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游侠传》 一至二卷 目录 卷一 立世重然诺 (1—22章) 第一章 初闯京师 第二章 临危受命 第三章 三小结义 第四章 逃离函谷关 第五章 任侠乡里 第六章 河豚芦芽脍 第七章 泪痕痣 第八章 韩祠夜话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 第十章 一枚镶金“木矢”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 第十二章 “吐雾石”之祸 第十三章 遇险古吹台 第十四章 天边一丝水线 第十五章 生死情深 第十六章 声闻天下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东风 第十八章 侠之大者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 第二卷 轻生如暂别 第二十三章 野店巧遇 第二十四章 变生肘腋 第二十五章 蜇伏兖州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 第三十一章 舔完米糠就吃米 第三十二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 第三十六章 痛别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 第四十—章 轻生如暂别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 楔子(1) “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后坐举李陵,李陵降匈奴,故下蚕室,有怨言,下狱死……” ——卫宏《汉旧仪》﹡ 汉武帝征和三年仲夏,身居中书令﹡要职的司马迁,突兀神秘地失踪了! 出事的那一天,长安还笼罩在“巫蛊”﹡浩劫的余哀中,全城仍能闻到血腥气。暮色方一降临,即实行宵禁,唯有巡街兵丁走过,沉重的脚步声,回响在街巷里。 被一道道坊墙隔开、如同棋盘格子的坊里,几乎家家供着被难者灵牌,传出呜咽的哭泣声。这一切,均缘于三个月前的那场“巫蛊之乱”。 当时,绣衣直指江充、黄门苏文等人,受贰师将军李广利、丞相刘屈氂及匈奴间人丁零王卫律指使,故意诬陷太子刘据用“巫蛊之术”诅咒皇上,太子无处辩白伸冤,只得秉明母后卫子夫,以皇后令符调集皇宫侍卫,手刃江充;而武帝刘彻在甘泉宫偏听偏信,认为太子谋逆篡位,即派重兵剿灭。太子为求自保,矫诏征发东、西两市的商贩、百姓及囚徒数万人,与刘屈氂率领的官军血战五日,终于兵败;太子少数人逃走,其余全部战死在街头,以至尸横遍地,血水漫沟,十日后尚无人收尸。 武帝暴怒,下令将太子的所有嫔妃、门客,一律杀无赦。腰斩副丞相田仁。皇后卫子夫自缢亦不放过,废除皇后樽号,尸骨抛入荒郊。太子在湖县泉鸠里自缢,两个皇孙被杀。 这场浩劫,使长安沦为鬼域一般。白昼,街上绝少行人,店铺大多关门;入夜,时常乌云遮月,磷火荧荧,魅影僮僮,令人毛骨悚然。今晚,正是这样的情景。 突兀,一个黑衣人借着云遮月影,急速地朝香室街﹡奔去。此人五十多岁,一身精悍,正是当今第一侠客——“钻天鹞子”朱安世。 此人一向特立独行,专与朝廷作对。他此刻潜入长安,是想取回存在司马迁家的一把古剑——“悬剪剑”。 他所以甘冒风险,是因为这剑太重要了。它不仅是一把神兵利器,更是游侠抗争朝廷的见证。半年前,朱安世把它从大内盗将出来,也因此促成 “巫蛊之乱”的爆发。 朱安世心急如火,几个急奔,已来到香室街西口一座旧宅跟前。门口一棵歪脖国槐,两个石墩,斑驳的大门,正是司马迁的家。他见左右无人,轻轻扣门,一推竟无声地开了。 朱安世顿生警觉:大门没有上拴?他略一愣怔,毅然地跨进大门,回手把门掩上。前院一片昏暗,南屋是仆人老王的住处,毫无声息;二门边上似乎躺着一个人,上前一看,竟是被人砍死的老王,尸身尚有余温。 朱安世惦记司马迁,连忙抢进里院,里面也寂无人声。两间西厢是司马迁女儿、女婿住的地方,全黑着灯;三间北房是司马迁的卧室,却房门洞开,映出摇曳的光亮。进屋一看,但见一片狼藉,仿佛被人搜查过;几案旁的五枝灯,熄了三盏,余焰随风忽闪着;几案上是一壶浊酒、四副竹箸、勺匕,五七只盛着残羹剩菜的盘、碗,显系主人吃饭时,发生了甚么变故…… 朱安世心往下沉:司马兄一家去了哪里?老王为何被杀?那把“悬剪剑”还在不在这里?他想勘察现场,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楔子(2) 楔子〖2〗 他轻轻移开铺席,席下并无异样;然后,一步一步地循着墙根察看;突兀,发现墙边躺着一柄青铜书刀﹡,忙拾在手里——刀长五寸,宽五分,式样古朴斑斓,刀柄镌刻着四个小字:“董狐自用”。 朱安世认得这把刀,是义父郭解大侠、四十多年前送给司马迁的。司马迁极为珍爱,每日带在身边,形影不离;因为这刀,代表史官的一种品格。孔子说过:“蕫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所谓书法,就是史官记事的法度;不隐,是如实录箸,不加隐讳。自此,司马迁以“书法不隐”自励,誓作董狐第二。 这么重要的物事,司马迁怎会把它丢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他要暗示甚么。朱安世决心找出谜底,拿了灯烛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向前寻找。当掀开一块蒲席时,发现房柱脚上,刻着“朱雀”二字——刀法功整,不象匆忙刻上的。 朱安世胸中一阵狂跳,果然是子长﹡兄留下了记号。别人也许不明含义,但他在司马迁家住过,知道后院有一“朱雀亭”。 不知何时,外面已下起大雨。朱安世顾不上雨淋,马上冲向后院。后院原是花园,年久失修已破败了。朱安世绕过一栋茅屋,早看见那座简陋的凉亭,因在东南隅,故起名“朱雀”。亭中石案已倾倒,四个石凳剩下三个;其中两个积满了尘土,只一个还算光洁。 朱安世环视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不由犯起寻思。几年前,他曾在此与司马迁品茗、弈棋,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不可能藏着一把剑呀!他愣怔片刻,继续寻找,石案下面没甚么,不免细摸石凳。忽然发现,石凳内缘有一活动的石块,轻轻一拔,里面藏着一个蜡丸。 朱安世取出蜡丸捏破,露出一方薄如蝉翼的冰纨,展开看时,上面两行蝇头小字:左四,右八,小桥头,转三匝。 朱安世揣好冰纨,起身出了亭子,冒雨踱上荷池傍的小木桥。他仔细数着小桥上的木栏杆柱子,由左数到四,将栏杆柱子旋转了三匝,然后又从右边计数,到第八根柱子,也缓缓旋转了三匝。“咯”一声轻响,栏柱应手脱落。柱子原来是中空的,里面藏着一根竹管。 朱安世由竹管中抽出一根竹简,上面写一行蝇头小字:凭此简,见穷里“千里明驼” 朱安世长吁一口气。他知道早年甘凉道上,有一侠盗名叫倪驮。因忍得饥渴,善走沙漠,人送绰号“千里明驼”;可惜过去无缘见过。想不到,他倒藏在京城穷里。朱安世决定立刻去找倪驮。为了隐秘行踪,从后院围墙跳到街上,一闪身便消失在风雨萧萧的暗夜里……半个时辰后,朱安世来到洛城门附近的穷里。所谓“穷里”,就是穷人聚居的地方,全是茅屋、破房乃至黄土窑洞。几经询问,才找到了倪驮的住处。这是一间茅草房,刚要敲门,朱安世愣住了——破门竟上着锁。不由暗忖:今天诸事不顺。 正要撤身离开,就听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回头看时,一位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的老者,拄着铁拐一跛一跛走过来。老人忽至近前,低声问:“可是朱大侠?” 朱安世猜出此人必是倪驮,便点头反问:“你老是……” 倪驮不等朱安世说完,即伸手一让:“请屋里说话。” 倪驮开了门锁,让朱安世进屋,然后点上油灯。借着灯光,朱安世打量屋内,屋顶一角透天,正是“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外面不下,里面滴答”的那种。陈设简陋,只一席一几,一个泥灶台,几只破陶碗。再看倪驮,他已摘下竹笠,脱去蓑衣,古稀年纪,却生就一副奇相:一头乱蓬蓬的灰发,马脸,铁丝相似的虬髯。二目开阖,精光夺人;他也正打量朱安世。 他见朱安世疑惑,便主动自我介绍。原来,几年前他在凉州一带作案,一次失手被官抓获,解到京城。司马迁知道他是义贼,向无大恶,便设法开脱了他的性命。只是受刑过重,坏了一条腿。从此金盆洗手,隐姓埋名住在穷里,只为报答司马迁的救命之恩。 知道了这层关系,朱安世连道“久仰”,并取出竹简奉上;倪驮看了一眼,即还给对方。说声“稍待”,即转身从破席下面,取出一把古剑——剑长不过盈尺,纯金剑柄、绿鲨鱼皮鞘,双手递给朱安世。 朱安世接剑在手,略抽剑刃寸许,即寒光如水,正是自己的那柄宝刃,当即点头称谢。 倪驮又把一个木箱推过来,里面全是一捆一捆的书简。倪驮神情激动地取出一编,“这是给你的信。”朱安世忙借着光亮细看,不禁流下泪来。 楔子(3) 楔子〖3〗 只见竹简上写道: 安世吾弟: 见字时,恐吾再次入狱了。《太史公书》成,上恶之令改。吾据实而录,岂能改耶?上不见容,吾必 死。书藏名山,虽死无憾。唯游侠轶闻四卷,托付于你。朱家、田仲、剧孟、周庸、韦九、郭解诸侠史料,弥足珍贵。望传于后人,使游侠一脉不绝于世。“悬剪”凶险,吾弟知之。韩信被族,郭中非刑,刘濞受诛,周庸、瞷氏、韦九惨死,均有关联,当慎持之!不必涉险救吾,诀别矣! 子长绝笔 看到这里,朱安世肝肠寸断,恨不得自己立刻去替他死。 他与司马迁相交四十年,情深义重,够得上志同道和,刎颈之交。四十年前,二人在砀山古道相遇,撮土为香,结为金兰,对天盟誓:各以书剑匡世。如今兄长书成先去,如何不心中大痛?兄长为这部史书,付出了毕生心血。从太初元年动笔,已整整十四年。期间,曾受李陵一案迁连,饱受牢狱之灾,备尝酷刑的折磨。虽说后来脱出牢笼,并擢升为中书令,但那种刻骨铭心的羞辱感,无一刻减轻。他呕心沥血,日日不缀,终于写就千古巨著…… 雨,还在哗哗地下着。一个落地滚雷,划出一道人字形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一切。跟着传来一串震耳欲聋的雷声,雨也更大了。 只听倪驮道:“适间,我刚把云儿一家四口送走……” 朱安世知道,他嘴中的“云儿”,便是司马迁的女儿司马云,便问:“你看见了甚么?” 倪驮点一点头,叙说了今晚所见的情形。 当日下午,倪驮到司马迁家闲坐,并留下吃饭。忽然女婿杨敞回来报信,说皇上大怒,不满司马迁写的《太史公书》,已派有司来捕他入狱。一家老小劝他一块逃走。司马迁绝决留下,他道:“冤有头,债有主。皇上要治我的罪,我不能走。为了保全书稿,你们两口子带上孩子、书稿,马上逃回老家,从此隐姓埋名,先躲过这一劫!” 杨敞和司马云还要苦劝,司马迁厉色道:“无须再争了!惟有你们在,日后书才会流传;于此,我心愿足矣。我苟活至今,不就是为了我的书吗?” 这“书”字,司马迁分外加重语气,仿佛就是他的心肝。他用颤抖的手去推女儿女婿,让他们听话。二人见爹爹心意绝决,知道多说无用,只得含泪收拾东西。祖孙三代生离死别,令人不忍相看。两小儿伸着小手,“外公、外公”地喊着。司马云泪人相似。杨敞轻道:“爹爹保重,孩儿们走了。”本来让仆人老王同走,他说要留下看房子。倪驮赶车,即把他们送出城外,而司马迁也凶多吉少。 最后倪驮道:“一定要想办法救出恩公啊!” 朱安世点了点头,拭去泪水,立刻将“悬剪剑”佩在腰间,左手挟了书箱,道一声“后会有期”,便跳出屋外,转眼消失在迷朦的风雨中。 欲知司马迁生死如何,朱安世把他救出了没有?司马迁收集了哪些宝贵的游侠轶闻?朱安世与“巫蛊之乱”有何干系?“悬剪剑”又牵连了哪些惊天动地的故事? 容在下稍息片刻,喝一盅香茗,润润喉咙,也活泛活泛手腕,理一理思绪,将秃笔饱蘸浓墨,娓娓写来…… 注释: ---------------------- ﹡ 卫宏,东汉著作家。字敬仲。东海(今山东郯城西南)人;光武帝时,任议郎,又集西汉杂事,编有《汉旧仪》四篇,今有辑本。 ﹡ 汉武帝时以宦官担任中书,称中书令,掌管传宣诏命,以及直接向皇帝上奏的密奏“封事”。司马迁是史上第一位中书令,并以太史令身份兼任中书令,朝位在丞相之上。 ﹡ 巫蛊,就是用以加害仇敌的一种巫术。起源于远古,包括诅咒、毒蛊、箭射或针刺偶人等。汉代法律明令禁止。 * 香室街,又称清明门大街,为长安城内东西主干道。 ﹡ 书刀,用于削去竹简上的错字。 ﹡ 子长,司马迁的字。 第一章 初闯京师(1) 西汉少帝八年春。 一日傍晚,眼看长安就要关城门了,但进城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一位背弓带剑的少年,骑着一匹火炭似的骏马,也随着人流匆忙进了雍门。这马乃大宛良种,名叫“火焰驹”;人马方一走过,即引来四周羡慕的眼光。 少年此行,是慕名而来的。他从小就听塾师说过,京师长安是块形胜福地——位于“八百里秦川”中部,南北西三面,有终南、华山、北山、陇山作屏障,更有“函、散、武、萧”四座雄关。黄河从它的东侧绕过,渭、泾、铲、灞、涝、沣、滈、潏八水,穿行其间,端的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塾师还说过,长安本是个乡聚的小地方。自高祖七年在此定都,不过二十年,已成第一大都邑。长乐、未央两大皇宫,宗极巍峨,占据了全城十分之六。城北是民居与市场,八街、九陌、一百六十闾里,计有十七万户、五十多万人。九大集市,以东、西两市为最,茶楼、酒肆、赌场、杂耍、剑坊、铁作、皮行,应有尽有。各地商贾豪客,奇人异士,常出没于此。 就为这个,少年仗剑游历,不远千里赶了来。 他刚一进城,便觉出情形有些不对。听人说,京师一向管制甚严,此刻早该静街、停市了。可眼前,不单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还点起灯笼、火烛,开起“夜市”,叫买叫卖,十分喧闹。 少年打算寻一家客栈住下。谁知连问几家,都说客满。他渐渐步入西市,来到一家“亨通老店”,也竖起“客满”的牌子。他不能不问一声:这是甚么缘故? “明日‘上巳节’,你倒忘了不成?”一个穿着干净的店小二,嘴巴恁快,“明日官府放假,店铺关门,人人都要去。吓,就连高皇后、皇上和王公大臣,也去呢!” 少年顿时醒悟,长安袚禊远近闻名,最是灵验。每年三月三﹡,在灞水之滨,女巫主持袚禊仪轨;然后人们下河沐浴,食用乌米饭、龙舌饼和黍曲菜羹,乞福禳灾——原来人满为患、官府解禁,竟然是为这个! 少年正在为难,就见一个矮胖秃顶的人,从里面摇摆踱出来。 少年看他像老板,忙上前唱个肥喏:“老爹,今日生意恁好,必发个利市!”又一揖,“晚生赶了一天路,人累马乏,行个方便则个。胡乱捡个地方,睡一睡,店钱加倍奉上。”竟是一口洛阳乡音。 这位老板也是洛阳人,他乡遇见故知,先三分喜欢。又见少年言语谦和,便道:“不瞒哥儿,敝店倒是有间闲屋,平日存放杂物,有些腌臜不整。你若不嫌弃,让伙计打扫了,可中?”“中、中!”少年连忙回说。老板见他爽快,索性好人做到底:“哥儿,且到前厅用些酒饭,行囊可寄存柜上,待屋子扫干净了,再搬过去罢。” “多谢、多谢!”少年连声答应。店小二也接过马来,牵到后槽喂上。少年解下铁胎弓、箭袋和佩剑,还有一个花格子布袋,一并交给老板,郑重道:“小子有些物事,暂存柜上,千万收好,莫遗脱了!” 老板经验老到,嘴中说“省得”,肚里却想:“甚么金贵巴物儿,这般在意?”接袋时捏一捏,觉得不是黄白之物,也就放入柜中锁好。又验看了路引﹡,并记在水牌上。 待一切办妥,少年径到前厅用饭。方一进门,见厅里点着几支冒烟的松明子。火烛映照下,甚是宽敞;十来张坐席,二十多副几案,四五十人正乱烘烘地用饭,不过是些寻常人等。唯临窗一清癯老者,骨骼清奇,似有上乘武功,正悠然自酌。墙角暗处,一对中年夫妇在用饭,也是神光内敛,气度不凡。旁边卧条大狗,毛黑体壮,甚是凶猛。不由多瞥了两眼,心中暗忖:长安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 少年肚内正饥,胡乱捡副坐头坐了,向店伙要了饭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正吃着,身后传来“呼卢喝雉”之声,忙循声望去,一群闲汉正揎衣捋袖,赌“樗蒲”之戏。少年顿时两眼放光,猴急手痒,抄起一个面馍,踅过去边吃边看。 “樗蒲”之戏,又名“五木”戏。就是用五枚“矢”——类似于骰子,作为掷具,以掷出的不同点色,决定输赢。通常“矢”用坚木制成,故称“五木”。“矢”的形状为两头圆锐,中间平广,象压扁的杏仁。每枚“矢”有两面,以黑白示别。五个黑面中,有两个绘“牛犊”图形;五个白面中,有两个绘“野鸡”图形。掷出全黑为“卢”,是最高采;四黑一白为雉,次于卢,为贵采;其余为二黑三白、二白三黑、一黑四白、全白,皆称为枭、犍,为恶采。 少年看了几眼,已知场内端底。坐庄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手气颇不济,已连输几锅,正急得额头冒汗。几个帮闲围在四边,或坐或站,挤眉弄眼,扭嘴奸笑,串通一气地捉弄他。 少年实在看不过去,便拱一拱手道:“诸位请了。这位庄家大哥,手气有些背,不如在下替他几把如何?” “原要相让!”庄家见来了救星,巴不得有人替他,一把拉住少年道:“快请,快请!”说着起身让座。 众闲汉一齐回过脸来,看是甚么人到此搅局? 第一章 初闯京师(2) 众闲汉看时,说话人不过十六七岁。一身半旧布衣,穿双耳麻鞋;黑中带红的脸上,眸子清澈灵动;顾盼间,透出一副狡慧不羁、爱管闲事的神气;眼生得紧,一时看不透他的海底。 不知哪个闲汉小声道:“骑红四点,空子,何不亡口了。” 这是赌徒“唇点”,即黑话。意思是:这厮是骑大红马来的。时下马贵,一匹好马值两百金;一金即一斤黄金,折铜钱一万钱。这小子是个雏儿,何不合伙赢他一票。 众闲汉不由心动,互对了眼神,已心领神会。一个“疤拉眼”,故意撩拨:“喂!百钱一锅,你可敢应承?” 少年听了,如何不省得话中有话?百钱一锅,即使在京师这样大地方,也是手面阔绰的豪赌了。当时物价,一石粟值十余钱,一百钱可买七石粮,够五口之家半年食用。不由肚内冷笑,掏出一锭细丝大银,“啪”地拍在台面上:“朱提银一流!”故意大声道:“诸位——把招子放亮,莫当成锡疙瘩!” 话虽刺耳,但众闲汉不能不承认,这一注,比适间所有人的赌注都多。按时下规矩,白银与黄金、铜钱都在市上通行。尤以朱提县产的银子成色最好;一流银重八两,折一千五百八十钱。 面对白花花的银子,众闲汉顿时眼中冒火。有的吞咽口水,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啧啧”乱叫:“哇,羊肥也!输了你可别反悔呀!”仿佛他们已经赢定了。 倒是先前那个庄家看不过,一头擦汗一头叮嘱:“这位小哥,这些人不好相与的,千万小心则个!” 少年却浑不在乎,反亟亟催道:“快下注!在下只赌三把,你们赢了,银子便拿去;谁与在下较量?” 众闲汉觑看一回,公推一个赌技最高的“疤拉眼”掷矢。余人纷纷下注,一百、二百、三百钱不等,也有下一串的,都押在“灰白长脸”身上。 厅里吃饭的人们,闻听这边豪赌,都纷纷凑过来,场内气氛也顿时热络、紧张起来。 少年见上百只眼看过来,微微一笑,从容一揖道:“这位大哥,请了。” 那“疤拉眼”确是个行家,也不答话,只用右手食指搔了搔眼边,嘴角习惯地抽一下,这才抄起五枚矢捏在手心,在嘴边吹一口气,念念有词道:“上天佑我,要卢!”说完,他的脸色倏地煞白,使劲一撒,木矢在台上乱蹦疾转。 “卢、卢!”众闲汉鼓噪助威,吵叫拍手,几乎要掀翻了房顶。人人盯着赌台,看胜负如何。围观食客大都为少年捏把汗,怕他被众闲汉捉弄了。 “疤拉眼”掷出的“矢”,很快有了结果:“二白三黑”,竟是个恶采! 这是不曾有过的事。只气得“疤拉眼”自己掌嘴。众闲汉象泄气的“猪泡”,垂头丧气。但绝不甘心,都往前欺了欺,准备“玩腥”了。 少年看在眼里,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用眼角余光一掠众人,右手从容抄起五木,在空中一旋,象撒渔网似的,五枚木矢已半园形地洒落睹台,滚了几滚,又一弹,先显一犊,再出一犊;剩余的三枚矢,还在半立半倾之状,眼看就要三个黑面朝上——说时迟,那时快,“疤拉眼”把右手偷偷扶在赌台边,想用内力把三个矢倾覆成白面。 少年何等精明,不容他得逞,早伸出一指,电光石火般戳在“疤拉眼”肘弯的“曲池”穴上,内力顿时一泄;少年微笑道:“尊客,请把手拿开!”话未完,台上已见输赢——三枚矢依旧黑面朝上,正是最高采——“卢”! “老天有眼!”先前那庄家极趁愿,仿佛是他赢了,一探身把各人面前的赌注,替少年搂过来。 “疤拉眼”脸一红,只好把手缩回,知道对方留了情面,沒有当场叫破,便讪讪地低下头。少年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没有结下梁子。这微妙一幕,沒有几个发现。众闲汉当然心知肚明,无不变颜变色。但赌徒向来心存侥幸,越输越赌,接着换人再赌。 少年知道已然立威,更加从容应对。这次该他先掷,只往高处胡乱一洒,那五木象长了眼睛,“劈啪、劈啪”落下来还是“卢”。众闲汉依旧败北。第三次再赌,少年背对赌台,手持五木向后掷,五木依然乖乖成“卢”。 面对这等神技,全场惊愕无比,继而掌声雷动,纷纷叫好。半晌,方有一老者道:“三种掷法各有名目,第一种叫‘顺势撒网’,第二种‘天女散花’,第三种‘隔山打牛’,当今只有‘九指神骰’会用,莫非、莫非……” 少年也不搭话,微笑着把赢的钱悉数推给庄家,只把自己那一锭银收入怀里。庄家那里肯要,少年一笑道:“这钱原是你的。适间他们玩腥,在下看不过,才帮你一把……你客气作甚?” 庄家咬一咬自家手指,方知不是梦,这才千恩万谢,将钱收入自家钱袋——不仅收回原本,还赢了不少钱。 至此,众闲汉才知走了眼。面前之人年纪不大,却是赌场绝顶老手。正悔得肠子发青,突兀,一个闲汉惊叫:“喂,这人是九指呀!” 第一章 初闯京师(3) 随话音看去,少年果然左手小指缺了一节。 众赌徒先是一震,旋即狂喜:此人必是“九指神骰”,输给他不仅不丢人,反而光彩! “疤拉眼”颤抖问道:“尊客贵姓?你,当真是……” 少年从容答道:“鄙人剧孟。” 众闲汉纳头便拜,高声喊道:“啊也!原来是“神骰”前辈到了,我等有眼无珠,多有冒犯,恕罪则个!” 他们前踞后恭,口不择言,不免有些滑稽,招来围观人们的哄笑。他们不以为忤,反认真道:“你等不知,‘九指神骰’年纪虽少,赌技绝高。赌场上,但比赌技,不论长幼。哪个赌技高,便是道上前辈。在他面前,称一声晚辈,已是高抬自己了!” 众人见他等如此虔诚,倒不好再取笑,都看向剧孟,瞧他如何区处。剧孟非但没有托大,反起身搀扶:“诸位快快请起,后生晚辈,怎生受众位如此抬爱?” 众闲汉只得起来,躬身洗耳听他说话。 剧孟有心规劝几句,便道:“樗蒲之戏,原为消遣娱乐,切莫为了些许钱财,伤了和气。当初古人设赌,原为陶冶性情。‘老子化胡,始有樗蒲’,何为化胡?就是教化胡人。又说“尧造围棋,以教丹朱”。当初尧的儿子丹朱,不务正业,尧便设围棋,陶冶他的性子。可惜后人竟将此术引入歧途。因此,赌品有三……” 众闲汉一迭声答应,并问:“何谓赌品有三?” 剧孟见说得入港,继续道:“赌之上品,但求赌之乐趣,不在乎输赢;此种境界,可谓超然之赌。至于中品,以赌逐利,虽锱铢必较,但堂堂正正,遵守赌规,不失为诚实之赌。最下品者,可叫害人之赌,玩腥作弊,骗人钱财,以致陷人倾家荡产,无异于图财害命呀!” 说到这里,剧孟很是气愤。众闲汉脸上讪讪地。但这一席话,鞭僻入里,令人不得不服,一齐道:“谨尊教诲。”至此,方才的一片戾气,化为了祥和。 众闲汉又让他传授绝技。剧孟笑道:“哪有甚么‘秘技’?” 他故意停顿片刻,众闲汉不免露出失望;剧孟这才笑一笑道:“若说不二法门,唯‘用心’二字。倘若连吃饭睡觉,你都想着它,无时不练,不断揣摩矢的轻重、声音、翻滚、弹跳的区别,默记于心,烂熟于手,你就能随心所欲,要卢便卢,要雉便雉!” “真的么?” “看见了罢?”剧孟见他们不信,伸出缺了小指的左手,晃了晃道:“三年前,在洛阳金市*银钩赌坊,因技不如人,手气太坏,把随身金银输光,一时输急眼,押上手指代替赌资,结果又输了。没二话,把半截小指切下来,从此留下了残疾。但它也激励在下,发愤苦练,三年已有小成……” 这一段轶闻,江湖上早有流传;众闲汉也听说过,但今日由当事者说出,仍令人惊心动魄,只觉剧孟刚烈守信,够得上“赌痴”。大道至简,令人开窍! 那位自酌老者听了,不住捋着胡须颔首,心道:“看不出他小小年纪,居然有大侠之风,绝非一般赌徒可比,日后必能领一代游侠风骚!”那对中年夫妇,也露佳许之色,但他们不愿多事,匆匆用完饭,便招呼着黑狗,回房去了。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樵鼓声声。天色不早,剧孟打个哈欠便要去睡。众闲汉哪里肯依?便强拉了他,一同回统房去歇息。所谓统房,就是一大草棚,地上铺了厚厚的鸡毛和稻草,也不用被褥,大家挤在一块、埋在里面,又松软又暖和,可睡二三十人。 却说进屋后,有人把屋角的油灯剔亮。请剧孟上坐,要为他洗尘接风。众闲汉取来早备的酒肉,两坛村酿,一大包荷叶卤菜,还有从厨房偷来的一叠粗碗。也不用竹著,一同抓食。正是义气相投,千杯不醉。一时酒罄,又闲话一回,才胡乱挤在一块睡了。 剧孟劳累一日,又多喝了酒,倒头便睡着了;不知甚么时候,口渴难耐。睁眼看时,正是夜半时分,院内沉寂无声,远处偶有犬吠。屋角油灯半明半灭;旁边的尿桶,散着熏人的臭气;众闲汉放屁、吧哒嘴,鼾声如雷。 剧孟起身找到水罐,捧起喝了一气,这才稍稍去了火气。正要再睡,忽听隔壁有说话声。草坯房舍原不隔音,仿佛是一男一女,带着南越口音,不时飘了过来:“不么,我偏要一块去!”是女子的声音。 “噤声些,”男人压低了声音,“明日勾当甚是危险,我带着黑虎尽够了。” 剧孟立刻一凛,心道:“他们要去做甚?”连忙光着身子往墙壁凑了凑,想听得更真切些。那男女低低的声音,又传过来:“远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还能独活么?我同去,多少能帮你些。” “我担心咱们孩子,虽说在外公和朋友家,尽可放心;但万一我俩失手,孩子就是孤儿了。”然后女的低泣,男的婉劝,声音愈来愈小…… 剧孟心想:此事恁古怪。想再听端底,隔壁却无声息了。一时困魔上来,重又躺下睡了。他万万沒想到,本来与自己毫不相干,竟因偶遇任侠,为了一个承诺,一生一世都没有摆脱…… 第一章 初闯京师(4) 不久天就亮了,长安城很快沸腾起来。象开了闸门,人们纷纷从宣平门、清明门和霸城门挤了出来,涌向灞水之滨。一时车潇马嘶,人声嘈杂,千态万状。无论绫罗官绅,还是鹑衣草鞋,都个个虔诚,只为乞求个一年平安。 剧孟也早早起来,背弓带剑,骑了“火焰驹”,赶赴灞水河边。一路上人多拥挤,欲快不能,只能耐着性子,顺其自然。行行复行行,过了顿饭功夫,灞水已在眼前了。 在马上望去,河里正发桃花水﹡。河床涨满,湍急的水流裹胁着枯草、败叶打着旋儿,一泻而去。港汊里,一丛丛新绿的芦苇和蒲草,随风摇曳。岸边桃红柳绿,万千垂丝,象笼着一层淡淡的绿雾,徐风拂过,渐次晕化开来。剧孟本走热了,吃风儿一吹,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前面空场上,早乌鸦鸦的人墙层层,万头攒动,正远远围着一个高木台子观看。高台北面矗立着几个高大芦棚,周围旌旗飘扬,卫士林立,戒备很是森严。 剧孟冷眼望去,当中端坐的那位美人,必是高皇后吕雉了。虽说年届花甲,却象四十岁的人——梳圆髻插金簪,戴芙蓉冠子,系碧玉珥坠,披明黄缯罗长衫,著绛红百褶裙,穿丝帛凤头履。白皙的脸上,漾着和霭的笑容。往日凶狠的目光,也柔和多了。 吕后左侧,那位戴“通天冠”、年龄尚幼的,应是少帝刘弘。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呆坐。其余便都不认识了,他便问旁边的老者。 老者见外地人相询,便指点道:吕后右边穿黑朝服的,是左丞相审食其;那个戴长冠、有双卷尾饰的,是北军骑将扶柳侯吕平;高个子是大谒者张释;矮胖威武的是郎中令冯无择。那模样有些像吕后、年纪比她轻的,是吕 后的胞妹吕媭。 剧孟见他们个个衣衫光鲜,一副作威作福的模样,便心生厌恶,低声骂道:“跟郡县的贪官,一副揍像。”遂将马拴在一棵树旁,复又挤进人群观看。 突兀,一对身带兵刃的男女拨开人群,从剧孟身前挤将过去。女的双十年纪,细腰窄背,头系红色巾帼。男的三十多岁,须髯如戟,怀中抱一条肥壮黑狗。那畜牲气咻咻吐着红舌,露出白森森利牙,甚是猛恶。 “千万别误了事啊!” 那女子急道。 “莫慌。”男的低声安慰。竟是南越国口音,此时听来尤为扎耳。 剧孟见有些面善,初未理会;蓦地灵光一闪:这男女不也住同店吗?顿时想起昨夜隔壁传来的对话。他们此刻出现,多半是去行刺!不由为他们耽心。连忙扫视,那男女已没了踪影。旋又想,也许是听错了,有谁吃了豹子胆,敢冒行刺呢?不由摸向腰间,忽然发现,只带了弓、剑,却忘记从柜上取出格子布口袋,里边装的是心爱的赌具。又一想,反正过午就回店,便放宽了心,重看台上。 台上一位身着玄色礼服的官员,正神情肃穆地向南躬身施礼,朗声唱道: 暮春之禊,元巳之辰; 方轨齐轸,祓于水滨。 吉时已到,典礼开始! 官员说完,从容步下台去。跟着,一位细高身挑、穿五彩斑斓衣裳的女巫,踏着磬、钟、鼓乐的节奏,碎步上得台来。按照规矩,今日主祭“东方太一”神。 “东方太一”就是太皇玉帝,是楚人对最高天帝的称呼。因为汉高祖刘邦君臣大多是楚人,所以定都长安后,也把这种信奉习俗搬了过来。 女巫端起一碗旨酒,右手轻沾一点水弹向天空,又轻沾一点弹向地下。然后,她手擎火炬,翩跹舞蹈,响若遏云般唱道: 吉日兮辰良, 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 璆锵鸣兮琳琅…… 剧孟知道,这是古老的祭辞。包含着诚挚的祝愿:美景良辰吉祥日,肃穆虔诚敬娱东皇。手抚长剑握玉柄,满身玉佩响铿锵…… 祭过“东皇太一”,又祭“大司命”——这是主宰世人寿夭生死的神。传说,此神威严而能腾云御风。人们既敬畏,又渴望与他亲近。女巫又唱道: 广开兮天门, 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 使湅雨兮洒尘。 剧孟只觉女巫的歌喉,高亢圆润,优美动听,不由击节欣赏,哼着祭辞的大意:敞开呀,天宫的大门;我乘着稠密的乌云。让那旋风啊,开路先行。驱使暴风雨啊,洒涤征尘。 女巫边唱边舞,尽显楚地风韵。高后及大臣多是楚人,也都看得入神,听得受用。 突兀钟声一变,开始驱逐恶鬼了。乐曲也更加铿镪,跑上来十二名戴面具、穿皂服、手执戈盾的童子。他们装扮成各种野兽,与之舞蹈呼应,口中也“赫赫”有声。女巫打叠起精神,摇动火矩,东跳西纵,驱赶这些“鬼魅”。这激烈的场面,直让人眼花瞭乱,透不过气来。 眼看“童鬼”十分猖獗,女巫便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顿时音乐一转,由台下窜上一叫“方相” 的天神。方相氏头戴假面,上有四只金光闪闪的眼睛,非常威猛。它穿玄色上衣,下系朱红色围裙。手掌蒙着熊皮,一手执长戈,一手扬盾牌,边舞边进。随后,又上台十二神将,也都戴假面。这十二神将,是由十二神兽变的——名叫“甲作”的,能吃凶鬼;叫“怫胃”的,能吃老虎;叫“雄伯” 的能吃妖怪……它们边舞边唱,“嗨哟!嗨哟!”喊声震天动地。 全场都沉浸在原始、神秘的气氛之中。 围看的老年人,有的如醉如痴,有的闭着眼,嘴里咕噜着甚么。年轻人就不同了,有的和情人耐着性子等待着。有些纨绔子弟则东张西望,瞧着周围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妇,吞咽着口水,想入非非。小孩子则嬉戏打闹,翻跟斗、竖蜻蜓、捉迷藏。 正在这时,音乐嘎然止住,祓禊仪式结束了。照规矩,不管男女老幼,就要各觅地点,或去水湾,或到芦荡——脱去外衣洗濯了。剧孟觉得看人洗浴,委实无味,便退了出来,循条小径,骑马到下游沒人处去游逛。 第一章 初闯京师(5) “洗浴去罢!” 吕后一声懿旨,席棚中的人如闻纶音,立刻活动起来。少帝刘弘看了太皇太后眼色,由两个黄门陪着,到水边嬉戏去了。王公大臣见吕后兴致好,也笑逐言开,步向水滨。大谒者张释见跋禊顺利,秩序也好,便允许陪銮的黄门、宫女分批下水;郎中令也通融宫卫们轮流当值;吕后的妹妹吕媭,也由徐衍扶着,往静僻处走去了。听着水边传来的笑声,吕雉转脸含笑,朝左丞相审食其瞥了一眼。 审食其连忙趋附过去,他太熟悉这眼风了! 这审食其,端的不是寻常人物。当年刘邦身为沛公,用他为舍人;审食其遂与吕雉日夕相见,便放出谄媚手段,奉承得吕雉十分欢喜。那时刘邦军务忙碌,无暇问及家事,不久又领兵入关,一去年余。吕后正当中年,不惯独居,便与审食其私通,明来暗去,情好甚密。及至刘邦兵入彭城,遣人迎接家属,审食其侍奉太公、吕后,由沛起行。偏值刘邦兵败,途中不得相遇,反被楚兵擒获,禁在营中。审食其在楚营中首尾三年,虽然身被拘囚,却能常与吕后厮见,吕后因他患难相随,更加亲密。后来楚汉议和,审食其随太公、吕后归汉。不过几时,项羽败亡,刘邦封赏诸将,遂封之为辟阳侯;审食其更是一心一意归附吕后。及至刘邦驾崩,吕后专权,更封审食其为左丞相之职,成为心腹之臣。 审食其轻声道:“娥姁,咱们走罢!” 这一声小名,直叫得吕后心中一颤:“许多年了,没人叫过咱的小名儿。还是他疼咱,别扫了他的兴头!”吕后与审食其相携,款款向一片柳树丛行去。一应侍卫、随从知趣地留在后面。 不知过了多久,吕后与审食其才从苇荡弯处转出来。吕后手执一条柳枝,面带慵懒,垂头漫步;她边走边抽动着柳条,仿佛还在品味着甚么。 审食其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给她抻平衣襟。 突兀,树丛里蹿出一只大黑狗,张牙舞爪,狂吠着向吕后咬来。吕后一声惊叫,连忙躲闪,小腿却早被狗叼了一口;跟着“嗖嗖”连声,两柄短剑破空而至。 一剑“夺”地钉在一棵树上,剑身兀自颤抖;另一剑却从吕雉的腋部穿过,当即渗出鲜血。吕雉一声惨叫,已瘫软倒地。审食其忙将她扶住。跟着,蹿出一双蒙面男女,挺着明晃晃的利刃,疾速扑将过来。 审食其惊魂皆冒,声嘶力竭喊道:“有刺客!有刺客!” 守在附近的宫卫,闻声急忙赶来。男女刺客见宫卫赶来,不退反进。那男的端的骁勇,持一柄光黪黪的短剑,一个虎跳抢将上去。五七个宫卫迎上来,双方拼死激战,兵器相击,惨叫声不绝于耳。男刺客虽武功精奇,无奈宫卫越涌越多,杀死杀伤七八人,又围上一批来。 倒地的吕雉睁开眼,见两名刺客正被宫卫捕杀,才稍稍放了心。偏她眼毒,早瞥见男刺客手中之剑——正是寻觅多年的千古神兵“悬剪剑”;顿时一股不祥袭上心头,知道不共戴天的仇人来了! 方想至此,危险又至!那女刺客一个“燕子抄水”,竟从诸宫卫的头上掠过,正落在吕后的近前。她眼喷怒火,也不管宫卫的拼命阻挡,趁势一个前刺,眼见吕雉就要身首异处! 只听“呛啷”一声,火星迸射,那夺命的一剑,竟让一柄铁戟隔开了。终是女子力弱,女刺客被震得虎口欲裂,剑也几乎脱手,身子向后踉跄。这一滞,又有五七个宫卫扑上来。另一些宫卫腾出手,把吕雉抬上轩车。她伏在车上,一双三角眼露出凶光,捂着伤口斥道:“刺客格杀毋论,凶手那剑定要夺过来!谁夺了,哀家有重赏!”驭手随即扬鞭,火速返回未央宫去了。 男刺客恨声跺脚,知道再无机会。眼见宫卫越踊越多,忙吮唇打个呼哨,告诉同伴且战且退。突兀,女的一声尖叫;男的忙扭身瞥看,见她左臂受伤。正是关心则乱,男的方一走神,小腿被宫卫砍一刀,幸而躲得快伤口不深。当此生死关头,他运起丹田之气,猛然将短剑车轮般一挥,“噼噼啪啪”不绝于耳。宫卫们顿觉手中一轻,低头看时,原来兵刃已被削断。刺客削铁如泥的短剑,直令宫卫胆颤心寒。 趁宫卫愣怔,男女刺客掉头如飞遁去。 宫卫正在沮丧,忽有大批援兵赶来。发一声喊,只听弓弦连响,十几只狼牙利箭呼啸而去。眼见远处刺客有人中箭,跌倒在地;另一人忙去搀起,跌跌撞撞向前再走。宫卫随即追赶,高声呐喊:“不要让刺客跑了!抓活的呀!” 眼看渐追渐近,甚是危急。那男女刺客互相搀扶,趑趄摇晃踅近河边,双双跌入水中;只沉浮了几下,便被湍流冲去。 宫卫们追到河边,哪还有一丝人影?只见一丛芦苇上,挂着一角红巾,兀自飘动! (待续) 注释: ---------------- ﹡ 汉初实行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三月相当于现在的公历五月。 ﹡ 路引,亦称“符信”,即行人的身份证明和通行证;上面注明姓名、年龄和所带物品等。出入关卡及住宿旅店均需验看。 * 洛阳金市,在洛阳城西,是当时著名的大市场。 ﹡ 桃花水,即桃花开时的河水泛滥讯期的别名。 第二章 临危受命(1) “至越王勾践,使工人以白马白牛祠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一名掩日,以之指日,则光昼暗。……四名悬翦,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 ——王嘉撰、萧绮录《拾遗记》 灞水由南向东北流淌,在下游三十里处,与渭河交汇。水流至此,河面陡宽,流速亦缓,周围芦苇分外密集。突兀,一大群野鸭、水鸟被甚么惊扰,立时鼓翼飞起,声鸣四野。 不一会,剧孟骑着“火焰驹”,从苇荡边的一条小路转出来。马鞍桥上挂着几只野鸟,是刚射的猎物。他信马由缰,东瞧西看,悠闲地吹着苇哨儿。 正在这时,就见上流头一沉一浮、漂来一团物事,渐漂渐近,原来是一条黑狗叼着个人。不一刻,已被冲到岸边。那狗甚通灵性,正使劲叼着人的衣衫往岸上拖拽。 剧孟慌忙下马,跑上去相救。待他把那人拽上来,只见那人浑身精湿,后背和大腿各中一箭,正汩汩渗出血来。剧孟扳过他的脸,顿时吓了一跳——竟是那个南越口音的汉子! 箭矢有倒钩,剧孟不敢造次拔箭,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急道:“大叔,你醒醒啊!” 过了半晌,那人才动了动眼皮,艰难地抬起头,瞧见眼前的剧孟和黑狗,并认出是同店那个嗜赌的少年。 他脸色白得吓人,五官疼得挪位,喘息道:“我,我不行了;拙荆……也死了,我这就随她去罢……啊,倒底让妖后受伤不轻……”说到此处,脸上绽出一丝欣慰,声音却更低了,“这位小哥,拜托你,把这剑……送给我女儿,告诉她,爹妈是怎么死的……给我们报仇!” 他用尽气力,颤抖着把一柄短剑递过来。 剧孟虽然年幼,却也知道轻重——此人行刺吕后,便是朝廷钦犯。如果接了他的剑,必定会受牵累,把自己当成同党。当朝刑法严,大逆罪是要灭族的!转念又想,自己从小立志任侠,任侠就要救人危难。刚要伸手接剑,又想:作侠客虽好,可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自己能做到么? 但见刺客形容凄惨,满含祈望,剧孟一股热血上涌,再也顾不了许多,发狠道:“就赌上这一把!”毅然伸出手去, 方一接剑,不由打个寒噤,那剑泛出黯黯精光,一股冰冷的剑气夹脸逼将过来。来不及多想,便急问:“你女儿是谁,她现在哪里?” “韦……九儿,”那人声如游丝,“从小寄养在……”刚说至此处,竟头一歪,再不出声了。 剧孟摸他脉息,已没有了;不由一颗心往下沉,自己长这么大,头一遭遇见过这么大的变故,只觉脑袋“嗡”地一声,便是一片空白。那黑狗见主人死了,亦发出“呜呜”哀鸣。 愣了一会,剧孟忽然警醒:出了这等逆案,肯定会有大批宫卫四处搜捕。他哪敢耽搁,匆匆忙忙用剑在一棵柳树下掘了坑穴,又割些芦苇垫在里面,把刺客掩埋了。起了坟头,却不敢立碑,只在树上留下记号。 剧孟在坟前叩头、祷告:“这位大侠,我与你总是有缘。你英灵不远,放心去罢!在下既受你之托,就走遍天涯海角,豁出性命,也要把剑送给你女儿!” 心中暗想:“这一诺重于万钧,从此要为找韦九奔波,可能几年,兴许会搭上性命,如果一时找不到,今生今世都会践约。”遂又想:“这位刺客大哥倒底是谁?从他女儿名姓揣测,他应该姓‘韦’;那天夜里,他妻子唤他‘远哥’,大约就是‘韦远’罢。唉,只不知他女儿现在何处,又如何去送剑呢?”想到这些,越发沉重了。 他欲收起短剑,几经寻找,却不见剑鞘。料想是刺客在逃命时遗失了,遂拭去剑上血迹,插入贴身的腰带里。想唤那黑狗一同走,那狗流出两行清泪,竟卧在坟旁不动。剧孟只好独自上马,顺着小径踅出湾汊,辗转上了官道。 他本该马上逃离长安,但舍不得存在“亨通老店”的赌具布袋,只得冒险向长安行去。方走出五七里,前方蹄声疾响,几乘骑士旋风般卷将过来。剧孟拨马让在路边,只见五名彪形大汉,都穿一色黑衣皮甲,缚紧护腿,头戴圆形介帻——正是宫廷缇骑服色,个个擎着明晃晃的兵刃。内中一个头目,高声喝问:“兀那少年,可见有一男一女两个刺客?” “没,没有……”剧孟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强作镇静道,“小民是过路的……不曾看见甚么刺客。” 一个宫卫道:“不是这少年,放他走罢。” 那头目却不放心,厉声道:“你过来,搜一搜!” 剧孟知道,一搜便要露出那把剑来;愈发心慌,拨马扭头就跑。众宫卫见他逃走,顿觉可疑,立即蜂拥追赶。 第二章 临危受命(2) 剧孟打马疾奔,一口气跑出五七里路,来到一片旷野。急回头看时,那几个宫卫仍穷追不舍。不由叫声“苦也”,心道:“若不用些手段,怎得脱身?”便将背上铁胎弓取下,轻舒猿臂拈出三支利箭,觑个亲切,“嗖、嗖”射出,早有一人中箭栽下马来。 但这一箭,并未止住追兵。剩下的宫卫悍不畏死,反大声鼓噪:“这是同党!莫让他跑了呀!” 剧孟一咬牙,回手又是三箭。弓弦响处,三马连人都成了“滚地葫芦”。唯有那个头目,还在死命追赶。剧孟不容他靠近,便又是一箭。可惜对头是个老手,不仅武功高强,且经验老到,只伸出铁矛一拨,那箭已掉到了地上。 剧孟再取箭时,却只剩了一支;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学过几年武功,却从未生死相搏,更没有杀过人。适间虽然小胜,但此刻劲敌追至,必定凶多吉少。他不敢再射,只得将铁胎弓挎回肩上。眸珠一转,心说且诓你一诓。遂拔出佩剑,咬一咬牙,返身准备拼斗。 “呔——!”那头目欺他年少,大吼一声:“尔早早下马受缚,免得大爷我动手!” “军爷在上,”剧孟假作害怕,往前凑着颤声道,“小、小的是过路的,身上也无违禁之物。”说着,冷不防就是一剑。 那头目急忙一闪,饶是躲得恁快,剑锋已扫着软肋,划破皮甲见了红。他原有些大意,此刻怒极,恨不得立时将少年碎尸万段,一声怪笑:“叵耐这厮,倒来捋虎须!”话音未落,已是一记反刺。 剧孟不敢硬接,忙侧身闪过,手中剑疾走偏锋,顺势横抹,直冲他脖颈而去。此剑甚快,那头目变招不及,忙来个救命“铁板桥”,向后疾仰,才将将让过剑锋。但他不等剧孟收势,亦险中求胜,将铁矛斜砍过去,“呛啷”一声,竟把剧孟的长剑生生地磕飞了! 剧孟见势不妙,拨马回身又逃;那头目穷追不舍。剧孟心中愈慌,只好故伎重演,再取胎弓,将最后一只箭扣在弦上,大喊道:“那汉子听了,再不停住,便射你咽喉!” 那头目邀功心切,忘死冲将过来。只听弓弦响处,一支利箭应声而到,眼看就要射中他的咽喉。那头目身法灵巧,一个蹬里藏身,已将利箭躲过。 剧孟返身打马又逃,方跑出二里多地,前面是一条乱石小径。慌乱间,“火焰驹”一蹄踏空,竟将剧孟颠下马来。剧孟求生心切,就势滚了七八滚,脸也戕破了。刚一抬头,那头目已从马上纵下,如恶虎扑过来。 风声响处,一柄闪着寒光的铁矛,当头直刺过来。剧孟慌忙再滚,一个鲤鱼打挺跳在一边。当此危急,只得抽出刺客大叔的那柄短剑——立个门户,迎敌拼命。 那头目眼前一亮,见少年手中宝剑——阳光照在剑柄上闪着缕缕金光——正是高皇后悬赏的那把剑。不由心中狂喜,“桀桀”怪笑,一步步进逼上来。 剧孟紧盯对手,一步步后退。眼看后面是个土崖,已是退无可退。 突兀,那头目开声吐气,一挺铁矛,猛向剧孟小腹刺来;剧孟急忙侧身躲闪。谁知来招怪异,竟连环三刺,分取剧孟上中下盘,把剧孟闹了个手忙脚乱。那头目趁隙欺近,飞起一脚,将剧孟的剑踢飞,跟着铁矛挟风一刺,眼看剧孟就命丧当场! 第二章 临危受命(3) 剧孟正等死,就听一声疾咤! 他忙睁开眼,就见雪亮的铁矛离自己鼻尖只差毫厘,却僵住不动了;再看时,那头目的后背直贯前胸地戳出半截剑刃,正顺剑尖正汨汨滴血。那头目痛苦地回望一眼,欲挣扎无力,萎顿扑地死了。 剧孟方在惊诧,是谁救了自己?就见一块大石后面,闪出一位陌生中年人。此人快步过来,由头目后背使劲拔出长剑,抬脚用鞋底拭去血迹,随即归入鞘里。 剧孟也乘机拾起短剑,爬起来叩头致谢。中年人没有答话,却侧耳谛听,随即低喝:“快随我逃,你看——”随手一指官道,连话都不容说,抱起剧孟跃上“火焰驹”,从岔路绝尘而去。剧孟偷眼看时,正有十余骑宫卫疾速奔来,相隔也就二、三里! 大约跑了个把时辰,总算把宫卫甩开了。来到一片树林里,中年人将马勒住,抢先跳下来。剧孟这才看清,此人个子高瘦,穿一身灰色布袍,腰束玄色布带。一张马脸,白净无须,两眼炯炯有神,显得深于世事,精明干练。 中年人把缰绳交给剧孟道:“你由此逃走罢,全城都在搜捕,千万莫再回城!哦,你可有盘缠?” 一句话提醒了剧孟,忙入怀去摸,却哪里有钱袋?分明是逃命时遗脱了,不由脸现尴尬,说不出话来。 中年人当即会意,安慰道:“你莫急——”用手一指树林那边,“我有个朋友住在附近,管他要些干粮、盘缠,不是难事。”说完便急着要去。 “大叔请留步!” 剧孟急忙下马,躬身行礼。本是萍水相逢,人家担着天大干系救了自己,且又这般热肠,自是感激万分。当下道:“晚辈剧孟,多谢救命之恩。请恩公,赐告尊姓大名!” “谁要你谢——”中年人听了有些不喜,脸一绷,“路遇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辈份内之事。你要再说半个谢字,我就不管了!” 剧孟碰个软钉子,反愈加敬重此人。知道他耿介率真,施恩不图报,便调皮道:“不谢便不谢。不过……”他故意只说半句。 中年人这才转嗔为喜,打量面前少年。见他刚过志学﹡之年,却长得宽肩细腰,身体结实。背负一张硬弓,斜插一柄无鞘短刃。一副执拗不羁的神气,全写在那张稚气的脸上——分明是初出道不久。说话这般洒脱,甚对自己脾胃,便笑问:“不过甚么?” “若非大叔武功高强,小子哪还有命在?”剧孟笑道。 “嗐!”中年人赧然一笑,“我哪会甚么劳什子武功?还不是一脚踢出个屁来——碰巧了!”一摸下巴,“鄙人贱姓袁,单名一个盎字;少侠稍候,待我回来再谈。”说罢跨上“火焰驹”,顺小路绝尘驰去。 望着袁盎远去的背影,剧孟心道:“这人真个恢谐。”遂坐在树下等候。到了这时,心里那根绷了半日的弦,才松弛下来,只觉浑身脱力,仿佛散了骨头架子。心想:今日连番遇险,九死一生,真个有些后怕。 歇过一阵,这才想起该看看那柄宝剑了。他把剑从腰间拽出来,只觉寒气袭人。剑长盈尺,远看似一汪清水,近看剑刃布满菱形花纹,泛出青色毫光。尤为怪煞,剑柄乃是黄澄澄的纯金,铸成相背的裸体男女人像,皆髡顶无发。男的粗颈,两手捧腹,两腿间祷出阳物;女的颈较细,乳房较大,双手叉抚于胸部,似有羞涩之态。反复端详,也参不透这是为何? 正在疑惑,袁盎已经回来了。只见马上多了个包袱。袁盎气吁吁跳下马,匆忙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套半旧布衣、一袋干粮,还有些许铜钱。 剧孟这才留意,自己的衣襟上溅了血迹。也就不客气,匆匆忙忙换了衣服。袁盎见衣衫大体合身,又替他抚展了皱折,把包袱系在马鞍桥上,这才扶剧孟骑上“火焰驹”,语重心长道:“剧孟,你我今日相遇,也是缘份。从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逢。我观你一身正气,敢作敢为,原是不错的;方才你被官兵追杀,我也不问缘故。只是你年纪还小,不可太过涉险啊!” 大难之后,有人这般关切、规劝自己,又是这般深知自己的性子,直令剧孟感动不已。只觉鼻子一酸,眼中噙泪,声音已是颤抖了:“大叔之言,小子永生铭记!” 袁盎点一点头,折下一条树枝,郑重地递过来:“剧孟,这不是寻常柳树,乃是西域异种,送给你留个念相罢。” 剧孟接过一看,是一根亮红色枝条,叶子细小,颜色似蓝而绿,开着一串粉红小花。他知道,“柳”与“留”谐音,折柳相送即不舍之意。再也忍不住跳下马来,当即叩了三个响头,哽噎道:“大叔请回,就此拜别!” “别,别这样……”袁盎一把搀起剧孟,亦噙了泪:“你如拿我当朋友,不可叫大叔;叫袁大哥便了!” “袁大哥!”剧孟郑重叫了一声。 “唉。”袁盎欣然答应。突兀,他盯住剧孟身上短剑,惊诧道:“你这剑……是祖传的么?” “不,”剧孟爽快答道,“正是适间得来的。” “怎么?”袁盎益加惊诧。 剧孟也不隐瞒,便把如何与那刺客相遇,以及他临终托付一事,大致说了一遍,最后问道:“大哥可知此剑来历……” “真正老天作怪!莫不是我眼花了?”袁盎顾不上回话,急忙讨过剑来,边看边啧道:“是它无疑了……” “它怎样?”剧孟急忙追问。 “容再行几步;”袁盎一指前面,一脸郑重道:“兀那道上有爿小酒店,我们吃了酒作别,也讲说此剑的来历……” 第二章 临危受命(4) 二人来到酒店,袁盎上首坐了,剧孟下席相陪。小二勤快地摆上陶碗、竹箸,热热地烫上两壶村醪,又端来乡野按酒﹡,无非是竹笋、葵菜、风鸡、肉脯,还有一盘油糢糢。 小二筛了酒,说声“客官慢用”,便到后面去忙。 剧孟也真是饿了,拿起一个糢就吃,三口两口已是下肚。 袁盎扫视四周,见并无闲杂人等,便举起陶碗:“来,干了。”遂靠拢过来,低声道:“我听过一些传闻的,也不知是真是假……”随即,说出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原来,此剑名叫“悬剪”。上古时,昆吾山下多赤金,色如火。黄帝伐蚩尤,陈兵于此,掘深百丈,犹未及泉,惟见火光如星。至越王勾践,使工人以白牛白马祭昆吾之神,采金铸成八把宝剑,分别是:“掩日”、“断水”、“转魄”、“悬翦”、“惊鲵”、“灭魂”、“却邪”、“真刚”。此剑是第四把“悬剪剑”。取其“飞鸟游过,触其刃立斩两断”之意。八剑之中,勾践最爱此剑,日则把玩,夜则枕眠。后来灭吴时,因此剑杀人太多,所以每逢阴雨天气,便在鞘内啸响;夜半灯下,悬挂处亦有人影站立,细看却又不见。 “当真么?”剧孟听得目瞪口呆。他作梦也想不到,这竟是一把与干将、莫邪齐名的宝剑。疑惑道:“袁大哥,不是野狐村谈罢?” “怎么会呢?”袁盎见他不信,便引经据典,“空口无凭,有字为证。春秋时,相剑大师风胡子说过:大凡神兵利器,都有精灵附身!这话,你信不信?” 剧孟点了点头,表示信了。 袁盎继续说下去:勾践死后,因为战乱宫廷焚火,“悬剪剑”失了踪迹。几百年后,秦嬴政灭亡六国。谁知这柄宝刃,竟在修长城时,被一个囚徒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悬剪剑”被送至咸阳,秦始皇爱不释手,曾大发感慨道:“早有此剑,何至荆柯吓得寡人惊慌!”——当年,燕国太子丹派遣荆柯刺杀秦王,赢政因佩剑太长一时拔不出鞘来,只能绕着殿柱逃命。所以,秦王才有此说。 秦始皇死后,群雄并起。项羽入占咸阳,得了此剑。爱其精巧玲珑,赠给爱妃虞姬。汉高祖五年,韩信指挥四十万大军,把项羽围困在垓下,迫使项羽自刎于乌江边。项羽临 死前,把“悬剪剑”坠入江中。刘邦追问此剑下落,韩信禀报:派人多方打捞,一直找不到;有人则告密,说此剑被韩信得去。从此,这把剑的去向,倒成了一桩疑案。 听到这里,剧孟心中好不沉重。他实未料到,此剑如此稀罕,且勾连通天,暗藏血腥争斗。可惜那位刺客死了,不知这剑怎会到了他的手里?如今剑在自己手中,便是块烫手的山芋。说不定因了此剑,会惹祸上身!一时忐忑不安,捏剑的手也渗出冷汗。但他还有疑团,梗骨在喉,不问不快:“大哥,小弟还有一事不明……” “你是问剑柄——为何铸成丑陋之形,是不是?”袁盎早猜到剧孟的心思。 “大哥怎知我要问这个?” “这是天大的秘密。你俯耳过来……”袁盎声如蚊蚋,“越王勾践灭吴后,曾在广陵茱萸湾修了个藏宝窟,埋藏了许多稀世珍宝。‘悬剪剑’的剑柄,便是那打开宝藏的钥匙……” “当真?” “十几年前,江湖上盛传。但不少人找过,但始终没有找到,也许永远解不开了……” 面对这个谜团,二人都无话再说;便将这事暂且揭过。袁盎话题一转,举碗道:“贤弟,愚兄冒昧问一声,你家中还有甚么人?父母高堂都好罢?来,干了!” 剧孟依言把酒干了;他有心结交这位兄长,便报了自家的来历—— 他本是洛阳土著人;父亲剧然,是当地一名富商,贯做贩运牛马、粮食和珠宝生意,家道殷实,但生活简朴。本朝初年,朝廷诏令“重农抑商”,对商人限制极苛。除了高额征税外,还规定不许穿丝质衣服,不许坐车骑马,不许商人子第做官。商人若买了奴婢,也需放回。剧然小心做人,从不敢逾越半步。 他原指望儿子长大,能夠读书致仕,使剧家改换门庭;顶不济也子承父业,继续经商。偏剧孟是个天生叛逆的性儿,从小厌文喜武,虽强捺牛头念了几年私塾,但每日所想,只是打熬功夫。不上几年,居然力能举鼎,开得硬弓。更有一样,从五六岁便喜爱赌博,甚么六博、樗蒲、投壶、围棋、斗鸡、走狗,一学便会,且最是赌直,输多输少从不赖帐,也不“玩腥”作弊。 但世俗把赌博视为“恶道”,列为大逆不孝。剧然对儿子甚是不喜,也动用家法管教过几回,好上几天,又故态复萌。有一回,剧孟输钱太多,一时赌红了眼,竟押上一节手指,结果又输了。眼见儿子不肖,剧然郁闷而死,遗下夫人和剧孟。 剧夫人疼爱儿子,更知儿子天生侠骨,也就全由他。剧孟十五岁那年,娘亲将全部家业交给儿子。剧孟不喜经商,将父亲留下的几处店铺托人照管,自己背着弓箭,揣着赌具,到处行侠游历,如此已经一年多了。 剧孟把这一切,向大哥坦诚相告。言语之间,既有惭愧内疚,也有倔犟侠骨。袁盎亦是性情中人,告诉剧孟:自己平生有“三好”:一是喜交朋友,尤其是江湖中人;二是嗜赌成僻,不过赌技甚臭,逢赌便输;三是嗜酒如命,每日必饮,一日不饮,便无情趣。现在赵王吕禄府中做舍人;今日出城游玩,恰好与剧孟巧遇。 “杀了皇宫侍卫,不会给你惹祸罢!”剧孟颇有些担心。 “不会。”袁盎胸有成竹道,“都知我不会武功,平日佩剑只是摆设……”剧孟这才放心了。 袁盎一提赌博,立时勾起二人兴头。眼前没有赌具,二人便用几案上的蒜瓣,捏在手心猜枚,输者喝酒。一直玩了半个时辰,又添了三壶酒。袁盎一输到底,酒自然也都让他喝了。 看看日已偏西,二人才出了店门,再次作别。袁盎还要再送;剧孟道:“袁大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罢!”拨转马头走了。方走出一箭之地,后面又喊:“剧孟稍等!”剧孟回头一看,袁盎早又赶了上来。便勒住辔头,问道:“大哥,还有甚言语教诲?” “为兄,还有句紧要言语。”袁盎仰望着剧孟,“贤弟,你还年轻,不能再这般浪荡下去。眼下最紧要,是拜一位名师。人生苦短,莫等白了少年头啊!” “小弟记下了;不知,大哥能否代为引荐?” “我有位好友,人称冷面侠隐田仲;此人最是冷面热肠,救人于厄难,乃当今第一位大侠。可惜他一向隐居,偶尔游戏江湖,也很难寻觅。倘若遇见此人,兄弟,你千万莫要错过!” 剧孟点头应诺;忽然也想起一件要紧事,便道:“这次小弟来长安,住在西市“亨通老店”。在帐房存了个紫格子布袋,里面是赌具,至为珍贵。请大哥回城后赶快取出来,就送给大哥做个念相……” 说着,从衣襟撕下一幅布条。咬破手指,写道: 店家老爹台鉴: 晚辈有事急离去。请见字后, 将存在柜上的布袋交与来人。切 切。叩拜 剧孟草 袁盎接过布条看了,仔细收入怀中。当时答应,回城马上就办。并说:“这是你心爱之物,大哥一定保存好,日后相见,必定完璧归赵。” 剧孟不再说甚么,把柳枝收包袱中,含泪挥手而去。 袁盎立在树下不肯就走,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慢慢步行返城。谁知方走出不远,又见大队侦骑朝来路追去,不由一颗心又提到了嗓眼。 第二章 临危受命(5) 剧孟与袁盎分手后,一路向东匆匆躜行。为了逃避追捕,只捡那偏僻小路行走,遇到通衢大邑也都绕开。如此日日小心,倒也没有再碰上官兵。只是偶遇一些路人,擦肩而过。但他总觉浑身有些不自在,似乎一双眼盯着自己;但几次回身查看,却甚么也没发现。 他不断在想:袁大哥的话当真么?那刺客到底是甚么来历?又如何能寻到韦九呢?直把脑袋想疼了,也理不出头绪来。 这一天,因为贪图赶路,错过了宿头。傍晚时分,剧孟进了一个靠山小村,忽听天空“哑、哑”乱叫。抬头看时,已暮色渐合,一大片遮云般的乌鸦,从头顶缓缓飞过。自度不可前行,便想寻一人家借宿。 慌忙扫视,只见前面有几间茅屋,三两猎户肩负雉兔,正蹒跚回家。几只鸡犬在路边追赶。正要前去投宿,就见左手有两棵白皮梧桐树,树冠浓密蓊郁。树荫下,正有一独户人家——干打垒的黄土围墙,正敞着柴门。 剧孟叫声惭愧,赶紧下了马,摇摆进了柴门。只见院内一大片空地,堆着几块大石头,上面晾着一束束肉干;墙根一溜几株枣树,枣花正开,漂出一阵阵清香。迎面三间北房,门口窗前挂着几张兽皮;边上两间厢房,门窗甚是破烂。一位白发婆婆坐在中间绩麻。听见马蹄声响,忙擎个灯火,颤巍巍起身来问: “谁呀?” “老奶奶,在下是失路借宿的!”剧孟高声回道。 “小哥儿,不方便,老身做不得主。” 听她言辞带些凄惨,剧孟便有些疑心:“老奶奶,你家男子到哪里去了?怎地独自一个在这里?” 老婆婆道:“老身夫亡多年,只一个儿子,在外求学去了,出门多年不曾回来。” “可有媳妇?”剧孟随口问道。顺手把马拴在院中石上,解下背负的铁胎弓和箭囊,搭在马鞍上;腰间只插了那柄短剑。 “是有个媳妇,”老婆婆有些咳喘,“赛得过男子呢!一身大气力,又气性粗急,一句差迟,经不得她一指头。老身虚心冷气,看她眉头眼后,常是不中她意,受凌辱的。小哥儿借宿,老身不敢做主。”说罢竟滴下泪来。 剧孟最听不得这个,不由双眉倒竖,大声道:“恶妇在哪里?我替你教训她!” “小哥儿,我媳妇不是好惹的。”老婆婆颤抖着阻止,“她不习女工针黹,每日空身走去山里,寻几个獐鹿雉兔还家,腌腊起来,卖与客人,得几个钱。常是一二更天才得回来。日逐用度,只靠着她这些,老身不敢拂逆她。” 剧孟仍忿忿不已:“谅一个妇女,有甚么能为?既是老奶奶靠她度日,我只打她一顿,使她改过性子便了。” 无移时,门外一大黑影踅进来。黑影将肩上一件东西,往院中“咕咚”一摔,叫道:“老嬷,快拿火来,收拾行货!” 老婆婆战战兢兢,踅上前去:“是甚么好物事呀?”把灯一照,都吃了一惊——乃是一只斑斓死虎!那“火焰驹”瞧见死虎,不住地惊跳起来。 大黑影看见,大声问道:“此马何来?” 剧孟暗里看时,却是一个黑长妇人,粗眉大眼,豁鼻阔口,嘴角边还有颗大黑痣。见她如此模样,又背了死虎来,不由暗忖:今天晦气,怎会遇个母夜叉?忙走去帶开了马,在一棵枣树下缚住了,这才硬着头皮回身道: “在下是失路的行人,赶过了宿头,幸到宝庄,见门尚未关上,斗胆求借一宿。” “老嬷好不晓事,”那妇人笑道:“既是有客上门,如何更深时候,叫他露天立着?”又指着死虎,“贱婢今日上山,遇此泼花团,争持多时,才得了当。归得迟了些个,有失主人之礼,贵客勿罪。” “不敢,不敢。”剧孟连忙回道。心中揣摩:此人相貌虽丑,却言语爽快,礼度周全,倒也难得。 妇人走进屋里,掇出一张席子。对剧孟道:“本该请进屋里坐,只是妇姑两人,都是女流,男女不可相混,屈在廊下坐罢。”又拎了张几案来,放在面前,点个灯安下。然后,将那死虎双手提了,到厨下去了。 不一刻,妇人烫了一壶热酒,托出一个大盘来。内有一盘热腾腾虎肉,一盘鹿肉脯,又有些腌腊雉兔。说道:“贵客休嫌轻亵,荒村小户只有这些。” 剧孟见她待人热络,便接了自斟自饮。入口一尝,酒味极醇,还略带果香,竟是自釀的山果酒,连呼“好酒、好酒”。他早就饿了,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拱一拱手道:“多谢款待。” 那妇人道声“惶愧”,便将出木盘来,收拾几上的碗盞。剧孟乘间便道:“看大嫂如此英雄,举止恁地贤明,怎地尊卑份上觉得欠些个?” “贵客——”那妇人将盘一搠,且不收拾;怒目问道:“适间,老嬷曾对贵客说些甚么?” “这倒不曾。”剧孟见她恼了,尴尬道:“在下见大嫂……称呼词色之间,有些个轻倨简慢,不象婆媳道理。又见大嫂待客周全,不是不近道理的……故此,好、好言问一声。” 妇人见剧孟如是说,愈加气恼了。一把扯了他的衣袖,一手移着灯火,走到石块边来,正色道:“正好告诉一番!” 那妇人倚在石边,顺手抽出剧孟腰间的“悬剪剑”,就在石上一划:前日有一事,如此如此,是我不是,是她不是?说罢,便又向石上一划:这是一件了。只见石头如瓜菜一般,石屑纷纷跌落。连数三件,划了三划,石块便似凿了个“川”字。 剧孟见她这般粗猛,先胆怯了三分,想打抱不平的念头早没了。妇人手中的短剑,一会指这搭,一会碰那搭,虽不曾伤到剧孟,却在面前晃来晃去,不由心头跳个不歇。 那妇人说到这里,“咦”了一声,举剑诧道:“这剑怎恁地锋利?”就着灯火细看一回,终于肯定道:“啊,原来是它呀!” 注释: --------------- ﹡ 按酒,即下酒菜。 油糢糢,即油炸糕。 ﹡ 志学之年:十五岁。 第三章 三小结义(1) “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况、郏韩孺纷纷复出焉。”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大嫂识得此剑么?”剧孟急问;说着觑个空子,把剑取过来,依旧插回腰间。 “唔!再不会错的,黄金剑把儿!”妇人频频点头,“当年我家夫君说过,这把稀世宝刃,名叫‘悬剪剑’。” 在穷乡僻壤,竟会遇到识家。剧忙连忙问道:“可否见告此剑来历?还未请教尊夫大名!” “夫君姓王,名公,现在墨子门勾当。”妇人坦诚相告,“夫君对古今轶事,多有所闻。啊,请稍等……”说完,她匆匆进了正房。 剧孟小时候,听塾师说过:“墨子”之学,乃是与孔、孟、老、庄齐名的治世学问。尤其“墨子”门徒,个个都是侠义之士,不由对王公肃然起敬;爱屋及乌,对这位粗犷的黑妇人,也就大为改观了。 不一会,妇人从房里出来,手中捧了一卷简册。吹去封尘,打开外面的布帙,露出素褾,再解开捆扎的布带,原来是一册年代久远的竹书。她就着灯火,翻捡了片刻,找到一处,用手一指道:“少侠,你看,这是春秋时相剑大师薛烛的遗作——《相剑录》。上面提到,越王勾践曾拿‘悬剪剑’,请他品评……” “啊,有这等事?”剧孟睁大眼睛看过去,果然历历在目,不由不信,便道:“请大嫂教我。” “‘悬剪剑’尚未出鞘时,”妇人继续道:“薛烛面色沉重,沉吟良久,才缓缓抽剑。剑刃出鞘三寸,已是青光满室,剑气森森,在场诸人皆不寒而栗。薛烛忽然停手,略顿,将剑复入鞘中,长身立起,提领振衣,然后正襟危坐,这才双手捧剑,恭敬抽出宝刃。 “薛烛正色道:‘此宝剑也。沉沉如芙蓉始生于湖,观其文,如列星之行;观其光,如水之溢塘;观其文色,涣唤如冰将释,见日之光。此乃剑中杀气也。 “勾践道:‘有人想买此剑,出价三十乡、千匹骏马、两千户大邑,先生看,可值得? “薛烛道:‘不可。此剑之出,禀天气之灵气,天下不可再得。当初,赤堇神山塌掉一角,才得锡矿;昆吾山若耶溪断流,才从河底取得铜精。其时天地鬼神皆怒,雷声阵阵,虽是隆冬,春雨却提前下了。区冶子踏遍名山,终于选中一处铸剑。开炉点火之日,太一神下降尘凡,使天地人相合,终于铸成。此剑非剑,乃神明所聚,鬼斧神工……” 念至此处,那妇人轻轻掩卷,不再说甚么。剧孟愈加震惊,因为这些记载,不仅与袁大哥所说一致,且更加详尽,令人不能不信。便又问:“书中,可提到那个黄金剑把?” “书上没有记载,但夫君说过——”那妇人仿佛知道剧孟要问似的,“夫君说,那是一处宝藏的钥匙……” “哦?”剧孟哪敢相信。 “不,确有其事。”妇人语气十分肯定,“只不过,不在茱萸湾,而在姑苏太湖;里面所藏,全是吴王宫的珍宝。内中最名贵的莫过于‘隋侯之珠’了……” “甚么是‘隋侯之珠’?” “少侠问得好!”妇人笑一笑,耐心地做了解说:“西周时隋国的国君,在渣水之西断蛇丘上,救活了一条受伤的大蛇。后来,这蛇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衔了一颗明珠送给隋侯。此珠价值连城,后人称为‘隋侯珠’。《墨子》上曾有记载:‘和氏之璧,隋侯之珠,此诸侯之良宝也。’” “那‘隋侯珠’,到底是甚么宝贝呢?”剧孟忍不住问,“是珍珠吗?” 妇人迟疑了一下,才道:“有人说:‘隋之明月,出于蚌蜃’;但我家夫君说,那是一颗‘金刚钻石’。它大如鸽卵,在日光下七彩耀眼,极是美轮美奂!” “王公先生怎知……”剧孟急于印证,有些语无伦次,“哦,他怎知道这些?” “夫君说,这是‘墨子门’代代相传的秘密。因为年代久远,再没人见过这把剑,更没人知道藏宝处……也就不当它是秘密了。” “原来是这样。”剧孟仿佛明白了许多。 “少侠,这倒勾起我的疑问来;”那妇人反问:“听说项羽死后,此剑便不知去向了。这剑,如何到了你的手里?” 剧孟见她以诚相告,也就如实说了得剑的经过;并向她打听“韦九”的下落。 妇人听了,顿时现出极敬佩的神气,笑道:“贱婢生在山村,孤陋寡闻,不知你要找的人;不过,贱婢看得出,少侠年纪不大,倒是个有担待之人……与夫君的墨子门,是一路人呢!” “谁遇此事,都会这般做的。” 剧孟忙逊道。他想:王公倒是个线索,若寻到此人,也许会问出究竟。便马上追问:“王公先生现在哪里?” “这个没良心的!”妇人叹口气道,“婚后不到一年,他就到鲁地求学,一走就是十几年。中间回来过一次,此后便再无音信了,如今也不知他究竟在哪里。”说罢,妇人低头垂泪。老婆婆也在旁边叹气。 剧孟心想,“寻找王公恐怕暂时无望了。”但也悟出婆媳不睦的缘故。不由埋怨:这王公好没来由,求甚么学呢!放着妻子、老母不管,真个是书呆子。倘若日后见了他,定要与他理论则个。 未几,那妇人去开了厢房,让剧孟去睡。剧孟拿了灯烛,进门看时,是间闲房,墙角有几件农具,当中一堆谷草。出门在外的人,原就随遇而安。有这样的地方睡,已是很不错了。当下放下包袱,取了些谷草,把“火焰驹”喂了。又讨些井水,将裹着泥土的红柳枝湿润了,依旧包在包袱里——准备回家栽种。 剧孟把谷草摊开,躺在上面倒也舒适。转身吹灭灯烛,只见一缕月影映在墙上,这才看清屋顶露了天。连日来赶路辛苦,本该躺下就睡着。可是适间妇人所说“悬剪剑”的来历,以及它所关连的珍宝,令剧孟辗转反侧。外面不时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嚎叫,越显得山村寂静。剧孟又想:“这黑妇人,虽说相貌丑些,但知书达理,为人豪爽,也甚是难得。”如此想开来,思绪如脱缰野马…… 第三章 三小结义(2) 半夜,剧孟正迷迷糊糊睡着,忽被“嘭嘭”敲门声惊醒。他忙一轱辘坐将起来,侧耳静听;只觉敲门愈急,还夹杂着喝骂声。不由暗忖:会是谁呢? 忙从窗缝巴望。只见院内月光洒地,门外亮着火把,人声嘈杂,。那位妇人披件衣衫、擎着灯火,从正房里出来,高声问道:“那个敲门?你们找谁?”门外粗声喝道:“快开门!抓逃犯!”剧孟立刻心中抽搐:是抓自己的,这可怎么好? 那妇人应道:“小民这里没有逃犯!” 敲门声愈急,更有人大声喊:“要搜一搜!有人看见了,一个少年逃犯,在你家投宿!” “何曾在我家!”那妇人矢口否认。 剧孟心中飞转:此刻,往外跑已来不及了。连忙检视屋内,除了一垛谷草,并无隐身之处。猛一抬头,见屋顶有透天之处,叫一声“侥幸”,立刻拿了包袱,提口气攀上房梁,再从那缝隙爬上屋顶。幸喜此处与院子背向,没有被官兵看见。刚稳住身子,就听院门已经打开了。 剧孟爬至屋脊张望。只见当院站着五七个官兵,擎着两三火把,都挺着明晃晃的兵刃。一个什长模样的人喝道:“留两个在外头,其余进屋去搜!”立刻有人大声应承,然后就是沉重的脚步声。 不一刻,有人踢开厢房的门,举着火把,用铁矛、环首刀朝稻草堆里乱搠。剧孟躲在屋顶,生怕被发现了。只觉心在腔子里“澎澎”直跳,连忙屏住呼吸。幸好兵士没有往上瞧,便退了出去。剧孟这才稍稍松口气。 正在这时,两个兵士把老奶奶从正房拖将出来。老奶奶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兵士大声道:“头儿,都查看过了。没有逃犯,怕不在这里!” 忽然,一个兵士擎着火把一照:“喂,兀那不是红马!还有弓箭,逃犯必在这里!哈哈,露馅了罢!” 几个官兵顿生警觉,立刻扑向妇人与老婆婆,把兵刃架在她们脖胫上。 什长立刻得意非凡,一阵桀桀怪笑道:“哈、哈……识相点,快把逃犯交出来!” 剧孟在房顶看得一清二楚,只觉一颗心往下沉,仿佛整个人跌入无底深渊。只听那什长恶狠狠下令:“先问这个老婆子;不说,就拿她发个利市!”遂用手掌一比,嘴里“咔嚓”一声。 那妇人连忙辩解:“这马是我家的。难道不许别人有红马么?”老婆婆也道:“只我婆媳二人,何曾有甚么逃犯。” 一个官兵发狠道:“不给你点厉害,大约你也不说实话!”抓起老奶奶手腕,抡刀就要砍下。 火光中,老奶奶满脸皱纹,一头白发,昏花老眼流出了泪水,却并不求饶。那妇人满脸关切,一边急道:“不关老嬷事!”一边去救。却早有两个兵士把她揪牢,动弹不得。 剧孟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哪里还待得住,立刻大吼一声:“放开她!我是你们要找的人!” 第三章 三小结义(3) 那妇人见剧孟出来,便疯了似地上前救他,高声嘶喊:“少侠,你何必如此!既在我家,就要保护你!”说着挣脱官兵羁绊护在剧孟身前,又冲官兵喊道:“他还是个孩子,要抓就抓我罢!” 主人如此仗义,令剧孟万分感激,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从容道:“多谢大嫂!好汉做事好汉当,如何能牵累你们。”遂绕到前面,冲官兵喝道:“我跟你们走!” 那什长见逃犯现身,冷哼一声:“谁也逃不了干系,老少一块都给我帶走!” 几个官兵掏出绳索,就要上前捆人。就在这时,“飕飕”连响,跟着“扑哧、扑哧”,不知甚么击中了什长的头颅——来不及喊叫,已瘫软倒地死了。几乎同时,砍老奶奶的兵士也被击中,跌在尘埃,抽搐两下完了。 变生肘腋,余下官兵立刻惊恐万状,急忙四处张望。但见月白风清,万籁寂静,却哪有一丝敌人的踪影?官兵舞着手中兵刃,壮胆惊叫:“你出来!看见你了!”“暗算人不是英雄!”叫了几声,却毫无回应。 趁着官兵慌乱,那妇人向剧孟一递眼色,立即动手。妇人没了顾忌,又有打虎般神力,只上前一扭,已将一个官兵的脖子扭断。剧孟抽剑便刺,另一官兵应声了帐。剩下的三个官兵,只恨爷娘少生了几条腿,扔下火把便逃。又是破空声连响,内中两个方跑出几步,即被放倒了。余下一个早被妇人追上,只一撅,一条臂膀已经脱臼,疼得哀号:“奶奶,饶命则个。” “适才何曾饶了我们!”妇人怒极,往他头上一拍,顿时脑瓜迸裂,乌乎哀哉了。 剧孟知道有人援手,忙向墙外一揖,高声道:“请恩公现身!”连喊两声,并无人答应。方一扭头,就听院外梧桐树上有响动,跟着飞下一条黑影。剧孟拔腿便追出去,待到门外时,那黑影早不见了。 那妇人也跟了出来,四下看了道:“少侠,不必找了。游侠做事,常不留名。”又招手道,“我们快把这些鹰爪埋了,免得再惹麻烦。” 二人回到院里,逐一检视七个官兵的尸首。内中四人中了暗器,都在要害之处。剧孟小心把暗器起出来,借着月光细看,原来是几粒捏碎的石块。不由暗赞:这份功力当真可观!忙问妇人:“可知是谁?”妇人接过碎石看了,也只摇头。 二人不敢耽搁,忙将几具尸体搭在马上,运到村外山坡上,挖坑深埋了。回来时,老奶奶已将院子打扫了,连血痕也都冲洗干净。此时天已破晓,传来声声鸡叫。早起拾粪的老汉儿,也踏着露水出门了。 折腾了大半夜,剧孟有些睏乏,便汲一桶冰冷井水,洗了脸,顿时精神了。备了马,擦拭了“悬剪剑”,小心裹在包袱里,即向主人辞谢。 那妇人道:“少侠,日后但过此处,即进来坐坐。”老奶奶也拉着剧孟的手,慈爱地叮嘱:“哥儿,一路多加小心!” 见此真情,剧孟只觉胸中翻滚,热泪盈眶,正是生死之处方见真情。遂抱拳一揖,略带哽咽道:“大恩不言谢,小子就此别过了。老奶奶、大嫂,以后小子游历江湖,但凡遇到王公先生,定将家中情形告诉他,请他回来看看。” 那妇人又千叮万嘱了,还包了一包熟虎肉,让剧孟带了路上吃,直送到村口以外。 剧孟骑在马上,迎着晨风慢慢前行,心中不能平静。回想一夜遭遇,真个惊心动魄。最令人惭愧的是,不该以貌取人。古时嫫母、无盐﹡虽然奇丑,却最有德性。今后再不能年轻气盛,鲁莽从事了。树上的人是谁呢?必是一位武林高手,大约一路跟踪而来,并无恶意,可为何神龙见首不见尾呢? 第三章 三小结义(4) 剧孟渐渐东行,这一日傍晚时分,来到孟塬。 孟塬是个小镇,离函谷关不甚远,是出关的必经之路。剧孟混在人流中,牵着“火焰驹”慢慢前行。只觉有异样的眼光看过来,还有的人交头结耳,窃窃私语。剧孟不敢招摇,忙寻个客店住下。洗过手脚,招呼小二打火做饭。剧孟问:“可有酒有肉?” 小二木然回道:“乡间清苦,无甚好饭食。客官要吃,就做二升粟米饭,就些腌芜菁、芥菜下饭。” 剧孟无法,就依小二。无移时,小二整治好饭菜端来,剧孟一人在房里淡淡地吃着。蓦地,外面飘来一股股酒肉香气;剧孟越觉淡出个鸟来。不由生气:明明有肉有酒,为何欺蒙俺?遂放下碗箸,推门出来,循着香味走去。 绕过几间客房,早望见后院角落里,有两少年围着一堆炭火余灰,津津有味地吃甚么。走近一看,原来正烤吃鸟肉呐。一个十一二岁,敦实个儿,一身破烂短褶,靸着两只烂草鞋,污垢的脸儿,两只突突大眼。 另一个年纪略大,身量也高些,穿件破襦衣,一对灵动的眸子,唯下巴略长、兜齿。二人一边照看炙物,一边大嚼, 轮着一把酒壶喝酒。那种惬意劲儿,真比神仙还快活! 两少年见剧孟过来,一同笑道:“闻见味了罢?来者有份,来,你也尝尝!” 说着,年长少年用一截短棍扒开炭灰,拨出一个烘干的黄泥团,滚了滚,才用短棍拍裂,露出荷叶包的一团物事来。少年用手撕开菏叶一角,立时清香四溢,竟是一只白嫩嫩、油光光的烤乌鸦!略吹了吹热气,即用那脏兮兮的手托了荷叶,递给剧孟。 剧孟早就谗涎欲滴,慌忙接过来,也不顾烫嘴不烫嘴,咬了一大口,只觉鲜嫩无比,齿颊留香,连五脏六腑都觉受用。立刻笑道:“听说乌鸦肉是酸的,谁知这么好吃!” “喂,也喝点罢——”那年小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把酒壶递给剧孟:“薛哥从隔壁酒肆‘拂’来的!” 剧孟知道“拂”是“偷”的谑称;便笑着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虽说是乡间浊酒,但此时喝到嘴里,胜过琼浆玉液;一边咂么滋味,把酒壶传给那年长的。不多时,便把一整只炙乌鸦吃完了,仍意犹未尽。 那年小的见了,又递过一串“炙铁雀儿”。 剧孟接过来大嚼,又就了几口酒,连呼:“真是: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半斤——胜过烹龙炮凤呢!” 一时间,三人大快朵颐,愈发混得相熟。剧孟又吃了半只烤鸡,已是饱了,抹抹嘴道: “冒昧得很,叨扰了半天,还未请教二位大名?” “甚么大名?”那年长的呲牙一笑,“我不过是个偷儿;他呢,小叫化子。我俩也才认识几天。” 话虽这般说,他还是说了姓名来历—— 岁数小的叫白龙,原是代地一游侠世家的书僮,会点粗浅功夫。后来主人被“杜氏三凶”所害,他便四处流浪,一来打听仇人踪迹,二来想拜师学艺,为主人报仇。去年冬天流落此地,因人小力单,两般心愿仍是泡影。 年纪大的叫薛况,原籍阳翟,父母双亡,便流落街头。后拜侠盗秋田为师,学了不少“活计”。两年前,师父有事往江南广陵去了;现时他是去寻师父。 薛况一时说得口滑,吹噓起来:“小子有几手看家本事,非常人所能:甚么溜门窥探,顺手牵羊,脱卸赃物,瞒天过海,都是轻车熟路的。又通晓各郡方言,学甚象甚;更有一管‘百事和合’的钥匙,但凡是锁都能打开……” 剧、白听得目瞪口呆,便让他露一手。薛况说声“使的”,便笑着起身,走了几步,忽地来到剧孟身后,右手一拍他的肩膀道:“你摸摸看,钱袋可还在?” 剧孟忙伸手入怀,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片刻不离身的钱袋果然没有了。就见薛况左手从身后出来,使劲一抖,“哗哗”地响,手里捏的正是自己的钱袋!薛况一抛,已还给剧孟。 剧孟愣怔当场,惊诧道:“真是太神了。” 薛况又道:“白龙,你也别站干岸儿,有甚本事,也露一手罢!” 白龙道:“别的恶(我)不会,要饭还内行,说段‘数来宝’罢。”说完,即把身边的打狗棒扶起来,用块石头打出板眼,随着节奏唱道: 哎! 打狗棒那真正好, 它是小叫花的随身宝, 有它防身狗不咬。 哎! 这一天天气好, 小叫花肚子饿得咕沽叫。 沽沽叫来迈大步, 一来来到包子铺。 这个包子真不错, 面又白肉不少, 闻着香吃了饱, 叫声掌柜你行行好, 舍个包子恶(我)就走, 不舍包子你心不好…… 剧孟见白龙唱得好,便问道:“这些词是你编的?” 白龙停下唱,笑道:“让你笑话了。这些都是要饭的本事,有些是听别人唱的,有些是见景生情,随口胡编的,只是要合辙压韵。” 剧孟心道:这白龙心生七窍,倒是个聪明的。不由心中爱惜,也把自己的姓名、身世说了。尤其说到好赌,还失了一节手指,立时引得白、薛刮目相看。 薛况道:“早知有个‘九指剑客’,佩服得紧,只是无缘得见;没想到,原来竟是兄长!” 白龙拍手道:“好,好,我二人亦好赌,真个:屎坷螂掉粪坑里,臭味相投了!” 白龙从小当书僮,常听主人说些文辞俚语,但多不求甚解,却喜欢卖弄,往往辞不达意,闹出笑话。剧孟、薛况听了,哈哈大笑。白龙摸不着头脑,不知哪句话说错了。剧孟笑过了,才告诉白龙:这句俚语是骂人的话。 “连恶(我)也骂在里头了?”白龙这才恍然大悟。他有代地口音,把我说成恶,语气甚是滑稽,又摸着自家脑袋道:“既是小弟说错了,就陪你们赌一把!” 这下勾起了剧、薛的赌兴。一时没有赌具,便从地上捡了些石子,要玩“石子棋”。因地域不同,石子棋有很多种玩法,比如“搁连儿”、“走窑”、“憋死牛”、“喝三碗”,以及“狼吃小孩儿”等名目。剧孟便笑问:玩哪一种?白、薛说只会玩“狼吃小孩儿”。 于是,在地上画了横竖十条线、十六个方格——作棋盘。薛、白为一方,执大子两块做狼;剧孟为一方,执小石子十五块为小孩。又讲好了走棋规则,不许耍赖,便开始行棋。一连下了几盘,越玩越高兴,都觉相见恨晚。剧孟道:“我等一见如故,实乃三生有幸!在下不揣冒昧,愿与二位愿结为弟兄,不知意下何如?” “你不嫌我们么?”两少年听了,竟然不信。 “哪里话来!”剧孟说得极是诚恳,“‘四海之内皆兄弟’,行侠仗义,又何论贵贱?不过——” 他忽想起甚么,肃颜道:“既与二位结义,就不能相瞒。有件事要说在前头,眼下我正在逃难呢……”遂即,他把如何“上巳节”发生血案,遇到刺客大叔、临终受命,又如何被官府认为“同党”,受到追捕等等情形,说了一遍。 最后道:“你们想好了,再做决定——怕不怕受连累?” 白龙毫不犹豫道:“恶(我)怕甚?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恶(我)愿意跟你!” 薛况从容道:“剧哥,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那一诺,足见你仁心任侠,我等钦佩还来不及,怎能怕受连累?我等情投意合,早该结拜的!” 剧孟听了,只觉五内热涌。多年来只觉孤单无靠,如今有了结义朋友,顿觉得胆气壮了,便道:“俗话说得好,三人为虎。眼下,我们只是赌徒、偷儿和叫花子,但结为一体,定能闯下万儿,做一番大事!” 当下撮土为香,三人并排面南跪下,异口同声道: 过往神灵在上,我等三人情投意合, 今日义结金兰。从今往后,义字当 先,任侠江湖,有福同享,有难同 当,但有违犯,天道不容! 盟誓已毕,即叙年齿。剧孟十六岁,年纪最长,是为大哥;白龙最小,才十一岁,就作三弟;薛况十三岁,是为二弟。薛、白又向剧孟叩拜,口称:“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剧孟高兴地答应了,即邀二人同到洛阳。他道:“三人永远在一起,该多快活!” 白龙高兴地应了。薛况却说,先去江南寻找师父;少则半年,多则一载,一定去洛阳相会。 第三章 三小结义(5) 哥儿仨说得入港,就见眼前人影一晃。定睛看时,原来是从店房那边踅来个中年汉子——没听见脚步声,人已到了近前。来人三十多岁,是个胖子,一袭绸衣,浑身的肥肉颤颤地,团团脸上眯着一对笑眼。 “先生,有何贵干?”剧孟忙站起问道。 “这位少侠,可是姓剧名孟?”那胖子只管打量他。 “先生何以知晓在下?” “可是骑了一匹火炭似的红马?”胖子再问。剧孟听了,疑惑地点点头。 “这就对了;”胖子一脸正色,“请少侠借一步说话。” “哦,”剧孟犹豫了一下,“这二人是在下结义兄弟,足下有话但说无妨。” 胖子左右扫视了,低声道:“在下有机密事,请一起到我房中说罢。” 剧孟三人随着胖子,进了他的住房。屋内陈设简单,只一席一榻。分宾主坐下后,胖子开门见山道:“有人让我在此等候,给你捎话……” “请先生明示。”剧孟愈发不解。 “你还不知道罢,”胖子声音转低,“现今各郡县的城门口,都贴了告示,绘了图像,悬赏捉拿你,说是‘上巳节’刺杀吕后的同党。” 剧孟立刻惊出一身冷汗。他原以为已经逃脱追捕,没有危险了。谁知道,官兵竟如附骨之蛆紧追不放。难怪路上,有人用那种眼光看自己。忙沉了沉心,问道: “那带话的人是谁?” “捎话人说,你年纪虽小,却有侠气。”胖子道,“他受人之托,一直暗中坠着保护你。那晚在小山村,便是他出手相助。如今你要出关,衣服虽然换了,马也需换过才行。明日上路,将我的马骑走罢。” “捎话的前辈高姓大名,又受谁之托呢?” “他不愿说出姓名——”胖子一顿,“事情匆忙,在下也没问他受谁之托;他只说,日后自能与你相见。如今他有事缠身,不能再护送你了。” 剧孟听了,仿佛失了主心骨,黯然道:“我原应想到的,我在长安无亲无故,托付之人必是袁大哥。那个前辈,一定是‘冷面侠隐’了。” 胖子不置可否,却做个奇怪手势——“伸出左掌,立即纂上”,嘴中却道:“你说他?” “此为何意?”剧孟看了不懂。 “这是江湖上一个暗号……”胖子一笑。 “先生,”白龙忽然抢问,“你到底是不是田大侠呢?要是,就别装着了。恶(我)们都要拜他为师呢!”他有代地口音,把“我”字说成“恶”。 那人不以为忤,反“哈哈”大笑。半响,方摇头道:“可惜我不是……”两只笑眼,闪出狡慧的光来。 “敢问先生高姓大名?”白龙又问。 “吓,我乃无名之辈,名字不说也罢。”那人站起来道,“我这就去牵马来——”回身要去,复又转过来,笑嘻嘻道:“在下关中人氏,名叫郭中。” “多谢郭大侠好意;”剧孟忙伸手拦住,“难道,大侠骑了红马,不会招祸么?” 郭中笑道,“我是大人,怎会疑到我身上?” 剧孟一阵感动,立刻“咕咚”跪下,要拜郭中为师。白龙也跪下相求。薛况已有师父,也跪下帮腔:“郭大侠恩准罢,都是一片至诚的。” 郭中忙扶他们起来,笑道:“几位少侠,快请起来罢;我是终生不收徒的。” 剧孟三人只跪地不起。郭中无法,只好说:“你们先起来,我还有话说……”剧孟三人这才起来。 郭中道:“江湖上有两句话,你们没听说过么?” 三人同声道:“不曾听说,请郭大侠指教。” 郭中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剑术尊田鲁,宝刃唯一剪’。” 剧孟顿时一震,心中暗忖:这“一剪”,怕就是那话儿了。正好问个究竟。心中这么想,脸上却装作毫不知情。 郭中不知剧孟存了这个心思,只道他们初涉江湖,阅历还少,便备细说给他们听…… 原来剑术一道,自春秋以来分为南北两派。当今剑术大家,北派首推剑术大家鲁勾践,其传承来自他的父亲——战国剑术高手鲁石公;听说鲁勾践已八十多岁了,在陈地一带隐居。另一派为南派,其祖师原是女子,就是当年越王勾践请来的教师越女,现今传人便是“冷面侠隐”田仲。田仲不仅剑术高超,更兼行侠仗义,人品甚好,已成游侠的领袖。 郭中最后道:“田仲的武功和为人,比我强上百倍。听说他为人严厉,绝少轻易收徒;如今,你们得到他的垂青,真乃绝好机缘,千万莫要错过啊!”说得极是诚恳。 剧孟道:“郭大侠说得虽好,但是,田仲侠隐的行踪不定,我们又到哪里去寻?” 郭中道:“当真有缘,前两日我还碰见他!他说就在左近还有勾当。你们一路向东去,或许能够碰上呢!” “适才大侠所说的‘一剪’,可是有所指?” 剧孟又问。 “当然喽!”郭中笑一笑,“这‘一剪’,并非指甚么剪刀,而是一把名叫‘悬剪剑’的宝剑……”接着,他说出一番话来,令三人咋舌不已…… 原来,自古人们就对宝剑特别崇拜。认为一把好“剑”,必有龙蛇的灵性,具有超然神力。譬如,当年楚王请欧冶子、干将制出“龙渊、太阿和工布”三剑。风胡子曾说过:“欲知龙渊,观其状,如登高山、临深渊;欲知太阿,观其釽,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欲知工布,釽从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绝。”后来,晋国郑王为夺剑而兴兵围楚,而楚王在城上挥舞太阿剑,居然使晋国三军大败,士卒流血百里。连楚王也不禁感到疑惑:“夫剑,铁耳,固能有精神若此乎?” 正因如此,史籍上记载:黄帝有“轩辕剑”、颛顼有“画影剑”、夏禹有“星宿剑”、殷太甲有“照胆坚”、周穆王有“昆吾剑”、秦赢政有“定秦剑”。当年,刘邦在泗水起事,就是得了‘赤霄剑’,斩白蛇而后得天下。刘邦进长安后,将“赤霄剑”藏于武库。从此,这里常见白气冲天。 最后,郭中又道:“‘一剪’无匹,也在于此。据说,谁拥有此剑,谁就会得到江山!” “此话当真?”剧孟慌忙问道。 “不过是些传说——”郭中颇不以为然,一哂道:“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反正高祖、吕后,他们都是信的。有传言,前几日刺客行刺吕后,便用的此剑;这也是大搜捕的原因……” 剧孟听了,愈加惴惴不安。暗忖:袁大哥说此剑是一把宝刃,黑妇人说它是宝藏钥匙;如今郭大侠又说,它与江山社稷相关。这怎么得了啊!幸亏早将它藏过;不然人人觊觎,可就麻烦大了。心中这般想,表面却装作镇静,淡淡地把话题引开:“吕后遇刺,不知结果如何?” “快死了,”郭中随口道,“早传得沸沸扬扬了,你没听说么……” 原来,吕后“上巳节”遇刺,一回宫便倒下了。她的剑伤倒不重,未伤及筋骨,敷些刀伤药也就好了。她腋窝被黑狗咬了,伤口不红不肿,只有几个犬牙印;可一个时辰后,便觉麻木发痒、头痛无力,更怪的是恐水、怕风、流涎、痉挛。唤太医来治,服药敷丹,全不见效。嘴中更胡言乱语,说被她害死的韩信、赵王如意和戚夫人的冤魂来讨债。请太卜占卦,说是五鬼闹宫。请人杀白狗禳灾,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说到这里,郭中笑道:“病成这样,大约活不长了。” 剧孟不由暗中解恨。刺客大叔没有白死,哼!你个老妖婆,终须抵上一命!遂接过话茬,故意问道:“听路上传言,那刺客仿佛叫‘韦远’……不知,郭大侠可知此人?” “韦远?不,此人叫韩远!你从长安来,可见过他?”郭中十分关切。 “不是叫韦远么?”剧孟反问。 “不,你大约听错了。”郭中纠正道,“此人姓韩,不姓韦。” 剧孟心中納罕,为何姓氏不符?但又不便追问,也就含糊当刺客是“韩远”。遂把如何与“韩远”相遇,以及将他埋葬等情形,约略说了一遍;只略过临终赠剑托付一事。 最后又问:是否知晓“韩远”的女儿? 郭中听了,顿露钦佩之色;笑道:“田大侠果然没有看错人,少侠义薄云天!” 说至此处,已没了笑容。他道:“我与韩远并不相识。只是前几日,听田大侠说起了他。因敬他夫妇刚烈,想去为他们料理后事。传闻韩夫人的尸首,被官府打捞上来,在城门枭首示众,至今尚未入葬。至于他们的女儿——田仲大侠与韩家甚有渊源。见了他,你一问就知道了。”说毕,郭中便去了。 不一刻,郭中牵来一匹黄缎子似的骏马。到近前一看,这马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顶,高八尺,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郭中道:“此马名‘飞黄’,亦是一匹良驹。” 剧孟也把火焰驹牵给郭中。他难过地拍拍“火焰驹”,用脸亲了又亲,哽咽道:“焰儿,你去服侍郭大侠罢,他不会亏待你!” 常言道:马通人性。火焰驹见主人这般说,似乎听懂了,扬头踏蹄,甩尾摆鬃,昂首嘶鸣,颇为不舍。剧孟无法,只得安慰火焰驹几句,含泪离去。 注释: -------------------------- ﹡ 嫫母,古代最出名的丑女,但她为人贤德。黄帝娶她为妻。 “无盐”,是战国时齐国无盐县的丑女锺离春,长得凹头深目,长肚大节,昂鼻结喉,肥顶少发,肤如烤漆。她谒见齐宣王,当面指责他的奢淫腐败。宣王十分感动,立她为后。 第四章 逃离函谷关(1) “……而洛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二日清晨,剧孟、白龙和薛况三人一骑,相携上路。 白、薛亦在无人处看了“悬剪剑”。虽在晚间,没有见到剑下人影;遇到阴天,也不闻剑啸之声。但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却是千真万确的。 白龙爱不释手,便劝道:“这般好宝贝,既然得了,剧哥你就自己用罢;再说了,那田仲、韦九都是无影儿的事,又到哪里去寻?不如咱们一起上姑苏寻宝,到时看我的水下手段……” 薛况也道:“又不是诚心昧了他的,先用着,以后真碰到本主,再还她也不迟嘛!” 连日来,剧孟确是喜爱此剑,可说日夜不离身。稍有闲暇,便取出把玩,简直把剑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但是,一想到刺客大叔的信任,自己的誓言,也就便释然了。他道: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既做游侠,就最重个‘信’字。别人以‘悬剪’为宝,我们以‘义’为先。既然答应了刺客大叔,就决不食言;纵然能起出金山银山,也与我等无关——你们看这样可好?” 薛、白二人听了,面现赧颜,都道:“大哥说得对”。 剧孟听了自是欢喜;略顿,叹口气道:“送剑之事,怕要暂时搁下了——还不知能不能逃出‘函谷关’呢!” 剧孟所说确是实情。自古“函谷关”是出入秦地的天险关隘。“函谷”形似一书函,中间一条绵亘十五里的峡谷,两边是陡峭的绝壁,根本无法攀援;加之有重兵把守,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唯有持符信才能通过。来时的符信已不能用了,一看便要露馅。新的符信又哪里去弄?一时想不出办法。三人烦闷,只好硬着头皮前行。 这一日傍晚,三人赶到阳平镇。 刚走到一座石桥边,却见桥头卧着个老者。剧孟见了立刻跳下马来,走到近前:“这位老先生,你可是病了?” 那人道声“不是”,便翻身坐了起来,有气无力道:“吾三天没吃饭了,只是饿的。三位小哥发个善心,让吾吃顿饱饭罢……” 乍看之下,剧孟觉得此人面善,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不免仔细打量,见他年过五旬,一身玄色布衣,个子不甚高,却骨骼清奇,二目分外有神,犹如那暗夜里的香火头,又似两口深不见底的水井——如此气定神闲,实在不象久饿的样子。不由暗忖:江湖上多有异人,倒不可孟浪了。便立刻陪话:“如前辈不嫌,前边即有食肆,请同我们一起来罢。” 请教了姓名,老者自说姓古,行二,就叫古二。 薛况持重些,并不言语。白龙却好笑,放肆道:“还有叫这种名字的?瞧着你面皮不凡,怎叫这般俗名?也怪不得你,乡里多有叫阿猫、阿狗的。” “爹妈起的,”那人听了不恼,反而笑道:“叫了几十年,倒也爽利的。” 剧孟见白龙口无遮拦,便低声叮嘱他:“江湖多有奇人,莫要轻看了。”白龙只不服,嘴里仍不停啰唣。薛况看不过,便扯扯他的袖子,让他少说。 四人相携,进了一家平安客店。此店不算豪华,却也有几进院子,几十间客房。方一住下,剧孟即叫小二打火做饭。剧孟自知腰里不丰,让老者吃饱就行,便想说“做五升粟米饭,将些好菜蔬”。 古二却抢先道:“既然请我,吾来点菜可好?” 剧孟笑着一揖:“正该如此!” 白龙却扯一扯剧孟衣襟,递个眼色,意思是莫让他狮子大开口。剧孟当然会意——可是话已说出,不好收回。他又天生豪放洒脱,不爱在金钱上计较,也就不听白龙的。 古二早看在眼里,只不露声色,闲闲地道:“既在黄河边上,黄河金鲤鱼不可不食;小二,你这里可有?” “有,有!”小二一听买卖上门,立刻换副笑脸 。 “好,那就每人一尾;吾可告诉你,鲤鱼不足一斤的叫‘拐子’,过了一斤才叫鲤鱼。不独要活的,还要尾象胭脂瓣似的,那才是正宗黄河金鲤鱼呢!别的么——”他拖着长声,伸出手指比划,“雀巾羹、腊脯、炙鸡、炮狗肉、兔炙各要四份。至于素菜,吾向不喜食,就免了。”遂瞥一眼剧孟,“三位少侠,你们看不夠,再添些。” 剧孟心道:就这些菜肴,没有三十枚钱打不住。而白龙、薛况身无分文,自己总共也只有百多钱了。便忙道:“夠了,夠了。” “还要喝些酒罢,”古二也不等剧孟接口,“小二,可有昔酒?别的淡酒,吾是喝不惯的。” “有、有。”小二一迭声儿道,“只是价钱贵些,这位爷——十枚一坛,可行?” “你别哄吾,”古二很是内行,“要那真正冬酿春熟的昔酒,十枚不贵;吾可是要验看的。” 白龙、薛况见这人如此铺张,很替剧孟着急,连使眼色,剧孟只当没看见。 不一时,酒、菜都端了上来。四人美美地吃了一顿。方吃喝完,古二又让小二煮茶来,专要那“郄山雀舌”;小二说店小没有这种上等茶。古二便叹口气: “知你也没有,有甚将就把些来。” 一时茶来,慢慢喝了。古二便慵懒地打个哈欠:“今日劳乏,吾要去睡;失陪了,明日前面再见罢。”说罢,自去东厢房歇息。 古二刚走,白龙便对剧孟道:“剧哥,你可把弄好了,恶(我)们钱可不多了。再要碰上蒙吃蒙喝的,剩下的钱就回不去了,弄不好真要讨饭呢!” 剧孟听了,只是笑笑:“谁不会遇到个难处呢!” 当夜无话。次日,剧孟三人起来,一问小二,原来古二早走了。白龙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三人也不吃朝食,便上了路。辰时打尖,只在路上买了些糗面﹡,就着凉水吃了。 傍晚,进了义马镇,在市梢尽头找了家小店。谁知刚进店门,小二便热络问道:“三位客官,可是姓剧,姓白,还有一位姓薛?” 白龙嘴快:“你怎知道?” 第四章 逃离函谷关(2) 小二笑道:“已有你们一伙的,先订了房子和饭食。” 剧孟三人正在诧异,只听脚步声响,古二已由里边闪将出来,双手一揖笑道:“我怕三位匆忙,房子、饭食都订好了。稍稍等候,就开饭。” 剧孟听了很是欢喜,连道:“好,好,有劳古先生。” 薛况心中虽然不愿,便在一旁嘟着嘴,不言声。白龙一听,便气饱了,心道:“昨日吃出甜头,今日又来蒙白食。”遂老大不客气,甩过一串话来: “现在黄河边上,黄河金鲤鱼不可不食;吾告诉你,鲤鱼不足一斤的叫‘拐子’,过了一斤的才叫鲤鱼。不独要活的,还要尾象胭脂瓣似的,这才是正宗黄河金鲤鱼呢!别的么,雀巾羹、腊脯、炙鸡、炮狗肉、兔炙各要三份,素菜吾向不喜食,就不要了。三位少侠,你们看不夠再添些?” 白龙生来灵牙利齿,学着那人的口风声气,一口气说将出来。古二也不生气,只笑笑:“妙极,妙极;你猜着了,吾就不多说了。” “可有昔酒?”白龙又道:“别的淡酒,吾是喝不惯的。价钱贵些不怕,定要十枚五铢一坛的。不过,可要那真正冬酿春熟的昔酒,吾可要验看的!” 这几句,又把古二说笑了。他道:“白少侠,好口才!” 白龙瞪了他一眼,心道:这人没有面皮,也当真拿他无法。偏剧哥又恁般喜爱朋友,哼,又得花四十枚!只好冷着脸,一人生闷气。 无移时,饭菜俱都端上来;四个人吃了,无非又说些枪棒之事。刚刚吃完,白龙又唤小二煮茶。问道:“可有‘郄山雀舌’?” 小二道:“店小没有这种上等茶。” 白龙马上接口,“吾知你也没有;有甚将就把些来罢。”一时茶来,白龙又学着古先生的口气:“今日劳乏,吾要去睡;失陪了……。” 古二听了,“哈哈”一笑道:“看来,吾们真有缘份。你们知道吾没有钱,吾也不虚让客套。这顿酒饭,还是三位少侠会帐罢。今日劳乏,吾要去睡——” 他的话未说完,白龙马上接道:“明日前面再见罢?” 古二笑道:“吾还有别的事情,就此一别罢。” 剧孟忙道:“古先生,千万别在意;晚辈虽囊中不丰,但一同吃几天饭还是不妨事的。” 古二说完起身,抹抹嘴,呲牙一笑,竟头也不回,靸着破草鞋,“踢踏、踢踏”地去了。剧孟、白龙追出门去,那里还有古二的踪影? 二人复回到屋内,见古二适才所坐之处,却有一钱袋在那里。白龙手快打开钱袋,除了满袋铜钱之外,还有一幅白帛,及一幅缯锦。忙递给剧孟,只见白帛上面写道: 三位少侠: 吾在长安恰遇好友袁盎。听他言说剧少 侠为人诚直,更有侠义肝胆;便从长安坠了 下来以观心性。又遇郭中大侠,言及少侠行径, 便愈想试探。为助出关,特送符信一幅。 今有急事去办,暂作别,当后会有期。 信尾并无署名,却画了一只手掌。看到此处,剧孟立刻明白:那古二,不正是田仲大侠么?除了“伸掌”作为暗号外,那“古”字实可拆分为“十”与“口”,再拼成“田”字;那排行第二,正是伯仲的“仲”字。只怨自家愚顿,不能当面解得;后悔不迭道:“唉,当面错过了!”既错过了拜师,又错过了询问韩远之事。 白龙见此,更是懊悔不迭。讪讪道:“我真是小叫化,眼皮子太浅,—点胸襟都没有;嗨,他不会生气罢?不会影响剧哥拜师罢?”那个悔过劲儿,简直要哭了出来。 薛况嘴上没有说甚么,心中却想:“今后行走江湖,唯有谨慎才好。”从此,又多了一份阅历和经验。 再看那幅缯锦,正是过关用的符信。上面写着三人的年岁、姓名及携帶物品,亦盖有朱红的关防大印。这就是“救命符”啊!三人看着“符信”,已无话可说,眼中只噙了泪水。 当下,三人又备细商量明日如何出关。 第四章 逃离函谷关(3) 第二日清晨,艳阳高照。 三个少年随着稀疏的行人,逶迤向“函谷关”走来。当中个子高的,一身儒生打扮,正是剧孟。此刻,他变成了黑黪黪的面孔——自是薛况为他易了容;骑在“飞黄”马上,款款而行。薛况扮成书童,青衣小帽,鞍前马后侍候着。白龙装成一脚夫,依旧是那身破衣,挑个竹担儿,“吱嘎、吱嘎”地跟在后面。担子两头装了书简——那柄“悬剪剑”,却藏在扁担的夹层里。 三人心中惴惴,表面却装作有说有笑,从容来到关前。早有七八个兵士站在关前,大呼小叫地盘查过往行人。城门墙上,正有一幅绘影图形的捕人告示,十几个百姓正拥在跟前,指指点点地看着。有人还小声念道:“捉拿朝廷钦犯、刺客同党,十五六岁年纪,骑一匹红马……” 剧孟听了,早把一颗心提到嗓眼,忙转过头去看别处。薛况只作没有看见,径直踅到官兵面前,呲牙一笑,道声“军爷好”,递上“符信”勘验。三两个兵士用白眼斜睨,并没看出甚么破绽,又在箱子里乱翻了一回,见不过是些破毛笔和竹简,便挥手放行。三人立刻紧步出关。 谁知刚走出几步远,突然背后有人喊:“喂!兀那几个少年回来!就这么走啦?”剧孟三人听了,顿时僵在那里,不知出了甚么变故,走也不是,退也不好。急切间,薛况眼珠一转,低声道:“我去应付。”转身迎上前去,笑问: “军爷,叫小的回来有何吩咐?” “可知过关的规矩?”一个官兵头目满脸奸笑,伸出手指拈了拈,似乎在示意甚么。薛况在各处流浪见过不少,知道这是要“常例钱”。心道:真是百密一疏,怎么把这事忘了。忙从腰里摸出一把铜钱,笑着递过去:“军爷辛苦,些许孝敬,买壶酒喝,请赏脸则个!” 那头目伸手接了,掂一掂,觉着份量不轻,奸笑一声:“倒还识相!”这才挥挥手放行。薛况暗骂一声:“臭狗屎!让你花这昧心钱,生孩子没有屁股眼!”他与叫化为伍,自是甚么难听骂甚么。不等骂完,早快步撵上剧孟、白龙,三人也不搭话,立刻紧走前行。看看走出一里多地,这才取出“悬剪剑”藏在身上,扔了担儿,一同骑上“飞黄马”,奔驰起来。 半个时辰后,终于走出了十五里长的函谷隘道。至此,才算真正逃了出来。剧孟抹把冷汗道:“这回又赢了!” 薛况也笑道:“适间吓死我了。当时,咱们是挂在壁上的团鱼——四脚无靠!真怕出点差迟。” 白龙却道:“薛哥,我还不知道你?秋后的石榴——满肚子是点子。”“哎哎,”薛况笑着谦让,“你也别给我戴高帽,我不过是黄狗撒尿——有数的几点儿。” 三人尽情嘻笑一阵,继续前行。 又行了两日,早到了灵宝地界。由此,薛况要往南去寻师父;剧孟和白龙则继续向东,奔赴洛阳。 于是,三人洒泪分手,定准半年后在洛阳重聚。 第四章 逃离函谷关(4) 剧孟和白龙同乘“飞黄马”,匆匆向东躜行。 正是五月天气,骄阳似火,走得幸苦。这一日,过了渑池、新安,进入河南郡地界。午后时分,来到北邙坂,离洛阳已经不远了。 一路上,剧孟已告诉白龙,家住洛阳广步里。洛阳是个好地方,自古人称:“河山拥戴,甲于天下。”东有成皋,西是函谷,北靠邙山,南临洛河、伊水。西周时,周公命人在此建城,当时叫“成周”。此地民风彪悍,多是殷朝顽民的后裔。后来吕不韦封候于此,食邑十万户,才改名为洛阳。汉高祖得了天下,最初定都这里,数月后才迁至长安。 当地风气与別处不同,喜为商贾,不好仕宦。所以,当年苏秦出门游说,大困而归,受到嫂妹、妻子的讥笑。齐国的管仲和鲍叔牙,到这里卖过鱼盐;郑国的弦高来洛阳贩过耕牛。当地有名的大商人师史,一次出动上百辆车,到各地贩卖,赚钱七千万。被尊为商人鼻祖的白圭,也是洛阳人…… 听了这些,白龙愈发向往,恨不得当时到家才好。正要再问,洛阳还有甚好处?忽闻背后马蹄疾响,忙回头看时,来路驰来一匹快马,马上人一身驿卒装束,斜背一个蓝布包袱,浑身汗湿,连头也没有回,便绝尘而去。 剧孟顿时一怔,甚么事这么急促? 白龙一碰剧孟,小声道:“剧哥,不是冲咱们来的罢?” 剧孟也觉蹊跷,嘴里却道:“也许,不是冲咱们的。”话虽这么说,但一股不祥涌上心头,挥之不去。 二人嘀咕了一阵,继续赶路,又走了顿饭功夫,已来到洛阳东北角的谷门。但见城墙全用夯土筑成,颇为古扑壮观。行人、车马进出,络绎不绝。他们不敢贸然进城,远远地下了马,待看清并无异样,才随着人流进城。 白龙初到洛阳,看甚么都觉新鲜,不免东张西望。只见街道宽敞,人来人往;店铺林立,叫买叫卖,十分热闹。剧孟牵着“飞黄马”,边走边告诉白龙:洛阳城乃天子规制,周长三十多里。城中有北宫、南宫,是周朝的遗迹。西北是濯龙园,景致极好;东边一个大市场,叫金市,最是繁华不过。剧家有三个铺子,也都开在那里。一个布庄,一个粮栈,另一个经营珠宝…… 白龙嘴里应着,忽见对面乜乜斜斜走来一个黑衣人——分明是个府衙皂吏,象喝醉了酒,一头栽在路边。事出突然,他连忙抢上去;剧孟也紧跟上来。路人也纷纷围过来,急得乱叫。有人认得剧孟,便道:“好了,好了,剧少侠来了……” 剧孟顾不得众人说甚,忙抱起那人,原来是郡衙的小牢子李圯,也是闲常耍子的朋友。急切间,便掐他的人中施救。过了一会,李圯才哼出声来,睁开眼认出了剧孟。 “啊……我这是在哪里?” “你刚才晕倒了,可是病了?”剧孟急问。 “唉!”李圯流下泪来,“是家母病了,我去赎药。郎中说家母年高病危,须用人参续命,但药价两串钱。家里一贫如洗,哪有这许多钱,只好把家中唯一值钱的一块玉当了,也只当了一百钱……连急带累,不知怎么就晕倒了。” “何必急成这样!”剧孟立刻道,“我写个凭据,你这就去我家布店,取五串钱如何?给令堂赎药要紧,剩余的作日常用度。”说完,便向路边一家灯烛店老板,讨了毛笔、竹简,写了凭据。 李圯接过凭据,只见上写:“李掌柜台鉴:请见字付给来人五串钱。”底下有剧孟的画押;当下喜出望外,道声“容后再谢”,立时去取钱赎药。 围观众人纷纷叫好。剧孟罗圈一揖,谦卑:“诸位过奖了,我与李圯是朋友,原应相助的。”众人见他谦逊有礼,越发赞他有古孟尝之风。 正在这时,人群中一位白发老妪,癟着嘴道:“剧哥儿,有件事忘了罢?” 剧孟抬头一看,原来是东街的孤寡老媳妇,忙笑道:“李媪,去年许你一副棺材本,怎会忘了?今日正好,索性也写个凭据一发给你,两串钱可夠?” “夠了,夠了!”李媪癟着嘴笑道。 “喂,老乞婆!”一个挎篮卖花生的小子打趣道:“有了棺材,明日就挺尸升仙罢!” “你才挺尸,”李媪一句不让,“你个蛋黄子没长全的小子,再胡唚,好大耳瓜打你!”说着便追着去打。 那小子慌忙躲开。众人看了都是哄笑。一时间,剧孟写了凭据交给李媪。李媪眉花眼笑地接了,看了又看,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剧孟牵了马,与白龙继续回家。一路上,不时有人与剧孟招呼。一个白发老者道:“哥儿好,老夫人好罢!”一个后生道:“许久不见,这一向去了哪里?”剧孟一一笑着应答。 白龙看在眼里,心中暗赞:剧哥果然是个好的。 第四章 逃离函谷关(5) 第四章 逃离函谷关(5) 不一会来到步广里。只见一处阔大坡岗上,矗立着一座大宅。院墙高耸,全用虎皮石砌就;两扇红漆大门,上有核桃大的铜门钉;门楣上方,有“剧宅”二字。 剧孟回头看了看,见没有人尾随,伸手敲门。不一刻,出来个二十多岁、身穿布衣的家人。 剧孟笑道:“曾厚是你啊!” 曾厚本是家生子奴仆,现是剧宅管家;见少主人回来了,连忙叉手笑道:“少爷,老夫人正念叨你呢!这一趟,可玩得高兴?” 剧孟笑着答应,把“飞黄马”交给他,叮嘱道:“好生喂上;让人烧点水,我们要洗澡。这是拜弟白龙,以后就住咱家了。” “见过白爷。”曾厚接过缰绳,笑道:“以后有事,尽管吩咐小的。” 白龙心思活络,见剧孟与曾厚名为主仆,实有兄弟情谊,也就拱手道:“曾大哥别客气,以后小弟恶(我),还仰仗你照应呢!” 曾厚见他说话有趣,也即拿他当自家人看待。刚要退下,剧孟又把他叫回来,吩咐道:“曾厚,还有件紧要事。从今日起,要仔细门户,再派人到郡衙那边瞭着点……” “这是为何?”曾厚一愣。 “眼下没功夫细说,你照办就是。” 曾厚何等聪明,已听出话中有音,立刻去安排。 白龙随剧孟进了大门,绕过影壁,穿过一带游廊,进了月洞门,来到一处跨院。只觉满院清香,院中几棵海棠树正在开花;东墙下一排翠竹,临风摇曵,沙沙作响。三间歇山式正房,一字排开,各有门户。窗棱上贴了薄薄的缯纱,极是敞亮。 “白弟,”剧孟笑道,“从今往后,咱哥仨就住在这儿。我住中间,你住西头。东头那间给薛况。你说好不好?”说着推开中间房门,与白龙一同进来。 白龙喜不自胜,连声说好。接着二人洗澡,换衣服。 白龙穿了一件剧孟的旧丝袍,肥大晃荡,他抬手转身,对镜一照,觉着体面许多,笑道:“哎呀,几年没洗过澡了,一下洗去二斤泥,清爽、清爽!” 说完做个怪相,逗得剧孟大笑不已。 待一切收拾妥贴,剧孟领着白龙去后院拜见娘亲。剧孟向母亲叩头问好。剧母打量儿子,见他晒黑了,但身子挺结实,只眉宇有些不展。母亲对儿子最是心细,便问怎么回事? 剧孟怕母亲担惊受怕,哪敢把实情相告,只说路途劳顿,受了点风寒,已不碍事了。不容母亲再追问,即回禀结拜了两位兄弟,都是孤儿,愿意来家居住。这一位叫白龙;另一位叫薛况,大约几个月后才能来。 白龙甚会来事,偷眼瞧见上坐老夫人,四十多岁年纪,一副慈眉善目,正看向自己。忙跪下磕头:“姆妈在上,受孩儿一拜!” 剧母见白龙浓眉大眼,长得精神,自是欢喜得紧,两眼眯成一条缝儿,笑道:“瞧瞧,瞧瞧,可怜见小人儿,长得怪好儿的。快起来,快起来!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别拘束,缺了甚么,使的用的,下人照顾不到了,尽管来找我,剧儿要欺负你,上我这儿来告状。我教训他……”又见白龙穿的是剧孟的旧衣衫,不甚合体,忙唤丫环去取布料,要给他缝几套衣衫。 不一刻,丫环将上好的衣料取来。那白的是绸,闪光的是缎,薄的是绮纱,还有细密的葛布。白龙何曾穿过这么好的东西?拿起这个看看,又拿起那个往身上比比,挑了半晌,方选了一块本色麻布。笑道:“当小叫化惯了,还是穿麻布衣好,这种东西耐穿经脏。” 剧母见白龙生性简朴,愈拿他当亲儿看待,亲自为他量体裁衣。白龙自幼失怙,见剧母这般慈爱,立时胸中一热,哽噎道:“姆妈,你就是恶(我)的亲娘,剧哥就是恶(我)的亲哥!” “对呢,”老夫人眉开眼笑,“你就是娘的老疙瘩!” 多年来,剧老夫人心悬两件事:一是,家中广有钱财,但人丁不旺,显得有些孤单,极愿儿子多结交些朋友;二是,剧儿快成年了,盼他早日娶妻生子,也好弄孙。如今儿子有了帮手,自是欢喜得无可无不可了。 不一刻,仆人摆上晚食来。全家围坐吃饭,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剧老夫人高兴,喝了一小盅酒,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饭。饭后,剧孟、白龙陪着母亲,又喝了会子茶,直到老人家有些乏了,他们才重回跨院。 第四章 逃离函谷关(6) 第四章 逃离函谷关(6) 当晚,月色甚是光明。 剧孟把曾厚唤来,说要用铁铲、水桶种树。曾厚一听便笑了,“少爷,不是说笑话罢,半夜三更种哪门子树呀!” 剧孟取出一枝带土的红栁,扬一扬道:“就是这个。” 曾厚素知小爷的脾气,他决定办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忙道:“小的这就去取。” 不一刻,曾厚把一应用具取来。剧孟在院中相度了一块地方,与白龙一块掘松了土,把袁盎临别相赠、一路上精心养护的红柳枝条植入土中,仔细踩实了,又浇了水。看了好一会,才回到屋中。 剧孟顾不上洗手,又吩咐曾厚:“明日派人到关中去,买几百棵红栁苗木,不要怕花钱;把门前岗子全栽上它,出门进门都能看见……对了,剧宅也改叫‘红柳庄’。” “小的本不该多嘴,”曾厚不明白:“这,这是为何?” “曾大哥,”剧孟还未开口,白龙嘴快替他答了:“你有所不知。在长安时,剧哥结识了一位朋友,叫袁盎;这人在‘上巳节’救了剧哥一命,柳枝也是他送的,种红柳、改庄名,正是剧哥不忘旧呀!” “为这个,也不全为这个;”剧孟想一想,正容道:“这次回来的路上,我遇见一位西域老人,他见我带着红柳枝,便给我讲了红柳树的习性。”接着便一五一十,转述了那位老胡人的话…… 红柳又叫柽柳,或西河柳、三春柳,原生于西域大漠里。此柳高不过五六尺,树围大的四五寸,枝条皮红光润,叶子象柏树叶子,似蓝而绿。它极耐干旱、盐碱和严寒,无论戈壁、碱滩,都可落地生根。在沙漠里,沙增一寸,它长一尺。一棵一人多高的红柳,竟有几千条细根,根深十多丈。根部粗于树干,枝条却柔软得很,狂风也吹不断它。每年春天开花,能开半年多。花穗粉红,如粟如樱,嫣然有香。此柳浑身是宝,可作薪柴,可入药,能治风湿痹痛。所以,胡人也叫它“救命柳”…… 说到这里,剧孟感叹道:“那胡人有句话,我永远忘不了。他说:‘松如君子柳如侠。’松树高洁,把它比作君子,一点不错。红柳,也确有侠德:耐旱耐碱,哪里都可生存,此一德;不畏强暴,以柔克刚,二德;燃尽自己,造福于人,三德。有此三德,不正是侠柳么?” 白龙、曾厚一同点头,喊道:“对,就叫‘红柳庄’!” 剧孟甚是得意,笑道:“从今往后,要让侠义道上的人,全知道有‘红柳庄’这一号,有难处便来找我。唔,家里也做些调整。客厅,改做博棋房;庭院垫上黄土,当练武场;前面院子的两边厢房,作招待朋友的客房。客人来了,每日五菜一汤,有酒有肉;要出门的,可车马侍候。对了,还要修密室和暗道,万一事急,可以躲藏。等我画好图样,照图施工……” “少爷,这,这不是败家么?”曾厚一直觉得,老爷留下这点产业不易,怎能这么踢腾了。此刻他下决心,宁肯惹少爷不高兴,也要劝一劝,如果实在不行,就抗命不遵,宁肯这个管家也不做了。 剧孟先是一愣,见曾厚咬着嘴唇,知道他是来真的了。遂眸珠一转,有了计较;心平气和道: “曾厚哥,你我从小一块玩大,是何等情谊?你反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想过没有?当今官府无道,常拿富贾开刀。你以为守住钱,不花就行了?你想错了!真要保住这个家,非得广交朋友不行……” 接着,剧孟把这次长安之行,如何在“上巳节”临危受命,又如何被官兵一路追杀,幸遇袁盎、王公之妻,以及郭中、田仲二位大侠相救,都一一说了。 最后道:“此事并没有完啊!说不定海捕文书,已到了郡衙。所以咱们要有防备,真要有那一天,不能束手就擒,至少来个鱼死网破——”略停又道,“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我说的,不过是未雨绸缪……” 听到这里,曾厚恍然大悟。不由对剧孟刮目相看:少爷已经长大成人了。这位小爷,终不是池中物,早晚要成龙啊!心中这般想着,嘴中却一迭声答应: “小的懂了,明日就办!” 第四章 逃离函谷关(7) 第四章 逃离函谷关(7) 从此,剧孟的计划开始一件件实行。 三个月后,门前新栽的几百株红柳都发了枝叶,俨然成了一片林子。宅内也修葺一新。从此,秘密动工两年,在后院修了地下密室,和一条十里的暗道。暗道从城墙底下穿过,出口设在城外一处密林中。 “红柳庄”的名声越传越广,宾客也逐日增多。本城的常客,有张好古、姚二、苟子谦诸人;还有不少远来的游侠,或慕名来赌,或切磋武功。剧孟一律款待,酒酣耳热之时,也拿出“悬剪剑”,让最好的朋友开眼。原指望从他们那里,打听田仲大侠的踪迹,却没一个人知道。 忽一日,苟子谦跑来说,新郑县有位大侠姓田。剧孟和白龙满怀希望,连夜奔波二百余里,赶去相认,却不是田仲。又一回,李圯过来说,濮阳有一韦姓人家。剧孟与白龙又辗转寻了去,却没有叫韦九的。如此折腾了几次,次次都无功而返。薛况也不见归来,二人觉得甚无情趣。 一天,张好古来“红柳庄”,见剧孟闷闷不乐,便提出个开心的花样——本城最大酒楼“龙门居”,新来了个大厨,会做周朝宫菜——钟鸣鼎食。他要作东,请剧孟、白龙吃一吃这个宮廷宴。 张好古长得高大肥胖,比剧孟大三四岁。家里开着几爿铺子,成日游手好闲,又最喜赌,对剧孟十分巴结。这一次,他为了讨教些赌技,特意花了十提白银,整治这一宴请。 剧孟见他盛情,便与白龙如约赴宴。张好古、姚二、苟子谦诸人,早都在“龙门居”恭候。寒暄过后,唯独不见好友李圯。一问才知道,李圯因母亲病重未能前来。 剧孟立刻想到,这些时日一昧瞎忙,竟忘了上门问候。便与张好古等人商议,是否先不开席,到李家探望一回,说不定还能把李圯拽来。众人觉得有理,便一同前往。 本是熟门熟路,拐了几条巷子便到了。 谁知刚走近他家,便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知道他的母亲已经病故了。进屋一看,只觉冷清凄惨。李圯正伏尸痛哭。再一看,家徒四壁,既没有停灵戴孝,也无棺木。 剧孟忙劝李圯节哀。命人去自家布店取来成疋白布,仓促间做成孝袍,让众人穿了。又拿出钱来,央求街坊买来香烛诸物,为李母立了神位。众人拈香跪拜,哀切吊唁。吊唁后,张好古劝道:“回去吃酒罢!” 剧孟连声叹息:“李圯无力安葬至亲,我,我哪还有心思喝酒?” 于是,便与张好古等人商议,为李圯母亲购备棺木。张好古等人舍不得那丰盛的酒宴,出了些钱自去了。剧孟与白龙直忙到日落时,才匆匆吃了口饭。此后,又一连忙了多日,直到诸事完毕。 这一天,张母下葬完毕。剧孟又送些钱给李圯,才告辞回家。李圯含泪收下,忽一打自己的头道:“有件紧要事,差一点忘了。” 剧孟忙问甚么事? 李圯歉疚道:“家母去世令我乱了分寸。那一日,原说去给你报信,可赶上家母殁了。一个多月前,大约就是你回来的那天,郡衙接到公文,说朝廷悬赏的‘悬剪剑’可能在洛阳。太守不敢怠慢,命都尉派出番子在全城侦缉。这事十分机密,直到三日前,我才听班头露出口风。兄弟,你的事我也知道几分,千万小心则个!” 剧孟猛然醒悟:果然朝廷不死心。难怪这几日街头巷尾,常有碍眼之人窥探。想到这里,也不加解释,道一声“多谢”,便匆匆回家了。 自此,他们愈加小心防范,绝口不再提“悬剪剑”之事。 第四章 逃离函谷关(8) 第四章 逃离函谷关(8) 光阴倏忽,又是五黄六月*了。 这一日,天气甚热。剧孟与白龙到金市闲逛,晚间便宿在“剧记布店”。晚食后,天还挺亮。二人坐在树荫下,切了冰镇的西瓜,边吃边弈围棋。几位店伙也喜此道,在旁边吃瓜围看。方下到中局,剧孟索然无味,心不在焉地落下一子,叹道: “薛弟与我们分手快四年了,如今不知他在哪里?” “一再过了约期,不会出事罢?”白龙亦很耽心。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悲戚的哭泣声。剧孟十分纳罕,便问伙计:“哪里来的啼哭?” “对面布庄的,闻老先生在哭。”伙计连忙回道。 “嗯?”剧孟有些不信。他知道,闻家开着诺大一个布庄,买卖兴隆,日子过得安稳。虽然说膝下无子,有些缺憾,但为人厚道,买卖诚实无欺,很得四邻八舍的敬重。如今听他伤心啼哭,不免诧异:“他为甚啼哭?” “还不是老实厚道,才被人欺啊!”伙计搭言。 “有这等事?”剧孟放下手中棋子。 “这是去年冬天的事了。”那伙计解说,“那日午后,闻老先生正在家闲坐,有一后生前来乞讨,说是家住睢阳,来洛阳投亲谋生,不想亲戚早已亡故,于是流浪街头。老先生见他可怜,命人给他端来饭食;闲谈之中,知道他粗通文墨,就收留他在店中代管帐目。这后生姓王名恩,自是感激不尽。白天在店里管帐,勤勤恳恳,也不多言,与店里伙计们也相处甚好。几个月下来,很得闻老先生好感,于是与老夫人商议,决定收他为义子,并留宿在家。不久,又让他去家乡把娘子接来同住,待之如亲生儿女无异。” “啊,想不到商贾之中,也有这般侠义之人。待明日,倒要去拜见这位老先生。都是邻居,平日倒失敬了!”剧孟很是赞叹。 “唉,谁知坏就坏在这里!”另一伙计愤愤不平道:“那王恩却也会经营。他让人往江南贩来上好缯绸,薄如蝉翼,自受富户欢迎;又从吴越趸来葛布,廉价耐穿,在寻常百姓中销路更好。没几个月,生意做得极红火,盈利超过以往数倍。得意中,渐渐露出本来嘴脸,先是把所赚金钱,尽往自己屋里藏匿,后又嫌自己所住厢房太小,硬要闻老先生让出正房,让他与娘子居住。这还不算,前几日又吩咐厨下,每天饭菜先送至正房,吃剩的东西再让闻老先生两口食用。听说——” “听说甚么?”剧孟急问。 “听说,这王恩有些耳根软,好些坏主意是他娘子出的。邻里背后都管他叫‘白眼狼’!” “真是条白眼狼!”剧孟怒从心起,猛拍几案,棋枰上的棋子立刻蹦起来,“老先生何不去告官?” “白眼狼早买通了郡府!主簿竟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父子之间的争执,勿需对簿公堂。’轻轻一句,就把老先生打发回来。上告无门,这才夫妇对哭,已经连哭数夜了。” “贪官不管,我管!”剧孟倏地站将起来,让伙计领路,带了白龙,径直出门布店走去。 仆人敲开闻家店门,剧孟一行人也不搭话,循着哭声,走进东边厢房。昏暗的灯光下,凉屋冷榻,闻老先生病重躺在那里。老夫人坐在旁边,对着几案上几碗残羹剩饭,低头哭泣。众人见了无不凄然。 “老先生休要悲伤,剧孟前来拜见!”剧孟双手抱拳,躬身一拜。 闻老先生听得人声,惊慌抬头,睁开昏花老眼,一时弄不清来人是谁。随来伙计连忙介绍了。闻老先生素知对面剧家声势,只是并无往来。今见剧公子前来,忙挣扎起来,只是拭泪,一时说不出话来。 “方才得知老先生遭歹徒肆虐,令人义愤!”剧孟安慰道:“不知你老对那‘白眼狼’,还有什么指望不?” “上天不公哇……”老先生气得颤抖,“当日我见那厮贫困无援,心存恻隐,不想引狼入室。他反客为主,竟要逼死我夫妇二人,独占财产!”说至此处老泪纵横,用手一指,“坏人当道,虽欲驱之门外,可怜我年老无力,奈何他不得!” “如此好办!”剧孟浓眉一蹙,即命伙计去后面,把王恩那厮唤来。 无移时,从门外踅进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中等身材,穿华贵衣衫,颈脖前倾,面颊精瘦,一双三角吊眼,大喇喇问道:“哪个剧大官人唤我?” 剧孟早就怒火万丈,见他口出不逊,也不答话,兜脸就是一拳。那厮立刻趔趔趄趄仰面倒地,脸上即刻红肿起来,鼻中淌血,一只眼眶也乌青了。他一手捂着伤处,居然还口硬:“何方蟊贼,竟敢打上门来?” 剧孟抢上一步,只一脚把那厮踢飞,从屋内直滚到院内。跟着赶将出来,用脚踩住那厮胸口,厉声喝问: “打上门来,这是谁的家门?” “这是闻家的家门。”那厮的声音已低了许多。 “呸!”剧孟猛啐一口,厉声喝问:“老先生姓闻,你算甚么东西?” “我是他的螟蛉之子!” “有何凭证?” “苍天为证!” “苍天有眼,焉能容你这白眼狼!”说着脚下加劲,直踩得那厮“嗷嗷”叫将起来:“剧大侠饶命!饶命!” 白龙和街坊都拍手叫好,齐声喊道:“打这嘬鸟!”“问他可知罪?” “哼,我以为你是条汉子,硬到底——谁知是个脓包!”剧孟见众人助威,便“一不做,二不休”,吩咐伙计,剥下这畜生的衣衫,又道:“把那个贱人也领来见我!” 两个伙计走上前去,把王恩身上的华贵衣衫剥下,只剩内衣和犊鼻短裤。不一会,另两个家丁也把王恩的娘子领进来。只见一个打扮妖娆的年轻女子,进门便想撒泼,但见犯了众怒,丈夫被人剥光衣衫,狼狈已极,早吓破了苦胆,黄着脸去搀扶丈夫,哆哆嗦嗦,裙子底下竟沥出尿来。 剧孟大声斥道:“恩将仇报,禽兽不如!你们立刻滚出洛阳城——”刚说到这里,就觉有人拽自己的衣襟,回头看时,原来是布店帐房张先生,正冲自己使眼色,还小声道:“少爷,请三思而行,莫积怨过深呀!” 剧孟哪里肯听,斩钉截铁道:“你知小爷的脾气,不惹事,也不怕事!”说罢,又冲王恩大喝,“从今往后,再不许踏入城内一步,倘敢违抗,哪只脚先进,就打折哪只脚!我叫剧孟,有吃了豹子胆的,找我就是!” “好你个剧孟,”王恩爬将起来,满眼怨毒,“算你狠,咱们走着瞧……” “你不要命了?”他娘子忙捂他的嘴。 剧孟也不理会,即命令四个伙计,连夜把王恩一家押至城关,驱逐出洛阳城。 闻家夫妇见恶魔驱出,如重见天日,对剧孟千谢万谢。坊里邻居无不拍手称快。但从此“白眼狼”王恩与剧孟结下深仇…… 注释: ---------------- * 汉初时实行颛顼历,六月相当公历的八月,正值酷夏。 待续 第五章 任侠乡里(1) “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况、郏韩儒纷纷复出焉。”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五章 任侠乡里(1) 三日后,剧孟与白龙正在家中练剑,李圯忽然跑进门,大惊失色道:“你们……还在这里没事,闯大祸了!” “圯哥,”剧孟忙停手,“你莫急,有话坐下说。” “昨天……”李圯顾不上坐,喘着气说了昨天遇到的事情…… 昨日傍晚,李圯从乡下串亲戚回来,离城还有五里,忽然变了天。乌云象跑马一般,天一下就黑了,跟着下起瓢泼大雨。李圯恰好忘了带雨伞,见路边有个废弃的乡社﹡,便跑进去避雨。只见大殿已经坍塌,惟有西厢房尚好,只是廊 下孤零零拴着一匹白马。心道:马的主人呢?刚走至廊下,就听里有人说话。李圯初沒在意,忽然里面一人道:“剧孟那厮甚是可恶……” 李圯一哆嗦,心道:何人如此放肆,敢背后诋毁剧孟?忙从窗缝向里张望,屋里虽然有些昏暗,但还是看清一个衣着华贵、高颧鹰鼻的人,正指手划脚向王恩说话。 他厉色道:“他这么欺负你,你就忍了?你去官府告他。就说他不单多管闲事,还是朝廷通缉的逃犯,私藏‘悬剪剑’,哼,这个罪名,必致其死地!” “打官司要钱,可我……”王恩可怜兮兮道,“如今小的被扫地出门,身无分文。” “啪”地一声,那人扔过一个钱袋,“这是十串钱,你给都尉、主簿送了去,还怕官司不赢?” “你老贵姓?为甚要帮我?”王恩问道。 “我是谁,并不要紧,你也不必问!知道我帮你就夠了。你拿了钱,不按我说的办,小心你吃饭的傢伙。”那人眼露凶光。 “小人照办就是。”王恩贪婪地捡起钱袋。 “算你识得深浅!”那人说完,即推门出来。 李圯十分机警,慌忙躲到墙角后边。那人料不到会有人偷听,瞧也不瞧,径自解开缰绳,骑上白马冒雨走了…… “你认得王恩?”白龙忽然插话。 “吓,他‘白眼狼’就是化成灰,也认不错!”李圯又疑惑问道:“剧孟,你可认得那个骑白马的?” “有。”剧孟想一想道:“一个月前,确是来过这么个人。 骑一匹白马,自称赵调,可没有说来历。人颇张狂,一来便说了三个心愿:一是较赌技,自诩赌遍大江南北无敌手;二是比剑,说得了“袁公剑”真传,至今还没败过;三要见识见识‘悬剪剑’。” 剧孟见他咄咄逼人,不便明着得罪,便虚与委蛇。赌樗蒲,玩了十几把,各有输赢。剧孟要收手,他不依,非要见个真章。结果他反输了十斤黄金。剧孟见他输不起,便如数退还他。比剑,他的所谓“真传”,不过是花架子,一招也沒占了便宜去。又乞看“悬剪剑”,剧孟便留个心眼,推说没有。赵调接连杀羽,觉得大丢面子。一怒之下,便离开了“红柳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白龙担心道。 “怕怎的?”剧孟道:“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就是赶走王恩,也是伸张正义。随他的便罢!” 李圯又叮嘱了一番,因衙门有事,也就走了。谁知过了几天,甚么事也没发生。但剧孟、白龙终觉不踏实。 这一天,剧孟正和白龙练剑比武。剧孟忽左眼皮跳,便笑道:“不知是跳财跳灾?”白龙道:“跳财呗,说不定要有个金山上门。”二人正嘻笑,仆人进来禀报,门外有人找。白龙立刻停住手,问道: “是何等样人?” “是个老者。”仆人回道。 “老者?”剧孟甚感疑惑,“平常多是少年朋友上门,今日怎会有老者找来?” 第五章 任侠乡里(2) 第五章 任侠乡里(2) 听说有老者上门,剧孟、白龙立刻一怔:莫不是田仲大侠来了?忙放下手中剑,也顾不上擦头上的汗,快步跑到门外。果然站着一位驼背、白发老人,却眼生得很。 “老伯,”剧孟不敢怠慢,忙上前施礼,“你老可是找在下?敢问尊姓大名?” 白龙却不言语,只围着来人仔细打量。转了两圈,蓦地踢了来人屁股一脚,大声笑骂:“装得倒挺像啊!” 那老者呲牙一笑:“剧哥,不认得小弟了?”说着挺直腰杆,一手摘下头上的假头发,露出本来面目——不是薛况是谁?他比三前年前高多了,也壮实了。虽风尘仆仆,却旧容不改,仍是兜齿下巴,闪动着一双狡黠的眼睛。 薛况也打量剧孟和白龙,见他们笑自心出,眼神如一团烈火,顿时鼻子一酸,叫声“剧哥、白弟”,早扑过去抱在一团。白龙擦着眼泪,一迭声喊道:“想煞恶(我)们了!找见师父了吗?你死到哪去了,怎连个信也不捎来?”薛况连话缝也插不上,只好连连点头。 三人搂着肩膀,踅进院子来到厅堂。剧孟忙命仆人端来洗脸汤水,让薛况洗去灰尘;又端来凉茶、点心和时鲜果子。薛况这才有机会说话: “剧哥、白弟,这几年都好罢?剧哥越发魁伟了,还长出毛茸茸的胡子呢;白弟也高了胖了,可不象以前那么瘦小了,净吃好的罢?” “还用说!”白龙笑道:“人们都叫恶(我)大肚汉,一顿要吃一斗米﹡呢!” “嗬,我看你是小狗子掉进了茅厕,足吃足喝——你不长肉才怪呢!”薛况故意与他调侃。 嘻笑了一阵,剧孟这才细问别后的情形。薛况怪眼一翻,神秘兮兮道:“你们这几年没有出门罢?外面发生了大事呢!”他边嚼糕饼边说,差点噎住,忙喝了两口茶,待食物 顺下去了,这才抹了抹嘴,把外面的情形说了…… 原来京城已换了皇上。当年“上巳节”吕后遇刺,没有几天就死翘了。吕家子弟秘不发丧,企图阴谋作乱。但太尉周勃、朱虚侯刘章和丞相陈平等一帮老臣,却极力维护刘氏江山,联合起来诛杀了诸吕。随后,迎戴高祖刘邦现存的长子、代王刘恒继位,即是孝文皇帝——如今已是文帝前元四年了。 听了薛况的话,剧、白颇不以为然,一齐道:“管他甚么鸟皇帝,谁当还不是一样?” “话不是这般说,”薛况连忙解说道,“这个孝文帝,表面上温文而雅,却是个肚里长牙的主儿。甫一登基,就干了两件大事:一是灭侠,二是削藩。”“嗯?”剧孟连忙问道:“薛弟,你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周全,”薛况咽下最后一口糕饼,喝了几口水,才继续道:“反正江湖上传言,说此人极恨游侠,命官府大开杀戒。雁门的褚兴大侠,上谷的凌白、吴笑,江南八虎和张可、李燕子,还有朔方的紫云、铁里真和曹旭、曹飞兄弟,都被当地官府捕杀了,唉!听说救过咱们的郭中大侠,也死于官府之手。不过也许是个谎信,不足为凭……” “竟有这等事!”剧、白二人同时惊呼。他们虽不认识褚兴、凌白诸侠,但毕竟都是江湖一脉,对他们遇害甚为同情。对郭大侠则更为关切,希望这不是真的。 剧孟道:“明日派个人到长安,打听确实了才好。果真郭大侠不在世了,不知他可有后人,我等当给些照应……” 薛、白一同点头赞成。剧孟即唤来曾厚,与薛况廝见了,交待了此事。曾厚见剧、白、薛三人亲密无间,甚是高兴,答应即刻安排人去办,说完便退走了。 剧孟这才又问:“那削藩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去找师父吗?” 第五章 任侠乡里(3) 第五章 任侠乡里(3) 薛况未曾开言,眼中已噙了泪水,“师父他老人家已经殁了,是被吴王刘濞害的……师父惹祸上身,实与削藩有关!我在吴王府,对了,吴王黑白两道的人都有,所以消息也灵。这事要从头说起……” 薛况说得有些颠倒不清,但剧孟、白龙细一揣摩,还是听明白了内中的根由。 原来高祖刘邦登基后,并没有照搬秦朝的“郡县”制,而是除朝廷直辖一部分郡县外,还分封了不少诸侯国。起初,诸侯国中有异性王,比如楚王韩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赵王张敖等;没过几年,都被刘邦寻故铲除了。另一部分,则是刘姓王,如刘邦的长庶子刘肥,封为齐悼王;第三子刘如意,封为赵隐王,后被吕后毒死;第四子刘恒封为代王,此人就是现在的文帝;第五子刘恢封为梁王,吕后时迁为赵共王;第六子刘友为淮阳王,吕后时迁为赵幽王;第七子刘长,封为淮南王;刘邦的兄长之子刘濞﹡,封为吴王。 到了文帝登基时,诸侯国已衍变成为九个,并且随着诸王的年龄增长,野心膨胀,渐成尾大不掉之势。面对这些心腹大患,文帝寝食不安,采纳了贾谊**的计策,决定削藩…… “这种国事,怎会与你师父搭上关系?”剧、白颇为不解,忍不住打断薛况的话。 “还不是师父误信传言,走错了一步棋。”薛况道,“师父听说吴王礼贤下士,便千里迢迢投奔他,结果呢,却把性命丢在了那里……”随即,薛况叙说了寻师的经过…… 那一年,薛况与剧孟、白龙分手,赶奔广陵找师父秋田。但到吴王府一问,却回说并无此人。薛况自然不死心,便在全城各处寻找。所有茶楼酒肆、逆旅客栈都找遍了,却杳无踪迹。看看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后来一想,也许岔子就出在吴王府。于是设法混入王府,作了一名厨房烧火的小厮。一来二去,与府内下人混熟了,才打听到一些实情—— 秋田确曾进过吴府,且一开始还受到了礼遇。但不久秋田发现这个吴王为人阴险,野心极大,他招揽各方豪杰死士,全是为了谋反。诸侯中,吴国是第二大国。早在惠帝、吕后时期,刘濞就招揽天下亡命之徒,来吴国铸铁、煮盐,坐收暴利。他不收税,但国用饶足。为了笼络人心,还由王府出钱,代百姓支应朝廷徭役;如此已经快二十年了。 而恰在那时,发生了一件尴尬之事。文帝登基后,吴王派太子刘贤去京城朝贺。一日,吴国太子刘贤与皇太子刘启掷采下棋,因争棋道发生争吵;刘启一急,拿起棋盘就把刘贤打个脑浆迸流,死于非命。 文帝派人将刘贤的尸首运回吴国,刘濞老来丧子,自然悲怒,对朝廷使节恨道:“天下一宗,死在长安即葬在长安,何必来葬!”又将灵柩运回长安埋葬。吴王怒极之下,决定派一批刺客前往京城行刺刘启,为儿子讨回公道,并让秋田也去。偏秋田生性耿正,说已经死了一个,何必再搭上一个,执意不肯从命。吴王大怒,遂把秋田下在狱中,百般进行折磨。 薛况买通了看守,才得以到牢房看望师父。见面时,秋田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奄奄待毙。师徒见了最后一面。秋 田临咽气前,将本门心法的埋藏地点告诉了他。这上面记着历代祖师的秘技,以及师父的一生心得。薛况花钱赎出师父的尸首,千里扶灵到阳翟埋葬了;并起出了那册心法。他为师父守墓三年,熟读秘籍,领悟了不少偷盗的秘诀。有时没有钱了,也做几件案子,多余的钱便周济穷人。为了不连累别人,每次作案后,都在现场画个“一朵云”图案,以示来无踪影。 至此,剧孟和白龙才明白当今大势。无论刘恒、刘濞,都不是好东西。只是这些离自己还远,听一听就放在脑后了。反倒是薛况学了偷盗的秘技,令人欣喜,非让他给解说解说内中的秘密。 薛况推脱不过,便说了内中门槛。 原来盗亦有“道”。行内有种种名目:所谓“翻高头”,就是蹿房越脊、高来高去。至于“开天窗”,就是在屋顶上掀去砖瓦,弄个窟窿,用绳索缒下去,偷盗器物。还有“开窑口”,就是掘壁穿穴的通名。又依作案时辰分出名目。趁天明未亮时动手,叫“踏早青”;白天动手,叫“白日撞”;薄暮时,出人不意攫物而逸,叫“跑灯花”;夜间下手叫“夜燕”…… 这一席行话,直令剧孟、白龙目瞪口呆。 白龙搓着手道:“真没想到哇,作偷儿还这般有学问,二哥的话,可让恶(我)‘小刀喇屁股——开了眼了’。” 剧孟也道:“恭喜薛弟,你终如愿以偿了。” 薛况猛一拍自己的头道:““大哥、白弟,有件大事差点忘了呢!这一趟江南,可没有白去——我听人说,田仲大侠就在鲁地*;白家仇人的行踪,我访出来了……” “太好了!”剧孟高兴地猛拍大腿,没留神却将茶碗弄 翻了,茶水流得到处都是;忙用袖子去擦,笑道:“吓,都想了几年了。薛弟,这番你立了大功呢!” “那‘杜氏三凶’现在何处?”白龙急问。 “就在吴王府。不过,”薛况略一沉吟,“那三凶武功颇高,我们怕不是对手,莫若先去鲁地拜师……” “莫不成报仇,还要等上几年么?”白龙几乎要哭。 “不,”剧孟握住白龙的手道“白弟,你莫急。你的仇就是咱仨的仇;我就不信,那‘杜氏三凶’会有三头六臂?咱们怕甚?明日就去报仇!” “我倒有个计较在肚里,”薛况笑了笑,眨眨眼道:“我看只需如此如此……” 剧孟、白龙听了,连说:“好,好,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薛况道:“若要天衣无缝,还需做些准备,为防不测,恐怕那柄‘悬剪剑’也要带上呢……” 第五章 任侠乡里(4) 第五章 任侠乡里(4) 三人正商议去广陵报仇,一个仆人慌张进来禀报,说郡里派人来捉拿主人。话音未落,已闯进五个身穿绛黑衣衫的衙役,个个腰挎环首刀。为首一人腆胸叠肚,流着油汗,一抖手中铁链,黑着脸喝道:“哪个是剧孟?” “我就是,”剧孟站起身,不卑不亢问道:“官差大人到敝府,有何贵干?” “有人把你告了!”为首差官狐假虎威,口气很硬。 “原告何人?”剧孟不由一震,连忙问道。 “王恩,王大掌柜,”差官口气很硬,“郡守有令:传你即刻到大堂问话!” 郡守乃一郡主官,官秩二千石,掌管着全郡的生杀予夺大权。寻常百姓听了郡守威名,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但剧孟却不买账,只说声“知道了”。 差官欺压惯了百姓,今见剧孟如此了草不恭,更无见面礼孝敬,便厉声道:“会事的,马上跟我走,别费话!” 白龙最看不过这副嘴脸,立时便发作,两只虎眼一瞪骂道:“管他个鸟,不去,他敢怎地?”说完,揎衣挽袖挡在剧孟身前。薛况则“呛啷”一声,抽出宝剑,只等剧孟发话就动手。曾厚闻听了,也带着庄内伙计们,拿着棍棒围上来。群情激愤,眼看就要打一场乱仗。 倒底剧孟年长几岁,知道不能鲁莽行事,便拦住白龙、薛况和众人,冲差官一揖:“草民正要去理论;且请差官大人坐下说话……”跟着伸手让坐,仿佛不经意,用指尖拂了差官的肘弯一下。 那差官刚要欠身坐下,就觉半条膀子麻木,全不着力,不由变颜变色,知道遇上硬碴子,着了人家的道儿。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哪里还敢再坐?忙换副嘴脸,弯腰陪笑道: “原说剧公子安分守己,一向并无劣迹,——午后才升堂呢,只是例行问一问,并无干系的。”说完,朝众衙役一努嘴,道声“聒噪”,低头带人走了。 “呸!”白龙朝他们背后啐口唾沫。 剧孟被郡衙传讯的消息,很快左邻右舍就知道了,纷纷上门问候。闻老夫妇得了信儿,也坐安车赶到“红柳庒”。众人围坐在厅里,心里都象压了大石头。担心剧孟三个年轻人,斗不过有权有势的官府。 闻老先生道:“自古‘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听说,郡守姓胡名进,一向昏愦无能,只是贪财。那个主簿叫施明,是个花花肠子、黑心肝。事情由我而起,说不得豁出去变卖了铺子,买通了这两个人,必会赢了官司。” 张好古却说:“有钱也不往郡衙花。那帮黑心官是个无底洞,扔进去多少是个夠?听说前街王家,就因了打官司,闹得家破人亡!” 一时众说纷纭。到了此时,剧孟也没了主意。他道:“多谢各位父老乡亲。事到临头,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囤’。不坊多去几个人,见机行事便了。” 众人想一想,也只有如此。当下不少人自报奋勇,要陪剧孟去打官司。于是商定,除了剧孟、白龙、薛况、闻老夫妇之外,曾厚、张好古等二十多人同去。大家饱餐一顿,即顶着毒日一同前往。 郡衙就在城西安乐街,走了顿饭功夫便到了。立即有人通报进去。不一刻,一声铜锣响,三声堂鼓毕,八名衙役雁行而出。随着高喊堂威,胡进由后堂摇摆踅出来,在公案后坐了。衙役参拜唱喝,各执水火棍,听候差遣。 剧孟领头进入大堂。白龙、薛况亦跟在其后。只见公案后面,坐着一个面黄无须、尖嘴猴腮之人,旁边跪坐一肥胖臃肿、满脸油光的汉子,正与之耳语。前者五十年纪,头戴进贤冠,穿黑色官服;后者三十多岁,一身寻常绸袍,耳夹一支毛笔。不用问,这两个贪官——定是胡进和施明了。到了此刻,剧孟等人不得不跪下。 胡进见为首一人,年纪甚轻,不卑不亢,必是被告剧孟。其实胡进早知其人,只是以前没有朝过相。这几年,朝廷不断有公文下来,严命搜求“悬剪剑”,惩治不遵法度的游侠。他也派人明查暗访过。知道剧家乃本城富贾,其父早逝;剧孟本人嗜赌如命,朋友很多,并无劣迹,只是则身怀武功,不是个好惹之人。这一回有心不与为敌,无奈收了原告钱财;万一侥幸,审出了“悬剪剑”,还是大功一件呢!当下惊堂木一拍,露出一口黄牙,公鸭般叫道: “下跪之人可是剧孟?” “草民剧孟,拜见郡守大人。” “拆散人家骨肉,你可知罪!” “草民本无罪,有下情禀告。”剧孟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如利剑一扫,郡守不由打个寒战,但事已至此,只能硬充到底了。遂定一定心神,喝道: “大胆剧孟,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听禀……” 剧孟便将闻老夫妇如何收留王恩,又让他把家小接来;王恩如何忘恩负义虐待老人,以及经闻老先生同意,将其逐出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最后道:“闻老夫妇,亭长、里魁和周围邻居都可作证!” 随来之人立刻七嘴八舌,都证明剧孟所言是实。胡进当然明白:剧孟所说不假。却哪里听得进去,眨一眨绿豆小眼,“呷呷”斥道: “原告王恩,确为闻家螟蛉之子。闻家二老、王某本人、剧孟和一应证人,都供认不讳的。他们虽有口角,但,那是人家的家务。你是闻家甚么人,敢越俎代庖?哼,纯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众人见郡守偏袒王恩,立刻鼓噪起来。有的竟大声喊道,“全没一点天理!”“这个狗官,准是拿了那畜生的钱财!”胡进见众人不服,猛拍惊堂木:“大胆刁民,休要罗唣!谁敢咆哮公堂?” 堂上略静了静,胡进冷笑一声:“剧孟,我再问你:那把‘悬剪剑’,你窝藏在哪里?王恩告了你,还不从实招来!”说罢,两眼只盯在剧孟脸上,想看出破绽来。 剧孟当时头就大了,可瞬间又镇定下来,心思飞快转动:那“悬剪剑”极为机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这王恩举告,必是受了赵调那厮的调唆,并无真凭实据。便坦然笑道: “大人,这种犯上忤逆之事,可不是乱说的;既然王恩告我,可有证据?” “这……”胡进原没有硬证,只想诈一诈他,见剧孟矢口否认,众人帮腔,顿时语塞。 众人都向着剧孟,立刻鼓噪起来,七嘴八舌:“可不能冤枉好人!”“哪个嚼舌根子乱说!” 胡进久在官场,绿豆小眼一转,已有了计较。瞥了众人一眼道:“今日原告未到,暂不判决;待明日原告带到,一并开审;把剧孟押入大牢!” 一群衙役拥了上来,一抖索链,“哗啦”将剧孟双手铐了起来。若论剧孟的武功,就是五七个衙役也奈何不得,但此时他不愿拒捕:一者自己占理;二者在公堂拒捕后果严重,会牵连许多人;三者剧孟至孝,娘亲和家产都在洛阳,自己虽然可以远走高飞,但老母怎么办?一干朋友却气不过,个个捋胳膊挽袖子,非要把剧孟抢出来。 “诸位乡里乡亲,千万莫要鲁莽,”剧孟忙加劝阻,又朝薛况、白龙眨眨眼,叮嘱道:“先不要告诉我娘,免得老人家惦记……只跟表兄十八子说便了。”薛、白立时会意,所谓“表兄十八子”,是指李圯。 郡守、主簿见犯了众怒,也不敢将事闹大。忙催促衙役把剧孟拖走;众人虽是不忿,无奈剧孟不愿生事,只好忍气吞生地走了。 偏那主簿是个花花肠子。退堂之后,竟给郡守献上一条毒计。他道:“太爷,有一事不得不虑呀!万一那“悬剪剑”,着落在贼囚身上;他一身武功,莫让他越狱逃了哇!” “牢里自有刑具枷锁,怕他怎的?” “太爷,”主簿凑近胡进耳边陪话,“那贼囚非一般百姓可比,他身有武功啊!今日午前,差官就让他拂了膀子一下,到现在还抬不起来呢!” “你可有妙计?” “自有办法,”主簿干笑一声,阴恻恻道:“只须用葛布将那厮身子、手脚层层缠住,嘿嘿,让他有劲也使不上。”主薄冷笑两声。胡进连声说“妙”。当即传令狱卒,把剧孟用几丈葛布密密地缠绕了。 到得此刻,剧孟才知道上当了,咬牙切齿骂道:“好狠心的狗官,到时有你好看!” 那主簿一阵奸笑,得意忘形道:“莫要焦躁,安睡一夜,自会开发你!” 剧孟甚是无奈。至此,才真正明白:官府衙门,哪是小百姓讲理的地方?躺在冰冷恶臭的地上,静思对策…… 第五章 任侠乡里(5) 第五章 任侠乡里(5) 第二日午前,又升堂审问。 薛况、白龙和闻老夫妇,还有一些家人、邻居都早早到场。周围的百姓闻听了,也涌进衙院外厅,男女老少,不下百十多人,都在两廊庑下站定。一时,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为剧孟鸣不平。郡守忙令衙役弹压,这才稍稍肃静了。 喊过堂威,胡进一拍惊堂木,象鸭子般叫道:“带原告!” 衙役应声去提人。衙役去了好一阵,却不见转来。主簿慌了,忙出去察看。又过了一盏茶功夫,主簿满头冒汗地回来,低声禀告:“太爷,那原告王恩,昨晚还歇在隔壁的亭驿,今早却不见了。” “嗯?”胡进先是一楞,继而不以为然,“原告不在也无干系。案情已明,老爷我照样鞫审。”遂高声喝道:“帶被告!” 无移时,两名衙役喘着粗气,将一个浑身缠绕葛布的人抬上大堂。众人见剧孟受此虐待,立刻鼓噪起来。有的还涌上前来,大骂“狗官无理”。闻老夫妇抹着眼泪道:“这可怎好,我们害了剧公子啊!” 胡进也不理众人,立刻勘结道:“原告王恩无罪,可即回闻家;”又瞄一眼地上的人,“被告剧孟拆散人家骨肉,打伤事主,赔钱十串,给原告养伤;笞刑三十棍,以儆效尤!打了,再追问窝藏‘悬剪剑’之事。”说着,恶狠狠掷下三根火签。 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死死按住被告,“劈劈叭叭”就是一顿棍子,被打之人杀猪般叫将起来:“哎哟,哎哟,疼死我了!我不是剧孟,哎哟,我不是剧孟哇!”只见他疼得浑身乱动。 堂上顿时愕然,众人听得明白:那喊叫声确不是剧孟! 那些衙役却不管这一套,郡守老爷没有叫停,只管一五一十地使劲打,眼见被打之人声气渐微,最后竟不叫也不动了。 郡守见事不妙,忙令衙役住手,解开所缠之布。 待将布解开,露出一副三角眼、脖颈前倾的嘴脸——竟是王恩那厮!看他鼻涕、眼泪横流的狼狈丑态,众人一阵大笑。有的笑过了份,捧着肚子说肠子疼。有的笑得打跌,竟岔了气。有的笑出眼泪,大叫“被告变成原告,当真千古奇闻”。有的高喊“有趣得紧”。唯有薛况、白龙忍着不笑,最后实在憋不住了,用拳头锤着对方,笑个前仰后合。 “主簿!”道脸都气绿了,拍案怒吼,“这是怎么回事?”但连叫几声,并无人回应。细看时,哪有主簿在?忙令衙役去找。过了好一阵,施明才惊慌失措地回来了。 他脸色煞白,急趋到郡守跟前,递上一幅帛书:“大,大人,大事不好了……” 胡进一把抢过来,看了没几眼,脸“唰”就白了,双手颤抖——那幅帛书也从手中飘落——又哆嗦着从腰间盘囊中取出官印,“郡守之印”已变成了“色守之印”,顿时五雷轰顶,冷汗就下来了。隔了半晌,才定定心神,问主簿怎么办。 施明倒有些主见,低声道:“大人,还有甚不明白的,改判就是……” 胡进虽不情愿,也只好如此了,闷声道:“剧孟原本无罪,立刻开释。王恩忘恩负义,理应逐出,嗯……永不许进入洛阳地面。退堂——!”也不管众人如何,说完即弯腰低头,狼狈转向后堂。 “慢!”白龙一步跨将出来,大声喝问:“且慢退堂,还俺大哥来!昨日把个大活人收了监,为甚今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薛况、闻老夫妇和众人也都涌到前面,七嘴八舌,吵嚷着非让郡守说个清楚。 胡进一脸尴尬,“扑通”一声,给白龙等人跪下道:“请,请各位饶过下官。看,看那简帖,自会明白……”主簿早将那幅缣帛拾起来,递给白龙;白龙不接,让主簿自念。 主簿脸上流着冷汗,颤颤抖抖地展开来,扭捏着念了: 贪赃枉法太可恨, 用布缠人心亦狠。 釜底抽薪惩恶人, 色守换了郡守印。 简帖并无文字落款,只画了“一朵云”。主簿让众人传看了。胡进哭道:“剧公子已被人救出去了。求各位老大人,饶恕下官罢,下官,实在无处找人呀!” 至此众人方明白,已有人将剧孟救走,且偷梁换柱,反将王恩捆绑了。这才有适间可笑的一幕。 白龙依然不依不饶,大声叫喊:“恶(我)们回家看看,要是没人,再找你算帐!” 胡进连连用头碰地,好说歹说,总算把众人送走了。随后,即命两名衙役将王恩捆绑了,推推搡搡,递解出洛阳城。 待众人前脚走了。胡进立刻变了脸,搂头盖脑给了主簿一个漏风耳光,恨声道: “你害得我好苦;为了十串钱,就要丢官!” “我,我……”施明用手捂着肿起的脸颊,结结巴巴道:“我也不想这样。这个‘一朵云’太厉害了!” 二人互相埋怨一阵。 白龙、薛况和众人兴高彩烈回转“红柳庄”。一路上,许多人都问:“剧孟怎地换成了王恩?”“剧孟又哪里去了?”“警告缣帛又是怎回事?”“官印又怎地被调换?”“这‘一朵云’是谁?” 薛况和白龙只装聋作哑,“环顾左右而言它”。待回到“红柳庄”,向左邻右舍道了谢,众人散去了,这才把剧孟请出来,与闻老夫妇见面。自然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唏嘘。 感叹过后,闻老夫妇愈发好奇,一再追问:剧孟到底是怎么救出来的? 第五章 任侠乡里(6) 第五章 任侠乡里(6) 剧孟点了点头,这才由白龙连说带比划,揭开内中的秘密…… 昨日薛况、白龙回到“红柳庄”,自知案情严重,当即按剧孟的意思,派人去请李圯。谁知仆人尚未出门,李圯自己来了。他进门便道,剧孟刚下到狱中,即被黑心的郡守、主簿下令,用葛布缠绕了。虽暂时性命无碍,却十分受苦。李圯借查狱之机,问剧孟怎么办?剧孟道:事已至此,忍让与蛮干都不行。今后还要在此生活,也不能杀了郡守等人。只有用“非常”手段,才能化解这场祸端。 薛况、白龙听了,都觉剧孟用心良苦,但如何既把人救出来,又能教训他们,令其知难而退,一时却没有好办法。三人密议了好一会,薛况忽然问道:“李圯大哥,可知王恩那厮现在何处?” 李圯道:“暂住西街亭驿。那里我倒有熟人,叫王三。有甚么事,可以通融一二的。” 薛况道:“这就好办了,只需如此如此……” 白龙、李圯听了,立刻拍手说“妙”。 薛况又道:“既然可行,救人、调包一切有我和白弟;但若要收全功,还需驿亭和郡狱两头疏通,亦十分要紧,就拜托李大哥了!” “尽管放心。”李圯握住薛、白二人的手,“剧兄有恩于我,这回就是搭上性命,也心甘情愿!” “不必过分担心,”薛况又笑道,“只要依计行事,我料定会成功。为甚么?以有算对无算,胜算加倍。只是这一夜,咱们要干好几件事,一定要吃饱、养好精神……” 李圯、白龙都觉薛况心思缜密,且行事不慌,这几年没有白历练。三人即分头准备。 夜半三更,洛阳西街一片寂静。一弯下弦月,把街上照得甚是光明。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 忽然,一辆马拉安车悄悄驶过。为了减少声响,马蹄包了葛布,马戴了嚼口。赶车的正是曾厚,车厢里是薛况与白龙,都用黑巾蒙了面。不一刻,已看见驿亭门口,以及那盏风中摇曵的破灯笼。曾厚轻“吁”一声,安车停在一棵大树的阴影下。薛况抢先跳下车;白龙背着一捆粗麻绳,随后下来。二人也不搭话,与曾厚招招手,即快步踅向驿亭。 对这个地方,他们都去过。薛况轻轻推门,门只虚掩着,毫无声息地打开了。二人蹑手蹑脚进去,就听有一声轻咳;仔细看时,暗影里站着一人,轻问: “来了么?” “来了,”薛况上前几步,轻轻问道:“王三哥,那厮在哪里?” “请随我来。” 王三前面领路。转过一条碎石子小路,来到一排驿舍前面。王三指了指其中一间,小声道:“屋内只他一人,已睡着了。底下就看你们的了。若没事,在下就先告退了。” 薛况点一点头,王三即退走了。 薛况踅至窗前,只听里面传出轻微的鼾声,知道王恩确是熟睡了。随即,从百宝囊中取出一支特制的“吹管”,用火镰点燃了,伸进窗内,用嘴一吹,一股淡淡的白烟漂了进去。这是秋田的独门迷薰药,只要闻了,十二个时辰才能苏醒。 不一会,屋内鼾声渐渐小了,薛况知道得手,即抽出一柄短刀,伸进门缝拨开门栓,随即一招手,与白龙潜入房内。 借着微弱月光,王恩正四脚八叉仰卧在榻上。薛况推了推他,象死人一样。白龙取下麻绳,将王恩捆扎了,先提出门外。薛况跟出来,随手将门关好,即与白龙各提一角出了驿亭,将其装入安车。曾厚忙轻声赶动牲口,驶向郡衙的西侧。 这是一条小巷,此刻并无行人。相度了合适地方,曾厚把安车停住。薛况下车,仰头看了看三丈多高的围墙,掏出一柄飞爪,手中悠了悠,即扔上墙头勾住,略拽了拽,知道抓紧了,即揉身而上,倒了几把,已骑上墙头。跟着,白龙如法上了墙。二人一齐用力,把昏迷的王恩提上墙头,再吊下墙内。按照李圯事先说好的地势,很快寻到牢房。 这牢房甚是结实,地基、墙壁都是石头砌成,想挖洞进去根本不行。薛况略看了看,便如猿猴般从墙角攀上去,只是房檐颇宽,一下难以上房。白龙在下面看得真切,盼薛况快点上去。只见薛况运了运气,用双腿夹住椽子,一个蹿跳已扒住房沿,再一倒手,身子已卷上房顶。 他如一只灵猫,伏在房顶静听片刻,周围并无人声,唯牢中院落有一盏红灯笼晃动——这是约定的暗号——表示李圯已将值夜的牢子灌醉了。他学了两声夜猫子叫,表示知道了。那灯笼一晃走开了。 薛况知道一切按计划行事,便数了数瓦拢,用短刀撬松瓦片,再轻轻卸下来。不一刻,开了个“天窗”,刚够一个人下去。薛况急往下看,牢房内空荡荡的,只墙角一盏油灯,正半明半灭;一边卷缩着一个“布卷”,必是剧孟无疑。当下轻唤“剧哥”,剧孟知道薛况来救,便动了动身子,应了一声。 薛况顾不上再说,立刻返至屋檐,向白龙打个手势,白龙立刻把麻绳扔上房顶,薛况一抄接在手里,随手拴在房脊上系紧,跟着用力把王恩提上来;又把麻绳的一头扔下房去。随后,白龙也借绳上了房。 白龙小声问;“剧哥可在?” 薛况点了点头,在白龙耳边道:“你在上面照应,我下去。” 白龙道:“不,我下去。” 薛况道:“白弟,别争了。”不等白龙回话,已从“天窗”纵下,刚落一地,便抢至剧孟跟前,一边解他身上的布带,一边关切问道:“剧哥,可能行动?白龙、曾厚都来了。” 剧孟道:“多谢搭救。只是捆得功夫大了,腿脚麻木,我爬不上去。” 薛况道:“不怕;待料理了‘白眼狼’,我背你上去。” 说话间,白龙已将王恩系下来,虽这么折腾,那厮依旧昏睡不醒。薛况也就如法炮制,将缠绕剧孟的布带,给王恩紧紧缠上。随后把剧孟背上,用带子扎紧,即攀着麻绳上了房顶。 三人很快出了围墙,把剧孟扶上安车,由曾厚、白龙护送回“红柳庄”。 薛况则二返郡衙,寻那郡守胡进的晦气…… “薛弟,后来怎样?”剧孟打断白龙的话,问道:“那大印是怎么偷出来的?”。 后来的情形,就连白龙、剧孟和曾厚也不清楚,所以都希望薛况亲口说一说。 薛况则笑一笑道:“既然你们要听,有些腌躜话,可别怪我……” “不怪,不怪!”白龙催他。 “好,你们听仔细了……” (待续) 注释: -------------------- ﹡ 社,即祭祀土地神的场所。从中央到地方均有社,如帝社、郡社、县社、乡社、里社等。 ﹡ 据考证,汉时一石为十斗,一斗折合今天一公斤。 * 刘濞是刘邦兄长刘仲的儿子。高祖十一年秋,平定英布后,立濞为吴王。 * 贾谊,洛阳人,时称贾生。十八岁,以能诵读诗书、善文章,为郡人所称誉。廷尉吴公荐于文帝,被任为博士、太中大夫,认为朝廷危急,主张削藩。 * 鲁地,即今山东曲府。 第六章 河豚芦芽脍(1) “……徒为吴相,辞行,种谓盎曰:‘吴王骄日久,国多奸。今苟欲劾治,彼不上书告君,即利剑刺君矣。南方卑湿,君能日饮,毋何,时说王曰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脱。’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六章 河豚芦芽脍(1) 那一夜,薛况送走了剧孟等人,即按照李圯事先的指点,直奔郡衙后院,去找郡守住的内宅。 这是个两进院子,每个院子除各有五间北房,还有东西厢房六间。此刻让他为难的是,郡守胡进有十几个小妾,不知今夜他在那一房中歇息。 眼看三星偏西,天也快亮了。匆忙之间,容不得薛况细想,决定先摸进后院北房,探一探虚实再说。他抽出短刀,拨开门栓,轻轻托住门轴,将一扇门打开,便一低身闪进屋内。凭一双夜眼,见靠墙有一床帷,里边传出轻微的梦呓声,分明是个女子。再听只有一人,薛况暗骂“晦气”,旋即退了出来。复又进了旁边一间,凝神细听,床帷内分明是两个人的气息。 薛况暗道一声“惭愧”。刚要撩开帷帐,证实是不是胡进。就听帐内一女子翻身起来,一撩帷帐伸腿出来。薛况顿时吓出冷汗——是不是被发现了?忙闪在帷帐另一边。 只见昏暗中,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妇,朦朦懂懂,寻了尿桶便坐下撒尿,尿完又回到帷帐内。这下惊醒了同睡的男子,接着便要求欢。那女子扭捏不肯,男子一副公鸭嗓道:“你个小淫妇,还怕侍候不了你?”跟着用强,把女子压在身下…… 薛况一惊一喜。喜的是,此人正是胡进,只要寻到他的盘囊,便马到成功了;惊得是,此刻还不能动手。足足一顿饭功夫,二人才完事,不一会进入梦乡。 薛况这才施展身手,在衣架上找到盘囊,取出那棵白银铸制的“郡守之印”,又把带来的石印调换了。正在得意,一不留神,银印没有拿住,“啪”地掉到地上。 那小妾忽然惊醒,喊一声“有人”。薛况惊魂出窍,忙就势趴在地上学鼠叫,“吱吱、喳喳”,仿佛几只老鼠打架,咬成一团,碰落了甚么东西。胡进也醒了,听是老鼠打架,便惺忪含糊道:“睡罢,没事……” 又等片刻,二人复入梦乡。薛况这才把银印揣入怀里,从容出门,由原路退出郡衙。 说到这里,薛况笑道:“到主簿那坏种家里,就不用细说了。他住竹竿巷,轻而易举,将其爱妾一只金钏盗来。天亮后,连同警戒丝帛,俱放在一个木盒中。给了几文钱,让一小叫化送上门去。嘿嘿,这等于警告他:随时可取其项上人头。” 闻老夫妇赞道:“果然好手段!”曾厚道:“这回郡守栽了大跟头,要多提防则个!”剧孟则道:“哈哈,这是个双调包,恐怕古今都没有哇!” 当下,曾厚命人摆上酒来,为剧孟压惊,为薛况、白龙庆功;闻老夫妇也都入座,大家一醉方休。因天色晚了,闻老夫妇即留宿在“红柳庄”了。 谁知翌日一早,剧孟等人刚用过早食,与闻家二老闲话,仆人前来禀报:“郡守大人前来拜见,正在门外等候。” 几人相视一笑,估摸他是来要官印,都道:“必有一场好戏看。” 第六章 河豚芦芽脍(2) 第六章 河豚芦芽脍(2) 剧孟吩咐“有请”,又道:“我们一同见他罢。” 不一刻,胡进随仆人进到客厅,强作一脸笑容,同剧孟等人寒暄一番,分宾主坐下。闻老夫妇见郡守老爷驾到,有些惧官,便想借故回家。胡进却恭敬伸手拦住,讪讪道:“请安坐,一会还有话说。”闻老夫妇只好重又坐下。 一时,仆人献上茶来。剧孟见胡进十分扭怩,欲言又止,便开门见山问道: “大人今日屈驾草舍,想来有事见教?” “哪里,哪里!”郡守干笑几声,依然是那副公鸭嗓:“鄙人不才,蒙皇上恩典,来洛阳视事。一向忙于杂务,未能前来请教,尚祈海涵!今日上门,实是赔礼,前次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着便离席揖拜,当真给剧孟行礼赔情。跟着又向薛况、白龙和闻老夫归行了礼。 剧孟见他诚意赔礼,也不再提“悬剪剑”之事,便想:此刻他有求于我,若能借机化解这场龌龊,对“红柳庄”亦有益处。于是起身相搀,口中道:“千万使不得!” 胡进起来道:“剧公子是洛阳豪杰,气盖关洛,方圆数百里内,谁不向往?昨日京城来一好友,告诉下官:当今皇上的重臣,乃大官人挚友……唉,我是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泰山呀!” 剧孟想不起来,在朝廷有哪位大官是好友,但也不便点破,遂问道:“老大人,你说的是哪一位?”言外之意,我的好友很多,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 胡进见剧孟那样说,愈加惶恐,忙道:“啊,就是皇上跟前,大大有名的‘敢谏郎中’——袁丝﹡,袁大人!听说,你们是忘年之交呢!” 剧孟这才知道,郡守所说之人,便是当年救过自己的袁大哥。更没想到,民间流传的“敢谏郎中”也是他。忙笑道:“大人所说不错,在下确与袁大人莫逆。只是近几年俗事缠身,少去问候。” 接着反问:“大人,袁丝先生这‘敢谏郎中’的名号,在民间流传甚广。倒不知他向皇上,谏了哪些个?乞望大人见告!” 胡进听了,脸上一红一白道:“唉,比起袁大人的高风亮节,下官当真汗颜。这位袁大人,乃耿直忠贞之人,当今圣眷正隆呢!” 说到久违的袁大哥,剧孟自是倍加关切,愈发眸珠不错地听下去。 “也就是前年的事儿。”胡进继续道,“当时,绛侯周勃正为丞相,因其诛灭诸吕,拥戴有功,所以炙手可热。每次朝罢,皇上常亲自送他出来。袁丝见了,颇不以为然。遂进谏道:‘陛下以为丞相何如人?’“皇上道:‘社稷臣。’ “袁丝道:‘绛侯所谓功臣,而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骄主之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 “从此,皇上益加庄重,丞相才生出畏惧。周勃为此很生气,对袁盎道:‘我和你兄长关系很好,你却在皇上面前毁我!’然而,后来绛侯获罪下狱,唯有袁盎为他在皇上面前说情。绛候终于获释,才知道袁大人真君子也。遂与结为至交。” “还有么?”剧孟听了愈加心仪。 “有!”郡守说得高兴,“有一回,皇上到上林苑游玩,皇后和慎夫人跟随。慎夫人年轻美貌,仗着文帝宠爱,常与皇上皇后平起平坐。袁丝进谏:‘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皇后,慎夫人乃在妾位,妾主岂可同坐哉?陛下如此对待慎夫人,适所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彘乎’?” 胡进见剧孟等人不懂,便解释道:“这‘人彘’之典,乃是一件惨烈之事!当年吕后在刘邦死后,残杀宠姬戚夫人,将其斩去四肢,丢在猪圈中,还美其名曰‘人彘’。这句话一下把文帝点醒,文帝也就告诉慎夫人,才知袁盎乃是一片好意。慎夫人感激不尽,特赠袁盎黄金五十斤。” “还谏过甚么?”剧孟又问。 “还有淮南王刘长之事,令满朝刮目相看!”郡守深深叹喟,“说来这刘长,也是可怜之人啊……” 这位淮南王刘长,本是高祖刘邦的小儿子;其母原是赵王张敖的美人。高祖八年时,刘邦经过赵地,赵王把美人献给刘邦,得幸而有身孕。后来贯高谋反被发觉,牵连到赵王,赵王、王母、兄弟、美人皆被收捕。美人告诉狱卒:“我得幸于上,已有身孕。”狱卒如实禀报,高祖正在气头上,未加理会。 美人的哥哥赵兼托辟阳侯审食其,在吕后面前想办法。但吕后妒嫉,不肯进言,审食其也不再说甚么。等刘长降生后,其母心中怨恚,就自杀了。狱卒抱了刘长送到高祖面前,高祖见了颇为后悔,令吕后抚养他。高祖十一年,封刘长为淮南国厉王。 刘恒即位后,刘长自以为与皇上最亲,故骄蹇不逊。皇上因为弟兄关系,也总是加以宽赦。刘长用铁椎把审食其打死,并割下人头向皇上请罪,皇上同情他为母亲报仇之心,就赦免了他。从此,刘长益加骄恣,出入仪仗,按天子规制。 对此,满朝文武都不敢说话。唯独袁丝进谏,皇上未听。及至刘长参与谋反之事败露,皇上责令其迁徙蜀地,袁丝又谏:“陛下素骄淮南王,平常不管以至于此。今暴烈摧折,淮南王性情刚烈,如路上不测死亡,陛下将背负不能容人,杀死亲弟之罪名!’”皇上又未听,淮南王果然绝食而死。民间亦有歌谣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皇上听说后,乃叹道:“悔不听袁盎之言!” 胡进虽是一副公鸭嗓,却也条缕分明,把这件事说得明明白白。在座诸人听了,对袁盎愈加敬佩! 说到这里,胡进几次张嘴,但没有说出来。剧孟知他有难言之隐,便道: “郡守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唉,下官,”胡进终于红着脸嗫嚅道,“经此次教训,下官一定痛改前非,重新作人。新近买了一个姑娘,本拟作第十四小妾,所幸尚未成礼,没有铸成大错。下官思虑了一夜,今情愿——啊,她父母乃逃荒之人,已无法送归,愿将此女送给闻老夫妇作女儿。以后,但凭闻老夫妇作主为她择婿,与我再无干系。” “女孩姓甚么?”闻老夫妇膝下没有子女,自是高兴非常,连忙问道:“她本人可愿意?” “只知姓柳,小名叫条儿;愿意的……” “这是好事嘛!难为郡守从此向善。” 剧孟大加赞赏;白龙、薛况也都凑趣,恭贺闻老夫妇喜收义女。事情也就这般定了下来。 趁众人高兴,郡守又忸捏道:“剧公子,下官还有个不请之情。念下官知错改错,是否,是否,就将那郡守官印归还了……” 剧孟、薛况和白龙听了,相视大笑。剧孟知他情急,故意伸手一拦:“且慢,在下还有个疑问!” 第六章 河豚芦芽脍(3) 第六章 河豚芦芽脍(3) 见剧孟还有话问,郡守略一愣,仍是一副笑脸:“剧公子,请说。” “那就放肆了!”剧孟笑一笑,“郡守大人,据草民体察,你为人还不大恶,可见仁心未泯。但,何至于得了王恩那厮几串钱,就循私枉法呢?” 这几句针针见血,直戳他的肺管子。胡进的脸一下红到脖颈,叹了口气才道:“说来是件丢人的事;不过,如今官场也不避讳,下官说也无妨。常言道:‘千里做官,为了吃穿’……” 随即,郡守说出一番话来,倒让剧孟等人开了眼界。 原来,汉时选官有几条途径。一是重要官员推荐,二是皇帝直接遴选,第三就是花钱买官。有钱人只需缴纳五十万钱,即可买个二千石的实缺。幸好这几年闹灾,打了八折,不然非要足付才行。胡进买官的四十万钱,一半是变卖自家财产,一半是借的印子钱。原打算,当官三年可捞八十万钱,进出相抵还可净赚二三十万。 胡进又道:“既然买官花了钱,就要将本求利。当今官场不都是如此么?” 胡进说得诚实,剧孟却听得发冷。大汉有多少官,是花钱买的?既要将本求利,又怎么当好父母官、为百姓办事呢?心中一阵不快,便故意调侃道:“郡守大人,草民也有下情相禀:换印之事,实不知是何人所为——” 郡守原以为认错赔情,就可换回官印,没承想到了这般时候,这个鬼灵精剧孟,竟来个一推三不知,不由大为沮丧,脸色极是难看。 “不过——”剧孟见他一副苦瓜相,比死了爷娘还要难看,有些于心不忍,便又把话拉回来:“昨日午后,有一过路人送来一个木盒,里面恰有一方印,不知是不是大人的……”防备他日后报复,剧孟只好如是说。 胡进闻听有望,立刻往前凑了凑,欢喜问道:“来人可通姓名?” “只说叫‘一朵云’。” “可否留住?”郡守急问。 “天上白云,随风飘荡——哪里留得住?”明明‘一朵云’薛况就在面前,偏不让他知道。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唉,与高人失之交臂了!”郡守拍席跌脚,十分后悔。 剧孟即叫仆人将印盒取来。胡进接在手中,急忙打开检视,正是原物;立时笑颜逐开,千谢万谢了,才告辞走了。剧孟等人也不来送,看他夹着尾巴的熊样儿,都开心得紧。 几乎闹大的风波,就这般过去了。从此,郡衙与“红柳庄”相安无事,再不来啰皂;而“红柳庄”智挫郡守的故事,也不胫而走。 谁知当晚又生出了变故。 天刚擦黑时,张好古慌张来到“红柳庄”,说有人在郊外荒废的社坛里,发现了李圯的尸体。剧孟哥仨听了,万分焦急。立刻由张好古带路,骑了马赶往出事的地点。到那一看,已有郡衙的一个崔姓衙役,带着人在勘查。他知道剧孟是李圯生前好友,便让他们进来。 进到破败的西厢房,只见李圯的尸身,俯卧在血泊里。崔捕头指一指道:“背后有一处致命剑伤。没有打斗的痕迹。李圯是会些武功的,寻常人两三个都不是他的对手。能够一剑让他毙命,很可能是偷袭。似乎李圯正与人说话,背后有人冷不防下手。” 是谁与李圯有仇,下此狠手呢? 剧孟蹲下细看,地上有个血字——两横一竖,仿佛是个“干”字;分明是李圯临死前,蘸自己血写的。从笔势看,这一竖有些歪斜,大约是想写出凶手姓名,似乎没写完便断了气。 剧孟心想:“既要写姓名,必是李圯认得;‘干’字,若再添一横,便是‘王’字。很可能凶手姓王,会不会是王恩呢?王恩手无缚鸡之力,也许下手的另有其人。那背后凶手,又是谁呢?” 事情过于蹊跷,几经勘察,并无其他线索;王恩也早已逃往他乡,一时倒成了悬案。 第六章 河豚芦芽脍(4) 第六章 河豚芦芽脍(4) 广陵,春秋时叫邗城;如今是吴国的都城。此地扼控要冲,南临长江,北濒淮河,极是个繁华富庶的鱼米之乡。所以,后人才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美谈。 城外有个好去处,叫得响亮名字——云水楼。它坐落在长江边上,高有三层,重檐勾栏,丹青素垩,甚是壮观。因占得好地势,又有好酒河鲜,做得一手淮阳佳肴,故每日生意兴隆,楼上楼下必是宾朋满坐。 这一日,正是春正月;也即“芦芽破土,桃花含笑,河豚初上”的时节。刚交巳时,偌大酒楼已经上了七八成座。堂内各方食客,或猜枚划拳,或杯觥交错,好不热闹。 就在此时,一位骨骼清奇、神彩内蕴的老人踅进来——这人正是“冷面侠隐”田仲。他上了二楼,选临窗的座头坐下,小二忙过来招呼。他点了一客清蒸鲥鱼,一壶冬酿,还有两三肴馔。无移时,酒菜上齐,田仲慢慢品酌。几杯醇酒下肚,临窗遥望,但见水天浩淼,朦胧一线,只觉楼名起得绝妙。再看近处,江中舟楫往来,白帆点点,渔舟唱和,顿觉胸中一畅。 田仲此次来广陵,是专程寻剧孟的。他早就想收剧孟为徒,只因四年前有事,才在渑池小店匆匆分别。后来事情缠身,光阴蹉跎,直到上个月才抽出空来。他先到洛阳,谁知剧孟不在家。只见到薛况——当年在渑池小镇是见过的。据薛况说:剧孟和白龙到广陵去了,要不是自己有事,也会一块去呢。田仲觉得反正无事,便亲来江南走一遭。 他已来了十几天,还没有寻到剧孟踪迹,不免有些烦躁。今日来江边闲走,进来小酌,连带也歇歇脚。正咂摸鲥鱼的滋味,忽觉气氛有些不对。连忙扫视,临窗处两个戴斗笠之人,在那里低头啜酒,瞧不出来历;靠墙边的几人,有股煞气,不由一愣:这几个恶棍匿迹多年,怎在此地现身?江湖传言他们投奔了吴王,大约不错。瞧他们只是吃酒,没有滋事,便也不去撩拨。 正在这时,被眼前的一桩怪事吸引住了。 一个胖胖的年过半百、身着体面的商贾,正在那里焦躁不安——不时瞥一眼楼梯口,天不热却抹着汗水。他面前四条食案,都整齐摆好箸匕、杯盏,却没有一个人前来赴宴。 突兀,楼梯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健步上楼,径直到商贾跟前,大声斥道:“刘老财!你仗身上钱多,不是非要和我抢那只河豚吗?你请的客人,都被我赶跑了!”说着掏出一串铜钱,“叭”地拍在食案上,“老子费恁大精神,就是要尝尝这河豚美味。老小子,算你走运,河豚我包了,收好了钱——给我滚!” 刘老财哪敢多说,慌张抓起那串钱,忙不迭地下了楼。 几位客人见那青年如此欺横,纷纷冷眼而视。青年亦用凶悍的目光回应,一副准备找岔生事的样子。胆小的食客,忙把脸转向别处。掌柜和小二吓得互递眼色,小声道:“莫要惹他。”立时有个小二,藏头缩尾溜了出去。 田仲看在眼里,不免疑惑起来:这青年武功不高,却如此霸道,不知何故?这人不是剧孟,却有几分像;他比剧孟高,身躯也壮,面容和嗓音也不同。仓促间,也不便冒然搭话。 忽然,旁边有人搭言:“这位小兄弟,分一杯羹如何?”口气软中带硬。 年轻人回头望去,见是旁边三位客人中的一人发话。三人全都气势凝重,眼露精芒。南侧之人,颌下一丛稀疏的山羊胡须,看来心思缜密;东侧之人嘴角一颗黑痣,颇显恶相;西侧之人面色苍白,不时咳一、两声,然太阳穴凸起,内力相当可观。 “啊,”年轻人马上和缓下来,作副笑脸,“原来是道上前辈!在下无以为敬,就请各位赏脸,笑纳一份河豚脍如何?” 三位汉子听了,不由食指大动。山羊胡伸手一让,“哈哈”大笑道:“相请不如偶遇,小兄弟甚合俺们脾气,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在下求之不得,叨扰了。” 轻年人移步过去,据北侧几案坐了。山羊胡端起酒壶,将酒杯斟满,隔空一推,那杯便象长了腿,慢慢滑至年轻人的跟前。 “好俊的功夫!前辈这手凌虚掌,当今恐无人能及!”年轻人端起杯,一仰脖干了,又照了照杯。“好教前辈得知,此楼食单,最重鱼脍;而鱼脍之中,数河豚为最。这里的河豚芦芽脍,久享盛名。因节令尚早,网上的河豚极少,所以更是难得啊!” 年轻人又道:“河豚鱼,古人称‘鳆鱼’。战国时,吴王夫差推河豚为美味极品,更将河豚比拟西施,把河豚肝称西施肝,河豚精巢叫西施乳,并说‘食河豚而百无味’……” “对,对,偏要尝尝这西施乳……哈、哈!”三位汉子一阵淫笑,简直要流出口水。 “烹杀河豚甚为讲究,”年轻人又道:“先要割眼,再去腹中鱼仔、内脏,自脊背下刀剁开,洗净血迹,肥厚之处血丝要用银簪挑净。然后剥皮,将皮入沸水一滚捞起,用细镊择去芒刺。然后鱼切成方块,用猪油爆烹,后下黄豆酱、蒌蒿、芦芽同煮……” “你怎知道这般详细?”面色苍白的问。 “嘻,晚辈最嗜此味,哪一年不吃上几回?”年轻人随口答道。三位汉子愈发等不及了。 “来了——!”小二一声高喊,用大托盘盛了,送上四中碗豚肉芦芽脍,外带小碟醯、酱。果然美食美器,清香四溢,细嫩白滑,仿佛入口即化;配上秘制芥酱,愈发鲜美可口。几人唏里呼噜,转眼吃得一干二净。 山羊胡惬意地咂咂嘴,替青年人筛一杯酒,笑道:“适才净顾了吃脍,还未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 “不敢,晚辈姓剧名孟。”年轻人忙逊道,“敢问各位前辈尊姓大名?”说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田仲不听犹可,顿时吓了一跳!难道这年轻人便是剧孟么?他为何拼死吃河豚呢? 第六章 河豚芦芽脍(5) 第六章 河豚芦芽脍(5) 拼死吃河豚的年轻人——正是剧孟。 只因这几年他正长身体,身高膀阔,嗓音倒仓,面容也老成多了;所以,起初田仲没有认出来,及至剧孟自报姓名,再仔细看果然是他。但不知剧孟搞甚么名堂,也就先作壁上观。 山羊胡须听了倒还平静。因为他知道,江湖上确有个“九指赌侠”叫剧孟,不过是个小角色,便不放在心上。连个“久仰”也没说,只微微一笑,道出自家名号: “俺们兄弟三个姓杜。” “哎呀!”剧孟故作惊喜,“久仰三位前辈大名,莫不是江湖人称‘杜氏三雄’的么?今日幸会,真是幸会啊!”他故意把“三凶”改为“三雄”。 三人听了自是受用。这山羊胡排行第二,名叫杜月;面如病夫的,是三弟杜星;有痣的,是老幺杜辰。 剧孟愈发殷殷劝酒,杜氏三人不免多喝了几杯,也讲说些江湖轶事。酒至半酣,剧孟闲闲道来: “实不瞒三位前辈,在下之所以习武,就因小时候常受人欺负,所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三位前辈武功高强,所作所为,定然也是如此罢?” “剧兄弟真爽快人!”杜月听了甚喜,“也罢,今日高兴,说件陈年旧事来下酒。” 剧孟停杯不饮,静听下文;忽眉头一蹙,站起歉然道:“晚辈多有不敬,一时内急,略去去,马上回来聆听前辈教诲。”说完下楼如厕,片刻即回到座位。 杜月饮了一杯酒,吐口辣气,接着说下去…… 当年,他们兄弟共是四人,排名“日、月、星、辰”,一向只在朔方行走。一次,他们参加了一场游侠盛事。南北郡县和几个诸侯国的游侠,多有到场。谁知,有个姓白的糟老头子,仗着武功了得胜了杜氏兄弟。四人如何咽得下这口鸟气,一怒之下,重入深山修炼武功。杜日练得是环首刀,快刀如电,可瞬间取项上人头;杜月练得是剑,飘忽灵幻,凌厉无比;杜星练得是短矛,扎拦拿挑,可力透重甲;四弟杜辰专攻手搏,能洞虎裂牛,空手入白刃。三年后,他们找到白家,大哥杜日与他单打独斗,二十招内取了他的性命。白老儿全家三十余口人,顿时红了眼,一起上来围攻。四人也就不客气,将白家一概杀光。 剧孟听罢眉头紧蹙,若有所思道:“我也向三位讲个故事罢。”随即,便低沉地讲了起来…… 十年前,江湖上有位游侠,为人正直温和,嫉恶如仇,博得了众多游侠的敬仰。一年除夕,几个凶徒突然找上门来。为头的那个说练成了一门绝技,想和那位大侠比个高下,并定以二十招为限。大侠应允下来,以其成名的兵刃——亮银梭,对绝命环首刀。与那人交手二十招,大占上风,并将对手的兵刃震落在地。大侠上前扶他起来,谁知那人认输是假,将大侠骗上前来,突用匕首捅进他的软肋,将大侠杀死;而大侠在临死前,也奋力一掌,将为头那人的头骨击碎。剩下的三个凶徒,将大侠全家老幼三十余口,尽都杀害,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放过。他们清点死尸,左数右数,却少了个书僮…… 剧孟讲到这里,杜月三人倏地跳起来,将利刃抵住剧孟的要害,杜辰钢勾似手指掐住剧孟咽喉,令剧孟丝毫动弹不得。三人同时大喝: “小子,你到底是谁?” “在下剧孟!”剧孟面不变色,眉头不皱,轻轻拨开了身前的诸般兵刃。 “那小书僮呢?”三人厉声疾问:“你怎么知道这事?” “恶(我),就是那个小书僮!”话音未落,一个粗壮少年从后堂踅出来,正是白龙。 “小子!”杜月脸色大变,气急怒吼,“你们有恃无恐,到底仰仗甚么?” “吓,适才忘了告诉了,”剧孟仍是慢条斯理,“河豚虽然好吃,倘若清洗不净,会有剧毒——要不,怎么叫‘拼死吃河豚’呢!现在,你们是不是有点肚子痛了?” 此刻,杜月三人腹如刀绞,头冒虚汗,己经坐立不稳。分明是大限已到。杜星倒在席上问:“姓剧的,此事与你无干,你何必陪我们死?” 剧孟微微一笑,站起来拍了拍衣衫,仍是好整以暇。“我怎么会陪你们几个恶棍去死!你们看我像中毒样子吗?”原来他事先吃了解药,中间又出去吐了一次,自然无事。 杜月三人自知着了道儿,无可挽回,无奈死前还想问个明白。“剧孟,你,你怎和小书僮搅到了一搭?” “三年前,恶(我)们在黄河边相遇。”白龙代为回答,“剧哥知道了此事,决计一块报仇。嘿嘿,听说你们投奔了吴王,倒让恶(我)们找得辛苦……”口气之轻蔑,仿佛用不着向将死之人细说了。 “那刘老财是什么人?”杜辰仍不甘心。 “你问他呀?”剧孟故意调侃,“他是街上一个混混儿,我花一串钱雇的,怎么?这出戏演得不错罢!” 原来适间一幕,都是按计行事的。三个月前,剧孟三兄弟巧施“调包计”,消弥了那场官司。但李圯遭人暗算身亡,虽百般侦破,却无进展。两个重要疑犯是王恩和赵调。但王恩仿佛从此消失了,百般寻他不见;赵调也不知去了哪里。如此蹉跎,一时不得抓住凶手。最后商定:薛况留守“红柳庄”,继续查找凶手;剧孟与白龙南下广陵报仇。 半月前,他们到了广陵。先摸清了杜氏“三凶”的日常活动。然后,在“云水楼”预订了河豚羹,花钱买通庖厨,在羹中做了手脚。剧孟故意做出张狂状,以引诱“三凶”上钩。果然环环相扣,“三凶”入毂中毒。 此刻,杜月三人中毒已深,卷缩在席上抽搐。白龙摸出一柄剑把裹着布帛的利刃,大步抢将过去,“咔嚓”连声,三颗大好头颅已滚落尘埃,随即捡入皮囊中。白龙拭去剑刃血迹,即将剑收入怀里。 众食客见杀了人,顿时酒楼上炸了营。胆小的吓黄了脸,纷纷躲避。掌柜与小二尿了裤子,在角落里发抖。有那胆子大的,不仅没有跑,反伸出拇指叫好。这个道:“为广陵除了三条大虫!”那个道:“真个英雄出少年!” 田仲眼见整个经过,不由暗赞他们侠肝义胆,但又觉有些莽撞,在众目睽睽下杀人,这祸惹得不小!方想过去相见,提醒他们赶快离开,忽听有人高喊:“吴王府的人来了!”跟着脚步杂踏,一群王府侍卫已围了上来。田仲只好暂时避在一边。 只见为首一人穿玄色官服,五旬年纪,白净面皮,二目炯炯,甚显干练。此人扫视四周,客气问道:“哪位是剧少侠、白少侠?吴王有请!” 剧孟、白龙略显局促,一齐看向那人。那人会意,忙抱拳施礼:“在下左良,忝为吴王府管家。久闻二位壮士大名,我家主公思贤若渴,特遣小的请二位到招贤馆一叙。” 这下倒把剧孟、白龙闹楞了。 (待续) 注释: --------------------- ﹡ 袁盎,字丝。出于尊重,古人一般不直呼其名,而称其字。 ﹡ 广陵,即今江苏省扬州市。 第七章 泪痕痣(1)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司马迁《史记•;淮阴侯列传》 第七章 泪痕痣 (1) 剧孟、白龙杀了吴王府的人,为何王府管家左良,非但没有追究,反而邀请他们到招贤馆呢? 原来这云水楼,并非寻常酒肆,乃是吴王府的眼线,专门探听各方消息,结纳江湖朋友。王府管家左良,便是云水楼的东家。适才店里发生的事,早有店伙向他禀报了。 左良知道二侠有备而来,杜氏“三凶”吃了河豚,多半凶多吉少。他一向厌恶“三凶”的为人,故不点破,反向吴王禀道:“这两位少年侠士,足智多谋,武功高强。不论杜家兄弟如何,倒应招揽了,为大王所用。”吴王闻听有理,立即让左良去请。 左良不愧是老江湖,立刻吩咐下去,收敛杜氏兄弟的尸首;又转脸对众人喝道:“吴王有令:剧、白二位壮士与杜家兄弟是个人恩怨,按江湖规矩私相了断,不必追究!”旋又笑对白龙,“白壮士,杀人不过头点地,既然大仇已报,就让他们全尸罢!”话说得极是委婉。 剧孟见机,用手扯了扯白龙的衣襟。白龙会意,忙点头笑道:“谨遵大人指点!”说着把那三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抛回了死尸跟前。 剧、白二人乘华贵马车,逶迤来到招贤馆。从随从的嘴里知道,这“招贤馆”客舍分为上、中、下三等。剧、白二人下榻的,正是上等客舍——独门独院,单独开饭,出入有马车,还有专门的仆人侍候。 受此国士礼遇,二人自是欢喜。下午美美地睡了一觉。刚睡醒,王府即着人送来簇新的衣衫,还有两把古剑,说是吴王赏赐的。俩人抽剑试看,果然锋利不俗。方吃过丰盛的晚食,侍者即端来香茶,汤色浅绿,沁人心脾。剧孟、白龙只觉得这里甚么都好,仿佛做梦一般。 白龙道:“剧哥,主人这么好客,是成大事的人!恶(我)们这回歪打正着,既报了仇,又遇见好人,是不是多住些日子,或者留下来?” 剧孟道:“让我再想想——对了,别忘了薛况师父的厄运。这里表面虽好,怕吴王不是好人啊!我总觉得,有哪不对劲儿……” “说得好!”忽然有人在窗外接言,“故人相见,可以进来吗?”正是楚地口音。 剧孟听着耳熟,心中一动:是哪位故人呢?忙趿着鞋迎出门外。抬头看时,暮色中站着一位官人,四十年纪,高瘦的个子,戴进贤冠,一身黑色官服,腰佩青色绶带,分明是个官秩二千石的大员。人却醉眼朦胧,喷着酒气。剧孟不由笑上眉尖,此人正是袁盎! “大哥怎会在这里?”剧孟颇感意外。 “我也才来;”袁盎道,“三个月前,皇上派我来此作相国……”他嘴上这般说,心里却另有无奈。 朝内大臣们都知道,吴国是个是非之地。谁也不愿意来这里。袁盎赴任前,他的侄子袁仲道:“叔父,这趟不是好差使。吴王骄横日久,国内奸妄之徒甚多。你到任管严了,吴王会不满,不是上告皇上,就会派人刺杀你。侄儿有一保全之计,请叔父参酌。南方气候潮湿,可以每天喝点酒,既治风湿,又自娱自乐。至于公事,只须提醒吴王别造反就行了。”袁盎深以为然,到任后照此办理,吴王果然厚待袁盎,一直相安无事——这是袁盎的一点苦处,剧孟却那里得知? “贤弟一向可好?” “好,好。”剧孟连忙答道。 袁盎身后还有两人,一位是王府管家左良;还有一位老者,一身深蓝丝绸禅衣,个子不甚高,却骨骼清奇,神彩内蕴。 剧孟愈发喜出望外,这位老者正是渴望一见,欲拜为师的田仲大侠。忙唱个大喏:“晚辈拜见田大侠!”暮地想起,仿佛午前在云水楼见过,当时自己正全神应对“杜氏三凶”,没有太留神。 田仲微微一笑,还未接话;袁盎却大声道:“剧孟,我们都来看你,屋里说话罢!” 第七章 泪痕痣(2) 第七章 泪痕痣 (2) 进屋后按长幼坐定,侍者献过茶,恭敬退下。左良再给剧孟、白龙引见,加重语气道:“这位是袁相国,听说你们早就认得;这位也不是外人,大约你们也见过的……” 田仲笑道:“不说吾吃黄河金鲤鱼了?” 此时旧事重提,虽说是笑谈,仍令白龙无地自容。想起四年前年幼无知,口没遮拦,说了恁多怪话,不由脸胫通红。 左良、袁盎见此,忙问怎么回事?田仲笑着不语。剧孟便学说了当年那段趣事。众人听了,都为剧孟实心交友,白龙天真憨直,“哈哈”笑个不止。 一时笑过,剧孟道:“田老前辈,上次你老留下柬儿,方知当面错过机缘,今日再不能错过了!” 白龙也讪讪道:“田前辈,你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忘了那一段事罢!” “要计较,”田仲笑道:“吾怎会千里迢迢,专门来江南找你们?” 趁田仲与白龙说话机会,剧孟道:“袁大哥,几年不见,想煞小弟了!早听说大哥官拜郎中,那几桩耿正谏言,谁不伸大拇指!” 剧孟所言不虚,袁盎听了亦颇受用。剧孟又道,“真没想到,大哥会来这里监国!”又向左良道:“多谢左管家昨日照拂,使我二人免去灾祸。这厢有礼了……” 说着,便同白龙一起向左良跪拜。左良连忙伸手搀扶,“哈哈”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又转脸对袁盎,“相国,你说正事罢——” “剧孟,”袁盎适间的醉态已经不见,眸子开合间,露出锐利的眼神,语气严肃道:“今日我们专程来,向你说一件紧要事。” 又看了左良一眼,左良亦点点头。 袁盎继续道:“此地,你二人绝不可留!详情今日不便细谈。总而言之,所投非人。自古道:良禽择木而栖。我们三人都是过来人,知道你和白少侠正直仗义,绝不可误入泥沼,故此前来相告——左、田都是挚友,有话但说无妨。”原来三人早商议过了。 田仲慈祥地笑了笑:“剧孟,因为事情紧急,吾就不绕圈子了。吾阅你多时,这次专来广陵,就为寻你——想收你为徒。”说完看着剧孟的脸上。 面对突来的喜事,剧孟百感交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从小就梦想学会上乘武功,多少年却苦于没有良师。如今梦想成真,哪能不高兴? 袁盎见剧孟抓耳挠腮,笑着喝道:“剧孟,还不快行拜师礼!” 一句话点醒,剧孟立时跪下给田仲“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喜滋滋道:“师父千里收徒,大恩大德弟子没齿不忘。弟子明誓,一定谨守门规,一辈子行侠仗义!” “好,好!起来吧。”田仲笑着受了礼。 白龙也给田仲跪下,请求录入门墙。 田仲略一思忖道:“白少侠资质为人,也均上上之选。五年茹苦含辛,为主人报仇,更是忠勇可嘉。我当然愿意白捡个好徒弟!只是,这样有些不妥——”遂说了不收白龙为徒的缘由。 第七章 泪痕痣(3) 第七章 泪痕痣 (3) 代地白家,本是大有来历的。相传,白家远祖名叫白阜,乃是炎帝手下的一个治水官员;因为精通水脉,为疏通河道立过大功。此人武功高强,尤其水里功夫,更是一绝。至白仲坚这一代却是单传,如今这一支已无后人。白龙是家生奴隶,从小充作书僮,也随了白姓;他须担起光大门庭的责任,所以不宜改投别人。 “这样罢,”田仲最后道,“你同剧儿随我先到鲁地,学点入门功夫。日后可到代地,寻你的一位异姓师叔,再向他讨教本门功夫可好?” 白龙听后高兴异常,也给田仲磕了三个响头。 剧孟忽道:“吴王会放我们走吗?”这话点醒众人,都觉此事有些难办。 左良道:“袁相国、田大侠的主意甚好,只是……如何脱身,难道不辞而别?再说,私逃也难出吴国呀!” 众人都觉左良说的是实情。 袁盎略作思索,伸手一招,“剧孟,伏过身来。” 剧孟忙把耳朵凑过去,袁盎小声道:“明天吴王召见,你只需如此如此。” 剧孟听后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此计妙哉!” 田仲、左良和白龙忙问“是何妙计”? 袁盎神秘兮兮:“法不传六耳,明日殿上自见分晓!”袁盎说完,三人便欲告辞。 剧孟道:“今日与三位前辈相见,实乃三生有幸!请让晚辈略尽地主之谊,备几杯水酒;另外,徒儿也还有话,请师父示下……”剧孟原想问韦九之事,因见左良在场,一时却不便挑明。 田仲哪里知道他话里有音?不及细想,便道:“今日事情机密,不宜太招人耳目。趁着天黑,就此告辞罢!” 袁盎却拉剧孟一把,来到旁边,耳语道:“贤弟,为兄有一事对不起你。当年我们长安分手,你曾托付我去西市‘亨通老店’寻回那个布袋,谁知我赶到那里,客店已被查封,说是藏匿刺客,店家老爹也被北军的人抓走了。不几日,他便被杀头,你那些赌具亦不知去向,这事都怪我……” 心爱的赌具无法找回,剧孟自然心疼不已,但他怕袁盎自责,便装作无所谓道:“这事不能怪大哥,大哥已尽了力。只当不小心丢了罢。” 这时,田仲、左良催袁盎快走。袁盎只好心怀歉意,挥挥手,与他们一同走了。 第七章 泪痕痣(4) 第七章 泪痕痣 (4) 第二日上午,吴王刘濞召见剧孟和白龙。 剧孟、白龙都是第一次进王府,不免有些忐忑。只见府第宏伟,占地极广,楼阁层叠,金壁辉煌,比长安未央宫不在以下。在谒者引导下,过了两道宫阙,又经一段长甬路,来到巍峨壮观的淮扬殿。大殿建在云台上,台高三丈许,围以汉白玉护栏。拾阶而上,人刚至殿门跟前,守在那里的宦者早拖着长声喊道:“剧、白二侠到!” 剧、白不敢怠慢,便按事先演习过的礼节,匆忙脱掉鞋履布袜,赤脚进入殿内。只见玉阶彤庭,雕梁画栋,确是不同凡响。 “果然一表人才!”一个响亮的声音倏起,跟着一位胖大老者走过来。来人头戴缁布冠,身穿暗花衮龙袍,自有一番王者风范。他身后跟着几位属臣,袁盎、左良都在其中。谒者早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剧孟忙跪下行礼:“参见大王,草民剧孟谢大王厚爱!”白龙也一同跪下。 吴王哈哈大笑,亲手搀起二人,“唔,少年壮士,有勇有谋!‘国以士为宝’——应卿,你看,封他二人何职为好?” “恭贺大王,又添股肱之臣!”一个瘦子前趋几步,恭敬一揖道,“剧、白二侠,少年英才,正可作殿前侍卫。” 剧孟忽然想起来,薛况说过,吴王有一宠臣,名叫应高,官拜中大夫之职——大约就是面前这个瘦子了,不由多看了两眼。若干年后,爆发“七国之乱”,剧孟再次与应高打交道,那一次应高趾高气扬,牛皮得紧,那自然是后话了。 只听吴王开怀大笑,“好,好!应卿所奏,甚合孤意。就封为殿前佩剑侍卫!”说罢拉起剧孟、白龙的手,大步同往尊席走去。 剧孟实在没有想到,吴王如此礼贤下士,望着他那火辣的眼神,花白的两鬓,顿时心里热乎乎的,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猛一抬头,觑见左良、袁盎正向这边连使眼色,顿时想起薛况师父的惨死。心道:好险呀,若不是早知老贼的底细,几乎被他骗过了。 剧孟一拽白龙,没有跟过去,而是绕到末位,待吴王和他的臣下都坐了,这才从容坐下。随后抱拳一揖,不卑不亢道:“承蒙大王错爱,我和白龙感同身受。不过,我二人浪得虚名,并无真才实学,又一向浪荡无行,确是难以在王府任职……” 话音刚落,剧孟忽觉气氛不对,许多异样目光盯着自己,一时如芒刺在背。不由暗忖:“难道说错了么?”他那里知道,吴王一向霸道,在这里没人敢对他说“不”。 袁盎、左良虽知这话非说不行,但此刻也为剧孟捏把汗水,生怕吴王忽然变脸。应高却想:“乳臭未干的小子,竟这般不识抬举!”其他臣子也不受用,窃窃私语道:“这两个年轻人胆子不小,怕是要倒霉了。” “你以为我看错人否?”吴王打破了沉寂。他面现不快,但转瞬即逝,依旧笑道:“来呀——左管家,你把府内册案找来!” 左良低头应“是”,走出去片刻,捧着一个书函进来,从中取出一册竹简。 吴王大声道:“左管家,你念一念。” 左良不敢怠慢,翻捡至一处,朗声念道:“剧孟,洛阳人氏,剑术高超,尤长骑射,有百步穿杨之能。自幼嗜赌如命,因赌输掉一节手指,人称‘九指赌侠’。少帝六年,曾在洛阳集市豪赌,一日间输金千余,眉头不皱,江湖广为流传。 “其父乃当地富商,为人安分,不喜赌博,视剧孟为逆子,抑郁早逝。此后,剧孟到处游历。 “少帝八年,剧孟由京师游历归家,中途结识薛况、白龙,情投义合,义结金兰。此后,初创‘红柳庄’,广交朋友。为人古道热肠,大有古孟尝之遗风。 “文帝二年秋,匈奴袭边,一群难民逃往内地。难民哀鸿,衣食无着。剧孟将家财一半用于赈济,难民呼之为再生父母。 “去年,为惩治忘恩负义的王恩,惹上官司。但剧孟等人巧施‘调包计’,智挫郡守,一时传为佳话。” “剧孟、白龙!你们其他的事情,还要往下念吗?”吴王不无得意道:“孙子曰:‘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为神纪,人君之宝也’。我在吴地有年 ,这‘谍报用间’之法,不敢懈怠啊!”说完“哈哈”大笑。 剧孟、白龙却如遭锤击,一时竟无话可答。谁能想得到,这吴王外表粗犷,心思却恁般缜密。自己做的事情,尽被其掌握,幸亏“悬剪剑”还算机密,不然被老贼知道了,还真是难办。震惊之余,暗骂:“果然是一代枭雄! ” 袁盎见火候已到,也不看别人的脸色,不慌不忙出列,躬身一揖道:“下臣有话启奏。” 吴王正在高兴,伸手示意,“请讲!” 袁盎高声道:“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位以‘豪赌’而著称的年轻人,难有大作为啊!”说话间,袁盎眼光一扫,与剧孟双目相交。见其面无愠色,知他理会的。 “此话怎讲?”吴王问道。 “自古以来,”袁盎正色道,“赌博被视为下流行径,古人将其列为‘十恶’之一,此乃正人君子所不齿。大王欲成就大业,怎能依靠此等人呢?” “袁相国,”吴王并不死心,立刻诘问:“寡人听说你即嗜赌如命,甚么斗鸡、斗鸭、六博、樗蒲、投壶,不也样样精通吗?” 此问确是厉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吴王一双利刃似的眸子紧盯袁盎,看他怎么回答。 第七章 泪痕痣(5) 第七章 泪痕痣(5) 袁盎见吴王看过来,心中一震,暗忖:“此人果然不好对付。”但他早有腹稿,立刻谦恭道:“大王教诲的极是。因为下臣好赌无状,皇帝才将臣子送到大王跟前受教。大王虚怀若谷,颇能包容,臣下自是感激。因此,臣下不能以己之好,有损大王的基业……诚惶诚恐,敢不直言!” 旋即趋至吴王身边,腑身耳语道:“大王请看,此人左眼角有一颗泪痕痣,不单妨碍他的功名,也用之碍主呀!” 吴王看去,剧孟眉稍果然有颗大大的黑痣。他颇信命相之说,不由轻“哦”一声。心中急转:这袁盎果然耿直,他的话不能不信。于是改变了主意,却依旧笑道: “二位少侠志存高洁,由你们罢。不过,这次初来广陵,该多盘桓几日。管家,你要替我好好款待!”又道,“日后,二位但来广陵,千万来坐坐呀!”说得甚是悬切。 剧孟、白龙万没想到,几乎弄僵的事情,竟被袁盎三寸不烂之舌,轻巧地化解了。不由钦佩他的足智多谋。遂放下心来,叩谢吴王“大人大量”。又问了些江湖上的情形,吴王有事就先去了。 当晚由左良出面,设宴款待剧孟、白龙,田仲、袁盎和一班王府佐吏作陪。剧孟却无心饮宴,只想早点弄清“悬剪剑”之谜;但杯觥交错,哪有机会开口?面对主人的盛情,长辈的看重,只好打迭起精神,耐心应酬…… 第七章 泪痕痣(6) 第七章 泪痕痣(6) 第二日,天刚麻麻亮。 田仲和剧孟、白龙三人,顶着晓月残霜,乘马匆匆北上。为了早离是非之地,出城即加鞭疾驰,直奔出二三十里,人马都见了汗,这才缓慢前行。此刻天光大亮,路上行人、车马也逐渐多了起来。 三人走了半日,早觉腹中饥饿。迎面见一小小粥店,三人下马,打算进些朝食,也让马歇息歇息。店内尚无食客,只一个驼背老人,在隅角烧火熬粥;一个伶俐小厮迎上来,问客人吃甚么。城厢小店原没有好饭食,不过就是粟米粥、腌芥兰、萝卜干。三人要了粥、菜,又吩咐小厮照料马匹;然后就低头吃起来。 就在这时,进来两个戴斗笠的中年汉子,找副座头坐了;也要了粥、菜,匆匆进食。因不相干,田仲等人没有理会。 一碗粥进肚,白龙用手捅一捅剧孟,意思是让他问韦九的事情。这件事他们憋了四年,真一刻也不愿再拖延了。昨日左良、袁盎和王府佐吏,一直陪着游玩、饮宴,没有机会说机密之事,偏田仲大侠晚间吃醉了酒,今早起来又一气赶路。其实不用白龙提醒,剧孟早想打开这个“闷葫芦”。但见有外人,便冲白龙眨眨眼,把到了嘴边的言语,又咽回去。 田仲何等样人,早觑见二人挤眉弄眼。便笑问:“你们两个闹甚玄虚?” “没有,没有。”二人只低头喝粥。 很快三人都吃饱了,马也喂饮了;这才重又上路。又行一阵,见无甚碍眼生人,剧孟才把心中所想,向田仲提说了。最后道:“师父,听郭中大侠说,你老最知内情。徒儿受那刺客临终托付,至今已四年了。我和白弟,无一日不悬挂此事,无论水里火里,都要把‘悬剪剑’送到他的后人手里。” 白龙也抢问:“师父,恶(我)们有好些事情不知道。你老说,当年那剑是不是韩信得了?那刺客与韩信可有关联?剑又怎到了刺客手里?他为甚要拼死报仇?韦九儿见在哪里?” 田仲听完,脸上已没了笑容,沉声道:“剧儿所言甚是,无论怎地,都要将剑送还韩家后人。”沉吟片刻道,“你们何曾知晓,这把剑隐着天大冤枉!内中是非曲折,恩恩怨怨,更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的,唉,这原是朝廷定谳的一件叛逆大案,寻常百姓谁敢说不?”说至此处,眼中噙了泪水,“吾知道些内情,却知之不全……” 迟疑间,他忽然想起甚么,以手加额道:“有了!前面不远,正是大将军故里,吾领你们去见两位故人,他们亲身经历的!” 说着紧加两鞭,坐骑向前疾驰。剧孟、白龙实未料到会这般讳莫如深,但谜团揭开在即,愈加心痒难耐。忙紧挟坐骑,紧紧跟上。 傍晚时分,田仲领着剧孟、白龙进了淮阴古城。 只见城里河道纵横,房屋临水而建,曲拱小桥横跨其间,时有乌蓬船悠悠划过。岸上人来人往,依然喧嚣热闹。剧孟对白龙道:“江南真个有趣,出门便要坐船。”白龙有些饥渴,却小声咕哝:“跑了一日,也该打店了。” 田仲只在前面躜行,并不稍歇,七拐八转竟穿城而过,来到城西南一处湾汊——古泗水入淮河口,一个叫马头的小渔村。在他们后面,远远坠着两骑——正是粥店偶遇的那两个戴斗笠的汉子。可惜田仲他们一门心思前行,并未察觉。 马头村,古称“甘罗城”,传说秦时宰相甘罗曾在此筑过城,可惜早已荒芜了。此时暮色降临,十几户人家,正升起袅袅炊烟。河边是大片芦苇,泊着几只小船。岸上一排树木。树荫下,卧着一块光搭搭的大青石,十分抢眼。 田仲下马道:“是这里了!”剧、白赶紧下马,接过师父手中的缰绳。 田仲蹲下身子,手指大石道,“这是当年大将军钓鱼的地方。”缘于尊敬,田仲一向只称韩信的官讳,而不直呼其名。 剧孟、白龙看时,果然石上雕有“韩侯钓台”几个字。 “唔,你们看,”田仲站起来,向前一挥手,“那边巷口有个木牌坊,叫‘胯下桥’——是当年大将军受胯下之辱的地方。”又往东边树林一指,“那是‘韩侯祠’;走,今日我们便宿在那里。” 第七章 泪痕痣(7) 第七章 泪痕痣(7) 剧孟、白龙顺着师父的手望去,果然绿树丛里,露出一带灰墙。三人来到了近前,十几株大榕树,浓荫匝地,垂下许多气根。树后有座祠堂,门楼甚是雄伟,但己剥啄破旧。重檐下悬一方“韩侯祠”旧匾,匾旁罗雀群飞,啾啾鸣叫,似乎匾后筑了鸟巢。 剧孟、白龙仰看一回,顿生凄凉之感。当年韩信封为楚王,是何等风光!今日竟是如此破败不堪了。 田仲上前“啪啪”敲门。不一刻门开了,出来个腆胸叠肚的老者,一张黑脸,两眼铜铃也似,高声问道: “你们找谁?” “张屠!你不认得吾了么?”田仲笑着答话。 “啊也!”那人转动双眼,抢将上来,捉住田仲的手欢喜道,“你一向隐居鲁地,逍遥自在,是甚香风把你吹了来?快,快进来!” 田仲说了来意,又把剧孟、白龙介绍了。张屠见剧孟、白龙年少英姿,又是好友田仲的徒儿,自是爱屋及乌,喜欢得紧,问这问那,乐喝喝地领着他们进来。在廊下把牲口拴了,然后进入正堂。屋里甚觉昏暗,张屠点亮一盏油灯。只见迎面是祭台,供奉着韩信立姿塑像,那像塑得栩栩如生,仿佛真人一般——身躯昂藏魁伟,头戴骑将介帻,两根条缨系在颏下;披半长的铁锁甲,一副落落穆穆的神气。 师徒三人虔诚拈香,跪拜了一回。随后,穿过一条窄仄夹道,来到了后院。张屠介绍,后院还有大将军的衣冠冢,今日天晚了,明日再瞻仰罢。然后,拐进一个跨院。院内一株老桧树,空地处种了几畦菜蔬;北向,是三间破旧茅屋。还未进屋,张屠便高声喊道: “卢大,你看谁来了!” “谁呀?” 话音未落,屋里出来个五旬老人;身材魁梧,却左臂残了,空荡着一只袖管,脸上戴玄色面罩,似乎眼神不大好,右手扶墙,扭过脸问:“哪位朋友来了?” “卢哥,是吾,田驹子!”田仲大声回道。“田驹子”,是田仲的小名。他抢上几步,拉住卢大的手笑问:“这几年可好啊?” “好呢,”卢大语甚苍凉,“只是眼睛不济了!” 田仲一阵悲呛难过,这那还是当年那个生龙活虎的卢大呀!回想起来,他认识卢大已十几年了。“卢大”,本名卢化,曾是韩信帐下亲兵。因生得人高马大,武功高强,人们都唤他卢大;韩信遇害后,他不忘旧主,来看守祠堂。如今故友相见,自是感慨万分。 “过去的熟人,多已不在了!”卢大干瘪的眼中滴下泪来,“只我和张屠相伴,倒也不觉寂寞。四时八节,乡亲也来祭祀,终是不忘大将军!”说着,把田仲等人让进屋里。 屋里还算干净,两张破旧苇席,一张木几案,两副旧绵被堆在墙角。斑驳的墙中央,挂着一顶白色圆形介帻——这是汉军骑将戴的帽子,上绘朱色三点一组的花纹,帻侧有两根丝缨垂下来;因年深久远,已黯然褪色了。 “这是大将军的遗物!”卢大见剧孟、白龙看那介帻,便至情地介绍了。又叹气道,“还有一把剑,只不知流落在哪里了……” 剧、白连忙对视,又看向师父。田仲却神情惨淡,默默不语。一时有些沉闷。又闲话了几句,卢大留下作陪,张屠去准备晚食。 第七章 泪痕痣(8) 第七章 泪痕痣(8) 吃过晚食,天已全黑了。 昏暗的灯光,把几人的身影拉长了映在墙上。那顶骑将介帻,愈发显得神秘兮兮。 田仲见机正好,便对张屠和卢大道:“这回吾师徒三人,专门造访,是请二位讲说大将军的往事。这两个年轻人,没赶上那个年月,望故友不要推辞方好。” 又转脸对剧孟、白龙道:“今后你们行走江湖,原该知道这些。不独明白是非,更要紧是不上那些王八蛋的当!今日之谈,就作你们入门功课!”说得甚为严厉。 剧孟、白龙虽不知那“王八蛋”是谁,却也明白这是前辈的教诲。心中暗忖:平时师父说话,总是和颜悦色,此刻却一反常态,必是事关紧要。连忙端正坐好,专注聆听。 张、卢都是韩信的挚友,早现出一脸戚色。张屠道:“田驹子说得不错,大将军旧事,原该让小一辈知晓的!” “剧儿、龙儿,你们听好了,”田仲正色道:“大将军,乃汉初三杰之一,这是刘邦亲口所说,你们知道罢?” 剧孟、白龙都点了点头。对于“汉初三杰”,可说是家喻户晓。大汉建立之初,在一次庆功宴上,刘邦曾说:“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张良;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依吾看,”田仲继续道,“大将军一代兵圣,其用兵之神,功劳之大,当为三杰之首,比古时的孙子、吴子、尉缭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大将军,方有大汉;有大将军,才有他刘氏江山。不然,还不知道江山姓谁呢!” 田仲略停,又道:“若论人品,大将军更是一代奇侠。三杰中,他不如萧何世故园滑,但没出卖过朋友;他不如张良淡泊名利,却也没有只顾个人安危,明哲保身,做那助纣为虐的事情。这二人可说晚节丧尽!” 张良明哲保身,是世人皆知的。刘邦死前曾想废掉太子刘盈,改立戚夫人所生的如意。刘盈之母吕后十分恐慌,求计于张良。张良明知刘盈软弱,刘邦死后吕后会专权,但他怕得罪吕后,便设计请出商山四皓,保住了刘盈的太子位。结果却造成吕后当政,不仅毒死如意,把戚夫人制成‘人彘’,还几乎断送刘家天下。 剧孟听了深以为然,只觉师父潦潦数语,却入木三分。把萧何、张良与韩信之品行优劣,讲得至为精当。因此愈想知道:韩信是个甚么人?他与刘邦的恩怨,又是怎么回亊?张屠煮了茶来,给每人斟了;用手让一让:“这是当年大将军喜饮的‘雨前芽’;每年都采摘一些,今日拿来待客,平日轻易不喝的。” 他端起碗先自饮了,用手抹了抹嘴,忧伤道:“我是本地人,知道一些大将军年轻时的情形……” 张屠粗大的嗓门,把人们引向三十年前…… 大将军韩信,自幼命运蹇滞,父母早亡。他的父亲出身破落贵族,是一位很有学问的兵家*,一向隐居于此。在韩信十三岁时,其父一次外出时,被仇家所害。遗下孤儿寡母,日子十分艰难。三年后,大将军的母亲也因贫病交加,病逝了。大将军刚成人,既无棺木,又无葬地。他便在荒郊找了一块高敞宽平的地方,埋葬了母亲。他说:“这个地方,以后能置万家为母守墓。”言下之意,自信能封万户侯。 此时,大将军生活十分凄凉。他身材高大,佩戴长剑,气宇轩昂,确是一表人材。但他受父亲影响很深,也想日后做个兵家。他既无谋生技能,又孤独一人,只好四处游食,被乡人看不起,说他是个“无行”的人。本来乡间小吏,韩信足可胜任,但没有人推荐。因此,他倍受世态炎凉的欺侮,也养成了他嫉恶如仇、知遇报恩的品格。 有一天,少年韩信到淮阴古城,去会一位朋友。刚进城便遇上一处斗鸡场。那里早围了三五十人,不时传出哄笑、欢呼、叫骂声。韩信被热闹吸引,挤进人圈看时,场中胜负已分:一羽黑鸡乍羽跳跃,正将一只花鸡啄得冠破羽铩、哀鸣而逃。 众人欢笑鼓噪,各理输赢。一个黑汉子倒提了那斗败的花鸡,用手拍打怒骂:“死鸡,养你何用!”少年见此,不禁摇头发笑。 这黑汉子斗鸡输了,正觉无颜,忽见一陌生少年叽笑,不由迁怒,竟跳脚泼骂:“哪来的崽子?你笑个鸟!别看你吊把破剑,有本事跟老子玩玩儿!”说着将鸡一丢,摆出式子要打架;受伤的鸡扑着翅子飞逃了。 “好,张屠揍他!”有人起哄了。 韩信没料到一声笑,会惹出事来,便呆立在那儿不动。张屠以为他胆小怕亊,愈发见了怂人压不住火,“臭小子拨出你的剑,有本事朝这儿戳!”见少年不敢动手,愈发胆壮了,“怎么,不敢是罢?那就从老子胯下钻过去!”说着把衣襟扯开,露出一身黑肉,叉开两腿。 所有人都看向韩信。只见他剑眉一挑,二目如炷,面孔微红,鼻翼翕动,一手紧握在剑柄上,马上就要抽剑杀人。张屠见状不由胆虚,但大话出口,只好硬挺着。僵持片刻,少年突然把手一松,眼中怒火消失,对左右抱拳拱手道:“在下姓韩名信,今日在此现丑了!”言毕四肢着地,从张屠跨下钻过,然后站起身来,气定神闲地整整衣衫,快步离开这里。 谁也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有人说,“韩信是个无用的浓包!”也有人说:“此子胸襟广阔,日后定有非凡作为。” 韩信忍辱离开人群,回到自己的破屋。他将一腔激愤,化作孜孜不倦的毅力,埋头苦读父亲留下的兵书。 淮阴城外下乡,有一位南昌亭长,曾是韩信父亲的朋友,与韩信也有交情。韩信连续在他家蹭饭一个多月,每到开饭时,韩信不请自到。亭长不好当面拒绝,他的妻子却想出“高招”——全家清晨起来,先不梳洗,就提前进食。韩信象往常一样,按时到了亭长家。亭长只奉上清茶一杯,韩信越喝越饿,却不见开饭。亭长一昧东拉西扯地闲聊,半个时辰过去,韩信明白了主人用意,遂拂袖而去。 韩信只好另谋生计,到淮水边垂钓,想钓几条鱼换米。人要背运干甚么都不顺,足足半日,韩信连一条小鱼也没钓上来,肚子却咕咕叫了。他干咽着唾沫,望望远处小舟上,渔夫们开饭了;转过脸,河边洗绵絮的女人们也开饭了。可自己七尺男儿,竟被一餐饭所窘。不由伤心长叹! 正在这时,有人唤道:“后生,过来!” (待续) 注释: ------------------------------------------------------------- * 兵家,为诸子“百家”中一个重要学派,以研究作战、用兵为其主要宗旨。主要代表人物,春秋末有孙武、司马穰苴;战国有孙膑、吴起、尉缭、白起等;汉初有张良、韩信等 第八章 韩祠夜话(1)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 ——司马迁《史记•;淮阴侯列传》 第八章 韩祠夜话(1) 远处传来更鼓之声,已是定更天了。 茅屋内,田仲师徒三人都在静听。尤其剧孟、白龙深为韩信的坎坷经历而慨叹。卢大坐在墙边,黙不作声,眼神却充满了悲怆。油灯下,那顶骑将介帻泛着幽光。张屠说得口干舌燥,端起粗碗一饮而尽。 “是谁唤大将军?”剧孟忍不住,插了一嘴。 突兀,田仲伸出右手,嘴中轻嘘一声,侧耳静听。众人也都凝神不语,屋外确实有个异样响动,再听却又没有了,唯窗外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外面有人。”田仲说着站起身形,到屋外巡视了一回,没有发现甚么;又纵上屋顶察看,只见江天河汉,暗夜寂寂,远处港汊里渔火点点,那是渔户趁夜捕鱼,并无异常,这才重又进屋道:“也许是吾听错了。” “不必过虑的,”张屠接口:“这里一向僻静,少有人来。再说,深更半夜到此作甚……” 一场虚惊过后,几人把绷紧的心放下来。张屠用那杀猪的大手,抹一抹嘴边的水沥,“唔,听我往下说。大将军听有人唤,忙回头看……” 韩信回头看,是一位漂洗丝絮的老妪唤自己,急忙上前问道:“老人家,是你招呼我么?有甚事要我做?” “傻孩子,老身会有甚事央你,是叫你来吃饭的。”说罢从一个竹篮里,取出两个粗面饼,递到韩信手里;怕他不够,又把自己刚吃了两口的饼,撕下大半张,也递了过去,而她仅剩小半张饼。 韩信含泪接过饼,哽噎道:“都给了晚辈,你老吃甚么?” 老妪道:“我饭量小,剩下的尽夠了。” 韩信早饿得前心贴后心,几口便把饼吃光了,然后舔一舔嘴唇,问道:“老人家,你天天漂洗丝絮,每日能挣多少钱?” “两个钱。” “唉!”韩信长叹一声,“你老恁大年纪,还挣钱养家。我一七尺男儿,竟连顿饱饭也挣不到,实在惭愧啊!” 从此,老妪每到午时都分饭给他。韩信万分感动,一次跪下谢道:“承老人家看得起,我韩信,但有出头之日,必重报今日之恩!” 老妪顿时生气:“老身给你饭吃,难道等你回报么?一个七尺男儿,自食其力都难,何时才能有出息!”讲完竟拎起篮子走了。 是夜,韩信躺在稻草上无法入睡。白天老妪的话,使他羞愧无比。他对着明月喊道:“孙膑断足,乃显名天下;吴起吮疽,故上下齐心。所谓‘用志不分,乃疑于神’。我当用心专一啊!”此后,他更加发愤苦读兵书,自信终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他天资聪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不几年,就把父亲留下的各种兵书,诸如《黄帝阴符经》、《孙子》、《尉缭子》和《司马法》等等,都烂熟于心了。 一日清晨,他方习完剑术,踱步出街,偶闻人言:“有好汉在蕲县举义,天下将乱。”再看街上气氛,与前大不相同;决计明日便去从军…… “张大叔,晚辈有些不明白,”白龙打断张屠的话,抢问道:“你老为甚,要从大将军未发迹时说起?” “问得对呢!”张屠赞一句,依旧高声道,“从他过去,可知现在。大将军从小受尽磨难,日后当了楚王,专门回来看望那位漂母,不忘一饭之恩,赠送黄金千斤;对我这个浑帐杀猪的,也未计较。让我做了巡城中尉,并向部下将士说:‘这是位壮士,若没他激励我,我也不会有今日。’嘿嘿,我家祖坟几时烧了高香?还不是大将军胸襟广阔?唯有对那个南昌亭长,只给了一百钱。大将军道:‘公,小人也,为德不终。’你想想,大将军恩怨如此分明,连一饭之恩都终生不忘,对汉王的知遇大德,又怎能背叛呢?” 剧孟、白龙听了,觉得确是这么个道理。 远处传来樵鼓两声。茅屋内一片寂静,屋外夜风呼呼。剧孟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呢?” 第八章 韩祠夜话(2) 第八章 韩祠夜话(2) “底下的事情,我来说罢——”卢大把话接过来,眼中射出兴奋之色,“大将军先投项梁,继随项羽,均不得重用,后改投汉王刘邦。而这时,汉王处境最难;可以说,有了大将军,才有了汉王的转机……” 他的述说,又让人回到那烽火连天的岁月…… 秦朝末年,天下大乱。 经过数年征战,项羽成了反秦义军的盟主。在灭秦之后,项羽自称“西楚霸王”,并分封十八人为诸侯王。为了防备刘邦,将其封为汉中王。 汉中,在秦岭之南、汉水的上游,亦称为巴蜀。这里山高路险,交通闭塞,地广人稀,气候恶劣,是个鸟不下蛋的蛮荒之地。秦时曾流放犯人于此。当年,秦王流放嫪毐同党四千家入蜀,四月还冻死过人。所以,汉王部下都不愿去那里。 经过多日艰难跋涉,汉王部众终于到抵达了汉中南郑。一切都没有安置就绪,逃亡之风却蔓延开来。许多跟随刘邦多年的人,思念故乡,不辞而别。不到一个月,已逃亡了两、三万人。暂时还没走的,也人心动摇,一片怨声。刘邦、萧何忧心如焚,却苦无良策。 就在危难之时,韩信投奔了汉王,经萧何极力推荐,刘邦拜韩信为大将军。此后五年,不仅使刘邦扭转了局面,转败为胜,竟夺得了天下! 说至此处,卢大提高嗓门,“嘿嘿!大将军立有八大功劳啊!”他掰着手指,一一数说,“首建大策之功,即汉中对策*,未曾出兵,先论天下大势,定出战胜项羽的基本方略。随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卢大见剧孟、白龙朦懂,便耐心解释道:“从汉中北入关中,需要跨越秦岭。自古有三条山谷:东路子午谷,最是险远,计六百六十里;中路傥骆谷最近,有四百三十里。当时这两条路尚未通行,只有樵夫、猎户攀登的羊肠小路,不适合大军行动。再一条路,就是西路褒斜栈道了。 “这条路又分为三段,南段叫褒谷,北段叫斜谷,汉王入汉中就是走的褒斜谷。褒斜道之西,还有一条鲜为人知的山路,即北抵陈仓**。而大将军,正是从这里来到汉中的,沿途做了实地勘察。由此可见,大将军绝非纸上谈兵——明修栈道,麻痹敌人;暗里从陈仓出击,把章邯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嘿嘿,一个多月便复定关中了!” 卢大说得高兴,舞动着独臂,“就在汉王率领“五诸侯兵”五十六万人,被项王三万铁骑大败,一溃千里之时,大将军驰援汉王,于京、索***一带,正面阻止楚军追击,稳住了局面。紧接着开辟侧翼战场,声东击西,木罂渡军,奇袭擒魏;速战取代,于阏今全歼代军;又背水布阵,井陉扬威,大破赵国;借其余威,不战屈燕。兵不厌诈,进兵破齐;以上这些,都是以弱胜强。随后击敌半渡,智斩龙且,歼灭楚军二十万;最后“垓下”一战,十面埋伏,全歼楚军,逼得项羽乌江自刎!” “可是大将军全白忙了!”田仲忽地冒出一句,“有道是:‘镌金石者难为功,摧枯者易为力’呀!” “师父,”剧孟有些不懂,“此话怎解?” “就是说,秦朝是被项羽推翻的,项羽是被韩信消灭的, 而刘邦那厮,却夺了他人成果,摘了桃儿。”田仲作了解说。 “对呢!”卢大一拍几案道:“大将军的将兵奇才,屡招刘邦的疑忌。项羽刚灭,刘邦就将韩信由齐王改封为楚王,一年后,刘邦又以所谓“谋反”之罪,在云梦泽诱擒韩信。韩信发现落入圈套,当时叹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该死了! “大将军说得甚是凄凉,刘邦既怕落杀功臣的恶名,心中又内疚,遂将韩信押解北返,至洛阳释放,贬为淮阴侯;后一直软禁在长安。大将军经常称病,平常家居恍然若失,甚觉孤独郁闷。” 听到这里,剧孟心中颤栗。白龙破口大骂:“这嘬鸟,直是个忘恩负义的忘八!”田仲唏嘘不已。剧孟关切问道:“淮阴侯可曾真的谋反?” “全是无中生有!”张屠极是忿忿。 “大将军从未背叛刘邦!有两件事,足可表明大将军心迹——是我亲耳所闻。”卢大忍不住插嘴,“一件是汉王四年,就是刚歼灭二十万楚军,斩杀龙且之后,项王派说客武涉前来离间,劝大将军自立,被大将军严辞拒绝了,当时大将军对武涉道:‘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从,故背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从,所以我才有今日。他深信于我,我背他不祥;虽死不易!’ “武涉听了哑口无言。因为他知道,大将军这几句话说得很重。他对刘邦,这不是一般的知恩图报,也不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是用性命去报答!” 田仲见剧孟、白龙没有领会其中深意,便解释道:“大将军所说,‘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这八个字,不是随随便便说的。自古以来,我华复就把‘衣食’看作父母那般重。食乃命之源,谁给我饭吃,谁就给了我命;共衣,更是很重的情分,代表以身相许之意。《诗经》说过:‘岂曰无衣,与子同胞’。”至此,剧孟、白龙才深知,韩信确是个至情至信之人! 接着,卢大又讲了蒯通上门劝立之事。随着卢大的话,几人的思绪,又回到了当年的临淄…… 第八章 韩祠夜话(3) 第八章 韩祠夜话(3) 临淄城外,齐王韩信的中军大帐。 韩信闻报范阳辩士蒯通求见,立刻请进。不一刻,进来一位面目清癯、羽扇纶巾的人物;四十多岁,两眼赛若寒星,仿佛一眼就能把人看穿。 寒喧过后,分宾主坐定;卢大亦护在韩信身后。 蒯通不愧是个辩士,张嘴便道:“我曾学过相人之术。”当时人们多信占卜相术,所以韩信亦感兴趣: “先生相人可灵验?” “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详,万不一失。” “先生相我何如?” “请叫身边人退下,单独谈才敢实告。” 韩信挥挥手,让左右退下;卢大也步出帐外。但他并未走远,听见帐内继续方才的谈话。 蒯通低声道:“相君之面,不过封侯,不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不可言。”蒯通用了个“双关语”,暗示“背汉自立”。至于“贵不可言”,自然是指“天子之尊”了。 其时,韩信已受封为齐王,而蒯通却说他贵不可言,不由好奇心盛,忙问:“此话怎讲?” “天下初发难时,”蒯通慢慢解说,“俊雄豪杰登高一呼,天下有志之士,云合雾集,烟至风起。当此之时,忧在灭秦而已。今楚汉分争,相持已然三载。项王虽说神勇无比,然而见今被汉军阻困于京县至索城之间,无法越过汉军据守的西部山险。汉王据险而守,却无尺寸之功,屡战屡败,先退败于荥阳,后重伤于成皋,远走于宛城、叶县之间。就是说,不论项王还是汉王,都处于势穷力竭的地步。见今,两王之命正系于足下呀……” 在帐外,卢大只听得心中怦怦直跳,心道:这蒯通果非常人,洞见时势,说得在理。帐内韩信亦有此感,不由点头。 蒯通忽正色道:“臣愿披腹心,输肝胆,献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不帮他们任何一方,就将成为‘叁分天下,鼎足而居’。到那时,齐王再内修德政,外服诸侯,天下就会奉齐王为盟主了!” 一席话,把韩信说得热血沸腾。但过了一会,他并无表示。蒯通又敦促道:“吾闻,谚语云:‘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熟虑之。” 韩信愣怔一会,忽动情道:“先生洞观大势,诚言不谬也。为我谋划,亦深谢之。然而,我不愿背叛汉王。汉王待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我闻,乘人之车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我岂能为利背义呢!”蒯通知韩信乃重情之人,便历数古今典故,辩说在权力争斗中,“义”是不足凭信的。他耐下心道:“张耳与陈余号称‘刎颈之交’,结果呢?直落得相互结怨,自相残杀。大王请想,你与汉王结交,无法达到当年张、陈的交情,可隔阂和误会却大于张、陈的争议啊!”蒯通偷瞥韩信无动于衷,又道: “大将军,再想想春秋越国的往事罢!在危难之时,文种和范蠡曾全力辅佐越王勾践,使他成为一时霸主。但,他二人的结局如何呢?一个被杀,一个流亡,这就是‘野兽尽,走狗烹’的道理。” 韩信听得脸色一红一白。 蒯通见了,又加把火道:“臣听古人说:勇猛、谋略使得主子震动时,那就有生命危险;而功劳超过所有的人,就无法赏赐了。大王不正是如此吗?大王涉西河,虏魏王,擒夏说;引兵下井陉,诛陈余;询赵,胁燕,定齐,南摧楚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向汉王报捷。此时,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大王还在犹豫,我真为你感到危险啊!” 这话说得很透彻,只听得韩信通体流汗,但他终不忍背汉,半晌方道:“公知我姓韩名信,可知其来历乎?” 蒯通不解,摇了摇头。 韩信道:“信,乃人之言也;人生立世,不可言而无信。当初,吾呱呱落地之时,先父取这个名字,就是让我长大成人,信守诚诺!” 蒯通见无法说服韩信,十分惋惜;告辞前,郑重道:“话已至此,无须再说了。我送大王‘八个字’罢:‘玉化为石,龙见于井’。”说完便走了。 卢大忙进来问,此是何意? 韩信脸现无奈,向卢大解说:“从前鲁王子龟曾遇到玉化为石,过了二年,子龟因变乱奔楚而亡。《易传》上也记载:‘有德遇害,厥妖龙见井中’的话,唉,这都是不祥之兆啊!” 第八章 韩祠夜话(4) 第八章 韩祠夜话(4) 夜已渐深,远处传来樵鼓三声。 茅屋中,一灯如豆。一时气氛凝重,谁也没有再说话。事情很清楚,大将军在有兵有权时不肯背汉,凭大将军的用兵韬略,又怎么可能在无兵无权时造反呢?剧孟、白龙在想,大将军不忍背汉,却终受其害,世道竟是如此不公啊! 剧盈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闷,问道:“淮阴侯是如何被难的呢?” “还不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田仲恨恨道。 “莫不是萧何害他?” “是萧何设计赚了他。当时我正在长安,亲眼目睹了此事。”田仲凝望着油灯,神情惨然,“二十多年了,当时,吾也正像你们这般年纪。一次偶然机会,有幸与大将军韩信相识。那时候,国中谁不仰慕大将军的威名?大将军待人真诚谦和;闲暇之时还指点过我剑术。一来二去,吾们遂成了莫逆之交,吾也就渐渐知道了大将军的一些事情……” 就在这时,屋外仿佛有动静;再听,是猫儿在叫。外面风更大了,树叶“哗哗”地响。众人也就不再理会。 田仲沉浸在回忆中;脸现悲戚,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抽抽咽咽,竟无法叙说下去。半晌方道:“提起这件事,便心痛万分,大将军乃一代兵圣,他为汉王立下泼天般功劳,到末了,却含冤惨死。那是高祖十一年正月。一日傍晚,……” 一日傍晚,田仲喝得半醉,趔趄前行,要往淮阴侯府去看望韩信。刚走至府前,忽闻“吱呀”一声,府门开了一缝,探出一人,左右扫视又缩了回去。田仲看得蹊跷,忙隐在街角暗处。过了片刻,那门又慢慢打开,闪出一委琐之人,略望一望,见路上无人,便急匆匆走去。 田仲自起了疑心,悄悄坠在他后面。只见那人并不回头,七拐八绕,径到辟阳侯审食其的府上。那人拍开门,小声道:“在下栾进,有机密事禀告。” 田仲心道:“有道是‘家贼难防’,莫非此人要卖淮阴侯不成?”他不敢怠慢,忙偷偷借着暗影掩至侯府后面,翻墙进去,几经周折,踅至审食其书房外面,隔窗听见那人告密,说韩信要谋反。审食其立刻盯问: “你告淮阴侯,可有凭据?” “陈豨去赵国赴任前,曾来看过韩信,二人密谈许久;另外,齐地蒯通曾劝他造反,韩信很是长吁短叹——这不都是证据么?” “你为甚来告密?” “家兄栾说乃韩信舍人,因犯过失,鞭笞五十,见在卧床不起;我心中不忿……” “你可敢跟我去见皇后?”那人点了点头。说罢,审食其唤来仆人,忙令备车;即刻携帶栾进,匆匆走出府门,直奔未央宫去了。 至此,田仲已经明白,显是恶奴卖主。田仲不敢造次,立即折回淮阴府;将适才所见,一一告诉韩信。韩信偏不相信,反笑道:“我不负皇上,吕后焉能杀我?”韩信这般说,是因为去年九月,陈豨在代地叛乱,刘邦带兵亲征;目今京城由吕后、萧何留守。 田仲见韩信十分自信,也就不再劝。二人许久不见,直聊到很晚,方才各自歇息。 次日一早,忽然萧何过府来访,见面便道:“皇帝已派使者来报信,说陈豨已死。侯爵和九卿都到金殿祝贺。”韩信推病不去。萧何劝道:“你虽有病,也该勉强去一趟。不然会让人怀疑你与陈豨有染。” 韩信推托不过,只好进宫。谁知进宫刚走至钟室,就听一声尖喝:“拿下逆贼!”一脸阴森的吕后从室内闪将出来。 韩信忙叫:“丞相救我!”一语才出,便被一块麻布塞进口内,跟着被几个彪形武士捆绑了。萧何早已躲开了。韩信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遂仰天长叹:“我悔不听蒯通之计,乃为小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吕后在旁听了,恨得银牙乱咬,冷笑一声:“就凭你这句话,咱叫你夷灭三族!”她早想除掉韩信,当下手一挥,即将韩信斩首。 一代兵圣,就这样殒落了。是年,韩信仅三十三岁! 当田仲知道消息,已经太晚了。淮阴侯府外早被甲兵团团围住…… 第八章 韩祠夜话(5) 第八章 韩祠夜话(5) 远处传来四更的鼓声。 茅屋中,灯苗忽闪,似是油不多了;墙上那顶圆介帻也暗淡了许多。田仲说到此处,已是泪流满面,半晌方哽噎道: “大将军,到底被萧何那厮卖了!” “此话怎讲?”剧孟、白龙同声急问,“韩信不是萧何所荐么?”言外之意是,萧何怎会干卖友勾当? “当时,吾也不知底里;”田仲黯然道,“几年后,才慢慢听说了。那日夜间,吕后急招萧何进宫问计。萧何明知韩信冤枉,但怕连累了自己,不仅没有为韩信辩解,反故作义愤骂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一斗米救出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真该万死!’当即献出诱捕之计……” “韩信的后人呢?有没有逃出来?”白龙急欲知晓。 “幸亏老天有眼,不令淮阴侯绝后。”田仲作了解说,“那日相姬与韩远并不在府内;哦,相姬是大将军的二夫人……” 原来,韩信一生有过三个女人。一个叫徐姬,比韩信大几岁。韩信落拓之时,淮阴有个舞妓名叫徐姬,钟情于韩信;可惜,后来她被秦兵残害死了。第二个女人叫相姬,她是徐姬身边一个丫头,一直暗恋韩信;战乱中几经失散,直到韩信改封楚王时,二人才又重逢。第三个,才是正妻屈荣,是韩信作齐王时刘邦为他选的;荣子人很好,韩远也是荣子所生。相姬惊闻噩耗,即携年刚九岁的韩远,远逃南越国。 剧孟曾听人说过,南越国王赵佗,本是恒山郡真定人。秦始皇时,他奉命随大将任嚣南征,平定西南,遂置桂林、南海和象诸郡。起初,赵佗为南海郡龙川县令。秦朝灭亡后,赵佗自立为南越王,王城设在番禺。 “那赵佗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田仲接着说下去,“他不仅收留了相姬母子,且延请武师教授韩远。十年后,韩远武功学成,相姬亦因病亡故。韩远即重回长安,一直住在西市弓箭坊作箭师张回的家中;张回乃韩信的旧部。韩远则等待机会为父报仇。 “后来,韩远与张回的女儿成亲,生有一女一男,女儿便是韦九,男孩取名韦幸。此名实有深意:一为了避祸,改姓韦,是韩字拆开的一半,表示不忘本姓:二把“报仇”二字拆开,女儿取仇字的一半,叫九儿;儿子取報字的一半,叫幸儿。为的是让他们牢记世仇!这韦九儿,目今就在她的外公张回家中。听说少帝八年,韩远夫妇冒死行刺前,把儿子托付给另一位朋友;此人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那把‘悬剪剑’,大将军到底得到没有呢?”剧孟急问。“此事没有亲见,”田仲摇摇头,“吾不敢乱说。听说他得了,谁也没有亲见,不过推测而已……” “我来解开这个谜团!”卢大说着解下面罩,露出一张奇丑的脸来。脸上多处刀痕,虽说早已长好,但翻卷扭曲的皮肉,依然恐怖骇人。 “这伤,便是个见证。”他指了指空荡的袖管和自己的脸,深沉道:“当初项王自刎时,确是将‘悬剪剑’投入水中。对于这件珍宝,自是人人觊觎。当时,几百人下江打捞,但连捞三日,苦无结果。人们见杳无希望,就陆续走了。我仍不死心,仗着水性好,终于打捞上来。有几个军士见了眼红,与我厮抢,几经格斗,我受了重伤,脸也破了像。我负伤跌落水中,被冲至乌江下游,恰巧被渔夫所救,将养了三个多月,才回归大营。” “可是你老将‘悬剪剑’送给了大将军?” “我冒死捞剑,原是这个心意。”卢大点一点头,“大将军过去救过我的命,就是把命再还给他,也不过分。大将军甚爱此剑,便留下自用。他念我一片至诚,也将他的介帻送给我。”说着站起身,摘下墙上的介帻,递给人们传看。 “后来,大将军将剑送给了相姬。必是相姬把剑给了儿子韩远……”卢大继续道。 剧孟、白龙抚摸着介帻,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情状,只觉卢大与韩信间的生死情谊,尽在其中了。既为韩信蒙冤忿忿不平,也为他的后人茹苦含辛,忘死复仇所感动!只觉胸中激荡,天地之浩然正气,不容欺侮! 至此,“悬剪剑”及韦九的来龙去脉,都已经清楚了。 剧孟便道:“各位前辈,‘悬剪剑’现在晚辈手中;既已知道韦九下落,即应给她送去。” 随即,他把四年前“上巳节”上,如何与韩远相遇,临危受命,以及逃避一次次官府的追杀,又如何千方百计寻找韩家后人,简要地述说了一遍。 众人听了无不慨叹。都觉剧、白年纪虽轻,却肝胆照人,不愧是侠义道的后起之秀! 剧孟从包裹中取出那柄宝刃。众人眼前一亮,只觉那青冥冥的剑光,夹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卢大伸手接过,用剑身轻贴脸上,潸然垂泪道:“又见故人之物,痛哉也!然事过景迁,故人已化一抔黄土了!” 张屠也要过细看,用姆指拭着剑刃,流泪道:“大将军地下有知,你儿为你报了仇,也该暝目了。”过了一会,田仲沉声道:“这样罢,我们先不回鲁地;这就赶奔长安,了却这段心愿……” 张屠和卢大都垂泪道:“我二人已经老朽,也跑不动了。你们到了长安,见着张回和韦九儿,也替我们问好罢。今后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了……”说罢唏觑不已。 突然,田仲大喝一声:“甚么人!”话音未落,一只粗陶碗已从窗中掷出,外面“啊也”一声,有人“咕咚”倒地。 第八章 韩祠夜话(6) 第八章 韩祠夜话(6) 田仲旋风般疾卷出屋外。卢大、张屠和剧孟、白龙也都抢出门外。只见一个黑衣人倒在地上,正捂着脸哀号,显是受伤不轻。地上散落着两顶竹笠。田仲急忙蹿上屋顶巡视,月色下有个黑影已经跑远。田仲疾喝一声“追”,已飞越过墙头。剧孟、白龙没有这个功夫,便攀墙跳下去,也紧紧跟上;终是比师父晚了一大截。直追出二里多地,黑影已然不见,又在周围搜索一回,并无人迹;师徒三人这才回转。 待三人重回跨院,张屠和卢大已将那受伤之人捆上,正在院中审问。一个黑衣壮汉坐在地上,脸上有伤,左额头流着血,连带眼眶也肿了。 卢大怒道:“哪条线上的?为甚深夜来此窥探?” 那人道:“只是过路,无意中闯进。” 诸人知其不说实话。田仲略使眼色,剧孟、白龙即上前搜身;未几搜出一块腰牌来。张屠将出灯火照看,是一块光亮的竹牌,上面烙一个“北”字。此牌是卫戍皇宫“北军”的标记,已说明他的身份。 那人立即惊慌无措。田仲手拿腰牌,在他面前晃一晃,一声冷笑,“不说也由你。” “从实招来,留你性命;嘿嘿,旦有半句假话……”卢大怪眼一睁,用右手比个杀头的姿式。那人见卢大一副凶恶的脸,早吓得亡魂出窍,忙道:“我说,我说!” 经他交待,此人确系京城北军的人。他和那个逃掉的汉子,都归郎中郅都节制。他们的差事,本是在广陵长期卧底,监视吴王刘濞的动向。那一日,剧孟和白龙在云水楼向杜氏“三凶”寻仇,白龙取出“悬剪剑”割下他们的人头,恰巧他们也在酒楼。虽只瞬间,且“悬剪剑”的剑把用布裹了,依然被他们看破了。二人早就受命,随时侦寻此剑下落。于是便坠了下来,准备弄清底细后,即回京城禀报。 “适间你听到了甚么?”卢大一声动喝,已将那把泛着阴森冷光的“悬剪剑”,比在此人的咽喉。那人顿时吓黄了脸,颤抖道: “起,起先……怕你们发觉,不敢近前,后来刚到近前,就,就被打伤了……” “到底听到了甚么?”卢大将剑加劲,黑衣人咽喉已渗出血来。 “好汉爷爷饶命……只,只听到要把此剑,送给一个叫师璋回的,就是师老爷子……” 众人都是一怔,适间何曾说过此人?旋又一想,方才明白了。原来,他们只偷听了半句话,将“作箭师张回”,听成“师璋回”。这一下阴错阳差,可差了不少。 这人最后道:“如有半分隐瞒,让我不得好死!” 至此,田仲方回想起来。几天前,在广陵郊外的粥店里,确是见过两个头戴斗笠之人,此人便是其中之一。当时未在意,谁知朝廷竟广布眼线,不仅监视吴王,连江湖游侠也不放过,不由后背一阵发冷。事情已然问清,他们也没听到甚么机密,况且已跑了一个,单杀此人于事无补。田仲一向不乱杀人,便看向卢大、张屠,意思是可否放了此人。卢、张二均点了点头。 田仲道:“你听着!回去不准胡唚。仔细你的小命,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你掂量好了!” 那人见可活命,忙道:“是,是,小的只说,甚么也没听见,甚么也没看见。”随即,也就把此人放了。 第八章 韩祠夜话(7) 第八章 韩祠夜话(7) 如此一闹,天已破晓。 几人无心再睡,田仲提出这就去瞻仰大将军的灵墓,然后便启程北上送剑。张屠、卢大苦留不住,只好主随客便。张屠去准备早食,卢大领着师徒三人来到后院。 只见院内两株白皮松树,郁郁苍苍,罗伞般的树荫下,矗立一座高大坟丘,墓碑刻着“淮阴侯韩信之墓”几个大字。旁边有一茅草碑亭,剧孟、白龙随师父过去,只见一方青石碑上,右首镌刻着“韩侯祀记”几个小篆,左方是记文: 龙之所以为神者,以其善变化而能屈伸 也。夏则天飞,动其灵也,冬则泥蟠,避其 害也。当嬴氏刑惨网密,毒流海内,销锋镝, 诛豪俊。将军乃辱身污节,避世用晦,志在 鹊起豹变,食全楚之租,故受馈于漂母。抱 王霸之大略,蓄英雄之壮图,志吞六合,气 盖万夫,故忍耻胯下。洎乎山鬼反璧,天亡 秦族,遇知己之英主,陈不世之奇策,崛起 蜀汉,席卷关辅,战必胜,攻必克,扫强楚, 灭暴秦,平齐七十城,破赵十二万。 乞食、受辱,恶足累大丈夫之功名哉! 然使水行未殒,火流犹熸,将军则与草木同 朽、糜鹿俱死,安能持太阿之柄,云飞龙骧, 起徒步而取侯王? 噫!自古英伟之士,不遇机会,委身草 泽,名湮灭而无称者,可胜道哉? 乃碑而铭之曰:书轨新邦,英雄旧里。 晦露朝翻,山烟暮起。宅临旧楚,庙枕清淮; 枯松折柏,废井荒台。我停单车,思人望古, 淮阴少年,有目共睹,功高震主,伴君如虎。 卢大小声介绍,记文乃一隐士所撰。记文一开头,便把大将军韩信比作能伸能屈的神龙;继而,讲述了韩信的出身经历,以及所建不世之功。末尾大发感叹,为将军冤死不平。尤其最后一句“功高震主,伴君如虎”,道出真相,痛快淋漓! 剧孟、白龙只觉文辞俊雄,一语三叹,充满对韩信的推崇,不由深受感染。 卢大又介绍,韩信共有三个墓,这是淮阴侯衣冠冢。当年韩信被害,刘邦正在讨伐陈豨,吕后命人将其首级送往刘邦军前;刘邦命人,葬其头于高壁岭,是为头颅墓。后人为了纪念韩信,改叫韩侯岭*。韩信被杀震惊长安,百姓纷纷不平,吕后为安抚天下,遂赐两万钱,用黄柏木雕成韩信的头,与尸身接在一起,葬在长安城外灞桥附近…… 剧孟听了,只觉浑身冰凉。白龙骂一句“老妖婆”。见师父在坟前叩首、悼念,也就学样跪拜一回。 这一夜深谈,对剧孟、白龙影响至深,从此他们终生与朝廷作对! 吃过早食,太阳已经升起。田仲师徒与张、卢殷殷道别,匆匆启程北上,先去长安送剑。田仲原与箭坊张回相识,找他并不费事;当然,也见到了年方七岁的韦九儿。她父母惨死之事,自不敢告诉她。剧孟只把韩远夫妇行刺之事,以及韩远的埋葬地点,一一向张回说了。 张老爷子早知女儿、女婿双双死难。他含泪把剑收了,对田仲、剧孟和白龙拜谢不止。先是郭中大侠曾冒死收敛了张回女儿的尸骨;如今知道了韩远尸骨下落,这才将他夫妇并骨合葬。 待这些事料理完了,田仲师徒即折回鲁地。张回亲自送到灞桥边。分别时,田仲再三叮嘱,千万把“悬剪剑”收藏妥贴。并坦诚相告:“自从北来,就被朝廷‘北军’的人一路跟踪。说不定,长安城也是密探广布。”张回自是句句应承。 谁知张回刚从城外归家,便见几个藏头露尾的人,在巷 子里转悠,于是格外加了小心。谁能想得到,后来还是出了天大的纰漏。 注释: --------------------------- * 汉中对策,对西汉王朝的建立,至关重要。后世只有诸葛亮的“隆中对”可媲美。 * 陈仓,即今陕西省宝鸡。 * 京,指京城,在今河南荥阳东南三十里;索,指索城,在今河南荥阳东南二十里。 * 韩侯岭,在山西省灵石县。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1) “文帝四年中,人上书言意,以刑罪当传西之长安。意有五女,随而泣。意怒,骂曰:‘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着!’于是少女缇萦伤父之言,乃随父西……” ——司马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1) 光阴倏忽,转眼过了六年;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剧孟从师“冷面侠隐”田仲,已将内外功夫都学成了。因离家日久,他时常挂念母亲。娘亲已是五旬开外的人,早该回家看望她老人家了。白龙、薛况现在“红柳庄”,与他们也几年不见,十分想念。于是经过恩准,拜别师父,洒泪踏上回乡之路。 剧孟归心似箭,骑着心爱的“飞黄马”,一路匆匆躜行。 这一日,行至一处镇甸,名叫燕庄。听人说,燕庄虽小,却是通衢要冲。往南,路经商丘可去江南;向西,路过大梁、洛阳、潼关可奔长安。距离洛阳已不足百里,离家渐近,思乡愈切。回想这段往事,更是激动不已…… 六年来,师父田仲待剧孟如亲生儿子,谆谆教诲,倾囊相授,但课业甚严。一开始,让剧孟习练“内劲”,半夜寅时就起来站桩,一站两个时辰。天不亮去挑水,挑满十大缸才行,可又倒掉。朝食后,到城外三十里泰阿山,练习爬山攀崖,仿佛猿猴相似。渴了饮山泉,饿了啃干粮。日落前,还要砍一担柴带回来。晚食后,挑灯习学儒术,直至子时方才歇息。如此三更睡、五更起,辛苦乏味,他真有些受不了。 这一日,正值深秋时节。剧孟在泰阿山砍柴,只觉寒风阵阵,败叶凋零,秋草迷目,人声孤寂。低头看时,手已磨出老茧,身上衣衫也破旧了。猛听大雁鸣叫,抬头望去,天际正有雁阵缓缓南飞。不由叹息:“这种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忽地,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剧儿,受不了罢?” 剧孟惊惕回头,只见师父正站在自已身后。剧孟忽然醒悟:原来师父并未在家清闲,而是跟随上山,隐在暗处察看。深悔适间失言,慌忙跪下请罪: “徒儿并无他意,请师父见谅则个。只是不明白:既然学武,为甚要爬山、砍柴,挑满了水缸,又倒了呢?” 田仲非但没有生气,反把剧孟扶起来,慈爱地摘掉剧孟身上的草叶,谆谆言道:“剧儿,让你吃这些苦,为师自有深意。它不独锻炼你的筋骨,更磨炼你的性情。前几日,我们不是学过《孟子》吗?有句话,不知你还记得不?” “徒儿记得。”剧孟立刻答道,“孟夫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对,为师正是此意;”田仲露出笑容,“要作一代大侠,正须磨炼呀!” 剧孟顿开茅塞,忙道:“徒儿明白了,这也是‘锋从磨励出,香自苦寒来’的道理罢?”田仲满意地点点头。 自此,剧孟以苦作甜,咬紧牙关,日日不辍。终于经过两冬一夏,打通了全身经络,不仅有了“明劲”、“暗劲”,还练出了“化劲”,进入周身轻灵、神气内敛的境地。 第三年,开始练习目力。每天夜里看香火头,先是距离十步远,看清后改为二十步,再改为三十步,直练得百步开外,将香火头看得清楚,方算小成。 因剧孟喜弈围棋,师父便让他以棋子作暗器,练了一年,已能手随心欲,指哪儿打哪儿。又用三个寒暑,习学《剑道十八篇》,甚么识剑、剑势、击技、空手入白刃,以及抗御罡气诸般巧妙,一一学会。 最难忘是出师前,师父郑重传授《为侠六戒》。那一天,师徒二人来到朱氏祠堂,向祖师朱家神位三叩九拜后,田仲方正色道: “剧孟,本门祖师名讳,上朱下家,乃秦末汉初一代大侠。这,你早已知道了。但你不知道,他老人家一生行侠仗义,却不黯武功。你记住,为侠首在德,而不在武。吾本楚人,闻听祖师盛德,自愿带艺投师,事他为父。你是第三代传人,自然要明白。现在,为师就把祖师亲订的‘六戒’传给你……” 当时,师徒间一问一答,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田仲道:“剧儿,‘六戒’便是六个字,即:‘战,仇,愿,交,平,色’。第一戒‘战’,就是学习武功,只为行侠仗义,不得恃强凌弱。你可记住了?” “弟子记住了。” “第二戒‘仇’,是说作为人子,不能忘记复仇。所谓父母仇,不共戴天;兄弟仇,不与同国;朋友仇,不与同市——你可明白?” “徒儿明白。” “甚么是‘愿’呢?”田仲继续解说,“朋友乃五伦之一。一个人在世上,必定要与人交往,交往中难免会受别人的恩惠。要切记: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而施恩于人,则不能图报。这是第三戒。 “第四戒‘交’,就是交友需慎重,择善交之。既交为朋友,就要守信,相知,同生死、共患难;切莫势利交,卖交。也就是不能卖友求荣! “第五戒是‘平’,要敢于鸣不平。谚云:‘世事平,雷不鸣’。可是,世间常有不平事,虽然事不关已,亦不能高高挂起;其小者,如果路遇不平,当拔刀相助;大者,凡奸臣贼子俱得而诛之!这是为侠之本色。如果见别人有厄难,赶快躲开。路过树下,还怕树叶掉下砸破头,这种胆小懦夫,枉称一个侠字!你可明白?” 剧孟听得热血沸腾,胆气顿壮,连声应诺。 田仲见剧孟受教,继续道:“第六要戒‘色’。为侠者,当色不亲二。于道路,不许视人之妻女。”说到最后更严厉,“以上六戒,如胆敢违犯,定取汝的性命!”剧孟一一应承了…… 六年光阴,仿佛一下就过去了。临别时,师父直送到城郊沂水边,将亲用的“燕奴”古剑相赠,更殷殷嘱咐。剧孟接剑在手,顿时跪伏在地,珠泪双流……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2)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2) 剧孟在马上回想着,忽闻“悠扬遏云”之声。抬头看去,落日的余辉中,三五骑牛牧童,正吹短笛。数个农夫赤脚荷锄,往庄里走去。庄边场院里,一群鸡狗正追逐嬉戏。一排排低矮的农舍,升起袅袅炊烟。 剧孟早饿了,便紧行几步进到燕庄。进庄后,剧孟寻一小店住下。待一切安顿好,剧孟唤小二打伙做饭。 小二却笑道:“客官,你今日好运气,店里有人请客呢!” 剧孟忙问:“甚么缘故?” 小二接道:“一位姓宋的客商发了宗财。半年前,他曾住小店,烧香许愿,说这一趟若赚了钱,定要敬白圭和陶朱公二位祖师爷。” 剧孟知道,白圭是春秋时的著名商人;陶朱公,便是当年帮助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复仇的范蠡。越国灭了吴国后,范蠡隐退从商。后世商贾都尊此二人为祖师。今日有饭白吃,剧孟乐得随喜,却也勾起好奇:这宋姓客商是个甚么人物,倒要会一会他。 不一刻,投店的客人都聚到一间厅堂。剧孟进门看时,五七张席上十多张几案,摆满各色肴馔,香味扑鼻。西墙前另有一案,设了两个神主牌位,供奉着肴馔、水酒和点心。红烛高烧,香烟缭绕,显系祭拜过了。 一位胖胖的中年人,穿一袭宽袍大袖的丝绸禅衣,笑容可掬地招呼众人入席。一时老少胖瘦,八九位客人各自坐好。他举杯笑道: “我宋某,今日还愿:一者敬谢祖师,保佑在下发财;二者与诸位萍水相逢,也是缘份,借一碗水酒与大家交个朋友。来,来,各位请赏光,干了!” 众人凑趣,哄笑着干了。因为小店,酒具是临时凑的,既有瓦缶、粗瓷碗,也有大海子、竹根杯。一时乱乱哄哄,这个道“多谢了”,那个说“祝贵上发财”。酒过三巡,姓韩的客商已面红耳赤,脖涨靑筋。他扬脖干了碗中酒道: “在下,在长安东市开一小号,名叫‘淳于堂’,专营南北地道药材。在座各位朋友,不论谁到了京城,千万到小号来坐坐!” 剧孟见他爽快,有意结交于他,一仰脖喝干碗中酒,照照碗底——这叫“举白”,为敬酒之恭敬礼节;遂大声道:“在下洛阳剧孟,适从鲁地勾当了回家。今日巧遇,敢问这位大哥名讳?” “既从鲁地来,”胖子两眼放光,“可识得田仲大侠?” “正是在下恩师。” “啊也!”胖子眉开眼笑,“今日得见田大侠高徒,实乃三生有幸!”说着扫视众人,抱拳一揖道:“在下贱姓宋,名邑。祖居长安,经营药材。不怕各位笑话,因小号悬一把‘瓦壶’作标识,言不二价,所以,亦戏称在下‘宋悬壶’、‘宋不二’……” 众人听了,都是莞尔。剧孟心道:此人诚实爽快,似乎没甚么心机。 宋邑又道:“如今,鄙人最佩服两个人,一位便是田仲大侠,他为人最是仗义;另一位,便是当今一位名医……” 众人正要听下文,一阵斥责、打骂声从院内传来。小二忙出去查问,不一刻回来道,两位解差押着个犯人,路过此处投宿;还有犯人的一个女儿跟着。众人不甚理会。 宋邑却对小二道:“既然赶上了,烦请小二哥,也去请他们四位,一起用饭则个。” 小二立刻去请。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3)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3) 功夫不大,进来四个人。 打头一位,年过六旬,鬓发胡须已经花白,满脸苍桑风尘仆仆,颤颤巍巍地踅进来。他一身赭色囚衣,又脏又破,胡乱裹在身上,用条草绳束住,敞着胸口,露出嶙峋瘦骨,虽说去了项枷,却神色萎顿——此人便是罪犯了。一位花季少女搀扶着他。此女村姑打扮,浑身风尘,却掩不住天生丽质——窈窕身子,鹅蛋形脸儿,鬟髻上系块麻布帼巾,蓝色裳裙,更有一双剪水似的瞳子。 众人都看愣了。剧孟一向不觑女色,也不由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亦顾盼众人,见屋里高矮胖瘦,也都相貌平常;惟数内一人,甚是不俗——二十多岁,生得细腰扎背,紫红脸膛,两只狡慧的眸子;一身布衣,却透出一副桀骜不羁的神气儿。不由低着头,瞥了几下。 父女后面,是两个身穿绛红衣衫、贼眉鼠眼的解差。小二忙招呼他们坐了。 那个罪犯呆滞地看看众人,抱一抱拳,哑着嗓音道:“老朽淳于意,因吃官司到京城辩解。在此巧遇各位,承蒙主人慷慨赐饭,先行谢过了!” 宋邑见他道出姓名,忽然想起,当年的一位救命恩人;忙端着酒碗踱过去,恭敬问道: “尊上,可是太仓淳于先生?” “你怎识得老朽?” “不知神医因何吃了官司?”宋邑没有回答,却又反问。 “唉,不说也罢。”淳于意神色黯然。 宋邑知道解差当面,不好言说,便换个话题,满脸陪笑道:“啊,淳于公来得正好。在下发了一笔小财,今日在此敬祭祖师。哈哈,正好借祖师的福荫,敬你老!”又转向解差和众人,“也请差官大人赏脸,各位朋友,来,一块干了。” 两位官差早闻酒香、吞咽口水,见主人相让,也大模大样端起酒碗,一同干了。 趁着热闹,宋邑又把众人向淳于父女介绍了。末了,殷殷笑道:“在下正要回长安去,与神医同路,正好随行服侍,路上饮食住宿也方便些。” 淳于意连忙推辞:“老朽与贵上陌路相逢,岂敢劳动大驾。” 宋邑诚挚道:“神医活人无算,这些功德岂能忘了?恩公,你可记得,八年前有一患怪病的人,旬日解不下粪矢,肚腹硬如盤石,眼看人就不行了;后来千里求救,吃了你老几剂药就好了……” 淳于意却想不起此事,因为经他医过的病人太多了。让他欣慰的是,在异乡会遇到过去治好的病人,又这般不忘旧,自是一番感慨。 那两个差官,起初不甚愿意,后来窃语几句,便不再说甚么。解差的鬼祟举动,早被剧孟看在眼里,暗骂:两个小泥鳅也要掀大浪,敢是吃了豹子胆么?若撞在我手,定要叫你好看! 一时酒足饭饱,各人谢了,自回房里休歇。剧孟再找那少女,已翩若惊鸿地去了,不免有些失望。宋邑随淳于意过去,帮助安置侍候。 剧孟憋了一肚皮疑团,待宋邑回到房里,便踅过去问个究竟。宋邑也尽自已所知,说了淳于意的来历。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4)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4) 这位淳于意,齐国临淄人,乃当今“神医”。据说,他幼时曾梦见天医星,对他道:“乱世初平,学医要紧;精益求精,除民疾痛。”于是潜心医术,后来又拜公乘阳庆为师。阳庆这年七十多岁,又无儿子;经过细心观察,知道淳于意品行端正,便将平生之学,包括《禁方》和《脉书》两本秘籍,悉数传授于他。几年学成而归,就在家里为人治病。那时他年纪甚轻,居然手到病除,一时消息不胫而走。 有一回,齐王府召淳于意给一个婴儿瞧病。此婴拒食,口吐白沫,不能动弹。大人们个个失措,只当这孩子糟蹋了。淳于意切脉后,开“下气汤”一帖,熬汤药灌之。当日婴儿便嗷嗷哭动,次日清晨就能进食,第三日病婴已活泼如初了。 某日,齐王太后病,召淳于意入诊。告诉他:太后小腹部频胀,大小便都困难,尿色发红。淳于意号完脉,用“火齐汤”一剂,文火熬汤饮毕。立即浑身汗出,旋有便意,起身解大小溲。再服一剂,小解如常。 常言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淳于意医术如此精湛,求医者接踵而至,天天门庭若市。淳于意每日从早到晚,累得腰酸背疼,仍然应接不暇。 宋邑说至此处,端茶喝了几口,润一润喉咙。剧孟急于知道后来怎样,只是看着他。宋邑会意,忙抹一抹嘴,继续说下去。 一次,淳于意行医至齐国太仓县。正值流行时疫,死人无数。淳于意与家人大动恻隐之心,采药熬汤,救死扶伤,直到瘟疫结束。淳于意又要离去,受惠的百姓哭伏道旁,不让恩人骤离。正巧太仓县令病亡,郡守便从民愿,强留他做了太仓县令。半年后自请辞职,仍操旧业。 “这么好的郎中,因何吃了官司呢?”剧孟不解问道。 “还不是受了权贵诬陷!”宋邑愤愤道。 原来,齐王刘将闾患肥胖病,气喘、头痛、眼晕、懒于行动。王府管家请淳于意去医治,淳于意诊脉后,认为齐王形气俱实,应当调节饮食,运动筋骨肌肉,开阔情怀,疏通血脉,以泻有余。齐王一向养尊处优惯了,如何能忍这种生活?便骂淳于意无用。 有一庸医听说了,便自荐施以灸法,结果齐王病情加重死了。庸医见事不妙,连夜逃走。管家为了推卸责任,便将淳于意告到官府。加之赵王、胶西王、济南王请淳于意为其治病而未至。于是,一帮王公贵族诬陷淳于意“不为人治病,病家多怨之者。” 官府听信诬告,把淳于意判成“肉刑”——依汉律,须砍去一足。所幸淳于意当过官,须解往长安行刑,同时,也还有个自辩的机会。 “既然到京城行刑,为何还要跟个小姑娘呢?”剧孟好奇问道。 “她是淳于意的女儿,名叫缇萦。端的是个孝女呢!” “此话怎讲?”剧孟愈加好奇。 “只因淳于意年老体衰,千里迢迢,一路上要有个人照顾。” “他家没有男子吗?” “吓,”宋邑叹口气,“要有个男子就好了。淳于意的娘子,一顺腿给他生了五个女娃。因为这个,淳于意极是伤感。临上路时,叹息没个儿子,女娃顶不了大事!谁知淳于缇萦已在半路等着,决心送爹上长安。” “她一个小姑娘,能干甚么?” “你可别小看她!听她爹说,缇萦从小就有志气,有主张。不独针黹、家务样样来的,还跟她老子习文断字,学了医术。在邻里中,平日就有个‘女张良’的名号呢!” 宋邑看剧孟摇头,竟急哧白脸道,“起始我也不相信,她老子跟我说了一件事,我不得不信了。”不等剧孟再问,便细说了这件事的经过。 那一年,淳于意正在太仓任上。恰好端午节,朋友送来一筐刚熟的樱桃,个个红玛瑙似的,又大又甜。淳于意在后衙正教缇萦读书,就听几个衙役争执起来。几个人一口咬定,叫王二的衙役偷吃了樱桃;王二却反说那几人偷吃了。一时辩解不清,便到淳于意面前评理。 淳于意见樱桃还有许多,又值过节,便说留下一些,其余你们分食了罢;适才小事,亦不必计较了。可几人非要辩明不可,并说“樱桃事小,名誉事大”。这下倒把淳于意难住了,难道还要“开膛破肚”察看不成? 正在无计,缇萦在旁边道:“要辨,也不难。”淳于意只当玩笑,便让缇萦审理此事。缇萦不慌不忙,开了个药方,立时让人弄来煎汤。当面让这几个衙役喝了,功夫不大,几个当场呕吐不止。果然,一人吐出了樱桃,自是真像大白了。 “啊!还真有两下子,那是甚么药呢?” “黎芦;一味催吐的药。”宋邑大笑。 剧孟一向自诩足智多谋,如今也不得不佩服缇萦。 停了一刻,剧孟告辞回房。走出几步,又回来叮嘱:“适间看那个解差,贼眉鼠眼,怕不是好人。你与神医同行,千万小心则个,莫要让他们赚了。” 宋邑笑道:“我自省得。”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5)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5) 第二日,天刚麻麻亮,宋邑便跟随淳于意、缇萦及二位解差上路了。淳于意年老体弱,又戴着刑具,走得恁慢。缇萦未曾出过远门,脚上早打了泡,也是慢走。宋邑倒是有一匹骡子,驮着诸般药材和行囊,也自缓慢地跟在后面。 两个解差都提了环首刀。一个瘦高,长了一口黄牙,叫张麻;一个矮胖,一副八字吊梢眉着,叫呂丁。一路上,他们吆五喝六,骂骂咧咧。 张麻道:“我俩不知上辈做了甚亏心事,遇上你这个贼囚,一脸饿纹,永世不得生发;偏又跟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愈发添乱,真老大晦气!” 呂丁道:“千多里地,风吹日晒,倒让我们服侍你”。 淳于意无奈,只得低声下气赔着小心。缇萦暗自垂泪,不敢接言。宋邑甚是看不过去,将了两串钱递上去,解差方稍有霁色。 走了个把时辰,淳于意走不动要歇一歇。张麻非但不许,反骂道:“贼囚恁般娇嫩,既犯了事,还充甚么大爷!前面不远就是赤松林,到那里歇罢!” 淳于意不敢还嘴,只得踉跄前行,一双草鞋也不趁脚,脚趾早磨出血来。缇萦看了心痛,忙扯下半幅衣襟,给爹把脚包了。又捱了半个时辰,早望见一片猛恶林子。林外遍布枯枝败叶,泛着发霉气味;林间一条弯曲小径。清风吹过,阴森怕人。宋邑见此,不由心中发毛。 四人一骑逶迤来到林边,捡棵大树旁坐地歇息。解差自拿出水和干粮打尖。宋邑也从牲口背上取出麦饼、肉脯,还有一葫芦浊酒,先将些送给解差,然后让淳于意和缇萦食用,自己也吃些。一时几人都吃饱了。 张麻打个哈欠,伸伸懒腰,呲着一嘴黄牙道:“今日起得甚早,连日辛苦,这番却瞌睡上来。” 吕丁连忙附和:“既是劳乏,不如在此将息将息。” 张麻翻着一双贼眼道:“犯人在此,如何睡得安稳?”说着,掏出绳索来,对淳于意笑一笑,“说不得,要将你父女缚一缚。” 淳于意道:“我乃本份人,哪会逃走?” 张麻并不理会,三绕两绕,将淳于意捆在树上;又将缇萦绑缚了。吕丁又踅到宋邑面前:“这位客官,也需缚一缚方稳便些。不然,我们睡熟了,你将犯人放跑了,我们又哪里去寻?” 宋邑虽不愿意,却觉无甚大碍,也束手就缚。待将三人都捆扎牢靠,张麻忽变色道:“淳于!我俩也不和你兜圈子,从卢县到此已走了几百里,离京城还远得紧。我俩受人托请,要在路上结果你的性命;你的女儿怕也要搭上一条命,至于这位韩爷,情愿服侍你,也只好跟你一块上路了。” 本来是杀人勾当,却让他们说得轻巧,越发令人毛骨悚然。二人并不迟疑,“呛啷”一声,抽出雪亮的环首刀。吕丁阴恻恻道:“明年此日,就是你们的周年!”说着一摆刀锋,就要动手。 淳于意自知上当,却争辩道:“朝廷自有法度,你们怎能下此毒手?再说,我女儿和常大官人却不曾有罪!” 缇萦年纪虽小,却是至诚至孝。此刻她早忘记害怕,噙了泪水央求道:“放了爹爹,我愿代死!” 吕丁并无一丝怜悯,淫笑一声道:“怎捨得你这花朵般小娘子,一会儿自有你的好处……嘿嘿……”说完,就伸手摸缇萦的脸。 缇萦怒目圆睁,银牙紧咬,唾骂道:“你这杀千刀的强盗,死则死,你要敢动我一根指头,我化成厉鬼也不饶你!”说完用头撞树,就要自尽。 宋邑见事不好,瘫在那里牙齿捉对儿打架,“钱……钱财尽可将去,但求上差有好生之德,饶我们性命则个!” 张麻一脸杀气,伸手拍了宋邑一刀背,冷哼一声:“你死了,还怕钱财飞了不成?” 淳于意三人无法,只好自认晦气,闭目等死。 二解差一对眼神,挥刀便砍,就听“铮、铮”两声,刀不仅没有砍下来,反被甚么击飞了!张麻、吕丁虎口尽裂,顿时吓白了脸,连忙窥视左右,却一无异样。一阵清风吹过,树叶沙沙,周围死一般静。二人愈发心虚,莫非撞了鬼不成?弯腰捡起刀来,壮胆高喊:“你是谁?出来!和老子大战三百回合!”仍无一丝回应。 听见解差虚张声势,淳于意、宋邑和缇萦才知道没有死,睁眼看时,见两个解差一惊一乍,仿佛受了甚么人捉弄。正不知何故,缇萦眼尖,早看见一棵大树上露出一角衣衫,悠闲地斜倚着个年轻人——正是剧孟! 见把解差戏弄夠了,剧孟一声长啸,轻轻纵下来,跟着飞出两脚,将解差踢翻在地,封了穴道;“燕奴”剑早已出鞘,几道白光闪过,将绑缚淳于意等人的绳索斩断,又把他们搀起来。这一连串动作,竟是一气呵成! “剧大哥!”缇萦揉着绑疼了的胳膊,一双俏眼热望着剧孟。淳于意长吁一口气,揉揉眼睛,“不是作梦罢?”宋邑忙问:“剧少侠,你怎会在此?” 剧孟笑道:“昨日多喝了几杯,浑身燥热,便来此乘凉……这不,恰巧碰上了。” 缇萦知他说笑,便道:“剧大哥,你再不说,人家急死了。” “好,好,我说……”剧孟这才一五一十,叙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昨日吃饭的时候,剧孟已看出两个解差鬼鬼祟祟,不是好人。晚上当面提醒了宋邑,但终不放心,便决定暗中护送一程。今早他先行出店,见赤松林恁地险恶,便在专此等候,正好遇见解差杀人…… 听到这里,淳于意、缇萦和宋邑一齐跪下,千恩万谢。 剧孟忙把三人扶起,只平淡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再要这样,小子便无地自容了。” 说着,各踢解差一脚,解开他们的穴道,令其招供受谁指使。解差无奈,只得实说了——害人主谋,正是齐王府管家。他怕到京城审问,审出真相,便出十串钱买通县令,县令答允半路结果淳于意性命。县令独吞大部,只给了解差二百钱。 剧孟最恨这等恶人,当下要结果二个解差的狗命,解差吓得屁滚尿流,插烛似地磕头,一叠声地哀求:“再也不敢了”,“剧大侠饶命!” 淳于意忙扯住剧孟的手,代为求情:“剧侠客,请担待则个。解差千万杀不得!老朽不敢坏了王法,解至京城我不至死罪;如果真的杀了他们,我一家就得逃亡,永不得安宁。” 剧孟只好作罢,但甚是犹豫:从这里西去长安,还有五千多里。如果自己放手了,说不定解差还会害人;如果送他们进京,自己六年没回家了,眼看离家不远,却又不能回去,实在心悬老母和薛况、白龙。但是,不送他们又怎办?想起师父教诲,遂跺脚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决意送他们三人先去长安。 淳于意闻此,早流下泪来,“多谢剧侠客拔刀相助。”缇萦更是笑颜逐开,一口一个剧大哥叫着。 宋邑拉着剧孟手道:“在下永生不忘,剧大侠今日大徳,来世变牛作马,也要补报。” 剧孟则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该做的。” 张麻和吕丁则像吃了苍蝇,别提多么恶心。捡了条命已是万幸,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刑具都由他二人扛了,一路小心服侍,不敢稍许忤逆。 自此,淳于意六人一骑从容西行,非止一日。一路上,剧孟与淳于意父女及宋邑,感情日篤。宋邑恳求拜淳于意为师;淳于意见他为人热肠,勤奋好学,也就欣然应允。宋邑执礼愈恭,学了不少医术。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6)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6) 这日午后,终于到了长安。 几人从东面的清明门,逶迤进城。二位解差熟识路途,径自把淳于意押至东市狱交接。原来,长安城内官狱颇多,计有二十六所。内中,廷尉诏狱、司空诏狱、郡邸诏狱等,负责关押重要人犯;惟东市狱、西市狱,分别由京兆尹、左冯翊管辖,关押地方犯人。 一时交革完毕,张麻、吕丁拿了回文,自回卢县不提。 剧孟、宋邑和缇萦则与淳于意,挥泪暂别。宋邑拿出钱来,上下打点了。随后,力邀剧孟和缇萦到“淳于堂”药铺落脚,以等待审理结果。剧孟、缇萦随他安排,一齐前往。 这是剧孟第三次来长安,可说故地重来,自有一番不同感慨。头一次是九年前,在“上巳节”偶遇韩远夫妇行刺,临危受命,接了那柄“悬剪剑”,此后仓惶出逃,辗转曲折寻觅韦九。第二次是六年前,与师父田仲造访张回老爷子,终于把“悬剪剑”送归本主。前两次都行色匆匆,不及浏览市容。如今走在街上,但见道路宽敞,房屋整齐,人物楚楚,一派天子脚下的气象。 缇萦就不同了,她从小地方来,头一次进京,只觉眼花瞭乱,分不清东南西北。宋邑身为居停,人熟地熟,便向他二人作些介绍。 长安城始建于高祖七年,先是萧何修建了长乐宫、未央宫、武库和太仓。惠帝时,才修筑了城墙。城墙周长七千七百余丈,设十二座城门。整个城墙轮廓似北斗、南斗星宿,故又称“斗城”。城北是寻常百姓的居所,城南都是皇宫。果然顺着宋邑的手指望去,南边偌大一片宫殿,气势恢宏,金壁辉煌。 三人说着来到东市,这里店铺林立,行人接踵,十分拥挤,直有“人不得顺,车不得旋”的气象。辗转过了几条巷子,来到一个五间门面的药铺;黑漆牌匾上,正是:“淳于堂”三个金字;两边各有一块木牌,分别写着:“丸散膏丹”、“言无二价”。又悬一扎着红绸的硕大药葫芦,上写“宋记”,分明是个招子。 店里生意甚好,看病、赎药的人不少。宋邑与店伙打着招呼,把剧孟、缇萦领入后院。院内房舍甚多,剧孟和缇萦都单独安置了。宋邑为了照顾好师妹,特意给派了一名丫环侍候,又把娘子请出来相见了。 当晚安排家宴,为她和剧孟洗尘。缇萦挂念爹爹的官司,闷闷不乐——正是一人不快,众人寡欢。这顿饭吃得甚是无味。剧孟多喝了几杯闷酒,不久便回房歇息。一觉醒来,忽闻有人急速敲门,剧孟忙问:“是谁?” “是我!”是宋邑的声音。剧孟开门让他进来,宋邑劈头一句便道:“缇萦不见了!” “啊!怎么回事?”剧孟大吃一惊。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7) 第九章 险救淳于意(7) 宋邑还没站定,即将情形说了。 原来昨晚酒宴后,淳于缇萦回到房里,久久不睡。据丫环说,她要了笔墨、竹简,写了些甚么。天亮时,丫环再进缇萦的房里,只见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人却不见了。 “她一个小姑娘,乍来京城,人生地不熟,这要是走丢了怎么是好?又怎对得起淳于先生!”宋邑很是焦急,如热釜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天虽不热,额头却早淌下汗来。 “可曾派人去找?”剧孟忙问。 “已派十几个伙计去找,”宋邑紧蹙双眉跺脚,“这个小姑奶奶!偌大京城,上哪里找哟?她要出点事,我怎么向师父交待!”他几乎要哭了出来。 “韩兄莫急,”剧孟还算镇定,“据愚弟看,那缇萦虽然年幼,却颇有主见,谅来不会有大的差迟。不过事不宜迟,要托线上的朋友去找。” “托那个去找?” “樊仲子!说不得,要求他帮忙了。”这位樊仲子,是关中有名的大侠。剧孟只闻其名,并没有见过。便问:“韩兄,可知此人住在哪里?” “倒是听说过此人;不过——”宋邑迟疑道,“我一向少与游侠交往,也不知如何找他。” 他踱了两步,忽然拍一下脑袋,“有了!在下认得万子夏,这人是柳市骡马行的牙人。不如先去找他,打听明白,再寻樊大侠不迟。” 剧孟觉得只好如此。当下二人骑了快马,直奔长安西门外细柳仓而去——柳市便在此处。一路快马加鞭,二十余里的路程,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只见偌大柳树林中,到处是马匹牲口,有的拴在树干上,有的三五成群散放着,都有人照看。二人下了马,牵着牲口再往前走。忽见前面围着一群人,乱糟糟地吵嚷甚么着。来到近前,原来是两拨人在争执。人群旁边,燃着熊熊的炉火,透着古怪。 “姓万的,放听明白些!”一个彪形大汉在那里吼叫:“你这骡马牙子已干了两代,钱赚得仓满屯流,如今也该换换门户了!”话音未落,旁边一伙人鼓噪起来。 “好说,好说!”对面一个中年汉子,冷笑着接口。这人五短身材,腰扎牛皮板带,穿玄色大口裤。上身裸着,露出疙疙瘩瘩的腱子肉,满脸钢针也似的短髭,一挥蒲扇般的大手,厉声回敬:“火蝎子,你也不用屎克螂爬鞋头——假充城门钉。你划出道儿来,姓万的接着就是,谁要含糊了,就不是人养的!”也有一伙人鼓噪,吹出尖厉的口哨声。 宋邑捏捏剧孟的手,低声道:“他就是万子夏。”遂又悄悄告诉剧孟,这两伙人争执的来历。 原来,各行各业都有牙人,又称市侩、经纪。战国之初,魏国的段干木就曾是个有名的大驵。驵,就是牲畜交易的中间人;汉时改叫牙人。由于牙人包揽交易,极有利息,所以许多人都觊觎此位。为了保住牙人的位置,常会争得不可开交。说到此处,宋邑小声道:“怕今日不会善了。” 果然那个“火蝎子”拍着胸膛叫阵,“我已预备了两口大铁煎铛,下面用火烧热,你我二人同坐上去,谁坚持到最后,就算获胜。” 万子夏面不改色,大声回敬:“在下奉陪!”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众人瞪眼相觑,无不捏一把汗水——都知这是过鬼门关,不死也要脱层皮。万子夏扬了扬手,众人让开路,他和“火蝎子”镇静地走到煎铛面前。待二人站好,一个做中人的老者,把手一挥:“二位请上!” “火蝎子”和万子夏眉都不皱,同时跃到那烧红了的煎铛上,轻轻坐下。只听“刺啦”连声,皮肉烤焦的臭味顿起。眨眼功夫,“火蝎子”的屁股和大腿就焦烂了。他咬牙硬挺,脸由红到黄,由黄到白,由白到灰。万子夏身下也腾起缕缕青烟,额头渗出豆大汗珠,脸色涨红,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就在这时,倏地从人群外面,飞进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眼看就要砸在万子夏的头上!当此关头,他若分心躲避,便会跌下铁铛;如若不躲,则会砸个头破血流。这一招十分歹毒,显系有人暗助“火蝎子”。 人们顿时惊呼起来,想要制止已来不及,而那扔石之人也逃走了。 第十章 一枚镶金木矢(1) “缇萦上书曰:‘臣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可复续,虽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妾愿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书闻,上悲其意,此岁中亦除肉刑法。” ——司马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第十章 一枚镶金“木矢”(1) 众人正在惊诧,只见白光一闪,“铮”地一声,一个人影落地。就觉眼前一花,那卵石早被击飞。再看时,一位年轻人正立在当场,似乎甚么事也没有发生——正是他,出手救了万子夏! 待人们醒过闷来,顿时欢声雷动:“好汉子啊!”“是位义士!”“呀,这是早已失传的‘飞天一剑’呐!”“这等剑法天下第一!”更有人眼尖,见年轻人左手四指,立刻喜道:“啊也,原来是‘九指赌侠’剧孟来了!” 出手之人正是剧孟! 适间,他见有人偷袭万子夏,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使出独门绝技——“飞天一剑”。今见众人相询,只淡淡一笑,归入人群,仍去看场内的比拼。比拼正当生死关头,众人也就不再问。 时光一点点过去,约摸半炷香功夫。就听“扑嗵”一声,“火蝎子”一头栽倒在地。早有人抢上看时,已是死了。见此惨烈情景,一些胆小之人,吓黄了脸。有的用手遮住眼睛,不敢再看。公正人当即喊道:“万大侠快请下来,你已获胜!”跟着,万子夏也栽下来,脸也戗破了。他歪躺在地上,笑道:“哪个有种的再上。”声音还是那等豪气。 一时,众人踊动,纷纷高喊:“好汉子!”“了不得!”“谁有种再上啊!”对方见万子夏如此硬朗,无人再敢龇毛。 宋邑立即冲上前去喊道:“快找车来,把万大侠拉到淳于堂治伤!”剧孟也上前厮见了。万子夏疼得冒汗咧嘴,但豪情不减,微笑着与宋邑、剧孟招呼,卧在地上道:“多谢援手。”自此,二人遂成生死之交。而“天下一剑”的名头,亦在长安城传开了。 有人为“火蝎子”收了尸,匆匆抬走;其余人等也都灰头土脸,作鸟兽散了。这边的伙计忙把万子夏抬上马车,赶赴东市“淳于堂”。到了“淳于堂”,即把他安置在一间静室,请郎中诊治,外敷獾油,内服袪除火毒的散药。忙乱了一阵,才算妥贴。其间,万子夏昏厥一次,后又悠悠醒来。 天快黑了,万子夏疼痛稍减,进了点晚食。但是仍无缇萦的消息。派出打探的伙计陆续回来,一无所获。宋邑和剧孟自是焦急万分。万子夏看他们神情不对,便问:“早间韩兄去柳市,可是有事?” 宋邑便不再隐瞒,把缇萦走失,以及打听樊仲子住处等事,讲说了一遍。万子夏忍着疼痛道: “樊大侠近日不在家,听说访友去了。哎,何不去酒市找赵君放,他手下有帮混混儿,多在市井安身,甚么消息不知道?” “哎呀,我真是昏了头,怎地忘了他!”说着,宋邑便要亲自去寻。 “不用你去!”万子夏伸手阻拦,“让伙计,拿我的简帖去,一准会来。” 果然顿饭功夫,赵君放赶来了。只见他四十多岁,秃顶,红红的酒糟鼻子,进屋带着满身酒气。他见万子夏卧在矮榻上,抢上便咧嘴大哭:“哥啊,哥啊!你可别死呀,你死了就没人陪我喝酒了……”一把鼻涕、眼泪,甚是悲切,“你怎么甩下我,就去了呢!我的哥啊……” 万子夏哭笑不得:“你别咒我!我还没死呢!” 赵君放这才停住哭,眨眨眼道,“伙计不是说你死了么?”遂又笑了,“没死更好;待会儿,我们一醉方休!”这赵君放乃酒市的牙人,最是贪杯恢谐。 宋邑见赵君放不闹了,这才引见了剧孟,说了请他的意思。赵君放听了,眨眨眼:“吓,怎不早找我?要早知会于我,怕小姑娘早寻着了。” 赵君放确非胡说。他手下有帮市井混混,或以乞丐为生,或挎篮小卖,或小偷小摸,日则在市里讨生活,夜则露宿屋檐下。但凡有眼生之事,立即禀报赵记酒肆。此刻,他确是得知淳于缇萦的消息。 据叫化子禀告:今早,一个小姑娘去了安门大街。她逢人便打听皇上从哪里出来,要告御状。有好心人告诉她,可到长乐宫门去等。谁知真让她等上了。午前,皇上从长乐宫出来。缇萦便拦住皇上的仪杖。皇上见拦路喊冤的是个小姑娘,颇感惊奇,便命人接了简状,并且把她带进宫里。至于进了宫的情形,就不得而知了。 “这可怎好?”宋邑更加不安,“这要惹恼了皇上,定是死罪呀!” 人们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因汉法严苛,擅闯皇上仪仗是要杀头的。平常百姓躲还不及,谁敢去找不自在?偏这缇萦年幼无知,倒去捋虎须。大家个个心里沒底,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办法。 万子夏因为伤重,后来慢慢睡去了。赵君放见一时无事,道一声“随时有消息即来相告”,也自去了。宋邑心情沉重,只在地上转来转去,后来实在困倦了,才合衣靠在榻边睡着了。剧孟也是无法,渐渐睡去。 蓦然,剧孟忽然觉得有人推自己:“剧孟,你快醒醒,缇萦回来了!” 第十章 一枚镶金木矢(2) 第十章 一枚镶金“木矢”(2) 剧孟在睡梦中,忽听一声“缇萦回来了”;急忙睁眼,就见宋邑正笑着推自己,便一轱碌坐起来急问: “缇萦在哪里?” “剧大哥!”缇萦声如黄莺,已俏生生地站在当地。剧孟只觉眼前一亮,此刻缇萦别具丰神。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曲裾深衣,愈发显得衣香鬓影。脸上的皮肤,红白相间,恰如朝阳带露的芍药。一头青丝,只不过湿巾抹了抹,便如曾施膏沐一般,又黑又亮,披在肩后,发梢直至腰际。这副神态,剧孟几曾见过,几乎有些失魂落魄了。 “萦妹,你可回来了!都把我们担心死了!” “韩大哥、剧大哥,”缇萦嫣然一笑,“让你们担惊受怕了。念贱婢的一片孝心,就原谅了罢……”说着盈盈一福。 看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宋邑和剧孟倒不忍心责备她了。 缇萦又告诉剧孟,爹爹已无罪开释,韩大哥早安排安车去接了。随后三人坐下来,缇萦才叙说了她去皇宫的经过…… 那日晚食后,缇萦暗暗打定主意,要去告御状。回到房里,她先写了告状的简书;第二日一早,便偷偷溜了出去。为了遮掩容貌,抓把灰土在脸上抹了几下,又把头发弄乱了,立时变成一个要饭的村姑。 一路上,她边走边问,居然来到皇城的横门外边。正不知往哪里去,忽见官人鸣锣开道。缇萦忙挤进路边人群,巴眼观望。随着“镗镗”的锣声,一队队雄壮的卫士,高举着金瓜、银戈、铁钺,擎着五色幡旗、罗伞,从眼前过去;随后,是衣衫光鲜的黄门和宫女。直过了好一阵子,方见一辆高大宽敞的轺车,款款地驶过来。 缇萦心道:“上面坐的不是皇上,也是大官。”她怀着一腔孝心,早忘记害怕,拨开人群,便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跪倒尘埃,大声喊冤。犹如那霜空鹤唳、巫峡猿啼,清而且哀、哀而且厉,如一把寒光利刃,划破了岑寂。“冤——枉——啊!” 那凄楚的声音,一下打入每个人的心底。众人看时,阳光下一条穿着青衣的纤瘦身影,在急速地移动,一双小手高举过顶,擎着一方木简。 突然,负责警戒的校尉记起自己的职责,看到女子奔向乘舆,赶紧过来阻拦,伸出长戟一格,把她打倒在地,接着抢上两步抓她的头发。按照汉律,“犯跸”是要判重罪的! “止!”一个人喊了一声,从车里探出头来。这人四十多岁,头戴竹皮长冠,长眉细眼,面白无须。 缇萦看在眼里,益发高捧木简,膝行而前,地上的砂砾很快地把她的膝盖磨破了,一路渗出血渍。 那人见是少女告状,即命人将竹简呈上来。此人正是当今皇上刘恒,恰好去给皇太后请安,路过此处。他接过简书,展开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我父为官,齐国人称赞他廉洁公正,平日 行医救人,不知怎地会犯法被判肉刑。我很痛 心死去的人不能回生,身体受刑不能复原,纵 然想要改过自新,也没有机会。我情愿自己去 当官婢,来赎父罪,使我父亲有个自新的机会。 恳求皇上开恩! 刘恒看了简书,颇为心动:一个弱女子,为了父亲,从千里之外的齐地走到京城上书天子,这要多大的毅力和决心啊!她宁愿舍身为奴,以解除父亲的痛苦,这又是怎样的孝心啊!顿生怜悯,让黄门把告状女子一同带去觐见薄太后。 一个老黄门偷偷告诉缇萦,适间接状的便是当今皇上。 缇萦心思恁快,忙磕头碰地,大声谢恩:“贱婢谢皇上成全!”刘恒听了,自是受用。 缇萦跟在仪仗后面,逶迤进了长乐宫。一路上,但见宫门高大,楼阁甚多,路径曲折,宫人往来,只觉眼花瞭乱,一时也看不过来。行了一盞茶功夫,方到一座宫殿前面。缇萦抬眼望去,只觉殿高无比,仿佛耸入云天。直上了几十级台阶,才进到殿里。殿内陈设甚为讲究,地上象墨玉般光滑,两边的铜鹤吐出袅袅香烟。迎面锦榻上,坐着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妇人。旁边立着一位中年丽人,还有几位俊美的宫女。 刘恒上前几步,叩礼道:“孩儿给母后请安。” 缇萦见老妇人便是皇上母亲,心头如小鹿乱跳,慌忙跪下磕头,不敢起来。刘恒也即禀告了,适才缇萦拦舆告状的情形。这位太后本是穷苦人出身,听了甚为同情,忙要过简书细看了,竟流泪道:“多懂事的孩子啊,快起来罢!” 缇萦见机忙道:“谢太后奶奶。”又磕了一个响头,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只低着头,不敢乱看。 “是个孝女呢!”中年丽人亦抹一把泪,“做女人也恁不易啊!” 这位中年丽人,正是笃信黄老之学*的窦皇后。她看见缇萦,竟勾起了自己的辛酸往事。窦皇后本名叫窦姬,原是平民出身,世居清河郡观津县。自小征选入宫,先是分在吕后宫中。后来,吕后为了拉拢诸王,决定从宫中挑选一些宫女赏赐给他们。窦姬知道被挑中后,愿意去赵国,因为那里离家近,便于见到家人。为了此事,她专门找主管的黄门求情,得到了应允。哪知黄门在造册时,却阴错阳差把她划入代王宫里。偏因祸得福,代王见她楚楚可怜,愈加宠爱。十年后,窦姬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皇后的眼泪,更勾起太后的同情。她拭着泪水道:“皇帝,这肉刑是不好。脸上刺了字儿,割了鼻子,走到那里,都抬不起头来。砍了腿呢,还得要别人养活。这种前秦传下来的酷刑,也该改改了。” “陛下,”皇后从容道:“臣妾以为‘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减轻刑法,是与百姓有好处的。” 刘恒听了,也自点头,心中已有了主意。随后便与皇后同舆,回未央宫去料理朝政。缇萦也要跟着出宫,偏太后见她小模样,十分喜爱,非让她陪自己玩上一天。缇萦惦记父亲,又怕韩叔和剧大哥着急,但不敢多说。只好口儿甜甜地“太后奶奶”乱叫,倒把太后招笑了。 太后瞧她脏兮兮的小脸儿,便让宫女领她去沐浴更衣。不一刻,缇萦回来,已换了一身绛色的深衣;窄窄的腰身,衬着她那吹弹得破的脸儿,愈发象一朵出水芙蓉。 太后把她揽入怀里,笑道:“还是个小美人呢!”又问她的父母身世,有几个兄弟姊妹,今年多大年岁了。缇萦一一答了。最后,太后又问“有没有婆家”。缇萦红着脸,半晌不说话。后来逼急了,才道“有了”;不知怎的,嘴上说着,心里竟闪出了剧孟的影子。太后欢喜道:“不知哪个后生,是有福的!” 又闲话一回,还赏赐了一些吃食甚么的。后来,太后乏了,就让黄门领着她,在长乐宫各处游玩…… 次日早朝,刘恒拿出淳于缇萦的简状,对群臣道:“犯罪受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惩罚是为了使犯人受到教训,以后重新作人。肉刑则过于严酷,毁容、残肢太过分。诸位大臣,你们议个办法罢!” 丞相张苍,御史大夫申屠嘉、冯敬,廷尉张释之等重臣奉诏,拟了三条办法。废除脸上刺字,改为做苦工;废除割鼻子,改为打三百板子;废除砍足,改为打五百板子。此议得到文帝批准,不久诏令全国执行。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汉文帝改轻肉刑。诏书这般写道: 《诗经》有云:“恺弟君子,民之父母。” 今人有世,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攻行为 善而道无繇至,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 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岂为 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乏;及令罪 人各以轻重,不亡逃,有年而免。具为令! 刘恒又让廷尉张释之,重审淳于意一案。经淳于意辩解,张释之知道他是含冤受诬,遂奏请皇上,将淳于意无罪开释了。 缇萦灵慧嘴巧,把两日来所历情形,一一讲说清楚;只是把太后问有没有婆家那一段,略过不提。她又道,适才所说,有的是亲身所见,有些是老太后告诉她的。直把大伙听得目瞪口呆。 正说着,伙计兴冲冲进来禀报,说淳于先生已接回来了。 话音还未落地,淳于意早蹒跚地走进来。缇萦立刻扑上去抱住爹爹,父女哭作一团。众人都为他们父女相逢,脱却牢灾庆幸。宋邑忙劝道: “恩公大狱得脱,是件好事,快莫啼哭!” “我的好女儿,当真胜过男子!”淳于意笑着拭去脸上的泪水。 “爹,想死孩儿了!”缇萦也破涕为笑,一面撒娇,一面给爹擦泪,“你老没在狱中受苦罢?” “没有,没有。你韩师兄上下使了钱,狱卒也没为难我。”一时父女欢慰,真情流露。 剧孟看在眼里,更是暗赞:“弱女救父,亘古罕有啊!” 从此,缇萦的影子便深深印在他的心里。 第十章 一枚镶金木矢(3) 第十章 一枚镶金“木矢”(3) 当晚,宋邑为淳于意摆酒压惊。酒宴甚是别致,为了就合受伤的万子夏,酒席就摆在那间静室里;他趴在榻上,安排一名伙计专为他酙酒布菜。另外,还请了酒市赵君放、弓箭作坊的行首张回。 赵君放为人诙谐,与每个人都搭讪几句。他先冲万子夏抱抱拳,笑道:“万哥,好福气也!从今往后,这‘铁屁股’的雅号谁也夺不去啦!”又向淳于意唱个大喏,“哎呀!神医不愧福大命大,皇上亲为你平反昭雪呢!”又故作惊讶,冲缇萦作揖,“哎哟哟,哎哟哟,这儿还有位九天仙女下凡呢!我真真有眼无珠!”缇萦并不搭理。他也不在乎,又转身对剧孟唱个肥喏,“剧侠客,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当真令人敬仰,功夫一定不赖;你看我,”说着一指自己的酒糟鼻子,“吓,我只会灌黄汤儿!”一时间,赵君放转圈调侃,把大家都逗笑了。 六年前,剧孟曾见过张回,知道他是一位奇人,有一手祖传的制弓造箭的绝技,现今掌管着十几家弓箭作坊。不知为甚么,此刻却甚显苍老,本来才刚过六旬的人,却象七十开外的模样;颧高腮削,目眶深陷,凸出一对黄眼珠,脸色也不大好看,仿佛心事重重,神不所属。 乍遇故人,剧孟忙上前问候:“在下拜见前辈,你老一向可好?” 张回见是剧孟,这才醒过神来道:“啊,是剧少侠啊!老朽还算结实,你师父好罢?少侠,上次生受你了!” 剧孟听得出,老人是不忘送剑之事,因有外人在场,不便挑明而言。于是回道:“家师很好,也时常念叨你老呢!”随口又问,“韦九妹子好罢?算着,该十三四了罢?” 张回点点头,算是作答了;遂极口赞道:“此次少侠千里护送淳于神医,亦是一壮举。往后,江湖上有你们小一辈的,自是百姓之福,哈哈,当真后生可畏呀!” 淳于意和宋邑、万子夏、赵君放诸人,亦同声附合。缇萦更是含情脉脉,偷瞥了剧孟几眼。在诸位前辈面前,剧孟哪敢拿大,连忙逊道: “晚辈哪里做了甚么?让人敬佩的,倒是宋掌柜、万大侠和赵行首,救人急难,汤里火里,更不皱眉;还有缇萦妹子,年纪虽小,却胆色过人呢!” 大家听了一阵哄笑。都说“人人有功,不须谦让”,遂开怀畅饮。酒过三巡,几人又说起文帝减刑之事。宋邑干了一杯,吐口辣气道: “这回皇上,总算还有点人情味儿。” “韩老弟这般说,做哥哥的不敢苟同!”赵君放几杯下肚,已是醉态可掬,乜斜着眼,喷着酒气反对,“当皇帝的,哪有好人?” “此言不谬!”张回拍案附合,“上个月,不是才杀了郭中大侠么?” 万子夏把酒杯蹾在几案上,甚为感叹道:“郭中那是多好个人啊,就为杀了一个恶霸……” 剧孟听了心中大痛,不由想起九年前,在风陵渡小店邂逅郭中大侠的往事。当时,若不是郭大侠为自己换了马,说不定就逃不出函谷关。如今“飞黄”马还在,却事过境迁,恩人作古。六年前薛况回来,传说郭中大侠被官府所害;剧孟即派人到长安打听,幸好这是个谎信。谁知郭大侠终于没有逃脱厄运。不由叹道:“怎么好人,说去就去了呢!”一时,几人都骂皇帝无情无义。 “诸位说得有理!”淳于意终于忍不住,抢着插话:“这一回,虽说皇上赦了我,我还要秉公说话。我父女这次脱险,全是侥幸啊!皇上能有善心,不过是对不妨碍他的小民,作些施舍。其实,他明白得紧呢!他对游侠,对功臣,只要有一点妨碍他,是绝不放过的!” “诸位朋友,你们都是知道的。”淳于意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便抹去胡须上的酒沥,继续说下去:“想那绛侯周勃,乃是诛杀诸吕,保他刘恒坐上皇帝宝座的第一功臣。何如呢?不过四年,他就欲置周勃于死地,让人诬告绛侯谋反,下在狱中;最后还是薄太后大怒,用帻巾摔到皇上头上,斥道:‘周勃除掉吕姓家族,当时身怀皇帝玉玺,控制北军重兵,不在那时谋反;而今,他在一个小小县城,却去谋反,天下有这般怪事么?’” 说至此处,淳于意意犹未尽,叹喟一声道:“刘恒这人,黄老用事、为政勤俭,这都不假;但猜忌苛刻,也是家风不改呀!”众人听了,无不默然。 “其实,”张回忍不住冒出一句,“郭中之死,还另有缘故的!”。 “怎么?还有内情么?”众人无不惊愕。 “他还受累于我家的事啊!”张回竟滴下泪来。众人都停杯不饮,睁大眼睛听他讲下去。张回顾不上拭泪,慢慢说了那段鲜为人知的隐情…… 九年前,韩远夫妇行刺吕后失手。张回的女儿伤重身亡,后被朝廷砍下头颅,用旗杆挑了示众,一时无人敢认领尸首。是郭中冒着风险,在深夜将其盗走安葬了。为了不嫁祸他人,郭中留下了自己的姓名。这种行径,自是引起朝廷震怒,下令四处追捕。但不久呂后驾崩,一时朝政大乱,便将此事搁置了。但文帝登基后,一直耿耿于怀,下令继续追捕郭中。去年朝廷忽闻密报,说“悬剪剑”重现江湖,被郭中得了。因此,皇上非杀郭中不可!但郭中大侠并不知情,虽受尽严刑拷打,也未招供,终于死于非刑! 听到此处,人们都觉郭中不愧是一代大侠。剧孟忍不住问道:“郭大侠可有后人?” “只知郭大侠是轵县人,”张回黯然地摇摇头,“别的并不知晓……” “你老可知那剑的下落?”万子夏却关心“悬剪剑”。 “如此金贵之物,老朽我,哪会知晓它的下落?”张回摇摇头,作坦然状。剧孟见了,亦不动声色。心道:人人觊觎的宝物,原该这般说的。 平日难得凑在一起,众人闲扯起来,直到酒阑尽兴,方才散了。临走时,张回扯了一把剧孟,低声道: “少侠,请借一步说话。” 第十章 一枚镶金木矢(4) 第十章 一枚镶金“木矢”(4) 剧孟知张回有要紧事,便先送走赵君放,然后把张回让进自己屋内。闭好房门,张回这才低声道: “‘那个’,被人盗走了。”张回用手比划一下,意指宝剑。 “甚么,‘悬剪剑’丟了?”剧孟怕听错了,忙重复一遍。张回懊丧地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剧孟极感震惊,仿佛晴天打个霹雳,不敢置信;但见张回不似作假,便追问怎么丢的? “丢的太蹊跷了!这事倒是与韦九儿有关……”张回遂一五一十,讲了丢剑的详细经过…… 今年,韦九刚好十三岁了。从她十岁起,张回便在后院教她习武。开始时,只学些扎根基的拳脚功夫,然后再学弩箭和剑术。三日前,祖孙俩正用那柄“悬剪剑”习练,忽然一位伙计到后院禀告,说前面来了客人,非要面见坊主。张回嘱咐九儿自己先练着,便去会客。等张回送走客人再回来时,韦九儿却昏倒在地上,“悬剪剑”也不见了。待把九儿救醒,她只说一个蒙面大汉跳进墙来,上来便抢剑,自己人小力单,几拳便被打昏。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张回深为自责:“九儿到底还是个孩子,怨不得她,是我太大意了。” “这事怎恁地蹊跷?可与那个来客有干系?” “大约是有人设了局”张回表示赞同,“那位客商,以前从未见过。他说要订造一批箭矢,数量很大,先看看货样。此后这人却再未来过。” “没有找过么?” “到哪里去寻?这种事又怎好逢人便说?只好‘哑子吃黄连。私下里,慢慢查访。’”张回说完,便一叠声地叹气。他深知这把剑的份量,不单是韩家的命根子,里面还有不少朋友的心血,甚至性命。连日来,张回愁眉苦脸,一下便老了许多。 “那蒙面大汉,可留下可疑痕迹?”剧孟又问。 “没有。”张回摇摇头。 “前面来订货的人,相貌、口音如何?” “是个彪形大汉。”张回极力地回忆着。 “前辈,可否让在下到府上,勘查一番……”剧孟已经想好,既然此事被自己遇上了,说不得要助一臂之力,设法把剑追回来。他刚把此意说出,张回立刻喜出望外,忙道:“老朽正有此意!” 当即,二人同去马厩牵了马,与宋邑告辞。缇萦也扶着爹爹出来送客。忙乱中,她嫣然一笑: “剧大哥,你要去哪里?” “到张府。”剧孟边走边答。 “我也跟你去,行么?”缇萦软语相求,说着拿眼偷瞟爹爹和张老爷子。淳于老人只笑望剧孟,不置可否,其实是默认了。那张回却有些迟疑。 剧孟当然会意,便笑着便代为求情:“张前辈,让她去罢;缇萦妹子,心思细密,说不定……” 张回是成了精的人,甚么人情世故不明白?见这两个年轻人颇有情意,自己亦从这个年岁过过,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其实,他只想对一半,缇萦年龄虽幼,却心思细密,有她同去勘查失剑之事,实是大有脾益。 张记制箭作坊,座落在西市闹区的西边角。前店后宅,占地颇广。三人到后,先在客厅待茶。剧孟一边啜茶,一边闲问:“九儿姑娘好罢?如今也长高了罢?”他本想当面问一问韦九,出事时的情形。 “因为出了事,怕有闪失,已把她送到乡下。不然,正应出来见见恩人。”张回老人略显歉意,“要不,马上派人把她接回来?” “不必了,”剧孟摇摇头,接着问道:“前辈,请仔细想想,近来府上可有甚么异常不?” 缇萦并不搭言,只在一旁静听。适才路上,她与剧孟同乘一骑,剧孟已把丢剑情形大略告诉了她。 张回没有立刻回话,只在地上蹀躞地走着。蓦地,一拍脑袋道:“会不会与那厮有牵连?”接着迟疑道,“坊里有个伙计,叫王二的,忽地辞去不干了。不过,此人一向勤快寡言,只是好酒,喜赌。丟剑的第二日,他说老母病危,火急要去。我看他平日没有积蓄,还帮了他两串钱……谁知,他连铺盖行李和那两串钱一概未动,竟连夜走了;让人好生不解!” “可查看过他的住处?”缇萦一语点醒。 “还未看过。”张回道。 三人摸着黑,七扭八拐,来到前面一个跨院——正是工匠休歇的所在。西厢一排草屋,都闪出亮光。张回径直来到数内一间,敲门进去。门开处,立刻有股汗臭合着劣酒的气味冲出来。里面点盏油灯,地上五七张蒲草席,席下是厚厚的稻草。几个汉子东躺西歪在睡觉,也有的正闲唠,喝酒;还有几个凑在一起,尽量压低声玩着“樗蒲”之戏。 众人见坊主亲来,忙停下不玩;躺着的也坐起来。有人笑道:“主人也来这腌臜地方?找哪个有事差遣?” 张回打了招呼,遂问:“王二在哪里歇?” 有人指了指角落;那里正有一床薄被,一个破烂包裹,旁边放着两串铜钱。三人上前仔细看。缇萦打开包裹,里边不过是几件替换的寻常旧衣,并没有可疑之物。忽然,从衣缝中滑出一枚金丝镶嵌的赌具——“木矢”! 注释:------------------------- * 黄老之学,即黄帝、老子学说,主张清静、无为而治。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1) “是时济南瞷氏亦以豪闻,……” ——引自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1) 剧孟把“木矢”托在掌心,就着油灯细看。见它一面釉黑,纹理细腻,通体润滑;翻转过来,另一面是金丝镶嵌的牛犊图案。 剧孟险些叫出声来——这分明是九年前,自己遗失在长安“亨通老店”那一布袋赌具中的一个。心中急转:“此物如何到了王二手里?若没有别的原因,他必是隶属北军的缇骑侍卫。” 正在此时,有人推门进来。众工匠看时,连忙叫唤:“兀那王二回来了,主人正找你呢!” 那王二闻声惊慌,转身就走。剧孟急蹿过去,劈头将他拽住。此人三十多岁,长得精瘦却颇有蛮力,浑身象泥鳅般滑不溜手,拼命挣脱反抗,却哪里是剧孟的对手?只三两回合,便被卸脱了骨环,“哎哟、哎哟”地叫将起来。 剧孟单手提了王二,来到客厅,将其摔到地下。王二爬将起来,插烛般叩头、求饶,只说走得慌张,回来拿自己的东西。 剧孟冷笑一声:“怕是为了‘牛犊’罢?你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跟着,从他身上搜出其余四枚“木矢”,凑在一起恰是一副。 王二早吓白了脸,筛糠般抖着。张回和颜悦色道,“王二,我一向待你不薄,只要你说实话,并不为难你。” 王二两眼游移不定,脸上淌下冷汗,却不说话。 缇萦则道:“你是北军之人,我们已经知晓!你不说,也由你……” 其实,缇萦只是诈他。昨日她在宫中游玩,恰巧看见侍卫在玩“樗蒲”,用的都是华贵“木矢”。又听说,宫卫隶属北军,便由此推断:王二是北军的人。 剧孟听了一怔:方才我只怀疑,为何萦妹却坐实叫破?张回更是惊诧,不知缇萦为何这般言语。但他人老阅历多,立时装腔作势,仿佛真的知情一般。 王二却愈发慌乱,只道行藏被识破,哀声道:“是,是,他们派我来的……实不干我事!” 剧孟三人会意对视,一同大喝:“还不从实招来!” 王二无法,只得如实交待了…… 那是六年前,江湖传闻“悬剪剑”再次出世。有人更说此剑就在张回家,那个叫韦九的小姑娘,八成是当年刺客的后代。但传说归传说,并无真凭实据。皇上接到禀报,即严命北军寻觅。于是,郎中令张武定计,派王文典化名王二,伪装成工匠到弓箭作坊卧底。 因张回处处小心,从不显露“悬剪剑”。这底一“卧”便是几年。前几日,王文典终于弄清“悬剪剑”确在张回手里。张武即派人分头动手,将此剑赚走。幸亏他们志在夺剑,没有伤害韦九。 王文典适间折回来,确是为了取回遗下的那枚“木矢”。这“木矢”,是当年王文典从“亨通老店”抢来的。当时,老掌柜拼死护住那袋赌具,几个宫卫见财起意,将其打昏哄抢了。王文典乘乱得了此矢,请行家看了说,这副“木矢”异常珍贵,产自南越国,乃铁杉木制成,又用纯金丝勾画,掷出如铁石般清脆。整个大汉国内,恐怕也只此一副。王文典舍不得,这才趁夜冒险回来,原打算取了即走。却哪里料到,反自投罗网。 “那剑在哪里?可是在宫中?”张回又问。 “听说,”王文典浑身颤抖,“盗剑之人并未回宫,不知哪里去了……遮莫是携剑潜逃了,亦或另有人觊觎此剑,从中设了局也未可知。张武闻报十分震怒,已派出几拨人去搜寻,至今却无结果……” 张回三人听了,都是一愣。他们实在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剑竟不知去向了。不由面面相觑,都觉王文典语中无诈,似可相信;但那人逃到哪里呢?想一想,不便为难王文典,除了留下“五木”,物归原主,便把他放走了。 至此线索已断,一时不得要领。因为再过几日,剧孟和淳于父女便各自回乡。于是约定,只要有了线索,必定互通消息。 剧孟、缇萦又安慰了老人一回,便告辞回“淳于堂”了。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2)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2) 因为饮酒过量,当夜万子夏炙伤迸发,高烧昏厥;淳于意忙施药诊治。神医出手,果然有效,但炙伤凶险,却也迁延时日;淳于意的归期也就耽搁了。 借此机会,剧孟与缇萦每日外出寻剑,对别人只说去游玩。淳于意和宋邑也不来管他们。 他们则专去酒肆、茶楼查看,倒是见到不少外乡口音、举止粗犷的生人。听他们只言片语,仿佛也在寻甚么“宝剑”,只是望风捕影,说法离奇。有的说,此剑就在西市一带;有的道,这剑早进了大内;还有人说,亲眼所见“那话儿”在一位侠客手中…… 剧孟知道,这些传言靠不住。但他没有料到,一把“悬剪剑”竟招来这么大风波,各路人物竟像苍蝇逐臭,云集长安,闹得纷纷扬扬的。 这一日午后,剧孟和缇萦往城外行走。不时有那敞胸露怀的人物摇摆而过,也有改装乔扮的衙门公人。缇萦只觉好玩,小声对剧孟道: “这帮人贪心太重了,直如傻子一般。” “这可怎生了得?”剧孟却十分沉重,“如此闹下去,会出大乱子的。” “剧哥,你不开心么?”缇萦笑靥如花,只觉跟剧孟出来闯荡,见到甚么都好玩。 “没有,”剧孟摇摇头,“我是听师父说过:天下宝物,惟有德、有福者,能够据有之。若无此德、此福,虽得之,也必失之。哎,张老爷子失了剑,真不知是祸,还是福呢?” “剧哥,”缇萦心地善良,脱口道:“只要你不想得到就行了,又何必为它烦恼?” 剧孟想想也对。常言说得好:“无欲则不贪,不贪心自安”。但又一想,觉着还是应该归于韩家。为了此剑,他家死的人已太多了! 二人边说边走,前面挑出一角酒旗,正是个专卖村醪的酒肆。二人对视一眼,便迈步进去。里面甚为昏暗,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汗臭、劣酒气味。迎面是所谓酒垆——半埋在地下的大酒瓮。五七张几案,散坐着十几个酒客,正在吆五喝六,开怀畅饮。 缇萦嫌腌躜,扭头想走,剧孟忙把她拽了回来,冲她眨眨眼,这才找个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浊酒,几样按酒,无非是盐笋、咸豆之类。 因为缇萦生得好,一些酒客难免多瞥来几眼。缇萦被看得脸红,便嗔道:“贼兮兮看人,小心好大耳呱子!” 剧孟亦怒目扫视过去。有些胆小之人,忙扭转头去,装着看别处;也有的说些刺耳闲话:“不让人看,自回家去!”“嘻!细皮白肉的,睡上一夜,保管消魂!”说完,又是一阵淫声浪笑。 剧孟不由大怒,一拍几案喝道:“那个吃了豹子胆,敢讨野火么?有种的你站出来!”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3)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3) 剧孟要为心上人出气,对面一群肖小之徒顿时窘住。有的吓黄了脸,尴尬笑道:“说句玩笑话,也当得真么?”有的忙扭过脸去,低头喝酒。有的脖胫暴着青筋,不肯服输,竟“呛啷”连声拔出兵刃,一言不和就要动手。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突兀,内中一个虬髯壮汉站起,摇摆过来,拱一拱手笑道:“剧剧孟,大大水,冲了龙王庙啦!”这人颇有些口吃,边说还低头眨眼,让人替他着急。 剧孟看他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也即消气还礼道:“恕在下眼拙,不知哪里见过?” “俺俺是……”这人憋了好一阵,才费劲地说出来,“俺是瞷*老老大呀!总角之交,难道你你忘了么?”又是低头努眼。 “哎呀!怎么是你?”剧孟终于认出来了,此人确是发小玩伴,立刻亲热地抓住他的双肩,使劲地摇晃。 那是十多年前,济南有一家瞷姓望族。瞷家同父异母兄弟俩,老大十四岁,老二八岁,比剧孟小两岁。据卜相者说,这哥俩一个火命,一个水命。老大便起名瞷伯焰,老二叫瞷仲水。当时住在洛阳姥姥家,与剧孟为邻。 老大秉承家传技艺,喜欢摆弄硫磺、焰硝之物,人送绰号“蔫豹子”;老二灵俐乖巧,极善凫水,人称“泥鳅”。那时,三人成天一块淘气玩耍。直到瞷家兄弟搬回济南,才断了联系。 此时异乡重逢,瞷老大高兴的了不得,忙向那边招手:“老老二,快快来,见见过剧哥!” “剧哥,一向可好?”那个叫老二的,早三步併作两步小跑过来,抱拳施礼,陪笑道:“适才下人,不知眉眼高低,冒犯兄长尊严。小弟‘泥鳅’,这厢赔罪了。早听人说,京师来了一位大侠,名叫‘九指赌侠’,吓,哪里知道竟是兄长呀!”他口齿灵俐,说得热络滑稽,与瞷老大恰好相反。 那帮随从见闯了祸,也纷纷起来,七嘴八舌,乱哄哄地道歉,这个道:“我们瞎了狗眼”,那个道:“有眼不识泰山”, 有的用手比着自家脖子道:“呀,幸亏没动手,不然俺这吃饭家伙——就‘咔嚓’了”。 缇萦见此,也就莞尔一笑,把方才过结揭过去。剧孟忙把缇萦介绍了,瞷家兄弟更一迭声儿夸赞:“缇萦妹子天仙般人物,大人不记小人过罢!” 缇萦打量他二人,长相颇不相像。哥哥年近三旬,身材粗壮,浓眉大眼,满脸钢针也似的胡须,很是憨厚;弟弟瘦小骁健,两眼灵动,显得很有心计。他们虽带些江湖习气,却也正派。 剧孟方要动问,瞷家兄弟怎会在这里?瞷伯焰却凑到近前,小声道:“听听说这个,重现现现江湖了!”说着用竹箸沾了酒,在几案上写个“剪”字;写完瞥了剧孟一眼,见他会意又道:“近来,不少游游游侠,云集长安。贤弟到此……也也是为了这个?” 剧孟摇摇头,遂把护送淳于意的事说了。说完扫视周围,欲言又止。 瞷伯焰道:“贤贤弟,有话但但说,无妨,都是自己人。” 剧孟这才压低声道:“听说,‘那话儿’让宫里赚走了……可是?” “不不,”瞷伯焰面显沮丧,“那那盗剑之人,已已经死了。那玩艺儿,也也未必,就进了宫里……” “你是说……?”剧孟略提高声音。 因事涉机密,瞷伯焰没有立刻回答,扭头示意手下将门关好,这才压低声音说出内情…… 原来,为了得到这把“悬剪剑”,瞷家兄弟带着手下人,来长安已半年多了。这间酒店,便是他们安的据点。辗转在北军中买通了线人。前几日,终于探准宫里要下手了;瞷家兄弟便买通取剑之人,说好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价钱是一千斤黄金。 那一日,黑衣人盗剑得手,刚溜出城门,来到预定的地点,眼见就要付钱交货。忽然,被一伙蒙面人包围,约有二三十人,个个身手了得;——瞷家兄弟帶的人手不多,且没有武功出色之人,故未敢现身。经过一番殊死格斗,那个盗剑人终被杀死,剑也被搜走了。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 说到功亏一篑,瞷伯焰甚是激动。 剧孟连忙劝慰:“不得此剑也好,得了也是为别人忙乎。”瞷老大听剧孟话里有话,忙问缘故。剧孟知道瞷氏兄弟一向敦厚,这才把 “悬剪剑”的前因后果都说了。 最后道:“此剑并非无主之物。既便珍贵无比,夺了,也要还给人家。不然,还叫甚么侠义?”此话说得有些重了。瞷家兄弟听了,顿现尴尬,一时噤口不言。 缇萦见此,连忙打个园场:“依小妹看,那伙蒙面大汉,八成是太子刘启的人,或者是吴国的死士……” 瞷家兄弟顿觉惊奇:“如何这般说?” 缇萦一笑道:“小妹听家父说过。太子刘启设有‘思贤苑’,养士上千。至于皇上的堂兄刘濞,在吴国多年,更是蓄养死士,恐怕他们早闻到了气味。想想看,当今世上,除了他们,哪会有这许多武功高强之人?不过,”略一沉吟,“我也是猜测,也许另有他人……” 这几句言语,虽说是猜测,却也有几分道理。瞷家兄弟心有不甘,但不免心灰意冷,十分无奈道:“若真是他们得了去,谁也沒办法。” 剧孟心道:萦妹果然见识不凡。还在思忖怎么办,缇萦又道:“依小妺愚见,亊缓则园,急切间恐难下手,最好放开长线钓金鳌,用那水磨功夫,分头去慢慢打探,不怕他们没有露马脚处……” 几个人都觉这是目前唯一办法,忽有一人跌跌撞撞进来。见了瞷家兄弟,“扑通”跪下哭道: “二位主人,老太爷被人陷害下在狱里,且受了笞刑,已奄奄一息了。阖家派小的来寻,各房老爷都说,请主人赶快回去搭救!” 乍闻噩耗,如晴天霹雳。瞷伯焰慌忙告辞:“剧贤贤贤弟,就就此别过。咱们多,多年不见,本该多盘桓几日,无奈管家来告,祖父遭祸,愚愚兄,已是五内俱焚,乱乱了方寸。我们要连夜赶回去,那那寻剑之事,也也只好挪后了……” 剧孟比瞷老大还要惊异! 因为,他见那报讯之人,一副“颈脖前倾、一双三角眼”的模样,正是当年祸害闻老夫妇的王恩!此时的王恩,虽然面容老了些,但大致没有变。剧孟怕看错了,反复打量他。那人也认出剧孟,只把头往下低。 剧孟忍不住问道:“怎么是你?” 王恩自知躲不过,只好抬起头来,向剧孟施礼:“小人见过剧大官人。” 剧孟立刻想起李圯被害,十有八九与这厮有关,立马沉脸问道:“你可认得赵调?” 王恩顿时一颤,贼珠一转,立刻陪笑道:“大官人,你是问赵调么?唔,小人想起来了,当年一个下雨天,在一个废弃社坛里避雨,确曾碰到了他。他给小的十串钱,让小的去告状,小的无知……” “后来你们见过没有?”剧孟厉声问道。 “没,没,再也没见过。” “你可知他住哪里?” “他没说过,小人不知。” 王恩所说的这些,有真有假。他前面说的是真话,当年李圯曾在窗外偷听过,剧孟也知道;后面却是假话。但此时剧孟并无证据,王恩又是瞷家的管家,只好先放过他,但终觉不妥,便对瞷老二道:“老二,借一步说话。”说着走出酒肆,瞷老二也即跟了出来。 ---------------- * 瞷,xian,音闲。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4)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4) “剧哥,”二人刚在门外站定,瞷老二便问,“此人是我家的管家,你怎认得他?” “岂止认得!”剧孟愤愤道,“就是烧成灰,也忘不了。贤弟,大约你们还蒙在鼓里,他是个鄙陋小人!” “莫非有些关碍?”瞷老二极感震惊。 说话间,瞷伯焰已带着人出来,招呼老二上路。瞷老二知道事关重大,不敢就走,忙过去告诉:说与剧孟有要紧事,让老大先回,自己随后再撵。 送走瞷伯焰等人,剧孟与瞷老二重回酒肆。坐定了,缇萦也围过来。剧孟即把王恩以往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道:“此人狼心狗肺,千万防他害人!” 瞷老二听了,愣怔半晌,才叹口气道:“这是我哥的一段孽缘啊!” 剧孟不明原委,让他说下去。 瞷老二瞥了一眼缇萦,道:“内中有些尴尬,请缇萦小姐回避一二,方好如实相告。”说罢,停口不言。 缇萦冰雪聪明,立刻笑一笑:“好,我去逛逛街。”说罢出了酒肆。瞷老二这才叙说了。 原来,瞷家在济南颇有钱势,但瞷伯焰的婚姻始终不谐。媒人先后说了两门亲事,都是临成亲前一、两个月,女方得暴病死了。由此,瞷老大便认定命中克妻,也就再不谈婚娶。日月蹉跎,转眼瞷伯焰已是三十岁的人了。 事有凑巧。一日,瞷老大路过城郊一片菜园,刚好内急,见边上有个茅厕,急冲冲进去,掏出那件长大的“本钱”,刚要撒尿,却见厕内有一少妇,正在系裙子。二人相见,顿时闹个尴尬。 少妇见是个魁伟汉子,不觉笑了一声。瞷老大瞧她苗条身子,瓜子面庞,柳叶眉,樱珠口,光溜溜一双眼睛,直条条一个鼻子,有八九分姿色,立刻酥了半边骨头。少妇并不吵嚷,反放出手段,将老大邀至家中奉茶。屋中傢什有些寒酸,几张旧席,一副矮塌,墙上挂一柄解手刀,门后有个米桶。 少妇自称王氏,丈夫王恩,大了十几岁,且又贪酒,“酒”字紧了些,酒字下的那个“色”字,便懈了些。如今,王恩在县衙当差,经常值夜不回家。 当下,瞷老大将妇人抱住,亲过嘴去,又扯她小衣。两个宽衣解带,双双在塌儿上,姿意欢娱。一来二去,二人搅得火热。王氏总嫌丈夫碍手碍脚,多次恳求瞷老大设计除去。瞷老大却心里怫然,暗道:奸了他妻子怎又害他? 也是合当有事。一日晚上,瞷老大又来。王氏欢天喜地道:“咱与你来往了几时,从不曾痛快睡得一夜。今日攮刀的值更,咱两个儿且放心快活!”两个打了些酒儿,在房里你一口,我一口,吃个爽利。 到了二更,不期那王恩酒醉归来。瞷老大急忙要走,王氏道:“哥,今还不曾替哥耍,且桶里躲着。”瞷老大躲了。瞷老大躲在桶里,甚感憋闷。只听那王恩醉得似杀不倒的鹅一般,问道: “娘子,吃晚食也未?” “等你问,早饿死了!”王氏冷冷道:“你怎又回来!”显出一肚皮不高兴。 “我去打酒来,请你……”王恩陪笑道。 “不要吃!不要你扯寡淡!”她见瞷老大在桶里闷得谎,轻轻把桶盖顶一顶起,那王恩虽是醉眼,却早看见,忙道:“活作怪!怎么米桶的盖会这等动起来?” 王氏也有些着忙,连打掩饰:“花眼哩!是籴得米多,蛀虫拱起来。噇醉了,去挺尸罢,休在这里怪惊怪唤的蒿恼老娘!” 王恩醉眼惺忪,自上了床塌,便雷也似打鼾。王氏忙把桶盖来揭,心疼道:“哥,闷坏了。” “几几几乎吓死!”瞷老大一脚跨出桶来,便要去。 “哥,”王氏一把拉住他,“还未曾替哥耍哩,怎就去?” 瞷老大也是舍不得,两个就在席上,做了个骑龙点穴。耍够一个多时辰,王氏才放开瞷老大,嗲声道:“哥,明日一定要来!” 瞷老大匆忙穿好衣衫,忽见头巾被那王恩压着,便使个眼色,让王氏递过头巾。妇人却误会了,把墙上挂的解手刀递将过来。瞷老大顿时愤然,暗忖:天天天下,竟是妇人心最最最狠!顺手接过刀来放在一边,嘴里生气道:“我我我是,要帻巾。” 那王氏却杏眼圆睁,厉声道:“哥,你心善手软,怎做得长久夫妻?看我的手段!”说罢,从头上拔下半尺长的银钗,狠命朝王恩太阳穴扎去,眼见王恩就要一命归西! 瞷老大哪容多想,顿时怒不可遏,抽刀只一捅。那妇人跌上几跌,鲜血逆流,已是死了。瞷老大顿时清醒,所饮之酒都作冷汗出来。心道:好好汉作事好汉当,待天天亮了,便去投案自首。 未几天光大亮,王恩的酒醒了。他翻身坐起,见王氏死在那里,忙问怎么回事?瞷老大照实说了。 王恩却道:“这妇人早心向外,杀了倒好!明日买口棺木埋了,只对人说暴病死了。”又道:“你这人恁有义气,贼婆娘让你杀我,你却留我一命。可谓生死之交!” 瞷老大听了大喜,心道:此此人,倒是条汉子。 王恩眼珠一转,又道:“这位老弟,我还有话说。”他知道瞷家是当地望族,有钱有势,便想敲他竹杠,“你杀了这贼婆娘,须赔我个老婆,另外还得给我十斤黄金!” 瞷老大自是一口应承。以后,当真替他娶了妻室,重新安了家。去年因个差错,王恩被县衙开革了,又求瞷老大谋个差事。老大见他头脑灵活,能写会算,就让他做了管家。 瞷老二说到这里,叹喟道:“我看王恩那厮,眸子不正,终不是个好人;也常劝老大,少招惹他。老大偏是不听,说是过命的交情。唉!有这般一个人在身边,早晚会出事。” 剧孟劝慰一回,瞷老二便匆匆告辞走了。 在回“淳于堂”的路上,缇萦问方才说了甚么。剧孟不便细说,却也藏头露尾,学说了一些。缇萦道:“怕只怕,瞷老大终生要受那厮挟制了。” 剧孟亦叹口气,心中好不沉重。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5)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5) 一连乱了十几日,万子夏的伤势已无大碍。淳于意决计次日启程回卢县。宋邑定要亲送,淳于意坚辞不肯。他道:此次回乡已是自由之身,也无更多行囊;再说,还有剧侠客同行大半路程,不用担心。 宋邑也就不再坚持。临行前送了一份丰厚的程仪。万子夏为表谢意,特送了两匹牲口作脚力。张回亦亲来送行。诸人送到灞桥十里长亭,这才殷殷道别。一路上,晓行夜宿,也不用细表。 这一日傍晚,淳于意、缇萦和剧孟来到新安镇——此处距洛阳只有五十余里了。三人在市井下梢,寻一处小店,讨两间上房住下。每驻一处都是如此,于淳意父女一间,剧孟单独一间。 吃过晚食后,各自回房歇息。看看明日即将分手,剧孟心中甚是烦躁,既有几分眷恋,又有几分惆怅。此刻,仿佛有无数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缇萦娇俏的身影,总在他脑中掠过;她那黄莺般的声音,时时在耳边响起。剧孟想走过去,与她父女再唠些话。便吹灭油灯,推门出去,刚往那边走了几步,又犹豫了——去了说甚么呢?当着淳于意的面,有些话又怎说得出口呢?剧孟犹豫片刻,还是退了回来;刚往回走了几步,又觉不行,鼓起勇气再去敲门,方迈步又觉不妥,如此往返几次。心神愈发不宁,便转身出了客店。 客店正在镇边,门前不远便是条小河。岸边尽是杨树、柳树,吃晚风一吹,树叶“哗哗”直响;一弯明月,正在东天升上来。剧孟徜徉在林间,胸中略为畅快了些。自己也觉奇怪,从未有过这般感觉:似乎与缇萦在一起便觉快活,只一离开她便丟魂儿似的。正在苦思,忽见来路上一娇小人影,正朝这边走来,边走边东张西看,似乎寻找甚么——正是缇萦! 剧孟冲上前去,哪还顾了许多,立刻紧紧将她抱住。缇萦见是剧孟,喊得一声“剧哥”,便扑进剧孟怀中。两个有情人,就这般拥抱着,多少思念,尽在此中了!不知过了多久,缇萦抬头望着剧孟,二人都噙了泪水,眼中柔情无限,闪着爱的火花;四片火热的嘴唇贴在一起,仿佛一股热流融入全身。 又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方清醒过来。剧孟轻轻揽住缇萦的蛮腰,向树林深处行去。来到一片草丛,坐下来。缇萦轻轻在剧孟耳边道: “剧哥,明天就要各奔东西了,怎么办啊?” “萦妹,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明日暂时分别,我到家即禀明母亲,托请媒人去提亲!” “剧哥,我怕……”底下的话缇萦没有说出来,是怕二人从此分离,永无见面之日。 “不用怕,萦妹,一切都有我呢!” “你看,我的心嘭嘭直跳。” 缇萦小手握住剧孟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处。剧孟只觉她胸前柔软,情不自禁从衣襟伸了进去。一下便触到那富有弹性、凝脂般的乳房,一粒鸡头米似的乳头立着。缇萦浑身瘫软,完全依在剧孟宽厚的胸怀里,星眸垂睑,满面娇羞,呼吸急促,胸上乳峰微起微伏。剧孟浑身血脉贲张,欲火蒸腾。二人情窦既开,不免了亲昵一番。但没有跨越男女的最后界限,都愿把那最美好的一刻,留给洞房花烛夜。二人难舍难分,一直拥抱到下半夜,方才各自回房。 淳于意知道女儿去会情郎,也不来过问;因为白日劳乏,早已进入梦乡。缇萦轻轻开了房门,摸黑躺下,只略合合眼,鸡便叫了。剧孟回到房里,那里睡得着?在塌上展转反侧,直听得头遍鸡叫了,才迷糊过去。 第二日清晨,三人上路。将近午时,已临近洛阳城郊,就要分手了。剧孟执意要请二人到家中住几日,淳于意决意不肯。他道:“自打吃了官司,至今已三个多月,家中必是望眼欲穿,日日惦念。” 缇萦虽想到洛阳看看,但羞于启齿只把头低着,眼见爹爹不肯,便拉剧孟到一边,避开父亲对剧孟小声道:“剧哥,这次家父遭难,多亏你鼎力相助。谢的话也不说了,小妹这颗心,哥知道了就行了。”说至此处,竟流下泪来。她从怀中取出个小小帛包,递给剧孟,“等回家,再看罢……”脸一红,扭头用手拭泪。 剧孟接过帛包,觉份量甚轻,用手一捻,内中软软的,仿佛是一绺丝线。缇萦送给自己丝线作甚?于是指上加劲,将帛包捻开,露出几许乌黑黑的头发来。剧孟心中一热:“萦妹,今生决不负你!” 缇萦回过头来,眼噙泪水道:“盼哥早来!爹娘这边,由我去说……”后面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剧孟忙将帛包藏入怀里,随手从腰间解下一块玉“刚卯”,热望地递过去。缇萦用手接了,珍贵地系在自己腰间。 这些,淳于意早觑在眼中。他对剧孟极是中意,不仅相貌出众,武艺过人,最难得是人品好,早想招他作女婿。前几日,自己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几次,缇萦只是支吾。今日她自去表白,为父乐得装作没有看见,便扭转头去,看那蓝天白云。 缇萦和剧孟,双双走回淳于意身边。剧孟拱手道:“淳于老伯,就此拜别了。请一路多加保重,平安到家!”说罢意犹未尽,又道,“晚辈回家拜见家母后,稍加料理,再去贵府探望。后会有期罢!” 淳于意翻身上马,颔首笑道:“多谢你三个月的照拂;盼你早来,全家专候!”缇萦没再说甚,只是骑在马上,眼噙泪水,挥手道别。待淳于父女走得看不见了,剧孟这才跨上“飞黄驹”,拨马向洛阳城谷门行去。只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魂儿也跟着缇萦走了。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6)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6) 回到“红柳庄”,剧孟先与薛况、白龙相见。剧孟学艺几载,“红柳庄”的一应事体,都由薛况帮助照料。白龙也于半年前,从代地学艺归来。 剧孟仔细打量薛、白二人,见薛况面容变化不大,却长高了不少,两只笑眼,又多了几分睿智。白龙愈发壮实,粗手大脚,还长出连鬓胡子,两只虎眼,令人生畏。薛、白也自觑看剧孟,见他二目神足,太阳穴凸起,言语间更加沉稳,自是欢喜得紧。 剧孟先问了家里的情形,薛、白二人一一答了。剧孟道:“这几年,我不在家,真是难为你们了。” 薛、白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干嘛这般客气。” 剧孟知道家里都好,这才将六年学艺,以及长安之行,捡那紧要的说了。内中,自然提到如何半路结识宋邑、淳于意和缇萦等人,以及缇萦上书救父,还有韦九被蒙面人打昏、“悬剪剑”被抢,以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关节,一一学说了。 剧孟说完,薛、白都说“这趟长安应该去,这原是侠义本色”。并埋怨剧孟,该把淳于父女请到“红柳庄”住些日子,让他们也看看未来的嫂子。到了此时,剧孟亦十分后悔,但为时已晚,后悔也没用了。 接着,剧孟又把瞷家遭了官司,瞷老大婚姻不谐、私通王恩之妻,如今王恩就在瞷家庄等事,也简略说了。三人都感喟不已。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对人生世事多了几分领悟。白龙叹道:“老天捉弄人呀!死了恁多人,到底那‘悬剪剑’不知去向了!”说罢仍是一脸惋惜。 “瞷老大也可怜呢!”薛况却另有一番感叹触,“那等硬汉,竟过不了美人关!这一段恶缘,怕是害他不浅哪!”说完也是惋惜。 剧孟略作沉吟道:“我却觉得,如今的贪官太多!这几年,我们亲身经历的有好几起了。先是闻老夫妇受欺凌,继有淳于老伯遭官司,如今瞷家又祸从天降!你们说,那些当官的,为了几个臭钱,竟贪脏枉法,残害性命,何其毒也!就连瞷家这般豪族大户,也遭荼毒!王法何在,天理何在?……”说完竟是一脸悲愤之色。 “剧哥,”薛、白二人都受感染,一同道:“世道如此,你说怎么办才好?” “我常思想,”剧孟接道,“这究竟是为甚么?想破了脑袋,也说不清楚。如今我们能夠做的,唯有这一腔热血,为百姓抱个不平罢!” 薛况、白龙与剧孟心意相通,自是热血沸腾,一同紧紧握住剧孟的手道:“好!剧哥怎说,恶(我)们就怎做!” 经此番表明心迹,三个人的心贴得更近了,都决意为民伸冤除害,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 三人正热血激荡,忽见有个丫环在房门探头探脑。剧孟打了下头道:“哎呀,净顾了说话,忘了去看娘亲!”说罢,便匆忙向后院踅去。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7) 第十一章 善恶情缘(7) 剧孟来到后堂,见母亲正与柳条儿及丫环们闲话。母亲气色还好,只是白发多了,脸上也添了皱纹,显见老多了。六年未见慈颜,此刻,剧孟哪还忍得住,叫一声“娘亲”,竟跪伏在地啼哭起来。骤见儿子回来,剧母先是一怔,及至细看,儿子身高膀宽,一副大人模样,不由喜极而泣,一把将他揽入怀里,“儿啊,儿啊”唤着,母子哭成一团。 这柳条儿不是外人,就是当年洛阳都尉为了悔过赎罪,献出的那个丫头。当时她才十四岁,做了闻老夫妇的义女。如今出落得长身玉立,已作少妇妆扮。前年,由剧老夫人作主,嫁给了薛况;这些剧孟是知道的。 柳条儿倒是个百灵百俐的,一边陪泪,一边笑道:“剧哥回来是喜事呀!还哭甚么呢?”一口江南软语,让人听着煞是受用。剧孟这才停住不哭,抬起头问道:“弟妹一向可好,多谢照料母亲。” 柳条儿福一福,抿嘴一笑:“剧哥回来就好了。薛况他嘴又笨,人又憨,不知办坏多少事儿呢!也不用谢,都是自家弟兄,可谢个甚么呢?”她一张巧嘴,如八哥一般,倒把剧家母子俩都说笑了。连旁边的丫环们,也抿嘴儿笑着。剧母见儿子长大了,又学了浑身武艺,拭泪笑道: “你爹要是活着,该是多高兴啊!”剧孟忙又劝解了。 “好,娘不说这些……剧儿,这就不走了罢?安生在家待几年,我看着也高兴些……”剧母边说,边眼巴眼望着儿子。 看了娘的眼神,剧孟不忍拂逆,忙应个“是”字。忽然,他看见娘的床榻枕边有个拨浪鼓,这是自己儿时的玩具;乍见此物,剧孟顿时百感交集,知道六年来,娘亲必是日日思念儿子。想至此,只觉欠娘的太多,忙问: “这几年娘都好罢?你老身子还硬朗?” “多亏了况儿、龙儿照应。只是,去年春上添了个头晕的毛病儿,不碍吃、不碍喝的,你不用惦记着……”老夫人用爱抚的眼光瞧着他,“剧儿,你也不小了,该提亲了!你不在家的时候,来过好几个媒人呢!” 剧孟不由脸一红,心中一震,想起缇萦。但是,觉着刚进门就说亲事,未免急促,忙道:“娘,孩儿——” 老夫人眉开眼笑,“娘还等着抱孙子呢……”她见儿子满脸风尘,知道外面还有朋友要应酬,便道:“你看,我乐糊涂了,今儿个先不说这个。快去洗个澡,也换换衣衫,怕是都汗臭了!见着你,平平安安的,娘就放心了!” 正在这时,家人慌张跑进来,禀道:“瞷家老大来了,他戴着孝呢!” 剧孟不知瞷家出了甚么事,忙向娘请了安,即奔回前院。 第十二章 吐雾石之祸(1)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均。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十二章 “吐雾石”之祸(1) 剧孟匆忙赶回前院,只见白龙、薛况正陪着一个虬髯大汉说话,此人一身重孝,满脸风尘憔悴,正是“蔫豹子”瞷伯焰。 “老大,给谁戴得孝?”剧孟忙迎上前去。 “一一言……难难尽!”瞷伯焰满脸戚容,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愈发口吃,竟说不下去;停了一歇,才说明来意…… 自打长安一别,瞷家兄弟日夜兼程赶回济南。正是出了弥天祸事!而祸根却是济南郡的新太守李嵩。此人本是个无赖,是托了人情、花了钱,才谋得此位的。他为人贪婪蛮横,上任不过半载,已逼死几条人命。这厮偏又附庸风雅,酷爱搜罗奇石。不知受了谁的挑唆,非要买瞷家珍藏的一方玩石。本来此石少有人知,不知为何竟传入李嵩的耳中。 几番打听,才知事出蹊跷。据太守的家人说,半月前,忽有一中年胖子到郡衙拜见太守,且送上一方“灵壁石”,作觐见之礼。此石如羊脂般白润,作山峰状,上有绛色花纹,形如树木,惟妙惟肖。李嵩见了大喜,遂破例让来人至后堂相见。寒暄后,李嵩更没口称赞这方“灵壁石”。 来人却道:“如今另有一奇石,若相比较,此灵壁如粪土耶!” 李嵩听了甚为惊讶,忙问:“奇石安在?” 来人笑一笑,故意停住不说,请太守屏去左右。太守挥挥手,让家人退下。因为好奇,家人退出门外并未走远。只听胖子说了两个字:“瞷家。” “哦?”李嵩急道:“请详示之。” 胖子小声道:“瞷家庄园见有一方奇石,名曰‘吐雾’。此石不过盈尺,玲珑剔透,峰峦叠秀,共有孔隙九十九眼;每值欲雨天气,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丝絮……” 不等来人说完,李嵩即羡慕不已,恨声道:“瞷家势大,如何弄它到手?”因为他知道,瞷家乃当地百年旺族,阖族上下三百余户、一千五百口人。更听说,瞷家兄弟乃游侠一类人物。欲谋其家藏至宝,不谛与虎谋皮! “小人略施小计,当唾手可得。”胖子道。 “请君教我!” “请大人附耳过来。” 第二日,李嵩便传瞷家族长瞷太公来郡衙叙话。李嵩先是小心陪话,继尔提出要出高价,买那“吐雾”石。瞷太公是个嗜石如命的人,待石如心肝宝贝;平日将石用锦缎裹了,藏在楠木匣内,观赏时先要沐浴焚香——自然割舍不得。 李嵩见好说不行,便将瞷太公下到牢里,且放出话来:以石换人。偏那太公秉性耿直,直骂得太守狗血喷头,抵死也不肯缴出石来。 李嵩气极败坏,竟然将太公立毙杖下。那一日,将太公尸身抬回庄里,瞷家阖族悲痛,决意报仇。但是,太守乃一郡首官,谁能奈何于他?老二瞷仲水现在家中料理丧事;瞷老大便赶来洛阳,一是给洛阳外公家报信儿,二是求助剧孟帮忙则个。 说到这里,瞷伯焰已是泪如雨下。 剧孟最听不得老实人被欺侮,立刻义愤填膺,切齿道:“可恶狗官,竟如此草菅人命!瞷兄节哀,一同计议,誓报此仇!” 薛况、白龙都也都愤愤不平,立时就要杀向济南。剧孟又问:“那挑唆的人是谁?” “至至今,还未未查出来。”瞷老大回道。 剧孟想了想道:“瞷兄之事,就是咱们的事。这一回,不独是为瞷兄报仇,也是为百姓除害!我看这样,薛弟你还看家,明日我和白弟就跟他到济南……” “剧哥,听我说!”薛况急忙打断,“你离家六年,才刚进门,说甚么也不能走了;婶娘那里就不好交待。如果信得着,让我和白弟走一趟,你看可好?” 那种由衷关切溢于言表,顿时让剧孟胸中火热。他当然知道,薛、白二人论武功、智谋,都能办好此事,便有心听劝,但又怕拂逆、冷落了瞷老大。刚要说话,忽有仆人来报:颍川灌夫造访,正在门外等候。 “红柳庄”常是如此,不仅三天两日有朋友上门,就是半夜三更也时有人来。“红柳庄”自是来者不拒,好生款待,如果来人手头拮据,临走时还要送上些许盘缠。 “老大,”剧孟见有客来,便与瞷伯焰商量,“我二弟、三弟先随你去,此仇定会报得!如有麻烦,立刻派人唤我,你看如何?” 瞷伯焰也知薛、白的能为,但又有些不放心,只把眼色在三人脸上巡睨。白龙瞧在眼里,知道须给他吃些“定心丸”,便眉飞色舞地讲了当年如何“惩治王恩”和“智除三凶”的情形。最后一拍胸脯道: “瞷哥,恶(我)向来不吹牛的!当年恶(我)才十五岁,不是照样取了‘三凶’狗头?这一回,那贪官又不是三头六臂,怕怎的?你但放心!必叫那狗官脑袋搬家就是!” 瞷老大听了,已是脸色放晴。薛况心道:“还需加把火方好。”便摸着下巴,怪眼一翻,故意放出豪气来:“不瞒老大,小弟肚内已有计较;整治个把脏官,有何难处?就像那……”说到这里,手猛地往下一抓,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唔,就象裤裆里掏卵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一时,把几人都逗笑了。 瞷老大是热血汉子,当即言道:“多多谢援手!瞷家阖族,感恩不尽!” 第十二章 吐雾石之祸(2) 第十二章 “吐雾石”之祸(2) 剧孟交待完了,即跑出去迎客。 来到门外,只见一位少年正立在那里。此人浓眉大眼,身穿蓝色绸袍,腰挎环首刀,背负一张宝雕弓,虽然浑身风尘,却透出一股英武之气。他手牵一匹乌骓马;这马耳似削竹,毛如黑缎子般油亮,正扬鬃甩尾,张口喷鼻。人马衬在一起,愈显出龙拿虎跳的气象! 那少年见剧孟满脸含笑,倒履相迎,忙拱手道:“小弟灌夫,特来拜会剧大哥!” “哎呀!久闻大名,快快请进!” 剧孟连忙还礼,亲热地拉住灌夫的手,领进庄里。进到客厅,分宾主坐下,一时献上茶来。 灌夫顾不上喝茶,即说明来意。他是在家乡颍川杀了人,逃出来的。三日前,灌夫在一寡妇开的酒肆喝酒,已喝了五坛,正醉伏在几案上。忽闻有弱女子啼哭,立时跳将起来。问时,方知是一恶棍调戏老板娘的女儿。灌夫寻到后堂,只见那少女已被扯破衣衫,恶棍正要施暴。灌夫大喝一声,只一拳便将恶棍打个满脸花,又连踢几脚,竟将其踢死。灌夫顿时酒醒,知道闯下大祸,忙偷偷溜回家,取了些许盘缠,骑了马带上弓箭,连夜逃命出来。说至此处,灌夫道: “剧哥,如有不方便,小弟这就去休。” “怕个鸟!”剧孟那肯让他走,一拍胸脯道,“就住在这里,无人敢漏出消息。查得紧了,庄里有地窖,一藏保管没事。” 灌夫连忙叩谢了。剧孟又道:“这不算甚么,当年我师祖朱家大侠,曾藏匿逃犯数百人。” 剧孟说得不假。几十年前,朱家大侠的这些义举,至今仍广为流传。对于这些,灌夫早有耳闻,遂欣慰道:“小弟果然没有投错了门!” 剧孟见谈得投机,唤家人摆上酒来。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一杯,我一杯,越喝情分越厚。趁着酒酣耳热,灌夫说了自己的家境。 灌夫原本姓张,其父张孟,曾为颍阴侯灌婴舍人,后因屡立战功,被赐为灌姓。灌夫天生异懔,从小力大,更兼任侠使气,嗜那杯中之物。常喝醉了酒,与巷闾游侠打架闹事。 一次,有个告老还乡的官绅摆寿筵,灌夫赠了百金的礼物为贺礼。到赴筵时,他带着常与同饮的一伙人前往,他们全穿着短衣破裤,趿拉着烂草鞋,浑身腌躜。守门人只放进灌夫,挡住众人。灌夫厉声叱骂,携众俱入,一时声震屋宇,满堂衣冠楚楚的宾客无不愕然。灌夫一伙醉饱后,才踉跄而出。 说至此处,灌夫得意非凡。剧孟亦听得有趣,大声道:“为了此事,当浮一大白!”说罢,二人碰杯满饮。一时,喝得兴起,浑身燥热,便赤膊拼酒。灌夫连干几杯,大呼:“快哉,快哉!”剧孟见他使得宝雕弓,便问: “不知贤弟开得多少石硬弓?” “四、五石弓还开得。”灌夫照实而言。 剧孟听了自是佩服。因为寻常人不过开得一石弓,折合百斤力气。自己从小喜射,练了十几年,如今也只开得三石不到。这灌夫不过小小年纪,竟有这番膂力,当真不可小觑了。遂讨过灌夫的弓来,试拉—回,果然如此。红着脸道:“愚兄佩服,佩服!” 灌夫见剧孟不仅豪爽,且虚怀若谷,便由衷道:“小弟久闻大哥仗义,当面一见,果然待人以诚。” 二人愈加投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当晚再设宴款待,与薛况、白龙、瞷伯焰也都厮见了。一时,豪气干云,形迹都忘,免不了讲说些江湖轶事,助兴下酒。 方说至瞷家复仇之事,灌夫便嚷着要去,被剧孟死活劝住了。几人年龄相仿,秉性相近,自是“说不尽少年场义气,道不完醉乡里日月”。直吃酒到三更天气,这才尽兴而散。 自此,灌夫便在“红柳庄”住下了。 第十二章 吐雾石之祸(3) 第十二章 “吐雾石”之祸(3) 这日午后,剧孟与灌夫在客厅弈棋。正念叨薛、白走了二十多日,怎无一些消息,也不知他们勾当如何?忽地,他二人笑嘻嘻地回来了。 剧孟、灌夫忙问:“勾当如何?” 薛、白也不答话,只连呼“口渴”;仆人立时斟上茶来,二人连饮数杯,这才挤眉弄眼,一齐笑道:“有趣得紧呢!” 剧、灌连催他们快说,白龙这才抹了抹嘴边的水沥,眉飞色舞地讲了此行经过…… 那一日,薛况、白龙和“蔫豹子”瞷老大起个绝早,骑了快马赶赴济南。路上,瞷老大不放心,多次问薛况报仇从何处入手?薛况只是吱唔。白龙亦忍耐不住,催薛况说出来。薛况却道:“还未到那里,怎能事先想好?” 白龙见薛况昨日还拍胸脯,说甚么“裤裆里掏卵子”,今日却缩了回去,不免骂道:“你这促狭鬼,要不行,把剧哥请来!” 薛况听了,也不生气也不反驳,只是笑笑。瞷老大则心中打鼓,不知这仇能不能报得。如此,一路上各想心事,待到第五日的天黑时分,三人神不知、鬼不觉进了瞷家庄院。 瞷太公的丧事已经办完,但庄内仍沉浸在悲痛之中。阖府挂白,不时隐隐传出哭声。为了保守秘密,薛、白二人没有公开露面,只与老二瞷仲水相见了。当晚,薛况告诉瞷伯焰,准备一切应用之物,并找十名身强力壮的可靠家人,遂悄声说了计策。 瞷家兄弟和白龙听了,都低声连呼“妙,妙”! 第二日,薛况装扮成一卜卦的相工,从庄园角门闪将出来。他穿一袭旧葛袍,戴破帻巾,手里擎个虎撑——卜卦的招幌,摇摇摆摆向城里行来。白龙扮成叫化子,远远地跟在后面。薛况走了半日,绕过好几条街巷,早看见门冲南开的郡衙。远远睃去,那府衙倒有些气象,厚重的围墙,高有丈余。大门甚是宽敞壮观。门前,十数名兵丁守着,只要有人靠近,便厉声盘问,稍有怀疑便抓了起来。大约是怕瞷家报复,加强了戒备。 薛况看了一回,便向郡衙后面踅去。后面亦不稍有松懈,不时有小队兵丁往来巡逻。薛况只扮作行人,踯躅而行。正在思忖:怎生找个破绽处?忽地眼前一亮,见离郡衙后院仅一路之隔,有一独门小院。便点了点头,举了举手中的招幌,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些,自是被后面的叫化子,看得一清二楚。 第三日,薛况又来到那个院子门前,拍门进去,说讨口水喝。进到院里,方知这家有三口人,一对年老夫妇,带着个小孙子。薛况一边喝水,一边与二老攀谈。原来,二老的儿子在外地做官,儿媳也随在任上。喝完水,薛况仔细打量院内的地势,只见墙角旮旯堆着些碎砖破瓦。便故作惊讶: “敢问老妈妈,近日家宅可有不宁?有否打砖丢瓦之事?” “有,有!”老妇人顿时脸色煞白。其实,这都是夜里白龙帶着人捣的鬼。丢砖抛瓦,学那鬼哭狼嚎,直闹到五更天方才撤走。 “可有禳解之法?”老公公哆嗦着问。 “难怪进到贵宅,有股阴气,”薛况一脸正色,“待我细看,”说着,由腰间掣出一面铜镜,作势东照一下,西觑一回,嘴中念念有词。须臾,仿佛很是劳累,说道:“在下已然看清了,是黄仙作崇。” 这黄仙,就是黄鼠狼。它常生在古屋破垣之处,或深夜偷鸡,或捕捉老鼠,或放出臭气,蛊惑主人。薛况偷眼看去,见二老信以为真,便道:“这黄仙得道多年,已成了气候。要除掉很是不易……”他故意面现难色,停住不说。 二老双双跪下,虔诚哀求:“求大师救命则个!要多少钱财,均不吝惜。” 薛况这才道:“救人性命,乃上天有好生之德。要提钱财,就俗了。只需主人搬出此院百日,便可作法驱除;不然,恐于人口不利。” 老两口信以为真,转又发愁,急切间往哪里去搬? 薛况早看在眼里,热络道:“若二老不嫌,在下倒有个去处,可暂住一时。” 瞷家早在别外备了一处宅子。老两口不知是计,反千恩万谢。第三日,便雇了马车,将家暂时搬了过去。于是,薛况、白龙和瞷家兄弟,带着仆人住了进来。看好方位,一伙人昼夜动工,直往那郡守衙门后院打条地道。 不过旬日功夫,地道便挖成了——地道出口处,离地面只剩了薄薄一层土。 月黑夜,街上早断了行人。郡衙照旧戒备森严,兵丁打着灯笼站岗、巡夜。唯有郡衙后院漆黑一片,郡守一家早入梦乡。 三更梆子响过,薛况几人都蒙了黑巾,拿盏灯火,钻进地道,潜入衙门后宅的地下,轻轻将最后的一层土刨开。先是薛况慢慢探出头来,他凭双夜眼,借着微光扫视,看清这里正是郡衙的后花园。园子不小,假山、花木、亭台都黑影憧憧,不大真切。只有夜风吹过,刮得树叶“沙沙”作响,愈发显得沉寂。远处墙外,不时传来巡更兵士笨重的脚步声。再细看,洞口就开在一丛竹林的后面,十分隐蔽,不由暗喜,叫声“惭愧”。停了片刻,并无动静,几人依次爬出洞口,鹤伏鹿行,摸进宅院。知道太守必住北屋,依照事先安排,“泥鳅”瞷老二在暗影中把风,薛况、白龙和瞷老大去开门。 薛况三人刚要把门连轴抬将出来,忽然发觉门只虚掩着。薛况知情况有异,便小声对白龙和瞷老大道:“你们守在这里,我进去看看。” 二人点头,即隐在墙角处暗处。薛况轻轻推开一丝门缝,将身子潜进去。里面正是一明两暗的卧房,明间无人。一个暗间是丫环的住室;另一个暗间,正是太守和夫人歇息的屋子,门也半开着。薛况悄没无声踅进去,静听片刻,知道榻上只有一妇人,并无郡守本人。薛况正在纳闷,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忙闪到明间门后,随着“蹀躞”脚步声,原来李嵩出恭回来。待他进到房内,瞷老大已如影跟进,不由分说,一柄寒光短刃即从后背攮进去,只一绞。屋内正传出女人的梦呓。 薛况手疾眼快,探出右手,已将李嵩的咽喉掐住,那狗官未“吭”一声,顿时了帐。瞷老大扶住尸身,轻轻放在地上;又用狗官的衣衫,将短刃擦拭了。 薛况见已得手,一打手势,几人便神不知、鬼不觉从原路撤了出去,遂把那地道填死、恢复原样。 直待第二日,李嵩家人醒来,才发现郡守早被杀多时,尸硬血凝,毫无线索。饶他奸似鬼,不知是何人作的案。一时间,济南全城都轰动了,说那李嵩太缺德,是上天惩罚,取了他的性命…… 白龙口才本好,又是亲身所历,讲得活灵活现。剧孟、灌夫直听得惊心动魄,连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此计绝妙,当真匪夷所思。”听到最后,更是“哈哈”大笑。 突兀,剧孟止住笑声,蹙眉问道:“那挑唆之人可曾找到?”这话问得正是关节。因为,此人是遗祸瞷家的根苗;如果此人不除,定会祸害无穷。 薛况道:“此事小弟亦曾虑及。起初,我想此人定与瞷家有深仇,不然不会下此辣手,十有八九是内奸;但终未查出来。” “难道不是王恩那个王八蛋?”剧孟疾问。 薛况摇摇头,一副认真的神气:“小弟去了,曾几次暗地偷看此人,他还算老实。虽然相貌猥琐,贪杯,令人招厌,但对瞷家满忠心的。据说,瞷老太爷伤重身亡,是他吃尽辛苦,把尸身运回庄里;下葬时,更如丧考妣,哭得死去活来,真情流露……” 白龙也道:“见今全庄人,谁也不疑他。恐怕那个挑唆的,另有他人。” 剧孟见二人这般说,也就信了,将此事丢过一边。当晚“红柳庄”大开宴席,为他们接风庆功;几人俱都高兴,直饮酒至三更天气,才尽兴而散。 剧孟喝得不少,醉古隆咚刚回卧房。忽有丫环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喊道:“公子,不好了……老夫人,她……半夜起来小解,忽然跌倒不醒人事!” 剧孟立刻酒醒,喝的酒都作冷汗惊了出来。 第十二章 吐雾石之祸(4) 第十二章 “吐雾石”之祸(4) 剧孟奔到后院,见母亲倒在地上,牙关紧闭,口角流涎,面色青紫,昏迷不醒。立刻派人去请郎中,郎中还没到,老夫人就咽气了。 剧孟五内俱焚,扑在母亲身上放声痛哭:“娘啊,你醒醒呀!怎地热突突地就去了呀!”捶胸顿足,一头撞去,竟磕在几案角上,顿时淌出血来;丫环们忙搀住他。有人赶快取来刀伤药,为他敷上,又用素帛缠了。 薛况、白龙、灌夫和柳条儿也都赶来,俱是悲恸欲绝。柳条儿哭得泪人儿相似,把嗓子都哭哑了。剧孟剖肝泣血,哭了又哭,直哭得几次昏厥。 众人七手八脚,将老夫人装裹停当。剧孟率众人将老夫人抬至厅堂,停于正寝,下铺锦褥,上覆素被。围上帏屏,安了香案,设了灵位,点起一盏随身灯来。剧家阖府哀伤不止。比及乱着,鸡就叫了,这才稍歇。 是时,正是文帝前元十三年五月。 剧母仙逝的消息,不胫而走。 从招魂、停灵、哭丧到七日后出殡、下葬,来祭奠的人几乎踏破门槛。尤其出殡那天,附近郡县的官吏、富商士绅、平民百姓、街坊邻居,还有那游侠朋友、街上的乞儿、混混都来了。一时,地狭人稠,嘘唏不已的,哀天叫地的,凄然泪下的,嚎啕大哭的,众生相都有。 剧孟披麻戴孝,手拿哭丧棒,走在灵车前面。薛况、白龙、灌夫等人,也都披麻穿白护在灵车后面。再后,是三十六名乐工,迎着飘洒的纸钱,将那诸般乐器,吹奏得呜呜咽咽,份外添了悲哀。送葬的马车,竟有一千多辆,排成蜿蜒十数里地的长龙。沿街路祭多处,每到一处,剧孟都上前施礼致谢,对老母进行哀悼。这样走走停停,来到下葬墓地,竟用了两个多时辰。 墓地在城西分金沟,依山傍水,风水极好。墓穴是请人早已打好的,及至灵柩入土起了坟头,剧孟及送葬的所有人等,都虔诚跪拜。坡上坡下黑鸦鸦一大片,多达几千人。一时香烟缭绕,哭声恸地,哀声四野。就是比那王公贵族的葬礼,都要风光荣耀。此刻,剧孟所想的只是娘亲,手抚墓碑痛泣:“哭一声,叫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亲叫不应?”只哭得死去活来,众人陪泪。 忽然,坡下一骑急驰而来。来人奔到墓前,跳下马三步两步抢上前去,连叩三个响头,哭道:“来迟一步,竟再也见不到伯母了!” 此人年纪甚轻,从下马的身手看,定有很好的武功。众人见了,都觉他与剧孟交情不浅。白龙不认得此人,忙过去掺扶,并低声问道:“哪条道上的朋友,能否见告?” 那人亦小声回话:“有紧要事情,容后禀告。”他见白龙似有怀疑,伸出左手将手掌一摊,遂后又攥成拳头——这是个暗号,意思代表“田”字。 白龙已然明白,这人是田仲前辈派来的。剧孟就在旁边,猛睁眼瞥了白龙一下,神光迸射,略微颔首,白龙即退回原来的位置。 按照乡间习规,葬礼顺顺当当地举行完毕。剧孟顾不上拭干泪痕,先来到河南郡守、洛阳都尉等人面前,躬身施礼: “谢各位老大人,拨冗移尊,亲临葬礼,家慈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不尽。”说着,向家人略使眼色。早有仆人托上几个漆盘,盘内放着锦袱。 剧孟让道,“区区之物,请笑纳。” 几位大人嘴里谦辞:“这如何使得!”却早有下人接下了。 待他们上车走了,剧孟又到本城各位商贾面前,也一一拜谢。又与那些远道而来的游侠朋友,殷殷道别。最后,来到街里街坊的熟人面前,恭敬地含泪叩礼。 一位老奶奶忙拉他起来,垂泪道:“哥儿,别折杀了老身。平日老夫人贤德,哥儿关照邻里,今日都是该来的!可惜老夫人这般好人,寿数不永,竟说殁便殁了。” 也有的街坊道,“人死不能复生,剧大官人也该节哀!”几位街坊七嘴八舌,都来道哀劝解。 本来按当地习俗,来吊唁的亲朋故友,都应以财物送丧家,谓之“赙礼”,而丧家不须回赠。剧孟恰恰相反,不仅不收“赙礼”,反而给今天所有的来人,都回赠一份礼物——官场上的送玉佩、疋绢,经商营贾的送南珠,游侠朋友赠盘缠。凡街坊邻居,每人各送钱两串、粟二斗。 剧家此次葬礼虽破费不少,却是无比风光,无出其右,亦使远近朋友、官场和邻里感激欣慰。 第十二章 吐雾石之祸(5) 第十二章 “吐雾石”之祸(5) 剧孟回到“红柳庄”,立即到密室议事。 此时,庄内留住的过往游侠、豪客不下几十人,却只请了薛况、白龙、曾厚和灌夫参加。白、薛二人与剧孟相交多年,一块出生入死;曾厚是剧家上辈老仆的后人,与剧孟一块玩大,可谓总角之交;唯那灌夫,与剧孟甚是相投,也邀来参加。 小童送上茶来,然后退过一边,垂眉敛目,等候吩咐。 剧孟忽对小童道:“倪猛,你也来听听,跟着去历练历练……” 倪猛不过十四五岁,长得倒也粗壮,立即喜道:“遵命。”仍侍立一旁。 剧孟接着道:“申师弟,这里没有外人,请讲罢。” “冷面侠隐”田仲所派之人叫申泉,是田仲的关门弟子。申泉扫视众人一眼,便把来意说了。 近日,“冷面侠隐”田仲得到一桩密讯。大梁以南二百余里的扶余沟,有一豪霸叫仇景。此人无赖出身,性格粗鲁,文无点墨,但早年与诸吕交好。后来诸吕倒台,他又攀上了梁孝王。这梁孝王,乃是汉文帝少子,为窦皇后所生。现封邑梁国,都城就在大梁。仇景家中广有钱财,可说“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近来,他忽发奇想,打算北上长安重金买官,并多带金钱、珍玩用以上下打点。 这仇景平时横行乡里,无恶不作,性情又极凶暴,稍有不合,便将人残杀。受害的人甚多,因他勾结梁孝王,谁也奈何他不得。一年前,大梁有一位虞姓富商,在酸枣门的临街酒楼上,与好友陈酒博弈。适逢仇景带着家奴从楼下而过,他抬头看见楼上有人杯觥交错,开怀大笑。事有巧合,一只鸢从头顶飞过,鸢叼的腐鼠忽然坠下,正中仇景头上;而楼上恰好大笑,仇景以为是楼上富人以鼠投己。当夜,即到虞家杀其满门。 “太残忍了!”众侠听了都觉愤愤。 “师父说,”申泉继续道:“如果他买官得逞,为官一方,为害愈烈,这种恶人千万留他不得。师父令师兄和诸侠即做准备,相机除之。今日是五月初十,只知他月内将会动身,至少携黄金十万余斤,还有大量珍玩珠宝——这些都是他平日巧取豪夺的民脂民膏。师傅说,劫下的钱财可赈济穷苦百姓;至于仇景何时启程、途经哪里、带多少人手还不知晓,这些需要师兄派人探明。” 申泉看了剧孟一眼,犹豫了一下,“事先不知伯母仙逝;眼下,师兄有否不便之处……”言外之意是,剧孟正值守孝期限,按习俗应守制三年,谢绝人事。这当然会影响除掉仇景之事。 众侠闻听,不禁默然。按常理,剧孟人本至孝,应当遵从习俗,三年内不得外出,更不宜动刀动枪。但是,头一回面对如此强手,更涉及巨额钱财,如果剧孟不参加,伤人失风,坠了名头,谁也担当不起。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静待剧孟说话。 剧孟沉思片刻,潸然垂泪。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竟是个小儿玩耍的拨浪鼓儿。他对众人道:“这是我小时的玩艺儿,娘亲,她一直带在身边。我不在家时,她老人家常拿出来看看……”众人听了,俱都心酸。薛况、白龙和倪猛与老夫人相处日久,觉得老人一下殁了,心里空落落的,也都垂泪,思念着老人家往日的仁厚好处。 剧孟强忍了忍,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似对众人,又似自言自语,呜呜咽咽,说出一番话来: “各位弟兄,你们都是我换命的好朋友。娘亲,对我恩重如山。十月怀胎,生我养我,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了。我父弃世早,娘亲守寡十几年。我年幼时,她怕我有灾有病;及至年长,我外出学艺、游历,又为我担惊受怕。因我嗜武、好赌、喜爱交友,平日很少晨昏定省,膝下承欢;娘亲愿意早日弄孙,而我却顾不上婚事,至今也未成家。但是,母亲知我,疼我,从未怨过我!” 剧孟情绪激动,缓了口气,紧接着又道:“娘亲这是为何?只因她老人家,知我是行侠仗义。我十四岁时,她在我后背刺下‘侠义’二字。当时娘对我说:‘剧儿,这侠义二字在你身上,就如同娘跟着你,你须终生铭记!’常言道:‘知子莫若母’,其实‘知母也莫若子’——有侠义的母亲,也才有我剧孟!今日葬礼,来了几千人。九泉之下,家母有知,也该笑慰了。除恶即是孝道!我想,此次与大家同去铲除恶人,娘亲定是愿意的……” 剧孟之言,发自肺腑,至情至理,众侠听得频频点头。 说到这里,剧孟将上身衣衫轻轻褪下,向众人露出后背,赫然刺青“侠义”二字,颜色青绿,令人惊心。都觉这位慈母,深明大义! 申泉看了,眼圈红红的,哽咽道:“师兄说得很对,除恶即是尽孝!我回去禀告师父,他定会赞同。”稍顿又道,“请师兄节哀!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想这就回去,好让师父放心。” 剧孟哪肯让师弟就走,众侠也都挽留。盛情难却,申泉只好留住一晚。此事定了,众侠继续会议,都让剧孟提调布置。剧孟推辞不过,便道: “我说个计较,大伙一同参详。”略加思忖道,“当务之急是打探对手的底细。薛况弟,这事你在行,由你挑选二十名精干伴当同去。你带人直插扶余沟,沿路撒下眼线,一有消息即派人回报,你本人则一直坠着他们。务必要敌明我暗,千万不要露出行藏。你看,明日启程如何?” “小弟遵命,”薛况一口应承。 “此行要十分隐密,”剧孟又道,“我们分开行走。白龙和灌夫为第二路,你们先向东,循着偃师、巩义、荥阳到大梁,然后向南折,在古吹台西北杏花岗等候后队。那里有个小村子,我曾去过的;古吹台地势甚为险要,人烟稀少,最宜设伏。我料想,仇景会经大梁再往西,由潼关进入陕地,古吹台是他必经之地,这里虽险,但路途近些,也好走。你们慢慢前行,居中呼应即可,后队未到之前千万不能动手!” 灌夫道:“剧大哥,我们何时动身?” 剧孟瞥了白龙一眼,征询道:“这一路不必急,哪天走,由白龙弟定夺。”然后又对灌夫:“灌弟,平日咱们都是好兄弟,嬉戏玩笑都无关碍。此次临敌,却大意不得!我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此行,一不要饮酒,二不要管闲事;你要听白龙的提调,你能应承否?” 在诸侠之中,除了倪猛之外,当属灌夫年龄最小,平日嗜酒、顽皮还有点任性,大伙都是知道的。剧孟这番叮嘱可谓切中要害。灌夫脸一红道:“小弟记下了。”众侠也都点头,以为剧孟思虑周全。 最后剧孟道:“我和曾厚、倪猛押后,我们扮作贩马商人,也按这条路线走。另外,我想再找一、两位帮手……我们三日后动身;有甚变化,临时再作商议。”随后,又仔细商议一番,便各自去打点安排。 此时,剧孟自是想到了朝思暮念的缇萦。春天分手时,原说过回家后,稍加料理即去卢县看她。谁知回家后,事情纷乱,先是母亲亡故,跟着师父派人传命,马上就要出发上路。看望心上人的事,只好押后了。待此事一了,便即刻上齐国卢县。不由愧疚:“萦妹,原谅我罢!” 第十三章 遇险古吹台(1) “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此盗跖居民间耳,曷足道哉!此乃乡间朱家之羞也。”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十三章 遇险古吹台(1) 豪雨足足下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在酉时停住了。夕阳渐落,西天映出血一般的火烧云。暑气蒸腾,依旧不见凉快。官道上积满潦水,很是泥泞难行。 此刻,来往行人不多,却有两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年轻人,骑马进了荥阳城;簑衣上滴着水,马匹也湿漉漉的——分明是冒雨赶过来的。一位二十出头,玄衣白马,满脸钢髯,五短身材,斜背一柄亮银梭。另一位十六七岁,身穿锦袍,骑乌骓马,腰挎环首刀,斜背宝雕弓。他们自是白龙和灌夫了。 白、灌二人找家小店住下,便到隔壁“一品葫芦”食肆买饭吃。门口一个布招,上写:“卤煮葫芦头,远近闻名”几个大字。灌夫是豫州颖阴人,不知这是甚吃食,白龙悄悄告诉他:卤煮“葫芦头”,就是卤煮猪大肠加溲饼,原是关中一带的美食,因其汤浓肠软,外加面饼筋道,人们都爱这一口。居然有人把店开到了这里。 二人进店,只见里面客人不少,满是汗臭热气,外加五香佐料与猪大肠混煮的气味,愈发闹哄哄的。白龙和灌夫在角落找副座头坐下,点了两客“葫芦头”,还要来凉茶,一边喝茶一边等候。就听食客们正议论适间那场大雨。 有的道:“天时不正呀,今年雨水太多!年初,黄河酸枣就破了千里堤。” “可不!”有人随声附和,“谁能想得到呢,孟冬居然会发大水?吓,如今进了雨季,就更不得了啦!” “唉,”有位老客接了腔,“我刚从京师过来,月内连下了几场大雨。一路上,大河小沟都涨了水,怕又是个洪涝年景呢!” 白龙、灌夫冒雨走了四五天,见天终于放晴了,也就不在意。众食客议论一番,又各自吃喝、闲谈。只听有人大声道: “喂!北山何往?” “恁般巧呀,在此遇到二郎!” 白龙循声看去,见说话人坐在靠窗的地方。那个叫北山的,年约五旬,长得虎背熊腰,似有几把蛮力。他对面的年轻后生,是刚碰到的熟人。 北山仰脖喝了口酒,吐了口辣气,手按几案道:“二郎,不瞒你说,我一向在长安城作捕快,离家三十年,不耐烦做此道路,告脱了。如今积攒了些家事,回大梁去别寻生理。” “吓!”二郎有些醉了,伸箸在空中划个圈儿,“近日,路上……好生难行,多有强人出没,白日劫人……老兄你带了偌多钱财,又没个做伴,须放,放仔细些!” 北山听罢并不当事,反须眉开动,把两只手捏了拳头,做个开弓的手势,“哼!三十年间,张弓追讨,矢无虚发,不曾撞个对手!即便遇上个把小贼,能奈我何?” 肆中满座听他高声大喊,尽回头来看。也有问他姓名的,方知此人复姓“北山”,单名 “傲”字。人们都客气地连道“久仰”。灌夫见他恁般豪爽,想过去搭讪几句,尤其酒香阵阵飘过来,搅得他口水下咽,有些喉急了。白龙见此,只装作没有看见,端起茶慢慢啜着。 “听说,你剑术也颇了得!”对面又传来恭维声。 “寻常三二十人近身不得。”北山傲愈发脸上放光,“捕盗多年,也未白混。我于无意间得一宝刃,锋利无比,剑身上面还有‘徐夫人’三个古字呢——”说至此处,停口不言,似乎怕别人听了去。 “当真如此?”二郎哪里肯信。 “哄你作甚!”北山傲一脸郑重模样,从怀中掏出一卷丝帛,只一晃即收回去。 “呀!”二郎眼尖,早看见上面的字,惊诧道:“可是剑谱?” “噤声些,”北山傲小声阻止,“这种事体,如何在此混说?”刚说完,却自忍耐不住,“好教你得知,不是寻常剑谱,是‘剑道三十八篇’呢……”说罢神秘一笑,端起酒碗,“来,不说它了,喝酒、喝酒!” 这些早被灌夫看在眼里,不由心动。好武之人,那个不垂涎利刃与秘籍?更何况这是战国“徐夫人剑”呢!据说,此剑无比锋利,价值连城,比起“太阿”、“工布”也不相上下。再说那“剑道三十八篇”,乃剑术之大成,要是能看一看,可就太好了! 他想过去攀谈几句,套个交情,刚站起来却被白龙拽住。恰巧店小二端上热腾腾的“葫芦头”,白龙立刻眨眨眼:“先吃饭,先吃饭……” 灌夫会意重又坐下,拿起竹箸,挟了一块“葫芦头”送入嘴中——再看对面,二郎已先自离去。北山会了帐,乜乜斜斜地走了;遂小声问: “白哥,何时动手?” “莫忙,”白龙小声回道,复又遮人耳目,大声欢道:“啊也,这大肠又烂又香呀!” 第十三章 遇险古吹台(2) 第十三章 遇险古吹台(2) 北山傲睡到五更天,爬起来,梳洗结束。将十几块麒麟金和几十串铜钱紧缚在腰里,肩上挂一张弓,衣外跨一柄剑,两膝下藏矢二十簇,骑上自家的高大健骡,出了店门,趁着凉爽向东疾行。走了三四十里,天已大亮。只见后头有二人奔马赶来,来到北山傲近前,按辔慢行。北山举目觑时,一个是二十左右的青年,一个方在少年,都骑高头骏马,衣衫整齐,显是练家子。心想:这二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北山傲正在顾盼,那少年叫道: “我们一起走路则个。”又向北山傲拱手;他后面的青年,只笑一笑并不作声。北山傲忽然想起,这二人正是昨晚“一品烧”的食客,便亲近了些,“两位小哥,如何称呼?” “小人叫灌夫,我这位结义兄长叫白龙。”少年如实相告,遂又笑道,“久仰先辈大名,小人有幸相遇。今先辈欲何往?” “小可要回本籍大梁去。” “恰好,恰好。”灌夫又一笑,“小人家住睢阳,也是旧族子弟。幼年颇曾读书,因为性好弓马,把书本丢了。现随这位结义兄长,带了些资本往大梁贸易。正好与先辈作伴同路行去,胆子也壮些,实在有幸,有幸!” 白龙见灌夫编排得有眉有眼,只肚中暗笑;也向北山傲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灌夫怕他揭破底细,便道:“先辈原谅则个,我这位兄长平日木讷,不大讲话的……” “当得相陪。”北山看他二人语言温谨,年纪又轻,谅道不是歹人;如今结伴同行,不至寂寞,也自欢喜。 当日巳时,三人一块在路边茶寮打尖,灌夫抢先付钱,如同老友一般。午后又行,灌夫在马上问:“久闻先辈最善捕贼,一生捕得多少?也曾撞着好汉否?” 北山正要夸逞手段,这一问搔着痒处,且量他二人年少可欺,便侈口道:“小可生平两只手一张弓,拿尽绿林中人,也不记其数,并无一个对手。这些鼠辈,何足道哉!而今年老心懒,故弃此道路。倘若前面撞着,便中拿个把儿你看手段!” 灌夫听了,但微微冷笑,“原来如此。”就马上伸过手来,“请借肩上宝弓一看。” 北山在骡上递将过来,灌夫左手把住,右手轻轻一拽,就如一条软肩带。北山见了大惊,也借灌夫的弓过来看。原来是一副铁胎弓,约有二十斤重,北山用尽平生之力,面红耳赤,不要说扯满,只求如初八夜头的月,再不能够。北山惶恐无地,吐舌道:“使得好硬弓也!老弟神力,何至于此!” “小人之力,岂可称神?”灌夫故作谦逊。北山赞叹再三,灌夫极意谦谨。白龙坠在后面,只肚中暗笑。灌夫小小年纪,倒会作戏。 又走一程,三人都觉燥热,捡个林边荫凉处歇息。灌夫凑到北山跟前,笑道:“昨日闻听先辈有一‘徐夫人剑’,可否借小人一看?” 北山扭捏一下,红着脸把佩剑递过去。灌夫把过一看,剑鞘甚为华贵,遂“呛啷”一声抽出剑身,但见寒光闪闪,上有“徐夫人”铭文,不由刮目相看。想试其锋利如何,便从怀中摸出一叠铜钱,随手放在一块石上,奋力劈下,耳听“咔”的一声,铜钱纷纷跌落,却无一枚斩断;再看剑刃,却多了个缺口。灌夫心知闯了祸,连忙赔礼: “把先辈宝刃弄坏,如何是好?此剑价值连城,小人如何赔得起!”北山略显惊慌,却未生气,反劝慰灌夫: “小兄弟,此假剑耳,不值几文。” “为何戏称宝刃?”灌夫已明就里,故意问。北山脸红了半天,方嗫嚅道:“戏言尔,千万莫对外人言……。” “那‘剑道三十八篇’亦假耳?”灌夫再问。 “亦戏言,”北山红着脸点头,“在下大字不识几个,岂能窥测剑道焉!” 灌夫听罢“哈哈”大笑。白龙在一边亦忍俊不禁,凑趣道:“北山前辈,牛皮破耳!”北山也尴尬地笑了。 三人笑夠了,又歇息一阵。灌、白不再理会北山,二人自跳上马,叱咤一声,绝尘向前而去。北山是贼窠中弄老了的,见此行止,如何不慌?暗道:天教我这番倒了架也!倘若是个不良之人,这等神力,如何敌得?况还有一人虎视在旁,手段也自了得,势无生理。心上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踬踽向前行去。 行得几里,遥见一棵大树拴着两匹昂头嘶鸣的骏马,旁站正是同行的二人。木讷的年轻人抱肩而立,只闲闲地看景。那个少年却虎虎生气,正弯弓挟矢,扯个满月,向北山道:“久闻足下手中无敌,今日请先听箭风——”言未罢,飕的一声,北山左右耳根但闻肃肃如小鸟飞过,只不伤着北山。少年又将一箭引满,正对北山之面,笑喊:“北山晓事人,腰间金钱快送我罢,免得我动手。” 北山料是敌他不过,先自慌了手脚,只得跳下鞍来,解了腰间所系钱袋,双手捧着,膝行至少年马前,叩头道:“金子和几串钱谨奉好汉将去,但求饶命!” 那年岁大的看了不忍,劝道:“放他去罢,莫惹大哥生气。” 那少年笑道:“怕怎的?当回强盗作耍子。”说着,走过来伸手提了钱袋,大喝一声:“要你性命做甚?还不快滚!你老子有事在此,不得同儿子前行了。”即与同路年轻人,跨上马,向南一溜烟似地跑了。 北山呆了半晌,捶胸跌足哭道:“钱财失去也罢,叫我如何做人?一生好汉名头,到今日弄坏,真是终日打雁反叫雁啄了眼。可恨,可恨!” 垂头丧气,有一步没一步地,空手回家…… 第十三章 遇险古吹台(3) 第十三章 遇险古吹台(3) 几日后,剧孟、倪猛、曾厚带着三十多位门人,赶着马群,到了古吹台西北一个叫杏花岗的小山村,与白龙、灌夫会合。白、灌二人见了剧孟,并不敢提起北山之事。迟一日,“蔫豹子”瞷伯焰也应邀带着十几名伙计赶来了。他见了剧孟,自是一番感谢。 这小山村就在岗上。岗上遍植杏树,浓密的枝头上挂满了黄杏,远远望去煞是好看。村里约有一二十户人家,山民就在林中建屋居住。有的几户聚在一起,有的分散栖息。都是简陋的茅屋,或干打垒围墙,或木栅栏围院,倒也与世无争,安然自在。这里甚为隐密,只一条小路通往山下,也早派人封锁了。 每日不断有探子来报,都说对方尚无动静。诸侠惟恐对头改道,两下错过,正等得心焦。第五日,薛况亲自带来准确消息:对头已经起程,正是走的这条路线,大约明日午后由古吹台经过。剧孟即吩咐众弟兄,各照预定办法行事。 夜半时分,剧孟令人唤起众侠,即刻起身。倪猛、曾厚和十几个伙计已带了马群在外等候,约有百匹之多,准备顺道往南方贩卖,他们先行上路。 剧孟、薛况、白龙、灌夫和瞷伯焰、瞷仲火一行六人,都是一身短衣,各骑骏马,所用刀剑衣物,藏在草料包中。六人下得岗来,顺着弯曲小径,一字儿走向荒野。 此刻天还未亮,只见疏星荧荧,残月挂树,两边杂草过人,蛙鸣不断。虽在凌晨,但溽热不减。行了半个时辰,人马都汗涔涔的了。日头渐渐出来,先是红霞满天。忽地从云缝中,闪射出大片金光,天也更热了。又走一阵,进到一片密林,前面不远就是古吹台。诸侠在林中下马歇息,饮水吃干粮。然后埋伏停当,专等对头来到。 古吹台在大梁城的东南隅,是个小山丘,最高处叫鹿岗。几十里外有仓颉、师旷城故址,早已荒废了。北面是大片草滩、湿地,名为牧泽。相传,春秋时期晋国的著名盲人乐师师旷,曾在此鼓吹奏乐,故称为吹台。这一带野芦、杂草丛生,虽然有一条驿路经过,却并无人家,甚是荒芜冷僻。 时近申时,路上出现一队人马,先是象蚂蚁似的黑点,后来象条弯曲蠕动的长蛇。过了一刻,渐渐看清来人,打头三人骑着高头大马,在马上指指点点。他们身后是三十多辆马拉的役车,车轮过后压出深辙。每辆车后,都跟着三五个骑马带刀的押车人。 第十三章 遇险古吹台(4) 第十三章 遇险古吹台(4) 这队人马愈来愈近了。只见三个骑高头大马的人,都穿华贵衣衫。当中一个年近五旬,浓眉虬髯,满脸横肉,用一柄环首砍刀。他的左边是个瘦子,正在壮年,高颧骨,面色微黄,马鞍上斜挂一对铁锏。右边那位年在四旬,面黑钢髯,狮鼻猪眼,腰佩一柄长剑。 面黑之人向中间那人道:“仇大哥,这里当真荒凉!大晌午,连个鬼影子也无,倒要多加小心了!” 中间那人正是仇景,听了“哈哈”大笑:“恁毒的日头,热出个鸟来!鬼都要去乘凉。再说,有你韩虎和邓老弟,再加上区区,可说罕有敌手,怕他个鸟来?” 这叫韩虎的,浸淫剑道二十余年,人称“辣手剑客”。他本是朔方的一个巨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后被仇景重金网致门下。瘦个子邓方,手使双锏,锏沉力猛,少有敌手,故绰号“铁锏无敌”;此人是梁孝王刘武的跟前侍卫,近日到仇景之处送信,被仇景请来同行。邓方自恃本领最高,后台又硬,故多傲慢。他鼻孔一“哼”,朝前一指:“快看,那不是人么?” 仇景朝前一望,果然有两个乡民挑着大捆柴草,顺着道旁柳荫摇摆走来。一人口里还哼着山歌,调儿甚是古怪: 仇景狂,何强梁; 开吾户,据吾床; 饮吾酒,唾吾浆; 飧吾食,以为粮; 张吾弓,射东墙; 前至吹台当灭亡! 这首歌,本是流传很广、诅咒秦始皇的民谣。唱歌人将首句“秦始皇”改为“仇景狂”,将末句“前至沙丘当灭亡”改为“前至吹台当灭亡”。经此一改,直言不讳点刺仇景的名字,骂他鱼肉乡里的恶行。 仇景不听便罢,一听气得七窍生烟,回手拔刀,催马迎上前去。仇景往前一跑,韩虎即纵马跟上。邓方知有变故,也急奔向前。随来的众爪牙,也纷纷纵马抢上。 眼看双方临近,仇景见那两人忽将所挑柴草,放在路上。内中一个长下巴兜齿的高个汉子,把手伸进草内正拿东西。另一个虬髯大汉,却拿着一根点燃的草绳,不知要做甚么。仇景一路喝骂过去,对方理都不理,不由怒火愈撞。只见那高个汉子忽然站起,射出一支响箭。顿时,半空里响起“呜呜”的哨声。 那汉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二尺多长的窄刀,身只一纵,便到了仇景的马前。来人举刀一扬,仇景就觉眼前一花,刀锋太快,一抹寒光早逼近额头,忙连人带马往旁侧一闪。来人更不怠慢,刀锋斜抹,马头立断,仇景马倒人翻。来人当即抢上,举刀便要伤人,眼见仇景要身首异处! 韩虎马快,紧接着赶到,怒吼着挺剑向敌人戳去——这一招“围魏救赵”,不求伤敌,只在救人。仇景本非弱者,只是轻敌吃亏,一见敌人举剑杀来,忙一滚躲过。来人一刀扑空,见韩虎的剑刃挟风而至,身子微偏避开来势,回手刀锋斜抹。韩虎万没想到敌人出手就伤马,想躲已来不及,座下马已被砍中要害!他连忙纵落,那马也带着一股血水,窜向一旁,倒地死去。 仇景由地纵起,见对头共只两人,一个还未动手,以为平日结怨太多,仇家买出人来行刺,并没有把事情看得十分严重。见党羽爪牙纷纷赶到,当头十数骑已朝前面刺客的同伙赶去。韩虎落地后,也向这边靠拢,心中越发胆壮,他朝韩虎喊道:“并肩子上!” 来人正是轻功绝好的“一朵云”薛况。他见仇、韩以犄角之势向自己包抄过来,一晃眼神——让敌人以为要攻向左方,他却“一燕冲天”,从仇、韩的头顶越过,来到他们身后。跑动间,瞥见邓方赶将过来,扬手一粒铁弹,正打中邓方座下马眼,深嵌入脑。那马顿时人立,“唏聿聿”吼叫着往前一蹿,当时倒地。邓方骤出不意,几乎跌了个倒栽葱,等他从马上纵落,薛况已越沟而过,往道旁土崖上纵去。 这一来,急得三恶怒发如狂,同声大喝,待要赶上。只听身后一阵大乱。想起后队还有大量财物,都是心中一紧!连忙看时,就听“嗖嗖”连响,前面也乱了起来。那堆柴草已燃起熊熊大火,挡住了去路。道路两边,猛地站起对头几十名弓弩箭手,只听一阵梆子声响,箭矢便如飞蝗般射来,箭雨一波接着一波。前面的十数骑连连中箭,狂呼乱跳,纷纷逃命,眨眼间人、马已倒下一片。有的不由自主,逃退下来;有的受伤坠马,自相践踏;有的身上衣服着了火,吃热风一吹,马鬃也被引着,受惊狂窜,连人带马,跌入道旁的陷井之中。韩虎闪避不及,迎头中了一箭,当时翻倒,尸横就地。一支箭矢由仇景耳边擦过,不是他闪避得快,也无幸免! 前面挑柴草的虬髯汉子,正是瞷伯焰。他家学渊源,善制雄黄、焰硝火攻之器。所挑柴草,只是浮面上铺着一层,内里却藏着许多雄黄、火油之物,一见敌人成群驰来,用手中火绳一点,纷纷爆炸起火,马队立即受阻。道路两旁,由灌夫带着几十名弓弩箭手,乘乱突袭,把敌人射了个人仰马翻。不过瞬间,众爪牙已伤亡了三、四成。加之灌夫百步穿杨,当场射杀了韩虎。仇景只得咬牙切齿,大喝:“速退!” 一个爪牙侥幸人马均未受伤,想讨好主人,跳下马来,仇景连忙骑上。同了下余十数骑,他刚要往回急驰,忽听前后两面同声惊呼、惨叫,“扑通”之声不绝于耳!目光到处,道路两旁又有梭标朝一行人马投射,最厉害是连马带人一起下手,人射不中,马也不死即伤。跟着又有几支响箭,破空直上——显见敌方有高人在暗处指挥。左近几处树林内,立有尘头高起,隐闻呐喊之声,四方响应,都隐藏在两崖草树丛中,真不知敌人来了多少。 邓方见伤亡惨重,料想遇到了强敌。连忙厉声疾呼:“仇大哥先保住车辆要紧!”说罢,他向车辆靠去。仇景正自惊急,道旁忽有一支梭镖飞掷过来,刚用刀一挡,磕飞梭镖;又有三支狼牙长箭连珠射到,躲闪已自不及,忙用刀挡。头支箭虽被挡开,箭矢往旁一歪,却将马眼划伤见肉。那马吃疼,猛地往前一跳,后两箭相继飞到,一支钉在马颈,几乎透穿过去;另一支“飕”地由面前射过,连鼻尖也被划破,鲜血直淌。稍差一点,就被射中!不由惊魂皆颤,翻身落马,刚一倒地,便见一溜寒光当胸飞到,慌不迭把身子一翻,将将避了过去,耳听“嚓”地一声,才看出那是一支五尺来长的梭镖,颤巍巍钉在地上——若非那马负痛急窜,此刻自己已被钉死! 第十三章 遇险古吹台(5) 第十三章 遇险古吹台(5) 仇景狼狈爬起,眼见那数十辆大车,不是车轴断裂,歪倒一旁,便是马仰车翻,还有一些马匹断缰逃走,奔窜在左近林野之间。随车的恶奴、车夫死伤多人,下余百余人聚在一处,兵器、马鞭抛了一地。面前却站着几个生人,有的乡民装束,有的儒生打扮,正在向众发话。只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手持长剑正和邓方在旁恶斗。仇景立即招呼逃过来的三十多个爪牙,贼壮贼胆地凑了过去。 邓方果然武艺高强,两只铁锏舞得风驰电掣,招招攻向对头的要害之处。使长剑的少年正是倪猛,他的剑法得自剧孟的悉心指点,虽是初次对敌,但剑法严谨,身步轻灵,倏进倏退,常从意想不到的方位攻入。可惜他在兵刃上吃亏——对方锏长力沉,而剑短力轻。俗话说“一分长一分强,一分短一分险”。邓方恨不得一锏把倪猛打死,但倪猛想胜了对方也属不易。灌夫、薛况、瞷伯焰等人正给他掠阵。 仇景正想上前帮助邓方;就听一声长啸,一条人影凌空飞坠,落在面前。来人是个红脸汉子,手持一支长剑,二目炯炯,神光饱满。跟着又“嗖、嗖”连声,左右两崖都有对头纵落,顿时和自己的手下杀在一起。仇景知道遇到劲敌,忙把刀一横,喝问:“你们这些人是我的仇家,还是盗贼?” “你还记得五年前,残害的倪家一十四口吗?”一个嗓音稚嫩的声音接口,说话人正是倪猛。 原来,倪猛之父叫倪云龙。五年前携全家去上任,被仇景劫财害命。幸亏当时倪猛年小,滚落到草沟里躲过一难,恰被剧孟路过救起。倪猛被救后,剧孟先是带他到鲁地,后来送回洛阳“红柳庄”收养。几年间,薛况、白龙和剧孟都向他传授过武艺。所以,倪猛虽是年少,武功却颇为不弱。 “你这恶贼!”倪猛至为悲愤,“今日恶贯满盈,趁早纳命来!”口中说着,手中却不放松,已向邓方连攻两招。 “原来是你个狗崽子,勾了人来……让大爷我送你归天!”仇景一腔怨毒,就要冲上去夹攻;但他被红脸汉子拦住,急怒中喝骂:“是好汉不用暗箭伤人,留下姓名,见个真章!” 红脸汉子伸左掌一晃,微微一笑:“只要你胜了我这把剑,便放你一条生路!”言外之意是,若你不行,怕是“只有今日,没明日了”。 仇景见对面伸出四指,已知此人便是江湖盛传的“九指赌侠”剧孟。早听说此人剑术奇高,乃是大侠田仲一派;并且不来则已,一来必有周密布置。心想:今日怕是凶多吉少! 仇景情急拼命,立刻使出“乱刀”刀法,把刀舞得泼风也似。所谓“乱刀”,其实就是个“乱”字,并无章法,但出手奇快,往往令对手眼花缭乱,在乱中取胜。偏是对头乃剑术大家,剑风中夹着罡气,出手虽缓却招招抢先,仿佛知道对头如何出刀,早在那里等着一般。仇景出道三十余年,从未见过这么出神入化的剑术,方斗了十几回合,早落下风。眼见后来的对头,俱都身手不凡,转眼间手下又有伤亡。邓方和那少年也是棋逢对手,杀个难解难分。情急之下,他便将多年苦练的暗器——柳叶飞刀,观个空隙,猛向那少年背后打去。 仇景此招至为歹毒。那飞刀形如柳叶,乃精铁打制,连柄才四五寸,插在薄木鞘内,专打人的咽喉、面门等要害之处。用时,一面和人动手,随手将刀甩出,距离又近,防不胜防。仇景全仗此刀成名,从未遇过对手。先前变生意外,未及施展。他见与邓方动手的少年,缺少历练,便背后偷袭,并连珠四刀,定要坏那少年性命。 在场诸侠都惊呼:“不好!” 第十三章 遇险古吹台(6) 第十三章 遇险古吹台(6) 剧孟一上场,就看出敌人腰带上斜插着七个小木片,暗中已有防备。瞥见敌人右手舞刀如风,来势正急,左手忽往腰间一搭,便有一溜寒光随手而出——但哪里想到,飞刀竟奔倪猛后脑而去。提醒倪猛躲避已来不及,剧孟立即使出“飞天一剑”的解数,纵身挥剑——如飞隼捕鸟,从斜刺里向柳叶飞刀击去,后发先至,“咔”地一声,将飞刀击落!但是,剧孟也将身后空门交给了仇景,另外几把飞刀也即飞到,眼看就要钉在剧孟身上! 剧孟毕竟受过真传,只一个虎扑,便斜滚一旁,第二刀从耳旁斜飞过去;第三刀紧跟飞来,他将手中剑一横,就势一磕,“叮”的一声撞个正着,因为用力疾猛,刀尖立被折断,连刀同时激撞回去;眼看第四把飞刀再也无法躲过,“啊!——”众侠立刻惊叫起来;叫声未歇,就见剧孟不知怎地甩出一颗棋子,“铮”地一声,已将飞刀击落!众侠这才知虚惊一场。 仇景正在得意,忽见飞刀反激过来,急忙闪身,大半截飞刀虽被躲过,却被迸射的刀尖,钉向脸上,深嵌入骨,当时大吼一声:“疼死我也!”一纵老高,旋又跌倒。恰在此时,倪猛用个险招,也将邓方左手锏连同手指斩落,随即乘胜追杀。 就在此刻,忽听呼哨连声,令众侠速退!剧孟等人都好生奇怪,就见负责观敌瞭阵的白龙,正指挥人发出告警信号。他从土崖上跳下,急纵到剧孟身旁,低喝:“大哥,事情紧急,快随我走!”二人即往道左鹿岗那面奔去。同来诸侠也各舍了敌人,往两面土崖纵上。 剧孟随白龙急撤,一路越沟翻崖,越走越高。途中回顾,自己这方面的人业已走光。剧孟追上白龙,忙问:“我们转眼必胜,为何退得这般急?”白龙一面朝着对面土崖,连打手势,一面喘吁吁指着前面道: “大哥你看,那是甚么?” 第十四章 天边一丝水线(1) “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十四章 天边一丝水线(1) 剧孟连忙凝神,便听到一种极其轻微的异声:“訇訇、訇訇——”由远处隐约传来。前面原野上,云白天青,阵阵凉风吹过。斜阳中,野草和芦苇随风摇曳。远处道路冷清孤寂,连个鬼影子都无。 再看来路,对头似因自己这面正占上风,忽然不战而退,摸不清头脑。有的想来追赶,被仇景喝住,又退了回去,聚在那些破车旁指手划脚。仇景捂着满脸血渍,有人正给他敷药。另一些恶奴往来奔跑,有的将车上随带的木板、木杠拿起,去抬受伤的同党。邓方躺在地上疼得乱叫。相隔半里,倒也看得逼真。 剧孟正不知所以,就见西北天地相接之处,闪出一条耀眼的白线。方觉这条云带古怪,怎和经天长虹一般?那白线竟“活”了起来,匹练也似展宽了好些,银光烁烁,横亘天际。远处更奔来大群野兽,一味嚎叫狂逃;天空中,数不清鹰隼鸟雀,遮天蔽日,惊叫乱飞,仿佛世界末日来了。 剧孟正看的发呆,忽听耳旁疾呼:“大哥,快随我往高处躲避,迟了就来不及了!” 剧孟未及回言,手腕已被白龙抓住,拉了就跑。跑出一箭之地,就听“轰隆、轰隆”之声越来越响,连脚下的地面也颤抖了。急回头看时,那片白光竟是洪水,已漫山遍野扑天盖地而来。前面浪头似一座座小山,所遇树木、巨石、野兽,一经挨上,立被卷走。声势之大,淹没之广,流速之疾,迥出想象。剧孟饶是胆大,也亡魂皆冒,只顾逃命了。 剧孟随同白龙跑到鹿岗顶上,甫一站定,前面的水头已由侧面涌过,浊流滚滚,骇浪奔腾,轰隆巨响过处,两边土崖被冲去十之四五。道旁那些树木,有的依然挺立水中,随波起伏;有的竟被连根拔起,随同那些断干残枝,不住滚转浮沉而去。 水头才过,平地水深两三丈,大片原野已成汪洋。再看方才动手之处,非但敌人已无踪影,连自己这面的人也被水冲去。远远近近、零零落落有些人马影子,在水上漂浮出没。更有破房茅顶,人畜死尸,随波疾去。水仍不断上涨,相距岗顶只有丈许了。 剧孟、白龙坐在岗上,看着水面发呆。日落以后,天暗了下来,眼前一片暗沉沉的水光。二人除了随身兵器,并未带着一点吃的。最痛心是众弟兄逃避的那些高坡土崖,大多被洪水冲倒,就有几个会水的,也未必保得住性命。二人痛忧相煎,一时无计可施。 剧孟流泪道:“倪猛才十四岁啊!原本没让他来,是我多句话,竟害了他;灌夫本来家里催他回去,他舍不得走,这回也把性命搭上了。薛况新婚不久,还没有孩子……”说到痛处,竟忍不住簌然泪下。 白龙连忙劝解:“吉人自有天象,说不定他们也能得救;再说,天无绝人之路,恶(我)们总会有办法……” 初遇险情,白龙要镇静得多。当年他的主人白家,世居汾水、晋水交汇处,最擅长水上功夫。前几年,他回代地寻到师叔,早已得了真传——没得一二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三日三夜,水里行一似一根白条。特别是学会了察看水情,知道黄河决口的一些征兆。所以,他最先发现了洪水,及时发出警讯。他早已看出,这次黄河决口来势凶猛,至少淹没了上百里,很难逃生,只得暗暗叫苦。 剧孟是个“旱鸭子”,突然遇上这般大水,自是没了主张。但他生性豁达,知道急也无用,悲苦一阵,也就镇静下来。白龙见剧孟心怀坦荡,并不绝望灰心,也把精神振作起来,谈起逃生之计。 “谁愿饿死呢!”剧孟道,“此时天已深宵,周围甚么也看不见。好在热天夜短,不怕夜寒,等天亮能够看远,再设法脱身。就说在此饿死,也要五七日后。比起那些淹死的人,白弟,我们还算命大呢!” 一席话,说得二人都咧嘴笑了。白龙忙了一天,人早疲乏,心神安定后,吃夜风一吹,歪在一棵树边,枕着臂肘鼾声睡去。 剧孟也不去惊动他,独个儿起身徘徊,估摸也就是子时光景,离天明尚远,便依“熊经鸟伸”导引之法,习练起来。练了几遍,周身血脉畅通,解除了劳乏。 再看周围,只觉洪涛浩荡,夜风振衣,渐有凉意,天也更黑了。剧孟正纳罕:“从小练就的目力,平日专能暗中视物,今晚竟连数丈外的一些树影都瞧不见?”倏地眼前一亮,一道金光,由东方天际斜射出来。原来,朝阳早已升起,只因适才云层太厚,雾气又重,难辨晨昏。 眨眼间,云层渐开,半边天幕映出赤色朝霞。水面上,浓雾如釜中烧开的水气,成团成片,随晓风扬去。须臾,水雾散尽,便是云天琅琅,粲然夺目。剧孟刚要叫醒白龙,他已被耀眼的阳光惊醒,突地跳了起来。剧孟笑问:“白弟睡够了么?” “日头这么高了,大哥怎不喊恶(我)?”白龙揉揉眼睛,刚说一句,忽露喜容,道声“我去去就来”。说着跑了几步,来到水边脱了衣衫,露出雪练也似一身白肉,一个腾跃射向水里。一道水痕过处,白龙再冒出水面时,已在三丈开外了。 此刻,他象条“小白龙”,眨眼间,已凫到昨日对头所在的驿路附近。只见几株未被水冲断的树梢,正在水面映日摇风。他用脚探了探,猛地往水里一头扎去,只见浪花乱溅,人却不见上来…… 第十四章 天边一丝水线(2) 第十四章 天边一丝水线(2) 剧孟倒不担心,只留心觑看。又过片刻,白龙由水中冲起。只见他捞起一块三尺来长的木板,将手搭在上面,双足踹水,横波断流凫过来,转眼间到了岗前,半身立在水中,随手把木板扔到坡上。 剧孟立即想起:“昨日那几十辆马车,都沉在当地。莫非这么大的水势,还未冲走么?”赶忙冲下岗来接应。 白龙重又转身,照样凫回原处,隔了一会,又捞上一块木板。又往返几次,共取来大小四块木板和一根车柱,这才走上岗来。 他一面擦着身上的泥水,一面把从水里取来的几副马缰绳由腰间解下,笑道:“可惜昨日竟未想到,这些木板会卡在那里;只要搭个木筏,顺流而下,就可脱险了!” 剧孟刚要答话,忽听岗后似有东西撞击,忙向后面跑去。岗后水湾中,正漂着顺流而来的杂物,除一座茅草屋顶外,还有几根檩木,三扇门板。他连忙下去,不顾手臂疼痛,把它拖了上来。白龙赶来相助,笑道:“吓,这些木头足够恶(我)们用了!” 白龙又拿宝剑,往水里砍了好些杨柳枝回来。二人动手,先将几根檩木挷扎了,再铺上门板,俱用柳条、马缰上下捆拴牢靠,便成一排木筏。白龙端详片刻,又在筏上斜架了四根木棍,作为扶手;劈削了两块车板做桨。 一有了生机,二人顿忘饥饿疲劳,高高兴兴地把木筏推入水中,先后轻轻纵上,一前一后划着桨,朝前漂去。无移时,木筏进入水流,迎风顺流而下,漂行甚速。白龙一时忘情,竟用代地口音,哼起了小调儿: 不种田来命难活, 不唱山歌日难过。 米养身子歌养心, 活路要做, 恶(我)们也唱歌! 白龙的歌很是俏皮,调儿又怪,逗得剧孟直乐。 剧孟兴致顿起,遂也见景生情,站将起来,手扶筏上木棍,向着无边的洪水,引歌高吭: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帻。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白龙听不大懂,剧孟便向他解说了。相传,此歌名叫《孺子歌》,是孔夫子从楚地一位渔父那儿听来的。大意是:绿水清啊,可以洗我的帻巾;绿水浑啊,可以洗我的脚! 白龙把脚伸进水里,拍打着水花,笑道:“剧哥,泡一泡真爽快呢!” 第十四章 天边一丝水线(3) 第十四章 天边一丝水线(3) 一时,二人吐出心中郁闷,又有说有笑了。只是烈日当空,火烤也似,直晒得二人头脸、肩背生疼。又漂流个把时辰,已将正午。忽然,狂风大作,一座云山突由日边高起,云边金蛇乱闪,雷声殷殷。转眼间,烏云铺天盖地而来,眼前立暗,倾盆大雨,宛如天河倒泻。迅雷急闪一个接一个,震得骇浪群飞,惊涛直立,一层接一层,当头压到。二人一筏随同浪涛起伏,犹如一片树叶,上下抛掷于万顷狂澜之上。要不是白龙精通水性,剧孟武功深厚,即使不翻倒跌入水中,也会被那瀑布般的大雨砸得闭过气去。 这场暴雨,竟下了两个多时辰,等到风停雨住,二人才稍加喘息。天上夕阳如血,下面滚滚黄流。 白龙道:“昨天黄河决口,也是这个时候。大雨刚住,水流更急,恶(我)们也不知飘流了多远。夜里无月,黄昏前再寻不到高地,一不留神,顺流入海,那才叫糟呢!” 剧孟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罢……” 白龙道:“恶(我)们已两天没吃东西了。幸亏天热,又灌了一肚子黄泥汤,一点也不觉饿;要不,饿也得饿熊了——恶(我)们往西南划着罢!”白龙从小是大肚汉,最怕饿饭。 “真难为你了。”剧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回逃生了,我一定请你吃烤猪肘,保你管夠!” “别说猪肘儿了,连个猪屁恶(我)都没闻见呢!” 二人调侃一回,精神又放松了一些。就这般,又向南漂流了一夜。因为木筏窄小颠簸,二人强打精神,丝毫不敢合眼。天上无月,四周黑暗,只听得“哗哗”的流水声。 第二日,又漂流一整天,偶见水中高树上有一、两个人影。但是水流湍急,木筏只一闪而过。傍晚时分,前面现出一片水绿绿的影子。 “快看哪!剧哥,”白龙立刻惊喜叫道,“那前面不是陆地?那绿色正是庄稼呢!” “哪会!”剧孟看了不信,“陆地必有人家,怎连间草房也无?” 待漂近再看时,原来是一大片芦苇。白龙不由泄气了,剧孟却喜道: “哎呀,这回可好了!” “怎么?”白龙忙问。 剧孟笑着解说:“苇子多生在洼地,这一带必然水浅,想必离陆地不远了!你怎反倒失望了?”白龙立被提醒,这才又高兴起来。 二人正在说着,就听“当!当!当!”锣声连响。跟着,五七条木船绕着芦苇丛,顺斜驶过来。当头一只大船上,站着一位儒冠佩剑青年,两旁分列四个壮汉,后面还有两个摇橹的。 相隔渐近,布衣青年嘴皮微动,似在说甚么;一个壮汉马上高喊:“难友莫急!”另一壮汉手扬处,一根带套索的铁抓隔水飞来,不等抓到,白龙已抄在手中。两人用力,片刻木筏已至大船近前。相隔还有五七尺远,白、剧二人只一纵,便稳稳站到大船甲板上。 那青年见对方好身手,不由暗中佩服,忙施礼道:“二位快请舱内歇息。”又对大汉高喊,“再找一找,看还有没有落水人!” 剧、白见他长身玉立,丰神俊爽,辞色诚恳,也就不作客套,进舱歇息。舱内,已有几个刚救起的灾民,自有家丁悉心照料。大船又搜巡一回,没有发现甚么,见天色渐黑,这才掉转方向驶向陆地。 第十四章 天边一丝水线(4) 第十四章 天边一丝水线(4) “二位兄台,”那青年手拎个酒葫芦,一脚跨进仓来,爽朗地重新见礼:“适才忙乱,还不及请教大名呢!” 剧孟和白龙忙起身还礼,说了姓名。只觉这人长得平头正脸,龙眉凤目,左脸颊还有个浅酒涡,虽说带些女相,却是一副倜傥不羁的神气;方在诧异此人是谁? 那青年已喜孜孜拉住二人的手,“哎呀!想不到是二位兄长。‘赌神’大名如雷贯耳;‘分水犀’白兄,水里功夫更是了得。老天把兄长送来,真快活死了!” 他说着,冲舱口高喊:“喂,快拿干衣服来,让二位兄长换上。哦,恐怕早饿了,请先少用一点干粮,到了寒舍,再摆酒压惊!” “还请教高姓大名。”剧孟和白龙连忙问道。 “在下符离王孟。” “原来是江淮‘辣手醉侠’,久闻大名!”剧孟、白龙早就听说,此人武功高强,最嫉恶如仇。于落难之中,忽遇此人,剧孟和白龙自是高兴非常。 “小可平日贪杯,行为无状。”王孟笑着摆手,“这‘辣手醉侠’,是江湖朋友乱叫的,实在当不起!”又道,“既到了这里,可千万别见外,就如同到了家里一样。”三人又交谈一回,都觉相见恨晚。 原来,经过两天多漂流,已进入吴国境内;此地属符离集县界。王孟乃当地土著,祖辈传下淮河上的船帮行当,有一二百条渔船,兼营鱼牙生计,家中颇为富有。王孟自来任侠尚义,专喜济困扶危。今日清晨,听说黄河决口,洪水成灾,便招集了一些同道之交,备了几条舟船,打着救一个是一个的主意,在附近水面救助灾民。从早到晚,已救起百多人。 无移时,耳听船舷外水声“哗哗”,离岸已近;又顺岸边走了二三里,才到停泊之处,一同上岸。岸上是一片矿野,天早黑透,满天繁星闪烁。地面上余热还未退净。道旁水塘内,蛙声“咯咯”不绝;树上蝉鸣“伏天——伏天”,此起彼伏,汇成一片繁喧。 同船五七个灾民,都是刚救起不久,下船便被众人用担床抬走。王孟陪着剧、白二人,又步行了七八里路,才到王孟的家中。 当地不过几十户人家。王宅建在一座崖坡腰上,三面都是古柳高槐,依坡一座大院,内有几进房舍。进到一间宽敞的客厅,刚分宾主坐下,便听马嘶之声。 剧孟不由想起:“此次出行,本带着不少匹马,准备到南方贩出。谁知突遇洪水,只自己和白龙逃得性命,其余人怕都凶多吉少。”正暗自伤神,主人忽往外走去。跟着,便听主人和好些人在说话,似在查问先后所救灾民的食宿、医药是否安排停当;并有八、九匹马由房后而去;又有一女人声音,好像在说“从另一河面救上个少年”。 隔了片刻,王孟走进来道:“二兄住处在跨院,清静些,也凉快。饭就开在那里,恐怕早饿坏了!” 宾主三人随到跨院入席。几案上已摆好饭菜,一盆蒸鲂鱼,一盘素鲜笋,一碟拌白藕,一碗濯鹧鸪——美食美器,格外精致。还有几样腌制小菜,一大钵绿豆稀饭,一叠葱花脂油麦饼;一坛好酒,刚开了泥封,溢出淳香。 剧孟、白龙见此,不由肚腹咕咕叫得愈响。 王孟笑道:“听说二位兄长到了,拙荆怕下人做得腌臢,亲自做了几个菜。天气热,只备了一些清淡的。”说罢,王孟殷勤地为剧、白二人筛酒。 剧孟见他提起“内子”,便客气道:“弟妹怎不一起来用饭?” 王孟笑道:“方才‘虎子’,噢,我的一条狗儿,极通人性的。它从西边河面救上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拙荆正在施救;过一会儿她就来……” 话音未落,就听院内一个清脆声音:“来了,来了!”伴着银铃般笑声,进来一位娇小女子。她不过二十四五岁,一张清水脸儿,秀目黑白分明,澄如秋水,耳鼻眉口无不滴粉搓酥。真个江南姝丽,秀骨天生。 这女子很是洒脱,立即上前见礼,脆生生笑道:“奴家拜见二位兄长;几样菜肴,不知对不对口味。”随即入席,先为客人盛粥、布菜,后为自己面前的空杯添了酒。 她,便是王孟的妻子王左氏,闺中小字“阿儿”。 王孟道:“二位兄长,请先用一点稀饭,压压火气,然后我们再喝酒。” 剧、白二人均觉主人考虑周到,各喝了一碗绿豆稀饭,就了一些小菜,精神也比适间好多了。 王孟这才举起酒杯,笑道:“准备仓促,不成敬意。我夫妇二人,为兄长洗尘压惊!” 剧、白二人至为感动,一齐举杯道:“落难之人,受此款待,有生难忘!”大家一起干了。 剧孟、白龙尝了各样菜肴,果然清淡可口,便脱口称赞,“弟妹烹饪,果然好手段!” 左阿听了脸现红霞,益发有些得意,瞥了王孟一眼,却道:“承蒙二位兄长谬奖,村妇粗手,哪得好滋味——如尚中吃,不过是二位哥哥饿了,又格外捧场呢!” 剧孟、白龙都羡慕道:“王老弟好福气,天天有此美味佳肴,真神仙也!” 王孟瞥了左阿一眼,笑道:“平日她才不动手呢,都是下人做饭;今日自不同,二位兄长来了,这才……” 剧孟、白龙听了“哈哈”大笑。他二人虽然都还没有成家,却也瞧科王孟与左阿感情极好。左阿聪慧爽快,王孟外稳内热;左阿抢话争胜,王孟言辞随和,有些惧内。二人结缡过日子,确是一对神仙眷属! 酒过三巡,又说了些闲话,气氛愈加亲热。 王孟端起一杯酒,满脸祈望:“剧兄、白兄,在下有句不知进退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我三人,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在下斗胆欲与二位结拜,不知能否高攀?如肯俯允,请干此杯!”这几句,说得极是至诚。 左阿抢道:“也把我算上!” 剧孟看了白龙一眼,当即举杯笑道:“我早有此意,不知白弟如何?”一扬脖把酒干了,照照杯底。 白龙欣然同意,“那还用说!”一仰脖,也把酒干了。 左阿酒喝得急了些,连声咳嗽,脸也红了。众人看她,更是满脸生春,愈发艳丽。 “不过,”剧孟略加思忖道:“王孟弟,既要结拜,有些事要说在前面。我们这趟买卖,共出来四十多人,除了门人以外,内中亲如兄弟的共是八人,有阳翟薛况,济南瞷家兄弟,颍川灌夫,还有曾厚和倪猛。这次遭遇洪水,我和白弟逃得性命,其余人至今生死未卜。唉,倪猛还是个孩子。五年前,他全家遭人仇杀,我将他救起,实指望把他哺育成人,为父母报仇……” 说至此处,剧孟已是泪流满面。王孟甚为感动,知剧孟乃至情至性之人,忙道:“原该不忘旧人!今日我们三个,对,加上贱内——共是四人,先行叙齿。日后其余弟兄聚在一起,再次磕头结拜可好?” “如此甚好!” 剧孟道,“在下痴长二十有六,就忝为大哥了!” “在下虚度二十五岁;不知白兄,比在下是大是小?” “在下只好屈居老三了,”白龙笑一笑,“二哥,我比大哥小五岁呢!” 左阿扑哧一笑,露出好看的贝齿,撒娇道:“哼,就是我小,先当四妹罢!” 她并不说年龄。 剧孟接道:“我知道,薛况二十二,灌夫十七,曾厚二十;倪猛最小,就是老幺——如果他们都活着,该是多好!”说至此处,剧孟不免黯然。 左阿忽道:“适间救得一少年,不知是否倪兄弟?他穿甚衣衫,长得何等模样?” 第十四章 天边一丝水线(5) 第十四章 天边一丝水线(5) 白龙见问,连忙抢道:“黑色衣衫,长挑身材。” 左阿喜道:“莫非是他不成?快跟我去认一认!”说完先就出门。 剧孟、白龙和王孟紧紧跟上。及至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一间房内看时,矮榻上所躺之人正是倪猛! 剧孟抢前跪倒在榻前,喜极而泣道:“倪猛,果然是你!”说着两行热泪,已滚落腮边。 白龙伸手摸着倪猛,哽咽道:“天可怜见,倪弟大难不死,又得相见!” 两个硬汉子,在狂风暴雨、波涛汹涌之时,没有皱过一下眉;在自己性命危险之际,没有心软过。但此时此刻,看到倪猛还活着,竟像孩子似地嚎啕大哭起来。王孟、左阿被至情所感,也陪着掉泪。倪猛见是二位哥哥,哑声道:“哥,你们……”一个“好”字还未说出,已是热泪盈眶。 左阿擦泪笑道:“你们兄弟相见,本是喜事。干吗要哭?这么大男人了,还作女人态!难道连我都不如么?”一句话,把大家逗笑了。 众人笑罢,倪猛这才约略说了逃生的经过…… 原来,那天白龙放响箭示警后,倪猛与灌夫、曾厚在一起。他们原有照看马匹的责任,立即向土崖东边树林跑去;每人骑了一匹马,护住马群。洪水冲来随流而下,因马识得水性,三人都保住了性命,只是到了夜间互相看不见,在漂流中走失。倪猛也不知漂了多久,漂到甚么地方,因劳乏饥饿过度,又呛了水,便不省人事…… “多亏了‘虎子’呢!是它远远看见水中漂着个人,泅水过去,用嘴叼着把人拖上岸来。” 左阿朝窗外喊 “虎子”,就见一条高大狼犬,自己把门挑开跳了进来。这犬毛色红黄,两耳尖竖,高有二尺,头尾四尺多长,摇头摆尾,欢跳异常,低声微吠,向主人亲怩讨好。 王孟摸摸它的头,“虎子”则厮靠过来,还伸出舌头舔王孟的手,真是驯服亲热。跟着看见倪猛,立刻跳到榻前,嗅嗅倪猛的手,瞪起圆圆的黑眼,似在问候朋友:“你好了吗?” 倪猛手摸着“虎子”,低声道:“谢谢你!” 第十四章 天边一丝水线(6) 第十四章 天边一丝水线(6) 看罢倪猛回来,剧、白二人已疲惫不堪。 剧孟两天一夜不曾合眼,和洪水暴雨奋力对抗,早已疲惫不堪;适间迭连有事,应酬吃饭,都是强打精神。白龙却是心头烦恶,四肢酸痛,连话都懒得说,还没吃完便觉头重脚轻,周身难受,勉强支持到主人辞去,仆人将残羹杯盘收拾了,忙即卧倒。 剧孟见白龙头上青筋暴露,脸胀通红,以为酒喝太多,先未理会,也就安歇。睡梦中,忽听“哇”的一声。惊醒来一看,白龙吐了一地,头搭枕边,喘息不已。满屋酒馊气,甚是难闻。 剧孟忙过去一摸,白龙已周身火烧,人事不省,知他受暑,也许所饮浊流不干净,病势才会这般急重。心想:“主人虽然好客,但初次上门,深夜之间,到底不便惊扰。”只得把白龙晾在窗上的那件短衣取下,给他把脸擦净,又摸着水碗喂了两口,再把人抱起来,挪向干净之处躺下,陪坐在旁,只盼天亮,好请王孟延医诊治。 只听白龙满口呓语,断断续续道:“再大的水,恶(我)也不怕……只可惜大哥的威名……” 剧孟听了一阵心酸,多好的兄弟!病成这样,还惦记着我;又想,薛况、灌夫、伯焰、曾厚等同伴不知能否逃过此难;自己老母刚去逝不足半月,本想为民除害,偏遇这样飞来的灾厄…… 正在百感交集,倏地电光一闪,隔窗遥望,天空中又是阴云密布,随即传来“隆隆”雷声;又一个迅雷,跟着电光闪闪,霹雳连声,瓢泼似大雨下了起来,打得屋顶“噼噼叭叭”响成一片。 “啄、啄”,忽然有人敲门。剧孟开始以为听错了,再听果然是敲自己的房门。心道:“三更半夜会是谁呢?”即大声问道:“是谁?” “我!”是左阿清脆的声音:“剧大哥,快开门哪!” 剧孟不免狐疑:“她来干甚?”犹豫一下,还是把门打开了。只见左阿浑身淋湿,头发上还在滴水。 她立即进到屋里,笑道:“出门时还没下呢!剧大哥,你看,这雨说下就下了。” 剧孟忙递给她一条布巾。左阿接过布巾,一边擦头脸上的水珠,一边关切道:“吃饭时,我看白三哥神色不对,也没吃多少,怕是中了暑。这不,我当家的——啊,叫惯了,就是你二弟,让我拿几丸治时疫的药来,管用着呢!” 说着,她向后掠下头发上的水珠,“我说让他来,他说去察看水情,这么大的雨,怕濉河、浍水也要涨水,已经带着人走了。”一口吴地软语,说得又爽快,又受听。 剧孟这条硬汉不由鼻子发酸,即道:“四妹,你来的正是时候。白弟已吐了一次,正发烧呢!” 剧孟忙剔亮油灯,左阿把丸药用水化开,把白龙唤醒,扶他把药喝下。左阿手不停歇,把白龙所吐污秽之物擦抹干净,换上新席子,用湿布巾重给白龙擦了脸,端了一杯温水放在榻边,又用手背试试白龙的额头,细声道:“白三哥,好好将息,哪里不受用,就说。在这儿就跟在家一样。再不好,就去请郎中。” 白龙昏昏沉沉,睁一睁眼又睡去了。过了一刻,他腹中奇痛,接连如厕泻了几次。泻过之后,白龙虽是气虚力弱,但神志已清。躺下再次睡去,出气匀称了,额头也微见凉汗,身上热度减去许多,发出轻微的鼾声。 至此,剧孟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见左阿一片赤诚照料白龙,不由赞道:“王孟弟真好福份,有你这个贤内助!” “贤内助?我可担当不起呀!”左阿脸一红,“‘贤内助’三个字,就免了罢;不过,这个家嘛,倒是我说了才算数呢!”很有些得意。 “嗯?”剧孟不免有些奇怪。因为,当时习俗是“夫唱妇随”,男人是一家之主;二弟家怎会颠倒过来呢? “这是当初定下的。”左阿得意地笑了笑。 “此话怎讲?”剧孟与王孟夫妇相识不久,很想知道他们的情形,便关心地问道。 “这件事,我当家的不避讳,跟大哥说无妨。”左阿拢一拢鬓发,笑着说了其中缘故…… 左家,本是广陵的大户。其父左良,乃吴王府的总管,故左家在当地极有财势。左良本是渔民出身,武功虽然不甚高,但为人正直干练,在江淮一带颇有侠名。左良夫人早逝,膝下只有一女。那时,左阿刚十六岁,色艺双绝;偏命运乖蹇,已经礼聘,尚未过门,夫婿便暴病而亡,左阿也就成了望门寡。 一听左阿说到左良,剧孟立刻想起当年在吴王府见过的那位管家。心道:“这是个好人。原来他的女儿嫁给了王孟。”也不说破。 左阿不知剧孟曾见过父亲,只管继续说下去…… 原来,王孟在吴地早有侠名,吴王几次派心腹礼聘。王孟先不肯往,后因自己和一些同道,屡次仗义除暴,杀人伤命,都是刘濞暗中维护,才得无事。王孟见如此礼聘殷勤,实在情不可却,勉强往见,在王府住了一些日子。他见刘濞尚能礼贤下士,于是有了几分好感。偏刘濞又喜欢王孟这般人物,不惜屈尊降贵,引为上宾,倾心结纳。 一来二去,王孟听说管家左良有一女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正待字家中。王孟早就暗中立誓,非绝色女子不娶,因此对左阿渴慕一见。恰巧,左阿听父亲说,新来一少年侠士,风流倜傥,耿直敢为,最难得是暗恋着自己,便也想见见王孟本人。 按照习俗,婚嫁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需要经过下“六礼”,就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一套程规。内中的关键,是要媒人从中搭线。剧孟便凑趣问:“不知谁当的‘冰人’?” 左阿见剧孟脸上神色古怪,知他不以为然,便故作神秘兮兮道:“小妹我自有妙计!” “嗯?”剧孟实在不解,她有甚么妙计。 第十五章 生死情深(1) “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十五章 生死情深(1) 剧孟正在惊愕,不知左阿会有甚么妙计。左阿却大大方方地叙说了当年的情形。 她笑一笑道:“大约是五年前,当时我对爹爹说……” 当时,左阿对爹爹说:既然王孟有意,就请他央媒人来。左良极疼爱女儿,自是一口答应。没过几天,便有媒人上门,正是左良的好友袁盎。因为有事求他,左良特备了好酒,左阿也下厨做了几样菜。席间提起婚事,此老口喷酒气,一拍胸脯道:“侄女这事,尽包在我身上!王孟那小子早求过我呢,只因公务繁忙,还没来得及过府提说。如此甚好,郎才女貌,天地作合。嘿嘿,这碗冬瓜汤*,我是喝定了!” 左良在一旁,只笑不言。因为左阿母亲过世早,头一次婚姻又不幸,所以这次他全让女儿作主。 待袁大人笑完,左阿道:“袁伯伯,想喝冬瓜汤不难!侄女有三个题目,如果王孟诚心诚意,十日后左府大宴宾朋,到时他答得满意,即刻成亲;如果答不上来,也就别痴心妄想了。” 袁盎先是一愣,继而眨巴眨巴眼,哈哈大笑:“我侄女原不是寻常女子,出题择婿,千古佳话!好,好!是哪方面的题目呢?可与我这大媒先露点口风么?” “行!”左阿当即道:“先说个大概,让他打打腹稿。一呢,我喜欢用箫,届时我吹一曲,让他说出辞曲名;二嘛,我做一肴馔,但此菜有毒,看他敢不敢品尝;那三嘛,他武功高强,我也不弱,到时候他要露上一手。这些,也不算过份罢?” “偏是侄女花样多,看王孟那小子的造化罢!”袁盎笑着应允了。说完,便喷着酒气,趔趄地走了。 第十五章 生死情深(2) 第十五章 生死情深(2) 转眼十天就到了。凭着左良的面子,来的宾客很多,光酒席就摆了四十多桌。厅堂里坐不下,院子里也都是客人。王孟穿了一套白绸衣衫,佩把古剑,真如人中之龙!左阿在屏风后面偷眼瞧了,自是欢喜。 左良见客人到齐了,便先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小女自 幼娇生惯养,有些任性,如有礼数不周之处,请诸位朋友包涵。然后,就由左阿出题开考。客人们都觉着有趣,个个都停杯不饮,洗耳静听。 左阿听丫环小声说,王孟并不当回事,正和一伙朋友有说有笑,便有些生气;也不打招呼,便开始吹箫。吹的是‘汉铙歌十八曲’之一《上邪歌》,曲并不长,只有一段;先是几个高音,然后呜呜咽咽一路倾诉,如行云流水,跟着音调转为亢奋,节奏加快,三字一顿,四字一折,拔将上去,最后嘎然停住。 跟着丫环传过话来,请王公子说出辞曲名儿。王孟马上答道:‘这是《上邪歌》。然后朗声背了出来: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凌,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王孟背完歌辞,续道:“这曲高亢多于低婉,箫本不易吹出,又没有铙钹伴奏烘托,却吹得却格外好,足见姑娘技艺高妙;只不知,在下答对否?” 这几句说得左阿好欢喜,对丫环点头。丫环便传出话“答对了”。 宾客中,顿时议论纷纷。内中不乏懂得音律之人,知道这首民歌表示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歌中连用五件不可能的事情,表现其爱的赤诚和坚定——除非高山变平地,江水干到底,冬天打雷,夏天飞雪,天地合拢,否则是不会和他变心的。左阿用此曲,巧妙地向王孟表示爱慕;反过来,又让王孟向自己作出承诺。客人亦领会此意,都道:“左阿确非一般女子!” “王孟平日舞刀弄枪,他当真精通宫商之艺?”剧孟听了顿生疑惑,忍不住打断道。 “嗨,上了他的当呗!”左阿恨恨道:“后来才知道,王孟的朋友中有位乐师,都是小声告诉他的。他装模作样糊弄我,到底女人没有男人鬼心眼多。” “那第二题,可做不得手脚了!”剧孟觉着左阿聪明过人,古怪刁钻,便凑趣问道。 左阿自忍不住,“扑哧”笑了:“剧大哥,听我往下说罢。我让丫环端去一盆菜肴,放到王孟面前。丫环特意指着菜肴道:这是河豚!河豚,公子可敢品尝?全场人听了,都惊叫起来!”河豚有剧毒,剧孟当然清楚。因为,当年就是用河豚诛灭“杜氏三凶”的。听到此处,不由兴趣大增,暗道:“王孟有何高招破解此题?” 左阿又道:“常言说:‘拼死吃河豚’,味道虽然鲜美,如果收拾不干净,会有剧毒!那王孟却毫不犹豫,拿起羹匙舀了便吃,口中还‘啧啧’称赞:‘好手艺,一辈子也未吃过如此美味’,又连吃了几口。 “他对丫环道:‘请问你家小姐,这第二题可算答上?’丫环道:‘你不怕中毒?’他道:‘宁为小姐死,做鬼也风流’!剧大哥,你看,他就是爱说疯话,讨人喜欢。丫环又问:‘相公,你当真不怕死’?王孟却狡狯地笑了笑:‘真死还行,在下已备了一瓶解药在此。’” “甚么解药?”剧孟忙问。 “嘿,偏他古怪!”左阿笑道,“就见他从身后取出一个陶罐,罐口密密地封着;举起来摇了摇,冲大伙道:‘诸位,这不是什么别的,学名叫人中黄,俗话就是屎汤子,人要喝了立时作呕,甚么毒药吃下去都会吐出来。今天为了左阿小姐,说不得当众献丑了。说着就打开封口,要往嘴里倒。这个傻王孟,为了我,他不怕死,不怕污秽,真是难得呢!” “那二弟到底喝了没有?”剧孟急问。 “我那能让他当众出丑,忙让丫环传话——这菜本无毒的,只是考验相公的胆量而已。众人听后,都长嘘一口气。王孟却‘嘿嘿’傻笑:‘小姐恁地聪明,却吓煞我也’!我听了自然得意,这一题他虽然过了关,确也煞煞男人的威风。” “四妹果是巾帼英豪,若论才智不让须眉。”剧孟又问,“第三题如何?” “比剑,”左阿“咯咯”一笑,“我听说王孟剑术很好,受过名师指点;可我的剑术也不错,从七岁就跟随爹爹练剑,至少已有十年的功夫。如果王孟剑不如我,那婚后大事小情就得由我作主……”左阿越发得意。接着,说了当时比剑的情形。 左阿、左良、袁盎、王孟和一众宾客,都来到比武场——这是平日左阿和左良习武的地方。左阿早换好紧身的红色衣衫,手使家传的一柄古剑;王孟一身青色衣衫,头系帻巾,手使一把普通的宝剑。自然是袁相国作评判。 王孟向左阿抱拳施礼:“小姐,在下有个不请之情。今日乃是喜庆日子,小姐考量在下武功,原是应有之意。不过,刀剑无眼,恐一时失手,可否改用木剑……” 左阿知他是一片好意;但在众人面前,怎能退缩?便抿嘴一笑:“公子不必过虑;小女子学艺不精,也会些三脚猫功夫。公子有何本事,尽管施展好了——请动手罢!” 王孟道声:“小姐手下容情则个。”便立个门户;左阿轻叱一声,挺剑便刺。打了一阵,王孟只是防守,左阿我却一味进击。招术使开,方知双方都是‘越女剑法’。 相传“越女剑法”的祖师,本是位女子。故这种剑法,最适合女子习练。可惜,王孟轻功略逊于左阿,他所会招式也少了许多。左阿胜他原也不难,但心中暗想:如在大庭广众下赢了他,必会扫他的脸面。遂生一计,佯作不敌跌倒在地,王孟见心上人跌倒,马上来扶,左阿却乘他不备,一脚将他手中宝剑踢飞,又一个虎跳起来。众人连声叫‘好’!王孟当时一楞。左阿大声道:“听说公子有空手入白刃的绝技,何不使将出来!”此语一出,立刻点醒王孟。他虎虎生气,倏忽纵横,左阿也故意放慢招术,只三合,手中剑便被夺去。王孟立刻跳过一旁,抱拳道:“承让”。左阿也红着脸站过一边。众人又是叫‘好’!王孟自是喜笑颜开。 左阿见王孟赚回面子,便道:“王公子,前两道题你都圆满过关;这第三道题,你是先输后赢,不过你输在先,这婚事我当面应允了,可是还有个条件,你敢不敢答应?” 王孟笑道:“请小姐示下。” 左阿道:“说来容易,就是婚后要我当家!” 王孟毫不犹豫道:“这事好说,成家后一切听贤妻吩咐。” 众宾客听了,一阵轰笑!随后便小声混说起来。有的说,小姐真厉害,没过门就先立规矩;有的说,男子汉怎能答应这般条件!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有的说,得个天仙似的媳妇也值了!左阿听了,只作没有听见。 王孟眼珠一转,即笑道:“我也有三件事,请小姐格外开恩:一是我嗜酒如命,不能因成婚戒酒;第二,爱赌,这个毛病也改不了;这三嘛,就是行侠仗义,爱交朋友,花钱大手大脚。这三件事,万祈小姐成全!”说着,便深深一揖。 左阿见面子已经赚足,也敛衽还礼。红着脸道:“这些,任凭相公自己作主……” “四妹真是女中英雄!”不知甚么时候,白龙已经醒来,脱口赞道。 “谁在背后讲究人呢?”随着人声,王孟已推门进来。他脱去身上的蓑衣,雨滴还在往下淌,不顾自己精湿,却问:“三弟睡了么?没事了罢?吃饭时我看他精神不好,药可曾吃了?” “多谢二哥惦记,”白龙已翻身起来,“药吃了,已经好多了!” 左阿见王孟淋得象个落汤鸡,忙拿来布巾让他擦身上的雨水,一笑道:“我和大哥正说你最得意的事呢!”又随手递给王孟一杯热茶。 王孟没有接茶杯,却满脸忧郁道:“大哥,急死人了!” 剧孟三人立刻追问:“甚么急事?” ------------------ * 冬瓜汤,即指媒人。 第十五章 生死情深(3) 第十五章 生死情深(3) “大哥,”王孟蹙眉跺脚道:“外面水情很紧,灾情太重啊!” “莫慌,”剧孟从左阿手中取过茶杯,递给王孟,故意让他放松一些:“二弟,先喝口水,有甚么话慢慢说。” 王孟喝了几口茶,定了定神,这才叙说了从各处汇集来的灾情。就在一个时辰前,临近符离的濉水、沱河,又有几处决口了!下游已经泛滥成灾。加上前几日黄河破堤,如今泛区方圆几百里,灾民少说也有数十万人。到处是泽国一片,房倒屋塌,很多地方漂着死尸。侥幸余生的,有的被困在大树或高阜上,四面是水,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有的刚逃离水魔,扶老携幼,去逃荒要饭;有的染上时疫,在路边苦苦挣扎;更有那卖儿卖女的,一个五岁的女孩给十个钱就可领走——孩子父母哭泣道:“孩子,别怪爹娘心狠,你逃条生路罢……” 说至此处,王孟几乎掉下泪来,“救济这么多人,就是再联络几个富户也是杯水车薪,这可怎好?这可怎好呀?” “二位哥哥,千万救一救!”白龙急声附和。他从小流浪乞讨,深知穷人日子的艰难,极富同情之心。 剧孟深以为然;他与白龙乘筏逃命时,沿途亲见不少灾民的惨状,早在忧虑此事,便郑重言道: “此次水灾确是严重。我想,怕要动用官府的力量,才可奏效。这一回泛区主要在吴国、淮南国和梁国。吴、淮的赈灾,怕要着落在吴王刘濞、淮南王刘长身上。说不得,我们须游说一番。至于梁国的赈灾——” “大哥,你真拿这些王侯当盘菜了!”不等剧孟说完,王孟即打断,“他们只知争权夺利,哪管百姓死活?吴王刘濞、淮南王刘长,为了收买人心,行些小恩小惠尚可;但真叫他们拿出大批财货,散给灾民,怕是剜他们的肉呢!” 剧孟道:“我也知道这些皇室宗亲,决不会有‘己饥己溺’*之心。我的意思是,事在人为,若能劝他们救一些人,总比不救要好!” “大哥此言有理。”左阿瞥了王孟一眼,笑着劝他,“平日你与吴王、淮南王都有来往。我想,你去陈说利害,一定能行。再说,让爹从中说项,成功的机会总要多些!” 王孟与左阿结婚数年,深知她的见识往往超过自己,也就点头赞成。又问:“那梁国赈灾如何着落?” 剧孟这才接着把话说完。他道:“我们这次在大梁附近,本来劫了一注不义之财,约有十万金之多。可惜,当时忽发洪水只顾了逃命,东西却遗失在原地。黄金沉重估计不会被冲走,如能找回来,大梁以南的赈灾尽够了……” 左阿高兴地拍手道:“到大梁,我可要跟了去!自打我们成婚,还没出过远门呢!听说大梁、洛阳恁是繁华,我也去散散心!” “好,一同都去!”剧孟笑着赞同。王孟也即点头。当下一同议定:剧、王去游说,先到吴国,再去淮南国。白、倪暂留在符离养病。待这两件事办妥,大梁以南的泛水也退去了,再一同北上。 世事常有逆料的结果。不知哪根筋理顺了,经二孟造访陈说,吴王刘濞和淮南王刘长竟痛快答应救灾。于是,两王 多发舟排,运粮救灾。剧孟、王孟和左阿,冒着酷暑熏蒸,前后奔走月余,将淮北流域的二、三十万灾民,大致赈济完毕。百姓自是感恩不尽。 剧孟三人顾不上歇息,匆忙赶回符离。白龙和倪猛均已康复,又准备了几日,即打点往古吹台寻金。 ---------------------------------- * “己饥己溺”,语出《孟子》,即:“禹视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禹视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意思是,古代圣贤大禹,视天下溺水者如同自己溺水,视天下饥饿者如同自己挨饿。 第十五章 生死情深(4) 第十五章 生死情深(4) 这一日,正值孟秋天气。通往大梁的官道上,有十几骑向西北疾驰。为首四男一女,正是剧孟、王孟、白龙、左阿和倪猛,个个抖擞精神策马前行。 剧孟仍穿葛布衣衫,骑汗血宝马,英姿勃发,愈显阳刚之气——可惜,那匹跟了他八九年的飞黄驹,在洪水中遗失了。王孟知道了,就花重金买了这匹西域宝马,送给剧孟骑乘。白龙恰如其姓,白马布衣,透出龙马精神。王孟一身皂色,骑心爱的橐驼马——此马产自海北,全身灰白,筋胳壮大,日行千里——愈显出王孟倜傥飘逸。左阿骑菊花骢,身披黛绿绸氅,扎一条红丝头巾,份外神采飞扬。倪猛坐下花骝豹马,怀里伏着一条大狗——“虎子”。随着五骑翻蹄亮掌,十几名伴当紧随后面,都是短衣匹马,个个彪炳精干。 非止一日,五侠一行来到古吹台杏花岗村。 这个村子因为地势较高,没有受洪水之害。进村后,剧孟一行仍住在前次住过的院子里。山民们生性纯朴,见剧孟等人劫后重来,都以手加额,道一声“万幸”。剧孟对他们说,来寻找失落同伴,山民也就不疑有他。加上剧孟等人说话和气,出手大方,山民们自是欢喜,好吃好喝地款待他们。 第二日,剧孟等人起个绝早,便去寻找遗落的黄金。十几人都骑了马,也带些趁手的家什,逶迤向鹿岗行来。所经之处,早都面目皆非了。原来的草甸、苇塘变成了沙砾石堆,土崖反成洼地存着积水。满目皆是冲淤的砾石、黄泥、乱草和树枝;还有零星的人畜尸体,多被秃鹫、虫蚁啮去腐肉,散落着根根白骨。天际有三两秃鹫盘旋,忽而疾冲而下,叼起猎物又迅猛飞起。众人见了这些,无不凉了半截! 直找了个把时辰,才找到当初厮杀的地方。原以为黄金沉重,大水冲不走,谁知靠近车辆的那棵大树还在,却没有鹿车的一丝影子。众人都寻思:当时,那般涛天洪水急速流过,黄金财物也许会冲到下水处。当即七手八脚,往南乱挖了几十处,翻上来的净是淤泥和乱石。 有一回,左阿挖出半截大腿,上面爬满了虫蚁,吓得她连喊带叫,干呕不止。倪猛碰巧掘出了一根装黄金的木鞘,这下大伙来了精神,都过来帮忙,狠命挖了一个多时辰,才挖出两、三锭马蹄金。如此这般,乱找乱掘,翻得一片狼籍。连找了三天,再无黄金的半点踪迹。幸亏洪灾刚过,这一带没有行人往来,才免得泄露踪迹。 这日午后,几人正在胡乱寻找。突兀,南边过来两个骑马的人。远远望去,马上人正东张西望,指指点点,似乎在寻找甚么。剧孟这边几人,忙装作无事,暗中监视对方的动静。正狐疑间,倪猛忽用手一指,高声喊道:“快看哪!那不是薛况和灌夫二位哥哥!” 众人细看,正是薛况和灌夫!剧孟、白龙和倪猛也不顾甚么沟坎、泥水,大声吆喝着奔过去。薛况和灌夫也看清了这边的人,立即放马过来,还距四、五丈远,已从马上纵下,抢上几步,几人抱在一起。这个道“你们可回来了”,那个说“想煞为兄了”!灌夫、倪猛竟“呜呜”哭起来。王孟、左阿也在旁欢喜地陪泪。 哭了一阵,剧孟才将王孟、左阿引见给薛况和灌夫。劫后余生,大难不死,诸侠自是有一肚皮的话要说。薛况抢先说了逃生的情形…… 那天突遇洪水,薛况见事不妙,忙爬上一棵大树。后来抓住一根木头,顺水漂了两天一夜,漂到柘城附近的贾滩,才被人救起。他多方打听剧孟等人的下落,却无一点消息。后来想,如果剧大哥还活着,一定会回去寻找财物,便抱着试试的想法,一路步行北上。到了平岗,恰巧碰到了灌夫。 灌夫却幸运多了。当时,他与曾厚、倪猛都随着马群;马善泅水,他们三人都无性命危险。只是夜间漂流时,被洪流冲散了,倪猛也就不知去向。灌夫和曾厚始终在一起,他俩在夏邑、薛湖一带上岸。所带马匹失散了一些,但还有五十多匹,曾厚将马匹卖掉,已在十天前回洛阳。灌夫则由原路寻找剧孟等人。在平岗遇到薛况后,为他买了马,二人一路过来。为了探听对头下落,还特意绕道扶沟仇景老巢。那里的村庄,早都被冲毁,至今洪水还没有退尽。 剧孟也说了逃生的经过。最后特别说道,若不是遇见王孟夫妇相救,自己与白龙、倪猛早做了淹死鬼。又惋惜道,如今几位兄弟都在此聚会了,却少了瞷家兄弟,还有十二名门人。说至此处,已是声泪俱下。众侠无不百感交集,恍若再世为人。由此,相互情谊越发深厚! 一阵唏嘘过后,剧孟又对薛、灌二人说了寻金的情形。因为,一时也找不到黄金,便先回杏花岗村。当晚,为薛况、灌夫洗尘接风。开了几坛山村浊酒,整治些炙雉、腊鱼、野豕脯子,还有那山笋、蘑菇、黄花菜,也都将来下酒。众侠开怀畅饮,自然又说起寻金之事。 薛况一向足智多谋,如今也一筹莫展,抿了口酒道:“如此大海捞针,白费功夫,不如回去罢!”他的话,自是对众人有影响。 “方圆几十里,总不能都挖开罢?”王孟也有些气馁,叹口气道:“再说,巨石都冲出去多远,那些东西早不知冲到哪里了。剧哥,我看再找找,没有就罢手罢!” 灌夫许久没有这般痛快了,连灌了七八碗酒,抹抹嘴道:“剧哥,这个办法不行!依俺说,与其在这儿嚼舌头,不如上大梁,抢他几个大户,赈灾的钱也就有了……” 白龙只低头喝着闷酒,手中摆弄着陶碗,在几案上推过来,又推过去。倪猛到底年少,与“虎子”逗着玩儿,不时喂它一块肉,“虎子”一边大嚼,一边摇头摆尾,甚是亲昵。唯独左阿不泄气,辩解道:“金子又没长腿,它能上哪儿去呢?还是我们找的不对!”剧孟慢慢地啜酒,只专心听诸人说话。 突兀,白龙眼睛一亮,一拍几案道:“恶(我)有办法了!” 众侠忙问有何办法?白龙还未往下说,忽一门人来报:“岗上又来一伙人,鬼鬼祟祟的,进村就呼五喝六,要酒要肉,还打伤了几个山民。” 众侠闻听,顿时警觉起来。有人就要站起来,薛况双手一按,笑道:“众位哥哥,你们只管喝酒唠着。这事儿交给我,我先去看看……”说着拿了兵刃,起身去了。 白龙这才继续道:“恶(我)想了好几天了,只怕说出来你们不信。” “快说罢,”左阿笑着催他,“别让你的计较下了崽儿!”白龙见众人都看他,有些得意,遂轻咳一声,说出一番言语…… 那一年,白龙回代地寻找师叔。开始时,找了几个月也没找着。一来二去,天就冷了,盘缠也用尽了。这一日,他刚到黄河的风陵渡,便连冻带病,倒在路边。幸亏被一位老船工救起。白龙在他家养病,住了半个多月。冬日无事,二人围炉夜话,老船工讲了很多闻所未闻的轶事。他说,有一年黄河发水,把岸边的镇水铁牛冲到河里。后来水退了,人们打捞这个铁牛。起先在下水处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忽一日,来了个白胡子老者,让大伙到上游去找。说完,老人便不见了。人们都说是禹王点化来了。后来,果然在上游打捞上来…… 白龙刚说到这里,就听房门一响,薛况已进屋来。 众侠忙问:“探听得如何?来得是甚么人?” 第十五章 生死情深(5) 第十五章 生死情深(5) “真是冤家路窄呀!”薛况一脸急色,来不及坐下,即把打探的情形说了。 适间,他由一位山民领着,拐了几拐,摸到来人投宿的院落——离这里不到半里。借着暮色和树木的掩护,薛况从后院翻墙摸进去,见屋内亮着灯光,便摄手摄脚潜至窗后。就听屋内有人说话:“邓老弟,这回大难不死,正是天意呀!” 薛况忙从窗缝偷偷望去,说话人正是仇景;他对面是邓方,周围还有七八个同伴。就听仇景又道:“哼!他剧孟弄巧成拙,劫我不成,反自家丢了性命;”说罢冷笑连声,一仰脖把杯中酒喝干,“这回起出金子,贤弟,你自是大功一件!” “只是便宜了那个小兔崽子,”邓方咬牙切齿道,“哼,八成早喂了王八;如果再遇上,非取他性命不可!”他说的自是倪猛了。薛况又听了一阵,才知这些魔头逃得性命。聚了七八个人,如今是来寻找黄金…… 薛况说完,众侠即商议怎么办。剧孟道:“这伙人务要除去!不然,会坏了赈灾大事。但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有些棘手……” “恶(我)看,”白龙抢道,“还用上回的办法,埋伏在那里等他们,恶(我)们人多,这回胜算更大!” 剧孟摇摇头:“这回不比上次。当时林木、土崖甚多,现在冲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掩得住人?” “依我看,”王孟道:“就按江湖规矩,双方见个高低……” “这不是善了之事。”剧孟听了仍旧摇头,“二弟,只怕你跟他讲规矩,他不跟你讲规矩,这是十万斤黄金哪!弄不好,走漏了消息,与梁王再撕虏上,我们就要吃大亏了。这回务必一举歼灭,不使漏网一个。” 众侠听了,都觉剧孟所虑极是。一时,屋内无人说话,都在细细思忖。 “大哥!”薛况眸珠一转,“我有一策,不知行不?”说着,薛况用竹箸沾了酒,在几案上写了个字。 “可是用火攻?”剧孟看了小声道。 薛况点头,亦放低声音,“眼下是敌明我暗,正好下手。三更天后,将那柴草垛在他们睡觉的屋外,一把火了帐!烧坏的房屋、家什,由我们赔偿。”众人都说“好”。 剧孟便道:“就这么办;不过,从现在起要派人暗中监视。千万莫让烤熟的鸭子飞了。”说罢,即分派人手:剧孟和倪猛头一拨,从现在到二更天,王孟、白龙为第二拨。薛况、灌夫专门负责准备柴草、火油之物。放火时,务必尽量减少火场,免得引起山火,连累山民。左阿不用值夜,到时候带几个人巡逻,务必不使对头漏网。 当时计议已定,约定了联系暗号,便分头行事。 第十五章 生死情深(6) 第十五章 生死情深(6) 剧孟和倪猛结束整齐,便由一名山民领路,借着夜色掩护,贴着墙根和树丛,摸到仇景所住的院外;山民自回去睡觉。剧孟与倪猛略一耳语,剧孟留在门前窥视,倪猛带着“虎子”,悄悄向后院摸过去。 剧孟轻轻攀上一棵大树,伏在枝杆的荫影里。只见前面院子黑樾樾的,周遭是一圈篱笆墙,墙内一溜三间北房,隐隐透出灯光。里面的人正吃饭喝酒,不时还传出粗鲁的江湖黑话;院内并无人把守。抬头看天,正有一片乌云慢慢遮住月亮。周围天籁,不时秋虫“叽叽”。偶尔,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声。 过了盏茶功夫,忽听坡下的小路上传来“踽踽”的脚步声。剧孟细看,似乎三个人提着盏灯笼,慢慢踅上来。三人渐行渐近,剧孟凭双夜眼,看清是两男一女,正往仇景这个院子走去。剧孟不由纳罕:“这三人是他们同党么?”正踌躇间,数内一人道:“你们要找的外来人,就住在这里。”说着,他便推开栅拦门,领着另外二人进到院里,口中高喊: “喂,有客找来!”听口音,此人是本村的山民。 “你找哪个?”屋中人闻声,开门出来一个,大咧咧问道。 “我找剧大哥!”那个女子脆生生答道。 “哪个剧,剧大哥?”屋里又走出一人,紧张地问道。 “剧孟,剧大哥呀!” 听至此处,剧孟立时心中一震!萦妹怎寻到了这里?哎呀不好!心念方动,就听那人怪笑一声:“来罢,他就在这里!” 缇萦不知是计,抬腿便要进屋。随来男子有些警觉,忙道:“慢着,问清楚了,再进去不迟!”说话人竟是曾厚! 剧孟更是惊奇不已:“怎地曾厚与萦妹到了一起?”间不容发,他见缇萦就要上当,立刻大喊:“萦妹!我在这里,千万别进去!” 话还未完,缇萦已被人推搡进屋。曾厚急了,立刻上前动手,却让仇景一伙三四个壮汉扭住,双方撕掳起来。 “住手!”剧孟大喝一声,如一头巨鸟从树上飞降而下,几个箭步抢进院里,大声喝道:“仇景,冤有头,债有主。你把她放了,有甚事跟我说!” 邓方也由屋里出来,冷笑道:“剧孟,你来得正好,省下大爷我找你去。我只当你死了,这笔帐没法算了,嘿嘿……”他手拿铁鞭,转脸怒喝,“把那小妞儿拉出来,看我先拿她发个行市!”说完一阵狂笑。 听见这边有动静,倪猛牵着“虎子”早奔过来。剧孟立刻示意去叫人。倪猛不敢怠慢,忙飞奔而去。缇萦又被人推了出来,只见仇景头脸上裹伤,面目狰狞无比,右手拿刀比着她的脖颈。剧孟见缇萦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儿,心都在滴血!立刻怒道:“仇景、邓方!有种的你过来,别欺负一个弱女子!” “剧大侠,”仇景桀桀怪笑,“这是你心爱的人儿罢?今日对不起了,我也要玩一玩呢!还有众弟兄也要尝尝鲜儿,细皮白肉的……”说罢,又是一阵淫笑。 剧孟听在心中,如刀在割。这时王孟、薛况、白龙、左阿诸侠,也都摸黑赶来。他们早听说剧孟有一红颜知已,一见此景,便猜出八九。但投鼠忌器,不敢上前救人,一时并无良策。 仇景大喊:“剧孟,你听着!要救你心上人不难,你自断双手,你们立刻退走,以后永不与大爷我为难,我就宽容大量,放你一马。你看如何呀!”他故意拖着长声,直让诸侠窝火万分。 剧孟心中飞转,一时无计,眼见缇萦就要命丧敌手,咬咬牙:“好,算你仇景狠,我答……” “应”字尚未出口,就听薛况大吼道:“且慢!” “怎地?”仇景厉声反问。 “这不是剧孟一个人的事,”薛况大声辩道,“不能剧孟一人说算!我们要商议一下,提提条件。如若不行,就来个鱼死网破,反正是六对二!”此话说得甚有份量。 “好!”仇景有恃无恐,“你们可以商量;不过,别想掉花枪,人在我手里,看能蹦出我的手心去!” 薛况当即小声说了几句话,各人便分头行事。 白龙会意,立刻大声叫道:“喂,我说景儿啊!你知恶(我)是谁?当日,差点要你命的那一飞梭——就是老子恶(我)赏你的!要不要再尝尝?”白龙故意激怒于他。 仇景气得“哇哇”怪叫。其他同党也都看向白龙,不知闹甚么玄虚。只见白龙不慌不忙,把背后的亮银梭慢慢解下来,在手中比了比,一侧身就猛掷过去。就听“咔嚓”一声,银梭已钉在门框上,半晌兀自颤动。这份功力当真可观! 趁仇景分心,就听剧孟一声喊“打”!说时迟,那时快,灌夫早爬到树上,“嗖、嗖”射出几箭,一支狼牙长箭正钉在邓方的面门上,一声未吭便了帐也。不知何时“虎子”窜进院内,一扑便叼住仇景持刀的手,仇景吃疼大叫!剧孟手中的围棋子,亦破空激射——一袭仇景头部太阳穴,一袭他的前胸要穴;等仇景明白过来,已是晚了! 就在暗器将到,遽然间,缇萦从袖中抽出一物,只向仇景面门一刺,仇景向后便倒。跟着缇萦挣脱束缚,旋身连刺数敌,“扑嗵、扑嗵”不绝于耳,仇景的同党连连倒地。王孟、薛况、倪猛、左阿等人早掣着明晃晃兵刃,抢进院里杀向敌人。如同切瓜砍菜一般,将那些残敌一一斩杀。待白龙、灌夫跳进院里,仇景、邓方早已身首异处,余下同党也都了帐。 这一场突袭,前后不过瞬间——正是适才薛况说的计策。众人只不明白,缇萦手中拿的是何物,为甚一刺便伤人倒地? 这时,剧孟已将缇萦扶住,轻声问道:“萦妹,不要紧罢?”缇萦闭着眼倒在剧孟怀里,哭泣了好一阵,才破啼为笑:“剧哥,总算找到你了……” 众侠见情人相会,都知趣地躲开了。 第十六章 声于天下(1) “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十六章 声于天下(1) 众侠谁也没有料到,恁般凶险之事,竟干净利索地解决了。既没纵火,也未伤了自己人。更让人惊喜的是,缇萦和曾厚从天而降。众侠回到住所,不思再睡,便重开酒宴,以示庆贺。 缇萦已重新梳洗了,坐在左阿身边。剧孟见她比半年前清减了许多,脸色也不及那时红润,愈发楚楚可怜。知她吃了不少苦头,不由心中难过,但在众人面前,却不敢显露出来。 左阿甚喜缇萦,以老大姊的口气笑道:“哎呀,妹子长得天仙似的,这手多白呀!没想到,还有那么好的武功。来,多少喝一点儿;他们爷们儿能喝,咱们也喝得!”说着,笑吟吟地瞄了剧孟一眼,“大哥,恁好福气呢!” 白龙生来调皮,一边喝酒一边调侃,“萦妹子,说说罢,这儿没外人,你是怎地千里寻情郎的?”一句话,把缇萦说了个大红脸,只低头捏着衣角,一声不吭。 众侠一再催问,才由曾厚说了缘由…… 今年春上,剧孟与淳于父女分手时,曾说过稍加安置,即登门拜访。但是,缇萦回到卢县后,久等不见剧孟的踪影。从春到夏,由夏到秋,缇萦的一颗心,倍受相思的煎熬。由此茶饭日减,人也一天天消瘦。淳于意看在眼里,自是明白女儿的心思。偏淳于意回家后,诸事不顺,不久还病倒了。思量再三,只好让老家人陪她去洛阳找剧孟。缇萦刚上路,便风闻黄河决口,起初也未放在心上。及至,缇萦主仆找到“红柳庄”,恰好曾厚刚逃命回来,正要出去寻找剧孟。 缇萦当即昏厥,救醒后又哭了一夜。第二日,便由曾厚陪着出来寻找剧孟;而老家人自回卢县报信去了。曾厚、缇萦好不容易找到杏花岗村,刚一到便听山民说,有一伙人今日刚到。这才发生了误会,反撞上仇景一伙。 众侠听了,都觉缇萦真个痴情,也为她与剧孟重逢高兴。 剧孟早噙了泪水,歉疚道:“萦妹,让你受苦了!”也把分手后,母亲去世、师父有命等缘故,简要说了一回。 缇萦细心地听了,心疼地看着剧孟,低声道:“剧哥,你有事,我不怪你。今日见到你,就心满意足了。” 众侠见他二人情深,都会心地笑了。白龙更作个鬼脸,学着缇萦的声调:“剧哥,我不怪你……” 这一声扭捏作态,逗得大伙笑个不止,有的连喝的酒都喷了出来。剧孟亦转悲为喜。缇萦见他这帮兄弟,个个豪爽热络,也就不那么拘束了。 笑过一阵,众侠按捺不住心中疑问,七嘴八舌地问:“萦妹,适才你手里是个甚么宝贝?怎地一刺,人便倒地?” 缇萦见问,也就笑吟吟回道:“也不是甚么宝贝,从小跟着爹爹行医,自然学了些医术。适才所用,不过是个银针,除了针灸治病,也可防身的。”她说得很轻松,“我从六岁就认穴行针,自是一刺便中。这也不是甚么武功,再说,我哪会武功呢,连杀只鸡都害怕。诸位兄长,莫要笑话小妹才好!” 剧孟实未想到,认识缇萦这么久,竟然不知她有此绝技。心道:“萦妹真个是奇女子,既温柔可人,又不张扬浮躁;得妻如此,当是天大的福分。”众侠却哪里知晓,剧孟此刻想了这么多。 白龙好奇道:“可给恶(我)们看看不?”说着伸手去讨。 缇萦拗他不过,从袖中摸出个丝绢包儿来。打开看时,里面躺着一排银光闪闪的针儿,有的几寸长短,有的不过几分。她递给众侠,大伙轮流观赏,不由“啧啧”赞道:“真不愧悬壶世家!”缇萦只笑不语。 左阿接针在手,一边比划一边笑道,“你们可小心了,不然,‘银针女侠’给你们扎一下,保管吃饭就不香了!” 众人又是笑。待笑过一阵,这才转入正题,继续商议寻金之事。众人都让白龙说怎么办,他见人们都期待地看着,略想了一下,便接续适间的话题。 “我想,这批黄金与那铁牛相似。”他用手比划一下,“那天所运的黄金,都有木鞘夹着;每枚马蹄金重一斤,每鞘放马蹄金一百枚,五鞘捆扎在一起,就是五百余斤重。每辆车装两扎,计一千斤。这么重的东西,压在泥沙上,河水冲它不动;那水流必回撞过来,慢慢会把木鞘下的泥沙冲走。时日一久,装金子的木鞘就会向上水头滚动。” 众侠听了都将信将疑。白龙又道:“那里原有条由北偏西南的驿道,两边是土崖,也会阻挡一二。我想,该向东北方向去找’!” 此语一出,立惊四座。有信服的,更多是摇头的。一时,诸侠倒相互争论起来。剧孟忙伸手一拦:“这事好办,明日一找,便见分晓。” 众侠听了,都说个“对”字。 第十六章 声于天下(2) 第十六章 声于天下(2) 第二日,众侠吃过朝食,即下得岗来。方走出二三里,忽见驿道那边,正有一伙人走来。剧孟等人顿生警惕,当即下马,隐在路边窥视。众侠都想:昨日刚来一拨对头,今早又有人来,怕也不是好人,说不定是仇景的余党。王孟已将长剑抽出;灌夫亦张弓搭箭,只等剧孟下令动手。左阿、缇萦忙躲在树后。倪猛已将大黄狗“虎子”拢在身边。 “大哥,咋办?”白龙忙问。 “莫慌,看看再说;”剧孟小声道,“听我号令,不许随意出手!” 无移时,那伙人渐行渐近。忽然,剧孟看清内中鬓发花白的老者,旁边跟了位年轻人——正是恩师田仲和师弟申泉!这一喜非同小可,也顾不上招呼别人,忙跑上前去,边跑边喊:“师父,我在这里!”白龙、薛况也都看清来人,迎了上去。剧孟赶到田仲面前,立刻跪下叩礼: “师父你老怎地来了,一向可好?” “好,”田仲忙让剧孟起来,一脸关切道:“听说黄河决口了,不放心啊!这不,来找你们……”说着,又把身后的七位作了引见,“剧儿,快见过‘墨子门’的王公钜子,这几位是他的弟子,都是古道热腹之人。” 剧孟早知有个“墨子门”,是当今有名的门派,不由心生敬重。只见为首一人年过五旬,又高又瘦,面容清癯,却精神矍铄。尤其那双眼睛,闪出睿智精光。他身穿半旧葛布衣,打着补丁,赤脚草鞋,背负一顶斗笠,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另几位墨家门人,年纪轻些,但同样简朴,也都是一副古貌古心,虚室生白的模样。 剧孟连忙跪拜,大声唱喏:“洛阳剧孟,拜见钜子和各位兄长。” “快别多礼!请起,请起——”王公忙将剧孟搀起,笑着赞道:“啊,仪表不凡,果然是后起之秀!” 薛况、白龙等人也过来见礼。剧孟又把王孟、左阿、倪猛和缇萦,一一向师父田仲、师弟申泉及墨子门诸人引见了。寒喧过后,剧孟道:“师父远道而来,请到村里歇息。” 田仲见他们往岗走,便问:“你们要去作甚?”因有王公等人在场,剧孟不好明说,便遮掩道:“师父和王公前辈也未吃朝食罢?弟子陪各位师长,先回村吃饭、歇息;噢,他们去周围散散心。” 田仲颌首,于是分作两路,一路剧孟与田仲诸人回村;另一路王孟、白龙诸人自去寻金勾当。 进到房舍,田仲、王公诸人先洗了手脸。不一刻,摆上朝食,一边吃着,田仲说了来意。 自从夏天田仲传令,让剧孟劫夺仇景的不义之财,就一直惦念着。后来听说黄河决口,愈发为之担心。先派人到济南瞷家打探消息,恰巧瞷伯焰刚刚逃回,已受了重伤。他提起当日洪水,至今仍惊魂不定,并说剧孟等人十有八九难逃活命。田仲又派申泉赶往洛阳,幸喜曾厚脱险归来,但仍不知剧孟等人的下落。田仲自是焦急万分,当即同申泉往古吹台寻来。半路遇到“墨子门”的人,一问方知,他们正各处奔走,设法赈济灾民。田仲一向与王公相熟,就把剧孟之事告诉了,并说有宗黄金,如能寻到,可解赈灾之需。于是,两拨人合在一处,一同前来杏花岗村。 剧孟听说瞷老大平安归家,自是欣慰。忙道:“赈灾大事,有师父和王公前辈主持,最好不过了。只是——”他不无扫兴道,“还未寻到黄金呢!” 田仲似乎胸有成竹,劝慰道:“剧儿,不用过于犯愁,只要下功夫,总会找得到。我和王公担心的倒是,光有黄金还不行。金子那玩艺儿不能吃、不能喝,有了黄金能兑成现钱,换成粮食,才能赈济灾民。” 剧孟不由叹服,还是师父想得周全。忙道:“弟子愚钝,还未想那么细,幸亏师父提醒,免得到时手忙脚乱,耽误了大事。” 王公笑道:“这些事,‘墨子门’已派人与一些商贾联络了。只要有黄金,不日就可源源运来粮食和铜钱。赈灾的地点也看好了,就在大梁城南门外,选块平地搭上几处芦棚;写账的先生,可由门徒充任,他们都粗通文墨算学,账目定会清楚不错的……” “如此再好不过了!”剧孟连忙拜谢,“一切承钜子前辈鼎助!” 田、王二人都微笑看着剧孟。这些事情商议妥当,剧孟忽想起心中埋藏多年的疑问,再拜道:“钜子前辈,小子不惴冒昧,斗胆有事相询,不知可问否?” “剧侠客,你无需客气,”王公笑了笑,“我与你师父相交有年,有话但说无坊!” 第十六章 声于天下(3) 第十六章 声于天下(3) 剧孟见得到应允,这才郑重言道:“大约十多年前,小子初去长安。回来时,夜宿一个山村,遇见一位女英雄,赤手空拳打得虎豹,还有一位老婆婆,曾救小子一命。老婆婆说有个儿子,在外求学……” 剧孟话未说完,王公早泪如雨下,哽咽道:“剧侠客,你所遇之人正是老母和拙荆。说来,也快二十年了。我二十二岁离家到齐、鲁游学,投奔‘墨子门’……唉,这期间,只回去过一次。本门的人都是这般啊!” “弟子愚昧,一向不知贵门的情形,还望前辈教诲。”剧孟趁机询问。 “说来惭愧呀!墨家本来与儒家,是并立的两大显学。可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间人旦讲实惠,追逐铜臭之人越来越多,而真正忘我利他之士,却越来越少。如此,本门也就日见式微了……”王公遂擦着泪水,把墨子门的来龙去脉解说了。 远自春秋时,墨家曾是著名的学派。头领名叫墨翟,鲁国人,后世人尊称为“墨子”。墨子主张“兼爱尚义”,门下集合了一大批“苟利于天下,必奋力为之”、极富救世热肠的义士。墨家内部,有严格的纪律,有完备的组织,首领称为钜子。 墨子本人摩顶放踵,苟利天下,必奋力为之。楚惠王四十五年,公输般为楚国造云梯之械,准备攻打宋国,他听说后即从齐地动身,走了十天十夜,“百舍重茧,裂裳裹足”,到郢都晓以大义,终于制止了战争。受他影响,墨家徒众大多受到艰苦生活的磨炼,象墨子的弟子禽滑厘,事墨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 墨子门纪律极严。象腹黄的儿子杀人犯法,秦惠王因其年长无他子,意欲赦免,他以不可不行墨家之法,毅然下令将儿子立刻处死。他们急公好义,多有“杀己以存天下”的大无畏精神。楚肃王时,当时的墨家钜子孟胜,答应为阳城君守城,并以半块璜玉为凭,后楚肃王派兵攻城,孟胜为践诺言,他与一百八十名弟子全都悲壮地战死了。 “墨家门”传至汉初,已经历了十几代。因为王公严己宽人,所以这一代钜子去世,便传位于他。从此,王公日日忙碌,更无闲暇回家。 王公说至此处,一脸凝重,“墨家弟子,人人以义为宗旨,实在也就是个‘侠’字。”几位弟子听钜子这般说,也都现出刚毅、坚忍之色。 剧孟听了极受震憾,他深觉像墨子门人这般活着,才有光彩。为了他人,不惜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最宝贵的性命。人生如此,哪怕只活上一天,也是值得的!一时,屋内沉静,都为王公的话语所感动。 用完朝食,送上茶来。又闲话一回,田仲道:“剧儿,今日见到你,我就放心了。我和王公也不在此久留,马上赶赴大梁准备。你这里尽快寻找,我们在大梁专望。另外,此次黄金数量巨大,赈灾用不了这许多,可将剩下的资助‘墨子门’一些,他们专门济贫,需要些钱备用;再剩下的,就运回‘红柳庄’,以后救助穷苦百姓罢。” 剧孟百般挽留师父多住几日,并要给师父送些黄金。田仲很是欣慰,笑道:“剧儿,你能办大事了,为师很高兴呢!不过,我可不要那劳什子。你知道,你师祖朱家大侠,是恁般高风亮节,我与你朱师伯有粗衣淡饭,足矣!” 剧孟洒泪送别师父和王公。路上,剧孟又将与缇萦相爱之事禀告了。田仲想起适才见过的小姑娘,笑道:“剧儿,你眼力果然不差。待你为母亲守孝满了三年,师父到洛阳为你主婚!” 王公诸人也都凑趣,七嘴八舌地祝贺:“哎呀,新娘子恁地漂亮!”“定要讨杯喜酒喝呢!”直说得剧孟脸上绯红,低头道:“到时候一定请各位赏光!” 渐说渐行,剧孟直送出三十里外,方才道别回来。 第十六章 声于天下(4) 第十六章 声于天下(4) 剧孟回到杏花岗村,已是午后时分。见王孟诸人一派欢天喜地,正在学说适才的惊喜。剧孟还未张口,白龙已自按奈不住:“恶(我)说甚来?果然一去就找到了!” 原来,上午按照白龙说的去找,果然在那棵大树东北二十多丈,发现了几个松软土丘,试着一挖,才二三尺深便露出几个未曾开封的木鞘,还有一些零散金锭。又在附近挖了几处,也都有斩获。因没有车马装运,便先恢复原状,并做下暗记。 王孟笑道:“白弟真立了大功呢!” 缇萦则小声对剧孟:“你的这些兄弟真了得呀!” 左阿叽叽呱呱,笑道:“这辈子也没见过恁多黄金呢!”灌夫、倪猛乐得在地上翻跟头。 白龙故作谦逊:“这算啥!恶(我)从小当叫化,甚么人没打交道,自然知道的多些。”说罢,故意绷住脸;旋又忍不住,遂扭过脸去,大笑一阵。众侠见他故作此态,也就笑他装样。 待大家乐夠了,即商议如何起运。马上派人与“墨子门”联络,并租借马车,抓紧抢运,免得夜长梦多。后来,用了十多天,在方圆百丈内,相继挖到了那近十万斤黄金,并分批隐蔽地运了出来。数内一半用于赈灾,与巨贾富商兑换成粮食和铜钱;两万斤送给了“墨子门”,也由其门人连夜运回住地。其余黄金便由曾厚押运,秘密运回洛阳“红柳庄”。 “冷面侠隐”田仲和王公诸人,早在大梁城外准备停当。“墨子门”已经申报当地官府,并经核准允许赈灾。大梁城南门外,也早搭起十几间芦棚,还请来本乡掌管教化的“三老”,理讼收税的“啬夫”,管治安的“游徼”——他们是朝廷设在乡间的职官,也是当地德高望众之人。还有几位热心公益的乡绅,也自告奋勇参与放赈。 剧孟即将人手分成五处,开始放赈。凡是远近灾民,不论男女老幼,一律每人发给五斗粮、一串钱,还施舍草药。领了钱粮的都登记、画押。另外,又搭了几十间草棚,支起锅釜起伙熬粥,暂作为无家可归灾民的栖息之所。一时间,来领赈、就食的灾民,扶老携幼,络绎不绝。 众侠都日以继夜,忙得孔席不暖,日无暇晷。个个都把眼熬红了,累瘦了,嗓子喊哑了,脸也晒黑了。受了救济的灾民,自是千恩万谢! 这一日,正是“秋老虎”天气,闷热无比。排队领粮的队伍中,忽然一位白发婆婆晕倒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周围的人立刻慌了手脚,大惊小叫起来。恰好缇萦、左阿正在芦棚舍药。人们七手八脚将老婆婆抬过去,缇萦忙跪伏诊视,先摸摸脉息,又翻开老人的眼皮看了看,知道老人不过是身体虚弱,又在日头下受了暑,便不慌不忙取出针包,拈出一支银针,取人中穴刺了下去,又旋了旋。随后,又拈出四支银针,分取两手的合谷穴、两腿的足三里穴扎了下去,并轻轻捻动、提插。须臾,老人哼出声来,慢慢睁开眼睛。缇萦忙道,“快把老人抬到阴凉、通风的地方,把晾凉了的绿豆汤喂老人喝些,过些时就没事了。”旁边围观的百姓,都“啧啧”称赞,这个说“真是神医”,那个道“扁鹊再世”!由此,“女神医”的名头,竟不径而走。 又一日,天刚近午。忽然人声嘈杂,一伙人用木板抬着个死尸,拥到赈灾棚前。剧孟、王孟、薛况、白龙诸人,忙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是附近浚仪县衙让人抬来的——说是要借助女“神医”帮助断案,这是旷古未闻的新鲜事,许多百姓都过来围看。 不一刻,县令老爷也坐着轺车来了。此人四旬左右,个子不高,却一脸正气。下了车忙作揖打恭,问哪位是淳于缇萦。相互介绍、寒喧了,县令这才说出事情原委。 今日上午,忽遇一桩怪案。西里村有个富户名叫李公南,今年年愈古稀,正在家中闲坐,忽有一街上无赖上门,说老母患病,急需延医用药,无奈身无分文,乞借一串钱。李南公一向好善乐施,便让仆人给了他一串钱。谁知,此人刚出大门便栽倒死了,立时被对门街坊刁二看见,说是被李家殴打致死。当场扒开衣服,果然伤痕斑斑,皮下瘀血红紫。刁二立刻扯了李南公,到衙门打官司。李南公一向老实厚道,忙辩解说确不曾打人。县衙仵作验看了,确是伤重而死。县令无法,只好前来求助。 剧孟等人都觉此案蹊跷,担心緹萦能不能破案。剧孟更小声提醒她,破不了别逞能。缇萦笑一笑,说声“放心”,即上前拜见县太爷,并道:“小女子愿意一试。”女子破案千古未闻,许多百姓都过来围看。 緹萦从容上前,先仔细查看了死者身上的伤痕,然后取出一根银针,刺入死者身上,不一会儿拔出来,又刺入一处拔出来,审视良久,慢慢言道:“回禀太爷,此人并非被殴而死。” 众人都摒住呼吸,听她下文。县令道:“女神医请讲。” 缇萦道:“据小女子验看,他身上涂抹了一种叫榉树的叶子,就会出现青的红的斑痕;剥下树皮,横放在皮肤上烘烤,就会出现一道道印痕,好像棒伤似的。这样伪造的伤痕,用水也洗不掉。欲辨真伪却也不难:真正殴伤的痕迹,血瘀住了,用手指一捏是硬的;而伪造的伤痕,没有硬块罢了。” “那他是怎么死的呢?”县令忙问。剧孟等人也都是这个心思,希望缇萦能够快点说出来,好找出真凶。 缇萦道:“他被人下了一种毒,名叫‘野葛’,俗名叫‘胡蔓草’或‘断肠草’。适才,我用银针试过,别的毒,针都显黑色,唯有此毒显绿色。太爷大人,如果小女子猜的不错,必是刁二与那死者事先串通了,让他上门讹诈,但他不知被人偷偷下了毒。我闻死者口中有酒味,必是将无色无味的‘断肠草’放入酒中……其余,怎么审出真凶,就不用小女子饶舌了。” 县太爷闻听,立刻明白。大喝一声:“把刁二给我拿下,先重打二十棍,再问他!” 那叫刁二的,先还得意。此刻见被识破,立刻变颜变色,惊慌要溜,早被衙差拖将过来,摔在地上。他料瞒不过,不等动刑,立刻高喊:“切莫动手,小人招供就是!” 县太爷喝道:“从实招来!” 刁二这才将如何勾结那个无赖,一一交待了。去年,刁二曾想买李家一块风水好的田地,李家不肯,由此怀恨在心;遂与街上一个无赖设计诬陷李家。刁二许诺,事成之后,给这个无赖二十钱;而无赖事先并不知,刁二亦在酒中下了毒。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案情大白;衙差将刁二押走了。县太爷向缇萦谢了,才坐车回县。至此,那些围观的百姓,才长吁一口气,都夸缇萦好本事。 大伙为赈灾的事,又忙活了几日。田仲大侠因另有急事,和申泉先回了鲁地。缇萦出来日久,况且爹爹还在病中,不敢多耽搁,也就随田仲大侠顺路回卢县。剧孟实不愿缇萦马上就走,但也不好阻拦。二人分别,自有一番难言的割舍。悄悄相约:只待此间事一了,剧孟即去卢县看她。 又过了半个月,赈灾之事大体告竣。王公也带着门人回临淄了。临走前,依依相别,互道珍重。剧孟还特意进言,务请王公抽暇回家看看,王公含泪点头。剧孟直送出三十里外。 第十六章 声于天下(5) 第十六章 声于天下(5) 秋风劲起,天已有些凉了。 此次赈灾,共救助灾民十数万人。除了少数无家可归,仍在这里过冬的以外,绝大多数灾民都陆续走了。喧闹了一个多月的大梁城外,清净了许多。这日午后,剧孟等人正指挥民工拆除芦棚,清理赈灾场地——他们也要离开这里了。 正在这时,几名乡间“三老”、“啬夫”和“游缴”,领着乌鸦鸦一群人踊过来。原来,附近乡民听说诸侠要走,都赶来送行。跟着,有几个小伙子抬来几坛酒,当场开了泥封,斟满陶碗。几位职官满含泪水,恭敬地捧给剧孟等人,旋又自己端了酒,一齐跪下:“小老儿几人,受公众委托,特来敬谢诸位大侠。听说你们要走了,专备水酒,为你们践行!”围在四周的百姓,也都跪倒一片,连声高喊:“救命恩人啊!”“再生父母啊!”有的见他们共是七人,竟然高叫:“北斗星君下凡,救苦救难啊!”一时,众人都跟着乱喊。 众侠见此,个个热泪盈眶,无比欣慰。连日的劳累,早丢至脑后了。此番经生历死,千辛万苦,总算有了圆满结局。剧孟亦领着王孟、薛况、白龙、左阿、灌夫和倪猛七人跪下,举起酒碗道: “乡亲们,多谢了!我等并非上天星宿,不过是巷闾、市井的凡夫俗子。些许小事,都是应该做的。” 说罢,七子仰脖喝酒,那酒洒得衣襟上都是。左阿不胜酒力,呛得咳嗽,涨红了脸,却不减巾帼女侠的那份豪气!全场几百乡民,顿时欢声雷动。 剧孟见天过申时,欲留众人共进晚食。众人都道:“以往已经多有叨扰,今日万万不能再添麻烦,就此告辞!”说罢竟都走了。 当晚,天上冰盘也似悬着一轮明月,照得纤毫毕见。 诸侠经历此事,情谊愈深,都愿结拜为生死弟兄。就在芦棚前的空地上,排下香案。剧孟抽出“解手刀”,伸出左手小指,用刀尖一抹一挤,沥血在酒壶里。随后,王孟、薛况、白龙、左阿、灌夫和倪猛,都依次歃血。每人斟一杯,一同跪下盟誓。剧孟领头念道: 明月在天,光鉴我心。 任侠江湖,我辈本份。 其言必信,已诺必诚。 不矜不名,赴厄助困。 饮了血酒,即叙年齿。恰好剧孟二十六岁,年纪最长,自然是老大;王孟二十四岁,排行老二;薛况二十二岁,排行第三;白龙又小两岁,屈尊第四;老五左阿,十九岁;灌夫十七,排老六;倪猛最小,十五岁刚过生日,只能当老幺了。一时大哥、贤弟叫得很是亲热。趁着明月,众侠说些逸事趣闻,直到三更方才休歇。 正在此时,有人造访。剧孟喝得不少,翻开醉眼看时,原来是长安“淳于堂”药铺掌柜宋邑,忙问: “宋大哥怎寻到此处?” “正有机密事相告。”宋邑忙道。随即小声说了造访缘由…… 原来,剧孟等人在大梁赈灾之事,早已传入京城。皇上闻知甚是不喜,恼恨这帮游侠折了朝廷面子。这么大水灾,朝廷并无作为,反倒让几个游侠露了脸。已下旨严查此事,哪里来的钱财,都是甚么人干的。 宋邑还说,昨日到了大梁城,听说梁王刘武亦很忌妒,要把剧孟等人揽入门下,如若不行就全部杀掉,免得被别人利用。最后宋邑道:“闻听此讯,特来告诉。千万躲避了才好!” 剧孟立时酒醒,连忙拜谢了道:“我们本是些巷闾布衣之人,做点好事,竟使皇上不安,王爷生忌,这实在是想不到的。” 宋邑叹口气道:“古时‘四大公子’名气大,是因为他们有财有势,就仿佛顺风豋高一呼,并非声疾,而是借势。如今你们位卑人微,却做出救人于水火的大功德,自然声名施于天下。‘北斗七星’之名,已不径而走,大河南北,妇孺皆知了!” 剧孟听后有所领悟,感叹道:“本不为名,反名声愈大,非所愿也。好在此间事已了,在下明日即走!” 当晚,宋邑即留下来,与剧孟抵足长谈,说起许多往事。宋邑自然问到淳于父女如何。剧孟即把缇萦曾来此地的情形说了。宋邑则一再劝道,缇萦是个好女子,千万莫要错过。剧孟句句应诺。 宋邑又唠叨一回,翻身睡去。剧孟却辗转返侧,怎么也睡不着,不由想起与缇萦相识后的一切,仿佛她那娇巧倩兮身影,一颦一笑的神态,就在眼前……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1) “梁孝王武者,孝文皇帝子也,而与孝景帝同母。母,窦太后也。”“梁王之初王梁,孝文帝之十二年也。梁王自初王通历已十一年矣。” ——司马迁《史记•;梁孝王世家》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1) 剧孟等人忙碌了一个多月,终于轻闲点了。 这一日,剧孟、王孟、薛况、白龙、左阿、灌夫和倪猛七人,前往大梁游玩。说实在的,赈灾的地方离大梁城只五里路,众侠竟一次也没去过。 说起大梁,乃是一座颇有来历的名城。春秋时,郑庄公在此修建“仓城”,定名为开封。后来,魏国从安邑迁都于此,改名大梁,从此日渐繁荣,成为仅次于邯郸、咸阳和临淄的名都。苏秦曾夸赞它:“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揈揈殷殷,若有三军之众。”可见当日大梁之盛。以后,秦国灭掉魏国,秦将王贲决鸿沟之水灌城,遂为大水所毁。但它处于中州要冲,才过了三十年,又繁荣起来。如今,这里是诸侯梁国的都城。 剧孟七侠鲜衣怒马,缓缓行来。一路上,秋高气爽,鸿雁南飞,遍地黄花。左阿、倪猛见路边野菊生得灵秀,便采了一些。左阿将黄菊插在鬓边,愈发显得俏丽。 几人说笑着进了夷城门,只见人烟辐辏,店铺整齐,陈设琳琅满目。城中的恵济河、汴河及环城河,曲折流过;水上樯帆林立,水波涟涟;傍河一溜酒肆、茶舍和饭铺,挑出蓝色酒旗及红色招幌,操着各种口音的商官达贵与布衣草鞋,穿梭其间。 突然,漂来一阵浓郁的肉香。众侠循香看去,就见路边凉棚里,不少人正饕餮大嚼甚么;于是纷纷下马,挤将过去,一问才知是吃当地的风味熏鸡——“桶子鸡”。 据旁边一位吃客介绍,此鸡作法十分奇特,只选三年的肥嫩母鸡,经开生洗净,十几味佐料浸泡一夜,再在“下铁上木”的桶形釜里煮熟,最后松枝熏烤,所以色泽金黄,酥脆适口,传香十里。 左阿立刻吵着要吃,众人也都食指大动。当即将马拴在旁边,找座头坐好,切上几只,用大张荷叶托了上来。又要了菊花白酒。恰好,旁边卖“鲤鱼焙面”的,每人也要上一客。 有吃客见他们是外乡人,便上赶着介绍,这也是大梁名吃——只用黑岗口至兰考东坝头一段黄河所产鲤鱼,剔去鱼骨鱼刺,与油煎过的龙须细面,微火焙成,甜、酸、咸、辣、鲜五味俱全。面未到口,已是垂涎欲滴。不一会,“鲤鱼焙面”端了上来。 诸侠也不用筷箸,手撕牙咬,吃鸡喝酒,最后吃面,好不惬意。白龙、灌夫、倪猛揎衣挽袖,吃得满头冒汗。左阿吃相斯文,只慢慢地嚼着。王孟却连说,“酒好、酒好!” “二弟说得对!”剧孟喝了一口,笑着附合,“这菊花白,是用白菊花与粟米共酿而成。菊花又叫‘延年花’,长饮此酒,可长寿,所以又称‘灵菊酒’!”剧孟一说,更增添了大家的兴致。 “大哥!”薛况笑着接过话茬,“听人说,唯有菊花开在秋季。它不畏霜风凄紧,濯濯怒放。可谓‘物中之英,百卉之杰’啊!” “哎,”白龙抢白道:“恶(我)说薛哥,你甚时也风雅起来?还甚么‘物中之英,百卉之杰’!”他故意与薛况抬扛。 “白弟,你薛哥的话不错!”剧孟知他用意,笑着纠正,“花如此,人又何尝不是?人生在世几十年,总有品格高下之分的。” “好了,好了,焙面还堵不住嘴么?”左阿打断他们的争执。诸侠相视而笑,不再说话。 突兀,剧孟觉着周围有人看自己,忙扫视寻觅,只见四周尽是食客、游人,并无碍眼之人。但终觉有股罡气布在左右,心中暗忖:“不知是何方高人在暗中监视,倒要小心了。”也不告诉诸侠,只暗中戒备。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2)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2) 不一刻诸侠吃好,会了帐,牵了马,继续往前逛。街市两旁,做买做卖,极是喧嚣热闹。前方有个老大空场,场内全是耍“百戏”的。甚么玩杂耍、打把式卖艺的,踢蹴踘、弄跳丸的,吹竽、鼓瑟、击筑的,斗鸡、走狗、弈棋、投壶的,应有尽有。每一摊前都围了许多人,不时传来叫好之声。薛况照看马匹,其余诸侠都挤进一个人圈,里面正赌赛“投壶”。 这“投壶”,是一种极富情趣的赌戏,无论民间、宫廷里都很流行。只是场所不同,规格有别。简单的,只需壶、筹即可。所谓“筹”,就是箭,用柘木制成,一头削尖如刺;所谓“壶”,就是盛箭的容器,一般壶颈七寸,腹五寸,口径二寸半,容一斗五升。“投壶”,就是将箭投入壶中。按规矩,距离九尺,每人投四“矢”,投中多的为胜。此艺看似容易,实则很难。 此刻,人们正全神贯注看一个年轻人投壶。这人衣衫华贵,相貌轩昂,身边的几个随伴也不俗。有的孔武有力,身怀武功;有的儒生打扮,透出书卷气;也有的青衣小帽,似是家丁随从。 年轻人兴致甚高,一脸兴奋,手持一箭,先瞄一瞄,再比一比,屏住气一探身,使劲掷出去。但连投四次,次次落空。情急下又投四次,好不容易最后“瞎猫碰死耗子”,投入一箭,他的随从立刻鼓掌大叫:“中了,中了!” 白龙见他技艺太差,撇撇嘴道:“快让了别人投罢,没得丢人现眼!” 那年轻人兴致正浓,忽闻冷言讥讽,也不发怒,歪过头来笑道:“想必这位壮士,是个中高手,那就露一手罢!”说着狡黠一笑,让开位置,伸手作请状,“适间已设下彩头,谁胜了可得五匹缯绸;输了么,要照样赔出来!”语气谦恭,却绵里藏针,当时就要抻量抻量。 白龙不精此道,说完即有些后悔,见年轻人叫阵,不免看向剧孟。王孟诸人见此,知道白龙冒失,怕他下不了台。左阿一拉白龙衣襟,小声道:“以后少说话,看你惹了祸。”白龙冲她挤挤眼,意思是瞧好罢。 剧孟早已手痒,便跨出两步,抱拳一揖:“适才我这位兄弟,说话率直,若有冒犯处,请不要介意。不才,愿陪贵上玩玩。” 说着,不等对方回话,早抄起四支箭,看也不看便相继扔出,随着“嚓、嚓”连声,四箭已稳稳立在壶中。摊主叫声“好”,早又把那四箭取来,重新交到剧孟手上。剧孟换个手法,四箭齐出,“嚓”地全都入壶。 如此神技,众人何曾见过?顿时“噼噼、啪啪”拍起掌来,叫好之声不绝。剧孟微微一笑,谦逊道:“雕虫小技,不入方家。”众人益发喊道:“再来,再来!” 剧孟见盛情难却,又让摊主将壶内的豆子倾将出来,依旧立好;他随手掷出一箭,那箭不但准确入壶,且又使入壶之箭从壶中反弹手上,屡投屡中,屡投屡反。观者无不雀跃亢奋,全场一片惊叹! 衣着华贵的年轻人见了,惊讶万分,立刻换副面孔,“请教尊姓大名。”辞色间仍带些矜持。 剧孟见他没有恶意,便道:“献丑了;在下洛阳剧孟。”又用手指一下,“这几位是我的朋友。” “哎呀!”年轻人连忙赔笑,“请恕小王眼拙,遮莫几位就是赈灾的侠士罢?当真失敬了,本该前去拜会的。” 剧孟听了甚觉疑惑,不知他口称“小王”是甚么意思。 他身旁一人走上来,施礼笑道:“在下公孙诡,忝为王府中尉。各位有所不知,这位便是梁王殿下;殿下素喜结交侠士,今日相遇,正是缘份呢!”随即,主动做了介绍。 这位梁王名叫刘武,乃是当今皇上刘恒的次子,与太子刘启,同为窦皇后所生。十年前,刘武八岁时,被封为代王,都城在中都;两年后,改封淮阳王,都于陈;半年前改封为梁王,才来就国不久。 剧孟听了介绍,不由大吃一惊。他对这个年轻的侯王,并不深知,却也没甚么好感。只因仇景带着大量财物,本要投奔梁王。所以顿生戒心,又怕他像吴王刘濞那样,招揽自己和诸侠。一面急思“退身”之计,一面小心陪话: “草民有眼无珠,多有冒犯,祈王爷恕罪!” “不知者,不怪罪。”梁王倒不以为忤,依旧笑着,“适间剧侠客,甚是爽快!很对本王的脾胃。”又亲热拉住剧孟的手,一脸祈望:“早听说剧大侠的盛名,相请不如巧遇,诸位,请到王府一叙如何!” “多谢王爷美意——”剧孟已有成算,遂一揖道:“草民几人出来日久,几月前又遭洪水,家中人都望眼欲穿,请王爷俯允,先让草民们回家,然后再去府上拜见。” 剧孟说得在情在理,刘武也就不再坚持,只好笑道:“好,好,下回你来府上,小王倒要学你那手投壶绝技!”又向从人招呼:“走罢,今日高兴,再去别处看看。” 最后,又千叮万嘱,“剧孟,一定来呀!”说完,便被从人拥簇着走了。 待梁王一伙走远,剧孟才小声道:“我们快走!”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3)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3) 诸侠明白,也不说话,便各自牵了马,匆匆向相反方向走了。刚走出不远,忽听背后有人急唤:“剧大侠,请留步!” 回头看时,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匆匆追上来。这人一副浓眉,两只鹞眼——正是公孙诡。他来到近前,小声道:“剧大侠,借一步说话。”剧孟不知何意,也就随他到路边。 “梁王让我追来……”公孙诡细说了来意。 原来梁王让他追来,是为了再致招纳之意。他道:梁王一向礼贤下士,广纳四方豪杰。如今府内,策士有羊胜、茅兰、路乔如、公孙乘;文士有邹阳、庄忌、司马相如;勇将有韩安国、张羽、丁宽等人。可说梁王部下,人才济济。日后,梁王的亲兄、太子刘启登基,梁王更会大有成就。他劝剧孟等人及早归附,并许以中大夫之职,统领王府侍卫,秩比二千石。其余各侠也愿封赏高官厚禄。 说至此处,公孙诡格外加重语气:“剧大侠,今日初次谋面,请恕在下交浅言深。人生在世,不外‘名利’二字,如若到了梁王府,定会名利双收。请三思行之!” 剧孟已经明白:这个梁王表面随和,却内藏机心,说不得还有非份之想。他身边又有这帮人,必会怂恿他干出不轨之事。再说,自己身为布衣游侠,既不为名也不为利,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于是惋言道: “多谢王爷青睐,也谢过中尉大人的关心。我们兄弟几人,都是粗俗小民,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平日更懒散惯了,受不得拘束。日后,王爷旦有差遣,我等定会效力;只是不愿为官,这点苦衷,还请大人美言回禀。” 公孙诡听了甚为不满,心中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王爷请你,你却拿大。嘴上却道:“在下原是一番好意,莫要当成驴肝肺!”随即浓眉一蹙,半似玩笑:“剧大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呦!日后旦有山高水低……”说到这里,已带了威胁的口吻。 剧孟何曾怕过权贵?闻听此言不由大怒,当场就要发作;复又想,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弄僵了不好。恰好路边有块碗大的青石,便用脚踏上暗运“劲力”,只一捻,立时化作齑粉。又见石边生着野菊,便俯身掐了一朵,递给公孙诡: “公孙大人,请捎给梁王殿下。此花生得低贱,长在路边,风霜雨淋,让人践踏,但也有一份尊严。草民有两句话:‘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花舞秋风’,也请转告罢!”语气不卑不亢,软中带硬。 公孙诡顿时一惊:此人功力,当真深厚!也即明白,对方乃借菊言志。早听人说过:众花开败,花瓣都要坠落;唯独菊花,是不掉瓣的。剧孟所言等于说——宁愿死,也不受挟制。由此倒生出几分敬畏。自度不可挽回,讪讪道:“好、好;人各有志,后会有期罢!”说罢拱拱手,扭头去追赶梁王。 众侠围过来,剧孟把适间的谈话学说了。本来欢欢喜喜,却让梁王一伙扫了兴。正在不快,忽从路的那边踅过一人,来到剧孟跟前,施礼道:“见过剧大侠,在下有话奉告。” 剧孟立时心动:此人周身罩有罡气,武功深不可测,倒要小心了。刚进城时感觉到的那股罡气,大约就出自他罢。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4)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4) 剧孟忙看时,来人三十多岁,身材魁梧,燕颔虎颈,须髯如戟。身穿一身赭色绸袍,束蓝色布带,斜挎一柄古剑。瞧他举手投足,高视阔步,直如一员猛将。剧孟不由暗忖:此人相貌不凡,且深怀武功,必定有些来历。忙还礼道:“在下剧孟,先生有何见教?” 那人一双利眼扫视了周围,方低声道:“此地不便说话,请随我来。”说完,即踅回路对面,解开树上的缰绳,片腿上马,头也不回,即往出城方向行去。 剧孟不能不追,立刻向众侠道:“快随我来。” 那人马行甚快,七侠在后紧跟。出了城门,那人快马加鞭,竟疾驰起来。七侠亦紧紧追赶。大约行出十余里,那人进了一片树林。按照江湖规矩,追人最忌入林,以防暗算。 白龙嘴快:“大哥小心了!”王孟也劝道:“追他作甚。”灌夫却道:“让他吃一箭便了。”剧孟暗忖:“此人应无恶意。”便连忙劝阻,仍旧追去。 进林又驰骋一阵,渐渐树木稀少,远处矗立一处庄园。庄前有环庄沟壕,壕上有便桥,周围很是僻静。那人过桥在门前下马,上前敲门,当即有人应门。那人说了句甚么,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外等候剧孟诸人。 待剧孟追上来,即笑道:“请到庄内,方好说话。噢,但请放心,这里没有闲杂人。这原是我表弟梁王的一处庄子,平时闲着;他知道我来了,让我暂住……” 这等于告诉剧孟等人,他与梁王刘武乃是至亲。众侠听了,难免犹豫,生怕中了圈套。但也不能退缩,只好横下一心,龙潭虎穴也要闯了。 剧孟回首一招,即与众侠一起,随那人大步进庄。“咣当”一声,有人将庄门拴上。众人警惕而行,绕过一个巨大影壁,里面是个大院。院内,散着不少军健,都挎着环首刀。他们见那人进来,立刻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地肃立致敬。 那人也不理会,径自把马拴在石桩上,又向剧孟等人示意,也把马拴了。至此,诸侠已猜到,此人必是朝廷中人。都暗自戒备,把马拴了活扣,又各自取兵刃在手。那人看在眼里,也不制止。 进到北屋,那人热络地让坐,早有军健献上茶来。他挥挥手,摒退了军健,这才端起茶杯,笑道:“在下窦婴,特请各位侠士到此一叙,实在是有要紧言语。各位果然胆识过人,在下佩服,佩服!”说完把茶先喝了,以示无异。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5)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5) 剧孟听了,立刻惊喜道:“哎呀,竟是窦王孙么?早闻大名,却一向无缘拜见!”王孙,是窦婴的字。 剧孟再拜致礼;王孟诸人也早知窦婴的名头,也都慌忙起立,施礼不迭。 众侠对窦婴这般敬重,是大有缘故的。俗话说:“人的名,树的影。”这位窦婴,虽说是窦皇后堂兄之子,但他生性喜善嫉恶,任侠用气。他曾任吴国相国,当时吴王刘濞早有野心,以珠玉金帛开路,广交汉廷大臣及列侯宗室,惟独窦婴拒受财赀。前几年,因病去了相位,只在京中闲住;平时多与侠士交往,很帮过游侠一些大忙。 “见到你们很高兴了!”窦婴连忙还礼,张眉动眼,爽快笑道。 “哪阵香风把尊上吹来?”剧孟亦笑问,“不知有何见教?”随即,将茶一饮而尽。 “各位,”窦婴口气忽转严肃,“实不相瞒,在下此来,是受皇上差遣。你等赈灾本是好事,名声却闹得太大了,上月传入京城,皇上甚为恼火,特派我出京察办,许我便宜行事……”语中含责备,但更多的是关切。 剧孟诸侠听了,都心中一动。前两日宋邑传话,果然不假。皇上对待游侠当真不放心,说不定还当成了心腹大患。这一次,若不是派窦婴,而是派别人,恐怕剧孟等人已经被抓捕了。诸侠不由更加感激窦婴;同时,也从心底泛出股股寒气,这个表面仁慈、内心无情的皇上,真太可怕了! 窦婴又道:“剧大侠的名声,在下早有耳闻。长安的樊仲子、赵君放、万子夏都说起过你,赞你侠肝义胆。三日前,我到了大梁,暗中察访。你等赈灾一月,活人无数,做了件大好事!这般义举,不仅不应受责难,反应受褒奖!我定要向皇上禀明实情,为之关说。” “承蒙仗义,我等多谢了!”剧孟见窦婴这般说,便借机解释:“王孙,你是知道的,我等救助灾民,但凭良心罢……”底下的话没说出,意思却也明白。 窦婴当然听得出,眉毛略蹙,旋改作笑脸:“好,好,你们的侠骨仁心,实在令下感动不已,这一点,你们但请放心好了;只是——”他把话题一转,“剧大侠,在下还有一事不明。你们赈灾的钱粮,从何而来?望告一二……” 剧孟心思急转,想该不该如实相告。看他神色如常,不似作伪,恐怕还有别情,当即决定以诚换诚,遂低声道:“在下就交你这个朋友。钱财来源也可告诉,只是,出我口入你耳,不可让别人知道。”说罢,即看对方表示。 窦婴连忙点头:“自然!”剧孟即把仇景为人如何,又怎样冒了天大危险劫其不义之财,中途遇上洪水,九死一生,又怎地找到黄金,与“墨子门”共同赈灾,前前后后叙说一遍。 “千古侠义,莫过如此!”窦婴听了,十分感动:“请受在下一拜!”说着,竟真的拜了下去,剧孟等人还礼不迭。 如此坦诚相见,都觉相见恨晚。窦婴立刻命人准备晚食,非留诸侠吃饭,众侠也不推辞。席间,酒逢知己千杯少,个个喝得红头涨脸。尤其王孟、灌夫这两个酒鬼,硬灌窦婴数十碗,大呼“快哉”! 趁此机会,剧孟问道:“近来京城可有甚消息?” 窦婴喝得热了,解开衣襟,一边灌酒,一边说出一番言语。直令众侠如梦初醒,也更加不安了!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6)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6) 原来,朝廷早对江湖游侠深怀戒心。十多年前,发生过高皇后吕雉被刺之事,两名刺客双双战死;但是,同党却逃脱了,至今也未抓获。更有那胆大妄为之人,敢为刺客收尸,此人名叫郭中,已被抓捕处死。那柄 “悬剪剑”却一直下落不明。皇上曾严令,务必找到此剑。北军派出多路人马,进行跟踪,还派人卧底,好容易在作箭作坊寻到端倪,却又不翼而飞!连那个卧底之人,也暴尸在长安郊外…… 这些往事,虽然己隔了十几年,但旧话重提,仍让剧孟、白龙、薛况等人耳热心跳,不知朝廷手心里,还捏着甚么把柄?表面上,三人却装出若无其事、与己无关的样子。剧孟故意问道:“那‘悬剪剑’,至今还没一点线索么?” “难说啊!”窦婴接道:“倒是有传言,说太子刘启弄走了,可不知真假。以前是卫将军宋昌掌管此事,新近换了郎中令张武。”众侠听了,立现惊讶。因为,江湖上不断传出游侠被朝廷残害的消息,只不知谁主此事。这宋昌、张武都是当今皇上的亲信,宋昌掌管南、北军,张武负责皇宫宿卫。没想到,这二人竟然就是残害游侠的刽子手! 窦婴也不管剧孟等人听了如何,继续道:“我这个表兄刘启,比他老子还要厉害!他征得老子认可,专门修建了‘思贤苑’。苑内,有六所豪华客馆,还设有属官。内中,太子门大夫五人,庶子五人,先马十六人,还有不少舍人。听说招揽的侠客、死士多达三千多人。象张叔、晁错、郑当时等人,都是一时的人物!” “这倒好!”窦婴再道:“太子带了头,诸侯竞相效仿!诸侯国也都养士,象吴国、梁国、胶西国、楚国、赵国,他们哪一国,不是养士成百上千?如今游侠炽胜,防不胜防啊!仅长安城,就有好几股势力。还有那些地方豪猾,独霸一方,郡县莫能制。前几年,济南郡太守忽在夜里被人杀了!” 略顿,又道:“此人倒是个贪官,杀了也好。不过,你们想,国中尽是游侠,皇上能睡安稳么?还好,你们几位与他们不同……”说至此,窦婴已不胜酒力,竟歪在几案上睡着了。 剧孟等人都以手加额,实在庆幸遇见了窦婴。有他回去复命,虽不能从根上消除朝廷的猜忌,但至少可消弥眼下危险。忙把军健唤来,安置窦婴歇息。留下几句感谢的话,便匆匆地去了。经过此事,众侠都道:“事不宜迟,快快离开大梁!”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7)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7) 这一日,北山夫妻正在店中卖酒,门前来了一伙骑马的客人,共是七个。个个骑着高头骏马,鞍辔鲜明。身上俱紧束短衣,腰带弓矢刀剑。次第下了马,走入店中来,解了鞍舆。当中一个少年,带着一条大狗。还有一俊俏女子,身披玄色披风,鬓边插朵白菊花,更是飒爽英姿,说起话来叽叽咯咯,煞是好听。仿佛说,连日赶路太辛苦,如今到了偃师,也该歇歇了。 北山上前接着,替客人赶马归槽。一后生自去锉草煮豆,喂马饮马。 七人洗过手脸,自来坐地吃酒。北山忙整治些鸡、豚、牛、羊肉按酒。须臾之间,狼吞虎咽,算来吃了二三十斤肉,倾尽了十几坛酒。众人吃完店中的东西,还叫未畅,遂开皮囊,取出鹿蹄、野雉、烧兔等物。内中一人年约四十岁,红脸膛,短胡须,笑道:“这一趟真是快活,可叫主人来同酌。” 北山推逊一回,才来坐下。把眼逐个瞧了,只见北面左手那一人,斗笠儿垂下,遮着脸不甚分明。猛见他抬起头,北山顿时魂不附体,只得叫苦。原来那人正是劫了钱财去的少年。北山暗想:这番却是死也!我些些生计,怎禁得他要?况且前日一、二人尚不敢敌,今人又多,想必个个英雄,如何是了?心中忒忒乱跳,真如小鹿儿乱撞,不敢吱一声。 坐定一会,只见北面那少年把头上斗笠一掀,高呼店家:“北山别来无恙么?往昔同行攀谈,至今想念。” 北山面如土色,不觉双膝跪下道:“望好汉恕罪!” 少年跳离席间,也跪下去扶北山,挽了他手道:“快莫作此状!让众位哥哥看了,羞死人。前几月在饭店中,见你自夸天下无敌;心有不平,却教小弟作一番轻薄事,与你作耍。感你爽快,今当还钱十倍。” 言毕,即向囊中取出马蹄金三十枚,放在案上:“聊当一敬,快请收起。” 北山如同作梦,顿时呆了,怕又是取笑,哪敢当真? 少年见他迟疑,拍手道:“大丈夫岂有欺人的事?北山也是好汉,如此胆气虚怯,难道我们当真个取你的金钱不成?快快收了去!” 北山见他说得慷慨,这才知不假,进后堂与妻子说了,欢欢喜喜,一同出来将黄金收拾进去。两人商议:得遇如此豪杰,恁般恩德,不可轻慢,须再杀牲开酒,索性留他们玩耍几日便好。 北山出来称谢,就把此意说了,并请教诸好汉姓名。 至此,那少年才一一引见:“好教你得知,我等七人,便是近日在大梁城外赈灾的。大哥洛阳剧孟,剑术出神入化,江湖尊称‘天下神剑’,又叫‘九指赌侠’,大江南北并无对手;二哥符离王孟,人最耿直,因喜杯中之物,常携一酒葫芦,人称‘醉侠’;三哥阳翟薛况,来无踪、去无影,人称神偷‘一朵云’;四哥代地白龙,水中功夫最了得,人送绰号‘分水犀’;五妹左阿,广陵人氏,轻功绝好,人送美名‘云里燕’;在下灌夫,行六,‘颍川神箭’的便是;七弟倪猛,别看年纪小,武功深不可测呢!” 灌夫这一席话,有真有假,有的绰号是他临时编的。剧、王、薛、白年纪较大,都笑而不语。左阿听他赞自己轻功如燕,只管“咯咯”地笑。倪猛年少,却也知灌夫为自己吹牛。 灌夫又对众位哥哥道:“这位北山大侠,向有威名,绰号‘铁臂王’!” 北山闻听,早吓个半死,连忙跪下捣蒜般叩头:“小人哪敢班门弄斧,圣人面前卖书简。小人是条虫,各位大侠是星宿下凡!小人有眼无珠,极是怠慢,让小人再敬几杯!”说罢给诸侠满上酒,依旧跪下,陪七侠一同干了。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8) 第十七章 不随黄花舞秋风(8) 众侠见他说得诚恳,亦敬重他。 剧孟道:“既是灌弟的故人,如此盛情,可多盘桓几日。”又扭脸对王孟、左阿,“二弟、五妹初来,正可顺便游玩!” 左阿、灌夫、倪猛听了,拍手叫好。众侠开怀畅饮,极是高兴。 左阿笑道:“今天各位兄长高兴,小妹无以为敬,愿献一技,以囿酒助兴;各位也都露上一手,算是酬谢主人,这样可好?”不等别人搭言,又道:“院内有棵高大杨树,上有喜鹊窝一个,我去看看有小鸟无?”她出去片刻,已自转回,手中正有一只扑翅的灰喜鹊。 北山知道,院内并无梯子等物,树高五丈开外,转瞬间取了鸟来,这份轻功当真了得。众侠见了都畅饮一杯,连声赞好!左阿也就松开手,那鹊儿扑扑翅子飞了。 王孟逊道:“我家左阿,样样好过于我;我呢,只喝酒比她强些。我就来个‘虹饮’ 罢!” 北山不懂甚么叫“虹饮”,目不转睛地看。只见王孟满脸得意,把面前酒杯斟满,用右手一拍几案,这杯就跳了起来,只趁势略一吸,那杯中酒像一道水箭射出,众人正在惊诧,那酒已入王孟口中,他擦了擦嘴,随口道:“小技耳,众位兄弟见笑了。” 北山几曾见过这等功夫,手心已沁出冷汗。 剧孟道:“二弟内功精湛!”余人益加佩服。 白龙咧咧嘴道:“我的功夫比几位都差,只是水性好些,眼下不在河边,无法施展。这么罢,我练一手闭气的功夫;来,倪猛你用手捏住我的鼻子,我闭上嘴,看能憋多少辰光?” 剧孟笑道:“白三弟会‘闭气导引’,憋一、两个时辰如同儿戏,我们也等不得这久,今天就免了罢!” 左阿有些不愿意,嘟着嘴道:“偏是大哥为四哥说情;罚大哥露两手!”说罢即问别人,“你们说好不好?”众侠早闻剧孟剑术,当今罕有人能够匹敌,都拍手赞成。 “好,请诸位看仔——”一个“细”字尚未出口,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剧孟已拔剑、出剑,收剑,一气呵成。跟着,从屋顶跌落一条绿色小蛇,已是身首异处,“吧嗒”一声,一个小小物事掉入酒杯。众人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剧孟已举起酒杯道:“蛇胆已在酒中了,敬此间主人罢!”遂把杯子递过去。如此绝技,众侠和北山莫不叹服。 北山颤抖着手接了,看杯中果有一雀卵似的绿色蛇胆。他走南闯北多年,自是知道,此酒明目清热,大是有益。按规矩,此酒要给最尊敬之人,便大着胆子,一闭眼喝了。随后灌夫、倪猛也都露了一手,只吓得北山从足底冒凉气。那北山傲一生英雄,经此一番,再不敢说大话,从此弃弓折箭,只是守着营生度日。但有过往行旅,总要叙说七侠的好处。 众侠一连在北山家,吃住了三天;把偃师附近名胜古迹,像甚么商都遗址、商汤王冢、首阳山鱼骨头的苏秦墓、吕不韦的大冢头,还有那田横自刎的尸乡亭等等,也都玩遍了。第四日,才继续奔赴洛阳。在洛阳,剧孟陪着诸侠游玩了龙门、苏秦故里、孔子观周处等胜迹。又斗鸡,饮宴,讲说些江湖轶闻。过了一个月,王孟、左阿夫妇才回符离。临别时,剧孟送给他们二十车礼物。另外,还专送王孟一柄古剑,五十坛酎酒,各色酒具两套,再加一匹大宛良马。给左阿的是十颗明珠,百匹洛阳产的冰纨、罗绮。 恰巧颍川有人来,说起灌夫打死人的那桩命案,因为那恶棍孤身一人,没有苦主告状,更兼此人恶名昭著,所以官府也未追究。灌夫离家日久,也就自回颍川,剧孟苦留不住,亦送他许多物事。 冬日将临,天气渐寒。薛况、白龙依旧留守洛阳“红柳庄”,剧孟便骑了红鬃烈马,径往卢县践约。 第十八章 侠之大者(1) “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军臣单于立四岁,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去。” ——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 第十八章 侠之大者(1) 流光易逝,转眼到了文帝后元六年。 北风渐起,孟冬又至。忽一日,洛阳“红柳庄”悬灯结彩,贺客盈门,“九指赌侠”剧孟与淳于缇萦要大婚了! 剧孟的婚事,为何竟拖到了今日?只因前几年,神医淳于意吃了官司,虽在长安无罪开释,但那卢县县令和恶宦孙不实,却没有受到惩罚。淳于意回到乡里,依旧受他们的欺侮。刚到家没几日,县里的公差张麻、吕丁便找上门啰皂。一个呲着黄牙道:“你淳于好大的面皮!让皇上赦了你,你可曾想过,还得回卢县?”意思是你不曾把家搬走,还要受父母官节制。另一个“嘿、嘿”冷笑,“你还欠着官府谣役——是立马跟我走,还是以钱代役?” 按照汉时规矩,家中男丁六十岁可免服谣役。淳于意与他二人理论,好说歹说不行,只得交了钱。过了几日,又找上门来,张麻道:“县太爷过生日,要收贺礼。”旬日后,吕丁又来勒索:“县太爷的老太爷娶小妾,也要随喜出份子钱……”淳于意不愿缴纳,可两个刁差吆喝吵闹,无奈何只得缴了。一来二去,淳于意便气病了,竟是夹气伤寒。淳于意虽精通医理,但“医家难治自家病”,所以吃的药虽多,却总不见好。后来,缇萦又外出寻找剧孟,走了两个多月,淳于意更为女儿操心。他的病竟日见沉疴,以至于形销骨立,奄奄一息。 直到剧孟亲来卢县,县里官绅闻知剧孟武功了得,且有一帮游侠弟兄,极其难惹,这才消声敛气,不敢再象往日那般拔扈。那个狗官县令和孙不实作恶心虚,也不敢上门寻衅了。依照剧孟的脾气,当时就要寻对头算帐。但是,淳于意一家怕把事情闹大,硬是将剧孟劝住了。至此,淳于意方心情转舒,加上仔细调养,病就一天天好起来。谁知祸不单行,淳于意刚好,缇萦的母亲却积劳成疾,一病不起,没有多久撒手人寰。按照习俗,缇萦须守孝三年。如此这般,一耽搁就是几年。如今,这对有情人,经历了许多磨难,终于迎来了大婚吉日——缇萦恰好十九岁,剧孟却是三十了。 “冷面侠隐”田仲和神医淳于意,早几日便到了庄上,要亲自为他们主婚。袁盎得了信儿,亦从广陵兼程赶来。“醉侠”王孟、“云里燕”左阿夫妇,还有“颖川神箭”灌夫、瞷家兄弟“蔫豹子”和“泥鳅”,以及长安的“淳于堂”掌柜宋邑、柳市万子夏、制箭作坊张回、酒市赵君放等人,也都不远千里赶来贺喜,送了许多贵重礼物。“墨子门”王公更带着十余名弟子,前来致庆。此外,河南新任郡守陈希、洛阳都尉伊宁,以及附近商贾大户,街里街坊,也都来随喜。一时间,男女老少,一拨一拨,来了不下几百人。庄内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院子里早搭了芦棚,设了流水筵席。寻常客人都是随来随吃,不论送不送贺礼,每人都是六样菜肴,外加一壶好酒。除了家人忙着招待客人外,还从城里的酒楼、饭肆请来不少伙计帮忙。薛况、白龙、曾厚、灌夫、倪猛和柳条儿诸人,更是里外张罗,忙得没入脚处。 第十八章 侠之大者(2) 第十八章 侠之大者(2) 客厅早已改作喜堂,北墙贴了大红囍字,儿臂粗的红烛已经点燃,焰苗儿忽闪着;两边墙上悬挂了十几幅喜幛,五颜六色,煞是喜庆。宾客个个笑逐颜开,熙攘嘈杂,拥簇在两边,专候那吉时的到来。 剧孟一脸喜气,身穿崭新绸服,十字披红,胸前戴朵大红绸花,显得格外英俊。此刻,他正陪着师父田仲、岳父淳于意,还有袁盎、万子夏等一干贵客笑谈着。这个道:“恭喜、恭喜!”那个说:“剧老弟结婚,定要畅饮几杯喜酒!” 赵君放更是爱说笑话,冲着众人大声道:“我早说甚来?六年前在长安,我就说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缇萦小姐是仙女下凡,剧孟是金童转世,嗨,到了明年再生个小仙童甚么的,”不知谁打了他一下,他忙缩缩脖子,作个怪样,扫视四周,声音转小:“新娘子没有听见罢?不然,不然,就不让我喝酒了,这可不行……”他的酒糟鼻愈发红了。 众人见他滑稽,都是哄笑。 突兀,一位衙役匆匆走进,惊慌地趋到郡守、都尉跟前。 第十八章 侠之大者(3) 第十八章 侠之大者(3) 衙役不知被甚么绊了一下,几乎跌倒,叩首急禀:“二位大人,朝廷来了加急赍传,令使正在衙署等候!”汉时规定,遇有紧急军情,可用三匹驿马急传。从长安到洛阳,日行六百里,五七日便可抵达。令使正是连夜赶来的。 “有何急事?”太守忙问。 “令使说,匈奴汗国大举南下;皇上发来急诏,调集兵将、粮草……”衙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莫慌,慢慢说来。”都尉插言道。 衙役喘息了片刻,才把事情的原委说明白。原来,本月初,匈奴汗国大举进犯,已有三万人攻入上郡;另有三万人攻入云中。沿途屠杀掳掠,烽火直抵甘泉,离长安只有百多里了! 陈希和伊宁听了,不敢怠慢,忙向剧孟等人告辞。太守陈希道:“剧大侠,本想恭贺你的大婚;谁知忽有军情,上命在身不敢耽搁,下官只好先走一步了,千万愿囿则个。”剧孟连忙揖手:“草民谢过盛情。”直送到门口外面。 剧孟重回喜堂,吉时已到。王公担当礼官,清清嗓音大声唱道: “各位宾客:吉时已到,婚礼开始!”跟着一打手式,旁边的吹鼓手,个个出力,“呜里哇啦”地吹奏起来。这边乐起,又涌进不少人来。喜堂里语笑喧阗,更显拥挤热闹。王公高喊:“请新娘——!” 跟着,左阿和柳条儿搀扶着缇萦,从堂屋袅袅娜娜地出来。只见新娘子穿红色深衣,下着翠绿褶裙,蒙着大红盖头。早有喜娘送上红绸牵巾,交到剧孟与缇萦手中。众人都喜滋滋地看着。田仲、淳于意捋着胡须,两眼笑成一条缝儿。袁盎一向重情,竟高兴地流下泪来。他与剧孟自高后八年在长安邂逅,至今整整十六年了。那时,剧孟还在少年,袁盎也只三十多岁。如今剧孟大婚,袁盎已是两鬓斑白,不由百感交集连道:“好,好。”王孟、薛况、白龙、灌夫和倪猛,都为大哥高兴,乐得合不拢嘴。王公又依次高唱: “一拜天地呦!” “二拜高堂啊!” “夫妻对拜呦!” 剧、缇二人一一拜了。一不留神,剧孟踩着了缇萦的裙角,差点跌倒。众人都是哄笑。一时礼毕,新人入洞房。红烛高烧,绞绡帐里,剧孟与缇萦自有一番悄俏的体己话倾诉。 洞房外面,主家即招呼客人开宴。一时间,山珍海味,水陆杂陈,如流水般摆了上来。上百位宾客,都兴冲冲举杯庆贺,有的放歌纵酒,有的斯文浅酌,有的揎袖划拳,极是火爆热闹。 灌夫一向喜欢嬉闹,他偷偷拉了倪猛一把,倪猛会意,即随灌夫溜了出去。二人便蹑足潜踪,溜到洞房窗下侧耳细听。正听得有趣,倪猛只觉有人用手在头上打了一下,猛然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云中燕”左阿,连忙冲她摆摆手儿,不教左阿声张。左阿却拉了拉二人,转回客厅。边走边道: “方才你们听了甚么故典儿?据实告诉我,要撒一句谎儿,明日我告诉剧大哥,就说你们在窗根底下听来,教我捉住了。” “好嫂子,”倪猛笑道,“千万莫告诉大哥这个话,我告诉你就是了。” 正在这时,“泥鳅”瞷老二也过来闹,大声嚷道:“有甚么故事,当着大伙说去。”拉了灌夫、倪猛就到前面客厅来。客厅里,安放十几张几案,上面各摆丰盛肴馔。袁盎、王公、万子夏、宋邑、张回、赵君放等人都在坐;田仲、淳于意作陪。王孟、白龙和薛况在旁边侍候。诸人正在觥筹交错,忽听瞷老二道:“灌夫、倪猛听了窗根,让他说说可好?”众人高兴凑趣,都笑着赞成。倪猛面嫩,躲在角落不肯上前。 灌夫便笑道:“我来学说,不过,大伙一乐就完,千万莫告诉剧大哥,不然……”众人催他快说。 他便拿捏着嗓眼,学着剧孟和缇萦的口风:“‘萦妹,你还记得那一日么?’‘剧哥,你说得是哪一日?’‘还有哪一日,就是最难忘的那一日呗!’” 刚学说到这里,就听屋外有人大声道:“到底是哪一日呢?” 第十八章 侠之大者(4) 第十八章 侠之大者(4) 众人回头看时,剧孟与缇萦正喜笑颜开地走进来。适才,二人已在院里给各席宾客敬了酒,这才来到客厅,正听见灌夫嚼舌头,就接了一句。 灌夫见剧孟这般说,反倒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道:“我,也没听清;你们,说的到底是哪一日。这一日,那一日,哪一日,绕口令一般,也不知是哪一日!”把众人都说笑了。 待众人笑过,剧孟说了几句致谢的话,便逐一敬酒。缇萦手执酒壶,笑吟吟地给众人满上。剧孟走到每个人面前,道一声“谢”字,便把酒干了。 待轮到袁盎了,他却让新郎与新娘喝个交杯酒。众人乐不可支,都哄笑着说好。缇萦害羞,扭捏了半日,方才红着脸与剧孟一起喝了。剧孟已喝了几十杯,脸愈发红了。缇萦偷偷捏了捏他的手,小声道:“我的傻哥,少喝些。”剧孟没有听清,又问缇萦说甚么。缇萦气他太傻气,便故意笑道:“多——喝——些!” 白龙抓住把柄,趁机闹酒,笑道:“二人当众捣鬼,罚他们再喝个双杯!”众人又哄笑着说好。剧孟、缇萦拗不过,只得又喝了。 王公见闹得差不多了,便挥挥手道:“借今天好日子,恰好诸位都在;老朽有一肺腑之言,要向各位关说——”立时,众人都眼光看向他。王公正色道:“适才,所说匈奴犯境之事,我们侠义中人,可不能不管!” “自然!”田仲两眼精光四射,亦大声附和。在场诸人,当属此二老辈份最高,亦最有威望;如今这二老发话,众人都停箸静听。 袁盎一拍几案,愤然接道:“匈奴也太猖獗,我说个计较如何?”众人知他任过高官,最有学识;便问:“甚么计较?” 袁盎一脸正气,斩钉截铁,迸出五个字:“刺杀中行说!” 众人听了,一时不解。多少年来,匈奴一直是北部边境的大患。但内中详情,一般人并不深知,更不知“中行说”是何许人也?又为何要刺杀他? 袁盎见众人愣怔,便先作些解说。众人个个留神静听。 他语气凝重道:“要说匈奴之事,须知他们的祖先及习性。他们与我汉人有许多不同,匈奴的始祖……” 匈奴的始祖,本是夏后氏的后代,名叫做淳维。在唐、虞二代以前,有山戎、猃狁、荤粥等部族住在北蛮。他们随牧畜的活动迁徙,寻找有水草的地方放牧。秦朝统一六国的时候,北方匈奴乘机向南发展。秦统一后,秦始皇曾派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征,收复了河套地区,建立了九原郡。此后,为了防御匈奴,开了“直道”,从咸阳直达九原;还花了十多年功夫,修筑万里长城,将原来燕、赵、秦三国北方的长城连接起来,并向西延伸到临洮,向东推进到辽东。 匈奴到了冒顿时最为强大。他们利用秦汉交替、中原纷争之际,重新占有河套地区,并屡屡侵扰大汉的北部边境。高祖七年,冒顿单于围攻马邑,韩王信投降匈奴。第二年,匈奴大举进攻昂阳。刘邦亲率三十二万大军迎击。当时正值严冬,大雪纷飞,许多士兵冻掉了手指。刘邦轻敌冒进,结果被围困在白登。后采纳陈平的计策,派人贿赂冒顿的阏氏,这才解围一角,刘邦乘机冲出包围圈。遂后,刘邦听从娄敬的计策,与匈奴和亲。 此后,边境大体平静。直到文帝前元十四年,单于栾提稽粥,又率骑兵十四万,攻陷朝那、萧关,杀北地郡都尉孙卬,掳掠大批汉人和牲畜。前锋直达甘泉,直令长安震动。文帝即派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紧急征调战车千乘、步骑兵十万,在长安周围布防。又派重兵在北地郡、陇西郡、上郡屯驻。一个多月后,匈奴大军才撤退。 说到这里,袁盎愈发愤怒:“近十年,为甚匈奴屡屡犯境?就是因为出了个汉奸!这要从前元六年那次和亲说起,就是送亲王女儿翁主,与老上单于——栾提稽粥去作阏氏。”袁盎仰脖干了一杯酒,继续说下去,“当时,派黄门中行说——” 第十八章 侠之大者(5) 第十八章 侠之大者(5) 袁盎所说的黄门,复姓“中行”,单名“说”字。当时朝廷派这阉人,作翁主的辅佐官。这厮不愿前往蛮荒,朝廷强迫他去。他说:“非教我去,我一定要报复。”果然,此人到了匈奴汗国,立即投降,老上单于对他甚为信任,成了匈奴王庭的谋士。他教文官统计牛羊、记录大事,使用算筹、撰写疏文,给武官教司中原战法,认识各种阵式。 此人甚为歹毒。每年我大汉送去礼物,中行说都百般挑剔,说文帝以次充好,倒不如自己去抢的好;又教单于蔑视汉廷,比如文帝致单于之书牍长一尺,语甚恭谦,而匈奴回书则长—尺二寸,语词倨傲。听到此处,众侠都对中行说的恶行咬牙切齿。袁盎又道: “近几年,时有商人从匈奴回来,向朝廷报告。中行说那狗贼,不断为单于出坏主意。他说甚么匈奴有‘五胜’:‘匈奴以马背为家,来无影,去无踪,汉人难知我方动静,攻掠之机尽在我手,此为主客之胜;匈奴人人饮奶吃肉,披以裘皮,身强力壮,汉人则以五谷为主食,穿以麻丝,人多羸弱,此乃人胜;还有匈奴无论男女老少,皆习骑射,而汉人习骑射者寡,此为力胜;匈奴积数十年之胜势,汉人一提匈奴而色变,闻鼙鼓而心惊,此乃心胜。最后,汉人重兵分集于内,每每有事,方下诏会聚。少则一月,多者更达数月,等其重兵赶来,我早已退,其民劳财耗,此乃时胜。这次匈奴侵袭中原,就是中行说挑唆的结果……” 众人听了极是义愤。田仲接道:“袁相国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派几个侠士潜入单于庭,将此奸人除掉!我算一个,再有一、两个帮手就行。人不必多,人多了,反倒容易走露风声。”众人见田仲恁般年纪,还自告奋勇,出塞锄奸,都深为敬佩。 “师父,”剧孟忙道,“此事我去!你老虽是宝刀不老,究竟年事已高;此去单于廷路途遥远,往返万里,又是苦寒之地。有道是:有事弟子代其劳……” 剧孟还未说完,田仲、袁盎诸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你才新婚,怎能让你去?再说,缇萦也不会放你走啊!”王孟、白龙、薛况、申泉等人,都吵嚷着要去。 剧孟笑笑,扫视众人一圈,又特意瞥了缇萦一眼;见她也正看自己,眼神似有佳许,剧孟便有了底:“谁也不要和我争。左阿弟妹正有身孕,王孟弟自不应出远门。薛况弟,你依旧看家,红柳庄不能没有人主持。这一趟,只我和白龙弟尽够了。白弟生在代地,熟悉北边风情。这几年,我也曾到雁门、上谷各郡经商,熟知路径,只要到了那里,必会成功。” 剧孟确是说得不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通晓世事,练达人情——为了结交朋友,周济穷人,非有大量钱财不可。家中虽然富有,也不能坐吃山空,便决计经商。几年来,他与白龙、薛况专门贩运马匹、珠宝,到过不少地方。因此,在晚一辈中,若论武功、历练,唯有剧孟莫属。 田仲听了,颔首微笑。袁盎拈着不多的几根胡须,笑道:“有理是有理;不过嘛,缇萦小姐肯不肯呢?……” 缇萦红着脸道:“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小女子愿意夫君去!”说完,一瞥剧孟,二人都会心一笑。对此,剧孟甚为满意。 淳于意“哈哈”笑道:“好个识得大体的乖女儿!”听了父亲的称赞,缇萦的脸更红了。 王公想了想,补充道:“再加上小徒温阳一人,他会些匈奴话。有他去,省下另找通译。不过——”稍加停顿,又道:“温阳见今不在此处,因他母亲过世,月前已回乡料理丧事。他老家正是云中郡,可带上我的信去寻他;你们也正要路过那里。” 又争执了一回,最后田仲道:“就这么定下罢。剧孟、白龙和温阳三人同去;此行艰险重重,多做些准备;”遂后看向剧孟,郑重说道:“剧儿,你方新婚,本不应让你去。但是,诸侠中你最合适。常言道:‘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你割舍情爱,以国事为重,正是侠义本色。至于何日起程,你和白龙斟酌定罢。” 剧孟瞥了白龙一眼,征询他的意见。 白龙笑嘻嘻道:“恶(我)听大哥你的。”剧孟便向师父道:“徒儿想略作准备,十日后启程,可好?” 田仲点了点头。 ------------------- * 云中郡,今山西大同。 第十八章 侠之大者(6) 第十八章 侠之大者(6) 仲冬十一月,北部边塞已经很冷了。 这日午时,有两位骑马的壮士赶到了云中*城。他们都穿厚厚的絮衣,头上戴着暖帽。一位腰挎长剑,一位背负亮银梭——他们自是剧孟和白龙了。 二人骑在马上,仰望城廓。但见昏黄的苍穹下,朔风“呜呜”地刮着,卷起漫天黄沙。日头无力地照在青灰色的城堞上,泛出淡淡的光。远处灰蒙蒙的山峦,荒凉寂寥;近前遍地是碛石、沙砾,枯黄的梭梭、黄柳、碱蒿和赖草,东一丛,西一簇,迎风颤抖着。 乍见此景,他俩都心中发紧:真没想到,边塞竟这般苦寒!二人对视一眼,紧加一鞭,驰向南城门。守卫的兵士验看了符引,仔细盘问后,方才放他们进城。 城内风小了许多。一条南北大街,孤零零几个店铺开门。有些店房被火烧过,剩下残垣断壁,甚是萧索凄凉。三五行人,都穿戴了厚厚的絮衣和皮帽,低头缩肩抄着手,匆匆前行。 二人寻了半日,方见街头下捎有爿“张记”小店。虽是简陋,倒也干净,就住了进去。店内只老板和小徒弟二人;因为天寒,店内并无其他客人。老板五十多岁,有些瘸;徒弟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老板见来了客,很是热络,立马开了上房,提来洗脸热水,又嘘寒问暖。小徒弟自去把牲口喂上。不一刻,老板拐着又端来热茶。 剧孟、白龙洗过脸,这才坐下喝茶。茶甚苦涩,白龙瞧了瞧碗内,汤色褐黑,不免皱眉,喊道:“这叫甚么茶?简直就是树叶子嘛!” 老板歉然笑道:“客官包涵则个,穷乡僻壤哪有好茶?不过是那茶树老叶子,压成的茶砖;唉,哪里比得上中原的上品茶叶?” 剧孟听老板一口河南乡音,便笑问:“敢问上下,可是中原人氏?” 老板忙道:“小老儿正是偃师人;不过,从小随父母来到此地;唉,也有三十年了……”颇显思乡的神态。 “我们是老乡!”剧孟很是亲热:“在下洛阳人——” “我跟你打听个人,”老板打断剧孟的话头:“此人姓剧,单讳一个孟字,不知……” “你老可认得他?”白龙插嘴问道。 “并不相识,”老板摇摇头,“听说几年前黄河决口,他带了一帮弟兄,赈灾一个月,活人十数万之多。虽不曾亲眼得见,但此地多有传闻。” 剧孟忙逊道:“在下便是剧孟;”又指白龙道:“这位便是我的兄弟白龙,人称‘浪里蛟’的便是。救济灾民,本是应做之事,不说也罢。” 老板见剧孟、白龙就在眼前,愈发敬重了。“小老儿叫王狗儿,并无大名。今日得见大侠,真是三生有幸。既到了小店,我来接风!” “素昧平生,怎好让你老坏钞!还是我二人作东!” 争执再三,只得依了老板。他立马让小徒弟,到“漠上春”酒肆,传唤菜肴。老板道:“小店只有我叔侄二人,我也没有浑家,清锅冷灶,做不出好肴馔。不过,酒倒是有好的。”说着一瘸一拐走出房屋,不一刻又一瘸一拐抱个酒坛进来。 无移时,“漠上春”的小二用食盒提来各色菜肴,多是炙、煮、煎、蒸的羊肉,倒也可口,吃不出甚么膻味。一时间,三人入座,开怀畅饮。小徒弟在旁边烫酒,也抽空吃些。三碗酒下肚,剧孟问道: “敢问张老伯,此地怎恁地萧索?一向便如此么?既这般,你老,还不如再回中原居住。” “唉,”张狗儿呷口酒,叹口气道:“一言难尽啊!这云中本是个富饶之地,往北不远是甸子,水草极好的,牛羊马驼出息甚多;西边山里产铜,你没见此地家家户户都用铜器?往东是一马平川,高粱、黍子、地瓜种上就不用管……”他端起酒碗:“来,干了这碗;我接着说……” 剧孟、白龙也都端碗,仰脖干了。剧孟用手抹抹嘴边的酒滴,只看着张狗儿。张狗儿脸红起来,恨声道:“只是,这么好的地方,不时有匈奴袭扰;百姓担惊受怕,日子苦啊!这不,十多天前匈奴才退走了,掳走了许多年轻男女和牲口!商旅更是断绝多时……” 从张狗儿的话中,深感匈奴的祸害;剧、白二人愈觉怒火中烧,愈觉此行甚对。剧孟见说得投机,便问: “我想找个人,老伯可知?”随即,剧孟说了温阳的姓名,并说他家就在云中城内。 张狗儿听到“温阳”名字,眼中已噙了泪水:“你是说温哥儿?小老儿从小看他长大,怎么不知?他就在前面巷子居住;前几年外出游学,听说拜在墨子门下。因娘亲去世,回来奔丧……可惜,他让匈奴掳走了。同被掳走的有几百人,都是青壮后生,也有不少年轻女子!” 剧孟、白龙不免沮丧——温阳已无法寻到了;此去匈奴单于庭,还须另找通译和向导。剧孟沉吟片刻,只得又问:“不知此地,可有会讲匈奴话的人?” “找通译作甚?”张狗儿有些警觉,立即反问。 “老伯,实不相瞒,”剧孟不便说出实情,就编个说辞,故意放低了声音,“想到那边——”用手往北一指,“去做生意则个。虽说辛苦些,但一趟回来,出息不小。”装出一副贪财的神色。白龙见了肚内暗笑,却也随声附和。 “千万莫去!千万莫去!”张狗儿顿时脸上变色,拨啷鼓似地摇头。剧孟和白龙见他吓成这般,都甚为奇怪:难道有甚么关碍不成?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1) “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灭性也。” ——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1) 见张狗儿坚决反对北去,剧孟忙问甚么缘故。 张狗儿一脸庄重:“不瞒二位,眼下天寒地冻的,实不宜北行的!”随后,他详细说了原因。 只为路途甚为艰幸危险!寻常时,商贾们到北边贸易,都是成帮搭伙的,且只在春秋两季往返。由云中先到察尔,出长城,往北是五百里大漠,全都是石头蛋子的戈壁滩。过了大戈壁,有个驿站叫倬依尔。再往北便是荒无人烟的草甸子,又是五六百里,翻过狼居胥山,涉过余吾水,才是水草丰沃的单于廷。冬季穿越戈壁,十分危险!特别是这个季节,常有狼群出没,若是行旅客人遇上,十有八九丢了性命。要是遇上“白灾”,就更有去无回了。这“白灾”,便是特大暴风雪。一旦风暴来临,“呜呜”的大风象牛吼叫,几百里白茫茫一片,积雪几尺厚,低凹的地方雪深丈余,极容易迷路,就是最有经验的当地人,也不容易绕不出来。 剧、白二人听了,都倒吸一口凉气;但又想:为了除掉祸害百姓的中行说,就是下刀子也要去!剧孟不好深说,便闲闲道来: “噢,谢谢老伯的好意;不妨先结识了,省得找不到通译临时抓瞎。去不去,甚么时候去,看情形再说罢。”说完,喝了口酒,装出随意问问的样子。张狗儿见剧孟听劝,也就放心了;喝了口酒道: “城北有个去处,叫‘胡寮’。那里是胡人——哦,忘了说了,此地管匈奴叫胡人。你们去寻罢,多半能找到通译和向导。不过,那里乱得很,千万小心则个!”张狗儿又叮嘱了一番。 第二日,天依旧是灰蒙蒙的。 剧孟与白龙起得迟些,未吃朝食,便向那“胡寮”摇摆而来。转过几条小巷,便见一条狭窄街道很是脏乱,地上不少羊屎、牛粪,脏水泼在街上都冻了冰溜。沿街店铺不少,不过刚开门,倒也有些顾客出入。街边有些小摊担,一头红着灶火,一头散着油香;正围了不少人买吃食。 这里汉胡杂处,还有一些滞留客商,又有闲散汉子和流浪乞丐,也在此闯荡栖息,故这里反倒多了些生气。但见街上、店内多为胡人,身着异装,口操番语,“叽哩咕噜”甚是难懂。白龙见此,忽灵机一动,将头上的巾帻摘下,撕成布条缠了头发,腰带中塞了衣袍,一副袖子高高卷起。剧孟明白,也照此装饰。 二人进了一爿酒肆。店内尽头是个柜台,旁边生个炭炉,锅釜里煮着肉,冒起缕缕白气;对面席上,置几张破几案,正有五七个客人散坐着喝酒。屋内弥漫着肉香、腥膻与劣质酒的混合气味,使人顿觉暖和。二人找个角落坐下,小二过来侍候。剧孟要了两碗酸酒——当地特有的马奶酒。不一刻,酒来,小二还端上一大盘煮得极烂熟的羊蹄。二人闻了闻,膻味颇重,不免皱皱眉头,只端起酸酒呷了一口。 剧孟正想与酒客攀谈几句,突兀门声响处,进来个年轻女子。只见那女子亭亭玉立,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傲慢地将店内遍看一遭。她穿一件胡人裘皮长袍,脸似堆花,体如琢玉,光艳照人。她拖起长袍下摆,窸窸有声,走至柜台前,将手指在柜台上敲了两下,里层立即走出那驼背掌柜。驼背一见女子,忙堆起一脸笑,亲执酒壶与女子斟了满满一碗。女子仰脖一饮而尽,驼背掌柜又满满地替她斟了一碗。二人连说带比划,说了几句番话,最后掌柜用汉话道:“那人刚走,你找他可有急事?”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2)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2) 那女子嫣然一笑,也用汉话回道:“没有,不过白问一句。” 白龙看得愣了,肚内好一阵喝彩。他平生不曾见过这般天姿绝色的北地女子,又如此豪饮,韵格不凡,气度慑人。他推了推剧孟的胳膊,小声问:“这个雏儿如何?”剧孟摸摸下颔,慢慢呷酒并不搭话,忽乌珠一转,笑着招呼:“这位大姐,可否过来一坐?” 突然一声吆喝喧嚣,四个无赖闯进店来。“来四大碗酒!”为首的那个彪形大汉,见柜台前立着个俊俏娉婷的女子,一对贼眼紧盯住,似要放出火来,“今日造化,撞着个花枝般的粉头!弟兄们,快来拿酒。”四个无赖一拥而上,团团围定了那女子,全不把旁边的酒客放在眼里。 那女子将酒碗放下,看看那彪形大汉搁在她左臂上的一只手,厉声喝道:“将这只脏爪子缩回去!”四个无赖一阵淫笑,一齐上来拉扯厮缠。 白龙大怒,站起身来拔腿待要上前助那女子,却被剧孟一只脚一拌,合扑一跤,脸往那地上啃了个狗吃屎。待他爬起身来,头昏眼花间,只听柜台那边杀猪般嘶喊:“我的胳膊……小娘子饶命则个。”一阵混乱伴着污秽的咒骂声、呻吟声,“呼”的一声门响,四个无赖一阵风全溜出了酒店。店里恢复了平静。 白龙擦擦身上的泥土,目瞪口呆地望着柜台前那女子。驼背掌柜正为她斟酒。她只一笑,艳丽的脸腮如两朵桃花绽开,轻移脚步,款款走过来,抿嘴一笑:“多谢壮士援手。” 白龙道:“在下学艺不精,适才要不跌了一跤……”他恨恨地瞪了剧孟一眼,意思是要不是你故意绊我一跤,何至当众出丑。 剧孟小声道:“厮打双方怀藏暗器,你上前岂不徒然受伤?适才那女子用铁弹已将那领头大汉手臂击伤,其余都吓得逃之夭夭了。我救了你,还不谢我。” 白龙抚摸着自己额上的青紫肿块,心中暗吃一惊。常闻江湖女子在衣袖里暗藏如鸡子般大小的铁弹丸,以作防身之用。那女子果然从门边拾起一枚铁弹丸,擦去上面的血迹,从容收入袖中;然后在剧孟、白龙所在几案边坐下。 白龙心底升起一层敬意。那女子英姿飒爽,丰韵动人,竟还有恁般身手。白龙只恨相见之晚,又不敢贸然动问姓氏。到底还是剧孟老练些,唱个喏:“小姐端的好身手!芳名怎的称呼?在下正有事请教。” “我叫吐丽尔,”那女子并无羞涩之态,“有事请讲。” 剧孟遂即说明,自己与白龙从中原来,准备到北边去做生意。因言语不通,路途不明,想找一位懂胡语的向导。 “不知贵上下,打算几时启程?”女子很是爽快。 剧孟投去疑问的眼光。那女子冰雪聪明,已然会意,“我是说,如果你们近日启程,倒正有人往北去,可以顺路作伴。”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剧孟一喜,“不知何人同往?在下自会送上佣金……” 那女子抿嘴一笑:“先不忙说这些;”遂即放低声音,“敢问二位,现在何处落脚?午后自有人前去商谈。” 剧孟看了看四周,并无人注意,也小声道:“张记客店。”那女子点点头,站起身来,把柜台前那碗酒干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龙则有些担心:“此事太顺当,会不会有诈?”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3)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3) 午后,剧孟和白龙正在客店闲话,果然有一男一女上门。那女的正是吐丽尔;男的,则是位身躯高大的大胡子,年过五旬,亦是胡人装扮。 剧孟忙将二人让进屋里,在席上坐定;白龙殷勤地捧上茶来。白龙偷瞥吐丽尔,见她一双清水眸子也在看自己,忙转过脸装作看别处。那男的豪爽一笑,大声道:“我叫卓吾,是吐丽尔的舅舅。”此人汉话很是流利。 卓吾端起茶碗,仰脖喝了一大口:“听吐丽尔说,有两个汉人要到北边;恰好我们也要回去——有人捎信来,说吐丽尔的阿妈有病;不然,冬天是没人过大戈壁的。” 剧孟忙笑道:“如此就太好了;作向导和通译,我们都付钱……”说着朝白龙使眼色;白龙即取出两块马蹄金——共是二斤,放在卓吾面前的几案上。汉时规制,黄金为上币,也叫麒麟金或马蹄金。 卓吾忙伸手推开,大声道:“这就看不起我们了;我们回去,本是顺路的!”跟着生硬道:“不过——你们要说实话;数九寒天去单于庭,到底做甚?” 白龙心说要坏,忙偷看吐丽尔。只见她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似乎在说:跟我别玩花样。 剧孟听了并不慌张。他已看出卓吾豪爽热情,并无机诈,便一脸真诚道:“卓吾大叔,你果然看到我们心里。”他把几案上的黄金,朝卓吾面前推了推,“先请大叔收下了,在下有话相告。不然,只好另请别人了。” 卓吾见剧孟很实在,难以推托,这才把黄金收入怀里。剧孟即笑道:“多谢大叔信得过我们。”又给卓吾、吐丽尔斟上茶,才不慌不忙说下去: “这一趟,我们实是去北边救个人。此人名叫温阳,他本是中原‘墨子门’的弟子。听说前不久被掳走了……” “好,不必再说了——”卓吾打断剧孟的话,“我和吐丽尔虽是胡人,但祖上有汉人血统;吐丽尔的父亲便是汉人呢!我们一向不赞成抢掳大汉的边民,和和平平地过日子该多么好!”说至此处,卓吾见吐丽尔眼圈红了,便低声道:“唉!我不该提吐丽尔的伤心亊。” “怎么?”白龙甚是关心。 “他父亲就是死于战乱的。” 卓吾低声道。剧孟怕引起吐丽尔伤心,忙用话岔开来。又商议了一回,定准三日后启程。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4)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4) 这一日清晨,天气甚好,正是利于出行的日子。 剧孟、白龙和卓吾、吐丽尔一行,随着“橐橐”蹄声,四骑款款走出北门。后面紧跟了十余峰驮着货物的骆驼——无非是些茶砖、缯帛、葛布、盐巴诸品;也带了帐篷和足够的食水。那骆驼不慌不忙,只管大步悠悠地行着。卓吾的两名奴仆,在后面照料。 剧孟和白龙分乘马匹,一红一白;都换了胡人装束,戴狐皮帽,穿羊皮袍子,腰系宽布带,各带手使兵刃——剧孟腰胯“燕奴剑”,白龙身背亮银梭,煞是英武。吐丽尔仍是胡人装束,骑雪白的小骒马,身背一张宝雕弓,腰间斜佩短剑;她的脸冻得通红,愈发显出杏面桃腮,朱唇皓齿。卓吾骑了匹灰溜豹马,马鞍上横搁一柄厚背环首刀,大胡子上结了小冰珠;任由那马张口喷鼻,扬鬃甩尾,稳稳骑了,笑眯眯地行在后面。 约摸走出二里多地,将要拐进一条沟壑,剧孟不由拉住缰绳,回首伫立,默默望去。朦胧中,城门箭楼如一尊巨兽虎视着北方;远处,绵延不断的灰色墙垣,耸立着烽火台。不免升起眷乡之情,中心暗道:从此远离故乡,要进入异族的土地了。鼻子一酸,簌簌淌下泪水。他愣了一会,瞧众人走远了,便加鞭赶了上来,与卓吾并辔而行。 白龙和吐丽尔已驰到了前头,二人指指划划,咭咭呱呱甚是开心。剧孟心道:白龙弟也该找个心上人了。他二人如此投缘,日后倒要撮合撮合。遂又想:离家快一个月了,不知此时缇萦和岳父可好?诸位兄弟、朋友是否都平安回去? 卓吾见剧孟似有烦闷,便与他说些匈奴的风俗。卓吾所讲的,都是剧孟闻所未闻的……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5)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5) 原来,匈奴并没有城廓及一定的处所,而是寻找有水和草的地方迁移。王廷也无法律文书,只用语言作为约束工具。胡人孩童时就能骑羊,拉弓射鸟和鼠;稍微长大一点,就能射杀狐狸、兔子以充当食物。男人们都能披甲、骑马和弯弓。性格宽和的,靠畜牧和打猎生活;性格急进的,就去攻战侵犯别人,这是本族人的天性。只要是有利的事情,是顾不到礼节的。从君王以下,人人都吃牲畜的肉,穿它们的皮。年轻力壮的,吃肥美的食物,老年人却吃别人剩下的。父亲死了,儿子可以娶后母做妻子;兄弟死了,其他兄弟就把死者的妻子娶过来做自己的妻子。他们的习俗是每人有名,却没有姓和字。 匈奴自有一套礼仪规矩。每年正月,君长们在单于的王廷作小型聚会,举行春祭。五月,在茏城举行盛大集会,祭祀祖先、天地和鬼神。到了秋季,马儿肥了,就在蹛林举行大规模的集会,考核计算人和牲畜的数目。匈奴的法律规定,只要是意图杀人的,虽然只是拔刀出鞘一尺的也要被处死;犯偷盗罪的,他家的家产要被没收。坐监的期限,久的不超过十日,一国的囚犯不过几人而已。 听了卓吾介绍,剧孟很觉新奇。心道:这真是个彪悍有趣的民族。 如此晓行夜住,向北行了十余日。白日里,众人顶风躜行,或看些寥寂的野景,或说些故闻轶事;倘若运气好,还能打到几头野味。日落后,便燃篝煮饭,扎营露宿。一路行来虽颇辛苦,倒也不觉寂寞。 这一日,黄昏时分。剧孟等人到了一个叫“九十九泉”的地方——卓吾说,过了此地,就要进入浩瀚的大戈壁了。商旅之人常在此补充淡水。 几人站在高阜上,手搭凉棚望去。苍穹下,偶有苍鹰盘旋。前面无垠的荒滩上,星罗棋布,似有不少大镜子躺在那里,闪着幽光——有的恁般宽阔,有的却只有水塘大小。剧孟、白龙看着新奇,忙急驰过去。来到近前看时,方知是结了冰的湖面。 众人在湖边,七手八脚扎下帐篷。伴当忙着把驼峰上的货物卸下来,给骆驼和马匹喂了草料。卓吾则拿了铁叉去凿冰取水。剧孟、白龙捡拾树枝、野草,帮着吐丽尔点燃篝火。忽然,篝火中散发出一股香气。白龙忙问“是甚么这么香?”吐丽尔“咯咯”笑道,“是梭梭”。原来,戈壁上有种无叶树,名叫“梭梭”,极耐寒抗盐,嫩枝可作骆驼饲料,枝干是上好柴薪,燃烧时发出清香,烧后余烬不息,可保存火种。白龙、剧孟听了,都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白龙夸赞,“你甚么都知道,真了不起!”吐丽尔听了,自是欢喜。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6)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6) 正说着卓吾回来了,除了带回冰块,还叉回两条“扑扑楞楞”的大鱼。他忙把冰块放入铁釜,架在火上煮;又将鱼收拾干净,在火上炙烤。仆人也取出肉脯、马奶酒和“糗”。所谓“糗”,是一种蒸熟的麦饭,再经暴干。既能保存日久,又可饿时食用,是旅途携带的干粮。 不一刻水沸了,鱼也烤熟了。众人围坐在篝火边进晚食。白龙嚼着肉脯,问吐丽尔:“周围都是荒滩,这里怎会有恁多湖泊?” 吐丽尔抿嘴一笑,故作嗔道:“有湖就有湖,偏你爱刨根问底;它为甚要生在此处,我哪里知道?”她见白龙碰了钉子,翻着白眼看自己;便“咯咯”笑道:“这是仙女流下的眼泪呢!” 卓吾就着皮袋喝口酸酒,接道:“要是夏天来就好了。这里水草丰茂,大雁、野兽多得很;湖里的鱼,还往上跳呢!” 剧孟听了,信以为真:“真是仙女的泪珠变的?” 卓吾捋捋大胡子,“哈哈”大笑:“不要听小妮子混说——”他呷口酒道,“听老人讲,很古以前,这里喷发过火山;不知过了多少年,就成了湖泊。” 白龙忽问道:“将来到了王廷,如何寻找温阳呢?” 卓吾道:“王庭那里并无城廓,无论单于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大家都住毡房帐篷。只不过单于、贤王、骨都侯、千长、百长、什长,还有甚么裨小王、当户、且渠这些官儿,毡房髙大华丽,而平民的毡房窄小破旧。日久成俗,在河边有个集市,多是以货换货,铜钱并不流通,唯金子可以换物。在这里也买卖奴隶和掳来的人口。说不定,会在这里碰到温阳。若集市上没有,寻找就费事了……” 剧孟、白龙把这些都记在心里。 众人吃过晚食,喝着热茶,又闲话一会;夜已深了。因为明日还要赶路,便轮班留人值夜——不使篝火熄灭,以防备野兽伤人。白龙与一个仆人值前半夜,剧孟与另一仆人值后半夜,卓吾与吐丽尔明日再值夜。其余的人都进帐篷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剧孟忽被白龙推醒。白龙小声道:“剧哥,闹贼了!” 卓吾、吐丽尔也即警醒。众人赶出帐篷察看时,篝火还在“噼噼叭叭”地燃着,远处一片漆黑,间或有一、两声凄厉的狼嚎传来。几匹马都栓在一根木桩上,安静地嚼着夜草,骆驼围卧在一搭。反复清点,偏少了一匹马和一峰骆驼,还不见了一些食水。 吐丽尔急着解马就要去找。卓吾伸手拦住:“不用找了!夜里风不大,牲口不会自行走失;定是被人盗走了!”他左看右看,“所幸丢的东西不多;盗马贼只是一个人。” 众人再回帐篷歇息,可是谁又睡得着呢?自打云中城出来,一路之上,就没见过任何行人:盗贼会是谁呢?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7)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7) 第二日,剧孟诸人补充了淡水,继续上路。各人都加了十二分小心,夜里派双人值更,连走半个多月,竟再也没有发生甚么事情。人们也就渐渐把这件事淡忘了。 以后的日子,便是千辛万苦地穿过大戈壁。从“九十九泉”继续往北,地上的沙砾越来越粗,荒草越来越少;再往前走,沙砾逐渐变成大大小小的黑褐色碛石,连个飞鸟也看不见,也更加寒冷了。有时刮起大风,飞砂走石,连蚕豆大的石子都象乱箭似的击来;天地间搅成一个颜色,昏暗沉沉,如长夜降临。这时,人们只能伏在骆驼旁边,等风沙过了再行路。这般走了七、八日,所见碛石、沙砾日见稀少,荒草却越来越多,偶尔还能看见几株低矮的灌木,天地间也有了些生气。又向北行了三日,便又见到镜面似的湖泊了。 卓吾脸上现出笑容,对剧孟道:“离王庭已经不远了。” 吐丽尔高兴地冲白龙喊叫起来,“喂,绕过前面的狼居胥山,就到余吾水了!”她见白龙不懂,便又笑着又解了。这“狼居胥”,就是“狼窥视”的意思。每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成百上千只草原的狼,便站在山顶,用那锥子般目光腑视南方。胡人都以此自豪,象征匈奴要吞併中原。剧孟、白龙听了,不由得脊梁骨发凉,只觉匈奴是个极具野性的强悍民族。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8)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8) 这一日,众人从长满白桦林的山脚转出来,果然前面躺着一条玉带似的冰河——余吾水。几人从桥上过去,终于来到了单于庭。远远望去,果然没有城廓和街市。广袤的草原上,多是白花花的毡房,东一簇,西一片,让人眼花瞭乱。毡房周围有木栅栏,里面围养着牛、羊和马匹、骆驼诸般牲畜。不少身穿皮袍的匈奴男人,或骑马,或步行,忙着自己的营生。有些妇女忙着喂牛羊,打酥油,做奶酪。还不时看见,小孩子骑着羊玩耍。一路上,卓吾、吐丽尔不断遇到熟人,相互举手招呼。嘴里“叽哩咕噜”,剧孟、白龙一句也听不懂。 剧孟、白龙与卓吾、吐丽尔已混得厮熟,便应邀到他家住宿。逶迤穿过许多座毡房、木栅栏,又走了顿饭光景,来到一个缓坡前面。有几个妇女、儿童和男人迎了过来。他们是卓吾的妻子、兄弟和子侄们,都笑着问好;帮着牵过马匹和骆驼,卸下货物;侍候牲口吃料饮水。 卓吾忙把剧孟、白龙介绍给家人。卓吾的妻子尼玛忙笑吟吟把客人让进毡房,拿出奶茶、奶酪和肉干招待客人。匈奴人历来好客——即使是不速之客,也是倾其所有,供给食宿。拿出最好的食物给客人吃,让出毡房里最暖和的地方,让客人夜宿。剧孟、白龙受此款待,甚觉温暖。 吐丽尔先去看望阿妈,原来老人早已康复。如今见女儿回来甚是欢喜,又听说还带来两位汉人,愈发髙兴;遂让吐丽尔搀扶着过来,与剧孟、白龙见了。白龙很会见机,嘴儿极甜,一口一个“阿姆”地叫着。老人坐在白龙身旁,只笑眯眯地看着。胡人的女孩儿本就大胆、热情——此时的吐丽尔,更无汉家女儿的羞涩与矜持,对白龙如小鸟依人,一会儿捧给他热奶茶,一会儿又递给肉干,叽叽呱呱,如百灵鸟儿唱歌。卓吾、尼玛看在眼里,只笑得合不拢嘴。 寒暄过后,剧孟示意白龙,取出由中原带来的礼物——无非是缯帛、茶叶和珠宝首饰;分别送给卓吾的家人。送给吐丽尔母亲的是两匹薄如蝉翼的缯帛,另加一个绣罗锦的香囊,内装从南越来的龙涎香。给卓吾的,是一把中原锻造的环首宝刀,刀鞘上镶着宝石。尼玛除了缯帛,又多一个宝石珠串。吐丽尔另有一串黄豆粒大小的南珠项练和一个绣绮香囊。她的堂兄妹也各有一份礼物。吐丽尔笑靥如花,当即把项练戴在脖子上,左顾右盼,问白龙好不好看?白龙“啧啧”连声,夸个不停。一时,各人都细看自己所得的礼物,自是爱不释手。 剧孟边喝奶茶,便寻思如何寻找温阳,并打听中行说的踪迹。他看火候已到,便凑趣道:“吐丽尔嫁给白龙罢!” 卓吾和尼玛闻听,都眉花眼笑:“好,好!”忙笑问姊姊:“你可捨的?” 适间,吐丽尔的阿妈见女儿与白龙甚是亲呢,自己是过来人,早已瞧科几分,便故意笑道:“儿大不由爷,这可得问她自己呢!” 吐丽尔听了,脸立刻象块红布;说句“不知道”,便跑了出去。她的堂兄妹们也都叫着、闹着、哄笑着,一窝蜂似地跟了出去。 白龙满心欢喜,却小声对剧孟道:“正事还没办,怎能……”意思是先办正事,后论婚事。剧孟亦小声道:“婚事成了,才好办正事。”白龙咧嘴傻笑,不再说甚。 剧孟遂大声道:“白龙自小是孤儿,在下是他结义兄长;如今我代弟提亲,祈盼长辈俯允。可先行纳采,容日后回到中原再行合卺礼。” 吐丽尔的母亲本是匈奴女子,偏天缘巧合,嫁了汉人。她甚喜丈夫知书达礼,性格柔顺;故此她早对汉人有好印象。如今女儿长大了,也愿嫁给汉人,竟与娘亲的见识相同;又见那白龙仪表堂堂,讨人喜欢,心道:“这小妮子恁有眼光。”便笑着点头应允。 卓吾、尼玛见姊姊应允,更是髙兴,忙叫人把吐丽尔找回来。其实,吐丽尔哪里走远?此时,她正在毡房门外偷听。随着一阵“叽叽呱呱”,吐丽尔笑吟吟地被堂兄妹们推了进来。 白龙见机,忙解下佩戴的白玉刚卯,送给女家;女家回赠了一柄金光闪闪的小弯刀。吐丽尔阿妈按照汉族习俗,亲用一条五彩丝绳为吐丽尔束起头发,这有个名目叫“结发”,意味着已经有了婆家。 当晚,卓吾一家举行家宴,既祝贺两家结亲,也为剧孟一行洗尘接风。宴上,自有一番热闹风光,直闹到深夜才尽兴而散。当夜,剧孟与白龙单住在一间毡房,二人细细商议了一回;直到天蒙蒙亮了,方才入睡。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9) 第十九章 苦寒北行(9) 第二日,正是晌晴天气。 吃过朝食,吐丽尔仔细打扮了,便带剧孟、白龙到集市找寻温阳。三人骑了马,逶迤向余吾河边而来。远远便吹来一股牛、羊粪便的臭味,还混着羊膻腥气。一片白桦林中,人头攒动,已开集交易了。 许多树干上栓了马匹、驴子和骆驼,也有成群的羊只,“咩咩”地叫着。它们的主人们,有的站在旁边晒太阳,嘴里嚼着奶皮子;有的边捉虱子,边相互闲谈;还有的人用木杆挑着各色兽皮,招呼买主。他们多是胡人,浓眉大眼,留着浓须,戴皮帽,穿皮袍,腰中扎着宽布带。从剧孟、白龙的眼里看来,只觉这些人都长得差不多。也有不多的汉人,在那里用生硬的胡语吆喝着,他们用茶叶、丝绸换珍贵的狐狸、旱獭皮毛。随着太阳升高,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多。居然有熙来攘往的光景。 三个人都下了马,手牵缰绳慢慢行走,欲寻找买卖奴隶的场子。绕过几处,终于看见一个坡岗上围了许多人。吐丽尔向剧孟、白龙使个眼色,小声道:“是这里了。”三人将马拴在旁边的树上,挤进人群。不大的空场上,十几个被绑缚双手的汉人蹲在那搭,有男有女,老少不一,居然还有个小女孩;个个衣衫褴褛,神色萎顿。因未见过温阳,也不知内中有没有他。 一个粗壮的胡人,挥舞着手臂,髙声吆喝着:“嗐,真正便宜啦!” “你看这后生,有多结实,买回去正好放牲口哩!” “嗨!瞧这个妞儿,长得多么标致啊!” “回去睡一睡,管保够味儿!说不定明年就能养个崽呢!”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有的指手划脚,品头论足;有的眼露贪婪,色迷淫笑;还有的背着手,提握着马鞭,上前捏一捏奴隶肥瘦。剧孟、白龙见汉人象牲口般被买卖,既怒且悲,不由咬牙切齿,愈加痛恨中行说那老贼。 “喂!”吐丽尔髙声问,“有叫温阳的吗?” 匈奴壮汉摇摇头,“咕噜”了几句。 吐丽尔小声翻译道,“他说,这些奴隶是左骨都侯赏赐的,并不知这些人叫甚么。”那些被卖的奴隶闻声,都抬头向这边看,也没有人应声。数内有个老年人,转动一下昏黄的眼珠,嘶哑地反问:“谁要找温阳?” 剧孟忙问:“上下,可知他的下落?” 老人叹口气,沙哑着嗓音道:“半月前,他在路上跑了。唉,自找死路哇!就是主人不追杀,上千里的戈壁、荒原,没有人烟,没有食水,恐怕早就喂狼了……” “可是云中郡的温阳?”剧孟忙问。 老人点点头,“我跟他是街坊,他的娘亲才病逝的……” 剧孟见老人说得真切,知道找不到温阳了。正在沮丧,白龙忽拉了拉他的手:“大哥,这些汉人恁可怜。恶(我)们是不是把他们解救出来?”又扭脸对吐丽尔,“不知买个奴隶要多少钱?” 吐丽尔已明白白龙的用意,想了一下:“多少不一,身强力壮的,要用十只羊,或一匹小马换;年老的么,五只羊也夠了。” “可否用金子换?” “这里人喜欢金银,一斤黄金可换十个奴隶呢!” “好,这些奴隶咱们买了。”剧孟从怀里掏出一枚马蹄金,正是一斤重。他已然想好,既然遇上了此事,就不能袖手旁观。先把他们赎出来,回中原时再一同带回去。 吐丽尔接金在手,即上前打价。那粗壮的匈奴人一见黄澄澄的金子,立刻两眼放出贪婪的光来;吐丽尔用胡语与他争执许久,终于成交,一手交钱,一手放人——共是七男四女。这些汉人何曾想到,在异乡客地,会被同胞解救出来,自是欢喜非常,连忙连叩头致谢。 剧孟三人也不再闲逛,便领着这十一人朝吐丽尔家走去。就在他们走近自家毡房时,忽然后面有一骑追了上来,口中叫道: “你们找温阳做甚?”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1) “老上稽粥单于初立,孝文皇帝复遣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公主。说不欲行,汉强使之。说曰:‘必我行也,为汉患者。’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甚亲幸之。” ——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1) 剧孟三人回头看时,是个胡人装束的中年人追上来。此人两撇八字胡须儿往上翘着,脸色黧黑,一双大眼;所骑马儿正是在“九十九泉”丢的那匹。诸人便盯着他,等他来到近前。 “在下正是你们要找之人。”那人拱手小声道。 “贵上是?”剧孟那敢轻信。因为王公曾说过,温阳是个年轻小伙子,而面前之人,少说也四十开外了,便不住地打量他。 那人被看得发毛,不知自己哪里错了。他忽地明白了,小声道:“为了逃亡,改换了装束。”忙扫视四周,见没有闲杂人,便扯下脸上粘的假胡子,立时显出一副年轻的脸来,“我已跟了你们许久,不知找我有何事?” 剧孟问道:“墨子曰:国有七患。第二、第六患者何?”这是临来时,王公交待的接头密语,语出祖师墨翟的著作《七患》篇。如果对方是墨子门人,自然会对答如流。 那人闻听,即琅声道:“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二患也。所信者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 剧孟、白龙见他答出,自是温阳无疑。白龙立刻亲热拉住他的手,“可把你找到了!”剧孟亦歉然道:“适间多有得罪,请莫怪;此处不便说话,请进来!” 剧孟、白龙径把温阳领进自己住的毡房。吐丽尔先去把那十一个汉人安置了,随后也跟了进来。诸人坐定,吐丽尔端来奶茶。温阳才述说了缘由。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2)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2) 那日晚间,偷走马匹和骆驼的正是温阳。他本与被掳的人们在一起,后来趁黑夜逃了出来。在戈壁上已走了五天,靠捉野兔、田鼠充饥,也幸好赶到了“九十九泉”,才没有渴死。正在冻饿难挨之际,遇到了剧孟的商队。当时,温阳偷了东西,并未走远,而且偷听了他们谈话,知道有两个汉人寻找自己,但不知他们是甚么人,便一直偷偷辍在后面。来到王廷后,变卖了骆驼,买了衣物,这才改换了装扮。直到今日,见他们慷慨解救汉人,这才请见。 听了温阳解说,剧孟甚是佩服,赞一声:“墨子门人,果然英雄了得。”当即说了自家姓名,并介绍了白龙和吐丽尔——因吐丽尔与白龙已有婚姻之约,也不拿她当外人;便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并说,受墨子门钜子委托,专程到云中郡寻找温阳,然后一同刺杀奸贼中行说。随即,从怀中掏出王公的信简,递给温阳。 温阳双手接过来,正是钜子王公的亲笔。便道:“在下谨遵师命;有何差遣,但请剧大侠、白大侠吩咐,水里火里都去得!。” 剧孟谦逊道:“兹事体大,还须一同商议。” 吐丽尔听了,嘟着嘴,把白龙拉到一边耳语;似乎在埋怨白龙,为甚不把真情早告诉她。白龙忙作解释,吐丽尔大有嗔态,用粉拳直捶他肩膀。白龙小声道: “好妹子,并非有意瞒你;只因事大,怕连累你家。” “龙哥,你知道么?”吐丽尔竟然哽咽道:“我阿爸,就是让左骨都侯手下的且渠狗官,借出征时害死的。你说,这个仇我怎能不报?我和阿妈、舅舅早把挑拨是非的中行说恨死了!” “好,好,吐丽尔参加。”剧孟见状忙为白龙解围。吐丽尔这才转嗔为喜。温阳比白龙要小七八岁,见白龙一副窘态,只低头小声地偷笑。 随即四人商议,如何铲除中行说。剧孟沉吟片刻,沉声道:“我们要议出这样几件事情:一是,摸清中行说的住处、平日的活动?二是用甚么方法接近他,如何动手?三是,动手之后怎地全身而退?” 一时大家都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吐丽尔道:“中行说的住处并不难找,他就住在王廷议事毡房附近的一个坡谷里;只是戒备森严,日夜都有兵士站岗;平时他很少出来,偶尔出来,也是扈从多人。很难下手的!” 突兀,温阳拍下大腿道:“有办法了!不过,干起来有点悬……” 众人忙问“甚么办法”?温阳道:“前几日,我在集市看见一张露布,上面写着:招募会下围棋的人。”“嗯?”剧孟和白龙都不明白,为何贴出这种奇怪的告示。温阳见大家愣怔,便会意,忙解说了。原来,中行说本是阉人,又不饮酒,所以这“酒色”二字与他无缘。此人平生没有别的嗜好,惟喜手谈一道。但是苦寒之地,胡人绝少有会下围棋的。因为没有对手,他时常苦恼。于是,便贴出告示,招募会下棋的汉人帮他解闷儿。 “这倒是接近他的好机会!”剧孟听了点头。 “只是前去应募,很危险呀!不仅要搜身,不能带任何兵刃,而且此人机诈万分,身边都是虎狼般的卫士。”温阳反复解说。 “不,正是天赐良机!”剧孟笑道。这回倒让温阳和吐丽尔懵懂了。 “正是天助恶(我)们。”白龙忙加解说,“剧哥一向嗜棋如命,又是个中髙手;更妙的是,这围棋子么,本是剧哥的成名暗器,吓,保管让那老贼防不胜防!”说毕,忍不住大笑。 于是,便商定剧孟前去应募。先探虚实,看了情形,再定以后的行止。又商议了一会,剧孟、白龙和吐丽尔才领着温阳,去与她的家人见面;并述说了适间以金赎奴,解救汉人的事情。卓吾一家都说,这是好事,愿意暂时收留这些人。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3)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3) 这一日,太阳甚好,风沙却大。 中行说从牛皮帐篷里走出来,伸伸筋骨,透透气。他从文帝前元六年来到匈奴,已经十六年了。来的那年五十二岁,如今已近古夕,确实衰老了。他裘袍裹身,戴黑貂皮冠,步履蹒跚,跺着脚,抖动着身子,龇牙裂嘴喊冷。塞外生活使他有了很大改变:能吃半生半熟的牛羊肉,喝鲜奶块子。睡毡幕,骑劣马,祭黑木神,跳苍鹰舞。甚至连他身上散发的气味也同周围人的一样,就是牧羊犬也辨不出来了,他成了地地道道的匈奴人。 然而在骨子里,他还是汉人。他常暗自背诵《诗经•;;泉水》中的句子: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 思须与漕,我心悠悠。 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姑且驾车,信步出游, 借以宣泄,我的忧愁。 每当他背到最后一句,便泪水滚滚。长安的晓岸堤柳,月下梧桐,让他揪心!正所谓:爱极生恨。他知道再也不能回到故国了,于是产生出要撕毁画图,与景共灭的心思。正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才忍受这里的一切。 蓦地,一个侍卫前来跪禀:“‘智翁’,”——这是匈奴人对他尊敬的的称呼;他确是老得成了“人精”——“外面有个会下围棋的汉人求见。” 中行说慢慢回过头来,脸上显出些许笑纹:“让他进来罢。” 不一刻,侍卫领进一个赤红脸的年轻人。中行说看时,那人气宇轩昂,正抢上几步,叩首行礼: “小民拜见大人。” “会下围棋?”中行说问。 “略知一二;在大人面前,不敢说会。”来人不卑不亢,说话甚是得体。中行说听了很受用。 “你叫甚么名字?哪里人氏?一向作何营生?我怎从未见过你?”中行说口气转峻,一连串冷冷问道。 “小民贱姓孟,单名一个句字;祖居河南郡,一向做南北生意;”来人略抬头,不慌不忙回道:“新近才到王廷,听说这边皮子甚好,运到南边可卖大价钱。昨日方见露布,知大人深通黑白之道,特来为大人解闷。” “嗯,”中行说把深邃的小眼睛用力睁开,说声“进来罢”,即先踅回牛皮帐篷。 来人正是剧孟,他知第一关算过了;不敢怠慢,急忙站起跟了进去。他借机睃了周围一眼,帐外有八名粗壮的卫士,虎彪彪地站在那里。进到帐内,光线顿时暗了些;定睛看时,帐内高大宽敞,有多根碗口粗的木柱,在四周将帐篷撑起。四周也无窗户,被华贵嵌花的壁毯遮蔽着,一丝风也不透。地上铺了厚毛毡,毡上一个几案,上搁乌光锃亮的楸木棋盘。因为楸木纹理细密,著子有敲金嘎玉之声,故人们都把楸木棋盘视为上品。旁边两个羊脂般的玉罐,分别盛了犀角、象牙做的棋子。这般金贵的棋具,剧孟还是平生仅见。 中行说已先坐在几案一边,肃手让剧孟坐在自己对面。他见剧孟希罕地看着棋具,随口道:“这原是汉宫里的东西。”脸上略有得色。 跟着,有个模样不错的汉族使女,用托盘送上银碗盛的奶茶,每人面前放了一碗,又低头退下。剧孟瞥一眼,见她二十一二岁,脸色忧郁,手上有青紫伤痕。心知必是受了虐待。 中行说看也不看,自端一碗,趁热“唏唏”地喝着,且伸了伸手,意思是让剧孟喝。剧孟说声“谢大人”,也端起碗喝了。 “来,陪老夫下一盘。”剧孟非让中行说执黑。中行说笑道:“孟句,你不必客气。有二十多年了罢,我从来都没先走过。” “大人既如是说,小民就僭越了。”说着剧孟在金角位置,投下一子。中行说在星位应了。一递一子,二人对弈起来。走了十余招,剧孟渐感吃力,暗忖:“没想到这贼子,弈棋功夫恁地深厚。”便使出解数拼杀。五十招后,剧孟忽觑对手破绽,杀入一子,立刻锁死对方十几目。 中行说默观良久,难有好的破解,便忍痛放弃这里,另觅别处经营。剧孟针锋相对,处处不让。一时间,倒弄得中行说顾此失彼,手忙脚乱,面上神情也不如开始那般从容了。 剧孟偷觑中行说面色不悦,额上见了汗,心道:“头一盘不可让这老儿过份难堪,误了大事。”便假作疏忽,打劫时故意下错一子,中行说得理不让,接连痛下杀着。又下十余合,剧孟败象已现,几经扭转,力有不逮,终于负给中行说一目半。 “大人棋力雄奇,小民实在佩服!”剧孟故意这般说。 “快哉,快哉!”中行说得意地摸摸光光的下巴,“十多年没有遇到你这般对手了!”说着端起奶茶一饮而尽,由衷道:“孟句,我看你于围棋一道,颇有功底,可否不吝见告?” 剧孟心想:“欲使老贼上钩,正需卖弄些个。”遂拱一拱手,微笑道:“既大人见问,小民不敢隐瞒。若有谬误处,请大人斧正。小民这就放肆了……” 他清清嗓眼,慢慢道来:“围棋,本为尧帝所创,以教子丹朱。据《孟子》记载,弈秋乃围棋祖师爷。棋局纵横十七线,合二百八十九道,白、黑棋子各一百五十枚,乃合先天河图之数;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内藏千变万化,神鬼莫测之机!” “啊,啊……”中行说棋艺虽高,但对围棋渊源易数,知之不多;乍闻此言,甚觉新鲜。忙道,“请讲下去。” 剧孟见其入彀,便捡那精辟之处,侃侃道来:“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也。” 中行说见剧孟说中要害,愈发瞪圆两只小眼,专注听他讲。剧孟口若悬河,把弈棋之精义,择其扼要说出来: “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诚如《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中行说虽棋艺颇髙,但他毕竟离开中原十数年之久。在此苦寒之地,罕遇对手,故于围棋一道,孤陋寡闻。如今乍闻剧孟高论,如醍醐灌顶,听得心旌摇摇,拍案击节,连声髙叫“妙,妙!”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他顾不得尊卑,不自禁用那像鸟爪似的手,紧握剧孟手道:“听君一言,胜读十年书也!” 二人边聊边下棋,又摆了两局。剧孟见中行说有些倦了,便见机告辞。中行说欲想挽留,剧孟坚行,中行说殷殷道:“有了闲暇,就常过来。”又问了剧孟现住何处。 剧孟怕给卓吾家惹事,便随口道:“住在河边。”说毕,大步走出帐篷,骑马走了。 中行说直送到帐外。突兀,他愣怔一下:“今日之事,有些蹊跷。这人棋艺甚高,说话行事又这般沉稳得体,会是谁呢?在中原时,从未听说有此人。孟句,孟句,怕不是剧孟罢!他正是河南人氏,嗜赌如命,弈祺之术深不可测。哎呀,他不远万里北来,怕是别有企图。”他坐在毛毯上,反复思忖,“是来行刺?——不可能,这里警卫森严,而他孤身一人;他当真是做生意?还是防范些好……有道是:宁可负人,不可人负我!” 为了此事,中行说终日心神不宁。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4)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4) 剧孟回到卓吾家,已过午时。 白龙、吐丽尔和温阳正焦急地等着他。剧孟忙把与中行说相会的情形说了。剧孟道:“从目下情形看,接近老贼以及处决他都不难;问题是如何全身而退,特别是不能牵连卓吾一家。动手之后,单于王廷必会搜捕,因此,我们几人须即刻逃回中原。”说罢看了白龙和吐丽尔一眼。 吐丽尔冰雪聪明,马上应道:“我与白龙哥已有婚姻之约,我当然要跟他回去。” 白龙满脸关切:“如何向阿妈和卓吾舅舅说?”——这确是个难题:说实话罢,不知二位老人会否同意;不说真情罢,又如何找理由离开?四人一时沉默不语。隔了一会,吐丽尔道: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不辞而别;给阿妈和舅舅留下一封书简,就说我们到远处做生意……”白龙有些犹豫,吞吞吐吐道: “这样会让老人难过的。” “龙哥,”吐丽尔轻声道:“为了你的大事,我甚都可捨弃;再说,这难过也是一时的,等王廷追查的不紧了,我们再回来看望他们老人家。” 剧孟、白龙和温阳听了都点头,心中赞道:吐丽尔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奇女子! 随后,四人又详细商议哪天动手,在哪里断后,如何准备路上的食水等事。推算日子,十日后正是朔日,夜间无月,便于躲避追兵。午后申时,剧孟去找中行说下棋,约摸滞留个把时辰,天黑时动手。白龙与吐丽尔带上所需匹马,在余吾水桥边接应。随后,剧孟让白龙拿出金子,请卓吾出面购买一些马匹、骆驼、帐篷和食水。——就说,温阳等人要回云中郡。提前三日,温阳带着那十一名汉人,领着驼队先行。在戈壁边上一个叫倬依尔的地方等候。在此汇齐后,再一同回归中原。事情议妥,便各自准备。此后,剧孟又隔三岔五地去了两次,棋逢对手,中行说自是高兴,每次都邀剧孟再来。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5)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5) 转眼到了十二月初三。 午后申时,剧孟结束整齐,空手骑了马,逶迤向中行说的住处走来。通禀后,剧孟进到帐里,中行说正在喝奶茶。剧孟行过礼,二人即在木案上下棋。 中行说拍拍手,前几次见过的那个汉人使女,小心翼翼地用托盘端上一碗香浓奶茶,放在剧孟旁边。使女伸手一让,小声道:“请孟先生慢用。”说完,递过一个古怪眼色,然后躬身退下。剧孟心中一震,不知碗内有何名堂。 中行说则让使女把卫士唤来;又对剧孟笑道:“趁热喝了罢!” 剧孟今日格外小心,哪敢丝毫大意?嘴中漫声应着,却不伸手端碗,只低头看棋,不经意地抓把棋子,在手中把玩,实是暗中戒备。心道:“难道这就要动手了?” 无移时,一名粗壮的卫士进来,仿佛是个头目。中行说用胡语咕噜几句,似是交待甚么,那头目点头行礼,低头匆匆退出去。 剧孟见无危险,心情转为平静,即点下一子,“大人,这回怕是不好解围了呢!” 中行说立刻被棋局吸引,低头蹙眉,苦苦思索,也不再劝他喝茶。剧孟频下杀手,让中行说颇为困扰。一连两盘,中行说都是惨败。下到第三盘,趁中行说想棋,剧孟站起来,道声“内急,出去方便”,便走出帐外。 冬日天短,外面已是一片苍茫。剧孟找个角落,一边小解,一边留心察看。周围并无异样,仍是那八名彪形大汉,手执弯刀,肩挎弓箭,远远地守护着。自己骑来的那匹马,安静地拴在木桩上,偶尔踏蹄甩尾,打个响鼻。 剧孟有了把握,摇摆进到帐里,却不径直坐回原处,而在帐口停住,指着一幅嵌花壁毯,笑问:“大人,前几次小民来,就见此毯不凡,织得精细,花样又好,怕不是此地东西罢?” 中行说闻言,正搔到痒处,摸一摸光下颏,笑道:“这是汉宫的东西,那一年——”他慢步过来,指着壁毯:“有一回,我陪窦皇后下棋,这是我赢的彩头呢!”他眯上眼,似在回忆往事…… 剧孟敷衍几句,已转回几案旁,趁中行说尚在陶醉往事,不经意间已将奶茶换过;端起中行说的茶碗,仰脖喝了,遂把碗放在几上。见中行说转过身来,愈发把戏作足,满脸陪笑,高声道:“要论棋艺,大人便在中原也堪称高手,恐难有对手呢!” 中行说 “哈哈”大笑:“此话确也不假!不过——”又叹口气,“我吃亏,也在这围棋上!”不等剧孟再问,他端起奶茶仰脖喝尽,唠唠叨叨说起汉宫往事。十多年来,他没向任何人说过;今日遇到汉人,再也憋不住了。 原来,汉髙祖刘邦就对围棋特别爱好。有一年八月初四,刘邦和宠妃戚夫人,在竹林中下围棋。从此,宫廷便流行下围棋。中行说原是燕国人,自幼进宫充当黄门;因耳濡目染,亦学会此道,且入迷如痴,棋艺日高。 那时宫中大宦者赵同,最受文帝宠信,也最跋扈;偏他的棋艺最臭,屡与中行说对弈,却从未赢过。一次,赵同又输了,不高兴道:“你难道不能让让我吗?”偏中行说倔犟,竟毫不肯让:“可让的我让你,不可让的地方,就是不能让。”中行说如此不给面子,赵同怀恨在心。终于在派人送宗室翁主去作匈奴单于阏氏时,赵同官报私仇,硬让中行说作翁主的护送师傅。 中行说说到此处,恨得牙根痒,似对剧孟,又似喃喃自语:“把忠心服侍刘家的老奴,打发到荒凉的漠北。几十年的辛劳,换做‘陪嫁’的结局。这不公道,不公道!” 剧孟听了此言,方知中行说怨毒恁深;但胸中怒火也燃起来,不由厉声厉色道:“个人恩怨固可同情,你不该拿国家作贱啊!” 此语掷地有声,说得中行说脸上一青一白,两只小眼闪出怨毒光来,厉声反问: “你到底是谁?怎敢如此大胆说话?”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剧孟毫不畏惧,“在下洛阳剧孟。” 中行说伸出鸟爪似手指,颤抖着指向剧孟:“好……好哇,我早猜到了,‘赌神’剧孟,也除非是你,还有谁围棋下得这般好?” 中行说说着,脸上闪出一丝阴笑:“居然瞒我多日,你是专门取我性命的?” “不错,”剧孟怒斥道:“你罪恶累累,正要取你狗命!你为了个人私怨,挑唆匈奴侵犯边境,使多少生灵涂炭,流离失所!” “不过,——”中行说并不恼怒,却象狼对羊羔:“剧大侠,你也别高兴太早!这一会,你肚子是不是隐隐作疼,火辣暴热了罢?”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7) 第二十章 喋血狼居胥(7) 那侍卫体格粗壮,膀大腰圆,比剧孟高出一头还多,满脸钢针似的胡须,直象一头黑熊。剧孟忙站起身形,准备对付。说来也怪,那侍卫手中并无兵刃,倒是酒气薰人;他大吼一声扑将过来。 剧孟从未遇过这般对手,不由暗忖:必要尽快解决此人,不然帐外还有七个,如都进来,就要难办。立时二目凝神,抱元守一,立个门户。那侍卫怒容满面,抢先下手,凭借蛮力,右拳带风直奔剧孟面门打来。剧孟不慌不忙,左手前掌一立,顺对手的来拳,搂膝压掌,直戳胃脘。那侍卫也不含糊,急后撤身。剧孟就势跟进,撩阴便踢。那侍卫闪过,跟着柔身又进,一拳横扫过来。剧孟头一低,从容躲开。转瞬之间,你来我往,已拆了三五个回合。那侍卫终是蛮笨了些,剧孟觑个空子,滴溜一转,已绕到侍卫身后;忙从肾根叫上一口真气,气顺脊梁骨往上运行,润在任、督二穴,就势咬牙,达于右臂,一掌朝他后背击去。那侍卫就象被雷击过一般,浑身血脉上涌,整个人飞出一丈开外,“咕咚”一声跌在尘埃,他要抬身坐起,但没有坐起来,又往后一仰,一张嘴,一口鲜血“噗”地喷出老远,直溅在壁毡上。 剧孟忙抢身出帐,只见外面天色渐黑。其余几个侍卫,似乎在旁边大帐喝酒。忙解缰上马,匆匆离开此地。刚走不远,就听后有一女人呼唤。剧孟忙回头看时,原来正是那个汉家使女。她道:“谢谢剧大侠为民除害,……”刚说一句,已萎顿倒地。剧孟忙跳下马扶她,她喘息道:“我好欢喜,老贼也有今日;壮士大哥,你莫管我,我知逃不出去,已服了毒的……” “你是谁?为甚要帮我?” “我本是被掳的汉人,父母都被匈奴人杀害,我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报仇……”话未说完,已面带笑容地死了。 剧孟心中极是沉重。虽然不知全部端底,却也猜个八九,——大约此女已知剧孟来行刺中行说,而中行说似乎也发觉了,便让此女下毒;而此女与中行说有仇,便冒着性命危险,给予警示,并有意把侍卫引开,助剧孟成功。 时间紧迫,不容多想。剧孟亦不忍将她弃于此地,便急忙抱她上马,两腿一挟坐骑,借着微弱的星光,直向余吾河边逃去。待他驰出坡谷时,身后似有火光,且隐隐传来马队追赶的声音。 不一刻,剧孟来到桥头,凭着一双夜眼,早见白龙和吐丽尔在暗影中向他招手。说声“得手”,便自下马,急问:“可都准备好了?” “放心罢。”吐丽尔代答。跟着,白龙将三匹马的缰绳系在一起,用手一拍马股,让它们朝西“嘚嘚”驰去。吐丽尔也如法炮制,让另外三匹马向西驰去。剧孟三人急忙换乘,——事先把马蹄包了麻布,以免出声。剧孟亦将女仆的尸首移将过来;三骑便向挢那边驰去。约摸奔出七、八里路,后面没有追赶的声音;剧孟才轻勒缰绳,让马停下来。不容白龙、吐丽尔问,立即将女仆尸体抱下马来。三人一齐动手,在路边树林里挖个坑,将她埋葬了。随后,剧孟才简要述说了缘由。 三人不敢稍歇,立刻转入狼居胥山,顺着山脚密林疾驰。眼看就要转出山脚,三人刚要喘口气,放松一下。突兀,前面一道坡岗后面,“刷”地站起一群黑影,跟着牛角“呜呜”吹响,燃起松明火把。火光下,正有一群彪悍的匈奴骑兵立在那里。有的亮出腰刀,有的张弓搭箭,杀气腾腾。只见为首一人,用汉话高声喊道:“喂,来人可是剧孟?” 仓促间,忽遇强敌,剧孟三人都惊出冷汗。剧孟不敢怠慢,忙道:“我们乃本份商人,并非甚么‘孟’!你们可是打猎刚回来?”他想迷惑敌人,故意这般回话。 “剧孟,不要自作聪明了!”对方厉声道,“我等奉‘智翁’之命,在此已等候多时,快快下马受缚,免得本侯动手!”这人不是别个,正是杀害吐丽尔父亲的右骨都侯——狼藉。 趁着答话,剧孟已然看清,敌方共是十六人。心道:今日凶多吉少,非有一场血战不可。便低声对白龙、吐丽尔道:“准备好,我们闯过去!”白龙点点头,早将肩上的亮银梭取下,并把铁练系在腕上——这梭既可出手,又可收回。当年在古吹台对付仇景,就把他吓个半死。吐丽尔乍见狼藉,早红了眼,激愤中胸脯一起一伏,“呛啷”一声,抽出环首刀来,亦暗将两枚铁弹握在左手。剧孟将“悬剪剑”移到左手,右手已掏出一把棋子,口中却高喊:“莫放箭,我,我们投降……”话音未落,十几枚棋子已如箭雨般,撒将过去。 眼看就是一场生死血战!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1) “及孝文帝崩,孝景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 袁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 ——司马迁《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1) 长安东门外十里,灞桥悲欢亭。 时值暮春三月,霪雨绵绵,一连十几日不见天晴。亭外的桃花、杏花纷纷被风吹落,狼藉一片;一条曲折石子小径湿涔涔,满眼绯红粉白。这景象,不由使离别人更添几分怅惘。 此刻,京师诸侠——柳市骡马牙人万子夏、“淳于堂”掌柜宋邑、酒市牙人赵君放、弓箭作坊张回老爷子,还有“京师大侠”樊仲子等十余人,正为袁盎饯行。内中,唯有两位官员:一是詹事窦婴,与袁盎交厚;一是谒者汲黯,也是任气节,好直谏的人。而袁盎得势时,那些常往袁府跑的大小官员,一个也没有露面。 饯席约莫有了一个时辰,见亭外雨渐渐小了,只是丝丝凉风偶尔夹着几点雨珠。一些人便告辞退席,执手咽噎,叮咛赠言,袁盎一一屈躬称谢,不免掉下几滴老泪。 最后,只剩万子夏、赵君放和张回三人。他们都为袁盎贬为庶人,愤愤不平。赵君放一向口无遮拦,破口大骂:“狗日的,终不得好死!” 万子夏一拍亭柱,怒目切齿道:“让他狗头权寄几日,早晚取他性命!” 张回忙低声劝阻,“噤声罢,子夏;怎能随便坏朝廷命官的性命。” 袁盎听了,一脸愤懑不舒。事情起因是: 去年六月,文帝刘恒驾崩,太子刘启继位是为景帝。曾任太子家令的晁错,马上便官运亨通,擢升为左内史,掌了京城长安的大权。不久,又擢升御史大夫——权位仅次于丞相。这位骤然得志的晁错,年轻时曾习学申商刑名之术,后来又从师济南伏生学习《尚书》,可谓满腹经纶。文帝时,曾上过一些奏疏,主张贵粟、削弱诸侯、对付匈奴。但他生性刻薄阴嫉,一向与袁盎不和,如今才一得势便进谗言,诬陷袁盎收受吴国的贿赂,欲置其死罪而后快。 平心而论,袁盎在吴国任相实属不易。刘濞在吴国经营几十年,可谓树大根深,心怀叵测。当年,袁盎初任吴相国时,他的侄儿袁仲曾对他说过:“叔父,这趟可不是好差使。吴王骄横日久,国内奸妄之徒甚多。你到任管严了,吴王必会不满,不是上告皇上,就会派人刺杀你。侄儿有一保全之计,请叔父参酌。南方气候潮湿,可以每天喝点酒,既治风湿,又自娱自乐。至于公事嘛,只须时不时提醒吴王别造反就行了。”袁盎深以为然,到任后便照此办理。吴王果然厚待袁盎,一直相安无事。为了不伤情面,袁盎接受过吴王一些赏赐,但都是些寻常之物,比如送匹马、赏件袍、赠坛好酒,仅此而已。如今,袁盎蒙受严厉处置,自是冤枉。幸尔景帝尚念旧情,只将他免职抄家,贬为庶民。 几人正大骂晁错“不是东西”,忽然传来“嘚嘚”蹄声。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2)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2) 众人看时,远远奔来一匹胭脂马,马上少女骑术绝佳。此女高挑个头,细腰窄背,身穿绮襦穷袴,斜佩一副弩弓,头系红丝巾帼,飒爽英姿。 忽闻,天空有群鸟惊惶鸣叫。众人急抬头,原来是一只恶鹰扑杀鸟儿,眼见碎羽飘落,一只鹁鸪早丧生利爪之下。少女骂声“可恶”,疾取弩弓,倏地一声,鹰已中矢跌落下来;鹁鸪获救,欢叫着飞向云端。 “好箭法!”众人脱口而出。少女已飞身下马,清清脆脆叫声“姥爷”,又喊“义父”。她原与万子夏、赵君放相熟,也敛衽见礼。 此女不是别人,正是张回的宝贝外孙女——九儿。 她唤“姥爷”,是称呼张回;而叫“义父”,则是唤袁盎。原来,袁盎从狱中出来,一时没有住处,便投奔好友张回,暂住弓箭作坊。他早知她是韩信后人,十分看顾,答应帮她寻找失散的弟弟。九儿敬佩袁盎为人,见他晚年受此迫害,无依无靠,自愿拜为义父,伴他到安陵老家,度过晚年。今日一早,她与家人袁升收拾行囊,所以来晚了。 万子夏见韦九施礼,忙不迭笑问:“侄女,一向可好?” 赵君放则忍不住赞道:“好个‘女飞卫’!” 几人都知道,“飞卫”是古时神射手,箭无虚发,百发百中。如今赵君放,把“女飞卫”的名号送给九儿,自是再贴切不过;一致拍手叫好。 九儿心中得意,嘴上却逊道:“各位前辈过奖了!”从此,“女飞卫”的名号,竟传开了。 韦九进了亭子,见义父穿了件旧布袍,面色黄白,愈显苍老,不由鼻子一酸,掉下泪来。她身负血海深仇,性情刚强,平日少言寡语,今见义父受屈,忍不住竟哭出声来。袁盎连忙劝慰: “闺女,莫难过,人生不如意常八九,不当官有甚不好?从此倒一身轻呢!”说罢,却长叹一声。 “哎,我说老袁,”赵君放口快,“你别嘴硬,既拿得起放得下,又何必唉声叹气?”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3)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3) “君放,”袁盎强作笑容,“我忧心的何曾是自己,我是担心剧孟啊!他和白龙去单于庭刺杀中行说,至今一年零四个月了,却音信全无,怎不令人担忧?” “怎么?”赵君放、万子夏和张回顿觉惊愕,他们都是剧孟的好友,且参加过剧孟的婚礼,当时商议刺杀中行说,也都在场。如今闻听剧孟还没有回来,自是万分关切,异口同声问道:“不是说中行老贼已毙命么?哎呀,原以为他们早回来了,不会半路耽搁了罢?” “哪里会!”袁盎摇摇头,“去年我派人到洛阳、鲁地专门问过,都说没有消息。田仲、王公也都急得不得了。” “我想不至于,”张回比较沉得住气,“剧孟、白龙都有绝世武功,人又机警多谋,不会出事的。” “要不要去找一找?”赵君放冒出一句。 “田大侠、墨子门早派人找过了,从云中郡到单于庭,不知篦过几回,竟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哇!”袁盎说罢,又长叹一口气。 九儿亦关心剧孟的处境。她从小就听外祖父讲过,剧孟在“上巳节”与自己生父韩远相遇,受父亲临终之托,历尽周折送回“悬剪剑”。只可惜,这把古剑被人从自己手上抢走了。她还听过剧孟的种种侠闻,早就渴望见一见恩人,如今剧孟生死不明,深为痛惜。 正说着,老家人袁升赶辆破牛车,“吱吱呀呀”地驰来。车上载了不多的行李,用块破油布苫了。袁升年近七旬,身子倒还健旺,来到近前,慢腾腾下了车辕,大声道:“二老爷,天色不早,趁着雨停赶紧上路罢。” 张回三人见机,又殷殷叮嘱一番,也就告辞了。袁盎遂即上车,韦九骑马走在前面,一路向西行去。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4)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4) 安陵,离长安只七十余里。但是,一路上泥泞难行,中途又下起小雨,老牛破车走了一日,天黑时分才进了城,穿过几道街巷,辗转来到一座老宅子门前。老家人袁升先下车敲门,等了好一会,门才“吱吜”开了,出来个后生,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们找谁?” 老家人喝道:“袁福,二老爷回来了!” 袁盎在家行二,故叫“二老爷”。叫袁福的揉揉眼睛,伸个懒腰问:“二老爷不是在江南做官么?怎么就回来了?事先也不来封书子——”猛抬头,见袁盎正从车上下来,忙换作笑脸,叉手行礼:“啊也,真是二老爷回来啦!您这是路过罢?” “不,这就不走了!”不容老家人回话,袁盎道:“有话进去再说罢。”跟着,老家人和袁福把行李拿进来,把车卸了轱辘,抬进院里,牛也赶进来。九儿自把马牵到院里。 院里到处破败不堪,房屋多倒塌了,破砖烂瓦堆在那里,砖缝里长了不少荒草。有的房架还有,也是缺窗少门,鼠屎遍地,布满蛛尘。只有西厢两间还能住人,也是杂乱得没下脚处。袁盎见此不免垂泪。九儿看了,也是黯然伤神。只好胡乱收拾了屋子,凑合一夜再说。 袁升忙着打火做饭。不一刻,饭熟了。一锅粟米粥,几块凉馍,外加一盘咸萝卜条。天气湿冷,袁盎想喝些酒。袁福道:“二老爷将就些罢,有顿饱饭吃,已是不错了。那里还敢想酒?”袁盎闻此,不免干咽唾沫,脸现无奈。袁升只作没有看见,韦九儿实在看不下去,站起身要去买,但身上无钱,便向袁升讨。袁升嗫嚅半晌,摸出一枚五铢:“韦姑娘,只买一壶罢,让袁福去……”至此,韦九已然明白,想是囊中不丰。 袁升确是有为难之处。此次袁盎回安陵,等于是扫地出门,除了身上旧衣和简陋的行李外,只剩了几串钱。而袁盎又一向心高气傲,囊中羞涩却打肿脸充胖子,不肯张口求借,这才处处拮据。仅有的几串钱,还要度日,所以打酒也要锱铢计较。 一时,袁福用个破陶壶打了酒来。袁盎让几人同饮,人们都不肯。袁盎自斟自酌,虽说酒甚粗劣,喝到嘴里有些酸,总算有胜于无。这顿饭吃得甚是沉闷。饭后,烧了水,草草擦洗了,便安置歇息。九儿单住一屋,袁盎与袁正、袁福一同挤在一间。袁盎辗转反侧,胡乱想了一夜,天快亮时,才朦胧了一会儿。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5)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5) 第二日,有个富商登门拜访,还帶来不少礼物。此人一副肥胖身材,满脸带笑,进门连道“久仰”。袁盎并不认得此人,出于礼貌,也就让进来叙谈了。原来,此人名叫宋邑,在南市开个绸缎铺子,是本地有名的富户,听说袁盎归家,特来结交。袁盎见此人言谈粗俗,便有些不喜,但他生性豁达,也不便过于冷落。宋邑见话不投机,坐了一会儿,也就告辞去了。过了几日,宋邑又派人请袁盎吃酒。袁盎正在烦闷,心想去散散心也好,便让九儿陪着去了。如此,一来二去,倒与宋邑相熟了,无事便到南市走走,在宋邑铺子盘桓一回。 这一日午后,袁盎正还家中焦躁,忽听门外人声噪杂,车马声响。猛听一人高喊:“袁大哥可在这里?” 袁盎先是一怔,蓦地喜道:“是我那兄弟来了!”他已听出是剧孟的声音,顾不上穿鞋就跑了出去,恰好一个红脸汉子进来,二人立刻抱在一处。 “小弟一步来迟,大哥你受苦了!”剧孟哭道。 “想死哥哥了!”袁盎拍着剧孟的肩膀,亦喜极而泣。 九儿仔细打量剧孟。这位心中的大英雄与常人没甚么两样,面容削瘦,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那股豪迈之气。忙上前福一福,亲热叫道:“剧大哥,你可回来了!” 剧孟不知眼前少女是谁,一时不敢搭话,忙看向袁盎。袁盎知会,忙笑着告诉,这就是韦九儿。 剧孟笑道:“嗬,长成大姑娘了,这回也给你带了礼物呢!” 突然,袁盎死死盯住剧孟的左臂,惊问:“兄弟,你这是怎么了!”声调象哭一般。原来,剧孟左臂已落下残疾,小臂无法伸屈。 “受点小伤,”剧孟故意伸一伸,不经意地笑一笑,“没关系的,不碍吃不碍喝的!”旋又苦笑,“不过,这条命总算没有扔在那里!” “你们一年多杳无消息,几次派人打听……”袁盎急道。 “大哥,不忙说这些,先卸车罢!” 剧孟带来十几车财物,正停在门外,袁升、袁福早出去张罗卸车。不一刻,赶车的“嗨哟嗨哟”着,把二十几只沉重的箱子抬进院里。剧孟算还了脚钱,打发马车走了,这才重新落坐,袁升早沏上茶来。 剧孟端起陶碗一气喝干,抹一抹余沥,这才道:“说来话长!今日与大哥重见,当真是再世为人了!我是上个月到家的,刚到家就听说大哥获罪,下到狱里。自是焦急万分,忙打点了财物,连夜进京营救。一路攒行,七天八夜,赶到长安。先见了张老爷子,才知道大哥己脱难回乡……” 袁盎早流下热泪:“除了你,还有谁会这般惦记我……”抽咽着又道:“说说你罢,这趟北行可还顺利?怎耽搁了这许多时光?” “好,听我说……”剧孟略想一想,这才一五一十,把匈奴之行的整个情形说了。说到路上艰辛,袁盎等人都是惊叹;说到结识吐丽尔一家,寻到温阳,赎回被掳汉人,又都赞好;说到计除中行说,重得“悬剪剑”,袁盎诸人都拍起手来。 说到此处,剧孟从身上解下“悬剪剑”,递到韦九儿手里,郑重道:“九儿,这是你先人遗物,你收下罢,只不要忘了,当年你父韩远临终的遣言……”想起十几年前,在灞水河边韩远诀别,他已是说不下去。 九儿早流着泪,膝行几步,哽咽着双手接过剑来,“小女子今生今世,不忘剧大侠的恩德,不忘父亲的遗命!”说罢,连叩头三个。 一时,屋内沉浸了悲哀的气氛。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6)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6) 过了一刻,袁盎又道:“剧孟,说说后来的情形罢。” 剧孟点点头,声音甚为低沉,讲了狼居胥山遇袭的整个经过。直把袁盎等人吓得变颜变色,九儿更是惊叫起来。 剧孟道:“当时敌方是十六人,五倍于我,我们自然不能束手就擒。我便低声对白龙、吐丽尔道:‘准备好,闯过去!’我一边口中诈降,让敌人放松戒备,然后突然出手……” 狼居胥山脚,月黑风高。 十几个匈奴铁骑虎视而立,五七只火把“哔剝”燃着,情形危在旦夕! 此刻,剧孟已有了主意,说一声“投降”,却早将十几枚棋子,如满天星雨般掷将过去,白龙、吐丽尔手中暗器也都出手。一阵破空声响,吐丽尔的铁弹丸后发先至,早将一名匈奴头目击中,“哎呀”一声惨叫,倒下马去。白龙的亮银梭,呼啸着直奔边上一名骑兵,那兵急躲,银梭已中马脑,当即人仰马翻。倏忽间,棋子已扇子面般袭至敌人,敌方立时惨叫着倒下几人。 匈奴骑兵久经阵战,并不慌张,立刻七八只狼牙箭破空射来,剧孟、白龙和吐丽尔的马都中箭倒地——这是匈奴人惯用的“射人先射马”的招术。跟着八九名匈奴兵,纷纷跳下马来,“哇哇”怪叫,舞着弯刀、铁戟和狼牙棒冲将过来。剧孟三人哪敢怠慢,当即从地上跃起,沉着应战。剧孟抽出“悬剪剑”,立个门户单等敌人冲近。他扫视白龙、吐丽尔,见白龙已将亮银梭收拢,握在手中。火光中,隐约觑见吐丽尔受了伤,脸上有血流出,白龙过去关问。吐丽尔甚是刚强,轻轻一笑:“龙哥,不要紧,让树枝刮了一下。”说着用手抹去血迹,白龙这才放心。 说话间,敌人已“嗷嗷”叫着冲上来。剧孟首先接敌,对手是个彪形大汉,瞪着牛蛋子般的眼睛,一把闪着寒光的弯刀,已搂头盖顶劈下。剧孟立刻拿出看家本事,略一睥睨,挥剑迎敌。只听“呛啷”一声,已将其刀削断。那大汉一愣,忙丢刀扑了过来。剧孟那容他靠近,剑锋陡转,划向对手脖颈,“卟哧”人头落地。又有两个匈奴兵猛扑上来,剧孟只一旋身,便将二敌踹倒,腾步补上一剑,一个敌人便已了帐。转身看时,另一敌人方要爬起,剧孟只一蹿便到近前,抽剑挽花,那人的一条臂膀已被卸下来,血肉翻露,来不及“哼”已疼死过去。 剧孟略吐口恶气,连忙扫视,见白龙的亮银梭如同一条蟒蛇,上下飞舞,早有一名敌兵被刺中后背,白龙用脚一踹,敌人倒地。倒是吐丽尔形势危急,她正与两名匈奴兵缠斗。敌人欺她力弱,一个匈奴大汉手使狼牙棒,泼风似舞过来。吐丽尔手使长剑,不敢与他硬碰,不住倒退,她侧后正有一人偷袭,情形当真危险!突然,吐丽尔被一块石头拌倒,眼看狼牙捧当头砸下,偷袭之敌的弯刀也挟风劈至。吐丽尔甚是沉着,只一滚便躲开了。这两个敌人十分彪悍,穷追不舍,吐丽尔连番遇险。白龙这边正有一敌扑来,他顾不上抵御,返身去救吐丽尔。剧孟见又有三个敌兵,向吐丽尔围过去,知道敌人用心歹毒,想先杀死最弱的女子,回来再对付自己。遂持剑一跃,当即挡在三敌前面。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7)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7) 三敌都是塔一般壮汉,一人用铁戟,两人用弯刀。突然,一个头目发话:“剧孟,快快投降!你看,我们的援兵又到了。”说的竟是汉话。 剧孟不敢分神,却也听到杂踏的马蹄声,眼角余光瞟去,远远闪动着火光;心说“要坏”,并不答话,立即撩月疾刺。那头目万想不到,对手竟这般迅捷,剑刃已到胸前,忙闪身后撤,剧孟那容他躱开,剑锋略偏,却早刺入左胸,对手惨叫一声,摔倒在血泊中。另两个敌人也趁机伤了剧孟,一刀砍在剧孟后背,一刀捎中左臂,幸而伤口不深。剧孟忍着剧痛,转身连环两剑,亦要了二人性命,剧孟一阵眩晕,跌倒在地。待再睁眼看时,偷袭白龙的敌人已抛尸在地,白龙亦受重伤,正爬向倒在地上的吐丽尔。原来,白龙为救吐丽尔,受到敌人袭击,后背中了一刀。吐丽尔见心上人为救己受伤,反去救白龙,杀死了伤白龙的敌人,她自己却受重创。余下一个敌人正用刀砍下,眼看吐丽尔就身首异处。剧孟忙掏出两枚围棋子,用尽力气射出,正中敌人面门,当即倒地。 眼看追兵又到,剧孟三人都受重伤,浑身是血,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向林子深处踅去……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8)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8) “后来怎样?可曾脱险?”韦九儿忍不住问道。 “不久追兵来到,但我们躲入密林中,幸好天黑林密,敌人没有找到。”剧孟道,“我们三人终因受伤过重,失血过多,相继昏迷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唤我,睁眼看时,是在帐篷里,面前正是温阳和那些赎回的汉人。 “我忙问怎么在这里?白龙、吐丽尔怎么样了?”温阳忙递过一碗水来,我一边喝水,他慢慢将情形说了。 原来,他们在百里以外等我们会合,连等两日不见的踪影,知道事情不好,便摸了回来,几番寻找,总算在树丛里找到了我们。当时我和白龙身体已经冻僵,只心口还在跳动,吐丽尔却是死去多时。温阳等人百般施救,直到第三日我才悠悠醒来,而白龙仍在昏迷,又过了半天,白龙也醒过来。当他得知吐丽尔已死,自是悲痛万分,又昏死过去,又过半个时辰,这才醒过来…… 袁盎、韦九都为剧孟等人的壮举所打动。袁盎道:你们为我大汉受苦了!” 韦九也道:“吐丽尔姐姐死得……”底下的话,竟说不下去。 “回来的路还算顺利罢?”袁盎又问。 “当真祸不单行!”剧孟摇摇头,“谁知当日下起大雪。那雪花大如栲栳,不到一个时辰,四处皆白,那里还分得出东南西北?本来要回云中郡,竟然向西岔了过去。雪中行走加倍艰难,每个人都受了冻伤,加上我和白龙原就伤得不轻,两天后便发烧,后来实在没法走了,我们便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暂住下来。好在有雪,不至于渴死,帶得粮食不少,节省着吃也夠了。还不时打一点猎,荒原上时有野兔、黄羊甚么的。遇过过一次狼,好在我们人多,总算把它们打跑了。只是没有伤药,全凭我们命大,硬挺了过来。直到来年春暖花开,我和白龙的伤势才有了好转,但我的左臂也落下残疾,至今不能再拿东西。白龙倒是全好了,可他伤心过度,时常念叨吐丽尔,精神几近失常,常常一个人发呆。”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9) 第二十一章 板荡识真诚(9) “你们甚么时候回到中原的?”袁盎又问。 “唉,”剧孟叹口气,“我们走错了路,不仅绕了远,还不知不觉闯进了匈奴左贤王的辖地。快到上谷郡时,我们被匈奴人发现,都被抓了起来。” “后来怎样?”众人又是一惊。 “当时我和白龙的身体都没恢复。我们一行十四人,竟然被分作五拨,分给匈奴的贵族当奴隶。幸好我和白龙没有分开,其余的人,都被他们的‘主子’帶走了,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又过了半年多,我和白龙才借机逃回来。在上谷郡遇见温阳,他也逃回来了。以后的情形,不用细说了;我和白龙们回‘红柳庄’,温阳自回临淄‘墨子门’,我也派人告知师父……” 袁盎听至此处,只觉鼻子一酸,竟象孩子般“呜呜”哭起来:“贤弟,我们相识十八年了罢?当真比亲兄弟还亲!你吃了恁般幸苦,方一听说为兄有难,便千里迢迢赶来,这份情谊,当真比海深还深,比山还高呀!” 韦九儿初次踏上江湖,见此情深,至为震撼。她自小失去父母,心灵受了很大创伤,虽然外祖父百般呵护,但心底却深刻着仇恨——恨皇帝,恨官府,恨冷酷的世道。因而,她平日甚少说话,对人也大多冷漠。直到此刻,她才从义父和剧孟身上,看到人间的真情。一颗冰凉的心被温暖了,剧孟这位兄长大英雄,也深深印在了心中。 只听剧孟又道:“兄长千万莫这般说!当年兄长冒着血海般干系,救了小弟性命,小弟从未报答过。”停了片刻,又道:“这次小弟来,带来万金。明日即唤泥水匠来,重整家园。” 当下剧孟拿出钱来,买酒买肉,把酒言欢,与袁盎喝个酩酊大醉。 第二日,剧孟即着人请来泥水瓦匠,修缮房屋、庭院。三个月后,房舍已整治一新,并且添置了一应傢俱。又把帶来的上好绸缎,请人给袁盎、韦九诸人做了几套新衣。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上新衣,袁盎一下年轻了几岁。至此,袁盎与剧孟终日喝酒品茗,弈棋博彩,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这一日,二人忽然说道,好久没斗鸡了。剧孟立刻来了精神,揎衣挽袖,笑道:“大哥要斗鸡,正合我意!” 袁盎更像孩子似地抓耳挠腮,连道:“好极,妙极!” 于是,派人连夜去长安买名种鸡仔,并放出话来:三日后,在南市斗鸡场斗鸡,以千金为赌彩!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1) “袁盎病免归家,与闾里浮沉,相随行,斗鸡走狗。洛阳剧孟尝过袁盎,盎善待之。’” ——司马迁《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1) 安陵的南市,本是个杂耍、卖艺、斗鸡、算卜的所在。各种摊贩云集,卖汤水、糕饼的,卖各种山果的,卖小玩艺儿的,卖脂粉、饰物、丝线的,也都分列两边,叫买叫卖,此起彼伏。众多买主、看客穿行其间,更有那讨价还价,大呼小叫,相互争执的,愈发显得热闹。 不知谁喊了一声:“看斗鸡去!”市场上的人们,立刻就向市场尽头拥去。人流越裹越多,仿佛城内五行八作,城外十里八乡的人到了这里!为了看这场斗鸡,许多店铺关门一日,停了生计。有的人连朝食都顾不上吃,要早早地来占地方。还有的人邀上三五好友,相跟着来了。个个兴高采烈,欢喜异常。 安陵人向来喜爱斗鸡。从春秋时,这里就盛行此戏,至今已有千多年的历史了。许多人痴迷斗鸡,竟到如醉如狂的地步。有的为了赌这“羽禽”,竟至倾家荡产。今日这场斗鸡,更是好看!袁盎和剧孟大侠联手,与本地斗鸡名宿常二爷相搏;不仅鸡子都是名种,且以千金作为赌彩,这在安陵还从来没有过呢! 在两棵古松之间,有一广阔的盆形场地。场子中央,有一块长三丈、宽两丈的长方形黄沙平地,四周用二尺高矮的土墙围住——这便是斗鸡场了。围墙外面地势渐高,观众就依次排列观看,可容纳千百人有余。 场上早插了一面三角红旗,迎风呼啦啦飘着。旁边,立了一面硕大皮鼓,鼓下置一木案,上面码放着一叠马蹄金,每块重为一斤,共是一千块。周围土坡上,早已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了,都在小声议论着。 斗鸡场边上,已有三五人在那里。瘦高个儿的是袁盎,红脸膛的是剧孟,笑靥如花的少女,自然就是韦九儿了。再就是身躯矮胖、面目和善的徐老爹——他是斗鸡仲裁,穿了专门的玄服,腰中系红丝带。唯有常二爷还未到场。 袁升和袁福小心地抬来一只竹篾鸡笼。剧孟接过来,拉开笼门,立刻探步走出一只名唤“乌大王”的大雄鸡。此鸡身高三尺,两腿健壮,黑亮的羽毛,映日生光,血红的冠子,高翘的尾巴,昂首顾盼,甚是威武英俊。剧孟双手抱住,捋捋毛色,喂上几口水。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2)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2) 趁着等人的功夫,徐老爹向四周人群按了按双手,大声道:“各位乡亲、各方同道!古人说,鸡有五德:头戴冠者,文德;足缚钜者,武德;敌在前敢斗,勇德;见食相告,仁德;守夜不失时,信德。有此五德,可谓君子。斗鸡之戏,在我安陵已愈千年;诸位,今日更非寻常,袁相国所用“慈伧鸡”,是从京城带回的贡品;一会儿常老爷上场的鸡,也是名种——羊沟巨鸡。嘿,嘿,这下有热闹可看啦!” 台下几千观者都是斗鸡迷,无不兴高彩烈,喊声此起彼伏:“好哇!” “过瘾呀!”“今天要好好赌一赌啦!” 韦九儿见人们这般痴醉、疯狂,便问袁盎:“爹爹,斗鸡容易么?” 袁盎手捋胡须,哈哈大笑:“场上几回合,背后几年功呢!” 接着,他便捡其扼要,讲了如何驯养斗鸡。 原来,能够上场参加决斗的鸡子,必须是名品,且要经过严格挑选和驯练。所选雄鸡,毛色应疏而短,头须坚而小,足应直而大,身躯更要壮而长。目光要沉毅,行路要沉稳,绝不能轻举妄动。开始驯练时,要结个小草墩,让鸡久久站立,为的是使双足稳定有法度;啄食时,要将米高悬于鸡头之上,让它伸直颈脖咬啄,目的是使鸡脖劲竖、鸡喙锋利;鸡冠过长的要截去一段,这样敌鸡就难以攻击这块弱处;尾羽也要剪刷,决斗时就易于盘旋;还要常用翎毛搅入鸡喉,去其涎水,疏通肠胃。 九儿只听得目瞪口呆,说声:“真是麻烦!” 说话间,一位衣着华贵的五旬老者,在仆人的簇拥下挤进场内。他便是常二爷,顾不上擦汗,即从仆人手中接过鸡笼,把一只芦花鸡放出来。这鸡果然雄健,竖毛振翼,一张利吻,双睛闪光,折怒待胜——真象一头凶猛的鹞鹰。常二爷象侍弄孩子似的,给它梳羽毛,去涎水,又爱抚地在脸上亲了亲,叮嘱一声:“鹰儿,莫要误我!” 按照规矩,斗鸡分为三个回合。第一回合,一方鸡失利,其主人便可要求休战,去涎引水,将鸡抚慰一番;第二回合,对方若是失利,亦可要求暂停;最后一个回合,就决定胜负了。许多观者都押了赌注,有的押袁方胜,有的押常方胜,赌资少的只几文钱,多的有几十金。徐老爹见双方已准备好,一挥手中三角旗,喊道:“双方鸡子进场,准备开斗!” “乌大王”甚是傲慢,对方那等剑拔弩张,它浑似不见,只站定了,蜷起一只蜡黄的右足,眼上的翳一开一阖。“鹰将军”暴怒,脖茎上的短羽顿时炸起来。一通鼓响,二鸡便冲在一起。两鸡都伸长了颈子,跳跃鼓翅,尽力争那居高的优势;相互绕颈跳踢,一路翻滚,羽毛纷纷飞散。忽见鸡翼之中散出弥漫的粉尘——主人事先将“芥子”磨成细粉,撒于鸡翼之上,芥粉味辣,令芥粉飞扬使对手迷痛而无心恋战。这一招术,双方都用,半斤八两,谁也占不了便宜。稍顷,芥粉已经纷纷落下,二鸡用尖喙利爪撕斗起来。只见“乌大王”先向左奔跑几步,“鹰将军”紧追不放,“乌大王”一回爪,那“鸡钜”——即装着青铜尖钜的鸡爪,立将“鹰将军”的肉冠划破,流出鲜红的血,涔涔滴得满场都是。肃静的全场,立时爆出春雷般的采声。常二爷心疼的立刻叫停,双方即将自己的斗鸡拢住。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3)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3) “乌大王”得胜,自然趾高气扬,回到主人这边,扑翅撒欢。袁盎、剧孟和九儿自是开心大笑。观者更是议论纷纷:“我说甚来?京城来的‘乌大王’必获全胜!”“你看那‘鹰将军’成了‘血葫芦’,早就该下汤锅了!”也有的不服,梗着脖子抗声,“嘴上留德些!急甚,还有两个回合呢!”周围看客们斗嘴,比场上斗鸡还要激烈几分。 常二爷用白绢把“鹰将军”的血擦去,立刻抹上止血药粉。随后仆人送上一个盛油膏的小盒子,常二爷用手掏出不少抹在“鹰将军”的红色肉冠上,又喂了几口“人参汤水”,然后才让其再斗。 二次鼓响,红旗一挥,两鸡又相向扑了上来。煞是怪事!不知为甚么,“乌大王”象忽然遇到了妖魔,掉头便逃。“鹰将军”乘胜追赶,直追了几圈,“乌大王”的羽毛也被啄下几许,只叽叽咯咯乱叫,全没了章法,被追急了便逃出斗场矮墙,这二场自是“鹰将军”获胜。袁、剧二人以为“乌大王”受了惊吓,便好好抚慰了几番,也去涎、喂参水。常二爷怀抱得胜的“鹰将军”,只是欣慰地微笑。 第三场更怪,“乌大王”根本不敢上前,只被“鹰将军”追得乱飞乱跳。徐老爹无奈宣布“鹰将军”获胜,千金赌彩归常二爷所有。常二爷手擎“鹰将军” 向四周观众致意,观者们则一片欢声。 袁盎、剧孟和韦九儿垂头丧气地退出场子。 九儿嘟着嘴道:“眨眼功夫,输了千金,一点也不好玩!” 剧孟却道:“黄金算甚么,只要袁大哥高兴!” 常二爷的手下正要敛起黄金,就听有人大喝一声:“且慢——!”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4)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4) 袁盎、剧孟和韦九儿不由循声看去,只见一位青衣小帽的人,踅进场来,大声喊道:“胜了我家爷的鸡,黄金才是你的!” 全场观者见有好戏看,顿时雷动:“好哇!”“接着斗啊!”“今日真不白来呀!” “我家爷要比一场,赌金三千!”青衣人来到徐老爹面前,伸出姆指向后一撇,“如若‘鹰将军’胜了,这三千金归常二爷;若败了,那一千金归我们,何如?” 徐老爹不便自专,便看向常二爷,征询他的意思。按照斗鸡规矩,场内有不服者,可以向胜者挑战邀斗;被挑战者,可以应战,也可以罢战。但是,如果罢战,自是示弱丢了面子。常二爷正在兴头上,又眼谗那黄澄澄的金子,见“鹰将军”士气旺盛,也就点头应允。 徐老爹又问那仆人,你家主人是谁,鸡叫甚么名字,仆人回说了。徐老爹立刻伸出两臂,向全场压一压,“诸位,静一静,静一静!”随后,大声道:“下场比赛,由刘四爷的‘常胜将军’挑战!”全场立时欢声雷动。 人们只觉眼前一亮,从人群中踅进一位年轻人,也就三十出头,一身华贵锦袍,长身玉立,风流倜傥,一脸王者之气,只是那双眼生得不好,睛中红丝,显得有些醉态。自有二家人抬着竹蔑鸡笼,跟在后面。接着,又有几个仆人鱼贯而入,将十五个沉重的木箱抬进场内,逐一将木箱打开,只见里面全是一块块马蹄金。阳光一照,闪出耀眼的黄光。“哇!这么多黄金啊,一辈子也没见过呀!”全场人都看直了。 年轻人来到场内,从容站定也不施礼,冲徐老爹、常二爷道:“我的鸡子参斗,有个小小条件,不知常二爷能应允否?” “请爷示下了,方好回复。”常二爷见来人气度不凡,和霭回道。 “也没有甚么别的条件,”来人款款说出来,“只是大家的鸡子都不抹‘狸油膏’罢。”说完,即不阴不阳地笑看常二爷。 常二爷立时脸红,尴尬一阵,嗫嚅道:“自当遵命。” 原来,适间斗鸡时,常二爷给“鹰将军”抹了狐狸油膏。鸡天生最怕狐狸,所以“乌大王”一闻它的骚味,便四处逃窜。这个秘诀一般外人并不知晓,如今被刘四爷叫破,自是难为情。 全场立时一片骚动,有的说“常二爷使诈,赢得不光彩”,有的说“事先又没讲不许用油膏,赢了就是赢了”。 九儿这才如梦方醒,瞒怨道:“都是你们!” 剧孟却哈哈大笑,“千金买个乖罢!”并不把输钱当作甚么大事。袁盎却把脸扭过去,仿佛怕见那位年轻人。剧孟、韦九儿也都没在意,径顾去看场内。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5)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5) 说话间,刘四爷已将竹笼打开,放出“常胜将军”。此鸡果然威猛不凡,光个头就比“鹰将军”长大许多,一身翎羽泛着彩光,那两条腿格外粗壮,略在场内走了几步,已如君临天下。 常二爷自掏出白绸巾,将“鹰将军”身上的油膏擦拭干净。 徐老爹将红旗一挥,三通鼓响,两鸡即缠斗在一起。没有几个回合,场内鸡毛乱飞,血滴四溅,“鹰将军”已然败北。以后,“常胜将军”连战两场皆胜。再看“鹰将军”已被撕烂,倒在血泊中喘息。 常二爷不免悲伤,将“鹰将军”抱起来,黯然退出场外。 刘四爷看得极是开心,两只醉眼朦胧着,连连拍手叫好。适才那一千金自然被赢过来。早有随从将所有黄金抬走了。一时散场,众人纷纷退走。 刘四爷忽走至袁盎跟前,笑道:“袁丝,怎么样?我替你出口气!”他身后立时跟过来几名随从。 袁盎忙跪下叩头,结结巴巴道:“谢皇……” 他早已认出,此人是当今皇上刘启。知道皇上微服出行,不愿暴露身份,便立刻改口:“啊,袁盎拜见四爷!” 刘启不再理会袁盎,却冲剧孟道:“你跟我来,找你有事!”说完,也不等剧孟回话,扭头便走了。有两个随从留下等着剧孟。韦九儿忙问袁盎怎么回事? 袁盎立道:“回去再说。” 剧孟何曾见过如此无理之人?刚要发作,袁盎使劲拽住剧孟的手,用只有剧孟听得见的声音:“快跟上去,这是皇上!” 仓促间,剧孟不便公开抗命,也不容多想,只好道一声“我去了”,便迈步撵上去。 刘启已被随从簇拥着往坡下走去,上了一辆华贵的轺车。早有一群侍卫等在车的周围。有人为剧孟牵来一匹马,让他跟着。 剧孟回头与袁盎、韦九儿招招手,即上马跟了去。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6)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6) 剧孟随着刘启一行,疾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密林环抱的山凹里。在马上望去,只见依山傍水,一座偌大庄园在那里。来到庄前,只见石墙很高,大门上面嵌一幅“思贤苑”木匾。剧孟心中一震:“早就听说,皇上做太子时便修了‘思贤苑’,专一招纳各方人才、死士,今日到了此处,倒要看看有甚名堂。” 进门后,里面房舍甚多,一色青砖对缝,各有门户。更有佳木奇花,点缀其间,愈显出尊贵。刘启的轺车和一行随从,进了一道阙门,便不见了。另有人招呼剧孟,把马拴在木桩上,七拐八绕,来到一间敞厅,厅前也有一匾,上书“剑室”二字。 进到厅内,只见陈设极尽华贵,直如神仙殿府一般。檀香木雕花的窗棱,墙上挂着绢绣壁衣;坐席是象牙细篾编织的;青铜仙鹤熏笼中,袅袅升起缕缕龙蜒香气;几案上,摆着各色时令鲜果,有的异果竟是剧孟见所未见的。 仆人献上茶来,道声“请等候”,便退下了。厅内只剩剧孟一人,此刻他哪有心喝茶?心中盘算:“皇上找自己作甚么?” 剧孟坐了一回,也不见有人来,只觉无聊得紧,便在厅内闲看。绕室一周,忽见还有个内室,门也没有锁,便轻轻推门进去。只觉眼前一亮,墙上一排排挂着许多把古剑,个个古彩斑斓。剧孟号称“洛阳剑客”,自是嗜剑如命,忍不住拿起一柄,抽出试看。只见那剑方一离匣,便放出淡淡毫光,知道这必是一件宝刃。又拿起一把试看,也是罕世之物。不由纳罕:怎这么多宝剑?忽一回头,又见窗前木架上面,堆放着一捆一捆竹简,最上面仿佛是“剑道三十八篇”。 “啊,竟比自己学过的还多出五篇!”剧孟立时一阵心跳,不由想去翻阅。旋又一想,“这是皇家珍藏,怎好私自动看?”正在这时,就听隔壁隐约传来说话声。 一个中年声音:“启禀皇上,阳陵已于去年六月开工,共调集五万兵士,还有三万罪犯,日夜施工……只是,最近流行瘟疫,加上劳苦,死了一万多人……” “这事也要告诉我么?”正是刘启的声音,“有甚么大惊小怪?人死了,就地埋了。人手不夠,你去找郅都,就说朕的意思,让他再拨些囚犯来。以后,不要一犯罪就砍头,留下活口,让他们给朕修陵墓不也很好吗?” 剧孟从单于庭回来,便听说刘启甫一登基,即调集大量人力,为自己修坟墓。原以为是谣传,今日亲耳听到,方知是实。令人想不到的是,刘启竟这般不顾囚犯的死活,顿生厌恶。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7)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7) 隔了一会儿,又听一豺声道:“皇上,最近削藩还算顺利。去年太皇太后薨逝,楚王刘戊在守丧期间,私自在服丧的居室里跟女人同宿,本应当依法处决,还是皇上宽厚,饶他不死,削去东海郡。还有,追查赵王刘遂也有过失,削去常山郡。胶西王刘印,卖爵舞弊,削去了六县啊!” “唔,很好!继续筹划,下一个就是吴国,要给他点颜色看!” “是,臣定当尽力。” “最近接连捕杀了十几个游侠,有……” “不必细说是谁,朕也不想知道他的名字。记住了,凡不为朕所用的,就要设法除掉!这是朕的一块心病,有他们在,朕就睡不安稳。”剧孟只听得一惊,暗忖:这刘启当真狠毒!怕今日也会凶多吉少。 “皇上,”又有声音传来,“那剧孟等了半天了……” “好,我这就去见他。”跟着,就是跫然的脚步声。 剧孟不敢久留,立刻慑足快步回到方才的厅内,方坐好,端起茶要喝,刘启已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带刀侍卫。房门未关,只听外面有杂踏的脚步声,似乎外面有不少侍卫。 剧孟一颗心立时提到嗓眼,心想:“倒要小心应对。”遂跪下道:“草民剧孟叩见皇上,适间不知皇上驾到,多有唐突,请恕罪则个!” “你也喜爱斗鸡?”刘启笑道,“起来,坐下说话。” “谢皇上。草民自幼喜赌,于斗鸡却不精通,”剧孟站起回话,“只是,花钱买个笑罢。” “嗯,有趣!千金搏笑,好,好!你比朕过得快活呀!” “皇上富有四海,贵为天下第一人,怎不快活?” “做皇上也有难处!”刘启叹口气,遂换个话题,“听说,你的名气很大啊!大梁赈灾,刺杀中行说,都为朝廷出了力。本来,有人说你的坏话,朕不放心,派朕的堂兄去察看,回来向朕说了,嗯,还不错。” 刘启嘴里的“堂兄”自是窦婴了。剧孟心道:这窦婴当真义气,回长安后还真给说了好话,要不然还真要麻烦。 “今日叫你来,”刘启道故意停住,看剧孟有甚么反映。 “草民洗耳恭听,”剧孟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 “你到过广陵罢?那里的情形怎么样?” “回皇上,”剧孟一向不愿参与朝廷和诸侯国间的争斗,便道:“前年曾到过广陵,当时正发洪水,只是请吴王出钱粮赈灾,草民愚钝,倒也没看出甚么。” “有没有造反的迹象?” “皇上圣明,”剧孟不能不敷衍一下,“都这么传说,不过,草民倒没有看出有甚异动。” “你知道的,”刘启切入正题,“朕做太子时,就招贤纳士;如今继承先帝遗愿,要大力削藩,正当用人之际,你到‘思贤苑’来罢,为朕做些事情。适间,恐怕你也看到了,‘剑室’里的古剑名刃,任由你挑;剑术秘籍,也可尽情习学……常言说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遗佳人嘛!”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8)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8) 刘启这一手确实厉害,他知道用剑之人,必然嗜剑如命,特意安排他在“剑室”等候,令其入毂。就剧孟本意来说,他也真确想借此机会,精研剑术,但此刻既看清这是诱饵,便来个“你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当即离席道: “多谢皇上抬爱,只是草民一向懒散惯了。再说,刚从单于廷归来不久,还未在家里待几天,容草民先回去,日后皇上但有差遣,定不推辞。” 这番言语说得惋转,刘启知道剧孟名望甚高,又一向孤傲,非寻常游侠可比,便顺坡下驴道:“好,就一言为定。”略为沉吟,又闲闲地问:“这次你到单于廷,杀了中行说,为我大汉除奸甚好,嗯,在那里可曾见到一把叫‘悬剪’的宝剑?” 剧孟又是一惊,不由暗忖:“这刘启果然厉害。恐怕今日找自己来,主要还是探听‘悬剪剑’的下落。适间所说,不过都是铺垫。”剧孟立时装作不懂,回道:“草民听说过此剑,珍贵无比,怎会到了匈奴那边?” “唉!”刘启探口气,脸上有些阴晴不定,“你有所不知。大约在十年前,此剑曾在京城制箭作坊中,是我用计得了,后来献给父皇;谁知,中行说这个阉人,借送翁主和亲时,竟偷出宫去……” “啊!”剧孟装作惊叹,“草民未曾见到,嗯,也说不定,中行说那阉贼早献给了匈奴单于。” “不,”刘启立刻打断,“朕已派细作探听了,据说此剑已回归中原。”说罢,即盯住剧孟,看有否异常。又随意端起茶碗,却不喝——这原是事先商定的暗号,一旦谈不拢,摔杯为号,侍卫便冲进来拿人。 剧孟哪里知道这些,但也嗅出了杀机。此刻,他不知刘启掌握多少底细,不由心中忐忑,飞快想道:当年此事办得十分机密,刘启所言多半是诈语,遂决定装傻到底。于是淡淡回道:“能回归中原,敢情好!” 只见刘启犹豫一下,脸上绽出笑纹,把茶碗轻轻放回几案,“你们走后,匈奴曾发生内讧,确实很乱,也许消息不实。嗯,朕想派你去寻此剑如何?甚么时候寻到了,再来见朕。” 剧孟不便严辞,便虚与委蛇道:“草民定当尽力。”心里却想: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好!”刘启站起来,便快步走了。剧孟手中净是冷汗,只觉从鬼门关打了个来回。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9)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9) 天已黑透,屋中点起灯烛。 袁盎与韦九在家中焦急等待,不知剧孟吉凶如何。袁升忽然来报,说韩伯秋先生来访,还帶来不少礼物。九儿一向不喜此人,便到后堂去了。 “啊也!”韩伯秋进门便道,“真不知袁公这般有面子,今日,皇上竟亲自垂顾!” 袁盎连忙否认。韩伯秋打个哈哈道:“袁公,真人面前莫说假话了。那位年轻人必是当今皇上无疑,由此往东四十里,便是‘思贤苑’,过去我也见过的。” 袁盎知道瞒不过,也就默认了。韩伯秋忽作正色道:“袁公,在下有一番肺腑言语,不知说得说不得?” 袁盎见他神神秘秘,便道:“请讲。” 韩伯秋道:“吾闻剧孟不过一赌徒,平日在乡闾胡混,斗鸡走狗,以相国这般高贵身份,为何与他往来?” 袁盎听了甚为生气,当即冷言回道:“剧孟虽喜赌博,然而其母逝,宾客送葬的车就有千余辆,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况且缓急之事,人人都会遇到。一旦有急事去叩门求救,剧孟绝不会拒绝相助!见今,天下所仰望的人只有剧孟、季心了。你周围常有一些人随从,一旦有急切的需要,这些人难道足以依靠吗?” “在下不敢苟同,” 韩伯秋辩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劝袁公,是为你好,象那游侠早晚是要掉脑袋的呀!” 袁盎见他不可理喻,越发气恼,便斥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有钱只知拴在肋骨上,生怕割了下来,你那里懂得千金一搏的乐趣?此乃古侠之风也!” 韩伯秋还要辩解,袁盎满脸怒气,把他的礼物朝地上一摔,大声喝道:“你永远不要再见我!” 韩伯秋讨个没趣,讪讪地走了。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10) 第二十二章 不为我用者杀(10) 韩伯秋刚走,剧孟就回来了。袁盎、韦九见剧孟平安回来,忙问此去到了哪里?皇上说了甚么?可曾为难你? “唉,真是烧香引出鬼来,没想到玩玩斗鸡,竟惹到皇上。”剧孟把所遇的一切,都如实说了。最后特别道:“皇上问到了‘悬剪剑’,看来他还不死心。现今到处有朝廷耳目,九儿千万要小心了!” 九儿听了,有些惊慌。袁盎道:“当今皇上果然不简单,若论机诈权术,怕比他老子还厉害几分。” 剧孟又道:“看来,我在此不宜久留,还是早日离开为好!” 袁盎、韦九当然不让剧孟走,正在僵持,家人袁升忽领进一个人来。剧孟看时,原来是师弟申泉。他从鲁地日夜兼程赶来,说师父有紧急事找他商议。 剧孟忙问:“商议何事?” 申泉摇摇头:“甚么事,师父没有说。”一脸急色,“看来事情紧急,是件大事呢!不然,师父也不会找师兄你。” 剧孟听了,甚感疑惑:“到底是甚么紧急事呢?”却又问不出所以然,不免有些焦躁,当时就要告辞上路。 袁盎那里肯放他走,劝道:“再急,也不争这一时。今晚且为申老弟接风洗尘,也算哥哥给你饯行,好好歇息一夜,明早便行,如何?” 剧孟想想也对,申师弟从鲁地赶来,鞍马劳顿十几日,原该好好休歇一夜,便应允了。 “师弟,近来江湖上可有甚消息?”酒席上,剧孟问道。 “听说,”申泉呷了一口酒,“近年来,江湖上新出了个叫‘布衣书生’的,此人二十出头,疾恶如仇,剑术极高;听师父说,这人是当年剑术大师鲁勾践的传人。” “哦?”剧孟听得很仔细,“日后有机会,倒要会会此人。”只因剧孟有“天下神赌”的名号,故对剑术高手自是留意;又转头问袁盎:“大哥,可知此人?” 袁盎想一下道:“是新崛起的侠客,在江南名气不小,只是未曾见过。” 剧孟点点头,未再说甚么。九儿只在旁边留心听着。又闲话一回,天已起更,几人的酒都夠了,便沏上茶来。直聊到二更多天,这才安歇。 申泉与剧孟同宿一屋,直到这时,申泉才凑到剧孟跟前,小声道:“师兄,吴王要造反了。墨子门钜子王公专门造访,二人密谈了半日,要设法阻止此事。王公刚走,师父即让我寻你。师父专门嘱咐,让我只告诉你一人,特别是不能让袁盎知道,他曾在吴国为相,怕他泄漏了消息。” 剧孟立刻一震:怪不得刘启关注广陵的情形。原来,朝廷与诸侯国之间,当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遂又发生迟疑:“吴王造反已准备了二十年,我们能阻止得了么?” 申泉笑一笑道:“剧哥,师父没有深说,小弟我怎说得清楚?还是你问师父去罢。”剧孟只得点点头。 不一会,申弟睡熟了,发出轻轻的鼾声。 剧孟却辗转睡不着,只觉要发生大变故,弄不好就会死成千上万人!师父与王公商量了妙计,不知如何阻止?自己出来两个多月了,不知家里如何?九儿手里的“悬剪剑”,也不知能不能保全? 第二十三章 野店巧遇(1) “吴有豫章郡铜山,濞则招致天下亡命者盗铸钱,煮海水为盐,故无赋,国用富饶。” ——引自司马迁《史记•;吴王濞列传》 第二十三章 野店巧遇(1) 萧瑟的苍穹下,一条斗折蛇行的官道伸向远方。道边衰草迎风颤抖着,两边树木冻成老绿色——刚进十一月,竟是这般冷了。 冷丁间,不知何处蹿出一只黄毛野兔,探起前身,瞪起大眼一楞怔,仿佛听见了甚么,一滚便钻入草丛。几只雀儿受了惊吓,扑扑翅子飞向远处。 “哗啷!哗啷!”随着轻快的鸾铃声,一位骑驴赶路的后生,从弯路转将出来。他身着本色葛布夹袍,穿双耳麻鞋,斜挎一柄短剑,神情很是俊朗。那驴儿浑身黑亮,四蹄雪白,仿佛“乌云盖雪”一般。驴背上搭个羊皮口袋,不知装了甚么。 朔风呼啸而过,打在脸上竟觉湿冷生疼;后生抹一把面颊,骂声“鬼天气”。抬头看时,天边彤云密布,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雪来。他皱一皱眉,提缰赶路,便又响起有节奏的鸾铃声。 那雪下得紧了,功夫不大,天地间已成灰白一色。 他一双利眼,遽然瞧见远处雪地里,有几个黑点奔驰,便紧挟驴儿追上去。渐追渐近,方看清前面并行三人,都骑高头大马。中间紫骝马上,是位面貌猥琐的中年人,身穿华贵绵袍,脚踏鹿皮鞜靴,似不会武功,却腰悬一柄错金名剑。簇拥他的是一胖一瘦,都是练家子,很像是保镖。 后生暗忖:“此人必有身份,也一定有急事,不然不会在这般天气赶路。同是行路人,倒可结伴而行。”遂紧追几步,大声唱喏:“先生,这厢有礼了!” 中年人应声扭过头来。只见狐皮帽下,他生了一双小眯缝眼睛,透出孤傲、机警的神色,只点点头,算是回应了。后生见他冷淡,并不死心,再次放开喉咙:“敢问先生,可是往鲁地去?” 中年人不想招揽,只装作没有听见,低头赶路。那胖子却不耐烦了,冷哼一声:“咱自赶路,关你屁事!”瘦子没有张嘴,却甩过一个轻蔑白眼。 面对如此无理,后生毫不介意,再笑道:“这位兄台!在下陈地周庸,遇到这般风雪,天又向晚,只想告知,前面就是王家集——有客栈!” 至此,中年人方知后生古道热肠,连忙歉然道:“多谢少侠指点,从未走过这里,正愁错过了宿头呢!”竟是浓重的吴地口音。那一胖一瘦,也投过赧然一笑,算是消除了误会。 正在这时,迎面传来疾促的马蹄声。眨眼间奔来两骑,还没看清何等样人,便一溜烟消失在风雪中。片刻,两骑又折回来,马上人也不向这边张望,绝尘而去。周庸常年行走江湖,这种事见得多了,不由一凛:“遮莫是那话儿来了罢?这里是济南瞷家的地界,会不会他们打甚么主意呢?”不由向旁边三人多看了两眼。 中年人并未省得,胖子却有了警觉,“唾”一口骂道:“瞎了眼的东西,但犯在俺手里,叫你来得去不得!”瘦子却道:“骚哥,还是小心些好!” 此后,便再没甚么动静。几人又走一阵,王家集已在眼前了。 第二十三章 野店巧遇(2) 第二十三章 野店巧遇(2) 周庸等人驰近村口,天已全黑了。 隔着飞舞的雪花,早望见路边孤零零有爿客店,篱笆门上挑出一盏气死风灯,灯上有“逆旅”*二字。篱笆里面,黑樾樾横着几排茅草房,透出几缕苍黄的灯光。 四人刚到门前,便有几个小二迎出来,殷勤招呼客人。周庸去年曾来过这里,店家老王待他很好,便随口问道:“王老爹可好?” 小二个个满脸含笑,一边说“好”,一边把客人分别让进房里;牲口也都牵到后槽喂上。周庸觉得哪里不对, 却也看不出不妥,便洗了脸,随着同来的客人,到堂屋进晚食。还未进屋,已闻到酒肉香气,不由食指大动,越发饥肠辘辘了。 这是一间圆形茅屋。众人把鞋脱在檐下,仅穿布袜进到屋内,立觉热气扑脸。五七张烂草席上,置十几副破旧几案, 案上是陶碗盛的菜肴和温汤干饭,还有瓦缶、竹箸及吃肉用的解手刀。中间一座地炉,燃着熊熊火苗,吊着一口硕大陶釜煮着狗肉,正“咕嘟、咕嘟”地冒蒸气。这几年水旱天灾不断,岁不几登,百姓多以粗砺食物裹腹;在此穷乡僻壤,居然有酒有肉,令人喜出望外! “哎呀呀,怪道喜鹊叫呢,果然贵客到!”店家恁地豪爽,大声笑道:“诸位客官,快请坐,快请坐!” 众人看去,店家年约六旬,脊背微驼,一部山羊胡须, 异常热络,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便笑着分坐了。 周庸见店家眼生,不由多看了两眼。记得去年夏天,因到鲁地寻访祖师遗迹,曾在这店住了一宿。后因援救一位商贾,中途折返江南。奇怪的是,当时没有见过他,难道发生了甚么变故不成?店家却浑无察觉,只顾招呼客人;大声笑道:“真正巧也!袁相国比几位早到半天,酒肉是专门预备的。两条肥狗已炖的烂熟,自酿的旨酒也恰到火候。吓,几位客官,你们真好口福也!”他一口鲁地*乡音,略带沙哑,文言夹着土话,把众人都说笑了。 不知是哪个袁相国?周庸方动此念,同来的中年人已大声问道:“可是袁丝,袁相国么?” “是哪位问在下?”随着爽朗笑声,走进一位高个老人;一身灰色缊袍,腰悬古朴长剑;面庞略瘦,两鬓花白,二目灼灼,透出豪放气概。他身后跟着一位婀娜少女。 “哎呀!”中年人及随来二人,早闻声起来施礼,“当真是老相国!实未想到,能在这里相会!”又指着少女问:“这位是?” 袁盎还未答话,两位随从过来见礼,大声报了名姓。胖子叫郭骚,瘦子叫张盖。袁盎忙与他们招呼了,这才满脸惊喜地拉住中年人的手,使劲一摇: “仰之,原来是你呀!” “是啊,是啊!”中年人笑迷着眼回道。此人正是吴王刘濞的宠臣应高,字仰之,官拜中大夫之职。他与袁盎曾同殿为臣,自是熟稔得紧。袁盎离开广陵时,应高及一班相识还为他饯行。如今他乡遇故,自是欢喜得紧,遂笑问: “老相国,你不在家中纳福,这是到哪里去?” “上哪去?”袁盎不无自嘲地重复了一句,“如今无官一身轻了,趁着腿脚还能动弹,到鲁地看个朋友,再上洛阳去看我拜弟。” 周庸也上前见礼,自报了姓名。袁盎听了甚是欢喜,他交游甚广,早听说过此人,遂大声道:“原来是‘布衣书生’啊!好,好,后起之秀,老朽好生佩服!” “前辈谬奖了,”周庸连忙逊谢,“在下哪里担得起‘布衣书生’的名号,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算甚么……”近年来周庸行走江湖,确曾铲除了几个恶霸豪猾。不过,他并不愿张扬。 “年轻人原该如此!”袁盎拍拍周庸的肩膀,关切问道:“周少侠,恁般风雪天气,这是往哪里去?” “原也没甚么急事,”周庸见此老爽快,也就实说了。“巧得很,晚辈也是到鲁地,专程去拜访“冷面侠隐”田仲前辈,瞻仰朱家大侠的灵墓。然后去洛阳,会一会‘赌神’——晚辈出道晚,还无缘结识过剧大侠!听说,他万里除奸,受了重伤,不知好了没有?很是惦记的。” “我也去看他!”说到剧孟,袁盎话多起来,“他伤倒是好了,到底留下了残疾……” “快请坐,快请坐!”店家见大伙还站着,忙抢个话缝揖让,“酒肉已经备好,边吃边说罢!” 众人笑着重又入席。袁盎靠近应高坐了,指着少女道:“这是我新认的义女韦九。因弩箭用得好,在长安小有名气,人称‘女飞卫’呢!” “久仰,久仰。” 应高又用胳膊肘一碰袁盎,“哈哈”笑道:“你老来好福气,可喜可贺!” 韦九看了应高一眼,大方地裣衽行礼。众人不由把目光投向她,都觉眼前一亮。此女二十许,一身麻布曲裾深衣,无一处不合体。镶花边的衣襟旋绕到腰后,象一漂亮的燕尾,再系深蓝色腰带,越发衬出腰肢纤细、胸部隆起的体态。乌鸦鸦长发,梳成两个丫鬟,垂在耳后。柳叶弯眉,一双凤眼。顾盼间英气逼人。 她见众人看过来,即含笑点头。众人都觉她看见了自已,周庸竟有些看痴了。 “应大夫!”袁盎举起瓦缶敬他,随口问道:“你们,这是……” “来,来,我先敬你!”应高略使眼色,故意岔开。众人也不理会,都举箸端缶,相互敬酒。周庸本来心存戒备,见店老板毫无顾忌地食用,知道没下蒙汗药,也就放心地吃喝起来。 店家一边为众人筛酒,一边兴冲冲地介绍:“各位客官,俗话说:今冬狗肉补,明春打老虎。又说: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乡间还有‘一黄、二黑、三花、四白’的说法,以黄狗为极品,其肉最嫩最补。” 店家说着,把一块冒着热气的带骨狗肉递给袁盎。袁盎伸手接过来,咬了一口,笑道:“哈,你还真有一篇狗肉经!” 店家受到夸奖,扬脖喝了一大口酒,脸立刻红起来。“不是小老儿我自夸,十岁我就杀狗吃狗肉,少说也吃过成百上千了。若论起来,小狗补肾,中狗补血,老狗去风湿。还有狗皮冻儿,专治五痨七伤,吃了保管金枪不倒,嘿嘿!……”见有女客,尴尬一笑,忙把下面的荤话打住了。 ---------------- * 逆旅,即古代客店。 * 鲁地,今山东曲阜。 第二十三章 野店巧遇(3) 第二十三章 野店巧遇(3) 众人会意,都“哈哈”大笑,吃兴愈浓。周庸一向喜食狗肉,也顾不得汤汁淋沥,只一味大嚼。他瞥了韦九儿一眼,见她纤纤素手拿着竹箸,挟了一小块肉斯文地吃着。应高酒喝得多,肉吃得少,早已一二十缶下肚,举缶赞道:“这是上好的九酿旨酒,入口醴冽,余味绵长,就是在广陵也难喝到!”他面色煞白,依然与袁盎拼酒。郭骚与张盖满头油汗,左手端着瓦缶,右手擎着解手刀,刀上插着肥嘟嘟狗肉,咬一口肉,喝一口酒,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连呼“痛快”! 正当酒酣耳热,袁盎冲应高道:“喂,听说沭阳出了件大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你从那边来,不知听说了没有?” “怎会没听说?”应高当即停杯不饮,睁园那双小眼,“真是件离奇大案呢!”他的声音不高,却吸引了众人,大家都把目光投过来。 “沭阳城有个豪猾,叫李永。”应高擦了擦油腻腻的手,绕有兴味道,“这厮家住闹市,居然让一个蒙面侠客,大白天把他宰了!” 应高仰脖干了酒,续道:“当时,这位侠客驾车载了鸡酒,假装有事等在李家门口,待李府门开,冲进去就把人杀了。然后,堂而皇之地缓步离开。市人见状,无不惊骇。赶来抓他的官兵几十人,却无一个敢上前执缚。如此相持了四五里路,出城后,那位侠客轻轻易易地走脱了。” “好汉子!”“端的厉害呀!”“杀得痛快!”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周庸心中一动,因为那个“蒙面侠客”正是自己。案发后,官府虽发出海捕文书,但当时蒙了面,所以至今没人怀疑他。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件事居然引起轰动,还成了人们的谈资,不由心中窃喜。此刻,他却故意装作第一次听到的样子,惊愕问道: “后来如何?” “那恶霸也是恶贯满盈,”店家似乎知道不少,也插了一嘴:“合该那厮倒楣,平日他抢男霸女,只要见到稍有姿色的女子,不论长幼,就抢来奸淫,如不从就活活打死,或是投入水牢。几年功夫,他手里就有几十条人命,当地百姓管他叫‘活闫罗’。” “难道官府不管么?”周庸故意问。 “官府?”店家轻蔑地“哼”一声,“县丞是他的把兄!” “可知那蒙面侠客的来头?”袁盎追问。 “听说是南边来的一位侠客,”张盖显是极为佩服此人,朗声道:“我有个朋友,当时正在场。听他说,那侠客也就二十左右,一身白布衣,面目看不真切。用短剑,出手极快,只两三招,就放倒了七八个人。又使得好暗器,寸许长的钢针,一把撒出去,便扇子面倒下一片。嘿嘿,那股慑魂追命的威势,竟把官兵、护院吓个屁滚尿流!” 说完“哈哈”大笑,又瞥了周庸一眼,揶揄道:“江湖传言,此人也骑一匹黑驴呢!” 第二十三章 野店巧遇(4) 第二十三章 野店巧遇(4) 周庸见众人都看自己,脸有些红,不无尴尬笑道:“可惜……这人不是我,我也没那个胆儿。” 众人料他不是,也都“哈哈”笑了。店家乘机递过一块狗肉,帮助他解嘲:“周少侠,请用啊,这是块上脑,肥瘦相兼,最香不过的!” 周庸连忙接过来,笑着谢了,随口问道:“店家,你老贵姓?” 店家随口答道:“免贵,小老儿姓泥。” 周庸甚觉奇怪,从未听说有姓“泥”的,知道必有蹊跷,便又问:“不知与王老爹怎么称呼?” “啊?”店家略一打楞,马上从容一笑:“敢情少侠是打问原来的店主,他年初过世了,这个店倒给了我……” 正在此时,屋外人喧马叫,还夹杂着争执,打断了屋内的闲谈。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只剩一间客房,住不下这许多人。”又一个大嗓门:“风雪恁大,请店家行行好罢,胡乱住一夜,明日早早便行……” 店家告个罪,走了出去。过一会,店小二进来,说来了一帮贩药材的客商,已安顿住下来。众人浑不在意,周庸却觉不妙——仿佛听见有兵器碰撞声,还有人小声催促“快点,快点”。不由心生警觉:不会出事罢? 一时,众人酒足肉饱,相继离席。周庸没有马上走,凑到袁盎跟前,小声道:“前辈,借一步说话。”袁盎不知他要说甚,也就随他来到屋外。 “老相国,”周庸低声问道:“你老可与店家相识?” “怎么,少侠怀疑他?”袁盎想了想,“他认识我,我却想不起他是谁。” 袁盎说得不错。他曾在齐地为相三年,平时常到各处游历,多与农夫、渔樵以及市井游侠交往,所以这一带很多人都认得他;但袁盎却不见得每个人都记得。周庸见问不出甚么,也就回房歇息。袁盎自去找应高闲唠。 第二十三章 野店巧遇(5) 第二十三章 野店巧遇(5) 周庸回到客房,小二即跟进来,点亮墙洞里的油灯,又将提来的一瓦罐热水搁在窗台上,已有一只黑陶碗在那里。小二道一声“客官安歇,小心灯火”,便自去了。 周庸拴好房门,仔细检视屋内。但见陈设甚为简陋,只一张矮榻,上面铺了厚厚的茅草,放着一床薄被。窗户虽被茅草堵严了,房门缝隙却恁大。不时有冷风吹进来,灯焰不住呼闪。屋里有些冷,倒没甚古怪之处。 周庸倒了一碗水,放在窗台上。他一向有夜读的习惯,便从皮袋里取出几编竹简,跪伏在榻上,就着油灯看起来。 这是师父鲁勾践亲手抄的一部《治安策》。著者贾谊,乃文帝时的太中大夫。贾谊不仅才华横溢,且性格直率。他看到当时诸侯势力大增,便向文帝上疏,极力主张削弱诸侯势力,认为只有如此,方能安定天下。师父爱其“言直激切,辞气弘畅”,特意将此书送给周庸,并且谆谆告诫:“阅读此书,当懂侠之大者,并非争强斗狠,乃是顾念苍生啊!” 对于师傅的教诲,本是时时记在心中的。但今日不知怎么了,他看着书简,却心不在焉,似乎韦九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 周庸本是孤儿,七岁时遭遇灾荒,父母双亡;是师父收养了他,教文习武,学艺一十五载。三年前,师父让周庸到江湖上历练,他却舍不得离开。 师父道:“傻孩子,你已经成年,该自己闯荡世界了,老母鸡不能总是护着小鸡哦!”师父慈父般看着他,流下两行清泪,“庸儿,你切记在心:我们乃是儒侠一派。祖师姓孔,单名讳丘,世人尊称孔子。祖师仙逝后,老人家的弟子分为八派,我们是‘漆雕启’传承的。这一派,禀性梗正,虽人以威严之势对我,毫无些许屈从之色。你要切记,不可坠了我派的清誉。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江南,没有机会到北方。如今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你有机会一定到鲁地去一趟,寻觅祖师的遗迹,从中获取教诲!” 下山时,师父又殷殷叮嘱:“你行走江湖,可留意两件事:一是寻访‘悬剪剑’,此剑锋利无比。你练的近搏十三式,如能得到此剑,威力将增加十倍以上。另一件,也是为师惦记的。你也不小了,俗话说:男大当婚, 女大当嫁。如果遇到情投意合的女子,可以去追求。但切记不能只看外貌,要看人品,如是武林女儿,定须有侠义心肠,方能成为一家人。” 两年多过去了,周庸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就连人烟稀少的敦煌都去过,行程不下万余里,但这两件事,却没遇到一点机缘。想到这些,愈加烦乱,也无心再看书,便把竹简收入皮袋,吹灯睡觉。 周庸躺在榻上,一时静不下心,索兴又坐将起来。突兀,隐约传来袁盎与应高说话的声音。开始听不真切,周庸把窗上茅草揪下几把,一个楚地的口音便传入耳际: “应大夫,你们出来多久了?”这是袁盎问话。 “过了年就动身了,十月初八罢*;”正是应高吴的声音,“快一个月了。” “作甚这般匆忙?” “老相国,”应高压低了声音,“实不相瞒,在下奉了吴王之命出使胶西国,准备联络胶西王刘卬,一同起兵……” 周庸听了,不由心中一惕:“果然有机密勾当!”便留心听下去。 “这如何使得,起兵如同造反啊!”袁盎语气相当关切,“如果兵败,不堪设想,难道就没有人劝过吴王吗?” “唉,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了!”应高有些无奈,“老 相国,你在吴国多年,甚么内情不知道?打高祖时候起,刘氏子弟被封为诸侯王的多至九个,他们占据了国土的大部分。全国五十四个郡,各诸侯国就占去了三十九个,尤以齐、楚、吴三国最大,几乎分去了天下之半啊!” 袁盎“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应高所说的情形,周庸也知道一些。其实,吴国要造反的消息,在江湖上早就有传闻—— 这位吴王,本是高祖兄长刘仲之子。年少时,跟随刘邦南征北战,骁勇善战,屡立战功,高祖十一年时被封为吴王。此人颇有心计,早在惠帝时,就招揽天下豪杰死士,庇护各地的罪犯,并且铸铁、煮盐坐收暴利。国内不收税,但国用饶足;还由王府出钱,代替百姓支应朝廷的徭役,如此已三十余年了。刘濞不仅国力充实,而且甚得人心。自然,就成 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本朝初年,”应高继续说下去,“全国人口二百七十多万户,皇上直接统辖的不过三成。朝廷与诸侯虽然都姓刘,却势同水火呀!文帝以来,先后有济北王刘兴居、淮南王刘长举起叛旗,但都没有成事。”稍停,传来喝水的声息。 “如今天下,已成干柴烈火之势!”应高又道:“这才有贾谊上《治安策》,建议削藩。当今皇上听信晁错的主意,已经拿诸侯国开刀了!” ------------------------- * 西汉初年,沿用秦朝的颛顼历,孟冬十月初一,即是新年。 “十月初八”,是汉景帝前元二年十月初八日。 第二十三章 野店巧遇(6) 第二十三章 野店巧遇(6) 说到这里,应高很是激动,声音也高了:“楚王刘戊到长安朝见,晁错弹劾他,说去年太皇太后薨逝,守丧期间,他私自在服丧的居室里跟女人同宿,应当依法处决。皇上下令赦免死刑,却削去东海郡。还有,追查赵王刘遂,说他前年曾有过失,削去常山郡。接着,追查胶西王刘印,说他卖爵舞弊,削去了六县啊!” 听了这些,周庸恍然大悟。原来,朝廷与诸候的利害冲突,竟然到了这般地步。于是,更加关注袁、应二人的谈话了。 “十年前,”袁盎的声音又漂过来,“先帝派我到吴地作丞相。我本不愿到这个是非之地,但是君命难违。谁知到了那里,吴王颇能礼贤下士,我总是劝吴王遵守臣子的礼数,吴王倒也听从。后来我回到长安,吴王才生出谋反之心。”袁盎叹息一声,“真是天意难违啊,谁知后来,又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可是刘贤被棋盘砸死那件事?”应高接道。 “不错,”袁盎很同情无辜惨死的吴国太子刘贤。文帝在位时,十几岁的刘贤到长安朝见,与当时还是皇太子、现在的皇上刘启下棋,因为刘启悔棋刘贤不让,竟被刘启用棋盘当场砸死。这些,周庸也是听说过的。 “护犊之心,人之常情啊!”又是袁盎的声音,“听说刘贤的棺木送回吴国安葬,吴王大怒:‘我们姓刘的,都是一家人,死在长安,就葬在长安,何必多此一举!’此话实是怒极之言。” “杀子之仇,痛切心腹啊!”应高愤愤不平,“从此之后,吴王称病不朝,开始为起兵做准备。老相国你想,现在晁错连番找岔,削减封地,这不是骑在脖胫上拉屎——欺人太甚吗?” “哼,都是晁错这可恶的东西!”袁盎极是愤愤,“他眼里还有谁?仗着皇上的宠信,挤兑死了丞相申屠嘉不算,如今又陷害我!幸亏皇上为我开脱,却也贬为庶民。”说到这里,话题一转:“仰之,这次游说胶西国,有把握吗?” “陈说利害,大约可以成功。”应高似乎颇有信心。 “不要太自信罢,”袁盎泼了冷水,“胶西国不乏有识之人,胶西王恐怕不会轻易许诺!” “相国所料极是,”应高颇为自信道,“吴王早有安排,我带着这个呢!” 底下的话,忽然声音小了许多,听不真切。仿佛是带了件珍宝作礼物,叫甚么“和阗玉枕”。此枕系冰河中的温玉碾成,具有养颜、延寿之功效。还说,此枕是当年穆天子到瑶池与西王母相会,为西王母所赠。后来,不知怎么辗转流传,到了刘邦之兄刘仲的手里,也就成了刘濞的传家宝。 袁盎在吴国多年,对此宝亦有耳闻,只是从未见过,便要过来看,边看边 “啧啧”称赞。看过,又不放心地问道: “以甚么名义起兵哪?” “清君侧。”应高的声音很小。 听到这里,周庸明白了八九,懒得再听下去。只觉倦意阵阵袭来,打个哈欠,重新堵好窗户,再次合衣躺下,盖好被子,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半夜时分,周庸忽被叫骂声惊醒。睁眼看时,有火把亮光从门缝照进来。仔细一听,仿佛是屋外有人在寒风中叫阵。不由一震:“当真是个黑店呀!” 第二十四章 变生肘腋(1) “念诸侯无足与计谋者,闻胶西王勇,好气,喜兵,诸齐皆惮畏,于是乃使中大夫应高诱胶西王。” ——司马迁《史记•;吴王濞列传》 第二十四章 变生肘腋(1) 半夜时分,周庸忽被叫骂声惊醒,顿时警悟:当真住进了黑店呀!忙从枕下摸出短剑,跳下床榻,隔着门缝向外望了望,即轻启柴门,悄无声息地闪到屋外的阴影里。 不知甚么时候,雪已经停了。白皑皑的雪地里,二三十名凶神恶煞般的强人,都举着火把,挺着长短兵器,为首一人正是店家。此时,他的背不驼了,山羊胡也不见了,右手绰环首长刀,正高声叫阵: “应高,识相点,只要交出了和阗玉枕,便放你一条生路!” “哪有甚么玉枕!”应高站在房门口,矢口否认。袁盎和韦九儿站在他的身后。应高又壮着胆高喊:“郭骚!张盖!”叫了几声,却没有回应。 “应大夫,咱们明人面前不用说假话,”店家当面戳穿,“我们的人坠了你五百多里,适间你还拿给袁相国看呢!”到了此刻,他们已用不着再遮掩,店家与路上踩盘子的强人都是一伙,连那些药材贩子,也是布下的圈套! “你到底是谁?”袁盎突然厉声问道。 “我等不过无名小辈,”店家不愿泄底,只诡密一笑,“名姓不说也罢;不过,在下奉劝一句,此事与相国无干,你不要趟这混水!” 袁盎忽觉此人有些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猛然想起,那年在剧孟的婚礼上,仿佛就有此人。立即高声叫道:“足下可是济南的瞷二当家?” “老相国果然眼毒,”店家“哈哈”一笑,算是默认了,抱拳再道:“奉劝你老莫插手,免得伤了和气。”显是对袁盎有所忌惮。 原来,“泥鳅”瞷老二夺取“和阗玉枕”,破坏应高出使胶西国,正是受了剧孟所托。去年冬天,田仲让申泉把剧孟唤回,便是为了此事。剧孟因为另外有事,便转请济南瞷家兄弟就近出手。“泥鳅”瞷仲水早知袁盎与剧孟的关系,所以言语间让他几分。 “你,你们……把他们怎么了?”应高是个文官,见郭骚、张盖毫无回音,顿时没了主张,浑身颤抖,牙齿捉对儿打架。 “嘿嘿!”“泥鳅”怪眼一翻,愈发得意了:“还指望你的随从么?大概睡过去了罢!” 说完一阵狂笑,扭头冲同伙喊:“花脸狼、毒尾蝎,活儿做得利索,待会儿赏钱一千!”言外之意,郭骚、张盖已被作掉了。 那伙强人立时举刀舞枪,一同鼓噪。有的阴阳怪气,“甚么狗屁大夫,浑身没有四两肉,经不住老子一脚踹!”有的吵嚷,“当家的,不用跟他多费口舌,上去戳几个透明窟窿,还怕东西不是我们的!”有的浪声浪气,“把那小妞儿也擒过来,看那小脸蛋儿,嫩得怕不吹弹得破!”跟着,又是一阵放肆的坏笑。 九儿气得脸色煞白,抬了抬手中的一个物件,轻叱一声“着”字,强人那边立刻有两、三人翻滚在地。有的捂着眼睛,指缝中淌出血来;有的抚着手腕,痛得吼叫都变了声调;有的口中插着箭羽,已经了帐。 周庸看时,原来韦九擎着一张铜弩,连发射出了弩箭。心道:真没有看出来,一个柔弱女子,居然射得这么准!本想立刻现身,施以援手,此刻见她身手不凡,便决定再看一看。 弩箭给强人很大震慑。但瞷老二气焰不减,吼道:“把受伤的弟兄抬下去。我‘泥鳅’,就不信这个邪!一个小娘儿们怕什么?去找铜盆、木板来,护着头脸一块冲,怕它个鸟!”他果然有急智。不一刻,有人找来应用之物,众强人胆子又壮起来,个个跃跃欲试,就要冲上去。 周庸顿时替九儿担起心来。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弩箭发得再快,也难挡这群亡命徒的冲击。自己须趁强人不备,绕到后面下手,或可挽回局面。想到这里,便偷偷摸将过去。 面对强人的诡计,九儿很是镇静,回头低声道:“义父和应大夫,请先回屋里,把门拴好,免得动手时顾不上你们。”待二人进了屋,她才跨出几步,一声冷叱:“死泥鳅,你不怕死就过来!”说话间,把连发弩虚抬了抬,箭矢并未发出,强人那边却一阵慌乱。 瞷老二发一声吼:“弟兄们!并肩子上啊!杀一人赏钱一千,抢到玉枕赏钱五万!”随着喊“杀”声,强人一窝蜂似地冲向前。只听“卟通、卟通”,接二连三有人跌倒,箭矢早钉在贼人的小腿上、脚面上。就在此时,强人背后也一阵大乱,眨眼便倒下三、五个。 瞷老二知道有人暗算,立时红了眼,一阵疾滚已到了九儿的近前,趁对手还未看清,倏地将长刀撩上去,眼看九儿就有开膛破肚的危险! 第二十四章 变生肘腋(2) 第二十四章 变生肘腋(2) 瞷老二这个解数,名“举火撩天”,乃是他苦练多年的绝招,最难防范。九儿武功原本不弱,只是缺少实战历练,又不惯与地躺功夫对敌,所以空门大开! 周庸见九儿遇险,暗叫“不好”!他离九儿少说还两丈多远,施救已晚,但还是提一口丹田之气,垫步拧身,象头豹子窜将过去,手中剑直指“泥鳅”要害。就听一声娇叱,九儿左手弩向外急挥,已将长刀荡开。绕是如此,刀锋已把她的衣摆挑破一角!跟着青光一闪,她右手多了一柄短刃,旋身斜劈,眼看“泥鳅”的一条膀子被卸下来。瞷老二也好生了得,急忙一滚,饶是滑如泥鳅,却也被削下一绺头发,毛发四散漂落。周庸那一剑也落了空。 九儿见周庸帮自己,投去感激的目光。不待二人答话,瞷老二又一阵风刮回来。此刻,早有十几个强人抢上来!周庸忙掏出暗器,反手一旋,一蓬铁雨洒了出去,当即返身扑向贼群,连攻几剑,都从意想不到的方位逼入空门。瞬间,三五个强人惨叫着倒向一边,跟着“噼噼叭叭”乱响——兵刃落地,那些强人的手还捏在兵刃上,显见是被齐腕斩断。后面的十多个强人,立刻被周庸的杀威震住,既不敢向前,也不敢逃跑。突兀,有人鬼哭狼嚎,“快跑哇,‘蒙面大侠’来了!” 就在此时,几个不知死活的强人,把手中的火把向茅屋扔去。茅草和木窗立刻“哔哔剥剥”烧将起来。火借风势,眼看火光映天,炙热烤人。应高、袁盎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忙从屋里跑出来,形势很是危急!周庸再也顾不了许多,痛下杀手,眨眼又有几个强人倒地。 九儿这边,仍在苦苦缠斗。瞷老二如疯犬一般,口中“赫赫”吼叫,只在地上翻滚,寻个机会便向九儿攻上一刀,略占上风。九儿吃亏在兵刃较短,又不愿轻易杀人,难免左支右拙。她想这般缠斗,终不是了局,便厉声斥道:“瞷老二!并非怕你,不过是看了一个人的情面。” 适才叫破了“泥鳅”瞷老二的身份,九儿已知他与剧孟有交情,便不愿把事情做绝。偏瞷老二不知进退,愈加嚣张。九儿主意已定,一声娇叱,只一挥手中短刃,已将他的长刀削断,“叭”地一声,刀头掉在地上。 瞷老二顿时跳过一边,手中捏着断刀,怔得一怔,知道今日已败,无可挽回,遂向九儿一抱拳,恨声道:“多谢姑娘不杀之恩,今日认栽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异日定当补报!” 交待了场面话,即向同伙下令:“死了的不必管,把受伤的抬走,扯呼!”随即清点现场,一共死了十余个下属。其余强人各自取出刀伤药来,相互裹伤。不一刻,便低头搭脑、互相掺扶着,随瞷老二退走了。 “多谢周侠客援手!”袁盎和应高一同上前,大声唱喏。 “多亏周大哥,”九儿也过来一福,满眼感激,“要不是你帮忙,今天非吃亏不可。”说完脸儿一热,“周大哥的剑法真好!”递过深情的一瞥。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周庸连忙还礼,眼见大火熊熊,便道,“请两位定夺,我们是先救火,天亮了再走;还是趁着没惊动百姓,立即走开?” 袁盎略一沉吟道:“以走为妙。瞷老二虽然退走了,但他损兵折将,并未达到目的,不会善罢干休。‘和阗玉枕’乃无价之宝,应大夫身负重任,实不易再露行踪了。” 几人都觉袁盎说得有理,立刻分头收拾行囊、马匹。 不一会,各人收拾停当。只见九儿身着玄色披风,头上系着红色绸巾,越发显得长身玉立,飒爽英姿。袁盎多加一件锦袍,头上戴了顶风帽。应高到郭骚、张盖的屋内查看,早走出来急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还有六、七百里路呢!”原来郭、张二人确已被害,应高发愁孤身一人,如何能平安抵达胶西国? “我说个计较如何?”袁盎看应高焦急,便转求九儿和周庸:“请九儿和周侠客辛苦一趟,不知周侠客能否答允?” 袁盎本不赞成吴王造反,但是“清君侧” 可除掉对头晁错,权衡利弊,决定助老朋友一臂之力。 应高自是赞成,也不管周、韦二人是否同意,便向二人作揖求助。周庸心中暗喜:如能与九儿同行,真是天从人愿。心中这般想,嘴上却道:“本来要到鲁地;既然应大夫有急事,说不得先送一送罢。” 见周庸这般说,九儿自然欢喜,不由抿嘴一乐。她没有回答,却反问:“爹爹随我们一起走吗?”言外之意,对这个安排是同意了。 袁盎道:“前面路有两条,一条是顺微山湖边上过去,走济宁,过济南,经淄博,这是一条大路,好走些却远得多,但要路过瞷老大的巢穴;再一条是绕蒙山,走临沂,全是山路极难行走,还可能迷路,这样的寒冬腊月,实不宜走这条路。我想,如果要走大路,须先有人去给胶西王报信,让他派兵接应方好。以我的身份,不便担当此事。好在前面不远,我有位朋友,托他定会办妥。” 众人听了,都觉只有如此。再看周围茅草屋,火烧得越来越大了,映得四周红彤彤一片,村子那边也影影绰绰有人往这边跑,口中喊着救火。时不等人,各自骑上牲口,紧加一鞭,迎着“呜呜”的西北风,沿着官道向北驰去。 第二十四章 变生肘腋(3) 第二十四章 变生肘腋(3) 北风呼啸中,袁盎等四骑一路疾行,也不知走出了多远。此时,各人的火把行将燃尽,早望见前面黑黢黢的岔路口。几人轻带缰绳,让坐骑放慢脚程。抬头看时,一钩冷月,正斜挂在西南天际。月光下,路边伏块光挞挞的大石,用火把照一照,正有“黑风口”几个歪扭的大字。 “是这里了,”袁盎对应高三人道:“就此分手罢。你们向东,大约再走五六十里便是兖州,我要往西了。”应高忙施礼: “老相国,在下此行倘不辱命,定当禀报吴王,必有重谢!” “你我何必客气!”袁盎伸手一拦,神情转为严肃,“仰之,祝你行程顺利。回到广陵,也请上复吴王:他日事成,旦请诛杀晁错一人,即可适时罢兵了,千万莫要殃及百姓啊!”语气甚为凝重。 “相国之言,在下谨记。不过,”应高略显迟疑,但还是说了出来,“这种事一旦发动了,是很难控制局面的……”脸上现出无奈。 袁盎知道应高说得是实情,不由神情黯然,叹口气道:“也许是天意罢!” 周庸知他必是心神交战。一方面恨极晁错,欲“借刀杀人”,一方面又忧虑国家和百姓。便想劝慰几句,尚未开口,九儿已先发问: “爹爹,事完之后,不知你老人家在哪里等我?” “周侠客还要到鲁地,我们就在那里见!”袁盎想了想,“以一个月为期,如果你们耽搁了,我便先去洛阳,在‘红柳庄’等罢!”稍后又放低声音,“孩子,你的心事我明白。你有一身功夫,但没出过远门,还缺少历练,遇事要多和应大夫、周侠客商议,不可任性!” 九儿点头:“孩儿记下了。” 周庸瞥了九儿一眼,对袁盎道:“袁老前辈,但请放心。韦姑娘武功了得,在下极力相助,不会发生意外的!” 又叮嘱了几句,袁盎拨转马头,向西缓缓行去。待他走远了, 应高三人方向东踏雪而行。寒风刺骨,雪粉扑面。三人低头赶路,谁也没有说话。 周庸深感责任沉重,不由暗忖:“瞷老二决不会吃这个亏。前面路途遥遥,恶林险谷不下十几处,况且要通过济南地界。早听说,那简家是个豪族,光庄丁打手就有几百人。在人家眼皮底下过去,敌暗我明,实在防不胜防!”便想即刻和九儿商讨对策。但中间隔着应高,不便近前交谈。 他又想:“当今江湖上,会连发弩的并没有几人。听师父说过,唯有京城神箭张回……莫非,她是张回的甚么人?蓦地灵光一闪:适才对敌时,她从背后抽出一剑,青光一闪,铁戟立断,会不会就是‘悬剪剑’啊?难道两个心愿都应在此人身上吗?” 周庸兴奋无比,忙向九儿望去,见她只专心赶路,不由叫声惭愧。再看应高,却神色紧张,左右顾盼,再没有来时那股大喇喇的劲头了。 走了个把时辰,远处现出黑樾樾的城廓。 九儿望望冷寂的城堞,让坐骑缓下来,回头对应、周二人道:“找个背风的地方歇歇罢,还早呢。天不大亮,不会开城门的。” 三人前行少许,折进一片丛林,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林间,长满了半人多高的荒草。周庸抢先跳下驴儿,疾忙抽出短剑,连挥几下,便砍倒一抱枯草,把草铺在地上,接着又砍,不一刻便有了坐的地方。 “多谢周大哥。”九儿倚在草上,伸一伸腰腿。这是她第一次踏上江湖,便临危不惧,杀退瞷老二一伙强人,不独受到义父咵奖,得到应高的尊重;此刻,周庸又大献殷勤,自是开心得紧。 应高早就憋不住了,一边坐下,一边自责道歉:“生受老弟了,在下惭愧呀……” 周庸从不居功自傲,忙笑着打断,“应大人,事情已过,休再提说!”见他脸色苍白,还没有从惊险中缓过劲来,便劝慰道:“不能大意,却也不必过份紧张。前方路途有些艰险,倒要仔细商议才好。” “下官方寸已乱,愿听二位高见。”应高早把二人当作救星,自是以他们马首是瞻。 “进城后找家客店,先睡觉!”九儿胸有成竹,口气也颇自信,“恐怕我们在这里,至少要隐匿十几天。”她见应高不太明白,便笑一笑,露出编贝似的牙齿,解释道:“要容义父找到朋友,先行一步,这样我们到济南之前,才能与胶西国接应的人马汇合。” 应、周二人听了,自是钦佩点头。 九儿又道:“千万不能露出行藏,敌明我暗,才好便宜行事。不知应大夫的路引是怎么开的?” “哎呀,路引还在郭骚身上呢!”应高立刻慌了。 三人都明白,不用符信出入关禁,是要绳之以法的。如今,应大夫的路引已经失落,回去找至少要四、五个时辰,再说东西在死人身上,又烧起大火,能不能找到还很难说。一时三人没有说话,都在捉摸怎么办。 远处的风声呜呜地吹着,几匹牲口在低头吃草,有的偶尔打个响鼻。这般闷坐了一会,周庸猛拍大腿道: “有了,诸位宽心,待会儿看我的,进城、住店都包在我身上!” “甚么办法?”应高和九儿同时问道:“要回去取吗?” “哪用那么费事!”周庸故意卖个关子,诡密一笑。 “周老弟,请赐教。”应高满脸急切。 “好大哥,”九儿则半嗔半撒娇,“再让人家着急,我不理你了!” 周庸见挣足了面子,这才道:“一个字便行。” “甚么字?”九儿天真地问。 应高眸珠一转,已然明白;忙伸手入怀,摸出一枚半两钱举到面前:“周老弟,可是这个?” “对!”周庸点了点头,“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在江湖浪荡,难保不小心把符信遗失了,就花几个钱补一张。说着,周庸身上已挨了几记粉拳。 “你真坏,不早点告诉人家!”九儿故作生气。周庸看着九儿娇嗔的模样,不由心中一荡。 进城的办法有了,虽不知待会儿灵不灵,但毕竟放心许多。周庸瞧九儿佩带着弩囊,不由勾起疑窦,便试探问道: “韦姑娘,你可认得神箭张老爷子?” “正是我的外祖父,我的武功也是他老人家传授的。” “怪道弩箭使得这般好!”周庸打了自己的头一下,“原该想到的,连发弩不是寻常人能有,除了‘弓箭世家’,还会有谁!”又笑道,“可否借在下一观?” 九儿取出铜弩,大方地递给周庸。周庸小心接过来,借着晨光细看。只见这弩与寻常铜弩样式相近,只是略小些。奇特之处,是弩臂的上部多了个储矢匣,匣的后部刻成虎头形状,虎额正中开一个方形进矢孔。矢匣可预先装入二十支箭矢。每次可发箭两支。如此制作精巧的连发弩,周庸是平生仅见,不禁“啧啧”称赞。 应高也要过看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韦九看在眼里,便抿嘴一笑:“应大夫,有话请讲。” 应高犹豫了片刻,方道:“下官,有个不情之请。既是这么好的利器,姑娘可否献给吴王?依样打造,姑娘再传授用法,一旦起事,就多一支劲旅。交浅言深,说得孟浪了,还请姑娘见谅! ” 周庸听了暗忖:这个老夫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奇巧器物都是本门的秘技,能让你看,已是天大的面子。怎好得寸进尺? 谁知大出所料,九儿居然痛快地答应:“此间事一了,我即去广陵面见吴王,会献上此弩!” “哎呀!真是天助吴王!”应高未料九儿这般爽快,也不管地上灰尘,趴在地上,便鸡啄米似地给九儿叩头,“下官先谢过姑娘!”看得出来,应高对吴王至为忠诚。对此,周庸大惑不解:是她涉世不深,还是另有深意?因为与九儿还不熟,却也不便阻拦。 九儿则满脸喜色,重新把铜弩收入弩囊。见天光已然大亮,便道:“该进城了!周大哥,你可准备好钱哦!” 三人拍去身上的尘土,骑上牲口,缓缓向城门走去。 第二十四章 变生肘腋(4) 第二十四章 变生肘腋(4) 果如周庸所料,递上一叠铜钱,城门吏欢喜得象吃了蜜蜂屎,立刻用小篆填好“路引”。这个“路引”,不过是块尺把长的葛布,上面写了三人的姓名:高贤贵、庸自扰和韩女,由兖州到高苑,去探望朋友。姓名是周庸随口编的假名,但朱红城防大印却是真的。 有了“路引”,三人顺顺当当进了城。此时,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三人顾不上细看,便按照城门吏的指点,径直找到“吕家老店”,要了上房分头住下。三人胡乱洗了脸,先关门睡觉。 待周庸再睁眼时,天已过午。他本想再迷糊一会,无奈肚子“咕咕”叫了,便懒懒地起来。店小二送来洗面汤水,并说高先生和那位小姐早已起来,正等相公去吃饭。周庸胡乱洗了脸,便来到应高的屋内,果然九儿也在。休息了半日,应高的气色好多了。九儿则愈显明眸皓齿,妍姿艳质。 应高见周庸进来,忙问:“是在店里打火,还是到街上去吃?听说这里有个会仙坊,酒菜很驰名的。” “最好在店里,”不待周庸回话,九儿已道:“免得引人注意,或者应先生不要出去。”说完,冲周庸眨眨眼,狡诘一笑。 应高当然领会,便笑道:“韦姑娘说的在理。我留下,你们年轻人去解馋。” “不,”周庸摇摇头,用老江湖的口吻道:“应大夫、九儿姑娘,我们刚来这里,情形还不熟,还是在店内打火罢。” 说罢,便将店小二唤来吩咐:“烙三斤麦饼,宰一只鸡,有现成的腊肉、菜蔬,也整治些,再弄坛好酒来!” 趁周庸说话,应高已把一叠铜钱放在小二的手上。“喂,这是二十枚半两,先存在柜上,侍候的好多给赏钱!” 小二立刻眉开眼笑,连声说“是”。按照当时物价,一枚半两钱可换一斗谷黍,这二十枚半两当然不是个小数目。 不一会,小二把饭菜用大托盘端进来。一叠热饼散着油香;一瓦盆连汤帶水的蘑菇熬仔鸡,冒着热气;暗红油亮的牛脯、腊鱼切了两大盘;鲜嫩的濯冬葵、野芹各一大碗;还有一碟子醢酱;外加一坛刚熟的“村醪”。跟着,又搬来黄泥小火炉,支在门口,煽旺了烫酒。那酒让热力一逼,顿时满室飘香。待一切侍弄好,小二道一声“慢用”,径自退下了。 三人早就饿了,立刻抄起竹箸,筛酒,拿饼,风卷残云般吃喝起来。 正吃着,院子里传来争执的声音。 小二推门进来,笑道:“打扰客官吃饭,有位算卦的盲眼老妇人非要进来。说是来了贵客送上一卦,算得不准不要钱的。请客官示下,让不让她进来?”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1) “条侯亚夫自未封侯,为河内守时,许负相之,曰‘君后三岁而侯,候八岁为将相,持国秉,贵重矣,于人臣无两。其后九岁而君饿死。’” ——司马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1) 听了小二的话,应高三人都有点犯难。避祸期间,不宜与生人接触,更何况不知这个盲眼妇人的来路。周庸盯住小二便问: “她是哪里人氏,常在此算卦吗?” “她来此地少说一年多了,”小二连忙解说,“人们并不知她的来路。不过,卦倒极灵验的!” “当真?”周庸厉声问道。 “吓,她给小的算过,”小二立刻眉飞色舞,“有一回,我上城西孩子他姥姥家,回来的路上丢了一串钱,求她给算一算上哪里去找,她说城外东南方。开始我也不信,心说试试罢,谁知果然在十里外路边的草丛里找到了。客官,你老说神不神?” 周庸听了颇不以为然。因为卜相工多为男性,而女性精通此道者极少,此人多半是混饭吃的,便想拒绝此人。韦九儿也不大相信,却笑着看向应高。应高却深信不疑,一脸虔诚道:“快请,快请她进来!” 话没说完,屋内已多了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年妇人。只见她眍偻着身子,一身破旧麻布衣衫,右手持一根竹杆儿用来探路,左肩上挎一搭裢,近乎全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脸上爬满细细的皱纹,一只眼窝是瘪的,另一只眼翻动间,露出灰白色的眼轮——似乎并不全盲。 “老先生,请坐!”应高对来人十分敬重,不称妇人而叫先生。 小二搀扶着来人,引她坐下,并介绍这位是高先生,那位是周相公,还有韩小姐。老妇人一一点头,算是回应了。她把竹竿儿靠在一边,取下搭裢放在席上,吸了吸鼻子,脸上现出笑颜:“客官,能否先赏老妪一杯酒?平生没有别的嗜好,就贪这一口儿。” “大娘,”九儿见老妇人穷困潦倒,顿生怜悯,忙亲热道:“您还没用饭罢,赶上了就一块吃吧!” “好,好。”老妇人也不客气,接过周庸递上的酒杯,“啯”地一声喝了,把酒杯放在几上,随手拿过一张麦饼,卷一卷大嚼起来。又接过小二递来的竹箸,自如地挟了块腊鱼——就跟明眼人一样! 众人立时都惊呆了。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2)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2) 老妇人似乎有所察觉,边吃边笑道:“诸位先生、小姐,莫见怪。老妪眼睛不好已有多年,为生计所迫,练了听风辨物的本事。可,可人们还是叫我瞎婆子,我也懒得费口舌解说。” 她酒到杯干,几杯下肚,脸红了起来;饭菜吃得更是香甜,象几天没吃过饭,足足吃了五张麦饼,才用袖子擦了擦嘴,露出满足的神色。 不多时,大家都吃好了。小二撤下食具,送上茶来,给每人斟上一杯。应高三人慢慢喝茶。老妇人只管取搭裢,从中取出一把蓍草,准备为应高占卜。 应高忙虔诚地净了手,依照老妇人吩咐,握住蓍草在几案上轻轻散开。老妇人摸索着把蓍草分成两部分,从中取出一根,先把左边的一部分按四根一组拨开,最后剩下两根。然后,又把右边的蓍草按四根一组拨开,最后也剩两根。再把各剩下的两根合在一起,另放在一边。 老妇人边弄边解说道:“筮法用蓍草,是因为此草根扎得最深,最宜感受天地之灵性。取大衍之数五十减一,即四十九根,开始合在一处,以象天地未分、宇宙浑沌的‘太一’;而后信手一分,成为两部分,叫作‘分二以象两’,象征‘太极生两议’,造分出了天地。”说着,她把适才两部分蓍草合在一搭,交给应高,让他用手握住再散开来。 老妇人又道:“分出天地之后,我随意拿出一根,这叫‘挂一以象三’;‘三’者,乃天地人‘三才’也,表示‘太极生两仪’之后,天地之间产生了人。” 应高几人听得津津有味。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瞎老婆子,居然心藏玄机,深得易数之学。九儿不由好奇: “大娘,适才你老按四个一拨分开,是甚么意思呢?” “噢,”老妇人显得很高兴,“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就是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把分完的余数合在一起,叫归于‘奇’。分二、挂一、揲四、归奇这四个步骤,也叫‘四营’,‘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也就是说,如是十八次才能得出一个完整的卦象。” 不一刻卦起好了,卦名为“需”。老妇人略加沉吟道:“请问高先生,占卜何事?”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3)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3) “请先生断一断前程如何?”应高故意说得含混些, 既有问仕途如何,又有问路途是否平安的意思。 “问得好!不愧是位大人。”老妇人眨了眨那半盲的眼,神色一肃道,“实不相瞒,从卦象断来,大人此行路途遥远,险象丛生。从一爻初九看,前方有险,宜适可而止;从三爻九三看,只要谨慎小心,不致招灾的。” 三人都是一震。回想这两天的遭遇,不就是这般吗?难道真有料事如神的卜巫吗? “先生教我,可有破解之法?”应高立刻恳求道。 “从卦象看,本卦倒是个吉卦。”老妇人口气缓和了些,“‘需’者,等也,就是等待。时机一到,险难可济,处险不忧,可独善其身,这是四爻六四、五爻九五的卦象。至于六爻上六嘛,是说如有不速之客,亦当敬之——这是你的救星呢!” 应高心想:这卦当真灵验!所谓不速之客,不正应在韦九和周庸身上么?所谓“等待”,不正是说他们在此等候接应吗?周、韦二人也不由不信,难道冥冥之中,果真有神灵在安排吗? 老妇人又道:“高先生终究会有惊无险;但是,这位小姐会有一难,请多加小心,千万!千万!” “此话怎讲?请大娘直言。”周庸忙问。九儿更是关切地看着老妇人。 “这位姑娘眉间有杀气,印堂晦暗,怕是……”说话间,她把蓍草收入搭裢,把搭裢背在左肩,站起来顺手抄起竹杆儿,有些警觉道:“哎,话说多了,天机不可泄漏,泄漏必遭天遣!”她边走边道,“多谢一顿酒饭,如有用到老妪之处,请到东城门口找我!” 也不等应高等人答话,扭转身子,已无声息地走了。从背影看去,何曾象个瞽目老人呢! 过了半晌,应高才慨叹道:“神龙见首不见尾!碰上这般高人,是福是祸听天由命吧!” 周庸和九儿则忐忑不安:会有甚么凶险呢?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4)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4) 鸡叫头遍,天还黑着,周庸就起来练功了——这是他的习惯。他永远记着师父的教诲:要想人前显贵,必定背后受罪!所以无冬立夏,每日如此,一天也不曾耽误过。 他来到客店后院,见有处堆放杂物的空场,略加清理后便练了起来。先练站桩导引,再拔筋骨,继练臂力。足足练了个把时辰,浑身见汗了,这才练习剑术。开始出手较慢,一招一式还能看清,继而逐渐加快,闪展腾挪,上下飞舞,剑影中已不见了身形。不一刻,隐约透出风雷之声,场内树叶簌簌落下,当真有那“迫则能应,感则能动,呼不及吸,风激电掣”之势。 “端的好剑法!”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周庸停手看时,原来是九儿,不知她何时来到场内,连忙笑道:“让韦姑娘见笑了。” “周大哥,你的剑术真好!”九儿脆生生地,“可否指点小妹一二?”说着向周庸走过来,敛衽施礼。周庸见她满脸娇嗔,又是至诚乞求,便不好坚拒,遂笑道: “姑娘的剑法也端的了得,那天我已见识过。说点心得,互相切磋罢。” 他倒提了剑,迎上两步笑道:“我练的叫‘近搏十三式’;招术也不繁复,统共只有十三个式子。要说到诀窍,也没有甚么,只是‘出剑快,劲力大’六个字。” “哦?”韦九儿听了大出所料,她原以为高超剑法,必然繁杂深奥,便愈加疑问:“只六个字,为甚么?” “对!”周庸语气很肯定,“你想,一种剑术无论它多么精深,都是为了实战。在生死相拼时,只能是你来我往,见招破招,事先学了多少招式,也都乱了套。在此刻,唯有‘出手快,劲力大’最有效!” 九儿听着非常新鲜。她外祖父张回虽精通箭弩,但于剑术却非所长。而周庸的师父鲁勾践,是剑术大家。所以,周庸讲出的剑道,乃是武功的真髓。这是九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顿觉受益无穷。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5)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5) 只听周庸又道:“出剑快,则令对手抵挡不及;而要身手迅捷,出手快,必得招术简单、动作小。这就是武林中常说的‘尖挂子’;而有些剑法,看似漂亮,剑不象剑,舞不象舞,花里胡哨,其实中看不中用,是‘腥挂子’。力大,则让对手无法相抗。剑谚云:‘一力破十巧’。” 周庸边说边比划,做了个力劈的姿势。“你看,剑刃要贯注劲力。如果遇上力道差的对手,稍一碰上,即可把他的兵刃磕飞。而要有劲力,必下苦功练习导引,日久全身经络打通,用时方会力生锋棱。应敌时,心意甫动,劲力已生,击敌于无形之间,发劲于随意之中。如果一个人导引有了火候,他就会目光清朗,神态安详,步履轻灵,两眉正中隐现红光——这就是‘一点灵光吊在眉’或叫‘光聚天心’。” “哦,”九儿似有体会,不由惊叹:“原来是这样!” 周庸又道:“古人说过:谁跟自己的性命有仇’?所以,练功必为实战,每招每式必得练上千遍、万遍、几万遍。古人说,‘操一日,必有一日之效;一件熟,便得一件利’;这是一点不假的!” 九儿听了更加佩服,便笑道:“真愿意跟你多待些时日,每日都给我讲讲。我跟姥爷学会了弩法,剑法实在平常,尤其那劲力更差的远啦……” 周庸着她一副巧笑倩兮的模样,把剑收入匣中,谦逊道:“说来容易,做起难;别看我会说,火候还差得远呢!” 九儿眸珠一转,软语央求:“庸哥,你得教我一两手,最好是如何练导引……行吗?”不知不觉九儿已改了称呼。 周庸听得心中一热,只略为踌躇,便爽快答应:“行!” 他所以踌躇,是因为导引功法乃本门秘技,不是本门中人不能私向传授;但心中转得飞快,他看过黄帝《内经》、《素问》,上面也有导引之法,与本门心法不过同源异流,便想把这些教给九儿。九儿哪里知道,倾刻之间,周庸想了这许多。 九儿听了,立刻笑靥如花。“来,我们拉勾,可不许说了不算啊!”说着便伸出柔荑,周庸也伸出手,两人象孩童似的,两手小指勾在一起,使劲一拉。周庸平生头一次接触少女的肌肤,心中一荡,想到此生如能与她长相厮守,那是多么快乐,自己要一辈子待她好。 九儿说了便做,等与周庸的手指拉在一起,手上便有麻酥酥的异样感觉,脸上不由也浮上红云,心里却是甜甜的。一時俩人都怔在那里。 远处传来鸡叫,天际也现出了鱼肚白。墙外街上已有了人声,隔壁豆腐坊也开始磨豆腐,磨子“碌碌”地响了。周庸笑道:“九妹,今日时候不早了。从明日开始可好?” 九儿轻掠一下云鬓,笑着点点头,深情地瞥了周庸一眼。 从此每日清晨,九儿与周庸一起练功、切磋武艺。九儿学习了导引的入门功夫;因其刻苦要强,又有悟性,进境颇快。白天,他二人则与应高闲谈一些轶闻往事,倒也不觉寂寞。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6)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6) 这一日晚食后,周庸、应高一同到九儿房中闲谈。九儿点上油灯,给他二人斟上茶,闲闲问道:“应大人,你饱读经书,见多识广,可知这兖州有甚古迹?” 这话正搔到应高的痒处。他的两只小眼放出光来,想一想,便饶有兴味道来:“这兖州,乃古九州之一。因有沇水流经而得名。古时候,沇与兖同音,所以叫兖州。这里地势要冲,南望微山湖,北仰泰岳峰,自古就是‘齐鲁咽喉’‘九州通衢’。向有‘和圣’之称的柳下惠,就是这里的人。当年孔子师项橐的美谈,也发生在这儿。想那项橐乃一孩童,因能言善辩,令孔子佩服,遂拜其为师……这儿实在是人杰地灵啊!” 周庸、九儿听了,也跟着发一番思古之幽情。都觉这个应高,别看他相貌丑陋,但满肚皮遗闻旧事、经济杂学,倒也不可小视。 “要说兖州,”应高有些得意,便打开了话匣子:“最有名的莫过于蟋蟀了。这里多产蟋蟀,个大、体健、善斗。《诗经》有曰:‘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又曰:‘蟋蟀在堂,岁聿其莫’。蟋蟀的名目很多,主要有青、黄、红、紫、黑五类,甚么龟背、土狗、飞蛛、梅花翅、枣核等异虫都有。一到秋凉了,茶余饭后,斗斗蟋蟀,听听鸣叫,那才叫有趣儿呢!” “十冬腊月也能斗么?”九儿天真问道。 “怎么不能?”应高回道,“据行家说,这蟋蟀又叫‘阴虫’,它生于阴暗潮湿之处。分为早秋、中秋和晚秋之品,就是说,有的品种,早秋可斗,有的中秋才开牙;霜降以后,天气渐寒,只有真青、真黄、黑黄上等五色,才可斗咬;入冬能斗者,乃为枭雄。这虫性命也长,从夏季出卵至成虫,要蜕皮六次,直至冬尽春来方才僵死。” “应大人怎知道这么详细?”周庸凑趣问道。 “实不相瞒,”应高“哈哈”一笑,“下官亦好此道;广陵所贩蟋蟀多产自此地,一头异种可卖到一斤黄金呢!” “哎,”九儿甚是神往,“甚么时候,我们也弄几头,斗斗才好呢!” “别着急,以后总有机会的。”应高安慰她。周庸见九儿喜欢蟋蟀,便顺从她道: “对了,我们来此也有八九天了,一直都闷着没有出门,莫若明日我和九儿去街上转转,买上几头何如?”说完,便着应高。 应高笑着答应了。九儿立刻高兴地拍起手来。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7)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7) 第二日上午,按照店小二的指点,周庸和韦九一同出了店门,来到十字街上。 两边的店铺已陆续开门,卖山货的,卖丝绸麻布的,卖成衣袜履的,卖猪、羊、狗肉的,卖汤饼麦饭包子的,卖草席几案的,卖犁锄铁器兵刃的,卖脂粉簪笄的,各色行当,应有尽有。街上行人杂沓而至,有的匆匆而过,有的悠然闲逛,有的驻足打量货色,有的争执价钱,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周韦二人在街上转了许久,只没有看见卖蟋蟀的,一打听,才知道是季节不对。眼下正值隆冬,卖斗虫的都歇业了。如果一定要买,不妨到城门口看看去,兴许能从一些叫化手中掏换着。 买不着蟋蟀,九儿便拉着周庸看这看那。先买了串糖葫芦——是用饴糖沾的,边走边吃。后来又买了一包肉脯,说是过几天带在路上吃。又说要买铜镜,女儿家出门在外,没有铜镜不方便。二人进到一间铺子,挑选了半日,终于看中了一面青铜镜。这镜甚是精巧,直径约三寸许,镜鼻是只蹲伏的麒麟,绕着麒麟,东南西北四方,分别铸了龟龙凤虎,再外面是乾坤八卦图,图外铸了一圈篆字——“天地作合,龙凤相偕”。镜面平展锃亮,九儿对着略一顾盼,内中映出妩媚的倩影。周庸瞧了心中一荡。 九儿把铜镜拿在手中,看了又看,爱不释手。一问价钱,只要两串钱。九儿在怀中摸了许久,神情尴尬地掏出几枚来,嘟着嘴道: “钱都在爹爹身上,分手时匆忙……”底下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周庸忙掏出钱来付了,让店主把铜镜装在一个锦盒里,递到九儿手上。九儿这才眉开眼笑道: “好大哥,见了爹爹,我再还你。” “就算大哥送给你的罢!” 九儿脸一红,头一低,拿眼偷瞥周庸,小声道:“多谢大哥!”双手捧着锦盒亲了一下,仿佛想到了甚么,脸一下飞红了。 周庸见九儿高兴,随口问道:“九姑娘,你有几个兄弟姐妹,你是排行老九罢?” “才不呐!”九儿咯咯一笑,“我只有一个弟弟,叫韦幸,可惜是从小失散了……”本来很高兴的,说到这里竟神色一变。 见引起九儿不悦,周庸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忙把话题岔开, “我看姑娘有一把宝剑,不知叫甚么名字?” 九儿神色依然没有转过来,细声道:“这把剑是我外祖父留下的……” 说到这里,二人已来到南城门口。九儿没有接着说下去,却说要去看望盲眼老妇人。周庸觉着反正没事,去看看也好。二人略加打听,就被一个瘌痢头引到一排茅草房前。推开一间房门,只见盲眼老妇人正在里面,与一伙人在斗蟋蟀。周庸和九儿何曾想到:老妇人一介女流,竟好此戏,而且是与市井无赖混在一起。 众人正在兴头,大呼小叫,喝采声、叫骂声混杂在一起。一些衣冠不整、缩脖弓背的人,怀揣一二虫罐,在那里围观。人群中有一破几案,上置一瓦罐,有人手持猫须探子,正在撩拨蟋蟀。老妇人坐在一边凝神静听。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8) 第二十五章 蛰伏兖州(8) 周庸、韦九忙趋上前,从人缝中看去。瓦罐里两头蟋蟀,用双钳咬住对方,前身弓起,皆欲推倒对方。须臾,二虫分开,在罐底游走。突兀,一虫从背后突袭,以一对前足将对手紧紧抱住,开口噬咬。被咬之虫,个头略大,怒极,回头一跳,反咬住对方尾部,不容它回过味来,用力将之高高举起并向背后一甩,竟将对手抛至罐外,当即高声“唧唧”鸣叫,报与人知。被甩出的蟋蟀已落荒而逃。围观众人亦大声叫好。 老妇人脸上露出得色,笑道:“如何?我这头‘油灰额’一向无敌,谁人还敢——”忽然打住,扭头问道:“是哪两位贵客到了?如果老妪听得不错,大约是庸相公和韩小姐罢?” “正是在下,”周庸和九儿忙道:“来看望你老人家,明天我们要走了!” 老妇人扬起头,谦然一笑道:“老妪自小好此道,年老亦发时时技痒。”略笑笑,又提高声音,“可惜眼盲了,想当年在‘红柳庄’同剧大侠斗蟋蟀,那才叫有趣呢,光赌彩就是十金呐!” 一帮混混立刻七嘴八舌。“你老常说剧大侠赌技如神,可从不曾详细说过,趁着今日无事,何不细细说来,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刚说到这里,忽见吕家老店的小二,呼哧带喘地跑过来,急道:“让我好找;高先生请二位马上回去,出事了!” “出了甚么事?”周庸忙问。 “好像丢了东西,高先生急得不得了!” “适才可有个——”老妇人突兀发问:“可有个,下巴略长、有些兜齿的汉子去找高先生?” “你怎知道?”店小二自是承认了。 老妇人猛拍几案,把几上的瓦罐震得跳了起来,险些跌到地上。她眨眨那只盲目恨声道:“是我害了你们!”说完立刻起身,面向众人:“好友有难,老身先告辞了。过两日再讲说剧大侠的事!”又对周庸和九儿道,“走,我去看看,兴许能帮点忙!” 周庸、九儿和老妇人风风火火赶回客店,应高正在屋内急得转磨。两个时辰未见,竟至披头跣足,满脸煞白,仿佛大病了一场。他见周庸、九儿回来,几乎要哭了:“这可怎好!回去就是死罪呀!” 周庸忙问:“丢了甚么?” 应高嘴唇哆嗦,竟一时说不出来。九儿忙给他倒了碗水,低声安慰:“应大夫,莫急,慢慢说。”应高摆摆手,表示无心喝水,这才叙说了“玉枕”丢失的经过…… 周庸和九儿刚离客店不久,就慌慌张张闯进个中年汉子。此人进门便说,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被巡街的官差抓走了;让高先生立刻带上路引去证明身份。应高信以为真,让店小二锁好房门,就跟他走了。走到半路,那汉子说内急要出恭,让应高在原地等他,他便拐进一条小巷找茅厕。谁知等了半日,不见出来,循着小巷去找,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应高心知不妙,急忙赶回到店里。小二却道:适才那汉子又回来,说高先生让他取包袱,里面有钱好上下打点。小二那敢耽搁,马上开门,让他取走了那个玄色包袱;里面恰恰包着盛玉枕的锦盒。 众人听了,无不觉得匪夷所思。显见是有人设了局,光天化日之下,轻轻易易地把价值连城的“玉枕”盗走了。时机的拿捏,骗词的巧妙,神情的真切,真不是寻常角色能装扮得来的。 “可曾检视?”周庸忙问,“还丢了甚么,贼人可留下痕迹?” “其余财物分文不少,倒是墙上留了个图记。”众人看时,黄泥墙上确有木炭画的“一朵云”图形。 老妇人立刻大声道:“果然是他!”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1) “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司马迁《史记•;淮阴侯列传》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1) 众人忙问窃贼是谁? 老妇人道:“不会有错,神偷‘一朵云’!”她似乎知道根底,口气颇为肯定,“洛阳有一惯偷,名叫薛况。此人很是磊落,每次作案后并不嫁祸于人,都要留下一个表记。时间长了,人们就叫他‘一朵云’。” 道出“一朵云”的名号,本地人并不陌生。传说此人性喜诙谐,窃术如神,甚么难偷之物,只要他出山,必是手到擒来,且专门偷富济贫,穷苦百姓都说他是义盗。只不知这一次,他从何处得了消息,竟专门来打“玉枕”的主意? “唉,也是我多嘴!”老妇人说出了见到“一朵云”的情形…… 那是两日前,“一朵云”突然找到老妇人的住处。因为“一朵云”一向是来去无踪、飘忽不定,老妇人便问: “哪阵香风把你吹来?” “东北风。” “有甚勾当?” “看庄稼,熟了就收。” 老妇人已明白:“一朵云”从济南来,遇见合适的就下手。然后,他们就一块喝酒。闲谈中,老妇人随口说起在客店占卜的事。“一朵云”听得很仔细,还问了客官的名姓、穿戴和长相。当时老妇人也没在意…… 听到此处,周庸等人已然清楚。这个神偷“一朵云”,必是济南瞷家派来的,明抢不行,便来个暗窃,让人防不胜防。应高急得六神无主,立刻乞求道:“诸位救我!” “高先生莫急,”老妇人道,“这事我也担了干系。老婆子我姓许,人们都叫我许瞽。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谁让我吃了你一顿酒饭,你丢的东西,必要给你找回来!” 周庸见老妇人如此说,便不再相瞒,把三人的真实姓名,以及所负使命,都坦诚相告了。最后道:“事已至此,我说个计较如何?”他扫视众人一眼,见应高正满眼热望着,九儿和老妇人也在倾听,便说下去: “当务之急,是要把玉枕追回来。不过江湖凶险,这件事由我、九儿和这位许妈妈去办,无论水里火里,总要把玉枕找回来。应先生不必亲自涉险,可先去汇合胶西国接应之人,直奔高苑。你在那里等我们,少则十日,多则半月,我们一定带着玉枕去找你。这个办法——” 不等周庸说完,应高即一脸凝重道:“周侠客的好意,下官心领了。不过,我不能这般做。这本是我的事情,已然连累了众位朋友,怎好再置身事外?水里火里你们去的,我也去的!”应高虽然文弱猥琐,却也有几分骨气。 周庸、九儿听了,不由对他刮目相看,立即齐声道:“一同都去!” “如此最好。”老妇人接道:“我已派人去打探消息,估摸也该回来了。” 果然功夫不大,几个混混陆续进来禀告,说有人看见一个长下巴兜齿的汉子,骑匹黄膘劣马,出城门向北去了。尽管冬日昼短,日已偏西,几人还是决定:事不宜迟,立即追赶。老妇人也向店家借了牲口。四人即刻向北急追下去。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2)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2) 周庸四人出得北门,便加鞭撵了下去。但他们没有注意,城门口正有一辆马车停着,一个高瘦老者坐在车辕上,悠闲地抱着长鞭儿。老者见周庸四人驰远,便“啪”地一甩鞭子,也紧坠了下去。 周庸四人一路急追,只见行人络驿不绝,却没有那个汉子,更没有拿玄色包袱的人。四人又疾驰一阵,约摸离城三四十里了,忽见路边有个茶寮。落日的余辉中,仿佛有个人在那里歇脚,旁边树下拴着一匹黄马,马鞍上系着黑色包袱,人和马的影子被长长地拖在地上。 周庸与九儿一对眼色,遂向老妇人道:“我从前面截,你们从后面抄上来。” 老妇人也已察觉,一边点头,一边从腰间解下一根软鞭。周庸不由吃了一惊,实在没有想到,老妇人竟身怀绝技——因为软鞭最不好练。他顾不上多想,一挟座下驴儿便向前蹿去。说话间,三人已对那汉子形成包围之势。应高则在落在了后面。 只见那人三十多岁,一身破烂衣衫,正是长下巴兜齿的模样。似乎他对追来的四人并不在意,伸个懒腰,端起碗慢慢地喝茶。 九儿直奔黄马,在离马还有丈多远的时候,一个“旱地拔葱”,倏地从坐骑上飞跃起来,眨眼间已轻轻落在黄马上。她急忙解下玄色包袱,打开看时,一个锦盒露了出来。九儿等人都面现喜色,而那汉子却似没有看见,仍旧懒洋洋地喝着水。 九儿打开锦盒,顿时傻了眼——盒里哪有甚么玉枕?只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白鹅卵石。那汉子站将起来,朝四人笑道: “在下薛况,把几位请到此处有事相告。只因事关机密,不便明讲,所以诳出大驾,先行谢罪!”说着罗圈一揖,“没想到把许前辈也牵连进来,晚辈不胜惶恐,莫怪、莫怪!” 老妇人来到近前,把长鞭缠回腰间,哈哈一笑:“我说等闲人也无这般手段,除了神偷‘一朵云’,还会有谁!快说,为甚你要插一手?” 看看没有敌意,周庸、九儿也都围拢上来,坐到薛况的旁边。应高也凑了上来。薛况肃容道:“应大人,请先在这里歇息。其余各位,借一步说话。”说着,把众人领进茶寮后面的茅草屋——适间的一幕,自是被后面撵上来的赶车老者觑见。老者微微一笑,将车赶入茶寮后面的松林。门外的应高虽然看见了,却未加理会。 “实不相瞒,在下是奉命行事!”待众人进屋坐定,关上门,薛况才小声道:“吴王刘濞派使臣到胶西国当说客,要联合起来造反。此事几个月前,“墨子门”已派人探听清楚,转请田仲大侠阻止此事……” 至此,众人方知是“墨子门”和田仲大侠干预此事。薛况继续道:“吴王造反百姓必要遭秧。所以,‘墨子门’的钜子王公与田仲大侠相商,由剧大哥邀济南瞷家兄弟,设法阻止。没成想,诸位反倒襄助应高,这才让我走一趟。没有别的意思,请看在江湖一脉,把个中缘由告诉诸位,高抬贵手则个。”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3)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3) 这一席话,说得有情有义,令人不好回绝。 周庸听了非常踌躇。吴王造反,肯定百姓会遭殃;解民疾苦,也正是师傅平日的教诲。但是,出道以来的所见所闻,却深感世间事纷杂多变。当皇帝的没一个好东西。那刘邦老儿一旦坐上皇位,就把异姓王都铲除了。韩信、英布、彭越、韩王信这些有功之人,都做了冤死鬼。文帝刘恒继位后,表面上温良恭俭让,满嘴仁义道德,骨子里却毒辣得很,残害了不少游侠。此人毫无情义,就连把他扶上皇位,有泼天功劳的老臣周勃,也几乎被他冤杀。当今皇上刘启,更继承了刻薄寡恩的家风。罢,罢,罢,既答应了护送应高,就该一言九鼎,不能失信于人。但有得罪王公、田仲之处,以后再向他们谢罪罢! 周庸想到这些,方要开口,老妇人却抢先道:“薛况老弟,我向你讨个人情如何,看在往日的交情上,请将玉枕还给应大夫。我已应承把玉枕追回来,不然,我许瞎子再难作人了!” 九儿没有说话,却是满脸关切,紧盯着薛况的脸。 薛况用手拢一拢头发,已想好了托辞,遂正色道:“若论交情,本该把玉枕奉还诸位朋友。无奈,玉枕已另派人送回济南了……” 九儿听了,几乎要哭出来:“神偷大侠,小女子相求!”说着便跪下去。 众人见此,都被她的举动弄糊涂了:她与此事并不相关,却为何这般牵动心脾?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4)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4) “折煞偷儿了,休要如此!”薛况见韦九儿给自己跪下,忙往起搀扶。 九儿硬不起来,泪流满面道:“请大侠答应了,小女子才起来。” 听到屋里哭声,应高推门进来。他被眼前的情景弄愣了:九儿跪在地上,泪痕满面,正向薛况乞求着;周庸和老妇人一脸茫然,齐声道:“请姑娘说明白,到底为甚?” 薛况则急道:“这般大事,如何便能贸然答应?”应高不便插言,只好在一旁楞楞地看着。 九儿见众人都这般说,知道不把事情说清楚,休想达到目的,便如泣如诉说出自己的血海深仇…… 原来,韦九儿其实并不姓韦,而是姓韩。她乃是汉初开国的“三杰”之一、淮阴侯韩信的孙女。她改姓韦,是为了逃避灭族之祸——韦字取韩字的半边,是为了不忘祖辈;名叫九儿,也并非排行第九,而是取了仇字的半边。父母当初给她起这个名字,就是为了让她永远记住祖辈的仇恨。 几人都惊愕之极。对于“韩信蒙冤”这段公案,薛况早听剧大哥说过,当时听了自是激愤。如今,当面听韩信后人讲述此事,立刻腾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情。周庸也才恍然大悟:怪道以前问她为甚叫九儿,她不愿细说,且神色不悦。老妇人更是变颜变色。 “当年,”九儿哽咽道,“当年我祖父,为汉室立下盖世功劳。登台拜将之时,首建大策之功,为刘邦预谋了天下大势。随后,祖父孤军奋战,破魏,定代,败赵,胁燕,平齐,在安邑之战、阏与之战、井陉之战及历下之战,先后灭敌七十多万,拓地万里;然后祖父亲率所部,攻取彭城,挥师西进,设下十面埋伏,终于使项羽自刎于乌江。立下这般大功,结果却落得个‘被诬谋反,诛灭三族’的下场,韩家老小上百口被斩杀在渭水河边,一时渭水都被血染红了啊!” 诉说至此处,九儿悲痛已极,昏厥了过去。薛况急得扎着两手,不知所措。老妇人早淌下泪水,只是念着:“真是可怜,真可怜啊!” 周庸赶紧施救,他右手抵住九儿的后背,把内气源源输进去。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5)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5) 好一会,九儿才吁出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已哭不出声,泪水顺着脸颊汨汨流下。 看着如此悲戚的情景,就是铁石心肠也被融化了,一时众人都大骂刘邦无情无义。 歇息了一会,九儿用周庸递过来的手帕擦了脸上的泪痕,又喝了几口水,情绪才平定了些。 老妇人想问又不敢问:“姑娘,后,后来怎样?” 九儿未曾开口,泪已先流:“可怜见,老天为韩家留下条根。抄捕的那天,恰巧我父韩远和二奶奶都不在府中,躲过了这一劫。后来,辗转逃到南越国,又过了十年,父亲重回中原,投奔到祖父的好友张回门下。 “再后来,韩远与张老爷子的女儿结为夫妇,先后生下我和弟弟。高后八年“上巳节”,父母刺杀吕后妖婆,双双被难。可惜,弟弟被寄养在父亲的一个好友家中。后来去找,这家竟被仇人所害,再也找不到弟弟的下落…… “这么多年,我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找到我的亲弟弟,姐弟团圆;二是为祖辈、父辈报仇啊!”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6)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6) 说到这里,九儿的语气愈加刚烈,“我向神偷大侠讨要玉枕,就是要促成吴国与胶西国合兵造反。让他们刘家……” 底下的话,九儿没有说出,但几人都明白。薛况张了张嘴,想说甚么却没有说出来。 老妇人大声道:“当皇帝的没一个好东西!吴王造反已经准备了二十多年,何时动手,只是早晚的事情。刀兵之灾,上天早有警示。去岁东北方地大动,今年二月,日显黑子——主有人造反。前几日,我心血来潮,连卜三卦都是‘复卦’,你说奇也不奇?” “卦上怎说?” 薛况急切问道。 “是个凶卦!”老妇人加重了语气,“ 《易经》有云:上六,用行师,终有大败,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 她见别人听了不懂,便解释道:“就是说,迷入歧途不知回头,定有凶险。若用来行军打仗、治理国家,必将败绩,而且害君。大约吴王起兵终不得善果。天意如此,这不是人力能夠阻止的……” “当真如此么?”事关吴王起事,应高自是关切得紧。 老妇人铁定点了点头。对她的话,人们不能不信。 薛况却颇为踌躇。因为钜子有令,田仲前辈有交待,瞷大当家有托付,不可违背啊!不由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于咬咬牙道: “为了成全韦姑娘一片苦孝之心,也为了江湖义气,我偷儿拼着受责罚,也要把玉枕交给九儿。我自断一掌,总可以交待了!”说着走到屋角一个柜子面前,开了锁,取出一个锦盒——正是那丢失的原物。 薛况打开盒盖,顿时盒内放出毫光来。只见一方玉枕,通体洁白无瑕。长有半尺,宽三寸余,厚约两寸,如羊脂般润泽;伸手抚摸,微有温意。 老妇人接过盒子,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凭那微弱的视力看个究竟,又像孩子似的把右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轻轻地摸了摸,口中“啧啧”称赞:“果然是宝贝!” 周庸平生第一次见识此物,不由暗忖:当真举世无双!九儿更睁大两眼,惊讶不已。 “九妹,请勿怪哟;”薛况已改了称呼,郑重把玉枕递到她手里,“实在是,我曾向瞷大当家夸下海口,说盗枕如囊中取物。谁知那瞷老二,故意激我,我便立下军令状,如果空手而回,就要把手剁下来。” 众人当然明白这话的份量。一双灵巧的手,对于一个侠盗是多么重要!如今,薛况答应把玉枕送给九儿,这份人情,当真比天还高啊! 就在此刻,老妇人绝决道:“神偷老弟,你也不用为难。凭咱们的交情,为了成全九儿,用我许负的一条命换,总可以交待了罢……” 一个“罢”字未说完,也不管别人如何,她倏地出手,从九儿腰间抽出那把削金切玉的短剑,往自己小腹只一搠,立刻鲜血迸流,人也“咕咚”栽在地上。 变生肘腋,几人顿时惊呆!周庸抢上去,连点盲老人的几处穴位,想先护住他的心脉,止住流血。伸手摸老人的口鼻,己是出气多入气少。不多时,脉搏也没有了!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已没了血色,嘴角却挂着一丝微笑,象对人们说:我的死并不遗憾!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7)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7) 九儿早扑到老人身上,撕心裂肺般痛哭起来。“不能为我死啊!大娘,你不能——”直哭得死去活来。一时间,屋内大放悲声。 周庸既悲伤又不解:这盲妇人,果真就是神相许负吗?听说此人一向在京城居住,怎么会流落到此地? 应高的心情最为复杂,敬佩、感激、痛惜混在一搭。一则玉枕失而复得,自己可以不辱王命,感到庆幸;一则老人如此性烈,重然诺,轻生死,大有古人豫让、聂政、荆柯之风,实在让人敬佩;一则与老人认识不过几日,连她的身世都不知道,眨眼之间就这般去了,太让人婉惜了! 薛况是盲妇人的好朋友,对老人的身世知道不少,叹息道:“求仁得仁,求义得义。许妪,你可以了却心愿了。” “此话怎讲?难道还有隐情不成?”几人听了满头雾水,都要薛况说出缘由。薛况便把自己所知,一一告诉了大家。 这位穷困潦倒的老妇人,确是闻名遐迩的神相许负。她生在相人世家,自幼就熟悉各种相法。经她相面或卜卦的,往往应验如神,她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有一次,她在河内郡曾给当时的郡守周亚夫相过面。 许负对周亚夫道:“观你印堂发亮,目光如炬,年内将有连升三级、官至食禄两千石之喜。” “现在国家无战事,当兵之人有何官可升?”周亚夫当然不信。许负又道: “东南方是成就你大业之处。再过三年,你有封侯之贵。再过八年,你可先任大将军,再做丞相,功高权重,朝中无人可比。九年后,你将在劫难逃,会被活活饿死!” 谁知三年后,周亚夫真的承袭其父周勃的福荫,被封了侯爵。薛况叹口气,又道:“七八年前,厄运从天而降临!老人的女婿郭中大侠,因行侠仗义,而被文帝诛杀。”想一下,又道:“说来郭大侠与九儿你家,甚有渊源的——” “我想起来了,”九儿忍痛插话,“听姥爷说过,郭大侠有恩于我家。当年我父母行刺吕后,双双被难。家严是剧孟大侠埋葬的,而家慈曾暴尸长安,正是郭中大侠冒死为她收尸安葬的。” “说得不错,”薛况接道:“郭夫人闻听丈夫惨死,亦悲痛身亡;从此郭大侠的一双儿女流落街头,至今下落不明。许负老人为了避祸,隐姓埋名流落到衮州。因为痛惜爱婿、想念女儿和外孙哭坏了眼睛。正是为了报仇,老人才毫不犹豫以命换枕啊!”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周庸无限愤慨,终于迸出一句:“好人没有好报,世道太不公平了!”“人生在世,岂能逆来顺受!”九儿银牙紧咬,“定要为老人讨回公道!”薛况、应高自是点头不已。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8)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8) 停了一歇,几人商议如何给老人料理后事。薛况对此地比较熟悉,由他回城购买棺木等一应丧事用品。应高、周庸和九儿在此轮流值夜守灵。薛况拿了钱,叫上茶寮的两个伙计就匆匆走了。周庸把老人的尸体抬在草席上,九儿用清水擦去老人身上的血污,讨来一块麻布盖在尸体上,在头前点了长明灯。应高极虔诚地流着泪给老人叩了三个头。几个人忙过后,草草吃了晚饭,说好周庸、九儿值前半夜,应高值后半夜。 将要天亮,门外人声嘈杂。原来是薛况把棺木运回来了。薛况敲门进来,刚要说话,忽见许负的尸身竟然不在了,忙问怎么回事? 周庸也正急得跺脚。见薛况问,几乎哭着说了缘故: 适才听到鸡叫,周庸猛然从梦中警醒来;睁眼看时,应高、九儿都靠在墙角睡着了,长明灯的火苗忽闪着。再一看,老妇人的尸身却不见了!当时便惊出一身冷汗,忙把九儿和应高唤醒。仔细检视,席边只遗下老妇人惯用的竹竿,还有一双旧草鞋;而房门却关得好好的!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9)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9) 大伙都是一片茫然。几人疾忙出门察看;因为从昨日到今早,有不少人走过,脚印、蹄印、车辙杂沓,很难辩认踪迹。究竟是甚么人、为甚么把尸首盗走呢?懊丧中,只好把老人的那根引路竹竿、一双烂草鞋放入棺中。 众人一齐动手,在茶寮后面的松林里,将棺木安葬了,堆起一座坟冢。周庸找来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用九儿的短剑略加砍削,刻下八个大字——“一代神相许负之墓”。碑前摆了水酒、糕饼,还有几样卤菜,都是老人生前爱吃的。 除了周庸、九儿、薛况、应高之外,还从城里赶来几十位许负老人的朋友、街坊,各色人等,都围在坟的周围。有的小声念着老人往日的好处,有的低声哭诉。依照古制,周庸等人都身着不缝边的粗麻“大功” 孝服。九儿更是在头顶,系上白麻布的“头白”,以晚辈之礼祭唁。 看看祭品已摆放停当,薛况大声道:“诸位乡亲们,大家都是许负老人的生前友好。老人舍身取义,大伙同来吊唁,现在祭礼开始。先请应先生致祭辞!” 应高是这几人中身份最高的人,而许老人之死归根结底是为了助他不辱王命,故大家公推他担当主祭。应高从人群中站出来,十分沉重地走到坟前跪下,极虔诚地叩了三个头,捻起三柱香,点燃了插在一个盛满米的粗碗里。香烟袅袅中,他慢慢地站起来,哽咽道: “在下吴国中大夫应高,心感许公一片赤诚,在此谨代表吴王陛下,并在下和一众朋友,为公祈祷,愿公之英魂早升天堂!” 应高略加停顿,猛然高声念道: 维孝景皇帝二年冬,薛况、周庸、韦九并应 高诸人,再拜顿首,以清酌庶馐之奠,致祭于 许负灵前。 嗟呼! 一代神相兮许公名负,自幼聪颖兮从师鬼谷; 卜筮通天兮无不应验,天下纷扰兮不幸言中。 一代豪杰兮为人耿直,命运多蹇兮东床惨死; 爱女外孙兮安知命在,孤苦盲目兮复仇深埋。 一代大侠兮急人所难,仗义疏财兮自甘清贫; 重诺千金兮不爱身躯,肝胆照人兮虽死犹生! 呜呼哀哉,伏帷尚飧! 应高所致祭文,不仅抑扬顿挫,声泪俱下,每一字、句都饱含深情,而且内容切中老人的经历操守。在场的每个人,都为之动容。待念到最后一句——“虽死犹生” ,已是哭声一片。凛冽的寒风中,苍松上的乌鸦“哑、哑”叫着,更增添了悲恸。 众人正在悲忿,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不一会,一队近百人的骑兵来到近前。一名军官模样的人跳下马,迅疾向人群走来,高声问道: “哪位是应大人?” “在下应高。”应高忙走出来,答道。 “总算找到了!”那军官抱拳施礼,“小的叫李勇,是胶西王麾下的偏将,专程来迎接大人。昨日天黑时,小人已到了兖州城,打听了一夜才找到这里;请应大人即刻上路罢!” 应高看了看李勇和他的部下,个个彪悍,浑身灰尘,确是星夜赶来的。忙道:“李将军,你们鞍马劳顿十分辛苦,可否用过朝食,歇息歇息再走?就是人受得了,马也该喂喂。” 李勇道:“谢谢大人的关照,” 随即压低声音,“路上不靖,还是马上启程好。据探报,好像济南方面已有动静,小的担着干系,千万别生意外。人的饮食、马的草料,小的都有准备,路上再用不迟。” 应高见时不我待,便道:“我和几个朋友交待一下。” 于是匆匆走回周庸等人面前,述说了情形,又问:“不知几位能否一块到高苑?” 九儿抢先道:“我去,”不等答话又道,“周大哥,烦你到曲阜见我爹爹面告一切,就说我主意已定。事成之后,还要跟应大夫到广陵见吴王。我也不再去洛阳找剧大侠了。”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周大哥,你告诉我义父,不要以女儿为念;为了报仇,水里火里我都去得!”这番话实是一语双关,也是冲周庸说的,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10) 第二十六章 苦心孤诣(10) 周庸本想送应高到胶西国都再分手,但见九儿这般说,也就不再坚持,不情愿道:“好,我一定把信儿带到!”停了片刻,又问:“只不知,我们何时再得相见。” “你见过我义父和剧大侠,”九儿爽快道,“如有闲暇,可来广陵找我!” “我一定去!”周庸点点头。 薛况满脸戚色,抱拳道:“应大夫、九妹,一切多加保重。我要回济南销差,然后去寻访是谁盗走了许老妇人的尸首。后会有期罢!” 不一会,应高、九儿收拾好东西,骑上马匹随着护送的骑兵们向东走了。 周庸和薛况一直送出五里以外。看看越送越远,九儿忽然回过头来,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拨转坐骑来到周庸跟前,紧紧攥住他的手:“我在江南等你。” 又转过头对薛况,“神偷大哥,一块来啊!含着泪笑了笑,然后猛一转身,挟一挟坐骑追上队伍,再也没有回头。 直到看不见人影了,周庸和薛况才各自拨转牲口。薛况自回济南销差;周庸则向鲁地行去。此刻他无比惆怅,仿佛灵魂也跟着九儿走了。 突兀,前面伸出一条枝杈,“乌云盖雪”险些撞上,周庸猛一警醒,就觉手中多了一件东西。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1)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1) 近午时分,周庸赶到大名鼎鼎的鲁地。 他从城东的建春门进来,只见人烟辐辏,市面繁华,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诸般行货都有。街上行人谦逊有礼,颇有儒家之风。 几天来,周庸一直心绪不佳,只忙着赶路。此时肚子已咕咕在叫,他想找地方先吃饭,然后打听袁盎的落脚之处,与之会面。办完这件事,再造访田仲大侠,最后寻访祖师雕漆启后的遗迹。 前走不远,正有家像样的酒楼。抬头看时,搂高三层,不独气象恢宏,更有一块“解厄楼”黑漆金匾,极是醒目。金匾两边,各有横幅小字:“季家老号”、“齐鲁珍馐”。楼檐下一溜五个招幌,正随风晃动。 周庸看了甚为不解,别处食肆酒搂,都起个吉庆的名字,叫甚么“会仙居”、“畅饮楼”之类,而这里却唤作“解厄”,不知店家是何等用意?不及细想,早有那刀砧声响夹着酒肉香味,从里面飘了出来,愈发勾起了馋涎。他把驴儿交给小二,抄起羊皮口袋和短剑,说声“好生喂上”,便踅进了店堂。 店内很洁净,竹席上摆着十几副条案,食客并不多。周庸捡了一副临窗的座头坐下。早有小二过来,叉手问道:“客官,吃点甚么?”勤快地用布巾擦了几案,跟着端上一壶热茶,并送上姜丝、桔皮和葱段诸般调味品。小二问明口味,往壶内放了少许姜丝。略焖片刻,斟了一碗,双手递上来。周庸接过呷了一口,即问道: “有甚按酒?” “有,”小二忙笑着介绍,“本店最拿手的要数炮狗肉,蘸上醢酱食用,最宜下酒。还有那羊羔羹,嫩滑爽口,大补元气。不论你是八十老翁,还是生娃坐月子,吃了都好。要是练武人吃了,更大增功力呢!客官,当地有句老话,不知你老听说过没有?‘不尝羊羔羹,不算鲁地人’。你老若吃野味,有煎山雉、蒸鹧鸪,俗话说:‘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半斤’。要是吃鱼,那就更多喽!扁鲂,鲤子,桂花鳜,清蒸水濯都好……”小二口齿灵俐,一口气说了出来,果然水陆珍馐,一应俱全。 周庸万没想到,此处会有恁般精致菜肴。便故作“老江湖”的模样,闲闲地点菜:“要一份羊羹,尽够了;鲂鱼嘛,烤炙了,才好吃;再来一只肥鹧鸪,要清蒸,汤水宽些!山鸡要水煎、油濯两吃。”末了又盯问一句,“能不能做?” “能做,能做!”小二见“财神”上门,自是喜上眉梢,满口应承。 “嗯,狗肉要半只后腿;可有好酒?” “有,鲁地冬酿,远近驰名的,”小二愈献殷勤,“先烫三斤,你老喝着,不够了再添!” “好,就依你,要快!” “好咧——!”小二高声答应着,把菜名报给灶上。随后麻利地摆上竹箸、木匕、碗碟,还有一块木砧板、一柄锋利的小刀和一碟醢酱。周庸用竹箸挟了点醢酱,尝了尝,果然鲜美无比。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2)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2) 周庸本想松泛松泛,解去连日来的烦闷。谁知等菜的功夫,偏又想起了心事:“如今,不知九儿到了哪里?一个女儿家,跟着生人辗转几千里,定有诸多艰险不便。”想至此处,不由从怀中摸出一枚半两钱来——这是兖州分别时,九儿偷偷塞在自己手中的。此刻,他摩挲着这枚铜钱,不由心中一热,一痛,又一愧。热的是,此物勾人相思,内含九儿多少情意,离开不过几日,却魂牵梦萦;痛的是,万一九儿有个好歹,将引为终身遗憾;愧的是,许负老人以死全义,令人敬佩惭愧!想到这些,心情沉重,腾起一股莫名烦燥。 “菜,来——啦!”小二的吆喝声,打断了周庸的思绪。只见冷荤热菜,五六个盘子早摆满食案,还有一大碗热腾腾的羊羔羹。酒也烫好了,小二给周庸筛上,笑道:“客官,你老慢用。”即在旁边侍候着。 周庸用汤匙舀了一点羊羹,送进嘴里,果然好滋味,赞了个“好”字 ;然后饮酒吃菜,又闲闲问道:“此地可有甚么好景致?” 小二见问,知道客官是外乡人,便陪笑道:“你老问我,算是问着了,城里城外的名胜古迹,我全去过。俺这里又叫曲阜,地方不大,却有名哩!” 清了清嗓眼,“听老辈人讲,曲阜本是周公的封地。因为周公在朝辅佐武王,脱不开身子,就让他的儿子伯禽来此——至今,已历三十多代、八百多年啊,乖乖,一直都是鲁国的都城呢!” 小二给周庸筛上酒,更加来了兴致。“你老问,此地为甚叫曲阜?还不是因地生名。城东有座土山,本名叫防山,因为它曲里拐弯的,叫顺了口,就叫‘曲阜’啦。城中的高台,是过去鲁国的灵光殿,它比全城高出七八尺,眼下是鲁王的王宫。要说古迹,出东门往北八里,有个地方叫寿丘,传说黄帝出生在这里;几百年前,孔夫子在此地设塾讲学,‘弟子有三千,贤人七十二’,还有讲学遗址——离此倒不甚远。” “嗯?”小二的话,引起了周庸注意,忙问:“雕漆启一脉可有遗迹?” “唉,说是遗址,其实可惜了,”小二也有些扫兴,“孔子和他弟子们的遗迹,早已衰败荒芜了,只剩了些破砖烂瓦。城外,倒还有几处夯土台子。一个叫舞雩台,原为鲁国祭天的祭坛,后来因为孔夫子带领学生,在此乘凉歌咏,所以又叫舞雩台;还有斗鸡台,是鲁昭公、庄公斗鸡玩乐的地方;你老要凭吊古人,倒可去看看……” “事过境迁啊!”周庸不免感慨,饮了一杯酒,嘴里说不出是甚么味道。心道:“寻找祖师遗迹,怕是泡汤了。”遂又问:“跟你打听个人——此地有位隐居的老侠客,人称‘冷面侠隐’田仲,可知这位田前辈住在哪里?” “客官贵姓,可与此老相识?” “在下陈地周庸,慕名来访。” “小的不知;听说,侠隐不住在城里——”小二看看左右,停口不说。恰好有位老者,在一边闲坐,似乎对周庸的问话很在意;但他在周庸的后面,所以周庸没有看见他。 周庸见问不出所以然,也就作罢;自斟自酌,低头吃喝起来。他酒量本不甚大,此刻心绪不佳,不免喝起了闷酒。不多时,二斤多酒下肚,酒劲和倦意涌上来,竟伏在几案上睡着了。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3)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3) 周庸一觉醒来,天已全黑了。 睁眼看时,却躺在一间农舍里,他疑惑是不是做梦?明明记得,适间在酒楼里吃饭,怎会睡在了这里?立刻翻身起来。正在此时,一小童端着油灯进来,轻声道:“相公醒了,请梳洗了,到后堂用晚食罢。” 灯光下,周庸见自己的短剑、革囊都放在榻边的几上,并备了洗面汤水和布巾等物,还有一壶刚煮的热茶。知道没有恶意,便问:“这是甚么地方,我怎会到了这里,你家主人高姓大名?” 小童道:“相公在酒楼吃醉了,家主人说那里不便歇息,就用马车把相公拉来家里。家主人有急事出门了。至于家主人的姓名,家主人说,明早见了就知道了。相公午间只顾喝酒,饭未吃好,早饿了罢?” 周庸见小童体贴和气,就洗了脸,随他到后堂用饭。后堂是间茅草房,陈设甚为简陋。草席上只有一几,几上摆一碗素菜,一碟咸萝卜条,另有几个黑面馍馍,一大钵谷糠面儿混着野菜的薄粥,还冒着热气。小童给周庸盛了粥,陪他一起用饭。这等粗粝的饭食,只比寻常农家略好些。周庸也真是饿了,吃得很香甜,情绪也好多了。他想套问这家人的底细,便问道: “小兄弟,这里离解厄楼远吗?” “远呢,这里是乡下。” “你家主人与酒楼东家相识吗?” “怎么说好呢?”小童想一下,“酒楼虽叫季家老号,其实我家主人才是东家。” “你家有恁大的买卖,何至于……”周庸言外之意是,你家主人恁般有钱,何至于这般清苦?住着四面透风的茅草屋,每日吞咽这些粗粝的食物。小童会到了这层意思,并不嗔怪,依旧笑道: “我家其实很殷实的,除了酒楼,庄子、田亩也不在少数。不过,过清苦的日子,是当年老主人立下的规矩。我听说,几十年了,一直是这般过活的。” “要恁多钱财何用?难道要它下崽不成?”周庸不免有些调侃的意味。 “钱多当然有用啦,”童儿不以为忤,却狡黠一笑,“我是下人,也说不出甚么道理;还是请相公,当面问家主人好了。” 话不好再问下去,周庸很快吃完了饭。小童把他送回原来的屋子,又添了热水,说声相公歇息便走了。刚走不远,复又转来叮嘱:“周相公,夜里如有甚声响动静,莫要出去。千万记住啊!”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4)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4) 周庸听了很是纳闷,难道会发生甚么事吗?想了半晌也不明白,就由它去。他白天睡足了,此时毫无倦意,便拿出书简看。正看着,忽听外面有人弹剑作歌。伴着“铮铮”的节奏,传来一个苍劲浑厚的男子声音: 岁已暮矣,而禾不获。 忽忽矣,若之何? 岁已寒矣,而役不罢, 缀缀矣,若之何? 周庸知道,这是《晏子春秋》中记载的一首歌谣。唱得是,当时齐国百姓对官府沉重徭役的控诉。稍停,又有凄凉悲苍的歌声传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呜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儿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对这首民歌,周庸也是知道的。它记载于《诗经》,曾流传于幽地。听得出来,作歌人极同情百姓的疾苦。唱得虽是古曲,流露的却是今日情怀。周庸便不顾小童的告诫,推门出来,慢慢向歌声处行去。刚走出不远,对方又唱: 延陵季子兮让社稷, 高风之缅邈兮不复还;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 千金之剑兮挂丘墓…… 周庸想起,这是歌颂吴国延陵季子的故事。延陵季子,即季扎,又称公子扎,乃是春秋时吴王诸樊之弟。其父寿梦欲传位于他,季扎坚辞,遂传位给诸樊;诸樊卒,又命传位于季扎,他再坚辞。一次,他身佩名剑出使晋国,中途路过徐国。徐君一见他的宝剑,露出渴望得到的表情,却又无法启齿。季子也明白徐君的心事。但因为身负出使晋国的重任,还不能解剑相赠。季子返回时,听说徐君已经去世。他便把宝剑挂在徐君坟前的树上。有人说,徐君已死,挂剑还有何用?他道:不能失信于人。世人都赞其高风亮节,传为千古佳话。 周庸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歌声停了。只听一声断喝:“甚么人?”面前黑影一闪,周庸已觉背后被人用剑抵住,似乎充满了敌意。 周庸连忙解释:“在下陈地周庸,实在为歌所感,不想扰了大驾的清兴,多有冒犯,请恕罪!” “你可是鲁勾践的徒弟?”对方的口气已有缓和。 “在下师父正是姓鲁,名讳上勾下践。” “进屋来罢!”话还未完,剑已撤去,人也不见了。此人的身法实在迅疾莫测。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5)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5) 周庸疾步向前,走了约一箭之地,进了个跨院,方见一间草房亮着灯光。推门进去,见一位年过五旬的高大老者,正跪坐在草席上。他身穿玄色大袖衣、大口裤,蓬头虬髯,二目炯炯;身旁斜置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周庸忙趋上前去,诚惶诚恐道: “拜见前辈。” “我的歌,你还解得?”老人似乎还满意。 “略知一二,”周庸谦逊道,“前辈歌中感叹百姓的疾苦,实是借古喻今,而今百姓之苦,又源于苛刻的田亩制度。” “哦?请道其详。”老人语带欣喜。周庸略加思索,想起师父曾讲过此事,便一口气说下去: “当今的田亩制度,略分两种情形:一是公田,也叫授田,由朝廷分给百姓耕种;二是赐田,主要是皇上赐给有功将领、皇亲贵族的土地。自汉初以来,此种情形已有巨变,或因天灾人祸,或因恶滑巧取豪夺,农夫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多矣。比如,人人都知道的,宰相萧何就大批买入土地。虽文、景屡屡减赋,由十五分之一减到三十分之一,然得益者多是豪门贵族,平民百姓仍穷苦不已啊!” 老人听了点头佳许。“少侠满腹经纶,当刮目相看,确是儒侠之后!他乡遇知音,快哉,快哉!”老人越发高兴了。 经过攀谈,周庸才知道,这位老人便是关中大侠季心,乃是季子的后代。其兄是曾任河东太守、极富侠名的季布。季心平生快意恩仇,性格耿直,更与周庸的师父鲁勾践是多年的好友。因早年替别人报仇杀了人,曾在吴国袁盎处躲了三年;当今皇上登基大赦天下,这才重新在江湖上走动。此次,他因有机密事,今早才刚到这里。 俩人正聊得入港,只听房门“吱扭”一响,进来一位七旬老者。此老身穿葛布袍,头扎帻巾,一双凤目,一副清合平允、飘飘欲仙的神色。 周庸见不认得,便恭敬地站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6)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6) “周少侠,”老者甚是和蔼可亲,“昨日见少侠酒醉小店,便接到家里来。你要寻的田仲,就住此处。” 周庸不知来者是何身份,便看向季心。季心会意,忙“哈哈”笑着介绍:“这位便是此间主人——清淡散人朱远,哦,就是朱家大侠的公子!”说着,打了自己头一下,“吓,都老朽了,还叫公子呢,真是昏了头了!”说完又笑。 周庸赶忙道谢,跪行大礼。朱远即伸手掺扶,“少侠,不须客气。我刚和老田去办了件急事,来不及引见。没想到,二位投缘,已先认识了。” “事情办得如何?”季心见朱远坐下,这才问道。 “送走了;他说星夜回长安,托窦婴向皇上申辩求情。田仲非要送他到巨野,说那一带路途不宁,放心不下。” “不会有差迟罢?” “应该不会;袁盎在京城做过大官,朋友甚多,再说窦婴是当今皇太后的侄子,有他从中斡旋当会转圜……” 从二老对话中,周庸已听出了个大概。原来,近日御史大夫晁错见吴国有造反的迹象,便挟私报复,奏请皇上逮捕袁盎,治以死罪。季心得到秘讯,立刻连夜出京,先是到安陵,才知袁盎去山左*访友。于是,一路向东追了下来。满以为人海茫茫哪里去寻?谁知到了济南,居然在瞷老大那里得知袁盎的行踪,旋即赶来鲁地。他不愿当面示惠,就转请朱远、田仲告诉袁盎,赶快设法避难。 周庸知道了这些,不由一阵激动。面前这两位老人,一位年近花甲,一位已过古夕,却还这般古道热肠;相比之下,顿觉自己渺小,便插言道: “得见前辈高风亮节,小子受教了!晚辈此次来鲁地,实是为了领受教诲。”周庸即把专程瞻仰朱家大侠灵墓,拜见田仲大侠,以及会合袁盎的来意说了,并将自己与袁盎等人相遇,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讲了出来。二老听了,现出古怪的神色来。 朱远低声叹喟:“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老人语藏玄机,周庸一时未曾领悟,但也觉出不对劲。忙问:“晚辈可说错了甚么?”朱远没有说话。 季心却正色道:“这可不妙!吴王乃一代枭雄,他为人豪爽,喜揽人才;但是,也老奸巨滑,深藏祸心呀!他想造反已非一日,韦姑娘千里迢迢去投奔他,怕是羊入虎口。我 看那撮鸟不是好东西,哼!”他曾在吴国藏匿三年之久,自是对吴王深有了解。 “韦姑娘是否带了‘悬剪剑?’”朱远突然问道。他早知剧孟已将“悬剪剑”送归韦九,“这可糟糕,闹不好韦姑娘会有性命之忧!也许刘濞那老东西,要人剑两得。” 周庸听了,不由心中大痛,深悔不该让九儿一个人涉险。他不住用手打自己的头:“我竟这般傻!这般傻!”悔恨之情溢于言表。 “少侠莫急,”朱远语甚为慈爱,“今日已晚,也不急在一时。明早拜碣过先严的灵墓,少侠即刻赶赴洛阳,请剧孟走一趟,有他出面事情会好办些。”又向季心道:“老季,你 明日动身先去高苑,暗中助韦姑娘一臂之力,如果刘濞那厮对韦姑娘不利,你不用手下留情!” “为了鲁勾践的徒弟,行!”季心极爽快地答应了。 ---------------------- * 山左,即太行山以东,现今山东省一带。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7)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7) 第二天,刚蒙蒙亮,朱远三人来到朱家大侠的墓前。 墓地在后跨院,院内青砖铺地,松柏森森。高大的坟茔前,矗立着比人还高的方柱形墓碑。碑石青绿色,正面刻有“先考朱家之墓”六个大字,落款是:“子朱远、弟子田仲,共立”两行小字,笔力粗犷遒劲。坟前略带霜色,周围一片寂静。 季心、朱远和周庸先后拈了香,极虔诚地跪拜了。然后,来到坟墓右侧的草亭。亭内矗立着一块汉白玉石,正面刻着“解厄”两个大字——周庸见此,立刻领悟,原来那“解厄搂”的名号,即来源于此,都是纪念朱家大侠的。转到玉石后面,有季布、季心二人合撰的铭文。 周庸怀着景仰之心,仔细阅看。铭文写道: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 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 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 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 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 家无余财,衣无完采,食不重味, 乘不过拘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 私。既阴脱季布之扼,及布尊贵, 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 愿交焉。 碑文简约无华,记述了朱家的为人。秦末汉初时,朱家曾救活过亡命江湖的各方豪士数以百计。最可贵之处,是施恩不望报,从不以此炫耀。为了救助穷人,他生活至为简朴,以至到了穿补丁衣衫,吃粗茶淡饭,乘牛车的地步。 看到此处,周庸深为朱家“克己为人,淡泊名利”的情操所折服,不由又问:“季前辈,能否详细说一说,当年朱前辈营救尊兄的情形?”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8)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8) 季心点了点头,手抚碑石,一脸凝重。他与季布,本是一母同胞,但季布长他十二岁。他八岁那年,因遭瘟疫父母相继去世,实是兄长一手把他拉扯成人,读书、习武都是兄长所教,所以兄弟情份愈加深笃。后来,季布跟随项王起兵,南征北战;季心则游侠江湖,但无论如何,每年兄弟二人都要见上一面,或同到父母坟前扫祭。 忽有一年,听说项王兵败,兄长失去踪迹,生死未卜,季心自是焦急万分。光阴荏苒,这些生死往事,已过去三十多年了!至今想起,仍是揪心拔骨! 天阴了上来,怕又要下雪了。一阵朔风吹过,碑柱上的雪粒飘洒下来,正落在季心的脖胫里,他没去拂拭,脸上却淌下泪来…… 那是汉高祖四年秋天。 项羽兵败自刎后,季布即逃到濮阳一位好友家中。季布本是项羽手下一员大将,曾多次力挫汉王刘邦;有一次,还险些俘虏了刘邦。所以,刘邦对季布恨之入骨,下令全国通缉,以千金悬赏季布的人头。搜捕风声日紧,季布这位朋友无法,征得季布同意,便将他装扮成奴隶,卖给了朱家。朱家见这个奴隶气度不凡,且名叫“李巾”,心中已知此人是谁。也不说破,即将他安置在田庄里。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9) 第二十七章 解厄楼主(9) 第二日,朱家便乘驴车赶赴洛阳,面见汝阴侯、滕公夏候婴。夏候婴与刘邦是老乡,屡立战功,是刘邦信得过的人。朱家动用千金,托他在刘邦面前说项。终于刘邦撤销了悬赏令,并亲自召见季布,任命他为郎中,后又升为中郎将、郡守等职,俸禄直到二千石。季布为官清廉,多有惠政,亦行侠仗义,故梁、楚等地有“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的谚语。 对于朱家的救命之恩,季布铭心不忘。他上任安顿之后,即打点了许多珍贵礼品,和季心一块专程去鲁地向朱家致谢。但到了朱宅外,里面走出朱远,拱手言道:“家父于日前去南方探友,非一年半载,难以归返。” 季布请朱远收下礼品,朱远道:“没有家父的吩咐,小子不敢擅自收下。请季大人鉴谅!”季布只得怏怏回去。这之后,他又多次前往鲁地,但朱家终生不再见他。有人曾问,这是何故?朱家道: “人有德于我,是不可忘;我有德于人,这不可不忘。施恩断不可望报,受惠断不可忘人!” 后来,季布看到恩人生活太过俭朴,就专为他在鲁地盖了一座酒楼,特意起名叫“解厄楼”,以不忘救命之恩。可朱家却没在那里吃过一顿饭,而把只是它作为招待过往朋友的地方…… 又一阵寒风吹过,碑顶吹下雪粉,落在季心的头上。 他没有去拂拭,含泪道:“这些事情,就象昨日才发生的一般!”他拭了拭泪水,“二十多年前,朱家大侠去世了,我和哥哥赶来吊唁。这块碑也就是当时立下的。” “真乃千古第一侠!”周庸脱口赞道:“朱前辈的武功,也定是绝高罢?”朱远却道:“先父并不会武功!”周庸哪里肯信,再问: “果真不会武功?” “不错!”远处传来另一老人的声音。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1) “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杆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1) 周庸回头看时,一位骨骼清奇的矮小老人,正从碑亭外面走来。来人神彩内蕴,颏下一部花白胡须,两眼如暗夜的香火头,深邃洞彻。不见他怎地脚动,便倏地到了近前。周庸心中方动,这位是谁?对方已笑道: “老朽田仲,这位就是周少侠罢?” “晚辈周庸,拜见田大侠!”周庸忙跪倒行礼。 “少侠不须多礼。”老人伸手轻抬,马上一股柔和的力道传过来,周庸便拜不下去,只行得半礼。周庸不由暗懔:老人的内力几达化境,当今江湖中实为罕见,恐怕还在自己的师父鲁勾践之上。 “平安送走了?”“路上艰难,何不歇一宿再回?”季心、朱远先后问道。仅凭这几句问话,周庸已看出三老的交情绝非泛泛。 “送走了,”田仲笑着回答,“少侠远道来访,哪能躲开不见?再说,我们都老了,今后要靠他们呢……”期许之情,溢于言表。 “小子刚刚出道,”周庸不由诚惶诚恐,“也没有做甚——” “没有做甚?”不等周庸说完,田仲立即打断,“你在江湖上的事,以为我们几个老不死的不知道罢?”脸上已没了笑容。 周庸实未料到,还没说两句,此老竟是这般严厉,立刻如芒在背,不知哪里做错了。蓦地心中一沉:劫持玉枕,正与此老有关。而自己与袁盎、韦九儿坏了他的事,怎能不迁怒于自己?忙偷瞥三位前辈的脸色,嗫嚅道: “并非有意坏前辈的大事,只是,恰巧遇上了……” “吾不是说玉枕之事!”田仲声色俱厉,“此事,吾已听袁盎说了。当时,你受情势所迫,拔刀相助,还不失侠义本色。如今也好,九儿借吴王之力为父报仇,也算是天意罢!” 原来劫取玉枕之事,确是田仲受“墨子门”王公所托,让剧孟策动安排的。田仲本不愿插手此事,但经不住王公反复央求,便应允了。后来听说,袁盎等人阴错阳差坏了此事,韦九要借吴王之力为父辈报仇,便决定不再过问此事。这些内情,周庸并不知晓;见田仲面有愠怒,愈加惶恐道:“请前辈训示。” “去年,”田仲怒哼一声,“你在沭阳除掉‘活阎王’李永,这本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但你杀了他一门长幼二十余口,这事可是有的!” 周庸见季心、朱远也敛起笑容,方知道毛病出在这里。心中一沉,深悔当时莽撞了,忙低声道:“小子愿受责罚。” “丹阳郡主簿澹台石偃,”田仲不理周庸,径自数说下去,“此人一向正直不阿,倒是个好官。只因弹劾贪暴无度的少府单匡,得罪了顶头上司单超。身为其兄的单超设计诬陷,致使澹台石偃判流朔方。你与澹台本不相识,闻听后,连夜追赶救助,半路格杀解差,把坐骑让于澹台石偃,自己步从,一日一夜行四百余里,遂得平安脱归。这件事,你干得还好!”虽是夸奖,口气却没有缓和。 周庸听得一惊:“这些事都是隐密所为,不知此老怎会知道?”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2)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2) 原来,田仲在江湖上辈份甚高,朋友又多,加上有“解厄楼”作为眼线,所以虽然名为“侠隐”,实则对各处消息极是灵通。 “某日,”田仲又道,“你在酒肆喝酒,见一帮无赖欺侮一个文弱书生,便过去抱不平。你酒量本弱,却强饮十数觥,且取铁灯檠,摘其枝叶,抻成铁棍,对众人道:我当酒令,不饮者,以此击之。众无赖无不唯唯,遂替书生了解围……”周庸听了,不由暗中庆幸:幸亏出道以来,自己没干过违背侠义的事情。 “总是年轻人火气太盛!”田仲一脸正色,“你有时把持不住,滥杀无辜,会引灾祸呀!”说至此,疾声厉色,仿佛老子教训儿子一般,可谓爱之深,期之切,责之严。 “前辈教训极是,以后行事总要小心。”周庸脸上一红一白,诚心跪伏。一时,田仲不再说话,亭内气氛仿佛一下凝住了。 “好了,好了,”季心见状,连忙解围。“干甚么刚见面就这般严厉?这小子很对我的脾胃……” “少侠出道不过二年,能够如此,也恁般不易了!”朱远也忙着打圆场。田仲说完,也有些后悔。刚见面就这般斥责,总有些冒昧,遂歉然道:“唔,老毛病又犯了,少侠莫怪啊!”口气已和缓了许多。 “哪会呢!”周庸深觉此老冷面心热,心直口快,愈发敬佩;即笑着接口:“适才教诲,晚辈终生不敢有忘!” 三位老人见周庸孺子可教,都露出欣慰的神色。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3)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3) 一时阴云飞散,亭内气氛又活泛了。周庸便重提适间的话题,笑着问道: “朱家大侠,当真不会武功么?” “不错;”田仲再次点头,遂一脸凝重,讲起他与先师的际遇。“我本是楚人。年轻时因遇机缘,向一位异人学过剑术,所以自视甚高。但是,听说了朱大侠的为人,便自愧弗如,于三十年前拜老人家为师。老人家去世后,便在此守墓。朱远老弟和我都没有成家,几十年隐居于此,一直遵奉先师的遗训:但只行侠,不问功利!” 周庸听了,顿觉心中一亮,才真正明白:“任侠真谛,首不在武功,而在侠义;有侠心义胆,即使没有武功,仍可为救人解厄去效力奔走。一个人的能为有大小,然则侠义决不可或缺。”但他还有不懂,便又问: “晚辈阅历尚浅,想请教前辈:当今江湖上,可谓没有不自诩侠义的,但究竟何谓真侠义,哪些又是假侠义呢?” “问得好!”季、田二老抚掌大笑。因为正问到三老的痒处,问到了他们宝贵的人生经验。田仲刚要开口,朱远却伸手拦住:“起风了,我们这就去进朝食,边吃边谈罢。” 众人步出亭外,只见朔风正紧,早纷纷扬扬漂起雪来。雪花打在脸上,方知是细小的雪糁。回到前院,地上已经见白了,因为地气返暖,一脚踩下去,便成了一汪泥水。 四人进到屋里,小童已把饭菜备好了。一大钵稻饭,几样清蔬,没有肉食。小童给每人盛了饭,大家便吃了起来。周庸扒了几口饭,忍不住道:“三位前辈,可否……” “少侠,”田仲知道他要说甚,伸出竹著拦住,“不忙赶路了,我们先吃饭罢,待会再说不迟。”季心、朱远会意,相视一笑,似乎另有深意。周庸不免疑惑:这几位老人闹甚么悬虚呢?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4)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4) 吃过晚食,朱远低声吩咐小童几句,小童即先出去了。过了一会,他领着周庸三人重回后院,进了一间座高大的瓦房。朱远点亮膏烛,只见屋内纤尘不染,很是庄严肃穆;北墙悬挂着素白幡帐;几案上,供奉着朱姓祖先的牌位和宗谱——原来这里是朱姓家祠。周庸眼尖,看见宗谱中似有“朱亥”名讳,也不便多问,即随着三老拈香叩首,虔诚行礼。 祷告已毕,朱远在几案后摸索了一下,就听“嗄然”有声,西墙幡帐后面竟开启一道门,原来是个地道入口。朱远擎了灯火,便领着三人拾级而下。周庸走在最后,回头看时,那道门已自动关闭了。约摸下行了几十级台阶,又拐了两个弯,便进入一间宽敞的地室。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5)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5) 借着灯光细看,地室约有三个开间大小,都用砖石砌就。只见门楣上悬一“任侠堂”匾额,里面所有起居傢什应有尽有,地上铺着蒲草席,上面是兽皮垫子;长条几案上,摞着一册册竹简,还有埙、筑几样乐器。一面墙上,悬挂一柄宝剑,剑匣古色斑斓。食案上,已摆好竹著、酒具和按酒菜肴,不外是笋豆、花生、咸蛋之类。靠近门口处,置一铜盆炭火,兽炭熔熔,温暖如春,一点也不觉憋闷,显是通风甚好。旁边有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置釜,釜中镟子烫着酒,正“丝丝”作响,那酒吃热力一逼,一股股醇香漂散出来。 朱远见周庸一脸惊奇,便笑着解说了。原来,这里便是当年朱家藏匿逃犯的地方,也是本庄最隐密的所在;今日在此煮酒论侠,自是最好不过。季心吸了吸鼻子,忙接过话茬:“啊!煮酒论侠,快哉、快哉!” 朱远肃客让坐,争执许久,还是季心坐了西位上座,田仲坐了北位,朱远南位,周庸坐了最卑的东座。小童早把每人面前的酒杯斟满。因为季心喜饮量大,在他面放一青铜酒觥,也筛满了。 朱远举起酒杯,望着三人笑道:“真应了那句老话呀,‘下雪天,留客天,人不留,天留’!难得我们老少相聚,偷此半日清闲,来,请两位兄长和少侠,干了!”大家笑着一齐干了。周庸只觉酒液入口,香甜苦辣涩,五味俱全,绵软中含着霸道,一股火辣辣热流直入肠胃,浑身即觉温热,有种麻酥酥、飘飘然的感觉,至此才明白,适间几位前辈为何那般高兴。当即问道:“这是甚么酒?”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6)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6) 朱远吐口辣气,笑着解说了。 原来,这是用于祭祀的酎酒,因为酿制费工费时,所以甚为稀罕。此酒酒度较高,故又有“醇酎中山,沉缅千日”之说。对于嗜酒的人来说,能喝到酎酒,确是难得的享受! 因为酒好,又逢雪天,说不得众人杯觥交错,开怀畅饮。酒过三巡,田仲方继续讲说“侠义”话题。他略加思忖道: “先师在世时,曾说过:游侠之风,倡自春秋,盛于战国。还说,侠之起源于‘士’;后来,‘士’分化为二,即‘文者为之儒,武者为之侠’。不过,当时的文与武,分得并不很清楚。”周庸停下喝酒,专注倾听。 田仲啜了口酒,继续道:“古之游侠最是重义,象那当年魏国的城门小吏侯嬴,屠户朱亥,助信陵君解赵国都城邯郸之围……” 因说到朱亥,朱远的眼圈湿润了,他低声道:“我来讲罢……” “原该如此。”季心、田仲一同附和。 “适间,诸位祭拜了我朱姓的先祖,老汉感激不尽!”朱远语调深沉地说下去……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7)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7) 原来朱家的始祖,是颛顼帝的后代曹挟。大约千多年前,封于邾国;他的遗族便以国为姓。战国时,邾国被楚国灭掉,邾国的贵族被迫四处逃亡,但他们不忘故国就改姓朱了。其中,大部分世居沛郡,也有流落到各处的。朱亥,便是朱远的先祖。 “先祖名讳上朱下亥,”朱远续道:“先祖当年与大梁城门小吏侯嬴,极是相得,常在一起喝酒。他不过是市井屠户,也没有上乘武功,只是有把蛮力。但为了救赵国,与侯嬴一同追随信陵公子。侯嬴献计‘窃出虎符’,先辈则在魏国大将晋鄙不肯交出兵权时,将藏在袖中的四十斤重的大铁锤突然甩出,一锤击杀了晋鄙。信陵公子夺得兵权,统帅晋鄙的十万大军,进兵攻击秦军。秦军见腹背受敌,才撤退回去。邯郸因此保全,赵国也才免了一场亡国之祸。” “侯嬴数语,朱亥一锤,遂成不世之功,”季心大声赞道:“何其壮哉!”言罢将觥中余酒干了。 田仲也赞道:“能为国家和天下百姓而抗争,挽狂澜于既倒,独任天下之重而无所回避,此侠者大勇毅,伟哉也!”说完,也把杯中酒干了。周庸为二老豪气所感,也扬脖把杯中酒喝干。朱远沉默了刻,眼中噙了泪水,慢慢地说下去: “朱亥先辈从此跟着信陵君居于赵国,并为他办了许多事。十年之后,信陵君又为魏王大破犯境秦军,迫使秦与魏修好。因此,秦王假意邀信陵君至秦境会面,想杀了以绝后患。先辈识破秦王的诡计,带着璧玉一双,替信陵君入秦赴会。秦王知他是个勇士,想收为己有,封官许愿,但先辈坚辞不受。秦王大怒,命人把他送进虎圈中。先辈对着向他扑来的猛虎大喝一声,迸开双眼,目眦尽裂。那猛虎竟被他的气势吓倒!”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8)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8) 说至此处,朱远老人胸膛不住起伏,“秦王一见先辈如此神勇,更想迫他投降。把他关在驿舍里,断了他的饮食。先辈大笑:‘我受信陵君知遇之恩,今日我正好以死报答!’一头向屋柱撞去,谁知柱被撞断,他的头却没有破。于是又自探其喉,绝咽而死!” 周庸只听得热血沸腾,拍案道:“真义士也!象朱前辈这般英烈壮举,古今又有几人?” “有!”季心立刻大声应道:“上溯六百年间,能与朱前辈比肩的,唯有四位刺客。他们是天壤间,第一种激烈之人——专诸刺王僚,如慧星袭月;聂政刺侠累,如白虹贯日;要离刺庆忌,如苍鹰击殿。最为悲壮惨烈的,莫过荆柯了!” “这话不错!”田仲放下酒杯,接着季心的话茬,“早年,我曾见过秦王前御医夏无且;荆柯刺秦王那悲壮一幕,夏无且曾当场亲见。他跟我讲过,不会有假!我也见过周少侠的师傅鲁勾践,他当年曾与荆柯一起论剑,亦敬佩荆柯的胆气,也为之婉惜。鲁大侠说:‘如果荆柯的剑术再好些,就不会功败垂成,千古遗恨啊’。在荆柯刺秦后五年,秦国灭了燕国,但百姓们还在怀念他,至今有歌在民间流传。”说至此处,田仲情不自禁,竟放声唱了起来: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 仰天嘘兮化白虹。 图穷匕现兮惊人胆, 秦王绕柱兮如逃犬。 壮士伤重兮血迹斑, 面无惧色兮乱刃残。 流星逝兮亡魂渺, 时不利兮奈若何! 季心当即弹剑附合,铮铮有声。朱远吹奏陶埙,呜呜咽咽,都合着歌拍。 这悲壮之歌,仿佛让人又见当年燕太子丹同一些豪侠义士在易水河畔,相送荆轲赴秦的情景—— 时值深秋,水寒草枯,景色凄迷。他们全身缟素,高渐离击筑,曲调悲戚惨烈,苍凉慷慨!仿佛又见到,荆轲刺杀秦王的壮举——急切之中,荆轲一剑刺空,秦王断袖而逃。荆轲绕拄追逐,后秦王从背后抽出长剑,将荆轲左腿砍断,荆轲将手中匕首尽力掷向秦王,可惜只击中柱子。后荆轲被秦王刺中八剑,血尽而死…… 周庸不由热血贲张,也站起来,从墙上抽出宝剑,且悲且舞,他要把那胸中块垒,从那“嗖嗖”的剑风中发泄出去。 半晌,几人的情绪才平伏下来。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9)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9) 小童见两坛酒已净,问要不要再添? 朱远挥挥手,让再拿两坛来。不多时,童儿把摞在一起的两坛酒抱进来,放在炉边。他两只手冻得通红,使劲搓着,又在嘴边用热气哈一哈,开坛烫酒。待酒热了,给每人筛上,随口道: “外面雪下得恁般紧,打得人睁不开眼呢!” “下得好!”季心口快,又冲众人举起酒觥:“来,干了。”几人都举杯应和。一时,外面一片银白,内面酒酣耳热。 朱远喝酒“走皮”,面颊和鼻头已经胭红。周庸有些舌头短了,仍舍命相陪。唯有田仲脸色转白、神色自如,头上出了汗,话却都更多。他道:“酒逢知己千盅不醉,不过,要慢慢喝才好——要是牛饮,就失了兴味。”季心也不理会,仍是一觥一觥地干着。 周庸见机正好,又问:“为甚当今游侠炽盛?” 田仲略想一想道:“俗话说:‘乱世重英豪。’如今游侠盛行,与春秋战国一脉相承。那时候群雄并起,养士之风不断。就拿战国来说,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其门下皆有众多宾客。秦国吕不韦的宾客,多达三千人。本朝皇上刘启还是太子时,也设过招贤苑。苑中有堂隍六所,客馆皆广庑高轩,屏风帏褥甚丽,养士多达千人。至于吴王刘濞、梁王刘武、淮南王刘安等人,更是建馆招贤,私蓄能人、死士以千计数。听说,刘武招延四方豪杰,自太行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数内侠士不乏其人,但鸡零狗碎之徒,却也不少。” 对于这些,以前周庸有的听说过,更多的却是闻所未闻。心道:“此老见多识广,倒要虚心受教,不可错过机会。”他见田仲出了汗,便掏出自用的手巾递过去。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10)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10) 田仲笑着接过,擦了额头汗水,这才续道:“古侠风范,至今颇有流传呀!老朽年轻时,游历过许多地方,听到过不少游侠的传闻。依老朽揣度,游侠之所以为侠,不外就是‘义、气、名’。” 不等周庸再问,他一气说下去:“侠者行事,必以‘义’为准绳。就是古人所说‘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义者,宜也;就是不计功利,只要理之当然,就一无反顾,去做应该做的事情。” “那‘气’呢?”周庸从未听过这般高论,连忙问道。季心、朱远虽然多次与田仲论侠,也没有如许深谈过,遂也往前凑一凑,留意倾听。 “侠者重气轻死,不爱其躯。这个‘气’,不是寻常闲气,乃是亮直无伪,不与世俗俯仰的伉直之气!平日里,与人相交,意气相投,则喜形于色,虽倾其所有,也无足惜;乃至片言可以托生死,所谓‘握君手,执杯酒,意气相倾死何有’!若不当意,则终日默默,不与接言,视之为庸流。对那些当面阿谀、背后诋毁,衷貌不一,虚伪矫饰之人,则干脆不能相容,‘眼里搁不下一粒沙子’!” 周庸边听边想:田老前辈的话确是犀利,活画出侠者的坦荡胸襟与小人的卑鄙嘴脸。世上芸芸众生,本如林子大了甚么鸟都有! “我敬佩袁丝之为人,也就在这里。”季心擦了擦胡须上的酒沥,“人们都说,他与当朝御史晁错不和,凡有晁错在的地方,袁丝就离去;凡有袁盎的地方,晁错也离去。我看,晁错乃刻薄小人耳。文帝时,他不过是太子舍人,如今受皇上宠信,便谁也看不上。哼,居然也有这种狗屁不通的皇上宠他。袁丝看不惯这副小人嘴脸,才不尿他!” 至此,周庸才知晓袁、晁之间为甚不和。不禁又问:“田老前辈,何为‘名’呢?” “这‘名’,就是侠者修行砥名,自立于人世。所渭‘贪夫徇财,烈士循名,不患年寿之不永,患名之不立’。常言道:‘人的名,树的影’。侠的名誉最为重要。这‘名’,不是徒有虚名,更不是沽名钓誉,而是如珍禽异兽那般爱惜自己的毛羽,说白了,就是保持名节操守。” “前辈数语,当真鞭辟入里!”周庸听得神情摇摇,只觉半日交谈,胜读十年书简。至此,方信“沐古人侠风,可涵养正气”的道理。不禁又问:“既然游侠如此高洁,又为甚不见容于朝廷?” 这是周庸出道以来,十分苦恼的事情。他不断听说,朝廷屠戳游侠,且愈演愈烈,遂如骨骾在喉,不得不吐出来。田仲、朱远和季心听了,顿时面现沉重,一时没有搭话。因为,他们也深虑此事。良久,田仲才道: “少侠说得不错,朝廷不喜游侠,甚至恨之入骨。前不久,江湖上流传说,当今皇上刘启有话:‘不为我所用者,杀!’他所以如此,也不足怪,就是为了保住他的皇位。如果要细分说,有十六个字也夠了!” “哦?”周庸甚觉惊奇,忙问道:“哪十六个字?” “世道不公,民不聊生,以武犯禁,德高于上。”田仲斩钉截铁,一字—顿地说了出来。周庸从未听过这番道理,忙又问:“前辈,请道其详。” 田仲想一想,十分沉重地说下去:“这些年少侠行走江湖,看得不会少,总会觉出世道不公罢!这不公又在哪里呢?首在律法苛严,人们常说秦朝是暴秦,其实,汉律的严苛与秦律不相上下。有再加上酷吏横行,百姓当真没法活了。少侠,不知你注意了没有?朝廷把地方官的职责叫做‘牧民’,‘牧民’是甚么意思?说白了,就是把百姓当成牛羊那样看管!其结果,便是牢狱人满为患。无论在城在乡,见常会见到脸上被刺过字的人;缺手少足、被笞刑打残废沿街乞讨的人,也不在少数。另外,光为皇上修陵墓的囚徒就多达几万人,连累带病、折磨致死的已不计其数,有的病残了,没有死就带着刑具被掩埋了。”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11)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11) 众人听至此处,都觉万分压抑。田仲所讲,确是大家都感受到了的。但过去没有人这般讲过,似乎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屋内静极,只有那酒旋子“丝丝”作响,火盆中的兽炭“劈叭”爆了两下。 田仲叹口气,又道:“世事不公,还在‘买官卖官,用钱赎罪’,由此贪官必多,而坏人逍遥法外。还在那大官、贵族田亩兼并,致使许多百姓没有自耕田,倍受豪猾的压榨盘剥。就拿本朝初年来说,丞相萧何就有土地几万亩啊!朝廷是十五税一,他却是与佃户四六分成,农户打一石粮,自己只得四斗。如此世道,谁为百姓伸张正义?唯有游侠啊!”说至此,田仲猛然高声喊道:“游侠又怎么办?必是以武犯禁!” “啊,原来是这般!”周庸顿时警悟。但他还有疑问:“那甚么叫‘德高于上’呢?” “吓,这有甚么不明白的!”季心忍不住插言,“适才已经说过,游侠只问当不当做,不问功利如何。游侠救人厄难,重气轻死,一诺千金,已诺必诚!这种高洁品德,哪个做皇帝的能做到?如此这般,在百姓心目中,游侠是英雄,皇帝和那些贪官污吏,就是条虫!” 听了这番议论,周庸只觉犹如醍醐灌顶,一腔热血翻滚。至此方懂得:做一个游侠,决不是单纯的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也不是为了个人恩怨,去闹意气。至于,甚么为百姓伸冤,会招致朝廷不喜,嘿嘿,也由他去罢! 周庸想再问些事情,见田仲不胜酒力,已歪在席上睡去;季心、朱远二老,也已响起鼾声,心道:倒底年岁不饶人,便让小童侍候三老安歇。自己却一时无法入睡,辗转返侧,想了许多……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12) 第二十八章 煮酒论侠(12) 第二日,天气绝好。 一夜北风吹拂,道路已然好行。依照朱远的吩咐,小童为季心和周庸分别准备了食水和两串钱。田仲歉然道:“昨日酒醉,有好些话没有说完。少侠——”他摸出一块油光光的紫竹牌递给周庸,“这块信牌,你拿着。别看剧孟是甚么大侠了,见了此牌如我亲到,他一定会帮你的忙。” 周庸万没想到老人会这样真诚体贴,忙道:“谢过前辈!”双手接过竹牌,只见上面刻着个“仲”字。周庸与三位老人相处虽只两日,却颇觉难分难舍,似乎还有一肚子话要说;无奈行程紧迫,只好洒泪拜别。 季心和周庸各骑牲口,一东一西,分道上路。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1) “赵王遂亦反,阴使匈奴与连兵。” ——司马迁《史记•;吴王濞列传》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1) 周庸辞别三位前辈,连日向西躜行。 一路上免不了风餐露宿,晓行夜住。这日午后,来到济水河边一个叫野鸡渡的地方。听人说,过河再有七十里,便是大梁。过大梁往西,再走五、六天,就到洛阳了。周庸恨不得立时找到剧孟,好去劝回韦九。 此刻,他却被面前的济水阻止了。他骑着“乌云盖雪”驴儿,在河边伫立张望,寻思怎地才能过河。头顶上日头煌煌地照着,结冰的河面有百多丈宽,上复一层薄白雪。“呜呜”寒风中,三五株垂柳立在岸边,映出孤寂的斜影,越发显得凄凉萧瑟。 蓦地,他见下游处有人指手划脚,吵嚷甚么,便紧挟驴儿奔过去。来到近前,才看清十几个乡民在救人。离岸十多丈的河里,正有人在冰窟窿挣扎着。有人试着去救,没走出多远,便踩裂冰层,立刻惊叫着退回来。人们急得跺脚,七嘴八舌乱喊:“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周庸飞身下驴,边跑边解下腰带,大声喊道:“各位快把裤带解下来,结成绳索去救人!”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2)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2) 一句话点醒众人,都照他的吩咐去做。周庸早脱下衣衫,扔过一边,攥住众人结好的腰带,从冰面上蛇一般爬过去,不多时到了冰窟边上。那落水人恰好冒头,周庸觑个亲切,疾伸手将他脖领揪住,再一运力将其提上来。只听“卡叭”一声,冰面再裂,二人一同跌入水中。周庸水性虽好,却也呛了水,岸上顿时惊叫起来。周庸没有慌张,也未撒手,伸出头换口气,即用肩膀把那人顶上冰面,并往前推了推,随即乘势翻上来。“好了,好了,救上来了!”众人一阵高兴乱叫。周庸伏在冰上,缓一缓劲儿,便拖着那人向岸边爬来。待离得近了,众人一齐动手,把他们拽上岸来。 落水之人年过五旬,浑身让冰水浸透,嘴唇青紫,已昏迷过去。周庸虽年轻力壮,也冻得浑身战慄。他立刻为落水人解开衣扣,脱去湿衣,大声喊:“哪位脱件袍子!”又摸他胸口,还有心脉,忙将他抱起来控水。当下有人脱下袍子,将落水老者裹上。还有人接替周庸,让他穿衣服。 待周庸穿好衣衫,众人欢喜地问他姓名。 周庸笑道:“有人落水,理当相救。”却不说自己姓名。有个后生还要问,一位老者忙拽住他,“傻小子,这是位侠客,做善事不留名的!”几个乡民都用异样眼光看他,有个半大小子摸摸他的驴儿,指着革囊和短剑,“啧啧”赞道:“真个是大侠呢!” 周庸也不理会,让众人抬了落水老者,往附近镇子走去。一路上交谈才知道,这几个乡民也是过路的,有的就住在镇子里。落水老者是打北面来的,当时还跟着两个伴当,都骑了马。本来“六九”天气了,冰上不能走人,但被前日这场雪盖着,外乡人不知底细;两名伴当性急,驱马跑在前边,冒冒失失跌进河里,当时被冲走了。幸亏老者走得慢,却也跌进去。总算万幸,被过路人发现,不然这人也没命了。众人见落水老者一直昏迷不醒,忙把他抬到镇里一家客店将息。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3)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3) 茅屋里,一灯如豆。 昏暗灯光下,周庸在炭炉上煎药,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落水老者在矮榻上昏睡。此刻,他虽然有了知觉,却因为骤受风寒,发起高烧。适间那几个路人,已经走了。周庸不忍心撇下他,暂时住在店里,为他请医延药。 不多时,药煎好了。周庸将药汤滗在陶碗里,把老者扶起来,让他慢慢喝了,又扶他躺下,用布巾给他擦了嘴。正想安慰几句,店小二敲门进来,要收拾碗箸。小二见几上的饭菜一动未动,小声道:“这位壮士,身子要紧,莫忘记吃饭啊!”摸摸饭菜凉了,便道“再去热热”,又问“还需要甚么不?” “谢谢小二哥,”周庸想一想,“烦你煮一点粟米粥来,等病人醒来,我喂他。”小二点点头,端了饭菜退出去。老者喝了药,渐渐睡安稳了。 周庸劳累已极,便靠在榻边歇息。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进,门开处进来一个人。定睛看时,原来是朝思暮想的韦九,周庸一阵欣喜忙问:“你怎地来了?”再看,却不是九儿身影,朦胧中是个男子,周庸喝问:“你是谁?”那人道:“在下剧孟。”周庸忙上前唱喏,眼前之人又不见了。周庸一急,就觉有人摇自己胳膊,耳听“壮士醒醒,吃了晚食再睡。”睁眼看时,是店小二唤自己,已把热好的饭菜端回来。 周庸坐起来,定一定心神,知道方才是个梦。一时心头突突,好不沮丧,暗道:“此去洛阳,不知能否寻到剧孟?九儿不会有危险罢?恨得不肋生双翅,立时飞到九儿身边。”这些事,自不便对小二言说。 只听小二轻声道:“客官,米粥熬好了,在灶上煨着;等病人醒了再盛过来,免得吃时凉了。” 周庸点了点头,小二自去了。周庸胡乱扒了几口剩饭,也就搁下。他怕屋里冷,给炭盆中加了些炭,吹灭油灯,依旧合衣斜靠在榻边睡去。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4)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4) 不知甚么时候,周庸被鸡叫声惊醒,见屋内还黑乎乎的,蹑手蹑脚起来,点亮油灯,去看落水老者。摸他额头,已不烫了,还有凉丝丝的汗。那人已经醒来,见周庸过来,忙挣扎起来道谢。 周庸一把将他按住,轻声道:“刚好些,莫再受了风。”给他掖掖被子,“老伯,可要吃些粥?” 落水人点点头,周庸便出门唤小二。周庸回来时,见老者正欠起身子,神色紧张地睃睨,似乎找甚么东西。他见周庸进来,忙盯问:“我的衣物可还在么?” 周庸指了指屋角炭盆,惋惜道:“除了你老这身衣裳,其余马匹、行囊都被冲走了。” 那人见袍子就在那里烤着,脸色才舒缓开来,复又躺下。周庸看了,不由暗忖:“此人丢了马匹、行囊,倒不心疼,偏在意那件袍子,怕是里面有要紧之物。”因为素昧平生,也不便探问。 说话间天就亮了。小二端来一钵稀粥,还有一碟咸菜。他见病人醒了,也自欢喜,快嘴道:“是这位壮士,下水把你救上来,又请郎中诊治,熬药侍候。你遇见了好人啊!”唠叨夠了,方退了出去。 周庸服侍老者吃了些粥,见他精神大好了,这才请教姓名。 老人道:“既是恩人见问,当如实相告。老朽敝姓左,单名良字,吴国广陵人,忝为吴王府管家。我们一行三人,从赵国勾当回来。唉,不小心掉进冰水中,多亏壮士冒死搭救——”说着,又起来施礼。周庸一把没按住,到底还是给周庸叩了头。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5)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5) 周庸还礼不迭道:“左老伯,折杀在下了。”扶起左良又道:“在下听说,江南有一位公正无私的大侠,人送尊号‘白面判官’,可是老伯?” 左良道:“正是区区。”又殷殷相问:“请教壮士高姓大名?老朽终生不敢有忘。” 周庸照实回道:“在下陈地周庸,原也是要去广陵的;因为有事,想请剧孟大侠帮忙,所以先上洛阳。” “敢问周壮士,可与剧孟相熟?”左良很是高兴。 “久闻剧大侠盛名,”周庸有些赧然,“早想拜谒,只缘惜一见。”周庸猜他必与剧孟相识,便借机问:“正要请教,你老可认得他?” “何止认得!”左良有些激动,颇带感叹道:“几年没见了!”随即把当年在广陵云水楼,与剧孟初次邂逅的种种情形,包括计除杜氏“三凶”,自己从中斡旋,让剧孟走脱等关节,都说了一遍。 左良所说的这些事,江湖上早有传闻,周庸也听说过一些。但今日听当事人亲口说来,更觉真切。不由问道:“左老伯,在下有一事不明。初次见面,不该唐突,实在想问个究竟,不知能否见告?” “但问无妨。”左良很是客气。 “在下斗胆相问,”周庸看看左良的脸色,“左老伯,你老既是吴王管家,自应迴护王府,为甚轮到剧孟,却胳膊肘向外拐?”意思是:剧孟是个人才,吴王想招揽他,而你却为何设法放走呢? “问得好,”左良不以为忤,反坦诚地笑笑:“我所以投身吴王,是他有恩于我。当年,我在长安杀了仇人,逃亡到吴国,吴王对我礼遇有加。受人之恩,永生难忘,我自当以死相报。但,我在吴国多年,也品出吴王的长处与短处……” “哦?”左良的话,立刻引起周庸注意。因为韦九正是去投奔吴王。他非常想了解吴王为人,便追问道:“愿闻其详!” “吴王,确是当今枭雄。此人颇能礼贤下士,待人也还真诚。这都是他过人处!”左良赞了几句,语气一转道:“我看他终久要闯大祸!他想谋取天下,非止一日。有这般念头也不为过。俗话说得好:‘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可怕之处,不在有没有这个念头,而要看对头是谁?能不能斗得过?先哲有言:‘窃国者为王,窃钩者为贼’,不在于你窃不窃,而是你能否窃到手!” “此话怎讲?”周庸实未想过,左良会洞观此事。 “吴王机谋狡诈都不夠!”左良似乎成竹在胸,“你看他们刘家,高祖刘邦,是个不务正业的无赖儿。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过河拆桥,有功之臣杀了多少?到了文帝刘恒,嘴上仁义,也是翻脸不认人。当初,周勃拥戴他坐上皇帝宝座,没过几年,反过来诬陷周勃谋反,险些没有被处死!当今皇帝刘启,当太子时就机诈阴险,看他那一副刻薄阴森的相貌,不是好鸟儿——恩将仇报,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些帝王之术,吴王是远远不及呀!” 不等周庸插话,左良又道:“吴王不会用人,亦是大忌。他招揽的人,不下几百上千,但良莠不齐,多顽劣之徒。堪称国士者,几乎没有。试想,当年高祖若没有汉初三杰——张良、陈平和韩信,怎会得了天下?如今,吴国哪里觅得这般人才?尽管吴国财力、民心、军旅、天时都占全了,恐怕还是大事难成。我劝过几次,吴王哪里听得进?” 左良叹口气道:“我作属下的,只好尽人事,凭天意了。”说到这里,竟滴下泪来。 周庸听了,深觉面前这位老者,眼光之犀利,辨事之精微,处事之老道,确非等闲之辈! 左良又道:“剧孟本是正直之人,如果他依附了吴王,将来免不了受牵连,一辈子就完了。相反,如果他在江湖为侠,却能为百姓做事,将来会百世留名。我不能让剧孟走我的覆辙!” 这一席话,直令周庸五体投地,深感左良为人耿正,心襟坦荡,不愧“白面判官”之名。感叹之余,也愈发焦急万分,担心九儿陷得太深,后果难以想象,巴不得立刻把她劝回来。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6)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6) 正说着,店小二敲门进来。原来已到隅中时分,该准备朝食了。他问二位客官想吃甚,好去安排。 周庸即问:“左老伯,你老身子刚复原,再喝一两顿粥罢?”左良点了点头。周庸又道:“我吃饭好说,有馍拿几个来,咸菜也要些,煮一壶茶就行了。”小二应承了。 不一会,小二便整治好,将饭菜端了进来。吃饭时,周庸又问小二,哪里是渡口,怎地过河?小二告诉,镇子前面就是渡口,只是春夏秋三季,才有打渔船捎带摆渡。要是眼下过河,须往上游走三十里,有座桥可以过去。 左良听了,闲闲问道:“这个镇子有多少住户,百姓的生计可好?” 小二道:“你老问这个,却是苦也!” 左良、周庸听了都是不解,忙问:“甚么缘故”? 小二只摇头不肯说。左良知他有顾虑,便劝道:“我们只是过路的,随便问问,你说了也没关系。”周庸也道:“但说无妨,我们决不泄漏出去。”小二犹豫了半晌,才道出心中的苦水。 野鸡渡本是极好去处。镇外有个水陆码头,往来客商很多。河滩又多大雁、野鸭。单说镇西十里有座岗子,岗上好大一座树林,各种山珍、野味出息甚多,甚么鹿子、野兔、狐狸都有,尤以野雉最肥。所以因此得名“野鸡岗”,镇叫野鸡镇,渡口也就叫野鸡渡了。 俗话说:“靠水吃水,靠山吃山”。因为禽兽多,镇里多以打猎讨生活。如今却晦气了,前年岗上来了伙强人,为首的叫甚么“吊睛大虫”苟一虎,手使一把鬼头砍刀,武功好生了得,更有一宗独门暗器——五毒沙,临阵撒出,中人便死。这伙强人占住山岗,立寨为营,不让猎户上山,更不时出来打家劫舍。常言道:“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伙强人却饥不择食,常到镇上抢粮,搅得四邻不安。原本镇上住着二百多户人家,如今四散逃亡,只剩几十户了。 周庸听了甚是愤恨,压压忿气道:“若不是目下有急事,定要把这伙强人剪除了。” 左良却没有说甚么,只是默默地听了。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7)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7) 第二日,周庸让店小二买了两只肥野鸡,浓浓地熬了汤,让左良将养。又歇息两日,左良好了八分,脸上也有血色了。这日午后,二人商议启程。 周庸知道左良身无分文,便诚挚道:“左老伯,你老孤身回广陵,路途遥远,我想在镇上给你买匹马,再带些盘缠。我这里还有十串钱,尽够了。” 按照当时的行情,买一匹马大约要七、八串钱。如果再给左良一串钱作盘缠,周庸等于拿出所有十分之九。这份情谊当真可贵。 左良已有成算,便道:“周壮士想得恁般周到,老朽先行谢过。盘缠和脚力,老朽已有办法,自会备办。如果不行,再麻烦壮士罢。” 周庸看左良神情,颇似有把握。也许他左近真有朋友,可帮忙一切,也就不再说甚。看天色已晚,吃过晚食,又闲话一回,便安歇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庸突然醒来。睁眼看时,屋内黑黢黢地,床榻上却没了左良。周庸不由心动:“半夜三更上哪去了?” 连忙点亮油灯,仔细查看。屋内沒有甚么变化,左良的锦袍平整地放在榻上;自己的那把短剑,却不见了。左良干甚么去了呢?如果他去会朋友,万没有不穿锦袍而带兵刃的道理。忽地灵光一闪:他不是上野鸡岗了罢?周庸很为他担心:“身子才刚复员,再说路途不近,山上虚实不清,要是遇上辣手人物,恐怕是凶多吉少!” 周庸有种不祥预感,急忙穿好衣服,来不及吹灭油灯,立即出了门,反手把门带上。抬头一望,下弦月正挂在中天,估摸已过三更天。为了不惊扰别人,径直从土墙跳了出去。来到街上,辨一辨路径,便径直向西奔去。刚出镇子不远,就见月光下,锒锒铛铛地过来个人;来后面,二三里外正有人打着火把追下来,人声噪杂,隐约听见喊着:“仔细搜寻,莫让他逃了!”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8)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8) 待那人来到近前,周庸一看是左良。只见他一手持剑,另一手捂住胸前,指缝间渗出血来。周庸忙抢上扶住: “左老伯,可是受了伤?” “周壮士,亏你来了,”左良疼得变了声调:“我,我本想去野鸡岗借几个钱花,也为当地除害。没想到,常年打雁,让雁啄了眼。也是我太大意了!” 周庸心痛道:“左老伯,你这是何苦!”忙点了他几处穴道,为他止血。 左良一屁股歪在地上,低声喘息道:“周壮士,我中了毒砂,毒性已经发作,没有他们独门解药,哦,就有也来不及了。你听我说,有几句紧要之言,请你受,受累了……我奉了吴王之命出使赵国,与赵国结盟。如今盟书,就缝在那件锦袍里。你到广陵后,务必将此书交给吴王,就说左良已为他尽忠了……” 说至此处,正是英雄末路,其言也哀。左良悲声道:“我家住竹竿巷,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一个女儿……”说到这里,老人耗尽最后一点气力,头一歪,溘然逝去。至于他女儿叫甚么,竟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周庸骤遇变故,心痛如绞。他与老人相识不过几日,却十分相契,有种说不出的亲近。前五日才把他从河里救上来,今日却命丧屑小之徒。老天太过无情,这么好的人,竟然说去就去了。一团悲愤之气,只在胸中鼓荡! 周庸见山贼渐渐追近,忙把老人尸身移到路边树丛藏好。然后,拿过短剑,摸摸身上所带钢针暗器还有不少,对付山贼尽夠了;便隐伏在一棵矮树后面,静等山贼来到。 无移时,二十多人打着二三火把追上来。火把下,人影僮僮。有的用火把照着,喊道:“血迹到此没有了,恐怕逃走之人就在左近。”有的道:“你看,这里有脚印!” 周庸立刻后悔适才慌忙,没有掩灭那些血迹和脚印,给山贼留下踪迹。周庸见敌多势众,又不摸底细,原想避过山贼锋头,以后再给左老伯报仇;但此時狭路相逢,想躲已不可能。略一思忖,便有了成算。 他慢慢向路边深处摸过去,攀上一棵大树。恰好月亮躲入云中,周围幽暗——敌在明处,己在暗处,正好各个击破。周庸轻轻掰下一段枯树枝,扔在远处空地上。“噗啦”一声,虽声响轻微,但在夜静之時,显得格外引人。 几个贼人自然听到了,便向这边搜寻过来。看看到了近前,周庸居高临下,立将四五枚钢针激射而出,顿時“哎哟”、“妈哟”连声,三人倒地不起;后面二人见状,早吓破苦胆,狼嚎叫道:“那边有人!那边有人!”扭头便逃,山贼自是一阵咋呼。 趁着山贼惊乱,周庸悄没声从树上蹓下来,慢慢向路那边爬过去。他隐在一个土坑里,学了几声鹧鸪叫。有个头目骂道:“夜里哪会有鸟叫?定是受伤的贼子,野猫、土狗、王赖子,你们去搜一搜!”这三人战战惊惊,应一声“哎”,慢慢摸过来,自己壮胆道:“快出来,看见你了!”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9)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9) 周庸只不作声,待那三人临近十余步远近,猛一翻腕,三根纲针便射进他们头脸,连“啍”都来不及,便再也没有起来。前后不过一盏热茶功夫,山贼已死伤六人。 强人这边顿時发毛。为首一人高喊:“有种的站出来,别暗箭伤人!” 周庸只不吭气,借着树丛、荒草和土坡掩护,又慢慢爬到强人来路后面,伏在一个土丘后面,向前扔了一个土圪垃。立刻有山贼喊:“后面也有人!”山贼又是一阵乱,不敢有人往前。又僵持一阵,为首那人道:“他娘的!真晦气,回去罢!”剩下十来个人,小心翼翼地往回撤。等他们临到近前,周庸拈出十余枚钢针,站起身形,大喝一声“着”!立刻一蓬铁雨飞了过去,只听“嗤、嗤”连响,“哎哟”、“妈呀”、“痛死我了”!象倒了一堵墙,十几人再没站起来。有二人侥幸未被射中,疾忙逃命。 周庸大喝一声:“站住!”逃命的两人象吓掉了魂,哪里还敢动半步?周庸上前揪住一人脖领,喝问:“苟一虎来了没有?” “来,来,来了,倒地的便是。”二人哆哆嗦嗦,地上湿了一片,大约尿了裤子。说着指了指地下一具死尸。 周庸看時,那人太阳穴处汩汩流出血浆,手中还握着一柄鬼头刀。周庸上前把苟一虎头颅割下来,又撕了块衣衫,将那头颅包了,眼中含泪:“左老伯英灵不远,你老之仇,已经报了……” 周庸回头,见两个贼人还筛糠,便厉声道:“你们两个,要死、要活?” 二人“卟嗵”跪下,插烛也似给叩头:“好汉饶命,从此改过自新!”原来,二人是附近乡民,被苟一虎裹胁来的。早想逃脱,慑于苟一虎的威势,一直不敢,如今愿意从新作人。周庸又喝问:“野鸡岗你们还有多少人?” 二人道:“只剩几个马伕和老弱,还,还有抢来的良家妇女”。 周庸命二人趁着天黑,挖了坑,将刚才所死之人埋了。还有几个受伤未死的,训斥一番,令其改邪归正,让他们回家。这里料理好了,又让二人领路,一同到岗上寨子里,把余人遣散。随后,一把火将寨子烧了。 直到快天亮了,周庸把老人背回客店。店小二和镇里百姓,知道周庸铲除了野鸡岗强人,都双手加额。 周庸累得浑身没了筋骨,已顾不得众人怎么说,倒在房里便睡着了……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10)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10) 周庸离开野鸡渡,已经三天了。 这日傍晚,他骑着“乌云盖雪”,一路孑然躜行。几天来,他象只受了伤的孤雁,心情极是孤寂郁闷。刚刚结识的左良,恁般一个好人,竟轻易地去了。他本想把左良的灵柩,直接送回广陵故里;但是,还要去洛阳请剧孟,带着棺木辗转南行,实有不便。只好与店家商议,把逝者火化了,带着骨殖南去。此刻,那一小坛骨灰,就放在盛书简的革囊里。 最近,周庸迭遇变故。先是与九儿邂逅,后来“和阗玉枕”丢失;再后,许负老人壮烈而死,九儿远走高苑;现在又遇左良惨死。一月不到,周庸却象长了好几岁。 一路他都在想:“人生在世究竟为甚么?象自己这般忙忙碌碌,到底值不值?人有时候看着很刚强,有时却又恁地孱弱。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就象投进冰水。但是,想起几天前,同田仲诸前辈交谈,心中又腾起火来。朱亥、朱家和荆轲他们,不都是人人敬仰的侠客么?人活在世上,就应当象炭薪发热,流星发光,燃尽自己,照亮别人。即使短暂,也不枉来人间一趟啊!” 周庸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天黑了。两边的山石、树木愈来愈模糊,远处不时传来鸟兽的嚎叫;夜气袭来,让人格外冷清。好在东边天际,弯月如钩;月华之下,还能辨认路径。周庸心想,如果碰不到人家,只好露宿野外了。又走了一盏茶功夫,忽见前面坡下闪出几点灯光。不由心喜,一挟胯下驴儿,向灯光处疾驰。又走了一阵子,才看到路边有几户人家。 周庸来到一处院子,跳下驴儿,轻叩柴门:“有人吗?”连问几声之后,才听墙内悉悉有声。 “谁——呀?”一中年妇女的声音。 “大嫂,”周庸道:“我是过路行人,到洛阳去。天晚借住一宿,明日早早便行。”又隔片刻,有位老迈妇人摸摸索索来到门前,隔着门缝巴望了一会,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周庸见老妇人甚是和善,抠髅着身子,少说也有七八十岁了。一中年妇女站在她身后,举着油灯照亮。老妇人瘪着嘴道:“这位小哥,请进——罢!”她说话有些漏风,“家中只我婆媳二人,空房也有。到上房屋里来罢,饭也快熟了。”说完,老妇人自回房里。中年妇女帮周庸把驴喂上,还打来热水让周庸洗脸洗脚,然后就去张罗饭食。 待一切安顿好了,周庸进到上房。只见屋内干净整齐,蒲席是新的;食案上,已摆了箸匕和食物,无非是稀粥、小菜和馍馍。 忽然,周庸闻到一股香气,忙循香看去,见北墙有个墙洞,里面供着牌位,上写“恩公剧孟之位”,燃着三柱香。周庸不由一怔:这是怎么回事?剧孟与此家有何瓜葛?难道剧孟已死了不成?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11) 第二十九章 野鸡渡惨变(11) “这位小哥——快用饭罢!”老妇人慈爱的声音,打断了周庸的遐想。周庸忙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中年妇人一口吴地软语:“哎,年轻人饭量大,可要吃饱了哇!”说着,她给周庸盛了粥,递过两个馍,又往周庸碗里布了好些菜。 面对这般热情款待,周庸心中一热。忙道:“谢谢老奶奶和大嫂!我一个过路人,本想有口凉水喝,在房檐下睡就行;真没想到,拿我当自家人!” “孩子,到了这儿别客气!山里人也没甚好饭食。” “谁出门会背着房子呢!”那位大嫂“格格”笑道,“娘,你老说是不是呢?” “对,对,还是闺女会说话。” “老奶奶,”周庸遂借机问道:“这里是甚地方?离洛阳还有多远?” “这是个小村。虽叫三十里铺,却离洛阳远呢——坐车得三天;要步撵呢,得五天。”老妇人很健谈,也许是这里行旅不便,平日少见生人的缘故。 “你老贵姓?这位可是你的女儿?” “这位小哥会说话,”老妇人咧嘴笑了,露出不多的几颗牙齿,“老身娘家姓李,夫家姓闻;”瞥一眼中年妇女,“她娘家姓柳……不,你该叫她薛嫂!” 周庸只听得一头雾水。一家人怎这么多姓氏?既是女儿,怎娘家姓柳?真是乱七八遭。旋又想:自己一个过路人,何必问哪么清楚?便不再说甚,只低头扒饭。倒是老妇人又问:“这位小哥,你这是从哪儿来?” 周庸不惯说谎,见老妇人也无恶意,便道:“从鲁地来,是到洛阳去找剧孟剧大侠;不过,你老……”遂指着墙洞里的剧孟的牌位,“这,这是甚么缘故?” 老妇人听了,顿时眼睛一亮,“找剧孟剧大侠?”那种兴奋之情,竟溢于言表。 “你老认得他?”周庸愈发诧异。 “是我家恩人啊!”说着,老妇人竟掉下泪来。周庸连忙致歉:“真不该,惹你老人家烦恼……” “不,不,”老妇人掀起衣襟,擦把泪水笑道:“我是高兴的……” 周庸看着老妇人和薛嫂,甚感疑惑。老妇人停住吃饭,左手颤颤微微,指着墙洞里的长生牌位,说了缘故。原来,这位老妇人,正是当年剧孟的邻居——闻老夫人。那位大嫂,便是薛况的媳妇柳条儿。 周庸听了,一拍脑袋笑了:“吓!神偷‘一朵云’——薛大侠,还真不是外人呢!一个月前,在下已有幸结识了。”随即,把在兖州如何相遇薛况,“和阗玉枕”失而复得的事情,学说了一遍。最后连声称赞:薛大侠不愧叫“一朵云”,确是“义薄云天”! 闻老夫人听了,不住瘪着嘴乐;薛嫂则脸上飞上红云。一时,屋里充满了笑语欢声,三人间的感情更近了。不等周庸再问,老妇人打开话匣子,讲了十几年前剧孟、薛况和白龙教训王恩的故事。又说道:五年前,闻老先生过世,老夫人不愿再做生意,便将绸布庄倒给了别人。闻家原在三十里铺有座庄子,就搬到了这儿来住。薛况和柳条儿都很孝顺,老夫人晚年光景甚是惬意…… 至此,周庸方知此老与剧孟的渊源;方知剧孟几位结义兄弟,果然都是行侠仗义之人,不由更加渴望一见。如今江湖上,都尊剧孟是位大侠,他能不能帮自己这个忙呢?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1) “汉廷臣方议削吴。吴王濞恐削地无已,因以此发谋,欲举事。念诸侯无足以计谋者,闻胶西王勇,好气,喜兵,诸齐皆惮畏,于是使中大夫应高誂胶西王。” ——司马迁《史记•;吴王濞列传》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1) 应高和韦九来到胶西国都高苑,已十多天了。 他们下榻的迎宾馆,是一座占地极广的梅园*。里面白梅、红梅、绿梅、墨梅、双色梅、美人梅、送春梅、杏梅、满天星等,诸般珍稀品种。夕阳映照,灿若流霞,如同一片花的海洋。有的老干扭曲,皮如鳞皴,枝头上花蕾点点,娇小妩 媚;有的苍劲挺拔,枝繁花茂,一片绿白;有的疏影横斜,花辫重叠,染成胭脂晕。万千梅花竞相绽放,暗香浮动,香飘数里。 面对如此美景,应高无限感慨,更无心去赏。若论梅花之盛,当推吴中,且必以家乡的光福诸山为最。那里的梅花,也一定绽放了。但此刻却身在异国,使命遇阻,无比焦急。 他象热釜上的蚂蚁,在馆舍内转来走去,急得双手都汗湿了。本来结盟起兵之事,进展的颇为顺利。抵达高苑的次日,胶西王刘卬就召见了他们。太傅黎朔、中大夫刘敬宜、中尉庞且等几位重臣,也都在坐。 应高代表吴王致以问候,说明来意,并献上稀世珍宝——和阗玉枕。刘卬接枕在手,高兴得眉开眼笑,连道:“出兵之事好说、好说!”谁知晚宴时,却变了口风,一涉及正题,刘卬就环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一路辛苦,今晚接风,其余容后再谈。” 此后,每日殷勤款待,不是饮宴,便是游玩,甚至给应高送来陪宿的婢女;而他几次问及结盟之事,谒者都道“莫急、莫急”。刘卬葫芦里到底卖得甚么药?这般耗下去,又如何向吴王复命? 应高知道,刘卬不是等闲之辈。文帝前元十六年,皇上将齐地尽封悼惠王刘肥的六个儿子,也就是:长子刘将闾,仍为齐王;其余各子刘志、刘贤、刘雄渠、刘卬和刘辟光,分封为济北王、甾川王、胶东王、胶西王和济南王;六王同日受封,悉令就镇。六兄弟中,顶属刘卬城府最深。此人自幼喜读兵法,有勇有谋,几位兄弟都怕他。如果他能响应起兵,吴王大事就成功了一半;他若反对,其余五国都会观望,吴王也就失去了一支重要的同盟军。但是,说服刘卬以王位和身家性命作赌注,谈何容易呢? ------------------ * 汉初时,华夏处于温暖季候,所以黄河流域均有梅树生长。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2)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2) 韦九已进来一会儿了。她没有打断应高的思绪,只静静坐在席上。她比应高还要着急:与庸哥分手已半个多月了,结盟之事很不顺手,不知何日才能报得冤仇?也不知庸哥现在哪里,是否与爹爹会过面了?更不知甚么时候,才能与庸哥重逢!想至这里,不禁把手伸进怀里,抚摸着那面铜镜,既有几分甜蜜,又有几分苦涩! 屋内渐渐昏暗了,侍者进来点上膏烛,端来丰盛的晚食,还专门备了好酒。侍者跪礼道:“请应大夫和小姐用晚食。”随后,就悄声退下了。应高没有心思吃饭,摆摆手道:“我不饿,韦姑娘先用罢。”九儿点点头,却没有动。 正在一筹莫展,一名侍者敲门进来,躬身禀告:“应大夫,门外有一位乞丐模样的人求见。” 应高和九儿听了,都是一怔:这个时候会有谁来找呢?更何况来人是个乞丐!应高想一想道:“请他进来!”刚说完又挥手阻止,“我去看看。”说着赶快来到门外。 只见一位鹑衣百结、满脸污垢的胖大老人,正站在风地里。应高立刻大吃一惊:“大,大……” 那胖大老人目光精射,坦然一笑:“啊,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 应高连忙揖让:“快、快,快请进来!” 进到屋里,应高亲自拂了坐席,请胖大老人上坐,老人大马金刀地坐了。应高向外望了望,迅疾把门关好,这才叩拜下去,关切道:“大王,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吴王刘濞。他没有马上作答,却指着韦九问:“这位是?” “民女韦九,拜见大王。”韦九已知来人身份,连忙盈盈一福。 吴王盯着九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把目光移开。 不等吴王再问,应高即把途中遇险,如何得到“敢谏郎中”袁盎和“布衣书生”周庸、“女飞卫”韦九两位侠客,舍命相助的情形,捡紧要的禀报了。最后特别讲到,韦女侠要到广陵面见大王,准备献上连发弩,以助大王起兵。 “好,好!”吴王连连笑道:“久闻韦女侠大名,你能助本王成功,绝不亏待于你!”说着,竟不顾王爷的身份,向深深韦九一揖。 “折杀民女了,”九儿忙敛衽还礼。 “大王,”应高忙过去搀住吴王,“尊卑有序,千万不可如此!” “哎——”吴王却伸手一拦,笑着纠正,“应卿,古人云:‘欲成大事者,必礼贤下士’。韦女侠诚心助我,我理当恭敬,以上宾待之!” 九儿听了,好生感动。她原以为刘濞贵为王爷,必是威严傲慢,不好说话;今日一见,却这般豪爽随和,不由心中折服,跨上一步道:“小女子,愿在大王麾下效命。” 吴王十分高兴,忙道:“孤王身在客边,起事在即,百务待行,韦女侠可否暂时屈就王宫侍卫一职;”稍停又道,“韦女侠武功高强,起事时当另有借重处。” 韦九志在报仇,并不计较职务名份,即福一福道:“小女子遵命。” 吴王满意地点头,随即收敛笑容道:“商议大事罢。”不等应高再问,便先说了亲来此地的缘故。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3)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3) 原来,应高走后四十多天没有音信,而京城的消息却不妙。据谍报:在晁错的一再挑唆下,皇上准备就下诏书,削减吴国的封地。因此,竖旗起兵的日子不容再拖。于是,吴王决定亲自走一遭,以尽快促成六国联盟。这次吴王带了十几名贴身卫士,已在高苑城外待了三天。通过线人,知道胶西王对起兵还在犹豫,特别是太傅黎朔、中大夫刘敬宜、中尉庞且等人,都坚决反对。这两日夜晚,已分别派人做了手脚——贪财的,就送去黄金;畏死的,就把他爱妾的头发割下一绺……,估计他们不会再作梗了。唯有那黎朔和庞且,一个如茅厕的石头——又臭又硬,倔犟无比,甚么都不怕;另一个,既不爱钱也不怕死。两次派人去中尉府,都险些失风。吴王十分焦急,便化装亲自来了。 应高也禀报了来后的情形。吴王不免紧蹙眉头,叹口气道:“可惜姚安另有公干,这次没有随孤王一起来;要能把这二人干掉就好了!”说着在室内踱了几步,忽道:“目下有个办法,倒可试一试……” 应高知道:姚安是宫中侍卫长,在吴国武功第一。如果有一位武功高手在此就好办了。 韦九却暗忖:吴王一代枭雄,行事果断,谋略百出,依靠此人定能大仇得报,便主动请缨:“大王,小女子愿到中尉府走一趟!” 吴王再次打量九儿,看她身材修短适度,腰肢纤细,胸部隆起,眼光清纯明亮,小嘴轮廓分明,朱唇红润,尤其有一股练武之人的飒爽英气,不由爱煞。宫中佳丽几十人,哪一个也比不上这个可人儿。心中这般想,嘴上却道:“此行危险,怎好劳动女侠!” “大王,韦姑娘的武功,怕比王府里高手还要好些,就让她试一试罢!”应高早对九儿钦佩得五体投地,此刻极力举荐。 吴王眼珠略转,便向韦九一揖:“那就劳烦女侠走一趟。不过,不是去杀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幅丝帛,递给九儿,“这是中尉府的房舍布局图,”并指点着作了解说。 随后,又摸出一个丝帛包儿,当面打开来,里面是条旧丝绦和一枚发黄的竹简。吴王也递给九儿,“请把这两件东西送到庞府。” 九儿接过看时,只见丝绦很旧;竹简上略有暗红字迹,仿佛是个残笔的“勿”字。九儿不知此物何用,便疑惑地看向吴王。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4)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4) 吴王神秘一笑:“这两件东西,颇有来历,等你回来再告诉你罢。送时务必小心,宁可送不到,也不要出意外啊!”语气甚为关切。 九儿略整一整衣装,带好连发弩和“悬剪剑”,就要出门。吴王道声“女侠且慢”,随手从几案上端起酒爵,郑重道:“请满饮此爵,以壮行色!” “小女子先谢过大王!”韦九为情所激,亦豪气大发:“此酒稍待,回来再饮不迟!”说罢,从容步出房门。 吴王和应高随即送出来。只见月影朦胧,对面房脊上一娇小人影,一闪便不见了。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5)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5) 依照那张布局图,九儿没有费事,便在城西寻到中尉府衙。九儿装作行路人,远远地巡看。那府衙占地甚广,围墙有两人多高,里面黑压压一片房舍。高大的府门紧闭着,两盏“庞府”字样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曵。门缝透出一缕亮光,里面似有人轻声说话。不时有小队兵士走过,只要遇到行人,便厉声盘问。 九儿窥视多时,见前面不便下手,便踅到府衙后面。这里甚为荒僻,一条不深的小河潺潺流过,围墙就建在河边;恰巧有株大槐树,探进墙内,虽说树叶刚发却也隐蔽。韦九见四周无人,便如猿猴般攀上去,斜倚在树杈间细看。墙内是个闲院,空荡荡的,不见动静。她从囊中掏出一块石子,轻轻抛下,侧耳听了一会。院内并无回应,方才轻轻跳进去。进去一看,却是个马院;正在察看,忽有笨重的脚步声传来,九儿忙伏在暗影里。 “吱呀”一声,角门开了;一个后槽提着灯笼摇摆进来,嘴里哼着曲儿。更鼓正打一更。后槽上了草料,进到旁边一间茅屋,挂起灯笼,铺开被卧,便要睡觉。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6)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6) 九儿推他房门,发出“嘠嘠”声响;后槽喝道:“老爷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衫,也早哩。”九儿也不理会,抽出“悬剪剑”,轻轻地拨门。那后槽哪里忍得住,便从榻上赤条条跳将起来,拿了搅草棍,拨了门栓,却待开门,早被九儿就势推开去,抢入来把后槽劈头揪住。他却待要叫,灯影下见一蒙面女子,手握明晃晃的短剑,先自惊得软了。口中叫一声:“饶命!” “中尉在哪里?”九儿厉声问。 “在,”后槽知道遇到侠客,忙道:“在前面院子‘兰花阁子’看书,……” “这话实么?”九儿手上加了力,厉声喝道。 “小人说谎,就,就害疔疮,” 后槽哆哆嗦嗦,底下竟撒出尿来。 九儿见不似作假,便道:“且寄下这颗人头。”点了他的昏睡穴,将灯吹灭,闪将出来,从角门踅进到里院。 不知何时,乌云渐退。月却明亮,照耀如同白日。 九儿蹑足潜踪,几番寻找,终于在一跨院觑见一间厅堂,上悬一匾,分明是“兰花阁”三个字;窗户透出灯光透,且映出人影,分明主人未睡。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7)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7) 九儿鹭伏鹤行过去。侧耳倾听,屋内传出轻微的“哗啦、哗啦”声,似乎主人在翻动竹简;正想把东西从门缝塞进去,忽然背后脚步声响。扭头一看,一个小童一手提盏灯笼,—手提个食盒,从前院踅过来。韦九一闪身,已隐在庭柱后面。小童甚么也沒发现,推门进到屋里。九儿连忙跟上,凑到窗前,将糊窗的薄绢捅个小孔,望进去。 七枝灯烛下,一中年人正跪坐在几案后,翻看简册。旁边立着童儿,另一几上摆了肴馔。 “老爷,”童儿劝道,“天不早了,用些晚食罢。” “嗯,先放在那里。”中年人道;显是有烦恼之事,口气甚为慵懒。 “老爷,即便有不顺心事,也不能不吃饭,这般下去怎么行?”小童稚声稚气,语带关切。 “唉!”中年人叹口气,“等了快十年了,我却不能……” “怕甚么?这不是报仇的好机会么?”小童问道。 “朝廷势大,跟着吴国造反,如卵击石啊!”中年人道:“当然,若准备充分,也非不可为……” 原来主仆二人,在讲说与吴国结盟之事,似乎庞且深有顾虑。九儿又听片刻,屋内再无声息,便不再听下去。随手从囊中取出一块石子,扔将出去。那石子滚在甬路上,发出一串响声。屋内人立刻警觉,冲将出来喝问:“谁?”见无有回应,忙在院内各处查看。韦九趁房门大开,忙把丝帛包扔进屋里,旋即借着暗影,从容退走。 庞且和小童自然没有发现甚么,待重回屋内时,都“咦”了一声,惊道:“这是哪里来的?” 九儿早飞身上房,伏在房脊后偷看。只见庞且打开帛包,神色大变,两眼发直。九儿暗忖:必是此物与他有牵连。见目的已经达到,不敢耽搁,忙转身返回。谁知一大意,竟差点惹出祸来——那童儿眼尖,月光下瞧得分明,顿时惊叫“房上有人”! 庞且立刻惊醒,把帛包扔在几上,便追将出来,一跺脚蹿上房,遥看四周。月光下,正有个黑影向迎宾馆奔去。庞且似有领悟,也不惊动护卫,旋即轻轻跃下,回到房里。 小童忙问是“哪个”,庞且道:“明日自见分晓。”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8)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8) 九儿依旧蹿房越脊,径回迎宾馆。刚要从房上跃下,就迎风传来有人说话声,忙煞住脚步,运功谛听,原来说话人是吴王与应高。声音不大,却依稀听清,仿佛提到了“悬剪剑”和韩信。九儿忙伏在房脊后,听他们说甚么。 只听吴王宽厚的嗓音道:“那剑可是个宝贝,有它便有江山!” “真象大王说得这般神奇么?”是应高的声音。 “这是个大秘密呀!”吴王语气诡异,“那时候我还年轻。有的是我亲眼所见,有的是婶娘高皇后告诉我的……韩信确是冤枉啊!” 九儿听得心惊,便想听个究竟。 吴王也说得很详细……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9)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9) 那是高祖十二年夏四月。 一日深夜,长乐宫大厦殿里,尽管天气已经暖和了,却置了十多盆炭火。熔熔的兽炭,把殿内烘得恁地燠热。高足青铜烛豆燃着烛膏,随着焰苗闪动,殿内忽明忽暗。博山炉袅袅散出龙涎香气,与污浊的气味混合了,令人气闷难耐。 一名老黄门和两个小黄门躬身侍候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不时用眼光偷偷瞟着一边的龙榻上——高祖刘邦伤重垂危,正躺在那里。 此刻他浑身发冷,虽盖着厚绵被,仍在颤抖;削瘦的脸上泛着一层黑气,唯有那一双塌陷的眼睛,开阖间依稀还有往日的威严。突兀,他发出微弱的声音:“传皇后、太子,还有萧何、张良、陈平……”喘片刻又道:“灌婴、周勃,也叫他们快来,见朕。” 老黄门知道皇上托付后事,连忙答应了,急步出宫传旨。 此刻,刘邦的头脑非常清醒,但心绪极为烦乱,既有恼怒、无奈,又有倔犟和不甘心。为了维护刘家的天下,他要做最后的安排。 几个月前,他亲自带兵平定英布叛乱时,被带毒的箭矢射伤胸部,箭镞入肉寸余。随着伤势恶化,他的心情愈来愈坏,脾气越来越大。 他最担心的是, 刘家天下能否永世传下去?想至此处, 从枕下摸出一把鲨鱼皮的旧剑匣,贪婪地捏在手里。这是天下名剑——“悬剪剑”的剑鞘;椐密报,那剑被韩信藏匿了。刘邦恨得牙根痒痒,只因没有凭据,一时也不便发作,便假借巡游云梦召见韩信,以谋反的罪名突然把他逮捕,夺了兵权,削了封地,贬了封爵…… 突兀,传来“咚,咚”的更鼓声。刘邦象受了惊吓,浑身一激灵。只听黄门轻轻奏道:“皇上,皇后娘娘,还有太子、吴王都来了;啊,萧相国和诸位大人,也赶来晋见。您有甚么话嘱咐罢……” 刘邦慢慢睁开眼睛,见吕后、太子刘盈、侄儿刘濞,以及相国萧何率张良、陈平、灌婴、曹参、周勃诸人,已在榻前跪成一排,个个满脸焦急,几乎异口同声:“臣等给皇上叩安!” 刘邦看着这些亲人,以及与自己出生入死的重臣与爱将,想到自己就要撒手人寰,不由淌下几滴泪来。众人见刘邦悲伤,不禁膝行几步,扶着床榻哽咽道:“皇上宽心,慢慢将养,洪福在天,定会康复的。”话虽然这般说,但心里都明白:皇上箭伤恶化,太医已束手无策。大限将到,驾鹤宾天,只是早晚的事。 刘邦似乎精神好了些,作个手势,微微欠起身子;小黄门忙把软枕掖在他腰后。众人知道是回光返照,心中愈为沉重。刘邦略作苦笑,喘息道: “我本平民出身,得了天下,这是天命所归。现在,我,我……要去了,也是天命啊!”说罢,他那干瘦的手臂却又举起旧剑鞘,轻轻地颤抖着。 众人的心又提到嗓眼。他们都知道:剑,是皇上的命根子!皇上常教诲说:“剑乃神兵也。神兵天授,关乎刘家的天下。尤其‘悬剪剑’,是神兵利器,既关乎社稷,还是打开宝藏的钥匙,一定要找了来!” 此刻,最提心吊胆的就是萧何了。他一看见那把绿鲨鱼皮的旧剑鞘,就心惊肉跳。一年前陈豨谋反,皇上亲自率兵征讨,让萧何留守长安。吕后为了谋夺“悬剪剑”,让萧何设计诱捕了韩信,罪名是勾结陈豨谋反,没有审问,就在钟室把他杀了,并灭三族。抄没家产时,更掘地三尺,寻找“悬剪剑”,却只找到了一把破剑鞘。就这样,怪罪萧何办事不力。 萧何想到这些,不由愈发胆战:如今皇上这般生气,说不定会迁怒自己。立刻以头碰地,一叠声道:“臣该死,臣该死!” 刘邦闭着眼,用近乎听不见的声音:“不怪你;把那剑,为朕找回来……” 后面的声音,已经小得听不清了;头也歪在一边,手中的旧剑匣“咣当”掉到地上。吕后劈手拾起来,紧紧握在手中,眼中露出凶光来…… 吴王讲到这里,停住了。他说得口渴,喝了几口茶。应高没有答话。一时,屋内很安静。 对于“悬剪剑”的来历,及其种种恩怨,韦九听姥爷和剧孟讲过不止一次。但吴王讲的这段秘闻,却是头一次听说。在冰凉的房檐上,她反复权衡,打定了主意:“要用此剑,报仇雪恨!” 正要从房上下来,又有话语传过来,她便忍着寒冷,接着偷听下去。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10) 第三十章 夜探中尉府(10) 韦九略探了探头,见屋内烛火高照,吴王来回踱了几步,叹口气道:“高祖直到临终,还耿耿于怀。他死不瞑目,就是为了这把剑啊!” “不是大王亲口说来,谁又知道个中秘密?”应高迎和道。 “是啊!”吴王颇为慨叹,“当年这件公案,淮阴侯确是冤枉的。我们刘家对不起人啊!”出于对韩信的尊敬,吴王称其爵位而不直呼其名。“姑母吕后,为人阴忌。后来她毒杀赵王,将戚妃刺瞎双眼,薰成哑巴,断去四肢弄成‘人彘’,就连他亲生儿子盈帝都哭诉,这不是人干的事情!”应高知道,吴王每每说起这些往事,都是义愤填膺。 “哼,刘启这小子,也阴毒的很!”一说起当今皇帝刘启,吴王更是咬牙切齿。要是在广陵王宫里,吴王定会一气骂他半个时辰。 应高见话题扯远了,便问:“大王怎知韩信是冤枉的?难道,那剑不是在他后人手里么?” “不错,如今这把剑是在韦九手中;”吴王解说道,“但当初,项羽乌江自刎时,那把剑的确是沉入江中,韩信这么禀报,一点没有错。后来他得到这把剑,那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他帐下亲兵捞剑受伤,半年后才回到大营,如果这时韩信再禀报有剑,凭高祖多疑的心性,岂能相信?一定会责怪他欺君之罪,韩信自然不敢实说了。” “大王,这件事的原委很是秘密,我们吴国远在东南之隅,怎会知道这般详细?” 刘濞冷笑一声:“哼,我的谍报网岂是吃素的?孤王早就让左良查清楚了。”说完,“哈哈”大笑。 应高自然信服,因为管家左良经营谍报经年,所派间人遍布国中,可说“皇上在长安放个屁,十天后广陵就知道了”。于是,应高顺势说道:“大王,眼下机会正好,‘悬剪剑’就在韦九手中,咱们弄过来,寻到那宗宝藏,正好作为起事军费,又可号召民众。” “正合孤意。”吴王立刻道,“哼,小妮子还嫩得很,到时候,不怕连人带剑都是我的!”说完,兴奋得脸上放光,狡黠地眨眨眼,即手缕胡须大笑起来。 应高见马屁拍个正着,立刻谄笑道:“大王算无遗策,可谓‘一石二鸟’。韦姑娘也早有归顺之意,下官再好好劝一劝,她必会献上此剑!” “你好好干,孤不会亏待你。”吴王想一想,立刻爽快道,“只要事成,朕就封你做开国丞相……” 这些,韦九自然都听到了,不由心中冷笑:“正好将计就计。”见再无甚么新内容,便故意把瓦拢弄出响声,从容跳下房来。 刘、应正在得意,忽听屋外传来脚步声,立刻一对眼色,打住谈话——韦九已推门进来了。二人看时,九儿面色如常,知道适间谈话,没有被她听了去。 “正在说你呢!”应高甚为乖巧,忙用话遮掩。 “对,”吴王与之唱和,“我俩正说,韦女侠将东西送到,立了大功,要好好赏赐呢!”遂问:“可还顺利?” “托大王洪福,幸不辱命。”九儿狡诘一笑,述说了夜探中尉府的经过,只把房上偷听一节略去。最后道:“小女子不要甚么赏赐,这本是应做的。” “好!好!”吴王连拍几案,朗声赞道:“有勇有谋,不让须眉!不让须眉哇!”应高乘机送上面巾请九儿擦脸。 吴王端起酒爵,笑道:“韦女侠,此酒已再热过,请满饮!” 九儿从容接过来,仰脖干了。随后,一起用晚食。吃饭中间,吴王讲述了丝绦和竹简的来历。 前天,吴王刚带人抵达高苑城外,借宿在一位线人家里。晚上刚要就寝,忽见枕边多了个小包裹,包上放着一枚竹简,简上有“送庞解困”四个字。追查包裹与竹简来历,是谁甚时候送来的,谁也说不知。吴王与门客反复参详,觉得送东西之人,可能是位高来高走的侠客,应无恶意; “送庞解困”,也不难解,大约是将此物送给中尉庞且,会有利于游说胶西王。 应高和韦九听了,都觉得匪夷所思:不知这两样东西背后,到底有些甚么名堂?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1) “胶西王曰:‘何以敎之?’应高曰:‘今者主上兴于奸,饰于邪臣,好小善,听谗贼,擅变更律令,侵夺诸侯之地,征求滋多,诛罚良善,日以益甚。里语有之,舐糠及来。’” ——司马迁《史记•;吴王濞列传》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1) 第二日,天刚亮。吴王和应高起来不久,谒者便在房门外禀报:“庞将军求见,要拜见恩公。”吴王和应高都感诧异:为何庞且亲自上门,谁又是恩公? “见见再说,”吴王小声对应高道。应高一边点头,一边推门迎了出去,只见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人,已站在廊下——正是胶西国执掌兵权的庞且。他见应高出来,恭敬地上前施礼:“下官庞且,拜见应大人!只因公务忙乱,今日方上门看望,请恕罪。” “哪里,哪里,中尉大人亲自上门,太客气了,”应高见对方如此谦恭,连忙还礼。庞且又道: “不知恩公已来此地,请代为禀告,下官求见。”应高听得满头雾水,只好含糊敷衍,“且请将军里面叙话。” “这位是新来的使臣,”进屋后,应高先把吴王介绍了。庞且见这位新来的使者,不仅身材魁梧,更是气度不凡,派头似乎比应高还大,忙谦逊施礼,连道“久仰”。吴王亦装作使者,还了礼。寒喧刚过,还不等坐下,庞且再问: “请恩公一见。” “将军的恩公是哪一位?”吴王不得不问清楚。 “季心大侠没有在此吗?在下已十年没见他老人家了。” 庞且真情流露,口气极是恭敬。 “季大侠并不在此。”应高据实以答。 “季大侠既不在此,丝绦与书简从何而来?”庞且顿生疑惑。 “正要请教将军。”吴王笑一笑,遂把前日夜里,自己收到此物的情形讲了,并道:“在下也蒙在鼓里,的确不知是哪位高人暗中相助……” “啊,恩公没有亲来,竟是这般……”庞且既象答话,又象自言自语,神色甚是失望。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2)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2) “请庞将军明示,究竟是怎么回事?”吴王诚恳问道。 “正要告诉,”庞且面带戚色,叹喟一声,“说来话长啊……”正在此时,韦九儿闻讯进来。庞且何等样人,立刻觉出昨夜送物的就是此人,便停住话口,客气问道:“昨夜光临鄙府的,可是这位女侠?” “昨晚甚是唐突,”九儿见机忙道:“小女子当面谢罪!”说着福了一福。 “不,”庞且立即伸手拦住,“倒是下官要谢女侠——这几件珍贵之物,我已等了十年了。”说着竟长揖到底。 “哦?”吴王、九儿越发惊异。应高见众人都还站着,忙请大家坐下;又招呼侍者端来茶水。 待宾主坐定,庞且喝了茶,平一平心气,这才张口:“这两件东西,乃是故人之物啊!”方说得一句,已淌下泪来,“当年,长安正南不足百里……”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3)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3) 长安城正南不足百里,有座终南山。山中有条东西走向的峡谷,当地人叫“子午谷”。这本是神禾原与凤栖原间的一条川道,谲水自东向西流贯此地,川长约五十里,最宽处约有十几里。这里曾是汉初功臣樊哙的封邑,所以又叫樊川。此谷临山濒水,谷中平坦肥沃,山光水色,风景秀美。遇有烟雨迷蒙之时,宛如置身于江南。常言道“地杰人灵”,因此自古此地多美女。 谷中有一山村,叫绿柳坪;村子三四十户人家。在村边,有一户姓庞,一户姓蓝;两家都是佃户。庞家夫妻两人,当家的叫庞权,外号“庞老实”。蓝家人口多些,蓝田、蓝亩兄弟两个,蓝亩还小尚未娶亲,与哥嫂一块过活。庞、蓝两家历来关系融恰。有一年,两家的主妇都有了身孕。一次,蓝田同庞权在晚食后聊天,商订如果一家生男一家生女,就让他们长大了结为夫妇。 一晃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庞家生了个男孩,起名叫庞子中;蓝家生了个女儿,叫蓝花。对这双粉妆玉琢的小儿女,两家自是疼爱异常,“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着”;尤其小叔蓝亩更是喜爱他们。稍稍长大后,小叔常带他们到地头、山坡去玩耍,时常捉个蚂蚱、蝈蝈或小鸟甚么的,给他们玩,而且一捉就是一对,每人分给一个。以后,他们一天天长大,也慢慢知道了父母从小给自己订了亲。俩人的感情更好了,虽然没有成婚,但相互体贴。这一年,俩人都十七岁了,庞子中长的一表非凡,蓝花更出落成个美人。乡亲们都夸她长得俊,比西施还好看…… “真那么漂亮?”韦九忍打断庞且的话,女人总是有点忌妒别的女人长得好看的。 庞且不以为忤,点了点头:“西施长得如何,我没见过。不过,蓝花确是生得好,好得没法说……” “是不是如宋玉所说,”应高插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话虽然有些调侃,但庞且听得入耳,脸一红道:“就是这般!但,但——”底下的话,竟没有说下去。 “我明白了,”韦九忽然醒悟道,“庞子中就是将军,蓝花一定是尊夫人了!后来怎样了呢?”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4)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4) 庞且再次说下去,声音愈发哽咽。他的讲述,又把人们带回十几年前…… 文帝前元十二年春,太子刘启正好二十岁。诏令为太子选宫女,凡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未婚民女,都在挑选之列。太子从小骄生惯养,声色犬马样样喜好,早就放出话来,务必选几名绝色女子。樊川历来出美女,所以京兆尹专门派人到樊川督办此事。 消息传到樊川,不论穷人富户,凡有那适龄未婚女儿的人家都慌了——谁愿意把女儿往火坑里送啊,十几岁进宫,也许白了头发才能出来,一辈子青春就算完了。已订了婆家的都匆忙完婚,没有订婚的也要抢个新郎。绿柳坪庞、蓝两家,原打算这年秋后给子中和蓝花办喜事,现在只好提前了。结婚用的东西早有准备,也不必拘甚么“六礼”,稍微打扫了新房,就定在二月初二拜堂成亲。 这日上午,村里的乡亲们都来贺礼,大人小孩、男男女女不下五六十口子。蓝花把乌黑的头发梳成椎髻,穿一件蓝色的曲裾深衣,腰系一条红色丝带,头上蒙着红盖头,真是艳压群芳。最高兴的是庞子中,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了。看看吉时已到,掌礼高唱“请新郎、新娘”。 正在拜堂之际,忽有上百名兵丁冲进村来。一个身穿官服的武官,高声叫道:“皇太子遴选宫女,乃国家幸事!府尹有令:凡抢先成婚的一律拘拿是问,以抗旨论罪。庞子中和蓝花两家有意违旨,都给我抓起来!”不一会,身穿喜服的新郎、新娘便被捆起来。双方父母跪地苦苦哀求,官兵毫不理会。小叔田亩要与他们拼命,被几个兵丁拳打脚踢,当时便头破血流;小叔从地上爬起来,发了疯似地向那个当官的胸口撞去,那人一脚便把他踢出一丈多远,小叔再也没有爬起来…… 原来,蓝花长得美貌,早传入府尹的耳中。他为了献媚于太子,定要把蓝花献入宫中;在得到密报后,立即带人把新郎、新娘抓走了。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5)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5) “抓到哪去了呢?”九儿关切地问道。 “唉,”庞且叹了口气,“我们被押到长安,就分别囚禁起来。起初我大喊大叫,哪有人理我?既不给水,也不给饭。记得三天后的夜里,我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忽然有人推我,我睁眼看时,面前是个黑衣大汉。他小声道:‘快跟我走,救你出去。’ 我顾不上多想,爬起来便跟他走。牢里几乎没有亮光,栅栏都敞开着,不见一个狱卒。 曲曲折折走到天井,他把我一挟,只一纵便到了房上,一顿饭功夫便到了郊外。这时他才说:蓝花被押至太子的‘思贤苑’,至死不从,今夜已自尽了;在下一步去迟,真、真对不住老弟。你逃命罢,不要回家,逃得越远越好。我还有事,不能远送了。我当时五内俱焚,流泪跪道:‘恩公,请留下姓名则个’。 “他道:‘我因杀了恶人,也在逃避追捕。如果日后有缘,可到吴国相国袁丝那里找我’。说完便分手了。后来我投师学了武艺,七年前投到胶西王麾下,逐渐升为中尉之职。” “那位恩公可是季心大侠?” 应高忽然插嘴,因为他知道,季心大侠曾在京师除恶杀人受到追捕,后避祸于袁盎府中。当今皇上登基,大赦天下,季大侠才敢公开活动。 “应大夫说的不错,”庞且点头道,“我曾专程去过广陵,可惜袁相国已经去职。但恩公是谁,我还是打听到了——正是袁相国的好友季心大侠,我还听说,季大侠收着蓝花的一件遗物,他也在四处找我。可惜天各一方,一直难觅恩公的踪迹。” “你没有想为蓝花报仇吗?” 韦九追问。 “说来好生惭愧。当年的太子启,便是当今的皇上,这个仇怎么报呢?唉,有仇难报,有家难投,我还叫个人吗?我不再叫子常,改名叫且——苟且偷生而已!” “这次响应吴王起兵,不是个好机会吗?” 韦九借机鼓动。 “正是这话,”庞且已从悲痛中缓过来,“昨日见到爱妻遗物,在下想了一夜,正要与各位协手,讨回乏道。这就去面见大王罢!” “太好了!” 吴王和应高一齐道。 送走庞且,吴王又与应高、韦九啇议一回。吴王讲了如何应对,最后冲九道:“面见胶西王时,需借重韦女侠的‘悬剪剑’,不知可否?” 他见九儿不解,遂加解释,“人们都迷信剑的神力;如果胶西王知道此剑在我吴国,他就会相信起兵乃是上应天意,必会同意结盟。” 吴王此言,说得在情在理,让人不好拒绝。九儿冰雪聪明,当然听出了吴王的话外之音。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借用此剑报仇,便毫不犹豫道: “待大王起事之日,便是小女子献上此剑之时。” “好,好!”吴王笑得满脸通红。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6)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6) 翌日一早,胶西王即派谒者来请应大夫一行,到王宫议事。吴王刘濞也以随从身份前往——为了掩盖身份,头上戴顶介帻,且压得很低。 应高诸人进得正殿,殿内一片肃然。两侧铺着精致的蒲席,席角都压着虎形鎏金镇物。席前,摆着一列几案,案后跪坐着十几位文武大臣。太傅黎朔、中大夫刘敬宜、中尉庞且等重臣都在其中。在谒者的引导下,应高三人施礼后,依次坐在右列前排的几案后面。东面正中主位还空着,显然胶西王刘卬还未到。 应高等人刚刚坐定,便见左边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一只手比划着,颤颤微微道:“老朽有闻……”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此人——他,正是太傅黎朔。 “老朽有闻,昔年贵国吴王被封之时,高祖曾面相其人,”黎朔停顿少许,又道:“高祖曰:吴王‘若有反相’,并轻拍其背道:‘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岂若邪?然天下同姓一家,慎无反!’此话,不知各位来使知否?” 他的话很难应对,虽然口气平顺,语调无力,言辞却咄咄逼人。黎朔所说之事,发生在汉高祖十一年秋。当时刘濞年仅二十岁,他随高祖破英布叛乱立有功劳。其时,荆王刘贾为英布所杀,且无后人。高祖深虑吴地、会稽一带民风轻悍,没有得力亲信驻守不行,遂立侄儿——当时的沛侯刘濞为吴王。高祖召见刘濞,看其相貌后,心有悔意,但已行拜印之礼,遂加以警告,这些都是确有其事的。现在黎朔当面揭短,确是令人难堪。吴王、应高和九儿都明白:这是个下马威,如果应对不当,此行任务就会尽墨。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7)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7) “哈、哈、哈!”应高大笑三声,众人都有不解。黎太傅更是脸上不快,反问道:“此事可笑否?” “我笑黎公,不通事理耳!”众人不由一愣。吴王则心中赞道:应卿果然辞锋厉害!韦九儿不由对应高刮目相看,心道:一路上应高要多窝囊有多窝囊,没想到他有恁般好口才。应高继续朗声道: “谚语云:‘料事者先料人’。当今无道,何怪人反?” “请道其详。”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应高看时,原来发话者是面色苍白、中气不足的中大夫刘敬宜。 “欣愿闻之。”庞且也插嘴道。这二人话语相近,含义、语气却有分别。刘敬宜为人持重,并不上来就反对,说话留有余地;庞且却是鼓励应高说下去。 应高胸有成竹,他要历数景帝的无道行径,早不知默念过几十百遍;略清嗓音,不慌不忙道: “当今之无道行状,至少有三:一乃不孝。当年,其父刘恒身患痔疮,痛苦异常,黄头郎邓通甘心为之吸吮浓血,颇有疗效。一次适逢病痛发作,文帝令太子吸吮,太子初嫌肮脏不肯应命,后来勉强从事,只吮几下便借故退出。及至太子即位,立即把邓通革职,使其活活饿死。” 这件事世人皆知,足以说明刘启心胸太狭,既不孝又不容人。所以应高说出来,没有一人能反对。应高见众人投来赞同的目光,更加来了精神: “无道者二,乃为不仁。当年吴国太子贤进京,与当时的皇太子即当今皇上下棋。皇太子错下一子悔棋,太子贤不许,皇太子大怒,竟将棋盘向太子贤脑门掷去,当时太子贤脑浆迸出,死于非命。皇上对同宗兄弟竟下此狠手,全不讲一点手足情谊……”应高尚未说完,立即引来“啧啧”同情声。 应高又道:“无道者三,任用奸佞。听信谗言,侵削诸侯,诛罚良重,日以为甚。有道是‘狗吃东西,把糠舔完,就要吃米。’吴国跟胶西国都是有名的封国,一旦被疑,我们就再不得安宁。吴王身患暗疾,不能前往长安朝觐,二十余年来,一直活在猜忌之中,无法为自己辩白。这好比——人有肩膀,不敢抬手臂;人有双脚,不敢前走一步,如此小心翼翼,仍怕不被放过。听说贵国因为卖爵之事,受到谴责,削去六个县——这是贵国土地的一半啊!”此话极有煽动性,“这么一点过失,本不应受这么重的处分。他们的目的,恐怕不仅是削减贵国的土地罢?” 忽听有人大声道:“应卿所言,诚所忧之!”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8)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8) 应高抬头看时,说话人乃是胶西王刘卬,不知他何时由屏帷后步出来。众人忙起身叩礼参见,刘卬伸手平按,示意大家仍归各位。此人正值壮年,身材魁伟,着皂色袍服,戴进贤冠,面有忧色,踱着步子问应高: “依足下看,该当如何处置?” “吴王跟您有同样的忧虑,”应高侃侃而谈,“他愿意顺应时势,捐弃身躯,为天下铲除祸害,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我怎敢这样?”刘卬听后,面现惊恐,“皇上用法严厉,顶多要我的命,我岂敢谋反?”刘卬话音刚落,即有人附合,形势似要逆转。吴王、韦九儿不由发急。吴王用手在背后捅了捅应高,应高点了点头——这是事先商定的暗号——该开出条件了,让人家以身家性命冒险,不许以重利是不行的! “启禀大王,”应高紧接道:“见今奸臣晁错,营惑天子,侵夺诸侯,朝廷疾怨,诸侯皆有背叛之意。而且,上天已有警示,慧星出,蝗虫起,民心动摇,正是最难得的机会。当百姓怨苦之际,正是圣人挺身而出之时。吴王准备一面发表檄文,请诛晁错,一面出动军队,追随大王之后,必会方洋天下,所向者降,所指者下,莫敢不服。大王诚幸而许一言,则吴王会同楚王刘戊攻打函谷关;但是,据守荥阳,夺取敖仓之粟,防备汉兵偷袭,却须由大王主持。大王如果应许,则天下可以并吞。然后,吴王跟大王分割天下,不是很好吗?” 刘卬踱了几步,忽然停住问:“如此重要承诺,应卿能替吴王做主么?” 应高笑了笑:“吴王正在此地!” 吴王当即站将起来,一手把介帻除下,露出真面目;遂向刘卬施礼:“王弟,别来无恙乎?”三十年前,刘濞在京城见过刘卬一面,当时刘卬只有八九岁,那时他还未封王。 刘卬连连眨眼,已认出王兄刘濞,忙跪下施礼:“王兄亲来商讨大计,再好不过!”话虽这般说,神色间却仍有顾虑,“王兄可有必胜把握?”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9)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9) 吴王早看在眼里,忙上前搀扶:“卬弟,你自小就有胆识,有你主持大事,齐、济南、甾川、胶东四王都会响应;北面联合赵国,南面会同楚国、南越国,我们九国同时发难,哼,怕他刘启怎的!”随即一脸庄重,“再说,上天已垂顾我们了——”故意不把话说完,却目视韦九儿。 九儿会意,“呛啷”一声,抽出一剑。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黄澄澄的剑把儿,剑身泛出青绿色毫光。九儿高声道: “‘悬剪剑’在此,天命已归!” “呀!”“咦!”“啊!”顿时一片惊讶。刘卬见此,立刻热血沸腾,他所顾忌的一切都已扫除,当即大声道:“好,就是这话!” 两王同时伸出右掌,“啪”地击在一起。订盟起兵这件大事,就这般定了下来。两国大臣们都笑着表示祝贺,有的道:“早该如此!”有的道:“大王决断英明!” 刘卬立刻大声吩咐:“拿酒来——” 话未落音,一老臣匍匐到刘卬面前,以头碰地,几乎哭了出来:“启禀大王,千万不可啊!为了叛逆让太后担忧,决非上策!”人们看时,正是太傅黎朔。因为情绪激动,白发颤抖,老泪纵横。适才吴王对他的不逊之言,已恨得牙根痒痒,此时更是心中暗骂:这个老东西!韦九儿见了,则心有不忍。 刘卬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这等言语,立刻大怒:“黎卿勿再多言!” 黎朔不但不听,反而抗声,“而今侍奉一位皇帝,还这样难;假使将来事成,两主分争,祸患恐怕更大……大呀!” 应高看再不制止,这件大事就许被他搅黄了,暗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不识好歹,别怪我无情。于是上前一步,斥责道: “黎太傅,如今两王已经定下大计;那容你从中离间!你也活了大把年纪,怎倚老卖老,恁地不懂作臣子的规矩?” 这话一说,无异火上浇油。刘卬即刻大吼:“拖下去!”立时两名卫士,象捉小鸡似地把黎朔拖出殿外——“祖宗的江山就要断送到你手里呀!”黎朔凄厉的声音,依旧传了进来。吴王见刘卬怔在那里,忙从托盘里端起酒爵,递在刘卬手上;又擎起一爵,高声道: “来,来,大家干了!预祝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大家同心,必可成功。”刘卬也举爵大声道:“但有动摇军心者,以黎朔为例!”众人一齐高呼:“谨遵王命!”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10)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10) 天刚蒙蒙亮,迎宾馆里一片寂静。 梅林中,有个俏丽的身影在俳徊。她轻轻折下一支红梅,闻了闻,把花瓣一片片扯下来,随手扔到地上。这枝梅花扯完了,又随手折下一枝再扯,嘴中不知叨念着甚么——此人正是韦九儿。 昨晚,吴王和应高酒都喝过了量,此时还在酣睡。晚宴结束时,夜已很深了。九儿回到下榻处,匆匆卸了妆,躺下却睡不着。突兀,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她不由一机灵。开始以为听错了,再听确有“琢剥”之声,她壮胆问道: “谁?” “我,”门外一年轻男子,声音很轻、但很熟悉,“九妹,是我呀!” 韦九一喜:这不是庸哥的声音吗? 匆忙穿好衣服,跳下床榻,鞋也顾不上穿,冲上前把房门打开。门外长身玉立的,正是周庸;忙将他让进屋来,随手把油灯剔亮。 九儿高兴得手都有点发抖,声音发颤:“庸哥,你怎么来了?你见到义父了吗?你的事情办完了吗?”她把日日牵肠挂肚的事情,一古脑地问了出来;然后打了自己一下,笑道:“你看我,真是高兴昏了头。你赶了恁远的路,一定渴了饿了累了罢?你先歇歇,我去唤侍者准备饭……” 九儿只管自己说话,周庸并不答言。昏暗的油灯下,周庸的影子越来越淡,定睛看时,哪里还有人在。九儿心中发急,揉一揉眼,还是没有人,连忙叫道:“庸哥!庸哥!”定睛看时,屋内黑樾樾的,几上残灯如豆;屋外一片漆黑——原来是个梦。 九儿顿时脸上发热,心中凄凉羞涩。一个姑娘家,在梦中叫心上人名字,要让外人听见多不好意思!自己身世悲惨,大仇未报,不知将来能不能与庸哥常相厮守?她再也睡不着了,便穿好衣服出来走走。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11)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11) 启明星已经快退了。 梅林中,冷得有些刺骨,连花香都带着寒意。韦九儿沿着树间小路走了一圈又一圈。此时,她的心早飞向了周庸,但人身却要随吴王到广陵去。她叹口气,心中默念:“这也许就是相思罢?” 她正缓缓地走着,忽听身后有咳嗽声。回头看时,原来是应高。他笑滋滋地,手中还捧着把一把古色古香的宝剑,抢上几步道:“给韦姑娘道喜!” 九儿听了不免诧异。不等九儿回话,应高又道:“韦姑娘原来在这里!怪道侍者说,你早早就出来了。”说着语气一转,笑道:“请姑娘回房里,下官有事禀告。”一脸巴结的模样,“这杯喜酒,看来,下官是吃定了呢!” 九儿似乎猜到了甚么,立刻绷起脸,伸手一肃:“应大人,外面冷,请屋里说话!”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12) 第三十一章 舔完谷糠就吃米(12) 刚进到房内,也未让坐,九儿即冷冷道:“有话请说罢。” 应高依然笑容可掬,指一指手中古剑:“我受吴王之托,前来作媒。这是吴王家传的一把古剑,作为聘礼。你知道,吴王中匮乏人,虽有几名侧妃,但王后之位一直虚空。大王自见你之后,十分仰慕,尤其同情你的身世,敬佩你的丹心侠骨,你二人若结为夫妇,你帮吴王成就大业,吴王助你报仇,是再好没有了……” 九儿听了应高的话,心中象倒了五味瓶——苦辣酸甜咸,混在一搭,也不知是甚么滋味。一时,心中闪过许多念头:自幼父母双亡,幼弟失散。虽然从小得到姥爷的呵护,但毕竟是个孤儿,幼小心灵受到极大创伤。后来,随义父袁盎游历江湖,结识了庸哥,只想大仇得报后,与庸哥隐居在僻壤山村,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谁承想,吴王不仅想得到“悬剪剑”,还打自己的主意,要人剑双得!有心咬牙从了吴王,但怎能割舍心爱的人?如果不从,吴王这般枭雄,一向尊贵惯了,说一不二,又如何逃出他的手心?唉,自己的命好苦啊!”想到此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应高看九儿愁苦,以为她嫌吴王年岁大,就劝解道:“只要你点头,不日就是王后。吴王虽然岁数大了点,但是,古来老夫少妻多得是呀!” 不等应高说完,九儿便打断他的话,气苦道:“应大夫,你是知道的——”瞬间,她拿定主意,就是一个“拖” 字,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从容言道,“小女子我从小失怙,是姥爷把我哺养大,后来认袁相国为义父,婚姻大事要由他们作主。” 应高并不好糊弄,他非要问出个结果来,“你本人的意思呢?” 九儿并不回答,只是低着头,用手摆弄自己的衣角。应高催促再三,九儿就是不吭气。应高只好道:“九姑娘,此行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知道,你与周少侠一见钟情。但,但,哪有这头的姻缘好呢?……” 不提周庸还好,一提到周庸,九儿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应高急得直跺脚,“韦姑娘,韦女侠,你愿意不愿意,到是说句话呀!你要是愿意,就点点头——把‘悬剪剑’给了吴王,收下他的古剑;要是不愿意,就摇摇头。” 九儿被逼不过,只得说道:“明天我跟着回广陵,悬剪剑我先带在身边;等吴王起事的那天,我把剑交给吴王祭旗便是……” 应高见再难说下去,便道:“好,就等那一天吧!” 原来,今早吴王和应高并未睡懒觉,而是早早起来商量向九儿求婚的事。也估计到事情不一定会顺利。按照吴王的意思,这件事不可操之过急,千万不可弄僵。自己不仅要得到九儿的人和剑,还要得到她的心。以荣华富贵作诱饵,再用上水磨功夫,不怕她一个女孩子能有多大能为。到时候有的是办法!还怕她跑出手心去?此时,吴王就在窗外偷听,知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无声地冷笑一声,背着手走开了。 九儿纵然聪明,但她哪是这两个老奸巨滑的对手。她作梦也不会想到:这两人都是笑面虎,自己正一步步地向陷阱走去。 应高轻轻地退了出去。九儿心中一片烦乱,她抚摸着那面铜镜,瞧瞧里面的面容,已是泪眼模糊,暗念:“庸哥,你如今在哪儿啊……” 第三十二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1) “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宋邑,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倪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三十一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1) 洛阳西南约六百里,有小邑名宛。城虽不大,却交通便利,繁华富庶,商贾云集,与洛阳、邯郸、临淄、成都并称国中著名商阜。 这日傍晚,宛城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外乡人。一位骑黑马,年约二十,一身葛布夹袍,佩短剑,携革囊,像貌潇洒英俊,却面带焦虑,正是“布衣书生”周庸。同伴年纪稍长,白衣白马,马鞍斜挂一柄“亮银梭”,体魄骁勇,正是“水鬼”白龙。 周庸与白龙怎会相携到了这里? 原来,周庸离开野鸡渡,连日躜行赶到洛阳“红柳庄”,剧孟却不在家。周庸拿出“紫竹令”牌,亮明身份,说明来访缘由。 管家曾厚不敢怠慢,连忙回说“不巧”。原来,去秋剧孟从鲁地回来,即离家往南越采购珍珠去了。近日,倒有书信捎来,说已经返程,不过要绕道符离看望拜弟王孟,然后到宛城勾当,说不好甚么时候才能到家。曾厚见周庸甚为焦急,便请白龙领他到宛城寻找剧孟。 白龙自打匈奴回来,一直在“红柳庄”闲住。未婚妻吐丽尔不幸殒命,对他打击很大,一直悒郁寡欢。先是养伤,后来大病一场,近日才康复了。静极思动,愿意陪周庸走一遭。 二人慢慢往前走着,打算找家客店先住下。只见街市整齐,店铺林立,南来北往,叫买叫卖,很是繁华热闹。谁知前行不远,却碰上了蹊跷事。 第三十二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2) 第三十一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2) 只见不少衣衫褴褛的乡民,正成群结队,向一座豪宅走去。数内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背着粮食,有的挑着麻布,有的扛着柴草,有的赶着牛羊,有的用独轮车载了肥猪,还有的牵着獐子、糜鹿,或肩负野兔、大雁,踯躅前行,每人脸上都带悲愤之色。 周、白二人互递眼色,便放慢脚步,坠着人群,辗转来到豪宅后门。门前是个空场,正有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喝骂着收验乡民缴来的东西。瞧见有姿色的大姑娘、小媳妇,便上前动手动脚,满嘴淫秽言语。有个花白头发老者,手脚慢了些,立被家丁踢翻在地,老人嘴角渗出血来,半天挣扎不起来,所缴山果也滚了满地。他的小孙子吓得在旁边啼哭。乡民见了,都敢怒不敢言。 依周庸的脾气,当时就要发作。白龙使劲拽住他,让他先忍一忍。两人悄悄问了旁边一位路人,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当地首富赵调的佃户。这几日正值腊月底,是缴纳地租和贡物的最后期限。 “百姓日子怎过得这么苦?”周庸不由问道。 “唉!”旁边一位老夫子搭腔道:“这些乡民多没有自家土地,只好租佃赵调的。” “怎么会是这样?”周庸再问。 “世道如此,有甚么办法?”老夫子恨声道。周庸再三追问,他才小声了缘故…… 据他所知,近几十年来,这一带土地兼并十分厉害。一方面,乡民种田非常辛苦,五口之家耕田不过百亩,年收不过百石。而四季操劳,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没有一日休息。又需缴赋税,服劳役,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无法过活,便只有出卖田宅,甚至卖儿卖女,以偿还债务,或成为流民,或依附于大田主。另一方面,那些高官贵族,趁机巧取豪夺,大量收买土地,逼得百姓苦苦煎熬。 老夫子怕惹是非,说完即溜走了。周庸却听得目瞪口呆,半晌作声不得。早先,他听师父讲过本朝的田亩制度,但那时领会不深。前些日子,在鲁地与田仲三位前辈煮酒论侠,也曾议及此事,但依旧体会不深。如今亲见乡民之疾苦,才有了真实感受。不由心中忿忿,便揎衣挽袖,要上前理论。 白龙毕竟年长几岁,知道此刻还不到动手的时候,便强把周庸劝走。二人转过街角,找家小店住下来。洗过脸,喝着茶,白龙讲了一些事,更让周庸气愤不已。 第三十二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3) 第三十一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3) 俗话说:“池浅王八多。”别看宛城不大,却有两个暴豪之徒。一个叫赵调,广有钱财,城周百里内的土地、山林一半是他的,而且地租收十缴五,极是苛重。平日更巧取豪夺,包揽词讼,坏过不少人性命。另一个叫郑善,仗着父亲在朝做大官,横行乡里,抢男霸女,也是无恶不作。这二人臭味相投,竟把家中奴仆当作牛羊宰杀,进行吃人比赛。 一次,郑善请赵调饮宴,不过鸡鸭而已。赵调嫌他小气,第二日复请郑善。约陪的宾客多达几十人,整只的烤猪、烤羊,每张薄饼阔有丈余,卷上烤肉象木棍那么粗,以盆作酒碗,席间还有武士跳金刚舞。 第三日,郑善再请赵调,宾客达数百人,用马车拉着酒桶轮流敬酒,仅作调料的蒜末就得用碾子来压,中间唱夜叉歌,跳狮子舞。 第四日,赵调又回请郑善,白煮了一个十几岁小童。宾客们起先不知是甚么肉,都品尝了。过一会,赵调命人,另用盘子盛了小童的头颅、手足端上来。说明情形后,客人们皆用手抠喉咙,吐了出来,弄得宾客狼狈不堪。赵调却“哈哈”大笑。 第五日,郑善再请赵调。先让一名爱妾来给宾客斟酒,妾无故嬉笑,被郑善叱下。不一刻,被烤熟的此妾端坐一只大银盘被抬上席面。只见此妾仍饰以脂粉,穿着绫罗,郑善分开她的腿部,用筷子夹了一块瘦肉吃了。众人皆掩目不忍看。赵调却从侍妾乳房间夹了块肥肉,放入嘴里,连说好吃好吃…… 说至此处,白龙恨声道:“这两个恶霸斗豪逞气,一个烹小童,一个烤爱妾,全无一点人性。他们这些恶迹,传得远近都知道。这个赵调,很可能就是当年杀害我们一个朋友的凶手……” 接着,白龙把十几年前,小牢子李圯如何被害一事,简要地述说了一遍。最后道:“这回剧大哥来宛城,恶(我)猜十有八九,是来铲除二獠、了断这件旧案的!” 周庸听了,只觉胸中如大海激荡,恨不得立时手刃此贼。忙问道:“我们怎样找到剧大侠呢?” “恶(我)已在街上留了暗号,”白龙胸有成竹道:“剧大哥见了自会找恶(我)们。”略作沉吟,又道:“待一会,恶(我)们吃过晚食,先上赵宅踩踩线,听说那里每日申时以后,便要开赌。” 此言正中周庸下怀,一拍几案道:“好,正要追随三哥,闯一闯这个杀人魔窟!” 第三十二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4) 第三十一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4) 天刚擦黑,白龙和周庸向赵宅行去。 因为路途不远,不一会,早到了赵宅门口。十几盏大红灯笼,照得甚是光明;两扇红漆大门,门上镶有酒杯大小的铜钉;门楣上高悬“赵府”匾额。五七个青衣壮汉把着门口,不时有衣着光鲜的人走进去。 白、周二人装作有钱的赌客,挺胸抬头,连正眼也不瞧那些家丁,摇摆进到院内。绕过雕花影壁,穿过长长的碎石甬路,突见高台之上,矗立着一座巍峨“明堂”,上悬“卢雉坊”金字招牌。这是九室、四堂的彩绘楼阁;其规制格局,超过了一般王侯。 见此光景,二人倒吸一口凉气,不由暗忖:“这个赵调,果是豪暴之徒,其奢华程度,令人想都不敢想。” 二人装成赌徒模样,乜斜着眼睛,嘴里说些不三不四言语,随着二三赌客,进到明堂里面。 地上,铺的是一水锦茵柔席;四周墙上,均挂织锦提花壁衣;当中,用一架麒麟泛海、紫红雕漆的大屏风隔开。屏风前,是块两丈方圆的绣毯,中间置一个高仅四寸、约六七尺方圆的木制浅盘,盘的内外各围了一圈二寸来高、一尺许宽的边沿,备赌客下注和放置钱财之用。内圈盘沿上,画有黑白二色的图案。盘外环设一圈锦垫,为头等赌客坐处。头家座位居中,左右各有一人分执柄长数尺、饰以金银珠宝的长钩长刮,专管分注吃注之用。另外,还有几圈软垫和上蒙文锈的木墩,由内而外,逐渐高起,按赌客的身份和下注多少分出等次。下注最少和一些无关紧要的赌徒,都环立在最后一圈,所下赌注,另有专人代为传递,轻易不得近前。 正堂四周,摆着锃亮的兽炭铜火盆,堂内温暖如春;两边连着厢房,一边是女乐歌舞之地,一边是茶档行灶,数十名豪奴分班伺候,专司饮食,堂上微微一呼,立用银盘捧了食物,鱼贯而上。势派之大,白、周是平生仅见。二人不摸底细,在边上找个侧位坐下,准备看看再说。 第三十二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5) 第三十一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5) 今日赵府格外热闹,是因为来了贵客。一位是吴王刘濞的使臣曹阳,进京路过这里,另一位是钦差朱原,前往楚国传旨也是路过这里。二人都是午前到达。主人好饮,每餐至少要喝个半醉,何况又来了这两位贵宾。午宴后,宾主三人都由美貌歌姬,陪往午睡去了。 赵家门下众宾客、徒党,知道晚间要大赌一场——由主人自作庄家,抽头夜宴,为两位贵客饯行。午后无事,一些宾客、门人就先赌起来,玩的是时下最流行的“樗蒲”。赌徒不分贵贱,齐在赌盆旁边,攘臂狂呼,高喝“卢”、“雉”,喧嚣不已。 就在这乱吵声中,两个穿着华丽的俊童,忽然狂奔而来;进门,连话都顾不得说,喘吁吁把手连挥,便自退去。众人一见,立时停手,慌不迭抢起各人的注,按平日等第,站在各人席次之后。有的忙着将方才挤歪了的软垫整理还原。满堂百余人,退归各位,当时肃静无声。 主座两旁,专管分注吃注的门客,刚将钩刮拿到手内,忽然瞥见众人皆起,盆侧绣垫上却坐着一个生人,神态从容,若无其事。那人年约四十上下,中等身材,长眉俊目,红脸虬髯,唯左臂似受过伤,有些强直;头戴软帻,衣履朴素,左胁挂着一个黄麻小袋,不知内藏何物。 门客本想让其离坐,无奈主人曾严嘱,遇到初上门的生客,不摸清他底细,不许无礼;若不遣开,又恐主人出来嗔怪,好生为难。一门客见状忍不住,便问:“尊客因何而来?若见主人有事,请那边坐。” 那人笑答:“我是来赌钱的。”底下便没话。 门客见他毫不知趣,瞪眼道:“就是来赌,这里也不是你的座位!” 那人仍旧笑道:“都是赌客,还分等么?” 一片安静中,两人的对话格外引人注意。白龙转过头来,立刻两眼放光,捏了捏周庸的手,耳语几句。周庸立刻留神这边。 门客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忍不住便要发作。另一门客忙使眼色止住同伴,凑近那人身前,低声道:“靠近盘外一圈席位,都是主人请来的贵客,下注很多。尊客初次登门,不妨请到后面,先看一看,如果下注多时,主人自会请你入座。规矩如此,尊客请勿见怪啊!” 那人面色一沉,忽又微笑,“请问座位既分等次,赌注有限制没有呢?” 门客道:“主人赵公子家财豪富,无论下上多少金银绢帛,赢了当时取走。去年有一无赖,来此扰闹,竟被我们打个半死……” 那人突然面色一变,不等门客话完,便道:“多承指教,我暂作旁观,如值当赌时,再下注罢。”说完便自离座,立向外圈木墩之后,一言不发。 二门客暗骂:“真个没有眉眼,料你也不敢不躲开。”余人也都暗笑来客不自量,因为主人就要出来,谁也没有理他。跟着,便见一队美貌的歌姬,分持羽扇,由屏风两侧走出,先将预设的小铜鼎内的檀香点起,再将手中羽扇款款挥动,然后分列在主座之后。一时轻烟袅动,兰麝香浮,加上舞袖当风,笙歌迭奏。 随着乐声,由屏风左侧缓缓走出宾主四人。除曹阳、朱原外,还有一位老者,乃“关中大侠”樊仲子。他路过当地,被赵调知道了,特命门客以盛礼相迎,强留晚宴,也是刚到不久。 曹阳、朱原都在中年,各穿着华贵衣冠,高视阔步,神情甚傲。樊仲子已六旬有余,貌相清癯,雍容雅步,像是一位山林隐士。主人赵调是个中年人,生得猿背蜂腰,面如冠玉,浓眉丰额,高颧鹰鼻,那一双光芒内蕴的鹞眼,顾盼之间,威棱逼人,与众不同。 满堂宾客,本来鸦雀无声,恭恭敬敬排列成大半圈。这宾主四人刚一露面,忽然蚊雷聚哄也似,同声唱喏,拜伏在地。适间那个生客,亦站在众人后面,微笑旁观。周庸、白龙也就不动,正好与那生客相视而笑,并未说话。众人都抢着行礼,也没注意他们。 主人把手一挥,笙歌立止,宾主各按等次入座。赵调略微客套了几句,从容回顾,立刻有个美貌小丫,捧着玉盘,由主座后面走来,跪在主人面前,盘中放着五枚“矢”。 所谓“矢”,就是樗蒲之戏的掷具。“矢”,通常是用坚木制成的;而眼前这五枚“矢”,却是用当地特产——岫玉碾成的,称为“琼”。灯烛下,这五枚“琼”灼灼闪光,众人都“啧啧”惊叹。 第三十二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6) 第三十一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6) 赵调将这五枚 “琼”随手拿起,少女便行礼退去。 他把手中的“琼”微微颠了一颠,笑道:“‘樗蒲’之戏乃老子所制,最是有趣。今有佳客远来,特意设此博戏,以壮行色。” 说着顾盼众人,见人们都看着自己,便故作大方:“头钱照旧按十抽二,我并不要!就是侥幸获胜,也将所赢的钱财,全数赠给几位佳客,以略表敬意。诸位如有雅兴,请快把注下好,我就要奉陪一试了。”又颠一颠“琼”,显出雍容大度的样子。 众赌客听了,纷纷取出赌注来。多为金质上币,有一两重的麟趾金,也有二两重的马蹄金,少数人是成串的五铢钱,都下在赌盆内沿图案之上。头层人圈以外的赌客,照例只能附注。众人下注之后,便按次序来掷“琼”。一时“呼卢喝雉”声,“琼”落赌台跳掷声,下注多少声,以及赌客的哗笑声,后悔惋惜声,象蛤蟆吵坑,乱成一片。好赌人的心思,都是赢了还要赢,恨不得把谁赢死;输了决不认输,哪怕倾家荡产,也想翻本赢钱。人群中,实在是输多赢少。时间不大,庄家旁边已堆了不少钱币。 曹阳、朱原明知主人为他抽头,还想混水摸鱼,就便赢上几个,于是越赌越起劲,也跟着攘臂喧呼起来。樊仲子坐在圈内拈髯微笑,并未下注;猛抬头朝对面人丛中看了一眼,想要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赵调偷看樊仲子干坐在旁,面前虽有自己代备的赌本,竟连动也未动,不禁暗中点头,随手一掷,又获了个全胜。有一赌客输得太多,一时情急,便想回家再取赌资,把手一拱道:“小弟还有个约会,暂且告辞,少时再来陪诸位玩个通宵。” 周庸打量此人,见他壮得象条莽牛,满脸横肉,钢针似的络腮胡子,手背上也生着浓重毫毛。有人小声道:“这郑善赌瘾最大,回去取钱,怕要玩个通宵了。” 赵调明知郑善赌急,正想挽留,郑善却早红着脸,急冲冲往外走去,只得罢了。赵调刚坐下,就听有人问道:“这样赌法,真是新鲜。方才听说,主人家财豪富,输赢大小并无限制。远来人爱赌如命,一时技痒;不知主人,能容我这不速之客奉陪一试么?” 赵调看时,并不相识。那人衣冠朴素,举止沉稳,虽觉有些面善,但急切间想不起是谁,也就不放在心上。来人既未以礼求见,连名姓都没有说,八成是不懂规矩的“肥羊”,也就佯笑道: “赌注大小,悉听尊便。不过远客光临,尚不知名。此是方才那位好友座位,少时就要回来,恕我事前不知,没有安排好来客的坐处,有点对不起了。” “主人不必太谦,”那人笑道,“逢场作戏,只要一决输赢,便各分东西,随便站在哪里都行,不将我摒诸门外,已足感盛情了。此次偶然路过,所带上币无多——黄金那东西太沉。这里有包散碎之物,聊作赌资,和主人赌一回‘卢雉’,聊搏一笑罢。”言外之意是,按通常赌法——以掷出“卢”为胜,并不想占主人便宜。那人说罢,将腰间小黄麻袋取下,在面前的图案上放好,然后从容退到边上。众人都在忙着下注,也不理会他。 笑闹声中,赵调见那黄麻口袋不大,看去也不起眼,以为是些散碎钱币,也未命人打开;忙把心神收回,将五枚“琼”托在手上,颠了颠,口中大喝:“诸位请看!”手背微微一沉,就势撒去。 第三十二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7) 第三十一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7) 随着珠玉落盘的清脆声响,五枚“琼”赌台上乱蹦乱跳,只见三枚“琼”已经停住,均为黑色;另外两枚“琼”缘自咕噜噜乱转。下注的人都把全副精神放在这两枚“琼”上,同声疾呼:“卢、卢!”他们都知主人赌技高超,钱也都压在主人赢上。 赵调更是自信,脸现凝重,大喝:“要卢!” 话音未落,那两枚“琼”已经定住,却是一黑一白,按照规矩,赵调掷的点色为“秃”,仅次于“雉” 和“卢”,主人胜算很大,众人都为之喝彩。 专管吃注的二门客,见主人掷出的次第很高,别人即使要赶也很难,一持长钩,一持长刮,忙就盘沿四围钩刮那些赌注,准备二次再赌。持长刮的正往里刮钱,忽瞥见一个尺许来长黄麻袋,才想起对方还没掷“琼”,但觉得此人新来乍到,便心存轻视,随手刮去。长刮刚挨近小麻袋,忽听一声“且慢”,就见一道尺许长寒光,由人丛后电也似飞来,“夺”地一声过处,一柄三寸来长明光耀眼的匕剑,正扎在麻袋结口处,深钉入木,震颤有声! 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靠近的人纷纷往后仰避,慌乱中惊呼起来。 第三十二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8) 第三十一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8) 赵调见状大怒,方要喝问;一条人影已如巨鸟飞坠,由右侧人圈头上越过,落向方才郑善坐处,方才那位红脸生客,已站在那里,正笑嘻嘻望过来。此人恁急来势,落地之后,却和原立在那里一般,神色从容。 赵调念头一转,不等对方发话,先朝二门客喝道:“怎么粗心大意?下注人还没有掷‘琼’,也没问明人家认输不认输,就吃注么?” 遂又转过脸来,笑对那红脸虬髯客道:“赌无大小,须要输个心服口服。我虽掷出‘秃’,下注人还有‘卢’、‘雉’可赶。这是我手下人一时疏忽,还望不要介意才好。” 红脸虬髯客仍是面带笑容,好整以暇道:“我押的注不多,一时技痒,也想试试手气如何。我只掷一下,结果如何,凭天而定罢!”说时,一个侍女便捧着一个玉盘,上托五枚“琼”走来。那人身子一探,将五枚“琼”抄在手里。 赵调透出一丝冷笑:“我望尊客掷一个‘卢’!”其实,他心里却想:“想掷‘卢’谈何容易。连自己这般高手,都没十成把握。再说,这副‘琼’份量偏重,各枚轻重不一,外人手感不惯,想掷‘卢’难上加难。” 虬髯客拿起“琼”,暗中颠了颠,接口笑道:“我赌了三十多年,这般讲究赌具,还第一次见到,如果掷不出‘卢’,怎么对得起人呢!” 说罢先不出手,只把“琼”在左右手间,颠来倒去,试其轻重手感,仿佛很希罕的神气。众人只当他心虚,又不知进退,都不以为然地看着,等他落败出丑。 虬髯客笑道:“就要和主人一分胜负了。”说罢,一把握紧“琼”,往赌台上掷去。那掷法和寻常一样,只是用力猛些。五枚“琼”落在台上跳弹乱转,先有两枚停住现出黑色,另三枚又跳脱几下,有两枚显出黑色,最后一枚刚要停住显出白色,谁知又调皮地蹦了一下,翻转过来——五枚都成了黑色,众赌客立即喧呼:“卢!卢!” 赵调心中“咯噔”一下——天底下真有这般巧事?这厮居然一掷是“卢”。脸方一僵,立时化作笑容,高声道:“今日还没有掷过满点,这位客人一出手就得了头筹,实在难得,除原注照赔外,再加三成彩,略表微意罢!”赔注的门客立时应“是”。 “不必!”那人不紧不慢道,“能照我下的注照付,已足感盛情,请打开来点一点数目罢。” 赵调毕竟精明,猛想起此人话中有因。莫非这小黄麻布口袋,装的不是散碎钱币么?心中方动,一个门客已过去将那小麻袋一拉,袋口被刀尖划破,袋内之物立时激射而出,立时满盘银光乱闪,耀眼生辉。定睛看时,都是比黄豆还大的明珠,粒粒滚圆,一出口袋便满盘乱滚,水银也似流走不停,少说有六七百粒之多。这般光圆宝珠,价值大得惊人,便把赵调全部资财赔上,也难抵这一注! 第三十二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9) 第三十一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9) 赵调平日以“侠”自命,众目睽睽之下,绝不能说了不算,心中又惊又急,表面却仍装镇静,强笑道:“赢了照赔,乃赌场规矩。不过,这许多明珠,一时备办不及;多蒙光临,请尊客暂住寒舍,容明日备好明珠,再行奉上如何?” 那人笑道:“主人不能赔此一注,我也不会为此区区,做出那无赖行径,让江湖人见笑。请命左右,把原注代我收入袋内发还,再见罢!” 至此,赵调才知来客非等闲人物。这几句话,说得软中带硬,若真让此人收注走了,自己从此威名扫地,这脸如何丢得起?无奈这类明珠,都是南海奇珍,就有万金,也收买不了这许多,只得勉强赔笑: “小弟向不食言,明日一定买来奉上就是。” “微物戋戋,恐也无从购买罢?”那人不疾不徐。 “我们原赌的是钱,不是珠玉。”赵调又急又愧,“因为手下人一时疏忽,未曾验看。你既得胜,自应照注赔偿,只要尊客宽限一时,不要逼人太甚罢!” 那人仍笑道:“你能赔则赔,不能赔我走,怎说是逼你呢?” 赵调明知对方有意刺激,非要他现眼不可,当时怒火升腾,喝问:“你到底是谁?”随即把手微举,身后和左右的一群爪牙,便纷纷摩拳擦掌,大有动手之意。 “逢场作戏,何必留名?”那人暗中好笑,表面却从容答道。 赵调闻言,实忍不住怒火,正要发作。旁坐樊仲子早就认出那人是谁,因其暗中示意,先未开口;后见双方针锋相对,一班恶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忽然想起好汉打不过人多,那人本领虽高,孤身在此,难免吃亏。立刻站起来,把手一拱道: “请恕我年老眼花,这才认出来,先生可是‘九指赌客’剧孟,剧大侠么?” 第三十二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10) 第三十一章 宛城豪赌除恶獠(10) 在场之人,本就看得目瞪口呆,一听竟是剧孟,更为震惊了。江湖上俱知此人,非但剑术高强,并且善于经商,富可敌国。向来济困扶危,疾恶如仇,名满朝野。照此情势,来者不善,都替主人捏把冷汗。平日受过赵调欺凌的,却暗暗叫好:今日有热闹可看了! 赵调更似当头着了一棒,心说:“他来作甚,难道是算十几年前旧账么?我未去找他晦气,他反来捋虎须。” 剧孟还未答话,樊仲子忽又瞥见醉侠“壶中月”王孟、“水鬼”白龙,不知何时进来,还有一些虎虎少年,各持兵刃,怒目而视。知道赵调作恶多端,剧孟定是有备而来。不由猎喜,意欲先声夺人,忙一指王、白,笑对赵调道: “原来‘壶中月’王孟,‘水鬼’白龙二位大侠,还有好些位豪杰之士,也来这里。你这当主人的,竟未以礼待客,未免疏忽了罢?” 赵调闻言,又是一震!这才注意到外圈人丛里,果然站着好些生人,有的乜视冷笑,有的面带怒容。久闻剧孟与王孟至交,尤其那个王孟为人最是刁钻难缠,人称醉侠“壶中月”,最不好惹。 正在此时,剧孟忽面向周庸,拱手道:“这位侠客有些面生,请赐大名……” “在下……”周庸刚说一句,白龙便抢过来介绍:“这位是‘布衣书生’周庸,他是专程来会大哥的!” 剧孟立刻上前,亲热握住周庸的手,“哈哈”笑道:“难得幸会!容剧某将此间事情了却,再来与周侠客叙话。” 赵调见此,顿时急出一身冷汗,叫苦不迭。周庸在沭阳当众剪除“活闫王”的事,他早有耳闻。不由胆颤:“今日怕要坏事,‘九指赌侠’、醉侠‘壶中月’、‘水鬼’和‘布衣书生’全来了。这些人个个难缠之极,光棍不吃眼前亏,有冤有仇,过了今日再说。” 想到这里,他忙向众侠罗圈一揖,强笑伏软道:“在下真有眼不识泰山。诸位大侠光临,蓬筚生辉,只要诸位一句话,赵某没有不服输的。” 说罢,即命二门客将盘中明珠,另用锦囊装好,交还原主。跟着一咬牙,便向剧孟身前走去。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1) “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调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1) 剧孟见赵调走过来,嘴上服输,眸子却游移不定,遂冷笑一声:“你倒是识时务。可惜我剧孟行走江湖二十余年,甚么恶人没有见过?软硬俱都不吃,你那心机,嘿嘿,怕是白费罢!” 赵调见机谋被识破,气得心都在抖,心想:“只要过了今日,以后定报此辱。剧孟啊,剧孟,别看你现今得意,日后老子一旦得手,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无奈此刻别无良策,只得“扑通”跪下,装作一副可怜的样子,哀求道:“小子自知罪大恶极,情愿听凭处置,决无他言。” 关中大侠樊仲子,到底是个忠厚长者,见赵调伏乞求饶,而诸侠仍面带怒容,觉得应适可而止,便向剧孟劝了几句。曹、朱二人也乘机插口,说主人业已服输,剧孟不要做得太过分。另外有些人也同声附和。 剧孟冷冷望着众人,等大家把话说完,便正色对樊仲子道:“仲子兄,别人或是羡慕财势,别有意图,或是为了酒色之奉,甘作吞饵之鱼,不去管他;你我辈中人,乃高雅之士,不惜自污,来作此獠的座上客,已是盛名之累,怎么,还要替他说话么?” 樊仲子此来,虽然别有用意,但不便当众言明。不由脸一红退到后面,不再开口。曹阳、朱原又愧又恨,原想摆一摆朝廷命官的架子,但为对方英威所慑,不敢再吭声。于是,剧孟面对众人再道: “我和这厮本无仇怨,只为他作恶多端,害人太众。这次特为看个明白,恰巧他暗用‘老千’,被我看破。他以为会闹鬼,所制赌具三轻两重,胜负由心,却没想遇到了我,一下便掷了个‘卢’。令他照注赔过——” 剧孟说至此处,冷哼一声,“这类明珠,他既无从购买,也未必有此财力。我并不为己甚,只要他从此洗心革面,不再横行乡里,将所赢的财物全数吐出,还与输家,再将他散在宛城各地几千顷地,和许多高利放债的借据,全数交出,便可无事。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这一席话,说得正气凛然。许多被赵调巧取豪夺的人听了,都觉舒心解气。赵调的党羽爪牙,则被威势所慑,面面相觑,不敢置喙。赵调如斗败公鸡,尽管心中怨毒,却哪敢反驳半句,忙道:“但凭剧公吩咐,小子无不遵命。” 随即命左右家丁,到后面速将地契和借据如数取来。 剧孟见他说得爽快,却目蕴凶光,并朝身旁扫了一眼,瞥见有门客溜走,料他别有阴谋——必是邀约人手,妄图以多取胜。瞬间,剧孟已有计较,待恶奴把田契借据拿来,即命连那一袋明珠放在一搭,然后对赵调道: “你以无赖起家,富比王侯,但钱从何来?今日耗去你多年巧取豪夺的田财,也难怪你心有不甘。我方才掷出‘卢’来,虽凭一口真气,不是作假,但到底不是正经赌法。如今,就拿这六百粒明珠和你平日压榨百姓的借据、金钱,孤注一掷,决斗一回。你如得胜,明珠归你;你如战败,我仅照方才所说行事,你意如何?” 赵调听了,立时脸上阴晴不定,拱手赔笑:“既然输了,理应照赔,此乃天经地义。区区田财,何足挂齿,明珠价值连城,更非所望。只是小子学剑多年,侥幸未遇敌手,久闻剧公剑术高超,独步武林,心中仰慕。难得剧公有此盛意,正合小子心愿。何况剧公有言在先,又肯手下留情,奉陪一试,敢不从命!” 说着眸珠一转,依旧笑道:“不过,小子所学有限,万一刀剑无眼,一个收势不住,误伤了剧公衣履,还望剧公和诸位大侠,多多见谅。”这一席话,说得点水不漏,又为诡计害人,预留了退步。 剧孟怎会听不出来,愈发讨厌此人,暗骂:“无知恶贼,先叫你带点残废,再与你算当年那笔旧帐!”随即笑道,“不错,自来刀剑无眼,你有本事只管施展,我若打败,死活伤残都无话说,我生平言出必践,放心好了!”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2)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2) 众人见剧、赵二人如此说,都有心看热闹,齐声说好。有的想一睹剧孟的高超剑术,有的想看赵调如何出丑,有的则巴望赵调把赌资、田契重新夺回来。一时,厅内乱乱哄哄,议论纷纷。 正在此刻,先前离去的郑善,取了赌资匆匆赶回来。此人极其粗鲁,也不问对方何人,便大声插言:“我郑善也会点三脚猫功夫,今天就拿这千两黄金作彩头,先和你见个高下如何?”说罢,便命同来恶奴,把带来的马蹄金与赌注放在一处。 周庸循声看去,见他如一头笨熊,身高体大,浓眉环眼,射出凶光,一脸横肉上纠缠着钢丝样的胡须,因跑得燥热,上衣敞开来,露出撮撮胸毛,确是个吃人魔头。 赵调巴不得来个垫背的,先探探剧孟的真实本领,便假作拦劝,激他打头阵:“谷兄且慢,好汉作事好汉当。剧孟大侠点名要和我切磋……” 郑善一听便急,大声叫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管你甚么孟,也尝尝我铁刀太岁的厉害!” 王孟在旁,见他是恶名昭著的郑善,便上前笑道:“他二人已有约在先,讲好一对一。你如有此雅兴,区区不才,倒可奉陪。你如得胜,黄金彩注如数奉上,意下如何?” 郑善见这人虽腰挂长剑,但衣冠整洁,举止文雅,人又生得清秀,并不放在眼里,连姓名也没问,便答了个“好”字。 赵调早知江河之间,二孟齐名。剧孟名望虽然最大,但轻易不出手伤人。王孟却是有名辣手,只要遭了他恨,照例九死一生。今日之事,恐怕凶多吉少,要糟就一起糟罢!主意打定,忙命人代取兵器,准备火把,跟着又让人将方才所赢钱帛和田契借据,连同那一袋明珠,搭向院中。 随即拱手肃客,请剧、王二侠先行,余人观战作证,一同走了出去。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3)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3) 郑善见这两个对头,都是温文儒雅,而赵调偏如临大敌,辞色卑谦,比起素日狂傲,迥然不同,正自奇怪。忽听宾客低声议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天恐怕要坏”!这才感到有些莽撞,无奈骄横惯了,不肯示怯;便大声喝问:“你叫甚么名子,因何来此生事?” 王孟回答:“江淮散淡人,不必留名姓。” 赵调怕郑善轻敌大意,立刻在旁接口道:“小弟实在疏忽,竟忘了给郑兄引见。这二位,便是名满江湖的剧孟、王孟大侠。王大侠剑法高强,郑兄最好量力为之,不可造次了!” 郑善先还有顾忌,及听赵调一激,反倒惹起火性,当时骂道:“管他甚么鸟孟,也要领教后,才见分晓!”说完举刀便砍。 王孟早看出郑善那口刀,背厚刃长,少说有三四十斤。及见当头砍下,身子略一偏,避开刀锋,就势一剑朝刀身横点,那口有直劲没横劲的大刀,立被荡开几尺。郑善面前门户大开,王孟只要就势“拨草寻蛇”,便可将他一剑刺死!他有心取笑,借着剑尖一点反力,往右纵出七八尺,口中故意大喊:“好家伙,这刀真够重的!” 郑善骤出不意,觉得对头力气并不大,不知怎的,手中刀竟会被荡开,连人也歪了一歪。他哪里见过这种上乘手法,只道对头也被自己震开,忙就势垫步前冲,凌厉的刀锋又挟风砍过去。 王孟脚刚落地,按说郑善这一刀偷袭而来,不易躲过,谁知“飕”的微响,王孟一个“细胸巧翻云”高纵,刀便砍空。这回郑善又是横劲,用力太猛,身子不由往前倾,猛觉头上被人按了下,耳听笑声:“站稳了,莫要摔倒。”面前对头已不知去向!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4)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4) 郑善慌不迭回身看时,王孟已立在他身后,仍是满脸笑容。原来对头这一纵,如鹞鹰一般,由他头上越过,过时还把他的头顶轻按了一下。郑善顿时惧怕:“头顶正是百会要穴,对头要是借机使力,自己哪里还有命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知道对头有意取笑。 动手前,剧、王二人都穿着原来衣服。赵调连请二侠宽衣,均答无须。郑善为表气派,只得和赵调一样,也以长衣应敌。没想到对头虽穿长衣,身法却极轻快,纵跃如飞;自己身材高大,再穿这一身长衣,举动自欠灵便,忙道:“你先别忙,天气太热,我们脱了衣服再打。” 听他说完,宾客都哄笑起来,因为三月天气,并非太热。 王孟笑道:“你连砍我两刀,我几时还过手来?我昨天受了点风寒,有些怕冷。要脱你就脱,我等你。不过,方才有句话没有问明,我不比剧兄量大心慈,手里也不象他那样有准头。若动起手来,对方本领比我高,把我一刀杀死,免得我常年在外多事,叫朋友担心,那是再妙不过;否则,我不把对头杀死,心里也不舒服。你如胆小怕死,最好连衣服也不必脱,认输告饶罢!” 郑善性如烈火,气得“哇哇”怪叫,脱口骂道:“我正要取你狗命!……” 话未说完,将长衣匆匆脱下,甩给从人,恶狠狠举刀又砍。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5)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5) 这次王孟并未躲闪,一见刀到,即举剑一架,再一翻手腕,用剑背往旁一推,那刀早被挡开。他喝道:“且慢动手,容我一言。” 随向众人横剑,把手一拱道:“诸位想已听明,我二人都是自甘送死,事后决无异言。谁要以为他不是对手,只管下场相助,我王孟也必奉陪,决不说他倚仗人多。那一对一的话,是剧公说的,与我无干。” 樊仲子和周庸、白龙等人听了,都觉王孟不愧一代大侠,行事光明,胆色豪迈。赵调爪牙众多,到底旁观者清,双方高下,早已分明。主人不令上前,乐得坐观成败,谁也不肯作声。只举着灯笼、火把,把整座大院子照得明如白昼。内中几个反说:“既说好决斗,便是胜败存亡,各凭本领,方是好汉。我们都是见证,他二位也决没有反悔之理。”余人跟着附和起来。 赵调还略微沉得住气,郑善却怒火中烧,恨不能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一刀把王孟捅个透明窟窿。王孟仍面带微笑,一味招架纵跃,极少还攻,不时用眼角余光瞄着剧孟这边。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6)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6) 剧孟这边又是一种情形。赵调交待了几句场面话,正想问剧孟可带兵器,便见人丛中走出个捧着长剑的少年,朝剧孟将“燕奴”剑献上。剧孟右手往外轻轻一拔,宛若龙吟响处,一道寒光已随手而起;少年旋即退后。周庸看时忽然一怔,这少年好似在哪里见过,旋又一想,恐怕认错人了,便把这个念头放下。 赵调也是一怔,久闻剧孟手中乃是一柄宝剑,削金断玉,犹如切草,不论本领高低,就这一口剑,已非其敌。当时一呆,心先发慌。 剧孟笑道:“我是用惯此剑,不愿更换,但剑虽锋利,我决不伤折你的兵器,有何本领,你只管施展便了。” 从来刀剑相加,没有不接触之理。一方可以随意进攻,一方却只能躲闪,自然后者吃着大亏。赵调暗骂:“该死匹夫,这是你自找。我这口剑,曾用毒药淬过,只要被我剑尖扫中,稍微划破一点皮肉,你也休想活命。你既不能伤我宝剑,这还怕你作甚?”心胆一壮,道一声“承让”,遂左手紧掐剑诀,右手握剑,身子往下微蹲,使了个“朝天一炷香”解数,又道一声“请”。 剧孟见赵调手中剑碧中透紫,已知是毒药淬过的凶器,便笑道:“不必太谦,只管过来。” 赵调见剧孟背剑而立,以为他狂傲自恃;也不答话,冷不防一个“怪蟒出洞”,纵起好几尺高远,凌空刺出一剑。此剑疾猛,但实中套虚,若对方招架,自己便改走偏锋;若对方闪避,便直取中心——无论如何,只要稍微刺中一点,便可致敌于死。眼看人随剑落,剑锋离对头头部不过半尺,剧孟并未躲闪;赵调估算对头已在剑锋笼罩之下,招便用实,手里加劲。猛见剧孟一翻手腕,单臂横剑,往上微微一挡,耳听“呛”的一声,震得虎口生疼,右臂酸麻,人也被倒震出去好几尺。 赵调落地还未站稳,急往前看,见剧孟正在指点说笑,仿佛不曾动过手似的。再看手中兵刃并未损折,咬咬牙再次冲上前去。剧孟只是架隔遮拦,挑推剔拨,并不还击,赵调却也无隙可乘。 周庸本是用剑里手,今见高手过招,自是机会难得,忙留神细看。只觉剧孟稳练轻灵,招招后发制人,而剑意却在敌先,不愧大家风范。众人眼里,只觉剧孟不象对敌,而是给后辈喂招。赵调“哑子吃黄连,有苦心自知”——敌剑来势不疾,力道却极大,有时被他轻轻挨着,随便一挑一甩,手便发酸,稍微疏神,剑便几乎把握不住。这一惊非同小可,便萌怯意:此时甘拜下风,多少还可保留一点面子。猛然间,瞥见几案上放的那些借据、田契,连同郑善取来的千两黄金,在火炬下十分耀眼。心中一痛:“大量田财和十年威名,岂能化为乌有!”于是,暗咬牙关,出手更加狠辣。 剧孟见赵调忽变手法,不由暗笑:“你用尽心机,也休想讨得半分便宜,我不把你累个半死才怪。随将手中剑一紧,化守为攻。” 在场之人但见一道道寒光,裹着一条人影,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围着赵调星丸跳掷,剑风“嗤嗤”作响,围观之人都觉如朔风吹在脸上。赵调更是眼花缭乱,心惊胆寒,几次想要认输,都因善财难舍,依旧硬撑下去。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7)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7) 打了顿饭光景,剧孟瞥见王孟也在那里纵前跃后,故意与敌相持。眼见对头业累得气喘流汗,兀自不肯下杀手,也不容对头逃出圈去,嘴里还不时说一些激将的话,气得对头暴跳如雷。他却一脸笑容,引逗不已。看此情势,分明想和自己同时下手,便拿话提醒:“有本事只管施展,莫叫旁人久等,天不早了!” 王孟边打边答:“我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实在不耐烦再打下去了!” 剧孟闻言,立时乘机卖个破绽,笑道:“不耐烦就不打,谁让你老打呢!” 说时,故意把头往侧一偏,仿佛轻敌大意的神气。 赵调看剧孟宝剑斜掣,胸前门户大开,当是绝好机会,脚底猛一垫劲,一个鱼鹰掠水,分心便刺。身才离地,就听一声“好”,对头已回过头来,那神光饱满的炯炯双瞳,已将自己罩住,人也似要纵起,不由心中一惊,忙改刺为击,朝对头拦腰砍去。 就在赵调变招的瞬间,剧孟往斜刺一纵,回身一翻剑背,已把赵调的剑压住;赵调如果聪明,此时撒手丢剑,也还罢了,偏是用力一架没有架住,反将虎口震裂,剑尖反弹回来,斜着往下一沉,恰将自已左腿刺中,连裤腿划破三寸来长一条口子。赵调顿觉伤处微一麻,知道完了;无奈自不小心,毒剑又是自己所有,甚么话也说不出口,不由惊魂震颤,就势跌坐地上,口中急呼:“剧公高抬贵手,我认输就是!”扭头又吼,“你们这些奴才,还不抬我进去!再迟就来不及了!” 众恶奴都知道那剑厉害,纷纷上来,刚将赵调连头带脚搭起,忽听“叭嗒” 一声响,郑善突由侧面奔来,吃王孟脱手一剑,由后背直透前心,钉在地上。王孟跟踪纵过,把剑一拔,一股血水如箭一般标出。这一击,便是有名的“追魂夺命”解数。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8)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8) 众人当时一阵大乱。好些旁观的赌客,正想溜走,忽听一声断喝,两条人影先后由西廊那面跃起,由众人头上飞过,手执利刃当门而立。刚认出那是“布衣书生”周庸和“水鬼”白龙,又是十来道剑光人影,由东廊那面纵起,落向四面,将去路拦住,正是与剧、王二侠同来的那些少年壮士。在场众宾客,及赵、谷手下几十个爪牙全被镇住,谁也不敢妄动。 剧孟从容走近,指看赵调道:“此是你心太狠毒,自作自受。我这口剑并未伤你毫发,人所共见,料你也无话可说。你那宝剑若是有毒,趁早当众明言,若再藏奸诈,你连全尸都保不住了。” 赵调此时左半身已渐全麻,明知那口毒剑,见血封喉,至多保得半日活命,惜命心切,战兢兢哭道:“剧公饶命!此剑实是毒蛇口涎,配合毒药淬炼而成。当时延医,尚难求生,若再迟了,就……来不及了。” 剧孟即从身边取出一块伤药道:“难得你最后还说了几句真话。这是我自配伤药,拿去半敷半服,可保你十天八天活命——不过,还有一事问你,你要据实回答:当年你到‘红柳庄’,我并未亏负于你,你为甚害死李圯?” 赵调见剧孟追问当年那件公案,知道无法回避,便忍着伤痛,哭泣道:“剧大侠,是在下造的孽,如今,如今追悔莫及!”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哀。”这几句倒是有悔改之意。 剧孟见赵调已受惩罚,且尚知悔改,说不定毒发身亡,也就不再追究,便把药丢给赵调:“万一遇见良医,就看你造化罢……”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9)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9) 赵调接过伤药,连忙往嘴里送,当即有恶奴递过水来,侍候他把药咽下;又用温水把另一半伤药化开,撕开受伤的裤腿往伤口上一阵乱抹,疼得赵调几乎背过气去。 随着一阵哭嚎声,赵调的大老婆、小老婆七、八个人,闻讯从后堂奔了出来,一下子围在赵调周围,呼天呛地哭嚎:“官人啊,你可不能死撇下我们不管呀!”赵调被吵得心烦意乱,吼一声:“我还没死呢!”众老婆立即鸦雀无声了。 剧孟看赵调稳住了心神,又向众人扫一眼,冷冷道:“明日一早,便将你这些田契借据发还原主了。我们暂住离此三十里凤鸣岗驿亭,约有几日耽搁;谁不服气,只管寻来!”说罢,向同来之人一招手,“我们走!” 赵调眼见自己性命难保,忙喊:“剧公留步!” 剧孟已同王孟、周庸、白龙等人,头都未回向外走去。那许多金钱,已由王孟请樊仲子代还众赌客,并留下倪猛相助料理。只将那袋明珠,及地契、借据,还有郑善的千两黄金,由同来的门客分别带走。 这两个豪霸,一个暴死,一个命在旦夕。除曹阳、朱原因到手肥财突然失去,暗中叫苦不迭外,其余众人都醒悟过来,暗中称快,各自取回先输的钱,一时也都走干净。郑善的死尸,亦由他的随从料理了。 樊仲子看了不忍,当下言道:“听说神医淳于意就在临淄,快备车马把赵调拉去求治。千多里地,日夜兼程,大约五日可达——死马当活马医,看他运气罢!” 众恶奴不敢怠慢,立刻七手八脚一阵忙乱,把满头冷汗、疼痛号叫的赵调抬上马车。赵府管家招呼一声,立刻扬鞭向北驰去。 赵府的事情大致料理之后,樊仲子对倪猛道:“我还有要紧事情同剧大侠商议,一同走吧!” 倪猛却寻思:“此人神神秘秘,他在赵调府中厮混,会有甚么事?”却也不便明说。 随即,樊仲子、倪猛骑马向凤鸣岗驰去。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10)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10) 剧孟、王孟、周庸和白龙十余骑,沿着小路,踏着月光向凤鸣岗驰去。路边影影绰绰的树木、土丘逐渐向后移去。痛处恶獠,众侠心里高兴,让夜风一吹,更觉畅快了。 一路上,周庸重与剧孟等人见礼,说了许多仰慕的话。白龙与剧孟几个月没有见面,自是问长问短。剧孟早闻周庸侠名,大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周庸见机,忙把求助的来意说了,并取出田仲赠予的紫竹令牌,郑重递过去。剧孟伸手接过,先恭敬问道: “师父他老人家可好?” “好,田、朱二位前辈,身子骨很硬朗,”周庸立刻答了,随即把在鲁地同田仲、季心两位前辈见面的经过,大略地说了。剧孟听得很仔细,手中摩挲着令牌,仿佛见了久别亲人似的。 待周庸说完,剧孟即爽快道:“见牌如见师父老人家,定会遵办;”爽朗一笑,“哦,就是没有师父令牌,周老弟你的事我也要帮!明日此间事一了,后日即可上路!”说着,把令牌珍重藏入怀中。 忽一门客道:“主人,不是刚从那边过来吗……” 言外之意是剧孟刚从广陵来,马上再返回去,千多里路太折腾了。 “果真如此?”周庸怕听错了,忙问。 “是,”王孟代剧孟答道。 “往返劳顿,太……”周庸还未把“对不起”三个字说出来,剧孟立刻打断:“周老弟,千万莫见外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也是我们大家的事!” 周庸听了,顿时心里热乎乎的,眼中噙泪。暗想:“果然不愧是一代大侠,救人危厄,一诺千金。”一边走着,剧孟也就把自己此行说了。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11)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11) 剧孟这次行程几千里,到南粤合浦下海采珠,居然连采带收,得了上千粒明珠——都是平日难得一见的珍品。返回时路过广陵,被吴王强行召见,因不便硬性得罪,便以低价售出明珠五十粒,另白送明珠十粒。路过符离集时,去看望了二弟王孟;恰巧王孟正准备带人北上,也要剪除恶豪赵调,于是二侠便有备而来。 不知不觉间,凤呜岗驿亭已在眼前了。 忽兀,剧孟听到身后马蹄之声甚急。回头看时,三骑快马,正由赵家那面急驰而来,马上人两高一矮,看去十分矫健,转眼便由众人身旁驰过。月光下,那三骑快马不住翻蹄亮掌,一路奔腾,宛如一条烟龙,直往斜刺里驰去。内中一骑忽又折转,朝这边勒马遥望了片刻,才重又打马追上前面两骑。转眼间,便消失在暗影之中。剧孟心中一动,也未向众人言明。 那驿亭就在岗下。暗夜中,只见竹篱墙内,有十余间破旧草房,便是驿舍;后面一溜是马厩和仓房,中间一个敞院,院内已停放十余辆木轮鹿车,剧孟此行带着不少车辆货物。剧孟一行投宿这里,一来是与亭长相熟,食宿方便存货安全;二来铲除赵、闶二獠,利于行动隐秘。 剧孟一行悄悄进到院内——此刻已三更天,不便惊扰亭长。除留少数人暗桩警戒外,其余都到最大的一间茅屋同饮。由于年久失修,茅屋破漏,一面有窗,窗窗洞开,不时有冷风吹进;半边屋顶也透了天,地上胡乱铺了苇席。众人刚一坐定,周庸和白龙却说人倦欲眠,离座而起。 王孟方要留他二人先饮几杯,见剧孟向他使眼色,便不再开口。剧孟笑道:“今日连除了两个恶人,真是痛快。赵、郑二贼爪牙虽多,来了只是送死,大家一醉方休罢!” 众门人闻言,同声笑诺,一齐畅饮起来。有的划拳斗酒,大声吆喝;有的浅斟细饮,低声密语;有的吃得多喝得少,满手肉汁淋漓,兀自在大啃大嚼,时而仰脖干上一杯;有的忘情地站了起来,乜斜而行,巡回敬酒,杯觥交错,煞是欢闹。 王孟不愧是“壶中月”,喝酒另有花样。他手擎一杯酒,走到剧孟席前:“大哥,小弟敬你一杯,不过,你也要照样来过。” 说罢,他把酒杯向上一送,酒便离杯向空中飞出,随即一吸,酒便如水箭相似进入他嘴中,“咯”一声,酒已入肚了。 剧孟笑道:“二弟内功又精进了。”说罢也斟满一杯,并不举杯,只张口说声“来”,酒象长了眼睛,如一条白链投入口中,照样美美地喝了一大口,道声“好酒”。众门人都被剧、王的表演吸引过来,齐声喊“好”! 如此豪饮个把更次,众人多已吃醉。剧孟便吩咐:“你们各自安歇,我们酒也够了,快去睡了。” 众人刚刚辞去,周庸忽然走进来,笑道:“连日旅途劳顿,刚才实在支持不住,睡了一小觉。醒后饥渴交加,我还要奉陪二位兄长,饮上一回!”正说着,白龙伸着懒腰,也踯踽进来说要喝酒。 剧孟掀髯笑道:“我虽喝了不少,再陪你们饮上一二斗,也还不妨事!” 说罢斟酒,手已不稳,些许酒已斟在杯外,口中仍旧不停,“来、来……周贤弟,我们干!” 王孟喷着酒气,举起酒杯道:“不,我先奉陪周、白二贤弟饮三大杯,今,今晚,不醉不休!” 周庸见剧、王二侠都有了醉意,剧孟虽有海量,却是吃酒上脸,早已满脸通红,看神气许还未尽量;王孟与剧孟相反,酒越吃得多,脸也越白,连舌头都有些发短,便笑道:“我看王兄业已饮了不少,不妨先歇息片刻,我陪剧兄先饮,见了分晓,再来陪你,免得说我后来取巧。” 王孟把醉眼一翻,不服气道:“我……我,几时醉过?非和你先干三大杯不可!” 说时语声结巴,醉意甚浓,右手筷子夹起一块鸡肉,左手端起一满杯酒,一仰脖喝干将杯往外一亮,道了声“干”,因为手已发颤,那酒多一半没有喝进口去,喝得又猛了些,顺着下巴往下直流,连胸前衣襟也湿了一片,手中杯“嗒”地落在案上,右手仍夹着那块鸡肉画圈。 剧孟也似酒喝太多,右手举杯连说:“干,干……”语声已是含糊不清,两眼皮也搭拉下来。白龙忙过来扶他,顺势侧卧在席上,微鼾即起。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12) 第三十三章 除恶未尽(12) 周庸方觉剧孟今夜不该吃得烂醉,就在心念微动,猛瞥见三四寸长一溜寒星,正悄没无声由面窗外照准剧孟头上射了来。事情本在意料中,但没想到对头下手这么快,上来便用暗箭伤人,当时顾不上说话,一声断喝,伸手想抓,已自无及。只听“叭叽”微响,王孟竹箸上鸡肉落向一边,箸上却亮晶晶夹着二寸来长一支暗器。还没看清,跟着“嗖嗖”连声,又是一溜寒星打来! 周庸手刚抢空,瞥见剧孟的头往上微抬,一对神光饮满的双瞳突然睁开,随同那“干”字尾音,已将第二支暗器轻轻咬住,连一点声息全无。方想:“剧、王二兄本领真个高强。”第三支暗器已连珠飞到,恰好手正回收,就势往上一抬,打在那暗器中腰;暗器随手折向飞起,“夺”的一声,钉在房梁上——一支两寸多长、形似箭镞的小铜梭,兀自颤动! 忽听剧孟大喝:“留神!”跟着一掌推来,周庸就势离地纵起,疾风飒然,又一支小箭由耳边飞过,让王孟接在手中。不是剧孟这一推,自己非遭暗算不可——这才知道对头厉害,先前虽暗中查看,埋下“暗桩”,却没想到还有能人赶来暗算。剧、王已由地上纵起,白龙也就势滚向墙边,各人手中都亮出兵刃。 只听门外一阵大乱,跟着便有人由对面房上相继纵落,都是些训练有素的蒙面杀手。立时有人迎上去,双方厮杀起来,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有些黑衣人则疾奔到窗前,十几把弓箭一齐对准屋内,四侠立即处于危险境地。 剧孟并不慌张,冷眼睥睨,院内火光下,人影憧憧。 一黑衣大汉在那边高喊:“剧孟,你也有今天!”另一黑衣人踅到窗前,一把将蒙面黑巾扯下,露出一张彪悍的脸来。剧孟不无吃惊: “怎么是你!”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1) “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颊韩孺纷纷出焉。”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1) 火光中,一个黑衣大汉踅到窗前,将蒙面黑巾扯下来,剧孟立刻大吃一惊,连忙问道:“卜侍卫,此是为何?” 这个黑衣大汉不是别人,正是几天前还与剧孟把酒言欢的吴王府侍卫长姚安。姚安见剧孟质问,有些赧颜道: “剧大侠,王命在身,请恕在下无礼了。吴王有令:全部收买你在南越所得珍珠,不得私自藏匿一粒!否则,将格杀勿论!”说着,掏出一幅丝帛让剧孟看,上面确是吴王的亲笔手令。随后,即把来意说了。 原来,剧孟从吴王府前脚刚走,南越王府即派人后脚赶到告密。来人说,剧孟在南越合浦连收购带自采,共得珍珠千余粒;其中大如龙眼的,少说也有二十几颗。吴王听后,眼睛都红了,大叫“气死我也”。他早已忘记:就在几天前,剧孟曾以低价卖给自己明珠五十粒,另外白送十粒。当时还以为得了便宜,高兴得手舞足蹈。见今,乍闻剧孟有更多、更好的珍珠,立时无法忍受。盛怒之下,当即派侍卫长姚安尽带高手尾追下来。 剧孟听后,才明白了根由,只觉这刘濞也太贪婪了。随又纳闷:“这消息是谁泄露的,又是谁从中挑唆的呢?”想至此处,强忍怒火道: “姚侍卫,我们商贾之人并不敢得罪王府,只是安分守己,将本求利。此次千里迢迢到南越购珠、采珠,冒了多大风险,吃了多少辛苦。看吴王面皮,贱卖加馈赠,也算仁至义尽了。即使按江湖规矩,也留下了买路钱。不知是哪一位与在下这般过不去?” 姚安为人比较正直,贯常又敬重剧孟。在严辞质问下,自觉理亏,似有难言之隐,不觉回头看了一眼。剧孟瞧在眼里,知道他不是主谋,当即缓和了语气:“姚侍卫,但说无妨!” 姚安方要张嘴,后面忽有人阴阳怪气地喝道:“剧孟!你还认识在下吗?”闪烁的火光下,又一蒙面大汉踅上来,他倒提明晃晃的环首刀,一把扯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副彪悍的脸来,两眼充满怨毒,尤其眉间一道斜疤,令人看了甚觉可怖。 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剧孟便平和问道:“请恕在下眼拙,尊上是?”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2)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2) 来人桀桀怪笑,语带讥讽:“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剧大侠,你名扬四海,风头出尽,怎还记得我这无名之辈!”说着习惯地摸了摸下巴。 剧孟立刻想起一人。不由惊讶道:“啊,原来是你!” 剧孟认出此人,知道他有备而来,绝不会善罢干休。虽有心化解过结,也要先除去眼前危险再说。想至此处,把左手一挥,发出反击暗号。跟着“扑通、扑通”不绝于耳,外围房上跳下二十多个人,一色弩箭射住阵角,对头被反包围了。顿时,气氛愈加紧张,双方动起手来。 这个眉间有疤的人,名叫韩无辟,曾是淮南王侍卫。几年前,因为无心之过,剧孟还真与他结下了梁子。 那是文帝后元十三年的夏天。剧孟等人在古吹台劫杀恶霸仇景,恰遇黄河决口,淮河、大梁河暴雨成灾。剧孟、白龙九死一生,为王孟所救。当时,二孟见众多灾民无有生计,遂游说吴王刘濞、淮南王刘长,劝其赈灾。在淮南王府时,受淮南王刘长所请,与府内侍卫比剑,胜了时任侍卫的韩无辟。当时,刘长见其落败,一时大怒,随手抄起一只焚香的铜熏炉,砸向韩无辟的头部。韩无辟没有一点防备,眉间立刻被刮破淌下血来;韩无辟不敢回嘴,也顾不上擦脸上的血,唯有含泪请罪。刘长余怒未消,连声辱骂,要将其囚禁起来。 剧孟想起前事,也是追悔莫及。让韩无辟遭不幸的,虽然是刘长,但终因自己而起。所以,剧孟有心化解此事。但眼下来敌甚多,双方又在拼命厮杀,兵器相击、互相喝骂之声不绝于耳,便撮唇呼哨,高声喊道:“口中人字,没头木字!”他用本门的“切口”传下命令,意思是“休放一人逃走”,“不许杀死一人”。 门人听后,也都连声呼应,敌人不知就里,甚感震慑。 剧孟见布置妥当,便向韩无辟喝道:“你如是好汉,随我到外面去分个高下!”随即纵出,越过蓠墙,来到了外面坡上。韩无辟苦练多年,为得就是这一天,自然不肯示弱,也“噌、噌”越墙追去。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3)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3) 韩无辟追到坡上林内,剧孟已然回身相待。 剧孟问道:“你这次寻我,是为了记恨前仇,还是为了别的?说完再打,也还不迟!” 韩无辟怒骂:“无知匹夫,快将合浦所得珍珠全数还给南越,然后跪下服输;否则,休想活命……” 话未说完,冷不防就是一刀,一道银光挟风带势,朝剧孟迎头劈来。韩无辟的苦功果然没有白下,这一招威力甚大,紧紧罩住了对手的上三路。 剧孟见不可理喻,决心速战速决,单臂举剑往上一架。剧孟所用乃是名叫“燕奴”的宝剑,斩金断铁,极其锋利;如果刀剑相击,韩无辟的刀必断无疑。韩无辟早知剧孟剑利,不等招术用老,倏地变砍为削,直奔剧孟前胸空门。哪知剧孟的剑更快,一个左拦扫,剑身已把刀推出圈外。剧孟力大,只这一式已将韩无辟的身形带歪。韩无辟收势不及,方觉不妙,已让剧孟一脚踹倒在地。韩无辟也非等闲之辈,急切间败中求胜,就势往侧一滚,反手就是一刀。剧孟刚要伸脚将其踏住,就见寒光一闪,急往后跃,这才将将躲过歹毒的袭击。韩无辟一个鲤鱼打挺,已轻巧地站将起来,随即立个门户,喝道:“有种的,再来!” 剧孟暗道:此人确是身手精进,若不使出绝招,恐怕要纠缠下去。遂略一沉身,口中道个“好”字,便旋身攻进,使了个“白蛇吐信”的解数,顿时剑光罩住上下左右四路。韩无辟从未见过此招,只觉数不清的剑花迎面扑来,分不清哪一剑是实,哪一剑是虚,不敢接招。趁他眼花了乱,剧孟剑交左手,右手取出一粒围棋子,觑得真切随手甩出,一声“着”字,已击中韩无辟右腿的“阴谷穴”。他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已动弹不得。此人性格刚烈,想也不想,回手执刀便要自刎。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4)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4) “使不得!”剧孟一声疾呼,一个箭步跳上来,早将韩无辟的手按住。 “打不过你,还不让我死吗!”韩无辟气苦之极,流泪道,“苦练十年还不行,这受辱之仇不报也罢!” “无辟,你恨错了人!”剧孟已把韩无辟手中环首刀夺下来,动情道:“当初在淮南王筵前比武,我再三相让,不肯伤你,是你自愿服输的。人生在世,当分清是非曲直!再说了,技不如人,要就轻生吗?”边说边为韩无辟解开穴道,他的腿脚立时能动了。 剧孟的话,如当头棒喝!韩无辟经过此番生死变故,豁然醒悟:剧大侠说得对,自己的仇人是淮南王,是那个喜怒无常、不把自己当人看的王爷!他不由伸手抚摸眉上的伤疤,悔恨交加,潸然泪下,象孩子般跪求道: “剧大侠救我!” “正要救你!” 剧孟忙伸手扶他起来。韩无辟却执意不肯,硬是跪着说了内中的实情。 韩无辟自小家里很穷,只有孤儿寡母。他从小身体结实,酷爱武功,虽然没有受过名师指点,但练功刻苦,举石锁、角抵和蹴鞠都很在行,自创的一套刀法也颇有火候。后来,他投在淮南王府作一名侍卫。因为侍卫间常进行角抵、蹴鞠比赛,遂受到刘长的赏识。那天与剧孟比武落败,被刘长逐出,一气之下便投到南越王赵佗那里,并渐渐取得了信任。 此次剧孟到南越合浦采珠、购珠,一直在南越王府的监视之下。韩无辟因记恨前仇,几次进言想害剧孟。但赵佗老于世故,知道剧孟名高望重,汉室公卿王侯争与结交,不愿为此生出嫌怨,并传出话来:如果剧孟此行得珠寻常,也就由他来去。这日忽听人报,剧孟得了许多罕见明珠,已离开南越边境,绕道吴国回归中原。不由大怒,即命韩无辟带了二十名侍卫疾追下来。 赵佗还给吴王写了密信,请其相助,并许诺只要将珠子夺回,便与平分。韩无辟星夜赶到广陵,面见吴王,交了赵佗密信和所送礼物。刘濞得知剧孟卖给他的珠子都是次品,不禁悔恨交加,又为韩无辟之言所动,除派姚安等十名心腹侍卫相助,并写了几封密信,请各地诸侯、官府相助。他们先寻到符离王孟居所,又闻听剧、王二人前往宛城,已经走了三日了。 韩无辟接连扑空,仍不罢休,又带人往宛城追来。姚安和郑善是旧相识,一行三十余人,遂先投谷家。到后一问,才知郑善方取了赌本,往赵家豪赌,走了也只片刻。韩无辟以为赶在了剧孟的前面,准备先行联络赵调,将余人安置在谷家等候,便骑快马往赵家赶去。谁知到了赵家,郑善已死,赵调身受重伤,已远赴临淄寻医。他便立即尾随剧、王等人,因见对头人多,决定偷袭。 及至动手后,见姚安的连珠铜梭,竟被对头连接带打,全数落空,才知对头早有防备。韩无辟急怒攻心,便命弓箭手侍候,准备将剧孟等人乱箭射死。殊不知变生肘腋,自己人反被包围了……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5)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5) 说至此处,剧孟让韩无辟交出密信。韩无辟惨然道:“剧大侠,那南越王性情刚暴,吴王又多疑忌,明珠不曾夺回,再交出密信,我妻儿老小都在南越番禺,岂难活命?” 剧孟道:“这个无妨。只消照我所说行事,便可救你全家脱险,连你那些同来的人也保得无事。你意如何?” 韩无辟道:“只要保得全家性命和同来的人,全听剧公吩咐。” 剧孟当即低声说了安排。韩无辟立刻喜道:“剧公真个高明,我愿从此洗心革面。我也心怀故土,思念家乡,但回来无以生计,剧公可否恕其既往,收留在下么?” “这个容易!”剧孟闻听大喜,爽快道:“韩老弟,你若不嫌弃,我家中房舍颇多,自可安心居住,无论务农经商,均可自给。” “剧公为在下指了生路,恩同再造。只一事相求,愿终生为奴为仆,向剧公学习剑法……” “快不要这般说,”剧孟忙把韩无辟搀起来,“以后同住在一起,自可互相切磋……哎,时候不早,请快照我说的行事,以免伤人才好。” 韩无辟诺诺连声,随同剧孟赶到林外,一块将坡下动手的人喝住,立刻奔回驿亭。姚安几人已被王孟、周庸擒住,余人尚在恶斗。总算剧孟已有明令,无一伤亡,忙各自将从人劝住。 剧孟命将被擒人放开,一同让到屋内落坐,一时气氛缓和了许多。众人不知为何忽然化敌为友,都疑惑地看向剧、韩二人。剧孟见火候已到,冲韩无辟使个眼色。 韩无辟会意,清清嗓眼道:“诸位,请听在下一言。剧孟诸侠本领高强,我们决不是对手,就是逃回去,也都好不了!”说至此处,韩无辟扫视同来之人,见他们有的点头,有的尚在迟疑,便继续说下去:“剧公亲冒风险采的珍珠,断无拱手让人之理;但是,也不愿让我们回去受到责罚,如今有个两全之策——”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6)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6) 他见众人静听下文,知道说进他们心里,遂把安排全盘托出:“请诸位暂去洛阳小住个月期程,每人自有优厚馈赠;容在下星夜赶回南越,将家眷暗中接来,免得妻小无辜受戮。诸位有愿留在剧府‘红柳庄’的,更是欢迎。仍想回见二王的,就把责任推在我身上,说我见宝起意,私自携帶珍珠和信函潜逃了。这样,我们都可无害。诸位请想,我们平日自命英雄,实在是为人爪牙,哪有一丝人格?现今我已决计这么办,如有不愿意的,也请明言相告,无须顾虑。” 众人中只姚安本领高强,业已吃过苦头,且与剧孟有好感,闻言默不作声。余人听到末两句均被感动,又知对方实在不好惹,有两个人点头,全都同声附和。 剧孟又向众人客套了几句,方道:“事已至此,但还不是十全十美……”话音未落,忽听门外应了一个“对”字,跟着走进二人,当头正是樊仲子,随后进来的是倪猛。剧孟与众人都笑着相见,樊仲子也一一逊谢。 “请樊大侠指教。”剧孟见机忙道。 “你们主意虽好,”樊仲子捋捋胡须,笑道:“南越王定把怨毒种在韩壮士的身上,明里不来暗里来,却讨厌呢。先接回家眷,也须防备报复才好。我已多年不管闲事,只因赵、谷二豪,为恶太甚,意欲为民间除此二害,来此已有数日。昨日亲到赵府查看虚实,不料剧、王诸侠已先我下手。” 听到此处,剧孟等人才解开了疑团。樊仲子见众人理会,又颌首微笑:“我也约了帮手呢——淮里的宋邑,太原的卢公孺,还有临淮的倪长卿,西河郭仲公几位也都来了。嘿嘿,这回倒便宜他们了,不用动手,事就办了!”随后“哈、哈”笑个不停,“我们也别偷懒儿,就陪着韩壮士去南越接家眷。到了番禺,我去见那赵佗老儿,晓以利害。如此,可使韩壮士从此无忧,剧贤弟往南越的经商之路,也不至于中断呢!” 众人闻言,都说“姜还是老的辣”,就要这么定规下来。 姚安闻笑道:“多谢剧大侠盛情,我们不必到贵宅等候,这就回广陵复命,只说没有碰上剧大侠便了。临行前,吴王曾面谕:近日本国有大事,不宜在外多耽搁。” 剧孟见对方这般说,也就随他。倪猛却拉拉剧孟的衣袖,小声央求:“刚与周少侠见面就分开,舍不得,也想跟着一块到江南……”周庸听了正中下怀,也即看向剧孟。 剧孟见他二人投缘,便笑对白龙道:“那就偏劳白弟罢——你把货物押回去,好在个月之后,我们即在洛阳见面。”白龙笑着应允。倪猛冲他挤挤眼,表示感激。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7)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7) 第二日一早,众人惜惜相别。剧孟令门人取来十几斤黄金,分赠姚安和樊仲子等人。他们略微推辞一回,也就笑纳了。姚安一伙人高高兴兴地先走了。樊仲子、韩无辟诸人也即启程,赶往南越。白龙同三十几名门人押着货物,徐徐北上回洛阳。 因为事先设想周密,樊仲子一行颇为顺利。先是樊仲子等人,拿着韩无辟亲笔书简,暗地护送他的家小到约定的所在,与韩无辟汇合同往中土逃来。然后,写了一封署名樊仲子的警告信,夜入王府,乘赵佗熟睡时,用匕首钉在他床头。樊仲子诸侠在当地等了半个多月,探出赵佗年老惜命,不敢再生恶念,方始回转。 姚安一行,也不日回到广陵。吴王正紧锣密鼓地准备起兵,对追缴珍珠一事也未深究。有些仰慕剧孟的人,相继借故请辞,各人带了家眷,投往剧孟门下;这自是后话了。 剧孟、王孟和周庸三人,则把赵家田契分与原耕农民,借据分交欠户烧毁,如此又忙了三日。当地百姓自是欢天喜地,千恩万谢。有人知道,这伙人便是当年大梁赈灾的那伙侠客,都道:“救苦救难的星宿下凡!”人们非留他们多住几日。但是,剧孟等人不容耽搁,只好便辞别热望的百姓,即刻南下。他们先走旱路过邓州、黄集到襄州,从那里坐船顺汉水而下,过云梦泽,从鄂州入长江,然后顺江东去直插广陵。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8)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8) 七日后,剧孟、王孟、周庸和倪猛四侠,从鄂州换船顺江东去。因为人骑共渡,特意雇了长江船帮的楼船。船高五丈,上下两层舱房,三桅二十舟楫。主桅顶处,一面三角旌旗正迎着江风猎猎飘扬。黑边红底的旗上,用白布镶一个斗大“李”字。 待一切安顿好了,船家过来问是否开船。他道:“按节令,本该刮西北风的,谁知昨夜起了东南风,可否等等,待调了风头再开船?” “开船罢,”剧孟摇摇头,笑道:“虽说逆风,但为顺水。船上人手也不少,告诉船工们,酒饭管饱,多开赏钱,大约七八天可以到了!”说完,冲周庸瞥了一眼,“有人已经等急了呢!”船家口中应“是”,自去安排了。 周庸确是万分焦急:吴王叛乱在即,对于缺少江湖历练的九儿来说,肯定风险有增无减。他被说中心事,脸不由红了。听了剧孟言语,不由心想:“三侠同自己和九儿,都素昧平生,一旦闻知有难,即千里相救,这份热肠当真难得!”即向三侠作揖道:“大恩不言谢,请受在下一拜!” 剧孟连道:“莫见外!莫见外!” 王孟、倪猛一同笑道:“我们就怕闲着没事呢!”倪猛还向周庸作个怪相。 说笑间,船家祭了江神,指挥船工解缆提锚,船便离港了。众船工掌舵的掌舵,划桨的划桨,不一会楼船进入下行水道。忽然,旌旗南扬转了风头,船家露出笑容,立刻指挥众船工,喊着号子操船,只听“嘎、嘎”连声,三幅大帆冉冉扯起来,顿时鼓满江风。只觉偌大楼船一动,顿时身轻如箭,破浪前行了。 四侠站在船头,看那雄阔的长江,泱泱荡荡,动起千万片觳纹。上流头更有那货船轻舟、木排竹筏扬帆趁流直下。远处水天相接,帆影参差,不消一会,帆影渐大,急驰而至,仿佛快要撞上。两船船工口里一声招呼,舵微一转,各奔去路,俄顷已在十丈以外。再看两岸,青山层叠,村落点点。诸侠面对此景,顿时胸襟畅快。 看了一会儿,船家便来招呼到顶舱进朝食。四张几案拼在一起,上面已摆满了菜肴——鲤鱼、鲇鱼、水鱼、鲥鱼、青虾,都是水煮的。一坛陈酿,刚开启了泥封。另有一大叠麦饼。鱼香、酒香、饼香弥漫了整个舱室。倪猛一进来,便猛吸鼻子,连道“好、好”。 王孟却皱了皱眉,撇嘴道:“这倒好哇,除了水煮,别的不会。要是到了我家……”言外之意是,船上的烹调手艺太差。 船家见状,窘得不知把手放在哪里,擦擦衣襟,谦然道:“鱼都是鲜的,只是没有好厨工,船上又缺少调和,各位客官包涵则个!” 剧孟笑道:“船家不必自责。” 王孟挟了块鲥鱼,放在嘴里,皱眉道:“好物事,糟蹋了。这要是让你弟妹亲自下厨,清蒸鲥鱼,那可就美了……” “好哇!”倪猛边吃边道:“许久没有吃到嫂子做的菜了。哎,庸哥,你不知王大嫂长得有多么俊呢!” 剧孟瞥了倪猛一眼,冲周庸微笑道:“七弟,还是脱不了孩子气。” 突兀,大船略微摇晃了几下。船家跑进舱来禀道:“客官,下游有一小舟驶来,船头有人向这里打问讯——似乎是找人,请各位到舱外看看!” 众侠听了,都是一怔:“在长江上,会有谁找呢?”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9)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9) 众人立刻离席,来到舱外。仔细辨认,下流头波浪之间,一叶扁舟逆水而上,船头立一年轻女子,正向这边摆手呼喊。她身后有人双手起落不停,身子一仰一合,打桨如飞。宽阔的江面上,两船相向,眨眼功夫,小船已经靠近。王孟早已看清,来人是左阿,心中一动:“她怎么来了?” 周庸不认识左阿。见她一身布衣,二十多岁,雾鬓风鬟,却生就一张白生生的清水脸儿,一双秀目黑白分明,澄如秋水,真个是容光照人,秀骨天生。 倪猛也看清来人,一边伸臂招呼,一边高叫:“左阿嫂子,我们在这里!” 周庸闻听,不由心中一颤:“难道她就是左良老伯的女儿?是否就把老伯的死讯,告诉她呢?”旋即决定:“这种事情孟浪不得,哪会这么巧,就遇见了呢?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弄清楚再说。” 剧孟见了,哈哈大笑:“管孟弟的人来了。”说得王孟有些不好意思。 说话间,大船小舟已然靠近。小舟双奖一横,已与大船顺在一起。左阿只一甩,便把缆绳搭在大船弦上,早有船工接住系牢。左阿轻轻一纵,人已到大船甲板上;撑船的后生也随后跳上大船。众侠早顺着弦梯下来,迎了上去。 王孟抢上几步,笑问:“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左阿用手略整了吹乱的云鬓,洒脱道:“三天前,就到江边来看,我猜你们也该到了!” “嫂子好,王哥天天念叨你!”倪猛作个鬼脸,“适间,他还说想吃你做的鲥鱼哪!” 左阿玉颊生春,一句不让:“怕是你嘴馋了吧!” 王孟忙上前,给周庸引见了。周庸上前恭敬施礼:“拜见嫂嫂。” 左阿大大方方向剧孟、周庸福一福:“小女子来的仓促,向各位问好。” “我呢?”倪猛挑理儿。 “小毛孩子家,不用见礼!”因为左阿救过倪猛的性命,所以格外亲近些,见了面便嘻笑不拘。众人听了,又是一阵笑。 进到顶舱,众人坐定,左阿才说明来意,并摸出一个约三四寸长细竹管,递给剧孟: “五天前,”左阿口气严肃起来:“季心大侠亲自到符离,找我们当家的。他说,有紧要事,让当家的转告剧大侠。我说,半月前,当家的同剧大哥一块到宛城去了。他就写了这封书子。盘算你们会走水路,就让我找船帮的人,到江边来截你们,总算没误了事儿!”说完了,才顾上擦鬓角上的水珠。 剧孟打开竹筒的塞子,抽出一条丝帛,上面写道:剧、王、周诸位贤侄: 今托贤侄媳左阿带信,见字时,几位大约 已在船上。余受托,半月前已到高苑。因念韦 九孤苦复仇,其志可佳,遂暗中略助一臂之力。 胶西诸国已与吴国结盟。日前,九儿已随刘濞 回到广陵。尚无险,可勿忧。只虑老贼性猾, 另生变故。请速来相会。 知名不具 落款是“正月六日”。几人都把信传看了。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10) 第三十四章 眉间有疤的人(10) 信中所说情形,与周庸所说大致吻合。只不知信中所说“略助一臂之力”指甚么,众侠也不去理会,只觉韦九没有危险就好。周庸心道:这位季心前辈果然古道然肠。有他在暗中保护九妹,定不会出大的纰漏。至此,心中的石头才算暂时落了地,脸上也舒展了。 “季老侠客说没说,到广陵如何联络?”剧孟问道。 “说了,”左阿立刻回道:“知会船帮的人就行了,广陵码头有分舵”说着瞥了眼王孟,“我们当家的知道。” 王孟点了点头:“船帮在广陵有分舵,少帮主李得水与在下相熟。”又对周庸笑道:“贤弟不必着急了,季大侠信中说得明白,九儿姑娘没有危险的。” 倪猛打趣道:“吓,不知九姊长得甚么样,大约也是天仙似的——象左阿嫂子,不然,怎会让庸哥这么牵肠挂肚?” 左阿随手打了倪猛一下,故作嗔怒道:“说九儿姑娘,别牵扯我!我一个打渔的,长得粗手大脚,有甚么好!”说着眉峰一挑,瞥了王孟一眼。 周庸被说得有些脸红。王孟则故意大咧咧道:“我们老夫老妻了,脸皮厚,说也不怕。只是七弟,哼,你嘴不留德,到时候——你左阿嫂子可不给你说媳妇儿。” 众人被逗得一阵大笑。笑夠了,这才知道左阿还未用过朝食,立刻请她入席,并让船家安排同来的伙计进食。周庸端起一碗酒,捧到左阿面前,挚诚道:“我代九儿敬嫂子,为了她的事情……” 左阿爽快地接过来,抿嘴笑道:“这酒,我喝;不过,千万别说谢字!” 剧孟、倪猛也都向左阿敬了酒。王孟向左阿瞄一眼,笑道:“他们都敬了,我也敬你一碗!” 左阿眉开眼笑,举碗与王孟碰了,一扬脖干了。周庸看了,心中暗道:“这对夫妻真是恩爱!将来我与九儿也这样才好。” 不一会,众人都吃好了,正要唤船家备茶;忽见船家慌忙奔进舱房,说李少舵主又派人前来送信。人已上船,正在甲板上等候,是否让他进来? 众侠听了又是一怔:左阿刚到,又有甚么事呢?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1) “诸侯既新削罚,振恐,多怨晁错。及削吴会稽、豫章郡书至,则吴王先起兵,……” ——司马迁《史记•;吴王濞列传》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1) 众侠正在纳罕,为甚李少舵主又派人来? 只听随着脚步声响,一位船工打扮的中年汉子踅进来。来人手撑雨伞,刚站定即向众侠叩礼道:“小的‘船火儿’李四,拜上各位大侠!我家少舵主差小的送信。不知哪位是‘九指赌客’剧大侠?” 剧孟立刻站起来,笑着点头:“我就是。”见李四身上淋了雨,脸色疲惫,即关切道:“李壮士,辛苦了,快快坐下,喝碗汤水,歇一歇再说无妨。” 李四确是日夜兼程赶来,三天两夜不曾合眼。一路上歇马不歇人,直到了和州地界,才弃马乘船。恰好刚才又遇上小雨,所以脸色不好。他见剧孟料事精细,关爱下人,舔舔干裂的嘴唇道:“多谢剧大侠抬爱。一来事体紧急,少舵主有令;二来,小的一向仰慕大侠,累死也心甘!” 李四用感激的眼神,瞧瞧剧孟,并不坐下,小心地撕开衣襟,取出一枚蜡丸,跨前一步递给剧孟。剧孟连忙接过,轻轻一捏,露出一幅薄如蝉翼的丝帛。忙展开看时,上面是极小的字: 剧孟诸贤侄: 前信想已知悉。余自符离归广陵后,即夜 探吴王府。本拟劝韦九早离是非之地,然其执 拗不肯。她每日为吴王教习连弩骑兵,已旬日 矣。城内还算平静,但谣传颇多。风闻朝廷已 派人来传旨削地,不日将抵广陵。吴王已令插 旗募兵;据说,起兵之日在三月末,不知真假。 又,王府贴出告示,正月十五日举行盛大斗鸡 会。不知二孟手痒否? 季草 信的署期是“正月十日”。众侠看后,都觉这信来的太及时了。李四儿见剧孟低头思忖,便小声道:“剧大侠,不知有否回书?如果没有,小的即告辞复命去了。” “噢,都是熟人,就不写回信了。”剧孟忙道:“请上复你家少舵主,剧孟及在座各位都多谢了!”又关切道:“李壮士舟马劳顿,歇一宿再走罢!” 李四坚辞道:“主人急等回音,耽搁不得。小的身强力壮,受点累不算啥。”说完憨厚地笑笑。剧孟见留不住,便让倪猛拿两串钱打赏,李四儿死活不肯收。剧孟看僵持不下,便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到广陵后,还要麻烦贵舵呢,是不是嫌少啊?”李四儿推辞不过,只得收下;遂欢欢喜喜地走了。 这封信使众侠心里有了疷,知道眼下,广陵情势相当吃紧,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一方面,朝廷步步紧逼;另一方面,吴国正紧锣密鼓加紧备战。就象那干柴已经堆好,就差一粒火种了。值得欣慰的是,韦九儿的处境还好,尚无迫在眉捷的危险,救人之事也大可暂缓。按现在的行程,再有三天可到广陵,应该不会误事。众侠绷紧的一根弦,也就放松了许多。剧、王都是斗鸡迷,闻听有斗鸡大会,立刻手痒了,定要去凑个热闹。周、倪也要开开眼界。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2)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2) 王孟便央求左阿,请她后天船到江浦时下船,然后乘马回符离,取上自家养的名种斗鸡,然后到广陵船帮分舵汇齐。左阿与王孟感情深厚,自是夫唱妇随,笑骂一句“你个冤家,我上辈子欠你的”,也就应允了。 当日傍晚,楼船驰到彭泽地面。因转了风向,不便夜航,便在一处港汊下了锚。港汊一边临水,三面都是泥淖,密密匝匝长满了枯黄的芦苇,雪白的芦花随风摇曳。不太远处,已先泊了一艘三桅官船。船上,插着五色旌旗,挂着“钦使”木牌,不时有人在甲板上走动。好在港汊颇宽,各泊东西,互不相扰,众侠也不去理会它。 这边楼船刚一泊好,船家即派船工撑了小划子,到几里外的岸上,去买诸般调料,说是网上了好鱼货,专请左阿下厨,做一顿美味晚食。 众船工劳累了一天,都散在船尾歇息。诸侠也到甲板上,活泛活泛身子。只见夕阳欲坠,归鸦阵阵。晚潮刚开始升涌,映照着落日红霞,水面上翻滚起千万片金鳞异彩,顺流卷去,直到天边。不一会,夕阳剩了半轮,出没浮沉于遥波之上。江风拂来,将一天的劳乏尽都吹走了。 周庸和倪猛讨了钓具,在船头投下钩饵。只见水面上,时有小鱼往来游泳,有的昂头悬尾,聚啖水草,船上略一响动,立即拨鳍掉首,深投水底。忽然,只见浮子一沉,倪猛手快将鱼竿只一挑,“卟喇喇”响处,水滴乱甩,一条两斤多的鲤子已离了水面,鱼摔到甲板上乱蹦乱跳,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鱼捉住。跟着,周庸的钓杆也有动静,一拉份量格外沉重。周庸不知下面是何物,凝神屏气慢慢往上提,须臾出水的竟是一只四脚八叉的缩头鳖,出了水面鳖还死死咬着钩子。船工们过来帮忙,把鳖和鱼送到厨房。 众侠又闲谈一回,已是暝色初凝,船家来请开饭。这一回,菜肴大不相同:一盆清蒸鲥鱼,滑嫩的鱼肉浸在乳白的汤汁里;一盘油煎鲂鱼,个个焦黄可口;一大盆红玛瑙似的鳖肉,周围点缀着碧嫩的青菜。大家顾不上细看,立刻围拢来,筛酒伸箸,连“好”都顾不上说了。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3)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3) 待酒过三巡,王孟道:“今天左阿露了手艺,大伙饱了口福,不能白吃,每个人都要说个笑话。不逗人笑,罚酒一碗,可好?” 倪猛巴不得热闹,连说赞成。周庸也愿助兴,觉得肚内还有几个故事备着,忙笑道“好,好”。剧孟是四个人中的长者,对王孟、左阿夫妇向来关爱备至,只要他二人提说,从没有驳回过,也笑道:“该给左阿点奖励!” 左阿听了很得意,“我当监酒官,谁说得不逗笑,罚酒!” 王孟抹了抹嘴,笑道:“我提的头儿,我先说一个。嗯,就说个‘洁侠’的故事罢。”众侠都觉新鲜,便聚精会神听他讲。 “从前,有位侠客非常爱美好洁。他用的剑,每日要有专人经管,随时都擦拭干净。庭院栽的梧桐树,每日早晚也要派人挑水揩洗干净,天天这么整治,生生把梧桐树干净死了。” “纯粹为懒人找借口,”左阿故作瞋道:“不逗笑,不逗笑,罚酒、罚酒!” “我还没说完呢——”王孟慌忙辩解。 “左嫂,让王哥往下说。”倪猛急着往下听。 “嘿嘿,”王孟笑一笑,“这位‘洁侠’因为太爱干净了,对于女色,平常很少接近的。” “哼,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来!”左阿瞪了王孟一眼。 “有一次,”王孟只当未看见,继续道:“这位‘洁侠’看中了京城一位姓赵的歌姬,把她约到别墅来留宿。但是,又怕她不清洁,先叫她好好洗个澡。洗完了,上了床,用手从头摸到脚,一边摸,一边闻,始终认为她哪里不干净,要再烧水来洗。洗来洗去,天也亮了。好事也没干成!”王孟讲完,先自笑了。 周庸、倪猛听了都抿嘴笑:“这人洁得好憨!” 左阿有些尴尬,脸上一红叫道:“作贱人,没意思!罚酒,罚酒!”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4)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4) 王孟无奈,端起酒杯,只看剧孟。剧孟年长,平日不苟言笑,此时却笑道:“这位‘洁侠’却也可爱,所行虽然好笑,倒有警戒世人的意思——为人处事,都不可太过呢!老子有云:‘善之为善,斯不善矣’。”王孟见剧孟这般说,便笑着把酒杯又放下了。 左阿见剧孟向着王孟,只嘟着嘴不说话。周庸却心中一震,暗忖:“自己一向以饱读诗书自诩,怎么也没想到,剧孟居然对黄老之学知之甚深,且运用由心,从一则笑话中悟出哲理来。”由此,他对剧孟愈加敬佩。 倪猛道:“我讲个逗侠的故事。”众人从没听说过,还有甚么“逗侠”,便也静听他讲。 倪猛摹仿大人的口气:“从前呀——”倪猛忽然停住,作个怪样,“下面的有些刹风景,别讲了。” “不行,不行,把人胃口吊起来了,不讲怎么行?”左阿口快,“不然罚两碗酒!” 倪猛吐了吐舌头,只好继续讲下去。“从前,有个叫铁叶子的年轻人,专好捉弄人,自号叫‘逗侠’——人其实不坏,只是好恶作剧。一次,他的几位狐朋狗友要聚会,无非是东方、淳于、司马、南宫几位复姓公子,抬着食盒游船去。因铁叶子好促狭人,这几人故意不叫他。偏让铁叶子知道了,他想:‘平日几位一同游玩,何等有趣?这次甩开我,我让你们也乐不成!’于是,计上心来。 “他叫家中小厮,去捉了一些大青蚂蚱来。又寻出一个平日装肉的陶罐,装了些稀粪清,把蚂蚱拌上,用荷叶、红绢封好。吩咐小厮如此如此,你到那里切不可笑。那小厮甚是伶俐,点头会意,接过来拿着,一直到河边来。远远望见这几个人的船到了,高声吆喝:‘东方公子!我家公子可在船上么?’ 那东方公子一看,认得是铁家小厮,见他手内拿着装肴肉的罐子,便想骗来吃了。遂叫船拢了岸,诳那小厮道:‘你家公子才上岸同人说话去了,就来的。你拿的是甚么?’ “那小厮见他说谎,忍着笑,用眼睃他船上。正中放着几案,铺着猩红绒毡,一个琉璃瓶中插着莲花,几样鲜果美肴,摆得好生富丽;五个人围坐着。遂答道:‘我家伙计才打广陵来,带了几罐肴肉送我家奶奶,奶奶说主人不在家,定然是游船去了,叫我送一罐子来。’ “众人听了甚喜,都道:‘你来得好,拿上来,你家公子就来了。’那小厮将计就计,将罐递与船上人接了,他道:‘千万交明与我家公子,我回奶奶话去。’ 说着,笑嘻嘻如飞的去了。 “众人欣然得意,拿过来揭开荷叶,正要倒出来尝尝,谁知那些蚂蚱闷久了,见了亮,一阵乱跳,众人满头满脸,浑身上下,无处不是臭粪。大家齐叫,哎呀,不好。这一声叫是张着嘴的,溅得那粪屑满口都是,几乎连肠肚都吐了出来,这几案上摆设的肴馔果品,都成了屎拌了的。满船臭不可闻,方知吃了铁叶子的一个大亏。” 诸侠听到这里,早忍俊不禁,都笑翻了。左阿把刚喝的一口酒,全喷在王孟身上,嘴中叫着:“倪猛,你这张臭嘴”。王孟则捂着肚子,直叫“肚肠子疼”。剧孟笑得连手中酒杯连酒一齐跌在几上,笑出了眼泪道:“七弟,一块相处几年,倒不知你肚内还有这等货色!”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5)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5) 倪猛见众人笑得差不多了,这才道:“这是当年听义父讲的,可惜他老人家遭了仇景的暗算。”说到此处,声音低了许多。 左阿道:“七弟,别难过,你已为他老人家报了仇。” 为了不让气氛冷了下来,便道:“庸弟,你说一个!” 周庸不得不说,皱下眉头,想了想道:“我说个‘忘侠’的故事罢。从前,齐国有个侠客得了健忘之症,行则忘止,卧则忘起。其妻说,‘闻艾子滑稽多智,能治膏肓之疾,你去他那儿去讨教罢。’这位侠客说好,于是乘马挟弓矢而行。不一会儿,忽然内急,下马在路边解大便……” “怎又是大便?”左阿气道:“男人嘴里没好话!” “古籍中,”周庸有些尴尬,期期艾艾,“古籍中,就是这样记的,将,将,就听罢。” 倪猛则道:“庸哥快说!” 王孟笑道:“别打岔!”剧孟只微笑不语。周庸笑一笑,继续道: “且说这侠客内急,下马大便,将箭矢放在地上,把马拴在树上。大便完了,回头一看,见有箭矢在地,吓了一跳,惊曰:‘好险啊,差点让流矢射中!’再往旁边一瞧,看见树旁有马,喜道:‘虽受虚惊,但得一马。’遂牵马上路,忽踩在刚才的粪便上,顿足道:‘踏却狗屎,污吾履矣,惜哉!’后骑马加鞭,反向归路而行。不一会儿到了家,徘徊门外,喊曰:‘此何人居,是艾子的家吗?’他的妻了看见,知道他又忘了,便气得骂道:‘你又犯病了罢!’这位侠客怅然道:‘娘子素不相识,何故出语伤人?’”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笑了。左阿认真道:“真有这种健忘之人?” 周庸笑着回道:“古人笑谈,不必当真。” 说笑之间,酒足饭饱。船家撤去餐具,重新擦拭几案,送上茶来,众侠又品茗闲谈一回,就各归舱房歇息。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6)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6) 因为楼船宽敞,各侠都独住一间卧舱。周庸心中有事,把倪猛请到自己的舱内。坐下后,周庸郑重道:“倪少侠,在下有一事相询,不知可否见告?” “庸哥,有甚话,但说无妨。”倪猛见周庸如此相问,不由心生诧异,脸上也慢慢敛去笑容。 “左阿嫂的令尊,可是名讳左良?”周庸又问,“他老人家,可是吴王府的管家?” 倪猛听了,愈发诧异:“庸哥,你怎么知晓?难道……” 倪猛这般说,等于回答了周庸的问话。但此刻,周庸还不便把事情揭破,遂道:“也没甚么,只是问问”。 “就为这个,把我唤来?”倪猛愈觉奇怪。 “不,”周庸连忙解释,“我还有话说,——”踌躇片刻,方字斟句酌道:“倪少侠,不瞒你说,自打在宛城赵府上,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觉得你像一个人。开头,我还不敢断定,看了这些天,应该不会错!” 倪猛正容道:“请庸哥说明白。” “少侠,”周庸热切地望着倪猛,反问道:“你知否自己的身世?听说,你全家被仇景杀害,是剧大侠将你救下的。哎,我不知怎样问才好,当真你是陈留县令倪云龙的亲子么?请恕在下问得孟浪,却也关联一件大事……”情急之下,周庸有些语无伦次。 说至此处,倪猛面现戚色,嗫嚅道:“不,倪大人实是小弟的养父。听养父说过,我本不姓倪。两、三岁的时候,亲生父母把我寄养在倪家,听说父母后来出了事,再也没有来看过我。好在倪大人将我看作己出抚养,”遂叹口气道, “我命多蹇,六岁时,养父倪大人一家,一十四口又遭屠戳,死于非命。我年龄又小,很多事情并不知道,恍惚我本来性韦,还有个没见过面的姊姊……” “天可怜见!”周庸已经明白,倪猛就是韦九失散多年的兄弟韦幸!此刻,周庸不知是何等滋味,喜悲交加,万分激动,抚摸着倪猛的肩膀道:“少侠!你象极了一个人,就是,咱们这趟去解救的韦九儿!” “当真么?”倪猛一下转不过弯来。 “我看了这多天,不会有错!这脸庞、眉眼,一似活托。所不同的,九儿乃女儿家,文秀些;你是男子汉,自然威猛些。” “难道,真会找到姊姊?”倪猛仍然不大相信。 “何曾有错?我听韦九讲过,她失散多年的弟弟,正叫韦幸,小她六岁。”随即,周庸把韦九的身世,以及茹苦含辛,决心复仇等种种情形,细说了一遍。至此,倪猛已深信不疑,哭成了泪人相似。 听到这边舱房有哭泣声,剧孟、王孟、左阿都走过来。问明怎么回事,都来安慰。剧孟道:“我真真粗心,前年去安陵看望袁大哥,见过韦姑娘的,当时就觉得象一个人,没成想,竟然是七弟的阿姊!” 左阿更是口快:“找见亲人是桩喜事,干么哭涟涟作女儿态?” 说着,便拿块葛巾给倪猛擦泪。 王孟在一边道:“好了,好了,再有几天就见面了。庸弟又多了个小内弟,亲上加亲,真是再好没有。今晚当好好喝几杯——庆贺庆贺!” 众人都道一声“好”。左阿用手指戳了王孟额头一下,笑着斥道:“老忘不了喝酒!” 周庸擦干泪水,说道:“苍天有眼,保佑好人。” 倪猛象一下长大了几岁,冲周庸长揖一礼:“多谢周大哥!今日揭破小弟身世,盼望早日能够姊弟相见……” 左阿插嘴道:“过几天就该叫姊夫啦——” 周庸心中稍有宽慰,却又一紧一悚。紧的是:“九儿现在到底怎样了?还死心参加吴王造反么?”悚的是:“眼看就要到广陵了,左老伯的死讯,再不能隐瞒多久了。”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7)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7) 隔日傍晚,船在一处湾汊泊了。 听船老大说,此地名叫“龙滩”,四周长满芦苇、蒲草,甚是荒凉,江贼时常出没于此。因为这个,寻常船只都不敢在此停泊,好在这船是船帮的,贼人自不敢来捋虎须。刚说到这里,船老大忽指着来路道:“各位大侠看,他们也跟来了!” 众侠着时,原来是昨日那艘官船,也徐徐驰进湾来,远远地抛了锚。因为见过,也不去理会它。 晚上,又是左阿亲自下厨,做得是鲫鱼汤饼;众侠都没有吃过。只见陶碗中乳白色的汤水,有那白白的鱼肉和面片儿,上面洒着碧绿的香荽末儿,还冒着热气。几案上,摆着几样可口小菜:一碟咸鸭蛋,一碟盐笋豆,一碟煎小鱼,一碟卤狗肉,一碟驴大肠。众侠见了,都食指大动,吞咽口水。 诸侠早围几坐好,单等左阿忙完了入席。周庸笑着给众人筛酒。倪猛催道:“左阿嫂子,快来,馋得都流口水了!”王孟也大声喊:“就等你了!”剧孟年长,只正襟危坐,微笑不语。 “来了,来了。”左阿袅袅娜娜从后舱走出来,随手解下厨裙,坐到席上。众侠早等不及了,见左阿一到,立即喝酒、伸筷、吃汤饼,果然是好滋味。一时,“啧啧”称赞,狼吞虎咽。 左阿见众侠吃得高兴,笑道:“没甚好手艺,将就着吃罢。” 她因做饭忙活 热了,便脱了外面的襦衣,露出里面的夹缚,更显得身材窈窕。只见她脖颈上挂着个小小锦囊儿,因嫌它妨碍吃饭,就把它摘下来,随手放在几案上。 “小心掉了!”王孟连忙提醒。 “不怕,”左阿漫不经心,连看也不看。 “你忘记上回丢了,差点没把我急死。你罚我,说找不到,不许我睡觉。后来,还不是你自不小心,挟在了一件衣裳里……”情急之下,王孟把闺阁内的事情,都吐露出来。说完,忙小心捡起锦囊,重给左阿挂在脖子上。 这些言语举动,当然引起众侠的好奇。周庸吃了一口汤饼,还嚼着就问道:“王二哥,这是甚么宝贝,如此小心在意?” “一颗珠子,”左阿口快:“倒是个稀罕物件。” “左阿嫂子,让我看看。”倪猛抢着说道。 左阿笑着解开系锦囊的粉绳儿,取出那颗珠子,托在柔荑中。只见鸽卵大小浅红色的一颗珍珠,熠熠生辉,夺人目光。倪猛伸手接过来,只觉它温温地,发出的毫光,把手上的纹理照得一清二楚。他看了,又传给周庸。周庸仔细看过,口中“啧啧” 赞着,又递给剧孟。剧孟早听王孟说过这颗珠子,但从来没有见过。他端详良久,慢慢说道:“五妹,不知此珠是否叫‘摩尼’?” “正是。”左阿笑着点头,“不知剧大哥,可知此珠的来历,及它的诸般好处?” “正要请教,”剧孟把珠子递回左阿手中,“上个月,在南越时,曾听当地土人说过,道是天下至宝,至于它的来历、好处并不知晓。”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8)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8) 连见多识广的剧大哥都不知来历,左阿甚为得意。略想一想才道:“小时候听爹爹说,这珠叫‘摩尼’。甚么是‘摩尼’呢?乃是西南蛮夷的土话,汉话的意思是‘火’,也有‘太阳’的意思。你看,这珠真象火似的红,无论多冷多热的天儿,它总是温温的。听爹爹讲,人要常佩带它,可安神、美颜、解诸般毒,这些我都试过,很是灵验呢!” “这珠的来历呢?”倪猛瞪大眼睛,“吓,不是龙的眼珠罢?” “大约在百多年前,我爷爷的爷爷本是个渔民,一次出海打渔,遇见了风暴。船只破损,人都跌入海水中。别人可能都葬身鱼腹,唯我这位先祖命大,后来被刮到一座无人荒岛。在那里,无意中发现一只大龟壳。后来才知这是鼍龙的蜕壳,在其肋节处有宝珠;鼍龙本有二十四条肋,也该有二十四颗珠子,不知因甚缘故,却只剩了一颗。后来,先祖幸得过往船只搭救,回归中土……” 众人听得神情摇摇,半晌才回过味来。王孟笑道:“这回可真是小刀儿割屁股——” “此话怎讲?”众人忙问。 “开了眼——儿也!”王孟眨眨眼,故意拉长声音。 “狗嘴吐不出象牙!”左阿闻听瞪了王孟一眼。众侠都“哈哈”大笑。这顿晚食,吃得格外开心。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9)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9) 夜里,不知甚么时候起了大风。江风鼓荡,浊浪拍船,发出很大声响。 周庸忽被甚么声音惊醒,坐起静听,仿佛除了风浪声外,还夹杂着喊杀声,更有那“哔哔剝剝”的声响。忙穿好衣衫,拿了短剑,奔出舱门。只见甲板上人影憧憧,剧孟、王孟、倪猛、左阿,以及船老大、船工一群人都拥在那里,正朝官船那边指手划脚,说着甚么。 周庸忙挤上前看时,竟是官船冲天火起!只见火借风势,风借火势,烧得刮刮杂杂,连江面都映红了。十几条小划子,正滴溜溜围攻大船,不时传来喊杀鼓噪声。划子上站着不少人,有的高擎火把,有的施放火箭,还有的嘴叼着明晃晃的短刀,借着挠钩、绳索正往大船上攀援,有的已然抢上官船,与船上人杀在一搭。 官船甲板上,已狼藉一片,尽是死伤之人。只剩两名官人,正大声吆喝着抵御敌人。内中,一人年纪大些,似已负伤,缘自挥剑斩杀爬上的敌人。另一个年纪尚轻,却甚为骁勇,立在高处弯弓却敌,弓弦响处,小划子便有人中箭落水。无奈火势太大,船上的桅杆、帆索、舱房多已烧着,有的已经烧塌,火燃之物不住往下掉。船侧已经进水,船身倾斜。要不了多久,就会人船尽毁。 “大哥,怎么办?要不要去救?”众侠都看向剧孟,请他定夺。按照规矩,游侠一向不介入官府之事,免得招惹是非。如今,遭火被围的虽是官船,但纵火一方实在歹毒,让人看不下去。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10)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10) 剧孟早看觑多时,只因情形不明,不知官船上是何人,更不知围攻者是哪条道上的。他见众侠催问,便沉声道:“二弟水性好,可划一小舟,带几名水手,前去打问……”刚说至此,忽地看清楚:那弯弓射箭的小将,正是多年不见的六弟灌夫。哪容多想,立即喝道:“左阿留守,其余人等都乘小舟去救!快,快!是神箭六弟!” 众侠立刻分乘几艘小舟,拼命向大船划去。剧孟站立船头,高声喝道:“六弟莫慌,我们来也!”早摸出一把围棋子,凌空激射出去,小划子上顿时倒下五六个人。船帮水手个个会武,将那羽箭如飞蝗般射出,对方不断有人中箭落水,“哎哟、妈呀!”喊成一片。围攻官船的人,见这边杀出生力军,顿时慌了手脚,有的分兵拒敌,有的只在原处打转。 王孟所乘小舟最快,看看离官船不远,他只一纵,便跃将上去。冒着浓烟烈火,高叫:“六弟,我来也!”抢上前,一把拉了灌夫,复跳回小舟上。灌夫兀自不肯走,大叫:“二哥,这些鸟人,正好作俺的活靶!”说话间,又有船帮水手跳上官船,七手八脚,将那受伤的官员搭下小船;再检视船上别人,已无生者。 周庸的船迟了些,专找人多的小划子冲去。他恨极那些偷袭之人,一把把钢针抛洒出去,小划子上倒下一片。倪猛更狠,竟挥剑跳到对方小划子上,杀得性起,早搠翻三五个人。幸存者纷纷逃命,有的跳入水中,有的高喊“饶命”!剧孟指挥小舟往来,将那落水未死的贼人,一个个捞上来,竟捉了三十多人,都绑缚了,载回搂船。前后不过顿饭功夫,大获全胜。那艘官船也大半烧光,渐渐没入水中。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11)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11) 及至众侠重回楼船,只见灌夫除脸上有些烫伤,擦破些油皮外,并无大碍;倒比几年前魁梧了许多。船老大早取来刀伤药,为那官员敷伤。那官员虽烧伤不轻,确很硬朗,一边疗伤,一边向众侠道谢。忙乱了一阵,这才问起缘故。 原来,那位受伤的官员,乃是大名鼎鼎的颍阴侯灌何。这灌何,本是灌夫之父灌孟的的主人;灌夫之父,原名叫张孟,曾当过灌何的舍人,因受宠信,被举荐作了二千石的校尉,亦改为灌姓。 这一次,灌何受命前来吴国传诏,削减吴国的章郡和会稽郡。因为灌何一向喜爱灌夫武勇,特地奏请皇上应允,携灌夫同行。谁知半夜,官船被人暗施手脚,偷偷泼了油脂,纵起火来竟无法扑灭,随行之人也都战死。那些偷袭者都黑巾蒙面,至今还不知他们受谁指使。 正说到这里,周庸进来告诉。适才审问,已然弄清:偷袭者都是吴王府的人,吴王有令:为了破坏传诏,务必将朝廷钦差劫杀。 众侠听了,都是大吃一惊,暗骂吴王心狠手辣。都觉灌何此行,凶多吉少,都劝他们不要去了。灌何闻听,欠了欠身道:“各位大侠好意,下官心领了;危险是早就料到的!作为臣子,如何明知危难,便作退缩?” “怕啥?”灌夫也道:“男子汉生在世上,就当轰轰烈烈一场。此次,陪同颍阴侯传诏,正是一件功业。” 众侠知道再劝无用,便都看向剧孟。 剧孟想了一下,沉声道:“我说个计较如何,请大伙参详。”说罢扫视众人,见灌何也点头,便把自己一行的目的说了。最后才道: “我想,先处置那些俘虏,放不能放,杀不能杀,就捆上手脚扔在荒郊,看他们的运气罢。说不准方才有没有漏网之人,回去报了信,必然影响我们找韦九儿。如果吴王问起来,就推个干净,说毫不知情。至于颍阴侯和六弟,同我们一起到广陵,上岸后即分手,各行公干。这一点,务必请颍阴侯见囿则个……” “这个自然,”灌何抢道,“下官与灌夫,已然感激不尽!”说着,恭敬向众侠深深一揖。 事情议妥,天也亮了。众人劳乏一夜,都觉睏乏,船家给灌何安排了舱房,便去歇息。剧孟、王孟、倪猛、左阿等人,与灌夫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12) 第三十五章 江上风波(12) 连续两天顺风顺水,这日天黑时船到江浦。左阿与众人道别下船,她从旱路赶奔符离去取斗鸡仔。船又行一日,于正月十三午后,泊在广陵茱萸湾。早有船帮李少舵主,带着手下人来接。 李少舵主名李云龙,二十多岁年纪,人很干练,在江淮一带甚有名气。听说“九指赌客”剧孟、好友“壶中月”王孟、“布衣书生”周庸都来了,觉得脸上光彩,亲自上船与众侠见礼。一时间,互道“久仰”,“想煞小弟”,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剧孟当即向李少舵主,把夜遇钦差的事情说了。灌何和灌夫先行下船,由船帮派人引路,去吴王府勾当。众侠与灌夫自是一番叮嘱。李云龙也抓个空子,低声对王孟道,季老侠客已在分舵等候,请诸侠即刻会面。剧孟、王孟谢过船老大,即匆匆赶赴船帮分舵。 船帮分舵,就在城外邗沟边上。一路所见,虽是春风吹拂,远近修竹,鹅鸭成群,但行人却神情紧悚。每走不远,便有百姓在操练,不时传来高低不齐的喊杀声。忽见前面一队兵士押着几个人,个个五花大绑,脸上流着血。悄悄一问,才知吴王已下令征兵,凡十五至五十六岁的男子都要入伍。这些绑缚之人,都是逃避征兵的;又没有钱“践更”,出钱雇人顶替服兵役——要拉去砍头!众侠见此,心中都是一沉。 众侠来到分舵,季心老侠客正在厅堂焦躁。李舵主张罗众人坐下,上了茶便退出去了。季心与诸侠都是相熟的,顾不上寒暄,便急道: “诸位千里赶来,真个及时。见今情况突变,据吴王府中人说,凡朝廷派驻吴国的官员,只要反对起兵的,都已关押起来。正月十六,吴王就要杀这些人,祭旗起兵了!”众人听了,都为灌夫捏把汗水。 “九儿怎样?”周庸急问。众人也都急于知道她的境况。 “麻烦正在这里!九儿找不见了!”季心一脸急色,“吴王府里没有,象被吴王藏起来了,也许被监禁了——”季心自责道:“哎,可能上次我夜探王府,打草惊蛇了……” “季老前辈,”剧孟双眉一蹙,急切问:“别人也不知道么?” “我找过一些熟人,”季心一脸无奈,“都说是应高一手办的;除了吴王,别人都不知道。”诸侠听了,愈发焦急。一时,谁也没有好办法。 “季老前辈,左阿到了没有?”王孟急问。 “她是今早到的;这会子,她进吴王府探听消息去了。”季心道。诸侠都盼左阿快点回来。 第三十六章 痛别(1) “ 七国之发也,吴王悉其士卒,下令国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少子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年上与寡人比,下与少子等比者,皆发。’ 发二十余万人。” ——司马迁《史记•;吴王濞列传》 第三十六章 痛 别(1) 定更过后,左阿忧喜参半地回来了。 众侠忙问探听的如何?左阿道:知道九儿在哪里了。又连说饿坏了,朝食就没顾上吃,直饿到现在。待她吃过半碗饭,才说了大致的情形。 今早,左阿先去王府找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又到几位王妃处,闲话了一回,也没探听到九儿的消息。后来想,这般乱问,还不如径直到应高家中去等他。因为起兵在即,应高事务繁忙,天黑了许久,他才回到家里。应高一见左阿,便知她的来意。遂开门见山道: “大家都是熟人,说话无需绕圈子。吴王确是喜爱九儿,但丝毫没有用强。自打从高苑回来,情势日渐迫急,吴王成天忙着起兵,已无暇再提婚娶之事。倒是九儿铁了心,定要助吴王起兵;每天亲到校场,教习兵士使用连发弩。吴王还为她专门招募了女兵,建了女营。如今,她就在城北的前军“卯”字营里。但是,军营戒备很严,没有吴王令符,任谁也不得进入。” 听了左阿的叙说,众侠都吸口凉气。谁也没有料到,寻找九儿会恁般棘手,都看向剧孟,希望他拿个主意。剧孟双眉紧蹙,一时也无良策。他在地上踱了几步,方沉声道:“如果薛况弟在此就好了,他的主意多;唉,如今说不得,我说个计较,大家一块参详罢……”屋里鸦雀无声,众侠都静等下文。 “依我看,眼下有两条路。一是夜闯“卯”字营,把韦九抢出来,但眼下正是用兵之时,如果出点纰漏,与吴王撕破面皮,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剧孟环视众侠,见都不错眼珠地看着自己,又道:“再一条路,就是面见吴王,陈说利害,请他放人。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是——”说到此处,剧孟却顿住了。 “只是甚么?”季心急忙问。王孟、周庸等人,都知道剧孟迟疑的原因,遂替剧孟说明了。王孟道: “一个月前,剧大哥曾卖珠给吴王。只因有人从中挑唆,在剧大哥走后,吴王竟派人追杀到宛城,非要缴回全部南越所购之珠。但是,那些珍珠早派白龙送回了洛阳……” 至此,季心已然听得明明白白,沉吟道:“如不弥合这个嫌隙,救韦九的事就无从谈起,可是这样?” 剧孟、王孟都点头。众人一时无计。 第三十六章 痛别(2) 第三十六章 痛 别(2) 左阿忽对王孟道:“当家的,为了救韦九妹子,把咱家那颗‘摩尼珠’拿出如何?” 在船上时,众人都见过这颗宝珠,当然知道它金贵无比。若将此珠献给吴王,解救九儿应该不难。但是,把如此巨珍拱手让人,众人无不惊愕。 “阿妹,这……”王孟想要劝阻。捨珠救人,他自是一百个赞成,但此珠乃左家祖传,更是妻子心爱之物,他不能不提个醒儿。 剧孟听了,不由暗挑大姆指。六妹当真胜过男子,她舍此巨珍,这个‘义’字,当真无价啊! 周庸却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道:“这怎么行!这么金贵的宝物,怎能为了在下,就轻易让人?更何况,是给那个贪婪之人?” “庸弟,”左阿反倒一脸平静,象姊姊般看着周庸,“你我不是这般说话。”她瞥了王孟一眼,征询夫君意见。王孟见爱妻仗义为人,由衷敬佩,便点一点头。 左阿看在眼里,继续道:“不错,摩尼珠是个稀罕物儿。可它是死物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它也确实金贵,当年爹爹在世,曾让珠宝商人估过价,约值百万黄金,可说连当今皇宫也没有。更是我的心爱,小时候常常抱着它睡觉,日夕伴了我三十多年。可是,庸弟,它又怎抵得上你与九儿团聚的份量?” 剧孟见王孟、左阿恁般坚决,便道:“庸弟,不必阻拦了,还是救人要紧!明早就请应大夫禀告吴王,说我们献珠求见。” 季心一直没有说话,却十分欣慰。心道:“小一辈翅膀硬了,对他们可以放心了。” “还有个办法!”周庸忽流泪道。 “甚么办法?”众侠不明所以,连忙问道。周庸颤抖着伸手入怀中,掏出一幅丝帛,哭道:“这是吴国与赵国定约起兵的文书……” 众侠见了愈发糊涂,都问:“这劳什子,怎会在你手里?” 左阿则二目圆睁,“我爹爹怎么了?”左阿知道父亲被吴王派遣出使赵国。她一见文书,立有不祥的预兆。事已至此,周庸料瞒不住,只得原原本本,叙说了当日左老伯相识的经过。最后他哭道: “左老伯的骨灰,就在革囊之中。因怕,怕左阿姊难过,原想等救出九儿后,再慢慢告诉的……左老伯临终遗言:家住竹竿巷,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个女儿……”周庸说至此处,想起与左良相处几日,甚是相得;在那个月黑之夜,左良就死在自己的怀内,愈加悲痛,声泪俱下。 第三十六章 痛别(3) 第三十六章 痛 别(3) 左阿乍闻父亲死讯,只叫一声“爹爹呀!……”即哭得死去活来。左阿与父亲的感情,远远超出一般的父女。她母亲早亡,是父亲将她一手拉扯大。平日如掌上明珠,百般呵护。左良因怕左阿受后娘的虐待,所以,他一直不肯续弦。 王孟闻听岳丈的死讯,顿时脸色煞白,两眼发直,仿佛僵住一般。心中却如翻江倒海,想起岳丈平日对自己的关爱,想起他的仗义为人,一腔悲伤,无处发泄,只用拳头锤席,手竟碰出血来。 王孟的哭泣,更勾起剧孟的回忆。十多年前,自己与白龙初到广陵,在望江楼计除赵氏“三凶”;当时得到左老伯的百般回护,并劝自己另投名师。至今,他那可亲可敬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剧孟这条硬汉,竟也潸然泪下。 季心因当年避祸,曾在广陵袁盎处住过三年,也认得左良。二人交往不多,却也惺惺相惜。乍闻左良作古,死得又是恁般悲烈,自是勾起往事,老泪纵横。 一时间,屋内众侠同悲,哀声不住。最后,还是季心劝道:“死者已逝,活者还要过活,不要哭伤了身子。”众侠也都劝左阿、王孟节哀顺变。良久,左阿、王孟才稍稍止住悲声。 左、王二人边擦泪,边向周庸致谢。感念他如此义气,不仅落水救命,病中服侍,又杀了仇人,千里扶灵。众侠对周庸愈加敬重。季心道:“我早说了,这小子对我的脾胃。” 周庸把左良的骨灰坛请了出来。李舵少主当即吩咐手下,在厅堂立了左良牌位,将骨灰坛供在上首;扎起白色挽幛,燃起香烛。众侠又在灵位前,拈香跪拜。 随后,众侠才商议定夺:明日即谨见吴王,并借机言说韦九儿之事;左老伯的葬礼,也要尽快办妥,让逝者入土为安。 第三十六章 痛别(4) 第三十六章 痛 别(4) 第二日上午,吴王闻报即召见剧孟诸侠。左阿、王孟都穿了孝服,众侠在左臂也戴了白箍,强忍悲痛前往。 吴王府,就在茱萸湾的东北面,建有几十座殿宇楼阁。剧孟、王孟、左阿曾来过这里,无心多看;周庸、倪猛却是头一遭进王宫,不由多看了几眼。只见重檐庑顶,甬路高墙,曲径迴廊,院内栽着奇花异草,一派王侯气象。所经之处,有不少宫卫警戒。 在谒者的引导下,剧孟五人穿过几道宫阙,绕过园内曲廊,来到宏伟高大的淮扬殿。进殿之前,一郎卫上前,令所有晋见之人,交出随身佩剑等兵刃,暂时代为保管。众侠按照礼节,解下兵刃,脱掉鞋、袜进入殿内 。宫谒拖长声喊道: “剧孟五人到!” “全给我拿下!”一音怒吼倏起,跟着几十名彪悍的侍卫蜂拥进来,立时就要动手拿人。众侠都是一惊,谁也没有想到会出此变故——难道应高这狗东西把众人出卖了?难道吴王刘濞当真要翻脸不成? 剧孟诸侠抬眼看去,只见一头戴软帽、身穿衮龙袍的王者,正黑着脸踅出来。他身后站着一人,正是像貌猥琐的应高。他向这边连使眼色,众侠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 “且慢!”剧孟面不改色,大声喝问,“此是为何?”他不怒自威,立即把那帮侍卫震住。王孟等人当即护在剧孟四周,怒目相视。殿内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第三十六章 痛别(5) 第三十六章 痛 别(5) “剧孟,你干得好事!”吴王怒气冲冲,“你还问我?孤王一向待你不薄,你恁地不够朋友!” “大王为何盛怒,请明示。” “好!”吴王口气依然怒极,“我问你,二十多年前,你和白龙光天化日在望江楼杀我的人,孤王非但没有治你的罪,反爱惜人才,把尔等当作上宾。是你不识抬举,耍个伎俩,在脸上点个黑痣,蒙骗孤王!”说至此处,气得浑身颤抖,用手指着剧孟,“人各有志,你不愿在孤王跟前,这也罢了。三年前,黄淮大水,你和王孟来劝孤王赈灾,孤王也言听计从,拿出了历年积蓄的一半,可有这事?” “关爱黎民疾苦,正是大王仁义之处。”剧孟为了给他消气,顺情赞了一句。吴王听了当然受用,怒气略减了减: “几月前你来广陵,为何蒙骗孤王,把上好珍珠藏起,只拿出一些劣质次品?”吴王的怒火正在此处! 剧孟见吴王胡搅蛮缠,也愈加鄙视他的人格。心道:这般小肚鸡肠,怎成得大气候?他对吴王彻底失望了,遂不慌不忙道:“草民有下情容禀。” “说!”吴王仍是气哼哼的。 “上次去粤南采珠,确实还有些许;但,那是客商预订了的。草民不敢失信于人,这点苦衷,大王体谅则个。草民无一日,不念着大王的恩德,——知道大王珍宝无数,寻常之物不入法眼,故草民费了无数艰辛,另外淘换了一件稀世珍宝,专程赶来奉上!” “嗯?”吴王立时转怒为喜,一脸怒颜早化为笑脸。只见剧孟掏出一个锦匣,擎在手中,打开盖子,露出一幅丝帛。吴王两眼立刻放出光来。剧孟又将匣盖阖上,一手指着那些要抓人的侍卫:“大王,这……” 吴王回过神来,立即道:“还不退下!”转脸陪笑,“错怪诸位,快快请坐!” 说着,来到剧孟跟前,伸手要接那锦匣。 第三十六章 痛别(6) 第三十六章 痛 别(6) 剧孟退后一步,正色道:“大王,匣中之物并非宝珠,然它比宝珠更金贵百倍!”说到此处,剧孟故意停住不语,看着吴王那双贪婪的眼。 “不是宝珠,是甚么?”吴王脸色倏变,“难道你消遣孤家不行!” “小民不敢,”剧孟不卑不亢,“此物以珍宝还要金贵十倍,正是大王朝思暮想之物,它还赔上了一人的性命!” “此话怎讲?”吴王急问。 “大王看了便知。”说着,剧孟将锦匣递给吴王。吴王迫不及待打开锦盒,盒内确无珍宝,而是一件文书。仔细看时,正是日日为之焦心的——赵国应允结盟的国书。立刻笑了起来: “啊!左爱卿果然办成大事。孤王大业指日可成!”忽又问:“左爱卿见在哪里?这国书怎到了你的手里?” 剧孟这才低声道:“左良老伯,已为大王尽忠了。这封国书是周侠客,不远千里专程送来的……” 吴王这才注意到众侠带着孝,忙问左良去世的经过。周庸由头至尾详说一遍。吴王受情所染,淌下泪来,神情黯然道:“我与左良相交二十余年,一直当他为股肱之臣。真是孤王的不幸,起兵尚未开始,先失重臣,痛杀吾也……” 他回过头,看向左阿——他知道左良有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左阿也常到宫里来玩,本是相熟的,遂哽咽道:“左阿侄女,莫要悲伤。孤王定要把你父的葬礼,办得风光!他有功于国,要以国士礼葬之!” 左阿两眼哭得红红的,当即叩谢。停了片刻,吴王又道:“这位周侠客,真侠义之人。你千里送信,孤王要重重赏你!” “草民不求赏赐,”周庸忙叩首逊谢,“但求大王宽囿一事。” “你有何求?但说无妨。”吴王颇为爽快。 “草民千里传书,不求钱财;所以奔广陵而来,只为答应了左老伯的遗言,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本也无甚奢求的。如今倒有一事,实属无奈,乞求大王高抬贵手,草民想向大王讨一个人……” “嗯,”吴王实没想到,周庸会提这种请求;也已猜出几分,但话已出口,不好收回:“你要讨谁?” 周庸朗声道:“韦九!” 吴王听了,眼珠转了几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平和道:“韦姑娘可以跟你们走。不过‘以书换人’,说起来太难听,韦姑娘知道了,也会不愿意。打个商量如何?人的去留,随她自愿;周侠客千里送书,这份人情嘛,我另有重谢!” 众侠听了,觉得吴王还有几分义气。吴王立即吩咐应高:“快把韦姑娘请来。”应高躬身点头而去。 第三十六章 痛别(7) 第三十六章 痛 别(7) 约有顿饭功夫,韦九随着应高,从大殿帷帐后出来。她见到剧孟、周庸、季心诸人都在这里,立刻快步跑过来。周庸早抢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叫一声“九妹”,便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左阿第一次瞧见九儿。见她果然长得娟好可人,不由想到:她与周庸果是一对好眷属 ,定要成全他们。倪猛则仔细打量九儿,确是与自己长得相象,尤其那双眉微蹙,嘴角上翘,一脸刚强的神气——也许是同胞心意相通,当即觉得此人定是同胞阿姊无疑。只是人多,自己辈份小,一时轮不到自己插言。 “庸哥,”九儿含泪问道:“你好罢?” “好,好。”周庸强忍不让泪水流下来,他只差没有把“好想你”三个字说出来。 剧孟上前几步,语气凝重道:“九儿,我们都来看你了。季老侠客你已认得,这二位是符离王孟夫妇;这位是倪猛弟。我们都与庸弟同样心思,专程来接你!” 九儿百感交集,眼泪只在眼眶中滚着,黯然道:“小女子,谢谢各位关爱,”说着向诸侠敛衽福礼。略停片刻,她狠下心来摇摇头:“我要报仇,不能走!” 众侠见九儿如此固执,急得两手冒汗。左阿心思恁地快,觉着话不投机,一时难有结果,尤其当着吴王之面,有些话不好深谈,便走到吴王面前,福一福道: “小女子阿儿,拜见吴王伯伯!” “阿儿不必多礼,平身说话。” “小女子自嫁给王孟,搬到符离去住,一向少给大王请安!这里先行谢罪。小女子自小就知道的,大王最是体恤下人,最是豪爽仗义;能不能大王先去歇息,让我们与九儿妹子,说几句私房话儿。至于她愿留愿走,我们决不相强……” “还是阿儿会说话;”吴王赞一声,遂扭头对应高,“你领他们到偏殿说话,孤王去歇息。” 第三十六章 痛别(8) 第三十六章 痛 别(8) 应高把众侠领到偏殿,说声“你们叙谈”,便叫上侍卫、黄门等人,一同轻轻地退了出去。 突兀,九儿回头看见倪猛。顿时一怔,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也是天性使然,倪猛立即跑上前去,叫得一声“阿姊”,便跪了下去。九儿哪里想到,几番在梦中思念哭醒的亲弟,竟然就在眼前!她仔细打量这少年,那鼻子、嘴唇极象母亲;浓眉、大眼却极象父亲。她一手为倪猛拭泪,一边问道:“你可是幸儿?右脚心可有颗红痣?” 倪猛含泪点头,当下脱了鞋袜,把右脚伸出来让九儿看。果真脚心上有个米粒大的红痣。九儿一把将弟弟搂入怀中,抱头大哭。此刻,众侠都莫可名状。姊弟相认本是喜事,但心中都沉甸甸的。既为他们悲惨的身世难过,又为九儿执意复仇而忧心! “幸儿,这一向你在哪里?倪家长辈可还安在?”九儿心疼地问道。 倪猛说了这几年的情形。特别讲到,倪家长辈于上任途中遭了仇景的暗算,是剧大哥救了自己,并且教导自己长大成人。九儿即拉过倪猛,让给剧孟叩头,拜谢救命和养育之恩。 至此,剧孟才有机会,向韦九引见了王孟和左阿;并低声劝慰:“韦姑娘,你替父母报仇,此乃大义,我们并不阻拦;但是,吴王并非善类,所依非人啊!” 周庸也把在鲁地如何向田仲、季心两位前辈陈说,季前辈千里暗中护送,以及田仲前辈发下令牌,剧孟、王孟和左阿等人水陆兼程,前来劝说的种种情形,大略说了一遍。 最后,乞求道:“九儿,你真的铁了心么?” 韦九早哭得泪人相似,给众人跪下泣道:“诸位前辈、兄长、姊姊,小女子生来悲惨,韩家几辈上百口人的冤仇不能不报!吴王起兵是个绝好机会;明知前途凶险,但就是个火坑,我也要跳了!”口气斩钉截铁。 稍停,九儿又道:“各位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来世变牛变马,衔草结环再补报罢!”又转向周庸:“庸哥,你的情义我都知道,连作梦都想到你啊……辜负你的心了;如果,经过此难还有余生,也许来世,再相见罢!” 周庸只听得仿佛掉进冰水里,浑身冷透了。他本不善言辞,到了此刻,唯有紧紧攥着九儿双手,热泪盈眶,两眼发呆,甚么话也说不出来。 九儿又把倪猛拉到身边,“幸儿,从现在起,你就改过名字罢。咱家本来姓韩,你知当年父母为何给我俩起名叫韦九、韦幸罢?就是为了报仇啊!不过,——你还是跟着剧大侠他们走罢,为韩家留条根……” 韦幸哭道:“不,我要和阿姊一起去报仇!” 众人见此,无不心碎。左阿生来心软,哭得泪人似的。王孟不善言谈,只跟着陪泪。季心知道再劝无益,遂沉声道:“求仁得仁,求义得义罢。” 剧孟、王孟和周庸听了,觉得只好如此了,低声道:“九妹,好生保重罢!但愿大仇得报,后会有期。” 正在这时,应高敲门进来,轻声道:“谈得时辰不短了,大王问结果如何?” “果如大王所说,九儿不愿走。”剧孟道。 “大王说,难得相会,要留各位饮宴。”应高道。 此时,众侠心乱如麻,哪有闲心吃酒?剧孟便婉谢了。说罢,众侠与韦九互道珍重,便离开王宫。韦幸则留了下来,与韦九一同出城回兵营了。 第三十六章 痛别(9) 第三十六章 痛 别(9) 当晚,应高亲到船帮分舵,传达吴王的旨意——周庸千里送信,实应感谢,特送古剑一柄,黄金百斤。韦九儿一心保孤王起兵,且献上无价之宝——“悬剪剑”,这份功劳无以伦比,正是上天的吉兆。后日正午,正式祭旗起兵,请诸侠来城外校场观礼。因为起兵在即,明日吴王亲祭左良,以尽君臣之义。 众侠听罢,觉得吴王还近人情。左阿、王孟专门致意,感谢吴王要来亲自吊唁。剧孟则随口问道:“吴王不是贴出告示,十六日斗鸡,如何又改为祭旗起兵呢?” “剧大侠有所不知,”应高露出一丝奸笑,边走边道:“那斗鸡告示,原是缓兵之计,为得是迷惑朝廷的耳目,让他们猜不透何时动手。诸位都是聪明人,到了这个时候,吴王哪有心思干这个呢?” 这一席话,让众侠更看透吴王的为人。 第三十六章 痛别(10) 第三十六章 痛 别(10) 隔了两日,正是正月十六日。 近午时分,广陵城北校场,早已站满了将要出征的吴国将士。剧孟、季心、王孟、周庸都穿孝服,早早来到校场。左阿悲伤过度,又操心伤神,两天来水米未打牙,身子很是虚弱,但也挣扎着来了。昨日,吴王果然守信,亲到船帮祭奠左良。同来的还有十几名重臣和左良的生前友好。祭礼很是庄重肃穆。一切具体琐事,都是船帮派人料理。当日午后,众侠一起将逝者遗殖,葬在广陵城外的一处风水宝地,使逝者入土为安。左阿哭得哀毁骨立,几次绝泣。韦九、韦幸也到坟上悲怆拜祭。众侠同悲,整整忙了一日。众侠齐来校场,与韦九、韦幸最后道别。 按照应高事先的交待,剧孟诸人可以坐到礼宾席上。此刻,临时搭起的席棚中,已有胶西、胶东、甾川、济南、楚、赵和南越等国的使臣就坐了。诸侠觉得身着孝服,坐到那里不好,便没有进棚,只在棚外角落站着观看。 诸侠看时,场上沙尘滚滚,旌旗猎猎——吴国地处东南方,东主木,南主火,故多为青旗、红帜。阳光下,林立的铁矛、手刀和弓弩闪着锋芒。 校场中央,万余名虎贲勇士,头戴铁制兜鍪,身披鱼鳞铁甲,均按阵图站列——每五人为一伍,每伍作三排:前面二人,左手贴身攥盾,右手紧握百炼钢刀;居中二人,手持鸦项枪或素木枪;一名弓箭手在后,斜背一石五斗的麻背硬弓,腰挎箭囊,内储锥簇、狼舌和柳叶诸般羽箭。他们黧黑的脸膛,刀刻般的眉纹,扬励着鹰隼般的目光,整齐拱卫在在大纛旗周围。 他们后面是三千骑兵,一律铁胄皮甲,手挚丈八长槊,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只有那战马时有踏蹄,或昂动马头,或打个响鼻,益发显得雄健挺拔。两侧佐军是弓弩方队,各由千人组成,前排为跪姿弩兵,后排为立姿弓箭手,临阵配合,可使射击不断。 最后面是新编入伍的百姓,老幼都有,衣着各自不同,兵刃却都是簇新的。这些人神色不一。有的精神饱满,昂头挺胸;有的满脸忧愁,似有满腹心事;有的从未见过这种场面,脸色茫然,左顾右盼;但是,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只等待着祭旗大典开始。 第三十六章 痛别(11) 第三十六章 痛 别(11) 午时将到,吴王刘濞一身戎装骑红鬃宝马,款款进入校场。吴王后面紧跟着大将军田禄伯、校尉桓洹、中大夫应高等一众武将文臣。韦九、韦幸也都是一身戎装,走在最后。再后面,是百名御林侍卫。全场将士见统帅进场,立刻高呼“大王,万岁!大王,万岁!”吴王面带笑容,招手致意。 诸侠见了九儿、韦幸,忙向她俩招手;九儿和韦幸也看见这边,不敢招手,只远远地点点头。 吴王携文武官员,在大纛旗前下了马,郑重走到祭台前。祭台是个半人多高的木台,上铺红绸,“悬剪剑”已供在上首。吴王略一点头,专管祭典的奉常连忙高声喊道:“午时到——祭典礼始!”跟着,三声巨鼓敲响。响声稍歇,奉常又喊,“大王祭天,祭地,祭出师之旗!” 跟着,几名军士把一面红底绣着青色“吴” 字的大旗,缓缓升上十几丈高的旗杆,那旗迎风呼拉拉地飘扬。同时,一面竖旗也升上另一旗杆的顶部,这旗有一丈多长、三尺多宽,黑边白底,上书“请诛晁错以清君侧”八个大黑字,随风飘起,格外醒目。 那边,早有一群兵士将四个上着枷栲的朝廷官员,从囚车中押解过来。内中二人是朝廷驻吴国官阶二千石的高官;另外二人,正是钦差灌何和灌夫。——立刻就要砍头祭旗! 群侠见了都是一惊!虽然早就预料钦差凶多吉少,但眼看六弟就要人头落地,无不牵心动肺,却又无法救他。急切间,左阿想:当此人命关天,也只有自己出面了。她象疯了一般,抢上前去,“卟通”跪在吴王面前,高呼:“大王,阿儿有要事禀告!” 第三十六章 痛别(12) 第三十六章 痛 别(12) 吴王扭转身来,看是左阿,有些不快,但想起左良为国惨死,还是忍住了。和颜悦色道:“有何事禀告?” 左阿见有转机,抬起头来,只觉全场几万人都看着自己,心中暗念:千万莫慌,六弟的姓命就在此一举了。她故作笑脸,语如莺声道:“阿儿恭祝大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特将家传至宝献上!”说着,从怀里掏出那颗“摩尼珠”来。只见阳光下,那浅红色宝珠,熠熠生辉,煞是耀眼。全场立刻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哈,哈,……”吴王放声大笑,笑夠了,才道:“本王起兵,有人献宝,大吉大利!”心道:早听说左家有件稀世珍宝,如今成了囊中之物,好,太好了。旋即眸珠一转:这个古怪精灵的阿儿,必定有所求。遂笑道:“有甚么请求,说罢!” “小女子斗胆,请大王放了我六弟。——”左阿趁吴王高兴,又说了几句奉承话:“大王,您今次出师有名啊!”遂手指着那面“清君侧”的旗子,“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更何况,大王是仁义之师!更不该杀来使了,不然传将出去,对大王出师不利呀!” “哦,”吴王旁顾应高,“可有这个说法?” 应高早知灌夫乃“七星结义”之一,也感念周庸当初救命之情,乐得对众侠作个人情,便故作诚惶诚恐,跪下道:“左阿所言极是。” “好,那就放了他二人;”吴王甚是爽快,当时下了命令。 左阿及众侠全都叩谢。跟着,有兵士将灌何、灌夫松了绑缚,立即被驱出广陵。二人不敢耽搁,连忙星夜奔回长安报信去了。 第三十六章 痛别(13) 第三十六章 痛 别(13) 校场里,祭旗仪式继续进行。刽子手将其人头砍下,用木盘盛了,端到祭台上放下。奉常从侍者托盘中,将一酒爵捧起递给吴王。吴王双手擎酒爵,面南三鞠躬,然后用右手指点酒弹向空中,又点酒弹向地下,再将余酒洒在旗杆底座上,遂把酒爵递还给奉常。场内又是一阵鼓声大作。 待鼓声停下,吴王向前两步,满脸正色向在场将士大声道:“寡人今年六十二岁,自己亲自统兵。小儿年十四岁,他也身先士卒。国人凡是这个年龄的都要出征。这一切,所为何来?只因以汉有贼臣,他们无功天下,却侵夺诸侯的封地,派去朝廷的使者都被拘留问罪,专以羞辱诸侯为事,不用诸侯的礼遇对待刘氏骨肉,绝去先帝的功臣,进用奸乱的小人,来惑乱天下,欲危社稷。皇上体弱多病,不能省察。所以,不得不起兵诛杀贼臣!”说着,他用手一指那黑边白底的悬旗,用足力气,大声呐喊:“‘请诛晁错,以清君侧’ 就是我军的旗号!” 吴王如此声嘶力竭,终于把那积了几十年的怨恨吐露出来! 全场将士也跟着高喊:“请诛晁错,以清君侧!请诛晁错,以清君侧!” 这声音气势宏亮,响彻云霄,半晌不绝。 众侠见此,都是默然,不知说甚么才好。朝廷逼人太甚了,以前的仇怨先不说,就这次削夺吴国会稽、豫章两郡,即是吴国土地的一半啊!朝廷如此行事,真是把他逼反了。 吴王又道:“敝国虽然贫困,但本人节衣缩食,积累金钱,修治兵革,积聚粮食,如此日夜不断努力,已有三十多年了。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这次起事,希望各位好好地用它。我宣布,能捕获大将者,赏黄金五千斤,封万户侯。其他功勋,也都论功行赏,决不含糊!” 全场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高呼:“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稍停片刻,吴王又道:“今天,参加祭旗的只是全军二十万大军的一部分,尔等回去后,要把这些告诉每个将士。”接着,吴王又宣布了对投降者的奖励,也是一律重赏,只说得全体将士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最后,吴王手臂一扬,高声喊道:“现在拔营起程,向前线进击!”跟着又是鼓响,队伍开始有秩序地退场,各回营地即开赴前线。 众侠离着韦九、韦幸还远,到不了近前,只好与他二人频频挥手道别。剧孟、季心、王孟都是神色黯然。左阿已流下泪来,哽咽道:“这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 周庸则低声道:“季前辈,剧王二位哥哥,还有左阿嫂子,多谢你们了!为了九儿的事忙了几个月;她恁般固执,也只有如此了。在下与各位就此拜别,我将在暗处尾随九儿,照料她姊弟的安危。” 说着深深一揖。 剧孟等人知道,再也留不住周庸,——此刻,他的心恐怕早已跟着九儿走了。便道:“多加保重罢!有了为难之事,捎个信来,汤里火里,兄弟们都去的。” 周庸眼含泪水,点点头,牵过“乌云盖雪”驴儿,整理一下皮囊,便跨上驴儿,挥挥手走了。季心、剧孟与王孟夫妇,亦互道珍重,就此分手。 第三十六章 痛别(14) 第三十六章 痛 别(14) 剧孟与王孟、左阿连日北行。 这一日晌午,赶到符离官厢,离王孟家还有三十里。三人走得又饥又渴,恰见官道旁边有爿酒店。王孟先道:“大哥,走得困乏,且买了酒吃再走。” 当时,三人下马,入酒店里来。店内只有三副大座头,小座头不多几副,已多有人占了。三人正愁没有空位,只见大座头上一人笑道:“各位上下,如嫌不弃,请过来一齐坐可好?” 剧孟见此人,生得甚是精悍,腰系一条白搭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身高八尺有余,淡黄骨渣脸,一双鲜眼,没根髭髯。因不知他是甚么来路,遂笑答:“多谢!正要打扰。” 一时,三人都坐定,要了酒菜。等酒时节,那黄脸人却只管紧看剧孟三人。剧孟顿觉古怪,便问:“这位客官,你可是有事?不然,紧看盯我等作甚?” “你这厮好生无礼,贼眼突突,怕不是好人!”左阿早生了气。王孟连忙劝住左阿,不使发作。 那人也警醒过来,忙红着脸作揖道:“三位大侠,可是人称‘九指赌客’剧孟,还有‘醉侠’贤伉俪?” “你可是找我们有事?”孟这般问,等于是承认了。 “哎呀!”那人忙道,“可找到你们了,——大事不好了!” “你说甚么?”剧孟三人并不认得此人,以为弄错了,忙道:“请教姓名,有事请讲。” “小的乃临淄人氏,名唤朱能,是淳于意神医的街坊,——特来报信,听说剧大侠在江南勾当。前几日,淳于老爹,还有缇萦,都,都被人害死了……” “甚么?”剧孟当时脸色煞白,连忙问道:“让谁害死的?” 王孟、左阿忙扶住剧孟,也都关切道:“快说!快说!” 朱能这才哭述了详情。一个月前,忽然有个叫赵他羽的,身受剑伤,伤倒不重,难办的是那剑曾浸了毒液。那人从宛城赶来,已经七八日了,伤口青肿,疼得死去活来。淳于老爹为人厚道,用尽心力,将那人从阎罗殿救回来。此人在临淄举目无亲,倒有个管家和几个仆人跟着,就住在神医家养伤。正好缇萦也省亲回来。一来二去,那人慢慢知道了淳于家的根底。 忽一日,那人伤愈要回乡,设酒宴答谢淳于父女,谁知此人用心歹毒,竟然丧心病狂,在酒菜中下了慢毒。待那厮走后三日,淳于父女毒发不救身亡。再寻那人早无踪影…… 听了朱能的讲述,三侠悲痛已极。当即决定:星夜赶奔临淄,料理后事,捉拿凶手。 剧第三十六 痛别(15) 剧第三十六章 痛 别(15) 待剧孟一行赶到临淄卢县,刚进岳父淳于宅的街巷,只见沿街一片缟素,都是乡里送的挽联、白花、素帐。因淳于意一生救死扶伤,活人无数,今见惨死,甚是悲悼。 还未到大门口,剧孟、王孟、左阿早已下马,哭喊着进了院子。院里人不多,显是乡亲邻里已经祭奠过走了。剧孟认得,除了一个老苍头外,便是缇萦的四个姐姐,原是认得的;她们个个哭得泪人相似。剧孟与她们一一见礼,并把王孟伉俪引见了。寒暄过后,刚一回身,突兀吓了一跳,原来淳于意灵柩前,跪一女子正在哭祭,从背后身影看,正是缇萦! 剧孟以为白日见鬼,颤抖着上前道:“萦妹,我来晚了,知你死得冤枉,一定替你报仇!但,你也别吓人,你安心去罢……” 那女子闻声,已自转过身来,不是缇萦是谁?只见她脸儿煞白,两眼哭得红肿,叫声“剧哥”,已扑到剧孟的怀里。剧孟反倒胡涂了,忙问:“你和爹不是被赵他羽……” 剧孟的意思是,你和岳父不是被赵他羽害死了吗?话还未说完,缇萦的大姐嘴快,已将缘由说了出来…… 第三十六章 痛别(16) 第三十六章 痛 别(16) 一个月前,忽然急急火火,来了主仆二人。主人自称赵他羽,管家姓吴名忠,说是家住宛城,主人不慎被毒蛇所咬,危在旦夕,主仆二人星夜赶来,求神医救治。淳于意见有危重病人,忙放下别的病人,上前诊视。扒开伤处一看,伤口红肿溃烂,流着腥臭浓液,确是中了蛇毒,伤者已经昏迷不醒。细细察看,方知此症颇有不解之处,没有蛇咬的啮痕,而大腿处却是一处剑伤,而且从症状看,并非是单一蛇毒,似乎是蝮蛇、五步蛇、竹叶青等十数种蛇毒。 淳于意心下明白,这位管家没有说实话,即使再问,也不一定以实告之,说不定是江湖恩怨,不便对外人言。淳于意本是医家仁心,以救死扶伤为本,也就不再多问,连忙施术救治。缇萦恰巧回来省亲,也就帮忙准备术刀,烧了开水。事在紧急,淳于意先给赵他羽灌服了有解毒神效的犀角粉,然后把腐肉剜去,洗净浓血,再撒上秘制的蛇药,终于把赵他羽救活了。 见赵他羽很是虚弱,淳于意又让他主仆在家将养了半月,眼看他的伤势渐好,身子也壮了。赵他羽主仆自是感激不尽。 一日,赵他羽与邻居闲话,才知道那位俊俏的女医家,名叫缇萦,乃是“赌侠”剧孟的结发妻子,这里正是对头剧孟的岳丈家。赵调不露声色,但决心恩将仇报,将淳于父女害死。 于是在痊愈后,明是设宴答谢,暗中却在酒食中下了慢毒“断肠草”。淳于意父女不疑有他,赵他羽殷殷劝饮。当晚,宴罢赵他羽主仆二人即走了。三日后,淳于意中毒过深,几经抢救,不治身亡,一代神医竟这般撒手人寰。幸亏缇萦饮酒较少,中毒较轻,又加之年轻,发现中毒后连忙煎服泄药,上吐下泄了两天,终于保住了性命。此是不幸之大幸,但缇萦也因此大受损伤,身子极是虚弱。 至此,剧孟明白了前因后果。又问了赵他羽遁向何处。街坊都说不知道。剧孟一边安慰缇萦,一边咬牙道:“把爹的丧事办了,即寻赵贼索命,就是追到天涯海角,再也不能放过他!” 十日后,办完淳于意的丧事,剧孟四人即四处寻访,并无赵他羽的踪影。延宕了旬日,四人商议,赵贼莫不是回了宛城,于是又二返宛城。到了赵府一问,赵他羽并没回来。至此,剧孟四人才明白,一定是赵贼知道剧孟不会善罢干休,藏匿起来。万般无奈,剧孟、缇萦只好先回“红柳庄”。 王孟、左阿出来日久,也即回符离集了。临别约定:日后旦有赵贼的消息,即当知会,一块铲除此贼!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1) “于是上嘿然良久,曰:‘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司马迁《史记•;吴王濞列传》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1) 灌何与灌夫连夜仓惶北归,也幸亏船帮给予协助,送了马匹和盘缠。一路上,他们没有吃一顿热饭,累死了两匹马,终于在第七日清早,赶到了长安。 进城后,但见扫街的,担水的,进城卖菜的,下门板准备开门营业的,闲逛的,依旧是一片平和的景象。二人顾不上细看,急忙赶至未央宫门,说有急事禀报皇上,宫卫却告诉:皇上一大早就出宫了,甚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二人又匆忙来到宰相府,门子回道:宰相陶青随皇上到上林苑,看斗兽去了。二人又饥又累,只好先找家食肆,吃饱了,喂了马,这才奔向上林苑…… 上林苑,在长安城东十五里处,占地上万顷。过去,这里是秦朝皇家园林,川原秀丽,风景宜人,曾建离宫、别馆一百四十余所;还有虎圈、狼圈等等。以后多毁于战乱。汉高祖十二年,刘邦下令开放秦苑,允许乡民开垦耕种。至文景时,皇上为了游玩,又启用了部分建筑,也就禁止百姓入内了。 虎圈在上林苑西头。从外面望去,是个石头堆砌的硕大岗子,有台阶通上去。拾阶而上,便瞧见中间有个偌大圆形凹池。池广五十方丈,深有五丈余,池壁陡削,再猛的兽类也无法蹿上来。池底有铁栅门通向外面。斗兽时,野兽由此门放进来。岗上布列层层石凳,便是看台。离岗不远的林子深处,另有豢养野兽的兽笼。不时有那狼群虎豹、兕熊牛彘的咆啸声传来。 还不到辰未时分,看台上早坐满了乌鸦鸦一大片人——都是那些有头有脸的皇亲贵胄、王公大臣们。有的人绝早就赶来了,还未吃朝食,趁着皇上还没到,匆忙嚼着烤饼和肉脯。有的高谈阔论,说今日皇上亲来观看,特意备了一只新捕的大虫呢!也有的说,今日上场的斗士,前几日刚受了伤,怕下场后凶多吉少。也有的忙着找座位,又碰见熟人,互相寒暄问好。更有些纨绔子弟,大呼小叫。 正当乱哄哄的当儿,猛听有人高喊:“皇上驾到”!人们抬头看时,早有那侍者在前引路,刘启已缓步登上石阶。今日刘启穿得是常服,一身玄色锦袍,戴远游冠,黄白面皮上绽着笑容。此刻,他颇有些踌躇满志。上月,听从晁错的建议,已经发出削减楚国、吴国封地的诏书,眼看诸侯的势力就会大减。连日来,心情高兴,特意出来走走,也算是与民同乐罢。他缓步来到铺有锦垫的石凳前,款款坐下。刘启身后,紧跟着国色天香的栗妃。她天生一个尤物,戴芙蓉冠子,插五色通草花朵儿,披浅黄罗衫,手执一柄云母小扇,靸蹲凤头履,尽显婀娜风姿。栗妃后面是刘启的阿姊馆陶长公主刘嫖,也是雍容华贵,神彩飞扬。随着二女走动,漂来阵阵兰麝香气。 随侍而来的,还有丞相陶青、郎中令周仁、素有“智囊”之称御史大夫晁错等人。适才场内,还是高谈阔论、笑语喧哗,此刻早哑雀无声,都看向皇上这边,静等斗兽开场。虎圈主事早趋至刘启面前,叩首禀告:“诸般准备停当,可否马上开斗?”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2)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2) 刘启扫视全场,微笑颔首。主事轻轻退下,立刻回身挥手。只听一声锣响,一位短衣虬髯大汉走到池边,将手中黑旗一擎,高喊:“斗兽开场!”跟着鼓乐大作,全场紧张起来。两个斗虎的壮士,攀着绳索缒下池去。他们都是奴隶,迫不得已干这性命相拼的营生。 一位壮士长得极是粗壮,穿破旧麻布短衣,腰扎布带,手持一柄短剑,左臂裹着白布渗着暗红的血迹;另一人更长大些,短裤赤膊,肌肉暴突,蒲团般的大手持一铁矛,他的头发散乱,短黑髭须,两目炯炯,但右腿却有些跛。这二人到了池底,略微活动一下身手,便一左一右摆开门户,紧紧盯住那铁栅拦门。台上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无移时,随着“辘辘”车声,一阵虎啸传了过来。跟着“哐啷”连声,铁门打开,从木栏车中蹿出一只吊睛斑斓大虫。“啊也!——”全场惊呼一片。那头大虫出了号的雄壮,首尾长过丈六,高有五尺,后腿略伏,昂首望着台上人群。只见它额上花纹,恰似个“王”字;两只恶睛,闪出黄绿凶光;白色肚腹微有抖动。它又饥又渴,睃见池内有人,浑身毛色炸起来,虎尾钢鞭也似摇晃着。一声吼啸,震得池内“嗡嗡”作响,象刮起狂风。有些胆小之人,忙捂上双耳。 狂风过后,那大虫巡睨左右,并不上前。二位壮士也不去撩拨,只二目紧盯,手挺兵刃,慢慢移着脚步。场内气息象是凝固了,无一人发出声响。 突兀,那大虫觑个空子,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蹿将下来,拿剑的壮士一闪,将将躲过。拿矛的壮士挺起铁矛,从后面向大虫急搠。那大虫再吼,冷丁一个转身,虎尾疾扫,正扫在持剑壮士的头上,当即血肉模糊,惨叫一声,倒在尘埃,只挣一下便不动了,而手中利剑,亦伤了大虫的后腿,渗出血来。大虫吃疼,狠命前蹿,一双利爪早将铁矛打跌,“哐啷”掉在地上,这位壮士疾忙后退,无奈腿曾受伤,略迟了些,那大虫早将他扑倒,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下去!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3)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3) 全场看客莫不惊叫!人们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女人们已掩上眼睛,年幼的吓哭了。刘启见此,铁着脸跺脚道:“真不中用!”许多人附和:“去休,去休!” “咄!”台上一声大吼,几百名观者只见黑影一闪,有人如鹰隼般跃下凹池。定睛看时,是一少年跳下去救人。那少年身体结实,二目炯炯,摆个式子。大虫见人跃下,立刻丢下受伤的壮士,吼一声掀将过来。众人连声惊叫,都替他捏把汗水。刘启忙问身边的晁错:“兀那少年是谁?” “下臣不知。”晁错答道。 刘启立刻起身,向池中大喊:“兀那少年是何人?” 那少年在池下仰起头,朗声道:“颍川灌夫!” 声未落地,那大虫性起扑将上来。灌夫退后几步,大虫两只前爪恰好伸到灌夫面前;灌夫觑个亲切,立即迎上去,双手如铁钳抱住大虫的脖胫,脑袋紧顶大虫下颏,胸膛紧贴大虫前腹,两腿更挟住大虫的后腰——任大虫张牙舞爪却无法伤他。大虫狂怒,暴跳乱踏,又在地上翻滚,忽把灌夫压在下面,忽把他翻上来,灌夫的衣服已被撕破多处。顷刻间,受伤壮士已绰矛在手,觑个空子,只一矛便搠进大虫的粪门。大虫痛极,极吼一声,蹿起一丈多高,复摔在地上,七窍迸出鲜血来,已是死了。灌夫早趁势脱身站起,与那失神的壮士抱在一搭。二人脸色都是煞白,力气用脱,瘫软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台上观者先是喊打,为灌夫壮威;继而见人与大虫扭抱在一起,紧张地浑身起憟儿;及见大虫已死,欢声雷动,齐声赞好!刘启面带笑容,“那少年快快上来,朕要赏赐!”旁边的栗妃惊魂稍定,娇呼:“吓死人了。” 晁错趁机道:“恭喜皇上得一猛将。” 未几,灌夫和幸存的壮士爬起来,向人们招手。早有人从铁栅拦门进来,将死去的壮士和大虫尸体拖出去。灌夫先让壮士由池边大绳攀了上来,随后他也从容上来。一群观者拥了上去,把灌夫抬将起来,兀自不停高喊:“少年壮士端的了得!”“真好汉也!”直将他抬到皇上面前。灌夫慌忙给刘启叩首,惶恐道: “臣,叩见皇上。” “嗯,怎么是你?”刘启已然看清,少年壮士不是别人,正是月前派出的传诏钦差灌夫。忙问: “颍阴侯呢?你们甚么时候回来的?” “下官与灌夫刚刚赶到;”颍阴侯灌何抢上几步,叩头道:“恰巧,适间人命关天,还未参见陛下,灌夫先去救人。” “啊,原来如此。”刘启兴致很好,“起来,起来,坐下说话——”见灌何风尘仆仆,浑身破烂,甚是诧异:“唔,怎如此狼狈?” 灌何、灌夫同声道:“禀告皇上,逆贼刘濞,他反了!” 刘启闻听,立刻脸色骤变,强作镇静道:“如实奏来。”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4)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4) 灌何立将传诏的经过情形,捡那主要的禀报了。最后道:“吴贼已于正月十六日起兵,臣等险些被杀祭旗!如不是有人相救,臣就见不到皇上了……”说至此处,竟痛哭流涕。 正在这时,外面跑进一名侍卫,手捧一个玄色包袱,上气不接下气,到刘启面前扑通跪下:“启禀皇上,梁王赍书飞报紧急军情 。” 刘启先是一怔,继而道:“呈上来。” 那侍卫将包袱打开,取出一帛素缣,递给刘启身边的黄门。刘启展开看了,立刻扭头对晁错,低声道:“即告知丞相、郎中令等,随朕马上回宫,有大事商议。” 说完,即向郎中令周仁一招手。无移时,刘启和几个近臣,都疾忙走了。 吴国造反的消息,立时不胫而走,台上观者都议论纷纷,慌张离开虎圈。踩了脚的,丢了鞋的,挤伤了的,比比皆是。整个长安城顿时紧张起来,只半日功夫,已人心惶惶!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5)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5) 午后未时,刘启在未央宫前殿急召群臣会议。 这前殿,为未央宫正殿。它建在三层台基之上,极是巍峨壮观。凡大典大礼活动,及重要的朝会,均在此殿举行。但是今日,这里却显得格外空旷、冷峻。刘启坐在龙案后面,扫视面前几位要臣,让丞相陶青先介绍当前的局势。 “启禀皇上,”陶青毕竟是丞相,声音有些颤抖,但奏对还是清楚的。他道:“午前,东南各郡、国的告急文书已陆续送达。为臣简略做了梳理和印证。先前策划参与叛变的,有十多个诸侯国。到眼下,实际发兵的有七国,整个叛军号称百万,实有约七十万人……”陶青将所有情形说了,刘启与众大臣也才有了全盘了解。 此次造反的主力是吴、楚两国。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杀晁错”。吴王发难后,即率军西渡淮水,并与楚军汇合,然后向西进攻击梁国,先破棘壁,杀数万人,气势十分凶猛。梁王刘武派兵迎击,结果大败,兵士纷纷逃亡。梁王只好退守国都睢阳,情形万分紧急。楚王刘戊杀掉汉置宰相张尚、太傅赵夷吾,起兵响应。 赵王刘遂派军向西推进到边界,等待吴、楚大军,同时发动攻击。一面已派使节到匈奴汗国,要求派遣援兵,匈奴见有利可图已经应允。赵国宰相建德、内史王悍,也因劝阻赵王刘遂,被活活烧死。东越国也派遣士兵跟从吴王。 齐王刘将闾临时后悔,背约守城。故临近的胶西王刘印、胶东王刘雄渠为元帅,结集甾川国、济南国军队,四国正联合进攻齐国,已包围了临淄。 出人意料的是,一些朝廷列侯加以响应,各树反旗。有齐悼惠王的三个被封为侯的儿子,楚元王的儿子宛朐侯等共有十余人,也在背后蠢蠢欲动了。 陶青说完,刘启和群臣极为震惊。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殿内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刘启实在没有想到,叛乱来得这般突然。他刚继位二年,不仅不懂兵略,更没有参加过实际征战。此时,犹如二十五个耗子在胸——百爪挠心,不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暗忖:武将中,老一辈身经百战的元勋多已过世,幸存者也都年迈,不堪军旅;文臣中,晁错等人虽议论有余,可让他们运筹帷握,不过纸上谈兵。 他在殿内来回踱着,有些慌乱道:“吴王反了,楚王反了,胶西、胶东、甾川、济南和赵王都反了,东越国也反了,诸位爱卿可有退兵良策?”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6)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6) 群臣都知形势严峻,哪敢随便言说?七国叛军已占半壁江山,而匈奴、南越也心怀异谋,当此生死存亡,一个处置不当,就会江山易帜。群臣面面相觑,不由得都把目光投向御史大夫晁错。 晁错,约四十五六的年纪,中等身量,穿玄色朝服,人颇削瘦,拳骨脸上没有多少肉,鹰钩鼻子,往日二目有神,今日却有些暗淡。他见众大臣看向自己,知道躲不过,便出班奏对,语如豺声道: “微臣思之良久,目下叛军嚣张,人心慌乱,惟有陛下亲征方为上策。当年英布、陈狶谋反,俱是高祖御驾亲征,才兵到乱除——” “我若亲征,都中由何人居守?”未等晁错说完,刘启冷冷相问。 “臣当留守都中;”晁错没有听出皇上的不快,继续奏道,“陛下但出兵荥阳,堵住叛兵,就是徐城、僮城一带,吴楚联军还没有攻陷的地方,也可放弃一些。” 刘启半晌无言。心中却骂:“这个有名无实的‘智囊’,今日竟说出恁般混帐话来!当此事急,要我亲临前敌,冒着危险,他反自图安稳,留守关中,明是怀有私心。” 晁错见皇上面沉如水,方知说得过于直率,犯了大忌。虽是一片忠心,难免不被皇上误解。不由心中“呯呯”乱跳,懊悔已极,平日总是想好才说,怎么今日如此慌乱?原来,他确有些魂不守舍。 上个月,自己的父亲从老家颍川赶来,进门就气哼哼质问道:“皇上刚登基,你掌了大权,头件事就削减封国的土地,离间疏远人家刘姓骨肉,所有怨恨,都会集中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为的甚么?” 自己连忙解释:“你老说得对;可是,不这样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父亲又道:“刘氏安矣,而晁氏危!你不听劝,只当我没你这个儿子!”老父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到颍川就服毒自杀了,并在临死时道:“不愿灾祸加到我身上。” 唉,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自己对皇上这样忠心,但愿皇上能够深知啊!晁错想了这些;然而,皇上却无从理会得……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7)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7) 刘启半晌无言,只蹀躞地来回踱着。他忽地想到:“先帝临终前,曾有遗嘱:‘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至今,还清楚清楚地记得,先帝临视细柳之事…… 那是文帝后元六年。当时,匈奴大举侵扰边塞。先帝刘恒命周亚夫为将军,屯兵细柳;以宗正刘礼和祝兹侯徐厉,分别屯兵霸上、棘门。这周亚夫,乃是绛侯周勃之子。 一日,先帝亲自去慰劳将士。到了棘门和霸上的军营,都是营门洞开,经自驰入,将领们纷纷下马,恭候大驾。可当他到达细柳军营时,情形却大不一样了。军中将士都身披铠甲,手执兵器,张开弓弩,军风严整。皇帝的先行官先行抵达营门,只见营门紧闭,不得而入。 先行官高声宣称:“天子且至!” 军门都尉答道:“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先帝只好派使者持节诏令:“吾欲劳军。” 周亚夫这才传令打开营门。到中军大帐时,周亚夫全身披挂向先帝行礼:“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 先帝深受感动,肃然起敬。出了营门,有人指责周亚夫目无圣上,有失臣礼。而先帝却赞叹道:“嗟乎,此真将军也!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由此,周亚夫受到先帝的信重,被任命为中尉,统帅北军,负责京师的警卫…… 想到这些,刘启有了主心骨,扭头看见周亚夫正端立一旁,便招手道:“周爱卿,你过来。”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8)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8) “微臣在。”周亚夫当即出班,到龙案前跪下。 “朕想命你去督兵讨逆,可有用兵方略?” “启禀皇上,”作为军旅世家的周亚夫,早已成竹在胸,立刻朗声奏道:“七国反叛,忧在吴楚,而祸在赵也。夫吴楚之兵,素来剽悍,难与争锋,惟可智取。赵则北近匈奴,其民好勇斗狠,又勾结匈奴,也不可小视——”他略作停顿,好让皇上顺着他的话头听下去: “故用兵之策,愚臣以为,应以主力出击吴楚,阻其兵锋于梁地,挫其锐气,然后破之。吴楚破,则诸王丧气,天下大势不足虑矣!”他见皇上面有喜色,又道:“还需命一骁将北击赵国,不令匈奴有机可乘。再命一将军东去援齐,并屯兵荥阳,作为策应。如此,则天下定矣!” 刘启闻听,心中一快。这周亚夫果真了得,短短几句,便条缕分明,句句中肯。遂连声称善,“将军不愧将门虎子,无负于先帝厚望也!” 遂升亚夫为太尉,命率公孙浑邪、卫绾、程嘉、韩颓当、苏息、直不疑、灌何、刘非、耐昭和邓公等三十六将军,克日出讨吴楚。亚夫直任不辞。 此时,刘启心中也有了屯兵荥阳的人选。即派人传旨,令赋闲在家的窦婴,于晚膳后到温室殿“帙房”*觐见。 注释: -------- * 帙房,即书房。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9)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9) 温室殿,在未央宫中部东北角、靠近东司马门处。 晚膳后,刘启早早来到帙房等候窦婴。虽然已经调兵遣将,但他从小鲜衣美食, 娇生惯养,从未经历过这般险恶的局面,仍是心中无底。此刻他那双醉眼,愈加闪烁不定。又等了半个时辰,钟漏已过亥时了,窦婴还是没有来。他对这位表弟是太了解了,知道还心存芥蒂—— 窦婴,字王孙,本是刘启亲母窦太后的侄子。他生性喜善嫉恶,常以任侠自喜。在文帝时任过吴国相国。当时吴王刘濞已有野心,广交汉廷大臣及列侯宗室,许多人接受了吴王的贿赂,惟独窦婴拒绝接受。刘启登基后,窦婴被任命总管皇宫的詹事。 这一年十月,梁王刘武来长安朝觐。刘武是窦太后少子,素常又受太后偏爱;刘启只有这个母弟,自是曲体亲心,格外地优待。当日,兄弟二人欢宴,刘启酒后忘情,对这位幼弟道:“千秋万岁之后传位于梁王”。 梁王虽知这话当不得真,却也心中窃喜,站起来辞谢。窦太后正中己意,马上乐开了花,正要说几句,让大儿子正式下诏。偏窦婴生性耿直,严辞阻止,要刘启罚酒一杯。他正色道:“天下,乃高祖之天下,依照规矩,陛下怎有权传位于梁王?”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刘启也觉适间言多有失,便饮了罚酒。 梁王却横目睨婴,面有愠色。窦太后更是扫兴,袖子一甩,罢席转入内廷。 翌日,窦婴就告病辞职。窦太后余怒未平,且将婴的门籍除去,此后不准入宫。刘启想到这些,深知窦婴忠诚,可付大任,便再派人持节往召。 刘启走出殿门,来到院中,仰望天空星光暗淡,心事重重。他猛然想到,出了恁般大事,还未禀告太后,便立即吩咐黄门陪同,前往长乐宫进谒窦太后。 正在这时,刘启见远处两个人影匆匆而来。待来人走近,正是传诏使者和窦婴,刘启便重回“帙房”。灯烛下,只见窦婴醉熏熏的,嘴中喷着酒气,踉跄着给刘启叩首,含糊不清道:“为臣不敬,接旨,来,来迟。”说着,还打了个酒嗝儿。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10) 看着毫无礼仪的表兄,刘启心中冒火,因在用人之际,却不便计较,隐忍道:“平身罢,窦爱卿坐下说话。” 待窦婴坐稳,刘启才道:“今日有各路星火急报,吴、楚七国已反。荥阳乃兵家地,扼东西要冲,左敖仓,右武库,有粟可因,有械可取。如此枢纽之地,朕命你去扼守。” 窦婴酒立即醒了,慌忙跪下,“臣,臣,本不才,近又患病,望陛下另择他人。”说着跪下不起,又一股酒气传了过来。 刘启瞧着这位表兄,知他尚记前嫌,未肯效力,不免劝慰几句,仍令就任。婴再三固辞。刘启便沉下脸来:“王孙!今天下方危,谊关国戚。难道可袖手旁观么?” “侄儿,”蓦地,有一妇人的声音传来,“都是一家人,还记姑姑的仇么?” 刘启和窦婴回头一看,是窦太后亲自来了。太后这话等于是赔情道歉了。一向“吃软不吃硬” 的窦婴,见表弟以亲情责之,情词激切,发自内心;又偷瞥太后面容,带有三分愧色,心中一热,便叩首应承道: “臣遵旨。” 稍停又道,“齐固当援,赵亦应讨。臣愿保荐栾布、郦寄两人,分统军马。” 刘启闻听大喜,心道:这老兄想得恁般周全。真应了那句老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荥阳这个要冲,确需有个体己人去坐镇。遂命窦婴为大将军,且赐黄金千斤;并依议,拜栾、郦二人为将军,使栾布率兵救齐,郦寄引兵击赵,都归窦婴节制。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11) 第二日,窦婴在长安郊外暂设军辕。并将所赐千金,陈诸廊下。一面招集将士,分委军务,应需费用,就令廊下自取。不到数日,千金已尽,无一入私,因此部下感激,俱乐为用。窦婴亦闻灌夫前日虎圈救人之事,喜他英勇。因此,专门下令让灌何在出征時,务必帶上灌夫。窦婴日夕部署,已大体就绪。 二更天时,忽有中军传报,说袁盎求见。原来,去冬袁盎由鲁地回来,即避祸在窦府。窦婴不知袁盎何事,立即请他进来。只见袁盎气喘嘘嘘,面色惊慌;窦婴忙握住他的手道:“袁丝兄,有话慢慢说。” “王孙救我!”袁盎喘息未定,说出一件事来。 原来,前几日朝议之后,晁错心中不快,想借机除掉袁盎。他对丞史说:“袁盎收了刘濞很多钱财,专替他掩饰,说刘濞绝不会反。今刘濞果然反了,我马上要奏知皇上,这袁盎定是知情不举,参与了阴谋。”丞史劝道:“吴王未反时,你惩治袁盎,或许可断吴王谋反之心;现吴王已兵至西乡,再惩治袁盎又有何益?何况袁作为朝廷命官,当不会参与密谋。”晁错便犹豫不决。遂即,有人偷偷报信,袁盎吓得惊魂出窍,便夤夜来军辕向窦婴求救。 窦婴安慰了老友几句,也大发牢骚:“都是这个晁错多事,当初我就反对削藩,你看,现在逼反了七国,还得别人给他擦屁股!” “在下倒有一计,”袁盎眼珠一转,郑重道:“但叫皇上肯听吾言,不用大动干戈,便可退兵。” “当真?” “我甚时说过假话!” “好,”窦婴一向佩服袁盎足智多谋,“我们这就去晋见皇上。” 第三十七章 舍一人以安天下(12) 及至通报进去,刘启闻得袁盎有妙策,立刻召见。二人拜谒已毕,望见晁错亦在侧,刘启正与他筹措粮饷。晁错见袁盎进来,正是冤家相遇,不由怒目而视。袁盎只装作没有看见。刘启问道:“吴楚造反,君意将如何处置?” “启禀皇上,”袁盎平静回答:“小民以为,不足忧也!”这话无异于给刘启吃了颗定心丸。 “嗯?”刘启颇感诧异,“吴王倚山铸钱,煮海为盐,诱致天下豪杰,白头起事,若非万全,岂肯轻发?怎得说是不必忧呢?” 袁盎胸有成竹道:“吴只有铜盐,却并无人才,不过招聚些无赖子弟、亡命之徒,一哄而乱,故不必甚忧。” “盎言甚是,”晁错想早一点结束袁盎的谈话,附合了一句,“陛下准备粮草便了。” 刘启偏要穷根到底,详问计策;袁盎故作神秘,“小民有一计,定能平乱。” 略停片刻又道,“但军谋须守秘密,不便使人与闻。” 景帝因命左右退去,惟窦婴与晁错不肯行。袁盎暗暗着急,又向刘启面请道,“小民今所言,无论何人,不宜得知。” 景帝乃使婴、错二人暂退。窦婴笑一笑,大步走出;晁错不好违背,也随窦婴进了西厢房。袁盎四顾无人,才低声道: “小民闻吴楚联谋,彼此书信往来,无非说高帝子弟,各有封土。本来天下太平,偏出了贼臣晁错,擅削诸侯,欲危刘氏,所以众心不服。他们连兵西来,志在诛错,求复故土。诚使陛下将错处斩,赦免吴楚各国,归还故地,彼必罢兵谢罪,欢然回国,又何须调兵遣将,糜费军饷呢?” 先前,刘启对晁错的亲征计议,已经动疑。此刻,听了袁盎之言,越觉晁错心怀不轨,着实可恶。袁盎偷瞥皇上,见他两眼游移不定,蓦地定住,用手一拍几案,沉声道:“如可罢兵,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愚见如此,不敢不言;”袁盎再次叩首,“惟陛下熟思后行。”他怕日后出了甚么差迟,不能不多说这一句。 刘启点头,遂拜袁盎为太常,即速秘密起程,赴吴议和。袁盎出殿,便会同窦婴回转军辕去了。 袁盎走后,刘启又想到德侯刘通。此人是吴王刘濞的亲侄,正好利用这层关系,出使吴国。遂传旨命他为宗正,与袁盎同行。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1) “吴王闻袁盎来,亦知其欲说己,笑而应曰‘我已为东帝,尚何谁拜?’不肯见盎而留之军中,欲刧使将,盎不肯。使人围守,且杀之。盎得夜出,步亡去,走梁军,遂归报。” ——司马迁《史记•;;吴王濞列传》 晁错见袁盎招呼窦婴走了,便重回东厢“帙房”,向皇上续陈粮饷之事。他见刘启形容如旧,看不出甚么异样,也不便问袁盎说了甚么,只好说完本意,怅然地退了出去。 此时,天已甚黑。他从未央宫北阙门出来,前行不远,便见自家的安车已等在那里。仆人晁寿儿提着灯笼,见主人脸色不好,以为他连日为军国大事劳碌,想是累了,便没说甚么,扶他上车坐稳;一声“的儿驾——”,扬鞭驱马便行。街上很黑,路也不甚平,只有“辘辘”的车轮声。晁错依在车厢内,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猛然,安车摇晃一下,晁错被惊醒了,随口问道: “这是到哪儿了?” “老爷,到太上皇庙了。”晁寿儿漫声回应。 晁错立刻坐直身子,忙向车外看,蓦地一团绿森森的火滚过来,只觉心头“突突”乱跳,两手都是冷汗。连忙低声祷告:“太上皇,千万别怪罪!千万别怪罪!”那绿火恁地作怪,只绕着马车旋转,好一会儿才随风化去。他本不信鬼神,但听说冤魂找人算帐,也不由心惊胆颤,想起自己做过的一件亏心事来……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2) 那是前年,刘启刚登基不久。晁错原是刘启作太子时的家令,因而深得宠信,当即擢升为左内史;而他屡参谋议,皇上无不言听计从。几个月内,朝廷的法令,由晁错建议而变更的,竟多达三十余项。因此晁错眼高于顶,飞扬跋扈,至使九卿百官大多冷眼相对。就是那丞相申屠嘉,也颇感难于合作。 恰巧因为一件事,更加引起了冲突。内史府毗邻太上皇庙,一向由东门出入,要想奔大路,则须绕过庙外短墙。晁错颇觉出入不便,遂私开一个角门,并且穿越太上皇庙的短墙,修了一条直道。这本是一件欺君罔上的行为。申屠嘉得知后,即令府吏缮起奏章,准备弹劾晁错罪大不敬,按律当诛。奏章尚未呈入,晁错即已闻知,慌忙乘夜入宫,叩阍谨见。皇上本来准他随时奏事,且闻他夤夜进来,以为有甚么变故,立即传入。及至晁错奏明开门之事,便笑道:“这有何妨,尽管照办便了。” 晁错得此言,当即告退。那申屠嘉如何得悉?一俟天明,便怀着奏章,入朝面递,好教皇上当时发落。刘启看了,却袒护道:“晁错因府门不便,另辟新门,只穿过太上皇庙的外墙,与庙无损,不足为罪,且系朕使他所为,丞相不要多心。”申屠嘉碰了钉子,只好顿首谢过。及回相府,懊恼不可名状,顿足道:“我悔不先斩错,乃为所卖,可恨可很!”说着,喉中作痒发甜,竟吐出一口血来。眼见日日呕血,服药无效,终至毙命……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3) 一阵冷风吹过,晁错打个寒颤。看看家门已到,晁错下车进去,终是耳热眼跳,心神不宁。过了旬日,晁错未见皇上有特别诏令,以为袁盎无甚妙策,也未得到皇上的信用采纳,遂放下心来。他哪里知晓,景帝已决定借他人头一用,早密嘱丞相陶青,廷尉张欧等劾奏晁错,说他议论乖谬,大逆不道,应该腰斩,家属弃市。刘启亲加手批,准如所奏,不过一时未曾发落。 这一日,刘启召中尉入宫,授与密诏且嘱咐了一番,使他依旨施行。中尉领了密旨,乘车疾驰,直入御史府中,传旨召错立刻入朝。此时,晁错刚刚午睡起来,睡眼朦睁,忙问何事?中尉诡称未知,但催他快快登车,一同前去。晁错连忙穿好冠带,与中尉同车出门。马车驭手已经中尉密嘱,一手挽车,一手扬鞭,真是非常起劲,与风驰电掣相似。晁错从车内外看,惊疑的了不得,原来车路所经,统是普通百姓的居所,并非入宫之路。正要开口诘问,车已停住,中尉一跃下车,车旁早有兵役等着,由中尉递了一个暗号,便向晁错道:“晁御史快下车听诏!” 晁错愣愣坷坷下了车,见乃是东市,向来是处决犯人的地方,不由打个寒颤。心想:为何叫我此处听旨,莫非要杀我不成?这念头,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了下来。正寻思间,早有两个兵丁过来,把晁错两手反剪,令他长跪听诏。中尉取出诏书,宣读到应该“腰斩”一语,立有那刽子手,将晁错如抓小鸡般提至椹质上面。跟着,“吭”地一声,大铁斧拦腰砍下。晁错的身躯便斩为两截,跌落在椹质下面。可怜晁错仍穿着朝服,上面多是淋淋鲜血,所戴冠帽也跌出老远。人一时还不得死,忍疼挣扎着,用手沾血,在地下歪歪斜斜地只写了两个字:“你好……”方才气绝。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4) 围观的百姓见了,也都扭头掩目。中尉亦不忍睹,只冷得打战。唯有那行刑的刽子手,视若家常便饭,下去领赏喝酒。中尉立刻驱车回宫缴旨复命。 “晁错死前可有遗言?”景帝问中尉。 “因处决遽然,晁错并无言语,不过……” 中尉有些犹豫,不敢说那血字。刘启再三追问,他才嗫嚅说了。 刘启暗忖:‘好’字后面,他要写甚么呢?好疼,好恨?亦或怨我好狠?还是事业未成,好遗憾?一时也无法决断。不由暗忖:晁错虽然忠心,但也惹了麻烦来。为了保住皇位,只好顾不得君臣之谊了。遂挥挥手,让中尉退下。 第二日早朝,刘启宣告了晁错的罪状,并命捕拿晁错家全体老幼,一体坐罪。不久颍川郡报称:晁错父亲于数日前已服毒自尽。其余如母妻子侄等,悉数拿解,皆处斩。可怜晁错夙号“智囊”,反落到这般结局! 当时,长安城内议论纷纷:有的道“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晁错为人峭直阴刻,平日伤人太众,乃自取死道。也有的说,皇上毫无情义,即使晁错犯有过错,杀头可也,断不至腰斩灭族。真是伴君如伴虎啊!也有的道,管他谁对谁非,但只平息了“七国之乱”便好。 但是,前方战事并未停息。每日信使、探马传来的,都是不利于朝廷的消息,特别是睢阳前线,正处于十分危急的态势!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5) 睢阳被吴楚大军围得铁桶相似! 如今,睢阳是梁国的都城。三年前,梁王刘武嫌大梁地势低洼,将都城南迁于此。此刻,吴军在睢阳城南、城东十几里处,依坡就水扎下大营;楚军则在城西、城北扎营。但见木栅鹿柴,营帐缁车,布列有序;旌旗飘扬,巡哨往返,煞是威严。远远望过去,一座座军营连绵几十里! 吴王刘濞自出兵以来,可说是势如破竹。 半月前,吴国大军渡过淮河,一路西进北上,先与楚兵汇合,然后以步兵为主力,在棘壁与梁王刘武的军队激战,杀伤梁兵数万人。得胜的吴楚联军乘胜西击,又连续两次重创反击的梁军。梁王刘武大惧,只得固守睢阳。所幸睢阳城池坚固,宜守难攻,城内守将韩安国、张羽、傅柏、丁宽等人,指挥兵丁拼死抵挡;而吴楚联军缺少云梯、巢车等攻城利器,所以攻了几次,屡屡受挫。 此刻,吴王刘濞正在中军大帐,召集高级将领商讨进军谋略。在座的有太子刘驹、老将田祿伯、少将军桓武、中大夫应高、侍卫长姚安和一些门客。韦九儿也应邀参与。帐外戒备森严,帐内气氛严肃。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6) 会议已进行了个把时辰,尚未议出结果。大家都在酌量情势,怎地才能打开战场僵局,一时有些冷场。因为战事受阻,又得探报:朝廷已经调兵遣将,不日大军东来;吴王内心有些焦躁,但没有挂在脸上。 “诸位爱卿,”他用犀利的眼神扫视了一下,“适才,寡人已将军情讲了。我军如何才能胜算?请发表高见?”吴王已不再自称孤王,而改叫寡人,显见是要向“朕”过渡了。 “大王,”鬓发皆白的老将田祿伯,不知是没有领会,还是有甚么想法,依旧用往日的叫法。“为臣虑及,我军一路西来,若无奇道,仅在此胶着,恐难立功。臣愿得五万人,出江淮间,收复淮南长沙,长驱西进,直入武关;陛下从此绕城而过,直逼洛阳,西进潼关,长安将指日可下也!” 吴王听了,觉得有道理。沉吟间,太子刘驹却用手偷拽吴王的衣襟,吴王回头看時,太子伏过身来,小声道:“父皇,此计万万不可!”说罢又连使眼色。 吴王一時无法会意,当着众臣将又不便明说,便佯装如厕,向帐外走去。太子驹也告便跟出来。来到帐外十几步远,太子追到吴王近前,“父皇,此次起兵虽以‘清君侧’为名,实则是反叛朝廷。如此,军队便不能假托于人;若假托别人,彼也造反,将若何?况且,授其专自帶兵,又走另外一条路,难免会有不测啊!”吴王听了,默默点头。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7) 一時,吴王、太子先后回到大帐。 吴王见众将议论纷纷,有赞成田老将军见解,认为长驱直入,狠击要害,必获大胜的;也以为,分兵后力量分散,太过冒险的。一时各持己见,争论不休。吴王故意不动声色,听了一会。见无人再说,便隔过适才的话茬,再问谁还有妙策。田祿伯见吴王不再理会自己的建议,长叹一声,也就缄口不言。 “大王,各位前辈,末将愿陈拙见。”年轻副将桓武,举手欲言。此人在年轻将领中,可算是皎皎者。其父桓猛,曾随吴王早年攻战,多有建树,后在疆场战死。桓武本人从小习武,马上步下功夫了得。吴王见了,心中喜欢,立刻示意让他说话。 桓武一脸兴奋,环场一揖,朗声道:“我们吴国大多是步兵,步兵利于在险要之地作战;汉军多是车骑,车骑较利于平地作战。末将以为,对经过的城邑不必把它攻下,一直进击抢占洛阳附近的兵库和敖仓。如此,大王便可夺得军备辎重,且依持险要。虽然暂时尚未入关,天下枢纽却已在握。若是我军遇城攻城,慢慢走下去,待汉军车骑一到,那時与汉军在平原决战,我们会吃大亏了。” 此言一出,又引起争论。年轻将领大多赞成,有的还连说“好计”。九儿亦颇心折,暗忖:“这位桓将军虽然年轻,却颇有见地。如果吴王采纳,我军定可多有胜算。”但又一想,“自己没有经验,又新来乍到,以少说为佳。”于是静观不语。 应高也赞成这个建议,认为这个设想,虽然大胆了一点,却是扬长避短,击敌要害。转念一想,自己是文官,且吴王尚未表态,还是看看再说,也就没有说话。大家各有算盘,一时竟出现冷场。 停了一歇,吴王终于忍不住,扫视全场一遍,然后冲那些老将问道:“各位,你们看此计如何?” “大王,这不过是少年人逞能!”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将,颇不以为然,“算不得甚么好计!乳臭未干,怎知用兵之大势?”极是老气横秋。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群老将的附合。这个道:“这才是老成谋国!”那个说:“大话谁不会说?”一時意见一边倒。吴王犹豫再三,终于没有采纳桓武的建议。 “大王,”侍卫长姚安忽道:“其他可慢慢再议,有件事却需急办。”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众人关注。“周亚夫即将从长安到荥、洛一带领兵,所带随从必然不多,我们应即派一支伏兵……” 吴王刚要说话,中军校尉来报,说朝廷派使者来和谈。适才的议论,也即被这件事岔开了。众将无不心中焦急。吴王忙问:“使者何人?” “袁盎和刘通。”中军校尉禀报,“袁大人现任太常,德侯刘通现任宗正。” “哈,哈——”吴王一阵大笑。他知道,这次刘启一定是害怕了,坐不住了,才派出高官来谈和。不由得意地手捋胡须,笑道:“入吾毂也!” “大王有何玄机?”众臣都有不解。吴王笑着对众臣解说了。 最后,他道:“如若不从,就——”说着伸出手掌,比了个杀人姿势。众臣听了,都连说“大王妙算”。应高却十分不安,心道如此行事,怕对不起人罢。想要劝阻,但一时不好开口。韦九儿更是暗中焦急。 吴王道:“先让刘通进来;应爱卿,韦九姑娘,你二人去见袁盎,先把他领到偏营,把我的意思跟他说说。” 应高与韦九儿只得领命去了。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8) 不一刻,中军校尉将德侯刘通领进大帐。众臣都不言声,只看吴王怎地演这出戏。 只见这刘通确与刘濞有几分相像,亦是虎背熊腰,身材魁梧。戴三梁进贤冠,身黑色官服,手持汉节,自有一派威仪。 刘通本是吴王的亲侄儿,但此时身份不同,从容站定,略施揖礼,“大王,通钦命在身,请允许我先办公事,后尽私情——”略作停顿,便正色道:“吴王接旨,汉天子有诏令!” 吴王听了,并不离坐接旨,反而笑道:“通儿一路东来,鞍马劳顿,很是辛苦;有事,先歇息了再说罢。”摆出一副当叔父的派头。 那刘通果不负皇上的派遣,依旧朗声道:“请大王接旨!” 吴王见软的不行,便道:“我已成东帝,还要向谁跪拜呢?” 他自称东帝,意思是与长安的西帝平分天下。他早接到谍报,知道刘启已经处决了晁错,并诛灭三族。此時,吴王心中暗笑,那刘启竟相信了自己起兵的幌子。眼看大军势如破竹,不日将要扫平梁国,自己还怕甚么呢?说罢,吴王一阵大笑,似乎在嘲笑景帝,也嘲弄刘通本人。 群臣中窃窃私语,有的还小声讥笑。一時间,这种气氛让刘通芒刺在背,极是尴尬难耐。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的愤怒,合着那被嘲弄的感觉,几乎要失态。但他身为汉使,最重气节,硬是把那股怒气压下去。 “叔父,”刘通见吴王不受诏,知道已无挽回,遂长叹一声,“适才作为公事已毕。底下,作为家里人,侄儿说几句逆耳之言,”略顿一顿,流泪道:“人以信立于世;如失信于天下,终难成事啊!”说罢,竟向帐内木柱撞去,只撞得头破血流,却一時不得死。 吴王立命手下人,将刘通拖出大帐,另行看管起来。他也长袖一甩,悻悻离去。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9) 应高与韦九来到偏营,袁盎正在生气。军士端进茶去,也被骂了出来。应高来后,立刻上前厮见:“袁相国,别来无恙!”应高同袁盎一向颇有私谊,而且两个多月前,在应高出使胶西国时,袁盎曾施援手,故应高很是热情。九儿也上前拜见义父,连问“这一向可好”。 袁盎见了应高和韦九,这才消了些火气,质问道:“皇帝派我为和谈使节,吴王为何拒而不见?” “老相国请息怒,我们坐下慢慢说。”应高连忙陪笑,“大王请相国另外谈,自有深意啊!” 三人随即坐下,应高又招呼军士送进茶来,并亲自给袁盎酙上。袁盎只不说话,静等应高的下文。 应高笑道:“老相国在吴监国多年,因为人豪爽正直,又顾全大局,所以,一向与吴王甚是相得,同吴国臣属也都融洽和顺,可以说相国在吴地极有人望的——”应高略作停顿,望望袁盎脸上神色。袁盎不知应高葫芦里卖甚么药,所以只是静听,脸上并无喜怒表情。应高只得继续道: “老相国,”应高叫得甚是亲热,“当今七国起兵,正是用人之际,大王爱贤如渴。大王亲口道,相国乃经天纬地之才,要拜你为大将军,统领吴国将士;日后功成,自是荣华富贵……” “应大夫,”袁盎听罢一阵气恼,厉声道:“此言差矣,休再说下去!”他又道:“应高,你看错人也!我与你今日说话,是代表朝廷,而并非私谊。既然吴王造反,你我二人,此间亦属敌国立场。”指着应高鼻子斥责,“实言相告,先时,吴王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尚属情有可原。皇上亦有悔意,听从我的谏策,已将晁错腰斩弃市诛族,并且停止消藩。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吴王正可见好就收,两下罢兵。吴国既不受损,生灵也免遭涂炭。应高,你不是糊涂之人,应将此利害与吴王剖析清楚!不然的话,朝廷兵到,不堪一击。目下七国联军,虽一時气焰嚣张,但多为乌合之众,到时候将悔之晚矣!” 袁盎这一席话,说得义正辞严,在情在理。应高自是听得明明白白。但眼下吴军正盛,被胜利冲昏头脑,都抱着幻想,加之吴王严令在前,虽知袁盎乃金玉良言,却也听不进去。 应高脸色变了几变,言道:“老相国之言,在下肚里不知颠了多少遍了。无奈,国中上下无一人作后退想。常言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吴王是铁了心了!适才在下之言,还望老相国,再作权衡……”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10) 袁盎满怀希冀而来,见双方立场相距太远,知道多说无益,遂叹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说。我本是为了吴国,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免遭刀兵之灾,谁知吴王竟是如此狡诈,言而无信!我再说—句——出师无名,你们这个仗非败不可!”应高听了脸色煞白。 袁盎转而面向韦九,语重心长道:“九儿,自上次王家集分手,我亦自顾不暇。晁错这狗东西想置我于死地,幸亏季大侠及时报信,我为避祸躲到窦王孙家。你的情形我知道,你立志为父辈报仇,原无可厚非,不便阻拦。只是你,参与吴国叛乱,危险至极,这是拿性命作赌注呀!义父不能不坦诚相告。你身世甚苦,又是个孤身女子,唉……”说至此处,滴下泪来。 “爹爹,”九儿早流着泪给袁盎跪下,“孩儿心意已决,与义父就此拜别。自孩儿认了义父,义父一直待如己出,孩儿没齿不忘。为了给祖辈报仇,就是水里火里都去得。如果侥幸孩儿不死,来日再相见;如果不在了,这就算诀别罢!”说到这里,九儿已是泣不成声。 看看时辰不早,应高催九儿离去。九儿又给袁盎叩头,再拜了,才抹着泪,同应高复命去了。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11) 吴王听了应高复述袁盎所言,恨声道:“既不识抬举,就别怪我无情!”跟着喝道:“来人啊,把袁盎推出去斩了!” “大王息怒,“应高那能见死不救,忙跪下劝道:“再让他想几天,实在顽固不化,再杀不迟。” 九儿也跪下求情:“义父原是个硬汉子,又是钦差特使,这么大的事情,哪会一下子便回头;再说,大王一向与义父交厚,又是用人之际,稍待时日……”九儿与袁盎情同父女,这几句动了真情,语声哽咽,桃腮带泪,让人不忍。 吴王原是一句气话,见应高和九儿都代为求情,便摆摆手表示作罢。他在大帐内来回踱了两圈,叹口气道:“袁盎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啊!只是,只是……”底下的话,他到底没有说出来。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12) 一轮明月,在东南天上高悬,照得军营一片明亮。 九儿独自在营帐中徘徊。从白天吴王的口气,九儿已经知道:如果义父不降,吴王必杀他无疑。凭义父耿直中正的脾气,他绝不会背叛皇上;因此,义父的性命,也只在这几天了。一时甚是愁苦。自己自幼失怙,先是随外祖父张回过活;后来,拜袁为义父。义父为人豪爽义气,对自己十分关爱。随义父在安陵的几年,是自己最快乐的时光。如今义父身陷囹圄,作女儿的必要救他出去。但是,军中戒备森严,没有通行各处的腰牌,根本无法自由出入。再说,周围军营连绵几十里,仅凭一己之力,也难奏效。越想越乱,越想越悲,不禁想起诗经的《蓼莪》篇,遂悲切地低吟出来: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歌词正应了九儿此時孤苦的心境。她悲从心来,眼眶里噙了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地流了下来。又吟道: 瓶中罄矣,维罍之耻。 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出则衔恤,人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九儿叹道:“我这孤儿活在世上,不如老早死了算啦!没爹、没娘无依靠。出门面含悲伤,进门不知所住。我想报答爹娘的恩情,老天呀!你为何不主持公道?”蓦地,帐外有一年轻男子和道: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偲,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民莫不偲,我独不卒! 男子也在叹息:“人们都能养爹娘,为何我却做不到!” 一時间,帐内帐外,悲声切切,连旁边侍候的女兵也流泪了。一女兵进来禀报:“周公子求见”。九儿道“快请”。 一虎彪彪的年轻人进来,正是周庸。女兵都是九儿亲信,见情人相会,马上知趣地退出帐外给把风。九儿忙迎上去,脆生生叫了声“庸哥!”仔细端详,周庸风尘仆仆,脸上帶泪,显是在帐外听见了自己所吟的歌谣,又补吟了末尾四句。九儿见周庸脸也晒黑了,嘴唇被风吹得干裂,头发也乱蓬蓬的,不由心疼道: “庸哥,你这是何苦呢,别这么作贱自个儿身子。你走罢,这么长了那行?吃饭、睡觉连准地方都没有,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了……”说着,便流下泪来,声音也呜咽了。 原来,自吴王出兵以来,周庸与剧孟诸侠分别后,一直跟着吴国的大军,但他不敢离军营太近,只在左近坠着,暗中保护九儿的安危。因为居无定所,时常露宿野外,所以满是风尘之色。期间,他曾几次夜探军营,与九儿见过几面。这一日,忽然听说袁盎来到军中,只是遍寻不见,故特来找九儿。 周庸见九儿这般关切自己,心中一热,舔舔嘴唇道:“我这不好好的么?快别哭,等大仇得报,我们俩就远走高飞。” “我义父来了,他说——”九儿说出眼前的忧虑,“朝廷已经把晁错杀了,派义父来和谈:吴王当然不肯,但是,由此也就师出无名了。吴王想招降义父,让他帶兵;你是知道的,义父那个脾气,宁死也不会降,恐怕义父凶多吉少……” “我们要救他。”周庸感念袁盎的为人,马上附合道。 “你来的正好,今晚……”九儿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告诉周庸眼下袁盎被拘押的营帐地点,约定三更动手。 “好,我这就去准备……”周庸点头。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13) 按照吴王的命令,对袁盎看管甚严,专门派了一名都尉司马,率兵把袁盎所住营帐团团围住,除了帐门有人把守,还日夜有人巡逻。 此時,营中连敲木梆三声。正有一片乌云,遮住月亮。除了远处刁斗上的一串灯球闪着亮光外,营内各处多是黑樾樾的。正有一队兵士,从袁盎的帐蓬前走过去;夜静更深,“趵趵”的脚步声,格外刺耳。 忽然,两个黑影一闪,逼近袁盎所住营帐——这自是周庸和韦九儿了。二人不敢大意,蛇行鹤步般摸过去。周庸在帐后先听听动静,仿佛帐内袁盎正与一人说话。周庸向九儿打个手势,九儿凑了上来;二人轻轻把帐蓬弄开一条小缝,向里望去。 昏暗的油灯下,袁盎正盖着被子睡觉。有个军士模样的人,正摇他的肩膀,低声急道:“醒醒!快醒醒!” 袁盎猛然惊醒,慌忙起来,在灯下顾视来人,似曾相识,却一時叫不出姓名,只呆看着那人。 “还不快走!”那人又敦促道,“吴王已决定杀君,君此時不走,就要死在目前了!” “君系何人,为何来救我?”袁盎十分惊疑。 “臣尝为君从吏,”那人至诚道,“臣甚无状,曾盗君侍儿,幸蒙宽宥,感恩不忘,故特来救君。” 袁盎仔细辨认,果然不差。当即谢道:“难得君不忘旧情,肯来相救!但帐外兵士甚多,叫我如何走得脱?” “这可无虑。”那人答道,“臣为军中司马,本奉吴王命令,来围大人;现已为大人谋策,典衣换酒,灌醉兵士,大众统已睡去,余人巡逻俱是臣之过命的朋友,大人可速行!” 袁盎复疑道:“我曾知君有老亲,若放我出围,必致连累你!” 那人道:“吾已安排妥当,大人只管前去,不必为臣担忧!臣自有逃脱办法。吴王师出无名,我也要离开此地。” 袁盎听罢,老泪纵横,向那人下拜,那人慌忙答礼,小声道:“随我来!”说罢即用刀割开营帐,屈身钻出。袁盎匆匆拿上符节,随后跟上。月光下,只见帐外搭着一棚,棚内棚外果有醉卒卧着,东倒西歪,不省人事。两人悄悄跨过醉卒,觅路疾趋。周庸和九儿见有人搭救,先不现身,只在后面暗暗坠着保护。 第三十八章 夤夜脱险(14) 袁盎与那人走出木棚,逶迤向营外走去。一路上,遇有盘察,都是那人代答,说有机密勾当去办。巡哨兵士多认得司马,有的还说上几句玩笑话。 刚走出半里,晰晰沥沥下起小雨,一路泥滑难行。那人带着木屐,取出递给袁盎,让他穿上。那人又送袁盎走出半里,指示去路,方才告别。此人也连夜逃走了。 袁盎踉踉跄跄向北疾走。一路上沟沟坎坎,泥泥水水,他几次跌倒又爬起来。看看走出五、六里地,刚想喘息片刻,忽见前面树下,站着两个人影。立时把袁盎吓了个灵魂出窍,暗叫:“苦也”!不敢再进,忙向路边树丛躲去。 那边人影忽道:“爹爹莫慌,是我!” 说着两黑影迎上来,正是韦九儿与周庸;周庸还牵来一匹马。袁盎这才一块石头落地。于此生死逃难关口,见到亲人,自是喜出望外,忙道:“不知二位如何在此?” “爹爹,万分紧急;请快上马,一直北去便是梁营!”九儿与周庸并不多说。 袁盎含泪上马,道得一声“珍重”。那马已被周庸拍了一掌,奋蹄前去。果然,疾行六七十里,便遇到梁国的侦哨。袁盎取出符节,并与说明情由。梁军见是朝廷使节,不敢怠慢,忙呼唤放下吊桥,把袁盎缒上城去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1) “条侯将,乘六乘传,会兵荥阳。至洛阳,见剧孟,喜曰:‘七国反,吾乘传至此,不自意全。又以为诸侯已得剧孟,剧孟今无动,吾据荥阳无足优者。’” ——司马迁《史记•;;吴王濞列传》 方进二月,关中一带已是春意融融。远远望去,无论原上、川里,都显出一片浅绿色。谷雨将近,农夫本该忙着犁地下种了。 但眼前却是另一番光景。近来时局不宁,朝廷要打仗了。许多百姓应征入伍,自带兵器和衣仗陆续地向亭里集中,再到县里、郡里,然后开赴前线。大道上,不时有一二十人、三五十的队伍走过。 突兀,传来“嘚嘚”马蹄声。眨眼间,三十余名骑兵象旋风般刮过去。其后是一辆六匹马拉的传车。再后,又是百余名骠悍的骑兵。都是关中彪形大汉,一色赤黄絮衣,外罩铠甲,头扎红色“陌额”,戴虎头铜盔,手执铁剑或蛇矛,每人小腿都挷扎了“行滕”。尽管马匹已经汗水淋漓,驽手却仍不断加鞭;人马、车队过后,扬起阵阵黄尘,路边的行人连忙避让。 一骑放慢行速,向车里大声报告:“太尉大人,前面就是新丰!再有三十里就到新郑了。已跑了两个时辰,要不要歇一歇?” 车里端坐一个人,没有说话,只把手向前扬一扬。这名骑兵微一点头,一带缰绳,纵马赶上前面的队伍。车队依旧风驰电掣般前行。 车上这人,四十多岁年纪,一张国字脸,两道浓眉,目光炯炯;只是嘴角边,有道不太显眼的细纹。此人身材魁伟,穿黑色袍服,戴武弁大冠,冠上插双鹖羽,腰间系金镶玉银钩络带,左佩宝剑,右有革囊,露出紫色绶带。 他,便是刚被皇上任命的太尉——周亚夫。此刻,他正紧锁眉头思索着……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2) 二十天前,皇上忽然召见周亚夫。当他赶到未央宫时,刘启正焦急地在殿内转来转去。丞相陶青、御史大夫晁错、将军栾布等人,都跪坐在两旁,气氛相当紧张。 周亚夫知道,这是皇上召集大臣商讨平叛大计。七国叛乱的消息,已在京师传得沸沸扬扬。有的说,吴王刘濞提兵百万,已过了淮水,正与楚国合兵攻打梁国。有的说,吴王有千古神兵“悬剪剑”,上苍保佑,必胜无疑。有的说,今年少微星犯冲,上天警示,有血兵之灾了。各种消息,真的、假的、离奇古怪的不胫而走,搅得人心惶惶。虽然早有细作探知,七国叛军有七十万;但是,眼下朝廷能调动的军队不足三十万,敌强我弱,情形确实危急! 危难中,皇上任命周亚夫为太尉,统领三十六位将军,出兵征讨吴、楚。其后,皇上又诏令暂缓出兵;采纳袁盎之计,诛杀晁错,与吴国和谈。和谈未成,刘通撞柱而死;袁盎险些被吴王杀害,幸亏有人搭救这才逃回京城。昨日,皇上寅夜急诏:令周亚夫昼夜兼程,急速赶往荥阳前线,指挥已经集结的大军。 周亚夫不敢怠慢,忙将用兵方略禀告了。当时奏道:“依目前情势,须‘先予后取,避实就虚’。那吴、楚之兵,轻装简从,行动极为快速,一时难与争锋。恐怕不得已,要暂时把梁地放弃一些,待其锐气殆尽,方可寻觅战机,制服敌军。”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3) 周亚夫说此番话,是冒了天大风险的。因为,梁王乃是皇上的胞弟,又为窦太后最钟爱。暂时放弃梁地,等于把梁王置于危险境地。而自己可能被误解为疏以间亲;倘若皇上这般想,抑或梁王出个三长两短,即使有惊无险,日后梁王也会耿耿于怀,那自己就完了。所幸的是,皇上明白个中道理,默然片刻首肯了。 传车颠簸了一下,把周亚夫的思绪拉回来。只见车外田野、树木飞快地向后掠去,前面就是郑县了。因为军情紧急,特意选了这条捷径,出函谷关,经由灵宝、渑池、洛阳,可直插荥阳;以日行三百里的速度,不出十日便可抵达前线了。 车队驶入一片树林,减慢了速度。忽然,前面有人拦路,传来问话之声,周亚夫忙从车里探出头来。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4) 周亚夫看时,只见来人约六旬年纪,虽是村俗打扮,却骨胳清奇,身材高瘦略显驼背,面皮黄白,颏下一部山羊胡须,眼睛很小,却深邃如井。周亚夫知是遇到世外高人,忙下车上前拱手唱喏,笑问:“这位老者,拦住在下,有何见教?” 那老者也不客套,款款言道:“将军往讨吴楚,战胜,宗庙安;不胜,天下危,关系重大,可否容仆一言?” 周亚夫道:“愿闻高论。” 老者道:“吴王素富,久己蓄养死士,此次闻将军出征,必令死士埋伏殽渑,预备邀击,将军不可不防!且兵事贵神速,将军何不绕道右行,走蓝田,出武关,进抵洛阳,直抵武库,掩敌无备,且使诸侯闻风震动,共疑将军从天而降,不战便已生畏了。” 周亚夫听了,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心道:自己选择出潼关,过函谷这条近路,确是犯了兵家大忌。当年,随父亲绛侯由洛阳西回长安,曾经路过那里。函谷关号称天下‘九塞’之首,守可阻千军、出可泻千里。自己也亲眼看见,那‘函谷’形似一书函,因此得名;它乃是一条绵亘十五里,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骑的隘路;两侧俱是悬崖绝壁,迂曲盘环,仰望只能看见‘一线天’,除非正午,谷底才有直射的阳光。 周亚夫深知这个提醒,真是太及时、太重要了!忙于路边拜揖称谢,又问老者高姓大名。 “老朽姓赵,名涉,”老者笑答。其实,此人并非赵涉,乃是墨子门的钜子王公。近日,他们探得消息,知道吴国派兵埋伏于殽渑之间,所以王公亲来报信。因为不愿真名示恵,才化名为赵涉。 周亚夫不知底细,只当路遇隐士贤者,再拜道:“多谢老丈指点迷津;可否,与在下同行,共襄军事?”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5) 老者见周亚夫谦虚,便欣然上车同往。依了赵涉所说的路途,星夜疾进,果然安安稳稳到了荥阳,先拜会了大将军窦婴,又与集结待命的三十六位将军汇合。周亚夫当下遣派将士,至殽渑间搜索,果然发现许多吴国伏兵,逐去一半,擒住一半。周亚夫益服赵涉先见,遂举奏皇上,保举赵涉为护军之职——这自是后话了。 周亚夫初到荥阳,连日召开军事会议,调兵部署,筹运辎重。先在成皋口安了重兵,派曲城侯虫捷率领一支汉军开赴淮南国,救援被困的淮南丞相张释之及淮南军民;又亲率汉军开往淮阳一带,分头驻扎。此时,汉军前锋已能依稀望见吴、楚叛军了。周亚夫本人驻扎在昌邑城,茿垒固守,静观战机。一直忙了七八日,才稍稍有了眉目。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6) 这一日,周亚夫正在太尉行辕,思索如何用兵。忽听中军校尉禀报,赵涉先生求见。周亚夫忙道“有请”。寒暄过后,赵涉即问:“太尉安坐宝帐,定是用兵成竹在胸了。” 周亚夫闻听,知赵涉话中有音,便起身再拜道:“望赵先生教我!” 赵涉道:“太尉此来,可谓占据要地,把握先机了。荥阳本是历来兵家要地,它扼东西要冲,左敖仓,右武库,有粟可因,有械可取,东得即东胜,西得即西胜,昔日刘项相争,注重荥阳,便是为此。且派重兵固守成皋,可谓先立于不败之地——” 周亚夫闻听赵涉此言,心中颇有欣慰。暗忖:此公确是眼光犀利,方才所言正与自己的谋略暗合,不由对赵涉又敬重几分。 但赵涉忽地话锋一转:“如今太尉已占此地,自是占了先着。然还有一事,不知太尉虑及否?” 周亚夫自幼熟读兵书,可说文韬武略兼备,运筹帷幄,虑事缜密,忽听此言,不免吃了一惊,忙道:“在下愚钝,请先生直言,”说出此言,又不甘心,便道“容在下再思片刻,我们不必说出,用笔写在掌心可好?” 赵涉微笑点头:“太尉原是经邦治国之大才,如此重要之事,不会想不到。”遂从几案上取过一管羊毫,略蘸些墨,在自己手心写了一字,合掌等待;待周亚夫写了再伸掌亮字。 周亚夫急忙思索:用兵打仗,千头万绪,自己遗忘了何事呢?他背手低头,在帐内踱来踱去。突兀,抬头觑见一柄佩剑高悬在柱上,不由打个机灵:怎地把他忘记了!于是心有成算,也在手心写了。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7) 二人同展手心,都是“剧”字。眼光碰到一搭,遂会意“哈哈”大笑——这“剧”字无他,正是指“赌神”剧孟。 “剧孟乃天下武林领袖,”赵涉道:“如把他争取到太尉这边,等于攻占一国;对于打胜这场仗真是太重要了!” 周亚夫深以为然,忙道:“先生之言,真及时雨也;在下即刻赶赴洛阳,亲见剧大侠。先生可愿同往?” 赵涉笑道:“太尉一人前去为好,以示专诚;老朽专侯佳音罢。”王公与剧孟厮熟,如果他同去,便有推荐之嫌,所以婉言推辞了。 周亚夫说声“好”,便帶了两名随从,即刻从荥阳赶赴洛阳。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8) 傍晚时分,周亚夫带着两名随从,进了洛阳上东门。 为了躲避耳目,周亚夫和随从都换了便装。周亚夫扮成一名儒生,两名随从装成仆人。为防不测,都暗藏了兵刃。夕阳下,只见街道两旁的房屋、店铺倒也整齐,只是行人无多,景象萧条。 周亚夫急于找到“红柳庄”,便跳下坐骑,亲向一位老者模样的行人打听。随从也赶紧下马侍候。 老者见问剧孟的家,立即满脸带笑,一边用手指着方向,一边道:“你往南走不远,过步广里、永和里,向西穿过十字街往南折,走上不多时,见一棵梧桐树,再向西,再向北拐就到了城的西南角,有大片红柳林,就是红柳庄。” 说完,他也自笑了,“这位先生,是第一次来洛阳罢,让我这么说,恐怕你也转向了。这么办——” 说着,他伸手招呼一个半大小子,“哎,小顺子!你过来,把这位先生领到‘红柳庄’剧大侠家去。” “唉!”男孩脆生生地答应,并对周亚夫道:“先生,请跟我来!” 周亚夫向老者道了谢,即与随从跟着男孩向西走去。约摸顿饭功夫,四人来到红柳里。远远望去好大一片红柳林;正值三月初,万千柳枝绽出,正在开花。花穗粉红,如粟如樱,香气馥郁。吃夕阳一照,如烟霭霞蔚,煞是好看。 周亚夫忍不住问道:“这是甚么柳,为何生得与众不同?” 小顺子高兴答道:“听爷爷说,这是柽柳,又叫雨师。到了秋后才好看呢,跟黄栌、枫林一样红。听老人们说,从前这片岗子光秃秃的。二十多年前——那会儿还没有我呢,剧大侠从长安带回柳枝,以后插条繁衍成了树林。” 四人入林,逶迤行来。早望见一座大庄院,门楣上有块匾额,上书“红柳庄”几个篆字。院门虚闭,门首站着位老年家丁,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小顺子道声“这就是了”,转身就走了。 周亚夫忙上前唱喏施礼:“请问老人家,这里可是剧府?” 那老家人有些耳背眼花,颤巍巍道:“这位壮士,你可是要借斧、锯?俺这里可无这家什!” “在下找剧大官人!” 周亚夫高声道。 “俺家不是做官的!”老人也提高了喉咙。 “我找剧孟——剧大侠!”周亚夫身位太尉之职,可谓号令三军,令行禁止。但今日豋门,有求于人,却沒想到,剧府怎还会让这般老朽之人应门。 “噢!你是找大匣?” 那老家人仍打岔,“俺这里不是棺材铺,快走,快走!好晦气……” 听了老家人所言,真让人哭笑不得。一随从急道:“大人,让小的闯进去,把那鸟剧孟揪将出来!”另一从人捋衣挽袖,抬腿就要冲进去。周亚夫忙伸手拦住:“莫莾撞!” 太尉有令,二人自不敢造次,但仍忿忿不已,嘴中咕噜骂道:“这个鸟剧孟,恁大架子!”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9) 正争执间,“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扇,闪出一位中年家人。他见有人上门,忙笑道:“三位贵客,可是找我家主人?这位老爹有些重听,请莫怪。” “正是拜见剧大侠。”周亚夫忙道。 “请进来说话!” 中年家人很客气,说着往里让客。 周亚夫等人进到院里,绕过影壁,来到一个跨院。周亚夫等人把马匹拴在石桩上,然后进了一间洁净的客厅。献过茶后,那年轻家人方请教姓名。 一随从代答:“这位是周太尉,现正在荥阳统兵;专程来看望你家主人”。 家人忙再次施礼,笑道:“小人曾厚,忝为‘红柳庄’管家。贱眼不识太尉,多有得罪。”一瞥周亚夫,问道:“此位,当真便是当年屯兵柳林的周将军么?” “下官周亚夫,”周亚夫点头,“久闻剧大侠乃当今豪杰,特来拜见。” “实在惶恐!主人昨日出门访友——”曾厚从容回道,“小人我,说不准主人何时归来。” “我找剧大侠有急事!” “太尉有事,可否告诉小人,待主人回时转告?” 周亚夫甚为踌躇。自己所来之事,只有亲见剧孟本人方可言说。正在思忖,又一剧府家人领着一军健进来。那军健气喘嘘嘘,忙向周亚夫施礼禀报,说有紧急军务,立请太尉回营。 周亚夫无奈,只好对剧府家人道:“你家主人回来,请上复,就说下官亲来造访;今日不巧,改日再会罢。”说罢甚为惋惜,带着随从打马回营了。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10) 剧孟果真不在庄内吗?不是。 原来,周亚夫刚进城打听剧孟住处,早有人飞报进庄来。剧孟正与薛况、白龙等人喝闷酒。听说来人模样,已猜之八九,知道必是朝廷要人。只因剧孟等人,一向不与朝廷来往,便不想兜搭;又因家遭不幸,心情郁痛,更不想招惹是非。 上个月,他与王孟夫妇在符离城外,闻知丧讯,即星夜赶至临淄。虽说爱妻缇萦九死生还,但岳父淳于意终于受害亡故。料理了老人的丧事,四人即百般侦寻仇人赵他羽的下落,竟是泥牛入海,毫无线索,仿佛从世间消失了一般。剧孟无可奈何,只好从长计议,与缇萦返回“红柳庄”。王孟、左阿也就回江南了。 依照此时剧孟心境,根本不愿见客,遂让老家人在门外装聋作哑,将其拒之门外。后来又想,全然不理,也不甚好,这才请进来细问。事有不巧,周亚夫有军务匆匆走了,也便由他去。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11) 周亚夫匆匆赶回大营。原来近日梁王连战连败,派人送来求救文书。同时,皇上令周亚夫立解梁国之围的诏书也到了。周亚夫看后,思虑良久,仍决定用兵方略不变——坚守不出。 忽一日,探马来报:吴王刘濞、楚王刘戊亲率大军奔向昌邑,欲寻汉军主力决战。一时间,战事又紧张起来。吴、楚联军日日阵前搦战,汉军依照周亚夫的军令,只是坚守不出。吴、楚方面则派兵骂阵,甚么污秽、难听的话语都骂了出来。甚至派人给汉军送来一套女人的衣裙,想以此激怒周亚夫。周亚夫见了,也只一笑置之。 一日,吴王刘濞和楚王刘戊怀着一腔怒火,亲率大军到营前挑战。周亚夫急令布好的强弩,射住阵脚;同时,派出一支人马应战。骁骑都尉李广奋勇杀敌,冲入敌阵,用丈八蛇矛连挑敌军两员大将,缴获敌军军旗一面。临退回时,仍有百余敌兵追赶,李广在马上从容回身,取下宝雕弓,弓弦连声响处,那蛇头白羽箭正中敌兵将领的咽喉,接二连三地跌下马来。 校尉灌孟却没有这么幸运了。他远远看见吴王的大旗,便舞动长槊,冲了上去。吴兵向前拦阻,被灌孟左挑右拨,刺死多人,一马驰入。年仅二十岁的灌夫见老父轻身陷敌,忙率部曲千人,上前接应。偏是灌孟只向前进,不遑后顾,眼看杀到吴王近前,竟欲力歼敌魁。那吴王左右,统是历年豢养的死士,立即把灌孟死死围住。灌孟杀了一层,又涌上一层,终于力竭战死。此时,灌夫也在乱军中厮杀,眼见父亲阵亡,急得眼中冒火,挥动手中铁戟,连伤几名敌兵,向着父亲战死的地方抢去。灌夫所帶部曲都杀得眼红,拼死冲击,保护灌夫终于把灌孟的尸首夺回。这场苦战,空前惨烈。吴、楚联军彪悍善战,尤其吴国的“刺花恶少”更是悍不畏死,但也尝到汉军的苦头。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12) 灌孟的遗体抬回大营,周亚夫亲为视殓,并依照汉朝定例,令灌夫送父归葬。灌夫不肯从命,泣血愤道:“愿斩吴王或吴将首级,为我父报仇。” 周亚夫见他义愤过人,倒也不便相强,惟劝不必过急。偏灌夫报仇心切,当夜,他同十余位壮士,偷袭敌营。因为人数不多,灌夫等人摸到吴营前,竟然未被发现。灌夫一声“呼哨”,率先冲入。事起骤然,一时吴兵混乱,纷纷逃窜,一任灌夫闯入后帐。灌夫手下十数骑,亦紧紧跟随。后帐本是吴王住宿重地,上百名侍卫,立即与灌夫鏖斗起来。 灌夫毫不胆却,挺戟便刺,当即戳倒好几人,他也连受重创,再看跟来的壮士多被杀死,自知今日不能济事,拍马便走。吴兵从后追赶,亏得两壮士断后;及至灌夫冲出吴营,两壮士中又战死一人,这人便是当年斗虎时,灌夫救过的那位奴隶;只有一人得脱,仍旧追上灌夫,疾驰回营。 幸亏将军灌何闻报,立即派兵接应。兵将才出营门,已与灌夫兜头碰着,见他铠甲上尽染血痕,料知受了重伤,忙扶他下马,抬进营帐。此刻,灌夫血流过多,几乎奄奄一息。灌何取出最好的伤药,替他敷治,才得不死。但十余人能劫吴营,九死一生,也是亘古罕闻了! 灌夫的英勇,深获大将军窦婴的钦佩。窦婴连夜上报皇上,刘启十分欣慰,遂任灌夫为中郎将。从此,灌夫与窦婴结为莫逆之交。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13) 又过十余日,战事无甚变化。周亚夫遂向监军窦婴交待了军务,再访红柳庄。 这日清晨,阴雨霏霏。周亚夫出营时,随从一边准备斗笠、油布衣,一边劝道“要否等天晴了再去”?周亚夫并不说话,穿戴好雨具,轻轻跃上马,只挥挥手,便冲出军营。 二位随从忙紧紧跟上。一连走了两天,次日傍晚,才见到洛阳城垣。这次无须问路,径直奔到红柳庄。 随从上前敲门,还是管家曾厚出来,将周亚夫三人迎进一个跨院。院子不大,却很洁净。一株比人还高的红柳,枝条紫红,叶如刀裁,十分可爱。南墙前,一畦修竹,风雨中细细有声。北面三间瓦房。 周亚夫正在打量,忽听房中有人喊:“周太尉来了么?快快请进!” 跟着房门一响,出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这人五短身材,络腮胡子,满脸含笑,趿着鞋跑出来:“请进,请进,外面下雨——吃过晚食了吗?” 周亚夫以为此人便是剧孟,一边答“下官吃过了”,一边摘下斗笠,脱去油布衣,忙上前唱喏:“亚夫拜见剧大侠!”两位随从也唱喏问好。 “草民白龙。”那人却道。 “这位是‘分水犀’白大侠,”曾厚见周亚夫打愣,连忙引见,“白大侠与家主人是结拜兄弟,太尉有甚么事,尽可跟他说。” 白龙抚掌笑道:“周太尉两次豋门造访,令寒舍生辉。不巧,恶(我)大哥昨日外出,至今还末归来。不过,太尉有甚事么,尽可跟在下说……” 周亚夫闻听,心中凉了半截。但见白龙礼数周到,十分热络,早听说“洛阳三奇”,乃是结义弟兄,其情分又愈过手足,便决定把来意告诉他。 宾主坐定,仆人献上茶来,盘中附有上等调味佐料。白龙问周亚夫喜饮甚么口味的,周亚夫道喝茶向不讲究,只为解渴,放不放调料都行。 白龙则细心地放了姜丝、陈皮,斟满陶杯送到周亚夫面前。也自斟一杯,连喝了几口。 周亚夫轻呡一口,欲说明来意。殊不知白龙口快:“周太尉,这是第一次到洛阳来罢?”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14) 周亚夫只得点头,把要说的话咽下。 白龙却侃侃而谈:“这洛阳古迹甚多,不可不看看;太尉军务倥偬,可住在敝庄盘桓几日!”不等周亚夫插话,又如数家珍道,“洛阳曾是东周的都城。当初,周公旦在邙山以南,伊、洛、涧水之间建了王城、成周两座城池。以后秦朝吕不韦封邑在成周城,成周就是现在的洛阳;不知为甚么,年深日久,王城却废弃了。唉,世道苍桑,殊难预料呀!道家祖师老子,当年长期在洛阳作史官。孔丘老夫子,也曾亲来洛阳‘问礼观周’,至今还有块碑呢!‘头悬梁,锥刺股’的苏秦,就是城东南太平庄人,如今也还有遗迹……” “听说洛阳有‘三多’?”周亚夫心中焦急,却不得不敷衍一二,装作耐心听的样子。 白龙见了心中暗笑,益发打开话匣子:“名人多,商贾多,市场多!洛阳有三市、二十四条街——南市、马市在城外,金市在城西。每当开市,人山人海。有句民谣说得极好:‘琦珞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你看,气派不气派?因经商利厚,洛阳的百姓多弃农经商。” “原来如此!”周亚夫随口应道。 “可不!”白龙又紧道:“洛阳,古来就是富商大贾的集散地,早先齐国的管仲和鲍叔牙,曾在此贩卖鱼盐。郑国的弦高,在洛阳卖过牛。本地人师史,出动上百辆车,到各地经商,一年赚钱七千万之多。白圭经商更是如神,他那套犹如‘吕尚用计、孙武用兵’的生意经,至今还为商人们效法呢……” 两名随从见状,急得坐立不安。周亚夫只频频向他们使眼色,让其稍安勿躁。这些,白龙早都在眼里,只佯作不知。这次周亚夫来访,由白龙出面应付,是与剧孟商量过的,依然还是老主意,“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趟这混水。 “下官两次造访宝庄,只想与剧大侠一晤,”好容易抢个话茬,周亚夫忙道:“既然剧大侠不在,与白大侠相见,也是有缘。下官实有要事,求剧大侠相助的!” 随即,他把如何七国兴兵作乱,朝廷为了免生战乱,又如何杀了晁错,派袁盎和谈,但吴王毫无诚意,已自称“东帝”,皇上这才调兵遣将,派自己来到荥阳前线等等缘由,叙说了一遍。最后恳切道:“下官久闻剧大侠乃武林领袖,实是上门求教,请求帮助。”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15) 正在这时,仆人又送来新煮的茶,并端来一大盘糖扶、枣饼。白龙让道:“糖扶只洛阳的最好,荸荠加糯米,清火润肺。太尉和两位贵客,你们都尝尝。这枣饼也不寻常,用干枣磨成面子,再掺合糯米粉烤的,又脆又甜又香,多吃几块不怕……” 此时,周亚夫哪有心思吃点心?只是看着白龙。 白龙当然会意,这才说到正题:“太尉的心意,草民自是省得。听说近日战事甚紧,难得太尉两次奔波千里,莅临敝庄,这份礼贤下士的诚意,恶(我)等早看在眼里。人心都是肉长的,岂能无动于衷?只是,只是,游侠向有定规,民不与官斗,恶(我)们一向不参与朝廷与诸侯间的事体。” 白龙打出这块挡箭牌,周亚夫是早料到的。从前一次造访红柳庄,他就思虑过,如何才能说服剧孟出山。此刻,便想剖析利害,劝说白龙。如果白龙这一关都过不去,要说服剧孟就更难了。他略加沉吟道: “白大侠所言,诚是高雅超脱之论;下官自是佩服。但,现今情形不同——”随即,他讲了番大道理,极道吴王大逆不道,只有早日平息叛乱,百姓方能过上太平日子。 白龙很不以为然:“太尉乃朝廷命官,话自应如此说。但依草民所见,朝廷谁也?刘启乃刘邦的后裔;诸侯国谁也?刘濞、刘戊等人,不也是刘家的子孙么?刘家内务争纷,谁当皇帝还不是都一样?小民如何管得这许多?”因敬周亚夫是条好汉,所以白龙的话还算客气;如果换了别人,他早就会说:“刘氏争权夺利,狗咬狗一嘴毛了!” 白龙这席话,确是不无道理。周亚夫明白,身份不同,自会立场有异。一时间也难以说服白龙。他心中急转,忽地想出一招。清清嗓眼道:“白大侠可曾听说吴王勾结匈奴?” “这倒不曾闻说。” “眼下,”周亚夫见白龙入彀,便详细道来:“据探报,匈奴已经集结了军队,蠢蠢欲动,不日就要南下中原:还有那南越,亦想北进夹击。白大侠想来知道,匈奴之祸由来已久,为何秦始皇动用七十万大军修万里长城?为甚高祖采纳娄敬的计策,对匈奴和亲?就是因为,匈奴不时侵扰我大汉北部边民,烧杀抢掳,无恶不作。再说,那南越原是汉廷属国,如今也要抢一杯羹了!如果他们得逞,大汉百姓哪还会有宁日?” 周亚夫这席话,讲得掷地有声。他以民族大义责之,一时让白龙无以答对。想起几年前,自己与剧大哥万里北行,刺杀汉奸中行说,九死一生,未婚妻吐丽尔殆命。可是,当今皇帝刘启也不是好人,怎么办才好?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16)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16) 正在僵持之际,家人推门进来,禀报剧孟回来了。 周亚夫闻听一喜,心想这趟总算没有白来,见到正主了。随着一阵脚步声,进来一位英挺汉子。年在四十开外,中等身材,红脸虬髯,神光内蕴,戴一顶软帻,衣履朴素、整洁。周亚夫不由暗赞:真个大侠气派。 来人笑着施礼:“草民剧孟,拜见太尉大人。” “可想煞下官了!”周亚夫忙站起还礼,“两次豋门,专程求大侠,助我……”因为急促,周亚夫有些语无伦次,但一片赤诚却溢于言表。 原来,适才白龙与周亚夫对话,剧孟已在隔壁听了多时。虽然刘氏争权与百姓无关;但因此导致异族入侵,那将遗祸不浅。反复酙酌,觉得身为游侠,不能再袖手旁观,当助周亚夫一臂之力,把这场战乱早早结束为好。但又想到,此刻韦九姊弟正在吴军中,如果帮了周亚夫,不是坏了九儿的事么?一时天人交战,难以决断。 正在为难,就觉有人拽自己的衣襟,回头看时,竟是仍在病中的缇萦。缇萦听说周亚夫二访“红柳庄”,知道战事吃紧,太尉亲自登门,必有重要之事。剧孟设法回避亦有难处。于是拖着病体,在隔壁偷听。 剧孟见是缇萦,方要说话,缇萦用手指嘴,示意剧孟不要说话,免得让来客听见。然后一笑,伸出柔荑小手,递过一方折叠的丝帛。剧孟不明所以,忙打开看时,帛内写着“淮泗口”三个字,还有一撮粟米。不由一时懵懂,缇萦却小声道:“送给太尉便是。”说完便走开了。 剧孟灵光一闪,已明白缇萦的用意,便将丝帛重新包好,拢在袖内藏好;遂咳嗽一声,假作刚从外面回来,步入客厅与周亚夫厮见。 剧孟笑着倡喏:“太尉两次造访,小民都不在家,这里当面谢罪。” 周亚夫见剧孟出现,当真喜出望外,连忙说道:“大侠英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如说陪罪,下官便无地自容了!” 剧孟见他出于至诚,乃道:“白龙与我情同手足,适才所言,便是在下的意思,并非有意推诿搪塞,实因世事凶险,不能不谨慎行事,尚请太尉见谅——” 周亚夫不知剧孟到底如何,只恭敬听下去。剧孟把话一顿,面向白龙,用商议的口气道: “三弟,你看这般可好?” “但凭大哥吩咐。”白龙当然会意。 剧孟遂道:“我观太尉也是个公忠正直的人,正是国之栋梁;既然太尉礼贤下士,剧孟当视为知己,交你这个朋友。可向太尉保证,我等决不助吴。” 周亚夫连连点头。剧孟却站将起来,踱了几步,忽转过身子正色道:“如果答应在下一事,草民送太尉一锦囊妙计,当可抵雄兵十万。”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17) “请大侠明示;”周亚夫急于知道下文,一脸渴望道:“但凡下官能做主的,必然答应。” “太尉果然爽快!”剧孟道,“据我蠡测,吴王虽然眼下气盛,但终成不了气候,兵败只是早晚的事。如果吴王兵败,请太尉一定保住两个人的姓命……” 随即,剧孟讲了韦九姊弟为祖辈报仇的事。周亚夫也知当年韩信蒙冤,深表同情,当即应允下来。剧孟便拿出锦帛,递到周亚夫手中,神秘一笑:“回营后自可拆看。” 白龙知道大哥足智多谋,但也不知内有甚玄虚,不由虎彪彪看着剧孟。 周亚夫知道剧孟名重,必是有条奇计,连忙叩谢:“我替苍生拜谢剧大侠!”此行目的己经达到,便起身告辞。 剧孟、白龙留他们住一宿再走,但周亚夫心急如火,惦记前方战事,非走不可,只得一同骑马送出洛阳城外十里,互道“珍重”而别。 在回转路上,恰逢薛况外出经商回来。他打发同行伙计押着车辆先回“红柳庄”。自己便与大哥、三弟同行。剧孟先问薛况这一趟可还顺利。薛况笑道:如今几处打仗,物资匮乏,尤其缺少粮食。所以,这一趟获利颇丰。他又问,适间走的那人是甚么道路?白龙便将朝廷太尉周亚夫二访“红柳庄”的事,一一学说了。 薛况遂笑问:锦帛中有何妙计?剧孟便作了解释。 原来,那几粒粟米代表粮食,“淮泗口”便是吴军的粮道所在。这等于暗示周亚夫,如果派出一支奇兵,断其粮道,吴、楚联军不出旬月便会自乱。周亚夫乃饱读兵书之人,一看定会明白。 薛况、白龙恍然大悟,亦惋惜道,“这么一弄,怕韦九、韦幸就惨了。” 剧孟听了,半响方道:“九儿欲借吴王之力复仇,让他们刘家杀个血流成河,这个目的,可说已经达到了。只是,朝廷这边得天时、地利、人和——目下晁错已死,七国已师出无名,是谓失了天时;有周亚夫、窦婴这样的人才,是为人和;加上太尉占了地利,守住成皋之隘,恐怕吴王兵败只在早晚了……唉,人算不如天算啊!” 一时,白、剧二人均不再言。默默走了一会,剧孟又道:“还有件事,要想在前头。” 白龙问:“何事?大哥。” 剧孟道:“如果九儿甚有不测,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稍停又道,“九儿已将‘悬剪剑’交给吴王,如果吴王兵败,此剑必不能保住,与其流落别人之手,莫若我们去吴营相机把它盗来,日后再还给九儿……” 薛况、白龙都说“大哥所料甚是”。 白龙想一想道:“有一事请大哥定夺。以前‘悬剪剑’不在恶(我)们手里,也不去说它;如今这番盗剑在手,不如顺便去姑苏太湖,找到夫差埋藏的那宗珍宝。” “太危险了!”剧孟颇有些犹豫,“这事我也想过,也专门问过‘墨子门’王公,他说:太湖古称“震泽”,也叫“五湖”或“笠泽”。珍宝藏在太湖中的‘三山岛’水域, 平时若隐若现,不大好找。而且水极深,或叫不毛之水,连鹅毛也要沉底。” 剧孟稍停,又道;“你们记得,几年前我去姑苏经商,顺路去查访过,当地人说,听说过水下有宝藏,但谁也没见过。” “正要看恶(我)‘水鬼’手段。”白龙笑道,“这回嫂子身子不爽,大哥不宜远行,只恶(我)与三哥同行便了。凭恶(我)二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薛况也道:“大哥尽管放心。” 剧孟想一想,便点头应允。于是计议已定,薛况、白龙择日成行。 第三十九章 二访红柳庄(18) 两个月后,薛况、白龙赶着一列马驮回来了。“红柳庄”上下自是高兴异常。当晚,剧孟为他们摆酒接风,一同鉴赏那颗大如鸽卵的“隋侯之珠”。刚一取出锦匣,即吸纳烛光,随着在手中把玩、转动,泛出一波一波的七彩宝光,照得全室生辉。剧孟经营珠宝有年,还真是头一回见识这么大、这么好的“金刚钻石”,不由连声赞叹,忙问:“怎么得来的?”。 薛、白得意连干了三杯酒,这才细说了此行经过。 原来,他们先去吴国军营盗出“悬剪剑”。对于“一朵云”来说,这不过是小菜一碟。略施小技,已然到手。为了防备吴王马上发现,还弄了把假的放在原处充数。他们也不去惊扰周庸与韦九,宝剑到手,连夜去符离集找二哥“醉侠”王孟、左阿夫妇帮忙。说明原委,王、左自然鼎力相助,立刻带了船帮的十几个好手,一同找到太湖“三山岛”。 白龙五次下水,终于找到水下藏宝的洞口,用“悬剪剑”柄打开洞门。于是,众人费了三天功夫,起出黄金五十箱,各种珍宝五箱,甚么珍珠、珊瑚、猫眼、祖母绿,应有尽有。那只价愈连城的“隋侯之珠”,也一同出水。王、左二人事忙,分了两箱黄金、一箱珍宝,便回符离集了。 剧孟听后,十分满意。他道:“这把剑日后仍当归还韦九,就是这些黄金、珠宝,也有他们应得之份。” 薛、白二人欣然同意,一致道:“但愿老天保佑,韦九、周庸平安。” 他二人到底怎样了呢?是谁也无法料到的。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1) “济南瞷氏宗人三百余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于是刘启乃拜都为济南太守。” ——司马迁《史记•;;酷吏列传》 转眼到了溽暑难耐的五月。 这一日,日头已然西斜,却仍是火伞高张,流金铄石,直烤得道路灼脚,草木打蔫——正应了那句“西斜热,出炉铁”的老话。 通往济南的官道上,二十多个官兵,正押着两辆木笼囚车艰难躜行。前面的囚车木笼中,站着一名衣衫破烂的年轻女犯。她披散着头发,满脸汗垢,却神情刚毅,双目开阖间,闪熠出无比愤慲。另一囚车木笼中,是个少年,不过十七八岁,也是一身破衣。囚车后面,跟着一条红黄色狼狗,它紧盯着少年。再后,远远坠着一骑驴的年轻男子,看似不经意的样子。 薰蒸中,官兵们走得甚是辛苦,个个热汗横流,疲惫不堪。有的倒提了兵刃,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有的在路边寻块石头坐下,喝去皮囊中最后的几滴水;有的步履蹒跚,趁势倒在路边,骂道:“这般天热,兀的晒杀人!” 一名骑马的队率,拿着藤条来回撵着他们。这小小的长官,不过统领二三十名兵士,却也作威作福。一边劈头盖脸打去,一边吼道:“这是钦犯,不能出些许差迟,不然全都没有命!” 挨了抽打的官兵,往前跑几步。数中一个分说:“都是爷娘生的,不在早晚凉快时赶路,却偏在大毒日头下行走,恁般辛苦;须不比你有马骑!”跟着,几个官兵也焦躁起来。有的骂道:“一个软弱女子,一个还是少年,哪是甚么钦犯了?还不是有人邀功买好!”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2) 队率却心知肚明,这两名犯人是亲姊弟。姊姊韦九,弟弟韦幸,都参加了“七国之乱”。半月前,吴、楚联军大败,吴王刘濞被杀,姊弟二人乱中受伤被擒。因为,韦九曾藏匿过“悬剪剑”,所以皇上下令,解往京城审理。这趟差事,自己担了泼天也似干系。在此当口,自己人千万不能离心,便立刻换个脸色,央求道:“各位担待则个,前面不远即有客栈。到了地方,请大家吃酒,只要平安到了京城,每人赏钱十串!”众官兵见队率如此,方才无话。 队率又向后看了看,心中嘀咕:“后面骑驴的男子,已跟了三天,颇有可疑。不过看他漠不关心,也许是不相干同行路人。吓,不管怎么说,还是小心为妙!” 又行了个把时辰,日已崦嵫。暮霭中,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路边恰有块木牌,歪歪斜斜写着“王家集”三个字,一箭之遥,正有家客店。 众官兵发一声喊,有的加紧赶车,有的早跑上前去,安排住处。囚车刚到门前,便有店家和几个小二,笑嘻嘻地出来招呼。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3) “各位军爷,住店罢!”店家十分热络,边说边抓住队率坐骑的缰绳,扶他下马,一口浓郁鲁地乡音,极是热络:“这是王家老店,过往客商都住的。居处凉快,汤水方便,更有上好黄牛肉包子,九酿旨酒刚好熟了……” 这话更勾起众军 汉的酒瘾,都吵着:“就住这里!” 九儿觉着有些耳熟,不由瞥了一眼。只见篱笆门上,斜挑出个草帚儿,墙内有一二十间草房。那位店家,六旬年纪,山羊胡须,略显驼背。九儿心中“咯噔”一下:“怎么到了这里?这不是半年前与庸哥初遇的那个野店么?店家竟是‘泥鳅’瞷老二。唉,世界恁小,冤家路窄,不知瞷老二会不会记恨前仇?”想至此处,立刻低头敛眉,尽力躲开店家的目光,幸好“泥鳅”不来搭理。 就听队率笑骂店家:“你个鸟卵,恁般会说!”起初,他见客店孤零零在路边,便有些疑惑,但见店家老实热络,也就放心了。立刻喝道:“酒要不好,看我不拆你的店!”又对众官兵招呼,“就住这里!他娘的,能喝酒的都喝些,解解乏,只不许过量!” 众官兵一阵哄笑,有的跟着小二去号房子。有的把马从车辕卸下来,牵到后槽喂上。有的把犯人从木笼中放出来,铐上木枷,引到一间草房,着四人看守。有的官兵给队率端来洗脸、洗脚的汤水,伏侍他洗了。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4) 忙乱了一阵,众官兵到堂屋吃晚食。五七张几案并在一起,上面摆着切好的大盘卤牛肉,几大盘包子,还有各色菜蔬,几坛酒刚启了泥封,肉香、酒香混在一起,令人直吞口水。 众官兵早就饿了,立即筛酒,挟菜,拿包子,大嚼大喝,如风卷残云。有的连干几碗酒,大呼“凭般酒好”!有的如饿虎扑食,已经几个包子下肚。队率笑着慢慢饮酒,不时就着酒菜,并问店家给看守犯人的兵士送了饭菜没有。 店家立即回道:“不劳军爷惦记,已连犯人的吃喝都着人送过去了。” 突兀,有个官兵皱眉咧嘴,“这酒凭般浑浊,怕不有蒙汗药罢?”这一嚷,立刻把众人点省,都停了喝酒。 “有呢!”店家笑着接口,“我亲下的药,还不少呢!” 他看众人鄂然,便笑着端起队率面前的酒,仰脖 “咕嘟、咕嘟”灌了下去,用手擦擦嘴边余沥,骂一声:“那个软包蛋怕麻翻了,就别喝!” 众官兵见他如此,早放下心来。有的还凑趣道,“偏要吃这有蒙汗药的酒!”众人知是耍子话,喝得更是来劲了。 忽然,有个官兵变了脸色,惊问:“这是甚么馅的包子,不是人肉的罢?”众官兵听了,又都一楞。有的吓白了脸,刚咬一口包子,立刻吐在手上查看。 “这位军爷,这般言语,可不敢混说!”店家笑着辨解:“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个敢开那黑店?” “我当真诬你不成?”那官兵一脸认真道:“你看,这包子馅里,有根卷曲的黑毛!” 说着捏起一根毛发,让众人看。众官兵顿时变了脸色,队率拍案而起,随手抽出佩刀,就要动手。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5) 店家依然安稳坐地,大咧咧一笑,“我说句笑谈,军爷别见怪,只人的私处有此毛么?各位有所不知,那黄牛阴处,也是卷曲的毛儿,黑色的毛儿也有呢!教你个乖,只管放心去吃!” 店家立刻唤过一名小二,冲门外一指:“去把那块剩下的牛肉拿来,让军爷们验看。”说罢,只眯着眼笑。 倾刻,那小二掮着半扇牛肉踅进来。众人看时,果然是大块鲜肥牛肉。店家笑道:“回各位军爷,这是前晌村里新宰的,因是小店过往客官多,这新鲜牛肉多被贩来。” 众人见此,知是一场虚惊。早就各归坐位,继续吃喝。 队率也将佩刀收入鞘中,尴尬一笑:“店家莫在意,实是担着干系。”又转脸对大家,“他娘的!别自己吓自己,要是黑店,我等早就被麻翻了,还等现在?来,喝!” 经过这番自惊自扰,众官兵便不再疑甚么了。看看酒足饭饱,有些官兵先离席而去。队率则仍在喝着,店家一边为他筛酒,一边闲唠。正在这当口,忽然一官兵冲来,脸色刹白,上下牙齿捉对儿打架,变声道:“队,队爷,犯人不见了……” 队率闻听一楞,继而把酒碗在案上一墩,急道:“去看看!”抽出佩刀,冲了出去。众官兵也乱哄哄跑了去。店家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冷笑,也跟同小二到了关押犯人的屋子。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6) 只见屋门大开,门外一前一后躺着四名官兵,身上无伤,人却神志不醒。队率和几个官兵抢进屋内看时,哪还有犯人在!地上乱扔着两副手枷,还有没吃完的包子。那条大黄狗也不见了。队率气急败坏,见店家过来,劈头便抓住他的胸襟,喝道:“干得好事!从实招来!” 店家立刻跪下来,撞天屈道:“军爷,军爷,这与小店无有干系。我和几个伙计都在你老跟前侍候,这事哪会是我们干的?” “那会是谁?”队率已乱了方寸,一想店家的话也对,口气自软了些。 “军爷,在你们后面有一侠客投店,莫不是他?”店家嗫嚅道。 众人立刻找到那人的住房,只见门虚掩着,屋内却空无一人。队率立时傻了眼,恨道:“我们着了他的道儿!”转脸对众官兵大吼,“楞着干甚么,还不去追!”众人鱼贯来到马厩,所有牲口也都不见了,一个角门敞开着。不用说,犯人已经骑马逃走多时了。 “队,队率爷,还追不……”一官兵胆虚问道。 “追个屁!”队率吼道:“两条腿怎跑过四条腿……”随即一想,这事出在济南地面,应当马上去知会郡衙,请他们协助缉拿逃犯。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7) 五日后,这队失魂落魄的官兵,赶到济南郡守府衙。 刚到任不久的太守郅都,闻听在本郡地界跑了钦犯,立刻在后衙召见。队率和众官兵,顾不上擦头脸上的臭汗,胁肩累足,踅进了后衙书房。只见书案后,正襟危坐着一位中年官吏。此人身材高大,黑糁糁的脸,两道短蹙浓眉,二目圆且向外鼓胀,好似蛇睛。他面沉如水,不怒而威。 队率等人立时“卟通”跪下。他早就听说过,这位京城来的新太守,甚不好说话。因为他为人公廉,敢于直谏,一向冷面严酷,所以人送“苍鹰”绰号。众官兵吓得仿佛丢了魂魄,跪在下面,丝毫不敢仰视。 验过符信后,队率详细秉报了逃犯姓名、长相、年龄和案发经过。最后,队率乞求道:“早闻太爷大名,恳请发出海捕文书,捉拿逃犯归案;一则追回了逃犯,二则追出那‘悬剪剑’的下落,也就解救小的们的性命。”说罢,插烛般叩头。 “真个现眼!”郅都冷哼一声,“先退下罢,随时听候传唤!” “是、是!”众官兵如奉赦旨,忙躬身退出。自有衙役过来,领他们去寻下处歇息。 郅都深知此案重大。待众人走后,即刻命衙役去请督邮至展和贼曹赵他羽,准备与他二人商议,如何抓回逃犯。这二人均为太守的属官,督邮负责举察属县官吏善恶,督治地方豪强。贼曹,专管本地治安。这二人俱都住得不近,在等人的当口,郅都不由陷入了沉思……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8) 上任前,皇上曾单独召见郅都。当时,皇上一副忧心忡忡,训示道:“郅卿啊!目下‘七国之乱’已大致平复。这一仗来的凶,去得也快,好在这块心病已经除了。但还有隐忧呀!就拿济南郡来说,自古就是扼控齐、鲁的锁钥之地,可那里游侠为患甚烈,有个甚么瞷家,权行州域,力折公侯,二千石官员莫能制,简直是无法无天呀!朕,这次派你去那里牧民,就要把这个痈疽除掉!” 皇上的话,犹言在耳。如今上任一个多月,已搜集到不少瞷家的“劣迹”。据报:瞷氏一族,多达三百余户,在济南已历几代。尤其那瞷伯焰、瞷仲火兄弟二人,声势最烈。瞷老大人称“蔫豹子”,开着几处买卖,虽说表面忠厚本分,但贯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实是个江洋大盗。瞷老二绰号“泥鳅”,以开店作掩护,常用蒙汗药干些不法勾当,或图财害命,或藏匿罪犯。十几年前,济南太守夤夜被杀,很可能是他们干的。据传,梁国富户仇景、南阳赵调大官人,均受其害。还有甚么“冷面侠隐”田仲、“九指赌客”剧孟、“浪里蛟”白龙、神偷“一朵云”薛况,都是一丘之貉…… “参见太守爷!”突然,禀报声打断了郅都的沉思。只见王展、赵他羽已匆匆赶来。王展是个胖子,因走得急,满头油汗,有些气喘嘘嘘。赵他羽是个中年人,生得猿背蜂腰,浓眉丰额,高颧鹰鼻,却是一脸阴沉。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9) 这赵他羽不是别人,正是改了名字的赵调。原来,去年他与剧孟豪赌比剑,被自己淬毒的宝剑所伤,连夜奔赴临淄求治。神医谆于意医好了他,他却恩将仇报,反而毒死了淳于意父女。虽然后来听说,缇萦侥幸不死,但剧孟绝饶不了他。于是便改换名字,花钱躲入济南郡太守府衙,作了一名贼曹。因为当地人都不认识他,平日又行踪诡秘,一时也没有露出马脚。郅都到任后,见他能言会道,办事干练,又会些拳脚武功,也就留任了。近来,地面上游侠、豪猾的动静全靠他去侦缉。 郅都让他们坐下,黑着脸叙说了适才报案的情形。然后,冲赵他羽道:“可有瞷家消息?” “禀告太守爷,”赵他羽见郅都脸色不善,便小心陪话:“卑职正要回禀,线人刚刚传来消息,说瞷家庄园,果真来了两男一女!” “嗯?”郅都十分在意,两眼立刻放出光来,催赵他羽快说。督邮王展一向胆小怕事,又畏惧新来的上司,只是静听,并不搭言。偏巧,有个苍蝇飞到赵他羽脸上,他痒不过,忙用手去挥赶。 郅都颇不耐烦,一拍公案,两眼一瞪道:“有屁快放,真个球囊的!” “是,是,”赵他羽低声下气道:“那男的,便是江湖人称‘布衣书生’的,不是好东西。女子姓韩,名字还不清楚。另外是个少年,叫倪猛。” “嗯?”郅都深为诧异:“人数、年岁都对,时间也合,只是姓名不符。那个‘布衣书生’叫甚么?” “周庸。” “那女子可就是韦九?”郅都象自言自语,又象说给二人听:“她本姓韩……不过,那少年怎会姓倪呢?怕是别有蹊跷,还有几处对不上榫眼。”随即厉声道:“你马上亲自去查,务必弄个清楚!” “是,”赵他羽立刻回道:“卑职这就亲去瞷家庄园。”眼珠一转又道,“瞷家罪行,已写好了条陈,计三十六条,条条确凿。”说着,从袖子中抽出一幅缯帛,恭恭敬敬递给郅都,陪笑道:“对付这些豪门大滑,要布置周密,一网打尽。” 郅都接过看了看,脸上绽出一丝笑纹:“省得。如果事成,地方从此安宁,赵曹,你自是大功一件!” “下官不为邀功,只为尽职。”赵他羽忙陪笑。 “不可疏忽松懈,继续好生打探!”郅都又沉下脸,“我即刻拜写奏章。督邮可有话说?” 督邮王展连连点头,又忙摇头,意思是完全赞同,没有异议,口中却道:“下官,没,没有。”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10) 瞷家庄园,座落在大明湖南岸百花汀。 这一日绝早,大明湖百花汀岸边,有个中年人在一路闲逛。他浓眉丰额,高颧鹰鼻,儒生服饰——正是贼曹赵他羽乔扮的。他顺着小径徜徉走来,不时东瞧西看,似乎在领略眼前的景致。 百花汀周围,一片雾影棹棹,看不多远。须臾,一轮红日从东面湖中腾升起来,映出万道霞光,将那远近风光抹上彩色,顿时令人有种身置画中的感觉。赵他羽不禁为景所诱,驻足眺望。远处,几千顷水面,湖天浩淼。近处,岸柳垂丝,荷花田田。湖畔林荫深处,蝉鸣不断。林中露出一溜坚固高大的粉墙,里面便是瞷家的庄院了。 看见庄园,赵他羽反没了兴致,啐口唾沫恨道:“如此神仙居所,竟让他家占着!” 他逶迤走近庄院,向那粉墙一个角门望了望,学几声“鹁鹆”鸣叫,又装作无事人般左右闲看。“吱呀”一声,角门打开,探出一个人头,张得无有别人,便急忙踅出来。赵他羽忙凑上去,低声道: “王恩,新来的那个女的可是姓韦?” “是。小人已打探确实,那少年现名倪猛,本叫韦幸,是韦九胞弟。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 二人又嘀咕了一阵。赵他羽见左右无人,便装作无事,踽踯而行,眨眼间没入林中去了。王恩也神不知鬼不觉地缩回了角门。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11) 王恩怎么与赵他羽勾在了一起? 那是前年夏天。有一次,王恩在酒肆饮酒,巧遇赵他羽。言谈中,赵他羽知道王恩是瞷家庄园的管家,便有意拉拢他,请他灌了几次黄汤,便渐渐相熟。此后,赵他羽有意拉他下水,做了卧底。王恩实是个阴险小人,他不仅记恨瞷老大杀妻之恨,更听说瞷家兄弟与剧孟过从甚密。于是,一直暗中报复,一定要让瞷家家败人亡。当年向郡守告密“吐雾石”的,也是王恩花钱找人干的。可惜,至今瞷老大还蒙在鼓里哩! 适才一幕,恰被远处的一少年窥见,但看得不甚清楚。少年难免疑惑,见中年儒生已经走远,便一拍身边狼狗,叫声“虎子”,便绕到庄院大门进去。他穿过几重院子,进了一个跨院,边走边从袋中掏出一小块肉,向上一扔:“虎子,上!”那狗“呜呜”低吠,箭似地扑上去。他又拿出一块肉,高高抛起,那狗蹿将起来,张开大口叼个正着。 正在此时,北屋中有一女子喊道:“幸弟,别闹了!”屋内正有几个人说话。 说话女子,正是刚刚脱险的韦九。原来韦九、韦幸,确是被“泥鳅”瞷老二所救。瞷老二重回王家集野店,也是受了剧孟的委托。请他留意过往行旅,若有韦九、周庸一定把他们留住。那一天,众官兵押解人犯住店,瞷老二一眼便认出了韦九。过了一会,周庸也来打店。二人原是朝过相的,一问才知内情。周庸已经坠了多日,正愁没有机会搭救。二人略一商议,便由瞷老二在前面拌住队率等人,又给后面看守的官兵送去下了蒙汗药的酒肉。待一干官兵被麻翻,周庸即解救韦九姊弟,并盗走马匹从后门逃走。瞷老二让小二领路,一直送到济南百花汀瞷家藏匿。 此时,韦九已经沐浴一新,换了干净衣裳,心中伤痛也减去几分。旁边坐着周庸和瞷家兄弟。此刻瞷老二已改回本来面目。瞷老大则是初次谋面,见他四旬年纪,络腮胡须,长得孔武有力,一副憨厚老实模样。 九儿含泪道:“承蒙两位大哥,担着血海似干系,冒死相救!小女子我无以回报,行个大礼……”说着便磕下头去。 “这如何使得!”瞷家兄弟立刻起身搀住,“韦女侠,快不要这般说!再说就生分了。” 瞷老大见韦九眼含泪光,至为感慨道:“自、自古道:‘复仇者,义义也’。你姊弟二人,苦心孤诣,为祖辈报仇,我等好生佩服!不论怎、怎地,这回让让他们刘家,自相残杀,吃了大亏。你先辈,地地下有知,也可,可告慰了。”瞷老大越急越口吃,这几话说得红头涨脸,越发让人觉得忠厚热肠。瞷老二道:“韦女侠,你一定还记得,去年我们在王家集相遇。那次是‘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当时,在下受墨子门和剧大哥托请,劫取‘和阗玉枕’。你和周侠客相助应高,你们赢了,但也手下留情。我虽是个粗人,却也懂得‘无言不酬,无德不报’的道理……”说得极是诚挚。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12) 韦九听了甚觉惭愧,想起那天夜里,自己与瞷老二对敌,不仅射死、射伤他许多手下,还削断他的兵刃,人家不记前仇,反而担着血海般干系救了自己,越想越汗颜惭愧。红着脸道:“愧煞小妹了……” 周庸更发自内心道:“如此恩德,在下永生不忘!”说着,便“咕咚”叩下头去。 瞷家兄弟连忙搀扶,并说明此次救人原委。他们告诉韦九、周庸,这都是剧孟事先安排的。韦九顿时热泪盈眶,深感剧孟古道热肠,办事缜密。 停了一歇,瞷老大又问:“韦、韦姑娘,在下有句话,不不知当、当不当问?” 韦九道:“瞷大哥请说。” 瞷老大这才问道:“本来七国起兵威势恁大,怎三个月就一败涂地了?” “一言难尽啊!”九儿满脸戚容,长叹一声,遂讲了自己所闻所见的情形。 原来,七国起兵后,朝廷曾经极度混乱。先是讲和,杀了宠臣晁错,并派袁盎去谈判。这一招看似软弱,实是先礼后兵的狠招。刘启也真下得去手,为了不给侯国口实,宁可杀了最忠诚自己的股肱之臣。和谈不成,即派周亚夫、灌婴等重臣领兵镇压。周亚夫连出奇谋,先是占据要地荥阳、成皋一线,后移兵昌邑坚守不出,却暗派轻骑截断吴、楚联军的粮道,致使军粮不继、锐气尽丧,不得不退兵。周亚夫乘势攻击,吴、楚兵败如山倒。吴王情急甩下乱军,偷偷带着儿子,及几千死士渡江逃到丹徒。后来,听说东越人骗杀了吴王。可恨吴王逃走时,并没有告诉我们,余下的兵将在江北遭遇官兵,双方死战半日,长江中漂浮的死尸成片,江水染成红色。我和幸弟苦战力竭被俘了……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13) 韦九这一席话,直说得人人战慄不已。前后才三个月,几十万大军便飞灰烟灭了。一時,屋中谁也不说话。只有窗外的蝉鸣不断,越发令人心乱。 沉默良久,瞷老大才道:“总算万、万幸,你们姊弟和周侠客,大难不死,现又团聚,这是天天意呀!” “想想都后怕啊!”周庸道,“那一日吴军大乱,到处找不到九儿,简直要给我急死。后来看官兵追来,没有办法,我躲入一个小树林,才没被当作奸细抓住。过后,我在战场寻了一整天,也没找到九儿,心想他们大概过江了。我又追到东越国,也未找到。后来,听说官兵俘虏了不少人,这才慢慢查到他们的下落……” 众人听了,都为周庸对九儿的一片痴情,所深深感动。瞷老大见时机正好,便道: “在在这里,我最年年长。说句托大的话,叫一声韦姑娘、周兄弟,你们听我一句。到了这里,就是是到了家。我听说,你二人相恋日久,经过了……这这番曲折磨难,不如就就,择日成婚。一一切,由我兄弟二人备办!” 这一席话,直说到周庸和韦九心里。自去冬以来,二人在王家集客店邂逅,一见钟情。回想在王家集、兖州一同经历的事情,那些个苦辣酸甜,至今历历在目啊! 他们忘不了,雪夜搏杀中的同舟共济;忘不了“和阗玉枕”失而复得,以及许负老人的惨烈之死;忘不了,周庸兖州买镜相赠,九儿临别赠钱,这钱与镜实是订情之物;忘不了,周庸千里迢迢,请剧孟诸侠到广陵百般劝说,而九儿却一意孤行,众侠挥泪道别,而周庸一直暗中保护。无数个日日夜夜,揪心拔骨的相思之苦,又怎会忘却呢? 这一席话,直教刚强的周庸和九儿,心中如潮汹涌,那憋了太久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了,生出同一念头:江湖儿女,两情相悦,不要再犹豫,不要再担搁了!周庸脸一红,瞥了九儿一眼,向瞷老大、老二作揖施礼:“多谢成全!” 九儿终是女儿家,虽然千肯万肯,还是面现羞涩,低着头,红着脸不说话,两手只管摆弄腰中绦带。 瞷老大说话口吃,却偏要做这个大媒:“韦韦姑娘,你你到是愿不愿意呢?怎怎不说话?” 九儿愈发难为俏,低头只不说话,偶尔拿眼偷瞥一下周庸。瞷老大见此“哈哈”笑道: “这个大大媒由我来做,你义父那边我派人去请;九姑娘,你要要是愿意,就点下头;要要是不愿,就摇头,也也别让周兄弟害单相思了。” 九儿见几人都热望着,才点头。周庸立刻绽出如愿以偿的笑容。韦幸早进到房里,一百个赞成,拍手叫“好”:“早就等这一天呢!” “恭喜二位,百年好合!”瞷老二也笑着打趣,“今后当真不知如何叫呢?管周侠客叫妹夫,还是叫庸弟?”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韦九偷瞥了周庸一眼,恰巧周庸也在看她,二人目光对在一起。这一看,代替了多少话语,包含了多少情意,传递了无限的心思。心中无限甜蜜,尽在这不言中了。 第四十章 蛇蝎之人(14) 陡然,周庸似乎想起甚么:“二位当家,听说此地新来一位太守,号称‘苍鹰’,是个有名的厉害角色。眼下正在风头上,是否避避风声为好。我和九儿的婚事不必张扬,不要通知武林同道,只请袁盎袁大人便了。” 瞷老大道:“周兄弟不必过虑。你们住在我这儿,大约还没有人敢捋虎须。婚礼乃人生大礼,马虎不得,不能委曲了九儿姑娘;不张扬,但一定要象样!” 周庸、九儿本在困境,听了都心中一热。 韦幸见姊姊的大事已定,便把适才在院外见到的事情说了。最后道:“因离得太远,这二人面相都未看清。” 瞷老二听后,沉吟半响,“怕是庄内出了吃里扒外的奸人,这倒大意不得,赶快查出此人!” 瞷老大却道:“怕怎地?谅他官府也不敢来捋虎须!再说,庄内都是可靠之人,怎会出了奸细。幸弟,你新来乍到不会看错了罢?” “终是小心为妙。”瞷老二不放心道。 “急切之间,如何查找?”瞷老大颇不以为然。瞷老二一想也对,也就不再提说。周庸和韦九都觉给瞷家招来麻烦,心中大为不忍。 韦幸却暗忖:“适才明明看见有人,怎会看错?”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1) “是时济南瞷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 ——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 这一日,正是六月十六吉日,宜于婚嫁。 瞷家从早便张灯结彩,忙着为周庸和韦九举行合卺大礼。厅堂正中墙上,贴着一个大红喜字,周围扎着彩绸彩帐,儿臂粗的一对喜烛已经点燃。 时至酉初,“蔫豹子”瞷老大、“泥鳅”瞷老二和一些亲朋至友,已然聚在堂内。人们喜笑颜开,三三俩俩站着小声闲话,单等吉时开礼。瞷老二忙前忙后,看看彩帐挂正了没有,又吩咐下人几句甚么。 瞷老大正陪着袁盎和剧孟,他二人昨晚才巴巴赶来。瞷老大握着二人的手,笑道:“袁袁大人到了,就就有了娘家人。剧老弟来了,更是是蓬荜生辉,我我这大大媒,嘿嘿,脸脸上也有光!” 这几句话,让瞷老大结结巴巴说出来,把周围宾客都招笑了,有的年轻人喜欢嬉戏,故意学舌:“我大大媒,也光光……”更引起一阵哄笑。 看看吉时已到,身穿新衣的瞷老二,走到喜堂中间,向四周宾客抱拳一揖,朗声道:“各位江湖朋友,今日‘布衣书生’ 周庸与‘飞卫’女侠韦九举行合卺大礼,现在开始!”跟着,便有火爆的喜乐响起。瞷老二大声唱道:“请二位新人,拜堂啊——”。 随着喜乐节奏,新人步将出来。周庸身着红色喜服,头戴高冠,手执绾着同心结的红绸“牵巾”,由后堂走出来。“牵巾”的另一端在韦九手里。她蒙着红盖头,一身红色曲裾,腰间扎着粉色锦带,由两位喜娘扶伴着,婀婀娜娜地跟了出来。二人相对站好。 众人看了,都道:“好一对神仙眷属!” 瞷老二一挥手,喜乐停住;高声喊道:“一拜高堂啊!” 这时,袁盎已在上首坐好。新郎、新娘面对袁盎拜了下去,袁盎笑容满面受了此礼。 众宾客都叫一声“好”! 正在此刻,一家丁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口中喊道:“大事不好了!”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2) 瞷老大忙喝问:“何何、何事惊慌?” 瞷老二道:“慢慢说……” 那家丁变颜变色道:“庄外已被官兵围了,让大当家到门外答话!” 瞷老大略一思忖,对众人道:“诸位莫莫慌,我去去看看。婚婚礼,照常进行。” 韦九听有变故,一把红盖头扯下,露出那俊俏的脸来,蹙眉道:“义父,剧大侠,庸哥我们都到外面看看,还有幸弟——八成是冲我来的。” 说着,留下瞷老二照看宾客;韦九儿与瞷老大等人随着引路的家丁,来到紧闭的庄院门前。周庸、韦九和韦幸留在墙下,免得与官府人朝相。瞷老大、剧孟和袁盎则登上梯子,从墙头往外观看。 一轮浩月下,黑鸦鸦围着几层人马,少说也有几百,都擎着明晃晃的兵刃,还有不少弓箭手,张弓搭箭射住阵脚。一排火把照得通明,当中四五个汉子骑着马,正朝庄里指指点点。见墙上有人露头,数内一人高喊:“郅都太守爷奉皇上御旨,前来捉拿罪犯,请瞷大当家的答话!” 瞷老大沉着应对:“草草民瞷伯焰,请请问太守大人,夤夜夜到此,有何贵干?” 郅都在马上道:“奉皇上御旨,前来捉拿潜逃钦犯韦九、韦幸,并连藏匿逃犯者,一并捉拿审问——连你瞷家兄弟二人,共十六人犯。你快快开门,自动受缚,免得动起手来伤及无辜!” 瞷老大并非好欺之人,一急之下,竟脱口而出:“瞷瞷家人多,难免良莠不齐,有有些家人在外胡作非为,也也是有的。但但我兄弟,平平日行侠仗义,并无有半点恶迹。至至于韦女侠姊弟,小小民哪里知晓?” 郅都旁边一骑马人高喊:“瞷老大,你莫拿聪明当胡涂,你们正在为韦九、周庸举行婚礼,岂能瞒过我老赵!”说话人正是贼曹赵他羽。 剧孟不看此人便罢,顿时大吃一惊,立刻闪过一个念头:“这人分明就是赵调——后来化名赵他羽,害死岳父及缇萦;到处寻他不见,这厮竟混在郡守府里!”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剧孟恨不得立刻吃其肉,寝其皮!但此时却强压愤怒,将此情向瞷老大、袁盎等人低声说了。 紧急之中,瞷老大立刻小声道:“袁袁大人、剧剧兄弟,你们先与郅都答话,绊绊住他——” 袁盎点头,便高声与郅都周旋。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3) 瞷老大迅即下梯,低声对周庸、韦九姊弟道:“真真对不起,婚礼让他们搅黄了。你们三人,先从秘道逃走,到大明湖对岸庄子暂避。事不宜迟,快走罢!”说完,吩咐一个家人带路。 “瞷大当家,你怎办?”韦九急问。 “你你们快走,不不用管我,”说着便推他们,“大大不了,陪陪他们走一遭。”周、韦三人知道事不宜迟,道声“保重”,便匆忙同那家人消失在暗影之中。瞷老大见他们走远了,才又蹬梯上墙。 只听袁盎朗声道:“郅大人,别来无恙否?在下袁盎适逢在此看望朋友,可担保这里并无歹人!” 剧孟也高声道:“郅大人,小民剧孟。有一事请教,刚才答话的,你那位属官姓甚名谁,可否见告?” 赵他羽实在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上剧孟,急往人群后躲闪。其实,剧孟早已瞧科,心中恨道:“真是打蛇不死,反啮害人。过了今日,看你还有命在!” 那郅都黑着脸,高声答话:“袁大人,剧大侠,下官对二位一向敬佩;只是圣命在身,不得以公循私。皇上亲下圣旨,点名捉拿逃犯及庇护之人。请二位自爱,不要趟这混水,免的撕破面皮,日后不好见面。” 瞷老大估摸周、韦三人已然走远,便高声喊道:“郅郅大人,既有有皇命在身,我瞷老大就就跟你走一趟。你派人进庄搜一搜,看可可有钦犯?”随后,即命家丁开门。 郅都带着一二百人进庄搜查。进到喜堂时,只见瞷老二一身吉服,手执红绸“牵巾”,另一头是个蒙着盖头的女子。众宾客、吹鼓手等一众人等都在,分明是举行婚礼。 郅都抢上几步,一把将新娘的红盖头扯下来。定睛看时,并非年轻美貌的韦九,而是个麻脸半老徐娘。郅都仍不放心,让押解犯人的队率亲自上前辨认,也连连摇头,表示不是韦九。至于周庸、韦幸,搜了几遍并无踪影——原来,这都是瞷老二急中生智安排的。 郅都见结婚一事被瞷家弥上缝隙,一时无话可说,踱了几步,冷笑道:“既然这样,就请瞷家兄弟跟我走一趟罢!”说罢脸一沉,对随来兵士厉声喊道:“枷锁侍候!”跟着一阵栲枷、锁练声响,瞷家兄弟已被枷上了。 瞷老大昂首挺胸,只向袁、剧看了一眼,二人心中当然明白,这是托付二人设法援助,二人当即点头。 正在这个当口,忽听远处一阵喊杀声。郅都黑脸上闪出一丝冷笑,“哼,一个也跑不了!”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4) 原来,在瞷家卧底的王恩,早将收留韦九等人及秘道出口告了密。这次兵围瞷家庄院,特意在秘道出口处伏下重兵,适才的厮杀便是由那里传来的。尽管周庸、韦九姐弟武功高强,但经不住强弓硬驽的埋伏,经过一番搏斗,周庸、韦九和韦幸先后受伤被擒。一盏茶功夫,喊杀声已歇。很快一骑马军士来报:“人已拿下。” 瞷家兄弟、袁盎、剧孟听了,心都往下沉。 郅都趾高气扬,把人带走了。袁盎与剧孟马上商议了,决定星夜赶赴京城长安,设法救人。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5) 天还未亮,一轮残月,挂在西南半空。濛濛晓雾中,长安古城的隆廓,已渐渐显现出来。蓦地,悠扬清越、直遏行云的钟声响起,一连六声,正是卯正﹡时分了。 下榻在未央宫清凉殿的刘启,早已醒来,自然听到了钟声。他毫无睡意,呆坐在龙榻上。侍寝的王夫人早已醒来,见皇上不语,知他有心事,不敢打扰,只装作还未睡醒。 刘启黄白的面皮,愈发没有血色,天生一副醉眼,不停地睃倪着殿内各个角落。这一夜,真是太蹊跷了…… 近几个月,刘启的心情一直不错。“七国之乱”已经平息,捷报不断地传来。先是送来刘濞的首级,接着胶西王刘卬自杀。前几日,郅都又抓获了瞷家百余人并韦九一干逃犯,今日午时三刻,就要在灞河边问斩了。昨日,太尉周亚夫又进献了一件战利品——稀世珍宝“和阗玉枕”。当晚,召来宠爱的王夫人侍寝。紫色帷帐里,他抚摸着她那洁白如玉的胴体,坚挺的乳峰,润滑的蛮腰,加上狐媚的浪劲,令他血脉迸张;嘿嘿,加上别个女子没有的撩人体香,顿时淫性大炽,急不可耐,共赴阳台。一阵酣畅云雨后,刘启便头枕“和阗玉枕”,怀抱美人进入梦乡。 谁知后半夜惊雷骤雨,一阵凉风吹进,刘启蓦然惊醒。殿内漆黑一片,唯两只蜡烛半明半灭,王夫人在一边沉睡,自己脖子下的玉枕却没有了,用手去摸,却那里有踪影? 刘启跳下榻来查看,地下也没有,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心中突突乱跳,猛然警觉:“决不是宫中黄门、侍卫偷走的,就是给他们点胆子也不敢;怕是贼人摸进宫里,趁自己熟睡,将玉枕盗走了。东西能盗走,若要自己的命还难么……” 他正在心惊,忽有宦官在门外禀报,说太尉周亚夫急事求见。 刘启皱了皱眉,心道:“太尉一定是有急事。不然不会天不亮,就来谨见。”便道:“即刻在帙房召见。” 注释: ---------------- ﹡卯正,早上六时。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6) 刘启草草梳洗、换过衣服,便先在东殿帙房等候。他知道,周亚夫从北阙门到清凉殿,须绕过内宫墙外的夹道,还要走一阵子,便猜测:“周亚夫会有何事?”忽然一个念头浮上来:“他不是为瞷家说情罢?” 想到此处,立刻拿起一根竹简,飞快写了几个字,拿锦袋封好,急唤一名黄门,让他马上送给廷尉郅都。因捉贼有功,前几日,郅都已擢升为九卿之一、掌管天下刑罚的廷尉了。 无移时,太尉周亚夫到了。小黄门把他引到“秩房”,他手中携一锦袱,小心地脱掉鞋袜,紧趋几步,向跪坐在书案后的刘启叩首道: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刘启和霭道,“周爱卿有何事禀报,坐下说罢。” 周亚夫那里敢坐,起身后拜揖道:“臣有一事,已思虑多日,昨夜几乎一宵未眠,今早又遇一桩奇事,更让为臣,不等早朝便来禀报。” 看着周亚夫毕恭毕敬的样子,刘启一阵感动,暗道:“不愧是先帝托付的社稷重臣,果然忠心。”嘴里却不紧不慢,“周爱卿,不必顾虑甚么,但说无妨。”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7) 周亚夫诚惶诚恐,捧出一个锦袱,颤声道:“今早臣下醒来,见书案上多出此物,不敢丝毫担搁,立即来禀报皇上——这,正是昨日为臣进献的那样东西。” 刘启已知锦袱中是“和阗玉枕”无疑。心中一震,但脸上并不显露甚么,慢条斯理问道:“可是夜里,有人从皇宫盗去,再送到你那里的?留下甚么蛛丝蚂迹吗?” 周亚夫望着皇上,微微点头道:“臣也如此想。除了原物外,只有一枚竹简,上面画了‘一朵云’,别无文字。为臣想,这必是一个侠客的名号。意思很清楚,不外是说,是说……”周亚夫甚为犹豫,一时难于启齿。 “是说甚么?……”刘启立刻沉下脸来,口气已有不快,说完即用一双醉眼盯着周亚夫。 周亚夫明白,已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怕也没有用。于是略加思忖,理了理思路,沉声道:“臣以为,平叛大局已定。想当初,叛军炽盛,仅三个月便土崩瓦解了,此乃皇上谋定大局,其功盖世,可与高祖相比……”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周亚夫这几句恭维,正搔在刘启痒处,自然听得入耳,不由连连颔首。周亚夫便继续道: “皇上,目下要务乃是善后,收拾人心最为要紧。似,似乎,不宜将那些跟随造反的人,都赶尽杀绝。常言道,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8) 刘启当然明白,偷窃“玉枕”的“一朵云”,并无加害之意,只是一种警告。太尉之言,也不无道理,但他仍旧犹豫,沉吟道:“可下道旨意,赦免那些从犯;不过朕还有一事,心愿未了啊!” 这未了心愿,是个公开的秘密。早在半年前,皇上任命周亚夫为太尉时,就一再讲过:一定要把高祖梦寐以求的那柄“悬剪剑”夺回来;后来吴王兵败,带了一千多人突围逃走,不知为何,那把“悬剪剑”被人调了包。抓获了韦九,她也不知剑的下落。 周亚夫是何等人,自然听出皇上的弦外之音。他本是有备而来,遂低声道: “皇上,那东西有人给送来了。” “当真?”刘启一阵惊喜,“是谁送来的?朕必定有赏!” “剧孟。” “哪个剧孟?”刘启想不起是何人。 “洛阳剧孟。此次平叛,他曾鼎力助臣。” “噢,噢,想起来了!”刘启已然记起,几年前在安陵斗鸡时,就曾经会过他。当时想收揽此人,被他婉转谢绝了。想至此处,忙问: “此人现在哪里?” “就在北阙门外等候。” “为何不早说?快,快请!” 黄门立刻将旨意传了出去。刘启十分兴奋,步入西殿卧房内,把一个半旧的剑鞘取来。剑鞘长约二尺,外敷绿色沙鱼皮,正是宫中那件旧物。他拿在手中来回摩挲,脸上绽出如愿以偿的笑纹。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9) 倾刻间,剧孟随黄门匆匆进殿,向刘启叩首道:“草民拜见皇上。” 刘启瞟了下跪剧孟一眼,笑道:“剧大侠请起;”遂又眼睛看着别处,矜持问道:“为何进献此剑?” “只为向皇上讨一些人的性命。”剧孟并不绕圈子。 “可是午时处斩之人?” “皇上明鉴:瞷氏兄弟本是侠义之人,一向小心本份,并无大的恶迹。这次郅都受人挑唆,共抓捕瞷家男女老幼一百多人,都要问斩,分明刑罚太过……” 剧孟见刘启脸色一丝不快,还是朗声说下去:“至于韦九、韦幸姐弟,他们是淮阴侯后人,是被裹胁参加叛乱的。内中纠葛着多少恩恩怨怨。试想当年,韩信立下盖世功劳,竟被高皇后骗至钟室杀害,夷灭三族。是你们刘家,先对不起人。如今当事人早已作古,这个过结,也早该解开了!还有周庸,乃书生义侠,并未参与叛乱,更不宜无罪加诛了!” 这一席话,义正辞严,说得刘启脸上变颜变色,怒从心起。但又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便立换一副面孔,故作感叹道:“旧帐不提也罢。剧孟你适才所言,虽然尖利,却出于至诚,也不无道理。朕便依你如何?只要你献上‘悬剪剑’和‘隋侯珠’,朕立发一道圣旨,免他们死罪!”说罢,一双醉眼只管睃倪剧孟,等他回复。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10) 适才剧孟犀利无比的言语,直把周亚夫吓煞! 那是两天前,剧孟忽然找到自己,请求设法救人。周亚夫原欠剧孟人情,自是愿意帮忙;但救出朝廷要犯,又谈何容易?几经商议,也不得要领。剧孟急得如热锅蚂蚁。后来,周亚夫说刘启一直盼望得到“悬剪剑”和“隋侯珠”,如能将此二物换人,倒不失是个条办法。 剧孟正有这两件宝物。虽说珍贵无匹,但为了救诸侠性命,也是值得。这才安排剧孟谨见皇上,以珠、剑换人。谁知面对皇上,剧孟说话竟这般犀利,这份豪气与胆量,也真让人佩服! 周亚夫见刘启脸色阴晴不定,手中立刻沁出冷汗,心也几乎要跳出腔子。后来皇上脸色转霁,这才嘘了口气。 剧孟干脆道:“就按皇上之诺,请即刻发旨。”刘启见剧孟应允,满意地点点头,也即在一张素白缣帛上,蘸了浓墨,挥毫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吏民为吴王濞等所诖误当坐及逋 逃亡军者,皆赦之。 钦此 诏书写得很明白,意思是:“无论官吏或百姓,被吴王刘濞牵连,应该逮捕审问的逃犯,或从军中开小差逃亡的,一律赦免。”刘启当即唤来掌玺官,钤了朱红玉玺;又吹了吹,将诏书把来让剧孟看了。 刘启又对周亚夫道:“周爱卿,你亲自走一趟,马上去灞河行刑场,向监斩官郅都宣读诏书,并口传朕的旨意:‘将瞷氏兄弟、周庸、韦九人等,一律无罪释放。’” 周亚夫听了,深觉皇上怀有仁心,忙跪道:“臣,遵旨。” 剧孟见事已谐,便将“隋侯珠”与那把没有剑鞘的“悬剪剑”取出来,一一递给周亚夫。周亚夫倒执剑刃,递给旁边侍候的黄门;又把盛“隋侯珠”的锦匣打开,交给黄门。黄门用盘子盛了,低头将呈至刘启面前。 刘启“哈哈”一笑。先拿过剑来,仔细鉴赏,正是那柄失而复得的千古神兵;又看锦匣,一颗大如鸡卵的“隋侯珠”,正躺在里面,发出耀眼熠光,把人脸都照出一层彩晕,自然不会有假。遂把此剑纳入旧剑鞘中,惊喜道:“剑身与鞘已分离有年,今日终于回来了!” 周亚夫、剧孟救人心切,遂叩头离开。刘启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阴森的冷笑,大声问黄门:“现在甚么时辰了?” 黄门答道:“启禀皇上,刚是巳正。”刘启点了点头,继续把玩宝剑与珠子。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11) 夜里下了大雨,天亮后,仍有些淅淅沥沥。此刻,长安西北渭水河边,一片湿漉漉的,愈显得萧杀与凄惨。巳正时分,廷尉郅都、赵他羽等人已将百余名犯人带到这里。皇上命郅都为监斩官,赵他羽副之。 由于处决犯人众多,又牵连豪门望族、游侠,故戒备份外森严。从长安洛城门往北,直至谓水河边,沿途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刑场周围更是布置了三层警戒。一层面向刑场,一层面向围观的众多百姓,兵士手中都挺着明晃晃的刀枪;中间一层是弓弩手,用强弓硬弩射住阵脚,总共出动兵士两千多人。廷尉府的人手不够,还向北军借了许多人马。 犯人都戴着“三械”——项械、手械和足械。手械上都书写着犯人的姓名和主要罪行。犯人大多萎顿不堪,有的只低头不语;有的十分惊惧,甚至拉了大、小便,软瘫了,是差役连拖带架过来的。为首两名汉子,便是“玩火儿”瞷伯焰和“泥里鳅”瞷仲火。虽一样身负枷栲,遍体鳞伤,腿脚也跛了,但昂首挺胸,大气凛然。韦九儿面容憔悴,却不减不屈的傲气。她慈爱地看一眼身旁的韦幸,轻轻问道:“小弟,你怕吗?”韦幸扭过头来,大声道:“为爹妈报仇,死而无怨!”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12) 韦九满意地点点头。她又回头看周庸,见他正脒着眼睃寻远处围观的百姓,似乎在那人山人海中寻找甚么。韦九叫一声:“庸哥!”周庸收回视线,转过身看着心爱的人。 韦九低声道:“庸哥,你本可不必陪我去死的……” 周庸咧咧干裂的嘴唇,用低微嘶哑的声音道;“来世我们还做夫妻。”韦九眼噙泪水,深情地点点头。瞷家兄弟对了眼光,也似乎在期待甚么。 远远的岸坡上,站着许多百姓。官府专门贴了告示,让人们来看,为的是以儆效尤。人们三三两两议论着。人群中,有一半盲的老妇人,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男孩长得敦敦实实,粗眉大眼。 老妇人小声道:“郭解,你记住,十年前你爹爹,也是在这儿被官府杀死的。你要记住这个仇哇!” 男孩道:“姥姥,孩儿记下了!” 这一幕,恰恰被旁边一位高个子老人看见了。这老人正是袁盎,他满脸焦急,心中如焚,默默盘算着:周亚夫、剧孟他们怎还不来?难道遇到了意外? 不知甚么时候,天已转晴。刑场上,已将犯人验明正身。监斩官发令,让犯人家属来生祭。袁盎拉了旁边的薛况,走上前去。此时,瞷家的人也提着食盒,将酒壶、酒碗、肴馔一一摆了。斟了酒,一一递给瞷伯焰、瞷仲水、韦九、韦幸和周庸等人。 袁盎与薛况端起酒碗,哽咽道:“诸位好兄弟、好姊妹,剧大侠至今未来,想是事情办得不顺,”说着淌下泪水,“还有甚么未了却的心愿?我们替你们……”生离死别,最是伤心,袁盎底下的话已说不出来。 薛况却象自语道:“应该没有差迟……” 周庸手举酒碗,带动手栲上的锁链“哗啦哗啦” 地响,说道:“袁大人,不,我已与九儿成亲,该叫一声义父。薛况哥哥也来救我们,都谢了。” 周庸续道:“如果,日后你二位,有一人见到我师父他老人家,就说我行侠江湖,没有坠了他老人家的名声,”周庸显是受刑不轻,身体受了很大摧残,喘息了一下,才又道,“人生自古终有一死,或死的刚烈,或死的懦弱,何必呢?九儿、幸儿,还有简家二位哥哥,我死前留下四句话罢……” 又喘息片刻,方斩钉截铁道: 壮士性刚决,火中见石裂; 除恶不回头,轻生如暂别! 周庸言罢,去喝那酒,谁知手颤,酒却多洒了出来,周庸无奈,把碗掷了。韦九、韦幸早就一脸悲戚。九儿道:“九泉之下共同过活,也了却心愿!”把碗中酒也干了。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13) 众侠听得这些言语,不由得心酸己极,肠如刀绞。周庸活着时,疾恶如仇,恩怨分明,勇毅忍强;临终之前,视死如归,连那遗言,也掷地有声,不愧一‘布衣书生’的名号!也难得他们情意恁深! 只见瞷伯焰、瞷仲火心意相通,一齐举那酒碗。瞷老大依然有些结巴:“我兄兄兄弟二人,都是是是粗人,咱就套句江湖老话——二二十年后,又又是一条好汉!”说罢,二人仰脖干了,也顾不得酒水淋漓,撒得脸上、身上都是酒汁。众人见如此憨厚之人,竟即将被朝廷处决,都是心酸! 蓦地,那瞷伯焰二目园睁,瞪着一个身穿玄色官服的人,大声喊道:“你可是王恩!” 那人回过头来,果然是一副“脖胫前倾,三角眼”的尊容。他一脸得色,狞笑一阵,才用一种冷极的声音道:“不错,让你死个明白,几年前我就奉命到你庄上卧底……” “好,好,”瞷伯焰一阵惨笑,“我算认得你这人面兽心的‘朋友’!”瞷家兄弟一向对王恩诚心以待,敬若上宾,如今却是养了条毒蛇,反来吞噬自己,几乎气得昏了过去。 不知何时奔来一条狼狗,兵丁阻拦不住,也就由它乱跑。这狗奔到韦幸、韦九面前转来转去,口中哀吠,似是知道主人要遭遇不幸。 正在此时,从外面闯进一半瞽老妇人,手里拉着个八九岁孩子。她抢到犯人跟前,戚声道:“我瞎老婆子,也祭一祭周侠客、韦女侠!” 周庸、韦九和薛况看时,不由心中发毛,“你,你,是人是鬼?可不要吓我们!” “不要怕,我是许负。那日‘墨子门’救了我,星夜赶奔临淄请神医淳于意医好了。”她一直不忘与周庸、韦九,在衮州的那一段生死之交! 众人刚要说话,凶神恶鬼似的刽子手已经到位。监斩官郅都高声呐喊:“午时已到,把一应犯人的亲属和闲杂人等,清出刑场!”随即兵丁把来生祭之人都拱哄了出去。跟着一阵阵“哗啦”声响,两通鼓敲,一声破锣,人头滚滚落地。围观人群一片骚动。 那狼狗见刽子手欲对主人不利,立刻疯了似地扑过去,一口叼住砍韦幸刽子手右腕,刽子手吃疼,刀便“铛啷”掉在地上。韦幸见此大喊:“虎子快逃命!”狼狗一摇尾巴,转身去咬砍韦九刽子手的腿,刽子手吃疼,回手一刀,那狗浑身是血,看了主人最后一眼,“嗷嗷”叫着倒在血泊里,至死仍叼住刽子手不撒嘴。刽子手大腿被咬,疼得跌倒在地,哀号不止。 正在这紧急当口,长安城方向奔来数骑,离着老远高声喊道:“刀下留人!圣旨到!”只一瞬,便冲进了刑场,纷纷跳下马来。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14) 为首一人,正是太尉周亚夫,随后是中郎将灌夫、“九指神骰”剧孟、“壶中月”王孟,“水鬼”白龙,“一朵云”薛况,及“惊鸿燕”左阿和“一丈青”缇萦二女侠,他们都是来救周庸等人的。周亚夫抢到郅都面前,大声道:“皇上诏书!还有口喻,赦免所有人犯!” 郅都见是太尉周亚夫、中郎将灌夫和游侠剧孟、王孟、白龙诸人,还有几位不认识,过来唱喏:“下官,参见太尉。”黑着脸道,“太尉来晚了,已开刀问斩了!” “未到午时,为何开刀行刑?”周亚夫气急斥问。 “已过午时!” “你看!”周亚夫怒极,往天上一指——栲栳般的大日头,正悬在东天,离正午还差着一截。不由怒吼:“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郅都何曾受过这等申斥?亦抗声道:“你看罢!” 说着,取出皇上派人送来那只御简。周亚夫一把抢过来,只见上面写着:“提前行刑,不等后喻”八个字,确是皇上御笔。 周亚夫看罢,心中滴出血来。恨声道:“这怎向天下人交待!”明是斥责郅都,暗怨皇上不守信用。 郅都只道神不知鬼不觉,与赵他羽商议的“瞒天过海”之计得售,谁知此时出了太阳,露了马脚;不由向赵他羽瞥去。赵他羽眼见仇人大多已死,正催刽子手赶快杀掉韦九,刚回过头来,恰被剧孟看见。 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剧孟两条忿气从脚底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新旧仇恨汇在一搭,焰腾腾按捺不注,高声斥道:“赵调,你哪里走!” 赵他羽贼人胆虚,知道今天小命难保,慌忙往人群中逃跑。剧孟怎能饶他,早摸出一把围棋子,凌空激射,先是“嗖嗖”,后是“噗噗”,全都没入赵他羽后背,顿时象筛子眼般汨汨流出血来,“咕咚”一声,倒在尘埃。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15) 众侠见此,都红了眼,纷纷擎出兵刃,向那些刽子手、监斩官吏和兵士杀了过去。一時间,如切瓜砍菜一般,人头落地,血滴飞溅,没有被杀之人忙丢了弓箭、兵刃赶紧逃命,刑场一片大乱。围观百姓中,胆小的慌忙逃跑,胆大的则冲入刑场,高声呐喊:“劫刑场了!杀贪官呀!”帮助游侠与官府的人拚命。 周亚夫、袁盎究竟是朝迋命官,还有些理智,知道这祸闯大了,便死命抱住诸侠,大叫:“使不得呀!使不得呀!”众多百姓则高喊:“杀得好,杀得好!”“也让这些狗官尝尝!” 又乱杀一阵,诸侠才停住手。再看刑场,只剩韦九一个未死,其余犯人俱身首分家,倒地死去,没有死尽的手脚还在挣扎抽搐,河畔遍地是血。不少差役、刽子手和兵士或死或伤,有的躺在地上哀叫。 几经查找,独不见王恩那厮,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找时,发现缇萦也不见了。有人说,缇萦去追王恩。剧孟放心不下,便顺着河边追下去。 适间混战,也令郅都受伤不轻。此刻,他见刑场乱成这般,知道无法向皇上交待,但又为群侠威势所迫,不敢发作。周亚夫、袁盎、白龙、薛况等人,见救人功败垂成,只保得韦九一人,都懊悔不已。 周亚夫恨恨道:“郅都,你听参罢!” 郅都也是娟介之人,至此方明白个中原委,心道:“皇上啊,皇上,你的手腕也太…… ”不敢再说甚么,黑着脸道:“太尉斟酌罢!”看了周亚夫带来的诏书,就把韦九释放了。 众侠与瞷家家人将死者收敛了,就地挖坑埋葬,自是痛哭祭奠。又为那救主而死的黄狗,单埋一冢,也立石碑,上书“义犬”二字。 正在这时,剧孟回来了。诸侠正要招呼,就见他失魂落魄,怀中抱着缇萦回来。众人万分诧异,一问才知道,他追出十几里地,在芦苇丛里发现缇萦伏在地上,头受重伤,显系被人用棍棒所击,已经死了。唯手中有一条撕裂布带,正是王恩衣服上的,而王恩已不见踪影! 众人明白了怎么回事,无不万分悲伤。尤其剧孟、韦九几次哭得昏厥,最后竟哭出血来…… 第四十一章 轻生如暂别(16) 当日午后,周亚夫和郅都叩见皇上,欲在皇上面前折辩。谁知刘启不容二人说话,只冷冷道:“这是场误会。密简和诏书,都是朕的旨意。按理说,后诏可矫正前旨,但郅爱卿已经动手,人头落地不能复原,”一顿又道,“怪只怪他们运气不好,也许是天意罢!二位爱卿也不要争了,都免于追究罢!”说罢,刘启竟回后宫了;反弄得周、郅二人不知所以。 长安不是久留之地,剧孟、白龙、薛况一同扶了缇萦的灵柩,回洛阳安葬。又将赵调的人头用石灰腌了,盛在木匣里,赶回临淄卢县,在淳于老人的坟前祭了。至此,诸侠才各奔东西。袁盎和韦九回安陵老家。王孟、左阿自回符离集。 一场弥天大祸,暂时烟飞灰灭了。但众侠让刘启愚弄的这口腌躜气,却无论如何咽不下去!还有那忘恩负义的蛇蝎之人——王恩,更不能让他再活在世上害人!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1) “袁盎虽家居,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 ——司马迁《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景帝中元二年,关中一带冷得格外早,方到九月底,已是朔风凛冽,天寒地冻了。这不,昨夜长安漂了一场雪,雪虽不大,却也积了厚厚一层。这种天气,并未影响人们过年﹡的兴致。从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就忙着扫房子,祭灶王,买年货,蒸馍馍,贴窗花;人们劳作一年,也该借过年的机会,乐上几天了。 整个长安城,顶数东市最有年味了。这里的几十条隧道列肆,上千家大小商铺,早已洒扫洁净,张灯结彩,备足了 各色年货。无论布帛绸缎,脂粉笄钗,瓜果菜蔬,鸡鸭鱼虾,猪肉、羊肉、狗肉,五谷杂粮,以及当场制售、冒着热气散出香味的羊肉泡、臊子面、腊汁肉馍、麦饭,还有歧山面条、小枣甑糕,真个琳琅满目,吱嘎鸣叫,令人垂涎。店家、伙计个个面带笑容,专等正午一到就要开市了。 注释: -------------------- ﹡ 西汉初期实行“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所以,九底就准备过年了。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2) 突兀,市场中间五层高的旗亭楼上,响起震天价鼓声。三声鼓歇,黑衣市令即扯开了嗓门:“喂喂,各位老少爷们,过大年可不一般啊,老规矩祖辈传到今天——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写福字,二十五扫尘土,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财神迎门口,三十晚上闹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呵呵,我不嚼舌根了,”随即大手一挥,“开市喽!” 早就守在市门的门丁,立刻奋力拽开笨重的栅栏门。门外的男女老少,立刻哄笑着,一窝蜂地涌进来。有的人疾速前奔,去抢便宜货。有的却不慌不忙,货比三家。还有的锱铢必较,与店家争个脸红脖子粗。也有的几人相跟着,迈着方步,东张西望地随意闲逛。还有一群衣不蔽体的乞丐,抱肩缩背,哀声乞讨:“大爷、大叔,行行好,给点吃得罢!” 一位身佩宝剑的人,牵着一匹高头骏马,施施然走过来。此人四十多岁,见众丐可怜,不由驻足叹息:“有钱人是过年,无钱人是过关!”掏出一串铜钱,散给他们。 众乞丐在雪地里千恩万谢。一老丐却认得他,忙高声喊道:“多谢大将军,老天佑你老万代公侯啊!”有的听了懞懂,忙问:“哪个是大将军?”那老丐立刻大声斥责:“昏你个头呀,这便是当今国戚,最任侠的窦侯爷!” 佩剑人并不搭话,神色忧郁地自去了。 他,正是当今皇上表弟、窦太后的侄儿——魏其侯窦婴。平定“七国之乱”时,窦婴官拜大将军,镇守荥阳要冲,为朝廷立下大功。前元四年,景帝立长子刘荣为太子,命窦婴为太子傅。前元七年,景帝废掉刘荣,窦婴数争不得。不久刘荣因小过失,被酷吏郅都逼迫自尽。窦婴一气之下,称病不朝,在蓝田山里隐居。眼看年关到了,特意回城看一看老朋友和妻儿老小。 他方走出一箭之地,就见路边几个总角顽童耍子,一边跳着拍手,一边稚声稚气地唱着歌谣,唱了一遍又一遍,不由驻足细听。那歌唱道: 屋欲牢靠,梁应好; 儿子孝顺,灾异消。 屋欲牢靠,梁应好; 儿子孝顺,灾异消! 窦婴不由一怔:“歌中反复出现‘灾异’、‘梁孝’,到底是甚意思呢?”顿时勾起了令人惊恐的记忆。 景帝前元四年,十月三十日突然日食,一时间天昏地暗,如同夜幕降临。跟着前元六年,好端端冬天打雷,一场淫雨下了三天三夜,致使谓、灞两河泛滥成灾。隔一年,十一月再次日食。转年中元元年,衡山发生大地震。震后天降冰雹,雹子有六、七寸大小,毁坏房屋、死伤人畜不计其数。去年十月,西北又现扫帚星,萤然明亮,横扫夜空。 人们大多迷信,如此频繁的灾异天象,自然搅得人心恐慌,谣言四起。有说将末日降临的,也有说朝廷无道,上天警示的。这首歌谣,分明是借“灾异”传达一种意思:“梁武王孝悌过人,当为储君!”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3) 想到这里,窦婴不由打个寒战。这几年,表兄刘启的身子一直不妙,宫掖内外夺嫡立储,明争暗斗,愈演愈烈。眼下自己与表兄闹意气,有心装聋作哑,但事关庙堂安危,又岂能袖手不管? 于是,掏出一把铜钱,笑着凑过去:“小哥儿,这歌儿是谁教你们的?告诉伯伯,这钱便给你们买果儿吃。” 一幼童蹦跳着过来,稚声道:“大伯,我要果儿。前几天一个大人教的,已经给过钱了。让我们天天唱呢……” “那人长得甚么样?能告诉我吗?” “他们是一伙人,都穿黑衣,凶巴巴的,还带着刀剑呢,有个人倒和气……” 幼童的话,证实了窦婴的猜测:“那伙人确是梁国派来的。”他把钱放入幼童手里,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原想即刻回家,但走了几步,郁闷难舒,决定上“淳于堂”药铺,与“宋悬壶”喝一杯,以排解胸中块垒。 正走着,就见一位宫装少女从眼前一晃,隐没在人流中。怎么是她?窦婴以为看花了眼,忙紧追两步,定睛再看,分明是王皇后跟前的宫女——李萍儿。她私自出宫作甚? 窦婴立刻小心跟上去,跟了半条街,那李萍竟也去“淳于堂”。她来到店前,回头张了张,便掀门帘跨进去。窦婴远远地守在街角。功夫不大,李萍飘摇出来,假借扶一扶钗鬓,左右看了,即低头敛眉,从来路去了。 窦婴大有不解,正待去“淳于堂”打问,忽觉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不由吓了一跳,就听身后有人笑道:“魏其侯,一向可好,这是去哪里?”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4) “谁唤在下?”窦婴听着耳熟,回头看时,原来是好友灌夫。不由笑骂:“促狭鬼,倒吓我一跳!”又惊喜道:“我盘算着,你也该出狱了!” “谢大将军为属下斡旋。哦,皇上格外开恩,命我去做代相,不日就上任!”灌夫说着要行大礼。 此刻的灌夫,早不是当年的“拚命二郎”小混混了。自从平定“七国之乱”时立了大功,升作中郎将。因他是窦婴属下,与窦婴最是莫逆。一年前,他因周庸诸侠被害,与郅都发生龌龊,借故将其打伤,以至下到大狱。确是窦婴向皇上了求情,他才脱去牢狱之灾。 “你别谢我,”窦婴忙伸手阻止,“是皇上念你尚有微劳,不然你那还有命在?”说着指指前面,“你来的正好,许久不见宋胖子,今日扰他一顿酒去,也为你庆贺、接风!”韩胖子就是宋邑,原与窦婴、灌夫相熟的。 灌夫立刻应承,嚥口唾沫道:“久闻他的酒好,一向忙乱得紧,还不曾尝过,今日倒要喝个痛快。” 二人紧走几步,联袂进了“淳于堂”。早有伙计,将窦婴的马牵到后院喂上。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5) 宋邑正在铺内忙着,见窦、灌二位贵客光临,忙放下手中活计,挺个胖肚子过来,笑容可掬道:“甚么香风吹来,令小店蓬荜生辉。快请,快请,到后堂叙话。”说着,便往后堂揖让。 灌夫笑道:“快把好酒烫上来,在下与魏其侯酒虫爬到嗓子眼了。” 宋邑一边笑应,一边命伙计快去整治了来。窦婴则爽快笑道:“莫要费事,菜不菜没关系,只要酒好。” 三人在后院一间静室坐好,酒菜已经上来。酒是店中自制的药酒——“神仙醉”,用上好的“中山冬酿”加人参、黄芪、枸杞子、杜仲、当归、红花、丹参、龟板、鹿茸、狗鞭、牛鞭、首乌等十五味药料,浸泡半年而成。酒如琥珀色,最是大补。酒菜也现成,大厨房常备的风鱼、卤肉、盐笋、豆干、煮花生,都是下酒妙品。 宋邑执壶为二人满上,又把门前杯斟上,用胖手举杯道:“难得二位赏光,小人先干为敬!”说着仰颈干了。 窦、灌也举杯回敬。正是:故人相见,开怀畅饮。酒过三巡,窦婴开口道: “宋掌柜,在下有一事相询,不知问得问不得?” “说甚外道话,侯爷有话尽管问。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适间一年轻女子,从贵店出去。敢问她可是宫女李萍儿,她来宝号有甚勾当?” 灌夫见窦婴问得蹊跷,便停杯注目,静等“宋悬壶”回答。 “宋悬壶”则一脸庄重,沉声道:“既侯爷见问,小人不敢隐瞒。事情是这样的……”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6) 那是前年春天,有位中年女子找到“淳于堂”;自称义姁,是神医淳于意的关门弟子。因生计无着,特意来京城投奔师兄,愿在“淳于堂”坐堂悬壶;并拿出淳于意遗作《诊籍》三卷,作为证明。 宋邑知道师父心胸广博,广有传人。连自己在内,先后收过高期、王禹、冯信、杜信、唐安、宦者平等七个弟子;只是没听说收过女弟子,不免有些沉吟。 可面前这个义姁,相貌周正,言谈端庄,所言不似作伪。便接过《诊籍》检看,从内容到笔迹,确是师父诊病存案。再面试她的医术,也颇为了得,便收留了她。不到半年,义姁坐堂行医,活人无数,名声大震,来“淳于堂”投医赎药的病人很多,药铺生意也更好了。 忽一日,长乐宫一位黄门找到店里,专请义姁进宫给王皇后治病。当时小人奇怪,皇后怎会知道义姁?一问才知道,义姁也是槐里人氏,与皇后王娡一家曾是旧识。王娡听说义姁来到京城,便找她进宫看病,也是药到病除。 “可是‘玉面狐’王娡?”灌夫忽然打断宋邑的话。 “不错,”宋邑接口道,“此人容貌娇好,很得皇上宠爱。哎,你别打岔!”宋邑伸手拦了拦,继续说下去…… 这位义姁,还有一个胞弟,名叫义纵,小她十五岁。因父母早逝,为了照顾幼弟,她一直没有结婚。义纵从小顽劣,常与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干些偷机摸狗,乃至盗掘坟墓、打家刼舍的勾当。义姁不忍峻管,时时为义纵担心。后经“玉面狐”推荐,义纵任了外郡的县官。 今年夏天,“玉面狐”王娡忽派宫女李萍找义姁,买了乌头粉、斑蝥和天雄,说后宫母猫多,要给它们打胎。事隔不久,便传说小王美人小产了,流红不止,一命呜呼。小王美人名叫息姁,是王娡亲妹子,也是皇上嫔妃。 义姁听到这个传言,当时吓白了脸,第二日不辞而别,走时连《诊籍》也没带,至今下落不明。适间,李萍儿就是来找她,见义姁走了,便马上离开了。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7) 说到这里,宋邑忽然变颜道:“小王美人流产而死,怕与那药有干系?猫儿‘闹春’都在春、秋两季,哪有‘三伏’天闹猫的呢?嗨,义姁被他们骗了!” 窦婴立刻沉声接口:“这就对起来了。在下亦有耳闻,本来小王美人怀孕后,身体一直很好。太医切过脉,还说是龙凤胎。‘玉面狐’到绮兰殿去了一次,小王美人便出了岔子。皇上大怒,命人严查,却哪里查出正凶?便将两名宫女,还有一个御医处死了!” 窦婴的话,无疑佐证了宋邑的说法。为了争宠夺嫡,一定是“玉面狐”王娡害死了亲妹子。众人不敢往下深想,只觉脊梁骨阵阵发凉气。 一时停杯搁箸,谁也没有说话。 窦婴则想到了那首“儿歌”,只觉“山雨欲来风满楼”,恐有大变发生,不知怎样应对化解,遂想到好友袁盎,知他胸有丘壑,何不去讨教个主意。于是,一拍大腿道:“灌夫,事情紧急,快随我到安陵走一趟!” 宋邑欲待细问,窦婴已拉了灌夫,急道:“韩掌柜,在下与你借一匹马,详情来不及细说了……” 宋邑知趣,立刻命伙计备好鞍辔,将马牵到门外侍候。窦婴和灌夫上马扬鞭,顶风冒雪去访袁盎。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8) 袁盎回安陵六年了。虽说年近古稀,冬春两季要犯腰腿病痛,但身子骨还硬朗。皇上念他出使吴国险些送了性命,仍优礼如初,遇有疑难事也随时顾问。 此刻袁宅已今非昔比——青砖对缝,朱漆大门,前后七重院子,还辟了偌大花园。他在此安度晚年,悠闲安逸,只是有些孤寂,唯日日饮酒,喝个半醉,或与韦九说些陈年往事,打发时光。 说得最多的,还是五年前那宗朝廷迫害游侠的血案。“布衣书生”周庸、韦幸和瞷家兄弟一百多人蒙冤罹难。剧孟诸侠,满以为能用“悬剪剑”和“隋侯之珠”换周庸等人的活命,却被皇上愚弄了。救人功败垂成,以至大闹刑场,不仅杀死杀伤众多官兵及刽子手,就连号称“苍鹰”的监斩官郅都,也受了重伤。若非周亚夫、袁盎抵死劝阻,几乎闹得不可收拾。但剧孟的爱妻“一丈青”缇萦,也因此蒙受王恩贼子暗算,死于非命。 这件泼天大案,震动了整个国中。皇上自知理亏,怕激起民变,当时未敢深究,但与游侠结成死结。剧孟诸侠满怀悲愤,强忍这口腌臜气,料理了周庸、缇萦等人的后事,便相继撤离了长安,各自回家。 不久皇上开始报复,任命酷吏宁成为都尉,专事收捕残害游侠。长安樊仲子、赵君放和万子夏等多人相继被害,唯对“红柳庄”、符离集船帮诸侠,颇有忌惮,没有下手。此后,剧孟再未西来,他托人捎过书简,说正搜寻王恩那恶贼,定要为爱妻及死难的诸侠报仇雪恨。王孟、左阿夫妇仍料理船帮,日子过得不错,听说还生了个大胖小子。窦婴、灌夫就住在京城,偶尔来看看,来了便饮酒、弈棋,盘桓几日。不过,他们也一年多没来了。 “女飞卫”韦九还是不忘周庸。前年外祖父张回病逝时,她回过一次长安,以后没有离开安陵。如今,奔三十的人了,比先前胖了些,但武功却没搁下,仍像当年与周庸在兖州客店那样,每日早起习练。没人的时候,常拿出那面铜镜,一边垂泪,一边咀咒,总怀着一颗复仇的心。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9) 这一天,安陵也下起雪来。城内城外漫天皆白,路上极少行人。此刻,袁盎与韦九在客厅里围炉闲话。突然,家人袁福敲门进来,说皇上派谒者来宣旨。 袁盎顿觉兹事体大,慌忙站起来,嘴里念叨:“定是出大事了,若不紧急,怎会这般天气派人来……”他不顾腿疼,匆匆迎了出去。 九儿恨极朝廷,不肯出见,自回后院去了。 袁盎到大门外看时,原来认得——正是皇上身边的常待黄门郭舍人。郭舍人身后还立着一位小黄门,手里牵着两匹高头大马。郭舍人白白胖胖,略带几分矜持。 袁盎忙躬身拜揖,唱个肥喏:“难得公公清闲,哪阵香风吹来寒舍?” “罢了!”郭舍人一副女人般嗓音,点点头,算是还了礼。 “快请进!”袁盎将郭舍人及小黄门让进院来,进了客厅。早有家人把牲口牵到后院厩房喂上。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10) 宾主坐定,袁福献上茶、退下了,袁盎这才问郭舍人此来何事。郭舍人仰着头道:“皇上有旨!” 袁盎慌忙跪接,原来只是口喻:“即着袁盎进京觐见。” 袁盎谢旨后,即趋近问道:“皇上何事召臣?” 郭舍人啜了口茶,摸着光滑的下颏,不紧不慢道:“要议立储之事,订于明日午后未时,在宣室殿……” “不是早有太子么?”袁盎不免诧异。因为,早在平息“七国之乱”的第二年,也就是前元四年,就已立栗姬所生的刘荣为太子了,难道又生变故不成? “皇上烦得紧啊!”郭舍人答非所问,“这几年,上天屡有警兆,这你是知道的,到处传言皇上失政,也有说立储不当的。唉,身子不爽,再闹家务……怎么是好哇!” 说到这里,瞥了袁盎一眼,忽然打住了。“咱家知道些光景,唉,宫中有规矩,岂是我做下人敢议论的?袁大人原谅则个。”说罢一脸无奈之色。小黄门知趣,说声“如厕”,便走出客厅。 皇上龙体欠安,袁盎是早知道的。他为官多年,交际颇广,不仅与众多官宦熟稔,就连宫内黄门也颇有熟人。所以,知道不少宫内秘闻。 皇上作太子时,每夜就离不开女人,甚至一宿连御七女。登基后,更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人侍候,总数不下百多人。经常临幸的栗姬、程姬、贾姬、唐姬和王美人,个个都妩媚入骨。色字头上一把刀,长此以往,就是生龙活虎也受不了。没过几年,便染上痨瘵之症;春夏病情加重,时有咯血,一立秋便不要紧了。 这些秘闻是皇家大忌,袁盎不敢往下延揽,便换个话题问道:“皇上只招见下臣一人?还是众大臣会议?” 郭舍人低头啜茶,并不搭腔。袁盎见他装样,肚内已有计较,遂拍一拍手,家人袁福应声进来。袁盎让他伏耳过来,说了几句,袁福点头退下。 不一刻,袁福端着一个金漆托盘进来,盘上用锦袱盖着。袁福小心翼翼将托盘放在几案上,即低头退下。郭公公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依旧低头喝茶,嘴角绽出不易察觉的笑纹,那模样仿佛是茶很好,刚喝出点味来。 袁盎只作没看见,掀开盘中锦袱,露出一块黄澄澄的马蹄金。他把托盘推过去,陪笑道:“承蒙公公多年照应,权且笑纳了,无事时喝杯酒儿,或给赏下人。” “何必多礼呢?”郭公公抬起头来,嘴里推辞着,却伸手拈起马蹄金,纳入袖中,马上用极自己的口气:“袁大人,你是一根肠子的脾气,莫嫌咱家多嘴。明日觐见时,但记‘谨言慎行’四个字,保你远离祸灾!”说完便起身要走。 “怎不吃了晚食就走?老朽备得好酒。再说,还要请教公公!”袁盎立刻挽留,想多探听些内情。郭舍人却说路不好走,天快黑了,耽搁不得。 袁盎无法,只得将他们送至门口。郭舍人道声“自稳便”,便骑马扬鞭,冒着满天风雪去了。望着郭舍人和小黄门渐远的背影,袁盎“啐”口唾沫: “这老狐狸,一锭黄金换了‘谨言慎行’四个字!”又张望一回,这才重回客厅。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11) 雪下得愈紧,天更阴晦了。 客厅里有些冷,袁盎的腿隐隐作痛,便命家人将火盆弄旺些,再弄点酒来。袁福应“诺”,勤快地在火盆加了兽炭,略煽一煽,火星“噼啪”四溅,火苗袅袅升起,屋里渐渐暖和起来。 不一刻,酒烫好了。袁盎自斟自酌,也不就菜小口抿着。他平生好酒,常为饮酒找些借口:名花忽开,小饮;好友上门,小饮;冲暑远行,小饮;凌寒出门,小饮;忽得美味,小饮;得一佳酝,亦小饮。 他还常说,酒之奇妙——胆却者饮它壮胆,愁闷者饮它浇愁,礼会者饮它成礼,喜庆者饮它喜庆。此时更要饮酒了,他要好好想一想:朝廷出了甚么事?为甚郭公公让他“谨言慎行”?他偏居一隅,对近两年朝政不甚了了,想了一回,也理不出头绪来。 正没理会处,袁福又来禀报:魏其侯窦婴和代相灌夫来访。袁盎立刻喜上眉梢,不仅老友上门,而且灌夫还升了官——他原是中郎将,官秩六百石;代地相国是从二千石,自然是升迁了。 袁盎撩起袍襟,不顾腿脚不便,忙不迭地迎出门外。只见两筹壮汉正牵着马,站在风雪里。一个燕颔虎颈,须髯如戟,身穿雪狐锦袍;另一个浓眉大眼,络腮胡子,穿锗色绢丝锦袍。不单身上,就连眉毛、胡须都沾满了雪花——正是时时想念的窦婴和灌夫! “哎呀!你们可来了!”袁盎开怀大笑,抢上为他们扑雪,又攥住二人的手,一路寒暄进了大门。他们的坐骑,自有袁福牵到后槽喂上。 可惜三人高兴忘形,没有发觉远处街角有四只厉眼,狼一般盯过来。那是两骑精壮汉子,自打临近安陵时,便不即不离地坠在窦婴、灌夫身后。见窦、灌进了院子,这才兜转马头,向宅子后面驰去。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12) 窦婴、灌夫进厅里,袁盎急唤九儿出见。他高兴地象个孩子,口中道:“雪天有朋来,不亦乐乎?”埋怨灌夫怎恁久不来?又说快快备酒,备上等酒,命袁福到南市买下酒菜,又叮嘱别怕绕远,务必去“云里香”肉铺,那里的腊鱼、糟雁最好,别处的不行。袁盎一阵忙乱,简直没有窦婴、灌夫插话的缝儿。 刚要坐下,袁盎忽拍脑门一笑:“看这记性,后园有几株梅花开了,不如到那里饮酒赏花。噢,可惜天有些黑了。” 窦婴、灌夫客随主便,欣然前往。园子不大,却错落有致。暮霭中,小桥水面、亭台假山、苍松翠竹,都覆着一层白雪,看不太清,唯路边梅花开得正艳。 三人来到近前,一支幼梅才二三尺高;旁又两株老梅,纵横而出,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枝头数十朵粉的、白的、珠砂红的梅花,迎风傲雪。一股股暗香漂入鼻端,令人清新醒脑。 三人指指点点,玩赏一回,天也就黑定了。袁福点上灯笼前面照路,三人绕过竹林,向一座草庐踅去,只见庐上有块木匾,写着“棱轩”二字,笔力雄健。灌夫用灯笼照着看一回,不解其意,指着匾笑问:“袁大人,还掉书袋么?” 灌夫比袁盎辈份小,一向敬佩他的为人,所以尊称“袁大人”;而袁盎则呼灌夫“少将军”。 “不——”袁盎还未张嘴,窦婴抢先答了,“灌夫,你看那‘棱’字,木成四方为之棱;人敢执言,便称‘棱威’。此匾非别人手笔,是剧孟写得呢!” 听说是结义大哥剧孟写的,灌夫不免多看几眼,心中暗赞:“这‘棱’字用得真好,正是袁盎的为人写照;自己粗鲁少文,倒在人前露怯了。”咧嘴一笑,算是遮掩过去。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13) 三人相跟进到庐内。里面很是宽敞,早燃起几支儿臂粗的烛膏,甚是亮堂;蒲席上,是一水的熊皮、狼皮垫子,又暖和又防潮。花梨木几案上,早摆好了一应杯箸;角落一个红泥小火炉,正温着酒。三面有窗,都用苇帘遮挡了,外面景致隐约可见,而屋内温暖如春。不用问,必是地下烧有火炕。 分宾主坐定,袁盎仔细打量两位老友。窦婴不到五旬,两鬓已是斑白,眉间川字皱纹如刀刻一般,略显忧郁。灌夫尚在英年,一部络腮胡须,愈显刚猛气派。他只顾喝茶,显是路上走急了。一时门响,韦九盈盈进来,一一道了万福,也在旁边坐下。不一刻,酒来菜来,几人喝酒闲聊。另有小童在一旁侍候。酒过三巡,袁盎笑问: “二位,怎地冒雪前来此看我?” “正有件大事,要与袁兄商议!”窦婴叹口气。 “甚么大事,会令你魏其候这般沮丧?”袁盎颇有不解。 “袁兄,”窦婴连连蹙眉,“你在此纳福,怎知朝廷又出大事了!皇家立储不可不忧啊……” 此话出口,气氛顿时严肃起来。 “‘玉面狐’,真有心机呀!”窦婴愤懑地说下去,“她本是已婚之妇,居然混进宫里,爬上高枝,如今竟母仪天下当了皇后!” “怎么?”灌夫颇为疑惑,“有夫之妇,一个别人剩下的烂货,还能嫁给皇上?” “啊,是这样——”袁盎笑一笑,做了解说。他对王娡的来历早有耳闻;不过涉嫌宫闱,说出来不大好听,所以一向憋在心里。今见灌夫喉急发问,窦婴也没有反对,便喝了口酒,揭出其中内情……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14) 大约三十多年前,燕王臧荼有位孙女,名叫臧儿,嫁给槐里*王仲,生下一子二女:儿子叫王信;长女叫王娡;次女名息姁。不久,王仲病殁,臧儿转嫁长陵田家,复生二子:长子田蚡,幼子田胜。王娡长成,嫁与金王孙为妇,亦生一女,名唤金俗。 臧儿平日最喜算命。一日,一位叫姚翁的相士给姝儿算卜,惊道:“这是位贵人,将来必作皇后,且生帝子。”当下臧儿听了,暗想:“娡儿已嫁平民,怎会去做皇后,难道金婿将来做皇帝不成?可金王孙貌既不扬,才又不展,如何能夠发迹?”臧儿想了半天,只当姚翁信口雌黄,便把此事丢开。 娡儿却深信此事,便与丈夫说了。金王孙本一介平民,人又忠厚,听了妻子之言,吓得双手掩了耳朵:“我的脑袋,还想留着吃饭,我劝你切莫乱说,造反的事不是玩的。” 她被丈夫抢白,一团高兴,化为无有。每日揽镜自照,未免懊悔所适非人。 也是机缘巧合,不久朝廷为太子刘启选秀女。寻常人家躲犹不及,偏臧儿听说了,认为是上进机会,便花钱贿赂差役,将王娡送到邑中。奉差的黄门正愁缺绝色女子,不好交差,此刻一见王娡长得天仙也似,哪管她是不是处女,便高兴地收下了。 王娡被拨到太子宫服役。一晚,她替太子送茶,送茶后正要退下,忽见太子朝她瞥了几眼,顿时羞得红云满靥。少顷,她渐渐地定了神,肚内暗忖:我丢了丈夫,离了女儿,自愿应选进宫,无非想应那位姚翁之话。此刻太子痴痴地看我,未必没有意思,我何不献媚上去。她这般想着,一双勾人眼波,尽向太子瞄过去。 太子见了王娡眼神,早酥了半边身子,忙笑问:“汝是哪里人氏?何日进宫?怎从前没有见过你?” “奴婢槐里人氏,”王娡凑上来,低头轻道:“因为家境贫寒,自愿应选入宫服役,拨到此间,尚未旬日。” 太子见她可人,早一把搂在怀里,猴着脸,摸起那对白嫩嫩、颤巍巍的奶子。王娡本是老吃老做,半推半就,呻吟哼唧,撩拨得太子欲火难耐。太子见左右无人,将她抱至软榻,急赴阳台。王娡见太子入彀,反因不是处女害怕起来,不敢马上答应。太子从未遭人拒绝过,此时大有不懂,再三问她,只低头含羞不语。太子反跪下央求。 至此,王娡才羞人答答说不是处女。太子不但不嫌,反喜她肌肤丰腴,更有女人味道。春风一度,已结珠胎,十月临盆,生下一女。自此,宫中便称王娡为王美人。 不久,王娡的妹子息姁也被接入宫中,息姁更年轻漂亮,亦受太子宠爱,称作小王美人,大有超过乃姊势头。这对姊妹花倒不是“旱碱地”,点种便收。不上几年功夫,王娡先生三女,后生一男——就是胶西王刘彘。息姁前后共生有四子…… 注释: ------------------ * 槐里,即今陕西兴平县。 第四十二章 槐里玉面狐(15) “哎,这些宫闱秘闻,你怎会知道啊?”灌夫颇为不信,打断袁盎的话。 “那时你还小!”窦婴不无尴尬插言,“我这位皇表嫂,确是生得好。她从你跟前一过,就有股香气漂入鼻端,男人定力不够的,真会心猿意马。要不,怎叫‘玉面狐’呢?” “我听说,”恰好袁福送酒进来,笑着接住话茬:“王美人天生尤物,有种撩人体香,平时不著亵衣,只穿外面长服。有一回,长公主进宫给太后请安,恰好遇见王美人,悄悄一问,果然不假;且趁她不防,撩起她外面的襦衣,王美人连忙遮掩,已是不及。哈哈,果然露出玉腿和幽香的风流……” 他见九儿在座,生生把最后一个“穴”字咽回去,吐吐舌头,搁下酒坛侍立一旁。 “不得无礼!”袁盎大声申斥道;倒底是作臣子的,不愿说得过份粗俗。 “做出来了,还怕人说?”袁福不服气,“老爷,你莫怪啊!小的还听说,在槐里时,邻村后生给了她副破镯子,便与人家野合呢!”话音未落,人已颠出门外。 众人“哈哈”大笑;笑完,依旧看向窦婴,等他把话说完。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1) “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间与临江王。临江王既为书谢上,因自杀。 ——司马迁《史记•;;酷吏列传》 窦婴也不推辞,一仰脖将杯中残酒喝干,把嘴边酒沥抹了抹,便把憋了许久的愤懑倒出来…… 最初,刘启当太子时,祖母太皇太后薄氏,把薄家女儿许配给刘启。刘启即位后,顺理成章升为皇后。刘启并不爱她,她也沒有生养。前元四年,封栗姬之子刘荣为太子。前元六年撤销薄皇后封号,囚居于冷宫。王娡见机会来了,决意扳倒栗姬。她表面装得深明大义,谦恭退让;就连皇上要让她的亲生女儿——南宫公主,远嫁匈奴和亲,她也不反对。背地里却和长公主结为亲家,设计陷害栗姬。先是长公主向皇上进谗言,诬称栗姬崇信邪术,诅咒宫中妃嫱;又当面夸刘彻乃“猪龙”转世,如何聪明伶俐。 再后,王美人私自召见栗姬的兄长——大行令栗贲,让栗贲出面奏请“册立栗姬为皇后”,并骗他这是窦太后的意思;栗贲不知有诈,反感激王娡谦恭退让,成全栗家。而此举勾起皇上猜忌,怀疑栗姬勾结外戚,当时将栗贲下狱处死,并迁怒于栗姬,而栗姬还被蒙在鼓中。 皇上一怒之下,废掉太子刘荣,贬为临江王。窦婴、周亚夫据理力争,皇上执意而为——这是后元七年十一月的事情。转年四月十七,王娡当上皇后;十二天后,他的儿子刘彻立为太子…… 听到这里,众人浑身悚然,谁没有说话。唯屋外的寒风,吹得苇帘“噗噗”作响。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2) “听说,那刘荣还是死了?”九儿终于打破了沉寂。 “死了!”窦婴眉间拧成疙瘩,须发微微颤抖,“太不公了,太不公了!前元七年十一月,刘荣被贬后,含悲忍痛,来到千里之外的封国江陵。他对国民很是宽仁,并无任何劣迹。不久,栗姬衔恨病死……” “魏其侯,”灌夫忽打断他的话,“属下有句不知进退的话,若问不明白,睡不安稳。”袁盎、窦婴知道他爱刨根问底,便等他问话。 “适才袁大人所说,姚翁卜卦,还有甚么猪龙转世、神女送日,这都靠得住么?难道立后、当太子,也都乃天意么?”灌夫一古脑地问出来。 对这两件事,市井百姓都这么认为,也从未有人深究、怀疑过。如今灌夫一问,倒把众人点醒了:“莫非其中有诈不成?” 窦婴悲愤道:“我是不信鬼神的!孔夫子曾说过:‘不言怪力乱神。’你问这些事有没有,我没有真凭实据。不过,可以告诉你另外两件事,听了就明白了。”窦婴的话,自然引起众人的兴趣。 “秦末的时候,”窦婴继续道,“陈涉、吴广起兵反秦。他们为了收拢人心,故意把丹帛写上‘陈胜王’三个字,塞在鱼肚子里,让兵士们看到。天黑后,又让人学狐狸叫,仿佛是‘大楚兴,陈胜王’。还有,本朝高皇帝刘邦,在芒砀山起事,也有醉斩白蛇,传说‘赤帝杀了白帝’,也是编的故事,无非假借天意,号召民众而已……” “原来是这样!”灌夫和韦九儿一同看向袁盎,意思是你怎么说? 袁盎尴尬一笑,自我解嘲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市井传说不必当真……” 由此,人们对这场宫掖之争,有了更深了解。众人还在回味着,窦婴把后面的事情,继续讲完——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3) 王娡并不就此罢手。她怕刘荣日后再起,必欲斩草除根而后快;天天吹枕边风,使皇上萌生杀机。不久将栗家灭族,老幼五十余口斩于西市;又抓住刘荣一点过失下到狱中,命郅都严加审理。 刘荣还是个大孩子,哪见过如此阵势,早吓得魂飞魄散。他哀思母亲惨死,自己又失父爱,便觉余生无趣,不如作书谢过,自杀了事。便向府吏借竹简、毛笔一用,哪知又被郅都喝止。还是窦婴闻知,送来竹简、笔墨。刘荣写就绝命书,托狱吏转达父皇,然后就悬梁自尽了。郅都将刘荣遗书呈入,皇上也不哀戚,只命以王礼殓葬。 说到这里,窦婴老泪纵横。他作过刘荣的太傅,深知刘荣心地善良,尊师爱幼,勤奋好学,是个贤太子。刘荣对弟弟妹妹,也都极友爱,尤其与彻儿更手足情深,有了好吃食、好玩具,总要给这个小弟留一份。有件小事,至今让窦婴难以忘怀。有一回,正值盛暑,窦婴与刘荣师生二人,在上林苑研习经学。窦婴一时困倦,忽忽睡去。刘荣见状不忍离去,一直侍立旁边,为老师拂蝇。 想起这些旧事,窦婴哽咽道:“刘荣下葬那一天,飞来无数白燕,为他坟上衔泥。路人见了无不叹息,都为临江王喊冤。” “当真有此异象?”袁盎饶是见多识广,却也平生仅闻。 “世上白燕极少;”窦婴继续说下去,“古籍记载,有种燕子名叫‘羽委雪’,羽毛洁白,十分罕见。从此后,当地人便把刘荣坟茔,叫作‘白燕冢’。从此我也心灰意冷,称病不朝,在蓝田闲居了。”说到此处,悲声吟道: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于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众人知道,这是《诗经•;;;国风》中的一篇,名《燕燕》。说得是当年卫国国君,送别女弟远嫁的故事。借燕抒情,真挚感人。窦婴借此寄托哀思,可谓十分贴切。 突兀,袁盎大声道:“刘荣的过失,不过是修缮王宫,侵占了太庙的一个边角。想当年,晁错为了出门方便,也侵占过太庙的地方。皇上一笑了之,不仅没有责罚,反加意坦护,说是恩准了的。两相比较,自然明白……” 底下的话,袁盎没有说出来,人们却听出弦外之音:“皇上太无情了。他为了替小儿子刘彻扫除后患,决意杀了亲生长子——刘荣。不知他的心,是不是肉长的?” “哼,好歹也未让郅都得逞!”窦婴咬牙道,“我去找姑母……皇上虽大,也有人管他。”窦婴的姑母,即皇上的亲母窦太后,自然能干预此事。 袁盎忙问:“太后怎么说?”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4) “太后听了当时泪下,命皇上将郅都斩首,为孙儿伸冤!”窦婴立刻回道。 众人听了,都露出欣慰之色。窦婴却打了自己一拳,恨恨道:“我这表弟,惯会阴阳手法。他明里答应,暗地却让郅都去雁门作太守……”他嘴中“表弟”正是刘启,因语含不敬,没有直呼其名。 “难道罢了不成?”九儿抗声反问。对于杀夫仇人,她自是盼其早死! “哪会那么便宜!”窦婴脸色煞白,声音冷极,“太后动了真怒,再召皇上,命其立诛郅都。皇上求道:‘郅都实是忠臣,乞母后饶他一死。’太后斥道:‘临江王独非忠臣么?为何死在他手中?汝再不杀都,我岂能让汝!’说得皇上担当不起,就在上个月,将郅都斩首了。” “杀得好!他也有今日!”九儿自是解恨。 “不过,此人倒有奇节,居官廉正,不受馈赠,亲戚家属俱都不顾。当太守时,匈奴亦不敢犯境……”袁盎倒底理智些,又怜其愚忠惨死,为他说几句公道话。 “奇节?”灌夫听了颇不受用,立刻怒目园睁,猛拍几案:“冷血鹰爪有甚么好?你还替他说话!”这一拍力道极大,几乎将杯盏震翻了。 袁盎见话相左,忙把话题岔开。他道:“既、既然,已立刘彻为太子了,为甚明日,皇上还要议立储君?” 这话把灌夫、九儿说得一愣。 袁盎见他们不明所以,即将适间郭公公来宣旨一事,扼要学说了一遍。最后话峰一转,冲窦婴问道:“王孙,你知道宫掖内情;莫非,还有人觊觎储位不成?” “不错!”窦婴刚要张嘴回说;就听草庐外面“夺”地一声,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见了——不知外面出了何事?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5) 九儿早拔剑冲出门外,跟着灌夫、窦婴和袁盎也追出来。韦九身手迅捷,最先追到围墙边,纵上墙头,看了一回。天色尽黑,雪色迷蒙,那还有一丝人影?只好悻悻回来。 九儿一指门上的木匾:“已经跑了!留下了这个。” 人们看去,一柄短刃斜穿半幅素帛,钉在“棱”字匾上。灌夫轻轻纵起,将短刃和白帛一同取下,顺手把白帛递给袁盎。几人又巡视一番,唯草庐周围有几行散乱的脚印,辨认出是两双不同的鞋痕。 众人重回庐内,就着灯火,检视那柄短刀和丝帛。短刀式样平常,看不出甚么。白帛上写着:“闭嘴”二字,显系是严厉警告。丝帛一角,有一“飞鹰”标记,表明留帖者的身份;一时,谁也不知它的来历。 暮地,窦婴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这‘飞鹰’是,是……”他若有所悟,却语焉不详。 “怎么?”众人连忙追问。 “今日我来,原是为了他!”窦婴一语点破,“是梁王刘武欲接储位!” 袁盎顿时脸色凝滞,半晌才苦笑道:“我早应料到的。此人,确非等闲之辈……”一时竟说不下去。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6) 对梁王刘武,在座诸人都不陌生。他乃皇上胞弟、太后的小儿子。此人心存异志,早是公开的秘密。平日折节下交,广招英豪死士,崤山以东的人才,几乎没有不投奔他的。文有公孙诡、羊胜、茅兰、路乔如和公孙乘,武有韩安国、张羽、丁宽等猛将,就连邹阳、枚乘、庄忌、司马相如这些辞赋家,也都投其门下。特别是平定“七国之乱”,他立下赫赫战功。梁国不仅挡住了吴、楚联军的猛攻,挫败了敌军锐气,而且消灭叛军数量,与汉廷中央军相等。如今他的威望,正如日中天! “可惜此人忘乎所以,时常僭制朝廷规制。”窦婴插嘴道,“他仗着太后偏爱,在长安出入皇宫,与景帝同乘车辇;在封国,用天子仪仗,动辄出动战车千辆,骑兵万人;又大兴土木,扩建都城和苑林,闹得人心沸沸……” “魏其侯,末将有一事不明——”灌夫往前凑一凑,“听说,前元三年梁王入朝。一次酒宴上,皇上说过:‘朕崩后将传位于梁王’。此话当真吗?”这件秘闻,知道的人极少;灌夫有意求证。 “让你言中了!”窦婴沉声道,“不仅那一次说过。就在不久前,梁王入京朝见。在家宴上,太后又对皇上说:‘我听说,殷商的制度是亲其兄弟,而周代的制度是尊其祖先,这些道理还不是一样?百年之后,我把梁王托付给陛下了。’皇上一向孝顺,立刻叩首:‘谨遵慈命。’太后甚喜,仍复欢宴。直至三人共醉,方罢席而散。第二天皇上酒醒了,细想太后所言,方知大事不妙!”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眼下是两股势力,正你死我活地争夺储位:一方是粱王刘武,靠山是窦太后;另一方,是“玉面狐”和他的儿子刘彻。双方势均力敌。值此关键时刻,窦婴、灌夫、袁盎三人,正如天平上的法码,放在哪一边,哪一边就会获胜。 他们不能不权衡利弊。如果他们支持刘武,刘武很可成为储君,日后他们有拥戴之功,少不了荣华富贵。但此人性情凶残,贪得无厌,且夺嫡不合规制,倘若让其得逞,绝不是百姓之福。 刘彻年纪还小,尚看不出好坏。其母“玉面狐”,貌若天仙、心如蛇蝎,可说与吕雉差不多。她娘家有一个兄长,名叫王信,是个草包,倒不足为虑;但她还有个同母兄弟,叫田蚡,此人面目可憎,十分疲赖。我朝向有后宫干政旧例,如果有一天刘彻豋上皇位,“玉面狐”及田蚡必会仗势弄权,剪除异己,甚至置窦家于死地。 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孰是孰非,委实难以决断。良久,袁盎终于打破了沉寂,冷冷道:“依我看,还是依照规制办罢!” 窦婴沉吟半晌,不情愿地点了头。他终究厌恶“玉面狐”的为人,对日后前途耽心。灌夫却看向袁盎。 袁盎自然省得厉害,一脸凝重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等出以公心,只好把自家安危,放过一边了。刘武夺嫡不妥,坏了皇家规矩,如其得逞,必会引来一场内乱。‘七国之乱’殷鉴不远,我等位卑言轻,也要设法阻止!不过——”跟着语气一转,“王孙,当此多事之秋,你须听我一劝。”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7) “小弟洗耳恭听。” “你须去掉闹意气的毛病,向皇上认个错。”窦婴听了低头不语。 袁盎见他踌躇,继续劝道:“能富贵将军者,皇上;能亲将军者,太后。你因皇上废太子,争不能得,遂引病不朝。虽说意气用事,实乃揭皇上之过。万一皇上、太后都对你不满,且加害于你,那你会连累妻子家小,临江王不是个先例么?你是睿智之人,以后当如何行事,自不用老袁我饶舌了……” 一席话,把窦婴说得冷汗淋漓。正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自己犯不上为争一口闲气,疏远姑母与表兄,忙叩头道:“王孙受教了!” 袁盎搀他起来,他却不起,反握住袁盎的手道:“在下也有几句言语,望袁公入耳。” 他与袁盎熟稔,一向只称“老袁”,如今叫出“袁公”,自是郑重之极。袁盎亦诚恳道: “但请直言无妨。” “明日会议,千万小心则个。梁王绝非好相与之人,适间那‘飞鹰’帖,就是他派人下的。如此露骨威胁,说不定会图穷匕现啊!” 众人都替袁盎捏把汗水,盼他听从劝阻,但袁盎天生直拗,自有主张,此刻不愿冷了好友的心,便道:“愚兄记下了。” 事实上,他们分析是对的。他们为朝廷的危安作出了个人牺牲。沒有几天,袁盎就死在了刘武派来的刺客剑下;若干年后,窦婴与灌夫死在了田蚡与“玉面狐”的手上。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8) 翌日清晨,袁盎、窦婴、灌夫三人冒雪上路,一同先去长安。韦九耽心义父多言贾祸,直送出门外,仍在风雪地里叮嘱:“爹爹早去早回,说话小心,免得女儿悬望!” 袁盎仍那般豪爽,道声“省得”,便扬鞭而去。 此后,窦婴复行任事,上朝觐见皇上如故。且常进宫看望姑母,于闲话不经意间,把王皇后的种种所为说给窦太后听。由此引起窦太后对王娡的警觉。景帝驾崩后,窦太后一直掌控朝政大权,尤其是不放手兵权——这自是后话了。 窦太后还屡次推荐窦婴当丞相,刘启道:“太后难道以为我有所吝惜,不让魏其侯当丞相?这人任侠自喜,轻易多变,难以持重耳。”遂不用。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9) 宣室殿,位于未央宫的南端。 此殿建在三十多丈的高台上,由百多级石阶通上去。从下仰望十分壮观、巍峨。在上面抚拦鸟瞰,则整个未央宫和长安尽收眼底,极有天子威仪。这里,便是皇上接见朝臣,处理政务的地方。 此刻,脸色苍白的景帝刘启,正在殿内召集近臣商议立储大事。因为事属机密,令黄门、侍者等都退下了。龙案下面次第跪坐的,共有七人。 袁盎身无官职,坐在西向末席。依次望去,东向首位是宰相周亚夫,他身为首辅,头戴三梁进贤冠,宽衣褒带,气度庄重。他下首是御史大夫陈介,园脸,略胖,左顾右盼,似乎心神不宁。御史大夫乃三公之一,权位仅次于丞相,也称之为“副相”。 紧挨着陈介的,是郎中令周仁。六旬年纪,干瘦细条,微微驼背,此时一脸漠然。此人原是文帝时的旧臣,一向内敛阴重。他旁边是廷尉张欧,脸如满月,目如远星,十分富态,为人随和,脸上永远带着微笑。西向第一位是宗正刘礼,五十开外年纪,躯骨魁伟,体气竦爽,神情泰然。太仆刘舍则五大三粗,孔武有力,正是为皇上贴身驭车的一把好手。 袁盎与他们早就相识,一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众人都静待皇上说话。 刘启一脸忧虑,用布满血丝的醉眼,朝群臣一抹看去,微咳了几声,才开口转述了窦太后要立梁王为储君的意思。最后,他叹口气道: “朕也知道,对太后应答不当;我朝以孝治天下,既然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这可怎么办?”说到这里,满脸愁容,高声连问:“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10)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10) 各人都把头低了,谁也不吱声。一时,殿内静得让人难受。袁盎偷偷瞥去,见周亚夫紧锁蹙眉,似乎在想心事。 袁盎猜得不错,此刻他确是暗中赌气!周亚夫正寻思:想当初,平定“七国之乱”时,你刘启是何等倚重于我,可说言听计从。如今天下太平了,即削去我的兵权。前年,你违制废掉长子刘荣,我等力争无效,反惹你不快。今年你违背高祖定下的规矩,欲封王皇后的弟弟为王,我等再劝不听。如今你自己惹出麻烦,又让我等收拾烂摊子么? 其余几位也是肠子九曲,各打各的盘算。谁都清楚,立储乃庙堂大事;一方是皇上,另一方是太后,谁也得罪不得。更何况,还都收到了“飞鹰”帖,谁愿意拿脑袋开玩笑?所以,尽管盘算不同,却抱定一个宗旨:绝不做出头椽子。 刘启见众人不语,不免焦躁起来,在殿内蹀躞而行。此刻,袁盎自然想到那封“飞鹰”帖,也想到一锭黄金换来的“谨言慎行”四个字,更想到窦婴、韦九等人的千叮万嘱。但他天生耿正,一股浩气在胸中激荡。他知道,是该自己说话的时候了!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11) 他从容站将起来,振振衣冠,迈出一步朗声道:“启禀皇上,老臣有奏。立梁王为储君,万万不可!” 刘启终于抓住了稻草:“袁爱卿,快快请讲!” 袁盎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细细讲了反对的道理。周亚夫见袁盎说了话,知道自己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他原就反对立梁王为储君,也就大声附和。其余大臣自然不傻,见有人出头,便顺水推舟,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殿内气氛立刻活泛起来,微笑的依旧微笑,庄严的依然庄严,憨厚的依旧憨厚,冷峻的依旧冷峻。 当下议定:必须立刻去说服太后。刘启要众臣一同前往;众臣无以推辞,也都去了。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12)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12) 按照汉制,皇上五日朝见太后一次。今日恰逢之期,故无需事先通报,刘启率领诸大臣,也不用仪仗护卫,经金马门,绕过宦者署、温室殿,出东司马门,直趋长乐宫长信殿,拜见窦太后。 长信殿在长乐宫大厦殿的西侧。西侧从由北至南,依次有永昌、永寿、长秋、长信四座殿,长信殿在最南头。因为地势平坦,无须攀豋台阶,所以从惠帝时起,皇帝居于未央宫,而太后入住长信殿——这就是“人主皆居未央,而长乐常奉太后”的制度。 刘启一行进到殿里,里面静悄悄的,唯有草虫鸣叫。曾经雍华绝代、备受文帝宠爱的窦太后,已是七旬老妪。她梳着高髻,穿玄色葛布深衣,跪坐在龙凤案后,正侧耳微笑倾听金丝笼中的蝈蝈叫。她的肤色还是那么白皙,但两眼已盲,脸上爬满皱纹。她背后立着两名俊俏的宫女。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13) 袁盎第一次来此奏对,不免好奇地左右睃睨。殿内陈设极俭朴,除了燃着火炭的紫铜火盆外,几乎没有甚么了。唯龙凤案上,有三两镂刻花纹的小葫芦,内中蝈蝈正在鸣叫,声音园润甜美,十分悦耳——太后用来解闷。 皇上行礼后,坐在案旁的锦垫上,先请安问好,说了几句闲话,这才说了与几位大臣同来的情由。袁盎等人早在一旁跪拜了,并恭请“太后安康”。 太后刚听一半,便脸色不悦,也不让袁盎等人坐下,即大声问道:“你们谁先说?”声音洪亮,语带威严,仿佛字字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面对这个阵势,众人都替袁盎捏把汗水。袁盎打个颤栗,硬着头皮趋前一步,不卑不亢道:“臣,袁盎有奏。” “说罢。”太后扔出了两个字。 袁盎忽见太后身后的帷帐,晃动了几下,似乎帐后有人不经意间碰了。袁盎何等机警,立即高声道:“启禀太后,请屏退左右,下臣才好说话。” 太后虽然不喜,但素知袁盎耿直伉介,在先皇文帝时就是有名的“敢谏郎中”,也就不以为忤,挥手让左右退下。眼见帐幕后的人也悄悄走了,袁盎才清清嗓眼,把早已想好的说辞,理直气壮地端出来: “适间,皇上已将太后的意思宣示于臣等。臣窃以为,太后通今博古,所言历代传位之事,确如所讲!” 皇上和众大臣都一愣,真不知袁盎要帮谁说话。太后听了却觉入耳,露出一丝笑纹。袁盎见进言有机,便直取要害,大胆问道: “太后要立梁王;那么,梁王百年之后,又立谁呢?” “我想再立陛下之子。” “太后明鉴!”袁盎弄清太后的用意,肚内已有草稿,乃从容言道:“殷商的制度,是亲其兄弟,故传位于弟。周朝的制度,是尊其祖先,故立儿子。殷商制度比较质扑,因而易有歧见;周朝制度尊敬本始正体,太子死后又立嫡孙,故不易生变乱。这是古人的教训,所以,我大汉是效法周朝的。” 太后确非常人,平生好黄老之学,又多年辅佐丈夫和儿子,所以一点即透。只是过去溺爱少子,从未想得这般深入,遂缓和了口气: “袁卿,请道其详。” 第四十三章 埋下祸根(14) 周亚夫出身于武将世家,又任过太尉之职,对于梁王欲修“甬道”之事,看得十分严重。从梁国都城睢阳至长安,计有两千多里路,其间隔着崤山山脉,山势极为险峻,更有许多河流关隘。如果真修一条直通“甬道”,耗费无数民力财力不说,单就军事上讲,一旦梁王谋反,从此路长驱直入,几天长安就会失守;再说“甬道”两边要修围墙,会阻断民间交通,这是个极为不妥的主意。想这里,立刻大声反对,随即把理由一一说明。 袁盎等人立刻附和,认为万万不可。 窦太后听了,半晌没有言语,显出失望的样子。刘启忙见机道:“母后,武弟至孝,愿意常侍候在母后身边,原是人子的拳拳之心。无奈甬路工程诰大,非动用数十万民工不可,眼下才平息‘七国之乱’,本应休养生息,这也是母后常常教诲孩儿的……” 窦太后黄老用事,一生节俭。文帝在世时,她为了节省布帛,曾经连一条拖地长裙都舍不得做。方才儿子的话,正是自己的一贯主张,所以不能反驳,也不好反驳。只是舔犊情深,心有不甘,但想一想只好作罢了。她一脸黯然,挥手让众臣退下。 离开临华殿,周亚夫等人都喜笑颜开。 自此,以前讨好窦太后而赞同立梁王的大臣,也都不再请立了。窦太后让梁王朝觐后,立即返回封国。然而这场夺嫡风波,不仅没有就此打住,反而由明转暗,越闹越大了!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1) “梁王欲求为嗣,袁盎进说,其后语塞。梁王以此怨盎,曾使人刺盎。” ——司马迁《史记•;;袁盎晁错列传》 孟夏四月,又该收麦了。 因为风调雨顺,安陵郊外的麦子长得格外地好。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吃初夏的暖风一吹,闪动起一层接一层的金色柔辉,晃漾起伏,波涛也似。麦子长到这般时候,说熟就熟。田野中,一些乡民正查看那些早熟的麦子,准备开镰收割了。 数内有一戴斗笠老人,也在田埂间走着。他身后跟着一位女子,一身浅色深衣,一顶蒙了薄纱的竹笠,隐约显出其娇好面容。她紧走几步,脆生生喊道:“爹,等等我!”这父女二人,正是袁盎和韦九。 袁家在郊外有几垧地,他们是来看收成的。今年麦子收成好,袁盎早向佃户们发了话,不但不加租还要减租,所以那些佃户个个喜笑颜开。天已近午,父女二人告别众佃户,折上大道往回城方向走。袁盎忽然酒瘾涌动,不觉加快了步子,打算寻个村野酒店,喝上几杯。 恰好前行不远,路边林子挑出一角青布招儿,正是个乡间酒肆。店堂不大,只三五副坐头,窗户敞开着,不时徐风吹过,恁地凉快。袁盎与韦九临窗坐了。店家过来侍候,打两角村酒,摆上糟鹅、腊兔诸般按酒。父女闲闲地喝酒,一边说些天气、收成的闲话。 突兀,前方路上过来几个陌生汉子,都是练家子。数内,有的要进来歇脚喝酒,一个横眉恶眼的人厉声不许,催着大伙赶路。眨眼间,几人匆匆而过。袁盎、九儿见他们走远了,也就不在意。 因为酒颇为上口,袁盎吩咐店家找个酒葫芦,要沽些带回家慢慢吃。正在这时,从安陵那面一道烟似地奔来一骑,到店前戛然停住。来人跳下马,慌忙向店里张望,见袁盎、韦九正在店内,道一声:“让我好找!”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2) 袁盎看时,原来认得,正是魏其侯窦婴的家仆唐小乙,忙高声招呼: “小乙哥,何事匆忙?” “正有急事!”唐小乙顾不上擦汗,隔着窗户道:“遍寻大人不见——”他睃了店家一眼,神色不安,“袁大人、九儿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袁盎、韦九见他神秘兮兮,也就跟出店来,走到一棵柳树下。小乙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道:“京里出事了!” 袁盎忙问:“甚么事?”小乙匆匆告诉了。 原来,昨日晚间和今日凌晨,朝廷十几位大臣忽然被刺身亡!被刺之人有御史陈今、宗正刘礼、太仆刘舍、廷尉张欧,还有郎中令周仁等人。昨夜遇害的都惨死家里;今早被刺的,均死在上朝的路上。目今京城人心惶惶,虽派出侦骑捉拿凶手,却毫无线索。魏其侯窦婴怕袁盎这里出事,即派小乙来知会,千叮叮嘱小心则个。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3) 袁盎、韦九听了,也觉事体严重,马上决定回家;便与唐小乙同行。路上,唐小乙又把事情经过,细说了一遍…… 昨日天还不亮,小乙服侍魏其侯窦婴上早朝。窦婴住在尚冠里,这儿还住着几位朝中大臣,他们也在此刻上朝。窦婴骑马刚出了侯府,就见街上几簇黑影奔跑,每拨三四个人,包围了大臣们的安车。 一声尖厉的呼哨,就有人高喊:“麦打——打麦!”跟着破空声响,不知从哪里射出飞蝗般利箭,那些大臣的随从、驭手纷纷中箭,人员死伤,车仰马翻,顿时乱作一团。趁着混乱,早有蒙面人冲上去,一剑便把车中人刺死。一经得手,便高喊:“陈了也”,即绝尘而去;那边高喊:“周了也”;这边又喊:“刘了也”!此起彼应,和着那车倒马嘶,人死惨叫之声,甚是骇人! 说到这里,唐小艺摸着自家脑袋,脸儿煞白:“袁大人,袁大人,你知道我非胆小之人,也随侯爷见过大阵仗;但今早那个杀人场面,叫我胆战啊!杀人这般麻利,比宰只鸡还快,这是专业杀手哇!侯爷见此,立刻拔剑冲上去,但几位大臣早倒在血泊里,有的还被割去首级。当下检视,共是五位大臣死于非命。” 袁、韦听了愈加骇异,不由脸也白了。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4) 唐小乙继续道:“侯爷赶到未央宫宣室殿时,丞相周亚夫已在那里了。据京兆左内史报告,昨夜还有八位大臣在家中被害。皇上听了非常震怒,铁青着脸吼道:‘一日夜间,十几位大臣被刺杀,有汉以来从未有过!’也难怪皇上大怒,就连负责皇宫警卫的卫尉周仁、廷尉张欧、太仆刘舍都在被刺之列呀!” 袁盎听了,半晌言语不得。他似乎有种预感,凶手就是梁王府的“飞鹰”蒙面人;而被杀的,正是那日觐见太后的一众大臣。下一个,恐怕就是自己了! 走至安陵东门要分手了,唐小乙回长安侯府复命,问袁盎还有甚事。袁盎道:“见了你家侯爷,多多复上,就说老袁我谢了。”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5) 当晚,袁盎在后花园排遣烦闷。 天上纤云如丝,一弯银月刚刚升起,照得清光满地。园内竹篁瑟瑟,虫声喓喓。他净手焚香,坐下抚琴。琴声丁丁东东,先似流泉淙淙,既而百泉汇聚,后来飞瀑疾下,水溅千丈,势不可逆…… 随着琴声,袁盎进入物我两忘境地。不知甚时,韦九袅袅走来。她伫立静听,待一曲终了道:“爹爹的琴艺愈发地好了。音律之妙,直如高山流水。只清越中似含悲壮,不知为何?” “唉,”袁盎轻喟一声,停下手来,“人生大抵如此啊。你想,人刚生下来,犹如那泉涌水花,如不汇入江河,只一闪便干涸了;如果他不愿一生默默,便须不怕劳苦,不悔挫折,一冲直前,经过无数沟壑和跌宕艰难,汇入大海。人生走到了尽头,却也得到了永生!” 九儿觉得此言不详,便不接腔,款款走近,嫣然一笑道:“孩儿为爹爹抚一曲如何?” 袁盎点头让开。九儿坐过来,略调了几下宫商,抚奏起来;弹过序曲,遂合着婉转琴声,轻启朱唇,转啭歌喉,唱出一段曲儿: 予其惩,而毖后患。 莫予抨蜂,自求辛螫。 肇允彼桃虫,拚飞维鸟。 未堪家多难, 予又集于蓼。 这是一首古曲,名叫《小毖》。大意是:我有所伤而知戒,谨慎地防备后患。没人牵引我到那儿去,是我自求辛苦。开始像个小桃虫,翻身飞起,却是个鹪鹩鸟。我不堪国家多危难,又把那辛苦来担当。这歌声情并茂,哀丝豪竹,正合了袁盎此刻的心境。他听得有些忘情,曲终半晌,方捋着胡须欣慰道:“好,好,还是女儿知道爹的心意啊!” 韦九想再抚一曲,为义父解闷。方奏了几个音符,蓦地琴弦迸断。韦九立刻腾地跳起,从怀中掣出短剑,对着树影婆娑,厉声喝道:“偷听的,你出来!”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6) 少时,树梢上飘下一黑衣人。躬身长揖道:“某,刺客也;奉令取君之首。然在长安寻访,都说君乃正人君子。适才聆听琴声,方知袁公心怀坦荡,故不忍下手。今特告之,我虽不杀君,继者将接踵而至,愿君善自为之!”一言即毕,“嗖”地腾起,已在三丈开外。 “壮士请留步!”九儿迅即追上来。适间借着月光,袁盎匆匆一瞥,已看清来人面目,尤其眉宇间,有一道翻卷的伤疤,令人过目不忘——这张脸,仿佛在哪里见过。 袁盎也立刻步履蹒跚地赶过来。黑衣人闻声,即停住脚步,回身问道:“还有何事?” “壮士可是韩无辟?”袁盎想起此人姓名,赶忙问道:“足下不是在‘红柳庄’吗?怎会来杀我!” 黑衣人见被识破行藏,跺一跺脚道:“袁大人、韦女侠,在下当真惭愧……我,我不是人!” 原来,这个黑衣人确是韩无辟。自打那一年,他在凤鸣岗驿亭失手被擒,听从剧孟劝说,投奔了“红柳庄”。此后几年,便一直追随剧孟长途经商。他自然知道袁盎与韦九二人,也知道他们与剧孟的关系。 韩无辟本是梁地人。去年,他睢阳探望老母;不知怎地被梁王刘武知道了行踪。梁王早知韩无辟武功高强,曾做过南越国宫廷侍卫教头,便想收为已用。于是,采纳公孙诡的计谋,扣留韩母作为人质,强令韩无辟充任“飞鹰”杀手,并做大头目。韩无辟本来至孝,为了救出母亲,无可奈何,只好讳心进了梁王府。 他此次西来行刺,便是受了粱王的派遣。他原想,如果袁盎确有劣迹,当可下手;如果是好人,便不能妄杀。只是,这如何交差呢? 听到这里,袁盎和韦九已明白了前因后果,知道韩无辟十分为难。当即关切道:“韩壮士,你老母怎么办?何不再回‘红柳庄’?”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7) 一瞬间,韩无辟想了许多——眼下只有两条路,一是远走他乡,但梁王知道了,必会加害母亲;二是重回“红柳庄”,但母亲仍难逃一死,况且“好马不吃回头草”,自己又有何面目再回去?英雄末路,唯有一死! 韩无辟主意拿定,便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怎能作反复无常的小人?在下哪有脸再回‘红柳庄’?”只见他胸脯起伏,无奈道:“罢,罢!日后你们告诉剧大哥,就说我韩无辟没有给他丢人!”说完,回手一刀抹向自己脖胫,红光一闪,“噗通”一声,人已跌倒在地——韩无辟竟自刎而死了! 九儿立刻抢上,想要制止,为时已晚;韩无辟已气绝身亡了。袁盎呆立原地,仿佛傻了一般。 九儿倒还镇静,立刻把袁福叫来,连夜买回棺木,把韩无辟收敛了。一直忙乱了大半夜,才稍稍安顿下来。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8) 后半夜,袁盎思绪纷纷,了无睡意。一时想韩无辟真侠士也,为了救自己竟捨身成仁;一時又思虑此事还不算完,自己该如何躲避;一时又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如此辗转反侧,直到天明。九儿也担惊受怕,不敢睡实,只和衣枕剑,在外间守护着。 第二日一早,即雇人将韩无辟的棺木抬至城外,选了块上好墓地,心怀敬仰地掩埋了。袁盎、九儿哭祭一回。袁盎心中惨然,哭得几乎昏厥。他被人抬回家里,越发失魂落魄,连晚食也未进,只说胸口堵得慌;躺了一会,便把九儿叫到跟前,说要立下遣嘱。 九儿连忙劝阻。袁盎却道:“人生终有一死,没有甚么好怕的。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万一有这一天,葬仪一切从简,棺木中甚么也不要陪葬。家里的所有财产都留给你,日后能寻个合适的人嫁了更好,不嫁,这点家财也可过活。要善待袁升、袁福这些老家人……” 九儿见劝止不了,只好忍痛地听着。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9) 袁盎如此唠唠叨叨,说了一回,方睡了一会儿。当晚,忽家人来报,爱犬“小白”无缘无故死在院里,这事闹得全宅不宁;袁盎也惊醒了,又是一夜不睡。直到次日中午,方觉迷糊之间,就见被斩成两截、浑身是血的晁错,正瞠目怒视前来索命。等他吓醒,心头兀自突突地跳,只觉心力交瘁。心道:“当真是年老气衰,阳气竟镇不住阴气了……” 家人请来有名的卜者裴生。裴生占卜道:“命主十日之内,当有血光之灾。守在家中或可躲过。”于是,家人忙着杀黑犬,以攘除邪气;又请门神神荼,以驱厉鬼。这般闹了五七日,家里不得清静。韦九则与家人日夜戒备,轮班值守。倒是袁盎渐渐想开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如此,真的大限到了,还不如从容以对。这般一想,他吃睡正常,心里也轻松了。 到了第九日,他的老友——住在县郊的范大夫,白日被人杀死。黄昏时,他得到噩耗,激动异常,不顾劝阻,立即带人赶去吊丧。本来要坐安车前去,但不知甚么缘故,刚出门车轮坏了,只得改为乘马。九儿不放心,也跟了去。刚出安陵的郭门,就见昏暗中走近一伙人,为首人问: “哪位是袁大人?” “我是……”袁盎以为是范家人来接。话未说完,一把利剑已刺入他的心口。就听唿哨一声:“袁了也”! 九儿见义父遇险,疾忙拔剑冲过去,那刺客见有人来,来不及拔出凶器,便迅疾逃逸了。九儿顾不上追敌,先看义父,已跌下马来,胸前插着带血宝剑,人早已气绝。 一代名臣就这般去了!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10) 九儿哭天抢地,悲痛欲绝。家人忙将袁盎的尸身抬回家里。风声传出,安陵百姓念袁盎一生耿直,万人空巷,前来哭祭;远近仰慕他的人,都赶来吊唁。窦婴和“淳于堂”宋邑闻听噩耗,连夜赶来,一同料理丧事。宋邑为人热络四海,挺着胖肚子忙前忙后,把丧事办得节简庄严。 依袁盎生前的意思,只用瓦棺,也并无珍宝陪葬。只九儿将自己的铜镜,放在棺内陪伴义父。因为尚未抓到凶手,暂时把瓦棺厝﹡在城外的后土祠,待日后捉住凶手,用凶手人头祭了,再入土为安。 众人都觉九儿其志可佳,就这么办了。 窦婴痛惜老友,欲哭无泪,深知破案不易,当即派人赶赴洛阳给剧孟送信。 ------------------------- ﹡ 据〖晋〗葛洪《西京杂记》卷六记载,袁盎墓中,仅有瓦质棺槨,随葬器物仅一枚铜镜。 厝,cuo 音措,停放棺材待葬或浅埋以待改葬。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11) 红柳庄有大片柳林,本应十分凉快,无奈入夏以来,连日酷暑逼人。前晌瓢泼了一阵猛雨,午后雨脚收过,热浪依旧。此刻庄里鸦雀无声,唯有蝉声喧嚣——“嘶呀、嘶呀”叫个没完,十分惹人厌烦。 剧孟和白龙已歇过晌觉,在客厅品茗下棋。 剧孟刚进五旬,须发已现斑白了。这几年迭遭不幸,对他打击甚大。先是岳丈遭宵小暗害,后是周庸、瞯家兄弟一帮好友惨遭朝廷荼毒,爱妻缇萦也遭了“白眼狼”王恩的毒手。未几,长安大侠樊仲子和赵君放等人,先后被官府杀害。紧跟着师父田仲和师叔朱远,相继撒手西去。去年,一直追随左右的韩无辟,在回乡探母时受梁王胁迫,无奈投入梁王府,做了“飞鹰”杀手的头目——这事至今想起来,仍十分堵心。这几年,他极力搜寻“白眼狼”王恩,却毫无结果。眼见邪气上升,侠义道日渐式微,剧孟少不得忧愤焦虑。白龙也不顺当,去年往南越经商,不小心染上瘴疠,如今病魔缠身,苍白削瘦,再也不是当年生龙活虎的模样了。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12) “四弟,”剧孟在棋枰上落下一子,“不知怎么了,这几日总觉耳热眼跳,恐怕要出事……朝廷专一跟游侠作对,不知谁又遭殃呢?” “对呢!”白龙一口北地乡音,“大哥,这几年咱太老实了——老虎不吃人,就当是病猫呢。恶(我)思量着,等况哥回来,核计核计,给那‘痨病腔子’点颜色看看!”他嘴中“痨病腔子”,是指景帝刘启。说完,“啪”地应下一子。 二人一递一招,专心搏弈。 突兀,一个瘦脸汉子跌跌撞撞抢进来。剧孟刚要责备怎放他进门?定睛细看,原来认得——竟是袁盎的家仆袁福,披麻戴孝,满脸汗垢。“扑通”跪下,哭诉道: “剧大侠,我,我家四老爷被人害死了!” “你说甚么,袁大哥被人害死了?”剧孟哪里肯信,但袁福一身热孝,又怎能作假?他顿时两眼发直,手中的棋子也“噼噼啪啪”散落在地上。 白龙倒还镇定些,忙问袁盎被害的经过。无奈袁福所知有限,问了半响,只说是被人刺杀身亡,其余都说不明白。白龙无法,只好先让人领他下去歇息。剧孟悲痛万分,心如火燎,当下向白龙交待了,即带些盘缠,骑了汗血宝马,和袁福星夜赶奔安陵。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13) 待急如风火赶到袁宅时,袁盎的灵柩已经下葬了。窦婴料理完丧事,即被皇上派往北地巡视边地。“淳于堂”掌柜宋邑,不能多耽搁,已回长安料理生意。如今只韦九一个人在家。她浑身缟素,脸色憔悴,一双云恨雨愁的眼里噙着泪水,好生可怜。 她见剧孟来了,叫声“剧大哥”,便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剧孟比她大近二十岁,从袁盎那儿论,原该叫“剧大叔”;若从周庸排辈,也可叫“大哥”。 灵堂还没有撤去。北墙上一个素白“奠”字,庄严肃穆;两侧素帐,随风瑟瑟。墙前几案上,供着神主牌位,上写“先考袁公讳盎之位”。两只白烛,熖苗儿突突乱跳。三炷高香,轻烟缭绕,仿佛袁盎的冤魂不肯离去! 剧孟肝肠寸断,哭拜在灵前。他与袁盎相识三十多年,如师如友,生死之交。回想当年,剧孟初闯长安时,才十六岁,险些在宫卫的铁矛下丧生,是袁盎救了他性命;后来,又为自己指引明师,引入人生正道。袁盎对他恩同再造,而他也敬重父挚般,对待这位大哥。如今斯人已逝,阴阳阻隔,竟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 剧孟知道兄长死得冤枉,不由青筋怒趵,紫涨了面皮,对着灵牌起誓:“兄长地下有知,且安心西去;小弟定报此仇,用仇人血祭!” 说得性起,一掌拍下去,竟将一片柔韧的草席击成齑粉。武林中人以掌断碑并非难事,若要把柔软的蔺草击碎,非有上乘功不可。说也奇怪,剧孟明誓后,那缕缕不散的香烟,竟渐渐地去了。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14) 至此,剧孟方与韦九见礼叙话。九儿哭诉了义父被刺的前后经过,自然也提到那日晚上,韩无辟被迫前来行剌,不忍下手,左右为难,竟然舍生取义,自刎而死! 剧孟忍痛听完,早悲痛欲绝,既痛惜兄长和韩无辟的无端惨死,又痛恨梁王刘武的阴险歹毒。眼下虽明知是他所为,却苦无证据,无法让朝廷惩治元凶。遂问道:“凶手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么?” “刺客丢下一把剑,不过,朝廷的人没有理会……”说着,她将竖在墙角的一柄剑递过去。 剧孟接过来細看,剑长三尺有余,白楂木剑鞘,沾染了少许暗黑血迹;抽出剑身,泛出一缕寒光。轻弹剑脊,声音轻越,当是一柄镔铁剑。剧孟是剑术大家,自然对各种剑器了然于胸,但凭这些,还不能断定用剑人身份;忙移过灯来细看,不由“咦”了一声。 九儿忙问:“可看出甚么?” 剧孟肯定道:“开刃不久,是把新剑!” 说话间,剧孟又有新发现:剑的护手处,有个不太清晰的小字——“麻”,又象“庥”,大约是铸剑工匠名号。如果能找到此人,也许顺蔓摸瓜,能寻到用剑人的踪迹。可是,国中剑坊很多,又到哪里寻找此人呢?剧孟把这些一一告诉韦九。 九儿想一想道:“安陵是个小地方,并无铸剑作坊。长安五行八作都有,西市便有不少铸剑作坊,何不去那里问一问?” 剧孟觉得有理,当即二人商定:“就从寻找铸剑工匠入手。”随后,剧孟又问了兄长葬在哪里,用得甚么棺椁,陪葬了些甚么物品。 九儿垂泪道:“只是瓦棺,义父曾有遗言,不让厚葬,所以没有一点金玉陪葬,只放了我那面铜镜,权且尽点孝心。” 剧孟听了唏嘘不已,兄长就是这样的人,终身没有正式婚娶,也没有留下后人。如今撒手西去,竟这般薄葬,可谓参透人生,是个大智慧人。越发觉得好人不该惨死,定要为他报仇雪恨。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15) 翌日一早,剧孟和韦九顾不上吃早食,即携带那柄“凶器”——白楂剑,到郊外袁盎墓前吊唁了,这才骑马直奔长安而来。为了不露行藏,九儿已将孝服脱去,改穿一套素色衣裙,发髻上别一只银簪;右挎连发铜弩,左佩周庸留下的那柄短剑。如今有了主心骨,重又显出女侠风姿。剧孟也换了一身洁净的衣衫。 二人并辔疾行,辗转来到西市,也无心看那繁华街市,只专一寻觅刀剑铺。每见一处,便进去打问,店伙均是摇头。两个时辰过去,西市所有刀剑作坊都去过了,却没有一丝线索。 剧孟和韦九又渴又饿,见前面有间下等酒肆,便一头踅进去。里面甚是闷热,弥漫着汗臭和劣质酒的气味。七八条几案,散坐着十多位客人,正乱哄哄地饮酒说话。剧孟和韦九找个角落坐下,随手将那“凶器”放在几案上。几位酒客见有人来,朝这边望一望也不理会,自去喝酒闲唠。 剧孟要了两壶酒,几碟菜肴。酒有些酸,但卤牛肉和风干鱼却颇不坏,二人慢慢品酌。酒客们正议论那件“行刺大案”。大约这些时日,茶馆酒肆无不谈论此事。剧、韦正好听他们说甚么。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16) “朝廷真个无能!”一位老者愤愤然,“案发一个月了,还不知凶手是谁!” “吓,”一个酒齄鼻应声,“就凭那帮酒囊饭袋?别做梦了!”说完“咯”地灌了一杯酒,两指拈了一粒蚕豆,扔进嘴里细细咀嚼。 “此言差矣!老弟——”一个学究模样的人,操着哑嗓道:“你还不知道罢?朝廷已让田叔和吕季主提调了。” “他俩是谁?能破得此案么?”众人不知所以,不免纷纷询问。 剧、韦也把目光投过去。只见说话的学究年过古稀,几根山羊胡子,倒象个见多识广的。 学究见人们看他,得意地一扬脸,捋捋胡须说下去:“这位吕季主,虽说年轻,却是宫里的郎官,随侍皇上左右,是个极受信用的!至于田叔么,此人倒有段公案呢——”众人听说有“公案”,更来了兴致,停下杯箸专等他开口。 剧孟也听说过田叔这个人,只是知之不详,就对九儿耳语道:“姓田的有些来历,听他怎么说。” 学究灌了杯酒,继续道:“那是高祖七年,刘邦征讨陈豨恰好途经赵国。赵王张敖是个贤人,娶刘邦的大女儿鲁平公主为妻。他见岳丈来了,亲自捧着托盘给刘邦送食物,礼仪十分恭敬,而刘邦却十分傲慢。当时,激起赵王手下赵午、贯高等人的愤怒,要杀掉刘邦。赵王力劝不可,并咬破手指表明心迹。但贯高等人不听劝阻,背着赵王策划刺杀刘邦,终因事不机密被发觉。朝廷下诏,逮捕赵王和一干谋反的人,并说:凡敢跟随赵王的,罪灭三族。赵午等人自杀,贯高投案受捕,田叔等十几人都自愿带上枷锁,作为赵家的奴仆,跟随赵王张敖到长安……” 这桩逆案,三十多年前曾引起国中轰动。但在座之人,或当时还未出生,或者那时年纪尚幼,大多不甚了了。如今旧事重提,自然听着新鲜。一个个催学究快说。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17) 学究十分得意,又抿了口酒,才继续说道:“那贯高真是条汉子,虽受严刑拷打,浑身被烙伤几百处,竟不哼一声。大臣泄公是贯高同乡,知道贯高是个豪杰。便向高祖自荐,去探问贯高缘由。贯高遍体鳞伤,被人用轿子抬到泄公面前;泄公一阵心酸,问他为何跟着赵王造反? “贯高道:‘我也是个人啊,何尝不惦念父母妻儿?现在三族已定为死罪。我又何必为包庇赵王,而不管我亲人的死活呢?实在是赵王没有反叛之意,是我和赵午十几个人谋划的。’他又把赵王咬破手指,如何规劝他们说了。刘邦这才相信谋反与张敖无关,遂赦免了张敖、贯高等人,并赞扬贯高、田叔等人忠贞护主。贯高慨然道:‘赵王已得自由,我的责任完成了,应该到九泉下见朋友了!’说完一剑横刎,含笑而逝。” “呀!”众人立刻惊叫出来,无不钦佩贯高的亮节侠骨,急忙问道:“那田叔如何?他也……”意思是他也以死谢主了罢。 “唉,田叔就没法比了!”学究语气一转,略含轻蔑道:“其余人不仅没有死,反倒升了官。田叔因园滑老成,历经高祖、惠帝、吕后、文帝和景帝五朝,一直做到汉中郡守;只是前不久,因循私枉法才刚去了职。”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18) 听完学究的话,人们都觉田叔虽然德行有亏,大节尚好,应该堪称此任。唯酒齄鼻子摇头冷笑:“成了精的老吏,嘿嘿,怕要循私啊!”说完,自去喝他的酸酒。 剧孟见他出语不凡,不免多看了几眼。此人四十里外年纪,一副黄白面皮,两条细长眉,一对眸珠十分有神;唯那个酒齄大鼻子,十分显眼,正仰脖把杯中最后一滴酒吸尽。 “喂”一个后生颇为不服,质问酒齄鼻:“你说人家不行,莫非你知道谁干的?” “我若不知,怎说大话?”酒齄鼻随口回敬,只把那酒杯摇了又摇,见再无涓滴,才无奈地墩在几案上。 “你说是谁?”后生咄咄逼问,仍不放过。 “我还要脑袋呢!”酒齄鼻并不上钩,呲牙一笑,“祸从口出,说不定我说了,明日就别喝酒了。” 第四十四章 十三重臣被刺(19) 剧孟却心中一喜:“实在没想到,在这不起眼的酒肆里,竟然卧虎藏龙,甚么脚色都有。说不定破案线索即在此人身上。” 遂往前凑了凑,笑着陪话:“这位老弟,可否过来一叙,在下有事请教。”又朝小二高喊,“再来两壶好酒,牛肉也切些,一总算钱还你!” 小二高兴地答应着,飞快地把酒和大盘牛肉端上来;又添了一副杯箸。酒齄鼻拱一拱手,喜孜孜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可叨扰了。”望着新端来的酒肉,吸了吸鼻子,赶快坐了过来。 韦九礼貌地点点头,为他满上酒。剧孟伸手让道,“请满饮此杯。贵上豪爽,交个朋友!” 酒齄鼻也不客气,接过来“咯”地干了,这才吐口辣气道:“还未请教大名?”说着瞥了那把“凶器”一眼,似有深意一笑。 “在下孟句——”剧孟不愿露出身份,捏个假名:“这位是韩女侠。”说完瞄了对方一眼,把那柄“凶器”向前推了推,压低声音:“尊上可识得此剑?” 酒齄鼻暗道:“‘孟句’?怕是剧孟罢!”眸珠一转,连道:“久仰,久仰”,摸了摸红鼻头,笑道:“啊——剧;不,孟大侠,你来了就好,这下诸大臣能够伸冤了!”说罢,取过那剑细瞧,待抽出半截剑身,即推刃入鞘,一指剑鞘小声道:“这白楂木剑鞘,在下见过。请俯耳过来!” 剧孟见被他识破行藏,遂对视一笑,算是心照不宣,忙凑了过去。酒齄鼻如此这般,耳语一回,指着那柄“凶器”道:“千万好生求他,自可顺蔓摸瓜……” 剧孟喜形于色,连忙揖谢:“在下告辞了。” 说完,算还了酒钱,抄起白楂剑,冲韦九使个眼色,便一同出了酒肆。刚走出不远,剧孟猛然警醒:“听说长安闹市有个‘醉鬼’倪三,武功深不可测,临淮人氏,本名倪长卿,因嗜酒如命,常喝得烂醉,都叫他‘醉鬼倪三’,本来的姓名反倒忘却了。莫非‘酒齄鼻’就是他?既然他肯指点迷津,必定知道许多底细,何不请他全盘托出?”忙返回酒肆寻找,却哪有一丝踪影? 旁边酒客一指道:“已从后门走了。” 剧孟跺脚道:“唉,当面错过了。”无奈之下,只好与九儿直奔城外而去…… 总序:还侠之本来面目 按语:本书连载至此,暂告一段。为了让读者更多了解作者创作此书的一些想法,特在此刊载燕北闲人的序言(暂定稿)。欢迎批评指正。 老朽与作者是多年挚友,承他看重并请在下为他的大作作序并点评。老朽虽是“武侠迷”,但愚钝不才,本难胜此任,然老友一再敦请,并让我先睹《大汉游侠传》系列全文。这一读不得了,热血激荡,遂甘愿一试。 作者经过八年艰苦努力,《大汉游侠传》系列之:《抚剑远行》、《轻生暂别》,曾于2004年,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过。此后,作者再耗时五年,写成续书《拆骨为刀》、《野火不尽》,并对前两卷做了较大修订。屈指算来,八十余万字,竟写了十三年。老朽记得,曹雪芹写《红楼梦》曾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曹公走到哪里,便把书稿、笔墨带到哪里。一有好的词句,即随时修改,可谓书痴沥血矣!作者写《大汉游侠传》之执著,亦步曹公之后尘矣! 我问过作者:《大汉游侠传》为何写得如此艰辛?他坦诚相告:只为写出真侠。为了“真”字,作者甘愿走上充满荆棘的创作之路。窃以为,在当今商品大潮中,急功近利,人心浮躁,搞快餐文学者大有人在。而作者却反其道行之,耐住寂寞,做此追求,是极不容易的。 众所周知,“真实”是小说的生命,也是创作的最高原则。小说之“真实”,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完全虚构,书中人物不必实有,或是杂取众人融于一身,但须符合“艺术真实”。另一种,既符合“艺术真实”,又符合“历史真实”。本书则定位于后者,是一部“游侠历史小说”。 人们都知道,写“游侠历史小说”,要比坊间流行的武打小说,困难很多,但也更真实。纵观近几十年流行的武打小说,还没有哪一部长篇小说是这样写过的。因此,毫不夸张地说,《大汉游侠传》别开生面,是有开创意义的。 为了一个“真”字,作者竭力写出侠之本来面目,或者说写出侠的本质。那么,侠的本质是什么呢?韩非子与司马迁两位先哲,早就论述过。 韩非子是反对侠的,他说:“侠以武犯禁”。 司马迁是赞赏侠的,为其辩解道:“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驱,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 这两段话,为我们揭示了侠的本质,即:在黑暗的封建社会中,侠是为百姓伸张正义的;这就决定了,他们必然要站在统治者对立面,以武犯禁;他们身上具有诸多高尚品质,言必信,行必果,轻生死,且不矜不骄,并终生这样身体力行等等。如果这个见解不错的话,就可以认为,只有表现这种“侠”的小说,才是写了真侠。如果离开这个本质,而去敷衍、铺陈其他内容,便本末倒置了。 为了一个“真”字,作者尽力表现侠生存的真实环境。俗话说:“河里游的鱼,才是活鱼;热油锅里的鱼,那是炸鱼;而泡在药水里,则是标本鱼了。”侠是人,不是神仙,也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他只能生活在真实的社会中。倘若有人硬让他生活在“剑仙虚境”,或所谓“江湖”里,便假了。因此写侠,就必须如实地写出其生活年代的政治、经济、军事、民俗等情景。 早在六十年前,张恨水先生即堪破这点。他在《写作生涯回忆》中说:“倘若真有人能写一部社会里层的游侠小说,这范围必定牵涉得很广,不但涉及军事政治,并会涉及社会经济,这要写出来,定是石破天惊,惊世骇俗的大著作,岂但震撼文坛而已哉?我越想这事越伟大,只是谢以仆病未能。”作者正是以实际行动,努力实践张恨水先的遗愿。 纵观全书,作者力求遵重史实。在大的历史事件把握、重要人物评价,以及关键情节的时空安排、社会风俗等内容上,都是有根有据的。试举两例,书中关于汉景帝时乡间农夫生活的描写,依据了晁错的奏章。武帝时的横征暴敛细节,也引自《资治通鉴》史料。 作者遵重历史,又不拘泥于历史。作者很善于从史书的缝隙中,诠释一些历史细节,既不违背史籍又有新意。例如景帝之死、霍去病之死,史书对死因并无明确记载,或许司马迁有难言之隐,故意用了曲笔。作者在论证后,做了新的阐释,把历史与传奇巧妙地融合起来,且“化”得天衣无缝,更增加了书的深度与可读性。 一部好的武侠小说,必须有很强的可读性。作者在这方面很用了一番功夫,取得了骄人的成功。作者认真汲取、借鉴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优秀创作方法,其中包括《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等名著,也包括一些话本、评书艺术。同时,融入了现代小说的写作方法。因此,全书结构严谨而摇曳多姿,情节曲折而节奏鲜明;尤其是悬念、扣子不断,一经阅读,便欲罢不能。叙述多用客观限知视角,场面感极强,如亲临亲见,尤适合改编成影视作品;语言文白兼备,干净利索,描摹口声跃然纸上;人物鲜活,使人过目难忘。特别书中气势恢弘,饱含激情,令读者与书中人物共悲欢。不夸张地说,这是近几年少有的一部好书。 此书前两卷,曾在《红袖添香》、《小说阅读网》连载。万沒想到,一经上传,点击率迅速窜升;五十多个网站竟相转载,好评不断。“红袖添香”一位读者,仿照“有华人的地方,便有金庸;有水井的地方,便有高阳”句式,写道:“史记有侠,终究是史。金庸有侠,终究是小说,介乎史与小说之间的,莫过此书了。” 这是极有份量的评价;但,也稍有不及:一、《史记》的确不是小说,但它乃开中国小说之先河,对后世影响极大,这不容忽视;二、金庸笔下之侠,非真正侠客。他自己曾说过,“我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笑傲江湖•;;;;后记》)。说白了,就是借侠之躯壳表现人性的。 读者一定会问:为何现在才有《大汉游侠传》这部作品问世?老朽亦扪心思索,觉得不外两个原因。从外部环境说,历代正史中,唯有司马迁写了《游侠列传》,使游侠流传后世。到了班固的《汉书》,虽仍有《游侠列传》,但他已反对游侠了。此后,封建社会的全部正史中,再也没有游侠一席之地了。究其原因是,游侠以武犯禁,封建统治者岂能容忍之,故一概封杀。这也是《三侠五义》,为甚么把侠改造成朝廷鹰犬,才得以流传的原因。 写出甚么样的武侠作品,与作者的生活环境,以及思想认识有直接关系。需要指出,民国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些知名武侠书作者,写作动力是为了生计,也谈不到甚么写作的社会责任。同时,他们没有、也不大可能对侠作过科学的、正确的思考。自然,他们笔下的“侠”,就不是真正的侠了。 新中国成立后,从第一次文代会开始,全面封禁了武侠小说,也没有合适的武侠小说创作氛围。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后,由香港、台湾兴起的“新派武侠小说”,风极一时。但细一考察,仍摆脱不了“赚稿费、增销量”的路子。不少作者投读者所好写作,只把武侠书作为赚钱工具。前面已经提及,即使金庸这样的大师,也难免其俗,只是扯了块写“人性”的遮羞布而已。 大陆改革开放后,政治开明,环境宽松,为写作与出版真正的游侠小说,提供了可能。而作者抱着科学、严肃的态度,对侠作了认真研究,同时潜心写作。经过这样的反复磨练,作品自然就不一般了。 最后,要说明这是个“点评本”。点评,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比如,司马迁在《史记》中的太史公曰,《聊斋》中的异史氏曰,以及毛宗岗父子点评《三国演义》,金圣叹点评《水浒传》,砚脂斋点评《红楼梦》等。点评对原著的理解,是有一定帮助的。袁无涯曾说:小说点评“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也。于一部之旨趣、一回之警策、一字一句之精神,无不指出,使人知此为稗官史笔。”(《忠义水浒传发凡》)这话说得是很到位的。不过老朽申明,书中之点评,只是狗尾续貂,作茶余酒后的谈资吧! 读者看到这里,恐怕早耐不住,急于翻看正文了。老朽不再饶舌,是为序。 二〇〇九年十月十四日 于北京 第四十五章 千里缉凶(1) 剧孟匆匆前行,韦九紧跟其后。他们一出雍门,便投西北而去。路上行人渐少,剧孟才把倪三所说告诉韦九。倪三让剧孟到三十里外的郑村,找铸剑工匠郑庥。早年,此人曾在西市开业,手艺精湛,为文帝铸过“神龟剑”。后来告老回乡,如今晚一辈的人,大都不知道他了。 韦九道:“隐居乡间,一定是位世外高人罢?” 剧孟点点头:“高人是高人,不过这种人大多脾气古怪。倪三特别叮嘱,此老辈份高,脾气倔,要好生应对。当年文帝要铸剑,派黄门谒者去宣旨,他躲进深山不出来,直到派窦婴侯爷上门相求,挣够了面子,才应承下来。”韦九笑着答应了。 二人边说边走,过了个把时辰,早来到一处村落。一排大杨树后,高矮错落,十几排茅草房。村口蹲只大黄狗,见生人进村,过来“汪汪”叫了几声。三五个总角顽童,在那里戏耍。一梳“朝天锥”的童儿,上前把狗喝住。剧孟跳下马,上前和霭问道:“小哥儿,这里可是郑村?” 童儿稚声反问:“这位爷爷,你找谁?” 剧孟道:“找一位姓郑的老爷爷。” 小童歪着头笑问:“本村都姓郑,你找哪个呢?” 剧孟连忙补充:“是位打铁的爷爷。” 小童用小手一指:“你瞧,那边打铁烘炉就是了。”说完和小伙伴们哄闹着,一蹦一跳地跑去耍了。 剧孟和韦九连忙牵马过去。大槐树下三间茅屋,一个破草棚子。棚里烘炉喷着火焰,乱爆着火星,传来叮当叮当的打铁声。打铁的汉子,穿条犊鼻裤,映着火光,半身油光闪亮。臂上的肌肉,一块块在滑动,仿佛一群淘气的小耗子,藏在里面,不时在流蹿似地。他挥着铁锤,在铁砧上锻打农具。一锤下去,火星横飞。 剧孟赶紧上前,打个问讯道:“这位大哥,郑老前辈可在此居住?” 壮汉停往手中活计,翻一双怪眼问:“你是那个?报上姓名来,为甚找俺爹?” 剧孟见他生性纯朴,很觉投缘:“在下洛阳剧孟,特来拜见郑前辈!” 壮汉道:“你等着——”一言未了,就听“吱轧”声响,茅舍柴门打开一线,露出一张古铜色的脸来。此人微有几径黄胡子,一双小眼十分有神,推门出来道:“我就是郑庥。剧孟,你怎才来找我?”又看韦九道:“唔,韦丫头也来了!” 剧孟见他老气横秋,非但不恼,反恭敬拜揖道:“前辈责怪的是。久闻你老威名,只不知退隐何处,多亏倪三指点了,才找到了这里。晚辈来迟,还望原宥。” 韦九觉得此老有趣,反问:“未曾谋面,前辈怎会认识我?为何刚见面,便责怪剧大哥?” 郑庥也不生气,一撅几根黄胡子:“他是袁丝过命的朋友,不该早点来么?你韦丫头不认识老朽,我却认识你姥爷,他叫‘张瘤子’是不是?他以弓箭称世,我以铸剑闻名。两家交好,嘿嘿,那时你还尿炕呐!” 说罢,冲打冲铁的汉子招手:“广儿,我跟你常说的剧大侠、韦女侠来了,还不快来见过!”郑广答应一声,立刻放下活计,趵趵地过来,大声与剧孟、韦九见礼。他憨实忠厚,说过“久仰大名,今日幸会”,便无话了。 四人一同进到屋里,郑庥看见那柄“凶器”,当即懊恼道:“我就知道,早晚会有人寻来。”接着,不等剧孟开口,便把此剑的前因后果,阖盘托出了。 那是三个月前,公孙诡忽然来找郑庥。早年,郑庥曾有恩于公孙诡。十多年前,公孙诡并无正业,成天在西市里浪荡,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有一回,因为拖欠赌钱,让赌坊老板纠集打手,将他打个半死。郑庥听说了,不但为他延医治伤,还替他偿还了赌账。 本来事情过去多年,郑庥早就忘了。不知公孙诡从何处得了消息,带个叫羊胜的人寻来。故人相见,自然欢喜得紧。郑庥问他在哪里发财?公孙弘一再感谢郑庥,说在梁王门下效力,甚受重用。这次造访,为打制些趁手剑器。郑庥本就干这营生,也没有多问,选了百斤上好镔铁,依照他们的图样,赶工打造出来。公孙诡、羊胜一一验看了,十分满意,丢下一锭金子,把剑都带走了。 说到这里,郑庥悔道:“谁知他作孽呀!杀了这么多大臣,连袁公也遭了毒手!” 剧孟见机正好,便劝道:“前辈既知主凶是谁,何不到官府告发他们!” 郑庥听了,撅着胡子摇头:“是我交友不慎,胡里胡涂干了错事,自然悔恨。不过,你要替我想想,无论朝廷还是梁国,哪个好惹?平日无事,官府还要找茬,摊上这件事,问你个交通凶手罪名,不死也要扒层皮。梁国更得罪不起,会说我卖友求荣,那就死定了!” 郑庥说得不无道理。因为利害悠关,再加上老人脾气倔犟,他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看来指望他出首作证,是不可能了。事情僵在这里,剧孟知道多说无益,一时低头无语。韦九内心焦急,脸上变颜变色,当时就要发作。剧孟连忙冲她摆手。韦九嘟着嘴,脸色很难看,她实在没有想到,老头这么倔犟。这一切,郑庥父子自然都看在眼里,神色尴尬,却只作没有看见。 看看红日西沉,事情没有结果,剧、韦只好在郑家吃饭、留宿了。 晚食后,月上中天。暑气渐渐消退,四人在树下吃茶闲聊。剧孟心中焦急,却不便继续适间的话题,只说些江湖秘闻轶事,并刀剑旧闻。郑庥原是刀剑行家,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他从禹王剑、太康剑、武丁剑,一直说到本朝的神龟剑。神龟剑是他得意之作,讲得格外细致,简直眉飞色舞,唾沫飞溅。 剧孟觉得火候到了,装作讨教的样子,问道:“前辈,听说有把‘悬剪剑’,乃天下名剑之四,你老一定知道它,可否见教?” 郑庥本是剑痴,偏对此剑知之不多,脸一红,有些尴尬道:“嗨嗨,这回让你问短了。老朽早知此剑盛名,只是它行踪诡异,难见真容。坊间传言,曾是韩家的旧物,我也死乞白赖求过张回子,让我瞧瞧。老东西却一口否认,始终不肯吐露半点风声。对了,剧大侠、韦姑娘,你们必定知道不少内情,可否不吝赐教?” 剧孟兜了半天圈子,要的就是这句话。但是,在这位前辈面前,话要得体,既要打动他,又不伤面子。他和韦九对了对眼神,略谦逊了几句:“既然前辈动问,晚辈就班门弄斧了。有不对的地方,还望指正。” 郑庥有些等不及,催剧孟快说:“别婆婆妈妈的,你们年轻人,怎比我老头子还啰嗦?” 剧孟忙道:“我说、我说。”他见功夫做足了,便从“悬剪剑”的来历,一直说到淮阴侯——韩信蒙冤而死,以及韦九的父母,如何在“上巳节”行刺吕后,双双殒命。剧孟于灞水河畔,临危受命,费了多少周折,才将剑送归韦九。此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剑被刘启谋夺。剑运多蹇,又被阉人中行说盗走,流落到大漠匈奴。剧孟、白龙万里北行,刺杀中行说,才重将宝剑携回,归还本主。随之卷入“七国之乱”,吴王兵败如山,薛况乘乱取回宝剑。韦九、周庸诸侠不幸被俘。刘启使诈,谎称用剑、珠换取诸人性命,结果他白得了宝剑,而周庸诸侠惨死,只韦九侥幸活命…… 这些腥风血雨,本是他们亲身所历,自然说得感人至深。最后,剧孟沉声道:“晚辈以上所说,没有一句虚言。但凡血性之士,莫不禀持正义,鄙视朝廷,对诸侠给予极大同情。晚辈之言,多有得罪了!” 剧、韦的话,非但没有引起对方反感,反激起他们的无比义愤。郑庥抹把泪水道:“韩家的冤仇,原也听张瘤子说过,却不知冤仇似海,吃了这么多苦头!” 剧孟见时机正好,便道:“世上不平事本多,唯伸张正义者,方可称之为侠士!” 到了此时,郑广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爹,你老年岁大了,儿子去出首罢!” 郑庥正色道:“何用你出首,爹还没有老胡涂呢,也非胆小怕事,是想找出个两全之策,唔,让你小子一逼,我倒想起来了!” 剧孟忙问:“想起甚么?” 郑庥笑道:“想起一个人来。当时听公孙诡说,他在黄花古渡口的朋友家歇脚,还是个大户。广儿,那大户姓甚来着,到嘴边的话竟想不起来了!” 郑广回道:“爹,不是姓谭么!” 郑庥随口印证:“对,对,叫谭李怀。嘿嘿,我明白了,公孙诡为何选在那里歇脚了。渭水河的黄花渡,地点偏僻,便于藏身,离此不太远,三十里路,只是难走些。”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只要查到这个“谭李怀”,设法知会朝廷,他们必会逮捕这个同案犯,审问清楚。剧孟连忙向老人致谢。郑庥却自我解嘲道:“嘿嘿,说来惭愧,若不是二位开导,老朽定会被世人耻笑了。” 剧孟忙替他园场:“前辈如此鼎力相助,已足见盛情。我俩替死去的十三位大臣,说声谢谢了。” 正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给别人留情面,就给自己留退路。因为剧孟处理得当,终于获得了破案新线索。 第四十五章 千里缉凶(2) 次日天亮,剧、韦匆匆吃过早食,即厮赶上路。 果然道路崎岖难行,有时还要下马步行。黄昏时分,到了黄花古渡。这里,原是泾渭两水交汇处,曾为郑国渠的枢纽,因年久失修,泥沙淤滞,眼下河道窄了许多。 夕阳下,一湾清流泛着金色波纹,岸边泊几只小船。十几个袒胸赤足的渔户忙碌着,有的在桩上拴揽,有的肩负鱼网,手提鱼篓,往岸上走去。剧、韦二人牵着马,跟着他们来到一处空场。场上空荡荡的,一排破木摊床,上面乱堆着空魚篓、篾筐之类,散着魚腥气味,一群苍蝇飞来飞去。 一个衣衫体面,长了副骨查脸、鹰鼻鹞眼的中年渔牙子,正指挥几个伴当,抬着大秤收鱼货。当地渔牙行规,只许他收购鱼货,统一发卖,别人不得涉足。 连日来,天干水浅,鱼货甚少,也没甚大鱼。一担杂鱼才卖两文钱,能换粟五升。劳累一天的渔户们,眼巴眼望地排着队,希望能多卖几个钱。有个漁户哀求“骨查脸”,抬高些鱼价,好让家人吃饱肚子。骨查脸听了,非但不同情,反冷言道:“你命里受穷,关我卵子疼!” 剧孟踅过去,悄悄问排在末尾的渔户:“这人是谁?” 渔户见问话的是外乡人,似无恶意,朝地下唾口唾沫,小声道:“胎里坏。” 剧孟没有听清,忙问:“甚么坏?” 渔户见对方听不懂,解说道:“这位大哥,你不是本地人,有所不知。这厮名叫谭李怀,因满肚子坏水,一昧盘剥渔户,背地里大伙管他叫‘胎里坏’。这厮恁地可恶,把持渔行,压低鱼价,又养着一群打手,谁坏了他规矩,就不收你渔货,又不敢私卖,岂不没了活路?”说完愤愤不已。 剧孟暗道“侥幸”,居然没费甚么周章,便找到了谭李怀。便又问:“他是本地人么?家住哪里?” 渔户用手一指南边:“你看见没?那边房脊最高的,就是他家。”说着有些生疑,“你找他有事,何不去问他?” 剧孟连忙解释:“兄弟,你莫误会,我是随便问问。小可从长安来,一路鞍马劳顿,想喝口鲜魚汤,不知可有红尾鲤子?愿加倍付钞。” 渔户这才喜欢了,掂一掂鱼篓道:“大哥你问巧了,天不亮,正有几尾胭脂鲤鱼撞进网里,只个头小了些,汆汤最好不过。”说着一指岸边食肆,“‘鲜鱼坊’的厨艺好,何不到那里去烹饪了。” 剧孟冲渔牙努努嘴,小声问:“你不怕他找麻烦?” 渔户一哂道:“怕他个屌?我捏着他短处,他敢来捋虎须,让他一辈子不自在。”说罢,拎起魚篓摇摆前行,领着剧孟二人,去了‘鲜鱼坊’。剧孟知道找对人了。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细说了。剧孟买了他几尾鱼,让‘鲜鱼坊’烹饪了,又请他一同喝酒、吃鱼,自然把谭李怀勾结黑衣杀手的情形,打听得一清二楚。 两月前,确有几十人来找谭李怀。这些人行动诡异,白天并不出门,只酗酒赌博。到了晚间,才黑衣蒙面出去勾当。忽一日,这些人就不见了。将这些全都坐实了,剧、韦连夜返回长安。 五、 正当晌午时分,红日当空,无一丝云彩。 一列朝廷的专使马队冒着酷署,在荒道上向南疾驰。四名骠悍的北军骑卫,在前面开路。中间是一辆华贵的驷马轩车,车首挑出“汉节”。所谓“汉节”,是朝廷使节的身份标志。其型制类似长鞭,竹木制成的节柄,柄梢有一串牦牛尾穗子。随着车辆颠簸,节穗随风飘扬。 车后紧跟着四十余名骑卫,一色的皮甲及褐色短衣,腰挎环首刀,很是威武气派。车队过后扬起一溜黄尘。车内坐着一老一少。老的,是位古稀老者,头戴两梁缁布冠,瘦小身躯套在官服里,腰佩鞶囊和绿色绶带,双手拄一柄古剑,神情忧郁,眸子闪出幽光。少的,二十年纪,方面大耳,身躯丰伟,戴双鹖羽武弁,褐红郎中服饰。车中闷热,他们早都汗流夹背了。这二人,正是田叔和吕季主。 他们离开长安,已经十多天了。自受命以来,先是勘查了大臣被害的现场,询问了目击证人,却没有获得有用的线索,更无法证明凶手与梁国的关系。正一筹莫展,忽然皇上召见他们,责问破案进展如何。 他们无言以对,皇上勃然大怒,从龙案上取过一枚竹简,劈头摔到他们面前。田叔拾起一看,上写:“欲觅凶手,急捕黄花渡谭李怀。” 虽遭皇上训斥,但有了破案线索,田、吕仍然喜出望外。皇上没说此简来历,他们亦不敢多问。立刻调集兵马,果然在黄花渡捉了谭李怀。此人色厉内荏,刚一锁拿就尿了裤子,供出公孙诡和羊胜的逆行。皇上下旨,命田叔、吕季主为正、副使节,赶赴梁国查案缉凶。 忽然,车速慢将下来。驭者抹把汗水,大声禀报:“大人,前方就是‘野狼沟’了,正好有片林子,要不要歇一歇再走?” 田叔探头看时,果然前面不远,古木参天,阴森清凉,只是太过荒芜,遂摆手道:“路上不靖,赶路罢!” 吕季主却不以了然,劝道:“大人,何必如此小心,就有个把鸟贼,怕甚么?再说人就不累,马也该歇歇了。” 田叔老于世故,依旧摇头道:“季主,不是这般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误了大事,你我都不好交待的!” 吕季主年轻气盛,正待争辩几句,就见林中有人探头探脑,接着跳出七、八个人,个个破衣烂衫,挺着诸般利刃,挡住了去路。林内还有不少人影晃动,看来是一伙劫道的强人。驭者早吓白了脸,忙勒马停车,看田叔如何主张。 田叔小声道:“我说甚来,遇上那话了。不要怕,一切听我提调,见机行事!”慌忙提剑下车。呂季主也跟着跳下去,“呛啷”抽出宝剑,护在田叔身旁。 为首强人是个丑陋汉子,半脸络腮胡子乱蓬蓬,象把用旧的鬃刷,头发用块破布包着,高声吆喝:“呔,肥羊休走,留下买路钱!” 田叔见对方人多,且有备而来,便想隐忍息事,缴些银钱过去。吕季主见他胆小怕事,小声提醒道:“田大人,莫坠了朝廷面皮,杀过去罢!” 田叔不理他,反冲那丑汉子道:“好汉听真,我等乃朝廷命官,有皇命在身。看尔等缺衣少食,好生不忍,下官情愿资助一二,好汉可否借路,让我们过去?” 丑汉子大声道:“算你识相,你爷爷不缺钱,只想要那柄牦牛鞭子玩玩,你舍得吗?交了鞭子,便放你们过去。”说完,一阵桀桀怪笑。 田叔顿时明白了,这是消遣自己,“汉节”乃是汉使的性命,岂能拱手送人?立刻大怒道:“要钱财可商量,要‘汉节’休想!” 丑汉子故意装作不懂,调侃道:“真小家子气,一根鞭子都舍不得,还想买路?俺看着好玩,才向你讨,你不愿意,就留下命罢!” 呂季主见贼人无理,早就按捺不住,对田叔道:“不用跟他废话!”一挥宝剑,指挥众骑卫冲上去。对面丑汉子并无惧色,叫声“来得好”,把手一招,顿时跳出十数弓箭手,张弓搭箭,一声唿哨,就听“嗤嗤”连响,一排羽箭如飞蝗般飞来。这边毫无准备,纷纷中箭落马。几轮箭雨过后,那伙强人挥舞着刀剑,“哇哇”叫着冲过来。吕季主立刻迎上去,双方杀作一团。 按说骑卫都是京中精锐,兵器精良,武功高强,原没把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一交上手,方知不是路数。强人个个凶狠,出剑又快又准,且训练有素,结阵对敌,三人对付一个。几个照面下来,骑卫死伤了十七八个。吕季主也受创栽下马来。幸好强人志在夺取那柄“汉节”,没要他性命。眼看形势急转直下,骑卫一个个倒下,再这样打下去,就全军尽墨了。 当此危急关头,驭手慌忙解下拉车的马,扶田叔上马逃命,又把“汉节”递给他,田叔方接在手。突兀一箭射来,正中驭手太阳穴,穿脑而死。田叔惊个半死,眼看几名强人吆喝着冲过来,形成包围之势。田叔知道凶多吉少,只好拔剑迎敌,与强人杀在一起。他的剑术本就不弱,剑如蛟龙,瞬间戳翻两人。无奈年老气衰,不耐久战。贼人势众,杀退一批,又涌上一批。恶汉头目格外骠悍,瞪着牛蛋子般怪眼,“哇哇”叫着与田叔拼命。十几个回合过后,田叔热汗横流,知道再不走,也会死在这里。忙觑个空子,纵上一匹无鞍马,转身落荒而逃。恶汉岂能让他逃走,立刻抢马疾追,眼看够上马尾,一个探身斜劈,刀锋已将田叔的进贤冠砍落。田叔亡魂皆冒,闭目等死。 第四十五章 千里缉凶(3) 就在这时,两条黑影从天而降。跟着“咔嚓”声响,恶汉的利剑已被削断,惨叫着栽倒。他的马挣脱缰绳,嘶鸣着逃窜了。田叔回过神来,就见旁边站着一男一女,那种气定神闲气势,仿佛从天而降。男的五旬年纪,赤红脸膛,络腮胡须,手持一柄寒光宝剑,正滴着血。女子手擎弩弓,逼住对面的强人。 强人不知厉害,“哇哇”叫着往上冲。一声娇叱:“不知死活的东西!”随着“嗤嗤”连响,五七个强人身中弩箭,有的跌一跌死了。有的一时不死,惨叫着打滚。后面的十几个强人,悍不畏死,已冲到近前,眼看刀锋就要够上女子。千钧一发,红脸汉子倏忽出手,一溜寒星激射而出,强人中“哎哟、妈呀”喊成一片,纷纷栽倒在地。剩下的几个,被凌厉的杀招吓傻了,有的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有的颤抖不止,淅淅沥沥尿了裤子。红脸汉子喝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大白天就杀人么?” 一个强人看出门道,颤声问道:“尊、尊上,可是‘洛邑赌侠’?”又一指女子,“这位女侠,是、是‘追魂弩’罢?” 女子叱道:“知道了还废话?还不快滚!” 当真“人的名,树的影”。众强人见剧、韦二侠到了,早吓破苦胆,知道对方武功太高,发一声喊,狼奔豕突般逃蹿了。剧孟审问倒地的头目,就见他嘴淌黑血,已经死了。撕开他的衣襟,胸脯上绘只“飞鹰”刺青。检视其余死尸,胸脯也都一样。 田叔、吕季主死里逃生,已顾不得身份尊贵,爬起来翻身便拜,口中道:“谢过剧大侠、韦女侠救命之恩!” 剧孟将二人搀起来,淡淡回道:“我们适经此地,岂能见死不救?哦,还要请教二位,怎会惹上梁国的杀手?恐怕你们有大麻烦了。”为了不使对方生疑,剧孟故意这么说。 其实那枚“竹简”,就是剧孟通过“淳于堂”掌柜宋邑,转交给魏其侯窦婴,请他送进宫里的。田叔等人一出长安,剧、韦二人便暗中跟随。昨晚刚打店住下,忽然来了一帮人。剧孟留神他们动静,听到他们暗中商议,要在野狼沟谋害朝廷专使,便提前在此等候。他们隐在树上,本想暗中保护,谁知那些宫卫不堪一击,眼见田叔危在旦夕,这才出手相救。 田叔不知就里,还以为真遇上劫匪。听剧孟叫破对方的身份,也就甚么都明白了。原以为持有“汉节”,只须到了梁国,便可将凶手缉拿归案。如今看来,梁王要阴了汉使。不由心胆俱寒,眼见自己人死伤惨重,话着的也都带了伤。连忙陪笑道:“实不相瞒,我二人乃钦命正副专使,去梁国查办案子。下官姓田名叔,他叫吕季主。久闻二位侠名,剧大侠是袁相国拜弟,韦女侠是他义女。你们去梁国报仇,咱们正好连手同行!” 剧孟听了心中不喜。只觉这人老谋深算,巧言令色,要防他一手,遂道:“袁大人蒙冤惨死,我等正要为他报仇!” 田叔喜道:“如此甚好。想与二位打个商量,可否屈尊作本使的护卫统领?彼此有个照应,又名正言顺,一同为袁大人报仇。”他满以为对方会一口答应,谁知剧孟一口回绝道:“大人,这恐怕使不得!” 田叔不由一愣,顿时脸色难看了。剧孟这般说辞,是斟酌过的。合在一处有“三不可”:第一,此案涉及皇亲国戚,而剧孟、韦九只是平民,没有皇上诏命,自然不能参与;第二,田叔城府颇深,非好相与之人,要提防他耍花招;第三,多年前剧孟与梁王朝过相,如果这次再见面,难免旧事重提,另生枝节。所以,目的虽一样,却不能在一起。 剧孟见田叔不快,知道当官的脾气,颐指气使惯了,便解释道:“大人请想,梁王手下诡诈之人甚多,不得不作防备。我等将二位护送到睢阳后,不妨分头行事,你们在明,我们在暗,岂不更好些?” 剧孟说得在理,田叔不便反驳,但终觉不踏实,此去梁国如入虎狼之窝,万一与梁王翻了脸,身边没有高手保护,恐怕性命不保。可自己也不能强迫对方,只好从长计议。当下命骑卫检查包扎伤口,找回失散的马匹。轩车跌坏了,弃之不用,都骑了马重新上路。 此后,晓行夜宿,再无风险。十五日后,田叔、剧孟一行,终于抵达了梁国的都城——雎阳。 第四十六章 初识轵城盗(1) 雎阳,又名商丘,位于雎水之北。上古时,这里地势很特别,除了一座座土丘,其余地势大多低洼,容易积水成灾,故人们多生活在丘上。商祖阏伯居于此地,曾在丘上观星纪时,掌握四时变化,死后葬在这里,后人便称为商丘。周朝时,微子封于商,建立宋国。秦朝始设睢阳县。 八年前,刘武嫌大梁地势低洼,常有水患,便将都城迁于此地,比照长安城的规制,大兴土木,重筑城垣。城阔七十余里,分为内外两城,计有七座城门。城池坚固,远远看去相当壮观。 剧孟、田叔一行,由外城的桑林门进城。只见城门半开,戍卫森严。五七个兵士正在城门设卡盘查、收税,不论穷富行人,缴钱一文才许放行。过往行人多有愠色,不情愿地丢下一枚铜钱,才让过去。无力交钱的人,就被兵士推搡到一边。 剧孟最见不得官府欺凌百姓,不由暗骂:“刘武这撮鸟,倒会搜刮民脂民膏!”他对梁王本就没甚好感,愈发生出厌恶。 韦九小声问:“这里怎比长安还霸道?” 剧孟怕她闯祸,忙低声道:“噤声。” 正在这时,一位矮胖的城门吏一溜小跑过来。梁王早有交待,这几日钦差必到,命他在此专候。他已等了三天,今见有人持节而来,忙迎上去,陪笑道:“不知钦差大人驾临,有失远迎,当、当面谢罪!” 田叔大喇喇地下了马,也不用正眼瞧他:“马上知会轩丘相国,就说皇上派田叔、吕季主来此公干。待我等安顿了,再去见王爷罢!” 城门吏忙道:“下,下官这就去通报!”他早就知道钦差的来意,越怕出错,嘴上越不利索,“上上差,一路鞍马劳顿,请先到馆驿安置。”说着,回头对身后兵士吼叫:“还不快去,到相府通禀:钦差大人到了!” 剧孟见田叔已经接上头,抱拳一揖道:“田、吕二位大人,如今平安到了地头,这就告辞罢!” 虽然早就说好,到了雎阳便分手,田叔想再作挽留,央求道:“如今方入虎穴,还要借重呢!” 吕季主也极力帮腔,笑道:“一路奔波劳苦,不如同到馆驿休歇了,吃住都方便些。” 韦九冷冷回道:“不必了,我们还有事。”十多天来,她见田叔老奸巨滑,一无好感,说话一点不留情面。田、吕碰了软钉子,尴尬问道:“如果有事,如何与二位联络?” 剧孟不愿弄得太决绝了,缓和道:“到时候,我们会找你们。哦,还请二位钦差知会舘驿守卫,到时候不要阻拦才好。”田叔、吕季满口答应,与剧、韦作别,然后随着城门吏,先到旁边的营房暂歇,等候相国轩丘豹。 剧、韦见他们进了营门,便牵了坐骑,交了入城捐,从容进城。 他们初来乍到,走在长街上,只觉与北方的街市很不相同。两边房舍整齐,黛瓦粉墙,一色的马头山墙。有些高宅大院,更是檐角飞翘,令人敬畏。街上人来人往,店铺琳琅满目。 令人奇怪的是,路边有不少破衣烂衫的伤残人,或面颊刺了字,或四肢残缺。有的正拄棍持碗,沿街乞讨,声音凄惨。有的扪虱闲坐,神情茫然。有的手捧陶埙,呜呜咽咽地吹着,令人悲怆。 剧孟看了犯起疑惑:他们是甚么人呢,又怎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韦九忍不住问道:“他们可是乞丐?” 剧孟道:“是,也不是。” 韦九听不明白,再问:“到底是不是呢?” 剧孟摇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说他们是乞丐,因为确有人在乞讨。说他们不是,可能另有来历。究竟如何,问了才能知道。”剧孟语焉不详,韦九愈发一头雾水。 第四十六章 初识轵城盗(2) 二人说着,已走出大半条街,忽见前面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的,向一座大宅院看过去。有的满脸惊诧,眼神中充满惶恐。有的面如死灰,嘴角哆嗦着。有的窃窃议论,语带惊诧。有的想走开,却又忍不住回头看。 剧、韦愈发奇怪,也就分开众人,往前挤了挤。这才看清,对面宅院大门敞开着。院内有个鸡笼,一浑身古铜色、干瘦赤膊的老汉,极小心地趴在笼前张望着,似乎笼中有甚么古怪。 剧孟忙问:“这是怎么回事?”旁边一个多嘴后生,抢着告诉剧孟。原来,这家主人夜里听见鸡笼里“咯咯”惊叫,过一会便没声了,以为黄鼬偷鸡。清早起来,就见一地鸡毛、血迹,心想几只下蛋鸡被黄鼬叼去了。打开笼子一看,当时吓个半死。笼内并无黄鼬,却懒洋洋盘着一条赤练蛇,听见响动,慢慢抬起头来,倏忽吞吐着一条红信,光蛇头就有五升盂那么大! 主人吓怕了,遍请胆大的将蛇弄走,谁也不敢应差。最后,街上一个年老的流民,答应试一试。老流民称自幼玩蛇,很懂些蛇性。他看了看,咂嘴道:“此蛇极毒,也没有把握治它,如被咬伤便没命了。吾日乞钱十几文度日,若讨不到钱,不过病饿而死。给我一百钱,拼命为之。”主人无法依了他。 说话间,赤膊老汉已打开笼门。赤练蛇受了惊扰,悄无声息地游出笼外。人们这才看清,蛇有扁担粗细,七八尺长,浑身紫红,褐色环纹,昂首吐信,极是吓人。突然,那蛇一窜缠住赤膊老汉,眨眼围了三匝,愈绕愈紧。老汉憋得面色如土,气咻咻如死状。围观众人都吓白了脸,惋惜道:“完了,完了!何苦呢,为了区区百钱,真就丢了性命!” 就在这时,那老汉猛地抓住蛇尾,随即卷地跃起,跳到旁边石碾上,蛇已被他甩脱,犹如一幅长丝带倒垂下来,老汉借势猛抖,蛇身软绵无力,已是死了。至此,老汉才吐了口气道:“行了。” 胆子大的围上来,问道:“吓煞人了,怎蛇就死了?” 老汉喘息着解释:“我僵卧在笼边像个死人,就怕蛇知我有手,如果把我的手与身子一块缠死,那就危险了。蛇缠我之后不动,我知它的气力快用完了,握住蛇尾是倒其血脉。顺地跃起,求得脱身。站在高处,是因为蛇长,怕它再缠我的腿脚。几次使劲抛掷,是散其骨节。倒了血脉,散了骨节,蛇已全瘫,不死也难。嗐嗐,今晚有赤龙下酒了。”说完拿了钱,便提了死蛇,哼着曲儿,挺胸摇摆而去。 剧孟头一回看人弄蛇,心头突突乱跳,知道老汉决非等闲人。正要上前结识,就见街上一阵大乱,来了不少兵丁,吆喝着将人们驱散。老汉见事不妙,也快步随着人流走了。剧孟与韦九追了一程,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第四十六章 初识轵城盗(3) 眼看失之交臂,剧、韦先寻个“平安”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住下。为了隐瞒身份,账房登记时,他们塞给小二几文钱,用了假名字。 剧孟进了自己的客房,见床榻、坐席还算干净,洗了手脸,坐下喝水歇息,扭头见墙上有几首题诗。依当时风俗,儒生到各地游历,有时兴起,喜欢在道观、客栈的墙壁上写诗留置。 剧孟闲着无事,便凑过去看。粉墙中间,是一首《梁王菟园赋》。从右至左,洋洋洒洒几十行,全是恭整的隶书,落款是“淮阴枚乘”。剧孟记得,“枚乘”是一位江南名士。多年前,曾是吴国座上宾,因规劝不要造反,惹得吴王不高兴,才改投梁王。他到梁国后,写过一篇名赋《七发》,也隐含规劝之意。今日能目睹他的佳作,也算是件幸事。 剧孟正品味着,韦九敲门进来,商议明日怎么办。 剧孟让她坐了,想一想道:“事已至此,倒不必太急了。稍待几日,等田叔他们有了眉目,我们再见机行事。”韦九虽然心急,也只好如此。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小二探头道:“客官,天已过午,二位还不曾用饭罢?是店内起伙,还是到街上去吃?示下了,小的好去安排。” 剧孟这才想起肚子饿了,便问:“此地可有风味名吃?” 小二迈步进来,把布巾往肩头一搭,陪笑道:“你老有口福了。雕阳名吃,莫过于‘雕胡饭’和‘笼中牢丸’,可令人食过不忘!” 剧孟闻听一喜:“莫不成店里就有?” 小二两眼笑成一条缝儿:“正是。小店聘得大厨绝好手艺,在睢阳城里,也是一绝呢!” 剧孟解开钱袋,抓出十几枚铜钱,数也不数扔过去:“就依你,快去整治了,再弄坛好酒,可口菜蔬、大块牛肉只管把来,多余的钱不用找了!” 小二接钱在手,立刻狗跑屁颠地去安排。韦九听得神往,便问这是甚么吃食。剧孟回道:“这两样美味,我也多年没吃过了。雕胡饭,就是菰米饭。菰,本是一种菜蔬,北方没有,南方却常见。生在池塘、小河边,夏秋季开花,结的籽叫菰米。菰米色黑,也叫雕胡米,用它煮饭极其香滑。出产极少,味道又好,世人奉为天下美食!” 韦九的馋虫被勾起来,舔舔嘴唇问道:“笼中牢丸是甚么,可是肉丸子?” 剧孟道:“不是肉丸,是肉包子。不过,睢阳包子与别处不同,薄皮大馅,用猪后腿瘦肉为馅,精粉为皮,爆火蒸制而成。外形美观,灌汤流油,趁热吃,美不可言!” 工夫不大,小二用托盘将诸般美食端来。一笼猪肉牢丸冒着热气。一缽雕胡饭润黑油亮,外加几样肴馔,也是色香味俱全。还有一小坛酒。小二拍开泥封,立刻酒香四溢,舀在粗瓷碗里,酒色清亮。剧孟立刻瞪大眼睛:“嘿嘿,倒把它忘了——可是‘宋城酤酒’?” 小二笑着点头:“客官端的识货!” 雎阳的东林河村,盛产“宋城酤酒”,闻名天下。当年丞相萧何衣锦还乡,途经林河村,遥望酒旗飘空,近闻“酤酒”溢香,便乘兴下马,开怀畅饮,盛赞此酒天下第一。 剧孟把这个缘故说了,韦九也要尝一尝。举碗一品,果然“酒质清,入口绵,落喉甜”,加上饭香菜美,令人精神一爽。 小二见剧孟出手大方,人又随和,就在旁边筛酒侍候,也凑趣说些闲话。他筛了酒道:“二位客官,大约初到睢阳罢?本地胜景正可看一看,不然等于白来一趟。” 剧孟原要领韦九逛一逛,好散心解闷,便接腔问道:“有甚好去处?快快说来!” 小二高兴道:“若说本地名胜,当首推梁王宫和东苑,特别是东苑,可与长安上林苑媲美!”接着,小二便滔滔不绝做了介绍。 原来,梁王宫规模宏大,占去大半个内城,计有曜华宫、忘忧宫、吹宫等几十座宫殿。可说雕龙剔柱,金碧辉煌,比京师的皇宫还要奢华。东苑,也叫菟园。在睢阳城东面,方圆三百余里。睢水流经其间,依山水之势,修了百灵山、落猿岩、望秦岭、鸿雁池、金果园、清泠台,以及平台、鹤洲诸般景致。为了游玩方便,还从王宫修了三十余里的架空通道,可直达东苑平台。苑中遍植奇草佳树,广饲珍禽异兽。每到夏天,梁王在清泠台避暑。 小二的无心之言,引起剧、韦九的关注。剧孟装出很随便的样子,东一句,西一句,想问出苑内各处的方位,以便勘踏辨认。小二不疑有它,尽自己所知,一一地答了。 小二说完,又指着粉墙道:“你老请看,这首《菟园赋》,是枚乘先生亲笔。五年前,他初来睢阳,一时投友不遇,曾在本店闲住。掌柜敬他是名人,也未逼他店饭钱。后来得到梁王赏识,才搬进宫去。” 剧孟重看那赋,果然是锦绣华章,状物写景,气韵不凡,写出东苑之美。尤以末尾几句最妙,寓含讽谏,乃点睛之笔。不由吟哦出来: 于是妇人先称曰, 春阳生兮萋萋, 不才子兮心哀, 见嘉客兮不能归,桑萎蚕饥, 中人望何! 小二肚内少文,听不大懂,便问道:“客官,这几句文诌诌的,是啥意思?” 韦九跟随袁盎多年,于词赋已入门槛,便解说道:“喂,你听好了。若译成白话呢,就是:郊外的民妇说,春天来了草木茂盛,是无德之人的悲哀啊!梁王修了园子,抢占了我们土地,桑树没了,蚕儿十分饥饿,我们有甚么指望呢?” 小二明白了,附合道:“果真替百姓说话!” 剧孟却灌了一杯酒,郁闷道:“可惜呀,园子让梁王独占,我等不能去看了!” 小二见剧孟不乐,便道:“客官,这个不难。小的有个馊主意,里边地界大,王府管不过来?常有人钻进去偷果子,挖药材,进去玩玩也不算甚么!” 韦九闻听大喜,忙道:“剧大哥,梁王就在里边,咱们何不……”刚说半句,自知失言,硬把后半句咽回去。她本来要说“何不进去探查,”当即改口道:“唉,这么好的园子,不去逛逛,才可惜呢!” 剧孟怕露行迹,故作冷淡道:“何必惹那个麻烦,不去也罢!”遂向韦九使个眼色。韦九会意,便不再说甚么。小二叹息一回,待剧孟二人吃喝完了,收拾碗箸走了。 韦九急道:“剧大哥,我们这就去踩探东苑如何?” 剧孟道:“莫急,连日劳顿,今日权且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先去寻那伙流民。咱们人地两生,如果能联络他们,是极好的帮手。”韦九觉得甚对,便应个“好”字。 第四十六章 初识轵城盗(4) 待韦九回房后,剧孟一时不睏,拿了蜡烛,接着看墙上的题诗。忽然,一首五言短句,映入眼帘,让他怔住了: 红柳乃吾家, 堂前皆是花。 款款朱缇衣, 魂牵梦萦她。 一笔娟秀的小字,诗文通晓流畅,极富情感,分明是一位流落他乡的女子,述说思家之苦。特别第一句,“红柳乃吾家”格外警人,家住“红柳”,仿佛就是特意写给剧孟看的。可惜既无署名,也无日期。看着看着,剧孟看出真义,不由浑身颤抖。这分明是一首嵌字诗,将每句的第三字,连缀起来便是:“吾是缇萦。” 天哪,苦苦寻觅了六年多的爱妻,终于有消息了。 他立刻把店小二请来,问道:“此诗何人所写,可记得她的模样?” 小二道:“如何不记得,是位标致的中年夫人,她与客官是何关系?”剧孟从怀里取出缇萦小像,让他辨认。 小二看一眼,便道:“不错,就是此人。尤其那双杏子眼,极好看有神,让人过目不忘。那时憔悴些。小的可以肯定,就是她。客官,你是她何人?” 到了这时,剧孟不便隐瞒身份,如实说了自家名姓。 小二忙道:“失敬、失敬,我说一见尊客,便觉气度不凡,原来是剧大侠到了。嗐嗐,我们等你六年了,怎么今天才来?”说完,便把缇萦来店的情形,述说了一遍。 六年前的除夕夜,天降大雪,滴水成冰。住店的客人都回家过年了,店里十分冷清,只剩掌柜和两三个伙计。冬日原黑得早,家家户户祭过祖先,燃过爆竹,开始吃年夜饭了。掌柜在账房烤火、喝酒,小二侍候着。就在这时,客店大门“吱扭”一响,有人进了院子,低声喊道:“喂,店家,有人吗?”声音不大却很急促。 小二听了一机灵,马上推门出去,吓了一大跳。院中站着一匹脏兮兮白马,马鞍上拴着小包袱,挂着一把利剑。洁白的雪地里,坐着个妇人,脸色煞白。小二急忙走到近前,看清是位娘子。她低声道:“我是过路的,已有四个月身孕,一路奔波,动了胎气,肚子疼痛难忍。” 正说着,掌柜的也出来了。掌柜的人很热心,马上让小二把妇人搀进上房,生上火盆,又让别的伙计,到南街“慈仁堂”请郎中。还吩咐厨房下一碗素面,卧两个鸡蛋,快快送过来。 待这位娘子吃了面,屋子也暖和了,“慈仁堂”的郎中也到了。郎中的医术很高明,妇科、儿科都在行。他平了平气息,问病把脉。娘子下体已经流红。脉象沉弱、散乱。郎中说,胎儿保不住了。当时娘子流下眼泪,苦苦央求:“贱婢结婚二十年,好不容易怀上孩子,能不能保住孩子?” 郎中摇摇头,为难道:“这位女侠,你虽然身怀武功,但长途跋涉,又受饥寒,胎儿发育不好,到了这个时候,只能保大人了。你是哪里人,怎一个人出门,你当家人怎么不管?”那娘子流着泪,终于没有说出来。郎中道:“我尽力而为,看你的造化罢……” 听到这里,剧孟心如刀割,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大人、孩子保住了吗?” 小二道:“孩子还是掉了,大人倒还好。吃了郎中的几付药,将养了半月,身子大致复原。这位娘子很怪,身子稍好一点,便出去办事。有时天黑出去,天亮才回来。” 剧孟又问:“你没问过她的来历吗?” 小二道:“自然问了。起初不肯说,后来熟识了,她才把自己的身份,以及为甚来到这里,都告诉了我。她说,复姓淳于,名叫缇萦,家住洛阳‘红柳庄’,夫君是‘洛邑赌客’剧孟。因为追踪仇人姚恩,辗转来到这里。姚贼手上血债累累,务必捉他偿命。我肃然起敬,忙问:你可是‘青簪女侠’?她点了点头。我又问:你的行踪,剧大侠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说事起仓促,来不及知会。当时在刑场上,官府背信弃义,诸侠悲愤动手,一片大乱。姚恩趁机逃走,幸被她发现,只身追下来。那厮见被人追踪,不断变换路线,几乎让他逃脱。如今已经查明,他投靠了梁王,继续为非作歹。我还有一点事,过两天就回红柳庄报信。” 说到这里,小二婉惜道:“唉,谁知第二天一早,出了变故。姚恩带着兵丁来抓女侠。她好生了得,一语不合,放出袖刀,连伤对方三人,姚恩手臂也受了伤。终因寡不敌众,还是被抓走了。临走姚恩捂着流血伤臂,威胁掌柜,不许走露半点风声,更不准给‘红柳庄’送信,不然以窝藏罪犯论处,把掌柜全家杀死。” 剧孟急问:“后来如何,可知缇萦后来的下落?” 小二道:“剧大侠,实在对不住你,我们害怕受牵连,一直没敢给你老送信,也再没见过缇萦夫人。” 剧孟又问:“她可留有东西,或者信件?” 小二摇了摇头道:“没有。”至此,小二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他见剧孟不再问甚么,道声“自稳便”,便悄悄退了出去。 剧孟呆坐不语,知道缇萦被姚恩抓走,凶多吉少。悲伤、愤怒和悔恨,在胸中激荡。先是大骂姚恩,一但找到他,必将其碎尸万段。继而苦苦思念缇萦。这一夜,剧孟几乎没有入眠,望着窗外的月光,安慰自己,但愿她吉人天相,能够平安回来…… 第四十六章 初识轵城盗(5) 第二日,天气绝好。 剧孟起得略迟些,韦九却没有在意。剧孟怕她分心,也没把缇萦留诗的事情告诉她。二人吃过早食,便出了店门,向街市走去。 此刻,街上行人还不多,店铺大多还没开门。二人要寻找那伙流民,便一路前行,连走几条巷子,却不见一个。剧孟拦住一位过路老者,打个问讯。老者见他说话和气,张了张左右,才道:“眼下时光还早,他们在社里歇,只怕此刻还未起身哩!” 所谓“社”,是祭祀“后土神”的道场。传说,上古的时候,共工氏有子叫“句龙”,主管土地社稷,负责平整土地,疏导河流,功绩颇著,死后尊为“后土神”。此后各地祭祀的道场极多,香火很盛。乡以上的社,由官府祭祀;乡以下的社,又称里社,由百姓自祭。每年二、八月上旬的“戊日”,为社祭大典,祈福禳灾。祭祀后,举行饮宴行乐活动,又称“社火”。 剧孟便问:“社在何处?” 老者朝城边指了指:“绕过这条巷子,走到头便是了。唉,可怜啊!”说完,摇摇头走开了。 剧、韦一路寻去,果在快到城边时,见到一处“废社”。只见门阙前面,有两尊“神祗”:一男一女,身形矮胖可掬,便是俗称的“土地爷、土地奶”了。围墙多已瘫塌,门阙上面的瓦拢长了野草。院内几间殿宇,东倒西歪的,有的还透了天。院子倒不小,几棵高槐正开花,散着淡淡花香。树荫下,几十名流民散坐着。有的捉虱子,有的倚着墙根打盹、睡觉,也有的凑在一块扯闲白。另几个人聚在一起,看一破衣少年剥狗。 一条滴血的黑狗,倒挂在白蜡杆上。少年挽着袖子,操把雪亮长刀,瞄准狗的粪门一划,双手一撕,一张狗皮整个褪下来,剩下一腔红润的肉身。他把狗皮掼在一边,耍个刀花,将刀捅进狗腹,伸手一掏,血淋淋的心、肝下水,咕噜噜滚出来。围观的流民拍手赞好。少年几刀下去,早将狗肉斩成十几块,扔进陶罐,架在火上煮了。 剧孟见他身手利索,心中一懔:小小年纪,倒是个硬角色。遂与韦九对视一眼,踅进院子。 众流民见生人闯入,都用诧异地看他们。 一位老汉冷冷问道:“你们找谁,有事么?” 剧孟立刻认出来,他正是那个弄蛇人。此刻,他已不是昨日窝囊的样子。半新布衣,敞露着脯子,一条小青蛇,在他手臂间缠绕,腰间插一把别致的“匕首”,匕刃非铜非铁,而是“穿山甲”的爪子。 剧孟立刻想起来,江湖上有个神秘门派,以盗墓为业,自称“摸金派”。此人的“匕首”,名叫“摸金符”,用来掘墓既锋利避邪,也是“摸金”派首领的信物。派中,有“支锅”、“掌眼”、“腿子”、“下苦”等各种职事。“支锅”是本派首领;“掌眼”,须懂得堪舆术,负责勘察墓穴,地位仅次于“支锅”;至于“腿子”、“下苦”担负挖掘、运输的活计,有把子力气,吃苦耐劳就行。 猜到对方身份,剧孟抱拳行礼道:“在下见过‘支锅’老大,昨日好手段,令在下佩服、佩服!” 韦九上前福一福,赞道:“那么厉害的毒虫,被老丈驯的服服贴贴,定是身怀绝技了!” 老汉谦逊一笑:“二位谬奖了。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在下也是凡夫俗子,从小玩蛇,久了不惧毒浸。昨日那是障眼法,不值甚么。那条赤链子,是故意放的,也不是毒蛇!” 韦九听了,顿时瞪大眼睛。实在没有想到,昨日所见竟是骗人把戏。老丐见她顶真,尴尬笑道:“嘿嘿,倒让女侠见笑了。这几日手头有些紧,不演场把戏,如何能挣百钱?”说完,沉下脸来:“二位恁早寻来,不光是问这个罢?” 剧孟忙道:“果然瞒不过‘支锅’慧眼,我二人并无恶意。昨日初到贵地,见诸位多有伤残,故特来问候,可否需在下略进绵薄之力?” 老丐忽用手擦一擦眼,现出惊喜之色:“这位大哥,你可是‘洛邑赌客’剧大侠?” 韦九甚觉奇怪,立刻反问:“你怎知道?”。 老丐“哈哈”一笑,立刻起身,抱拳行礼道:“在下柳七,匪号‘柳铁脚’。当年恩公在大梁赈灾,都受过恩惠的。” 听了这番介绍,剧、韦知道遇上自己人,自然非常高兴。韦九好奇问道:“请恕贱婢无理,你老既称‘铁脚’,必定脚上功夫了得。” 柳铁脚“哈哈”笑道:“女侠问得好。老朽号称‘铁脚’,并非有绝世脚功,而是真的铁脚。那一年,因盗墓被判刖刑,砍去一脚。后来索性用熟铁,打制一只铁鞋,套在小腿上。” 韦九听了“啧啧”称奇。柳铁脚说完,即向流民招手,大声道:“喂,全都过来,咱们的救星到了!” 众流民立刻过来,七嘴八舌高喊:“哎呀,可把剧大侠盼来了!”有的喜极而泣,“呜呜”地哭起来。还有的不大相信,懵懂道:“喂,不是瞎说罢?” 剧孟忙问:“怎么回事?” 众流民七嘴八舌,吵得听不明白。柳铁脚双手一按,大声道:“静一静,且听我说!”众流民这才住嘴,由他说出缘由。 原来,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成分很复杂,其中最多的是乡间农夫,也有各种工匠,还有破落书生、流浪汉等等。也非先天残疾,是因工伤落下的。自打梁王迁都于此,连年大兴土木,先后征集了几十万人,被逼服役,稍有懈怠,便遭监工毒打,施以酷刑。有一种刑罚,将砂土炒热,灌入人耳,使人立即聋聩,受害人吃苦不过,泪流满面,方才罢休。短短五六年间,累死、伤残的有一、两万人。他们这伙人,是侥幸未死的。为了生计,除了沿街乞讨,也干偷坟掘墓。这个行当,为世人所不齿,一旦被官府捉住刑罚极重。动手时,还怕被死者鬼魂缠身,除非迫不得已,不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 柳铁脚早年入过“摸金派”,懂些勘舆之术,被抓来勘舆工程。工程修建完毕,怕他泄漏秘密,打算杀人灭口。幸亏他为人机警,提前逃走。以后,他便与这些流民为伍。 剧孟听了十分同情,立刻掏出一只钱袋,送到柳铁脚手上,由衷道:“些许钱财,暂时救个急,权且买些点心充饥。” 柳铁脚也不客气,接过来掂了掂,觉着份量不轻,冲众人大声道:“喂,恩人赏赐,还不拜谢?” 众流民群情激奋,“呼拉”跪倒一片。剧孟顿时涨红了脸,忙双手搀扶:“见外了,见外了!各位兄弟,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不妨到洛阳‘红柳庄’去住,自会衣食无愁。” 众人口称:“多谢剧大侠!” 柳铁脚却摇手道:“不行,眼、眼下我等还不能走。”似有难言之隐。 韦九见他吞吞吐吐,便问:“为甚么?” 柳铁脚道:“还有件麻烦事,不曾了结,想走也走不了。还是让‘轵城盗’自己说罢,他是本派‘掌眼’。”说完,一指那剥狗的少年。 第四十六章 初识轵城盗(6) 剧孟只觉“轵城盗”名号很怪,忙循声望去。 那屠狗少年,也就十六七岁。一身腌躜破衣,趿着两片烂草鞋,虽说蓬头诟面,却神情冷漠,眼神锋利。他拨开众人,踅到前面道:“晚辈见过剧大侠、韦女侠。事情因我而起,就由我说罢!” 剧孟忍不住问:“请恕在下无礼,小兄弟因何叫‘轵城盗’,你可是轵城人氏?” 少年呲牙一笑:“剧大侠,晚辈匪号来历,暂且放下不表。你老见多识广,听过‘十三仙女峰’罢?”他虽是问话,却径自说下去,“那可是觅龙、察砂、观水、点穴的风水宝地。有钱人为了子孙兴旺,争着把阴宅选在那里。嘿嘿,也就成了咱这号人,讨生活的地方!”他满嘴都是堪與行话,分明是盗墓里手。 剧孟知道,睢阳有个“十三仙女峰”,是芒砀山的别名,在睢阳东南方,共十三个山头,方园百里,便点了点头,表示知道。韦九不明就里,甚么“轵城盗”、“支锅”、“掌眼”,已让她云里雾里,阻拦道:“小兄弟,莫扯远了。你们的事,与‘十三仙女峰’有关系?” 少年再笑:“怎么没关系?上个月,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掘了个大墓。真叫人扫兴,这墓被盗过。不过也不白忙活,得了件青铜明器,倒也有型。”说着拽出个破包袱,当众解开了,露出一件油绿斑斓的铜樽。 众人都觉眼前一亮。跟着,少年右手一旋,将它稳稳托至剧孟面前:“剧大侠,你老见多识广,给掌掌眼。俺思量着,是件老东西。若能换几十串钱,各人分润些,大伙便可回乡了。他娘的不巧,被梁王府的管事刁三瞧见了,说梁王爱古董,非白要了去。我们不肯,刁三说:顶多值五十文,今日便来取走……” 不等少年说完,众流民早气愤不已,有的道:“如何能将宝物白送人!”有的很无奈:“你有几颗脑袋,敢与王府作对?”一时七嘴八舌,莫衷于是。 剧孟接过铜樽,仔细端详。这是只昂首挺胸的青铜鸮鸟,俗称猫头鹰;高约一尺,通体绿锈斑斓,造型极为生动、逼真:面盘似人,双睛如炬,利喙尖爪,饰以夔纹,透出凌人气势。翻转过来,底部有四个铭文:“帝辛鸮樽”。“帝辛”,是商纣王年号,距今已八百多年。 剧孟照实说了,众人莫不惊讶万分。有的道:“真是小刀喇屁股——开了眼,怎么也值十串钱罢!” 剧孟一哂道:“价值五百金,还是少说呢!” 众人作梦也想不到,这只铜樽会这么金贵,立时瞪大眼睛,惊呼起来。当时有人盘算:“五百金,买米可堆满十几座谷仓,夠万人食用一年。若换成葛布,也能让成千上万的人不赤身露体。有了它,今后就衣食无愁了! ” 韦九担心道:“谁肯出高价买它,换不成钱,也是枉然。” 剧孟惋惜道:“可惜出门在外,身上没带多余的钱财,不然在下可帮这个忙。”意思是如果有现钱,一定会把它买下来。 少年接口一笑:“就卖给你剧大侠了,你老先将去,有钱再付也没关系!”说得极其爽快! 剧孟终觉此物太贵重,这么空手拿走不妥,便道:“这位小兄弟,不如这样,东西你先收着。我们来雎阳办事,还有几日耽搁,等把事情办完,你随我到‘红柳庄’,货钱两清如何?” 少年笑着应允:“剧大侠真信人!” 剧孟把铜樽递回去,抱歉道:“说了半天,还不曾请教小兄弟姓名!”少年见剧孟动问,忽地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滚。剧孟、韦九十分奇怪,不知哪句话说错了,歉然地看着他。 少年用手拭去泪水,哽咽道:“剧大侠,你不认识我,一定认识家父和外祖母。这位女侠我也知道,你是周夫人,姓韦名九。那年,在刑场见过你。你与‘布衣书生’诸位大侠,当真英勇不凡!” 这回该剧孟、韦九惊惊诧了,他们不知在哪里见过他。 少年强忍住泪水,说道:“我姓郭名解。家父名讳,上郭下中。我外婆,便是神相工——许负。” 剧孟、韦九同时惊叫起来:“你是郭中大侠之后?还是许负的外孙?” 剧、韦与郭解的长辈,都有过交往。当年,剧孟在函谷关被困,是郭中大侠赠马相助,才逃出关的。如今想起往事,就仿佛发生在昨天。郭解的外祖母许负,更以性命换过“和田玉枕”,帮过韦九大忙。后来,许负老人被“墨子门”救助,才得不死。那年刑场上,韦九匆匆见过许负一面,万万没有想到,她身边那个男孩,如今就在眼前。 她急切问道:“许大娘现在何处?身子骨可还硬朗?” 郭解未语先戚,哭诉道:“六年前,姥姥回到家乡轵县枣树岭村,照看我和姐姐。老人家为乡里排解纠纷,得罪了仇家姚拓,他们买通官府,把姥姥害死了。”郭解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剧孟关切问道:“轵县离此千里不止,你怎会流落到这里呢?郭兄弟,待此地事了,你到洛阳与我同住罢!” 郭解擦了擦泪水,却道:“多谢剧大侠好意,我要靠自己。你不是想知道,我为甚取绰号‘轵城盗’么?那是官府强加给我父的罪名。父亲蒙冤而死,我就偏做杀富济贫的强盗,给他们看看。一旦攒够盘缠,我要回乡,重整旧业,为外祖母和父亲报仇!” 剧孟听了十分震撼,没想到郭解这么有志气,在他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正想夸赞几句,墙外传来刺耳的声音:“怎么着?郭解,今日钱物两清罢!” 众人迎声看去,正是那个名叫刁三的管事,领着一帮打手,气势凶凶地扑过来。刁三几步抢上来,伸手便抓青铜“鸮樽”。郭解转身一躲,高声叫道:“我不卖!” 刁三道:“不卖不行!”说着动手便抢。众打手也恶狠狠地拥上来,高声喝道:“别让他跑了!”郭解毫无畏惧,随手把“鸮樽”扔给别的流民,便与他们动起手来。他人小灵活,指东打西,管家身上早挨了几下重的,打手也跌倒了几个。几个身强力壮的流民,也与打手们撕掳起来。剧孟、韦九见郭解身手不错,暂在旁边观战。 刁三一向骄横惯了,何曾吃过这种眼前亏?顿时恼羞成怒,“唰”地抽出环首刀,要和郭解动真章,恶狠狠骂道:“小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乖乖交出铜樽便休,如若不然,让你尝尝水牢的滋味!”说着挺刀便砍。众打手也都亮出兵刃,蜂拥而上,朝众流民杀过来。 郭解见管事挥刀扑来,毫无惧色,手中早多了一把长刀,正是剝狗的那把利刃。一闪身,让过对头刀锋,反手回刺,刁三屁股立刻见了红,幸亏郭解出手不重,不然他的半个屁股,就被削下来。即便如此,也疼得他咧嘴“哎哟”不绝。刁三开始轻敌,吃了大亏,如今情急拼命,直奔郭解要害。郭解象头豹子,手疾眼快,纵跃灵活,瞅冷子就给对头一刀,险些削了他的手指。打了一阵,管事未占上风,反累得象头笨熊,呼哧流汗。 剧孟越看越爱,脱口赞一声:“有种!” 柳铁脚的身手不错,挥舞一根打狗棒,指东打西,应对五七个打手,绰绰有余。不时还扔出条蛇,吓得打手赶快躲开。其余流民却惨了,他们大多不会武功,只有把蛮力,有的还有残疾,只得抄起木棍应战,早被伤了几个。一些打手腾出手来,过来围攻郭解和柳铁脚,眼看要吃大亏! 剧、韦二侠立刻出手,但不愿杀人招祸,只如猫戏老鼠一般,或点其穴道,或令其脱臼。不一会,那些打手东倒西歪,再不能伤人。刁三见大势已去,带着手下仓惶逃走。临走时,作张作智道:“有种的你别走,待我叫人拿你!” 众人也不去追,只把受伤的弟兄搀起来,裹伤的裹伤,上药的上药,忙乱了一阵。剧孟知道不会善了,劝道:“柳头领、郭兄弟,你们快躲一躲。噢,容在下回客栈,再取些钱给你们作盘缠。你们先走一步,我们随后去撵,只是在哪里汇合?” 柳铁脚道:“出城西南三十里,有个勒马村。请剧大侠、韦女侠到那里寻我们!”说完,指挥众流民相互搀扶着,匆匆忙忙撤走。 郭解跑到剧孟跟前,喘着气道:“剧大侠,本来有紧要消息告诉你,与缇萦女侠有关的,现在来不及了,待会儿见!”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剧孟浑身一震,想要去追,郭解早不见人影了。 剧、韦匆匆赶回店里,取了十几串钱,牵了马便急忙去追。他们出了城门,投西南而去,追了一程,来到个三岔路口。二人踌躇再三,选了其中一条,竟闯入一座荒芜山岗,分明是走岔了,只好原路折回。幸亏遇到一位樵夫,指清道路,才找到勒马村,只是众流民并未回来。 剧、韦猜想,也许他们走得慢,还没赶到,便在村口等候,却久等不至。他们心中焦念,沿着来路相迎,并不见流民行踪。再返回社里,也不见人影。接连搜寻两日,一无消息,仿佛这群人消失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单韦九想不通,就连剧孟也是一头雾水,难道见了鬼不成? 几经商讨,觉得这事必与梁王府有关。于是,决意夜探东苑,或许能找到流民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