穆已经将箱子放在了桌案上。他随手推了下盖子,发现虽然并未上锁,但箱盖却无法撼动分毫,便只好作罢。 “这箱子是用咒术封印的。普通的方法打不开。”殷笑见状解释了一句,说完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他的肋下,“唉,问你话呢。你刚刚说了什么?” 秦穆被她捅的肋间微痒。急忙捉住那只作乱的小手握在掌中,口中重复刚才的话道:“我是问你,这箱子里的东西是不是岳父大人留给你的。” 果然不是她听错了。殷笑很是嫌弃的上下扫视他一遍,“谁是你岳父大人?” “你说呢?”秦穆轻笑,歪头斜睨着她,漆黑的眸中光线闪烁,分明不怀好意,“谁是我妻子,她父亲自然就是我的岳父大人。” “嘁……”殷笑看着他那欠抽的神情,顿时犯了个白眼儿,“没名没分的,别乱叫!”然后话音刚落,人已经被他一个用力扯进了怀里。 秦穆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原本这个时候,我们两个应该已经拜过天地,谁知道……”他顿了顿,沉声叹息,“等一切稳定之后,我一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秦穆的妻子。” 殷笑听着他的话,无声笑笑,并未应声。 秦穆没得到回应,忍不住低头去看她,“你是想在京城举行婚礼,还是想在我的封地郢州。或者……” “谁知道眼下的事平定了,后面会不会还有其它变故。”殷笑出声打断了他。 她那不甚在意地语气让秦穆眸色微沉,心绪也猛地跟着起伏,“你……” “倒不如现在就把婚事办了吧!”她倏然笑靥如花,然后不等他应对,已经退出他的怀抱,转身走到那两个箱子前,将最上面那个打开。 金灿灿的凤冠上镶嵌了无数珍珠,虽已历经百年却仍是光华不减。在烛光映照下,流光溢彩。殷笑将它捧起在手上,垂眸看了眼箱中上下交叠的两套衣袍,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不着痕迹地深吸口气,转头面对身后的人,语调轻快,“东西虽然简单,但好歹也还算齐全。委屈晖王殿下了。” 秦穆站的不远,在她开箱时便已经瞧清楚里面的东西。他看了眼殷笑手中的凤冠,随后将视线定格在她的脸上,许久未曾言语。 沉默不知道蔓延了多久。 最终是他率先打破了沉默,“笑笑……”那一声轻唤饱含了万千情绪,“我只怕委屈了你。” 殷笑笑了出来,“毕竟一把年纪了,其实我也不是很在乎这些。”说着,她将凤冠交到了他的手上,回身将箱中的两套衣物取了出来。 那两套衣物叠在一起,看不清样式。但却不同于大衍潮嫁娶时的喜服,是红色。而是玄色滚着金边。 殷笑笑着解释道:“这是南疆人婚嫁时的衣饰。南疆人崇尚战神,不喜红色。所以婚礼时的喜服都是黑色的。平民百姓的衣服上,用的是银线。而王室贵族,则根据等级身份不同,用金线修饰不同的花纹图腾。”她埋头在衣服上蹭了蹭,料子柔顺光滑,摩擦过脸颊上的肌肤,十分的舒服。 殷笑不自觉地叹口气,“这一套是南疆帝后大婚时的服制,应该配得上晖王殿下的身份。” 说完,她将两套衣服又塞给了他。 秦穆接下,只得一手捧着凤冠,一手抱着喜服。一时间间应接不暇,样子颇有些慌乱。 殷笑搬开上面的空箱子,将下面那只打开。 里面是红烛香炉等一些举行婚礼的用品。 秦穆看着那些东西微微诧异,“这些东西是你爹娘之前用过的?” 殷笑却答非所问,她一边将东西搬腾出来,一边说道:“不知道衣服我们现在穿是不是合身,应该差不多吧。你先去把衣服换上。” 温热的手掌这时贴上她的侧脸,低沉的笑声同时划过耳膜,“一起换。” ………… 两人最后当然没有一起。 殷笑的身形照比百余年前轻减了不少,衣袍穿在身上,更显宽大。那凤冠比她当初尝试的晖王妃发饰还有沉重,索性佩戴并不复杂。 秦穆的动作比她快上许多。等她收拾妥当,出来时,他已经等在了那间临时改建的礼堂之中。 那一身新郎喜服穿在他身上倒是十分正好。 玄色衣袍上压着繁复精致的金色图腾,越发衬得他雍容华贵,俊雅不凡。他面对着门口,负手立在摆放了红烛的桌案之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出现在门口的那人。 两人视线相碰的一瞬间,殷笑敏感的察觉到他眸底的阴沉。 她迷惑不解,“你怎么了?”说话间人已经停下脚步。 秦穆看着她,却是抿唇不语。 殷笑一寸寸逡巡着他的面孔,想要找出些痕迹,然而终究无果。心中的雀跃期待瞬间熄灭,她忽然有些低落,也有些不知所措,“秦穆,你我之间本就身份年龄悬殊。你若是觉得突然,今日不想与我成亲,我……” “我只想要你一句实话。”秦穆忽然开口打断了她,“殷笑,你为何要早早备下这身喜服?” “我……”她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却并不给她机会继续…… “这喜服不是为你我准备的,对不对?”他虽是用的疑问句,可语气却十分笃定。 秦穆眯起眸子,语气渐沉…… “你昨夜与我说了那么多过去,却独独未曾仔细讲过你的师父。” “可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日日夜夜念的都是他。足见师徒感情深厚。所以你昨夜不说,是因为有什么事,是让你无法对我启齿的。”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头哽咽,发不出声音。 秦穆话音一顿,胸口一阵气闷。他闭上眼,缓缓做了个深呼吸,再开口时,声音艰涩,“巫姜不止一次提过你爱慕自己的师父。殷笑……这套喜服,其实是你当初为自己和你师父准备的,对不对?” 第二百六十七章 连理(下) 他一声接一声的质问让殷笑答不上话来。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一颗心渐渐冰冷下去。 “我……”她双唇开合,几次想要解释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头上的凤冠忽然有千斤重,压的人有些透不过气。殷笑垂了眼眸,盯着衣角上的金色花纹,目光有些空洞。 低沉的男声没有再响起。 片刻的静默后,一道黑色的人影倒是投射在她脚边的地上。 他在距离她咫尺的地方停下脚步,却仍是沉默不语。 “我……”殷笑看着地上的影子,艰难地开口,“我喜欢过师父。那时候我以为……以为自己此生除了他,再不会对任何人动心。还以为,还以为会和他像戏文中写的那样:执手偕老,永不相离。我能够感觉出来,他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忽然间他就疏远了我。你说我不告诉你这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就算我曾经对师父有情,但终究没有任何结果。你和白雨馨曾经是夫妻,不是也没有主动告诉过我。” 她咬了咬下唇,语气里多了几分委屈,“一百年的时间不算太长,但是也足够改变很多事情。我今天既然决定和你拜堂成亲,心中就绝对已经没有了别人的影子。只是一套衣服而已……你说我准备它们是为了师父,可我当初是准备给自己的夫君的。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的夫君会是师父,自然是为他准备。但现在,我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你……我没有想过,你会这样介意。我不是有意的。” “你若是心里不痛快,那今日这堂……今日这堂,我们两个便不拜了吧。” “嘁……”她话音将将落下,男人冰冷的嗤笑声便在头顶上响起。 “殷,笑。”他一字一顿地念着她的名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说今日成亲的人是你,说这堂不拜的人也是你!你把我秦穆当成是什么人!”言闭,他将一张信封塞到她的怀里,冷哼一声转身去了那间练功的静室。 他那一下用了点力道。殷笑掌心被他拍的生疼。她抬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挽留的话到底没有出口。 手中的信封质感有些脆弱,显然年代已久。她轻轻摩挲了两下,拿起到眼前。熟悉的字迹愕然映入视线: 吾爱阿竹亲启。 殷笑愕然瞠目,下一秒眼中一片湿润…… 阿竹吾爱,见字如面。 当你看见这封信时,为师早应已不在人世。 卿之心意,我早已知晓。卿本佳人,我亦为之心动。奈何世间之事无常变幻,冥冥之中却又早已自有定数。卿之红线,实非为我所系。 我知你不信天命,然为师近来心神不宁,一连十数日夜观天象,知卿之缘分命定于百年之后。更得知卿将有大难。 我非卿命定之人,如若强求,终不得善果。只得忍痛辜负。 卿此劫难度,为师亦不愿见巫氏族人尽数耗损于卿手下。今日所为,望卿来日谅解。 巫氏之人只得一生。愿以一己之命,护卿一世安好。 此情切切,终无所托付。惟祝卿永享安乐,再无流离。 巫涯绝笔。 最后一个字读完时,视线已经彻底被泪水模糊。 “师父……”殷笑纤瘦的身体隐隐颤抖着,她哽咽吸气,随即控制不住失声痛哭出来,“师父!” 巫涯的信件语焉不详,没有说她的大难是什么,也没有说他是如何以命相护的。可一切却已经不言而喻。 无论是窥伺先机,逆天命而为。还是封印她百年,布下这一场精巧的局,都非常人能够做到。想必巫涯定是耗尽了灵力,方才如此。 熟悉的气息忽然接近,刚刚那片阴影再次出现在她眼前的地上。 来人略有些粗鲁地抬起她的下巴,紧接着一方白色绢帕糊在她的脸上。 秦穆神情紧绷着,眉心微隆起一个川字。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他声音低沉冰冷,带着一丝不耐,可手上替她擦拭的动作却极其温柔。 殷笑红肿着双眼,呆愣愣地看着他,显然有些反应不及。 秦穆扫了眼她手上的信纸,抬眸重新对上她的目光,“哭完了么?” “啊?” “哭完了就去拜堂。”说完,他拿下她手里几张纸,连同手帕一起胡乱收入袖中。 “诶?”殷笑看着他的动作,总算回过神来,“秦穆你……” “我是你夫君,理当替你收着这些用不上的东西。” “我……”殷笑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有反驳,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这封信你是不是看过了?” 秦穆并没有回答,只是着她转身走到了桌案之前。 上面的龙凤红烛已经然去了一少半。火光簇动,摇曳明灭。 他握着她的手稍用力捏了捏,语气实在有些别扭,“我虽与白雨馨有过夫妻之名,但却从未对她动情。可你和巫涯之间……却是曾经两情相悦。” “可你也说是曾经……”她急急的解释。 “我知道。”秦穆低声打断她,“我只是心里不舒服。你不用管我。”随即又皱着眉改口,“我只是说说,你不可以不当回事。” 殷笑一阵无语,心头那酸楚难言的情绪却是冲淡了不少。 秦穆这时一撩衣摆,忽然跪了下去。她的手还被他牵着,在他的带动下,也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毛毯,并不觉疼痛。 室内这时响起“噼啪”一声轻响,是一支龙凤烛爆了灯花。 “呵……”秦穆闻声轻笑,“这红烛竟然也知道今日是你我大喜。”说完,他握紧了她的手,郑重其事地沉声念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秦穆与殷笑结为夫妻。此生此世,惟卿一人,不离不弃。”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殷笑,示意该她了。 殷笑表情很动作都有些僵硬。虽说这拜堂是她先提出来的,可从刚才到现在,她思绪起伏太大,这会儿整个人都还有点儿发懵。 秦穆见她半天没有动作,面上浮现出一丝不虞之色,“你这是要反悔?” “不……不是。”殷笑摇头,凤冠之上的流苏也跟着乱晃,“我……我是要按着你刚才那样的做?” “嗯。”秦穆点头。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哦”了声。转头面对着桌案,学着他刚刚的话道:“黄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殷笑与秦穆结为夫妻。此生此世,惟卿一人,不离不弃。”话音落下时,她隐约觉得有何处似乎不太对劲,可一时间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来不及细想,秦穆已经再次示意她行李。 两人对着一同拜了三拜。接着就听见秦穆低低说了声“礼成”。 他撩起她额前流苏,倾身过去吻了吻她的额角,“从此以后,你我正式结为夫妻。” 只是那一瞬间,殷笑心中突然有千军万马呼啸奔跑而过……不对啊,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和秦穆拜堂,而像是在同他拜把子! ………… 巫涯是好酒之人,当年他存了不少的好酒在库房之中。 留到如今,当真是名副其实的百年佳酿。 跪拜礼成后,自然是合卺之酒。 殷笑启开的那一坛正是桂花酿,清洌甘醇,香气宜人。才一打开封泥,酒香之气便溢满了室内。 秦穆深嗅了一口,捏着她的脸颊玩笑道:“这酒力道应该不小,一杯下去,就怕辜负了这洞房花烛之夜。” 殷笑哼了声,低着头继续动作着,权当没听见他的胡言乱语。 秦穆却是不肯轻易放过她,“你我都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怎么还如此害羞?” 殷笑终于抬眼看他,目光中充满了鄙视,“我害羞是正常的。毕竟我这种正常的人,脸皮怎么能比过一只水生动物那般厚。王爷说是不是?” “呵……”秦穆低声轻笑,轻掐了掐她脸颊上的肉,半是泄愤半是别有深意道:“等会儿就让你知道水生动物的厉害!” 殷笑撇嘴,假作听不懂他的暗示。可耳尖却是不自觉的绯红了颜色。 山洞里有酒却没有酒杯,只好找来两个茶杯代替。 殷笑正要倒酒时,秦穆已经率先搬起酒坛,满上杯子。他一手执起一只,将其中一个递与近前之人。黑眸之中流光溢彩,面色温柔如水,“这杯酒喝完,你我就算彻底礼成了。” 殷笑没有接下,而是歪着头冲他笑,“倒这么满啊,万一你一杯下肚,当真醉了过去可怎么办?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啊!” 秦穆看着她那一副奸诈的模样,整颗心都不禁酥软。他眯眼哼笑,“那你说如何?” 殷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她拿过他手中的一杯酒,放在桌上。低头凑近他手里的另一杯。 小巧的朱唇含住杯沿,半杯液体转瞬进了她的腹中。她抬眸看他,媚眼如丝,“我们两个喝一杯啊,不就正好了?” 他眸光蓦地一暗,眼神中多了几分凶狠。秦穆喉头滚动,心上起火。猛地仰头,将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 浓烈的醇香瞬间弥漫口腔。与此同时,秦穆只觉得一阵眩晕感突然袭来。 然后还不等他做出应变,眼前已经彻底一片漆黑。 高大的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殷笑急忙上前一步,将他扶进自己怀中。 室内的空间骤然出现波动,带到恢复平静时,两人已经一同消失无踪。 第二百六十八章 睚眦必报 秦穆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在郢州王府的寝殿之中。 青锋和玄琦都侍立于榻边,见床榻上的人睁了眼,顾不得施礼便齐齐上前。 “王爷,您醒了?” “王爷可否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 熟悉的声音入耳,让秦穆的思绪渐渐划过一丝清明。紧接着,他猛然想起什么,急急的翻身坐起,“本王为何会在这里?殷笑呢?!”他记得自己不久前还和殷笑在一所山洞改造的屋子里拜天地,共饮合卺酒。怎么转眼就在王府的寝殿中醒来。难道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梦?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怎么可以只是一场梦! 秦穆几乎一瞬间急红了双眼,“我问你们话呢!” 他突然暴怒的声音让两人齐齐打了个激灵。 “王……王爷请息怒。”最后还是青锋仗着胆子开口答话,“是王妃送您回来的。” 秦穆愣住,下一刻悬在喉咙的心落回一班。他起身跳到地上,举步就往外冲,“她人呢?现在何处?” 青锋一边和玄琦递眼色,一边急急的跟上,“王爷请留步。王妃她……” 秦穆步伐一顿,倏然转眸看向他,眼神锐利如刀。“本王何时教会你吞吞吐吐的?” 青锋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将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出来,“属下等跟随蓝组的鹰隼一路追寻到南疆的一处怪山,正准备上山去寻找王爷的时候,王妃忽然带着您就出现在了我们眼前。您那时身上酒气极重,被王妃搀扶着,昏睡不醒。然后还不等属下开口,王妃便叫属下不要多问。再然后,王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我们大家就一起到了王府之中。” 秦穆听着他的话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心中已经隐约预感到什么。他再次问道:“殷笑呢?” "王妃把您安顿好之后便离开了。”青锋快速说了一句,赶在秦穆发怒之前,赶紧又继续说道:“王妃有话让属下转告!” 秦穆已经阴沉的脸骤然平静了许多。 青锋急忙从怀中拿出一枚银戒双手奉上。 秦穆从他手中拿下,发现正是殷笑之前宝贝一般时时挂在脖颈上,不许人触碰的那只,“她说了什么?” “王妃让属下转告您:十日为期。若是十日之后她没有来找您,不管朝中之事是否了结,都务必去隐雾山找她。否则……否则凤凰山一别,便是夫妻缘尽。” …………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秦穆离开的这几日光景,外界可谓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北夷主帅拓跋明烈始终下落不明。北夷军队群龙无首,又因为深入大衍潮腹地,战线被拉的太长。终于在北地极为将军的几次突袭后,被拦腰斩断,收尾失连。近十万的北夷军队被切断成几截,成为瓮中之鳖。 无奈之下,北夷王庭只得发来国书,请求和谈。 然而此时大衍国中内战,却也已经进入最白热化的阶段。 大衍潮建安元年。 在秦穆阵前消失后重新回归的第六日,安王秦珏帅兵攻破京城。 皇帝秦璃仓惶出逃,下落不明。 秦珏于满朝文武面前取出建德皇帝留在龙椅之下的诏书。一时间,朝堂哗然,却再无人提出异议。白崇文就势上书,罗列出王氏一族大小罪状近百条。其中便包括太后毒害先皇,意图谋反之罪。 秦珏当即下旨,赐死太后王氏。然而旨意尚未传达,便传来太后自缢宫中的消息。 王氏一族其余各项罪名,均被一一落实。风光两代王朝的王氏一族,就此覆灭。 三日后,朝中局势初定。有言官上书: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求安王顺应天意,尽快即位。 可秦珏却坚持认为,此次平乱晖王功不可没。务必要等到秦穆进京之后,方才登基。 然而郢州回王府却在此时传来消息:秦穆因操劳过度,旧疾复发。现已卧病不起,无法入京。 又数日后,秦珏众望所归,登基即位。改号通和,取意政通人和。 自此,天下初定。 ………… 隐雾山因为常年云雾缭绕而得此名。可是不知是何原因,近数日以来,山中的雾气竟渐渐消散。而随着雾气散去,山上的气候也开始变得反复无常。 此刻时值正午。山高险峻,没了雾气的遮挡,阳光直直地炙烤下来,晃得人目痛眩晕。 巫滟只觉得这样的酷热实在实在是难耐。她独坐在院中,用力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却发现带起的风都是热的。她烦躁地长出口气,心头的不安同时又加重了一层。 她记得小时候听长辈们说过:隐雾山的雾气,其实是因为地脉中极为旺盛的灵气外泄汇聚而成。巫氏一族虽然灵力天生,但是后天却也需要天时地利的滋养。 如今这雾气消散,是不是说明山中地脉的灵气已经开始出现了衰竭?如果是这样,巫氏一族岂不是要失去栖身之所,变得颠沛流离。 若当真如此,那可该如何是好? “唉——”又是一声长叹从她唇间溢出。她紧锁着眉头,只顾着埋头想自己的心事,丝毫未曾发觉,已经有人在自己身后伫立了许久。 那人身量苗条纤细,同样也是个女子。玄色的衣袍上用金线压着精致繁复的花纹。黑发随意披开在肩背上。 一阵微风这时拂过。 玄衣女子忽然身形微动,直朝面前的人而去。 不过是眨眼之间,待到巫滟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抵在了几米外的墙上。她的喉咙被扼住,呼吸困难,更发不出半点声音。 巫滟恐惧地瞪大眼睛,等看清楚对方样貌时,眸中又多了一丝惊诧。 扼在喉咙上的力道隐约松了松,她下意识挤出两个嘶哑的字,“殷……笑……” “是我。”被点名的人红唇微勾,笑容中带着明显的蔑视,“巫姜在哪里?” 巫滟愤恨地瞪着她,“凭你也配直呼族长的名号……啊……”话音未落,腹中忽然一阵绞痛。 殷笑冷声嗤笑,“小朋友,你以为你无比敬仰的族长多清高伟大?” “你……” “他资质愚笨,可是不输你们这些后背。” “你……你胡说!”巫滟脸色涨红,不知是因为气急,还是气闷。 殷笑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你还不知道吧……哦,不只是你。恐怕除了元枢和渐隐那两个老不死的以外,巫氏没有人知道,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族长巫姜,当年可是一人独吞连十四长老的灵力,方才有了今日这般修为的。”说完,她忽然松了手,将人甩在了地上。 “咳……咳……”巫滟趴在地上不住地咳嗽,不等气息稍稳,就大声呼喊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来人……”然而所有的声音都只在耳畔回荡,仿佛自己身处的地方同外界隔绝分离开。 她惊恐地战栗着,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往院门那里跑去。结果刚迈出两步,脚下便是一绊,再次跌倒在地。 一道熟悉的身影这时出现在院门口外。 巫滟惊喜交加,拼命地朝来人呼喊招手,“巫寒!巫寒!” “别进来,快去找人救我!” “巫寒,救我……” 然而院门外的人却像是看不到两人的存在,站在那里左右巡视了一圈儿,又喊了两声“阿滟”后,便转身离开了。 “巫寒……” “巫寒!” 巫滟焦急地呼喊,嗓音已经带了嘶哑。结果仍是徒劳无功。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绝望地几乎失声痛哭。 “别费力气了。”轻柔的女声划过耳膜,像是来自地狱的呼唤,“我设下的结界,纵然是巫姜来了,都无法识破。别说是一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 巫滟颤抖着转过身,不自觉地往后挪蹭着,“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殷笑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我姓殷,你说我是什么人?” 巫滟仍是迷惑不解,两秒之中,她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你……你是……怪不得……怪不得族长他……” “没错,我是巫歆的女儿。”她平静地将话点破,然后不耐烦地问道:“说吧,巫涯在何处?”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殷笑轻声咀嚼着她的话,“他那般倚重于你,你会不知道他的行踪?” “我……我真的不知道。”她泪水涟涟,拼命地摇头,“族长那晚被你伤了脸之后,就带着我们回到了隐雾山。然后……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殷笑垂眸看着,目光清冷,并不言语。 以为她不信,巫滟急急的强调,“是……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是真的。”殷笑倏地轻笑出来。 “什么?”巫滟疑惑。 与此同时,原本立在几步之外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栖近。殷笑摆了摆衣袖,优雅地在她面前蹲下身,然后倾身凑近,细语低喃,“我在隐雾山呆了十日,当然知道你不晓得巫姜的去处。不过逗逗你罢了。” “你……”巫滟愕然瞠目,下一瞬面容徒然扭曲。难以言语得疼痛自胸口处蔓延开,向四肢百骸蔓延。她想问问殷笑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然而却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意识模糊间,她听见对方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巫滟,你倾慕秦穆,听命于巫涯害我,我都可以不计较。可是刑部大牢的那一晚,若不是你那三支羽箭,我夫君又怎会应顾不暇,伤在巫姜手中。我留你个全尸,你便活活痛死在这里吧。” 殷笑只是口是心非,嘴里说不在乎巫滟喜欢秦穆。这样虐情敌,会不会有人觉得她太残忍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轮回 巫氏一族向来等级分明。 按照身份地位,灵力本领,依次生活在隐雾山不同的阶层。最普通的族人生活在山脚处,然后越是往山顶靠近,居住的人地位本领便越是高。 只是巫氏族人却不知晓,山顶除了族长的住所外,还有一座十分隐秘的祭坛。 那地方是族中禁地,历来只有每一任的族长方才知晓入口所在。 巫姜自回到隐雾山后,便呆在此处不曾踏出去半步。 这祭坛不大,就连整个山洞也不过五丈见方罢了。 整个空间密闭昏暗,让人觉得压抑烦闷。空气中隐隐约约地,总带着一丝血腥气。 巫姜盘膝坐于祭坛中间,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他面前是一张面积不大的长条形供案。案上铜炉里燃着香,烟气袅袅。炉边是一只比酒坛稍大上一圈儿的玉瓮。瓮中一条通体血红的蛊虫,体积如吸饱了血的蚂蝗一般大小。正贴在内壁之上,向出口处蠕动。 那蛊虫的动作极其缓慢,但生长的速度却很快。几乎每蠕动一下,体积就会稍稍大上一圈。 整整半个时辰的功夫后,它终于爬到了瓮口处。它似乎十分惧怕光线,只呆在那里便不再动弹了。只是它的体积生长却并未停止,反而还有加快的迹象。 又过了小片刻的功夫,蛊虫的身体已经胀大到刚才的二倍大小。 就在这个时候,巫姜口中的吟诵之声停了下来。他猛地睁开眼,张嘴喷出了一口鲜血。 血液喷洒在供案之上,有一部分飞进玉瓮,落在了蛊虫身上。那蛊虫应该是怕极了他的鲜血,剧烈的晃动着身体,掉回了瓮底。 “嗯。”巫姜闷哼一声,痛苦地捂住胸口。他面部表情痛苦扭曲,动作间牵动到脸上的伤口,疼的又是阵阵吸气。 他恶狠狠地盯着案上的血迹,抬手轻轻触摸脸颊上的伤口后,目光愈加阴冷。 那伤口还是那晚在刑部大牢中殷笑留下的。然而不知为何,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时间,却始终不见愈合好转。 “贱、人!”他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字,然后努力平静下来,继续闭目诵吟。强大的灵力毫无征兆的由丹田处升起,胸口处突然一阵气血翻涌。他咬牙强自隐忍着,想要将其引导归位。结果终究还是支撑不住,又一口鲜血喷出。 ………… 隐雾山莫名而来的异象不仅让巫滟一人感到恐慌。 殷笑在暗处潜藏了将近十日,这些天以来,四处可见人心惶惶。 可这又能怪的到谁?若不是巫姜一早留下她的血液养蛊,妄图吸噬她的灵力,她又怎么会用这移花接木之法,将这咒术转移到隐雾山上。如今巫姜每催动一次咒术,这山中的灵脉便会减弱一分,直到枯竭为止。 刑部大牢那晚,她在挠破他的脸时,顺手种下了血咒。这十日以来,她除了四处排查这里的地形之外,又利用血咒将巫姜的命数同这隐雾山连在了一处。所以巫姜虽然吸取了这山川的灵气,但寿命却在迅速地枯竭衰弱。而他虚弱的身体无法承载这些强大的力量,又会被反噬,进一次加速衰竭。犹如饮鸩止渴。 殷笑伸手触碰身下山石,稍稍凝神便能感受到如哭泣般到悲鸣。她收回手,缓缓吁了口气。再睁眼时,目光中一片冰冷。 “巫涯,当年你不愿意看见我与巫氏族人两败俱伤。可究其本质,原因从不在我身上。这一战百年前就该有的,如今不过又是一场轮回。” 言闭,她衣袖鼓动,忽然凌空而起。直奔最高处的山巅。 悬挂在腰间的镇魂铃这时发出“叮铃”脆响。她蹙起细眉,眸中闪过复杂之色。极为短暂的停滞之后,仍是毫无顾忌的继续前行。 ………… 巫氏一族中的长老虽然平日里并不参与任何琐事。可关键时候却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决定权,而且在族人心中地位极高。 尤其百余年前,凤凰山一战后族中长老折损殆尽。剩下的元枢和渐隐两人,更是备受族人尊崇。其威望不次于那位兢兢业业、道貌岸然的族长巫姜。 巫氏一族的长老未必是灵力最强之人,但却都博文广识,并且每个人都有其所长。 幸免于难的元枢就擅长占卜推演之术,其本领仅次于天赋极佳的巫涯。 自数月之前,元枢便发现天象有异。他隐约察觉出族人将有大难,待他进一步推算之时,却总得出无相之卦。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刻意阻止一般。 他心神不安,将此事与渐隐商议。可除了加强山脚下的结界,随时准备应对变故外,却也未曾想出其它更好的办法。 并且当着变故来临时,两人也仍是束手无策。 隐雾山上的雾气乃地脉灵气外溢所致,这件事普通族人不知晓,两人却是再清楚不过。所以当雾气开始消散那一刻,两人皆知巫氏一族怕是气数已尽。巫氏一族在隐雾山中生存繁衍了不只多少代,如今族人灵力渐衰,靠着这里的地脉滋养,尚能残喘。若是少了这山作为庇护,不知这世间何处还有如此灵气充沛之地。 渐隐擅长阵法。这些时日以来,他也一直在潜心研究,企图找出办法来巩固山中气脉。只是元枢却隐约有种预感,隐雾山灵气消散,不过只表向。更大的灾难,恐怕还在后面。 而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当殷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彻底醒悟:大难临头,巫氏一族当真是大难临头,将要灭顶。 “巫歆!”这是元枢看见殷笑时说的第一句话。下一瞬,他看着对方唇畔勾起的浅笑,猛然醒悟,“你不是巫歆,你是巫歆当年与外人私通生下的孽种!”话音落下,一道强劲的掌隔空而至,结结实实地扇在他的脸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元枢何曾受过这种羞辱。他先是一愣,随即白眉倒竖,怒火蓬勃,“你……你个孽种!”说话间抬手一挥,冷锐的白光化作刀刃,直奔向她的面门。 殷笑却是站在原地,躲也不多。光刃快到她近前时,忽然消失无踪了。 “怎会如此!”元枢踉跄着往后退开一步,显然是震惊过度。 “老不死的。”殷笑朱唇轻吐,然后眯起眼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当年十四长老尽数折损我手,如今凭你一人,就算是想碰我一根头发,也是痴心妄想。” 元枢脸色涨红,牙齿咬的作响,“妖孽。休要猖狂!”说着,他双手熟练掐出指决,人在急速后退的同时已经完成了结印。耀眼的金光乍现,张开一道巨网,迎面扑向殷笑。 她仍是一副不慌不忙地架势。殷笑从容抬手应对,然而下一瞬她神色一凛,突然收了招式,转身闪到一边。 渐隐不知出现在她方才背后的为止。紫色粼光倾泻如水,与元枢的进攻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因为她的骤然避开,那两道光芒碰撞在一处,顿时劲风四起。砂石翻飞,院中草木尽断。 殷笑视线快速扫过两人,抬手在身前张开一道结界。声音清冷,神色傲然,“巫姜呢?”她在山中徘徊十数日,却四处都无法找寻到他的踪迹。可她分明能够感觉到,他就在此处。 元枢和渐隐皆不答话,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发动攻势。 殷笑细眉紧锁,低哼了一声“找死”,收手撤回结界。强大的灵力萦绕在她周身,自动结成了一层护身的刚气。她掌中白光萦绕,凝聚成光球。眼见着两人快要栖进时,她将光球推出,脚下踏出一步。 却不想这一步正中了两人下。 殷笑刚刚踩到地面的时候,便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气场骤然起变。只是想要躲闪却已经来不及了。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禁锢住,连灵力也被压制。 元枢和渐隐这时突然收了攻势。 前者快速的站在她面前东南方向。一瞬间,院中光芒乍起,像是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将殷笑整个困在其中。 她面色闪过一丝愕然,“缚灵阵!” 元枢对她的声音仿若微闻。他手上结印不停,口中高声催促,“快!去叫巫姜!巫氏存亡,在此一次!”话音落下时,渐隐已消失无踪。 元枢不再理会阵中之人,闭上双目,吟唱之声不觉于口。 萦绕在殷笑周身那层似有若的光晕渐渐暗淡退去。她目送着渐隐离开的方向,面色阴冷平静。 悬挂在腰间的镇魂铃突然又发出响动,比方才多了几分躁动急切。 她深深吸了口气,心中一阵发紧……秦穆,不要来。求求你,千万不要咋这个时候出现。 第二百七十章 谁欠了谁的 秦穆在数年之前曾经来过隐雾山一次。 那时山中雾气缭绕,常年恒温。即便是他一介普通人,也能隐隐感觉出此处气脉极旺。 可再见如今这般景象…… 他直觉殷笑已经动手,可自己在山中已经三日。却遍寻不到她的身影。 她留给他的戒指似乎有着指引作用,每一次他感觉自己离她很近的时候,那戒指便会散发出温润的红光。然而等他匆忙赶至,每每又都是徒劳无功。如同这次一样。 午后的阳光炙烤得人浑身发烫,让他更加烦躁。 秦穆看着眼前的山石,纵身跃至其上。他放眼四处望去,之间山林青翠,重峦叠嶂。根本寻不见他想见的那个人。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跳下山石,准备另寻它处。谁知转身的一刹那,余光里忽然晃过强盛的白光。他转头看去,只见山巅之上树梢剧烈摇晃,飞禽四处惊奇。 秦穆眸光一闪,紧接着感觉到揣在怀中的银戒散发出热度。镇魂铃“叮铃”声响不绝,他心神微震。来不及多想,已经飞身朝那里赶去。 ………… 元枢的咒决念的不紧不慢,看似从容不迫,可额头上渗出的细汗却暴露了他其实维持的有多么艰难吃力。 殷笑周身的罡气和光晕已经彻底消失无踪。她站在那牢笼一般的金色光罩之中,面色平静,姿态悠闲。丝毫不见任何惊慌失措。 她甚至还有心情走神,先是假设着如果此刻被困在这里的人是巫涯的话,他会怎么做?然后又开始回想自己同秦穆相遇到现在,一起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光罩外的气场突然出现微弱的波动。 她警觉地回过神来,正好看见不远处空间扭曲,巫姜一步踏出其中,渐隐紧随其后。 殷笑唇畔勾起个清浅的弧度。她周身突然白光大盛,化作无数锋利的刀刃四射而出,钉入金色光罩之上。 空气中隐约有细微的碎裂声响起。纵横交错的裂痕布满其上。 见状,后赶至的渐隐急忙掐决补救。 然而到底还是晚了一步。金色光罩轰然碎裂,化成无数光点,飞散消失在阳光之下。 元枢身体晃了两晃,口中鲜血喷出。直挺挺地向后倒了去。 殷笑飞身而起,向后退开数步。看着地上的人低声哼笑,“元枢,你这缚灵阵是巫涯改进过的吧。可你大概不知道,当初改进这阵法之人,其实是我。用我的东西来对付我,你还真是蠢到了家。”说完,她抬眼看向巫姜,面上浮现出讥诮之色,“族长大人,舍得出来了?” 巫涯自出现后便立在原地,未发一言,也不曾出手相助两位长老。 他脸上的伤口两个多月不曾愈合,早已有溃烂之相。山洞中光线昏暗,并不显著。如今暴露在日光之下,竟是如此可怖。或许是太过咬牙切齿的缘故,下颚的线条极为紧绷僵硬。加上一侧面颊肿胀,那神情看起来,狰狞中又带了几分滑稽。 他目不转睛地瞪着殷笑,眸色赤红、眼神阴狠冰冷,恨不得立刻将她碎尸万段。 相比之下,殷笑的反应要平淡许多。她略偏着头,回视着他的目光,神情中的不屑和漫不经心,巫姜心头怒火更旺。 “殷、天、竹!”他一字一顿地叫着她的名字,每一声都书满了恨意。 殷笑却不自觉地恍惚了一瞬,有多久没人这样称呼过她了。久到令她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姓名。 “孽种!”巫姜阴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根本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当初若不是巫涯处处维护阻拦,你能活到今日?!” “呵……”清脆的笑声荡漾开,殷笑看着他,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巫姜,你可真会颠倒黑白。当年十四长老联手都不是我的对手。别说一个资质低下的你。应该说,若不是巫涯处处维护阻拦,巫氏早已经在百年前就该灭族了。哪里还有你这个滥竽充数的便宜族长义正言辞的逞威风的机会。”说着,她目光扫向元枢和渐隐,“看样子,当年巫姜将十四长老的灵力占为己有的事,两位长老应该早已经知晓了吧。” 两人顿时面色微变,虽未言语,答案却已是昭然若揭。 殷笑冷笑一声,“巫姜,原本一百多年前就该清算的账,今天彻底做个了结吧!”言闭,她掌中白光大盛。人影晃动,倏然栖近对方近前。 然而就在她手中光刃划过巫姜眼前时,他人影一闪,突然消失在了原地。 飞出的光刃失去原本的目标,击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的大树被拦腰切断,微微几晃后,轰然倒地。 殷笑听着那声音,眸色微凛。下一刻,她人已经腾空跃起。 又是一声“轰隆”巨响,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巨石重重落下,正砸在她方才站立之处。地面顿时塌陷数尺。 适才消失的巫姜此刻又突然现身。他逆风悬于半空,广袖鼓起,黑发纷飞。手指不停变换着,熟练快速地接着咒印。与此同时,元枢强撑着站起身来,同渐隐两人掐诀低诵,配合着天上的巫姜,一起发动攻势。 强大的气流结成厚壁,天罗地网般向殷笑包围而至。 一时间,天地失色、狂风骤起、飞沙走石。 殷笑衣袂纷飞,飘然落在那块巨石之上。 她不慌不忙的单手结印,几乎在支撑起结界的同一瞬间,周围的气流突然强大,裹着劲风猛地向她压迫而至。两者相碰,发出轰鸣震动之声。 殷笑周身那层淡蓝色的光罩被撞得剧烈晃动,看上去随时可能被摧毁碎裂。然而那强劲的气流仍是被成功的阻挡在外,再也没能接近她分毫。 她隔着那层蓝色光罩,目光自上而下一一扫过外面三人,唇畔勾起一丝嘲弄的浅笑,“巫氏一族当真是没人了。怎么,整个隐雾山,就只有你们三人能与我一战。”说完,她微眯起双目,唇间溢出轻缓的诵吟之声。 压迫在结界外的气流突然就消失了。刹那间,风停云散,日光明媚。一切又恢复如初。 悬在半空的巫姜身形晃动,虽下降了丈许,却并未跌落。元枢和渐隐则痛死喷出一口鲜血,虚弱地倒在了地上。 殷笑再未多看两人一眼。挥手收了结界,直奔半空中的人而去。 巫姜这次没有躲闪,而是快速的掐诀迎战。 两道耀眼的光芒在半空中发生剧烈地碰撞,又倏地分开。如此几次后,两人脚下已离开原处,缠斗至一处宽敞的山谷之上。 尽管巫姜被血咒反噬,身体出现衰败之相。可他吸收了隐雾山的灵气,竟是灵力大涨,出乎殷笑的意料。 她眸色浮现出一丝诧异,进而转变成嗜血的兴奋。 玄色的衣袍迎风舞动,殷笑展臂退后数尺。周身气场猛然凛冽。 然而就在此时,她脚下的山谷中有无数吟唱声响起。那声音纷乱无需,并不整齐。不同的是音色夹杂一处,令人心生烦乱。 殷笑愕然微怔,随即额角猛突暗叫了一声不好。她急忙将散出的灵力收敛回体内,可惜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山谷中的吟唱声这时整齐变大,她只觉得身体里的力量突然间就消失不见。 殷笑惊诧地瞠目,尚来不及看清楚数米外巫姜脸上的神情,便觉得脚下一空,急速跌落下半空。 幸而隐雾山植被丰厚。她在下坠时,一路挂蹭无数茂盛枝叶,方才免于骨断筋折。但即便如此,殷笑仍是被摔得不轻。厚厚的落叶堆被砸出了一个坑,她趴在里面浑身剧痛,半晌方才稍稍恢复神智。 不绝于耳的吟唱声中,她辨别出前方有人在缓步接近。 殷笑强忍着疼痛,咬牙从落叶堆中爬起。身旁不远处就是一棵大树,她踉跄着靠在上面。这才注意到,林中隐藏了数百名巫氏的族人。 那些人男女老幼都有,应该是全族人尽数出动了。他们排成奇怪的队形,此刻都微闭着眼,正专心吟唱着令人心烦的咒语。似乎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如何?”巫姜带着笑意的声音划过耳膜,他一步一步走的极为优雅,和殷笑此刻狼狈的模样对比鲜明。他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了下来,神色间是难以遮掩的兴奋,“殷天竹,死人对于我来说是没有用的。所以我的目的,从来不是让你死。” 殷笑从那些人身上移开目光,看着他的眼神里全是不可置信,“巫姜,你真是疯了!你竟然让他们服下了用我的血养出的血蛊。你连这样的法子都想得出,就不怕血蛊反噬,全族的人都要跟着你陪葬。” “哈哈哈……”巫姜仰头大笑,那狂妄的笑声回荡在山林之中,令人毛骨悚然,“陪葬……殷天竹,就算我今日不这么做,巫氏一族也早有一天会灭亡。倒不如赌上一把。你这孽种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若不是你,巫氏灵脉也不会消失的如此快。今日,我不过是将你欠我们的,悉数再讨还回来罢了。”说着,他身体前前倾,抬手直直抓向殷笑咽喉。 然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突然从林中急速而出,射向了巫姜伸出的手臂。 第二百七十一章 黄泉碧落,有你有我 这一箭来的太过突然迅猛。 巫姜想要躲闪已然是措手不及,只得张开结界防御。而他在慌忙之间,将殷笑也罩入了其中。 快若流星般的箭矢钉在了那一层光罩上,引发轻微地震动后,掉落在地。紧接着,第二支又从林中飞出疾驰而至。 第二支箭同样未能撼动那层结界分毫。可距离巫姜咫尺的殷笑却突然发难。 她不知何时从怀中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趁着巫姜分神之际,直刺向他的胸口。 两人距离太近,巫姜在收到威胁时下意识收了结界,急急地闭闪。一时间,竟是应接不暇,颇为狼狈。 殷笑这一下只堪堪划破了他的衣袍。她没有继续恋战肉搏,而是身子一矮就势倒在地上,往箭矢射来的方向翻滚去。 与此同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自林中一跃而出。两个起落,到了她的近前。 他并没有伸手去扶她,而是往前一步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龙吟弓被他横拎在手中,另一只手中,则握着两枚箭矢。 殷笑看着视线中的那片衣角,已经感受到熟悉的气息。 “你还好么?”那人低沉的声音响起,让她忽然就感觉到了安心。 “死不了。”她微微气喘着答了一句,然后扯着他的衣摆借力站了起来。 他仍是没有分神看她一眼,口中揶揄道:“刚刚看你挺威风的,像是一个人就能翻云覆雨。怎么眨眼间就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殷笑抬手轻触了触脸上的伤口,反唇相讥,“我要是一个人解决了,哪有你出场表现的机会。是谁那日信誓旦旦的说,以后什么都不用我做,只要握紧他便好。” “让娘子受伤,是为夫的不对。”秦穆笑了声,将手中箭矢搭在弓上,缓缓地拉开弦,直指不远处的巫姜。“巫姜,你几次三番伤害内子,这笔账,我们也该清算清算了。” 巫姜并未立刻接话。他面色阴沉的站在原地,注视两人许久后,方才开口,“晖王殿下,我族无意于贵国为敌。这是我巫氏族内之事。还请你不要插手。” “殷笑是我妻子,他的事,自然是我的事。”秦穆语气不紧不慢,说话间弓弦已满。 “呵??”巫姜轻蔑地哼笑,“妻子??王爷应知我族人向来长寿不老。你身后的女人至今已年近两百岁。娶一个可以做自己祖宗的人为妻,晖王殿下当真特立独行。” “巫先生过奖了。”秦穆并未被他的话激怒,“本王的确口味独特,喜欢成熟一点的女人。” 巫姜倏地眯眼,“好,既然如此。就别怪巫某手下无情了!”说着,他抬手一挥,耀眼的光刃猛然向两人袭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秦穆手中的箭矢也离弦而出。那光刃速度太快,他丝毫不敢怠慢,一把将身后的殷笑扯进怀里,带着她踉跄闪躲。 动作间,两人衣摆飞扬。那锋利的光刃直接削掉了殷笑的衣角。 可还不等两人站稳。巫姜的第二次攻击便紧随而至。殷笑这一次没有再被动跟着他闪躲。她突然发力秦穆推开到一边,自己则转身迎了上去。 碧绿色的镇魂铃被她拎在手中,发出“叮铃”一声轻响。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一下。山谷中的诵吟之声停了下来,就连巫姜的动作都跟着有所凝滞。 她体内消失的力量,瞬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殷笑只觉得胸腔一阵气闷。她咬紧牙关,一手应对第二次袭来的光刃,一手迅速结出复杂的结印。 大地突然微微震颤。静止的时间又恢复了流转。地动山摇中,巨石滚落山坡。 “轰隆隆”的声响回荡在山谷之中,原本专心吟诵着咒语的巫氏族人们因为惊骇而停了下来。 “别停下来!”巫姜暴怒的声音突起,冲着呆愣的巫氏族人咆哮,“继续念咒语,不想死的就继续!”可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已经有数名体弱的族人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我叫你们继续!”巫姜暴怒。 有人被这景象吓得目瞪口呆,有人大梦初醒一般从震惊中回神。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闭目继续方才咒语。 诵吟声陆续响起。 殷笑顿时感觉自己体内正在逐渐恢复的灵力一阵混乱,随后又开始衰弱消退。 “秦穆,杀光他们!”她高喝了一声,随即强撑着结出光刃,飞身扑向巫姜,与他再次缠斗一处。 秦穆听见她的话丝毫不曾迟疑。 囊中尚有十几羽箭,他回手抽出一支,张弓搭箭,一气呵成。箭矢破空而出,竟是一箭穿堂,射杀了三人。他如法炮制,眨眼已有十几人被射倒在地。 其余的巫氏族人见状,立即有人抽出兵器冲向秦穆,齐齐围攻。 巫氏一族这些年灵脉枯竭,一些没有灵力的族人,便开始专注于武功格斗。族中倒也高手辈出。加上以多欺少,一时间稍占了上风。 长弓本就不适合作为近身兵器,武功高强之人用来防御倒也顺手,若是当真杀起人来,效力便打了不少折扣。 秦穆用弓弦绞杀了几人后,便随手将龙吟弓抛向空中扔至一旁。紫金鞭自他腰间抽出,如游龙般上下翻飞。不过十数招对阵,就让对方溃不成军。而那些加入战局,停止了诵吟的巫氏族人,有些已经开始七窍流血,不战自败。 他似乎也摸出了一些门道:这些人吟诵的咒语,会让殷笑身体中的力量流逝。 于是秦穆不再和这一少部分人恋战。他纵身一跃,冲入了那百人大阵之中。也不管身边是不是老弱妇孺,见人便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当真为她化身修罗,准备听从殷笑的吩咐,将这些人全部杀光。 那一瞬间,山谷中哀嚎不绝,鲜血喷溅,宛若人间地狱。 再无人专心吟诵咒语。数百名巫氏族人有的四散奔逃,有的加入战局,围剿秦穆,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有拥有灵力,通晓咒术者,已结成阵法,支援巫姜。 而另一边殷笑与巫姜再次战至半空之中。 咒语停止,强大的灵力再次源源不断地回到她的身体之中。空中光影交错,两人皆是招招式式,直取对方要害。 谁也不曾注意到,大地震颤得越来越剧烈。 四周坡上的巨石不断“轰隆隆”滚下,树木亦连根拔起。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 当半空中的两人快要分出胜负时,几百名巫氏族人也几乎死伤殆尽。有些是被秦穆斩杀于紫金鞭下,有些是咒语停止后遭遇血蛊反噬,还有些则是在奔逃中被滚落的山石树木砸中。 秦穆发丝散乱,形容狼狈。他身上被开了无数道口子,玄色衣袍被鲜血染透,有他的也有巫氏族人的。 一道白色的身影这时从空中急速跌落,砸在落叶厚重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动。紧接着,玄衣黑发的女人衣袖舒展,翩然而落。 胜负分晓,战局已定。 秦穆手中紧紧握着鞭子,看着立在十几步以外的女人,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殷笑……”他轻轻唤了她一声,正要举步上前的时候,却看见她眉头紧锁,突然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他愕然惊怔,待到回神时,人已经本能地冲至她近前。 “殷笑!”他顾不得自己身上伤痛,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殷笑,你怎么了?” 她看着他,虚弱地喘息着,眼神却还清明。 山谷依旧在剧烈震颤。已经有几处平整的地方裂开了口子。似乎这个地方,随时都会覆灭。 “殷笑,笑笑……”他抱着她缓缓蹲坐在地上,慌乱地用衣袖擦拭着她唇畔的血迹,“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我这就带你回去。” “秦穆……”她嘶哑着开了口,“我没事。巫姜早就收集到了我的血液,制成血蛊养了十数年。他将血蛊给巫氏族人服下作为媒介,再配合咒语,就是想要将我身体里的灵力吸干,为他们所用。我本以为用移花接木之法,将血蛊与这隐雾山相连便没有事。却想不到,还是受了影响。” “嗯。”他听着她的话,轻轻应了声,“这里就快要崩陷了,我们先离开再说。”说完,他突然横抱住她起身。 然而转眸四顾,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出路。 坡上的山石树木仍旧在不停的滚落。山谷中地面上在不知不觉间裂开了无数的缝隙,而此时此刻,他们两人正身处孤岛之上。四面都是几米宽的裂口。若是他一人,尚能靠着轻功勉强飞跃。可此刻带着一个人,想要离开,全是吃人说梦。 但地动还在继续,若不尽快离开,两人恐怕都要葬身谷底。 殷笑看着这情形,也不由苦笑,“都是我的错。”她方才一时情急,只想着天塌地陷,让所有的巫氏族人都埋葬在这里。却忘记了隐雾山灵气已然耗尽,根本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从他怀中滑落,站到了地上。 一阵强烈的晃动突然袭来,两人脚边的地面轰然塌陷。秦穆急忙揽紧她的腰身,带着她向旁躲避。 “别怕。”他声音低沉,不见半分慌乱。 殷笑转眸看他,以为他心中有所计较,“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离开。” “没有。”秦穆摇头,笑容中不见一丝将死的不甘和苦涩。 殷笑摇头轻笑,“我活了将近两百年,虽然睡着的时候多,可也够本了。你倒是淡定。” 他唇角微扬,看着她的目光深沉柔和,“我只是觉得,我们夫妻二人能一起死在这里,倒也不会寂寞。” 殷笑一阵无语,心头却有无数滋味闪过。 大地这时开始上下颠簸起来。她心头一惊,随即感觉手上力道骤然加重。 掌骨传来轻微的刺痛,那一瞬间,她已经有了计较。 “秦穆!”她忽然高声呼喊他的名字,另一只手同时掐出指决。 他身旁的空间隐约出现扭曲。 秦穆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心头大惊,“你要做什么?!” 她忽然松开了他,“记得逢年过节,来给我烧几柱香!”,声音响起的同时,她一把将他推入了扭曲的漩涡之中。移形幻影之术看似简单,可却是需要极其强大的灵力才能施展。 与巫姜一战,加上血蛊反噬,她已然油尽灯枯。最后这一点灵力,只能让一个人离开。而她所希望的……活下去的人是他。 她脚边的地面再次塌陷下一块。殷笑急忙后退,却不想这时一条粼光闪闪的鞭子突然擦过耳边,卷在了她身后一棵树上。 赶在扭曲的空间消失之前,高大的身影突然从其中跃出,重新落在她身旁。 “你……”殷笑看着本该离开的瞠目结舌,脑中一时空白。紧接着,她抡起拳头狠狠砸向他胸膛,“你还回来做什么!一起找死吗!” 那一拳正落在伤口之上。秦穆疼得闷哼,可眼神却是温柔如水。 “殷笑,我就是回来一起找死的。”他一把将她抱入怀中,“黄泉碧落,有你有我。” 地动山摇中,他们脚下最后一块栖身之处终于彻底塌陷。 两人一同疾速下落。他收紧双臂,以绝对保护的姿势将她护在怀中。 一片轰鸣巨响中,有悦耳的铃声突兀响起,此起彼伏,延绵不绝。 两人身上的镇魂铃同时散发出白色光芒。 那白光并不强盛耀眼,却温润有力,像是亲密之人最有力的拥抱。光芒很快交织一处,汇聚成网,将两人笼罩其中。 下坠之势骤减。 铃声戛然而止,殷笑隐约听见一声低喃在耳畔响起…… “阿竹,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我有缘无份,惟愿你此生安好。” ………… 大衍朝通和元年,晖王秦穆因久病不愈,薨逝于郢州府邸。 皇帝秦珏感起劳苦功高,特许其按太子之礼下葬。并下旨,郢州与京城两处府邸皆供奉晖王灵位,享永世供奉。 葬礼后三日,乌衣卫就地解散。隐入民间,各失所踪。 尾声: 数年后,永州湘湖水畔。 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女娃娃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石头上的烤鱼。 “青锋叔叔,好了没有呀。悦儿都要饿死啦。” 忙着翻鱼男人好笑地看她一眼,“你不是饿,你是馋!都已经吃了三条了,再吃肚子要痛了!” 女娃娃瞬间扁了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男人瞬间心软,无奈地叹息一声,做出让步,“烤鱼不许再吃了,等下带你进城买糖。” 女娃娃瞬间眉开眼笑,蹦起身抱住了男人大腿,“青锋叔叔最好了!” 男人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将石头上的烤鱼收拾好,一手拎了油纸包,一手将女娃娃举起在怀里。 “走吧进城买糖去。” “青锋叔叔顺便买点胭脂水粉吧。” “哟,小丫头知道臭美啦。” “是买给爹爹用来哄娘亲的。悦儿昨天看见爹爹惹了娘亲不高兴,被撵去客房啦……” 男人脚下一个踉跄,“人小鬼大。可是哄你娘亲,胭脂水粉没有用。” “那娘亲喜欢什么?” “你娘亲最喜欢烧饼……” 第二百七十二章 番外 (一)初遇不知心动,分别惊觉情深。 今年京城的冬季格外的冷。 除夕前后竟从未有过的连续落了三场雪。 白殷今日早早地起了床,梳洗过后连早饭都没吃,便立刻去书房里主动温习起功课。 每年的上元佳节京城都会有热闹的灯会。 昨晚父亲已经应允过他,只要今日能背诵出《治国史册》,便亲自带他去逛灯会。 过了这个年,白殷也不过才十岁。然而举手投足间,却已经带了几分稳重老成。 打从他记事起,便知晓自己只有父亲,没有母亲。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别人不同,时刻都谨记着父亲的教诲,言行谨慎,刻苦用功。 父亲带他其实极为温和,但却也极为宴客。起初他以为那是因为父亲白冉官居高位,身受皇上器重,同时又是白氏一族家主的缘故。自是不能像普通人家那般随意。 直到他六岁那年,无意中听见府中两个奴仆背后的议论方才明白:他不是父亲亲生的儿子。而是从本家中过继到膝下抚养的。他也终于知道,自己没有母亲,是因为父亲从未曾娶妻。 六岁的孩子对许多事情都似懂非懂,也有着超乎成人想象的敏感。那个时候,知道真相的他极为伤心。只觉得自己虽然每日锦衣玉食,却是被人抛弃的孩子。 亲生父母不肯要他,将他给了别人。而父亲待他虽然不错,却也并不亲近。 原来他是这般不讨喜的存在。 伤心欲绝的孩子躲了起来,不想见人。那时已是深秋,夜里霜寒露重。他一个人躲在后院假山里哭得混天黑地,任凭府中的下人们翻天覆地的寻找,也不肯出来。 后来他哭着哭着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喉咙嘶哑肿痛,整个人烧的像是火炭一样。 经常忙的见不到人影的父亲就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神温柔中又流露出复杂的无奈。 “你这孩子,唉……”父亲抚摸着他滚烫的额头,轻声叹息。然后陪着他说了平时多几倍的话。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父亲是爱他的。纵使他们之间的血缘极其淡薄。 他知道了自己名字的由来……白殷,父亲曾经深爱却无缘的女子姓殷。所以他的名字,是为了纪念那个女子。 父亲还对他说起了自己和那个女子的过往。 六岁的孩子并不懂什么是情爱。那时他烧的迷迷糊糊地,却仍是清楚的记得父亲提起那女子时,眼中迸发的光彩。他心脏好奇又气愤:父亲这样好,为什么还会有女子不肯和他在一起。 ………… 落雪压断了窗外的细枝,发出“噼啪”一声脆响。 白殷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走了神,竟然莫名想起了那些事。 他赶紧集中精神到书本上,然而才看完两行,房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身白衣的男人英俊矜贵,领口袖口处装饰的狐裘更是添了一分雍容。 白殷急忙起身,隔着桌案冲男人施礼,“父亲。” 男人一边走入室内,一边回手关上门。冷气被阻隔在外,室内温暖如春。 他缓步走到桌案前,随手将上面的书合上,放到了一旁,“你早饭没吃?” “没有。”男孩儿恭敬的答道。 男人伸手抚摸着他的发顶,“书可以不背,饭不能不吃。”说完,他像是回想起什么,忽然笑了出来,“走吧,父亲带你去吃饭。”说着,他朝男孩儿伸出了手。 可白殷却犹豫着没有动作。 男人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他直接走过去,牵起他微凉的小手,“今日的书不背了。吃完早饭,我就带你去街上。” 尚带着稚嫩的小脸儿上一瞬间写满雀跃,可他却仍未忘了礼数,“多谢父亲。” 男人笑了笑,牵着他出了书房。另一只手习惯性的抚摸了一下垂挂在腰间的一枚石片。 白殷注意到这个动作,清澈的瞳仁中光线微闪。 这石片也是从他记事起就看见父亲戴在身上,从未离开。父亲没有告诉过他这石片的由来,可他却直觉,那东西应该是那位姓的女子留给父亲的。 他心头莫名地涌起一阵酸楚。然后不知为何,脑中忽然闪过曾在父亲案头上见到的那两句诗…… 初遇不知心动,分别惊觉情深。 (二)再生缘 “你信转世轮回吗?” 三天前,当那个姓殷的女人忽然出现在王庭大帐,问他这句话的时候,拓跋明睿的回答是一声不屑的轻嗤。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看见眼前的少女时,他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声音:我信! 因为如果不是转世轮回,这世间怎么会有和如姒这般相似的女子。就连眉间那颗红色的朱砂痣都一般无二。 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虽然衣衫褴褛,面色脏污,却难掩一身风华。 她和其她无数年轻女子一起,被人拎着皮鞭的人伢子看管着,跟在马队的最后面,在草原上踉跄前行着。可她又那些女子不同,她的眼神格外明亮,里面透着倔强和坚毅。想让人将她纳入羽翼好好疼惜,同时又想拔掉她身上的刺叫她彻底驯服。 “可汗,可是有中意的么?”身边的近侍见他许久不曾移开目光,便识趣地主动询问。 这些女子都是从各地被贩卖到北夷境内的。有的是获罪的官眷,有的则是好人家的闺女不幸被拐。 但不管是哪一种,能被北夷的王上看中,都是几世修来的福。 近侍许久未听到吩咐,只好顺着拓跋明睿的目光看去。然后暗自揣测着可汗看上的,究竟是哪一个。 他摸不透主人的心思,略一思忖后,决定将这批女子全部留下来。打定主意,他立刻扯了下缰绳,准备催动身下马匹。 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拓跋明睿突然骑着坐骑一跃而出,朝不远处的马队狂奔而去。 马队是来自大衍的。 两国近年来不再征战,倒是多了不少贸易往来。 可多年交恶似乎在百姓心中留了阴影。一队北夷兵这么突然而来,让人不得不心惊。 马队的把头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倒是经过风浪,见多识广。 他一开始尚还镇静,待到看清来人衣袍尚的狼头纹饰时,也不禁慌乱起来。 来人的年纪看上去应该和他差不多的年纪,相貌英俊,气度不凡。五官倒是和北夷人不太相同,更像是西域人。尤其那一双锐利的眸子,竟是深邃的湖蓝色。 就在他晃神的功夫,来人已经在近期勒停了坐骑。 把头愣了愣神,下一瞬猛然醒悟过来。急忙跪倒在地,“不知可汗大驾在此。还请贵人恕罪。” 马队中的其他起先不明所以,待听到他口中高呼后,也纷纷慌乱参拜。 可拓跋明睿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那女子面前,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抬起她的下巴。他左右端详着她的面容,一颗心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专注炙热,又或许是他手上的力气过大。 女子明亮的眸子中浮现出慌乱和惊恐。她瑟缩着往后躲了躲,却被他一个用力扯进连怀里。 他强壮的双臂紧紧勒住她,仿佛稍微放松,她就会从自己眼前消失。 她的身体纤细单薄,几乎要被他勒断。她抵住他的胸膛,用力推拒着,结果都是徒劳。 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拓跋明睿终于感受她抗拒的力道。 他将她稍稍推开一段距离,眼神仍旧专注热切。他双唇微微颤抖着,嗓音嘶哑,“小如……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女子瘦弱的身体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是什么人?”说话间,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他眼神顿时深暗,“为何要哭?” “我……我不知道。就是突然间,突然间心里特别难过。” 拓跋明睿没有说什么。他抬手用粗粝的指腹拭去她的泪水,下一刻突然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坐骑。 跟随他的卫队等在他的马后,他冲着他们扬了扬下巴,笑声爽朗,“速回王庭通报。本汗的王妃回来了,叫他们即刻着手准备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