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五代末》
第一章 后周
随着后脑勺的一阵剧痛,李庆迷迷糊糊地想要睁开双眼。
该死,早知道昨晚就不和那帮混球喝那么多酒了,李庆小声嘟囔着。
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眼镜,却没有摸到。
李庆只模糊地听到一声尖叫,而后是开门关门声,房间又恢复了沉寂。
这一声尖叫让李庆清醒了少许,挣扎着爬起身来,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的狗窝变得古色古香。
宿醉初醒的脑子晕乎乎的,李庆还以为自己在梦中呢。“这梦还挺真实的。”李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绸缎交领上衣,手摸了摸衣服。
不对!一股凉气从脚尖直击大脑,李庆清醒了不少,顿觉事情并不简单。
发出淡淡香气的紫檀木大床,错落有致的楠木橱柜,小且精致的楠木桌椅,地上以青砖铺就,纤尘不染,空白的一面墙边还挂着两柄金鞘的横刀,无穷富贵之气扑面而来。
刚大学毕业工作一年不到的李庆,觉得自己全部家当加起来都不够买这里一把椅子的。
李庆环首四顾,整个房间全入眼底,下意识地想推推眼镜,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戴眼镜。我不是近视五百多度么?曾经不戴眼镜十米之外一片模糊,现在却看得如此清楚。
看来还是在梦里啊,李庆想了想最后得出这么个结论,不然如何解释现在的自己呢?
干渴的喉咙促使着李庆下床,踏着木屐,鞋底和青石地板撞击,发出清脆之声,李庆觉得更清醒了些。
靠墙桌上一面铜镜,李庆来到铜镜前,只见镜中浮现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英武脸庞,就是年轻了不少,还有点黑。
看到这张脸的刹那间,大量的记忆洪流从李庆的脑海中涌现,李庆摸了摸后脑勺,觉得更疼了。
...
原来自己是穿越了啊,接受完记忆之后,李庆这才搞明白。
李庆心里咯噔一下,甚至还有些小激动,反正上辈子孤苦伶仃,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还要给资本家累死累活,穿越对自己来说并不算什么坏事,尤其自己这身份,一看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看看这奢华的卧房就晓得了。
通过方才接收的记忆,李庆了解到自己来到了周朝,不是春秋战国的那个周,而是五代十国的最后一代,后世称为后周,现在的皇帝就是后世有名的周世宗郭荣,此时是郭荣登基的第一年,显德元年。
至于后世总是说成柴荣,那是后来赵家篡了郭家的位子,要破坏郭荣继承郭威皇位的合法性,而故意在史书上这么写的。毕竟郭荣本姓柴,是郭威的内侄兼养子。
若是在目前周朝说当今皇帝姓柴,大概是脑袋不想要了。
而自己这一世名叫李延庆,是周朝宋州归德军节度使李重进的三子,目前刚满十五。
李重进是后周开国皇帝郭威的亲外甥,随着郭威篡位成功后,地位那是水涨船高,从一介小兵,到当下统帅禁军主力的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兼着宋州归德军节度使,只花了不到十年的时间,乃是周朝最具地位的武官。
而上个月,也就是七月,李重进被调换到宋州来当节度使,自己这身体的原主想先行到宋州,却在来宋州的路上坠马,不巧磕到了后脑勺,昏迷数天,将死的关头被自己穿越了。
可惜,既然得了你的身体,你的人生就由我来演绎吧,李庆默默想着。从此刻开始,我就是李延庆了!
李延庆还在消化得到的记忆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未想好如何融入身份的李延庆只好赶快重新坐回床上去,先看看情况再说。
随着砰的一声,一个穿着青色的长袍,中年文士样貌的人推门而入。
“三郎可算是醒来了,要是再不醒来,我就向相公以死谢罪了。”李延庆在李家这一辈中排第三,故而亲密之人一般以三郎来称呼他。
按照李延庆的记忆,来者是归德军的节度使掌书记,吴观。属于节度使的属官,同时还负责教导自己的经史。此时李重进还在东京开封,因此宋州节度使府暂且由吴观负责。
“老师说笑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李延庆轻声回道,就是后脑勺仍然有些疼,浑身也提不起力。
看着李延庆已然清醒,吴观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回头看向刚刚去报信的丫鬟:
“铃儿你快去账房那支一贯钱,请陈郎中再来给三郎看看。”
李延庆视线越过吴观看向门外,小妮子脸蛋通红,扶着院中的树干,说了声是,便小跑而去了。
吴观走近了来,遮住了李延庆的视线:“三天前你被抬进府的时候,面无血色,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陈郎中把脉之后,施了几针便走了,看来确是良医啊!”
狗屁良医,要不是我穿越过来,这具身体早凉透了,李延庆在心里腹诽道,却也不敢直说,只得连连点头称是:“确实确实,当要好好打赏才是。”
两人没聊多久,小妮子就领着陈郎中来了,通报之后,一个穿着长衫,留着花白胡子,老先生模样的人,背着一个药箱疾步进来。
吴观起身让位,陈郎中便坐下,李延庆配合地伸出右手让陈郎中把脉。
“郎君脉象虽仍然微弱,但已然平稳,只需好好进补一番,以郎君的身体,两月不到便可生龙活虎了。”陈郎中收回手,笑呵呵地说道。
吴观大喜道:“郎中果真神医,铃儿带陈郎中去账房再领五贯。”
陈郎中推辞一番,吴观自是不许,谦让几个来回,陈郎中便美滋滋地领钱去了。
李延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前世穷惯了,有点不适应大户人家花钱的习惯。按照自己的记忆,此时一个八品的县令,月俸也不过十余贯,这吴观是真不客气啊!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延庆的迟疑,吴观转过头来耐心地向李延庆解释道:
“三郎不要觉得给太多了,来宋州之前,相公吩咐过我,花钱要大方些,我们初来乍到,当给宋州百姓一个好印象才是,陈郎中在城中薄有名气,便当邀名之财了。三郎你素有大志,切莫小气。”
作为李延庆的老师,吴观此言此举也有教育李延庆的意思在内。
“老师教训的是,学生铭记于心。”
吴观这才关切地说道:“三郎这些日子先好好养着身子,功课练武先放放,等相公来了,我也好交代。”
“老师放心吧,学生晓得。”
吴观又叮嘱了一番之后方才离去,等到吴观关门而去,李延庆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穿越过来的身体受了伤,得趁着养伤的日子好好熟悉角色才行啊。
刚刚他说了功课练武吧,看来这原主相当勤奋,想来以后的生活不会空虚了。不过一想以后还要上课,令前世已经上了十几年学的李延庆感到相当难受。
轻轻躺下,双手垫在脑后的李延庆一时思绪万千。
后周吗,真是一个陌生的朝代啊,除了知道几个人名,几件大事之外,后世的自己可谓是对这个朝代知之甚少。
自己穿越的角色可谓是相当高配了,依靠自己的见识,借助家族的力量,在这混乱分裂的五代十国末期,自己究竟能够走到哪一步呢?
第二章 度使府
时光飞逝,转眼间来到大周已有快半个月了。这些天来,李延庆基本都待在自己的小院中,吃了睡睡了吃,饭后偶尔下床散散步,闷了就从书架上取本书翻翻,时常还和丫鬟聊聊天。
一是为了努力熟悉这个时代,二也是确实受伤不轻。陈郎中每日都来把脉一番,在几个丫鬟的悉心照料下,李延庆的身体好得很快,对于自己的身份,对于府上的其他人也愈发熟悉了。
此时正值八月初的午后,宋州州治宋城县,也就是后世的商丘,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天气相当炎热。
当然炎热的天气对于李延庆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午后的树荫下,一颗从井水中捞出来的西瓜,便能驱散八月的炎气以及午睡后的倦意。
但无论是清甜可口的西瓜,还是习习凉风,都无法驱散李延庆心中的烦闷。
今日得空,李延庆决定理一理自己的现状。努力发掘脑海中烦乱的记忆,却发现这李家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是危机四伏啊!
首先,先帝郭威篡位时,所有亲儿子都死于后汉皇帝之手,自己的父亲李重进是郭威姐姐的儿子,算是存世和郭威血缘最近的男性了。
如今身兼侍卫亲军司马步军都指挥使,以及宋州归德军节度使两职,可谓是位高权重。
而当今皇帝乃是郭威的妻侄兼养子郭荣,论与郭威血缘亲疏,比起李重进可谓是差了不少,皇位最终却到了郭荣的头上,若说郭荣不猜忌李重进,显然是不可能的。
况且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若是加上自己后世的记忆,未来将会篡位的赵匡胤才是李家最大的威胁!以李重进和郭威的血亲关系,若是皇位被老赵家获得,老赵能留李重进和李家么?
想来想去,李延庆越吃越郁闷,甘甜的西瓜进了嘴里,感觉索然无味。本以为穿越成了豪门之子,能够过一把当衙内的瘾,没想到却是如此危局,贼老天果然没安什么好心啊。
伸手抹了抹头上的汗,李延庆看见自己的丫鬟铃儿从院门进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满脸泪珠,走路都歪歪扭扭的。
“怎么了啊?”李延庆开口问道,虽然眼前哭泣的少女是很惹人怜,我也就刚穿越来那天无意识摸了一把,咋就无端哭起来了呢。
铃儿身体轻轻颤抖着,扎着双丫髻的秀首低垂着,两眼通红,似是没有听到李延庆的问询。
“能听见么?”李延庆起身,伸手在铃儿眼前一阵晃悠,她终于回过神来。
“啊!郎君,我,我...”铃儿终于回过神来,察觉到了自己在郎君面前的失态,还挂着泪珠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李延庆将铃儿的窘态看在眼里,轻言安抚道:“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郎君,郎君请一定要救救我爹爹啊,我爹爹他是无辜的啊!”说着说着,铃儿的眼泪又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令李延庆摸不着头脑。况且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的李延庆认识铃儿加起来才不到二十天,实在谈不上熟悉。
“你且从头说来。”事儿看起来有些麻烦,李延庆打算先问清事情的原委,谨慎些总归是好的。
铃儿用裙袖擦了擦脸,止住了眼泪,哽咽着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铃儿的爹姓任,是宋州虞城县的一名里正,负责金胡里一百二十户人的税收和治安。
今年金胡里不少里户欠了夏税,铃儿的爹要补齐欠的二百多贯。再加上夏季少雨,秋收眼看着也要少于往年,不但没法补上夏税的窟窿,说不定还要贴钱,任家眼瞅着就要倒了。
铃儿话语断断续续的,再加上对这些东西知之甚少,李延庆听得是头晕脑胀,怎么金胡里的里户欠了税,里正要补啊?逻辑有点不对啊,不应该是里户补交么?
“慢着慢着。”李延庆出言打断了铃儿的述说:“总而言之,就是你家欠了税款,要补二百多贯呗。”
看着铃儿涨得通红的脸蛋,李延庆摸了摸后脑勺,自己对这种哭泣的少女毫无抵抗力啊。
“放心,我不会放任不管的。二百多贯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先下去歇会,平复下心情。瞧瞧你的脸蛋,都哭花了。”
看着少女窈窕的背影渐渐远去,李延庆轻轻叹了口气。虽说铃儿这番意图过于明显,但豆蔻年华的少女应该难有深沉心机的,当是真情流露。
况且这半月来,铃儿照料自己也算是尽心尽力,自己穿越过来这些天,算是自己最亲密的人了。
不过李延庆对于铃儿的家庭情况可谓是一无所知;对于这奇特的税收政策,身体的记忆也是毫无有用的信息。
因此李延庆打算先去问问对于这些应当都很熟悉的人,也就是掌书记吴观。身体的原主不过也就十五岁,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相当的模糊且充满着主观的臆断。
李延庆自己原本是世界观健全的二十一世纪青年,已经到了这个世界有半个月了,是时候主动获取信息了,坐以待毙并不是李延庆的习惯。
宋城县内的归德军节度使府衙历经多代节度使修筑,占地百亩,房屋百间,墙高一丈多,内部亭台楼阁,花园水榭,演武校场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能容纳数千士兵的兵营。若是战时外城已破,还可作为内城御敌。
不过自朱温篡唐之后,中央不断削弱节度使的权力,如今五代已到最后一代后周了,节度使的权力比起晚唐已是小得可怜了。
节度使府衙的人数自然也是越来越少,到如今大部分庭院,以及校场兵营都已废弃。
行走在寂静空阔的节度使府中,李延庆默默回想着脑海中的这段历史。
想来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也是一个量变引起质变的过程,若是没有五代这持续半个多世纪的削藩,北宋哪能这么轻松地就解决节度使问题呢?
走了有一刻钟,李延庆才走到府衙东南角的官衙,节度使府的大部分官吏皆于此处理政务。如今节度使李重进在京未至,政务都决于判官,掌书记以及推官之手。
找了个皂衣小吏问明掌书记吴观所在,一身白色锦衣的李延庆便施施然走进吴观办公的厢房。
“三郎今日怎的来了,不是嘱咐过你好好养伤么?”吴观在小吏的提醒下,抬头看到李延庆的到来,略带斥责地说道。
“学生身体有所好转,便闲得坐不住了,府中又没其他人,便想起到老师这来看看了。”李家如今就李延庆一人在宋州,其他人会在下月随李重进赴任,故而李府中除了李延庆就是些丫鬟,厨子之类的下人。
李延庆在吴观的带领下,来到屋内里间。吴观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再加上是李延庆父亲的属官,虽说是李延庆的老师,但在吴观刻意营造下,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更像朋友。
这些天吴观每日都去李延庆院中看望,加上李延庆对记忆的反复参详,倒也和吴观很是熟稔了。
两人相对而坐,自有小吏送上由甘草所制的凉茶。李延庆拿起茶碗喝上一口,问道:“学生听说今年宋州夏税有所亏欠,此事当真么?”
“哦,三郎竟对此事感兴趣么。”吴观听言略微一惊。
“只是听府中下人聊天时提到过,家父目前仍在京中,学生有所听闻,自当略微了解下。”李延庆早有准备,自是滴水不漏。
吴观放下茶碗说道:“倒也确有其事,不过此事说来就有些复杂了。”
“还请老师细说。”这些天来,李延庆知晓掌书记的职权并不大,吴观因此很是清闲,每天都有空去自己院子探望,倒也不怕因此耽误吴观的公事。
“此事嘛,得从前任节度使说起了。”吴观思考片刻后缓缓说道。
第三章 朝堂
“前几年宋州可谓是风调雨顺,户口耕地增长很快,税收自然是节节攀升。你应该知道,税分三份,一份上供,一份留州自用,一份归节度使府。”
李延庆点了点头,这些都能在记忆中寻到。上供顾名思义就是上缴朝廷的部分,沿袭了晚唐的名称。
此时每州上供额度都是有定额的,中央每年会清理账目,定下各州要上供的数额,少的州自有惩罚,大部分州长官都是按照定额上交,余下的自然就进了自己的口袋。
吴观接着说道:“前任节度使赵令公增加了上供的部分,还上表称宋州河清海晏。所以呢,今年三司便顺势加了宋州上供的额度,比去年要多二成。”
前任节度使名赵晖,此时有给高级武官加丞相衔的传统,沿袭唐朝出将入相的美名。因此赵晖兼着中书令的职,当然是虚衔。吴观作为文官,自然以文官名来称呼赵晖。
“那朝廷应该也知晓今年宋州遭了旱灾,收成远不如往年啊。为何不对宋州赋税进行减免呢?”李延庆想到了铃儿的话,不由问道。
“减免?那也得朝廷有余钱啊!今年年初在河东和伪汉契丹大战一场,一直到七月才撤兵,征发了河北几十万民夫,只能免了河北今年的税了。”吴观喝了口茶继续说:
“况且禁军损失不小,加上今上有意扩充禁军,听闻今年内还要再扩三万禁军,这又是上百万贯的开销。所以河南今年加税是早就决定好的,就算遭了灾也是没法减免的。”
李延庆听完算是懂了,当今这周朝统治范围并不大,以后世的地理范围看,大略只有山西,河北,山东,河南以及陕西五省。
其中山西中北部有后汉皇族建立的伪汉,河北北部燕云早在后晋就被契丹占走了。
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剩下四个省的地盘了,如今黄河以北的州县都免了税,本就不富裕的朝廷自然只能加剩下三省州县的税了。
吴观歇了会,看到李延庆一副懂了的样子便继续说道:“各州每年应当上供的税额,都是朝廷开年就定好的。通报灾情的折子也早已递上去了,加上今年旱灾算不上严重,所以问题应当不大。”
“那就是说这税嘛,并不是地方收多少交多少,而是朝廷先定今年的税额,然后下到各州,然后层层摊派,州到县,县到乡,乡到里这样的?”
李延庆算是搞懂这时的税收制度了,怎么听起来和后世的财政预算制很像呢。
“哈哈确实如此,所以州府逼县令,县令压乡长,乡长唯有去找里正要了。”吴观笑道。
“所以里正要是收不到足够的税,就只能自己补了?”李延庆问道。
“那当然了,所以里正通常都是强制任命一里之中最富裕的一户来当的,就是用来补税的,不想当也得当。”
李延庆闻言惊了,那不岂是谁富谁倒霉啊?财产完全得不到保障啊!
“不止里正,这节度使府衙里大部分胥吏也是强制摊派的,皆是家中颇有余财的,应上几年衙前役,家财大部分都得挥霍一空。”看着李延庆一脸匪夷所思的样子,吴观又补充到。
“那这些胥吏就不会对朝廷有怨恨么?不会留下隐患么?”李延庆忍不住问道。
“世间岂有两全之法呢,朝廷缺钱,自然只能往下征收,损了富户的利,保了百姓的产,已是最好结果了。至于些许家破的胥吏,又有何惧呢?”
吴观说这话的时候自有一番霸气,背靠朝廷的官员,自是不太看得起这些夹在官和民之间的胥吏的。
从吴观处出来后,李延庆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庞大的节度使府中,刚刚与吴观的交谈,李延庆对于当朝的制度有了一定了解。
此时的政府结构,纯粹就是以收取足额赋税,供养庞大军队为目标的军政府模式。官员数量稀少,各州军政长官皆是以武官担任。
管理数县的州衙中拥有官员身份的往往只有十余人,而直接管理百姓的县衙甚至只有二到三人是官,其他诸多杂事皆征发民间富户为吏来承担。
而作为吏是没有任何明面上的俸禄的,甚至许多与钱粮有关的岗位,还需要胥吏来负担庞大的经济压力。
周朝一百一十军州,所有的州都是直接由中央管辖,而作为暴力机关的禁军也直接由皇帝掌控。依靠这种近乎垂直的权力结构,朝廷能够尽可能地榨取地方财富,维持军队战力。
但作为朝廷权力和决策中心的皇帝,必然要通晓军政,精力旺盛。
李延庆伸手抚摸着身边庞大木柱上的长长裂痕,不由轻声叹息。所以未来郭荣死后,他那才几岁的继承人是必然会被篡位的。
因此赵匡胤发动陈桥驿兵变时才会那么轻松,满朝文武几乎没有抵抗就认同了新皇帝,因为如此制度的国家必然需要一个所谓的明君,几岁的小孩是无法胜任的。
此时是后周显德元年,距离显德六年陈桥驿兵变,已经只有五年了。李延庆从木柱裂痕中扣下一小块腐朽的木片,拇指食指一夹,捏得粉碎。
...
开封皇城垂拱殿,每日散朝之后,皇帝郭荣皆要于此会见官员。
“今日早朝,景卿所提,遣能臣巡查河南赋税之事,诸位以为当遣何人。”坐于上首的当今天子郭荣,不过三十三岁。身着明黄色的常服,头戴硬壳幞头,脸色微黑,身形并不高大,抛去皇帝身份就像个寻常富家公。
座下五人,分坐两排,右排首座当朝枢密使魏仁浦首先开口:
“陛下,臣以为,财赋乃我朝根本,今年与伪汉战事耗费甚巨。而如今河北免税,故而河南山东之赋税不可有丝毫缺漏,当遣起居舍人陶文举赴河南监税,如此扩充禁军之事才能顺利进行。”
左排首座,三位宰执之一的范质当即起身说道:“陛下,臣以为河南今年雨水不丰,增税之事当徐徐...”
郭荣出言中断范质:“范卿所言朕自然知晓,但伪汉如鲠在喉,一日不除,朕难以安眠。扩充禁军之事势在必行,陶文举是个不错的人选,卿不必多言。”
魏仁浦看着范质缓缓坐下,便又说道:
“陛下前日命臣举荐合适人选担任禁军选练之职,臣斗胆举荐散员都虞侯赵匡胤。如今各州驻军所选精锐已经陆续到达,选练禁军之事当尽快展开。赵匡胤作战勇猛,武艺精湛,且是陛下潜邸出身,忠心可鉴,当是最佳人选。”
“那便让他先当个权殿前司都虞侯吧,告诉他,让他好好练兵。朕希望明年这个时候,能有一支能征善战的殿前军。”
左排二座的宰执李谷坐不住了,起身急言:“陛下,赵匡胤之父赵弘殷目前为侍卫亲军马军右厢都指挥使,父子两人皆任禁军要职,恐有违体制啊,陛下!”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朕有些乏了。”郭荣淡淡地说道,面无表情。
第四章 暗香
垂拱殿中的小朝会散会之后,范质和同为宰执的李谷结伴骑马出宫。
两人的府邸同在开封西北角,就隔着一条街,故时常结伴上下朝。
“陛下自高平之战以来,是愈发独断专行了。”李谷忍不住埋怨。
并辔而行的范质也轻轻叹道:“当初冯太师和我们逼陛下过急了,如今也算是我们咎由自取了。”
年初时,郭荣刚刚继位,北汉就伙同契丹大举入侵山西南部。郭荣下定决心御驾亲征,太师冯道联合朝中大部分文臣反对亲征,甚至当众责骂郭荣。
结果郭荣力排众议,亲帅禁军在高平大败北汉,回朝之后自然不会给这些人好脸色看。
“太师已去,凭我等的威望,再难制约陛下了。魏仁浦这个枢密使不过是给陛下传声的,任命文武重臣,都已经不顾我等的意见了!”
四朝元老太师冯道在郭荣刚班师回朝的四月便去世了,可谓是死得恰到时机。而魏仁浦则是被郭荣在七月力排众议扶上枢密使的位置的。
范质闻言也不由感叹:“我等也只是为了这江山不再动荡,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如今任命赵匡胤如此高位,实在是坏了规矩,不晓得将来会有多少祸事。”
五代自第三代的后晋开始,为了限制武将,一般不会让高级武官的后代有统兵之职,至此时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唉,陛下一意孤行,能有什么办法呢。”李谷身体本就不大好,心情低落之下甚至不住地咳嗽起来。
范质转头抚慰李谷道:“消消气吧,我等尽心做好分内事就好,郭家的江山,让陛下折腾去吧。紧要之事是遣人通知河南各州府,自己催税总比陶文举那个酷吏来得好!”
远在宋州的李延庆自然不会知晓朝堂中的纷争,自从昨日他主动出击之后,当晚就收到了吴观的信息:既然身体好了,明天开始上课。
李家发迹较晚,李重进二十岁时投奔郭威,二十五岁才混上九品殿直。
但四年前郭威篡位成功,李重进作为郭威的外甥,在郭威直系亲属全部被后汉皇帝杀光的情况下,受到郭威的重用,官位就像坐直升机一样往上飞。
李重进如今三十七岁,已经做到了从一品的使相,即以节度使的身份加同平章事衔,同平章事便是此时宰相的官职名。当今在朝中任职的官员中再没有比他官位更高的了。
但因为曾经家境低微,李重进的几个孩子年幼时都没有受过什么好的教育,发迹之后立刻就找了优秀的老师来教导自己孩子,出色的后代才是在这种世道下能够维持家门不堕的根基。
吴观虽屡次进士不第,最后放弃科举投靠李重进这周朝新贵以求取官职。在五代时,虽然年年都有科举考试,但是进士录取人数极少,通常一年就十余人。
因此吴观这样能多次参加科举,通过地方解试像喝水一样简单的人已是难得的人才了。
吴观通过些门路抱上李重进的大腿后,虽然一开始只是被安排给李重进三个儿子当老师,但也尽心尽力。
今年李重进一当上正任节度使,立刻就举荐了吴观当掌书记,好歹是个从八品的官,也不算辱没才能了。
李延庆的大哥李延顺呢,今年年满二十,光荣成为了皇帝郭荣的站岗侍卫之一;二哥李延福呢在李家发迹之后染上了些臭毛病,被老爹李重进带在身边严加管教;剩下的两个弟弟又是过于幼小。
因此被穿越之前的李延庆在吴观前脚刚到宋州上任并接受节度使府时,后脚就在来宋州上课的路上坠了马,成为了拥有后世人格的李延庆。
此时的李延庆正在吴观的院中,一间特别开设的教室中接受教育。
“初者何?始也。税亩者何?履亩而税也......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吴观一边摇头晃脑地念着春秋,一边还讲解着。
窗外的鸣蝉知了知了叫个不停,李延庆在下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时的书竖版排列,还不带标点,一本春秋公羊传注疏,原文、解、注、疏混在一起,若是没有精通的老师带着学习断句,李延庆每一个字都认识,但是连读都没法读。
虽然继承了记忆,拥有不少经史知识,但对于后世而来的李延庆来说,学习这些东西对他实在是太有难度了。
“......君子见人之厄则矜制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好了今日就到这了。”吴观啪地合上书本。
尼玛,终于结束了啊,吴观只觉得一阵虚脱,这比当初大学上高数课还难啊!
“哦,对了。今天这学的五页,晚上抄写二十遍,明早背诵并默写!”吴观拍了拍头补充道。
“啊!”杀了我吧!李延庆在心中一阵咆哮,我怎么就倒霉地穿越到这个身体上啊!
“还叫?那再加五遍吧,明天都拿过来!看你精力如此旺盛的样子,年轻人呀,就是得磨磨性子。”吴观握书成筒,拍在李延庆头上。
我太难了呀,李延庆都快哭了。
回到自己院中,看到几个窈窕的年轻丫鬟,围坐在树下叽叽喳喳的聊着天,李延庆低落的情绪微微高涨起来。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节度使府里就干点洒扫的轻松活,一个个都白白嫩嫩的。
怪不得古代的权贵都要养些年轻丫鬟,就算什么都不做,天天看着心情也会变好啊,李延庆心中不由感慨。
几个丫鬟看见李延庆进到院中,嬉笑之声戛然而止。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行礼,而后陆续退出院子,只留下铃儿一人。
铃儿迎上来,接过李延庆手中的书本和用具,小脸微红地说道:“郎君读书累了吧,奴家,奴家来给郎君按摩按摩吧。”
李延庆哪受得了这阵仗,只得用言语来掩盖内心的躁动:“好了好了,把东西放回屋里去吧,厨房准备好饭食了么?”
“已经准备好了,郎君是要去前堂,还是在院中吃啊?”
“端到院中来吧,前堂那么大,就我一个人吃,有点不太舒服。”李延庆想了想说道。
用过晚饭后,天已经微暗了,节度使府中一间间房亮起灯火来。
李延庆坐在书桌前,摊开宣纸,身旁铃儿轻轻磨着墨。
望着铃儿纤细美丽的身姿,丝丝鬓角垂过微圆脸颊,雪白的皓腕轻轻揉动,素雅的长裙堪堪及地,李延庆觉得有些渴。
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放在后世还是上高中的年纪,我这世也不过十五岁而已,要克制啊,李延庆不断地反省着。
铃儿看着已经饱满的墨汁,放下墨,转头问道:“郎君可要焚香?”
李延庆正对上铃儿亮晶晶的眼睛,飞快地别过头:“那便焚香吧。”摸了摸脸,感觉有些烫。
“点了香就出去吧,我想静静。”李延庆觉得气氛很是微妙,得一个人冷静下。
“是,郎君”铃儿的语气里透露着些许失落。
看着铃儿合上房门,李延庆提起毛笔,开始抄写今日上课所讲的内容。
前世便有一点毛笔基础,再加上这具身体的记忆,李延庆觉得自己写得也是像模像样。
闻着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来的香味,李延庆心中动用两世的记忆,想找个办法解决铃儿的问题。解决了问题,李延庆觉得自己才能名正言顺地干些事。
若以节度使府的资财,解决铃儿那两百贯的问题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可是自己才十五岁,并不能动用节度使府的财富,在这凡事都得通过吴观的同意,若是自己开口,两百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但作为一个穿越者,应当有更好的办法才是,自己得先找个法子去实地考察考察。
李延庆甩了甩手,才抄完五遍,手已经有些酸了,夜还很长。
第五章 利息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便去吴观处,原以为要说服吴观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毕竟自己身体刚好,而吴观的前程又和自己挂钩。
可吴观稍微犹豫一下就同意了,只是叮嘱了一大通,还叫李延庆带上二十名护卫。
原来昨日深夜有快马带着李重进的书信自开封而来,主要是通知吴观,朝廷派陶文举赴河南征税之事。
陶文举若是到了宋州,第一件要事自然便是查账了。
而负责宋州文书往来,档案账簿管理的掌书记吴观,自是要在陶文举来之前整理好宋州的账簿的。
若是给陶文举查出来漏洞,宋州大小官吏不知有多少要丢掉饭碗,而那陶文举更是举国有名的酷吏,说不得还要上刑。
因此吴观也是起了个大早,准备带着府衙一帮吏员好好查漏整理一番近几年的账簿。
课自然是没法上了,李延庆想要去城外属于李家的庄子上视察一番的请求,那也是顺水推舟就同意了。
毕竟吴观当年考科举前,也是花了三年时间游历天下,深知行万里路的重要性。
得到了吴观的许肯,李延庆心中自然是雀跃的。
自穿越的半个月以来,李延庆天天待在节度使府中,节度使府虽然大,景致虽然美,丫鬟虽然俏,但终究还是会腻,会向往屋外的世界。
回到自己院中,换上一条白色的绸袍,腰间别上一把红鞘横刀,在二十名护卫的簇拥下,打马从西南角门而出。
节度使府的大门若无大事一向是不开的,东南角是府衙,府上的人若是出入,一般都走西南角门。
节度使府位于宋城西北,出了门便是宋城十字主干道边上,正值清晨,整个宋城还未苏醒,除了早早就营业的早餐铺子外,行人寥寥。
宋城既是宋州州治,也是宋城县县治所在,因此规格还算大,周长十六里有余,东西南北各长四里。
李延庆一行人沿着东西向干道,向东未行多时便出了宋城。
一路行来,沿街建筑大多以一层或两层为主,多以木头建成,实在谈不上美观。
李延庆虽是一路走马观花,但也大略看得清楚,很是失望,全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种古城的感觉。
不知此时的开封又是怎样一个景象呢,李延庆默默想着。
出了城,沿着干道仍有许多低矮的木屋木棚。像宋城这种州治大城,城中的私人房屋每年都要缴纳不菲的房屋税。
因此那些在城中有营生,但家境贫乏的人家,一般都是在城外租住,城中可难有穷人的栖身之所。
自东门出了宋城十余里,便是李家的庄子了,占地一共三千亩,李家在宋州另外还有三个庄子,皆是郭荣赏赐给李重进的。
护卫之中,自有出自庄子的人进去通报,很快管事的便将李延庆一行迎进了庄子。
待到坐定,李延庆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年夏天收成如何?”
此时的河南一年两熟,六月收一次,十月收一次。
“望郎君知晓,今年雨水少,收成比去年少了五成。”管事回道。
“那庄户余粮能撑到秋收吧?”李延庆又问道,此时一般都是地主和佃户五五分成。
管事当即回应道:“应当是没有问题的,都是老庄户了,都有些存粮,若有缺粮的,庄子里会帮忙的,已经是惯例了。”
这庄子两月之前还是前任节度使赵晖的,赵晖告老还乡之后,便将庄子捐献给了朝廷,转手就由郭荣赏赐给了李重进。
就此事,李延庆还问过吴观,得到的答案有些令他没有想到。
此时的税收制度下,节度使想要积攒财富是相当简单的,没有个几十万贯身家都不好意思称呼自己是节度使的。
但是节度使的后代往往会被限制,一般只能当很小的没有实权的官,造成很多节度使卸任告老之后,空有财富,朝中却没有靠山。
有钱没权,在这种朝代更替如此频繁,政权不稳定的时代是啥?那就是一头香喷喷的肥羊。
有很多卸任的节度使,载着几十上百车的财富回家乡养老,半路就给当地的节度使给截了,有些倒霉的,人都没了。
朝廷根本就不管这事,不可能为了几个退休的节度使去得罪握有地方兵权的现任节度使的。
所以慢慢地,开始流行卸任节度使捐献大部分家产给朝廷,以给自己的后代弄个好点的官职,同时也是通告各地的节度使:别来整我,我没钱了!
赵晖告老还乡的时候,便捐出了位于好几个州的,数万亩土地,外带几十万贯的铜钱,钱进了国库,地就顺势分给了几个新任的节度使。
管事的对这种事情那是已经习以为常了,在庄子里干了二十多年了,换过的节度使都好几位了。
“那庄外的农户,你觉得能顺利过到秋收么?”来自后世的李延庆,天然的同情底层的农民,想要帮助他们。
更何况自己目前有地位,有能力。在听到陶文举要来河南征税之后,这种心情更是急切。
况且李延庆觉得以自己的见识,能够做到对双方都有利。
管事想了想回答道:“若是不加税,那应当也是没问题的。但听说是加了两成的夏税,层层压到农户头上来,怕是要多个六七成了!那就难了。”
管事对于底层的现状那是相当了解的,朝廷固然一年只收夏秋两税,一般是十抽一,名曰什一税。
但是从里到朝廷,可是有着乡,县,州三级,每层都有各种借口对于税收进行加码。
放仓库说是被麻雀老鼠吃了,有雀鼠耗;往朝廷运输,路上有损耗,有支移钱。
总而言之,加税手段方法层出不穷,朝廷今年说是加两成,底下的官吏就能名正言顺地多整出几成来。
李延庆闻言大吃一惊:“下层官吏如此残民么。”
“嘿,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宋城县县令两三年换一个,这税是越来越多了!”管事对于这种事情自然是深恶痛绝的。
李延庆闻言陷入了沉思,怪不得后来朱元璋一次郭恒案就能处死数万官吏。
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朝廷对于地方的监管力实在过于薄弱。想要依靠官吏的自我修养,甚至是依靠强硬的政策,都是无法制止贪腐的。
而且交通工具极度落后的时代,粮食运输的损耗确实也是巨大的。
“那没有余粮的农户一般是如何熬到下一个收获季呢?是借钱么?”李延庆不由好奇。
“借钱?借钱是不可能借钱的。郎君可知晓借钱的利息有多少么?”
“多少?”
“半年就有四成利!借上一贯钱买粮,半年之后就得还一千四百文。这是一般人借得起的么?”
管事换了口气接着说道:“一般的农户都是饿着,每天少吃点,或者干脆就是卖儿卖女!”
第六章 算盘
“都到这地步了都不借钱么?”李延庆吃惊地问道。
管事回道:“不借钱,忍一忍,饿一饿,熬过去了,来年还有希望。八成利的钱要是借了,那就真是一无所有了,地都会被收走的。这庄子上可有不少借了钱之后,一无所有只能来当佃户的。”
自己种田,虽然苛捐杂税极多,但一年辛勤下来,总是比佃户只能分一半田产,多不少。
何况并不是所有地主都像李家这样家大业大,对佃户还算优待的。
有些小地主,家里不过也就两三百亩地,只是家中缺少男丁,只能雇佣一两户佃农耕种,这样的地主自然谈不上对佃户有多优待的。
李延庆一方面同情此时农民的凄惨生活,又惊叹此时的借贷利息简直高得可怕,和后世的校园贷有得一拼啊!
“那你说要是有年利两三成的钱能借到,那些农户肯借么?”李延庆问道。
“两三成利?还是一年,那怕是有多少都会被人借走哦!”
事情存在就是有一定道理的,后世银行几个点的贷款利率,是建立在便捷的借贷方式,严格的资产审查上的。
此时一年八成利息看起来相当可怕,但在李延庆记忆中,一百多年以后,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官府直接借贷,四个月的利息也是很可怕的两成,这在那个时代据说已经是低利率了!
八成的利息必然有他存在的道理,也许是成本,也许是止损要求。乱世之中户籍损毁,欠了钱一跑,官府都很难找到人。
想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李延庆打算去金胡里实地考察一番,看看那里有没有低利率贷款的可能性。
“管事可愿陪我虞城县走一趟?”
“郎君所求,在下自然是没有问题的。”管事忙不迭地点头道。
虞城县位于宋城东北五十里处,按照铃儿所说,金胡里就在虞城县北十里处,此时出发,来回一百余里,当可在天黑之前回到宋城。
护卫们自然不敢对李延庆有所怨言,一行人稍稍歇息,便上马往虞城而去。
就算是优良的战马,高速奔驰个五十里也得累趴下,李延庆一行人自是慢悠悠地坐在马上前行,全然不复刚出城时疾驰的速度。
清风迎面吹来,路边六月种下的栗米依然是绿油油的,早起的农夫已然在田中劳作。
李延庆的主意就打在这粮食上。后世的历史知识令李延庆知晓了未来几年将要发生的大事件。
而明年就会发生一件大事件,也就是有名的后周与南唐的淮南之战。
在李延庆的记忆中,淮南之战从显德二年一直打到显德五年,后周与南唐在淮南鏖战三年,打得淮南赤地千里。
到时候,淮南乃至周边州县的粮价肯定是飞到天上去的。
宋州正好位于沟通黄河与淮河的汴河边上,从宋州顺汴河往南是宿州,再往南便是淮南了。
若是在淮南战争期间,能在汴河沿岸的宋州拥有大量粮食,以其便捷的运输能力,与淮南恰到好处的安全距离,轻易便能赚到海量的财富。
作为节度使的李重进,一月的俸禄光现钱就有四百贯,还有郭荣赏赐的分散的几个州的数万亩土地,每一次战争都会有赏赐,还有从几年前开始依附李家的几个商队......
李延庆稍微算一算,李重进不过才发迹四年,家产可能都有二十万贯了。这个时代的二十万贯什么概念?
一石粮食,约等于后世的六十六公斤,此时只要一百文钱就能买到,而以河南的此时的粮食产量,一亩地一年一般也就产两石的样子。二十万贯可以购买到二百万石粮食。
而若是在今年,将这笔钱贷给宋州乃至周边州县的农户,让他们能够还上欠的税,而要求在接下来的几年每年分期以粮食还款,而且得以今年的粮价来算。
能以今年的价格,买到一两年后价格翻几倍,甚至十倍的粮食,二十万贯变成二百万贯都不是梦啊!
李延庆越算越是兴奋,而且这个法子还是双赢的,农民们能够得到现钱渡过今年的难关,而自己和李家能够赚到海量的银钱。
此时不像后世,有各种各样的投资机会,这二十万贯只是在李家的库房里发霉而已。
而少了这二十万贯,短时间对李家有任何影响么?宅子朝廷配,俸禄每月都有,粮食根本就不缺。
若是有如此好的机会,李延庆有信心能够说服李重进拿出这笔钱来进行投资。赚了钱,自己也能分些,自己在李家的地位应当也能上升,有利于以后的进一步行动。
现在的问题有两个,一是要实地考察,确认借款的农户接下来几年能够还上足额的粮食,二就是淮南之战毕竟是一年多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朝廷有没有提前规划,自己的父亲是不是已经知晓呢?
不过就算这些都不成,解决金胡里任里正的问题根本就不算事,封建时代的特权阶级就是这么硬气啊,李延庆心想。
一路慢悠悠的行进着,快到中午时一行人到了虞城县外。
“郎君,入城么?”
“不,向北吧,直接去金胡里。”李延庆挥挥马鞭指了指背面。虽然知道护卫们骑行了一个上午又渴又饿,但李延庆想尽快到达目的地,时不我待啊。想来铃儿的父亲不会吝啬一顿午饭的。
金胡里一共一百二十户,围着一圈一米多高的黄土墙,只有一面向南的门以供出入。
看门的一看李延庆一伙人的阵仗自然是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地跑进里去通报里正了。
未多时,里正任大田便带着家人迎了出来。
问清楚李延庆一行的来意,任大田算是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是自家女儿在节度使府上闯了什么祸事,人家兴师问罪来了。
这个时候中原经过多年战乱,自然是男少女多,像任家这种家财有个百贯以上的,要想找个门当户对的把女儿嫁出去,少不得要赔上一二十贯的嫁妆。
因此就有不少富农选择将女儿卖给富贵人家做丫鬟,一来二去还能多出一二十贯来。况且任大田觉得自己女儿也有几分姿色,若是能在府中攀上贵人,那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现在,气运便来了。
任家的屋子虽然也是由黄土砌成,但好歹有木梁承重,屋顶盖有瓦片,李延庆一路看来,在金胡里中也是颇为显眼的了。
进到屋中,李延庆直说道:“任老丈,我此行便是来帮金胡里的。”
第七章 风雨欲来
“在下哪当得起老丈啊,郎君太过抬举了。”任大田惶恐道。
“行了,我说是,那就是了。任老丈,你瞧我们这一行人大老远的过来,现在是又饿又渴,你这可有足够的吃食?”
“有的有的,一定是好酒好肉招待着。”任大田虽然虽然有些心疼,但哪敢说不呢。
任大田喊来浑家和儿子,要去厨房准备伙食,却被李延庆拉住,两人找个安静的屋子坐下来。
“任老丈,我此行来就是为了解决你们金胡里的欠税问题的,你给我仔细说说情况,千万不要有遗漏了。”待到坐定,李延庆开口道。
任大田瞬间面带喜色,哆嗦着说道:“是,是,在下哪敢在郎君面前有遗漏呢。”
话匣子一开,任大田就停不下嘴了,按照他的说法,今年夏收只有往年五成,一般的农户都难有什么存粮,五成的收入也只够他们勉强过到十月的秋收,那是再难拿出几个铜板来交税的。
而任家虽然有两百来亩田,有两户佃户,有些存粮,但要是替金胡里其他里户把欠税补上,那也就没什么家产了,转瞬就会变成贫农。隔壁相邻的几个里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按照大周律法,夏税六月初一起收,最迟是八月底,满打满算也就剩半个月了,欠税未交的一向是二十大板加刺配充军。
“在下在郎君面前是万不敢诋毁朝廷的,可今年这遭了灾,不免税也就罢了,还加了二成,实在是......”任大田谈起这些也是满腹怨言。
我倒觉得蛮精准的,朝廷怕是算准了前几年丰收,河南这些小地主有些余粮,收割一番罢了,李延庆不由腹诽。
“那你不会逼着里户交税么,逼一逼总是有些余粮的吧?”李延庆问道。
任大田一听连连摇头:“在下万万不会干这等事的,这里住着的都和在下能扯上亲戚,平日里也是天天见面,怎么能逼他们交出活命粮呢?”
要是这么做了,都没脸面继续住下去了,实在不行拿出家财抵税,还能摊上个好名声。”
嗯,这方法还挺妙的。此时的一个里和后世的一个小村庄差不多,一村人基本都互为亲戚,又挑个有钱的做里长,自古从来都是不管寡而患不均。
这村里穷些的自然会敌视这富裕的里长,丰年倒还好说,兴许还能收到税,要是灾年荒年肯定就难收税了,自然就只能里长抵税了。
在古代,行政效率极其低下,这种税收方法相对来说不可谓不高效了,既省时又省力。甚至还能有序地消灭富户,防止一个里的土地过分集中。李延庆在心中默默赞叹着这种十分巧妙的制度。
“行了行了,莫要抱怨了,我不就是为了这事来的么。”李延庆抬手制止任大田继续说下去。
任大田两眼放光:“郎君有好方法么?”莫不是女儿和这李郎君有了一腿?看着有些年轻啊,任大田美滋滋地想着。
“你在里户中间有威望么?他们会不会故意不交税让你来顶着?”
任大田拍着胸脯道:“那肯定不会的,在下好歹也是当了三年里正了,威望自然是有一些的。今年确实是收成太少了才交不上的。”
“嗯,是这样的,这夏税呢,李府应该能借给你们,年利两成就够了。”李延庆闻言点头道。
“借么?”任大田满脸透着失望,还以为是给呢!
你在想屁吃呢!李延庆将任大田的神情看在眼里,自然知晓他在想什么。接着说道:“不要急嘛,一年只要两成利,而且我希望是用粮食来还,最好是分三年。”
“两成?分三年还?还用粮食还?这么好啊!”任大田终于从失落中回过神来,注意到了这些关键词。
此时夏税纳钱,秋税纳粮,称为两税法,农民天天种地,自然是产不出钱来的,这就逼着农民不得不去卖出农产品获得钱,来交税。
朝廷收税自然是用市场价来收,譬如一亩地一季产一石粮,一石粮市场价一百文,按什一法是收十文每亩。
但是农民大多是把粮食卖给来当地收粮的粮贩子,收货价肯定是远低于市场价的。这就无形之中加重了农民的负担。
所以听到李延庆这些话,任大田还是很兴奋的,这利息可太低了吧。
“嗯,这样的借款,还起来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吧?”李延庆问道。
“太没有问题了!金胡里一百二十户,平摊一下,一户借个两贯不到就行了。也就十亩地一年的收成,这每户可都有五十多亩地,再分上三年,不可能还不上的!在下拿头担保。”
李延庆闻言也是稍松一口气,看来金胡里这不算穷啊,一户五十亩来算,一年能产一百来石粮食了。
“那一户一般是几口人,每人每年又要吃多少粮食呢?”李延庆觉得还是深入了解下为好。
任大田稍微想了想回答到:“一户嘛,一般来说五六口的样子,生个三个四个的是很正常的。吃的话以在下家来算,六口人去年大概吃了有三十六石左右的粮吧。”
那一口一年平均就是六石,折算下有快四百斤了。还挺多的啊,李延庆心中微微惊讶,想了想随即又觉得很正常,这年头瓜果蔬菜很少,农户不是逢年过节肯定是吃不上肉的,油大概也很贵,多吃些米是很合理的。
看样子,要是接下来几年不出灾荒,还贷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了。李延庆想到这也是微微颔首:“好了,大致情况我也算了解了,吃食应该做好了吧,我也去吃点去。”
用过饭,李延庆便打算启程回宋城了。一行人到了里门口,翻身上马,李延庆转头对着出来送行的任大田说道:
“你好好和里户们说说,过些天我应该会派人过来和你们具体谈谈,签订契约的。”
任大田忙不迭地点头:“在下晓得的,郎君给出的条件这么好,说服他们并不难的。”
李延庆点了点头,抽动缰绳,催动胯下马儿,带着护卫绝尘而去。
一行人向着西南方向一路前行,天空渐渐暗了下来,空气也逐渐闷热起来,李延庆抬头一看,上午出行时的晴空已经是乌云密布,黑色的云朵中传来低沉的雷鸣声。
“风雨欲来啊。”
第八章 使职差遣
宋州地界前天夜里和昨天连着下了一场大雨,早晨微弱的阳光轻轻抚摸着初醒的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和泥土混合的清香,马蹄踏在松软潮湿的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二郎啊,你可知老夫为何要先到这宋州来么?”陶文举骑在马上,左手握着缰绳,右手轻轻地抚着下颌的山羊胡子,身体随着马匹左摇右晃。
陶文举的侄子陶爽与他并辔而行,回头望了望随行的禁军,想了想轻声回答道:“小侄觉得,叔父应当是想擒贼先擒王。”
陶文举转头看了看侄子,脸上露出笑意:“是咯,此次陛下给的时间太紧了,不过一个半月,却要监河南九个州的税。若是能开头一举拿下宋州,其他几个州兴许能轻松点。”
“宋州的节度使可是陛下的堂兄,叔父若是能干净利落地收齐宋州的税,其他几个州定然是轻而易举。
小侄还听说宋州新任的判官,掌书记和推官都是些没啥资历的新人,那李重进此刻又在开封,想来定不是叔父的对手。”陶爽谄媚地说道。
陶爽今年刚满二十岁,在陶家这辈排第二,没信心通过科举入仕,便求到自己叔父陶文举那,期望能够在叔父身边立点功劳,以获得官身。
中高级的官员赴地方为官的时候,总是会征召一些精通文墨或是律法的白丁读书人在身边做事,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多几个帮手总是好的。
若是能立下些功劳,加上官员举荐,朝廷也不会吝啬一个官位的,这也是这个时代入仕的一个主要渠道之一。
陶文举闻言大笑:“哈哈,那便承二郎吉言了,回朝之后,老夫定会向朝廷保举你入仕的。”
“如此,小侄就在此先行谢过叔父了。”陶爽亦是大喜。
聊着聊着,陶文举不由催促着马匹加快步伐,想要尽早到达宋城。
此时的宋城中也迎来了一天的早晨,李延庆前日一天奔波,快要入夜时才回到宋城,身心俱疲,在院中好好休整了一天,今日自然是起了个大早。
李延庆摇了摇床边的铃,四个俏丽的丫鬟便鱼贯而入,洗脸梳头,穿衣打扮自是一双双柔荑替他操办。
吃过早餐,清清爽爽地出了门,腋下夹着书本以及前天晚上抄写的春秋便往吴观院中走去,李延庆喜欢这种一个人的感觉,有种当初上大学的滋味。
到了吴观院中,吴观早已等着他了,之前两日吴观都和一帮胥吏在府库中整理这些年的账簿,精神并不大好,看到李延庆进来立刻招呼他进屋。
进到屋中,李延庆关切地问道:“老师身体无大碍吧?”
“没事没事,就是这两天看的字太多了,一屋子人还不停地拨动算盘,我这脑子里啊现在都还满是算盘声。”吴观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想让自己更清醒些。
李延庆在府衙中曾经见过这个时代的算盘,与后世的算盘已经所差无几了。
“那账簿没啥问题吧?”
吴观摆了摆手道:“没啥问题,往年的账簿和仓库里的都能对上,也没有欠税。”
“不过,账簿也罢,仓库也罢,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陶文举啊。”吴观话锋一转,到了这位新任的监税使上。
李延庆对于这个陶文举自然是一无所知,不由问道:“这个陶文举是什么来历呢?”
“嘿,为师不也是今年才入官场么,找人打听了一番,去年这陶文举去陕州征缴欠税,私自拷打死了五百多人!这真是活脱脱一个酷吏啊,听说那陕州上下现在都对他恨之入骨呢。”
吴观说起自己的听闻来也是一阵唏嘘。
“这么恐怖的么!”李延庆闻言也是一惊,作为曾经生活在法治健全时代的人,李延庆实在难以想象这种场景。
“谁说不是呢,可是这陶文举照样是混得风生水起,今年还升了官,已经是正七品的起居舍人了!”吴观痛恨的语气中混杂着些许羡慕。
“正七品?很高么?”李延庆感觉有些奇怪,后世常常说七品芝麻官,怎么听这吴观说起来感觉很高的样子。
“朝中任职的文官,比他高的没多少了,别看我还是个从八品的节度掌书记,看起来是和这位正七品差不了多少,其实差到天上去了!”
吴观拍了拍桌子,开始给李延庆讲解起来:
“我朝此时沿袭唐制,官制上实行的是使职差遣制度,大部分官员的本官和实际工作是分开的。
就拿这陶文举来说吧,他的本官是起居舍人,在唐朝初期是跟随皇帝左右记录皇帝言行的官员,但到如今这位陶文举既不跟随陛下,也不记录言行,而是跑到这宋州来监税。
所以此时起居舍人这个官名成了一个阶官,只代表他的品级和他所能享受的待遇,和他实际干的工作没有丝毫关系了。
所以陶文举呢就是以正七品的起居舍人为本官,实际差遣是监河南税。”吴观说完这一大通,拿起桌上早就准备好的茶水抿了一口。
李延庆闻言摸了摸头道:“啊,这下我略微搞懂了,那老师的本官和差遣分别又是什么呢?”
“为师嘛,本官和差遣是一样的,就是归德军节度掌书记了。”
“噗,怎么感觉听起来就很低端啊。”李延庆忍不住笑了一下。
吴观气愤地伸手拍了下李延庆的脑袋:“你小子还敢笑为师啊!不过差别就在这了,我这算是流外官,所有的流外官本官和差遣都是一样的。
而陶文举是京官,京官呢除了个别官职外,大多是本官差遣分开的。”
“所以流外官就是低级官员了,京官就是高级官员了呗?”李延庆问道。
“也不全是,京官嘛也分两种,自正八品大理寺丞往上,是为朝官,是能每天上朝的,上朝用的紫宸殿自然是装不下多少人的,所以你说这陶文举官位高不高呢?”
李延庆闻言点了点头:“这下我能感觉到了。”
“我朝举国上下也就三千多文官,其中接近三千人还是地方上的流外官,升到京官是多少人一辈子的盼望!”吴观眼中透露着无限的期待。
“老师还年轻,努努力肯定是能升上去的。”吴观今年也就三十出头,作为官员可谓是相当的年轻了。
吴观甚是无奈地笑了笑:“可惜啊,为师作为你父亲举荐的掌书记,若无意外,到头也就能做到节度判官了,这辈子是没得指望了,除非......”
“除非什么?”李延庆不由好奇道。
“算了算了,说不得。”吴观摇了摇头。
“吴书记,吴书记!”李延庆刚想再问,这时一个府衙的小吏边喊边冲进了院子。
吴观不满道:“怎么进来也不通报声?”
“唉,是在下无礼了,不过事关紧急,在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小吏一边躬身道歉,一边整理着衣物。
李延庆闻言也是望向小吏:“什么事这么急啊?”
“是陶舍人快到了,刚才他派遣来报信的人刚到府衙,说是只差四十里就到宋城了!”
第九章 窦氏五龙
吴观闻言对李延庆无奈地摆了摆手说道:“看样子今天的课是又上不成了,为师得马上更衣,一会得和窦判官他们出城迎接这陶舍人了。”
像陶文举这样朝廷派来的高官,按照惯例是要出城十里迎接的。
李延庆也很无奈,不过马上对此来了兴趣:“那老师也带我去看看吧。”
吴观稍稍愣了一下,转头进屋并说道:“那你在院中等会吧。”
等到吴观换好了青色的官服,带上幞头,便带着李延庆骑着马赶赴府衙。
待到两人赶到府衙门口时,一支颇具规模的队伍已经在门口的广场上聚集起来了。
其中一骑在马上,官员模样的人看到吴观过来,便迎了上来拱手道:“吴书记,还得稍等会,刘推官还没到呢。”
吴观亦拱手还礼道:“无妨无妨,我们就稍微等他会吧。”
这人亦穿着青色官服,一张削瘦的脸上,留着一缕黑色的短须,鼻梁高耸,两眼有神。
李延庆一看,就晓得是归德军的节度判官窦侃,虽说官名中带个判字,但却和判案关联不大。
节度判官是节度使三大属官判官、掌书记、推官中权位最重的,掌管户籍、赋税、兵甲、农田水利等州府一切重要事物,乃是节度使之下的二号人物。
因为这个职位相当重要,晚唐时期曾经由节度使自行征辟的三大属官之一,节度判官的任免权已经由中央朝廷直接掌控了。
虽然节度使仍然能举荐掌书记和推官,但也要到吏部进行考核,符合要求才能上任了。
因此就算李重进仍然逗留在开封,未赴宋州上任节度使,但有朝廷任命的节度判官窦侃坐镇,宋州的一应公事仍然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李延庆的记忆中,这窦侃还是个小有名气之人,他在他家五兄弟之中排名最末,一家五兄弟都是进士及第,成为一时美谈,被世人称为“窦氏五龙”。
后世的三字经中还有“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一句来专门称赞此事。
窦侃今年不过二十七岁,二十三岁中举,在地方已经磨砺了四年了,今年年初刚被调到宋州来做节度判官,李延庆估摸着等窦侃做完这一任两年的节度判官,就要被调回开封了。
在这种每年只录取十余名进士的时代,有进士出身的官员,升官速度一般来说是远快于没有进士出身的官员的。
“这位就是李衙内吧?”窦侃看到了吴观身后的李延庆。
听到李衙内的称呼,李延庆稍微觉得有点不适,毕竟水浒中的高衙内太过出名,捎带着令人对衙内这词也戴上了有色眼镜。
但在这时,官场上称呼高官的儿子不称公子,而以衙内指代。
不过不适归不适,李延庆还是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道:“学生见过窦判官。”
窦侃轻轻应了声便和吴观聊了起来,并不太在意李延庆。
作为朝廷任命的节度判官,本身就带有监督节度使的意味在里面,并不适合和节度使走得太近,李延庆倒也不以为意。
窦侃和吴观两人寒暄一阵后,节度推官赵兴业终于匆匆赶来了。
比起年轻的窦侃和吴观来说,现年四十多岁快五十的赵兴业看起来就老气多了,脸上已经能看到很明显的条条皱纹,一缕胡子也已经是大半白色,目光略显浑浊。
李延庆听府上的仆人说过,赵兴业乃是小吏出生,年轻时靠着通晓文书,在县衙里当了个手书。
后来赵兴业又掌握了律法刑罚,靠着多年为吏积攒的功劳,成功升格为流外官,到快五十的时候终于是坐上了节度推官的位置。
以胥吏身份,积攒功劳,得到去吏部考核的机会,获得官身,也是这个时代入仕的途径之一。
李家发迹太晚,底蕴不足,再加上节度推官需要精通律法,执掌一州刑事,李重进并没有向朝廷举荐节度推官,还是沿用赵兴业这积年老官吏。
“抱歉,抱歉,家离得有点远,来迟了。”赵兴业拱手赔礼道。
节度判官和推官亦是坐堂官,两者需要轮流坐镇府衙签署公务,今天是轮到窦侃署理。
“无事,既然赵推官到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可别到得迟了。”进士出身的窦侃对于礼法是十分看重的。
窦侃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两个亲随跟上自己,随后则是吴观和李延庆,再然后是赵兴业以及府衙的几个低级官员,最后则是数十名壮大队伍声势的府衙各部门胥吏。
一行人呈一条长龙往宋城西门而去,几个有官身的和各自的随从骑着马,其余人自然是步行。
窦侃回头望了望队伍说道:“哼,让我们去会会这位陶舍人吧。”
出了城,队伍越拉越散,李延庆和吴观齐头并进,李延庆扭头看了看后边,发现他们两人和前后其他人的距离已经拉开三十多米了。
李延庆倾了倾身子,压低声对吴观问道:“我怎么感觉这窦判官对这陶舍人很有些敌意啊?”刚刚窦侃声音不小,李延庆听得很清楚。
“那当然,他们本就不是一伙人。”
李延庆有点难以理解,这窦侃差遣是归德军判官,主要工作其实就是为了收税;陶文举此次来是为了监河南夏税,也是为了收税,有何不同呢?
吴观看着李延庆一脸没搞懂的样子,便补充道:“陶文举是陛下的人,窦侃却不是。”
“那窦侃是谁的人呢?”李延庆感觉摸到了点什么,却还是有些糊涂。
吴观并未直接回答李延庆的问题,转过头轻声说道:“在这个国家,作为一个文官,谁能让你升官,你就是谁的人,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那难道不是陛下让窦侃当官升职的么?”李延庆又问道。
“当然不是,窦侃是进士出生,录取他的是当时的知贡举,对他进行考核,安排他差遣的是吏部铨选司,对他进行考核,给他评价的是吏部考功司,而让他升官的呢?是政事堂的那些人。”
所谓政事堂就是指中书省和门下省合并后的中书门下,此时政事堂中共有三位宰执,分别是范质、李谷和王溥。
“难道政事堂那些相公,不是陛下的人么?”
“当然不是了。”吴观转头说道。
第十章 该来的终归会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派系,而有派系的地方自然就有斗争了。
从老师吴观的话中,李延庆略微感知到了一点这个国家隐藏的乱流。
吴观顿了顿,望着体态英武,坐在马上高度并不输于自己的李延庆,看着他那张仍然略显稚嫩的脸庞,认真地说道:
“为官呢就是站队,我投靠了李相公,那就是李家的人了。虽说以后升官再也无望,但我其实并不后悔,毕竟我多次进士不第,对于科举已经是心灰意冷了。”
“那陶文举和窦侃两人的矛盾具体点是什么呢?”李延庆好奇地问道。
吴观摸了摸胡子说道:“这个说来倒也简单,陶文举这个差遣是临时性的,收完这次夏税就会回开封,他想要立功全看他此次能收上多少税;
而窦侃是要在此地为官至少两年的,这次夏税只是他的第一次考核,后面可还有三次。若是让这陶文举在宋州胡作非为,残害农户以逼税,造成农户逃亡,卖田充税,窦侃接下来的三次考核该怎么办呢?”
“这样啊,我算是清楚了,那么地方那些县令应该也不会配合陶文举的吧。”李延庆想起了去金胡里所了解的情况。
“那当然了,县令的升降也掌握在吏部那儿,况且那些县令都不是进士出身的,一任可有至少三年呢!而且他们在上边可不像窦侃那样有人,比起窦侃他们可是更着急的。”
李延庆联想到明年很可能就要爆发的淮南之战,慢慢在心中组成了一个逻辑上的链条。
依照老师吴观的说法,朝堂上大部分京官团结在政事堂边上为一派,而有小部分京官比如陶文举这样的属于郭荣一派。
屁股坐的地方不同,看到问题的角度肯定是不同的。郭荣想要扩充军队,扫除敌人,开辟疆土。那些文臣就一定会这么想么?
在这么个五代乱世,短短五十年间换了五个王朝,绝大部分人对于皇帝肯定不会有那种天生的敬畏之心,谁当皇帝不是当呢?
反正不管谁当皇帝,都得靠着开封那帮文臣来压制武官,都得靠着他们来收税。
听说当初郭威起兵篡位,一举击败后汉隐帝刘承佑,到了开封城下却是郭威给朝中的文臣领袖冯道躬身行礼,得冯道扶他起身才敢进开封城。
这难道全然是尊重冯道的名望和地位么?恐怕是对文臣们的妥协所表的态吧!
李延庆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那么自己的父亲李重进又是怎么站位的呢?自己的方案能否顺利进行呢?李延庆骑在马上陷入沉思。
十里的路程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未多时,宋州府衙的一行人便依次到达了宋城以西十里外的驿站。
自五代的第一代后梁以来,开封就一直是朝廷的中心,从开封来的京官都是从西门进宋城。
所以在西门十里外便建了一个三栋两层大屋所构成的建筑群,平常可以作为驿站使用,京中来人时可作为迎接场所。
快到驿站时,吴观对李延庆小声说道:“从现在开始到回宋城,除了必要的应答,你都不要说话,今天我们看着就行了,切记切记。”
李延庆点了点头,无非就是看戏嘛,便跟着吴观进了驿站。
在驿站进出报信的骑士,一个接着一个,而且频率越来越高,这说明陶文举离驿站愈来愈近了。
听闻陶文举带了一个指挥五百骑兵过来,一行人从驿站转移到了外边的大棚之中,窦侃急忙命令驿站后厨增加酒食。
接风会并未如李延庆想象的那般花火四射,双方平静地会面,合乎法礼地进行宣旨、领旨等各种程序,吃完接风的酒席后便合成一队人马回到宋城。
五百骑兵被安排到节度使府中的校场中驻扎,陶文举和他几个随从则被安排到边上的几个院子中,院子以及侍奉的仆役丫鬟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出发时是早晨,回到宋城时已是下午,回来的路上一行人挤得很密,李延庆没找上机会和吴观说话。
陶文举带着五百骑兵,显然不是来宋州观光旅游的,再加上他酷吏的名声,他要做的事情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一回到府衙,李延庆就跟着吴观进了他的院子。
“你看起来很急的样子啊?有什么想说的么?”吴观进院一屁股坐在树冠下的椅子上,长呼一口气说道。
“老师看到陶文举那一大帮子骑兵不急么?”
吴观笑了笑,回道:“我有什么好急的,该着急的是窦侃和那些县令。”
听到吴观这话,李延庆也稍稍冷静下来,轻轻说道:“我前日去了金胡里。”
“嗯,我知道。怎么,动了恻隐之心么?”吴观昨天已经从护卫那知晓了。
“是的,老师。”
“现在时机很微妙,有所行动是不利于你父亲的。”吴观皱了皱眉头道。
李延庆站在吴观的面前,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平静地开口说道:“学生觉得自己的方法,能够兼顾各方面。”
吴观不吱声,点头示意李延庆继续说。
“是放贷。”李延庆补充道。
“放贷?利息几成?”吴观眉头皱得更紧了。
“年利两成,分三年还清,以粮食付。”
吴观猛地站了起来:“两成!本都收不回来,你去哪弄钱?”
“自然是学生的父亲。”李延庆回答道。
“荒谬,相公不可能会同意的。”吴观摇了摇头说道。
“学生自有把握说服我的父亲。”
院中一时沉寂,吴观盯着李延庆微黑的脸庞看了许久,看到李延庆眼眸中透漏出的坚定神色,轻轻坐回到椅子上,开口说道:
“那你先说服为师吧。”
“学生以为,当今陛下目光远大,志在四海,未来几年定然会对外发动大战,北边被契丹所阻,当下难以取胜,因此只能攻南边。”李延庆顿了顿继续说道:
“而往南,西南是伪蜀,正南是南平,东南是伪唐。蜀地自古易守难攻,南平世代臣服中原。而伪唐与我朝以淮水为界,相对好攻,又交好契丹,私通伪汉,若是发动大战,目标定然是伪唐!
陛下如今急不可耐地扩充禁军,征收赋税,定然是打算发动战争了。而若是与伪唐在淮南一带开战,定是旷日持久,到了那时,粮价会如何呢?”
第十一章 尴尬的节度使
在这五代末期的周朝做一名节度使,其实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节度使制度自唐朝中期诞生以来,到如今已有二百余年了。唐玄宗时期设置十节度,统辖几乎所有的精锐军队,终于酿成了安史之乱。
但安史之乱平定之后,节度使制度并没有被废除,而是成了唐朝稳定地方的国家基石,又维持了唐朝一百五十年的国祚。
直到黄巢起义彻底击碎唐朝中央的统治基础,地方各大节度使纷纷独立,整个国家陷入四分五裂的诸侯割据时代。
自朱温崛起篡唐建立梁朝,到如今郭威篡汉建立的周朝,中原地区五十年间陆续有五个王朝,南方则由各大割据势力占领。
五代的不断更替,就是一部中央朝廷与地方节度使的斗争史。
五个朝代十多名皇帝前仆后继地削藩,因削藩而死的皇帝就有数个。
终于在第四个朝代汉基本完成了对节度使的压制,自此地方上的节度使再难对朝廷有什么有效的威胁。但却被掌控禁军的郭威篡了位。
到如今,节度使的权力相比晚唐已经是小的可怜,所以李重进贵为宋州归德军节度使,名义上统管宋州军政。
但皇帝郭荣的代表陶文举,和文臣体系的代表窦侃马上将在宋州上演一场龙争虎斗的情况下。
李重进以及他的代表吴观,根本不敢偏袒任何一方,甚至也不能以节度使的名义来免除农户的赋税。
你刚上任节度使,就在宋州收买人心,究竟意欲何为呢?这样只能造成双方都来打压李重进的后果。
毕竟节度使乱权的时代刚去不远,整个朝廷上下对于节度使还是相当防范的。
所以当吴观听到李延庆打算帮助那些农户时,第一反应就是他要用钱来援助他们。
毕竟在吴观的心中,李延庆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刚学了三年儒家经典的少年而已。
吴观作为一个饱读诗书,家境并不阔绰的新晋官员,难道不会对这些农户有一丝恻隐之心么?
但是他如今作为李重进举荐的节度掌书记,他的位置决定了他并不能轻举妄动,这几天来他清查账目,苦思冥想,并不能想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人也清瘦了不少。
动用节度使府的钱粮放贷他也不是没想过,但这毕竟是李重进的钱,他没法自作主张。二是利息低了会引发非议,窦侃在这看着呢!
所以当他听了李延庆的借贷与民方案时,第一反应就是惊讶,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么会有如此见识呢?
吴观盯着李延庆的眼睛说道:“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有人教给你这些么?”
感受着吴观锐利的目光,李延庆丝毫不慌,回答道:
“学生这些天来一直在思考老师的教诲,有所心得。陛下志吞八荒之意想必老师也是明了的,在朝臣的激烈反对下亲征伪汉,明明已经在高平击退了伪汉,却仍要顶着契丹的压力进围晋阳。
到如今的所作所为,目的已经很明白了。之前我去金胡里看过,农户大都有五十亩以上的土地,还贷完全不成问题。
我的做法既能满足陛下征税之需要,又能维护宋州百姓之安宁,甚至能为我李家带来名利,难道不可行吗?”
李延庆说完看见吴观下颌微收,陷入沉思,觉得自己的话语已经打动了老师,便不再言语。
此时的交通十分不便,宋城距离开封有二百余里,一般来说骑马有两天路程,若是不惜马力,六十里一换,也能一天一夜到达。
李延庆心想陶文举酷吏的名声如此响亮,想必明天就会开始动用刑罚逼税,必须加紧速度才行。
就算在此说服了吴观,但仍然要李重进的同意才可能实施,一去一回也许都要三天以上了,该如何拖延陶文举的行动呢?
李延庆盯着脚尖思来想去的时候,吴观终于是开口了:“你的主意我会告知相公,但细节方面需要听我的。”
“还请老师明示。”李延庆回道。
“利息方面,要提高到年利四成,同时,本息分三次还清,今年的秋收,以及明年的夏收和秋收。”
李延庆有些急了,问道:“为何是四成?若是战争如所预料的一样发生,利润何止数倍,节度使府差这点钱么?三次还清是否过于短了?”
“不是钱的问题。”吴观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相公初为节度使,若是像你所说定两成的利,一是过于得罪地方豪强,二是容易引发朝廷的误解,再说四成的利分成三期,若是不继续遭灾,并不是太多的,农户要还清并不难。
至于三期还清,今年刚和伪汉契丹一战,朝廷显然是没有余力再次发动战争的。若是要发动如此规模之战争,至少要到明年的年底,而一旦战争发动,粮价飞涨,你以为那些农户会乖乖地交粮来还债么?所以分三期还清,到明年十月结完,能尽量减少争议。”
李延庆听老师这么分析一通,觉得老师果然还是老师啊,只要给他拓宽一下眼界,立刻就有如此全面的认知,不可小觑古代人啊。
“是学生思考不周,学生谨受教。”李延庆躬身道。
吴观扶起李延庆感叹道:“老师该向你行礼才是啊,寒窗十多年,看问题不如你这少年郎看得深远,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啊!”
李延庆脸一红,心想若不是提前知晓淮南之战将于明年发生,我也基本是想不到的。
此时的周朝刚刚经历一场大战,没几个人能想到第二年又会发动大规模战争的,一般都会认为要休养生息个几年。
吴观夸完李延庆语气又一转,说道:
“不过你这分期还贷的方法虽然精妙,但若不是相公是宋州的节度使,换成其他人,是很难实行的。你啊,方法是想出来了,仔细的章程我还得考虑考虑,要牵扯的人事也很多。”
李延庆对于这些细节方面的东西,自然是远不如吴观了解的,很乐于当这个甩手掌柜,笑着回答到:“如此就都交给老师了。”
“为师还是很有信心说服相公的,相公并非不体恤百姓之人,不过这事可是牵扯到宋州上下官吏,大量农户的大事,我估么着至少要六万贯才够!”
第十二章 酷吏是怎样炼成的
一般来说,所谓酷吏就是皇帝的一头恶犬,皇帝要他去咬谁,酷吏就得去咬谁。
因此酷吏经常为皇帝做一些皇帝不愿意亲手做,但需要做的事情;整一些皇帝不愿明着整,但又需要去整的人。总而言之就是皇帝的黑手套。
比如东汉初期的“强项令”董宣,替光武帝打压皇族豪门;比如三国时期的满宠,替曹操敲打功臣权贵;又比如武周时期的来俊臣,替武则天陷害朝臣,诛杀李氏皇族。
当然事后皇帝肯定是不承认这是他或者她干的,所以酷吏往往干着最肮脏危险的活,而且不少人还会事后遭到皇帝的清算。
不过皇帝肯定也会在酷吏还有用的时候,十分优待酷吏。
酷吏往往出身较低,但是升官很快;很多酷吏生活奢侈,但皇帝一般不会过问;酷吏往往会徇私枉法,但皇帝很少会追究。
因此古今中外,从来是不缺身份低微想要博出位,投靠皇帝当酷吏的人。毕竟当得好了,总是能享受一把富贵的。
陶文举便是此时皇帝手下的一位酷吏,他并不是科举出身,本只是御史台的一个刀笔小吏,后来因巴结上司,业务熟练,转正成了官身。
成了小官之后,陶文举钻研史书,自觉找到了一条升官的终南捷径,那就是当一位酷吏了。
天下再没有比皇帝大的上司了,巴结好皇帝,何愁仕途不顺呢?
他阅读古今酷吏的事迹,总结了要当好酷吏的三条行事准则:
一、除了陛下,谁的面子都不给;
二、只要陛下下令,甚至只是暗示,自己就要当这个恶人;
三、只要自己能确定陛下的想法,就算陛下不让我这么做,我也要把这个恶人当到底。
靠着如此的酷吏行事准则,陶文举三十岁时转正有了官身,后来替皇帝辗转各地催税。
到今年陶文举不过才三十九岁,就已经成了正七品的起居舍人,位列朝臣之一。
在整个周朝的文官之中,以非进士出身,做到朝臣级别的,已是屈指可数了。但陶文举觉得还不够,自己还年轻,还有无限可能。
前些天,枢密使魏仁浦找到他,转达陛下的旨意,要他去河南征税,陶文举立刻就觉得自己的机会到了。
河南是什么地方啊?围绕着东京开封一圈,都是周朝的军界大佬。
宋州节度使李重进,陛下的表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滑州节度使张永德,陛下的妹夫,殿前军都指挥使。
这两个人就是统帅全国禁军的最高指挥官了,更别提其他各州的节度使,几乎都是战功赫赫之辈。
陛下终于是要对他们下手了么?从开封来宋州的路上,陶文举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读懂皇帝的真正用意,也是一名酷吏的必修课,陶文举显然也是个中好手。
最终他认为,陛下如今还不会真正动这些高级武官,自己此行最要紧的是要收上河南的夏税,为陛下建设新禁军添砖加瓦,同时也要稍微替陛下敲打敲打这些武官。
当初先帝郭威弥留之际,特意将当时负责宫廷禁卫的殿前司都指挥使李重进,叫到了自己的病榻前,并且命令李重进向郭荣行跪拜之礼,以定君臣之分。
毕竟从血缘上来说,李重进比起郭荣要离郭威近得多,前几年还一度盛传郭威要立李重进来当接班人。
这件事在京城的官吏中已经是人人皆知了,至于这等宫闱密事是如何传遍京城的,自是不得而知。
因此陶文举也从中明白,虽然如今李重进因为当初那一跪,一举奠定其如今的高位,但郭荣毕竟还是对李重进怀有深深的忌惮之心的。
现在机会难得,定然要好好替陛下敲打敲打这些武官,就先从这宋州下手吧,陶文举坐在院中的树荫下,乘凉休憩之时,下定了决心。
他唤来侄子陶爽,嘱咐道:“你去柴指挥使那,请他调拨给你一都人马,先去把府衙存放账簿的库房都封锁起来,再带上你那几个同学,好好地查查这几年的账簿。”
一指挥五百人,每指挥下辖五都,每都有四个队,各二十五人。
“叔父,我们不和窦判官他们打个招呼就动手么,是不是不太好啊?”陶爽第一次涉足官场,还是菜鸟,有些东西还是不太懂的。
“你懂什么?柴指挥使可是陛下的族弟,我特意找魏枢相调派过来的,你只管去做就是了,尽量嚣张些,气势要足,狠狠地打掉他们的脾气,很快就任由我们拿捏了。”陶文举对着侄子怒斥道。
“是,是,小侄这就去,叔父您就等小侄的消息吧。”陶爽闻言微颤,转身欲走。
陶文举起身拉住陶爽,喝到:“急什么,你一会先把今年的账簿给我搬来,立刻就拿来。”
“一定一定,叔父您就放心吧。”陶爽是一刻都不敢停留,出了院喊上他几个同学一并去了。
陶爽此次投靠他叔父,还带来了和他同门的几个同学,都是些难以通过科举,但于文书、算术还算精通的学子,算术毕竟是君子六艺之一,他们自然是在行的。
陶文举望着侄子逃一般离去的背影,想着要不是因为自己哥哥的恳求,这次怎么会带上他呢?
当初陶文举只身一人来京城闯荡,好不容易靠着自己写字漂亮,为人机敏,当上了小吏,但是自古居京城,大不易。
以区区刀笔小吏的收入并不能很好地在京城过活,陶文举只能租住着低矮漏水的木棚,每天靠吃些菜叶子粥,偶尔加餐肉度日。
还好陶文举的大哥在山东老家照看祖业,每年辛苦耕种。全靠他的接济,陶文举才能在开封站稳脚跟,成家立业,到如今总算是混出了头。
上个月,大哥来信恳求陶文举能提携下侄子,陶文举如何能够拒绝呢?
自己现在只是安排侄子去查个账而已,要是这都办不好,只能写信向大哥请罪,并将他送回老家了。
很快,陶文举派军队查封库房的消息就到了吴观和李延庆这,两人还在吴观房中讨论具体细节。
吴观听到来报信的小吏传来的消息,脸色微变。
李延庆先是打发走了小吏,回到屋中,看着老师紧张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老师,陶文举如此迫不及待,我们要不要有所行动?”
吴观想了想,脸色难看地说道:“我之前忘了和你说了,护送陶文举过来的骑兵,看旗子的样子,是殿前军啊!”
第十三章 殿前司
周朝的军队一般来说分为两种,驻扎在京城开封的禁军,以及分散在各州的州军。
无论是士兵素质,还是装备待遇,禁军肯定是远远好于州军的。
而禁军大体上又分为两部,以对外征战为主的侍卫亲军司,和以护卫皇帝为主的殿前司。
此时的禁军总计大约有十万人左右,其中侍卫亲军司八万人上下,殿前司大约两万出头。
而周朝目前一百余军州,各州的州军一般在一千到三千之间,州军总数约有二十万,虽然合起来人数高于禁军,但单个节度使的军力远低于禁军。
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与李重进两人虽然是亲戚,一个是郭威的女婿,一个是郭威的外甥。
但是二者有很深的矛盾,一见面就恨不得干架的那种矛盾,并且李延庆并不知晓其中内情。
李延庆望着吴观说道:“那无论陶文举作何行动,我们都没法阻止他么?”
“是啊,既然和他来的是殿前军,只要不是做得太出格,眼下宋州是没有人可以拦住他们的。”吴观扶着额头坐回椅子中。
殿前司的军队平常任务便是护卫皇宫,巡检开封城墙,但有时候皇帝会派遣殿前军外出执行任务。
因此殿前军自然就代表着此时的皇帝郭荣的意志,凭借目前宋州这些八品以下的流外官,一点州军,是绝无可能抗衡殿前军的。
屋中一时寂静起来,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李延庆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次意外,令他穿越古代。
然而在这等级森严的社会中,就算他是高配穿越,父亲还是节度使兼军中大佬,然而在面对皇帝的爪牙时,身为白丁的自己实在是太过无力了。
自己刚开始还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身份,还对着相识不久的铃儿许下承诺,还想要改变自己和李家的命运。
现在想来,属实有点可笑。
幸好自己还是节度使的儿子,不是自己去过的那金胡里的一个农夫,不然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以陶文举传闻中的作风,一个酷吏带着一帮兵,碰上一些交不上税的农夫,能有什么好事?
“老师,我觉得当务之急,是要将我们的方法速速送往我爹爹处,只有他才有能力改变这一切。”李延庆忍不住了,急言道。
吴观闻言,从沉思中反应过来:“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们是无能为力了,窦判官此刻怕也在写信联系朝中,我一会就遣人通报相公,这次我要动用驿马。”
“不会有危险吧?”李延庆问道。
从宋城去开封一般要两天时间,但如果动用驿站的驿马,六十里一换,不惜马力,昼夜兼程,一天时间就能到达。
若是唐朝的最强盛时期,三十里一驿站,半天多点即可到达开封,可惜多年战乱,大量驿站都被废弃,此时一般六十里才有一个。
一般来说,不是送往朝廷的紧急公文,是不能动用驿马的,何况此时马匹昂贵,六十里高速前行,对于马匹来说伤害很大,甚至有生命危险。
“没事,作为掌书记,这点权力还是有的,就算有人捅到朝廷去,相公也会替我挡住的。”吴观摆了摆手,接着说道:
“事不宜迟,我再仔细检查一遍,马上封装叫人送去,这一天折腾下来,你也早点休息吧。”
李延庆只得行礼告退。
下午的天空依旧湛蓝,被阳光曝晒了一天的大地依旧灼热,院中的鸣蝉还是那么吵闹。李延庆觉得自己有些不一样了。
李延庆回到自己的院中,满腔愁绪挂在脸上,铃儿迎了上来。
“打盆水来,我要洗脸。”李延庆在思绪混乱的时候,喜欢洗把脸清醒清醒。
望着水面上模糊的脸,李延庆猛地想起,铃儿父亲的资产目前大部分都是田地,若是要他交税,一时半会是交不上的。
“铃儿,问问府上还有谁的家属还在城外的,叫张正派人把他们都接过来,别忘了你自己的家人。”李延庆对着身边的铃儿吩咐道。
张正是府上护卫的统领,为人稳重,是李重进从自己的亲随中抽调来的,李延庆见过他几次。
铃儿兴奋地答了声是,小跑着走了。
事到如今,李延庆觉得只能先帮帮府上的人了,之前自己和老师完全没料到陶文举会来得这么快,在这通讯不便的古代,很多事情处理起来,还是不那么得心应手的。
同一个下午,陶文举在屋中翻看陶爽拿来的账簿。
“刚才,没人挡着你们吧?”陶文举慢条斯理地问道。
陶爽身形微曲,站在陶文举的身边,激动地回答道:“仗着叔父的威名,谁敢挡着我们啊,小侄还特意找了两个管库房的小吏打了一顿。”
第一次拥有权力,掌控他人的感觉,令陶爽心潮澎湃,虽然只是狐假虎威罢了。
“嗯,干得不错,再让你办个事。”陶文举翻看着夏税的账簿。
“全凭叔父命令。”
“你去...算了,你跟着我一起去柴指挥那吧,我当面和他说,毕竟是陛下的族弟。”
陶文举从账簿上抄了些信息,便带着侄子往士兵驻扎的屋舍走去。
通报一声之后,柴贵亲自开门来迎接陶文举,拱手行礼道:“陶舍人何必亲自来啊,魏枢密临行前要我万事听从舍人,舍人遣人通知一声就是了。”
柴贵是郭荣生父的侄子,郭荣当上皇帝之后,把柴家安排到西京洛阳享受荣华富贵,不过不敢给自己的直系亲属实封官职,也不敢安排到开封来。
于是从表亲中挑了几个进入禁军中,从中下层军官开始做起,柴贵便是其中之一。
“柴指挥使在京中威名赫赫,这些天实在路途劳顿,还未来得及和指挥使促膝长谈,可是我陶某一大遗憾。如今事情急迫,有些事情不得不劳烦柴指挥使了。”陶文举还礼道。
柴贵年轻时没读多少书,不怎么会说绕弯的话,知道这陶文举此次也是替陛下办事,便直言道:“舍人只管吩咐就是。”
陶文举坐在凳子上将手中的纸摊开在桌上,望着柴贵说道:
“陛下在高平亲临战场,带着将士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可这宋州却有些人连税都不交,导致如今京城中不少将士拿不到俸禄,我这有一些欠税的乡和里的名单,皆是宋城周边的,指挥使只管照着把乡长里正抓来就是。”
“这种事交给我就是了,舍人在此等候一会就行了。”柴贵说完便出门招呼士兵去了。
陶爽看着柴贵带着骑兵策马而去,问道:“叔父,接下来小侄要怎么做。”
陶文举起身,整了整深绿色的官袍:“你就在这等着,我现在去州狱,柴指挥使要是抓了人回来,你就叫他们送去州狱。”
第十四章 怜悯之心
陶文举在负责州狱的司法参军陪同下,巡视着阴森黑暗的州狱,高耸的砖墙,狭小的窗户,摇曳的火光,无不彰显着州狱的阴森。
可惜,唐朝时修建的,偌大一座州狱,几十间牢房,此刻就关押着寥寥几个犯人。
五代时期,地方军人势力强大,很多州的军队建立了专门审讯的机关,名为马步院,渐渐侵夺了属于州府的司法权。
此时的宋州,显然大部分的刑事案件都被马步院拿去审理了,犯人自然大多也就关押在马步院所属的马步狱中。
陶文举看着空阔的州狱,轻轻地摇头,武人当道啊。
“舍人,宋州民风淳朴,很少有人犯法的,这州狱自然是没多少人的。”司法参军看着陶文举的动作,赶忙解释道。
陶文举默默地走着,并未戳破司法参军的话,一座空荡荡的州狱很符合他的要求,反正一会就要关上不少人了。
“刑具可还齐全?”走着走着,陶文举开口问道。
司法参军连忙答道:“有的有的,烙铁,夹棍,藤鞭,长棍,头箍,应有尽有。”
“都拿到院中来吧。”
“是,是。”司法参军回头看着几个狱卒,大吼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搬!”
州狱三面皆是一丈多的高墙,前面是大门,后面还有一小门。两栋关押犯人的牢房,一栋住着狱卒的屋舍,还有一间离大门最近的,用来审案的大堂。
中间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此刻,长满了没膝杂草的院中,堆着十多件生满铁锈、霉菌的各式刑具。
“把草除一下,锈也刮掉,快点!”陶文举皱了皱眉头说道。
很快,第一批被逮捕的人就由一队殿前军押送了过来。
几个被抓来的里正,乡长还是一头雾水,有的在田里劳作,有的还在家中休息,突然士兵带着刀冲进屋里,不打招呼被拎走了。
直到进了州狱大院,看见阳光下明晃晃的刑具,几人才反应过来,高喊冤枉无罪。
几个狱卒看了看被压来的人,又望向坐在树荫下乘凉的陶文举:“陶舍人,要审什么?”
“什么都不审,既然他们先来,就算他们走运呗,各种刑具都先过一遍。”陶文举掏了掏耳朵,觉得有点吵。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有个胆大的狱卒开口问道:“都过一遍,人可活不下来啊,既不告诉我等他们犯的法,又...”
陶文举挥了挥手打断了狱卒的话,说道:“只管行刑就是,死了正好,开封城门口各挂几个。”
听到陶文举的话,院中一时寂静了,而后又爆发了愤懑的哭喊声。
“我等到底有什么罪啊,竟然要如此对待我等!”
“就算你是当官的,也不能如此妄为啊!”
陶文举闻言,站起身来,快要傍晚的太阳从其身后照来,并不高大的身躯投下长长的影子。
几个吵闹的里正乡长顿时发不出声,看着貌不惊人的陶文举,仿佛看见了一头妖物。
陶文举轻声说道:“你们哪有什么罪啊,本官不过是借你们的性命一用罢了,要怪就怪你们命差,离着宋城最近。”
“好了,行刑吧”陶文举回头看了看站在自己斜后方的司法参军,又转头望了望几名狱卒,示意他们开始行刑。
几名狱卒仍是呆立着。
“行刑啊!难道你们几个也想尝尝刑具么?”司法参军怒吼道。司法参军好歹也是个从九品的官,去年到过开封参加考试,知晓陶文举的凶名。
几人如梦初醒,纷纷拿起刑具。片刻之后,院中响起了痛彻心髓的哀嚎声。
陶文举轻轻闭上眼睛,觉得这声音远比刚才的哭喊声悦耳多了。
下午让铃儿去通知张正后,李延庆只觉得无穷的困意肆意蔓延开来,平躺在床上,没多久便进入了睡梦中。
“李延庆,你最后还有什么话想说的么。”陶文举坐在高台上,手握令箭。
李延庆跪在行刑台上,放眼一望,台下全是默然的百姓,一望无际的人们全都闭口不言,眼神呆滞。
全身上下被绳子紧紧地捆着,李延庆艰难地扭了扭头,却只看到锃亮的金属反射出来的刺眼的阳光。
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李延庆却觉得浑身冰凉,不住地颤抖着。
“看来你是无话可说了,毕竟你的逆贼爹已经授首,是时候送你上路了!斩!”陶文举话音未落,已将手中的令箭重重地扔了出去。
厚重的斩首刀狠狠地砸下来。
“郎君,郎君,醒醒!”
李延庆猛地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却发觉铃儿正一脸担忧地立在床边。
铃儿看见李延庆醒了,松了一口气,说道:
“奴家在外边叫了好多声,郎君都不回应,奴家只得自己进来了。却看见郎君躺在床上,满头是汗。”
李延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没事,铃儿你以后进我的房门不必再通报我了。”
李延庆曾经吩咐院中的丫鬟们要经过自己的同意,才能进来。
铃儿脸上喜色一闪而没,而后正色道:“郎君,吴书记遣人来通知郎君了,要你立刻去他那一趟。”
李延庆马上起身下床,用毛巾抹了把脸就赶往吴观处。
刚来到吴观院门口,吴观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看到李延庆过来了,说道:“跟我来吧。”
“我们要去哪儿?老师。”李延庆跟在吴观后头问道。
吴观脚下健步如飞,头也不回地说道:“去州狱,刚有人来报信,说是陶文举在州狱中打死了不少人!”
李延庆默不作声,联想到了刚刚的梦境,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两人一路再无言语,刚刚走到州狱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窦侃的咆哮。
“他们到底有何罪过?就算你说他们欠税未交,按照律法,夏税最迟可到八月底!陶文举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
“说法?说法就是一会我叫人把尸体挂到宋城的城门上,每个门挂两具。这个说法,窦判官可还满意?”陶文举坐在大堂的上首,平静地说道。
窦侃站在大堂正中,听到陶文举的说辞,身子气得发抖,颤抖的手指着陶文举道:“你也是通读圣贤之书的人,为何如此残暴不仁?你难道不晓得什么叫做怜悯之心吗?”
第十五章 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怜悯,那可是圣人才有的东西,我并没有。”陶文举其实很想这么说的,毕竟他确实也没有这种东西。
可惜,作为一名朝官,他并不能说得这么直白。
此时的胥吏,去吏部参加的转正考试称为铨试,也就是铨选的意思。主要是考察儒家经典九经,书法以及律令。
陶文举当初为了能够鲤鱼跃龙门,也很下了番功夫来学习儒学经典。当然作为这种级别的考试,对于考生的要求并不高,九经能够通读两经即可。
陶文举一向是把儒学经典当做晋升工具的,只求熟记,不求甚解。不像一些儒生,把这些当做信仰,当做毕生的追求。
几天前,陶文举接到来河南监税的任命后,稍稍调查了一番河南各州的主官。“窦氏五龙”在京中也是小有名气的,窦家兄弟中有三人目前在开封为官。
这兄弟三人都是些品行端正,嫉恶如仇的性子,因此对于窦侃可能的举动,陶文举那是早有心理准备的。
此时听了窦侃的质问,陶文举面色不改地说道:
“窦判官何出此言啊?我也不过是拿着朝廷的俸禄,帮朝廷做事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宋州今年夏税的情况。应当上供朝廷的三万贯,现在朝廷可是一文都没收到!”
“宋州夏天遭灾的情况,我前月就已向朝廷上书了,今年宋州的收成连往年的一半都没有,这种情况下难道不应该免税吗?”窦侃愤怒地说道。
陶文举轻哼道:“这种事情我怎么会清楚呢?收多少税那是三司定的,减不减免又不是我说了算。只是如今我接到了来宋州监税的命令,收不上来,遭罪的可是我了,还望窦判官莫要横加阻拦。”
窦侃知道自己是无法阻止陶文举了,环首四顾,大堂两边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殿前军,自己又没办法调动州兵,何况就算调动了又有什么用呢?
窦侃只得转身,愤然离去,走之前还不忘撂下狠话:“陶文举你等着,我这就向朝廷上表,定将你的暴行公之于世,你等着遗臭万年吧!”
“那请便吧,陶某求之不得。”这世道,恶名,凶名有时比起好名声来,要好使得多。如此行为正是陶文举所期望的,不然陛下怎么能看到他的作为呢?
窦侃疾步绕过大堂门口雕着狴犴的屏风,正好看到在门口的吴观和李延庆,瞥了两人一眼,还没等到两人和他打招呼,便扬长而去了。
看样子是气得不轻啊,李延庆听到了这里面的对话,想来这陶文举是很难说服得了的。
不过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收上赋税,行动虽然残暴,但显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窦侃最大的问题就是光有所谓的仁德,但既没有办法,也不想去强征赋税,因此就一直拖着,希望朝廷在看到收税无望的情况下,能够减免宋州的赋税。
如今在自己和老师吴观的商讨下,计划的可行性相当之高,若是将我们的计划和陶文举摊开了说,是否能得到他的配合呢?
如此宋州的百姓就能免于陶文举的迫害了。
极短的时间中,李延庆下了决断,在屏风前扯了扯吴观青色的官袍,轻声说道:
“老师,要不我们向陶文举说说我们的方案。”
吴观回头看了看李延庆,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回到:“我也是这么想的,放心吧。”
吴观走在前头,快步来到大堂中央,拱手行礼道:“下官归德军节度掌书记吴观,见过陶舍人。”
“免礼免礼,吴书记今年以一白丁之身,受到李相公赏识,被擢升为掌书记,在京中也是小有名气。今日详见,果然是一表人才。”
谁对陶文举客气,陶文举自然不吝啬好话,总不能与所有人为敌吧,两人只在上午见过一面,草草行了个礼而已。
陶文举又将视线投向吴观身后的李延庆,连忙起身,走到李延庆身前,还未等李延庆行礼,便扶着李延庆的臂膀道:
“这位想必就是李相公的三衙内吧,不愧是李相公的儿子,真是英武非凡,少年英雄。若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能有李衙内三分英气,我也就知足了。”
李延庆看着眼前这位四十来岁的削瘦大叔,有点像穿越之前的邻居家的叔叔。
不过就是这位看起来矮矮的,面色还有点和蔼的普通大叔,刚刚就在这狱中打死数人,又联想到不久前的梦境,李延庆的心中不由涌出一阵恶寒。
轻轻发力,挣脱陶文举并没用力的手,李延庆客客气气地行礼道:“舍人过誉了,李延庆不过一介白丁,当不得舍人如此赞誉。”
“当得,当得,身为李相公的儿子,衙内将来定是少不了一官半职的。”
此时七品以上的文武官员,皆可惠及子孙,成年的后代,都可向朝廷报备,依靠荫补制度获得官身。
陶文举看着李延庆客客气气的样子,也不再言语,此时的李延庆不过一介白丁,看在他爹的份上客气一番就够了,转头看向吴观,说道:
“在下初来宋城,本应上门叨扰,讨教下风土人情,吴书记却亲自来访,不知有何指教?”
吴观回道:“指教不敢说,不过下官确实有些想法,还请陶舍人能够拿出点时间,听在下陈述一番。”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请吧,两位。”
在陶文举的带领下,李延庆和吴观跟着他来到了大堂后方的房间中。
刚刚坐下,吴观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道:“舍人,下官深知如今收税之难,因此有个不成熟的方案想请舍人了解一下,当可一劳永逸。”
吴观自然痛恨陶文举的所作所为,但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陶文举毕竟代表的是皇帝。
“哦,说来听听,若是真的有用,我定会向陛下表彰一番。”陶文举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坐在吴观对面的身体微微前倾。
吴观便简单描述了一番两人改良后的方案,并着重表示这是李延庆的主意。
陶文举闻言皱起了眉头,方法确实不错,不过这吴观只是个掌书记,李延庆虽然是李重进的儿子,但也不过十五岁而已,李重进真会拿出这笔钱来么?
就陶文举自己的眼光看来,这贷款要想放出去十分麻烦,宋州三四万户农民,精准贷给每一户可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况且还是分期收粮当还款,一个节度使要这么多粮食干什么呢?
陶文举思考了一会,开口问道:“这方案你们还未交给李相公吧?你们怎么确定他一定会同意呢?”
“相公心中自有仁慈,定会同意的,下官已经遣人快马送信给相公了,还请舍人宽限两天,下官一定会给舍人一个满意的答复的。”吴观回答道。
第十六章 你又懂了?
李延庆和吴观走出州狱大堂,此时天已经快黑了,远处的夕阳正散发着最后一点余晖,大堂门口两边的木架上已摆上了火盆。
“想不到陶文举竟然答应得这么爽快。”走出一段路之后,李延庆忍不住说道。自己本以为陶文举不会轻易同意他们的方案。
“因为相公确实是一个有仁心的人,陶文举也是很清楚的。”吴观回头看了看李延庆,淡淡的夜色下,李延庆眼中,吴观的脸晦暗不明,只听他接着说道:
“几个月前,相公被任命为晋阳城下都部署,带着三万大军包围晋阳城。晋阳城高墙厚,十分难攻,相公既没有驱使兵士攻城,也没有抓捕附近的百姓来填护城河,只是围着而已。
甚至到后来,粮草接近耗光的时候,相公也约束着部下不去附近掠夺。这事,我应该没对你说起过吧?”
李延庆想了想,回答道:“确实没有。”岂止是这事没有,李延庆曾经仔细浏览了脑海中的记忆,发现原主关于他父亲李重进的记忆相当的少,甚至对他的父亲还带着轻微的恨意。
大概是因为李延庆年少时,李重进跟随郭威常年征战在外,有时一两年都回不了一次家。李延庆的生母又在李延庆八岁时去世了,如今李家的主母是李重进之后续取的。
对于前世缺少家庭关爱的李延庆来说,想起李家复杂的人际关系,想到之后要面对那么多的亲人,李延庆这些天就感到十分头疼。好在如今他还是一个人在宋城,还有时间来思考,还有时间来准备。
吴观轻轻嗯了一声,继续说道:“陶文举的行为虽然过于暴虐,但不得不说,要想在灾年收税,不是他这样的酷吏是很难做到的。
况且他这种暴行并不一定能够完整地将税收上来,宋州有些穷苦的乡县,大约是拿不出这么多的。如今你提供的这个方案,应该是很合乎他的心意的。”
“那如今就看我爹爹的意思了。”李延庆说道。
吴观想了想补充道:“兴许还要看陛下的意思,陶文举此刻肯定在写奏疏呢。”
陶文举吹了吹纸上的墨迹,看着差不多干了,便折叠起来放进信封中,糊上口。又拿起另一封早已经写好的,招呼了两个护卫进来。
“这两封都交给魏枢相,找柴指挥使要六匹好马,星夜送去,千万小心。”
看着两名护卫拿了信封而去,陶文举回到椅子上缓缓坐下,眯起了双眼,即使如他这般精力旺盛的人,在一天的奔波劳累下,也已是精神疲惫。
陶爽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看见叔父眯着眼睛的样子,刚想退出去,陶文举眯着眼开口说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陶爽吓了一跳,缓了口气才轻声回答道:“已经遵照叔父的吩咐,八个城门口,用木桩各挂上了一具,呃,一具尸体。”
今天这事把陶爽吓得着实不轻,今年不过二十岁的他,自十岁进入学堂读书,家乡山东又安定许多年了,哪见过这么多尸体呢?自来到州狱之后他就一直处于惊吓和恍惚的状态之中。
而后陶文举又命令他带着士兵去各个城门口挂尸体,还要写八份告示,他既不敢违背叔父的命令,又恶心那几具不成人形的尸体,还好天黑了,他那血色全无的脸才不至于被那些同行的士兵们看真切。
“告示也贴了吗?”陶文举又问道。
“贴了,贴了,都照着叔父的意思写的,十天之内不交税,再杀一百,一百人。”陶爽哆哆嗦嗦地说道。
陶文举眼睛眯得更细了:“事情都办完了就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不少事要做的。”
陶爽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声音中带着坚定地说道:
“叔父,既然已经认同了吴书记他们的方案,为何还要大费周章,把尸体挂到城门口呢?只要税收上来了,目的不就达到了么?杀人也就杀了,还要如此做法,是不是太过侮辱人了?小侄以为,应当将尸体还给各家,入土为安!”
古代一直讲究的是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把人的尸体挂在城门口公之于众,是对于一个人,甚至是对于死者一家人极大的侮辱了,作为一个读过儒家经典的年轻儒生来说,陶爽的仁慈并未被彻底磨灭。
自陶爽说到方案两字开始,陶文举的眼睛就睁开了,看着陶爽义正言辞的样子,他的脸上泛起了怀恋的神色,真的很像二十年前的自己啊,胆小、幼稚、什么都不懂,偏偏胸中还有口正气。
等到看着陶爽说完,陶文举才瞪着他高声道:
“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你又懂了?这叫做两手准备,你就知道陛下和李重进就一定会同意这方案?就算同意了,想要那些农户借钱难道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吗?对于一帮不交税的刁民,还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东西太多了,天下才依旧四分五裂!契丹狗才能年年欺负到我们头上来!空有假道德,假仁义,屁事都做不了,还仗着我狐假虎威。你什么东西?还敢来教训我?滚回去睡觉!”
可怜的陶爽,怀揣着做官的梦想投奔叔父。刚到开封来没几天,就和叔父急匆匆地赶往宋州,陶府上的人自然是不会和他说自家主人的不是的。他心中一直敬仰着的叔父,其形象到现在终于是彻底坍塌了。
陶文举看着陶爽哑口无言,落荒而逃,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拿起桌上的瓷杯慢慢喝了一口茶水,坐回了椅子上,又翻看起了桌上的账簿。
第二天下午,阳光依旧明媚。位于开封城西北角的李府占地广大,绿树成荫,亭台楼阁隐现其中。
李延庆的大哥,李延顺正散漫地靠坐在屋檐之下,怀中抱着个几月大的婴儿,小心翼翼地逗弄着,嘴角含着笑意。
“大郎,大郎!”忽的,一名侍女出现在院门口。
李延顺皱了皱眉头,停下了逗弄婴儿的手,问道:“何事?”
“是宋州的吴书记来信,阿郎不在府中,奴婢这才来劳烦大郎的。”侍女低声说道。
第十七章 回应
李重进自回返开封这一个多月以来,白天一直在开封城东北的兵营中忙活。
五个多月之前与伪汉的高平之战中,侍卫亲军在当时的步军都指挥使和马军都指挥使的带领下,于战场上不听命令而溃退。
幸而在殿前军的死战之下,周军反败为胜。战后,郭荣处决了侍卫亲军司的所有高级武官,两个都指挥使更是全家皆没。
当时的殿前司都指挥李重进空降侍卫亲军司,带着一帮士气涣散的侍卫亲军包围晋阳,结果不言而喻,自然是打不下来的。
围了晋阳五个月后,周军在粮草不济,以及契丹军突破北部防线的情况下,仓皇撤退。
七月回到开封后,郭荣干脆连侍卫亲军司的中下级军官都大部分撤换,一口气撤了七八十个指挥使的职。
这可是个大工程,此时周朝的禁军军制,五百人一指挥,十个指挥为一军,若干军为一厢,而左右两厢就组成了侍卫步军司或者侍卫马军司。
一般来说从统辖五百人的指挥使往上,已经属于中高级武官的范畴,是不直接参与管理训练军队的,所以这几十名指挥使,是联接上层武官和底层士兵的桥梁,相当重要。
李重进这些天就一直在忙活着填补这些指挥使的人选,当然他也趁机在侍卫亲军中安插了不少自己的老部下担任指挥使。
这事情当然是得到郭荣默许的,毕竟上下不相识的军队,是打不了胜仗的,况且李重进等侍卫亲军司的高官,都是殿前司出去的,都算是郭荣的亲信。
所以李重进也因为此事,迟迟没去宋州上任。
此刻,李重进正在自己的营房中,翻看着李延顺带来的,吴观所写的信。
“此事,你怎么看?”李重进放下书信问道,一张宽大且黝黑的脸上,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的大儿子。
李延顺看到父亲投来的目光,低下了头,支支吾吾地答道:“三弟的主意就挺,挺好的。”
李重进听到这答案,轻轻叹了口气,这几年来他忙于军务,有意地让大儿子接管一些政事。
大概是从小缺乏父母关爱,以及相关教育,李延顺对于这些东西实在是提不起兴趣,也没有相应的能力。
听到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李延顺羞愧地低下了头,年方二十的他,长着和他爹一样的大饼黑脸,身形高大,四肢强壮,还继承了一身好武艺。可惜父亲的政治智慧,是一点没继承到。
“方法是挺好的,想不到三哥儿年纪轻轻竟能想得如此全面,前些天离京的时候,他有这么聪慧么?”李重进歪了歪头问道。
“是不是摔了一下,变聪明了?”李延顺抬头想了想说道。
李重进胡子翘了下,瞪了大儿子一眼,说道:“要是真能变聪明,我觉得你应当摔上几下。”
李延顺当然是不想摔的,去年刚娶了妻子,两人感情正浓,今年还生了个大胖小子,便转移话题道:
“三弟聪明了挺好的,我嘛,就能耍耍枪,打打拳。二弟又那样子,以后爹爹身上担子也能轻点。”
“行了行了,回去吧,看见你就烦。只要吴观一不在,就一个字都不看了。给我回去多读点书!”
“嘿嘿。”李延顺憨笑了两下,就退了出去,书自然是不会读的。
门口候着的翟守珣看见李延顺离去,便进到房中,并关上门。
“子琪啊,来看看这个。”李重进说着便将吴观的信递给翟守珣。
翟守珣是李重进续弦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小舅子了,今年不过二十三岁,乃是一个县令的儿子,父亲死后便投靠了姐夫,靠着有点才学被李重进所看重,在军中做了个小吏,被李重进引为心腹。
翟守珣接过信,仔细地翻看起来,李重进倒也不急,继续处理桌上的公文,该签字签字,该盖印就盖印。
一刻钟之后,翟守珣终于是看完了,将信放在桌边:“姐夫,此法确实很妙,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陛下明年真的会发动战争么?”
李重进闻言思考了下,说道:“倒有八九成的可能,我和他相识十多年了,他那脾气我清楚。其实这事我早该想到的,不过这些天确实事情太多了,有些忙昏了头。”
“是在下失职了。”翟守珣躬身道。
“行了行了,要吴观两不相帮的命令,还是我下的。一会替我写封信,你辛苦点,再去宋城走一趟,让吴观随他自己的意思做就是了,钱我这几天就会遣人送过去的。”李重进摆了摆手说道。
翟守珣点了点头,又问道:“此事不需要经过陛下么?”
“多大点事,他现在就想弄钱呢。你去了宋城,再替我看看三哥儿,看他伤势恢复得怎么样了。”
“好的。”翟守珣说完,又补充道:“在下觉得姐夫应当找个机会亲自去看看,这是挺好的机会。”
李重进闻言摇了摇头,叹道:
“二哥儿和三哥儿大概还因为他们娘的事情记恨着我呢,这些年一直都不肯给我好脸色,不提这事了。对了,你上次去宋城,觉得三哥儿有没有和之前有不一样的地方?”
李延庆刚因摔伤而昏迷,吴观就遣人往开封送信。但等翟守珣来到宋城都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那时李延庆已经醒来,他也就看望了下,知道并无大碍,便回开封了。
翟守珣与李延庆并不熟,仔细思索了一下,慢慢地说道:“感觉也没多大不同,不过好像更沉着了,没那么急躁了,在下觉得是好事。”
“沉着么。”李重进低头想了会,对着翟守珣说道:“行,你现在就去吧,快去快回,这边事情还多着。”
“在下领命。”翟守珣恭敬地行礼,而后退出了房间。
此时皇宫中,郭荣刚刚拿到了陶文举从宋州呈递上的奏疏,不过这奏疏没走中书门下,是私人呈交给郭荣的。
郭荣看完奏疏,不由感叹道:“这李重进倒是生了个好儿子啊,要是宜哥儿还在,如今应该也有十来岁了吧。”
四年前郭荣追随养父郭威起兵造反,他的家属当时都在开封城中,自然是无一幸免,宜哥儿便是郭荣已死的大儿子。
之后他倒是广纳妻妾,又生了几个出来,不过最大的如今才一岁而已。
叹气归叹气,看着下边还在等他旨意的魏仁浦,郭荣又说道:“随他们去吧,只要能看到钱就行。”
“是,陛下。”
李延庆是吧,看样子他是猜到了我要攻取伪唐,并以此提出的方案,倒也是个不错的小家伙,郭荣默默地想着,不过转瞬就被他抛之脑后。
第十八章 掌控命运
午后的阳光虽然强烈,但照在厚厚的油窗纸上,也只能透进微微亮光。
李延庆悠悠地从午睡中转醒,直起身缓缓伸了个懒腰,没有闹钟的世界,还是舒适的啊,李延庆转了转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拉了拉床头的铃铛线,不多时便有侍女捧着水盆而入,李延庆这些天来完全适应了有人伺候的腐败生活。
看了看进来的两名侍女,李延庆转身下床问道:“铃儿呢,怎么不见她?”
“郎君,今天是铃儿姐的休沐,铃儿姐自郎君午睡后便去南门外的连云寺了,说是家人得救,要去寺里还愿。”一名娇小的侍女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要张正去金胡里接铃儿家人的不是我么?怎么如今不感谢我,倒是还愿到寺院里去了。李延庆听到此事,略微有些不爽。
不过听到连云寺的字样,李延庆忽地想起来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历史上称为“世宗灭佛”的事件。
根据记忆,此事应当是在显德二年间发生的,后周统治范围内的寺院,十不存一,很是凄惨。一想到此,李延庆的心情又稍稍愉悦了些。
一位小侍女替李延庆将脸擦净,另一位则将他的长发盘于头顶,用长条丝绸扎好,并插上一根鎏金的发簪。
这位替他束发的小侍女手法并不是很熟练,弄得李延庆的发根有点微疼,不过宽宏大量的李延庆并未提出来。
这两名小侍女都才十三四岁的年纪,长得又乖巧可爱,李延庆实在是不忍苛责啊。
说起来,现在宋州节度使府上的侍女,都是宋州本地人,基本都是上任节度使留下来的。
这些侍女们签得并不是卖身契,年满二十就会到期,上任节度使赵晖卸任节度使之后年龄太大,就告老还乡了,这些侍女就被做了顺水人情留给了李家。
这种在豪门中历练过几年的女孩们,出了节度使府在婚姻市场上也是很抢手的,根本不愁嫁。
如今节度使府上,能管事的仆人并不多,李延庆院里这几个女孩子,年龄最大的竟然是十六岁的铃儿,于是管理她们的担子就交到了铃儿肩上。
像铃儿这种雇佣制的侍女,既有月钱,也有假期。此时社会上唐风仍然浓厚,年轻的女孩们也是经常上街游玩、郊外踏青的。
李延庆看见两名侍女替他梳洗完毕,便出门去往吴观的院子。
昨天晚上,两人自州狱中出来之后,吴观便说今日上午去找窦侃商量商量,上午就不上课了,但要李延庆下午去他那一趟。
想来是要找窦侃商讨怎么实行方案,至于推官赵兴业那儿应该就不用去了,只要吴观和窦侃达成一致,赵兴业是肯定会配合的。
李延庆早上起床之后稍稍运动了一会,便在屋中看了一上午的春秋公羊传,结合了两世的记忆和能力之后,李延庆发觉自己看这种古书越来越轻松,记忆力似乎也比穿越之前要高上不少。
遗憾的是,李延庆自十岁开始就不再习武了,似乎是被父亲李重进所禁止了,李延庆有点搞不懂,为何以军事发家的家庭,会禁止后辈习武呢?
自穿越后的这些天以来,李延庆一直处于一种缺乏安全感的状态,毕竟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这些天虽然渐渐融入了其中。
但作为一个从小看武侠片长大的男人,对于武功这种既能满足男人的期待感,又能增加安全感的东西,好不容易来了趟古代,李延庆自然希望能够见识,甚至学习一点的。
要跟谁学呢?
张正这个侍卫头领,沉默寡言的样子,办事又很牢靠,似乎是个不错的人选。
脑袋里胡思乱想,脚却没停,没多时,李延庆就到了吴观院门前。
通报之后等了一小会,李延庆才得到能够进入的许可,大概和李延庆在门外听到的女人的声音有关系,吴观是带着妻女来上任的。
不过吴观在这种方面是十分看重礼法的,李延庆这些天来吴观院中不少次,只闻其声,不见其面。
“三郎啊,过来坐。”吴观坐在院中,招呼李延庆道。
李延庆恭敬地行了个礼,坐到了吴观面前的椅子上,问道:“老师上午与窦判官谈得如何?”
“还行吧,虽然细节上,利息上还有些出入,但大体他是同意了。”吴观疲惫的脸上挂着笑意。
“这么顺利么?”李延庆有点惊讶。
吴观轻轻笑了笑,说道:“看样子陶文举的雷霆手段,还是震慑到了窦侃的,贷款之事要想顺利实行,要动用不少胥吏来推广到各个乡里,没有他这个节度判官的同意,是很难行动的。”
“杀人原来真的有效啊。”李延庆开始有点理解‘死人比活人有用’这句话了,可是内心他仍然无法接受陶文举的残暴行为,为此刻依然吊在城门口的八个人而感到难受。
“所以我说有些事情,缺少陶文举这种人就很难办,这种时候,总得有人来做这个恶人的。”吴观叹了口气说道。
李延庆想了想说道:“等这事过了,我觉得应当补偿下几个枉死者的亲族。”
吴观摆了摆手:“小事而已。行了,此事你就莫放在心上了,明天或者后天,相公的消息就会到了。”
“好的。”李延庆平复下内心,回答道。
吴观因为疲惫,取消了下午的课程,接下来的几天吴观还要召集各个乡县负责收税的胥吏,对他们进行培训,毕竟是吴观上任以来的首次大行动,马虎不得。
所以未来的一段不短的时间,李延庆天天都不用上课了。
行走在节度使府里的长廊上,事情进展得很是顺利,李延庆很受鼓舞,利用自己的见识和智慧,加上自己如今的身份,就能够轻易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若是放任陶文举处理此事,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百姓枉死。
但是他们的命运是改变了,我的命运又要如何来改变呢?
按照路程,李重进回的信还没到呢,老师怎么就开始自作主张了呢?陶文举和窦侃的认同也很顺利。
如今李延庆的信息严重不足,毕竟在李重进和吴观看来,他还只有十五岁,刚刚进行过束发之礼,也叫成童之礼,很多信息应该是不会透露给他的。
若想把握自己的命运,要利用自己的智慧,壮大自己的力量,得到更多人的认可和帮助。
李延庆抬头看了看头顶一路向前延伸的深沉木色,眼神变得更加坚定。
用力甩了甩头,李延庆决定去找张正,主动学习武功,这个时代,没有一点武功是万万不行的。
第十九章 逃避有用吗?
之前,张正对于来当李延庆的护卫这事,内心是有一些抗拒的,出身于底层的他,本能地厌恶这种官二代。
张正是李重进的表弟,本在晋阳留守刘崇账下做一名十将,听起来很猛,其实手底下就一个队二十个人,一个没品级的小军官。
四年多前郭威起兵造反推翻汉朝,建立周朝,刘崇作为汉朝的宗亲,依靠契丹的支持,在晋阳又建立了一个汉朝,也就是北汉,此时被周朝官方称为伪汉。
兄弟两人自此在战场上就成了敌人,半年前的高平之战中,张正被周军所俘虏,本来是要被处决的。
不过那天监刑的正是李重进,李重进便救下了张正。
李重进十七岁时父亲去世,他的母亲带着李家三兄弟离开山西,投奔她的弟弟郭威。
从此李重进再没和张正见过面。
张正和李重进兄弟二人刑场重逢,却已是二十年后了。
张正今年也已经三十五岁了,当了十多年小兵,被俘时也只是个十将。
在军中历练多年,武艺高强,又是李重进的亲戚,李重进立刻就起了惜才之心。
当然李重进不可能举荐他当文官,而节度使现在已经没有举荐武官的权力了,作为表亲,也不在朝廷的荫补范围内。
所以李重进帮三十五岁仍未娶妻的张正说了门亲事,希望张正留在自己身边做一名侍卫,毕竟是亲戚身份,比较放心。
对于既救了自己性命,又帮自己成家的表哥,张正自然是无比的感激,对于他的要求,那也是绝无二话。
之后接到了作为李延庆护卫,并护送他去宋城的命令,张正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就应承下了。
来宋州前,张正和李延庆的交集并不多,面都没见过几次。
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和了解,张正渐渐改变了对李延庆的印象,李延庆并非他想象中的那种纨绔子弟。
特别是李延庆坠马昏迷后,张正陷入了惶恐之中,对自己有恩的表哥将儿子交给自己,自己却没把人照顾好。
虽然李延庆醒来之后并未表现出什么大问题,但于这种惶恐之中,张正生出了对李延庆浓浓的愧疚之情。
于是,在今日下午收到李延庆的传唤后,张正立刻就来见李延庆了。
“在下见过郎君。”
李延庆特地在节度使府上挑了个废弃的大院,来作为自己以后练武的场所。张正到来时,李延庆正拿着自己的那把横刀,装模作样地挥舞着。
看到张正过来,李延庆收刀入鞘,说道:“张叔太客气了,按辈分,我可是你的侄儿,以后还是称呼我为三郎吧。”
叫三十五岁的人大叔,李延庆还是没什么压力的,可一想到将来要叫二十四岁的女人母亲,李延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好。”张正愣了下。
看见张正一脸局促的样子,李延庆微笑着说道:“其实我今日请张叔过来,是想请张叔教我点粗浅的防身功夫。”
刚说完,李延庆忽然在张正的眼中看到了亮光,只听张正略带兴奋地说道:“三郎要练的可是刀么?”
“嗯,是啊,有什么问题吗?”李延庆有点诧异,刚刚还拘谨得很的张叔,怎么突然兴奋起来了。
“先给我看看你的刀。”张正几个跨步便到了李延庆面前。
李延庆连刀带鞘递给张正,这柄横刀的刀鞘刀柄皆以红花梨木制成,两个鎏金的装具卡在刀鞘上,系以红绳,可以挂在腰间。
张正接过刀,轻轻抽出,刀柄和刀刃间是鎏金的椭圆刀格,笔直锃亮的刀身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好刀啊,好刀!”张正的手指缓缓抚摸刀身,黝黑的脸上全是激动的神色。
原来还是个痴迷兵器的人啊,李延庆觉得此次应该能够很轻松地达到目的了。
张正又仔细打量了下李延庆的身板,被三十多岁的大叔一顿猛盯,李延庆微微觉得有些害羞。
“刀是好刀,可惜以三郎你现在的身板,要用好还是有点难。”张正掂了掂手上的刀,接着说道:
“在我看来啊,三郎目前要做的是多练练力气,每天多吃些,这样使刀才能稳啊。”
张正挠了挠头,又说道:“不过我也不晓得三郎该如何练为好,我几岁就开始下地了,十七进了兵营,打着打着就现在这一身肉了,三郎总不能学我吧。”
你的人设不是沉默寡言么?怎么叽里咕噜能说这么多啊,李延庆心中腹诽,又看见张正漏出来的胳膊上鼓鼓的古铜色肌肉,满是羡慕。
李延庆捏了捏自己的手臂,确实没啥肉,不过天天读书的十五岁少年能有多少肌肉呢?得加紧健身才行啊。
健身这种东西,李延庆穿越之前还是进过几次健身房的,虽然办的是年卡,但去了三五次就放在柜子里吃灰了。
但李延庆有个习惯,那就是要做的事情,总是会尽可能地先查清楚,在去健身房之前,曾经看了不少健身的文章、视频,对于如何科学健身还是略知一二的。
从张正手中接过刀,李延庆仔细掂量了下,不也就两斤左右嘛,有他说得那么难么?
不过既然有专业人士在,李延庆也就信了他的话,试探性地问道:“那可以先用木刀练练吗?”
“没问题,我虽然使的不是刀,但以前的指挥使喜欢耍刀,我保你三个月就能学会他的那套刀法。”张正爽快地答道。
“那就多谢张叔了。”李延庆心中微喜,以前看各种影视作品时,就一直想着哪天自己也能耍耍太刀。
唐代横刀乃是日本太刀的祖宗,能学会横刀,岂不比起太刀更有牌面?
眼见日色西斜,李延庆拜别张正,踏着愉快的步伐,哼着这个时代并不存在的小调,回到了自己的院中。
进入屋中,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另一把横刀,李延庆曾听铃儿说这两柄刀也是上任节度使留下来的,府中的家具也大都如此,不由感叹,赵晖真是个好人啊。
坐在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楠木椅上,李延庆陷入了沉思,日子太美好,反而令他感觉不太踏实。
自己和李家短期之内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宋州的赋税问题眼看也要得到妥善的解决,自己提出了方案,细节吴观去办,可以当个甩手掌柜了。
马上就能学到想学的刀法,晦涩的书本也越来越能看懂,院中的小妮子们也很可爱,李延庆觉得日子是越来越惬意了。
可长期的问题呢,按照历史的走向,李家必然完蛋。难道自己告诉李重进未来赵匡胤要造反,然后去建议郭荣现在灭了赵家以除后患吗?
别搞笑了,自从自己穿越之后,李延庆发现,后周的灭亡其实是制度的问题。
如果只是赵匡胤个人的问题,那太好解决了,靠着李家的力量培养些死士,找个机会干掉他就行了。
可是在现行的这套制度下,郭荣一死,后周是必然灭亡的,没有赵匡胤,禁军中现在地位比赵匡胤高的,可不少呢,谁敢说他们就没有反心呢。
要想保全自己,保全李家,保住现在的美好生活,李延庆思来想去,只有两种方法。
第一就是替郭荣续命,续上一二十年,等到他儿子成年能够掌控权力,李家自然无忧,只要不造反,朝廷是不可能会对一名节度使下死手的。
五代的第二个朝代,后唐就是因为要对当时的河东节度使石敬瑭下死手,石敬瑭迫不得已投靠了契丹。
之后石敬瑭联合契丹军队南下,而后唐其境内的其他节度使都看戏,导致后唐就此灭亡。
所以一般情况下,朝廷是不会对一名节度使下死手的,顶多是找借口调离原职,不然逼着节度使造反,危害很大。
第二就是积蓄力量,等到五年之后郭荣西去,自己造反,谋夺皇位。
问题是两条路都太过艰难,对于按照历史来说只剩五年好活,死于三十八岁的郭荣,要逆天改命,想想都难,想来一定是有什么隐疾或者重病,以此时的医疗水平来说太难了。
造反更是九死一生,从古至今都没多少成功的。
李延庆终于明白自己是无法逃避命运的安排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掌控自己的命运。
第二十章 诡异之事
日光渐昏,铃儿焦急地走在宋城的街道上,想要在日落之前回到节度使府。
得体的淡粉色襦裙,系在腰间的蓝色丝带垂至脚踝,轻轻晃动,十六岁少女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铃儿在宋城的节度使府中已经当了两年的婢女了,但之前一直是在侍候前任节度使赵晖的一名小妾。
最近的这些天,侍候的却是一名十五岁的俊俏郎君,一种别样的思绪在少女的心中萌动。
本来铃儿的父亲任大田将他送进节度使府就有这样的心思,多年战乱,社会上男少女多。铃儿这般出身富农家的女子,若是不想出丰厚的嫁妆,既难以找到称心的丈夫,嫁过去之后也不会有多高的家庭地位。
况且社会动荡下,底层百姓生活很是困苦,连性命都得不到保障。‘宁为富人妾,不做穷人妻’是这个时代不少女人的真实想法。
终于在夕阳西下前,铃儿回到了节度使府,府中的房屋皆以琉璃瓦覆盖,残辉照耀下,富贵庄严的节度使府在逐渐暗淡的宋城中熠熠生辉。
在节度使府的这两年,铃儿一直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告别了金胡里脏破的土屋,住进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还有自己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漂亮衣物,侍候的女子对待下人又很宽厚。
只可惜如今这位李郎君什么都很好,却对男女之情、风花雪月一点不感兴趣,这些天他每次找自己聊天,总是问一些诸如物品的价格、街巷中的趣谈、吃饭穿衣的习俗等莫名其妙的问题。
铃儿想到此处微微叹了口气,明丽的眉眼间露出淡淡的愁思,可能他是嫌自己地位低微吧,还是放下这种心思为好。
回到院中,轻轻推开李延庆房间的房门,铃儿看见这位李郎君正端坐在椅子上。
“铃儿回来了啊。”铃儿刚推开门,李延庆就从沉思中转醒了,接着问道:
“今日去连云寺,有碰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么?”
又来了又来了,这位李郎君呀,自己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他却完全视而不见,小心思在铃儿心中一闪而过,仍然恭谨地回答道:
“有意思的事情奴家并没有碰到,但却听到了一件吓人的事情。”
李延庆立刻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
“奴家今日本是去连云寺还愿,在佛像前上香跪拜时,旁边有一名妇人也在祈愿,是求佛祖保佑她去淮南买粮的丈夫。”
“很平常啊。”李延庆微微失望。
“奴家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去寺中祈愿拜佛的人大多都是想给家人求个平安。可后来,她却开始替她死去的亲人祈祷了,按她所说,这亲人似乎也是个粮商,却是在河上被水贼抢掠并杀害的,奴家还是第一听到水贼杀人呢。”
看着李延庆不以为意的神色,铃儿赶忙补充道:“奴家听到这里,便问那妇人事情发生于何时何地,她却说就在两天前,就在宁陵县!”
“什么?宁陵?”李延庆蓦地站起身来。
宁陵县就在宋州境内,县城位于宋城往西五十里。汴河源起开封,一路向东南过宁陵,流经宋城,最终从泗州境内流入淮水。
宋州境内出现了水贼?还抢劫商船。这可是大事啊,李延庆听到此事,又联想到了不少其他事情。
如今宋州境内的粮价是十文一斗,李延庆之前与铃儿聊天时了解到六月的粮价一斗还只是七文,两个多月的时间就涨了三文。
因为今年河南少雨的原因,夏收减产五成,再加上朝廷加税,双重利好下,宋州粮价可谓是疯长。
而听说今年夏天,南唐境内的淮南粮食丰收,自然就会有不少商人前往淮南买粮运来河南贩卖,像粮食这种大宗商品,这种时代自然是走水路的。
因此出现在运河上打劫的水贼,看起来是很合情合理的。但宋州是什么地方?离都城开封就二百多里,快马一日可达,可谓是腹心中的腹心,汴河又是周朝的经济命脉,南方的粮食全靠汴河送往北方。
而为了守备汴河,宋州可是有三千州军驻扎的,州军之中负责治安的宋州巡检衙门都为此设在了宁陵县城内,而不在州治宋城。
这事太过诡异了,李延庆紧皱眉头,严肃地望着铃儿问道:“那妇人真是这么说的?你没有听错?”
铃儿从未见过李延庆如此严肃的神情,不由吓了一跳,小声回答道:“那妇人真是这么说的,奴家没有听错。”
“是么,这样啊。”李延庆想了想,认真地对着铃儿说道:“此事事关重大,千万不要说给他人听,千万切记。”
“奴家晓得的,绝不会和别人提起,就是铃儿的爹爹问及,也不会告诉他。”
此时天下四分五裂,虽不说遍地盗匪,但是很多山窝窝里都是藏着有的,时不时还能听到哪个乡里被抢了的消息。
以铃儿的见识,她实在想不通此事重大在何处,感觉就是那种时常可以听到的消息。只不过今天是在寺中还愿时所听到的,印象较深,正好郎君问及,就说出来了而已。不过既然他如此强调,那定然要相信郎君的。
“行了,你先下去吧,顺便去后厨将饭菜拿来。”李延庆摆了摆手示意道。
“是。”
看着铃儿出了房门,李延庆面色凝重,满脑疑问,缓缓坐下。这事突出一个诡异,诡异程度堪比后世的渤海湾出现了海盗。
事出反常必有因,因要如何找?
首先现在的宋州巡检竹奉璘,肯定是有问题的。而自己的父亲李重进,作为巡检官的两个上司之一,他是不是参与其中呢?
同时宋州巡检的另外一个上司,也就是当朝枢密使魏仁浦了,他有没有参与其中呢?
又或者这位巡检疯了,贪图价格高涨的粮食,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自己装的盗贼?这显然不太可能,除非他要钱不要命了。
发生了这种事情,仅凭一个小小的巡检是不可能遮盖住的,必然会追责到他的头上。
这件事大概率是竹奉璘所为,且背后有人指使,嫌疑人基本就在李重进和魏仁浦之间,我应该去找吴观商量下吗?
又或者吴观早就知道了呢?毕竟是两天前的事情。又或者,吴观也参与其中呢?李延庆再度陷入了深思。
第二十一章 灵机一动
不多时,饭菜就由铃儿端来了,几样简简单单的小菜,一碗米饭。
李延庆特地吩咐过后厨,一切从简,不过主食一定要是米饭。节度使府上的食材都是城外各个庄子一早送来的,新鲜和卫生自然是有保障的。
夹起一条腌黄瓜,拌上一口米饭,很是下饭。据铃儿所说,这腌黄瓜用的酱乃是以芥末发酵而制成的,也不晓得什么原理,不过吃起来确实很不错。
又吃了口凉拌鸡皮,煮熟的鸡皮拌以葱段和红萝卜,用糖、盐、姜和蒜调味,淋上滚油,李延庆吃得停不下筷,夏天吃凉菜还真是舒服啊。
李延庆刚穿越过来时,还以为来到了美食的孤岛,没想到此时无论是食材还是菜肴都已是相当丰富。这还是在宋城,厨子也只是请的本地人而已,原主记忆中数不胜数的开封美食那更是令李延庆向往不已。
本以为还能发挥自己会炒菜的本领,却没想到府上的厨师厨艺相当了得,桌上四样菜都色香味俱佳。
其实距离此时四百年前,成书于魏晋南北朝的《齐民要术》一书就已经记载了炒菜的方法了。
想来古代炒菜普及得慢,应该是因为油脂过于昂贵的缘故,此时的农户家中,有蜡烛的都少,天一黑就得睡觉,怎么会舍得用油来炒菜呢。
吃饭的功夫,李延庆也一直在思考水贼的事情,慢慢排除了自己父亲的嫌疑。
首先李重进上个月才当上节度使,暂时和竹奉璘还来不及建立利益关系,应该指使不了竹奉璘做这种卖命的事情。
其次节度使虽然是巡检的上司,但是宋州巡检作为中层武官,节度使对其只有监察权,完全没有任免权。
而掌管宋州巡检,升迁任免大权的,正是枢密使魏仁浦。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就自己的记忆来看,自己的这位父亲跟随后周两位皇帝,出生入死,所得赏赐十分丰厚,无需贪图这种钱财。
李延庆决定吃完就去吴观那儿,和他商量商量这事。
就在李延庆消灭桌上美食的时候,开封城中的李家也在吃饭,不过不是李重进那个李家,而是当朝宰相李谷的李家。
李谷二十七岁中进士,至今为官已有二十四年了,这二十多年李谷做的工作大都与钱粮有关系。
经常是皇帝要打仗了,就会派李谷去打仗的地区当临时的转运使,负责征集钱粮满足军队需求。
干得是管钱粮的活,每次从李谷手上经手的往往都是几十上百万贯钱粮的巨款,但李谷是从来不贪的。
他认为这太过于低级了,还容易落人口实,一不小心就把官弄丢了,他通常用更好的办法来捞钱。
那便是经商了,当然不是他自己经商,他几个亲属、老仆的名下各有若干商队。
从甘凉的骏马到江浙的稻米,从高丽的人参到川蜀的丝绸,从山西的陈醋到湖广的茶叶,只要是能赚钱的,李家商队都有经营。
此时天下分裂,中原王朝又是节度使并列,给远距离商业带来了巨大的困难,其中最大的困难就是过路税。
每经过一个割据势力,或者一名节度使的地盘,便要缴纳不菲的过路费。割据江陵的高家更是靠着地处要冲,以收商税而立国。往往商人带着货物行走一千里,所缴纳的税就能再买同样多的货物了。
而随着李谷的官越做越大,他在中原乃至周边地区的影响力也是愈发大了起来。但凡是挂着他旗号的商队,在周朝境内可谓通行无阻,全然没有节度使敢收他的税,周边很多割据势力也会给他个面子。
所以李谷家的商队这些年是愈发壮大了,去年就给他带来了超过三万贯的财富,而此时周朝的一百多州,每年六月的夏税也只能给朝廷带来二百多万贯收入而已。
李谷夹起一片羊肉,正准备吃的时候,看到一位跟随他多年的老仆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
李谷停下了筷子,示意老仆来自己身边,老仆走到他耳边,轻声低语着。
“二十条船都没了?”李谷吃惊地问道。
老仆点了点头。
“窦侃这干得什么判官!”李谷气得花白胡子都翘了起来,怒骂道。
屋中已经停止用餐的家人都齐齐望向了两人。
“行了行了,先下去吧,一会到我书房来谈。”李谷又看了看饭桌说道:“没什么大事,继续吃,继续吃。”拿起筷子又夹起一片羊肉。
......
李延庆觉得事情不能拖,吃完晚饭便去到吴观处。
“都晚上了,有什么急事么?先进来吧”吴观打开院门道。
两人来到书房,落座之后,李延庆便说道:“学生听铃儿说,两日前有水贼在宁陵县劫船杀人。”
“你说什么?两日前?不对劲啊,这事宁陵县没上报啊!”吴观面带惊讶之色。
李延庆知道这下出问题了,按照律法,有盗贼不报可是大罪。
要么是宁陵县令知情不报,要么是寺里的那位妇人说谎,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没有报官,不过这种概率应该很低。
于是李延庆将铃儿所说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吴观。
吴观略微思考一下,便严肃地说道:“得遣人去宁陵一趟才行了,若是无事自然最好,可要是真有此事的话,那真是太严重了,从县令到巡检都有问题。”
“老师,我觉得我可以去看看。”李延庆毛遂自荐。
“不行!太危险了。”吴观一口回绝:
“你还不晓得此事有多危险么?知情不报,冒充盗匪,可都是死罪!这事都能干出来,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你绝不能去。”
李延庆也知晓此事凶险,无奈只能按下自己蠢蠢欲动的心:“还请老师派遣得力人选,多加小心,此事或许会牵涉到枢密使魏仁浦。”
“你知道后,第一时间来告诉我,就很对,你身份高贵,何必将自己置身险地呢,不要万事想着自己上,多多识人用人才是劳心者该做的。”吴观教诲道。
是啊,自己虽然是穿越者,兴许看待问题比很多人要透彻,但同时也是节度使的儿子,应该多采用一些符合自己身份的方法才是。
“学生受教了。”李延庆拱手道:“可如今城里不还有个陶文举么,此事会不会和他有关?”
李延庆差点就忘了这号人物了,其实陶文举昨天才到宋城来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确实有些多啊。
吴观闻言也皱起了眉头,是啊,陶文举这酷吏也还在城中啊。
“老师我有个想法,要不要跟陶文举透漏点信息,让他去宁陵呢?”李延庆灵机一动。
第二十二章 月光之下
“让陶文举去宁陵?”吴观听到李延庆的提议略微思考,否认道:“不妥。”
“有何不妥?”李延庆本来觉得这主意还不错。
“此事若是假的,那就是在借款的关键时刻节外生枝。可若是真的,事情发生在宁陵,县令知情不报的可能性很低,毕竟巡检衙门就在宁陵县城,责任不在县令,所以很大可能县令是不知道此事的,当然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
根据官场的归责原则,吴观暂时否认了之前对县令的怀疑。
李延庆听着吴观的分析,顺着他的思路说道:
“所以铃儿很可能是凑巧听到了此事,我们能得到这消息是一次巧合,那妇人不敢报官,可能另有隐情,所以县令才不知晓。
还有可能就是,劫船的就是宁陵县的巡检衙门,他们一手遮天,封锁了消息,令县令无从得知。”
吴观点了点头,食指轻点木桌,继续分析道:
“消息若是被封锁,而我们得到了,事情的主导权就到了我们手上了,一切都可以向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来进行。而陶文举有五百殿前军,我们对他的知晓并不深,不晓得他会如何行动,目前来说,还是不透漏给他为好。”
“老师所言甚是,我已叮嘱铃儿,让她千万别说出去。”
“嗯,那你觉得我们接下来怎么做最好?”吴观起了考校李延庆一下的心思。
在吴观分析的时候,李延庆早就想到了自认为最好的办法,听到老师的提问,脱口而出:“应当先找到这个妇人,她是如何知道水贼之事的?肯定是有人从船上逃了出来。”
吴观轻轻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个妇女以及当事者。但节度使府人多眼杂,要用哪些人去找也是个问题啊。”
李延庆闻言楞了一下,确实如此,节度使府正处于宋州权力的中心,不知多少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窦侃的人,陶文举的人,兴许还有皇帝的人。
要想绕过这些眼睛来找到这个妇人,很难做到。
吴观略带苦涩的说道:“我能动用的人也就府上的几十名护卫而已,但要是动用他们的话,事情肯定就没法遮住了。相公还在开封,我也才到宋城一个月,很多东西还没办法铺开。”
师徒两人皆陷入了沉思,书房中陷入了沉寂,只剩蜡烛燃烧时的噼啪之声。
吴观说的大概是密探之类的吧,要想秘密地做点事,手下没有这样一班人马是很难办的,李延庆心中默默感叹。
妇人、寺院,粮商,船,汴河......有了!
将已知的线索一一罗列,再加上自己对这个时代的认知,李延庆终究还是想到了具有可行性的办法。
“老师,就将此事交给我吧,我有一定把握,在不惊动那些人的情况下,找到线索。”李延庆自信地说道。
明月高悬,银白色的月光洒满庭院,吴观和李延庆先后走出书房。
“此事就交给三郎了,事情重大,行事一定要谨慎。”吴观走在前头。
“都记下了,学生一定会谨慎行事。”
刚才李延庆主动请缨,吴观在听完李延庆的计划之后,补充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同意了由他来主导此事。
“相公定然是没有参与其中的,能干出这等杀人劫货勾当的人,背后势力定然庞大,牵连的人官职定然不小,三郎一定要谨慎行事,注意自己的安全......”
虽然两人才在房中商讨良久,吴观却仍然絮絮叨叨的。
李延庆走在后头,尴尬地笑了笑,这位老师就是太啰嗦了,别的都还挺好。
“学生知道的。”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有二十来天了,过了十多天悠闲的日子,两件大事却接踵而至,生活在这个时代的高官之家,也并不轻松啊。
抬头望了望明月,月光倒是比后世的看起来亮了些许,李延庆有些想家了。
可惜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自己能够回到后世,之前看过的小说中出现的系统、主神什么的也毫无踪影,自己看样子只能永远生活于此了。
对于水贼之事,两人都是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既然有可能,那就要去查清楚。
李延庆走出院门,一步一步,踏着坚定的步伐,行走在铺满月光的石板路上。
朦胧月光不仅能勾起离人思乡之情,也会无意之中掩盖一些罪恶行径。
子夜时分,汴河之上。
“大哥,南边三条船上的人全杀光了!”
“大哥,北边也得手了,一个都没跑掉。”
右脸长着一道长长刀疤的蒋达,看着两个得力手下,满意地说道:“干得不错,这边中间几条也正好完事,告诉弟兄们,马上撤退。”
“是,大哥!”两个大汉从船上一跃而下,跳到了下边的小船上。
蒋达一伙本是流窜在江淮间的一伙水贼,四年前周朝扩充禁军,从各州军队中抽掉了不少精锐,州军自然要补充,可这年头,身家清白的人是不愿当兵的。
毕竟多年战乱,大部分地区人口稀少,不少土地都抛了荒,只要是身家清白的良民,很容易就能向地方衙门申请到一块不小的土地。
没办法,朝廷只好招募罪犯、盗贼来充军,甚至会直接免除这些人的罪行。
本来蒋达一伙人的抢劫营生是很好做的,但随着近些年中原王朝和南唐政权不断地削弱地方势力,盗贼水匪的生计愈发难以维持了,一两年的功夫,蒋达一伙就从五十余人死得只剩下二十来人。
碰巧四年前宋州州军招兵,来者不拒,蒋达就带着二十个手下参了军,混上了个小队正。
蒋达哼着小曲,摸了摸挂在腰间的褡裢,都是刚刚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贵重饰品,脚下的一个麻袋里还有几十贯的铜钱。
粗略一算,这些钱都能够在宁陵城的勾栏里潇洒几个月了,蒋达的心情十分愉悦。
几天前,蒋达的上司,宋州巡检竹奉璘要他带着原来的那帮弟兄,于深夜抢劫汴河上的运粮船,浮财都归蒋达一伙,粮食和船则要归竹奉璘。
蒋达别提有多兴奋了。虽然这些年当了兵吃了皇粮,包吃包住,还管了二十号人,可一年的薪俸才十贯钱,还不够他挥霍半个月的。
他那些弟兄就更惨了,一个月才四百个铜板,随着当年做水贼抢的钱渐渐挥霍殆尽,这些人对蒋达当初的决定是愈来愈不满了。
正好这时竹奉璘找到了他,两人是一拍即合。不过抢劫之前,竹奉璘会给他下通知,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抢劫挂着特定旗号的船,其他船一概不准抢。
蒋达自然是满口答应,可前天晚上,一伙人有点收不住手,那天夜里碰到的一条小船也给抢了。
可没想那船上有个人会些功夫,两人围攻都没拿下,最后还上岸跑了。
蒋达自然将这事隐瞒了下来,跑就跑了呗,不打紧。那晚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勾栏里的小姐,当然今晚去哪家勾栏,他也已经想好了。
第二十三章 宋城的早晨
地处中原腹地的宋州,历经安史叛军、唐末农民起义军的洗礼,而后又成为中原军阀混战的主战场,一度人口锐减,唐玄宗开元年间尚有户数十三万,到唐末已不足三千户。
因其地势平坦,土地肥沃,自四十四年前朱温统一河南建立梁朝,战乱不再,宋州的户数不断增长。
四十四年间,户数从三千余户增长至四万户,人口从二万不到增长到二十五万有余。
此时的宋城,唐时旧名睢阳,安史之乱中,叛军攻克张巡所守的睢阳城后,因损失惨重,泄愤摧毁了睢阳城。
此时的宋城是在睢阳城的废墟上重建的,当时宋州因为战乱人口稀少,所建造的宋城规格就很小,沿用到此时,已略显拥堵。
宋城虽不大,但因汴河穿城而过,十分繁荣。
正值清晨,朝阳初生,城内各处已是人声鼎沸,各色商铺临街而建,贩夫走卒往来穿梭。
除了少数为生计起早奔波的居民行色匆匆外,大部分宋城百姓都从容安逸,游走于香气缭绕的早点铺子中,懒得出门的,甚至还能叫店家送餐到户。
陶文举多年为官,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睡前必喝一杯蜂蜜水,早起则喝一杯淡盐水,并饱食一顿,如此方能保持一整天精力充沛。
筷子轻轻夹起一个小巧的肉馒头,囫囵放入嘴中,轻轻咬开,肉汁的鲜香在口中恣意弥漫,再喝上一勺金黄的栗米粥,陶文举只觉得所有的困倦都消失无踪了。
陶文举前日来到宋城,不光派了军队出去抓人,也派人去打听了宋城有名的吃食。
他的一大兴趣就是每到一地,一定要尝尝当地有名的美食,昨晚睡觉之前就开始期待这张家食铺的包子。
穿着普通的灰色麻袍,面容清瘦,像个郎中。店家和其他食客全然看不出,陶文举乃是此时宋城中官职最高的人,更看不出他就是前天晚上开始令宋城人谈之色变,杀人不眨眼的皇帝走狗。
四十四年间换了五个朝代十二个皇帝,导致此时的人们普遍缺少对皇帝的尊敬,认为皇权并不神圣,皇帝并非天生。
陶爽也穿着麻袍,坐在陶文举侧边,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着米粥,举止斯文,身行端正,任谁看到都会称赞一番。
一名带着凶煞之气的汉子走进食铺,凑到陶文举身边,轻轻耳语一番。
等到汉子告退,陶文举看了看略显安静的食铺,微微叹了口气,示意陶爽结账,起身走出张家食铺。
“叔父,出什么事了?”陶爽付了钱,快步追上陶文举。
“那位节度使府里的李家三郎,听说旧疾复发,头疼欲裂,说是月初来宋城的路上坠马,头受了伤。”陶文举淡淡地说道。
“这事侄儿听府上的仆人说起过,确有此事。”
陶文举稍稍仰头,回想了一下:“可前日他来拜访我的时候,还挺有精神的,看不出有什么隐疾的样子。”
“小侄在家乡时,曾听说有人摔伤了头,每到下雨天就会头疼,想来也不算奇怪吧。”陶爽想起了曾经的见闻。
“是么,你懂得倒挺多啊。”陶文举回头瞥了一眼侄子。
此时城中的节度判官窦侃也接到了消息,不过转瞬就被他抛之脑后。
窦侃每天要处理的公务太多,稍稍分神了解下吴观的动态都是他百忙之中抽出来的精力,根本没工夫管李延庆的事。
陈氏医馆就和宋城节度使府隔了一条街,陈郎中之前医好了节度使家的小郎君,令他在宋城名声大振。
这些天以来,上门来找陈郎中看病的人是络绎不绝,为此陈氏医馆已经将开馆时间提前到了辰时,没办法,客人太多,赚钱要紧。
辰时都已经到了,医馆的门口已经排起了十多人的队伍,却仍没有开门的迹象。
等到医馆的学徒出来告诉他们,老师今日身体有恙,今日不坐诊了,人群方才散去。
“陈郎中,你所说句句属实?”李延庆盯着陈郎中问道。
“郎君,在下哪敢说谎啊,句句属实,绝无虚言。”陈郎中一脸惶恐。
陈郎中天刚亮就被请到节度使府上,进了门听说是李郎君旧疾复发,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要找自己算账了,毕竟他之前拿了五贯钱的赏赐。
却没想到李延庆压根没任何毛病,一开口就问他,近两天有没有人上他那看刀剑伤。
碰巧两天前确实有人找他看刀剑伤,是一名妇人,说是家中有人上山砍柴时不小心砍到了腿,要陈郎中开点治刀伤的药。
陈郎中自然是给她开了,并没有细问,毕竟没人会和钱过不去。
不过看这种病的人非常少,毕竟是礼仪之邦,国人自古以来都是和和气气的,少有人吵起来动刀子,陈郎中也就有了比较深的印象。
李延庆一开始的想法,就是从医馆上着手,推理出有人从船上逃走,有可能带伤,却没想刚叫来陈郎中,就有了线索。
陈郎中所回忆的那妇人的外貌,和铃儿所说的很是相似,中年、肤白、银钗、蓝裙,全都吻合。
“你给他开了些什么方子。”李延庆略带喜色地问道。
陈郎中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一副外抹治伤口的,一副内服补血的。”
“有告诉她什么时辰煎服么?那内服的药闻起来味道重么?”
“辰时末一次,未时末一次,味道还是很重的。”陈郎中想了想回答道。
辰时末,也就是九点,未时末,下午三点。李延庆点了点头道:“很好,还请陈郎中在此歇息一会。”
陈郎中并不知道李延庆问他这些的原因,不过毕竟活了五十多年了,知道有些话不能问,有些事不知道最好,也就乖乖地坐在房中。
李延庆走出这间偏僻的厢房,示意两名护卫看好门。接下来就得等吴观的消息了。
陶文举坐在上首,底下是宋城县主簿。
宋城虽然是宋州州治,是节度使衙门的驻地,也是宋城县的县治,县衙也在城内。就和后世省会城市既有省政府,也有市政府一样。
“吴书记刚从县衙离开,干了些什么?”
主簿拱手道:“回禀上官,吴书记今日辰时进了县衙,查看了近一个月城南几个城门,商税的收取记录,还查看了一些城南房屋租赁的文契。除此之外,就没做什么了。”
陶文举轻轻皱了皱眉,这吴观究竟在找些什么?
第二十四章 行动开始
吴观要找的自然就是被截的粮船,以及船的主人。商船在宁陵县境内被截,按照那妇人的说法,是从淮南运粮来河南贩卖。
宁陵在宋州西边五十里,所以那条粮船肯定是经过了宋城的,既然经过了宋城,就一定会在水门纳税。
无论是纳税记录,还是房屋租赁记录,都必须要在县衙登记在案,以防止日后出现纠纷,以及用于每年的税收统计,在宋城县内,管这些的就是县主簿。
作为节度掌书记,吴观自然有权力,也有责任定期去县衙调看这些记录,辰时一到就去了县衙调查此事。
吴观为了掩人耳目还特地查阅了近一个月的记录,假装是正常的查阅行为,还是成功引起了陶文举的注意。
“五天之内,通过城南水门的运粮商船,其船主在城南有租赁或购买房屋的,一共有六人。”吴观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后说道。
“只有六人!范围很小啊,接下来就是排查这六处房屋了。”李延庆面露喜色。
宋城虽然住了有三千户人,但其中一大半都是士兵、官吏的家属。商人这种贱户,能够租住或购买的房屋又很有限,集中在城南的一小块地区。
吴观闻言却是微微苦笑:“其实这一个月记录在案的运粮船根本就没多少,大部分运粮船都是属于开封那些达官贵人的,收税的小吏都不敢记录和收税,所以查起来倒也轻松。”
李延庆听到此事,并不吃惊,封建时代的统治阶级,一向如此,会从各个方面剥削劳动人民。
好在现在人口稀少,就算富者连田阡陌,贫者尚能有立锥之地,土地兼并的问题并不严重。
自己的父亲李重进不也如此么,仅宋州一地,就有一万多亩肥沃土地。好几支商队靠挂在李家名下,在全国畅通无阻,一个铜板的税都不用缴,每年的红利都有数万贯。
成为权贵高官,若是想要,轻轻松松就能捞取大量钱财。
略微思考,李延庆说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当事人,两日前正有一妇人在陈郎中处,买了治疗刀剑伤的方子,先查这六处,看能否有所收获。”
“那么,计将安出?”吴观正色问道。
“老师莫要调笑我了,就一招简单的声东击西之策,还请老师再辛苦一番。”
......
县衙的库房中,陶文举翻看着薄薄的税收账簿,脸上略带愠色,骂道:“一帮蛀虫。”
账簿正是之前吴观调看的那一本,按照账簿所记载,宋城南边水门今年八月,就收了区区六十贯钱,对比下五年前的账簿,那年八月可收了足足五百贯。
“叔父,吴观正带着几个人往县衙来,要不了多久了。”屋外传来侄子陶爽的声音。
陶文举放回账簿,刚走到县衙门口,就碰到了吴观。
“想不到舍人也在县衙。”吴观拱手行礼。
“县衙,我不能来吗?”陶文举问道。
“舍人是陛下的钦差,宋州的一切都是对舍人开放的,县衙自然是可以来的。”吴观面色恭敬。
陶文举眉毛轻轻一挑:“想来吴书记公务繁忙,那我就先走了。”
“若是舍人有空,下官想请舍人谈一谈。”
陶文举愣了下,同意了吴观的请求,县令一听两位上官要在县衙谈话,连忙把自己办公的房间给让出来,亲自倒茶。
等到房中只剩两人,吴观抢先开口:“想来舍人已经看过这个月的账簿了吧。”
“是看过了。”这么直接,这吴观究竟想说什么,陶文举有点搞不懂了。
“那下官就直说了,想请舍人将宋州商税之现状,向陛下明禀。五年之间,光南门一门所收商税,就从五百余贯每月,减少到不足一成,实在是令人愤慨。”吴观一脸正气。
你在装什么呢?这里面难道没你主子李重进一份吗?陶文举心中冷笑,回道:“当然,陛下委我以重任,如此漠视国家律法之事,待我回到开封,定当上报陛下。”
好你个吴观,你不是掌书记吗,有风闻奏事之权啊,怎么不自己上奏陛下呢?让我来当出头鸟,我可还要在河南待一个多月。
吴观对于陶文举的推辞倒也不以为意,吴观的任务就是拖住陶文举而已。
“前日,下官提出贷钱与民之事,舍人也是同意了的。今日想就其中细节,与舍人商讨一番。”吴观转换了话题。
就算你的信昨日送到了开封,回信最快也要今日下午才到吧,上边同不同意还两说,你怎么就来跟我谈细节了呢?陶文举纳闷了,这吴观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那就说来听听吧。”陶文举盯着吴观的脸,凛冽的目光如剑一般刺向吴观。
吴观回以微笑,神色自若地说道:
“下官计划是调动府衙五十名胥吏,皆是识字懂法之人。而全州共有里三百余个,只需与里正签订文契即可,里户就由里正去交涉。当然,具体还是要和每个户主......”
李延庆躺在床上,铃儿在旁边轻轻摇着蒲扇,八月的早晨还有点热。
听到张正在门外的通报,李延庆示意铃儿回避,让张正进来。
“三郎,陶文举和吴书记已在县衙议事。”
李延庆的策略其实很简单,用吴观的行动为诱饵,吸引陶文举的注意,然后拖住他,如此就算李延庆有什么行动,陶文举也很难反应过来。
至于窦侃,本来就不太看得起李延庆,他能用的人也相当有限,监视节度使府也只是顺带而已,注意力肯定是基本放在吴观身上。
李延庆直起身来,让张正传李石、李松两名护卫进来。
“李石,李松。”两人皆是跟随李重进多年的忠实护卫,但身形并不高大,穿上常服和一般人无异。
李延庆扫视了一眼两人:“按照我之前说的行事,千万别有错漏。”
“是,郎君。”
未多时,七八名仆役推着采购的小车,从节度使府东南角门里缓缓走出,每天这个时辰,节度使府都要派人出来采购。
李石,李松随着采购的队伍出了节度使府,直奔城南而去。
此时距离陈郎中所说,煎药的时间辰时末还有一个小时,时间足够。若是没有找到,则下午未时还有一次机会。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第二十五章 初战告捷
在陶文举的耐心到达极限前,吴观终于停止了述说。
“以上,就是下官对于借贷之事的全部规划了,舍人以为如何?”
“吴书记所言甚是详细,很好,很好。”陶文举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吴观已经整整絮叨了一个时辰了。
动用哪些胥吏,调用哪些闲置的官仓,哪些乡比较贫困,有人赖账要怎么处理,文契的具体内容......所有关于此事的细节,吴观都说了个遍。
这厮也太能说了!前天找我的时候没看出来啊?我只想知道钱什么时候能到,夏税什么时候能到京城!我干嘛要知道这些该死的细节。
陶文举内心咆哮,可惜作为朝官,要保持礼节,不能口出粗鄙之言。
“既然吴书记准备如此周详,那不知宋州的夏税,吴书记预计何时能收缴齐全?”陶文举勉强压制了怒意,问了个关键的问题。
吴观喝了口茶略作思考,低眉顺眼地回答道:“这个嘛,相公的回信还未到,具体时间下官也不能确认。”
那你前面说那么多有屁用啊?陶文举此时的感觉就像去开封的花茶坊,老鸨吹嘘某位小姐如何如何美丽,技术如何如何好,吹完之后说今天身体不适,不工作一样。
吴观看着一脸猪肝色的陶文举,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拱手道:
“下官今日想说的就这些,一切具体情况还要等相公的回信,想来舍人公务繁忙,下官就先告退了。”
陶文举刚回过神,就已经看不到吴观的人了,疾步走出屋子,看到了候在屋外的侄子陶爽。
“吴观人呢?”
“刚走。”陶爽回答道。
“那我们也走吧。”陶文举越过陶爽,向县衙门口走去。
“叔父。”
“嗯。”陶文举回头瞥了眼:“有话就说。”
陶爽低着头:“刚才有人来报,说是节度使府出去的仆役,有几个行事诡异的,不过跟丢了。”
“那你怎么不进来和我说!”陶文举低声呵斥。
“可叔父和吴书记进去前,要小侄在门外候着。”陶爽头埋得更低了。
“你不会变通吗?啊?这还用我教你?”
看着满脸怒气的陶文举,陶爽都快哭了:“叔父,还是回去说吧,这里还是县衙。”
陶文举闻言瞬间冷静了下来,多年为官令他拥有了快速转换情绪的能力,只是刚才吴观的言语和行为,着实令陶文举不爽。
“快走,丢人现眼。”陶文举意识到了还在宋城县衙,并非自己的主场。
此时的节度使府中的一处偏僻院子,李延庆轻轻掀开两辆独轮车上的麻布。
一辆车上是一个昏迷的中年妇人,另一辆车上是一个散发着浓浓药味的年轻汉子,也处于昏睡之中。
“铃儿你来看看,昨天你见到的,是这个人么?”李延庆手指了指那个妇人。
铃儿凑上前去,仔细端详了妇人一番:“郎君,就是她,穿的还是昨天的蓝裙。”
李延庆心中微喜,看样子行动顺利,只是两名护卫行事有点粗暴。
不过这也是李延庆吩咐两名护卫做的,要救溺水的人,要不将他打晕,要不等他在水中挣扎得筋疲力尽,而后再予以施救。
这两人就和溺水之人一样,肯定很敏感,不如先弄晕了,送进节度使府再说。
等到明日,节度使家的衙内当街掳人的消息,恐怕就会在宋城不胫而走,不过这反而有利于掩盖事情的真相。
李延庆已经派人去食铺,酒楼等散播消息,就说李三衙内当街掳走妙龄少女,实在是个恶劣的纨绔子弟,水是越浑越好。
李延庆觉得,明面上的坏人,行事反而方便。
“李石,李松,将这两人好生看好,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能接近,等有人醒来了,立刻来通知我!”
两人皆躬身领命:“是,郎君。”两人此时已经穿回了甲胄,略显英气。
李延庆回到自己的院子,吴观已经回来了,在院中焦急地踱着步,县衙就在节度使府的南边不远处。
“三郎,人找着了?”吴观看到李延庆,站起身来。
李延庆面露微笑:“不辱使命。”
吴观高兴地拍了拍李延庆的臂膀:“干得好,人呢?”
“还没醒呢,我叫李石他们先看着。”
吴观松了口气,笑道:“你是不晓得,今天陶文举生气的那模样,真想让三郎你也看看。”
“怎么,他很生气?”李延庆想到了吴观上课时摇头晃脑的样子,要是陶文举真听了吴观唠叨一个时辰,啧啧,难以想象。
“脸都成猪肝了,哈哈,太解气了,三郎你这主意真妙。”吴观再也抑制不住,在县衙内就忍着的笑意。
想象着陶文举那刻薄的脸,气得发青的样子,李延庆心情愉悦,现在只是气气你而已,宋城门口的尸体我还记着呢!
可惜以自己如今的力量,没办法更进一步了。
“老师,父亲的回信今天应该就要到了吧?”李延庆算算时间,前天送往开封的信,回信就在今天了,没有电话的时代,太麻烦了。
“下午或者晚上吧,对了,这事要不要现在就派人告诉相公?”吴观不自觉地征求李延庆的意见。
李延庆思考了一会,说到:“再过一会,那两人应该就醒了,还是先了解下事情的具体情况,再做考虑吧。”
“好吧,一会再说这事。今天忙到现在,为师还没吃早饭呢,先回去了,一会人醒了立刻来通知我。”
送走吴观,李延庆回到自己的书房,自从下定决心改变命运后,李延庆就计划每天多读几个时辰的书。
以自己的身份,不久的未来就能通过荫补获得官位,但那只是没有实职差遣的空头官,光有个官名而已。
若是要获得实职差遣,则要通过考核,按照记忆,父亲李重进显然是希望自己能够走文官的路子,所以找来吴观当老师,还从五年前就禁止自己习武。
那不如就按照他安排的路子走吧,这身体的记忆中,已经有大量的经史知识,只要自己读上一两遍,就能发掘出来。
八品及以下的文官,获得差遣要通过吏部铨选司的考核,以自身的实力,再过一阵子应该就没问题了,李延庆翻开桌上的公羊传,轻声朗读起来。
第二十六章 为我所用
朗读背诵完一章公羊传,李延庆合上书页,轻轻伸了个懒腰,踱步至书架前。
这间位于李延庆院中的书屋,有好几百卷书,这些天翻下来,李延庆发现这些书籍大部分都是手抄的。
历史上我记得北宋时期连活字印刷术都出来了,如今竟然连雕版印刷术都未普及么?
李延庆抽出一本薄薄的佛经,记忆中这是自己的那位继母,在自己离开开封时赠送的,这本《弥勒下生经》倒是印刷制品。
李延庆细细翻看一遍,整个书架上除了几本佛经外,所有的经史书籍,皆是手抄的。怎么印刷术像是佛教专用的呢?
此时,门外传来了李石的声音:“郎君,那个汉子醒了,说要见你。”
终于醒来了,李延庆放下心头对于印刷术的疑惑,跟随李石去往安置那两人的院子。
很快,李延庆就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年轻汉子。
李延庆坐在离床七八米远的地方,进来之前李石告诉他这人会武功,身上有伤,费了点劲,用绳子捆住了。
“壮士如何称呼。”李延庆开口问道。
汉子躺在床上,偏了偏头看了眼李延庆:“你是能主事的?我不信。”
“当然是,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把你弄来这里?”
“要杀就杀,我不会废话。”汉子一动不动。
什么人啊,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看样子身上有秘密啊,不像是一般百姓,李延庆来兴趣了。
李延庆决定换个套路:“那个妇人是你什么人?”
“她在哪?”汉子声音高了起来,身子也在轻轻抖动。
嚯,还是老套路好使嘛,李延庆不由点头。
“放心,她没事,这里是宋城的节度使府,而我是节度使的儿子。”
“狗衙内。”汉子身子不抖了。
衙内这词就是被你们这样子的人说臭的啊,我很无辜的,李延庆很是无奈。
“你难道没什么要对我说吗?你两人的命,现在可都捏在我手上。”
李延庆既然知道这汉子并非一般人,就不想直接说出自己和吴观的推测了,要想知道他身上藏着的秘密,就得让他自己说出来。
汉子沉默了,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这个衙内为啥要抓自己和姐姐,虽然他身上确实有秘密。
屋中一时陷入沉寂。
“你再不说,我只能去问旁边屋子的妇人了,到时候一些手段使出来,你听到了可能会不大舒服。”李延庆决定装装恶人。
汉子仍然沉默不言。
李延庆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准备出门。
“我说,但是不要牵扯到她。”汉子沉不住气了,下定决心。
李延庆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我答应你,说吧。”
“我叫刘从义,以前在武德司当差,几年前亲手摔死了郭威的儿子。”
汉子飞快地说完,便仰了仰脖子,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
乖乖,李延庆不由张了张嘴,这可是个大秘密啊。
郭威四年前起兵造反,当时他和郭荣的家属都在开封城中,后汉隐帝刘承佑自然不会客气,派人杀了他两全家,顺带还杀了帮助郭威起兵的其他武将的全家。
做这些事的人,就是当时属于刘承佑的特务组织武德司。
和明朝时的锦衣卫很像的一个组织,同时还是宋朝皇城司的前身。
“我听说武德司的人不是被先帝杀光了么?”李延庆不由问道。
郭威后来在开封城郊外击败刘承佑,入主开封城,自然不会放过这些杀他全家的爪牙。
武德司被郭威一扫而空,就此淡出历史,一直到后来赵匡胤重建武德司,这个特务机构才重现江湖。
怪不得他船被截了都不敢报官啊,原来他自己就是个大逃犯。
“我话都说完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只求你放过我姐姐。”刘从义声音依然硬气。
“其实我不是为了这事抓你的,更不会杀你。”李延庆有点想笑,原来那女人是你姐姐啊。
刘从义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你知道那天晚上劫你船的是什么人么?”既然他的秘密已经吐出来了,李延庆觉得还是要先搞清楚当务之急。
他怎么会知道此事的?刘从义愈发迷惑了,问道:“那不就是普通水匪么?你怎么知道此事的?”
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啊,李延庆反问:“你在宋州这四年间,有没有听说汴河上出现过水匪,或者碰到过水匪?”
既然是武德司跑出来的人,肯定就是四年前到的宋州了。
刘从义仔细想了想,回答道:“宋州境内好像没有听说,也没碰到过。”
“那突然就出现水匪了,你不会怀疑?”
看着陷入沉默的刘从义,李延庆扶了扶额头,本以为他是知道劫船的是官兵,才不敢报官,却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线索又断了啊。
“你是武德司的事情,别再说出去了,先住下,把伤养好吧,好好回想下那天晚上的事情,想想有没有什么线索,想到了立刻告诉我。”
李延庆交代了一番,准备去找吴观。
“你不杀我?”刘从义闻言,有些吃惊。
“杀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仔细想想那晚的事情,那才是对我有好处。”李延庆没好气地说道。
关上房门,李延庆嘱咐守在外面的李石:
“再调两个人来,日夜轮流看守,别让人跑了,再拿点吃食和水来,好生看护。”
李石拍了拍胸脯:“郎君放心,在下办事牢靠得很,再说他还有伤,身上缠着麻布,跑不掉的。”
“总之别掉以轻心!”听他这么说李延庆反而有点不太放心。
离开这处院子,李延庆往吴观处走去。要把刘从义是武德司士兵的事告诉吴观么?
李延庆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暂时还不知晓自己的父亲,以及吴观对于当前皇室的态度。
自己的父亲身处高位,代表着很多人的利益,不太可能死心塌地忠于郭荣。
也并不清楚,父亲知晓刘从义的身份后,会采取什么行动。
李延庆知道,为了自保,自己未来有不小的概率走上谋反的道路,刘从义既然是原武德司的人,也许还有不少像他一样从开封逃出来的武德司士兵。
这些人天然就是后周的死敌,是一支可靠的力量,要想办法将他们收入麾下,为我所用。
边走边想,李延庆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李石的大嗓门。
“郎君,那汉子说想起来了些事。”
第二十七章 各怀心思
李延庆又回到了刘从义的房间。
“你想起来什么?”
李从义躺在床上,声音中的敌意轻了不少:“那晚有一个水匪,我好像见过。”
“在哪见的?”李延庆的声音有些急促。
李从义思考了一会:“在宁陵县城的张家勾栏里,一个多月前,他右边脸有道很长的疤,身上有杀气,我就有些印象。”
“就这些?”李延庆微微有点失望。
“就这些,我只记得那条疤了,咳,咳。”李从义痛苦地咳嗽起来,前胸的伤口锥心地痛。
李延庆看着李从义痛苦的模样,叹了口气。
走出房门,吩咐李石:“把陈郎中叫来给他看看,要什么药你派人去抓,陈郎中也不能离开院子。”
李延庆差点就忘了早晨叫来府上的陈郎中,如今暂时是不能放他走了。
“哦,对了,你再安排几个武功好的,晚上住到这院子边上的屋子里,这个人很重要。还有,一会那妇人醒来了,让她到中间屋里去。”
“是!”
......
“李衙内强抢民女?”陶文举满脸疑惑,盯着侄子陶爽。
“是啊,叔父,大街上都在这么传,州狱的门卫都知道了。”
陶文举眉头皱成个川字:“他像是个强抢民女的衙内?”
“小侄并未见过此人,不过听街上传的,应该就是个狗衙内了。”陶爽满脸高兴。
“不对,依吴观所说,贷款与民,可是这李衙内提出来的,这像是个强抢民女的狗衙内,能想出来的主意?”
陶文举精明的目光中透漏着怀疑。
陶爽看着叔父一脸不信的样子,不由动摇了:“要不小侄再派人去街上打听一番?”
“有人看到节度使府上的仆役,用推车推着人进去了?”陶文举盯着自己的侄子。
“确实有人看到了,不过用麻布盖着,所以才会传他强抢民女。”陶爽一看到叔父犀利的目光,不由低下了脑袋。
“你想个法子,找个节度使府上的仆役问问。”
陶爽懵了,这事要怎么做啊?
......
刘从义原在武德司当差的事情,还是向吴观坦白为好。
虽然掌控一支秘密力量,是一件较为迫切的事情,但自己毕竟还只有十五岁。
要做成一些事情,离不开父亲李重进和老师吴观的支持。
这个时代的人普遍缺少对皇帝的敬畏,自己的父亲未必对皇室忠心耿耿,任何坐到高位的人,代表着太多人的利益了。
这一点在哪个朝代都是通用的,高级官员几乎没有完全忠于皇帝的,他们都会有各自的利益和软肋。
吴观是父亲李重进的代表,是李重进举荐为官的,肯定是父亲精心挑选的,忠不忠心且不论,利益肯定是牢牢绑在一起的。
对于官员来说,利益相同的人,比起口头挂着忠诚的人,可靠得多。
要想成事,就不能瞒着吴观,要是被他察觉出什么不对,亲自拷问下李从义,八成还是能问出来的。
此事完全遮掩太难,到时反而令师徒关系出问题。
打定主意,李延庆快步走向吴观的院子。
这个老师好像有点闲,不用上班的么,轻轻敲着院门的时候,李延庆暗自腹诽。
“三郎,怎么,那两人醒了么?”吴观打开院门,眼中透露着欣喜。
“那汉子醒了。“李延庆偏了偏头:“老师,还是先进去说吧。”
两人依旧书房落座。
刚一坐下,吴观问道:“那汉子怎么说的?”
“他四年前,在武德司当差。”
吴观愣了一下,竟有这等收获?
竟然是武德司的人?所以他才不敢报官,所以宁陵县令才没有上报匪情,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还说什么?”
“还有就是,他认出了一个那晚劫船的水匪,曾在宁陵县的张家勾栏见过一面,右脸有道很长的疤。”李延庆补充道。
“就这些?”
李延庆叹了口气:“就这些,老师若是不信,可以再去问他,那妇人是他姐姐,威胁下他就招了。”
“三郎既然已经问过了,我就不必去了。本想找到水匪的线索,却扯出来个武德司,实在是没想到。”吴观轻轻皱眉。
“那,我们接下来还要查水匪的事情吗?”
“查,为什么不查?要派人去宁陵查。”吴观一脸不容置喙的样子。
老师吴观虽是儒生,胸有正气,但不失圆滑,也并非愚忠,这正是李延庆所喜欢的。
“老师,既然李从义是武德司的人,我有个想法,能否通过他,招揽一些曾在武德司的人,我们目前不就缺这样的人吗?”
“招揽武德司?”吴观手指轻轻敲打桌面,陷入深思。
李延庆并不着急,这事对于李家来说很重要,父亲李重进是骤然富贵,正缺少武德司这样的部下。
身为节度使,护卫虽多,但术业得有专攻,那些曾在战场杀敌的护卫,很难从事一些隐秘复杂的工作。
这些现状,吴观肯定是明了的,作为节度掌书记,职能和三国演义中的军师有些相似,必定是李重进的心腹之人。
李延庆提出的,招揽武德司的提议,令吴观很是心动。
吴观虽然很早就投靠了李重进,但之前的几年,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教导李家三兄弟,很少为李重进出谋划策。
李重进身边有一个小舅子翟守珣,跟随李重进的时间比吴观要长不少。
只是他年纪轻,没中过举人,经史水平也过不了吏部的关,故而掌书记的位置落到了吴观头上。
可翟守珣是李重进的小舅子,天然的优势,李重进有事情不能轻易决断时,更愿意找翟守珣商量。
吴观虽然先于翟守珣获得了官位,但保不准过些年,翟守珣各项能力提升后,挤掉自己的位置。
吴观自上任后,处于一种轻微的焦虑状态之中,总想做出点什么来,以获得李重进的认可。
现在,招揽武德司这个功劳就摆到了吴观的面前。
至于武德司是曾经屠戮皇室的刽子手,吴观根本不在乎。
他更清楚,自己的主人李重进也不会在乎,他一直就渴望有一支暗中能够调用的强大力量。
朝不保夕的乱世,自身拳头大才是硬道理,皇帝,只是那个实力最强的人,但并非生来就是。
第二十八章 安抚
吴观很想将招募武德司的功劳握在自己手中,可如今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来操持。
三郎所提的借款与民之事,正是通过自己传递给相公的。
以自己对相公的了解,这一举多得的法子,他肯定会同意。
回信的信使今天就会到,从明天开始,自己就必须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这件事情没有人能够替代自己。
宋州四万余户百姓,等贷款铺开,太多琐事需要自己来处理,很有可能要忙到年底去了。
那么招募武德司之事就得找个人来负责,还有比眼前的李延庆更好的人选吗?显然没有。
他是自己的学生,自己能在旁指点,有了功劳也有自己的一份,比起由翟守珣来操办好太多了。
最大的问题就是年纪轻了些,可通过这些天李延庆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有这份能力了。
“三郎,招揽武德司这事,你能承担起来吗?老师知道这个担子很重,但是为师相信你能担得起。”
吴观试探性地问道,他并不能确定李延庆会接下此事。
“多谢老师的信任,学生定当竭尽全力!”
对于身边人,果然要诚心相待,李延庆感叹之余,生出更多欣喜,有了吴观的支持,我就能将武德司抓在自己手中了!
吴观又仔细看了看李延庆,略显稚嫩的脸庞,透露出来的全是坚毅。
自己的这个学生,已经成长起来了,吴观很是欣慰:
“那就交给你了,等相公的信使来了,我会让他带信给相公,你会获得更多支持。”
“老师尽管放心吧。”李延庆神采飞扬地说道,这样的话,经济上的问题也能得到解决,招募武德司,没有足够的金钱是办不到的。
获得了启动资金,自己后世的一些见识也会有用武之地,武力和钱都在自己手上,以后行事就方便多了。
说起信使,李延庆想起了前些天来到宋州,替父亲看望自己的翟守珣。
二十三岁的翟守珣,却是自己的舅舅,和穿越之前的自己一个年龄。
还有二十四岁的翟氏,自己得称呼她“娘娘”或者“阿娘”。
这次来的不会又是翟守珣吧?之前靠着头疼敷衍过去了,这次恐怕躲不过了。
“对了,关于水匪的事情,我想趁这次信使来宋城,一并上报相公。”吴观说道。
也是,线索就剩那个刀疤脸了,要想凭此在宁陵找到人,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不如先上报给父亲,也许能在朝廷中找到一些线索。
“那便麻烦老师了。”
两人就下午迎接信使之事又商量了一会,李延庆才离开吴观的院子。
用完午饭,李延庆再次来到了李从义所在的院子。
这间院子主屋坐北朝南,李从义就躺在里面,两边各有两间厢房,分别住着着妇人刘氏和陈郎中,中间围出来个小院。
李石见来者是李延庆,开门迎李延庆进去,说道:
“郎君,那妇人也醒了,闹了一阵,到了中间屋里见到汉子,就安分了,陈郎中也替他看过了,说没啥大问题。”
“嗯,你和我一起进去。”李延庆吩咐道。
李石摸了摸腰间的刀,点了点头:“是。”
李延庆推开房门,先拱手行了一礼:
“护卫行事粗暴,请二位见谅,不过请二位来府中,实在是为了保护二位。”
“把人打晕了关起来,也叫保护?”刘氏坐在床前,撇过头去。
李延庆回道:“娘子也知道,令弟的身份十分危险,若是让他人知晓,必有杀生之祸。”
“不是你利用我威胁他,逼问出来的吗?现在你好意思说!”妇人转过身来,怒视李延庆。
看着发丝散乱,满脸憔悴的刘氏,李延庆无奈叹了口气:
“我并不愿与两位为敌,其实之前在汴河上,截杀令弟的,正是宋州巡检竹奉璘的人,我也是怕两位受到谋害,才行此下策。”
刘氏刚欲出声,躺在床上的刘从义拉了拉姐姐的衣角,说道:“你说的可是真的?真是他的人?”
“绝无虚言,正是竹奉璘派他的手下,假扮成的水匪。”虽然这只是李延庆的猜测,但他觉得这就是事实。
“他是官,你爹也是官,我凭什么就能相信你?”
“我会让你看见那个刀疤脸的人头,为你死去的亲属报仇,到时你自然就相信我了。”李延庆高声说道。
刘从义顿了一会:“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那你可否仔细讲讲,那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李延庆问道。
刘从义组织了一会语言,缓缓答道:
“大约是二更天的时候,那时我在船上睡觉,我的小叔掌着船,我是被杀喊声吵醒的,等拿着刀出了船舱,小叔已经死了。”
“两人来围攻我,其中一人正是那刀疤脸,我拼着受了一刀,跳了船,上岸跑了。有人追我没追上,还好伤不深,我撕了衣服包上,便连夜往东走,快天亮的时候从东边的水门进了城。”
“只记得这些了?”
“那时刚睡醒,等跳了水才清醒,就只能想起这么多了。”刘从义说完又咳了咳。
“好吧,还请两位暂住此处,等我收集证据,抓了刀疤脸,向圣上进言,斩了竹奉璘,两位自然知晓我的用心。”
李延庆慷慨激昂地说完,便转身离开。
出了刘从义的屋子,李延庆来到小院西边,住着陈郎中的屋子门口。
陈郎中已经听到了中间屋子传来的动静,从窗户中看到李延庆过来,赶忙开门跪拜:
“郎君,在下都懂,在下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没看到,在下家中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八岁幼童,还望郎君饶在下一命。”
“郎中这礼,我实在受不起,还请郎中在此住上些时日,到时候自然会让郎中回家。”李延庆连忙扶陈郎中起身。
陈郎中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在下都懂,都懂,还请郎中发发慈悲。”
“行啦行啦,回屋去吧,每天给中间屋的人看看病就行了,你家里我一会让人去通知,诊金也会同时送达。”
李延庆拍了拍陈郎中的肩膀说道。
陈郎中这才收住泪水,满意地回屋去了。
等到安抚完这三个人,李延庆再次叮嘱李石小心谨慎,方才离去。
安慰人真是个麻烦活,废力还难讨好,李延庆摇了摇僵硬的脖子。
第二十九章 竹奉璘的心愿
承诺刘从义的事情,现在还没个思绪,这竹奉璘办事当真有这么稳么,如今宋城中关于船只被截的消息一点都听不到。
刘从义对自己仍然不信任,不肯透露其他关于武德司的信息。
要是真能如看过的穿越小说一样,自己虎躯一震,小弟纳头就拜,那就好了。
至于收服刘从义为己所用,然后招揽其他武德司人员的事,得有足够的耐心。
这些事情要如何打开突破口呢?李延庆苦恼地揉了揉后脑勺。
......
“这些是你们昨晚弄到的?”竹奉璘走过垒成一堆堆的粮食旁,用力拍了拍饱满的粮袋。
蒋达跟在竹奉璘后面,满脸堆笑:“是的,巡检,我和弟兄们一粒米都没动过,全在这儿了。”
“你们,一个人都没放跑么?”竹奉璘转过身来,盯着蒋达。
蒋达一惊,勉强镇定下来,回答道:“没,没有,巡检多次强调的事,我们办得可尽心了,船上的人一个都没跑掉。”
竹奉璘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双眼狭长,眼窝深凹,一被这双眼睛盯上,蒋达就浑身难受,直冒冷汗。
蒋达虽然在竹奉璘麾下干了四年了,仍然惧怕这位宋州巡检。凡是稍有违逆竹奉璘的人,下场都很惨。
蒋达心中祈祷:天老爷保佑,那晚船上跑掉的人死在路上了。
听了蒋达的话,竹奉璘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挥挥手,示意蒋达离开。
蒋达如蒙大赫,飞也似地离开房间,走出大门时,还差点撞上了门口的士兵。
未多时,竹奉璘也离开了房间,走到院中另一边的房门前,轻轻敲门:“魏管事,是我。”
“进来吧。”一名身着青袍的矮瘦老者打开房门。
等魏管事坐下,竹奉璘站着说道:“魏管事,昨晚截了王家的粮船,共得船十艘,粮七千余石。”
“很好,你的功劳我一定会上报枢相的。”
“如此就多谢魏管事了。”竹奉璘面露喜色。
魏管事摆了摆手:“行了,下去吧,明天我就派人将船开走。”
竹奉璘恭敬地行礼道:“是,若还有事,魏管事派人来通知我便是。”
轻轻关上房门,竹奉璘紧紧握了握拳,心情振奋。
这几天他指使蒋达等人,截杀了两次船队,看旗号,应该是当朝宰相李谷和王溥家的,这些都是在当朝枢密使魏仁浦的指使下做的。
竹奉璘搞不懂魏仁浦让他做这些的原因,不过他不在乎,因为魏仁浦允诺他事成之后会升他的官。
已经在宋州蹉跎二十余年了,年过四十才是个从八品供奉官,手下不过五百人的宋州巡检。
出生低微的武官若是不立战功,极难升官。
这宋州地界大规模的盗匪已经消失匿迹多年,再加上节度使皆服从中央,竹奉璘已经多年没上过战场了。
正七品以上的武官,就有权利在战死或者致仕之后,荫补后代为官。
竹奉璘知道,自己出身低微,朝中无人,若就此下去,一辈子都到不了七品。
享受过了做官的特权,竹奉璘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像自己一样,有一个官身,延续家族。
他不敢让自己唯一的儿子投身禁军,上战场立功,唯有通过荫补才能让他获得官位了。
年初竹奉璘去开封述职的时候,去魏府投了名刺,幸运地得到了魏仁浦的召见,自称愿为魏枢相效犬马之劳。
当八月初魏管事带着当初他投递的名刺,以及魏枢相的命令来到宁陵后,竹奉璘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事。
竹奉璘知道这事情会得罪开封城中的两位相公,但掌管他这样的低级武官升迁大权的,是枢密使魏仁浦,而不是政事堂里的相公。
况且两位相公偷税贩粮的事情也摆不上台面,竹奉璘觉得只要自己干得隐秘些,在魏枢相的庇护下,他们也只能吃这个闷亏。
所以竹奉璘一再对蒋达他们强调,只准劫杀特定的运粮船,不能放跑一个人。只要封锁住消息,他就能安然无恙。
离开了这处位于宁陵城外的院子,骑马沿着汴河往宁陵县城而去,凉风扑面,竹奉璘志得意满,感觉毕生的心愿很快就要实现了。
夏末的午后,天空湛蓝,阳光已不复盛夏时的灼热,院中微风习习,青草虫鸣。
李延庆坐在树荫下,眯着眼,享受着难得的闲适午后。
靠在坚硬的椅背上,不由觉得有些背疼,李延庆心想要找个木匠打造一把摇椅才行,现在这椅子完全配不上环境啊。
昏昏欲睡之际,吴观派来的仆役打断了李延庆的美好时光。
“郎君,开封的信使已经到了,吴书记请郎君过去。”
李延庆起身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去往吴观处。
翟守珣带着四名护卫,在吴观的安排下,住进了节度使府的客院。
两人寒暄客套一番,便是吴观早就准备好的洗尘宴,酒足饭饱后,李延庆来了,三人寻一静室落座。
翟守珣先是当着两人的面拿出李重进的书信,将其交给吴观,吴观看完之后再给到李延庆。
父亲李重进果然是同意了借款一事,且予以高度赞扬,六万贯三天之内就能抵达宋州。
自己的提议受到李重进的认可,信中还对自己有所鼓励,李延庆心中欣喜。
见两人看完了信,翟守珣微笑道:
“三郎,照隐(吴观的字),相公此次遣我来宋州,就两件事情,其中关于借款之事,信上写得很详细。另外一件事则与三郎有关。”
“哦,与我有关?”李延庆看向了自己年轻的舅舅。
“是的,相公听闻三郎受伤很是担忧,无奈公务繁忙,难以抽身,相公的难处,希望三郎能够体谅。”
“爹爹的心意,我自然知晓,还请舅父回到开封后,代我问候爹爹,一会我写一封信,请舅父带给爹爹。”李延庆回道。
李延庆深深地明白,现在自己和李家是共命运、同生死,必须要重视和亲人的关系,他们都能成为自己的助力。
“三郎长大了。”翟守珣微笑点头。
翟守珣还带来了李延庆的大哥和母亲的问候,两人就各位亲属又聊了一大通。
吴观见两人的唠家常结束,正色道:“子琪(翟守珣的字),宋州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第三十章 一个想法
“哦,说来听听。”翟守珣闻言来了兴趣。
吴观便把汴河水匪劫船,以及刘从义的身份,再到由李延庆招揽武德司,从头到尾说给翟守珣。
翟守珣越听面容越严肃,听完之后说道:
“水匪之事确实疑点重重,我会如实禀告相公。至于靠刘从义招揽武德司之事,三郎的聪慧相公也是清楚的,应该也会同意。”
“如此便多谢子琪了。”看来翟守珣并没有想抢功劳的意思,吴观稍稍安心。
“是我应尽之事,照隐不必多礼。”翟守珣微微笑道。
在李延庆看来,吴观和翟守珣两人相处甚是融洽。替父亲有如此忠实能干的手下感到很是高兴。
很快,为了不打扰翟守珣休息,吴观、李延庆离去。
两人并肩而行,吴观缓缓说道:“三郎啊,相公其实对你期望很高。”
是么?记忆中自己与父亲李重进都没说过几句话。
“我曾经也是你两个哥哥的老师。”吴观有感而发,继续说道:
“你大哥,生来温厚随性,一向不愿为官,如今当了殿直,也算合适。至于你二哥,你应该也懂,而你的两个弟弟还很年幼。”
大哥在李延庆的记忆中,确实善良宽厚,脾气温和,对自己也很好。而二哥李延福,自从李家富贵之后,就天天寻花问柳,夜不归宿。
闻言,李延庆也是微微叹息,这两个哥哥确实不太靠得住。
“所以,要保李家家门不堕,你父亲现在恐怕只能期望于你了。”吴观絮叨道。
老师啊,再过几年已经不是家门堕不堕的问题,而是还存不存在的问题了。
不过这种话只能藏在李延庆心中,就算他现在说郭荣五年后会死,也只会徒惹麻烦。
“老师,我明白的。为此,你觉得我应该如何做呢?”父亲究竟对自己有何期望,李延庆也不是很清楚。
如何做?吴观愣了一下,这个学生从没问过自己这种问题。
吴观想了想回答道:“你父亲其实是希望你参加科举的。”
“可是科举不是很难吗?老师不也没有......”李延庆听到是科举,下意识地想拒绝。
“你听我说完,科举是很难,但科举也是分科目的,有进士科、明经科、明法科等,进士科是很难,其他科却不难的。”
吴观这么一说,李延庆就有印象了,唐宋时期的科举有别于明清时期,是分科目的。
“进士科是很难,难于诗词歌赋,有些时候,能不能考上进士科,是娘胎里就决定了的。”吴观说完,轻轻叹息。
看着吴观长吁短叹的样子,李延庆不由感同身受,此时的进士科是很需要天赋的,天赋不够,哪怕穷极一生也是难以考上。
“那明经、明法科就容易了么?”
“明经和明法,比起进士科来说容易太多了。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就算资质一般,三十岁考上明经都太老了。”
吴观继续说道:“明经明法虽然容易,死记硬背罢了。但考上之后,仕途难以通达,做到县令就差不多到顶了。进士科则不然,如今的三位宰相皆是进士科出身,足以看出进士科的高贵了。”
“那我父亲的意思是要我去考明经或者明法科吗?明知这两科远不如进士科?”李延庆觉得有些奇怪。
“你啊,则又有不同了。等明年初,靠着你父亲的荫补,直接就是从八品的供奉官了。”
吴观望着李延庆,眼中透露出一丝羡慕,接着又说道:
“但是如今朝廷恩荫虽广,其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压制武将,供奉官为武官,只要朝廷不给你们实职差遣,无法立功,就难以升官,等到你儿子那一辈,就再也得不到荫补的资格了。”
“所以父亲是希望我通过科举,然后转入文官途径吗?”
这制度其实非常精妙,北宋就是依靠这种制度,逐步削弱武将的影响力的吧,只要当不了官,武将家族自然就衰落了,李延庆有所感悟。
“是啊,只要考上科举,哪怕是明法或者明经,朝廷就一定会给你实职差遣了,只有获得实职差遣,才有立功升官的机会,做到七品的文官,就拥有荫补后代的资格了。”
吴观道出了李重进计划的关键之处。
所以李重进才找来吴观做老师,且不许自己练武,就是希望自己能够通过科举,转为文官,延续家门,特别是在两个哥哥靠不住的情况下。
李延庆想到此,反而有点替李重进难过,不晓得原本历史上的李重进五年之后会是多么的绝望。
因身为皇亲国戚而崛起,也因身为皇亲国戚而家破人亡,历史车轮下,一切计划都成了空。
“老师,我明白了。”李延庆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既然李重进对自己如此看重,就要充分把握。
吴观欣慰地笑了笑:
“你明白就好,如此你父亲的苦心才不会白费。这几年老师该教的知识也差不多了,等明年你就去开封的国子监就读,到时你再选择明法或者明经就行了。”
确实,这段时间,李延庆翻遍了书架上的书籍,发现几部儒家经典自己都已了然于胸了。
弄明白了父亲李重进的期望,李延庆拜别吴观,到自己院门口时,看到了低头倚在树干上的张正。
“张叔,什么事啊?”李延庆招呼张正。
张正抬起头见是李延庆,咧开嘴笑道:“三郎啊,有几个夯货在府外鬼鬼祟祟,打听上午那事情呢,要不要抓起来?”
八成是陶文举的人,李延庆闻言轻轻笑了笑:“算了,随他们去吧。”既然翟守珣带着信来了,这事就定了,陶文举也待不了几天了。
“好吧,其实人手都准备好了,只要三郎一声令下,就能拿下他们。”张正挠了挠头,略显遗憾地说道。
张叔立功心切啊,可那毕竟是陶文举的人,贸然行动并没好处。
陶文举恐怕也是知道他在宋州待不了几天了,想弄明白刘从义的事情吧,不过他是没机会了。
李延庆边想边推开院门,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一个想法。
转过头,看见张正还未走远:“张叔,回来下,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第三十一章 一个机会
陶文举摊开书信,逐字阅读之后,知道自己需要离开宋州,继续踏上河南的征税之旅了。
陛下已经同意了宋州节度使府提出的贷款方案,只要钱能到位,陛下认为什么方法都无所谓。宋州的夏税之事,已经要告一段落了。
陶文举本以为这件事情陛下并不会同意,这种方案有收买人心的嫌疑,所以当吴观来找自己的时候,自己稍微思考一下,就送了节度使府一个顺水人情。
陛下怎么如此轻易就同意了呢?这样下去,河南其他州县要是都有样学样,自己这监河南税的差遣还有什么意义?
陶文举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这种方法要是推广开,自己这个酷吏就再难有用武之地了。
事情决不能就此结束!
“陶爽!”陶文举高声喊道。
一位青年士子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拱手道:“舍人,子度(陶爽的字)听说节度使府那边有消息,刚刚出去了。”
“这样啊,等他一回来,立刻叫他来见我。”见是陶爽的同学,陶文举语气平静。
“是。”
有消息了,是上午那事情吗?果然不是强抢民女,其中必有隐情!
陶文举心情稍稍振奋,若是能抓到节度使府的马脚,那就是大功一件。
作为酷吏,最怕的就是缺少对手,当皇帝没有要整的人之后,酷吏的政治生涯也就到了尽头。
运气好点的,也许还能善终,但大部分酷吏,在无人可整后,只能面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陶文举永远记得,武周酷吏来俊臣的下场,当他帮着武则天依次杀完李唐文臣、李唐宗室之后,被武则天处死,给了天下一个交代。
陶文举清楚,若是让陛下知道,自己以后再无用武之地,回到开封后,自己的为官生涯也就结束了。
这些年来,枉死在自己手上的无辜百姓,太多了。御史台那帮乌鸦,闲着没事就会弹劾自己。
但好用的酷吏难寻,只要欠税之事年年有发生,陛下就离不开自己,那些奏章再多也无用。
若是,若是大规模的欠税不再发生,自己会如何?陶文举有点不敢往下想了。
所以要未雨绸缪,要给自己找到新的敌人,也就是给陛下找到新的敌人,这样自己才能继续活下去!
陶文举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焦急地在房中乱转,如一只无头的苍蝇,时不时地看向门口,陶爽怎么还没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叔父!”陶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陶文举第一次觉得自己侄子尖锐的嗓音如此动听,堪比开封凤鸣馆行首的绝色琴音。
陶文举快速冲到门口,打开房门:“子度,你可回来了。”
看着叔父帮自己开了门,陶爽一时有些不大习惯,满脸疑惑地问道:“叔父,怎么了?”
陶文举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稍稍平复下情绪说道:“没什么,听说节度使府那边有消息了?”
“有!小侄的一个同学打听到了消息。”
“很好,快进屋,速速说来。”陶文举面露笑容。
“是这样的,有个节度使府的仆役,给一个院子送饭的时候,发现那院子由四个护卫守着,饭只送到门口就被护卫拿走了。”陶爽坐下喝了口水。
陶文举急促地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听到里面有男子的高声叫骂声,骂的似乎就是李衙内,他还听到了女子的哭泣声。”
“就这?没有了?”陶文举问道。
“还有呢。”陶爽面露得意,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陶文举:“这是照那仆役所说画的图,标着那院子的位置,足足花了小侄五贯钱他才肯说出来。”
陶文举接过纸摊开,正是节度使府的粗略地图,院子位于节度使府西北角,用圆圈圈出。
“这次你干得不错。”陶文举看着图纸,满意地点了点头:“回京我必定向朝廷举荐你。”
陶爽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包围,兴奋得有点口齿不清了:“那就多,多谢叔父了!”
陶文举仔细看了一遍地图,眼神逐渐锐利,知道这是自己在宋州最后的机会了,必须一举成功。
将地图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陶文举霍然起身:“走,我们现在就去柴指挥使那。”
殿前军的五百人这些天在宋城内是好好放纵了一把,自从那天风驰电掣般抓了人回到宋城,而后八具尸体挂到各个城门之后。
宋城的百姓就畏殿前军如蛇蝎了,在街上看见殿前军的士兵都是绕着走。
柴贵头一天还努力维持军纪,仍然避免不了殿前军士兵们在宋城内为非作歹。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这些士兵从军之前大多是些盗匪游民,当兵的待遇又很低,很多人就指望着来宋城放纵发财。
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官兵的危害有时比起盗贼更甚,用来形容这时候的士兵恰如其分。
只要没闹出人命,柴贵也懒得再管这些部下了。
陶文举带着陶爽来到兵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放浪形骸的图景。
天色微黑,抢来的牲畜散乱地栓在营中,臭气熏天,男人的嬉笑声和女人的尖叫声盘旋在营帐上空。
军官居住之地,女人的喘息声混合着浓浓的酒味肆意飘荡着。
“叔父,这才几天时间,就变成这样了?”陶爽没见过这等情景,一脸惊恐,不知所措。
陶文举则面色如常,已是见怪不怪了,对侄子说道:“习惯就好,走吧,还好柴指挥使住在靠外边的屋子。”
两人来到柴贵门前,连敲三次门都没有回应。
陶文举不得不推门而入,却看见柴贵搂着个裸露的漂亮女子,睡得正香,屋中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各色酒瓶。
“柴指挥使!”
听到一声大喝,柴贵艰难地睁开双眼,正对上陶文举锐利的双目,酒马上就醒了一半。
“舍人怎么来了啊?有什么事吗?哈...啊...”说着柴贵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陶文举很讨厌这种军人,以为是陛下的族弟,会严于律己,没想到也是这么个货色,但他并没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柴贵。
“柴指挥使,确实有事要劳烦你了。”陶文举拱手道。
第三十二章 夜晚
“咚!——咚!咚!”
“子夜三更,平安无事。”
“赵哥,更夫走了吗?”
墙角的阴影中探出两只狡猾的小眼睛,咻的一下又缩了回去。
“再等等。”
又过了一刻钟,四个鬼祟的身影蹑手蹑脚地离开墙角的阴影。
明亮的月光下,几人全身皆黑,只漏出两个眼睛。
疾步走过路口,来到一处白墙青瓦的围墙下。
四人配合默契,一人半蹲在墙下,三人以其为跳板轻松翻上围墙,然后两人一拉,都翻过了围墙。
“赵哥,还有多远?”
一人从怀中掏出地图,摊开对照一番后回道:“再往西过三堵墙就到了。”
“这府可真大啊。”其中一人感叹道。
“节度使府,能不大吗?”
“我们还没偷过节度使府哩。”
“别说了,快走,都头说了,这次要是得手,一人二十贯!”赵哥将地图收入怀中,带头沿着墙壁的阴影前进。
两刻钟之后,四人又翻过了两堵围墙,躲过了三波打着灯笼的上夜人,来到了一处院子的墙角。
“应该就这了,角落有人守着。”一个人头探出围墙,望向对面的院子。
“彭二你先下来,我肩膀疼,你是不是长重了?”
“嘿嘿,出来前我又喝了瓶酒。”
“你个夯货。”
彭二躬身,轻轻一跃,落地时只发出极轻微的响声。
“赵哥,我看这活是干不成了,那院子四个角都有人看着,保不准院子里也有人,一过去,准被发现。”
“干不成也得干,空手回去,都头还不得剥了我们的皮!”
彭二转头问左边的人道:“牛哥,你怎么看。”
“要不,我们跑?”牛哥眨了眨眼睛,问自己左边的人道:“孙三,你说呢?”
“我觉得行。”孙三声音嘶哑。
赵哥陷入了沉思,他和彭二是一个队的,牛哥和孙三则是另外一个队的。
傍晚的时候,都头找到他们四个,要他们去节度使府偷一个人出来,他们四个曾经都是贼,自然就被选上了。
为了防止他们逃跑,特意从两个队中各挑两人,这个时代当逃兵是很普遍的,但被抓到就是死。
“要我说,我们还是把活干了吧,到下半夜,那几个护卫准撑不住。”
赵哥并不想当逃兵,毕竟曾经做贼的时候,有上顿没下顿的,还被官府追捕,现在虽然干的是卖命的活,但起码吃得饱睡得好。
“那就再等等?”彭二转头问道。
“等啥呀?越等下去越容易被发现,这可是节度使府,被发现就完了!”牛哥有些不耐烦了。
牛哥深知,想要逃跑就一定要统一四个人的想法,若是另外两人不想跑的话,他俩也跑不掉。
“你不想当兵了,我还想当兵呢,你没被官府追够吗?”赵哥压低声斥问。
四人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有人跑了的话,剩下的人都会被连坐,也是一死。
“这年头做贼当兵,有什么区别,都是卖命。”孙三嘶哑的嗓音如同破风箱一般粗嘎难听。
“反正我两不想跑,你们别连累我们。”彭二一向为赵哥马首是瞻,短小的身子往赵哥那边挪了挪。
“不跑等会就得死!跑了还能活命。”牛哥急了。
四人低声争论时,并不害怕被隔壁院子的护卫听见,护卫身边点了火盆,听不到这边的声音。
而根据都头所说,这附近的院子都没住人,所以四人也不怕所处院子的屋中有人。
距离四人所在墙角不远处,正是这处院子的主屋。
屋中,一只耳朵紧贴着墙壁,将四人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
“张大哥,他们好像要跑了。”
张正听着手下在他耳边的低语,抬起手轻轻一挥。
墙角四人还在争论不休,赵哥有些忍不住了,刚想拔刀的时候,听到‘砰’的一声巨响。
房门应声而倒,十几名披甲侍卫破门而出,十几柄明晃晃的钢刀包围了墙角的四人。
“跑?你们想往哪里跑啊?”
月光透过厚厚的窗纸,点点微光铺撒在光洁的青砖上。
李延庆睡得正香。
“郎君,醒醒。”
费劲地睁开双眼,扭头看了看窗外,李延庆的脑袋晕乎乎的:“现在什么时辰?天还没亮啊。”
“郎君,现在是子时三刻,张正就在外边,说是抓到了人,要请郎君去看看。”
“是么,拿我外衣来。”李延庆闻言,瞬间有了精神。
守夜的丫鬟马上从衣架上取来袍子给李延庆。
丫鬟提着灯笼在前,李延庆跟着走出院子,正看到等在门外的张正。
“三郎真是神机妙算啊!”
李延庆用手拢了拢散乱的长发,微微笑道:“神机妙算倒谈不上,张叔快带我过去吧,边走边说。”
张正走在前头,也提着个打灯笼,兴奋地说道:“那四个憨贼,刚抓到就全招了,有一个,连他十年前偷只鸡都招了出来。”
“都是殿前司的人吗?”李延庆问道。
“刚开口就说了,四个都是。”
恩,看样子是陶文举派来的人,他果然按耐不住了,李延庆点了点头:“没人受伤吧?李从义那边三个人也没事吧?”
张正满脸笑容:“我们的人一个没伤着,倒是有个憨贼爬墙想跑的时候,给扯了下来,摔折了腿。”
“那就好,有劳张叔了。”李延庆夸赞道。
节度使府上有一座废弃的小型监狱,赵哥等四人此时被绑了个结实,关在一间牢房中。
“我都说了赶快跑,非要等等等,等你娘呢!”牛哥破口大骂。
“不准说话!”门外的护卫呵道。
牛哥听话地闭上了嘴,牢房归于安静,只有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昏昏迷迷之中,牛哥听护卫恭谨地说道:“郎君。”便晓得是正主来了。
牛哥睁开眼,牢房外站着个白袍男子,烛光昏暗,面容看不真切。
“以前是贼?”男子的声音很是年轻。
“是。”
“做贼的时候,杀过人没有?”
“杀,杀过。”牛哥不晓得还要问这些干什么,刚才明明都招了的。
李延庆示意护卫将剩下的三人都弄醒。
“把他们都押出来,我要亲自审问。”李延庆吩咐护卫们道。
“三郎,已经审完了。”张正在他身后说道。
在来监狱的路上,张正已将审讯结果,粗略地向李延庆述说了一番。
“张叔,我知道他们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但有些东西,我还想自己确认一下。”李延庆轻轻摇了摇头。
毕竟,接下来自己要决定他们的性命,李延庆觉得如何慎重都不为过。
第三十三章 决心
“名字。”李延庆摊开纸,提起笔。
“牛富田。”牛二坐在椅子上,双手绑在后边,耷拢着头,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李延庆认真地写下名字,继续问道:“哪里人。”
“沧州,南皮县。”
和契丹交界的州啊,李延庆将州县名写在名字下,边写边问道:“所属部队呢?“
牛二抬起头,看了李延庆一眼:“殿前司,铁骑军,第八指挥,第三都,第五队。”
铁骑军,是殿前司这支禁卫军中的野战部队,顾名思义,是一支铁甲骑兵部队。
在李延庆的记忆中,铁骑军在编制上有十个指挥,共五千骑兵,若是加上侍卫亲军中的马军司两万,再加上些零零碎碎的,那么此时的周朝有骑兵三万左右。
有这样一支骑兵部队,怪不得之后的北宋灭掉南方各国如此轻松。
“是谁指使你们来的?”李延庆接着问道。
“都头,都是我们都头指使的,我们也只是听他的命令干活。”牛二急言道。
李延庆冷哼一声:“都头叫你们来节度使府抢人,你们也听他的?”
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正是那张节度使府的地图。
李延庆扬了扬地图:“这可是从你们身上找到的,你总不会说,你们不知道要来节度使府吧?”
汗水从牛二的额头滑落,他们几个人自然是贪图都头开出的二十贯赏赐,他一年的薪俸不过才五贯钱,二十贯对他来说是一笔巨款了。
再加上都头宣称那院子就四个人看护,他们就仗着为贼多年,艺高人胆大,接下了这活,不然他们大可拒绝都头这没道理的命令。
看着牛二哑口无言的样子,李延庆在纸上写了几句,继续询问:
“在当兵前,你做贼的时候,害过多少人命?”
“没有,我做贼的时候,从没害过别人性命。”牛二使劲地摇头。
李延庆微微后仰,侧过头询问身后的张正道:“他之前说他杀过人没有?”
张正想了想,俯身在李延庆的耳边轻声说道:“好像真没有说过,那三个确实是说了。”
“嚯,你这人还挺特别。”李延庆闻言笑了笑。
牛二面露喜色。
紧接着,李延庆又补充道:“既然你说没有,那就给你上点刑。”
话音未落,两名护卫就抬过来几样刑具。
牛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身体抖得像筛糠,慌张地说道:“别,别动刑,我都招了。”
“那你说吧。”李延庆在砚台上蘸了蘸毛笔。
五年前,八月,滨州安定镇,入室杀死一个男子...六年前,七月,德州水务镇,被更夫发现,杀死更夫...九年前,五月,齐州历城,奸杀一名妇人......
没多久,李延庆就写满了整张纸,仔细数了下,竟然有十一起之多。
“还有吗?”李延庆声音沉重。
“还有些记不清了。”牛二满头是汗,声音低沉。
“既然犯了这么多事,一会死的时候,想必没什么可留恋的吧。”李延庆冷声道。
牛二能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位少年郎,散发出来的杀意,他知道当他因畏惧刑罚,说出犯的第一件命案时,就难逃一死了。
但他还想试试,哀嚎道:“郎君,饶我一命,我为你做牛做马,孟尝君当年都带着鸡鸣狗盗那样的人,郎君以后想成大事,我会有用的。”
“哈哈,还知道孟尝君的典故,还有点文化啊。”李延庆怒极反笑。
“在勾栏里听戏的时候听到的...”牛二挤出一张难看的笑脸。
“你确实对我还有些用,一会借你项上人头一用!压下去,再带个人上来。”李延庆盯着牛二,正色道。
“你如何能判我死刑?天子都赦免我了,恕我无罪!,你不能杀我!”牛二眼见再无希望,气急败坏地吼道。
“天子不判你死刑,我来判你死刑,赶快拖下去!”
两名护卫听到李延庆的怒斥,架起面如死灰的牛二,快速离开了审讯间。
又过了半个时辰,李延庆依次审讯完了剩下的三人。
盯着桌上摆放的四张写满罪行的纸张,李延庆因熬夜而通红的眼珠中满是愤怒。
其中年龄最小的彭二,也在四年的为贼生涯中,犯下了三桩命案。
而罪行最多的孙三,甚至有十五人命丧其手。
“现在的军队里,难道都是些这样的人吗?”李延庆的声音有些颤抖。
“也不全是的,不过家世清白的人,确实没几个会参军。”张正立在李延庆身后,心情沉重。
张正也是在河东当了十多年兵的人,恶棍见过不少,但如此凶恶的,却也从未见过。
李延庆靠在椅背上,双眼盯着刑房中未被烛光照到的黑暗,轻声叹息:“世道竟崩坏至此么?”
这四个人,无论哪一个,放到后世,都会是凶名赫赫的杀人狂魔。
可如今竟然能堂而皇之地待在军队中,甚至还是守卫都城开封,护卫皇宫的殿前司。
每隔两三年,朝廷就要大赦天下,这些都是李延庆从四人的供词中了解到的。
为何?不是皇帝圣人仁心,而是除了开封周边的州县外,各地满是盗匪,许多监狱都是人满为患。
朝廷甚至都将判处死刑的权力下放到了州一级的衙门,实在是需要执行死刑的人太多了,朝廷没办法一一核实,判不过来。
现在的宋州,只要判官和推官同时署名,便可判决死刑,县一级的衙门可以判决死刑之下的所有刑罚。
而军队,也成了盗匪们躲避官府追捕的绝好去处,实在混不下去就投军,反正军队来者不拒,一旦从军,案底全部清空。
李延庆推开房门,来到审讯间外,抬头望向天空。
一轮残月悬挂在夜空之中,上半夜还明亮的星空,此时被厚重的乌云所遮蔽,星光晦涩难寻。
一丝凉风吹过,李延庆紧了紧身上披着的长袍,下定了决心。
“张正。”
“在,郎君。”张正拱手道。
“去把那四人都杀了,带上他们的人头。”李延庆的眼中再无犹豫。
第三十四章 叫我郎君
李延庆后世曾参观过后周皇室的陵园,就一个感觉,实在太小了,小到令李延庆无法相信,那是两位帝王的陵墓。
两个十来米高的土包,一分钟就能绕着走一圈,上边长着杂草,周围种满玉米。比起唐朝皇陵和北宋皇陵来说,连寒酸都称不上。
李延庆能够想象到,此时的皇宫之中的郭荣,其生活应该是简朴的,比起历史上的大部分帝王来说。
节省出来的钱财,都投入了无底洞一般的军费之中,来供养三十万脱产军队。
李延庆能够理解此时的皇帝以及朝廷,不得不赦免许多穷凶极恶之徒,因为军队缺人、因为政府行政效率低、因为许多地区犯罪率太高等各种各样的原因。
但既然他们胆敢在夜晚潜入自己家中,带着地图,带着武器。而且经过审讯,又发现他们都是血债累累。
即使皇帝已经赦免他们的罪状,尽管官府已经不再追捕他们,就算他们是殿前司的士兵,李延庆也要杀了他们。
李延庆也确实需要这四个死人,他们或许能起到作用,来换取刘从义的追随,让武德司成为自己的力量。
刘从义一个时辰前,被屋外的嘈杂声吵醒,一名护卫曾进屋向他说明,抓到了四个贼人。
这一个时辰,他就靠坐在床上,无法入眠,刘从义知道,那位李衙内今晚肯定会到这间屋子来。
不出他所料,李延庆果然来了,身后跟着张正,带着浓浓的血腥之气。
“深夜来访,打扰了刘壮士休息,还请壮士见谅。”
“在下不过一个粗鄙武夫,当不得壮士。在下在家中排行第一,衙内还是叫我刘一吧。”刘从义坐在床上拱手道。
李延庆闻言欣喜,此时熟人之间流行以排行相称,既然刘从义愿意将他的排行告诉自己,看来对自己已经没有多少芥蒂了。
“既然你如此坦荡,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刘一请看。”李延庆说着侧开身,让身后的张正走上前来。
张正摊开手中的布包,月光从门外照进,赫然是四颗狰狞的人头。
“这四个人头,就是一个时辰前,潜入府中,扰你清梦的贼人的,现在已经全部授首。”李延庆指着地上的人头对着刘从义继续说道:
“而经过我的一番审问,这四个贼人的目标正是你,他们本是殿前司的士兵,受到命令夜探节度使府,要来取你的性命,但他们也只是奉都头的命令,实际受谁指使也不得而知了。”
见刘从义沉默不语,李延庆继续说道:“经过审讯,发现他们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曾是血债累累的盗贼,我一时怒起,就没留他们性命了。”
“衙内没必要和我说这么多的,这四人私闯衙内的宅邸,如何处置是衙内的事。”刘从义靠在床头说道。
“这四人都是为杀你而来,自然是要通知你一番的。”李延庆正色道。
“衙内有何目的,还是直说吧,我这人是个粗人,有些东西弄不清楚。衙内让我住进节度使府,好吃好喝地招待,请郎中为我疗伤,又知晓了我的过往。若是没有目的,我反而睡不踏实!”
听到刘从义如此直白的话语,李延庆一时有点词穷,果然,对于这种军汉,不应该说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就是要直接进入正题才行。
李延庆看着刘从义,组织了一下语言:“其实自从听说你曾在武德司当差后,我就想招揽你到我的麾下,替我效力。这四个人确实是冲你来的,并非演戏。”
刘从义忽然掀开被子,一个翻身,摔到床下,做出跪拜之势:“在下愿为衙内效死!”
李延庆一时有点呆滞,就这么简单?回过神之后,快步走到刘从义身边,将他扶起:“刘一请起,你还有伤在身,快回床上躺着。”
刘从义在李延庆的帮扶下,费力地爬上床,躺下之后喘了两口粗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刘从义转过头,对着李延庆说道:
“我四年前在武德司时,何等风光!整个开封城都任由我们驰骋,宰相杨邠、三司使王章、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史弘肇都被我们在皇宫中砍杀,枢密使郭威要造反,也被我们杀了全家!”
李延庆知道,这是当时后汉朝的一场政变,皇帝刘承佑不满他父亲留下的顾命大臣,觉得他们权力过大,在他们上朝时,于皇宫中击杀了几位大臣。
当时身为枢密使的郭威领兵在河北,听闻此事之后,直接就以清君侧之名造反了,也导致他在开封的家属皆被杀死。
刘从义顿了顿,接着说道:“
可后来呢?皇帝被郭威击败,他一进开封就下令追捕我们武德司。幸好武德司的兵籍不归他枢密使管。指挥使李业一把火烧了名册,叫我们自行逃命。
我就到了宋城,投奔我小叔和姐姐。小叔经商,我也就跟着他走南闯北。可现在几个水匪,在什么巡检的指使下,就敢截我的船,杀我的亲人!
巡检这种狗屁小官,当年就是跪在我面前,我都不会正眼看他。殿前司的高官见了我等,那也得恭恭敬敬!可现在几个殿前司的小贼,就敢夜闯衙内你的府邸来杀我!”
看着面色通红,太阳穴青筋暴起的刘从义,李延庆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他滔天的怒意,几年间生活的落差,令他无比愤怒。
“不要着急,慢点说。”李延庆拍了拍刘从义的肩膀,刘从义的眼角分明有泪珠在闪动。
“衙内,我恨啊!这些年,我做梦都想恢复曾经的风光。我愿意为衙内效死,衙内要我杀谁我就杀谁,要我做什么我死也要做到。只求衙内事成之后,能够再建武德司!”
刘从义忽然抓住李延庆的袍子,大声说道。
“你晓得我以后要干什么?”李延庆问道。
“衙内都要在下这个武德司余党为你效力了,还能做什么呢?”
看起来我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啊,李延庆心中嘀咕。
“好吧,你先松手,好好说话。”李延庆说道,一个长相粗犷的爷们抓着自己的衣角说‘我恨啊’什么的,有点不太习惯。
看着靠回床边的刘从义,李延庆知道,他是一个不满足于现状,有野心,有梦想,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生命的人,正是自己需要的手下。
“我还有几个弟兄,现在就住在宋州,等在下伤好了,就去把他们找来为衙内效力。”刘从义靠着床缓缓说道。
很好,这正是我急需的力量,李延庆拍了拍刘从义的肩膀说道:“你以后别叫我衙内了,叫我郎君吧。”
刘从义闻言,拱手道:“是,郎君。”
第三十五章 唇枪舌战
陶文举在房中枯坐到了天明,还是没能等来想要的消息。
派去节度使府中的四个人就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
陶爽端着早餐走进房中,轻轻放在陶文举面前的桌上:“叔父,吃点吧,张家食铺刚刚送来的。”
陶文举抬起低垂的头颅,一夜未眠令他脸色憔悴,面容枯槁,望向自己的侄子:“还是没有消息吗?”
听到叔父嘶哑的嗓音,陶爽沉默了,节度使府抓人的消息是他带来的,仆役是他收买的,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叔父的举荐恐怕是没有了,不迁怒自己就是万幸了。
“问你有没有消息呢,回话。”陶文举的声音如砂纸磨过木桌一般。
“先喝口水吧,叔父。”陶爽低着头,轻声说道。
“回话!”
陶爽被突如其来的高音吓到了,慌张地说道:“没,没有消息。”
“哦,是吗。”陶文举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看着呆立着的侄子,陶文举拿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
陶文举又缓缓说道:“这事错不在你,是我太小瞧那个李延庆了。”
“是他?他不过才十五岁,能干什么?”陶爽并不相信那个衙内能干成什么事。
陶文举瞥了陶爽一眼,不再言语,拿起一个小巧的馒头塞进嘴里。
既然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陶文举也就对此不抱希望了。
陶文举并不是一个输不起的人,这次输了一局,下次再找回场子来就是了。
吃了几个肉馒头,再喝上一碗香甜的栗米粥,陶文举开始思考自己失败的原因。
思来想去,陶文举发现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着急了。
对于目标,对于前途,甚至是自己定下的行程,都有些操之过急了。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时间不站在他这一边。
陛下定的期限太短,导致自己只能在宋州逗留很短的时间,要是能在宋州再待上十天半月的,陶文举觉得自己肯定能查出事情的真相。
只要行事,必有痕迹,那个李延庆不过十五岁而已,就算天资再聪颖,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要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必定能查到他的遗漏之处。
可惜啊可惜啊,陶文举轻轻叹了口气。
屋外门卫的声音打断了陶文举的思绪:“舍人,吴书记来访。”
“哼,这就要来赶我走了么。”陶文举冷哼道,昨日魏仁浦派来传信的信使就到了,想必李重进的信使也不会慢,吴观显然是得到了消息,想要来礼送自己出境了。
“让他进来吧。”陶文举命令士兵,又吩咐侄子道:“你先到后屋去。”
很快,门卫就领着吴观到了房门口。
“下官,参见陶舍人。”吴观微微躬身行礼道。
陶文举回道:“进来吧,吴书记倒是起得早啊。”
“府衙琐事繁多,不得不早起啊,舍人不也起得如此之早么,下官还以为见不到舍人呢。”吴观走近屋中,找了个陶文举下首的位置坐上。
“书记为何事而来啊?”陶文举面无表情地说道。
吴观望向陶文举道:
“昨日下官已经收到了相公的回信,钱已经从开封出发,不日就会到宋城,过一遍入库的流程,要不了多久就能押解到京城。”
“吴书记办事速度很快啊,届时我定会向陛下称赞吴书记一番,要是天下官吏都如吴书记一般就好了。”陶文举微笑道。
“哪里哪里,陶舍人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吴观面色如常,继续说道:“
倒是陶舍人公事繁忙,这河南这么多州县,可还等着陶舍人前去视察,向陛下称赞下官之事,还是免了吧。”
“宋城人杰地灵,物华天宝,繁华不输开封,令我流连忘返,恨不得再待上几天啊。”陶文举满脸笑容。
吴观闻言,略微思考,回道:
“舍人说笑了,宋城不过蕞尔小城,怎能和开封相提并论呢?许州长社、蔡州汝阳、颍州汝阴,那才能称得上是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啊。”
吴观和陶文举在屋中唇枪舌剑,见招拆招之际,李延庆才从睡梦中苏醒。
得到刘从义的效忠后,李延庆派了张正去向吴观说明了一番,便回自己的屋子补觉了。
睡到天明之后,李延庆只觉精神振奋,计划终于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在丫鬟的侍候下洗漱、用餐之后,李延庆来到了之前和张正会面的废弃大院。
李延庆这两天,试着用了用那柄唐刀,然后竖着砍了二十来刀后,李延庆就发觉自己的手臂有些发酸了。
李延庆为此还曾向张正请教了一番,张正却让李延庆用一用他的金瓜锤。
金瓜锤长度大约七十公分,一段是一根带手柄的铁棍,另一端是一个两拳头大小的瓜形铁球。
李延庆本来以为会很重,可拎起来耍了耍,才发觉这锤子比腰间的唐刀没重多少。
张正向李延庆解释道,这重三斤半的金瓜锤,在步兵用的兵器中都算重的了,身体一般的士兵都还用不了。
李延庆才明白,曾经看过的小说中,动不动重达几十斤的冷兵器完全就是在扯淡。
像张正这般从军十多年的壮汉,用一柄重三斤半的锤子,在战场上挥舞个把时辰,都会筋疲力尽。
照张正的说法,李延庆要想如臂指使般地用上这柄唐刀,起码要练上两年力气再说。
刚入伍的新丁,没练过力气的,那就只配拿竹竿绑个枪头上战场,给他好点的兵器都是浪费。
同时,张正还指出,现在的唐刀是上不了战场的,士兵基本都披上了铁甲,薄薄的唐刀难以破甲,远不如一锤子直接砸死来的简单粗暴。
这也是唐朝之后,钝器开始在军中流行,而刀和剑慢慢淡出战场的原因,生产力发展后,中原和周边政权的士兵,都成建制地披上了铁甲。
一柄足够锋利,能够劈开铁甲的刀或剑,造价太过高昂了,有这钱,都能造几十把锤子了,效果还比刀剑好,自然就淘汰了。
不过李延庆并不打算上战场,只想着,若是以后有人刺杀自己,起码可以撑到护卫到来,唐刀还算适合狭窄空间内的战斗。
想要用刀耍帅,没想到那么难,李延庆没办法,只好从最基础的跑步和俯卧撑开始。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李延庆稍稍热身之后,开始围着院子慢跑起来。
第三十六章 开封四厢
“这是刘从义姐夫一家和他小叔一家的户籍,还有纳税记录和房屋租赁文契。”吴观将几张纸递给李延庆。
李延庆起身接过来略微看了看,问道:“刘从义没有户籍吗?”
“没找到,禁军的兵籍,地方衙门无权管辖,他说兵籍被烧应该是可信的。”吴观从陶文举那离开后,就去了县衙找刘从义及其亲属的户籍。
户籍上记载刘从义的姐夫名叫林德业,是坊郭户,也就是后世的城市户口,此时城市人口增多,为方便管理,官府会特地将常住城市中的人口另编一册。
林德业去往淮南买粮,还未归来,不过李延庆在户籍上,看见林德业还有一房小妾,想来家中还是很有些钱的。
从纳税记录上,可以看出林德业贩粮已有十五年了,而房屋租赁文契则显示他在城南有租赁一间院子。
刘从义的小叔,也就是被水匪杀死的那位,他的名下有两间院子,其中一间就是吴观之前通过纳税记录查到,然后找到刘从义和他姐姐的那间。
看样子刘从义是依附他小叔而生活的,现在的户籍制度还不够完善,因各种原因没有户籍的隐户并不少。
李延庆看完之后说道:“还要劳烦老师去找这些,辛苦老师了。”
“举手之劳而已,倒是三郎你此次所为,称得上是一箭双雕啊。”吴观微微笑道,之前吴观就从张正那知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其实是那陶文举行事太急了,才会让学生有机可乘,并不是多高明的计策。”
李延庆刚才在跑步时,回想了这两天的经历,自己行事的不妥之处有不少,只不过自己运气好,而陶文举行事过于急切,自己才有机会大获全胜。
其实李延庆并不知晓陶文举这么急迫的根本原因,昨天晚上的时候,李延庆对于陶文举会不会上钩,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
李延庆只是觉得既然陶文举做事这么急,那自己故意露出个大破绽,陶文举很有可能就会上套。
“应该是朝堂中几派势力的互相倾轧,导致陶文举立功心切吧。”吴观能略微猜到一点,但也不能猜到全貌。
“那朝堂之中,有哪些派系呢。”李延庆对此很感兴趣。
“我也不是很清楚,虽然在京中待了几年,但我也是上个月才有官身,朝堂上的事情太复杂,兴许政事堂三个宰相都能有三派呢。”吴观想了想回答道。
朝堂中的信息,对于自己至关重要,看样子要尽快加入官场才行了。
“不过陶文举应该在宋州待不了多久了吧?”李延庆想起了吴观还去了陶文举那。
吴观回道:“明天一早就走,今天晚上会给他办个送行宴。”
“终于要走了么,陶文举,还有那些殿前军。”这些天里,李延庆听到了不少关于殿前军,在城内外为非作歹的消息。
“是的,终于要走了。”吴观作为掌书记,自然知道殿前军犯下的罪行,说起他们,语气沉重了不少。
“应该补偿那些受到殿前军劫掠的家庭。”李延庆提议道。
“三郎的提议不错,这事能安抚宋州的民心,明日我就遣人去统计。”吴观点头同意。
愤懑归愤懑,但以李延庆现在一介白丁的身份,并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陶文举虽然有足够的地位,制止殿前军们为非作歹,但为了获得殿前军的支持,陶文举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补偿那些受损的家庭,这是李延庆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了。
那四个人只是一个开始,李延庆在心中默念。
李延庆和吴观两人,不久之后去送了翟守珣一行人出城。
翟守珣带上了,吴观对于宋州各方面情况的记述,以及李延庆写给开封亲人的数封书信,踏上了返回开封的路程。
李延庆看着翟守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想着自己应该和父亲李重进好好谈谈了。
从翟守珣和吴观都同意自己招揽武德司来看,这位父亲想来会和自己有不少共同语言,自己需要尽快和父亲达成共识,这样以后行事也会方便不少。
翟守珣带着四个护卫,每人都是三匹好马,轮流换乘,只需一天左右即可到达开封。
五人沿着官道,一路疾驰,于第二天正午抵达了开封,从开封东南角的宋门入城,直往西北角的右一厢而去。
此时的开封城,以位于城北正中的皇宫,以及从皇宫延伸出来的南北向御街为界,分为四个厢。
开封城西边的右一厢和右二厢,多是高门大户,以及各级官府、仓库等。
城东边的左一厢和左二厢,则驻扎着开封的十余万禁军,及其家属聚居的区域。
至于平民百姓,大都把家安在开封城外,城中的房屋每月都要缴纳高额的房屋税,不是一般百姓住得起的。
陶文举没发迹前,就租住在开封城外,赵匡胤的父亲还是小兵的时候,赵家也住在开封城外。
当然,城中也生活着大量从事低端服务业的平民,他们因工作原因,不得不居住在城中,城中自然也有匹配他们的房产。
自入城后,翟守珣尽量挑大道走,因为在左二厢,不能开店铺的小巷中,挤满了低矮的木棚。
小巷中的木棚,大多是房东为了赚钱,建的违章建筑,专门用来出租给收入低微的城中平民,木棚低矮而拥挤,破旧而潮湿,又缺少卫生设施。
这些小巷的地面,几乎都铺满着黑黄色、飘着油污的淤泥,由人畜排泄物、剩饭菜等混合而成。
翟守珣初至开封时,曾经进到过这种小巷里边,那天还下着细雨,没走几步就溅得他一身乌黑。
进了城后,翟守珣降低了速度,胯下马匹由奔驰改为慢走,甚至都难以走动。
道路两旁房屋店铺鳞次栉比,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东南角的左二厢,是开封人口最多,最繁华的地区,大相国寺就位于该厢。
等到过了御街,进到西南角的右二厢,此处多为官衙、仓库所在,翟守珣渐渐加快了速度。
等转道向北,进入西北角的右一厢后,街上已是行人寥寥,两旁皆是高墙深院,翟守珣恢复到了入城前的速度,一小会就到达了李府。
第三十七章 射术比试
然而,翟守珣并未能见到李重进,李重进此时不在开封城中。
昨日皇帝郭荣去往城南皇庄避暑,朝中文武大臣,悉数跟随,身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李重进自然位列其中。
开封城原本是汴宋宣武军节度使的驻地,由唐肃宗时宣武节度使李勉所修建,到此时已有近二百年历史。
五代第一代,后梁的开创者朱温,便是在宣武节度使的位置上起家的,所以定都在开封。
开封城的规格并不大,周长不过二十余里,仅仅是普通州城的规格。
南唐的江宁府,后蜀的成都府,乃至吴越国的西府杭州,都远比开封城要大。
甚至宋州的州府宋城,也不比开封城小多少。
此时的皇宫也是由宣武军节度使府改建而来,甚是狭小。
冬天还好,狭小的室内空间有助于保暖,但是到了夏天,皇宫内就会闷热不堪。
开封地势低洼,周边河流湖泊众多。城内河流水道密集,北有金水河,南有汴河流经,导致夏季时,开封城内水汽甚重,不宜居住。
开封又是都城所在,人口繁多,城东两厢尤为拥挤。
所以五代时候的皇帝,大都不喜欢住在开封城内的皇宫中,特别是在夏天的时候。
郭荣很早就想要外出避暑了,不过最近需要他亲自处理的事务确实有些多。
如禁军的重建、河北战后的安抚、河南夏税的征收,以及战后论功行赏所带来的重要官职变更等。
因此郭荣自六月从太原前线回转开封后,又在开封的皇宫中待了两个月,到昨日才得空出城。
城南皇庄历经多位皇帝修缮,到此时,已经是占地五百亩的庞大建筑群了。
郭荣此次出行,带着皇后和数名嫔妃,大量宫女和内侍,还有京中大部分朝官作陪,以及两千殿前司士兵充当仪仗队和护卫。
在郭荣驻跸城南皇庄的日子里,这座皇庄将暂时代替开封皇宫,成为帝国政治的中心。
皇庄南边的校场里,此刻彩旗飘飘,人声鼎沸,一场弓箭比试正在校场内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郭荣坐在校场北边的高台上,穿着明黄色的盔甲,拿起手边的白玉杯,轻轻饮了一口冰雪甘草汤。
比试开始前,郭荣亲自下场射了十箭,宣告了这次射箭比试的开始。
此时校场中站着的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身着黑色劲装,面容白净,身形显得有点小肥胖,正调试着手中的弓箭。
“这人看着面生,李卿知道他是谁家的吗?”郭荣转头,问坐在他右手边的李重进道。
能参与这场比试的人,多是禁军高官和各节度使家的年轻子弟,或是殿前司中的年轻军官,郭荣大部分人都是能认出来的。
李重进的心思并不在比试上,所以并未细看,正当他望向校场时,坐在他右边的殿前司都指挥张永德抢先回答道:
“陛下,是赵弘殷家的三子,赵匡义。”
郭荣转过头,望向校场中的赵匡义:“那就是赵匡胤的弟弟吧,他那一家子的射术在禁军中都很出名,不知他这个弟弟能继承几分呢?”
赵匡胤原本有一个哥哥,不过年幼时就夭折了,所以赵匡胤是赵二,赵匡义是赵三。
郭荣无论是曾经为节度使时,还是现在做了皇帝,都喜欢举办射术比试,亲自挑选射术优秀的青年才俊,也能让他拉近和武官们的感情。
当初郭荣未继位时,在澶州当节度使,赵匡胤那时在郭荣手下当一名都头,正是赵匡胤高强的射术,使他得到了郭荣的青睐。
后来郭荣继承人的地位确立,来到开封当开封府尹,便将赵匡胤调到麾下当了开封马军指挥使。
五代时并不立太子,帝位继承者的最后一个官职,一般是开封府尹,相当于开封城的市长。
等到今年二月郭荣继承大统,立刻就将赵匡胤调入殿前司,半年时间赵匡胤就已经成了殿前司的二把手,殿前司都虞侯了。
很快,赵匡义就射完了箭囊中的十支箭,成绩只能说一般,十箭之中三箭脱靶,命中靶心的更是一支都没有。
郭荣看完不禁摇了摇头:“不太行啊。”放下了给赵匡义一官半职的想法。
赵匡胤怎么回事?他弟弟射术如此不堪,怎么能让他上场呢?张永德恨不得立刻找赵匡胤问个清楚。
虽说在朝廷上,举荐赵匡胤选练禁军的是枢密使魏仁浦,但郭荣之前曾私下就此事问过张永德,张永德也是举荐的赵匡胤。
不过赵匡胤的本官还只是刺史,级别还不够,并不能和郭荣同台观赏,所以张永德决定一会结束之后,立刻就去找赵匡胤。
等到赵匡义退场,新上场的选手走进校场中,立刻引起了四周看台上殿前司士兵的欢呼声。
郭荣看了一眼,对李重进说道:“李卿倒是好福气啊,生的儿子如此英武不凡。”
上场的正是李延顺,因为李重进曾是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关系,许多殿前军士兵都认得这位射术高超的李衙内。
“陛下谬赞了,犬子射术很是一般,可能要让陛下失望了。”李重进回道。
李重进却心想:我不是叫二郎过来的么,怎么来的是大郎?
然而李延顺十箭全部中靶,更有三箭射中靶心。
这引发了校场中更大的欢呼声,无论哪个时代,人们对于猛士的赞叹都是发自内心的。
“李卿过于谦虚了,你家大郎射术非凡,当赏!”郭荣转头对坐在左手边的枢密使魏仁浦说道:“官升一阶吧。”
魏仁浦回道:“是,陛下。”
这就是本官差遣分离制度的好处所在,本官变动时,差遣是可以不动的。
虽然李延顺本官升了一阶,但依旧还是为郭荣站岗抗矛。
“多谢陛下。”李重进不得不站起来躬身行礼,虽然结果并不是他所期望的,但赏赐毕竟是赏赐。
李重进原本的想法,是让目前并无官职在身的二郎李延福来参加这次比试。
李延福好歹练了几年的武,身体强壮,虽说射术不如大郎,但也比刚才那赵家三郎强上不少。
只要成绩还行,很容易就能捞到一个实职差遣,这种比试的机会并不常有。
看样子是家中没找到他,所以大郎顶替了上来吧,不晓得二郎此刻在哪位花魁的绣榻上呢?
李重进想起自己的这个二儿子,也满是无奈,生母去世,继母年纪又轻,而自己这个父亲常年在外,导致他确实缺乏管教。
想起二郎的不上进,李重进转念又想起了吴观信中对三郎的描述,心中总算平衡了些,三郎还是有希望在将来扛起李家的大梁的。
第三十八章 射箭天赋
“两脚前后站开,与肩同宽,身体要正,对!”
张正的手搭在李延庆的肩膀上,纠正他射箭的姿势,按照张正的说法,再没有比射箭更好的锻炼方式了。
反复的拉弓开弓,可以锻炼手臂和肩腰的力量,每射十支,就来回跑一趟捡箭矢,这样腿也锻炼到了。
李延庆手上的这把弓,是一把三斗弓,也就是用提起三斗重物的力量,即可拉开,李延庆拉起来并不是很费力。
三斗大约相当于二十公斤左右,同时三斗弓也是此时后周军队的标配,能拉开三斗弓的就是一名合格的士兵了。
使用的箭矢则重十钱,也就是大约四十克,射程不超过一百米,张正给他立的正方形靶子在七十米外。
张正松开手,示意李延庆先射一箭试试。
李延庆左手握弓,右手一拉一松,随着‘啪’的一声,箭矢就离弦而去。
然而别说正中靶心了,箭支的落点离靶子还有七八米远。
张正望了望箭的落点,拍了拍李延庆的肩膀:“三郎身体的底子是很好,可惜手腕的姿势还不太对。”
李延庆闻言,抽出一支箭矢,继续摆了个射箭的姿势。
“握弓的前手,手腕要平。拿箭的后手,手肘要与肩平,对,这样就对了。”张正将李延庆两只手的姿势摆正。
“两眼直视前方,呼吸要慢,很好,再来一次。”张正很有耐心地教导着。
李延庆深深吸了一口气,双眉紧皱,眼睛直直地盯着靶心,射出了这一箭。
箭矢射中了靶子的左下角,离靶心还有些距离。
“呼。”李延庆长呼一口气,看样子有好老师教导,射箭也不是很难嘛,我莫非是个射箭的天才?
“三郎很不错,第二箭就中靶了。”张正也赞赏道,微黑的脸上露出笑容。
李延庆这才是第一次用弓箭,达到这种程度,相当不错了。
趁热打铁,李延庆一连又射了八箭,跑了一趟捡回了十支箭矢。
“张叔,你能拉多重的弓?我听说军中有壮士能拉开三石的弓,是真的么?”
“我嘛,能用一石三斗的弓吧。”张正双手抱臂,面露得意之色说道:
“但从未见过有人能拉开三石的弓,连听都未曾听说过,军中能拉九斗弓的都没几个呢。”
看着壮如铁塔,身高有一米九左右的张正,这样的壮汉也就能用一石三斗的弓,想来能用三石弓的,兴许是神人了吧,传奇小说果然信不得。
李延庆改用右手握弓,左手拿箭,又射了十箭,每一箭都能中靶,其中有一箭离靶心相当接近,状态越来越好了。
捡回箭矢,再次用左手握弓,李延庆感觉到自己的精气神,能够处于一种高度集中的玄妙状态,心灵和身体能够完全重合。
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似满月,箭去如流星,弓弦响起,正中靶心!
一箭射出,李延庆感觉自己的灵魂得到了升华。
怪不得射箭被列入君子六艺之一,不但能强健体魄,更能锻炼自己的精气神,使之可以进入到一种高度集中的状态。
李延庆再度连放三箭,又命中了一次靶心。
“干得好啊,三郎,想不到你竟然在射箭上有如此天赋。”
看着满脸笑容的张正,听到他的夸赞,李延庆的脸上也浮现出自信满满的笑意:“多亏张叔教得好。”
整整练习了两个时辰之后,李延庆终于是筋疲力尽了,这些天来,还是第一次如此酣畅淋漓。
锻炼之后,来上一个温水泡澡,是极其舒服的。
节度使府上有一间宽敞的浴室,浴池靠着墙壁以条状青石砌成,浴池垫高,下有空洞,室外有一个开口,里面可以烧炭,确保浴池的水温。
李延庆靠坐在池壁上,一名小丫鬟在他背后,替他洗头搓背。
身体感受着温水的包裹,以及一双柔荑轻轻地搓洗,李延庆舒服地仰了仰头,大户人家的快乐,以前实在想象不到啊。
“行了,你先出去吧。”等到搓完背,李延庆示意丫鬟出去,剩下的还是自己洗好了。
从木碗中捏起一坨澡豆,也就是这个时代清洗身体所用的东西了,以大豆粉为主料,辅以各种香料、干花还有珍珠,碾碎混合而成。
李延庆将这些粉末涂抹全身,搓洗一番,再用毛巾擦干,只觉浑身无一处不通透,无一处不爽快。
穿上白色的交领长袍,用一根绸带束起长发,踏着木屐,李延庆走出了浴室,已是黄昏时分。
今日早晨,陶文举这酷吏已经离开宋城,带着五百殿前军,祸害南边的亳州去了。
翟守珣此时肯定已经抵达了开封,将信息传递给了父亲李重进。
刘从义还在府上养伤,他姐姐刘氏还有那个陈郎中,则已让他们回家了,已经没有留他们在府上的必要了。
贷款给宋州农户的事情,交给了吴观和府衙中的官吏们去负责,所以李延庆才有如此多的空闲时间,来向张正讨教武艺。
宁陵县的水匪之事,则要等待京中的消息,宋州巡检竹奉璘虽然算不上大官,但属于宋州的武官体系,不是府衙这些文官能够管的,宋州只有节度使李重进有权管辖。
李延庆打算接下来全力以赴,做好武德司的招募工作。
要建立一个全新的,忠于自己的组织,能遍布全国主要城市,同时还要有良好的伪装。
在这个时代,这个组织借助于粮行或者布行存在,再好不过了。
其它能够开遍全国的行业,如盐、酒、铁等,都是由朝廷专营的,任何试图染指这些行业的商人,若是没有深厚背景,是不可能的。
而粮食和布匹,因为人人都能生产,朝廷无法垄断,也就无法专营,便放任民间自由交易。
李延庆打算接下来先好好考察下,宋城的粮食和布匹行业,取其一作为自己秘密力量的外皮。
同时,宁陵的水匪既然截的是粮船,兴许与宋州的粮食行业有关联,也可以以此为突破口,找到一些线索。
李延庆边走边想,打定了主意。
第三十九章 城南皇庄
夜晚的城南皇庄灯火通明,在皇帝郭荣驻跸此处期间,随行的朝中大臣大多也会住在此处。
李谷托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齐物(王溥的字)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王溥在当朝三位宰相中排第三,年龄上也最小,今年不过才三十二岁,二十五岁中状元,只用了六年时间就当上了宰相。
能升官如此之快,是因为王溥刚入官场,就在郭威麾下为官的缘故,是郭威的从龙功臣。
在这个时代,正确地站队,远比才华更重要。
王溥身形修长,肤色白皙,五官棱角分明,下颌的短须明显精心修剪过,显得十分干练。
此时王溥身着白色燕服,坐在李谷的左手边,明亮的双眼中却透漏着丝丝愁闷,拿起茶碗,未喝又放下,说道:
“我家去往淮南的十条船,前几天在汴河上失了踪迹,船上几十人也是杳无音信。”
李谷闻言,摸了摸自己的长须,缓缓说道:
“不满你说,我家也有二十条船在汴河上消失了,在宋城的时候还有消息,之后就再无音信了,到如今已有四五天了。”
“那么问题就出在宋城到开封这段路上?”王溥望向李谷。
李谷又喝了一口茶后,接着说道:“开封边上是没人敢做这种事的,问题只可能出在宋州,我已遣人去问宋州的窦侃了,明天应该就有消息。”
“不会是魏仁浦吧?”王溥脸上的担忧之色更甚,既然是在宋州出事,王溥很快就猜到了事情的大概面貌。
“哼,还能是谁?”提到魏仁浦,李谷气得浑身哆嗦,凸起的大肚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在朝堂上受魏仁浦的气也就罢了,毕竟没有什么实际损失,他身后有陛下撑腰,这种气受了也就受了。
但这次粮船被截,令李谷损失惨重,粮食倒是其次,二十条船和人手的损失,才是大头,令李谷多年苦心经营的商队元气大伤。
李谷这几天好不容易才压下的怒气,又膨胀了起来。
“消消气,消消气,为那个魏仁浦如此生气,不值当。”
王溥本来是来李谷这诉诉苦的,自昨天得到自家粮船失踪的消息,王溥在家里受了他爹一顿好骂。
王溥的父亲是小吏出身,从前并不富裕,对于钱财极其看重,而王溥年少得志,对于这些身外之物是不甚在意的。
正好郭荣要出城避暑,王溥跟着出了城,来到城南皇庄,逃离了父亲的责骂,这才如释重负。
李谷一口喝完剩下的茶水,将茶碗重重摔在桌上,狠狠地说道:“早晚要让魏仁浦好看!”
不过李谷也就只敢说说狠话而已,他和王溥家的商队,一路靠着宰相的旗号,一文钱的税都没缴。
这种事情是上不得台面的,更是当今皇帝郭荣极为痛恨的事情,当年郭荣年轻时曾作为一名行商走南闯北,被高额过路税盘剥得很惨,如今当了皇帝,却最是见不得逃税之人了。
说出去李谷和王溥理亏在先,若是魏仁浦办事滴水不漏,只截了他们两家的船,那他们就只能吃这个闷亏了。
在皇庄的另一个房间中,风尘仆仆的翟守珣终于见到了李重进。
皇庄被殿前司士兵严密守护,翟守珣通过层层检查,才得以进入皇庄之中。
“见到三郎了吗,他怎么样了?”还没坐定,李重进就焦急地问道。
翟守珣淡定地笑了笑,回道:“见到了,姐夫莫着急,容我一件事一件事地说。”
翟守珣先是拿出吴观和李延庆的信,递给了李重进。
李重进迫不及待地拆开李延庆的信,看到自己的三儿对自己的问候和关切,李重进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大儿子李延顺虽然勇武过人,但李重进知道,很快就不再是武人的时代了,朝廷不断收紧给武将的特权,光凭勇武,以后是撑不起李家的。
李重进又在信中了解到,李延庆对于经史知识的掌握情况非常的好,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看完了李延庆的信之后,李重进又拆开吴观的信看了起来。
当看到吴观对于水匪之事的记述后,李重进目光一凝,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李重进问翟守珣道:“子琪,你对于水匪之事有何看法?”
“我所知也全部来自三郎他们的描述,竹奉璘确实嫌疑很重,但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就是指使者。”翟守珣如实回答道。
李重进眉头微皱,思考一阵后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事,确实是竹奉璘做的,他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被劫的刘从义,他的船是一艘运粮船。”翟守珣想到了被劫的刘从义。
“对了,就是粮食,汴河上的粮船,都是属于谁?无非就是李谷,王溥他们两家。”李重进自然知道李谷、王溥他们的赚钱勾当。
李重进继续分析道:“如果此事确是竹奉璘所为,他已经是宋州巡检了,所图无非钱或者权,钱他并不缺,也不可能为了钱而做这些要丢命的事情,那么只可能是为了权了。”
“为了权?劫船和权之间,有关系吗?”翟守珣想不出其中的关联。
“如果是魏仁浦指使他劫船,那不就有关系了么?竹奉璘,我记得他本官不过才八品,他应该很想升到七品吧。”
李重进毕竟是能身居高位的人,拥有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三言两语就分析出了事情的真相。
翟守珣还是搞不清其中关系,疑惑道:“魏仁浦指使?他为何要做这种事情?”
“魏仁浦应该就是为了钱了,等子琪你有机会当到高官时,也许就能理解他的意图了。”
李重进带着期望,看向自己的小舅子,李重进比翟守珣大了十五岁,年龄上都可以做翟守珣的父亲了。
再加上翟守珣父亲已经过世,李重进一向认为自己是翟守珣的长辈,也希望翟守珣能够成长起来,成为李家的助力。
“别看我现在官这么大,主要是因为我是先帝的外甥,才有今天的地位。
而魏仁浦呢,先帝还是枢密使时,魏仁浦就跟随先帝多年征战,所以魏仁浦才能以小吏的出身,连进士身份都没有,却坐上了万人之上的枢密使这般高位。”
第四十章 李重进的危机
“像我们这种,靠着血缘或者站队正确,坐上高位的人,只要皇位有变,最好的结果就是交出权位。”李重进继续分析。
“那最坏的结果呢?”翟守珣忍不住问道。
“最坏也不过就是家破人亡了。”李重进说起此事,面色依旧如常。
看着面色发青的翟守珣,李重进笑了笑,说道:“这种事情,这些年发生得还少么?先帝成功之后,前朝文武,交出权位的、家破人亡的,数都数不过来。”
“前朝不过才延续了四年时间,谁又知道如今这个周朝,能延续多久呢?”
李重进毕竟是亲身经历过两次朝代更替的人,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言,不会有一点心理压力,李重进站起身来,继续说道:
“魏仁浦想要这么多钱,无非是为了给将来做准备,若是朝代再有更替,交出权位就有可能活命,凭借足够多的钱财,也能保自己后代衣食无忧,继续过着富贵的日子。”
看着在屋中边走边说的李重进,翟守珣问道:“那姐夫也是如此想的么?姐夫名下不也有几支商队吗?”
“我并不是这样想的,虽然我能理解魏仁浦的心思。”李重进停下了脚步:“我和他不一样,只能和周朝同生共死。”
姐夫是先帝的外甥,若是周朝覆灭,新皇定然是不会留姐夫性命的,翟守珣闻言想到了此种情形,后背直冒冷汗,那自己是不是也有这个危险呢?
“所以,大郎不喜读书,我不逼他;二郎喜欢青楼,我也随他去;你姐姐喜欢求神拜佛,我也任由她花钱。谁知道这周朝能活多久呢?他们爱干什么我都由他们去。”
李重进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起来:
“这些事情,哪件不要花钱?二郎每月都要从府上拿走一千多贯。你姐姐,光上个月去寺里拜佛,就捐出去六百多贯,不经商,如何能赚到这些钱啊?”
如果周朝灭亡,他们都要和你一起赴死,所以你才会放任他们随心所欲的吧,翟守珣闻言想到。
“只不过,虽然前面四朝都很短命,这周朝也许能长久下去呢?所以我还是逼着三郎去读书,要他以后做文官,要他扛起李家,我终究还是对不住三郎的。”李重进依旧喃喃自语。
翟守珣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话,竟然令李重进说出了如此多的心里话,他只能保持沉默。
不过,若是周朝果要灭亡,姐夫你难道不能努力一把,自己登上皇位吗?这样大家不就都不用死了吗?
到那时候,我岂不就是皇帝的小舅子了?是不是也能当上宰相,位极人臣呢?在沉默中,翟守珣不由幻想着。
翟守珣很快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一个饱读儒家圣贤书的人,竟然生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子琪。”李重进忽然喊道。
“啊!姐夫!”翟守珣的心理活动被李重进打断,猛地一惊。
李重进盯着翟守珣说道:“子琪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
“是是,我确实太累了,我今天才从宋城到开封,又马不停蹄来皇庄,确实有些累了。”翟守珣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回道。
“既然你累了,就早些去睡吧,让你听了我这么多心里话,我都很多年没和人说这么多了,一时有些忍不住。”李重进面带歉意。
李重进自从发妻去世后,就从没和人说过心里话了,续取的妻子翟氏虽然美貌体贴,但年龄太小,很多时候并不能理解李重进的心思。
“姐夫,我是说如果...”翟守珣很想将自己刚刚的想法说出来,但话刚要出口,有些犹豫。
“子琪想说什么就说,你看姐夫我都说了这么多掏心窝的话了。”李重进关切地看着翟守珣。
翟守珣脑筋一转,将话题绕回去:
“我是说,如果劫船之事并非魏仁浦指使,只是普通的盗匪所为,又该如何呢?”
“这个事情不要着急,我明天就去找李谷、王溥他们打探一番,若是他们的船也出了问题,那定然有魏仁浦参与其中。”李重进想了想继续说道:
“魏仁浦在陛下那愈发受到重视,现在殿前司已经全是他的人了,再给他些日子,手就要伸到我这侍卫亲军司来了,要早做准备。”
李重进虽然是侍卫亲军司的都指挥使,是侍卫亲军司地位最高的武官,但任免中低层武官的权力掌握在枢密使手中,李重进只有推荐权,而无决定权。
同时侍卫亲军的粮草、薪俸也都由枢密院负责,李重进在职权上很受魏仁浦牵制。
由魏仁浦这样强势又得宠的人,独掌枢密院,很快就会侵蚀李重进的权柄。
如今有机会打压魏仁浦的风头,限制魏仁浦的权力,李重进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所以,先暂时不给宋州那边回信吗?”翟守珣问道。
“可以先写一封送过去,武德司的事情,就让三郎负责起来,无论是钱还是人手,都支持他。”武德司的事情,李重进很是看重。
“好的,一会回去我就写信,明日一早遣人送去宋城。”李重进与他人的书信往来,大都是由翟守珣操刀,李重进字写得很难看。
翟守珣记下了李重进的话语,打好了腹稿,决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立刻写信。
“行了子琪。你就去休息吧,信明早叫人送去宋城就行了。”李重进说道。
“那我就先告退了,姐夫。”翟守珣站起来,推开门时转头说道:“有些事情,憋着不好,伤身体。姐夫如不嫌弃,我始终愿意当这个听众”
李重进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又坐回到椅子上,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夜色渐深,郭荣正在阅览奏折,虽然到了城南皇庄来避暑,但该处理的公事是避不掉的。
房间内异常简洁,除了桌椅和书柜外,没有任何其他家具,也没有任何瓷质、玉质的装饰品。
简朴是他父亲郭威在位时就提倡的,为此还摔碎了皇宫中所有的玉器。
桌上和墙壁上的铜制烛台,就是房间中最贵重的器物了。
“陛下,亥时到了,该就寝了,明日还有讲武会。”侍立在一旁的内侍,张守恩轻声说道。
第四十一章 郭荣的野望
郭荣带着这么多文臣武官来皇庄,自然不是让他们也来避暑度假的。
文臣们在京中做什么工作,来了皇庄依旧工作。
武官们除了参加各种比试,考核武艺外,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讲武会了。
所谓“讲武”,是由皇帝郭荣,亲自检阅军队训练成果的一项军事活动。
和后世的阅兵仪式差不多。
首先参与检阅的,自然就是目前驻扎在皇庄的两千殿前军。
从明天开始,从开封东北左一厢大营,就会陆陆续续过来两万殿前军参加检阅。
再之后则是开封周边各州的州军,会从中挑选一些精锐来参加讲武会。
当然城南皇庄是驻扎不下这么多军队的,这些军队会分时间、分批次过来,整个讲武会将会持续一周左右。
郭荣是很看重这次讲武会的,前来接受检阅的部队,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论在军队中的威望,郭荣远比不上他已逝的父亲郭威。
郭威十八岁从军,在军中从小兵做起,在军中广受拥戴,所以后来振臂一挥举起叛旗,就能推翻后汉朝。
而郭荣虽是郭威的养子,却是因为郭威的妻子柴夫人没有亲生儿子,要求郭威收养自己的侄子,郭威不得已才收养的。
郭威本来是有两个小妾所生的亲生儿子,所以一开始并不重视对于郭荣的培养,郭荣直到二十六岁时,才被郭威安排到军中历练。
后来,郭威的两个亲儿子死了,失去了直系继承人,不得不从养子郭荣和外甥李重进做选择,最后挑选了郭荣作为皇位的继承人。
郭荣继位之后不久,就以高平之战对北汉契丹联军的大获全胜,强势宣告了他的登基。
虽说靠着此战,暂时压住了朝廷内外的非议之声,毕竟郭荣只是先帝的养子,既没有资历,更没有威望。
但郭荣并不会天真地以为,仅凭借这一场胜利,就能完全震慑住那些,转入暗中的反对力量。
此次讲武会,正是一个展示自己力量的机会,高平之战后,侍卫亲军在李重进的带领下,包围太原,而殿前军则撤回了开封进行整补。
殿前军已经在开封休整快半年了,补充了新兵,加强了训练,正是向那些不服自己的文官、图谋不轨的节镇、蠢蠢欲动的国外势力展示军威的时候了。
郭荣放下手中的奏章,这一本奏章正是御史台递上来,弹劾陶文举在宋城草菅人命、滥用私刑、放纵军队的。
自陶文举出了开封城,郭荣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弹劾陶文举的奏章。
各种理由的都有,甚至还有翻出陶文举十几年前行贿上司这种往事的,还声称有人证。
弄得郭荣哭笑不得,这帮御史为了整垮陶文举已经是不择手段了。
郭荣将这本弹劾奏章放到了一边,指着它说道:“这一本就留中吧。”
“喏。”张守恩恭敬地答道。
郭荣自然不会理会御史台的弹劾,陶文举目前还是很好用的,很懂自己的心思,下手也知轻重,暂时难有替代他的人。
读儒家经典的士大夫们,最是看重名声,想找个敢于背负骂名,替自己做事的官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接着郭荣又翻开了一本奏章,虽然张守恩提醒自己,已经到了就寝的时间,但他并不想将今天的工作留到第二天。
这一本依然是御史台的弹劾,弹劾对象换成了李重进,说是李重进在宋州散布钱财,有收买人心的嫌疑,怀有不臣之心。
郭荣看了简直啼笑皆非,就在一个时辰前,郭荣还和李重进、张永德那帮禁军高官们共进晚餐。
期间郭荣和他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然而互相之间的心思,又如何能知晓呢?
郭荣从来就不相信李重进这个表哥,但其他人难道就能相信吗?
无论是表哥李重进,还是妹夫张永德,又或者是从澶州就开始跟随自己的赵匡胤,郭荣从不相信他们有所谓的忠心。
皇帝本来就是孤独的,甚至在将来,自己的儿子也是不能全相信的,虽然现在他才一岁而已。
郭荣亲身经历过后汉朝的覆灭,知道要想长久地坐稳帝位,最重要的就是维持平衡。
父亲郭威为何造反能够如此轻松,是因为当时的皇帝刘承佑杀死了能够制衡郭威的朝中重臣。
所以李重进这种良将一定要用,但要提拔和他有矛盾的张永德到殿前司来牵制他。
侍卫亲军的人数远多于殿前军,就要扩建殿前军。
父亲留给自己的三位宰相要用,就要让魏仁浦成为枢密使,要让景范当三司使来制衡他们。
陶文举这样的酷吏也要用,但要让御史台常常提醒自己,陶文举是个择人而噬的猛兽,要经常敲打。
这样下边的那些官员们、武将们,会互相争斗,互相撕咬,无人有能力、有空闲来觊觎自己的帝位。
这样才能实现自己的野心,自己的抱负,能一统天下,建造一个太平盛世。
郭荣合上奏章,将弹劾李重进的奏章,和之前弹劾陶文举的奏章放到了一起。
“把范质和王溥叫来吧。”郭荣吩咐道。
虽然现在时间不早了,郭荣仍然要叫两位宰相过来议事。
是因为看到这封弹劾李重进的奏章,郭荣觉得现在的御史台水平有些太低了。
朝中这些高官们的任免,代表着郭荣的意志,不是御史台能够置喙的。
按照郭荣的看法,御史台应该把监督的主要方向,放在地方上。
郭荣坐镇开封,所知道的地方上的信息,都来自地方官员的奏章。
若是他们弄虚作假,欺君罔上,郭荣就会丧失对于地方实际情况的掌控。
现在这个时代又没有电话、网络,而正确的信息,对于郭荣这个帝国的最高决策者从来都是最重要的。
所以对于地方上的县令、刺史等亲民官的监督,才是御史台最应该做的事情。
而不是像今天两封奏章一样,一有风吹草动,就弹劾朝中大员,想整个大新闻出来。
御史台需要好好清理一番了,郭荣打定了主意,叫范质和王溥过来,就是要商讨下整治御史台的方案。
第四十二章 朝中动荡
李延庆指挥着仆役,将一块写有“一心院”三个字的小木牌,挂上了自己小院的门楣。
仆役们又将一把木制摇椅搬进了一心院中,摆在了树荫下。
等到仆役们退出院中,李延庆一屁股坐在摇椅上,轻轻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缓缓摇了起来。
正值晌午,距离午饭的时间还有一阵子,李延庆摇了一阵后,抓起桌上被井水洗净过的,通红透亮的大苹果,狠狠咬上一口。
清脆鲜甜,这才叫生活嘛。
李延庆此刻看着自己的小院,虽然已经看了一个多月了,但此刻眼中的一切似乎都比往常的色彩更加鲜艳。
自己也只是画了个大概的草图,歪歪扭扭的,很有灵魂画师的那味儿。
可没想到宋城的木匠如此心灵手巧,做出来的摇椅和李延庆后世所用的别无两样。
李延庆当然也不忘多订做了一张,已经让仆役给老师吴观送去了。
坐在摇椅上,李延庆回想起这半个月所发生的一些事情。
自翟守珣离开宋城回开封,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期间李延庆也多次收到了开封的来信,得知了开封城发生的两件大事。
御史台遭到了清洗,御史中丞被免职,御史台下属三院:台院、殿院、察院,有大量御史被外放州县。
新任御史中丞名叫裴巽,听说还是隋唐名门裴家的后裔,空缺的御史位置则会慢慢填补。
像裴家这种从南北朝时期流传下来的世家,经过唐朝的打压,再经过黄巢起义和五代乱世的洗礼,如今已基本凋零磨灭。
着名如五姓七望,如今也是悄无踪迹,很难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不过裴家毕竟是诗书传家的世家,朝廷还是需要一些这样的人来装点门面的。
李延庆知晓此事时,并没有多少感觉,这种事情与他的距离暂时有些远。
只觉得御史台的最高长官是这么个橡皮图章,不晓得御史台最后会落到哪些势力的手中!
另一件事则是关于禁军,郭荣在城南皇庄举行讲武会期间,直接就地整改了前来参与讲武会的藩镇军队。
本来被派来接受郭荣检阅的各藩镇州军,就是各藩镇的精锐力量。
估计那些节度使都是想让郭荣看看,自己所管辖的军队,训练得有多么好,以获得郭荣的认可和赏赐。
结果郭荣反手就把这些精锐部队编入了殿前司,还让各节度使将这些州军们的家属悉数送来开封。
这令各位节度使有苦说不出,简直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然也有节度使能看出郭荣的伎俩,但是也不能派些老弱病残去参加讲武会啊!
到时候在讲武会上出了丑,不就是给郭荣借口,撤掉自己的节度使吗?
所以郭荣这讲武会就是赤果果的阳谋,携着高平之战胜利的余威,举办讲武会,以势压人,逼着各位节度使们交出自己手上的精锐部队,以削弱节度使的实力。
幸好宋州的州军,并未参加讲武会,因为三千州军中,最为精锐的两千,此刻正在宋州兵马指挥使的带领下,驻扎在淮河边上,以防备南唐。
禁军在非战时,大都驻守在开封,所以边防任务就交给了各州州军。
而位于边界的单个州的军队数量通常不够,所以会调内地的州军赴边界守边。
此时守边一般遵循就近原则,河南南部各州的军队,一般是调到淮河边上防备南唐,河南北部和山东各州的军队则调往河北防备契丹。
所以参加此次讲武会的州军,都来自开封以西的十多个州,包括西京洛阳、永兴军长安、保义军陕州等州。
这些州本来就多年未经战事,又没有守边的任务,军员都很充足,因此成了郭荣薅羊毛的绝佳对象。
宋州剩下的一千州军,其中五百在宋州巡检竹奉璘的麾下,驻扎在宁陵县城。
另外五百州军则在宋州都监张惟远的带领下,就驻扎在州治宋城中。
都监张惟远是州军中的二号人物,仅次于兵马指挥使,都监的别称就是监军,直接受枢密院管辖,有监察州军的职权。
李延庆知道郭荣的手笔后,愈发钦佩郭荣了,本来李延庆后世所了解的历史类书籍,就对郭荣有所吹捧。
而从郭荣力排众议亲征北汉、提拔魏仁浦制衡朝堂、大胆任用酷吏陶文举、以势压人逼着节度使交出精锐部队等等来看。
郭荣完全不像一个仅仅登基半年的年轻皇帝,而是一个手法高明又坚毅果敢的老辣政治家。
再联想到未来,郭荣将要讨伐后蜀、三征淮南,出兵契丹来看,郭荣又充满野心和抱负。
不过就算郭荣再有野心,再有抱负,冰冷的现实会让他无从施展,裹足不前,现在的周朝,光有军队,但是既没有钱,也没有粮。
李延庆这些天去看了宋城的粮库,除了还有补给三千州军两年的粮食外,已经没有一粒多余的粮食了。
看了账簿,才知道上半年与北汉的战争,朝廷调走了宋州所有的存粮。
连开封南边的宋州尚且如此,开封以北,离山西更近的那些州县,其府库的现状更可想而知了。
所以尽管郭荣已经基本整合完了禁军,却仍然要到明年的年底,再经历三轮粮食的收获,才有余粮发动淮南战争了。
李延庆又联想到昨天刚刚收到的信。
在信中,详细介绍了李谷和王溥两位宰相家的粮船,在宋州以西的宁陵被截的事情。
此时的河北刚刚经历战争,河北大部分男丁,在持续半年的战事中,被征用来运送粮草。
农忙时节农户家庭的主要劳动力被征用,导致后周境内的河北,今年的夏收仅有去年的三成不到。
现在宋州的粮价已经悄然涨到了十一文一斗,而河北的州县,已经普遍是二十文以上了,越往北还越贵,个别州县甚至到了三十文每斗。
而南唐境内今夏丰收,粮价大约是三文每斗的样子。
李谷和王溥家的商队,将粮食从南唐运到河北,轻轻松松就有六倍以上的利润。
这就引起了魏仁浦的觊觎,指使宋州巡检竹奉璘,在宁陵境内劫走李谷和王溥两家的船队。
信中还附带了李重进的个人推论,分析了魏仁浦的行为动机和劫船原因。
第四十三章 合作倒魏
魏仁浦出身低微,曾是枢密院的小吏,但他办事认真,没多久就成了枢密院兵房的首席胥吏。
在当枢密院兵房主事的时候,魏仁浦记忆力惊人,对于后汉朝境内一百多个州,所有军队的驻地、人数和主将名字,所有粮仓的位置和存量,都能脱口而出。
当时还是枢密使的郭威,见到魏仁浦如此强的业务能力,十分赞赏,将魏仁浦引为心腹。
魏仁浦自此平步青云,但郭威一直压着魏仁浦的官位,让郭荣登基后,再提拔魏仁浦为枢密使。
郭荣登基后照父亲的吩咐做了,也给予了魏仁浦足够的权力。
但李重进的分析指出,魏仁浦不过是郭荣用来压制几位宰相,以及怀有二心的节度使的。
郭荣在澶州当节度使时,节度掌书记名为王朴。
李重进认为王朴将在两三年后取代魏仁浦枢密使的位置,因为王朴还需要时间来熟悉枢密院的工作。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王朴既是郭荣幕府元从,又是状元出身,比起魏仁浦这个连进士出身都没有的人,各方面条件都好太多了。
所以魏仁浦这个枢密使当不了几年了,到时候他大权旁落,还如何捞钱?所以趁现在要不择手段,加快速度赚取足够钱财。
这也解了李延庆心中最大的疑惑,那就是魏仁浦明明都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枢密使了,多得是方法捞钱,为何行事却如此急切鲁莽呢?
同时,李延庆还了解到,这个时代的大商人,基本都是依附于朝中权贵的。
为何?因为这个时代的过路税实在是太高太高了。
朝廷的法律上规定,过路税是两个点,交易税是三个点。
但过路税是每过一个县就要交一次,这是多么的可怕,比如走汴河经过宋州,就要经过四个县,交四次税。
在有些边远地区,朝廷监管力度比较弱的州,节度使为了赚钱,会提高过路税,甚至能达到五个点以上。
从南唐运粮食到后周境内的河北,如果一路交过路税,税费就能超过粮食价格的两倍。
而李谷和王溥他们的船队,是一文钱过路税都不用交的,所以没后台的商人,成本是他们的三倍,如何能和他们竞争呢?
若是不依附权贵,则只有像刘从义他们一家那样,做点经营短途贸易的营生,还能稍微赚点养家糊口的钱。
但后周的人口就这么多,能赚大钱的商机是有限的,魏仁浦加入高官的行列有些晚,蛋糕已经被瓜分完了。
魏仁浦要想大笔捞钱,就要打破现在固有的格局,那些节度使魏仁浦暂时不敢动,刚刚开罪过郭荣的两位宰相,就是魏仁浦最好的下手目标。
魏仁浦劫走粮船,就是向李谷和王溥两人宣布,现在走汴河贩卖粮食的权力归我了。
本来李谷和王溥都要认命了,毕竟魏仁浦现在权力大,能调动不少地方上的州军,又是郭荣身边的红人,有资格来分一块大蛋糕。
但现在宋州节度使李重进找上门来,提出要合作,对于李谷和王溥来说,那真是天赐良机,雪中送炭。
双方一拍即合,但是就事后如何分赃,双方如何出力,扯了一阵子皮。
所以一直到昨天,李延庆才收到李重进的信,要求李延庆想办法找出证据,配合宋州府衙的文官们,逮捕竹奉璘。
届时,开封城中的李谷和王溥,也将发动朝中力量,借此弹劾魏仁浦,想办法拉他下台。
而事后作为报酬,李重进的商队,将获得南唐到河北的粮食贸易的一部分份额。
这也是李延庆所要求的,半个月前,李延庆就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李重进,即用粮店的外皮来掩盖武德司。
李延庆边摇边想,很快有了定策,起身走向刘从义养伤的院子。
刘从义已经在节度使府上养了半个多月的伤了,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本来刘从义受的刀伤就不是很深,因为那天晚上一路奔波逃命,失血太多导致身体虚弱。
陈郎中后来又开了几道补血养气的好方子,再加上李延庆对其好吃好喝地养着,双管齐下,刘从义好得很快。
“刘一,身体感觉如何了?”李延庆一进院门,就看见刘从义光着膀子在院中练刀,浑身古铜色肌肉,虎虎生威。
刘从义使的是一把短柄手刀,刀头如眉,刀身宽厚笔直,总长也就四十厘米的样子,单手即可使用,看起来既轻便又好使。
此时民间并不禁用兵器,短柄手刀是使用最为广泛的兵器之一,便宜又好用,几乎每个成年男子都有一把。
刘从义见是李延庆,立刻收刀入鞘,站直拱手道:“郎君,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看着刘从义满身热气腾腾的样子,李延庆微笑道:“我想也是,你这些天用的名贵药材可不少。”
刘从义闻言微微低头:“郎君大恩,在下难以报答,还请郎君给在下一匹好马,些许钱粮,五天之内在下定能找来几位从前的弟兄为郎君效力。”
“很好,一会你去找张正要便是,钱粮任你支取。”李延庆点了点头道。
“喏。”刘从义再行一礼后,就转身回屋里,想必是更衣去了。
看着刘从义魁梧的背影,李延庆心中欣喜,种下的种子终于开始发出了嫩芽,不知何时能长成参天大树呢?
李延庆自然是不会怕刘从义逃跑的,从刘从义之前的话语中,看得出他是一个不甘于平凡的人。
给武德司发挥的舞台已经准备好了,看看他们能不能找到那个所谓的刀疤脸,揪出竹奉璘的破绽。
说起竹奉璘,李延庆这半个月来,再也没听说有船只在汴河上被截的消息,想要找到证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倒是挂着‘魏’字旗的大型运粮船,一批一批地从北而来,驶往南唐。
这些粮船上除了驾船的船工,什么都没有,倒也不是魏仁浦不想运些东西去南唐卖。
而是北方生产的产品,在南唐完全没有竞争力。
北方历经多年战乱,优秀的工匠都大批地逃亡南方,导致现在南方生产的各种产品质量都远高于北方。
无论是纸张笔墨,丝绸布匹,还是陶瓷漆器,稍微高档点的都需要从南方进口。
李延庆房中的那些用具,基本都来自南方各国,甚至那张厚而透光的窗户纸,北方都生产不出来。
北方制造业唯一强于南方的,就是各种盔甲、兵器和攻城器械了,只不过这些东西,禁军自己都还没装备全呢,又是国之重器,不可能出口的。
所以这些天,看着这些空空的船只顺流而下,李延庆感觉,对于南唐的战争,是不可能避免的,这贸易逆差大到不能忍啊。
第四十四章 胥吏贪婪
见了刘从义之后,李延庆回到了一心院的书房中,准备吃饭之前再看会书。
没有多久,张正到了院外,称有事禀报。
“张叔,有什么事吗?”带张正到书房后,李延庆倒了两杯茶,将一杯推到张正的面前。
张正恭谨地坐在对面,回答道:“刘从义所要的马匹钱粮,按照三郎的吩咐,我都给他了。”
李延庆喝了口茶,示意张正继续说,张正肯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来找李延庆的。
“我还遣了人,去盯着刘从义的几个亲属了。”张正继续说道。
这件事,张正之前就跟李延庆提起过,张正不愿意轻信刘从义,希望刘从义出节度使府后,派人监视下他的家人,防止他们逃跑。
“张叔办事还是妥当的,这事张叔你负责就好。”李延庆点了点头。
李延庆固然因为刘从义的肺腑之言,愿意相信刘从义是真心归顺自己,愿意替自己做事。
但那晚张正守在门外,没亲眼见到屋内的情形,不愿相信刘从义会如此轻易地就归顺了,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其实就算张正亲眼所见,李延庆觉得以张正稳妥的办事习惯,依然会像今天这般,遣人监视刘从义的亲属。
毕竟张正经历得多,在军中混了十多年,不会因为三言两语就轻易相信一个人愿意做卖命的活。
“我就叫他们远远盯着,不会让人看出来的。”张正补充道。
李延庆闻言面露笑容:“张叔办事,我还是放心的,等刘从义找人回来,就撤掉吧,都是自己人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喏。”张正起身行礼告退。
看着桌上那杯没被动过的茶水,李延庆很是庆幸,自己身边有张正这样稳妥可靠的帮手,还是自己的亲人。
其实李延庆在张正提醒自己之前,也有想过派人监视下刘从义的家属。
但害怕这举动有可能被刘从义或者他的家属发现,引起刘从义的反感,弄巧成拙,反而导致招募武德司之事失败。
不过既然张正主动提出来了,李延庆也就顺势而为,不加阻止。
自己在用人的方面,毕竟还是稍显稚嫩,这和自己的阅历有关,得多加历练,多思多学才是。
人心都是复杂的,李延庆目前还看不透刘从义的心,不得不承认:驭下,确实是门大学问。
李延庆在屋中喝茶看书的时候,吴观却在府衙里忙得团团转。
借贷与民的方案虽然是李延庆提出来的,但是李延庆是个没有官身的白丁,是不能参与到方案的具体实施中的。
当然这样繁琐的事情,李延庆此时也无需去参与,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这借款给三万多户百姓的重任,就交到了府衙各位官吏的身上。
吴观整理出来的具体方案,是派遣府衙和各个县衙的两百余名懂文字的胥吏。
让他们下到各个里去,宣传贷款,带着早已写好的文契,让农户们按手印。
县衙里的那些胥吏,本就是最下一级征收赋税的人员,去本县下辖的乡里,都是轻车熟路。
府衙里的胥吏主要是跟着县衙的胥吏,监督他们不要私自修改利率以谋取私利。
尽管如此,各种复杂的问题依然层出不穷。
最大的问题就是,此时大部分的百姓,都是不相信官府的。
这时候又不像后世,全民接受义务教育,都懂得自己的利益和义务。
再加上这个时代的税率确实不低,底层官吏还各种盘剥,导致很多百姓视官府如仇敌。
本来夏天歉收,很多宋州百姓都眼巴巴地等着官府减免夏税。
可减免夏税的皇帝敕令没下来,郭荣倒是派了陶文举这酷吏下来。
陶文举自然懂得这时候百姓的习性,先打死十来个人,挂城门示众,来个下马威,这样后续就好弄了。
很多百姓自然是担惊受怕,准备卖儿卖女卖地凑钱交税了。
可这时候,几天前还凶神恶煞上门催税的胥吏,突然带着看不懂的文契上门来了,说是当今节度使大发慈悲,提供分期借款。
只要签字画押,就能让夏税分三次还清,只不过要付出四成的利息。
那百姓能信吗?自然是不信的。
很多百姓都觉得这分期贷款和那些放高利贷的没什么区别,到最后利滚利全部家当怕是都要被夺走。
再加上很多地方高利贷势力,因为看到了分期贷款对他们的威胁,在暗中散播谣言,推波助澜。
甚至有个别县的官吏,和高利贷势力勾结起来,消极怠工,阻碍分期贷款的推广。
这些原因,导致借贷与民的规划,实施起来极其困难。
在封建时代,皇权不下县可不是一句戏言,甚至五代时期,皇权下到州一级都是很困难的。
不然郭荣为何要提拔任用陶文举这等人呢?还配上禁军,无非就是政令不通罢了。
宋州节度判官窦侃和掌书记吴观两人,为官的时间都不长。
两人虽然多次讨论了借贷实施计划,也预料到了上述一些情况的发生,但有些情况还是会超出他们的预期。
本来宋州上交夏税的额度是四万贯,吴观却建议李重进运六万贯来宋州,李重进也知道其中内情,如数调运了六万贯到宋州。
这多出来的两万贯,就是准备发给各级官吏的“辛苦费”。
因为按照贷款规划,这四万贯并不会从下层的胥吏中过一遍,每签一张文契,就把对应要缴纳的夏税放入府库之中。
问题是,每个县三四十名官吏,府衙一百多官吏,很多人就靠着收税捞钱呢!
官是有俸禄,可胥吏是没有的,胥吏们每年就这两次能稳赚钱的机会,不给他们辛苦费,谁会卖命地去上山下乡宣传呢?
吴观对于这些下层官吏的种种行径,自然是清楚的,也准备了对应的两万贯来填这帮人贪婪的嘴。
每签价值一百贯的文契,就发放五十贯给到各级官吏,还明示了各级官吏得到的比例。
但无论吴观如何透明公开,总会损害一些人的利益,导致计划难以顺利实行。
窦侃和吴观在两天前,努力收集了证据,以妨碍公务的罪名,抓了十来个胥吏,砍了六个放高利贷的富户,才让这些计划的施行稍微顺利了点。
第四十五章 品茶论案
到了午后,吴观暂时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情,得空逃出了府衙。
出了府衙,吴观快步赶往李延庆的一心院。
吴观这些天因为公务繁忙,虽然未能给李延庆好好上课,但也给李延庆布置了自习的任务。
同时惦记着武德司的事情,吴观虽身在府衙,但心早已飞到一心院去了。
吴观一到院门口,看见一心院院门大开,李延庆正坐在树荫下,手捧一本书,摇椅轻轻晃动。
一个小巧的火炉上,黄铜色的水壶正发出“嗡嗡”之声,铃儿坐在火炉旁照看着,等水烧开。
李延庆身边还有一张红木小茶几,上边摆放着精致的各色茶具。
“好你个三郎,为师在衙门里天天累死累活,你却在这悠闲地喝茶看书?”吴观走进院中,假装恼怒道。
李延庆自然看得出吴观的调笑之意,笑着起身:“老师就不要戏弄学生了,衙门里的事情,我也没法帮忙啊。”
“老师来试试这摇椅,我半个月前找木匠订做的,今天刚送过来,可舒服了。”李延庆说着起身让开。
吴观从没见过这新鲜玩意儿,看到刚刚李延庆坐在上边悠闲自得的样子,吴观立刻来了兴致。
吴观撩了一下衣摆,一屁股坐到了摇椅上,也不用李延庆教,前后动两下,就摇了起来。
“三郎,这椅子真不错,哪家店订做的?”吴观一边摇动,一边低头打量着摇椅,恨不得立刻弄一把到自己院里去。
“我哪能忘了老师呢,订做了两把,另一把已经送到老师院里去了。”李延庆看着老师脸上羡慕的神色,不由笑道。
吴观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很好,有三郎这样的学生真好,三郎还是懂我的。”
李延庆转过头,对看着水壶的铃儿说道:“铃儿就先下去吧,今儿我要喝喝老师泡的茶。”
等到铃儿行了礼退去,李延庆回房中搬出来两把红木椅子,摆在了小茶几的两边。
吴观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落座之后说道:“为师我今日便给三郎露上一手。”
“我曾听我爹爹对老师的茶艺赞叹不已,哈哈,今日也可得偿所愿了。”李延庆坐在了吴观对面。
泡茶是这个时代读书人必备的技艺之一,吴观自然是精通茶道的。
吴观先是从茶盒中取出一块灰绿色的茶团,茶团是用茶叶、香料、豆蔻等蒸烤精制而成的。
“是闽国进贡的建溪茶。”吴观嗅了嗅,轻轻说道。
转动小巧的石碾子细细碾压茶团的时候,吴观问道:“这些天书读得怎么样了?”
“还行,公羊传注疏已经读得差不多了。”李延庆看着碾子中渐渐散开的茶团回答道。
吴观点了点头,石碾之中,灰绿色的茶团渐渐变成碎末,散发出阵阵清香。
此时炉上的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李延庆起身取来水壶,轻轻放到茶几上。
吴观此时已经研磨好茶末,将碾成粉末的浅绿色茶末,均匀地分放入两个黑瓷茶碗中。
此时喝茶的茶碗并没有柄,通常用较为厚重,导热性差的黑瓷碗作为茶碗。
吴观左手拿起水壶、右手执着竹片制成的茶筅,往两个茶碗中各倒入少许沸水,轻轻搅拌成糊状。
“刘从义的情况怎么样了?”用茶筅搅拌茶末的同时,吴观问道。
“病好得差不多了,今天上午已经出发了。”
“嗯,那就好。”吴观继续往碗中加了少许水,继续搅拌。
看着茶碗中的水位还不到茶碗三分之一高,李延庆问道:“这水要分几次加入?”
“再加一次就行了,马上就要到最关键的时刻了。”吴观仔细盯着茶碗,手腕迅速转动,茶碗中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小旋涡。
接着吴观再次提起茶壶,注入热水,茶面迅速浮起一层厚厚的乳白色茶沫,很快茶沫就升到了和碗口相同的高度。
吴观如法炮制,完成了另外一碗茶,放下茶壶和茶筅,推到了李延庆的面前。
乳白色的茶沫中,略微透着一层淡淡的绿意,李延庆双手并用,端起茶碗细细观看,看起来和后世的奶盖咖啡很是相像。
“莫看了,快喝吧,这茶沫可是这碗茶的精髓所在。”吴观也端起了茶碗。
李延庆将茶碗端到唇边,轻轻嗅了嗅,淡淡的茶叶清香沁人心脾。
浅浅尝了一口,茶沫味道清淡恬适,沫下的茶汤口感丝滑,入口清香、微苦,在口中稍稍回味,随即转化为甘甜。
“老师的泡茶技术,果然高超,这茶团给铃儿那小妮子泡,实在是浪费。”李延庆一口喝下,回味半晌,不由赞叹。
“些许小伎,不足称道。”吴观品上一口,面露满足,微微笑道。
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李延庆说道:“其实我还有些想法想和老师探讨,本来老师今日若是不来,晚上我也会上老师那拜访的。”
“是和魏仁浦,竹奉璘一事有关么?”吴观问道。
“正是,昨日收到爹爹的信,明白背后指使确实是魏仁浦所为后,我又有些想法。”
吴观放下茶碗,正色道:“说来听听。”
“魏仁浦指使竹奉璘劫船,必然以升官为利诱,不然竹奉璘是不会干这等要丢性命的事情的。”李延庆分析道。
“没错,然后呢?”
“爹爹和两位相公的计划,是要我找到竹奉璘劫船的证据,拿下他,通报给陛下,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两位相公去办。”李延庆说道。
吴观点了点头:“昨天的信里确实是这么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学生以为,计划有些粗略,有不妥之处。到时候竹奉璘要是把两位相公漏税之事抖出来,要如何处理?”
“那是两位相公该操心的事情了。”吴观回道。
“而我的方法则是,让刘从义带着人手,去找到那晚劫船的刀疤脸,先不抓人,引而不发。”李延庆说道。
吴观面露疑惑之色:“引而不发,然后呢?”
“魏仁浦要想给竹奉璘升官,必然要上札子,按照朝中流程,武官升迁的札子是要由政事堂核对签发的。”
吴观想了想,说道:“我有点懂你的意思了,就是在魏仁浦上札子的时候,我们再抓住竹奉璘,对吧?”
李延庆笑道:“没错,到时候两位相公再将魏仁浦的札子,递给陛下,若是这时,竹奉璘因指使下属劫船而被宋州府衙抓捕的消息,也送到了陛下的案前,陛下会作何感想呢?”
第四十六章 刀在手
此时天下四分五裂,军事的重要性压倒一切,主管军事的枢密院权势滔天。
甚至连主管财权的三司,因为此时财政收入的七八成都要投入到军事中,也隐隐地归于枢密院管辖。
但此时的权力架构,还是在唐朝的基础上建立的,一切政令,都要由中书门下,也就是政事堂发出。
政事堂拥有从门下省继承过来的封驳权,包括皇帝的敕令、诏书,政事堂都有拒绝签发的权力。
李延庆觉得,稍微把一份八品武官升迁的札子压在政事堂几天,以李谷和王溥的权位,应该是没问题的。
“所以,等提拔竹奉璘的札子到了政事堂,由李谷、王溥两位相公暂且压下这份札子,立刻通知我们,我们再动手抓捕竹奉璘。”李延庆说完喝上一口茶汤。
吴观仔细想了想,点头道:“不错,三郎你这个主意很妙,只是不知道时间上来不来得及。”
从开封到宋城,需要一天时间,收到消息去宁陵抓捕竹奉璘,可能又要一到两天时间,再将消息传递回开封,又是一天。
“枢密院的札子去政事堂也就是走个过场,想来压个四、五天就是极限了。”
吴观继续补充道:“我在开封这几年,从未听说过,政事堂真正驳回枢密院的札子。”
“还是先将这个想法,写信送到开封去再说,至于能不能行,就让两位相公去想办法去。反正刘从义才刚出发去找人,要找到竹奉璘劫船的证据,不晓得还要多少天。”
李延庆皱了皱眉说道,每每想到这个时代的通讯速度,就不由头疼,实在是太慢了!
吴观将茶碗中最后的茶汤一饮而尽,放下茶碗:“那行,我先回府衙去了,还有不少公务要忙,一会我就写信叫人送去开封。”
“好的,老师你先去忙吧。”李延庆起身准备相送。
“对了,相公给你准备了五千贯,我已经放到账房那了,你随时可以去支取。”吴观起身走到院门口补充道。
李延庆闻言心中欣喜,钱总算是到位了,五千贯在这个时代算是一笔巨款了。
“还要多谢老师替我美言。”
“这笔钱可不少,也是相公对你的考验,你要好好把握。”吴观面容严肃地说道。
此时吴观一个月的俸禄才二十贯。
“一定的,老师。”李延庆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送吴观离去,李延庆回到院中,动手收拾茶具,并未叫丫鬟进来。
虽然成了大户人家的衙内,李延庆有些时候也会自己做一些清理的活,并不会全部交给丫鬟仆役们。
李延庆一边收拾着茶具,一边想着关于魏仁浦的事迹。
历史上赵匡胤篡位成功后,北宋的前四年沿用了后周朝的三位宰相,正是范质、王溥和魏仁浦。
在李延庆的印象中,这个魏仁浦是赵匡胤篡位的助力之一,为赵匡胤篡位立下了不少功劳。
再结合现在得到的信息,这魏仁浦明明连进士出身都没有,为何后周灭亡时,他会是三位宰相之一呢?
不过既然父亲李重进也对魏仁浦抱有敌意,那就正好,想办法整垮魏仁浦,管他有何隐情。
就算魏仁浦再得郭荣的青睐,趁这次竹奉璘劫船的事件,至少也要把魏仁浦在郭荣心中的印象搞臭,使魏仁浦失去郭荣的信任。
因为这次倒魏,有李谷和王溥参与的缘故,肯定是不能让郭荣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的。
按照父亲李重进的计划,将证据提交上去之后,审讯竹奉璘的将会是侍卫亲军司下辖的军巡院,该院有审讯犯罪军官的职权。
竹奉璘劫的是两位相公家的船,而两位相公的船过了如此多的州县,却一文过路税都未缴,这件事情就当没有发生。
如此就只能以竹奉璘驭下不严,纵容下属劫掠商船的罪名治他的罪,但这样顶多就只能弹劾魏仁浦识人不明而已。
李延庆想到这里,也不免有些遗憾,不过官员之间的互相攻击,一般都是这般畏首畏尾。
毕竟两边都不干净,不敢放开手脚,不是人人都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决心。
若是这样仍不能撼动魏仁浦的地位,但以魏仁浦如此贪婪而肆无忌惮的行径,以后必然不会缺少弹劾他的机会的。
李延庆打上一桶井水,将两只黑瓷茶碗冲洗干净,倒扣到茶几上。
再将黄铜水壶中剩余的开水倒入房中的细口青瓷壶中,作为日常饮用。
计划有了,行动经费也到位了,剩下的就只等刘从义带人来了,李延庆将两把椅子搬入了房中,一心院中恢复了整洁和清爽。
刘从义从张正那得到马匹钱粮,骑着马出了宋州城后,只觉浑身舒畅。
已经四年未能感受马背驰骋的滋味了,再加上胯下又是节度使府的良驹,骑行在宽敞的官道上,耳边呼呼生风。
不自觉地,刘从义催促着马儿不断提速,劲风迎面而来,刘从义忍不住在马背上高声呼喊。
道旁农田中劳作的农夫,被他的呼喊声所吸引,抬起头只看见风一般远去的一人一马,不由摇了摇头:又疯了一个。
刘从义心中这些年来一直憋着一股闷气,高声呼喊后,只觉得心中闷气消散了不少。
四年前刘从义就是这般在开封城中驰骋的,任谁看到他背后武德司的旗帜,都会又敬又怕。
可这一切全都如浮沫般,在阳光照耀下彻底消散了。
昔日统管一百爪牙的武德司都头,沦落成一个低贱的行商,驾着小船讨营生,宋城水门的小吏都可随意辱骂。
可刘从义并不能因此发怒,或是面露不满,还得强按住颤抖的手,陪着笑脸,塞一串铜钱到小吏的手中,方可入城。
毕竟他是个没有户籍的黑户,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刘从义骑在马上,轻声自言自语:“我又有了靠山,有了户籍,有了马,有了刀。”
李延庆半个月前就让吴观替刘从义办好了户籍,成了大周朝的良民。
“竹奉璘,殿前司,郭家......”
呼啸的风声吹散了刘从义兴奋的呐喊,沉重的马蹄将黄土夯成的官道砸出浅浅的印记,尘土飞扬......
太阳渐渐西垂,刘从义沿着官道一路向西。
第四十七章 把酒言欢
持续一周的讲武会落幕后,郭荣在城南皇庄又盘桓了七天。
九月的开封气温渐渐降低,已经无需在皇庄避暑,再加上收编州军的目的已经达成,郭荣心满意足地回转开封。
随着陪同郭威的文武百官们回到开封,开封城中原本沉寂的高档青楼、酒店、茶楼等消费场所也再度宾客盈门。
夜幕落下,开封城中灯火通明,左二厢汴河东街上,孙家正店三楼临河雅间内。
“枢相,尝尝这个酒,今年新酿的蒲州桑落酒,下午才刚送来开封的。”赵匡胤站起身,拿起白玉瓷瓶殷勤地替对面的魏仁浦倒酒。
魏仁浦拿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元朗(赵匡胤的字),我们两家相识多少年了,太客气了。”
十五年前,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未发迹前住在开封城外,当时身为枢密院小吏的魏仁浦也住在城外。
赵魏两家恰好做了邻居,本来两家并没有多少交集。
赵匡胤的母亲杜氏,和魏仁浦的妻子李氏,两位女子天天都在家中操持家务。
邻里之间时常互相帮衬,杜氏和李氏渐渐熟识,连带着,两个家庭之间就有了深厚的友谊。
“该客气的。”赵匡胤黑胖的脸上堆满笑意:“若是没有枢相的提携,我哪能有今天呢。”
这次讲武会大获成功,郭荣甚是满意。
负责讲武会的赵匡胤得到了赏赐,差遣中的权殿前都虞侯,去掉了“权”字,成了真正的殿前都虞侯,殿前司的二把手。
如今赵、魏两家随着主人官职的提升,都住进了开封城右一厢中,郭荣赏赐的高门大宅。
赵、魏两家已经不再是邻里了。
但饮水思源,喜获升迁的赵匡胤自然不会忘了他曾经的好邻居,向陛下举荐他的魏仁浦。
从城南皇庄回到开封城的第一个晚上,赵匡胤就邀请来魏仁浦,在孙家正店设下酒席,包下了最贵的三楼临河雅间。
“这都是元朗你应得的。”又喝了一口酒,魏仁浦赞叹道:“这酒当真不错。”
赵匡胤是郭荣的幕府元从,以赵匡胤的身份,早晚都能做到禁军的高位,魏仁浦只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罢了。
“这桑露酒乃是孙家正店的招牌,枢相若是喜欢,一会带上几瓶回去就是。”赵匡胤笑呵呵地说道。
魏仁浦放下酒杯,抚了抚颌下的山羊胡:“元朗这次,怕不只是专门为了请我喝酒吧。”
这时候的官场习俗,宴请喝酒时,都要请来歌姬舞女助兴,但此时的雅间中就只有魏仁浦和赵匡胤两人。
“既然枢相都这么说了,我也就直说了,确实有件事情,想要拜托枢相。”赵匡胤起身再给魏仁浦将酒杯满上。
魏仁浦微笑着端起酒杯,示意赵匡胤继续。
赵匡胤不急不慌地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将其递给魏仁浦。
又抿了一口,放下酒杯,魏仁浦接过纸摊开,看了眼问道:“这是何意?”
“这是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一些军官的名字,枢相掌着军械补给,还望多多关照。”赵匡胤回答道。
魏仁浦身为枢密使,又隐隐控着三司,自然有权过问军中的器械和补给。
将纸张折叠几下收入袖中,魏仁浦微笑着说道:“元朗你放心,这事我会过问下的。”
赵匡胤虽然说得简略,魏仁浦自然懂赵匡胤的言下之意。
近几个月禁军新招募了四万人,殿前司得到三万,侍卫亲军司得了剩下的一万。
除了补满已有的军队编制外,殿前司自然会组建不少新编制,赵匡胤就是殿前司中负责新编制的人。
因此,赵匡胤在新编制中,安置一些自己人作为军官,是很正常的事情。
人是有了,但要是没有足够的装备,那也是无法拥有战斗力的。
中原经过上百年的战乱,军事装备发展十分迅猛,此时禁军的制式装备,相当复杂和昂贵。
就拿最普通的步兵来说,每人一支矛一副牛皮甲,一柄手刀,一副弓箭若干箭矢,一套遮盖关键部位的铁甲。
每队二十五人要配五柄陌刀,五张弩和若干弩箭。
士兵们长途行军时自然是不会穿着盔甲,背着兵器的,于是每个队还需要一头驴子一辆车负责拖运军械。
这还是最低层次的一个步兵小队的基本装备,有些高级的特殊部队,还要配备全套铁甲、各式钝器、重型陌刀等。
骑兵就更不用说了,连马都得配备盔甲,每一名骑兵至少还要配备两匹坐骑,一匹上战场,一匹行军时拖运人和马的装备。
更别提那些一人两匹、三匹战马的精锐骑兵了。
以此时捉襟见肘的财政,和落后低效的生产力,这四万新军只能分很多个批次来装备。
魏仁浦精通此道,认真计算过,若是四万人要全部配备完装备,需要接近四年的时间。
先配备装备的部队就能先上战场,杀敌立功,后配备的部队自然就只能窝在开封了。
身为枢密使的魏仁浦自然能控制哪些部队先发装备,哪些部队后发装备。
“枢相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就放心了。”赵匡胤闻言欣喜,举起酒杯:“我再敬枢相一杯。”
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从军多年,三十年前的后唐时期,就在禁军中任职了。
三十年从军而未死,赵弘殷在禁军上下有不少好朋友、铁兄弟。
其中有些人还出外当了节度使、刺史等主政官,赵家的朋友可谓是遍及整个周朝。
而赵匡胤也从小和父亲的这些哥们的后辈玩耍,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如今赵匡胤当上了殿前都虞侯,自然不会忘了他儿时的小伙伴们。
这些小伙伴本就是军人后代,很多就在禁军中当兵,这些人大都被赵匡胤安排进了殿前司,充当一些中下级的军官。
这个时代当兵为了什么?保家卫国?别说笑了!都是奔着钱财和权位去的!
以当今天子郭荣登基半年的事迹来看:两次亲征伪汉、大肆扩建禁军。
军中这些人哪个不晓得,当今天子已经忍不住了,未来的几年必然是战争不断。
如今好不容易当上了军官,有了立功的机会,要是因为没有装备而被留在开封,从而错过了战争,那会一辈子追悔莫及。
这些天上赵匡胤家拜访的儿时伙伴实在太多,差点踏破了赵家的门槛,都求着赵匡胤帮着和上边通融通融,先给自己所在的部队发装备。
赵匡胤如何能拒绝儿时的亲密小伙伴呢?更何况他们若是能立功升职,对自己应该也没什么坏处。
这样也算是不辱使命了,赵匡胤举起酒杯,豪爽地将满杯酒一饮而尽。
第四十八章 权益交换(求推荐票和收藏)
平心而论,此时年仅二十七岁的赵匡胤,并不像原本历史上五年后的赵匡胤一样充满野心。
此时的赵匡胤,不过是一个骤登高位的年轻人,略微会有些迷茫,不太会拒绝亲朋好友找上门来向他求取好处。
这时,雅间外有人轻轻敲门:“客官,饭菜到了。”
赵匡胤离开座位,打开房门,端着菜肴的侍女鱼贯而入,不一会,桌面上就摆满了各色美食。
侍女进来摆菜的时间,魏仁浦去了雅间中的一个小隔间中,防止侍女看到他和赵匡胤同处一室。
等到侍女们离去,魏仁浦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座椅上。
“孙家正店的旋煎羊肉很是美味,枢相先尝尝这个。”赵匡胤指了指桌上一盘冒着香气的金黄色羊肉。
魏仁浦夹起一块,放入嘴中细嚼慢咽后说道:“元朗,其实我有件事想问你。”
“枢相只管问就是。”赵匡胤咽下一大口肉,随后满上酒杯一饮而尽,吃相很是不雅。
魏仁浦倒也不以为意,毕竟见过太多次赵家男人的吃相了,问道:
“半月之前的射术比试上,你怎么让你三弟参加?他那射术,说实话有些不堪,也未能得到官职。”
又用筷子将一大坨栗米饭扒进口中,粗略嚼了几口就囫囵咽下,赵匡胤回答道:“是我爹爹让他去的,我也不清楚。”
吃起饭来,赵匡胤仅存的一点点矜持也消散了,父亲是武官,从小也和军人子弟玩耍,赵匡胤本就不喜欢受那些条条框框限制。
赵匡胤已经和魏仁浦相识十多年了,只是魏仁浦官职比他高,再加上今天有求于魏仁浦,所以开始时会稍显拘谨。
既然赵匡胤也不清楚原因,魏仁浦也就不再询问,可能是赵家最近锋芒太甚,赵弘殷想藏拙吧。
看着赵匡胤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样子,魏仁浦的食欲也上来了。
筷子不停地在菜盘和饭碗中来往,两刻钟不到,一桌子十二盘菜就被吃个精光,大半都是由赵匡胤消灭掉的。
再连着满饮三杯醇香的桑落酒,赵匡胤黑胖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这些天住在那皇庄,都没吃上一顿好饭,这下总算舒坦了。”
魏仁浦听到此言也忍不住笑了笑,当今天子郭荣崇尚简朴,城南皇庄虽然提供吃住,但那里的食物属实谈不上有多好吃,大半都是素菜。
好在魏仁浦对于食物的欲求并不高,倒也乐得清淡。
“对了,枢相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劳的,这次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总有些不好意思。”赵匡胤拿起桌上的湿布抹了抹嘴巴。
“既然你这么说,我也确实有件事想让你帮个忙,很小的一件事情。”魏仁浦就等着赵匡胤这句话了。
“哦,枢相请快说。”
“你有个结拜兄弟叫李继勋的吧?在侍卫亲军司供职的那个。”魏仁浦放下筷子问道。
赵匡胤曾与九名军官结拜兄弟,称为“义社十兄弟”,兄弟十人此时都在禁军中任职,在军中小有名气。
“你是说李大哥吗?他和我关系还行,一般的事情肯定会答应我的。”赵匡胤笃定道。
义社十兄弟中,李继勋年龄最大,此时的官职也是十人中最高的。
李继勋此时在侍卫亲军司中,担任步兵右厢都指挥使,统领侍卫亲军中半数步兵,本官是永州防御使。
赵匡胤本官是严州刺史,低防御使两级。
听到赵匡胤如此笃定,魏仁浦嘴角微微勾起:
“我想让你那位李大哥还有令尊帮忙注意下军巡院,若是近日军巡院中有人出开封执行任务,还请遣人通知我一下。”
军巡院是侍卫亲军司下辖的审讯执法机关,皇帝郭荣可以直接向军巡院下达命令,调动军巡院的士兵。
这种调动命令,是不需要通过枢密院的,尽管枢密院名义上掌管所有军队的调动权。
虽然一再叮嘱竹奉璘谨慎行事,但事情总有万一,魏仁浦怕到时候竹奉璘东窗事发,而自己那时却没有任何准备。
如今没有了武德司,郭荣要想跳过枢密院抓捕军官,只能通过军巡院来完成。
军巡院又分为左、右两院,左军巡院归侍卫亲军马军司所管,右军巡院则归步军司管辖。
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目前是马军司右厢都指挥使。
结拜兄弟李继勋,则是步军司右厢都指挥使,赵弘殷和李继勋两人合起来正好管辖一半的侍卫亲军司。
军巡院的两位主官,左右两位军巡使,不过都是些八品的小武官。
以赵弘殷和李继勋如今的地位,要想探知右军巡院中的动静,不是件什么困难的事情。
赵匡胤略微想了想,觉得这并非什么难事,只是探查下动静而已,也没什么风险,再加上魏仁浦已经答应帮自己照看军械之事,便说道:
“枢相就放心交给我吧,我今晚就和我爹爹说这事,至于李大哥,我明天请他喝顿酒就行了。”
魏仁浦闻言微微颔首:“元朗做事我是很放心的。”
菜也吃完了,双方的条件也交换了,饭局也就该结束了。
扭头看了看窗外汴河的夜景,朦胧夜色下,桨声灯影隐隐绰绰,河水荡漾,游弋着斑斓的色彩。
魏仁浦起身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先走了,元朗你过一刻钟再从后门走吧。”
枢密使与禁军中的高级武官交往过甚,很容易引起皇帝的猜忌。
虽然曾经遍布开封的武德司察子,四年前就彻底消失了,但魏仁浦依然保持着谨慎行事的习惯。
说起来,四年前魏仁浦随郭威入开封城时,还曾劝过郭威,不要废除武德司这支特殊的军队。
可那时候的郭威因京中家人惨遭武德司屠杀,而陷入极端愤怒之中,完全听不进魏仁浦的劝告。
武德司的几名指挥使被处死,大量察子被抓捕杀害,威震开封的武德司也就自此从禁军中除名。
之后魏仁浦还负责过,搜捕逃出开封的武德司残党一事,可惜武德司的兵籍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也只能就此作罢了。
赵匡胤也懂官场间的一些来往规则,起身恭送魏仁浦出门后,赵匡胤将房门关上,回到屋中坐下,继续喝酒。
第四十九章 林中狩猎(求推荐票和收藏)
一夜西风一夜凉,过了九月初八的白露,天气渐渐凉爽。
宋州宋城县以北四十里,一处树林之中,几只毛色黄褐,杂有白斑的梅花鹿,正在林间的草地上低头吃草。
忽然之间,一支箭矢从远处呼啸而至,直冲其中一只毛色较深的梅花鹿而来。
然而这只鹿两耳微微抖动,也许是听到了箭矢的破空声,就在箭矢即将射中鹿的脖颈时,它身体倾斜,用力一蹬,竟然躲开了此箭。
随后箭矢插在了草地上,发出不小的响声,鹿群受到惊吓,都警觉地抬起头张望,片刻间就做了鸟兽散。
骑在白色骏马上,身着褐色皮甲,射出此箭的李延庆大失所望,好不容易找到觅食的鹿群,却一无所获。
虽然李延庆这些天每天都有抽出时间来练习射术,已经可以做到百分百中靶了,但仅仅只是站立着射固定靶。
此刻骑在一直微微抖动的马背上,射击会移动的猎物,对于习惯了站立射箭的李延庆来说很是困难。
已经连续三箭射空,李延庆心中稍有沮丧。
“鹿确实难以射中,不过衙内已经比头两次准太多了,是这鹿过于狡猾,下一次定能射中的。”
说话的是骑着一匹正喘着粗气的棕色马,落后李延庆两个身位的,一名面白体胖的少年郎。
这人正是宋州巡检竹奉璘的儿子竹明义,受到李延庆的邀请,陪同李延庆狩猎。
同时受邀的还有宋州都监张惟远的儿子,张谦宜。
张谦宜骑在一匹杂色黑马上,他身形有些瘦小,脸色微黄,此时亦位于李延庆的身后。
“嗯,那就再找找。”李延庆精神很快振作,无非是失手了三箭而已。
李延庆催动胯下坐骑,一行十余人稍稍散开,分为三队,在林地中继续寻找新的猎物。
这片林地此时属于李家,平时都会有护林人看管,禁止他人进来打猎。
出来狩猎,是张正提出来的,他见李延庆最近射术进步很快,便提议出来狩猎,进行移动靶的射击练习。
男人怎么会拒绝狩猎呢?李延庆当即欣然应允,顺带着还拉上了宋州的两位小衙内,张惟远和竹明义。
李延庆此举也是为了麻痹竹奉璘:我刚刚还邀请你儿子狩猎,你肯定难以想到,我就要对你下手了。
节度使府家衙内的狩猎邀约,张、竹两家自然不会拒绝,也不敢拒绝。
再加上秋天正是狩猎的好时候,此时亦有狩猎的传统,于狩猎之中获取大体型的猎物,正是男人们孜孜以求的荣誉。
张正其实也是自己忍不住了,顺带着提出来而已。
李延庆骑着白马在林中缓缓地前行,不时左右扭头张望,张正带着两名护卫,紧紧地跟随着李延庆。
马蹄踏着厚厚的落叶枯草,发出簌簌的细细声响,没多久,百步之外一只和鹿很是相像的动物映入四人的眼中。
这动物不像梅花鹿,头上并没有角,两耳立起,四肢粗短,毛色为深褐色,正在低头啃食岩石上的青苔。
“看它的嘴,有两只獠牙,是只雄麝!有麝香的。”张正轻轻出声,声音中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雄麝的胆囊会生产出一种特别的香料,聚集在肚脐处,被称为麝香,是珍贵的香料和药材,价格昂贵,几乎与黄金等价。
经过春夏两季的生长,秋冬季节正是狩猎雄麝,获取麝香的好时候,也难怪张正如此激动了。
“让我来!”李延庆取下背后的长弓,跃跃欲试。
“三郎,还是我来吧。”张正焦急地搓着手,很怕李延庆再次射空,惊走了这只珍贵的雄麝。
李延庆已经拈弓搭箭,在校正准头了,说道:“这次我必中,你等着一会去捡猎物吧。”
话音刚落,没等张正再出声,李延庆紧绷着的右手一松,箭矢发出“咻”的破空之声,如迅雷般急速射向雄麝。
“中了!中了!三郎你中了!”张正看着远处的雄麝,那雄麝惊恐抬头,仰天悲鸣,然后应声而倒。
李延庆嘴角翘起,面露得意之色:“快去捡回来吧,张叔。”
“喏!”张正兴奋地抖了抖缰绳,疾驰而去。
此刻不远处的竹明义和张谦宜两拨人,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两人带着护卫匆匆赶来,正看到张正一只手高高提着有两尺长的雄麝而归。
“恭喜衙内。”竹明义、张谦宜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
这两人射术并不怎么高明,此时双手自然是空空如也,连一只兔子都没有猎到。
“既然射到了如此珍贵的猎物,我们就先填饱肚子,然后再继续吧。”李延庆抬头看了看天色后说道。
一行人天刚亮就从宋城出发,赶了三十多里路过来,再加上狩猎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已是正午了。
听到李延庆的提议,不少人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起来,刚才都醉心于狩猎,忘了腹中已是空空如也。
张正先是割下了麝肚脐处的麝香,递给李延庆后,便带着几名节度使府的护卫,当即就开始烤起了雄麝。
野外烤肉嘛,没什么可讲究的,搜集些枯枝落叶,架起火堆,用带着的陶罐煮些热汤。
然后将麝去皮切割成块,用树枝架起来烤熟,撒上盐末,再抹上节度使府里酿造的芥末辣酱,便可大功告成。
不过麝肉紧实,大约要烤两刻钟才能熟透,一群人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坐在草地上聊着天,等着麝肉烤熟。
李延庆自然和竹明义、张谦宜两个衙内坐在一起,三人年岁相近,又都是官宦子弟。
“还要多谢李衙内邀请我等来此狩猎,虽然爹爹曾带我狩猎过,但在如此大的林中,狩猎鹿和麝,还是第一次经历。”张谦宜抢先拱手说道。
像宋州这般地处中原腹地的地区,山泽丛林一般都归属于皇室或者豪门,不会对一般人开放。
宋州境内仅有的三处大型林地,此时有两处都是李延庆家的,还有一处则归属皇室。
张谦宜虽然跟着父亲狩猎过,但都是在很小型的林地中,只能猎取一些鼠兔之类的小型动物,甚少见到大型的鹿、麝。
如今在李家独有的山林中,见到了成群结队的大型动物,张谦宜也算是开了眼界。
第五十章 口无遮拦
竹明义闻言,双手向后用力一撑,想要站起身来,多亏张谦宜使劲抬了他一把,竹明义才挣扎着在草地上站立起来。
喘了声粗气,脸色涨得通红,竹明义向李延庆拱手道:“这狩猎过于有趣,令人沉醉,我都忘了向衙内道谢了。”
听到两人的恭维,李延庆笑着说道:
“这你们就太见外了,现在宋州能称得上是衙内的,也就我们几个了,自然是要多亲近亲近的。”
打量下竹明义的身形,李延庆保守估算一下,看起来一米七都不到的竹明义,少也有个二百来斤。
李延庆再抬头看了看竹明义微微发颤的脸颊肉,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能长这么一身膘的竹明义,也算是个奇葩了。
想来竹奉璘为魏仁浦如此卖命,就是要给他这儿子挣个官身吧。
看竹明义这样子,竹家钱财肯定不缺,但要是竹奉璘死了,竹明义又没有官身的话,怕是连这一身肥肉都是会被人榨干的。
“我们哪能算什么衙内啊,李衙内才是真正的衙内。”张谦宜蜡黄色的脸上堆满了掐媚的笑容。
“就是,就是。”竹明义赶忙附和道。
“行了行了,说这么多恭维话干嘛。坐下说话吧,离肉烤熟还要一阵子,我们先聊聊。”李延庆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
看着两人坐下,李延庆问道:“你们两应该都是家中长子吧?可还有别的兄弟?”
“我是没有的,张大郎倒是有个弟弟。”竹明义扭头望向身边的张谦宜。
张谦宜闻言面露不快:“嗨,我那个弟弟不提也罢,一提起他我就生气。”
“哦,张大和他弟弟关系很差吗?”李延庆饶有兴致地看向坐在竹明义身边,与肥胖的竹明义形成强烈反差的张谦宜。
“竹肥子,你要是说出来,我非得从你身上刮两斤油下来!”张谦宜对着竹明义大声吼道。
张谦宜声音有些大,还引来了护卫们警觉的目光,李延庆举手示意了一下没什么事,护卫们才恢复了谈笑。
“嘿嘿,这不是李衙内让我说嘛,反正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宋城知道的人又不少,只不过是李衙内来宋城的时间不长,暂时没听说过而已。”竹明义坏笑道。
看来这两人很熟啊,李延庆闻言也笑了,说道:“既然如此,竹大你就快说来听听,反正我早晚都会知道的。”
张谦宜知道是没法阻止竹明义说自己的糗事了,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假装听不见。
“衙内,你别看这张大郎才十八岁,还瘦得像根竹竿,可已经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了,宋城内的青楼妓馆,就没有他没去过的!”竹明义用夸张的语气说道。
“哦,那有些厉害啊。”李延庆赞叹道。
怪不得你身在官宦之家,还面黄肌瘦,原来是被榨干的啊!
李延庆不由想到了自己还未谋面的二哥李延福,记忆中这二哥也是个瘦瘦的样子。
竹明义继续说道:“张大郎就因此经常被他老爹打骂,张大郎他那弟弟偏巧又是个懂事的,还会读书,很得他爹的欢心,这张大郎呢就想带他弟弟一起去逛青楼。”
“别提那个小畜生了,就会装孝顺,也就能骗我那蠢爹了。”张谦宜背着身子,闻言痛骂他弟弟。
想来是父亲宠懂事的弟弟,疏远了张谦宜这个做哥哥的,还经常打骂张谦宜,这张谦宜就想拖他弟弟一起下水,一起变坏。
一念至此,李延庆问道:“然后呢,他弟怎么做的?”
“哈哈,结果他弟弟和他去了青楼,却在去之前就告诉了书童,他爹收到消息,拍马赶到青楼抓了张大郎的现行。”
竹明义接着说道:“他爹气得当场就抽出皮带,在青楼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张大郎狠抽了一顿,搞得张大郎到现在都没脸去青楼了!”
竹明义说完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张谦宜,问道:“你的背还疼不疼?我记得这就是五月的事情吧?”
“好你个竹肥子,诚心气我是不是?看我今天不撕烂你这张没遮拦的臭嘴!”
张谦宜一跃就压到竹明义身上,跨坐在他肩膀上,抡起拳头就砸向竹明义的头。
竹明义本来就盘腿坐在草地上,猝不及防之下被张谦宜袭击,当即就被压倒在地。
用手护住脸,竹明义高声叫道:“别打脸,别打脸,打两下就行了啊,到时候真动起手来,我怕你这小胳膊小腿扛不住!”
张谦宜也只是一时恼怒而已,控制着力道打了两下,发泄完了怒气之后就起身离开了竹明义身上。
“让衙内见笑了,只是我这弟弟确实不是个东西,我好心带他领略下女人的滋味,他却反咬我一口。”张谦宜整了整稍微散乱的发髻。
“我是你弟也会这么做的,才十五岁,你就让他领略那种东西,分明是你这做哥哥的不对在先。”竹明义奋力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杂草。
张谦宜扭头瞪着竹明义道:“你第一次不也是我带你去的青楼?完事之后你不还说那晚很得劲?”
“李衙内别听张大郎瞎说,我都还没成亲呢,不可能去那种地方的。”竹明义矢口否认。
这竹明义看起来白白胖胖、乖乖巧巧的样子,没想到还是个闷骚的胖子啊,李延庆挂着男人都懂的笑容说道:“男人嘛,可以理解的。”
“看见没有,人家李衙内就是坦荡,比遮遮掩掩的某人高多了。”张谦宜感觉找到了同道中人,不由兴奋起来。
张谦宜并不知道李延庆的真实岁数,从外貌上断定李延庆已经有十八岁了,便一直口无遮拦。
其实李延庆的身体底子本就极好,身高上差不多有一米七五,再加上这些天锻炼不辍,光从外表上看确实不像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
古人早就意识到了,过早的男女之事,无论对男女来说,都有身体上的危害。
这时候男子的结婚年龄普遍都在十八岁之后,女子则是十六岁之后,所以张谦宜带他十五岁的弟弟逛青楼,他爹才会如此生气。
第五十一章 从义归来
虽说生理年龄还是十五岁,但李延庆的心理年龄已经是二十多岁了,和张谦宜、竹明义两人聊起荤段子来,也是轻车熟路,毫无羞涩之感。
毕竟嘛,男人之间聊点荤段子,是很容易就拉近彼此间距离的,李延庆也想着能不能从两人身上打听点有用的消息出来。
三人很快聊得火热,聊天中,李延庆一直套竹明义的话,可竹明义貌似对于他爹竹奉璘的事情所知甚少。
在与竹明义的谈笑中,李延庆仅仅知道了竹奉璘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哪怕在家中也是不苟言笑。
竹奉璘在家中从不说起和公务有关的任何事情,竹明义也仅仅只是知道父亲是宋州巡检而已。
至于宁陵县的宋州巡检衙门,竹明义也只是去过一两次,并没有多少印象。
竹家在宋城也有一套宅子,竹明义目前在宋城州学内求学,一般都住在宋城,一两个月才会回宁陵一趟,见一次父母。
也不知道这竹明义是真不知晓,还是装作糊涂的样子,李延庆知道这次是很难得到有用的信息了。
不过从张谦宜的话语中,李延庆得知竹奉璘还有个年方十五的女儿,听说出落得很是漂亮。
张谦宜表达了自己对于竹明义妹妹深深的爱慕之情,却得到了竹明义的一记爆栗。
“我爹爹才不会把妹妹嫁给你这个撮鸟!那简直就是破鞍配骏马,你配吗?你不配!”竹明义无情地奚落张谦宜道。
张谦宜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听到竹明义对自己的奚落,并没有气急败坏地反驳,更没有使用一些剧烈的肢体语言,只是低下头轻轻叹息。
看着蜡黄着脸,下颌的短须也忧郁到弯曲的张谦宜,李延庆也不晓得该如何安慰这位十八岁的沮丧少年。
幸好张正的高呼及时替他解了围:“郎君,麝肉烤好了,太香了!”
“什么?麝肉烤好了?”竹明义听到这话,不用人扶,四肢同时用力,瞬间就站起身来,快步走向烤肉的火堆。
李延庆拍了拍张谦宜的肩膀:“走吧,先填饱肚子,下午再猎上两个时辰,什么坏心情都会烟消云散的。”
“嗯。”张谦宜使劲甩了甩头,起身跟着李延庆走向火堆,少年的烦恼如风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
熟练地撕开金黄色的,洒满芝麻和葱花的烤饼,用小刀从大块的烤麝腿肉上削下一小片喷香流油的肉片。
将肉片裹在烤饼块上一起塞入口中,大口咀嚼咽下,再拿起瓷碗,喝上一口热热的野菜汤。
李延庆一上午的赶路和狩猎,所积累的饥饿和疲劳,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护卫中正好有几个认得野菜的,便采了些煮进了热汤中。
“哇,这麝肉真,真是又香又肥,太好次了。”竹明义两边腮帮子鼓起老大,说话都有点口齿不清了。
“这秋天的麝肉就是肥硕,更别提这还是只雄麝了,肉中都有麝香味的。”张正更是直接握着一块大排骨,大口吃肉。
三位衙内和十余名护卫围绕着火堆席地而坐,除了李延庆和张谦宜外,其他人的吃相是越来越狂野。
不出一刻钟,这只悲惨的两尺长雄麝,就只剩下了一地碎骨。
吃下了整只雄麝大腿,肚子有些肿胀的李延庆,找了块树荫下的青石,靠着树干休憩了起来。
整只狩猎队伍饱食之后,休整了两刻钟,便再度投入到了紧张刺激的狩猎之中。
正当李延庆奋力开弓,瞄着一只在枯叶上拱着鼻子寻找食物的野猪时,这片树林的南边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野猪听到了声响,抬起头望了望南边,鼻子轻轻抽动,拔腿便钻进了茂密的灌木林中。
李延庆放下弓箭,皱了皱眉,却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郎君!”一名节度使府的护卫骑着马出现在了这片林地的南边:“郎君我可找到你了,吴书记让我来送个口信。”
李延庆闻言赶紧调转马头靠近护卫,护卫翻身下马走到了李延庆前方。
“什么事,快说吧,小声点。”李延庆张望了一下,看不到竹明义和张谦宜的身影,想来是分散开了。
护卫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后,轻声说道:“郎君,刘从义回来了,还带着五个人,吴书记暂时把他们安排在了府上。”
李延庆扭头问张正道:“张叔,现在大概什么时辰了?”
“快申时了。”张正抬头看了看太阳回答道,树林并不算密。
也就是说快下午三点了,李延庆想了想说道:“正好,把人都召集起来吧,也是时候回去了。”
张正闻言,从箭囊中拿出一支响箭,对着空中一射,箭支带着尖锐的鸣叫声升空,将声响传遍整片树林。
响箭也叫鸣镝,与正常箭矢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响箭的箭头是一个纺锤状的中空铜器,几个面各有一个开口,射出即可发出巨大声响。
半刻钟不到,分散在树林中的张谦宜和竹明义,便带着护卫急匆匆地赶到了李延庆这儿。
“衙内,发生什么事了?”竹明义胖胖的脸上带着担忧,李延庆曾与他们约定,若是有事就射出响箭。
“没什么事,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赶回宋城还要一个多时辰,不如今天就先回去算了。”
李延庆又看到了竹明义马背上驼着的一只白屁股狍子,微笑着说道:“我看你也猎到了大货,算是不虚此行了。”
“嘿嘿,运气好罢了。”竹明义摸了摸后脑勺,肥嘟嘟的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
张谦宜看了看竹明义马后的大狍子,又看了看自己马后背吊着的两只小兔子,忍不住出言讥笑道:“这傻狍子怕不是撞在你肚皮上撞死的吧?”
竹明义双手抱胸,撇过头说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我猎的是狍子,你猎的是兔子,谁强谁弱一目了然。”
“你...”张谦宜还想还嘴。
李延庆出言制止了道:“好了好了,既然都有所猎获,我们就回宋城吧,我可不想被关在城外。”
宋城的城门日落而关,此时已是初秋,大约还有三个小时,宋城就要关闭城门了。
“哪有人敢把李衙内关在城外呢?”张谦宜虽然嘟囔着,但李延庆带头离开树林时,张谦宜还是乖乖地跟了上去。
三十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来时都是轻装简从,归时每个人的马背上或多或少都负有猎物。
少的像张谦宜马背上就只有两只兔子,多的如张正和竹明义,马背上都背负着几十斤重的鹿或者狍子。
再加上一天奔波,马匹也都很累了,李延庆一行人只能任由马匹慢悠悠地行走。
刚出了树林,李延庆就听到了竹明义胯下坐骑的哀鸣声,回头看到这匹健壮的棕马四肢轻微发抖,便对竹明义提议道:
“我觉得你和张大郎暂时先换一下猎物为好,回到宋城再换回来吧,不然我看你这马够呛能回宋城。”
第五十二章 乌衣
李延庆一行人走走停停,抵达宋城的北门时,已是黄昏日暮。
张谦宜和竹明义两人再次对李延庆的邀请表示感谢,然后拜别李延庆。
一行人分成两队,尽欢而散。
望着这一胖一瘦的身影骑着马渐渐远去,李延庆想起接下来自己将要做的事情,不由叹道:“可惜。”
“三郎,什么可惜?”张正疑惑道。
“没什么。”李延庆调转马头说道:“走吧,刘从义他们已经等很久了。”
刘从义原本的说法,是让自己给他五天时间,现在才过了四天不到就回来了,想来事情办得很是顺利吧。
李延庆想到刘从义的承诺,催动胯下坐骑提速,向着节度使府疾驰而去。
宋城不比开封,居民少,店铺和各种娱乐场所也不多,黄昏之时,街上行人已是寥寥。
回到节度使府后,李延庆并不急着见刘从义,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中,拿出了这些天拟好的章程。
无规矩不成方圆,要建立一个优秀、高效的秘密特务组织,必须要有详尽的章程。
首先就得给这个组织起个名字,李延庆这些天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中二之魂,想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名字。
原本武德司这个名字是挺好的,止戈为武,武的本意是停止干戈;仁、义是德的核心理念。
“武德”一词此时的本意,意在以德行操守、仁义道德来消弭战乱,后来这一词语还用来指代习武者的道德。
后唐的开创者,唐庄宗李存勖建立武德司的用意,大约是想要平息天下战乱,令四海归一。
可天下的纷乱、人类的斗争,又岂是区区德行操守和仁义道德能够消弭的呢?
李存勖赋予武德司的意义虽好,却任用亲近宦官来执掌武德司,武德司成了一个只服从于他本人的秘密情报组织,用来刺探各地节度使的情报。
后来李存勖因为削藩的手段过于粗暴,引发了各地节度使的反叛,最终李存勖被亲近的伶官背叛杀害,但武德司这一组织却传承了下来。
只不过之后的皇帝不再任用宦官,而是任用亲近的武官来执掌武德司,武德司也成了禁军中的一个编制。
职权上也有所增加,从一个情报组织,变成了一支特殊的军队,原来刺探情报的职能保留,还增添了守护皇宫、巡查开封和抓捕罪犯等职能。
此时的武德司已经被郭威从禁军中除名,原本的历史上,赵匡胤会在六年之后重建武德司。
李延庆自从知道了武德司的来龙去脉之后,就觉得赵匡胤兴许在篡位之前,已经暗中招揽了不少武德司的成员,建立了秘密的情报组织。
所谓的重建武德司,只不过是赵匡胤篡位成功后,将暗处的情报组织摆上了台面,恢复了本名而已。
按照刘从义的描述来看,当初逃出开封的武德司残党应该为数不少。
如今李延庆将要抢先一步,招揽武德司残存人员,建立属于自己的情报组织。
武德司的名字暂时是不能再用了,皇城司也不行,锦衣卫就更不行了。
李延庆起名很是无能,最终决定以“乌衣”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情报组织。
乌衣即黑衣,此时民间百姓的衣物基本以黑色和白色为主,这个情报组织的大部分成员未来也将分散到一般民众之中,以“乌衣”为名倒也恰到好处。
李延庆拿上写好的章程后,便喊上张正,带着几名护卫去往刘从义所在的院子,还吩咐后厨准备一顿丰盛的佳肴。
与刘从义一行人的会面,并没有李延庆想象的那么复杂。
刘从义先是带着其他五人,对着李延庆行了单膝跪拜之礼,以示尊敬和服从,这也是军中对于上级常用的礼节。
然后刘从义分别介绍了五人的名字和擅长的技艺,其中三人本是刘从义在武德司时期的属下。
武德司中不同部队,分别都有各自的职权。
刘从义当时管辖的百人都,主要是负责开封城的治安,以及对罪犯的抓捕,所以刘从义连带着三个下属,最擅长的就是打斗、追踪和抓捕。
另一位名为袁立的瘦削男子,曾是武德司所属监狱中的狱卒,擅长刑罚审讯。
李延庆看到袁立的那双倒三角眼时,就知道这个面相有些凶狠的男人,不是个简单人物。
最后一个则是个身形普普通通,长得也没什么特色,一看就是个普通人的中年男子。
其名为方志和,是一名武德司的谍子,曾作为商人的下属,跟着一名大商往来本朝和南唐,为武德司打探情报。
这五人加上刘从义,就是“乌衣”里自己最初的六个下属了,李延庆又仔细打量了五人一遍,记住了五人的名字和容貌。
很快后厨就送来了丰盛的酒菜,将两张方桌在院中拼凑到一起,搬来十来条木凳,一场宴会便在院中开了起来。
这五人自武德司覆灭后,都逃回了宋州的老家,隐姓埋名,因为有没户籍,过得相当窘迫。
如今先是进了煊赫的节度使府,又吃上了精美的酒食,再加上李延庆于宴席上当众宣布他们以后每月都有两贯的月俸,这五人无一不对李延庆感恩戴德。
李延庆稍稍喝了两杯酒之后,就带着张正和刘从义两人离开了酒席。
留了几个护卫作陪,让他们能够纵情吃喝,宣泄心中压抑多年的情绪。
李延庆领着两人另寻了一处静室,要谈一谈“乌衣”短期内的计划了。
“刘一,既然如今人已经找到了五个,那就先去办一件事情。”李延庆坐下后说道。
“郎君尽管下令就是。”刘从义拱手道。
李延庆望着刘从义坚毅的目光,问道:“你可还记得伤你的刀疤脸?”
“忘不了。”刘从义已经猜到要做什么了,斩钉截铁地说道。
李延庆微微颔首:“去宁陵,打探清楚他的身份。”
“喏!”嗯?打探身份,不是抓他回来吗?刘从义略微有点懵,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啊!
李延庆看着刘从义满脸疑惑的样子,微笑着说道:“嗯,先弄清楚他的身份,方便以后随时抓他。”
第五十三章 一轮新月
“只是找到他而已,易如反掌。”刘从义马上反应了过来,笃定地说道。
找到刀疤脸确实不是个难事,他大概率就是宁陵县巡检衙门里的士兵,而宁陵县巡检衙门一共就五百人马。
更何况刘从义还是在勾栏中见过他,逛勾栏嘛,有一就有二,在军营和勾栏蹲点,就有很大概率找到刀疤脸。
就算刀疤脸并非士兵,宁陵县城的常住居民也就一千户左右,合计也就七千人不到,要从中找到一个有明显面部特征的人,对刘从义他们来说并非难事。
想到此,李延庆点了点头说道:“等这次事情结束了,你们将会加入粮行,用粮行来掩盖行动。”
刘从义面露喜色道:“粮行啊,我在行。”
“哦对了,武德司这个名字暂时是不能用了,先用“乌衣”这个名字吧。”李延庆接着说道。
“是吗?不能用了。”刘从义微微低头,话语中透着落寞。
刘从义在武德司当差十多年,将人生中最精彩的年华都献给了武德司,对这个名字有很深厚的感情。
“嗯,武德司毕竟是当今皇室的眼中钉。”
李延庆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现在不能用,不代表将来不能用。”
“是,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乌衣的人了!”刘从义大声说道。
“很好,你先去吃饭吧,明天就开始行动。”李延庆笑道。
“喏!”
看着刘从义龙骧虎步地走出房门,张正扭过头说道:“看起来很是可靠啊。”
“那当然,毕竟原来是武德司的人!”
李延庆心中欣喜,要想从零开始建立一个优秀的武装情报组织,在这个时代过于困难。
这也是他如此看重刘从义的原因,依靠刘从义的招募,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得大量专业的人才。
论专业,这个时代哪有比武德司更专业的呢?
以武德司的人员为骨干,逐渐培养一支忠于自己的,兼顾刺探、抓捕和暗杀的情报组织,这比起从零开始建设,要高效得多。
“张叔,我想让你暂时负责乌衣的事情。”
听到李延庆的话,张正有些吃惊,自己一介粗鄙武夫,怎么就成了秘密情报组织“乌衣”的头领了?
张正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连忙摆手拒绝道:“三郎啊,我怎么行啊,这种事情我可从没做过啊。”
我也知道你会拒绝,可我如今实在没有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了,李延庆闻言也很无奈。
父亲李重进也真是,要自己接管武德司,却不派些亲信人手来帮帮忙,明明已经在信里提过了,李延庆忍不住腹诽着自己的父亲。
不过抱怨归抱怨,目前还是要让张正接手“乌衣”的,李延庆莞尔一笑,说道:
“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张叔你只是监管他们的行动,记录发给他们的钱粮就行了。”
李延庆又强调道:“一个人的任何能力都是后天可以学会的,没有人生来就一定不能从事某一个行业。”
“是这样吗?可我还是觉得...”张正依然有些不太自信。
看着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张正一脸犹犹豫豫的样子,李延庆觉得还是自己帮张正做决定好了。
“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开始,张叔你就是乌衣台的第一任台主了,事情嘛都是从不熟到熟练的,多做做就好了。”李延庆鼓励张正道。
张正犹豫片刻之后,觉得李延庆说得很有些道理,自己当初从军时不也是空有一身力气吗?最后不也能成为队正,管二十五个士兵。
这乌衣台虽然有些特殊,可现在才六个人而已,难道自己还管不过来吗?
同时张正觉得,这也是自己给李家报恩的一个机会,自己受到李家这么多的恩惠,也是时候好好报答李家了。
护卫的工作有些太简单了,凸显不出自己的重要性。
更重要的是,自己当初种地种得好好的,为何要参军呢?不就是为了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吗?现在就是机会了。
自己的机会是不多的,张正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沉声说道:“既然三郎这么相信我,那我就接下这个活了。”
“这就对了嘛,好了我们也出去,再喝上几杯,张叔你也多和他们熟悉熟悉,以后也好相处。”
说完李延庆起身,张正跟着后头,两人回到了院里,重新加入到了宴席之中。
酒尽人散,已是亥时初了,一轮新月高悬空中。
“郎君,这是醒酒汤。”铃儿用银勺舀起一勺醒酒汤送到李延庆嘴边。
李延庆轻轻吃下,在嘴中回味了一番,酸酸甜甜的,有很浓烈的橘子皮味,加了很多糖,很是粘稠。
其实李延庆根本就没醉,此时酒的度数就和后世的啤酒差不多,喝上个三四斤李延庆都是不会醉的。
不过宴席之后回到一心院中,铃儿说是给自己准备了醒酒汤,李延庆倒也来了兴致,装作醉了的样子,让铃儿喂自己喝。
“嗯,好喝。”酒后喝这样酸甜的醒酒汤,倒也是别有一番享受。
“那就再喝一勺吧。”闻着李延庆身上的酒气,铃儿又舀起一勺递到李延庆嘴边,眉黛微皱,面露忧色道:“郎君还只有十五岁,不应该喝这么多酒的。”
“怎么,担心我啊?”李延庆一口吞下醒酒汤,忍不住调笑道。
铃儿脸色微红,轻声道:“做奴婢的,为郎君担心也是应该的。”
看到李延庆喝完,铃儿刚要收回手再舀一勺时,李延庆忽然抓住了铃儿舀汤的右手。
“铃儿,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铃儿脸色涨得通红,轻轻用力想要抽回右手,声如蚊呐道:“郎君,这还是在室外呢。”
这莫非就是酒后......吗,铃儿的小心脏仿佛要蹦出胸膛,郎君才十五岁,这样对他是不是不太好啊?
此时大户人家的侍女虽然大多是雇佣制的,但是发生些不可描述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人之常情嘛,此时的社会也不会因此而怪罪一个侍女。
再说了,铃儿的父亲送她进节度使府里,本来就有这样的意思。
铃儿早就有这种心理准备,只不过最近的日子里,李延庆从来都没有表现过这种意思,甚至特意点香、打扮都未能引起李延庆的注意,铃儿也就放下了这些小心思。
不过铃儿还是有点期待的。
毕竟嘛,这位李郎君虽然年龄不大,但家大业大,还很英俊,铃儿又与李延庆朝夕相处,怀春的十六岁少女抱有一些幻想是很正常的。
第五十四章 云遮月(求收藏和推荐票)
云遮月,风渐起,铃儿说话的时候,院中忽然刮起一阵凉风,吹得李延庆头顶的石榴树沙沙作响。
“你刚说什么?风声太大,听不清楚。”李延庆虽然没醉,但醉意还是有一些的,再加上铃儿声音太小,风声作怪,李延庆一时没有听清楚。
还好郎君没有听清楚,不然就羞死个人了!铃儿慌张地说道:“没,没说什么!郎君要奴家做什么,直说就是了。”
是吗?刚刚明明听到了很小的声音啊?月色朦胧,李延庆有些疑惑,望向铃儿,看到一抹婉约柔美的剪影。
既然铃儿说没有,那就当她没有说吧。
李延庆想了想,松开手,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嗓音略带沙哑地说道:“嗯,我想让你帮我管账,我记得你会算术来着。”
铃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着说道:“算术奴家是会一些,不过府上不是已经有账房了吗?”
算术是这时代妇女的必备技能之一,铃儿也曾跟着母亲学过记账,基础的算术还是会的,从前和铃儿聊天时李延庆知晓了这些。
通过之前的宁陵劫船事件,李延庆觉得铃儿是一个能保住秘密的人,同时铃儿的父母也住在宋州,铃儿很看重她的亲属,是个孝顺的女儿,有牵挂的人才好用。
更重要的是,李延庆这些天和铃儿朝夕相处下来,已经从心底里喜欢、信任这个惹人怜爱的小妮子了。
“府上的账房是府上的,郎君我现在有一笔自己的钱,想要你来帮我管着。”
李延庆说着的时候,拿过铃儿手中的瓷碗,自顾自地喝了起来,这醒酒汤喝起来真是舒服。
原来只是想让我当个账房丫头而已,听明白了李延庆的意思,铃儿轻轻拍了拍小胸脯,有些庆幸,又有一丝丝的小遗憾。
“既然郎君都这么说了,那奴家就应下这个差事了。”铃儿轻抚着鬓角垂下的青丝。
“那就好,你先去休息,明天我再和你具体说说吧,今日有些晚了。”几口喝完瓷碗中的醒酒汤,李延庆将瓷碗轻轻放在一边的茶几上。
乌衣既然建立起来了,必要的监管就少不了,通过张正来监管行动,通过铃儿来监管财务。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这样才能将乌衣彻底掌控到自己手中。
同一个夜晚,开封城中,御街旁的枢密院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作为帝国军政的核心部门,加班加点是枢密院的常态。
全天十二个时辰都会有官员留在枢密院中,毕竟紧急军情是不分白天黑夜,都必须立刻处理的。
枢密院内有四间不起眼的小屋,正是枢密院下属四房:兵、吏、户、礼,这四房是枢密院中真正的,直接处理军政的机关。
四房的主要事务都由胥吏负责,这些胥吏可以说是真正的位卑而权重。
魏仁浦发迹之前,就是枢密院的兵房主事,也就是兵房的首席胥吏。
今日已是亥时中了,魏仁浦仍然在枢密院中处理公务。
如今的枢密院本来有两位枢密使,但另一位枢密使郑仁诲如今抱病在家。
而枢密院此时又没有枢密副使,或者参知枢密使来分担权责,导致魏仁浦每天的工作量都相当恐怖。
每周至少有四天,魏仁浦都要在枢密院中过夜,为此他还命人在一间厢房中搭了个床铺方便休息。
魏仁浦作为枢密使,主要工作是做决断。
比如现在魏仁浦在看的一份折子,就是徐州武宁军节度使递上来的。
大概内容是驻扎徐州境内的守边部队粮食已经告罄,武宁节度使请求朝廷尽快调集粮食。
徐州两面与南唐接壤,徐州以东是南唐唯一在淮河以北的地区--海州,也就是现在连云港,形成了一个向北的突出部。
徐州以南,则是淮河对岸的楚州,是现在的清江市。
海州和楚州都有南唐的重兵把守,所以徐州承担着很重的边防任务,驻扎有来自三个州的七千州军。
枢密院户房掌控有后周境内所有粮仓的具体存量,户房的胥吏们会调阅徐州周边所有州县库房内的粮草存量,并依此给出数条建议。
“宋州吗?不行,宋州的州军此刻驻扎在宿州,宋州的粮草存量也不多。”
“青州?粮草倒是很充足,但也不行,路途太遥远。”青州与徐州之间有沂蒙山阻隔,虽然直线距离并不是很长,但实际上要绕相当远的路程。
魏仁浦每轻声念一句,就否决掉一条户房呈上的建议。
最后魏仁浦决定从单州和密州各调集五千石,也就是合计一万石粮食运往徐州,以解燃眉之急。
以每个士兵每天二升粮食的消耗量,七千士兵一天就可消耗一百四十石的粮草。
一万石粮食,运输的路途中大约会损耗三成左右,七千石粮食仅够五十天食用。
不过从十月份开始,秋税的征收就会陆续地展开,魏仁浦又看到了户房提供的徐州去年秋税税额,一共是十三万石有余。
届时徐州即可完成自给自足,五十天恰到好处,过多则会造成粮食在路途上的额外损耗,过少则士兵饥饿,导致士兵战斗力下降。
魏仁浦在纸上计算了一番,便喊来书吏,魏仁浦口述,书吏将其誊写到札子上。
然后魏仁浦在上面签上名,盖上章,明日一早送往政事堂发出就可以了。
处理完这本折子,魏仁浦刚打开下一本,瞥了一眼,是定州义武节度使所递交的。
与契丹交界处的几处营寨遭到契丹骑兵的骚扰,营寨被损毁,义武节度使请求朝廷调拨一些钱粮,以重建营寨。
契丹这些年虽然安分了不少,但每到秋冬季节时,仍会有小股骑兵越过国界袭击后周境内的据点。
毕竟契丹国内的人口也不少,虽然割走了燕云,有了稳定的粮食产地,但今年河北遭旱,收成并不好。
越境过来抢劫的契丹骑兵,居住在燕云的汉人甚至还要占多数。
魏仁浦最近这些天里,时常会收到与契丹交界的节镇递上来的折子,无非就是遭到袭击,有多少损失,请求朝廷调拨钱粮。
这些折子中的信息真假参半,有不少节度使都想借此从朝廷的钱袋子中抠上一点,放到自己的腰包中。
毕竟此时的河北多年战乱,农户流离失所,农田大量抛荒,河北实在穷困。
河北的节度使们平常也很少有捞钱的机会,如今有了契丹当借口,自然要充分发挥一番。
朝堂拿他们也没啥办法,毕竟是边防重地,要是遣人过去探查,所耗的时间实在太长。
若是军情是真的,一来一回的时间就有可能酿成大祸,没办法,朝廷只能对这些节度使们予取予求。
对于这种弊端,魏仁浦翻找了不少地理、水文资料,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用于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只等时机成熟就在朝堂上提出来。
魏仁浦刚想批阅这本折子,忽然有小吏进来告诉他,魏府来人了。
第五十五章 另类升迁(求推荐票和收藏)
“伪唐那边的事情还顺利吗?”魏仁浦屏退房中书吏,望着坐在下首的魏管事说道。
魏管事是魏仁浦的远房亲戚,跟随魏仁浦十余年,忠心耿耿,办事牢靠,魏仁浦对他很是信任。
魏仁浦此前让魏管事负责去南唐购粮一事,之前送信给竹奉璘的也是魏管事。
闻言,魏管事拱手说道:“很是顺利,第一批二十条粮船,共计一万五千石今晚已经平安到了开封,明日即可出发运往河北邺城。”
“很好。”虽然即将有三千余贯进账,抵得上自己为官一年的俸禄,但魏仁浦脸色依旧如常。
毕竟这还只是个开始,与魏仁浦竞争的李谷、王溥两家已经丧失了这条财路。
如今南唐的大宗粮食进口由魏仁浦独家垄断,三千贯,在未来可以预见的利益面前,连一根毛都算不上。
“阿郎,还有一事,此次路过宋州宁陵时,那宋州巡检竹奉璘再三询问升官一事,在下不知该如何回复。”
魏仁浦闻言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会,翻起了桌上的奏折。
未多时,一本由沧州横海节度使递交的折子,被魏仁浦翻了出来。
大意是沧州巡检的驻地被契丹兵马袭击,沧州巡检战死,沧州节度使请求朝廷尽快派人填补沧州巡检的位置。
当然这份奏折还附上了战损账目,请求朝廷调拨些钱粮。
既然死了官员,那肯定就是真的了,沧州节度使还没胆大到敢在这个上面作伪,巡检毕竟是个八品官,不小也不大。
更何况沧州与契丹交界,沧州巡检这个职位很重要,魏仁浦的本意是想再思考一番,或者询问一下陛下的意见,然后再做决断。
不过看在这竹奉璘如此焦急的份上,那就满足他的愿望吧,魏仁浦如是想到。
反正这竹奉璘不就是想升官吗?派他到最能立战功的地方去,想必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吧?
提起笔,写上几句,宋州巡检竹奉璘就成了沧州巡检。
魏仁浦放下笔,轻哼一声,抬头望向魏管事说道:“你派人告诉竹奉璘,不日他就能收到升迁的旨意。”
沧州巡检和宋州巡检两个职位虽然都是巡检,但沧州在边境,显然地位要高于没法立功的宋州巡检,竹奉璘确实是升迁了。
不过这两个职位都只是差遣,竹奉璘的本官还是供奉官,并没有变。
要想升本官,就得看竹奉璘能在沧州巡检的任上能否立下战功了。
当然这沧州巡检是刀头舔血的活,竹奉璘的死亡概率非常高,不过这就不在魏仁浦的考虑范围内了,反正他升官了不是?
甚至竹奉璘还得对魏仁浦感恩戴德才是,这种升迁多少人求都求不到呢!
刀头舔血的活这年头有的是人愿意干,此时朝廷对于战功的奖励是十分丰厚的,并且武人的地位也相当之高。
“是,明日在下就遣人告知竹奉璘。”魏管事起身行礼准备离去。
“对了,你还要告诉竹奉璘一件事情,既然他要升迁了,那些替他劫船的人,你让他处理一下。”魏仁浦淡淡地说道,就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等到魏管事离开,魏仁浦叫了书吏进来,将刚才对沧州节度使所递交折子的处理方案,和对竹奉璘的升迁决定写成札子,明日一并送往政事堂。
魏仁浦再翻开一本折子,仔细地批阅起来。
枢相实在是过于勤劳了,我们也跟着受罪,今日估计又要到三更天了,下首的书吏摸了摸自己毛发日益稀疏的头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一早,枢密院的书吏就将写好的札子,连带着奏折一并送到了政事堂中。
等到下了早朝,三位宰相回到了政事堂,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这些节度使真是不知廉耻,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朝廷索取钱财,当朝廷是什么了?”
翻到定州的折子,当朝宰相范质忍不住大声怒斥道,声冲霄汉。
四年前范质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参知枢密院事,是和副枢密使差不多的职位,对于这些节度使的蝇营狗苟一清二楚。
如今范质作为当朝首席宰相,以廉洁耿介自持,从不收受贿赂,也不派人经商,最是见不得贪腐。
此时屋中只有三位宰相,李谷、王溥两人与范质相熟,深知范质的秉性,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装作没听见,继续批阅奏折。
又看到了魏仁浦批的札子,范质握着长须的手微微颤抖。
“这魏道济(魏仁浦的字)竟然还同意了定州的请求,损失了六十人,就批给定州两千贯!他这枢密使怎么当的吗!”
“确实有问题,应当让御史台好好查查定州节度使,其中或许有不可告人的交易。”李谷闻言提议道,魏仁浦倒霉李谷才高兴。
范质闻言却不吭声了,如果驳回了枢密院的札子,势必要吵到郭荣那里去。
以前范质也吵过几次,但最终郭荣都站在了魏仁浦那边。
范质清楚如今以政事堂为首的文臣们,已经丧失了郭荣的信任,就这种事情吵是没有任何结果的。
“有什么好查的,反正查不出东西来。”王溥抬起头说道:“御史台目前事务也多,还缺不少御史,没必要麻烦他们了。”
“嗯,以御史台目前的情况,确实不能指望他们了。”范质顺坡下驴,提起笔在札子上批了准。
范质翻开下一本札子看了几眼,又仔细看了日期,确认是昨天才送达枢密院的,沉声说道:
“这沧州巡检的任命,魏仁浦直接就批了,没经过陛下的认同,有些不合规矩。”
“让我看看。”王溥起身走到范质身边,低头看了看这份札子。
当王溥看到“竹奉璘”三个字的时候,瞳孔微微一缩,意识到机会来了。
“确实有些不合规矩。”王溥想了想说道:“这份札子我们应当先压下来。”
王溥又给坐着的李谷使了个眼色,示意李谷也过来。
李谷会意之后也凑了过来,看了一遍后说道:“确实,应该先压下来。”
王溥和李谷站在范质身后,对视了几眼,眼神交流一番后,王溥说道:“我先誊抄一份好了。”
第五十六章 张家粮行
“既然如此,那今天枢密院递来的札子,就先压下来好了。”李谷闻言又补充道。
如果只压下竹奉璘升迁的札子,意图似乎就显得有点刻意。
自己和魏仁浦已经反目成仇了,干脆不如表现得气度小点,挑出来一点问题,就借此将枢密院的札子全数压下,李谷如是想到。
“对,定州的那份札子也有些问题,一定要严格审查一番。”王溥闻言知意,赶忙说道。
范质听到这两人的言语觉得有些奇怪。
今天怎么了?李谷和王溥两人对于枢密院的札子从来都不会过问,全都是交给范质这个懂军事的,前参知枢密院来审批。
可今日两人却一反常态,揪出一点小问题就要全盘否认枢密院的札子。
范质抬起头左右各看了一眼,看见李谷和王溥两人都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札子,摆出一副思考的样子。
“范相公在吗?”门外传来一声尖细的声音。
三位宰相闻言望向门口,来者正是宫中的内侍张守恩。
“陛下有请。”
张守恩的到来打断了范质的思绪,既然是陛下召见,范质不敢有片刻耽误,立刻起身和张守恩离开。
看到两人离开政事堂,王溥马上拿起桌上的关于竹奉璘的札子,誊抄一遍后叫来心腹小吏说道:“立刻送往李使相的府邸,一定要送到他本人的手上。”
李重进官兼节度使和宰相,官场一般称其为李使相,此时开封城中姓李的使相就李重进一位,王溥自然不会担心小吏弄错。
“接下来就看李使相的了。”李谷一边批阅着文书,一边说道:“这法子是谁提出来的?”
王溥想了想回答道:“是李使相家的三郎君,名叫李延庆。”
“后生可畏啊!还真给他料到了魏仁浦的举动。”李谷记住了这个和他同姓的年轻后生。
李延庆此时正带着铃儿和几名护卫,走进了位于宋城城东的东市。
此时的宋城虽然打破了唐朝的坊市格局,各条大街小巷都有店铺的存在,但东市是传统的商业区域,依旧商旅云集。
宋城地处中原腹地,又有黄金水道汴河流经,城内的东市自然十分繁华。
李延庆一行人刚刚走进东市,人流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两侧店铺一字儿排开,来自天南海北的商品琳琅满目,四丈宽的青石路上挤满了人,全靠着几个护卫推开人流,李延庆和铃儿才可缓缓前行。
左右摩肩接踵的百姓里,有身着艳丽衣裙的年轻小娘子,她们一边跟商贩询问胭脂、眉黛和香水的价格,讨价还价。
一边踮起脚尖,透过人群的缝隙偷看年轻俊朗、衣着华贵,明显是个富家子弟的李延庆。
孩子们则骑坐在父母的肩膀上,用小手捏着黏糊糊的饴糖往嘴里塞。
还有不少拄着拐杖的白发老人也在街市上随着人流缓缓移动,人老了反而会更喜欢热闹。
也有不少富商衙内身着丝绸,带着仆从招摇过市。
人山人海的街市,和后世繁华的商业步行街没什么两样。
将护卫留在店外,李延庆带着铃儿走进一家挂着“张家粮行”牌子的店铺。
店中装潢十分简洁,木质的褐色墙壁,青石铺就的地板上横摆着几只敞口大木柜,木柜内分别装着各色粮食。
木柜后坐着的掌柜一看进来的李延庆年纪轻轻,穿着青色的云纹鹤氅,气质非凡,后头还跟着个秀丽婢女,知道是来了贵客。
鹤氅是一种从道袍改进而来的服装,宽袍大袖,以丝绸织成,可以加绒做成厚厚的外套,常年都可穿着,此时在上流社会中很是流行。
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就一年四季穿着鹤氅,仙风道骨的样子,李延庆一看到鹤氅就喜欢上了,也整了几件来穿。
掌柜连忙从柜台后迎了出来:“这位郎君,本店新到的米、栗、麦,全都是上等成色,不知有何需求。”
“要是这些我都不需要呢?”李延庆回道。
“本店只经营这三种粮食,若是郎君有别的需求,东市内店铺数百家,定能满足郎君所需。”
掌柜见李延庆说话如此唐突,心想不会是来闹事的吧?却仍然摆出一副笑脸说道。
望着满脸殷勤的掌柜,李延庆微笑着说道:“我若是想买这间粮行呢,不知作价几何?”
掌柜为张家经营粮行多年,还是第一次碰到上门就说要买粮行的客人。
多年经商养成的眼力让掌柜看出李延庆并非一般人,虽然东家在宋城的势力也不小,但掌柜并不想给东家惹上麻烦。
“在下也只是为东家看店罢了,这得问过东家才知道。”掌柜不卑不亢地说道。
李延庆闻言仔细打量了一番掌柜,发现这掌柜穿着丝织的黑色圆领襕衫,头顶的软脚幞头也是丝织的。
此时朝廷明令禁止商贾和农户穿着丝绸,虽然民间一向不会鸟这种律令,但丝绸价格高昂,能穿丝绸的商贾也是凤毛麟角。
回想起进门时看到的“张家粮行”的牌子,李延庆脑海里冒出了一个人,不会是他吧?
“那你东家是谁?今日可在店中?我想和他谈谈。”
掌柜闻言也是愣了愣,这年轻郎君连粮行的东家都不知道,就敢上门来无端挑衅,怕是个愣头青吧?
这年头敢在州城内开粮行的,能有简单角色么?
掌柜正要出言的时候,店内进来了一个瘦瘦的男子。
“这不是李衙内吗,今日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贵客啊!孙掌柜你快去备茶,用这里最好的茶!”
李延庆扭头一看,说话的正是宋州都监之子张谦宜。
“李衙内府上需要多少粮食,直接遣人通知我一声不就行了,我立刻就让人拉到府上去。”张谦宜堆着笑脸说道。
“今日闲来无事,我只是在东市内逛逛罢了。”李延庆摆了摆手。
张谦宜其实也是在东市内闲逛,最近他父亲断了他的月例钱,弄得张谦宜哪都玩不成。
待在家中又要面对他讨厌的那个弟弟,还有父亲的一张臭脸。
今日张谦宜逛到这东市来,其实是想到自家的店铺里弄点钱出来花花,碰巧就遇到了李延庆。
“那太巧了,我也是在东市内闲逛,这都是缘分啊。”张谦宜恭维道。
第五十七章 行会
谁和你有缘分啊?李延庆今日来东市,其实是想来了解下当今粮行的运营方式。
李延庆虽然决定将乌衣台用粮行伪装起来,但其实并不完全清楚当今的粮行到底是如何运行的。
李延庆所想到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收购一家粮行,将其逐步替换成自己的人。
这样既能获得熟练的专业人员,又能直接接手粮行原有的商业网络和人脉,省去从头建立的麻烦,有钱就是这么方便快捷。
所以李延庆看到这间“张家粮行”装潢简洁,很符合自己的审美,同时掌柜的还聪明伶俐,便起了将其收入自己麾下的心思。
可惜,这粮行看样子是张谦宜家的,果然这战争年头能从事粮食生意的,都不简单呐。
不过来都来了,李延庆并不打算空手而归,这张谦宜对自己如此恭敬,就靠着他,从这孙掌柜身上打探点消息出来也好。
李延庆和张谦宜一番寒暄,在孙掌柜的带路下,三人通过柜台后的一扇不起眼的木门,来到了粮行后边的院落中。
经过孙掌柜的介绍,李延庆知晓了,前边的店铺只是这间粮行的极小一部分,粮行的主体是店铺后边的三栋大型仓库,还包括中间围成的天井小院。
“这三栋仓库内全是粮食么?”李延庆环视三栋两丈多高,以黄土砖垒成的大型粮仓。
“是的,郎君。”孙掌柜恭敬地答道。
“这么多粮食,你们是从哪收购来的?”李延庆问道。
孙掌柜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有这样直白问商业机密的吗?院中一时有些寂静。
“李衙内叫你说,你说就是了。”看到孙掌柜迟迟未答,张谦宜面带愠色。
“可这,大郎,这可是粮行的...”郭掌柜转头对着张谦宜狂使眼色。
张谦宜拍着桌子,大声说道:“这种小事有必要在李衙内面前遮遮掩掩吗?孙四你是不是不想做这掌柜了?”
听到张谦宜的叫嚷,孙掌柜有些惊讶,嚣张跋扈的东家大郎竟然对这李衙内如此恭敬。
孙掌柜突然想到,新任的宋州节度使不就姓李吗?
肯定是了,这位一定就是节度使府家的衙内。
想到此,孙掌柜立刻放低了姿态,回答李延庆道:“大部分粮食都是从粮行行会那进购来的,一小部分则是米客上门卖给我们。”
粮行行会?宋城已经有行会这样的组织了么?也对,宋代着名的樊楼原名就叫矾楼,本就是开封矾行行会所在,所以此时有行会这种商业组织确实也不足为奇。
想了想,李延庆又问道:“宋城内的粮行都得从行会购粮吗?”
“据在下所知,大多都是从行会购粮,购粮价和售粮价也都由行会规定。”孙掌柜回道。
李延庆有些惊讶,这粮行行会听起来很猛啊,不但有销售权,还掌控了定价权,完全就是垄断了宋城的粮食贸易嘛。
看样子自己以后要介入粮行,是绕不过行会这个组织的。
李延庆又详细询问了孙掌柜不少关于粮行的问题,孙掌柜都一一作答。
从孙掌柜的回答中,李延庆得知了不少宋城粮行行会的消息。
宋城的粮行行会是一个半官方、半民间的组织,其头领称为行首。
行会统一从外地商人那购入粮米,再卖给各家粮行。
同时还会在官府的管控下,规定粮食的售价,起到平抑物价的作用。
行首还有官府给予的收税权,按照各家粮行每月的进货额度收取商税,统一交给官府。
当然若是官府任意提高商税,行首也会维护粮行商家的利益,带领商人们与官府做交涉,进行抗争。
怪不得宋城在今年粮食歉收的情况下,粮价只是缓慢的上涨,市场上也没有出现商人恶意囤积粮食,炒高粮价的情况。
同时不止是粮食,宋城内各种商品的经营,各种手工业,还有运输业,都有行会的存在。
这些行会也会设置准入的门槛,维护本地商人的利益,比如李延庆若想要新开一家粮行,就要先得到粮行行首的认可。
这里面道道还挺多,李延庆听完孙掌柜的介绍后有些感慨。
谢绝了张谦宜的陪同,带着铃儿和护卫离开了张家粮行,望着人流滚滚的大街,李延庆忽然问道:“铃儿,想吃糖吗。”
“糖吗?想!”铃儿秀目放光,郎君是要请自己吃糖吗?
糖在此时可不便宜,要么是粮食所制的饴糖,要么是甘蔗所制的蔗糖。
此时粮食价格较高,甘蔗则只有南方炎热地区种植,运费极其昂贵。
哪有少女会拒绝甘甜的糖呢,平时因为价格高昂,铃儿也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得偿所愿。
望着铃儿渴望的目光,李延庆交代了护卫一番。
很快护卫买来两块用油纸包着的糖浇乳糕,融化的糖汁包裹着白色的糯米乳糕,散发着迷人的香甜。
护卫递给铃儿和李延庆各一块。
铃儿接过乳糕,双手小心地捧着,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小口,丝丝甜味侵入心脾,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幸福。
看着铃儿小心谨慎的样子,李延庆笑了笑,三下两下就吃完了巴掌大的乳糕。
嗯,还不错,虽然甜度远不如白砂糖,但也还算甜,乳糕的口感也很好,和糍粑类似,香甜还有点点粘牙。
李延庆前世心情烦躁时,就喜欢吃上一两块糖,对于缓解心中的焦虑很是有效。
今早刘从义一行人就去了宁陵,打探刀疤脸的消息,身负重任。
现在自己又从孙掌柜这得知了行会的存在,自己开粮行的计划又有了变数。
而写给父亲李重进,请求调拨些人手的信也迟迟没有得到回应,想来是因为各地都有行会的存在,李家其实并没有多少善于经商的人手。
京中的魏仁浦又长时间没有动静,也不晓得魏仁浦是否真与竹奉璘有协议,自己的计划能否顺利实施呢?
这些天李延庆一直都处于焦虑之中,问铃儿是否要吃糖,其实也是李延庆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直说。
不过吃下了一块糖浇乳糕之后,李延庆平复了心境。
第五十八章 深夜信使
有什么好焦虑的呢?
刘从义他们都是这个时代最专业的察子,原来武德司当差的,必定能顺利带回刀疤脸的消息。
宋城的行会固然势力庞大,官府、商家两道通吃,但自己是谁?宋城最大的衙内不就是我李延庆吗?一个小小的行会还能挡了我的去路不成?
经商人手的问题,自己培养、发掘就行了,连武德司都招到了麾下,几个掌柜、小二又有何难呢?
至于魏仁浦,就算这次不能对付他,以后也有的是机会,现在自己和魏仁浦的地位差距有点大,不能伤他根本时,决不能轻举妄动。
糖浇乳糕浓浓的香甜让李延庆重振精神,带着铃儿继续领略街市的繁华。
李延庆此时并不知道,魏仁浦提拔竹奉璘的消息,已经从开封的李府发出,直奔宋城而来。
而由魏府发出的,要求竹奉璘处理劫船士兵的信,更是清晨时开封城门一开就出了城,不久就将送到竹奉璘的手上。
这一逛就逛到了下午五点,李延庆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节度使府,屁股都还没坐热,张正就带方志和来了,说是找到了那个刀疤脸。
刘从义带着四个人去了宁陵,方志和是其中骑术最厉害的,刘从义便遣他回来报信。
望着三十岁上下,满面风尘的方志和,李延庆问道:“怎么样,找到了?”
“是,已经打探清楚那人的底细了。”方志和拱手道:“刘大哥让我回来报信,他们继续盯着刀疤脸和竹奉璘。”
不愧是专业人士,办事就是效率,李延庆暗自赞叹,迫不及待地问道:“快快说来。”
“此人名为蒋达,四年前还是汴河上一介水匪头目,后来带着手下的水匪投了军,如今是宋州巡检竹奉璘麾下的一个队正。”方志和答道。
“很好,你叫方志和吧,先下去休息。”想来这方志和今天已经奔波百余里了,李延庆又看向张正:“张叔你去吩咐后厨准备点酒食。”
方志和闻言行礼,和张正退出了李延庆的书房,待到两人离开一心院,方志和轻声说道:“台主,酒就不用备了。”
“怎么,你不喝酒吗?我看你昨晚喝了挺多的。”张正望向方志和,眼中透着疑惑。
“现在事还没办完,郎君随时有可能叫我去宁陵,办事的时候不能喝酒,容易坏事。”方志和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缅怀的神伤。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宋城西门的城门楼上,几个士兵正围着火堆聊天取暖。
宋州地处腹地,多年不经刀兵,不存在来攻城的敌人,守城的士兵们都很懈怠。
“要我说,还是玉水桥下边的小姐最有味。”
“放屁,玉水桥哪比得上甜米巷啊,差太远了。”
“去一趟甜米巷,都够在玉水桥睡五晚了,那能是一回事吗?”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西边的寂静黑暗中传来。
一众士兵抬起头来,资历最老,年近五十的雷五出声:“钱二你去看看。”
“怎么又是我啊。”满脸青涩的钱二是个刚满二十的年轻后生。
抱怨归抱怨,资历最浅的钱二自知自己在城门楼上地位最低,起身离开温暖的火堆,紧了紧衣袍,挪步到了城垛边上。
此时马蹄声已经到了城墙下,从城下传来一声吼叫:“快开门,我是宋州节度使府的人。”
大晚上的,吼这么大声干嘛啊?钱二腹诽着,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可有信物。”
“有令牌,快点的,紧急情报,耽误了事,砍你的头!”马上的骑士不耐烦地吼道。
城墙上吊下来一个藤编的吊蓝,骑士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扔进了吊蓝中。
钱二拉上来,拿起令牌,靠近火堆,沉重的银制令牌上,清晰地刻着“归德军节度使府”七个大字。
“雷五丈,是节度使府的人,快开门吧。”钱二把令牌递给雷五。
雷五接过令牌瞧了瞧,不情愿地站起身,呼喊道:“搓鸟们,都站起来去开门!”
急躁的骑士看着城门刚打开一条缝,就挤进了城门,从双手高捧着令牌的雷五手上拿过令牌,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听着嘀嗒嘀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雷五丈呼喊着士兵关上城门:“快关上门,都警惕点,可能要发生大事了!”
“郎君,郎君,快醒醒。”
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唤,李延庆睁开眼,见是自己的守夜丫鬟雪雁,用手背擦了擦眼皮:“什么事啊?又大晚上的叫我起来。”
之前陶文举派人夜探节度使府时,叫李延庆起床的也是雪雁,她负责在晚上的时候守在李延庆卧房旁的小房间里。
“是吴书记遣了人过来叫郎君,奴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老师深夜找我?肯定是有大事,李延庆闻言翻身下了床:“快拿我衣服来。”
吴观的小院中此时已是灯火通明,府上守夜的侍卫大都被吴观召集到了院中。
“李石,你带五个人,出西门沿着官道去找信使和马。”
“李松,你立刻去后厨,看看还有什么酒食,都拿来。”
听到吴观的吩咐,李石和李松都拱手称是,立刻动身。
李延庆进到院中时,正看到吴观在发号施令:“老师,什么事这么急?”
“相公派了信使,昼夜兼程过来的。”吴观语气沉重。
此时没有路灯,走夜路仅能依靠微弱的月光,相当的危险。
危险来自骑手胯下的马匹,在黑暗里高速奔驰的马匹很容易受惊,而马匹受惊,骑手大概率会被甩下马背。
当初李延庆来宋城的路上,就是被受惊的马匹甩下了马背,伤到了后脑勺,躺在床上昏迷三天,这还算是轻伤。
听吴观的语气,李延庆心中也是咯噔一下,试探性地问吴观:“信使出问题了?”
“有一个信使摔下了马,此时还躺在官道边上,还跑了两匹马,幸好另一个只是收了轻伤,把信送了过来。”吴观回道。
“信中写的什么?这么要紧,不会是魏...”
吴观将手中的信递给了李延庆:“是的,和你预料的一样,接下来要怎么做?”
第五十九章 时间紧迫
和我预料的一样?魏仁浦果然提拔了竹奉璘,我的猜测是对的!
李延庆握紧了拳,于人群中看到了张正:“张叔,快去叫方志和来!”
遭了,我好像下午才让张正给方志和准备酒食,这方志和不会喝醉了吧?
不会不会,这时候的酒度数不算高,应该不会有事的,李延庆自我安慰着。
李延庆沉下心刚写完一封简短的信,张正就带了方志和过来。
“郎君。”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消了李延庆心中的担忧。
“现在去宁陵,能行吗?”李延庆问完,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夜空。
此时还是寅时三刻,凌晨三点多,天还要三个小时才会亮,去往宁陵的五十里夜路危机重重。
方志和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回道:“易如反掌。”
“张叔,你带着两个人跟着方志和去宁陵。”方志和的镇定令李延庆充满了信心,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张正跟着一起去较为稳妥。
李延庆又从桌上拿起信和一块令牌递给张正:
“这封信去了宁陵交给刘从义,这块是归德军节度使府的令牌,也交给他,出了什么事就亮出来,没人敢动他们。”
李延庆写给刘从义的信,是让他立刻秘密地将蒋达抓回宋城来,若出了意外,惊动了竹奉璘,亮出令牌则可保住他们的性命。
说起来李延庆如此执着于抓住蒋达,乃是因为这时候的诉讼体系的缘故。
竹奉璘是官员,普通的百姓若是想向官府告发竹奉璘这样的武官,除非是去开封皇宫门口,敲登闻鼓告御状,否则依照律法,百姓首先就要受到三十大板,会非死即残。
这是为了防止有百姓诬告官员,是对官员的一种保护,也是行政力量弱小的现状下,必然的选择。
不然是个百姓来告官,官府都要查验一番,此时可没有这么多能查案的官员供朝廷使用。
因此就要设立一个告官的门槛,能扛得住三十大板的人才有告官的资格,虽然这种手段很极端,却也是这个时代,朝廷的无奈之举。
同时刘从义还是被朝廷追捕的前武德司人员,李延庆不可能冒着暴露刘从义的风险,让刘从义或者他的亲属去告官。
而若是由吴观这样的官员来告发竹奉璘,那就只能向上级监察机关,也就是向御史台检举揭发竹奉璘。
御史台审理案件,需要很多繁琐的步骤,大量的时间,这样则会让魏仁浦提前知晓做出反应,也就难以以此来攻击魏仁浦。
至于李延庆这样的高官衙内,虽然告官不用受三十大板,但因为不是当事人,无法向官府告发竹奉璘。
所以作为竹奉璘劫船同伙的蒋达,是最好的人证,必须要抓到他,审讯出供词,然后用蒋达向州府告发竹奉璘,最为稳妥。
“喏!”张正高声应道,带着方志和领命而去。
接下来就是和时间赛跑的游戏了,必须要尽快抓到蒋达,将他押回宋城,靠着供词写出诉状。
将诉状提交给州府后,再由节度判官和节度推官两人联名审讯、用印,而后调动州兵赶往宁陵逮捕竹奉璘。
最后再将逮捕、审讯竹奉璘的奏折递交给朝廷。
与此同时,政事堂的李谷、王溥将压下来的,提拔竹奉璘的札子递到郭荣的桌上。
如此一切就将如李延庆计划中的一样,魏仁浦将因为识人不明的缘故,他处理军政的能力会受到郭荣的质疑。
这半年间魏仁浦能够独掌枢密院,是因为他当初站队在郭威的身边,同时出色的能力得到了郭家父子的赏识。
如今的皇帝是郭荣,本来就要逐步替换郭威那朝的旧臣,若是没有意外,魏仁浦还能再当个一两年的枢密使。
但魏仁浦的能力若是受到郭荣的质疑,他独掌枢密院的日子将会很快结束。
这正是李延庆和父亲李重进乐于见到的,也是失去了财路的李谷、王溥所渴求的。
“一切都会顺利的吧?”吴观望了望窗外深沉的夜色,不免有些担忧。
“放心,一切都会顺利的,老师你可以先想想,诉状该怎么写了。”李延庆信心满满。
张正带着方志和还有两名护卫,用令牌叩开了宋城的西门。
站在城垛旁,看着张正一行人出了城门往西而去,钱二小声嘟囔:“又是节度使府的人。”
“瞧我猜中了吧,我就说要有大事发生,肯定是又要打仗了!”雷五在士兵中高声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
“雷五丈,打不打仗和我们这帮人有什么关系,不还是在宋城守门吗?”
“虽然是个看门的,也要心怀天下!你这搓鸟懂个屁!”雷五怒斥道。
“得了吧,李节度使都不在宋城,宋州的兵也不在这儿,紧急军情也不可能送到咱们宋城来啊,我看你就是在瞎猜。”
“你敢我和赌点什么?”听到有人否认自己的猜测,雷五暴跳如雷:“赌一贯钱,你敢不敢?”
“嗨,赌就赌,我就怕某人事后不认账。”
“就是,你这没浑家的老鳏夫,钱都花在玉水桥的勾栏里了,有个屁的一贯来赌!”
雷五当了三十多年的兵,从不攒钱,都是一拿到月俸就往勾栏里跑,到了快五十了还是孑然一身。
这种情况在这时的士兵中相当常见,良家女子都不愿意嫁给没有田地、随时有可能死在战场上的普通士兵。
而士兵嘛,欲望又重,没有浑家,自然就只能去勾栏里找小姐,攒不下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到五十了还是个老鳏夫。
“什么老鳏夫的,你们这十多个人,可有一个成亲的?”雷五丈奚落着一群大头兵。
这话引得城墙上的众人都难过起来,城门楼上充满了忧愁的空气。
出了宋城西门不远,失去了城门楼上灯火的照明,去往宁陵的官道一片漆黑。
“慢点吧,方三。”张正看着方志和并未减速,超过了走在前头的自己,不由提议道。
“郎君的意思,是要尽快送到宁陵,台主你把信和令牌交给我,你们跟在后头就行了。”方志和头也不回地说道。
此时张正只能看到前方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轮廓,有些担心:“有必要这么快吗?夜路赶太急很危险的。”
“给我吧。”方志和放慢了一点速度,向张正递出一只手:“没有危险,郎君干嘛找来我们呢?”
“我就是喜欢这种感觉。”
第六十章 追求刺激的人生
张正并不是没有胆量夜间疾驰,而是本身骑术并不高超,之前在河东从军十多年都是步兵,半年前到了李重进手下才开始接触马匹。
张正怕的是因为自己骑术不精,赶赴宁陵的路上摔下马来,自身摔伤事小,耽误了三郎的计划事大。
其他两个护卫也是如此,此时的马匹本就珍贵,没当过骑兵的士兵,是很难有骑马的机会的。
但此时确实时间紧迫,越快将信和令牌送到宁陵越好,此时张正也只能相信方志和了。
就算方志和出了意外摔下马,自己跟在后头,也能赶上他继续送信,想来这也是郎君的本意。
踌躇再三,张正放缓了马速,从怀中掏出了信和令牌递向方志和,千言万语化作两字:“小心。”
方志和接过信和令牌,闻言愣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漠然的神色。
将信和令牌塞入怀中,方志和向前俯身,将身体紧贴着马匹的脖子,以减小阻力,再弓起腿夹紧马腹,扬起马鞭用力一抽,刹那间连人带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只留下一句,“到了宁陵,去城西的姚氏客店。”
方志和敢于夜间疾驰不光是因为他渴求刺激,更因为他骑术本就高超,不惧夜路。
今年三十岁出头的方志和,八年前还是殿前司铁骑军的一员,因骑术高超被调入武德司,在刘从义手下当差。
五年前因为个性沉稳被选为谍子,作为商人潜伏在南唐收集情报。
四年前武德司被郭威从禁军中除名,在南唐的方志和得到消息后,潜逃回宋州的老家,隐姓埋名,直到刘从义找上门来,要他为李延庆效力。
曾经作为最精锐的骑兵部队,铁骑军的一员,方志和的骑术自然了得。
虽说有过几年荒废,未曾驰骋,但今天骑着马往返于宋城和宁陵两趟之后,方志和很快找回了感觉。
同时方志和也熟悉了这段路程,有信心用不慢于白天的速度夜赴宁陵。
四年前逃离南唐时,方志和以及其他在南唐的武德司谍子们,瓜分了经商所用的经费和货物,各自回返家乡。
带着两百多贯回到宋州的方志和,只要省着点用,两百多贯够用上几十年了。
然而当刘从义找到方志和,说有一位背景深厚、志图高远的衙内,想要招募武德司的人做一番大事时,方志和当即就同意了。
无他,大丈夫行于世,怎能甘于平凡,不追求刺激?
浮云轻走遮月圆,野旷无声地连天。
黑暗寂静的官道上,靠着清浅的月光和不弱的夜视能力,方志和不断地指挥胯下坐骑调整方向,躲避土路上的凹陷或者突起,不时还要轻抚马鬃和马颈,安抚焦躁不安的马儿。
“我知道你能行的,到了宁陵,我请你吃鸡子。”
鸡子就是鸡蛋,马匹长途奔袭后,若是不能及时补充足够的蛋白质,就会对马的肌肉造成永久性的损伤,最佳的补品就是鸡蛋了。
宋城到宁陵虽然只有五十里,但五十里已经是一匹马长途奔袭的极限了,马匹跑完差不多就会脱力,需要经过数天的休养才能恢复,这也是优秀的骑兵部队必须一人三骑的原因。
汉朝时远征匈奴最大的开销就是马匹了,对塞外的远征,往往一次要消耗十余万匹马,都是长途奔袭后无法补充足够的营养,死在了漫长的征程中,骑兵们往往都是骑马而去,徒步而归。
方志和胯下的黑马轻轻嘶鸣一声,似是听懂了方志和的允诺,逐渐从容了下来,跑得又快又稳。
经过一个半时辰的跋涉,方志和终于到达了宁陵的东门。
此时正是早上的卯时,天微亮,城门刚刚开启,方志和冲进了城门,直扑城西的姚氏客店。
方志和进了宁陵,便下了马,整了整身上的衣袍,戴上背着的毡帽,牵着马在城中的东西干道上缓缓前行。
虽然他也想尽快到达姚氏客店,但黑马的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再骑行了。
此时黑马已是浑身流着腥汗,不断喘着粗气,粗壮的四肢轻轻颤抖,连行走都有些费劲,再难跑动了。
刚牵着马行了几百米,方志和就看到正前方的大道上,两名骑士骑着高头大马,后边还跟着四匹马,共计两人六骑,呼啸而来。
“前边的,别挡道,快让开!”
方志和闻言靠到路边,将黑马也牵到身边,两人六骑飞驰而过,带起一地黄尘。
转头望向东方,方志和驻足片刻,尘土消散后,两人六骑已经没了踪迹,却仍能听到清晰的马蹄声。
宁陵的县衙和巡检衙门就在城东,只需沿着大道往东,再拐个弯就能到,方志和刚刚路过那个路口。
这批人马从西边来,没有出城,不是去往宋城的,是去的宁陵县衙,还是巡检衙门?
方志和眯着眼,露出思索的神色。
一人三骑这种奢侈的配置,又打西边而来,只会是从开封来的,然而却没有去宋城,这令方志和感到稀奇。
如果是朝廷的紧急旨意,也得先送到州府所在的宋城才对,这一伙人马却是去的县衙的方向。
如果是要逮捕县衙或者巡检衙门的什么官员,这人马又过于稀少。
只可能是替京中的大人物送信的,方志和再联想到乌衣台此行的任务,有了些猜测。
虽然李延庆只是命令乌衣台把蒋达抓回宋城,并未说明原因,但方志和他们这伙人都曾在武德司当差,基本的政治敏锐性还是有的。
所以方志和一开始以为,李延庆要对宋州巡检竹奉璘动手,但现在看来,后面也许还牵连着京中的大人物。
方志和舔了舔嘴唇:“够劲。”
一个小小的宋州巡检竹奉璘,自然不被方志和放在眼中,但一想到未来的对手还有京中的大人物们,或许还有更大的敌人,方志和胸中激情澎湃。
“这样才有意思嘛。”
既然要追求刺激,就要贯彻到底。
方志和扯了扯马缰,继续往城西的姚氏客栈走去。
第六十一章 在宁陵(一)
宁陵城并不大,大约半刻钟后,方志和牵着黑马到了位于城西的姚氏客店。
将马缰交到闻声而出的店小二手上,方志和吩咐店小二:“赶快用凉水给马洗刷一遍,喂水之后,再打五个鸡子到草料中喂食。”
马匹长途奔跑后,需要用冷水冲洗,给血液降温。
“客官放心交给在下吧。”店小二接过缰绳,又打量了一下黑马,惊叹道:“这么多汗!怕是跑了一夜吧,客官你当真厉害。”
“别废话,照做就行。”方志和瞪了一眼店小二。
“是,是。”店小二忙不迭地点头:“客官可需要房间,需要吃食?”
此时的客店大多是住宿和餐饮同时经营,一楼摆着桌椅,二楼则用于住宿。
方志和此时已经走进了客店中:“一碗羊血汤,两斤蒸饼,送到二楼中间的上房。”
刘从义一行人包下了姚氏客店二楼同一排的三间上房,却只在中间那间房议事,怕的就是隔墙有耳。
“客官稍等,在下马上就送去。”
点完早餐的吃食,方志和沿着木梯走到二楼,来到房门口,用轻两下重两下的手法敲响了门。
刘从义打开门,见是昨天回宋城报信的方志和,有些惊讶:“怎么是你?快进来。”
“是郎君叫我来的。”进到屋中,方志和又从怀中掏出信和令牌:“这也是郎君让我交给你的。”
刘从义接过信和令牌,迫不及待的打开信封,拿出信来阅读。
信封已被汗水微微浸湿,好在信上的字迹并未模糊,曾经能当上武德司都头的刘从义,自然是识字的。
李延庆写的信很短,短到只有一句话:拿下蒋达回返宋城,不要惊动其他人。
刘从义拿起信纸左看右看,翻来覆去地看,确认只有这一句话后,才用桌上的烛台将信纸烧掉。
再仔细看了看写有“归德军节度使府”的令牌,刘从义将令牌收入怀中:“郎君还吩咐了什么吗。”
“没有了。”方志和马上又补充道:“哦对了,张台主也来了,此刻还在路上吧。”
刘从义闻言皱了皱眉:“你把台主甩在路上了?”
“他们太慢了,夜里不敢走太快,郎君吩咐的事情又要紧。”方志和挠了挠头:“我也没办法。”
方志和又环顾了屋中,发现此刻这间屋子里只有自己和刘从义两人:“他们四个呢?”
“在监视着呢,两个盯着巡检衙门,两个盯着军营。”刘从义从方志和身上嗅到了浓烈汗臭味,又看到方志和头发乱糟糟的样子:“瞧你成什么样子了,快去洗洗。”
竹奉璘一家就住在宋州巡检衙门后的官邸中,此时官员的流动性很大,在各个衙门后头都有给主政官员修建官邸,这样官员换地方任官时就不用为住房问题担忧。
“郎君吩咐的事情不要紧吗?”
“还没到时机,不能急。”刘从义估么着现在卯时都还没过,蒋达那厮恐怕还在兵营里睡大觉,总不能冲进兵营抓人吧?
方志和摸了把额头,一手油和灰:“哦,那我先去洗把脸。”
掏出怀中的令牌,坐在椅子上的刘从义仔细摩挲着令牌上的字迹,感到一阵暖意。
郎君为了让我等没有后顾之忧,竟然愿意冒着暴露节度使府的风险,将令牌交给我等。
归顺李延庆时,刘从义已经有了作为棋子的觉悟,牺牲也好,被舍弃也罢,刘从义都有心理准备。
但没有人是天生就愿意为人牺牲的,刘从义愿意归顺李延庆,是因为李延庆承诺以后重建武德司,也是因为刘从义想要报仇,想要发泄心中的怨气。
只要能实现心中的目标,刘从义愿意付出一切,也很清楚自己只有为李延庆卖命,才有可能实现目标。
刘从义也见过不少的上位者,但像李延庆这般重视下属性命的上位者,刘从义确实没见过几个。
郎君如此仁义,我必不负郎君!刘从义下定了决心,不就是区区一个蒋达吗?办他!
“啊--嚏!”蒋达打了个大喷嚏,从美梦中惊醒,抹了抹鼻子,茫然四顾,营帐中只有他一人。
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好一会儿蒋达才清醒过来,想起昨夜的疯狂,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脸上露出回味的神色。
穿了灰色短打衣衫下了床,刚想出门买点吃的喝的,打开帐门蒋达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
揉了揉疼痛的额头,蒋达定睛一看,正是和自己同住一帐的高小乙,闻到了高小乙满身的酒气。
蒋达怒斥道:“你这畜生,昨晚又没回营,告诉你们多少次了,早就不是在寨子里了,要守规矩!”
高小乙受了蒋达的一记头槌重击,再加上酒劲未散,此刻已经瘫软在地上哼哼了,哪听得进蒋达的话。
蒋达便打来一桶冰冷的井水,泼到了高小乙的身上:“鸟货,还不起来!”
受了冷水的刺激,高小乙瘦小的身子直打颤,终于还是清醒了过来:“嘿嘿,大哥。”
蒋达怕的是竹奉璘来查营,到时昏睡的高小乙少不了一顿板子。
见高小乙仍旧一副蠢样,但好歹是清醒过来了,蒋达便丢下木桶,准备去填饱肚子。
“大哥,等下,我有事和你说。”高小乙勉强站了起来,短褐紧贴着瘦小的骨架,挪动到了蒋达的身边:“很重要的事,嘿嘿。”
蒋达掩了掩鼻子,想挡住臭气熏天的酒气:“有屁就放。”
“有人在找你。”高小乙趴在了蒋达的肩头神神叨叨地说道。
“没头没尾的,你这畜生到底想说什么?”蒋达抑制了自己想打人的冲动。
“昨晚,嗝。”高小乙打了个嗝,小声说道:“有人在酒肆里打听大哥你的事情。”
蒋达闻言,目光突然变得凌厉:“你说什么?有人在酒肆里打听我的事情?”
“是啊,大哥,我喝酒的时候听店小二说的,”高小乙越说越清醒,酒劲慢慢散了:“就在城南金米巷的张氏酒肆。”
是谁在找我,是曾经做水匪的仇家?或者是上次劫船跑掉的那个人?蒋达心中思绪翻涌。
不可能是曾经的仇家,这都四年多快五年了,不可能现在才找上门来,很大可能就是上次放跑的那人!
第六十二章 在宁陵(二)
蒋达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那人的武艺算得上高超,很可能是道上的,自己和高小乙围攻,还是让他跑了。
也不晓得这次那人带了多少人手过来,自己决不能被他们逮住,蒋达更不敢将此事告知竹奉璘。
曾经十多年做水匪头目的经历,蒋达处事还是谨慎的,他打算暂时藏在军营中一阵子,看看风头。
蒋达拍了拍高小乙的肩膀:“小乙,帮我出去买几块烤饼来,要撒芝麻的那种,还要一碗米粥。”
军营虽然提供伙食,但那堪比猪食的饭菜没几个士兵愿意吃。
“啊,大哥我想睡觉。”高小乙哀嚎道:“还有,我没钱了,喝酒花光了。”
“上次分你的十贯,这就花完了?”
蒋达一伙人帮着竹奉璘劫船两次,浮财都归了蒋达一伙,蒋达都均分给了自己的弟兄们。
高小乙掏了掏衣服口袋:“嘿嘿,一文都没有了。”
“你这败家蠢货。”蒋达狠狠拍了拍高小乙的肩膀,还是从褡裢里掏出几十个铜板塞到高小乙的手中:“省着点花!我攒了钱,将来给你娶媳妇。”
蒋达虽然喜欢逛勾栏,但都挑便宜的去,在帮竹奉璘干了几票后,还是存下了三十来贯钱。
“别说笑了大哥,我这种人,哪有姑娘看得上啊。”高小乙自嘲地笑了笑,转身走向兵营大门。
你这种蠢货当然没有姑娘看得上,到时帮你从青楼里买一个得了,要不是你爹临死前,非要我帮你成个亲,我至于这么辛苦地攒钱吗?
蒋达用力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想起了高小乙的老爹,想起了他的临终遗言,想起他曾经是自己得力的左膀右臂,可惜死于官兵之手。
再打了桶水,草草清洗了一番,蒋达回到营帐中,坐在床上哼着昨天在勾栏里听到的小曲,等着高小乙带早餐回来。
没多久蒋达就听到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刚想出声,却发现不对劲,来者不是高小乙,这脚步声太沉稳了,每一步发出的声音都几乎一样的。
“是谁?”蒋达伸手摸向枕下的短刀。
来者很快到了营帐门口,一只修长的手挑开营门:“是我,蒋队正别来无恙啊。”
蒋达松了口气,站起身,自然地从枕下抽出手行了个礼:“我道是谁,原来是宋账房。”
来者三十岁上下,穿着青色交领长衫,头戴黑巾冠,蒋达等军中将士都称他宋账房,读过几本书,粗通算术写字,被竹奉璘聘为账房。
宋账房笑着抚了抚颌下短须:“巡检想请蒋队正和你的那帮兄弟吃酒,今日午时三刻,东门外巡检的别院。”
“请我们吃酒,为甚?”
宋账房轻声说道:“巡检不日就将升官,只说是为了表达谢意,队正到时去了便知。”
不等蒋达回答,宋账房转身便走:“消息我已经带到,还请蒋队正准时赴宴。”
宋账房不想在弥漫着腐臭味的账房里多待一刻。
看着晃动的帐帘,蒋达双手抱在胸前陷入沉思,竹奉璘到底想干什么?
论地位,蒋达自知自己比竹奉璘低上无数个档次,竹奉璘也从来没有宴请过蒋达这样的队正。
为了感谢自己帮他劫船?蒋达冷笑了一下,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自然不会信竹奉璘的鬼话。
在竹奉璘手下这几年,蒋达还有手下的弟兄没少挨板子,还亲眼看见竹奉璘处决过一名自己的弟兄。
那时蒋达刚带着弟兄加入州军,竹奉璘为了整顿军纪,拿了蒋达的一个弟兄开刀。
所以就算相信母猪会上树,蒋达也不会相信竹奉璘会真心请自己和手下的弟兄吃酒。
对了,宋账房说竹奉璘不日将升官,莫非劫船之事,其实是京中的某位大人物指使的?
然后大人物给竹奉璘升了官,所以竹奉璘要请我们吃酒?
蒋达轻轻点了点头,这样看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是蒋达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右脸长长的疤痕,这道疤痕正是五年前拜官兵所赐。
起因是蒋达最信任的一位手下背叛了他,伙同南唐官兵里应外合攻破了营寨,高小乙的父亲也正是死于那一战。
最后蒋达带着残留的二十余位弟兄逃出了营寨,辗转到宋州投靠了州军。
“嘶。”蜈蚣般的疤痕中忽的生出几丝刺痛。
看样子军营是没法藏了,竹奉璘是自己的上官,他的宴请自己是不能也不敢推掉的。
蒋达脸色一沉,眼中中透出丝丝寒芒,拿出枕下的短刀,熟练地绑在了脚上。
上午辰时末,宁陵城西的姚氏客店中,张正带着两名护卫终于匆匆赶到,此时距离方志和抵达宁陵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
“情况怎么样了。”张正进了屋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刘从义给张正和两名护卫都倒了杯水:“暂时无事,竹奉璘和蒋达,一个待在衙门里,一个待在兵营里,台主还是先喝杯水吧。”
方志和吃完早饭被刘从义派出去监视巡检衙门了,衙门和兵营各已有两人监视。
至于为什么衙门和兵营都在城东,而刘从义会选择城西的姚氏客店,实在是因为宁陵县城太小,总共就三家客店,姚氏客店算最近的了。
张正一口气喝下整杯水,顿了顿说道:“郎君此次派我来,主要是防止突发情况,你就按照自己的计划来,我也不会提任何建议,有需要就叫我。”
刘从义闻言微微颔首:“对了,你们还未用早餐吧,我给你们叫一些,这家店的羊血汤很不错。”
“嗯,一夜奔波,确实饿了。”张正闻言摸了摸空瘪瘪的肚皮,只觉得自己能吃下一整只羊。
刘从义起身准备下楼叫小二点餐,门口却响起了约定的两轻两重的敲门声,刘从义拉开门,门外正是方志和。
关上门进了屋,方志和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竹奉璘从东门出城,还带着二三十号人马。”
没给刘从义思考的功夫,门口再度响起敲门声,甚至没等到刘从义去开门,门就被派出去的察子打开:“蒋达带着二十人左右出了军营!”
第六十三章 雨宴(一)
宋州节度使府中。
“第三十箭。”
李延庆放下了手中的弓,观察了一下刚才射出的箭矢,箭矢插在靶子的左下角,还在微微发颤。
“差点没中。”李延庆一边回味着刚刚的一箭,吸取经验,一边小跑到箭靶前方,拔下十支箭矢,准备再射十次。
忽然一阵狂风刮过,院中飞沙走石,天忽然阴暗了下来。
李延庆用袖子遮盖口鼻,抬头一看,天色昏黑,片片乌云仿佛要生生压下来一般,黑压压的云层中不时传出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
“看样子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李延庆面露遗憾,原本的训练计划是一天二百箭,不过天要下雨也没办法,今日只能射三十箭了。
将箭矢放入跨在腰间的箭囊中,李延庆背上弓走出院门:“计划赶不上变化,剩下的时间多看看书好了。”
回到了一心院中的书房,望着窗外昏暗的天空,李延庆满怀担忧,也不知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会不会给刘从义他们带来麻烦。
阵阵怒雷炸响,刘从义打开客店的窗户,面露喜色:“天助我也!我还头疼该如何出城追踪,这暴雨就是最好的掩护。”
刘从义关上窗户望向方志和,低声急言:“都带上蓑衣蓑帽,我们现在就出发。”
“刘一,需要我们三人去吗?”听到竹奉璘和蒋达人数众多,张正有些担忧,这是乌衣台的首个任务,张正要确保万无一失。
刘从义略微思考后,拱手道:“竹奉璘有三十人左右,蒋达也有二十人上下,属下和弟兄们虽然不惧,但出了城很可能会动手,若有台主和两位护卫压阵,弟兄们也会安心不少。”
张正的武艺自然不用说,刘从义还从张正那里得知,节度使府中的护卫皆是禁军中出来的,人人武艺高强。
“很好,那我们也去。”张正看了看站在身后的两名护卫,又望向刘从义:“对了,还有多的蓑衣蓑帽吗?”
“客店就有,一会下楼让掌柜的借我们三套即可。”刘从义又从床下抽出一个大包裹打开,里边全是刀和弓箭。
刘从义拿起一把自己趁手的手刀,拔出来检查一番:“都拿上趁手的兵器,弓箭太明显而且雨天也没用,用刀剑或者钝器就行。”
“终于是要动手了。”方志和舔了舔嘴唇,拿起一柄双手直刀,拔出一寸,见刀身泛着冷冽的寒芒,方志和满意地将刀用布带固定到后背。
众人很快装备妥当,出了姚氏客店后便直扑东门,马自然是不骑的,大雨天人跑得比马快得多。
此时空中刮着狂风,天色黑得能滴出墨汁,虽然还是上午巳时,街上却已是行人寥寥,商人们也大多关上了店门,整条街道显得萧瑟无比。
走在路上时,刘从义趁机向张正介绍目前的情况,本来是打算在客栈说的,不过事发紧急,就只好在路上边走边说了。
“我们昨天打听到蒋达很是喜欢逛勾栏,原本是想趁他逛勾栏的时候把他绑走,可昨夜赶到蒋达常去的那家勾栏时,他却已回了兵营,并未在勾栏过夜。”
张正点了点头,问道:“那现在他们合起来五十余人,又是什么个情况?我们总不能去强行抓人吧。”
张正算了算人数,乌衣台六人,算上自己和两护卫,总共也就九个人,虽然个个武艺高超,不是巡检衙门那帮兵能比的,但与五十人为敌还是够呛。
“他们具体要干什么,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在下却有个猜测,若是猜测正确,那我们也许能很轻松地抓走蒋达。”刘从义卖了个关子。
“快说。”
“今日卯时,方志和来宁陵的时候,碰到了两个疑似从开封来的信使,他们很大可能是进了巡检衙门。”
“然后呢?”张正问道。
“在下认为,劫船一事很可能与京中的某位大人物有关,正是他指使的竹奉璘,而竹奉璘又指使下属的蒋达,因为蒋达一伙人本就是水匪,劫起船来轻车熟路。”
“不知在下的猜测是否正确。”刘从义反问张正:“台主以为呢?”
张正有些吃惊,三郎并未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刘从义,只是吩咐他们抓捕蒋达而已,这刘从义却能自己分析出来。
“现在看来在下的猜测是正确的。”见张正默然,刘从义笑了笑,接着说道:
“所以在下认为,竹奉璘今日收到了背后大人物的命令,叫蒋达一伙出城,目的正是为了杀人灭口!”
此时天空一声轰鸣,雨幕铺天而下,巨大的雨滴砸在众人的蓑衣蓑帽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虽然刘从义就在张正的身边,却只能看到张正的嘴在动,完全听不清张正的声音。
无奈之下众人只好低头躬身,迎着倾盆大雨艰难前行。
一刻钟之后到了东门口,刘从义一行人碰到了等候在此的袁立。
袁立见是张正和刘从义,拱手行礼后凑到了刘从义的耳边:
“两批人一前一后出了东门,竹一刻钟之前离开,蒋半刻钟前刚走,三个弟兄分别跟在后面。”
刘从义见袁立穿着黑色短打,便脱下蓑衣递给袁立,只给自己留了个蓑帽:“很好,和我追上去。”
竹奉璘的别院,就在宁陵县城东门外十里处,一个两进的青瓦院子。
此时院门大开,竹奉璘带着三十名湿漉漉的士兵有序地进了院里。
这三十名士兵皆是和竹奉璘出生入死的老部下,每月都能从竹奉璘这儿多拿两倍的俸禄。
多年征战的兄弟情义,再加上利益绑定,这三十人都是竹奉璘绝对信任的部下。
若非这三十人皆是步兵出身,不习水战,劫船的活竹奉璘是绝不会交给蒋达一伙的。
今日卯时,魏管事进了巡检衙门,带来了魏仁浦的命令,要求竹奉璘处理掉劫船的人,并允诺不日就会给竹奉璘升官。
竹奉璘伙同魏管事,还有府上的宋账房,想出了一个法子,就是请蒋达一伙人到自己的别院吃酒,灌醉之后杀害之,然后将他们的死归罪于逃兵。
为求万无一失,竹奉璘带来了自己的三十名亲信士兵,还有几包强力蒙汗药。
这时候当逃兵是一件很普遍的事情,毕竟当兵待遇低,身份低,还要上战场当炮灰,一打起仗来就会有大片的逃兵。
就连待遇最高的开封禁军,逃兵事件也是屡见不鲜。
被李延庆处死的四个潜入节度使府的殿前军,就被柴贵和陶文举伪造成了逃兵,遮盖了过去,朝廷一般也不会追责。
竹奉璘留了十余人在身边,吩咐剩下的二十人带着兵器,藏到了别院第二进的两间卧房之中。
并不会有什么摔杯为号,刀斧手冲出的场景,这二十人是为了以防万一以及事后收尾,主要靠的还是蒙汗药。
三十人打二十人,就算是以有意打无意,也很难做到全歼,很有可能会逃掉几个人,靠武力那是下下策。
而后竹奉璘带着士兵开始准备宴会的酒食,将强力蒙汗药倒进了十几坛好酒中,下酒菜则是从宁陵带来的大量做好的凉菜。
为了迷惑蒋达一伙人,竹奉璘还从别院的库房中拿出了几百贯铜钱,作为宴席上的“奖赏”。
竹奉璘提前给身边的十个士兵分发了解药,为了打消蒋达的怀疑,自己人也是要真喝下下了蒙汗药的酒的。
蒙汗药的主要成分是曼陀罗的花粉,溶于酒后基本没有异味,会缓慢发作,令人昏睡。
之所以用蒙汗药,而不用致死的砒霜一步到位,是因为砒霜溶于酒有异味,不便下毒。
蒙汗药的解药则是甘草粉,服用之后马上就能解毒恢复清醒,竹奉璘的怀中也备有一小包解药。
然而不等竹奉璘准备万全,宋账房就进门来通报:“巡检,蒋达他们到了,此时已在门外。”
“什么?这么快,现在才巳时中吧?”竹奉璘看了看一会宴会用的大厅,此时士兵们正在给下酒菜分盘,离完全备好还需要一刻钟左右。
竹奉璘狭长的眼中露出一丝杀意,这蒋达不会是看出我的用意来了吧?
还不行,必须要忍住,竹奉璘打算看看蒋达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忍住去卧房叫人的冲动,竹奉璘吩咐宋账房道:“先放他们进来,让他们先在两边的廊房避雨。”
蒋达带着二十个弟兄候在别院外头,此时天仍然打着雷,下着大雨,蒋达一行人出门时都穿着夏天用的短打,此时都成了落汤鸡。
在来的路上,蒋达已经吩咐过弟兄们,要他们都谨慎些,而且出发时都在腿边绑了短刀。
这是一场鸿门宴,蒋达不能不带人来参加。
大不了鱼死网破,蒋达摸了摸大腿上绑着的短刀,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同时蒋达还带着人提前出发,宋账房传达的宴会时间是午时,蒋达就提前半个时辰到,目的就是要搞乱竹奉璘的计划。
没让蒋达一伙久等,很快宋账房就打开了房门:“蒋队正,请吧,不过得先在廊下等上一小会,宴席马上准备完毕。”
蒋达没鸟宋账房,一马当先走进院中,直奔正中大厅:“哈哈,我先看一眼,总归是可以的吧?”
“当然可以,蒋队正随便看,一会我们共饮一壶。”竹奉璘此时走到门口,打开房门,让蒋达可以一览无余。
第六十四章 雨宴(二)
当蒋达看到开门的是竹奉璘时,猛然一惊,不自觉地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虽说蒋达已经怀疑这位上司要对自己不利,自己也随时都能从腿边拔出短刀,只需往前轻轻一捅就能带走竹奉璘。
但在竹奉璘麾下的这四年里,见识了竹奉璘太多的狠辣手段,对于竹奉璘的畏惧,已经深深地烙在了蒋达的骨髓中。
“你不是要进来看看吗?来啊,进来啊,别站在雨里。”竹奉璘站在门槛后,一对倒三角眼睛眯成两条细缝,盯着蒋达。
蒋达感觉像是被一条剧毒的竹叶青盯上,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过,身体微微发颤。
一道雷光划过天际,刺耳的雷声惊醒了蒋达,蒋达赶忙说道:“不,不用了。”
蒋达想起了竹奉璘的恶劣秉性。
当竹奉璘气急的时候,就会反着说话,蒋达曾经的一个兄弟,就是听反了竹奉璘的命令,被竹奉璘当众军法处置。
此时竹奉璘说让自己进去,估计是见自己怀疑他,已经气急了,自己要是这时候真进了门,恐怕小命就难保了。
一念至此,蒋达飞快地溜回了大厅左边的廊房下,什么怀疑,什么不利,都被蒋达抛到了脑后,此刻他只想尽可能地远离竹奉璘。
不过刚才在门口的那一小会,蒋达还是瞟了眼屋内的场景,只看到十来个士兵在屋内给菜肴分盘,并未发觉什么异常。
同时蒋达觉得今天的竹奉璘,和往常并没什么不同,还是那么令人生畏,不敢直视。
这反而令蒋达安心了不少,暗自庆幸:今天竹奉璘是真的要请我们喝酒!他要升官的消息也是真的,终于可以不在他手下当兵了!万岁!
看见蒋达狼狈退却,竹奉璘撇了撇嘴,转身回屋。
大厅之中其实并没有什么不能让蒋达看的,竹奉璘今天必须得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冷酷,不能有任何异样。
做了多年的中层军官,拿捏蒋达这样的土匪痞子,对于竹奉璘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所以啊,蒋达你们这帮渣滓,给我乖乖地死去就行了,就像往常听我的命令一样。
反正你们曾经也是水匪,我会把你们上报成逃兵,没人会怀疑,一日为贼,终身是贼,你们本就该死!
不过你们这些渣滓也并非全无用处,你们的死将会成为我晋升的阶梯,放心,我会让你们死在美梦中,死得没有痛苦。
竹奉璘摸了摸桌上的酒坛,想到自己马上就会升官,再想到自己即将拥有官身的儿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当然竹奉璘并不知道,魏仁浦给他安排的位置是沧州巡检,一个将面临九死一生的职位。
魏管事只是告诉竹奉璘,枢相不日就将给他升官,仅此而已,并未告诉竹奉璘具体职务。
就在蒋达暗自庆幸,竹奉璘憧憬未来的时候,九条人影趁着瓢泼大雨摸到了别院的近处。
“就是这里?”刘从义推了推被雨水压低的蓑帽,看向离自己仅五十来步远的小院。
刘从义一行九人,现在全趴在离别院不远的麦田中。
“是的,竹奉璘和蒋达两拨人马,合计五十二人,全部进了这个院子。”一名手下在刘从义的耳边用力说道。
雨下得太大,两人必须要靠得很近才能听清楚。
“方志和,你带两个人摸到边上去看看。”刘从义并未看见有人守在院外。
“喏。”
三人脱掉了蓑衣蓑帽,如魅影一般冲进了雨幕之中。
过了一刻钟,方志和一个人返回到麦田:“里面好像是在开宴席,房门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了酒坛摆在桌上。”
另外两人被方志和留在院外盯守。
“开宴席?他们还真有兴致,大雨天的在这城外的院子里开宴席。”刘从义被这消息逗乐了。
“既然是开宴席,应该不是杀人灭口。”张正就趴在刘从义身边,也听到了方志和的话。
刘从义思忖片刻后说道:“不管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我们的目标是不变的,务必要把蒋达抓回宋城,我们就在这守着,等他出来找机会下手。”
“对了,院子里有人看守吗?”刘从义望向方志和。
“没有,本来廊房下站了二十来人的,我到墙边没多久,他们就都进了正中间的大厅了,开门时我看到了酒坛。”
刘从义又问方志和道:“你看到大厅里人多吗?那二十人进去之前。”
“看得不是很清楚,大厅里原本大概有十多个人,不超过二十个的样子。”方志和扳着指头算了算。
方志和是趴在门口边的围墙上观察的,离大厅有些距离,再加上雨水遮挡视线,令他多估算了不少人数。
“那最少有十个人消失不见了,他们不在廊房,也不在大厅,那就只能是在第二进了。”刘从义闻言分析起来:
“不太对劲,竹奉璘带来的可都是士兵,又没有侍女伙夫,那十人为何要藏在第二进呢?”
方志和闻言说道:“可能是要灌醉了再杀人!”
“极有可能。”刘从义点了点头:“可这就麻烦了,我们要是现在进去,肯定是与里边的所有人为敌,若是一会等竹奉璘将人灌醉了再进去,很可能蒋达都成尸体了。”
刘从义原本以为竹奉璘是引诱蒋达出城,然后将蒋达等人灭口。
以竹奉璘那三十个士兵,是绝无可能把蒋达的二十人轻松全歼的,两方分出胜负需要好一阵子。
而蒋达作为二十人的头目,要跑是很轻松的,到时候刘从义跟在后边渔翁得利,找机会抓走蒋达即可。
事情的真相如今渐渐显露,刘从义甚至觉得随便抓一个蒋达的手下,也能勉强交差,他已经猜到李延庆的大概目的了。
不过能抓到蒋达本人自然是最好的,毕竟,刘从义还有笔账想和蒋达算算。
可刘从义没想到,这竹奉璘竟然阴险狡诈至此,竹奉璘追求最稳妥的解决方案,灌醉了再杀,确保一个人都逃脱不掉。
第六十五章 雨宴(三)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张正闻言有些急了,他虽然有一身武力和满腔忠心,却缺乏经验。
“现在只能见机行事了。”刘从义也很无奈,他看了看身后趴着的三名部下,还有张正带来的两名护卫,五人脸上都已有倦色。
刘从义等人并不是铁打的,冒着大雨追踪到离宁陵十里外的别院,现在还趴在麦田里淋着雨,体力和精力都已经消耗过半了。
“既然院外没人看守,我们就先摸到墙边去,一会也方便行事,竹奉璘必然想不到墙外有人,他的精力肯定都放在如何杀人灭口上。”
墙上好歹盖着瓦片,能遮挡点风雨,靠着墙休息一会也能恢复点体力。
这间别院坐北朝南,刘从义带着人绕到了院子的西边墙下,离墙不远还有个土坡,遇事不对,刘从义等人可以直接滑到土坡下藏匿。
在刘从义和张正等人沐风栉雨的时候,大厅中的宴席已经渐入高潮。
竹奉璘举起敞口大陶碗,将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爽!诸位今日不要客气,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管够!”
此时的酒都由官府专卖,酒的造价并不高,卖价却往往是造价的十余倍,士兵们往往一个月才舍得打上一两角淡酒解解馋。
厅中八张方桌,几十条板凳,此时都坐满了士兵,见平日面若冰霜的巡检如此豪爽,都沸腾了起来。
桌上摆的凉菜,也都是宁陵城内味道最好的,士兵们一口酒一口菜吃得不亦乐乎。
“怎么,蒋队正不多喝点吗?”竹奉璘见坐在身旁的蒋达喝了第一碗后,就只用筷子夹了几口肉。
“我喝,我喝!”蒋达见竹奉璘面露不满,赶忙给自己满上一碗。
竹奉璘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嘛,其实我还得感谢蒋队正,要是没有你,我不知要到何年才能离开这鬼地方。”
说完,竹奉璘还用力拍了拍蒋达的肩膀。
这一下差点把蒋达的魂都拍出来了,蒋达头摇得像拨浪鼓:“都是巡检战功卓着、武艺高强,这小小的宁陵县确实配不上巡检。”
此时厅中突然安静了下来,蒋达的弟兄们眼见竹奉璘把手放到了蒋达的肩膀上,都放下了碗筷。
竹奉璘扫视了一眼厅中的情况,将手从蒋达的肩上拿开:“停下来干啥,继续喝。”
提起蒋达刚刚倒酒用的酒壶,竹奉璘再给自己满满倒上了一碗,而后一口气全部喝完。
看到竹奉璘确实喝完一整碗,蒋达的弟兄们才继续吃喝起来。
竹奉璘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对着身边的宋账房耳语一番。
没多久,宋账房就带着几个士兵,搬来了几口大木箱。
竹奉璘走到木箱边,一脚踢开盖子,露出了满满一箱黄灿灿的铜钱。
“弟兄们,我就要升官了,这些都是赏赐,一人二十贯,等喝完了酒人人都有份!”
厅中的气氛瞬间达到了顶峰,每一个士兵都发自内心地高声呼喊着“竹巡检”三个字。
嘿,这下你没辙了吧,二十贯可是一般士兵五年的俸禄,你那帮弟兄虽然只服你,可我双管齐下,他们绝对抵挡不住!
竹奉璘想到此,站起身再给自己倒上了一碗酒,一口喝下。
这下蒋达的弟兄们再无怀疑,在高小乙的带头下,纷纷大碗痛饮起来。
看见这一幕蒋达的内心很是复杂,美酒对他的诱惑并不小,他也想毫无顾忌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然而他的内心,一直有个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千万不要相信竹奉璘!
最终蒋达心中对于竹奉璘的畏惧,战胜了对于美酒的渴望,趁竹奉璘仰头喝酒,同桌的宋账房在钱箱边,没注意的时候,蒋达将酒泼到了自己的身上。
蒋达身上的衣服因为淋雨的缘故,本就是湿的,竹奉璘喝完之后,看到蒋达碗中已空,脸上泛起了笑意。
其实蒋达来时劝过弟兄们少喝点酒,可现在的氛围下,让他们少喝酒根本就不可能。
这帮人当水匪的时候本就嗜酒成性,看到竹奉璘带头喝了酒,他们就再无顾虑,放肆豪饮起来。
他们原本是心怀警惕的,也尊重自己的大哥蒋达,因为蒋达平日确实够义气,当竹奉璘把手搭在蒋达肩膀上时,立刻就引起了他们的警觉。
厅中的酒宴继续进行,竹奉璘安排的几个士兵干起了劝酒的工作,竹奉璘也亲自给蒋达劝酒。
眼看蒋达又喝下了两大碗酒,再看到厅中的众人都已经喝得忘乎所以,那个高小乙因为喝得太多,已经快要倒了,竹奉璘心知时机已到。
借口要上茅厕,竹奉璘从后门出了大厅,掏出了放在胸口的解药倒入口中,竹奉璘原本已经开始发晕的头,瞬间清醒了不少。
冒着雨,竹奉璘快速跑到了卧房门口,用力推开了卧房的大门:“动手!”
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冲出了两间卧房,直奔大厅。
在竹奉璘离开大厅后,蒋达看着自己的弟兄们一个比一个地放肆豪饮,高小乙第一个喝趴下了,紧接着一个接一个都趴在了桌上。
这酒不对劲!蒋达立刻就察觉了过来,他其实就喝了开头的那一碗酒,之后的三碗酒都被他趁竹奉璘不注意,泼到了自己的身上。
蒋达本来稍有困意,假装趴在桌上,此刻已经完全被吓醒了。
此时屋中的十余名士兵,纷纷从胸口拿出了小纸包,蒋达看到了纸包中的粉末状物体,看到了士兵将其一口吞下。
这肯定就是解药,酒里被下了蒙汗药,蒋达明白,这是自己最后的逃跑机会了。
蒋达突然暴起,直扑大厅南边的正门。
宋账房也只喝了一碗,就是为了盯着蒋达,眼见蒋达想跑,宋账房抽出腰间装饰用的长剑前来阻拦。
瘦弱的宋账房敢来阻挡强壮的蒋达,是以为蒋达并没有带兵器。
蒋达见宋账房长剑横劈过来,并不慌张,先用左手挡住剑,而后面不改色地用右手抽出腿边短刀,转身一刀就捅进了宋账房的胸腔。
此时听到后门传来了声响,蒋达顾不得拔刀,推开门夺命而逃。
“十个人去追,其他人先把厅中的人解决了!”竹奉璘踢开门,看到厅中情形,当机立断。
此时趴在墙上的刘从义先是听到了屋中几声巨响,而后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
第六十六章 宴终
刘从义知道,机会来了,大厅内明显是发生了战斗,逃出来的这个人就算不是蒋达,也会是蒋达的手下。
“拿下他!”刘从义跃下围墙,抽出腰间手刀,带头冲向别院的门口。
蒋达放倒了宋账房,忍住左小臂的疼痛,直冲院门,蒋达清楚,在这种阴沉的雨天,只要出了这间院子,竹奉璘的人就绝不可能追到自己。
“快了,快了!”蒋达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奋力奔跑,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快过,院门已近在眼前。
然而当蒋达推开了虚掩的院门,刚刚跨过门槛,还未来得及享受逃出生天的喜悦,他后脑勺一痛,就失去了知觉。
见敲晕的是蒋达,刘从义大喜,麻利地收刀入鞘:“是蒋达,抬起来,我们撤。”
此时竹奉璘带着十名士兵刚刚追出大厅,看到门口影影绰绰的人形,竹奉璘心中暗道不好。
这门外为何会有人?是蒋达提前埋伏的人手吗?决不能让他们跑了!
竹奉璘大喝:“拿下他们,一个都不能放跑!”
但刘从义一行人抬着蒋达,已经绕道别院西边的土坡,往北而去了。
竹奉璘带着人追出院门时,哪还能看到一个人影!
“给我追,一定要追到他们!”竹奉璘咬牙切齿地叫嚷。
该死的蒋达,一定是他提前安排了人在外接应,他早就怀疑我了,酒肯定也是佯装喝下的,所以才能跑得这么快。
竹奉璘心中气急,却毫无办法,大雨将会毁灭一切痕迹。
士兵们面面相觑,但迫于竹奉璘的命令,他们愣了一下之后还是冒雨追了出去,他们注定会一无所获。
仔细琢磨了一番之后,竹奉璘觉得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糟糕,蒋达既然是被他自己的人救走,秘密大概率是不会泄露的。
只要自己回去上报,说蒋达一伙人都做了逃兵,这样就算蒋达以后向官府举报自己,也没人会信一个逃兵的话。
谁会因为一个逃兵的胡言乱语,而怀疑一个朝廷的八品武官呢?
更何况自己马上就要升官了,一会回到宁陵,告诉魏管事人都死完了,就了事了。
至于这些接走蒋达的人,竹奉璘认为是蒋达从道上喊来的,蒋达的过往竹奉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竹奉璘回到大厅,命令剩下的二十名士兵开始收拾残局,在后院中挖了几个大坑,把尸体掩埋其中。
亲眼看着最后一抔泥土将尸体完全掩盖,竹奉璘喃喃说道:“可惜了老子的院子。”
云销雨霁,天空放晴。
蒋达悠悠醒来,正好看到刺眼的太阳,下意识地闭上眼。
想要叫嚷一声,却发觉自己的嘴巴被一些湿湿的东西给堵上了,还很腥臭。
想要起身,四肢却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丝毫无法动弹。
什么情况?我不是逃出了竹奉璘的别院吗?
后脑勺一阵剧痛,蒋达回想起来,自己出了院门后惨遭暗算,之后就没有相关记忆了,想来是晕了过去。
无奈之下蒋达用鼻子哼哼了两声,身体发力想要挣脱出双手。
察觉到了动静的方志和靠了过来。
看到蒋达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一般,在挣扎蠕动,方志和抬起腿就赏了蒋达一脚:“别浪费力气了,我捆得很结实的。”
蒋达费力地睁开双眼,看到了一张年轻男人的脸,脸上挂着嘲弄的神色。
同时蒋达又注意到自己正在移动之中,还能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
“他醒了?”
“醒了。”
刘从义闻言也靠了过来,瞅了瞅蒋达惊恐的眼神:“你最好装晕,我不想再用刀背把你敲晕。”
蒋达乖巧地点了点头,闭上眼不再动弹。
方志和拿起蒋达身边的一条草席,用草席把蒋达完全盖住。
刘从义一行人离开别院后,先是往北,然后径直往东,准备直接回宋城。
为了谨慎,他们没走官道,走了官道以北的一条小道,上路没多久雨就停了,路过一个草市买了辆驴车和一条破草席,谎称是送亲属回家乡安葬。
此时蒋达就躺在驴车上,堵住蒋达嘴巴的则是刘从义的麻鞋,行了几十里路,这鞋又臭又烂,拿来塞嘴再好不过。
蒋达左手的伤口也被刘从义草草包扎了一下,好在伤得并不深,此时已经止住血了。
不过从竹奉璘的别院到宋城之间有四十里的距离,此时这四十里路都成了烂泥巴路。
刘从义一行和一辆驴车,行了足足有五个时辰才行完这四十里路。
等到了宋城的西门时,十人一驴都像是从泥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刘从义用节度使府的令牌叫开了城门,守门的雷五不敢相信这些浑身臭泥、破破烂烂的家伙是节度使府的人,再三检查令牌之后才放刘从义一行入城。
当李延庆收到消息时,已是深夜的亥时。
在节度使府的小型监狱中,李延庆和吴观见到了蒋达。
“你就是蒋达?”吴观看着瘫坐在牢房地上的蒋达。
蒋达浑身泥土,连头发都是泥色的,背靠着墙活像一滩烂泥,嘴唇抖了抖,并未出声。
“先用水给他冲冲,再喂点水和吃的。”李延庆皱了皱眉,这样子可没法审问。
很快就有护卫提来了水桶,当头淋下后,蒋达受到冷水的刺激,呆滞的双眼有了神色。
“我再问一次,你是不是蒋达?”吴观有些不耐烦,他必须要在天明之前得到蒋达的供词,再依照供词写出诉状,时间已经不多了。
“水,给我水...”蒋达舔了舔嘴角混合着泥土的脏水,低声呻吟了起来。
李延庆望向护卫:“水和食物呢,还没来吗?”
“郎君,水和食物拿来了。”一名护卫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从门外进来。
等到喝了水,再吃了几口麦饭,蒋达觉得自己枯萎的四肢,终于重新有了力量。
抹了把脸上的泥水,蒋达望了望牢房外的李延庆和吴观:“我就是蒋达。”
“宋州巡检竹奉璘麾下的队正,蒋达?”吴观问道。
“正是在下。”蒋达又抹了把脸,李延庆和吴观都看到了蒋达右脸颊上的长疤。
“很好,把他压到审讯间。”吴观吩咐护卫道。
护卫打开门锁的时候,蒋达忽然出声:“不用去审讯间,你们是想知道劫船的事情吧,我说就是了。”
“这,你怎么...”吴观闻言大惊。
“看样子你是个聪明人,那我们也就不用废话了。”李延庆也有点吃惊,不过马上意识到,这蒋达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一样粗糙。
“你们是要对付竹奉璘吧,他会不会死?”蒋达望向李延庆。
李延庆沉声道:“我保证,他一定会死。”
按照律法,纵容指使下属抢掠商船的宋州巡检竹奉璘,属于严重渎职,必然是死罪。
同时竹奉璘的儿子将被刺配充军,府上的妻女、妾还有签了卖身契的婢女则会被充为官妓。
“那就好,那就好。”蒋达仰着头,从眼角流出几滴浑浊的泪水,而后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望着蒋达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恶棍,伤心痛哭的样子,李延庆的心绪有些复杂。
李延庆已经从刘从义的汇报中,得知了今天发生在竹奉璘别院中的事情,蒋达的二十个弟兄估计全都死在了竹奉璘的手上。
很快就有护卫搬来了桌椅,拿来了纸笔。
吴观问,蒋达回答,写完之后再拿来印泥,让蒋达印上右手拇指的指纹,画上一个圈,一份供词就完成了。
李延庆拿起供词看了一遍,事情的全貌和自己猜测的基本一致。
蒋达带着二十名手下在竹奉璘的指使下,于汴河之上截了李谷和王溥两家的粮船。
至于刘从义的那条船,则是蒋达一伙人没忍住顺带截的,属于无妄之灾。
至于被劫船只上的人,他们的尸体都被蒋达埋在了汴河边上的一块芦苇地里,蒋达也交代了地点,这下子物证也有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吴观照着这份供词又写了一份供词,在个别细节处做了修改。
李谷和王溥的名字被去掉,两个船队成了路过的无名商队,刘从义被劫之事则被隐去。
“都记住了?”吴观说道:“明日官衙审案的时候,照着这张供词说就行了。”
“照着这个说,我能活吗?”蒋达试探性地问道。
“你觉得可能吗?”李延庆反问:“你也不想想,有多少人因你而死?有多少家庭因你而破灭?”
蒋达自嘲地笑了笑:“我想也是,给我拿些好菜好酒来,这里可是宋州的节度使府,总不会用水来招待客人吧。”
在问答的过程中,蒋达已经吃光了护卫带来的水和食物。
同时蒋达也猜出了自己此刻所在的地点,宋州能直接对付竹奉璘的,也就只有节度使了。
“你也算客人?”吴观怒斥蒋达:“你要摆正自己的身份!”
蒋达又望向了李延庆,他知道这位年轻的郎君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事人。
李延庆叫来护卫:“叫醒厨师,让他炒几个好菜来。”
没有再搭理蒋达,李延庆快步走出了监狱。
此刻已是月上中天,往常这个时候李延庆早已在睡梦之中,不过李延庆并没有感到丝毫困意。
第六十七章 混乱时代
在审问蒋达之前,张正和刘从义向李延庆汇报了详细情况。
当李延庆从汇报中得知,魏仁浦的信使也是今早到达宁陵时,不免有些后怕。
魏仁浦不愧是能做到当朝枢密使的人,行事如此稳妥,给竹奉璘升迁的同时,也不忘及时处理劫船的士兵。
还好,这次自己提前预见到了魏仁浦一部分的行动,终究是抢先一步,没让魏仁浦得逞。
刚才亲眼看到了蒋达,亲耳听到了蒋达说出事情的真相,得到了蒋达配合审讯的承诺,李延庆心中压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此时吴观也走出了监狱,拿着两张供词感叹道:“没想到这蒋达竟会如此配合,之前定下的计策都没怎么用上。”
吴观唱黑脸,李延庆唱白脸,这是审问蒋达之前两人定下的策略。
“蒋达应该是恨极了竹奉璘,他二十个弟兄皆死于竹奉璘之手,想要报仇,他也只能依靠我们了。”李延庆抬头看向灿烂的夜空,今晚星光璀璨。
“只等明日在府衙里走一遍审讯,就能派人去宁陵拿下竹奉璘了。”吴观精神振奋地说道。
“说起来,会派哪些人去抓竹奉璘?竹奉璘好歹也是个巡检,会不会鼓动手下的士兵以死相拼?”李延庆望向吴观。
“节度使和兵马指挥使现在都不在宋州,所以应该会派张都监带兵去宁陵。”
“至于竹奉璘鼓动士兵的问题。”吴观想了想回答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只要张都监带了府衙的文书,巡检衙门的士兵们是不可能再听从竹奉璘的命令的。”
李延庆有些疑惑:“老师为何会如此笃定?劫船如此凶险的事情,蒋达不也听从了竹奉璘的命令吗?”
在李延庆看来,竹奉璘既然能让蒋达等士兵替他劫船,同时按照张正所说,竹奉璘在军中还有二三十个能帮竹奉璘杀人的亲兵,那么竹奉璘鼓动士兵抗命也并非不可能。
“因为巡检衙门的士兵们并非蠢人,违抗州府的命令那就是谋反,对士兵来说只有死路一条,别无他路。虽然竹奉璘可能在军中有些死党,但在大势面前终究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吴观接着分析道:“至于蒋达为何会劫船,很明显是竹奉璘以利诱人,虽然凶险但利益也大,自然会有人愿意卖命。”
“原来如此,多谢老师教导。”李延庆拱手道。
“此间道理,等你明日跟我同去宁陵一观便知。”吴观抚了抚短须,面露笑意。
最近的这些日子里,通过对李延庆的观察,吴观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这个学生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李延庆优秀的分析能力、强大的自制能力还有一些奇思妙想的点子,都令吴观惊叹不已。
但李延庆这学生太能干,也令当老师的吴观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现在见李延庆虚心受教的样子,吴观的心中生出了一丝得意:你这小子还是有欠缺之处的。
“老师,这份改过的供词,明早能从窦侃和赵兴业那通过吗?”李延庆想起来,要想抓捕竹奉璘,还得通过这两人的同意才行。
吴观微笑着说道:“必然是能通过的,今日上午,我已和他们透露过一些,这你就放心吧。”
李延庆和吴观相约明日一早,同去府衙陪同审讯蒋达,然后独自回到了一心院中。
坐在摇椅上,李延庆又琢磨起了吴观对士兵的分析,想起看过的史书,这唐末藩镇割据的根源不正是士兵吗?
唐末五代是一个门阀贵族彻底解体,底层民众崛起的时代。
因为土地彻底的私有制,使得朝廷只能实行募兵制,士兵的一切费用都需要朝廷来出。
这些受到招募而参军的士兵,也有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渴求。
他们本就受到压迫,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被迫参军谋生。
然而当他们发现,自己手中的兵器能为自己谋求更多的利益时,消极罢工、抵抗命令、甚至起兵谋反就成了常态。
凭什么出身门阀的人生来富贵?凭什么官老爷就能盘剥百姓?凭什么上级军官就能压榨底层士兵?
我虽然只是个士兵,但我也想喝酒、也想吃肉、也想要女人,上边不给的话就先问问我这手上的刀!
唐末的藩镇割据根源就在此,由于生产力的低下,底层百姓的产出满足不了上流社会的欲望。
在乱世之中,统治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又不得不依靠底层的士兵来维持统治。
唐末所谓的藩镇割据,除了少数野心家外,大部分节度使都是身不由己的,节度使代表的是藩镇全体士兵的利益。
要归顺朝廷,节度使就要上交赋税给朝廷,一旦上交了赋税,就满足不了士兵们的需求。
满足不了士兵需求的节度使,往往会被藩镇内的士兵们灭掉全家,再推举一个新的节度使上台。
因为发不起士兵的俸禄,被士兵们杀掉的节度使数不胜数。
如此状况周而复始,从唐朝中期开始持续了一百多年,直到五代时期通过战争和屠杀,从肉体上消灭了不少藩镇的士兵,才结束了这一乱局。
唐末闻名天下的魏博军,就历经了后梁后唐两朝的三次大规模屠杀,魏博地区的牙兵被屠戮殆尽,魏博地区才被朝廷有效地统治。
此时,士兵倒逼节度使和朝廷的状况已经不常见了。
因为朝廷也摸清楚了与士兵相处的方法,那就是花钱买平安。
别看蒋达那样的州兵一年只有四五贯的俸禄,可那都是经过士兵们与节度使和朝廷的反复博弈后换来的。
以此时朝廷的财力,能给士兵这样的待遇,已是不堪重负了。
而开封城中的禁军,年俸都有十贯以上,逢年过节还要发钱。
甚至连作战时都要各种发钱,行军时要发开拔钱,扎营时要发扎营钱,上阵杀敌时那更要发大钱了,不然根本就指挥不动。
竹奉璘的钱财,顶多就能维持二三十人听他的命令。
要指使五百人为他卖命,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李延庆理清了思绪,自觉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加深了不少。
五代可以算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代了,这乱不仅仅只是政局混乱,不只是国家分裂的乱,最根源的是人心乱了。
这个时代绝大部分人,没有忠诚、仁义、道德和国家这样的观念,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亲情,就只能依靠利益来维系。
所以这时候流行收下属当干儿子,唐庄宗李存勖的父亲,李克用就收了几十个义子,鼎鼎有名的十三太保就全是李克用的儿子,其中十二个都是义子。
因为李克用完全信不过自己的属下,就只能收为义子给自己点安慰,想着好歹是个同姓,还叫自己声爹,结果十三太保里还是有两人背叛了李家。
当利益分配不能满足人心的时候,消灭自己的部下、违抗自己的上司、杀死自己的君主、背叛自己的国家就成了这个时代的常态。
李延庆缓缓摇着摇椅,望着漫天星光喃喃自语:“极度混乱是五代的特色,我穿越到的这个时代还真是有意思。”
“陶文举、魏仁浦、竹奉璘,还有蒋达,都是些不择手段的家伙啊。”
李延庆轻轻念叨着这些天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名,起身往屋里走去,思绪通了反而感觉有些困。
此时屋中的守夜丫鬟雪雁听到了动静,赶忙打开了房门:“郎君快进屋,外边冷,着凉了可不好。”
同时雪雁歪头望向李延庆,大大的双眼中透着疑惑,仿佛在问李延庆刚刚在屋外说了啥。
这小妮子肯定是听到我刚才的念叨了,估计是不敢问我,李延庆不免有些尴尬。
李延庆想要转移话题:“其实我刚才是在思考一个问题,一直想不出答案,雪雁能不能帮郎君我想想?”
“郎君都想不出的问题,奴家哪能想出来呢?”雪雁用力摇了摇头。
李延庆边走边说:“如果雪雁你掉进了一个一丈深的粪坑,又没有其他工具,能不能在双手不沾粪的情况下,爬出粪坑呢?”
“肯定不能啊,郎君连这都...呀!”雪雁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用小手捂上嘴,忙不迭地躬身道:“奴家失礼了!”
“你这不好好地答上来了吗?行了,去休息吧,明早卯时中叫我醒来。”李延庆走进屋中。
雪雁立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看李延庆,两只手也放在身后,摆出个等着受训的样子。
“我不怪你,乖,去睡觉吧。”李延庆微笑着摆了摆手,小女孩一时失言,自己如何舍得训斥呢。
雪雁缓缓走向隔壁的小房间,过了门框,回过头嫣然一笑:“郎君最好了。”然后飞快地蹦到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我是好人?李延庆扯了扯嘴角,脱下衣鞋,躺到了床上,回想起了雪雁刚刚的回答:双手不沾粪,是不能爬出粪坑的。
翌日卯时刚过,一场审讯就在宋城的府衙中开始了。
审讯者是宋州节度判官窦侃,以及节度推官赵兴业,被审讯者则是宋州巡检竹奉璘麾下队正蒋达。
过程果然如吴观所说的一般顺利,审讯双方就照着昨晚被吴观改过的供词读了一遍。
待到士兵把面色平静的蒋达押下去,一名书吏已经写完了对竹奉璘的逮捕文书,然后由窦侃和赵兴业签字画押并且盖印,这份文书就正式生效了。
第六十八章 宋州军营
宋州节度判官窦侃拿起文书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又将文书,以及一份军籍递给书吏:“文书立刻送去张都监那,军籍送回库房。”
节度使李重进不在宋州,判官窦侃就是宋州权位最高的官员,全权处理宋州大小事务。
在审讯蒋达之前,窦侃还调阅了蒋达的军籍,按照军籍对照了蒋达的容貌,确认是蒋达本人后才开始审讯。
“喏。”书吏接过文书领命而去。
“若不是听这蒋达亲口所言,我实在不敢相信,竹奉璘竟然能做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窦侃忍不住拍了拍木桌,愤然说道。
赵兴业闻言抚了抚长须,叹道:“我与他在宋州也共事多年了,竟从未看透此人的真面目,实在是惭愧。”
“知人知面不知心,再说那竹奉璘常年在宁陵,赵推官看不出来是正常的。”李延庆出言相劝。
“好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李衙内如此年轻,竟能口出不凡,发人深省。”赵兴业大声说道。
对于赵兴业的奉承,李延庆只是笑了笑,并未回话。
赵兴业又望向吴观:“还有,吴书记刚上任不过两个月,就能破获如此大案,两相比较,我实在是愧为宋州推官。”
吴观拱手回道:“赵推官实在是太过谦虚,这宋州谁人不知赵推官为官清廉,断案如神,我也不过是做了点分内应尽之事,全靠这蒋达背暗投明,揭露竹奉璘的丑陋嘴脸和险恶勾当。”
“好了,场面话就不用说了,你们两人谁愿意和张都监去一趟宁陵?”窦侃听着两人的互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昨夜吴观已与李延庆约定同去宁陵,吴观怕此事被赵兴业抢去,未等赵兴业出声,吴观抢先说道:“下官愿往。”
“那好,今日由我署理府衙,赵推官先去州狱视察,准备关押竹奉璘的牢房,吴书记一会陪同张都监去宁陵。”窦侃安排了三人今日的工作。
“其实由下官去宁陵也是可以的。”赵兴业面带笑意地说道。
李延庆瞥了眼赵兴业,感觉赵兴业这话有些言不由衷。
窦侃闻言说道:“竹奉璘毕竟还是官身,关押在马步院有失体统,但州狱已许久未用,赵推官的责任也不轻,就不必再推辞了。”
“是,下官领命。”吴观和赵兴业异口同声地说道。
府衙事毕,吴观和李延庆先是回到节度使府,带上了乌衣台的人还有张正等护卫,一同去往城东的州军军营。
刘从义他们昨日抓到蒋达后没敢再回宁陵,押着蒋达步行回的宋城,行李和马匹都还在姚氏客店,此行正是要取回行李和马匹。
“其实那赵兴业如此奉承我们,就是想让我去宁陵,他好留在宋城。”吴观和李延庆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头,吴观轻声说道。
李延庆闻言想起了刚才赵兴业在府衙的表现,感觉有些疑惑:“为何他不愿去宁陵?赵兴业应该能够看出来,这竹奉璘是掀不起风浪的,此去宁陵并无风险,还可以捞点功劳。”
“讨论这事之前,我想先和你说说另一件事,这两件事我觉得关联很深。”
接着吴观略带歉意地对李延庆说:“最近太忙了,其实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忘了跟你说,这赵兴业的妻弟,是宋州的米行行首。”
“米行的行首?”李延庆闻言微微一惊,这事情确实重要,自己对乌衣台的规划,老师也是清楚的,想来老师这些天确实是因为贷款之事而忙得焦头烂额了。
“这赵兴业从做书吏开始就一直待在宋州,到成为节度推官花了有接近三十年的时间,在这些岁月中,赵家也随着赵兴业的升迁,逐渐成为了宋州的大族,家族产业涉及到许多的行业,米行就是其中之一。”
听到吴观的分析,李延庆明白了,意思是这赵家就是宋州的地头蛇,乌衣台若要涉足粮食买卖,就得和这赵家打交道了。
吴观见李延庆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说道:“这事情我也是在查民间放贷之事时,偶然知晓的,前些日子府衙不是处死几个钱民吗?这里面就有人和宋州米行有牵连,我顺藤摘瓜,就查到了赵家。”
所谓钱民就是指此时民间放贷的人,私人开设的高利贷机构则称为钱引铺。
“所以这赵兴业不想去宁陵,是不是宋州的米行与竹奉璘之间有瓜葛?他想趁竹奉璘还未抓来时,消灭某些证据?”李延庆根据吴观给出的信息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我也觉得如此,刚刚赵兴业那样子,明显是不想去宁陵。”吴观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竹奉璘截的是粮船,必然要找地方处理赃物,而宋州米行的行首,正好又是赵兴业的妻弟,他们之间必然是有关联的,这关联恐怕还不浅。”
“这赵兴业不会是想去通知竹奉璘吧?”李延庆有些担忧,这样竹奉璘很有可能直接逃跑,从而破坏自己的计划。
吴观摇了摇头:“赵兴业不会做这等蠢事的,他和竹奉璘顶多有些金钱上的往来,此刻赵兴业必然是会抛弃竹奉璘的。”
“对了,竹奉璘的儿子现在应该就在宋城,在州学中求学。”李延庆想起了那个曾和他一起狩猎的竹胖子。
“嗯,如果竹奉璘因此被判死罪,他的这个儿子也要刺配充军,一会张督监应该会先派人将他拿下。”吴观说道。
刺配充军吗?李延庆又想起了竹明义的好友张谦宜,去逮捕竹奉璘的偏偏是他的父亲,宋州都监张惟远,这事情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有些过于残忍了。
赵兴业当然不会去管竹奉璘的死活,出了府衙之后,赵兴业并未去州狱,而是先回到了家中。
进了家门,赵兴业径直找到自己的妻子:“马上让人去通知你弟弟,让他把和竹奉璘有关联的人,先全部送出宋城,他自己也先回老家,和竹奉璘有来往的证据则要全数销毁,一会我也会去一趟米行。”
赵兴业的妻子陈氏马上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直接去往宋州米行寻她弟弟。
见自己的妻子出了门,赵兴业这才放心地前往宋州州狱,关押官员的牢房是有固定规制的,州狱已经许久未关押过官员了,需要赵兴业指挥司法参军整理一番。
宋州州军的军营,在宋城的东北角,占地还颇大。
两年前归德军麾下还拥有宋州、亳州、颍州、单州共四个州。
先帝郭威登基后继续前朝未尽的削藩事业,将许多拥有数州的节镇裁剪为一州,归德军被分出去三个州,名字前也加上了宋州,成了宋州归德军。
所以宋城内的军营,原本是按照能容纳四州军队两万人的大小来修建的。
如今随着两千州军戍边淮河北岸,军营内只驻扎了五百余人。
李延庆一行人来到军营时,却并未见到空空荡荡、了无生气的场景,军营中住了很多明显不是士兵的人。
听闻军营中来了大官人,有不少人从营房中走出来围观,李延庆还能听到围观人群中有人在讨论自己。
望着出来迎接的军官,吴观坐在马背上指着一群正在围观的百姓,严肃地问道:“军营中怎会有这等人?是你们雇来唱戏的?”
“巡检正在校场中验兵,叫在下前来带路。”军官躬身行了一礼,却并未回答吴观的问题。
“那我直接去问他好了,前头带路。”吴观气愤地挥了挥手。
校场在军营的正中间,一路上营房建造得毫无规律,歪七歪八的,一行人绕来绕去走了足有一刻钟才到校场。
校场上的情况同样令李延庆和吴观大跌眼镜,不到一百人的士兵们杂乱无章地站在空阔的校场上。
看着他们的站队水平,李延庆觉得连自己大一军训时的站队都比他们强。
站在点将台上训话的宋州都监张惟远看到来者,连忙迎了下来:“吴书记,李衙内,我刚刚整训完士兵。”
李延庆闻言仔细打量着这位宋州州军的二号人物。
张惟远大约四十岁的样子,头戴凤翅兜鍪,上下身都覆盖着山纹锁子甲,肩膀、小臂也都以铁甲覆盖,腰间则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兽首抱肚,侧边挂着一把红柄长剑,朝阳照耀下倒也显得金光闪闪,很是威猛。
出门迎接的军官凑到了张惟远的耳边,轻声细语了一番。
张惟远微微侧头,听完军官的述说,赔笑着向吴观解试道:
“军营空阔,为了补贴军用,便将一些空置的营房租赁给了百姓,这是前任节度使就定下的事情,还望吴书记不要见怪。”
吴观并未回话,瞅了眼校场中的士兵,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心中担忧:要是竹奉璘知道宋城的军队是这个样子,兴许他还真敢放手一搏。
“那我们这就出发?士兵已经整训完毕了。”张惟远弱弱地问道。
“这些人,也能算士兵吗?”吴观皱着眉掷地有声。
第六十九章 幽云十六州
李延庆闻言望向自己的老师,这些士兵虽然不堪,但现在却正要依靠这些士兵去抓捕竹奉璘,言辞如此激烈会不会有些过了?
可吴观却得理不饶人,继续怒斥张惟远:“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兵?就这样子,能成什么事?”
张惟远声若蚊蝇地回道:“书记教训的是,精锐的士兵都被皇甫指挥使带去宿州了,这些留下的士兵确实疏于操练。”
现任宋州兵马指挥使名皇甫徽,现在正带领两千宋州州军,戍边于淮河北岸的宿州。
“不用打仗,就可以不操练吗?”吴观瞪着张惟远大声道:“州军的粮饷节度使府可是一文都没少给!”
发足了军饷,军队却不操练,这正是吴观如此生气的原因。
宋州赋税分为三份,上供、留州、送使。
留州的钱占比很小,主要是用来给宋州的官吏发放薪俸,以及维护各级衙门的日常运转。
送使顾名思义,就是给节度使的,这一笔钱粮略低于上供的数额,主要用途就是用来供养宋州这三千州军,剩余的则归节度使。
宋州三千州军,不算粮草支出,光俸禄每年就要花掉一万多贯,还有装备支出、军官俸禄等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费用。
两个月前吴观接手节度使府时,州军的账目令他触目惊心。
如流水般花出去的军费,换来的却是些这样疏于操练的士兵,吴观如何能够视而不见呢?
宋州的州军随时都有可能被朝廷征召,到时候出了漏子,可是要追责的!
“是,是,是,今后我一定多加操练他们,现在我们还是先去宁陵,抓人要紧。”张惟远一个劲地点头哈腰。
张惟远威武的外表,与他目前懦弱猥琐的样子,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令李延庆大开眼界。
之前李延庆见到的官员,无论职位高低,多少都会有些傲气,这张惟远好歹也是个八品武官,怎会如此不堪?
李延庆联想起刚才进军营看到的那一幕,这租赁房屋所得,和发给士兵的俸禄,张惟远怕是贪墨了不少。
再加上张惟远的薪俸也是节度使府发放,李延庆坐在马背上思忖一番,倒也理解了张惟远低声下气的原因。
看着张惟远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吴观没了训斥张惟远的心情,意兴阑珊地调转马头:“那就先去宁陵再说。”
毕竟抓捕竹奉璘为重,事有轻重缓急,吴观还是拎得清的,今天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过吴观已经决定,等宁陵事了,一定要好好替李重进整顿一番州军,防止以后出了乱子而受到朝廷的追责。
张惟远先是调遣了一队士兵去抓捕竹明义,又花了点功夫,才让一百余士兵勉强排成队、扛着长枪出了军营。
李延庆和吴观带着节度使府上的人马,跟在了州兵们的后头,此次抓捕竹奉璘,张惟远和州军才是主力,李延庆和吴观只是起一个监督的作用。
昨日突如其来的暴雨,令黄土官道上铺了一层湿湿的黄泥,这条官道还是唐朝贞观年间修建的,如今年久失修,一下雨就成了烂泥塘。
望着前方艰难行军的士兵,李延庆想起了历史上北宋的厢军,厢军正是由地方上的州军改编而来。
想来北宋地方厢军沦为专做劳役的“役兵”,是早在五代后期就有了苗头的,眼前这一百人要是上了战场,怕是一下就作鸟兽散了。
“想不到当年声名赫赫,助朱温建立梁朝的宣武牙军,如今却是成了这个样子。”吴观看着士兵们的熊样,坐在马上大发感叹。
“是啊,这才过去四十多年而已。”经吴观一提,李延庆也想了起来,宋州和汴州曾经同属宣武军。
四十四年前,朱温正是靠着勇武善战的宣武牙军打遍北方无敌手,从而取代唐朝建立了后梁朝。
当时宣武军的驻地汴州被朱温升成了东都开封,宣武军剩余的州重新划为归德军,驻地在宋州。
宣武牙军则分为两部,一部分随着朱温进京,成为了第一支侍卫亲军,剩下的一部分则成为了新建立的归德牙军。
牙军是节度使的亲军,曾经藩镇割据时,节度使大多是父死子继,节度使们往往会穷尽几代人的精力和财力,打造一支精锐的牙军,来保证自己的地位。
所以唐末五代初时,地方节镇的军队大多骁勇善战,这也直接导致了全国的四分五裂。
自朱温建立后梁开始,五代的帝王们便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削藩运动。
到第三个朝代后晋时,除了少数几个节镇外,朝廷终于在大部分北方节镇消灭了父死子继的模式,从此这些地区的节度使都由朝廷直接任免。
与此同时,牙兵制度也走向了终结,都已经不能父死子继了,节度使们自然不会花多少钱来维持军队了。
牙兵也就改名成了州军,所以现在的宋州州军追根溯源,正是四十四年前的那支宣武牙军。
“其实,为师并不是很赞成朝廷削藩的。”吴观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回忆往昔:“四年前我考进士的时候,策论的题目正是论如何削藩。”
“所以老师才会因此落选吗?”李延庆想不到老师还会有这种往事。
“也不全是吧。”吴观轻轻笑道:“那时我的诗赋也写得不大好,不过当时先帝是铁了心要削藩,我正好撞到了刀尖上,无论诗赋写得如何,落选也是必然的。”
“你知道我为何反对削藩吗?”吴观望向李延庆。
这我如何会知道呢?老师你平时也未曾向我表露这种心迹啊?李延庆无奈回道:“学生并不知晓。”
“藩,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吴观问道。
“藩的本意是藩篱,也就是院落的篱笆,亦可引申为边界、屏障。”这是说文解字上的内容,李延庆脑海中马上就蹦了出来。
吴观点了点头:“没错,藩也是国家的屏障,所谓削藩,削的不正是我中原的边疆屏障吗?”
“可不削藩,不是会天下大乱吗?这四十四年间,中原已经走马灯似的换了五个朝代了?不削藩能行吗?”李延庆不由问道。
吴观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岔开话题:“你知道为师的籍贯在哪吗?”
“沧州。”
“没错,正是沧州,往北就是契丹了。”吴观说这话的时候,洁净的脸上涌现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
沧州啊,李延庆能够感受到老师话中的沉重。
作为防御契丹的前沿阵地,沧州一直饱受契丹的侵扰,到北宋时也是如此,正是《水浒传》中林冲被刺配的地方,。
“我还小的时候,老是听爹爹说起他年轻时的往事。”吴观缓缓述说着往事:“我爹爹有我的时候都三十多岁了,他年轻时曾经是卢龙牙军的一员。”
卢龙军,这个称谓此时已经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中,曾经又名幽州节度使、范阳节度使。
由唐玄宗所创建,是着名的天宝十节度之一,也是安史之乱的发源地,所谓“渔阳鼙鼓动地来”,正是指的此地。
此时卢龙军的大部分州县作为幽云十六州的一部分,被契丹占据,曾为卢龙军一部分的沧州则还在中原的统治下。
吴观接着说道:“还是四十多年前吧,那时候的卢龙节度使名为刘仁恭,凭借着卢龙军九州之力,就能打得那契丹年年臣服。”
“可十六年前,卢龙军的大半地盘,连着晋北数州都归了契丹!”吴观忽然震声说道。
闻言李延庆心中也很是难受,十六年前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作为筹码,换取了契丹的支持,成功篡夺了帝位。
正是失去了幽云十六州这地理上的屏障,契丹的军队便靠着骑兵优势,长驱直入中原烧杀抢掠。
“所以老师的意思是,正是削藩导致如今契丹做大吗?”李延庆听明白了吴观要表达的意思。
吴观笃定地说道:“正是如此,当年唐庄宗吞并卢龙军后,派了自己的心腹爱将来当卢龙节度使,我的爹爹也正是那时脱离卢龙牙军回乡务农,你可知为何?”
“为何?”
“因为卢龙军归顺朝廷后,牙军的薪俸降低到只有从前的三成还不到!我爹爹靠那点薪俸养活不了家人,迫不得已只能回乡务农。”
吴观接着又大声说道:“正是由于卢龙军归顺了朝廷二十年,需要交纳上供,被迫只能削减士兵的薪俸,导致牙军的数量和军心都远不如前,可就算如此,卢龙牙军也抵抗了契丹两年!
整整两年啊!朝廷就眼睁睁地看着幽云被契丹人一点一点地吞没,没有派来哪怕一个援军!没有运来哪怕一粒粮食!”
这正是石敬瑭的卖国之举,虽然石敬瑭约定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但这些地区的军队自发地起来抵抗契丹,契丹动用举国之力整整两年才最终攻克幽州。
在这两年中,石敬瑭遵守了与契丹的约定,并未派遣援军支援幽云。
李延庆心中不胜愤懑,恨不得立刻穿越到十八年前阻止石敬瑭的卖国行径。
第七十章 抉择两难,世事无常
谈及失陷的幽云十六州,李延庆和吴观师徒两人的心情,一时间都有些沉重。
“那石敬瑭确实罪该万死。”李延庆平复了一番心境后问道:“可就老师所言,幽云沦陷,主因难道不是因为石敬瑭不肯救援幽云吗?”
吴观闻言立刻反驳:“卢龙牙军因为上供而缺少粮饷,士气的大幅下降,军员的减少也是不争的事实,这才是幽云陷于契丹的主因。”
“各个节镇上供的钱粮,朝廷不也是拿来组建禁军了吗?若是石敬瑭当时愿意派出禁军驰援幽云,定然能够击败契丹!”
李延庆接着说道:“当今圣上不也正是靠着这支禁军,在高平击溃了伪汉和契丹吗?甚至还是在大部分侍卫亲军临阵逃脱的情况下!”
吴观闻言哑然,低着头坐在马背上默不作声。
当今这支禁军的强大李延庆是知晓的,虽然此时禁军中仍然存在各种各样的弊病,但郭荣曾凭借这支禁军战胜过契丹。
之后的北宋朝也正是依靠这支郭荣留下的禁军,结束了五代十国的乱世。
直到高粱河之战中被赵光义付之一炬前,这支禁军可谓是百战百胜,极少失利。
虽然老师吴观对于削藩之事的独特见解,令李延庆感到耳目一新。
但从后世而来的李延庆,认为国家的统一是必须的,对于吴观反对削藩的观点,李延庆认为是绝对不可取的。
“藩镇的存在固然有它的好处,卢龙军的士兵确实能征善战,客观上遏制了契丹崛起的速度。
但坏处也是极大的,这唐末之后国家的分裂、百姓的流离失所不正是藩镇割据所造成的吗?”见吴观沉默不语,李延庆朗声说道。
“我承认,你所言确实极有道理。”吴观低头思忖片刻后说道:“可世间之事大抵如此,皆要于两难之间做出取舍。”
李延庆闻言也是感慨:“确实如此,做选择总是艰难的,不过当今天子,还有曾经的帝王们,做出的选择皆是削藩。”
两百多年前唐玄宗创建十节度时,面临的恐怕也是同样艰难的抉择,李延庆不由想到。
“是啊,他们都选择的削藩。”吴观叹道:“毕竟他们是帝王,而我之前只是一介布衣,可能所处位置不同,看到的东西确实会不一样吧。”
李延庆闻言笑道:“确实如此,譬如我和老师骑着马走在前头,便能看见远方的风景,而张正在我们后头,就只能看我们的马屁了。”
“哈哈。”吴观被李延庆逗笑了,弥漫在两人间的愁闷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吴观和李延庆转而聊起了自己儿时的乐事,以及官场上一些有意思的趣闻。
此时的宁陵城中,竹奉璘刚刚送魏管事回开封,还向魏管事奉上了厚礼,恳求他替自己在枢相多多美言。
回到了巡检衙门后,竹奉璘进了自己办公的房间,立刻吩咐道:“写一份文书,就说蒋达带着他那队人当了逃兵,今日我就要递给府衙。”
然而房间内却无人回应,竹奉璘环视四周,这才反应过来,宋账房已于昨日被蒋达一刀带走了。
宋账房不仅仅是竹家的账房先生,还因为字写得好,负责为竹奉璘书写官场上的往来文书。
“蒋达这畜生!跑了也就算了,还给我带来这么大的麻烦!”竹奉璘咬牙切齿地怒骂道。
竹奉璘被逼无奈,只得自己磨墨展纸,边磨墨竹奉璘还边用帕子擦着鼻子,昨日淋了雨,竹奉璘身体有些着凉。
提起细毫刚刚写了两个字,竹奉璘看着自己狗爬一样的字迹,气得将笔一扔,拂袖而去。
怒气冲冲地回了自家府上,竹奉璘感觉头疼欲裂,干脆脱了外衣躺到了床上,吩咐丫鬟午时再叫醒自己。
本来还计划去军营伪造一番蒋达等人逃跑的证据,然后再带着抚恤的钱财去一趟宋账房的家里,竹奉璘此刻却已是什么都不想管了。
京中有魏枢相罩着,宋城那边,竹奉璘也花了大价钱拜托赵推官帮忙照拂,竹奉璘自觉高枕无忧,没多久就沉沉睡着。
“竹郎!竹郎!”
竹奉璘忽然听到一阵带着哭腔的呼唤,艰难地睁开双眼,朦胧之中见是自己的浑家,不由破口大骂:“我刚梦到自己升官,你这泼妇就吵醒我!吵死吵!”
说罢,竹奉璘还仰着头回味刚才的美梦,嘴角流淌着哈喇子。
“竹郎,外边好多官兵,说要抓你!”见自己夫君浑浑噩噩的样子,浑家潘氏趴在竹奉璘的腿上嚎啕大哭。
“抓我,什么抓我?哪来的兵?”竹奉璘猛然惊醒,自己各处都有人帮忙盯着,哪来的官兵?自己怎么不知晓?
潘氏用衣袖抹了把眼泪:“就是宋城的兵,带头的正是那张都监,竹郎,他们不会真是来抓你的吧?”
“什么!张惟远?”竹奉璘用力推开浑家,翻开被子起身下床:“赵兴业那贱人怎么没通知我!”
“拿我刀来!还有铠甲!”竹奉璘利索地披上衣物:“再派人去兵营!”
知道来的是张惟远,竹奉璘自知事情已经败露,想要通知自己的亲信过来,做殊死一搏!
此时屋外传来张惟远的大喊:“竹奉璘你事发了,快快出来束手就擒!念在共事一场的份上,我没带兵闯进去,你别做傻事,免得祸及妻儿!”
竹奉璘闻言光着脚丫冲到院中怒骂:“张惟远你这直娘贼!说得什么鸟话!我就是自缚出去了,我妻儿就能免祸吗?”
“嘿嘿,恐怕是不能了,儿子充军,妻女充妓,这是朝廷的律法!”张惟远大声回道。
竹奉璘的浑家潘氏正在取盔甲,听到充妓两字,眼泪再也止不住,哭着哭着,噶一下就抽了过去,昏倒在地上。
李延庆坐在巡检衙门外的茶馆二楼,嘬了一口茶:“老师你看这竹奉璘会束手就擒吗?”
“他翻不起风浪的。”吴观用手捏起一块盘中的柿饼观察一番:“张都监做事就如这柿饼一般,圆滑老到。”
李延庆闻言想起张惟远进宁陵前后的一系列举措。
从离宁陵城十里开始,张惟远就把路上碰到的其他无关人全都“请”到军中随行,防止有人向竹奉璘报信。
快要到城东门的视线范围内时,张惟远先是遣了十来个士兵控制住城门,并且控制了把守城门的所有士兵,然后张惟远才带着人马进了宁陵。
从东门进宁陵城后,张惟远调派一队人马带着文书去掌控军营,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八十名士兵直扑巡检衙门,将巡检衙门团团围住,连飞鸟都不准放入。
当然张惟远也不忘派一名亲信,去到宁陵的县衙,请宁陵县令去军营坐镇。
“嗯,有一说一,张都监办事确实挺靠谱的。”李延庆放下茶碗感慨道,张惟远这事办得滴水不漏,挑不出漏洞来。
李延庆心中则腹诽:张都监这人,在上官面前唯唯诺诺,碰到软柿子就重拳出击,简直就是官员中的典范!
“咦?竹奉璘带着刀出来了!”看到一中年男子披着铠甲、握着长刀从巡检衙门冲出来,李延庆不由站起了身。
“别担心。”吴观轻轻咬了一小口柿饼。
竹奉璘满面怒容冲出了巡检衙门,抽出长刀横劈向张惟远。
张惟远微微后撤一步,右手拔出腰间长剑,一个撩剑就磕飞了竹奉璘手中长刀:“捆起来!”
身后的五个士兵立刻带着绳子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竹奉璘捆成了粽子,还不忘用一块黑布塞住竹奉璘的嘴。
看着竹奉璘那狭长双眼中冒出的仇焰,张惟远捏了捏八字胡,轻蔑地笑了笑,挥了挥手:“把他屋里的所有人都给我拿下!”
“这竹奉璘还真是不堪一击啊,这样的人也能当巡检?”看完一场闹剧,李延庆坐回到了座椅上。
“在气头上的人,怕是刀都拿不稳,换为师上也能将这竹奉璘拿下。”盘中的柿饼很甜,吴观心情大好。
看着吴观文弱的书生模样,李延庆微笑着,并不说破,在脑海中模拟刚才张惟远的那一剑。
那一剑能够磕飞竹奉璘暴怒之下的横劈,想来那一剑不光快且准,力度还颇大。
“有什么好笑的。”吴观详怒道:“为师年少时也是仗剑走天涯的人,这周朝一百多州,为师也是游历过大半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老师威武。”李延庆喝了口茶笑眯眯地说道。
此时巡检衙门又传来了动静,吴观望向窗外:“竹奉璘的家属都被抓出来了,那两个应该是他的妻女吧?”
李延庆闻言也望向了窗外,见士兵们围着两个身着绸衣的女子从巡检衙门出来,一个是中年女子,一个则是妙龄少女,两人都是哭哭啼啼的样子。
等见了被五花大绑,委顿在地上的竹奉璘,两个女子都扑到了竹奉璘的身上嚎啕大哭。
李延庆见到此景别过了头,他见不得女人哭泣的样子。
“三郎,我们回宋城吧,我看张正他们已经取来行李马匹了。”瞥见了李延庆的举止,又见到张正等人到了茶馆楼下,吴观提议道。
“嗯,回去吧。”
第七十一章 哀求
回宋城的归程,比起早晨去宁陵时要好走不少。
道路干燥硬实了许多,李延庆等人还不用再照顾州军们的步行速度,可以充分发挥胯下马匹的优势。
州军们则因为体能耗尽,以及时间来不及的原因,必须留在宁陵城过夜。
不过张惟远还是从宁陵城的军营中搜刮来十匹马,带着自己的亲兵,押着竹奉璘,跟上了李延庆的队伍。
因为带着竹奉璘这等重要的罪官,一行人都绷紧了神经,只想着尽快将这烫手山芋丢进州狱。
于是来时熙熙攘攘的队伍,回去时一路沉默,都只是闷头赶路。
一行人回到宋城时,已是日暮时分,张惟远押着竹奉璘去了州狱,李延庆一行人则回了节度使府。
节度使府角门的司阍一见是自家郎君归来,立刻就迎了上来:“郎君,张都监家的大衙内午时到了府上,他一直不肯走,说是不见到郎君就不走。”
张谦宜么,李延庆立刻就知晓了他的来意,无非是为了竹家而来。
李延庆翻身下马,将马缰交到了护卫手上,吩咐司阍道:“你一会带张衙内到会客厅去,就说我在那等他。”
节度使府的长廊中,张谦宜跟在司阍的后头,缓慢地踱步着。
“你能快点吗?”张谦宜跺了跺脚,心急如焚,只想立刻见到李延庆。
司阍回过头,打量了眼张谦宜那瘦弱的身子骨,撇了撇嘴:“张衙内既然如此急切,自去面见郎君就是。”
“我这不是不知道地方吗?”张谦宜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明明已是深秋,张谦宜却觉得自己全身火燎火燎的热。
“在下身子差,走不快,还请张衙内多多担待。”司阍头也不回,慢吞吞地说道。
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更别提这司阍乃节度使府的门子,他的主子李重进贵为使相,比宰相权位更重。
司阍自然是有一番脾气的,这张谦宜来节度使府时,正是午时,司阍正在打着瞌睡,美梦全给张谦宜吵醒了。
更别提这张谦宜有空没空就来问司阍:“你家郎君回来了没啊?”
搞得司阍一下午都不得安生,心中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现在逮到机会了,司阍自然要好好整治一番这张谦宜。
既然张谦宜急着想见郎君,司阍就尽可能地放慢脚步。
不过司阍也知道这是郎君要见的客人,并不会过分地拖延时间,只是带着张谦宜在节度使府里纵横交错的长廊中绕来绕去。
张谦宜很是无奈,知道这司阍想整自己,可偏偏张谦宜又被他父亲断了月例钱,想贿赂司阍都不行,只能乖乖地压制心中的火气,跟在司阍屁股后头踱步着。
司阍很清楚自家郎君走到会客厅需要一些时间,准备茶水什么的又需要一番功夫。
所以当李延庆到了会客厅,吩咐仆役准备好茶水没过多久,司阍就恰到时机地带着张谦宜到了会客厅。
屏退了司阍和仆役,李延庆提起白瓷茶壶倒上两碗清茶:“张大郎请坐,尝尝这种茶,你肯定没喝过。”
张谦宜此时头晕眼花,正觉口渴,端起茶碗没有细看,便将整碗茶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张谦宜五官皱成了一团:“好苦!”
“呵呵,这茶得慢点喝。”李延庆捧着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这是李延庆用后世的冲泡法制作的茶,虽然这时候的主流喝茶方法还是用点茶法,也就是吴观之前用过的磨粉点汤法。
不过李延庆之前从刘从义那得知,此时也是有用冲泡法喝茶的方式,用的是一根一根的散茶,而非点茶法所用的茶团。
但这种散茶极苦,价钱也很便宜,在南唐那边一般只有没钱的人才买来泡水嚼着吃。
李延庆却正喜欢这种味道,就像前世喜欢喝苦咖啡一样,很提神,用点茶法冲泡的茶水虽然好吃,但茶味淡了不少,不够纯。
又抿了一口,李延庆问道:“张大郎今日上门所为何事?我记得我们两天前才见过面吧。”
“李衙内,在下今日不是来喝茶的。”张谦宜之前被那司阍绕晕了头,被苦茶刺激一番,终于回过了神来。
张谦宜坐正了身体:“在下只想从衙内这儿得到一个答案,竹巡检还有可能脱罪吗?”
“不可能。”李延庆放下茶碗:“他指使下属抢掠商船,杀害船工,人证物证齐全,绝无可能脱罪。”
就在今天,府衙已经派人去了蒋达埋尸的地点,挖出了蒋达埋藏的尸体。
其实不光证据确凿,京中还有不少人,想靠着这竹奉璘的罪行来攻击魏仁浦。
这些人里有两位当朝宰相,还有自己的父亲,当然还有我自己,所以竹奉璘必死无疑,没人能保得住他,李延庆在心中说道。
“是吗。”张谦宜闻言露出沮丧的神情:“那竹肥子也会被牵连?”
“八成会被刺配充军到沧州吧。”李延庆谈及此事也面露唏嘘。
此时的官员虽然权力颇大,但犯罪事发的处罚也相当之重,一人被罚,全家遭罪。
竹明义那肥子长得憨憨的,给人的第一印象也不算坏,却受到他父亲牵连,要被刺配充军,下场将会无比凄惨。
张谦宜闻言,心中再无侥幸,给自己倒了碗茶,想要喝杯茶压压惊,可端茶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眼看碗中的茶水就要洒在了张谦宜的身上,李延庆赶忙伸出右手握住了张谦宜的手臂:“张大郎今日还是先回家歇息吧,天色有些晚了。”
张谦宜抬起头望向李延庆,抓住了李延庆的手,眼中满是哀求:“衙内,能让我见一面竹明义吗?他已被抓到州狱中,求你了!”
“此事你去找你父亲不是更容易些。”李延庆稍稍用力,抽回了手。
“我不想见他!”张谦宜的脸上忽然浮现出怒意,而后又转为哀求:“衙内若是帮我这个忙,此情此义在下永生难忘,必有厚报!”
“容我三思。”李延庆端起茶碗,喝着碗底的残茶,思考了一会后说道:
“也行,你等我消息吧,竹奉璘这事将要呈给陛下,到案子了结还需要些时日,你莫急。”
此事对李延庆来说还是有点小麻烦的,张谦宜并非竹明义的亲属,也不是官员,想要见到竹明义多多少少要违反点律法。
不过看在张谦宜如此哀求的份上,又很清楚张谦宜没有什么坏心思,估计是想和友人道个别而已,李延庆还是决定帮他这个忙。
张谦宜此时也稍稍平复了下来,几次想开口,却几次欲言又止,如是再三,忽然起身就拜。
“这是为何?”李延庆赶忙扶住张谦宜。
“衙内大恩,在下暂时无以为报,只能跪拜以谢衙内大恩。”张谦宜带着哭腔。
李延庆赶忙扶起张谦宜:“男子汉只能跪拜天地祖宗父母,连皇帝都不用拜,我可当不起你这一拜。”
说完李延庆又轻轻拍了拍张谦宜的肩膀:“今日你就先回去吧,天色确实不早了,此事放心交给我就行。”
张谦宜闻言退到了会客厅门口,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郎君大恩大德,在下铭记于心!”
起身送张谦宜出门,又安排仆役带他离开,李延庆回到了会客厅,浅浅地抿着苦茶:“这张谦宜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虚情假意呢?”
“看不透啊,到时候我还是自己带他去探视竹明义吧,省得他整什么幺蛾子。”
......
“你说什么,三天前递到政事堂去的札子,现在还没通过?”魏仁浦皱着眉望向书吏。
书吏不敢直视魏仁浦,低着头说道:“是的,可是政事堂那边既没有递给陛下,也没有打回枢密院,而是压住不表,到今日才遣人通知我们。”
“他们这是何意?”魏仁浦稍稍思索一番,没想出来个头绪:“你速去给我问清楚,要他们给我个说法。”
“在下这就去。”书吏告退而出。
魏仁浦继续审阅桌上的折子,然而刚刚这件事情一直在魏仁浦的心中萦绕,令魏仁浦难以集中思绪。
“该死的。”魏仁浦不得不放下折子,起身在房中绕起圈来,思考事情时魏仁浦习惯走着想。
“那天递过去的是关于什么的折子来着?”
“对了,沧州、定州、宋州竹奉璘...”魏仁浦记忆力惊人,很快就回想起了那天晚上写就的札子。
“不会是宋州吧?”魏仁浦猛地一惊,沧州定州那些节度使的烂事情屡见不鲜,以前政事堂并不会因此压下自己批写的札子。
魏仁浦越走越快:“没错,定然是和竹奉璘有关,给他们抓住破绽了!”
“我就说李谷、王溥他们一直隐忍,原来是有大举动!”
魏仁浦命令竹奉璘劫船时,已经留了后手来面对李谷和王溥的反扑,然而意想中的反扑过了一个月了都还没来。
这令魏仁浦稍稍有些放松,以为李谷他们已经接受了失利,从而在三天前将竹奉璘的升迁札子,夹在了几张稀松平常的札子中递给了政事堂。
同时魏仁浦也很清楚,政事堂三位宰相中,一般都是范质来审批枢密院的札子,所以他并不担心会被李谷和王溥知晓。
“看样子事情并非永远一帆风顺。”
第七十二章 夜太凉
宋城州狱之中,就着昏暗的火光,赵兴业打量着牢房中的竹奉璘,表情有些复杂。
“怎么,来看我的笑话?”竹奉璘靠着墙盘坐在地上,面色平静:“你就不怕我把你给告发了?”
被抓进州狱后,竹奉璘想着自己在朝中的靠山,平息了被捕的怒意,勉强恢复了镇静。
赵兴业闻言摇了摇头:“我看到了那些尸体,还有粮船上的旗帜,上边有人保你吗?”
一个时辰前,带着蒋达去挖掘犯罪证据的胥吏们,带着部分证物回到了宋城。
赵兴业看了眼和尸体裹在一起的旗帜,惊讶于竹奉璘的胆大包天,竟然敢截宰相家的船。
见竹奉璘笃定的神色,赵兴业叹了口气:“我俩在宋州也共事十余年了,你不像会干这种事的人啊。”
“我有儿子。”沉默半响,竹奉璘吐了几个字出来。
赵兴业提高了声调:“谁还没个儿子呢?留点钱给他不就行了,何必做这种送命的事情。”
竹奉璘闻言回道:“我儿应该也在牢中,帮我个忙,照看他一下。”
“举手投足之劳。“赵兴业顿了顿,接着说道:“倒是你自己要怎么办?这件案子,恐怕你上边的人也难保住你,我刚遣人打听了一番,是节度使府派人抓的蒋达。”
依靠敏锐的政治嗅觉,赵兴业已然知晓,指使竹奉璘劫船的就是当朝枢密使魏仁浦。
可如今宋州节度使府也牵扯其中,赵兴业认为,以当今宋州节度使李重进权位之重,强势如魏仁浦恐怕也得避其锋芒。
“宋州节度使府吗?”竹奉璘闻言抬起头,面露讶色。
赵兴业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万事休矣!”竹奉璘再也维持不住冷静,后脑勺重重靠在了砖墙上,发出“砰”的一声。
当日抓走蒋达的人,是宋州节度使府的人吗?节度使府为何会盯上我?竹奉璘心中此刻乱成了一团麻。
“当朝的两位宰相自然奈何不了魏枢相,但加上李使相,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虽然身在宋城,但京中大事赵兴业也是知晓的。
赵兴业有亲属在开封经商,能搜罗不少朝中信息告知赵兴业。
“那我儿...”竹奉璘声音颤抖起来:“他岂不是,岂不是要被刺配充军?”
赵兴业闻言斥责竹奉璘:“你就是过分看重你那个废物儿子,才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其实竹奉璘和他儿子将会是什么下场,赵兴业一点都不关心。
赵兴业只为自己突然在宋州官场上少了一个助力,在商场上断了一条财路而觉得无比可惜。
即便是当今宋州米价飞涨,赵家日进斗金,也不能填补赵兴业心中的失落。
“那你之前为何不遣人来通知我?”竹奉璘直起身冲赵兴业怒吼:“要是你早遣人通知我,我哪会被他们抓住?”
“呵,现在不关心你那个废物儿子了?”赵兴业冷笑:“你要是跑了,你在宋城的儿子不是必死无疑?”
赵兴业当然不会派人去通知竹奉璘,开什么玩笑,聪明的郎中从来都不会去救治将死之人,这样只会败坏自己的名声,把自己也拖下水。
竹奉璘闻言颓然低下了头:“唉...”
看着竹奉璘颓废的模样,赵兴业用左手端着下巴,眯着眼睛说道:“不过这事还不一定,得等京中博弈的结果,你最好祈祷魏枢相能胜吧。”
见竹奉璘眼中重新有了光泽,赵兴业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转身离去。
总得给这竹奉璘留点希望,虽然不惧他把我供出来,但麻烦少点总归是好的。
虽说这竹奉璘人之将死,但也不能让他白死,总得发挥点余热,赵兴业边走边想,决定让自己的儿子去开封拜见魏枢相,赵兴业自觉能帮魏枢相一个忙。
要是能以此巴结上魏枢相,那就再好不过了,赵兴业快步走出州狱,对之前被他支开的狱卒们说道:“老夫审讯完毕了。”
“推官审讯辛苦了,我们这就回去巡查牢房。”
“你们定要好生对待竹巡检和他的家属,若让我得知有人欺辱竹巡检的家属,后果你们自己清楚!”赵兴业面容严肃。
“属下不敢。”一众狱卒惶恐地低下了头。
“那就好,那就好。”赵兴业笑容可掬地从袖中掏出一吊铜钱:“这些你们拿去打点热酒喝吧,秋夜寒冷,小心着凉,再给竹巡检也买点好酒好菜来。”
秋夜微凉,李延庆披着加绒的鹤氅坐在吴观的书房中,桌对面坐着正在挥毫写信的吴观。
“刚才张家的衙内所为何事?”吴观边写边问。
吴观很少过问李延庆的私人事务,但张谦宜是宋州都监张惟远的儿子,和竹奉璘一案有些关联,是公事,吴观必须得知晓。
“他和那竹奉璘的儿子竹明义是友人,张衙内想见竹明义一面。”李延庆如实回答。
“张衙内不去找他爹,却来找你?”吴观停下了笔,似在思考如何行文。
李延庆答道:“张衙内和他爹似乎关系不太融洽。”
吴观运笔如飞,一口气写完整封信,吹干了墨迹,吴观拿起信纸递给李延庆:“看看为师写得如何。”
李延庆接过信纸仔细浏览一番:“老师文采斐然,学生自愧不如。”
信中清晰简洁地描述了近日的几件大事,包括乌衣台抓捕蒋达、劫船的证物被发掘出来、竹奉璘被抓等事。
吴观的书法也相当的潇洒飘逸,令李延庆感觉很是舒爽。
“乌衣台作用初显,相公若是知晓,定然满意。”吴观面带喜色。
乌衣台建立之事,吴观曾向李重进极力推荐由李延庆来负责,如今有了成果,吴观认为自己作为举荐人,也是有一番功劳的。
此时的官场上,高级官员可以举荐无官身的人为官,比如吴观就由李重进举荐为官,但相应的举荐人也要承担连带责任。
若是吴观为政出了岔子,或者犯了法,那么李重进多少也会受到牵连,此时因属官办事不力而丢掉官职的节度使并不少。
所以举荐李延庆时,吴观自动地就担上了责任。
若是李延庆和乌衣台办事出了岔子,吴观也会在李重进那失去信任,甚至被撤掉掌书记的职位也是有可能的。
第七十三章 胥吏凶猛
“这只是牛刀小试罢了。”李延庆面色平静,他不会因为这一点成果而自满。
目前乌衣台的人马都是原武德司的原班人马,抓个蒋达对他们来说自然算不上什么难事。
吴观闻言有些好奇:“那三郎你接下来除了建立粮行,还有什么计划吗?”
李延庆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学生接下来打算派遣乌衣台的众人,继续去招募原来的武德司人员,同时打算安排一些府上的护卫进入乌衣台,尽量扩大乌衣台的规模。”
“这个计划好是好,可安排府上的护卫进入乌衣台,会不会引起他们的抵触?”吴观问道。
“老师指的是刘从义他们吗?”李延庆想了想:“不可能吧,老师的意思我明白,是怕旧人抵触新人,可乌衣台是新建立的,刘从义他们也算是新人。”
旧人抵触新人,无论古代现代,无论官场职场,都是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
李延庆前世时初入职场,也受到过前辈的排挤。
任何有人的地方都存在一些既有的利益分配模式和人际关系,有明处的也有暗处的。
新人的加入毫无疑问会破坏原本固有的利益分配模式,改变本来的人际关系,大部分人的适应改变能力并不强,所以新人受到旧人的抵触是在所难免的。
就算是孩时的学生时代,并没有多少利益纠葛,但作为转校生融入新班级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李延庆对此颇有感触。
不过如今乌衣台建立不过才几天时间,刘从义他们固然曾经同在武德司当差,可他们作为乌衣台的一员,却也是不折不扣的新人。
同时李延庆早就安排了张正作为乌衣台的台主,为的就是方便以后安排护卫进入乌衣台。
绝对不能让乌衣台成为武德司的秽土转生,不然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失去对乌衣台的掌控,李延庆对此早已有深刻的认知。
吴观闻言颔首:“你这么想也有几分道理,其实为师有此担忧也是事出有因,就在这几天,为师遭到了不少书吏暗中的抵触,弄得为师这些天几乎任何政务都无法处理。”
“还有此事?”李延庆略感惊异,将看完的信放回到了桌上:“老师可是堂堂节度掌书记,书吏们如何敢与老师作对?”
在李延庆的认知中,职场和官场的抵触一般只会在同级之间发生,从未听说过下级与上级作对的。
“可事情就是发生了。”吴观回想起此事也颇为头疼:“他们并不会明着和我作对,而是暗中用一些小手段来试探我,倘若我对政务一窍不通,恐怕就要被那些书吏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那老师有惩治他们吗?”李延庆问道。
“惩治他们?”吴观用手轻点桌面,语气中透着无奈:“不可能的,府衙那些书吏们大多是父死子继,为吏数代,彼此间盘根错节,我若是狠下心惩治一人,明日府衙就不能正常运转了。”
书吏们负责府衙中的基础政务,包括文书撰写、政令发布、档案管理和税收统计等,虽然职位不高,但权责很重。
“可老师一月之前,不还对胥吏们不以为然吗?”李延庆微笑着,想起来一个多月前,吴观在自己面前谈论胥吏时霸气外露的样子。
吴观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此胥吏非彼胥吏,那些摊派来的胥吏自然没什么可怕,可府衙里的那些书吏就大不一样了,他们皆是世袭的!”
听到吴观的诉苦,李延庆想起北宋的官场名言:天下胥吏皆可杀!
自唐朝开始,因为社会结构的剧变,土地彻底的私有化,小地主阶层、市民阶层、自耕农阶层开始崛起。
再加上税收制度也发生了剧变,从唐初的租佣调,转变为两税法,各级官衙要处理的政务变得愈来愈繁琐纷杂。
靠着仅有的几个官员已经完全不能处理衙门中的政务。
因此需要不少懂文书、懂律法、懂税收的书吏来协助官员处理政务,这对书吏们有较高的能力需求。
此时读书人并不多,而且读书人往往会追求科举,不屑于为吏,所以为求方便,老书吏致仕后,官府会要求他们推举一个后辈来继承书吏的位置。
慢慢地,官衙中的书吏就发展成了世袭制度,他们或者父死子继,或者以师生的模式进行传承。
此时宋州的不少书吏往上追溯五六代,从他们的祖辈开始就已经在宋州做书吏了。
汉代时曾实行三互法,禁止官员在家乡左近为官,为的就是防止地方官员势力做大。
可如今这些书吏们的家族在地方上把持基层权力已有数代,有的可能从两百年前的唐朝中期就在宋州为吏,可想而知,会发展成何等巨大的地方利益集团。
一地的书吏们为了维护自身家族长远的利益,通常会通过缔结姻亲等方式抱团,从而侵夺地方官员的权柄,有不少衙门的主政官员往往因此沦落成一个橡皮图章。
吴观碰到的就是这样一帮胥吏集团,他们因畏惧朝廷的武力,会给吴观表面上的尊重,可暗地里恨不得吴观就是个橡皮图章。
而像吴观这样的官员大多是流官,只在一地待几年就要转往他处为官,如何能斗过这些在地方上拥有巨大隐形权力的书吏们呢?
“是因为前些天的借贷之事吗?”李延庆回想起几天前吴观所说的高利贷之事,当时吴观还杀了几个放高利贷的钱民。
“应该就是此事了。”吴观苦着脸:“我本不想对三郎提及,可我如今是真不知道该如何摆平此事了。”
“当时老师提议要杀钱民时,府衙中可有书吏反对此事?”李延庆问道。
吴观抬起头边回忆边说:“当时是我与窦判官一同决定的,府衙中的书吏确实有人反对过此事,可窦判官当时杀意已决。”
“那老师可与窦判官谈过此事?”李延庆又问。
“还未。”吴观很快回道。
第七十四章 书房论事
“那老师想要达成怎样的结果?是要惩治这些书吏吗?还是只要让他们配合老师处理政务即可?又或者是如他们所愿?”李延庆思量一番后问道。
李延庆需要知道吴观真正的想法,这样才能依照情况来给出建议,所以先给出了上中下三策来供吴观选择。
所谓上中下三策一般来说并不是指计策的好坏,而是将计策按照风险的高低进行排列,高风险往往意味着高回报。
所以有时候上策通常看起来很诱人,而史书中的决策者却一般不选择看起来很美好的上策,往往选择中策或者下策。
吴观闻言陷入了沉思,惩治他们吗?还是互相妥协就好?又或者是干脆撒手不管,将政务丢给书吏们去管,自己如他们所愿做个甩手掌柜,任由他们放贷?
书吏们的行为固然可憎,仗着权势在地方为所欲为,经营高利贷等暴力行业,靠着自身的难以替代性来胁迫官员,但大部分政务也的确是靠着书吏们来处理。
就比如这次的借贷与民政策,至今已发放了两万余份贷款,一共签了有两万多份文契。
这些文契的原件都放在宋城的节度使府中,以便日后节度使府收取本息。
按照律法另外还需要誊写一份备件放在宋城府衙之中,以备将来出现争议时有据可查。
这两万余份文契都是府衙的书吏们誊写的,若是因惩治书吏,导致府衙的几十名书吏罢工。
那么这类誊写的工作,日后就都得由当今宋州府衙仅有的六个官员来完成了。
而现在已是九月中旬,等到十月初一就会开始秋税的收取。
届时宋州四万余户,二十多万百姓的赋税都得由这些书吏们来对账、备案,还需要再誊写一份上交到开封的三司。
吴观自认为没有能力处理这么多的政务,窦侃和赵兴业肯定也不行,到时候三名主官再加上三个九品的参军,就是累死在府衙,也难以完成任务。
“那么与书吏们和解,让他们配合我处理政务,需要如何做呢?”经过一番深思,吴观最终选择了中策。
上策行不通,下策又显得自己太过软弱,吴观肯定是不能选的,如此就只剩和解一条路了。
“那老师可以先去拜访一下窦判官,试探一下,看看窦判官是否也被书吏们抵触。”李延庆知道老师一定会选择中策,早就准备好了措辞。
李延庆很清楚书吏的弊害,自从在唐朝出现后,书吏就一直是中国历代封建官僚社会的顽疾,一直延续到清末还是如此。
宋代官场评价一个地方官是否合格,首先就是看这个官员能否摆平一地的书吏,然后做一点实事出来。
清朝有一种说法是“与吏共天下”,“天下者州县之积也,治乱兴衰悉系乎此。”
因为在古代要培养一个合格的书吏实在是太难了,不光要能说会写,还要通政务、懂律法、明税赋。
而各级官衙需要的书吏又太多,光一个县就需要八名书吏,府衙则需要三十名以上的书吏,少了就会造成政令的不通。
书吏们又都是本地人,他们父死子继、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就会造成惩治也不是,不惩治也不是的两难局面。
“那我明日就去拜访窦判官。”吴观轻轻颔首以示赞同。
李延庆分析道:“窦判官性子急,他若是遭受此事,老师必然是一探便知,届时可以联合窦判官一起行事,与书吏们坐下来谈一谈,互相退一步,即可海阔天空。”
“那要是窦判官并未遭到书吏们的抵触,只有我遭到了呢?”吴观又问道。
“那就不管!”李延庆笑了笑。
吴观闻言有些惊讶:“不管?”
“没错!不管即可”
李延庆作为旁观者洞若观火:“老师只是节度掌书记而已,目前我爹爹也不在宋州,宋州的主政官还是窦判官,老师的职权也很轻,只要政令通畅,先不要碰这个棘手的麻烦为好。”
吴观想了想,同意了李延庆的观点:“三郎说得对,若是只有我一人遭受书吏抵触,不如先放一放,等相公来了宋州再整治他们。”
“嗯,我们在此地根基太浅,况且老师只用在宋州为官两年到三年,也无需政绩,还是放一放为好。”
李延庆还没自大到能解决书吏的顽疾,这可是缠绕了中国封建社会一千多年的跗骨之蛆!
就算用雷霆手段解决了宋州府衙的书吏,坏处也远大于利益,更何况李延庆也找不到人手来代替这些书吏。
父亲李重进的节度使一任一般是两三年的样子,掌书记吴观是跟着节度使走的,到时候换个地方任掌书记即可。
李延庆认为要想真正解决书吏的问题,只有降低学习成本,扩大教育人群,建立专门培训基层文职人员的学校才行得通。
但显然这不是李延庆的当务之急,也没有这个精力来实施,只能先放一放了。
“只能如此了。”吴观叹息,拿起桌上的信:“我去找信使送往开封,三郎就回屋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窦判官递了折子去政事堂吗?”李延庆闻言问道,处置竹奉璘、打击魏仁浦才是当务之急。
“下午竹奉璘被投进州狱时,窦判官就将折子递上去了,四百里加急,半天功夫就能到开封,比我们这封快得多。”吴观站起身,打开了书房的门。
四百里加急就是指每天传递四百里的意思,宋城离开封二百里出头,靠着驿站系统只需半天即可送抵开封。
这是靠着每过一个驿站就换人换马来达成的,只有官员的重要折子,朝廷的重要旨意,以及边关的紧急军情才可使用这种级别的传递速度。
凉凉的秋风灌入书房,李延庆紧了紧身上的鹤氅:“那明天晚上或许就能收到朝廷的旨意了,等明天一早魏仁浦知晓了宋州的情况,不知他会有何举动。”
对于魏仁浦,李延庆知之甚少,只是通过史书知道他的一些生平。
如今针对当朝枢密使魏仁浦,开封的朝堂上即将爆发一场斗争,而这一切都是由李延庆所谋划的,这令他有些期待和激动,同时不免生出些许担忧。
“那就不是我们分内之事了,我们已然尽力而为,其它全看京中的几位相公了。”吴观抬头望了望澄澈透明的月色。
第七十五章 从心
李谷一早走进政事堂,就有一名亲信私吏迎了上来:“相公,昨晚魏枢相曾遣人过来,问询几日前被压下的那批札子。”
昨天傍晚,李谷早早地和王溥结伴放衙回家,他们不会如魏仁浦那工作狂一般,每天工作到深夜。
所以魏仁浦派来询问的书吏自然见不到李谷和王溥,只能留下口信悻悻而归。
“嗯,此事老夫知晓了。”李谷长长的白须轻轻抖动。
这名私吏是受李谷保举,进入政事堂协助自己处理政务的,相当于后世的私人秘书,作为当朝宰相的李谷自然有这个权力。
李谷放衙之后会留一两名私吏在政事堂值夜,以便及时知晓深夜传递来的重要奏章。
“对了,昨夜可有要紧的奏章递上来?”李谷问道,李谷曾命私吏着重留意几个州的奏章,其中便有宋州。
私吏急忙回答:“有一份宋州归德军进奏院递交的奏章,刚刚才递到政事堂,目前正在录事手上,接受抄录。”
进奏院是各个节镇派驻在开封的办事机构,负责向朝廷递交节镇的奏章,以及将朝廷的旨意送往节镇。
录事则是在普遍存在于中央各个机构中的一种书吏,负责将文书誊写备份,任何奏章被递交到宰相桌上之前,都要由录事誊写并且入库储存。
“那你立刻将那份奏章拿来。”话音未落,李谷又说道:“等会,我和你一起去。”
政事堂所属录事办公的公廨,离政事堂仅有几分钟的脚程。
李谷急匆匆地走进公廨内,环视十多名正在伏案急书的录事,高声说道:“宋州今早递来的奏章在谁手里?”
录事们见是李谷,纷纷站起身来,一名中年录事出声道:“李相公,在下正在抄录,烦请稍等片刻。”
李谷一个健步就冲到了中年录事桌前,拿起桌上的奏章,仔细看了起来。
尽管李谷这一举动有违规矩,但整间公廨中并未有人出声反对,中年录事也只是低头站着,任由李谷阅览奏章。
没多久李谷就看完了奏章,面色平静地将奏章放回到了桌上:“抄录完毕后,送去政事堂。”
回政事堂的路上,李谷对着私吏低声急言:“你立刻去李使相府上,告诉李使相宋州事已成。”
接着李谷快步走回政事堂,却并未见到王溥,想起来今日常朝是王溥押班,此刻王溥正在宫中。
常朝是每日都要举行的朝会,但皇帝郭荣一般情况下并不参加常朝,古代极少有皇帝能做到日日上朝,明朝时还出过二十八年不上朝的奇葩皇帝。
每日的常朝由一名宰相押班,领着京中本官为朝官,但无差遣的官员们,在文德殿行礼参拜空空如也的王座,直到皇帝派了内侍出来,说放班之后,这些官员才能离开皇宫。
因为此时的使职差遣制度,很多本官级别很高的朝官也是没有差遣的,但皇帝并不会让他们在京中无事可做,必须日日准时准点参拜空王座。
比如陶文举未去宋州征税前也是没有差遣的,就必须每天卯时不到就起床,然后赶到皇宫中参加常朝。
而有差遣的朝官,比如李谷,魏仁浦这样的,就只用每五天参加一次内殿起居,这时候郭荣才会面见所有的朝官,令他们汇报重要政事。
李谷很清楚,刚才那份奏章上的内容,魏仁浦一刻钟之内就会知晓,政事堂的录事中必然有魏仁浦的人。
但没办法,有些规矩李谷可以违反,有些规矩却不能轻易违反,这份奏章没被抄录完之前,李谷是不能将其送入宫中的。
李谷马上翻出了之前压下的,调派竹奉璘去沧州为巡检的札子,只等刚才那份奏章送来,就会立马遣人将两份文书送入宫中,递到郭荣的案上。
坐在椅上想了想,李谷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叫来另一名亲信私吏,吩咐道:“将这送去御史台,交给裴中丞。”
八月份御史台遭到郭荣的清洗,御史中丞裴巽上月才领着手下一班御史刚刚上任,正是立功心切之时。
虽然李谷不止一次想要拉拢裴巽,但裴巽与李谷之间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
裴巽当然也拒绝了魏仁浦的拉拢,摇摆在两派之间,态度暧昧。
不过这送上门去的功勋,李谷认为裴巽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目送私吏出了政事堂,李谷悠悠地批阅起昨晚放衙后累计下来的奏章,静待时机。
此时魏仁浦刚刚醒来,睡眼惺忪地爬起床,刚想叫来侍女来服侍自己,魏仁浦猛然想起自己昨晚是在枢密院内睡的。
揉了揉微微酸痛的太阳穴,昨夜魏仁浦没能等来政事堂的说法,弄得他一夜都没有睡妥当。
这时候听到屋外传来轻微急促的敲门声,魏仁浦不急不慌地披上紫色的官袍:“进来。”
推门而进的正是刚才抄录奏章的中年录事,见魏仁浦衣衫不整,录事赶忙低头:“枢相,宋州巡检竹奉璘因纵容下属劫掠商船被捕,这份奏章刚刚送进政事堂。”
魏仁浦正在系玉腰带的手一刹那间有些僵硬,转瞬就恢复了正常:“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录事是寻了个理由从公廨中溜出来,跑到枢密院来报信的,闻言行了一礼关门而退。
魏仁浦起身走到了卧房旁的小房间内,此处放着脸盆、牙刷、铜镜等清洗用具。
牙刷柄以牛骨制成,顶端嵌有猪鬃,在猪鬃上倒一点洁白的牙粉,魏仁浦慢条斯理地轻轻刷着牙,脑中想着刚才录事的通报。
竹奉璘肯定只能抛弃了,魏仁浦稍作权衡,很快就决定放弃拯救竹奉璘,宋州既然递上了奏章,肯定是证据确凿的。
当今的宋州判官是窦侃,窦家的名声在京中广为人知,魏仁浦知道那五兄弟都是些做事严谨之人。
既然决定放弃竹奉璘,后面的事情魏仁浦觉得就简单多了。
魏仁浦决定从心行事,一会等郭荣召他进宫问责之后,推诿一番就认怂。
自己提拔竹奉璘的札子此刻还在政事堂,宋州逮捕竹奉璘的札子此刻也在政事堂。
李谷肯定已经迫不及待地,将这两份要命的文书送往宫里了。
魏仁浦自觉毫无翻盘的可能,干脆承认错误,是自己一时失察,提拔了竹奉璘,先将自己从案子里摘出来为上。
第七十六章 垂拱殿中
魏仁浦认为,认怂没有什么不好的,自己骤登高位前,在枢密院做了接近二十年的胥吏。
在这漫长岁月中,魏仁浦对官员们向来都是恭恭敬敬的。
所以自己才能在权力重地枢密院中,安然无恙地做到兵房主事的位置,直到被自己的伯乐郭威发掘出来。
魏仁浦将毛巾放入脸盆中,用隔夜的冰冷井水充分浸泡,拎干后用力擦了几遍脸,顿觉神清气爽。
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失败,比起曾经碰到的危机来说,不值一提,魏仁浦对着铜镜正了正衣领。
李谷和王溥肯定是不敢将私贩粮食之事抖露出来的,这样只会拼个两败俱伤,他们必然会拿那两份文书来攻击自己,魏仁浦用木梳将头发和胡须梳得一丝不苟。
而自己只是暗中派遣了魏管事联络竹奉璘,同时自己当时写给竹奉璘的信也已被销毁,他们绝对是没有自己和竹奉璘暗通款曲的证据的。
到时候只要自己抢先承认错误,将提拔竹奉璘之事定性为自己一时失察,那么陛下顶多就只能斥责自己两句而已。
双手端起黑丝幞头带正,魏仁浦打定主意,心中十分轻松。
魏仁浦自信,当今朝中没有人能代替自己来当枢密使,前任枢密使郑仁诲目前染上了重疾,只能闲赋在家养病。
而受当今天子信任的王朴又还稚嫩,此刻还在翰林院中学习如何执政,完全不能胜任枢密使的职位。
魏仁浦觉得只要自己认怂一下,这事情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同时自己枢密使的位置依旧稳如泰山。
只要自己还是枢密使,以后捞钱的机会有的是,更何况自己的船队已经到了河北,三千贯已经落袋为安。
魏仁浦推开房门,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公廨,准备开始今天的工作。
此时李谷已派人将两份文书送到了垂拱殿外。
张守恩看着眼前的书吏,细声说道:“将政事堂的文书交给我就行,不过陛下此刻正在面见臣子,要看到这文书还需要些时间。”
书吏将手中文书递给张守恩:“还请张皇城多加留心,这两份文书是李相公命在下火速送来的,十分紧要。”
此时的高级宦官也是有本官和差遣的,用的是和武官同一套职官体系,所以张守恩的本官是皇城使。
这是后梁建立者朱温吸取唐朝的教训,为了不再发生唐末那样的宦官乱权之事,将管辖宦官的权力交到了枢密院手中。
所以宦官也就用上了武官的本官,这也是后来北宋时期,为何会出现像童贯那样的宦官武将的原因,他本来就是武官嘛。
垂拱殿中忽然传来了大声的斥责之声,书吏吓得一颤:“张皇城,里边不要紧吗?”
“放心,等陛下面见完毕,我自会交给陛下。”张守恩面净无须的脸上带着微笑,将两份文书用力从书吏手上接了过去。
郭荣今日虽然不用上朝,但工作依然繁重,从辰时开始,郭荣就一直在垂拱殿中面见官员。
此时外地的官员回京述职,在京的官员外派出京,其中大部分官员都能得到郭荣的召见,并在垂拱殿中进行奏对。
在武德司已废,唐朝的宦官监军制度也早已废除的情况下,郭荣想要更好地了解地方州县,只能通过召见外派官员奏对来实现了。
郭荣晃了晃略显僵硬的脖颈,刚才他面见了从西北的凤翔府回京述职的判官,和这位凤翔节度判官整整奏对了半个时辰。
在奏对中,郭荣事无巨细地询问了凤翔府,以及凤翔府西南部四州的情况。
凤翔府西边秦州,南边成、凤、阶三州,这四州是在后晋末年契丹入侵中原之时,由后蜀所占据。
此时四州落入后蜀之手已有八年之久了,郭荣心怀天下,首先想的就是收服失地,这四州他渴望已久,每每摊开地图,郭荣首先看到就是这四州。
当这位凤翔节度判官步履蹒跚地走出垂拱殿时,已是头晕目眩、满身大汗。
刚才在殿中,他已经能看到郭荣脸上的怒意了,还见郭荣抓起了桌上的砚台,庆幸没砸下来。
郭荣的问题多而细,很多军事上的问题这位判官一问三不知,只能敷衍一番了事,此刻不住地擦着头上的汗液,心中胆颤。
张守恩见状对着门口的护卫使了个脸色,立刻就有护卫走上前搀扶住了这位可怜的判官,并将他带走。
这种事情这些天发生过不少,张守恩已经见怪不怪了,自己侍奉的这位陛下求知欲极强,非常害怕下边的官员瞒着他,但凡有官员支支吾吾奏对不当,很容易当庭发怒。
有几个回京述职的官员就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的,郭荣一怒之下经常会拿起桌上的东西,或者夺过身边护卫的兵器砸人。
今天这位还算好的了,好歹还是站着出来的,张守恩心中感叹,双手捧着两份文书缓步入内。
“陛下,刚才政事堂的李相公送来了两份文书,说是十分紧急。”张守恩低下头,将文书高举过头顶。
“那就呈上来吧。”郭荣拿起桌上的瓷杯喝了口清水,润了润干涩的喉腔。
张守恩将文书递到了案上,郭荣拿过来翻开,细细地阅读起来。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郭荣看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声调低沉:“张守恩。”
“小的在。”张守恩赶忙说道。
“叫政事堂的三位宰相,还有枢密使过来。”想了想郭荣又补充道:“再叫宋州节度使李重进也过来。”
李重进此时正在家中练武,上半身赤裸,露出强健黝黑的臂膀,还有一个宽阔的大肚子,一柄精铁长枪在他手中虎啸生风。
此时的武将通常都是身宽体胖,他们顿顿大量食肉,每天通过高强度的锻炼打熬身体,作战时通常都骑在马上,大多都养出了一个大肚子。
靠着这样的身材和接近两百斤的体重,李重进坐在马上时重心很低,冲击力极强。
李重进年轻时在郭威麾下征战,就是靠着这样一幅身板冲锋陷阵、身先士卒获得了郭威的青睐。
刚才李重进已经从李谷派来的私吏那得到了宋州那边的消息,锻炼的同时,李重进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只等一会朝堂上“亮剑”!
第七十七章 亮剑(一)
练了几遍枪法,李重进放下铁抢,抓起了两块大石锁开始力气练习。
两个重二十公斤的石锁,被李重进耍得上下翻飞。
很快李重进浑身上下开始冒出腾腾热气。
“二百,二百零一...”李重进边举边数,秋晨的凉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李延顺的大嗓门:“爹爹,宫中来了内侍,请爹爹速去垂拱殿!”
“二百二。”李重进闻声放下了石锁,捡起放在一边石桌上的衣服抹了抹汗:“让他先等等。”
李延顺此时已经走进了这间锻炼用的小院,瞅了一眼地上的石锁,李延顺惊道:“这石锁比起我上次见到的,又大了一圈。”
“嘿,为父的力气比起去年又大了不少,当然要换更大的石锁了。”李重进穿上了白色的丝质内衣,鼓鼓肌肉透过内衣隐约可见。
李延顺虽然生得和李重进一样高大,但肌肉健硕上还差得远,此刻不由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李重进披上了外衣,看向了自己的大儿子:“你昨夜不是去你岳丈家过夜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岳丈他前日才带着家小回开封,他府上太忙乱,今日天刚亮我就回来了。”李延顺回道。
李延顺的岳丈名吴廷祚,之前是西京留守,此时的西京是洛阳。
吴廷祚和李重进一样,也是郭威的从龙功臣,两人在郭威麾下共事时建立了不浅的情谊,去年结成了儿女亲家。
自入仕起,吴廷祚就一直在郭威麾下带兵,所以在郭威登基后,吴廷祚的地位也是扶摇直上。
年初吴廷祚曾跟随郭荣征讨北汉,回师途中被郭荣任命为西京留守,以稳定开封以西的局势。
如今大战已了,郭荣就将吴廷祚这名亲信爱将召回了开封,以备不时之需。
在使职差遣制度下,朝廷任用官员相当的灵活,吴廷祚回到开封后并无差遣,可以随时待命。
前日吴廷祚回到开封,李重进和不少武官们给吴廷祚摆了盛大的接风宴。
吴廷祚是李重进计划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在前日的接风宴上,李重进就和吴廷祚达成了共识。
昨天李重进又派自己的大儿子李延顺,带着儿媳和长孙去吴府叨扰了一晚,李延顺的妻子吴氏是吴廷祚的大女儿,在吴家颇受宠爱。
吴廷祚担任西京留守接近半年时间,将大部分家属和仆役都接去了洛阳,如今吴家一大家子上百号人重回开封的吴府,吴府上下自然是忙得鸡飞狗跳。
李重进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有叫人帮我准备官服吗?”
李延顺闻言拍了拍脑袋:“我忘了!”
“那还不快去!”李重进怒吼道。
看着大儿子李延顺慌不择路地飞跑而去,李重进不由地想起了自己在宋城的三子。
李重进心想,要是自己其他的几个儿子都如三子一般优秀,自己不知会有多省心。
没多久,李重进在侍女的帮助下,穿上了紫色的官服,头顶长脚黑丝幞头,腰间系着二十片和田暖玉连成的玉腰带,玉带上挂着灿金色的鱼袋。
再配上李重进那张黑乎乎的大饼脸,颌下浓而密的黑须,要是额头再有个月亮印记,就和电视剧中的包拯差不多了。
等李重进出了家门,早有仆役牵来了他的爱马。
撩起官服下摆,踩上脚蹬,李重进麻利地翻身上马:“我去去就回,午餐多备点。”
说罢李重进就带着八名亲随,跟着前来传信的内侍,打马往东边的皇宫而去。
像李重进这等从一品的使相,是有权带着一百二十名护卫上朝的,当然护卫只能等在宫外。
不过今日只是去垂拱殿中议事,李重进不会弄得那么庄重。
等李重进赶到了垂拱殿外时,见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张守恩。
“李使相快请进,陛下和四位相公都在等你。”张守恩见是李重进,赶忙迎了上来。
“哦,四位相公?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四位都来了?”李重进眉头一紧,觉得事情并不简单,看样子陛下打算从严处理了。
张守恩走在前头带路:“是的,三位宰相还有枢相都来了。”
李重进走进垂拱殿,先是对坐在上首的郭荣躬身行礼,而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他的座位在郭荣右手边的第二个座位。
垂拱殿中议事,向来是君臣坐而论道。
魏仁浦坐在李重进的左手边,位次比李重进要高。
郭荣的左边则依次坐着范质、李谷、王溥三位宰相。
若是在紫宸殿中举行大朝会时,官员们是按照本官的级别来安排站位的,在本官上,李重进比从二品的魏仁浦高,那时候李重进会站在魏仁浦前头。
不过此刻垂拱殿中议事时,是按照差遣的重要性来安排座次,魏仁浦的枢密使比李重进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更重要,所以魏仁浦的座次比李重进高。
“今日我叫你们来,有件事想知道你们的看法。”郭荣从桌上拿起宋州今早送来的奏章,面容微怒:
“宋州巡检竹奉璘纵容指使下属抢掠商船,已被宋州府衙抓住,这件事情,想必你们都知晓了吧?”
郭荣说完特地看向了李重进。
“臣已知晓。”李重进连忙回答。
郭荣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看着李重进问道:“这件事发生在你管辖的宋州,你先说说你的看法。”
“臣自七月领宋州归德军,还未实地就职,对于竹奉璘此人也只知其名。”
李重进先将自己从案子中摘了出来,接着又说道:“至于竹奉璘指使下属劫掠商船,臣也只是刚刚听闻,此等骇人之事竟发生在宋州,臣难辞其咎,恳请陛下责罚。”
“行了行了,我知道这事和你没关系。”郭荣不耐烦地出声制止李重进:“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竹奉璘?”
“臣只是略懂律令,范相公精通刑名,陛下可以先问问范相公的看法”李重进决定先将范质拉进战局,范质为人正直,最是见不得徇私枉法之事。
第七十八章 亮剑(二)
论刑名,范质在目前垂拱殿议事的五位重臣中,确实算得上最精通。
范质二十一年前考中进士,第一次为官,做的就是陈州忠武军节度推官,推官主管的便是一州刑名。
在地方为官数任后,范质因为政绩优异,得到了当时宰相的赏识,被调入京中为官,一路做到了当今首席宰相的位置。
李谷一直从事钱粮方面的职位,在升任宰相前,担任有“计相”之称的三司使。
王溥高中状元后就一直在京中为官,走的就是直升宰相的路子,没有在地方为官的经历。
所以论刑名,李谷和王溥,再加上一直在待在枢密院的魏仁浦,三人绑一块也是比不上范质的。
至于李重进,他自谦略懂律令,都是说着好听而已,他一直在军中,对刑名那是一窍不通。
范质自是当仁不让,站起身来:“竹奉璘此举有违广顺元年太祖所颁敕令,按令当弃市!按律要籍没其家产以及其亲属!”
所谓律令,便是律法和敕令的合称。
五代时期中原混乱,此时五个朝代都没有编写自己的律法。
于是五代就一直沿用三百年前唐高宗时期,永徽二年(公元651年)所颁行的《永徽律》。
但毕竟,时代变了。
三百年前的《永徽律》已经无法顺应时代的发展,五代时期的社会面貌和政治结构,与唐初已经完全不同。
像什么节度使、巡检、枢密使等官职,都是唐初时从未出现过的官职名称。
但要新编一部律法又耗时耗力,此时的朝廷既无精力,也没能力这么做。
所以就出现了对律法的补充,也就是皇帝所颁发的各种敕令。
卷帙浩繁的五代敕令,充分弥补了《永徽律》的不足,敕令与律法一起,构成了这个时代的律令体系。
范质顿了顿,接着厉声道:“同时按令,竹奉璘的举主当撤职查办!”
依照五代的敕令,官员犯法,举荐者也要受到连坐。
所谓精通刑名,就是除了要熟背永徽律外,还要通晓五个朝代成百上千条敕令,在审案中信手拈来,范质正是此中好手。
“没错,正当如此,对于犯案官员绳之以法,才能震慑当今官场中的那些魑魅魍魉。”李重进连连点头。
范质抚了抚长须,语调转缓:“不过仍需派监察御史、大理评事,以及军巡判官赶赴宋州实地审理,方可定罪。”
此时对于地方官员犯案,需要三大司法部门御史台、大理寺和军巡院各派一员,前往地方审理,称为“小三司会审”。
监察御史代表御史台,大理评事代表大理寺,军巡判官代表军巡院。
刑部此时已经形同虚设,故用军巡院来替代刑部的部分职能。
“范相公所言极是,只不过这竹奉璘为官已有十数载,其举主早已不可查。”王溥出言提醒。
“是这样吗?”范质闻言微微一愣:“那就不用再追责其举主了。”
在来垂拱殿议事前,范质其实对竹奉璘是没多少印象的。
范质脑海中有竹奉璘这个人名,只觉得曾经在何处见过竹奉璘的名字,但具体情况早就忘了。
“不过嘛。”李谷忽然阴阳怪气地说道:“前几天却有人,要提拔这竹奉璘去沧州为巡检呢。”
范质闻言,猛地想起几天前批阅的札子,正是魏仁浦提拔竹奉璘为沧州巡检的那份。
再看了看自己身边两位同僚的情形,和对面魏仁浦铁青的脸色,范质如何能不明白当前的局势呢:这是他们两人在联合攻击魏仁浦啊!
郭荣用力拍着桌上的文书:“正是如此,魏仁浦你这份札子,究竟是何意?”
魏仁浦此时稍稍定下了心神,回答道:“陛下,这是臣在三日前递到政事堂的札子,那时臣并不知晓竹奉璘的真面目。”
“嘿,不知道竹奉璘的真面目,就敢委以重任,不愧是魏枢相啊。”李谷嘴角挂着冷笑。
“若是要知道所有官员的真面目,才敢委任,那我看以后吏部都可以解散了。”魏仁浦不堪示弱,针锋相对。
听着两位重臣的斗嘴,郭荣反而放松了下来,将几位互相不对付的臣子放在对立的位置上,让他们互相争执,正是郭荣的目的。
魏仁浦又对着郭荣拱手道:“陛下,臣前几日调遣竹奉璘去沧州,原因是沧州巡检没于契丹之手,急需调遣老将赶赴沧州稳定局势。
至于竹奉璘纵容下属劫掠商船之事,今日之前,臣并不知晓。
在此案发生之前,只看资历,竹奉璘为将多年,带兵经验丰富,同时已在宋州任职巡检满五年,其本官差遣也都匹配,固臣调其去沧州,并无任何问题。”
此时武官一任一般是三到五年,竹奉璘担任宋州巡检已有五年,确实应该调往他处。
魏仁浦的理由很充分,李重进坐不住了,高声道:“沧州何等军事要地,直面契丹兵锋!魏枢相却委派一个在内地为官十数载,远离战阵多年的竹奉璘,去沧州当巡检。究竟是何居心!”
郭荣的双眼微微眯起,盯着魏仁浦,透出怀疑的神色,这正是令郭荣疑虑之处。
他不觉得魏仁浦会犯这等错误,认为是魏仁浦有意为之,这也是郭荣召开这次议事的原因。
“没错,难道是边疆没有为将多年、经验丰富的老将吗?魏枢相为何偏要调竹奉璘去沧州,若要将竹奉璘改任他处,河南、山东有武官空缺的州可不少!”李谷言辞激烈。
王溥更是说道:“臣观魏枢相行事,向来是妥当无比,如今调遣竹奉璘为沧州巡检,实在是有违常理,臣觉得魏枢相与竹奉璘必有勾结!”
这话说得就很十分重了,掌管兵权的枢密使和外地的武将勾结,魏仁浦有三个头都不够砍的。
范质此刻已经坐下,双手放在膝上,静静地看着殿中的演出,心中思索着:这三人配合竟如此默契,他们什么时候搅和到一起去了?
魏仁浦瞥见了郭荣那危险的目光,心中微颤,站起身想要辩驳,魏仁浦一个踉跄突然扑倒在地下,声泪俱下:
“若陛下怀疑臣与竹奉璘暗中勾结,臣请辞枢密使之位,臣家中老母已六十有六,长居开封年老思乡,臣请携母还乡!”
说罢,魏仁浦还抹起了眼泪,袖子都湿了。
第七十九章 亮剑(终)
魏仁浦这一哭,垂拱殿中顿时很是尴尬。
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在这个时代都可自称老夫了。
还当众抹着眼泪,一时间李重进、李谷和王溥三人也没法再出言攻击魏仁浦了。
“魏卿这话就言重了,魏卿侍奉先帝多年,我怎会怀疑魏卿的一片忠心呢?”郭荣赶忙劝慰。
魏仁浦是郭荣“异论相搅”策略的重要一环,郭荣得靠着魏仁浦来制衡政事堂的几位宰相。
同时当今朝廷也要靠着老资历的魏仁浦,来震慑各地的节度使和武将们。
在郭荣信任的王朴还未成长起来前,郭荣肯定是会继续让魏仁浦做枢密使的。
这一点,殿中的五位重臣心中都是有数的,所以当魏仁浦以辞职相要挟,立刻获得了主动权。
正所谓一哭二闹三上吊,古代的高官们玩起这一套来都是相当的溜。
魏仁浦深谙兵法“以退为进”的精妙之处,擦干了眼泪,红着眼说道:“可几位宰相和李使相都对臣颇有微词,为朝廷大局考虑,陛下还是免了臣的枢密使为好。”
颇有微词正是郭荣想要的,郭荣立刻否决:“此事就不用再提了,枢密使之位非魏卿不可。”
坐在下边的李谷暗暗着急,这样不就什么都没有改变吗?自己的财路呢?还能接上吗?
李重进却依旧从容,这一切都在李重进的预料中,他与郭威和郭荣父子两相处多年,很清楚郭荣的性格。
郭荣虽然不会让魏仁浦辞去枢密使的职位,但通过之前三人的努力,郭荣已经开始怀疑魏仁浦了,只差临门一脚,就能达到目的了。
“臣附议,枢密使之位确实非魏枢相不可。”李重进先是赞同了郭荣的观点,而后话锋一转:
“可臣又听闻,自前任郑枢相告病在家后,魏枢相是日日夙夜不懈,甚至还在枢密院内搭了卧房,以便随时处理政务。
魏枢相应该是太过操劳,一时之间出了错漏,所以才会调竹奉璘去沧州为巡检。”
魏仁浦依然跪在地上,头低垂着,李重进的话宛如晴天霹雳,魏仁浦儒雅的脸上此刻已是血色全无。
“所以,臣以为,魏枢相之所以会有此错漏,必然是操劳过甚,心力憔悴所致,只需调派一两位大臣协同魏枢相处理枢密院政务即可。”李重进说完之后悠然坐下。
李谷和王溥两人察觉到了其中深意,两人对了个眼色,李谷当即出声:“臣附议,由魏枢相独掌枢密院,实在是责任深重,臣提议由翰林学士王朴任副枢密使!”
这一下正中郭荣的下怀,郭荣虽然十分想让王朴进枢密院,但王朴的资历实在太低,就在半年前王朴还是八品的开封府推官。
郭荣虽是帝王,但也不能为所欲为,破坏文官升迁的体系。
要让王朴进枢密院,郭荣还得征求当朝宰相们的同意。
郭荣本来是想再过个两三年,等王朴资历勉强足够后,郭荣委婉地暗示几位重臣,再由一位重臣提议让王朴当枢密副使,如此郭荣才能得偿所愿。
“任何重大的决议,都不要自己提出来。”这是郭威逝世前,将郭荣叫到了床头所叮嘱的。
郭威四年的帝王生涯也完美地做到了这一点,起兵造反时,是下属王峻劝他造反。
接受禅让时,是前朝太后劝他接受帝位。
立郭荣当继承人时,也是在冯道和范质的建议下决定的。
任何大事,看似都是别人在建议他做,其实都是郭威的本意,这就是在乱世做优秀帝王的奥妙所在,只有遵从大势,得人心者,才能走得更远。
五代中一意孤行的帝王,大多死得凄惨。
如今这事由宰相李谷提出来,简直再完美不过了,郭荣心中欣喜,王朴是他着重培养的臣子,也是他心目中最好的枢密使人选。
不是说魏仁浦不好用,而是魏仁浦毕竟是先帝留下的,让魏仁浦执掌军权,郭荣总是睡不踏实。
只要此次议事之后将王朴升为副枢密使,那么王朴代替魏仁浦当枢密使也就指日可待了。
范质也品出了其中韵味,如今再让魏仁浦独掌枢密院显然不可行,但王朴担任副枢密使又有些不太够格。
不是说王朴的官位不够,此时王朴的差遣是翰林学士,翰林学士被誉为是宰相的预备役,只差一两步就能到宰相了,要说升为副枢密使倒也勉强够格。
但是王朴在京中为官的时日实在太短了,只有半年而已,难以服众。
范质抬头看到了郭荣眼中期许的神色,此时殿中又复归寂静,所有人都在等范质的意见。
左右权衡了一番,范质缓缓说道:“臣也觉得,再让魏枢相过于操劳,有些不近人情,但王学士经验又稍显欠缺,再由一位老臣同任枢密副使较为妥当。”
魏仁浦闻言,知道大局已定,自己再难独掌枢密院,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那各位觉得,还有哪位朝臣可堪副枢密使的重任?”郭荣再没去瞧魏仁浦。
“臣觉得,刚刚回开封述职的,前西京留守吴廷祚可堪副枢密使一职。”王溥提议道,这正是王溥的投桃报李。
郭荣闻言轻轻点头,这个提议很妙,可谓是一举两得。
说起来,此时文武分途,枢密使一职本是武官途径的顶点,郭威时期的枢密使王峻就是武官出身。
魏仁浦虽是书吏出身,在担任枢密使之前,也转了武职一路升上来,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武将对魏仁浦当枢密使颇有微词。
因为魏仁浦从未亲自指挥军队作战过,外貌上也就是个文官的样子。
要是如今文官出身的王朴再担任枢密副使,几乎就是在宣称:文官压倒了武官,以后枢密使这个位置要沦入文官之手了。
这将会引起武官们普遍的不满。
同时吴廷祚又是郭家的老臣,资历也够,如今正好又赋闲在家,可谓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所以王溥的提议,甚得郭荣的心。
李谷最后做了总结:“那么诸位是否赞同,由吴廷祚、王朴担任副枢密使?”
第八十章 峰回路转
除了魏仁浦之外,垂拱殿中的四位重臣都当即表示赞同。
在四位同僚各怀心思的注视下,在郭荣的凝视下,魏仁浦只能无奈出声:“臣附议。”
“既然诸位都同意。”郭荣欣然道:“一会散朝后,范卿你即刻去翰林院,令他们尽快将诏令写出来。”
翰林院是此时草拟皇帝诏令的部门,王朴此时就是一名翰林学士,为郭荣草拟诏令的同时,还兼做郭荣的顾问。
范质起身拱手:“陛下,王学士还兼着知开封府的差使,是另寻一人替代,还是让王学士继续兼任知开封府。”
“让王朴继续兼任即可。”郭荣略微一想,当即回道。
王朴自郭荣登基后,就一直兼着知开封府的差使,因为郭荣不放心他人管理都城。
郭荣让王朴担任副枢密使,本意上还是让王朴去枢密院混资历,为以后担任枢密使铺平道路。
开封府还是交给亲信之人,郭荣才睡得踏实。
前朝后汉的最后一任皇帝刘承佑,就是因为开封府尹刘铢的叛变而丧命的。
“是,陛下。”范质接了旨意,却发现郭荣并未宣布散会。
按理来说,此刻该商量的事情都商量完了,大家也该各回各的衙门继续处理公务,可郭荣依然稳稳坐在上首,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范质觉察到今日的议事还未结束,继续老神在在地端坐在椅子上。
李谷心中却有些着急,之前张守恩来政事堂通知时,明确地说是要商议宋州之事,如今事情已了,为何还不散朝?
一时间,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诡谲,无人出声。
台下五人的脸色皆发生了轻微的变化,自觉大势已定的李重进、王溥、李谷三人的脸上生出了些许焦虑之色。
而一直铁青着脸,低垂着头的魏仁浦脸色也有了血色。
范质则一脸无所谓地坐在椅上,心中却想着早间批阅过的奏章,他作为首席宰相,施政的纲领就是尽量维持民间的秩序。
这也是已逝的文臣领袖冯道的施政纲领。
鉴于五代时期兵变、叛乱层出不穷,冯道作为历仕四个朝代、十位皇帝的政坛不倒翁,带领着大部分文臣们,对于帝王们、武将们的斗争向来是保持不闻不问的态度。
反正无论谁赢了,都得依靠他们这帮文官来治理天下。
朝堂上的斗争范质只会偶尔掺和一脚,只是为了控制斗争的范围,维持朝堂的相对稳定。
刚才范质见魏仁浦已然满盘皆输,所以提议让一位老臣进入枢密院中,以稳定枢密院的局势。
魏仁浦低着的头猛然抬起:“陛下,臣以为,宋州出了竹奉璘这等劫掠民间的罪臣,必然导致宋州局势不稳。”
“魏卿此言有理。”郭荣颔首:“诸位可有什么好法子吗?”
李重进明白,魏仁浦是想把自己赶到宋州去了,这恐怕也是陛下的意思。
虽然李重进兼任宋州节度使,以及侍卫亲军都指挥两个差遣。
但差遣也是分先后的,李重进在开封,自然就主管侍卫亲军的事情,在宋州就主管宋州节度使的事情。
要是离开开封到了宋州,侍卫亲军司的具体工作,就得交到几位低李重进一级的武官身上了。
此时有给禁军中的高级武官们,加节度使差遣的惯例,这既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防范。
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防止这些武官们做大,在禁军中培植亲信、在京中勾结朝臣。
李重进作为正任的节度使,朝廷可以随时将他派遣到地方去,这样侍卫亲军司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虽然他名义上还是侍卫亲军司的最高武官。
范质闻言,轻声说道:“只要李使相坐镇宋州,想必宋州是不会掀起什么风浪的。”
在范质看来,吴廷祚是李重进的亲家,此刻吴廷祚成了副枢密使,有了调兵权。
那拥有统兵权的李重进,就不能再待在京中统领侍卫亲军了,必须去宋州才行,一切都是为了朝廷的稳定。
虽然此时改朝换代就和换衣服一样稀松平常,但动荡越少,百姓也能多过些安稳日子,身为儒生的范质向来是以民为本的。
“可侍卫亲军司中仍有不少公务需要处理,李卿可还兼着侍卫亲军司的差遣,此举恐怕不妥。”郭荣语气带着疑虑。
李重进哪能不明白郭荣的意思呢,当即站起躬身:“些许小事,交给其他武官便是,宋州此刻恐怕已是风声鹤唳,臣请尽快赶赴宋州。”
“那么待两位副枢密使上任,李卿交割完侍卫亲军司的事务,就尽快去宋州吧。”郭荣合上了眼前的奏章。
“臣谢陛下赏赐。”李重进当即起身叩拜。
此时朝廷任命官员为正任节度使,又有“赏郡”的美称,因为做了节度使,就代表获得了一州的军政大权。
虽然此时节度使的权力屡经削减,权力所剩无几,但还是有大量的金钱收入。
毕竟一州赋税的一小半,都会以“送使”的名义进入节度使的腰包里,即便扣除了州军的开销,仍会有不少剩余。
李重进虽然不稀罕那点赋税钱,但该谢恩还是要谢恩的。
“李卿平身。”郭荣当即起身。
李重进麻利地站起身,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今日的目的悉数达成,郭荣脸上带着笑意:“那么今日便到此为止。”
五位重臣连忙起身行礼:“恭送陛下。”
等郭荣在一帮护卫的簇拥下离开垂拱殿,殿中五位重臣也相继离开。
范质抢先走出垂拱殿,心中着急今日的公务,想立刻去翰林院宣旨。
第二个离开的是魏仁浦,眼中带着些许阴沉,面无表情。
魏仁浦虽然不能再独掌枢密院,对于地方武官的影响力也会大受削减,但魏仁浦已经收获了一笔数额可观的财富。
同时碍事的李重进也滚去了宋州,魏仁浦终于能将触手伸进侍卫亲军司了。
李谷和王溥则并肩而出,魏仁浦势力大减的同时,宋州还有盟友李重进坐镇,财路真可谓万无一失,两人心中皆是振奋。
至于李重进被从开封赶去宋州,李谷和王溥两人也是无能为力,只能一言不发。
李重进呢,则拖着步子最后一个走出垂拱殿,他算是有得有失。
侍卫亲军司的差事,李重进早晚是要卸下的,如今只是早了一两个月而已,心理落差并不大。
亲家吴廷祚当了副枢密使,以后李重进的行事会方便不少,同时李重进也有了南唐粮食贸易的一部分份额,是一笔相当大的财富。
看起来谁都没有亏,那么谁亏了呢?
第八十一章 挺能来事
“京中事已了,将会对竹奉璘进行小三司会审,吴廷祚和王朴被任命为副枢密使,相公不久就要来宋州了。”
吴观刚从府衙回来,在书房中向李延庆简述,进奏院传递来的京中旨意。
经过四百里加急传递,早晨垂拱殿中君臣商议的结果,晚上天刚黑就到了宋城。
李延庆靠坐在红木椅上,沉思片刻后感慨道:“看样子是两败俱伤啊。”
“没错。”吴观面色凝重:“我本以为相公占尽优势,当可大获全胜,没想到却是这般结果。”
“恐怕是当今天子想要削弱我爹爹的权力。”靠着看过的史书,李延庆对郭荣这位皇帝还是有些了解的。
郭荣作为一个典型的五代帝王,非常喜欢搞平衡之术,不会让任何一个臣子大权独揽。
最后就是平衡来平衡去,禁军中的元老都被郭荣赶到地方当了空架子节度使,才让资历浅的赵匡胤篡位成功。
“嗯,极有可能。”吴观心里有点堵,看样子自己以后是没机会升官了,自己的抱负更是无从谈及了。
李延庆笑着安慰吴观:“老师也不用担心,等明年淮南大战开启,陛下还是会启用爹爹的,他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差遣应该并未卸下。”
通过这些天的相处,李延庆是越来越了解这位老师了。
吴观虽然长得书卷气十足,看起来也很善良,但心中是有着反意的。
乱世之中,有反意和善良,并不冲突,毕竟朝不保夕的时代,爬得高些,总会感觉安全些。
况且这位老师还是有大抱负的人,这抱负唯有主持朝堂才有机会实现,李延庆认为吴观是有这个野心的。
“嗯,旨意中并未提及这一点。”吴观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第二天一早,李延庆便来到了乌衣台的驻地,是节度使府里几间连着偏僻院落。
昨日李延庆并未闲着,他与张正和刘从义商谈了一番乌衣台的未来规划。
今日,乌衣台除袁立以及方志和外,包括刘从义在内的四人皆会外出,去寻找各自相熟的前武德司同僚。
袁立和方志和要留在府上,开始训练张正挑选的第一批护卫,二十名对李家忠心耿耿的老兵。
这二十人不久就将加入乌衣台,扩大乌衣台的人手。
“那么祝诸位一路顺风。”李延庆端起桌上的酒碗,一口饮下。
“多谢郎君,在下定不辱使命!”刘从义喝完后大声说道。
李延庆放下酒碗:“说起来,不能让你手刃蒋达,我有些对不住你。”
蒋达作为重要的人证,此刻已被州狱严密地保护起来,全天都有三人以上看护,防止有人劫狱的同时,还要防止蒋达自杀。
等到负责小三司会审的官员到达宋城,蒋达就要被交到他们手上了。
“在下已经不恨他了。”刘从义语气平缓。
李延庆稍有惊讶:“哦,为何?”
“因为在下知道蒋达,还有竹奉璘,他们的下场必然是凄惨的,那日我还看到蒋达那些手下遭到杀害,如今还知道他俩也是受人指使的,在下跟他们一比,已经很好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优越感,如今刘从义重新有了靠山、有了户籍、有了部下,生活又有了奔头,感觉人生又有了希望。
跟蒋达和竹奉璘做一番对比,同样犯过事的刘从义认为自己实在是个幸运儿。
“你能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李延庆就怕刘从义心中有疙瘩解不开,为将来埋下隐患。
在李延庆预想中,刘从义将来会担任乌衣台一个部门的主管,李延庆不希望刘从义成为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哑弹。
“那在下就出发了。”刘从义长鞠一躬:“请郎君等在下的好消息。”
看着眼前坚毅的汉子,李延庆心中不免激荡:“去吧,武德司将来必将重建!”
等到送别刘从义一行人,李延庆又派人去叫张谦宜。
昨日李延庆已经打通了州狱中的关节,今日约定好要带张谦宜去见关在州狱中的竹明义。
州狱中此刻照得通亮,道路两边皆是锈迹斑斑的牢房门,除了关押竹明义的牢房外,别的牢房皆是空空荡荡的。
“这里面的就是竹明义了,两位衙内慢慢聊,在下就先去门口看着。”狱卒指了指牢房中的竹明义,用谄媚的语气奉承道。
李延庆闻言摆了摆手:“嗯,去吧。”
见狱卒离去,李延庆打量了一番躺在地上的竹明义,这胖子此刻侧躺在崭新的麦穗堆上睡得正香,脸上还挂着口水。
“要我回避吗?”李延庆看向身边的张谦宜。
张谦宜扭捏了一番,最终说道:“我想和他聊点私事,衙内要是能回避就最好不过了。”
李延庆点了点头,带着身后的四名护卫回到了监狱门口,监狱就这一个门,李延庆也不怕张谦宜带人越狱。
在等人的时候,李延庆打量了一番州狱,这州狱有三栋牢房,分别关押重犯、轻犯以及女犯。
同时角落里还有一间小屋,听狱卒介绍,曾经是医馆,不过早已废弃。
没让李延庆多等,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张谦宜就来到了监狱门口:“衙内,我好了。”
“嗯,你们去个人看看。”李延庆吩咐身后的护卫,一名护卫小跑着进了监狱,去查看竹明义的情况。
张谦宜此刻脸色有些红,似是在狱中和竹明义有过争执,刚才李延庆也听到了监狱中传来的争吵之声。
缓了一会后张谦宜诚恳地说道:“今日要多谢衙内,肯带我来见竹胖子,差点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也是看在你们的友情上。”李延庆观赏着院中的梧桐落叶:“你知道京中要派人来会审竹奉璘了吧。”
“知道,所以这也会是我最后一次见竹胖子了。”顺着李延庆的视线,张谦宜也看到了枯黄的落叶,感慨道:“我从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他,真的。”
张谦宜又说道:“我想请衙内再帮我一个忙。”
“又有什么事?”李延庆心中不免有些烦躁,这张谦宜还挺能来事。
第八十二章 不香吗?
在张谦宜的请求下,李延庆和张谦宜就近找了家茶馆,要了间安静的雅座。
两人相对而坐,张谦宜从袖中掏出一叠写满文字的纸张,双手呈给李延庆:“衙内,这是我家东市粮行的地契,还有掌柜和几个帮佣的身契。”
“这就是你所说的厚报么?”李延庆接过文契,粗略看了几眼,确认了内容属实。
张谦宜恭敬地说道:“是的,我从孙掌柜那得知,衙内似乎对那间粮行有些兴致。”
“这份礼确实不轻,不过如此厚礼,想必你所求之事也不小吧。”
李延庆掂量了一下这份礼物的价值,并未急着将文契收入袖中。
虽说有了这些文契,李延庆便可直接介入宋城的粮食贸易中,但礼物厚重,李延庆得先听听张谦宜的条件。
“我只是想赎买竹小娘子而已,这些文契的价值,衙内也能看出来,远比竹小娘子要贵重。”张谦宜诚恳地说道。
“这样吗,那确实。”李延庆有些惊讶,想不到这张谦宜倒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想来张谦宜刚才在监狱中与竹明义就是在讨论此事,还发生了争执,那竹明义曾经表过态,是绝不会让妹妹嫁给张谦宜的。
可如今由不得竹明义了,他老爹犯了案,他那宝贝妹妹是要充为官妓的,自然就可以被赎买。
此时不少富豪之家很喜欢购买犯案官员的女儿为婢。
因为这些女子天生不事劳作,都长得白白净净的,放在家中很是养眼。
比起农村来的女子一般也更懂礼节,除了少数性格刚烈的外,大多都能成为优秀的婢女。
所以像竹小娘子这样的罪官之女,在市场上极为抢手,一般刚被充为官妓,就会被赎走,买来无论是做妾还是做婢女都是极好的。
李延庆曾听府上的婢女们聊起,说是这竹小娘子按照惯例,定然能卖到三百贯以上的高价。
因为这竹小娘子刚满十五,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又出落得亭亭玉立,还是宋州巡检的女儿,各种光环加身,到时候定会让宋州的富豪们抢破了头。
但张谦宜呈上来的文契,可是东市最旺地段的粮行,李延庆这些天也了解了一下东市的行情,知道光那块地皮就能值四百贯以上。
更别提还有孙掌柜和一干帮佣的身契,李延庆又对那孙掌柜很是欣赏,无形之中的价值又多附加不少。
无需多思,李延庆当即欣然同意:“这点小忙算什么,此事交给我就行了。”
竹小娘子固然是抢手,但宋州可没人敢在节度使家的衙内面前竞争,李延庆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
“那就多谢衙内了,此处无酒,我便以茶代酒敬衙内一碗。”张谦宜激动地举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
李延庆微笑着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以示回敬。
其实只要张谦宜请出他老爹张惟远,在李延庆不横参一脚的情况下,张谦宜自然也是能得偿所愿的。
不过因为他们父子之间不合,却让李延庆白白捡了这么个大便宜。
想起宋州都监张惟远,李延庆不由疑惑:“对了,你私自将这地契拿来与我,不害怕你爹爹日后追究吗?”
张谦宜不屑地摇了摇头:“这事他管不了,这粮行是我阿娘的嫁妆,是我昨晚从我阿娘那求来的。”
“这样啊,那就好。”李延庆是怕日后有所隐患,故有此问。
此时女子出嫁,娘家都要备上一份嫁妆,嫁妆的多寡决定了女子嫁入夫家之后地位的高低。
当然这笔嫁妆男方是无权动用的,是女方的私产,任由女方支配,一般都会留给后代。
所以此时不少小康之家选择将女儿卖到富贵人家做婢女,不但可以逃避这笔高昂的嫁妆,还可以靠女儿赚不少劳务费。
这些婢女所签订的契约一般是十年左右,通常十二、三岁时就会成为婢女。
等到所签契约结束,这些婢女一般也都二十岁以上了,这时候再找个较差的男方嫁掉,就无需支付多少嫁妆了。
“那你赎出竹小娘子后,打算如何待她呢?”李延庆将文契折叠整齐,小心翼翼的放入袖中。
“我也正头疼,我阿娘虽然同意我赎竹小娘子,但却不准我娶她为妻。”张惟远谈及此事很是苦恼,再倒满了一碗茶水,借茶消愁。
李延庆闻言翻了翻白眼,刚才心中还夸张谦宜重情重义,现在只觉这张谦宜傻得可爱。
你娘怎么可能会准呢?那竹小娘子可是罪臣的女儿,一辈子都要背负这个骂名。
而你张谦宜却是当今宋州都监的大儿子,你爹才四十出头,看他那为官的精明样,将来很有可能还会升职,跨入七品的行列。
届时你张谦宜靠着荫补也会有官身,你娘如何能让你取一个罪臣之女呢?
李延庆虽然来自后世,思维上不受目前社会风俗的禁锢,但有些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李延庆很明白,自己的婚姻自己是不可能自作主张的,自己的大哥已经成了政治联姻的筹码,这大概率也是自己未来的命运。
当人不能逃避命运的蹂躏时,倒也不妨享受这份异样的快感,连穿越都接受了,李延庆的心态目前很是乐观。
穿越前李延庆在新闻上还看过不少天价嫁妆的闹剧,不止一次担忧自己未来媳妇的娘家会如何刁难自己。
可在不远的未来,却会有一个白白嫩嫩的高官之女带着数不清的嫁妆嫁给自己,自己为何要违抗呢?这难道不香吗?
不过幻想之余,李延庆倒也开始敬佩张谦宜的勇气,作为这个时代的人,能有这种惊世骇俗的思想,甚至还敢在他娘面前提起。
打量了一番憔悴瘦削的张谦宜,李延庆心中不由赞叹:是条重情重义的真汉子!
“总之,先得把人赎出来,船到桥头自然直,其他事情以后再操心。”李延庆拍了拍张谦宜的肩膀,以示安慰。
“衙内此话在理,船到桥头自然直!”张谦宜两碗浓茶下肚,振奋了不少:“这事就交给郎君了,我还从我阿娘那讨来些钱,衙内去惜春楼吗?我做东!”
第八十三章 局势
李延庆当然拒绝了张谦宜的邀约,自己这身子才十五岁,李延庆可不想被榨干,成为起点最惨穿越者之一。
告别张谦宜,李延庆回到了节度使府上。
虽然答应了张谦宜的请求,但目前竹小娘子还关在州狱中,要等到三司会审定了竹奉璘的罪,行刑之后府衙才会将竹小娘子充为官妓。
所以目前李延庆还无需为此事多操心,只是派了个护卫去州狱,叮嘱了狱卒们一番,令他们好生照料竹奉璘的家属。
李延庆回到府上后,又派了个府上的账房先生去接管粮行,得等账算清楚了李延庆才会面见孙掌柜,以安排乌衣台入驻粮行。
接着李延庆开始了日常的锻炼,除了两百支箭的射术练习之外,最近李延庆还开始练习横刀了。
完成了射术练习后,李延庆觉得仍有余力。
感觉这手上的三斗弓是越来越轻了,李延庆打算明天向张正提一下,要求他弄把重点的弓来。
本来三斗弓就是给入门者用的,最差的士兵也能使用。
李延庆顿顿吃得极好,再加上天天勤奋练习,身体的力量成长很快,三斗弓已经不太适合李延庆了。
至于横刀,张正只让李延庆练习最基本的横劈和下劈,每样各劈一百刀。
刀并不重,也就两斤不到。
按照张正的说法,需要有强大的力量,和对力量的精准控制,才能在用力劈下一刀的同时,仍有余力将刀定住,并且将刀收回劈砍前的位置。
只有先达成这一点,才能谈刀法,谈实用。
李延庆第一次用刀横劈的时候,连脚都定不住,整个身体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刀轻轻横移。
如今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李延庆已经可以做到挥刀时只有双手动,而身形基本不动了。
花了一个多时辰练习完毕,擦了把额头的汗,李延庆抬头望了望天空,已近日中,是时候吃中饭了。
等李延庆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一心院中,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吴观。
吴观早已屏退了院中的侍女,此刻正躺在树下的摇椅上,一身绿色的官服和头上的乌纱帽稍显凌乱,正闭着眼轻轻哼着词曲。
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吴观睁开眼瞧了瞧,见是李延庆,立刻站起身抖了抖官服。
李延庆将吴观迎到了书房之后问道:“老师为何会此刻来我这儿?”
吴观坐下之后手指轻点扶手:“我今日上午拜访了窦判官,据他所言,府衙中的书吏们暗中也曾为难于他。”
“那与书吏们妥协一事,老师也和窦判官谈了吗?”李延庆当即问道。
吴观闻言却是苦笑:“窦判官气得这两天都没去府衙,称病在家,说是要好好整治那帮书吏一番,如何能接受妥协呢?”
“果然他还是受不了这气。”李延庆早有预料,窦侃进士出身,年轻气盛,自是看不起那帮书吏的。
“我去拜访他时,他正在给京中写信,还扬言要杀几个书吏示众呢。”聊起这位窦判官,吴观也是满脸无奈。
李延庆这些天一直有思考书吏的事情,闻言说道:“其实窦判官的做法也并非不可行,只要更巧妙一点就好了。”
“哦,你快说来。”吴观立刻向前倾了倾身子。
李延庆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那些书吏们固然是抱成一团,但他们肯定并非铁板一块,要是能拉拢其中大半书吏,打击剩下的一小半,应该是行得通的。”
在政治斗争中,最简单有效的手段就是拉拢大部分,打击小部分,如此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清除异己。
府衙里的书吏有三十多人,这些人都各有各的诉求,当前能够抱团起来抵制官员,无非是窦侃和吴观前些天整治州中的高利贷,动了大部分书吏的奶酪。
但李延庆这些天想明白了一件事,事情的主动权其实一直都是在窦侃和吴观这两位官员手上的。
只要能通过利益拉拢一大半的书吏,然后清理掉少数几个刺头,这样既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让书吏们对两位官员肃然起敬,同时府衙也没有停摆的风险。
吴观毕竟是饱读史书的人,也是一点就透,语气中略带兴奋地说道:“三郎所言极是,我现在就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什么法子?”李延庆问道。
“宋州每年有四个吏升官的名额,现在已是九月中,到十一月府衙就要将名单递到吏部去。”
吴观这几天也是被府衙那帮书吏气得不行,本想将今年的两个名额就此作废,此时却是灵机一动。
“二桃杀三士?”李延庆若有所思。
“没错,这可是鱼跃龙门的机会,由不得他们不上套!”吴观白净的脸上浮现丝丝杀气。
“就怕他们不上套。”这些书吏都是些地头蛇,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所谓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李延庆觉得他们不会很稀罕九品小官的位置。
更何况这名额就四个,用来拉拢书吏也略显不够。
“若是我将未来两年的名额都许出去呢?”吴观笑了笑:“这可是官身,是能够抵罪的!”
这时候官身能够抵消一层惩处,比如一般的富豪若是将府上的一名仆役殴打致死,是要被判处死刑的,而有官身的人就可以罪低一等,只用充军即可。
“原来如此,老师的手笔倒是够大。”三年十二个名额,这倒是有足够的吸引力了,李延庆觉得这桃子也忒大了点。
吴观用力拍了拍桌子:“饵料不够香,鱼儿怎会上钩呢?这事就这么定了,午后我再去一趟窦判官府上和他商量下,”
“那就祝老师旗开得胜了。”李延庆微笑着说道。
“对了,我今日来其实还想说件事。”吴观收敛了下情绪:“三郎可还记得陶文举么?”
李延庆凝重地点了点头:“当然记得。”
当初陶文举在宋城的所作所为,给初至这个时代的李延庆很大的震撼,让李延庆感觉到这五代的末期,虽已有和平的曙光,但仍处于乱世之中。
“陶文举近日去了邓州征税,结果这邓州的节度使学了三郎你的法子,也给治下的百姓发放贷款。”
谈及此事吴观颇为开心,对于陶文举这等酷吏,吴观自是极为痛恨。
如今李延庆的法子已经传播了出去,若是天下的节度使都能有样学样,那么天下也就没有了陶文举这等酷吏的容身之所。
李延庆闻言心中亦是欣喜,不过李延庆并不盲目乐观:“这确实是好事,可就怕一些节度使打着惠民的幌子,暗地里却是在发放高利贷。”
因为郭荣通过了宋州府衙递上的贷款方案,自然也难以拒绝河南其他节镇的同样请求。
同样的政策,由不同的人来施行,其效果可是会大不相同的。
李延庆之所以提出分期贷款的方案,是看在宋州有吴观、有窦侃这样心向百姓的官员主事,可在别的州情况并不一定会一样。
此时的藩镇虽然权力大减,但中央的旨意要贯彻到地方依旧极其困难。
李延庆和吴观伙同了窦判官和赵推官,在竹奉璘一事上,轻而易举就欺君成功,瞒下了事情的真相,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离开封仅二百里的宋州尚且如此轻松,那些偏远点的节镇可谓是真正的天高皇帝远了。
此时朝廷除了靠着军事优势能收上些赋税外,在其他的方面是极难监管的。
吴观闻言也冷静了下来,面带忧色:“是啊,就怕那些节度使别有用心。”
“所以我觉得还是削藩更好,要是天下藩镇皆除,朝廷的政令在地方能够一以贯之,对百姓总是有好处的。”李延庆不失时机地说出了自己对削藩的看法。
依照对历史的了解,李延庆知道北宋建立后,通过双重手段来监管地方,由文臣所担任的转运使,和由内侍武官所担任的走马承受。
依靠这内外朝的双重监管,北宋朝廷才牢牢掌控了地方。
而现在这些监察机构都还未存在,此时的郭荣要想了解地方的实情,竟然只能通过与回京述职的官员奏对来实现。
只要宋州府衙的三位主官达成共识,郭荣就只能得到虚假的信息,竹奉璘劫掠的船只摇身一变,就成了一般行商的船只。
李延庆接着说道:“只要朝廷能够建立完善的地方监察衙门,就能避免地方上的官员为所欲为。”
“削藩自有削藩的好处,这我也赞同,不过我还是坚持己见,反对当今的削藩,三郎也不用再劝我。”吴观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吴观站起身:“今日就到此为止,三郎就不用送我了。”
望着吴观默然离去的背影,李延庆心中感慨:要改变一个人固有的思维果然困难,特别是像老师这种,有自己的世界观的人,最是难以动摇。
吴观对于当今局势的认知,来源于他童年的经历,来源于父辈的教诲,也来自他自己的思考,已经相当地成熟,在吴观的心中自成逻辑,难以被改变。
李延庆坐在红木椅上思考再三,最终决定放弃对吴观的劝说,自己的老师是那种不撞南墙头不回的人,只有铁一般的事实才能改变他的观点。
“郎君,该用午餐了。”书房外传来铃儿清脆的呼唤。
李延庆推开房门:“铃儿,今日陪我一同用餐吧。”
铃儿俏生生地站在院中,闻言脸色微红,手也不知该往哪放:“这有违礼法,如何使得!”
看着铃儿惊慌失措的可爱模样,李延庆眉开眼笑,刚才的沉郁一扫而空:“现在节度使府是郎君我说了算,我说使得就使得。”
铃儿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若是吴书记知道了会把我赶走的!”
见铃儿的语气有所松动,李延庆乘胜追击:“吴书记不会知道的,你去让小妮子们把午餐端到一心院来,关上门我们俩吃就行。”
“这事不行的...”铃儿红着脸低下了头,声若蚊呐。
知道事情将成,李延庆故作凶狠:“你要是再不去,晚上我就把你给吃了!”
铃儿吓得马上捂着脸,迈着小碎步跑出了一心院:“奴家这就去!”
未多时,几位丫鬟就用朱红色的漆木盘端来了午餐。
六盘色香味全、荤素搭配的小菜摆到了院中的圆形石桌上,还有两大碗白米饭和两双包银檀木筷。
李延庆吩咐铃儿坐到了自己的对面:“你别站着了,快坐下吃。”
铃儿扭捏一番,欲语还休,缓缓地坐到了李延庆的对面。
“算账之事还顺手吗?”李延庆夹起了一块煮得香软的羊肉放入碗中。
见李延庆正经了起来,铃儿鼓起勇气拿起了筷子:“还可以,那边的工作很少,奴家并不忙。”
乌衣台此时刚建立不久,人也就那几个,自然没多少账可算。
“嗯,吃吧,不用客气。”李延庆锻炼了一上午,早就饿坏了,就着羊肉大口吃起米饭来。
铃儿好奇地夹起几颗米饭,小心翼翼的放入樱唇中,细细地咀嚼着。
“怎么,第一次吃米饭吗?”李延庆看着铃儿可爱的模样,不由笑道。
铃儿将口中米饭咽下才回道:“嗯,奴家以前从未吃过,都是吃栗饭和饼,米饭比栗米要甜。”
北方此时不种水稻,以小麦和栗米为主食。
“甜就多吃点。”
李延庆说完,继续大口吃起饭菜来,只觉得今日的胃口远比往常更好。
也不知是今日锻炼过多的原因,还是对面端坐着秀色可餐的铃儿的原因。
很快李延庆就风卷残云地消灭了碗中的米饭,看了看桌对面,铃儿碗中却还有大半碗米饭。
铃儿看了看李延庆的空碗,可怜巴巴地望着李延庆:“郎君我吃不下了。”
“给我。”李延庆伸出手,没等铃儿反应过来,就拿过了铃儿的碗。
铃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双手放在膝上,秀眸细细地打量着大口吃饭的李延庆,只觉得这位郎君似乎离自己近了不少。
第八十四章 拜见
夹起一筷子韭菜,李延庆注意到了铃儿的注视,抬起头用细绢布擦了擦嘴角:“怎么,我很好看吗?”
“没,没有。”铃儿羞涩地低下了头。
“哦,那你意思是我不好看么?”李延庆详怒,板起了脸。
李延庆自觉自己这副皮囊还是挺不错的,身姿虽不算很高,但挺拔如松,眉目不算十分英俊,却也轮廓分明,一双眼睛更是因为两世为人而清透深邃。
若外貌的满分是十分,李延庆认为自己也能打个七分八分的,穿上帅气的青色的鹤氅,走到东市上很能引来不少年轻小娘子的回头。
“奴家不敢。”铃儿小声回道,声音中却没有了惶恐,反而多了点俏皮的意味。
李延庆打量着铃儿可爱的双丫髻,略带严肃地说道:“那你为何要盯着我看,丫鬟盯着主人长时间看可是不合礼法的。”
“奴家不敢说。”
“抬起头来,我准你说。”李延庆轻轻拍了拍石桌。
铃儿娇羞地抬起头,脸颊上挂着红晕:“因为,因为郎君用餐的样子,有点可爱。”
“哈哈,可爱吗?我?”李延庆被铃儿逗乐了。
“奴家的三弟和郎君年岁差不多,郎君吃饭的模样和他有些像,很是可爱。”见李延庆心情转好,铃儿越说胆儿越大。
想起自家弟弟的吃相,再对照下李延庆刚刚的吃相,铃儿腹诽:都是那般饥不择食的样子,生怕别人抢了碗中的食物。
“是吗,那铃儿你以后都陪我用午餐吧。”李延庆微笑着放下手中木筷。
铃儿低下了头:“这还是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瞧,正因为你陪我用餐,今日郎君我胃口大开,都快吃下两碗米饭了。”李延庆用木块轻敲瓷碗,发出一阵清鸣。
“奴家觉得...”铃儿小声嘀咕着。
李延庆大手一挥:“不要你觉得,你觉得没用,我要我觉得,这事就这么定了。”
铃儿慌慌张张地站起身:“这有违礼法。”
“违反礼法只有第一次和无数次,你刚刚已经违反一次了,要是不想受到惩罚,以后照做即可,只要天天做,那也就不算违反了。”李延庆眯着眼盯着铃儿道。
“奴家说不过郎君。”铃儿别过头,轻轻嘟起了小嘴。
“行了,去叫人来收拾,我去睡个午觉,半个时辰后叫醒我。”李延庆站起了身,摸了摸微微胀起的肚子。
李延庆转身回屋,不再挑逗铃儿,反正目的已经是达成了。
平躺到床上盖上被子,李延庆并未着急入睡,盯着头顶的丝质帷帐,微微出神。
府上的丫鬟们大多有些畏惧李延庆,外表上都是恭恭敬敬的,其实都是敬而远之,他们看到李延庆都会无声地低下头,不苟言笑。
只有一心院中的管事丫鬟铃儿和守夜丫鬟雪雁,对李延庆虽然仍是恭敬,但也谈不上畏惧,有时候还会有些少女的真情流露。
应该是和她们的出身有关,铃儿和雪雁都是农户家庭出声,虽受过节度使府的训练,但内心仍是天真烂漫的少女。
而府上其他侍女要么是宋州本地的富家女子,被家中送入节度使府以巴结节度使。
要么就是有罪官吏的女儿,受父辈牵连而被充为官妓,而后被节度使府买下。
她们一般从小就学习礼法,懂得男女之大防,这些东西已经深深地烙在了她们的骨髓里。
“不过这样也好,要是身边尽是些心思天真的侍女,那也会审美疲劳,有一两个就好了。”李延庆小声嘀咕着。
“官员们大都是些人精,这我是清楚的,可没想那瘦瘦弱弱的张惟远也是个实力高超的演技派,果然是城里套路深啊。”
李延庆有些心累,还好刚才铃儿那单纯的红着脸的羞涩,令李延庆放松了不少。
“穿越过来这些天,总是一个人吃饭,幸好忽悠了个妹子以后陪着自己吃,舒服了。”
想到这李延庆的嘴角挂上了笑容,沉沉地陷入睡梦中。
开封城中,魏仁浦正在自己的家里用中餐。
昨天下午,两位新任的副枢密使吴廷祚和王朴,就已经入驻枢密院开始处理公务。
所以魏仁浦的工作量大大减少,今天都能抽空回家用中餐了,枢密院中虽然也聘有厨子,但做出来的饭菜明显不如自家的。
魏仁浦和家人用完了餐,刚骑着马出了门,要返回枢密院,却看到自家门外有一年轻男子正与司阍在争执。
“去看看那是谁。”魏仁浦扬了扬马鞭对着身后一名护卫说道。
从前魏府的门口向来都是车水马龙,有些人在魏府门口苦等好几天,就是为了拜见一次魏枢相。
这些来拜访的人大多是各地回京述职的武官,或是没有官身想要投靠魏仁浦求个举荐的读书人。
可自从昨天早晨垂拱殿中所发生的事情传遍开封,魏府门口拥堵的人群瞬间就一哄而散。
谁都知道魏仁浦失了圣眷,这枢密使是当不长了,此时再巴结魏仁浦不但用处不大,还容易惹上一身骚。
很快护卫拿来了一份名帖:“是一位白丁士子,自言要拜见枢相,司阍自是不准,与他起了些争执。”
曾经候在魏府门口的人大多都是见不到魏仁浦的,魏仁浦曾经命令过自家司阍,不要收没有官职的人的名帖。
“想不到还有人想要拜见我。”魏仁浦自嘲地笑了笑,从护卫手上接过名帖。
“宋州节度推官赵兴业之子,赵琼?”魏仁浦轻轻念了一遍名帖外封上的名字。
“让他去采莲阁等我。”魏仁浦当即命令护卫:“今日先不去枢密院了。”
宋州推官的儿子?这时候来见我,所为何事?魏仁浦心中略有吃惊,一时有些捉摸不透。
赵琼是奉了父亲赵兴业的命令,来开封拜见魏仁浦。
本来赵琼已经不怎么想拜见魏仁浦了,他奉命来开封时,自己和父亲都还不知道京中的情况。
如今魏仁浦权势大跌,赵琼想着父亲的计划很可能已经不合时宜,想要立刻回宋州禀明此事。
事情的操蛋之处就在这里,此时的通信交通实在是过于不便利。
赵兴业虽然收到了京中旨意,也知晓了此事,但儿子已经被他派去了开封,两人已经没法再沟通了。
而赵琼很清楚,两天前父亲其实很想巴结上魏仁浦这个靠山,可如今这靠山已经并不可靠了,父亲的心思究竟有没有变化呢?赵琼也无从得知。
在京中亲戚家中住了一晚后,怀着纠结的心情,赵琼还是来到了魏府,递上了名帖。
赵琼心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魏枢相的权势虽然远不如从前,但还是自家需要高攀的对象,如今机会难得,还是试一试更妥当些。
可令赵琼没想到的是,魏枢相府上的司阍见了名帖,竟然连他的名帖都不收。
那司阍还用轻蔑的口吻,说赵琼是自讨无趣,要赵琼自行退去。
赵琼在宋州横竖也算是个衙内,心中自有一番傲气,便与司阍发生了口角。
这自然是无用的,魏府的司阍如何能看得起赵琼这个白丁呢?
就当赵琼打算负气离去时,却见那魏府中出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那个中年男子身着紫色官袍,腰挂金鱼袋,很可能就是魏仁浦。
而后赵琼手中的名帖被一名骑马的护卫要了去,又到了那紫袍中年男子的手中,很快那护卫就来通知赵琼:“枢相有请,采莲阁一晤。”
没多久,赵琼就被魏府里的仆役带到了采莲阁之中。
一路行来魏府之中金碧辉煌、雕栏画栋,所见侍女无不是衣香鬓影、美颜如玉。
赵琼只觉自家那间在宋城也颇为豪华的三进院落,在这魏府面前,连破屋都算不上。
越走越惊叹,越走越敬畏,赵琼的脊背不自觉地佝偻了起来。
等到了采莲阁,赵琼已经是大气都不敢出了。
采莲阁,阁如其名,一座两层的精致木楼,建在一个大池的中央,以一座小巧的白玉石桥与陆地连接。
行至石桥上,赵琼微微低着头,池水清波荡漾,已是初秋,池中却仍有粉红的荷花盛开。
“到了。”仆役恭谨地替赵琼拉开阁门,请赵琼入内。
采莲阁中相比起外边的富丽堂皇,显得十分简朴,宽不过两丈的屋中,仅有一小炉、一方桌、四木椅,还有一张摆了几件青瓷的博物架。
赵琼拘谨地寻了把椅子坐上,等着魏仁浦过来。
等了足足有两刻钟,魏仁浦穿着白色常服,面带笑容地走了进来。
感受到魏仁浦身上的官威,赵琼连忙起身:“在下拜见魏枢相。”
“免礼,免礼。”魏仁浦笑着说道。
“你是替令尊来送这封信的吧。”魏仁浦扬了扬手中的名帖:“令尊的意思老夫清楚了,老夫刚才写了封回信,交给令尊即可。”
赵琼挪动了略微僵硬的下肢,走到魏仁浦面前,双手颤抖着接过魏仁浦递来的信封。
“你名赵琼是吧,可有表字?”魏仁浦看着眼前的青年,亲切地问道。
“在下今年十九,还未起表字。”赵琼惶恐地躬身回答,即便是略显亲切的问候,赵琼仍能感受到魏仁浦身上一股威严的气势。
魏仁浦微微颔首:“老夫今日本想请你尝尝老夫的茶艺,可此信极其要紧,需要立刻送至宋城。”
“在下何德何能,怎能受得起魏枢相泡的茶。”赵琼腰弯得更低了:“请枢相放心,在下定会将信平安送达。”
“那你便快快去吧。”魏仁浦又大声吩咐道:“送赵郎出府。”
很快候在阁外的仆役开门,领了赵琼离去。
等到赵琼离开,魏仁浦从名帖中取出了信,皱着眉看了一遍又一遍。
魏仁浦在来采莲阁前,先是看了名帖内附带的信件,里面的内容令他有些吃惊。
赵兴业在信中先是恭敬地问候了魏仁浦,而后用了很长的篇幅暗示:建议魏仁浦除掉竹奉璘,而赵兴业能替魏枢相除掉竹奉璘,且竹奉璘将会是畏罪自杀,不会牵连到任何人!
同时,赵兴业也需要魏仁浦给竹奉璘一个承诺,那就是保护竹奉璘的儿子竹明义,以让竹奉璘能够安心上路。
魏仁浦惊讶于赵兴业的胆大,竟能够向当朝枢相提出如此出格的建议。
惊讶的同时,魏仁浦也有些欣赏赵兴业这个宋州判官,以区区一介八品小官的身份,却能够行事如此大胆,而且还正中魏仁浦的下怀。
其实魏仁浦昨天下朝之后,就派了一名亲信去宋州见机行事。
魏仁浦令那亲信想方设法,在三司会审前见到竹奉璘。
只要能够见到竹奉璘,就命令竹奉璘自杀,魏仁浦给出的承诺也是保护竹奉璘的儿子。
虽然已经不再独掌枢密院,但要保下一个被充军的罪臣之子,对魏仁浦来说也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魏仁浦很想让竹奉璘自杀于宋城的监狱中。
虽然竹奉璘一案在宋州审讯,自己私运粮米之事是很难泄露出去的,李谷和王溥屁股也不干净,这次两人再加上李重进如此针对自己,应该就是为的这条财路。
他们仨人自然也不愿意私运粮米之事被公之于天下,但魏仁浦就怕事情有万一,谁都不知道那竹奉璘绝望之下,究竟会做出何等举动。
所以竹奉璘还是死了最好,只有死人才能完美地保守秘密,魏仁浦下定决心后,立刻动笔给赵兴业写了回信。
虽然在名帖中赵兴业只字不提报酬,但魏仁浦在回信中还是给了赵兴业一个允诺。
赵兴业是文官体系的人,魏仁浦管不到,所以魏仁浦允诺给赵兴业儿子赵琼一个官身。
也不知道这点报酬能不能让那赵兴业满意,魏仁浦左思右想,并不清楚赵兴业为何要讨好自己,没有明说的报酬往往最是难以满足。
魏仁浦猛地又有些吃惊,自己失去权位才一天,就已经沦落到要担忧这种事情了吗?
曾经魏仁浦命令竹奉璘劫船时,开的都是空头支票,竹奉璘也是恭敬地按命行事。
天可怜见,赵兴业哪敢和魏仁浦提要求呢,他只是想着能攀上魏仁浦的大腿而已。
第八十五章 规划
李延庆午觉醒来,在节度使府里接见了张家粮行的孙掌柜。
不对,现在应该叫李家粮行了。
就在李延庆熟睡的时候,节度使府的另一个账房先生,已经带着粮行的地契,去了宋城县衙办好了相关手续。
此时店铺、房屋、土地或者是仆役的卖卖、赠与,按照律令都要到所在地的县衙办理交接手续。
同时还得缴纳相当于总价值四个点的工本税。
因为县衙需要对文契进行备份和存档,同时这笔工本税也是此时地方税收的重要组成部分。
节度使府的一间会客厢房中,李延庆把玩着手中的白玉佛陀,端坐在黄花木圈椅上,细细端详着站在面前的孙掌柜:“又见面了,孙掌柜。”
这块玉佛陀,是李延庆的后母翟氏近日从相国寺中求来的,据说由相国寺的主持开过光,很是灵验,刚刚由信使从开封带到了宋城。
此时中原佛教盛行,随身佩戴玉质佛像成了此时社会上的新风潮,翟氏花重金从相国寺求来五块玉佛,给李延庆兄弟五人一人佩了一块。
随玉佛而来的信中,记载了朝廷近几天的局势,李延庆从信中知晓了垂拱殿中议事的详细情况。
李延庆知道父亲李重进和魏仁浦算是斗了个两败俱伤,不过贩运南唐粮米的份额好歹是拿到手了。
李重进在南唐没有购粮的渠道,按照协议,李重进将靠着李谷的渠道,每年从南唐购粮六十万石,不过这些粮食只能在黄河以南销售。
南唐大臣韩熙载与李谷是同窗,两人关系很是亲密,韩熙载又是南唐的铸钱使,掌控南唐铸币大权,所以李谷靠着韩熙载,在南唐的商场上很有些影响力。
李延庆知道,建立粮行之事已迫在眉睫,所以立刻招来了孙掌柜,以商讨粮行之事。
孙掌柜一改往日便身罗绮的奢华模样,今日穿着简朴的黑色皂衫,头发用一根青色布条扎起,显得十分低调,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是个商贾。
此刻孙掌柜站在李延庆面前,恭敬地作了个揖:“小人姓孙名万全,在家中排行第四,郎君称我孙四即可。”
“那好,孙四你可知道,我今日叫你来的目的?”李延庆摩挲着手中玉佛,语态平静。
孙万全躬着身,不敢直视李延庆:“小人不知。”
“这么说话也不是个事,孙四你先坐下吧。”李延庆抬起手,指了指下首一张木椅。
“谢郎君。”孙万全躬着身子挪到了木椅边坐下,只有半边屁股坐在椅上。
李延庆抿了口早已准备好的茶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让你带一批人马外出经商。”
孙万全沉默片刻后回道:“还请郎君细说。”
李延庆放下茶碗:“我有一批粮米,要运到各地去贩卖,你也知道各地都有行会,你只需带着他们将粮米贩运到我指定的州县,让他们了解下各地行会的规矩,然后在这些城市中建立一个办事处即可。”
此时商人分为行商和坐商,行商在两地之间贩运商品,行商一般不直接面对消费者,而是将商品统一卖给各个行会。
坐商则驻扎在一地经营店铺,归属当地的行会统一管理,从行会购买商品贩卖,坐商一般直接面对消费者。
这也就是说,各个州都有自己的贸易保护体系,李延庆就算打着节度使府的旗号,也很难在各地开店铺贩粮。
李延庆知道行会的水可是很深的,乌衣台的主要目的还是打探情报,无需费太多精力和行会打交道。
所以李延庆只需将粮食运到各个州县,将粮米直接卖给各地的行会即可。
李延庆的计划是,靠着这批粮米,在一些重要的州治中建立乌衣台的办事处,每个办事处只需五至十人的样子。
这些办事处表面上是李家在地方与行会进行交易的组织,暗中却负责在当地建立情报网络,收集重要信息,或者在关键时刻进行暗杀、绑架等行动。
李延庆初步计划,先在开封到扬州一线的各个州治中,建立起乌衣台的办事处,然后用数年的时间慢慢拓展到天下。
“办事处?”这个新颖的词汇令孙万全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是不是和进奏院有些像?”
李延庆轻轻点头:“没错,是和进奏院有些类似,办事处只需负责传递商情、洽谈商事等工作。”
“此事并不算难,小人愿为郎君效劳。”孙万全当即朗声说道。
这正是李延庆所希望的,孙万全给李延庆的第一印象就是精明、稳重,很适合带队经商。
届时李延庆会安排刘从义带着乌衣台的人与孙万全同行,而且李延庆也派人调查了孙万全的底细,知道他有老母和妻儿在宋城中,也不怕他泄密。
本来李重进在信中写了,会抽调麾下商人来帮李延庆处理粮行之事,却被李延庆婉拒了。
李延庆觉得还是自己提拔的人手忠诚度比较可靠,对自己忠诚和对父亲李重进忠诚,有时候是两回事。
听到孙万全肯定的承诺,李延庆点了点头:“嗯,你放心去办即可,此事可能需要数年功夫,我会给你三倍的薪俸。”
三倍薪俸,那就是一月十五贯了,孙万全闻言心中大喜:“多谢郎君赏识!”
李延庆摆了摆手:“哦对了,你的老母和妻儿我会遣府上的丫鬟常常照看的,这样你出门在外也会安心许多。”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鉴于这个时代背叛成风,李延庆自然要防一手。
这孙万全毕竟是刚加入自己麾下,忠诚度并不可靠,李延庆准备一手萝卜一手大棒,将孙万全彻底压服。
孙万全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凝固,接着立刻恢复正常,大声回道:“郎君大恩大德,小人定会实心用事,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一变化,李延庆看在眼里,微笑端起茶碗:“这样我就放心了,你先下去吧,这事情现在还不急,你先继续经营东市的粮行,等我通知。”
这间厢房就在节度使府的角门附近,孙万全不用仆役带路,快步走出了节度使府,之后小跑回了自己在城南的宅子,一进屋就抱住了正在洗衣服的浑家。
他浑家感受到了丈夫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脏,当即大惊失色:“阿郎,发生何事了?”
“没什么。”孙万全松开了浑家,寻了个木凳坐下,脸色潮红,重重地喘着粗气。
等脸色恢复平静,孙万全这才抚了抚胸口,用劫后余生的口气说道:“我差点就见不着你了。”
等孙万全离开,李延庆视察了一番府中训练的二十名护卫,他们已被编入乌衣台中,李延庆也给他们起了个专有称呼:乌衣卫。
这些护卫们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所精通的武器也都是长枪、骨朵、大锤这样的战阵兵器。
此刻他们在方志和的带领下,正在练习手刀,手刀短小便携,又是民间常见的兵器,已被刘从义列为乌衣台的制式装备,人人都要练习。
李延庆远远观摩了一阵,见乌衣卫们个个生龙活虎,动作整齐划一,很是满意,唤来方志和:“你觉得他们离训练好还要多少天?”
“郎君要听实话吗?”方志和拱手行了一礼后问道。
李延庆皱了皱眉:“当然要听实话,怎么,有什么隐情吗?”
“若只是训练成可堪一用的察子,则仅需月余即可,可若是要训练得像在下这般精干,则还需至少三个月。”方志和诚恳地说道。
李延庆惊讶于方志和的自信:“他们二十人都曾是精锐的禁军,你却说要三个月才能像你这般精干,他们有这么不堪吗?”
“不是在下自夸,论上战场杀敌,在下并不如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可要是论刺探、追踪、暗杀,在下却和他们有云泥之别。”
方志和虽然低着头,李延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方志和眼中的锋芒。
李延庆问道:“一定要三个月之久吗?”
方志和轻轻点头:“一天都不能少,不然在下并不能保证他们的能力。”
这下可就难办了,李延庆并没有三个月的时间来等待,父亲李重进已经在调集船只了,估计十月初就会有自家的船队赶赴南唐购粮。
那时候南唐正好开始秋收,正是一年之中粮价最低的时候,所以初期规划的六个办事处必须在十月初就开始建设。
特别是开封、宋州、宿州、扬州这四处必须尽早建成,这四处都位于大运河边上,是运粮必须经过的地方,是重中之重。
有没有万全之策呢?李延庆左思右想,发现自己必须要做出抉择了。
“那这二十人,就先训练一个月,只要可堪一用即可。”李延庆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将就了。
“喏,在下定会全力训练他们,尽量让他们学会最多的本事。”方志和抱拳领命。
李延庆接着吩咐道:“你不用在意他们的力气,我会让后厨准备足够的肉食和粮米,你就给我狠狠地操练他们!”
接着李延庆当即派了护卫去城外的自家庄园,让几个庄园从明天开始送往常两倍的肉食来宋城。
......
赵琼带着魏仁浦的信,一路快马赶回宋城,花费了一天多的时间,直到第二日黄昏已尽才堪堪抵达宋城。
风尘仆仆地进了自家家门,赵琼还未来得及喝口水休息一会,就被父亲赵兴业叫到了自家书房中。
赵琼从怀中掏出了用布条包起来的信封:“爹爹,这是魏枢相的信。”
无需多言,赵兴业明白儿子已经在开封城中做了决断,接过信后并未着急拆看:“你先去清洗一番,用了晚餐再来书房。”
接着赵兴业拆开信封,就着烛光,举起信纸贴到了自己的眼前,眯着眼仔细地看了起来。
赵兴业与文字打了半辈子交道,当书吏时还经常秉烛夜书,早就成了近视。
到了夜晚,烛光微弱,赵兴业不得不将信封拿得极近,这样才能看得清楚。
一刻钟之后,赵兴业放下了信纸,揉了揉发酸的双眼,靠在椅背上思考起来。
对于赵兴业来说,现在还能够选择,到底要不要上魏仁浦这条船?
若是不攀上魏仁浦这条船,赵兴业知道自己这节度推官是当不长了。
八月初的时候,赵兴业在李重进刚当上宋州节度使时,就派了儿子去开封拜访李重进,以表达忠心。
当时李重进就直接表态:赵兴业这节度推官只能当到来年一月,到时候李重进自会派人来接替推官的位置。
李重进的想法也很简单,赵兴业固然是个好用的推官,但年龄太大了,都快五十了,不符合李重进的需求,让赵兴业帮着处理完今年的秋税,才让赵兴业滚蛋,也算仁至义尽了。
到时候赵兴业自然就没了差遣,只能去开封待阙。
所谓待阙,就是去开封等朝廷安排差遣。
在差遣制度下,有官身不代表就有实职差遣,像赵兴业这样本官只有八品的小官,朝廷每年都会荫补出去上百个。
但差遣是非常有限的,大部分官员是得不到差遣的,于是就只能在开封城等着朝廷安排工作,这就称为“待阙”。
没有差遣的官员,空有一个官身,没有实际权力,朝廷也不会给这样的官员发放俸禄。
所以开封城的吏部外边,总是围满了待阙的官员,眼巴巴地等着每天吏部贴出的榜单,想在上边看到自己的名字。
赵兴业都快五十的人了,要他离开家乡宋州,去开封眼巴巴地等待不知猴年马月才有的差遣,这不是要了他的老命吗?
所以赵兴业思考了一小会,就决定上魏仁浦这条船,虽然这条船看起来已经千疮百孔,但总比没有靠山来得好。
虽然魏仁浦是管武官的枢密使,不能伸手来管赵兴业这等文官的差遣,但魏仁浦已在信中承诺给赵琼一个官身。
赵兴业如此渴求实权,是因为赵兴业在宋城家大业大,涉及的行业很多,涉及的利润很大。
没有权力保护的巨额家产,在有权人的眼中,就是一只肥羊。
赵兴业时刻都在恐惧,自己苦心经营的家业被人夺走,他已经别无选择。
第八十六章 遗愿
赵兴业将魏仁浦的信抄了一遍,将原件小心翼翼地锁入柜中。
等到儿子赵琼用完晚餐,赵兴业将自己抄写的信放入袖中,和赵琼骑马直奔州狱。
“罪官竹奉璘,起来,赵推官来审讯了!”狱卒踢了踢牢房的木栏杆,牢房顶部刷拉一下,掉下来一大蓬黑色的土灰。
竹奉璘正佝偻在枯萎的麦秆上,断断续续地打着呼噜,大量灰尘突然窜进竹奉璘的鼻腔中,呛得竹奉璘直打喷嚏。
咳嗽了一阵,竹奉璘茫然地抬起头,吃力地举起带着镣铐的双手,死命揉了揉双眼,伸出舌头舔了舔龟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哦,是赵推官啊。”
这才几天功夫,竹奉璘就已经瘦了一大圈,额头青筋乍现,枯黄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若是丢到大街上,准叫人看成个乞丐。
赵兴业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扭头狠盯着狱卒:“老夫不是让你们好生对待吗?你们怎么把竹巡检弄成了这个模样?”
狱卒吓得后退一步,慌忙指着牢房的一个角落:“小人确实是按照赵推官的吩咐,买来了好酒好肉,可竹巡检他不吃啊!”
赵兴业顺着狱卒指着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些盛着菜肴的瓷盘,还有一个土黄色陶制酒壶。
“嘿,老子才不吃,有毒。”竹奉璘挪到了墙边,缓缓靠在了墙上,将头发扒拉到脑后,嘴角带着冷笑。
赵兴业摇了摇头,对这狱卒摆了摆手:“你先出去罢,老夫有点事要问竹巡检。”
“怎么,杀人灭口?”等狱卒远去,竹奉璘冷眼盯着赵兴业,不屑地撇了撇嘴。
赵兴业点了点头,轻声说道:“魏枢相败了。”
“老子早就知道了。”竹奉璘对着地板吐了口浓痰,他很清楚,自己此刻还关在狱中,就证明魏仁浦已经失败。
但在赵兴业来之前,竹奉璘心中本还有一丝希望,此刻听了赵兴业的话,竹奉璘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魏枢相的意思,是命你在三司会审之前,在狱中畏罪自杀。”赵兴业从袖中掏出信,捏成一坨丢到了竹奉璘面前。
“三司会审,好大的阵仗。”竹奉璘先是咧嘴笑了笑,并不去捡地上的信,大声吼道:“要老子死,老子就死?老子偏不!”
“你先看看信。”赵兴业指了指地上的信:“魏枢相愿意搭救你的儿子,到时候会让人顶替他充军,并将他送去南平。”
南平是此时割据湖北南部,以江陵为中心的一个小型割据势力。
三十年前,也就是公元924年时,从南平的统治者被中原王朝封为南平王起,南平就一直在名义上臣服于中原王朝。
南平辖地极小,此时仅下辖有三个州,共七十余万人口。
都城江陵,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粤,古称“七省通衢”,乃是天下贸易的中心。
靠着赚取的巨额商税,南平不断地向周边大国送钱送礼来买平安,同时还养了一只数量不多却也还算精锐的部队。
在地理上,南平夹在周朝、南唐、后蜀和楚国四个大国中间,成为了四个强权之间的缓冲地带。
四个大国碍于彼此间的威胁,以及南平自身还算可观的军力,一般都不会先出手进攻南平。
所以南平这个弱小的政权,得以在大国的夹缝之中生存,成了此时一方还算安宁的净土。
南平和后世的瑞士有些相像,天下的大商和巨额的财富皆汇集于此,也是逃犯、逃兵的首选之处。
竹奉璘闻言,捡起了地上的信,展开后随意看了几眼。
信中的内容基本和魏仁浦所写的一致,赵兴业只不过将魏仁浦许给自己的报酬去掉了。
看完信后,竹奉璘发疯似地将信撕得粉碎:“就这点好处,在可怜狗呢?老子不干!”
“不管你干还是不干,你都得死,为何不救自己的儿子一命呢?”赵兴业出声劝道。
“嘿,他自己赚够了钱,要老子替死,老子非得全抖露出来不可!”竹奉璘面若癫狂地瞪着赵兴业,身子不停地抽动着,两幅镣铐被竹奉璘摇得哗啦哗啦响。
竹奉璘上嘴唇裂开了一条长长的血缝,满嘴鲜血,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十分可怖:“还有你,赵兴业!你那些破事老子也全都会说出去!三司会审,好得很,老子要让天子都知道!”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嘿嘿,都得死。”竹奉璘彻底疯了:“那蠢儿子,老子不管啦!”
赵琼一直站在赵兴业的身后,看着竹奉璘的癫狂模样,赵琼害怕地别过头去:“爹爹,他彻底疯了。”
赵兴业眼角低垂,怜悯地望着趴在地上蠕动的竹奉璘,半晌都未出声。
一声长叹过后,赵兴业背过手,转身离去:“走吧,明日再陪我来一趟。”
......
开封城的三大司法衙门里,为了去宋州的三个名额已经争吵好几天了。
这次去宋州只是走个过场,人证物证齐全,无需费多少时间就可获得功劳,不少官员都为了这名额抢破了头。
同一天夜晚,一间空阔简朴的房间中,十多名穿着白色圆领襕衫的男子正在议事。
这些人中有还未蓄须的年轻人,也有留有长须的中年人,众人分成两排,均跪坐在红色木案前。
每个人的案上都有一只印花瓷瓶和一口小巧的玉杯,木案的角落里还燃着一支白烛。
一名英俊的中年男子拿起身前案上的瓷瓶,瓷瓶上印有一朵曼陀罗花,男子优雅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浅浅酌了一口:“梅花,军巡院的人选,已经定下了?”
“定下了,李重进早有人选,我等的谋划都做了无用功。”被称为梅花的年轻男子放下酒杯,语气中带着遗憾。
中年男子微笑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你能成为军巡判官,已是我们莫大的胜利,这差遣几年前还把控在武官手里。”
“没错,现在四位军巡判官,已有半数是文臣,此事在五年前是难以想象的。”出声的是一名矮个短须男子,案上摆放的瓷瓶印有牡丹。
中年男子看向对面另一张木案:“桂花,御史台那边呢?”
“裴中丞并未决定人选,我还能争取。”被称为桂花的年轻男子轻声回道。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那我明日去拜访一番裴中丞,尽量帮你争取到这个差事。”
短须男子用略带得意的语气说道:“这次大理寺派去宋州的人选,是我。”
“此事我已知道。”中年男子用力放下玉杯:“但三人之中,我们必须占两席才行。
宋州进奏院的奏章,还有前几天的垂拱殿议事,想必各位也是知晓的,那竹奉璘若是截的是普通商船,几位相公至于在垂拱殿中如此厮杀吗?”
屋中众人纷纷点头,以示赞同。
中年男子接着沉声道:“其中必有隐情,此次三司会审我们定要查出此事的真相!不论是魏仁浦,还是李重进,能拉下一个都是莫大的胜利!”
很快,屋中的会议就宣告结束,众人纷纷散去,几名侍女进入屋中,收走了其余的木案和酒具。
此时屋中只剩中年男子一人,依旧端坐在案前。
一名俏丽华美的年轻女子推开房门,簪在发髻上的金步摇叮铃作响,女子缓缓行至中年男子身边,缓缓跪下:“郎君,天色已晚,先歇息吧。”
中年男子并不做声,只是默默饮酒,一杯接一杯。
不知过了多久,瓶中、杯中皆无酒,男子才悠悠望向身边的女子:“蕊儿,还有酒吗?”
“若论美酒,这凤鸣馆里有郎君一辈子都喝不完的美酒,但美酒无穷,年华易逝,还望郎君珍惜身体。”蕊儿声带哭腔,拜倒在男子的跟前。
“我这身体,有什么可珍惜的。”男子右手用力一挥,扫倒了瓷瓶:“拿酒来!”
蕊儿泣道:“郎君今日不能再喝了,否则有旧疾复发之虞。”
男子转头怒斥:“我自己的身体,我难道还不清楚吗?给我拿酒来!”
蕊儿只是跪拜着啜泣,她知道只要自己保持沉默和哭泣,自家郎君总会先坚持不住。
男子枯坐半刻钟,见蕊儿哭声越来越重,脸上终于露出不忍之色:“起来吧,今日我不喝了便是。”
蕊儿收住哭声,挂着泪滴的俏脸露出欣喜的神色:“那奴家陪郎君去歇息。”
“不了,今日我要回府。”男子站起身,摇了摇头:“蕊儿,陪我走到马厩吧。”
不管蕊儿失落的神色,男子起身走到门口,穿上了丝鞋。
“蕊儿,今日你陪了哪位朝臣。”两人并肩漫步在石子路上,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是李使相,和新任的吴副枢相。”蕊儿只到男子的肩膀,仰望着男子高挺的鼻梁轻声说道。
“他们谈了些什么?”男子声调有些提高。
蕊儿徐徐回道:“以奴家所闻,这两人只是谈论了一些疆场往事,以及两人子女之间的家事,若是郎君需要,奴家可以说给郎君听。”
“是吗,还是算了。”男子的语气中有着些许的失望。
“奴家辜负了郎君的期望。”蕊儿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李重进,比我预想的还要更谨慎些。”男子轻轻摇头:“我本以为他只是一介武夫。”
男子又问道:“蕊儿,你觉得那李重进,是个好色之徒吗?”
蕊儿摇了摇头:“不像。”
“嗯。”男子抬头看了看明月:“蕊儿你刚刚在门外偷听吧。”
“奴家...”
“我不怪你,今日月光大盛,我正好在门纸上看到了你的影子。”男子望着蕊儿,脸上露出了笑意:“正好你替我考量考量,看看我的谋划是否有希望。”
蕊儿脸色微红,不敢直视男子:“奴家不过一介女流,岂敢妄言庙堂之事。”
“蕊儿不必自谦,你的聪慧我是知晓的,你总有出人意料的想法,而事后却总能证明你是正确的。”
中年男子知道自己眼前这位凤鸣馆的行首,不但色艺双全,而且侍奉过不少当朝大臣,知晓不少朝中秘辛,对于朝堂有一番独到的见解。
蕊儿步履缓慢,思考良久后说道:“奴家以为,竹奉璘一案定然有隐情。”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然后呢?”男子也跟着放慢了步伐。
“可主动挑起事端的政事堂两位相公,还有李使相都未在议事之时将隐情挑明,必然是因为竹奉璘一案也牵连到了这三人。”蕊儿眼中若有所思。
几天前垂拱殿中议事的具体细节,早就传遍了开封城,连走街串巷的小贩都能说得活灵活现。
男子点了点头:“有些道理。”
“这说明两方都怕此事为天子知晓。”受到鼓舞,蕊儿心思愈发活泛:“竹奉璘既然掌握着两方的秘密,定然是活不长久了。”
“那你的意思是?”男子皱了皱眉。
蕊儿笃定地说道:“郎君此次谋划,必然是无用的。”
男子惊叹:“那我此次的谋划恐怕又是竹篮打水了。”
“这只是奴家的猜测而已,郎君莫以为意。”蕊儿急忙劝慰道。
“你可是我的女诸葛,此事我会再做考量的。”男子笑着牵起了蕊儿的手,语气中并无丝毫沮丧。
蕊儿娇羞地低下了头:“郎君就知道调笑奴家。”
“这不是调笑,你的判断确实极有道理。”男子温柔地揉弄着蕊儿的手指:“你以后可得接着为我出谋划策。”
“奴家一辈子都会陪着郎君的。”蕊儿抬起头,目光坚定。
“那样就好,只要有你相助,先父的遗愿,我定能实现。”男子忽然用力将蕊儿抱在自己怀中。
第八十七章 自尽
京中纷扰也好,暗流涌动也罢,李延庆暂时都是管不着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延庆现在还只是一个没有官身的衙内罢了。
作为节度使家的衙内,李延庆现在手头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视察李家在宋州的几个庄园,因为等到九月底,宋州的秋收就要开始了。
李家在宋州有四个庄园,有接近一万三千亩土地。
这几个庄园都是七月份时,由前任宋州节度使赵晖赠给朝廷,再由当今天子郭荣赏赐给李家的。
前任节度使赵晖只留下了够这几个庄园用到十月份的粮米,多余的都被赵晖就地变卖。
所以这一次秋收意义重大,今年十月到明年六月夏收前的八个月里,四个庄园三百余户客户,共计两千余口人的生计,都得靠这次秋收来维持了。
所谓客户,是指以耕种他人土地为生的农户,此时将有田地的农民称为主户,无田地的农民称为客户。
而像李重进这样的官员之家则称为官户,官户是不用承担国家赋税的,所以官员们一般都尽可能地兼并大量土地,官越大的,土地越多。
待到十月,京中李府两百多口人也将跟随着李重进搬来宋城,这一大家子人未来的口粮也得由这四个庄园提供。
李重进在信中特别叮嘱李延庆,令李延庆尽快派人视察四个庄园,以确保未来粮米、肉食以及马匹草料的正常供给。
今日一早,李延庆就带着十名护卫,还有一名精干的账房管事出了宋城,去往位于宋城以南十里的一处庄园。
这一处庄园占地接近四千亩,是四个庄园中最大的一个。
李延庆并不打算把四个庄园都视察一番,只挑了个最大的亲自视察,剩下的三个庄园李延庆交给了府上的账房管事去查验。
本来节度使府的账房管事就负责定期检察庄园,每个月都要校对一番庄园账目和库存,防止庄园的管事中饱私囊。
李延庆早晨卯时出门,等视察完庄园风尘仆仆回到宋城时,已是午时末了。
未等李延庆吃上一口热饭,就有吴观的仆役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竹奉璘死在了州狱中。
李延庆正坐在院中和铃儿准备享用午餐,听到消息,当即扔下了筷子就去寻吴观。
仆役却又说吴书记已经去了府衙,与其他两位宋州的主官议事去了。
李延庆强自安定心神,静待吴观带来消息。
这一等足足等了有一个时辰,在李延庆的耐心快要耗尽时,吴观终于姗姗来迟。
“竹奉璘是自尽而亡。”进了书房,吴观先是抹了把头上的细细汗珠。
“确定吗?”李延庆问道。
“确定。”
得到吴观肯定的答复,李延庆松了口气,自尽就好。
李延庆也希望竹奉璘死,因为竹奉璘牵涉到私贩粮米之事,此事若是被竹奉璘抖出来,必然是能牵出魏仁浦的。
可若是魏仁浦出事,则自家刚疏通的贩粮渠道、乌衣台建立办事处的计划,大概率也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从开封来的信件中,李延庆已经知道了魏仁浦与赵匡胤的关系,知道这两人曾是邻里,关系匪浅。
魏仁浦最近将本要调拨给侍卫亲军的装备,全数调给了殿前司,令李重进很是不满,便遣人调查了一番魏仁浦与殿前司几位主将的关系。
结果发现魏仁浦与赵匡胤曾是邻里,这事情并非秘密,李重进只是派了几个亲信去开封城外打听了一番就得知了。
这事李重进曾在信中提过一次,李延庆当即就明白了,赵匡胤陈桥兵变时的朝中助力,大概率就有这个魏仁浦。
了解了这个时代的权力结构后,李延庆认为,历史上赵匡胤陈桥兵变并不仅仅是禁军的叛变,必然是有执掌兵权的枢密使协助。
因为没有枢密院的兵符和调兵札子,赵匡胤是不可能带兵出征的。
魏仁浦的倒台李延庆是乐于见到的,但自己的计划此时更为重要。
李延庆很清楚,魏仁浦的枢密使是当不长的,如此他的威胁程度将会大大降低,事情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有序的进行更好一些。
吴观刚才在府衙中与两位主官谈论了很长时间,非常口渴,便又喝了口茶水:“此事似乎是赵兴业指使的。”
“哦,赵兴业?”李延庆感到有些惊讶。
“这几天赵兴业仗着推官的身份,多次进入州狱审讯竹奉璘,而我和窦判官都未曾进入州狱之中。”
吴观接着说道:“竹奉璘在狱中以瓷片割腕自尽,这瓷片,是盛菜所用瓷盘的碎片,而这菜,正是赵兴业指使狱卒买的。”
“想不到啊,我本以为赵兴业是一个没有后台的人,他的后台会是谁,李谷?王溥?还是魏仁浦?”李延庆疑惑道。
吴观轻轻摇头:“还不清楚,也有可能他并无后台,赵兴业的妻弟是米行行首,与竹奉璘有些牵连,而赵兴业为了保全自身,谋害竹奉璘,再将其死亡伪造成自尽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也确实合情合理。”李延庆点了点头,又问道:“老师是去看了案发现场吗?”
“看了,所以才会拖到现在。”吴观放下茶碗:“若只看现场,那竹奉璘确是自杀无疑,昨晚守夜的两名狱卒并未见到任何人进入牢房,竹奉璘身上也无挣扎、打斗的痕迹,仅仅是手腕处被瓷片割得血肉模糊。”
“如此就好,只要能对京中交代过去就行。”李延庆明显放松了下来。
其实窦侃、吴观还有李延庆都希望竹奉璘自杀,但为了自身的安危,几人都没有进入州狱中劝竹奉璘自杀,更没有派人谋害竹奉璘。
因为竹奉璘是郭荣钦点,要进行三司会审的重犯,郭荣比任何人都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三人不想被当今的天子怀疑,都不敢撞这个枪口,不但不敢轻举妄动,还吩咐狱卒们好生看管竹奉璘,生怕竹奉璘死在监狱中。
如今赵兴业当了这个勇士,正中吴观和李延庆下怀。
吴观分析道:“这样一来三司会审是进行不下去了,陛下必然另派重臣来宋州查案。”
“到时候查的就会是赵兴业了。”李延庆微笑着说道。
“只看现场,没人能怀疑赵推官,他办事倒也是妥当。”吴观并不相信竹奉璘是真的自杀。
只是案发现场的一切迹象,都在告诉所有人:竹奉璘的确是自杀而亡。
“可惜我不能去看看现场。”李延庆心中的侦探之魂在燃烧,可他并无职权去现场一览。
吴观略带疑惑地看了眼李延庆:“没什么可看的,竹奉璘的尸首已被仵作拿去查验了,牢房中仅留有血迹而已。”
“算了,此事也与我无关,下午我就待在屋中看书好了。”李延庆感觉到了吴观疑惑的眼神,当即说道。
吴观轻轻颔首:“如此就好,这些天你就在府中,不要出去走动,此案事关重大,切莫惹祸上身。”
“学生明白的。”李延庆用力点了点头。
第八十八章 震怒
郭荣的心情近日十分不错。
高平之战大胜归来,当初反对他的文官们都成了哑巴,曾经的文臣领袖冯道都愤然归西了,在朝堂上再也没有反对他的声音。
禁军的扩建十分顺利,每隔几天,张永德和赵匡胤都能给郭荣带来好消息。
殿前司最近四个月已经新增了三万余名精壮的士兵,赵匡胤声称,再给他半年,这支新军就将初具战斗力。
陶文举征收河南夏税的进展也十分顺利,得益于宋州提出的贷款法子,不少节度使都有样学样。
正是从河南征收上来的钱粮,禁军才得以顺利扩建。
几天前,郭荣更是利用了几位重臣的争斗,一举将王朴提拔为副枢密使,令王朴执掌枢密院的日程大大提前。
一切迹象都在表明,郭荣对于自己这个国家的掌控力越来越强,距离实现自己的宏愿更进了一步。
今日一早,郭荣从董贵妃的绣榻上起来,感觉神清气爽。
四个月前董贵妃给郭荣诞下了一个健康的小皇子,这令郭荣十分欣喜,最近宠幸董贵妃的频率高了不少。
然而等郭荣来到垂拱殿中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时,一封摆在案头的奏章,彻底破坏了他的好心情。
这自然便是宋州进奏院呈上的,有关竹奉璘畏罪自尽于州狱之中的奏章。
“宋州要翻天不成?”郭荣凝视着奏章,英挺如剑的眉毛怒气冲冲地向上挑着,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
郭荣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左手用力捏着座椅的扶手,指关节咔咔作响。
竹奉璘明明是郭荣点名,要进行三司会审的重犯,可现在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州狱之中。
虽然奏章上各种理由写了一大堆,还附带了仵作的验尸结果,但竹奉璘毕竟是死了。
郭荣左手的食指不断敲打着座椅,语速极快地自言自语道:“必须要查!此事一定要查个明白,是谁在违逆朕?”
思考一番,郭荣高声命令内侍道:“去招范质,还有王朴过来。”
自上次垂拱殿议事之后,郭荣就怀疑李谷、王溥、魏仁浦还有李重进与此事有关联。
等两位重臣过来,郭荣先是将奏章给了王朴过目,这奏章是从政事堂过来的,范质自然早就知晓了。
王朴现年四十八岁,从年轻时就开始参加科举,到四十四岁时终于高中状元开始为官,可谓是大器晚成的代表之一,一入官场更是直接为郭家父子效力,如今可谓是官运亨通。
论年龄,王朴在当朝的重臣之中,都算年龄较大的,比首席宰相范质都要年长五岁。
现在的朝廷流行搞年轻化,年龄大的文官就去掉实权差遣,弄个闲散差遣养老,防止他们影响朝堂。
年龄大的武官则外放当节度使,或者干脆让他们告老还乡,防止他们在禁军中结党营私。
王朴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一抹浓而密的黑须长至胸口,一双虎眼中透着坚毅和果敢。
细细看过奏章,王朴当即说道:“臣以为,当立遣精通审讯之人赶赴宋州,以彻查此事。”
“朕也是这个意思,王卿可有合适人选。”郭荣已经收起了愤怒,迫不及待地问道。
王朴心中已将朝臣筛选一遍,略加思考后回道:“左谏议大夫王敏谨厚,可为主使,按照惯例还可从宋州临州挑选一名推官协助审讯。”
“准。”郭荣连连点头,王敏是郭荣担任澶州节度使时的节度判官,与郭荣关系密切,此时本官是左谏议大夫,正在开封待阙,并无差遣,是个相当合适的人选。
此时的惯例,当一州的主官涉嫌某件案子,或者是无法处理某件案件时,朝廷可调集临近州的推官来审理案件。
郭荣望向范质:“范卿可有合适人选?”
范质当即拱手道:“陈州节度推官彭美精通审讯,可协助王谏议审讯此案。”
顿了顿,范质又补充道:“起居舍人陶文举此时在河南征残税,臣观近日的奏章,陶舍人已到许州,似是已经完成征税之事,且陶舍人曾赴宋州征税,臣以为可调遣陶舍人同往宋州。”
范质对于宋州这些破事也是忍无可忍了,认为当下猛药。
见陶文举征税如此顺利,又想起了陶文举曾经的残暴行径,范质觉得派这等酷吏去宋州十分合适。
郭荣犹豫片刻后说道:“准了。”
其实郭荣想等陶文举回朝述职后,派陶文举赶赴河北巡视一番,虽然河北今年免了夏税,但马上开征的秋税可没免。
按照今年三司的规划,河北的秋税是必不可少的,郭荣认为得派得力人手去河北盯一盯才行。
不过此刻陶文举就在许州,离宋州并不远,此案应该不会耽误多少时间,陶文举应该能够赶上河北的秋收时间,河北粮食的成熟时间较之河南会晚上小半月,郭荣仔细思考后,最终还是同意了范质的提议。
宋州之事在京中官场上激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但只过了半日就被大部分官员遗忘。
毕竟此时乃是多事之秋,河北天天都能发来契丹入寇的紧急军情,开封城中已有一万侍卫亲军接到了枢密院的命令,正整装待发,准备赶赴河北巡边。
死个小小的八品巡检,在开封城中实在算不上多大的新闻。
然而京中的小小涟漪传到宋州,却成了惊涛骇浪。
左谏议大夫可是正五品的官阶,王敏更是郭荣登基前的亲信臣子。
隔壁州陈州的节度推官彭美,在宋州一带的名头也是响当当的,过去的几年里彭美没少来宋州审案,断了不少疑难杂案。
更别提陶文举了,这位中书舍人上个月才在宋州杀了十余人,城门口的血迹现在都依稀可见,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宋城边上不少乡里现在都流行用陶文举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
宋州无论百姓还是官吏,都能感受到当今天子对此案的重视。
一心院中,李延庆也从仆役那收到了消息,下意识地就紧了紧外衣,深秋的凉风似乎有点刺骨了。
第八十九张 猜度
王敏也好,彭美也罢,李延庆对他们没啥印象。
陶文举就不用说了,李延庆对他很是了解。
至于王朴,他的大名对于李延庆来说,可谓是如雷贯耳。
“此人在,朕不得此袍着。”这是赵匡胤篡位成功后,用来评价王朴的话。
赵匡胤事后认为,若是王朴还活着,自己是绝无可能篡权成功的。
因为王朴忠于郭荣,同时对于武将的监察特别的严格,武将稍有违反律令,就会受到王朴的打压。
在李延庆的记忆中,王朴死于显德六年的四月,当时王朴担任的职位正是枢密使。
因为王朴的突然猝死,郭荣不得不重新启用魏仁浦担任枢密使,两个月后郭荣离世,八个月后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篡位成功。
王朴是郭荣的智囊,依照李延庆所读的史书,郭荣的一切战略规划,都是王朴提出来的。
甚至宋朝初期统一天下的战略,也是按照王朴的《平边策》而来。
李延庆读过这篇《平边策》,虽然按照历史,这篇文章应该会在半年后才由王朴呈给郭荣。
这篇文章的大意就是,统一天下要先弱后强,先近后远,所以要先统一南方的各个弱小政权,最后再和契丹决战。
李延庆虽然只记得大意,但靠着自己此时的文字水平,写一篇差不多的出来也是毫无压力的。
在李延庆心中,所谓平边策,其实就是郭荣和他的智囊团共同拟定的战略规划,只不过是借了王朴的口说出来罢了。
但不可否认,王朴对于后周朝的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他是郭荣平衡朝堂的最关键棋子,只有他坐镇枢密院,朝堂才会平衡,郭荣才能安心。
从这个角度来看,王朴在不远的未来,也是李延庆的敌人,王朴是一切暗中谋划周朝江山的野心家的死敌。
“按照历史,王朴和郭荣都只有四年多的寿命了,无论是我,还是赵匡胤,都只能在他们死后才敢有所谋划,现在我能做的唯有暗中积蓄力量。”
李延庆漫步在院中,脚下黄色的枯叶发出咔擦咔擦的细碎声响。
不出意外,等到明年开年,李延庆就将获得荫补的官职,拥有八品的武职。
到二月份李延庆就将进入开封的国子监的律科就读,经过一年的学习后参加明法科的考试,若是考中,就可转为八品的文职。
明法科在这个时代确实不难,既不考诗赋,也不考策论,主要的考题是八十道“帖”。
“帖”就是默写,考试时会给出一段文字的头和尾,默写出中间空缺的部分即可。
考察的范围仅仅是此时的律令和几本儒家的经典。
此时不比和平时代的宋明清,能读书的人是很少的,社会上的识字率连百分之一都没有。
所以此时科举考试的难度,除了进士科外,其他的几科可以说是并无多少难度,只需死记硬背即可考上。
作为穿越者,经历过后世高考锤炼的李延庆,自认为论死记硬背,这个时代自己是难有对手的,更何况自己早已将要考的几本儒家经典烂熟于心。
只要进入国子监学习一年律法,拿个及格是没有多少问题的。
届时李延庆年满十七,虚岁十八,正是为官的最低年限,八品的文官,都能当一州的推官,主管一州的刑名了。
李延庆认为,进入官场为官,更细致地了解这个国家的庙堂和江湖,对于达成自己的目标是必不可缺的一环。
军中有父亲李重进在,自己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笼络一些文官,为以后举事积蓄实力。
所以李延庆现在只需按部就班,同时暗中将乌衣台建设好即可,宋州现在这趟浑水,李延庆肯定是不打算蹚的,就让他们折腾去好了。
......
日暮黄昏,秋风瑟瑟,陶文举仰头,望着宋城西门三丈高的土黄色城墙:“宋城,我又来了。”
陶文举回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禁军,初次来宋城时是一个满员的指挥,共五百人。
现在还剩四百七十二人,除了死在宋城的四人外,在河南征税的途中跑了一些,被陶文举派去执行任务,又消失了一些。
这折损的二十八人,都被陶文举联合柴贵上报成了逃兵。
带着宋州官吏出城相迎的窦侃不满地抖了抖马缰:“天色已晚,还请陶舍人尽快入城。”
“那就进去。”陶文举面带微笑,带头进入宋城。
还是熟悉的兵营,还是熟悉的院落,陶文举又住进了当初住的那间院子。
从窦侃办的接风宴回来,陶文举喝了口热茶,和侄子陶爽坐在房中论事。
在这一个月里,陶爽成长了不少,办事越来越精练,帮了陶文举的大忙。
陶文举对这位侄子现在是愈发满意了,决定等宋州竹奉璘的案子了结,回到开封就向朝廷举荐陶爽。
向朝廷举荐官员要承担相应的连带责任,陶文举觉得自己的这位侄子,勉强够资格当官了。
“二郎,你可知,范相公让我来宋州的本意?”陶文举带着考校的意味望向自己的侄子。
经过一月的历练,上千里的跋涉,陶爽从外貌上看显得稳重了不少,颌下也蓄了短须,略加思考后陶爽答道:
“王谏议位高权重,又是陛下近臣,是陛下派来监察此案的;
彭推官是审讯老手,精通刑名,他才是真正负责审案的官员;
至于叔父,叔父之名已经传遍官场,小侄以为,范相公之意,是想让叔父威慑宋州官场,毕竟此案很有可能涉及官员。”
陶爽陪同叔父这么久,已经知道自己的叔父就是一名令人生畏的酷吏,能够镇住不少官场里的魑魅魍魉。
此行陶爽也陪同叔父去过陈州,对于彭美这个陈州推官有些了解。
陶文举闻言欣慰地笑道:“二郎所言不错,范相公之意,便是要让我盯着这帮宋州的官员,关键时刻,用点刑应该也是可以的。”
自古就有有所谓的刑不上大夫的说法,但这只是官场上默认的规矩,并未明言写进律法,只要不惧怕背负骂名,动一动刑是很管用的。
陶文举猜度,范质派他来宋州,恐怕就有这么层意思在里面,竹奉璘一案里的水很深,必然有官员参与其中。
“彭推官今日上午已到宋城,要小侄去叫他过来吗?”陶爽提出了建议。
彭美离得近,随行的人员也少,就带了个跟随多年的老仆来宋城,所以来得最快。
王敏此刻还在路上,预计要明天下午才可到宋城。
像王敏这种级别的官员离京,一般都需要应付几场宴会,以及郭荣的一到两次召见,才能出发,需要耽搁不少时间。
陶文举摇了摇头:“不急,彭推官他知道的恐怕也不多,此事我们可以明天去拜访宋州的吴书记。”
“节度掌书记吴观?”陶爽语气忽然软了下来。
陶爽在宋州就是被节度使府的人骗得很惨,心里有了阴影,一听到吴书记就下意识地有了反应。
“嘿,就是这位吴书记。”陶文举笑道:“上次我们与他是敌,这次却并非敌人,可以寻求合作。”
“侄儿不懂,叔父为何能断定竹奉璘一事,与节度使府没有关联呢?”陶爽想不明白叔父的自信从何而来。
陶文举并未急着作答,不慌不忙地用手指捏起桌上一颗糖炒栗子放入嘴中,很甜,陶文举连着吃了几颗,怡然自得。
陶爽知道叔父又是在考察自己,便苦思冥想起来。
凝神思考一阵后,陶爽猜测道:“李使相与竹奉璘之死应该并无关联,所以这次节度使府并不会与叔父作对。”
“没错。”陶文举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点了点:“李重进现在没这个胆子,要是被陛下知晓,他这个节度使就当不长了。”
“难道其他官员就有这个胆子了?”陶爽仍然不解,他还理不清官场的这些门道。
陶文举拿起绢布,细细地擦着刚才捏栗子的手指:“京中现在没有谁敢触怒陛下,但地方上却多得是人敢这么干。”
伸出手指观察了一下,陶文举接着说道:
“说一句诛心之言,在这地方上,陛下的话,有些时候还不如一个书吏的话好使,你还记得在亳州发生的事情吗?”
“侄子当然记得。”陶爽有些明白了。
在亳州时,陶文举一进城,亳州判官就向陶文举打包票,说是能五天收完赋税,让陶文举不要滥杀。
结果陶文举等到了第六天,那亳州判官只收上来区区一千贯。
无奈之下陶文举大开杀戒,杀了十个乡长,没动静,又杀了二十里正,也没收上来多少。
最后陶文举忍无可忍,带着兵闯进州衙杀了五个收税的胥吏,还有三个管账簿的书吏,第二天开始税就源源不断地收上来了。
“在这些州县里,有太多根深蒂固的大族,他们才是地方真正的掌权者。”陶文举辗转多地征税,对于这些隐于水面下的势力很是了解。
“要想让一个人死在监狱里,并不难,宋州的这几个主官都能做到,可要想悄无声息地杀死竹奉璘,再瞒过所有人,将其伪造成自尽,这事情连节度使都是难以做到的。”
“要买通所有的狱卒,让他们口径统一,要摆平管州狱的司法参军,要勾结主管刑名的节度推官。”
“李重进当节度使才几个月?他绝无可能在宋州有这种影响力,只有那些在此地耕耘几十年,上百年的书吏家族才能做到。”
听闻叔父的分析,陶爽恍然大悟。
“在宋州能做到这一点的,最具嫌疑的就是节度推官赵兴业了。”陶文举已然下了定论。
第九十章 了结
第二日午后,本次审案的主官,左谏议大夫王敏,终于带着一个指挥的禁军姗姗来迟。
这位王谏议倒也很是性急,也许是在京中受到了郭荣的催促,王敏一到宋城,屁股都没坐热,就要开始审案。
那就审呗,宋州的三位主官表示所有人证物证都已备好,随王谏议审,想怎么审都可以。
王敏先是召来竹奉璘死亡当日,在州狱中当值的十个狱卒。
陈州推官彭美将狱卒们分隔开,挨个审问,狱卒们皆一口咬定,都说那天绝对没有任何外人进入州狱中。
狱卒们声称,竹奉璘是趁着狱卒们早间换班的空隙自尽的,而且竹奉璘死亡前夜,也没有狱卒打开过竹奉璘的牢房。
王敏又召来仵作,仵作是一个老头,在宋州州狱当差快有三十年了。
仵作直接出示了竹奉璘的验尸文书,上面还盖了宋州府衙的大印,上面显示竹奉璘是死于失血过多,除了手腕处的割痕外,身上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伤痕,开胸验尸后,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至于管州狱的宋州司法参军,是一名新近的明法科进士,来宋州为官才半年不到,竹奉璘死的时候他正在家中睡觉,所以他是一问三不知。
总而言之,竹奉璘就是死于自杀。
得到这一预料之中的结果后,王敏和陶文举合计了一番,决定动刑。
王敏此番来宋州审案,就是来要一个说法,以平息郭荣的愤怒。
既然都说竹奉璘是自杀,那管州狱的司法参军,以及州狱里的狱卒们都逃不脱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有理由动刑。
十个狱卒趴在地上一溜儿排开,被二十根长而粗的木棍狠打屁股,州狱的大院里一时间屎尿横飞,惨叫声震天。
然而就算十个狱卒都被打得皮开肉绽,直至昏死过去,也无人出声推翻自己的供词。
天已渐昏,王敏早早离开了州狱大院,和陶文举在州狱的公廨内议事,留了彭美在现场盯着。
“莫非这竹奉璘当真是自杀?”王敏今年四十岁出头,留着一缕山羊胡子,听到外面的惨叫声渐渐停息,脸上露出不解之色。
此时的刑棍,是由后唐朝的庄宗专门加粗过的实心木棍,足有成年男子的小臂那么粗,五十棍下来,再精壮的汉子也是活不成的。
王敏刚才命令彭美给狱卒们一人二十棍,已经是极重的刑罚了。
可即便如此,仍然没有狱卒招供,都只是高呼冤枉直至昏厥。
王敏心中已经开始相信:竹奉璘确是自尽而亡,一个犯了死罪的官员畏罪自尽有什么稀奇的呢?这事情太常见了。
陶文举端坐在王敏的下首,目不斜视地盯着脚下的地板,回想着今日上午与吴观的交谈。
在王敏还未到宋城前,陶文举曾上门拜访过吴观,两人倒是摒弃前嫌,和和气气地交谈了半个时辰。
然而每当陶文举要谈及竹奉璘一案时,吴观就会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所以陶文举并未从吴观那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这令他觉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陶舍人,你有何看法?”王敏不耐烦地敲了敲扶手。
陶文举闻言回过神来,抬起头:“下官以为,可将宋州推官赵兴业叫来问询。”
“赵兴业有什么好问的?”王敏摇了摇头:“此案依我看,竹奉璘当是畏罪自尽无疑。”
王敏本就对断案不甚在行,如今见重刑之下仍然没有丝毫进展,也就失了兴趣,只想早日回京述职,若是在宋州耽搁太久,京中空出来的好差遣可就轮不到他了。
摊上这样的主官,陶文举很是心累,但职责所在,陶文举还是解释道:“赵兴业此人,曾在竹奉璘死前的三日里,两次进入州狱审讯竹奉璘,有较大嫌疑。”
“一州的推官本就主管一州刑名,入州狱审讯犯人怎会有嫌疑?若是仅凭此事就断定赵兴业有罪,以后天下的推官谁还敢审讯犯人?”王敏对于陶文举的言论嗤之以鼻。
作为根正苗红的进士出身,王敏本就讨厌陶文举这样胥吏出身的官员,认为这些胥吏出身的官员,挤占了不少进士出身官员的上升渠道。
如今见陶文举给赵兴业罗织罪名,王敏更是从心底里鄙视陶文举:果然是读书少的,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陶文举心里也开始鄙视起这王敏来了,觉得王敏连一丁点审案的能力都没有。
还是个有进士出身的人,混了十多年,直到四年前还只是个八品的判官,要不是靠着和当今天子的关系,你何德何能,能做到五品的谏议大夫?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叫王敏现在是自己的主官呢。
陶文举恭敬地回道:“下官并非认为赵推官有嫌疑,只是觉得赵推官在宋州为官为吏多年,应当对竹奉璘有所了解,下官只是想问询一番罢了。”
“这还差不多。”王敏傲慢地点了点头:“你找人去将赵推官请来,在我面前问询即可。”
很快赵兴业就被请了过来。
见屋中是两位上官,赵兴业赶忙行礼道:“下官赵兴业,见过二位上官。”
“免礼免礼。”王敏指着下首的座位道:“今日天色已晚,请赵推官过来,只是想了解下竹奉璘其人,请赵推官务必言无不尽。”
赵兴业诚惶诚恐地说道:“在上官面前,下官不敢有丝毫隐瞒,所知之事定当知无不言。”
“那好,我先问你。”陶文举轻咳一下:“据狱卒所言,你曾在竹奉璘死前,前一天的上午,进入州狱审讯竹奉璘,还屏退了狱卒,那时你与竹奉璘谈了些什么?”
赵兴业站在屋中央,有条有理地回答道:“下官当时听闻朝廷将委派三司共审竹奉璘,便进入州狱劝他供出背后的主使,以减轻他的罪责。”
“看来你与竹奉璘关系匪浅。”陶文举狠狠盯着赵兴业,似是想将这赵兴业彻底看透。
“下官与竹奉璘相识多年,同在宋州为官已有十余年,关系确实匪浅。”赵兴业面容变得悲戚起来:“下官认为竹奉璘是绝无胆量抢掠船只的,必然有人指使!”
未等陶文举出言,赵兴业接着用急促的语气说道:“然而不论下官如何问询,竹奉璘都咬定,劫掠商船就是他的本意,他是见升官无望,欲积攒些钱财留给儿孙。”
见赵兴业须发皆苍,两腿还打着颤儿,王敏有些怜悯,便指了指下首的座椅:“赵推官还是先坐下吧。”
“多谢上官。”赵兴业迈着沉重的步伐挪到座椅边,颤颤巍巍地坐下,仿佛不是个五十岁的人,而是个七十岁的老者。
陶文举先入为主,早就认为赵兴业有嫌疑,见到此情此景心中只是冷笑:你装,你接着装。
“那天你还和竹奉璘谈了何事?”见赵兴业坐下,王敏问道。
“他只是拜托下官,看在十年同僚的份上,帮忙照看他的妻女。”赵兴业略带哽咽地说道。
“据狱卒所言,那天你在州狱中待了足有一个时辰,你与竹奉璘只谈了这些?能用一个时辰?”
听到陶文举的质问,赵兴业不慌不忙地回道:“下官与竹奉璘确实不止谈论了这些,还谈了些人生苦短,去日苦多罢了。”
这话配上赵兴业那不符合年龄的衰败气色,很有些说服力。
王敏当即动容:“赵推官今日还是先回去歇息,时辰不早了。”
“那下官就告退了。”赵兴业用力扶着扶手起身。
陶文举刚想去扶一下赵兴业,以试探下虚实,赵兴业连忙摆了摆手:“岂敢劳烦上官。”
接着赵兴业起身行礼告退。
“我早就说了,赵推官如何会有嫌疑呢?我看他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等回转开封,我就向吏部建议,令赵推官官升一阶告老还乡算了。”
对于王敏的屁话,陶文举都已经不想吐槽了,这赵兴业不过才五十岁,哪会这般衰老,不过是在装罢了。
其实赵兴业早就让人在京中打探了王敏的虚实,知道这王敏很是尊老爱幼,便有了此次的表演。
见事已至此,陶文举也起身:“时辰已晚,下官告退,此案宜明日再审。”
等回到自己院中,陶爽迎了上来,看见叔父不快的神色,陶爽便知道事情不顺,不敢出言询问,只是端了茶水点心上来。
陶文举坐在椅上只是默默地吃着各种干果,很快就消灭完了一盘,心中气消了不少。
“二郎,一会你去军营中告知柴指挥,让他尽量约束下军队。”陶文举忽然出声。
“是,叔父可还有其他吩咐。”陶爽乖巧地立在一旁。
想了想,陶文举说道:“还有把你那些同学都叫回来,让他们不必再监视了。”
昨天陶文举就派了陶爽的那些同学,去到宋城里各个官员的住处外盯梢,这是陶文举惯用的手段。
“宋州这破事,老夫不管了。”
......
一心院中,李延庆也收到了今天审讯的大部分情况,不过赵兴业进了公廨接受问询后,屋门就被禁军看守,三人谈了些什么李延庆并不知情。
不过李延庆也能猜个大概,只要不对赵兴业用刑,王敏肯定是问不出任何东西出来的。
想了想,李延庆唤来了刘从义,吩咐道:“派些人手,去打探下那十个狱卒的家中可有异常。”
刘从义两日前已经外出归来,还带来了八名原武德司的察子,已经编入了乌衣台中。
李延庆觉得那十名狱卒可能受到了威胁,所以才会重刑之下仍不招供。
不过他的心中此刻也有了些动摇:竹奉璘该不会真是自尽的吧?
仔细想想李延庆觉得还是很有可能的,竹奉璘本来就是必死的,如果魏仁浦许给他些好处,比如照看下竹奉璘的儿子之类的,竹奉璘心甘情愿地自杀是很正常的。
李延庆希望此案早日完结,竹奉璘自杀是最好,这样自己也好安心发展乌衣台。
宋城内的大部分人都希望此案早日完结。
王敏带来的五百禁军,加上陶文举带来的禁军,此时宋城内驻扎了足足有一千禁军。
宋州的库存粮草本就不多,那一千禁军还都是骑兵,人吃马嚼下,宋州的库房迅速地见底。
而这一干禁军离了开封城中的压抑环境,在宋城是愈发肆无忌惮起来,每天都有禁军欺辱百姓的事情发生。
窦侃得到李谷的授意,保持着不合作不捣乱的态度,还天天在府衙中和书吏们斗智斗勇,根本没精力管竹奉璘的案子。
吴观和李延庆干脆就做了隐形人,陶文举几次上门求见,连人都见不到。
在这种情况下,王敏等人的审讯变得愈发艰难起来。
陈州推官彭美倒是揪着瓷片查了一阵子,但最终还是只能归责到狱卒身上,谁叫狱卒没把瓷碟拿出去呢?
最终王敏只能上报朝廷,称这竹奉璘确实是畏罪自尽,主要责任在狱卒,是他们没将瓷碟拿出牢房,次责在司法参军,是他没有起到应尽的职责,没有管好狱卒。
最后,以十名狱卒斩首,宋州司法参军免职了事。
案件的彻底完结,已是一周以后。
竹奉璘因为纵容指使下属抢掠商船,被处以斩首之行,即便他已经自尽,尸体也被运到宁陵县公开处斩。
蒋达被处斩,还有竹奉璘的几名知情的亲信下属也被处斩。
竹奉璘的儿子竹明义被刺配沧州充军,刚过了黄河就被魏仁浦派人掉包送往南平,魏仁浦倒也是个言出必诺的人。
至于竹奉璘的妻女和几名仆役,则被充为官妓和官奴。
女儿被李延庆出面买下,然后按照约定交给了张谦宜,张谦宜又从他娘那求来些钱,在宋城买了个院子安顿下竹小娘子。
其他人则被宋城的富户们瓜分。
李延庆派去查探狱卒家宅的乌衣卫也没能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不管如何,竹奉璘的所作所为,给李延庆,乃至整个李家带来了不少好处。
至于竹奉璘到底是如何死的,这事情已经没人在乎了,郭荣那天生了气之后,隔了两天就忘得差不多了,整个国家要他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要不是政事堂将案子了结的奏章递上来,郭荣都快忘了竹奉璘是谁了。
不过李重进离开开封,赴镇之事,郭荣一直都放在心上。
时光飞逝,很快就到了十月初一,李重进终于拖不下去了,在受到郭荣数次召见之后,他必须要离开开封,启程赶赴宋州了。
第九十一章 垂钓
十月,正是钓鱼的好时节。
李延庆今日带了张正等人,来到了属于自家的一处湖泊垂钓。
两天前李延庆用中餐时,餐桌上有一条极鲜美的香煎花鲢鱼,令李延庆胃口大开。
李延庆找来厨子一问,才知道是城西的黄梨庄送来的,黄梨庄内有一个小湖,湖里水产丰盛,每年春天和秋天都会给节度使府送来不少鲜美肥鱼。
正好最近事情少,李延庆有了垂钓的兴致,前世李延庆就极爱钓鱼,如今有了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准备了一天,李延庆今日一大早就带着一队人马出了城,还用车载着厨师和炊具,打算来一次丰盛的秋日野餐。
黄梨庄离宋城并不远,就在宋城西南边十里不到,仅花了一个时辰不到,李延庆等人就到了湖泊边。
说是湖泊,也不过是个大点的池塘,湖面面积大约四十亩左右,据黄梨庄的管事介绍,夏天雨季时湖面能有六十亩出头。
小湖被茂密的银杏林包裹着,再往外则是金色的栗米田,若是从高空俯瞰,就如同金色海洋中一颗璀璨的蓝宝石。
寻了一处背风的湖边草地,李延庆支起交椅,架起轮杆,屏退了侍卫和仆役,仅留了张正在身边。
此时的钓具十分发达,已经出现了比较精致的抛竿,此时又名轮杆。
李延庆手中的这支轮杆以南唐产的紫竹制成,长仅半丈,坚韧又不失弹性。
轮杆的握把处有一车轮状的集线器,能够快速收起鱼线,也可以借力将鱼线抛得极远,因此得名轮杆。
李延庆刚握上这根轮杆就来了感觉,这轮杆和后世的海竿实在是太像了。
钓鱼前李延庆熟练地探出水的深浅,调好浮标的位置,再将早就准备好的饵料撒入水中,以吸引来鱼儿。
接着抛出钩着蚯蚓的麻绳钓线,李延庆将鱼竿架在树枝做成的支架上,双手互抱胸前,耐心地等着鱼儿上钩。
在此时,钓鱼也是文人墨客们极喜爱的一种娱乐方式。
正所谓“一勾掣动沧浪月,钓出千秋万古心”,钓鱼之乐,不仅在鱼,还在于享受等待的过程。
李延庆大马金刀地坐在交椅上,转头望向身边的张正,张正也拿着根紫竹轮杆,有样学样地照着李延庆的方法摆弄着钓线。
看着张正笨拙的样子,李延庆笑了笑,并未出声点醒他,想当初带李延庆钓鱼的邻家大叔,也仅仅是示范了一遍,其余的都让李延庆自行领会。
“张叔,最近乌衣台那边怎么样了。”李延庆转过头盯着浮漂,漫不经心地问道,他留张正下来,便是要和他谈谈乌衣台的事情。
张正埋头理着钓线,应声答道:“乌衣台一切都很顺利,乌衣卫已经扩充至五十八人,目前除了十八名留在府上接受训练的,其余都被刘一带着跑商去了。”
这些天里,被李延庆派出去招募人手的乌衣卫们陆续归来,每人带来了数名原武德司的兵士,再加上节度使府训练的二十名护卫,乌衣台的人数急速扩张。
十月初三时,李重进组建的贩粮船队经过宋城,刘从义便带着三十名乌衣卫以及孙掌柜随船队南下,开始在各地建立办事处。
这些事情李延庆自然都是知晓的,见乌衣台日益壮大,李延庆觉得是时候建立一套规范的体系了。
“对于乌衣台,我打算在乌衣台中建立六个部门,分别管辖六个方面。”
张正闻言挠了挠头:“我没读过书,这些事情我也不懂,三郎该如何办就如何办,无需知会我的。”
对于仅能识百来个字的张正来说,管理六十来人的乌衣台对他已经是极重的负担,他的能力实在有限,年龄也不小了,学习能力也有点跟不上了。
李延庆无奈地摇了摇头,找一个能够信赖的文人来替自己管理乌衣台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在李延庆的规划中,乌衣台将暂时分为六个部门,分为管理、信息、驻守、财务、后勤以及督查六个部门。
其中,信息部门和贩粮的船队结合在一起,在将粮食贩运到各地的同时传递信息。
驻守部门就是各个办事处,负责在商品产地收购商品,在本地贩卖商品,同时收集此地的情报。
财务部门负责审核资金往来,发放薪俸,还要经常出差去各个办事处对账。
后勤部门主要是负责培养新的乌衣卫,以及各办事处的人事调度。
至于督查部门,李延庆打算让这个部门做乌衣台的武力担当,挑选一些武艺高强的乌衣卫组成,平时跟随自己左右,有需要时则外出执行重要任务,同时还负责监察各地的办事处。
李延庆仿照了自己前世工作过的公司来构建乌衣台,这还只是最粗浅的规划,以后随着发展应该还要添加或调整不少部门。
总之,得先把架子搭起来。
可即便如此这也是个大工程了。
现在李延庆面临的问题就是严重的人手不足。
乌衣卫以后是不会缺的,随着召集来的武德司兵士越来越多,乌衣卫的人数会快速膨胀。
李延庆缺的是读书人,这个时代只有读过书的人才能成为合格的管理者。
要从零开始,培养一个没读过书的士兵成为管理层太难了,光识字就是个大问题。
李延庆是能整出拼音来,可后世的拼音在这个年代根本没有任何用,这时候的口音和普通话相差甚远。
此时的官话既不是后世的普通话,也不像河南话,反而和粤语和客家话有点相似。
要到哪里去招募些读书人来替自己效力呢?李延庆不由陷入了沉思。
去州学招募吗?宋城内就有一所州学,在里面接受教育的大多是宋州的官宦子弟或者富家郎君。
或者是等去了国子监再招募?那里面学生的质量肯定比宋城州学高上不少。
“三郎,看浮漂!”
张正的大嗓门打断了李延庆的沉思。
李延庆这才发现,以鹅毛杆制成的白色浮漂正在水面上进进出出,摆动幅度极大。
“不着急,让它耍耍。”李延庆并不着急,仔细盯着浮漂,等着浮漂完全沉下。
第九十二章 大鲤鱼
水面下的鱼儿在上钩的边缘反复试探,终究还是抵不住蚯蚓的诱惑,一口咬钩。
李延庆当机立断,右手用力一拉,鱼儿挣扎着被拉出水面。
鱼儿的身体绝望地扭动,银白色的鳞片反射着光芒,湖面上水花飞溅,煞是好看。
“切,一条小鲫鱼,还没三两。”李延庆不屑地摇了摇头,左手摇动转轮,把鱼线收回。
将可怜的小鲫鱼取下,扔进了鱼篓中,李延庆从脚下的小木盒中挑出一条肥壮的蚯蚓,串到了铁钩上。
非得钓条大鲤鱼上来不可!
李延庆双手将吊杆举至头顶,松开转轮,用力一甩,随着“咚”的一声,钓线在铁质秤砣的带领下窜进三十米开外的水面下。
没多久,张正的鱼竿也有了动静,看着浮漂一沉一浮,张正紧握着钓竿的手微微发颤:“三郎,该不该拉上来?”
“别急,等他完全沉下去。”李延庆用余光瞥了一眼张正的浮漂,又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纹丝不动的浮漂。
“沉下去了!沉下去了!”张正兴奋地嚷嚷着,腰马合一用力一拉,一条小小的鲫鱼就被张正钓了上来。
这条看起来比李延庆刚才钓上的那条还小一些,李延庆估么着就一两多点,还是条鱼苗。
张正却笑开了怀,小心翼翼地取下小鲫鱼,放入了脚边的鱼篓中:“我还是第一次钓上鱼来。”
男人的快乐有时就是这么简单。
“加油钓,府上的护卫们都等着吃我们钓的鱼呢。”李延庆给张正打气道。
然而足足钓了有半个时辰,想象中的大鲤鱼一直没上钩,倒是几两的小鲫鱼一条接一条。
当放生了一条二两不到的鲫鱼后,李延庆再也忍不住了:“什么破塘,怎么全是小鲫鱼?”
李延庆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上自己餐桌的可是一条足有五斤的大花鲢,怎么自己来钓就全是小鲫鱼呢?
就好比看直播的时候,某主播表面上是一个大美女,听起来是人美声甜萝莉音,其实去掉美颜相机和声卡,坐在摄像头前面的却是个黑脸大妈。
“三郎再等等,总能钓上大鱼的。”张正却是乐在其中,哪怕钓上来的是极小的鲫鱼,张正也极为开心。
第一次钓鱼的人都是这个德行,李延庆心中腹诽,全然忘了自己第一次钓上小鲫鱼时的那个兴奋模样。
重振心神,李延庆用力抛出钓线:“那就再钓钓。”
微风拂过树林,金黄的银杏叶随风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如镜的湖面上,点起阵阵微波。
李延庆捏起一片飘落在肩头的银杏叶放在眼前,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形如折扇的银杏叶,已经足有两刻钟没鱼儿上钩了。
忽然,远处湖面上的浮漂猛地沉下水面,鱼竿也剧烈的晃动起来。
有大鱼上钩了!
李延庆顿时来了精神,拿起鱼竿,并不着急将鱼拉出水面。
大鱼上钩后,钓者须得和大鱼斗智斗勇,等大鱼的体力在水中全数耗尽后,才好将鱼拉上岸来。
李延庆自然精通钓鱼的手法,先是稳住转轮,不让鱼扯跑钓线,然后便任由鱼儿发挥,只是每当大鱼想要下沉或是不动时,李延庆便会提起钓竿,逼着鱼继续游动。
深秋温度较低,鱼的活跃度和精力都远不如夏天,可即便如此,李延庆也足足溜了有近两刻钟,才将这条大鱼溜得精疲力尽。
等到鱼儿体力全无,白色的肚皮终于浮出了水面。
“翻皮水了吧,和我斗你还是太嫩了!”李延庆愉悦地收着钓线,鱼儿只能任由他一点点地拖向岸边。
等到大鱼被拖上岸,李延庆用草绳穿过他的鱼鳃,将鱼提将起来,是一条足有李延庆手臂那么长的大鲤鱼。
此刻这条鲤鱼被李延庆捏住了命运的鱼鳃,又早就被李延庆耗完了力气,已经失去了梦想,只剩尾巴还在微不可见地颤动着。
李延庆提着大鲤鱼估算了一下,最少也有十斤重。
“三郎,这鱼可太大了!”张正看起来比李延庆还高兴。
李延庆将大鱼塞进鱼篓,兴奋地挥了挥手:“带上,去交给厨子,做一锅鲜美的鱼汤出来,让护卫仆役们都尝尝!”
聚餐的地点,是一处已经收割完毕的农田,就地便可捡来栗米杆用作燃料。
这次李延庆带来的是一位中年厨子,自然厨艺高超。
他先是将鱼洗净去掉内脏和鱼鳞,再将大鲤鱼切成数段。
葱姜用猪油爆香,下入鱼段煎至两面微黄,然后下入一大锅清水,加入茴香、香菜等香料调味。
等鱼汤煮至奶白色,再下入适量的盐巴和丁点酱油,一锅鲜香的鲤鱼汤就大功告成了。
其他的小鲫鱼,则被厨子在煮汤的空隙,架起碳烤炉子,做了一大盘碳烤鲫鱼,只需抹上盐末和辣酱就是一道极美味的小菜。
这时候,黄梨庄的黄管事也带着人,用担子挑来了丰盛的酒菜和栗饭。
见到那矮矮瘦瘦的黄管事,李延庆立刻唤来他说道:“你们这湖有点不对劲,除了后头钓上来的这条鲤鱼,我钓的可全都是小鲫鱼!”
黄管事诚惶诚恐地说道:“郎君息怒,我们这的庄户们总是去湖里钓鱼解馋,钓到的小鱼自是都会放掉,可大鱼除了送去节度使府上的,都被庄户们分食了,湖中大鱼确实稀少。”
“这样啊。”李延庆闻言,打量着送餐过来的黑瘦汉子们,见他们都身着打满补丁的黑褐色麻衣,顿时心头的气就全消了。
李延庆摆了摆手道:“此事我不怪你,这鱼你以后也不用送来府上了,都分给庄户们吧。”
此时肉价昂贵,一般的农户们就是吃个鸡蛋都很是困难,自然是买不起肉的,只能靠着大自然的馈赠偶尔打打牙祭了。
李家在宋州还有不少森林湖泊,还有一处庄园专门喂养家畜,野味肉食是从来不缺的。
“在下替庄户们多谢郎君了!”黄管事欣喜道。
第九十三章 还俗的和尚
秋天的肥硕鲤鱼煮成的鱼汤鲜美无比,碳烤小鲫鱼香脆可口。
再加上农户带来的淡酒和新鲜小菜,众侍卫以及前来送餐的农户都吃得撑起了小肚腩。
李延庆站在田埂上,端着一碗淡酒小口小口地抿着,也被下方其乐融融的景象所感染,心中充满了愉悦。
这时候黄管事凑到了李延庆的跟前,满脸谄媚地说道:“郎君府上的护卫,实在是威武雄壮,小的从未见过如此威风的护卫。”
说起来这黄梨庄曾经是皇庄,自二十年前由后唐明宗李嗣源赏赐给当时的宋州归德军节度使后,这黄梨庄就一直由历届宋州节度使所拥有。
黄管事在这黄梨庄也当了十多年管事了,侍奉过的节度使都快能数满两只手了。
宋州地处中原腹地,又离开封比较近,每有新皇帝登基,为求安心,一般都会换一任新的宋州节度使。
而五代,又是个换皇帝奇快无比的时代,所以...宋州的节度使换得也是极快。
李延庆闻言只是笑了笑,自家的护卫强那是理所应当的,自己的老爹李重进可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府上的护卫曾经都是最精锐的禁军。
黄管事见自己的恭维起了作用,接着试探性地问道:“在下有个远房侄子,最近来投奔小的,长得极其高大,气力也很足,人又憨厚,不知郎君的府上可还缺护卫?”
不缺。
李延庆刚想这么回答,话将出口,却想到今日黄管事带来了这么多酒食,直接拒绝不太妥当,便淡淡地说道:“先带来让我看看吧。”
李家确实不缺护卫了,光现在宋州节度使府里就有六十名护卫,开封的府上还有接近两百来名,再多就要受到朝廷的警告了。
黄管事先是高兴地行了个礼,便立刻往庄子的方向小跑而去。
其实黄管事也是无计可施了,自己的这个侄子虽然力气大,干活也很勤快,但实在是太能吃了。
他一餐能吃掉普通农户三餐的食量,即便黄管事每月都能从节度使府得到三贯钱的薪俸,最近也有点顶不住了。
偏偏黄管事欠了亲戚家的人情,不好意思将这侄子送回老家。
两天前,黄管事派自己的侄子给节度使府送上大花鲢,也是别有用心,希望李延庆能看上这位侄子,将他收入麾下。
可那天李延庆正好陪张谦宜去赎竹小娘子去了,并未在府上。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李延庆没看到黄管事的侄子,却被大花鲢勾起了钓鱼的兴致,黄管事终究还是得到了机会。
没多久黄管事就带了他的侄子过来。
李延庆本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田中翻食的白鹭,却隔着老远就看到了一个极高的男子,与矮矮的黄管事形成鲜明对比。
等到两人靠近,李延庆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壮汉。
这壮汉身高超过两米,褐色的短打穿在他身上紧绷绷的,露出大块古铜色的肌肉,因为没有蓄须,面容显得很是年轻。
黄管事踢了踢侄子的小腿:“这位就是咱们节度使府的李郎君,还不快行礼。”
那大汉低头望着黄管事:“阿叔,该行什么礼啊?”
“低下头,弯下腰。”黄管事厉声说道。
“哦。”大汉双手合十,躬身行礼道:“在下黄恤,见过郎君。”
当黄恤低头时,李延庆看到了黄恤头顶的短发,又看到他行礼的样子,知道这黄恤是个还俗的和尚。
“郎君息怒,他刚从少林寺还俗归来,不太懂礼节。”黄管事赶忙赔笑道。
其实黄恤是因为太能吃,被少林寺赶了出来,这年头少林寺也缺粮啊。
李延庆自忖,自己的身高在中原算是比较高的了,可即使站在田埂上,感觉也矮了这黄恤一丝。
“少林寺?那这黄恤是否会武功呢?”李延庆来了兴趣。
黄管事连忙说道:“会的会的,他十来岁就进了少林寺,今年十八,曾在少林寺当僧兵,武艺了得。”
黄恤闻言用右手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李延庆当即对着用完午餐,正在田地中聊天的护卫们道:“李石,你过来和他比划下,他曾是个少林寺的僧兵。”
“嘿,在下刚刚吃饱,正好活动下筋骨。”穿着黑色常服的李石应声出列,自信的脸庞中透着强烈的战意。
少林寺的僧兵名扬天下,三百多年前曾协助过唐太宗李世民,此时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刹。
李石走到了田埂边,一边扭动着关节,一边用挑衅的眼神打量了一番黄恤:“块头还挺大,希望你不是个空架子。”
对于李石的挑衅,黄恤不以为恼,双脚岔开摆了个标准的马步,笑着提醒道:“小心点,交起手来我收不住力。”
这本是曾经作为出家人的黄恤善意的提醒,可看着黄恤露出的八颗雪白牙齿,李石却认为是对自己的挑衅。
曾经作为重甲陌刀队的一员,披着五十斤铁甲上战场的精锐,李石虽然仅有一米七多点的身高,但站在两米来高、状如铁塔的黄恤面前并无丝毫畏惧。
双脚前后岔开,摆了个军中常用的搏击架势,李石眼中冒着熊熊怒火:“郎君,快开始吧,在下忍不住想要教训教训他,什么才是真正的战斗!”
“你两都注意点,点到为止,我说停就停。”感受到了李石的战意,李延庆担忧地退后了几步,让开空间。
秋风渐起,吹得李石的黑色衣袍猎猎作响,黄恤的一身短打也被吹得紧贴肌肉。
李石站在右边,仗着顺风抢先出手,小腿发力,在黄土地上踏出几个明晰的脚印,左手横档胸前,右手勾拳直冲黄恤的太阳穴。
黄恤仗着身高并不慌张,先抬起左手,意图裆下李石狠辣的勾拳,右脚同时后撤踏实,给自己留下余地。
见黄恤反应极快,李石的右手忽地收回变为防守,横档的左手迅猛出击,变为下勾拳,直袭黄恤的下颌。
黄恤一个后撤,轻松躲开下勾拳,与李石拉开了距离。
李石两拳皆空,反作用力让他气息紊乱,不得不也后退拉开身位。
“是个好手。”李石收起轻视,眼中的怒意也早就消失无踪,面色变得极为凝重。
黄恤仍然保持着轻松的微笑:“你还是认输吧,我要反击了。”
第九十四章 收入麾下
“来啊,攻过来!”李石舔了舔嘴唇,战意更浓。
李石精通军中搏击之术,此时的军中搏击,讲的就是一个快准狠,只要能放倒对手,什么下三滥的招式都可以使出来。
刚才李石连攻两下黄恤两下弱点,都被黄恤轻松化解,这让李石心中警醒,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防守反击,正是李石的拿手好戏。
黄恤不慌不忙地步步逼近,时刻注意自己下盘的稳定。
李石的视线中,黄恤的身形愈发高大。
胸腔中的心脏疯狂跳动,李石能感受到黄恤的气势在剧烈攀升。
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李石的脑海中不由出现了幻听,他听到大地中传来“咚咚咚”的震动,这是黄恤沉重又充满力量的脚步声!
作为一个略懂武艺的旁观者,李延庆此刻看懂了场上的局势,低声呢喃:“李石输了。”
这时黄管事正站在田埂的下风处,紧张地握着双手,心中给侄子加油呢。
听到了被风带来的李延庆的声音,黄管事不由歪了歪头:为什么李石会输?我明明看着还是势均力敌啊!
李延庆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后世的拳击比赛要按照选手的体重,分为好几个重量级了,因为身高体重占优势,在拳击场上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啊!
身高和体重本就处于劣势的李石,本应该仗着自己身形小的速度优势,发起一波接一波的快攻,这样黄恤才有可能在慌乱之中出现破绽。
只有黄恤出现大的破绽,李石才有一丝丝的可能获胜,因为更高的身形,更重的体重,让黄恤拥有比李石更高的容错率。
即便挨上李石几拳,只要不伤着要害,黄恤也能继续战斗,而挨上黄恤的一拳,李石恐怕就会当场失去战斗能力。
现在李石放弃了自己最大的优势,将劣势暴露在了黄恤的面前,那黄恤自然不会客气。
黄恤仗着自己两米多高的身形,一步步地迫近,先在心理上给李石以极大的压力。
李石因为内心的骄傲,自然不会撤退,而是站在原地等待黄恤来攻。
风突然停了,黄恤抓住机会,左脚踏前,右手重拳出击,直逼李石的胸口!
李石早就被黄恤强大的气势弄得内心慌乱,此刻纯粹是靠着战斗的本能,两手交叉放在胸前,想要硬挡下黄恤的重击。
可这一拳哪是李石能够轻易裆下的呢?
黄恤花了十几步来酝酿气势和力量,此刻正处巅峰。
这一记重拳将李石打得倒退数步,李石一直退到了田埂边上,靠着小腿后的田埂才勉强撑住了身形,最终并未倒下。
“都停手!黄恤胜。”李延庆出声叫停了战斗,胜负已分。
李石不甘地叫嚷着:“在下还没输!郎君,让我们继续吧。”
“你先挽起袖子看看你的手!”李延庆高声说道。
李石闻言,挽起了自己右手的衣袖,定睛一看,小臂中间已经淤青了一大块,只是刚才失去了知觉,马上李石便感觉到了锥心的痛楚。
“承让。”黄恤站在原地,双手合十,低头行了个礼。
李石也并不是输不起的人,真诚地拱手回礼:“多谢指教。”
“好了,你们两人以后就是同僚了,以后可不许这么客气。”李延庆适时地打了个圆场。
李延庆又扭头望向黄管事:“你这侄子武艺确实了得,以后就在我麾下当护卫吧。”
就这么简单?黄管事摸了摸脑袋,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阿叔,以后我就跟着郎君了,这些天住在你家里,吃了你不少粮食,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以后郎君给我发了钱,我再还你。”
黄恤虽然有点憨,但也不是傻瓜,自然能听明白李延庆的意思,反正自己的一身武艺待在这庄子里也无用武之处,跟着节度使府的郎君既有钱赚,又能不浪费自己的武艺,何乐而不为呢?
望着自家侄子憨厚的笑容,黄管事怒斥:“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还不快多谢郎君收留你这个饭桶!”
说罢,黄管事带头对李延庆鞠躬:“多谢郎君肯收留小人的侄儿,他是个不懂事的粗鲁汉,还望郎君以后能多多包容。”
黄恤反应了过来,有样学样地躬身道:“多谢郎君收留在下。”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你侄儿武艺高超,我非常满意”李延庆笑着说道。
李延庆最近正好要组建乌衣卫的监察部,以后府上的护卫恐怕要抽调不少进入监察部门。
这黄恤的身高在中原都是罕见的,光是带在身边就能震慑不少宵小之徒,正是做护卫的绝佳人选。
再加上又是自家庄园管事的亲戚,还曾是少林寺的僧兵,忠诚也有保障,能收入麾下,李延庆高兴还来不及呢。
等到午餐结束,李延庆又钓了一个多时辰的鱼,直到又钓上了两条五斤重的大鱼,自己钓鱼的欲望被全部满足,才起身回转宋城。
去时兴致冲冲,回时满载而归。
李延庆今日来黄梨庄钓鱼,不但钓到了大鱼,还钓了个优秀的护卫,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一行人一路欢声笑语,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宋城的节度使府。
等到了府中,李延庆先让李石带着黄恤去熟悉下环境,以后黄恤就会正式成为李延庆贴身护卫的一员。
张正之前被李延庆调去管了乌衣台,节度使府上的护卫就交给了李石和李松来负责。
李石和李松两人并非兄弟,只是都姓李罢了。
这两人都是张正推荐给李延庆的,李延庆看他们行事稳当,也就放心地将府上的保卫工作交给了他们两人。
李石负责李延庆身边的安全,李松则负责整个节度使府的安全,两人分工明确。
等安排好黄恤,将钓来的鱼派人送去后厨,李延庆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一心院中。
钓鱼虽然爽,事后身体疲啊,即便是李延庆这日益强壮的身板,来回折腾一天也是累得不轻。
然而刚进到一心院中,李延庆就收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契丹大举入寇了!
与此同时,李重进赶赴宋州的行程也被郭荣中止,战争随时有可能爆发,朝廷现在还离不开李重进这位大将。
第九十五章 契丹入寇
当得知契丹大举入寇时,李延庆觉得有些疑惑。
按照李延庆的认知,这时候的辽朝皇帝是大名鼎鼎的“睡王”耶律璟,因为嗜酒贪睡、不理朝政而得名。
不过此时应该称呼他契丹国主耶律璟才对。
在七年前,也就是公元947年初,辽太宗耶律德光带军攻入开封,宣告了后晋朝终结的同时,耶律德光正式在开封称帝,改国号为“大辽”。
虽然仅仅四个月后,契丹人就在中原人民的反抗下,灰溜溜地逃出了中原,但“大辽”的国号还是保留了下来。
中原自然不会承认契丹称帝的事实,官方和民间一般仍以契丹称呼辽朝,辽朝皇帝在中原也被称为契丹国主。
不知是报应还是命数,辽太宗耶律德光最终没能回到契丹,在仓皇逃离中原的途中,死在了河北栾城的杀胡林。
随着耶律德光的暴毙,围绕着帝位的争夺,契丹转瞬就陷入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内乱之中。
就在去年,“睡王”耶律璟才刚刚平定了自己两个弟弟发起的叛乱,契丹此时应该并无大举入寇的能力。
李延庆转瞬又想到,今年夏季中原遭遇了旱灾,河南尚且歉收五成,缺水的河北歉收只会更为严重。
契丹自从耶律德光死后,就没有大规模入寇中原了,只是乘着郭威篡汉,在山西北部扶持了一个北汉,来和后周打擂台。
一是契丹国内内乱不休,契丹国主无法召集大军入侵中原。
二就是契丹占据了幽云十六州后,获得了稳定的粮食产地,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季,贵族和士兵们也能有足够的粮食过冬。
除了契丹国内底层的牧民和农民,因为税赋过重和冬季缺粮,不得不在冬季自发结成小股骑兵入寇外,契丹的高层其实已经无需靠抢掠中原来获得粮食了。
不过今年河北夏季大旱,契丹上层也无法从幽云收取足够的粮食,没办法,那就只能从邻居家抢了。
中原以北的游牧民族,之所以在冬季时常常入侵中原,并不全是因为他们天生好战,而是草原能够承载的人口实在过于有限,冬季缺衣少粮,不得不抢。
种粮食是不可能种的,这辈子都不会种的,再说草原又不适合种,只能靠年年去邻居家打打草谷,才能维持下生活这样子。
李延庆又从桌上的一堆文件里,翻出了前几天宋州进奏院送来的邸报。
邸报记载,几天前,沧州节度使向朝廷报告,九月末有不少于五千人的幽州百姓,因为幽州干旱,交不起赋税,举家逃到了沧州讨生活,沧州节度使向朝廷要钱粮,要政策,来安排这批百姓。
大约是契丹国主眼看冬季粮食不足,幽云十六州的百姓又大批逃去了周朝,终究还是坐不住了,不得不纠集军队准备南下抢粮食抢人口。
粮食不够,每顿节省点,契丹的贵族老爷们还是勉强可以忍受的,种田的农民逃跑了才是大麻烦,因为这代表着未来数年内粮食大规模的减产。
总不能让草原上的牧民们去种粮食吧?逼着他们种他们也不会啊,种粮食其实也是个技术活,没接受过培训的牧民还真种不出粮食来。
习惯了寒冷的冬日里有存粮过冬,习惯了衣足饭饱的日子,契丹贵族们也开始越来越厌恶冬季打仗了。
打仗总归是要死人的,冬天缩在毡帐里用牛粪烤火他不舒服吗?干嘛要顶着零下几十度的刺骨冷风打仗呢?
但要是没有存粮,而且接下来的几年也有缺粮的风险,契丹的贵族们也不得不接受皇帝的召集,叫上自己部落的健儿们,磨刀霍霍向邻居了。
将几个因素结合起来,李延庆算是想通了契丹为何会在此时大举入寇了。
不过李延庆并不替此时的朝廷担心,现在又不是北宋,而是军人地位极高的五代,即便后周因为自身缺少粮食无法主动进攻契丹,但只是防守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从历史上看,后周可从没输给过契丹。
让李延庆担忧的反而是自己的父亲李重进,李延庆能猜到郭荣大概的想法。
按照郭荣的计划,李重进是要慢慢被排挤出中央的,即便还挂着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头衔,李重进工作的侧重点要渐渐放到宋州来。
李重进从亲属关系上来说,是郭荣的表哥,曾是皇位的有力争夺者。
从资历上来说,李重进又是先帝郭威提拔的武将,此时已经是侍卫亲军司的主官,从一品的使相,官职已经升无可升了。
结合这两点来看,郭荣是无论如何都不放心李重进留在开封的。
然而现在的禁军中,长于战阵的武将,实在是没几个了。
资历老的,不是被郭荣赏了个节度使下放到地方去了,就是被郭荣借口高平之战临阵逃脱给砍了。
四十岁不到的李重进,竟然是此时禁军中资历最老的几个大将之一了。
郭荣亲信的殿前军,殿前司的长官,都指挥张永德今年才二十六岁。
殿前司副长官,都虞侯赵匡胤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
让这缺乏战阵经验的两人单独带兵,郭荣实在是放心不下。
没办法,当昨日夜间在寝宫中收到紧急军情,说是契丹大举入寇河北时,郭荣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马上派亲近内侍去让李重进留下来。
接着就是在深夜召集三位宰相,三位正副枢密使,禁军主要的几名大将,还有三司使的计相来宫中议事。
郭荣同众大臣一直商议到了一更天,都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因为只是从沧州收到契丹将要大举入寇的军情,至于契丹军队的规模和人数并无准确情报。
所以十多位大臣就派兵人数和领军武将发生了争执。
计相景范一开始就抱怨今年夏税情况不理想,秋税又才刚刚开征,地方上的秋税还未押解到京城来,京城的钱粮只勉强够两万禁军出动。
景范这一说法自然受到了禁军各位将领的反驳,特别是侍卫亲军司的几位主将,他们因为麾下新兵装备发放极慢,早就怀疑三司使暗中克扣粮饷装备。
李重进甚至当场大发雷霆,矛头直指景范,说景范中饱私囊,把景范气得胡子都歪了。
第九十六章 猛人出马
只要吵起架来,事情永远是商议不出个结果的。
这也是因为郭荣在朝中实行“异论相搅”的策略,纵容朝中大臣们搞派系斗争的结果。
枢密院上月新加入了两个副枢密使,这样枢密院内就有了三个派系,行政效率比起当初魏仁浦独掌枢密院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
但这正是郭荣希望的,这样他对于朝廷的掌控力度大大加强,大臣们斗来斗去最后拿主意的就是郭荣自己了。
即使是在禁军中,郭荣也要搞派系斗争,以防止某位武将独掌禁军,从而威胁到郭荣的地位。
这是郭荣从后汉朝的灭亡中得到的经验,后汉朝就是军权过于集中在郭威手上,才被郭威篡了位。
反正郭荣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倍儿棒,多处理点政务根本没有任何问题,何况他对于处理政务也是甘之如饴。
掌控权力的滋味,让人上瘾,令人沉迷。
夜里众人议事没能商讨出个结果来,郭荣今日例行的朝会结束之后,便只叫了三人来商讨军情。
分别是李重进、王朴以及魏仁浦三位大臣。
之所以叫来李重进和两位枢密使,因为是商讨军情,郭荣就懒得叫三个宰相来,三司此时基本是归枢密院管,所以计相景范也就不用叫来了。
此时垂拱殿中的三位大臣,虽然各自有各自的诉求,各自有各自的利益,但从本质上来说,他们的利益都是与后周朝紧密捆绑的。
自昨日争议一通,各自宣泄了近日心中积攒的不满后,三人为了保全后周,也就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议事。
魏仁浦作为枢密使,当先出言:“臣自昨夜回府后,深思熟虑,想出了个万全之策。”
“魏卿快说。”郭荣坐在上首,向前倾了倾身子。
“开封城中,本已有一万枕戈待旦的禁军,陛下可先遣一稳重将领,率此一万禁军赴河北布防,视军情紧急与否,再决定是否另派援军。”魏仁浦抚着胡须缓缓说道。
此时中原王朝,每年十月都有派遣禁军赶赴河北巡边的传统,契丹虽然不怎么大规模入寇了,中原必要的防备还是需要的。
郭荣并不着急决定,望向魏仁浦旁边的李重进:“李卿以为,魏卿之策可行否?”
这其实与李重进的想法不谋而合,李重进当即拱手答道:“臣以为可行。”
河北与契丹交界处的沧州至定州一线,经过中原王朝多年经营,修建了不少堡垒、城寨,边防设施较为完善。
靠着各个节镇屯驻的州军,足可以抵挡一般规模的入寇。
若是再加上一万精锐禁军,即便契丹倾巢出动,也是可以阻挡一段时间的。
现在的后周君臣们也都明白,契丹此次绝无可能倾巢出动,耶律璟在契丹国内的政敌层出不穷,说是大举入寇,大概率是在虚张声势。
“那么王卿以为,该派何人统领?”得到了李重进肯定的答复,郭荣最后向王朴询问。
王朴很清楚郭荣内心的想法,既然要稳重,那么现在殿前司那些小年轻是不能堪此重任的,他们年轻气盛立功心切,不是守城的好人选。
侍卫亲军司倒是还有几个老资格的武将,比如李重进,比如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
但这两人肯定也是不能派出去的,李重进要留在开封替郭荣出谋划策,赵弘殷因为他儿子赵匡胤身居高位的关系,也不适合当领军武将。
王朴沉吟片刻,最终答道:“许州忠武军节度使,侍中王彦超,可堪此重任。”
王彦超此时官居使相,曾在禁军中任职,是十二岁就能上战场杀敌的超级猛人,久经战阵,十年前被外放为节度使。
虽然王彦超今年才四十岁,但也算是老资格的武将了,足可以镇住禁军中的那些老兵油子。
这王彦超还是标准的墙头草,开封城的皇帝在他当节度使的岁月里换了两家,他每次都抢着效忠新皇,所以每次皇位更替,王彦超都能继续当他的节度使。
郭荣今年二月亲征北汉的时候,还召集了当时是河中节度使的王彦超随行,王彦超在与北汉的战争中因为用军老辣持重,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战后,郭荣就将王彦超调到了更富裕、更重要的许州忠武军当节度使,并给他加职侍中,从节度使晋升为了使相。
许州就是许昌,离开封很近,军情紧急,王彦超只需两天便可到达开封,算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对于王彦超的勇武和稳重,郭荣有深刻的印象,当即拍板:“那便是王彦超了,令他立刻来开封。”
接着君臣四人又对用兵的细节做了一番商议,等到议事结束,已是黄昏日暮。
宋州这边,李延庆看完了积攒的信件,又看了会书后,便准备去用晚餐。
刚动身离开一心院,却有仆役小跑了过来。
原来是张谦宜这厮又来到了节度使府上,请李延庆务必赏光,吃一顿晚饭。
自那日李延庆帮张谦宜赎出竹小娘子后,张谦宜就一直想请李延庆吃饭,不过李延庆一直都没有答应张谦宜的邀请。
可这张谦宜就如同甩不掉的牛皮糖,即使李延庆多次拒绝,张谦宜还是锲而不舍、隔三差五地邀请李延庆。
李延庆并不想与张谦宜再有太多联系,因为张谦宜这厮实在太花了。
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穿越者,李延庆怕近墨者黑,被张谦宜影响。
而且张谦宜虽然算是个衙内,却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巴,李延庆觉得与他相交过深,并无什么用处。
若是他那个勤奋好学的弟弟,李延庆认为倒可以交流交流,说不定还能收入麾下。
不过想起张谦宜那个精明的老爹,宋州都监张惟远,李延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聪明如张惟远是必不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加入李家麾下的。
官场上的明眼人都能看出当今天子对李重进的猜忌。
“他说的地点是哪里?”出于礼貌,李延庆还是向仆役问了一下吃饭的地点,若再是什么听起来就不正经的地方,李延庆自会断然拒绝。
“回禀郎君,是春风楼,是一家官营酒楼,就在东市边上。”
哦,春风楼,这名字听起来很是不错,为了以后不再受到张谦宜的骚扰,李延庆决定赴宴:“那你去告诉他,让他等我。”
第九十七章 清风楼
为了自身安全和衙内的牌面,李延庆带上了四名护卫一起赴约。
相比之下张谦宜就光棍多了,就带了一个贴身老仆。
当得知李延庆愿意赴宴后,张谦宜立刻将老仆派去了春风楼,以早作准备。
所以当李延庆准备妥当,带着四名护卫,骑着马施施然,刚出了节度使府,就见到了一人一马,等候在角门屋檐下的张谦宜。
见到了李延庆,张大郎依然是一脸谄媚的笑容:“衙内能够赴宴,实乃我三生有幸。”
李延庆骑在马上摆了摆手:“闲话不必多说,我们早去早回吧。”
张谦宜闻言,便想要翻身上马,然而似乎是腿脚有点不利索,连续跨了三次张谦宜才成功上马。
坐在马上喘着粗气,张谦宜蜡黄的脸上透着一抹不健康的红晕:“令衙内见笑了,我们这就去吧。
在张谦宜的带领下,李延庆跟着张谦宜一路东行,过了东市的大门,便来到了离东市不远的汴河边上。
清风楼作为宋城内小有名气的官营酒楼,就坐落在风景秀美的汴河边上。
宋城内的汴河段,两岸河堤垂柳依依,道路上铺有整洁的青石板,是宋城内风景最优美的地段。
此时天色已昏,汴河两岸酒楼茶馆,勾栏妓院林立,随着微风轻轻荡漾的鲜艳灯笼照得河堤两岸黄红柳绿。
清风楼不光是宴请用餐的官营酒楼,也是宋州酒库贩酒的地方。
此时的朝廷为了赚取足够钱财来供应军队开销,凡是能够垄断的生意,政府都会尽量垄断。
五代政府不但垄断自汉朝就开始由政府专营的盐铁,还将几乎所有的矿产、酒、茶等都纳入了垄断的范畴。
此时的酒就是由政府专营专卖,民众凡是私自贩酒超过五十斤的,就以斩首论罪,而盐只要私贩五斤,就是抄家灭门之罪。
清风楼气派的朱红色大门右边,是一家贩酒的店铺。
店铺内贩酒的除了两位店小二,还有三位在寒冷的秋夜中,打扮得花枝招展、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
每当店铺门口有行人经过,她们便会用一些露骨调笑的话语招呼行人,招揽行人买酒。
当李延庆看到这副奇特的场景时,不由地驻足观看了一阵。
其实女子当垆卖酒是中国民间的传统。
西汉的文豪司马相如,年轻时和妻子私奔,穷困潦倒过一段时间,其妻子卓文君也曾穿着男人的短打,抛头露面当垆卖酒。
只不过这时候的酒铺不像汉唐时期由民间私营,官营的酒铺自然就用官营的妓女来卖酒了。
三位女子也注意到了衣着楚楚,骑着高头大马的李延庆,不停地向李延庆递着秋波。
“衙内,我们快进去吧,她们妓乐司安排的几个妓女,专门替酒库贩酒的。”察觉到了李延庆的好奇,并辔而行的张谦宜解释道。
妓乐司便是此时州中管理妓女的官方机构,归属州军管辖,大部分妓女并无丝毫的人生自由。
只有极少数精通声乐的名妓,或是在官方经营的妓院、酒铺、酒楼等场所中工作的妓女,有少许的人身自由。
李延庆很清楚,这三个替酒库贩酒的妓女,在宋州的妓女群体中算是幸运的了。
扭过头,李延庆翻身下马,整了整略微起皱的衣袍,不再看酒铺,将马缰递给清风楼门口恭迎的小二:“嗯,进去吧。”
张谦宜定的雅间在清风楼的二楼,一楼是开阔的大堂,二楼则是一个个封闭的包间。
李延庆跟着张谦宜上了二楼,为客人服务的便不再是男性的店小二,而是衣着艳丽的年轻侍女,这些侍女也都是由妓乐司管辖的妓女。
四名侍卫留在雅间门口,一名秀丽的侍女缓缓拉开木门。
门一开,宋州都监张惟远就大步迎了上来,满面笑容,拱手说道:“在下张惟远见过衙内。”
李延庆曾与张惟远有过一面之交,此时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谦虚有礼地回道:“晚辈不过一介白丁,当不得张督监如此大礼,若要见晚辈,只需派人到节度使府上只会一声即可。”
“衙内先请进,让犬子相邀也是迫不得已,宋城内人多眼杂,贸然相邀只会引人生疑。”张惟远侧开身子,请李延庆入内。
李延庆知道张惟远所指的是窦侃,轻轻点头,缓步进屋。
雅间内装潢高雅,地上铺着棕色花纹地毯,左面墙是一个木质的博物架,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精美的青瓷、玉盘。
右侧墙则挂着两幅装裱精致的草书,皆出自唐朝名家之手,房屋的正中是一张红木方桌,四把红木座椅。
屋内放置着烧着木炭的铜盆,房间内温暖如春。
整个房间不似酒楼的雅间,更像一间有品位的书房。
李延庆和张惟远两人相对而坐,张谦宜则乖巧地关上门,守在门口。
在刚看到张惟远时,李延庆心中就一直在猜测张惟远此行的目的。
张惟远冒着风险暗中宴请自己,不可能是为了他儿子张谦宜那点破事,必有所图。
李延庆心思流转,有了几个猜测,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和张惟远喝了两杯清甜的果酒,等着张惟远先说。
张惟远倒也贴心,知道李延庆年纪小,准备的是度数极低、老少皆宜的蜀中果酒。
拿起酒壶,张惟远替李延庆满上清透的果酒:“郎君替犬子赎下竹小娘子之事,在下先替犬子谢过衙内。”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主要还是张衙内宅心仁厚,愿意出手相救。”李延庆端起酒杯,嘴角挂着微笑。
“说起来,在下与竹奉璘也算是老相识了,他的女儿能够幸免,也算是了却了在下一个心结。”张惟远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伤感。
鳄鱼也会替猎物心疼吗?李延庆心中冷笑,喝了口果酒:“竹小娘子受其父牵连,遭受无妄之灾,能得到张衙内的救助也是她的造化。”
两人又喝了几杯果酒,精美的菜肴由侍女一盘盘端上来,摆满了整张木桌。
酒过三巡,见气氛渐浓,张惟远抖动着一丝不苟的八字胡说道:“此次请衙内来,在下其实是想拜托衙内一件小事。”
第九十八章 狡兔三窟
“哦,张都监请说来听听。”李延庆抿了口果酒,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内心早就警觉了起来。
在进屋的时候,李延庆一直在猜测,为何邀请自己的是张谦宜,而真正宴请自己的却是张惟远。
这父子两人不是关系不和么?怎么张谦宜今天的表现如此乖巧呢?
现在李延庆回想起了张谦宜上马时的那个费劲样子,想来张谦宜并不一定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而是被他父亲打的吧?
曾经在竹明义和张谦宜的闲聊中,竹明义曾透露过,张谦宜曾被他父亲在青楼抓了现行,当场暴揍过一顿。
张惟远对内是一位打骂孩子毫不手软的严父,对外则是一个行事精明的官员。
这样的一个人暗中宴请自己,必然不会简单,李延庆心想。
“在下有两个儿子,大哥儿如衙内所见,不学无术,但二哥儿聪明伶俐,勤奋好学,在下想为他求一个牙职。”张惟远直视着李延庆,眼中透着一股子精明。
李延庆心中惊讶,详装镇定道:“此事张督监不应该来寻我吧,我并无权力任免牙职。”
牙职,就是牙兵中的武官职位,也称牙将,是藩镇割据时的遗留产物。
牙兵本是节度使的亲信侍卫军,此时牙军基本都被撤销并入了州军,但牙军中的官职还是保留了下来。
节度使可以随意任免牙职,但并没有可以统领的牙军,就是个空头名号。
朝廷对此持听之任之的态度,既不会承认牙职的合法性,也不会否定他的存在,随节度使自由任命,反正只是听着好听罢了。
此时的节度使一般会将牙职分给亲属、或者属官的后代,好歹大小也是个官职。
牙职都是些什么衙内都指挥、牢城使、衙内巡检使等威风霸气的名字,加在名字前面,说出去很好听。
但这也意味着一州的牙将,通常都是节度使的亲信之人,张惟远此举,其实是在向李家输诚。
这正是令李延庆感到疑惑的地方,张惟远的官途并非能一眼望到头,还有无限的可能。
何必要急着向被郭荣猜忌的李重进输诚,自断官途呢?
如果张惟远的儿子加入节度使麾下,任为牙职,这可不算一件小事情。
往小了说,这是宋州官场一派和谐,节度使和手下的武将关系和睦。
往大了说,张惟远此举可谓是背叛朝廷,投靠地方节度使!
作为宋州巡检,张惟远名义上是节度使的属官,俸禄还是节度使府在发放,这个职位曾经叫做衙内巡检使,大约三十年前,是由节度使任免的。
但此时地方的武官任免权都已经收归朝廷,张惟远这个宋州都监,可是枢密院直接委任的。
李重进这个节度使若没有枢密院的调兵文书,是不能轻易调用州军的。
察觉到了李延庆眼中的一抹讶色,张惟远捏了捏八字胡,微笑着道:“牙职有限,李使相又一直在京中,迟迟未赴镇,在下怕牙职全被李使相许了出去,所以想让李衙内替在下的二哥儿美言几句。”
李重进确实有在信中提过牙职的事情,有几个牙职已经许给了李延庆的几个堂弟,还说李延庆要是今年没被荫补官职,也可以先当个牙职。
不过这些都得等李重进赴镇之后才能安排。
“此事并不难,不过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为何你会在意牙职。”
牙职本身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职位,重要的是这个职位代表的意义,李延庆是在怀疑张惟远的用意。
张惟远笑了笑:“狡兔三窟罢了。”
“狡兔三窟?”李延庆喃喃自语,脑袋却在高速运转,他有点明白张惟远的用意了。
张惟远对着门口的大儿子摆了摆手:“大哥儿,你先出去罢。莫让生人靠近。”
门口的张谦宜闻言,摸了摸屁股,麻利地开门,出去,然后轻轻关门。
“衙内的聪慧,在下早有耳闻,对于当今陛下,衙内有何看法?”见儿子出去了,张惟远说起话来放肆了不少。
如何评价郭荣?李延庆谨慎地说道:“当今陛下志向高远,为政勤勉。”
“对了,就是这个高远,这个勤勉,在下从邸报和京中熟人中得知,当今陛下还极易动怒,而易怒之人,寿命往往难以长久。”张惟远语出惊人。
当然这惊不到李延庆,按照历史,郭荣确实只能活四年多了,他的死因虽然成谜,但肯定与郭荣的行事风格,和个人性格脱不了干系。
有不少历史研究者认为,正是郭荣事必躬亲、常年亲征在外、性格极易动怒,造成了他的英年早逝。
张惟远的意思,就是想投机,他认为郭荣活不长久了,本朝的官职到时候就不值钱了,眼光放长远点,投资下未来可能当皇帝的人,才是良策。
“而当今陛下的子嗣,又都年幼。”李延庆轻声说道。
聪明的人说起话来就是轻松,张惟远心中的石头落下,语气愈发轻松:“届时又是一场皇位的争夺,在下认为李使相机会最大。”
“你敢对我说这些,所依靠的是什么?”李延庆紧盯着张惟远,他知道张惟远必有依仗,才敢说出这些来。
“在下八年前曾在武德司供职。”张惟远也是点到为止。
两人这下也算是交换了把柄。
李延庆握紧了桌下的左手,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
平复了一番心神,李延庆说道:“其实并不一定要牙职,这样会让朝廷怀疑张都监,我有个更好的法子。”
张惟远闻言,用手指沾了点酒,在桌上写了个清晰的“乌”字。
宴会终了,李延庆在四名护卫的陪同下返回节度使府。
张惟远竟然曾在武德司供职,这是令李延庆万万没想到的。
恐怕他认识府上乌衣卫中的某人,从此发现的乌衣台。
但张惟远却以此为依仗,想要投靠到李家的麾下,这令李延庆感慨万千。
这个时代的二五仔可真不少啊!
第九十九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顶着寒冷的夜风,李延庆离开清风楼后,快马回了节度使府。
回到一心院后,李延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叫仆役去召张正过来。
乌衣台的保密工作,得好好整顿一番才行了。
虽然自乌衣台建立伊始,李延庆就一直在强调保密的重要性。
但要想让一帮曾经是皇家直属察子,以及行事高调的节度使护卫的大老爷们明白保密的重要性,这实在是一个几乎难以完成的任务。
原来武德司的那帮人在开封城里嚣张惯了,虽然自武德司解散后过了几年隐姓埋名的苦日子,但一加入李延庆的麾下,就有那么点故态萌发的意思。
节度使府加入乌衣台的那二十名护卫,忠诚虽然可以保证,但要他们低调行事,也极为困难,他们毕竟是当朝权位最高的武将家的护卫。
一想到这里,李延庆就有些头疼。
即便自己跟张正和刘从义三令五申过保密的重要性,但乌衣台的秘密,还是让张惟远知晓了。
只不过张惟远怀有野心,并没有拿这个把柄来要挟李延庆,或者是告发到朝廷,以换取功勋,却就势想要加入李家的麾下。
李延庆喝了口热茶,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张惟远是个二五仔,不然是会出大麻烦的。
一般的检举揭发,李延庆并不在意。
到了父亲李重进这个位置,一般官员的检举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影响了。
但宋州判官窦侃,和宋州都监张惟远这两人不同,他们两人一文一武,肩负着从两方面监察宋州节度使的职责。
一但这两人检举李重进有反意的奏章递到郭荣的案前,郭荣必会有所忌惮。
现在张惟远已经表了态,李延庆暂时不用担心张惟远,可窦侃那边该如何处理呢?他知不知道乌衣台的秘密呢?
结合这两个月所发生的事情和京中的来信,李延庆也基本摸清了窦侃的性格和背景。
窦家五兄弟算是比较标准的五代文臣。
五代的文臣大多都是墙头草,恪尽职守不问朝堂,谁当皇帝就替谁干活。
因为在五代卷入皇权斗争的文臣武将,大多死得很惨,朝代一更替就要换一茬,而那些埋头辛勤干活的臣子,新皇一般还是会继续任用的。
窦家五兄弟就是这般为官的,在地方就尽量保境安民,在中央就讷言敏行,只做分内之事,不主动参与朝堂斗争。
同时这五人不忠于皇室,对于改朝换代他们也没什么意见,五兄弟里除了年龄最小的窦僖,都不止在一朝当过官。
至于老四窦侃,相比起他那行事稳重的大哥窦仪,也就是性子急了点,其他行事原则什么的,应该区别不大。
从这一角度来看,窦侃即便是知晓了乌衣卫的秘密,大概率也是不会上报朝廷的。
谁也不能肯定,要是真逼反了李重进,郭荣就一定能镇压得住。
到时候李重进当了新皇,自然会追究以前举报过他的官员。
所以窦侃为了保全自己的家族,不太可能会向郭荣打李重进的小报告。
是不是要让老师去试探一下窦侃呢?李延庆一时难以拿定主意。
抬头看了看窗外愈发明亮的月光,李延庆内心有点焦急,张正怎么还没来?
又等了足有一刻钟,张正终于是匆匆赶来。
“张叔,发生了何事?”李延庆看着张正气喘吁吁的样子,额头还冒着热气,不由有些担心。
“三郎,有两个乌衣卫失踪了!我刚才在指挥人手寻找,故而来迟了,”张正擦了擦额头的汗,焦急地说道。
李延庆腾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什么?失踪了?仔细说来。”
“是,有两人未经允许,擅自离开了乌衣台,时间大约是戌时,同房的人见两人亥时仍未归来,才报到我这来。”张正回道。
戌时前,也就是下午七点前了,正好是城门关闭之前,李延庆闻言皱着眉思索起来。
乌衣台的驻地是节度使府西北角的几处院落,离西面城墙并不远,现在应该驻扎有二十多名乌衣卫。
他们大多是招募来的原武德司士兵,还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才可正式编入乌衣台。
按照李延庆制定的纪律,他们未经允许是不能擅自离开那几处院落的,且此时已是亥时中,已经到了规定就寝的时间,而两人却仍未归来。
大概率是跑了。
一想到这里,李延庆心头有点堵,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李延庆对于招揽来的武德司士兵,是使用厚禄和许诺来换取他们的忠诚。
一月足足两贯的俸禄,还包吃住,天天有肉,这待遇已经远远高于同时期的禁军了。
同时还承诺重建武德司后,按照立下的功绩,给予他们官职和特权。
即便如此,还有人逃跑吗?
是时候杀人立威了!李延庆下定决心,高声说道:“调用兵籍,出动府上的护卫,去找,一定要给我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将人收入乌衣台前,李延庆按照这时候的惯例,登记了那些士兵的籍贯和家庭成员,编造成册。
李延庆专门还遣人去核实过兵籍上的信息,这会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喏。”张正黝黑的脸上,露出一股肃杀之气,他是动了真火了。
“还有,以后要着重强调纪律,对于违纪的人,一定要严惩不贷!”
......
雷五今日带着一帮士兵在宋城的西门值夜,本以为又是平安无事的一天。
天一黑,关上城门,点起了火堆,雷五就带着一帮老兵坐在城门楼上烤火。
“这贼老天,是越来越冷了。”一名士兵将冰冷的双手插入自己温暖的怀中,不停地打着哆嗦,长枪斜倚在肩头。
“可不是吗,天也黑得越来越早啦,今日戌时不到就关了城门。”雷五打了个哈欠,月初发薪,雷五这些天都是在玉水桥的勾栏里过夜的。
还好现在关城门的时间越来越早了,可以好好地补个觉,雷五摸了摸眼角的眼泪,美滋滋地想到。
雷五扭头望向几十米外的年轻士兵道:“钱二,快来烤火,这冷天你咋还在城墙上晃悠呢?”
“雷五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城墙上爬啊!”黑夜中传来了钱二的惊呼。
第一百章 逃兵
“你看错了吧。”雷五扯着嗓子嚷嚷道。
雷五睡意朦胧,依旧靠坐火堆旁,火堆越烧越旺,他的睡意肆意膨胀,不想起身。
钱二非常肯定城墙上有人在爬动,就在他前方几十米处,他听到了声响,只不过呼啸的风声和那些老兵的谈笑声太大了,他听不真切。
作为今年下半年才加入军队的新兵,钱二不同于雷五那帮老兵油子,并没染上太多恶习。
不满足于守城的那点薪俸和老兵们的压迫,钱二一直想要立点功劳,好升职加薪,所以即便是在寒夜之中,也会按章巡视城墙。
钱二弯下身,右手扶在城垛上,左手捂住头顶的发包,奋力地探出头想要一看究竟。
然而天色太暗,钱二的夜视能力又差,他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钱二啊...快来烤火...你要是冻坏了,我可没法跟你老娘交代......”
听到雷五的含糊不清的呼喊,钱二忽然灵机一动,他转过头大声说道:“哎,是我看错了,我这就过来。”
钱二收回上半身,将自己隐藏在黄土城垛后头,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
很快城墙上就只剩下了老兵们的谈笑声。
一个附在城墙上的黑色人影抬了抬头,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我们继续,他走了。”
另一个黑影无声地点了点头,两人麻利地攀附着城墙的缝隙和突出,如壁虎一般,飞快地向上攀升。
这两人自然便是宋城节度使府里逃出的两名乌衣卫。
自武德司解散,他两四年前慌忙逃离开封,回到家乡,因不善耕种,又吃不起苦,就重操旧业做起了窃贼。
受到同僚的招募后,他两被李延庆开出的高额薪俸所诱惑,投到了乌衣台下。
但自由散漫惯了的两人,难以适应乌衣台枯燥的训练生活,便趁着训练结束至睡觉前的一小段自由时间,一同翻墙逃出了乌衣台。
两人很清楚节度使府势力庞大,必须在今天就逃出宋城才有生机,却没想城门闭门的时间比半个多月前两人刚入城时早了不少。
所以这两逃兵就被挡在了城内。
无奈之下就只能选择翻墙逃命了,两人就几个城门对比一番,觉得西面城墙的防守最为疏松,便想从西面翻墙出城。
宋城的城墙以黄土夯成,受限于唐朝的生产力,外表并不像明清时一样能够覆盖一层砖块。
这城墙到此时也有快两百年历史了,经过一百多年的风吹雨打,城墙上坑坑洼洼的,多得是可以下脚的地方。
两人一路向上攀爬......
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城墙上传出。
钱二蹲在城垛旁的阴影中,听到声音越来越接近,握着腰间长刀的手微微发颤,额头冒出几滴冷汗。
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缺少经验。
明月照耀下,当看到一只筋骨凸显的手攀上旁边的城垛时,阴影中的钱二心脏砰砰直跳:来了!
那只手牢牢握住城垛上凸起的一块黄土,用力一拉,一个五尺多高的矮个人影便轻巧地翻上了城墙,除了脚尖碰地时“噔”的一声轻响外,并未发出多余的声响。
矮个男子先入为主地认为,刚才注意到他们两人的士兵已经回城门楼烤火去了。
就着月光,矮个男子抬起头稍稍打量了一番周边环境,没发现可疑人影。
百余米外的城门楼下依旧谈笑风生,矮个男子揉了揉有点发酸的手腕,俯下身抓住同伙的手,想助同伙一臂之力。
突然,随着一声长刀出鞘的声音,同伙胡子拉碴的脸上出现了一片阴影,矮个男子猛然转身,见到了身后一张挂满汗珠的稚嫩脸庞。
已经来不及了。
钱二一刀劈在了矮个男子的背上,力气并不大,刀劈到了脊骨上,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夜空。
矮个男子吃痛之下,松开了抓着同伙的右手,跪在了城墙上,伸出手去拔别在腰后的手刀。
见这一刀效果很好,钱二勇气大增,拔出长刀,一刀砍向矮个男子的右手。
此时另一个逃兵骤然失去了助力,一只手抓不住城墙,直接一个倒栽葱摔向地面,城墙高三丈多,他连呼喊都来不及,随着“砰”地一声,就失去了知觉。
雷五丈等烤火的老兵也听到了动静,纷纷拿起兵器,跑向钱二这边。
等雷五丈握着长矛,喘着粗气赶到现场时,矮个男子已经趴在血泊中了,他的背部和右手手腕还在涌出汩汩殷红的鲜血。
......
李延庆正端坐在乌衣台中,翻来覆去地看着乌衣台的纪律手册,想着还有没有可以改进之处。
“三郎,找着那两人了!”张正快步走进了屋内,脸上挂满汗水。
李延庆站起身,焦急地问道:“在哪找到的,人在哪?”
“都死了。”张正顿了顿接着说道:
“这两人想翻城墙逃窜,被西门守卫钱长寿撞上,两个逃兵一个被钱长寿砍死,一个摔下城墙,也死了。”
李延庆闻言轻松了不少,死了倒也省事了。
想了想,李延庆吩咐道。“往这两人身上塞几串铜钱,直接运到县衙去,这两人在县衙都是有户籍的,让县衙按章处理即可。”
这两个逃兵的户籍已经在县衙登记在册,自然是李延庆遣人伪造的,和宋城县衙通通气,按盗窃罪处理即可。
这样各方面都能交代过去,县衙的官吏和西门的守卫还能得到功劳,案子和宋州节度使府也扯不上任何干系。
“喏。”张正说完匆匆离去,按照李延庆的吩咐去伪造现场。
屋中重归安静,李延庆继续翻阅桌上的纪律手册,几度提起细毫,想修改几处,却又觉得无从下笔。
“死了处理起来是轻松了,但我也挺想知道,他们为何要逃跑。”揉了揉发酸的眼角,李延庆低声自言自语道。
人心隔肚皮。
李延庆自忖,自己对乌衣卫们的待遇堪称这时代最好的了,张正曾经当队正的时候,一个月也就一贯不到的薪俸。
自己究竟是哪里有问题呢?
又或者,是那两人有问题?
李延庆一时间想不清楚,起身拿起衣架上的夹绒大氅,缓步离开了乌衣台。
第一百零一章 张二衙内
第二日卯时刚过,李延庆照常早起、锻炼。
昨日两个逃兵的事情虽然让李延庆略感不爽,但不能影响他的正常作息。
在医疗水平低下的古代,即便是一点小感冒都有可能夺走一个人的性命,李延庆可不敢放下每天的锻炼。
在锻炼的时候,李延庆一直在思考张家二衙内的事情。
张惟远的二儿子名为张谦和,在州学里就读,今年还不满十五岁。
据州学里的教授所言,这张谦和聪明伶俐,一般经文只需看过几遍即可背诵,同时行事老成,不似少年。
昨天晚上派人去稍稍打探了一番张谦和的有关情况,李延庆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张二衙内实在是年纪太小了点。
即便教授夸他行事老成干练,毕竟还是个未满十五的少年。
可自己昨天还亲口承诺,要将张谦和安排进乌衣台。
一想到这,李延庆的头就微微作痛,给这张谦和安排个什么职位呢?能不能反悔?
可将张谦和安排进牙军更为不妥,他的身份过于敏感。
这肯定是张惟远这老狐狸早就算计好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他那么精明的人,能不知道牙职的敏感性吗?
张惟远一开始就想要将他小儿子安排进乌衣台里,假装执着于牙职,实则目的一直就是乌衣台。
安排牙职,只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罢了。
想到这,李延庆恨恨地拉开手中的七斗长弓,用力射出一支箭矢,箭如流星,直中靶心。
说曹操曹操就到,还没等李延庆射完一百箭,有仆役跑来禀告,说是那张谦和登门拜访,已将他安排在会客厅等待。
李延庆不得不放下弓箭,回到院中稍稍清洗一番,脱下锻炼用的短打,穿上精致的白色常服,去会会那位张家二衙内。
李延庆悠悠地走到会客厅时,张谦和正仰着头,凝视着会客厅中挂着的颜真卿真迹,左手还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比划着。
张谦和身高五尺半,身着垂至脚踝的青色圆领长袍,头顶黑色儒巾,白净的脸庞虽然稍显稚嫩,整个人却透着一股成熟的气质,不似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听到身侧的脚步声,张谦和转过头,见到一位翩翩白衣郎君,知道是李延庆到了,连忙拱手道:“在下张谦和,见过李衙内。”
“张二郎不必多礼,坐吧。”李延庆点头示意,走到了主位上坐下。
“这几幅字画都出自名家之手,在下从未见过如此贵重之物,一时间有些入神,失了礼节,还请衙内不要在意。”张谦和依旧站着,恭敬地说道。
李延庆随意摆了摆手:“无妨,若是张二郎中意,一会挑两副喜欢的带走便是。”
唐朝的名家字画虽然在二十一世纪极为贵重,但现在李家没有两百副也有一百副,而且随时都能整来几十副,送几幅出去李延庆一点都不心疼。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张谦和依旧低着头,眼中透着一抹狡黠,活像个小号版的张惟远。
李延庆闻言不由笑了,我敢给你还真敢要啊!
“你倒也是个妙人!”
妙人在此时是称赞男子年少风流,李延庆想着的却是后世滑稽可笑的意思。
张谦和礼毕,平复下心情,缓缓坐下:“衙内过奖了,在下只不过一介喜欢字画的小子,称不上妙人,只是见猎心喜罢了。”
“好一个见猎心喜。”李延庆笑道:“那你一会就挑两幅带走吧。”
“多谢衙内赏赐。”张谦和语气平和地说道。
喝了口仆役递上的热茶,李延庆止住笑容:“字画之事押后再谈,今日你来拜访我,想必不是为了几幅字画而来吧?”
“在下今日拜访衙内,是为了帮助衙内。”张谦和回道。
“你,帮我?”李延庆挑了挑眉毛,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张谦和环顾四周,李延庆挥了挥手,示意仆役和丫鬟都退了出去。
“爹爹已将实情都告诉在下了,衙内的乌衣台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张谦和的嗓音听起来还未经历过变声期,有些稚嫩,一听就让人难以信服。
李延庆闻言,用手抵住下颌,盯着张谦和:“那你能做些什么?说来听听。”
“在下会算术、文书,嗯...还会出谋划策。”张谦和努力想要装得深沉。
但嗓音它不允许啊。
“出谋划策,哈哈。”李延庆大笑着摇了摇头:“我看起来需要你帮我出谋划策吗?”
张谦和争辩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即便聪明如衙内,也总会有犯错的时候,在下可以替衙内查漏补缺。”
“这你倒说得没错。”李延庆微微颔首,他只是想试探一下张谦和,并不会以貌取人。
张谦和虽然稍显稚嫩,但确实才思敏捷,而且胸中有些墨水,不像是个空架子。
“可即便你要替我出谋划策,可你还是州学的学子,有这空闲吗?”李延庆想起了张谦和的身份,不由问道。
“在下在拜访衙内之前,已经拜访了州学的教授,从今往后在下便不去州学,以专心为衙内做事。”张谦和眉头一凝,眼中透着坚定。
这样还不够稳妥,李延庆思索片刻后说道:“你去告诉州学的教授,说是你以后会与我一同学习即可。”
权贵人家的孩子找个学伴,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节度使府家的衙内,找都监的儿子一同学习,并不会引人生疑。
“一切随衙内安排。”张谦和低眉顺眼地说道。
“很好,那明日你便带着笔墨纸砚到节度使府上来吧,具体做什么,到时候我再给你安排。”李延庆对于这张谦和还算满意,觉得应该能够派上用场。
张谦和闻言起身,躬身至九十度,行了个大礼。
李延庆则适时地走上前,扶起张谦和略显纤弱的手臂,如此这套确定主从的仪式便算完成了。
只不过由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少年,和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来完成,显得有那么点滑稽。
尽管这两人的心智年龄都超过了外貌年龄。
“衙内,有装字画的木盒吗?”
“还叫我衙内?叫我郎君。”
“那郎君刚才说的话还算数吗?”
“自己去拿,够不着有凳子!”李延庆恨恨地出了门,这父子两真是一个德行!
第一百零二章 计划
出了宋州节度使府,张谦和的臂弯里,多了两个装着字画的精致长条檀木盒。
将木盒交给候在府外的褐衣仆役,张谦和背着手,慢悠悠地步行回家。
宋城西北角,皆是各级官衙、以及官宦富贵人家。
四进四出,带一亩大庭院的张府,在宋城中也是排得上号的豪门。
张府离节度使府并不远,也就隔了两条街,十来分钟的脚程。
回到家中,张谦和先是命令仆役将字画送去自己的书房,而后整了整衣袍,摘掉了头上的儒生帽,去见自己的父亲张惟远。
“爹爹,孩儿回来了。”
张惟远穿着灰色短打,正在庭院中练剑。
见儿子归来,张惟远收起长剑,带着儿子于院中的八角凉亭内就坐。
“如何,事情谈妥了吗?”张惟远坐在石凳上,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
张谦和坐在父亲身边,点了点头:“谈妥了,明日孩儿便去节度使府上,届时衙内会给我安排差使。”
“那便好。”张惟远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是机会,你得抓住了。”
“孩儿晓得,定会让李衙内对孩儿刮目相看。”张谦和嘴角上扬,自信满满。
“对于你,为父一向是放心的。”张惟远轻轻摸了摸小儿子的头,眼中却露出一丝惆怅。
张谦和察觉到父亲的忧思郁结,知道父亲是想起自己的大哥张谦宜了。
张惟远原本对两个儿子都抱有很大期望,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大儿子习武,走他的老路,小儿子习文,给张家闯出一条新路。
事情一开始是顺利的,两个儿子都出落得健康聪明,朝着张惟远计划中的方向行进。
可大儿子张谦宜自十五岁开始,不知为何就学坏了,整天沉迷于青楼妓馆,武艺荒废了不说,身子也垮了。
张惟远当时正是事业的上升期,公务繁忙,无暇管教自己的儿子,好不容易抽点空暇出来想和大儿子好好谈谈,却都让大儿子搪塞了过去。
所以渐渐地,张惟远就不管自己的大儿子了,将所有的期望和关爱都投注到了小儿子张谦和的身上。
可那不肖子自己堕落了不说,竟然还想要带坏弟弟张谦和,气得张惟远第一次动手打了大儿子,下手还极重,父子两自此关系急转直下,陷入了冷战。
三天前,张谦宜又挥霍掉了从他娘那弄来的几十贯钱,这令张惟远忍不住,又暴打了大儿子一番,张谦宜才开始稍微听点话。
自己是不是生了个贱骨头出来?张惟远每每想起自己的大儿子,都会感到痛心疾首。
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张惟远语重心长地说道:“为父以后只能期望你了。”
张谦和只是乖巧地在父亲的手心里蹭了蹭。
对于自己的大哥,张谦和其实是嫉妒的,明明是自己更聪慧,父亲从前却总是更喜爱大哥一些。
张谦和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哥哥四年前开始沉迷于酒色,自己才能获得父亲的喜爱。
自己几个月前还巧施妙策,令父亲对他彻底失望。
可即便如此,这大哥还是会占去荫补的位置,自己不得不辛苦学习才有机会和哥哥平起平坐。
此时荫补也得按照基本法来,有权荫补后代的官员,他的儿子得按照嫡庶长幼排序,嫡长子一定是最先获得荫补的那个。
明明都是嫡子,他早出生了几年却能占这么大的便宜,兄弟间的不公,令张谦和从小就讨厌自己的哥哥。
“还好为父还有二哥儿。”
张惟远望向亭子旁的老椿树,眼中露出缅怀之色:“你的祖父当初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为咱们张家创下了家业,以后得靠你延续下去了。”
虽然自己离七品还差一阶,但张惟远觉得凭借自己的能力,要不了几年便可升至七品,但荫补的位置只能给大儿子张谦宜。
这令他很是烦恼,因为大儿子照这个样子下去,是担不起张家的。
根据京中传来的消息,张惟远觉得当今天子过于操劳且极易动怒,寿命不会太长。
生于五代乱世,见过数次朝代更替的张惟远居安思危,立刻就想把握住这个机会。
投靠一个最有可能在帝位争夺中胜出的人,这是乱世之中发家的最好手段。
张惟远认为,从任何角度来看,李重进都是最有可能,在郭荣死后夺取帝位的人选。
他本想等李重进赴镇之后,再想办法攀附上李家。
可就在几天前,机缘巧合之下,张惟远撞见了曾经武德司的同僚进出节度使府,顺藤摸瓜发现了乌衣台的存在。
后面更是发现李家的三衙内,李延庆在操持乌衣台。
这令张惟远感觉到了机会的到来。
他通过大儿子,秘密约见李延庆,将自己的小儿子安排进乌衣卫,这样就将张家巧妙地绑上了李家这条大船。
只要李重进未来能夺得帝位,张家便可获得荣华富贵,至少四代之内可保家门不坠。
这些心路历程,张惟远都毫无保留地说与了自己的二儿子张谦和,这个二儿子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张谦和轻轻挣脱父亲的手掌,看着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庞,认真地点了点头:“父亲,孩儿定会让张家发扬光大的!”
......
宋州节度使府中,送走了张谦和,李延庆回到了书房中,从床下的带锁密柜中取出了乌衣台的兵籍。
这一沓兵籍李延庆在昨晚曾交给张正,找到两个逃兵后,又被李延庆收回仔细保管起来。
兵籍只记录有所有乌衣卫的家庭籍贯,并无其他信息。
自昨夜开始,李延庆就一直在思考乌衣台的未来,两个逃兵的事件令他彻夜难眠。
翻阅着粗简的兵籍,李延庆觉得,是时候完善这份兵籍了。
李延庆昨晚想起了后世公务员的政审考核,对于完善兵籍有了初步的规划。
那便是将每一位乌衣卫的过往经历,以及其直系亲属的社会关系记录成册,归档于兵籍中。
李延庆一直坚信,每一个人的现在,与他的过往是戚戚相关的,知道了一个人的过往,便能更好地了解他的现在,甚至推测他未来的发展趋势。
第一百零三章 贼不走空
李延庆先是派人去召张正和李石过来,接着摊开竹纸,提起笔将想法变成黑字。
李石先于张正到来,精神抖擞地站在李延庆面前:“郎君有何吩咐?”
“李石,你带人去一趟县衙,将那两逃兵的随身物品都要回来,记住,一样都不能少。”李延庆抬头看了眼李石,继续埋头奋笔疾书。
“喏。”李石拱手行礼后快速离开。
过了片刻,张正匆匆赶来:“三郎,找我有何事?我刚才正在乌衣台中训诫士兵。”
两个逃兵的事件也令张正胆战心惊,生怕别的乌衣卫有样学样,一大早就在乌衣台中召开全体大会,大谈纪律的重要性。
开大会这法子还是李延庆告诉张正的,开会虽然会略显枯燥,但这是领导层向被领导者传递信息最直接简单的方法。
李延庆还计划在这一批乌衣卫训练结束之后,开一场运动会,以促进乌衣卫们团结共事。
“张叔,那两逃兵逃亡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李延庆决定先解决这两个逃兵的问题,了解他们逃跑的真正原因,以便更好地管理日益壮大的乌衣台。
张正略感疑惑:“这事情很重要么?”
“十分重要,张叔快去乌衣台,找那两逃兵同舍的士兵打听一番,而后立刻过来向我报告!”
李延庆严肃的语气令张正明白了此事的重要性,张正沉声道:“三郎请稍等片刻,我立刻就去。”
说罢张正礼也不行了,拔腿就跑向乌衣台。
李石走得早,回来得也早:“郎君,那两人身上的物件我都带回来了,全在这儿了。”
说罢,李石解下了系在背上的一个棕色麻布包裹。
“放到地上吧。”李延庆放下笔,指着桌前的地面说道。
揉了揉泛酸的手腕,李延庆又问道:“县衙的小吏有没有贪墨什么物件?”
贪墨罪犯和死人身上的贵重物品,是县衙里的小吏常干的勾当。
“一听是节度使府吩咐的事情,小吏们就全交出来了,县尉作保,那两人身上的物件全在这了。”李石一脸自豪。
李延庆闻言放下心来:“那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等到李石离去,李延庆走到麻布包裹面前,蹲下身打开布包。
布包里是两柄锃亮的手刀,四吊铜钱,五颗碎银子,一块杂色佛陀玉佩,一点零碎杂物,还有两套染血的褐衣。
银子此时一般不用做流通的货币,但在任何大城市都可兑换成铜钱,商人行商时都喜欢带上点以备不时之需。
这里面银子和玉佩都有点令人生疑,李延庆皱着眉,又翻了翻褐衣,看到了那一条长长的血色裂痕。
昨晚这两逃兵死得倒是凄惨,一个被砍死,一个摔死,李延庆心中恨意轻了不少。
用丝巾擦了擦手,李延庆回到桌后继续书写,等着张正的消息。
张正是飞跑过来的,对于李延庆的吩咐,他从不敢有丝毫怠慢。
“三郎,我都问清楚了,昨天晚上,与那两人同舍的士兵丢了东西,有一些碎银子,两吊铜钱,还有一块佛陀玉佩!”
“你对照下,可是杂色的玉佩?”李延庆指了指地上的布包。
张正蹲下身,捡起玉佩仔细看了看:“应该就是。”
李延庆吩咐道:“你将这些东西带去乌衣台,让那些士兵认领一下,记住,先让他们描述一番,若是能对得上,你再还给他们。”
张正系起布包背在背上,风一般地离去了。
这样就对上了,李延庆心想,这两逃兵很大概率曾经是盗贼,秉承着贼不走空的原则,在逃跑前偷了同舍士兵身上值钱的物件。
应该是受不了乌衣卫训练时期枯燥的日子,所以才会逃跑吧。
“三郎,都对上了,确实就是他们丢失的东西。”没多久,张正快速返回到书房中。
“都对上了就好。”李延庆轻轻点头,将笔放到青瓷笔架上。
吹干纸上最后一行墨迹,李延庆对张正招了招手:“张叔你过来,给你看点东西。”
“三郎,我识字不多,你就念给我听吧。”张正连忙摆手。
“好吧,你且仔细听好。”李延庆便拿起桌上的竹纸,念了起来。
李延庆计划的关键,就是派人查清所有乌衣卫的过往经历,看他们曾经有无违法犯罪之举。
若是犯了罪,犯罪的具体情况,犯罪的动机也要尽量查清楚,是主动为恶,还是被逼无奈。
因为有些人可能是被迫无奈之下犯的罪,又或者是仗义出手之类的,在这种混乱的世道下,这些情况是极为常见的。
依照对乌衣卫们过往经历的归类分析,李延庆将会以此来评判乌衣卫们适合的职位。
身家清白者,就可以视能力委以中层管理的职位。
被逼无奈犯罪者,则观察他的现状,然后安排合适的职位。
轻微犯罪者,内部提出警告,保留观察。
对于实在罪大恶极的,就要想方法让他人间蒸发。
当然只是派人打探是不够的,李延庆还计划让张正和刘从义等亲近的人,对乌衣卫们进行旁敲侧击,了解他们的现状。
同时也会鼓励乌衣卫们内部检举揭发,对于加入乌衣台后依旧犯罪者严惩不贷。
李延庆坚信,罪犯是不能成为优秀的士兵的。
汉朝唐朝为何军力强盛?军人的来源极其重要。
当时朝廷都会大规模征召无案底的良家子,作为军队的柱石。
五代宋朝军纪败坏的一大原因,就是对于军人的过往经历考核不够,只求数量不求质量。
充斥着罪犯的军队,军纪如何能好呢?
李延庆下定决心,要好好整顿一番乌衣台,这是他安身立命之本,是他拯救李家的重要力量。
当然这个计划是很长远的,受限于这时候的通讯和交通能力,只能慢慢进行。
听李延庆说完,张正感觉头晕目眩,信息量有些大,超出了他头脑中的内存容量。
“三郎,能再细细念一遍吗?”张正歪着头,张着嘴,眼中满是不解。
第一百零四章 参详参详
“再念一遍。”
李重进扭了扭脑袋,享受着丝裙之下妻子软乎乎的大腿。
自母亲去世后,李重进是愈发喜欢躺在妻子的大腿上,或是听妻子念念书,或是与妻子聊聊家常。
“这一章都念了两遍了,还要念啊?”翟氏轻轻拍了一下李重进的大脑袋,嗔怒道:“别扭,痒!”
李重进找了个舒适的角度,嗅着妻子身上淡淡的蔷薇花香:“我喜欢这一章,再念念。”
“真拿你这冤家没办法。”翟氏将手中的尉缭子翻回前一页:
“将帅者。心也;群下者,支节也。其心动以诚,则支节必力;其心动以疑,则支节必背......”
清脆的朗读声洋洋盈耳,李重进舒服地合上眼,今日是难得的休沐日,自然要好生休憩一番。
听着听着,李重进就开始不安分起来,先是一只大手搭在妻子的纤腰上,接着嘴也开始哈着热气。
“哎呀,别闹,天还亮着呢!”感受到腿上的骚动,翟氏将书扔到了一边,却并未制止李重进。
李重进的动作愈发大胆起来,全然忘了卧房的窗户还是开着的。
深秋难得的暖阳斜斜照进屋内,阳光温暖但有点点刺眼,翟氏举起玉手遮住双眼,脸色酡红。
正当李重进打算更近一步时,院外李延顺的大嗓门却将屋内的旖旎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爹爹,宫中的内侍到了,陛下请爹爹立刻进宫!”
翟氏急忙推开李重进还在施怪的粗糙大手:“你快起来,大哥儿来了!”
在几个继子面前,作为后母的翟氏一贯维持着矜持的外表,若是让继子李延顺看到这一幕,日后自己还如何与他相处啊!
“嘁,真是坏我好事。”李重进依依不舍地爬起身来,对着屋外大吼道:“你就在院外不要走动,我马上就来,听到没有?”
“唉,孩儿就在院外等着爹爹。”
翟氏闻言放下心来,先是稍稍整理自己的衣裙,而后起身替李重进抚平衣袍上的皱褶:“陛下在休沐日召见你,必然是要紧事,你要好生应对。”
李重进撑开双手,令妻子更方便整理:“你且放心,我去去就回,看看到底是什么事令那郭大郎这么急。”
“这么称呼陛下当真好吗?”
“嗨,当年他还流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天天和我玩摔角,私下里叫他声郭大郎有何不可?”
对于自幼相识的郭荣,李重进当着爱妻的面可不会用尊称来称呼他。
凤目白了李重进一眼,翟氏轻声说道:“晚上你想吃什么,我下厨做给你吃。
“嘿嘿,晚上吃你!”
告别妻儿,李重进跟着内侍赶赴皇宫。
在路上,内侍向李重进稍稍解释了郭荣召见他的原因。
之前在幽州以北纠集部族,做出南侵举动的契丹国主耶律璟,已经带领部下北上捺钵了。
所以郭荣此次召集重臣,便是准备商议后续的军事部署。
契丹此时虽有三座京城,但并无固定的政治中心。
按照传统,契丹国主会随四季的变化,带领大臣和部下在契丹境内巡视和狩猎,这就称为“捺钵”,国主捺钵的行在(行宫)便是契丹国的政治中心。
此时正是冬季捺钵的时候,契丹国主在幽州召见各部头领,而后北上永州广平淀,趁机放出点要南侵的风声刺激下邻居,最是正常不过了。
李重进闻言也是松了口气,若是要与契丹全面开战,他必然是领兵出战的主要将领之一。
他很清楚,以当今禁军的战力,尚不足以与契丹骑兵争锋,没有将军愿意打一场必败的战争。
等李重进匆匆赶到,垂拱殿中除了高坐上首的郭荣外,三位枢密使,以及殿前司的张永德也都在。
见人已到齐,郭荣高声说道:“想必诸位也都知道,契丹国主已经北上捺钵,对于河北的边防,诸位若有想法,不妨提出来,诸位当集思广益,想个稳妥的法子出来。”
郭荣受不了每次契丹放点风声出来,朝中就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又是忙着调兵,又是忙着遣将,几个大臣还要就出兵的细节相互扯皮,毫无中原王朝的风范。
作为中原的皇帝,郭荣当然也想带兵北上收复燕云,消灭契丹,一劳永逸地解决契丹问题。
可他更加清楚,以周朝当前的国力,连收回燕云都极为困难,消灭契丹那更是镜花水月。
郭荣退而求其次,有没有什么防守的好法子,不用每次秋冬季节都这么手忙脚乱呢?
座下的五位重臣都清楚郭荣的心思,尽皆陷入沉思,即便是心里没主意的,也会装作思考的样子。
片刻之后,魏仁浦当先说道:“臣有一个法子,可解河北边防之困局。”
郭荣环顾座下,见其他四人还在思索,便对魏仁浦点了点头:“那魏卿便说来听听。”
魏仁浦道:“冀州之北有胡卢河,横亘数百里,可疏浚以限契丹骑兵奔突。”
此时的冀州便是后世的冀县,也就是河北省衡水市的冀州区,此时防御契丹的战线,都快退到河北的南部了。
见郭荣沉吟不语,魏仁浦从袖中掏出折叠好的地图道:“这是胡卢河左近之地图,陛下一览便知。”
内侍接过地图,平铺于案上。
郭荣定睛一看,冀州两边的易州和沧州如两个大拳头一般夹击着契丹,深入契丹境内,而在中间却凹陷了一大块区域,让契丹的国土向前有一个较大的突出部。
这个突出部的底部,正是冀州,冀州以北不到百里,便是呈西南东北流向的胡卢河。
魏仁浦适时地讲解:“易州多山,地势险要,沧州多水,河网密布,契丹若是大举入寇,骑兵仅可从正中的冀州南下。
若于冀州以北拓宽胡卢河之河道,我军则可据河而守,契丹多为骑兵,并无水军,如此仅需派三千精锐驻守,即可阻挡契丹千军万马!”
魏仁浦的法子令郭荣大为满意,因为按照他的说法,只需花费极小的代价便可守住契丹了。
三千精锐而已,洒洒水了。
当然郭荣不会听信魏仁浦的一家之言,令内侍将地图传了下去,让其他四位重臣也参详参详。
第一百零五章 都是钱的问题
疏浚胡卢河的法子,是魏仁浦早就准备好的,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抛出来。
按照魏仁浦的计划,大约要等到明年年初,契丹多次小规模入寇后,河北边防漏洞百出的时候,自己再抛出这个法子,便可使自己的权位更为牢固。
可令魏仁浦没想到的是,宋州竹奉璘那边出了岔子,将李重进这条嗜血的鲨鱼给吸引了过来。
这导致自己被两位宰相加一位使相联手围攻,独掌枢密院的好日子是一去不复返,自己权势大减不说,眼看枢密使的位置都快保不住了。
所以无奈之下魏仁浦决定将这个法子提前抛出,先保住自己枢密使的位置最为要紧。
疏浚胡卢河以防守契丹骑兵的法子,是魏仁浦翻阅了大量文书和过往奏章,还找了不少在河北任职过的武将问询后总结得出的,是他的心血之作,他自觉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李重进从内侍手上接过地图,仔细阅览后又经过一番熟虑,觉得魏仁浦的法子确实是极好的。
易州和沧州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再多的军队在这两个州也难以展开战阵,所以契丹入寇时,一般只会以两三千骑的偏师进攻这两个州。
朝廷在这两个州也就各部署了两个州的州军而已,防守契丹偏师已是绰绰有余。
契丹的主力骑兵,大部分情况下都会从易州和沧州中间的平原地带南下,这片平原的中心,正是冀州。
所以此时朝廷在冀州左近云集重兵,不光有冀州本土的州军,还有山东五个州的州军以及河北四个州的州军,共计两万五千余人。
同时中央的禁军每年的例行巡边,一般也就是驻扎在冀州附近。
这共计三万多军队人吃马嚼的,再加上粮草的运输损耗,每年的损耗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整个河北的赋税几乎都交代在这了。
若是能节省下这笔开销,朝廷也就不必每年都过得这么紧巴巴的了,此时开封库房中的钱财,连派两万禁军远征都成问题。
李重进觉得魏仁浦的法子,唯一值得商榷的就是守军人数,多一点,五千人更为妥当。
过了有接近两刻钟,郭荣扫视殿中,见几位重臣都看过了地图,便高声问道:“诸位看过了地图,对于魏卿的法子,可有异议或者补充?”
“臣以为,守军人数为六千更为稳妥。”王朴作为郭荣的亲信近臣,当先回道。
李重进、吴廷祚和张永德三人异口同声:“臣附议。”
这就意味着殿中的四位重臣,都赞同魏仁浦疏浚胡卢河的方法。
虽然他们四人都不喜魏仁浦,但在面临事关本朝安危的大事时,四人都会以国家利益为先。
四人皆是国之重臣,地位和家族都与周朝牢牢捆绑,国家的利益就是四人的切身利益。
“那便六千。”郭荣点了点头,人数多点自己也放心些,六千人的开销罢了,比起三万人那也就不算什么了。
王朴又补充道:“契丹也不缺明智之士,必能看出我朝疏浚胡卢河的用意,臣以为当派精兵强将赶赴胡卢河北部驻防,以防备契丹军的骚扰。”
“王卿所言极是。”郭荣望向李重进:“李卿,你以为当遣何人啊?”
李重进当即回道:“王彦超此时正在京中,正好可担负此重任。”
本来朝廷征召许州节度使王彦超来开封,是要让王彦超带着一万禁军去河北巡边。
现在契丹国主带着大部队捺钵去了,王彦超正好可以接下守卫胡卢河疏浚工程的任务。
“善,今日便到此为止。”郭荣起身离去,结束了此次议事。
稍作休息后,郭荣还要召见三位宰相,召见三司使,商讨疏浚胡卢河的具体计划。
工程要花多少钱?要调集多少民夫?朝廷要委派谁去河北统管疏浚工程?又要派谁去监管工程?
这些事情都要郭荣来操心,自登基后,他每天都如今天这般,忙碌、充实而单调。
宋城中,李延庆拖着疲惫的身子,从乌衣台返回到一心院中。
他刚刚去乌衣台中视察了一番,亲切问候了正在接受训练的几十名乌衣卫,发放了过冬的衣物和被褥。
并承诺每周都给乌衣卫们放一天假,还给他们发放一定的搬家费用,帮助他们将家属搬迁到宋城或者未来屯驻的城市中。
李延庆还计划在乌衣台中推广体育活动,譬如足球、排球和橄榄球这样既能够强身健体,又对器械场地要求不高的优秀体育项目。
这些强调身体对抗、团体配合的运动,能够消耗士兵们多余的精力,又能培养他们的团体合作意识,以及增强乌衣卫的凝聚力和归属感,可谓是一举多得。
这是李延庆从两个逃兵身上得来的教训,要让士兵们在乌衣台中过得开心,没有后顾之忧,他们才会愿意长久地为自己效力。
当然,对乌衣卫们的背景调查也在有条不紊地展开。
李延庆吩咐张正挑选了几名肯吃苦耐劳的护卫,给他们发放更高的薪俸,让他们辗转各个乌衣卫的家乡,核实兵籍信息,调查这些人的过往和亲属。
不过李延庆又遇到了一个大问题,钱快没了。
李重进原本给了他五千贯的启动资金,按照铃儿的账簿,这笔巨款现在只剩下一千贯不到了。
其中两千贯都用在乌衣台的前期建设中,招募人手,购置兵器衣物,发放薪俸等。
另一千贯则是被船队带走去南唐购粮去了,等到变成现金,估计要到十月底了。
可到时候因为丰收季的到来,粮价就会回落,李延庆预计这一千贯顶多就能变成两千贯。
到时候建立几个办事处又是一大笔开销,赚来的一千贯两下子就会花个精光。
等到下个月,乌衣台中几十号人光是薪俸就要支出接近两百贯,而且乌衣卫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之中。
李延庆坐在书房中,苦思冥想:去哪里搞钱?
前世的李延庆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参加了一年多的工作,读过些史书罢了。
什么肥皂啊,火药啊,玻璃啊,他哪知道怎么做啊。
更何况在这个时代,就算是能做出来,要是被郭荣盯上了,大笔一挥:这东西不错,以后官营吧!
到时候李延庆哭都没地方哭。
要不卖掉点字画?看着书房中墙上挂满的名家手笔,李延庆打起了它们的主意。
远远不够啊!一副颜真卿的真迹,这时候也就能卖个二三十贯而已,就隔了两百年,还没增值多少。
忽然李延庆想了起来,十月不正是收取秋税的时间吗?
宋州的秋税里,可是有节度使的一份啊!
而且节度使府发放出去的贷款,也是收取第一笔本息的时候了。
第一百零六章 赚钱的机会
然而事情并不如李延庆想的那般容易解决。
此时的秋税,是不税钱,只税粮的。
“两税法,夏税钱,秋税粮,这可是唐德宗时就定下的定制,距今都一百七十余年了。”
吴观说话的同时,左手轻轻敲着木桌,右手却仍不停歇,依旧奋笔疾书。
李延庆闻言,脸色稍沮:“那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另想它法吗?”
吴观点了点头道:“分期贷款收取的本息也是粮米,这是当初文契上写得清清楚楚的,这两批粮食,都得留到明后年,等淮南开战之后才能拿出来贩卖。”
“这不是当初你的主意吗?”吴观从公文堆中抬起头,瞪了眼李延庆:“现在三郎你要做的事情,就是立刻离开府衙,为师现在,很忙!”
吴观的意思简单明了,让李延庆不要打秋税和贷款的主意,立刻滚蛋。
因为秋税之事,宋州府衙之中此时也是一片忙碌。
李延庆一路左躲右闪,避开了几名抱着厚厚文书的小吏,文书的高度都快超过小吏们的头顶了,根本看不清前方的路,差点就撞上了李延庆。
出了宋州府衙,雷声阵阵,一片不知从哪飘来的乌云,遮蔽了原本晴朗的天空,眼瞅着就要下暴雨了。
“真晦气。”
李延庆急忙赶回一心院中,抽出本孙子兵法,准备打发下时间。
忽有仆役来报,说是张谦和来访。
自从两人确定主从关系后,张谦和这些天每日都会到节度使府来报道。
李延庆让他先当一阵子自己的秘书,跟在自己身边了解一些乌衣台的具体运作,顺便陪李延庆读读书,一个人读书的日子确实挺枯燥的。
我不是让他今天在家休息吗?李延庆疑惑之下,还是让仆役领张谦和来了书房。
“郎君,我今日是给你送礼来了。”张谦和抱着一个大布包,兴冲冲地走进书房。
两人这些天已经混得熟稔,繁文缛节的东西李延庆并不喜欢,干脆就全免了。
李延庆调笑道:“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还会给我送礼?”
“这不是上次得到郎君赠送的字画,有些不好意思嘛。”张谦和将布包放到书桌上,得意地望着李延庆。
“让我瞧瞧是啥。”
李延庆站起身打开布包,一股松墨的清香扑鼻而来,是一沓崭新的书籍。
拿起最上方一本薄薄的书籍,李延庆端详着蓝色封面上的两个小楷:“论语?你送这给我干啥,我会没有论语吗?”
“郎君请翻几页看看。”
李延庆随便翻了几页,每一页都是李延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内容。
“这有什么特别的吗?”李延庆皱着眉道。
呆鸟,张谦和撇了撇嘴,急言道:“看字!”
闻言李延庆仔细看了看,又用手细细摸了摸,大吃一惊:“这是印上去的?!”
李延庆如此吃惊,是有原因的。
之前李延庆的书房中,所有的儒家经典,全部都是手抄本,只有几本佛经是印刷术的产物。
稍稍了解下,李延庆才知道,这时候虽然雕版印刷术已经十分成熟。
开封、洛阳、成都以及扬州都分布有不少印书铺,李延庆屋中仅有的几本刊印的佛经,便是洛阳的潘家印书铺刊印的。
但这些印书铺一般只会刊印佛经和日历,没有一家印书铺会刊印儒家经典。
无他,实在是此时民间的识字率太低,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读书人十分稀少,刊印儒家经典卖不出去几本,连制作雕版的钱都赚不回来,没有商家会做亏本的买卖。
而此时佛教盛行,就算是不识字的人,偶尔也会买几本佛经回家供着,因为佛经不光有文字,还有佛像。
日历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是家家必备之物。
李延庆因此打消了抄袭些小说贩卖的念头。
因为即便是像宋城这般繁华的州城,识字的人都不会超过五百人,卖个锤子的小说啊!
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中国流行的文化产品总是越来越倾向于一般民众。
这是随着社会的识字率不断提升而改变的。
小说要到明清时才繁盛,是因为那时候社会底层百姓的识字率上升了,消费者变多了,才会出现专门的小说家,和刊印小说的商家。
只有一般民众的识字率上去了,这些产业才能存活和发展。
作为上司,当然不能在下属面前表现得过于激动,李延庆收住了心神,语气平缓地问道:“你从哪弄来的印刷本?”
张谦和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是我的亲属从开封城带来的。”
“开封现在有书铺在刊印九经吗?”李延庆已经数了一遍布包中书籍的数量,不多不少,正是十二本儒家经典。
九经正是此时科举考试的考试范围。
明明是十二部儒家经典,为何被称为九经呢?
因为论语、孝经和尔雅三部经典,是在唐朝末期才加入考试范围的,但官方对于这些儒家经典的称呼,延续了唐初的叫法,依旧称为九经。
唐朝初期遵道贬孔,本已经将论语踢出了考试范围。
可随着唐末佛教盛行,朝廷不得不又将孔子搬出来对抗佛教,之后孔子圣人的地位才逐渐稳固,直到南宋被彻底神化。
张谦和拿起一本公羊传,直接将书倒了个面:“郎君看书的封底便知道了。”
李延庆连忙合上论语,看向书的封底,最下边有一行小字:开封国子监刊印。
国子监?国子监什么时候也开始搞卖书业务了?
等等,不会是那件事情吧?
李延庆问道:“可是长乐老主持的刊印之事?终于有成果了吗?”
“正是冯太师主持的刊印九经之事,历经二十二载,上月已彻底完工,正式刊行天下!”张谦和拿着手中的公羊传洋洋得意道:
“我送给郎君的这套九经,可是全天下第一批刊印而成的九经!我舅父足足在国子监外等了三天三夜才抢到!”
李延庆说的长乐老,张谦和说的冯太师都是同一个人,正是今年四月刚刚逝世,历仕四朝为相的冯道。
冯道自称长乐老,所以有人称他长乐老,冯道又长期高坐太师之位,也有人称他冯太师。
当然也有称冯道为冯瀛王或者冯文懿的,因为冯道死后被追封为瀛王,谥号是文懿。
对于冯道,李延庆是熟悉的,当然从史书上看来的。
这位长乐老历仕五代的后四朝而不倒,每朝的皇帝都会恭敬地拜他为相,是一位真正的传奇人物。
也正因为此,冯道可以连续二十二年主持九经的刊印工作,将十二本经书悉数制作成雕版。
李延庆凝视着手中这本崭新的论语,心潮澎湃。
这可是赚钱的大好机会啊!
第一百零七章 离开前的准备
“咳咳。”李延庆右手抵住下颌详装咳嗽,用左手拍了拍桌上的几本书籍:
“你这份礼物也就这样,九经我有国子监名师抄写的全套,不过既然是第一批刊印的,也算有点纪念意义,但比起我那两幅字画还差得远,我就免为其难地收下了。”
见李延庆镇定自若,张谦和无奈地配合着说道:“郎君愿意收下就好。”
“嗯,对了,这套书在国子监卖多少钱?”李延庆一边翻着手中的论语,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张谦和应声回道:“据我舅父所言,应当是五贯一套。”
五贯?李延庆表面仍在安静地看书,心中却早骂开了花:国子监当真黑心!
九经十二本书,总计也就七十万字不到,十二本薄薄的小册子卖五贯?
一个中等县城的县令,一月的俸禄也就十贯罢了,一个普通州军士兵一年的薪俸五贯都不到。
按照此时宋城的粮价,五贯钱可是足足能买三十石栗米,都够四口之家一年的口粮了。
用雕版印刷术所刊印的书籍,其成本的绝大部分都在雕刻印版上。
本朝的国子监也就负担了后四年的雕刻费用,之前十八年的费用都由前几个王朝承担了。
李延庆估么着这一套书,除去那二十二年雕刻印版的花销,其成本大概连一百文都不到。
足足五十倍利润的暴利!
这还是在原产地开封的售价,若是运到南唐,或是运到蜀国去,那能卖多少钱一套啊?
南唐和蜀国因为偏安南方几十年,读书的氛围比起常年战乱的中原要浓郁得多,不少读书人都携家带口跑去了南方。
若是能在这两国销售这套九经,那将会是天大的利润。
至少得是十五贯起步了。
李延庆心中不停地盘算着,得想个办法大批量地获得这套九经,将书贩到南方去。
虽然此时读书人少,可毕竟还是有个十多万的,谁不想拥有一套没有任何差漏的九经呢?
中国不少诞生于印刷术之前的经典,就是因为传抄来传抄去,其内容是越来越偏离原本。
从前天下读书人要想获得一套毫无差漏的九经,只能去长安城的唐朝国子监遗址,抄写唐朝开成年间朝廷雕刻的“开成石经”。
可这样光是在路上的开销,就远不止十五贯了。
现在有这么一套刊印而成的九经,直接就能贩卖到各地,免去读书人奔波之苦,必定会让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就算消费者少,可利润却极高。
这样一个香饽饽,会不会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呢?
李延庆觉得,京中不少权贵应该都已经注意到这套书的价值了。
不过管他的呢,凭借着自己老爹的权位,怎么说也要分一杯羹才行。
大不了就拉着李谷王溥他们一起分,蛋糕这么大即便是分一小块也能吃得撑饱。
自家去南唐购粮的船队可都是空着去的,若是能载点书去,可以说得上是毫无运输成本,赚取的那可都是纯利。
一念至此,李延庆立刻就想给开封城中的父亲致信,便对着张谦和亲切地说道:“天快要下雨了,二郎还是早点回去吧。”
“哦。”
张谦和离开一心院不久,一场早有预谋的暴雨便袭击了宋州。
从隔壁屋唤来铃儿,李延庆坐在檀木书桌前,一边写一边问道:“铃儿,你愿意离开宋州,去开封么?”
铃儿端坐在一旁的圆木凳上,一时有点懵:“郎君,这是何意?”
“就是问问你的意思,再过一阵子,我就要去开封了。”
李延庆现在就想着早日去到开封,在宋城实在是太不便利了。
刊印九经这么大的事情,开封城中的自家人竟然都没给自己发来只言片语,若非张谦和恰好来送礼,自己还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信息。
父亲李重进毕竟是武将出身,虽然发迹之后经历了不少朝中斗争,但对像九经这样的文坛盛事,缺乏相应的敏感度。
若是自己在开封,必定会对九经之事高度重视,说不定就能捷足先登,现在已经将九经的销售权拿下了。
不过李延庆也清楚,自己毕竟是节度使府李家在宋城的代表人,在父亲李重进没来宋城前,自己不能轻易远离宋城。
李延庆估么着朝中事情应该了结得差不多了,契丹人肯定是在虚张声势,父亲应该没多久就会来到宋城,自己是时候做好去开封的准备了。
乌衣台的大部分人手肯定是要跟着自己迁开封去的,李家在开封边上有好几座别院,随便就能安排下乌衣台这几十号人手。
这件事情好办,可别的人呢?
作为一个从未谈过恋爱的初哥,李延庆虽然能感觉到铃儿对自己有一些情愫,但并不确定自己在铃儿心中的分量。
她愿意追随自己,远离家乡,远离亲属吗?
李延庆是希望铃儿能够追随自己的。
铃儿作为李延庆穿越到这个时代,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又经历了几个月的朝夕相处,李延庆早就习惯了铃儿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所以,李延庆希望铃儿能够答应自己,最好能够陪伴自己一辈子。
感受着李延庆殷切而深情的目光,铃儿双手搭在膝上,肩膀微微发颤,仿佛整个上半身都失去了力气。
“郎君,奴家,奴家...”
李延庆柔声说道:“无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屋外的暴雨悄然停息,清脆的鸟鸣传入书房之中。
铃儿忽然站起身:“奴家,想回家一趟。”
这是要找父母商量吗?虽然还没到铃儿的休沐日,李延庆不假思索地说道:“准了,我让李石带护卫用马车送你回去。”
“这...奴家如何能用府上的马车呢?”铃儿螓首低垂,额前的秀发遮住通红的脸颊。
李延庆语气强硬地说道:“我说能就能,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宋城离虞城县可有五十多里,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第一百零八章 得偿所愿
宋州节度使府辚辚驶出的双驾马车上,一袭蓝裙的铃儿端正地坐在柔软的丝织蒲团上。
在四年前被父亲卖入宋州节度使府后,铃儿便在节度使府里接受了严苛的培训。
那名年长又严厉的侍女给铃儿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在她长达半年的调教下,铃儿的一言一行都变得合乎礼法。
培训完毕之后,铃儿便开始侍奉前任节度使赵晖的一名侍妾。
这名侍妾是赵晖从开封府教坊司买来的,只不过是赵晖为了附庸风雅,买来装点门面罢了。
这时候的文臣武将或者富贵人家,都喜欢买上一些精通音律的侍妾养在家中。
无论是在宴请宾客时唤出来吟哦上几曲,或是一时兴起送给重要的宾客,说出去都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大概是赵晖年老体衰,除了买来的第一晚外,赵晖便再未宠幸过这位侍妾,只有节度使府开宴会时,才会令这名侍妾出来弹上几曲琵琶。
这几年间,铃儿与这位侍妾成了密友,从侍妾那学会了如何研墨焚香,学会了几曲琵琶,还学会了如何侍奉男人。
铃儿与这位侍妾朝夕相处多年,成为了侍妾倾吐的对象,对于侍妾这些年的寂寥感同身受。
左手倚着车身,感受着身下马车的颠簸,铃儿不由地就想起了往事。
“几月不见,也不知寇姐姐过得好不好。”
三个月前赵晖卸任宋州节度使告老还乡,这名侍妾也就没了作用,被赵晖随手转卖给了宋州的一位富户,铃儿便从此与她断了音讯。
右手抚摸着依旧微微发烫的滑嫩脸颊,铃儿小声嘀咕:“刚才差点就直接答应郎君了,羞死人了。”
郎君是真的喜欢自己吗?可为何他从前都那么呆啊?
自己明明都好几次暗示他了!铃儿嘟着嘴,对于李延庆这位呆头郎君,心中早就抱有闺怨了。
要不要答应郎君呢?可郎君身份显赫,自己是不可能当他的妻子的,无论如何最后自己都只能是个小妾,铃儿内心纠结不已。
亲眼目睹了寇姐姐凄惨下场的铃儿,对于做妾其实内心是有着畏惧的,成为妾就意味着没有了人生的自主权。
铃儿与节度使府签的并非卖身契,只需再过六年便可恢复自由之身。
对于自己的容貌,铃儿还是有信心的,届时可以找一户好人家做正妻,就算不满意夫婿也可去官府和离,若是成为妾可就没有这等权力了。
可自己侍奉的这位郎君是一位温柔,又极有君子风度的男子,他也很在乎自己的感受,与自己那独断专行的爹爹大不相同。
即便是予这般男子做妾,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不过,有时候他又那么强硬,强迫自己和他吃饭,令自己给他做账,逼着自己乘坐节度使府的马车...尽是些不合礼法的事情。
自己的心意、爹爹的独断,寇姐姐的教导、李延庆的温柔和强硬...
铃儿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不觉间靠着车厢沉沉睡了过去。
车声辘辘马萧萧,李石领着十名护卫,护送着节度使府的柚木马车,一路颠簸着驶向宋城东方的虞城县。
等抵达虞城县时,天色已然全黑,璀璨的星空,清透的月光照耀在官道上。
李石带着队伍转向继续北行,月上中天,终于抵达了金胡里。
马蹄声惊动了沉睡的金胡里,里正任大田披着衣袍慌忙迎出,将李石一行人迎进了金胡里。
指挥里户安顿下李石等护卫,任大田带着女儿返回到自己家中。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是在节度使府里做错什么事了吗?”一进屋,任大田就劈头盖脸地斥骂铃儿。
宋州节度使府的护卫深夜带着自己的女儿来访,令任大田十分惊惧,以为是自家女儿在节度使府里犯了大错,人家兴师问罪来了。
“不是的。”铃儿小声地辩解着,父亲的威严自小就根植于铃儿心中,即便父亲是错的,铃儿也不敢高声反驳。
任大田长松一口气,拍了拍肥厚的胸膛:“那就好,既然不是你做错了事,那究竟是什么事情?”
“节度使府的李三郎君,想让我和他去开封。”铃儿低着头,轻声说道:“郎君还让我将这封信交给爹爹。”
说罢,铃儿从腰间的小布包中取出一封折叠好的信,递给任大田。
“这是好事啊!你肯定是答应了吧。”任大田一边接过信,一边急切地望着女儿,想从女儿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还没有,女儿这次回来便是想与爹爹商量此事。”
“什么?你是不是糊涂了?你怎么不当即答应呢!”任大田右手接过信,左手用力地拍着木桌:“要是那李郎君明天变卦了,怎么办?”
一听父亲说李延庆的坏话,铃儿高声反驳道:“郎君不是那样言而无信的人!”
任大田对女儿的辩驳嗤之以鼻:“这话你也信?罢了罢了,反正都这样了,让我先看看信里说的什么。”
作为收税的里正,任大田还是懂些文字的,拆开精致的信封,任大田拿出一张熟悉的纸。
“这不是当初我签的那份文契吗?就是和宋州节度使府签的那封借钱文契!还是原本!”
有了这纸文契,就意味着这笔欠款可以不用还了。
这可是任大田代表整个金胡里从节度使府借来的,接近两百贯,比任大田此时的身家都要高出不少。
“发财了,发财了!”双手将文契放到烛光下,再仔细对照一番,任大田身上的一层层肥肉激动地颤抖了起来。
要不是当着女儿的面,任大田准高兴得蹦起来。
铃儿惊讶地捂住了小嘴,这,这莫非是郎君给自己下的聘礼?还直接送到贪财的爹爹手中。
“太好了太好了!”任大田激动地站起身,手扶着铃儿柔弱的肩膀,这个女儿没白养啊!
“现在你就回节度使府!”
“不,不对,天都这么黑了,还是住一晚,明天天亮就回去,天亮就回去。”
血液直冲脑门,任大田都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铃儿撇过头,微弱的烛光照耀着铃儿脸颊上的两行清泪。
一行是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见钱眼开,不顾子女感受的父亲。
另一行也是为自己,以后自己就是郎君的人了,与这父亲再无瓜葛。
第一百零九章 吃了读书少的亏
日上三竿,开封城的侍卫亲军司衙门里,都指挥使的公廨中,李重进躺在窄窄的行军床上,大肚腩起起伏伏,抱着个柔软的枕头睡得正香。
“姐夫,宋州来信。”
翟守珣推开房门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将李延庆发来的信件放到桌上,翟守珣踮起脚尖走到行军床前,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兔毛被,轻轻替李重进盖上。
作为李重进安排在侍卫亲军司里的私吏,翟守珣不光要协助李重进处理公务,偶尔还要照顾下李重进的私人生活。
似是察觉到了旁人的气息,昏睡中的李重进右手猛地伸出,狠狠抓住了翟守珣的左手。
“唉哟。”翟守珣吃痛之下不由叫出了声来。
李重进缓缓睁开双眼,见是自家小舅子,立刻松开了手,嗓音沙哑:“原来是子琪啊。”
翟守珣揉了揉发红的左手手腕,小声抱怨道:“姐夫,你这毛病当真得改改才行,为此,姐姐已经吃了你不少苦头了。”
“嘿,军中待了多年,碰到刺客的次数都数不清了。”李重进揉了揉眼睛,满脸讪笑道:“积年的老毛病了。”
掀开被子,李重进麻利地下了床,穿上鲨鱼皮制成的鞜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含糊不清地问道:“这次又是谁的邀约?”
翟守珣早就将信拿了过来,递给李重进:“不是邀约,是刚从宋州送来的信,三郎所写的。”
“不是邀约就好。”李重进接过信拆开,仔细读了起来。
自昨天垂拱殿议事后,邀请李重进赴宴的邀约就如雪片般飞进李府。
还没吃晚饭,李重进的书桌上就堆积了不下三十份邀约,全是朝中与李重进相识的官员们送来的。
契丹国主北上捺钵的消息昨天傍晚就传遍了开封,对当今时局敏感的官员们立刻就意识到:宋州节度使李重进必须要赴镇了。
所以这些邀请李重进赴宴的官员们,除了几位与李重进交情极深的外,基本上都是想为自家子弟求个一官半职。
李重进作为正任的宋州节度使,除了可以举荐一名节度掌书记和一名节度推官,还可以举荐宋州下辖七县的县尉和县丞。
当然,李重进举荐的人选也要通过吏部铨选司的考核,考核合格后方可上任。
与此同时,若是经由李重进举荐的官员在任上出了问题,朝廷都会以此追究李重进的责任。
约,是要赴的,但不能全赴。
李重进清楚自己待在开封的时间已经十分有限,要尽可能地用这些官职换取些利益,为自己几个儿子未来的宦途打好基础。
但因为举荐连带责任的关系,李重进在挑选人选时又必须极其慎重。
昨日吃了晚饭后,李重进一直到睡觉前都在拆看那些邀约,直看得他头晕眼花,都快不认识“邀”这字长什么样了。
今日天还没亮,李重进正抱着妻子呼呼大睡的时候,又是二十多分邀约到了府上。
还有七八个和李重进有过命交情的老战友,无视门口的司阍,直接闯进李重进家中,想要逼着李重进给自己的儿子举荐一个差遣。
这些官员们也是被制度逼得没办法了。
荫补制度下他们的后代都有八品或者九品的本官,但朝廷为了不让官员们世代为官,并不会随便给这些官二代分配差遣。
没有差遣,就不能立功,不能立功,本官就不能提升,荫补的本官最高也就八品。
若是不能提升本官,这些官员的家族三代之内就会因为无人为官而衰败。
盯着李重进手上的十几个差遣,这些官员们早就红了眼。
眼看昔日的老战友们来势汹汹,李重进衣服都来不及穿戴整齐,就从自家后门便装逃出,扯了块黑布遮住脸,直接跑到城西南的侍卫亲军司衙门来了。
从侍卫亲军司的小门进来,李重进让翟守珣把住公廨大门,不准任何外人进入,便躺倒在行军床上补觉。
此刻一觉醒来,李重进自觉精气神十足。
靠坐在大椅上,将李延庆写的信仔细读了一遍,李重进摸了摸下颌坚硬的短须,眼中露出思索的光芒。
翟守珣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屋中只有烧着木炭的铜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子琪,国子监刊印九经的事情,你知道吗?”李重进忽然问道。
“在下听衙中的书吏提起过,以为只是稀松平常之事。”翟守珣回道。
“你呀,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李重进豁然起身,将信递给翟守珣:“这么重要的事情,若非三郎提醒,我都还不知晓。”
接过信,翟守珣浏览了一遍,知晓了刊印九经之事的重要性,羞愧地低下了头:“在下以后定当用心学习。”
李重进并未过分责怪翟守珣,摆了摆手吩咐道:“现在说这些没用了,你速速去我府上,从书房里把李谷的邀约拿来,记住,一定要从后门进去。
“是。”翟守珣不敢问缘由,躬身行礼后离开了公廨。
见翟守珣离开,李重进缓缓起身,在宽敞的公廨中踱步着,边走边思考。
昨夜李谷发来了邀约,还是联合王溥一起,他俩的目的李重进很清楚,无非是想为后辈求几个县丞的职位罢了。
李重进本打算过两天便赴约,现在觉得必须提前了。
此时的国子监祭酒是名儒尹拙,李重进与他并不熟悉,但听闻李谷与尹拙关系似乎不错。
李重进打算用迂回战术,通过李谷做中间人,与尹拙牵上线。
尹拙今年有六十多岁了吧?后辈应该不会少,也不知县尉县丞这样的职位能不能满足他的需求。
自己手上能用的筹码还是少了些,李重进苦恼地揉了揉下巴。
掌书记的位置已经给了吴观,推官的位置李重进打算着重考量一番,并不急着许出去。
推官的位置实在太重要了,主官一州的刑名,若是出了岔子,自己节度使的位置都有不保的风险,必须要慎重用人。
其实若是没有合适的人选,继续用那赵兴业也不是不可以。
投靠自己的文人还是太少了。
第一百一十章 介绍介绍
曾经想投靠李重进的文人并不少,但能经过李重进的审核,被李重进收入麾下的,只有吴观一人。
李重进并不缺所谓的谋士,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哪会需要官都没当过的读书人来给自己出谋划策?
官场上的险恶,可不是这些毛都没长齐的人能够理解的。
李重进需要的,是既有真才实学,又能踏实做事的实干之人。
吴观作为一名能屡次通过解试的举人,才学上是毫无疑问可以过关的。
同时吴观又肯实心用事,即便李重进令吴观教导自己那三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儿子,吴观也肯心无旁骛地教上三年书。
所以李重进最后会选择吴观,来当宋州的节度掌书记。
因为在掌书记这个位置上,第一要求就是稳,踏实做事,决不能出差错。
之前来投靠李重进的文人,大多是些连举人身份都没有的人,李重进实在是看不上,大多都未曾接见就赶出了府去。
这其实也直接导致,李重进的名声在京中文人群体中变得很烂,现在基本没有文人来投靠李重进了。
若是李谷、王溥或者尹拙他们有合适的人选,推官这个位置给他们也是可以的。
这样自己手上的筹码也会多一些。
不过转念一想,三郎花钱也太快了,上个月给他的五千贯,现在就见底了。
这乌衣台烧钱速度竟然恐怖如斯。
这是李重进之前没有想到的,现在他手头的余钱并不多。
宋州借贷那去掉了六万贯,给了李延庆五千贯,组建船队下南唐购粮,又去掉了三四万贯。
现在李府的库房中,大多是些一时间难以换现的赏赐之物,都是些金银玉器,是郭威郭荣两位皇帝赐下的。
皇帝的御赐之物,是不能卖出去的,若是让有心人知晓,少不得要在郭荣面前参自己一本。
这九经,当真如三郎所说,能轻而易举地就赚取数万贯吗?若是如此,一个推官的位置,给出去也就给出去了。
李重进心中打定了主意。
夜幕降临,开封城依旧灯红酒绿。
李重进带着翟守珣,两人皆着便装,低调地走入汴河畔的孙氏正店。
清丽的侍女推开“丁”字雅间,两人闪身进屋。
李谷和王溥笑着迎了上来,李谷当先道:“李使相,现在要见你一面可当真不易。”
李重进在开封的府邸,今日挤满了前来求差遣的官员,李谷也从自家仆役那得知了此等盛况。
其中缘由李谷自然是一清二楚。
当然李谷肯定,李重进是会接受自己的邀约的,只不过要等几天罢了。
虽然两人曾合作倒魏,配合默契,但之前彼此交集甚少,谈不上熟稔。
李谷还是极有耐心的,几天他等得起。
可让李谷未曾料到的是,李重进却是第一个就应了他的邀约,这令他喜出望外。
“哪里,既然是两位相公相邀,我自然是要立刻赴约的。”李重进微笑着回道。
李谷望向跟在李重进后头的翟守珣:“这位青年才俊是?”
“才俊不敢当,在下翟守珣,忝为李使相麾下的一名私吏。”翟守珣恭谨地拱手道。
李重进带翟守珣过来,是想让翟守珣见一见两位朝中高官,涨涨见识。
同时李谷和王溥是两人相邀,自己这边两人应邀较为合适。
“原来是翟郎,两位快请进,先小酌几口,菜肴马上就到。”王溥知道李重进的妻子姓翟,当即就明了翟守珣的身份。
即便翟守珣仅仅只是一介小吏,王溥也并无丝毫怠慢之意。
孙氏正店的十二间天干雅间,模仿了魏晋时的风格,地上铺着厚重的羊绒地毯,并未设置桌椅。
四人双膝着地,分案而坐,雅间的南面被厚厚的白色帷幔遮住,内里传出阵阵清雅的丝竹之声。
“如何?这坐姿李使相可还算习惯?”王溥给自己斟上一杯小酒,遥举向李重进。
李重进举起酒杯虚空对了一下,哈哈笑道:“这有何不习惯!曾经追击敌军时,来不及扎营,我军将士躺在湿泥地上都能入睡,凭几而坐自不在话下!”
“使相好风采,若无使相这般勇猛之士奋勇血战,我等如何能安坐在此饮酒呢?”李谷恭维道。
“哪里哪里,要说为国为民,李相公才是我要仿效的榜样......
三人互相吹捧一阵,几杯酒下肚,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又饮下一杯好酒,李重进摆了摆手,结束了互相吹捧的环节:“客套话就说这么多,今日我们还是开诚布公好了。”
李重进又指了指南边的帷幕:“丝竹也可以撤下去了。”
李谷却连忙解释:“帷幕后的是当红的凤鸣馆秦蕊,秦行首,今日我与王相公花了大钱请来,令她多弹几首也是无妨的。”
“这不妥。”对于秦蕊,李重进也是知晓的。
秦蕊是这几年在开封突然蹿红的一位名妓,上次宴请亲家吴廷祚的时候,李重进也请她过来弹了几曲。
李重进不过是听说秦蕊琵琶高超,想满足下好奇心罢了。
对于音乐,李重进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有没有都是无所谓的,他只担心与李谷和王溥的密谈被泄露出去。
“既然李使相如此坚持。”李谷扭头对着帷幕高声说道:“你们都撤下去吧。”
今日李谷是有求于李重进,自是当即应允。
帷幕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后帷幕拉开,小小的舞台上已是空无一人。
“其实今日赴宴,我有一事相求。”见闲杂人等散去,李重进放下酒杯说道。
坐在对面的李谷当即问道:“不知是何事?”
李谷心想,若是李重进有求于自己,那事情就更好谈了。
“国子监祭酒,尹拙,想必李相与他相熟吧?”李重进轻声问道。
“当然,我与尹祭酒乃是同乡。”
李谷和尹拙的籍贯都是颍州汝阴县,在官场上同乡通常关系都是比较好的。
李重进微笑着说道:“那便好说了,我想见见这位尹祭酒,还请李相替我介绍介绍。”
第一百一十一章 抵达宋城
十月中旬,秋税之后,便是各地举行解试的时间。
李延庆与张谦和坐在宋城州学对面的茶馆二楼,居高临下,看着参加解试的三百余名考生从州学内鱼贯而出,宋州大半的读书人都在此了。
“看着你昔日的同学都参加了解试,你有何感想?”李延庆望着坐在对面摆弄着茶具的张谦和,若有深意。
张谦和自嘲道:“那又如何,我就算通过了解试,也过不了省试,至于他们,那就更不用提了。”
此时的科举考试分为两级,第一级是在州府中举行的解试,又称发解试,通过者可以获得地方府衙开具的文书,称为“解”。
持有此“解”者,便可参加来年三月于开封举行的省试,因为由尚书省下辖的礼部主持,故称省试。
此时一般情况下不会举行殿试,省试的头名便是状元。
通过解试者就被称为举人,但此时的举人不比明清,是没有任何特权的。
多年考不上进士,家财散尽的穷举人还会被乡人骂作“穷措大”。
因为“解”这种东西,是一次性用品,只能用于来年的省试。
若是没有通过省试,考生需返回原籍继续参加解试获得“解”,才可再次获得省试的资格。
在考生组成的蓝白色人流中,李延庆还看到了不少中年人,甚至是两鬓斑白的老者,都是省试失败回来继续参加解试的考生。
李延庆闻言点了点头:“也是,去年全国赴开封参加省试的举人不下四千,中进士者仅有十三人,其他诸科合计也才八十三人。”
这一数据是李延庆从吴观那得知的,省试的录取率是极低的,特别是进士科。
去年参与进士科考试的举人,有两千人之多,朝廷仅仅只录取了十三人。
但只要考中进士,那就意味着官路畅通。
吴观这些天一直在李延庆面前念叨着他的同窗,今年三月进士中举的雷德骧。
雷德骧在开封守阙半年,这个月便荣任磁州判官,成为了一州的主官,给吴观寄了信过来,着实令吴观羡慕不已。
张谦和闻言,微笑着,将一杯冲好的茶水推向李延庆:
“所以,我还是替郎君做事更好,仅凭我区区才智,若想要考中进士,不苦读个二三十载,那是绝无可能的,二十年,多好的青春岁月,我何必苦读于斗室之中呢?”
这雷德骧虽然考取了进士,但今年已经是三十七岁了,说是苦读了二十载丝毫不为过。
并非人人都能如当朝宰相王溥那般天赋异禀、学富五车,二十七岁就可高中状元。
“这就见仁见智了。”李延庆端起茶水,低头浅饮一口。
进士科虽难,但前途无量,此时大部分读书人都会选择这条途径,那些头发花白仍然坚持参考的考生便是佐证。
一般来说,像明经科、明法科这样只需死记硬背的科目,即便是中人之姿,考个十来年,总归是能考上的。
可那些妄图一步登天的学子,大多不屑于考这些科目,他们的眼中只有高贵的进士科。
茶水入口清香柔滑,李延庆称赞道:“你这泡茶水准倒也还行,跟谁学的?”
“是我在州学的教授教我的。”
听张谦和提及州学教授,李延庆想起自己曾经下的命令,便问道:“说起州学的教授,你有和他谈妥退学一事吗?”
张谦和轻声回道:“这是郎君吩咐的事情,我岂敢忘记,那日出了节度使府后,我便带了厚礼去教授家中,与他谈妥了此事。”
“那便好。”
李延庆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手心的寒意逐渐散去。
开封国子监的祭酒,尹拙并未接受李重进的邀约,直接明了地拒绝李家参与九经的销售之事。
即便是同乡李谷做中间人,即便李重进愿意给出宋州推官的位置,尹拙也丝毫不给情面。
李延庆昨夜刚收到消息时,先是感受到了一丝挫败,随即也就释然了。
尹拙确实无需给李重进面子。
作为当朝知名的儒者,国子监的祭酒,三十五年前中进士,历仕五朝的元老,尹拙在此时的文坛中声誉极高。
朝廷每年祭天所用的祭文、出征所用的檄文皆出自尹拙之手,还是前朝实录的修史官,说他是当今的文坛领袖也不为过,何必给一个靠关系上位的暴发户面子呢?
即便父亲李重进确实长于战阵,战功赫赫,可若他并非郭威的外甥,是绝无可能坐到如此高位的。
不过正好自己马上就要去开封国子监就读,这位尹拙就让我李延庆去会会好了,看看这国子监的水究竟有多深。
将顶住窗户的木棍取下,关上窗户,李延庆问道:“与你相熟的同学,你觉得有能为我所用的吗?”
张谦和闻言仔细想了想,与自己相熟的同学,无非是五个宋州书吏家的儿子,还有三个本地富户家的儿子,他们之中并没有什么人能称得上堪用。
摇了摇头,张谦和肯定地答道:“没有。”
.......
于是,又过了一周,李重进带领着开封李府的大队人马,在路上慢悠悠地走了三天后,终于在上午辰时抵达了宋城。
在宋城的官员、胥吏、富户,闻讯而来的僧人、百姓,共计两千多人的夹道迎接下,李重进骑着棕色的骏马,在一百五十名精干护卫的簇拥下,声势浩大地进了宋城。
跟在李重进后头的,还有五十多辆双驾大车,载着家眷侍女,贵重衣物,以及金银财货等。
李重进的大儿子,李延顺因为差事留在了开封城中,并未随行。
李延庆和吴观指挥府中护卫和仆役忙碌了一整天,一直到黄昏初定,李重进带来的这批人马才算初步在节度使府中安定下来。
第一次见到了这一世的父亲、母亲,一个哥哥,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李延庆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
家人的性格、外貌、习惯,早就深深刻在了李延庆的记忆中。
父亲李重进豪爽大方,继母翟氏矜持有礼,两个弟弟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喊起哥哥来也是亲切自然。
李延庆很快就与他们相处融洽。
除了面色阴沉的二哥李延福。
第一百一十二章 父子相谈(一)
李延福一下马车,便将自己关进了卧房中。
即便是到了晚餐的时间,李延福也没走出房门一步,而是让仆役给他端进去。
李重进只是淡淡地说道:“不用管他,我们吃饭就是。”
这李延福,其实是李重进硬塞进马车带来宋州的。
一家人平静地用完丰盛的晚餐后,李重进便叫上李延庆到庭院中走走。
李重进走在前头,李延庆落后两个身位。
清亮的月光,凉凉的秋风,断断续续的虫鸣,打着旋儿飘落的树叶。
柔软的鞋底踏在细石铺就的小道上,寂静无声。
对于自己这个三哥儿,李重进心中一直有些拿捏不准。
直到七月份之前,因为对前妻的亏欠,这个儿子还对自己有一些恨意,甚少与自己交谈。
但是自从到了宋州之后,三哥儿似乎就开始改变了。
不但经常写信来开封,关心京中家人的情况。
还给自己出谋划策,主动担负起乌衣台,替自己招揽宋州巡检张惟远......
这在从前都是李重进难以想象的。
当然在李重进的心中,自己的这个儿子向来都是极其聪慧的,只是有些许的叛逆罢了。
如今李延庆少了叛逆,聪慧不减,心智还成熟了许多,对时局也有了自己的看法,这令李重进大感欣慰。
但他并不确定,三哥儿的心中对自己究竟还有没有恨意,对往事是否已释怀。
李重进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开口,开口之后要说些什么为好。
李延庆其实也挺尴尬,作为穿越者,原主心中对父亲的恨意他自然是没有的。
他也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多次与李重进书信往来。
李延庆心里明白,李重进对于自己其实是极关心的,对于自己的这位父亲,李延庆心中只有敬重。
但当他真正独自面对李重进的时候,却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终于,在两人无言踱步了一刻钟之后,李重进决定,直接与李延庆交谈他感兴趣的时局。
作为同一战壕中的盟友,暂时不论父子。
“你对于当今天子的看法,与宋州巡检张惟远的看法是一样的吧。”
李延庆闻言愣了愣,直接就谈天子?不聊国子监的事情吗?
自己这个父亲不按常理出牌啊。
沉默片刻,李延庆回道:“是的,我也认为当今天子寿命不会长。”
“你在信中对当今局势的分析,我是赞同的,你建议我早作准备,在当今天子逝世后争夺皇位,这些我觉得也很合理。”
李重进顿了顿,沉声说道:“可我毕竟是先帝的外甥,受他恩惠极多,你却要我背叛他创建的国家,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李延庆停住了脚步:“爹爹同意我建立乌衣台,我以为这就是爹爹的想法。”
“我心中其实是矛盾的。”李重进仰头望月,悠悠说道:“让你建立乌衣台,是为了在乱局到来前早作准备,可我心中一直有一道坎,难以跨越。
我少年丧父,被你的祖母带着投靠了我舅父,若非我舅父的养育和提携,我是不会有今日的地位的。”
“届时,时局会逼着爹爹反的,为了保全家人,爹爹自会选择放下对先帝的感恩之情。”李延庆轻声说道。
“时局会混乱到那种地步吗?”李重进转过身,凝视着李延庆:“这是我协助先帝建立的国家,在当今陛下的制衡下,朝堂又如此平衡,真的会发展成你所说的那样吗?”
这是李重进心中最大的疑惑,为何三哥儿会肯定未来朝堂的均衡一定会崩坏呢?
稍作思索,李重进道:“当今时局稳定,三位枢密使互相制衡,禁军中资历老,威望高的武将或死或外放。
即便是陛下明日宾天,他那尚在襁褓中的一岁儿子在范质和王朴的辅佐下,国家也出不了乱子。
国家不乱,我何需反?”
皇帝,若非必要,李重进其实并不想当。
两年前郭威曾经问过李重进的意愿,李重进是明言拒绝了皇位的。
在这个时代,皇帝可是高危职业,前四朝皇族的下场历历在目,李重进对此看得非常透彻。
再说现在郭荣的操劳辛苦,李重进也看在眼里,对于自己目前的生活和地位,他没有什么不满。
李延庆闻言陷入了沉思,父亲的顾虑确实很有道理。
若是郭荣不早逝,李家确实无需造反。
郭荣虽然对父亲千盯万防,但从未起过杀心,郭荣也没有杀李重进的必要。
因为自己的穿越,这个世界肯定会因此而有所变动,在自己的干预下,王朴已经早于历史时间近两年加入了枢密院,他还会在显德六年的四月死去吗?
赵匡胤和他的几位义兄,在历史上,因为淮南之战立下大功而得到了郭荣的重用。
在显德六年,郭荣用他们替换了李重进和张永德,来执掌禁军。
这些事情还会发生吗?若是赵匡胤和他的一帮义兄未能执掌禁军,陈桥兵变还会发生吗?
就连郭荣会不会像历史上那般,死于显德六年的六月,李延庆此时也是不敢肯定的。
所以李延庆以为,自己必须努力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李延庆思索再三,缓缓说道:“若是陛下不早逝,朝堂的平衡不崩坏,父亲便当儿子从未说过造反之事,继续做忠于朝廷的节度使,我也会忠于朝廷,不会有二心。”
若是郭荣不早逝,李延庆其实是乐意运用自己的智慧和见识,来改善这个时代的。
可按照历史,郭荣确实又是早逝的。
所以李延庆无法安心只做一位忠于朝廷的臣子,为了自己的性命,为了李家,他必须按照最坏的情况早做打算。
李延庆接着说道:“可若是陛下果真早逝,时局崩坏,军中将士人人希望改朝换代,届时爹爹若是没有提前准备,只会让帝位落入他人之手。
而爹爹又是当朝皇室的亲属,届时新皇登基,必容不下爹爹,我们李家必然惨遭屠灭。”
第一百一十三章 父子相谈(二)
秋风瑟瑟,李重进感到阵阵寒意从衣领中钻入,他很清楚,李延庆所言并非危言耸听。
李重进转过身,加快了行走的步伐,想要驱散涌来的寒意:“你所言不错,若是当今陛下突然驾崩,禁军怕是顷刻就乱了,先乱的不一定是那些武将,而是士兵。”
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的李重进,很清楚这时候的军队是个什么秉性。
每有皇帝逝世,禁军之中定然动荡,特别是底层的低级武官和士兵们,非常渴望有人站出来谋反。
为何?
因为按照此时的传统,成功篡位者为了安抚军队,通常会给士兵们赏赐大量的钱财。
这一笔赏赐的数额,通常是士兵两年到三年的薪俸。
后唐末帝李从珂,造了自己弟弟李从厚的反,成功上位,可登基之后一时拿不出那么大笔钱来奖赏士兵。
在士兵们的逼迫下,李从珂先是在开封掘地三尺,不交钱的百姓通通关进监狱,可即便如此李从珂也没搜刮到足够的钱财。
李从珂被逼无奈下,连自己老妈、老婆的首饰和衣服都拿出来变卖了,如此才勉强填满士兵们的欲壑。
先帝郭威,带着禁军从河北杀进开封后,因为开封国库空虚,发不出与士兵们约定好的赏赐,不得不纵容麾下士兵劫掠开封三天三夜,如此才能堪堪平息士兵们的怒火。
这笔赏赐,五代至今还没有哪个皇帝敢不给。
因为他们能够成功篡位,全都是依靠军队的协助,若是发不出足够的赏赐,士兵们轻则抱怨,重则直接作乱,再扶持一个新皇上台。
背着手走在李延庆的前方,李重进将这些禁军中的往事娓娓道来。
望着父亲高大的背影,听着父亲沧桑的嗓音,李延庆感觉身临其境。
此时底层士兵的心中,根本没有什么国家、民族的概念,也不会有多少人真正忠于皇帝或者武将。
他们只忠诚于自己的欲望,当兵纯粹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了赚钱为了快活。
五代朝代更替之所以如此频繁,这些数量庞大而贪财的士兵们也是一大主因,他们每一个人微弱的声音,却能构成足以影响时代的巨浪。
虽然在只为名人立传的史书中,难见他们的踪迹,但毫无疑问,他们也是这个乱世的主角之一。
像李从珂、郭威这样的野心家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易地成功,正是因为,这就是士兵们的愿景。
若是郭荣突然暴毙,主少国疑下,这些士兵们便会再度掀起滔天的巨浪。
李延庆若有所思道:“那么,爹爹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在普通士兵中培养名望吗?”
李重进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们无需在士兵身上浪费精力,只要乱局一启,我能够作为统兵的主将,士兵们自然就会听从我的吩咐。
京中的禁军就是些盲目求财的羔羊,只需一只有威望的领头羊带领,就会自发地拥护领头羊来当皇帝,谁是那只领头羊,谁就能成为新皇。”
“那么,枢密院就是重中之重了,爹爹安排吴枢相进入枢密院,就是做此打算吧。”
枢密院掌管一切调兵之权,谁在那个时刻能拿到枢密院的兵符和文书,就能成为这只领头羊。
李重进笑着称赞道:“说起来,吴廷祚能成为副枢密使,还是三哥儿你的功劳。”
“吴枢相已经成为了副枢密使,接下来只需将他扶为正任的枢密使,或是将魏仁浦和王朴两人排挤出枢密院,那便万事稳妥了。”得到父亲的赞赏,李延庆备受鼓舞,语气振奋。
李延庆也就是顺着父亲的意思往下说,他对于当今朝廷的局势还是不甚了然。
在李延庆看来,魏仁浦与赵匡胤关系密切,王朴死忠于郭荣,这两位正副枢密使就是自家成事最大的阻碍。
“理确实是这么个理,但三哥儿你切不可将时局看得这么简单。”李重进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过我目前也无法给出什么确切的方案,只能看你进京之后与吴廷祚如何运作了。”
若无郭荣的召见,或者重大的节日和祭祀,李重进是不能再进开封城了,对于朝廷,他的影响力也会大大降低。
现在李重进寄希望于亲家吴廷祚,希望他能够在朝中站稳脚跟,渐渐把控住枢密院。
当然儿子李延庆即将进京,虽然只是进入国子监就读,但李重进认为,以李延庆的聪明才智,足可以帮上吴廷祚的大忙。
在李重进看来,李延庆虽然才智非凡,却欠缺经验,但也不能将自己的经验生硬地灌输给他,必须得让他自己去看,去了解,这样才会更有用。
“我进京之后,当日就会去拜访吴枢相。”李延庆当即应承下这个重担。
“眼光可以放开点,既然进了国子监,那你以后就是儒生了,也可以多多拜见几位丞相,以及那位尹祭酒。”
说起尹拙这个不给自己面子的国子监祭酒,李重进的眼中露出丝丝寒芒。
李延庆闻言已是跃跃欲试,心中没有丝毫畏惧,他早就想见见这些个朝中大员了,特别是范质和尹拙。
“对了,大哥儿也在京中,若是有什么人开罪了你,叫上大哥儿帮你解决就行。”李重进又叮嘱道。
李重进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在京中能够互相帮扶,大儿子李延顺勇武非凡,但缺乏谋略,刚好三儿子李延庆才思敏捷,配合起来应该是相得益彰。
“这是自然,说起来,我也许久未曾见到大哥了,甚是想念。”
对于自己大哥那超高的武力值,李延庆也是很清楚的,再没有比大哥更好的打手了。
忽地,走在前头的李重进停下了脚步,李延庆也只好跟着停下来。
李重进转过身,慈爱地望着李延庆:“一会去和你阿娘聊聊罢,她虽然是你的继母,但对你的关护,从来都不比我少。”
李延庆闻言一愣,握住了挂在腰间的玉质佛陀,满手温润,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这便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母亲的叮嘱
柔和的烛光下,翟氏正在细心地缝制一顶风帽。
自晚饭之后,翟氏便带着自己两个年幼的儿子,回到了自己卧房边的左耳房,继续赶制还未完成的风帽。
翟氏的出身并不高,她生自普通的耕读之家,即便父亲在她十岁那年中进士成了县令,勤俭持家的传统翟氏也并未丢失。
虽然现在嫁的丈夫李重进位高权重,家中也不缺制衣的侍女和裁缝。
但翟氏还是习惯在每年秋冬时节亲自动手,给家中几位男子都做上一件小物件,或是帽子,或是手套,或是围脖。
正当翟氏缝制风帽右边的帽裙时,她的贴身侍女雁儿推开门,悄悄走了进来,凑到翟氏耳边轻声说道:“娘子,三郎君来访,正在院外候着。”
翟氏豁然抬起头,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快领他进来。”
很快,李延庆就在雁儿的带领下,走进了这间耳房之中。
见到翟氏,李延庆恭敬行礼道:“孩儿李延庆,拜见阿娘。”
翟氏赶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三哥儿无需多礼,屋外这么冷,身子怕是都冻僵了,快坐下吧,桌下有火盆,先暖暖身子。”
在红色烛光的辉映下,李延庆能看到翟氏鹅蛋形的脸庞,柳叶似的细眉,小巧圆润的鼻子,嘴唇饱满红润,眸子明净清澈。
翟氏挽了个简单的坠马髻,发髻上插了根款式简约的玉质发簪,耳垂上则是一对精致小巧的珍珠耳坠。
身高五尺出头,即便披着厚厚的黄色锦缎褙子,仍难掩翟氏凹凸有致的身姿。
看起来比铃儿那小丫头丰腴多了,这令李延庆不由暗赞:父亲倒也是好福气,娶了个标志的东方美人。
李延庆瞥了瞥一旁的红木方桌,桌上盖着一块鸭绒毯子,桌下则是一盆红彤彤的炭火,自己的两个弟弟并排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抽出一张矮凳,李延庆坐到了桌旁,坐在了翟氏的对面。
见李延庆坐下,翟氏也坐下,用毯子盖住腿,拿起了放在一旁小凳上还未完工的帽子,还有针线,继续缝制起来。
“这顶风帽是为三哥儿你缝制的,马上就做好了,一会你戴上试试,看看合不合适。”
李延庆略感惊讶:“为我缝制的?”
翟氏抬起头,眼中露着不解:“去年,我给你缝制了一条貂皮围脖,怎么,你忘了吗?”
脑海中记忆忽然涌现,李延庆忙不迭地点头道:“阿娘所缝的围脖,孩儿岂敢忘记,开春之后因为不宜穿戴,放在衣柜底了,等我回去便拿出来戴上。”
翟氏闻言,微笑着低下了头,继续缝制手中的风帽。
“天气严寒,你去了开封,可千万要注意保重身子,你年龄还小,也没个人在身边照顾你,要不我让雁儿陪你去开封吧。”
耳房门外坐着的雁儿,手按在乱蹦的胸腔上,想要抚平心中的激动,这是要将我许给三郎君吗?
听着翟氏关心的叮嘱,李延庆心中感到一阵暖意,当然侍女他就拒绝了,他已打算带铃儿去开封了,再说开封的李府中,肯定也不会缺侍女的。
“我会注意自己身体的,我会从宋城带一名贴身的侍女去开封,不缺人照顾的。”
翟氏手中针线并不停歇:“是哪位小娘子啊?说给我听听。”
“她叫铃儿,是宋州虞城县的一位里正之女,今年十六,家世清白,本是我院中的管事侍女。”李延庆感觉屋中有些过热了,脸好像都有点发烫。
翟氏微微点头:“那便好,不过人家小娘子跟了你去开封,你可不能始乱终弃。”
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汗来,李延庆尴尬地擦了擦热汗:“孩儿听阿娘的。”
翟氏的声音忽地重了些:“到了开封,你切不可对人家小娘子动手动脚的,这事得等你婚后,你以后能否纳妾,也得通过你将来妻子的同意,你可晓得?”
此时即便是权贵,也不是想纳妾就能纳妾的,一般来说得家中的妻子没有生育能力,或者在妻子的同意下方可纳妾,男子婚前就更不能纳妾了。
特别是京中的官员,更要洁身自重,修身齐家是作为儒者的第一要务,因广纳小妾导致家中不和而被罢官的官员,在这个时代可不少。
李重进就没有一房小妾,当然并不是翟氏嫉妒心重,而是李重进对妻子一向专一,而且他也有五个儿子了,并无纳妾的必要。
“孩儿晓得的。”
翟氏仍不放心,补充道:“我会让你嫂嫂替我盯着的,她可是极严厉的人,但只要你不在京中为非作歹,她也是极好相处的人。”
对我也太不放心了吧?哥是那么心急的人吗?李延庆只觉头上的汗越擦越多:“孩儿定然不会在开封为非作歹,会与大哥和嫂嫂和谐相处的。”
“如此我就放心了,也希望你不要介怀我的话琐碎,我虽是你的继母,却也不能少了对你的管教。”翟氏的话语中带着淡淡的威严。
因为李延福的堕落,李重进就没少在翟氏面前抱怨,当初夫妻之间的关系还冷淡了小半年,直到去年才开始渐渐好转。
翟氏可不希望自家最有希望的三郎再变成第二个李延福,到时候不光李重进要埋怨她,京中相识的命妇们也不会对她嘴下留情。
尽管李重进被外放成了节度使,可每年过年的时候,李重进必然要带着翟氏回开封参拜,到时候她那薄薄的脸皮可没处安放。
所以即便翟氏大不了李延庆几岁,但仍旧要在李延庆面前摆出些李家主母的威严来。
李延庆只能继续点头,再三保证:“阿娘就放心吧,孩儿熟读圣贤书,修身齐家绝不会忘记,孩儿向阿娘保证,绝不会在京中沾染上丝丝恶习。”
翟氏这才展开笑颜:“好了好了,不用这么严肃,阿娘都晓得了。”
看着翟氏秀丽温柔的笑颜,李延庆觉得屋中的温度舒适多了。
接着翟氏放下针线,对李延庆摆了摆手:“快过来,让我看看,试试这风帽合不合适。”
第一百一十五章 真暖和
李延庆起身缓缓走到翟氏的面前,淡淡的清香扑进李延庆的鼻中。
不敢低头看翟氏秀丽的颜容,李延庆只能平视翟氏身后墙上挂着的字画。
嗯,这副楷书写得工整大方,那副草书也不错,龙飞凤舞的。
“三哥儿比起几个月前,又长高了不少啊。”仰头打量了一番李延庆,翟氏的语气中透着喜悦。
李延庆下意识地答道:“我才十六岁不到,正是长身子的时候。”
翟氏右手拿起桌上缝制好的风帽,递给李延庆:“带上让阿娘瞧瞧。”
李延庆双手接过风帽,先是略微打量了一番这顶风帽。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李延庆一跳,这风帽从外形上看,除了长了点外,也太像后世的东北狗皮帽子了吧。
前世,李延庆大学时曾和几个同学结伴去黑龙江滑雪,当时为了保住自己的耳朵,便买了一顶带上,当时他还嫌弃过这种帽子的外形,觉得有些不够美观。
想不到,穿越之后也能见到这种帽子。
这风帽外表裹着棕色的锦缎,内部则是一整块带毛的白狐皮。
帽子本体很长,因为此时男子十五以后都留有发髻,所以帽子内部的高度足可以遮住发髻和额头。
风帽下摆则是一条长长的帽裙,带上就可以遮住耳朵、脸颊还有后脑勺,只露出脸部,可谓极其实用。
“嗯,一看就很暖和,戴上定然是极舒适的。”这些都是狗皮帽的优点,但对于外形,李延庆已经无力吐槽了。
也许后世的狗皮帽,就是从这风帽改进而成的吧。
翟氏催促道:“你快戴上啊,让我看看,你就要去开封了,若是大小不合适还能再改改。”
“这个帽子,是不是有些厚了啊?”李延庆试探性地问道,若无必要,他可再不想戴狗皮帽子了。
“开封的冬天是极冷的,不戴厚厚的风帽可没法出门。”翟氏已经站起身,伸出了双手,若是李延庆再不戴,她可要替李延庆效劳了。
李延庆毫不犹豫地就将风帽戴到了头上:“阿娘快看看,合适不合适?”
“合适,可合适了。”见帽子的大小恰到好处,翟氏眉开眼笑。
“那便多谢阿娘了。”感觉屋中又热了起来,李延庆连忙取下帽子,这玩意实在太暖和了。
李延庆拿着帽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旁边的两位弟弟还在睡觉,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先回房去吧。”翟氏用手抚了抚两个小儿子的后背,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眼中满是柔情。
李延庆站起身:“那孩儿就先告退了。”
见翟氏身边的小凳上还有两顶未完工的帽子,李延庆柔声道:“虽有烛光,但也伤眼睛,阿娘还是早点歇息,冬季还未到,慢慢缝制也是来得及的。”
“嗯,你也要多珍惜眼睛,尽量不要夜读,秉烛夜读最是伤眼。”翟氏点了点头,不忘嘱咐。
翟氏的父亲视力就极差,当初为了考进士,他昼夜不停地读书,眼睛受损严重,后来隔着十来米连人都认不清了。
近视了也是无妨的,过一阵子我就把近视眼镜整出来,天天读书,李延庆也觉得自己的视力确实有些许下降。
发明近视眼镜迫在眉睫,李延庆决定,等去了开封就找点空闲时间弄出来。
李延庆之前也曾派人在宋城打听过,可宋城内并无制作水晶的工匠,不过开封作为都城,肯定是有这种工匠的。
躬身行了一礼,李延庆轻手轻脚地走出耳房,耳房外候着的雁儿连忙起身,替李延庆打开了卧房的门:“奴婢送郎君回屋吧。”
说罢,雁儿就去提放在墙角的灯笼。
李延庆左手夹着风帽,摆了摆右手道:“不用了,我认得路,一心院并不远。”
“哦。”雁儿低下了头,语气中满是失落。
节度使府中的院落都以长廊相连接,走出翟氏的小院没多远,李延庆便进入了木质长廊之中。
忽然,一股强力冷风吹进了长廊,呼啸着直扑李延庆的面门,仿佛来自地狱的呐喊。
李延庆先是抱紧了双臂,可这并没有什么卵用。
冷得直打哆嗦,李延庆将夹在臂弯中的风帽戴到了头上,霎时,风声小了,耳朵也不冷了。
“这帽子,真他么的暖和。”
......
顶着冷风,李延庆回到了一心院中。
闻声迎出的雪雁看到了李延庆头上戴着的风帽,捂住了小嘴:“郎君,这是什么帽子啊,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李延庆取下帽子,洋洋得意道:“开封今年最流行的样式,怎样,没见过吧?”
“没见过,奴婢从未见过这样的帽子。”
“天气这么严寒,雪雁,要不我也给你整一顶吧,戴着可舒服了。”李延庆将帽子递给雪雁:“给我挂到衣架上去。”
接过帽子瞧了瞧,这样式可太难看了,雪雁连忙摇头:“这帽子太贵重了,奴婢可用不起。”
“我这可是关心你,现在这天气是一日比一日寒冷了,小心把你耳朵给冻掉了。”
李延庆前世似乎在哪篇文章上看过,说是唐朝末期之后,东亚地区陷入了小冰河时期。
现在以自己的切身感受来看,确实如此,这才农历十月中旬,就冷成了这个样子,等到腊月,那得冻成啥样啊?
幸亏阿娘给我缝了这顶狗皮帽子,我的耳朵应该是不会长冻疮了。
李延庆越看衣架上挂着的狗皮帽子,越觉得这是个宝。
“不用,奴婢的耳朵坚强得很。”雪雁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两个小馒头倒也确实坚强得很,李延庆心中默默说道。
“对了,雪雁,你陪我去开封吗?”
“郎君这是何意?”雪雁的脸色有些发红,语气也娇弱了不少。
李延庆望着雪雁素净的小脸说道:“没什么,就是天天你陪我入眠,我习惯了而已。”
“郎君胡说,奴婢可从未陪郎君入眠过,奴婢都是睡在右边的耳房。”雪雁小声地争辩着。
“怎么说都行,我就问问你的意思。”对于雪雁这位娇小易羞的守夜侍女,李延庆有一些淡淡的喜爱,他确实也习惯了她的陪伴。
“那便,那便去吧。”雪雁小手抓着衣摆,羞涩地低下了头。
第一百一十六章 离开宋城
自李重进高调抵达宋城后,宋城几大衙门内的气氛就一日比一日凝重。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重进的第一把火就烧在了州军之中。
州军军营中,营房出租、士兵训练懈怠、底层武官玩忽职守等种种乱象被一扫而空。
不少低级军官被惩处,被免职,大量老弱病残的士兵被扫地出门。
此时的军队里可没有什么尊重老病残的说法,军中资源有限,士兵若是老了病了残了,就会被军队扫地出门。
对于州军中几名指挥级别的中层军官,李重进只有监督权并无任免权。
但这几人也难逃一劫,李重进来宋城的第三天,就给枢密院上了弹章,枢密院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李重进的,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免职追责。
当然,李重对州军的大清扫,少不了宋州巡检张惟远的配合,在将小儿子张谦和秘密安排进乌衣台后,张惟远已成了李家在宋城的坚定盟友。
对于州军的整顿,这还只是开始。
远在宿州守边的两千州军李重进也没忘记,在离开开封之前,李重进就已经向枢密院要来了调兵文书,这两千州军即将回返宋城接受整顿。
李重进深知淮南大战即将来临,麾下的州军随时都会被朝廷征召,必须在战争开始前,让州军拥有可观的战斗力。
所以李重进随即就开始在宋州境内征召新兵,填补被淘汰的老弱病残。
在略微清理了一顿州军后,李重进又迫不及待地将矛头指向了宋州府衙。
征召新兵需要大量的钱财,这笔钱财,当然得宋州人来出了,李重进可不想自掏腰包。
窦侃和吴观早已凭借五年的吏转官名额,完成了对宋州府衙内书吏群体的分化。
几名被孤立,且之前最跳的书吏被逮捕下狱,家产全部抄没。
绝大部分现钱都进了节度使府的仓库,其余商铺、商行包括家中女子等固定资产则被其他书吏家族瓜分。
宋州节度使府借此,与宋城内的其他豪门大家族,形成了一个较为牢固的利益团体。
毕竟一起抄过家,一起分过赃,这些人的家中也都送了女儿在节度使府里当侍女,以后再有什么问题大家也都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第三把火,李重进则烧向了地方州县,秋税已了,正是清查账目的时候。
刚刚在抄家之中吃饱喝足的书吏们,被李重进分派到各个县城去,带着过往几年的账簿,来查验今年夏秋两季的账。
毕竟李重进在京中许了十来个县尉、县簿的位置出去,不清理掉一些,可不好安排人上位。
就在宋州全境鸡飞狗跳的时候,李延庆告别了父母和三位兄弟,还有老师吴观,带着四十来号人马,六辆马车,在清晨朝阳的映照下,静悄悄地离开了节度使府,从西门出了宋城。
停住马,回头望了望宋城斑驳的破旧城墙,李延庆低声自言:“也不知何时能再回到宋城。”
与李延庆并辔而行的张谦和说道:“开封离宋城并不远,郎君若是愿意,随时都可回宋城的。”
李延庆摇了摇头:“很难了。”
以前是父亲李重进坐镇开封,自己监察宋州。
现在父亲到了宋州,就该自己去开封了。
李延庆很清楚,朝堂局势瞬息万变,自己今后是绝不能轻易远离开封的。
父亲李重进说好听点是宋州节度使,实则是被郭荣外放到宋城来,以防止李重进在禁军中培养过高的威望。
轻轻扯动缰绳,李延庆转头望向身前的队伍。
队伍里有张正、李石等节度使府护卫,也有张谦和、方志和、黄恤这样在宋城收下的可用之人,还有一些招募来的武德司士兵。
他们便是李延庆此次赶赴开封的初始班底了。
“我们走吧,两日抵达开封,不得有误。”
若是一行人都骑着马,李延庆自信一日便可抵达开封。
不过铃儿和雪雁两位女孩子骑不了马,只能坐车,而且自己一行人还带了四车私人物品。
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李延庆一行人只能以马车的速度前行。
出了宋城,沿着官道往西北方向行了六十里,过了宁陵县,就进入了京畿的范围。
天将暗时,李延庆一行人已是人困马乏,进了襄邑县城,找了家脚店歇息。
“今日刚好走了一百二十里,离开封还剩一百四十多里,看来明日得早点出发了。”
草草用过一顿晚饭后,李延庆坐在小圆凳上,计算了一下路程,两只捂了一天的臭脚泡在盛着温水的木桶之中。
雪雁则蹲在桶旁,温柔地替李延庆搓揉着脚掌:“那明早寅时一过,奴婢便叫郎君醒来。”
李延庆这次只带了铃儿和雪雁两位侍女,院中两个负责梳洗的侍女则被李延庆留在了宋城。
雪雁自告奋勇地,担负起了旅途之中为李延庆梳洗的责任。
李延庆轻轻“嗯”了一生,仰着头望着黑漆漆的木质天花板,全身放松。
享受着两只脚丫子被恰到好处的搓揉,李延庆只觉赶路一天的疲乏正在急速地消退。
这时李延庆左手边的房门忽然传来一声敲门声。
“三郎,是我。”
听到是张正的声音,李延庆先是低头对雪雁小声道:“你先停下,去端两杯热水来。”
拿起一旁凳上的毛巾擦了擦脚,穿上木屐后,李延庆才对门口喊道:“张叔,进来吧。”
张正推开门走了进来,先是环顾四周,见无外人,便说道:
“三郎,我刚刚在楼下的大厅内撞见了一名乌衣卫,他是今日午后从宋城过来的,正要往开封去,没想到和我们住进了同一家脚店。”
“哦,是宋城出了事,还是南唐那边有消息了?”李延庆赶忙问道。
乌衣卫的总部将随李延庆搬迁至开封,在宋城留有一个乌衣卫的办事处,负责中转信息,以及搜集宋州的情报。
“是南唐那边的消息,刘从义他们万事顺利,已经将携带的全部财物换成粮米,六日前离开了扬州,正往宋城而来。”
“那便好。”李延庆闻言面露喜色,乌衣台快要赚到第一笔钱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此入开封,定享富贵
钱,现在是李延庆的头等心腹大患。
这年头干啥都要钱,特别是像乌衣台这样的情报机构,更是花钱如流水。
李延庆前些天还打算向父亲李重进再要一笔钱,可李重进现在也没有多少余财,此事便只能不了了之。
现在,南唐那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虽然去往南唐购粮有李谷的关系网帮衬,并不会有多大风险,成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却还是令李延庆稍稍振奋。
好歹这批粮食是平安到手了,只要再有小半个月就能运到宋城来,一千贯算是稳了。
这样,初期建设几个办事处的钱,算是成功到手,金钱方面,李延庆只需为接下来乌衣台扩张的花销操心了。
“张叔,你带他来见见我。”话音刚落,李延庆又说道:“算了,还是不见为好,反正我明日就能到开封。”
“张叔,你去告诉那名乌衣卫,让他按照章程,继续赶路去开封的总部即可,不可因为路上的突发情况,就减慢送信的速度。”
开封的乌衣台总部,就在李家的一处别院内,位于开封城东边的曹门外十里。
曹门内外是开封最鱼龙混杂之地,乌衣台总部设在此处,最不容易惹人生疑。
“我这就去告诉他。”张正回道。
李延庆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对了,明早寅时一过我们就出发,还有一百四十多里的路要赶,你们也尽快睡吧。”
“是。”说罢张正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此时雪雁正端着两杯热茶,走到李延庆身边。
“这茶?”
李延庆笑了笑:“我俩喝吧,不过只能喝一小口,睡前喝一小口热水,对皮肤好。”
“对了,今夜你睡哪里啊?”李延庆坏笑道。
雪雁喝了一小口热水,放下水杯,插着小腰道:“郎君休想使坏,离开前主母可是千叮万嘱过的,旁边有一间小房,今夜奴婢和铃儿姐睡。”
阿娘连这都安排好了吗?李延庆无奈苦笑,无力地摆了摆手:“那你便去睡吧。”
雪雁如一只蝴蝶般,迈着轻快的小碎步悄然溜走,留李延庆一人独睡大床。
吹灭了蜡烛,脱去衣物,李延庆平躺在床上,盖上厚重的被子,扭头望着对面墙上的一道门帘,铃儿和雪雁便睡在门帘后的小房间内。
这家脚店倒也会做生意,李延庆暗自感叹。
此时家境富裕之人出门远行,都会带上一两名仆役或者侍女随身侍候,这种连带着一间小房的套房,就此应运而生。
自己最近是怎么了呢?身体感觉越来越饥渴,对雪雁这样十五岁都没有的小姑娘动情,实在是太禽兽了,是这具身体的思春期到了吗?
李延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一个多时辰后,将前世印象极深的几部片子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李延庆才勉强入眠。
第二日寅时末,随着雪雁的轻声呼唤,李延庆还是奋力爬起了床。
自己这几个月坚持早睡早起,还是很有效果的。
顶着两个浅浅的黑眼圈,李延庆麻利地下了床:“快取我衣服过来。”
“郎君,早就备好了。”铃儿此时也走进了屋中,给雪雁搭了把手。
两位娇俏的侍女同心协力,只花了一刻钟便将李延庆打扮妥当。
李延庆下了楼,张正早就领着其他人已准备妥当,正在大厅内候着。
一行人在脚店内填饱了肚子,便继续上路。
兴许是进入了京畿之地的关系,从襄邑到开封的这段官道,比起宋城到襄邑的这段好走不少。
官道上整洁平坦,李延庆等人的速度比起昨日有了明显的提升。
当李延庆一行人抵达开封城五里外时,夕阳还未西下。
远远眺望,金色的余晖照耀在开封气势磅礴的延绵城墙上,宛如一条雄浑的巨龙盘踞在宽广的平原上。
“这才是都城该有的气象。”从未见过如此美景的李延庆心神激昂,高高地扬起马鞭:“天黑之前进开封,我可不想在城外过夜!”
一行人加快了步伐,就连胯下的马匹们似乎都抖擞了不少。
可很快,李延庆就发现,这开封城,只可远观罢了。
越临近开封城东南角的宋门,低矮的棚户就愈发密集杂乱,一行人原本呈鱼鳞状的队伍,因为两边的人流和建筑的拥堵,不得不变成了一条长龙。
宋门之内,更是开封一等一的繁华之地,进城之后,李延庆等人被迫下了马,牵着马匹在人群之中艰难前行。
“三郎啊,我之前忘了和你说了,主母临行前吩咐过,让我们绕道从西边的梁门进城的。”
张正挤到了李延庆的身边,一路打掉了两只试图掏他褡裢的贼手。
开封城的西半城,人口连东半城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梁门向来是极其畅通的。
李延庆看着一望无际的人海,和散落在汪洋大海中的护卫和马车,咬牙切齿道:“这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要早知道宋门这么拥堵,自己何必遭这种罪呢?
此时的梁门前,三位中年男子骑着马,停在了城门口两百米开外。
仰望着高耸的城门楼,一名英武挺拔的男子高声说道:“此入汴京,我定要享一场荣华富贵。”
道旁路过的几名行人被他的狂言妄语吸引,纷纷转过头,就像看到了什么可笑之物一般。
又是几个愚蠢的外乡人,行人中有人低声嗤笑。
另一名书生模样的男子望了望道上看笑话的行人,低声劝道:“王大,你这跳脱的性子,进了开封可得改改,这里可不是长安。”
书生知道,自己三人此行都是来开封求名利的,怎能如此张扬呢?
“哈哈,无妨无妨,长安十三朝古都,难道比不过这区区开封吗?我看这开封的城墙可比长安的矮多了。”英武男子高声大笑。
三人中年岁最长的男子道:“长安城墙虽高,可高官就那么一位,开封城墙虽矮,内里可是宰相遍地走,我们还是小心谨慎为好,万万不能丢了刘侍中的脸面。”
“是啊,开封可是都城,长安现在只是永兴军的驻地罢了,两者不可同日而语,我们此次是来求人的,可不是来开罪人的。”
年长者称赞道:“则平这话说得对,我们此次是来求官的,王大你可千万别坏事!”
“行了行了,这一路你们都啰嗦多少遍了,我们先进城,赶了一天的路,我肚子都瘪了。”英武男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那便,进城。”
第一章 国子监
天色微亮,无需他人呼唤,李延庆悠悠醒来,入眼是既陌生又熟悉的靛青色丝缎帷幕。
此处正是开封的李府,李延庆的卧房之中。
昨日华灯初上时,李延庆回到了李家位于开封的宅邸,大哥李延顺刚好在宫中值夜。
李延庆独自享用了丰盛的晚餐后草草清洗一番,便倒在床上酣然入眠,两天的奔波令他身心俱惫。
“郎君,你醒来了,奴婢刚要叫你。”
李延庆闻言望去,铃儿穿着一袭淡蓝色的长裙,肩披粉色披帛,略施粉黛,俏生生地立在床边。
“去取我的衣服过来,今日要做的事情很多,不能再耽误了。”说罢,李延庆迅速直起身,揉了揉黏着的眼角。
按照在路上就预定好的计划,今日上午李延庆要去国子监,递上自己的名册,正式入学国子监。
这事情李延庆本可交给府上仆役去做,但出于兴致,李延庆打算亲自去一趟,
等下午各大衙门放衙之后,李延庆要去拜访副枢密使吴廷祚。
吴廷祚是自家的亲家,坚定的盟友,作为晚辈的李延庆自然要及早去拜访,顺便还能了解一番朝中的局势。
若仍有空闲,则顺道去拜访一番李谷和王溥两位宰相。
李谷和王溥两位宰相,之前的倒魏事件中与自家有过合作,李谷又是自家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李延庆自然也需要去巩固一番关系,
铃儿闻言轻轻拍手,四位俊俏的侍女端着各种洗漱用具和干净的衣物,进到屋中。
李延庆脱下睡觉用的燕服,只着单衣,下了床,穿上木屐走到铜镜前坐下,便有两位侍女替李延庆梳洗打扮起来。
“用青色的丝缎扎起头发,郎君更喜欢青色的。”
“发簪就用那根白玉的,这根太绿了。”
铃儿这位李延庆的管事侍女虽然昨日才初至李府,但已然进入了角色,用略显严厉的口吻,矫正了两名侍女的不妥。
李延庆见状连忙轻声道:“铃儿,不用这么严厉的。”
“郎君今日要去拜见的可是几位宰相,当然要用最完美的姿态。”铃儿毫不嘴软:“这都是主母提前吩咐过的。”
哈?连铃儿也得到了母亲的授意,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啊?李延庆苦恼地揉了揉额角,刚刚清醒的大脑又开始隐隐作痛。
在离开宋城之前,翟氏曾从李延庆那儿将铃儿要了过去,说是要培训一番。
等三天之后李延庆从母亲那将铃儿接回来时,铃儿就一改往日温柔依人的模样,变得精干老练起来,很有些女主人的味道了。
在铃儿严格的督促下,两名小侍女不敢有丝毫懈怠,用最快的速度将李延庆打扮妥当。
李延庆站起身,在铜镜面前转了个圈,觉得自己日渐英俊,一甩白色的长袖:“出发。”
此时开封的国子监,位于开封东北的左一厢,大致位置与后世开封市的河南大学重叠,就在着名的开封铁塔南边。
李延庆坐在宽敞的双驾马车上,在十余名骑马护卫的簇拥下,出了位于开封西北右一厢的李府,先是向南,行至梁门边上,而后转道向东,过了皇宫之后转向北。
未多时,李延庆就顺利抵达了位于皇宫东华门正对面的国子监外。
国子监的北边不远,便是举行科举考试的贡院所在。
每年的一月,皇帝都会临时委派朝中高官担任知贡举一职,主持本年的科举考试。
知贡举进入贡院之后就会锁院两个月,直到三月底科举考试结束后方可出来,以防止考题泄露。
高中进士者在东华门外唱名的传统始于北宋,此时科举考试过后,考中者的名单都是张贴在贡院的门口,以供天下人监督。
李延庆下了马车,先是望了望西边的皇宫。
皇宫的城墙并不算高,仅有三丈有余,只比宋城节度使府的围墙高上少许。
朱红色城墙上,黄色的四角旌旗迎风招展,每隔五六米就站了一名全副武装的护卫,倒也还算威风。
不愧是节度使府改成的皇宫,当真寒酸狭小,比起故宫差太远了,李延庆转过头,望向国子监的大门。
国子监的大门那就更是寒酸了,连镇压风水的石狮子都没有,仅有一个两米来宽的小门,和两名守门的懒散卫兵。
若非门上挂着的破旧三字木牌表示这儿就是国子监,李延庆都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开封城四十四年前还只是宣武军节度使的驻地,直到朱温建立后梁,才被提升为都城。
所以李延庆眼前的这所国子监,还只有四十四年的历史。
这国子监是新建的,收取高额的学费,每年还从朝廷那要来巨额拨款,贩卖九经也能挣钱,这些钱怕是九成都被贪墨了吧,这大门咋这么拉胯呢?
朝廷每年都要向国子监调拨一大笔钱财,这笔钱不从国库里出,而是从在京官员的俸禄里扣除,美其名曰“光学钱”,有光大学风之意,官越高的交得越多。
像李重进这般从一品的使相,每月薪俸的百分之一都要充作光学钱,一年下来,也是接近五十贯的巨款了。
稍稍按下自己的吐槽之心,李延庆派了府上的一名老仆带上钱,去国子监内递交名册和学费。
国子监此时一般只招收在京七品以上官员家的子弟,低级官员的子弟若要入学,还需通过入学考试。
当然无论学生家室多尊贵,国子监每年接近十贯的学费是不能少的。
敢收这么高的学费,国子监自然有它的优势所在。
此时国子监内的学生无需参加开封府举行的解试,只需通过国子监内的国子试,即可参加省试。
这国子试自然比开封府的解试要简单不少,同时还是老师出题考学生,可操作的空间是很大的,一般不会有学生通不过国子试。
不过曾经的国子监特权更高,三年以前,国子监的学生只需读满一年便可直接参加省试。
这就为省试提供了不少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有清正的考官看不下去,将事情捅到了郭威那里,惹得郭威龙颜大怒。
国子监不得不从三年前开始,在内部加了一场国子试,不过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这也是李延庆选择就读国子监的一大原因,省事省心,直通省试。
第二章 祭酒与主簿
正当李延庆打算走进国子监内游览一番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这是哪家的马车?不知道国子监门前不准停车吗?”
来者声音苍老,李延庆闻言转过身,话音刚落,一名骑在瘦马上的削瘦老者就来到了李延庆的面前。
老者发须皆白,精神矍铄,眼窝深陷,双目炯炯有神,即便胯下是一匹瘦弱的老白马,依旧不失风采。
一见老者身上所穿的大红色官袍,李延庆便知这位老者最低也是从五品的京官,当即拱手道:“在下李延庆,今日初至国子监,不明其中规矩,还请老丈见谅。”
李延庆说话之前,已经向身边的护卫使了个眼色,十余名护卫心领神会,立刻护着马车去了国子监大门左边的一处空地上。
同时,李延庆也在猜测这位老者的身份,五品以上的京官数量稀少,特别是在国子监中,只有祭酒是从四品的官员。
莫非这位老者便是国子监祭酒尹拙?
此时老者的身后,一名中年男子也骑着一匹瘦马匆匆赶来:“爹爹,为何还不进去?快过点卯的时辰了。”
“无事,我们进去吧。”
老者见李延庆还算谦卑守礼,便提起马缰,对李延庆轻轻点头示意。
李延庆见状,赶忙让开路来。
就在此时,李府的老仆,带着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小官,急匆匆地从国子监内快步而出,正好碰上老者。
见小官神色慌张,老者面色不虞,出言呵止:“吕主簿,何事如此匆忙?”
见国子监的祭酒,自己的顶头上司尹拙面露不满,吕主簿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躬身,小声地说道:
“下官,下官只是听闻,李使相家的郎君要入学国子监,故而出来迎接。”
吕主簿本名吕端,今年十九岁,父亲吕琦曾是后晋朝的三品大员,可吕琦死得早,在吕端只有八岁的时候便去世了。
靠着父亲死前的职位,吕端在两年前向朝廷提交了荫补的申请,幸运地成为了从九品的校书郎。
此时只要自家父辈或者祖辈做过高官,即便离世了,后辈也可向朝廷申请荫补,获得官身的几率还不低。
可这只是本官罢了,吕端既无差遣也无俸禄。
在京中待阙两年后,靠着父亲留下的些许人脉关系和遗产,再加上吕端的多方运作,三个月前,他终于获得了国子监主簿的差遣。
吕端很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差遣,对上司尹拙极为敬畏,深怕因开罪了尹拙而丢掉差遣。
在开封苦等两年的日子可不好过,吕端可不想再体验一次待阙的滋味了。
尹拙闻言,转过头快速瞥了一眼李延庆,便立刻将头转正看向国子监的大门。
这就是那李重进的儿子么?人看起来倒也端正。
对于李重进这位使相,尹拙印象比较模糊,只是在上朝的时候见过几面罢了。
尹拙本以为,他与李重进这样的武官,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可就在前些天,这李重进竟通过自己的同乡李谷,约见尹拙,开门见山地说要参与销售九经,报酬则是宋州包括推官在内的几个差遣。
这令尹拙大感意外,因为他与李重进连话都未曾说过,更谈不上相识。
虽然李重进的报酬着实不低,尹拙也有两个小儿子待阙在家,这份报酬对于尹拙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但尹拙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李重进的邀约,其中自然有不便言说的内情。
现在李重进的儿子要来国子监就读,这令尹拙不由起了疑心,这李重进,是不是还对九经不死心呢?
李延庆注意到了尹拙的匆匆一瞥,心道:坏了,这尹拙怕是盯上我了。
有这位国子监的祭酒惦记,自己往后在国子监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不过在外表上,李延庆还是摆着一副谦恭的微笑。
吕端和老仆也靠到了道旁,给尹拙父子两人让开了通道。
尹拙眼皮低垂,微不可见地瞅了吕端一眼,便带着儿子,在几人的恭迎下,打马进了国子监。
见尹拙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国子监的大门内,吕端如释重负,摆出一副笑脸对着李延庆道:
“下官听闻是李衙内到来,立刻就迎了出来,没想却碰上了尹祭酒。”
国子监主簿,其实就是给国子监管账的,每一位入学者的名册和学费都要过吕端的手。
一听说是李使相家的衙内要入学,吕端就立刻跟着老仆出来相迎。
李重进这样的一品高官,吕端这从九品的小官可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李延庆还以微笑:“吕主簿无需多礼,我今后便是国子监的一介学子了,往后还需吕主簿多多关照。”
李延庆此时还不知道吕端的本名,若是知道面前这吕主簿就是吕端,李延庆虽然经历过大风大浪,当即就会起招揽的心思。
吕端在历史上,是辅佐北宋前三帝的一代明相,得主席评价: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
吕端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衙内此言太谦虚了,国子监内何人敢刁难衙内呢?又何须下官区区一介主簿关照?
衙内快请进,正巧国子试三日前完毕,监内并无一名学子,正是游览国子监的好时候。”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李延庆跟在吕端的身后,缓缓步入国子监内。
在吕端的带领下,李延庆花了小半个时辰,将国子监内逛了个遍,除了几间不准外人进入的小院之外。
这几间小院在国子监的东南角,每一间都有两位精壮的大汉把守,通过他们褐衣下的凸起,李延庆判断这些大汉都是带着兵器的。
吕端称这些小院都是国子监放置珍贵藏书的地方,若无尹祭酒的允许,外人是绝对不允许进入的。
李延庆闻言,也就暂时放下了一探究竟的想法,这些地方很可能与刊印九经有关,还是日后派遣乌衣卫进来查探一番较为妥当。
国子监内除了低矮的木屋外,就是些光秃秃的桃林和小径了,并无多少特别之处。
大略游览一翻后,李延庆便在吕端的恭送下出了国子监,打道回府。
第三章 有想法的赵普
“则平(赵普的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赵普闻言,抬头看了看偏西的太阳,有气无力地回道:“大概是申时末吧。”
“那我们在这等了有多久了?”
“从上午辰时末,到现在。”赵普摊开右手,数了数:“巳、午、未、申,快四个时辰了。”
说罢,赵普挪动了一下坐到发酸的屁股,又扭了扭肩膀,发出一阵咔擦声。
靠坐在赵普身边的楚昭辅长吁短叹:“唉,这都四个时辰了,我们却还未能见到王相公。”
“那能有什么办法呢?”赵普一双狭长的凤眼中满是愁绪,伸出手去拿挂在腰间的水囊,可入手才发现,囊中已经一滴都没有了。
赵普和楚昭辅两人,正坐在王溥府邸大门边上的围墙下,屁股下垫着的,是从街对面的布铺花两个铜板租来的麻布,一会还要还回去的。
两人一早就离开脚店来到了王溥的府邸,向司阍递上了名刺,里面还附带着赵普写的一首小诗,满怀期待地等着王溥召见。
可两人从太阳初升,等到太阳逐渐西垂,从神采奕奕,等到精神萎靡,都未能等到王溥的接见。
现在两人干脆连礼仪都不顾了,直接租来两块麻布,靠坐在围墙下。
反正,围墙下边早就坐满了人,既然是一群人一起丢脸,那也就算不上丢脸了。
“你说,我们这次,到底能不能得到王相公的接见?”楚昭辅两瓣嘴唇已龟裂,说完还不雅地伸出长舌,滋润了一番嘴唇。
赵普将头仰靠在围墙上,没精打采地说道:“我哪知道?要不我们回长安算了,在长安我们哪用得着遭这罪?不就是一个官吗?不当算了”
“别说傻话了,不当官,你能干啥?回去吃你浑家的软饭吗?”楚昭辅讥笑道:“你能在你浑家面前抬起头来做人?”
楚昭辅奚落了赵普一通,仍不能发泄胸中怨气,继续嘲讽:
“恐怕就是你那首破诗,令王相公不愿接见我们,人家可是状元郎!你连举人都考不上,居然妄想用诗赋来打动王相公,我看你啊,画蛇添足咯!”
赵普当即就不乐意了,豁然起身:“那你说,怎么办吗?我这不是看门口等候的人这么多,想着写首诗能出众点,引起王相公的注意吗!
你就会嘲弄,这一路上可曾想过一丁点主意?”
赵普大声的怒斥,引来了墙边其他人的围观。
“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楚昭辅被突如其来的怒斥吓了一跳,回过神也是站起身来:“有本事你让王相公接见我们啊,就知道吼!”
赵普先是不甘示弱地和楚昭辅激情对视了一番,可扭头望了望,围观的人是越来越多,眼看事情就要闹大了。
“算了,不吵了,我们先离开这。”赵普语气软了下来,扯住楚昭辅的衣袖,带上了两块麻布,灰溜溜地离开了围墙。
很快,这处墙角就被新来的人给占据了。
赵普和楚昭辅寻了街对面的一家茶馆,用怀中温润的二十枚铜钱,换了一处临窗的桌椅,以及两碗热茶。
两人坐在窗边,看着熙熙攘攘的王府大门,同时端起茶碗。
小饮一口,赵普放下茶碗:“宰相的家门,当真难进。”
“那是自然,唉,那是谁?”楚昭辅睁大了眼,看到王家的司阍恭恭敬敬地将两个人迎进了门中。
上午的时候,就是这个瘦高的老司阍,神情高傲地收下了两人的名刺,只回了一句:“在门口等着。”就再无下文。
可现在,看着这司阍满脸谄媚的样子,楚昭辅有些吃惊,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宰相家的司阍如此相迎?
“这是何人?能有如此排场。”手中的茶碗渐渐倾斜,温热的茶水都流到了长袍上,可楚昭辅丝毫没有察觉。
“则平,你看见没有?”
赵普此时也正紧盯着窗外,伸手指着司阍牵着的白马:“看见了,看到那匹纯色白马没,就那匹马,在长安都能卖两百贯!”
“两百贯?那不是我十年的薪俸吗?这马能卖这么多钱?”楚昭辅闻言大惊失色。
赵普转过头,摇了摇食指:“这还是最低价,这种马一入市场,就会被买走,即便是在赵侍中的府上,也仅有两匹马能比得上这匹。”
“嗯?你看看你的袍子?”赵普察觉到了楚昭辅手中茶碗的异常。
楚昭辅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袍下摆,已经被茶水淋了个透,连忙冲下楼,去找店小二要干布。
赵普则一边悠悠地喝着茶,继续打量着王家的府邸,逐渐陷入沉思。
半刻钟后,楚昭辅走上楼来,高声说道:“则平,回脚店吧,天快黑了。”
“拱辰(楚昭辅的字),我有个想法。”赵普凝视着窗外,喝干了碗中剩下的最后一滴茶:“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我大胆。”
楚昭辅耸了耸肩:“有什么想法,你说便是了。”
从长安到开封的一路上,赵普都不知提出多少个大胆的想法了,楚昭辅已经习以为常。
赵普是个极有想法的人,尽管经常失败,但一直锲而不舍。
“我们去见刚才那位小郎君吧。”赵普看得出,刚才司阍迎接的人,是一位年龄不超过二十岁的少年郎。
这位少年郎要么是王溥的近亲,要么就是京中某位权贵家的衙内,无论是哪一种,都能帮上他们两人的忙。
“随便你。”楚昭辅也明白,赵普犟得像头牛,只要是他做的决定,即便是五驾马车也拉不回来。
赵普从凳上起身,拍了拍头发和衣袍,神采奕奕地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去,那位郎君已经从王家出来了。”
李延庆在司阍的欢送下,牵着自己心爱的白马,后头跟着李石,面无表情地出了王家。
他来王家,自然是来拜见王溥的,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
在司阍恭敬热情的引领下,李延庆坐进了王家的客厅之中,喝上了美婢奉上的热茶。
司阍还告诉他,自家郎君正在骑马回府的路上,最多一刻钟便能抵达,让李延庆稍加等候。
可半刻钟后,李延庆等来的不是王溥,而是王溥的一名亲随。
第四章 当街拦马
在来拜访王溥之前,李延庆还曾依次去拜访过吴廷祚和李谷。
可不巧的是,这两人如今均未在开封城中。
三天前汴河在陈留县开了个口子,吴廷祚当即领命,去了陈留县堵塞决口。
同时郭荣还命令吴廷祚,趁着枯水季节,顺带看看汴河两岸的堤坝是否牢固,需不需要加固。
从开封一路到宿州的河堤,吴廷祚都需要亲自巡视一番,回到开封的日子遥遥无期。
至于李谷,几天前黄河在山东决堤,李谷两日前刚出开封,去往山东郓州抢修河堤,回到开封最早也是年前。
在三位宰相中,曾做过三司使的李谷,最精通筹集钱粮和监管工程。
李谷就像这大周朝的一块砖,哪里需要便填到哪里。
要打仗了,朝廷便调李谷去前线筹集粮草;黄河决堤了,朝廷便调他去抢修河堤;汴河堵了,朝廷便调他去疏通河道。
过了十月秋收,进入冬季,一直到来年的二月,是传统的施工季节。
朝廷要组织人手查验、修补河堤,以防来年的汛期。
各地州县要修补破损的城墙,整理凹凸不平的官道。
县之下的乡和里,则要疏通水渠,以便来年的耕作。
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农民们刚好完成了一年的耕作,朝廷能够征召到充足的劳动力来完成这些工程。
李延庆对此也只能表示理解,既然这两人身负重任,自己目前见不到,那王溥这位相对闲散的宰相,自己总能见到吧?
对于王溥此人,李延庆之前即便是身在宋城,也早有耳闻。
听闻这王溥状元及第,文采斐然,喜欢寻人吟诗作乐。
同时又喜收集史书,去年王溥还开始亲自编写《唐会要》,每日放衙回家后常常是笔耕不坠,有时还会写至深夜。
可王溥的亲随却回来报告,说是王溥刚才放衙回家的路上,凑巧路遇了几位旧日诗友,心血来潮,便与几位诗友结伴去城南饮酒赋诗去了。
李延庆明白,今日是见不到王溥了,无奈只能带着李石离开王家。
等出了王家的大门,李延庆从司阍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行了还没几步,忽有两名衣着简朴的中年男子突然从路边窜了出来,拦在了李延庆的马前。
见到此情此景,即便性格好如李延庆,也忍不住眉头紧皱。
今日想要拜见的三位重臣,李延庆皆未能如愿见到。
现在自己要回家用晚膳的时候,又冒出来两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堵在自己的马前。
李延庆身后的李石看见这两人,连忙打马往前,护在李延庆的前方,高声呵道:“何人?胆敢挡在郎君的前方?”
李石今日并未披甲,只着一身黑色的交领劲装,身在开封,不比宋城,自然要低调行事。
昂首立在马前的赵普闻言,面露微笑,李石的反应全在赵普的预料之中。
早在在茶馆二楼喝茶时,赵普通过对比两人的衣装和胯下马匹,分辨出了李延庆和李石的主仆关系。
突然冲到李延庆的马前,引起护卫的注意,进而让自己和这位小郎君说上话,便是赵普打的主意。
赵普很有自信,只要能和这位身份高贵的小郎君搭上话,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定能说服这贵人帮助自己两人。
赵普对着李石低头拱手:“在下幽州赵普,乃永兴军节度使刘侍中麾下从事,目前官居永兴军录事参军。”
幽州赵普?李延庆闻言略微一惊,旋即想到,历史上闻名于世的北宋宰相赵普,此时应该还只是个无名之辈,自己无需任何惊讶。
“原来是赵参军,李石,你先让开,他们并非闲杂可疑之人。”李延庆轻轻拍了拍李石的肩膀。
这刘侍中,便是此时的永兴军节度使刘词,官兼侍中,乃是长于战阵、作战勇猛的老将。
在离开宋城前,李重进将自己认识的文武官员都给李延庆介绍了一遍,故而李延庆对于刘词有些印象。
刘词此时应该已经有六十四岁高龄了,去年就上表朝廷,自称要致仕。
不过当时的皇帝郭威,认为长安乃是西垂重镇,须一稳重老将镇守,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人选,便婉拒了刘词的致仕,鼓励刘词再发挥几年余热。
至于从事,乃是此时的文武官员私人招募幕僚的统称,只要是跟随七品以上官员做事的,没有官职的人皆可称为从事。
李延庆的舅舅翟守珣,此时便跟在李重进身边做一名从事,陶文举的侄子陶爽,也可自称为陶文举的从事。
所以,李延庆不能依据赵普的自我介绍,分辨出他具体在从事何等工作。
帮刘词算账的是从事,代笔文书的也可以是从事,甚至是在刘词家炒菜、养马的也可对外自称从事,反正都是在替刘词干活,怎么说都是可以的。
又因为赵普自称从事在前,所以这永兴军录事参军,只是赵普的本官罢了,代表他拥有从八品的官阶,并无实职差遣。
在开封城中待阙的从八品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了。
王溥家围墙下靠坐着的人群里,本官比赵普高的随便都能拉出来几十个。
李延庆坐在马上,俯视着赵普。
只见赵普身形高而匀称,发髻上是一根极常见的黑木发簪,身着普通的灰色麻布交领长袍,却不显丝毫寒酸。
这赵普细看之下有一股特别的气质,特别是那一双凤目中,间或划过的流光,让人不敢轻易小瞧他。
李延庆心中啧啧称奇,不愧是青史留名的宰相。
“不知赵参军当街拦下我,有何贵干?”李延庆望着赵普,面如平湖。
赵普神色自若:“还不知衙内贵姓?”
“免贵姓李。”
“李衙内,在下有一事相求。”赵普朗声说道。
李延庆玩味地盯着赵普:“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赵普微微点头:“正是。”
“哈哈,你这人当真有趣。”李延庆双手扶着马鞍,笑道:
“哪有第一次见面,就求人相助的?何况赵参军看起来身体健朗,面色红润,并无任何残损之处,为何要求助于人呢?”
赵普闻言面不改色:“在下其实也可助衙内一事。”
“哦?”
第五章 危言耸听
听闻李延庆自称姓李,赵普心中思绪流转,已经有了五成的把握。
又见李延庆露出感兴趣的样子,赵普觉得自己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了。
赵普拱手道:“衙内,此地并非方便之处,请衙内另寻他处,容在下细细说来。”
赵普和李延庆的交谈,引起了围墙下众人的注意,不少人已在交头接耳。
怀有和赵普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少,但不是每个人都和赵普一样胆大。
李延庆闻言,环顾街边张望的人群,轻轻点头,此地并非详谈之处。
赵普在历史上的名声,和他给李延庆的第一印象,让李延庆已经有些相信,这位赵普确实能帮到自己。
这时,李延庆注意到了站在赵普身后的中年男子。
“赵参军,你身后这位,不替我介绍一下么?”
赵普闻言,急忙回过头,只见楚昭辅一脸从容。
“在下忘记介绍了,这位是楚昭辅,与在下一样,是刘侍中麾下从事。”赵普转过头说道。
低头白了赵普一眼,楚昭辅上前两步,对李延庆行礼道:“在下宋州楚昭辅,见过李衙内。”
楚昭辅?李延庆对这名字有些许印象,曾在史书中见过。
不过具体是什么人,李延庆也记不清了,不过既然有印象,应该也是宋代的名臣。
“想不到楚从事还是宋州人,倒也与我有些缘分。”李延庆下了马,微笑道:“两位请随我去府上详谈。”
“如此甚好,有劳衙内了。”赵普和楚昭辅异口同声。
听到宋州两字,赵普对于自己心中的猜测愈发笃定,自觉已有十成把握。
李延庆牵着白马走在前头,李石也下了马,护在李延庆的身后,赵普和楚昭辅则跟在李石的后头。
一行四人不紧不慢地走向李府。
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两名男子,李石依然怀有戒心,不敢让自家郎君的后背暴露在两人面前。
王溥的府邸离李府并不远,未多时,一行四人在李延庆的带领下,从李府后的小门而入。
进入客厅中,李延庆坐于上首,赵普与楚昭辅两人坐在李延庆的左手边,李石则站立在李延庆的身后。
稍稍坐定,赵普便称赞道:“不愧是当朝名将李使相的府邸,当真是富丽堂皇,长安城中无一处可堪比拟。”
繁华的唐朝长安城,早已被连绵的兵灾所摧毁,城垣残破,城中大部分人口都逃亡去了他处。
五十年前,后梁初建的时候,盛唐时期人口远超百万的长安城,仅有数千跑不动的孤寡老弱,留在城内苟延残喘。
城内甚至出现了大片的森林,成群的野狼和狐狸在长安城内游荡。
直到后汉时期,长安成为了永兴军驻地之后,长安的境况才开始慢慢好转。
此时的长安只能说是座一般般的州城,除了占地广之外,其他并无多少特别之处。
抿了口侍女奉上的热茶,李延庆轻轻放下茶碗:“恭维之语就不必多言了,赵参军不妨直言。”
只听赵普低声说道:“衙内阖门,有性命之虞。”
这是说客谋士常用的话术,一上来就说人全家药丸,好引起注意。
这套路李延庆自然是熟悉,后世卖保健品的推销人员,就常用这种伎俩。
见李延庆面色如常,不为所动,赵普又说道:“这并非在下危言耸听。”
李延庆却笑了笑:“这我很明白。”
自家面临的困局,李延庆最是清楚不过了,无须赵普来给自己介绍。
赵普一时没听清楚:“衙内还是不愿相信在下。”
李延庆加重了语气:“我很清楚,我阖门上下,有性命之虞。”
厅中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赵普微微张大了嘴。
“不要以为我是局中之人,而你是旁观者,就一定是当局称迷,旁观见审。”
此语出自唐书,李延庆前些日子正好看到,便拿来使用了。
李延庆面色平静,又道:“赵参军想表达的意思,我全都明了,你只需明说,你究竟能帮我什么?”
赵普沉默片刻,面露愧色:“是在下小瞧了衙内了。”
在赵普看来,李延庆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自己这个年龄的时候,还在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所以不自觉地,赵普就有些看轻李延庆,自以为能够轻易地唬住李延庆。
李延庆闻言,微笑默然,自己此举的用意,便是要抢回谈话的主动权,令赵普将他心中所想,托盘而出。
在李延庆的注视下,赵普振作心神,恢复了从容的模样。
“在下以为,令尊遭遇的困局,只需一策便可解决。”赵普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便是,培植党羽,静待时机。”
“要培植何等党羽,静待何等时机呢?”李延庆又问道。
赵普略微思考后说道:“培植党羽,应分为两种,最要紧的,是枢密院、两部禁军的紧要职位,其次,则是刺探情报的密探。”
这倒与自己的计划不谋而合,李延庆闻言点了点头:“那时机呢?”
赵普闻言,抬起头,右手食指伸出,指了指客厅的房梁:“等顶梁有变,就是时机。”
说罢,赵普低下头,望向李延庆,李延庆与赵普相视一笑。
“宋州正缺一推官,家父尚未寻觅到合适人选,赵参军若是有意,我愿给家父写信推荐赵参军。”李延庆语气亲切。
赵普本身拥有从八品的官阶,并无差遣,又是在王溥家的门前拦下自己,其目的只会是求官。
对于赵普的目的,李延庆早已了然,父亲李重进那还有个推官的位置,正与赵普的官阶相匹配。
赵普起身,躬身道:“多谢衙内的推举,在下明日就去宋城拜见李使相。”
“对了,楚从事目前可有官职在身?”李延庆并未忘记楚昭辅。
楚昭辅连忙站起身:“在下目前并无官职在身。”
“那家父在宋城正缺几名牙将辅佐,楚从事可有意?”李延庆问道。
楚昭辅躬身长拜:“在下愿为李使相效劳。”
第六章 若得明主
在李府陪着李延庆享用了晚餐后,赵普和楚昭辅,以回脚店收拾行头为由,婉拒了李延庆促膝夜谈的邀请。
出了李府,赵普走到路边一颗梧桐树下,隔着衣服轻轻抚了抚肚皮:“这位李衙内,当真早慧。”
楚昭辅出言附和:“确实,这李衙内的谈吐,与其外表完全不相符合,过于老成了。”
“不过,此次你能得偿所愿,获得差遣,是令我万万没料到的。”
同行的赵普得到了差遣,而自己却只能当个牙将,这令楚昭辅心中五味杂陈。
赵普嘿然一笑:“还记得我们一路上对京中局势的探讨吗?”
两人从长安结伴行至开封,一路上聊得最多的就是时局。
“当然记得。”楚昭辅面露疑惑:“可你不是说那李使相早晚遭殃,绝不能替他效力吗?”
楚昭辅是看赵普同意在先,才会接受李延庆的招揽,其实楚昭辅是不太看好李重进的。
“有我辅佐,定能助李使相逢凶化吉。”赵普满脸自信。
楚昭辅努了努嘴:“我看,是因为人家有个好儿子,你才愿意替他效力的吧。”
赵普从怀中掏出李延庆写的信,轻柔地抚摸着:“随你怎么说,总之,我今后便是宋州节度推官了,而你却还是个牙将。”
“这事八字都还没一撇,你就敢肯定了?”楚昭辅阴阳怪气道:“只是人家李衙内愿意举荐你罢了,若是那位李使相不同意呢?”
赵普满不在乎地说道:“李使相不用我,李衙内肯定是愿意的,若遇明主,没有差遣又如何?”
楚昭辅嘲笑道:“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拜十六岁的少年郎当主公,你那脸要往哪搁?”
“嘿,你的目光也太浅薄了,怪不得我能通过吏部的铨选获得官身,而你比我大上八岁,却至今都过不了铨选。”
楚昭辅和赵普,都在永兴军节度使刘词麾下效力多年,得到了刘词的举荐。
可举荐归举荐,想要获得官身,还得通过吏部和枢密院的铨选。
要成为文官,就要去吏部的铨选司参与考试,九经能够通读两经即可。
要成为武官,则要通过枢密院的武艺考核,考核的内容通常是射箭、跑步和举重。
赵普自然是参加的文官考试,一次便通过,成为了从八品的录事参军。
而楚昭辅今年都四十岁了,体能下降得厉害,武艺考核自然是难以通过的。
可经书他也读了个半桶水,都在吏部参加三次考核了,一次都未能通过,至今都还没有官身。
赵普说完,忽然拍了拍脑袋:“我们,不是三个人来开封的吗?王大他人呢?”
之前在饭桌上,因为与李延庆聊得入神,加之被得到差遣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赵普一时忘了替同伴王仁赡也求个差遣。
王仁赡,与赵普和楚昭辅一样,都在刘词麾下效力,是刘词侍卫中的一个小头领。
刘词这位老节度使,征战多年,浑身伤病,今年进入秋天之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眼看就要不行了。
靠着自己节度使的举荐之权,刘词将不少部下都举荐给了朝廷,希望自己逝世之后,朝廷能帮忙照顾下自己的老部下。
王仁赡便得到了刘词的举荐,来京中参加枢密院的考核。
楚昭辅则是来参加自己的第四次文官考试。
至于赵普,本就有官身,想来京中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捞到个差遣。
所以同在刘词麾下效力多年,早已相熟的三人,便结伴从长安赶赴开封。
楚昭辅闻言,抬头想了想:“王大啊,一早就去枢密院参加武官考核去了。”
“哦,那我们带着他,直接去宋城拜见李使相即可,他那身武艺,根本不用愁差遣,我们现在回脚店收拾行头,明早就去宋城!”
赵普是半刻都不想在开封耽搁了。
宋州推官主官一州刑名,乃是一州三大主官之一,若是能得到这个差遣,妻子如何还敢轻视自己呢?
......
离枢密院不远的一家高档酒楼中,王仁赡正在大碗喝酒。
将空空如也的酒碗重新倒满,王仁赡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酒水沿着王仁赡的嘴角流淌到黑色的布衣上。
“王兄饮酒当真豪气干云,来,再干一碗。”坐在王仁赡对面的赵匡胤,举起了酒碗。
王仁赡大笑道:“哈哈,干。”
说罢便将酒碗满上,一口闷了。
今日王仁赡来枢密院参加考核,高超的射术引来不少人的围观。
凑巧,赵匡胤今日到枢密院中公干,见枢密院正在举行武艺考核,便去围观了一番。
王仁赡当场十箭全中靶心,令围观的赵匡胤惊为天人,当场就邀请王仁赡痛饮一番。
饮酒,王仁赡自是来者不拒,未曾多想,就被赵匡胤带进了酒楼。
赵匡胤又将一盘精致的熟牛肉推到王仁赡的面前:“别光喝酒,王兄再吃点菜。”
此时王仁赡已经十大碗酒下肚,仍无丝毫醉意。
闻言,王仁赡夹起几大块牛肉塞入口中,稍微咀嚼两口便囫囵吞下。
对于王仁赡这种狼吞虎咽的吃相,赵匡胤是十分赞赏的,男人嘛,就是要能大口吃喝,那才叫好汉。
当然,赵匡胤也不排斥吃饭文雅,只是单纯地欣赏粗鲁的吃相罢了,毕竟,他自己的吃相也很粗鲁。
更何况,眼前这位王仁赡武艺还极为高超,两相对比,赵匡胤认为自己的射术还稍逊王仁赡一筹。
这令赵匡胤见猎心喜,想将这王仁赡收入麾下。
“王兄,考核你是毫无疑问能通过的,不知你对于今后作何打算?”
王仁赡闻言,停下了碗筷,赵匡胤那身大红色的官服,他还是认得的。
赵匡胤请他喝酒的目的,王仁赡也是一清二楚。
“在下本是刘侍中麾下的一名侍卫,对于官场上这些门道是丁点也不清楚,若是赵兄有好建议,不妨说出来。”
赵匡胤又替王仁赡倒满酒:“不满王兄,我目前在殿前司当都虞侯,替殿前司招募精兵强将。
殿前司里,正缺王兄这般猛士,若是王兄愿意,明日我和枢密院打个招呼,你就来殿前司当差,如何?”
刚得到官身,就有差遣,王仁赡自是求之不得,当即高声道:“对于天下精锐云集的殿前司,在下向往已久,多谢赵虞侯举荐!”
赵匡胤面露喜色,把住王仁赡的肩膀:“还叫什么赵虞侯啊,太见外了,进了军中都是兄弟。”
“赵兄!”
第七章 分道扬镳
月暗灯昏之时,王仁赡踉踉跄跄地回到了租住的脚店之中,用力地推开了房门。
王仁赡在酒桌上已经与赵匡胤约定,后天就去殿前司报道,他还婉拒了赵匡胤相送,坚持自己回脚店。
“王大,你回来了。”赵普正在屋中读书,听到门口的动静,扭头望了过来。
开封城的脚店价格极贵,一间普通的睡房一晚要六十多文,三人为了省钱,合租了一间房。
鼻子嗅了嗅,赵普双眉微蹙:“你又去喝酒了。”
人一醉就容易坏事,王仁赡饮酒又没有节制,在长安城的时候,就有过多次醉酒闹事的前科。
王仁赡大步走进屋中,将自己扔到了床上:“放心,我没醉,是有高官请我喝酒,稍微多喝了些。”
“哪位高官啊?”赵普来了兴趣,这王仁赡莫非也和自己一样走运了?
“是殿前司都虞侯,赵匡胤!”王仁赡挪了挪身子,将头放到枕头上。
赵普闻言一惊:“赵匡胤?他请你喝酒?你没骗我吧?”
对于赵匡胤其人,赵普亦是早有耳闻。
赵匡胤作为郭荣的亲信,在高平之战后声名鹊起,不到半年就从八品的供奉官,直升为五品的刺史。
他的名字也多次见诸邸报,以超快的升官速度而闻名天下,是周朝军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最近几个月,赵匡胤的风头,甚至盖过了两年前甚嚣尘上的李重进。
王仁瞻面露嘚瑟:“嘿嘿,正是这位赵虞侯,他还让我后日便去殿前司报道,他允诺定会给我安排个好差遣。”
赵普急忙问道:“你同意了?”
“我当即就同意了,这可是天赐良机!”王仁赡忽然哈哈大笑:“明日等我得到官阶,后日便有美差,则平你千万不要羡慕我!”
这时,楚昭辅手捧一个黑黄色的陶壶,用脚尖点开门:“则平可不会羡慕你,再过些天,他就是宋州节度推官了。”
之前楚昭辅倒夜壶去了,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王仁赡肆意的笑声。
王仁赡闻言,立刻爬起身来:“什么?宋州节度推官,则平你是投效哪位节度使了吗?”
楚昭辅走进屋中,蹲下身,将夜壶放到床下:“我和则平,都投效了宋州节度使李重进。”
赵普却立刻说道:“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别说得如此肯定。”
“哦哟,某人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替李家效力了吗?”楚昭辅偏过头,望着赵普:
“若是李使相不用,便投效他的儿子,这话你一个时辰前刚刚说过,怎么,这就忘了?”
“我没忘,只是...”
话音戛然而止,赵普端坐在桌前,双目紧盯泛黑的方木桌,面露沉思之色。
见状,楚昭辅关切地问道:“则平,怎么了?”
赵普并未回话,而是皱着眉望向王仁瞻:“王大,殿前司的差使,你能推掉吗?”
“绝无可能。”王仁赡断然拒绝,他也欣赏赵匡胤这位豪爽的上司,能在他麾下当差,王仁赡是极其满意的。
“不过,则平,你为何要劝我放弃来之不易的美差?”
王仁赡此言并无责怪之意,他只是想弄清赵普这么说的缘由,赵普在王仁赡眼里,向来是富有智略和主见的。
赵普沉默片刻,用极慢的语速说道:“这赵匡胤,无论从何等角度看,都是李重进的死敌。
若是王大你坚持要在赵匡胤麾下效劳,我们三人,以后,极有可能反目成敌。”
依据赵普掌握的情报,赵匡胤是由张永德举荐为都虞候的,所以他与张永德应该是盟友。
而张永德,又是李重进的死敌,这事情军中高官皆知,是刘词闲谈之时透露给赵普的。
王仁赡闻言,当即问道:“那,我们三人,不能一起去投效赵匡胤吗?”
“他仅是一个遥领的刺史,差遣是殿前司都虞侯,招你到军中自是毫无问题。”赵普顿了顿,反问道:
“可我们两人呢?赵匡胤可有差遣安排给我们?”
赵匡胤的本官是严州刺史,但仅仅只是遥领,享受刺史的待遇,并不能去严州赴任,自然就不能向朝廷举荐文官,与正任节度使李重进比起来差远了。
沉默片刻,王仁赡低头道:“确实,他没有差遣能够安排给你们。”
楚昭辅劝道:“王大你也随我们去宋城投效李重进,这事不就结了吗?我们共事这么多年,你忍心将来与我俩为敌吗?”
王仁赡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忽然起身,推门而出:“我找个地儿静一静。”
赵普刚想起身去拦,楚昭辅连忙抓住赵普的衣袖:“让他去想想吧,不用逼他。”
“也罢,也罢。”赵普颓然坐回椅上,他很清楚,自己即将与王仁赡分道扬镳。
......
王溥醉醺醺地趴在马上,十余名亲随护着王溥返回到家中。
进了门,一名亲随附在王溥耳边,小声说道:“郎君,到家了。”
“嗯?到家了?”王溥睁开双眼,轻快地翻身下马,醉意全无。
快步走到父亲王祚的卧房门前,王溥小心翼翼地敲了下门:“阿爹,是我,儿回来了。”
“那便进来。”屋内传出苍老的声音。
王溥闻言,轻轻推开房门。
卧房内温暖如春,王祚穿着白色丝质燕服,袒露着胸膛,坐在桌前,正拨弄着算盘。
察觉到儿子轻柔的脚步声,王祚并未停止手头的工作,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以后若是李重进再派人来见你,一律避而不见。”
王溥恭敬地回道:“以后凡是李使相家的人,儿一律不见。”
今日放衙之后,王溥本打算回家,继续编写史书。
可王溥行至半路,忽然家中派了仆役找来,说是李使相家的衙内上门拜访。
仆役还转达了王祚的命令:随便找个借口,深夜再回家。
对于父亲的命令,王溥向来是不敢违逆的,当即就转道城南喝酒去了。
敲打算盘之声戛然而止,王祚将账簿合上:“我这么做的用意,你可明白?”
“儿明白。”
王祚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从前,我们家地位卑微,不得不依附于人,如今你已贵为宰相,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即便改朝换代,我们家依然尊贵。”
第八章 空空如也
四更时分,天色昏暗,开封城中,除了皇宫和少许深宅大院外,一片漆黑。
三名蒙面的黑衣人踮着脚尖,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摸到了国子监南边的围墙下。
其中一人左右张望一番,拉下面巾,露出一双锐利的鹰眸。
此人正是方志和,他现在已是乌衣台在开封办事处的负责人。
“要查探何处,你俩可还记得?”方志和对着两位部下低声道。
两名部下靠在墙边,异口同声地回答:“属下记得。”
今日午后,方志和就收到了张正的命令,以及一张国子监的地图,地图上标记有几处红点。
张正命令方志和,将红点标记的院落内部彻底查清,越快越好。
接到命令后,方志和自是不敢怠慢,这可是开封办事处建立之后的第一个任务,他可不想出任何岔子。
所以,方志和点了两名精干部下,准备妥当之后,便在夜深人静之时摸到了国子监外。
方志和闻言,举起手轻轻一挥:“进去后分头行动,两刻钟之后在此处碰面。”
“喏。”
三人互相配合一番,轻松翻过不到一丈高的围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国子监内。
进入国子监之后,方志和三人便分散开来,去往各自的目标院落。
李延庆在地图上一共标记了四个点,分散在国子监的南部围墙附近。
这四处都是白日里有护卫把守,不准外人进入的院落。
吕端带着李延庆游览国子监时,李延庆暗暗记下了这四处的地点,回到家中就派人找来了国子监的地图,标记在了上面。
方志和负责的,是两处靠得较近的院落。
一路上,方志和靠着树阴和墙影,时刻都隐藏于阴影之中。
从一颗光秃秃的老槐树后探出头,方志和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间小院。
细看之下,这间院落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半丈来高的白色院墙,灰黑色的屋顶,建筑都只有一层,降低了查探的难度。
将院落的四周都查探一番,确认无人把守后,方志和轻巧地翻进了院内。
院内共三间房,居中一间主房坐北朝南,两边各有一间小厢房。
踱步至主房门前,方志和见门上挂着一把黄铜大锁,不慌不忙地从腰间布袋里,掏出一根细铁丝。
随着“咔擦”一声轻响,铜锁被撬开了。
屋内除了在月光下飘扬的尘埃外,空无一物。
走入屋内,方志和俯下身,轻敲每一块地板,其下并无空洞。
又查验了一番四面墙壁,也都是实心的。
接着,方志和将锁物归原位,又检查了两间耳房,其内也是空空如也。
离此处不远的另一间院落,也是如此,什么都没有,房间全是空的。
在约定的时间里,方志和三人,都已完成各自的任务,回到了约定的围墙之下。
“你们俩探查之处,可有何异常?”
“屋内都是空的,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另外两人也是一无所获。
翌日,李延庆起床不久,就收到了这一消息。
都是空的吗?李延庆咬了一口蒸饼,看着眼前的白面蒸饼入了神。
那昨日上午,自己游览国子监时,那些护卫是在看护什么呢?若是其中没有特殊之物,吕端又何必阻拦自己进去呢?
李延庆思忖一番,得出了结论:定然是其中的东西,被人在下午的时候转移走了。
这下线索就全断了,那究竟会是什么呢?是否与九经有关呢?
可此时,自己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李延庆深感,现在乌衣台在开封的力量还是太过薄弱。
若是乌衣台能够做到三教九流无孔不入,查探此等情报将会简单许多。
虽然乌衣台才刚刚进驻开封,但扩大规模已经迫在眉睫。
李延庆一边享用着美味的早点,一边想着该如何扩张乌衣台。
此时,铃儿来到李延庆身边:“郎君,昨日来过府中的赵参军两人求见。”
估计是来辞行的吧,李延庆继续喝粥,头也不抬:“领他们进来吧。”
赵普与楚昭辅在仆役的带领下,进到了餐厅之中:“衙内,在下今日是来辞行的,今日便赶赴宋城。”
看样子,已经成功将赵普两人收入自家麾下了,李延庆抬头望着两人,满面春风:“还没用早餐吧?坐下来一起吃点。”
“我们都用过早餐了。”赵普与楚昭辅答道。
起得倒也挺早,李延庆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几张椅子:“那也坐,总不能站着说话。”
赵普落座后说道:“今日拜见,除了向衙内辞行外,其实还有一事想让郎君知晓。”
“直说便是。”李延庆继续低头喝粥。
“其实,与在下同赴开封的,除了楚昭辅外,还有一人,名为王仁赡。”赵普徐徐说道。
王仁赡?这名字李延庆印象很深,历史上,此人与赵普一样,是赵匡胤的元从亲随。
北宋建立之后,王仁赡被赵匡胤委以重任,官至开封留守,足可见赵匡胤对他的信任。
最令李延庆在意的一点是,这位王仁赡,乃是北宋建立后的第一任武德使。
赵匡胤谋取帝位时,组建的情报机构,极有可能就是此人一手操办的。
李延庆若无其事地说道:“既如此,你们可带着他同去宋城,我会在送往宋城的信中说明的,若他有官阶在身,宋州的差遣也不少。”
宋州现在除了推官外,还有几个县尉县丞的差遣空着,若是王仁赡是武官,宋州的州军也刚好空出来不少位置。
赵普闻言,面露局促:“可,可是...”
“可是什么?”李延庆放下了勺子,露出关切之色,莫非这王仁赡出了意外?
这事情极有可能,这里毕竟是开封,一个外来人搞不懂开封城的一些潜规则,很容易就会开罪一些权贵。
“他昨日在枢密院中参与武官考核时,偶遇了赵刺史,得赵刺史一次宴请后,就铁了心要进入殿前司为官。”赵普低声说道。
李延庆闻言,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该不会是那个“赵”吧?
“是哪位赵刺史?”李延庆当即问道。
“便是八月刚刚成为殿前司都虞侯,官至严州刺史的赵匡胤。”
第九章 豪杰
果然就是赵匡胤,李延庆闻言,不禁心下凛然。
赵匡胤也开始早作准备了吗?他已然有不臣之心了吗?
转念一想,其实这也是正常的,毕竟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现在依然是五代十国,依旧是乱世,天下四分五裂,皇权没有一丝一毫的神圣性,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生存而竭尽全力。
谁也不能肯定,自己就一定能看到明日的太阳。
赵普和楚昭辅不也是如此吗?失去了刘词的庇佑之后,便忙不迭地进京来寻找新靠山。
李延庆望向赵普:“说起来,对于这位王仁赡,则平你怎么看?他还有转投家父麾下的可能吗?”
有少部分历史人物,固然是机缘巧合之下,走了大运,捡到了名位。
但能够青史留名的人,其中大部分,必然是有异于常人之处。
对于王仁赡,李延庆还是想争取一番的。
既然他在历史上是北宋的第一任武德使,那么他定然在情报工作方面,有着出众的才华。
而这种人才,正是李延庆目前急需的。
赵普轻轻摇了摇头,面露愧色:“衙内,不瞒你说,此事已是绝无可能了。”
李延庆微微皱眉,“为何如此肯定?”
“此事,拱辰应该比我更清楚。”赵普转头望向身边的楚昭辅:“你来说给衙内听。”
赵普是在今年年初时,靠着岳父的关系,在刘词担任永兴军节度使时,投效到刘词麾下的。
在那之前,楚昭辅和王仁赡就已经在刘词麾下效力多年,随着刘词辗转过多个节镇。
楚昭辅微微一愣,思索一阵后,徐徐说道:
“王仁赡本是唐州浪荡子弟,混迹于泌阳城的街坊之中,刘使相十三年前升任唐州刺史后,见泌阳城内秩序混乱,便严整泌阳城,将王仁赡及其同党都下了监狱。”
泌阳城,便是唐州的州治所在。
楚昭辅也是在刘词担任唐州刺史时,投效到刘词麾下的。
此时后周境内共有一百余州,共分为六个等级,开封单独最高,其次从高到低分别为:节度州、观察州、防御州、团练州,以及最低的刺史州。
这些级别,是按照各个州的人口、上供额度、军事作用等因素来划分的。
就好比后世,也有首都、直辖市、省级市、副省级市、地级市等级别。
级别越高的州,其长官不但官阶更高,薪俸更多,而且可以举荐为官的人数也更多。
像宋州就是节度州,现在的长官宋州节度使李重进,每月的薪俸光现钱就有四百贯,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二三十人拥有官身。
刘词十三年前,在禁军中屡立战功,从遥领的唐州刺史,转正成为了正任的唐州刺史,薪俸一百贯,可以赴地方上任,还可举荐三人为官。
而此时的赵匡胤战功不显,虽然在殿前司内实权很高,但只能遥领严州刺史,得刺史级别的薪俸,并无举荐权。
正任和遥领,在官阶上都是一样的,在薪俸上也没有任何区别。
这两者最大的区别就是能否赴地方上任,以及举荐权的有无。
赴地方上任者,便可享有地方财政的送使钱,少则每年几百贯,多的每年能有上万贯。
每一位正任的地方官,都是富得流油的,而遥领者,就只能拿干巴巴的死工资了。
按照楚昭辅的说法,这王仁赡,十三年前,就是泌阳城内一黑道头领,按照此时的说法,应该是泌阳城内一豪侠。
因为,此时能混社会的,要么是家里有矿,不用干活;要么就是武艺高强,能以拳服人;又或是心狠手辣,心计出众。
所以呢,史书上但凡说某人年少不事生产时,意思就是这人是当地的豪侠人物,地头蛇一样的存在。
有不少留名青史的人杰,史书上讲他们的青年时期时,往往都用“少不事生产”一笔带过,汉高祖刘邦就是这类人中的翘楚。
“王仁赡不是进了监狱吗?为何现在会效力于刘侍中麾下的呢?”李延庆略感疑惑。
按照正常的逻辑,王仁赡是为祸一方的地方豪侠,刘词新官上任三把火,杀几个这样的家伙立威,再正常不过了。
“可这王仁赡在监狱中并不老实,在监狱中他谋划了一场越狱,带着三十来名罪犯,在临刑前两日,逃出了监狱,流窜在唐州境内。
当时在下正为刘侍中效力,带着三队州军,翻遍了整个唐州,终于是逮住了他们的尾巴。”
回忆起往昔,楚昭辅的眼中流露出缅怀之色。
那时他还是一位年轻气盛的小伙,几天之内,靠着两条腿,就能将唐州全境跑个遍,而现在骑着马从长安来一趟开封,骨头都得疼半个月。
“然后呢?”
楚昭辅微微仰头,悠悠道:“然后,刘侍中领着三百州军,包围了他所在的邬堡,为士兵的性命着想,刘侍中并不愿意强攻邬堡,只是围着,等他们投降。”
“那,他们投降了吗?”李延庆舀了一勺粥吃下,这口粥有些浓。
楚昭辅回道:“投了,围困邬堡的那天傍晚,王仁赡自缚双手,打开邬堡的大门,投降于刘侍中。”
“邬堡内并无存粮?”李延庆低头一看,桌上只剩空空如也的瓷碗,粥已被他喝完。
楚昭辅摇头:“并不,邬堡内,尚有可供三百人食用一年的粮米。”
“那,他为何要自缚投降,投降不也是一死么?”李延庆放下银勺。
楚昭辅说道:“他自缚出降后,向刘侍中请求,只诛他一人,想让刘侍中放过邬堡内的其余人。”
听到这,李延庆算是明白了,刘词肯定是用了攻心为上的法子。
杀一些豪侠虽然可以暂时让一城安定,但要想一地长治久安,不是光杀人就能够解决的。
如王仁赡这般豪侠,手下众多,在地方上极有影响力,杀掉头领,手下依然会为祸地方。
李延庆断言:“刘侍中必然是答应了。”
楚昭辅轻轻点头:“刘侍中不仅答应了王仁赡的请求,且并没有斩他示众,反而将他收入麾下当侍卫,之后,泌阳城内大定,足可夜不闭户。”
李延庆称赞道:“刘侍中,真乃人杰也。”
不愧是能做到正任节度使的人物,不光长于战阵,对于处理地方政务也很有一手。
第十章 其实就是个弟弟
听闻李延庆称赞刘词,赵普与楚昭辅两人不禁喜上眉梢。
对于赵普和楚昭辅而言,刘词是对他们恩遇有加的故主,不仅待人亲切,逝世之前,还在为他们这些部下的前程着想。
除了赵普他们三人外,刘词还举荐了十几人为官,大多是跟随刘词多年的老部下。
李延庆手指轻点桌面:“那,自那以后,王仁赡就一直侍奉刘侍中了?”
“直至此月离开长安,已经有十三年之久了...”楚昭辅的面容透着一股哀切,毕竟刘词是他侍奉十三年的主公。
李延庆察觉到楚昭辅情绪的转变,当即说道:
“如此看来,这王仁赡确实是重情重义之人,混迹街坊时,愿为属下赴死,受到刘侍中的恩情时,又愿意跟随刘侍中奔波十三年。”
昨日晚上,李延庆送走赵普两人后,立刻就派人去宋州进奏院,找来了刘词的履历。
如刘词这等高官的升迁,各个进奏院都是有记录在案的。
刘词这十三年间,先是担任唐州刺史,而后转任房州团练使,之后又被调回禁军中任职。
之后又因屡立战功,升任为防御使,几经辗转,到如今的永兴军节度使,刘词林林总总也在七八个州当过官了。
楚昭辅和王仁赡能跟随刘词这么多年,奔效于刘词左右,一直为他效力,称他们忠诚重义毫不为过。
“但也正是因为他的重情重义,他是绝无可能再投效到李使相麾下的。”赵普感叹道:“据他所言,他已应允了赵匡胤的邀约,明日便会投入殿前司帐下。”
李延庆闻言,叹惋道:“也罢,看来我是与他无缘了”
重情重义之人,最是不愿背弃诺言。
调整情绪,话锋一转,李延庆微笑道:“不过能替家父招揽到则平与拱辰两位大才,我亦是心生振奋。”
“衙内谬赞了。”虽如此说,但赵普的脸上并无丝毫羞赧之意,对于自己的才能,他有着绝对的自信。
楚昭辅却不同,当即微露愧色:“在下愧不敢当。”
李延庆将两人表情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看样子楚昭辅在历史上名声不显,是有原因的。
虽然他忠诚重义,但才能应该是很有限的,从他年岁长于赵普,但仍未能拥有官身便可见一斑。
吏部铨选司的考试,李延庆也是略知一二,那考试着实称不上有多难,只需熟背两部经书即可通过,大部分高官家的衙内都是能轻松通过的。
赵普瞥了眼身边的楚昭辅,热切地望向李延庆:“若是我们能得到李使相的青睐,那全是衙内的举荐之功。”
“哪里哪里...”
三人相视而笑,继续畅谈。
与李府同处一厢的赵匡胤家中,赵匡胤正领着弟弟赵匡义,接见上门拜见的王仁赡。
“三哥,这便是我昨晚和你说过的,射术无双的唐州王大郎。”赵匡胤牵着自家弟弟的手,满面笑容地看着王仁赡。
赵匡义还未满十五,身形有些矮,面容白净,身着青色的儒生襕衫,一脸书生意气,光看外貌,与身边黑而粗的二哥相差甚远。
两人原本还有个哥哥赵匡济,不过这赵家大哥年幼时就早夭了,所以,赵匡胤是赵二,赵匡义是赵三。
此时兄弟之间,全以哥相称,并无弟的称谓。
望着与自己二哥身形相差无几的王仁赡,赵匡义略微感到有些不快,不过还是面露微笑:“见过王大郎,王大郎称我赵三即可。”
王仁赡自然是不敢如此称呼赵匡义的,刘词家的衙内个个都趾高气昂,曾令他吃了不少苦头。
现在面对这赵家衙内,王仁赡自然不敢怠慢,他不敢肯定,这赵匡义是真的没有架子,还是在哥哥面前装出来的。
王仁赡不假思索地回道:“在下唐州王仁赡,见过赵三衙内。”
赵匡义闻言,笑意更盛,王仁赡给他的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最起码懂礼。
光这一点,就比二哥那些所谓的儿时玩伴好太多了。
对于自己二哥赵匡胤的那些狐朋狗友,赵三心中可是积怨已久。
他们一到赵家,就像进了自己家一样,吃的喝的随手就塞入嘴中,有时还会对家中一些精致的摆件发动顺手牵羊。
当然,这些还不是令赵匡义最难以接受的,也就是一点钱罢了,赵家如今一门两刺史,不差钱。
最可恶的是,他们一见到赵匡义,和年仅七岁的四哥赵匡美时,便会跑过来来揉两人的头。
而每当赵匡义打掉这些油腻腻的黑爪子,他们还会锲而不舍地来揉赵匡义的头,还说他赵匡义才三岁时,他们就这么干了。
谁叫赵家几兄弟的年龄差距大呢,赵匡义比起二哥小了足足十一岁半。
二哥的那些玩伴虽然与赵匡义同辈,但在他们面前,赵匡义总感觉自己差了一个辈分,与他们实在是相处不来。
更何况,在从小就接受儒家教育的赵匡义眼里,那些人完全称得上是蛮横无理,不懂尊卑。
然而迫于父亲和二哥的压力,赵匡义又不得不对他们笑脸相迎,有时甚至还得曲意奉承。
按照父亲赵弘殷的原话:“他们的父辈,都是与为父同甘共苦、出生入死的亲哥们。
他们也就是你的亲哥们,你的家就是他们的家,在自己家里还守什么礼?为父送你去读书,不是让你用那套歪理来教育自己的亲哥的!”
赵匡义对于父亲的教训,虽然表面上唯唯诺诺,时刻遵守,但在心中,他对于父亲的教训却嗤之以鼻。
还亲哥们,谁和那般契丹蛮子一样的家伙是亲哥们啊?
我呸!也不看看如今地位的差距,自己的爹爹和二哥可都是刺史级的高官。
而他们呢?连进殿前司当个小军官都得来求二哥,凭什么自己还得对他们笑脸相逢啊?
赵匡义在爹爹和二哥从小的教育之下,心里倒也明了,自己家能有今日的地位,确实少不了父亲那帮哥们的帮扶。
可他并不明白,这种战友间的情义,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毕竟他又没从过军,也未曾拥有生死之交。
赵匡义只是觉得,就算他们的父辈曾经有恩于爹爹,可自家这些年已经付出得够多了,钱、官位、差遣,能施舍的都施舍给他们了。
他们应该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地,尊称自己衙内才对。
眼前的这个王仁赡,就非常懂事。
第十一章 人走茶凉
“郎君,那位李使相家的三衙内,又来拜见郎君了。”
说罢,仆役还双手呈上一份名刺。
王溥闻言微微一愣,随即说道:“就说我出门会友了,他若要进来等候,你就恭敬地请进来。”
连名刺,王溥都懒得接过来。
王溥其实是很想和李延庆谈一谈的,李延庆提供的法子,在倒魏一事中起了不少的作用,令王溥对这位聪慧的少年有了不少好感。
不过一想起父亲王祚的命令,王溥也是作罢,在他的潜意识里,父亲王祚的话一般都是对的。
六年前,正是王祚,命令进士及第、前途无量的王溥放弃朝中的职位,去投效当时的天雄军节度使郭威,使得王溥今日能够高居宰相之位。
“是,在下这就去。”
见仆役拜退后,坐在王溥身旁的白衣男子轻轻出声:“李使相?就是那位刚刚赴任宋州的李重进么?”
“正是。”王溥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怎么,惟一(冯吉的字),你对这事感兴趣?”
冯吉英俊的面容上泛起笑意:“怎么会,我就随口一问。”
“今日叫你来,只喝酒,不聊政事。”王溥不作他想,仰头将酒喝下。
“我懂我懂。”冯吉也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趁着父亲王祚今日出门赴宴,王溥找了住在自家隔壁的酒友冯吉,来陪自己借酒消愁。
冯吉是已故太师冯道的儿子,目前担任太常少卿,与王溥年岁相仿,兴趣相投。
两人皆是满腹文采的饱学之士,同时皆喜饮酒,两人相识多年,互相引为知己。
王溥这些日子过得不怎么如意,缘由就出在他父亲王祚身上。
王祚九月份刚刚卸任了华州刺史的职位,目前闲赋在家。
父亲在家的这一个多月,王溥只觉得度日如年。
这父亲太强势了,即便王溥今年已经是三十二岁的人了,却无论干什么都要受到他父亲的干涉。
大到王溥担任宰相的施政方法,小到他饮酒赋诗的个人兴趣爱好,他父亲都要管一管。
王溥还不能不听,一但王溥稍有违逆,迎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叱骂。
气急的时候,王祚甚至还会从床下翻出一根黑色的长木棍,打得王溥在家中抱头鼠窜。
这根木棍是王溥幼年的噩梦,小时候他因为读书不专心,没少受到父亲的打骂。
甚至在外人的面前,王祚也不给王溥留情面,丝毫不会嘴下留情。
就在前天,当着几位来访客人的面,王祚就当众说王溥是自己养的豚犬,让客人不必因为王溥宰相的身份,而感到拘谨。
一回想起这一个多月备受煎熬、身处地狱一般的日子,王溥就有些想哭。
虽然王溥是个三十二岁的中年人了,但在拉扯他、培养他长大的父亲面前,他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不过,就在今日上午,王祚已经被任命为颍州刺史,不日就得赴任。
苦日子终于要结束了,王溥几杯淡酒下肚,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
“哈哈哈哈!”
越笑,王溥越是放肆,反正是在自己家中,而且是父亲不在的家中。
冯吉瞥了眼密友,不以为怪,淡定地喝着酒,王家这点事情,冯吉自是清楚的。
笑了半晌,王溥擦干了眼角渗出的喜悦泪珠,又连着喝了七八杯酒,才终于平复下心中的激荡。
王溥忽然高声道:“惟一,再过几日,等我休沐,我们叫上几个相熟的,出城郊游狩猎!”
大好的金秋十月,却因为父亲的缘故,一直闷在开封城中,王溥都快憋疯了。
冯吉想都不想,回了句:“我随时都行。”
太常寺掌管祭祀,除了皇帝登基驾崩,或者每年正月皇帝祭天拜祖的时候外,都非常的清闲。
更何况冯吉还只是太常少卿,上头管事的有太常寺卿,下头办事的有四名太常博士、若干太常寺主簿等。
这太常少卿的差遣,还是范质看在已故太师冯道的面子上,给他安排的闲差。
冯吉还有两个亲弟弟,也被范质安排了清闲的差使。
平常的时候,冯吉一周才去太常寺点个卯,太常寺的事情他也概不过问,俸禄他则照领不误。
王溥闻言,霍然起身:“我这就去写请帖。”
他早就迫不及待了。
看了看窗外西斜的残阳,冯吉也起身。“那我今日就先回去了。”
冯吉独自一人,悠悠地走在王府之中,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极为熟悉,遇到的仆役和侍女也都会恭敬地对他行礼,他是王家的常客。
行至门口不远,冯吉见到王家的司阍,正牵着一匹白马,跟在一名青衣男子的身后。
司阍的身边还有一名一看就是护卫的强壮男子,牵着匹黑马跟在青衣男子后头。
此人应该就是那李重进家的三子了,冯吉放缓了脚步,跟在三人后面。
李延庆出了王家大门,从司阍手上接过缰绳:“若是王相公回来,请告诉他我来拜访过。”
司阍忙不迭地点头:“这是自然,请衙内放心。”
李延庆脚踩马镫,翻身上马时,余光瞥过,见王府大门内,出来了一名白衣中年男子。
这男子身形清瘦,外貌儒雅,年岁也与李延庆所知的王溥相若。
男子出了大门后,便转道向左而去,与李延庆背道而行。
李延庆赶忙下马,扯住司阍的衣袖:“刚刚走出大门的那位是谁?”
“他啊,是隔壁冯太师府上的冯二郎,常来与...”
司阍话说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冯太师,那不是冯道吗?冯道的儿子与王溥年岁相仿,又从王家出来...一定是王溥在府上!李延庆想到此,厉声问道:“常来什么?”
“常来,常来...”司阍一阵抓耳挠腮,神色慌张:“此事在下不便说,还请衙内莫要再问了。”
李延庆狐疑地盯了司阍一眼,刹那间就都明白了。
“叨扰了。”李延庆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既然王溥不愿见自己,那李延庆也不会自讨无趣。
疾驰在开封城右一厢空阔的石板路上,微寒的凉风拂过脸庞,李延庆心中一阵感慨:父亲李重进这才刚刚离开开封,这茶凉得也太快了点。
第十二章 人事变动
凉风徐徐,冯吉洁白的罗衫在风中衣袂飘飘,出尘脱俗。
施施然行至自家门前,冯家的司阍早就在门前等候多时。
“阿郎,半个时辰前,尹祭酒家的大郎来访,见阿郎不在,便留下了一叠文书而去。”
冯吉的父亲冯道,大哥冯平皆已亡故,冯吉目前是冯家的主事人。
国子监祭酒尹拙的大儿子尹季通,在国子监内担任律学博士,与冯吉关系密切。
冯吉点了点头,又问道:“尹大郎有留话吗?”
“未。”年迈的司阍摆了摆头。
“我知道了,将门闭上,今日不见客了。”
冯吉抬脚走入家门中,随着“砰”的一声,冯家的大门紧紧阖上。
步入古色典雅的书房之中,长条花梨木书桌上,比起冯吉一个时辰前离开时,多了一叠拳头厚的文书。
踱步至书桌前,冯吉两指捏起最上方的纸张,若无其事地瞥了眼。
“李延庆...”
这张文书,开头便是李延庆三个字。
“这李延庆,今年要入国子监就读么?”
冯吉略微惊诧,将这份李延庆在国子监报名所用的名册,仔细阅览了一遍。
接着,冯吉又将这叠文书上方的五十二张,都阅览了一遍。
这叠文书共二百余张,是从今年十一月开始,将在国子监内就读的,全体学生的名册。
上方的五十二张,则是今年新入读学生的名册,下边的一百多张,冯吉去年就见过了,也就懒得看了。
将文书重新叠好,冯吉推开门,踏着满地枯黄的落叶,漫步在院中。
“今年有意思的新学生,还挺多的。”
......
李延庆打马回到自家府上,刚进到自己院中,铃儿就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郎君,大妇半个时辰前就来了,此刻正在客厅内。”
李家的大妇,便是李家大郎李延顺的妻子吴氏了,吴氏乃是当今副枢密使吴廷祚的长女。
听闻嫂子已在屋中等候了半个时辰,李延庆心知事情恐怕不小,连忙走向客厅。
李延庆轻轻推开房门:“嫂嫂,让你久等了。”
院中的客厅,又名勤勉厅,客厅正中墙上,挂着大大的“勤勉”两字匾额,其下一字排开,是三幅唐代名家墨宝。
墨宝之下,摆放着一张红木方桌,方桌的两旁各有一把正对着大门的红木太师椅。
吴氏正端坐在太师椅上,低头翻看着平放在膝盖上的一本薄薄佛经。
裁剪得当的红色长裙,将吴氏修长丰润的身形勾勒得淋漓尽致,容颜并不特别出众,但也清秀端庄。
吴氏今年未满十九,这年龄放在后世还是个刚入大学的青春学子,可现在她已作人妇人母,明亮的剪水双眸中并无丝毫迷茫。
见李延庆进来,吴氏将书合上,抬起头,微微蹙眉,薄唇轻启:“三郎今日傍晚去了何处?为何如此晚才归来?”
吴氏受婆婆翟氏之命,有监督李延庆的职责在身,李延庆的日常出行,吴氏是每天都要过问的。
“今日我又去拜见了王相公,可惜王相公并未在家中,据他家司阍所言,是出门访友去了。”李延庆走至桌旁,与吴氏隔桌而坐。
吴氏双眉微微舒展:“那便不用再去拜见他了,王相公大约是不愿见你。”
出生于官宦之家的吴氏,耳濡目染之下,对于政治不能说知之甚详,但也是略知二三。
既然李延庆连着两天放衙之后,去拜见王溥都未能如愿,那八成是王溥并不愿意见李延庆。
吴氏的父亲吴廷祚,在不愿见某些地位高贵的访客时,也常让司阍以自己出门访友为由而拒绝。
李延庆嘴角挂着浅浅的冷笑:“我也是如此认为的,王家的司阍有些言不由衷,况且我还看见冯太师家的二郎从王家内出来,王相公定然是在家的。”
“多半便是如此。”吴氏语气重了半分:“其实今日我到你这儿来,是有件要紧事要与你商量。”
对于这个小叔子,吴氏并不怎么在意,因为从过往一年的接触中来看,李延庆也就是个不太懂事的毛头小子。
不过李重进在离京之前,特意叮嘱过吴氏,若是有什么朝堂上的动静,都可以与李延庆商议。
尽管如此,若非事出无奈,吴氏也不太想来找李延庆。
实在是如今李、吴两家能做主的人,都碰巧不在开封。
李重进在宋城担任节度使,吴廷祚则沿着汴河巡查河堤去了。
至于李重进的长子,吴氏的丈夫李延顺,又对政治不怎么感冒,而与吴氏同父同母的的大哥吴元辅,则在陕州担任都监。
吴廷祚的其他子女,则是吴廷祚与后妻所生,今年最大的才六岁。
无奈之下,吴氏终于是想起了公公李重进的嘱咐,这才来找李延庆商量。
这是要进入正题了么,李延庆赶忙道:“嫂嫂请说。”
吴氏的语气稍显焦急:“今日,魏枢相撤了军巡院内一名军巡使,以及两名军训判官的差使,预计是要调派到西北几个州去做闲差。”
这消息是吴廷祚留在枢密院内的私吏,一个时辰前带来的。
军巡院隶属于侍卫亲军司下,掌管开封城的治安和消防,还负责赶赴各地抓捕罪官,其下设有监狱,专门关押政治罪犯。
其内又分为东西两院,每院各有一名主官军巡使,正八品,和两名辅佐审讯的军巡判官,从八品。
共计两名军巡使,四名军巡判官,皆是位卑权重之职,在开封城内权势极大。
今日之前,两名军巡使中,有一人是李重进的亲信,四名军训判官中,有两人是李重进亲自任命的,皆是跟随李重进从军多年的老部下。
“魏仁浦欺人太甚!”愤怒之下,李延庆直呼其名,军巡院本是李吴两家在开封城内的重要臂膀,如今却被魏仁浦一刀斩断。
吴氏也是面色阴沉:“魏仁浦趁着家父不在京城,就如此为所欲为,实在是太不把我们两家放在眼里了。”
客厅中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几度,李延庆稍稍冷静了下来,思忖片刻道:“另一位副枢密使,王枢相呢,他有没有就此事表态?”
第十三章 大胆举动
吴氏抬起头想了想,说道:“尚不知晓王枢相的想法,听私吏所言,他今日貌似不在枢密院中。”
李延庆稍稍放松:“不是王枢相的意思就好,若是王枢相也有此意,那事情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王朴是郭荣的亲信近臣,他的一举一动实则代表郭荣的意志。
吴氏闻言,又想起了一事:“我刚才过于急切,忘了说明白,这三人的调动还只是魏仁浦个人的意思,尚未送往政事堂中签发。”
“那就更好了。”李延庆面露微笑,既没有得到王朴的认可,也没有送往政事堂签发,那就只是魏仁浦在口嗨罢了,没有任何卵用。
李延庆说道:“如此看来,魏仁浦也只是在自娱自乐罢了,我们尚无需为此事担忧,只需静观明日枢密院中的动静即可。”
吴氏顿觉安心不少,转瞬却感慨道:“不过,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罢了。”
李吴两家目前在京中的最高官员,竟是她的丈夫,正八品的李延顺,一个替郭荣站岗的殿直,对于朝局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力,更别提干涉枢密院的决议了。
“无权便是如此。”李延庆心中酸涩,无权在身,那就只能在旁吃瓜,干看着。
这就是规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自己目前,只能想办法扩大乌衣台的实力,同时在国子监内读好书,朝堂的舞台离自己还有些遥远。
一时间,李延庆脑海中思绪万千。
沉默片刻,李延庆说道:“今日天色已晚,嫂嫂就先回去吧,我会立刻写信,将今日之事悉数告诉家父,也请嫂嫂派人通知令尊。”
这也是李延庆委婉的提醒,吴氏是李延庆大哥的妻子,两人不宜同处一屋之中太久。
“三郎所言极是。”吴氏赶忙起身,拍了拍发皱的红裙,走至门口,又转过头:“若是朝中有变动,我以后会遣人来通知你的,往后你的日常所行,我也会派人问询李石。”
吴氏的言下之意,就是她以后基本不会再来李延庆的院中,今日实在是太过焦急,所以才在客厅之中等了半个时辰。
自吴氏离开后,李延庆又坐在太师椅上思索了半刻钟,把未来一周急需要做的事情,在心中做了个细致的规划。
再过一周,国子监就要开学了,届时他的空闲时间将会大大减少,虽然明法科不难,但也说不上容易,若是不用心读书,那八成也是通不过的。
这一周里,李延庆要初步将乌衣台的触手,伸入几处重要的官员宅邸中,其中最要紧的就是赵匡胤家和魏仁浦家。
李延庆的计划,是收买这两家的仆役和侍女来达成目的。
同时,李延庆的长远计划,是逐步掌控开封城中的牙侩业务,也就是人口中介业务,此时官员富豪家中雇佣仆役和侍女,一般都是通过牙人之手。
通过牙侩业务,就能将乌衣台的耳目,悄然散播到开封城的各个高级官员家中。
如此,李延庆即便不能列席朝堂,也能探知朝堂中的一切重要信息,以及许多难以得知的隐秘情报。
......
“什么?”王朴盯着眼前的亲信私吏:“魏仁浦要调动军巡使和军训判官?”
“是的,魏枢相预计要调动一名军巡使,以及两名军训判官。”在王朴锐利目光的注视下,私吏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两滴冷汗。
这名私吏是王朴安插在枢密院内的亲信,在得知魏仁浦的举动后,立刻就来向王朴报告。
王朴虽然是副枢密使,但如今还兼着知开封府的差使。
开封府内虽有两名判官、两名推官,以及若干录事、司法参军帮着王朴处理日常政务。
但开封府毕竟管辖着城内四十余万军民,王朴每日总要来开封府视察一番才会放心。
故而王朴并不能时刻都待在枢密院中,需要亲信私吏替他传递紧要消息。
魏仁浦正是趁着两名副使皆不在枢密院内之时,擅自调动军巡院的三名主官。
当然,魏仁浦的决议并不会马上生效。
若是王朴赶回枢密院阻止,这三份调令自然不会生效,同时政事堂的三位宰相对于这些调令也有否决权。
王朴闻言,剑眉微锁,头顶的清正廉明匾额闪烁着点点光泽。
“老夫知道了,你先回枢密院,一有动静立刻赶来通知。”
亲信连忙拱手告退。
魏仁浦的那点心思,王朴一听私吏通报,就能猜出来,无非就是要削弱李重进在侍卫亲军司内的影响力。
王朴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李重进都去宋州赴任了,侍卫亲军司内自然就不应该再有李重进的人。
在古代,一支军队要有足够的战斗力,必须要做到将兵相知,也就是要让主将和下层武官们利益相通。
对于侍卫亲军司以及殿前司的几位主将,将亲信安插进军中之事,郭荣一向是默许的。
在军队中历练了几年的郭荣很清楚,要维持禁军的战斗力,就只能允许武将们在军队内广安亲信。
这虽是郭荣极为忌惮之事,但却是无可奈何的,他前些天刚刚授意过王朴,要逐渐清除侍卫亲军内李重进的亲信,以方便新主官的亲信上位。
目前,侍卫亲军司内暂时主事的两名武将,分别是马军都指挥韩令坤,以及步军都指挥使李继勋。
这两人皆是跟随先帝郭威起兵的功臣,也是禁军中新近崛起的少壮派领军人物。
其中韩林坤与赵匡胤年岁相仿,是赵匡胤的幼时玩伴,李继勋则是赵匡胤的结拜兄弟,义社十兄弟之首。
之前属于李重进亲信的那些职位,就得让韩令坤以及李继勋的亲信来取代了。
按照王朴原本的计划,徐徐图之,花费半年左右的时间,逐步清除这些低层官员,尽量将侍卫亲军司内的动荡降至最低。
魏仁浦此举极为大胆,若是得逞,会令军巡院短时间内的行政效率大幅降低,一口气换一半的官员,影响太大。
“这魏仁浦倒也不怕将事闹大,他哪来的胆子?”王朴双手扶在案上,脸色阴晴不定。
第十四章 商议出兵
第二日一早,王朴得到郭荣的召见,匆匆赶入宫中。
“陛下,王枢相求见。”
听闻近侍通报,郭荣将宣州细毫搁到笔架上,抬起头道:“领王卿进来。”
趁着近侍去领人的功夫,郭荣扭了扭发酸的脖颈,又揉了揉微胀的太阳穴。
未多时,王朴就在近侍的带领下进到殿中来,郭荣已经端正地坐在御座上了。
“陛下,王卿来了。”
郭荣吩咐道:“速速给王卿上座。”
近侍搬来靠背座椅,而后迅速退出,殿中很快就只剩郭荣与王朴两人。
这是郭荣特意吩咐过的,在与王朴单独议事时,不允许任何旁人在殿中。
王朴坐下后,先是低着头打量了郭荣两眼,几日不见,郭荣是愈发憔悴了。
陛下这才当了一年不到的皇帝啊,比起去年尚未登基之时,像是苍老了十岁,王朴暗暗心惊,为郭荣身体的健康而担忧。
“陛下,臣有一事要奏。”王朴的嗓音略带颤抖。
郭荣淡淡地道:“是军巡院的事情吧。”
早在昨日傍晚,枢密院承旨就已经向郭荣通报此事。
枢密院承旨,负责向枢密院传递皇帝的命令,以及将枢密院内的大小动静禀告给皇帝,是皇帝与枢密院沟通的桥梁。
王朴随即说道:“正是,臣以为魏枢相此举有些操之过急,应徐徐图之为妥。”
郭荣却摇了摇头:“随魏仁浦去折腾好了,此事并不要紧,无非是军巡院内会动荡一阵子罢了,与其拖泥带水,不如快刀斩乱麻。”
在郭荣看来,军巡院乱一小会,并不是多大的事情,开封城里还有开封府,以及御史台管着,出不了什么乱子。
目前,将李重进在侍卫亲军中的影响力尽快消除,更为重要,因为郭荣想要发动战争了。
王朴心下微惊,原来魏仁浦行事大胆的缘由在这,他八成是揣摩到了陛下的心意。
从前王朴几乎没有与魏仁浦打过交道,只知道这位魏枢相出身低微,但办事高效稳妥,所以才会得到先帝的青睐。
如此来看,魏仁浦在揣摩帝王的心思上,确实有一手。
郭荣接着说道:“今日叫文伯(王朴的字)来,是想和你谈谈秦凤那边的事情。”
西北的秦凤成阶四州,在后晋时期被蜀国所占据。
这四州中,秦州便是后世的天水市,在渭河的上游河谷中,易守难攻,时刻能威胁到下游的凤翔府和京兆府。
而凤州和阶州,乃是关中通往巴蜀的重要通道。
其中阶州也就是现在的陇南市,是阴平道的起点,三国时邓艾灭蜀便是从此地出发。
凤州则是如今的凤县,是褒斜道、陈仓道和连云道三条入蜀主干道的交汇处。
同时凤州又对后周的西北重镇凤翔府,有着居高临下的优势,蜀国的军队可以随时兵临大散关之下,威胁凤翔府。
成州则夹在凤州与阶州之间,处于秦岭余脉的冲积平原上,是陇南重要的粮仓,也是连接凤阶两个军事重镇的重要中转站。
对于这极具战略地位的四州,郭荣早就垂涎已久,若是能收复这四州,周朝就能对割据巴蜀的伪蜀政权占据绝对的战略主动权。
届时周朝要灭蜀,则可以三四路齐头并进,打得蜀国顾此失彼,而现在尚未占据这四州,则只有出散关,硬磕凤州一条路可走。
对于四州的重要性,身为副枢密使的王朴当然是一清二楚,略微思忖后说道:“如今各州秋税大多已入库,本朝已有发动一战的实力。”
十月秋收已毕,王朴根据西北各州上报的存粮情况,清楚本朝已经拥有了发动一场小规模战争的能力。
而且又是农闲时节,能够轻易地征调足够的民夫,毕竟要进攻的四州地势险要,需要大量的民夫来输送粮秣。
郭荣轻轻点头,又问道:“那具体呢?派何人为主将,征调哪些州的州军,禁军又该派遣多少合适?”
王朴抚了抚黑色的长须,沉吟片刻后答道:
“臣以为,此四州地势险要,且蜀道险峻,不易派遣过多的部队,同时伪蜀在四州驻防的军队并不多,仅有万余,当以小股精锐各个击破较为妥当。
因此,以屯驻在凤翔府的六州州军为辅,凤翔节度使,老将王景可为大将,陛下还可遣一名亲信爱将作为监军,领万余禁军为主力,助王老将军攻坚拔寨。”
此时的监军,一般是一军的副统帅,同时还有独自听命于他的一支部队,这样才能起到监视主将的作用。
王朴也清楚,此时的州军大多已经糜烂,要攻克这地势险要的四州,那非得开封的精锐禁军出马不可。
因此呢,派遣一员大将,带领一万禁军作为野战的主力部队。
同时这支禁军,也负责监督地方州军修桥铺路、运输辎重,以及作为攻城的炮灰。
主将的人选,则应当是熟知当地形势的凤翔节度使王景,至于监军,则要看陛下的个人意愿。
郭荣一边听,不停地点着头,王朴的说法正合他意。
王景,四朝老将了,去年四月调任的凤翔节度使,算算时间,如今在任也有一年半了。
半个月前,凤翔府进奏院上了折子,称凤翔府今秋丰收,府内的存粮,可供三万大军使用两年,节度使王景希望朝廷出兵收复秦凤两州。
这就让郭荣起了收复故土的心思,不过他的胃口不小,两州可满足不了他,既然要打,那就要将四州故地悉数收回。
其实呢,王景是因为边防压力太大了,蜀国最近几个月一直在往秦凤两州增兵,做出一副随时入侵的模样。
王景既要防着西边的秦州,还要时刻盯着南边的凤州,有些捉襟见肘。
而他手下的州军虽然有一万多人,但分别来自六个州,又疏于训练且不堪一击。
他可不愿意在任上丢了凤翔府,导致自己在快要致仕的年纪身败名裂。
干脆,王景就建议朝廷先下手为强,这样他说不定还能捞些战功,荫及子孙。
王景建议起来是轻松,郭荣和王朴却要操劳了,两人就调兵的细节又商议了半个时辰。
第十五章 夙兴夜寐
“监军的话,向训、昝居润或是李继勋等几人皆可,至于统领一万禁军的主将,韩通、赵匡胤、袁彦等年轻武将也可胜任......”
对于当前开封城中能够领军的青年武将,副枢密使王朴可谓是如数家珍。
郭荣连连点头:“嗯,监军与禁军统帅的人选,我再想想,此事不急。”
收复秦凤成阶四州,在郭荣看来并非什么难事,禁军中不少青年武将皆可担纲。
虽然他们大多年轻气盛、求功心切,但有王景这位老将压阵,必然是出不了乱子的。
那么,让哪几位来取这份功勋呢?
郭荣心中霎时闪过好几个武将的名字,他需要好生思量一番。
“对了,文伯,出兵的时间,你有想好吗?”郭荣突然问道。
郭荣的本意,是要尽快出兵,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四州收入囊中了。
王朴闻言一愣,这个问题着实把他难住了。
此时虽是乱世,但出兵作战,最基本的名正言顺还是要讲究一番的。
王朴更是饱读儒家经典的状元郎,他不能接受,本朝兴无名之师侵略他国。
所谓名正言顺,那就是要师出有名。
若是要征讨伪蜀,以何等理由出兵最为妥当呢?
收复故土,那肯定不行,丢掉这四州的是后晋朝,本朝是从前朝后汉禅让而来,收服故土并不名正言顺。
征讨不臣,那也不行,伪蜀伪蜀,虽然本朝朝堂内一致这么称呼它,但蜀国对外早已称帝,并不能用征讨不臣的理由兴兵。
王朴左思右想,认为只有让这四州的百姓自己提出来,想要归顺本朝。
如此本朝就能师出有名,将士们亦能士气高涨,届时便可兴堂堂正正之师,一举收复四州。
最好,是由四州的当地百姓赴开封诣阙,面见天子,在天子面前数落伪蜀的暴政,表达四州愿意归附本朝的心愿,请求天子派兵收复四州。
王朴心中定计,当即说道:“臣以为,可令王景在四州之内,征集百姓赴开封诣阙,届时将伪蜀在四州的苛政公之于世,本朝便可大兴义军,一举克复四州。”
郭荣闻言大为不满:“依文伯所言,出兵之日怕是要到明年年初了。”
对于郭荣来说,他自然不会在乎是否师出有名,他只想尽快收服四州,毕竟他从未受过系统的儒家教育。
“陛下,此事是万万急不得的,若是师出无名,不光朝中会舆论哗然,将士们亦会士气低落。”
王朴能听出郭荣语气中强烈的不满,但他也不愿退后半步。
在王朴看来,儒学的传统,与律令一样,都是丝毫不能违反的。
什么士气低落,郭荣才不会相信,军中那帮粗汉会在意什么有名无名,郭荣当即加重了语气:
“文伯,应当趁伪蜀尚未反应之际,急遣精兵奇袭四州,如此才可令将士们的损伤降至最低,若是依你所言,伪蜀定然能够反应过来,届时我军不占地利,必然是耗时长久的苦战!
更何况此时正是冬季,朝廷可以轻易地征调到足够的民夫,若是拖到明年开春,再大举征调民夫,只会令关中夏收大减!”
作为一名知兵的皇帝,郭荣深谙天时地利的重要性。
隆冬正是用兵的最佳时节,气候干燥少雨,道路畅通无阻,还可大举征调运送粮秣的民夫。
比起天时地利,王朴却是更重人和,腾地站起身来:
“可若是师出无名,只会徒惹天下人讥笑我朝,陛下乃是心怀天下之主,岂可因贪图一时之利,而丧失天下人心!”
早在三年前,郭荣还是澶州节度使,王朴还是郭荣麾下掌书记时,两人就已相识相熟,引为知己。
两人在醉酒后曾互相吐露心迹,郭荣想要作为皇帝匡扶宇内,王朴则愿辅佐郭荣统一天下,成为像张良萧何那般,名留青史的佐臣。
对于郭荣的宏愿,王朴再清楚不过了,可既然想要匡扶宇内,那么行义举招揽天下人心,远比一场战役的胜负更重要。
郭荣闻言,也是站起身来,握着黄铜镇纸,手背青筋毕露,大力地拍打着木案:
“朕是一刻都等不及了,速速招张永德、李继勋和赵弘殷来,朕要立刻出兵!”
王朴面色通红,发须皆张:“陛下若是一意孤行,请先接受臣的辞官,臣不干了!”
郭荣右手食指指着王朴,下巴微微发颤:“你,你,你,好你个王朴!你也用这招来要挟朕!”
王朴默不作声,只是站立在阶下,一双剑眉下是满溢着愤怒的眸子。
两人相持半晌,郭荣终究是服软了,重重地坐在御座上,发出一声长叹:“唉。”
“罢了罢了,就依你所言。”郭荣面露疲乏地摆了摆手。
王朴面无表情地拱手说道:“陛下圣明,臣立刻就遣人去凤翔府,令王将军立刻行动。”
说罢,王朴转身便欲离去。
郭荣见状,想起了什么,连忙出声:“文伯,等会。”
王朴停下了脚步,只听郭荣语气柔和:“文伯,这一个多月让你兼着枢密院和开封府的两个差使,辛苦你了。”
郭荣接着说道:“可我尚未物色好接替知开封府的人选,接下来,你恐怕还要再操劳一阵子。”
王朴转过身,摇了摇头,眼中怒火早已消散无影:
“臣并不辛苦,倒是陛下要多多保重身子,陛下心怀宏愿,却也不应夙兴夜寐。
朝中繁杂之事,陛下可多加信任三位宰相,地方之事,则可委以各节度使操持。”
郭荣的脊背突然有些脱力,轻轻地靠在御座上,闭上了眼:“我晓得了,文伯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王朴恭敬地行了一礼,步履沉重地离开了殿中。
郭荣仰着头,望着缜密繁复的木质殿顶,悠悠叹道:“我看起来,难不成变老了吗?”
“张守恩!”郭荣突然高声呼喝。
“奴婢在。”张守恩从殿后步入。
郭荣吩咐道:“你过来瞧瞧,我有没有变老?”
张守恩闻言,轻巧地踱步至案前,略微抬起头,打量了郭荣几眼,柔声说道:“陛下这些日子,是愈发英挺了。”
“哈哈,我就说嘛!”郭荣原本疲乏的眼中爆出精芒:“把今日政事堂呈上的札子都拿来,批完再用中餐!”
“喏。”
第十六章 调查报告
“衙内,这是根据五名调查员的口述以及手书,整理出来的兵籍调查报告。”
张谦和手捧着一叠约半公分厚的浅黄色竹纸,双手呈递给李延庆。
之前李延庆还在宋城时,就挑选出了几名资格老、略懂书写的护卫,赶赴各地调查乌衣卫们的籍贯、家庭信息,以及过往经历,这几名护卫被李延庆统称为调查员。
李延庆从桌案上抬起头,右手接过调查报告:“我记得我们派了八名调查员出去,现在只回来了五名么?”
张谦和回道:“另外三名要调查的地区有些偏远,故而还要些时日才能回来。”
“嗯。”李延庆点了点头,翻阅起这叠调查报告来。
这一叠调查报告皆出自张谦和之手,五名护卫虽然在李府里当差时稍稍学了点文字,但也就会最简单的百来个字,只有通过张谦和的加工润色,才能得到这一份简洁明了的调查报告。
“哦,不错,还算详尽。”李延庆边看边称赞道。
随手翻开一页,就是关于方志和的兵籍调查。
根据调查记载,方志和是宋州柘城县人,今年二十九岁,家中尚有一老母,另有两兄一妹,皆已成亲,都定居在柘城县八桥乡内。
方家较为富裕,家中有良田二百余亩,是八桥乡内仅有的九家二等户之一。
此时乡里间的户籍,被朝廷按照家庭财产的多寡分为五等,其中一二等户又名“上户”,有充任胥吏的义务。
经过调查员在八桥镇内的多方打听,探知这方志和年少时争强好斗,年满十八,就被柘城县征调为“手力”。
顾名思义,“手力”就是在县衙里从事体力活的最低等胥吏,一县之内通常会有二十到三十名的手力。
手力最重要的职责,就是押运当地的赋税赶赴开封,若是押运的路上出了意外,赋税有所损失,则手力要自费填补空缺,故而要征召家有余财之人充任手力。
方志和二十岁那年,在押运宋州赋税赶赴开封时,碰巧遇上了禁军招兵,之后他就加入了禁军,因为家世清白被选入武德司。
再往后的事迹就有些模糊了,只提到方志和在武德司当差的时候,他的妻子亡故,没有后代,他似乎并未续取。
然后在销声匿迹大约五年后,方志和于四年前偷偷返回家乡,之后在乡人的帮助下,隐姓埋名地苟活着,直到刘从义将他招揽到李延庆的麾下。
如此看来,自己将方志和提拔为开封办事处的主官,并无任何问题。
李延庆看完有关方志和的报告后,轻轻点了点头:“此事你做的不错。”
张谦和浅浅一笑:“这是在下应尽的职责。”
“你今日陪我去一趟城外,我去乌衣台有点事要办。”李延庆将这叠报告整齐地码放在案上,打算之后再细看。
“是。”张谦和微微低头。
李延庆与张谦和骑着马并辔而行,身后跟着李石、黄恤等八名便衣护卫,一行人轻衣快马,从开封正东的曹门出了城。
“张二郎,你想不想当一次教书先生啊。”双手虚握缰绳,眯着眼享受着冬日上午的暖阳,李延庆突然问道。
张谦和扭过头,面露疑惑:“衙内,我今年才十五岁不到,学识浅薄,如何能当教书先生?”
李延庆伸出左手食指摇了摇:“不是要你教什么高深的经史,我想让你教乌衣卫们基本的识字书写,以及算术。”
在得到了调查报告后,李延庆决定根据调查结果,按照身世的清白程度,给乌衣卫们区分层级。
没有过犯罪记录、为人忠厚的,李延庆要将他们培养成中低层的管理人员,担任各地办事处的负责人。
那么这一批乌衣卫,就必须掌握最基本的识字书写和算术,若是简单命令书都看不懂,基础的算账都不会,如何能做好办事处的负责人呢?
张谦和闻言,大惊失色:“这不妥吧,我可还从未当过教书先生呢!”
作为从小接受正统儒家教育的儒者,张谦和的内心中,是有些看不太起乌衣台的文盲们的。
对于这此时大部分文人都有的通病,李延庆也是心知肚明,不过他没得选,此时他能用的人太有限了。
“此事你就不要拒绝了,这些日子你都在我身边打杂,白白浪费了你的一身才学。”李延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依我看,你就先在乌衣台中当一阵子教书先生。”
为示鼓励,李延庆还用力拍了拍张谦和文弱的肩膀:
“你放心,我给你安排的学生,大都是些忠厚老实之人,教起来很轻松的,你只用让他们掌控五、六百个字,会九九算术就成。”
我也不是谦虚,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一个十四岁的辍学少年,怎么就成了教书先生呢?张谦和很想这么说来着,可李延庆的命令是不容他拒绝的。
张谦和白净俊俏的小脸蛋垮塌了下来,有气无力地拱手答道:“既是衙内吩咐,在下义不容辞。”
李延庆爽朗地笑道:“这就对了嘛!”
“快点,马上就到乌衣台的总部了。”说罢李延庆一夹马腹,胯下白马霎时四蹄如飞,将张谦和以及一干护卫甩在了马后。
快到乌衣台时,李延庆勒住缰绳,观赏了一阵子在田间觅食的灰白麻雀,与护卫们汇合,共同进入了乌衣台的总部。
“三郎。”张正得到消息,带着四十余名乌衣卫迎了出来。
张正对着身后草地上,列成两排的壮汉们高喝:“都站直了,这是李郎君,是你们效忠的人!”
“参见李郎君!”众壮汉齐齐高声,面容肃穆。
不管见过几次,在这样的场面下,李延庆依旧难掩心中澎湃,骑在马上挥着手:“诸位辛苦了,屋外严寒,快进屋吧。”
“我们不辛苦!”众壮汉齐声回道。
众人所言皆是出自真心,自来到乌衣台后,管吃管住,餐餐有肉,薪俸又高,天气冷了还发舒适暖和的冬衣,实在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差。
李延庆翻身下马,披一领洁白的狐裘披风,在乌衣卫们的夹道欢迎下,缓步进入乌衣台中。
第十七章 袁立
“张叔,你这训练成果斐然,他们看起来很像回事了嘛!”
卸下披风,李延庆一走进院中,就满口称赞着。
这一批乌衣卫的训练成效令李延庆十分满意,这三十名乌衣卫才刚刚接受了不到半个月的训练。
“嘿嘿,都是三郎给的训练法子好,特别是三郎之前说的那个,蹴鞠的新玩法,特别有效果。”张正腼腆地笑了笑,走在前方带路。
乌衣台总部的所在地,原是李家在开封城外的一处三进别院。
这处别院位于一座小山包的山脚下,其内部装潢并不奢华,最大的优点就是地处偏僻,周围少有人烟。
据李重进介绍,这处别院还是四年前他随郭威进京时,郭威从前朝罪臣那没收来,赏赐给他的,几乎没有使用过,只是每年年终时会派人去维护一番。
行走在绿漆斑驳的松木长廊上,李延庆泰然自若地说道:“有效就好,说起来这蹴鞠的新玩法,还是我观东汉李尤所书的《鞠城铭》一文得来的。”
与李延庆并肩而行的张谦和来了兴致,连忙问道:“这蹴鞠的新玩法,和时下的蹴鞠玩法有何区别?”
张谦和在宋州州学中就读时,也曾迷恋过一阵子蹴鞠,蹴鞠很有一手,还担任过小半年的蹴鞠队队长。
“这区别就大了。”李延庆微笑着解释道:“这蹴鞠的新玩法,不同于时下以观赏为目的,而以训练优秀的武士为目的。
目前乌衣台中的蹴鞠玩法,两队各六人,场地为矩形,两端各有一个球门,双方除了不能用手之外,无论用何等法子,只需将球灌入对方的球门就算胜利。”
所谓蹴鞠,便是中国古代与足球类似的体育运动,李延庆在乌衣台中推广的蹴鞠新玩法,稍稍有别于现代足球。
场地约为现代标准足球场的四分之一大小,每队的队员为六人,正好就是乌衣台办事处的最低人数要求,球门也小了不少。
蹴鞠起源于汉代,原名蹋鞠,本是军中训练士兵的一项对抗性体育运动。
东汉刘向的《别录》曾记载:“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才也,皆因嬉戏而讲练之。”
这一运动发展到唐末五代,逐渐褪去了军事用途,成为了一项观赏性的平民运动。
此时流行的蹴鞠运动,有些类似于现代排球,只不过场地的中央不是一张网,而是一根顶着球洞的三丈高球杆。
球员分为两队,每队十二到十六人,双方都站在各自规定的半边场地中,目的是互相配合将球踢进球洞之中,毫无身体对抗。
李延庆不屑于在乌衣台中,推广时下流行的蹴鞠方式,而是参照了汉代的《鞠城铭》,再结合现代的足球规则,创造出了一套最适合乌衣台的蹴鞠玩法出来。
张谦和闻言惊诧万分:“可这不就全然违背了蹴鞠的本意吗?蹴鞠讲究的,不就是一个强身健体,引人循礼吗?如何能鼓励野蛮的身形对抗呢?”
“这你就不懂了。”李延庆摇了摇头:“在军中如何能推广软绵绵的蹴鞠呢?要的就是身形对抗!”
这令熟知传统蹴鞠的张谦和难以接受,他脚步放缓,眉头紧皱:“这实在是虎狼之言,恕在下不敢苟同。”
“哎呀,要我说,有用、好玩就行,管他虎不虎狼不狼的。”张正听闻身后的争执,扭过头说道:
“现在那帮乌衣卫们,都喜欢三郎的玩法,每日训练结束后都要踢到天黑,每支队伍的配合是一日比一日精妙,队员间的关系也是愈发融洽。”
见张谦和还欲争辩,李延庆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会你亲自去瞧瞧便知道了,今日来是有要事要谈,争论可以先放一放。”
在张正的带领下,三人在来到了张正日常办公所用的房间中。
坐定之后,抿了口热茶,李延庆放下白瓷茶杯:“此次来乌衣台,我有件事想拜托张叔来做。”
见张正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李延庆接着说道:“鉴于乌衣台在开封城中缺乏获得情报的渠道,我想,可以买通几名高官家的仆役或者侍女,以此来获得一些隐秘的情报。”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张正闻言连连点头:“那三郎想,呃,买通哪几家官员的仆役侍女呢?”
虽然已经掌管乌衣台几个月,但一听要收买当朝高官家的仆役侍女,张正还是有些许惊愕的。
李延庆右手食指轻点扶手:“最要紧的就是枢密使魏仁浦,其次是宰相王溥,还有殿前司的张永德、赵匡胤,嗯,副枢密使王朴、宰相李谷也很重要。”
“我明白了。”张正左手托着下巴,略微沉思后道:“我这还正好有一个能胜任此事的合适人选。”
李延庆连忙问道:“谁?”
“三郎可还记得袁立?”
“袁立?”李延庆抬起头想了想,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是当初刘从义招揽的第一批察子么?就那个当过武德司狱卒的?”
张正应声答道:“就是他,这袁立在进武德司前,曾是安阳城内一牙人,专门给富豪介绍仆役和侍女。”
话风一转,张正的语调变得有些低沉:“七年前契丹屠安阳城,袁立侥幸生还,一路南逃至开封,走投无路只能投军,几年下来成了武德司监狱内的一狱卒。”
李延庆闻言不由感慨:“安阳啊...倒也是命途多舛。”
七年前,契丹国主耶律德光在开封称帝后,各地节度使望风而降,耶律德光见形势一片大好,就幻想着统治中原,却因政策失当,激起了各地义军和节度使的反抗。
四面楚歌下,耶律德光仓皇逃出开封,向北逃窜,在路过相州州治安阳城时,恰逢相州节度使梁晖起兵反抗。
耶律德光帅军攻破安阳后,为了泄愤,在安阳城内大肆屠杀。
繁华一时,人口超十万的安阳城,被耶律德光付之一炬,全城最后仅余七百人生还。
房中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张正轻声咳了咳,说道:“这袁立为人机警,办事又很稳妥,恰好又做过好几年的牙人,目前在乌衣台中负责教授审讯,却也有些大材小用了。”
李延庆眯了眯眼:“那好,你去叫他过来。”
第十八章 牙人
见张正出了门,张谦和连忙凑到李延庆的面前:“衙内,我觉得我能胜任这份工作。”
“哦?”李延庆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张谦和一眼:“可你才十四岁,也从未做过牙侩方面的工作啊?”
“我,我可以给那袁立打下手嘛。”张谦和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至于经验的缺乏,多见识见识也就有了。”
张谦和说完,就眼巴巴地望着李延庆。
李延庆的身子不由微微后倾:“你就这么不愿意,在乌衣台里当个教书先生?不用当多久的,两三个月就足够了。”
既然是培养乌衣台的中低层管理人员,目前乌衣台的摊子才刚刚铺开,人数上的需求不是很多,预计二十人就足够了,李延庆估么着不到三个月就能培训好。
“绝无此事。”张谦和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只是觉得,我更适合做一些情报方面的工作,让我在乌衣台中教书,实在是有些...”
张谦和想表达的意思,李延庆心知肚明。
确实,用张谦和这等州学的优等生、宋州张巡检家的二衙内,来教士兵们识字算数,是有那么点屈才和丢份了。
可李延庆短时间内也找不到靠谱的人替代张谦和,来乌衣台中教书。
本来嘛,李延庆是可以让楚昭辅来负责此事的,可他现在和赵普赶赴宋州面试去了,谁知道父亲李重进会给他安排什么职位呢?
灵机一动,李延庆嘴角微微勾起:“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到了个好主意,确实有个地方需要你去打探情报。”
张谦和面露喜色,一双大眼睛期待地眨巴着一些。
“此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李延庆故意拖长了音调:“京中有一些从军多年的高阶武官,在军营中染上了龙阳之癖,马军右厢都指挥使赵弘殷,似乎就有这种特殊的癖好。”
赵弘殷便是赵匡胤的父亲了,说他有龙阳之癖,当然只是李延庆临时编排的,反正张谦和也分辨不出来是真是假。
张谦和闻言大惊失色,红润饱满的小脸蛋吓得煞白,结结巴巴地说道:“莫非,莫非衙内是要我...”
李延庆点了点头,一副你猜对了的样子,一脸坏笑地盯着张谦和:“正好,我看你长得白白嫩嫩的,肯定很受欢迎,我给你安排到赵弘殷身边去,你就替我好好地在赵家打探情报。”
张谦和猛地倒退几步,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肩膀不住地轻微抽搐。
用了两秒钟平复心境,张谦和白白的脸蛋上浮现出礼貌的笑容,正色道:“我觉得在乌衣台教书挺好的,教书育人其实是在下从小的梦想。”
“呵。”李延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你就在乌衣台里安心教书,赵家那边,我另外找人去替你打探情报。”
“多谢衙内成全。”张谦和身子坐正,面色庄重,声音震耳欲聋。
李延庆默不作声地端起身边小几上的茶碗,缓缓地抿着热茶。
未多时,张正带着袁立进屋,见张谦和一副拘谨的样子,略有所思地瞥了张谦和一眼,接着望向李延庆,让开了一个身位,露出了身后的袁立。
“三郎,我将袁立带来了。”
张正身后的袁立向前走了一小步,躬身道:“在下安阳袁立,见过郎君。”
“免礼免礼。”李延庆站起身,亲切地走上前来:“我听张叔说,你曾经当过牙人?”
只见这袁立三十岁出头的样子,身形短小,面容削瘦,颌下留有短须,乌黑色的短打襦袄就像是套在他身上一般。
袁立抬起头,一双上斜吊眼中闪过一线精光,恭敬地说道:
“正如台主所言,在下四年前还是安阳城内一牙人,专给富贵人家介绍仆役侍女,曾从事此行当长达七年。”
张正在一旁补充道:“在来的路上,我将三郎的计划向袁立略微讲述了一遍,他对此事很有自信,愿意替三郎效劳。”
“这次的任务可是极其艰巨的,你必须买通数名高官家的侍女仆役,或是将自己培养的侍女仆役卖入这些人的府中,以替我打探情报。”李延庆严肃地看着袁立:
“同时这也会是个长达数年,甚至十数年的任务,你,有足够的信心和恒心吗?”
屋中一时肃静,李延庆等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袁立瘦弱的身躯上。
“有!”袁立身形笔直,面容肃穆。
“很好,明日我就会让人给你送来牙人付身牌。”李延庆坐回到座椅上:“你有什么要求吗?”
此时从事牙人这一行当的人,需要获得地方衙门的许可,得到衙门颁发的“牙人付身牌”后,方可执牌经营。
付身牌上刻有牙人的姓名籍贯、外貌特征,以及规定从事的行业。
一个牙人只能从事一个固定行业的中介业务,譬如从事粮米交易的牙人,就别称米牙,米牙只能参与粮米交易,同时付身牌上还会加盖有地方衙门的印信以防伪。
地方衙门对于牙人的管理一向很严苛,牙人中介的每一笔交易都要去地方衙门里备案。
因为牙人是城市交易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地方衙门会通过牙人来管理城市中的贸易,每一笔交易,地方衙门都会按照交易额抽取一定百分比的赋税。
同时每年年终时,地方衙门会对辖区内所有牙人的从业资质重新进行审核。
长期未参与中介业务的,以及在交易时违反乱纪的牙人,就会被地方衙门吊销付身牌,同时还会追究法律责任。
故而衙门在发放牙人付身牌时,也是极其谨慎的,欲成为牙人者,需要三家以上城中坊郭户作保,同时案底清白,衙门才会发放付身牌。
当然,对于背景深厚的李延庆来说,他只需和嫂子吴氏知会一声,吴氏自然有渠道弄来牙人付身牌,而且不会牵涉到李吴两家。
这一点昨晚李延庆已经向吴氏确认过了。
袁立闻言,沉吟片刻后说道:“在下的要求不多,仅有三点。”
第十九章 安心
“哪三点要求?”李延庆右肘靠在扶手上,大拇指托着下颌,身体微微右倾:“说来听听。”
袁立沉声静气地答道:“第一点,在下需要帮手,三到五人足矣,同时郎君还需派一个账房来帮助在下,因为在下并不精于算术。”
李延庆不假思索地说道:“帮手,台里的乌衣卫任你挑选,至于账房我会给你安排一个老练熟手。”
其实袁立的算术能力并不差,甚至还说得上精通,做过七年牙人的人,那算术能差吗?
袁立之所以还要向李延庆讨要账房先生,主要是为了让李延庆放心自己,也是为了避嫌。
混迹牙侩这一行当多年的袁立,很清楚账房先生算账职能外的监管作用,李延庆当然也懂,两人自然是心照不宣。
袁立见李延庆答应得爽快,当即又道:“第二点,在下需要足够的钱,应该不会很多,至于具体数目,则要等在下拿到牙人付身牌后,在开封城里实地考察一番,才会有定论。“
“钱嘛。”李延庆略有迟疑,随即语气果决:“也没有任何问题。”
中介仆役的牙人,钱是次要的,背景和后台才是主要的。
所以起初花不了多少钱,应该不会超过五百贯,后续甚至还能盈利以达到自给自足,暂时囊中羞涩的李延庆心中暗自盘算着。
同时袁立做事细致谨慎的态度,也让李延庆对他愈发欣赏。
“最后,在下还需要郎君提供一些声望和人脉上的帮助。”见钱的问题也得到了李延庆的承诺,袁立的眼神明亮了不少。
李延庆闻言毫不迟疑地说道:“这个是必须的,若是光靠你一人就想在开封城里打开局面,着实有些难度,等你有具体的计划后,随时可以向我申请援助。”
开封城里从事仆役中介的牙人,定然都是有后台、有靠山的。
说得难听点,在开封城里从事这一行当的牙人,其实就是在干人口买卖的勾当。
虽说目前的社会中,随着经济的发展,仆役和主人之间流行签订有期限的契约,但被卖入高官豪门家中,被迫签订卖身契的仆役侍女数量依旧很多。
因为高官和富豪们,还是更渴望拥有仆役和侍女的人身所有权,特别是年轻貌美且才艺出众的侍女,而不仅仅是数年的使用权,他们并不差钱。
有需求自然就有市场,贩卖人口的牙人在开封城中有不少。
而人口买卖的勾当,自古以来都是利润丰厚,没有背景的牙人,是绝无可能在开封城里掺和进这一勾当的。
袁立要想将乌衣台的触手,伸入开封的高官豪门府中,就必须要参与人口买卖的勾当。
李延庆对此心知肚明,他不会让袁立单打独斗,会想办法暗中动用李吴两家在开封城中的力量,为袁立保驾护航。
见李延庆对于自己的三点要求都答应得极其痛快,袁立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曾在开封当了三年狱卒的袁立,对于开封城里仆役中介的行情,是相当了解的。
毕竟这是他曾经的主业,在七年前逃至开封时,袁立还想重操旧业,却因为没有深厚背景和足够财力只能无奈放弃,被迫从军果腹。
如今从李延庆这里得到机会,能够重新从事熟悉的牙侩行当,令袁立百感交集之余,心中对于李延庆是愈发尊崇。
李延庆放下右手,坐正身体:“就这些么?若是还有什么需求,你不妨一并提出来。”
袁立将会是自己在开封城中极为重要的棋子,李延庆必须鼎力支持,以让袁立安心替自己效劳,迅速打开乌衣台在开封的局面。
郎君的胸襟实在是宽广无比,有成大事的气度,袁立心中暗赞一通后说道:“在下其实还有一不情之请。”
“说吧。”李延庆看了看袁立身边的张正:“趁着张台主也在这,他会帮忙见证的。”
张正扭头注视着袁立头顶的发髻:“若是有你就快说。”
“是。”袁立下颌微收,徐徐说道:“在下的老母目前住在安阳城外,上次郎君给乌衣卫发放安置钱,在下并没要,因为家中尚有大哥操持,且老母年老体衰不宜长途跋涉。”
说着说着袁立的语气陡然变得伤感起来:“可前日家中传来噩耗,大哥突然亡故,所以在下斗胆请郎君派人去一趟安阳,帮在下将老母接来开封。”
“啪”李延庆一拍扶手:“此事我答应了,你尽管放心,我定然会将令堂平安地接到开封来。”
说罢李延庆又对张正说道:“张叔你一会去乌衣卫中问问,若是有情况和袁立一样,家中有老父老母缺人赡养的,都派人帮忙接到开封来,我瞧这庄子里空屋子还不少,正好可以让他们阖家团聚。”
“喏!”张正拱手道:“我替弟兄们多谢郎君大恩!”
“多谢郎君大恩!”袁立从悲喜中醒悟过来,连忙躬身道谢。
李延庆站起身,用力托住袁立的手臂:“谢什么,你们替我效劳,让你们能够安心正是我的职责,若是今后乌衣台里有人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也必须让我知晓。”
“听明白了吗?”李延庆望向张正:“张叔?”
张正连忙站正:“是!”
......
与训练完毕的乌衣卫们共进晚餐后,李延庆又陪着张谦和观赏了一场蹴鞠比赛,天色渐晚。
将已经成了教书先生的张谦和留在了乌衣台中,李延庆在护卫们的簇拥下回返开封。
李延庆刚进到自己卧房中,就有吴氏的侍女前来通报。
见是嫂嫂吴氏的陪嫁丫鬟夕颜,李延庆连忙问道:“是嫂嫂叫你过来的?”
夕颜福了一礼:“大娘子令奴婢来告诉三郎,今日早晨王枢相匆忙进宫,与陛下在殿中谈了有半个时辰,殿中似乎还发生了些争执。”
“是吗?”李延庆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随后对夕颜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王朴一早匆忙进宫,八成是为了军巡院的事情,李延庆在房中缓缓踱步,那么情况究竟如何呢?
第二十章 我冯吉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见过冯少卿。”
“少卿来了。”
“冯二郎用过早餐了吗?”
......
卯时刚过,冯吉穿着大红色的官服走进太常寺内,一路上太常寺里的大小官吏,无不对冯吉拱手行礼。
当然,视官阶的高低,以及与冯吉的相熟程度,不同的官吏对冯吉的称谓不尽相同。
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对冯吉都是恭恭敬敬的。
因为冯吉是已故文臣领袖冯道的亲儿子,自身又文采斐然,誉满京城。
太常寺内的官吏们大多受过冯道的恩惠和提拔,对于冯吉的恭敬都是发自内心的。
即便冯吉在太常寺内光领薪俸不干活,也没有任何人提出过异议或是愤懑不平。
太常寺本就是个闲散的养老衙门,一年之中往往只有正月会稍微忙碌点,就算冯吉不干活,也不会加重其他官吏的负担,反正他们每日就是在太常寺里闲聊混日子。
同时太常寺里也没有什么特权和油水,内部几乎不存在勾心斗角,寺内的官吏们也乐得日日清闲,反正每个人都是拿一份固定的死薪俸。
向大小官吏一一还礼后,冯吉走到了太常卿田敏的门前,轻轻用手背叩了下门。
“进来。”暗红色的木门内传出老者的声音。
冯吉推门而入,太常卿田敏坐在木案后,正享用着一份金黄酥脆的素馅烤饼。
“冯二,你来了啊?”田敏抬头瞄了冯吉一眼,语气略显惊讶,随即就低下头,继续消灭案上的早餐。
田敏左手抓着装烤饼的油纸包,右手则握着一根洁白的瓷勺,舀起一勺山药枸杞栗米粥,轻轻吹了吹便吸入口中。
冯吉抽了抽鼻子,双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田老丈,你又在屋里吃韭菜烤饼,还有山药粥了。”
“哈哈,老了嘛,就喜欢故土的味道,老夫就爱这一口。”田敏一笑,刚刚吸入口中的粥,竟有两滴掉到了田敏的花白长须上。
田敏祖籍山东邹平,今年已是七十四岁的高龄,在朝中任职也已有四十余年,与已故太师冯道相熟多年,两人亦是知己密友。
冯吉年少时,就与经常上门拜访自己父亲的田敏很是亲切熟络。
“我来。”冯吉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洁白的绣帕,走到田敏的面前。
田敏坦然地靠坐在座椅上,见冯吉擦干净了自己的白须,摆了摆手,示意冯吉退后一步:
“冯二啊,几天前王相推荐你进翰林院,你没答应吗?老夫还以为你已经不在太常寺了。”
田敏因为年老,以及还兼着刊印九经的职责,得到了郭荣的特许,除了正月,他一般每半个月才会来太常寺里露个脸。
前些天开封文坛里盛传,说是冯吉得到了宰相王溥的举荐,将进入翰林院担任翰林学士,替陛下起草诏令。
还有人说已故太师的儿子终于能够子承父业成为宰相,一门两相实在是羡煞旁人。
因为翰林学士不但替皇帝起早诏令,还是皇帝的殿前顾问,成为翰林学士者,十有八九最后都能成为宰相级的高官。
这消息自然传到了田敏的耳中,他以为冯吉已经不再担任太常少卿一职,早已青云直上进翰林院了。
田敏还着实为已故的老友冯道高兴了一阵子,以为老友的儿子终于能进入中枢了。
“王相公确实向朝廷举荐了我。”冯吉冷然一笑:“可范相公如何会让我进翰林院呢?”
“说得也是。”田敏闻言一拍脑门:“唉,人一老就容易忘事,还有范质那小子在政事堂,他确实容不下你。”
冯吉的太常少卿一职,就是范质安排的,范质不愿冯吉担当任何实权要职。
作为交换,范质给冯吉安排了高官厚禄,所以冯吉年仅三十五岁,就已官居正四品的太常少卿,代价就是冯吉只能在太常寺这样的闲散衙门里了却余生。
因为冯吉的父亲冯道乃是四朝宰相,曾经的文坛领袖,执掌中枢长达三十余年,门生故吏、亲朋好友遍及天下。
承冯道恩情的地方实权官员不知凡几,受冯道提拔的高级京官遍布朝堂。
冯道昔日的密友同党,如田敏、尹拙等人也都个个身居高位,只是如今都被范质以年岁过高为由,调去了闲散部门。
若是让冯吉担任翰林学士这样的要职,冯吉毫无疑问能够如鱼得水,轻易就能积累下足够的功勋。
届时即使是郭荣也无法阻挡冯吉封相,那时候范质的首相位置也会岌岌可危。
“这也无所谓,我正好在太常寺里清闲自在。”冯吉不以为意。
田敏下颌上扬,长须抖动:“你啊,也不看看这太常寺是什么地方?这除了你,哪个不是须发皆白?”
说着田敏撑住扶手,豁然起身:“你还年轻,不应在太常寺里蹉跎余生,老夫现在就去面圣,老夫的面子陛下还是要给的!”
若说冯道是前任文坛领袖,田敏则是当今的文坛领袖。
刊印九经之事虽由冯道主持,可校对九经的人正是田敏,国子监卖出的每一本九经上,都印着有田敏的大名。
在周朝境内的读书人心中,田敏是众望所归、名副其实的儒学领袖。
郭荣即位之后为让文人归心,还曾赐诏书给田敏,夸赞田敏是儒学之宗师,荐绅之仪表。
冯吉连忙扶住田敏:“田老丈就莫白费功夫了,范相公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你去宫中,只会让陛下难堪罢了。”
范质对冯吉的安排,正是郭荣的意志。
郭荣不愿意再见到一个权倾朝野的权臣,更何况,上一个这样的权臣正是冯吉的父亲冯道。
冯吉对此亦是心知肚明,对于宦途他早就没有了追求。
说罢,冯吉就想将田敏按回座位上:“田老丈你都年逾古稀了,不应轻易动气,还是快坐下吧。”
冯吉心中所想,田敏如何不清楚呢?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密友冯道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定付出了毕生的精力,为何朝廷要像防贼一样防着他的儿子呢?
自己,还有尹拙他们,为了儒学的复兴努力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被朝廷扔到了太常寺、国子监这样的闲散衙门,不闻不问自生自灭。
田敏一巴掌推开冯吉的手:“老夫年老身不老,身体还健朗着呢!”
“倒是你。”田敏瞪着冯吉脸颊上凸显的颧骨:
“年纪轻轻的,就瘦得像具骷髅,面色还白得吓人!你是不是夜夜笙歌去了?令尊的教诲你莫不是全然忘了?”
冯吉干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右颧骨:“怎么会呢?家父的教诲我是一刻都不敢忘记,只是最近夜间有些失眠,身子清瘦了些。”
“你啊...”田敏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显然是不相信冯吉的说辞。
冯吉只能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田敏这些年每次见到冯吉,就要因为冯吉身体清瘦而数落他一番。
所以冯吉自五年前身体开始变得削瘦后,就不太愿意见到田敏了。
不过今日冯吉抱着目的,掐准了田敏来太常寺例行巡查的日子,特地来见田敏一趟。
田敏一屁股坐回座位上,继续吃起早餐来:“说吧,你今日来太常寺,所为何事?”
“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田老丈吗?”冯吉将绣帕折叠起来,收入袖中。
“瞎扯。”田敏气得将瓷勺丢在碗中:“老夫就任太常卿也有半年多了,这半年里老夫可曾有一次,在太常寺见到过你?”
将盛着栗米粥的碗粗暴地推到一边,田敏抓起装烤饼的油纸包,狠狠地咬了一口:“哼,你就直说吧,没必要在老夫面前藏着掖着。”
闻着飘散开来的浓郁韭菜味,冯吉嘴角抽了抽,轻声说道:“我今日来见田老丈,是为九经之事而来。”
“九经?你想做甚么?”田敏陡然警觉起来,刊印九经可是田敏一辈子的心血。
冯吉清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我想获得国子监刊印九经的专营权。”
“此事你去国子监找尹祭酒就行了。”田敏低头吃着烤饼,漫不经心地说道:“老夫只是负责校对九经罢了,经营贩卖那是国子监的事情。”
在今年四月冯道离世后,田敏就成了刊印九经的实际总负责人,只是当时工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郭荣并未特别给田敏安排一个差遣。
冯吉自然清楚内情,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容:“尹祭酒已经同意了,若是田老丈也能认同由我来专营九经,我想事情会更方便些。”
......
出了田敏办事的公房,将门轻轻阖上,冯吉迈着轻快的步伐行走在太常寺内。
一旁破旧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一名与冯吉相熟的太常寺博士从房内出来,见是冯吉,略有吃惊。
“这不是冯二郎吗?今日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心血来潮,想来看看罢了。”冯吉微微一笑:“秦博士,多日不见更显矍铄了。”
秦博士抚着颌下长须,呵呵笑道:“对了,冯二郎你听说今早军巡院的变动了吗?”
“听说了。”冯吉点了点头:“有三名官员被左迁至西北灵州去了。”
秦博士感慨道:“还是我们太常寺好,每日要么喝茶聊天,要么下棋弹琴。”
冯吉转身欲走,秦博士忽然扯住冯吉的衣袖:“我听说冯二郎你已当上了翰林学士?以后成了宰相,可得关照关照我啊!”
“哪里,我目前仍旧是太常少卿。”冯吉不着痕迹地收回衣袖:“翰林院有些太过嘈杂了,我不喜欢。”
在秦博士吃惊的注视下,冯吉头也不回地离去,只留下一句:“太常寺很好,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第二十一章 火齐镜
出了太常寺,冯吉踏上了等候在寺外的自家牛车。
比起翩翩骏马,冯吉更喜欢用迟钝的老黄牛来拉车。
因为黄牛脾气温顺,牛车行驶平缓舒适,且牛的负重比马更大,可以拉动更宽阔的车厢。
将紫檀木车门打开,冯吉躬身钻了进去,对着车夫吩咐道:“回去吧。”
而后冯吉关上车门,坐在了铺有貂皮的温暖坐榻上。
“冯郎,事成了吗?”榻上还坐着一年轻的明媚女子,正是当今开封城中的名妓,凤鸣馆的行首秦蕊。
秦蕊今日淡妆轻抹,身着浅紫色绣花小皮袄,头上挽着简单的随云髻,髻上一支白玉簪子,别无其它装饰。
冯吉望着秦蕊小巧秀气的鼻尖,轻声笑道:“有我出马,自是水到渠成。”
牛车之前刚到太常寺门口时候,车厢里仅有冯吉一人。
不过冯吉也不以为奇,秦蕊一向神出鬼没。
秦蕊拿起右手边的一个白色纸袋递给冯吉:“这是冯郎前日令奴家搜集的情报,今早刚刚搜集完毕,奴家便给冯郎送来了。”
“难为你了。”冯吉接过纸袋,语气柔和。
冯吉刚要拆开纸袋,却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是让你搜集国子监五十二名新生的情报吧,为何这么快就能完成?”
“冯郎还知道是五十二人啊?”秦蕊嘟了下樱唇:“这两天可累死奴家了。”
“能者多劳嘛。”冯吉笑呵呵地拆开纸袋上的红色封蜡。
秦蕊补充道:“不过这些仅仅是在京中就可探听到的情报,若是要去这些人的家乡查探,或是要细究他们的过往,奴家目前可没这么多的人手。”
“无妨。”冯吉瞥了眼第一份情报,倒也还算详细。
从纸袋中取出一沓厚厚的纸张,冯吉又翻看了几份,不由轻轻点头:“不错,不愧是我精明强干的蕊儿。”
一旁的秦蕊闻言,脸上不由飘起了两朵红晕。
“哦对了,等下一批九经刊印出来,蕊儿你就可扩大探子的规模了。”
“我对几名今年的新生很感兴趣,届时你先替我细细打探这几个人的情报。”
“哪几名?”
“李延庆,嗯,还有赵匡义,还有......”
......
小雪已过,即便是太阳高照的巳时,开封城内依旧寒冷。
李延庆正在书房中挥毫写信,今日早晨,枢密院对军巡院三名官员的调动提议,得到了政事堂的签发,此事李延庆必须尽快告诉身在宋城的父亲。
“郎君。”屋外传来铃儿柔婉的嗓音。
李延庆将笔搁到笔架上:“进来吧。”
铃儿左手推开房门,右手则捧着一个五寸长的精致小木盒。
“你手中的是什么?”李延庆一眼就注意到了铃儿手中的木盒,木盒的盖上印有图标和小字,似乎是一只鹿的模样。
铃儿将木盒放到了书桌上:“郎君还记得三天前吩咐奴婢做的事吗?”
三天前?不就是自己刚到开封的第二天吗?李延庆陡然想了起来:“这就是我让你去找的水晶?”
在来开封之前,李延庆就想着要发明近视眼镜出来,此时又没有树脂镜片,所以李延庆便命铃儿在开封城里寻找水晶制品,以及水晶工匠。
“正是。”铃儿拿起书桌上的银质裁纸刀,割断了缠绕在木箱外的两圈细麻绳。
割断麻绳后,铃儿拿起木盒上的盖板,盒底是一块柔软的银丝绢布,绢布上静静地平躺着一块清透无痕的水晶镜,镜子呈规则的圆形,包有金边。
李延庆急不可耐地拿起巴掌大小的水晶镜,对准铃儿望去,只见自己跟前的铃儿放大了不少。
当然铃儿也通过水晶镜看到了放大数倍的李延庆,不过她早就在店铺中见识过放大镜的奇妙了,倒也不以为意。
“放大镜!”李延庆将水晶镜放到手中细细摩挲了一番,果然是两面凸起的凸透镜。
李延庆本意是让铃儿在开封城里寻找水晶工匠,然后让工匠在自己的指导下,打磨出制作近视眼镜的凹透镜。
李延庆本没有对此时的水晶工艺水平抱有多高希望,毕竟按照自己掌握的历史知识来看,中国历史上最早明文出现眼镜的记载,是在明朝。
可此时的水晶制作工艺已经远超李延庆的想象,水晶工匠已经能够制作精美的凸透镜。
凸透镜便是老花镜,若是此时有能够制作凸透镜的工艺水平,那制作近视眼镜,也就是凹透镜,岂不是轻而易举?
李延庆连忙问道:“铃儿,你从哪里买来的这块放大镜?”
“此物名为火齐镜,因为能够聚阳光点燃枯草而得名,据掌柜所言,能够放大物品八倍有余。”铃儿拿起桌上的木盖递给李延庆:“郎君看木盖便知。”
“开封城卢氏水晶铺?”李延庆看到了木盖上的鹿型图标,图标下还有一行小字,便缓缓念了出来。
怪不得以鹿为图标,原来是用的谐音,念完后李延庆不由点头。
李延庆又问道:“那制作这块火齐镜的工匠,也在卢氏水晶铺里吗?”
铃儿摇了摇头:“据卢氏水晶铺的掌柜所言,这火齐镜,还有铺中的所有水晶制品,都是他的东家从南唐购来的,开封城中并无制作水晶的工匠。”
“啊?南唐?”李延庆不死心地问道:“那开封城中还有别的店铺出售水晶吗?”
“奴婢这几天找遍了开封,也只找到这一家店铺在出售水晶制品。”
说罢,铃儿从李延庆的手中拿过火齐镜,小心翼翼地放入木盒中:“这块火齐镜可花了足足有六十贯,也不知郎君你浪费这些钱干什么?”
铃儿现在不但手握着乌衣台的财政大权,还受主母翟氏所托,掌控着李延庆的日常花销,当家自知柴米贵,铃儿很心痛那花出去的六十贯。
“就六十贯而已,以后我能让这六十贯变成六百贯,甚至六千贯!”李延庆自信满满地说道。
铃儿狐疑地盯着李延庆:“郎君就知道说大话,前些日子交给奴婢五千贯,让奴婢管账,还说能变成几万贯,可现在账上就剩五百贯了!”
李延庆刚想开口,屋外传来李石沉闷的嗓音:“郎君,刘从义到开封了。”
第二十二章 南唐归来
刘从义回来了?李延庆惊喜之余,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
自刘从义带着人马下南唐后,每隔五六日便会派人将近况汇报给李延庆。
按照乌衣台传递的信息,五日前刘从义一行刚进入宿州地界,因为归途是逆流而上,五天的时间应该还不够抵达开封。
铃儿已经打开了书房门,李延庆望向李石:“刘从义现在在哪?”
李石回道:“刚刚进府,一行共三人,已经安排到了客房里。”
就三个人么,刘从义大概是脱离了船队,走陆路先回开封来了,李延庆略一思忖,吩咐道:“快带我去见他。”
李府一间宽敞整洁的客房中,刘从义刚解下厚重的袄子,坐在圆凳上喝了两碗热汤,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郎君!”刘从义起身打开门一看,屋外正是李延庆。
“刘一,回来了。”李延庆笑着走到刘从义的面前,仔细地打量着刘从义。
刘从义连忙拱手道:“郎君,在下幸不辱命,目前船队正在宋城休整,在下便走陆路先来开封汇报近况。”
见刘从义瘦了不少,肤色似乎也更黑了,李延庆心中千言万语,尽数化为一句:“辛苦你了。”
刘从义咧嘴笑道:“在下本是一将死的病人,还是朝廷通缉的要犯,郎君却救治了在下,还委以在下重任,此等恩情,犹如再造,在下便是死,也会完成郎君的重托。”
李延庆用力拍了拍刘从义宽厚的肩膀:“先坐下,你这一路有碰到什么危险吗?和我聊聊你一路上的见闻。”
“托郎君的福,自进了宿州地界后一路畅通,路上并未碰到任何险情。”
刘从义坐在圆凳上,将一路见闻娓娓道来,一个多月的南唐之行,令从未出过河南的刘从义大开眼界。
“汴河出了宋城后,河道便开始变得狭窄,刚开始在下还有些晕船,整日迷迷糊糊的,后来颠簸的日子长了,在船工的教导帮助下,吃了很多鱼虾和蟹,渐渐地就不觉头晕了。”
“不过有五个弟兄水土不服十分严重,一路都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在下请了几名郎中到船上给他们看病,可都没有成效,等回到宋州地界后他们的病情才开始慢慢好转。”
“江宁城是在下所见过最繁荣的城池,无论是城墙的长度和高度,还是城中的人口,都远超开封,街上商品的数目多如牛毛,小娘子也比开封城里的更加漂亮水嫩...恕在下嘴巴笨拙,有些东西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描述。”
“说起来,在下以前从不相信船能够逆水而行,可这次在下乘坐的木船,仅凭三面薄薄的风帆,就能从江宁城一路逆行至宋城,令在下大涨见识。”
“在江宁城里,在下见识了许许多多的稀罕玩意,咬一口就会冒出甜水的木棍,四层楼高的大船...还在大街上见过几个浑身黑漆漆的人,连嘴唇都是黑的,比在下黑多了,听说是南洋来的商人,看着怪吓人的。”
在谈及自己的糗事时,刘从义黑黄色的老脸也会泛起红润;说起手下弟兄遭遇的伤病时,刘从义的眼眸中会流露出担忧;聊起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时,刘从义甚至会如孩童一般,不自觉地挥动双臂。
尽管刘从义的用词很是粗糙,但李延庆完全能体会到刘从义心中的澎湃,李延庆仿佛随着刘从义一道,从宋城直下江宁,游览了一千三百里大好河山。
这也许就是旅行的魅力吧...听完刘从义的描述,李延庆也泛起了下江南的兴致,虽然见惯了现代的秀丽江南,但想必千年前的江南更有一番别样风姿。
“对了。”李延庆拿出装有火齐镜的鹿纹木盒,递给刘从义:“你瞧瞧这盒中的东西,在南唐有见过类似的物件吗?”
刘从义接过木盒,拿出火齐镜放到眼前左看右看,还用手摸了摸镜片。
“这是水玉制成的火齐镜。”刘从义语气笃定,将镜子还给李延庆:
“在江宁城中,在下见过不少人佩戴水玉制成的玉环,在下也曾出于好奇,进过贩卖水玉的店铺,见到了模样各异的水玉制品,其中就有与这相似的火齐镜。”
“此物真名为水晶,不过称水玉倒也不错,与玉石确实有些相似。”李延庆接过镜子。
此时南方缺玉而北方产玉,故南唐的商人喜将水晶称为水玉,以便高价销售。
刘从义又道:“在下曾好奇此物的来历,店铺的掌柜称此物皆产自南唐境内的饶州。”
饶州便是后世的江西省上饶市,此时饶州因为有大量水晶矿藏被发现,是水晶制造业的中心,天下的水晶制品皆产自饶州,天下的水晶工匠自然也都聚集在饶州。
有些远啊,饶州,李延庆的额角轻轻作痛,要招揽几名水晶工匠看来并非易事。
暂且抛下制造眼镜的打算,李延庆问道:“各地的办事处建设得如何?”
谈起正事,刘从义陡然严肃起来:“依郎君的吩咐,在江宁、扬州、泗州、宿州共四地,皆建立了乌衣台的办事处,其中宿州和泗州各五人,江宁和扬州则各安排了十人。”
此四地皆在大运河边上,不过宿州和泗州的地位,显然远不如江宁和扬州,刘从义视城市的规模和重要性,灵活地安排了办事处的人员数目。
“此事你做得不错。”李延庆闻言点了点头:“那我交给你的一千贯,你是怎么安排的。”
刘从义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泛黄账簿:“钱都是孙万全记账,都写在这账簿上了。”
孙万全是李延庆从张家要来的粮铺掌柜,因为精明强干,得到了李延庆的重用,和刘从义一同下南唐,负责记账和乌衣台的商业往来。
李延庆接过账簿摊开,账簿上事无巨细地记载了乌衣台一路上的所有花销,小到一根缝衣针都有记录在账。
“你觉得孙万全此人如何?”李延庆边看边问。
刘从义略微沉思,答道:“记账很详细,也很会经商,能与各地米行的行首谈笑自如,就是为人小气了点,抵达江宁城那天,他只给每个弟兄发了一贯钱,不少弟兄都对他抱有怨言。”
为防李延庆误会,刘从义又补充道:“在下有时候也会就钱的问题与他争执,不过在下从未抱怨过。”
第二十三章
刘从义对孙万全的评价甚是中肯,去南唐的一路上孙万全那岂止是小气,简直就是惜财如命。
但凡有乌衣卫向孙万全申请用钱,至少得忍受孙万全一刻钟的盘问,而且还要找来刘从义作保,孙万全才会勉强同意。
按照孙万全的账簿记载,李延庆交给他的一千贯,其中八百贯换成了粮米运回北方。
剩下的两百贯,其中约五十贯充作了几十名乌衣卫一路上的各种开销,剩下的一百五十贯则成了南唐境内三个办事处的前期花销。
而在宿州的办事处,则是就地贩卖了四十贯的粮米建成的。
建立一个办事处花费的初期开销,远比李延庆想象的要少。
因为只用在城中租住一处院落即可建成一个办事处,以薪俸为主的持续性开销,才是各个办事处所需开销的大头。
开销低廉的另外一个缘由,则是因为此时周朝铸造的周元通宝铜钱在南方极具价值。
一枚周元通宝在个别国家甚至能够以一当十,乃至当二十,一个铜板当十文钱、二十文钱来花。
周元通宝因为用料好,重量足,在缺铜的南方极受欢迎,所以乌衣台仅花了一百五十贯,就初步建成了江宁、扬州、宿州的三处办事处。
而南方各个割据政权,因为境内缺少铜矿,不得已大量发行不足重的小钱。
有的政权,比如后蜀、南汉以及楚国,甚至干脆就用铁或者铅来铸钱。
这就导致南方各国市场秩序紊乱,各国的百姓都更偏爱用北方中原朝廷铸造的足额铜钱。
故而此时中原朝廷铸造的铜钱畅通天下,成为了跨国商人们指定的结算货币。
而南方各国铸造的钱币则大多只能在自己的国内流通,出了国门就成了废品,无人敢收。
对于钱币的见闻,孙万全也不忘记录在了账簿的末页,李延庆看到之后忍不住微微发笑。
这不就是拿着rmb去东南亚花吗?那看来此次南唐购粮能够赚取的利润,应该会远超自己的想象。
李延庆粗略翻阅完整本账簿,见每一文钱的去处都写得明明白白,心中暗自称赞,这孙万全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自己识人的眼光还是挺不错的。
“你们此行做得很不错。”
刘从义闻言,恭敬地回道:“郎君满意就好,不过各个办事处后续的开销还得遣人定期送去才行。”
李延庆说道:“这是自然,为了方便乌衣台的运作,目前我打算在乌衣台中分立六个部门,分别是管理部、信息部、驻守部、财务部、后勤部,以及监察部。”
将乌衣台分成六个部门的方案,早在十月初李延庆就已经打好了腹稿。
如今刘从义和孙万全,这两名李延庆心中钦定的部长都已经归来,正是贯彻这一方案的时候。
刘从义听得云里雾里,问道:“那在下以后会在哪个部门,做什么差事?”
“刘一,你将担任新成立的监察部的部长,负责监督各个办事处的日常运转,同时你还会统领一批精干的乌衣卫,负责完成我指派的特殊差事。”
为了防止刘从义听不明白,李延庆尽量讲得浅显易懂,
“哦,监察部的部长,替郎君完成差事,在下有些明白了。”刘从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见刘从义还是一脸懵逼的样子,李延庆又说道:“这事情听起来很复杂做起来并不难,你不用着急,到时候你只要一上手,很快就能习惯的。”
“既然郎君说容易,那就容易。”刘从义目光坚定:“在下绝不会推辞郎君指派的任何差事。”
“嗯,就得抱着这样的想法去做事。”李延庆欣慰地说道:“你先休息一天,明早去开封城外的乌衣台总部找张正,到时候你就从正在训练的乌衣卫里挑人。”
想了想,李延庆又说道:“就先挑十名好了,监察部暂时也驻扎在总部。”
“在下不累,既是郎君吩咐的差事,在下现在就去总部。”刘从义却是当即就想动身。
李延庆连忙伸出手制止住刘从义:“这事也不急,十一月后汴河就进入了枯水期和冰冻期,行不了大船的,到明年三月前都有的是时间。”
进入农历十一月,一直到来年的二月,都是黄河的冰冻期。
而汴河水都是从黄河中引来的,所以汴河自然也会进入冰冻期,从开封到宿州段都是无法正常通航的。
“原来是要到枯水期了,难怪回来时,在下总觉着汴河的水面窄了不少。”刘从义回想起一路所见的汴河水情,恍然大悟。
李延庆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难道和你同船的船工,这一路上都没和你谈及汴河的水情吗?”
刘从义挠了挠头道:“他们好像是说起过,不过是在去南唐的路上,但在下没在意,就有些忘了。”
“你呀你。”李延庆亲昵地拍了拍刘从义的肩膀:“我看啊,你是累坏了,连着一个月都在赶路,你就先好好地休养一阵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喏。”刘从义闻言,顿觉全身有些脱力。
这一个月里,刘从义的心弦时刻紧绷着,他一直用强韧的精神支撑着早已疲乏的身躯,如今心弦一松,积累的疲劳顿时就如潮水般涌入了四肢百骸。
见刘从义耸立的双肩忽地矮了些许,李延庆微笑着起身:“你今日就先在这间客房里休息,我就先走了。”
“恭送郎君。”刘从义连忙站起身来,他的嗓音似乎也沙哑了些。
出了客房,李延庆带上李石,准备返回自己的院中。
长廊右拐角前,忽然出现了夕颜的倩影。
终于是找到三郎了,真是让人好找啊,夕颜跑过一根粗壮的廊柱前时,暗自撇了撇嘴角,转瞬就换上了一副恭谦的笑颜。
夕颜迈着碎步,小跑至李延庆的跟前,奉上左手抓着的一个蓝色的方形小布包:“三郎,这是大娘子令奴婢送来给郎君的。”
李延庆接过布包,打开一角瞥了一眼,布包中正是一块乌木红字的牙人付身牌。
第二十四章 入泮礼
“我嫂嫂还说了别的什么吗?”李延庆将牙人付身牌重新裹好,交给了身后的李石。
夕颜低着头,轻声答道:“没有,大娘子只吩咐了奴婢这一件事情。”
“是吗。”李延庆摆了摆手:“你先退下吧。”
“喏。”夕颜保持着低头弯腰的姿态,缓步退到了走廊的边上,给李延庆和李石让开了道。
保持着恭谦的姿势一小会,夕颜瞥见李延庆两人远去,便直起身,迈着静步从刘从义所居住的客房门前走过。
夕颜扭头瞄了一眼客房的深红色大门,听见其中发出的窸窣声响,秀眉微皱,略有所思。
行了几步,见前方出现个端着满满一托盘饭菜的青衣小厮,夕颜认出这小厮是在后厨打杂的,便算了算时间,目前应该刚刚巳时过半,离用餐的午时还有些时候。
夕颜迈出右脚拦在小厮的面前,下颌高抬,眼中满是傲慢:“你这些饭菜,是要给谁送去的?”
李府中的仆役也分三六九等,夕颜是长房媳妇吴氏的陪嫁侍女,还是十二名陪嫁侍女中与吴氏最亲密的,被吴氏委任为自己院中的管事侍女。
如今许多资历老的仆役侍女都随李重进去了宋城,故而在开封的李府中,夕颜是除了三名主人外,地位最高的侍女之一。
青衣小厮刚才一直低着头,留心脚下的道路,深怕将托盘中的饭菜撒了出来,故而没注意到自己前方静步走来的夕颜。
见向自己发问的,是大娘子院中素以严厉出名的夕颜,仆役端着托盘的双手忍不住微微发颤:“小的正要将这些饭菜送给住在客房中的三名客人。”
夕颜扫视了一眼托盘中的饭菜,盘中菜肴不是切成大块的煮羊肉,就是经过炙烧的猪皮,甚至还有一整只油腻的烤肥鹅,半点没有青菜的影子,厉声呵道:
“你怎敢给客人奉上如此肥腻的菜肴?若是客人中有女眷孩童,如何能下筷?”
小厮惊慌失措地答道:“这都是三郎君院中侍卫李石吩咐的,他说三名客人皆是高壮的大汉,刚刚赶了远路,令后厨只需奉上肉菜即可,小的也只是照吩咐办事。”
“哦?是吗?”夕颜的厉眸直晃晃地盯着小厮。
“千真万确,夕颜小娘子你就饶了小的吧,一会饭菜若是凉了惹得客人不满意,小的就死定了!”
忍受着利剑一般的眼神,小厮额角直冒冷汗,手中本就沉重的托盘仿佛重若千钧,眼看就要端不住了。
瞪了小厮片刻,见小厮不似说谎的样子,夕颜淡红色的薄唇微微翘起,迈着小碎步从小厮的身旁经过:“我就暂且信你一回,一会若是惹恼了客人,有你的好看。”
“多谢,多谢夕颜小娘子。”小厮闻言转过身,忙不迭地小幅鞠躬,沉重的托盘一下就轻了不少。
“哼。”夕颜只留下一声轻蔑的笑声,优雅的倩影渐渐远去。
......
自刘从义回到开封后,李延庆为乌衣台六大部门的建立而日日操劳,时间就在忙碌中悄然流逝。
今日是显德元年的十一月初三,也是开封国子监正式开学的日子。
卯时刚过,李延庆迎着清晨的寒风,独自骑马来到了国子监。
身着淡蓝色的襕衫,头戴黑色方形巾帽,李延庆与同样装束的五十一名新生一起,在六名国子监博士的带领下,举行冗长的入泮礼。
入泮礼是国子监每年新生入学时,例行举行的入学大礼。
新生们需统一穿着规定的学生衣冠,依次拜笔、入泮池、跨壁桥,而后上大成殿拜孔子像,最后再拜见各自的老师,奉上束修六礼,如此才算正式入了国子监。
入泮礼的每一个步骤,都必须严格按照礼记来进行,容不得丝毫差池。
与此时的科举分科取士一样,国子监内按照科举的科目,在内部分有三馆,十余个学科。
李延庆的目标是通过明法科,所以当初报名时填写的便是国子监律学,举明法科者皆入律学。
律学在国子监内算是一门显学,律学馆正是国子监三馆之一。
但是明法科却不是科举考试的显科,因为以明法科入仕者宦途狭窄,若无背景,仕途的顶点仅是八品的县令。
故而今年的五十二名新生中,选择律学就读者仅有三人。
相比于受到学生冷落的律学,为进士科输送考生的太学,在国子监内是当仁不让的第一馆。
今年的国子监新生中,进入太学馆就读者高达四十五人。
三馆之中,除了太学馆和律学馆外,还有一馆名为广文馆。
但这广文馆并不常设,只在每年的八月份至来年的三月份开设,专门用来接收外地入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官宦子弟,同时这广文馆也并不教授任何经史知识。
除此三馆外,国子监内还开设有十余门杂学,譬如史学和算学。
相比起这两个科目,律学却显得热闹得多,因为史学和算学这两科今年一名新生都未能招到。
史科亦是科举考试中的一科,专门替朝廷录取编写史书的人才,光一听就知道这科目没多少前程。
而且这史科每年的录取人数还极少,毕竟编写史书的官员数目需求不多,有那么十余名就足够了。
往往是老史官退休了,朝廷才会在当年报考史科的考生中录取一到两人。
所以今年的五十二名新生,选择史学的是半个人都没有。
至于算学,那就更惨了。
朝廷开算科的目的,本是为了招揽精于算术的人才。
毕竟现在朝廷每年征收的赋税来自一百多个军州,且赋税的组成成分还很复杂,有草料有布匹有铜钱,还有数种粮米。
要将每年的赋税算清楚是一件极其困难且艰巨的工程。
故而负责财政的三司中,算数人才的缺口还是挺大的。
但以算科入仕的官员,前程比起明法科和史科还要凄惨,一辈子都只能在三司里当一个算账的九品小官。
这就导致算科成为了最冷门的科目之一,每年报考算科的考生寥寥无几,考生的人数通常比录取的名额还要少。
两年前的那场科举考试,报考算科的考生人数下降至冰点,全天下仅有两人报考。
当年的科举负责人向先帝郭威进言,反正也无人应考,不如干脆直接取消算科,还能替朝廷省下一笔开销,从善如流的郭威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算科就此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但国子监内的算学依旧还开着,今年嘛,也是半个新生都没有。
在举行入泮礼的空隙中,李延庆意外地撞见了前来参观入泮礼的国子监主簿吕端。
今年国子监新生的入学情况,李延庆就是在与吕端闲聊时了解到的。
在一系列繁琐的礼节后,李延庆终于见到了自己未来的老师,律学博士尹季通。
见到尹季通,李延庆微微一愣,回想起自己一周前参观国子监时,在门口碰见的国子监祭酒尹拙,还有那位跟在尹拙身后的中年男子。
原来那位文绉绉的中年男子,就是自己的老师。
“学生李延庆,见过先生。”李延庆长揖深恭,双手高举着一块松木小托盘,盘上整齐摆放着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六样礼物,统称为束修六礼。
尹季通身着洁白的襕衫,面色红润,端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接过托盘:“平身吧。”
“是。”李延庆恭敬地平身,双手交叉置于腹前,如此整个入泮礼就算是圆满结束了。
尹季通微笑着点了点头,将托盘放在自己身边的小几上,示意李延庆退后,后边还有两个学生等着他收礼呢。
在李延庆让开身位后,他身后的一名少年随即举着托盘上前一步:“学生赵匡义,见过先生。”
第二十五章 天意
这人就是赵匡义?这个看起来十五六岁、人畜无害、白白矮矮、面净无须的少年郎,就是那个赵匡义?
赵匡胤的弟弟,弑兄者,宋太宗赵光义?
人妻收藏家?高粱河车神?
大宋神功圣德文武皇帝?
李延庆也清楚,很多赵匡义的绰号,是后世的历史爱好者出于对赵匡义的“喜爱”,牵强附会给出的“爱称”,这些绰号也大多是历史发明的产物。
不过这足可看出,赵匡义在后世历史爱好者心中的“地位”了。
李延庆站在尹季通的右手边,打量着正在给尹季通作揖的赵匡义。
赵匡义今日的穿着与李延庆别无二致,样式简单的黑色方形头巾,长及脚踝的浅青色襕衫,一张略显微胖的白脸上满是恭敬,行起礼来一丝不苟,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
尹季通依样画葫芦,双手端住赵匡义奉上的松木盘,放到左手边的小几上,并对着赵匡义微笑颔首。
赵匡义就势正身,双手交叉平放于腹前,退到了李延庆的右手边站定。
李延庆转头望了眼自己未来的同学,对比一下两人的身高,赵匡义比起自己要矮了半个头,一米七不到的样子。
赵匡义察觉到了李延庆的视线,当即就扭过头来,深深地瞥了李延庆一眼,眼神中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敌意。
这人就是李重进家的三子吗?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也不是特别壮实,真是那个以不怕死着称的李重进的儿子吗?
身高嘛是有些高,面色还有那么点黑,别看脸瘦瘦的,这大臂却鼓鼓的,一看就是个四肢粗壮的夯货,与自己二哥的那帮哥们没有任何两样,这样粗俗的人也配进国子监读书?
光看李延庆的外貌,赵匡义就已经将他划进了自己最讨厌的那一类人之中。
赵匡义转瞬想起,自己的阿爹和二哥不都将那李重进视为大敌吗?
那么这个李三郎就是自己的大敌,既然两人同进律学,那么自己一定要在学业上将他彻底击败。
禁军中高级武将的位置是极其有限的,现在赵匡胤已经做到了殿前司都虞侯的位置,再往上,禁军中只有四个人的地位比他高。
这四人分别是殿前司都指挥张永德,以及侍卫亲军司的三名主官:都指挥使李重进,步军都指挥使李继勋,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
赵匡胤若是想要再更进一步,那就只能想办法让上面这四个人腾出一个位置来。
在这四个人里,张永德是赵匡胤的举荐人和直系上司,韩令坤是赵匡胤的儿时玩伴,李继勋则是赵匡胤的结拜兄弟,此三人与赵匡胤关系匪浅。
唯有李重进与赵匡胤关系淡薄,所以若是李重进能腾出他屁股下的位置来,对于赵匡胤的利益是最大的。
心中下定决心,赵匡义又看了李延庆两眼,要将这位大敌的外貌彻底印入脑海中,
余光察觉到赵匡义眼中的敌意,李延庆嘴角轻轻翘起:呵,有点意思,看起来国子监的学生生涯不会无趣了。
此时,最后一位名为司徒毓的律学新生,正在完成自己的拜师礼。
不同于李延庆和赵匡义两名大衙内,司徒毓仅仅是一名京中七品官的小儿子。
当司徒毓听闻自己的两位同学都是京中有名的衙内后,他的心中是忧喜参半。
自己若是一不小心开罪了这两名大衙内,自身下场凄惨不说,或许还会牵连到在京中当官的父亲。
但若能与这两名大衙内搞好关系,在家中排行第四,没有荫补权的自己兴许就能博个好前程。
故而在向尹季通作揖时,司徒毓握着松木托盘的双手止不住地轻轻发颤。
尹季通不得不伸手托住司徒毓的手臂,助他完成了拜师礼。
同时在心中,尹季通也给了司徒毓一个下下等的评价:此学生在拜见老师时尚不能克制情绪,并非可塑之才。
将司徒毓的托盘放到一边,尹季通起身拍了拍襕衫上的褶皱,对着三名学生说道:“跟为师来,为师带你们去将来讲学用的学斋。”
“是。”
三名律学新生跟在尹季通的身后,走过蜿蜿蜒蜒的陈旧长廊,约莫一刻钟后,四人抵达了一间掩映在松林中的小巧学斋。
尹季通指着青瓦白墙的低矮学斋:“你们未来一年都将在此处听为师讲解律令。”
此时,一名身着青色官服的年轻男子从学斋中走了出来,正是律学正刘炤(zhao)。
刘炤对着尹季通拱手道:“尹博士,几案和草席皆已运来,正堆放在门口。”
律学内仅有两名官员。
统管律学馆,以及负责教授学生律令的律学博士尹季通;负责律学内各项杂事,以及监管学生日常行为的律学正刘炤。
其中律学正位在律学博士之下,受律学博士管辖。
尹季通闻言转过身,对着三名新生道:“你们三人今日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学斋内的草席和几案铺好,限时半个时辰。
同时你们三人要先选一个负责者出来,一会若是出了岔子,为师只会追究负责者的责任,而作为奖赏,负责者今后便是律学录。”
说罢尹季通就带着刘炤离去,只剩三名新生留在原地。
律学录负责监督学生的日常功课,还有权替学正管理学生,说白了就是后世的班长。
太学馆因为学生众多,所以太学中的学录通常由官员充任。
而像律学馆这样学生稀少的学馆,通常都是由律学博士指派一名学生担任学录。
之前在与吕端的闲聊中,李延庆已经知晓了律学录这一职位的特殊性。
律学录这一职不但是律学馆的班长,还可从朝廷手中领取每月两贯的津贴,同时在国子监内还有不少隐形的特权。
李延庆还听闻尹季通此人平日甚忙,除了日常的讲课外,一般不管律学内的事务。
所以律学馆内学正和学录的权力,比起太学馆的要大不少。
虽然,这律学馆内的正经学生目前就李延庆、赵匡义和司徒毓三人。
若是算上在律学馆内挂名的学生,整个馆内其实也有学生十八名。
除去李延庆等三名新生外,其他的十五人,其实都是过去几年间在律学内就读的学生。
他们都未能通过明法科的考试,但为了享受国子试这一特权,愿意继续交学费挂靠在律学馆内,但平日里并不会来上课,只是在每年的十月来国子监里参加国子试。
因为律学需要博士讲授的知识实在是太少了,大部分律令都只需要学生死记硬背,一年不到即可教完。
虽说只能管两个人,但对于律学录这一职位,李延庆却是志在必得,自己不当,难道要让赵匡义这厮来管自己吗?
更何况每月还有两贯的“巨款”可以拿,怎么说也抵得上一名乌衣卫一月的薪俸了,不拿白不拿。
见两名老师离去,李延庆微笑着望向自己右手边的两名同学:“要不就由我来当这个负责者吧,出了事我担责。”
站在最右边的赵匡义闻言,当即争锋相对:“还是我来当好了,对于学录一职我还挺感兴趣的。”
夹在中间的司徒毓左望望右看看,两边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
虽然两贯钱对囊中羞涩的司徒毓诱惑力很大,但他还是后退了一步,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不想当,也没有这个能力,两位自行决定吧。”
李延庆向前一步:“长者先,幼者后,赵三郎你差我半岁,此事礼应由我这位长者来负责。”
想以礼压人?赵匡义闻言却是冷然一笑:“李三郎此言大谬,学无长幼,达者为先,我学识长于你,理应由我负责。”
“难不成我们两人还要在此处分个学识高低吗?”李延庆指了指前方的学斋:“尹博士可是吩咐我们半个时辰内完工,学识的高低我们可以日后再分,先解决了眼前事为妥。”
“那李衙内可有万全之策?”退后一步的司徒毓有些急了,他可不想入学第一日就在博士面前丢脸。
赵匡义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可他不想将学录一职拱手相让,便道:“李三郎不妨说个公平省时的法子出来。”
李延庆莞尔一笑,转过身:“我刚才灵机一动,确实想出个好法子。”
司徒毓连忙问道:“什么法子?”
李延庆从腰间的褡裢中取出一枚铜钱,左手捏着铜钱伸到两人的面前:“掷铜钱。”
这是一枚足额的周元通宝,正面是工整的“周元通宝”四字隶书,背面则有一轮小小的弯月炉记。
赵匡义认同了李延庆的法子,问道:“由谁来掷?”
人选很关键。
李延庆向前两步,将铜钱递到司徒毓的面前:“自然是由我俩之外的人来丢,掷的若是正面隶书,则我负责;若是背面弯月,则由赵三郎负责。”
掷铜钱猜正反,是此时解决纠纷常用的做法。
“可以。”赵匡义点了点头,他暂时也想不出比这更公平的法子。
司徒毓左手接过铜钱,放在摊开的右手掌心中,只觉手中这一枚轻轻的铜钱重若泰山。
与自家兄弟相争时,司徒毓通常都是用掷铜钱的法子来解决的,他自信有九成的把握,控制住铜钱落地时的朝向。
可丢的若是正面,就得罪了赵匡义,若是反面则会得罪李延庆,即便他能控制朝向,可哪个朝向都不对啊!
死死地盯着手心中的铜钱,司徒毓的右手轻轻发颤,手掌中也沁出了细汗。
“你快掷啊?”赵匡义不耐烦地跺了跺脚。
“我,我能不掷吗?”
在两名大衙内的注视下,司徒毓清秀的五官逐渐扭曲,若是此地只有他一人,他早就哭出声来了,就算是被父亲责骂一整天,也远比夹在这两人中间好受啊!
将司徒毓犹犹豫豫的模样尽收眼底,李延庆自然明白司徒毓心中所想,知道这司徒毓是谁都不敢得罪。
但此时必须让司徒毓做出抉择,该怎样让他倒向自己呢?李延庆思忖片刻,心生一计。
“我觉得我俩都应该转过身去,然后各退三步,不能给司徒同学添加压力,这样会导致他掷出不公平的结果。”
李延庆说罢带头做了表率,转过身去,走到了一颗老松树下。
赵匡义先是狠狠瞪了司徒毓一眼,眼神警告一番,然后也转身走了三步。
“你快掷,即便是掷的正面,我也不会责怪你的。”赵匡义语气中带着一股子凶横。
李延庆与之相反,语气轻松平和:“你就闭着眼睛往天上抛一下就完事了,无论正反我都接受。”
司徒毓闭下眼,下定了决心,将掌心中的铜钱翻至正面,然后托着铜钱的手掌轻轻翻面,掌心巧妙地施加了一点点力道。
李延庆和赵匡义听见铜钱落地的一声轻响,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走到司徒毓的面前。
“哪一面朝上?”
“是...正面。”司徒毓摸了摸额角的汗珠。
地面上,周元通宝四字隶书,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那么,布置书斋一事,就由我负责了。”李延庆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钱。
赵匡义伸出手,厉声道:“让我瞧瞧这枚铜钱!”
他怀疑李延庆作弊了。
李延庆笑着将铜钱递给赵匡义:“任君检查。”
赵匡义接过铜钱一看,正是刚才那枚,就连弯月炉记都是一模一样的形状和位置。
“好你个司徒毓,我记住你了。”赵匡义右手食指指着司徒毓,嘴角狰狞。
“赵三郎,愿赌要服输啊。”李延庆拦在司徒毓的身前:“司徒同学,以后若有麻烦,随时可以来李府找我。”
被赵匡义的死亡一指吓坏了的司徒毓忙不迭地点头:“多谢李衙内,多谢李衙内,我一定会上门拜访的。”
“好,很好,这就合伙来对付我了是吧?”赵匡义气得脸色通红,双拳紧握。
李延庆微微一笑:“这都是天意,你何必吓唬司徒同学呢?”
第二十六章 如履薄冰
“赵衙内,这掷铜钱的法子你也是同意了的,我真的只是随便一抛,只是天意如此。”
有了李延庆的撑腰,司徒毓也硬了起来,反正木已成舟,自己已经是得罪赵匡义了,不如表现得更干脆些。
在司徒毓的认知里,李延庆和赵匡义两人虽然都是他惹不起的衙内,但这赵李两家若是硬要分个地位的高低,李家无疑在赵家之上。
赵家虽然一门两高官,但无论是赵弘殷还是赵匡胤,都仅是从五品的刺史级武官。
而李延庆的父亲李重进是从一品的使相,且李重进还有两个兄弟在外担任刺史级的地方官,两家间的差距还是有些大的。
不过李重进赴镇一事前些天在京中闹得风风雨雨,这事情司徒毓也有所耳闻。
所以司徒毓之前才会一直犹豫,毕竟县官不如现管,李重进目前不在京中,而赵家一门两刺史却正在禁军中担任要职。
这时候李延庆温和的态度就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司徒毓平日里在家中就是三名兄长的出气筒,饱受三个哥哥的欺辱。
如今进了国子监,若是继续依附在赵匡义这位脾气暴躁的衙内之下,那也许仅仅是换了个地方受辱,这是司徒毓无法接受的。
所以司徒毓最终选择倒向态度更温和的李延庆。
但司徒毓毕竟在家中的地位太低,仅仅是一个得不到父亲重视的庶子。
他那个在御史台当差的父亲司徒诩并未告诉他,李重进其实早就遭到了郭荣的猜忌,而赵匡胤则是郭荣的亲信爱将,要不了几年就能和李重进平起平坐。
赵匡义闻言火冒三丈:“你的意思,是天意不在我吗?”
所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儒家自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学说开始,就极其看重天意,自幼接受系统儒家教育的赵匡义亦是如此。
“这...”司徒毓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了,神色慌乱起来。
有些话李延庆可以说,但司徒毓可不能乱说。
“只是一次掷铜钱而已,赵三郎又何必穿凿附会呢?”李延庆及时地替司徒毓解了围。
“再说了,无非就是一个律学录的职位,这律学馆里也就我们三个正经学生,赵三郎若是想要,一会尹博士来了,你就说你是负责者,我绝不多言。”
司徒毓感激地看着李延庆,小声说道:“多谢李衙内。”
李延庆闻言转过头,还以司徒毓一个亲切的微笑。
其实李延庆也算是是无心插柳,他并不肯定司徒毓能够控制投掷的朝向。
按照李延庆的想法,即便是不能当上律学录,也可以将司徒毓拉拢到自己这边,如此赵匡义的学录当了也是白当。
“谁会要这一个破学录的职位?管两个学生的学录?徒惹人笑话而已。”李延庆的谈笑自若,在赵匡义看来全是刻意的嘲讽。
“既然赵衙内如此大度,那我们现在应该立即动身去布置学斋,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了。”李延庆言罢,拔腿走向学斋。
司徒毓连忙跟在了李延庆的身后。
赵匡义狠狠跺了两脚地面,无能发泄一番,也跟了上去,既然李延庆都说自己大度了,自己总不能表现得像个无赖,愿赌不服输吧?
......
约莫半个时辰后,尹季通带着刘炤出了办公用的公廨,不疾不徐地走向律学学斋。
“依你看,他们之中谁会是负责者?”尹季通走在前头,忽然出声。
刘炤轻声说道:“依下官看,应当是李延庆和赵匡义两者之一。”
尹季通扭头白了他一眼:“你这和没答有什么两样?”
“因为下官并不能确定。”感受到屋外的严寒,刘炤搓了搓手:“去年的时候,博士是通过一次考试挑选出一名学录,为何今年却任由三名新生自行选择?”
尹季通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初白(刘炤的字)你是去年才开始担任学正一职的吧?”
“是的,下官去年得父荫补,有幸担任律学正一职。”
刘炤的父亲刘温叟是当今名儒,以廉政清明而得名,官至从三品礼部侍郎,目前的差遣是判史馆事,负责编写本朝太祖实录,也就是编写先帝郭威的实录。
尹季通轻轻一笑:“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前任为何会丢掉学正一职?”
“不知。”刘炤摇了摇头。
“前年的情况和今年有些类似,那年也有两名武官家的衙内在律学馆中就读。”
尹季通抬头看了眼光秃秃的桃枝,接着说道:“当时的周学正为了讨好其中一名衙内,便在律学馆内偏袒那名衙内。
之后那名衙内的父亲卷入王峻一案中,王峻事发后,其同党尽数被诛,那名衙内自是未能幸免,至于周学正,他的下场你也是清楚的。”
王峻本是郭威起兵造反的第一功臣,在郭威登基后成为了枢密使。
后来王峻又兼任宰相,统管周朝军政大权,在当时可谓是真正的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
之后皇帝与权臣的剧情就相当俗套了,王峻想要更进一步,郭威则想要铲除权臣,为养子郭荣的继位扫清障碍。
结果是郭威笑到了最后,郭威看在与王峻的旧日情谊上,将王峻贬至商州,王峻随即病故,算是给了王峻一个体面的死法。
回想起去年二月的这场滔天大案,刘炤不由有些后怕。
当时举国上下受王峻牵连而全家遭殃的官员多达百人,想不到那周学正却是这样丢掉官职的。
“下官明白了,博士的意思,是让下官面对这两名衙内时必须不偏不倚。”
“你明白就好。”尹季通的语气如初冬般萧瑟:“在这国子监内教书,若是不想被卷入恶潮般的时局中,就必须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李赵两名衙内,既不能得罪任何一人,也不能偏袒任何一人。”
谁能肯定,这李赵两家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也许会化作枯骨,也许会成为帝王,这都是说不准、猜不透的。
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波云诡谲的时代。
想到此,尹季通忍不住抬手折下一小段枯桃枝,放在手心中细细摩挲着。
若是一个不小心,自己的下场也会如同这枯枝一般,任人宰割,最后尸骨难存。
第二十七章 刻意
律学馆的低矮学斋中,李延庆弯着腰,将最后一张泛黄的草席铺在了书斋的西南角上。
直起身,李延庆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回首看了看干净整洁的书斋,长吁一口气:终于是完工了。
四十平米见方的书斋之中不设桌椅,地上铺满黄色的草席,其上仅放置着四张乌黑色的几案,一张较大的几案在北边的白墙下,另外三张几案则分散着摆放在大案之下。
“看起来你们做得不错。”尹季通出现在了书斋南边的门口,其后跟着学正刘炤。
“博士。”李延庆恭敬地低下了头。
靠坐在西窗边休息的赵匡义也连忙站起身行礼:“博士。”
“嗯。”尹季通轻轻颔首,脱下皮靴步入屋中,检查着三名学生的劳动成果。
“司徒毓呢?”尹季通察觉到书斋中少了一人。
李延庆答道:“回博士话,司徒同学去斋后的井边打水去了,说是窗沿上还有些灰尘。”
“那等他一会。”尹季通走到最北边的几案后坐下:“你们也坐下吧,初白你先回公廨。”
李延庆与赵匡义找了各自的几案坐下,刘炤则拱手告退。
三人等了一小会,司徒毓才吃力地提着一个大水桶来到门口。
得到尹季通的命令,司徒毓放下水桶,脱了鞋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的座位正夹在李延庆与赵匡义中间。
见学生都已到齐,尹季通问道:“你们决定由谁来做负责人?”
李延庆举起右手:“是在下。”
赵匡义闻言,撇过头瞄了右手边的李延庆一眼,仍旧有些不甘心。
将赵匡义的神情尽收眼底,尹季通朗声道:“那么今后律学馆的学录便是李延庆了,你们两人可有异议?”
“没有。”司徒毓当即说道。
“没有。”赵匡义的反应却慢了半拍。
“看样子是没有异议。”尹季通望向李延庆:“今日你做得不错,在为师来之前已经将学斋基本布置完毕。”
自己应该是过关了,李延庆低下了头:“这是学生应尽之事。”
尹季通语气平淡地说道:“明日你便可去吕主簿那领取两贯的津贴,以后每月也都有两贯。”
李延庆轻声回道:“是。”
尹季通又吩咐道:“学录职责重要,虽然今年律学馆的学生有些少,可你也不能有丝毫懈怠,平日里需要你做的事情,刘学正会说与你的。”
“学生谨遵师命。”李延庆并无半点不耐。
见李延庆应对沉着,尹季通不由点了点头,李重进这个三子还是挺不错的,看起来算是个可塑之才。
不过李重进此人却对刊印九经有过想法,曾经通过李相公约见过阿爹,阿爹还要自己密切地关注这李延庆在律学馆内的一举一动。
不过一想起自己的老父亲,尹季通的眉心就一阵酸痛,自己的阿爹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为何要搅和进那样的事情里呢?
自家一门两官,阿爹还是国子监祭酒,虽然做不到荣华富贵,但总归是衣食无忧的,可惜阿爹却要一意孤行,完全听不进自己的劝。
阿爹还令自己将今年新生的名册抄写一遍,送去给那冯二郎。
可冯二郎现在谋划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凶险了,这几年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用右手大拇指揉了揉眉心,尹季通强打精神:“今日是你们第一天就读律学,为师先给你们讲讲未来一年内的教学规划。”
“首先为师要问你们一个问题。”尹季通扫视了三名学生一眼:“在进律学前,你们可曾背读过《律疏》?”
《律疏》便是《唐律疏议》,从唐初一直沿用至今,中途经过多次修修改改,是此时律令体系的基石。
见三名学生默不作声,尹季通清楚三名学生的律学基础基本为零,不过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此时并无《唐律疏议》的刻本,只有手抄本,流传很窄,除了精通律令的官员,以及接受过律令教育的学生外,几乎没有人读过这本部书。
同时地方州学一般都只会教授经史知识,只有一些致仕官员开设的私学才会系统地教授律令知识,这些私学也是明法科考生的主要来源。
尹季通霍然起身:“那么你们的第一门功课,就是抄写整本律疏,还有近五十年内颁行的、依旧在生效的数百条敕令,并将这些悉数熟背。”
因为唐律疏议沿用过久,不少条款已经不适合当今的社会局势,故而朝廷会根据社会上新出现的案例来颁行敕令,作为对律疏的补充。
三名律学新生仰头看着老师,异口同声道:“是。”
“今日就到此为止,明日辰时之前,带着笔墨纸砚来学斋,这一项功课大约会持续两个月,等你们能够熟背律疏和敕令,再进行下一步的教学。”
说罢尹季通走向门口:“放课。”
......
放课之后,赵匡义独自一人离去,李延庆则和司徒毓结伴离开。
走在蜿蜒的长廊中,落后李延庆半个身位的司徒毓忽然说道:“还要多谢衙内今日替我解围。”
李延庆爽朗地笑道:“叫衙内多见外,我在家中排行第三,你就称我李三郎吧。”
司徒毓闻言沉默了一阵。
李延庆扭头看了司徒毓一眼,见司徒毓面色低沉,便安慰道:“怎么,还在因赵三郎而担忧么?他应该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今日之事纯属天意。”
就今日的表现来看,这赵匡义心眼虽然不大,但在历史上赵匡义毕竟是做过皇帝的人,怎么说心眼应该也不会小到斤斤计较的程度吧,李延庆心中猜测道。
“其实,其实我能控制那铜钱的朝向。”司徒毓沉默半晌后,低声说道。
“是么?”李延庆微微一愣,没想到他还真能控制住铜钱的朝向。
这事情司徒毓要是不说还好,这一说出来,意思就很明确了:以后我司徒毓就是你李三郎的小弟了,出了事你可得罩着我啊。
李延庆转过身,拍了拍司徒毓的肩膀:“我知道了,此事你大可放心。”
小弟,自然是要收的。
第二十八章 初雪
显德元年十一月初四的早晨,开封城内柳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
卯时六刻,李延庆戴着那顶极保暖的风帽,顶着凛冽风雪,骑马赶到了国子监。
到了国子监门口,李延庆翻身下马,将身上的雪花拍落,取下头上风帽,从马背上袋子里取出黑色方巾帽换上,然后牵着白马步入国子监内。
将马在马厩中拴好,轻柔地抚了抚白马的额头,李延庆取下挂在马屁股上的书笈,快步向律学馆的学斋走去。
所谓书笈,也就是用竹条、皮革制成的方形小背篓,内里放置书籍和笔墨纸砚,上边还可以加装挡雨的小棚子,是此时读书人远行的标配。
感受着两片肩胛骨传来的阵阵疼痛,李延庆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这沙雕木质书包实在是磕着背疼,好在我已经给皮革店下了订单,再有两天就能拿到纯皮制的背包了。”
一路走来,李延庆都见不到几个人影。
国子监内设有学舍,今年的大部分新生,包括与李延庆同斋的司徒毓都寄住在国子监内,可以悠悠哉哉地去上课。
而李延庆因为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寄住在国子监内颇为不便,不得已只能走读。
“这种寒风天,骑着马从开封城的西北角赶到这东北角来,简直就是一场折磨。”
迎着长廊中呼啸的寒风,李延庆一边疾步行走,一边用带着兔皮手套的手搓着有些僵硬的脸蛋。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背诵孟子的传世名言并有任何作用,该冷还是得冷,李延庆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尖,学斋已近在眼前。
李延庆轻轻推开书斋的木门,两名同学还有博士尹季通都已在斋内。
两名同学听到动静,纷纷转过身看着李延庆,见李延庆模样狼狈,赵匡义不怀好意地捂嘴窃笑,他也寄住在国子监内,很早就到了学斋。
司徒毓则是略显担忧地小声问道:“李三郎,没事吧?”
李延庆摇了摇头,转身将门关上,脱下皮靴走到自己的案前,取下书笈放到案边,然后跪坐在草席上。
尹季通抬头打量了李延庆一眼,说道:“人已到齐,那便开始今日的功课。”
李延庆闻言望向前方的尹季通,这才注意到尹季通的案旁多了四个半米来高的大木箱,李延庆的心中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这个木箱内是全套三十卷律疏,你们一会每人上来取十卷,轮流抄写。”尹季通指着自己右手边的黑色木箱。
尹季通又指了指自己左手边的三个木箱:“至于这三个木箱,则是先帝广顺元年颁行的《大周续编敕》,共一百五十卷。”
唐宣宗大中七年,也就是公元853年,当时的唐宣宗鉴于唐律疏议已经脱离了时代,且之前各帝颁行的敕令过多,严重扰乱了法治秩序,于是便下令重新编写一部律法。
这部律法就是《大中刑律统类》,此律法将当时唐朝仍旧生效的敕令与唐律疏议结合起来,开创了一种崭新的立法模式。
自后梁代唐以来,五代的每一个朝代建立后,都会仿效唐宣宗的做法,编写一部新的律法,将之前仍在生效的敕令整合起来。
郭威建立周朝后,颁行的便是《大周续编敕》,整合了自唐宣宗以来的全部敕令。
一百年前的《大中刑律统类》仅有十二卷。
而到如今的周朝,历经四朝十几个皇帝所颁行敕令的补充,《大周续编敕》膨胀成了一百五十卷的煌煌巨制。
这些,不会全都要抄写一遍吧?李延庆不由瞪大了眼珠子。
一个木箱的律疏就够吓人的了,再加上三大箱《大周续编敕》,这得抄到猴年马月啊?难道就没有印刷本的吗?
察觉到三名学生中蔓延开来的惊恐情绪,尹季通微微一笑:“不过这三箱编敕也不用全抄,为师会将明法科考试范围内的部分挑选出来。”
三名学生闻言纷纷松了一口气,有国子监博士讲授就是好,连考试范围都能划出来。
尹季通话风一转:“也不算多,就三十二卷吧。”
加上三十卷律疏一起,那不就是六十二卷了?
神特么的不多,这起码得抄写三四个月,李延庆暗暗吐槽,表面依旧挂着优雅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将三十卷律疏分发下去后,尹季通就起身离开了学斋,仅余三名学生在学斋内奋笔疾书。
李延庆将领到的一卷律疏平摊在案上,从书笈内取出笔墨纸砚,熟练地磨好墨,开始抄写。
抄着抄着,李延庆发现抄写律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枯燥困难。
书卷上的每一个字都大而清晰,即便是看久了也不会觉得眼睛酸疼。
同时自己拥有深厚的经学功底,即便是没有任何句读的律疏,读起来也极其通畅,毫无晦涩感。
而且这些都是明法科的考试内容,是自己必须要掌握的知识,是自己未来从政的资本。
一想到这里,李延庆右手手腕的疲劳就减轻了不少。
......
宋城的州军军营里,李重进正在视察州兵们的例行操练。
自从李重进将宋州州军从上到下整顿一番后,宋州州军的面貌是一日比一日更好。
不过积弊日久的宋州州军要想焕然一新,成为一支能打胜仗的精锐部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观察到队列中有两名士兵在有气无力地捅着长矛,李重进浓密的双眉紧皱,正想出声将这几人喊出来训斥一番。
此时一名亲信军官飞奔至李重进的身边,附在李重进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李重进望了亲信一眼,转头对着身边的张惟远说道:“你先看着,我去去就回。”
很快,李重进就随亲信走到了军营的门口,见到了在门口候着的赵普与楚昭辅。
见赵普与楚昭辅两人都牵着马,马上负有行李,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李重进连忙走了过去:“则平、拱辰,你们这就要出发了么?”
第二十九章 契丹的归顺者
见李重进迎面走来,赵普和楚昭辅连忙拱手道:“见过李使相。”
看着赵普与楚昭辅两人皆是神色凝重的样子,李重进心中顿感不妙,不会是长安那边出了什么事吧?
“怎么,不是说好午后再出发的么?”李重进走至两人面前,笑眯眯地说道:“我已在清风楼订下了午时的饯行宴。”
赵普与楚昭辅抵达宋城后与李重进相谈甚欢,都被李重进招揽至麾下。
两人在宋城已经盘桓数日,与李重进约定,今日午后出发回长安接家属来宋城。
待到两人将家属接来宋城,李重进就会保举赵普与楚昭辅二人为官。
赵普将会是宋州归德军节度推官,掌一州刑名;楚昭辅则是归德军行军司马,统管宋州州军的粮饷和军械,助李重进管理州军。
楚昭辅闻言连忙答道:“在下与则平原本也是如此打算的,可是就在刚才,永兴军进奏院中有熟人递来书信,信中称刘侍中病急,在下与则平须即刻回返长安,实在无暇赴宴,还望李使相海涵。”
永兴军进奏院设在开封,在来宋城之前,楚昭辅已与进奏院中的同僚打了招呼。
“原来如此。”李重进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与刘词曾在高平之战中并肩作战,对于这位年岁虽高,却仍能奋战在前线的老将军充满敬佩。
如今离高平之战结束才半年不到,战时还身体健朗的老将军此刻却已然病危,令李重进唏嘘不已。
“那么我也不挽留两位了。”李重进抿了抿厚重的上嘴唇:“祝两位一路顺风,抵达长安后也替我问候一番刘侍中。”
“是。”赵普与楚昭辅两人恭敬地答道。
“那么就让我送两位一程吧。”李重进翻身上了亲信的马,对着亲信道:“你速去府上取两坛好酒送去西门。”
李重进望向赵普两人,脸上挤出一抹笑意:“就算再急,也得喝上两碗送行酒吧。”
骑着马出了宋城五里,李重进带着跟随的护卫回返宋城,官道上仅余赵普与楚昭辅并辔而行,两人婉拒了李重进派遣护卫送至长安的美意。
赵普哈出一口寒气:“拱辰,你说我们还能见到刘侍中吗?”
在赵普看来,刘词常年征战积累下了一身病痛,如今年近古稀,又兼今岁气候严寒,恐怕难以捱过这个冬季了。
“别说不吉利的话!”楚昭辅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赵普在刘词麾下的时日不长,仅有一年不到的时间,且今年刘词长时间在外征战,故而赵普与刘词的关系不甚密切。
楚昭辅则不同,他已为刘词效力十多年,主从两人之间的关系极其亲密。
“好,好,我不说。”赵普扯了扯衣领,他总觉得衣服没穿紧,一股子寒气往衣领里钻。
顿了顿赵普又问道:“我们走哪条路回长安,过开封的那条,还是不过开封的那条?”
从宋城去长安的路共有两条,一条是先去西北方向的开封,然后沿着黄河一路西行去长安。
另一条则是借道许州境内,不经过开封,走直线去洛阳,然后再去长安。
楚昭辅想了想,低声说道:“还是过开封的那条吧,虽然远了一点,但路途平坦些,而且我们也有必要去和李衙内打声招呼。”
赵普扯了扯马缰:“那下一个岔路口转道向北,去开封。”
......
开封城的皇宫之中,郭荣正在批阅奏章。
目前正在看的这份,是远在河北监修胡卢河河道的王彦超递上的。
这位许州节度使王彦超正带着许州的州军,还有领着曹州州军的曹州节度使韩通一起,驻扎在胡卢河的北岸,以防契丹军来破坏河道疏浚工程。
当时郭荣派王彦超领兵北上后,觉得王彦超兵少,不够稳妥,又调派了曹州节度使韩通赶赴胡卢河驻防。
在奏章中,王彦超声称近日在胡卢河北岸擒获了十余名契丹的探子。
王彦超认为契丹人已经知晓了本朝正在疏浚胡卢河,再过一到两个月契丹必会发大军来袭,以破坏本朝的疏浚计划。
所以王彦超请求朝中调拨至少五千精锐禁军北上,协助自己与韩通巩固胡卢河北岸的防线。
看完奏章,郭荣皱起了眉,这契丹还真是不省事,前阵子还假装要南侵,害得朝中上下风声鹤唳。
如今又派人来打探胡卢河疏浚工程,既然此事已被契丹知晓,契丹就有很大概率会派军队来袭扰一番。
因为胡卢河一但疏浚拓宽,契丹骑兵在河北就再难如往日般来去如风。
援军是一定要派的,光凭王彦超和韩通他们那五千左右的州军,是难以抵挡住契丹军的,不过能不能不派禁军过去呢?
禁军一动那就是黄金万两,实在是太烧钱了。
思绪电闪间,郭荣已是有了想法,他从案上的一大摞文书中翻找出了一份奏章。
将这份阅览过一遍的奏章又草草扫了两眼,郭荣望向侍立一旁的张守恩:“几日前在殿中奏对的那个张藏英,现在还在开封城中吗?”
张守恩细声答道:“张藏英应该还在封禅寺中候旨。”
郭荣立刻说道:“马上令张藏英来殿中召对。”
张藏英本是幽州境内的汉人,因为在幽燕之地广有名望,被契丹任命为卢台军使兼榷盐制置使,主要的职责是监督海边煮盐的盐户,替契丹人制盐。
去年,也就是广顺三年,张藏英率亲属以及部下士兵一千多人,还领着煮盐户七千余口,乘坐舟船数百艘,走海路从沧州上岸,归顺于大周。
当时张藏英的归顺,还引发开封城中不小的震动,张藏英赴京之日万人空巷,人人都想见见这位带领近一万人归顺大周的契丹将军。
先帝郭威当时对于张藏英持怀疑态度,将张藏英召来开封,赏赐了一大笔钱财给了个空头职位后,便将张藏英安置在封禅寺中不闻不问。
前些天,张藏英听闻朝中要疏浚胡卢河,不甘在封禅寺中虚度年华的他上奏请缨,愿去胡卢河北岸的深州招揽边境上的亡命之徒作为士兵,替朝廷戍守胡卢河。
张藏英的法子令郭荣很感兴趣,将张藏英召来奏对一番后,郭荣又觉得张藏英的法子有些草率。
所以郭荣并未立即同意张藏英的方案,表示要与朝中其他大臣商议一番,令张藏英先回封禅寺,等候下次召见。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星期,因为朝中事务繁多,郭荣一时就忘了张藏英此人,现在看到王彦超的奏章后,才回想起此事。
第三十章 幽燕猛士
“臣张藏英,参见陛下。”一位须发黑白相间的高壮老者跟在张守恩身后步入殿内。
郭荣点了点头,直奔主题:“张卿,驻守胡卢河的王彦超今日发来奏章,称有契丹探子在胡卢河北岸出没,对此你有何见解?”
张藏英深邃沉稳的眼眸中爆出利芒:“陛下,契丹贼子野心,时刻觊觎我中原,胡卢河乃是限制契丹骑兵奔突之利器。
若让萧思温得知胡卢河之事,他必然按耐不住,短则一月,多则两月,至少会遣五千骑兵奔袭胡卢河。”
郭荣闻言面露疑惑:“张卿为何能够如此肯定,这萧思温就一定会出兵袭扰胡卢河?”
萧思温是已故契丹宰相萧敌鲁的侄子,官居契丹南京留守,此时驻守在幽州。
“陛下有所不知,萧思温此人虽然不是什么帅才,但为人颇有心计,用兵十分老到稳重。
若是让萧思温知道本朝在疏浚胡卢河,他虽然摄于我大周军威,不敢大举入侵彻底摧毁胡卢河疏浚工程,但见我军多为步兵,必然会派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部队来骚扰一番。”
张藏英归顺周朝前就是在这萧思温帐下效力,对于自己昔日的上司,张藏英极为了解。
这萧思温的用兵就突出一个“稳”字,骑兵的机动性高,而周朝驻守边疆的部队大多是步兵,即便攻不下周军的壁垒营寨,跑起来还是很方便的。
郭荣点了点道:“原来如此,那依张卿看,该如何防备萧思温的骚扰呢?”
“臣有两策,其一是立刻调遣一部精锐骑兵北上,以骑兵对骑兵,将萧思温派来骚扰的骑兵部队彻底击溃,这样此獠便再不敢窥探胡卢河;
其二则如臣奏章中所言,臣愿北上招揽边境数千亡命徒,他们大多是燕赵猛士,饱受北蛮的欺压不得不亡命边境,对北蛮恨之入骨,稍加训练即可成为精锐,足可抵挡北蛮骑兵的骚扰。”
张藏英声音洪亮,显得胸有成竹,因为他本人在幽燕之地就是一块金字招牌,只要他往胡卢河边上一站,打出旗号来,多得是幽燕豪杰来投靠他。
他本是幽州一宦家子弟,年少时游历于幽燕,闯下了不小的名气。
十七岁时张藏英全家丧于幽州地方豪强孙居道之手,仅余张藏英一人生还,投效到了当时的幽州节度使赵德钧麾下。
后来张藏英为了报仇,一路打探孙居道的足迹,追杀了孙居道二十多年。
最后在幽州豪侠们的帮助下,张藏英藏匿在孙居道家门前,趁孙居道外出时用大铁棒袭击了他,用牙齿咬下孙居道的耳朵,然后将孙居道押到自己父母的灵位前,用三天三夜将其千刀万剐。
报完血海深仇后,张藏英便直截了当地去官衙自首。
然而在自古多有慷慨悲歌之士的燕赵之地,张藏英的壮举得到了当地百姓的狂热支持,幽燕之地盛传“报仇张孝子”的美名。
当时幽燕已经是在契丹人的统治之下了,为了笼络幽燕的民心,同时又看上了张藏英在幽燕的社会影响力,契丹朝廷便赦免了张藏英,并征召张藏英为官。
张藏英在契丹官途亨通,一路做到了刺史级别的高官。
然而他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在六十岁当上了榷盐制置使后,见海边有充足的船只可供他调用,他就带着饱受契丹压榨的七千多名盐户还有他的一众部下,逃回了中原。
对于张藏英的光辉事迹,郭荣也是早有耳闻,只是张藏英奏章中提供的法子实在是太简单粗暴了。
简单到只有三步,将张藏英派去河北,他招揽亡命徒,然后就能抵挡住契丹骑兵,至于细节那是一概没有。
郭荣也很想相信张藏英啊,可自己是大周的皇帝,大周朝的一千多万百姓安危都系于自己一人,不能仅凭这样一份奏章就对张藏英委以重任。
况且这张藏英看起来虽然很高大威猛,语气又狂妄无边,很典型的幽燕猛士,可是他真的能靠得住吗?
“若是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能招揽到多少人?”郭荣皱着眉问道。
张藏英毫不迟疑地答道:“一个月足可招揽三千精锐。”
“当真?这可是三千精锐,不是三千散勇。”郭荣还是有些不相信。
禁军训练新兵都是半年起步,才敢称得上能上战场,张藏英说他一个月就能招揽三千精锐,郭荣实在是不敢相信。
“若是一月内不能招募到三千精锐,臣愿提头来见!”张藏英语气坚决。
见到张藏英如此自信,郭荣不禁有些动摇。
郭荣也很清楚,若是派出五千侍卫马军,或是殿前司的五千铁骑军北上戍边,依照张藏英和王彦超的说法,胡卢河沿岸自然是固若金汤。
可骑兵的消耗却是一个无底洞,每一名骑兵意味着至少两匹战马,出动五千骑兵戍边半年,人吃马嚼下最少要花费掉十万贯。
若是这支骑兵再和契丹骑兵硬碰硬打上几场,那损耗将会是一个天文数字,即便是最下等的战马,一匹也值二十贯,每名骑兵身上的全套甲胄也值十几贯。
而且每一名骑兵都是禁军里精锐中的精锐,没有个四五年的锤炼是成不了一名合格骑兵的。
不行,现在的国库难以支撑骑兵的出动,这笔钱必须要留着来年征讨蜀国,郭荣很快就否决了出动骑兵的方案。
不如现在就让这张藏英去河北,若是他能招到足额的三千精锐,再加上王彦超和韩通手下的州军,防住几千契丹骑兵应该没有问题。
而若是张藏英二十天内不能招到两千名精锐,那时再派遣骑兵北上也不迟。
河北的官道每年都会整修,骑兵只需六到七日便可抵达胡卢河。
嗯,这样最为稳妥。
坐在御椅上思来想去,郭荣最后下了决断。
“张卿,朕任命你为缘边招收都指挥使,本官还是之前的德州刺史,你务必在二十天内招揽到两千精锐,若是不能做到,你的头颅朕自会取下!”
缘边招收都指挥使的差遣,是郭荣现场发明的,现在的使职差遣制度下,差遣只要能确切地表达某官员负责某事即可。
张藏英闻言喜不自胜,当即拱手道:“陛下就等着臣的捷报吧!”
二十天,二千人,在张藏英看来没有任何问题。
在契丹当官的这十多年里,张藏英也不是白当的,他早就在契丹军中埋下了不少习作,而且这幽燕的山川里,多得是与他相熟的豪杰。
等到张藏英领命退下后,郭荣摊开一张白纸,写下了对张藏英的任命,召来候在殿上的翰林院使,令他将这纸送到翰林院去,由翰林院中值班的翰林学士书写诏令。
翰林院使是一名年轻的宦官,在郭荣与翰林院间起传达联系的作用。
在处理完张藏英的任命事宜后,郭荣又开始翻阅奏章,这一份是国子监祭酒尹拙递上来的。
这份奏折通报了国子监正式开课一事,还提及了刊印九经一事。
“哦,今年已经都到这个日子了么?国子监都开课了。”
郭荣想了想,对张守恩说道:“派人去国子监知会尹拙,我明日抽空去国子监看看。”
今年是郭荣登基的第一年,前十个月他的主要工作重心都放在“武”上。
如今也该表达表达对“文”的关心了。
第三十一章 人生目标
午时三刻,李延庆与司徒毓离开律学学斋,准备去国子监食堂内用一顿午餐。
嗯,自古以来就是叫食堂,此时包括县衙、府衙,乃至政事堂和枢密院里吃饭的地方,都叫食堂。
走进国子监低矮嘈杂的食堂中,想起自己这一整个上午都在学斋里辛苦地抄书,这让李延庆有一种重回高三的错觉。
“我和你说,这国子监食堂里的东西是真的难吃,肉又少,全是莱菔和白菘...”
走在一旁的司徒毓昨天已经“享用”过一次食堂饭菜了,一路上三句话不离食堂饭菜的难吃。
莱菔就是白萝卜,白菘就是大白菜,都是冬天能够吃到的蔬菜。
古代的冬季没有温室种植,能吃到的蔬菜少得可怜。
“嗯,嗯,我懂的。”李延庆敷衍地点着头,食堂饭菜不难吃,那还叫食堂饭吗?毕竟这是我国的传统文化。
从负责打饭的小吏那接过托盘,李延庆定睛一看,油腻腻的黑色托盘上仅有两碟菜一碗麦饭。
菜嘛正如司徒毓所言,一碟莱菔一碟白菘,没有丝毫油光的水煮白菘上,点缀着零星几颗米粒大小的肉末。
对于这份堪称“朴素”的食堂饭菜,李延庆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大哥李延顺曾聊及,宫中负责给殿直护卫提供饭菜的食堂也是极其难吃,李延顺经常在饭点和几名同僚结伴出宫吃饭。
李延庆还听说政事堂的伙食也是差劲无比,就连以生活简朴出名的首相范质都难以接受,时常从家中带午餐去政事堂吃。
宫中护卫的食堂,还有政事堂的食堂尚且如此,李延庆自然不会对国子监食堂抱有什么期望。
只是律学馆的学业繁重,李延庆懒得去外边吃午餐,从家中带饭在这寒冷的冬季也不太现实,冷冰冰的午餐只会把肚子给吃坏。
这国子监食堂的东西虽然清淡又难吃,但好歹是热饭热菜,用料也很健康,不会把身体给吃坏了。
至于肉这种东西,下课后回家补上就行了。
端着饭菜,李延庆环顾了狭小的食堂一眼,大约三十来张方桌边上几乎都坐满了人。
李延庆不由有些纳闷,不是说今年新生就五十二人么?早晨来国子监时都碰不到几个人,怎么这到了饭点就冒出来这么多人?
“三郎,这边这边。”司徒毓终于在角落里寻了张靠墙的空桌子。
李延庆端着托盘走到方桌边,将托盘放下:“没想到这食堂里座位会这么紧张。”
“能蹭饭,自然人就多,开封城里的粮食可不便宜。”司徒毓拿起筷子敲了敲饭碗:“在这吃饭的不仅有学生,还有不少国子监官员和胥吏的家属。”
李延庆闻言转过头看了看,用餐的人群里,确实有不少穿着不像学生的人。
“确实。”李延庆夹起一片水煮萝卜放入嘴中,意料之中的寡淡无味。
即便此时的盐很贵,但一想到被国子监收去的十贯学费,李延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一想起盐价的高昂,李延庆又想到了自己的叔父李重赞,父亲李重进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李重赞此时正在解州担任两池榷盐使,掌管安邑、解县两地盐池的专卖权和本朝私盐的查禁权,自家每年都能从叔父李重赞那得到接近三千贯的分润。
转瞬李延庆的心情就好受多了,盐贵点就贵点吧,这菜寡淡点也是可以忍受的。
正当李延庆小口地咽着午餐时,食堂的门口忽然传来大声的吼叫:“圣上明日将来国子监视察!圣上明日将来国子监视察”
消息太过劲爆,李延庆和司徒毓闻言都停下了筷子,扭头望向食堂的门口。
“什么,这是真的吗?圣上要来我们国子监视察?”有人不相信,高声问道。
“千真万确,我刚刚在监内,见到了尹祭酒与圣上身边的张皇城并肩而行,这话是张皇城亲口所言,圣上明日必然会来国子监!”
“竟然是真的?”
“是真的!”
“还吃什么饭,我现在就回去准备,陛下肯定不是来视察这么简单,我的机会来了!”
当即就有三名青衣学子丢下了吃到一半的午饭,起身飞跑出了食堂。
先帝郭威在位时,曾两次视察国子监。
每次视察时,郭威都会就当前朝廷面临的问题,对国子监内的学生进行考校,前两次共计将八名学生从白丁擢升为官员。
其余正在用餐的学子也兴高采烈地商讨着明日的计划,想着怎么在圣上面前博个好名声。
“陛下这次会考校什么?”
“要我说,肯定和北蛮有关,王使相目前正在河北疏浚胡卢河,北蛮肯定按耐不住,今年冬天必有大战。”
“也许会和蜀国有关,听家父说,陛下似乎有意收回秦凤四州。”
“瞎扯,以陛下不服输的性子,肯定是要再攻太原了,我听说昭义的李太尉得到了陛下的密令,正在厉兵秣马,只等陛下一声令下就攻向太原。”
昭义节度使的驻地在山西东南部的潞州,是周朝防御北汉和契丹的边关重镇。
此时的昭义节度使是当朝名将李筠,乃是郭威起兵造反时的先锋大将,深得郭家两父子的信任。
国子监中的学生大多是京中官员的子孙,能从为官的父祖辈那听到不少朝中机密,聊起朝中动向来头头是道。
李延庆转过头来望向司徒毓:“四郎,你想在陛下面前出名么?”
司徒毓连连摇头:“不想,我可不想当什么大官,当个可以糊口的小官,娶个漂亮妻子,生四五个健康的娃娃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的想法其实挺不错的,特别是在这乱世之中。”
李延庆有些莫名的惆怅,在穿越之前,自己的人生目标不就如这司徒毓一般么?
娶个顾家的好女人,养育一个或者两个可爱的小宝宝。
不过那时自己还叫李庆,而现在的自己是李延庆。
将一小块的麦饭塞入口中,一颗颗粗糙的麦粒微微刺痛着李延庆的口腔壁。
自己可没时间惆怅了,不管郭荣的考校题目是什么,自己都必须抓住这次机会,李延庆默默下定决心。
第三十二章 视察国子监(上)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照常去国子监上课。
律学博士尹季通见三位学生都到了,丢下一句“继续抄书”,便离开了学斋。
也不知他每天这么忙碌,都是在忙些什么。
直到日上中天,郭荣都未到国子监来。
中午休息时,李延庆与司徒毓照例去食堂解决午饭。
一进入食堂,李延庆就发现食堂中的氛围有些不同于昨日。
每一个学生的脸上都写着紧张。
“三郎,你看他们桌上的菜肴,有些奢华啊,这食堂的小吏今日怎么如此大方?”
司徒毓率先注意到桌上的菜肴有些不同寻常。
李延庆闻言看向自己前方不远的木桌,只见每位学生的托盘中,比起昨日朴素的萝卜白菜,多了一碟色泽诱人的羊肉片,还有一碗清透的豆腐葱花汤。
“这是见陛下要来,临时做的面子工程罢了,我估计明日就会重归莱菔加白菘。”李延庆撇了撇嘴。
“说的也是。”司徒毓高涨的情绪瞬间低落了不少,他还以为从今日开始天天都能吃到肉呢。
李延庆出言劝慰:“不过今日好歹能吃上一顿好的,不是么?”
对于昨晚在家中享用了一大碟羊肉的李延庆来说,这点羊肉可有可无。
可对于寄住在国子监内,又身无余钱的司徒毓而言,这盘羊肉却是难得的珍馐。
即便是在自己家中,司徒毓也不能天天吃肉。
毕竟他的老爹司徒诩年龄大了,被授予了个清闲官,一个月就几十贯的月俸,家中还有四个儿子,在京中只能收紧钱袋过日子。
“唉,三郎说得没错,好歹能吃上一顿好的。”
见司徒毓唉声叹气的样子,虽然司徒毓没详细介绍他的家庭情况,但李延庆略微能猜到一点,便提议道:
“我们今日出去用中餐吧,我做东,曹门口的吃食我可是垂涎已久了。”
出了国子监往南走个几百米,就是曹门口,开封城中的最繁华的地段之一,临街的不是驰名开封的青楼妓馆,就是飘香百米的酒楼食铺。
据吃遍开封城的老餮李延顺评价,曹门口的吃食甚至比南边朱雀门外的州桥夜市的吃食还要美味。
司徒毓闻言心动,正要答应,食堂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吼:“圣上快到国子监门口了,所有人立刻去门口恭迎圣上!”
食堂内用餐的人群顷刻间炸开了锅,人人都争先恐后地扑向食堂的门口,生怕落在了后边。
啧,怎么挑这时候来了,陛下他不用吃中餐的吗?
司徒毓心中不爽归不爽,却还是乖乖地跟在李延庆的后头,随着人流往国子监大门小跑而去。
两人到了国子监门口后,各学科的博士已经在门口维持秩序。
李延庆与司徒毓找到了老师尹季通,站在尹季通的身后,静候郭荣的大驾。
“三郎,你看看后边,有很多穿着学生装束,却不似学生的人。”
司徒毓不安分地看了看四周等待的人群,发现了不少十分陌生的面孔,这两日在食堂里用餐时他从未见过这些人。
李延庆闻言也扭过头看了看,小声说道:“应该是拿来凑人数的吧,我听说国子监今年学生有二百多人,但很多人都不来国子监上课。”
“安静点。”尹季通转过身,白净的脸上似蒙了一层阴翳。
李延庆与司徒毓当即闭上了嘴,站在两人身后的赵匡义捂着嘴轻笑一声,看到两人吃瘪他就高兴。
尹季通厉声训斥道:“你又笑什么?”
赵匡义连忙将头埋下,尹季通轻哼一声,转过身去。
没让迎驾的人群久等,大约一刻钟后,身披全副铠甲的殿前司侍卫们出现在了国子监的门口。
等候的学生们顿时沸腾起来,几名站在前排的博士连忙转过身,安抚激动的学生们。
“肃静!”
“都安静点,你们想在陛下面前出丑吗?”
博士们废了好大的劲,才让学生们安静下来。
相比之下,站在学生队列后头的,那批学生装束的人则安静得多,他们大多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又过了一小会,踮着脚尖的司徒毓激动地扯了扯李延庆的衣袖:“来了来了。”
“我看到了。”李延庆比司徒毓高了不少,也比在场的大部分学生都高,早就看到了从正门进来的仪仗。
国子监的大门口,百余名护卫近侍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部朱红色的步辇,辇上坐着一名中年短须男子。
那男子众身着淡黄色的袍衫,头戴长翅乌纱帽,模样虽不出众,但顾盼之间尽是威严。
正是当今天子郭荣。
郭荣今日来视察国子监,有三个目的。
其一就是要仔细查查这国子监的账,为此郭荣还特意令张守恩带来了十名精于算账的宫中内侍。
每年朝廷拨给国子监四千多贯的巨额拨款,其中大半是用于刻印九经和发放国子监官员的薪俸,但国子监的食堂每年耗费也在一千贯以上。
据国子监呈上的账簿记载,国子监的食堂每日都要给两百多名师生提供丰盛的饭食,菜里有盐,天天有肉,一年一千贯是必不可少的。
其二是看看在国子监内就读的监生到底有多少,有没有宣称的二百人,国子监是否有虚报学生人数。
因为每年朝廷给国子监的拨款,是按照国子监中在读监生的人数来决定的。
当然了,三司每年都会派官员到国子监中查账,这两年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来。
但出身社会底层的郭荣,清楚当今的官吏们贪污成风。
郭荣更习惯眼见为实,非得亲自视察一番才会安心。
其三则是想就大周未来的规划,考校一下国子监的监生们,看能不能发掘些中意的人才。
靠坐在步辇上的郭荣左手撑着下巴,视线所及皆是护卫,除了盔甲和人头外,他什么也看不到。
护卫近侍们簇拥着朱红色的步辇,从夹道欢迎的学生中缓缓走过。
李延庆通过人群中的缝隙,幸运地瞄到了郭荣。
这就是当今的皇帝郭荣么?
李延庆的心里不由泛起一丝紧张,这是皇帝,活生生的皇帝,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看起来除了面色威严外,有些平平无奇啊。
第三十三章 视察国子监(中)
为了防止弓弩的刺杀,步辇设计得并不高,坐在辇上的郭荣被身边的护卫近侍们保护得严严实实的。
郭荣侧着身,对着辇旁的张守恩小声说道:“你眼力好,看看道旁迎接的监生有多少人。”
张守恩奋力踮起脚环顾夹道欢迎的人群,凑到郭荣的耳边低声道:“奴婢粗略看了一眼,大约有二百二三十人吧。”
“陛下,今年国子监共有二百零九名监生在读,目下全员到齐。”跟在步辇后头的国子监祭酒尹拙恭敬地说道。
除去五十二位新监生,其实有不少老监生听闻郭荣要来国子监视察,今日也赶到了国子监来,想在考校上扬名立万。
尹拙早上统计人数时,发现仍然有七十多人的缺口,便临时找了些人来凑数。
反正去年先帝来视察时,尹拙也是这么干的,早就很熟练了。
郭荣靠坐在步辇上淡淡地说道:“那接下来就去食堂看看吧,你在前头带路,也叫监生们散了,一会朕会考校他们。”
“臣遵旨。”尹拙加快步伐,越过前方的护卫,走到了队列的最前方,并对着道旁维持秩序的博士们摆了摆手,示意等队伍过去,便带着监生们回各自的学斋。
尹季通见状,扭过头厉声道:“一会等陛下的队伍过去,你们就回学斋,不得在国子监内乱跑,听明白了吗?”
“是。”李延庆和赵匡胤异口同声道。
我还没吃中饭呢!司徒毓左手抚着咕咕叫的肚子,下意识地问道:“那我还能回食堂用中餐吗?”
怎么就你这么不让人省心呢?尹季通的额角暴起一根青筋,一字一句地说道:“回,学,斋。”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尹季通狠狠地盯着司徒毓,眼神仿若寒霜。
“是是是,我保证回学斋。”司徒毓没想到,看起来儒雅随和的老师尹季通发起火来也是这么的可怕,眼中的怒意仿佛能刺穿自己。
等到护卫郭荣的队伍渐渐远去,候在门口的欢迎人群一哄而散。
李延庆回到学斋后,继续开始尚未完成的抄书功课,肚子有些饿,却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司徒毓见老师尹季通不在斋中,软绵绵地趴在几案上,未多时竟然睡着了,小声地打着呼噜。
赵匡义则是兴奋得有些难以平静。
皇帝真是威风啊!仅仅是来国子监视察,都有一百多人随行护卫,我们这些学生都得在道旁迎驾。
大丈夫就应当如此!
赵匡义握着毛笔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将一张抄到一半的纸画成了鬼画糊。
李延庆察觉到动静瞥了左边一眼,这赵匡义是怎么回事?手抖得这么厉害,不会是发病了吧?
算了,管他干什么?还是先想想接下来的考校吧,郭荣究竟会考我们什么呢?
契丹?蜀国?北汉?还是南唐?李延庆心中不断思索着。
大约半个时辰后,尹季通回到了律学学斋。
“本次考校的题目,名为平边策。”尹季通脱下鞋走入斋内,路过司徒毓身边时,还不忘轻轻给了他一脚。
司徒毓陡然惊醒:“啊,博士!学生,学生只是一不小心睡着了。”
“嘿,真的只是一不小心。”司徒毓赔着笑,用手背抹了抹唇角边流出的口水。
尹季通看都懒得看司徒毓,他走到自己的几案后坐下,继续道:“此题考校你们对本朝战略的想法,你们可以各抒己见,限时两个时辰。”
此时斋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尹季通说道:“现在开始计时。”
李延庆略感意外,没想到郭荣出的考题竟然是平边策!
历史上郭荣向几十名大臣征求平定天下的策略,这几十人所递交的奏章都称《平边策》。
可最终流传下来的,只有王朴所写的那篇,其余的几十篇并未见到明文记载。
王朴在平边策中,建议郭荣先攻取南唐的淮南地区,以此为前沿基地攻取整个江南,之后依次收复闽、广两地,之后再攻取巴蜀。
等到南方平定后,再挥师北上,先击败契丹收回幽云,割断契丹与北汉的连接处,最后再收复割据山西的北汉。
说白了就是一个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统一方针。
但李延庆并不认同王朴的平边策。
因为按照历史,王朴觉得是软柿子,需要最先攻取的南唐,其实却是块十足的硬骨头。
郭荣自显德二年年底开始攻打南唐,战争一直持续到了显德五年的四月,接近两年半旷日持久的大战。
南唐之战虽然一开始顺利,但南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依靠着割据南方几十年积攒下的人力物力以及威望,将周朝拖入了残酷的拉锯战之中。
郭荣不得不三次亲征,耗费数不尽的钱粮和人命,最终也才拿下了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十四个州。
战争导致两国都元气大伤,周朝无力渡江消灭南唐,南唐则是彻底陷入衰落仅能据江而守,后来被北宋摘了桃子。
而王朴认为是硬骨头,需要在统一南方之后再攻取的幽云,却相对好打得多。
在历史上王朴死于显德六年的三月。
就在那年的四月,郭荣违反了当初王朴制定的平边策,在南方还未平定的情况下,亲帅大军北上攻打契丹。
沿途城隘无不望风而降,郭荣兵不血刃就收服了三关三州十七县。
只是当时郭荣身体突然急剧恶化,不得不仓促退兵,回京之后不久便溘然长逝。
而且这平边策,在李延庆看来,极有可能就是郭荣本人的意志,只是假借亲信王朴之口说出来罢了。
根据李延庆这些天对朝中的了解,他很清楚郭荣是一个极有主见,且不愿放权的皇帝,朝中大小事务都须经他之手。
平边策这种国家的大方针,郭荣不可能完全按照王朴的构思来,从郭荣最后舍弃平边策的战略即可看出这一点来。
郭荣应该是通过南唐之战发觉,南方各国并不是软柿子,不是说打下就能打下的。
而且在郭荣发动南唐之战的时候,北方的契丹和北汉也是一刻都未停息,月月出兵骚扰周朝的后方,使得周朝需要分心防御契丹和北汉,无法全力攻打南唐。
所以郭荣最后才会在未统一南方的前提下,亲帅主力北上攻取幽燕。
李延庆看着洁白的宣纸沉思了半晌,这会是自己的机会吗?
第三十章 视察国子监(下)
不,这次考校不一定是自己的机会。
李延庆转念一想,若郭荣的本意就是先统一南方后再挥师向北,那自己提出先北后南的统一方针,岂不是有违郭荣的心思?
一会郭荣看到自己的答卷后,也许就会心生疑窦:这李延庆是李重进的儿子,他提议先北后南,那李重进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看样子不能再让这人领兵了。
想到此李延庆后背不由冒出几滴冷汗。
自己被郭荣厌恶还是小事,自己本就是一介白丁,大不了就放弃仕途,转入幕后。
可父亲李重进本就受到郭荣的忌惮,若是再连累了他,导致他彻底失去统领侍卫亲军的职权,那就大事不妙了。
伴君如伴虎,自己并不完全知晓郭荣内心的真实想法,决不能轻易地向郭荣提议先北后南。
李延庆咬着细毫顶端的挂绳,双眉紧锁,那这份平边策,自己该如何写呢?
要不就干脆照着王朴那篇平边策删改一下,作为自己的答卷呈上去?
也有些不妥,李延庆想了想还是否决了这个方案。
现在的南唐国主是李璟,是个能和郭荣抗衡两年半的狠角色。
李璟在任时,多次出兵攻打南唐周边的割据政权,接连攻灭了割据福建的闽国,以及割据荆湘的楚国。
此时应该是南唐国力最为强盛、地盘最为广阔、军队相对能打的时候,挑这个时间点攻打南唐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而按照历史,李璟只有七年的寿命了。
若是能再等个七年,南唐的新国主,将会是那个“春花秋月何时了”的着名词人李煜,那时候也许才是攻打南唐的好时机。
现在的契丹正在内乱之中,契丹国主耶律璟忙于平定国内蠢蠢欲动的反对派,无暇全力攻击中原,也没办法在幽云地区布置太多防守的兵力。
南京留守萧思温因为手头兵力有限,面对后周修筑胡卢河也只能派些骑兵来骚扰。
此时正是收复幽云的大好时机,而自己能眼睁睁地看着燕云继续沦陷在契丹人手中吗?
李延庆扪心自问,自己不能接受。
而赵匡胤和他的那帮兄弟,正是在南唐之战中立下功劳,得到升迁,从而逐渐掌控了整个禁军。
不能再让这段历史重演,这样一切都将走向不可挽回,想到此李延庆不由咬紧了笔杆。
既不能建议郭荣先北后南,也不能建议他先南后北,那这次考校究竟该如何作答?
此时斋外又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尹季通轻声提醒道:“时间还有一个半时辰。”
这就过了半个时辰了?李延庆猛然从思绪中惊醒,扭头望了望身边的两名同学。
赵匡义案上的宣纸已经有一小半被填满了,而司徒毓案上仍旧是一张空无一字的宣纸。
“博士,这次考校学生可以不参加吗?”司徒毓举起右手,弱弱地问道。
尹季通淡淡地说道:“可以,不过直到考校结束前,你只能待在斋内,不能走动。”
“是。”司徒毓低下了头。
对于天下大势,司徒毓虽然略知一二,但具体情况却知之甚少,他既写不出什么平边策,也不愿意在陛下面前出名。
仔细想了半个时辰,司徒毓还是决定放弃这次考校。
反正自己已经进了国子监,得到了名师授课,不如就老老实实地通过明法科入仕,不求高官厚禄名留青史,但求一生安定家庭和睦。
司徒毓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坚定,抽出一卷律疏摊开,认真地抄写起来。
坐在司徒毓左边的赵匡义瞥了司徒毓一眼,轻蔑地笑了笑,埋头继续写起平边策来。
相比司徒毓,赵匡义对于天下大势了解颇深。
他的父亲还有二哥两人身为领军大将,在家中经常探讨兵法与时局。
耳濡目染之下,赵匡义也能就天下大势说得头头是道。
在赵匡义看来,本朝应当仿效三国归晋,先取巴蜀,在巴蜀打造大批战舰,培养水军,而后从长江顺流而下,
若能如此,什么南唐吴越那都是土鸡瓦狗,本朝转瞬就可统一天下。
这一观点也得到了他的二哥赵匡胤的认同,只是他们的父亲赵弘殷却不认同两个儿子的看法。
赵弘殷在军中混迹多年,精于战阵,他认为攻蜀有两不易,还是要先取南唐后攻蜀。
首先蜀道难走,而本朝的粮秣人力皆不充盈,攻蜀大军的后勤得不到保障,很容易在翻山越岭的途中因粮草不济而全军覆没。
且蜀国与南唐互相引为奥援,攻蜀必然会受到南唐的侵扰,本朝若是要大举攻蜀,则必须在淮河沿岸部署重兵,这样就不能全力攻蜀。
而攻打南唐却不用过于担心蜀国的骚扰。
因为蜀道之难对于周蜀两军来说都是一样的,周军攻蜀不容易,蜀军要从东西两川的崇山峻岭之间出来也不轻松。
蜀军必然只能出动小股兵力骚扰关东地区,靠着驻守在凤翔府的王景即可轻松应对,周军可以全力攻打南唐,无需担忧关东有失。
对于父亲赵弘殷的观点,赵匡义虽然表面上恭敬地认同,但在心里他还是坚信自己的观点。
一会陛下见了我的考卷,定然会对我刮目相看,到时候我就能一飞冲天了!
赵匡义自信满满地将自己先蜀后唐的见解,工工整整地写在了纸上,越写心中越是激荡不已。
若是得到了陛下的赏识,那自己以后会是什么呢?大将?宰相?还是枢密使?
或者,干脆因为父亲和大哥在征战的过程中,于军中立下了极高的威望,自家取郭家而代之?那自己是不是也有机会当上皇帝?
写着写着赵匡义两颊泛起一阵激动的红晕,嘴角不由自主地勾出一个夸张的弧度。
坐在上首的尹季通将赵匡义表情的变化尽收眼底。
右手托着下颌,尹季通神色有些凝重,想着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去拜访下赵老将军,他家这个三儿子,精神上可能有些问题啊。
而这边,李延庆已经打好了腹稿,他知道该怎么写这篇平边策了。
第三十五章 折中方案
视察完国子监回到宫中,郭荣便命内侍将国子监交上来的二百余份考卷送去了翰林院。
郭荣公务繁忙,自然不会亲自审阅这批考卷,让翰林学士们先黜落一批有明显缺点的考卷,郭荣最后从剩下的里边选出几份优异的即可。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赶在黄昏之前,翰林学士承旨徐台符捧着一小叠考卷进到了殿中。
“启禀陛下,经臣与院中学士们仔细推敲,除去语序不通、字形不雅、文理不明者外,最终选出了二十份考卷,以供陛下裁定。”
身为翰林学士之长的徐台符嗓音有些含混,两鬓斑白身形枯槁,佝偻着腰立在殿中,圆规般的大腿微微发颤。
徐台符看起来确实是太老了,下次找个机会让他回家颐养天年算了,郭荣望向身边内侍:“还不快给徐学士赐座?”
从内侍手中接过考卷,郭荣草草翻阅起来。
郭荣在国子监中出平边策这道考题,主要的目的其实是想试探一下京中官员们的真实想法,选拔考生反而是其次。
因为国子监中的监生大都是京中官员们的子辈,他们在平边策中所表达出的观点,会极大地反映出他们父辈的观点。
而他们那帮在朝中为官的父辈,在面对郭荣的质询时,往往都揣着模棱两可的观点。
因为那帮官员都猜不透郭荣的真实想法,不敢轻易地给出确切的建议,怕自己的见解与郭荣的心思相左,从而导致自己失去郭荣的信任。
所以郭荣就想通过这么一次国子监考校,来看看这帮大臣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们这帮老油子能够含混过去,而你们这些儿子们的道行,肯定是没你们高的。
郭荣随意从考卷中抽出一份,卷头的署名是范曦,正是当朝首相范质的养子。
范曦的生父范正是范质的哥哥,十多年前范正英年早逝,范曦与哥哥范杲都由范质所收养,目前兄弟两人都就读于国子监。
在文章中,范曦希望郭荣能够再休养生息十年,凭借中原的地大物博,自可轻易地征服周边的割据政权。
看完范曦的考卷,郭荣微微撇了撇嘴,将其放到了一边。
中规中矩的想法,缺少进取心,范质原来是这般想的,哼,跟冯道那老东西一脉相承。
郭荣又抽出了一份,卷头的署名是赵匡义。
哦,是赵匡胤的兄弟吧,没想到他那个黑肥子竟然会有个能做文章的弟弟。
这赵匡义自己好像曾经见过来着,郭荣弹了弹考卷问道:“这赵匡义,你还有印象吗?”
侍立一旁的张守恩当即回道:“是赵刺史家的三哥儿吧,曾经南庄的讲武会上射过箭的那个。”
“哪个?”郭荣一时没想起来。
张守恩小声提醒:“就是十箭脱靶三箭的,脸很白,还有点小胖的那个。”
“你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原来就是那个胖小子啊。”郭荣嘴角泛起笑意。
当时自己还想给他封个官来着,却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能脱靶三箭,自己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给他封官。
郭荣回过神去看赵匡义的考卷,嘴角的笑容逐渐消散。
这赵匡义竟然说先攻取蜀国再攻取南唐。
是,自己是想拿下蜀国占据的秦凤四州,可这四州都在两川之外,攻取并不困难。
可要攻取蜀国腹心的两川和汉中,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
这人射箭不行,难道脑袋也不好使吗?本朝目前的国力能够支撑大军进蜀吗?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亏他还是赵弘殷的儿子,赵匡胤的弟弟,他们俩就是这么教育后辈的?
握着考卷的手微微颤抖,郭荣转念又想到:难不成赵弘殷和赵匡胤也是这般心思?
自己还想让赵匡胤统兵去收复四州来着,现在看来只能另挑人选了。
调整好情绪,郭荣将赵匡义的考卷丢到了一边,又抽了一份出来。
这份卷头上的署名是李延庆。
李延庆?郭荣皱了皱眉,也是有印象的名字。
哦对,李重进的儿子李延顺不就在宫中做殿直吗?
原来是李重进的儿子,郭荣来了兴致,揉了揉微酸的眼角,眯着眼往下看去。
看了片刻,郭荣忍不住轻轻发笑:“呵,这李重进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出来。”
“这李延庆的文章当真有趣,你读给徐学士听听。”郭荣笑着将文章递给身边的张守恩。
“奴婢瞧瞧。”张守恩接过考卷,朗声道:“凡攻取之道,无不先易后难,先近后远,昔始皇平灭六国,先取韩赵...昔晋统三国,先平蜀汉...然学生一介白丁,学识浅薄,不明军国大事,难辨国力强弱...陛下诚宜问询朝中渊博之士...”
李延庆最后想出来的法子,那就是既不建议郭荣先南后北,也不提先北后南,而是建议郭荣先易后难。
至于哪个国家容易打,哪个国家难打,李延庆表示自己就是一个见识短浅的学生,不清楚国家间的实力对比,朝中多得是长于谋略的大臣,陛下应该多问问他们。
郭荣望向下边坐着的徐台符:“徐学士,对于这李延庆的考卷,你有何见解?”
徐台符并未看过这份考卷,沉吟片刻后答道:“文辞通畅,在众多考卷中不失为一篇佳作。”
郭荣又问道:“那朕问你,若是要扫平宇内,先攻取何处最为妥当?”
“呃...”徐台符一时沉默,随后缓缓说道:“臣以为扫平宇内当徐徐图之.....”
“停住停住,你五日前就是这么说的。”郭荣连连摆手:“朕要你直言,先攻取哪国最为稳妥?”
徐台符皓首低垂:“这,臣亦不知,不过臣听闻王枢相长于谋略,陛下可向王枢相征询。”
郭荣一时失笑:“守恩,你说这李延庆的考卷和徐学士的说法,是不是很像?”
张守恩右手抱拳捂着嘴,细声说道:“是挺像的。”
“说起来,以前我好像也听说过此人的名字。”郭荣眨了眨眼:“好像是陶文举在奏章中说起过,你还记得吗?”
张守恩想了想,说道:“陛下,是陶舍人在宋州监税时递上的折子,那个借贷与民的法子,好像就是出自这李延庆之手。”
“对。”郭荣拍了拍桌子:“就是这个这李延庆,我看这小子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料。”
第三十六章 勾落
徐台符年老体衰,眼睛有些昏花,耳朵也有些背,再加上郭荣与张守恩压低了声音,徐台符听不太清楚上首两人交谈的内容。
只是见陛下与张守恩相谈甚欢,徐台符觉得陛下兴许对这李延庆的文章极为满意。
此时已近黄昏,徐台符在翰林院中操劳了一天,本就衰朽的身躯心力憔悴,只希望陛下能够尽快选出几份来,自己也好放衙回家歇息。
徐台符试探性地问道:“陛下,那是否要选中这李延庆的考卷?”
“不选。”郭荣语气果决。
选李延庆?开什么玩笑,现在朝中这么多老油子,再找一个来给自己添堵么?
更何况这李延庆是李重进的儿子,等过完年节之后他应该就能靠荫补得到官身,没必要多此一举。
再过几年等这李延庆加冠,就将他召进宫中做殿直,和他那个大哥一样闲置起来就行了。
不,不对,郭荣转念想到,这李延庆目前是在国子监中就读,若是他能够考中进士,那岂不是就能转文职了?而且进士中举者必须发给实职差遣。
他是为了不当殿直,而欲图转文官途径么?
李重进这厮还挺懂的,算了,等到时候李延庆真考中了再说,进士是那么容易考的么?
况且这文章看起来也就这样,平平无奇。
就算这李延庆届时真考中了进士,我也能在考卷复查时勾落他。
想到此,郭荣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不管李重进如何谋划,他的那些个儿子休想得到实权差遣!
此时科举考试之后,被当年知贡举官员录取的进士,需要在知贡举的带领下进宫觐见皇帝,并呈上考卷以供皇帝检阅。
在得到皇帝的认同后,他们才是真正的及第进士。
所以对于进士的录取,此时的皇帝拥有最后的一票否决权。
即使李延庆能够通过进士科的考试,只要他的考卷有任何一点细微的瑕疵,郭荣都可以据此勾落他的进士身份。
但是,李延庆要参加的是明法科的考试。
因为明法科的地位较低,且明法科出身者仕途极其有限,故而通过明法科考试的考生,是不用上殿前参拜皇帝的,皇帝一般也不会关注明法科。
郭荣将李延庆的考卷丢到了一边,拿起下一份看了起来,但是他转瞬又觉得徐台符刚才的话里似乎有些别的意思。
徐台符怎么对李延庆别有关照,不会是和李重进有勾结吧?
不应该啊,徐台符怎么说也是后唐时期就从政的老官员了,历经四朝不倒,似他这种人精,怎么说也不会与武将有勾结啊?
郭荣一边看着考卷,眉头又锁了起来,干脆等到明年开年,就将徐台符调去太仆寺吧,翰林学士承旨这位置太重要,不能再让徐台符当下去了。
......
考校的结果第二日一早就被宫中送到了国子监,共有三名监生被郭荣赏赐官职,其中并无李延庆,也没有赵匡义。
“三郎,以你之才都未被选中,我觉得这届考校不太公正。”司徒毓夹起一片金黄诱人的香炸猪肚,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
猪肚用黄酒煮制后再经油炸切片,鲜香酥脆不带一丝腥味,司徒毓一边嚼得咔咔作响,一边语气笃定地说道:“必然是有内幕操作。”
李延庆坐在司徒毓的对面,抿了一口果酒:“我也不是谦虚,自己的文章自己清楚,没可能中选的。”
要是自己那份和稀泥的考卷能被郭荣看上,那李延庆反而会觉得吃惊。
自己今年还未满十六,即便是被郭荣选中了也做不了官,朝中那帮大臣是不会允许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拥有实职差遣的。
李延庆认为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地走明法科入仕更为稳妥。
“这样么,我还以为今日就见不到你了呢。”司徒毓忙不迭地又夹起了三片葱油拌肥羊。
要是李三郎真得到了陛下的垂青,被征召去做官,那自己今日这一顿也许就没有了吧?
这名满开封的潘楼肥羊就是好吃,司徒毓吃得是满嘴流香。
李延庆没有忘记昨日的承诺,今日中午用餐的时间带着司徒毓出了国子监,到曹门口最负盛名的潘家楼来享用午餐。
看着司徒毓吃得不亦乐乎,李延庆也夹起了一片羊肉尝了尝,微微蹙眉,这羊肉的口感有些过于油腻了,盐也放得有些多。
因为知道高血压的危害,在自己家中,李延庆都吃得都比较清淡,即便是肉食,也吩咐厨子不能放太多的油盐。
不过这时候的普通人因为家境不富裕,在常日里享用不了什么油和盐,所以重口味的菜肴在他们的心中就是美味的。
司徒毓见李延庆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连忙抬起头道:“三郎也吃啊,只有我一个人吃多不好意思。”
见司徒毓油光满面的样子,李延庆轻轻笑道:“无妨,你只管吃便是,我早餐吃得太饱,现在没什么胃口。”
“这样吗,那我就不客气了。”司徒毓夹起两片香脆的猪肚塞入口中,掩饰心中涌现出来的一丝“酸意”,大户人家就是好啊,一顿早餐就能饱到连中餐都没胃口,而自己的早餐却只有食堂里的一碗稀粥。
李延庆端着酒杯,转头看着窗外的街市。
已是初冬,开封街道上依旧热闹非凡,行人们大多穿着褐色或者灰色的袄子。
李延庆想起了乌衣台,想起了几日前派人交给袁立的牙人付身牌。
算算日子,袁立得到付身牌应该也有四天了吧,除了从铃儿那支走一百贯钱外,还从未过来找自己寻求过援助,也不知他的行动顺不顺利。
袁立这几天也没闲着,在得到了牙人付身牌后,就立刻进入开封城中,混迹于牙人行当中,寻找可以切入这一行当的机会。
在得到付身牌后,袁立虽然拥有了中介仆役的资格,但他目前并不能真正参与进这一行当中。
从事牙人这个行当,背景很重要,资金很重要
这两点,袁立自忖没什么问题,自己背靠郎君,后边是节度使李重进,背景自然不必多说。
至于资金,袁立认为也没什么问题,郎君可是节度使之子,还能养着好几十人的乌衣台,钱对他来说肯定不算事。
但在这个行当中,名气和渠道的重要性并不低于背景和资金,袁立在这两点上还有较大的欠缺。
第三十七章 两套方案
此时的开封城里,大户人家中的仆役一般分为两种。
一种是在开封城内讨生活的良民,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急需钱财,不得不寻到牙人那里,被牙人卖入大户人家中,牙人从中收取一定的中介费用作为报酬。
这种仆役一般签订的契约都是有期限的,短则两年三年,最长期限受到官府的限制,一般不得超过十年。
他们签订的契约会在当地的官衙备案,官衙也会从中抽取三个点的赋税。
同时他们的人身权利受到官衙的保护,主人不可随意地殴打或是转卖这类仆役。
若是这类仆役遭受了主人的殴打,他们有权报官并在官府的主导下终止契约。
地方官衙通常很乐于接受这种仆役的诉讼,因为能从他们的主人那里索取非常多的钱财,满足不了审案官吏的主人将会受到律法的制裁。
譬如李延庆院中的守夜侍女雪雁,签订的就是这一类契约。
相对于签订期限契约的仆役,另一种就是签订卖身契的仆役。
且这种仆役一般以女性为主。
她们有的是被拐、或是卖身为妾的良家女子,有的是被罚没入教坊司的罪官之女,也有的是被青楼购来的妓女。
当然也不乏自愿,或是被监护人卖给大户人家的女子,因为签订卖身契能够得到的钱财,远比有期限的契约要多得多。
在开封城中,还有一些别的大型城市里,有一些人家生出女儿来就是为了拿来卖钱的。
他们从女儿懂事开始,就有意识地培养女儿掌握音律、厨艺、制衣等各种技艺,待到女儿长到十三、四岁的样子,就将女儿卖给大户人家以获得巨额的金钱收益。
吴氏院中的陪嫁丫鬟夕颜,签订的就是卖身契。
夕颜本是京中一名小官的女儿,她的父亲死在京城,需要归乡安葬。
但夕颜的母亲拿不出这笔巨资来,便通过牙人中介,将年仅十岁的夕颜卖入了吴府,用女儿的卖身钱,将丈夫的灵柩运回家乡安葬。
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是稀松常见的,毕竟很多官员的家财并不丰厚,而落叶归根是此时人们心中的信仰。
总之,签订这类卖身契的女子,她们人身的所有权全部归属于主人,无论是被主人殴打辱骂,还是被主人转送他人,或是人老珠黄后被主人遗弃,都是主人的自由。
一个良民要想将自己卖入大户人家,要找牙人中介,那牙人首先得在开封城里有一定的好名声,别人才会找上门来。
毕竟要卖的商品是自己本人,必须要慎重再慎重。
一个父亲想卖他的女儿,只会找有名气且渠道广的牙人作为中介,因为这样的牙人通常会与高官豪门关系匪浅,能够将这位父亲的女儿卖个顶好的价钱。
毕竟是自己养育了十几年的女儿,总得卖个好价钱不是?最起码得把这些年的吃穿用度赚回来吧?若是能够进一户好人家当妾,那就再好不过了。
同时名气广的牙人,不光会从事人口买卖这一行当,有时也会有大户人家找上门来雇人。
比如京中有一名孙员外,他的妻子要临盆了,那得找稳婆不是?
此时生小孩时,母子双亡的概率高达三成,孙员外作为一个不差钱的员外,自然要找全开封城最好的稳婆才能安心。
那么他就只能找到牙人那里,然后让牙人来替自己雇佣稳婆,毕竟,在找人这一方面,牙人才是最专业的。
好了,牙人找来了开封城里最好的稳婆,孩子也顺利生下来了,母子双双平安,这时候如果妻子的奶水不够,那孙员外还得替孩子找奶娘吧?
这时候孙员外也只能通过牙人来找,毕竟牙人有渠道,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最合适的奶娘。
袁立目前还是开封牙人行当里的新人,他最缺的就是名气和渠道。
若是要从零开始,慢慢地积攒名气和渠道,袁立认为最少得花上个十年八年,才能在开封城里站稳脚跟。
这样肯定是不行的,即便袁立自己有这个耐心干下去,郎君李延庆肯定也是不会答应的。
那么有什么办法,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到名气和渠道呢?
为此袁立这些天在开封城里明察暗访,最终想出了两套方案。
其一,若是自己能够给几名高官豪门家里介绍大量优秀的仆役,那么自己的名头很快就能在开封城中打响。
其二,则是寻求合作,自己若是能与一名本就小有名气的牙人合作,那么自己也能够间接地拥有这名牙人的名气和渠道。
......
李延庆从国子监中放了学回到家中,早已等候在府中的袁立,立刻就呈上了这两套方案。
“辛苦你了,这才四天的时间,就拿出了这两套看起来极具可行性的方案。”李延庆靠坐在躺椅上,仔细阅读着纸上工整简洁的字迹。
袁立站在李延庆面前,恭声说道:“这第一套方案,需要郎君提供一定的援助,动用郎君在开封城中的影响力。”
“嗯。”李延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这套方案其实并不合李延庆的意。
这样会给袁立打上李家的标签,很容易引起目标官员的警觉,这就会增加渗透进他们府上的难度。
李延庆想了想问道:“在第二套方案里,你说要寻求其他牙人的合作,可有具体的计划?”
这第二套方案李延庆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不就是并购吗?
后世的商业奇才,两名马哥最擅长干的就是这个了,自己的公司里缺什么业务,把别人的公司买来就是的了。
只要有足够的钱,什么行业都是可以参一脚的。
“属下已经有了初步的规划,开封城里有一牙人姓董,家中排行老三,人称董三牙,他在城中小有名气,听说魏枢相府里的一名宠妾,就是经由这董三牙的手卖进去的。”
李延庆闻言顿时一惊:“魏枢相,魏仁浦?”
袁立断言:“正是这魏仁浦。”
“那你有信心将这董三牙的名声和渠道都弄进自己手里么?再说了,这董三牙既然给魏仁浦卖过小妾,应该并不会缺钱,你如何能保证,他就一定会接受合作呢?”
李延庆一连问出两个问题,没办法他确实有些小激动,若是能就此渗透进魏仁浦家中,那自己兴许很快就能得到海量的重要情报。
袁立嘴角勾起一丝自信的微笑:“正巧,这董三牙最近沉迷赌球,属下有一计,定会钓他上钩。”
第三十八章 黑云队
过了三日,就到了国子监例行的休沐日。
正巧,今日也是禁军的休沐日。
赵匡胤带弟弟赵匡义,来到了平日里常来的一处蹴鞠场,观赏今日在此举行的蹴鞠比赛。
赵家两兄弟都是蹴鞠的狂热爱好者,平日里在家中一有空闲就会互相“白打”。
所谓白打,又称“白打场户”,不限场地,无需球门,只需一颗皮球,就地便可以踢起来,通常是一到三人互相颠球玩,球落地就换人,是一种锻炼控球技术的玩法。
在家中狭小的庭院里两人互相白打,自然没有来专业的蹴鞠场里观看“筑球”比赛有意思。
所谓筑球,便是在球场的中央筑起一个离地三丈高的球门,球门只比球稍大一点,参赛球员分为两队,分立在球门的左右两边,只要将球送进球门就算得分。
“二哥,今日将会登场一只新球队。”赵匡义坐在环绕着球场的看台上,兴致勃勃地看着球场中正在热身的球员们,梭巡着从未见过的身影。
在国子监内度过了枯燥又繁重的六天后,赵匡义今日硬拉着自己的二哥来陪自己看球赛,对于今日的球赛他充满了期待。
新的球队登场,就意味着能够看到新的球员,更多新鲜的赛事,对于赵匡义来说,那就意味着更多新的欢乐。
坐在三弟身旁的赵匡胤尽管对于这种球赛没多少兴致,却还是尽职尽责地起着陪伴的作用,装作兴致满满的样子问道:“什么新球队?厉害吗?”
赵匡胤这几年公务愈来愈繁忙,看球的时间也比从前少了不少,对于球场中的新闻也不再关心。
如今的赵匡胤连常驻这个球场的球队都说不全,自然也认不出正在场中热身的球员分别来自哪个队伍。
赵匡义扭过头对着二哥说道:“听说名为黑云队,一支来自相州的球队,只不过他们今日的对手,是开封城内的老牌劲旅赤虎队。”
“赤虎队?有点印象。”赵匡胤略有所思地说道:“我记得四年前这支球队就挺出名的了,当时好像还号称踢遍开封无敌手。”
说完,赵匡胤忍不住轻声笑了笑,为自己往日追捧这样的球队而感到好笑。
自打进了殿前司后,赵匡胤就再也看不起这些军队外的球队了。
因为禁军中多得是踢“筑球”的好手,从自己麾下随便拉十二个人出来,就能踢爆“赤虎队”这样的民间球队。
主要的差距不是技术,而是身体。
若光论控球的技术,军队外也不乏各种好手,但只要上了筑球场,禁军中的球队是绝不可能输给这种民间球队的。
因为禁军中的精锐部队能够天天吃饱饭,盘盘菜里有油盐,体质比这些民间选手要强壮太多了。
在持续半个时辰的筑球赛里,禁军们能够全力以赴踢满整场,而民间选手们往往踢上两刻钟,甚至一刻钟就会气喘吁吁无以为继。
“四年前这赤虎队还称得上是踢遍开封无敌手,不过这些年却渐渐颓势了,目前在开封城里只能算是一支中流球队吧。”
赵匡义面带得意地指正自己二哥的错误。
“不过对于黑云队这般初来开封的球队,赤虎队也是他们绝无可能战胜的对象。”赵匡义嗤笑道:“开封城外的队伍,不在城里锻炼个两三年,那都不配称之为筑球队。”
“哦,照你这么说,那今日的比赛估计是挺无趣的。”一听是这种虐菜局,赵匡胤本就没多少的兴致更是消散无迹。
自己干嘛要陪三哥儿来看着这种球赛呢?难得的休沐日,在家中陪陪妻儿多好,赵匡胤烦躁地扯了扯颌下黑须。
赵匡胤妻子贺氏的身子不太好,有两个儿子因为先天不足而早夭。
如今仅有排行第二的儿子赵德昭幸存了下来,对于这名仅存的儿子,还有体弱多病的妻子,赵匡胤都极为爱惜。
不过赵匡胤转念又想到:律学馆内的学生很少,学业又繁重,三哥儿在国子监中寄住这么多天,恐怕过得很是无趣,自己花点时间陪陪他也是应该的。
一念至此,赵匡胤宠溺地摸了摸弟弟的头:“三哥儿,你想吃什么,我叫人去给你买来。”
赵匡胤现在可是刺史级的官员了,总得有些排场,今日出门他带了两名随从,前些日子投效他的王仁赡就坐在他的身边。
“羊肉饼,煎梨,再来一份羊杂汤吧。”赵匡义微笑着拨开哥哥的手,小声说道:“二哥,我也不小了,别摸我的头了。”
“习惯了嘛,再说了,摸摸头又不会怎么样。”赵匡胤转身从褡裢中掏出一串钱递给王仁赡:“刚才说的几样东西,你们去买两份来,想吃什么就自己买。”
未多时,看台下的蹴鞠场内,一名灰衣老者踱步至东西向方形球场的北边,敲响场边立着的一面铜锣,宣告了今日比赛的开始。
今日比赛的主角,赤虎队和黑云队,在全场观众的热烈欢呼下有序步入球场。
开封城冬日的严寒,根本冷却不了民众们对筑球比赛的热情。
赵匡义心中因为国子监考校而生出的沉重烦闷,也随着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而烟消云散。
黑云队的球头,也就是队长方志和,穿着比赛专用的白色短打袍衫,插着腰昂首立在冷风中,扎着头发的黑色布带随风飘荡。
杀千刀的袁立,这种天气叫人来踢筑球赛,一会比赛完了后,非得让他请自己去潘楼海吃一顿,方志和弯下腰,揉了揉略微发僵的小腿肚子。
转过身,方志和伸出右手张开,对着身后的十一名队员喝到:“不要留情,今天我要赢对面五十个球!”
作为曾经武德司的精锐,方志和根本就不将这所谓的赤虎队看在眼里。
一名队员凑到方志和耳边,小声问道:“可球头,袁六他不是说要我们收着点,险胜两个球就行了吗?”
“真他娘的扫兴,那就两个球吧。”方志和扭了扭脖子,挑衅的看着对面不远处的赤虎队球头。
第三十九章 他是谁?
这支“黑云队”,自然就是袁立捣鼓出来的一支筑球队。
在得到李延庆的准许后,袁立拉上了开封办事处的方志和,还从乌衣台中选出了十一名精于筑球的乌衣卫,组建了一支强大的筑球队。
虽然此时在乌衣卫里,乌衣卫们都喜欢玩李延庆发明的新式足球,但曾经的筑球技术也并没有丢掉,训练了三天就基本回来了。
袁立的初步计划,是伪装成一名来自相州的商人,带着家乡的一支筑球队来开封城捞金。
筑球比赛在开封城中十分盛行,普通民众只需花上两文钱就可看上一整天的比赛。
相对应的,与筑球比赛息息相关的赌球也风靡于开封城中。
董三牙最近两个月沉迷于赌球,为此还输了不少钱,不过对于身家上万贯的大牙人董三牙来说,这点小钱自然不算什么。
今日,董三牙又来球场观球了,见是赤虎队对阵一支外来新队伍,董三牙想都没想,就给赤虎队投了六十贯。
尽管赤虎队今日的赔率是二十赔一,也就是说即便赤虎队赢了,董三牙的六十贯也只能赚到三贯。
不过对于嗜赌成性的董三牙来说,看球不赌球,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浑身不自在。
再说了,赤虎队今日是必赢的,能赚三贯,那也是赚钱,董三牙作为一个混迹开封多年的精明人牙子,当然不会放过这这个赚钱的机会。
球场上,赤虎队与黑云队的比赛已经开始了足有一刻钟,董三牙的面色逐渐凝固起来。
在他看来,赤虎队应该会在开场一刻钟内就建立巨大优势,踢得黑云队溃不成军,然而目前场上的局势却是九比八,黑云队领先!
“不对劲,不对劲。”董三牙小声嘀咕了两句,肥胖的手从一旁的油纸袋中抓出一只烤鸡腿狠狠咬了两口,这不对劲啊!
凭什么这成名已久的赤虎队,踢不过这初来乍到的黑云队呢?
可董三牙一个门外汉又看不出其中的门道来,只能坐在看台上用食物来消解心中郁闷。
球场上到了休息时间,方志和转头看了看队员,低声说道:“装作踢累了的样子,哪怕没出汗,也都擦把汗,郎君吩咐过的,不能太张扬。”
此时的筑球比赛没有身体对抗,两队每队十二人分站球门的两边,以抓阄的方式决定哪方先攻。
先攻的球队由球头发球,然后队员们必须按照站位的顺序,将球轮番传一遍,最后传到球头这里,由球头射门。
除了双手外,可以用任何部位触球。
如果在传球的过程中球落了地,则攻守互换,改由另一队进攻。
若是球头射中三丈高的球门,那么也攻守互换。
若是射门不中,球落到哪边,由哪边的队员接住,则哪边攻击,接球的时候自然也是不准过界的。
即便黑云队的实力远超赤虎队,可赤虎队的球头还算强,射门十次能进四次,所以踢了一刻钟也能进八个球。
若是方志和发挥全部实力,十个球一般能进七个,可为了将分差控制住,方志和只好压低实力,故意踢歪了不少球。
要是踢的是郎君发明的新式足球,你们这帮鸟货哪能进八个球呢?就算是再踢一个时辰,你们也休想进一个球!
方志和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两滴热汗,不屑地看着对面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的赤虎队球员们。
很快,场边作为裁判的老者敲响了铜锣,宣告比赛继续,皮球继续在球场上飞翔起来。
“这支黑云队,很不一般啊。”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尽管赛场上的比分相当焦灼,赵匡胤却看得出这黑云队的队员们基本上都处于游刃有余的状态。
特别是黑云队这个球头,明显是压低了实力在踢,这是为了赌球的那笔钱,故意踢的假赛么?
赵匡义当即反驳道:“怎么个不一般了,我可没看出来,这黑云队的队员刚才休息的时候不都一个个的在擦汗了吗?依我看,赤虎队马上就可将分筹反超。”
此时计分采用的木片,进一球便得一片木筹。
赵匡胤闻言只是笑笑,傻蛋三哥儿,他们都是装的呢,只是你看不出来罢了。
“我出去解手,你就在此不要走动,我一会回来。”赵匡胤起身,打算去了解一下今日压两队的钱分别有多少。
“好的。”赵匡义目不转睛地看着球赛,今日的比赛大大出乎赵匡义的意料,比想象中的精彩十倍。
观赛台上的另一端,遮得严严实实的李延庆也在看球赛。
“袁立,方志和他们是不是踢得太放松了,会不会有人看穿他们是在演?”
袁立提出第二套方案后,李延庆修改了其中不少细节,使得整套方案看起来天衣无缝。
但李延庆还是怕有人看破黑云队的虚实。
袁立坐在李延庆的身边,穿着从李府借来的丝缎大衣,轻声说道:“郎君对于方志和他们很熟悉,自然看得出来,可旁人很少有眼力能看出来的。”
“是吗。”李延庆闻言轻松了些,问道:“你看见董三牙了吗?”
袁立手放在大腿上,指了指左边:“就是属下左边那个肥子,不过今日不是时机,还需要些时日,郎君切莫着急。”
董三牙身躯肥硕,座位离两人有十多米远,李延庆扭头打量了董三牙一眼,记住了这个肥胖的家伙。
“我不急。”李延庆起身,经过袁立身前的时候低声说道:“今日我就先走了,以后若是需要援助,就来府上寻我。”
“是,属下知道了。”袁立微微点了点头,从今日开始,他对外就是相州来的商人袁平了。
袁平将通过黑云队这支突然冒出的球队,引诱董三牙上钩,得到董三牙在牙人行当里的名声和渠道。
李延庆从背后取下风帽,缓步走出球场,四名壮汉默默地跟上了李延庆。
在出球场的大门时,迎面走来一名黑脸的粗矮大汉,李延庆不由回头多看了一眼。
因为此人虽肥,但并不是肥胖,而是肥壮,额角青筋乍现,肩膀宽厚,身形魁梧。
肥在此时就是富贵的代表,一般人吃不起肉,用不起油,想肥都肥不起来。
更何况此人不光肥,脸还很黑,这就说明此人经常晒太阳。
身体肥壮,经常晒太阳,这就意味着此人十有八九是军中的高级武将。
他是谁?为何会来看球赛?他会不会看出方志和他们在演?李延庆的心中顿时冒出了好几个疑惑。
赵匡胤从开设在球场旁的赌场中了解到了今日的赔率,这让他愈发觉得今日这场球赛是场假赛。
而且那黑云队的队长,看起来很有几分精锐士兵的肃杀之气。
这就让赵匡胤愈发怀疑黑云队的来历,这真的是一支来自相州的球队吗?
根据赵匡胤的了解,相州归属昭义军节度使,又处河北腹地,此时应该并无精兵驻扎。
因为担心仍在球场中的弟弟,赵匡胤匆匆从赌场返回球场。
刚走进球场的大门,迎面走来一个带着厚厚风帽的少年郎君,赵匡胤从此人无须的下颌分辨出了他的大概年龄。
接着,赵匡胤注意到了这少年郎身后跟着的四名大汉。
这四人必定都是禁军中出来的,只看一眼,赵匡胤就下了定论。
他是谁?为何能有这般护卫跟随?赵匡胤心中大惊,与一行人擦肩而过后,不由回头多看了一眼。
少年郎与壮硕大汉对上了一眼。
两人转瞬回头,默然离开。
第四十章 咬钩
“刚才那个黑脸的壮汉,你们有人认识吗?”
离开球场大门三十米后,李延庆转过身,望向随行的护卫们。
这批护卫都是李重进之前在禁军中的老部下,随李重进任职过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
“是殿前司的赵匡胤吧,你们应该也见过他,就是侍卫司里那个赵弘殷的儿子。”一名护卫说完便看向其他三名伙伴,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同。
两名护卫闻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确定吗?”李延庆神色有些凝重。
“属下确定就是他,就他那张大黑脸,见过一次就难以忘记。”护卫语气肯定。
赵匡胤吗?长得和后世流传下来的画像一模一样啊,真就是个矮壮的黑脸胖子,李延庆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回府吧。”
李延庆并未派人去通知袁立此事,球赛已经开始,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坚持下去。
真出了问题,反正自己置身事外,他人也查不到自己,就算是在赌场下的注,自己也是让一名护卫乔装打扮去下的。
“哦对了。”李延庆转念又想到自己在赌场下的注,对着一名护卫道:“你带一匹马留下来,一会等筑球赛结束,就去赌场取钱运回府上。”
李延庆自然不会放过这赌球赚钱的机会,赛前他派人在赌场里压了一百贯黑云队胜。
当时根本就没几个人看好黑云队,所以赔率是一赔十五,等比赛结束,那就是一千五百贯了。
稍微算了算钱的重量,李延庆又对着另一名护卫道:“你也留下来,一会再雇两辆牛车拖回去吧。”
此时的一斤约为六百五十克,而一贯钱有铜钱七百二十枚,重约四斤,一千五百贯就是六千斤,非得两辆双驾牛车才能拉得动。
李延庆下注用的那一百贯,还是分开放在两名护卫所骑的马匹上运来的。
在汉唐时期,一贯钱本来是有足额一千枚铜钱的。
但是前朝后汉时,那时的朝廷极度缺钱,为了节省开支,当时的三司使王章想出了一个天才般的法子,那就是“省陌”。
所谓“省陌”,就是朝廷要花钱的时候,以七十七文铜钱当一百文铜钱来用,一贯还是一贯,只是朝廷的一贯是七百七十文铜钱。
说来说去,就是朝廷没钱了,要公开赖账,而且大臣和百姓们还都得捏着鼻子忍受。
比如朝廷要给某官员发放十贯钱的俸禄,原本需要发放铜钱一万枚,进行“省陌”之后就只用发七千七百枚了。
又比如朝廷要从市场上采购一千斤茶叶,原本要支付商人两千贯,现在还是付两千贯,只是这两千贯是要打七七折的。
当然了,朝廷要收钱的时候,还是一贯钱一千文,一文都不能少。
“省陌”这一优秀的制度自然也被此时的周朝完美继承,李重进每月从朝廷领取的四百贯薪俸,就都是被省陌过的。
上行下效,朝廷带头耍流氓,民间自然也不甘吃亏,于是现在民间也都用上了“省陌”的法子。
而且民间还要更甚一筹,在“省陌”的基础上还加上了“依除”。
朝廷是七十七当百,那我们民间就要在此基础上再减去五枚铜钱,于是就变成了七十二当百。
所以李延庆等会从赌场中得到的一千五百贯钱,每一贯就仅有七百二十文铜钱。
吩咐完护卫领钱的任务,李延庆带着剩下的两名护卫取了马,扬尘而去。
冷风迎面吹来,李延庆紧了紧风帽,心中感慨:这赌马虽然来钱快,可惜赌马赚大钱的机会仅有今天这一次,下次兴许还能赚点小钱,再往后就没什么机会了。
这一次李延庆是打了一个信息差,他知道黑云队必胜,而其他赌客们并不知情。
而且按照筑球比赛的传统,开封城外的新队伍从没有初赛就战胜城内队伍的记录。
所以此次压赤虎队想赚点小钱的赌客很多,给了李延庆赚大钱的机会。
可下次黑云队比赛时,其他赌客们就会重新评估这支球队,然后谨慎下注,李延庆就再也得不到今日这样的好机会了。
李延庆今日之所以只压一百贯,那是因为他知道压多了也没用,他要是压个一千贯,赚的钱也是差不多的,庄家会根据两边下注筹码的比例而更改赔率。
嘛,不过赚了一千四百贯也够了,足可以供养乌衣台四个月了。
李延庆心绪流转:不过这还远远不够,必须要开拓新财路才行,希望袁立能够尽快得手吧
球场之中,赵匡胤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边上。
赵匡义听到动静,转过头抱怨道:“二哥你解手怎么如此慢?这都快到场中休息了,你可是错过了整整一刻钟的精彩比赛。”
“路上遇到了一个熟人,聊了几句。”赵匡胤赔笑着坐下:“现在的分筹是多少比多少了。”
赵匡义对于二哥的熟人没有多少兴趣,撇着嘴答道:“二十比十八,目前黑云队领先两片分筹。”
“嚯,还是如此的焦灼,看样子这黑云队没你说得那么弱嘛。”赵匡胤装作微微吃惊的样子。
“哼,这黑云队已经不行了,下半场赤虎队必然能赢。”
......
球场上,方志和半蹲着,双手撑在膝盖上,装作喘着粗气的样子。
这比赛可真够没劲的,方志和自打踢了几场新式足球后,就再也不想踢筑球了。
今日重新体验了半场筑球赛,方志和感到了深深的无趣。
扭过头,方志和低声说道:“都装作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下半场保持这个分差就行了。”
“是。”一众队员轻声应道,随即就有队员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有的队员用衣袖假装擦着额头,更有的队员干脆就平躺到了地上。
对面赤虎队的球头正强撑着立在球场上,其实早已筋疲力竭,当见到对面黑云队的队员都成了软趴趴的样子,心中瞬间涌出一股子劲来。
“都加把劲,黑云队这帮夯货都不行了,下半场我们定能反超!”
“是。”赤虎队的队员们有气无力地回道。
......
看台上,消灭完了一整只烤鸡的董三牙见球场上气氛陡然反转,原本委顿的情绪转瞬就高涨了起来。
“对,就是这样,你们可是赤虎队,怎么能输给一支外来的新球队呢?”
两刻钟之后,两队的分筹最终定格在了三十二比三十,黑云队以两分的微弱优势取胜。
董三牙在看台上呆坐半晌,打定了主意: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自己一定要买下这支黑云队,这是绝佳的机会!
第四十一章 赵家父子
董三牙这两年里一直想摆脱牙人的身份,虽然牙人这个行当很赚钱,但这个行当的地位实在是太低了。
无论是民间还是官府,都瞧不起董三牙这种以人口买卖为业的牙人,通通蔑称为人牙子。
更何况董三牙暗地里还进行着人口拐卖的勾当,从多灾的河北拐卖了不少良民给开封城里的富户们。
此时的官府虽不禁止卖身契的存在,但签订卖身契必须出于本人或者监护人的自愿,并严禁任何人诱拐良民为奴。
董三牙虽然一直小心谨慎地操持这种勾当,但依旧十分惧怕官府查出他的底细来,毕竟人口拐卖一经查处就是死刑。
反正打拼十多年也攒下了万贯身家,董三牙早就想换个行当干干,以将手头的钱财洗白,好安度中晚年。
但是开封城里大部分行当都已经被各式行会所垄断了,必须得到相关行会的许可才能入行经商。
董三牙作为人牙子,他的名声太臭,几乎没有行会的行首愿意接纳董三牙入行。
仅有少数几家行会同意董三牙的入行,但都提出了十分苛刻的要求。
蹴鞠行会就是其中之一,该行会的行首同意董三牙的入行,但要求董三牙必须拥有一支蹴鞠队,且必须经过实力认证后方可入行。
今日黑云队与赤虎队的比赛,其实就是一场实力认证赛。
只要黑云队的输球数在十颗以内,黑云队就能成为蹴鞠行会下辖的一支专业队伍,能参与行会组织的比赛,并从比赛收入中获得一定的抽成。
黑云队的主人,来自相州的商人袁平同时也能成为蹴鞠行会的一员。
开封城里专业的球队不少,但没有一支球队的主人愿意将球队卖给董三牙。
毕竟能在开封城里养得起一支球队的,都是非富即贵有头有脸的人物,根本就不愿和董三牙在明面上沾染一丝关系,私下里买卖一两名美婢倒是好说。
董三牙也想过从新组建一支蹴鞠队,可他找不齐十二名还算过得去的蹴鞠队员。
而为了买到一支开封城外进城捞金的新球队,董三牙是日日泡在球场里,可新来的球队如何能是城内老队伍的对手呢?
输球数在十颗以内的新球队,这三四个月来是一支都未曾出现。
直到今天。
黑云队出现了。
观众寥寥无几的看台上,董三牙大声吼道:“我要买下这支球队,现在就要买下来!”
一旁的仆役早已见怪不怪,附在董三牙的耳边小声说道:“可阿郎,球赛都结束快半刻钟了,想买得趁早啊。”
“你说得对!”董三牙肥手搭在仆役的肩膀上,借力起身:“现在我们就去球场的更衣室,去找这黑云队的主人!”
似黑云队这种优质筑球队,在开封城里可是抢手货,要是这球队的主人是个不懂生意的蠢蛋,兴许已经将球队低价卖掉了。
董三牙心急如焚,在仆役的带领下,气喘吁吁地快步走向球场看台下的更衣室。
更衣室里,袁立已经被人群所包围,有蹴鞠行会的人,也有来求购球队的商人。
“都别急。”袁立并未在人群中见到目标董三牙,高声说道:“今日我并不打算出售球队,各位请回吧。”
袁立故意在话里加上了今日,透出一股子要卖球队的味道。
刚刚走到更衣室门口的董三牙一听,就明白黑云队尚未被卖出,自己还有机会。
这球队主是想要待价而沽啊,是个聪明人,不太好拿下,董三牙暗暗想着。
袁立也瞥到了门口的董三牙,心中一喜,目标看样子是上钩了,接下来就得好好摆弄他了。
......
球赛结束后,赵匡胤带着三弟还有两名随从返回了家中,一进家门,赵匡胤就找到了父亲赵弘殷。
“阿爹,孩儿今日碰见了一件蹊跷事。”
“何事?”赵弘殷的身形与儿子赵匡胤如出一辙,身子不高,面色很黑,挺着个大肚腩,一手提着个水桶,一手拿着一块抹布,正在马厩中给爱马刷洗。
赵弘殷从军三十多年,一直都在与马打交道。
年少时因为弓马娴熟,被当时割据河北镇州的王镕招揽至账下,做到了统领五百骑兵的指挥使。
王镕被杀后,赵弘殷转而投靠了当时割据山西的李存勖。
两年后李存勖灭亡后梁,建立后唐,赵弘殷从此就在禁军的骑兵中效力,至今已有三十五个年头。
这三十五年的头三十年里,赵弘殷因为没有后台,也没立下什么显赫的战功,所以一直都是个统领五百骑兵的小小指挥使,他也因此并未被外放为地方官,一直留在了禁军中。
五年前,当时还是后汉朝,凤翔节度使王景崇联系后蜀起兵造反,赵弘殷随禁军出征,大败王景崇与后蜀的联军,立下战功被升为了军指挥使,统领五千骑兵。
因为这次战功,赵弘殷的本官飙升到了刺史级,他的二儿子赵匡胤也因此得到荫补的资格,在禁军中出仕。
后来郭威造反,赵家父子两人随郭威一道,从大名府起兵南下攻入开封。
父子两人都得到了郭威的重用,赵弘殷被调入了新成立的殿前司,成为了殿前司的铁骑都指挥使,执掌殿前司全部骑兵。
赵匡胤则被郭威指派到当时的澶州节度使郭荣账下,后被郭荣任命为澶州马军指挥使。
郭荣登基后,赵匡胤作为幕府元从鸡犬升天,一年不到就成为了殿前司的副长官。
而赵弘殷则重返侍卫亲军司,升任侍卫马军右厢指挥使,执掌半数侍卫马军。
可以说,若没有郭威郭荣两父子的提携,赵家是绝没有今日一门两刺史的显赫地位。
赵匡胤见状,提起另一只水桶,也给自己的爱马洗刷了起来,一边给马洗着屁股,一边说道:
“今日孩儿和三哥儿一同去看筑球赛,碰巧有一支名为黑云队的新球队出场,对手则是开封城里中流的赤虎队,赌场里压黑云队的人很少,赔率是极少见的一赔十五。”
“一赔十五是正常的,毕竟是新球队。”赵弘殷见多识广,更离谱的赔率他也见过。
“黑云队最后赢了。”
“以弱胜强,也是很正常的。”赵弘殷蹲下身,轻柔地擦洗着马腹。
当年唐庄宗李存勖以半壁山西起家,击败雄踞中原的后梁,不正是以弱胜强吗?
赵匡胤连忙说道:“可黑云队很明显踢的是假赛。”
赵弘殷抬起头,不解地问道:“黑云队不是赢了吗?这还能称作假赛吗?”
第四十二章 忽悠
对哦!赵匡胤猛然惊醒,这场比赛是黑云队赢了。
输的赤虎队看得出是全力以赴,而赢的黑云队虽然装作筋疲力尽,有明显的放水痕迹,但最终是黑云队赢了,这怎么能被称为假赛呢?
赵匡胤放下水桶,苦恼地挠了挠额角,仔细想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你想说的就是这件事?”赵弘殷从马后探出头。
“还有一事。”赵匡胤顿了顿,接着说道:“其实应该是两件事,那个黑云队的球头球技甚是高超,踢法和禁军中流行的踢法很像。”
“这黑云队是哪里来的球队?球头看起来大约多少岁。”赵弘殷闻言有了兴致。
不愧是阿爹,马上就能把握住问题的关键,赵匡胤心中感慨一番,回道:“听说是相州来的,球头看起来三十许的模样。”
“相州,三十。”赵弘殷略微想了想,又问道:“那你要说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赵匡胤努力地回想着球场门口的见闻,徐徐说道:
“孩儿在球赛的中途出了球场,去旁边的赌场问了问今日的赔率,回球场的路上,在球场门口碰到了一名少年郎,他带着很厚重的褐色风帽,帽檐拉得很低,面目看不太真切,只知道他颌下无须,年纪应该不大。
而他身后跟着的四名中年壮汉,皆有一股子肃杀之气,是上战场杀过人的,之前应该都是军中精锐,极有可能就是禁军里出来的。”
“少年郎,中年壮汉护卫。”赵弘殷的脸上露出少许的凝重。
赵弘殷马也不刷了,放下桶子和抹布,靠坐在马厩的围栏上,低头思索着。
京中能够从禁军中抽调士兵来充当护卫的,无非就那么几人,李重进、张永德、或是禁军中的几名柴家人。
嗯,新任的两名侍卫司主将韩令坤和李继勋也能做到,还有自家的二哥儿也勉强可以,其他应该就没有人了。
那么这名少年,只能是这几家的小辈,今日的这场球赛,也与这名少年有关么?他的背后又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又或者,他只是单纯地来看一场球赛?
还有,相州来的球队,是不是也有什么隐情?相州的安阳城才被屠城没几年,城虽然是重建了,可城里目前没多少人口,哪会有什么球队呢?
还是说,这球队的来历是被伪造的?故意说成是户籍全被损毁的相州,让人难以查证?
疑点实在是太多了。
思忖片刻后,赵弘殷抬起头:“今日这场球赛,你赌了钱吗?”
“没有。”赵匡胤连连摇头,觉得自己语气不够坚决,又连忙补充道:“孩儿是绝对不敢赌钱的。”
赵家穷了三十多年,在赵弘殷的棍棒教育下,赵匡胤从小养成了节俭的好习惯,一点不良嗜好都不敢沾染。
没赌钱就好,赵弘殷闻言轻轻颔首:“这样的话,今日球场中的这几件事,你就当从未见过,你只是正常地去看球,正常地回家。”
“是,孩儿明白了。”赵匡胤是绝不敢违抗父亲命令的,当然父亲的良苦用心,他也能猜出个七八成。
开封城里的水太深,赵家现在虽然一门两刺史,且圣眷正隆,但离真正的高官豪门还有不小的差距,绝不能轻易地卷入未知的事件中。
......
两日之后,黑云队又参加了一场球赛,这次依然是以微弱的优势取胜,只不过对手比赤虎队稍强了几分。
这一日,董三牙还是未能见到袁平这位球队主。
又过了三日,蹴鞠行会中传出消息,说是黑云队的球队主,来自相州的商人袁平有意出售黑云队。
此次交易采用当面交流的方式,有意购买者,可以向行会递交名刺,并写明愿意给出的价格,袁平会根据名刺上标注的价格来挑选买家。
董三牙当日就向行会递交了名刺,还给行会中的管事塞了不少钱,希望能尽快见到袁平。
这一次没让董三牙等太久,当日下午他终于如愿以偿,在行会的一间茶室内见到了这位袁平。
两人拱手作揖后,对桌而坐。
袁平抿了口茶汤,轻声道:“我见过董牙人的名刺后,深感董牙人的诚意,只是对于董牙人开出的价格,我个人认为还有少许可商榷之处。”
董三牙一听,脸上两瓣肥肉抖了抖,睁开半眯着的双眼,瞪着袁平:“怎么,一千二百贯都不够?你也别把你的球队想得太值钱了!”
“不是,不是。”袁平笑着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对价钱不满意,董牙人的出价不可谓不高。”
“那是什么可以商榷?”董三牙面色稍霁。
袁平不答反问:“你可知道我在相州是干什么的?”
董三牙这些天也动用了不少人手在开封城里查找袁平的底细。
功夫不负有心人,董三牙还真查出来点东西,这袁平在五天前得到了开封府的批准,成为了一名牙人。
“不知道。”董三牙貌似老实地点了点头,目前他还猜不透这袁平打的什么算盘。
袁平从袖中取出一枚黑木制成的木牌,平放在桌上,推到了董三牙的眼前:
“我在相州的时候,干的就是牙人的行当,家乡的生意不好做了,便想着到开封来闯荡闯荡,可谁想这开封城里的生意更难做啊。”
董三牙接过付身牌,仔细检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这块付身牌是如假包换的开封府出品。
当然了,这块刻有袁平籍贯的付身牌,是李延庆找关系弄来的。
对于袁平的遭遇,董三牙深有同感:“开封城里的生意的确难做,我也是摸爬滚打了接近二十年,才有了今日一点薄薄的家底。”
说罢,董三牙将付身牌推回去:“你若是遇到什么疑惑之处,也可找我来商量,相见即是缘,能帮的忙我尽可能地帮。”
“其实还好。”袁立笑着收回付身牌:“当初我也不敢独自一人闯开封,听说开封城里蹴鞠盛行,就在家乡买下了一支筑球队,想着就算不能卖个好价钱,来开封至少还有个照应不是?可没想到,这一踢反而还出名了!”
“是啊。”董三牙也是感慨道:“谁曾想到,一支外来的球队,竟然能击败赤虎队呢?你这识人的眼光也太好了。”
袁立的身子略微倾向董三牙:“我的眼光向来极好,董牙人,要不我们合作合作?你看,你对球队有兴趣,而我呢,就想着能够重操旧业,这不是正好么?”
第四十三章 忽有乌衣至
董三牙闻言并无丝毫惊讶,在打探到袁平是一名牙人后,他就猜测袁平有可能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不过只有在亲耳听到后,董三牙才开始思考这一方案的可行性。
这袁平提出的方案,还真是不错。
自己既可以摆脱人牙子的身份,还能得到一支颇具实力的蹴鞠队,同时还不用花多少钱,真可谓是一举三得。
不过这会不会是陷阱?
自己正好想脱离人牙子的身份,正好想购买一支优质蹴鞠队,正好,就出现了一个能帮自己达成所有目标的袁平。
这是不是有些太过巧合了?
而且这袁平是最近几天突然出现在开封城的,在黑云队的第一场比赛前,自己可从未听闻过此人的名号。
自己也还未派人去相州详细打探一番此人的底细,不能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他。
董三牙十指交叉放于胸前,心中反复衡量之后,决定再试探试探:
“合作,确实是个好主意,可是我在开封城从事牙人这个行当快有二十年了,生意很是庞杂,你有这个能力接下来吗?”
袁平放松地斜靠在座椅上,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汤,放下茶碗:
“不瞒你说,我在相州也当了十余年的牙人了,能力方面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砸了董氏牙侩铺的招牌。”
董氏牙侩铺位于开封的曹门口,这间铺子经董三牙用心经营多年,在开封城里“名头”不小,这一点袁立自然早就打探到了。
“是吗?”董三牙闻言有些意动了,不过他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董三牙目前暗中养着一个十余人的拐卖团伙,他长期指使这一团伙从河北诱拐年轻女子到开封来,卖给开封城里的富户们。
若是董三牙要从牙人行当金盆洗手,就必须妥善处理好这十人。
董三牙想了想说道:“我也不能直接就拍板应下此事,毕竟这牙侩铺我经营了这么多年。
不如就折中一下,你明日到我的铺子里来,代我经营十天,让我看看你的真实能力,然后我们再行商量,你意下如何?”
之所以要让袁平先在牙侩铺里代为经营十天,董三牙有三层考量在里面。
一方面董三牙想确认一下袁平在牙人方面的能力,这间董氏牙侩铺子是他十多年的心血,就算他不当牙人了,也不愿意这间铺子就此沉寂。
另一方面董三牙也能趁着这段时间,将手下的拐卖团伙召回开封,然后妥善解决这帮人的后路,将自己与过往的黑历史彻底割裂,迎接崭新的未来。
更为重要的是,董三牙还能在这段时间里,派人去相州好好查探这袁平的底细,董三牙还不能完全相信袁平。
袁平知道这事情不能急,微笑着说道:“你这法子甚是稳妥,我没有任何异议,明日我将会上门叨扰。”
“好说好说。”董三牙见袁平答应得如此痛快,心下稍安,突然又想起一事,连忙说道:
“不过就算你接下了这间牙侩铺,也不能更改这间铺子的名号,我毕竟经营接近二十年,有些感情了。”
“哈哈,这是自然。”袁平抚掌大笑:“其实我也正是看上了董氏在牙侩业里的好名声,若是你不准我沿用董氏牙侩铺的名号,我还会着急呢!”
“是吗?”董三牙闻言也是面露喜色,脸上的两瓣肥肉一阵乱颤,谁不喜欢别人吹捧自己的成就呢?
董三牙状似激动地把住袁平的小臂:“许久未能结识到袁兄这般与我合得来的兄弟了,我这就派仆役去潘楼定下一桌酒席,我们一醉方休,袁兄今日一定要赏我这个脸。”
袁平反手也握住董三牙的手臂:“唉,怎么能让董兄破费呢?董兄是牙侩行里的老前辈,这一顿必须我出钱,今日喝他个不醉不归!”
“袁兄远来是客,哪有让客人出钱做东的道理,这钱必须我出!”
“董兄愿意出让牙侩铺,让我了却夙愿,这钱我出定了!”
两人推诿了半刻钟,最终决定今天这顿由董三牙做东,明日袁平再回请董三牙一顿。
最后两人互相把着手臂,亲若兄弟般从行会出来,直奔潘楼而去。
......
夜色深沉,开封城的一处小巧的院落旁,响起了三声清脆明快的口哨声。
这是乌衣卫内部所用的一种暗号,说明左近无人监视。
袁平换下日间穿着的绸缎大衣,穿上了一身普通的黑色麻衣,头戴一顶厚重的灰色毡帽,推开院门而出。
在开封城里拐了几个弯,确认了好几次口哨声后,袁平就着清亮的月光,走到了右一厢李府的后门前。
袁平轻轻敲了敲四下木门,一短三长,门内传来一声嘶哑的男音:“寂静小园中?”
“忽有乌衣至。”袁平轻声答道。
木门迅速打开,袁平闪身而入,未多时,袁平被领到了一间古朴的书房中。
屋中温暖如春,书桌上一盏小巧黄铜香炉里飘出一缕缕淡雅清香,李延庆端坐在桌后,正低头翻阅着几份乌衣台的文书。
见袁平进来,李延庆抬起头:“董三牙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袁平拱手道:“回禀郎君,这董三牙处事十分谨慎,要求属下先在董氏牙侩铺里代其经营十日,说是要看看属下经营的本事。”
“不愧是能在开封混迹牙人行当十多年的人物。”李延庆轻轻点了点头:
“这十日里我会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那些在河北的同伙,张正也派人去盯着了,你就先按照他说的做好了,看看他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早在黑云队出场前,李延庆就已经令乌衣台将董三牙查了个底朝天。
董三牙暗地里做的那些勾当还有他的那帮同伙,都已在李延庆的掌握之中。
袁平低头道:“属下领命,郎君可还有别的吩咐?”
李延庆想了想说道:“先这样吧,你早点回去休息。”
“是。”
“对了。”李延庆又问道:“这些日子里,你一直都在扮演袁平这个身份,可有什么不适应的?”
“此事郎君无需担忧,这种成为另一个人的感觉,虽说有些奇妙,但属下已经适应了。“
第四十四章 打发叫花子呢?
开封城的天气日渐严寒。
这日午后,董三牙步履维艰地从自家的牙侩铺子里出来,铺子门口正停着一辆奢华的两驾马车。
跟在后头的袁平笑容满面地说道:“董兄这就要走了?我刚在潘楼里定下酒席呢。”
“今日还有事要办。”董三牙心情愉悦地轻轻摆了摆手:“再说了,这些日子里天天在潘楼吃饭,感觉肚子又大了两圈。”
这些天里,董三牙每天都会来董氏牙侩铺视察,袁平的表现让他挑不出一点毛病。
董三牙转过头,语气轻松地问道:“对了,离十日之约还有几日?”
袁平顿了顿,回道:“应该只有两日了。”
“是么。”董三牙感慨道:“日子过得可真快,若无意外,再有两日袁兄就会成为这间铺子的主人了。”
袁平笑着回道:“董兄也马上就是黑云队的主人了。”
“好了,送到这就行了,袁兄请回吧。”董三牙在仆役的搀扶下,奋力地翻上了车,对着车夫吩咐道:“去五丈河边上的那处院子。”
“好嘞,阿郎你坐稳了。”车夫拉了拉灰色的帽檐,声音洪亮又沉稳。
这名车夫名为刘一,五日前找到董氏牙侩铺,操着一口河南口音,声称自己是陈州人,因家中缺少小妹的嫁妆,想要将自己卖个好价钱。
董三牙当场就看上了这名看似憨厚老实的壮汉,用每月一贯的价钱将这刘一雇为车夫。
随着刘一抽动马鞭,暗红色的促榆木车轮辚辚转动。
在袁平的注视下,马车从曹门出了开封城。
而后马车转道向北,缓缓朝着城北十里外的五丈河驶去。
出了城后,董三牙伸手关上车窗,脸色陡然变得严肃,望向跪坐在车角的老仆:“他们是什么时候到的?”
“三更天的时候。”老仆的嗓音有些沙哑。
董三牙又问道:“他们有和你说什么吗?”
“没有。”老仆摇了摇头:“他们只愿意和阿郎谈。”
“是吗。”董三牙叹了口气,面色有些凝重。
董三牙扭头看了眼厚重的车帘,想了想,又叩了叩腿边的木板,木板下传出一阵沉闷的回音。
“那便,和他们好好谈谈。”董三牙说完,无力地靠在了车壁上。
车夫刘一低头驾驭着马车,徐徐驶了接近三刻钟后,马车来到了一处落魄院落的门外。
“阿郎,到了。”
董三牙闻言,掀开腿边的木板,从木板下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布包,将其递给老仆。
在老仆和刘一的搀扶下,董三牙下了车,对刘一吩咐道:“你就在车上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董三牙就带着老仆朝庄园走去。
走到门口,老仆重重地敲了五下门,木门上簌簌落下一簇灰尘,将老仆呛得不轻。
片刻之后,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露出一只带有凶光的倒三角小眼睛。
眼珠转了两圈,见到了老仆身后的董三牙。
很快门开了,露出一名低矮中年男子的身影。
中年男子身着褐色麻衣,头发散乱,黑脸虬髯,露出两排错乱的黄牙:“原来是董三牙啊,进来吧。”
老仆闪身而入,董三牙用力挤了进去,中年男子又打量了一眼门外的马车,以及靠坐在车上的高壮车夫,微不可闻地轻声一笑,反手关上了大门。
在中年男子的带领下,董三牙和老仆走过满是枯草的庭院,进到了院落的左厢房中。
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老旧的木质方桌,桌边是四把长条矮凳,桌下一锈迹斑斑的铁盆里烧着几条通红的木炭。
“坐下吧。”中年男子坐在了靠北的矮凳上。
见董三牙坐在了自己的对面,中年男子右手食指点了点木桌:“说吧,你在这种冷天里叫我们赶回开封,究竟为的什么?”
“嗯...”董三牙双手搭在大腿上,欲言又止。
“你就直说吧。”中年男子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董三牙抿了抿嘴唇:“我想,我想解除我们之间的合作。”
“什么?”中年男子一拍桌子,怒目圆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董三牙迫于男子的气势,咽了口唾沫,身子不由往后倾了倾:“我当了这么多年牙人了,有些厌了,身子也大不如前,不想也不能再干下去了,所以......”
“那你找个人接了你的生意不就行了吗?这很难吗?”中年男子粗暴地打断了董三牙。
董三牙小声说道:“是有个人会接手我的生意,但是我不清楚他愿不愿意继续操持这勾当。”
中年男子瞪着董三牙:“你儿子呢?让你儿子来干不就行了吗?”
董三牙连连摇头:“他现在还在老家,再说了他还年幼,也从来没接触过牙人这个行当,让他来恐怕不太合适......”
开什么玩笑,自己的宝贝独子以后是要读书做官的,怎么可能再来从事牙人这种低贱的行当。
董三牙从来就没想过让儿子来接自己的班,他在家乡买了两千多亩的良田,并将妻儿托付给了在陕州老家的亲属。
并且董三牙还将儿子送到名师开设的书院中读书,希望儿子有朝一日能够高中进士,成为真正的人上人。
中年男子闻言干笑两声,问道:“那你说,该怎么解决我们这十个弟兄的生计。”
董三牙从身后老仆的手中拿过布包,双手并用,推到了中年男子的面前。
“这里有白银一百两,大名府良田三百亩的地契,以及城内两处院落的房契。”
中年男子打开黑色布包,拿起一块银锭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几份地契。
“哈哈,就这?”中年男子嘴角挂着冷笑,扬了扬几张薄薄的地契:“你就想靠着这点东西将我们十个弟兄打发了?”
“你这是在打发叫花子?”中年男子将地契拍到了董三牙的脸上。
董三牙将脸上的地契取下,赔着笑脸道:“牛兄这就会意错了,这一百两白银值钱九十贯,各个大城都可直接兑换,大名府的三百亩良田还有两处院落若是都租出去,每年都有五十贯的进账,怎么能说成是......”
第四十五章 杀了我吧
“你住嘴!”中年男子陡然起身,左脚踩在矮凳上,嘴角狰狞:“你这些年靠着我们赚了多少钱?你心里没点数吗?一万贯没有,八九千贯总是有的吧?”
“太错了,牛兄你这算得太错了。”董三牙又往后倾了倾,干笑道:
“这牙人行当真没你想得这么赚钱,干这行的,先得摆平官府,还必须讨好豪门大户们,卖给他们的仆役若是出了纰漏,得花大价钱来了事,我真没有你想的那么有钱。”
“是吗?”中年男子怒极而笑:“行行行,我就当你没有这么多钱,所以呢?你就幻想着用这点钱来摆平我们,让我们心甘情愿地回河北种田?然后你就好在开封城里逍遥自在?你怕是在做梦吧!”
董三牙急了,连忙争辩道:“怎么会是回去种田呢?将良田和院落租出去得到的进项,再加上你们这些年积攒下的钱财......”
“积攒下的钱财?哈?”中年男子怒极反笑:“董牙人,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了?我们要是能积攒钱财,至于靠拐卖女人来赚钱吗?”
中年男子指着董三牙的鼻子说道:“我告诉你,你这些年给我们的钱,我们是一个子儿都没有留下来。
你要是想让我们隐姓埋名,不把你这些年做的勾当告发到官府去,你得每年给我们五百贯,这样我们保证一个字都不说出去。”
“每年五、五百贯!”董三牙被中年男子的贪得无厌吓得瞠目结舌。
董三牙想都没想,断然拒绝:“每年五百贯绝无可能,我真的出不起这个钱。”
“那我们就和从前一样的友好相处,不就了事了吗?”中年男子放下脚,坐回板凳上:“我们还是替你从河北弄人过来,你继续给我们钱就好了。”
“这,这恐怕也不行......”董三牙如此迫切地想要摆脱牙人身份,也和官府的监管愈来愈严有很大的关系。
从前后晋朝和后汉朝时,朝廷对河北的管控力度很差,对于人口拐卖的监管也很宽松,就算卖入豪门的仆役出了事被官府知晓了,董三牙只需花点小钱即可轻松摆平。
但随着后周朝的建立,朝廷对于河北的管控愈发严密,对于人口拐卖的打击力度也是陡然加大。
半年前董三牙卖给一名官员家的小妾忍受不了折磨上吊自杀,那官员没遮住事,被邻居捅到了开封府去。
董三牙破费了六百多贯,前前后后忙活了半个多月,买通了十多名官吏,才将事情草草掩盖过去,这笔生意让董三牙亏了四百贯。
自打那以后,董三牙就日夜想着从牙人行当里金盆洗手。
可中年男子没有耐心听董三牙的抱怨,握紧拳头粗暴地锤了一下木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想怎样?”
董三牙沉吟片刻,轻声问道:“要不,我们再商量商量钱的问题?每年给的钱能少一点吗?”
“那就四百贯吧。”中年男子反正是坐地起价,他也清楚五百贯不现实,他们十弟兄帮董三牙拐卖人口时,每年的收入在三百贯上下的样子。
这帮人贩子们当然也有存下钱来,却不多,毕竟他们也都上有老下有小的,而且他们也过惯了大手大脚花钱的日子。
靠着董三牙给的钱,他们享受了十多年的富裕生活,由奢入俭难,要他们再回去种田养家,他们是万万不愿意的。
所以这每年的三百贯,他们认为是决不能减少的,无论董三牙以后还做不做人口生意,都得给这个钱,他们是吃定董三牙了。
董三牙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他的心里价位是一百贯,都不干活了,还想着每年拿这么多钱,做梦呢?
“啧。”中年男子不耐烦地撇了撇嘴:“那三百五十贯,不能再少了。”
董三牙弱弱地说道:“九十贯,我觉得是个比较合适的数目,再多我是真的拿不出来了。”
“九十贯?”中年男子扭过头,笑着对着后方的一扇木门说道:“弟兄们,这董三牙只想每年用九十贯就打发了我们,你们觉得可行吗?”
中年男子后方的木门突然被大力推开,藏在门口的五六名凶煞汉子冲入了屋内。
“大哥,别和他废话了,让我一刀砍了他,我们去他家里把钱都运走就是了!”
“就是,他一进屋我就听出来了,他根本就不愿意出这些钱。”
“听说这肥子家里很多美妾,砍了他就都是我们的了,到时候我们让大哥你先用!”
这些汉子包围在了董三牙的身边,嘴上挂着狠厉的笑容,手中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了董三牙和老仆的脖子上。
“各位弟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董三牙抖得像筛糠似的。
中年男子接过递来的钢刀,手指抚了抚磨得锋锐闪亮的刀刃,沉声问道:“那你说,每年多少钱比较合适?”
“一,一百一十贯。”董三牙发颤的牙齿中蹦出几个字。
董三牙家中还有现钱一万三千多贯,再加上老家的良田,总身家能有接近两万贯。
但以后他就不会再从事一本万利的人口生意,董三牙计算过黑云队的大略收入,每年就是个一百贯的样子,他就想着用这笔钱来满足这帮人贩子,
中年男子还没发声,董三牙身后的老仆站不住了,颤抖着说道:“阿郎,我看你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吧,小命要紧啊。”
“我也想答应啊,可是你也清楚,我就是把这身肥膘都榨成油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董三牙说罢,望向中年男子,神色凛然:“每年三百五十贯我是真的拿不出来,要不你杀了我,去把我府上的东西全拿走吧!”
“杀你?”中年男子摇了摇头:“你当我蠢啊?杀了你我也没法去你府上拿钱啊,你家人要是报了官,我可是一文钱都拿不着了。”
中年男子见董三牙一脸视死如归的样子,对着弟兄们摆了摆手:“都把刀收起来吧,别吓着他了,好歹我们也合作十多年了,不能这么对待人家。”
第四十六章 与时间赛跑
刘一低头靠坐在车辕上,嘴角叼着一根淡黄色的枯草,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脚下忙碌的蚂蚁。
偶尔,院墙内会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刘一就会抬头瞟一眼院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第一抹晚霞浮现在天边,刘一眼前的破旧木门随着“吱呀吱呀”的户枢摩擦声被打开。
董三牙阴沉着大肥脸从院内走出,身后跟着老仆,两人皆是双手空空,带进去的黑色布包已经不见踪影。
“回开封。”董三牙面容疲惫,嗓音有些低哑。
董三牙与人贩子头目牛八,就散伙费争论了整整一个下午,从日上中天到日暮西山,两人一直就在那间小小的斗室里争吵不休。
到最后,筋疲力竭的两人约定,黑色布包中的银两与地契归牛八,董三牙还需一次性支付给牛八价值两千贯的白银,牛八就带着弟兄回河北隐姓埋名,从此两方再无瓜葛。
老仆闻言,连忙走到董三牙的身边,就势要扶董三牙上车。
手都扶到了董三牙的大臂上,董三牙却突然稍稍用力挣脱了老仆。
“突然内急,我解个手。”董三牙步履瞒珊地走到了一处草丛边上。
随着一阵爽利的流水声,董三牙下半身快要裂开的某处终于是舒坦了。
“该死的牛八。”董三牙一边提着裤子,一边低声咒骂着,这可是两千贯呐,简直就是一刀割在了董三牙的心坎上。
可董三牙不敢不给这笔钱,因为牛八手头握有大量董三牙的犯罪证据。
董三牙很肯定,牛八不敢也不愿意杀自己,因为牛八若是杀了自己,那他就只能得到那布包里的几百贯,这是他今日敢带着两个人就来城外见牛八的底气。
可他却不敢保证,牛八若是没能得到足够多的钱,就不会告发到官府去。
毕竟董三牙觉得牛八是个光脚的,而自己是穿鞋的,且自己的鞋子还很贵很厚实,他不敢打这个赌,就只能满足牛八的贪得无厌了。
“就当是花钱消灾吧。”董三牙自我安慰道,两千贯也就是自己身家的一成,若是能洗白自己的身份,这两千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董三牙不是没动过杀人灭口的念头,他府上养着七名恶仆打手,开封城里也多得是愿意为钱卖命的亡命之徒。
牛八这次带着十弟兄一起来,就是为了防着董三牙这一手。
董三牙被迫打消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只能掏钱了事。
系紧腰带,董三牙返回到马车边,对着刘一问道:“这三日你都有空吧?”
董三牙府上并没有价值两千贯的现银,需要一些时日兑换,与牛八约定三日内给付。
“有。”刘一惜字如金。
“行,到时候我会叫你运点东西到这儿来。”董三牙深深地看了刘一一眼,见刘一神色如常,便在老仆的帮扶下上了马车:“回开封吧。”
董三牙的府上原本有两名跟随他十余年的车夫,一名车夫近日给董三牙运钱回老家了,另一名车夫又突然辞职不干了,董三牙只能再雇一名新车夫。
这刘一作为一个车夫,还是很不错的,就是有些太过沉默寡言了,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缺点,董三牙瘫坐在车上,默默地想着。
......
夜幕降临,董三牙今日的全部行踪汇总到了一张纸上,摆上了李延庆的案头。
“三日吗?”李延庆手握白纸,思忖片刻后说道:
“张叔,这三日里,乌衣台驻开封的人马悉数调动起来,时刻掌握董三牙与那帮人贩的动向,刘从义的身边也要派人跟随,董三牙什么时候行动,我们就什么时候行动,一个都不能放走!”
车夫刘一正是刘从义,他被李延庆派去潜伏到董三牙的身边,时刻监视董三牙的一举一动。
张正沉声应道:“是,我这就回去部署。”
待到张正离去后,李延庆端坐在靠椅上,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自己的初步计划:
“通过这些天对董三牙的细致调查,已经得知这董三牙的大部分家财都来自人口拐卖,属于不义之财,我必须要夺到这笔资产,这样就能继续扩充乌衣台......”
“嗯,董三牙和那帮人贩子也要巧妙地除去才行,天知道他们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此事绝不能让官府插手,否则会影响袁立接手的董氏牙侩铺,必须要让董三牙与那帮人贩子死得合情合理,不引人怀疑......”
“不过还有两日,董三牙才会与袁立达成交易,董三牙说给刘从义的又是三日之内行动,并没有个确切的时间......”
“所以无论董三牙要做什么,都必须拖延他的时间,要让袁立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彻底接管牙侩铺......”
“不过说起来,董三牙为何要刘从义在三日内有空,他想让刘从义搬运的东西究竟又是什么呢?总不会是给他的同伙运伙食吧?”
想到这里,李延庆忍不住起身,在屋里踱步着。
董三牙,十余名人贩子,频繁地争吵......
该不会是散伙费吧?李延庆陡然想到:
“对,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从董三牙的一应行动来看,他应该是迫切地想要摆脱牙人的身份,而他的那帮人贩子同伙却未必会这么想。”
“所以两方才会发生激烈的争执,他们只可能是为了利益而争执。”
“董三牙这些年赚够了钱,乌衣台也打探到他在老家光良田就有两千亩,而那帮人贩子的家底似乎并不怎么殷实。”
“若是董三牙执意要金盆洗手,那么他的同伙们肯定会向他索要巨额的散伙费或者封口费。”
“而董三牙又是个惜钱如命的家伙,与人贩子们就散伙费的多寡发生争执是必不可免的。”
这样就说得通了,李延庆眼中闪现一缕精光,坐回到椅子上,继续思考着:
“若是这笔散伙费数额巨大,那就绝不会以铜钱的模式交割,毕竟铜钱太重很不利于运输。”
“董三牙的身边目前只有刘从义一个车夫,听他的口气也没有指派别的人来帮忙搬运,所以这笔钱应该会以贵重金属来交割,那就只有白银了。”
“此时的黄金并不在流通领域内,一般只会用来作为装饰品或者皇帝的赏赐品,铜钱之上只有白银了......”
“所以,董三牙才会需要三天的时间,因为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兑换到足够多的白银,开封城里能够兑换钱币的地方只有三处,那么就可从此下手,拖延董三牙兑换白银的时间......”
第四十七章 变卦
“不妥。”
“若是要阻碍董三牙在几处大的钱引铺兑换白银,非得自己出面不可,这就有可能被董三牙觉察到,容易节外生枝。”
李延庆摇了摇头,很快否决了这一方案。
“那么,应该如何阻碍董三牙呢?”李延庆双手撑在桌上,下巴靠放在手背上,眼神凝重。
等等,自己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自己何必随着董三牙的行动而行动呢?
李延庆抚心自问:“董三牙何日行动很重要吗?”
“不,不重要,事后董三牙还会在开封城里经营蹴鞠队,我能有一千种方法让他消失......”
“那十余名人贩子何日离开开封重要吗?”
“也不重要,乌衣台能够缀在他们身后,他们回到河北要好几天的时间,随便找个荒郊野岭或者无人河岸就能让他们人间蒸发,他们手中的那笔散伙费终归是我的......”
“那么,自己为何会如此焦躁呢?是心境上出了问题吗?”
李延庆思忖一番,低声肯定道:“应该是的。”
“为何自己会觉得焦躁呢?”李延庆又反问自己。
“应该是与魏仁浦和赵匡胤有关,魏仁浦在阿爹赴镇宋州后,就一直在侍卫司里搞些小动作,与阿爹有关联的中下层军官都被他调离重要岗位,这很有可能就是郭荣的意志,光凭魏仁浦应该没这个胆量......”
“赵匡胤最近半年圣眷正隆,官阶一飞冲天,而且还开始有意识地招募手下,眼看着就要往原本历史上的赵匡胤发展了,虽然赵普和楚昭辅被自己半途截胡了,但他的发展之快还是令人触目惊心......”
“而自己还只是一介国子监学生,就算万事顺利,明法科考试一次通过,进入官场最快也得是后年了......”
“且自家的两大朝中主力都暂时不在京中,几位相公也不愿与李家再有过多接触,自家与吴家在朝中隐隐有一种孤立无援的危机感.....”
李延庆仰头望着晦暗不明的木质屋顶,足有半刻钟。
“是的,自打来开封后,担心自己的未来,担心敌人的壮大,担心自家的安危,自己一直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焦躁中......”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李延庆陡然清醒,坐正身体,摊开一张空白的纸张,埋头写了几行字。
李延庆要改变之前给张正下的命令,张正目前只需盯紧目标即可,何时行动李延庆会根据情况的变化再做考量。
写完之后李延庆揉散了紧锁的眉头,高声说道:“雪雁!”
“郎君,奴婢在。”候在书房边上小耳房内的雪雁推开厚重的门帘,快步走入屋内。
李延庆将纸张折叠两下,装入一个淡黄色的信封中:“把这封信交给李石,令他立刻派人送去城外的乌衣台总部。”
“是,奴婢这就去。”雪雁走到桌边,接过信封,看到李延庆柔和的面容时,雪雁愣神了片刻,旋即又低下了头。
走到门口,雪雁突然转过身来望着李延庆,吐了吐舌头却又抿上了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李延庆微笑着摸了摸脸颊:“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雪雁轻轻摇了摇头。
“想说什么就说吧。”李延庆语气轻柔。
“也没有什么,就是觉得郎君又变回在宋城时那般亲切了。”雪雁低着头,手指缠绕着低垂的秀发。
李延庆笑着问道:“是吗?我在宋城时很亲切吗?”
“是的,只是来了开封后,郎君就一日比一日严肃了,奴婢有时都害怕见到郎君......”
李延庆闻言略带歉意地说道:“你说的是,我这些日子里确实有些过于严肃,不过我已经调整好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雪雁鼓足勇气抬起头,小巧的脸蛋微微泛红:“若是郎君有什么心事,又无人可以倾吐,也可以找奴婢聊聊的,奴婢的阿娘曾和我说,不能总把话藏在心里,这样会闷出毛病的。
而且奴婢自打来了开封李府后,除了铃儿姐与郎君,府上的人奴婢一个都不认识,铃儿姐和郎君又都很忙...奴婢,奴婢有时也会感到寂寥的。”
李延庆闻言一愣,是啊,这时候的人虽然普遍早熟,但雪雁毕竟只是一名未满十五岁的少女,在宋城的节度使府里待了两年多,已经很熟悉那里的环境了。
而自己自作主张,将她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她会感到寂寞和害怕是很正常的,这确实是自己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不过,她还真是大胆啊。
想到这里,李延庆起身走到雪雁的身前,望着她轻声说道:“你先去将信送给李石,等你回来我们泡壶茶,好好地聊聊天。”
夜,是很长的。
.......
天还未亮,平躺在床上的董三牙猛然惊醒,他做梦时梦见自家的仓库遭了贼,里边存放着的万贯铜钱不翼而飞。
董三牙惊恐地喘着粗气,又伸手拍了两下自己的胖脸,这才确定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境。
“该死的腌臜泼才,诈我这么多钱,都是我的钱,我的钱啊!”董三牙躺在床上愤然怒骂,通过对梦境的回忆,他想起了要付给牛八的那两千贯。
睡在董三牙身旁的小妾被他吵醒,睡眼惺忪地问道:“董郎,怎么了?”
“没什么。”董三牙掀开被子,穿上厚厚的毛鞋,取下挂在一旁的大衣,走到门前推开房门。
冷风忽地灌入屋内,小妾被冻得直哆嗦:“这天都还没亮,出门要做啥?”
“你继续睡就是了。”董三牙咬了咬牙,收紧大衣,瞒珊着出了门。
就着朦胧的月辉,董三牙走到了自家的库房门口。
这间库房外表看似是一间废旧的破木房,其内部实则以两层砖石加固,门锁都是请开封城最好的工匠打造的,钥匙也仅有一把。
董三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铜钥匙,随着“咔擦”一声,门上挂着的大铜锁应声而开。
门内的地板上铺放着百余个带锁的木箱,每一个木箱就代表着一百贯铜钱。
木箱上没有丝毫灰尘,打开盖板,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铜钱。
看着这一箱子黄灿灿的铜钱,董三牙的心里直滴血。
再有三日,这库房里的二十个箱子就不再属于他了。
“不行,不能将这笔钱就这么给那个泼才,得找人杀了他们!”
第四十八章 反手一个埋伏
开封城内以甜水巷命名的街道共有五条,从第一到第四甜水巷,还有一条叫小甜水巷。
这五条甜水巷皆是南北走向的街道,按照数字的大小,在人口最密集的左二厢从东往西一溜儿排开,第一甜水巷位于最东边。
乌衣台的开封城办事处,就在这第一甜水巷的巷口,离开封的东大门曹门只有两百步的距离。
张正已经在这个办事处里住了十多天了,队长方志和要扮成黑云队的球头,张正需要代替他暂管开封办事处。
同时张正也是此次“董三牙行动”的现场总指挥,需要在开封城内坐镇。
这日清晨,张正刚刚起床,正在洗脸,一名开封办事处的成员匆匆走入屋内。
“什么情况?”张正瞥了眼门口,继续用麻布擦脸。
“禀告台主,时刻跟在董三牙身边的那名老仆,今日天刚亮就出了董府,进了第四甜水巷的毕罗脚店。”
五条甜水巷各有专长,第一甜水巷是石匠和木匠的天下,乌衣台也经营着一家名为“烂石”的石匠铺作为伪装;
第二甜水巷多是茶铺,巷内四季飘荡着茶香;
第三甜水巷全是住宿的邸店;
第四甜水巷则是吃饭的去处,有两家正店,数十家脚店,街边还密布着百多家小吃摊位。
至于小甜水巷,白日里寂寥无人,巷内的店铺一般都要到华灯初上时才开门营业,是开封城内大部分男性最喜欢的去处。
张正闻言一惊,放下麻布:“毕罗脚店?这么说董三牙是去找刺客去了?”
毕罗脚店内有一名刺客组织的接头人常驻,对外承接各种刺杀业务。
这个刺客组织没有名号,也算不上多神秘,其成员十分松散,大多是混迹在开封城内的退役老兵,只有接头人接到委任了,才会临时招募刺客团队。
毕罗脚店内的这名接头人在开封的地下世界里颇有几分名气,但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姓名,都以罗五相称。
罗五带着厚实的灰色毡帽,面庞削瘦,鼻梁高挺,唇上与下颌的短须收拾得整整齐齐,嘴角挂着礼貌的微笑,身着深褐色麻衣,端坐在一把矮几上。
“你想发布什么委任?”罗五右手抬起帽檐,打量了一眼面前的白须老者:
“事先声明,不接对文臣武将以及军中士兵的刺杀,皇宫和住在城内右一厢的人也不杀。”
总而言之,罗五的这个刺杀组织只接对普通人的刺杀,别的人他不敢杀,这是他手下这个刺客组织能够存活至今的生存法则。
不过这个刺客组织也不只接受刺杀委托,打人抢劫的委托、寻人的委托、甚至是修房子、运东西的委托也是接的,毕竟都要恰饭的,不寒碜。
老者坐在罗五的对面,嗫嗫嚅嚅着说道:“想请你杀人。”
嚯,来大生意了,罗五嘴上笑容更甚:“五十贯一人,没有比这更公道的价钱了。”
老者点了点头:“我懂,一文都不会少。”
够痛快,罗五心情大好,当即问道:“人数?人名?做什么的?目前在哪里?”
“十一人,领头的叫牛八,都是人贩子,目前都住在五丈河边上的一处破落院子里。”老者的嗓音低哑,语速极慢,
一听要杀十一人,罗五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他还从未接过这么大的生意。
不过在听到领头的叫牛八后,罗五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待听到是人贩子后,他毡帽下的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
等老者言毕,罗五想再确认一下,又问道:“这个牛八,大概是个什么模样?”
老者低头想了想,徐徐说道:“身高比较矮,大概五尺三寸的样子,黑脸虬髯,一双倒三角眼睛,面容很是凶戾...”
“听口音是哪里的人?”罗五出言打断。
老者不清楚罗五的用意,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大名府一带的。”
“那你可知道他和我是什么关系吗?”罗五面容陡然严肃。
老者闻言一愣,面色茫然:“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罗五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和我,当初可是同属一伍的手足弟兄啊。”
十八年前,罗五与牛八同是禁军中一小兵。
那年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在契丹人的支持下起兵造反,攻入了后唐朝的都城洛阳,后唐末帝李从珂带着全家自焚而死。
石敬瑭建立晋朝后,将都城从洛阳迁回开封。
罗五和牛八趁着改朝换代以及迁都时的混乱,脱离了禁军,此后一人成了刺客,一人成了人贩子。
老者大惊失色,一时间语无伦次:“这...那...那我换另一家吧。”
说罢老者起身欲走。
“停。”罗五伸出手按住老者的肩膀:“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委托我接了。”
“可你们不是手足弟兄吗?”老者有些摸不着头脑,重新坐了下来。
“所以,这个牛八,得加钱。”罗五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说着罗五豁然起身:“走吧,现在就带我去五丈河边上那处院子瞧瞧,之后交付完一半的定金,你就可以等着收人头了。”
......
“刺客?确定吗?”李延庆正在吃早餐,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顿了一下。
“属下亲眼所见,那老仆和刺客罗五并肩从毕罗脚店出来,现在已经从曹门出了城,正往北边而去,张台主带着人跟在后面,令属下前来禀告。”
李延庆微微皱眉:“他们有多少人?”
“只有他们两人,并无旁人跟随。”
李延庆对这名乌衣卫摆了摆手:“我知道了,回去待命,一有重要消息立刻来通知我。”
“是。”乌衣卫拱手告退。
屋中恢复安静,李延庆夹起一块腌萝卜,边嚼边想着:
“这样看来,他们应该是去踩点的,一个老头加一个刺客,怎么可能杀得了十一名壮汉?”
“除非这罗五是从刺客信条里蹦出来的,又或者用一些诡计,比如火烧、毒杀之类的.......”
“否则,要想万无一失地处理掉这十一名人贩子,没有个二十人的围攻是不可能做到的。”
“没想到这肥头大耳的董三牙还会找刺客,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啊,那帮人贩子到底想从董三牙那索要多少钱,将他逼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我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看戏,不让他们两方发现乌衣台的存在,到时候反手一个埋伏,渔翁得利,闷声发大财......”
第四十九章 时机已到
尹季通辰时二刻来到国子监的律学馆,学斋内一如昨日,只有赵匡义和司徒毓两名学生。
“李三郎今日来了吗?”尹季通一边脱鞋,一边问两名学生。
李延庆三日前派了府上的仆役来律学馆请假,声称近日天气寒冷,自己偶患风寒,需要在家中调养一段时日,无法来律学馆上课。
李府的仆役还取走了李延庆留在斋内的学习用具,说自家郎君不愿因为卧床养病而荒废学业,要在家中坚持学习。
尹季通也只好同意李延庆的告假,并让仆役带话,让李延庆好生在家中养病,风寒未愈,千万不要来国子监。
毕竟风寒是会传染的,尹季通可不想沾染上这种麻烦的疾病。
司徒毓停下了手头的笔,转过身摇了摇头:“回老师,李三郎今日还没来。”
“哦,那你们继续吧。”尹季通缓步走到自己的案后坐下,从身边的木箱里抱出一摞书册仔细地阅读了起来。
这一百四十八卷成书于三年前的《大周续编敕》编写得很赶,当时在位的郭威迫切地希望建立自己的文治武功,要求编纂这部法典的官员在五个月内完工。
编纂的官员为了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就将前几朝编写的法典草草地拼凑了一番。
这就使得《大周续编敕》膨胀到了一百四十多卷,同时还导致这部法典的文辞过于古旧,条目繁多且缛杂,使用起来非常困难。
作为律学博士的尹季通在教学时发现了这些问题,因此他便想着对这部法典进行精简,这项工程他今年三月才开始,预计还要花上三四年的时间。
读着读着,尹季通又想起了昨夜与父亲的争论。
尹拙和冯吉两人,想趁着国子监每月的例行考试,从新生中筛选出一批符合他们要求的人来。
为此,昨夜吃完晚饭后,尹拙将尹季通叫到书房,将一份提前写好的考卷交给尹季通。
并命令尹季通在十二月初一的律学馆考试中,用这份考卷来考校三名律学馆的新生,并在考试结束后将考卷交到尹拙手中。
尹季通作为主官律学馆的博士,不愿意别人对他管辖的学馆指指点点,即便那人是他的父亲,也是不行的。
但尹拙毕竟是他的爹,所以尹季通便巧言婉拒了父亲的命令。
尹拙不依不饶地摆出“我是你爹”的架子来,跳将起来将尹季通臭骂一通,逼着尹季通就范。
尹季通迫于爹威,无奈只得收下考卷。
在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了那份考卷后,尹季通当即就明白了父亲和冯吉打得什么主意。
尹季通既不愿意自己的三名学生与冯吉那帮人扯上关系,但他又没法反抗自己父亲下的命令。
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呢?端坐在草席上的尹季通眉头紧锁,心中拿不定主意。
当看到法典中的“父母之恩,昊天罔极”一行时,尹季通的心情十分复杂,平放在案上的右手不自觉地拧成拳,洁白的手背上青筋凸显。
纠结之间,尹季通突然想到:“要是李延庆今日能来学斋就好了,最好能让律学馆内的其他两名学生,包括我自己都沾染上风寒......”
......
隆隆寒风之中,李延庆披着黄色的狐裘,蹲在一个枯槁的小土包后,手握一根细长的望远镜,正观察着八百米开外的破旧小院。
铃儿在开封城里买来凸透镜后,李延庆又派人去卢氏水晶铺买来了两块较小的凸透镜,找来铜匠,打造了一根可收缩的单筒望远镜。
“刘从义驾着的马车还要多久才会到?”李延庆一边眯着眼盯着人影攒动的小院,一边问张正。
“半个时辰前刚从开封城里出来,应该要不了多久了。”张正就蹲在李延庆的身边。
今日,正是董三牙与牛八约定交割散伙费的日子。
为了迷惑牛八布置在开封城内的眼线,让牛八放下警惕,董三牙这几日里派人从开封的钱引铺里兑换了价值两千贯的白银,一大早亲自出城送钱。
缓缓行驶的老旧马车上,驾车的依旧是刘一,车厢里坐着的是董三牙与老仆,车板上还有两个带锁的铜箱子,其内码放着两千多两银饼。
罗五在踩点观察了几天之后,给出了一个看似可行的刺杀计划。
依罗五的计划,董三牙需要按照与牛八的约定,给牛八足额的散伙费。
牛八心满意足之下,必然会有所松懈。
然后在牛八一伙人回返河北的途中,罗五组建的刺客团队将会挑选一处险要地形伏击牛八一伙,将十一名人贩子埋尸荒野。
事后,罗五会将董三牙的白银如数奉还,只取价值三百贯白银的佣金,一半的定金已经给付。
五十贯一条人命,牛八因为是罗五的手足弟兄,要给双倍的佣金。
罗五之所以会如此稳重,是因为牛八的警惕心实在是太强了。
牛八每时每刻都会派人在院外巡逻,火攻自然行不通。
而强攻有人把手的院子,又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罗五是个很爱惜手下性命的头目,不愿意用强攻的方法。
用毒也行不通,牛八并不会外出采购食物,他们自带了十多日的干粮,院中又有一口井,水也不缺。
而且牛八还在城内安排了三名眼线,罗五很难将分散的目标们短时间内一网打尽,必须要让他们集中起来。
在征得董三牙的同意后,罗五最终采用了这个“引蛇出洞,自投罗网”方案,目前罗五已经带人去了开封以北的滑县埋伏。
牛八和罗五的一切行动,都在李延庆的掌握之中。
论跟踪和杀人,乌衣台比罗五手下的那众刺客,还有牛八手下的人贩子们,要强好几个档次。
李延庆之所以留董三牙与牛八一伙人到今日,一方面是为了让袁立能够顺利地接手牙侩铺,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那笔不菲的散伙费。
袁立已于前日顺利地接手董氏牙侩铺,而价值两千贯的散伙费也于今日出了城。
条件成熟,时机已到。
李延庆的方法简单明了,不用理会罗五的那帮刺客,只需在董三牙与牛八交接的时候,令早已埋伏在附近的乌衣卫们出击。
杀人夺钱,毁尸灭迹,仅此而已。
第五十章 异变突生
“头儿,他们到了!”
“到了?”牛八欣然起身:“来了多少人?”
“还是三日前的那架马车,还是那三个人,外边巡逻的弟兄确认过了,后边没跟着别的人。”
牛八闻言握紧了拳头,很好,看样子这董三牙没敢耍什么花招,两千贯啊两千贯,自己可是能从其中分得五百贯!
“出门。”牛八右手用力一挥,对着屋内坐着的五名大汉高声道:“随我去拿钱!”
破旧的院门外,董三牙指挥着刘一和老仆,将两只铜箱从车上搬了下来,摆到了马车前。
董三牙忍不住又看了几眼铜箱,这都是他辛苦挣来的钱,现在却要暂时交给牛八这个泼才。
虽然这笔钱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会回到自己的手中,但董三牙的心中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难受。
很快,牛八就带着几名壮汉出了院门。
“这就是那两千贯么?”牛八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两只铜箱子。
“是的,按照约定,我带来了两千贯。”董三牙的嘴角微笑中透着一抹掩不掉的苦涩:“也希望你能谨遵我们之间的约定。”
见董三牙的这副狼狈模样,牛八咧开嘴,露出八颗黑黄色的大牙:“我说话向来算话,等验完银子,我就带着弟兄们回大名府。”
“验吧,快验吧。”董三牙像是认命似的仰着头,活像一只引颈受戮的大肥鹅。
牛八扭头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两名壮汉跨步向前,抬脚踢开了两只铜箱。
整整齐齐的两箱银饼在晨光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色泽。
“你们点下数。”牛八又对两名壮汉吩咐道。
此时的银饼,一般是偏远的州县上供时所用。
因为铜钱过重运输不便,这些州县就会铸造银饼,将当年的上供钱折算成白银运至京城,然后由朝廷支付出去,流通到市面上。
所以,每一块银饼上都会刻有铸造的时间地点和工匠,以及这块银饼的重量。
两名壮汉算术并不好,从腰间取出两副算筹在地上一阵摆弄,花了小一刻钟,才算明白这两箱银饼的数额。
一名壮汉收起算筹,凑到牛八耳边,小声地说道:“两箱银饼共计两千两百两。”
牛八点了点头,低声回了句:“按计划行事。”
接着牛八向前两步,笑着走到了董三牙的面前:“想不到董兄竟然如此大方,这笔钱我和弟兄们就笑纳了。”
董三牙轻轻后退了一步:“我们都合作多少年了,这笔钱是弟兄们该得的。”
“动手。”牛八突然伸出右手,用力把住董三牙的大臂,然后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架到了董三牙的脖子上。
跟在牛八身后的三名大汉也是应声而动,一人抽刀搁在了老仆的头顶上,另外两人则是用刀架住了车夫的脖子。
董三牙用余光扫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短刀,颤音道:“牛兄这是何意?我承诺的两千贯可是分文没少。”
“哈哈,没什么别的意思。”牛八轻轻摆动短刀,刮擦着董三牙脖颈上的一颗黑痣:“就是想,请你和我们大名府走一趟。”
“有这个必要吗?”董三牙感受到了刀刃上的森森寒气,浑身的肥肉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钱你也拿到了,杀了我,你又不能多得一个铜板,看在大家合作多年的份上,好聚好散不行吗?”
“我也想好聚好散。”牛八的嗓音由深沉突然转为尖锐:“可有些人不这么想啊!”
董三牙装作大惊失色的样子:“谁,谁不这么想!?”
“还能是谁,就是你!”牛八狰狞着双目:“你不是雇了刺客,想在我和弟兄回大名府的路上伏击我们吗?”
董三牙的第一念头,就是事情暴露了,我命休矣。
可董三牙转念又想到,若是真让牛八知道自己雇了刺客杀他,恐怕自己早就给他一刀砍死了,他决不会像现在这般犹犹豫豫的。
牛八应该是猜的,想试探我,呵,精明如我怎么可能会上当?
“我怎么可能会雇刺客杀你呢?要是我真雇了刺客,还会像现在这样,只带着老仆和车夫就来送钱,然后给你逮住吗?我是真的想和弟兄们好聚好散,若是牛兄你仍然怀疑我,就一刀把我砍死吧!”
董三牙说完闭上了眼,双手放在身后,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
牛八其实并不知道董三牙真雇了刺客来杀他,他只是觉得董三牙给钱给得太痛快了,不像他曾经认识的董三牙。
就在今年的四月份,牛八带着拐来的两名年轻女子送来开封时,董三牙付钱时那叫一个磨磨蹭蹭,和今日判若两人。
所以牛八提前和弟兄们约好,若是董三牙给钱时表现得很痛快,那就意味着董三牙八成是暗中雇了刺客,想要杀人灭口。
那么,牛八就会绑着董三牙一起上路,给一行人做挡箭牌,让董三牙雇来的刺客投鼠忌器,不敢下手。
可见董三牙这副模样,牛八也有些犹豫了,自己是不是错怪董三牙了?也许他是真的想要好聚好散?
此时,远处的山包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哨子声。
牛八闻声转头,瞅了眼数百米外的黄色小土包,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土包上光秃秃的,零星点缀着一点黑灰色的枯草枯木。
不行,就算董三牙真的没雇刺客,自己也必须带着他上路,以防万一,牛八打定主意。
董三牙出声哀求:“我说,牛兄你这是何苦呢?我们本来无冤无仇的......”
“你闭嘴。”牛八握刀的左手轻轻发力,逼得董三牙不得不歪着脖子,吃力地维持着站立。
牛八厉声说道:“我这些天从开封城里打听到,你将牙侩铺都卖了,对你来说,我们也就没用了。
似你这种嗜钱如命的东西,为了两千贯,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大家都知根知底,你也别和我耍花招,老老实实地和我们到大名府,到时候我自然会放你。”
董三牙再不敢出声,只能转了转眼珠,以示同意。
牛八转头看向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老仆,以及那名被刀架住的高壮车夫,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笑容:“都杀了吧。”
此时,异变突生。
第五十一章 弩
正当三名手握钢刀的人贩子狞笑着,要将车夫刘一与老仆一刀毙命时,本该无人的马车上,厚重车帘忽然被推开。
一名身形矮小的男子从马车上窜了出来,手持两把短弩。
这人正是袁立,他在刘从义的帮助下,藏身于马车储物的夹层之中。
在牛八与董三牙争吵之时,袁立就悄然打开了车板,从车窗的一角观察着车外局势。
见刘从义有危险,袁立果断地窜出马车,扣下扳机两弩齐发。
刘一身后的两名人贩子刚刚才听到响动,想要转身却已是避之不及,两人同时被短弩射中后背,惊吼之声直上云霄。
吃痛之下,两名人贩子握着钢刀的手不自觉地松开。
刘一瞅准时机,转过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一柄钢刀,横走一刀,划过两人的咽喉,两人的惊吼声戛然而止。
两名人贩子的眼中露出不敢置信的惊恐,身体后仰软倒在地,手下意识地去捂住咽喉,身体随着脖颈上涌出的鲜血不住地痉挛,嘴巴拼命张开想要攫取空气,却只能发出如破风箱抽气般的“嗬嗬”声。
这一切在牛八的眼中发生得是那么的快,他刚想出声提醒两名弟兄情况有变,眨眼之间,他们就已经躺倒在血泊之中......
“你们是什么人?董三牙雇来的刺客吗?”牛八面目狰狞,右手挟住董三牙,左手陡然发力,短刀在董三牙的脖子上割出一条血线。
董三牙不想争辩,也无需争辩。
他很确定,这两人都不是他雇来的刺客,但他百口莫辩。
因为暴起杀人的两人,一个是他的车夫刘一,一个是从他的马车上突然窜出来的矮个男子。
他一时间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马车上会突然窜出一个手持短弩的人来?他之前是藏在哪里?
而且为何看起来老实憨厚的车夫刘一,杀起人来是那么的干净利落,那么的轻松写意,那么的熟练无比。
董三牙浑身脱力,沉默着倚靠在牛八的肩膀上,全然觉察不到脖颈上的伤口,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期,他已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刘一抬起左手,擦了擦脸上沾染的血渍,右手横刀在前,并不做声。
马车边上的袁立,将短弩扔到车上,从腰间拔出一柄手刀,向前几步,与刘一并肩而立。
牛八身后的两名人贩子虽然震惊于突生的异变,但并不因同伙的死亡而动摇,纷纷抽出钢刀,护到了牛八的面前。
见识过大阵仗的牛八虽然不清楚刘一与袁立究竟是什么来头,也不确定这两人是不是由董三牙雇来的。
但现在自己的两个弟兄已经瘫倒在了血泊里等死,现下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再无转圜的余地,先杀死董三牙总是没有错的。
牛八毫不犹豫地在董三牙的喉间用力一割,然后手一松,将这件还在抽搐的累赘扔到了尘土之中。
挟持着老仆的人贩子也不再犹豫,一刀将老仆劈死,右手横刀,走到了牛八的身边。
屋中还候着的两名人贩也听到了动静,拿着刀从屋中冲了出来。
两名人贩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四具尸体,心下了然,手握钢刀护住了牛八的后背,六人结成了一个小圆阵。
兄弟在旁,牛八安心不少,六人都是军中出身,虽然脱离军队十多年,但基本的手上功夫还是有几下的。
虽然对面那一高一矮两人看起来很强,一个照面就解决了两个弟兄,但那毕竟是偷袭,算不得数。
那个矮个子一开始用的是手弩,近距离交战时威胁巨大,但弩就那一发,装填很麻烦,他现在用的是短刃手刀,没什么可怕的。
而且看起来他们并无其他帮手,而自己这边有足足六名手握钢刀的壮汉。
六人打两人,怎么输?
自己这边人多,为防对面还有援兵,先下手为强!牛八握紧了手中的钢刀,大喝一声:“杀了他们,为弟兄报仇!”
“报仇!”其余五名人贩子纷纷怒吼。
小小的六人圆阵一字排开,六名人贩组成鹤翼阵,冲向刘从义与袁立两人,隐隐形成半圆的包围之势。
刘从义与袁立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转身就跑。
刚才的哨声表明,埋伏在左近的二十多名乌衣卫已经包围了过来,两人只需稍稍后撤一下即可,没必要死磕。
牛八眼见两人要逃,大声吼道:“你们追上去,赵七和我回院里取马。”
说罢,牛八转身就跑回院中,赵七是五人里与他关系最好的,闻言愣了下,也跟着牛八进了院。
其余四名人贩子则纷纷怒吼着追了上去。
一进院里,牛八就凑到赵七的耳边厉声说道:“赶快去屋里拿通关文牒,再带点钱到身上!”
赵七闻言一愣,问道:“不是要去追人吗?”
“仇肯定是要报的,但弩可是军中特有的兵器!军外之人持有弩形同造反!我们这次是碰上硬茬了,你听我的,先去屋里拿东西。”
牛八毕竟离开军中快二十年了,今日事发又突然,所以一开始并未想到弩的特殊性。
现在突然想起,牛八从心底里生出恐惧:这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话音未落,牛八已经冲进了院子左边的马厩,他们一伙人都是骑马过来的,不过大部分都是仅能勉强代步的老马,只有牛八的马稍好些。
牛八从马厩中牵出两匹马来,赵七也从屋内取来了通关文牒,还有一个黑布包裹,正是董三牙当初带来的那包银子。
两人刚刚翻身上马,院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听就知道人数不少。
牛八与赵七皆脸色大变。
“快跑!”牛八疯狂地抽动马鞭,刚出了院门,十多支弩箭迎面射来。
.......
黄土坡上,李延庆放下望远镜,镜中的最后一幕是牛八被射中的头颅。
呼,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李延庆心中轻松不少,还得多谢这处院子地处偏僻,乌衣卫们能够毫无顾忌地行事。
李延庆将镜筒收起,命令道:“立刻按照预定计划打扫现场。”
第五十二章 收获颇丰
“这两个铜箱里是银饼,共计两千两百两......”
“这个黑色布包里,有碎银一百两,还有几张地契,看起来是河北大名府的......”
“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剩下还有十多贯铜钱,十一匹劣马,以及一些零零碎碎不知用途的小玩意。”
李延庆在张正的陪同下,于乌衣台总部视察这次行动的战利品。
“很好。”一听这次收获颇丰,李延庆心中喜悦,这两千多贯现银能很大地缓解乌衣台目前的支出压力。
淮河以北的河流此时都已经进入了冰封期,自家去南唐购来的粮食目前全都堆积在宋城的库房里,难以贩卖到别的城市去。
这就给乌衣台的现金流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七十来号人要发工资、要吃穿住行,却没有一文钱的进账。
如今这一笔两千多贯的巨款,加上李延庆前些日子从赌场赚来的一千四百贯,足可以支撑乌衣台一整年的开销。
所以李延庆决定不卖这批粮食了,干脆等到明年年底淮南战事开启后再分批卖出。
到时候淮南地区的粮食会飙升至天价,这批成本价三十文一石的粮食,届时最少能卖到五百文一石,自己就再也不用为钱的事情而忧心了。
李延庆又想起这次行动立下大功的刘从义与袁立,便问道:“这次没人受伤吧?”
张正连忙回道:“没有,多亏三郎计划得当,此次并无弟兄受伤,以身诱敌的刘从义与袁立都是毫发无损,还有,刘从义有一事想向郎君禀报,似是与董三牙有关。”
李延庆吩咐道:“那你叫他们两人都来见我,你再派人将这批白银运到李府的库房里去,地契烧了,至于剩下的钱和马匹,你就折成现钱分发给参加了此次行动的弟兄,一人五贯吧,不够就去账房支取。”
充足的经费是乌衣台能够健康运行的关键,财政大权李延庆是一定要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哦对了,一会完事,你叫张谦和也来一下。”李延庆想起来,自己还在乌衣台里安排了一个教书先生。
未多时,李延庆在办公的房间内,见到了刘从义与袁立两人。
李延庆首先看向高个的刘从义:“这次你可是立下了大功,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刘从义低着头回道:“在下不敢妄求,全凭郎君安排。”
李延庆微笑着说道:“不用这么谦虚,你这次功劳最大,你只管提要求,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皆可满足你。”
刘从义在这次行动里,不但扮作车夫潜伏在目标身边,还与袁立临阵斩杀两人,并成功诱敌,论功排在首位。
有功不赏,会影响士气,李延庆也希望能通过这次对乌衣卫们的奖赏,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那就请郎君赏赐在下一笔钱吧。”刘从义想了想说道。
刘从义一开始并未想过赏赐的事情,说起来他也没什么别的欲求。
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未来李延庆能够重建武德司,自己能够带着弟兄们再次驰骋在开封城中,享受执掌他人生死的快感,同时立下更大的功劳,报答李延庆对自己的再造之恩。
不过刘从义又想起自己的两位兄长在家乡替他孝敬老母多年,而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漂泊在外无以为报,好不容易回到家乡却是要躲避朝廷的追捕,反而又麻烦了两位兄长照顾自己四年。
刘从义就想着能得到一笔钱,二十来贯的样子,买几亩好田报答两位兄长,乌衣台发的工资,都被他在城里潇洒掉了,他向来是个留不住钱的人。
倒也是个直白人,李延庆笑了笑:“那便赏你五十贯吧,可够?”
“足够了,多谢郎君赏赐!”虽然数目远超自己心中所想,但刘从义并不推脱,以后继续替郎君卖命还恩就是了。
而且,刘从义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能猜到一些李延庆奖励他的目的,虽然他不懂千金买骨的典故,但榜样的作用他还是明白的。
回去之后,就拿着这五十贯向弟兄们好好炫耀炫耀,让他们更乐意替郎君效命,这也应该是郎君的目的之一,刘从义心中暗暗想到。
“郎君,在下还有一事禀告。”刘从义从腰间褡裢里取出了一枚铜制钥匙,前走两步,放到了桌上。
“这是什么钥匙?”李延庆好奇地拿起钥匙。
刘从义回道:“这钥匙被董三牙挂在脖子上,两名弟兄在扒他衣服时发现的。”
“所以呢,你清楚这是开什么锁的钥匙吗?”李延庆打量了两眼钥匙,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就是一把很普通的铜钥匙,长度大约和食指差不多。
“属下有一个猜测。”刘从义扭头看了身边的袁立两眼。
李延庆说道:“无妨,你直说便是。”
“是。”刘从义顿了顿,徐徐说道:
“据董府里的一名仆役闲聊时透露,这董三牙在府中有一个仓库,存放着他这十多年来积攒的财产。
只是那处仓库所在的地点很偏僻,平常都是大门紧锁,除了董三牙与他那名贴身老仆外,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内,故而那名仆役也只是猜测,并不肯定那仓库里就真的有董三牙积攒的巨额财产。”
“所以,你认为这把钥匙,就是打开那处仓库用的?”李延庆的声调高了几分。
一听说有可能是董三牙积攒下的巨额财产,李延庆就来了兴致,乌衣台要是经费充足,就能够以更快的速度扩张壮大。
“这也只是那名仆役的一点猜测,不过这钥匙被视财如命的董三牙挂在脖子上,那锁着的定然是极重要的东西。”
刘从义也不敢轻易就下定论,不过他心底里已经认定,这就是开启那处仓库的钥匙。
李延庆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董三牙人今日早晨刚死,他府上的人就算午后报官,官府至少还要两到三日才会重视起来。”
“所以,此时的董府应该还未受到开封府的监控,可以趁夜入内查探。”
李延庆当机立断:“刘一,你今夜就带人去董府一探究竟。”
第五十三张 后续规划
“是,在下领命。”刘从义毫不犹豫就接下了任务。
李延庆扭头望向袁立:“此次你立的功劳一点也不比刘从义少,你想要什么赏赐?”
“属下的赏赐,郎君已经提前预支过了。”袁立恭谨地回道。
自己已经预支过了?李延庆想了想,说道:“哦,令堂已经平安抵达开封了吗?”
“是的,家母已于昨日傍晚平安抵达开封,还要多谢郎君出手援助。”袁立接着说道:“所以在下不能再要赏赐了。”
李延庆却摇了摇头:“此言差矣,接老父老母来开封赡养,是每一名乌衣卫都可享有的权益,怎么能当做奖赏呢?我看这样吧,你的赏赐也是五十贯,权当做令堂的安家费。”
“这,还是不妥.......”袁立还欲推辞。
“行了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与你商议。”李延庆的口气不容否决。
“是。”袁立稍稍低头,心想:郎君待我恩重如山,这五十贯就投入牙侩铺好了。
李延庆左手轻轻点了点桌面:“再过两到三日,董家的人必然会报官,到时候官府应该会找到董氏牙侩铺来,你能应对吧?”
“当然,董氏牙侩铺已经完全在属下的掌握之中。”袁立语气笃定:
“牙侩铺的转卖文契在开封府内留有备份,铺内的掌柜已经换上了郎君指派的账房,属下的户籍也有郎君安排,官府是查不出任何问题的。”
李延庆点了点头,又问道:“那黑云队的后续事宜你有做好准备吗?十二名乌衣卫可都还在董家的筑球队里。”
按照袁立与董三牙达成的交易,黑云队的十二名队员都与董三牙签署了为期十年的身契,需要为董三牙踢十年的球。
袁立胸有成竹地说道:“此事容易,只要开封府确定了董三牙的死讯,那方志和他们就可自行解除身契。”
“嗯,我记得你和我提起过来着,行商与坐商死后财产继承的问题。”李延庆手托下颌,想起了半个多月前袁立给他介绍过的一条律令。
依照先帝郭威颁布的一条律令,行商若亡于他地,需要他的血亲赶赴当地官府申请继承财产。
若是三个月内无人申请,则董三牙在开封的一切财产都将归开封府所有。
而该行商随身携带的仆役,除签署卖身契之外的,其契约一律自行作废。
袁立敢于将黑云队交到董三牙的手中,就是因为清楚这条律令的存在。
董三牙的户籍仍在陕州,他的妻儿子女,以及他的直系血亲都居住在陕州老家,所以董三牙属于旅居在开封的行商。
在董三牙被开封府确认死亡后,方志和等十二名筑球队员与董三牙的契约就将自动失效。
李延庆思忖片刻后问道:“那关于以后的渗透工作,你有什么想法和计划?”
“属下的初步计划,是先通过牙侩铺内的老账簿,尽量收买已经被卖入目标官员府中的仆役侍女。
譬如郎君说过的魏仁浦,就曾在董三牙的手上买过一名小妾、六名婢女,以及十余名仆役,这些在铺中的账簿上都有记载,不过签署的文契在董三牙的手中,属下也仅能知道他们的姓名,具体的籍贯难以得知。”袁立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李延庆闻言,若有所思道:“这应该需要乌衣台的援助吧?”
袁立答道:“是的,这需要事先查探清楚这些人的籍贯与家庭情况,挑选出容易被收买和利用的人选。”
比较容易被收买的侍女仆役,一般是家庭较为困难,急需用钱的人,这样只要花上些钱就很容易成功收买。
但要想获取这些人具体的家庭信息,就必须借助乌衣台的力量。
“嗯。”李延庆沉吟片刻后又问道:“那你有想过要自己培养谍子吗?这样更可靠、更长久。”
按照李延庆的构想,光靠收买和利用现有的人选,是不够稳当的,大户人家里,侍女小妾,以及仆役变更的速度相当之快。
董三牙之前卖给魏仁浦的那名小妾,或许早就被魏仁浦玩腻了,这样就会被魏仁浦转卖或者送与他人。
所以,必须得自己源源不断地培养谍报人员,将他们卖入目标官员的府中获取情报,两条腿走路才足够稳当。
袁立当即答道:“有的,属下已经着手在负责此事了,只是需要的时间比较长,没有一到两年恐难有成效。”
“这倒也不急,你慢慢来就行,我明白培养谍子十分困难。”一到两年的时间,李延庆还是能等的。
此时,李延庆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知道是张谦和来了,便对两人说道:
“你们就先下去吧,赏赐稍后会发到你们手上,袁立你记得将具体计划写给我,需要调查的目标也要明文向张正申请,还有,出去的时候把候在屋外的人叫进来。”
“是。”刘从义与袁立拱手告退。
很快,张谦和就苦着一张脸进到了屋中。
“见过郎君。”
“怎么。”李延庆调笑着看着他:“见到我不高兴?”
张谦和马上换上一副笑脸:“怎么会呢,对于郎君我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刚刚正难受着呢,一时没转换过来而已。”
“好了说正事吧。”李延庆收起笑脸:“在乌衣台教书这一个月,感觉怎么样?”
“还行。”张谦和明显有些言不由衷。
张谦和这一个月在乌衣台里过得很不顺心,他一个十五岁不到,连州学都未毕业的少年,去教一群三十岁往上的中年大叔算术认字,属实有些教不太动。
一方面张谦和年龄小,镇不住这些大汉;另一方面他又从未有过教书的经验,不明白如何教书育人。
这些乌衣卫们起初都以为张谦和是来搞笑的,对于上课学习漠不关心,常常在课堂上嬉笑打闹。
只有张正出面才能维持住课堂上的秩序,一但张正离开,他们就继续我行我素,全然不将张谦和这名小老师当回事。
这些情况,张正也曾向李延庆反映过几次。
今日李延庆专门抽出时间,要来解决乌衣台的课堂问题。
第五十四章 考试
“我计划在参与学习的乌衣卫里进行一场考试,日子就定在下个月的初一好了,不合格者下个月的薪俸扣除两成。”
李延庆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用考试来迫使乌衣卫们主动积极参与学习。
当然了,单纯只用“大棒”收效甚微,还要有配套的“胡萝卜”,构成一套简单的激励策略。
“合格者,下个月的薪俸就增加两成,考题全对者,月俸直接翻倍!”
张谦和闻言挠了挠头,面露疑惑:“这法子好,那么考题该怎么出?”
“你这一个月教的哪些内容?学生们的掌握情况如何?”李延庆想先了解一下学员们已经学习的内容。
张谦和答道:“识字方面教的是千字文,算术则教的是九九乘法歌诀,他们学得倒还行,也有不少好学肯问的,就是上课时太吵闹了。”
需要上课的乌衣卫们每日的训练并不会减少,每天只能在晚饭后挤出一个时辰的时间来上课。
张谦和挑选的教材,是这个时代最基础、最简单,也是最常见的两种启蒙教材。
李延庆想了想说道:“那就先考这些吧,考题你看情况出,题目出得容易些,第一个月让他们尝点甜头,以后每个月逐步提高难度。”
“是。”
“哦,还有,等这次考试结束后,我想让你教他们点新东西。”李延庆边说,边抽纸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十个阿拉伯数字。
“你瞧瞧。”李延庆将写有数字的纸递给张谦和。
张谦和走上前,接过纸,看着上面陌生的十个字符:“这是什么?”
李延庆讲解道:“这是数字的另一种写法,从左至右分别是零到九。”
见张谦和还是一脸不解的样子,李延庆又补充道:“你看到那个一没有,就是把一竖起来的样子。”
“哦,懂了,比起原来的看起来好写了些,可这有什么用呢?数字不还是数字吗?”张谦和很是疑惑。
“这个与我今后的计划有关系,总之你先教给他们就行。”
李延庆未来计划将乌衣台内的通信进行加密处理,使用此时还未传至中原的阿拉伯数字,这样能够提高乌衣台内部通信的安全性与隐秘性。
在给张谦和交待完日后的教学计划后,李延庆又视察了一番乌衣卫们的训练,便返回了开封城。
明日,李延庆持续三日之久的“风寒”就该好了。
......
“律学馆将于下月初一,进行例行的每月考试。”尹季通语气平淡,这是他今早进入律学馆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
赵匡义与司徒毓不以为奇,他俩早就从其他学馆的同学那听闻过了,太学馆两日前就公布了考试的安排。
李延庆却是略感诧异,自己昨天才刚给乌衣卫们安排了一场考试,转眼就轮到自己被安排了?
而且还是同一天考试,这就是报应么?
尹季通环顾了一眼三名学生,继续说道:“此次考试的考题...”
说话间,正对着尹季通的白色纸窗后浮现出一抹黑影,尹季通左拳捏紧,声音低了两分:
“此次的考题不由为师出,而是由祭酒亲自出,考试的时候太学馆的博士会来监考,你们务必要认真对待,不可舞弊串通,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三名学生毕恭毕敬道。
尹季通霍然起身拂袖而去,走至门口时丢下一句:“你们开始吧,今日放课之后自行离去。”
李延庆循声转头,只见尹季通打开门时,露出了门外一角黑色的衣边,随即这一角衣边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消失不见。
屋外刚才还有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李延庆很肯定自己没有眼花。
联想起刚才尹季通宣布考试时话音的中断,以及音调的骤然转变,李延庆的脑海中浮想联翩。
尹季通在宣布考题时似有犹豫,是否别有隐情?
刚才的黑衣人与尹季通是什么关系,他与这次考试是否也有关联?
坐在一旁的司徒毓见李延庆呆坐着的模样,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李延庆的肩膀:“三郎,是不是风寒还未好啊?若是觉得困乏,最好还是回家再歇息几天。”
司徒毓左手边的赵匡胤闻言放下笔转过头,皱着眉,冷嘲热讽道:“你要是风寒没好,就早点滚回自己屋里去,别害人害己,传给老师和我们。”
李延庆没有鸟他,微笑着对司徒毓说道:“没事的,我的病已经痊愈了,只是刚才想起了一些事情,出神了。”
“那就好。”司徒毓放下心,继续抄书,没写两句,又忍不住转过身对李延庆说道:
“三郎,若是真的没好,千万不能勉强自己,风寒虽是小病,却依然致命,我家中有个老仆上月就是染上风寒去世的。”
司徒毓的关心令李延庆心中温暖:“我真的痊愈了,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学业繁重,还是多花些心思在学业上,马上就要考试了。”
说起考试,李延庆又有了新的疑惑,自己进律学馆快有一个月了,可这些日子里自己不都是在抄书吗?
说起来,尹季通这些天还从未正经上过一堂课,这考试究竟会考些什么呢?
不会就是直接考律令条目的默写吧?
可尹季通也没划范围啊,难道考试的范围是这一个月里抄写的所有书卷吗?这会不会有些太多了?
李延庆数了数自己已经抄写完的律疏,足有十四卷之多,要是考试范围有这么广,自己也许会挂科。
不,是一定会挂科的,自己晚上可都在为乌衣台的事情而操心,从来没复习背诵过。
不可能是考这些,李延庆转瞬又想到:自己和两名同学抄的律疏不是同一部分啊!
因为这律学馆内只有一套律疏,所以当初尹季通分书的时候,是给三名学生一人十卷,抄完各自的之后再互相换着抄。
据李延庆所知,自己抄完的十四卷,与司徒毓相重合的只有八卷,赵匡义那边的情况自己则不得而知。
而且尹季通也从未问过三人的抄写进度,只是在学斋里时,偶尔会给三名学生解答一些疑惑。
尹季通应该没有掌握三名学生各自抄完的部分,这就是为什么考题由国子监祭酒尹拙来出么?
可尹拙曾经不是太学博士吗?从未听说过他对律学有研究啊?李延庆曾经派人打探过不少尹拙的情报。
李延庆大胆猜测:也许这次的考题和律学压根就没有关系。
那么,这考试究的意义何在呢?李延庆百思不得其解。
第五十五章 宏愿
“今日你做得不错。”尹拙身着黑衣,背着手,行走在寂静的石子路上。
跟在他身后的尹季通低垂着头,并不做声。
父子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尹拙突然出声:“我现在带你去见惟一(冯吉的字),你也是时候加入花间社了。”
花间社是冯吉年轻时创建的一个诗词会社,取名自后蜀词人赵崇祚编写的《花间集》,社内成员互相之间以花名相称。
“不,孩儿是绝不会加入的,爹爹切莫再提此事。”尹季通语气坚决。
尹拙转过身,瞠目怒视:“你怎么就......。”
尹季通毫不退让地与自己的父亲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嘴唇说道:
“花间社我是不可能加入的,我知道你们的目的,也清楚你们在谋划些什么,我绝不认同你们的做法!”
寒风习习,白色长须随风微荡的尹拙深深看了大儿子两眼,随后转过身,继续向前漫步。
“我还以为你这次应下考试,是改变想法了。”尹拙的嗓音沙哑而阴沉。
“不要以为我同意了这次考试,就代表我会对你言听计从!”尹季通的声音中含有明显的怒意。
尹拙不以为忤,反而问道:“你打算死抱可道(冯道的字)的想法到什么时候?”
尹季通斩钉截铁地说道:“永远。”
父子之间又是一阵沉默,尹季通盯着脚尖看了半晌,低声道:
“爹爹曾经不也赞同长乐公的做法吗?还说那是在乱世中保全家门的唯一准则。”
冯道自号长乐老,作为四朝宰执,侍奉过十几位帝王,其中包括攻入开封,在开封登基称帝,建立辽朝的契丹国主耶律德光。
冯道能够稳坐中枢三十多年的秘诀,就是从不参与政治斗争,概不过问朝堂大事,无论坐在帝位上的是谁,冯道都诚心诚意地侍奉。
同时作为一介儒者,冯道还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了九经的刻印工作中去,名为宰相,实则并不掌握多少权力,主动地将大部分相权交到枢密使的手中。
冯道的这一做法深刻地影响了五代时期的大部分文官。
尹拙曾经就是冯道的密友与忠实的追随者,并以冯道的事例来教育自己的儿子,以期在乱世中存续家门,传承儒学。
“可是,时代变了。”尹拙的语气虽苍老,却没有丝毫萧瑟之意,“乱世即将终结,可道的想法已经不合时宜,时不我待......”
尹季通当即反驳:“可孩儿并未看出丁点乱世将终的预兆,还请爹爹明示。”
“也是,你目光短浅,确实难以看出来。”尹拙缓缓摇了摇头:
“你往日里不是在家中读书,就是在国子监教书,你甚少出门游历,官职又低,从未上过朝,也并未随圣上去南庄阅军,所以你不清楚,当今的大周,比过往四朝的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强得多!”
接着,尹拙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天下即将一统,我们必须要做出改变,不能再随波逐流,任由军中的丘八们继续把持朝政、把持地方!这个崭新的天下,必须由我们文官来主导!”
“可若是武将们起兵作乱?又当如何?我们只是瘦弱书生,手无寸铁,不掌军兵,如何能应对武将们的反扑?况且当今圣上出生行伍,亲属近臣具在军中,他如何能同意你们的做法?”
尹季通一口气说出了心中的两大疑惑。
由武人主导的乱世,自安史之乱迄今,已有两百余年。
武人的势力根深蒂固,当今的皇权只是这颗庞然大树结出的一颗果实而已。
皇权与武人们互相帮衬,互为表里,如何是一帮书生说去除就能去除的?
在尹季通看来,冯吉与自己父亲纯粹是在白日做梦,拿着身家性命开玩笑!
“所以我说你是鼠目寸光!”尹拙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
“你根本就不知晓当今的禁军是多么的强大!节度使们也就能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罢了,完全不敢违抗朝堂的命令!”
尹拙缓了缓,继续道:“所以,只要能掌控禁军,那些节度使们俱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那圣上呢?又该如何解决?”尹季通不依不挠。
尹拙冷然一笑:“至于圣上,只不过是大周朝的一名掌舵者罢了,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若是圣上敢于违逆时代的巨浪,这大周朝的船也只能覆翻!”
“届时,我们换上一个听话的圣上,不就行了吗?”尹拙右手用力锤在身旁的桃树干上,震得树枝沙沙作响。
尹季通曾以为自己猜透了父亲与冯吉的用意:两人无非是不满朝廷的排挤,想要离开闲散衙门,谋求实权差遣。
但是,尹季通却从未想过他们的目标竟会如此宏远:他们竟然想要直接颠覆当今的朝局!
这令尹季通一时震恐,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须发皆白的父亲:
“这就是爹爹你不惜挪用国子监的卖书款,甚至不惜玷污自己苦心维持三十多年的清白官身,也要谋划的事情吗?”
尹拙毫不犹豫:“然也。”
“文人,文人也能做到这些吗?取代武人,改朝换代?”尹季通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明显的不自信,他有些被父亲的豪言壮志动摇了。
尹拙反问:“文人为何就不行呢?”
未等儿子回答,尹拙接着说道:“当然,我们并不会直接出面染指皇权和军权,这有违儒家的宗旨。
我们将会建立一个全新的朝堂格局,让武官接受文官的督导,且武官将回归他应有的职责,地方实权必须由文官接手,同时,宰执可以制衡圣上,并左右朝堂的一应决策。”
“就此,我们将终结这二百余年的乱世,还天下太平。”尹季通抬头仰望青空,目光深邃。
桃林中一时沉寂,尹季通只觉得自己眼前的父亲是那么的陌生。
但这陌生中,又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吸力”,使得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父亲矍铄的面庞上。
“我再考虑考虑。”尹季通强迫自己撇开头,望向身旁的地面。
“考虑什么?”
“加入花间社的事。”
第五十六章 咕咚
随着书斋外传来的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国子监的午休时间到了。
司徒毓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扭头对身旁的李延庆道:“去吃饭?”
“去啊。”李延庆闻言也停笔,又检查了一遍刚才抄写的两页,晃了晃微僵的脖颈,边晃边问:“去吃古董羹吗?”
古董羹就是这个时候火锅的叫法,因食物投入沸水时发出的“咕咚”声而得名。
今日天气甚寒,李延庆想来一顿鲜香的羊肉火锅,驱散冬日里积攒的寒气。
“当然了。”司徒毓的声调当即提高了三分。
可转瞬,司徒毓想起了自己干瘪的钱袋,语调陡然又低了几分:“还是去食堂吧,今日太冷了,我不想走太远。”
“走吧,吃一顿热气腾腾的肥羊羹,什么寒气都不在话下了。”李延庆已经走到了学斋的门口:“这次我请客。”
在出国子监的路上,两人碰巧撞见了国子监主簿吕端,李延庆便邀请吕端同去,吕端欣然应允。
三人出了国子监,步行约二十分钟,来到了曹门边上的新丰脚店。
正店和脚店都是经营餐饮的饭店。
相比脚店,正店要高端些,菜肴酒水也更加精致。
此时酒归朝廷专卖,为了节省人力物力,朝廷一般会直接高价出售酒曲来获得收益,并严禁民间私制酒曲。
能从朝廷那购买到酒曲,拥有酿酒权的便是正店。
没有酿酒权,只能从正店或者朝廷手中购买酒水的便是脚店。
古董羹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菜品,正店通常是不屑于经营的,只能在一些脚店和街边的食铺里吃到。
李延庆三人进到新丰脚店,要了个二楼的隔间,点了个清汤锅底,三斤上好羔羊,四样时蔬,半斤山药,还有三样开胃小菜,以及两壶蜀中梅酒。
小二先是端来了盛有清汤的圆形铜锅,锅分两层,下层烧碳,上层盛汤。
接着,小二推来了一辆木质小推车,上边摆放着李延庆所点的全部菜品。
车上还有一只红泥小火炉,炉中碳火正旺,炉上的黄铜提壶里飘出阵阵酒香。
李延庆起身,帮着小二将菜品摆放到了方桌上。
“来,趁着汤未开,先喝两杯温酒暖暖胃。”李延庆提起酒壶,给三人都满上了一杯。
吕端坐在李延庆的左手边,双手端起酒杯:“我先敬三郎一杯。”
两人这些日子里混得很熟,吕端今年才二十不到,互相之间早就以排行相称。
李延庆早就打探清楚了这位吕主簿的姓名和身家,也知道他就是后世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宰相吕端。
今日请吕端来吃古董羹,李延庆是抱有目的的。
这位吕主簿有些太自来熟了,先是在李延庆初来国子监递交名册的那日,吕端就主动地迎出门来,还热情地带着李延庆游览了一番国子监。
在入学的那天,吕端又自发地找了上来,向李延庆介绍了国子监的一些情况,包括各学科的新生人数,学录这一职位的权责等。
再之后,吕端又多次“碰巧”与李延庆在国子监内各种相遇,两人迅速混得熟稔。
这就令李延庆不由得生疑:这吕端的目的是什么?因为自己是高官家的衙内,所以他想要巴结自己?
但这位吕主簿已经有了官身和差遣,再往上自己也帮不到他啊。
还是得到了他上司尹拙的授意,想来监视我?这倒很有可能。
同时,李延庆眼见五贯一套的九经在开封城内持续畅销,心中一直惦记着,难以释怀。
所以,李延庆想要通过吕端这个主管国子监财务往来的主簿,来探知九经贩卖的具体情况。
“好,我们先饮一杯。”李延庆笑着端起酒杯,与吕端对饮了一杯。
一杯温热淡雅的梅酒下肚,李延庆只觉浑身舒坦,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温酒实在是抵御严寒的绝好利器,三人一时喝得火热。
酒过三巡,李延庆当先夹起一块油光发亮的酱猪肚:“不要光顾着喝酒,来,快吃点开胃菜。”
很快,三小碟开胃菜就被一扫而空,铜锅中的清汤也适时地沸腾。
李延庆端起盛有羊肉的瓷碟,先是下入较肥的一部分羊肉,这样可以让汤底增添羊肉特有的鲜香味,同时也能适当地去除羊肉的油腻。
在等待羊肉煮熟的时候,李延庆望向司徒毓:“四郎,你买了咱们国子监刊印的九经吗?前些天国子监书库刚刚加印了一批出来,街上有几家书铺目前也有贩卖,已经不用再排队抢购了。”
国子监书库就设在国子监内,统管印书与贩卖事宜,主官名为监书库。
明法科不光只考律令,也会兼带考一些经史,所以即便进了律学馆就读,经史知识也是不能落下的。
“没有买。”司徒毓目光紧紧锁定在锅中翻滚的羊肉片上,下意识地回答道。
“这你都没买?”李延庆故作诧异:“这刊印的九经可是多位大儒联袂一同校订,历时二十多年才完工,没有丝毫错漏,你身为国子监的学生,怎能不买一套呢?”
“一套要五贯呢。”司徒毓言下之意就是太贵了,自己没钱买。
李延庆点了点头:“五贯确实有些小贵。”
“大郎你不正是国子监的主簿吗?你觉得这五贯一套的价格,合适不合适?”李延庆望向吕端,自然而然地就将话题引到了他的身上。
在家中吕端排第一,有一个弟弟名为吕胤,在地方上当个九品的小官。
吕端正眯着眼小酌美酒,闻言微惊,放下酒杯,目光有些迟疑。
“这个,我觉得,可能确实有些小贵了,但毕竟刊印不易,且天下仅此一家,贵也有贵的道理,三郎觉得呢?”
身为国子监主簿,吕端虽然觉得九经的定价属实有些昂贵,换他肯定是不愿意买的,但他也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
“这倒也确实。”李延庆对着吕端挤眉弄眼:“不过这九经的利润如此之高,想必二郎也从中获益匪浅吧。”
“话不能乱说。”吕端放下酒杯,认真地说道:“我就是一介小小的主簿,只是个算账的,这收益再高也是与我无关的。”
“好好好,咱不聊这个了。”李延庆适时地转开话题:“羊肉熟了,开吃。”
第五十七章 吕端?
吃完古董羹,三人结伴返回国子监。
告别了李延庆两人,吕端在国子监内绕了两个弯,最后在尹拙所在的公厅前停下了脚步。
吕端环顾四周,轻轻敲了敲门,等屋中传出一声“进来”,便拉开门,走进了公厅内。
“今日有什么事情要禀报的?”公厅的右墙边,白发皓首,身着黑衣的尹拙靠坐在会客所用的木椅上。
尹季通与父亲尹拙相对而坐,两人齐齐望着刚刚进屋的吕端。
见吕端打量着尹季通,略显迟疑,尹拙轻轻拍了拍扶手:“无妨,直说便是,这是我儿季通,律学博士,以后将会是花间社的一员。”
“是。”吕端向前几步:“午间李延庆邀下官同食,在席上他提到了九经一事,这一个月来尚是首次。”
“李延庆啊李延庆,在国子监里老实了一个月,终于又要露出你的真正目的来了?我早就怀疑你来国子监读书别有所图,也不枉我派吕端盯你一个月。”
想到此尹拙精神一震,连忙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吕端轻声回道:“也就提了几句,先是与司徒毓一起,抱怨九经的价格过于昂贵,而后又以此来试探下官,想知道下官是否也从中分得了利益。”
“就这些?没说别的了?”尹拙挑了挑白眉。
“没有,下官害怕被他套出话来,所以主动终止了这一话题。”吕端与李延庆相交月余,察其言行,总觉得他不似一般的十五岁少年,有些过于成熟稳重。
所以在面对李延庆时,吕端会在遣词造句上打起十二分的谨慎,生怕说漏了嘴。
“你应该配合他聊下去的,下次即便给他透露一点真实情况,你也要试探出他的真正目的来。”尹拙面露不快,语气重了两分。
吕端面露惶恐:“下官知错了。”
“行了,你下去吧,再有情况记得随时来禀告我。”尹拙摇了摇手道。
“是,下官告退。”吕端拱手而退。
等吕端出了屋带上门,尹拙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对于这个李延庆,你是怎么看的?”
尹季通扶着下颌思量片刻后说道:“嗯...还算勤学好问,举止也合乎礼仪,就是一个看似普通的优秀学生,孩儿没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尹拙皱了皱眉,又问道:“那赵匡义你怎么看?”
“此人毫无疑问也是个不耻下问的好学生,但性格有些跳脱,而且他与李延庆之间似有嫌隙,两人偶尔会爆发一些口角。”尹季通想了想回答道。
尹拙闻言揉了揉眉心,片刻后对着儿子摆手道:“行了,你也回去吧,多盯着这两人点,他们都是惟一(冯吉的字)交代过的目标。”
随着房门轻轻阖上,屋中重归寂静,尹拙坐在椅上沉思,满脑子想的都是九经、李延庆,还有赵匡义。
朝中不是没有文官惦记过九经这块鲜美的肥肉,李谷和王溥都曾找上门想要掺和九经的贩卖。
尹拙依仗着自己四朝老臣的资历,强势地拒绝了他们的插手。
但对于李重进这等高级武将,同时又是皇亲国戚,尹拙自觉自己文官的资历没什么用,难以抗衡。
虽然婉拒了李重进的邀约,但尹拙一直心怀忧虑。
对李延庆的严防死守,在李延庆游览国子监的那日,撤走国子监几处库房内堆放的九经,这批九经都是尹拙命人暗中加印的,并未记在账簿上。
同时派吕端时刻监视李延庆在国子监内的一举一动,都是出于这种忧虑。
而近日,冯吉在花间社的一次集会上突然表露出一种想法,那就是要主动地接触一些国子监的新生,并从中吸纳一批新成员。
所以冯吉提出,借助国子监腊月初一对新生的例行考核,从中筛选出与花间社志同道合的人选来,冯吉还亲自出了这次的考题。
律学馆的李延庆、赵匡义就是冯吉的主要目标。
因为这两人的长辈执掌军权,是冯吉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环,没有军队的支持,一切都是空谈。
尹拙虽然支持冯吉的计划,但对于李延庆的监视,他并未有丝毫的松懈,毕竟还不清楚李延庆的目的,以及他背后李重进的态度,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任重而道远啊。”
尹拙双手用力,奋力将自己支撑起来,步履瞒珊地走到公厅左边的耳房内,脱去外衣鞋履,躺到了床上,未多时酣然入眠。
......
李延庆哈着寒气,推开了律学馆学斋的大门,脱了鞋,走到了自己的案边。
“三郎你总算是回来了。”司徒毓转过头,露出担忧的神色:“你说要解手,怎么花了这么长的时间?”
“没事,只是饭后觉得肚中微胀,散了散步。”李延庆微笑着坐下。
李延庆当然是借解手之名,跟踪吕端去了,并亲眼见到吕端进了尹拙的公厅。
当然,李延庆不能就此断定,吕端就一定是按照尹拙的吩咐,在监视自己。
毕竟从关系上看,尹拙是吕端的上司,吕端向他汇报工作无可厚非。
但这次吕端与尹拙会面的时间极为微妙,恰好就在自己谈及九经之后,这就让李延庆不由生疑。
“吕端按照尹拙的命令在监视自己,这事情至少有八成的概率。”李延庆一边磨墨,一边想着:
“而且按照历史,吕端是在宋朝做到了宰相的人,根据乌衣卫的调查,这吕端根本就没有进士出身,是靠着荫补还有跑关系,才勉强当上的国子监主簿......”
李延庆陡然想到:“一个起点如此之低的人,竟然在极重进士出生的宋朝当上了宰相,是一件极其不合理、不正常的事情!”
据李延庆所知,在宋朝,无进士出身,官至宰相的仅有寥寥数人。
“而在北宋朝,应该就只有魏仁浦、赵普、沈义伦,还有吕端这四人能达成这一成就.......”
“其中,赵普与沈义伦,在历史上都是赵匡胤的幕府元从,北宋的开国功臣,而魏仁浦,根据我的推测,应该也是与北宋的建立有莫大的关联......”
“那这个吕端,靠的是什么?”
“得查他,必须得加派乌衣卫,将这吕端查个底朝天!他这个人很有问题!”李延庆心中涌现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第五十八章 嘱托
放课后,李延庆顶着寒风,打马赶回自家府上,刘从义已在屋中等候。
“昨夜属下遵照郎君的吩咐,夜探董府,但董府内部巡视很是严密,特别是那间仓库所在的院落,足有四人看守,属下未能入内查探。”
“这董府的反应,有些快啊...董三牙昨日上午才刚刚失踪,董府内部就全面戒严。”李延庆闻言略觉诧异。
“是的,属下昨夜在董府的屋顶上等待了一宿,看守仓库的四人片刻都未曾离去。”刘从义恭谨地站在李延庆的面前。
李延庆以手抚颌:“现在董府中是谁在主事?里面还有些什么人?”
刘从义当即答道:“目前主事的是董三牙的宠妾,任氏。
除她之外,董府内目前尚有厨娘、侍女各两人、中年杂役三人,以及董三牙雇来的七名凶煞护院,皆是精壮的年轻汉子,领头的苗三为人狠厉,昨夜看守仓库的正是苗三领着的四人。”
“看来,这董三牙应该是在出发之前,对任氏有过吩咐。”李延庆食指摩挲着嘴角新近长出的几根绒须。
“张台主与在下也是这般猜测的,据袁立调查,这任氏是在五年前被董三牙买下的,账簿上只记载了一个名字,任秀娘,其它一概不知。
在下还从董府的几名仆役那打探到,这任氏为人颇为精干,深得董三牙的信赖,府内的大小事务这五年来一直都是由这任氏在打理,仆役护院也都对任氏言听计从。”
对于董府内的具体情况,刘从义知之甚多。
“如此看来,恐怕要从长计议了。”李延庆双眉微皱:“先密切监视着董府,如果巡视有所松懈,则立刻入内查探,若是没有好机会,那就不要强求,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董府在开封城内,这事情急不来。”
董三牙的府邸位于开封西南角的右二厢,开封城内的普通富户们大多住在这一厢内。
开封府衙门离董府就几百米的距离,李延庆可不敢冒任何风险。
“是,在下领命。”
“嗯,对了。”李延庆又对刘从义吩咐道:
“你等会去第一甜水巷,告诉方志和,让他派得力人手盯着国子监主簿吕端,只要吕端出了国子监,每时每刻都得盯着,同时再派人去查清楚吕家所有的过往事迹、现存亲属,以及人际往来。”
......
夜深人静,董府的一间厢房里,任秀娘正在翻看着董三牙的私房账簿。
任秀娘左手按着泛黄的账簿,右手拨打着红木算盘。
“八千两百...”
“一万零六十...”
“一万八千二十五...”
“两万零六十贯!”
“这冤家,竟然能攒下这么多钱?”任秀娘合上账本,心中百感交集。
昨日早晨董三牙临行前,特意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钥匙交给了任秀娘,还告诉了任秀娘城北别院的地址,并嘱咐任秀娘:
“若是自己在天黑之前没能回来,就立刻去开封府报官,让官府去查城北的别院,并命令府上的护院看紧那间偏僻的仓库,如果有人夜间来窥探那间仓库,则让护卫们直接杀死,之后再报官,切莫留情。”
至于董三牙交给任秀娘的那把铜钥匙,能打开正房卧室床下的一个木柜。
董三牙还再三叮嘱任秀娘,若是自己第二天日落之后仍未能归来,任秀娘才能打开这个木柜。
对于董三牙的嘱托,任秀娘不敢有丝毫违逆,一五一十地照办了。
到此刻,即便董三牙已经失踪了整整一天半,任秀娘还是靠着她平日里积攒下的威望,勉力维持住了董府内躁动的人心。
“这冤家不会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吧?”任秀娘的眼眸中流露出浓浓的担忧,纤纤玉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
平心而论,虽然任秀娘是董三牙从她母亲手中花三百贯买来的,但董三牙对待任秀娘称得上是真心实意。
为了任秀娘,董三牙将自己的妻儿都送回了老家,任秀娘在开封董府里仅有小妾之名,实则就是董府的女主人。
而且对于任秀娘的一应要求,只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董三牙都是有求必应。
包括赡养任秀娘的母亲、供养任秀娘的幼弟读书、帮扶任秀娘的穷亲戚...
每年,董三牙都会委托商人从南唐买来两箱顶级丝绸,并交给开封城里手艺最出众的裁缝,制成各式流行的衣裙来装点任秀娘的衣橱。
任秀娘房中的各式胭脂水粉、金钿银钗更是数不胜数,能塞满整整五个大抽屉。
“不过,你这冤家如何能干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任秀娘翻开另一册泛黄的账簿时,其中的内容令她触目惊心。
床下的木箱里共有两册账簿,一册是董三牙的总账,另一册,则记录着董三牙与牛八这十多年的生意往来。
账中的记录虽然很是含糊,但通过“年十一”、“少女”、“幼男”等字眼,任秀娘还是知晓了自己深爱的阿郎,那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任秀娘今日愁肠百结,既担忧阿郎的安危,又为阿郎犯下的深重罪行而忧心不已,未施粉黛的瘦弱脸庞在荧黄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娘子。”屋外忽地传来一声中年男子的呼喊。
任秀娘正望着烛光心神恍惚,这声呼喊未能引起她的注意。
过了片刻,任秀娘的贴身侍女走了进来,凑到了任秀娘的耳边:“娘子,护院头领苗三要见你。”
“啊?”任秀娘猛然惊醒,见是自己的贴身侍女,连忙抚着胸口舒了口气:“原来是你,吓我一跳。”
“娘子,你没事吧?要不就不见他了,早点歇息。”侍女露出关切的神色。
任秀娘缓缓摇了摇头:“没事的,去叫苗三进来吧。”
“小的苗三,见过娘子。”苗三长着一张宽厚的国字脸,面容忠厚老实。
“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任秀娘强撑笑颜。
苗三扭头瞥了眼侍女:“小的有一事想与娘子商量。”
“你直说吧,这里又没外人。”任秀娘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苗三跟了阿郎接近二十年,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
即便屋中烛光昏暗,任秀娘今日未施粉黛,面容憔悴,但在苗三的眼中,任秀娘依旧美若天仙。
苗三微不可见地咽了口口水,低声说道:“这事情只能让娘子一人知晓。”
第五十九章 千层心思(一)
任秀娘蹙眉思忖片刻,对贴身侍女说道:“你先去边上的耳房候着。”
等到侍女离开房间,苗三凑近了一步,低声说道:“娘子可知,阿郎为何会两日都不见踪影吗?”
“不许乱说,这才一日半。”任秀娘细眉一挑。
苗三满脸堆笑:“是是,一日半,小的一时嘴误。”
看着苗三嬉皮笑脸的样子,任秀娘不耐烦地瞪着他:“你要说什么直说便是,莫要胡言乱语的。”
“那小的就直说了。”苗三眼珠转了转,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阿郎此刻恐怕已经离世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不是不想在董府里干了?”任秀娘面容一肃,强装镇定:“阿郎出门经商,再过几日就会归来,你再这样,就休怪阿郎到时候对你不客气!”
对于任秀娘的威胁,苗三满不在乎,又向前凑了一步:“娘子可知,阿郎背地里做的是什么营生?”
“你到底想说什么?”任秀娘身子忍不住后倾,面色难看。
任秀娘颤抖着说道:“檀儿就在边上的耳房里,你莫要乱来!”
檀儿就是任秀娘的贴身侍女,此刻按照任秀娘的命令候在边上的耳房内,只有一门之隔。
“娘子莫要误会了,我并不想做什么。”苗三停下脚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只是阿郎做的事情不能让檀儿知道啊!”
苗三为董三牙效力快二十年了,因为人忠厚老实,做事沉稳得当,一直深得董三牙的信任,被董三牙任命为护院头领。
理所当然的,苗三也是董三牙生意上的好帮手,人贩们从河北拐来的人口,都会经过苗三的手,送到开封城内的客户手中。
所以,对于董三牙与牛八那帮人贩团伙的恩怨情仇,苗三也很是清楚。
董三牙最近的一些行动都刻意地瞒着苗三,苗三知道一些,却也识相,并未做声,安心地当他的护院头目,毕竟他每月都能从董三牙那拿到十贯的月俸。
昨日董三牙临行前,对苗三宣称自己要出开封城谈一笔生意,让苗三看好家门,但苗三岂是那么好骗过去的呢?
董三牙出售牙侩铺,买入筑球队这事情,苗三是清楚的,董三牙派人去河北,苗三也是知情的。
苗三很轻易地就猜到:董三牙是去见牛八一伙了,至今一日半未归,极有可能是谈崩后,被牛八他们一伙给杀害了。
而任秀娘火急火燎地叫护院们看紧钱库,更让苗三坚定了他的猜测:董三牙肯定是死了。
苗三对董三牙无疑是忠心的,他受了董三牙的恩惠接近二十年,在董三牙的帮助下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但这忠心,是建立在董三牙还活着的基础上。
现在,董三牙死了,苗三不愿意再对一个死人忠心。
董三牙这些年赚取钱财的具体数目,苗三不甚清楚,但他知道有很多,可能有一万多贯。
苗三想将这笔钱弄到手,这样他的子孙后代都可享有富贵。
任秀娘年轻秀丽,苗三亦是垂涎已久,这份曾经被他压抑在心中的欲望,如今已经快压不住了。
不就是个被买来的妾吗?董三牙那肥子还要我们称她为娘子,不过就是个任人买卖、被人玩弄的妾室罢了!
董三牙可以,我也可以!
一念至此,苗三打量着端坐在椅上的任秀娘那饱满的身姿,眼中露出一丝野兽般的凶光。
任秀娘察觉到这丝凶光,浑身一个哆嗦,双手护在胸前,起身就想叫檀儿过来。
苗三见状,一个箭步就扑到任秀娘的身前,捂住她的嘴,伏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拐卖人口!”
声如惊雷,直击任秀娘的心坎,她奋力地掰下苗三的大手,颓然坐回到椅上。
“不,你胡说,你胡说。”任秀娘低垂着头,语气软弱无力。
苗三知道只要自己再加把劲,任秀娘的心理防线就将被攻破。
“我手头有得是证据,董三牙,确确实实拐卖过大量的人口,只要将证据递交到开封府,这间董府明日就会被官府查封。”苗三冷笑着,已经连敬称都不想用了。
见任秀娘的脸色愈发的难看,苗三趁热打铁:“而且,董三牙昨日是去和人贩们见面谈散伙的事情,此刻还未回来,应该是谈崩了,被牛八他们给杀了,所以,董三牙才会叫你看紧钱库,不是吗?”
屋中一时沉寂,任秀娘颓坐在椅上,心如乱麻。
苗三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看着即将到手的猎物,脑海中浮想联翩。
半晌,任秀娘突然出声:“可是告官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这董府中的一切都会被官府查没,与你并无任何好处。”
“所以,我并不想报官。”苗三双手插在胸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任秀娘:“董三牙已死,只要我们合作,钱库里的钱都是我们的,这才是我想要的。”
当然,我还想要你,不过这事情不着急,只要你和我成了共犯,你迟早是我的,这话苗三没说出口,他想一步一步来,先将钱落袋为安再说,女色是其次的。
“这事情非同小可,你得容我想想。”任秀娘低垂着头。
苗三低声急言:“已经容不得你多想了!董三牙十日前派人回了老家,恐怕他的妻儿不日就要抵达开封,到时候你我一个铜板都拿不到!”
董三牙的老车夫与苗三一样,都为董三牙效力了十多年,十日前被董三牙派回了老家,当时还是苗三送车夫出的城。
一开始苗三并未当回事,以为就是让车夫回老家报平安的。
可随着这些天事情的发展,苗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董三牙为何会派车夫回老家?肯定是去通知他的亲属来开封!
董三牙为人精明,肯定有想过自己有可能丧命于牛八之手,以他做事缜密的性子,必然会想到财产的继承问题,到时候只要开封府确认他的死讯,他的儿子和正妻就可拿走董府的全部财产。
苗三很清楚,时间不允许他再拖下去了,必须要立刻说服任秀娘,因为董三牙的妻儿随时都有可能抵达开封。
第六十章 千层心思(二)
阿郎的儿子和正妻即将抵达开封!任秀娘闻言,心思开始活泛起来。
“自己绝不能与苗三合作,阿郎待他不薄,他却转瞬就背叛了阿郎,简直就是狼心狗肺!与这样言而无信的小人合作,极有有可能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这些钱都是阿郎积攒下来的,阿郎待我情深义重,必须将钱交到他的亲儿子手中,绝不能让这些钱落到苗三这白眼狼的手里!”
任秀娘的眼中透着一丝坚毅,自己此刻必须要稳住苗三,不能让他乱来。
“我和你合作。”任秀娘抬起头,嫣然一笑。
苗三被这笑容酥得骨头都软了,当即面露喜色:“好,很好,这样就对了!”
“不过。”任秀娘话锋一转:“我要先看看证据,董三牙拐卖人口的证据,并且确认他已经死了才能与你合作,不然阿郎若是回来,我的下场将会凄惨无比。”
你这娘们真是事多,怪不得孔夫子说唯女子难养,圣人诚不欺我,苗三额角青筋一跳,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你无须怀疑,董三牙确实是死了,至于他拐卖人口的证据,明日我会拿来给你。”
任秀娘面容一肃,双手抱在胸前:“那等我看到证据后再与你合作,这事情关乎生死,我必须要小心谨慎。”
苗三当然没有所谓的实物证据,董三牙处事精明,怎么会将自己的把柄交到苗三的手上呢?之前苗三不过是在诓骗任秀娘罢了。
“我说了给你就一定会给你,现在时间紧急,董三牙的妻儿随时都有可能抵达开封,也许明天就会到,我们应该先把钱库的锁砸开,将钱运出城去再说。”苗三决定继续欺骗任秀娘。
呵,苗三你果然是空口无凭,你根本就没有实物证据!任秀娘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冷笑,证据就只有那册账簿,而这册账簿阿郎已经交给了我!
任秀娘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木桌,那册账簿此刻就静静地躺在抽屉之中。
“阿郎特意将两册账簿交给我,这样等他的正妻来了开封,我照样可以凭借账簿,从她那分得一份属于我的财产,阿郎肯定早就替我安排好了,一定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我根本就没必要与这苗三掺和在一起,与他同谋,我就必须要背负罪名,亡命天涯......”
“而从阿郎的正妻那分钱,我却无需背负任何风险!阿郎的正妻严氏,是个温温婉婉,极好相处的女子,与这心思狠厉、忘恩负义的苗三截然不同......”
任秀娘内心思绪如雷,很快就将其中利害算了个清清楚楚,坚定了不与苗三合作的决心。
“我不能答应你。”任秀娘面沉如水,对着苗三轻轻摇头:“不见到证据,我是不会与你合作的。”
“你这...!”苗三怒不可遏,气得直跺脚:“你怎么就听不懂话呢?我都说了,董三牙的妻儿正在来开封的路上,现在是一刻都不能再耽误......”
任秀娘出言打断苗三:“行了,你不必多言,反正你先拿证据来再说,若是你拿不出,那阿郎肯定就平安无事,你好生看着钱库,今天的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
说罢,任秀娘悠然起身,高声道:“檀儿,送苗头领回去。”
在檀儿的催促下,苗三满怀怒气地出了厢房,临出门,还忍不住转头啐了一口,心中咒骂:“该死的臭娘们,这么没眼力,你就是一个任人买卖的小妾,就等着被严氏赶出家门吧你!”
片刻之后,这处厢房内的蜡烛被熄灭,屋中归于寂静。
又过了一阵子,屋旁的阴影处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个人影闪现出来。
......
开封李府内,李延庆的小院灯火通明,李延庆正在听方志和汇报董府的近况。
“这个董三牙很有一手啊。”
听完汇报后,李延庆惊叹于董三牙的精明谨慎。
“想不到这董三牙竟然提前做了这么多的安排:派出车夫通知妻儿来开封、嘱咐任秀娘报官、命令护院看紧钱库......”
“所以董三牙才会临时需要一名车夫,自己才能有机会将刘从义安插到他的身边......”
而且李延庆也琢磨通了,为何董三牙会将钱库的钥匙带在自己的身上。
“董三牙留着钥匙在身上,没出事钱还是他自己的,万一出了事,被牛八胁迫或是杀害,钥匙就会落到牛八的手上,那牛八若是再觊觎钱库,那么这间钱库就是要牛八性命的陷阱......”
“可惜了,董三牙这次的对手不光有牛八,还有我,用乌衣台来对付他简直就是降维打击,有些太欺负人了,也不知董三牙死的时候作何感想......”
“而且董三牙还漏算了一个人,那就是他的护院头领苗三,按照调查,苗三是跟了董三牙快二十年的人,董三牙应该是以为苗三忠心可靠,所以并未更换掉他,可惜,苗三转瞬就背叛了他,还要和妾室任秀娘谋夺财产......”
“不过还有一个点不太对劲,妾室任秀娘的表现有些奇怪...按照她与苗三的对话,她应该是不想和苗三合作的,那么她的依仗又在哪里呢?”
李延庆盯着烛台上燃烧的白蜡烛,陷入了沉思:
“是因为她爱董三牙,想要保住他的家产?还是她自信,能够在董三牙死后,依旧能在董府里拥有一席之地?又或者是,她手里有什么把柄,能够从董三牙的妻儿那分一杯羹?又或许,她根本就不相信董三牙已死?”
李延庆提出了四个假设,在董府中监视的乌衣卫只是在厢房外窃听,很多信息不够全面,李延庆一时也得不出确切的答案。
“现在自己也没法有近一步的行动,钱库被护院们看住,而董三牙的妻儿不日就要抵达开封,任秀娘也已经报官,开封府明日应该也要有所行动了......”
“算了,反正已经拿到了价值两千多贯的白银,还铲除了一个人贩子团伙,够了......”
想到此,李延庆望向眼前的方志和:“牛八安插在开封城里的三个眼线,都解决掉了吧?”
“是的,他们都已经消失了。”方志和右手拇指与食指搓了搓,指尖的粘稠感似乎尚有余存。
“嗯,不能留有后患。”李延庆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董三牙雇的那批刺客呢?还在滑县埋伏着吗?”
方志和当即答道:“半日前还在,有弟兄监视着,应该出不了乱子。”
此时,李石疾步赶到门口,用力叩了三下门。
“进来。”李延庆看着李石额头冒着细汗,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郎君,董府内有大动静,苗三杀了任秀娘与四名侍女,联合董府里的护院和仆役,撬开了钱库了!”
第六十一章 漏算
董府内,苗三握着手刀,正在督促着几名护院搬钱箱。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天亮之前必须装完,城门一开即刻出城!”
虽说钱基本是到手了,但苗三心中的怒意仍然难以遏制。
“臭娘们,为何非要寻死?跟着我去南平过富贵日子不好么?”
任秀娘在与苗三谈崩后,假装熄蜡睡觉,但过了一阵子后,任秀娘就派了檀儿去联系府上的护院和仆役,想要先下手为强,将苗三控制起来。
可是府上的护院和几名男性仆役早就与苗三串通一气,他们反手就将这消息告诉了苗三。
苗三本想着三更天的时候再撬开钱库,届时取了钱、带上任秀娘,就可以立即出城。
得知任秀娘想要先发制人,苗三当机立断,带着护院们闯进了任秀娘的厢房,逼任秀娘就范。
任秀娘自是不从,反而对苗三破口大骂。
苗三一怒之下,一刀就抹了任秀娘的脖颈,四名侍女紧接着也被护院们灭口。
“这贱人真是不知好歹,该死,真是该死......”
又在心中痛骂了任秀娘一通后,苗三心中的怒意稍稍平息。
一名中年仆役小跑到了苗三的跟前:“苗头领,一会出城之后我们去哪里?”
“先去襄阳,然后转道去江陵。”说罢苗三瞥了仆役一眼,面露不满:“你问这个作甚?”
仆役赔笑道:“我就问问,问问。”
确定是要去襄阳再转道去江陵,仆役心安不少。
襄阳是山南东道节度使的驻地,山南东道节度使下辖襄州、复州、房州、均州四州,此时的节度使名为安审琦。
山南东道虽然归属周朝,但也仅仅只是归属罢了。
在这大周朝境内,有几处节度使虽在名义上归属于周朝,但其内部自成一派。
朝廷无权干涉这些节度使的更替,更无权插手辖区内官员的任免,至于上贡,则完全看节度使的心情。
这样名为归属,实则割据的节度使,此时大多位于周朝的西北地区。
有下辖灵、盐两州的朔方节度使;
占有凉州的河西节度使;
割据瓜、沙两州,远离中原的归义军节度使;
党项人为主,统银、夏、绥、宥、静五州的定难军节度使;
还有府州的折家、麟州的杨家,这两家为了防备定难军的侵扰,互相之间结为殷亲。
同时府、麟两州又夹在周朝与契丹的中间,折杨两家为求自保,经常在两个大国之间摇摆不定。
此时折家归顺周朝,而杨家投靠契丹的小弟北汉,为的就是两头讨好,都不得罪,关起门来过小日子。
而在周朝的南方地区,则仅有山南东道节度使。
安审琦自七年前就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后,就一直驻守在襄阳,无论皇帝如何召他进京,他都以防备南平的名义来推辞,实则在襄阳拥兵自重,静观天下大势。
郭威四年前篡位建立周朝时,为笼络安审琦,封他为南阳王。
今年年初郭荣即位,更是加封安审琦为陈王,地位之尊崇一时无两。
在当今之周朝,能以在任节度使而封王者,不过三人。
一个是当今皇后的父亲、大名府尹、天雄军节度使、魏王符彦卿;另一个是世代割据定难五州的党项族头领,西平王李彝殷;最后就是山南东道节度使,襄樊地区的实际统治者,陈王安审琦了。
安审琦两次受封为王,都不曾来开封,而是由两名皇帝派亲信近臣去襄阳宣旨,他的地位之尊崇、山南东道的独立性可见一斑。
所以,朝廷的法令、政策、通缉文书等,在山南东道的地界上是不太起作用的。
只要苗三一伙人能够带着钱平安逃到襄阳,那就几乎不用再忧心于朝廷的追捕。
若是更进一步,去了南平军的江陵,那就足可称得上是高枕无忧了。
为了装载钱库内的铜钱,苗三提早准备了三辆牛车。
但钱库内的钱实在是太多了,苗三又从董府里找来辆运粪的车子,洗干净用来装钱,才勉强装下。
见钱都装载完了,苗三将六名护院、三名仆役都召集了起来。
“那几具尸体处理得怎么样了?”
“按照头领的吩咐,都推到井里去了,血迹也都冲干净了。”一名护院出声回答。
“很好。”苗三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各人的家属都通知到了吗?天一亮务必出发,没来得及通知的就不带了。”
护院仆役们纷纷掩嘴偷笑,一名护院高声说道:“头领就莫要说笑了,我们哪有什么家属啊?爹娘都死在战乱里了,浑家又娶不起...至于儿女,那就更没可能啦!”
开封城屡遭战乱,最近八年间就有两次,一次是契丹攻破开封,大肆搜刮财货;一次是郭威起兵造反,纵兵劫掠开封。
这两次战乱,产生了大量的战争孤儿,这些孤儿大多沦落街头,成为乞丐混混,他们成年之后或是拉帮结派,继续混迹街头,或是被富人们雇为护院、仆役,从事各种低贱的工作。
在场的护院仆役们都是乞丐出身,他们在开封城内举目无亲、孤身一人,董三牙发的那点薪俸,也不够他们在开封娶妻生子,这也是他们愿意和苗三沆瀣一气的主要原因。
苗三倒是有妻子有儿子,不过他也不想带上了。
在苗三看来,一个整日唠叨的黄脸婆、一个天天惹自己生气的混账小子有啥好带的?
等自己带着钱去了江陵城,买上十几个南方美人伺候自己,想生几个儿子就生几个儿子,岂不美哉?
苗三环视了一眼众人,志得意满地说道:“很好,那都做好准备,天一亮我们就出发,从朱雀门出城,连夜赶赴襄阳,片刻都不得耽误!等进了襄阳城,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
开封城李府中,李延庆正在紧急部署乌衣卫。
“方志和,你一会回开封办事处里调拨最精锐的人手,一定要跟住苗三一伙。”
“刘从义,你等开封城门一开,就立刻去总部通知张正,务必要将苗三一伙截下!”
第六十二章 漏算(二)
完成部署后,李延庆坐回到座椅上,轻轻按了按因熬夜而微疼的太阳穴。
“呼,没想到自己不得已,刚想要放弃董府的钱库时,苗三就给我送上了一份大礼。”
即便躯体早已疲惫,却依旧难掩李延庆眼中流露出的欣喜。
“这真是想要睡觉,就有人递上了枕头。”
若是苗三能来到自己面前的话,李延庆此刻是真的想好好感谢一下他。
当然了,感谢完之后,李延庆就会令乌衣卫迅速地处理掉,从古至今,叛徒都是要永远地被钉死在耻辱架上的。
“叛徒的破坏力是真滴恐怖。”李延庆也万万没有想到,这被董三牙漏算的苗三,竟然会为了金钱,做出如此可怕的举动。
“伙同董府的护院仆役,背叛自己的主人、杀死主人府上的小妾和侍女、掠走主人钱库中的所有财物......”
“必须继续加强乌衣台内部的忠诚教育,即使乌衣卫们的工资待遇冠绝这个时代,且乌衣卫的组成成员特殊,一部分是忠于阿爹的护卫,另一部分是不被周朝所容的前武德司士兵,天然具有极高的忠诚度,但总归要防范于未然。”
“在这种交通信息极不便捷的时代,若是有乌衣卫叛变或是投敌,那破坏力简直难以估量......”
李延庆很快就开始反思,乌衣台内部的忠诚建设是否合格。
“内部密码本要赶快弄起来,同时还要将各办事处队员的家属都接到开封来,一方面解决了乌衣卫的家属赡养问题,稳定了军心;其次也是为了防止乌衣卫叛变。”
“虽然也有郭威这样不顾家属性命也要造反的狠人存在,但这毕竟是极少数的枭雄才会有的举动,对于普通人来说,控制住他的至亲,就等于握住了他的命脉,这事情得马上吩咐张正去办......”
想到此,李延庆抽纸提笔,记下了这一条,而后取出了一本小册子。
这是李延庆正在编写的密码本,计划使用阿拉伯数字来指代一些固定的词语。
这样在乌衣台内部的通信中,一页信件内就会夹杂许多的阿拉伯数字,即便被截获,也不会走漏任何情报。
编排了几条密码之后,李延庆搁下笔,重重地伸了个懒腰,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
“睡觉吧。”李延庆唤来值夜的侍女,将书房收拾妥当。
明日一早,李延庆还要照常去国子监上课,这次截获苗三的行动,李延庆将放权给张正,让张正全权负责此事。
“若是事事都要自己操心,那我何必多此一举,让张叔去负责乌衣台呢?”
“再怎么不上手,这都过了几个月了,也该让张叔亲自指挥了,这样以后自己也会轻松不少,定好制度,掌握好大局就好了......”
李延庆躺在床上,闭上眼想了半刻钟,而后安然入眠。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破开层层云雾,照射在开封朱雀门高耸的城门楼上。
守夜的卫兵们一路打着哈欠下了城门楼,打开朱雀门,宣告了开封城崭新一天的开始。
城门刚开,按照惯例,是先出后进。
候在朱雀门内的人群车流早已迫不及待,卫兵们不得不努力维持秩序,让人车有序离城。
轮到苗三一伙人的四辆车时,卫兵先是打量了领头的苗三一眼,而后又看着因不堪重负,而不断发出“嘎吱”声的车身,警惕了起来。
“你这车里装的是什么?这么沉。”
长兵器与铁甲在此时是严禁交易的商品,开封各门都破获过不少兵器走私案。
“是府上的贵人要搬家,有些铜制的家具和古董。”苗三佝偻着腰,满脸堆笑,从腰间褡裢里摸出一串铜钱,塞到了卫兵的手里:“还望壮士通融通融。”
周朝建立的这几年,大量人口涌入开封,城内的居住环境愈发糟糕,最近搬到城外的大户人家并不少见,这个借口称得上是合情合理。
卫兵收下钱,左手挑起牛车的车帘,见其内都是些不大不小的铜箱,便放下帘子,对苗三摆了摆手:“行了,快点走吧。”
“诶,多谢壮士。”苗三转过身,对着身后的手下低声喝了一句:“快走。”
等苗三的四辆车走完,卫兵看向车队后跟着的一辆独轮小推车,还有推车的两名年轻壮汉:“你们这车上又是什么?”
“是石雕,送到浚仪县的孙员外府上。”一名长相忠厚老实的壮汉,憨笑着搓了搓手。
开封城内归开封府管,出了城,城南归浚仪县管,城北则归开封县管。
浚仪县与开封县在此时都是附郭县,是级别最高的县级行政单位,通常由正八品的京官出任县令。
卫兵掀开独轮车上盖着的棕色麻布,车上是一尊用麻绳捆着的弥勒佛石像。
“行了行了,你们也快点走吧。”浚仪县里姓张的员外不知凡几,卫兵也不想细究了。
苗三带着车队出了城,靠坐在领头的牛车上,时不时回首打量一眼车队,生怕这些钱丢了。
“先去许州,而后借道襄城,直趋南阳,然后一路南下,即可抵达襄阳,再之后去江陵就不用着急了。”
苗三盘算了一番行程,总长约八百五十里,预计要十四天左右才可抵达襄阳。
“开封府察觉到董府出事,应该要两到三天的时间,确认犯人应该又要一天,嗯,等过两天出了许州,就买些栗杆,伪装成运草的车好了......”
想到此,苗三又回头看了眼,这一看,就发现了不对劲,出城的时候跟在车队后头的那辆独轮推车还有推车的两名壮汉,竟然还跟在后头。
“不会给人盯上了吧?”苗三皱着眉,心中起了疑窦。
不过,一刻钟之后,那辆小推车转向了一条岔路,消失在了苗三的视野之中。
“估计是我多疑了。”苗三松了口气,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
苗三全然没有注意,车队后头又跟上了一名挑着担子的中年汉子。
从开封城到许州州治长社县,这一路上土地平坦、人口繁多,乃是周朝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之一,官道两旁不是已经收割过的农田,就是繁荣的村庄乡镇。
但过了长社县,地形就开始有所起伏。
等过了襄城县,在官道上向西南方远眺,甚至能够看到连绵起伏的伏牛山脉。
这伏牛山乃是秦岭的余脉,呈东西走向,在东边的尾巴处有一个五十里长的缺口。
这处缺口的南边,就是自古人口稠密的南阳盆地。
今日,苗三的车队就要从这伏牛山的缺口处通过。
第六十三章 不应以今度古
时间回到八日前,也就是苗三刚逃出开封的那日。
李延庆一早起床,得知刘从义已经带队出了朱雀门,去堵截向南逃窜的苗三一伙。
“吩咐刘从义组建督察部也过去快一个月了,这次算是督察部的第一个任务,希望刘从义马到成功吧,不过他必须要成功才行!那可是四车钱啊......”
“出朱雀门...那苗三很懂啊,他应该是欲图去南平逍遥法外,这次刘从义要想得手,恐怕得进南阳地界才能做到了。”
思绪起伏间,李延庆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开封到襄阳一路上的地形地貌。
未穿越前,李延庆在工作之余,喜欢打开谷歌的卫星地图,看看自己所住的大城市、看看家乡的小城、或是随便放大一个感兴趣的地区,这样能够有效地缓解工作压力。
算了算开封到南阳的大概路程,李延庆心想:“这样的话,应该会耗时半个月左右,目前只能静待消息了。”
李延庆收拾妥当后,便离家赶往国子监。
进入学斋,抄了一阵子书后,李延庆发觉老师尹季通今天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放在以往,尹季通见三名学生到齐后,随便说两句就会离开学斋。
而今日,已经过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尹季通依然正坐在案后,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李延庆在抄书的这半个时辰里,发现尹季通虽然表面上是在看书,但大部分时间其实都在注视着自己!
这放在从前,是绝对不会出现的情况。
尹季通以往也许会瞥一两眼李延庆,但绝不会像今日这般,目不转睛地注视李延庆良久。
“什么情况?尹季通这丝毫不加掩饰的注视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延庆有一种读高三时,被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凝视的错觉。
乘着尹季通的视角移开,李延庆偷偷地抬起头,却发觉尹季通的视线转移到了赵匡义的身上。
李延庆赶忙低下头,继续抄起书来。
“古怪,今日的尹季通实在是太古怪了......”
李延庆边抄边想:“是不是因为我昨日向吕端提及过九经,所以尹拙加强了对我的监控,吩咐尹季通监视我?”
“若是这个目的,那尹季通的监视技术真是烂得可以,和吕端随风潜入夜般的监视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李延庆在心里默默吐槽自己的老师。
“不,那也不对啊,那他看赵匡义又是什么个意思?赵匡义怎么看现在都只是个争强好斗、没什么心机的半大小子......”
李延庆摇了摇脖颈,百思不得其解。
两个时辰后,随着一阵悦耳的铜铃声,尹季通放下手中的书籍,默然起身,离开了学斋。
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冰消雪解,李延庆放下笔,长松一口气,这种被长时间注视的感觉可太难受了。
若是一名秀丽的美人含情脉脉的凝视,那还好说,可这尹季通,却是一位长须飘飘、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
李延庆与司徒毓结伴出了学斋,在去食堂的路上,如昨日一般,又“凑巧”碰到了吕端。
吕端笑着问道:“今日出去吃饭吗?我做东。”
“为什么不呢?”李延庆还以微笑:“大郎你都吃了我好几顿了,我肯定得吃回来一些。”
“哈哈,好说好说,今日我可是带足了钱,随便点。”吕端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褡裢,发出一连串清脆的铜钱撞击声。
李延庆出门,一般只会在身上带二、三十枚铜钱,以备不时之需。
靠着尊贵的节度使之子身份,李延庆可以在各大饭店里记账,掌柜派人去李府上取就行了。
吕端显然没有这个特权,想要请客,就只能随身带一大串铜钱了。
李延庆昨日请吕端和司徒毓的那一顿肥羊古董羹,花了一百文零五文,折算成铜钱,差不多有七两重了。
将一串重达七两的铜钱放在腰间的褡裢里,着实有些不太方便。
当然这只是李延庆的个人看法,对于习惯了腰间挂着重物的吕端来说,就算再加一百文,那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至于司徒毓这样的穷小子,那更是想承受这份重量而不得,一路上他时不时地就会瞥一眼吕端的腰间褡裢。
吕端今日挑选的请客地点,是一家名为桑氏的正店。
传闻这桑氏正店,是后晋朝宰相,桑维翰的亲属所创立的。
当时桑维翰作为石敬瑭的掌书记,在石敬瑭建立后晋朝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乃是后晋排名第一的开国功臣。
石敬瑭登基后,为表彰桑维翰的功绩,让桑维翰身兼宰相、枢密使、翰林学士承旨三大要职。
一时间,桑维翰权倾朝野,去他府上行贿的人络绎不绝,桑维翰毫不客气照单全收,甚至还嫌不够,公然向进京述职的地方官索取贿赂,不给的就直接调职撤职。
经过数年不遗余力的敛财,开封城内四万间各色楼屋,其中八成都成了桑维翰的个人资产,开封城内的住户们几乎都是在为桑维翰打工。
自那之后,开封城内就多了不少以桑氏来命名的楼宇和街道。
李延庆三人进店后,要了个最好的三楼雅间。
进了雅间落座,吕端拉耸着脸说道:“三郎你这是要吃穷我啊。”
“不至于吧?”李延庆抿了口热茶,语气轻松:“大郎平日不着官服时,不也是便身罗绮吗?还差这点钱?”
吕端自是不差这点钱的,他虽然官是最下等的从九品,每月的俸禄微乎其微,但他早逝的老爹还是很留了一笔家产给他和弟弟吕胤两人。
“这都是为了装点门面,打肿脸充胖子罢了。”吕端装作哭穷的口吻。
“得了吧,你的丝质外套一天一个款,装给谁看呢?”李延庆笑着放下茶杯。
见谎言被轻巧地戳穿,吕端摊开双手:“好吧我不装了,我承认我就是个富人,这顿饭的花销全由我来出。”
“这才对嘛。”李延庆转头看向吃货司徒毓:“听到没有?今日你放开肚子吃就行了。”
司徒毓面露喜色,连连点头:自己刚进国子监一个月,就交上了两个富人朋友,天天进酒店,自己倒霉了十多年,难道要时来运转了?
又等了一阵,见菜还没上来,李延庆对司徒毓说道:“四郎你去看看,怎么饭菜还没上来?”
司徒毓应了一声,起身离开了雅间。
等到门被司徒毓带上,李延庆微微倾身,凑到了吕端的耳边,小声问道:“你就实话实说吧,你是不是在九经里赚了钱?现在司徒四郎不在,你可以放心地说。”
“咳、咳。”吕端环顾了一眼雅间,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我确实从中得到了收益,不过并不多。”
“就那么一点点。”吕端伸出右手,搓了搓拇指和食指。
“哦。”李延庆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种时候,将一点点的看成是“亿点点”就好了。
吕端其实并没有从九经里获得哪怕一文钱的收入,作为管账的主簿,他按照尹拙的命令,替尹拙做假账,事后尹拙则会在吕端的官阶升迁上给予回报。
在昨日被尹拙训斥一通后,吕端转变了思路,决定主动透露给李延庆一些关于九经的真假信息,以套出李延庆的真实目的。
所以,为了顺着李延庆的话往下说,哪怕吕端并未从中获取收益,也要装作确有其事的样子。
“真的只有一点点,也就是买点丝绸的钱,真的不多。”吕端为防李延庆误会,又解释了一句。
李延庆坐正了身子,笑着说道:“我懂你的意思。”
提起茶壶,李延庆替吕端满上一杯:“这九经如此好卖,让人看了着实眼红,大郎你觉着,这生意我能不能掺一脚?”
终于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了?吕端若有深意地看了李延庆一眼:“三郎家室贵不可言,还差这点小钱?”
“这你就会意错了,我家中兄弟五人,阿爹最中意的又不是我,虽然现在他养着我,但我总归要未雨绸缪吧。”
其实,李延庆也不知道父亲李重进到底最重视哪个儿子,李重进在几个儿子面前甚少真情流露,李延庆只是临时编了个借口。
“可惜,这你就问错人了,我就是个做账的,上面的人吃撑了,我从他们吃剩下的碗里拣点残羹冷炙,仅此而已。”吕端不为所动。
“那大郎觉得,我应该找谁问这件事呢?”李延庆不依不挠。
“这我不方便说。”吕端轻轻摇了摇头:
“透露给三郎我自己的情况,这没什么要紧,毕竟我们也相处这么久了,三郎为人稳当我是清楚的,可我不能、也不敢说出背后的主使,毕竟这关系到我的官身,还望三郎体谅。”
吕端的推脱在李延庆的预料之中,他装作愣了愣,微微一笑:“我懂,好了这个话题打住不聊,也该吃饭了。”
李延庆已经听到了屋外传来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司徒毓一去催促,精美可口的菜肴就如流水般呈了上来,三人此番都吃得很是尽兴。
饭后三人结伴回国子监,一路上李延庆与吕端谈笑风生,半句都不再谈及九经。
两人的目的都已达到,吕端得知了李延庆的真实目的:李家依然对九经有所欲求。
李延庆也证实了心中的一些猜测:“吕端应该与尹拙关系密切,他作为国子监的主簿,替尹拙做假账,好让尹拙肆意挪用国子监的卖书款。
而自己的父亲李重进之前曾表现出对九经的兴致,引起了尹拙的警觉,正巧自己入学国子监,他就派吕端来监视自己。
而尹拙历仕五朝,在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吕端若是背靠尹拙,也许就可以解释,为何在历史上,吕端区区一个非进士出身的官员,升官速度如此飞快。”
回到书斋之后,李延庆继续未尽的抄书事业,在抄书的时候,李延庆就开始思考起尹拙与吕端来:
“不,我之前的猜测有点问题,卖书也好,做假账也好,都是些寒碜的活计,爱惜名声的儒学家应该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听说这尹拙尤其好名,为官几十年从来都是以清白示人......”
“为了贩卖九经的这笔巨款?这倒也有可能,这国子监曾经虽然没有什么油水,但自从去年先帝郭威颁布诏令,让国子监拥有了印书贩书的权力之后,这国子监就有点起飞的意思了......”
“所以,为了这笔巨款,尹拙放弃了来之不易的名声,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尹拙也就是这么个货色了......”
抄了一阵子,李延庆心中又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自己不应该以今人之思维来揣度古人。
“尹拙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好名声,他会为了这笔卖书款,而自坏名声吗?”
若是放在后世,多得是官员为了钱而知法犯法。
李延庆心中思考一番,觉得尹拙却不太可能为了钱而放弃名声。
“所以,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这尹拙其实只是个马前卒,他背后也许另有主谋,这位主谋能够让尹拙心甘情愿地放弃积攒几十年的名望,贪污挪用国子监的卖书款......”
“若是这个猜测正确,那么这位主谋恐怕是朝中的某位大人物......”
“而且,尹拙看起来应该并没有很庞大的势力,要不然,他为何会沦落到国子监这等闲散无权的衙门来捞钱?在政事堂、在三司,想捞钱不比国子监容易便捷得多?哪还用费尽心思地卖书、做假账呢?”
“所以,这个猜测是很合乎逻辑的,这个大人物在朝中拥有庞大的势力,尹拙这样的国子监祭酒都只是他手中的一环,这位大人物通过尹拙,来攫取贩卖九经的大部分收益,同时还可以让吕端这个没有出身的官员飞速升阶......”
“那么,若是真的存在这么一位大人物,那么他是谁?自己又该如何证实这个猜测呢?”
李延庆脑海中灵光一现:“书铺!”
“前些日子开封城里不是多了几家卖九经的书铺吗?也许是嫌国子监卖得不够快,来钱太慢,又多弄了几个卖九经的书铺出来......”
“顺着这几家书铺去查,也许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第六十四章 鞫谳
这日中午,王朴处理完枢密院的公务,用了午餐后,照例来到开封府衙门内巡视。
一般来说,作为知开封府,王朴并不需要负责府衙内的具体事务,他下边有判官、推官、参军等官员,助他处理一应公务。
判官相当于开封府衙门里的副长官,王朴不在时,府衙内一应公务都需过判官之手,由判官来做决断。
推官则主管推勾狱讼,断案是推官的职责,对于断案,知府只有过问之权,并不能越俎代庖。
在判官和推官之下,又有分掌各曹的参军事,处理具体公务。
参军事共有三种,分为主管档案文契的录事参军、主管户籍赋税的司户参军,以及主管刑讯监狱的司法参军。
开封府的规制,以及需要处理的公务数量,都远高于其它的地方州。
所以,王朴的这些副官,都是双份的,他们分为左右两厅,分厅处理政务。
王朴要做的,就是监管好这十名官员,以及在府衙内干各种杂活的一百多名胥吏。
进了府衙,王朴并未直接去他办公的正厅,而是径直去往右厅,今日是轮到右厅当值。
刚走到右厅的门口,王朴就看见,两名胥吏架着一名中年妇人从厅中出来,妇人的脸颊上挂着两行泪珠。
“这妇人是何人,发生了什么事?”王朴拦下了两名胥吏。
两名胥吏互相看了一眼,先是放下妇人,作揖道:“卑职见过枢相。”
其中一名年老些的胥吏回道:“回禀枢相,这妇人半个时辰前来衙前敲鼓告官,说是家中有人口失踪,包括她的丈夫,以及一干护院仆役等。”
“哦?失踪这么多人,这是大案啊!”
王朴闻言,又细细打量了这妇人一番,只见这妇人身披红色绣花丝缎褙子,体型富态,肥嘟嘟的脸上还抹着厚重的脂粉,头顶斜斜地插着一只镶玉花金钗,富贵逼人。
妇人见面前的很可能是位高官,连忙挤到王朴的跟前,两名胥吏连忙扯住妇人的双手,妇人奋力想要挣脱,未果,声泪俱下:
“这位官人,你一定要帮帮我啊,我带着儿子从陕州来开封省亲,可谁知到了家门口,敲门半晌,却无人回应,我找来人砸开房门,却发觉家中一个人都没有,肯定是家中遭了盗匪......”
“好的,我肯定会尽我所能,你先下去歇歇,平复下心境。”
王朴轻抚长须,尴尬地笑了笑,只凭妇人这一面之词,他并不能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再说了,他虽是知府,却无权断案。
此时,尚在厅中的推官唐平听到外边的动静,走了出来。
见是知府亲至,唐平连忙拱手行礼:“下官见过枢相。”
“行了,我们进去说吧。”王朴又转身,对着两名胥吏摆摆手:“快将她带下去。”
两人进厅落座后,王朴问道:“这妇人所说的失踪,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一提起这妇人,唐平感到一阵头大,刚才唐平可是足足听她哭诉了半个时辰,现在满脑子还都是嘲哳的哭泣声。
唐平沉吟片刻,缓缓道:“这妇人姓严,籍贯陕州,他的丈夫是个住在开封的行商,前些日子严氏收到丈夫的家书,要她带着儿子来开封,她今日上午进到家中,却发觉家中一个人都没有,所以就来报官了。”
王朴继续问道:“这严氏的丈夫是做什么生意的,家在何处?”
“应该是姓董,做什么生意的严氏没说。”唐平揉了揉额角:“住在右二厢的浚仪桥边上。”
要从严氏的哭诉中提取出有用的信息,着实有些不易。
浚仪桥?王朴反应过来:“那不离府衙就百多丈远?”
“是的。”
应当立刻派人去查探,这是王朴第一时间的想法,可这话他没说出口。
因为,开封府无权审案,开封城内案件的审理权,归属军巡院。
此时在地方司法上,实行鞫谳(juyàn)分司制度。
简单来说,鞫就是审理,谳就是判决。
鞫司负责审查案件,在开封城内,鞫司便是侍卫亲军司下辖的军巡院,而在地方军州,鞫司则是州军下辖的马步院,职权与公安类似。
判司根据鞫司的审讯结果,结引律令条文,对犯案者进行罪行判定,判司通常由各州府的推官来担当,有些像后世的法庭。
所以呢,王朴若是想要对董府一探究竟,那就得将案子先移交到军巡院去,等军巡院查出个所以然来了,再将案子移回开封府判决。
可是,王朴很清楚,这时候若是将案子移交到军巡院去了,那八成就要不回来了。
为何?因为正值乱世,侍卫亲军司的权力远比开封府要大!
表面上看,实行的是鞫谳分司制度,但案子只要进了军巡院,那就没开封府什么事了,军巡院会将这案子从审讯到判决都包圆了。
那为什么,军巡院会如此明目张胆地侵夺开封府的职权呢?
很简单,因为审案,有钱赚。
正所谓“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时候要想打赢官司,或是说动官府查案,不花钱是绝对做不到的。
譬如严氏这等大户人家的妇女,进了军巡院后,要想说动军巡院那帮兵大爷们上董府探查,少不了得花上个十几二十贯的幸苦费。
人为财死,军巡院仗着背靠侍卫亲军司,就是敢公开侵夺开封府的职权。
就算王朴将军巡院的做派告到郭荣的案前,郭荣也只会偏袒军巡院,因为他的皇位,就是禁军将士们帮他稳固下来的。
没有禁军在高平的英勇奋战,现在的郭荣早就身首异处了,他可不敢过分开罪禁军将士们。
这一点,王朴是很清楚的,他也不会自讨没趣。
唐平见王朴面色有些凝重,连忙说道:“下官以为,这应该不是个什么大案子,那董姓商人将妻儿都丢在老家,恐怕是嫌妻子年老色衰,于是就在开封城里养了小妾,乐不思蜀了。
严氏说是丈夫用家书唤她进京,很可能是严氏在说谎,董府中虽然无人,但也没什么别的痕迹,他的丈夫应该是为了躲着她,带了护院仆役去城外的别院了。”
第六十五章 下井
若是依推官唐平所言,严氏这案子就成了一场家庭闹剧。
王朴仔细想了想,却觉得唐平这番分析倒也有几分道理。
再说了,商人在此时地位低贱,王朴最看不起的就是商人。
好好一男子,为何不去种田,非得去经商呢?国家这时候最缺的就是粮食。
而严氏作为商人的妻子,明知朝廷提倡节俭,却还穿丝带金,王朴的心中目前对严氏只有厌恶,再无半点同情。
“那就依你所言,将这妇人送出衙门吧。”王朴神色淡然。
“是,下官这就去办。”唐平回答得很快。
其实,就在前日,董三牙的小妾任秀娘,就命侍女来开封府报过官。
那日当值的也是唐平,但一听是商人失踪,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这事情发生得太多了,商人嘛,要到处跑。
更何况,每日需要唐平判决的民事诉讼多如牛毛,前日的那桩案子他早就丢在脑后了。
见唐平起身准备离开公厅,王朴叫住了他:“你告诉严氏,若是她仍然放心不下,就去街上雇几名帮闲,去开封城外找找,若是无果,就再去军巡院报官。”
作为开封府的父母官,王朴还是想要对待治下百姓一视同仁的。
刚才出于对商人的厌恶,武断地下了定论,王朴很快就在内心做了反省,让唐平给严氏提点有用的建议。
唐平愣了一下,回道:“下官领命。”
在两名强壮胥吏的推搡下,严氏被“送”出了开封府衙的大门。
抹了把眼泪,严氏对着开封府朱红色的大门骂骂咧咧了一番,回到了等候在不远处的一辆老旧马车上。
“大娘子,怎么样了?”车中有一名跟随严氏多年的老侍女,见女主人满面泪痕,连忙给严氏递上了手帕。
严氏接过手帕,擦了擦发红的鼻尖,抽泣着说道:“你瞧我这样子,还能怎么样,回府吧。”
“我就在府上等着,看看那董三究竟是打得什么心思!还有那个狐媚的任秀娘,这次非要休了她不可!”严氏龇牙咧嘴,面目狰狞。
唐平也跟严氏分析了一番,她已经有些相信,丈夫董三牙是真的在躲着她了。
严氏回到董府上,安抚了一番惶恐不安的儿子,对带来的一名老仆说道:“先去烧壶水来,我口干得厉害。”
一发现董府的异常,严氏就去了开封府报官,今日都还没喝过一口水。
府上虽然人都消失了,但是家具倒还都在,未多时,老仆给严氏送上了一杯热水。
水稍有泛黄,严氏不以为意。
开封城内的井水大多不太纯净,因为这时候下水道不够完善,而开封城又历史悠久,居民的生活废水会渗透到地下,污染地下水。
皇宫,以及开封城右一厢的富人区,都是从城外的金水河引水来用。
严氏低头抿了一口,却被一股奇特的臭味呛得将口中的水悉数喷出。
“这你从哪弄来的水啊?一股子腐臭的味道!”严氏气得将手中的瓷杯奋力一丢,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老仆吓得瑟瑟发抖:“小的就是从院中的井里打上来的水啊。”
“院中的井?”严氏狐疑地盯了老仆一眼,老仆是跟了她许多年的老人了,不应该在这种小事上撒谎。
不会是?严氏心中升腾起一个不好的预感。
“走,陪我去井边看看!”严氏豁然起身,小跑着去井口所在的院子。
到了井边,严氏掀开木质井盖,借着阳光向下打量着。
井很深,像董家这种大户,虽然用不上金水河的水,但都会尽可能地将井打深,井越深,受到的污染就越少,水就越纯净。
井水呈现一种近乎黑色的深蓝,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在夏季,尸体进水后,通常两天之内就会上浮,而在冬季,因为温度的原因,这一过程会延长到半个月左右。
苗三很清楚这一点,因为他干过这事情,所以他命令护院们将尸体的衣服脱下,推到井里,尽量地延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挖坑埋会露出很明显的痕迹,而董府内的人失踪后,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有人使用井水,苗三认为,这是最稳妥的方法。
“去找个能潜水的人来,去井底一探究竟。”严氏想要证实心中那可怕的猜想。
过了一阵子,老仆找来了一名背着布包、身着麻衣、面色黝黑的大汉。
开封虽然地处北方,但因为是漕运中心,水路发达,多得是靠水为生的渔家和纤夫,找一个会潜水的人并不困难,去一趟汴河边上就能找着了。
严氏插着腰吩咐道:“潜到这口井的底部,替我看看有什么异常。”
大汉先是打量了一眼严氏的着装,而后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一贯,要足额的一千文,这活我就接。”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严氏皱了皱眉,懒得讨价还价了:“行吧,你快点开始吧。”
大汉满意地点了点头:“成交。”
在严氏回避之后,大汉迅速脱光衣物,只着一条灰色的短裤遮住私处,再用凉水拍打全身。
待到热身准备做完之后,大汉再从携带的布包中,取出一根极粗的麻绳,一头捆在自己的腰上,另一头捆在井旁的一根大树干上,之后就顺着滑溜的井壁一点一点地下了井。
井中黑漆漆的,大汉却并不害怕,他曾经给不少大户人家下井捡过东西,这不是第一次了。
脚尖触碰到井水,大汉打了一个寒颤,而后忍耐着严寒,将身体一点点地沉入水中。
井虽然打得很深,但井水并不算深,大汉将下巴没入水中后,脚趾已经可以触碰到井底。
“说起来,那妇人说是要看看有什么异常?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算是异常?”大汉潜入水中后,才开始思考起严氏给的任务。
“算了,就让我去看看,这井底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然后就能交差了吧。”
大汉先是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一头扎入水中。
手指伸出,一顿乱摸,触感有些软软的。
第六十六章 不安
“郎君,浚仪桥边上,董府的水井里,发现了四具死尸,这事情你听说了吗?”
在吃晚餐的时候,铃儿忧心忡忡地提起了今日的见闻。
董府?李延庆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转瞬恢复正常。
“没听说过,我刚从国子监回来呢,你与我仔细说说。”李延庆边说,边夹起一块水煮羊肉。
苗三推到井里的尸体被人发现了?应该是董三牙的妻子到开封了,来得好快!李延庆暗暗心惊。
铃儿将筷子放到碗边,惴惴不安地说道:“听说是董府的女主人来开封省亲,叫仆役烧水,却发觉烧好的水里有一股腐臭的味道。
那女主人就寻人下了井去打探,结果却从井中发现了尸体,听说那下井的人都被吓坏了,钱都没要、光着身子就跑出了董府,女主人不得已,报到了军巡院去,后来,军巡院里的士兵从井下捞出了四具尸体!”
“确实有够吓人的。”李延庆低头,吃了一大口米饭。
“那四个死人都是年轻女子,还是董府内的侍女,而且那董府离开封府衙特别近,奴家听人说,是这开封城里近日出现的一个魔头干的,这魔头来无影去无踪,专挑大户人家里的年轻侍女下手!”
铃儿小脸煞白,显然是被谣言吓得不轻,毕竟四名死者的身份都与她相似。
“你就放心吧,城里有开封府、军巡院,还有那么多的禁军,这魔头兴许今天晚上就会被逮住了。”李延庆安慰铃儿道。
见铃儿仍是一脸心惊害怕的小模样,李延庆又宽言安慰:“而且我们这府上有三十余名护卫把守,暗中还有乌衣卫盯防,那魔头压根就不敢进来。”
“真的吗?”
看着这一个月里,在府上侍女面前建立了威望,平日里雷厉风行的首席侍女铃儿,此刻战战兢兢,双肩微颤的可怜模样。
李延庆仿佛觉得时光又倒回到了八月,自己初见铃儿的那一天。
“当然是真的,郎君的话你还不信吗?”李延庆起身,走到了铃儿的身边,轻轻抚着她柔弱的香肩:
“好了,你可是我院上的侍女之首,你都吓成这样了,院里其他侍女得吓成啥样啊?振作起来,去替我安抚她们,这是你的职责。”
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阵阵温热,铃儿小脸一红,心底蓦地涌出一股勇气,压倒了对“魔头”的恐惧。
在安抚好铃儿后,李延庆回到了书房里,书房外立着一名开封办事处的乌衣卫,乌衣台今日的报告已经摆在了案头。
报告里详细介绍了今日董府上发生的事情,与铃儿所言相差不多,报告还提到,董府目前已被军巡院接手,看起来军巡院对于此案极其重视。
“苗三犯的这桩案子,破坏力真是有够大的,自己府上的侍女们都被这四具尸体给吓坏了,这还是安保严密的节度使府,目前右二厢那帮普通富户的府上,此刻应该已是人人自危了吧......”
“军巡院出动后,这件大案很有可能会通天啊,四具尸体,还是发生在开封城里...而且董三牙与他的护院仆役,以及钱库里的所有财物也都无影无踪了,军巡院会花大力气去查,要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查到苗三的头上......”
“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此,李延庆嘴角微微勾起,乌衣台办事隐秘得很,现场也都处理得很完美,军巡院查不到乌衣台的头上来。
“而且苗三他们那伙人,军巡院估计也追不到,苗三这厮出城都大半天了,且开封城四通八达,苗三出城的时候,又挑了城门口人最多最杂的早晨,军巡院能追到他就见鬼了,估计就是印点海捕文书到下边的州县里去做做样子,就凭这时候地方上的基层官吏,估计是没有什么卵用的......”
“届时,军巡院也许会将怒气撒在开封城里的混混泼皮身上,同时开封城内应该还会有一段时间的夜间戒严...嗯,让乌衣台最近小心行事,深夜最好也不要行动为妙......”
报告的下一张,详细介绍了对吕端一整日的追踪调查。
除了进入国子监的那一段时间外,其他时间里,吕端做的所有事情都详细地写到了纸上。
“看样子是昨夜我刚发布命令,方志和就派了人去监视,连昨夜吕端和他妻子做那事都被记载下来了,而且这吕端看起来身体瘦削的书生模样,竟然可以坚持半个时辰......”
人不可貌相啊,李延庆感慨了一句,接着往下看。
之后的记录都很平淡,无非是讲吕端起床洗漱,去国子监上课,而后傍晚放课后回家,当然,吕端中午与李延庆聚餐之事也被记载了下来。
“嗯?”这份报告的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李延庆的兴趣。
“吕端今日傍晚回到家中不久,立刻就出门,去了青楼凤鸣馆。”李延庆摩挲着下巴,仔细看了这句话五遍。
“真是个畜生,昨夜才刚刚和娇滴滴的妻子奋战了半个时辰,今日竟然还要去青楼?真就仗着身体年轻不知节制、为所欲为?”
事情就发生在半个时辰前,看样子是临时加到了报告的最后一段,李延庆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句:“整一个人形打桩机,看不出来啊,吕端这小子......”
不过骂归骂,接下来的细节要明日才能看到,令李延庆感到有那么一丝丝小遗憾。
看完整份报告后,李延庆将屋外候着的乌衣卫唤了进来:
“你去通知方志和,要他替我查两家书店,一家是相国寺桥边上的博雅书铺,另一家是任店街上的齐物书铺。
要查清他们的东家是谁,东家又与谁有什么往来,进出过什么特别的地方,总之,就照着查吕端的思路去查他们,越仔细越好。
还有,最近开封城内可能会在夜间戒严,你叫方志和根据具体情况小心行事,而且这些日子里,你们就不要再去像小甜水巷那样的地方了,忍一忍。”
第六十七章 凤鸣馆
凤鸣馆位于开封府右二厢的金环巷,离开封城西南角的郑门只有百余米的距离。
不同于小甜水巷那些大红灯笼高高挂,洋溢着女子嬉笑声的青楼妓馆。
粉墙鸳瓦、朱户兽环的凤鸣馆静悄悄的,门口挂着的两盏白色纸灯随着夜间的微风轻轻荡漾,看起来就像是一处普通的富豪之府。
吕端在一名年轻侍女的带领下,走过蜿蜒曲折的回廊,来到了一处竹林掩映的八角亭台。
身着白衣的冯吉,正坐在一张圆形的石桌旁,微笑着招呼吕端:“吕主簿,进来坐吧。”
“下官吕端,见过冯少卿。”吕端先是对着冯吉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冯吉指着的石凳上。
凳上贴心地铺着柔软的绒垫,大理石桌下摆着一只烧得正旺的小火炉,吕端与冯吉相对而坐。
冯吉抬起手,侍女低着头退去,冯吉提起炉上温着的热酒,给吕端倒上了一小杯:
“说起来,吕主簿你加入花间社都近九日了,我身为社主,却直到今日才能得空约见你。”
吕端只敢用半边屁股坐在石凳上,面前的是名满京城的冯太师之子,由不得他不紧张。
“下官等少卿,那是下官的本分。”吕端他双手捧起小巧的白瓷酒杯,颤抖着喝下了一杯热酒。
“看见你,我就想起了令尊。”冯吉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时光飞逝,一转眼都十一年了,当年的总角稚童,如今都初显峥嵘了。”
冯吉将酒壶重新放回炉上:“当时令尊本可荣登宰执,却突然...家父以及我都觉得很是惋惜。”
听冯吉提起亡故的父亲,吕端的心中弥漫着伤感,牙齿不自觉地咬紧。
说实话,父亲的印象在吕端的脑海中早已模糊不清,毕竟父亲死的时候,他才八岁。
吕端心中的这份浓郁的伤感,只有极少的一部分是为了父亲,更多的,是为了他自己这些年的遭遇。
随着父亲吕琦突发重病,散手人寰,吕家的地位在京中一落千丈,曾经访者如织的吕家大门,转瞬间就门可罗雀。
因为父亲亡故,吕端并不能入学国子监,再者,在父亲亡故前,吕端的母亲就早已去世,缺乏双亲的监护,吕端并未能接受系统的儒家教育。
所以吕端也就没法通过科举入仕,只能靠荫补混个从九品的本官。
若是父亲吕琦还活着,即便官阶依旧保持着亡故前的从三品,吕端在官场上的起点也不会如今这般低下,一个国子监主簿的差遣还是他求爷爷告奶奶,多方打点,费尽心思求来的。
回想起去年自己得到本官后,一次次地登门拜访,一次次地遭遇闭门羹后的困顿,吕端盯着冒白气的酒壶,双目有些失神。
冯吉一边观察着吕端表情的细微变化,一边默默地饮着酒。
放在从前,按照冯吉当初创建花间社时定下的规则,似吕端这般既无俊逸文采,又无进士出身的人,他是绝对不会收进来的。
但现在,花间社的理念有所变化,冯吉也不得不修改规则,带着政治目的,招纳一些新成员进来。
吕端就是在这新规则下,新入花间社的第一人,当然这只是个开始。
已故太师冯道虽然长居宰相等高位,但因为为官清廉,并没有攒下多少家财。
且冯家目前四兄弟,都早已成年,各分走了一笔家产,冯道本就不多的遗产分到冯吉的手中时,仅剩两千余贯以及一座宅院。
而冯吉为了达成理想,又急需大量的经费,就盯上了国子监九经的贩卖权。
所以,国子监主簿吕端,就成了冯吉必须要拉拢的对象。
经过调查,冯吉发现,这吕端虽然文采不太出众,但曾经家室显赫,已故的父亲吕琦,与自己的父亲冯道也有些交情。
而且吕端处事也还算机敏,冯吉就动了将其收入花间社的心思。
冯吉与尹拙合计一番后,由尹拙出面,以革职来威胁吕端,以升官来诱惑吕端,双管齐下,将吕端收入了花间社。
通过九日的考察,冯吉终于在今日约见了吕端,当面见见这位新成员。
“说起来,我还未恭喜你正式成为花间社的一员。”冯吉等了片刻,出言打断了吕端的思绪。
“下官稀里糊涂地就加入了花间社,不知这花间社究竟是做什么的,还请少卿为我解疑。”
吕端从伤感中回过神来,心中恢复了一丝警觉,他迫于无奈,又或是遵循了内心深处对于权位的渴求,在尹拙的诱使下加入了花间社。
但到目前为止,吕端还不清楚这名为花间社的组织,究竟是做什么的。
就为了贪墨国子监的贩书款吗?这事情需要冯吉这样的大人物出马吗?
吕端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心中早已有不少猜测,花间社所图应该不小。
“这个问题很好。”冯吉放下空空如也的酒杯:“花间社本是我年少轻狂时,为了探求更优美的诗词而创建的。”
曾经,冯吉沉迷于花间词派那婉约凄美的词风。
吕端当即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则是为了天下苍生,改变这个时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流露出冯吉心中强烈的傲气。
吕端有一种拔腿就跑的冲动,亭台的四周虽然没有人影,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是跑不掉了,双手用力摁住颤栗的膝盖,强迫自己坐在凳上。
“下官仅是一介九品小官,人微言轻。”吕端的嗓音有些哆嗦。
“我知道,但这只是现在,你不想要擢升吗?不想光耀门楣,青出于蓝吗?我,可以帮你。”冯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冯吉的语气虽然很是平淡,但却有一股奇特的诱惑力,令吕端难以推辞。
“擢升,擢升,擢升......”吕端的脑海里充斥着这两个字眼。
但吕端的理智并未被欲望吞噬,嚅嗫着嘴唇:“可是,下官仅是荫补出身,能有差遣已是不易,如何能再得擢升?”
吕端的哥哥吕胤比他年长八岁,官场沉浮近十年,因为同是荫补出身,至今还是从八品的小官,在濮州任录事参军。
“荫补?”冯吉笑了笑:“我也是荫补出身。”
“少卿与下官,如何能相提并论。”
冯吉的荫补与吕端的荫补当然是不一样的。
冯吉年少时也想参加进士科考试,但朝中大员和皇帝一致认为,冯吉文采太高了,根本就无需通过科举的检验。
而且冯吉还是当朝宰相的儿子,参加科举有失公允,所以冯吉并不是通过科举入仕。
这一事例现在已经成了惯例,现任宰相之子不得参加科举,吕端当然也是清楚的。
“我只是想说明,荫补之身并不一定会成为你的桎梏。”冯吉轻轻放下酒杯:“等国子监事了,我会安排你进三馆。”
第六十八章 傀儡
“三馆”在此时有两种含义。
其一,指的是太学、律学、广文,三座位于国子监内的学馆。
其二,则是指位于皇宫右长庆门东北角的三座皇家藏书馆,按照地位的高低,分别名为弘文馆、史馆、集贤殿。
这三座藏书馆的长官,称为大学士,分别由当朝的三位宰相挂名任职。
其中首相范质为弘文馆大学士,李谷为监修国史,王溥最次,为集贤殿大学士。
三位宰相挂名任职,其下自然就有负责具体事务的官员。
在大学士之下,有学士、直学士、修撰官、直院、校理等差遣。
其中,学士与直学士都是各馆的负责人,本官在从四品上的称为学士,其下则称为直学士。
修撰官与校理则是馆内实际担负具体事务的官员,负责整理、校对书籍,通常由七品文官出任。
直院这一差遣相对比较特殊,因为这是一个擢升前的过渡差遣。
虽然直院干的也是修书的工作,但却拥有巨大的升职潜力,一些低级官员将要越阶擢升前,通常都会被安排到这个差遣,这在此时是一种官场上的潜规则。
“三馆?少卿的意思是...”吕端喉咙“咕咚”一声,再也不能维持冷静,面上露出一抹浓郁的喜色。
吕端自忖,自己本官尚是从九品的秘书郎,若是要进三馆,那就只能做直院了,而成为直院,那就意味着官阶飞升,前途一片光明。
在此时,文官要升官,若无特殊情况,通常是一阶一阶的升,从九品到正九品,再到从八品...以此类推。
而文官又分为四等出身,进士科出身为最高级;其下是明经科、明法科等杂科出身;再下是荫补出身;最下等的,是吏转官出身,也就是从胥吏升为官员的那一类人,
这四等出身的文官,在官阶的升迁速度上有着巨大的区别。
此时,本官在从七品及以下的文官,每年都要接受吏部考功司的考核,考校官员在任上时有无错失,稍有过错者考核便不得通过,且从前积累的通过次数将会一笔勾销。
进士科出身的官员,通常是一任两考,两次考核通过,本官就可提升一阶。
每一任通常是一年,也就是说进士出身者,只要在任上不犯过错,通常一年就可升一阶。
当朝首相范质,年轻时就是这么升官的,从正九品干起,花了二十一年,四十三岁即登顶人臣巅峰。
杂科出身的官员,一般是两任四考,全通即可升一阶。
而荫补出身的官员,通常是两任六考。
至于最末等的吏转官出身者,就会受到极大的差别对待了,有的是三年九考,有的甚至是四年十二考,不少此出身者一辈子都得不到一次升迁。
毕竟在这世道里,想要做官不犯错是极困难的,今年河南地界的所有文官就因为拖欠了夏税,全都未能通过考核。
假设四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入仕,分别对应上述四种出身,同时从从九品干起。
到三十岁时,进士出身的官员也许都升到六品或是五品了,杂科出身的一般会在从八品。
而荫补出身的通常是正九品,运气不好就还是从九品,某些运气爆棚的能到从八品。
吕端的哥哥吕胤,就是这运气爆棚的一小撮人。
为何?因为吕胤任职的地方恰好在濮州,而濮州又是镇宁军的下属州,郭荣即位前做过一段时间的镇宁军节度使,他即位后,免了镇宁军境内所有文官一任考核,吕胤才得以升到从八品。
没出身的官员升迁是如此的艰难,吕端被冯吉提出的条件深深吸引就在所难免了。
因为做过直院这一差遣的官员,有越阶升迁的特权。
吕端他哥吕胤,兢兢业业干了三年,费劲心思通过六次考核,才能升上一阶。
而若是吕端做过一任直院,也许本官就能一次性升两阶或是三阶,而且这个特权不是一次性的,在做到宰相前,他都会拥有越阶升官的特权。
冯吉将吕端的表情尽收眼底:“没错,就是直院,我可以安排你当直院,三馆任你挑选。”
“为何是我?”吕端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自己为何能得到冯少卿的提携呢?他又是看中了自己什么?
吕端这不敢置信中透出的渴求,正是冯吉所需要的态度,有欲望,还不浅,那就代表易于掌控。
冯吉从前醉心于诗词与音乐,近几年生出抱负后,想要在朝中施展一番,却发现,冯家早就受到了来自宫中的猜忌,以及政事堂的排挤。
虽然自己不断得到拔擢,但差遣却始终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闲散衙门,这令冯吉心有不甘,同时也心生一计。
那就是在朝中扶持一个傀儡,以此瞒过宫中和政事堂的视线,攫取自己需要的权力,实现自己的抱负。
这个傀儡必须要满足一些条件:不能太聪明,但又不能不聪明,太聪明的不好掌控,不聪明的在官场里又走不远,稍有聪慧是最合适的;
有些才学,但必须有限,过于有才者会得到朝内外过多的关注,容易出意外;
不能有太深厚的背景,但又要能有一点家庭背景,这样易于融入花间社,因为花间社的成员要不就是朝中官员,要不就是高官之子;
同时要越年轻越好,目前的朝廷讲究年轻化,年轻者有更大的升迁潜力,同时也便于操控。
至于是不是进士出身,那根本就不重要,冯吉有的是办法将人弄进三馆。
对于傀儡的人选,冯吉从来就没考虑过花间社里的老成员。
因为这个傀儡在冯吉看来,是一只随时都可以舍弃的棋子,极具风险,怎么能用自己相熟的友人呢?
所以新近加入花间社的吕端,就成了冯吉的预备人选之一。
通过九天的观察与考核,再加上今日的印象,冯吉决定,就用这吕端来试一试。
“为何是你?”冯吉轻轻笑了笑:“因为我想要在朝中培养一个助力,而你恰巧比较合适。”
“下官合适吗?”吕端闻言一愣。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就是你最为合适。”
冯吉的语气陡然严肃,令吕端不敢置疑。
而且,为何要质疑呢?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机会吗?
吕端毫不迟疑:“下官应下了。”
第六十九章 巧合
夜深时分,寒风呼啸,凤鸣馆的朱红色大门突然大开。
吕端披一领貂皮裘衣,骑一匹高大灰马,从馆内出来,面色虽显疲惫,精神却很是亢奋。
“成了!只要协助冯少卿和尹祭酒做成这件事,直院的位置就会落到我的头上!到时候,地位权力应有尽有!还能让那些瞧不起我的鸟货们目瞪口呆!”
吕端想到此,兴奋地抽了一鞭,胯下灰马吃痛之下一声嘶鸣,载着他飞驰而去。
离凤鸣馆不远的一处屋檐下,探出一个身影来,正是开封办事处的乌衣卫邓二。
邓二万万没想到,吕端竟然敢在深夜的开封城里纵马狂奔,现在他是彻底追不上了。
“既然如此,那干脆不追了,我就在这凤鸣馆外再盯上一阵子,让吕端府外的弟兄去监视好了,反正都这么晚了,这吕端应该也不会再去别的地方......”
“上头吩咐过,要彻查与吕端有往来的人员,这凤鸣馆里的妓女也与他有过往来,虽然我的任务不是这个,但多盯一阵子总是不会出错的......”
“要不等三更天的时候,我再翻墙进去看看,也好给上头一个交代......”
邓二嘿嘿笑了一声,缩回了屋檐下的阴影之中。
开封办事处共有十名乌衣卫,其中四人出城去追踪苗三一伙,两人按照李延庆的命令去彻查吕家,目前只余两人监视吕端,剩下的两人得居中传递消息。
“回头得让队长和上面反映一下,我们这开封办事处现在人手严重不足啊,至少还要再加五人,不,怎么说也得十人才行...要不然我这一天也太辛苦了,连去小甜水巷消遣的时间都没有,而且上面要是再加派新任务下来,我们也很难抽调出人手......”
邓二搓了搓冻得发僵的脸颊,脑海中胡思乱想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凤鸣馆的大门。
凤鸣馆,一间温暖如春的淡雅卧房内,冯吉身着白色的丝织交领汗衫,露出大半削瘦的胸膛,躺靠在一座榆木卧榻上,正就着烛光翻看一册泛黄的古书。
秦蕊端着一只精致小巧青花碗,娉娉婷婷地来到冯吉的面前。
“这是奴家刚刚蒸好的燕窝银耳羹,郎君趁热吃了吧。”
“嗯。”冯吉放下书,打量了只着淡粉色抹胸的秦蕊一眼:“穿上衣服,莫着凉了。”
“是~”秦蕊撇了撇樱唇,拖长了音调,将瓷碗放到了卧榻旁的矮几上,取来一件薄如蝉翼的丝衣披上。
冯吉舀了一小口羹汤饮下,余光瞄见秦蕊暴露的着装,眉头微皱:“你这穿了和没穿有什么区别?再穿件厚点的。”
“呆子!痴人!我在自己的家里,想怎么穿就怎么穿!”秦蕊当然不敢这么说,只能在心里悄悄地埋怨几句。
秦蕊不情不愿走到梳妆台旁,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一件淡红色的对襟直领褙子套在身上,右手拔下头上的碧玉发簪,左手在脑后一拢,青丝如瀑,转过身妩媚含笑:“这样总可以了吧。”
冯吉放下调羹,仔细地端详着秦蕊:“勉勉强强吧。”
“今日已晚,郎君,就留在凤鸣馆过夜吧。”秦蕊樱唇轻启。
“不了。”冯吉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家中的妻子最近怀疑他在外养了小妾,他每晚都得回家过夜。
虽然冯吉不喜欢父亲给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但形式上的尊敬还是要有的。
冯吉对秦蕊招了招手:“过来吧,我有事想与你商量。”
又要谈正事了,这大好的夜晚,你就非要谈正事吗?秦蕊却不敢抱怨,步履轻盈地走到冯吉的身边坐下。
“我之前吩咐你招揽探子,你办得怎么样了?”冯吉目不斜视地盯着秦蕊的秀目,丝毫不在意秦蕊刻意露出的洁白大腿。
“有招到那么两三人,可是奴家囊中羞涩了。”秦蕊嘟着嘴:“郎君之前允诺过的卖书款迟迟未到,奴家纵有万般本领,也施展不开啊。”
“圣上前些日子去国子监巡视,有些事情不得不缓下。”冯吉的语气中有一丝无奈:“十日前才恢复正常,我已让麾下的两家书铺在帮着卖,明日或者后日就能将钱运到凤鸣馆来。”
秦蕊嫣然含笑:“那奴家就安心了。”
“对了,你与我说说,你打算如何招募探子?”冯吉转过头,端起尚未喝完的燕窝银耳羹。
“奴家的计划说来简单,那就是找现成的探子......”
凤鸣馆外,依旧在寒风中监视着凤鸣馆的邓二抽了抽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啊--嚏!”
“还好自己反应快,用手捂住了鼻子。”邓二用袖子抹了抹鼻头。
此时,凤鸣馆大门洞开,两头老黄牛拉着一辆大车从门内缓缓步出。
“什么人啊?还有坐牛车逛妓馆的。”邓二低头啐了一句。
在开封城里通常只有运货的车夫才会用牛车,邓二觉得有些古怪。
“都这么晚了,我就跟在这牛车的后头,离开右二厢好了,嗯,兴许这牛车里的嫖客与吕端有关系呢?查出来应该也能交差......”
刚才郑门城楼上的更夫敲响了一下铜锣,意味着到一更了。
“等离开了右二厢,我必须得去小甜水巷一趟,只有女子柔软的胸怀,才能温暖我冰冷的心肝呐......”
邓二双手拢在袖子里,悄然跟在了牛车的后头。
......
李延庆早上刚起,铃儿已经候在了床头:“郎君,方志和正在院外侯着,说是有要紧事。”
“叫他进来。”李延庆抬手抓了抓头皮,昨夜里看书到深夜,头发没洗就睡了,有些痒。
“长头发真是不方便,每次洗都要花掉两刻钟。”李延庆趁铃儿出去,低声抱怨了一句。
未多时,方志和就独自进到屋中来:
“郎君,昨夜吕端从凤鸣馆出来后,负责监视的弟兄有些懈怠,没能跟上,不过按照时间推算,吕端出来后就径直回吕府了,并未去其他地方。”
李延庆将枕头支起来,靠在上面:“懈怠的弟兄你和他好好谈谈,别骂他,我明白,最近开封办事处的工作压力有点大,我今日就叫张正再安排五名乌衣卫过去。”
方志和回道:“是,在下也没骂他,弟兄们这些日子里都挺辛苦的。”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李延庆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是这样的,那个弟兄虽然没能跟上吕端,但他在凤鸣馆外又盯了大半个时辰,见到一辆牛车从凤鸣馆出来,他一路跟着这牛车,最后进到这右一厢来了。”
右一厢?这不就是李府所在的区域么?这牛车里的人地位不低啊,李延庆当即问道:“这牛车最后进的哪家的府邸?”
“是王朴,王宰相家的隔壁,看门牌,是姓冯。”
第七十章 策与经义
姓冯?还在王朴家隔壁,那不就是已故太师冯道家吗?
是之前拜访王朴时,自己在王府门口见到的那个白衣男子吗?
能让那位白衣飘飘,看起来出尘脱俗的冯道之子冯吉,以及衣着奢侈的吕端都光顾的妓馆,肯定不会是什么普通的货色。
文人士大夫嘛,通常都是很注重情调的,这间凤鸣馆,也许别有玄机。
李延庆略一思忖,问道:“这凤鸣馆,究竟是间怎样的妓馆?”
“这,在下从未去过凤鸣馆,也不清楚。”方志和挠了挠头:“不过听昨夜监视的弟兄介绍,这凤鸣馆似乎与小甜水巷里的妓馆有很大区别。”
李延庆当即问道:“什么区别?”
“凤鸣馆听说不挂红灯笼而挂白灯笼,外边不站小姐,而且地点也很偏僻,在郑门附近,那一带就这一家妓馆,以在下看来,大约就是更文绉些吧。”
方志和只是听邓二略微介绍过凤鸣馆的外貌,只能说个大概上来。
“嗯,我差不多明白了。”李延庆点了点头,凤鸣馆应该就是那种卖艺不卖身的高档妓馆,这也符合冯家郎君与吕端的口味。
想不到啊,吕端这家伙还有这等情趣。
逛高档妓馆是此时士大夫的一大雅致,李延庆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对方志和摆了摆手:“你退下吧,有新情报再来汇报。”
方志和走后,李延庆在侍女的服侍下,起床洗漱吃饭,之后派李石去了一趟乌衣台总部,令张正加派五名精锐乌衣卫去开封办事处。
而后,李延庆便去了国子监。
律学馆学斋内,李延庆一边抄着书,一边想着即将到来的考试:“今天离十二月初一,只有三天了,尹季通却依然没有公布考试的范围,自己完全猜不到这次考试究竟要考什么。”
李延庆为了应对这次考试,日日夜里都在加紧背书,虽说他之前分析过,考《唐律疏议》的几率不高,但总归要防范于未然。
就在这时,尹季通推开门悄然走了进来。
“后日的考试只有一题,是策。”尹季通坐到了自己的几案后,向三名学生宣布了此次考试的范围。
竟然是策,李延庆闻言微微一惊。
策,是此时进士科的四种考题之一,其余三类分别为经义、诗赋、论。
李延庆未来要考的明法科,则只有两种考题:经义与律令。
在李延庆看来,“策”与后世公务员考试中的“申论”是很近似的,都是由出题者就时务提出具体问题,让考生发表自己的见解,并提出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
与“申论”稍有不同的是,“策”的考题讲究一个借古论今。
也就是说“策”的考题并不会具体点出要考察的时务,而是会从儒家十几部经典里挑出些词句做一个包装,需要考生先体会出题者的考察意图,如此才能做出较为准确的答案。
所以“策”既能考校考生对儒家经典的掌握水平,又能考察考生对当前时政的了解与看法,可以说是一种相当高明且全面的出题手法,放在进士科考试里,都是压轴的最后一道大题。
之前郭荣巡查国子监时,让每位学生都写一篇《平边策》,其实就是以“策”的形式来考校学生。
只不过平边策这道题目出得很是直白,并未用儒家经典包装起来,不像是一道科举考试的试题,更像是皇帝对臣子的一种咨询。
“如果是考策的话,那我这几天背的书成了白做工......”
李延庆转念一想:“不过也算不上白做工,毕竟以后的明法科考试还是会考的。”
赵匡义和司徒毓的想法与李延庆有些类似,两人这些天也都在疯狂的背书,听到考题是“策”后,都感到很错愕。
尹季通环顾三名学生一眼,将三人的神态尽收眼底:“不过具体的考题我不便说,三日之后看你们的临场发挥。”
李延庆闻言,当即就低下头继续抄书,既然是考临场发挥,那就没什么好复习的了,不知考题,提前准备也无从谈起。
白天的时光,就在平静且枯燥的学习中缓缓流逝。
夜幕降临,李延庆正在房中翻阅国子监出版的一册《春秋公羊传》,其内不光有公羊传的原文,还有各代名家对公羊传所做的“注疏”。
明法科的考试虽然侧重于对律令的考核,但也会兼着考一些儒家的经典,以经义的形式来考校。
所谓“经义”就是默写,主考官从经文中截取一段句子,让考生写出这句经文的所有“注”与“疏”。
说直白点,“注”是对经文的解释,因为经文大多成书于上古先秦,往往晦涩难懂,汉朝的大儒们便对这些经文做了注解,方便后来者学习。
这批“注”传到隋唐时期,因为发音、语境、用词习惯等条件的变化,“注”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又有些晦涩难懂了。
所以就产生了对“注”的进一步解释,称为“疏”。
譬如李延庆手里的这册《春秋公羊传》,在汉朝时,儒学大师何休给它做了“注”,传到唐朝时,徐彦在这“注”的基础上,做了“疏”。
这两样东西传在中晚唐以后,就慢慢地融合了起来,统称为“注疏”。
科举考经义,考的就是对“注疏”的背诵与理解,而不会简单地考原文。
国子监刊印的九经,就是厉害在对“注疏”的总结与刻印。
唐朝时期,朝廷将九经刻成了一批石碑,称为“开成石经”,成为了九经的典范,供天下学子传抄,但其中并未刻有注疏,仅有原文。
冯道聚集了中原地区几乎所有的大儒,花费了二十多年,对注疏做了全面的考证,将“注”与“疏”都融入在了刊印的九经之中,让购买这套九经的学子,可以一目了然地学习最准确的“注疏”。
从开创性与耗时长度来说,国子监刊印的这套九经,卖五贯一套,也不算特别贵。
但李延庆很清楚,这笔钱并不是进了国库,而是被那国子监祭酒尹拙挪做了他用。
李延庆现在看着这册公羊传,心里有些不爽,值归值,但这些钱若能掌握在自己手里,那别提有多爽了。
突然,书房的门外传来方志和的声音:
“郎君,博雅书铺有大动作!”
第七十一章 浮现
李延庆将方志和叫进了屋内:“什么动静?”
方志和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半个时辰前,博雅书铺的掌柜,带着一名店小二,驾着一辆牛车,到了凤鸣馆的后门。”
“什么?凤鸣馆?”李延庆闻言一惊,霍然起身:“真的是凤鸣馆吗?”
“千真万确。”方志和挺起胸膛:“在下一开始也有些不敢相信,谁能想到,一间妓馆会与一间书铺扯上关系呢?
但这确实是真的,而且看起来关系还不浅,那牛车到凤鸣馆后门时,妓馆里立刻就有女子出来迎接,掌柜和小二从车上搬下来好几个红色的大木箱,都搬进了凤鸣馆。”
李延庆坐回到座椅上,冷静下来,开始仔细思考围绕凤鸣馆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
“首先,博雅书铺毫无疑问与尹拙,甚至与我假想的幕后大佬有关系,因为博雅书铺是开封城内唯二能贩卖刊印九经的书铺。”
“那么,博雅书库的掌柜和小二,运了一车东西进凤鸣馆,会是什么呢?总不可能是书吧.......”李延庆轻笑着摇了摇头。
“虽说有极低的概率是书,但先假设这是不可能的...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了,博雅书铺是将贩书的钱运进了凤鸣馆。”
“而且这也能解释清楚,为何吕端会在昨日夜里去凤鸣馆,因为他掌管国子监的账簿,是贩书的核心人物之一......”
“那昨夜从凤鸣馆出来的那辆牛车,以及车里的人,那大概就是冯道的儿子,当朝的太常少卿冯吉,他是否就是我所猜测的那位幕后大佬呢?”
李延庆越想,越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
以自己掌握的情报来看,冯道身前与尹拙关系极好,冯道之子冯吉觊觎国子监的九经贩书款,便与国子监祭酒尹拙沆瀣一气;
尹拙为了欺瞒朝廷,就必须要搞定做账的吕端;
而吕端在前日“奋战”半个时辰的情况下,昨夜还去妓馆,应该是为了汇报“工作”。
这样就都能对得上了,想到此,李延庆吩咐方志和:“两家书铺各留一人继续监视,把最精锐的人手派去监视.......”
李延庆的话音戛然而止,“冯府”两字未能说出口。
方志和眨了眨眼:“要监视什么?在下没听清。”
“不,是我没说。”李延庆抚了抚嘴角的绒须:“你别急,容我再考虑考虑。”
“自己需要去监视冯府,乃至冯吉吗?”李延庆在心中自问道。
“有需要,但不应该。”李延庆自问自答:
“冯吉官居四品,还是前宰相冯道之子,冯道虽死,但在朝野内外依旧拥有极高的名望,自己若是派人跟踪冯吉,不幸被他发现,那就会给自家招惹不必要的敌人。”
乌衣卫够强力够隐蔽,但李延庆很清楚,这是相对于一般人来说的。
李延庆敢让乌衣卫去追踪董三牙、牛八,乃至刺客罗五等人,那是因为即使乌衣卫的跟踪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也拿乌衣卫没办法,毕竟层级相差甚远。
但冯吉这等高官不同,他或许没有乌衣卫这样远在江湖的秘密力量,但他在庙堂之上却拥有不俗的影响力,他的层级比起董三牙、牛八那样的市井中人要高出太多了。
“我没有贸然派出乌衣卫去刺探赵匡胤、魏仁浦等人,而是费尽心思让袁立接手董氏牙侩铺,用暗中渗透的方法,缘由就在此了,他们都是朝堂中的高官,报复的手段可不是市井中人能够比拟的......”
“所以对待冯吉,我也应当一视同仁,不能轻易地派出乌衣卫去追踪他,京中波云诡谲,需时刻谨慎......”
一念至此,李延庆抬起头,吩咐方志和:“你继续派人查探两家书铺,深夜里再派几名精干弟兄进书铺查探,最好能拿到账簿之类的关键证据。
凤鸣馆派两个弟兄去盯着,追踪吕端的人手也不要撤,至于冯家就先不用管,等我后续命令,还有,在夜里要注意军巡院的人,千万要小心行事”
吕端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在朝中并无什么能量,观其行为,他也没有觉察到有乌衣卫在追踪他,这条线索李延庆是不会轻易放掉的。
方志和领命而去后,李延庆起身,在房间中边踱步边想:
“这刊印九经的牵涉竟然如此之广,有尹拙,还有冯吉,冯吉的身边和身后还有别的朝中高官也说不定......”
“想想也是,自己都能看得出刊印九经钱途无量,别人肯定也能轻易就看透,然后冯吉与尹拙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只要自己掌握了切实的证据,要从冯吉的手里分一杯羹也是不难的,不过应该是以合作的形式......”
.......
第二日上午巳时,毕罗脚店二楼一个角落里,刺客头目罗五坐在一张圆凳上,背靠着雪白的墙壁,嘴上叼着一根细长的麦芽糖棒,耷拢着眼皮,没精打采地看着窗外行人稀少的石板路。
罗五现在的心情很是复杂,在收了董三牙三百五十贯的定金后,他就招募了二十来名刺客,去了开封北边,滑州的一处树林里埋伏着,等人贩牛八一伙自投罗网。
这一等,就是两天两夜,罗五在树林里冻得鼻涕直流,带着的干粮也吃得七七八八了,都未能等到牛八的到来。
罗五与董三牙定下的约定,就是等两天,两天没蹲到人,罗五就带着人马回了开封。
昨天傍晚进到开封城后,罗五马上去了董三牙的府上,找董三牙汇报情况。
罗五向来是个讲信誉的人,这次事没办成,那就得和雇主商量下后续事宜,是协商退钱,拿两天的幸苦费,还是继续任务。
可当罗五抵达董府后,才发现董府已经被军巡院的士兵们围得严严实实,连鸟都飞不进去。
一打听,罗五才晓得,他不在开封城的这几日里,董府发生了大变故,四名侍女被谋害,董三牙以及他的一干男性仆役、护院和车夫都不见了踪迹。
军巡院查了两天都没能查出个结果来,案子迟迟未破,搞得开封城内人心惶惶,据说今天晚上城内就要开始宵禁与严打了。
罗五觉得,这事情八成是牛八一伙人做的,不过也说不准,董三牙毕竟是人贩子,有仇家也是正常的。
所以,罗五本想着在家里躲几天风头,反正三百五十贯已经到手。
不过早上起来后,出于常年积累的习惯,再加上待在家里实在无趣,罗五便出门溜达了一会,溜达着溜达着,就进了毕罗脚店。
第七十二章 帷幕
“以后替我做事。”
“替你做事?”罗五右手食指推起棕色帽檐,瞥了一眼面前穿得严严实实,甚至连面容都用黑色帷帽遮起来的女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女子的嗓音即使隔着黑色帷幕,依然清脆动听:“当然了,罗五,开封城里有名的刺客。”
“有名,呵...”罗五轻笑一下,取下口中叼着的蔗糖棒,放到了方桌的桌角:“好,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字面意思,我希望你以后能只为我做事,不再接他人的任务。”女子开门见山。
罗五摸了摸裁剪得整整齐齐的颌下短须:“这倒也有意思,雇一个刺客为你效力,听起来时间还很长,你到底想杀多少人?”
女子端坐着一动不动,徐徐说道:“其一,我不只会雇你一个人,而是你的所有手下;其二,我一般也不需要你杀人,只要你替我做一些事而已,不会很难。”
不会很难,每一个来我这的雇主都是这么说的,罗五挑了挑眉:“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我和我的手下都可以替你效力,但是,你得先让我看看你的脸。”
虽说罗五和他的手下们得到三百五十贯,但这毕竟是要给二十多号人分,一人到手上也就十贯多点,在寸土寸金的开封城里顶不了多久,活还是要继续接的。
“钱我自然是有的,至于脸......”女子有些迟疑。
罗五见状,取下头顶的毡帽,放在桌上,以做表率,他可不愿意替一个脸都不愿露的雇主做事,再多钱也是不干的。
“也罢。”女子抬起右手,轻轻撩起面纱,露出略施薄粉,清丽绝美的面容,正是凤鸣馆的行首秦蕊。
只一瞬,秦蕊就放下了面纱:“可以了?”
“可以。”虽只是一眼,但罗五已经将秦蕊的面容深深地印在了脑海中。
秦蕊的美让见过世面的罗五诧异了一下,但转瞬就恢复了正常。
“接下来,你就将具体的任务细节说明清楚,我也好根据情况决定费用。”
罗五说罢,轻轻咳了咳,之前在滑州的树林里遭了寒,现在嗓子还有些不太舒服。
“是刺探与追踪......”
.......
皇宫,郭荣正在批阅一份奏章,在他的身旁,还有一沓接近半米高的奏章,等待他的批阅。
腊月将至,京中包括地方上的各个衙门,都开始处理积存的公务,送到京中来的奏折也比上月多了近一倍。
郭荣最近的几日忙得不行,白日里除了吃饭,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处理公务上,甚至天黑之后,还要秉烛再工作一个时辰以上。
辛劳的工作是有成果的,通过各地送来的奏章和京中臣子的奏报,郭荣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这个国家是愈发地欣欣向荣。
随着国家的强盛而生成的个人成就感,使郭荣丝毫感觉不到身体的疲倦。
特别是昨天上报的两份奏章,令郭荣感到欣喜,乃至心神振奋。
这份感觉甚至延续到了今日,郭荣只觉下笔都轻快了许多。
第一份奏章,是在远在河北胡卢河,监修河道工程的王彦超递上来的。
奏章上说,月初赶赴胡卢河就任的缘边招收都指挥使张藏英,圆满地完成了招募精锐的任务,只用了二十日不到,就招满了三千名强壮的亡命徒,目前正在加紧训练,以备随时可能来袭的契丹骑兵。
只要能抗住契丹的第一次进攻,那么郭荣就无需再加派禁军赶赴河北,能让朝廷省下一大笔开销,同时也会证明郭荣当初的决断是正确的。
郭荣看到张藏英招募如此顺利,甚至想让张藏英再多招个万余人,这样驻扎在河北的王彦超部以及韩通部就都可以撤回来,又能省下一大笔钱。
不过这事情还需从长计议,因为让张藏英在边境辖兵过多,也是有风险的,郭荣目前也只是想一想罢了,并不会立刻付诸行动。
第二份奏章带给郭荣的欣喜,远超第一份奏章,因为这份奏章来自襄阳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
安审琦在奏章中奏明了两件事,其一是他会派妻子与儿子进京,在正月时参加大朝拜,他的儿子也会在开封正式仕官;
其二,则是南平派了使者赶赴开封,南平王高宝融想要为自己的弟弟高保勋求一个节度使的本官。
这看似简单的两件事情,其内具有极深的含义。
安审琦只有一个儿子,名为安守忠,今年已是二十二岁了。
按照此时的官场规矩,地方节度使的长子年满二十后,都要到开封城中接受荫补的本官,以及差遣。
而这份差遣通常是在宫中做殿直,替皇帝看门抗矛,说白了就是做人质。
而安守忠早在两年前就满二十岁了,却迟迟未进京授职。
先帝郭威不问,安审琦也就不提,两人表现得很有默契。
今年郭荣即位后,也不提此事,甚至还给安审琦加了爵位,而到了年底,安审琦却主动提出要派儿子进京。
至于南平王高宝融为自己的弟弟求官职,与安审琦的行为是同一个意思,那就是向大周服软。
无论是山南东道,还是南平,都是表面臣服周朝,实则内部自治的割据政权。
南平前身是荆南节度使,本是后梁朱温麾下的一个藩镇,朱温在世时,荆南还算听从朝廷的指挥。
在梁唐两朝中原争霸的二十余年间,荆南仗着天高皇帝远,逐渐脱离了中央的管控。
唐庄宗李存勖攻灭后梁,在中原重新竖起唐朝的旗帜后,见荆南势力已成,干脆就封当时的荆南节度使高季兴为南平王。
从此荆南节度使也就成了南平,脱离了中央的管控,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小王国,传到高宝融的手上已是第三代了。
山南东道与南平还是有一定区别的,山南东道的独立性相对南平来说要低不少。
因为安审琦到目前为止仅做了七年的节度使,根基尚浅;而高家已在荆南经营了接近五十年,树大根深。
安审琦与高宝融同时服软,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因为郭荣在高平之战中击败了北汉与契丹的联军,周朝表现出了较强的实力,与周朝接壤的这两个小割据政权就需要表达自己的诚意。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安审琦本人还是待在襄阳城里,只是派了儿子来开封意思一下,对于天下的统一进程来说仅算一小步。
但这对于郭荣来说,已经算是一大步了,先帝在任时从未服软的安审琦,在他登基的第一年就派了独子进京,并主动为儿子求职。
这意味着郭荣的统一事业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七十三章 权衡
“去叫王朴来。”郭荣放下奏章,高声命令道。
郭荣目前看的这份奏章,是凤翔节度使王景递上来的。
月初时,郭荣采纳了王朴的建议,令王景秘密联络秦凤四州的汉族豪强以及各部族头领,为伐蜀做前期准备。
秦凤四州在此时不光居住有汉人,还有不少吐蕃部族在此定居。
自一百一十二年前,疆域囊括青藏高原、西域、印度北部等地,强盛一时的吐蕃陷入内乱,轰然倒塌后,吐蕃人就不断从高原上向四周的低地迁徙。
到此时,吐蕃族人已遍布陇右与河西等地区。
凉州的河西节度使,此时名义上的长官,是朝廷两年前派去的节度使申师厚。
但据申师厚今年年初上报朝廷的奏章表明,凉州的汉人此时仅剩五百余户,而定居在凉州的六谷部吐蕃人却足有五千户之多,凉州实际上已是六谷部的势力范围。
六谷部的头领折逋支,被朝廷封为吐蕃左厢押藩副使,是此时凉州的实际掌控者。
秦凤四州中的秦州与阶州的情况与凉州有些相似,吐蕃人的数目早已超出汉人,只是比例没有凉州那么夸张。
且居住在这两州的吐蕃人都是些小规模的部族,没有一个部族拥有千户以上的人口,尚未形成凉州六谷部那样的大势力。
所以蜀国仍能在这一地区维持较为基础的统治,但也仅限以州城为中心的汉人聚居地。
周朝若想要顺利地收复和统治秦凤四州,势必就要与该地区内的吐蕃人打好关系,获取他们的支持,这正是王朴所主张的“人和”。
王景的奏章表明,秦凤四州的汉人饱受蜀国的严苛税赋,而吐蕃人又对蜀国保守的通商策略不太满意,两族人民都希望周朝能够尽早出兵伐蜀。
届时,四州的两族百姓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郭荣见到这份奏章后,内心没有丝毫的波动。
伐蜀是郭荣既定的方针,无论四州百姓支持与否,秦凤四州他都是坚决要收复的。
拿下这山南四州,就能将蜀国彻底锁死在重重蜀道之后,周朝只需用极小的兵力便可防住蜀国,能以全力去对付南唐。
南唐对于郭荣来说,是如鲠在喉,不去不快。
年初北汉联合契丹南侵周朝时,南唐就与契丹眉来眼去。
若是高平之战郭荣未能取胜,南唐定然会配合契丹,兴兵北袭。
即便周朝赢下高平之战,南唐却依然贼心未死。
南唐一方面广派间谍进入周朝境内打探情报,另一方面继续派出使者联络蜀国、北汉与契丹等国,欲图从南、西、北三个方向对周朝形成围攻之势。
只是如今北汉的精锐在高平之战中尽失,只能退守太原坚城;而契丹又陷入内乱,契丹主耶律璟手头军力有限,无暇南顾,南唐的计策才未能得逞。
对于攻伐南唐,郭荣是极有信心的。
三年前,割据湖南的楚国马氏王族内乱,当时中原正处于后汉与周朝交替的混乱时代,南唐趁此良机发兵灭楚。
起初,南唐对楚国的灭国之战进行得很是顺利,南唐大军开赴到潭州,也就是后世的长沙,马氏便举国投降,南唐就此将湖南并入版图。
然而好景不长,马氏虽降,但湖南各地的节度使却未降,朗州(常德)节度使刘言起兵反唐,只花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将南唐赶出了湖南。
刘言以一镇数千之兵,便将南唐逐出了湖南,南唐军队低下的战力可见一斑。
郭荣认为,历经百战的开封禁军,在经过自己严加整顿后,若是对上南唐军队,那简直就是摧枯拉朽,渡过淮河之后,只需月余便可饮马长江......
“陛下,王枢相到了。”内侍阴柔的声音将郭荣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文伯(王朴的字)到了?”郭荣与王朴私交甚密,在朝堂之上都以表字称呼,不会直呼其名。
“臣王朴,参见陛下。”关系虽亲密,王朴却不敢逾矩。
郭荣对王朴摆摆手:“文伯无需多礼,快坐吧。”
此时,近侍已经给王朴搬来了座椅,王朴就势坐下。
近侍识相地退出宫殿,殿中很快只余下郭荣与王朴两人。
“王景今日递上的那份奏章,你看过了吗?”
“臣看过了。”
郭荣轻轻颔首:“那这份奏章你有什么看法?”
王朴略一思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陛下欲何时伐蜀?”
郭荣不假思索:“越快越好。”
按照月初郭荣与王朴的商议,出兵最快也得到明年,却没料到王景联络四州百姓如此之快,打乱了两人原本的计划。
王朴轻声道:“臣以为,不应在此时伐蜀,应再等五个月。”
“这又是为何?你前次不是说,只要取得四州百姓支持,即可出兵吗?”郭荣面露不虞。
王朴抚着长须,面色从容:“因为黄梅雨。”
黄梅雨?郭荣先是一愣,旋即就反应了过来。
年轻时郭荣曾多次往返于开封与江陵之间,从事茶叶贩卖,江南的黄梅雨他自是知晓的。
每年五月之后,江南地区就会进入黄梅雨的季节,连续月余都将是淫雨霏霏,而在六月初,江淮地区也会进入雨季。
“你的意思,是趁南唐因黄梅雨无法出兵的时机,出兵伐蜀?”
王朴闻言答道:“正是,臣近日翻阅了不少地方文献,在得知黄梅雨后,以为五月出兵伐蜀最为妥当。
南唐与蜀国互为奥援,我朝攻伐一国时,另一国定会出兵相助,而五六月间,江南的道路会因连绵雨水而泥淖难行,南唐绝无可能在此时出兵,正是我朝攻取蜀国的绝好时机。”
“你这么说确实也有几分道理,容我再想想。”郭荣皱了皱眉,并未直接认同王朴的提议,兵者乃国之大事,无论何等谨慎都是不为过的。
冬季出兵有冬季的好处,道路坚硬且民力充沛,但只要禁军出开封,南唐就很可能有所动静;
雨季出兵也有雨季的好处,周朝可以避免两线开战,但五六月间却正是北方的农忙时节,征调民夫就会有损收成。
郭荣需要慎重地衡量这两者的利弊,做出最合适的判断。
“臣还有一事禀告。”对于出兵王朴一点不急,不过眼下却有一件急事需要尽快解决。
“何事?”
“开封城近日发生了一桩极凶残的杀人案,军巡院经过查验,发现有四人被害,十余人失踪,目前城内已是人心惶惶,臣恐有宵小细作乘机作乱,恳请出动禁军,在开封城内施行宵禁。”
第七十四章 此董,彼董
日暮黄昏,李延庆从国子监回到家中,跟往常一样挥刀半个时辰,将身上炼得热气腾腾,沐浴并享用完晚餐后,便进到了书房。
今日的书桌上除了乌衣台例行的每日报告外,还多了两封来自宋城的书信。
一封是李重进寄来的,另一封却是宋州巡检张惟远的,并委托李延庆转交给张谦和。
将张惟远的信先放到一旁,李延庆用桌上的银质小刀割开另一封信的封蜡,取出两张对折的白色信纸。
两张信纸上的字迹轻盈娟秀,应该出自继母翟氏之手。
李延庆与父母分别月余,强硬如李重进自然是一声不吭,翟氏却不同。
早在半个月之前,翟氏就给李延庆写了信,叮嘱李延庆注意防寒保暖,同时要勤奋学习,到了月底,又来了第二封信。
“...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此至理,二郎须谨记...母为妇人,年岁非长,自知不力,惟呈语重心长之能...母之絮叨之繁,望儿能体之谅之......”
这一张信纸上全都是翟氏对李延庆的诚挚劝谏,希望李延庆能够树立远大志向,静心认真学习,关爱之情跃然纸上。
“我当然会认真学习了,有个这样关爱自己的母亲,真是...唯一的缺点,就是她实在是太年轻了.......”
李延庆轻声吐槽了一句,放下第一张信纸,拿起第二张信纸。
在第二张信纸上,翟氏先是表达了自己对身处开封的两个儿子浓浓的牵挂与关心,天气渐冷,望两儿照顾好自己莫要染上风寒。
并表示自己与李重进,以及李家三兄弟在宋城一切安好,望京中两儿无需挂念,全力做好手头的应尽之事。
在信的末尾,翟氏还提到,自己已经开始收拾行李,腊月月中就将随李重进抵达开封,一家人很快就会团聚。
“都快年底了,日子过得可真快。”李延庆感慨一句,将翟氏专门写给自己的那张劝谏信折好收起,将第二张信纸放入信封中,准备一会去交给嫂子吴氏。
“说起来,每年的正月,大部分地方长官都要进京参加朝拜,这开封城,还有这右一厢,也要热闹许多了......”
右一厢是许多高官在开封的宅邸所在,不少在外任职的节度使等地方长官,都在此厢拥有一套皇家赏赐的宅院。
“今年又是郭荣登基的第一年,上半年又赢下了高平之战,某些桀骜不驯、常年不进京的节度使应该也要意思一下,届时朝堂上估计也会很热闹......”
李延庆将乌衣台今日的报告取来,细细阅读。
目前乌衣卫的人手十分紧张,李延庆已经吩咐张正开始招募新的乌衣卫。
人员方面还是从原武德司里招,通过老荐新的模式,让已经加入乌衣台的原武德司士兵去招募新人,同时再配合目前已经初步成型的乌衣台审核机制,筛选出合适的人员来。
张正预计在明年到来之前,能够再给乌衣台增添三十名得力人手。
“人手很重要,目前乌衣台还只开设了五处办事处,离预想的规划相距甚远,不过幸好有足够的原武德司士兵可供招募,这还要多加感谢郭威,毕竟是他下令解散的武德司.......”
李延庆转念又想到:“不过在武德司解散之后,郭威难道就没有新创建一个情报组织吗?周朝四周都是敌国,没有密探刺客啥的,获取情报会极其不便.......”
“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郭家手里好像真的没有一个这样的组织,也许是武德司带给郭威的伤痛太深,令他过于厌恶和忌惮这种类型的组织......”
李延庆想了想,继续往下读报告。
今天的报告有一小半都是有关袁立的,乌衣台派出了十数名人手去追踪堵截苗三一伙,留在开封城内的人手十分有限,能够开展的行动也不多。
袁立目前是董氏牙侩铺的东家,也仍然隶属乌衣台管辖,其身边不仅有三名乌衣卫,还有李延庆派去的一名原属李府的账房先生,既是协助,也是监督。
袁立在报告中称,今日有军巡院的一名判官带人找上了牙侩铺,问询了袁立一番,并收下了袁立呈上的十贯贿赂,判官又带走了董三牙曾经的一箱子账簿,袁立提早给账簿做了备份,也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同时袁立还上报了一条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今日下午,有一名衣着丝缎的老者到了牙侩铺,想求购一名小妾,要求年纪在十五岁上下,家室清白,外貌可人,最好出身官宦之家,并且想在五日之内拿到人。
袁立通过这名老者的外貌和举止,判断这位老者是一名权贵之家的管事,小妾也是给他家的主人找的。
目前袁立已经派了一名乌衣卫去跟踪这名老者,具体情况暂时还未探知。
“这业务展开得倒也很顺利,希望这名老者真如袁立所判断,是某位权贵家的管事吧,若是魏仁浦、赵匡胤,或是王溥家的管事那就更顺利了......”
李延庆放下报告,提起笔做了几句批示,拿起桌上的信封,起身去往大嫂吴氏所在的院落。
.......
魏仁浦今日归家的时间比昨日要稍晚些,枢密院内目前虽然有副枢相王朴替他分担部分公务。
但到了年底,各地的粮仓存量都要重新核对,开封城内十几万禁军的薪俸也要整理审核。
所以枢密院的工作量加大了不少,魏仁浦本来都一个多月没加班了,今日久违地加了一个时辰的班,直至天色全暗才回到家中。
回到家中略作休憩,魏仁浦就唤来管事:“老夫今日吩咐你办的事,如何了?”
“回禀阿郎,奴今日去了董氏牙侩铺一趟,却发现他那里的东家已经换了,不过奴还是将阿郎的吩咐告诉了牙侩铺的新东家。”发须苍苍的魏管事恭谨地回答道。
魏仁浦之前曾在董氏牙侩铺买过一名妾室,觉得还算满意,这次自然是吩咐管事再去董氏求购。
“换了新东家?”魏仁浦端着茶碗的手愣了愣,旋即想起了近日发生在开封城内的那桩大案。
“不会那个董府的“董”,就是这董氏牙侩铺的“董”吧?”
第七十五章 来历
魏仁浦将茶碗放到一旁的桌上:“你见到那董氏牙侩铺的新东家了吗?”
“见到了,那新东家今日正巧在铺里。”魏管事拉耸着松弛的眼皮:“而且奴家刚到牙侩铺所在的那处街口时,还瞥见军巡院的钟判官带着士兵从里边出来。”
军巡院钟判官?应该是去查案的,魏仁浦抚着长须想了想,问道:“你有问那新掌柜是什么情况吗?为何董氏牙侩铺会换东家?”
董府的这桩凶案影响很大,还透着一股子蹊跷,魏仁浦是绝对不想沾上的。
而且王朴正虎视眈眈他屁股下边枢密使的位置,魏仁浦为了自保,也最好不要再过问侍卫亲军司的公务。
目前已近年关,京外的节度使等地方长官们不日就将进京,正是身为枢密使的魏仁浦收取贿赂的绝好时机,他还想多在枢密使的位置上多坐会,不想惹事上身。
“奴自是问了那新东家的,那新东家自称姓袁,半月前从董三牙那买下了牙侩铺,听他口音像是河北大名府附近的。”魏管事一五一十地说道:
“而且那新东家听闻奴是要买小妾,不但一口允诺会在五日之内寻到上好的人选,还愿意给出相当公道的价钱,看起来很是希望做成这笔买卖。”
“哦。”魏仁浦轻轻应了一声,内心早就盘算开来:“董府的那桩案子,与这董氏牙侩铺东家的换人,是否有关联?”
“有这个可能,而且应该还不小,事发的董府在右二厢浚仪桥附近,那里正是不少富商的聚居处......”
想到此,魏仁浦轻抚着长须的手停了下来:“你明日去一趟开封府,以我的名义找到唐推官,让他调出文契来,看看这董氏牙侩铺,与那案发的董府有何关联。”
开封府的推官唐平是魏仁浦一手提携上来的,同时还是魏仁浦的卫州老乡,一贯唯魏仁浦马首是瞻。
“是,仆明日天亮就去。”魏管事赶忙应下。
“还有,那董氏牙侩铺先暂时不去,至于买妾这事...”魏仁浦顿了顿,语气中颇有两分无奈:“也停下好了,等董府这桩案子过去再说。”
.......
此时的李府中,李延庆刚刚接到了袁立的汇报。
那位求购妾室的老者竟然真是魏仁浦府上的管事,这令李延庆喜出望外。
不过李延庆转瞬又想起了董府的那桩大案,心中浮起一丝忧虑:“这魏仁浦会不会因为董府的案子,而不放心在董氏牙侩铺购买小妾呢?”
“感觉极有可能.,魏仁浦身为枢密使,轻而易举就能查到这两者的关联,放弃求购妾室是很合理的......”
“苗三固然是替我将钱从董府里搬了出了,方便乌衣台下手,可他却也犯下了这桩天大的案子,令董府一日之间就成了开封城内最吸引眼球的地方,将会极大地影响袁立的工作,真所谓有利有弊,就应在这里了.......”
......
事情的发展果真如李延庆所料想的那般,魏府的管事连着两日都未到董氏牙侩铺来。
不过李延庆也并未因此而气馁,这牙侩铺才刚刚开始,万事都是开头难。
当然董氏牙侩铺的招牌肯定是不能再用了,李延庆已经吩咐袁立改成了“袁氏牙侩铺”。
虽说这样会失去从前董三牙经营时积攒下的部分名气,但现在这“董氏”招牌带来的“名气”显然已是弊大于利了,不得不改。
“好歹也算是空手套白狼,最起码得到了曹门口的一间旺铺不是?”李延庆一边吃着晚饭,一边自我安慰着。
“三郎,我看你从刚才起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国子监里有人与你为难?”
今日是李延顺的休沐日,他久违地能在家中吃一顿晚餐,为此他特意喊了李延庆来一起用餐,想增进下兄弟间的感情。
见李延庆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李延顺就有些会错意了。
李延庆回过神来,抬头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大哥:“没呢,国子监里那帮瘦弱货色,如何敢与我为难呢?”
“你这话说得极妙,我就见不惯这些文文弱弱的家伙,你是不晓得,京中某些家伙是真的令人作呕,就拿那徐台符家的小儿子来说吧,他竟然还在脸上抹粉!整日里一副女人做派,我看到就想吐,简直就是丢男人的脸!”
说到兴起,李延顺将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碗碟都被他这一掌给震了起来。
李延顺生得人高马大,再加上打小习武,炼就了一身横肉,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声如洪钟,李延庆只觉耳膜都被震得有些生疼。
“大哥所言极是,这帮人真就不像男人。”李延庆对此也很认同,不止唐宋如此,男人擦脂抹粉这事情,后世也不少见。
“三哥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之前阿爹说要送你进国子监,大哥我还着实担忧了一阵子,而且你这些年来又整日地读书,我真怕你也成了那样子。”
李延顺向来是直来直去,心里从不藏话。
“大哥你就放心吧。”李延庆说着还抬起手,鼓起了肱二头肌:“你瞧我这大臂,我最近几个月又开始练武了。”
“哈哈,三哥你真是开窍了。”李延顺咧嘴大笑:“要不饭后我们哥俩切磋切磋。”
“不了,不了,我饭后还要读书,练武只是出于兴趣,以后并不想投身疆场。”李延庆忙不迭地摇头,和你切磋,我怕是要在床上躺半月了。
李延顺面露一丝遗憾,不过他也能理解,他身为长子不能进入官场为阿爹分忧,这份担子就只能落到三哥的身上了。
“你说的也是,我就不耽误你读书了。”李延顺起身准备离去,两碗饭他几口就扒完了,想去院里散散步。
李延庆连忙伸出手:“大哥且慢,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哦,什么事,你说吧。”李延顺闻言又坐了下来。
“你听说过凤鸣馆吗?”李延庆这几天派人去打探了一番凤鸣馆,不过这些情报大都出自市井之中。
李延庆还想再听听大哥李延顺的看法,他身为殿直,身边应该有不少京中权贵家的衙内,也许能知道一些市井中难以探知的内幕消息。
“凤鸣馆,那不是妓馆吗?你问这干嘛?”李延顺面露警觉:“你不会是想去逛妓馆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是阿爹托我打探,我听说这凤鸣馆背后牵涉极深,有不少官员牵涉其中,所以就想知道大哥你是怎么看的。”李延庆把李重进搬了出来。
“是这样吗?”李延顺挠了挠鬓角浓密的发须:“你容我想想。”
李延庆自然不急,悠然地夹菜吃饭。
大约半刻钟后,李延福缓缓开口:“这凤鸣馆名声挺大,不过我没去过,殿直里倒是有不少人去过,听他们说,这凤鸣馆内仅有一名妓女,花名叫蕊儿,长得是国色天香,却只卖艺不卖身,有几个性急的自然不干,不过最后貌似都不了了之了。”
这年头,开封城里对外宣称卖艺不卖身的妓女,通常都是在抬高身价罢了。
毕竟在这高官衙内遍地走的开封,妓女但凡能有几分才华,又长得还算可人的,大概率都是保不住自己的身子的。
高官们固然会爱惜自己的名声,一般不会用强,但某些仗着家室整日声色犬马、嚣张惯了的衙内们可不会在意名声这样的虚东西。
而这凤鸣馆的蕊儿竟然能让殿直里的一班衙内都铩羽而归,她的背景恐怕很不简单,李延庆想再做确认:“此言当真?”
李延顺揉了揉大肚腩:“八成是真的,高家大衙内,高处恭你应该晓得吧?他半年前就想和这蕊儿共度春宵来着,可至今都没听他吹嘘过,应该是没办成。”
高处恭是高怀德的大儿子,高怀德目前官居果州团练使,差遣为殿前司铁骑右厢都指挥使,乃是开封城内排得上号的实权武将,高处恭年初满了二十岁,被郭荣召进宫中做了殿直。
连高处恭这样的衙内都未能得手,李延庆已经确信,这蕊儿身后之人的地位恐怕极高。
是否就是那天晚上从凤鸣馆离去的冯吉呢?李延庆想起了那辆牛车。
“就这些吗,大哥可还听过别人提起过凤鸣馆或者蕊儿。”
“你还要听啊?”李延顺闻言面露难色,他平日里不怎么在意这样的八卦。
而李延顺之所以记得高处恭,那是因为高处恭与他关系走得很近,两人还是饭友,经常结伴出入开封的各大酒楼。
李延顺苦恼地摸着后脑勺:“你这么一问,我好像又想起来了一件事,不过我也记不清是听谁说的了,你最好不要当真。”
“没事,大哥你先说吧。”这时候,任何蛛丝马迹都很重要,不管是不是真的,自己都可以令乌衣台去查证,李延庆自然不会放过。
“嗯...容我再想想。”李延顺这一想,又过去了半刻钟。
“是这样的,我不是今年年初当的殿直吗?当时殿直里几个当差的请我去赴宴,应该是在孙家正店吧,我当然是赴宴了,宴席刚开,那主人就叫进来一班妓女吹拉弹唱,为首的就是那蕊儿。”
“然后呢?”
“然后...”李延顺抬起头眨了眨眼,努力回忆往事:“然后宴上就有人指着那为首的蕊儿,说是曾经见过她。”
李延庆问道:“可蕊儿是妓女,见过不是很正常吗?”
“不过,那人却说在蕊儿还未当妓女前见过她。”李延顺语出惊人。
李延庆这下不敢出声,生怕打断了李延顺的思绪。
李延顺继续说道:“听那人说,应该是四年前在开封城里见过蕊儿。”
那就是接近五年前咯?那时候的开封城应该还是后汉朝的都城,李延庆的思绪飘忽了一下。
“是在什么样的场合下见到的?”李延庆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应该...嗯...”李延顺右手握拳,用手背锤了锤下巴:“我没记错的话,是在一名八品小官的家中,那官员姓秦。”
第七十六章 秦蕊
“秦么...”李延庆闻言顿了顿,面露疑惑:“那这蕊儿与秦姓官员又是什么关系?”
李延顺想了想,说道:“据席上之人所言,蕊儿正是那秦姓官员之女。”
“这么说来,这凤鸣馆的行首,名妓蕊儿,在五年前,还是官员家的女儿咯。”李延庆右手食指在桌上轻点两下,心中感慨:世事无常啊,曾经的官员之女如今却沦为了京中妓女。
“应该是的。”李延顺嗓音沉浑:“虽说这只是我在席上听到的,不甚可信,但观那蕊儿精湛的技艺以及优雅的举止,她的出身定然不会太低。”
“听起来大哥你很懂啊。”李延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李延顺闻言挺起结实宽厚的胸肌:“谁还没个年少风流时呢?”
“看不出来啊!”李延庆调笑道:“想不到大哥你曾经也是个浪荡少年郎!”
李延庆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大哥竟然是个轻车熟路的老司机,而自己的脑海中却完全没有印象,看来自己这具身体的前主人,这几年里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那当然了,这开封城里有名的妓馆,十有八九我都去过。”李延顺今年虽然才年满二十,但语气中却透着一股沧桑感。
就在一年多前,李延顺还是开封城内“小有名气”的大衙内,成亲之后,就将自己的恶习完全收敛了起来。
话一出口,李延顺又有些后悔,先是慌张地环顾左右,见屋内只有兄弟二人,赶忙向前俯身,凑到李延庆的耳边小声道:“不过这事你可千万别和你嫂嫂提起。”
原来大哥表面上看起来虽然生猛,暗地里却是个妻管严,李延庆心中腹诽着,嘴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连连点头:“我懂,我懂,别说嫂嫂了,任何人我都不会说的。”
告别了大哥,在回小院的路上,李延庆一直回想着近日围绕凤鸣馆发生的几次事件。
李延庆先是在心中将几条情报罗列了出来:“首先,吕端受了尹拙的指使,替他做假账,这出自吕端之口,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接着,乌衣卫就发现了吕端出入凤鸣馆,在吕端出来之后,一辆属于冯家的牛车也从凤鸣馆出来,里头大概率是冯吉;
就在第二天,贩卖刊印九经的博雅书库,就将一车东西运进了凤鸣馆,极有可能是贩卖九经的利润;
所以据此推测,这贩卖九经的幕后之人,应该就是冯吉,是他指使国子监祭酒尹拙贪墨卖书款,而尹拙为了方便行事,就拉上了主簿吕端,所以吕端才会在那晚进入凤鸣馆;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吕端本来就是冯吉和尹拙的人,因为从时间上看,吕端与冯吉都是在今年年初调入的国子监;
而根据刚才大哥给的信息,这蕊儿背后有一座靠山,同时这靠山在朝中很有影响力,这就基本坐实了我的猜测,冯吉就是这座靠山;
这样就能解释清楚,为何吕端、冯吉,还有博雅书铺,都能与凤鸣馆扯上关系,因为凤鸣馆就是他们的联络点。”
“但是这位名妓蕊儿的神秘面纱尚未彻底被拨开,还有许多事情难以解释。”
李延庆抬头望着皎皎明月,心中思绪万千:
“据乌衣台的调查表明,这蕊儿初为妓女登台献艺,应该是在广顺元年的年中,是周朝建立的头一年,而就在这年之前的后汉朝乾佑三年,蕊儿应该还是官宦之女,就是这短短的一年时间,曾为官宦之女的蕊儿就沦落成了京中妓女,这期间在蕊儿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说这一年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郭威起兵造反,周朝取代后汉,可这与蕊儿有关系吗?她的父亲不过是一从八品的小官,就算郭威清算官场,应该也轮不到她父亲的头上.......”
“而为何,誉满京城的冯吉、为官清名的尹拙,会贪墨国子监的这笔卖书款?”
“究竟是什么将他们串联到了一起?”
“若是明月能告诉我缘由就好了。”李延庆轻声感慨了一句。
......
第二日清晨,显德元年十二月初一,天蒙蒙初亮。
开封城西北外七里,有一大片渺无人烟的荒地,其上立着形形色色的各式墓碑。
在这片坟地的北边的一个小角落里,立着一块简朴低矮的方形石碑,它的四周还有不少规制相当的石碑。
但这块石碑相较于其周边的其他石碑,有些显眼,因为这块石碑最为干净,其周边的杂草也最矮。
这块方形石碑上刻有几行小楷,最右一行是“汉故大理寺丞秦永字曼叔”,最左一行则是“乾佑三年十二月甲午朔”。
这表明这块墓碑的主人姓秦名永,字曼叔,生前为从八品的大理寺丞,死于乾佑三年的十二月甲午日,其后标有朔字,表明是十二月初一。
乾佑正是后汉朝的年号,而后汉的最后一位皇帝,隐帝刘承佑,死于乾佑三年十一月乙酉,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二日。
“阿爹,女儿来看你了。”秦蕊今日未施粉黛,身披白色淡雅的褙子,双手提着一个圆形的木篮。
秦蕊将木篮放在地上,取下手上戴着的刺绣凤纹手套,纤纤玉手轻轻放在墓碑的上方,温柔地抹去上边的灰尘。
将灰尘抹尽后,秦蕊从木篮中取出一柄小锄头。
将墓碑以及坟包附近的杂草悉数除尽,又铲了几培新土洒在坟包上。
然后秦蕊回到了墓碑前,从篮中取出三根黄香和火折子,点燃香后跪到地上,面容肃穆地将香插在墓碑的正前方。
接着,秦蕊又从木篮中端出一碟果子、一碟肉脯、三个蒸饼,并拿出了一瓶美酒。
肉脯等食物摆放在墓前,美酒则被秦蕊轻轻洒在了墓碑的四周。
最后,秦蕊对着墓碑浓重地拜了三拜。
“自阿爹去后,女儿一切安好,也望阿爹在西天极乐世界日日无忧......”
话音随着一声抽泣戛然而止,秦蕊勉力直起身来,秀首低垂,止不住的泪水从秦蕊的脸颊上滑落,一滴滴地点在了尘土之中。
“阿爹,你临终前,叮嘱我不要记恨任何人,女儿明白阿爹的用意...女儿一直谨记你的教诲,没有去恨任何人。”
秦蕊嗓音嘶哑,一字一顿道:“而且女儿这几年明白了一个理,当初拿着刀闯进家门的是士兵,下令掠城的是郭威,但真正害死你的,其实是这个世道!”
第七十七章 如期而至
“就是这块墓碑吗?”李延庆站在一块低矮的石碑前,看了眼碑上模糊的字迹,望向身边的方志和。
方志和带着两个乌衣卫立在一旁,靠过来答道:“是的,属下有郎君赏赐的望远镜,在百多丈外都看得很真切,那蕊儿今日天微亮就出了城,坐马车直奔这块墓碑,这墓碑周边的杂草都是刚被铲去不久的,痕迹都还是新的。”
李延庆闻言再看向墓碑,周边的土地有明显被翻过的痕迹。
方志和又补充道:“其实那蕊儿还在坟前放了不少吃食,只不过她一走就被附近的乞丐拿走了。”
“嗯,我知道了。”在确认这就是蕊儿今早拜过的墓碑后,李延庆蹲下身,看向了墓碑上的字迹。
“汉故大理寺丞秦永字曼叔...乾佑三年十二月甲午朔。”李延庆低声念了出来:“大理寺丞是从八品的本官官阶,看样子这秦永正是蕊儿的父亲,死于乾佑三年。”
“中间的字迹有明显的割痕,大部分碑文模糊不清,应该是出于人为。”李延庆抚了抚石碑,视觉和触觉上的感受都告诉李延庆,这块墓碑曾被锐器刮过。
李延庆站起身,心中分析:“这仅存的首尾两行字透露的信息并不多,仅有人名、职位和死亡时间,那么中间这模糊的几行字很有可能是秦蕊自己有意损毁的。
恐怕这块墓碑上的碑文记载了不少秦家的往事,秦蕊不愿意被他人知晓,所以才会加以破坏,看痕迹已不算新,估计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在分析完秦蕊损毁墓碑的动机后,李延庆将注意力放到了墓碑记载的时间上:“乾佑三年十二月甲午朔,正是四年前的今天,所以秦蕊才会来替父亲扫墓。”
“等等,乾佑三年,不正是...”李延庆算了算时间,发现这秦永死亡的年份,正好是大哥参加的宴席上,某位客人声称见到秦蕊的那一年。
“也就是说,那位客人在秦家见到了秦蕊之后,她的父亲秦永正好就在那一年死了。”
“而且,乾佑三年正好是后汉朝的最后一年,郭威在那年的十一月起兵造反,第二年的正月初一正式登基,建立周朝,改用广顺年号。”
“那么,郭威在十一月造反,攻进开封时,又是哪一天?”李延庆皱眉想了想,在心中给出了答案:“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十一月的乙酉日?那天正好也是后汉隐帝被杀的时间。”
“那乙酉又是哪一天呢?”
此时记年份和日期都采用六十甲子制,六十为一个轮回,要计算确切的日期很是不便。
不过从墓碑上李延庆可以得知,十二月初一为甲午,因为日期后带有“朔”,以此来表示每月的第一天。
从甲午往回倒推九位,便是乙酉,所以郭威攻入开封的时间,是乾佑三年的十一月二十二日。
“所以,秦蕊的父亲秦永,是在郭威攻入开封城后的第九天死去的。”李延庆在心中推算出了答案。
“不过这个日子,就有点意思了,当年郭威带兵入城之后,因为国库空虚,没钱打赏士兵,只能纵容麾下士兵抢掠开封三天,以此来补偿士兵们,这秦永的死,是否与这次抢掠有关系呢?”
李延庆在心中想着:“当时郭威手下应该有十余万军队,十万人抢劫仅有三十来万人口的开封,肯定是狼多肉少,据说当时有不少高官都遭了殃,甚至都有宰相乃至节度使级别的官员被乱兵们杀死.......”
“说起来,我目前住的李府,在当时应该是滑州节度使白再筠的府邸。”李延庆思绪被勾动,回想起了往事:
“父亲曾经提起过,当时乱兵冲入了白再筠的府中,白再筠仗着节度使的身份以及府上的百余名护卫,想要将乱兵拒之门外,可没两下就死在了乱刀之下,尸首被乱兵们踏成烂泥,妻儿家小都被乱兵们掠走.......”
当时李重进正好就在这群乱兵之中,他虽然还持有理智,却也不敢阻拦疯狂的乱兵们,只能看着他们为所欲为。
“乱兵之下,即使是白再筠这样的节度使,也难以保全家小啊。”
想到此,李延庆不由心生感慨:“在乱世之中,任何人都是刍狗,包括皇帝,当时汉隐帝不也是死于乱军之中吗.......”
收起发散的思绪,李延庆继续分析:“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秦永这位从八品的小官肯定无法幸免于难,很可能是被乱兵们砍伤,几日后死于伤病;也有可能是家财妻女被掠夺一空后,愤懑而死;又或许两者皆有可能......”
“至于秦蕊,应该就是在那时被乱兵们掠走,然后被卖到妓院,如此就能解释,为何秦蕊会在广顺元年时沦为妓女。”
李延庆将逻辑梳理了一遍,得出了自认为可靠的答案。
这遭遇,确实有些太惨了,李延庆不由地有些同情秦蕊。
不过李延庆也清楚,乱世之中的普通人大多如此,只能任由时代的洪流无情吞噬。
李延庆闭上眼替死去的秦永默哀了半分钟,睁开眼,眼中利芒闪过:但是我决不能任由自己的命运随波逐流!
“我们走。”李延庆转过身,面沉如水,朝着坟地的南边走去。
入城之后,李延庆打马,径直去往城东北的国子监,今日有考试,是他在国子监的第一场考试,他身为律学馆的学录,不能缺席。
李延庆推开学斋的木门,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名正坐在木案后的严肃老者,国子监祭酒尹拙。
“既然到了就赶快进来,别的学斋已经开始考试了。”尹拙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李延庆,声音虽苍老,但中气十足。
“是。”李延庆恭敬地行了一礼,脱鞋入斋,找到了自己的木案坐下。
尹拙扫视了三名学生一眼:“今日的考题仅有一道,是“策”,望诸位能直抒胸臆。”
接着,尹拙起身,将早已准备好的三张纸片分发给了三名考生。
待尹拙回到位置上坐正,李延庆不慌不忙地拿起这张巴掌大小的纸片。
第七十八章 考题
“富国备边,实资农战;化民导俗,本贵儒玄;《书》称偃武,《春秋》谓不可弭兵,《礼》重中庸,圣人垂询,何从取舍?”
首先这道题开篇名义:要想富国强兵,那就要鼓励耕战,走秦国的路子;要使民众安居乐业,那就要重视儒家与道家,用西汉文景两帝的治国方针,无为而治。
其后还提到尚书、春秋与礼记三部儒家经典中的不同观点,尚书说要偃武修文,春秋说不能停止战争,礼记则重中庸,两不偏袒。
但这只是一半的考题,光看这上半部分,李延庆认为这是一道十分常规的策问。
因为此时策问题的一贯出法,就是提出看似矛盾的观点,让考生各抒己见,表达自己的看法。
但在下半道题中,出题人的态度却陡然一变。
“而今,摘山煮海,以资军储;关讥市征,亦禆国用;乃征齐民,永充士卒。故祠部籍名,其众动盈万数;戎麾隶役,终老不复归农。致田畴少辟于荒闲,租赋急用于征督。子有何术,为究斯言。”
在下半道题中,出题者猛烈地抨击了当今的军政制度。
在政治上,出题者认为,当今的朝廷向民间索取无度。
“摘山煮海”指的是朝廷对食盐的垄断,以高盐价来搜刮民间财富;“关讥市征”则指的是各地开设的关卡过多,阻碍了社会商业的往来。
而在军事上,出题者认为,当今朝廷所施行的募兵法,对民间人力的破坏极大。
“永充士卒”、“终老不复归农”,就会导致开垦耕种的土地面积大大减少,从而致使税赋减少,而朝廷因为税赋不抵支出,就会继续增加税赋,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至此,出题人的态度已经相当明确了,首先借用古文,提出“重视耕战”与“无为而治”两种治国方针;
而这只是一个伪装,套用周朝当今的局势,出题人的真正意图,实则是在问考生:治国是应该重武,还是应该重文?
之后,出题人则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如今重武,致使民间疲敝、百姓凋零,国家不但没有富强,反而愈发地向民间索取,导致民不聊生。
言下之意,就是应该重文。
最后,出题人向考生提出了问题:“对此,你是怎么看的,有什么方法能解决这一问题?”
“你都替我答了,我还能怎么看?”李延庆在心中默默地吐槽了一句。
若是只有上半道题目,李延庆自忖这是一道普通且稳重的策问,不偏不倚,很适合作为考题。
但加上了后半道之后,就成了出题人的个人情感宣泄。
“你这出题人都旗帜鲜明地在抨击重武了,若是我答重武更好,那岂不是拂了你的意思?你还会给我好分数?”
李延庆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策问题了,出题人已经给出了他自己的答案,让考生自己看着办。
“这样的策问意义何在?”李延庆心中不由冒出一丝疑惑。
李延庆将纸片放回了桌上,侧过头看了眼两名同学,发现司徒毓已经开始动笔,而且手速还挺快,刷刷刷的就是四五列字。
但赵匡义却不然,他双手抱肘,白净的五官皱成了一坨,显得十分纠结。
“不得交头接耳。”坐在上首的尹拙注意到了李延庆的小动作。
李延庆连忙把头转正,盯着考题出了神:
“司徒毓能够下笔如有神,显然是因为他出身于文官家庭,立场肯定是偏向重文这边的......”
“而赵匡义出身武将家庭,若是答重文,那无疑是背叛了他的出身与阶级,他能进国子监就读,将来能够获得荫补,都是因为他是高级武将的儿子......”
李延庆将两名同学的身份对比一番后,心中自问:“换做是自己,又该如何作答?”
“如果从历史唯物的角度上看,以文御武是必然的结局,无论是宋,还是明清,走的都是以文御武的路子,这样能够最大程度地维持社会的稳定,虽然军队的战斗力会因此降低,但这在封建时代落后的生产力下,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根本就不存在两全之法.......”
“但是,自己目前的身份是节度使之子,自己能有今日的富贵生活和崇高地位,是出于节度使之子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出于当今朝廷对武将的重视,如果自己穿越的时间往后推那么一百年,成为北宋中期的某武将之子.......”
“我能背叛自己的阶级吗?”李延庆自问自答:“目前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这道题我不会赞同出题人的观点。”
李延庆转瞬又想到:“当今国子监的学生都出身官宦,而今文武分途,要么是赵匡义这样的武将之子,要么就是司徒毓这样的文官之子,能进国子监的应该不会有什么蠢人,估计都不会背叛自己所属的阵营.......”
疑惑在李延庆的脑海中转了两圈,又回到了起点:“出题人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
“首先,出题人肯定也知晓国子监内学生的组成成分,考生们的答案是可以预见的。”李延庆先是下了这一论断。
“所以,他考察的重点,应该不是文武哪个更重要,而是后半道题提出的问题:在当今的时局下,朝廷应该怎么办?”
想到此,李延庆不由皱起了眉,若是考试的侧重点是这个,那就相当难答了。
要想答好这道题,不光要对当今的时局有全面的了解,还要能够通晓典章制度、洞悉社会规律,提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让初入国子监的学生们来答这道题,是否有些刁难的意味?”李延庆不由想到。
“就算是两世为人的我,面对这种题目也是相当的棘手啊......”
李延庆犹豫再三,还是提笔写了起来。
.......
律学馆的公廨中,冯吉与尹季通相对而坐。
“你认为这次有几人能入我法眼。”冯吉端起冒着热气的茶杯,轻轻吹了一口气。
“不会超过两人。”尹季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第七十九章 不答
“两人...”冯吉低头抿了一口热茶,将茶碗轻轻放到身旁的桌上:“这可是你建议我改的题目。”
考试的前一日,也就是昨日晚上,尹季通找上门来,坚决要修改考题,冯吉看在多年的交情上,同意了尹季通的要求。
“原来的那道题,有些太过直白,我担心引起朝中非议。”尽管昨晚已经跟冯吉磨了很久的嘴皮,尹季通还是不厌其烦地解释着。
冯吉之前出的那道考题,有讽刺当今皇帝之嫌,尹季通害怕国子监被郭荣降罪,故而更改了考题。
冯吉放下茶杯,轻轻笑了一声:“现在这道题不也是半斤八两?”
说罢冯吉摇了摇头:“算了,随你,难点就难点吧。
......
学斋中,李延庆完成了构思,正式开始作答。
首先要回答的,就是站队问题,重文还是重武?
李延庆的选择是不答。
没必要将自己的政治倾向透露给他人。
之后,要答的是如何解决当今面临的制度困局。
李延庆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开玩笑,我一个十六岁都未满的学生,怎么能解这种难题呢?
李延庆深知,一切现有制度都是在层层博弈中产生的,拥有坚固的现实基础,也就是既得利益集团。
譬如目前的节度使制度,每一位正任节度使都掌握着一州的司法权、财权、军权等各种权力。
让文官取而代之,那无疑是杀人父母。
若是朝廷今日宣布要收回地方节度使的大权,节度使们不说当即造反,也会开始对朝廷阳奉阴违。
地处边疆,靠近南唐、蜀国、北汉和契丹的节度使们,甚至会立刻向敌国派出使者,商量着带州加盟。
所以要想改变武人掌握地方大权的现状,要么通过大规模的内战,要么用几十年的时间来进行潜移默化的改革。
历史上,北宋用的就是这种方法,先是在靠近开封的内地军州实行知州制度,在节度使卸任之后,派文官担任地方长官。
而距离开封较远,靠近敌国的军州,则继续让武官掌握地方军政大权,同时还要谨慎行事,对节度使们恩威并用,以防他们造反。
即便如此,北宋也是历经太祖、太宗、真宗三帝,接近五十年的努力,在真宗朝才基本普及了知州制度,将地方的财权与军权彻底纳入了中央手中。
又譬如国家垄断食盐贩卖,用高盐价搜刮百姓财富的问题。
这是因为当今地方财权被节度使把持,大量的地方税负被节度使以“送使”的名义截留。
朝廷为了供养这开封城里的十几万禁军,不得不另辟蹊径,垄断盐和酒等生活必需品。
在解州和蒲州两大盐池,朝廷获取食盐的成本仅为一文每斤,运到各地后,最低售价也是三十四文每斤。
贩酒的利润虽然不及食盐,但利润率也不低,在十倍左右。
朝廷就是靠着这两项商品带来的每年一千万贯以上的巨额收益,来供养开封城内的十几万禁军。
而各地呈送的上供钱,每年仅有两百万贯上下,只够勉强给百官发放薪俸。
朝廷一旦放松对盐酒的垄断,没有足够的经费维持这十几万精锐禁军,地方节度使们就会愈发地变本加厉,原本还算可观的上供钱,转瞬就会被节度使们吃干抹净。
这两点都是当今朝廷的痼疾,难以医治,难以根除。
李延庆两世为人,读过不少古今中外的史书,再加上在这个时代的见闻,倒也有一些不够成熟的个人见解。
但李延庆目前所处的层次还不够,他自觉,自己的某些见解还略显稚嫩,尚需打磨,目前提出来,恐会贻笑大方,不提也罢。
况且,为何要提出来呢?
不在其位不谋其职,是李延庆一贯的主张。
需要自己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自己仅为一介学生,又不是当朝宰相,目前无需为这些国家大事而忧心。
所以,李延庆仅花了一个时辰,就完成了作答。
虽然引用了大量的儒家经典,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四百多字,但总结起来,其实啥也没说。
“不过,交差应该也足够了吧?”
早早完成了作答,李延庆当然要提早交卷。
有在考场里发呆的时间,不如回去看看书、挥挥刀,或是与娇俏侍女们聊聊天。
待纸上的墨迹风干之后,李延庆将写满小楷的四张纸叠好,举起了右手。
这么快就答完了?尹拙心下一惊,这道题的难度他是清楚的。
当时尹季通提议要修改考题,尹拙本来是不同意的。
因为这场考试是为花间社挑选新成员,考校学生倒还在其次。
但在看了考题后,尹拙觉得倒也不错,因为尹季通编写的考题,能将这两个目的都兼顾起来,除了难度略高之外。
因此,尹拙将考试时间定为了四个时辰,从上午的巳时,一直到下午的申时,为的就是让考生们有充足的时间思考与作答。
尹拙转头望向李延庆,白色长须轻轻抖动,示意李延庆可以交卷。
李延庆踮起脚走到尹拙案前,将试卷放到案上,稍稍收拾,就离开了考场。
从李延庆那接过试卷后,尹拙倒也不着急看。
等到李延庆退出学斋,屋内重归安静后,尹拙才展开考卷。
......
“郎君,经常出没于毕罗脚店里的那个刺客头目,罗五,今日上午从后门进了凤鸣馆。”
午时中,李延庆刚刚回府,方志和就带来了一条重磅情报。
罗五?那不就是董三牙曾经雇佣过的刺客吗?李延庆闻言,面如平湖,心中却泛起了波澜。
这秦蕊找刺客,是要杀人么?要杀的又是谁?
李延庆低头沉思片刻,望向方志和:“除此之外,秦蕊还有什么举动?”
方志和恭敬地答道:“自两日前得到郎君的吩咐后,开封办事处开始监视秦蕊,除了今日早晨她有出城扫墓外,这几日秦蕊都没有出过凤鸣馆。”
“是么。”李延庆双眉轻皱,吩咐道:“继续监视秦蕊,同时再派一名精干人员去监视罗五。”
第八十章 不着急
罗五头戴一顶棕色的麻布毡帽,嘴角叼着一根还剩一半的乳白色糖棒,口中哼着昨晚在勾栏里听到的艳词小曲,摇头晃脑地打量着凤鸣馆内的精致庭院。
“你小声点!”走在前头带路的貌美侍女愤然转身。
道路两旁的屋舍中,有不少工作到四更的乐师与侍女正在休憩。
“哦。”罗五应了一声,看着眼前的小妮子含嗔带怨的小模样,轻佻地笑了笑。
色胚!年轻的侍女扭过头啐了一口,她想不明白,行首为何让这样的低贱家伙进到凤鸣馆来?
作为凤鸣馆内最受秦蕊信任的侍女,她平日里接待的大多是京中的才子权贵,从未与罗五这样的市井中人打过交道。
她从心底里看不起罗五这样衣着简陋,神情猥琐的家伙,一看就是个穷鬼,没有半点油水可榨。
但行首的命令不可违背,侍女虽然满不乐意,却还是得遵命行事,她一甩长长的粉红色裙摆:“行首已经等你很久了,你快点。”
“好咧。”罗五嘴一张,将糖棒吞下,看着前方摇曳的轻盈身姿,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浅笑,跟上了侍女的步伐。
行了一阵,侍女带着罗五抵达了一处瘦竹掩映庭院的后门:“行首,人带来了。”
“让他进来。”秦蕊的声音淡雅而悠远。
侍女推开虚掩的低矮木门,撇过头瞪了罗五一眼:“进去吧。”
罗五大刺刺地走进庭院,一进门,就被面前这位眼横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的凤鸣馆行首镇住了。
秦蕊身披大红色的绣边褙子,淡雅的白色襦裙垂至脚踝,明艳中透着一缕清丽,绾了个简单的低髻,一缕秀长的青丝从耳边垂至腰间,露出大片白嫩的脖颈,慵懒地斜靠在大理石围栏上,星眸半阖。
乖乖,这可比三日前的一身黑漂亮太多了吧!罗五一时间呆滞在了原地。
“你来了。”秦蕊散漫的目光从池中游弋的锦鲤上收回,落在了罗五的身上。
真要命啊,不愧是名满京城的妓,罗五低下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这才抬起头:“既是行首吩咐,在下敢不从命。”
“不用这么客气。”秦蕊轻飘飘地走到院中的一颗老槐树下,抬手指了指树下摆放的两张圆凳:“坐吧。”
罗五不由自主地就迈出了步伐,眼看就要走到圆凳旁,陡然回过神来:虽然是她出钱雇的我,但我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不能再被这女人牵着鼻子走了!
“在下不敢。”罗五止住了脚步。
“随你。”秦蕊不以为意,缓缓坐下,将一缕青丝拂至脑后:“我原本是令你巳时七刻之前到的,可现在已是午时一刻。”
嗔怒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魅惑,她只是简单地坐着,就有万般风情,令罗五心神摇曳。
这要是到了床上去,又会是怎样一番美景呢?罗五不由浮想联翩。
“问你话呢?”秦蕊凤眉一挑。
该死的,不能再这样了,罗五轻咬舌尖,掩藏在毡帽下的双眼移开视线,望向一旁的老槐树:“因为在下有一个很特别的发现,为了确认这一发现,耽搁了些许时间。”
“我不感兴趣。”秦蕊语气淡然:“我只知道你迟到了,这让我有些怀疑,你能不能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
“这个发现与凤鸣馆有关。”罗五不慌不忙。
院中刮过一丝凉风,秦蕊抿着嘴,盯了一会天边的浮云,半晌才说道:“说来听听。”
“有人在监视凤鸣馆。”罗五倒也没卖太多关子,毕竟这位凤鸣馆行首愿意用每月每人七百文的价格雇下他的二十名弟兄,是个超级大主顾。
秦蕊闻言,再也维持不住她淡漠的神情:“你说什么?有人在监视凤鸣馆?”
罗五轻声道:“是的。”
“你确定?”秦蕊腾地站了起来。
秦蕊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她无法相信会有人监视凤鸣馆。
同时,秦蕊的心中涌出一股恐惧,如果真有人在监视凤鸣馆,那他是谁?又是谁派来的?到底有多少秘密被监视者知道了?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秦蕊不能,也不敢相信。
“我确定。”罗五直视着秦蕊的双眸,现在这双眸子中透着一丝惊恐,再无之前的气定神闲,几乎无法再带给他压力。
罗五在进凤鸣馆之前,在凤鸣馆后门所在的小巷,注意到了一名卖饼的中年小贩。
那名小贩佝偻着坐在巷旁一颗光秃秃的柳树下,头戴一顶灰色的毡帽,身上的褐色麻衣打了好几个大补子,跟前摆着一个烤饼的小火炉,炉边还热着十余个金黄色的烤饼。
无论是从外貌,还是从神态上,都像是一名真正的卖饼郎。
但是,罗五却发现了两处异常。
这名小贩虽然嘴巴上在叫卖着,但大多数时间,他的视线都放在凤鸣馆的后门上,甚少移开。
而且罗五走到巷口时,正巧看到这名小贩站起身来活动筋骨,发现他脊背直挺,与那些经常背着活计走街串巷、腰背弯曲的真正小贩们相差甚远。
罗五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在巷口悄咪咪地观察了这名小贩两刻钟,在看到小贩第二次起身后,才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小贩摊前经过。
你确定?不会真有其事吧?秦蕊当即质问:“那你为何不当场把人抓来?”
“因为,行首还没有下令啊。”罗五嘴角微微勾起:“只要行首一声令下,在下便将他抓来。”
罗五之前没有出手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并不能完全确定那名小贩就是监视者。
如果罗五莽撞地下手,那小贩却只是个普通人,罗五只会惹得一身骚,得不到一点好处。
现在得到了秦蕊的授意,即便真的抓错了人,后果也由秦蕊去承担。
秦蕊内心有些抓狂,但还是勉力维持住了矜持,只是音调不由高了几分:“那你还不快去。”
“是。”罗五潇洒地转过身,正要出院,没走两步,忽地再度转过身来。
秦蕊刚坐下缓了口气,见状抬头瞪着罗五:“你怎么还不去?”
罗五挠了挠头:“凤鸣馆内应该养着有护院吧?”
“有是有,你问这做什么?”秦蕊闻言一愣,一时没明白罗五的意思。
“能借在下用用么?”罗五满脸尴笑:“那监视的家伙看起来孔武有力,光在下一个人恐怕难以对付。”
今日本来是要从秦蕊这来接取任务,罗五为了稳妥起见,孤身一人前来,根本就没想到会碰上这桩子事。
......
巷中冷风阵阵,邓二颤抖着伸出满是茧子的大手,放在火炉上不停地揉搓着。
“该死的,我的运气怎么就这么背呢?连着两天都抽到了白天来凤鸣馆监视的签,必须得穿这身没啥用的破麻衣。”
邓二一边高声叫卖着烤饼,一边在心中咒骂着,一边还得分神去留意凤鸣馆的后门。
当然,邓二也不是一个人在监视,刚才他的叫卖声改了几个音调,唤来了同队的队员,将罗五进凤鸣馆的情报传去了开封办事处。
“卖烤饼咯,卖烤饼咯,刚出炉的新鲜烤饼!”邓二环顾了一眼四周,将视线停留到了凤鸣馆的后门上,继续叫卖着。
这时,一名头戴棕色毡帽的瘦削男子走到火炉前:“你这烤饼怎么个卖法?”
“一文钱一个,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邓二挤出一副亲切的笑脸:“客官要几个?”
瘦削男子伸出两根指头:“我要二十个。”
“二十个?”邓二脸上笑容更甚:“现在只有十二个,得现做,客官还得等上一刻钟。”
瘦削男子面露微笑:“我能等,你慢慢做,不着急。”
第八十一章 暴露
你不着急,我着急啊!你这挡在我面前,我还怎么监视凤鸣馆?邓二心急如焚。
你小子不是个刺客吗?竟然要买二十个烤饼?究竟是演得哪出?
邓二恨不得抓起一块烤饼,跳将起来塞到罗五的嘴里,接着给他放翻在地,再来上两脚,然后质问他:“鸟货,还买烤饼吗?”
幻想是丰满的,现实是干瘪的,邓二目前的身份就是一名卖烤饼的小贩。
“客官这是要给家中买吃食吧。”邓二使劲挤出一张奉承的笑脸:“这都午时了,耽误了中餐可不好,要不客官你去巷口那家摊子瞧瞧?”
罗五伸出右手,用食指顶了顶帽檐,语气依旧不急不慢:“没事的,你做就是了,我能等,再说了,要是巷口那家也不够数,那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邓二简直想骂娘了,但迫于无奈,还是从左手旁的竹篓中拿出一袋发好的面团,准备开始摊饼。
罗五见状从怀中摸出一根糖棒叼到嘴上,悠闲地哼起了不知名的艳曲。
刚哼了两下,罗五看了眼炉子,突然停了下来:“哦对了,你这现有的十二个烤饼里,有多少个焦的,多少个软的?”
“各六个。”邓二一边摊着面团,一边回答道。
“那新作的八个,也是一半焦的,一半软的。”罗五言罢,继续哼起小曲来。
“好咧,客官稍等。”邓二不知道这罗五究竟打得什么算盘,努力压下心中的不耐烦,蹲下身,从另一个竹筐中取出几块木炭塞入炉中,用毛巾擦了擦手,继续忙碌起来。
炉火渐旺,噼里啪啦的火焰声中,邓二忙得不可开交,虽无暇顾及左右,但邓二的心中一直保持着警惕。
罗五见状将右手放到身后,伸出大拇指。
凤鸣馆的后门悄然打开,两名身着黑衣的壮汉从中闪出,一路摸到了邓二身后的柳树下。
罗五见两名凤鸣馆的护院已经到位,先是打量了正在忙碌的邓二一眼,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两名大汉豁然从树下冲出,直扑邓二,罗五也向前倾身,双手如鹤翼般展开,想要摁住邓二的肩膀。
就在这一刹那,埋头摊饼的邓二觉察到了惊变,他先是右脚飞起踹在火炉上部,然后左手顺势一扫,将身边的两个竹筐扫翻。
火炉受到重击向前倾倒,飞溅的火星直冲罗五的脸庞,罗五不得不接连后撤三步,与火炉拉开距离。
被扫翻的竹筐中弹出面团、黑炭、韭菜、铜钱等诸多杂物,洒向了两名黑衣壮汉,两名黑衣壮汉不由得连连后退。
邓二乘机左脚发力,一个后跳脱离摊位,然后转身飞奔,三个呼吸间就消失在了巷口。
罗五看着巷口飘荡着的一缕尘土,不由感慨:“好快的反应,好快的身手。”
两名黑衣大汉看着一片狼藉的摊位面面相觑,这么大一个人,怎么眨眼间就不见了呢?
罗五回过神来,蹲下身,将两个竹筐摆正,开始翻查其中的遗留物品。
然而筐中并无任何特殊之物,全都是一些卖饼小贩必备的物什。
罗五轻轻一叹,吩咐两名护院:“你们将这里收拾下,我先回去报告了。”
......
“没抓到?”秦蕊瞪着罗五:“你是怎么回事?三个大男人,连一个小贩都抓不到?”
“是在下无能。”罗五低垂着头,看着地面上爬动的小蚂蚁。
其实是那家伙太能跑了,罗五是真没想到,这位“卖饼小贩”的脚力竟然如此可怕,可谓是生平仅见。
“那人真的是在监视凤鸣馆?你就这么确信?”秦蕊还是心怀侥幸,她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八成是的。”罗五轻声回道:“小贩哪有他这么警觉,这么能跑的,肯定是受过长期训练的专业察子。”
“啧。”秦蕊凤眉紧皱,心中想到:“这下事情麻烦了,必须立刻汇报给郎君,也不知他会如何责骂我,唉......”
秦蕊瞥了眼罗五,心中越想越气,右手指着罗五:“你,你先回去吧。”
“是。”罗五声音沮丧,低着头退出了小院,知道这次的大生意八成是吹了。
......
“什么,监视凤鸣馆的弟兄暴露了?”李延庆正在与方志商量监视罗五的对策,接到消息后不免有些愕然。
方志和望向赶来报信的乌衣卫,语气严肃:“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速速道来。”
报信的乌衣卫抹了把额角的热汗:“属下将罗五的消息传回办事处后,便回去与邓二继续监视凤鸣馆,可刚走到凤鸣馆后门所在的巷口,就看到洒了一地的杂物,有两名黑衣大汉正在摊位上收拾,属下便立刻回来报信。”
方志和扭头与李延庆解释:“今日在凤鸣馆后门外监视的弟兄叫邓二,扮作了一个卖饼小贩。”
言罢,方志和又指了指来报信的乌衣卫:“他是与邓二配合监视的弟兄,叫何六。”
李延庆抬头看着何六:“邓二目前在何处?是否被抓住了?”
“属下也不知,不过已经有弟兄去了隔离点,要不了多久应该就有消息了。”何六有些慌张,这还是他第一次当面向李延庆汇报。
隔离点是各个乌衣台办事处最近新建的场所,大多是城市内的一幢偏僻小楼,离办事处所在地点有不短的距离。
但凡有乌衣卫在任务中暴露或是疑似暴露,就要先去隔离点自行隔离,等待办事处的后续观察。
李延庆设立隔离点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有人反向跟踪乌衣卫,从而顺藤摸瓜找到乌衣台。
“想不到啊,这开封城的隔离点才刚设置好两天,就派上了用场,这还是第一次有乌衣卫暴露。”李延庆的内心有些沉重。
“也不知道那邓二是否被人逮住了,若是当真如此,那善后起来就很麻烦了。”
想到此,李延庆对何六吩咐道:“你先回办事处,一有消息立刻前来汇报。”
待何六退下,方志和开口道:“在下以为,这事情恐怕与罗五脱不了干系,那罗五刚进凤鸣馆,邓二就暴露了,事情也太巧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在真相未明前,一切都不好说。”李延庆向后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先等着吧。”
第八十二章 怒
李延庆并未等太久,大约两刻钟后,邓二已入隔离处的消息就传到了李府,李延庆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了下来。
“邓二他目前情况怎么样,没有受伤吧。”李延庆望着匆匆赶来报信的何六。
“回禀郎君,小二他...”何六一时将邓二的昵称脱口而出,连忙改口:“邓二目前除了左脚有些痉挛外,身体状况良好,初步观察并没有人追踪他。”
“那就好。”李延庆面色和缓了不少:“等观察期结束,立刻带他来见我。”
一个半时辰后,方志和带着邓二从后门进了李府。
“在下邓二,见过郎君。”邓二脊背佝偻,浑身拘谨,黝黑的大脸上挂满了紧张。
方志和站在邓二右边,从背后伸出左手,用力点了一下邓二的后背。
在进来之前,方志和就特意叮嘱过邓二:“你进去之后千万不要太紧张,郎君是个很亲善的人,只要你如实汇报,郎君是不会与你为难的。”
但邓二今日是第一次直接向李延庆汇报工作,再加上监视凤鸣馆的任务失败,邓二的内心忐忑不已,生怕因此丢了乌衣卫的肥差,方志和的叮嘱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下被方志和一刺激,邓二的腰杆瞬间就直了不少。
“嗯。”李延庆右手轻轻点了两下桌面:“你将今日在凤鸣馆后门的见闻都给我说来,要尽可能地仔细。”
“是,是。”邓二心中已经打了好几遍腹稿,连忙答道:“在下今日天一亮,就扮成了卖饼郎,带着物什去了凤鸣馆后门所在的崇明巷摆摊。
午时初的时候,头戴棕色毡帽的罗五从在下的摊前经过,径直进了凤鸣馆的后门,在下便喊来何六,让他赶紧回办事处报信。
就在何六离开不到一刻钟,那罗五就从凤鸣馆出来,到在下的摊前来买饼,一买就是二十张,还要焦的和软的各十张。
趁在下摊饼的时候,那罗五突然暴起发难,在下的背后也蹦出来两名壮汉,幸好在下反应及时,从他们三人的围攻中脱身。
逃出崇明巷后,在下便去了新建的隔离处,而后就随队长到郎君这来了。”
李延庆全程听得很仔细,邓二刚一说完,李延庆便问他:“你在摊饼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人?”
邓二抬头回想一番,眼中有些许茫然:“没注意到。”
李延庆又问道:“那你在摊饼的时候,罗五在做什么?”
“那小子在哼曲...”这事情邓二记得很清楚,话一出口,他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啊!那小子是为了给身后的两人打掩护!”
“嗯,应该如此。”李延庆双手抱胸,轻轻点了点头:“罗五应该是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
说罢李延庆对邓二摆摆手:“你先下去吧,在外边候着。”
“是。”
待到邓二离开,李延庆望向方志和:“等会你让他去城外的总部报道,过一阵子我安排他去外地的办事处。”
“这是应该的。”方志和心中一阵惋惜,这邓二虽然长得有些粗鲁,但为人还是挺机敏的,是一个追踪探查的好手。
“你放心好了,缺少的人我会叫张正给你补上的。”李延庆看出了方志和的心思。
方志和坦然一笑:“嘿嘿,郎君既然这么说,那在下就安心了。”
“好了,来聊聊这罗五,关于他你怎么看。”谈起罗五,李延庆额角就有些发疼。
方志和闻言面容一肃:“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罗五应该是与凤鸣馆有很深的关联,他估计是察觉到了邓二在监视凤鸣馆,便想捉拿邓二审问,这罗五在市井中小有名气,在下却未能查到他与凤鸣馆的关系,是在下的失职。”
李延庆轻轻摇了摇头:“这事情你别放在心上,论责任,我要担一大半,是我疏忽了,之前董三牙雇他的时候,没让你们仔细查他。”
方志和还欲再言,李延庆伸出手制止了他。
“对凤鸣馆的监视先停下吧。”李延庆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罗五具有极强的反侦察能力,再派人去凤鸣馆监视实在不妥。
这凤鸣馆真是邪门了,一座小小的妓馆,竟能扯出如此多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关联,李延庆的心中满是不解与愤怒:早晚我要将秦蕊查个底朝天。
“那罗五又该如何处置?”方志和迫不及待地想要行动了。
罗五既然是刺客头目,想必他的手下应该有不少能打的高手,方志和放在背后的手用力揉搓着,此刻的他就如同一条嗅到血腥味的凶残白鲨。
李延庆皱眉想了想,最终下了决断:“先去市井里仔细打探他的消息,之后我再做考虑吧。”
......
“什么?有人在监视凤鸣馆?”冯吉得知这消息后,内心满是震怒,右手抬起,一拳震起了桌上的笔墨纸砚。
是谁?究竟是谁?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冯吉在震怒之余,内心不免生出一阵恐惧:难道,是皇家又重建武德司了吗?
这个念头在冯吉的脑海中一出现,就如野火般迅速蔓延,愤怒的火焰令冯吉心中的惧意,如炽热烤炉中的烤饼般不断膨胀。
“郭荣究竟知道了多少?我之前苦心孤诣地谋划与布置又算什么?他是不是一边看着武德司呈上的报告,一边在嘲笑我不自量力?我在他面前又算什么?舞台上的戏子吗?”
想到此,冯吉清秀的面容变得狰狞可怖,咬牙切齿地怒视着前来报信的凤鸣馆侍女:“人逮住了吗?”
看着一贯儒雅随和的冯吉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暴怒模样,侍女一时吓得不轻,不由地后撤了两步,口齿也有些不清晰:“没,没有逮住。”
“混账东西!”冯吉顺手抄起桌上昂贵的歙(she)州砚,奋力摔出。
随着“啪”的一声巨响,一块价值二十贯的上好歙州砚,就在青石板上炸得粉身碎骨。
一块锋锐的碎片从侍女的脸颊上刮过,“嘶”的一声,侍女白嫩的脸颊上冒出一条醒目的血痕。
第八十三章 惧
侍女左手捂住脸颊,满脸惊恐地退到了门口,鲜血沿着皓白的手腕汩汩流出,淡粉色的褙子上多了一抹艳丽的鲜红。
冯吉看着满地凌乱的碎片,听着侍女嘤嘤的啜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稍稍冷静了下来。
“你先出去。”冯吉坐回椅上,低着头,左手按着额角。
“郎君,我...”侍女下意识地擦了擦脸颊,反而将鲜血涂满了一脸。
冯吉转头望着侍女,语气柔和了许多:“出去吧,赶快去包扎下。”
“喏...”
等到侍女离开,冯吉的面色再度变得阴沉。
“该死啊。”冯吉双手用力捂住脸,手背上条条青筋暴起,白净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条条醒目的红色印记。
“该死。”冯吉猛然抬起左手,又是一拳锤在桌上,一座邢窑产的精致白瓷笔架应声跌落在地,碎成数片。
“不会是武德司,一定不会是武德司。”冯吉自顾自地低吼。
冯吉亲身经历过武德司笼罩开封的时代,不远,就在四年前的后汉朝。
那时正是武德司最为鼎盛的时期,下辖有近三千人的精锐察子,直接对皇帝负责。
当时武德司的头领武德使李业,是后汉朝李太后的亲弟弟,仗着皇帝的信任与姐姐的高贵身份,在开封城内为所欲为。
武德司的察子除了少数潜伏在敌国搜集情报外,大多以假身份散布在后汉朝的各个大城市中,负责监视开封城内的文武百官,以及各地的节度使。
开封城内但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武德司都能在第一时间内探知,并呈交给当时的后汉隐帝刘承佑。
刘承佑在位的短短三年内,开封就发生过不下五十起全家一夜失踪的吊诡案件,这些案子大多是出自武德司之手。
有的平民百姓仅仅是在家中用餐时无意间抱怨了一句朝廷,第二天就全家人间蒸发。
而被武德司破门灭家的官员更是数不胜数,上到枢密使宰相,下到九品秘书郎,都惨遭过武德司的毒手。
后汉乾佑三年十一月,隐帝刘承佑年满二十,欲图亲政。
而以宰相杨邠为首的四位顾命大臣,出于对皇帝能力的怀疑,并不愿交还大权,反而将手中的权力握得更紧,处处与刘承佑作对。
刘承佑便命令李业,在杨邠等人上朝时,于广政殿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三名顾命大臣当场击杀。
同为顾命大臣的郭威,当时正领兵在河北防御契丹,幸运地逃过一劫。
在得知三名顾命大臣皆被杀死后,郭威没做过多考虑,就决定起兵造反。
四位顾命大臣在开封的家属,被武德司尽数夷灭。
在开封城中,与这四位顾命大臣有关联的官员有上百家,皆全家被武德司屠灭,受牵连者多达数千人。
一时间,开封城的刑场里杀得人头滚滚,城西北外的坟场遍地缟素,哭喊声震天动地,悲彻云霄。
冯吉有不少年幼相熟的亲密友人死于武德司之手,对武德司的恐惧,已经深深烙印在了冯吉的脑海中。
这份恐惧,时刻在冯吉的梦境中折磨着他,令他永远也忘不掉当时的惨状。
“一定不会是武德司。”
“一定不会...”
冯吉腾地站了起来,竭力干嚎:“不可能是武德司!怎么可能是武德司?”
这一声干嚎彻底抽空了冯吉的精力与体能,他摔回椅子上,两只瘦弱的手臂无力垂落,脑袋斜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呼吸声逐渐平缓,冯吉重归理智,嘴唇轻轻阖动:“绝不可能是武德司,郭家对武德司恨之入骨,怎么可能重建武德司?”
“不可能的。”冯吉轻笑着摇了摇头,彻底否决了武德司的重建。
呆坐片刻,冯吉猛然抬起头:“既然不是武德司的人,那又是谁的人在监视凤鸣馆?”
“是范质?还是王朴?亦或是另有其人?”
冯吉双眼微眯,沉思片刻后他豁然起身。
“必须要将这人查出来,不然我彻夜难眠。”
一念至此,冯吉大跨步走到门前,用力推开房门:“备车,我要立刻出门!”
两驾牛车缓缓驶离冯府,冯吉正坐在车厢的后半部,秦蕊的贴身侍女左脸颊上贴着一块纱布,小心翼翼地坐在冯吉的对面。
牛车行了一阵,冯吉突然出声:“刚才的事情,不要与蕊儿提。”
“奴婢晓得的。”侍女低声回道。
“嗯。”冯吉微微颔首,不再言语,静静地思索着。
牛车直奔凤鸣馆而去,冯吉需要立刻获得有关监视者的一切信息,这趟凤鸣馆他是非去不可的。
冯吉认为,既然监视者已被发现,那么监视者背后的幕后之人,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另派监视者来。
“不过,就算被人发现又如何呢?我一个醉心音律的浪荡子,即便是白日逛妓馆,也没什么可以令人指摘的。”冯吉如是想着。
冯吉这几年里为自己精心树立了一个特别的人设:一个不在乎官位与前程,全身心地沉浸在对音律与美酒追求中的浪荡子弟。
为此,冯吉曾特意在冯家举办的宴会中亲自表演,并像一名伶官一样当众跪地演奏。
每次与朝中官员聚会时,冯吉必然会带着自己心爱的琵琶与美酒赴宴,并且会在众同僚面前酣畅饮酒、弹琴赋诗、闻歌起舞,力求自己的这一形象深入人心。
所以,即便冯吉经常流连于开封城内的大小妓馆,御史台的乌鸦们也置若罔闻,一笑了之。
除了花间社的成员外,京中的大部分官员,这两年里都将冯吉看成了一位堕落的浪荡子,私下里有人嘲笑他,也有人为他已故的父亲冯道而感到惋惜。
而这,正是冯吉所期望的,这样,即便有人发现他与凤鸣馆关系过密,也都会往声色方面想。
牛车虽慢,但在拥挤的开封城中,再快的马也毫无用武之地。
大约两刻钟后,牛车终于抵达了凤鸣馆。
一下车,冯吉就摆出一副色眯眯的亲切模样:“蕊儿呢,快带我去见蕊儿。”
第八十四章 应对
凤鸣馆的一间静室内,冯吉端坐在一块柔软的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
经过路途中长达两刻钟的沉思,冯吉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与理智。
恐惧不光会让人胆颤,有时也会带给人动力。
冯吉觉得自己必须直面恐惧,直面这份压力与惧意,这样才能彻底地战胜它。
况且,这名监视者大概率并不隶属于武德司,只是个小问题,没什么好害怕的。
秦蕊跪坐在冯吉的身旁,正摆弄着一套青瓷茶具。
未多时,秦蕊放下茶筅,阵阵淡雅的茶香氤氲在狭小的房间内。
秦蕊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碗茶汤,冯吉从秦蕊手中接过茶碗,先是仔细盯了一眼汤面,而后抿了一口,接着轻轻放下茶碗:“你的心乱了。”
这碗茶汤虽然入口微苦回甘,味道上无可挑剔,但汤沫却稍显浅薄和散乱,比起秦蕊往日的正常水准有较大差距。
秦蕊只是低着头,噤若寒蝉。
“我不是来怪罪你的。”冯吉的语气中不带丝毫悲喜:“这没有任何意义。”
“奴家,奴家知错了...”秦蕊却以为,这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她见识过冯吉暴怒的模样,知道冯吉有时在发怒前反而会异样的冷静。
“你没有错。”冯吉平静地注视着秦蕊:“在来的路上我思考良久,这件事并不能怪你。”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呢?冯吉很清楚,自己以后遇到的问题与难关会愈来愈多,不能让这一点小小的困难所击倒,更不能去责怪秦蕊。
冯吉觉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凤鸣馆在他的计划中是极其重要的一环,他却没有派人做严密的防护,是他自己处事不够妥当。
“郎君...”
“好了。”冯吉伸出右手,微笑着揉了揉秦蕊的头:“和我说说今天的具体情况吧。”
“是。”秦蕊稍稍往后挪了挪:“奴家今日叫了罗五来凤鸣馆谈事,他一进凤鸣馆,就说馆外有人在监视,奴家便派了两名护院去协助他,可还是让监视者给跑了。”
“罗五,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刺客头目吗?”冯吉不由地皱了皱眉,秦蕊曾向他提议,可以雇佣现成的人手来负责刺探情报,而罗五正是秦蕊计划雇佣的人。
秦蕊低着头,并未注意到冯吉表情的变化:“是的,正是这个罗五发现的监视者。”
“然后这罗五就让他给跑了?”冯吉的右手陡然停了下来。
“是...”秦蕊惴惴不安地微颤着。
“我说了,不会怪你的。”冯吉用力揉了揉秦蕊的脑袋,随即收回右手:“监视者是什么模样的?”
秦蕊只觉压力轻了不少,稍稍放松了紧绷的心弦:“外貌上假扮成了一名卖饼小贩,身形高大笔直,至于面容,奴家已经按照两名护院的描述画出来了。”
说罢,秦蕊从一旁的几案上取来一张画像,呈给冯吉。
冯吉从秦蕊手中接过画像,纸上画着一名中年男子的面孔,五官紧凑,塌鼻短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面部特征,是一张随处可见的大众脸。
“这件事你做得还算妥当。”冯吉赞了一句,将画像递还给秦蕊:“罗五虽然失手了一次,但看在他发现监视者的份上,还是继续雇用他,命他去找到这画像上的人,三天之内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自己画的画像受到了郎君的鼓励,雇来的人也得到了郎君的认可,最重要的是并未受到想象中的严厉指责,秦蕊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喏,奴家这就去通知罗五。”
“这次,可千万不能再失败了。”冯吉的声音猛然低沉了下来。
秦蕊打了一个寒颤,笃定地说道:“这一次绝对不会失败的,奴家保证。”
“那就好,快去吧。”冯吉端起茶碗,趁着茶汤尚温,将碗中余茶一口饮尽。
......
“罗五,某不知名的刺客组织头目,本名未知,年龄在四十岁上下,常驻于第四甜水巷的毕罗脚店,喜欢吃麦芽糖,经常在第五甜水巷的甜食摊位上买糖棒。
秋冬常戴一顶棕色毡帽,春夏则裹一块棕色头巾,他麾下的刺客组织不但接刺杀任务,据说也会接不少杂七杂八的任务,至于住处...”
听到这里,李延庆出声打断了正在汇报的方志和:“他还会接些什么任务?”
方志和低头仔细看了眼手中的工作报告:“譬如寻人、找狸猫、盖房子、修漏水的屋顶...”
“好了好了,这就不用详细介绍了,你接着往下说。”李延庆轻轻点了点桌面。
看起来这罗五手下的刺客组织过得很是窘迫,竟然会接些这样的杂活,丝毫没有传说中刺客组织的潇洒风范。
“是。”方志和继续汇报:“至于这罗五的住处,目前尚未探明详细地址,据第一甜水巷的王木匠透露,他曾屡次在朱雀门附近见到过罗五,属下怀疑他的住处大概率就在朱雀门附近。”
李延庆出于谨慎,并没有派乌衣卫去跟踪罗五,只是吩咐方志和带人在市井中打探一番。
“嗯,住处不着急探明,还有没有打探到别的重要情报?”
方志和又低头看了眼报告,他识字本来不多,虽然就任办事处队长后,在乌衣台内接受了临时加强培训,但与文字打交道还是让他倍感吃力。
“还有最后一条。”方志和抬起头,将报告合上:“据第二甜水巷飘香茶铺的一名茶博士透露,这罗五曾经在军中待过,不过时间有些久远,大约是在二十年前。”
从过军?李延庆当即问道:“从的是什么军?地方军还是开封禁军?”
方志和答道:“应该是禁军。”
禁军...李延庆内心活泛开来:“二十年前,那应该还是后唐朝,也不知这罗五在军中待过多少年......”
“这样来看,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正因为他在军中待过,所以才能成为刺客头目,因为退伍老兵就是最合适的刺客人选。
“而且这罗五还是明目张胆地在市井中接任务,听说时间还不短,有十多年了,估计是在军中或者开封府有点小靠山......”
“又是一个硬茬子...这凤鸣馆怎么就找来了这么一号人呢?”李延庆一边思索,一边轻点桌面,敲点的频率越来越高。
方志和恭谨地立在桌前,静静地等待李延庆的吩咐,不敢有丝毫的不耐。
过了一小会,李延庆停止敲击,望向方志和:“对于罗五手下的那个刺客组织,你们已经在市井中展开调查了吧?”
“在下已经派出三名精干弟兄去打探。”对于李延庆的命令,方志和不敢有丝毫怠慢,离开办事处时,还特意叮嘱过。
李延庆满意地点了点头:“汇总之后立刻来向我汇报”
“是!”
“哦对了。”李延庆叫住正准备离开的方志和:“先全面停止对两家书铺以及凤鸣馆的监视,将人都撤回来。”
“在下领命。”
第八十五章 我要当刺客
日色渐昏,罗五孤身一人走出毕罗脚店的大门。
毕罗脚店的东家是罗五在军中的老相识,他允许罗五在毕罗脚店里接取任务,但要在天黑前离开。
所以没任务的日子,罗五都是天亮而出日暮而归,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
出了毕罗脚店,罗五先是去了一趟隔壁巷,买了半斤麦芽糖,并吩咐摊主将糖块敲成小碎块。
手拿着装糖的纸袋,罗五健步如飞往朱雀门而去。
放在平日,罗五肯定会哼着小曲,悠悠哉哉地出城,有时兴致来了,还会转道去小甜水巷潇洒一番。
但今日不同寻常,因为从昨夜开始,开封城内就已经施行宵禁。
当然此时宵禁的力度是比较低的,远没有唐朝时那么严苛。
在唐朝初期,首都长安夜夜都会施行宵禁,一旦天黑,各个城门立刻关闭,除了特殊情况,街道上不允许有任何巡逻士卒之外的行人。
而今日的开封城相比往日,只是会提早一些关闭城门,并且在深夜时有兵丁在街巷中巡逻,城内依旧还会是行人如织,热闹非凡。
但这份热闹并不属于罗五这样住在城外的居民,他需要在太阳彻底落山前出城,否则他就只能留在城里过夜了。
在开封城里过一夜的价钱可不低,罗五不想出这个冤枉钱。
匆匆忙忙出了城,罗五又行了五里地,停在了一处破旧庭院的门口。
推开门,罗五仰着头高喝一声:“我来看你们了。”
院中三扇老旧木门同时敞开,三十余名个头不一的小孩从屋内冲了出来。
“五叔叔来了!”
“五叔你终于来看我们了!”
“我要吃糖,五叔!”
“五叔,我这几天一直都有听话待在院子里,你能多发我一块糖吗?”
...
“好了,都安静点。”一名高个的男孩站了出来。
嚷闹的院子逐渐安静了下来,这名男孩先是将孩子们都赶回了屋中,而后走到了罗五的面前:“五叔。”
罗五将手中的纸袋递给男孩:“定哥儿,一会将这些糖发出去吧,听话的就多发一块,今天我特意多买了些。”
名为苏定的男孩接过纸袋,打开看了一眼:“五叔你又破费了,其实你能收留我们给口饭吃,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再买糖来,而且他们的嘴都被你养叼了,一天没吃糖就到处瞎嚷嚷。”
“呵呵,就一点点而已,不碍事的。”罗五左手取下头上的毡帽,右手拍在苏定的肩膀上:“我不在的这些天,这里还好吧?”
这处院落是罗五用来抚养孤儿的地方,目前住着有三十二名孤儿。
这些孤儿有一小半是罗五手下的孩子,虽然罗五竭力想要保护手下们的安全,但毕竟是刺客组织,伤亡是不可避免的。
一大半孤儿则是禁军中阵亡军人的孩子,在父亲战死之后,他们的母亲大多都会将孩子丢在开封,独自逃往它乡改嫁。
此时的军中并没有任何收养战争孤儿的组织,这些孤儿们通常只能流落街头,下场凄惨。
几年前罗五受到了军中一位武将的委托,帮忙抚养了二十多名战争孤儿,正因为这处院落地处城外、位置偏僻,还幸运地逃过了四年前的那场浩劫。
罗五平常隔个一两天就会来看看孩子们,前些日子接了董三牙的任务,加之最近这几日又有急事要忙,故而有七天没来这里了。
“能有什么事呢?”苏定腼腆地笑了笑:“他们最小的都快有八岁了,都懂事了。”
“是吗?都八岁了...”罗五轻声感慨了一句:“时间过得可真快。”
“可不是吗?我都有十六岁了。”苏定附和了一句。
罗五闻言面露惊诧:“你有十六岁了?”
“那当然了。”苏定挺起胸膛,用力拍了拍。
罗五这才仔细打量着苏定,面容坚毅,峥嵘初露,身高接近五尺六寸,都快赶上罗五的身高了(此时一尺约为三十一厘米)。
“想不到啊,你这小子都长这么高了。”罗五哈哈一笑,用力拍打着苏定结实的臂膀。
“唉哟,五叔你轻点的。”话虽如此,苏定却并未做丝毫的闪避,他反而很享受这种亲昵的感觉。
连着拍了六下,罗五收回手,戴上毡帽,转身往门口走去:“好了,我要走了,改明我还有事要忙。”
“五叔等等。”苏定连忙叫住罗五。
罗五转过身来:“还有什么事?钱用完了?”
苏定摇了摇头:“不是。”
“你快说吧。”罗五停下了脚步。
“五叔,我想做些事。”
“做事?做什么事?”罗五有些疑惑。
苏定连忙解释:“我就是想替你做事,你看我都十六岁了,再让你养着我也过意不去,总归要做些事的。”
哦,是这样么,罗五不假思索地说道:“那你明天去第一甜水巷的“陈义”石匠铺报道吧,我会嘱咐他们的。”
陈义石匠铺是罗五麾下的产业,不为了赚钱,就为了安置一些少胳膊少腿的弟兄,让他们有个活干,有口饭吃。
“我不想做石匠。”苏定当即否决。
“那你想做啥?”罗五瞪着他:“这世道有份活做就不错了,别挑来捡去的。”
“我想和你一样。”苏定望着罗五,眼中洋溢着崇敬:“做刺客。”
罗五闻言一惊,一个箭步就冲到苏定的身边,拉着他进了院子角落的一个小杂物间里:“你想做刺客?你难道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你没点记性的吗?
“可五叔不也是刺客吗?我就想成为和五叔一样的人。”苏定有些懵,他本以为罗五会欣然同意,但苏定早已下定了决心。
“我这是没得选才当的刺客,你现在有得选了,干嘛还走我和你爹的老路?”罗五是万万没想到,苏定竟然会想当刺客。
“可我就想当刺客。”苏定说着还脱下了上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我这几年一直按照九叔的教导,每天都在打磨身体,肯定能当好刺客的。”
“你这...”罗五怒不可遏:“老九那个混账东西,他人呢?”
老九名为项九,原本是刺客组织的一员,后来瘸了条腿,被罗五派来照顾孤儿们。
苏定小声地回道:“一早就出去了...”
“天杀的混账东西!”
第八十六章 掂量
眼见罗五即将处于失控的边缘,苏定慌慌张张地逃出杂物间,却正撞上了刚刚喝完酒回来的项九。
苏定大喜过望,连忙跑到项九面前:“九叔,五叔一听我要当刺客,就气得不行,你帮我劝劝他呗。”
项九右脚趔趄着,一张土黄色的脸上满是粗硬的黑色短须,打了个酒嗝,抬起手擦了擦嘴角流出的残汁,嘿然一笑:“当然会生气了,他应该是最不愿意看到你当刺客的人。”
苏定大为不解:“既然九叔你明知道五叔不会同意我当刺客,那干嘛还要让我打磨身体,练习武艺?”
“嘿,有些东西你不必明白,我保证他会收下你的。”项九伸出大手轻轻拍了拍苏定的臂膀。
说罢,项九又四处张望了一番:“对了,罗五他人呢?我找他说说去。”
罗五听到屋外的动静,黑着张脸从杂物间走出来,一见是项九,当即火冒三丈:“你这混账,还有脸来见我?我把定哥儿交给你,是要你好生看管,可你呢?竟然教他做刺客?”
“嗨呀,有啥可生气的?”项九笑嘻嘻地抬起左手,摇了摇手中沉甸甸的酒葫芦:“我就知道你今天要来,特意去打了壶好酒,先进屋喝两杯?”
“没心情。”罗五撇过头去,看都懒得看项九一眼,但心中其实早已意动,糖和酒他向来都是难以拒绝的。
项九深知罗五的本性,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一把就搂住罗五的肩膀:“走,上我屋里去。”
罗五努力想要抗拒,但还是半推半就地随着项九走向院子北边的主屋。
一脚踢开房门,项九回过头来吩咐苏定:“天快黑了,将门锁上,给孩子们做顿晚饭,我和你五叔的份就不用做了。”
两人进了屋,项九将酒葫芦丢到罗五的怀中,将房门合上,而后一屁股坐到了一张木凳上,将本就不结实的木凳压得嘎吱作响。
“坐呀,愣着干啥。”项九提起桌上的黄色瓦壶,大大咧咧替自己倒了杯水,半杯水都洒在了桌上。
罗五犹豫再三,还是坐在了项九的对面:“我事先声明,这酒是你请的,我喝,但你要想让我收下定哥儿,那就免谈。”
“算了吧你。”项九咧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今天酒你要喝,人你也要收。”
“那我现在就走。”罗五将酒葫芦放到桌上,当即起身。
项九连忙伸出手拉住罗五:“坐下坐下,我有要事和你说,听完你肯定会收下定哥儿的。”
“什么事,你先说。”罗五面露警觉,他害怕一会自己喝醉了,迷迷糊糊间就应下了项九的要求,那就上项九的当了。
“你这人啊,还是这么谨慎。”项九翘起了二郎腿,一只手端起桌上的缺口瓦碗,仰头喝水。
罗五双手抱胸站在原地,不耐烦地跺了跺脚:“你再不说我可真走了。”
“行了,我说。”项九将碗丢到桌上,压低了声调:“定哥儿是个习武的天才,不做刺客,太可惜了。”
“天才?”罗五面露怀疑:“你这混账不会是在骗我吧,我是看着定哥儿长大的,我为啥不知道。”
“嘿。”项九笑了笑:“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个天才啊,再加上我从未与你提起过,你当然不清楚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清楚点。”罗五用力把住项九的肩膀。
罗五有一种被蒙骗的感觉,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定哥儿竟然是个练武天才?而罗五却完全不清楚,这令他心里猫抓似的难受。
项九一巴掌就拍掉了罗五的手:“这事情还得从六年前说起,当时定哥儿找到我,说要练武当刺客,那我肯定是拒绝他的,他爹与我是拜把的弟兄,他儿子要做卖命的活,我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嗯,这还差不多。”罗五认真地听着,不由地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项九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我看那时候定哥儿身子骨有些瘦弱,就想着教他点打磨身体的法门,这应该没错吧。”
“没错。”罗五表示肯定。
“嘿,后来你猜怎么着?”项九压低了声调,神神秘秘地说道。
“怎么着?”罗五瞪了他一眼,示意他有屁就快放。
项九倒也不敢再墨迹:“我当时是教他练棍,这东西学起来很快,也不容易伤到身子和旁人,当然我就教了他最基本的使棍,并没有教他与人打斗的棍法。
然而,就在他十三岁那年,我看他练棍练得像模像样的,就叫他来和我比划比划。”
“和一十三岁小孩比划?你还要脸吗?”罗五对项九这种欺负小孩子的行径表示不屑。
“可是,我输了。”
项九的话在罗五心中陡然炸开,石破天惊,他无法想象,沉浸武艺接近三十年的项九,竟然会输给一个十三岁小孩。
“你当真输了?你确定,你不是有意让着他?”罗五还是不愿相信。
项九倒也很光棍地承认:“一开始,我确实有让着他,毕竟是个孩子,可和他对练了一阵后,他的棍法是越来越犀利,我必须使尽解数才能与他旗鼓相当,再后来,我就打不过他了,当然我是控制了力道的......”
罗五没等项九说完,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从你与他对练,到打不过他,统共是多长时间?”
“嗯...”项九撇过头想了想,回道:“应该不会超过两个月。”
“所以,他只学了两个月的棍法,就比你强了?你确定不是两年?”罗五依然难以相信。
“我没记错。”项九摸了摸发丝稀疏的头顶:“真的,就只有两个月。”
罗五这时再也站不住了,当即转身往门口走去。
“你要干嘛?”项九叫住他。
“我当然是要去看看他的道行有多深,确认你有没有扯谎。”罗五头也不回,眼看就要到门口了。
其实项九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罗五基本已经相信了,他清楚项九不是个撒谎的料,扯不出谎言来,但他本能地就想要去确认。
项九倒也不拦他,反而嗤笑了一声:“别去,你肯定不是他对手,别自讨苦吃了,再说了,现在他正在做饭,哪有功夫让你确认。”
这倒也是,罗五转念一想,又坐回到座位上:“不过,就算他武艺再高强,我也可以不收他,决定权在我,不在你。”
项九不接罗五的话茬,将桌上倒扣着的两只瓦碗摆正,拧开酒葫芦,倒上了两大碗美酒。
“先喝酒,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项九端起碗,美滋滋地咂了一口:“这味就对了。”
装啥呢,不就是巷口摊子上卖的兑水淡酒吗?罗五喝了一小口,强迫自己放下酒碗:“你就不能一次说完吗,先说事。”
“行,先说事。”项九抿了抿嘴,凑到罗五身前:“你最近,缺钱花了吧?”
“这话什么意思。”罗五强自镇定,又喝了一口小酒:“我几时缺过钱了?”
项九笑了笑,当即就戳破了罗五的伪装:“我都打听过了,你前些天,接了个刺杀十人的大生意吧?”
“你从哪听来的?”
“你别管我从哪听来的,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真的就行了。”项九觉得光喝酒不过瘾,从一旁的斗柜上拿来一个纸包,拆开,其内是满满一袋花生米。
罗五见到了花生米,眼睛都直了:“你还有这好东西,不早拿出来?”
“你先告诉我,这事儿是不是真的。”项九反手就将纸袋放回到斗柜上。
“是真的。”罗五倒也不隐瞒,对拜把子的弟兄也没啥可隐瞒的。
项九将纸袋丢到了桌上:“你以前可是从不接这种高危生意的,你肯定是缺钱了。”
“缺钱?我是缺钱了,怎么了?”借着轻微的醉意,罗五啥都敢说了,将心中的委屈一股脑儿倒出:
“难道不应该吗?这里三十多张口,甜水巷那边还有十多张,组织里又有二十多张,都等着我喂!这几年开封府管得愈来愈严,能接的生意愈来愈少,那能不缺钱吗?”
项九还是第一次从罗五口中听到这样掏心窝子的话,端起的酒碗不由又放回了桌上:“你心里的苦,我明白,一知道你接了那样的生意,我就全明白了。”
“你明白,你明白就好咯。”罗五仰头将一碗酒全都灌下。
“所以,你就带定哥儿走吧,他能帮你。”项九锤了锤自己残废的右腿:“要是有需要,我也能帮你。”
“你?”罗五瞥了项九一眼:“你这就算了吧,定哥儿我也不能收,我答应过他爹的,要让他有个正经活计,取个贤惠浑家,过上好日子。”
“可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项九轻声叹息:“十五年前的事情,早晚会重演。”
罗五低下头,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不论如何,定哥儿绝对不能当刺客。”
“别傻了,你要是死了怎么办?这几十号人都指望着你呢?带定哥儿走吧,他能保护你。”项九望着罗五,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怜悯,他能在罗五的肩膀上,看到大山一般的重担。
见罗五没吱声,项九又劝道:”一个人重要?还是几十号人重要?你自己掂量着看吧。”
第八十七章 无名
“掂量,呵,掂量?”罗五踉踉跄跄地出了破落小院,一手扶着墙,一手搭在苏定的肩膀上,一边低声自言自语:“天杀的混账东西...这该如何掂量?”
罗五与项九两人喝完了一葫芦酒后,觉得很不过瘾,干脆让苏定又去打了两壶酒来。
酒虽不烈,奈何想醉。
两人就着袋花生米,长谈到了深夜,喝了个一塌糊涂。
喝完酒后,罗五拒绝了在项九屋里对付一晚,强撑着要回去自己的住所。
“九叔,你在说什么?”夜晚的冷风有些大,苏定一时没听清楚罗五在说什么。
罗五转过头看了苏定一眼,挤出副笑脸:“没什么,就胡乱说两句,嘿嘿。”
眼见罗五醉气醺醺的模样,苏定面露担忧:“要不,九叔你今晚就别回去了。”
“回去,我要回去。”罗五搭在苏定肩上的左手发力,强自撑起身体:“走,现在就走。”
中午离开凤鸣馆时,罗五在秦蕊那留下了自己的住址,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都不想错过这单大生意。
而且凤鸣馆被人监视,秦蕊定然想找到监视者,罗五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苏定叹了口气,全身发力,架着罗五往他的住处走去。
罗五的住所离这处破院子有一里多远,两人迎着寒风步履阑珊地行了近一刻钟,终于来到了一处低矮土墙的边上。
“五叔,到了。”苏定轻轻抖了抖肩膀。
罗五就走了开头的几步,后来都趴在了苏定的背上,苏定几乎是背着罗五走完了这一里多路。
“啊,到了啊?”罗五抬起头,勉强睁开双眼,扫了眼熟悉的黄色土墙:“你背我进去吧,门应该没锁。”
罗五并未娶妻身子,但这间院落也并不只住了他一人,四名单身的手下与他同住一院,会给罗五留门。
说罢罗五又趴回了苏定的背上,苏定宽厚温暖的后背让他觉得很是舒服。
苏定推开大门,背着罗五进了院,小院不大,也就两丈见方。
院中黑漆漆的,苏定就着月光,驾轻就熟地走到背面的主屋门前。
正当苏定要推开房门时,右边厢房的房门突然打开,一名中年男子披着外衣,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罗哥回来了。”男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看:“哦,是定哥儿啊,罗哥他又喝醉了?”
“我好好的,没...没醉。”罗五挣扎着从苏定的背上下来,扶着墙壁勉强站定。
最近几年罗五总是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中年男子开始还劝罗五几句,如今已是见怪不怪,转过身撂下一句:“傍晚的时候,有个女的找上门来,指明要见你。”
女的?罗五闻言醉意消了一半,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她是谁?”
“我不认识,她只说要你明日巳时之前去凤鸣馆,过时不候。”
说罢,中年男子径直回屋去了,心中不住地感慨:罗哥不愧是罗哥,找的女人竟会如此漂亮......
凤鸣馆?罗五的醉意转瞬全消,心潮澎湃,:上天垂怜呐,大生意到手了!
苏定先是看着男子进了厢房,而后望向下颌微微颤抖的罗五,面露疑惑:“凤鸣馆是什么地方?”
罗五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不是你应该知道的地方。”
话一出口,罗五不由地愣住了,思绪如麻:
“那名监视者身手如此不凡,其幕后主使定然身份尊贵,而且这秦蕊看起来背景也是非同小可,自己若是接了这笔生意,恐有性命之虞......”
“可这笔生意能够带来的报酬十分丰厚,自己必须要拿到手,不然再有两月,几十张嗷嗷待哺的嘴就要断炊了......”
罗五一时间有些踟蹰:“自己到底该不该接这笔生意?”
苏定推开房门,见罗五仍旧杵在原地:“五叔,怎么了?快进屋啊。”
罗五望着苏定略显青涩的脸庞,表情有些复杂,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我允许你加入我们。”
“真的?”苏定喜出望外,旋即就反应过来,两旁的厢房有人正在睡觉呢。
苏定激动地冲到罗五的面前,捂住嘴,小声地问道:“五叔不会是在逗我开心吧。”
憋在心里一晚的话终于说了出来,罗五放松了不少,甚至连心里的负担也随之轻了一些。
“我哪有这个心情。”罗五微笑着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苏定壮实的肩膀:“明早先随我出去一趟,回来后就将行礼都搬到我这里来,以后就好好跟着我干。”
“嗯,嗯。”苏定忙不迭地点着头。
......
李府中,越来越多有关罗五与他麾下刺客组织的情报,汇总到了李延庆的手中。
说来奇怪,这刺客组织在开封城里出现也有快二十个年头了,却至今都无人知道这个组织的真名。
也许,它本来就没有名字吧。
“要不,我们以后干脆就叫这刺客组织为无名好了。”李延庆轻声笑了笑。
方志和也跟着笑了:“郎君这名字起得好,打探了这么久,竟然连名字都不知道,也算是一大怪事了。”
“行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让下边的弟兄都撤回来,这些天辛苦他们了,每人发两贯赏钱,让他们先休息一阵。”
说罢,李延庆将手中的一叠报告放到了桌上。
李延庆决定全面放弃对凤鸣馆、书铺、吕端,以及罗五和刺客组织“无名”的追踪。
以前李延庆想要彻查吕端与凤鸣馆,最大的原因是缺钱,想要得到九经的贩卖权。
现在赌球赚了一千多贯,从董三牙和牛八那又弄到了两千多贯,足可解李延庆的燃眉之急。
若是再能得到苗三掠走的好几车财货,那李延庆几年之内都无需为钱而忧心了。
虽然李延庆很想彻底拨开笼罩在凤鸣馆上方的迷雾,但他清楚,在京城,行事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这凤鸣馆越是神秘,背后潜藏的风险就越是巨大,李延庆没把握能扛得住,那就不如暂且搁置。
“在下替弟兄们谢过郎君。”方志和拱手告退。
第八十八章 徒劳
时间悠悠而逝,转眼就是四天过去。
“嘚”的一声,一支箭矢直中靶心。
李延庆看着微微发颤的箭羽,满意地放下手中的长弓。
“可以啊,想不到三郎你不但能拉开这九斗硬弓,还能一箭就中靶心。”李延顺站在李延庆身旁不远,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之情。
此时军中能拉九斗弓连射十二箭的,那就是第一等一的士兵了,即便是强壮如李延顺,也就能用用一石三斗的弓,再高他也吃不太消。
“大哥,使用这九斗的弓对我来说,还有些勉强了。”李延庆揉了揉微微发疼的右手大臂。
李延庆之前练习射术时,一般都是使用六斗弓。
这次是看到李延顺在使用九斗弓练习,一时手痒,想要试试,没想到一箭就中了靶。
“你才十六岁不到,能射上一箭已经很不错了,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也才刚用上七斗弓呢。”李延顺从三弟手中接过长弓,顺便还用力拍了拍李延庆的肩膀。
李延庆龇牙一笑,大哥这手劲,真是吃不住。
“也不知道嫂子那娇弱的身子骨,是怎么顶住的,也许用了些特别的体位吧...”李延庆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好了,大哥,我今日练习完了,就先走一步了。”
李延庆刚刚才用六斗弓射了一百发,已有些疲惫。
“去吧去吧。”李延顺已经张弓搭箭,准备开始练习了。
“对了,你明日也要练习射术哦,阿爹特意嘱咐过我,要我多加监督你。”李延顺不忘补上了一句。
李重进两天前从宋城捎来信,让两兄弟最近一个月多加练习射术。
当今天子喜欢让武将和衙内们比试射术,新年集会时定然会现场考校衙内们,李重进可不想在郭荣以及众多同僚前丢脸。
李延庆此时已经走到了演武场的门口,转过头回道:“晓得啦,我不会懈怠的,大哥就放心吧。”
就算没有李重进的来信,以及大哥的监督,李延庆也会每日练习射术的,自张正教他射箭开始,射箭就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
就算学业和事业再忙碌,李延庆也会抽点时间来演武场练练。
锻炼的好处李延庆是深有体会的,身体上的健康自不必多说,即便经常学习工作到深夜,第二天他也能够拥有充沛的精力。
刚出演武场,李延庆就见到了等候在外的铃儿:“有事吗?”
“郎君,方志和刚到,正在书房中等候。”
若是方志和有急事,那肯定会向铃儿说明,并到演武场来面见李延庆。
如今只是在书房等候,那应该就不是什么要紧事,估计就是些日常的工作汇报,李延庆想了想,回道:“行,我现在就去。”
但即便是简单的日常汇报,李延庆也想要第一时间听到,乌衣台目前算是他的命根子,本想着锻炼后去泡个澡,现在看来只能先延后了。
李延庆刚刚推开书房的们,方志和就迎了上来:“郎君。”
李延庆点头示意:“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方志和转过身,站到了一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那个罗五和他的无名,仍然在打探邓二的消息。”
李延庆走到书桌后坐下:“今天他们又发动了哪些势力?”
罗五与他麾下的刺客组织“无名”,这几天拿着邓二的画像,发疯似地在开封城内外查找邓二的踪迹。
“无名”不愧是能混迹开封城近二十年的刺客组织,旗下不光有好几十号人可以调用,还能串通开封市井中的各路势力协助查找。
之前的三天里,光经乌衣台打探到的,就有四五家脚店、十余家茶铺,以及近二十家石匠木匠铺在协助“无名”查找邓二。
但是乌衣台开封办事处得到了李延庆的授意,早已将散布在外的人员尽数收回,所以难以打探到协助过无名的店铺具体有多少,只能估算个大概出来。
而在罗五面前暴露过的邓二,早在三日前被李延庆派去了宋城办事处,“无名”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
方志和也是亲眼见到了“无名”在市井中的庞大力量,再也不敢对罗五有所轻视,认真地答道:“据两位弟兄在脚店吃饭时打听到,估计有七、八家青楼妓馆也加入到了查找邓二的行列。”
“嚯,这阵仗是愈来愈大。”李延庆不由感慨:“看来凤鸣馆背后的势力是铁了心要查个水落石出。”
“幸好郎君料事如神,早早地就让邓二离开了开封。”方志和最近也学会了奉承。
“说这话作甚。”李延庆瞥了方志和一眼:“说起来,你最近怎么也开始说漂亮话了?是谁教你的?”
“是一个弟兄教我的,在下听后,觉得很是在理,就跟着学了几句。”方志和倒也不隐瞒。
李延庆轻轻点了点桌子:“漂亮话虽然好听,但无用,你可千万别学,回去以后也警告下那位弟兄,在乌衣台内部不要搞这些官场上的做派。”
“是。”方志和当即低下了头:“在下回去之后定会好好教训他一顿。”
“嗯。”李延庆点了点头:“将今日的报告留下,你就先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
......
开封城外一处偏僻但占地极广的别院中,花间社正在此举行例行集会。
“今日将诸位召集到此处,是因为凤鸣馆近日发生了点状况,未来花间社的集会都会在此处举行。”冯吉端坐在木质案几后,向与会的众人宣布了这一消息。
冯吉身前的案上摆放着一只白瓷酒壶,以及一口小巧的瓷杯,洁白的壶身上绽放着一朵艳红的曼陀罗。
与会的众人在听到这一消息后,纷纷交头接耳,花间社本就不是一个地位分明、纪律严格的组织。
毕竟只是冯吉一时兴起组建的一个诗社,虽然目前在冯吉的带领下,拥有了明确的政治纲领,但之前自由散漫的风气积累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更何况,凤鸣馆作为花间社召开集会的地点已长达四年,期间从未有过改变,社员们有所惊诧也是正常的。
这也在冯吉的预料之中,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小口小口地抿着,任由社员们互相交流。
众人商讨了一阵,一名老者忽然问道:“能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冯吉放下酒杯,闭上眼,又睁开:“有人在监视凤鸣馆。”
第八十九章 惊喜
一石激起千层浪,包括提问老者在内的一干与会者,一时间都有些错愕,嚷闹的大厅转瞬就沉寂了下来。
老者扶须沉思片刻后问道:“此事,当真?”
冯吉没有说话,缄默就是肯定。
老者继续问道:“那,是谁?”
“正在查。”冯吉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监视者是近五日才出现在凤鸣馆外的,诸位大可放心,此事待我查明之后,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上一次花间社的集会还是在八日前,冯吉此言,是为了打消社员们的担忧。
一名矮个短须男子当即附和:“罗花愿意开诚布公,我等自是放心的。”
十多名与会者连忙跟着附和,厅内一时间又复归喧闹。
“好了,都静一静。”冯吉抬起手,屋内逐渐恢复平静。
冯吉的眉毛微不可见地挑了挑,旋即朗声道:“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最重要的是想向诸位介绍两名新社员。”
话音刚落,大厅最左侧的两张相对的几案后,尹季通与吕端应声而起,其他十几名与会者齐刷刷地看向两人。
“其中的一位,想必诸位都很熟悉,国子监的尹博士,以后在花间社的代号为海棠。”冯吉摊开左手,指向了个子稍高的尹季通。
尹季通微微低头示意,他也算是京中各式文人集会的常客,入社之前就与花间社不少成员有过交集。
众社员都表现得很平静,尹季通官阶虽不高,但精通经史律令,在京中薄有名望,加之他的父亲尹拙是花间社的创社元老,众人都对尹季通的加入没有异议。
“元定(尹季通的字)你先坐下。”冯吉对尹季通微微颔首。
尹季通对社员们拱手行了一礼,而后缓缓坐下,博来了十余名社员友好的微笑。
接着,冯吉的左手又指向了尹季通对面的吕端,微微一笑:“至于这位,则是与元定同属国子监的同僚,国子监吕主簿,今后的代号为梨花。”
这一下,就有不少社员有点坐不住了。
首先这吕端在京中名声不显,没人听说过他有任何文才;而且这吕端的差遣只是国子监主簿,这一差遣向来是用来安置从九品小官的,这说明吕端的家室也不高。
花间社的社员们要不就是进士出身者,有远大仕途;要不就是出身高官之家,拥有深厚的家庭背景和朝堂能量。
尹季通他们可以爽快地接纳,但对于吕端,他们就有些看不太起了。
不少社员们当即就开始询问身边的与会者,想要打听这吕端的来历。
也有个别社员面露思索,认为冯吉在这种特殊时期,吸纳吕端这位背景与能力都不凸显的新成员,蕴含着特别的深意。
坐在冯吉身边的尹拙见到此情此景,忍不住凑到了冯吉的耳边,小声地询问:“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放心。”冯吉气定神闲地抿了口小酒,他早就与几名社员通过气了。
没过多久,吕端是已故兵部尚书吕琦之子的消息,就在社员中传播开来。
虽说吕琦已逝世足有十一年之久,但还是有不少社员与他共事过,知晓他的名号。
争议声逐渐平息,社员们算是勉强接受了吕端的加入。
见厅中重归安静,冯吉先是对吕端颔首示意,吕端坐下之后,冯吉放下手中酒杯:
“那么开始下一个议题,诸位都知道,国子监于四日前考试所用的考题,是我与尹祭酒为了招募新成员而特意编写的,虽然中间有些波折。”
说到这里,冯吉顿了下,接着说道:“但过程还算顺利,目前所有的考卷我都仔细阅览过了,精心筛选出了两名候选者,分别是当今首相范质的从子,范曦;以及岳州防御使赵弘殷之子,赵匡义。”
“诸位若是有异议,不妨现在就提出来。”冯吉扫视了众社员一眼。
见无人出声,冯吉嘴角轻轻勾起,继续说道:“不过,这两人年岁尚浅,尹祭酒将会观察与考校他们一整年,之后我会再做定夺。”
范曦与赵匡义在考卷上不但赞同文臣当权,还对当今面临的困局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虽然尚显天真稚嫩,但冯吉很看重他们的朝气与家室背景。
而且赵匡义给了冯吉很大的惊喜,赵匡义作为武将家庭出生的衙内,竟然赞成文臣当权,这是令冯吉万万没有想到的。
其实除了赵匡义之外,与赵匡义同处律学馆的李延庆,也是冯吉希望拉拢的目标。
因为冯吉要想达成自己文臣当权的终极目标,那必然需要得到禁军的支持。
不过李延庆的答卷没有达到冯吉的期望,冯吉也就暂时放下了拉拢李延庆的打算。
两位备选社员的名字并未掀起什么风浪,范曦与赵匡义都是出自高官家庭,而且还得到了冯吉的认可,这说明文采上亦有可取之处,是花间社众社员们最乐意见到的人选。
今日需要通过的三件议题全部顺利通过,冯吉因为监视者迟迟未能查出,郁闷多日的心情好转了些许,脸上浮现出一抹随和的浅笑,抬起手:“好了,诸位可以自由交流了。”
......
第二日傍晚,李延庆刚从国子监回到家中,就收到了一个惊喜,真正的大惊喜。
向南逃窜的苗三一伙,连同随行的五辆大车,共计两万余贯现钱,被刘从义带着十多名乌衣卫,在南阳地界截获。
“我们的人可有伤亡?”李延庆第一个担心的,是手下乌衣卫的安危。
苗三一伙人能毫无顾虑地就杀掉四人,是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刘从义带的人马并不多,李延庆这些天里一直在担忧刘从义等人的安危。
前来报信的乌衣卫当即答道:“回禀郎君,仅有两人受了轻伤,无人战死。”
“太好了!”李延庆兴奋地一拍桌子。
这两万贯顺利到手,李延庆在未来数年之内,都无需为钱而担忧。
乌衣台的经济危机,是彻彻底底地解决了。
不过,这笔钱还需四到五天才能运到开封,报信的乌衣卫是提前脱离了队伍,快马赶回开封的。
李延庆唤来李石:“速速备马,我要立刻出城。”
第九十章 缄默
在李石等十名护卫的陪同下,李延庆一行从曹门出了开封城,直奔城东的乌衣台总部。
进了总部,李延庆便立刻命张正派出五名得力人手,往南去接应刘从义等人,力求万无一失。
李延庆还吩咐张正,待两万贯到位后,乌衣台需立刻加紧招募人手,在明年春雪融化之前,尽量将乌衣卫的数量扩充到两百人以上。
目前乌衣卫仅有八十人不到,已略显捉襟见肘,李延庆急需更多可以调用的人手。
将两件要事吩咐下去后,李延庆有召见了张谦和。
“怎么样,上次的信你收到了吗?”李延庆看着胖了一小圈的张谦和,不由地有些想笑。
乌衣台总部的伙食很是给力,在这里教了一个多月书的张谦和,不可避免地增重了七、八斤,原本瘦瘦弱弱的标致书生体型,变得有些许走样。
“早就收到了,多谢郎君。”张谦和面色红润饱满,拱手行了一礼。
张谦和的父亲张惟远,之前从宋州捎了封家书给张谦和,送到了李府上,李延庆便派了一名护卫跑了一趟。
“那我前次吩咐你举行的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李延庆原本计划在十二月初一,于乌衣台内举行一场考试,并根据成绩发放奖赏。
一方面可以提高乌衣卫们的学习兴趣,另一方面也可以检测一下学员们的学习成效。
但因为乌衣卫的人手不太够,有六名学员跟随刘从义南下,这次考试也就不得不延后,目前预计延后到十二月十五日举行。
张谦和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考卷,向前走了几步,放到了桌上:“这是在下编写好的考题,还请郎君过目。”
李延庆拿起考卷展开,细细看了一遍:“难易适中,做得不错,到时候就考这份考题吧。”
“是,郎君。”
李延庆将考卷折好交还给张谦和:“对了,你这老师当得可还顺心?”
张谦和内心生出一股警觉,脸上则依旧挂着恭谨的笑容:“还算顺心吧。”
“那就好。”李延庆笑着点了点桌面:“再过一阵子就到年关了,考试结束你就回宋城过年,十五之后就回开封来,预计到时候乌衣台又会多出二十名学员,我打算继续让你来负责。”
还有?不是说好就教一批的吗?张谦和很想哭,但他只能笑着回道:“既是郎君吩咐,在下服从安排。”
“那就好。”李延庆满意地点了点头:“过完年我给你加薪!”
我不想加薪呐!我是真的不想再教书了!张谦和在心中无力地呐喊着。
“多谢郎君。”
......
“还没有找到吗?”秦蕊看着面前站着的罗五,就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勉强维持住了矜持:“你之前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证,能够在三天之内找到人吗?现在已经足有四天了。”
罗五低着头,缄默地站立着。
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到处求爷爷拜奶奶,调动了所有可以调用的力量。
就连养着的三十多名孤儿都被罗五派了出去,在开封城的各条大街小巷里扮成乞儿,地毯式地搜查那名监视者。
然后那画像上的男子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任凭罗五如何努力,都无法在开封城内找到那名男子的踪迹。
“回话!”秦蕊的声调略微提高,这几天里冯吉不止一次地派人来向她问询搜查结果,然而秦蕊每次都无法交差。
冯吉最近这两天派人过来的次数愈来愈频繁,带来的口信也是愈发的严厉,这令秦蕊的心情极度烦闷,内心也变得如糖片般脆弱。
秦蕊无法想象,她若是失去了冯吉的宠幸与庇护,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所以秦蕊只能将这份沉重的压力转移到罗五的身上,一次次向罗五索要监视者,接着却是一次次的失望。
罗五抿了抿嘴,嗫嚅着说道:“也许,也许他早已不在城中。”
“那就出城去找。”秦蕊不顾矜持,一连喝了两大口茶水,想要平息心中的怒意,却不小心呛到了自己:“咳,咳!”
罗五只能继续保持沉默,他的势力与人手,大多只能在开封城内调动,这是行规,城外有城外的地下组织,他是无法越界的。
废物!秦蕊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就忍不住在心中爆了一句粗口。
也不知是在骂罗五,还是在骂自己。
屋中一时有些沉寂,秦蕊也知道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望向罗五:“你给我个准信,究竟还能不能找到人?”
我也想找到啊!奈何实在是没办法!罗五只能老老实实地答道:“以在下的能力,八成是找不到了。”
该死的!秦蕊扭过头,闭上眼,紧咬银牙。
虽然早就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但当失败真正降临时,那种辛辣苦涩的滋味还是让秦蕊的胸腔火燎般难受。
秦蕊高耸的胸脯轻轻颤抖着,良久才逐渐平息。
“我明白了。”秦蕊的嗓音有些干哑。
秦蕊这些天也算是见识到了,罗五在开封城中能够调动的力量有多么庞大,她无法想象,若是连罗五都不能找到人,又有谁能找到那名监视者呢?
就算这次失败了,秦蕊也想要将罗五与他的力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早就明白,要想维持自己在郎君心中的地位,助力郎君达成宏愿,仅凭美色是绝无可能的。
最重要的,是忠心,是办事的效率与能力。
所以,秦蕊不但不能对罗五大发脾气,反而还得好言安抚。
“他也许真的不在开封城中了...”秦蕊只好在心中勉强说服自己。
但是,郎君那里又该如何交差呢?秦蕊想不清楚,也不愿意去想。
沉默良久,秦蕊抬起手,无力地对罗五摆了摆:“行了,我知道了,这并不是你的错,约定的薪俸我也会如实照付,你先退下吧。”
秦蕊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躺倒在床上,用被子捂住脸,睡到天昏地暗,最好永远都不要再醒来。
因为只要是清醒着,秦蕊的内心深处就会涌现出无边的苦闷与恐惧。
钱既然到手了,罗五也无话可说,只得拱手告退:“在下先告辞了,若再有吩咐,在下绝无推辞。”
“去吧,去吧。”
......
五日之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刘从义带着十六名乌衣卫,押着五车共计两万多贯钱货,如期抵达了开封。
第九十一章 如此轻松
刘从义的归来很是低调,一行十六人全都做最普通的力工打扮,押着五辆大车,完美得伪装成了一支运货的车队。
李延庆为刘从义等人举办的洗尘仪式,也办得很是简单,毕竟是在开封,不敢高调行事。
此次刘从义带领十五名乌衣卫截获苗三一伙的行动,大获成功,总计收获了价值高达两万一千贯的财货,其中除了铜钱,还有不少具有高价值的银锭和金饼。
李延庆打算从这笔钱中拨出一千贯,作为刘从义一行人的赏赐,另外再拨出一千贯,作为全体乌衣卫的年终奖金。
有钱了,李延庆当然就大方了,而且适当的赏赐,对于激励士气、鼓舞人心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李延庆很明白,在这么个乱世,忠义与信念,是只有极少一部分人才能拥有的奢侈品,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些都是虚的,只有沉甸甸的钱,才是真的。
一顿丰盛的接风宴后,李延庆与张正和刘从义进入了一间静室之中。
“刘一啊,你可真是我的福将,只要有你出马,定然就能事成。”李延庆对于此次行动的顺利赞不绝口。
“哪里,郎君过奖了,此次行动能够如此顺利,全仰赖郎君的提前谋划,以及诸位弟兄的全力配合,在下只不过起到了一点微小的作用。”刘从义还是一如既往的谦虚。
李延庆笑着看向张正:“好了,谦虚虽是好品德,但有功就得赏,如此才能服众,张叔,你看此次应该如何赏赐刘一啊?”
张正对于刘从义这样谦逊又能干的手下,那是再满意不过了,而且也早就与李延庆通过气,当即说道:
“依我看,至少得有二百贯的赏赐,毕竟这次刘一是首功,立下的功劳大家都是看得到的,若是赏得少了,会让弟兄们寒心。”
“那就这样吧。”李延庆当即拍板:“这次刘一立下首功,赏赐二百贯,再从乌衣台的库房里拿出八百贯,奖励给十五名乌衣卫,而后再拿出一千贯,作为其他乌衣卫的年终奖金。”
“这,会不会有些太多了。”刘从义有些吃惊,赏赐的数额实在是太多了,他这辈子都还从未拥有过两百贯的巨款。
李延庆摇了摇头:“不多,一点都不多,以后我派给你的任务可能会有所减少,其他乌衣卫们也渴望立下功勋,希望刘一你能够理解。”
刘从义连番立下大功,又得到了巨额的赏赐,如果不给其他乌衣卫机会,必然会引发他们的不满。
接下来,李延庆计划让刘从义将督察部的架子先搭起来,做一些管理方面的工作,需要出外的任务,则尽量提拔下边有能力的乌衣卫来负责。
“在下愿意服从郎君的安排。”刘从义恭谨地回道:“在下的母亲曾教导过我,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其中道理在下是明白的。”
“好好好。”李延庆忍不轻轻鼓了鼓掌:“你若能如此想,那我就彻底放心了。”
李延庆最害怕的是刘从义会对自己的安排有所不满,毕竟这会让刘从义的长处暂时无法发挥,有让他坐冷板凳之嫌,但如今看来,这种担忧是全然没有必要的。
刘从义有一个好母亲啊!李延庆在心中暗暗感慨:连“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典故都知道,并且还能以此来教导自己的儿子,应该不是什么平凡的女子。
李延庆转瞬又想到:刘从义毕竟是出身于富农家庭,母亲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也是毫不奇怪的。
张正适时地引出了别的话题:“说起来,刘一你还没跟我们介绍这次的具体情况,快说来听听。”
受限于此时的交通能力,以及刘从义那并不算高的文化水平,这次行动途中他呈上来的几份报告都写得相当简洁,无非是今日跟踪到了何处、离预定埋伏的地点还有多远、今日得手了、只有两名弟兄受了轻伤之类的。
所以,李延庆和张正都很好奇,刘从义具体是如何将苗三一伙人截下的,毕竟苗三一伙足有十人,又都是亡命之徒,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是。”刘从义心中早已有腹稿,稍稍思考,便将这一次对苗三的阻截行动娓娓道来:
“在下与十几名弟兄出了开封城后,便缀在了苗三他们车队的后边,当看到他们是往西南方向走后,在下便猜测他们是要逃到南平去。
自开封经许县去襄阳,一路都是人烟稠密,官道上是一乡接着一乡,在下找来两名来自邓州的弟兄一合计,得知这一路上有一处地方人烟较少,于是就决定在唐州的方城县境内动手。”
方城县,位于南阳盆地的北面出口,东西两面皆是山脉,占地虽广,但大部分地区渺无人烟,整个县境内目前才六百余户人。
在前朝,也就是后汉朝时,方城县曾一度因人口过少而被废除行政区划,前年才重新置县,但级别很低,是县级行政单位中级别最低的“下县”。
所以,这个地形复杂、人烟稀少的方城县,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刘从义伏击苗三一伙的绝佳地点。
“然后呢?具体的伏击过程是怎样的?”李延庆好奇地问道。
“之后的过程说来其实很简单。”刘从义略微局促地挠了挠头:
“在定下伏击地点后,在下便领着弟兄抄小道抢到了苗三一伙的前头,寻了一段两侧有茂密树林的官道,待到苗三一伙人进入伏击圈后,先是弩箭射击一通。
苗三他们估计是没有料到有人埋伏,很是慌张,在下带着弟兄们冲出去后,他们还残活的几人干脆就丢了兵器跪地投降了。”
“这么简单?”张正不由地歪了歪头,当他看到刘从义递上的报告后,看到只有两人受了轻伤,就知道这次行动并没有遇到什么难处,但这简单程度还是大大超乎了他的想象。
“真就是这么简单。”刘从义愈发不好意思了,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地笑了笑:“有郎君配发的军用弓弩在手,对付他们这帮不着甲胄的乌合之众,实在是有些简单过头了。”
第九十二章 青史留名者
弩在中短距离内拥有极大的杀伤力,同时又简单易学,一般人经过半个时辰的培训,即可基本掌握。
正因为弩兼具强杀伤与易学习两大特性,朝廷将其列入了违禁兵器的行列,严禁民间持有。
与弩同属违禁品的,还有铠甲,铠甲的效果更加简单粗暴,即便是军中防御力最低的铁甲,也能轻松防御住一般刀剑的劈砍。
而此时战事频繁,兵器生产能力较高,开封禁军更是全员着甲,哪怕是行装相对轻便的弓弩手,也都有铁甲护住关键部位。
一般人但凡持有弩或者铁甲者,都视同谋反,一经官府发现,一律以谋反罪论处。
但这两种违禁物品,在李府的仓库中都存放着不少,是李重进在离京之前为李延庆准备好的。
此时军中流行的铠甲大多为山纹甲,由甲片拼接而成,穿戴者在行走时会发出“哗哗哗”的铁片碰撞声,过于招摇,隐蔽性太差,所以李延庆并未将铁甲调拨给乌衣台使用。
弩则不同,此时最短的单人弩仅有小臂长,随身携带,极为便利,隐蔽性极强,相当适合乌衣台这样的秘密组织使用。
所以李延庆从自家库房中调拨了一百具短弩,以及万余支弩箭供乌衣台使用。
无论是在之前董三牙的事件中,还是在这次对苗三的阻截行动中,这批弩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不过,若是按照刘一你的说法,那就不应该有任何人受伤,可为何还有两名弟兄受轻伤呢?”李延庆提出了他的疑惑。
刘从义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虽然没有与苗三一伙正面交锋,但在善后处理时,有几个俘虏暴起用牙齿伤人,导致两名弟兄受了些轻伤。”
“哦,是这样啊。”李延庆轻轻点了点头,这样子就说得通了,人在将死之时,总会做些垂死反抗的。
“好了。”张正笑着对刘从义说道:“刘一你刚回来,先去休息吧。”
刘从义起身拱手:“在下先行告退。”
刘从义离开后,李延庆端起身旁桌上已经发凉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从明天开始,就正式成立督查部吧。”
“是,办公地点和人手都已经准备好了。”张正两日前就得到了李延庆的命令,早就做好了准备。
“嗯。”李延庆放下茶水:“其他部门也要开始逐步建立起来了,等到明年开春汴河冰消,乌衣台的六大部门必须尽数完备。”
说罢,李延庆点了点桌面:“京中形势实在复杂,乌衣台必须要尽快成长起来,而且不出意外,明年必然会爆发对蜀国和南唐的战事,时不我待啊。”
“是,我会在年前将六大部门的架子都搭起来,各部长的人选也会尽快挑选出来。”张正在乌衣台中经过了几个月的磨练与成长,已经是一位较为合格的管理者了,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丝毫不拖泥带水。
“很好。”对于张正的快速成长,李延庆感到很是满意。
起初,李延庆选择张正来做乌衣台台主,是因为张正是自己的血亲,又受了自家的大恩,几乎不存在背叛的可能,是最为可靠的人选。
对于张正的办事能力,李延庆一开始是没有太多期待的,毕竟忠诚可靠才是第一重要的,能力是可以培养和成长的。
但张正在接手乌衣台后,成长十分迅速,如今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管理好乌衣台的近八十名乌衣卫了。
“不过,若是明年乌衣台的人数扩充至两百人,办事处从如今的五处增长为十多处,张叔还会像如今这般游刃有余吗?”李延庆心中暗暗想到。
不过,李延庆此时已经不再怀疑张正的能力,反而有些期待张正更进一步的成长。
毕竟一个好汉三个帮,李延庆深知,要想成大事,光靠自己一个人,以及李家的几十号人,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笼络和培养众多优秀的人才。
优秀的人才,大多并不是天生的,而是通过后天培养而成的。
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封侯者大半出自沛县。
光武帝刘秀重建汉朝,云台二十八将中,籍贯在南阳和颍川者,足有十八人。
朱元璋建立明朝,诸如徐达、常遇春、李善长等开国文武大多为江浙人士。
这三位白手起家的皇帝,其开国元勋大多是来自他的家乡。
这并不是因为当时的人才都在这三位皇帝的家乡,只是因为这批开国元勋们拥有了锻炼和施展的平台,所以他们才能青史留名。
有了平台,樊哙这样的屠狗辈能成为裂地封侯的舞阳侯,萧何这样的无名小吏也能成为一代明相。
没有平台,即便拥有经天纬地之大才,那也无处发挥,只能籍籍无名,泯然众人,消逝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
李延庆坚信:在乌衣台这一平台上,只要假以时日,多加磨练,即便是张正和刘从义这般出身农户者,也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才。
至于赵普和楚昭辅这样在后世史书上的留名者,李延庆更是期待他们的归来。
毕竟他们两人的能力已经得到了历史的认可,只要自己与父亲李重进能够提供给他们发挥的平台,他们自然能够发光发热。
但赵普与楚昭辅几日前联名从长安捎来信件,说是家中事务繁杂,加之永兴节度使刘词病重,两人恐怕要到开春之后才能带着家属来宋州投奔。
想到这里,李延庆不免有些小小的遗憾。
“对了,财务部的部长,就先让林德业来试试,他当过粮铺掌柜,下南唐的账簿也做得很完美,我今日就写信去宋城,让林德业过来。”
李延庆想起了自己招揽的粮铺掌柜林德业,林德业在下南唐的行动中表现得极好,将账目算得清清楚楚,每一文钱的去向都有明确记载,给李延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是。”对于李延庆的吩咐,张正自是不敢有任何疑虑,再说他目前也还未找到合适的人选。
“至于其他四个部门的部长则不急,张叔你先在乌衣台里挑挑看。”
李延庆先将两个最要紧部门的部长定下来,其它四个部门他还暂时没想到合适人选。
要不,问问父亲好了?李延庆突发奇想,父亲李重进作为节度使,身边必然会有不少可用的人才,而且李家的亲戚也有不少,趁着过年集结于开封,兴许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第九十三章 风雪同天
宋城下雪了,很大,飘飘扬扬煞是好看。
李重进懒懒散散地靠坐在廊下,一边赏着庭院中的绝美雪景,一边酌着小酒,身边的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
“相公定于何时归京?”吴观坐在李重进的身旁,与李重进共饮。
“应该在七日后吧,不过还没确定,具体看情况。”李重进轻轻抿了一口小酒,他的身形虽因常年的军旅生涯而显得十分粗壮,却拥有一颗纤细的心。
今年是李重进赴镇的第一年,他又是当今皇帝郭荣的亲戚,宋城离开封距离也很短,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携家眷回京参加正月的大朝拜。
“日子过得可真快,转眼就要年关了。”吴观轻轻放下手中的酒盏,年初时他还是一介白丁,在李府上教书,而如今都在宋州掌书记的位置上坐了小半年了。
“是啊。”李重进也是有感而发:“这都半年没上过战场了,大腿上的肥肉都长厚快一寸了。”
吴观当即劝慰:“若是相公所料不差,来年必然是连翻大战,何愁无仗可打呢?”
“哈哈,仗肯定是要打的,咋们这个陛下是个闲不住的人,我懂他。”李重进笑着连饮了两口酒。
对于郭荣的秉性,李重进是再熟悉不过了,毕竟郭荣还在穿开裆裤时,李重进就与他相熟了。
目前这世上,最了解郭荣的人,应该就是李重进了。
可转瞬,李重进的语调就低沉了下来:“但是,这大战却不一定轮得到我啊。”
今年九月末,郭荣三番五次地召李重进入宫奏对,就是为了让李重进尽快赴镇。
郭荣的态度明显且决绝,李重进自认为自己是没什么再度领兵的机会了。
下半辈子,就只能在各处节镇辗转腾挪,直至告老还乡。
此时,为了防止节度使在一地待得过久,营造势力,一般每隔几年,朝廷就会将大部分节度使调换一下驻地。
李重进今年才四十不到,正是当打之年,他依然渴望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并不愿意在一次次的转任中虚度光阴。
在宋城这悠哉的两个月就把李重进憋得够呛,现在他都有闲情逸致来饮酒赏雪了。
若是在宋城再闲置个三、四年,李重进认为自己非疯癫了不可,他此时迫切地需要重归战场,需要鲜血与硝烟带来的无上刺激。
“相公此次入京,正好可以为此事绸缪,下官先祝相公马到功成。”吴观端起酒杯,敬了李重进一杯。
吴观心里也很明白,李重进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是这时候他必须得说点漂亮话。
“那便承你吉言了。”李重进面色稍霁,与吴观对饮了一杯。
李重进心中虽有怨,但也不重,而且这怨并非针对郭荣,他自忖:若两人身份调转,自己是皇帝,郭荣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这是政治游戏的规则,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必须得这么干,不论李重进是郭荣的什么人,不论李重进有没有反心,郭荣都得提防着李重进。
此时,一名节度使府的仆役急匆匆地进了院中:“阿郎,开封来信。”
“拿来。”李重进依旧靠坐在廊下,右手握着酒杯,向仆役伸出左手。
仆役将信件呈送给李重进,便离开了庭院。
李重进接过信拆开,信纸上是熟悉的工整小楷,来自李延庆。
“又是三哥儿的信啊。”李重进脸上浮起一抹笑意,对于这个出色的儿子,他这半年来是愈发满意了。
李重进将酒杯放下,摊开信纸,粗略地看了一遍后,笑着将信纸递给吴观:“你也瞧瞧,你这学生最近事情是越做越大啊。”
“在下看看。”吴观一听也来了兴致。
吴观从李重进手中接过信纸,细致地阅览了一番后感慨道:“三郎此次确实做成了一番大事。”
“两万贯呐,看他这语气,似乎并不算太难?”即便是李重进,也感到有些震惊,两万贯毫无疑问是一笔巨款,节度使府库房里的现钱,目前还没两万贯呢。
“我记得这乌衣台建立才三个来月吧。”李重进甚至还有点难以置信。
之前李重进同意李延庆组建乌衣台时,其实并未抱多大期望,毕竟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孩子,能做多大事情?
李重进更多的,还是希望李延庆能够借此机会,获得成长与进步,将来挑起李家的大梁。
可谁想?这乌衣台现在竟然能有如此强的实力呢?能够在开封悄无声息地除掉十多人的人贩子团伙,还能追踪苗三一伙数百里,毫发无损地夺得两万贯财货。
“是啊,才四个月不到。”吴观放下信纸:“乌衣台的发展速度确实有些太快,目前已经快一百人了,三郎竟然还想要继续招募人手。”
“这毕竟是在开封,会不会有风险?”李重进面露忧虑,内心起了一丝危机,乌衣台的存在若是被外界知晓,那李家头上一个意图谋反的帽子是跑不掉的。
虽说李重进不怕这种罪名,多得是人在郭荣面前进谗,但在即将入京朝拜的关键时期,他也不想被扣上谋反的帽子。
吴观宽言相劝:“三郎行事稳重,相公不必做此忧虑。而且,三郎不是在信中找相公要人吗?相公若是不放心,不如就派几个人过去瞧瞧。”
李重进方才只是粗粗扫了一遍信纸,并未看全,漏了不少信息,闻言又拿起信纸看了一遍:“嗯,这主意不错。”
“就这么办,让子琪(翟守珣)和那个林德业一起去开封吧,子琪在宋城闲着也是闲着。”李重进打定了主意:“你现在就去通知子琪和林德业。”
“是。”吴观当即起身。
吴观走后,雪愈下愈大,愈下愈猛。
李重进伸出手,一片鹅毛般的晶莹雪花落到了他的手掌中。
收回手,李重进看了看雪花的大小,豁然起身,走到院门口:“备马,我要出城巡视!”
......
开封城今日亦是雪大如席,李延庆身披白色狐裘,牵着马从国子监走出。
第九十四章 对视
从明日起,国子监就要放长假了,寄住在国子监内的几十名学生都要归家,监外目前已是车水马龙。
李延庆扭头看向身边的司徒毓:“你家的车在哪?”
“车?我家哪有什么车?”司徒毓瞥了李延庆一眼:“买不起。”
李延庆轻轻扭开头,看向不远处一辆正在装行李的两驾豪华马车:“要不我送你一程?我有马。”
司徒毓考虑了片刻,艰难地摇了摇头:“不了,我家离国子监不远,我自己走回去。”
“可你的行李如此之多,你能一个人拿回去吗?”李延庆扭头看了眼自己心爱的小白马,马背上驮着两个硕大的蓝色大包裹,里边全是司徒毓的书和衣物。
“我能。”司徒毓想要维持他最后的倔强。
“得了吧。”李延庆牵着白马径直出了国子监的大门,身后的白马打了个重重的响鼻,似是在发泄心中的不满。
司徒毓无奈,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李延庆的身后。
两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横七竖八、里三层外三层的的车阵中绕了出来。
“你家在何处?”李延庆其实早就知晓司徒毓家在何方,甚至连司徒毓家中有八口人,养了两只狸猫都一清二楚,但该装的时候还是要装一装的。
司徒毓站在路边,拍了拍起皱的衣袍:“就在城南的橘林巷。”
橘林巷位于开封左二厢的上部,横穿五条甜水巷,离国子监确实不算远。
“那我们便出发吧。”李延庆扯了扯缰绳,牵着白马往南边走去。
国子监的门口,大雪渐停,赵匡胤帮着自己的弟弟将三大箱行李搬到了马车上:“就这些了?没有落下东西吧。”
“没了。”赵匡义笑眯眯地看着健壮可靠的哥哥:“二哥,今日你怎么有空来接我?”
“我特意向军中请了假。”赵匡胤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你要归家,我这个做哥的怎能不亲自来接呢?”
说着,赵匡胤一跃上了马车:“走,快回去吧,外面这天寒地冻的,你可别冻坏了身子。”
在哥哥的协助下,赵匡义很轻松地上了马车。
刚进车厢,赵匡义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左边的车窗。
赵匡胤见状想要制止:“你开窗做什么?冷!”
“大哥你身体这么壮,我又年轻,冷有什么好怕的。”赵匡义面露不快,当即反驳,他最喜欢的就是在坐车时开窗看风景了。
“随你吧。”赵匡胤相当宠溺弟弟,同时觉得弟弟说得也算在理,便吩咐坐在车头的车夫:“出发吧,开慢点。”
赵匡义闻言,当即扭头望向车头:“别听二哥的,听我的,快点开。”
车夫苦恼地挠了挠头,考虑到赵匡义在家中最为得宠,最终他还是决定听赵匡义的,于是扬起马鞭,用力鞭笞马背。
见赵家的马车要出发了,附近的十多辆马车纷纷让道,给赵家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通道。
赵家两父子深得郭荣的宠幸,京中的明眼人都知道赵家前途不可限量,自是不敢轻易开罪。
马车很快上了大道,赵匡义兴奋地从窗中探出头,感受着迎面寒风带来的刺激。
行驶了没多久,赵匡义却发觉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又讨厌的背影。
赵匡义收回脑袋:“二哥,前面好像是我的两名同学,其中还有你感兴趣的李延庆,你要瞧瞧吗?”
之前赵匡义曾向二哥提起过自己的两名同学,对于司徒毓,赵匡胤不怎么感兴趣,但对于李延庆,赵匡胤却表现过浓厚的兴趣。
“哦?”赵匡胤来了兴致,挪动到了窗前:“真的吗?是哪个?”
李延庆是李重进的嫡亲儿子,而李重进又是赵家的政敌,赵匡胤自是感兴趣的。
“就前面那个套着白色皮子的,你现在不看,一会可就看不到了。”赵匡义冲窗外努了努嘴,他老早就看李延庆那领嚣张的狐裘披风很不爽了。
纯白狐裘披风在开封很是抢手,往往一上市,就会被权贵之家买走。
而赵家作为新晋崛起的新贵,家中自然是没有这种昂贵奢侈品的。
赵匡义对于李延庆身上那件纯白披风很是垂涎,老早就想弄一件穿穿了。
但今年市场上却没有新货上市,赵匡义心中这份垂涎也就转化成了不爽与嫉妒。
“让我看看。”赵匡胤将头伸出窗外,看向前方。
马车前方五十米处,李延庆牵着白马,正与司徒毓谈笑风生着。
听闻身后愈来愈近的车轮滚动声,李延庆下意识地扭过头,并扯动缰绳,想让白马往路边靠点。
而此时,赵匡胤刚刚从窗中探出头来,两人便对上了眼。
“是你!”李延庆与赵匡胤都心下一惊,两人极有默契,李延庆当即将头转正,而赵匡胤则将头收回了车内。
“你确定,那名穿白色披风的就是李延庆?”赵匡胤急切地看向自己的弟弟。
“应该就是他啊?”赵匡义连忙抢到窗前想要确认。
此时马车正好行到李延庆的身边,赵匡义朝外头看了一眼,旋即就将车窗关上:“没错,就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赵匡胤在得到了确切答复后,心中升起轩然大波:“想不到,那日在球场外见到的年轻郎君,竟然就是三哥的同学,李重进家的三子,李延庆!”
那日球场里黑云队与赤虎队的比赛明显是一场假赛,赵匡胤事后将事情告诉了父亲赵弘殷。
赵弘殷却心生警惕,并警告赵匡胤京中水深,不要多管闲事。
赵匡胤谨遵父亲的教诲,但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还是动用了一些人脉,去查了黑云队与赤虎队的底细。
两只球队的全部资料很快就送到了赵匡胤的面前。
赤虎队是开封城内的一支老牌蹴鞠队,有近二十年的历史,曾一度称霸开封城蹴鞠界,期间主人换了八任,每任都是开封城内赫赫有名的大商,现今的主人还是开封城的布行行首。
相比于赤虎队的传奇经历,黑云队的历史就显得很是惨淡,建队的时间短不说,主人也是名不见经传的袁定。
但就是这份可以说是寒酸的球队历史,引起了赵匡胤的怀疑。
第九十五章 惊醒
黑云队令赵匡胤生疑的点很多,刻意压低实力踢假球、令人生疑的强大蹴鞠能力、来历不明的球队主人袁定......
赵匡胤非常想要拨开遮盖在黑云队上方的层层迷雾,于是便派人接着往下查。
可有关黑云队的信息实在是不多,赵匡胤又时刻谨记着老爹的教诲,并未大张旗鼓地去查,所以并没有挖出更多黑云队的底细来。
在那之后没多久,黑云队的主人就换了,从名不见经传的袁定,换成了一名绰号叫董三牙的人牙子。
而那个来历模糊的袁定,则成了董氏牙侩铺的东家。
董三牙此人在开封城算是有那么点小名气,赵匡胤很快就摸清了董三牙的大部分底细,甚至还查到董三牙在从事人口拐卖。
但赵匡胤并没有去官府告发董三牙,他不想管这等闲事。
对袁定的调查则十分艰难,此人之前似乎从未在开封出现过,赵匡胤一无所获。
赵匡胤还通过魏仁浦,委托开封府判官唐平调查袁定,但除了知道袁定籍贯在安阳,是开封府下辖的人牙子外,并未获得更多有用的情报。
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匡胤对于黑云队的兴趣与关注自然而然不断地衰减。
毕竟赵匡胤能够动用的力量十分有限,查不出多少有用的情报。
既然查不出更多的东西来,那赵匡胤自然就只能放弃继续查下去。
再之后,就发生了那桩震惊开封的董府大案。
刚买下黑云队没几天的董三牙离奇失踪,连带着董府内四名侍女死亡,十余名护院仆役失踪。
在从父亲赵弘殷那得知此案时,赵匡胤正在家中用晚餐,他当时惊得连筷子都掉了。
向父亲再三确认后,赵匡胤的后背蓦地升起一股寒意:“这一切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操控?”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赵匡胤迫不及待地去开封府寻了判官唐平,在得知董府中的钱库被洗劫一空后,两人从库房中取了备份文契,去确认黑云队的现状。
赵匡胤的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黑云队以及那个袁定,也许是为了董三牙的家财而来!若自己所料不差,黑云队那批人应该已经逃跑了......”
结果不出赵匡胤所料,两人找到了备份文契上标明的黑云队住址,一处位于城东南角里的小院,那里已是人去楼空。
走出那间偏僻破旧的小院时,赵匡胤心中不由地涌现出一股惊惧:“董三牙失踪之事昨日下午才被官府曝光,这黑云队今日早晨就人去楼空,那些队员就这么肯定,董三牙已经死了吗?
如果董三牙只是外出,而黑云队的人无视文契自行离去,将来董三牙只要一告官,他们定然会被官府追责。
所以,他们一定是确定了董三牙的死讯!黑云队和那个袁定,究竟是什么来历?他们是如何悄无声息、不留证据地杀死董府上下十多口人的?”
然而,赵匡胤却不敢再接着往下查了,他很知趣地收住了手,同时他还略微透露了一点信息给唐平,让唐平也别再追究黑云队。
董三牙虽然只是个商人,但他府上却有七名青壮护院,然而还是悄无声息地就失踪了,而且还是在人口几十万的开封城之中。
“究竟是谁,能在开封城内有如此可怕的力量?”每每想到此事,赵匡胤就不免有些后怕。
虽然赵匡胤已是当朝排得上号的高级武将,不惧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但对于这种潜藏于阴影中的神秘力量,他却出于本能的害怕。
如今,董府的那桩大案已经过去了二十余日,赵匡胤也强迫自己忘却了那支疑团重重的黑云队。
但就在今天,就在刚才,因为与李延庆的一次对视,赵匡胤心中封存的相关记忆都被勾动了。
“这李延庆,是否与黑云队,与董三牙一案有关?”赵匡胤内心深处不由生出了一丝怀疑。
“不,不可能的。”赵匡胤转瞬就否决掉了这一猜测:“他看起来年岁尚浅,应该和三哥差不多,怎么可能会与黑云队和董三牙一案有关呢?这李延庆当日应该也只是去看球赛罢了。”
疑云已然生出,就极难抑制,赵匡胤靠坐在车厢中,满脑子想的都是黑云队、袁定、董三牙与李延庆......
赵匡义关闭车窗没多久,便又打开了车窗,兴致勃勃地观赏着车外的街景。
刚看到一处有趣场景,赵匡义回过头想要分享给二哥时,却发现二哥正呆呆地靠坐着,一动也不动。
赵匡义靠近过来,轻轻拍了拍赵匡胤的肩膀:“二哥,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啊?”赵匡胤猛然惊醒:“没想什么,就是有点困。”
“是吗?”赵匡义狐疑地盯着哥哥看了一阵,直看得赵匡胤心中发毛。
赵匡胤眨了眨眼:“真的,不骗你,我早上起得很早,这会有点困了。”
“你骗人。”赵匡义指着哥哥的眼睛:“你撒谎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眨眼睛。”
“额。”赵匡胤挠了挠后脑勺,尴尬地笑了笑:“果然瞒不过你。”
“因为二哥你没有说谎的天赋。”赵匡义狡黠一笑:“说吧,你刚才在想什么?该不会是哪家的小娘子吧?”
赵匡胤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绝对没有在想哪家的小娘子。”
“那二哥你到底在想什么?”赵匡义继续追问。
赵匡胤低头想了想,如实说道:“就是你的那个同学,李延庆。”
“李延庆?”赵匡义面露疑惑:“他有什么好想的?想他做什么?”
“我曾经见过他一面。”赵匡胤仰起头:“上月我不是陪你去看过一场球赛吗?就黑云队踢赤虎队那场。”
“哦,那场比赛啊。”赵匡义转瞬就想起了那场相当精彩的蹴鞠比赛,当即问道:“那二哥你是在哪见到李延庆的?他那天也去看球赛了?”
赵匡胤挪了挪背,给自己找了个更舒服的体位:“就在球场门口,我中途不是出去解了一次手吗?我回来的时候,正好撞见那李延庆出球场......”
等等,赵匡胤猛地想起:那天不是还有四名壮汉跟在李延庆的身后吗?他们看起来,都像是军中出来的啊!而且,那黑云队的踢球路数,也像是出自军中......
第九十六章 襄阳来客
司徒毓望了眼渐行渐远的赵家马车:“刚才那马车里的,是赵匡义吧?”
“是他。”李延庆的回答很是肯定,赵匡义那张带点婴儿肥的白脸已经被他牢牢地印在了脑海中。
“真好啊...”司徒毓压低声调自言自语了一句,旋即对李延庆说道:“我们走吧。”
在将司徒毓送归家中后,李延庆欲骑马返回李府。
行至御街边上时,路却堵了。
南北走向的开封御街,连接皇宫正门明德门与城南的朱雀门。
宽达两百步的御街两边各立有两排木制栅栏,两排木制栅栏中间是一条宽一丈、深半丈的御沟。
在栅栏之外则设有石板路,以供行人在皇家出行时瞻仰天颜,同时御街中间也有数条东西向的桥梁,供行人跨越御街。
在皇家不出行的平常日子里,普通百姓和文武百官也是可以随意上这条御街溜达的,而且皇家也不禁止百姓在御街上摆摊经营。
平日里,御街上摊位虽多,行人虽密,但甚少堵路,毕竟御街宽达两百步,长约七百步,即便是摆上一万人的军队,也一点不显拥挤。
但今日,御街却堵了。
眼瞅着前方不少人都站在路边,李延庆下了马,牵着自己的小白马来到了人群边上。
李延庆踮起脚尖,隔着栅栏,见御街上每隔三步便立着一名手执钺铖、全副武装的宫中殿直,常日里横七竖八的摊位、衣着鲜艳的行人是一个也不见,便拉了下身边一名男子的衣角:“敢问兄台,这御街今日是什么个情况?”
按照李延庆这几日获得的情报,皇家最近应该并没有出行计划。
男子瞥了眼李延庆:“你不知道吗?今日是陈王独子进京的日子。”
陈王独子?这大周只有一个陈王,那就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
李延庆立马反应过来,原来是安审琦的独子安守忠要进京了,难怪搞得这么盛大。
安审琦自七年前赴襄阳就任山南东道节度使以来,从未赴京朝拜过,也从来没有派直系亲属进过京,俨然就是一副遗世独立的态度。
开封城里的朝廷从后汉换成了大周,都拿这安审琦毫无办法。
安审琦的辖地就紧挨着南唐,若是朝廷稍有风吹草动,他也许就会立刻倒向南唐,朝廷可不敢承担这个风险。
所以朝廷在对待安审琦时,向来都是以羁縻为主。
只要山南东道在名义上还归属开封朝廷,那朝廷就默许安审琦在辖地内的一切特权,包括任免官吏、征收赋税、调动军队等,上供钱也无需安审琦缴纳。
同时朝廷为了笼络安审琦,还不断地给他加官进爵。
一开始后汉给安审琦加了齐国公,郭威篡位后升为了南阳郡王,郭荣年初登基时更是大手一挥,让安审琦成为了周朝仅有的两名一字亲王之一。
如今安审琦的独子安守忠要进京朝拜、求取官职,郭荣为表诚意,自然要大张旗鼓地迎接他。
其实安守忠在六年前,就已经被后汉朝廷封为绣州刺史,十六岁不到,本官就升到了四品的刺史级,算得上是惊世骇俗了。
所以周朝建立后,便取消了安守忠的本官,也算是朝廷对安审琦的一次试探,但安审琦并未声张,这一次小小的风波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李延庆再次踮起脚,看向御街的南边,隐隐约约间已经可以看到迎风招展的旗帜。
“我就在这里等安家的车队过去之后再回家吧,应该要不了多久。”李延庆稍微计算了一下绕路所需的时间和路途,便决定在此耐心等待。
大约一刻钟后,安家的车队缓缓行到了李延庆的面前。
前头的一百名金戈铁马的骑兵经过时,李延庆就为安家的强大实力而感到咋舌:“不愧是不用缴纳上供钱的安家,随随便便就能拉出来一百多名铁骑来,李府上能用的马应该一百匹都不到吧......”
打头的一百名骑兵之后,则是两辆四驾豪华马车。
“啧啧,四驾马车,诸侯的配置了。”李延庆心中暗暗感慨。
就在一辆四驾马车经过李延庆的面前时,马车上的木窗忽然“嘎吱嘎吱”被推开了。
“这,这莫非是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那种情节吗?”李延庆凝视着逐渐被推开的车窗,有点不敢置信,那种狗血情节难道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吗?
旋即,车窗被全部推开,露出的却是一张硬朗的年轻男性面孔。
这名年轻男子双眉如剑,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唇上两瓣八字胡,下颌留有一抹短须。
男子略微扫视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引来一阵喧闹,旋即便拉上了车窗。
李延庆身边的围观群众们当即就炸开了锅,有不少人认为车上那名男子就是安守忠。
还有人传言安守忠尚未娶妻,人群中立刻就有不少年轻未婚的小娘子激动得两颊通红。
谁不想嫁给一名节度使家的衙内呢?而且这安衙内看起来还那么英俊。
李延庆对这些花痴的小娘子表示理解,但在心里不忘补上一句:“想屁吃。”
“不过这安守忠都年满二十了,竟然还未结婚。”李延庆觉得有那么点奇怪,想想,旋即也就释然了:
“节度使家的衙内,自然只会娶节度使家的女儿,安家这七年一直窝在襄阳,自然找不到门当户对的亲家,也不知这次会是哪家走这个运,安家的地位和实力是有目共睹的......”
门当户对,在此时是高级武官们联姻时的铁则。
节度使向来只会与同级别的武官联姻,绝对不会有节度使家的衙内,会屈尊纡贵去迎娶一名刺史家的女儿。
“说起来,我未来的妻子,应该也会是某位节度使的女儿,不知道,她又会是谁呢?”李延庆的心中冒出一丝遐想,谁都希望自己能取到一位称心如意的妻子。
安家的车队继续前进,四驾马车之后,跟着有二十辆双驾马车,再之后,则又是一百名精壮骑兵。
此时,朝廷规定节度使的亲卫至多不能超出两百名,安守忠此次带两百骑进京,正好踩在了红线边上。
但谁都清楚,镇守襄阳长达七年的安家,绝不可能就这点实力。
长长的车队渐渐远去,御街上的殿直们也收队返回皇宫,御街再次向普通民众开放。
第九十七章 兄妹
安守忠扫了眼路边喧闹而庞大的围观人群,旋即便将车窗拉上。
“小妹,你不看看吗?此等热闹的场景在襄阳可见不到。”安守忠转身望向身边的文静少女。
少女正直豆蔻年华,娇小的身躯尚未长开,安静地端坐在毛茸茸的兔皮软垫上,面前的檀香小几上摊放着一册泛黄的书本。
“无非是人罢了,没什么可看的。”少女低头看着书,嗓音空灵清脆。
“可你也不能一天天地只看书啊,这一路上二十多天,你几乎全都窝在车中看书,你可别憋坏了。”安守忠颇为关心妹妹。
少女抬起右手,指绕鬓角青丝:“这就无需大兄操心了。”
安守忠闻言微微皱眉:“你...我这是为你好。”
“好了,忠哥儿你就莫再说了,这一路上你都唠叨快二十天了,这都进开封了,该消停了。”坐在车厢正中的安家主母曹氏坐不住了,连忙出来打圆场。
“可是...”安守忠想了想,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大兄还是多操心操心阿爹交给你的任务吧,别第一次当家就办砸了。”少女不忘反嘲一句。
安守忠沉声道:“我自会小心谨慎的。”
“得意忘形。”少女伸出手,轻轻翻过一页书籍。
安守忠别过头,再度推开车窗,不想与妹妹争执。
一路上妹妹安清念一逮到机会就想怼他,安守忠已经习惯了。
再说了,与一介女子斗嘴,有失男儿风范,安守忠不屑于这么做。
“念儿你也消停点,别老想着与你大兄为难,大兄处处让着你,你可不能得寸进尺。”曹氏虽然宠爱女儿,但身为安家主母,还是要一碗水端平。
曹氏是安审琦的发妻,虽然没有为安审琦产下一男半女,但与丈夫患难与共近四十年,家中大小事务全由曹氏一手操持。
因此,曹氏颇得安审琦的敬重,在家中地位崇高。
安清念明白,曹氏外表虽然看似衰老,但内心依旧坚毅刚强,发起火来即便是自己的阿爹也难以承受,再加上曹氏平日里很宠爱自己,于是也点到为止,埋头继续看书,不再挑衅安守忠。
车队继续前行,在两百余名铁骑的护卫下,车队开到了郭荣赏赐的陈王府。
安守忠第一个下了马车,仰望着檐下鎏金的“陈王府”牌匾,又打量了一眼雕栏画栋、气派非凡的王府大门,不由地就想起了刚才经过皇宫门前时,所见到的明德门。
明德门本是昔日唐朝长安城的南面正门。
四十四年前朱温建立梁朝,将开封立为国都,延续了唐长安城不少城门的旧名。
朱温将开封皇宫的南门命名为明德门,而唐朝皇宫南门的朱雀门,则用来命名开封城墙的正南门。
开封明德门的规制限于原宣武军节度使府的狭小,与梁朝初建时的财政窘迫,本就十分低矮,唐朝皇宫正门是五门洞,而明德门仅有三门洞。
而梁朝之后的朝代又大多短命,无暇整修开封皇宫,致使明德门年久失修,如今已是老旧衰败,丝毫没有皇家风范。
“皇宫的大门,竟然会如此破旧,甚至还比不过圣上赏赐的王府大门...”安守忠的心中蓦地生出一股危机感。
曹氏也下了马车,来到安守忠的身边:“忠儿,怎么了?不进去吗?”
“没什么,我们这就进去吧。”安守忠轻轻叹了口气,自己此行责任重大啊。
曹氏能感受到儿子心中的忧虑,关切地问道:“忠儿若有心事,不妨与阿娘倾诉。”
安守忠沉重地点了点头:“儿晓得的。”
“大兄其实无需忧虑。”安清念此时也来到了安守忠的身边。
你这小妮子莫非能猜到我心中想法?安守忠有些难以置信:“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安清念抿着嘴,得意地笑了笑:“大兄在看到王府金碧辉煌的大门后止步不前,心中所忧者何,小妹一下就猜出来了。”
安守忠闻言心下一惊:自己这妹妹,有些聪慧啊!从前怎么没有看出来?
在襄阳时,安守忠每日的课业都十分繁重,父亲安审琦给他从南唐聘来了三位名儒,轮番教授安守忠经史知识。
而且安守忠在课业之余,每日还需跟随父亲练习两个时辰的武艺,忙碌时也许半年都不会与妹妹见上一面。
两人虽为兄妹,但感情十分淡薄,安守忠自是不知,自己的妹妹拥有超乎常人的聪慧。
“小妹既然知晓大兄的难处?那为何又称大兄无需忧虑?”安守忠起了考校的心思,他想看看,自己的这位小妹究竟聪慧到了何种地步。
“其实,大兄无非是忧心陛下对安家的猜忌,但目前天下大势未明,不顺从开封朝廷者不知凡几,只要大兄不明目张胆地违逆陛下,即便再给咋们这个陛下三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安家有任何动作!”
在自家人面前,安清念丝毫不给郭荣留面子,毫不犹豫地就指出了郭荣目前面临的窘迫困局。
且不提南方割据诸国,即便是在大周境内,名为归属实则割据的节度使也有数名,郭荣要想一统天下,那就必须对安家以礼相待,丝毫不得怠慢。
“理是这么个理,可这位陛下是一个理智的人吗?”安守忠心中仍有忧虑,后汉隐帝刘承佑于廷下击杀三位重臣之事历历在目,安家当时在襄阳吓得提心吊胆,差点就举家投靠了南唐。
“其实,观今日迎接之盛大,大兄便可窥得一二了,且这位陛下风评尚可,大兄只不过是身在局中不知局罢了,若跳出纷繁复杂的利害关系,时局自明。”安清念作为局外人,看得很是清晰。
安守忠闻言,也想起了在襄阳听到的不少有关郭荣的传言,这位陛下虽然脾气有些暴躁,但从未听他无端诛杀过大臣,心下稍安。
不自觉地,安守忠已经有些折服于妹妹的聪慧,又问道:“那小妹以为,大兄接下来又该如何自处呢?”
安清念双手抱在胸前:“大兄接下来,应广发请帖,诚邀京中各大衙内来陈王府赴宴,大兄人生地不熟,先熟悉开封局势,才是最要紧的。”
“妥,就这么办。”
第九十八章 请帖
李延庆返回李府,刚进到自己的院中,就收到了消息,说是自己点名要的孙万全已经从宋城出发,再有两日便可抵达开封,只不过此行还多了自己的舅父翟守珣。
翟守珣将代表李重进视察乌衣台,同时还会长期进驻乌衣台,职位则由李延庆来安排。
李延庆对此早有预料,而且自己这个舅舅虽然年轻,但看起来还算精明能干,应该能发挥些作用。
“我阿爹还有别的吩咐吗?”李延庆看着前来报信的李重进亲卫。
“回禀郎君,阿郎并没有别的吩咐,但吴书记还要在下带句话给郎君。”
“说。”
“吴书记说:三郎虽然事务繁忙,但也不能放松学业。”亲卫尽可能地还原吴观那慢悠悠的语气。
“好的,我收到了。”许久不听老师唠叨,还有那么点想念,李延庆掩嘴轻轻一笑,吩咐亲卫:“还烦请你转告吴书记,就说学生定然不会放松学业。”
亲卫当即站正:“在下必会一字不漏地转告给吴书记。”
“行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在下领命。”
亲卫退下后,李延庆便去了自己的书房,方志和已经候在屋内了。
“今天怎么样了?那个罗五还在满城找人吗?”李延庆走到桌前,拿起今日份的乌衣台报告。
方志和答道:“回郎君,那罗五今日似乎是偃旗息鼓了。”
“哦?他终于放弃了?这都半个月了吧,你确定吗?”李延庆略微翻了翻报告,又是无事发生的一天。
方志和用略带怀疑的口吻说道:“属下也觉得奇怪,之前协助罗五寻人的几十家铺子今日已不再寻找邓二,那些走街串巷搜寻邓二的乞儿们,今日也是一个不见。”
有阴谋,这是方志和的第一反应,他不愿相信,疯狂搜寻邓二长达半个月的罗五,会如此轻易地放弃。
“意思就是还不确定咯?”李延庆坐下,将报告叠好放到桌角。
方志和迟疑了一下,答道:“是的,尚未确定,也许罗五是故意如此,想引邓二出来。”
“嘿。”李延庆轻轻一笑:“不过邓二早就不在开封了。”
“随他们去吧,反正我们不去惹他们就是了。”李延庆点了点桌面:“最近弟兄们都休整好了?”
方志和面容一肃:“开封办事处十五名弟兄已经准备就绪,随时等候郎君的差遣。”
李延庆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你们准备好就行,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恐怕会很忙。”
“是。”方志和放在背后的手掌搓了搓,他早就手痒难耐了。
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郎君。”
“是铃儿啊,进来吧。”李延庆看了眼房门。
铃儿轻轻推开门:“郎君,大娘子院里的夕颜有事找郎君。”
夕颜?那不是嫂嫂的贴身侍女吗?李延庆当即吩咐道“叫她到客厅等着吧,我一会就过去。”
“喏。”铃儿退出并关上了房门。
也不知究竟是何事,李延庆想了想,站起身来,对方志和说道:“你也回去吧。”
片刻之后,李延庆来到客厅,见到了等候的夕颜。
夕颜对李延庆福了一礼:“奴婢见过三郎君,娘子有要事相商。”
“好,我这就去,还请你带路。”
一听是嫂子有要事找自己,李延庆不敢有丝毫怠慢,坐都来不及坐,跟着夕颜就出了客厅。
李延福与吴氏所住的院落名为“流年斋”,命名出自吴氏之手。
“流年斋的名称稍显老气,也不知嫂嫂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子,为何会给院子起这般名称,还有夕颜,这个侍女的名称也很是特别......”
李延庆抬头看了眼檐下的牌匾,心中略有所思,跟着夕颜进了流年斋。
“说起来,自己目前所住的小院还没有名字,要不就继续用一心院好了,庭院一直交给侍女在打理,等春天来了,自己也要好好地布置一番......”
李延庆一路欣赏着流年斋内各种精致的院内程设,一边想着该如何布置自己的小院。
“到了,三郎君请稍等。”夕颜停在了正房客厅前,并轻轻敲了敲门:“娘子,三郎君到了。”
“进来。”吴氏富有磁性的嗓音中透着一股子慵懒,有一种特别的魅力。
夕颜拉开房门,李延庆踏过高高的门槛,步入温暖的厅堂之内,旋即夕颜就将门关上。
吴氏坐在厅堂的正中的匾额之下,李延庆走到吴氏的面前:“嫂嫂,何事这么着急?”
“你看看这个。”吴氏拿起桌上的一张带字的信札递给李延庆。
信札的正文十分简短:欲二十日午间于陈王府具饭,诚邀李大衙内赴宴,款契阔,敢幸不外,他迟面尽。
其下还有一行小楷:右谨具呈,鞍辔库使、襄州衙内都指挥使安守忠札子。
这是一份简单的邀请函,意思就是安守忠会在二十日于陈王府设宴,诚邀李家的大衙内李延顺赴宴,并请李大衙内不必客气,具体情况赴宴后面谈。
鞍辔库使是安守忠的本官,襄州衙内都指挥使则是他的差遣。
吴氏在一旁补充道:“这是现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的独子,安守忠刚刚派人递来的。”
李延庆回想起了下午在御街上见过一面的硬朗男子,不出意外,那位应该就是安守忠了。
可安守忠不是才刚进开封吗?帖子这就来了,明天就要设宴,还邀请大哥赴宴?这么急迫,究竟打得是什么算盘?李延庆心中嘀咕了一阵,开口问道:“嫂嫂是怎么看的?”
“我这也是捉摸不透,这才请你来替我参详参详。”吴氏挑了挑眉:“你觉得,这宴该不该赴?”
“赴,为何不赴?”李延庆毫不迟疑地说道:“我们在京中的力量日渐消退,正需外援,何况邀请的人只是大哥,即便赴宴也代表不了什么。”
想必这安守忠还会邀请其他京中的衙内们赴宴,他这邀请的对象很是巧妙,既不会引来过多的注视,还能向京中高官们表达善意,李延庆在心中暗暗赞叹。
“可是你大哥他有些不善言辞,参加这种宴会恐怕不太合适。”吴氏对着李延庆莞尔一笑:“要不,三郎你代为赴宴,如何?”
第九十九章 赴宴(一)
“我去赴宴?”李延庆闻言有些吃惊。
“嫂嫂,这不妥吧?”李延庆当即就要拒绝,虽然他自忖比大哥更适合赴宴,但他尚没有资格代表李家出席社交场所。
“你不愿意么?你大哥那性子你是知道的,大大咧咧的,让他去恐怕会坏事啊。”吴氏原本清亮的眸子仿佛蒙上了一层细纱,透着一股子忧郁。
“并不是不愿意,而是我不合适。”李延庆苦笑道:
“我也想代替大哥赴宴,可我今年才十六岁不到,尚未加冠,还没有一官半职,若代表李家赴宴,在不知情者看来,那就是在轻视安家,恐怕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吴氏也是一时心急,才贸然提出让李延庆顶替丈夫去赴宴,经李延庆一提醒,转瞬就反应了过来。
“你这么说倒也极有道理,是我考虑不周了。”吴氏的的面色依旧有些沉重:“这样吧,你先回去,等你大哥明早回来,我再与他商量商量。”
李延顺一个时辰前已经入宫去了,今日是他值夜班的日子,要到天初亮才会返家。
“那我就先回去了,嫂嫂今日还是早些休息吧。”
说罢,李延庆起身准备离开,余光瞥到了左边白墙上挂着的《江帆阁影图》,看着图中在树林从中若隐若现的红墙阁楼,脑中忽地生出一计:“嫂嫂,我突然有个想法。”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吴氏很清楚自己这位小叔子为人十分机敏,急忙问道:“什么想法?”
李延庆转过身,不急不忙地说道:“依旧还是大哥去赴宴,而我则扮作他的随从,反正我前几年都是在家中读书,而且外貌也与大哥相去甚远,开封城的衙内们应该认不出我来。”
正好国子监明日开始就放假了,李延庆有的是时间。
“你这主意不错。”吴氏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绽放出笑颜,试探性地问道:“要不,就这么办?”
“我既然敢这么说,那自然就愿意去做。”李延庆微微一笑,显得胸有成竹。
“既然三郎你这么笃定,那我就放心了。”吴氏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语气都轻快了不少:“等你大哥回来,我就与他说明。”
出了流年斋,天几近全黑,冷风在空中盘旋,李延庆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回首望了眼提着灯笼的夕颜:“就送到这吧,灯笼给我,我一个人回去。”
“喏。”夕颜低头将手中灯笼递给李延庆,抬起头,李延庆已然走远。
夕颜深深地盯着李延庆的背影,直至那抹莹黄色的火光逐渐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身进入流年斋。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正在餐厅中吃着早餐,大哥李延顺忽然风尘仆仆地大步走了进来:“三哥,我听说你今日中午要与我去赴宴?”
“是啊。”李延庆放下手中的筷子,笑着说道:“陈王府这么大的排场,我自然要去见见世面。”
“那你干嘛还打扮成仆役啊,大大方方的去不就行了吗?”李延顺难以理解李延庆的用意。
李延庆先是伸出手指着李延顺:“大哥你在明。”
而后李延庆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而我在暗,比起两人皆明,这样行事会更方便些,也能打探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你啊,就是花花肠子多。”李延顺嘿然一笑,在餐桌旁找了把椅子,轰然坐下:“我就是不懂这些,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说着,李延顺抓起桌上仅剩的一块韭菜烧饼,一口就咬下一大半:“我急匆匆地到你这来,早餐都没来得及吃,今天就到你这吃了,叫厨房再上些来。”
“行。”李延庆摊了摊手,对候在一旁的侍女说道:“去厨房再拿些吃食来,要多。”
没多久,侍女就领着厨房的一名小厮进到餐厅来,两人手中都托着一大盘食物。
看着这堆积如山的飘香美食,李延顺食指大动,还没等侍女将托盘端上桌,就迫不及待地抓过两块烤饼啃了起来。
瞅着大哥这猴急模样,李延庆慢悠悠地舀起一勺蛋花汤:“大哥你慢着点,又没人和你抢。”
李延顺一口便将手中剩余的烧饼吞下,草草咀嚼两下,便就着手中的大半碗蛋花汤一口闷下,打了个嗝:“嘿,我这是习惯了,改不了的,而且听阿爹说,行军打仗时吃得比这还快得多。”
李延庆打趣道:“我要是像你这么吃东西,早噎死了。”
“哈哈,我就不会。”李延顺又抄起一张烤饼:“说起来,你的射术练得怎样了?到时候不会出丑吧?”
“大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李延庆说着还做了个拉弓的架势:“这些天我每日都练习一个时辰,稳得很。”
“那就行。”李延顺咽着一大口食物,含糊不清地说着。
督促三弟练习射术,是父亲李重进交给李延顺的任务,这事情他还是挺上心的。
“说起来,大哥你是想上战场吗?”李延庆有些好奇。
李延顺毫不迟疑地回道:“那当然啊,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男子汉大丈夫不就该上战场吗?”
“我勤练这么多年的武艺,不就是为了去战场上赢取功名吗?”李延顺说这番话时豪气万丈,一双大眼中洋溢着飞扬的神采。
但是,大哥的愿望注定是无法实现的,只要这个朝代还是周朝,想到此,李延庆不免为大哥感到一阵扼腕。
“大哥,再过几年应该就可以了。”李延庆劝慰着,并在心中补上了一句:我会将其变为现实。
“是啊,我只要再在宫中当两三年殿直,就能外放了。”一提及此,李延顺兴奋地又啃了一口烧饼:“到时候我至少也是个五百人的指挥使,三郎就等着看大哥我建功立业吧!”
李延庆笑着附和:“大哥出马,求取功名自然如饮水一般容易,到时候大哥可得多提携我这个小弟啊。”
“哈哈,好说好说!”
李延顺吃完早餐后,便回去补觉去了。
待到午时,兄弟两人打扮妥当,李延顺身披锦缎骑着高头大马,而李延顺头包布巾,身着淡蓝色麻衣,同去陈王府赴宴。
第一百章 赴宴(二)
李延庆坐在一张木质方桌的南边,桌上摆着五盘油光水亮的大鱼大肉,阵阵肥腻味直冲李延庆的鼻端。
“真不愧是陈王府,就连给仆役的饭菜都是如此奢侈。”李延庆看着这满桌肥肉就一阵倒胃,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陈王府的慷慨大方表示赞叹。
李延庆目前的所在地,是陈王府内的一间偏僻厢房。
安守忠这次广邀京中各路衙内来陈王府赴宴,也不忘替衙内们的仆役安排一场丰盛的宴席。
“想不到,给我等下人吃的午餐,竟也会如此奢华。”坐在李延庆右手边的是一名竹竿似的年轻仆役,他不住地搓着手,嘴角淌着涎液,只等宴席开始,就要大吃特吃。
“你也不想想这是哪儿?这里可是陈王府!咱大周能活着封王的,能有几人?一顿饭而已,对陈王府来说那只能算一根毛,不,一根毛都算不上!”
坐在瘦子对面的中年褐衣仆役,已经开始胡吹乱侃起来。
“还不止呢,我还听说,散会后陈王府会给咱们一人发上足额六贯的赏钱!”一名坐在厢房角落里的黑脸仆役语出惊人,一下就将厢房内的气氛炒热起来。
“好,好!”
“陈王府大气!”
“安衙内大气!”
......
仆役们纷纷对陈王府表达最崇敬的赞美之情,但毕竟识字有限,能喊的话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句。
十余名与会的仆役还嫌不够,站起身自发地鼓起掌来,六贯钱也许能抵得上他们一年的薪俸。
虽说这里的仆役们都来自开封的高级武将家,但并非家家都如李家那么有钱。
李延庆不得已,也起身跟着叫嚷了几句,尽量融入其中。
一边高声附和着,李延庆一边在心中称赞着:“这陈王府真有点手段,这一下子就把面子给做足了,等这帮仆役们回去,肯定就会到处吹嘘陈王府的慷慨大方......”
李延庆刚一坐下,五名小厮就推门而入,又给每桌添了一盘飘香四溢、金黄酥脆的烤全鸡,引来一片口水吞咽声。
趁着一名小厮路过身边,竹竿仆役扯了扯小厮的衣角:“这什么时候能开吃啊?”
小厮白了他一眼:“现在就可以开吃了,主菜差不多已经上齐了。”
“哇!”竹竿闻言,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抢先抓起一根大鸡腿,并大声宣布:“可以开吃了!”
同桌的三人不约而同地鄙视了一眼竹竿,大伙都是高门大户家的仆役,咋就你这么拉胯呢?
竹竿也是心里苦啊,摊上了一个没钱的主,几月不识肉味,今日能够放开肚皮吃肉,定然是要吃个痛快的。
除了竹竿一人狼吞虎咽外,同桌其他三人都开始不急不慢地享用起来。
这吃饭嘛,自然就离不开聊天吹牛。
更何况在场之人都是大户人家的仆役,人人见多识广,谈资储备很是充足,碰到此等同行聚会的天赐良机,自然是要大聊特聊。
“这位兄台,看你面生,又生的如此年轻,你是在哪家当差?”李延庆左手边褐衣中年仆役提起白瓷酒壶,给李延庆倒酒。
“使不得使不得,半碗就够了,我不胜...喝不了多少酒的。”李延庆话说了一半,想起自己目前的仆役身份,将脱口而出的成语囫囵咽下。
“唉,我一闻就晓得这是淡酒。”褐衣仆役笑着给李延庆满上一碗:“即便是喝上一壶,也不碍事的。”
李延庆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将空酒碗放在桌上:“小弟我是在吴枢相府上当差,敢问哥哥又是在何处当差?”
吴廷祚家此次也收到了请帖,但李延庆知道,吴家的大衙内吴元辅目前已经外放做官,而吴廷祚其他几个小儿子都还未满十岁。
所以此次吴家并不会派人来陈王府赴宴,李延庆正好借用一下吴家的名号。
“哦,吴枢相家啊!”褐衣仆役肃然起敬:“吴枢相可是朝廷栋梁,深得圣上赏识,你真是得了个好差使啊!”
“哪里哪里。”李延庆笑着挠了挠后脑勺:“看哥哥你面貌非凡,恐怕差使也不错吧?“
“哎呀,你说笑了,我就赵刺史府上一看门的。”中年男子笑得脸上都出皱子了。
中年男子一开口,李延庆就知道他在扯谎,如果他真是个门子,怎么可能会被主人带来赴宴?
而开封城中能称为赵刺史的,此时就两人,赵弘殷以及赵匡胤。
“估计是赵匡胤的贴身仆役吧,这次算是钓到大鱼了,非得从他口里套点有用的东西出来不可。”李延庆心下一喜,装作微醉的样子,继续与褐衣仆役攀谈。
一番商业互吹后,李延庆与褐衣中年仆役是越聊越起劲。
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时政上。
李延庆先是环顾四周,而后凑到褐衣男子的耳边:“我之前听我家阿郎说起过,圣上似乎有意北伐,估计等新年一过,开封大军就要北上了。”
褐衣仆役瞥了李延庆一眼:“你这消息早就过时啦。”
“啊。”李延庆装作吃惊的样子:“真的吗?”
“那当然了。”褐衣仆役夹起一片鲜嫩的炖羊肉,鼻子哼了哼:“说起来你家阿郎好像上月初就不在开封了吧。”
“是啊,我家阿郎往南边修汴河去了。”李延庆适时又给褐衣仆役满上了一碗:“要不哥哥与小弟我说说最新消息?”
褐衣仆役放下筷子,端起酒碗,故作深沉地抿了一口:“其实嘛,也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消息,明年圣上必然会对蜀国用兵,若是蜀国战事顺利,也许还会对南唐用兵。“
李延庆给褐衣仆役夹了一大片烤鸡:“消息可靠吗?”
“当然可靠了。”褐衣仆役将李延庆拉近了了些,小声道:“这可是王相公亲口说的。”
王相公?王溥吗?李延庆试探性地问道:“王相公,莫非就是政事堂的王相公吗?”
“那还能是哪个王相公,不就是政事堂的那个王相公吗?”褐衣仆役夹起碗中的一大块烤鸡,咬下一口,含混不清地说道:
“之前王相公来我家阿郎府上作客,当时我正好就在一旁,王相公说得那叫一个信誓旦旦,所以必然做不得假。”
说罢,褐衣仆役端起酒碗,大喝一口,接着凑到李延庆的耳边:“这事情我只说给你听,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晓得晓得,小弟我定然不会说给别人听的。”李延庆脸上笑容更甚。
第一百零一章 邂逅
吃了几片油腻的羊肉,又被连灌了几大碗酒水,李延庆实在是整不动了,以解手为借口,离开了这间厢房。
“这菜真是令人受不了,再加上那寡淡无味的酒水......”
李延庆找了处宽阔无人的空地,先是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然后尽情地舒展了一番身体。
“不过,说起来,王溥竟然会上赵匡胤家拜访,谈的还是军国大事朝中机密,这两家的关系有这么好吗?”
想到此,李延庆心中一阵烦躁,他有些想不明白,王溥怎么就和赵家好上了呢?
这一个是当朝宰执,一个是禁军高级武将,怎么就搅和到一起去了呢?不怕郭荣知道了心里膈应吗?
“这下子,赵家在文官内部也有了合作伙伴......”李延庆扳指一算,这赵家的势力也有些过于庞大了吧。
军中赵弘殷的老战友数都数不清,再加上赵匡胤等人组建的义社十兄弟;
而朝中又有枢密使魏仁浦、宰相王溥作为奥援......
“怪不得,郭荣死后,发动陈桥兵变的是赵匡胤,人家实力强帮手多啊......”
“不过这又如何呢?”李延庆眼中露出一线寒芒,舔了舔嘴角:“挑战越大,才越有趣嘛,我是一定不会让赵家得逞的。”
这时一阵冷风吹过,李延庆的下半身突然来了感觉,抬手按了按肚子,楠楠自语:“刚才确实喝得有些多了,这下假解手要变真解手了......”
找了个送酒水的陈王府仆役问清了茅厕的地点,李延庆提着裤子直奔茅厕。
“舒服了。”一刻多钟后,李延庆从茅厕中出来,浑身舒畅:“不愧是陈王府,给仆役用的茅厕都备有粗纸。”
李府为了节省开销,给仆役使用的茅厕都是用厕筹的,一种薄而宽的竹片,府上也没有仆役会为此而抱怨。
毕竟纸的造价在此时依然居高不下,能用纸来擦屁股的人家极少。
抬头张望了一番周边的陌生景物,李延庆挠了挠头:“要回去,该往哪走?”
“应该是东边吧。”李延庆看向东边的一条回廊,自己对那里似乎还有些印象。
蜿蜿蜒蜒的木质回廊不知通向何处,李延庆走进回廊,一阵茫然:“莫非,我是个路痴?”
刚才李延庆跑得太急,没能记住沿途的情景,再加上对陈王府内部的不熟悉,导致他此时迷了路。
“不对啊,我没穿越之前,可不是路痴啊。”李延庆还是李庆时,可是从来不迷路的。
李延庆在脑海中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挖掘了一番,最终还是败给了自己的记忆:“算了,找个人问问好了。”
可李延庆环首四顾,却一个人都没见着。
今日陈王府大宴,而安守忠从襄阳带来的仆役并不多,几乎所有的仆役都被调去服务宴席了。
再加上陈王府又巨大无比,在豪门云集的右一厢都能排在前三,所以陈王府内绝大部分地方目前都是见不着人的。
“这下头疼了。”
待在屋外吹冷风也不是回事,李延庆还是决定自己找找回去的路。
然而长廊中间的出口实在是太多了,每路过一个岔路口,李延庆就在疑惑:“是不是这条路通向刚才的厢房?”
但是,李延庆又不敢每一个岔路口都走下去看看。
因为李延庆目前的身份只是一介仆役,如果误入了陈王府女眷所在的院落,那下场可能就有些惨了......
“该死的,到底是哪个啊。”犹犹豫豫间,李延庆已经路过了六个岔路口,每一个岔路口看着都像是之前走过的。
长廊即将走到尽头,李延庆知道自己即将接近陈王府的内院了,不能再往前了。
“掉头再找找吧。”李延庆刚刚转身,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嘶哑难听的猫叫。
李延庆下意识地扭头,一只小巧可爱的狸花猫正冲他飞奔而来。
“狸奴,给我站住!”在狸花猫的后头,跟着一名娇俏可人的小娘子。
而在小娘子的身后,则是两名梳着双丫髻的绿衣侍女。
“这下糟了。”李延庆心下一紧,这小娘子衣着华丽,身后又跟着侍女,恐怕是陈王府内十分重要的女眷,自己应当立即回避,以免引发误会。
李延庆扭头便走,同时加快了脚步,想要在三名女子未看清自己的面容前离开。
小娘子便是安守忠的亲妹妹安清念了,她今日刚将自己从襄阳带来的狸花猫放出笼子,那狸花猫却挣脱了她的怀抱,在陈王府内一顿乱窜。
“前面的那个家伙,快帮我逮住狸奴。”安清念眼见狸花猫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十分焦急,见前方正好有人挡住狸花猫的去路,十分欣喜。
然而李延庆根本就不理会安清念的命令,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甚至还从快步改成了小跑。
“唉,你这家伙怎么回事?”安清念见李延庆根本就不听她的命令,气得火冒三丈:“你是不想活了吗?快帮我逮住你后边的狸猫!”
李延庆只能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小跑,迅速与身后依旧在叫唤的狸猫,以及安清念三人拉开了距离。
安清念停下脚步,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自她懂事以来还没有人敢违背她的命令,她使出了撒手锏:
“刚才我已经记住你的脸了,我现在就去告诉大哥,你这家伙给我等着瞧吧!”
原来是安守忠的亲妹子啊,李延庆没办法了,如果自己真就这么一走了之,这小娘子铁定会去向他哥告状,那自己不得不亮出身份了,这样就很有可能让安家对李家产生误解。
李延庆迫于无奈,转身弯腰,想要去逮住那只该死的狸花猫。
然而,猫哪里是那么好抓的?
这只小巧的狸花猫一个变速加转向,轻巧地从李延庆的身旁溜走了,李延庆回过神转头时,只能看到一根不停摇摆的长尾巴。
未多时,安清念带着侍女赶到了李延庆的面前。
安清念狠狠地瞪了眼李延庆,将抓不住猫的恨意都倾泻到了李延庆的身上:“你这家伙真是没用!连一只猫都抓不住!”
第一百零二章 雌猫
安清念身穿淡蓝色的及地长裙,外套纯白色的狐裘小皮袄,本就光洁如玉的面容更显丽质,头顶两个微微鼓起的发髻则说明她尚未及笄,未满十五。
面对这位盛气凌人的小娘子,李延庆低下了头,装作服软的样子,心中却是在想刚才那只从身边溜走的猫。
它不会是发情了吧?
李延庆穿越之前,经常去乡下看望奶奶,奶奶为了对付肆虐的老鼠养过一只母的狸花猫。
乡下的猫任其野蛮生长,一般是不做绝孕手术的,所以奶奶养的那只狸花猫,每年晚冬都会发情。
而每当那只狸花猫发情时,叫声听上去会比平常凄厉很多,白日里也会非常的活跃,经常跑出家中,疯狂寻找公猫,发情结束两个月后,母猫就会产下一窝小猫崽。
所以,刚才那只小巧的狸花猫,应该是发情了,看身形大小,也许还是它猫生中的第一次发情,李延庆在心中下了判断。
见李延庆依旧沉默,安清念凶巴巴地呵斥了一句:“喂,和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回话?看你也不像是府上的仆役,是从哪里来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延庆压低嗓音回道:“在下并非陈王府内的仆役,只是随自家主人来陈王府赴宴,一时间迷了路,故而冲撞了小娘子,并非有意,还望小娘子谅解。”
“哦,是这样啊。”安清念原本怒气冲冲的面色稍有缓和,她虽然从小养尊处优,脾气娇惯,容不得忤逆,但也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且博览群书,并非不明事理。
在得知李延庆并非陈王府的仆役后,安清念对他的怨气倒也消散了不少。
“目前正是自家在开封城中扩充人脉的关键时期,可不能与其他豪门交恶。”
安清念心中念头一闪而过,又仔细打量了一眼李延庆。
见李延庆容貌还算入眼,措辞也还得体,安清念脸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小梨窝:“你是哪家府上的仆役啊?”
“在下是...李使相府上的仆役,今日是跟随自家大郎君来陈王府赴宴。”李延庆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面对眼前的这位年岁尚轻小娘子,李延庆认为并没有撒谎的必要,而且她有可能知道吴家的人没有出席宴会,自己撒谎反而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原来是现任宋州节度使、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家的仆役,安清念闻言,脸上笑意更甚:“这样啊,我今日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你帮个小忙。”
“小娘子只管吩咐便是。”李延庆没有抬起头去看安清念,安清念的声音愈来愈亲切。
秉持着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理念,李延庆并未迟疑,便应了下来。
看这情况,应该就是要我帮忙找猫而已,李延庆心中猜测。
果然不出李延庆所料,安清念指了指狸花猫逃跑的方向:“刚才的狸奴你也见到了,我想让你帮忙找找这只猫,府内的仆役今日都忙于布置宴席去了,一时半会我找不到人手。”
“在下明白了。”李延庆抬起头,望着安清念清澈的眼眸:“在下其实已经有想法了,也许很快便能找到狸奴。”
“真的吗?”安清念惊喜不已:“你真的能很快找就到它吗?”
狸花猫早已不见踪影,而陈王府占地又十分广阔,安清念其实对短时间内找到狸奴已经不抱太多希望。
“这个,在下并不敢保证,只能说有较大把握。”李延庆并没有将话说满,给自己留有余地。
“可以,只要你能找到它,我定然不吝赏赐。”安清念挺了挺蓓蕾初开的小胸脯。
李延庆微笑着说道:“赏赐倒不打紧,但关于狸奴,在下其实尚存一惑,想请小娘子帮在下解疑。”
这仆役倒也算得上恭谦有礼,窥一斑而知全豹,看起来李府的家风尚可,安清念觉得眼前这仆役是越看越顺眼,脆声道:“你问吧。”
“请问小娘子,这狸奴是不是你从襄州带来的,而且年龄不到一岁?”
“确实如此。”安清念好奇地问道:“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延庆微微一笑:“只是猜测罢了,因为那只狸奴看起来有些小巧,且慌不择路,像是初来此地。”
“你说的没错,那只狸奴才刚满七个月很是怕生,昨日才刚进陈王府。”安清念已经有些相信,李延庆真的能找到那只狸花猫了。
“在下明白了。”李延庆又问道:“那这只狸奴是雄猫还是雌猫?”
这我哪会知道?安清念回头望向一名侍女:“你快告诉他。”
“回小娘子,是雌猫。”侍女轻声答道。
“两个时辰内,应该就能找到那只狸奴。”李延庆成竹在胸。
“那便交给你了。”安清念说罢,回头对两名侍女道:“你们俩听他的吩咐,帮着他一起找。”
两名侍女虽惊讶于安清念对这名仆役态度的转变,但还是毕恭毕敬地答道:“喏,小娘子。”
“那在下先说明一下。”李延庆低头咳了咳:“其实呢,要想找到这只狸奴并不困难,根据小娘子方才介绍的情况,在下以为,这只狸奴大约是思春了......”
“这是什么意思?”安清念有些疑惑不解,回头望向两名侍女:“思春是何意?”
两名侍女年岁稍长于安清念,脸颊已经有些发烫:“小娘子,思春,思春就是......”
“说呀,干嘛藏着掖着?”安清念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
眼见主人即将发怒,一名侍女急忙凑到安清念的耳边,小声耳语了几句。
安清念的小脸蛋腾地一下就红了,低头轻咳一声,望向李延庆:“嗯,我明白了,你接着说。”
“是。”李延庆不露声色地接着说道:“既然这只雌猫思春了,很有可能就是去寻找雄猫了,在下方才隐约听到过一些猫叫声,这狸奴兴许就在那里。”
李延庆之前解手时,曾听到过几声猫叫,这陈王府占地极广,之前又无人居住,生活着一些野猫也是很正常的。
“立刻去找到它!”
第一百零三章 安清念的小心思
一处干燥阴暗的墙角,一大一小两只斑纹狸花猫正依偎在一起,你侬我侬。
突然,体型较大的雄猫觉察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警觉地抬起头四顾张望。
然而为时已晚,一个庞大的身躯突然出现在雄猫的视线中,并急速向它冲来。
雄猫惊恐地直起身,十分果断地丢下了刚刚与它交配过的雌猫,头也不回地飞窜逃离。
而小巧的雌猫刚刚反应过来,起身想要跟随雄猫的脚步时,一只大手已经牢牢地钳住了它柔嫩的脖颈。
李延庆右手抓起嗷嗷直叫、四肢乱窜的小雌猫,一把就将它塞进了左手提着的铁笼里。
“可算是逮住了。”李延庆将铁笼关上,递给跟在身后的侍女:“快将这狸奴送到你家小娘子那里吧。”
一名个子稍高的侍女接过铁笼仔细看了一眼,确认铁笼内关着的这只小雌猫,就是自家小娘子心爱的那只狸奴。
“还请你随我们去小娘子那领取赏赐。”
安清念将抓猫之事交给李延庆与侍女后,便回闺房歇息了,并未参与抓猫。
“赏赐就不必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李延庆当即婉拒,他可不想再与那位小娘子有更多的交集了,这小娘子都还未及笄,赏赐一个别家仆役,那叫什么事?
两名侍女闻言,对视一眼,双双松了口气。
自家的小娘子时常会有些不合礼法的举动,但两位侍女又不敢出言劝阻,李延庆能够主动回绝,那是再好不过了。
高个侍女微笑着说道:“你的意思我们会向小娘子转达的,这次还是要多谢你了。”
望着两名侍女渐行渐远的背影,李延庆拍了拍身上少许的尘土与枯草。
找猫只花了李延庆一刻钟不到,因为猫就在他之前上的茅厕附近。
“现在该回去了,宴席应该还未结束。”李延庆已经向侍女问明了去路。
......
“小娘子,狸奴寻回来了。”
安清念正在布置成书屋的耳房内读一册汉书,见状立刻放下书本:“快拿来让我瞧瞧!”
“喏。”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铁笼,走到安清念身前,并将铁笼放到书桌上。
安清念只一眼,就看出蜷缩在笼中的小可爱,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狸奴,当即起身,想将它从笼中取出,放在怀中好生爱抚。
但伸出去的手在空中戛然而止,安清念回想起之前狸奴那矫捷的身姿,坐回到原位:“说起来,为何这么快就将狸奴寻回来了?那仆役不是说要两个时辰吗?”
高个侍女解释道:“那仆役看起来很清楚狸奴的去向,带着奴婢两人,径直就去了长廊南端的一处墙角,狸奴就在墙角下,没多挣扎,就被那仆役逮住了。”
“这样啊。”安清念陡然想起什么,接着问道:“那他人呢?我不是让他来领赏的吗?”
“那仆役不想要赏赐,说寻找狸奴乃是举手之劳,赏赐就不必了。”侍女将李延庆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这仆役原来还是个谦逊之人,也对,他之前的举止和言行就很得体,而且他看起来很是懂猫,我还想向他问问,如何能让狸奴安分下来呢,但他拒绝了我的赏赐,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安清念的心中不由生出一丝丝遗憾。
此时,关在笼中的小雌猫突然再度不安分起来,奋力拍打牢笼的同时发出凄厉的鸣叫,将安清念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
安清念柳眉微皱:“你们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让狸奴安分下来?”
“要不,给它找一只雄猫?”一名侍女试探性地问道:“它不是思春了吗?方才在墙角下寻到它时,它身旁其实还有一只猫。”
“不行不行,这肯定不行。”安清念面色一红,断然拒绝:“怎么能给狸奴找什么雄猫?你们再想想。”
另一名侍女提议:“要不,奴婢再去将那青衣仆役找来?他看起来很懂狸猫的习性,也许能有好法子。”
这正合安清念的心意,但她又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他已经拒绝了我的赏赐,我再去将他找来,叫什么回事?”
这有些太丢面子了,安清念可拉不下这个脸。
“小娘子说得对。”侍女赶忙附和:“是奴婢思虑不周了。”
“嗯。”安清念微微点了点头:“那还有别的法子吗?”
“这...”两名侍女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法子了。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看着两名侍女苦思冥想又一无所获的憋屈模样,安清念心中不由生出一个念头:要是那青衣仆役是陈王府的,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要不,以后想个法子,从李府把那仆役要来?让他专门来给我照顾狸奴。
若是那仆役成了亲,就将他的娘子也一并要来,如果没成亲,那就从自家府上找个侍女配给他,不过那仆役看起来很是年轻,应该还未成亲......”安清念的小心思活泛起来:
“大哥此行来开封,是要代表安家与郭家和解,同时还要和开封城内的各大高官们打好关系,大哥的妻子也会从开封的豪门中挑选,如果大哥是与李家结亲,顺便索要一名仆役那就是小事一桩......”
安清念转念又想到:“但是,李家有适婚的年轻女儿吗?如果没有,那事情就难办了......”
“小妹,你在屋内吗?”屋外传来了大哥安守忠宽厚的嗓音,打断了安清念的思绪。
安清念回道:“大哥,我在屋内,你先到正厅候着,我马上就来。”
女儿家的闺房,即便是亲哥哥,甚至是亲爹,也是不得入内的。
安清念整了整稍有散乱的发丝,并命侍女将狸奴带走,这才推开耳房与正厅间的木门:“大哥,宴席结束了吗?”
“是的,刚刚结束了。”安守忠坐在靠椅上,正喝着一碗清口的热茶。
“怎么样,京中的衙内们好相与吗?”安清念坐到了安守忠的身边。
宴请京中衙内是安清念的主意,她对此事很是上心。
“大部分还是挺好相与的,但有少数几人,脾性难以捉摸,不过不妨事。”安守忠语气中透着浓浓的自信。
说罢,安守忠放下茶碗:“而且我已接下了几人的邀约,明晚就要上别家赴宴。”
在宴会上,有好几名衙内当场表示要在自家设宴,回请安守忠。
这正合安守忠意,他当然是悉数应下。
“明晚是哪家?”安清念当即问道。
“是李使相家。”
第一百零四章 奏对
第二天上午,安守忠在去李使相府上赴宴前,还得先去见一个人,一个住在皇宫里的人。
“臣安守忠,参见陛下。”安守忠今日身着大红色的官袍,恭恭敬敬地向郭荣行礼。
安守忠本官为从七品的鞍辔库使,本应着绿色的官袍。
但郭荣曾赐绯给他,所以安守忠今日得以越阶穿红色官袍觐见。
“快给安卿上座。”
在安守忠入座时,郭荣细细打量了一番安守忠。
生的倒也不错,面相方正,身形俊挺,安审琦有个好儿子啊,郭荣心生感慨,不由地又想起自己惨死的两个儿子。
郭荣在打量安守忠的同时,安守忠虽不敢直视郭荣,但也在用眼角的余光偷瞄郭荣。
虽说五官不显,其貌不扬,但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威严气息,不愧是皇帝,安守忠对郭荣是肃然起敬。
片刻之后,郭荣开口:“安卿,令尊的身体近来如何了?”
简单且常规的问候,却蕴含着深意。
试探来了!安守忠字斟句酌地答道:“回陛下,家父身体还算健朗,只是年岁渐高,常日里都是待在家中,甚少外出。”
“哦,这样啊。”郭荣微微颔首,安审琦今年应该是五十七岁,确实算是老人了。
“朕年轻时每年都会去一趟江陵,所以曾数次途经襄阳。”郭荣突然开始回忆往昔:
“相比于北方的干冷,襄阳江陵一带的冬季湿且寒,朕年轻力壮时尚且有些经受不住,令尊与朕一样,都是出生北方,加之令尊年岁又高,恐怕忍受不了南方的湿寒吧。”
陛下突然提及湿寒又是何意?安守忠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在离开襄阳前,父亲安审琦曾向他面授机宜,教导过他一些应付奏对的技巧,安守忠便将父亲的说辞原原本本地搬了过来:
“家父确实患有痹症,每到冬季或是梅雨季节,足踝便疼痛难忍,家父此次本想亲自入京面圣,但足踝痛甚,实在难以远行,还望陛下谅解。”
痹症,也就是风湿。
安审琦多年征战,又驻守南方长达七年,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从襄阳到开封八百余里,即便是坐车,对他来说也确实是一大折磨。
说来说去,安审琦其实就是不想亲自进京。
郭荣嘴角微微一勾,这番说辞早已被他料到。
“令尊乃当朝数一数二的猛将,早年曾多次击退契丹的入侵,这几年又数次拒南平于国门之外,堪称国之栋梁,朕早就想一睹令尊的风采,可如今却被一痹症所扰,不得与朕相见,朕也是不甚惋惜。”
不待安守忠接话,郭荣话锋一转:“对此朕有个好法子,不知安卿想不想知道?”
郭荣接下来想说什么,安守忠就是用脚趾都猜得到,但即便他不想知道,他敢拒绝吗?
安守忠抿了抿嘴唇:“还请陛下明示。”
郭荣微笑道:“其实要治疗痹症,最简单的方法,不就是回北方吗?”
这当然也在安审琦的预料之中,安守忠当即回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也劝说过家父,但南平在一旁虎视眈眈、磨刀霍霍,家父并非不愿赴京面圣,而是实在脱不开身。”
“嗯,这南平确实蔓草难除,不得不防。”郭荣对此表示赞同:“令尊能以一镇之力,抗击南平七年,实乃大周真正的南大门。”
安守忠故作惶恐地低下了头:“陛下谬赞了,家父实在当不得此等美誉。”
“哎。”郭荣抬起手:“这如何能叫谬赞呢?若是令尊都当不得这大周国门之名,那你说,这大周又有何人能当得起呢?”
“这...”安守忠思忖片刻,轻声说道:“现任凤翔节度使王侍中,曾屡次挫败契丹,如今又坐镇西垂,北驭外族,南抗伪蜀,可当此大名。”
“王景啊?”郭荣皱了皱眉:“他虽然年岁比令尊要长,但建立的功业却有些差距,当不得此大名。”
这陛下的葫芦里究竟是卖得什么药?安守忠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但迫于郭荣的注视,安守忠只得继续说道:“天雄节度使符太傅,坐镇大名府,令契丹匹马不敢南侵,堪称国门。”
符太尉便是当朝国丈符彦卿,现任大名府尹、天雄军节度使,同时还兼着河北都部署的差遣,统领河北各地的驻军,乃是周朝防御契丹的前线统帅。
“符彦卿啊?”郭荣挑了挑眉:“他勉勉强强吧,但还是不如令尊。”
说罢,郭荣两眼炯炯地望向安守忠。
还要我说啊?可是我实在是找不到了,而且无论是地位、资历,还是战功,符彦卿明显都要强于阿爹啊,安守忠额角冒出一滴冷汗。
见安守忠哑口无言,郭荣面色轻松地靠在御座上:“排资论辈,王景长于令尊;战功卓着,符彦卿强于令尊;你可知,为何朕会认为令尊比王景和符彦卿都更符合国门之名吗?”
“臣,臣不知。”安守忠嘴唇有些发颤。
“令尊有一处远强于他们两人。”郭荣右手食指轻敲稍有脱落的镀金扶手:“那便是理政。”
理政?安守忠心下一惊,这又是何意?
“朕听闻,令尊驻守山南东道的七年中,严而不残,威而不暴,当地百姓皆信服令尊。”郭荣双眼微眯:
“而符彦卿与王景虽长于军阵,但对理政却是一窍不通,朕不得不加派朝臣协助他们,在理政这一点上,就算是将他们两个绑在一块,都是远不及令尊的。”
这是郭荣在明示安守忠了:为何你爹不愿接受我委派的文臣?
安守忠后背渗出汗珠,抬手抹了抹额角:“陛下,臣......”
哼,还欠些火候啊,看着安守忠紧绷着的模样,郭荣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
“好了,不必紧张,山南东道治理得很好,朕甚是欢喜,朝中可堪一用的臣子本就不多,朕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派往襄州。”
“臣,明白。”安守忠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自己颤抖的身躯:“臣与家父都愿供陛下驱使,愿为陛下分忧。”
郭荣嘴角浮现一抹嘲弄的浅笑:“目前朕倒确实有一桩忧虑,想让令尊替我解忧,平卢军,你可知晓?”
第一百零五章 一举三得
平卢军,全名平卢淄青节度使,看名字,就知道位于山东,驻地在青州,也就是后世的青州市。
“臣知晓。”对于大名鼎鼎的平卢军,安守忠自然是清楚的。
平卢军算得上是历史最悠久的藩镇之一,早在安史之乱前,就有平卢军节度使,统辖后世的河北省北部、辽宁省南部等地区。
当时安禄山联合史思明起兵作乱,安禄山帅军南下后,任命心腹大将徐归道为平卢节度使。
侯希逸在当时是平卢军的一名将领,因不愿协同安禄山造反,遂联合其他将领击杀了徐归道,并被朝廷任命为平卢军节度使。
而后安史叛军联合奚族与契丹屡次进犯平卢军,侯希逸抵抗不能,率领军队南下山东,攻克了叛军掌控的淄青节度使驻地——青州。
唐朝廷便任命侯希逸为平卢淄青节度使,自此之后,淄青与平卢两镇合二为一,通常简称为平卢军。
陛下此时提到平卢军,不会是要......安守忠的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平卢军近来内政不修,民生凋敝,先帝在位时就已经换了好几任节度使了,却依旧没点起色。”郭荣似笑非笑地问道:“令尊可否替朕分忧呢?”
不出安守忠所料,郭荣果然提议让安审琦赴任平卢节度使。
还好,陛下并没有直接命令阿爹去平卢,而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必须要谨慎再谨慎......安守忠思来想去,不知该从何说起。
殿中一时间有些沉寂,郭荣倒也不急,悠哉悠哉地翻开一册奏章看了起来。
郭荣提议让安审琦去平卢军,是有历史渊源的。
安审琦的前一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名为安从进。
虽然两人都姓安,皆为沙陀族人,但并无亲属关系。
唐末,作为沙陀人的一支,安姓大举迁入中原。
沙陀人李存勖灭亡了朱温建立的后梁,建立了后唐朝。
安姓沙陀族人也随之汉化,融入了中原汉人之中。
后唐末帝李从珂在位时,将顺化节度使安从进调任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之后,石敬瑭依靠契丹人的援助,推翻后唐,建立晋朝。
石敬瑭自身的实力并不强大,加之名不正言不顺,故而只能对后唐朝遗留的节度使们施行姑息政策。
只要节度使们不叛乱,石敬瑭就放任地方节度使们在辖地内为所欲为。
这就助长了不少节度使的野心,既然石敬瑭能够造反成功,为何我不行呢?这是当时不少节度使真实的内心写照。
毕竟皇位诱人,想过一把皇帝瘾的人如过江之鲫。
所以,在后晋朝时,地方节度使叛乱屡见不鲜,石敬瑭在位的短短七年间,就爆发过六次大的叛乱。
石敬瑭虽定都开封,但常年都亲自领军在外平叛,待在河北的时间远长于在开封的时间。
而这六次大叛乱中,就有安从进的一次。
后晋天福六年秋(公元941年),河北大旱,石敬瑭为稳定河北民心,帅禁军北巡邺城。
成德节度使安重荣乘机起兵,裹挟河北饥民攻打邺城,并派亲信赶赴襄阳,邀请安从进一同起兵,南北夹击石敬瑭。
石敬瑭料到了安重荣的谋划,也派人去了襄阳,向安从进许以平卢节度使之职,希望安从进能够服从朝廷,不要参与叛乱。
也许是皇位的诱惑太重,也许是石敬瑭给的利益不够丰厚,也许是安从进不满石敬瑭对契丹称臣......
最后,安从进在多番权衡之后,最终还是参与了这次叛乱。
但安重荣转瞬就被石敬瑭攻破,头颅被石敬瑭割下,送给了契丹国主耶律德光。
而此时安从进才刚刚起兵,还只推进到南阳,石敬瑭留在开封的禁军就已经兵临南阳城下。
连败两阵后,安从进只能退守襄阳坚城。
次年八月,襄阳城破,安从进举族自焚。
叛乱平息后,石敬瑭出于对安从进叛乱的愤怒,甚至直接取消了山南东道的节度使名额,将襄州降级为防御州。
直至后汉建立,才重新恢复了山南东道节度使的建制,并委派安审琦为新一任山南东道节度使。
郭荣欲调任安审琦为平卢节度使,就是希望安审琦不要与朝廷为敌,重蹈安从进的覆辙。
同时,也是一种警告。
顺朝廷者便有高官厚禄,尽享荣华富贵;逆朝廷者,只能如安从进一般,自取灭亡全家自焚。
当然了,郭荣出于稳妥,并没有直接派大臣去襄阳宣布诏令。
而是等安守忠进开封后,以一种类似商量的口吻,寻求安家的意见。
毕竟郭荣从未见过安审琦,不清楚安审琦的秉性,也没有派官员去襄阳,摸不清山南东道目前的实力,不敢轻易摊牌。
郭荣现在把问题抛给了安守忠,安守忠既不能拒绝郭荣的提议,因为那样就表示安家与开封朝廷彻底撕破脸皮,安家除了造反别无二法。
安守忠也不能当即应承下来,毕竟他只是他父亲安审琦的代表,并非正任的山南东道节度使。
思忖再三,安守忠艰难地答道:“陛下,此事臣并不能做主,还请陛下给臣一些时间,待臣手书家父,而后再回禀陛下。”
郭荣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这就是他的本意,既能警告安审琦,又不撕破脸皮,同时还可以向安审琦传达自己的一丝善意,可谓是一举三得。
郭荣轻轻合上手中的奏章:“朕能等。”
“多谢陛下。”安守忠抹了把头上的汗珠。
见自己的目标已经达到,郭荣愈发轻松起来:“对了,安卿你目前的差遣是什么?”
“襄州衙内都指挥使。”
“后天开始,你就做一名殿直吧。”郭荣决定安排安守忠在自己身边抗矛,打算先观察一阵子,然后再做安排。
安守忠慌忙从座位上滚了下来:“多谢陛下恩典,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誓死保护陛下的安危。”
郭荣摆了摆手:“好了,安卿你先退下吧,旅途劳顿,在家中多休息几日,朕准你五日之后进宫当差。”
“臣,遵旨。”
安守忠走出垂拱殿时,已近日中。
抬头看了眼朦朦胧胧的太阳,安守忠长松一口气:“还好,陛下心中还有所顾虑,估计是对南唐和阿爹的实力有些琢磨不透,不敢太过强硬,自己这些日子需要想办法摸清开封禁军的实力才行......”
.......
此时,开封东南角的宋门,李延庆与大哥李延顺,带着府上一票护卫,刚刚出了城。
今日,是李重进归京的日子。
第一百零六章 傲慢
出了城门,李延庆与大哥李延顺并辔而行:“大哥,对于安守忠,你怎么看?”
“怎么看?”李延顺愣了愣:“我就和他见过一面,聊了几句,能有什么看法?“
李延庆有些急,放下了手中的缰绳:“不是,大哥你不是邀请了安守忠到府上来做客吗?你都不清楚他的为人,就敢贸然邀他上门?”
昨日,陈王府的宴会结束后,李延庆与大哥一起返回李府。
李延顺喝得有些醉,是趴在马上回去的,一路上李延庆没与他说上话。
一回到李府,李延顺就回房睡觉去了,起来之后又火急火燎地赶去皇宫值夜。
直到今天早晨,李延庆才知道,自己的大哥早在昨日,就已经邀了安守忠来李府赴晚宴,而且安守忠也应下了。
“哦,你说这个啊。”李延顺闻言揉了揉头,昨日的醉意似乎还有些残留。
“昨天的宴席上,有好几个相识的衙内都邀请安守忠赴宴,我就跟风也邀请了一下,没想到那安守忠竟然第一个就要上咱们家。”
说着,李延顺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人家请我们吃饭,我们肯定也得请回去嘛,再说了,不就是一顿饭吗?”
“这是一顿饭的问题吗?”李延庆快被这大哥给气晕了。
安守忠代表的是山南东道,而山南东道在此时是一个半独立的姿态,随时都有造反作乱的可能。
虽说按照李延庆知晓的历史,这安审琦最终还是归顺了开封朝廷。
但目前的局势已经随着李延庆的穿越,而有所变动。
也许,这安审琦明年就投了南唐呢?谁都说不准。
即便是李延庆,也看不清未来的模样。
所以,李家在此时与安家深交,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
“好了好了,他人还是挺好的,等见着他,你就知道了。”李延顺笑着伸出大手,用力地拍打着弟弟的肩膀。
安守忠面貌忠厚老实,给李延顺留下了还算不错的印象。
胯下的白马一阵嘶鸣,李延庆被说服了,龇牙咧嘴地说道:“我晓得了,大哥,没什么大不了的,一顿饭的事情而已。”
“这就对了嘛。”李延顺大笑一声:“走吧,去接我们的阿爹去。”
......
其实,按照李延庆之前收到的宋城来信,李重进抵京的日子理应在七到八日之后。
但是,李重进在送翟守珣赴开封后没多久,就改变了主意,决定立刻进京。
为此,李重进轻车简从,只带了二十名护卫就从宋城出发,将妻儿仆役都留在了宋城。
一路上,李重进一行快马加鞭,追上了翟守珣与孙万全,只用了三天不到的时间,就抵达了开封。
“阿爹。”
“阿爹。”
李延顺与李延庆两人,都迎到了李重进的面前。
李重进风尘满面,略带疲惫地笑了笑:“先进城吧,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接近三天的高强度赶路,即便身体壮如李重进,还是感到发自骨髓的疲倦,他此刻只想立刻下马,喝上半坛好酒,美美地睡上一觉。
李延庆有一箩筐的话想与父亲说,闻言勉强咽了下去:“是,那我们这就回家吧。”
两支队伍合并成一支,浩浩荡荡地从宋门进入了开封,直奔李府。
回了府,李重进先去沐浴了。
而翟守珣却不辞疲劳,径直找到了李延庆,两人在书房相见。
“舅父。”李延庆先是起身,对翟守珣行了一礼。
“哎呀,我以后可就是三郎你的下属了。”翟守珣连忙托住李延庆的手臂:“哪有上司向下级行礼的?”
“辈分还是乱不得的。”李延庆直起身,与翟守珣相视一笑,两人之间关系顷刻间便拉近了不少。
两人相对而坐,翟守珣端起茶碗喝了口热茶:“对于乌衣台我也只是从姐夫那有所耳闻,并不了解,还需三郎给我好生介绍介绍。”
“这乌衣台,说来倒也不算复杂,主要做的是搜集情报的工作。”李延庆尽量介绍得直白些:
“目前,乌衣台已经在五座城市建有办事处,其内有六大部门,分别负责督查、后勤、财物等工作,其中督查、后勤、财物这三个部门的部长人选已经敲定,而信息、驻守和管理部门的三个部长职位还空缺着。”
翟守珣一边听,一边喝着茶水,待到李延庆说完,放下茶碗:“那三郎的意思,是想让我执掌这剩下三个部门中的一个?”
李延庆微笑道:“正是如此,舅父才能出众,自然要统领一个部门,若是舅父还嫌不够,那两个也可以。”
“别,我可没那本领。”翟守珣打趣了一句,接着问道:“那,这三个部门具体拥有何等职权?”
“信息部,负责在各个办事处间传递信息与情报,同时兼管收购与贩卖粮米;
驻守部门,负责协调管理各地办事处的具体事宜;而管理部门,则是负责收集整理各办事处递上的情报,并协同管理其他五个部门。”
李延庆将三个部门的具体职权略微介绍了一番。
翟守珣一时间陷入了沉思,显然是在思考哪个部门更适合自己。
“若论职责的难易,显然是驻守部门最为轻松,但职权也相对较弱;
而管理部门看起来权力最大,但并不参与具体事务,倒像是个空架子;至于信息部门,听起来虽然很厉害,但却要负责贩卖粮米,实在有些丢面子......”
翟守珣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在管理部与驻守部之间择其一。
但在最终选择前,翟守珣还想确认一件事情:
“三郎,除了这三个部门外,另外三个已经有部长人选的部门,它们的部长分别是谁?”
李延庆先是介绍了后勤部:“后勤部是张正,对于他,舅父应该很熟悉,他同时还担任乌衣台的台主。”
翟守珣点了点头,张正是他姐夫的近亲,在翟守珣心中地位颇高。
以后若在他麾下办事,翟守珣倒也可以接受。
李延庆接着介绍:“督察部的部长名为刘从义,乃是乌衣台初创时的元老,最近也是频频立下大功。”
“是他呀,我在宋城就多次听说过他的光荣事迹了。”翟守珣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李延庆在信中,曾多次向李重进提起过刘从义立下的功劳,这些事迹自然也传到了翟守珣的耳中。
“那财务部呢?又是何人?”以翟守珣的理解,财务是重中之重,必然是由极可靠的人来担当。
“这财务部的部长,便是与舅父同行的孙万全了。”这是李延庆早就定下的人选。
“什么,孙万全?”翟守珣闻言坐不住了:“财务这等要害部门,如何能让一商人来负责?他何德何能,能担此重任?”
第一百零七章 偏见
翟守珣的激烈反应,有些出乎李延庆的意料。
但旋即,李延庆就反应了过来。
自己这舅舅,恐怕是犯了古时文人的通病:瞧不起商人。
翟守珣出身官宦之家,虽然他父亲官位不高,但横竖也是个县令。
所以受过正规的儒家教育的翟守珣,瞧不起商人是相当正常的。
而自己现在却要让一名商人,在乌衣台内与翟守珣同任部长,与他平起平坐,自然就会招致他的不满。
但目前,李延庆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比孙万全更适合管理财务部的人选。
而且李延庆已经承诺出去了,现在收回来,恐怕会有损自己在乌衣台内的威望。
再者,乌衣台内部的六大部门,必须尽快组建完成。
综合考虑,李延庆是不可能将孙万全的部长之职撤销的。
“此事,确实是我有些思虑不周。”李延庆好言劝解:“但是这孙万全办事还是很得力的,他之前陪同刘从义等人下南唐时,做的账目无懈可击,是个可用之才,舅父不妨先看一看,再下定论也不急。”
“这账簿现在还在我这儿,我这就去拿来给舅父瞧瞧。”说罢,李延庆起身就要去拿账簿。
“不必了。”翟守珣鼻头一哼,当即反对:“即便这孙万全有那么点能力,但乌衣台何等重要?说是李家的命脉也不为过,如何能让一个商人在其中担任要职呢!三郎你实在是太过轻率了!”
翟守珣因为姐姐与李重进的婚事,已经与李家牢牢绑在了一起,李家的利益便是他的利益,李家若是倒台,他也难有好下场。
而翟守珣自认为,李重进派他来乌衣台任职,是让他来挑起乌衣台的大梁的。
毕竟,李延庆虽然聪慧早熟,却还未成年,见识也不够长远,需要他这个做舅父的来把把关。
高傲如翟守珣,是绝对不会容忍,一名商人在乌衣台内与自己平起平坐的。
况且,这几天与孙万全相处下来,孙万全那斤斤计较的商人习性,令翟守珣很是厌恶。
再加上对商人先入为主的偏见,翟守珣是愈发地瞧不起孙万全了。
现在,翟守珣内心甚至还有些庆幸:自己这刚回开封就来找李延庆谈工作,真是来对了!要是待到明天,等孙万全上任,再无端取消他的职位,恐怕会招致些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就听得李延庆很是不爽了,你虽然辈分比我高,是我的舅父,但在乌衣台内就是我的下属。
下属凭什么能对上司指手画脚?而且还是在最敏感的人事任免上指手画脚,你究竟意欲何为?
想要从我手里夺走乌衣台的控制权吗?没门!
乌衣台乃是李延庆一手建立的,是李延庆穿越以来心血的汇聚,同时还是他未来最重要的力量,绝对不可能让给他人。
况且孙万全在做账上的能力是明摆着的,为何放着现有的人才不用呢?
难道就因为他是一介商人,就不能执掌重要部门吗?什么臭逻辑!
“商人为何就不能担任要职呢?”李延庆账簿也不取了,腾地坐下身来,声调也提高了几分:
“现在的相州知府李彦頵(jun)不也是商贾出身吗?作为一介商贾,统管一州军政,做得还井井有条,难道这也是圣上识人不明吗?”
郭威称帝前的差使是枢密使,为了将手中的权力变现,便笼络了一批商人为他效力。
这批商人的头领,便是李彦頵。
李彦頵本是太原一行商,常年走南闯北,积攒了巨额家产,在太原一带小有名气,而后被郭威相中,被郭威招致麾下。
郭威造反成功后,李彦頵也是鸡犬得道,一跃成为了周朝的搉易使,主管周朝与高丽、东瀛等海外国家的贸易。
今年年初,郭荣即位。
靠着与郭荣当年一同经商的老交情,李彦頵更是一飞冲天,被郭荣超阶拔擢为正五品的内客省使,并外放为相州知府。
从区区一介行商,到执掌一府的封疆大吏,李彦頵只用了十年不到的时间,经历相当之传奇,惊掉了一大堆读书人的眼球。
小小一个行商,都能成为一州知府,让那帮自以为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渴望功名的读书人无地自容。
也正因为此,李彦頵在此时是不少读书人嫉妒且痛恨的对象。
而翟守珣,正是这帮读书人中的一员,李延庆正好戳到了他的痛处。
“商人,都是些重利轻义的匹夫!”翟守珣面色涨得通红:“而这个李彦頵尤其如此,圣上早晚会因为这个决定而追悔莫及!”
话聊到这里,就没法再聊下去了。
翟守珣豁然起身,拂袖而去。
李延庆看着舅父远去的背影,面色气得铁青。
“自己这舅父看起来人还挺精明的,怎么思维就拐到死胡同里了呢?对商人的成见也太深了!”
李延庆虽然知道,这时候的读书人对商人有成见,但深似翟守珣这种程度的成见,还是远超李延庆的想象。
“看样子,是不能让他进乌衣台了,毕竟乌衣卫们大多是些粗人,即便我撤销孙万全的部长之职,翟守珣进去后恐怕也会与乌衣卫们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此事必须立刻向阿爹禀报才行,没想到最可靠的亲属,会是这个样子,亏我之前还对他有所期待呢......”
估算了一下时间,李延庆起身去往李重进所住的院落。
“三郎来了啊。”李重进刚刚沐浴完,坐在椅上,着一身宽大的白色燕服,端着一碗热酒,正小口小口地品着。
“大哥还没来吗?”李延庆进了屋左右张望一番,并未发现大哥的身影。
“我已经派人去叫他了,不过也不打紧,我们先聊会。”李重进放下酒碗,并朝身后挥了挥手,示意两名侍女退去。
李延庆找了个下首的座位坐下:“阿爹,舅父恐怕不太适合在乌衣台内任职。”
“哦?”李重进挑了挑眉:“你那舅父还是可堪一用的,为何不适合?”
第一百零八章 把浅
“舅父他对商人有较深的成见,而乌衣台内有好几名重要成员是商人出身,我怕舅父入职后,与他们产生矛盾。”
李延庆也不做隐瞒,都是一家人,话当然得敞开了说。
“是这样么?”李重进摸了摸下颌浓密的黑色短须:“这事你不用管,一会我去找他谈谈。”
“那就劳烦阿爹了。”李延庆心中暗想:翟守珣歧视商人是出自他的本性,而本性难移,阿爹大概率会无功而返,不过正好,自己已不想让他进乌衣台。
“对了,你想不想知道,为父为何会提前归京?”李重进突然岔开话题。
李延庆闻言笑了笑:“爹爹就莫要卖关子了。”
“四日前,我收到了宿州传来的情报。”李重进不急不忙地饮了一口小酒,而后放下酒碗:“南唐那边,最近新上任了一个寿州监军,名叫吴廷绍。”
寿州,州治为寿春县,也就是后世的寿县,位于淮河南岸,目前是南唐防御周朝的的北疆重镇。
吴廷绍?听起来和大哥的岳父吴廷祚好像啊......李延庆将发散的思绪收回:“这吴廷绍做了什么?”
李重进反而问道:“淮水每到冬季都会干涸,这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枯水期嘛。”李延庆下意识地,就将高中地理课本上的词汇脱口而出。
“枯水期?”李重进眨了眨眼:“这词用得很妙啊,但听起来又很耳生,你从哪听来的?”
李延庆当然不敢实话实说,只能含混过去:“忘了,以前偶然听到过,阿爹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还是挑重点的说吧。”
“往年,这淮水每到枯水期的时候,南唐都会在这段时间向淮水南岸增兵,也叫作把浅。”李重进也是现学现卖,当即就用上了“枯水期”这个新鲜词汇。
“把浅,这个很好理解,看守水浅的地方嘛。”李延庆接着问道:“那然后呢?”
“然后,吴廷绍这个新任的寿州监军,这个月初才刚刚上任,就停掉了把浅。”李重进脸上带着一抹浓烈的笑意:
“停了把浅也就算了,这吴廷绍甚至还将原本的驻军撤了一批回寿春城,目前在寿州境内,淮水南岸的守军已远少于往常。”
“也就是说,此时是进攻南唐的绝佳时机咯?”李延庆若有所思,怪不得阿爹此时会快马加鞭地赶回开封,原来是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李重进点了点头:“没错,算算日子,这情报是在昨天才送进宫里的,今天或者明天,应该就会有消息从宫里传出来了。”
在李重进看来,郭荣应该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毕竟南唐一直都是郭荣的眼中刺、肉中钉。
如今机会难得,郭荣有不小的概率会出兵,李重进此番进京,就是要来争取这个领兵的人选。
但是,李延庆心里是很清楚的,后周征南唐之战历史上是发生在明年的年底,郭荣不太可能提前一年出兵讨伐南唐。
战争不是拍板子就能决定的事情,特别是征讨南唐这种举国之征,必然要动员所有能动员的武装力量,并耗费海量的人力物力。
缜密如郭荣,如果不做好万全之准备,是不可能轻易出兵的。
在历史上,郭荣选择明年年底才出兵,必然有他的难处和苦衷,以及内在的逻辑。
目前看来,周朝出兵南唐最大的难点,应该就是在钱上。
按照李延庆这几个月来的了解,这大周朝的财政是极为窘迫的,派陶文举这等酷吏,赴遭受旱灾的河南强征夏税,就可见一斑。
周朝现下的国库余存,应该支持不了一场举国战争。
而且接近一半的开封禁军,是新近才招募的,接受了半年不到的训练,武器装备也没装配齐全,此时就开赴战场,有些太强人所难了。
同时,周朝禁军之中,大量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老将都被郭荣清洗了。
禁军中遍布年轻气盛的青年武将,他们虽然锐气十足,但普遍缺乏大军团作战经验。
所以,后周历史上才会在发动南唐之战前,先行攻击蜀国的山南四州。
因为攻蜀之战规模较小,而且又是主动进攻,即便失利对周朝也谈不上伤筋动骨,正好可用于锻炼武将和士兵。
但这话李延庆现在又不好直接说出口,毕竟李重进看起来正在兴头上,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不能挑这当头浇冷水。
李延庆需要找一个合适的话题,对阿爹进行旁敲侧击。
略加思忖,李延庆问道:“不过,阿爹你这获取情报的速度有点快了吧?陛下昨天才能知道的事情,你三天前就知道了?”
“你说这个啊,我当然也是有些门道的。”李重进面带一丝得意:“宿州那边的驻军里,有我的老交情,淮水边上但凡有任何动静,他都会派人通知我,速度也就比八百里急递慢上一丝。”
“原来如此。”李延庆丝毫不感到惊讶,自己的老爹毕竟在军中耕耘多年,有些得力帮手是在正常不过了。
李延庆接着又提出了一个疑惑:“不过,既然阿爹在宿州那边有帮手,那他有没有说明,为何这个吴廷绍会中止把浅呢?
淮水是南唐抵御我周朝的天然屏障,也是最重要的防线,而之前每年枯水期,南唐都会加派重兵把守淮水,为何会在今年停止呢?其中是否有猫腻?有没有可能是引诱周朝的陷阱?”
李重进一听,顿时回过味来:“你这么说也是,吴廷绍这事做的确实没道理,但是宿州那边递来的信里,说得又很粗略,并未过多提及吴廷绍,其中缘由我也不清楚。”
而且经李延庆这么一提醒,李重进马上又想起了当今周朝在财政与军事上的困窘。
其实,李重进也不是不明白这些,作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大周朝职权最高最重的武将,他能不知道吗?
只是李重进有些过于渴求战场了,热烈的欲求遮盖了他的一部分理智。
“那阿爹之前有听说过吴廷绍这个人吗?”李延庆想从人的性格上加以分析。
李重进眉毛皱成了一个川字,脑中想着的满是当今出兵的难处,并没有太在意李延庆的提问,下意识地就回答:“没听说过。”
第一百零九章 宿命
没听说过?那就没办法了。
正当李延庆打算再行提问的时候,屋外忽地传来大哥李延顺的大嗓门:“阿爹!”
“是顺哥儿啊,进来吧。”李重进对着屋外回吼了一句,又小声对李延庆道:“我想到了个好人选,能补上你舅父的缺,不过我要先确认一下,过一阵子才能把人交给你,这事应该不急吧?”
其实很急,但李延庆也只能回以微笑:“不急的。”
此时,李延顺已经推门而入,见李延庆已然在座,轻喔一声:“三哥你也到了啊?”
李延庆闻声而起:“大哥快请坐,我也是刚到不久。”
“都自家兄弟,还这么客气。”李延顺寻了张座椅坐下,扭头望向李重进:“阿爹,叫我来有什么事?”
“路上你不是说邀了那安家大衙内来府上作客吗?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李重进对陈王府以及安守忠极感兴趣:“你昨天是一个人去的陈王府吗?”
李延顺一五一十地答道:“我是与三哥一起去的,不过参加宴会的是我,而他则扮作了仆役,进了陈王府后,我便与他分开了。”
“扮作仆役?”李重进闻言稍显惊讶,看向李延庆:“这应该是你的主意吧?”
李延庆刚刚坐下:“这确实是我的主意。”
“也只有你才能想出这样奇奇怪怪的点子来。”李重进哈哈一笑:“不过这事情你做得很对,明面上的赴宴人必须是顺哥儿,不然就有些太看轻安家了。”
李延庆补充了一句:“毕竟我目前还没有官职,而且还未加冠。”
“很快就有了,等年后,你就会有本官了,不出意外应该是从八品的供奉官。”李重进端起酒碗大喝了一口:“你在陈王府有没有打探到有用的情报?”
“还真有。”李延庆坐正身子:“陈王府这次给仆役们也办了一场宴席,与我同桌的有一个是赵家仆役,据他透露,当朝宰相王溥,近日曾拜访过赵家,而且还与赵匡胤探讨了不少朝中秘辛。”
“王溥?此事当真?”李重进当即就有些坐不住了。
赵家父子二人目前在禁军中风头太甚,且赵家的党羽密布禁军之中,朝中又有枢密使魏仁浦作为奥援。
如果再加上王溥这位宰相,那赵家的实力就有些太过可怕了,李重进心中生出一股浓浓的危机感。
“这是那仆役微醉时说的,大概率是真的。”李延庆倒也不敢将话说太满,谁知道那仆役是不是酒后胡言呢。
“如果是真的,就麻烦了...”李重进面色有些阴沉:“此事我记下了,还有别的重要情报吗?”
“暂时没了。”李延庆当然不会将自己为安家小娘子捉猫的事情说出来,那并不要紧。
李重进又看向坐在一旁的大儿子:“安守忠此次赴京,还有没有别的亲属跟随?”
李延顺挠了挠头:“安家的主母来了,我听说安守忠还有个妹妹也跟着来了开封。”
“一会我手书一份请帖,你遣人拿着请帖去一趟安家,邀请安家主母一同赴宴。”李重进当即吩咐大儿子。
安家实力雄厚,虽说独立于朝廷之外,但安审琦将独子送入开封,已经基本表明了自己向开封朝廷服软的态度。
所以此时与安家结交一番,也不是不可以的,李重进目前很希望安家成为自己的助力。
“是,孩儿晓得了。”李延顺之前并未邀请安家主母赴宴,那是因为李家之前并无长辈在家,只有李延顺和李延庆这样的小辈,还不够资格宴请安家主母。
而如今李重进提前返京,那自然就拥有了此等资格。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写。”李重进起身,走向一旁的耳房,李延庆与大哥也急忙跟上。
李重进虽然不太擅长写字,但这份请帖很是重要,必须由他亲自来写。
半刻钟之后,李延顺拿着一张墨迹初干的潦草请帖从耳房中走出,他需要立刻将这份请帖送去陈王府。
看着大儿子离去的背影,李重进带着一丝商量的口吻问道:“我想让李家与安家结为亲家,你觉得可行么?”
“当然是可行的。”李延庆表示肯定,并反问:“不过人选呢?是二哥吗?”
“自然是你二哥,他今年已满十八,也是时候娶妻了。”虽说是在谈论自己儿子的婚事,但李重进的语气却有些淡漠。
每每谈及自己那个不争气的二儿子,李重进的神情就会不自觉地变得冷冽起来。
二哥么?李延庆脑海中浮现出了李延福那苍白无力的脸颊,以及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安家小娘子那秀丽的小脸蛋:
我怎么,有些为那位安家小娘子感到一丝难过呢?那小妮子虽然有些娇惯,但生得眉清目秀的,人又活泼可爱,二哥确实有些配不上她......
李延庆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二哥目前还在宋城?”
“嗯。”李重进微微颔首:“过几日便会与你阿娘一同回来,但若是你二哥并未被安家看上,那么就轮到你了。”
“这...二哥还未成亲,再怎么也轮不到我吧。”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李延庆还是有些许的吃惊。
李延庆虽两世为人,却还从未结过婚,甚至连恋爱都没谈过。
“只能如此了。”李重进面带愧色:“而且这事极有可能,毕竟你二哥...有些太不像话了。”
“总之,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李重进说罢,伸出大手,用力拍了拍李延庆的肩膀。
“我明白了。”李延庆还能说什么呢,只能用力地点头。
身为李家的儿子,为李家联姻做一份贡献,是李延庆的使命与责任,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
“你明白就好。”李重进长吁一口气:“若是你二哥也能如你一般明事理,那就好了。”
李延庆只得出言劝慰:“二哥也只是一时被迷了心窍,会好转的。”
“希望吧。”李重进并未对李延福抱有什么希望,这几年来,他仅存不多的希望,已被他这个二儿子一次次的混账行径给磨灭了。
第一百一十章 部长
一股浓烈的倦意从李重进的心底生出,他用力揉了揉眼窝,眼皮止不住地打架:“你还有什么要汇报的吗?”
李延庆本还想和父亲聊聊冯吉与凤鸣馆,见状不忍再言,父亲长途跋涉三天,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阿爹,我突然想起,乌衣台里还有件要紧事急着办,就先回去了。”李延庆找了个借口。
“也罢,那先这样吧。”李重进强撑起身,叮嘱道:“你好生帮着你大哥布置下晚上的宴席,这次宴席极为重要,关系我们李家的未来,切莫出岔子。”
“是,我知道了。”李延庆当即应下。
“嗯,去吧去吧。”李重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年纪大咯,经不起折腾,我得先睡一会才行。”
李延庆回到自己所在的一心院,立刻叫来李石:“去带孙万全来见我。”
片刻之后,孙万全在李石的带领下,来到了李延庆的书房之中。
待到李石退出并带上门,李延庆微笑着说道:“孙掌柜,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郎君太客气了,在下已是乌衣台的一员,不是什么孙掌柜了,郎君唤我孙四便是。”说罢,孙万全恭谨地行了一礼。
今日孙万全穿着一身乌衣台内标配的黑色麻衣,还带一顶褐色毡帽,全然已不是昔日的粮铺掌柜的风范。
虽说着装有那么些磕碜,但孙万全心中却是一丝芥蒂也无,毕竟现在赚的钱,是曾经做掌柜时的三倍还多。
看着孙万全这恭谦有礼的模样,李延庆是愈发厌恶舅父翟守珣那刻薄的嘴脸了。
“不必多礼,坐吧。”李延庆面色和煦,语气温和,令孙万全如沐春风。
“多谢郎君。”孙万全找了张椅子坐下,这次他敢将整个屁股都放到椅子上了。
而且孙万全愈发觉得,自己为这位郎君效力,是个极好的差使。
虽然这位郎君用家人威胁过自己,曾令孙万全感到很是难受。
但在随刘从义下过南唐后,孙万全却释然了。
毕竟,这郎君干的可是杀头的买卖,必须要确保下属的绝对忠诚。
李延庆见孙万全这全然放松的模样,微微一笑:“孙四,你做好成为部长的准备了吗?”
之前李延庆向宋城要人时,顺道也派人送了封信给孙万全,让孙万全做好成为乌衣台财务部部长的准备,并略微介绍了这一职位的权责。
孙万全沉吟片刻后说道:“还请郎君允许在下实话实说。”
李延庆不假思索:“当然要实话实说了,你无需任何隐瞒。”
“要说做好了准备,那绝对是假的。”孙万全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
“毕竟在三天前,在下才得知郎君对在下的安排,财务部这一词,在下也是头一次听闻,在下目前还是有些云里雾里的,郎君可否再详尽细说一遍?”
“这正是我叫你来此的目的。”李延庆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财务部在乌衣台内算是最核心的部门之一,职责极其重要,统管乌衣台内全部的财务往来。
待你上任后,乌衣台内每一笔钱物的往来都要由你来审核并记录,同时你每个月的月底都要向我汇报一次,你的任务,就是替我牢牢把握住乌衣台内每一文钱的去向。”
只是审核...孙万全心中念头一动,问道:“那具体的钱应该不会过财务部之手吧?”
“当然,财务部只是负责审核与统计的部门,具体的钱物支出,由我府上的账房来负责。”李延庆并未将财政权彻底交给财务部,出纳的部分,还是由铃儿来负责。
李延庆见孙万全仍旧是一副不甚了然的模样,便问道:“怎么,还有疑惑吗?”
“还是觉得,财务部没有支出的权力,有些不满?”李延庆的语气陡然加重一些。
“没有,在下岂敢有不满。”孙万全回过神来,连连摇头:“要是郎君将支出钱物的权力也交给财务部,那在下反而还不敢当这个部长了。”
倒也懂分寸,李延庆是愈来愈欣赏孙万全了:“那你现在有信心,做好这个财务部长了吗?”
“有。”孙万全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但在下还有一个疑问。”
还有问题?李延庆有点小惊讶,不过转念一想,这恰恰能证明孙万全处事慎重,旋即就释然了,嘴角挂着一抹浅笑:“说来听听。”
孙万全用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延庆的表情变化,见李延庆并未动怒,心下一松,愈发觉得这位郎君是个好相与的主人,问道“这个财务部内,目前还有别的部员吗?”
“没有,即便算上你,现在都只有一个人。”李延庆倒也不隐瞒,毕竟财务部尚未建立,哪会有人呢?
李延庆接着补充道:“不过立刻能用的人选也有不少,只要你这个部长能上任,短时间内我就能给你安排好部员。”
李家府上账房先生本不少,而且李重进麾下的商队随时都能调派人手过来,李延庆手头多得是可供调用的记账人才。
即便如此,李延庆却坚决还要用孙万全来当财务部的部长,正是因为,孙万全与父亲李重进毫无关联,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
李延庆并不希望乌衣台内充斥着太多父亲的人手,特别是部长级的重要职位,一个翟守珣已经是李延庆可以接受的极限了。
孙万全闻言,低头思考了一小会,抬起头道:“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郎君能够成全。”
还有?李延庆倒也不厌烦:“说吧。”
“在下想让一个人进入财务部。”孙万全认为,自己在乌衣台内并无熟人,之前的南唐之行,因为自己的抠搜,得罪了一些乌衣卫,所以必须得给自己安排一个助力才行。
“谁?”李延庆挑了挑眉,竟然想安排人进乌衣台?看不出啊,这孙万全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宋城的李氏粮铺内,有一名常年跟随在下十五年的帮佣,乃是在下的同乡和远亲,忠诚绝对是可靠的。”孙万全一边观察着李延庆的脸色,一边说道。
同乡和远亲么...李延庆略微考虑了一番,说道:“可以,一会你去开封城外的乌衣台总部,将此人的详细信息都告诉张正,他会派人将此人接来的。”
不过,张正在接人之前,还会对此人进行一番严密的考察与审核。
孙万全面露喜色,颌下一抹泛着深褐色的山羊胡剧烈地抖动着:“多谢郎君成全!”
“好了。”李延庆摆了摆手:“你应该没有别的问题和要求了吧?”
“没有了,再没有了。”孙万全连连摇头。
“那么,明天你就正式上任。”
第一百一十一章 联姻
“阿娘,这是李府刚才派人送来的请帖,说是要请你也去李府赴宴。”安守忠手持一份请帖,恭恭敬敬地呈给母亲曹氏。
安守忠虽然不是曹氏亲生,但安守忠一生下来,就被安审琦抱到了曹氏的怀里,并由曹氏抚养长大。
在法统上,安守忠就是曹氏的儿子,也是安家的嫡子。
这种小妾生的儿子抱给正妻抚养,并立为嫡子的情况,在此时的高级武将家庭是相当常见且普遍的。
毕竟,武将们在年轻时忙于建功立业,常年待在军旅之中,与妻子相隔两地,有时没有条件生育后代。
待到武将们立下了足够的功勋,外放为地方长官,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后,他们妻子大多已过了最佳的生育年龄,于是便只能让小妾代为生育了。
安守忠在家中面对他的生母时,都不能称呼阿娘,而只能称呼小娘,因为那位小妾在法统上已经不再是安守忠的母亲。
这种做法虽有悖于人伦,但却能最大限度地维持家族的稳定,特别是高官权贵家族的稳定。
而正妻们在抚养小妾所生的儿子时,一般也都会尽心尽力地培养。
毕竟在法统上,这儿子就是她们的亲生儿子,也是她们下半辈子的依靠。
安家主母曹氏年方五十有五,身披大红色的对襟褙子,略显富态,靠坐在一张软椅上,伸手接过安守忠呈上的请帖。
“这字迹...有些潦草啊。”曹氏打开请帖,帖上字迹鸦飞鹊乱,只看一眼,曹氏的双眉就紧蹙起来。
“这是李重进亲笔所书,请帖最后还有他的落款。”安守忠靠近过来:“阿娘难道不觉得,这字迹与阿爹的很是相像吗?”
曹氏闻言,定睛一看,掩嘴笑道:“你别说,还真有六七分相似。”
请帖上只有寥寥数语,片刻之后,曹氏看完请帖,并将请帖交还给安守忠:“那你说说,这宴席我是去还是不去?”
“去,当然要去。”安守忠毫不犹豫地回道:“李重进乃是禁军之中第一人,诚心邀请我与阿娘赴宴,我们当然是要去了。”
即便如此,曹氏心中仍有些许迟疑,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不能轻易地抛头露面。
曹氏此行来开封,是因为新年朝拜少不了她。
新年朝拜分为两个环节,其一是官员入宫拜见郭荣,其二,则是高官们的妻子入后宫参拜皇后。
拜见郭荣的任务,安审琦让儿子安守忠代办,而入宫参拜皇后的责任却不能再委托他人,自然只能由曹氏亲自入宫。
所以,曹氏虽然年岁已高,又是个妇道人家,却也必须亲自来开封一趟。
思来想去,曹氏想到了一个可能:“莫不成,这李重进是想与我们安家结为亲家,所以才邀我去赴宴吗?”
安守忠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个可能,我于昨日的宴席上向众衙内透露过,我和小妹都还未成亲。”
“可是念儿今年才十三岁,现在就谈婚论嫁,是不是有些为时过早?”曹氏面露担忧。
安清念虽然不是曹氏亲生的,但也由她一手带大,两人间的感情胜似亲生。
再加之安清念生得活泼可爱,聪慧伶俐,曹氏喜爱安清念甚至还多过儿子安守忠。
安守忠毫不迟疑地说道:“小妹虽然才十三岁,但很快就要及笄了,先订下婚事也未尝不可。
李家若有适婚的女儿,就由我代表安家与李家结姻,若是李家并无女儿,却有适婚的儿子,那就由小妹去。
当然李重进必须得有此意才行,此次赴宴,我们正好就去打探打探李重进的意思。”
安守忠虽然也很喜欢这个妹妹,但在婚姻大事上,安守忠却不可能让小妹来做主。
既然父亲安审琦不在开封,那么长兄如父,安守忠这个做哥哥的,就可以决定妹妹的婚事。
见母亲仍有迟疑,安守忠面容转而有些严肃:“小妹既然是安家的人,必须要为安家的未来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李重进目前虽然尚未封王,但在京中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高官了,又是皇亲国戚,嫁入李家未尝不可。”
早在襄阳时,安守忠便与父亲安审琦初步探讨过安家兄妹两人的婚事。
安审琦官至使相,又是一字亲王,安家在周朝算得上是最最前列的家族。
京中的豪门里,家中至少得有节度使级别的官员,才有资格入安家的眼。
这样一来,能与安家联姻的家族已是寥寥无几。
毕竟整个大周朝的节度使,也不过三四十人。
其中又有部分节度使驻地十分偏僻,数年都难得回京一趟,安家自然不会考虑他们。
同时,节度使的地位与年龄也是十分重要的因素,如刘词王景这般年岁甚高,即将告老还乡的节度使,当然也不在安家的考虑范围内。
似定难节度使、朔方节度使、河西节度使等独立于周朝之外的节度使,安家想都是没有想过的。
而以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为代表的符家,地位虽然与安家相当,甚至还高于安家不少。
但因为符家的地位实在特殊,符家两女都嫁给了郭荣,与符家结姻恐会引来郭荣的猜忌,所以安家父子两人也将符家排除在了备选目标之外。
昨日宴会后,安守忠通过宴会上与京中各位衙内的一番畅谈,基本敲定了六家备选目标。
而李重进家,就排在这六家中的头一位。
毕竟,李家的地位也就比安家低一线,是合适的联姻目标了。
其中道理,曹氏也是明白的,她虽有千般万般不愿,但她也是安家的一员,还是安家的主母,整个家族的利益,显然是高于儿女私情的。
“那我便随你去一趟吧。”曹氏缓缓起身,准备去更换一身更庄重些的穿着。
“我去将此事说与小妹,让她早作准备。”安守忠掉头便向房门走去。
曹氏抬手想要制止安守忠,但伸出去的手只抬了一半,便停在了半空中。
也是,念儿毕竟也已十三了,该知道这些了......曹氏默默叹息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要武夫
出乎安守忠的意料,小妹安清念在得知联姻之事后,反应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波澜。
“你是说,让我嫁到李家去?”安清念正低头玩弄着膝盖上的小猫,语气很是淡漠。
猫的脖子上套着一个簇新的小铁环,并通过一根闪亮亮的铁链与一旁的桌脚相连。
这套铁环与铁链,是昨日宴席结束后,安清念派侍女去买来的。
妹妹的冷淡安守忠早就习惯了,多看了两眼满脸写着不高兴的狸猫,安守忠才回道:
“正是如此,我与阿娘今晚便会去李家赴宴,宴上就有可能谈及两家的联姻,如果李家并无适婚的女儿,那就由你嫁入李家。”
“李家么,也还行。”安清念小声嘀咕了一句。
安守忠并未听清,连忙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安清念撇了撇嘴,俯下身,将猫塞进铁笼,并带上笼门:“大哥只管与李使相去谈便是,其中道理我都懂。”
安清念毕竟是生于这个时代的女子,她也明白,自己地位尊贵,不可能拥有自由的恋爱,自己的婚姻必然是要为家族服务的。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此时大家族之间的结姻,排在首位的是两个家族间的利益,而后是延续后代,夫妻个人之间的感情永远排在末尾。
“你能这么想,大哥就放心了。”眼角突然有些湿润,安守忠抬手抹了抹眼角。
安清念仰头望着大哥,白瓷般的脸颊上浮现一抹浅笑:“不过我还有几个要求。”
要求?安守忠陡然警觉起来,眼角刚刚渗出的泪水转瞬就收了回去:“什么要求?”
安清念站起身,走到安守忠的面前:“第一,我未来的夫婿,一定不能是一个大块头的武夫。”
不能是武夫?这就很难办了啊,无论是李家,还是安守忠挑选出的另外五家,无一例外都是武将家族,家中小辈甚少有不练武的。
其实,朝中的三位枢密使一开始也是安家结姻的备选目标。
但魏仁浦的两个成年儿子皆已成亲,小儿子还很年幼,家中并无女儿。
其余两名枢密使,王朴与吴廷祚家的情况也大抵如此,这三名枢密使家的儿子都远多于女儿,且适婚的儿子皆已成婚。
所以,三名枢密使都不能成为安家结姻的目标。
安守忠没想到妹妹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这么严苛,当即摇了摇头:“恕我无法答应。”
“哼。”安清念甩了甩秀发:“第一个就不行吗?大哥你可真小气。”
“你要明白,阿爹提前定好的几家豪门,都是武将家庭,家中子弟哪有不习武的道理呢?”安守忠是一步都不愿退却:“而且我来你这里,又不是来与你谈条件的,谈何小气呢?”
长兄如父,在长兄的面前,安清念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好吧。”安清念也知道自己的第一个要求有些过分,便退而求其次:“那大哥可否听听我的第二个要求?”
安守忠倒也不急,寻了把椅子悠悠坐下:“你说。”
见大哥这风轻云淡的模样,安清念嘟着嘴道:“这第二个要求,那就是我未来的夫婿,必须要外貌英俊,至少不能比大哥你差。”
“这个倒好说。”安守忠不假思索地就应允了下来:“外貌方面我会帮你把关的,尖嘴猴腮的女婿,阿爹和阿娘也不会接受。”
这时候的高级武将,取的妻子和小妾大多貌美如花,生下的孩子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安家兄妹两人都是人中龙凤,那是因为安审琦在发迹之后,纳的小妾个个国色天香。
基因遗传的原理安守忠虽然不明白,但龙生龙凤生凤的古朴至理,他还是很明白的。
“那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安清念却并不知足。
还有?不过是最后一个了,就先听听看吧,安守忠耐住性子点了点头:“直说便是。”
“我希望我未来的夫婿,即使是个赳赳武夫,也要能读会写,就算不能吟诗作赋,至少也要会一手漂亮的书法。”这是安清念最后的倔强。
漂亮的书法,这小妮子...安守忠皱了皱眉,张口便想拒绝:“这恐怕.....”
安清念早有准备,提起及地的蓝裙,一个箭步冲到了安守忠的面前,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大哥,你难道忍心看着妹妹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武夫吗?这样妹妹如何能与未来丈夫融洽相处呢?你莫非是要看着妹妹空守闺房、孤老一生吗?”
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安守忠压制住心中的怒意,想要坚决地拒绝妹妹的最后一个要求。
可是,在看到妹妹眼角流淌出的晶莹泪珠后,安守忠的心中又生出一丝不忍:
毕竟,她还只是豆蔻年华,身子骨都还未长开,自己却因为家族的需要,逼着她去嫁给一个并不了解的人......
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残忍了?虽然出自不同的生母,但念儿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啊......安守忠甚至开始反省自己。
安清念正在抹着眼泪的小手往左移了移,瞥见大哥一脸懊悔的模样,安清念的嘴角微微一勾,旋即又恢复了哭腔:
“大哥,这是小妹最后的请求了,以后若嫁作他人之妇,便再难有机会与大哥相见,大哥就发发善心,答应小妹吧!”
“好了好了。”安守忠伸出手,想要替妹妹抹去脸颊上的泪珠,手却在空中停滞了下来。
即便是兄妹,也是男女有别,自幼饱读诗书的安守忠猛然惊醒,将手收了回来:“我答应你还不行吗?你别哭了。”
安清念的哭腔陡然一停,歪着头问道:“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一定会帮你留意的。”安守忠揉了揉眼窝,这一幕自己好像曾经见过啊?
似乎,在离开襄阳之前,妹妹就是这么求自己带上她的啊?!
半个多月前,安守忠将要从襄阳启程来开封时,原本是不打算带上妹妹安清念的。
但安清念半夜里却突然跑到了安守忠的屋外,倚墙而泣,非要安守忠带上她。
安守忠最经不得哭诉了,没两下就开门投降,并答应带安清念去开封。
虽然安守忠已经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又被妹妹套路了。
但是,话已经离了嘴,骄傲如安守忠当然没脸面再收回来。
“我要回去沐浴换装了,一会赴宴回来,再与你聊。”安守忠慌忙起身,推开门,不顾风度,小跑而去。
天知道再在妹妹屋里待上一会,自己还会应下些什么离谱的要求!安守忠头也不敢回,逃也似地离开了妹妹所住的小院。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个新想法
最近几日,郭荣心情甚好,年关将至,他回顾了一番自己登基近一年的种种往事,发觉自己这一年可谓是万事顺通。
先是登基初期的最大危机,北汉联合契丹进攻周朝,被郭荣在高平的一场反败为胜所化解。
虽然之后围攻太原功亏一篑,但高平之战打出了周朝的威风,也彻底巩固了郭荣的帝位。
对北汉的战事结束后,郭荣又携大胜之余威,在城南皇庄举办讲武会,将大量节镇精兵纳入禁军,既削弱了地方节镇的实力,又扩充了禁军,可谓是一举数得。
进入秋季,郭荣又借宋州竹奉璘案,将心腹亲信王朴安排进了枢密院,成为副枢密使,使魏仁浦无法再独掌枢密院的同时,也为王朴彻底接管枢密院提前做好了准备。
虽说之后黄河决堤,淹没了山东两个州,但毕竟已经过了秋收季节,危害并不算太严重,且李谷已经赶赴山东修筑河堤,据说工程已近尾声,李谷不日就将回返开封。
再之后则是割据山南东道七年的安审琦派独子赶赴开封,向郭荣输诚,收归山南东道已初显曙光。
而在昨日,宿州方面又传来好消息,说是南唐撤销了一年一度的“把浅”,目前淮河南岸守军稀少,正是攻打南唐的大好时机。
自打收到这条消息后,从昨日午后到现在,郭荣就一直茶不思、饭不香、睡不好,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南唐,打,还是不打?
南唐,郭荣早就想打了,除契丹外,南唐就是周朝最强劲的敌国。
若是周朝能击败南唐,不说彻底消灭,只要有一场大胜,就能震慑住周边所有的割据势力,为统一天下迈出坚定的一步。
而且南唐这些年来屡次攻打南方小国,欲图一统南方,气焰十分嚣张。
先是在十年前,南唐攻灭闽国,并与割据江浙的吴越国瓜分了闽国。
之后南唐又乘楚国内乱,发兵湖南。
在湖南得而复失之后,南唐便放弃了统一南方的念想,转而勾结契丹、北汉和蜀国,企图夹击地处中原的周朝。
对于南唐,郭荣早就想灭之而后快了。
但攻打南唐这种体量庞大的敌国,势必倾周朝举国之力,而南唐又与蜀国、契丹互为奥援,
若是开封的禁军悉数南下,那蜀国与契丹,乃至元气大伤的北汉,都会忍不住出兵袭扰周朝。
所以,郭荣才想着先与蜀国打上一仗,将山南四州收复,把蜀国彻底堵在崇山峻岭之后,再行攻取南唐。
而且出兵计划郭荣都与王朴商讨好了,目前征蜀的各项事宜正在王朴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展开,只待明年梅子黄时,京中一万精锐便出征巴蜀。
现在就有一个问题摆在了郭荣的面前,到底是先打蜀国呢,还是先打南唐?
郭荣想了一整天,也没有想明白。
此时,一名内侍快步进了殿中,走到了郭荣的身边:“陛下,李重进入京了。”
郭荣靠坐在御榻上,偏过头:“什么时候的事情?”
内侍低声答道:“就在一个时辰前,李重进带着约莫三十号人马,从宋门入的京。”
“三十人...李重进很低调啊。”郭荣轻声嘀咕着:“应该是为了南唐之事,他的驻地就在宋州,乃是宿州入京的必经之路,他提前收到消息也是正常的。”
这家伙对战争的嗅觉还是一如既往的灵敏啊,郭荣心生感慨,吩咐内侍:“你立刻去一趟李府,叫李重进现在就来见我。”
想了想,郭荣又叫住内侍:“去将王朴和魏仁浦也都叫来,要快!”
如果郭荣要对南唐用兵,那李重进就是大将的不二人选。
禁军中老资历的武将不是被郭荣砍头,就是被郭荣外放。
李重进今年虽四十不到,却也是禁军中硕果仅存的老将之一了。
高平之战郭荣得以反败为胜,就离不开李重进的临场指挥。
而郭荣器重的一批年轻武将,诸如赵匡胤、向训、韩通等人。几乎没有指挥大军团作战的经历,郭荣并不放心派他们主持南唐之战。
本来,郭荣是想乘着征讨蜀国的良机,锻炼一番这帮年轻武将。
但目前良机难得,郭荣想要更改计划了。
未多时,李重进、魏仁浦与王朴三人便依次抵达了殿中。
君臣行礼落座之后,郭荣首先开口:“今日叫诸位来,是想就伪唐撤销把浅之事,与诸位商量一番,此事,想必诸位都已知道了吧?”
魏仁浦与王朴两人闻言,都望向了李重进。
两名枢密使都在开封任职,宿州的奏章刚进皇宫没多久,两人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现场若有人还不知道南唐撤销把浅,那只可能是李重进了。
但李重进其实三天前就得知此事了,他轻轻咳了咳:“此事臣已知晓。”
“很好。”郭荣微微颔首:“那李卿你先说说你的看法吧。”
李重进当即沉声道:“臣以为,伪唐乃是我朝之大敌,如今天赐良机,正是攻取淮南的绝佳时机。”
郭荣并不做声,而是瞥了眼魏仁浦。
“此言大谬。”魏仁浦当即反对:“我朝国库空虚,无论如何都无法支撑起一场大战,攻取淮南绝无可能。”
周朝国库空虚,郭荣比谁都清楚,但他亦不表态,只是默然。
李重进看都不看魏仁浦一眼,起身望向郭荣:“无需大军出动,只需给臣一支偏师,臣便可奇袭淮南,杀伪唐个措手不及,为我朝收取淮南十四州。”
王朴本来是想隔岸观火,但见李重进越说越离谱,他再也坐不住了,出言反驳:
“李使相太过自信了,伪唐虽说近年在楚地遭逢大败,但国力依旧雄厚,一支偏师如何能够攻取淮南呢?”
这道理李重进自然是明白的,但他也没得选。
李重进如今虽然还挂着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差遣,但他已然被郭荣外放到了宋州。
如果李重进想要继续维持自己在禁军中的威望,那就必须要带领禁军将士们立下显赫战功。
征讨蜀国,李重进知道自己没戏,那攻取淮南的领军机会他必须拿下,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李重进的计略
不过,李重进内心虽然焦急,但言谈举止却一点都不显慌乱,他挺着大肚腩,站在大殿正中侃侃而谈:
“兵者诡道也,伪唐正是认为我朝国库空虚,短期内无法出兵淮南,所以新任的寿州监军吴廷绍才会撤销把浅。
那么我们就更应该反其道而行之,先是做出一副要出兵蜀国的模样,实则秘密遣兵南下淮河,杀南唐个措手不及!”
“李使相莫要僻重就轻。”魏仁浦站起身,面露不耐:“你先说明,一路偏师是否能攻取淮南?”
“仅以一路偏师,当然是无法攻取淮南的。”接话的却是王朴:“伪唐虽撤销了把浅,但寿州、濠州以及泗州等地都囤有重兵,一支偏师如何能攻破这些坚城呢?”
“莫不成,李使相是想要越过伪唐的淮水防线,直扑其淮南腹地吗?”王朴这番话,甚至有些嘲弄的意味在里面。
稍微懂点军事的人都明白,越过敌军重兵防守的前线据点,直扑敌军腹地的风险十分巨大,粮道极易被截断,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
见李重进一时无言,王朴起身对郭荣拱手道:“李使相之言太过狂悖,还请陛下明察。”
王朴与魏仁浦虽然是政敌,但两人却同为枢密使,在面对李重进这等高级武将时,两人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同一条战壕里。
况且王朴身为郭荣的智囊,当然有替郭荣排查风险的职责。
李重进明显是在夸海口,王朴有义务去戳破他的牛皮。
“李卿,你说呢?”郭荣的语气依旧淡然。
“臣方才所言,确实有些夸大......”李重进面色如常,拱手回道。
李重进年轻时就喜欢夸夸其谈,郭荣与他相识多年,早就习惯了。
若李重进真有好法子,郭荣并不吝于给李重进一个领军的机会。
郭荣对李重进微微颔首,示意李重进继续说下去。
李重进稍稍低头,以掩饰自己稍稍翘起的嘴角,李重进最害怕的,就是郭荣并无攻取南唐的想法。
所以李重进才用淮南极易攻取的言辞,来引起郭荣的兴致。
目前看来,这一策略似乎初显成效。
李重进备受鼓舞,继续说道:“伪唐兵弱甲薄,故甚少主动开衅我朝,而是在淮水南岸布置重兵、修筑坚城,欲图拒我朝于淮水北岸。
如今寿州监军吴廷绍撤销把浅,应当是伪唐国力衰退所致,毕竟这十年来,伪唐屡次对外用兵,先是攻取闽国,后是攻取楚国,又与吴越国龃龉不断,多年征伐下,伪唐必然兵疲民弊。”
见郭荣做出若有所思的模样,李重进心下振奋,语气也轻快了不少:
“如今把浅不再,臣以为,当以一支偏师,先行攻取淮水南岸的各个渡口,待各个渡口被我军占据,粮道无忧后,再派大军渡河围困寿州。
寿州乃是伪唐在淮水南岸最要紧的城池,伪唐这几十年来,不断加筑寿州城墙,挖深城外的护城河,就是希望凭借这一坚城来抵御我军,
而寿州被围后,伪唐必会发举国之兵以救寿州,届时,我军便可以逸待劳,在寿州城左近找寻战机,与伪唐军进行决战。”
李重进的这一番说辞,彻底打动了郭荣,他双目闪过一缕精光,右手扶住御榻的扶手,身子陡然前倾:“说得再详细些。”
“是,陛下。”李重进拱了拱手:“臣的计划具体说来并不复杂,最要紧的就是一条,围城打援!
既然伪唐不愿与我军野战,那就将他们从坚城中诱出来,迫使伪唐军与我军在城外进行决战,而我军无论是从士气上,还是从装备上,都远超伪唐军,只要能在城外进行决战,我军断然没有输的道理!
原本我军渡过淮水的最大难关,就是伪唐的把浅,如今把浅已去,我军当可轻松渡过淮水,进抵寿州城下,寿州守军届时必然会向金陵求援。
若是伪唐不救援寿州,我军则可攻破寿州,使其成为我朝在淮水南岸最坚固的据点,凭借寿州,我军随时都可进攻伪唐的淮南腹地。
而若是伪唐发兵救援寿州,则来多少,我军便可消灭多少!待到伪唐青壮士兵被我军消灭殆尽,则莫说淮南,即便是金陵也可一举攻下!”
李重进这一番说辞可谓是霸气非凡,一腔豪情直冲殿顶。
魏仁浦与王朴听得是胆战心惊,生怕郭荣当即就拍板决定进攻南唐,两位枢密使可都清楚得很,国库是真拿不出几个钱来了!
郭荣想得更深一些,他已然被李重进说动了,因为李重进的计划看起来十分具有可行性。
目前郭荣的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怎么搞钱?
钱,我需要钱!郭荣面色虽然平静如汴河之水,内心却早已沸腾如壶口之瀑!
片刻之后,郭荣才回过神来:“李卿所言甚得朕意,先坐下吧。”
说着,郭荣又扫视了一眼两名枢密使:“你们对李卿的说法,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两名枢密使都是心头一惊:听陛下这语气,显然已经认同了李重进的观点!
“臣,并没有什么要补充的。”魏仁浦见风使舵,当即就将自己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臣以为,依李使相的计策,淮南确实可以攻取。”
王朴鄙夷地看了一眼魏仁浦,而后说道:“李使相之言,臣不敢苟同。”
郭荣闻言一惊,王朴乃是他最忠诚,最受他器重的智囊,王朴既然这么说,自然就有一定的道理。
“你且说来听听。”郭荣示意王朴道。
“臣以为,当今国库空虚,绝无可能支撑一场大战,征讨淮南之事当徐徐图之,且蜀国上月才增兵秦州,似有进攻凤翔府之意,不可不防。”王朴有一说一,绝不含糊,将伐唐的两大难题直接抛出。
郭荣一听,也稍稍冷静了下来,除开钱的问题,蜀国也确实是一大麻烦。
“那可以先行攻取山南四州,而后再挥师南下。”李重进提议道,他当然不会放弃来之不易的好机会。
王朴提高了音调:“钱呢?钱从何来?”
这就问到了李重进的难处,他就是一个领兵作战的武将,如何能变出钱来呢?
“好了好了,莫要争了,朕自有办法。”郭荣也知道,没法指望面前这三人弄到钱。
若是李谷在,他应该有法子吧...郭荣有些想念去山东修河堤的李谷了。
“今日便到此为止。”郭荣抬了抬手:“李卿与魏卿先退下,文伯(王朴的字)你留下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笨鸟后飞
李重进与魏仁浦刚刚离开大殿,王朴便焦急地问道:“陛下,为何要...”
“无需多言。”郭荣抬手打断了王朴:“我意已决,若是条件允许,必然要先攻伪唐。”
“陛下,伪唐当然是要攻的,却不能是现在。”王朴面露焦急:“若是急于求成,恐徒增失败啊,陛下。”
即便方才李重进的那番分析是无比诱人,王朴依然坚定地认为:要攻南唐,必先伐蜀,收回山南四州后再说。
“若依你之意,还是明年四月伐蜀么?”郭荣的口气略有些不耐烦。
见郭荣还是听劝的,王朴松了口气:“自然,伐蜀还是四月最佳。”
太慢了...郭荣也明白,王朴求稳确实有他的道理,毕竟周朝此时的国力难以支撑一场举国大战。
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一统天下的道路注定是艰难且漫长的,但凡能早一天开始,那就必须要早一天开始。
郭荣登基已近一年,他有些等不急了。
钱虽然是大问题,但并非不能解决。
郭荣心中已经有了些想法,而且李谷也即将回转开封,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难道,现在真的不可攻取淮南么?”郭荣想最后再确认一次王朴的意见。
“当然不可。”王朴毫不迟疑。
“好吧。”郭荣略带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也先退下吧,容我再考虑考虑。”
目前看来是无法说服陛下了,王朴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也并不气馁,这位陛下虽然有时很固执,但总的来说,最终都是能听得进自己的谏言的。
王朴缓缓起身:“臣还有一事相禀。”
郭荣轻轻颔首:“说吧。”
“李重进今晚将会在府中设宴,宴请安审琦之子安守忠。”
王朴的儿子昨日也受邀并出席了陈王府的宴会,并将宴会上的所见所闻都告知了王朴。
“哦?”郭荣眉头一皱:“李重进宴请安守忠?消息属实吗?”
“应当无误。”王朴的语气有些沉重:“昨日中午,安守忠在陈王府上大开宴席,邀请了京中二十多名衙内,其中就有李重进的长子李延顺,宴后安守忠又接受了数名衙内的邀约,排在首位的便是李延顺。”
作为周朝的副枢密使,郭荣最信赖的幕府元从,王朴最要紧的职责,就是控制武将们的权限,监控武将们的一举一动,防止武将对周朝造成任何威胁,并维系周朝的稳定。
武将们的拉帮结派,是王朴最厌恶的行为,没有之一。
“是么,我知道了。”郭荣的反应很是平静。
这应该只是一场例行公事的回请罢了......郭荣在心中自我安慰着。
见郭荣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王朴有些焦急:“可是,那安守忠此行还带了他的亲妹妹,而李重进家又有两个适婚的儿子,他们两家恐怕会结为姻亲。”
李重进乃是禁军中最高级别的武将,安审琦又是独立于外、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员。
这两家若是结为同盟,对皇位的威胁属实不小。
但郭荣的面色依旧很平静,他若无其事地摊开一册未看完的奏章:“是有这个可能。”
王朴提议道:“陛下,应当制止此事。”
“制止?”郭荣轻笑一声:“如何制止?”
郭荣又反问道:“而且,为何要制止?”
高级武将互结姻亲,在此时是稀松平常之事。
郭荣虽然很反感这种行为,但对此他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郭荣还要靠这帮武将们替他开疆拓土,而且地方实权也掌握在武将手中,郭荣可不敢将他们得罪太狠。
八月郭荣借讲武会之名收拢各节镇的精兵,就已经引发不少节度使的不满了。
郭荣心里很清楚,削藩以及削弱武将权势,是一个漫长且艰巨的过程,就如同文火炖药,切不能过急。
“难道就放任李重进与安审琦结为姻亲吗?哪怕他们危及帝位,陛下也丝毫不感到忧虑吗?”王朴的声音震聋欲耳。
郭荣淡定地回道:“我心里有数,你就先回去,替我想想该如何开源节流。”
“是,陛下。”王朴匆匆行了个礼,拂袖而去。
宫殿的大门开启又闭上,郭荣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王朴越是着急,郭荣就越是心安。
郭荣之所以费尽心思将王朴调进枢密院,为的就是让王朴替自己好好监管武将们。
魏仁浦待人处事太过圆滑,又与各地武将关系密切,这样一个人独掌枢密院,郭荣是放心不下的。
如今看来,成效还算不错。
“再过个一两年,待到王朴彻底熟悉枢密院,就把他提拔为正任的枢密使,至于魏仁浦...随便找个闲差安置下吧。”
郭荣心中盘算了一番,继续翻阅起奏章来。
......
李重进从宫中返回家中,立刻叫来了三儿子李延庆。
“三哥儿,你那个围城打援的法子真是不错,郭荣还真有些被我说动了。”李重进说罢,豪爽地将整碗酒一饮而下,方才在殿中废了那么多口舌,他早就唇干舌燥了。
李延庆坐在李重进的身旁,轻声道:“这是爹爹口才出众,我只是稍微提了两句罢了。”
原本的历史上,后周征南唐之战,最终取胜就是靠的围城打援,李延庆只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我的口才确实出众,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然能够出口成章。”李重进咧嘴大笑道:“你是没见到,当时魏仁浦和王朴那惊掉下巴的小模样。”
李重进年轻时虽然没读过书,但从军之后,在郭威的鼓励下,开始习字读书,至今已有十多年了。
虽说基础很差,但经过长时间的学习和努力,李重进这只笨鸟,好歹也算是飞起来了。
不过,郭荣大概率还是不会采纳阿爹的意见的,毕竟周朝的财力实在有些不足......一想到财力匮乏,李延庆莫名地联想到了后周在历史上实行的灭佛政策。
这后周的灭佛之事,在历史上正巧就发生在显德二年,也就是郭荣征南唐的同一年。
是不是因为缺钱,所以才灭的佛呢,自己可否提前做点什么,从中谋取些利益呢......李延庆的思绪不断发散着。
“啪”地一声,李重进放下空酒碗:“对了,宴席布置得怎么样了?”
李延庆这才回过神来:“全都布置妥当了,只等贵客上门。”
第一百一十六章 灌醉
“信臣兄,快请进。”李延顺立在李府的大门口,憨厚的大脸盘上满是笑容。
“长循兄这就太见外了。”安守忠从马车上下来,方正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笑意。
这才第二次相见,就以表字相称,你们两未免有些太自来熟了吧......李延庆站在大哥李延顺的身后观察着这位安家大衙内,并在心中默默吐糟着:
“不过,这安守忠的字竟然是信臣...他老爹安审琦给儿子起名“守忠”不说,连表字都起成了“信臣”,守忠的信臣,安审琦求生欲很强啊......”
李延庆又联想到:“说起来,大哥表字叫“长循”,是对“延顺”两字的补充,李长循,甚至还有点好听,自己加冠以后的字又会是什么呢?”
安守忠与李延顺寒暄几句后,注意到了李延顺身后的李延庆,略带疑惑地问道:“长循兄,这位是?”
“啊,这位是舍弟,名为李延庆。”
说罢,李延顺转头看向自家三弟:“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安家大衙内。”
李延庆闻言微微低头:“见过安大衙内。”
安守忠轻咦一声,略感惊讶,这李延顺的弟弟,竟然与他哥哥在外貌和气质上截然不同。
做哥哥的人高马大,身形魁梧,而弟弟的身体虽然也稍显壮实,却有一股子遮掩不住的书卷气。
安守忠也算是饱读诗书之士,一眼就看出了李延庆与自己在气质上的共同点。
只是这一眼,安守忠对李延庆就不由地有了些好感。
而且安守忠的心里一直都惦记着妹妹交给他的选婿任务,这李延庆看起来就很对妹妹的胃口。
且慢,这李延庆看起来好像有些眼熟啊......安守忠思绪如雷,将自己进京两日以来见过的人全都回忆了一遍,却想不起自己在何时何地见过李延庆。
“我们。”安守忠忍不住偏过头:“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是有过一面之缘。”李延庆抬起头,面带微笑:“安衙内进京行过御街时,在下恰巧就在御街边上,有幸见识了陈王护卫的精锐非凡。”
是这样么?安守忠只记得自己那日打开车窗看了眼窗外,旋即就关上了车窗。
这李延庆那日莫非就在街旁的围观人群中?安守忠实在是记不清众多的人脸了,只能勉强笑了笑:“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越看你越眼熟呢。”
算是糊弄过去了,李延庆松了口气,他其实见过安守忠两次,一次是在御街上,还有一次就是在昨天。
昨日,李延庆曾扮作仆役,陪大哥去陈王府赴宴,安守忠自然是出门相迎。
只不过李延庆当时只是大哥身后的一介仆役,衣着低调,又一直低垂着头,所以安守忠并未在意。
这就导致安守忠只是对李延庆有很模糊印象,却全然想不起自己是在何处见过他。
“好了,我们这就进去吧。”李延顺见气氛有些尴尬,适时地打了个圆场,走过来把住安守忠的手臂:“昨日陈王府人太多,未能尽兴,今日信臣兄可一定要陪我喝个一醉方休!”
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疼痛感,安守忠倒吸一口凉气,这李延顺好大的手劲!
“好说好说。”安守忠忙不迭地挣脱李延顺的铁掌:“对了,今日我阿娘也来了。”
“是么?”李延顺略带惊喜地望向安守忠的身后,只见安家的马车上走下一名微胖的妇人。
李延顺的妻子吴氏也在大门口,当即就迎了上去,扶住老妇人的手臂。
......
大厅之中丝竹阵阵,主人宾客对饮正酣。
“信臣兄,再喝一碗。”李延顺涨红着脸,操着大嗓门嚷嚷着,并提起酒壶,给安守忠满上了一碗。
“不了不了,我再也喝不下了。”安守忠毫无一丝醉意,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连连拒绝。
“顺哥儿你在做什么?”李重进挺着将军肚从屋外走入,一张威严的大黑脸上满是愠色:“我不是再三叮嘱你,不能给客人灌酒的吗!?”
跟在李重进身后的李延庆撇了撇嘴,在心里默默吐槽着:不正是你命令大哥把安守忠灌醉的吗?你不就是想乘安守忠醉酒,好让他在半知半觉间应下些承诺,你还好意思提!
李重进继续对李延顺厉声道:“还不快退下,再让后厨送点醒酒汤来!”
“是,阿爹,我这就去。”李延顺匆忙起身,醉意全无。
刚才,李延顺其实也是在装醉。
“李使相。”安守忠悠悠起身:“在下没醉,还用不着醒酒汤。”
李重进故作惊讶:“哦,是吗?”
安守忠淡然道:“正事要紧,还是先谈正事,李使相邀请在下赴宴,恐怕也不是为了灌醉在下吧。”
这安家小子很不一般呐!李重进自忖,自己的官威在周朝的武将中是派得上号的,这安家小子初次见自己,却毫无慌张。
论出色程度,他恐怕都不在庆哥儿之下了!李重进将对安守忠的评价又上调了一个档次。
此时宴会男女必须分席而坐,所以李重进安排儿媳吴氏在另一间厅堂作陪曹氏,又命令大儿子李延顺招待安守忠。
李重进自己则领着三儿子李延庆,去拜访赴宴的安家主母曹氏,想就两家的联姻事宜与曹氏深入交流。
与曹氏一番交谈后,李重进得知,安家在京中的话事人其实并非年迈的曹氏,而是年岁尚轻的安守忠。
这令李重进非常吃惊,他实在无法想象,安审琦会放着老练的曹氏不用,却将安家的重担交到了安守忠的肩上。
故而,李重进心中对安守忠的评价本就不低,现在又拔高不少。
李重进微微颔首:“既然如此,那就先谈正事,请随我去客厅。”
“还不快去后厨!将醒酒汤送去客厅!”李重进又瞪了眼杵在原地的李延顺:
“是是是,孩儿这就去。”李延顺逃也似地离开屋内。
说罢,李重进转身便朝客厅走去,李延庆微不可见地瞟了眼安守忠,也跟着转身离去。
安守忠轻轻点头,嘴角浮现一抹笑意:想灌醉我,那是不可能的。
面对皇帝郭荣,安守忠唯唯诺诺;面对妹妹安清念,安守忠唯命是从;但面对当朝使相李重进,安守忠泰然自若。
无他,安守忠习惯了,因为他老爹安审琦的官威比李重进更强。
第一百一十七章 霸气侧露
夜幕深沉,送别安家母子俩后,李延庆回到了父亲所在的会客厅。
“人送走了?”李重进斜着身子,靠坐在一张大椅上,聚精会神地磕着西瓜子。
此时的大户人家在饭后习惯上一份果子拼盘,包括各种应季水果以及各种果脯和坚果等。
各种坚果中,李重进尤爱西瓜子。
但西瓜子十分难磕,非得小心翼翼地磕,才能保证果肉的完整。
所以李延庆刚进门,就看到了一名黑嘟嘟的大汉在小心翼翼地对付着桌上一大盘西瓜子,两瓣肥厚的嘴唇快速翻动着,瓜子壳崩开的脆响声接连不断,模样规整的瓜子壳散落得满地都是,宛如朵朵黑色的幽兰。
李延庆强迫自己打消心底生出的一丝荒谬感,寻了一把椅子坐下。“送走了。”
“嗯。”李重进点了点头,随手便将手中的瓜子壳丢在地上,又捏起一颗瓜子:“你怎么看这安守忠?”
“老成持重,深思远虑。”李延庆言简意赅。
方才李重进与安守忠会谈时,李延庆全程陪同,安守忠沉着冷静的词锋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若我有适婚的女儿,那我必然会将她嫁给安守忠。”李重进叹道:“可惜,我没有,不知哪家会有这个福气,能将女儿嫁给他。”
李重进那个做赵州刺史的哥哥李重兴,倒是有个尚未成亲的适婚女儿。
但李重进方才表露出要将侄女嫁给安守忠,被安守忠婉拒了。
李延庆只好出言劝慰:“安守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只要能让他妹妹嫁进咱们家,那也是一样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都明示他了,还将你也叫来作陪,他却丝毫不为所动。”说着李重进又磕开一粒瓜子,似是想用心爱的食物来消解心中的愁闷。
“结姻就像是做买卖,当然是要货比三家的。”李延庆倒是丝毫都不气馁,再说了,安守忠那妹妹虽然人长得很美,但并非李延庆中意的类型,所以并不觉得沮丧。
李重进歪着头想了想,瓮声道:“你这话倒也在理,我却是当局者迷了。”
李延庆分析道:“接下来的几日,安守忠应该会拜访不少节度使,对比各家的优劣势,然后再做决定吧。”
“只能耐心等待了。”李重进揉了揉因久坐而发僵的大腿:“我今日入宫,找人打听了下,听说李谷要不了几日就能回京了,到时候你陪我去拜访一趟。”
三位宰相中,范质一直恪守不偏不倚,而王溥似乎已经与赵家交好,那剩下的李谷,李重进必须得拉近与他的关系。
“我晓得了。”李延庆点头应下。
李重进轻轻摇了摇脖子,望向他最器重的三儿子:“对了,今日上午在我屋里,我看你似乎还有话想和我说?”
“是的,就是有关冯吉和凤鸣馆的事,在信里写得有些简略,我一直想和阿爹当面聊聊。”
冯吉与凤鸣馆的一摞子事,李延庆在寄往宋城的信里提过数次,但李重进却一直不重视,李延庆早就想与父亲面对面深谈一番了。
“哦,冯吉啊。”李重进抬头眨了眨眼:“就那个冯道家的三儿子呗?”
李延庆点了点头:“是的,就是已故太师冯道的三子。”
见父亲有些疑惑,李延庆连忙补充道:“这冯吉伙同国子监祭酒尹拙,国子监主簿吕端,贪墨了国子监的卖书款,同时他还是京中凤鸣馆的幕后主使,最近凤鸣馆似乎还招收了京中的刺客罗五一伙,恐怕图谋不小。”
“嗯,这些你和我在信里都提过。”李重进心不在焉地打了个哈欠,擦了擦眼角:“其实你没必要管这冯吉,他被郭荣和范质盯得死死的,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本朝已经遣散了武德司,陛下和范相公必然不知道冯吉的这些小动作,何谈盯死他呢?”李延庆有些不解。
“你都说了是小动作了。”李重进轻笑一声:“没有朝中力量的支持,无论冯吉想谋划些什么,终究是干不成的,郭荣只要能盯住朝堂,那冯吉就翻不起什么浪花。”
说着李重进豁然起身,沉声道:“只要那冯吉胆敢有任何出格举动,郭荣和范质瞬间就能要了他的小命,什么凤鸣馆啊,什么罗五啊,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草包,一队军巡院的士兵就能将他们一扫而净。”
似李重进这般手握重权的武将,当然是看不起冯吉的那些小伎俩的。
甚至是李延庆视若命根的乌衣台,其实李重进也不是很在意,所以他当初才会交给李延庆这个半大小子去操弄。
在李重进看来,唯有开封禁军才是最可靠,最强大的力量。
所以李重进才会如此重视这次南唐撤销把浅,因为这是他带领禁军建功立业,维持他在禁军将士心中威望的绝佳机会。
只有能带领士兵攻城略地、掠取财货、获得赏赐的将领,才能得到士兵的拥护和爱戴,身经百战的李重进深谙此理。
“可是,我认为冯吉是想在朝中有所动作的,不然他和尹拙贪墨那么多钱做什么?”李延庆继续抛出疑惑:
“而且冯吉和尹拙的官阶都不低,一个是四品,一个是三品,在朝中也算得上是举足轻重的大员了,而且冯吉是冯太师的儿子,尹拙又是五朝老臣,在朝中的同党应该也不会少。”
“同党?”李重进宽厚的肚腩不断颤抖,大笑道:“你应该不知道吧?他们的同党,充其量也就是田敏、张昭之流,一帮垂垂老矣的东西,早就被范质打发到闲散衙门里去咯!”
田敏是当朝的太常寺卿,负责皇家的祭祀和礼仪;张昭则官至从二品的户部尚书,但并无本官,目前赋闲在家。
李延庆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话虽如此,但我总觉得冯吉会有不小的动作。”
“你既然这么认为,那就去查吧,你手里不有乌衣台吗?”李重进大手一挥,霸气侧露:“随便去查,不要怕事,出任何问题,都有为父给你兜着!”
第一百一十八章 展望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便出城去往乌衣台总部,在出城之前,顺便还去了一趟开封办事处,叫了方志和随行。
乌衣台总部在开封城外,对李延庆来说有些不太便利。
但开封深夜之后都会关闭城门,而各地办事处的情报随时都有可能送往总部,李延庆将总部设在城外也是无奈之举。
而且李延庆还必须将总部设在城外十里以外,因为按照他所了解的历史,郭荣会在不久的未来扩建开封城,届时开封会向四周扩张七里左右。
看着两边不断倒退的空阔田野,李延庆心中有感而发:
“这些肥沃的农田,再过上一两年,就将建满楼宇,若是我能在其中稍加运作,那就是数不清的财富,毕竟是在首都搞房地产,而我又预先知晓历史,再加上自家在开封的权位......”
可行,完全可行。
李延庆回想起了昨夜父亲的霸道言论,不由心潮澎湃:“要不,定个小目标,先挣他十万贯?正好一亿文......”
虽说前阵子李延庆才得了两万多贯,但谁又会嫌钱多呢?
而且乌衣台就是个烧钱的无底洞,钱当然是越多越稳妥。
打定主意后,李延庆转头吩咐跟在身旁的李石:“回头你去府上的账房那问问,看看我家在开封城外有多少土地,要账房给我列一份清单。”
“是,郎君。”李石当即点头应下。
李延庆又想起,昨夜自己还向父亲要了两名账房先生,充作乌衣台财政部的员工,继续吩咐道:“对了,你顺便去账房那要两个账房先生,一并送到乌衣台总部去,这事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李石虽然不太明白要账房先生做什么,但也毫不迟疑地应了下来。
未多时,李延庆一行便进了乌衣台。
李延庆进乌衣台的第一件事,便是召开会议。
与会者不多,仅有李延庆、张正、刘从义以及方志和四人。
“今日我想和你们讨论一件事。”李延庆环视一番,见三人都是聚精会神地样子,便徐徐说道:“那就是,如何展开对冯吉、凤鸣馆、吕端,以及罗五一伙的追踪查探。”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张正出声:“罗五一伙人反追踪的能力十分出众,贸然出击,只会给他们抓到破绽,而且罗五在开封城势力庞大,也许还会给他顺藤摸瓜,查到总部来。”
“这确实令人头疼,但车到山前必有路。”李延庆皱着眉,轻敲桌面:“乌衣台内多得是经验丰富的察子,岂能被罗五这帮半道出家的市井混混所难住呢?”
“郎君说得没错。”刘从义当先表态:“弟兄们都接受了严苛的训练,罗五那帮人必然不会是我们的对手,在下和监察部的弟兄愿意接下这个差使。”
刘从义倒是一如既往地主动,但李延庆组建监察部,并不是让监察部来干追踪查探的活计的。
张正却依旧泼冷水:“话虽如此,但风险却是不小的,三郎你必须要考虑到这一点。”
“我懂。”李延庆期待地望向并未表态的方志和:“你是开封办事处的队长,要追查他们,你就是第一线的负责人,你有什么看法?”
方志和正低头沉思着,闻言稍稍一愣,抬起头道:“属下和开封办事处的弟兄休息良久,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只待郎君一声令下。”
这说了和没说有啥区别?我难道不晓得开封办事处已经休整了半个多月了吗?李延庆算是明白了,这方志和就一莽夫,虽然心思还算细腻,但要他出谋划策,那是不可能的。
得,最后还得自己来想法子。
李延庆一边想着法子,脑海里蓦地蹦出了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该招揽点谋略型人才,替自己出谋划策了?乌衣台一直让这帮莽夫们主持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啊!
其实赵普就是个很不错的人选,但目前乌衣台的庙有些小,容不下赵普这个有官身的大佛。
这事必须得等自己有了较高的官阶,才能达成了,不会有读书人投效一个无官无职的衙内的,即便自己是节度使的儿子,也是不可能的,毕竟读书人也是要脸皮的嘛......
说起读书人,李延庆又想起了仍在乌衣台内当老师的张谦和。
想当初,自己要张谦和在乌衣台内当老师,都花了不小的嘴皮子功夫。
张谦和还是一未成年的学生,且张家早就投效了自己的父亲,但忽悠他来乌衣台当老师都这么吃力,要想让那些有学识的读书人来乌衣台内出谋划策,那难度便可想而知了。
李延庆暂时打消了招揽谋士的念头,问张正:“张叔,张谦和目前还在这里吗?”
乌衣台举行的考试早在一周前就已经结束了,考试成绩也送到了李延庆的手中,相应的成绩奖励,李延庆也批下去了。
按照李延庆与张谦和的约定,考试结束后,张谦和就可以回宋城省亲了。
“还在呢,他一直在等你的命令,没有你的命令,他哪敢轻易离去呢?”说起张谦和这个小老师,张正嘴角就浮现一丝笑意,他这段时间也从张谦和那学到了不少。
这样么,这小子还挺乖巧的啊,李延庆吩咐张正:“散会后,你去通知他,告诉他可以回宋城了,派两弟兄护送他一程,毕竟他年纪还小,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我可没法和他爹交代。”
张正点了点头,又问道:“这近了年关,有不少弟兄心思有些浮动,有些想要放假陪陪家人,有的想得点赏钱,三郎你如何安排?”
“嗯...”李延庆沉吟片刻后说道:“这样,每个弟兄都发两贯赏钱,毕竟乌衣台成立还不到半年,你再通知弟兄们,明年这个时候,年终赏钱会加到四贯,以后还会逐年提升,立下功劳的还有额外赏赐。”
李延庆打算来一个长期激励计划,提高乌衣卫们的忠诚度和积极性。
“至于假期嘛,暂时是没有的,开封城内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让弟兄们都绷紧点,随时听候命令。”
第一百一十九章 地皮
会议结束后,李延庆在乌衣台内巡视一番,便回转开封城。
今夜,李延庆打算亲自去一趟凤鸣馆,看看这凤鸣馆的行首秦蕊,究竟是何方神圣,然后再行安排乌衣台对她进行监视和追踪。
这是李延庆在会议结束后,突发奇想的主意。
冯吉和秦蕊不是想知道,谁是监视凤鸣馆的幕后主使吗?那我就直接送货上门!
当然了,冯吉和秦蕊并不知道真正的幕后主使就是李延庆。
其实就算冯吉和秦蕊真知道了,李延庆也有这个胆量去凤鸣馆一探究竟。
昨晚李重进的霸道发言,给了李延庆这个信心。
李延庆彻底想明白了,自己的老爹可是李重进!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宋州节度使,官兼宰相,周朝当今的军方第一人!
若是自己真出了点什么小意外,京中除了皇帝郭荣,没有谁能够承受住李重进的怒火。
“我这是不是有点仔仗爹势的恶霸气质?”骑在飞驰的骏马上,李延庆歪头想了想。
旋即李延庆就释然了。
在京中一般市民的眼里,衙内本来就是恶霸的代名词。
现在开封城内就有不少横行霸道的衙内,仗着家族势力,在开封城内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被市民统称为“十衙内”。
这导致“衙内”这个词都带有了明显的贬低意味。
所以我不是恶霸,谁又是恶霸呢?
唉,我承担了不属于我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恶名啊......李延庆骑在马上,悠悠长叹。
一旁的李石察觉到了自家郎君的叹息,贴心地问道:“郎君,怎么了?”
“没什么。”李延庆咳了咳,面容重归严肃:“我记得府上的护卫里,有个身形特别高大,叫黄恤的吧?”
李石答道:“是的,他还是郎君从宋城外的黄梨庄带回来的。”
从宋城到开封后,黄恤就一直在接受李石的教导。
经过这几个月的刻苦训练,在李石看来,黄恤已经是一名基本合格的节度使府护卫了。
“对,就是他。”李延庆吩咐道:“今晚我要出门一趟,到时候你把黄恤也带上。”
李延庆想让这黄恤跟在自己身边,展现一下自己身为李家衙内的气派。
毕竟像黄恤这般身高接近两米的壮汉,莫说在开封,即便是在这个时代都是很稀有的,走到街上去,绝对能吸引百分之八十的回头率。
而且这黄恤加入护卫队伍都三个多月了,李延庆听说他饭量极大,一餐能吃掉旁人四、五餐的量。
这么能吃,总不能光吃不干活吧?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而且这黄恤的武功极强,当初李延庆可是亲眼见到自己的护卫头领李石,是如何败在黄恤手下的。
李延庆打算,以后自己出门但凡要带护卫,都带上这黄恤,一方面是为了排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
“是,在下晓得了。”李石的语气略带一丝兴奋。
同为习武者,不打不相识。
再加上这三个多月的朝夕相处,李石与黄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见好友即将受到郎君的重用,李石当然为好友感到高兴。
“嗯。”李延庆轻轻点头,又吩咐道:“回去之后,你也别忘了土地清单和账房先生这两件事。”
“在下晓得。”
......
回到李府用过午餐,李延庆进到自己的书房,自己要的土地清单已经工整地码放在了书桌上。
李延庆走到桌前,拿起一页看了一眼,啧啧称赞:“我家的土地可真够多的,光这一页,就记载有三处庄园,合计两千八百亩地,还有两处小湖,一处马场。”
接着,李延庆翻看了所有的清单,将位于开封城外五里内的部分都挑了出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经郭荣扩充后的开封城,应该是一个周长八十五里左右的不规整正方形,而现在的开封城,周长是四十里的样子......”
李延庆望着面前的几页清单:“所以,这些土地未来会属于城内,是最值钱的那部分......”
那么,该如何发挥这批土地的最大功效,将收益最大化呢?
建住宅?还是建商铺?或是盖酒楼?
这当然要根据地理位置来决定。
“这个庄子就在城东南的汴河边上,用来做酒楼和商铺,都很合适......”
“这个庄子在城北,一百多亩地,皇宫的后边,估计只能用来做住宅了......”
看着一堆零散分布,地皮只有一百来亩的小庄子,李延庆不由感到头大。
要不,再购入一批土地,将那些分散的小庄子都连成一个整体?
李延庆猛然惊醒:对,就该这么干!连成一大块地皮的话,价值肯定也会大幅度提升,而且现在朝中还没有扩城的苗头,开封城外的土地还没开始涨价,正是购入土地的大好时机!
而且,自己手里有现钱啊!两万贯啊!
虽说这笔钱已经成了乌衣台的活动经费,但这时候又没银行,钱存在仓库里只会堆灰,不如拿出一批来做房地产投资......
打定主意后,李延庆是说干就干,当即就去了自家库房,找到了正在理账的李家首席账房贺彦。
这贺彦是李重进的山西老乡,曾在殿前司仓案当差。
殿前司仓案,说得通俗点,就是殿前司的财务部门,掌管殿前司的一应支出用度。
李重进在调到侍卫亲军司前,曾任殿前司都指挥使。
仓案这等财物部门,当然要由自己人来管。
所以李重进便将同乡贺彦安插进了殿前司仓案,是为仓案主事,替李重进掌管殿前司的财政大权。
随着李重进调往侍卫亲军司,贺彦也跟着他去了侍卫亲军司,当了侍卫亲军司的仓案主事。
而李重进被外放为宋州节度使后,虽然还挂着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的差遣。
但侍卫亲军司的一应公事,都移交给了下属的马兵都指挥使和步兵都指挥使。
李重进失势,贺彦这个靠关系上任的仓案主事,自然也当不下去了,被李重进安排进了李府,成为了李府的首席账房。
李延庆到时,贺彦正埋头清理年关账目。
见自家郎君到了,贺彦放下细毫,停下算盘,悠悠起身,抚着长长的黑须:“郎君方才委托的两件事,在下都已办妥,可是还有疑惑?”
“你做得很好,我并无疑惑。”李延庆先是出言鼓励,而后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我手头有一笔钱,想让你帮我置办些地皮。”
第一百二十章 请射
“地皮?”贺彦抚着长须的手停了下来:“郎君想买何处的地皮?”
李延庆从袖中取出方才整理好的清单,在桌上摊开:“这些都是开封城外五里内的小庄子,都很分散,我想再收购一批地皮,把一些分散开的小庄子连为一个整体。
城南的连成一块,城东的连成一块这样子,或者连成两块也可以,总之不能像现在这样,城东八个庄子,城南十二个庄子,你看可行么?”
贺彦拿起桌上的清单,稍稍看了两眼,面露难色:“恕在下直言,这事恐怕很难办。”
这也会有难处吗?凭借自家在开封的威名,为何连收购一点地皮都成难处?莫非,是因为这些地皮的主人......李延庆稍加思索,问道:“难在何处?”
贺彦挑出一张清单走到李延庆的面前:“郎君请看,这一份清单上所列的庄子,占地八十亩,位于宋门外三里的汴河南岸,建有一处三进别院。
而据在下所知,这处庄子左近的地皮,大多建有京中豪门的别院,譬如当朝王相公、魏枢相,要想收购他们的别院,可谓是难如登天呐。”
李延庆轻轻点头:“原来如此,所以我家在开封左近的地皮,才会是那种一小块一小块的咯?”
“是的,离开封城较近的地皮,通常都归三司管辖,官员要想拥有,就必须向三司提出请射。”贺彦说罢,顿了顿。
“请射我懂,你接着说。”李延庆示意贺彦继续说下去。
所谓请射,就是当朝官员向朝廷申请获得土地的使用权。
通常只有级别较高的官员才有请射的特权,而当这名官员告老之后,请射的土地就要交还给朝廷。
官员若是犯案被抓,或是因罪牵连,请射的土地就会被朝廷收回。
请射所得的土地,原则上来说是不可私下交易的,因为这是朝廷用来优待官员的政策用地。
通过请射获得的土地,其所有权并不归官员,依旧在朝廷的手中。
但这一原则在前前朝的后晋时频繁被官员打破,更有不少官员趁着改朝换代,朝中混乱的良机,将请射的土地据为己有。
久而久之,朝廷也就听之任之了。
而开封左近的地皮,原本都归属于前朝后汉的大臣。
随着后汉的破灭,新建的周朝将这批土地都收归国有,并分发给了周朝的开国元勋们。
李重进作为先帝郭威的外甥,禁军中的高级将领,当然也从中分得了一杯不小的羹。
贺彦扬了扬手中的土地清单:“这些土地都是四年前本朝初建时,令尊向三司请射来的,当时有不少官员都像三司提出请射,朝廷便将开封周边的土地切割成若干小块,分发给在京的官员。
而开封又数城南和城东最为繁华,土地最为肥沃,特别是汴河沿岸,风景优美,交通便利,更是朝中大员争夺最凶的地段,所以这一地区也分割得最为细碎,收购这一地区的土地也最为困难。”
林彦的意思,就是想让李延庆放弃收购土地的构想,因为难度实在太高了。
似王溥、魏仁浦这样的朝中大员,根本就不可能缺钱,没有卖地的必要。
然后李延庆却不想轻易放弃。
李延庆拿过清单翻了翻,而后问道:“既然城南和城东的地皮收购起来极其困难,那城西和城北的地皮,总能收购一些吧?”
贺彦低头沉吟片刻后答道:“这应该问题不大,毕竟城西与城北相对萧瑟,人烟稀少,土地也不算肥沃,还请郎君给在下一点时间,在下会遣人去实地查探一番。”
这明显的推脱之辞,李延庆当然能听得出来。
看起来也只能这样了,想不到这里边还有这么多的渊源...李延庆轻啧一声:“那就这样吧,你先派人去打探打探,然后再向我做具体的汇报。”
“是。”贺彦的语气很是恭谦。
交代完任务后,李延庆便离开了库房,去往父亲李重进所在的院落。
然而李延庆却从父亲的侍女那得知,李重进用过中餐后就去了演武场。
李延庆赶到演武场,见到了正在摆弄石锁的父亲。
“阿爹。”
“来了啊?什么事?”李重进瞥了眼儿子,随手丢下石锁。
李延庆只觉脚下地面一阵颤抖,堪比小型地震。
这玩意到底有多沉呐?李延庆瞄了眼灰不溜秋的石锁,然后看向浑身冒着热汗的父亲:“我有两件事想跟阿爹说下。”
“说吧。”李重进走到北边的屋檐下,取了搁在架上的毛巾擦汗。
李延庆也跟着走到了屋檐下:“是这样的,我今晚想去一趟凤鸣馆。”
“你要去逛妓馆?”这是李重进的第一反应,他当即就警觉了起来。
“不是不是。”李延庆连忙否认:“凤鸣馆虽然是妓馆,但却是冯吉麾下的妓馆,我之前和阿爹提过的那个秦蕊,就是凤鸣馆的行首。”
李重进眯着眼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哦哦,就是那个凤鸣馆啊。”
说起来,李谷之前宴请李重进时,还邀了秦蕊来作陪,可李重进此时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李延庆补充道:“我想亲自去看看,这秦蕊究竟是何方神圣。”
“想去就去吧,一个妓馆罢了。”李重进脱下短打,擦了擦后背的汗液:“只要你不是沉迷女色就行了。”
二儿子李延福就沉迷女色,为了他,李重进可是操透了心,可却一点成效都没有。
李延福依旧我行我素,即便是到了宋城,也常常夜不归宿。
但对于三儿子李延庆,李重进还是很放心的。
李延庆瞅了眼父亲结实的背部肌肉,心中啧啧称赞,又说道:“此外,还有一事想向阿爹禀明。”
见父亲只是擦着汗,李延庆自顾自地说道:“我想在开封城左近收购一批地皮,将我们家在城外的部分庄子连为一个整体。”
“收购地皮?”李重进转过身来:“我们家不缺地吧?你收来做甚?”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宏远目标
李延庆解释道:“我以为,当今陛下定然会扩建开封城,城外的地皮相当具有升值潜力,想提前做好准备。”
扩建开封?倒也有几分道理,现在的开封城确实有些太过狭窄了,以郭荣好面子的性子,扩建开封城确实很有可能......李重进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但对于李延庆收购地皮的提案,李重进却有些不敢苟同了。
李重进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你想收购的地皮,都在开封城附近几里内吧?”
李延庆点点头:“是的,初步预计是将开封城外五里内的庄子,尽量连为一个整体。”
“这就很有难度了。”李重进眉头轻皱:“我以为,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为好。”
父亲的不支持,李延庆并不意外:“其实,在来见阿爹前,我还去仓库找了林彦。”
“林彦么?”李重进放下毛巾,重新穿上短打:“他应该也建议你放弃这个构想吧。”
李延庆摊了摊手:“确实如此,他直言,在城东和城南是不太可能收购到地皮的,但我还是令他去城北和城西考察一番。”
“那就放弃吧,我也是这个建议。”李重进向演武场的大门走去:“你的乌衣台目前又不缺钱,我们家也不缺钱,等淮南战事一开,宋城仓库里的粮食便是天价,你没必要掉进钱眼里。”
李重进此言,甚至有点责怪的意味。
在他看来,钱永远都是小事,而人的精力又很有限,李延庆不应该将太多精力放在如何弄钱上面。
李延庆辩驳道:“我并非掉进了钱眼里,只是未雨绸缪罢了,我有些计划,必须要足够的财力支持。”
除了扩充乌衣台,李延庆其实还有一个更为宏大的计划。
按照李延庆所掌握的历史知识,郭荣不光扩建了开封城,还在征服淮南后,疏浚了从开封到扬州,以及开封至青州的水道。
开封到扬州的是汴河,开封至青州的则是五丈河。
随着这两条黄金水道的浚通,不光天下商品尽数汇聚开封,还会产生巨大的纤夫需求。
开封城内旋即便出现了许许多多贩卖苦力的商行,纤夫之中进而又产生了类似清朝漕帮的组织。
李延庆想趁着开封扩建的机会,在房地产中捞足钱财。
而后通过这笔巨款,整合开封的纤夫、脚夫以及车夫等苦力贩卖商行。
这帮人,将成为李延庆遍布在开封城下层社会的耳目,甚至在某些时刻,转化为可靠的武力组织。
毕竟能出卖苦力的男子,大多都有一把好力气。
只要稍加培训,就是一股极为可观的力量。
最重要的是,足够隐秘。
因为他们都散布在市井之中,是最寻常可见的普通人。
李延庆之前未能追查到,国子监那几间神秘仓库内货物的去向,正是因为缺少市井力量的支持。
而这些日子里,罗五在市井中的力量之广、影响之深,李延庆可是历历在目。
李延庆眼馋的同时,也就生出了营造属于自己的市井力量的想法。
乌衣台虽然强大可靠,但并非万能,李延庆想要弥补上这块短板。
李重进转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李延庆:“既然如此,那你就按照你自己的构想去做,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父亲甚至没有过问自己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就毫不犹豫地给予自己最大的支持......李延庆感慨万千,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多谢阿爹。”
告别父亲后,李延庆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中。
两件事情虽然都已谈妥,但李延庆手头却还有一件要紧事急需处理。
那就是乌衣台内部通讯所用的密码。
编写密码的工作,李延庆很早就开始,也基本做完了。
之所以迟迟未能投入使用,是因为乌衣台内部能够熟练使用阿拉伯数字的乌衣卫实在太少。
如今,张谦和培训的第一批二十名学员里,有十三人通过了年末测试,对阿拉伯数字的加减乘除已经基本掌握。
李延庆计划将这十三人分派到各地的办事处中,替换部分老成员,而后正式在乌衣台内使用密码本。
这密码本说穿了极为简单,那就是用一到九十九的阿拉伯数字,取代部分常用的词语和短句。
譬如开封就是一,宋城就是十,江宁是九十九,而乌衣台,则是幸运数字:七。
这样,一份密信之中,就会出现大量阿拉伯数字,即便有人截获了乌衣台的密信,也无法看懂密信的真正含义。
而且李延庆还计划定期更换密码本,将顺序进行无规则的调换。
这样即便某个地方办事处泄露了密码本,也不会导致所有的密信都被敌人破译。
李延庆从书桌右边的第三个抽屉中,取出一册仅有五页的密码本。
“等到年后,这份密码本应该就能正式开始使用。”李延庆定定地看着密码本,脑海中思绪万千:
“再过一阵子,乌衣台的六大部门悉数建立,密码本投入使用,乌衣台的初期建设工作也就基本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我应该要向学业方面倾斜更多的精力,毕竟明年十月,就将迎来国子试,而后年三月,就是正式的科举考试......”
“通过科举,我便能拥有差遣,嗯,具体做什么,到时候再视情况考虑......”
“而在目前,自己的头等大事,应该就是安家的联姻,不过这事情的主动权并不在我们李家的手中,最终还得看安家的意愿......”
“至于开封扩建、运河疏浚之类的事情,还有些遥远,目前只是提前布局罢了......”
“对了,还有冯吉,他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呢?”李延庆不由地,又想到了冯吉与凤鸣馆。
“不可能真是为了钱吧?”想到这里,李延庆不由轻笑一声:“如果他真的只是为了钱呢?”
李延庆斩钉截铁:“不可能,他绝不可能只是为了钱,一个三品的尹拙,一个四品的冯吉,真的会为了一点卖书钱而如此费尽心机吗?”
“就让我,来揭开你们的真正面目。”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名妓的一天
作为一名妓女,一名惊艳开封的名妓,秦蕊的每一天都过得相当忙碌且充实。
上午秦蕊一般会用来补觉,因为她每天都会忙碌到深夜,有时是为了侍奉客人,有时是为了陪伴冯吉,有时则是为了完成冯吉交给她的各种任务。
中午用过午餐后,秦蕊的下午时光通常是在学习中度过的,这是她作为一名卖艺不卖身的妓女的本职工作之一。
斥巨资来见秦蕊的人,要么是京中衙内和官员,要么是豪商巨贾,要么就是薄有名气的才子骚客。
他们对秦蕊趋之若鹜,无外乎是看中了秦蕊明艳的面容,妙曼的音韵,以及广博的才学。
秦蕊为了维持自己的人设,就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学习最新的诗赋、音律,乃至舞蹈和各种化妆技术。
一般人要想一睹凤鸣馆行首秦蕊的绝美容颜,绝非易事。
想见秦蕊的人能从开封的东门排到西门,而秦蕊一晚通常只会接待一拨客人。
偶尔秦蕊还会接到一些需要外出的生意,譬如之前李谷宴请李重进时,就花重金邀了秦蕊前去助兴。
所以不提前预约并交付定金,秦蕊通常是不见的,但偶有例外。
今日秦蕊要接待的客人,本来是当今最负盛名的才子扈载,以及他的长兄扈蒙。
扈家兄弟二人皆是进士出身,长兄扈蒙为官多年,性格沉稳,文辞厚重,目前官至翰林学士,掌内制。
弟弟扈载则是在两年前高中状元,以文采飞扬而得名,才华横溢,所写诗赋文章甚得郭荣喜爱,目前官至知制诰,掌外制。
所谓外制,指的是由政事堂核准后发出的诏书和敕令,统称诏敕。
而内制,则是指皇帝跳过政事堂的批驳权,直接由宫廷内发出的诰命和谕旨,统称诰谕。
政事堂的宰相以及深居宫中的皇帝,都很忙碌,没时间亲自书写这些公文。
负责代笔诏敕和诰谕的官员,就是知制诰与翰林学士。
担任这两个官职者,通常都是饱读诗书、妙笔生花的博学之士。
扈家兄弟二人自今年年初郭荣登基后,合掌内外制,深受郭荣信赖,名动朝野。
兄弟二人算是凤鸣馆的常客,每隔两到三个月,便会联袂而至,与秦蕊畅谈诗赋,共赏音韵。
扈家兄弟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向凤鸣馆提前预约,定在今日登门拜访。
但情况却有变化。
......
午后的冬日暖阳斜斜照进屋内,秦蕊柳眉微蹙,正端坐在书桌后,仔细阅读扈家兄弟这三个月来新写的诗词。
为了迎合一些精于诗词,又喜欢谈诗论词的客人,秦蕊需要阅读背诵大量的诗词。
并且在客人上门之前,秦蕊还会临时抱佛脚地读一些客人新近写成的诗词,为的就是在探讨时不露马脚,维持自己长于诗赋的美名。
读完手中的一页诗词,秦蕊琼鼻一抽,止住挂在眼角的一滴泪珠。
“这扈载最近写的这几首诗,怎会这般哀婉?”秦蕊忍不住轻叹:“忧愁凄婉充斥诗间,简直催人泪下。”
去掉妓女的身份,秦蕊也不过一花信年华的年轻女子,正是最易感伤的年龄。
门外一声轻敲,打断了秦蕊的思绪。
“谁?”秦蕊将手中的诗稿放到一旁,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帕擦拭了一下眼角,旋即就将绣帕塞入了抽屉中。
“是奴婢。”声音清脆,正是秦蕊最信赖的侍女司琴。
“进来吧。”
片刻之后,司琴进到屋中,恭谨地呈上一份名帖:“行首,方才一名仆役模样的男子上门拜访,自称来自李重进李使相的府邸,这份名帖便是他递上的。”
秦蕊接过名帖,信封上工整地写着“李延庆”三字。
李延庆?这不是李重进家的三子吗?
对于李延庆,秦蕊再熟悉不过了。
当初冯吉还命令秦蕊去调查李延庆的底细,那批调查报告的原件,现在还静静地躺在秦蕊身旁的斗柜三层内。
这家伙递上名帖作甚?莫不成......
秦蕊连忙从桌上的笔筒中取出银质裁纸刀,切开名帖的封口,从中取出一张杏红色的信笺。
薛涛笺,倒是舍得花钱,秦蕊轻轻抚了抚光滑的纸面,旋即摊开信笺,细致地读了起来。
信的内容倒也简单,李延庆想今晚登门拜访凤鸣馆,并希望秦蕊能够推掉其他客人的邀约。
秦蕊的第一感觉,就是很荒唐。
据秦蕊所知,这李延庆今年才不过十五岁。
连十六都不到,毛都没长齐就出来逛妓馆?你家人不管你的吗?
秦蕊旋即又想到:李家那个二衙内李延福却是个风流浪荡子,李延庆作为他的弟弟,风流点也实属正常......
为了确认自己并未看错,秦蕊又将信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这...自己究竟要不要接待这个李延庆呢?秦蕊一时间很是纠结。
李延庆的身份和地位毕竟摆在这里,秦蕊如果不接,惹恼了李延庆,那凤鸣馆就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而如果接的话,秦蕊又有些不太乐意。
首先秦蕊需要推掉与扈家兄弟的约定,而后再做好准备接待李延庆。
但这李延庆虽说在国子监就读,但文才不显,他恐怕是冲着美色而来,到时候不能遂他的意,恐怕又会徒生事端。
秦蕊最讨厌的客人,就是如李延庆这般武官家的衙内。
曾经有不少衙内软硬皆施,想要与秦蕊共度春宵,多亏有冯吉帮忙,秦蕊才能摆脱这帮衙内的死缠难打。
但秦蕊也没法明着拒绝这些衙内上门,毕竟他们大多家世显赫,不能得罪太死。
唉,究竟该如何抉择呢?秦蕊苦恼地揉了揉眉心。
“行首,是不是遇到难事了?”司琴身着淡红色的长裙,侍立一旁,关心地问道。
“确实是难事。”秦蕊苦笑一声。
“那行首可以问问奴婢啊,兴许奴婢能想到办法呢?”司琴甜甜一笑,想替主人祛除忧愁。
秦蕊摇了摇头:“此事不是你能帮忙的...”
还是征询一番郎君的意见好了,秦蕊抽出一张微微泛黄的新纸,提笔写了几行。
待到墨迹干透,秦蕊将黄纸折了两下,装进一个信封中,递给司琴:“你立刻去一趟冯府,将此信交给冯郎。”
听到冯郎两字,司琴微微颤抖了一下,想起了冯吉怒极时的狰狞面庞。
秦蕊见司琴的面色突然苍白了起来,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奴婢没事。”司琴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接过信封。
“快去快回吧。”秦蕊轻轻拍了拍司琴的手背。
“喏。”司琴稍显慌乱地离开了房间。
秦蕊并未在意司琴的不对劲,坐下来继续欣赏扈载的诗赋。
大约半个时辰后,司琴返回了凤鸣馆,并带来了冯吉的指示。
方才秦蕊所用的黄纸上多了一行大字:接待李延庆。
其后还有一行小楷:我今晚有空,兴许会来一趟。
第一百二十三章 慢引萧娘舞袖回
“衙内,请用茶。”司琴手捧一碗浅绿色的茶汤,恭恭敬敬地呈送到李延庆的面前。
李延庆正坐在红木几案后,伸手接过茶汤,低头嗅了嗅。
茶汤散发着浓郁的麝香味,李延庆不是很习惯这种带有侵略性的辛香味。
“还不错。”李延庆浅尝一口,便将茶碗放下。
司琴似是察觉到了李延庆的一丝不乐,急忙从一旁的小几上端来一盘红色的蜜饯:“这是凤鸣馆精心制作的糖渍海棠,以南汉国进贡的红糖熬煮而成,衙内请用。”
南汉国乃是此时割据两广的割据势力,国力虽弱,但因孤悬南疆而得以保存。
红糖煮制的海棠果么?李延庆来了兴致,从青瓷盘中捏起一颗尝了尝。
熟悉的红糖味,甜度十分舒适,甜而不腻。
李延庆余光扫过司琴身后的小几,见两层小几上摆放了十余种各色蜜饯,心中不由感慨:小花样还挺多。
想来,这凤鸣馆之所以出名,不光有色艺双全的秦蕊坐镇,还与它提供的茶饮和小吃也分不开干系......
之前的茶汤李延庆虽然不怎么喜欢,但他心里明白,这时候的文化人大多就好这一口浓郁的香料味。
想到秦蕊,李延庆就有些纳闷,自己都进凤鸣馆快两刻钟了,却连秦蕊的面都未能见到。
前一刻钟,李延庆在侍女的引领下,于蜿蜿蜒蜒的庭院回廊中绕来绕去。
后一刻钟,李延庆是在俏丽小婢的侍奉下听着小曲,品茶吃果。
这正主咋还不出现呢?
李延庆稍稍按捺下心中的不耐,将目光投向屋内的各种装饰。
几案左侧摆着一盏青瓷熏炉,阵阵幽香随着袅袅青烟在屋中盘旋。
右侧一扇红绿相间的蜀绣屏风,屏风后传来阵阵悦耳的音乐,定耳一听,能分辨出琵琶、箫、琴、瑟等七、八种不同的乐器声,想来乐师不少。
两旁的墙上各挂有一副仕女图,看图上女子面部白净,粉黛未施,估计是晚唐时期的画作。
晚唐社会衰败,女子化妆流行不施红粉,这股简朴淡雅的风尚一直延续至今。
在迎合客人上,凤鸣馆算是做到了此时的极致,茶水小点、用具装饰,以及配乐选曲,都是当下最流行、最时髦的。
李延庆收回目光,再度拿起一颗糖渍海棠,若无其事地问道:“秦行首今日是否有所不便?我看我还是改日再来吧。”
“衙内误会了。”司琴赶忙解释:“衙内身份尊贵,为服侍衙内,行首需做万全准备。”
准备,能做什么准备?据打听,这凤鸣馆今日本该招待扈家兄弟,说要做准备无非是托辞罢了。
李延庆在心中嗤笑一声,无外乎是不想见我罢了。
想来是自己这番强行插队惹恼了秦蕊,使得她心有芥蒂......
“也行。”李延庆耐着性子,指着司琴身后的小几:“再拿两盘果子来。”
在李延庆品尝了三颗齁甜的蜜渍干果后,屏风后的音乐戛然而止。
嗯?李延庆不由地扭头望向屏风。
屏风后的音乐声短暂中断,又再度鸣奏起来。
但在纷繁而不嘈杂的乐器声中,融入了迷离的歌喉。
“樱桃谢了梨花发,红白相催。燕子归来。几处风帘绣户开。
人生乐事知多少,且酌金杯。管咽弦哀。慢引萧娘舞袖回。”
歌声刚绝,一抹清丽的红影从屏风后飘出,和着不绝如缕的奏乐,翩然起舞。
低身锵玉佩,举袖拂罗衣。对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飞。
李延庆全部的目光,都被眼前的盛景所吸引,眼珠随着红影的起舞而转动,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旁的侍女早已悄然离去。
乐停,舞毕,红影飘至李延庆的身前,悠然跪下:“妾身秦蕊,见过李三衙内。”
“秦行首好妙曼的舞姿。”李延庆忍不住赞叹,语出肺腑,他从未欣赏过如此优美的舞蹈。
“衙内过奖了。”秦蕊掩嘴轻笑,尽显风情。
这女人可太要命了,察觉到嘴唇有些发干,李延庆忍不住抿了抿嘴。
李延庆算是明白了,为何京中衙内都对秦蕊垂涎若渴,为何秦蕊能够名满京城。
因为她的美,能勾动男人内心最原始的渴求。
但李延庆何许人也?他会被区区一名美女迷得神魂颠倒吗?即便这女子美得惊世骇俗,不可方物。
当然是不会了。
李延庆双手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放下茶碗:“今日冒然求见,为表歉意,以茶代酒。”
从秦蕊方一出场,李延庆的每一个神情和细微动作,都未能逃过她的火眼。
看起来,也就是一个未经世事的愣头小子,秦蕊先入为主,已在心中给李延庆下了定论。
而这种愣头小子,是最好对付的,只需稍加引诱,便会臣服在自己的裙下,秦蕊对李延庆已是轻视到了极点。
“能得到衙内的青睐,乃是蕊儿三生有幸。”
秦蕊言罢,转过身,从身旁的小几上端起一个小漆盘,盘上盛放着一只白瓷酒壶,两口小巧酒盏。
似是不经意地,秦蕊肩上的红色披帛悄然垂下,露出一抹光洁的香肩。
李延庆压根就没注意到这点刻意显露的春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套白瓷酒具所吸引了。
面色虽如平湖,但李延庆的内心早已掀起波澜。
这套酒具,是何时摆放于此的?方才还跪坐在旁的侍女,怎么不见了身影?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发生的?
李延庆的背后不由冒出两滴冷汗。
自己方才的清醒,显然是假的。
或者说,虽然意识是清醒,但注意力却全都被这秦蕊的舞姿给带走了。
好可怕的女人。
温柔乡即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欺我。
李延庆此刻全然清醒过来,轻咳一声:“我不善饮酒,听闻秦行首精于茶道,我此行可是慕名而来。”
“原来衙内还喜茶道?”秦蕊语露惊喜,面露清纯,那小女人的姿态丝毫不显做作。
若不是早就清楚了秦蕊的底细,李延庆还真有可能被她的可爱姿态所蒙骗。
可惜,我清楚你绝大部分的底细,你的出生、你的经历、你的靠山,你协助冯吉贪污卖书款、雇佣罗五一伙搜查邓二...我全都一清二楚。
唯一不知道的,就是你的目的。
你既然有冯吉这般靠山,也许还是他的女人,为何还要抛头露面,经营这风月生意呢?
你的目的,或者说,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李延庆唯一不明白的地方。
此行,李延庆就是想获得一个答案,或者离这个答案更近一点,也是极好的。
“对于茶道,我略知一二。”李延庆淡然一笑:“还请行首不吝指教。”
李延庆确实懂得一点,一部分是前世有所涉猎,另一部分则是与吴观相处时耳濡目染。
“指教不敢当。”秦蕊莞尔一笑:“衙内还是莫称妾身行首了,如此太过生分,称妾身蕊儿即可。”
哦,打亲近牌啊?李延庆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那么,蕊儿可否让我得偿所愿呢?”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秦蕊缓缓起身:“还请衙内稍等片刻。”
第一百二十四章 窥视
片刻之后,秦蕊领着两名侍女进到屋中。
侍女各捧一块红木托盘,托盘上有一整套精致的茶具、一口小巧的铁炉、一盏铜炉,以及五碟香料。
待到侍女将用具整齐地摆放上桌并离去后,秦蕊跪坐下来,玉手拂过五碟香料:“衙内中意哪种香料?”
李延庆稍加思索,伸出手指着一碟白色的小晶片:“就龙脑香吧。”
所谓龙脑香,就是龙脑树树脂的结晶体,在后世被称为冰片,清香中带有一点微苦。
相比麝香霸道的浓郁香气,龙脑香的味道较为清淡,在李延庆的可接受范围内。
“那便龙脑香。”秦蕊左手托住衣袖,右手伸出,拿起装有龙脑香的小碟:“想不到衙内竟然喜欢龙脑香,妾身也很喜欢龙脑香呢,香而不腻,苦而不涩。”
“是么?”李延庆玩味地笑了笑:“那我们还真是有缘呐。”
“妾身不过一阶风尘女子,岂敢与衙内有缘。”秦蕊将姿态放得非常低。
李延庆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泡茶吧。”
“是。”秦蕊低下头,开始摆弄茶具。
李延庆的注意力移到了音乐上,转头打量了一眼屏风后模糊的人影。
冥冥之中,李延庆莫名地觉得,这屏风后似乎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李延庆下意识地提了一句:“音乐停了吧。”
秦蕊研墨着茶叶的手顿了顿,旋即就恢复正常:“依衙内之意。”
话音刚落,屏风后的音乐声戛然而止,窸窸窣窣间,屏风后的人影一扫而空。
屋内顿时寂静下来。
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也随之消失,李延庆心中略感疑惑:莫非,方才屏风之后真的有人在注视着我么?
不应该啊,这红绿相间的屏风看起来相当厚实,即便真的有人想透过屏风观察自己,应该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罢了,自己也不太可能觉察到观察者的视线。
那屏风别有玄机?
李延庆当即就想起身,去那屏风前一探究竟。
但李延庆霎时止住了这份冲动。
没必要被好奇心所驱使,知道有人在观察自己就行了。
下意识地,李延庆已经断定,方才确实有人在屏风之后,有意地观察着自己。
李延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种冥冥之中生出的直觉如此笃定。
也许,这就是男人的直觉?
李延庆撇了撇嘴,低头打量了一眼秦蕊。
不愧是美女,即便是点茶,也赏心悦目,比老师吴观点茶时的观赏性强过太多。
说起点茶,这可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没有名师指点,难寻其门。
这秦蕊的手艺又是从何处学来的呢?
李延庆轻声问道:“你的茶道技艺相当精湛,是有名师指点吧?我一直想寻个老师指导我的茶道,却苦于没有门道,不知蕊儿能否介绍一二?”
小泥炉上的铜壶呜呜鸣叫着,壶口冒出的水汽弥漫在两人之间。
秦蕊的面容霎时有些模糊,语气似乎也有些含混:“衙内说笑了,妾身哪有什么名师指点呢?随意琢磨罢了。”
说罢,秦蕊提起铜壶,将滚水倒入盛有茶末的黑瓷碗中,并拿起茶筅轻轻搅动起来。
望着蒸腾的水汽,嗅着袅袅的茶香,李延庆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黄恤头顶冒着热气,黑衣的后背上沁出一大块汗渍,粗厚的眉毛拧成两条麻花,双眼眯成一条细缝,死死地盯着面前三丈远的褐衣矮个小子。
“大块头,你当心点,我可要还击了。”矮个小子嘴角翘起,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你来。”黄恤伸出右手,对他比划一下:“你只要敢近我身,我一拳就能锤翻你。”
“嘿嘿,那我来了。”矮个小子稍稍委身,一个箭步就冲向黄恤。
“别和他绕来绕去了,你个子高,照他头打啊!”李石以手锤桌,大声地吼叫着。
身旁木桌发出“吱呀吱呀”的悲鸣声。
围坐在它身边的十余人视若罔闻。
他们都被面前这场体型悬殊的打斗所吸引了。
黄恤两脚岔开,身体微微前倾,想要捕捉对手的行动轨迹,并给予对手雷霆一击。
然而矮个小子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即将冲到黄恤面前时,他左脚轻轻点地,轻巧地绕到黄恤的左侧,并快速踢出右脚,脚尖直指黄恤的左脚膝盖。
好狠的一脚,黄恤来不及转身,只得左脚一蹬,拉开了与矮个小子的距离。
又是一个攻防回合,但黄恤体能的消耗远超矮个小子,他的体重和身型比矮个小子高了好几个量级,消耗也是如此。
“别躲啊。”矮个小子立在原地,双手叉腰,粲然一笑。
“你当我蠢啊。”黄恤转过身,继续与矮个小子对峙。
黄恤喘了口粗气,他已经聚精会神地与这矮个小子周旋了十几个回合,消耗过多,有些累了。
就当矮个小子稍稍躬身,准备再次出击时,一名头顶毡帽的中年男子进到了院中:“你小子在做什么!”
矮个小子转过头,嘴角抽了抽,挤出一个笑容:“五叔,一时手痒,切磋罢了。”
毡帽男子自然就是罗五,而矮个小子则是他收养的苏定。
罗五这些天来,一直在帮秦蕊做事,负责在开封城内搜寻监视者的踪迹,却始终没有收获。
但秦蕊很大方,即便一无所获,罗五一帮人的报酬,她还是照发不误。
作为回报,罗五在秦蕊的安排下,带着五名弟兄在凤鸣馆内长期驻扎下来,干一些护院和打杂的工作,同时也是为了防止有人继续监视凤鸣馆。
而武艺高强的苏定,自然被罗五带在了身边。
“你小子长进了啊,竟然敢和客人打斗!”罗五冲到苏定的身边,削瘦的大手摁在苏定的头顶,迫使苏定向黄恤低头:“还不快向客人道歉!”
“不必如此。”黄恤连忙解释道:“我也是听到有人打拳的声音,才闻声寻来,切磋是我提出的,与他无关。”
黄恤和一众护卫原本是被安排在隔壁的院子内,等待自家郎君。
喝了两口酒,吃了点下酒菜后,黄恤便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想出门转转。
刚走了两步,黄恤听到了有人打拳的风声,循声而来,透过一扇虚掩的木门,见到了正在院中练武的苏定。
见苏定的拳法十分精妙,且自己从所未见,作为武痴的黄恤一时见猎心喜,推门而入,想看得更清楚些。
而苏定也是头一次见到身形如此高大的壮汉,手当即就痒痒了。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来一场赤手空拳的切磋。
没打几回合,李石等护卫就闻声赶来围观,如今更是将罗五也引了过来。
“原来如此。”罗五面色稍霁,松开苏定,拱手行了一礼:“我家这小子不懂礼数,还请客人见谅。”
“无妨无妨。”李石作为护卫头领,适时地站了出来:“我们这大块头就是个痴货,不在意这些的。”
黄恤挠了挠后脑勺,跟着憨笑了一下。
“大块头,打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你的名字。”苏定挣脱罗五的大手,跑到黄恤的身前。
“我叫黄恤,家中排行老一,你呢?”
“苏定。”苏定的笑容天真灿烂:“排行么,姑且也算第一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如沐春风
屋内温暖如春,在度过略显尴尬的开场后,李延庆与秦蕊越聊越投机。
秦蕊太能聊了,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懂。
两人从茶道聊到闽越风土,从闽越风土聊到了南方时局,又从南方时局聊到了当今朝堂,当谈及军队时,李延庆适时地停住了话匣。
李延庆自觉自己算是懂得很多,毕竟两世为人,前世又生于互联网时代,闲来无事看看新闻和论坛,偶尔还翻翻各种杂书,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能说出个一二来。
但无论李延庆想聊什么,只要不涉及后世独有的东西,秦蕊总能道出个二三来。
再配上香味苦度都恰到好处的茶汤,以及精心制作的各式点心干果,李延庆这天聊得可谓是舒服至极。
当然了,在聊天时,李延庆一直都有注意,聊的其实都是些从此时的书籍上看来的东西,顶多加了点江宁办事处递来的南唐见闻,以及开封城人尽皆知的朝堂八卦。
“不愧是万人追捧的名妓,水平之高,即便只是与她喝会茶、聊会天,也值回票价了。”李延庆默默地饮下了最后一小口茶汤。
此时的社会对女子其实是非常压制的,加之多年战乱,社会动荡不堪,文教不兴,大部分女人连大字都不识一个,更罔论谈诗论道。
一些有才学有地位的男人,有时会迫切地需要一名懂他们内心的女子,作为他们的精神归宿。
而这种精神归宿,家中的糟糠之妻大多是无法担当的。
需求推动供给,秦蕊这样精通音律诗赋、博学多才,又贴心可人的妓女也就随之应运而生。
在开封城中,如秦蕊一般,卖艺不卖身的妓女有近十人,她是最出名的那位罢了。
一个多时辰聊下来,李延庆感觉是如沐春风,丝毫不觉得厌烦。
聊到最后,李延庆心中甚至对秦蕊生出了一丝占有欲:如果能将这女人纳入房中,也不干啥,就每天晚上陪自己聊会天,那该多好。
但这念头刚一生出,李延庆就将其无情掐灭。
这女人的背后实在是深不见底。
即便抛去冯吉这座靠山,光秦蕊那博古通今的知识量,就令李延庆暗暗心惊: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在这种动荡的时代掌握如此多的知识?
而且这秦蕊的出身并不显赫,亡故的父亲也只是一介从八品的小官罢了,她不太可能在青少年时就接受良好的教育。
这些知识,必然是她沦落为妓女后掌握的。
而秦蕊沦为妓女的时间,大约是在四年前。
四年么...李延庆收回发散的思绪,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碗:“时候有些晚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秦蕊略作吃惊地捂住小嘴:“与衙内的聊天太过愉悦,妾身感觉才刚过去了半个时辰而已,妾身还想请衙内斧正一下妾身前日新写的词作呢。”
李延庆微笑道:“诗词歌赋并非我之所长,等下次扈家兄弟来访,你再拿出来让他们斧正吧。”
秦蕊在聊天的途中,一直都想将话题往诗词歌赋上拉,但都被李延庆巧妙地绕开了。
李延庆虽然能背出不少耳熟能详的诗词佳作,但也仅仅只是能背罢了。
靠着这些窃来的诗词,李延庆可不敢在秦蕊这个行家里手面前班门弄斧。
到时候秦蕊要是问他,某首词的韵脚、音律是何原理,李延庆可就傻眼了。
“衙内实在是太过谦逊。”秦蕊掩嘴轻笑:“衙内谈吐非凡,妾身可是看在眼里的。”
李延庆当即推脱道:“我年岁方浅,今年才开始接触诗词,在此道上尚如稚鸟,就不在蕊儿面前贻笑大方了。”
说罢,李延庆站起身:“今日我便回去了,往后倘有机会,我们再好好聊聊诗词吧。”
“妾身送衙内一程。”秦蕊也跟着起身。
出了凤鸣馆的大门,李府的十余名护卫已然准备妥当。
马声嘶嘶中,李延庆一甩洁白的披风,翻身上马,对秦蕊拱手道: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与秦蕊的聊天虽然舒心,但李延庆却不想再体会一次了。
这女人毕竟是带刺的,甚至是有毒的,还是少接触为妙。
而且经过与秦蕊的这一番谈天说地,李延庆也略微能猜到冯吉经营凤鸣馆的部分目的。
如此,就足够了。
不待秦蕊表示,李延庆干净利落地扬起缰绳,绝尘而去。
待到铁蹄点地的脆响逐渐远去,秦蕊转身进入凤鸣馆,返回到方才与李延庆聊天的房间。
刚一进门,秦蕊就见到了坐在案后的冯吉。
冯吉所在的位置,正是方才李延庆落座之处。
秦蕊恭谨地福了一礼:“郎君。”
“坐吧。”冯吉面无表情。
秦蕊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冯吉的面前:“郎君是否口渴了,奴家给郎君......”
冯吉抬手打断了秦蕊:“无妨,你先告诉我,那李延庆在出言撤掉音乐前,是何举止?”
秦蕊轻声答道:“他扭头看了那屏风一眼。”
冯吉追问:“他发现了屏风上的异常?”
“应当如此,但奴家也不敢肯定,也许他只是不喜音乐。”秦蕊当时正低头磨茶,仅用余光瞥到了李延庆的举动,她并不敢太过笃定。
“嗯...”冯吉当时就在屏风之后窥视着李延庆,但屏风实在太厚,加之其上只有一个非常小的孔洞,他也不能确定,李延庆是否真的发现了他。
冯吉将目光转到了案上残留的三盘点心上:“他很喜欢吃甜食么?”
“是的,这三盘糖渍果子,大多是李延庆吃掉的。”秦蕊指着仅余一颗的糖渍海棠:“尤其是这盘海棠,是他最中意的。”
冯吉轻笑一声:“这李延庆虽说见多识广,为人老成,但某些性情,却还像个孩童。”
秦蕊只是低头缄默,虽然她也是如此认为的,但却不敢附和。
“你对这李延庆是怎么看的?”冯吉伸手捏起那颗孤独的糖渍海棠,感受到手间的一丝黏稠,旋即又将其放归到盘中,他从小就不喜甜食。
秦蕊低声答道:“奴家的看法,与郎君是一致的。”
从屏风后撤走后,冯吉又去到了这间房的隔壁房间,房屋之间的隔层刻意做得很薄,就是为了方便窃听。
所以,冯吉基本上全程听取了李延庆与秦蕊的对话。
冯吉闻言微微颔首:“听起来,确实如此,以后这李延庆若是再来凤鸣馆,你还是如今日这般好生招待他,我需要拉拢李重进。”
“奴家明白了。”
冯吉又吩咐道:“往后几日,朝中也许会有所异动,来凤鸣馆的朝臣,你要替我好生留意,尽量多打探点朝中时局。”
“喏。”
第一百二十六章 问题严峻
清脆的铁蹄声敲碎开封城夜空的寂静,李延庆带着十名护卫路过开封府的大门。
李石转头瞄了一眼朱红色的大门,一夹马腹,催马赶到李延庆的身边:“郎君,方才在凤鸣馆中,黄恤与人切磋了一番。”
切磋?黄恤?李延庆扭头看了眼人高马大的黄恤,低声问道:“他没将人打伤吧?”
黄恤武功高强,人又高壮无匹,李延庆认为他没把人打伤那就算是万幸了。
至于输,那是不可能输的,李延庆想都没有想过。
李石略带惭愧地回道:“他差点就输了。”
一阵寒风呼啸袭来,李延庆一时没能听清,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李石扯着嗓门大叫:“要不是有人阻止,黄恤差点就输了!”
“差点输了?你确定?”李延庆吓了一跳,凤鸣馆这区区一个妓馆,顶多就几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帮闲护院,为何有人能打赢黄恤?
“千真万确。”李石笃定地说道。
李延庆再度扭头:“黄恤,你上前来。”
黄恤催马上前,来到李延庆的身边:“郎君,在下确实是输了。”
虽说黄恤承认得很干脆,但语气中却并无丝毫气馁,甚至还满溢着斗志。
黄恤向来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在少林寺中就常与同门师兄弟互相切磋,输了就加倍地刻苦训练,非要打赢不可。
刚才还是差点输了,怎么这会就是确实输了?李延庆皱了皱眉:“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细细说来。”
黄恤便将他是如何碰到苏定,如何与苏定切磋,又如何落入下风,最后以一名头戴毡帽,被苏定称呼为五叔的中年男子进来劝阻为终止,全都一五一十地徐徐道来。
李延庆一开始还被苏定灵动的身法、高超的武艺,和极轻的年龄所吸引。
但当李延庆听到那劝架的中年男子头戴毡帽,被称为五叔后,李延庆这才恍然大悟:
头戴毡帽?五叔?中年男子?这不就是罗五吗。
他竟然是在凤鸣馆内做杂活?这家伙现在是彻底加入凤鸣馆了啊。
而这也就意味着,罗五手下那帮刺客,应该也从属于凤鸣馆,包括那个武艺超群,名为苏定的矮个小子......
好家伙,这凤鸣馆的势力扩张得还真快......
李延庆随之又联想到了博雅书店运进凤鸣馆的那车钱:那车卖书款,想必就是用来招揽罗五一伙的经费。
据李延庆所知,罗五一伙大约有三十余名刺客,还有散布在市井中的各路援手,招揽他们所花费的钱财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冯吉和秦蕊果然所图不小,如果只是单纯为了贪污,那完全没有招揽罗五一伙的必要。
李延庆心中甚至有些害怕起来,勾结朝臣、大肆敛财、招揽刺客,这冯吉究竟想做什么?
等等。
勾结朝臣、大肆敛财、招揽刺客,那不正是自己在做的事情么?
李延庆心中咯噔一下:这冯吉的目的,难不成是与我一样?
此时,黄恤的叙述也到了尾声,他见李延庆只是看着前方路面,并无反应,轻声咳了咳:“郎君,在下都说完了。”
“嗯。”李延庆回过神来:“我都听到了,回去你跟我去一趟书房,我想让你看一张画像。”
李延庆想让黄恤对照一下罗五的画像,以做最后的确认。
一行人马不停蹄,此时已经过了西门大街,右一厢已近在咫尺。
片刻之后,李延庆一行风尘仆仆地进了李府。
一进门,李延庆便带着李石和黄恤直奔自己的书房。
进到书房中,点亮火烛,李延庆从斗柜中取出了罗五的画像。
“瞧瞧,那个带毡帽的中年男子,是否就是这画像上的人。”李延庆将画像递给李石。
李石虽然是李延庆的护卫头领,但对于乌衣台内部的事情却知之甚少,只清楚乌衣台总部和开封办事处的地址,隔三差五去送一次李延庆的指令。
因为李延庆并不打算让李石知道得太多,在他看来,密探是密探,护卫是护卫,最好是互不越界。
李石接过画像摊开,两人一看,异口同声:“就是此人。”
李延庆坐到椅上:“确定么?”
“毫无疑问,画上之人,就是方才劝架的中年男子,毡帽、短须全都一模一样。”李石语气笃定。
李石扭头看向黄恤:“你以为呢?”
“就是他。”黄恤言简意赅。
这下就确定了...李延庆右手食指轻敲桌面:这事情必须立刻告诉父亲才行。
想到此,李延庆霍然起身:“时候不早了,你们先下去休息。”
“是。”两人拱手告退。
李延庆随即提灯而出。
李重进的卧房漆黑一片,但书房却是亮着的。
李延庆进来时,李重进正在读书。
敲门并征得同意后,李延庆推门而入:“这么晚还在看书,阿爹好雅兴。”
“庆哥儿莫笑话为父了,哪有什么雅兴。”李重进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要想带兵打仗,就不得不看书,为父也是无奈啊。”
说罢,李重进将桌上的书籍合上:“你这么晚来,应该是有要事吧。”
尉缭子,兵书么,李延庆瞥了眼书封:“确有要事想向阿爹禀明。”
“说吧。”李重进抬手,示意一旁的侍女先退下。
见俏丽的侍女退入一旁的耳房后,李延庆向前迈步,走到书桌前:“罗五阿爹可还记得?”
“记得,你曾经和我提过来着,开封城里一伙刺客的头目,他怎么了?”李重进的记性相当了得。
李延庆答道:“我的护卫今日在凤鸣馆内见到了罗五,他正在凤鸣馆内干些杂活。”
李重进的第一反应就是:“他不做刺客了吗?”
“不。”李延庆摇了摇头:“他应该还在干刺客的活计,但他们那一伙人应该都被凤鸣馆招揽了。”
“你是说,凤鸣馆招揽了一伙刺客?”李重进面色稍显严峻。
凤鸣馆是属于冯吉的产业,这就意味着冯吉在招揽刺客。
而冯吉又是一介文官,他招揽刺客的目的何在?
李重进转瞬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眯着眼问道:“你确定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潜伏
“确定。”李延庆肯定地答道:“凤鸣馆之前就雇佣过罗五一伙,我派去凤鸣馆外蹲守的乌衣卫也正是被他识破。
如今他却带着一帮刺客在凤鸣馆内当杂役,这毫无疑问是伪装,他们一伙早已被凤鸣馆彻底招揽。”
“仆役么...”李重进略显沉重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应该是确凿无疑了。”
李重进从书桌后站起身来,走到右侧墙上的巨幅山水画前,背着手嘀咕着:“冯吉、尹拙,那应该还有田敏、张昭、徐台符......”
“难不成,他们的目的是?”李重进突然提高了声调。
李延庆好奇地问道:“阿爹,有头绪了么?”
李重进转过身来,双目炯炯有神:“有了,容我给你细细说来。”
“这事情得从冯吉的上一辈,也就是已故的冯太师说起。”李重进挺着大肚子,悠悠说道:
“冯道执掌朝廷十数载,是这几十年乱世高居相位最长久之人,他在朝中曾有一批同党,助他稳固相位。”
从来都没有光杆的宰相,能身居高位者必然会有同党。
李延庆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些党羽就是阿爹提及过的尹拙、田敏以及张昭么?”
“没错。”李重进微微颔首以示肯定:“但自从先帝登基,冯道的这帮同党都被发配去了闲散衙门,譬如国子监、太常寺之类的。”
当权者下台或者死亡后,他的党羽要么归顺新上位者,要么就被踢出权力的核心,这是权力游戏的铁则。
四年前,郭威从河北起兵击败后汉隐帝,进抵开封时,冯道作为文臣领袖,带领众臣出城相迎。
郭威这个将来的皇帝却是下马就拜,等冯道泰然受礼并扶他起来,郭威才敢起身进开封。
但等郭家攫取皇位后,郭威以及后继的郭荣,使用高超的手腕,将冯道以及他的一众同党的权力都逐渐剥夺得干干净净。
先是冯道被郭威加封为正一品的太师,冯太师的尊称便起于此。
但冯道宰相的差遣却被郭威剥夺,沦为一个有位无权的空架子。
尹拙在被发配到国子监前,差遣是弘文馆直学士,权掌三馆之一,乃是宰相的备选者,离政事堂仅有一步之遥。
调职为国子监祭酒后,尹拙便成为了一个教书匠,本官依旧很高,却再也无望荣登相位。
而张昭也是此时的大儒之一,与田敏并称“文儒领袖”,历仕四朝,身居高位几十载,最高官居正二品的吏部尚书。
但在郭威登基的第一年,他就借口张昭那个做阳翟县主簿的小儿子犯了过错,将他小儿子下狱,逼迫张昭主动上书引咎,借此将张昭贬官为从三品,并剥夺了张昭的差遣。
自此,张昭便渐渐淡出了开封权力的核心。
而田敏则一直在做一些书籍的编纂工作,本官虽然做到了从二品,却常年游走于核心权力的边缘,从未执掌过要害衙门。
李延庆品出了些深意:“阿爹的意思,是这帮老臣心有不甘,想要再度上位吗?”
“若我所料无差,那便是如此。”李重进在山水画下慢慢踱步着:“但冯道的同党,目前还有一位仍旧在朝中身居要职。”
李延庆当即问道:“是谁?”
“是徐台符,当朝的翰林学士承旨。”李重进缓缓说道。
翰林学士承旨作为一众翰林学士之首,不但有权起草诏令,还是皇帝的御前顾问,一举一动皆可影响朝堂,可谓是位高权重。
李延庆对此十分疑惑:“为何独有徐台符还能担当要职?是郭家父子刻意放过,还是他们并不知情?”
“这事情在四年前并未被先帝知晓。”李重进的语气略显沧桑,郭威打压冯道一党时,他正是见证者,亲眼目睹了冯道一党是如何失去权位的。
李重进悠悠说道:“这徐台符在冯道掌权时,仅仅只是众多翰林学士之一,名声不显,而且和冯道的关系在表面上也并不亲近,先帝便未将他归为冯道同党。”
“那阿爹又是如何得知的?”李延庆的好奇心愈来愈强:郭威都没发现的秘密,父亲是怎么发现的?
李重进笑着解释:“这事情说来有些凑巧,我们府上有一护卫,是后晋朝的老兵。
七年前契丹国主从开封逃跑时,俘虏了一帮朝臣和禁军北上,冯道、李谷等重臣,还有徐台符那帮翰林学士都被耶律德光带在身边。
结果耶律德光这厮刚到杀胡林就归西了,这些投敌的文臣和禁军士兵落在队伍的后头,就势留在了镇州城。
镇州城里人都跑光了,找不到仆役服侍这些文臣,我之前说的那护卫,被派去服侍冯道,他正巧见到了徐台符深夜来拜会冯道,听说那两人在营帐里交谈很是亲密,相称不用表字和官职,而用排行。
后面的事情你也清楚,冯道、李谷他们听闻耶律德光归天后,便策动禁军士兵造反,光复镇州,这护卫也就跟着回到开封,半年前他从禁军中退役,被我招揽,就与我说出了这个他隐藏了七年的秘密。”
李延庆听闻略感惊讶:“想不到竟是如此一波三折,世间的机缘巧合当真令人叹喟。”
“是啊。”李重进也是感慨万千:“这徐台符潜藏之深,着实令人难以想象,我曾经上朝时见过他与冯道交谈,两人互相之间以官职相称,看起来极为生疏。”
李延庆推测道:“也许冯道早就料到了自己的下场,徐台符便是他埋伏的一手暗棋,目前徐台符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在朝中可谓是举足轻重。”
“目前来看,应当是如此。”李重进坐回到椅上:
“冯道残党见先帝已亡,郭荣又年轻气盛,欠缺经验,便又想着出来兴风作浪,冯吉便是他们推出来的马前卒,冯吉与凤鸣馆,只是他们庞大势力的九牛一毛。”
九牛一毛么?那还真是恐怖如斯...李延庆沉声问道:“那我们该如何对待冯道的残党?”
在面对这汹涌澎湃的暗流时,缺乏政治斗争经验的李延庆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李重进搓了搓下颌的黑色长须,一双铜铃般的大眼闪现精光:“目前来看,冯道残党所图的应当是权位,与我们并无直接冲突,我们可以试着接触他们一下,合作一番也未尝不可。”
第一百二十八章 徐台符
徐台符是一个老好人,随和厚道,性格温和,甚少动怒,轻易不得罪人,好名声在开封官场内有口皆碑。
且徐台符四朝为官,从未拉帮结派,升官虽然缓慢,却也一直很顺利,官阶稳步上升。
从九品县丞做起,为官四十余载,徐台符在六十六岁高龄时终于官至翰林学士承旨,统管翰林院,执掌内制,本官为从三品的礼部侍郎。
天色渐昏,徐台符缓缓踱步在翰林院内,一路上大小官吏无不恭敬行礼:
“承旨。”
“徐承旨。”
.......
徐台符对每一名行礼的官吏,无论位阶和尊卑,都还以慈祥随和的微笑。
能够在翰林院内拥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徐台符靠的不光是官职,还有他的一项特长。
徐台符非常善于揣度帝王心意。
作为翰林学士,最主要的职责是帮皇帝撰写诏令,其次则是作为皇帝的御前顾问,为皇帝出谋划策。
帮皇帝撰写诏令是个很麻烦的活计。
五代的皇帝大多是武夫出身,文化水平较低。
替皇帝撰写的诏令,不光要引经据典、文采出众,还要能照顾到皇帝的知识水平,让皇帝能看得懂。
不光如此,所谓伴君如伴虎,撰写者还需充分摸透皇帝的心思。
为帝王者,往往言辞简略,譬如郭荣命翰林院起草诏令时,就惜字如金。
比如某位官员得到升迁,若他在郭荣心目中的地位不高,郭荣当然不会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透露给翰林学士,通常只会说一句:让某某去做某某官职吧。
那么这篇升迁的诏令就必须写得平淡。
而像王朴这般郭荣的亲信近臣,郭荣要提拔他进枢密院时,也只会说:让王朴去枢密院兼个副使。
这种情况下,提拔王朴的诏令就需要写得更热切些。
其中的度是极难把控的。
这就需要翰林学士彻底揣摩出郭荣命令中的深意,写出一篇符合郭荣要求的诏令。
徐台符自打十年前进翰林院后,就再未出过翰林院,靠的就是能彻底读懂皇帝的心意,经由他手的诏令,篇篇都能赢得皇帝的认同。
而且难能可贵的是,徐台符作为替皇帝书写诏令、出谋划策的翰林学士,却从未有过私心。
徐台符永远都是一心一意地做着本职工作,不与其他朝臣来往过密,也从不举荐后辈。
凭借这两点,徐台符安安稳稳地当了三朝的翰林学士,最终被郭威提拔为翰林学士承旨,并在高才如云的翰林院内,赢得众翰林的一致尊重。
慢悠悠地走出皇宫,徐台符坐上一顶双抬小轿。
在开封城里,未得皇帝特许的官员,是不允许乘轿上下朝的。
哪怕是当朝宰执,也不能例外。
后晋朝时,就发生过宰相因为年老眼花,骑马上朝时不慎摔进水沟的官场笑话。
去年年初时,先帝郭威体恤徐台符年岁已高,特许他乘轿上朝,而当朝的三位宰相以及三名枢密使却都没有此等特权。
乘坐软轿回到自家的三进院落,徐台符刚在仆役的搀扶下走下软轿,就见到小儿子徐颂慌慌张张地向自己跑来。
徐台符面色一沉,高声呵斥:“在家中慌手慌脚的,成何体统?”
徐颂闻言当即慢下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徐台符的面前,满脸苦涩:“阿爹,那个谁又来了。”
“谁?”徐台符毕竟年龄大了,思维有些迟钝,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见到小儿子苦着张脸,旋即就明白了。
他又来了?徐台符白眉紧锁,手抬了抬,示意仆役松手,并命令小儿子:“你快带我去见他。”
片刻之后,徐台符在小儿子的带领下,进到了自家的会客厅。
刚进门,徐台符就看到了那名正背对着大门,仰头欣赏匾额的白衣男子。
“你是如何进来的?”徐台符压抑着心中的怒意,嗓音有些沙哑。
白衣男子闻言挑了挑眉,转过身,英俊的脸上满是笑容:
“徐承旨这话我可就听不明白了,你可是家父的挚友,我家几兄弟的名都出自你手,怎么,就不许我这个做晚辈的上门拜访么?”
从白衣男子灿烂的笑容中,徐台符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善意,周遭的气温仿佛都冷了许多。
“颂儿,立刻去叫护院来,将此人给我赶出去,我不认识他!”徐台符颌下的白色长须剧烈抖动着。
“哎呦,莫动怒嘛。”白衣男子收起笑容,负手而立,神情依旧轻松:“徐承旨年岁已高,正宜保养身子,须知动怒伤肝呐。”
见小儿子依旧像根石柱一样杵在原地,徐台符高声怒吼:“你这臭崽子,还不快去叫护院来!”
徐颂脸上被喷了一脸口水,但依旧没有动身,并扯了扯自家阿爹的衣袖,凑到徐台符的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
徐台符先是狠狠瞪着白衣男子,眼中似要喷出怒火。
在小儿子的劝说下,徐台符很快归于平静。
白衣男子嘴角轻轻勾起:“怎样,徐承旨,气可消了?”
徐台符佝偻着腰,眼珠向上转动,盯了一眼白衣男子,旋即抬手指门:“颂儿,去将门关上,你守在外边,不准任何人接近。”
说罢,徐台符便走向会客厅的主位,动了心火,他有些站不住了。
“是。”徐颂带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白衣男子,便退出会客厅。
见徐台符向主位踱步着,白衣男子上前想要搀扶。
徐台符大袖一甩,拂开白衣男子的手臂:“老夫还没老,用不着!”
白衣男子不以为意地收回手臂,洒然一笑:“见徐承旨老当益壮,我就放心了。”
徐台符坐上主位,撇过头喘了一口粗气,这才望向白衣男子:“冯三郎,你光天化日之下来我徐家,究竟是何目的?莫不成是要害我吗?”
白衣男子自然就是冯道的三子,冯吉。
“徐承旨大可放心。”冯吉一抖长袍的下摆,潇洒坐下,指了指身旁茶几上带有黑色帷幕的宽檐斗笠,以及一件黑色的披风:
“我有做好伪装,还找了得力人士全程护送,称得上是万无一失。”
为了今日徐府之行隐秘无踪,冯吉叫来了罗五一伙作为助力。
目前罗五一伙的刺客就散布在徐府之外,确保无人跟踪和监视。
即便冯吉说得再信誓旦旦,徐台符却是一个字都不敢相信。
但此刻形势逼人,徐台符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将信就信了。
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生厌,徐台符想起冯吉曾经的放浪不堪,幽幽叹息:“说吧,你的目的。”
冯吉将徐台符的神色尽收眼底:老东西,即便你再能小心谨慎,我手头可是有你逃不掉的“业”啊!
“今日上门叨扰,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冯吉端起一旁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有一件小事,想请徐承旨援之以手。”
嫂溺,援之以手,出自《孟子》。
淳于髡与孟子两人曾就男女授受不亲做过一番探讨。
在男女授受不亲的规则下,如果嫂子掉进河中,做小叔子的该不该打破这个规则,伸手救助嫂子呢?
孟子的回答是肯定的,不救那就是禽兽,救了却是非礼,此时就需要懂得通权达变,不要墨守成规,也就是“援之以手”。
徐台符当然能听懂冯吉的话中之意。
这是想要老夫不墨守成规,帮你的忙么?徐台符额角微微发颤:还小忙,你小子所求肯定不小!可恶,这小子手上为何会有那些东西!那些东西不是全烧了吗?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徐台符内心不断地咆哮着。
但势比人强,如今把柄在冯吉的手中,徐台符不敢反驳,勉力微笑,保持风度:“三郎直言便是,无论何事,老夫都会倾尽全力。”
冯吉轻轻放下茶碗:“这不是年关将至么?等明年开年,我有几位友人想挪个位。”
第一百二十九章 翟氏一计
这日,是李重进正妻翟氏入京的日子。
提前报信的快马一早就赶到了李府,李延庆和大哥李延福用完早餐便出城去接自家车队。
本来李重进也是要去的,但好巧不巧,今日也是李谷从山东返京的日子。
李谷自九月末去山东修河堤,至今已有快三个月了,如今河堤初步竣工,李谷自然要归京过年。
李重进稍加权衡,便将迎接翟氏的任务交给了两个儿子,自个儿去城东给李谷接风去了。
李延庆兄弟两人出城五里,接了自家车队,与继母翟氏稍作寒暄,便返程归京。
“大哥,你怎么看二哥的?”李延庆骑在马上,看着前方一成不变的土黄色官道,突然问道。
李延顺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你刚说什么?”
“你对二哥怎么看。”李延庆说完还转头看了眼身后十来丈的车队,二哥李延福此刻就在排头的马车内。
“二哥么...”李延顺低头想了想,反而问道:“在你看来,二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好色成性,游手好闲?”
努力搜索了一番脑海中的记忆,李延庆低声回道:“差不多吧。”
李延庆自打穿越以来,只在宋城见过二哥李延福一面,对二哥的印象全都来自身体原本的记忆。
记忆告诉李延庆,自己的二哥,就是一个整日游走烟花柳巷、成天不务正业的浪荡衙内。
李延顺闻言咧嘴笑了笑:“我想也是,毕竟二哥与你不亲,其实吧,他与谁都不亲,包括阿爹和阿娘,还有我。”
“但是。”李延顺话风一转:“可他曾经不是现在这个混账模样。”
“哦,那二哥曾经是怎样的?”李延庆来了兴致,其中难不成有什么隐情?
“以前。”李延顺的嗓音突然沧桑了起来:“你二哥曾经也与你一般,聪慧伶俐,只是后来误入了歧途。”
李延庆又问道:“那二哥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呢?”
“是因为......”李延顺突然顿住了。
李延庆转过头:“大哥?”
“这事情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你也别再问我了,我是不会说的。”李延顺的语气很是坚决。
李延庆的好奇心反而被激发了,但也知趣地没有再问。
大哥李延顺虽然看起来很老实,为人也确实很老实,但却是个一根筋,说到就会做到,从不食言。
回到家中,李延庆刚想休息一会,屁股都还没坐热,就收到了翟氏的命令,要李延庆立刻去她那一趟。
李延庆匆匆赶到,一进门就见到了坐在主位上的父亲李重进:“阿爹,你不是......”
“哎呀,一言难尽,先进来吧。”李重进不耐烦地对李延庆摆摆手。
“是。”李延庆走到屋内坐下。
“三哥儿来了。”翟氏推开房门,从一旁的耳房内走出。
“阿娘。”李延庆起身行礼。
“坐吧坐吧,我有事要与你说。”翟氏虽因长途劳顿浑身疲卷,但依旧笑容满面。
李延庆这个继子,不但一表人才、恭谦有礼,还勤于学习、志向远大,实在是太得翟氏的欢心了。
“阿娘车途劳累,应当多加休息才是,何事如此着急?”李延庆坐下后问道。
翟氏剜了一眼身旁的丈夫,而后笑着望向李延庆:“我从你阿爹那听闻,那个襄阳的安家有意将女儿嫁给你?”
“这事还没个影呢,安家嫡子安守忠只是上门拜访过一次,并没有表过态。”李延庆也为此事感到一阵苦恼。
安守忠自上次拜访李家之后,又接连拜访了好几家京中豪门。
随即这几家就放出话来,说安家有意与他们结姻,并将年满十三的女儿嫁入他们家。
搞得京中是满城风雨,人人都在猜测安家这朵小豆蔻究竟会花落谁家。
但搅动这城风雨的安守忠近三日却是闭门谢客,陈王府大门紧闭,一点风声都不透出来。
在李延庆看来,能与安家联姻好处颇多,安家有钱有权,还有兵,目前占据着山南东道这块边疆要地。
无论是经商,还是扩充李家的势力,甚至是以后起事,安家都是绝佳的助力
但弊端却也不少。
安家目前还未完全归顺朝廷,与安家结姻恐怕会招致郭荣的不满,有损李家在郭荣心中的地位。
而且按照李延庆对历史的了解,这安家家主安审琦最后的下场似乎并不是很好。
依稀记得安审琦在归顺周朝后没多久就逝世了,而且还是因为一场意外,并非自然死亡。
随着安审琦的离世,安家也随即一落千丈。
李延庆虽然有能力提前提醒安审琦注意安危,但还是有些把握不准。
而且是否与安家联姻这个问题上,李延庆并没有多少决定权。
所谓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为儿子,李延庆无权置喙。
翟氏却并不在意这些利害关系,作为一名母亲,她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儿子能否取个称心如意的漂亮媳妇,再给自己添上几个孙子孙女。
“三哥儿,你见过安家的那位小娘子吗?和阿娘说说,她人怎么样?漂亮么?”翟氏兴致勃勃。
没等李延庆回答,李重进粗声粗气道:“安家小娘子人在深闺,三哥儿怎么能见着她呢?问了也白问。”
李延庆低声咳了咳:“其实,我与安家小娘子有过一面之缘。”
李重进一张老脸当即就泛红了。
翟氏瞥了眼丈夫的尴尬模样,抿嘴轻笑:“快给阿娘说说。”
李延庆便将自己是如何扮作仆役,如何进入陈王府,又是如何撞上正在寻猫的安清念,安清念长得又是如何如何好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平心而论,安清念并非李延庆喜欢的类型。
毕竟,与十三岁的女孩发生些关系,在后世是要三年起步的。
李延庆无法用欣赏女人的眼光去欣赏安清念。
但安清念毫无疑问是个美人胚子,再给她几年时光,必然是位亭亭玉立的美丽女子。
“这可真是缘分天注定。”翟氏感慨道:“你与她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无论如何,阿娘都会帮你将她娶回家。”
李重进插了一句:“三哥儿都说了,这事还没影呢......”
翟氏扭头瞪了他一眼,李重进当即就闭嘴了。
“安清念,清念,一念心清净...”翟氏低声念叨:“这名字,似乎是个佛家名字。”
“安家主母曹氏似乎信佛,这几日曾有木匠铺运了几座佛像进陈王府。”李延庆这几日也没闲着,派乌衣卫去查了些有关安家的情况。
翟氏心生一计,对李延庆说:“我有主意了,你去替我写张请帖,送去陈王府,我要邀安家主母去相国寺一游。”
第一百三十章 开源之法
李延庆写完请帖,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出房门。
“你方才是想问,我为何如此早就回来了?”李重进背着手走在前头。
“是的。”李延庆正是为此事而疑惑。
按理说,李重进是出城去给李谷接风,一个过场下来,接风加宴席,回来最早都得是午后。
李重进又极其看重与李谷的关系,不可能提前退场,如今这么早就回到家中,其中必有变故。
“李谷刚到城外十里,就被召进宫去了。”李重进并未接到李谷。
郭荣这么急迫地想要见李谷,究竟是为何?
李延庆思绪如雷,当即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难不成,陛下已经动了征淮南的念头?”李延庆试探性地问道。
“只有这种可能。”李重进语气笃定:“李谷是我朝最善理财的宰相,郭荣这么急着见他,就是想从李谷那得到肯定的答复,郭荣的心思,我向来是明白的。”
李延庆又问道:“那阿爹以为,李谷会给陛下提出何等建议?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这正是我所忧虑的。”李重进停下脚步,坐到回廊边的长椅上:“淮南的变故来得太急,我来不及与李谷提前通气,我本打算乘此次接风的机会,与他好好聊聊。”
“可惜。”李重进轻声叹息:“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
“李卿,朝中有人以为当舍弃攻取巴蜀,趁伪唐撤销把浅之机,征讨淮南,对此你有何见解?”
郭荣对李谷满怀期待,希望最善理财的李谷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支持自己出兵淮南。
李谷虽说风尘仆仆,但一张矍铄的面庞上不见丁点疲倦,拱手道:“陛下,征讨淮南须举国之力,臣离中枢日久,不敢妄言。”
推脱之意溢于言表。
李谷毕竟在山东监修了近三个月的河堤,重要奏章虽说都会往他那送一份,但朝中的具体情况李谷是不知情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在还未清楚周朝钱粮的具体库存前,李谷可不敢随便妄言。
郭荣却是早有准备,抬手挥了挥:“将准备好的账簿拿来,让李卿瞧瞧。”
一名内侍步入殿中,给李谷呈上了一册账簿。
早在五日前,枢密院和三司就已将京中和各地的仓库都清点完毕,周朝目前拥有的所有财富,都记载在这本薄薄的黄色账簿上。
殿中一时沉寂,只余“沙沙”的翻页声。
三司这次的账簿做得既清晰又详尽,李谷看得很快。
约莫两刻钟后,李谷便将整本账簿粗略翻阅了一遍,知道自己此次是推脱不掉了,不给陛下个确切的答复,今日自己是走不出这大殿的。
“陛下,恕臣直言,此时征讨淮南必败无疑。”在李谷的专业领域,他向来是直言不讳。
郭荣两只大手紧紧握住御座的扶手:“为何?”
李谷合上账簿:“陛下,即便是将京中的库存,以及各地仓库中的钱粮相加,都不足以支撑十万大军征战一年,臣以为,若要从伪唐手中收归淮南,必须做好鏖战三年以上的准备,如今这些库存远远不够。”
这话令郭荣有些不太舒服,他用力捏着扶手:“军中不少宿将都认为,只需五万士兵两年之功,便可一举拿下淮南。”
“此言甚谬。”李谷面容肃穆:“臣之好友韩熙载在伪唐为铸币使,其与臣的书信中曾略微透露过伪唐之国力,目前伪唐带甲二十余万,其中大多虽说装备不精、士气不振,但也不是五万禁军能够轻易击破的。”
“二十余万,当真有如此多?”郭荣有些坐不住了,双手发力,身体微微前倾。
周朝目前虽然没有武德司这样专业的情报组织,但开封朝廷此时并不缺获得情报的渠道。
郭荣的本家柴家,本就是经商世家,先帝郭威也曾扶持过李彦頵这样的御用商人。
在南方各国乃至契丹,遍地都散布着给郭荣提供情报的商人,他们将这些敌国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进开封皇宫。
但按照郭荣手头掌握的信息来看,南唐目前的军队应该在十五万上下。
而南唐并不能将这十五万军队全部用来防备周朝,在南唐的东边有吴越国,在西边有楚国的残党,都对南唐虎视眈眈。
郭荣初步预算,南唐至多也只能调动八万军队来防备周朝,凭借五万精锐禁军,使用李重进的围城打援之策,足可击破这八万乌合之众。
但依李谷之言,南唐的士兵却足有二十万之多,轻易便能在淮南布置十万以上的重兵,那郭荣的如意算盘就有些敲不响了。
李谷抚着长须:“绝无虚言,韩熙载乃在下之同窗,臣与其情同手足,断无欺满臣之道理,且臣有亲属往来汴京与江宁之间经商,也曾多次向臣提及过南唐之军容。”
宰相经商,在此时是公开的秘密,李谷和王溥两家麾下都有大量商队,李谷也毫不讳言。
只是在经商的规模,以及逃税的猖獗上,李谷对外还是会有所隐瞒。
“李卿之意,朕明白了。”郭荣略感疲惫,想要结束这场奏对:“李卿长途劳顿,今日还是先回去歇息罢。”
“臣还有一事禀奏。”李谷却并不想急着回家,他此行给郭荣带了一份大礼。
“说。”无非是想向我汇报河堤修筑的成果吧,郭荣这些天将山东递上来的奏章都快翻烂了,河堤的修筑进程早已了然于胸,便轻轻靠在椅背上,眯上了眼,想要休息片刻。
李谷徐徐说道:“臣以为,凭我朝之税赋,即便再过两年,也不足以凑足征讨淮南的开销,但臣有一法,可在极短的时间内凑够这笔巨额军费。”
“哦?李卿此言当真?”郭荣蓦地睁开双眼。
“臣此番赴山东监工河堤,给臣感触最深的,并非河堤之溃烂,而是寺庙之泛滥。”李谷此番赴山东监修河堤,也没忘想法子给朝廷开源,这次他盯上了遍布各地的寺庙。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限佛
李谷是想要灭佛么?好大的胆子!郭荣心中惊叹。
周朝初创时,先帝郭威为了满足随其造反的十余万士兵,将国库都掏空了。
而后郭威励精图治三年,将原本空荡荡的国库又补上了一小半。
郭荣登基后没多久,北汉就联合契丹入侵周朝,这仗一打就是四个月,不但将国库中的钱粮耗费一空,为此还免了河北的夏税。
这番操作,让本就不富裕的大周朝廷雪上加霜。
六月郭荣从太原城下回返开封后,就有想过要通过灭佛,攫取寺庙的财富,来改善周朝财政状况。
郭荣为此还试探过重臣们的意思,却并未得到哪怕一名重臣的支持。
无奈之下,郭荣也只能放弃这个想法。
无他,此时的佛教势力实在是太强大了。
唐朝中期之后,连续几代皇帝都十分尊崇佛教,佛教在中原地区随即进入了飞速发展的时期。
直至今日,在周朝境内共有寺庙六千余所,僧尼合计高达十五万人之多。
而周朝的户口数目才不过二百二十万户,一户以五口来算的话,统共也就一千一百万人口。
在周朝,每七十三人中,就有一人为僧尼。
这十五万僧尼占据了大量的田地,不用缴纳一文钱的赋税,也不用承担一天的徭役。
甚至还有不少农民将自己的土地靠挂在寺庙名下,向寺庙交纳一定的保护费,以逃避朝廷的赋税。
寺庙在拥有大量余财的同时,还依托其特殊的社会地位,大肆经营高利贷生意。
一有天灾人祸,还不起欠款的农民,就不得不将土地抵给寺庙,寺庙麾下的土地便因此愈来愈多,朝廷收不到赋税的土地也随之愈来愈多。
作为执政者,郭荣对寺庙的此等侵吞国家利益行径是深恶痛绝。
但无奈,周朝信奉佛教的大臣不知凡几,特别是地方最有权势的节度使们,大多都信奉佛教。
其中最出名的,就有河北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以及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这两人都是狂热的佛教信奉者。
就在这月初,符彦卿还曾向朝廷上奏章,奏请在大名府兴建两处戒坛,开坛宣法。
甚至就连郭荣自己,在登基之前,也十分崇信佛教。
只是在成为执政者后,郭荣才改变了想法。
在战乱时代,大部分民众,甚至是身处高位的节度使们,都时刻身处炼狱之中,对明日的命运提心吊胆,而佛教宣扬的来世福报理念,实在是太符合普罗大众的胃口了。
并且众多寺庙赚了钱还会向地方高官行贿,以确保寺庙的特权。
专断如郭荣,在这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前,也不敢轻谈灭佛。
李谷哪来的胆子?郭荣心生疑惑。
郭荣心中虽起波澜,面色依旧平静:“李卿,你所说的速成之法,可是灭佛?”
“是,也不是。”李谷微微一笑,似是成竹在胸。
这老东西,就喜欢说这种云里雾里的话,郭荣皱了皱眉:“细细说来。”
“是。”李谷拱手道:“臣之计策,并非灭佛,而是限佛。”
限佛?听起来倒是新颖,郭荣只听过灭佛、禁佛,却从未听过限佛:“这限佛,是如何个限法?”
周朝之前,曾有过三次灭佛运动,距离此时最近的,刚好是一百年前的唐武宗灭佛。
“说来简单,这寺庙分为有赐额者,以及无赐额者。”李谷抚着长须,娓娓道来:
“所谓限佛,便是将其中无赐额的寺庙废止,其土地尽归朝廷、僧尼一概还俗、佛像熔为铜钱、房屋改为官寺,如此军费可齐、赋税可增、户籍可涨、大业可成。”
寺庙在此时分为两种,一种是得到朝廷许可,在开封祠部有备案,这就称为有赐额。
另一种就是没有得到朝廷的许可,私自开设的野寺了,称为无赐额。
祠部便是专门管理天下寺庙、道观的衙门。
李谷的限佛之法,瞄准的就是这种没有赐额的野寺。
有赐额的寺庙,大多是各地有名气、规模大的名寺,这等寺庙与地方的利益关系也最为紧密,难以动摇。
而没有赐额的野寺,大多名气不显、规模较小,而且在祠部没有备案,取缔起来不但阻力较小,且名正言顺。
地方的节度使们,也不敢因为这些不合法规的小寺庙,选择违背朝廷的命令。
法子是好法子,郭荣却还有疑惑:“那这无赐额的寺庙,在天下寺庙中占了多少?”
郭荣很清楚,无赐额的寺庙规模大多偏小,即便将它们全都取缔了,就一定能获得足够的军费么?
李谷早有准备:“臣此番赴山东,便留意过野寺的数目,委派了部下去山林间查访,经查证,单青州府境内,就有野寺八十余处,而青州府有赐额的寺庙,才不过四十二处。”
郭荣闻言很是震惊:“野寺的数目,难道占全部寺庙的一半还多吗?”
“臣一开始也觉得奇怪,这野寺为何能如此之多?臣归途时,又遣人去了郓州查访了一番,情形如出一辙。”
李谷顿了顿,接着说道:“郓州境内共有寺庙六十三处,其中有赐额者,不过二十六处,臣以为,参照这两州的现状,推及大周百二十军州,估计也相去不远。”
这...郭荣心中的震惊,转化为了震怒:天下竟有如此多的野寺么?为何自己一点都不知情!
这些野寺究竟侵吞了多少土地、令朝廷损失了多少赋税?
郭荣握着扶手的手掌微微发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李卿此行辛苦了。”
“臣不辛苦,只是一想到这天下还有数千座野寺,侵占了不知凡几的土地,臣就寝食难安。”李谷此言也算是真情流露。
李谷虽然为人贪财,这次去山东修河堤,还从山东官场收了两千多贯的贿赂,并被他提前秘密运进了开封。
捞钱是捞钱,但在做官上,李谷却也称得上是尽职尽责,时刻为朝廷着想,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
唇亡齿寒的道理,李谷有切肤的体会,他可不想看到契丹再次攻入开封,他已经体验过一次家破财散的惨淡下场,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郭荣心中虽然迫切地想要开始限佛,但也清楚,路要一步一步走,吩咐李谷道:“你先写一份具体的条呈上来,再让政事堂和枢密院的诸位都参详一番。”
“臣领命。”
第一百三十二章 怎样花掉两万贯
就在李谷离开皇宫两个时辰后,当今天子要限佛的消息就在开封城内不胫而走。
李延庆收到消息时,正在演武场练习射术。
“限佛?”李延庆放下手中的弓箭,扭头望向前来报信的仆役:“消息属实吗?”
仆役毕恭毕敬道:“是宫里的内侍传出来的,应当无误。”
“知道了,你退下吧。”李延庆拿起弓箭,继续张弓搭箭。
啪,箭矢直中靶心。
这事情应该立刻告诉父亲,不过他中午出门访友去了,估计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李延庆再度射出一箭,可惜离靶心差了两寸。
限佛么...按照历史记载,郭荣限佛应当是在显德二年的春夏之际,如今这么快就出现了苗头,有些超出李延庆的预计。
此次限佛,周朝共计废除寺庙近三千处,并勒令六万余僧尼还俗。
自己能提前做些什么,在其中捞取些收益么?
李延庆仔细想了想,暂时没有想到。
但却想到了一个大问题:自家仓库里的钱有贬值的风险。
郭荣在取缔掉这些寺庙后,必然会将寺庙内的铜制佛像和法器熔铸为铜钱,充做军费。
这样市面上将凭空多出大量现钱,就会导致通货膨胀,铜币贬值。
自己仓库里那两万贯,应该立刻换成土地、铺面等固定资产,以规避贬值的风险。
说起来,自己三天前已令账房贺彦去调查开封周边的地皮情况。
但直到现在,都还没收到他的调查报告,他的效率未免有些太低了。
李延庆思来想去,决定去一趟仓库,找贺彦了解一下情况。
未多时,李延庆进到仓库,贺彦如三日前一般,依旧埋头敲打着算盘。
李延庆轻声咳了咳,贺彦抬头一看,当即起身:“郎君。”
“我之前让你做的那个调查报告,完成得如何了?”李延庆倒也不急,寻了把椅子坐下。
贺彦苦笑道:“回郎君,这调查报告还只完成了一小半。”
“只有一小半?”李延庆双眉微皱:“为何速度如此之慢?”
“年关将至,阿郎要我们这些账房在五日之内将今年的账目算清楚。
账房人手有限,所以目前还只完成了对城北以及城西的调查,至于城南和城东,目前还腾不出人手去办,还望郎君见谅。”贺彦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
“嗯,你们的难处我也理解。”李延庆轻轻点头:“这样,你先将报告拿来让我瞧瞧。”
“是。”
片刻之后,贺彦拿来了一沓厚约半寸的报告。
还挺多的,看起来下了不少心思,李延庆接过这份厚实的调查报告,细细翻阅起来。
贺彦则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报告详尽地记载了城北以及城西五里内,所有占地一百亩以上地块的现状,及其拥有者。
李延庆越看越觉得满意,这贺彦办事能力极强,怪不得他之前能被父亲安排进殿前司,以及侍卫亲军司当仓案主事。
“这块地皮我看不错,你觉得能拿下么?”李延庆将一页报告递给贺彦。
贺彦接过看了一眼,这块地皮位于城西南三里处,占地一千三百亩,属于当朝枢密院承旨张美。
张美此人是郭荣的幕府元从,郭荣在澶州当节度使时,张美是郭荣麾下的料粮官,负责给澶州驻军供应军饷和粮草。
郭荣登基后,便将张美召到开封,并任命其为枢密院承旨。
枢密承旨这一职位,负责在枢密院内传宣皇帝旨意,并考核枢密院各胥吏的功过,执掌院内胥吏的升迁。
枢密院乃是帝国的军事中枢,枢密院承旨上承帝命,下监官吏,乃是皇帝在枢密院最重要的耳目,职权极重。
张美能坐上这等要害职位,其在郭荣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郎君,这恐怕有些难度。”贺彦看到张美的名字,面露难色,此人并不缺钱,极难从他手中购买到地皮。
张美办事能力强,精于算账理财,深得郭荣的信任。
而且据坊间传闻,现任三司使景范身体有恙,不久便会告老还乡,下一任的三司使已经内定是张美。
也就是说,张美即将成为三司使,周朝的“计相”。
这些李延庆都很清楚。
但张美此人却有个贪财的毛病。
兴许是年少时过足了苦日子,张美发迹后是一发不可收拾,不但公开向枢密院的胥吏索贿,还将自己的名头借给商人,从中牟利。
这些事情在开封城是人尽皆知。
而且张美捞到钱之后,不会将钱存在家里吃灰,而是在开封城周边大肆收购地皮。
光李延庆手中的这份报告,就显示张美在城北和城西持有地皮多达四千余亩。
这些地皮基本都是下田,张美来开封太晚,良田早就被开封城的权贵瓜分完了,他也就只能捡点残羹冷炙。
“我也明白,要从张美这样的高官手中买地,实属不易,但这一千三百亩地基本都是下田,我若是拿出中田的价钱去收购,张美应该不会不卖吧?”
李延庆认为,既然张美贪财,那就给他赚钱的机会,用高出市价三分之一的价格去收购。
“可是,郎君为何要用中田的钱,去收购下田的地呢?这会不会有些太......”贺彦最后的“亏”字有些难以启齿。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延庆自信地笑了笑:“但我肯定不会亏,原因我目前没法和你解释。”
李延庆都这么说了,贺彦哪敢再多言呢?只能说道:“那在下明日便去拜访张府。”
“这却不急。”李延庆右手食指点了点扶手:
“急匆匆地找上门去,只会让张美借机抬价,你不妨放出风声,说我们李家想在城西建一处别院,需高价收购一千亩土地,前提是一整块的大地皮,让这张美自己送上门来。”
“郎君英明。”
“嗨,有啥英明的。”李延庆不吃这一套,又从报告中抽出一张:“你再看看这块地皮,位于城北......”
李延庆从库房中出来时,日已西沉。
此番李延庆与贺彦讨论了足有一个时辰,选出了五块地皮。
能拿下其中三块就满足了,李延庆边走边扭了扭略感僵硬的脖颈。
这五块地皮都属于京中高官,从他们手中买地的难度实在有些高。
但没办法,开封周边的大块土地全都被权贵所占有,除非能耐着性子去农民手中几亩几亩地买,不然就只能啃这些硬骨头。
土地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就是铺面了。
即便能将这五块地皮,合计五千余亩地全都拿下,李延庆估计也就能花出去一万贯不到。
剩下的一万贯,就得在店铺上着手了。
李延庆也想好了收购店铺的人选,那便是经营袁氏牙侩铺的袁立。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早有预谋
“郎君。”袁立步入李延庆的书房,在收到李延庆的召见后,他连晚饭都顾不上吃,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李府。
“坐吧。”李延庆指了指一旁的座椅。
打量了身形依旧瘦削,但精神抖擞的袁立一眼,李延庆微笑着问道:“最近怎样了?你经营的那个牙侩铺。”
“暂时还没什么起色。”袁立羞愧地低下了头:“在下有违郎君期待。”
李延庆安慰道:“这倒无妨,经营牙侩铺是长期规划,短时间内没有成效,是可以理解的。”
最初让袁立去接手董氏牙侩铺时,李延庆就没想过能短时间内获得成效,三年内能发挥些作用,李延庆就很满足了。
再加上董府那桩命案,对牙侩铺声望的打击也很大,李延庆能够理解袁立的难处。
李延庆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书桌:“对了,你之前不是说计划训练几名侍女么,这事有进展吗?”
袁立当即回道:“在下正在物色人选,暂时敲定了两人,还需一些时日才会有结果。”
经过训练的侍女,将被袁立想方设法安插进开封的各大豪门,作为间谍获取情报。
袁立这几月来在经营牙侩铺之余,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物色人选上,力求找到最合适的间谍人选。
李延庆闻言点点头:“嗯,此事万不可着急,人员的可靠性是第一要务。”
“在下明白。”袁立也知道不能着急,但又怕郎君责怪他进展缓慢,如今见郎君能够理解,袁立心里也放松了不少。
寒暄完毕,李延庆要聊正事了:“今日叫你来,不光想问问你的近况,我还有件事要让你去办。”
袁立脊背绷得挺直,做洗耳恭听状。
李延庆徐徐说道:“我想在开封城内收购一批铺面,地段要好、面积要大,最好就在几条主干道上,钱不是问题。”
“收购铺面么。”袁立低头沉吟片刻,回道:“说起铺面,在下想起最近几日在城内听到的一桩见闻。”
“哦,是与铺面有关么?说来听听。”李延庆来了兴致。
“确与铺面有关。”袁立顿了顿,接着说道:“在下这些日子在城里结交了不少同行,据一个做地皮生意的牙子透露,开封城里铺面的交易价格最近两月上涨了不少。”
“上涨?”李延庆闻言微微皱眉:“铺面为何会涨?是有人在大规模地收购吗?”
袁立解释道:“在下当时便向那同行打听了一番,听说是李谷,李相公家在暗中收购铺面,而且只收地段好的铺面。”
李谷?李延庆闻言一愣:今日在皇宫中,不正是李谷向郭荣提议要限佛的么?
原来这厮早有预谋!
......
李谷的豪华五进府邸内灯火辉煌,即便是在豪宅遍地的右一厢,李谷的府邸也能位列前茅,仅次于少数几家节度使的府邸。
“爹爹,按照你的吩咐,我和大哥这一个月来收购了两百余处铺面,全都位于城里的主干道上。”李谷的二儿子李拱,毕恭毕敬地立在李谷的面前。
李谷的书桌上,两盏鎏金烛台上各插着一支儿臂粗的大红蜡烛,将整间书房照得透亮。
“拿来。”李谷身披松垮的黄色燕服,露出嶙峋的胸腔,端正地坐在书桌后的黄梨木座椅上,一头白发稍显蓬乱。
李拱将手中一沓厚厚的铺面转让文契递到父亲的手里。
书房一时沉寂,李谷看了足有半刻钟,才将手中的文契放下。
“这件事你办得不错,有长进。”李谷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等来年限佛开始,开封城的铺面就将迎来一次大涨价,凭借这沓文契,自家轻轻松松便能收入数千贯,李谷当然高兴了。
“这都是爹爹指导有方。”李拱微圆的脸蛋笑得很是灿烂,在他的印象里,父亲还是第一次这么夸他。
“那你可知,为父为何要你们收购这些铺面?”李谷起了考校的心思。
李拱挠了挠头:“孩儿不明白。”
李谷老脸上刚刚浮现的笑容,转瞬就消失了:“你难不成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么?”
“孩儿愚笨。”李拱再度挠了挠头。
“老夫今日进宫,做了什么?”李谷抬起左手,不耐烦地拍了下书桌。
李拱低头想了想,答道:“面圣。”
李谷鼻子一抽,长须一抖:“只是面圣吗?”
“呃...”李拱抠了抠脖颈上的一圈肥肉:“还向陛下呈上了限佛之策。”
“那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李谷期待地看着二儿子,他觉得凭二儿子收购铺面的成绩,应该还能再挽救下。
其实,这收购铺面的活,都是李谷的大儿子李吉办的。
李吉知道弟弟向来不得父亲的欢心,便将功劳让度了一部分给弟弟,并且让弟弟来向父亲汇报,希望能改善一下父亲心目中二弟的印象。
可谁知,好心帮忙却弄巧成拙。
李拱抠完了脖子,又抠了抠眉心,犹犹豫豫道:“孩儿,孩儿还是不太明白。”
“你...”李谷面部抽搐了两下。
这傻儿子是彻底没救了,若是让他去官场上厮杀,恐怕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我李谷天资聪颖,二十七岁中进士,在官场上无往不利,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货儿子?
李谷霎时感到胸口一阵气闷,用右手捂住胸口,连喘了三大口粗气才缓过劲来。
“你出去,立刻出去,去叫你大哥来!”李谷奋力抬起手,指了指门口。
“孩儿这就走。”李拱见状也是吓了一大跳,两个健步冲到门口,推开房门一溜烟就跑了,连门都来不及关。
作孽啊,李谷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心脏,又再度疼痛起来。
片刻之后,李谷的大儿子李吉进到书房中,见父亲瘫在椅上,满脸痛苦,赶忙冲到李谷的跟前:“阿爹,心疾又犯了吗?我现在就去叫郎中。”
相较于肥胖的弟弟,做哥哥的李吉则身形匀称,显得很是干练。
李谷泛白的眼球咕噜咕噜转了两圈,终于回过神来:“老夫没事,还用不着郎中。”
“爹爹......”李吉满脸忧色,知道是自己此番叫弟弟来汇报,是好心办了坏事,一时间内心满是悔恨。
李谷轻轻推开大儿子的手臂,悠悠直起身来:“就是一时胸闷,现在缓过来了,你与老夫说说,这几月家里的状况。”
“爹爹离家之前安排妥当,家中一切安好。”李吉当然是往好了讲,即便二弟在外惹了些事,李吉现在也不敢说。
“这就好。”李谷抚了抚胸口:“还是大哥儿你靠得住,等老夫逝世之后,李家就得靠你了,二哥儿人虽然蠢笨,但心性倒也不坏,你要多照顾他,多担待他。”
“爹爹切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李吉吓坏了,父亲怎么突然就开始交代后事了?
“圣人说得好啊,五十而知天命,老夫今年已满五十,还能活多久,老夫心里是有数的。”李谷微笑着说道。
李谷今年虽然还只有五十,但面容十分枯槁,说是六十多岁也毫不为过,这都是为官几十年来长期奔波劳累所致。
自己的寿命,应该是没几年了,李谷心里早已有所准备。
“爹爹......”李吉的眼角流出两行泪水。
“好了,男儿家的,哭哭啼啼不像回事。”李谷将自己放在椅背上:“听仆役说今日下午有熟人上门拜见。”
李吉勉强收住了眼泪:“是冯家三郎,孩儿对他说爹爹正在休息不便见客,他留了封信便走了。”
李谷从宫中回来后,沐浴一番,倒头就睡,直到天黑才醒来。
“信呢?”李谷问道。
李吉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父亲。
李谷拆开一看,倒也简略,冯吉有事想让李谷帮个忙,希望能面谈。
“你派人去一趟冯家,让冯吉明日来见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李家的财神
腊月二十四,是小年,也是祭祀灶王爷的日子。
同时还是李延庆的小叔,李重赞携家人入京的日子。
李延庆的父亲李重进,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皆在外为官。
其中大哥李重兴为深州刺史,王彦超和韩通在河北监修的胡卢河工程,就位于深州境内。
深州在此时是边疆重镇,李重兴肩负巡边之责,即便是过年也无法回京与亲属团聚。
而在解州当榷盐使的三弟李重赞,肩上的职责就轻不少,能腾出些空档,入京与哥哥李重进一家共贺新年。
作为榷盐使,李重赞就是李家的财神爷,这两年,他每年年终都会给两个兄弟送去一笔数千贯的分润。
下午未时,李重进领着一帮亲随出城迎接弟弟一家。
李重赞此次入京,算得上是轻车简从,马二十余匹,车共六辆,其中三辆装着的是给李重进的分润。
兄弟两人在冷风中寒暄一通,便两队合做一队,火急火燎地赶着进城,城外的寒风着实刺骨。
李重赞家财万贯,在京中自然置办有豪华宅邸。
将家人和行礼安置妥当后,李重赞便带着儿子赴李重进府上拜访。
“来来来,快来拜见你们的叔父。”李重进领着五个儿子进入会客厅。
“见过叔父。”五兄弟齐齐躬身。
“都快起来。”李重赞坐在椅上,看着五名侄子对他齐齐行礼,笑得合不拢嘴。
李延庆直起身来,细细打量着这位叔父。
李重赞身形偏矮,五尺出头,一张大饼脸圆润白嫩,三缕长须垂至胸前,肚皮与哥哥李重进如出一辙,红色锦袍被顶得老高,形同皮球。
真像个财神爷啊...李延庆不由想起了后世的财神画像。
李延庆又将目光投向了李重赞的身后,那里立着一位面净无须的微胖少年,正笑眯眯地打量着李延庆五兄弟。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撞一眼,旋即错开。
这就是叔父的长子,家中排行第四的李延德么?他的岁数应该只比我小一个月,今年也是十五岁,李延庆若有所思:似乎不是个一般角色。
李重赞站起身,挪步到五兄弟的面前,先是褒奖了一句老大:“顺哥儿是愈发健壮了。”
“这是福哥儿,不错,面色比去年好了不少。”李重赞又轻轻拍了拍李延福的肩膀。
“你是庆哥儿吧。”李重赞来到了李延庆的面前,轻哦一声:“就才一年的功夫吧,叔父都快认不出你了。”
李延庆霎时间有些紧张,但脸上依旧露出笑容,叔父不会是看出些什么来了吧?
李重赞眯着眼细细打量了一番李延庆,直看得李延庆一阵发毛。
片刻之后,李重赞才满口称赞:“嗯,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不少,不愧是咱们李家的麒麟儿啊。”
李延庆提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微笑道:“叔父过誉了。”
李重赞一双卧蚕眼眯成了两条细缝:“我听你阿爹说,你最近在操持不少大事啊,努力干,缺什么和叔父说,叔父全力支持你。”
“多谢叔父,小侄一定不负众望。”李延庆拱手道。
“好好好。”李重赞又将目光投向了两名小侄子,六岁的李延僖,以及四岁的李延光。
“这两就是僖哥儿和光哥儿吧,快来让叔父好生瞧瞧。”见到两个金雕玉琢的小娃娃,李重赞一张胖脸都快笑出花来了。
李重赞就一个独子,这几年本想为李家添砖加瓦,一连纳了五房小妾,却一直没有任何成果。
如今见到哥哥家这两个乖巧的小娃娃,李重赞是既欢喜,又有一点小嫉妒。
一通寒暄后,李重进吩咐侍女带走两个几岁的小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带着老四李延德去府上游览,让李延庆留下来作陪。
该谈正事了,李重进与李重赞坐回上首主位。
李重赞收起喜庆的笑容,一张胖脸透着一股子严肃:“庆哥儿你弄的那个乌衣台,近来如何了?”
李延庆坐在下首:“乌衣台发展迅猛,目前人手已扩充至八十余人,预计在明年夏季到来前,能有一百五十人。”
“嗯...”李重赞低头沉思片刻,问道:“经费足够么?供养一百五十人可不是个小数目。”
李重进在一旁帮衬道:“钱的问题你就不用操心了,三哥儿最近干了桩大事,一举解决了经费问题。”
“那就好。”李重赞叹了口气:“我最近听到些风声,政事堂似乎有意将我调离榷盐使的位置。”
李重进闻言一惊:“此事当真?我在京中为何没有听说过?”
李重赞乃是李家的财神爷,但如果丢了解州榷盐使的差遣,那这财神爷也就名不副实了。
“是解州刺史张崇诂透露给我的,也不知他是从哪听来的。”李重赞一张大饼脸皱成了一团:“此次入京,我正想确认一下此事。”
李重进断言道:“这应当是子虚乌有,你上任榷盐使才两年出头,又没犯任何过失,此时将你调离实在是没道理。”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李重赞愁眉不展:“算了,这糟心事不提也罢,还是先聊乌衣台的事吧。”
李重赞怀疑是自家二哥失去了郭荣的信赖,被外放去了宋州,顺带着牵连到了自己。
毕竟榷盐使可是个十足的香饽饽,朝中哪个大员不想染指?
李重赞能稳坐榷盐使两年,全仰仗朝中有二哥李重进支持。
如今李重进权势不再,李重赞榷盐使的位置顺带着也是岌岌可危。
上一任榷盐使还是魏仁浦的岳父,这背后兴许就有他的影子。
李重赞舒展愁眉,望向李延庆:“乌衣台的人手都靠得住么?这可是杀头的买卖,你一定要万分谨慎。”
李延庆将两位长辈的交谈都听在耳里,对京中复杂的局势也愈发了然,轻声回道:“叔父放心,乌衣卫们大多出自原武德司,余下的都是阿爹亲自挑选的护卫,绝对可靠。”
李重赞微微颔首:“此次我带了德儿来,便是想让他到你这乌衣台里历练历练,你一会去找他谈谈,再给他安排个事做。”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兄弟谈心
走出会客厅后,李延庆感到些许茫然。
那个白白胖胖的四弟李延德,就是父亲给自己找的可靠帮手?
是不是有些太不可靠了?他才十五岁啊。
虽说自己也才十六岁不到,但自己可是两世为人,四弟李延德那能比吗?
李延庆行走在庭院中,脑海里不由浮现出父亲那张黑乎乎的笑脸,以及父亲的那番说辞:
“哎呀,你别看德哥儿年龄不大,他可是从小就跟着你叔父学习,论才智谋略,你叔父可是咱们李家最强的,远超我和你伯父,要不然你叔父怎么能当好榷盐使呢?
德哥儿完美继承了你叔父的精明能干,文书、算账那是样样精通,他定能为你出谋划策、排忧解难,你去和他聊聊自然就明白了。”
说罢,李重进就借口有要事与李重赞相商,要李延庆离开会客厅。
李延庆答应了下来,准备去会会自己这位早慧的弟弟,看看他能否当得起父亲这番高度评价。
......
会客厅在李延庆离开后,便陷入沉寂。
李重进与李重赞兄弟两人的面色都阴沉下来,两人都低头喝着闷酒。
约莫半刻钟后,李重赞打破沉寂:“陛下已经决意要征讨南唐了?”
“还没有。”李重进仰头将手中酒碗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碗,一张黑脸透着苦涩:“但我估计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出兵了,李谷进宫之后,宫中只是传出了要限佛的风声,其中深意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李重赞轻叹道:“国库缺钱,陛下想从佛门里弄些钱出来,这下估计要拖到明年年末去了。”
李家如今就指望李重进能够重新掌兵,这样李家三兄弟的权位才能稳固。
知道李重进短期内无望领兵征讨南唐后,李重赞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李重进给碗中倒满酒:“你这榷盐使的位置,八成也是保不住的,不过政事堂应该也不会太过亏待你,会将你提为解州刺史。”
“刺史,嘿。”李重赞不由笑出了声:“在解州,刺史就是个摆设,榷盐使才是真刺史。”
周朝垄断全国的食盐交易,每年专卖食盐的收益占财政总收益的一半还多。
此时的食盐又大致分为三种:东海所产的海盐、河东所产的池盐,以及巴蜀所产的井盐。
其中质量最好、卖价最高的便是河东解州盐池出品的池盐,因成品晶莹剔透,又被称为雪花盐。
周朝在满足自身需求的同时,还将雪花盐大量出口至南平、楚国,乃至契丹和北汉等地,换取巨额的贸易收入。
解州也因此成为了周朝的财税重地。
但解州的地理位置十分堪忧,往北二百里,便是周朝的死敌北汉。
北汉非常觊觎解州的食盐,屡次兴兵南下,欲夺取解州。
而榷盐使又有权监管天下食盐贩卖,凡走私食盐者,榷盐使皆有权越过地方州县,逮捕并审理走私犯。
所以为了确保解州盐池的安危,也为了让榷盐使有足够的力量监察全国食盐交易,朝廷赋予了榷盐使极重的职权。
榷盐使麾下拥有一支多达三千人的精锐护盐军,在监督盐池劳工之余,还有余力在全国范围内打击走私犯。
同时在解州盐池周边十里内,内政和司法权也都归榷盐使掌管,解州刺史皆无权插手。
故而在解州,榷盐使才是真刺史,解州刺史不过是个空架子。
李重赞若是升为解州刺史,差遣看起来虽然有所提升,毕竟刺史的品阶远比榷盐使要高,但职权却将被大大削弱,彻底沦为一个摆设。
李重进出言相劝:“世情艰难,你就先隐忍一阵子,待我重新掌兵,这榷盐使的位置早晚还是你的。”
“也只能如此了。”李重赞苦着脸,抿了口小酒:“对了,你当真想反吗?”
李重进双手撑在膝上,苦笑道:“我哪想反呐,可你也清楚,郭荣对我猜忌颇深,禁军上下如今遍布他的亲信,假以时日,我和张永德那帮前朝老臣,都会被他调离禁军。
而郭荣他几个儿子年岁尚浅,若郭荣早亡,周朝将会沦为后周,新帝必然从禁军中产生,届时新帝定容不下我们李家,我不得不反,所以必须早做准备。”
这个理由李重赞可以接受,他抚着长须,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如果陛下在他几个儿子长成前就宾天,你才会反?”
“当然,这毕竟是先帝建立的周朝,先帝待我们兄弟三人恩情似海,如非万不得已,我哪会反?”李重进面容严肃,语气笃定。
李重赞轻轻点头,继续问道:“那你成立那个乌衣台,是为了未雨绸缪么?”
“当然是为了未雨绸缪。”李重进语带骄傲:“不过这成立乌衣台之事,却不是我办的,而是庆哥儿独力完成的。”
李重赞惊了,站起身:“这事你在信里可没和我提过!”
“这有什么可提的,大惊小怪。”李重进不以为意,并摆摆手,示意李重赞坐下说话。
李重赞毫不领情,高声质问道:“那这乌衣台的主事者,难不成也是庆哥儿吗?”
“当然是他了,不然你以为是谁?”李重进有些纳闷了,自己这三弟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现状,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这下我可被你害惨了。”李重赞霎时间面无血色,摊坐在椅上:
“我以为庆哥儿只是挂个名,进去历练历练的,主事的应该是你,或者你的心腹,所以我才同意让德哥儿也进去历练一番,可谁想......”
李重进咧嘴一笑:“这你就放心吧,庆哥儿持重老到,很懂分寸,不会坏事的。”
“可他才十五岁!”李重赞腾地蹦了起来,一张圆脸陡然间气得通红:
“十五岁啊!你十五岁的时候在干啥?啊?不是还在地里刨土吗?好你个李重进,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去执掌乌衣台这等要害,你可真干得出来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惊喜
“不一样,庆哥儿他不一样。”李重进摇着头解释:
“他虽然才十六岁不到,但老成持重远超旁人,行事风格感觉像是在官场中沉浸了数年的老手。”
“这只是你的错觉。”李重赞当即驳斥:“他是你儿子,你当然是往好了看,但乌衣台可是关系到我们整个李家的存亡,庆哥儿为人如何,我这个做叔父的难道不清楚吗?”
李重进的几个儿子才学如何,李重赞自觉是了然于胸。
在李重赞看来,李延庆无非就是个读过点书的毛头小子,才十六岁不到,欠缺经验不说,为人还比较木讷,绝对没有管理乌衣台的才能。
“你等着,我给你拿点东西来,你好好瞧瞧。”李重进知道光说是无法说服弟弟的,打算去将自己与三儿子的通信拿来让弟弟看看。
“你去拿,我等着。”但李重赞心里却念叨着:无论二哥接下来怎么劝说,都必须让李延庆交出乌衣台,他不可能担当得起乌衣台这等重任。
片刻之后,李重进拿着一沓信件步入会客厅,递给弟弟:“这些都是庆哥儿亲笔所写,一会我再给你好好讲讲庆哥儿办成的几件大事。”
李重赞随手拿起一封,第一眼不以为然。
第二眼稍感惊讶。
等看到第三眼时,李重赞的嘴巴已经能塞下两个鸭蛋。
“这真是庆哥儿亲笔所写?”李重赞不敢置信。
“当然。”李重进骄傲地挺直脊背,儿子优秀,做爹的自然与有荣焉。
“你生出来的儿子,竟能写出如此工整的小楷?文章还能如此通达老练?我记得庆哥儿读书才七年不到吧?”李重赞偏过头盯着李重进,这黑胖子脸上的笑容竟然有些刺眼。
李重赞虽然只有一个独子,但在他看来,自己心爱的独子在才学上能稳压二哥家的五个儿子。
至于老大李重兴,到现在都没能折腾出个儿子来,往后兴许还要从李重进这过继一个,李重赞都不屑于和他比了。
所以,李重赞一直以来都自以为站在李家鄙视链的顶端。
但如今随着李延庆崭露头角,这条鄙视链似乎不适用了。
李重赞的心理优越感也随之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我怎么就生不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来?李重赞心里嘀咕着:我和二哥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娶的妻子无论是出身还是外貌,都比二哥的发妻更好,怎么到了下一辈,这差距就这么大了呢?
李重进双手叉腰:“庆哥儿当然是我的儿子,怎么,我就不能生个天才出来?”
“少骗人了。”李重赞一边看信,一边问道:“老实说来,你给庆哥儿请了哪位名师?”
在李重赞看来,二哥必然是给庆哥儿找了名师辅导,兴许还不止一个,并且都是进士那个级别的。
不然这才短短一年的时间,为何庆哥儿能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这解释不通啊!
如果那些名师真有本事,李重赞说什么也得让自己的爱子拜入他们的门下。
“庆哥儿的老师一直都是吴观。”李重进实话实说。
“吴观?”李重赞瞪了眼二哥:“就那个三次科举都不中的老举人?你以为我会信?”
李重进咧嘴笑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说的都是实话,告诉你,庆哥儿这几个月着实办成了几桩大事,所以我才敢放手让他执掌乌衣台。”
“什么大事,你快说来。”李重赞一开始还满不在乎,如今心中却如猫挠似的。
李重进气定神闲地抿了口小酒,悠悠道来:“这还得从竹奉璘一案讲起......”
足足讲了半个时辰,喝了三碗酒润嗓,李重进才将自家三哥儿这几个月的辉煌成就给李重赞介绍清楚。
“这些都是庆哥儿的功劳么...”李重赞心里早就没有了波澜,震撼太多,都麻木了。
“是啊,这些都是庆哥儿的功劳,竹奉璘一案、打压魏仁浦权势、从无到有建立乌衣台、进京后铲除董三牙和牛八一伙,从南逃的苗三手中夺回两万贯,最近又查出了冯吉的鬼祟行径...太多太多了,这才四个月不到的时间,庆哥儿已经办成了这么多桩大事。”
聊起这些过往,李重进也很是感慨,自己的这个三儿子,成长得实在太快,快到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有时李重进都会起疑:这庆哥儿真的是自己的儿子么?
但最近两个月,李重进已经不再起疑,他早已习惯拥有这么一位优秀的儿子。
“你之前的信里可是一个字都没提过。”李重赞木然地喝了口酒。
李重进哈哈大笑:“这不是想着趁你回京,给你个惊喜吗?”
“这个惊喜有些太大了......”李重赞只觉有些头晕目眩,忍不住拍了拍脸颊。
老三那点小心思,做哥哥的李重进心里是门儿清,劝慰道:“庆哥儿再优秀,那也是你的侄子,是我们李家的后辈,他出类拔萃,那就是我李家之福。”
李重赞心里依旧有些疙瘩,但他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仔细想了想,终究还是想通了。
“是我小觑庆哥儿了。”李重赞起身拱手,语气真诚。
李重进提起酒壶,走到三弟身前,给他满上一碗:“这下你应该放心将德哥儿交给庆哥儿了吧。”
“当然。”李重赞双手端起酒碗,郑重饮下。
......
走出会客厅后,李延庆寻了名仆役打听一番,找到了三位兄弟所在的庭院。
李家老大、老二、老四三人正齐聚在老大李延顺的房中喝酒。
推开门,李延庆就看见李延顺正在吹牛。
李延顺左手端着满满一碗酒,右手在空中比划着,面如红缨,嘴中冒出些不着边际的话。
身形瘦削的老二李延福坐在老大右手边,低着头喝闷酒,面色晦暗不明。
至于坐在大哥对面的老四李延德,则一脸浅笑地看着大哥吹牛,一张圆脸上并无波澜,显然保持着清醒。
这么一看,这老四倒确有几分沉稳,李延庆步入屋内,来到四弟的身边:“我有些事想与你聊聊。”
还没等老四开口,老大李延顺腾地就站了起来:“三哥你可算来了,快坐,快坐,我给你倒酒。”
李延庆赔笑道:“大哥,我找四哥有事呢,你们先喝,一会事情聊完了,我再来陪你一醉方休。”
此时,李延德也适时起身:“二位哥哥先喝着,我与三哥去去就回。”
见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李延顺略显落寞地放下酒盏。
“哼。”李延福则是阴测测地冷笑一声,旋即将手中酒碗一饮而尽。
第一百三十七章 信赖
李延庆只与四弟李延德聊了两刻钟,就决定接纳李延德加入乌衣台。
这四弟着实不错,不但精通算术、会一手不错的楷书,为人还谦虚诚恳,身形又白白胖胖的,看着很是讨巧。
更重要的是,这四弟是自己的血亲,与自己的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
这种世道下,再没有比血亲更可靠的人。
况且李延庆本就对四弟的才能没有太高的要求,只要为人不坏、能脚踏实地做事、不歧视出身低微的乌衣卫们就行。
能力都是可以后天培养的。
李延庆决定效仿自己原公司的管培生制度,先让李延德去乌衣台里去轮岗,在几个已经成立的部门内都干上几个月。
这样既能起到历练的作用,也能甄选出更适合李延德的职位,还能让李延德与乌衣台众人互相熟悉,方便以后开展工作。
当然,介于李延德目前才十五岁的年龄,李延庆暂时不能让他去管理一整个部门,只能让他去轮当三个部长的副手。
为此李延庆还征求了李延德的意见,毕竟李延德衙内的地位摆在那里,让他去当副手,他恐怕会不太乐意。
结果李延德却是欣然应允。
这事就这么敲定了。
半个时辰后,李延庆帮着大哥,搀扶着醉气熏熏的叔父李重赞上了马车。
临别前,李延庆不忘叮嘱四弟:“三日之后记得来找我,我带你去乌衣台。”
李延德正要上车,闻言扭过头,郑重地回道:“三哥,我一定会来的。”
目送马车远去后,李延庆返回家中,去见醉卧在床的父亲。
李延庆伏在父亲的耳边:“阿爹,已经送走叔父了。”
“嗯,好。”李重进醉得不是太重,缓缓起身,靠在床沿上:“德哥儿答应去乌衣台了吧?”
“答应了。”
“我给你找的这帮手如何?”李重进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很不错。”李延庆相当满意。
李重进得意地笑了笑:“我早和你说过了,这帮手绝对可靠。”
李延庆从床边直起身:“就是有些太年轻,我想让四哥先去各个部门历练历练,不着急让他肩负重任。”
“就该如此。”李重进不由说起了一桩往事:“当初我初入军队时,本可直接成为指挥,统领五百人,先帝却让我从统领二十五人的节级开始做起,千里之行起于跬步,若我当初不是从节级开始做起,哪会有今日之成就呢?”
李延庆诚恳地附和:“阿爹所言极是。”
“好了,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往事了。”李重进伸了个懒腰:“去帮我叫侍女来,我今晚要出门一趟。”
父亲脸上的疲倦李延庆看得真切:“可是,你才刚躺下没一刻钟,还是多休息会......”
“我也想多休息,可我今晚是要去拜访李谷。”李重进耐心解释着:
“李谷这几天一直在家中闭门谢客,我是他归京后头一个邀请的客人,必须要给他这个面子,而且他应该是有要事与我相商,此行兴许能将李谷拉拢到我这边来。”
“那需要我作陪么?”李延庆也想去见一见这位驰名国内外的李相公。
李重进摸了摸下颌的短须:“你还是别去为好,请帖里只邀请了我一人。”
“那我就在家中静候阿爹的佳音了。”
“哈哈。”李重进一个潇洒的翻身,从床上跳了下来:“有我出马,必然是马到功成!”
夜深时分,纷繁沉重的马蹄声敲碎了开封夜空的沉寂。
李重进在八名亲随的陪同下,从李谷府上回返家中。
“阿爹。”李延庆早已等候多时,递上了醒酒的酸汤。
李重进大马金刀地靠坐在椅上,摆了摆手:“水就行,我今晚没喝酒。”
李延庆闻言轻轻嗅了嗅,还真没酒味,这一晚难道都在谈正事?
父亲与李谷究竟谈了些什么呢?李延庆只觉心里发痒。
李重进看出了儿子心中所想,拿起李延庆重新端来的水杯,一口气喝完:“李谷比起我几个月前所见时,容貌枯槁了不少,也许活不了几年了。”
李延庆提起桌上的御窑青瓷茶壶,又给父亲满上一杯清淡的茶水:“我记得李谷才五十岁出头吧?”
“嗯,去年刚满五十,也算是老人了。”李重进又喝了半杯,干渴的喉咙舒服了不少,徐徐说道:“他应该感觉自己身体大不如前,活不长了,所以想替他两个儿子铺平后路。”
死前替子辈铺路,正是人之长情。
可我记得那李谷在历史上似乎活到了宋代啊?李延庆若有所思地问道:“那李谷此番邀阿爹赴宴,就是为了请阿爹出手相助么?”
“他哪会做这种直白的事情。”李重进放下手中茶杯:“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罢了,李谷他这次邀我去,就是为了卖我一个人情,其他可什么都没说。”
人情?李延庆当即问道:“什么人情?”
李重进略显神秘地笑着:“国子监刊印的九经,你还记得吧?”
“记得,李谷卖的人情与九经有关吗?”李延庆思绪如雷,当即问道:“莫非李谷手里有九经的售卖权,而他又将售卖权转赠给了阿爹?”
不愧是我的儿子,完全继承了我的智慧,真是一点就透,李重进沾沾自喜道:“正是如此,不过这售卖权只许在淮河以南生效,也就是说,我拿到九经之后,只能卖到南唐那边去。”
“不过,为何李谷会有九经的贩卖权,难不成他也和冯吉他们勾结在一起了么?”李延庆首先想到的,并非是即将到手的利益,而是其后影藏的阴影。
李重进认真地分析道:“此事我仔细想过,但觉得不大可能,若李谷真与冯吉为伍,那为何还要卖我这个人情?冯吉一伙的那帮老臣虽然大多不在要职,但有徐台符在,将李谷那两儿子安排妥当还是没问题的。”
“也许是李谷与冯吉达成了某些交易,他从冯吉那得到了九经的部分贩卖权,并给了冯吉一些好处,就像李谷与阿爹今晚所达成的交易一样。”李延庆猜测道。
李重进闻言点了点头:“你分析得很有道理,那你觉得,我该不该收下这九经的贩卖权。”
“我以为阿爹已经收下了。”李延庆稍感惊讶。
“你对冯吉他们更了解,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所以并未当场答应李谷。”李重进如今对三儿子是愈发信赖。
李延庆仔细想了想,郑重地说道:“我认为,可以收下,阿爹不是说过,我们与冯吉他们并无直接冲突,甚至还有合作的可能,这次正是一个好机会。”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交易
李谷萎缩着靠坐在火盆边,膝上盖着一块熊皮绒毯,背上披着一件厚重的裘衣。
身旁一名俏丽侍女舀起一小勺鸡汤,先吹了吹,而后递到李谷的嘴边。
“阿郎,这鸡汤可还合口?”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谷啄了一口,砸了咂嘴,轻轻颔首。
此时,长子李吉步入屋内,走到李谷的身边:“阿爹,李使相已经走了。”
李谷喝了勺鸡汤,扯开沙哑的喉咙:“时候不早了,大哥儿你先回去休息。”
李吉却并不准备动身,依旧杵在原地。
“你们都下去。”李谷又喝了勺鸡汤,吩咐伺候在旁的几名侍女。
侍女们默然地退下,并关上房门,屋中仅剩李谷、李吉父子两人。
“说吧。”李谷从绒毯下伸出双手,放到火盆的上方。
身旁少了几名年轻活泼的侍女,李谷觉得冷了些许。
“阿爹今日为何要许给李使相如此大的好处?孩儿有些想不明白。”李吉的语气轻缓。
“想不明白那就回去再想。”李谷瘦削的肩膀微微发颤。
“孩儿已经想过了,还是有点没想明白。”李吉很是顽固。
“你啊。”李谷叹道:“还是不够机敏。”
李吉低垂着头:“孩儿愚笨。”
“愚笨,呵,愚笨。”李谷干笑一声,猛地站了起来:“你是我李谷的儿子,怎么会愚笨?”
李谷高声呵斥:“抬起头来,给我自信点!”
“是。”李吉听话地抬起头。
“你给听好了。”李谷甩掉肩上的披风:“老夫为官二十五载,从未依附他人,能稳居高位,靠得是过硬的能力,无论是出帝,还是前朝高祖,又或是先帝太祖,再到如今圣上,都离不开老夫。”
前一秒李谷还意气奋发,转瞬又委顿了下来:“但这既是老夫的立身之本,也是老夫的软肋。”
出帝便是后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石敬瑭的养子石重贵。
石重贵当开封府尹时,李谷是他麾下推官。
在石重贵即位后,李谷作为幕府元从,被提拔入中枢。
自此,李谷在官场上是一路亨通,无论是后汉高祖刘知远、后汉隐帝刘承佑、周朝太祖郭威,还是当今的郭荣,无不重用李谷。
李谷能得到五代帝王的信任,靠的就是从不攀权富贵、从不结党营私,以及他过人的能力和超卓的智略。
无论是在地方为官,还是入中枢掌权,李谷都能出色地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
能者多劳,正因为李谷能力出众,他为官的二十余年一直处于劳累奔波的疲态。
战时需要他筹集钱粮,灾时他又需要救民水火。
长期的奔波劳累令李谷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两年前李谷因为晨练时的一次严重摔伤,萌生了告老还乡的想法。
但当时先帝郭威对李谷极力挽留,李谷才硬撑下来。
此次赴山东监修河堤,又是两个多月的奔波劳累,李谷此刻觉得自己就像是风中残烛,一吹就灭。
因此李谷开始考虑两个儿子的官场前程。
当了二十来年的高官,利用职位之便,李谷经营了数家商队,坐拥近五十处庄园、数万亩良田,攒下了多达二十万贯的巨额财富。
作为宰相,当然没有人敢打李谷的主意。
但若是李谷逝去,李家在朝中没有了靠山,或者李家的子弟未能身居高位,那这些财富转瞬便会失去大半。
开封和洛阳两京多得是嗜血的鲨鱼,不消半年,就能将失去庇护的李家撕成碎片。
可惜,李谷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两人都未能考中进士。
即便李谷贵为宰相,也不能在仕途上提携两个儿子。
此时的官场规矩,没有进士出身的文官,大多止步七品;没有出彩战功的武官,五百人的指挥就顶天。
李谷的两个儿子皆是荫补为官,两人如今都只是从八品的小官,升官基本无望。
而李谷这些年来又恪守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在朝中除了与同为宰相的王溥关系稍密之外,与其他朝臣都往来甚少。
所以李谷才想着要拉拢一批重臣,让他们能在自己逝后,看在过往的交情上,帮一把李家。
李重进便是李谷想要拉拢的第一人。
“老夫许给李重进那么大的好处,就是希望他能看在这些好处上,以后能帮扶你们兄弟两一把。”李谷叹道:
“老夫与他曾共事两年,他为人本分,若收了好处,以后定有回报。”
六年前,后汉隐帝刘承佑初登基,后汉朝的河中、凤翔、永兴三地节度使联合起兵造反,当时作为枢密使的郭威领兵平叛。
李谷被后汉隐帝紧急召回朝中,担任西南面水陆转运使,替郭威的平叛大军筹措军饷和粮米。
当时的李重进就在郭威麾下领兵,叛乱持续了近两年之久,李谷与李重进也就在军中共事了两年。
两人说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李重进却是李谷在军中最熟悉的将领。
李吉已经差不多想清楚了,低声问道:“那依阿爹看,李使相会收下这九经的贩卖权吗?”
“老夫也不知。”李谷重新坐下,白眉紧皱:“看他在宋州弄的那个借贷与民,以及他之前向老夫要的南唐购粮权来看,他应该很缺钱。”
李谷话锋一转:“就算李重进不收这好处,老夫也能找其他人,军中现在有数人的权势都不比他低。”
只不过李重进是最适合的,其他几人自己不是太熟,拉拢起来恐怕有些难度,李谷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李吉边听边点头,仿佛觉自己又长进了不少,待到父亲说完,他又问道:“说起来,这九经的贩卖权,是冯三转赠给阿爹的吧?”
“嗯,正是几天前冯三上门拜访时转交给老夫的。”李谷揉了揉冰冷的膝盖:“冯三想让老夫帮他个忙。”
既然九经的贩卖权已经被父亲转交给李重进,那想必父亲已经答应要帮冯三的忙了,李吉好奇地问道:“阿爹要帮他什么忙?”
“他...”李谷稍稍仰头,快速眨了眨眼:“他想让老夫提拔一个人,名为吕端,目前是国子监主簿。”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衣无缝
“转赠了?”冯吉有些吃惊,捏着卒的手顿在了空中。
今日冯吉受邀来李谷家下象棋,他本以为是李谷完成了两人间的约定,邀他上门来通报一声。
毕竟冯吉上一次拜访李谷,已是四日之前,算算日子,李谷也该办成事了。
冯吉却没想,李谷竟将九经的贩卖权转赠给了李重进。
李谷坐在冯吉的对面,手中端着一碗浓郁的茶汤:“怎么,难道不行么?你可没与老夫说过不能转赠,而且李使相也已欣然收下。”
“这也不是不行,只是......”冯吉依然有些懵,事情的发展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只是什么?”李谷的语气重了些许。
冯吉回过神来,将卒推进一格:“没什么,既然是相公收到的礼物,自然全凭相公处置。”
现在自己正有求于李谷,万不可开罪他,冯吉在心里小声嘀咕着:
可李谷竟然会将贩卖权转赠给李重进?偏偏就是那个李重进!他之前可是打过九经主意的,这事情也有些太过巧合了......
而且也没听说李谷与李重进有密切往来啊?他两怎么就掺和到一起去了呢?
不对!冯吉陡然想起了一桩往事:蕊儿提起过,她今年八月时曾受到李谷的邀请,作陪一场宴席,那次宴会的客人正是李重进与当朝宰相王溥。
难不成李谷就是在那时与李重进搭上关系的?他们又是通过什么缘由搭上关系的呢?冯吉一时间有些入了神。
莫不成...是竹奉璘一案?冯吉灵光一动:对,很有可能就是因为竹奉璘一案,此案案情扑朔迷离,我本想乘着三司会审的机会,派人彻查此案,结果竹奉璘却在狱中离奇自杀......
冯吉正要好好想想这两件事的关联,思绪却被李谷打断。
“老夫已与李使相商定,待到年后,老夫便引你与李使相会面,你们自行将九经之事谈妥。”李谷放下茶碗,调来车,瞄准冯吉一颗越过楚河的马。
李谷走完车,端起茶碗低头又喝了口茶,却并未听到冯吉的回应。
抬起头,李谷见冯吉正皱眉沉思,注意力明显不在棋盘上,当即用力放下茶碗。
随着“砰”的一声,冯吉彻底从沉思中转醒,将马退回楚河后:“全凭相公安排。”
“嗯。”李谷挪动炮,瞄准了冯吉方才前进的兵。
“那相公承诺在下之事,可有眉目?”冯吉出动相,保住了这枚小兵。
李谷微微皱眉,一边思考着棋局,一边回道:“此事急不得,至少要到年后。”
冯吉心知此事急不得,但心底却生出一股不知由来的急躁,只能端起桌上的茶碗,用浓郁的茶汤来抚平心境。
“而且有可能失败,吕端履历太差,进三馆难度颇高。”李谷一边说着,一边出动了另一个车。
李谷其实对冯吉的真实用意很感兴趣,冯吉究竟意欲何为?为何会扶持一个仅是从九品的官场新手进三馆?
不过作为官场老油子,李谷也很懂利益交换的原则。
既然收了冯吉的好处,李谷当然不会刨根究底。
“这倒无妨。”冯吉也有样学样,调动一枚车。
冯吉很清楚,吕端履历差、学识浅,声望也不高,进入三馆颇有难度。
但这正是冯吉挑选吕端进入三馆的原因,而且他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无非就是损失一些钱罢了,冯吉这几个月靠着大肆贩卖九经,已经度过了缺钱的阶段,如今凤鸣馆的库房里堆满了铜钱。
而且即便失败,也能与当朝宰相结个善缘,何乐而不为呢?
李谷将捏起刚才调动的车,移到了冯吉的炮旁边:“今日陪老夫用个午餐?”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冯吉轻巧地将炮挪开,抬起头,与李谷相视一笑。
......
午后,一架牛车从李谷府上缓缓驶出,冯吉靠坐在软垫上,满脑子想的都是竹奉璘一案。
在李谷家中用午餐时,李谷叫来了两个儿子作陪,又安排了七八位歌姬在旁歌舞,整得冯吉没法集中思绪,此刻终于能得空了。
“竹奉璘一案处处透着诡异,一个地方州的巡检使,竟然会纵容部下抢掠汴河上的商船,这一经败露必然是死罪......”
冯吉努力翻找脑海,找出了曾经看过的竹奉璘履历:“竹奉璘四十来岁,做到了巡检使,虽然算不官运亨通,但也不算差,仕途并未断绝,完全还有上升的机会,为何要自寻死路呢......”
“应该是受到了指使...指使者又是何人?”
冯吉思索一番,灵光一现,很快就锁定了一个人:魏仁浦。
“竹奉璘一案后没多久,王朴与吴廷祚便双双进了枢密院为副使,魏仁浦权势大减,这定然是竹奉璘东窗事发后,魏仁浦作为主谋付出的代价!而且魏仁浦作为枢密使,在指使地方武将上,本就有先天的便利,幕后指使者肯定是他!”
“魏仁浦为何要指使竹奉璘劫掠商船?图什么?”冯吉再度陷入了沉思。
车轮辚辚,冯吉的身躯随着车体轻轻抖动。
约莫一刻钟后,冯吉已经基本理清了整个案件的脉络。
魏仁浦是为了钱和商路,才指使竹奉璘劫掠商船。
而被劫掠的对象,应该就是李谷与王溥两家的商队,这两家基本垄断了从南唐到周朝的粮食贸易。
案情发生在宋州,两名宰相自然就找到了宋州节度使李重进,请李重进帮忙。
李重进出手,案情解决,竹奉璘虽然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狱中,但对两位宰相也是好事,他们大肆走私粮米的行径不会随着三司会审而公之于众。
既然是请人帮忙,自然就少不了好处,这李谷将九经的贩卖权转给李重进,应该就是给李重进的回报。
冯吉右手托着下颌,连连点头,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合情合理,简直天衣无缝。
“李重进正因为此案,与李谷搭上了关系,也许他与王溥也关系匪浅,而李谷将贩卖权转增给李重进,则说明李重进在南唐也拥有商队......”
想到此,冯吉不由啧啧称叹:“好个李重进,我对你是愈发感兴趣了,若与你联手,也许真能成事......”
第一百四十章 除夕
转眼之间,就到除夕了。
天微亮,李延庆便自觉地睁开眼,这将是他穿越以来的第一个新年。
李延庆爬起身,轻轻捂着胸口,心脏的跳动速度有些小快。
“这就要新年了,我来到这个时代也快五个月了......”
这五个月来,李延庆虽然一直努力地融入这个时代,为李家的未来而不懈奋斗。
但他并未忘记,自己本是李庆,来自二十一世纪。
“感觉自己作为李庆的记忆又模糊了不少,许多往事日渐消散,已然想不起来......”
“我读过的小学叫什么来着?我六年级时的同桌又是谁?我明明暗恋过她,为何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更记不得她的模样......”
越是努力回想,李延庆就越觉得自己穿越前的记忆如尘埃般消散......
李延庆坐在床上,摊开双手,看着因习武而生出的厚厚茧子,心底竟生出了一阵疏离感。
“自己真的还活着吗?没有因为那一次醉酒而死去?眼前这一切,究竟是货真价实的穿越,又或者只是一场瑰丽的梦境?”
李延庆一时间有些迷惘,呆坐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李延庆的身旁忽的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郎君。”
李延庆缓缓转过头,一张熟悉的娇美俏脸映入眼帘。
“铃儿。”李延庆盖在被下的左手狠狠掐了一下大腿,腿上传来痛楚相当真实。
“奴婢是听到郎君已经起床,一心等着郎君召奴婢进屋,可屋内却一直沉寂,奴婢放心不下,这才推门而入......”铃儿长长的睫毛轻轻发颤,脸上带有一丝明显的慌乱。
“放心。”李延庆忍住疼痛,温言劝慰:“我只不过是想起了些许往事,一时有些走神。”
见铃儿脸上的慌乱逐渐消退,李延庆微笑着吩咐道:“好了,叫她们进来吧,今日我要出门一趟。”
“喏。”铃儿走到门口,吩咐候在外头的侍女进屋。
在侍女们的服侍下,李延庆神清气爽地出了门,他打算去一趟乌衣台总部,慰问慰问乌衣卫们。
乌衣卫们得到李延庆的命令,即便是除夕夜也不能松懈。
因此李延庆趁着时间还早,想好好犒劳一下乌衣卫们。
此行李延庆从府上带了一车钱,两车酒,以及五车吃食。
酒和吃食都是李家囤着过年的年货,依照惯例会多储存些,李延庆只是找父亲提了一句,李重进便欣然应允。
......
除夕将至,城内的街道上熙熙攘攘,满是购买年货的行人。
李府护卫黄恤今日休息,带着他的母亲上街采买过年的年货。
黄恤在开封城里安定下来后,便将独居河南老家的母亲接来开封,并在城南租了间小院给母亲居住。
“阿娘,我们再去买点羊肉吧。”黄恤左腋挟着个大包裹,背上还背着个大木篓子,满脸都是过年的喜庆。
“哎呀,我看就不用了,方才不是已经买了半边鱼肉吗?你还是省点钱娶媳妇吧。”瘦削的黄母亦步亦趋地跟在儿子后头,枯槁的手紧紧抓住儿子的衣角。
黄恤转过头,看着母亲因常年下田操劳而挤满黑色褶皱的脸颊,耐着性子解释道:
“郎君对我们这些护卫很大方,买点肉的钱完全用不着省,开封城的羊肉特别出名,孩儿想让娘也尝尝。”
黄母不依不挠地絮叨着:“我哪用得着吃羊肉啊,你今年都快二十了,是该娶媳妇了,这买羊肉的钱你还是拿去买一卷布匹,给自己做身新衣吧。”
黄恤闻言一拍脑门:“要不是娘你提醒,我都快忘了,娘都五年没换新衣了,今年应该给娘裁件新衣,我们还是先去布铺,肉一会再买。”
黄母还欲再劝,黄恤却在茫茫人群中见到了个熟人:“娘,看见个熟人,你在这等我一会,我去和他打声招呼。”
前方的人流中,一名削瘦的少年吃力地抱着两个大包裹,正缓步前行着。
黄恤大步走上前:“苏大,要我搭把手么?”
苏定从包裹后探出头,青涩的面庞上露出微笑:“原来是黄大,不过我还有余力,用不着帮忙。”
黄恤打量了眼包裹中露出的米面,又看了眼苏定的身后:“今日你也出门采买么?怎么是一个人,你家人呢?”
“我...”苏定仰着头,灿然一笑:“我没有家人,不过却有一些从小长到大的同伴。”
苏定最近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薪俸,上街买了许多吃食,准备带回去给一起生活的孤儿们分享。
黄恤闻言有些吃惊,知趣地不再深问,而是扭头看向身后:“我瞧你是往南边去,难不成你也住在城南么?”
“是啊。”苏定点了点头:“你也住在城南吗?”
“巧了。”黄恤笑道:“我正好住在城南,走,上我屋里喝一杯去?”
苏定抬头看了看,见天色还早,欣然应下:“好啊,而且我还想与你切磋一番,上次被五叔打断了,未分胜负,我可一直记在心里。”
上次切磋未果,痴迷武道的黄恤也一直耿耿于怀。
而且黄恤心里也清楚,上次若再与苏定缠斗下去,输的定然是自己。
最近黄恤为了对付苏定这等灵活的对手,很是刻苦钻研了一番,此时正手痒,见苏定主动提出再战,黄恤面露喜色:“好,今日我便再与你切磋一番。”
......
天色渐昏,李延庆从乌衣台总部回返家中。
家中早已布置妥当,李重赞也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子前来赴宴。
按照此时惯例,除夕要守岁。
天微暗,李府上下所有的房间全都点亮了红烛,院中挂满了大红灯笼,大门上贴上了神荼(shēnshu)、郁垒(yulu)两位门神的画像,很是喜庆。
一大家子人吃完了晚饭,便就地分成三桌,围在桌前喝着小酒、吃着各式干果点心,并畅所欲言。
待到三更,新年到来,头一等要事就是祭祖。
李重进带着一家人来到了家中正厅,按照长幼顺序,向供奉在正厅的祖宗牌位跪拜。
新年祭祖,皇帝也不能例外。
在皇宫中完成守岁后,郭荣带着自己的四儿子来到了太庙。
郭荣的前三个儿子都被后汉隐帝所杀,如今这个四儿子为皇后符氏所生,还只有一岁多点。
从宫女手中接过儿子,郭荣便命令侍女离开。
随着身后大门关闭,偌大的太庙正殿中只余郭荣和他怀中的孩子。
郭荣轻轻跪坐在蒲团上,先是看了眼怀中眨巴着晶莹双眼的儿子,而后望向眼前的祖宗牌位,心中生出一丝荒谬。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元旦,荒诞
荒诞,真是荒诞。
郭荣看着眼前五块郭氏皇族的牌位,心中生出一种离奇的荒诞之感。
自己明明本姓为柴,却要在新年的第一天,来太庙祭拜郭氏皇族。
郭荣对于自己法统上的父亲郭威,一直都视为亲父,但他从未忘记自己的本姓,也从未忘记自己的亲生父亲柴守礼。
而且郭荣很明白,父亲郭威是在没得选的情况下,不得已才将皇位传给自己。
郭威曾与小妾有三个亲生儿子,只因为原配柴氏无法生育,她硬要从本家过继一个儿子过来。
对妻子郭威向来是万般顺从,禁不住妻子的枕边风,郭威才不太情愿地收养了郭荣。
作为养子,郭荣在年少时,并未受到什么良好的教育,二十岁时还在跟着商人南下经商,郭威也并没有将他作为继承人来培养。
只是在三个亲生儿子都被后汉隐帝诛杀后,郭威才开始正视郭荣这个养子。
在建立周朝后,郭威一直都不急着确立继承人。
与郭威血脉相连,但姓氏不同的外甥李重进被郭威安排在开封禁军中,名义上的儿子郭荣却被郭威安置在澶州。
所以当时开封一直盛传郭威要将皇位传给李重进。
可在生命的最后,郭威却选择了姓氏相同,却并无血缘关系的养子郭荣。
在登基之后,郭荣便立即授予生父柴守礼高官厚禄,并将柴守礼以及其他柴家人都迁去了洛阳享福,并暗令柴守礼不得入京。
柴守礼在法统上是国舅,在面见当今皇帝郭荣时他需要跪拜行礼。
但在宗亲人伦孝道方面,柴守礼又是当今皇帝生父,亲爹给儿子下跪,于礼不和。
因此只要郭荣一日姓郭,他们父子两人便一日不得相见。
郭荣起身走下蒲团,将怀中的儿子放在蒲团上,朝着身前的牌位庄重地跪拜三拜。
缓缓起身,郭荣一眼望过眼前的五块牌位。
信祖郭璟、僖祖郭谌、义祖郭蕴、庆祖郭简,郭荣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太祖郭威的牌位上。
“阿爹,我...”郭荣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却在开口之后又戛然而止。
大殿之中再度陷入沉寂,只余火烛轻微的爆裂声。
良久之后,郭荣蹲下身,扶着儿子站起来,并让儿子将目光投向牌位:“他们都是你的祖辈,以后你就叫柴......”
“以后你就叫郭宗训。”
郭宗训口含右手食指,一双大眼不停地眨巴着,才刚刚学会叫“阿爹、阿娘”的郭宗训并不能听懂父亲话语中的深意。
“宗为祖辈,训为教导,希望你不忘祖辈的教训。”郭荣右手轻轻抚摸儿子稚嫩的肩膀,幽幽诉说着:
“先帝待我情深义重,为父这辈子为报恩情,只能姓郭,但你的背上没有这些包袱......为父会为你扫平一切。”
为父会为你打下一个完整的江山,会为你扫平一切阻挡你改宗的阻碍,此事已有先例,朝中届时将不再有人能够制止......郭荣在心中默默念叨着。
先例便是南唐的创建者,已故南唐烈祖李昪。
李昪本是吴国大将徐温的养子,六岁双亲亡故,被徐温收养,并得名徐知诰。
徐温作为吴国重要将领,在吴国创始者杨行密死后,杀死杨行密长子,窃取了吴国政权。
而作为养子的徐知诰通过一系列政变,击败了自己的几个兄弟,乃至自己的养父,夺取了吴国权柄。
之后徐知诰则是水到渠成地登基称帝,并改回了自己原本的“李”姓,自称是唐朝王室后裔,登基称帝,并改国号为“唐”。
改姓之事已有先例,郭荣满怀自信:只要能够逐步实现自己的计划,自己的儿子未来必能达成宏愿。
计划的第一步,就是一统天下。
半个时辰后,郭荣抱着儿子步出大殿。
迎候在外五丈远的内侍张守恩迎了上来:“陛下,时候不早了,该回宫休息了。”
按照惯例,明早郭荣需要在宫中接受一众臣子的新年朝贺,宣告周朝崭新一年的开始。
郭荣将怀中儿子交给一旁的宫女,神情淡然地吩咐张守恩道:“朕有些乏了,今日的朝贺便取消吧。”
......
李重进在祭祖完毕后沐浴更衣,换上了繁重的朝服,等着一早入宫朝贺。
枯坐一个时辰后,李重进却等来了宫中内侍通知:陛下今日不受朝贺,七日后再举行例行朝会,但命妇还需照常入宫觐见皇后。
此时官场惯例,元旦、寒食和冬至会放假七天。
待到通报的内侍离去后,李重进在心中称赞了一声郭荣,便急不可耐地叫来侍女帮他脱下繁重的朝服,回屋补觉去了。
这一觉就睡到正午。
李重进在妻子的呼唤下悠悠转醒,洗漱一番后叫来三儿子:“今日你的任务很重,要代我去十多家朝臣府上拜访。”
李重进作为侍卫亲军级别最高的武将,元旦需要为众多部将和同僚送去新年祝福。
但李重进分身乏术,他本人时间有限,只能有选择地去拜访一些关系较好、地位较高的部将。
而且李重进地位崇高,还得抽出时间在家中等候一些亲信部将上门拜访。
所以,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同僚,李重进就只好让儿子去代为拜访了。
十多家,就半天的时间,还能来得及吗?...李延庆嘴角微微抽了抽:“好的。”
李重进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迟疑,咧嘴笑道:“其实也很简单,他们今日也都忙着拜访别人,大多没空见你,你只需代我写封贺信,并递到他们的门子或者家人手中即可,无需登门拜访。”
去年这个任务李重进是交给二儿子李延福去办的,今年三儿子年满十五能够束发了,已够岁数进入开封的社交圈,李重进自然就想让三儿子去长长见识。
这听起来就轻松多了,李延庆不由也笑了笑:“那阿爹一会列个名单给我,我好写贺信。”
“这是自然。”
约莫一刻钟后,李延庆从父亲那得到了一张写有十二个姓名的清单。
排在首位的,便是陈州节度使向训。
向训是先帝郭威的幕府元从,深得郭威信赖。
郭威建立周朝后,向训替郭威南征北战、镇守边陲。
显德元年一月,郭威预感自己行将就木,召回亲信向训,任命向训为宣徽南院使,执掌皇宫内一应事务。
郭荣成功即位后,亲征北汉,令向训随行,并作为侍卫亲军的监军。
高平大胜后,向训被拔擢为节度使,并在战后出镇陈州。
陈州也就是后世的淮阳市,就在开封南边三百里处,可谓是开封的南大门,郭荣令向训镇守此处,对其信任可见一斑。
之前宫中还曾传出流言,说是郭荣有意让向训领衔征讨蜀国。
所以在新年的第一天,向训府邸门前挤满了赳赳武夫,不少低阶武将都想在向训面前混个眼熟,以便在征蜀之战中得到立功的机会。
李延庆带着四名护卫抵达向府大门前,见到的就是这么一番闹市般的场景。
“啧啧,这向训还真炙手可热,他应该是郭荣重点培养的对象,未来可期,不过此行却不能见到他......”李延庆感觉有点小遗憾。
将新年贺信交给向府门子后,李延庆又领着护卫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家。
待到薄暮,李延庆终于完成了对十二家的拜访,回返家中。
一回到家中,李延庆就被母亲翟氏叫了去。
“今日入宫我与安家主母碰面了。”翟氏面带喜悦。
“哦?”李延庆问道:“那去相国寺的日子定下来了么?”
第一百四十二章 相约上元日
“定下了。”翟氏满怀欣喜:“我与安家主母相约正月十五同游相国寺,而且她还指名要你作陪呢。”
翟氏脸上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安家主母在宫中见面时,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了对李延庆的中意。
在翟氏看来,这桩婚事已经成了大半,只需顺水推舟,安家便会与自家结成同盟,三哥儿也能娶个漂亮妻子,可谓是一举多得。
正月十五,元宵节...不,在此时应该叫上元节,确实是个烧香拜佛的好日子。
按照此时传统,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是上香拜佛的吉日。
李延庆若有所思道:“那安家主母想来是很看重这次同游相国寺。”
“正是如此。..翟氏笑逐颜开:“想必是她上次来咱们家拜访时,你给她留下的印象很不错。”
李延庆仰头想了想,觉得自己上次也没啥出色表现啊,无非就是出门迎接了一下安家母子,然后又在曹氏面前露了个面而已,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怎么就给曹氏留下了好印象呢?
嘛,若是能娶了那安家女儿,倒也不赖。
李延庆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了那位略显稚嫩的清新小萝莉。
还是有点接受不能,年龄确实太小了点,李延庆有些汗颜,自己竟然会有点小期待?
李延庆试探性地问道:“阿娘,若是真与安家谈妥了婚事,可否商量一下,过个一年半载再成婚?”
“怎么?”翟氏面露不满:“难不成你是看不上人家安家小娘子?我告诉你,若此事真成了,你还有点高攀人家呢!”
从爵位上来看,安审琦可是当朝仅有的四位异姓王之一,地位比仅有使相头衔的李重进确实高些。
“不,绝无此意。”李延庆当即否认:“我哪敢看不上人家呢,只是二哥都还未成婚,我这个做弟弟的却先成亲,于情于理都不合适,理应二哥先成婚。”
翟氏微微皱眉:“这倒也是,我之前却没考虑到这点,是我思虑不周了。”
但是安家不会看上二哥儿,他在京中可是薄有恶名,安家肯定也有所打听......翟氏一时间有些为难。
这两年上门想要将女儿嫁给李延福的人家倒也不少,不过大多地位较低,不是低阶武官就是京中豪商。
李延福即便再不堪,却始终是李重进的亲生儿子,与低阶武官或者商人家成亲确实有些丢李家面子。
但与李家地位相匹配的人家,是不可能将女儿嫁给李延福这个花花大少的。
这也是李延福年满十八了,却至今都还未谈婚论嫁的主因。
“这样好了。”翟氏当即起身:“我现在就去找你阿爹聊聊,先将二哥儿的婚事给定下来,况且安家小娘子的年岁确实有些小,虽然已到了成婚的年龄,但再延后一阵子,安家那边想必也能理解。”
翟氏的想法,是干脆就让李延福取个清白人家的女子好了,地位低点就低点,谁叫李延福恶名传千里呢?关键是要把安家的事给定下来。
若是成了亲,有妻子的监督,李延福的恶劣性情能有所收敛,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此便妥当了。”李延庆稍稍松了口气,只觉得心中的负罪感霎时就轻了不少。
见翟氏就要离去,李延庆陡然想起一桩要事,扭头问道:“阿娘,十五那天,安家小娘子也会去相国寺吗?”
“当然啊。”翟氏停下脚步:“怎么了?”
“啊这...”李延庆挠了挠头:“我之前不是在陈王府里与安家小娘子有过一面之缘吗?那时我的身份是仆役,她若是见了我,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自己曾经毕竟是骗了人家小姑娘,再次相见,即便人家落落大方,不跟自己一般计较,但自己的薄脸皮却有些挂不住啊。
李延庆担心自己的曾经做的“好事”,也许会成为这次联姻的隐患。
“你说那个呀?”翟氏反而轻松一笑,扭头而去:“无需担忧。”
步出房门,翟氏望着树干上绽出的青涩嫩芽:“青春呐......”
......
陈王府的一处精致庭院内,一只毛色光泽的狸花猫正在追逐着一个滚动的小皮球。
安清念倚在窗口,品着氤氲的香草茶,欣赏着万物萌发、生机勃勃的初春庭院,眼中却流露出一抹女孩儿特有的愁怨。
忽见曹氏从院门而入,安清念急忙提起红裙,迎到门口。
进屋落座后,曹氏满面慈祥地问道:“你那狸奴近来如何了,还闹腾吗?”
“狸奴近来好了许多,已经不怎么闹腾了。”安清念搬来条小板凳,乖巧地坐到曹氏的脚边。
几天前,安清念令护卫将府上的野猫都逐了出去,狸奴便渐渐地安静下来,恢复了往昔的可爱。
“那便好。”曹氏爱怜地揉了揉女儿的青丝:“阿娘今日入宫,见过了皇后,还与几位中意你的命妇都聊了聊。”
“那阿娘已经决定要让女儿嫁给哪家了么?”安清念歪着头,煞是可爱。
曹氏仔细地端详着女儿的小脸蛋,越看越有些舍不得:“倒是有些眉目了,阿娘已邀李家的翟氏,于本月十五同游相国寺,届时你也陪阿娘一起去吧。”
翟氏,那便是李重进家了,安清念眨了眨眼睛,想起大哥对李重进家三子的称赞,心中生出一丝萌动。
那李家三郎,真有大哥说得那么优秀么?大哥都恨不得把他夸到天上去了,说他是谦逊有礼,文质彬彬,还有几分出自武家的沉稳和干练,当夫婿是最适合不过了。
安清念怀疑大哥有些夸大其词了,他与李家三郎也不过是一面之缘,根本就不可能了解得如此之深。
“难不成那李家三郎也会同去相国寺么?”安清念嘟着嘴问道。
“他当然会同去,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亲眼见见他么?”曹氏笑着回道:“阿娘便向翟氏提了邀约,她也是欣然应允。”
此时可没有什么男女婚前不得见面的习俗。
正所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正月十五上元节,本就是单身男女走上街头,借赏花灯、逛花市的名义,互相确立“眼缘”的日子。
只要在花灯之夜互相对上了“眼缘”,男女便会回家禀报各自父母,将明媒正娶的程序认真严肃地走一遭,把这个“灯下”缘分送进婚姻洞房。
当然,若是没对上“眼缘”。
就只能是“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了。
曹氏对女儿极其宠爱,她当然希望女儿的夫婿是女儿真正的意中人,为此她才特意邀翟氏带着儿子一同赴约。
第一百四十三章 赵三的婚事
李延庆却暂时没心思去想成婚的事情,李谷在正月初二派人传来口信,三天之后,也就是初五的晚上,李谷会在家中设宴,邀李重进与冯吉赴宴。
终于要将九经的贩卖之事敲定了。
“这九经在南唐的贩卖,就由你全权管理,收益也全都归你。”李重进斜靠在椅子上,一边嗑着西瓜子,一边对李延庆说道:
“我过一阵子就要回宋州,以后在京中与李谷和冯吉的交涉就交给你了。”
皇宫之中至今都没有传出征讨南唐的准信,李重进早已不抱太多希望,准备在京中再盘桓半个来月,就返回宋城,去操练那帮州军,为来年征讨南唐做准备。
李重进坚信,郭荣即便今年因财政困窘无法出兵南唐,也定然会在来年出兵。
“是。”李延庆一口应承下来。
“不过我至今有一事想不太明白,那就是冯吉为何会将好不容易到手的九经贩卖权转给李谷,虽说只是一部分,但至少也是好几千贯的收益。”李重进喝了口浓茶:
“李谷行将就木,冯吉不可能看不出来,且李谷跟冯吉他爹向来就不是一路人,冯吉为何会在这时候去巴结李谷?他到底从李谷那得到了什么?”
李延庆对此事也很感兴趣:“此事我会尽力查明。”
“嗯。”李重进放下手中茶碗,因过度嗑瓜子而肿胀的嘴唇好受了不少:
“说起来,庆元(吴廷祚的字)他过年都未能归京,至今还在宿州监修河堤,不知何时才能回返开封,我回宋州后,你在开封一定要多加留意朝中动静,一有重要消息就立刻派人通知我。”
李重进的亲家吴廷祚官至枢密副使,是李重进在朝中最重要的盟友。
可这位重要盟友年前却一直在汴河上巡查河堤。
去年十二月末,吴廷祚还真在汴河河堤上找出了不少破损。
郭荣便命令吴廷祚就地组织人手修补河堤,吴廷祚的差遣上也多了一个“监修河堤”。
吴廷祚至今未归,导致李重进在朝中的助力大减。
此次未能说服郭荣出兵淮南,李重进认为和吴廷祚未在朝中关系匪浅。
毕竟吴廷祚是郭威发家时的元从,深得郭家父子两人的信赖。
郭荣出征北汉时,还特意调来吴廷祚镇守洛阳,以给自己确保后路。
在郭荣面前,吴廷祚是很有些影响力的。
“特别是要着重注意朝中的人事动态,我总觉得冯吉的目标是在朝中,他现在一不缺钱,二不缺人手,所图定然是权位。”李重进的政治嗅觉十分敏锐。
李延庆也是这么想的,闻言当即表态:“我明白了,阿爹请放心。”
“对于你,我一向是放心的。”盘中瓜子磕完,李重进起身走向门口:“可我此刻却忧心于你二哥的婚事。”
这事情李延庆也不好置喙,只能跟在父亲的身后,保持缄默。
推开门,李重进来到屋外庭院:“不过你不用在意你二哥,好好努力,这次说什么也得把安家这门婚事给办妥了,安家是个绝好的盟友,万不可让给别家。”
“是。”李延庆心里却暗暗嘀咕着:该怎么办妥呢?用美男计吗?不对,这门婚事主要还是看安家主母的意愿,她不是笃信佛教么,那就应该从佛教上下手。
李重进背着手走在石板路上,欣赏着院中含苞待放的黄色迎春花:
“你的想法,你阿娘也与我说了,你能考虑你二哥,这很好,不过千万不要因此而束手束脚,即便你下月就要成亲,我也能在这之前将你二哥的婚事处理妥当。”
李重进自信自己对几个儿子拥有绝对的掌控力,无论二儿子多么混账,也丝毫不敢违逆他这个做父亲的。
即便李延福千不般万不愿,李重进也能将婚事强加给他,并将他硬塞进洞房。
“我会努力的。”李延庆扭头看了眼梅树旁随风摇曳的迎春,只觉心神舒畅。
......
赵府内,赵匡胤正与两名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共饮梅树之下。
“潘大,在陕州可还习惯?”赵匡胤举杯笑问。
被称为潘大的男子名为潘美,人如其名,面容俊朗,双目有神,黑须飘飘,身着淡黄色长衫,确是一位美男子。
“升官当然舒坦,只不过陕州的美食远没有开封繁多,美人也较开封相差甚远,我在那有些不太习惯,还是开封合我胃口。”潘美位在赵匡胤之右,与赵匡胤举杯对饮。
潘美在去年七月,因高平之战的战功,升为七品的西上阁门副使,并出任陕州都监,监管一州军事。
陕州也就是后世的三门峡市,在开封西边六百余里,此地西扼关中,北拒山西,夹在秦岭余脉和涛涛黄河之间,乃是军事重镇,先秦函谷关便位于陕州境内。
“潘大,你儿子都有五个了,还日日在外风流呢?”坐在赵匡胤左手边的,是名为尹崇珂的英俊男子。
赵匡胤肩圆膀粗,外形孔武有力,潘美则文质彬彬,看似弱不禁风。
而尹崇珂则像是两人的结合体,既有一副健朗的武人身板,又兼有文人学者的潇洒风姿,身着蓝色袍衫,乍一看,就晓得是个文武双全的厉害人物。
潘美闻言毫不在意,继续举杯痛饮:“男人嘛,总不能只品一朵花,梅花有梅花的淡雅,牡丹有牡丹的雍容,而我,两者皆爱。”
尹崇珂有些羡慕潘美的潇洒风流,可惜家中有悍妻坐镇,还是潘美的亲妹妹,他可不敢轻越雷池一步。
“对了,你不是一直张罗着要将妹妹嫁给赵三么,这事情定下了?”潘美举杯问道。
潘美三日前刚刚返京,而早在去年七月,尹崇珂就张罗着要将自家妹子嫁给赵匡义。
“还没定呢。”尹崇珂起身,望了眼隔壁院子:“我阿爹正与赵二他爹在商谈此事,应该就要有结果了。”
院中三人皆是郭荣的幕府元从,在澶州共事时彼此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其中尹崇珂与潘美是姻亲,当初在澶州,就是尹崇珂将潘美引荐给郭荣。
而尹崇珂又希望让妹妹嫁入赵家,如此三人之间的关系就会更加紧密。
在尹崇珂看来,自己的才能并不逊于赵匡胤多少。
但如今赵匡胤官至四品刺史,出任殿前司都虞侯。
而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又兼着正任的滑州节度使,大半时间都在滑州坐镇。
所以殿前司目前的主事者就是赵匡胤。
但与赵匡胤同时出仕的尹崇珂,却还只是个从八品的供奉官,在殿前司里管着区区五百人,两人的权位相距甚远。
甚至后进的潘美,此时的权位也都在尹崇珂之上,且在重镇陕州当监军,手握实权。
为了尹家的未来,为了自己的前程,尹崇珂当然要紧紧抱牢赵匡胤的大腿,为此尹崇珂希望将妹妹嫁给赵匡胤的弟弟,以将两家彻底绑牢。
第一百四十四章 赵三的怨念
赵匡义坐在自己房中翻看着自己抄写的《唐律疏议》,心里有些发堵。
“阿爹与尹家家主聊得究竟如何了?我到底会不会与尹家小娘子成亲?”赵匡义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婚事。
赵匡义实在是不想与尹崇珂的妹妹成亲。
为何?因为那尹家小娘子的面容着实不太好看,离赵匡义心中的美女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本来,按照父亲赵弘殷的意思,赵匡义早在去年七月就该与尹家小娘子成婚了。
赵匡义当时借口自己年龄太小,又即将进国子监读书,学业繁忙,强行将这门婚事给往后推了些。
而赵弘殷那时候刚从殿前司调到侍卫亲军司,忙于整顿麾下军队,无暇顾及儿子的婚事。
再加之尹家家主尹廷勋当时也未在京中,因此赵匡义得以顺利逃过一劫。
可如今,尹家家主尹廷勋乘着新年休沐,带着女儿从驻地磁州亲赴开封,他又是赵弘殷的铁哥们,怎么看,赵匡义这一次都逃不过了。
“该死的。”赵匡义越想越难受,左手用力一挥,一巴掌就将桌上的唐律疏议扫到了地上。
赵匡义计划是尽可能地将这门婚事往后拖延,最好拖到尹家失去耐心,将女儿许给他人,如此这门婚事自然告吹。
可小赵还是太年轻了,许出去的女儿,已经定下的婚姻,哪有轻易取消的道理?
婚事若是取消,传出去,尹家的脸面该往何处放?又有谁敢娶尹家的女儿呢?
尹延勋可不是什么小角色,他目前官至磁州刺史,怎么说也是一方大员,丢不起这个脸面。
这次尹廷勋亲自带着女儿来开封,说什么都要把这门婚事给办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赵匡义的母亲杜氏步入屋内:“三哥儿,发生什么了?”
杜氏注意到了地上的书籍:“你为何要将书丢到地上?”
“没什么。”赵匡义见是母亲,气消了少许,闷闷不乐地坐回椅上。
杜氏从地上捡起书本放回到桌上,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尹家小娘子,可这婚事是早就定下了的,人无信不立,我们家万不可撕毁婚约。”
这些日子里,杜氏一有空就往赵匡义的屋里跑,她清楚三儿子的心结,但她也无能为力。
况且在杜氏看来,尹家小娘子除了长得不太好看外,一身都是优点,可谓是极佳的儿媳人选。
杜氏年轻时也没有几分姿色,能牢牢看住丈夫的心,靠的就是干练和贤惠。
对于二儿子赵匡胤娶的那个温婉柔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南贺氏,杜氏心中可一直颇有微词。
如今见到姿色平平,但一看就干练贤惠的尹家小娘子,杜氏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喜欢得不得了。
“可是...”赵匡义还欲辩驳。
赵弘殷却突然大步跨进屋内,走到赵匡义的面前,高声呵道:“可是什么可是!我告诉你,这婚事已经敲定了,二月初一,你就成婚。”
已经定下了?赵匡义心中“咯噔”一声,面色霎时就白了下来。
赵弘殷双眼圆睁,一张黑脸泛着醉酒的红晕:“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惧怕婚姻?我像你这般大时,早就与你阿娘成婚了,你若是不中意尹家小娘子,婚后再纳妾......”
话音未落,杜氏修长的手已经精准地掐住了赵弘殷的腰间软肉。
赵弘殷就如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面色霎时胀得通红,“啊啊”两声,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休听你爹胡说。”杜氏从丈夫宽阔的后背探出头来:“尹家小娘子贤惠善良,最适合居家过日子,你千万莫伤了人家的心。”
“否则。”杜氏笑意盈盈:“我断你三年例钱。”
赵匡义的脸上又吓出些许血色,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阿娘,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绝不会对不起尹家小娘子。”
“这就好,尹家小娘子实乃良配,你在屋里好生想想,阿娘从来都是为你着想的。”说罢,杜氏便揪着丈夫离去。
父母离开后,赵匡义一脚就飞在桌腿上:“什么对我好?都是胡扯!真要对我好,就不该让我娶她!”
沉重的黄梨木书桌纹丝不动,赵匡义“唉哟”一声,只觉脚趾骨都要折了。
“狗屎、撮鸟、直娘贼!”赵匡义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低声叫骂着。
房门未关,溜进来三个鬼祟的身影。
其中一人一巴掌拍在赵匡义的屁股上:“赵三,你怎么大白天的像头憨猪一般趴在床上?”
赵匡义愤然转头,眼角残留着泪痕,见是潘美,怒意转瞬就消了八成,继续将头埋在被子里:“没什么,你别来烦我。”
别看潘美文文弱弱的样子,但他那双瘦手却出奇地有力,而且下手还特黑。
对于潘美的嘲弄,赵匡义不是没有奋起反抗过,但每次都只能吃个狗啃泥,多次失败后,他早就学乖了。
“好了,他正伤心着呢。”做哥哥的赵匡胤向来很疼弟弟,见弟弟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温声劝道:“就让他自个儿休息会吧。”
跟在两人身后的尹崇珂,冷眼看着赵匡义趴在床上的窝囊样子,他也知道自己的妹妹不得赵匡义的喜爱。
但没办法,尹崇珂就这一个妹妹,为了权位,即便赵家是个火坑,他也得亲手推妹妹进去,而且这门婚事也是父亲尹廷勋所期望的,尹崇珂毫无心理负担。
“赵二说得是,你今日就莫再欺负他了。”尹崇珂也出言相劝。
潘美闻言干笑一声:“我本想沾沾新郎官的喜庆,好在任上干一番大事,却没想...也罢,那我们继续喝酒?”
“算了,不喝了。”赵匡胤感受到了弟弟的怨念,心中也有些难过,想回屋去找妻子聊聊。
“那我就先回去了。”潘美扭头便走,他向来洒脱自在,最见不得婆婆妈妈的男人,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欺负赵匡义。
潘美离开后,赵匡胤与尹崇珂走出房门。
“对不住啊,本想叫你们来向三哥道个喜,却没想他会这样。”赵匡胤面有愧色。
“不碍事的。”尹崇珂微笑道:“我当初成婚前,也是万般不乐意,可成了婚,才晓得有妻子的好,我家妹妹最是温顺,等成了婚,我这妹夫马上就不会闹腾了。”
婚事还未成,尹崇珂连妹夫都叫上了。
“如此便好。”赵匡胤宽心不少:“我送你到门口吧。”
赵府目前占地不大,在右一厢很是不起眼,两人没多久就到了大门口。
临行前,尹崇珂把住赵匡胤的臂膀:“听闻朝中有意用兵巴蜀,我这些日子一直赋闲在家......”
第一百四十五章 郭荣的思量
“我意已决,用兵巴蜀。”郭荣负手立于池旁,观赏着水中游弋的锦鲤。
“陛下圣明。”王朴恭谨地回道。
郭荣瞥了他一眼:“又不是在朝堂上,此处就你我两人,无需拘谨。”
“是。”王朴的姿态依旧放得很低。
“让王景干的事情,如何了?”郭荣将目光转回到锦鲤上。
“据王景两日前送来的密信,此事就快成了。”王朴的注意力却不在锦鲤,而在脚旁初绿的小草。
王朴之前坚持要“师出有名”,并依照郭荣的命令,令凤翔节度使王景在山南四州鼓动各族百姓上书开封朝廷,请求朝廷出兵收服山南四州。
如此,便能做到“师出有名”。
王景得令之后,便立刻派出亲信潜入山南四州,去联络一些常与周朝通商的吐蕃族头领。
如今王景颇有成效,已获得了秦、凤两州吐蕃头领的支持,阶州和成州则因为距离凤翔府较远,且山路难行,王景派去的亲信至今未归。
郭荣闻言轻轻颔首:“那对于领兵之将,你觉得哪些人比较合适。”
王朴当即答道:“主将必然是老将王景,他驻守凤翔府多年,在秦凤等州的异族中颇有威望。”
“那都监呢?”郭荣又问道。
都监便是监军,此时不光各州州军有监军,军队出战时,为了贯彻皇帝的意志,皇帝也会临时指派监军。
而为了让监军能够镇得住场面,皇帝还会特意从禁军中调派一支军队给监军。
有时就会出现一个很奇特的场面,那就是监军手下的军队,甚至比主将麾下的还多。
譬如高平之战时,郭荣曾派向训作为侍卫亲军的监军,并将侍卫亲军司旗下的步兵司交到他手中。
当时侍卫亲军司的主将却只能调动麾下的马兵司,而作为监军的向训,手中却握有兵力远超马兵司的步兵司。
所以,即便当时的侍卫亲军马兵司在何徽、樊爱能两位主将的指挥下临阵脱逃。
手握步兵司的向训却能指挥剩余侍卫亲军继续作战,并扭转了高平之战的战局,他也因立下大功而荣升节度使。
“都监人选,臣一时还有些拿不准。”王朴很明白,这监军的人选,不是他能够决定。
“向训如何?”说罢,郭荣转身走回身后的六角亭台,坐在了铺有软垫的石凳上。
亭台内烧有一炉炭火,正中的石桌上摆着两盘郭荣喜爱的蜜饯干果。
郭荣自从上次召李谷入宫奏对后,就坚定了先征蜀,再伐唐的决心。
但伐蜀大军的都监人选,困扰了郭荣许久。
郭荣一直在赵匡胤与向训两人之间摇摆不定。
王朴跟着进了亭台,立在郭荣身边:“向训甚好。”
在王朴看来,向训确实是极佳的人选,首先他拥有指挥大军作战并获胜的经验,又是先帝郭威起兵的元从,对郭家可谓是忠心耿耿。
而且向训曾经还在西北的延州当过地方长官,与西北的各个异族都打过交道,称得上是熟知异族习性。
在秦凤等地,异族人数远超汉族,正需要向训这样的武将去收复并安抚。
不过王朴并未过多解释,因为郭荣也很清楚向训的过往。
郭荣再度问道:“那,赵匡胤呢?”
向训当然是绝好的都监人选,但郭荣却并不是很愿意让向训去做这个都监。
原因只有一个:向训是郭荣父亲的幕府元从,却不是郭荣自己的元从。
郭荣既然已经动了让儿子改宗的念头,就不是很想让向训这样的老臣再有领兵掌权的机会。
如李重进、张永德,以及向训这样的老臣,之所以能有如今显赫的地位,都源自先帝郭威的超常拔擢。
若李重进并非郭威的外甥,他何德何能三十多岁就做到侍卫亲军都指挥使?
如果张永德不是郭威的女婿,他又怎能在二十八岁就成为殿前司的都指挥使?
而向训年轻时不过就是个平民子弟,若非是先帝郭威的幕府元从,也许早就作为一个不知名的炮灰,死在了血腥的战场上。
郭荣或者郭荣的儿子想要改宗,李重进和张永德这帮先帝留下的老臣,就是最大的阻碍和潜藏的威胁。
而赵匡胤是郭荣一手提拔、深信不疑的自己人,对于赵匡胤,郭荣相当放心。
即便郭荣明日就决定改宗归柴,赵匡胤等郭荣的幕府元从也都会鼎力支持。
但他们的支持很是单薄,郭荣目前在朝中地位最高的亲信,文是王朴,武便是赵匡胤。
而王朴目前还只是枢密副使,赵匡胤也仅仅是殿前司都虞侯,两人就连执掌枢密院和殿前司都做不到,其他的亲信,那就更不必提了。
郭荣想让自己的亲信们获得更多立功的机会,并且快速成长起来,好替代李重进、张永德,以及魏仁浦这样的老臣。
这次的伐蜀之战,就是个绝佳的机会。
只要赵匡胤作为都监,能够领军在伐蜀之战中大获全胜,那么郭荣就有十足的名义和把握,将殿前司全部交到赵匡胤的手中,即便赵匡胤今年仅有二十七岁。
“臣以为,赵匡胤不能担此重任。”王朴清楚郭荣想让赵匡胤立功的急切心情,但作为枢密副使,王朴自觉要对周朝以及开封的禁军负责,不能任由皇帝随心所欲。
赵匡胤既缺乏领军作战的经验,也没有与异族打过交道,王朴并不认为赵匡胤能够监督伐蜀大军。
“是么?”郭荣若无其事地捏起一颗糖渍板栗,看了一眼又轻轻放下:“那便算了。”
王朴松了口气:“陛下圣明。”
“也罢,那就让向训去做这个都监。”郭荣悠然起身:“他目前就在京中吧,你派人去通知他一声,让他早作准备。”
“臣领命。”王朴拱手行礼。
......
三日时光悠悠而逝,正月初五,天气转暖,阳光明媚。
午时刚过,李重进受邀,带着儿子李延庆造访李谷。
在十数名护卫的簇拥下,父子两人并辔而行,直趋李府。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各得所需
这李谷的府邸,当真气派,李延庆下了马,仰望着金碧辉煌的李府大门,以及门后若隐若现的画栋飞甍。
初入开封时,李延庆曾造访过李谷府邸,当时李谷已赶赴山东监修河堤,李延庆未能得见。
如今即便是第二次造访,李谷府邸的奢华,依然令李延庆感到一丝震撼。
这李谷的府邸即便是在豪宅如云的开封,依旧能排在前列,丝毫不比安家的陈王府逊色。
这李谷明明只是一介文臣,却毫不掩盖其家财万贯,他哪来的胆量?李延庆从前并未细想,如今稍稍一想,便觉细思极恐。
此时,李谷的长子李吉已经迎了上来,并向李重进行礼。
李延庆则继续思索:也许李谷正是用这种贪财自污的法子,来博取皇帝的信任,这事情历史上不少做臣子的都干过。
秦朝的王翦为了打消秦始皇的猜忌,在出征前索要大片良田;西汉丞相萧何为了消除刘邦对他的顾虑,靠着宰相权势,强买长安百姓的地皮无数......
想来,李谷也是出于这等目的,才明目张胆地敛财炫富,他位高权重,长期掌管国家财政大权,其后更是一举荣登相位。
也许李谷做出一番贪财的表象,能有效地打消皇帝对他的猜忌,以及朝臣对他的嫉妒......
正当李重进与李吉寒暄时,不远处驶来一辆两驾牛车,黄牛沉重的蹄声和响鼻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以及李延庆的思绪。
这应该便是冯吉了,李延庆闻声望向牛车,面色依旧平静,心中已生警惕。
牛车缓缓停下,从车上走下一位神形俊朗的白衣男子,见门口十几位精壮的护卫,以及体型特别的李重进,当即就明白了局势。
“在下冯吉,见过李使相。”冯吉微笑着拱手行礼。
李重进也不摆架子,爽朗回道:“我便是李重进,冯三郎好生英俊。”
“李使相过誉了。”冯吉语气谦卑:“李使相的威名,在下可是景仰已久,今日得见,幸甚至极。”
“这位是?”冯吉注意到了李重进身后的李延庆。
李重进扭头望了眼儿子:“这是我家犬子,家中排行第三。”
“小子李延庆,见过冯少卿。”李延庆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行礼之余,李延庆也借机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冯吉。
他面容英俊,身形俊逸,身子骨却有些瘦削,面色也稍显苍白,眼窝深陷,黑眼圈很明显,方才下车时的脚步也略显虚浮,似乎身体有恙,而且不轻,李延庆给冯吉下了初步判断。
李延庆在悄悄打量冯吉的同时,冯吉也在打量着李延庆。
冯吉犀利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一些,在李延庆的周身游走,恨不得将李延庆看个通透。
这小子,便是之前蕊儿接待过的李延庆么?那个在考卷上操着一股子官腔的律学馆学生?他今年应该才十五,那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神态也是落落大方,不似十五岁的少年......
冯吉嘴角笑容更甚:“李三郎少年英才...咳。”
话刚出口一半,一股凉风拂过,冯吉以手捂嘴,咳了两声。
李延庆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这冯吉身体不大行,定有隐疾。
李谷长子李吉见状,当即迎了上来:“屋外风寒,诸位不妨进屋再说。”
几人当然是从善如流,跟着李吉进了煌煌李府。
进了李府,来到早已布置妥当的会客厅,东家李谷早已等候其中。
四人落座后,李吉退出会客厅,并闭上大门。
李重进当先说道:“今日我本应当独自赴宴,但我不日便将回返宋州驻地,以后在京中的一应事务,我都会交给我这三子负责,故而今日带他赴宴。”
李延庆适时地站起身:“小子年少无知,还请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李谷抚着洁白的长须,语气和蔼:“既得李使相器重,想来是虎父无犬子,李三郎未来可期,老夫虽垂垂老矣,定然是要提携一番的。”
说罢,李谷转头望向左手边的冯吉:“惟一,你意下如何?”
冯吉瞥了眼对面的李延庆,微微一笑:“在下虽在太常寺这等闲散衙门当差,但只要李三郎有求,在下定当竭力相助。”
厅内气氛一时融洽起来,几番寒暄后,便进入了正题:九经贩卖权的交接。
交接过程也相当顺利,冯吉承诺,在未来的五年内,每年给李重进提供一千套九经,每套的售价仅需一贯三百文的工本费。
第一批一千套,这月十五之前就可交割完毕。
而李重进也当场允诺,这批九经将只会在南唐境内售卖。
最后主宾三方各得所需。
李谷得到了李重进的一个无需声明的承诺:李谷告老或者身死后,李重进会在官场上照顾李谷的两个儿子。
李重进则得到了部分九经的贩卖权,预计能获益近万贯。
而冯吉,则得到了他需要的官位,李谷会将冯吉指定的吕端安排进三馆。
李延庆作为旁观者,也有所收获,不但在两位朝中大员那混了个眼熟,还领略了一番官场上的利益交换,涨了眼界。
下午申时五刻,宴会终了,李谷亲自将几名客人送至大门口。
冯吉的牛车“哐哐”离去后,李重进父子两人在护卫的簇拥下,也离开了李谷府邸。
李重进轻松驾驭着胯下骏马,转头问儿子:“你还记得李谷谈及吕端时,冯吉的表情么?”
李谷在会上,似是无意地提到了他与冯吉的交易,虽然只提了一嘴,但吕端的名字还是被他曝了出来。
与父亲并辔而行的李延庆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闻言答道:“记得很清楚,当李谷说出吕端的名字时,冯吉眉头皱了皱,神色有些难堪,但旋即就恢复平静。”
“冯吉并不希望我们知道他与李谷之间的交易,但李谷却还是透露了出来。”李重进摸了摸唇上的黑须:
“你说,李谷为何要将这个事情透露给我们?他目的何在?他难道就不怕冯吉临场变卦吗?这对李谷来说,可没有任何好处。”
第一百四十七章 惊觉
“确实,如果冯吉当场翻脸,那李谷的算盘就会落空,什么都捞不着。”李延庆随着胯下白马左右微晃:“但李谷作为宰相,为人老到,不可能是口误,必然是刻意透露给我们的。”
李重进表示赞同:“确实,据我所知,李谷从来不会犯错,今日如果是口误,那可太低劣了。”
“那么,李谷究竟是何用意?为何他断定冯吉不会翻脸?冯吉将吕端安排进三馆又为了什么?”
疑问太多,李延庆脑中一时有些混乱。
对于吕端,李延庆还是很熟悉的,三馆之职的意义,李延庆也很清楚。
年轻的文官,如果能够进三馆镀金,就算是成为级别最低的直院或者校理,都将前途无量,出来后便可在官场上平步青云。
论作用,三馆和后世的中央党校有些许类似。
可在此时,昭文馆、集贤殿、史馆三馆,非才智卓绝之士不得进,一般只有进士出身者才有机会被选中。
吕端一个靠着荫补入仕的小官,若无高官举荐,是绝无可能进入三馆的。
李延庆想不明白,为何冯吉要将吕端安排进三馆。
莫非,这就是吕端替冯吉做假账的报酬?
但这报酬未免有些太高了吧,吕端此人城府看起来也不深,一点钱或者一个八品的官阶应该就足以打发了...
李延庆断定,这绝不可能仅仅是报酬,冯吉此举一定还有别的用意。
可这用意,李延庆一时间还猜不太透。
“这些谁知道呢?”李重进咧嘴大笑:“我只知道,冯吉这会肯定难受得不行!”
......
平稳的两驾牛车内,冯吉黑着脸,无力地靠在车厢上。
李谷这事做得太过分!冯吉眼中冒出一丝怒火。
但冯吉又能怎么办呢?当场翻脸走人吗?
他做不到。
冯吉之前也找过徐台符,并用手中的把柄要挟徐台符。
一般的官位,徐台符还能安排一下,可三馆之位,徐台符就无能为力了。
徐台符官阶虽高,但翰林学士承旨说到底,只是个为皇帝写奏章的,对于朝政,很难干涉,实权较李谷这等宰执差距甚远。
三馆每年一般只会新招一至三名官员,朝中不少大员都会为了这几个宝贵的名额抢破脑袋。
徐台符并无能力,也不愿意掺和其中,无论冯吉如何威胁,徐台符都死咬牙关,决不答应。
冯吉是实在没办法,才找到李谷碰碰运气,却没想事情相当顺利,甚至有些出乎冯吉的意料。
“过河拆桥是么?真有你的。”阴森的车厢内,冯吉愤恨地低声叫骂着,人前的俊逸风姿荡然无存。
“说起来,李谷为何要这么做?这对他有什么好处?”愤恨之余,冯吉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理一理。”冯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手托颌:“他应该是认定我不会当场翻脸,所以才故意透露给李重进和李延庆......”
“那么,李谷的底气来自何处?透露给李家父子用意又是什么?”冯吉眼中露出一丝迷茫:“他莫不成知道我真正的目的么?”
“不对。”冯吉当即否定这一猜测:“如果李谷真的知晓我的目的,他应该不会这般痛快地答应与我的交易。”
“李谷此人虽然敛财贪权,但却知分寸、懂进退......”冯吉想起了已故父亲对李谷的评价,不由冷哼了一声。
“不对啊。”随着思绪的发散,冯吉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李谷以前几乎没有举荐过官员,自己找他,也是因为阿爹与李谷有过点旧交情,才来碰碰运气。”
“为何他会答应自己的请求?自己给出代价仅仅是五千套九经的贩卖权,不过万余贯利润而已......”
之前的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完全超出冯吉的想象,令他丧失了不少警惕心,如今事出反常他才觉察到不对劲。
“而李谷又将这批九经的贩卖权转交给了李重进,以前我还以为这是从竹奉璘一案延伸而出的利益交换,如今看来,恐怕没我想的那么简单!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我想的要复杂!”
冯吉猛地站起身,却撞到了头顶。
“嘶...”冯吉忍不住叫出了声:“好痛!”
“郎君,怎么了?”门外驾车的车夫担忧地问道。
“无事。”冯吉强忍着痛意:“不回家了,去凤鸣馆。”
未多时,牛车进了凤鸣馆。
冯吉找到了正在练舞的秦蕊,两人来到了一处静室。
“我之前训练的女察子如何了?”冯吉此刻已然完全平静下来,头顶的痛楚也几乎散尽,又恢复了人前那个潇洒俊逸的冯三郎。
“正在训练,还需一些时日。”秦蕊恭敬地奉上了一杯热茗。
秦蕊在将罗五一伙招入麾下后,当然不会大材小用地只让他们当护院。
在经过一番交涉后,罗五同意替秦蕊训练一批女察子。
训练经费由冯吉一手包办,女察子的人选,则是秦蕊买来的二十名不满十二岁的女童。
冯吉正要饮茶,闻言剑眉一皱:“具体是多久。”
“这个...”秦蕊神色稍显慌张:“此事由罗五负责,奴家近日很是忙碌,故而甚少过问,不是很清楚。”
年前年后这段时间,京中大宴小宴不断,许多权贵都花重金请秦蕊作陪,其中不少人的邀约是秦蕊不敢拒绝的。
所以秦蕊最近半个月几乎每日都在外奔波,只有午后的一段时间才能回凤鸣馆稍作休息,并挤出点空闲时间来温习技艺。
“也对,你最近应该甚是忙碌。”冯吉紧皱的眉头逐渐松开,轻轻抿了口茶水:“是我疏忽了。”
秦蕊心下一松,嫣然一笑:“郎君事务繁忙,能抽空来见奴家一面,奴家便心满意足了。”
冯吉吩咐道:“不过,等这段忙碌的时日过去,你得时刻盯着罗五,这批察子必须要牢牢握在你的手中。”
“奴家明白了。”秦蕊低头答道。
冯吉轻轻颔首,又饮了两口茶,放下手中茶杯:“你休息会,让司琴带我去罗五那看看。”
花了大价钱雇佣罗五一伙,冯吉今日想亲眼见见成效。
罗五训练察子的场所,位于城北四里一处僻静的院落,树林掩映,周边俱是农田。
第一百四八章 下田
李延庆刚随父亲回返家中,便收到了首席账房的消息,贺彦已经替李延庆初步谈妥了城北一块一千一百亩的地皮,只等李延庆签字画押并交钱,就能拿下这块地皮。
于是,李延庆才坐下喝了两口水,便立马动身,带着几名护卫,随贺彦去往城北查验地皮。
一行人从西门出了城,直奔城北。
贺彦年轻时曾随李重进从过军,马术甚至比李延庆还好上半分,跨坐在马背上,一缕黑色长须随风飘动。
“郎君,在下此次谈妥的地皮,归属于张美,地处城北四里外,大略上呈方形,每亩作价一贯三百文。”贺彦跟在李延庆的身旁,介绍着土地的基本情况。
李延庆曾令贺彦在开封城内放出收购地皮的风声,手握大量地皮的张美果然派人到李府主动接洽,贺彦没费多大功夫,就谈妥了这一千一百亩地皮。
“一贯三百文一亩,这价格还行。”李延庆闻言表示赞许:“在开封左近算便宜的了。”
“便宜是便宜。”贺彦提醒道:“不过这块地有些偏僻,周边人家甚少,还都是下田,其实并不太值当,张美似乎急于出手,我们只需吊他几日,应该还能往下压点价。”
李延庆知道贺彦是出于好心,微微一笑:“无妨,先去看看再说。”
“对了。”李延庆想起桩要紧事,问道:“你之前说这块地皮位于城北四里,那它边上应该就是五丈河吧?”
“这地皮的确北临五丈河。”贺彦思索了一小会,才想起这条小河的名字。
五丈河是起源于开封城西北的一条河流,因河道宽约五丈而得名,河水一路向东北方向流淌,在山东郓州境内与济水相连。
在唐朝中后期,五丈河本是连接开封与山东地区的黄金水道,河面上终日繁忙,船只往来不绝。
但唐末五代初,山东和河南地区战乱不断,这条黄金水道也就长期无人维护,河底淤泥日渐累计,河道日益狭窄。
此时,五丈河那比肩汴河的河宽仅余两丈不到,原本深达一丈的河床也堆满淤泥,五丈河的通航作用因此消失殆尽,往昔繁忙的河道早已寂寥空荡,成了一条籍籍无名的小河。
“是么,边上就是五丈河。”李延庆面容依旧平静,心里却乐开了花。
这叫什么?这就叫得来全不费工夫!
按照李延庆对历史的了解,郭荣在显德三年扩建完开封城后,便会着手浚通五丈河,以加强对山东地区的掌控。
届时,五丈河周边的地价必然飞涨,这一千一百亩地无论是建成码头,还是建成仓库,亦或是建成脚店,都将带来难以估量的巨额回报。
“欸,北边就是五丈河。”贺彦附和道:“但这地皮左上角靠河的地方,有一小块缺口,占地大约五亩,似乎属于京中一家豪门,张美没能买下。”
“这倒无妨,五亩地而已,不碍事。”李延庆大手一挥,两腿一夹马腹:“时候不早了,我们加快速度。”
未多时,李延庆一行人便到达了目的地,张美府上的账房潘临已恭候多时。
下了马,贺彦走到潘临的身前,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家三郎君,只要有他签字画押,这桩生意便算成了。”
天气渐暖,李延庆今日未着披风,又因为需要骑马,便穿了件前后开衩的深蓝色锦袍,头戴黑色幞头,脚蹬革靴,整个人看起来既干练清爽又不失富贵人家的风范。
身着湖绿色襕衫的潘临,一眼就认出了贺彦身后的贵人,连忙迎上来:“在下张府账房潘临,见过李三郎君。”
“嗯,潘账房不必多礼。”李延庆微笑着伸出手,虚抬一下:“时候不早,你还是抓紧时间带我看看这地皮吧。”
“好。”潘临转过身,指着眼前黄土地,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此地皮占地足有一千一百亩,平坦宽阔、土地肥沃,最难能可贵的是,这块地皮呈一个规整的方形,我家阿郎当初也是费了老大的劲,几亩几十亩地收购,才凑成了这块在开封城周边堪称最方正的大地皮。”
李延庆略微看了几眼,又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壤,揉碎并仔细瞧了瞧。
碎土块十分干燥,里边连一点草根都没有。
而且二月已是播种的季节,这片土地上却连一个人影都见不着,显然已经荒废了许久。
站起身,李延庆拍了拍手中的尘土:“你既然说这块土地肥沃,那为何却无人耕种?”
“额...”潘临一时间有些语塞,抿了抿嘴唇后略显慌乱地说道:“在下听闻郎君收购这片土地是要建一处别院,想来是否肥沃并不要紧。”
“我确实是要建一处别院。”李延庆轻轻点头,旋即语气加重了两分:“可我也不能用中田的价格来买一块下田啊!”
一贯三百文一亩的价格,确实不算贵,但在开封周边,下田的价格通常是九百文左右一亩。
即便眼前这块田地连成了一个占地一千多亩的整体,稍有溢价,却也不应该是一贯三百文一亩,顶天也就一贯。
在开封周边多得是肥沃的良田,地力贫瘠的下田甚少有客户愿意租种。
毕竟人力有时而尽,此时即便是最强壮的农夫,再加上一头健硕的耕牛,一年到头顶多也就能耕种三十亩农田。
而客户租种土地,按照此时的传统,要与主户五五分成。
种上田也是种,种下田一样也是种,耗费的精力是基本相同的,而一亩上田每年的产量,却能抵得上两亩下田。
社会上的劳动力本就不足,客户在此时都是香饽饽,自然只会租种肥沃的上田或者稍差的中田,基本不会有客户愿意租种下田。
眼前这片田地毫无疑问就是下田中的下田,根本就租不掉,这也是张美急于出手的原因。
张美当初是不是被人忽悠了,怎么买这么多下田?李延庆在心里默默吐槽着,打定主意要继续压价。
潘临起初看李延庆十分年轻,本以为会是个容易糊弄的衙内。
如今看来,却是自己看走眼了,潘临暗暗咬了咬牙关:“李三郎君明察秋毫,这块地皮确实都是下田,我家阿郎临行前吩咐过在下,愿意作价每亩一贯一百文卖给郎君。”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双簧
“哦,一贯一百文么?”李延庆愈发不急了,笑着对贺彦说道:“我之前在城西看中的那块地皮,是多少钱一亩来着?”
贺彦闻言知意,当即抑扬顿挫地附和道:“郎君是说城西那块七百亩的地皮么?那块地皮可肥沃不少,但也就九百文一亩。”
“是么,那你觉得,这块地皮多少钱一亩比较合适。”李延庆不去看潘临那愈发铁青的脸,继续与贺彦唱着双簧。
贺彦装模作样地看了眼脚下的黄土地,这才转过身,伸出两根手指:“依在下看,八百文就顶天咯。”
八百文一亩...潘临的小腿肚儿轻轻发颤,这可比自家阿郎的给出的底价都低了两百文,这价格他可做不了主。
“八百文,开封左近哪有如此低价的地皮?”潘临语气陡然坚定起来:“在下可从未见过。”
既然这生意八成是黄了,潘临反而不慌了,虽说自家阿郎急于将这片地皮出手,但也不可能做亏本买卖。
看潘临这态度,李延庆也晓得,八百文一亩估计是不太现实,但九百文一亩总归是可以争取一番的。
九百文一亩,和一千一百文一亩中间虽然就相差两百多贯,但几句话的功夫就能省两百贯,为何不省这个钱呢?
“这地皮你开价八百文一亩,确实有些低了。”李延庆扭头望向贺彦,装作略微生气的样子:
“城西那块地才七百亩不到,我李家的别院占地怎能只有七百亩?这块一千一百亩的地皮,才符合我李家的地位。”
贺彦轻轻一拍脑壳:“郎君所言甚是,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说罢,贺彦转身对潘临说道:“依我看,要不就九百文每亩好了,这价格应当中肯。”
潘临原本铁青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但距离底价一贯每亩还有些距离。
正当潘临想要继续辩驳时,李延庆却出声打断了他:“不急,我看还是先绕着这地走一圈瞧瞧。”
“理应如此。”潘临旋即反应过来,殷勤地走在前头:“衙内请随在下来,在下给衙内带路。”
一千一百亩地,若换算成后世的面积单位,约莫为一个边长七百七十米的正方形。
一行人约莫走了一刻钟,便从这块地皮的西南角,走到了东北角。
站在狭窄的五丈河边,李延庆四处张望一番,找到了一块隐在枯黄杂草中的青石界碑。
“这界碑后,便是那缺的一角?”李延庆指了指低矮的青石界碑。
界碑东边,是一处树林掩映的院落。
刚刚开春,林中树木才吐出新芽,黄土垒成的高大院墙清晰可见。
潘临赶忙解释道:“回衙内,这破落院子加上这片低矮树林才占地五亩不到......”
李延庆抬手打断他:“但确实是缺了一块呗?”
“是。”潘临也不好再争辩,事实就摆在眼前。
“这究竟是何人的院落,你家阿郎为何没有收购?”李延庆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这处院落。
很快,李延庆就在黄土墙下看到了一辆熟悉的两驾牛车。
就在半个时辰前,李延庆才在李谷家的大门前见过这辆牛车,这辆属于冯吉的牛车。
这就很有意思了,李延庆揉了揉长有绒须的下巴,眼中神色耐人寻味:怪不得张美买不下这五亩土地,原来是属于冯家的......
“并非我家阿郎不愿购买。”潘临赔笑道:“只是这土地属于已故的冯太师,他家三郎不愿出售,我家阿郎也没法强买强卖啊。”
“我懂。”李延庆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用略带遗憾的口吻说道:“可惜这东北角缺了一块,有些不够完美。”
潘临的额角冒出一滴汗液,抬手抹了一把:“衙内,这才五亩而已,在一千一百亩面前,这五亩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李延庆却不理他,扭头看向贺彦:“你说这东北角缺了一块,对风水有影响么?”
“这...”贺彦右手抚着长须,故作深思:“依在下看,这东北角缺了一块,虽说只有五亩,但建成的宅邸恐有大凶之兆啊!”
“这是为何?”李延庆大惊失色:“快给我细细说来!”
“回郎君,东北为艮,艮位象征男丁,艮位缺失,家中男丁恐将多灾多难,前程不保!”贺彦略知一丁点风水学,此刻装模作样的,还很像回事。
李延庆当即问道:“那依你看,这宅子还能不能建?”
潘临的小腿此时抖得和筛糠似得,他也懂点风水学,知道艮位缺失的意义,之前对这块土地有意的人倒也不少,但都因为东北角缺失而不了了之。
这桩生意估计是彻底泡汤了...潘临的内心生出一丝绝望,这月的薪俸估计又只能减半了。
但贺彦的一句话,却将潘临从悬崖边拉了回来:“这宅邸却是可以建的。”
“哦。”李延庆轻喔一声:“可你不是说艮位缺失,不利男丁么?为何又能建宅邸了?”
贺彦伸手指了指前方的界碑:“郎君若是要在此处建宅,只需缩小一下宅邸的占地即可,将宅邸的东边空出来一块,全部种上桃树和李树,这样宅邸便是一个规整的方形,艮位缺失也就化解了。”
“可是,这样不就没有一千一百亩了吗?”李延庆若有所思地问道:“那样我为何还要买这块一千一百亩的地皮呢?买城西那块七百亩的不就成了么?”
潘临适时地高声道:“如果衙内当真有意,在下可以尝试说服我家阿郎,售价还能再降。”
“当真?”李延庆憋住笑意。
“当真,价格好商量。”潘临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搓着手说道。
......
冯吉正在屋内与罗五商讨察子的训练事宜,忽地听到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当即就皱起了眉头:自己挑这处院落作为察子的训练地点,正是看上了周边全是空无一人的荒地,这是哪来的人?
“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冯吉吩咐罗五。
“是。”罗五闻声而起。
片刻之后,罗五返回了屋中:“似是有人要购买旁边那处荒地。”
“我知道了。”冯吉轻轻颔首:看样子,得将罗五他们换个地方了,不过张美这片地都荒废快一年了,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个买家呢?
第一百五十章 阴差阳错
黄昏时分,冯吉在罗五的恭送下,走出黄土墙围着的院落,踏上了等候在外的牛车。
院门悄然关闭,随着车夫一鞭,牛车缓缓启动。
牛车悠悠向南而去,车后的尘埃也渐渐平息。
夜幕降临,院落内亮起橘黄色的烛光,树林中发出些许轻微的窸窣声,一个灵巧的身影从树林中闪出,快步往西南方向而去。
......
盈盈烛火下,李延庆正在翻阅一叠文书。
年前李延庆曾令袁立在开封城内收购热门旺铺,今日,袁立便送来了开封城内所有挂牌出售店铺的资料。
其中位于主干道上的店铺,挂牌出售者甚少,仅有十余处。
“而且,这价格未免有些太高了...”李延庆每看到一个价格,眉头便紧锁一分。
袁立办事很是细致,写明了每一间店铺过往半年的成交价格。
根据价格的波动,李延庆很轻易便能看出,开封城内铺面的价格在最近两个月内上涨了近五成,而在去年六月到十月的四个月间,开封城内铺面的价格仅有一点轻微的波动。
两个月前五百贯能拿下的铺面,如今却需要七百五十贯之多,某些热门地段的铺面涨幅甚至超过了八成。
李延庆放下手中文书,揉了揉发酸的双眼,感慨道:“真有你的,李谷,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将开封城铺面的价格硬生生拉高如此之多。”
自己虽然有钱,但也不能去买这种明显溢价太多的铺面,收益小风险还大,简直就是五千点时的上证指数。
手握两万贯,拿去买开封城外的廉价土地多香啊,没必要去和李谷抢铺面。
今日下午,李延庆已经与张家账房潘临基本谈妥,以九百文每亩的价格购买那一千一百亩荒地。
不过潘临无权拍板,还需回府报予自家主人,要到明天才能给李延庆准确的答复。
九百文一亩,一千一百亩地一千贯都不到。
如果能够按照这个价格继续收购城外土地,满打满算,李延庆手中的两万贯足可收购两万多亩。
届时等开封扩建完成,李延庆便是开封城头号房地产商了。
“这便是早知三日事,买尽世间田。”李延庆将手中文书整理一番,塞进了抽屉之中:“自己可是知道未来一千年的历史走向,这只是小试牛刀罢了。”
不能骄傲,不能自满......李延庆在心中鞭策着自己。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铃儿的声音:“郎君,方志和求见。”
哦?方志和回来了?李延庆当即回道:“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方志和走入书房内:“郎君。”
“嗯,坐吧。”李延庆指了指下首的座椅:“任务完成得如何?”
李延庆从城北归家后,便立刻叫来了方志和,并命他去监视冯吉所在的城北院落,并一直监视到冯吉离开。
“幸不辱命。”方志和缓缓坐下:“在下此次有重大收获。”
重大收获?李延庆并不意外,没有收获那才叫意外。
大过年的,冯吉跑去城西四里外的破旧庭院,周边全是荒地,总不能是去开宴会的吧?
李延庆伸出右手,食指点了点桌面:“说来听听。”
“遵照郎君的指令,在下马不停蹄地赶往城西。悄悄潜伏到了那处院落百米之外,罗五一伙已被冯吉招致麾下,在下不敢太过靠近。”方志和徐徐说道:
“在下于那处院落外监视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冯吉才从院门口出来,他身后还跟着罗五,在大门后头还隐约有不少人影,在下未能看清楚,冯吉与罗五说了几句话后便坐牛车往南而去,在下在树林内待到天黑,这才回城复命。”
李延庆边听边轻点桌面,听完后抬起手抚了抚下颌的绒毛:冯吉在城外弄了处院子,里边有罗五,还有一大票人...冯吉究竟想做什么?
按照自己上个月造访凤鸣馆时的情形,罗五一伙人应该是在凤鸣馆内伪装成护院。
为何这才半个月不到,罗五却在城北的一处破旧院落内出现了呢?与他一同伪装成护院的那帮刺客,此时也在那处庭院内么?
书房内沉寂片刻后,李延庆问道:“冯吉出门时,门后的人影你觉得是男人还是女人?”
方志和仰头略作回忆后答道:“在下用望远镜看了,男女皆有,但因为天色昏暗,看得不是很真切。”
去年发了两万贯的横财后,李延庆给乌衣台的几位主要干将都配上了望远镜。
“哦,有女人呐。”李延庆闻言皱了皱眉,那应该就不止是刺客了。
那些女人是何人?
总不可能是冯吉给罗五他们安排的妓女吧?想到此,李延庆嘴角不由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那些女人很有问题,她们应该就是冯吉大过年的还往城北跑的理由,也是罗五出现在那处院落的缘由。
莫非?冯吉是想培养一批女间谍么?
不过此时并无间谍这个说法,干秘密情报工作的人,统称为察子。
啧啧,如果是真的,那这冯吉很有想法啊,竟然用罗五这样的刺客头目,来为自己培养察子,而且还是女察子。
也对,冯吉拥有凤鸣馆,靠着凤鸣馆的渠道,轻易便能买到许多年幼的女孩,而少不更事的孩子,可是培养成察子的最佳人选。
这个推断相当之合理,不然无法解释冯吉和罗五今日的行为。
李延庆眼睛微眯,心中思绪不停翻滚。
想来想去,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冯吉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李延庆曾经不止一次的思考过这个问题,也得出了好几个推论。
其中,冯吉以及他的同伙欲图攫取更高的权位,是李延庆认为最合理的推论。
依照之前冯吉的种种行径来看,李延庆自认为这个推论是八九不离十的。
但今日李延庆本是去城北检查地皮,却阴差阳错地见到了冯吉的牛车,因此得到了如此重要的情报。
李延庆又有了新的想法:也许冯吉渴求的东西,不止是权位这么简单。
有趣,有趣,冯吉这厮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但似乎却所图甚大。
李延庆对冯吉的兴趣是愈发大了。
“今日你就先回去休息。”李延庆吩咐道:“回去让开封办事处的弟兄们都准备好,近日也许会有大任务。”
“是。”方志和精神一震,领命而去。
第二日上午,李延庆派人去了一趟冯家,询问冯吉何时可以交割一千套九经。
冯吉也没含糊,两方商定三日之后,于开封城内的博雅书铺会面。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上朝
正月初八,暌违七日的朝会再度举行。
天初亮,李重进便骑着马,在二十名亲随的簇拥下赶赴皇宫。
作为节度使兼宰相衔,李重进最多可以拥有一百二十名亲随,比朝中三位正任宰相还要多出二十名。
而且这养亲随的钱是由朝廷承担的,每月会随着薪俸一并发给李重进。
不过李重进向来不喜高调,上朝时一般就带个二三十人,够撑场面就行。
但有些嚣张跋扈惯了的节度使,就不会这么想了。
李重进正慢悠悠地去往皇宫,顺带欣赏着路边初露绿芽的杨柳,身后忽地传来繁多且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一声高喝:“李二,听说你要和襄阳的安家结姻了?到时候可要记得往我潞州送份请帖啊!”
“少不了你一份。”李重进根本无需回头,这熟悉又讨厌的大嗓门在他的熟人里仅李筠一人。
李筠官阶与李重进相当,官居使相,差遣为昭义节度使,统辖山西东南部的泽、潞、邢、洺、磁五州,麾下带甲近两万,是此时周朝最具实力的地方节度使之一。
作为周朝抵御北汉和契丹的边塞长城,李筠在辖地内称得上是说一不二。
不但五州财税任李筠随意使用,无需向朝廷上供一文钱,而且李筠还在辖地内拥有征兵权、调兵权、司法权、以及任免权等多种特权。
李筠自三年前就任昭义节度使以来,昭义五州说是他的私人地盘也毫不未过。
为何同为节度使,李筠这样的边境节度使,在辖地内的权力,远比李重进这等内地节度使高呢?
这都是郭威、郭荣两任皇帝放任的结果。
两位皇帝都很清楚,要想让戍边的部队拥有充足的战斗力,那就必须要给这些地区的节度使各种特权,并尽量减少对他们的干涉。
说来也很简单,就是充分调动边境节度使的积极性,只要节度使替朝廷守边,那就要啥给啥。
所以,对于边境,特别是北方边境的节度使,周朝实行的是一种类似承包制的制度。
辖地内的一切权力几乎都归属于节度使,节度使有权调用辖地内的一切人力物力。
与权力相对的便是义务,这些节度使需要替周朝抵御契丹和北汉的侵扰,且寸土不可让。
作为预防背叛的保险,这些节度使则需要将正妻和长子留在京中作为人质,且这些边境节镇周边都会安排数位内地节度使,以做监督。
所以,此时在边疆做节度使,完全就是走钢丝,虽然在辖地内拥有至高权力,却时刻被周边节镇虎视眈眈,行事一旦稍有过错,便会被周边节度使以及京中禁军踏平,在京中的家属也难逃一死。
不过李筠此人虽然外表大大咧咧,行事亦是嚣张跋扈,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是很分得清楚的。
对郭家两任皇帝,李筠向来是忠心耿耿,郭荣登基之时,李筠便是头几位进京效忠的节度使之一,郭荣年初征讨北汉时,李筠更是甘当马前卒,替郭荣抵挡契丹援军,几度出生入死。
郭荣登基的第一个新年,李筠亦是快马赶回京中祝贺。
所以,李筠才能在昭义节度使的位置上一干便是三年,而且还将继续稳坐高位。
李筠拍马来到李重进的身边,抡起拳头锤在了李重进的肩头:“你小子很行啊,不声不响地就干了这么桩大事,要不是我儿子已成婚,我必与你争一争这安家小娘子。”
李筠的长子李守节的年纪与李延庆相当,也是十五岁,不过李守节早在去年年中便已完婚,妻子是现任河中节度使王仁镐的小女儿。
河中节度使位于山西的西南部,与昭义节度使同为边境节镇。
李重进皮糙肉厚,毫不在意地白了李筠一眼:“你可算了吧,就你儿子那狗啃似的脸,安家能看上你儿子?”
李筠在后汉朝时,曾是郭威麾下先锋,与李重进交情颇深。
七天前,李重进去李筠家做客,李筠为了在老友面前炫耀,特意让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出面拜见,两人倒是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哈?我家儿子脸似狗啃,你这对眼珠子是摆设么?”李筠忍不住高声叫骂着:
“你家那个几个儿子,老大似你,像块黑炭,老二尖嘴猴腮,老三就更不必说了,畏畏缩缩的,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哪个比得上我家大哥儿?”
李重进并不反驳,只是咧嘴一笑:“等安家小娘子进了我家家门,届时我再请你上门做客。”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你哪来的信心,如此笃定?”李筠方才只是调侃李重进而已,他压根就不认为安家会答应这门婚事。
在李筠看来,李重进那两个成年未婚的儿子,都很是不堪,安家必不可能将女儿嫁入李重进家。
李筠这点心事,李重进作为相识多年的老友,心里自是门儿清,瞥了李筠一眼:“多说无益,改日校射,我们一分高低。”
按照每年惯例,正月初十,郭荣会在城南黄庄考校京中衙内以及禁军年轻军官的射术,并依照成绩给予赏赐和官位,称为校射。
这一年一度的校射,也是各位高级武官们比拼自家儿子的时候,谁家儿子若是射术稀烂,那在这一年里都会沦为笑柄。
“好啊,比就比。”李筠当然不会认怂,但还是补上一句:“不过你不能让你家大哥儿上。”
“那当然了,要是上了顺哥儿,那就没得比了。”李重进对大儿子的武艺那是百分百的自信。
过去两年,李延顺在校射中都能拔得头筹,可谓是京中衙内射术第一人。
今年李重进本就没打算让李延顺上,自家三哥儿李延庆的射术也很不赖,李重进这几日可是亲眼确认过的。
李筠伸出拳头:“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李重进毫不迟疑地亮出拳头,两人对了一拳。
不多时,李重进与李筠肩并肩进了皇宫,在殿中侍御史的提示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殿中侍御史隶属御史台,掌殿廷供奉之礼仪,在上朝时有权监督各位朝臣的衣着、言行和举止是否合乎规矩礼仪,并对不合规矩者提出弹劾。
说白了,有点像小学时堵在学校门口检查红领巾的少先队队长,以及中学时检查校服的学生会干部。
过了一小会,与会的诸位朝臣已经到齐,文武分班而列,泾渭分明。
又是一阵等待,随着头顶二十四梁通天冠,身着云龙红金绛纱袍的郭荣步入崇元殿,宣告今日朝会正式开始。
第一百五十二章 座位下的鲜血
朝会向来枯燥乏味,特别是对李重进这样的武将来说,郭荣与一帮文臣们讨论的东西大部分他都提不起兴趣。
偏偏李重进的本官在武将中处于最高的那一小撮,按官阶来站位,他就站在武官班列的最前方。
在李重进的面前,就是监督朝会礼仪与秩序的殿中侍御史。
再往前,便是当今天子郭荣高高在上的御座。
所以,李重进即便已经泛起困意,却依旧要努力瞪大双眼,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李重进身边站着的李筠也是如此,甚至还乘着郭荣与首相范质讨论限佛时,偷偷摸摸打了个哈欠。
新年的第一个朝会,一开便是三个时辰,从天蒙蒙亮开到了日上中天。
郭荣与众多朝臣商议了过年休沐这七天累积的奏章,并为这一年朝廷的主要政策方向定下了基调。
但这朝会还只结束了上半场,郭荣贴心地为各位大臣准备了午餐,准备在餐后继续开始下半场。
午餐的地点,就位于这崇元殿两侧的风雨回廊内,众朝臣都须跪坐用餐,按照官阶的高低,各级别官员的伙食也不尽相同。
这回廊下用餐的传统,起源于唐太宗时期。
唐太宗勤于理政,早朝常常开到午后,为了照顾饥肠辘辘的朝臣,唐太宗便在殿外的屋檐和回廊下提供工作用餐,开创了“廊下食”这一制度。
唐之后的五个朝代尽皆推崇唐制,这“廊下食”的传统自然也是照搬不误。
“呵,这廊下食还是一如既往的寡淡。”李筠与李重进一同来到对应的座位,打量了一眼早就摆好的食案,不由揶揄了一声。
案上不过一碗清汤羊肉汤饼,五片薄薄的水煮羊肉,一小碟腌菜,以及一碗掺了些许肉末的粟饭。
四样吃食中一点油星都见不着,而且下午还要继续朝会,酒当然也是没有的。
官阶高如一品的使相都只有这点伙食,与会的低阶朝臣那就更寒碜了。
六品以下的朝臣,甚至连肉都没有。
唐朝的“廊下食”周朝是学会了,但唐朝中前期的富庶,却是此时不具备的。
皇帝郭荣尚且节衣缩食,各衙门的餐食也是能省则省,郭荣当然不舍得为这“廊下食”破费太多。
不过李筠这些年在节镇,着实享受了一番奢华富贵的日子。
五州赋税在军用之余,每年还能给他留下万多贯的盈余,而这些钱大多被李筠用于享乐,光歌姬,李筠就养了五十余人。
“过年这几日你还没吃腻么?”李重进坐在李筠的身边,揉了揉壮实了一圈的肚腩:“我倒正想吃点清淡的。”
站了足足有三个时辰,而且滴水粒米未进,李重进早已饥渴难耐,当即就拿起筷子享用起来。
极度饥饿的时候,即便是寡淡无味的汤饼,都味如珍馐。
仅用了半刻钟,李重进便将案上四样吃食一扫而尽。
打了个嗝,察觉到肚中不太舒服,李重进起身准备去方便一番。
早朝的这三个时辰,当然是不能去方便的,一些年老体衰的朝臣为了不在朝会上出丑,甚至连早饭都不会吃,去年就发生过数次朝臣于早朝上昏厥的事件。
李重进绕过数十名正在埋头用餐的朝臣,径直往厕所行去。
解了手,离朝会重开还有点时间,李重进便寻了个无人角落,想舒展一番僵硬的身子骨。
正当李重进在一颗松树下左摇右晃时,身后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身。
李重进慢慢回头,来者竟是冯吉。
在大红色官袍的映衬下,冯吉那病态的脸庞更显苍白。
李重进停下动作,转过身打了声招呼:“冯少卿。”
“李使相。”冯吉立在原地,与李重进隔了有丈余,拱手行礼。
李重进打量了一眼周边,见只有自己与冯吉两人,便咧嘴道:“今日是交割九经的日子,待我归家,便会让我家三哥儿去那博雅书铺,冯少卿可别忘了。”
“与使相的约定,在下万不敢忘却。”冯吉微笑着说道:“在下只是餐后闲逛,却不想碰到了李使相,倒是有缘。”
李重进轻轻点头,他与冯吉本就不熟,而且他也清楚冯吉似是有所密谋,本能地不想与冯吉牵涉过深,于是便准备离开。
在李重进路过冯吉身边时,冯吉突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今日这廊下食,使相觉得如何?”
李重进扭头盯了冯吉一眼,却只看到冯吉面无表情的冷脸,回了一句:“尚可。”
正当李重进扭头欲走,冯吉又来了一句:“使相可还记得史弘肇乎?”
李重进蓦地定在了原地,他当然记得史弘肇,记得再清楚不过了。
史弘肇是前朝后汉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跟随后汉高祖刘知远起兵,在后汉的建立中立下头功。
后汉朝建立后史弘肇得到重用,当时禁军中并无殿前司,只有侍卫亲军,作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史弘肇,统管后汉朝所有禁军,当时的李重进便在禁军中当差,是史弘肇的下属。
刘知远建立后汉不到一年即病逝,史弘肇作为托孤重臣,不光手握军权,还借机染指了宰相的权力,官兼中书令。
后汉隐帝刘承佑即位后,史弘肇与同为托孤重臣的杨邠、王章,就成了急欲亲政的刘承佑的眼中钉。
刘承佑即位三年后,君臣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
在舅父武德使李业的协助下,刘承佑于崇元殿前的风雨廊下,于众臣用餐之时,派武德司士兵当众击杀了史弘肇、杨邠与王章三人。
杀死三位托孤重臣并夺回权力后,刘承佑秘密派亲信前往河北联络各地武将,准备杀死在大名府防备契丹、同为托孤重臣的天雄军节度使郭威。
郭威当时在军中的威望,远非刘承佑这等年轻皇帝可以比拟。
而且郭威在带领部分禁军,北上大名府抵御契丹前,与郭威关系甚好的史弘肇力排众议,给郭威加了个枢密使的头衔。
在从周边节度使那收到消息后,郭威当即用枢密使的名义,带领河北诸镇兵马以及麾下禁军杀回开封,建立了周朝。
若无史弘肇事前的安排,郭威的造反是极难成功的。
而史弘肇死前的差遣,与李重进一模一样。
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兼宋州归德军节度使。
且史弘肇被杀的地点,正是李重进方才用餐的风雨廊下,同为武官,官阶相同的两人,就连坐的位置也是一致的。
李重进方才跪坐的石砖下,也许就浸染过史弘肇的鲜血。
第一百五十三张 冰山一角
骤然听到史弘肇这个名字,李重进心中思绪如潮。
诸多有关史弘肇的往事,如走马灯般从李重进眼前闪过。
李重进不由愣在原地,有些出神。
片刻之后,李重进回过神来,便看到冯吉似笑非笑的苍白脸庞。
李重进忍不住问道:“你究竟...”
冯吉垂下头,拱手行礼:“朝会即将再启,下官先行告退。”
说罢,冯吉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望着冯吉远去的背影,李重进双眉紧皱:他方才刻意提到史弘肇,究竟是何用意?
李重进心事重重地回到崇元殿旁的风雨回廊下,李筠正与陕州节度使药元福等武将聊天打诨。
“廊下食”不光能让诸位朝臣果腹,还是他们联络情感、交换信息的重要场所。
李筠在驻地待了一年,此番入京,抱有打探京中局势的目的,此刻正是他获取情报的绝好机会。
见李重进返回,李筠起身招呼李重进。
李重进当即换了副脸庞,笑意盈盈地加入谈局。
午时刚过,朝会再启。
下午的议题大多与军事有关,朝会上接连商讨了攻取蜀国四州、增兵抵御契丹等议题。
为了预防征讨蜀国时,北边的恶邻契丹与北汉出兵袭扰,需要适当地补充河北边疆的卫戍兵力。
李重进作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当今实权差遣最高的武将,理所当然受到了郭荣的问询。
而李重进,也自然而然地对郭荣攻取蜀国,以及增兵河北的决议表示无比的赞同。
即便李重进内心更希望郭荣先征淮南,但李重进只能附和。
同时,征讨蜀国的两位主要将领也在朝会上得到了确认,主将是凤翔节度使王景,都监则是陈州节度使向训。
举荐主将人选的是首相范质,举荐都监人选的则是三相王溥。
尽管两位主将人选都是郭荣内定的,但却不能由郭荣直接提出,必须假两位宰相之口。
毕竟战争是有风险的,如果两位主将伐蜀失败,但那举荐之责决不能落到皇帝头上。
皇帝,是不能犯错的。
下午申时两刻,漫长的新年首次朝会终于结束,郭荣从御座上起身时,甚至还有些站不太稳,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离开崇元殿。
李重进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家中,喝了口热鸡汤,稍作休息,便叫来三儿子李延庆。
下午的朝会一直都在探讨军事上的议题,李重进需要时刻准备郭荣的问询,无暇思考冯吉那番话中的深意,此刻他只想一吐为快。
“今日上朝,我见到了冯吉。”不等李延庆回话,李重进接着急言:
“当时我正好用完廊下食,找了个僻静角落舒展身子骨,那冯吉似是特意找到我,问我是否还记得史弘肇。”
“史弘肇,是前朝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么?”李延庆对这名字有些印象,但不是很清晰。
“没错,史弘肇乃是前朝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而且他临死前的本官与我一样,正是宋州归德军节度使。”
李重进见三儿子仍旧不是很清楚,便将史弘肇的生平经历细细讲解了一番。
李延庆仔细地聆听着,待到父亲说完,陷入了沉思。
李重进倒也不急,端起没喝完的热鸡汤细细品尝着。
片刻之后,李延庆若有所思道:“冯吉是想劝阿爹认清局势,好自为之么?但此刻阿爹所面临的局势,与史弘肇当初面临的局势,是不尽相同的。”
史弘肇死前权倾朝野,他本身是禁军头领,宰相、枢密使、三司使都是他的同党,禁军、枢密院、政事堂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后汉隐帝刘承佑要扳倒史弘肇,只能动用武德司这样的天子私卫,于朝堂之上当众击杀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李重进虽然在本官和差遣上,都与当时的史弘肇别无二样。
但李重进连侍卫亲军都无法完全掌控,两人之间权势的差距堪比天堑。
所以郭荣并不会像刘承佑忌惮史弘肇一般忌惮李重进,毕竟李重进手中的权势实在是不够郭荣看。
只要郭荣愿意,明天就能撤了李重进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之职。
不过郭荣考虑到多个方面的因素,目前还只是让李重进赴节镇任命,并未裁撤李重进都指挥使的差遣。
“是啊,冯吉是个聪明人,我并未陷入死局,多得是转圜的余地,这一点他不可能看不出来。”李重进放下手中汤碗,接着说道:“所以我才疑虑,为何冯吉要在我面前提起史弘肇?”
李延庆摸了摸颌下绒须:“也许,是冯吉欲反,想谋求阿爹的援助。”
“冯吉欲反?”李重进忍不住笑道:“他一介文臣,如何造反?靠他招募的那些个刺客么?”
李延庆却并不认为这是个笑话,回道:“正因为他是文臣,所以他才希望获得阿爹的援助。”
李重进闻言一愣,黑黄色的额头上挤出三条抬头纹:“你是说,冯吉想联合我一同造反?”
“是啊,不然他为何要在阿爹面前提起史弘肇?不就是暗示陛下对阿爹不满,希望阿爹能够看清局势与他联手么?”李延庆接着分析道:
“这几月我对冯吉一直保持高度关注,起初我以为冯吉和那帮老臣,是想要谋取更高的权位,可如今冯吉却在招募刺客、训练女察子,背后也许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行径,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的目的绝不仅是几个高位。”
李重进缓缓抚着肚腩:“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可文臣如何能造反?我还是不大相信。”
固有的思维一经确立,就极难改变。
自唐末黄巢起义以来,政治舞台上的主角从来就是武将。
文臣只是陪衬的绿叶,并在每一次权力斗争决出胜者后,为胜利者献上自己廉价的效忠。
但李延庆很清楚,如果按照历史的走向,那五年之后建立的北宋,毫无疑问是士大夫的天下。
而“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北宋,就是在周朝的基础上建立的。
这五年间,必然发生了一些足以改变历史进程的故事,一些不由史书记载、不为后人所知的秘事。
正是这些秘事,将武将的时代彻底掩埋,令文官势力崛起,成为新时代的主角。
现在,李延庆觉得自己也许触到了冰山的一角。
“我今日要去博雅书铺与冯吉交涉,既然他能试探阿爹,那我也能试探他。”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老谋深算
“试探?”望着儿子跃跃欲试的积极模样,李重进抚了抚颌下短须:“冯吉应该不会给你试探的机会。”
冯吉不会给自己试探的机会?李延庆一时间有些听不太明白,但隐约能琢磨出一些味道来。
仔细思忖了一会,李延庆缓缓说道:“阿爹是认为,冯吉已经试探完毕,也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所以他并不会再给我试探他的机会么?”
“没错。”李重进见儿子一点就透,老怀欣慰道:“冯吉是聪明人,见我当时并未呵斥他,他定然已知道我心存芥蒂,如此他试探的目的就已经达成。
而他也同样将自己的反意透露给了我,所以我并无再试探他的必要,他估计也不会给你试探的机会,今日你去博雅书铺交割九经,他也许连面都不会与你见,况且时机尚未成熟,我与冯吉还远未到公开合作的时候,联络也是越少越好。”
联络越少,两人已经合作的关系越难暴露,关键时刻也许就能产生奇效。
老辣如李重进当然明白,暗棋只有在它处于暗处时,才能发挥应有的功效。
说罢,李重进感到意犹未尽,他有一席话未能出口:三哥儿你毕竟还只有十六岁,尚未加冠,也无官职在身,冯吉此人向来高傲,在他眼里,你也许还没有资格与他对等相处,你天资聪颖,待你为官几年,定能脱胎换骨。
望着李延庆低头沉思的模样,李重进欣慰的同时又有些心疼,三哥儿仅十六岁,却要为家族的存亡整日操劳。
李重进这番话有那么点绕,李延庆花了些许功夫才想清楚其中门道。
简单来说,那就是冯吉和李重进都是聪明人,两人深知郭荣皇位稳固,此时造反绝无成功的可能,只能平白丢了全家性命。
且两人已经明白了各自的心思和处境,以后若是时机成熟,自会走向合作。
高手过招,一句“使相可还记得史弘肇乎?”就足以。
李延庆不由感慨:“原来如此,我算是明白了,那我今日去博雅书铺,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只要我出面,那就代表阿爹已经认同了冯吉,所以冯吉才刻意挑今天来试探阿爹。”
李重进轻轻颔首:“正是如此。”
“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说罢,李延庆便欲起身。
“且慢。”李重进叫住了李延庆,沉声道:“今日散朝时,郭荣有些体虚,站着都很是吃力,是内侍搀扶着离去的。”
李延庆闻言愣了愣,郭荣的身体已经如此虚弱了么?即便久坐之下气血不通,但郭荣才三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也许......
稍作思虑,李延庆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嗯,去吧。”李重进对他摆了摆手。
带上了李石等五名便衣护卫,以及两辆破旧的运货马车,李延庆从李府后门出发,径直去往位于翰林巷的博雅书铺。
坐在马车中,李延庆一直在琢磨着冯吉与父亲的交谈:
若是父亲一丁点反意都没有,全身心地忠于郭家,那父亲面对冯吉那番明显带有反意的试探,会作何反应?冯吉会有危险么?他自己有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李延庆稍作思索,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父亲正受到郭荣的猜忌,几乎被郭荣剥夺了领兵的权力,所以冯吉会认为父亲有所不满,因此便对父亲加以试探,并寻求合作......
而且冯吉并未给自己留退路,看起来,他是有恃无恐,吃准了阿爹对郭荣的打压心怀不满......
事实也正如冯吉所料,父亲正因无法领兵而心生芥蒂,为自己在军中将士间威望的日渐降低而夙夜忧虑,其中估计也有我的功劳,毕竟劝父亲早作准备的正是我这个当儿子的......
想到此,李延庆忍不住轻声一笑:“事情继续发展下去,冯吉就能成为我们的盟友,他作为已故文臣领袖冯道的儿子,在朝中的势力必然庞大,是相当有用的助力,不过时机还远未到来,郭荣在历史上逝世的时间可是显德六年夏天,距离此时还足有五年半。”
“不过...”李延庆转念又想到:“原本的历史早就随着我的穿越而变动,郭荣日日如此操劳,听说在寝宫中也常常工作到深夜,也许会比历史死亡时间更早也说不定,得尽早谋划......”
翰林巷地处开封东南角的左二厢,横跨五条甜水巷,呈东西走向。
这翰林巷正如其名,巷内店铺大多经营文房四宝,以及书籍。
巷内共有三家书铺,博雅书铺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家。
李延庆一行按照约定,抵达了博雅书铺的后门。
门口早已有书铺掌柜等候。
果不其然,冯吉并没有出现在博雅书铺。
李延庆虽然感到一丝遗憾,却也愈发钦佩父亲的老谋深算。
将带来的一千多贯现钱交给书铺掌柜后,李延庆指挥护卫将九经搬上马车,不多停留,立即驶离了博雅书铺。
......
冯吉并非不想当面见一见李延庆。
毕竟李延庆能以十五六岁的年龄,写出一篇老练的官样文章,这意味着李延庆相当聪慧老成。
冯吉对这等人才,向来是很感兴趣的,何况李延庆还是李重进最为器重的三子。
但冯吉今日却脱不开身,他受到范质的“邀请”,必须要在散朝后去政事堂一趟,范质有重要事项与冯吉商谈。
范质的邀约,冯吉自是不敢拒绝。
可当冯吉匆匆赶到政事堂时,范质却无暇见他。
原来范质刚到政事堂,就被郭荣召进了宫。
冯吉却不敢离去,只好在政事堂内等待范质。
日暮西山,范质终于是回到了政事堂。
“三郎,让你久等了。”范质步履沉稳地走入公廨内。
“下官见过范相公。”冯吉赶忙起身行礼。
范质打量了冯吉两眼,叹道:“几月不见,你又清瘦了不少,要多注重身子,少喝些酒,少沾些女色。”
冯吉心中冷哼一声,将头压得更低:“多谢相公关心,下官只是有些许隐疾罢了,早已不近酒色。”
“可老夫前些日子才听闻...”范质顿了顿,意识到自己与冯吉关系早已淡漠,而且自己自去年四月以来,一直有意地打压冯吉,自己早已没有立场再像从前一般教训冯吉。
也罢,范质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去年王相公曾举荐你为知制诰,陛下也有意于你,但老夫却进言劝阻,你会记恨老夫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警告
恨,冯吉当然恨范质了,而且是极恨。
正因为范质有意的打压和排挤,冯吉才会沦落为太常寺少卿这等闲差。
若无范质从中干涉,凭借冯吉的才学、资历和人脉,如今至少也能官至翰林学士或者知制诰,何须为一个三馆之职而四处求人?
“下官如何会记恨相公呢?”冯吉稍稍抬头,望着身着紫色官袍、身形干瘪的范质,恭谦地说道:
“在下才疏浅薄,性情粗犷豪放,实在难堪重任,能在太常寺内任个一官半职,已是在下的福分,万不敢奢求太多。”
冯吉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恨,因为他面对的是周朝的首相范质。
自后梁代唐,历经已有五个朝代。
每一次王朝的更替,不光是帝位会变动,朝中大员也会随之变动。
五个朝代的开创者在登上帝位前,都是一方节度使,而随着他们登上帝位,自然会将自己信任的幕府元从带入朝中,充当宰相、枢密使、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等要职。
但范质却是个例外,后汉时他就官至知制诰,郭威当天雄节度使时,范质并未在其麾下效力。
郭威入主开封建立周朝后,自己的幕府元从王溥却仅为三相,而与郭威关系淡薄的老臣范质却被郭威提拔为首相,这在五代尚是首例。
所以,对开创此等先河的范质,冯吉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视,他必须要装作谦卑受训的态度。
“你能如此想,老夫便放心了。”范质注视着冯吉:“老夫未曾不想让你发挥才干,只是你个性张狂,当今圣上又是个易动怒的性子,你若是做了翰林或者知制诰,常伴圣上左右,恐将......”
话说到一半,范质止住了。
冯吉在人前的印象,大抵便是如此,他喜爱声色犬马,父亲冯道死后也毫无收敛的迹象。
当然这都是冯吉他装出来的。
“相公的意思,下官全都明白,下官在太常寺内安分守己,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冯吉缓缓直起身,面色依旧恭谦。
“好,好,好。”范质连声称赞:“太师临行前仍放不下你,嘱托老夫对你多加关照,如今老夫也算是不负太师嘱托了。”
范质与冯道有过些交情,但不深,远谈不上嘱托。
冯吉抿了抿淡薄的嘴唇,脸上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多谢相公关照,下官感激涕零。”
说罢,冯吉干渴的眼角还真挤出了两滴眼泪。
范质缓缓抚着黑色的长须,一双锐利的倒三角眼紧紧盯着冯吉,直看得冯吉后背生汗。
片刻之后,范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今日朝会漫长,三郎你也累了吧,早些回去歇息,新年首月,正是太常寺忙碌的时候,你可不能让田尚书过于操劳,他毕竟年过古稀了。”
太常寺卿田敏的本官为工部尚书,太常寺卿为他的差遣。
范质话中的个中意味,冯吉是一清二楚,他恭敬地行了一礼:“下官告退。”
“嗯。”范质轻轻颔首,依旧坐在椅上,并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折子翻阅起来。
残阳如血,冯吉走出政事堂,漫步到路旁的一颗枯柳下,摊开洁白细长的手指,掌心全是汗渍。
想起方才范质那刀割似的眼神,冯吉不由长松一口气:“还好,我的所作所为,并未被范质这老匹夫发觉,不然就万事休矣......”
该回家了,冯吉步履轻快地朝政事堂的大门走去。
......
李延庆从博雅书铺返回家中,将一千册九经存储妥当,晚饭过后,便去找父亲。
李重进正在书房中翻看一张巴蜀的地图,见三儿子到来,抬起头道:“坐吧。”
“阿爹,果真如你所料,冯吉确实没有露面。”李延庆寻了把椅子坐下。
“嗯。”李重进将手中地图小心翼翼地叠好:“那一千册九经都拿到手了?”
李延庆嘴角泛起笑意:“已经存进库房了。”
“那便好。”李重进将手中地图放入一旁的抽屉:“方才宫中内侍传来了郭荣的旨意,后天开始,郭荣将在城南皇庄校射,我决定让你代表我们李家去参加。”
“是。”李延庆早有准备,一点不慌。
“此次校射关系到你的官阶。”李重进细致地讲解道:
“本来,按照我的官职,一年能够举荐三人为官,但你今年才刚十六,我若此时举荐你,恐怕会引起朝中非议,若是你能用高超的射术折服郭荣与众朝臣,那便是名正言顺,甚至还有可能直接获得差遣。”
李延庆略微思索后问道:“那若真是获得了差遣,是推掉还是接受?”
在此时,官员有权拒绝朝廷分配的差遣,而且也不会有明面上的惩罚。
不过没有后台的官员若是敢如此胆大妄为,那大概率一辈子也得不到任何差遣了。
但有些差遣危险重重,很容易丢命,譬如出使契丹、北汉等敌国。
一些官员在面对此等危险差遣时,即便丢掉仕途,也会拒绝朝廷的安排。
“推掉。”李重进没有半点犹豫:“若是郭荣当场给你安排差遣,你就以尚在国子监读书为由推辞,而且郭荣给你的差遣,九成会是入宫为殿直,这事有大哥儿一人便够了,你还是按照计划,继续走文官的路子。”
看样子这书还是要继续读,自己这一年是半点时间也不能浪费,必须通过律科考试,李延庆略微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这几日你在家多练练射术,我会亲自指导你。”李重进郑重其事地说道:“这次校射意义非凡,你必须给我拿下!”
两日之后,便是正月初十。
郭荣一早便在一众殿直的护卫下,沿御街向南出城,莅临城南皇庄。
此次校射将持续三日,头两日郭荣会检校禁军精锐、考察禁军内低中阶武官的骑术和马术,并对优胜者颁发赏赐和奖励。
对武官的考校内容包括开弓、步射,以及难度较高的骑射。
最后一日,郭荣才会腾出些功夫来考校京中衙内,并依照表现,给衙内们发放本官和差遣。
衙内们则只需考察步射即可。
对京中衙内们的考校,只是郭荣的次要目标,考察禁军中坚武官的齐射水平,才是郭荣的头等大事。
毕竟高阶武官数量有限,郭荣心中都有数,但中低层的武官数目繁多,整体水平如何,只能通过这种校射才能有所了解。
但对京中的高级武将和衙内们而言,这最后一日才是重中之重,毕竟差遣难得,即便是节度使的儿子,若没有差遣,那一辈子也只能当到从八品的供奉官。
即便是殿直这样最没有前途的差遣,不少衙内们也是甘之如饴。
有总比没有的好,得到差遣就有升官的机会,没有差遣,那就一辈子成空。
所以这最后一日的校射,往往激烈异常,也最引人注目。
第一百五十六章 校射(一)
正月十二,天清气明。
郭荣身着明黄色的御阅服,蹭亮的明光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并不算威严的大饼脸,也在龙纹兜鏊的映衬下显得气概非凡。
奋力拉开长弓,郭荣注视着前方三十步外的圆形箭靶,额角冒出一串热汗。
这身明光铠实在是太厚重了,郭荣本来是想穿美观又轻便的绢布甲。
明光铠和绢布甲都是唐朝流行的礼仪性铠甲,相比厚重又不透气的明光铠,轻薄美观的绢布甲更加贴身和舒适,但却失了几分威仪。
在精通礼仪的首相范质劝说下,登基刚满一年的郭荣为了树立自己威严的形象,还是穿上了更显气概的亮黄色明光铠。
因此在这三日里,郭荣每天都需要穿着这身沉重的铠甲出席校射比试,并且每天的第一箭都得由他来射出。
干脆就射偏好了,郭荣心底蓦然冒出偷懒的念头,拉弓的手就不由松了三分。
头两日,每天的第一箭郭荣都能射中箭靶,第一天还射中了靶心。
郭荣虽然离开了军队四年,但手头的射箭功夫却还没有尽数丢弃。
即便是登上了皇位,只要一有空闲,郭荣也会在宫中的后苑内拉上几弓。
但如果此时郭荣射中箭靶,等待他的又将是繁琐枯燥的群臣庆贺。
按照此时传统,皇帝若是首射中靶,在场所有臣子,上至三位宰相,下至数百殿直,都需依次为郭荣祝贺。
而这祝贺,从开始到结束,通常会花去小半个时辰。
群臣祝贺时,郭荣还需要穿着这身笨重的明光铠,像根木头一般立在校场中央。
郭荣已经体验过两次,不想再体验一次。
说实话,这种感觉,有那么点蠢。
“那就射偏。”身旁并无他人,郭荣低声自言自语着,旋即便松开了拉弓的右手。
箭矢毫无意外地脱靶了,甚至离箭靶足有小半丈远。
“陛下的射术很差么?”李延庆好奇地问身旁的大哥,两人坐在校场左侧的看台上,场中情形一目了然。
前两日的校射比试李延庆并未观看,需要他忙碌的事情实在太多:收购地皮、练习射箭、乌衣台各部门的建设,还要分不少心思在学业上......
而且再有八天,国子监也将开学,李延庆将会更加忙碌。
李延庆有时都觉得自己需要思考一下,该怎样合理地安排时间,才不至于疲于奔命。
在时间这一点上,老天对每一个人都是绝对公平的,李延庆即便身家再富有,一天也只有十二个时辰。
郭荣绷紧的手松开的那一瞬间,精通射术的李延顺看得很明白,偏过头低声向弟弟解释:“陛下是故意不中靶的。”
李延庆扭头望着大哥:“哦,为何?”
“兴许是陛下腻了。”李延顺回想起前两日的场景,不由咧嘴笑了笑。
李延庆望着朝北边高台走去的郭荣,他步履很是沉重,虽身披金甲,但肩膀却肉眼可见的有些垮塌。
“应该是累了。”李延庆轻声说道。
“嗯,陛下经常工作到深夜,三天前更是四更才入眠。”李延顺经常在宫中值夜班,所以对郭荣的生活作息很是了解。
“好了,不说这个了。”李延顺结束了这个不太舒服的话题,拍了拍李延庆的肩膀:“如何?今日你有信心么?去年我可是拿了头名的,赏赐的那条金腰带现在就在我屋里头挂着呢!”
对于校射的优胜者,皇帝不会吝惜赏赐,通常是金质或者玉质腰带,以及西域骏马之类的。
李延庆微笑道:“头名不敢说,但中个十五六箭却是毫无问题。”
其实李延庆这还是往少了说,他在家中练习时,一般二十箭能中十八发的样子。
根据规则,步射比试是一人二十支箭矢,根据中靶次数以及弓箭规格来排名,中靶次数越多,弓箭斗数越高,那排名就越高。
“这么多吗?”李延顺收回搭在弟弟肩上的右手,语气中带着惊讶:“我记得你用的弓是七斗弓吧?这弓可不轻啊!”
“原来是七斗。”李延庆回道:“不过在阿爹的建议下,已经换成八斗了......”
就在兄弟两人交谈的时间里,郭荣已经卸下了身上笨重的明光铠,换上一身白色淡雅的常服,头戴两翅幞头,在几名内侍的簇绒下,登上了北边的看台,并宣告今日校射正式开始。
首位登场者身着弓手专用的半身札甲,手握长弓,腰跨箭袋,红色的头带随风飘扬,可谓是英姿勃发。
李延顺定睛一看:“这不正是你大舅哥么?”
“还没定下的事呢。”李延庆当即辩驳,不过他的目光也一直紧锁在安守忠的身上。
这安守忠当真是一表人才,未来可期,李延庆心中不由生出感慨。
安守忠朝着北边高台拱手行了一礼,旋即张弓搭箭,一连将二十支箭矢全部射出。
“十四...十五。”李延顺惊呼:“你这大舅哥很了不得啊,竟然能二十中十五,你这次想拿头名恐怕有些难度了。”
“我其实并不想拿头名。”李延庆笑了笑:“只要成绩过得去,能得到官阶就行。”
李延庆不想太出风头,低调发育最稳妥,为此他还特意让父亲动用了点关系,将自己的出场顺序放在了末尾。
为的就是观察各参赛选手的成绩,以此来决定自己该中靶多少箭。
实力够强,就有选择的余地,李延庆深以为然。
安守忠在一片喝彩声中昂首走出校场,下一位的出场者又是李延庆的熟人。
这不是赵匡义么,李延庆望着校场中央正在调试木弓的小胖子,嘴角不由勾起了一丝微笑:这小子能中十箭就顶天了吧。
“哦哟,这人我认得,应该是赵弘殷家的吧。”李延顺此时也注意到了新登场的赵匡义:“这厮去年好像就参加过一次校射,不过射术稀烂,对你根本就构不成威胁。”
李延庆右手托着下巴问道:“很烂么,他的射术?”
“烂透了。”李延顺嗤笑一声:“他去年八月也参加过一次校射,十支箭里,好像都没有三支中靶的。”
“那还真是有够烂的。”李延庆皱了皱眉:怪不得北宋在赵匡义在位时打了那么多场大败仗,原来这小子压根就不会武艺和领军作战。
李延顺笑着望向场中:“这厮要开始了,等着看笑话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 校射(二)
赵匡义站在校场中央,感受着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目光,头皮一阵发憷。
一滴热汗从额头顺着鼻梁骨一路淌到鼻头,赵匡义抬起右手擦掉汗珠,心中不住地咒骂着:该死,又要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我就不该参加这狗屁的校射比试......
想归想,赵匡义根本别无选择。
赵匡义他爹共有五个儿子,老大早亡,老二赵匡胤已经从军多年,不可能再来与一帮十几、二十出头的衙内们同台竞技,而往下数,老四赵匡美今年才刚满八岁。
没办法,即便赵匡义这个排行老三的武艺不怎么样,也只能是硬着头皮来参加校射比试。
校场内逐渐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立在场中央的赵匡义身上。
知道上次校射结果的人大多等着看赵匡义的笑话,也有些人对他抱有期待。
“我记得这赵家老三,去年八月也参加过校射吧。”郭荣坐在北边的高台上,眯着眼,盯着场中身披札甲的微胖少年郎。
郭荣最近一年因为夜夜秉烛夜读,视力下降得很厉害,但记忆力还是一如既往的牢靠。
立在一旁的内侍张守恩细声道:“回陛下,这赵匡义去年八月确实参加过校射,但是成绩似乎不大优秀。”
“既然赵弘殷还敢让他来参加,那想必是有所长进。”郭荣瞥了眼左边不远处坐着的赵匡胤。
看着赵匡胤焦急的神色,郭荣笑了笑,从身边小几上捏起一块蜜饯金桔:“你替朕记住,如果这赵匡义的射术还如去年那般稀松,那就罚他三年不得荫补。”
张守恩当即答道:“是,奴婢记住了。”
场中的赵匡义磨蹭了一小会,最终还是拉开了手中长弓。
反正横竖都是要丢脸,赵匡义决定豁出去了。
第一箭...没中;第二箭...又没中。
一直射到第六箭,赵匡义才终于中靶了一次。
而对于这勉强射中靶边的一箭,全场观众纷纷回以沉默。
还好在座观众大多有官职在身,都好面子、讲究矜持,基本无人致以嘘声或者谩骂。
赵匡义羞愧地低下头,望着腰间半满的箭囊,拿着弓的左手微微发颤,额角不由地直冒汗。
这汗,一小半是热出来的,身上的札甲确实有些闷热,而另一小半则是出于惊吓。
赵匡义甚至开始怀疑人生: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水平怎么又退步了?为何六箭才能中一箭?自己昨日在家中练习时,不是能二十中八,甚至二十中九的么?
说来奇怪,无论是赵匡义的父亲赵弘殷,还是他哥哥赵匡胤,两人都是射箭的个中好手,偏偏到了赵匡义这,就丁点武艺天赋都没能继承到。
无论是射术还是马术,亦或是兵法,赵匡义都难以掌握好,至多也就到一般人的水准,再难有寸进,所以赵弘殷才会让赵匡义从文。
郭荣在高台上看得是直摇头,口中的蜜饯也有些失味。
但旋即,郭荣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赵匡义相隔四个月后再登台,为何射术还是如此稀烂,不但没有丝毫长进,甚至还退步了?
郭荣略微思忖一番,觉得这应该是赵弘殷刻意为之,估计是为了压制下赵家的风头,赵家去年下半年在京中可谓是风头一时无两。
“这赵匡义怕是不行了。”张守恩轻轻俯到郭荣的耳边:“奴婢瞧他手都在抖,估计拉弓都成问题。”
“那便让他下去,剩下的箭也不必射了。”郭荣抚了抚唇上浓密的八字胡,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既然你赵弘殷要演,那我就配合你一次。
左侧看台上,李延顺抚掌大笑:“这赵匡义果然不行,这下子他估计连弓都拉不开了。”
对官场迟钝如李延顺也很清楚,赵家是能够威胁到自己父亲地位的,所以赵匡义表现不行,李延顺是毫不掩饰地致以嘲笑。
“确实有些不太行。”李延庆看到了表象,心中却想到了另一层:赵弘殷和赵匡胤应该是知道这赵匡义射术如此不堪的,那为何还会派他来参赛呢?
是要刻意示弱么?李延庆暗自猜测:赵家父子去年齐齐升官,皆为禁军重要将领,在京中引起了不少人的嫉恨,此番派射术稀烂的赵匡义来参赛,八成就是打得示弱的主意,也许这赵匡义稀烂的射术还是装的呢......
不光李延庆和郭荣认为赵匡义在演,现场不少观众也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赵弘殷、赵匡胤父子两人在军中威名赫赫,同为赵家人的赵匡义不太可能武艺稀松,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但只有赵家父子三人真正清楚:赵匡义的武艺是真的拉胯。
短短几秒钟的功夫,李延顺已将黯然离场的赵匡义抛到了脑后,注意力放到了下一位登场的选手身上:“哦哟,是陈州节度使向训家的大郎向德明,我去年造访向家时见过他。”
李延庆从思索中转醒,将目光投向校场。
向德明生得一张国字脸,体型矮壮,与前两位出场的选手一样,穿着弓兵标配的半身札甲。
李延顺讲解道:“我听说他射术也还过得去,但并无他爹向训那般能耐。”
在宫中做了近两年殿直,李延顺对京中衙内们的武艺水平基本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向德明最终二十中十二,拿了个还算过得去的成绩。
下一位参赛者出场时,李延顺再度讲解了起来:“这是王景武,河中节度使王仁镐的二儿子,武艺还过得去......”
“这是郓州天平节度使郭从义家的二子,郭守信,我也见过,不过这人看起来文绉绉的,估计不大行......”
果不其然,郭守信仅仅二十中七。
“这又是...”
在大哥细致的讲解中,李延庆见识了不少朝中重臣家的后辈,略微了解了他们的武艺水平。
随着一位位参赛选手入场离场,太阳也从旭日初升转为日上三竿。
即将轮到李延庆出场了。
“三哥。”李延顺用力地拍着弟弟的肩膀:“不用心急,放平心态,就能发挥正常水准。”
李延庆抖了抖肩,站起身:“大哥,我晓得,我去去就回。”
见自家三弟如此自信,李延顺挤眉弄眼道:“不过你也没必要表现太好,头名就让你大舅哥拿好了。”
“嘿嘿,这是自然。”李延庆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自己不光要拿下官阶,安家小娘子自己也要拿下。
第一百五十八章 校射(三)
“这一个也不怎么样啊。”郭荣百无聊赖地看着校场中射箭的矮个少年:“这都十五箭了,才中靶五箭,王彦超是怎么教儿子的?”
校场中正在射箭的少年,正是许州节度使王彦超的独子,今年刚满十七的王遵。
王彦超此时还在河北胡卢河戍边,并监修河道挖掘工程,妻儿子女皆留在京中。
郭荣又看了两眼,彻底没了兴致:“王遵下一个是谁?”
张守恩悄悄摊开掌心,偷偷瞧了眼掌心中的名单:“回陛下,是李重进家的三子,李延庆。”
“李重进的三子?”郭荣挑了挑眉:“朕记得你去过李重进府上,这李延庆不会也是与李重进一样的黑肥子吧?”
听闻是李延庆,郭荣突然想起了两桩往事:去年八月,赶赴宋州征收夏税的陶文举曾上过一份密折,称宋州那个“借贷与民”的法子与李延庆有莫大关系。
其二,郭荣去年巡查国子监时,曾在国子监内举行过一次考校,李延庆那篇老练的官样文章让郭荣有些讶异。
两相结合,郭荣认为李延庆就是个当文官的料。
可今日李延庆却出现在了校射比试的校场,令郭荣略感意外:莫非这李延庆还有一手好射术么?
“奴婢确实见过李延庆一面。”张守恩细声回道:“不过他外表不似李重进,反而有些...”
就在此时,王遵已经射完二十箭并退场,一名外形俊朗的少年昂首步入校场内。
张守恩一直盯着校场,见李延庆出现,当即提醒:“陛下,那就是李延庆。”
“哦?”郭荣眯着眼,看向正在校场中央调试弓箭的少年郎,只见他身材匀称,形如松柏脊如剑,身着亮色札甲,脚蹬黑色革靴,头上黑色绸带随风轻荡。
而且这少年郎的眼中透露出一种不常见于这个年纪的坚毅,郭荣虽然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他能略微感受到这股熟悉的气息。
因为郭荣年轻时,也是如此英姿飒爽、志存高远。
“想不到啊。”郭荣不由感慨:“这李延庆竟有如此风姿,半点都不像他那黑肥子父亲。”
见校场正中的李延庆已经拉开长弓,郭荣问道:“这李延庆可有官身和差遣。”
张守恩略作思索后答道:“应该是没有的,奴婢记得他去年八月才刚满十五,且尚在国子监内就读。”
“嗯。”郭荣轻轻颔首,心中已经做了决断:如果这李延庆射术高超,那就赏他个八品的武官官阶,并调他入宫为殿直,在身边观察和培养几年,若当真文武双全,那就三四年后外放当个地方官,也好造福一方百姓。
对于真正的人才,只要忠心实干,郭荣向来不会吝啬官位与赏赐。
而且文武双全的官员,最适合镇守一地,郭荣是想把李延庆当封疆大吏来培养。
校场中央,李延庆张弓搭箭,锐利的眼神死死盯住六十步远的箭靶。
李延庆并不着急,静静地聆听着弓弦因紧绷而发出的轻微爆响。
片刻之后,李延庆的整个意识世界中,仿佛只余下自己、手中的弓箭,以及面前的箭靶。
四面八方的观众、脚踏的地面、头顶湛蓝的天空、以及飘荡的微风都失去了踪影。
时候已到,李延庆眼中精光一闪,右手拇指和食指骤然松开,一声惊雷,箭矢破空而出。
箭矢并未射中靶心,而是钉在了李延庆预想中的箭靶左下部。
“很好。”李延庆放下弓箭,低声赞赏了自己一句,右手顺势从箭袋中取出下一支箭矢。
很快,李延庆便射出了十六支箭矢,中靶十二次,且无一次射中靶心,其中甚至有两箭射在了靶边上,差点就未能中靶。
郭荣一直认真地关注着李延庆,见李延庆成绩并不算太出色,不由微微皱眉:“看起来较为一般呐,并无李重进和李延顺那般射术。”
张守恩附和道:“确实,这李延庆看似十六中十二,可有三、四箭都极为勉强,射术难称精通。”
“可惜。”郭荣叹惋道:“若是他射术也高超,那便是我大周之福了。”
对于人才的选拔,郭荣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郭荣坚信,精通武艺兵法者,必然射术高强,因为箭术高强者不光要身体健壮、耳聪目明,还需要有不为外物所动的坚毅内心,而内心坚毅者,掌握其他才能时,便能事半功倍,能力自然也就出众。
张守恩见郭荣情绪有些低落,连忙劝慰:“不过这李延庆十六都不到,还很年轻,陛下可静观之,待来年再看,且首位出场的安守忠可谓是文武双全,不失为一可造之材。”
“也是。”郭荣脸色稍霁,今日还算是有所收获,只要对安守忠多加栽培,并适当地给予他一些历练,那就未来可期。
首位登场的安守忠,在离场后便坐在了右侧看台上。
相比起北边高台上的郭荣,坐在低处的安守忠能够看得更细致些。
在精通射术的安守忠看来,李延庆的射术可谓是相当不错,捏弓弦的手臂能够做到纹丝不动,眼神也相当集中和锐利,李延庆只需再练上个一两年,便是妥妥的射术高手。
安守忠双手抱胸,心中暗赞:这李延庆文武双全,而且气质上也符合小妹的要求,家室也与我安家门当户对,确实是个联姻的上好选择......
校场中,李延庆已经将二十支箭矢悉数射出,共计中靶十四箭,比安守忠少了一箭,目前与两名出场过的选手并列第二。
不过安守忠中靶的十五箭有两箭都是命中靶心的,而李延庆并无一箭中靶,两人的成绩看似相当,其实还是有些差距的。
李延庆卸下身上札甲回到看台上时,校射比试已经接近尾声。
待到最后一名参赛者射击完毕,李延庆的最终成绩便定格在了第二。
“三哥很不错。”李延顺咧嘴笑着,用力地拍打弟弟的臂膀:“而且你才十六不到,二十箭中十五,说出去不丢咱们李家的脸。”
“过得去就行。”李延庆面露微笑,最近肩膀挨打的次数多了,有抗性了,一点不疼。
不久之后,颁奖仪式在校场正中举行,替郭荣发放奖励的是他的贴身内侍张守恩。
最终,李延庆与两名并列第二的衙内得到了八品供奉官的官阶,而独占鳌头的安守忠不光官升两阶,还得到了郭荣赏赐的西域宝马一匹、以及玉带一条。
第一百五十九章 婚姻如战场
正月十五日,清风暖融。
显德二年的正月出奇的暖和,开封城内的柳树纷纷抽出新芽,桃树也尽皆挂上了花苞。
辰时刚过,在一众护卫、侍女的陪同下,李延庆与继母翟氏去往陈王府,准备与安家母女一起,共赴大相国寺。
抵达陈王府门前,安家的队伍早已准备妥当。
大户人家出行,还是主母去大相国寺拜佛这等大事,陪同人员自然是比较多的。
两家人马合成一队,组成了一支三十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奔向大相国寺。
每月十五是大相国寺例行举办“万姓交易”的日子,寺庙的南半段会摆有各式摊位,挤满前来购物的开封市民。
作为大相国寺的熟客,又是出手阔绰的大金主,翟氏早早就派了亲信去寺内通报,一行人在知客僧的引领下,从幽静的北边后门入寺。
进入相国寺后,身着淡青色襕衫的李延庆跟在继母翟氏身后走下马车。
襕衫在此时多流行于学子书生间,身着襕衫,腰挂玉佩的李延庆多了三分温雅,英气更加内敛。
自上月陈王府与安清念有过一面之缘后,李延庆还未见过她,今日说是拜佛,其实却是与她相亲,李延庆自然将目光投向同行的安家马车。
从安家豪华四驾马车上率先走下的,是两名身着蓝色襦裙的年轻侍女,两名侍女走下马车后,伸手帮扶着鬓发已苍的曹氏下了马车。
而后从马车上跳下一名身着淡粉色落地长裙,头戴黑丝帷帽的娇俏少女。
少女一不小心没能站稳,两只小手像小鸭子般扑腾一番,才勉强站定。
这安清念还怪可爱的,李延庆忍住笑意,望向少女,却只能看到一张隐在黑纱之后,朦朦胧胧的娇小脸庞。
安清念似是察觉到了李延庆的笑意,瞪着眼看向李延庆。
起初,李延庆能看到安清念略微嘟起的小嘴,似是在生气,可转瞬,安清念就稍稍张大了嘴,很是惊讶。
嘿嘿,知道相亲对象就是曾经为你抓狸猫的仆役,你会作何感想呢?李延庆见继母翟氏已经迎了上去,嘴角扬起亲和的微笑,走到安家母女面前躬身道:“在下李延庆,见过安家主母和安家小娘子。”
曹氏已与翟氏寒暄了两句,然后望向一表人才的李延庆,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扶起李延庆:“不必多礼。”
对于李延庆,曹氏早已做过比较充分的调查。
知到李延庆就读于国子监,曹氏便派人去拜访李延庆的老师尹季通。
尹季通给李延庆的评价相当高,李延庆在国子监成绩优秀,还是律学馆的学录。
甚至连李延庆考试时的试卷,曹氏都打点关系弄来仔细检阅,对李延庆一手工整的楷书是相当满意。
而射术上又有儿子安守忠做保证,李延庆可谓是文武皆通。
李家也基本能与安家门当户对,对于这门婚事,总体来说曹氏是相当满意的。
当然了,精明如曹氏,不光对李延庆进行了仔细调查,对每一位备选女婿她都做了尽可能详尽的调查,最终才选择的李延庆。
曹氏最宠女儿安清念,在女儿的恳求下,她还是决定带女儿来当面见见李延庆,若是女儿对这位既定的夫婿不满意,那便再作考虑。
李延庆顺势直起身,稍稍低头,态度很是恭谦,但还是分出了些目光瞄向安清念。
此时安清念表面已平复了心绪,微张的小嘴已紧紧闭上,隐在黑纱后的眸子死死盯住李延庆,心中思绪如岩浆般沸腾:这李延庆就是之前为我寻猫的李府仆役?他为何会装成仆役进陈王府?出现在我面前又是偶然还是刻意?他又是如何看待我的......
即便聪慧如安清念,碰上这种蹊跷的事情,也难以理清思绪,小小的脑袋中此刻装满了疑惑和不解。
李延庆已经礼毕,曹氏却没能听见女儿的回礼,扭过头,却见女儿直直地愣在原地,连忙低声呼唤:“念儿。”
安清念方才回过神来,退后一步,优雅地回了一礼,并未做声。
又是一番寒暄,在知客僧的引领下,作为东道主的翟氏搀扶着安家主母曹氏走在前头,李延庆则与安家小娘子并排跟在后头,带来的侍女和护卫尽皆留在原地看守车马。
翟氏和曹氏如此安排,是要特意给两位小年轻留下空间,好让两人加深彼此间的了解。
安清念有意地放慢脚步,与李延庆渐渐落在了两位母亲的后头。
漫步在松林掩映的幽静石子路上,李延庆终于酝酿好了措辞,望着还不到自己肩膀高的娇小女孩:“我知道,你心中此刻对我有很多疑惑。”
安清念轻轻点了点头,她早已理清了思绪,并对李延庆之前装作仆役的行为有了诸多猜测,她自然也想听听李延庆的解释。
“我之前扮作仆役入陈王府赴宴,如有冒犯,还请安家小娘子谅解。”李延庆尽可能地放慢脚步,柔声道:“我的大哥李延顺为人木讷,我的嫂嫂希望我能随同大哥赴宴,替他排忧解难,但我年岁太轻,又无官身,贸然赴宴是对安家的不敬,故而才出此下策。”
安清念停下脚步,敏锐地问道:“你们的目的恐怕不止如此吧?”
对于安清念的反问,李延庆早有准备,他早就派人通过各种手段,从安家的侍女和仆役那将安清念的性情打探清楚。
李延庆很清楚,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仅仅十三岁的懵懂少女,而是一位聪慧伶俐、饱读诗书,能为母亲和兄长出谋划策的早熟女孩。
自己若把安清念当成无知的小姑娘对待,那绝不会有好结果。
而且安清念在安家的地位颇高,自己只有取得她的好感,这门婚事才会有结果。
生活如战场,婚姻更是如此,李延庆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是的。”李延庆微笑着解释道:“京中局势波云诡谲,而我李家又时刻身处旋涡之中,陈王府大宴京中衙内,正是打探局势的机会,我们李家自然不会放过。
而在下无意间冒犯了安家小娘子,确实只是一个意外,在下当时身体不适,寻了仆役问清方便之所,却因陈王府占地甚广而迷了路,所以在下才会在为小娘子寻到狸猫后不辞而别。”
第一百六十章 难猜的女孩心思
接受过良好现代教育的李延庆,毫无疑问是一个理性的人。
在对待事物和问题时,李延庆都会下意识地去观察和认知,并对其加以分析和归纳,并总结出一些概括性的结论。
即便是穿越之后,李延庆也一直遵循这一认知逻辑。
而且李延庆日常交往的人,大多为成年人,他们一般拥有充足的社会经验。
少数未成年者,譬如堂弟李延德、部下张谦和等,他们虽然缺乏社会经验,但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具备相当的理性。
所以,在与这些理性的人来往时,李延庆无需过多改变自己的思维模式,即可取得很好的成效。
说得直白点,大家都是讲道理的,而道理通常又是约定俗成,所以只要李延庆也讲道理,那互相来往时自然都很舒适。
从李延庆打探的情报来看,安清念不光饱读诗书,而且还相当聪慧早熟。
所以安清念虽然年龄不大,但李延庆也将她当做一位理性的人,自然而然地就用与理性人来往的方式,去与安清念交往。
但安清念不一样,她年龄小不说,还是一位陷入恋爱的少女。
就在方才下马车见到李延庆的那一霎那,安清念就喜欢上了李延庆。
这种喜欢虽然有那么点无从说起的淡,充满着少女的遐思,但毫无疑问就是真心的喜欢。
安清念之前还从未喜欢过男子,从小受到的优秀教育就教导她,她未来的夫婿必然是与安家门当户对的衙内,必然出自开封的豪门。
所以在襄阳长大的安清念看不上任何周边的年轻男子,而且在襄阳也没有年轻的男子敢接近她。
在随母亲来开封的路途中,安清念知道自己的婚事即将被定下,她心中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
安清念很清楚,自己作为安家的女儿,自己的婚姻必然要接受家族的安排。
但仗着自己深受母亲和哥哥的宠爱,安清念又拥有一点点自主选择的权力。
在母亲和哥哥替她挑选出的六名候选人中,安清念最为中意的便是李延庆。
虽然安清念之前从未与李延庆见过面(她自认为),但根据哥哥和母亲的描述,李延庆长得是一表人才,不光没有武夫的粗鄙,而且还文武双全,完全符合安清念想象中丈夫的形象。
安清念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李延庆,只不过她想要在婚事定下之前,亲眼见一见李延庆,看看他是否真的如哥哥与母亲所描述的那般优秀。
所以才会有今日李、安两家结伴同游大相国寺。
所以安清念才会一下马车,就喜欢上了李延庆,即便李延庆曾经装作仆役溜进陈王府,即便李延庆曾经因此骗过她。
这又如何呢?李家早已同意婚事,只要安清念点头,这门婚事就会成为定局,李延庆就会成为她的丈夫。
就这么点小事,犯得着与丈夫为难吗?
陷入爱恋的十三岁少女,即便通晓事理,却不能完全做到理性,感性反而会占上风。
安清念本就不愿责怪李延庆,而且她也不认为这事情有多了不得。
之前反问李延庆是否别有目的,完全是因为安清念足够敏锐,下意识地反问。
此刻听李延庆认认真真地解释了一大通,安清念忍不住掩嘴轻笑出声:这家伙也太认真了,自己明明没当回事,他却如此郑重其事......
李延庆略感意外,自己这一番解释是早已打好腹稿的,绝无可能出现逻辑上的问题,为何安清念会笑出声呢?
“可是小娘子还有什么疑惑?需要在下再细细复述一遍么?”李延庆略感焦急,深怕自己得罪了这位娇俏的女孩,从而导致联姻告吹。
李延庆可不愿意联姻失败,安家是极为重要的助力,未来也许能发挥巨大作用。
“不必了。”安清念停下脚步:“我不会因此而责怪你。”
说着安清念摘下黑纱帷帽,俏脸微红:“替我拿着这个。”
伸手接过帷帽,李延庆还未看清楚安清念的面容,她却扭头轻快地向前小跑,耳边梳成圆环的发髻左右摇曳,淡粉色的裙摆上下翻飞。
李延庆手拿帷帽,快步跟上。
还未等李延庆开口,安清念忽地停下脚步:“你须承诺我一件事。”
“说吧。”李延庆也跟着停了下来,他能够感受到少女微微急促的呼吸。
“我都还没说是什么事,你怎的就答应了?”安清念转过身,小小的脸颊涨得通红。
李延庆盯着少女闪躲的双眸,认真地说道:“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即便对感情迟钝如李延庆也明白了,自己面前的女孩似乎动情了。
不过这情话,是不是有点土了...李延庆心中默默吐槽。
“你...”安清念脸上红晕又深了几分,两个圆嘟嘟的小耳垂都染上了粉色。
情话虽土,却很有效果,李延庆心下一喜。
正当李延庆准备趁胜追击时。
安清念却突然掉头就跑,一蹦一跳地追上了前头的翟氏和曹氏。
只见安清念抱住了母亲曹氏的手臂,踮起脚尖,在曹氏的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
曹氏先是回头看了眼李延庆,而后低头望向女儿,露出慈祥的微笑,并轻轻抚着安清念的头。
女孩的心思当真难猜,前一秒还面红耳赤、扭扭捏捏,后一秒就变了脸色,也不知道安清念究竟与曹氏说了些什么...李延庆轻轻摇了摇头,快步追了上去。
在知客僧的带领下,一行人逐渐进到了相国寺内院的核心区域。
正月十五,不光只是相国寺的“万姓交易”日,也是京中各豪门上香拜佛的吉日。
弥勒殿前的大广场归开封普通市民所用,弥勒殿后幽静的内院则归上香的贵客所用。
李延庆随着继母翟氏与安家母女,一道拜访香烟缭绕、人来人往的资圣阁、文殊阁、普贤阁,以及正殿弥勒殿。
虽不信佛,但李延庆还是跟着两位长辈,有样学样地上香、跪拜。
待到拜完所有重要佛殿,今日的拜佛就算完毕,一行人也就此踏上了归途。
而自从安清念掉头跑到母亲身边后,李延庆就再也未能与她搭上话。
每当李延庆想要靠近安清念,她就慌慌张张地跑到母亲曹氏的身后,不给李延庆开口的机会。
所以,一直到踏上返程的马车,李延庆最终还是没能知道:安清念到底想让自己承诺她什么?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不能一蹴而就
陈王府的大浴室内清波荡漾,热气腾腾的水面上漂浮着五彩缤纷的各色花瓣,荡漾着淡雅的香气。
身着薄纱的安清念坐在浴池旁的一条小木凳上,侍女抱玉在她身后为她梳洗长发。
“小娘子,那位李家三衙内为人如何?长得俊不俊?”抱玉轻柔地揉搓着安清念的秀发。
安清念似乎并未听到抱玉的问询,依旧呆呆地看着水面上飘荡的花瓣。
“小娘子?”
安清念这才回过神来,仰头撇了撇嘴:“什么俊不俊的,也就这样啦,很一般。”
抱玉忍不住打趣道:“是么?可奴婢见小娘子归家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奴婢还以为是叫那位李三郎勾去了魂魄呢!”
在安清念身边照顾起居的四名侍女,都是从小就被安家买下,并陪伴安清念学习和成长,故而与安清念关系十分亲密,而且个个都通晓文墨。
“你这蠢婢子,我怎会被那等...”安清念气急败坏,正要发作,却陡然偃旗息鼓了下来,低着头软声道:“我才不会被他勾去魂魄。”
抱玉拿起一盒添有各种名贵香料的澡豆粉,细细地涂抹在安清念的秀发上,一边涂一边念叨着:“依奴婢看,这李三郎定然是一个貌比潘安的美男子。”
作为安清念的贴身侍女,在安清念嫁人之后,侍女们也会作为媵妾陪嫁。
所以,安清念嫁的丈夫,未来也是侍女们的丈夫。
作为一个刚满二八的少女,抱玉当然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是一位美男子。
见自家小娘子自相国寺归来后一直魂不守舍,抱玉当然认为她是被未来的夫婿所迷住了。
安清念晃了晃头:“你可太抬举他了,他根本就与潘安不是一类人,潘安唇红齿白、面容清秀、文采风流,这李三郎啊是一样都沾不上。”
其实,李延庆若真长成潘安那样的文弱美男子,安清念反而还看不上。
出身于武将家庭的安清念,父亲和兄长都精通武艺,她自然更中意勇武些的男子。
而自幼饱读诗书的安清念,又希望自己的夫婿不仅只是一位武夫,最好还能兼具一些文才。
所以,一见到允文允武,同时具备文武两种气质的李延庆,安清念是一眼就喜欢上了。
抱玉舀起一勺温水,冲洗着安清念头发上的豆粉:“那小娘子可否给奴婢说说,这李三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安清念俏脸微红:“他啊?一个呆子。”
......
李延庆正在自家浴池中泡澡,一头乌黑的长发飘散在温润的池水中。
从香烟缭绕的相国寺回家后,李延庆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香火味,于是用完午餐后便钻进了浴室。
让侍女替自己洗完头发后,李延庆便让侍女离开了浴室,他想一个人静静。
仰头望着粗壮的房梁,双手撘在浴池边,双脚肆意地趴开,李延庆忍不住舒服地长叹出声:“呼~”
突然,李延庆听到了一阵沉重的木屐身。
有人在接近浴室,吨位还挺大。
当李延庆扭头看向左侧的房门时,袒胸赤膊的李重进推门而入。
李延庆正欲起身行礼,却注意到自己此刻可是浑身赤裸,起身也不是,坐着也不是,一时间有些尴尬。
“坐着吧。”李重进咧嘴笑道:“无需起身。”
李重进扯下身上白色的短打,像一条肥硕的海豹般滑进了浴池。
滑进温热的洗澡水中,李重进舒爽地伸了个懒腰:“我听你阿娘说,安家小娘子似乎很中意你啊?”
李延庆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洗澡水:“也许吧。”
对于安清念是否真的喜欢自己,李延庆并不能完全肯定,自己哪能猜透安清念那狡黠女孩的真正心思?
“也许是什么意思?”李重进仰靠在池边:“看中就是看中了,没看中就是没看中,总得有个定论吧。”
李延庆又回想了一遍安清念那娇羞的小模样,轻声回道:“那应该是看中了。”
李重进满意地点点头:“你可是咱们李家最出色的后辈,被她看中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李重进话风一转:“你切不可因此而自满,即便安家主母与安家小娘子都中意你,但若无安审琦的认可,这门婚事也是成不了的。”
“是。”李延庆当然不会因这点小事而自满,只是,自己又该如何得到远在襄阳的安审琦认可呢?
李重进看出了儿子的担忧,咧嘴笑道:“安审琦那边倒与你关系不大,他更看重的是我。”
说着,李重进摸了摸胸口浓密的黑毛:“我估计,安审琦会将这门婚事往后拖延,而且也不会让女儿与你订婚,只会定个口头婚约。”
李延庆略微思索一会后说道:“是因为朝廷未能对南唐用兵么?”
“是啊。”李重进感叹道:“朝廷不对南唐用兵,我便没有领兵的机会,而安审琦也会继续首鼠两端,你别看他将独子交给郭荣,还大张旗鼓地在京中为女儿挑选夫婿,就以为他会对朝廷忠心耿耿,朝廷如若不能击溃南唐主力,安审琦便不会离开襄阳入开封。”
事情都是一环扣一环,李重进如果不能领兵,他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差遣就有名无实,李家的地位会因此而大打折扣,而安审琦就会对两家的婚事犹豫不决。
同时,朝廷如果不下定决心对南唐用兵,并击溃南唐主力,那安审琦便会继续稳坐襄阳城,对周朝和南唐两头示好,两头也不得罪。
毕竟周朝前边的四个朝代都很短命,谁也不清楚周朝哪天就会完蛋。
坐拥山南东道五州之地的安审琦手握重要筹码,无论中原如何风云变化,安家的地位依旧崇高,郭荣和后继的朝代也不敢将他的妻儿子女们怎么样。
况且安清念年纪还小,并未到急于嫁人的年龄,婚事往后拖延个两三年,也是毫无问题的。
李延庆只需稍作思考,便将其中关节要害基本理清。
“看来,我这婚事是不能一蹴而就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婚姻的筹码
“不能一蹴而就么...如果我所料不差,那便是如此。”李重进长吁一声:“今年咱们李家注定会不太顺利。”
李重进此番入京,主要目的就是促成郭荣讨伐南唐,并成为攻讨南唐的前线都部署,也就是总指挥官,以稳固自己在禁军将士心中的威望。
可惜受阻于国家财政困窘,郭荣最终还是决定先伐蜀国,小试牛刀以练兵,同时在全国取缔野寺,为举国之力讨伐南唐积攒钱粮。
柳暗花明,李重进虽然没能得到都部署一职,却也收获了意外之喜,那便是与安家的联姻。
而且这联姻至今为止都很顺利,只差临门一脚——也就是定下婚约。
但李重进很清楚安审琦这老狐狸的秉性,这老狐狸是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就将女儿嫁入李家。
这门婚事是否能成,还存在巨大变数。
若是一个不好,那李家未来的处境将十分艰难。
李延庆在一旁劝慰道:“阿爹无需太过忧虑,待到陛下决议伐唐,一切便将迎刃而解。”
“是啊。”李重进依旧愁眉不展:“伐唐确实能解决这些问题,只是我就一定能成为伐唐的主帅么?郭荣目前对赵家父子太过信任,恐怕会成为一大阻碍。”
“赵家父子固然得宠,但他们都欠缺统帅大军作战的经验,伐唐这等重大战事,郭荣必不可能让他们统领大军。”李延庆笃定地说道:
“此次伐蜀之战,郭荣不也是让向训领军么,这就证明郭荣不放心让赵匡胤领军,伐唐时,郭荣肯定也只敢让赵匡胤统帅一支偏师。”
根据李延庆知晓的历史,郭荣攻伐南唐时,李重进确实是淮南战场的最高指挥官。
而备受郭荣信任的赵匡胤,在淮南之战时,麾下却仅有五千士兵。
李重进闻言思忖片刻,愁眉略有舒展:“这倒也是,我却是关心则乱了。”
李延庆继续劝慰:“阿爹无需忧虑,禁军中有经验的老将所剩无几,阿爹是攻取淮南最佳的大将人选,没有之一。”
“好了,三哥儿你不必再说了,此中道理我都明白。”李重进晃了晃头,仰头靠在池边:“往后,京中的事情就交给你处理,你办事我放心,等上元节过完,我便回转宋城,再在京中待下去,只会招致郭荣的不满。”
望着父亲沧桑疲倦的面庞,李延庆的语气有些低沉:“是,我明白了。”
李重进仰头看了眼房梁,突然问道:“说起来,你到底中不中意那位安家小娘子?”
李延庆一时间愣住了,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心喜欢安清念。
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她?李延庆心中纠结着:“说起来,我也就见过安清念两面,根本谈不上有多熟,她虽然俏丽可爱,娇羞起来很是迷人。
但她还未满十四,实在是有点幼,对她我也生不出多少欲望,不应该说是喜欢,顶多算是有点好感,嗯,应该是好感,而非喜欢......”
见李延庆一脸扭捏的模样,李重进又补充道:“如果你不中意安家小娘子,那你还有反悔的机会,安家虽是极好的盟友,但与安家同水准的豪门,京中却是不少,你还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对于李延庆这个三子,李重进极为看重,在婚姻上,他愿意给李延庆一定的选择空间。
“这...”李延庆踌躇再三,最终还是答道:“阿爹还请给我点时间考虑。”
望着胸前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李延庆仿佛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安清念那张娇小可人的俏脸......
......
推开浴室的木门,身着洁白长裙的安清念携着氤氲水雾踏出浴室。
回到卧房稍作梳妆,安清念便去见母亲曹氏,却没想到哥哥安守忠也在母亲房中。
“小妹你来得正好。”安守忠扬了扬手中的信:“阿爹从襄阳寄来信,信中提到了你的婚事。”
“什么婚事啊,这不是还未敲定吗?”安清念低下头,俏脸微红。
“是还未敲定。”安守忠将信递给妹妹:“阿爹很看重与李家的联姻,但事关重大,且京中局势复杂,阿爹认为要再观望一阵,你年纪尚小,等个一年半载再婚嫁,也是无妨。”
二十余日前,安守忠按照自己在京中的所见所闻,写成了一封长信送回襄阳。
直到今日,安审琦的回信才送抵开封,信中包含了安审琦对京中局势的见解,以及对安家兄妹两人的安排。
安家的诚意已经充分地表露给朝廷,安审琦有些想妻儿子女了。
哥哥安守忠迫于压力,将继续留在京中任职,而妹妹安清念则要随母亲曹氏返回襄阳。
安清念接过信仔细看了一遍,面色逐渐恢复平静:“阿爹说得没错,我们确实应该再观望一阵,等到李重进成为征讨南唐的领军主帅时,我再嫁入李家也不迟。”
孰轻孰重,安清念分得很清楚,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的情感当然得靠边站。
李重进如果不能重掌军权,那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节度使,安家自然要重新考虑与李家的联姻,安清念也能够为此放下感情。
曹氏心疼地看了眼女儿:“可是念儿你如此中意那李三郎,若是......”
“阿娘,无妨的。”安清念露出一个令母亲放心的微笑:“若是李重进无法重掌军权,那只能证明女儿与李三郎没有缘分,既无缘分,那姻缘也就无从说起,女儿还是看得开的。”
“你能如此想,我也就放心了。”曹氏轻轻叹息,这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顾全大局,将来嫁人之后,也许并不能过得愉快......
作为母亲,曹氏更希望女儿能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地过完一生,但是作为安家的主母,她又不得不将家族为重的观念灌输给女儿。
而作为一个女人,曹氏很清楚这个时代女人获得幸福的秘诀:那便是全身心地站在丈夫一边,不要过多顾及娘家人。
曹氏曾经就因此吃过教训,她害怕女儿将来嫁人之后过于注重安家,忽视了丈夫和夫家的感受,而因此一生都不得幸福。
“阿娘无需担忧。”安清念向前倾身,小手轻轻握住母亲的大手:“女儿全都明白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接盘侠安守忠
正月十八,是安守忠成婚的日子。
安守忠此次入京,不光给妹妹安清念物色了夫婿,也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妻子,那便是青州平卢节度使李洪义的女儿。
李洪义是前朝后汉李太后的亲弟弟,在周朝代汉的过程中,他不仅没有失去权势,还因为配合郭威造反而官运亨通。
后汉隐帝刘承佑乾佑三年时,李洪义担任澶州镇宁节度使,把守黄河渡口。
当时郭威担任天雄节度使,并兼任河北都部署和枢密使,统领侍卫马军驻扎在黄河对岸的大名府,以防备契丹南侵。
李洪义作为后汉朝的国舅,领侍卫步兵驻守澶州,对郭威起监视和督促之责。
刘承佑在宫中诛杀史弘肇等三名托孤重臣后,立刻派亲信赶赴澶州,指使李洪义杀死同驻澶州的侍卫步兵都指挥使王殷,以彻底接管侍卫步兵,好抵御郭威的反扑。
李洪义当时并非侍卫步兵的直系长官,只是有监军之责,而王殷与郭威的关系较为亲密。
结果李洪义认为郭威势大,自己手头就一点州军,而王殷在侍卫步兵中威望深厚,自己以卵击石难以成事,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便将刘承佑的信使和密信都交给王殷,两人合计一番后,共同投靠了郭威。
正因为驻守黄河渡口的李洪义和王殷战前倒戈,郭威才得以不费一兵一卒便顺利渡过黄河,直抵开封城下,并帅领精锐禁军一举击溃刘承佑召集的地方州军。
周朝建立后,即便李洪义是后汉隐帝刘承佑的亲舅,也因为立下滔天大功,而得以继续官居高位,并保全了李家。
而且李洪义与安家的关系还算不错,两年前李洪义当过一阵子安州节度使,安州也就是目前湖北省安陆市,就在襄阳东南不远处,两家在那时便有所往来。
安守忠此番入京,正巧赶上李洪义为年满十五的女儿物色夫婿,两家便顺理成章地一拍即合,而且只用了二十余日就走完了一整套结婚的流程,可谓是光速闪婚。
不过安守忠此次婚礼办得较为低调,邀请的宾客也甚少,仅有寥寥百余人,大多还是李洪义的亲戚。
李洪义当年背叛亲外甥的行径被不少京中官员所不齿,导致李洪义在官场中的名声有些臭。
虽说乱世之中,官员们几乎都不屑于仁义道德,但却会争相鄙视李洪义这等赤裸裸地击破仁义底线的官员。
李延庆受邀参加了这次低调的婚礼,他已经是安家的准女婿了。
但安家只是与李家做了口头约定,并借口安清念年纪太小,将婚礼推到了明年,预定成俗的“六礼”是一步也没完成。
其中原因,两家都是心知肚明。
李延庆也不甚在意,政治婚姻嘛,就是这般操蛋,而且自己也才十六都不到,晚点结婚亦是无妨。
将带来的贺礼递给安家门房后,李延庆便在仆役的引领下,坐进了举行婚礼的大厅。
周边的男男女女李延庆是一个都不认识,干脆便坐在角落独自喝着小酒,品尝着精致的开胃小菜,并仔细聆听周围人的聊天。
本来受邀的是李重进和李延庆两人,李重进却借口军中有急事,推脱了邀约,派了李延庆来聊表心意。
李延庆在大厅内坐了一小会,还真听到了些有趣的消息。
譬如这李洪义其实去年就想嫁女儿了,还在京中放出了风声,可却没有一家豪门愿意上门提亲。
此次李洪义的女儿能如此之快地嫁给安守忠,其中就有符皇后撮合的功劳。
又譬如李洪义这次出嫁的女儿,乃是他的小妾所生,不过刚出生就交给了正妻养育,勉强算是嫡出。
这个操作在此时是常态,当朝皇后符氏其实也是庶出,而且还是再婚。
符皇后在嫁给郭荣前,甚至已经嫁过一次人,嫁给郭荣时,符皇后的父亲符彦卿为了打消郭家的顾虑,还额外搭了个清白的小女儿做陪嫁的媵妾。
未多时,婚礼便开始了,主婚者正是青州节度使李洪义。
望着肥的流油的李洪义在台上口若悬河,李延庆心中思绪沸腾:李洪义在京中名声这么臭,女儿一年都没能嫁出去,为何安守忠会心甘情愿地接这个盘?符皇后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牵扯其中?自己也没听说过符家和李洪义有什么关联啊?
难不成,这桩婚事是出于郭荣的授意?
这倒很有可能。
李延庆以前看史书时,一直以为后汉隐帝刘承佑是个蠢蛋,葬送了后汉的大好江山。
但自从在这个时代待了半年多后,李延庆愈发觉得:刘承佑其实是个绝顶的聪明人。
为了夺回权力,刘承佑能三年隐忍不发,找准时机借口契丹入侵,将握有兵权的郭威调去河北,随郭威而去的便是整支侍卫马军。
而后又用同样的借口将侍卫步兵调去澶州,并置于亲舅舅李洪义的监管下。
这样,史弘肇仰赖的禁军就被刘承佑全部调出了京城,之后刘承佑便很顺利地动用武德司这等亲卫部队,铲除了史弘肇为首的顾命派。
而对极有可能叛变的郭威,刘承佑也做了十足准备。
郭威和郭荣的家属全部都在京中做人质,黄河渡口又有舅舅李洪义帅侍卫步军把守。
侍卫马军在野战方面固然强于步兵,但在守卫城池渡口方面,步军却远强于马军。
而且为了以防万一,刘承佑还提前召集了忠于他的地方节度使,在开封周边屯驻了数万州军。
可惜随着李洪义的叛变,以及郭威不顾家属也要造反的决心,刘承佑的全盘布置功亏一篑。
所以,李洪义对郭家可谓是功高盖世,如果不是他当初放郭威渡河,郭威极有可能会兵败身死。
李延庆暗自猜测:正是因为李洪义当初的功劳,郭荣才想着帮扶他一把。
婚礼此时正好进行到拜堂礼,在李延庆看来,正与新娘子对拜的新郎官安守忠可谓是满面春风。
郭荣让安守忠娶李洪义这等投降者的女儿,安守忠看起来还欣然接受了,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婚礼进行得很快,需要外来宾客参与的环节仅有婚宴一个,李延庆走出陈王府时,午时都还未结束。
“正好,那就去一趟官告院,我的告身都还没取。”
第一百六十四章 李延庆的迷弟
告身就是授官的凭证,一张巴掌大小的带有鱼形纹路的黄色纸片,上边盖有兵部或者吏部的公章,并写有本官官阶,以及为官的准则,以此证明持有者的官阶等级。
制作和发放告身的衙门便是官告院,地处李延庆目前所在的右一厢,就在皇宫的右边。
李延庆在校射比试上成绩优异,得到了郭荣赏赐的从八品武官官阶,那么官告院就会以此制作他的告身。
不过这告身需要李延庆本人亲自去官告院领取,而且还要交一千文的“绫纸”钱才能拿到告身,这笔钱无论谁都得出,即便是节度使和宰相也概莫能外。
这从八品武官告身对以律科考试为目标的李延庆来说,用处几乎没有。
就算不去领取,等将来通过律科考试转为文官官阶后,李延庆再去领一份文官告身即可。
而且还能省一贯钱......
不过李延庆目前不缺这点钱,而且陈王府离官告院不是很远,顺道去取一下也未尝不可,总归是个为官的凭证,兴许就能发挥点作用呢?
出了陈王府,李延庆打定主意,骑马前往官告院。
在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拐角处突然出现了一支吹锣打鼓的迎亲队伍。
“今日这右一厢还有人成婚么?倒是个吉日。”李延庆下了马,靠到了路边,让迎亲队伍先行过去。
迎亲队伍的领队,是个身着红衣一看就很喜庆的老头,见李延庆主动让出路来,欢喜地迎了上来:“这位郎,见你一表人才,可否赏脸参加我家郎君的婚事?”
说着,老头还从腰间布袋里摸出个红布包,李延庆只一眼就晓得是喜钱,而且分量不少,至少有个一两百文。
李延庆倒也不急着拒绝,就势问道:“是哪家郎君成亲呐?新妇又是何家的?”
“是西华门外赵刺史家的三郎君成亲,新妇则是磁州尹刺史的爱女,赵家今日可要摆上足足两百桌喜宴呢!请这位郎务必赏光赴宴。”说着,老头便要将布包塞进李延庆手中。
西华门外只有一个赵刺史家,那便是赵弘殷。
李延庆笑着轻轻摆了摆手:“在下还有要事处理,今日却是无法赴宴了,还请老丈代我祝新人新婚快乐。”
“那便罢了。”老头笑容不减,不留痕迹地收回布包,转头招呼迎亲队伍继续前行。
约莫过了半刻钟,庞大的迎亲队伍才完整地从李延庆的面前行过。
“啧啧,一两百号人的迎亲队伍,光挑嫁妆的就有五十名挑夫,陪嫁的婢女也有二十号人,下了血本啊,这尹家有点东西的...”李延庆心中暗暗称赞:
“不过结婚的却是赵匡义那小子,他才多大?十五吧,结婚倒也挺早,对象是磁州刺史尹延勋的女儿,倒是门当户对......”
默默地看着整只迎亲队伍过完,李延庆重新上马,赶往官告院。
抵达官告院时,官告院的大门却是水泄不通,挤满了人。
啥情况啊?这官告院门口怎么堵了这么多人?
李延庆下马找了个面善的年轻男子一问,才晓得,原来是朝廷新政的原因。
郭荣两日前下诏,凡是官阶达到京官的文官,皆可举荐一人为“令录”,即便是姻亲近族,也是无妨,不过若是被举荐者为官无能或者贪赃枉法,举主要承担严重的连带责任。
所谓令录,指的便是县令和录事参军,都是从八品的地方选官,录事参军的主要职权是管理一州的账簿和公文。
这事情李延庆也有所耳闻,听说是朝廷最近新设了不少县,而且许多州的文官有空缺,而科举每年提供的人才又很有限,故而才出台了这么条新政。
不过因为这条新政与出身武官家李延庆无关,他就并未过多关注。
直到今日李延庆才晓得,这条诏令已为周朝新增了近两百名低层文官。
而正月十八是官告院上元节后首次办公,这些新官员便一窝蜂地聚到官告院来取告身,造成了官告院大门的拥堵。
李延庆既不想插队,也不想排队苦等,便打算回家,改日再来取告身。
正当李延庆一脚踏上马镫时,身后传来一声略显尖锐的男性嗓音:“你是李三衙内么?”
李延庆闻声扭头,眼前却是一名不认识,但又有些熟悉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身着绿色官袍,两颊有些凹陷,颌下无须,书卷气十足。
李延庆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两眼年轻男子,拱手道:“敢问这位兄台是?”
年轻男子慌忙回礼道:“在下陶爽,曾随叔父一道去过宋城,有幸见过衙内一面。”
陶爽?李延庆想了想,这才想起来,这不是陶文举那酷吏的侄子么?
李延庆又打量了一眼陶爽,这才注意到了他身上的绿色官袍。
这厮还当官了?想来是陶文举趁着这次新政,将他侄子举荐上去了吧?估计过些年又是一介酷吏!李延庆对陶文举这酷吏一点好感都无,恨屋及乌,连带着对陶爽也没有丁点好感。
“原来是你。”李延庆脸上挂起公式化的微笑:“恭喜你为官。”
“在下对衙内提出的借贷与民之法十分推崇,深知此法挽救了众多河南百姓,在下一直想当面感谢衙内,却直到今日才得见,还请衙内受在下一拜。”说罢,陶爽弯腰就拜。
陶爽深知叔父陶文举的秉性,很清楚若无借贷与民之法,河南不少百姓都将惨遭叔叔的毒手。
作为一名儒家学子,陶爽对挽救了众多百姓性命的“借贷与民”之法是无比的推崇。
陶爽还听信了叔父陶文举的分析,认为这借贷与民之法极有可能就是李延庆的手笔。
而且陶爽是陶文举在宋城一系列失败的亲历者,他很清楚眼前这位衙内足智多谋且心忧百姓,故而对李延庆十分崇拜。
李延庆下意识地扶起陶爽,心中却产生了疑惑:这陶爽怎么回事?他如何知道是我提出的借贷与民?难道他和陶文举不是一类人么?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吃瓜群众
与陶爽稍稍聊了几句,李延庆便借口有事,打马离开了官告院。
即便陶爽看起来对自己很是崇敬,李延庆却因为对陶文举有成见,还是不太愿意与陶爽走得太近。
告身李延庆也不想取了,门口排队取告身的官员实在太多。
返家的途中,李延庆骑在慢悠悠的白马上,又想起了陶文举在宋城的一系列恶劣行径。
“刚到宋城就动用酷刑、杀人立威,这陶文举确是酷吏无疑,乱世用重典,陶文举这种酷吏也有他存在的道理,不过那陶爽与他叔父感觉却像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倒也奇怪......”
稍微想了想,李延庆便将陶爽抛诸脑后,一个刚刚当上从八品令录的小年轻,看起来还挺纯真,无需过多在意。
李延庆也没精力去在意陶爽这等小虾米,要操心的事太多,正月十九,便是国子监再度开课的日子,而正月二十则是李重进离京的日子。
而且不光是李重进,李延庆的叔父李重赞,乃至安家母女,都扎堆在正月二十或者二十一离京。
李延庆在短短的两日内,就送别了父亲李重进、叔父李重赞,以及相识不久的安家母女。
继母翟氏,二哥李延福,以及两个年幼的弟弟,也随李重进返回了宋城。
李延庆送别了亲朋后,再度忙碌起来。
......
四月初八的午后,宋城内气温颇高,即便是最为吵闹的噪鹃鸟也在滚滚热浪下偃旗息鼓。
宋州节度使府衙内一片忙碌景象,各官员胥吏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有条不紊地工作。
作为节度使的李重进却忙里偷闲,叉开腿坐在临窗的木椅上,双手捧着一大块红彤彤的寒瓜,啃得正酣。
寒瓜也就是西瓜,因其性寒解热,在此时被称寒瓜。
听闻房门被敲响,李重进放下吃了一半的寒瓜,拿起一旁的绢布擦了擦嘴:“进来。”
宋州掌书记吴观轻轻推开房门:“相公,三郎从开封送来急递。”
“嗯,拿来吧。”李重进起身抖了抖官袍,坐回公案后。
接过信封,李重进见吴观额角还挂着汗珠,便指了指窗边小几上剩的半盘寒瓜:“天气炎热,照隐(吴观的字)你也来块寒瓜消消暑,这东西现下很是难得。”
河南地区的寒瓜尚未成熟,李重进吃的这颗是从南唐进口的,价格较为高昂。
趁吴观坐下吃瓜,李重进拆开信封仔细阅读起来。
看了一阵,李重进放下信封感慨道:“京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不少啊。”
“陛下出兵了么?”吴观放下手中瓜瓢,嘴角还沾着几颗乌黑的寒瓜籽。
“从三月初拖到现在,终于是出兵了。”李重进的语气稍显轻快,朝廷出兵巴蜀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攻克蜀国的山南四州,朝廷才能腾出手来攻取淮南。
吴观附和道:“希望此役能尽早结束。”
“应该能在半年内结束,王景我不熟,但听闻他年事已高,想必是攻取不足,守成有余,幸好有向训为监军,他我还是很了解的,是位良将。”李重进与向训关系不错,对向训的评价颇高。
吴观从袖口摸出块手绢,擦了擦脸上残存的汁液和瓜籽:“那河北的战事如何了?”
“大胜。”李重进言简意赅:“王彦超与韩通阵斩两千。”
作为沧州人,吴观的家乡饱受契丹蹂躏,听闻契丹在胡卢河吃了大亏,他很是振奋:“死的都是契丹人?”
契丹在幽州的守备军队,其实大部分都是幽州本地汉人,只有一小部分是直属南京留守萧思温的契丹精锐骑兵。
李重进又拿起信看了一眼:“面对王彦超和韩通联手,萧思温当然不敢大意,此次进犯胡卢河的万余骑兵俱是他麾下精锐,却不想吃了个大败仗。”
自后晋亡于契丹之手后,后继的后汉和周朝多少都患上了一些“恐契症”,对阵契丹那是败多胜少,在边境也是以防守为主,甚少主动进攻。
这次王彦超与韩通能够阵斩契丹两千精锐骑兵,确实算得上是一场久违的大胜仗。
吴观笑道:“那契丹今年之内怕是都不敢再犯我河北了。”
“朝廷也是这么认为的,韩通已被召回京中,就任西南行营马步都虞侯,不日就将领军西进。”李重进语气中泛着一丝酸味。
韩通这厮哪点比自己强了?凭啥他能河北打完又去巴蜀?说不定打南唐的时候还有这厮。
李重进羡慕韩通有打不完的仗,而自己却只能赋闲在宋城吃瓜。
吴观嗅出些味道,出声劝慰:“待到巴蜀战事完毕,就轮到相公挥师南下了。”
“不说这些没影的事了。”李重进摆了摆手:“你还记得一月末我和你提过的事吧?就是三哥儿在开封买地那事。”
吴观略加思索后回道:“记得,是三郎预测陛下可能会扩建开封城,因此在开封周边买下不少大块地皮。”
“这事成真了。”李重进的语气有些古怪:“郭荣三日前下令在开封四边增筑罗城,来年正月便动工。”
所谓增筑罗城,就是在现有的开封城墙外再修筑一圈城墙,原本的开封城就将成为子城。
“啊?”吴观闻言一愣:“陛下当真要扩建开封城?三郎的预测成真了?之前可从未有过传闻啊!”
吴观不是不相信李重进,而是这事情确实有些魔幻,他有些不能接受。
“那还能有假。”李重进将信纸往前一推:“白纸黑字,你自个儿瞧瞧。”
吴观赶忙起身,拿起信纸摊开,皱着眉细细看了一遍后惊呼:“竟是真的!那三郎购下的那些地皮岂不是要一飞冲天了?”
“三哥儿花了足足两万贯购置地皮,现在他估计比我这个当节度使的都要富裕了。”李重进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有欢喜也有忧虑。
儿子厉害,李重进这个做父亲的当然高兴。
但李延庆这次实在有些太厉害了,称得上是未卜先知,李重进心中反而生出一丝莫名的忧虑。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取舍
“三郎要操持乌衣台,钱多点总是没坏处的。”吴观将信纸小心叠好,放回公案上。
“钱嘛,多少无所谓,京中家财几十万上百万贯的多了去了。”李重进抚着颌下黑须:“主要是三郎此次收购地皮,在时机上有些微妙,恰好就在郭荣宣布扩建开封前的两三个月,恐怕会招致不少人的怀疑和猜忌啊。”
“这倒也是。”吴观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如果事情闹大了,也许会将陛下的注意也吸引过来。”
李重进摇了摇头:“这个郭荣倒不会在意,但他也许会怀疑身边有内侍与我李家勾结,若是不凑巧,正好查到他头上,那就麻烦了。”
吴观张开口,稍有犹豫,欲言又止,他很想问清楚,李重进口中这个“他”究竟是谁。
“待到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的。”李重进此时却并不想言明。
“是。”吴观垂下了头。
李重进瞅了一眼吴观,站起身:“这是对三哥儿的一次考验,你替我写封信,告诉他,有舍才有得,关键时刻要懂得取舍。”
......
下午申时末,李延庆完成了一天的课程,从国子监返回家中。
新年开学后,老师尹季通终于是开始正儿八经地上课讲学了,每天讲解的知识点甚多,甚至还天天拖堂,李延庆学业上的负担随之也加重了不少。
回到一心院,将自己扔到院中躺椅上,李延庆此刻是身心俱疲,感觉闭上眼皮顷刻间便能入眠。
还没等李延庆休息半刻钟,身旁就传来铃儿轻声的呼唤:“郎君,贺彦有事找你。”
李延庆勉力睁开双眼:“一刻钟后让他去我书房,我先去洗把脸。”
待到铃儿离开,李延庆从躺椅上爬将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早上天没亮就得爬起来,骑马去国子监,白天一整天都得上课,晚上回家要锻炼,要翻阅乌衣台的报告,还要温习功课,一天连六个小时的睡眠都无法保证。”
“自律的生活,就是与自己为敌呐...”李延庆晃了晃微微发晕的脑袋,走向卧房旁用于洗漱的耳房。
一刻钟后,容光焕发的李延庆端坐在书桌后,接见首席账房贺彦。
贺彦拱手行了一礼:“三郎君,张美家的那个账房潘临找到在下,说是想收回年初卖掉的那一千多亩地,并且愿意溢价两倍。”
李延庆闻言轻声一笑:“哦?溢价两倍就想收回地皮?想的倒是很美。”
“那在下这就去拒绝他。”贺彦也是这般想的,这地皮眼瞅着就要飞天了,等罗城修好,翻十倍都算少的,没道理现在三倍价格贱卖给张美。
李延庆并未立刻应允,右手食指点了点桌面:“那潘临现在就在府上么?”
贺彦略微一愣,答道:“刚刚才到,正在会客厅等候郎君的示意。”
“那好。”李延庆一拍桌道:“你现在就带我去见他。”
“是。”贺彦转身想走。
李延庆叫住他:“等会,我取样东西。”
未多时,李延庆便在贺彦的带领下,来到了潘临所在的偏厅。
李延庆微笑着走近偏厅:“潘账房,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身着绿色绸袍的潘临,正低头愣愣地盯着桌上的茶碗,听到李延庆的问候,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潘临,见过李衙内。”
“坐吧,无需多礼。”李延庆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贺彦则追随而入,坐在了潘临的对面。
李延庆望着略显紧张的潘临,慢条斯理地问道:“潘账房今日造访我李府,所为何事啊?”
潘临满脸堆笑:“在下贸然造访,是想与衙内商量一下,上次卖给衙内的那块千亩荒地,能否再卖给我家阿郎,我家阿郎愿出三倍价钱收购。”
“三倍么?”李延庆若有所思道:“你家阿郎倒是大方。”
“就是三倍。”潘临见有戏,当即高声道:“只要衙内愿意,在下今日便可将这三千贯送进李府,明日再去官府缔结文契也是无妨。”
李延庆故作思索了一会,这才慢悠悠地说道:“三倍确实是个好价钱,只不过,这块地皮我已有规划,还请专人画了图稿,入秋便会动工,估计是不能卖给你家阿郎了。”
按照李延庆的构想,这块五丈河边上的千亩大地皮,未来将会修成码头和仓库,以及各类生活配套设施。
为此,李延庆还特意找了水利方面的专家进行考察,那块地皮沿河的部分可谓是天然的良港,在唐朝时也许就是港口所在。
待到码头和仓库建成,此地便会成为李延庆预想中“槽帮”的所在地。
潘临急了,慌忙站起身:“衙内不再考虑一下吗?衙内买下这块地皮不过四个月不到,就翻了三番,若是价钱不满意,那还可再商量。”
其实潘临也是被逼无奈,年初他卖出这块千亩荒地时还受到了张美的褒奖,每月的薪俸也提高了一贯多。
可自从三天前郭荣宣布扩建开封城,潘临就日日受到张美的冷眼,加薪也被取消了。
待到今日,张美更是给潘临下了死命令,必须收回这块土地,否则潘临就不必在张府干下去了,直接卷铺盖走人。
“不了,不卖就是不卖,再加三倍我也是不卖的。”李延庆摇了摇头:“况且开封扩建在即,这地皮来年涨十倍都极有可能,没得商量。”
“啊...这。”潘临愣住了,张美愿意给出最高价格是四倍,十倍已经超出太多。
潘临的面色当即就灰败起来,低垂着头:“在下明白了,那......”
没等潘临的“在下便告辞了”说出口,李延庆微微一笑:“但张计相的面子我还是得给的,这块千亩的地皮我已有规划,但我手头还有块闲置九百亩地皮,不知潘掌柜有没有兴趣了解下?”
张美年初还是枢密院承旨,但就在三月,三司使景范突发重疾,卧病在床。
郭荣当即便调张美为权判三司使,也就是临时工,让张美先顶上景范的缺。
明眼人都晓得,张美这权判三司使的“权”字是早晚会去掉的,当得起“计相”的尊称。
“啊?”潘临的脸上瞬间又恢复了血色:“闲置的九百亩地皮?还请衙内仔细说与在下。”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有舍自有得
“这九百亩地皮位于城西三里外,大略呈东西向的方形,位置还算可以,开封城扩建后就会位于城内。”李延庆对贺彦使了个眼色:“将具体的文契给潘账房瞧瞧。”
“是。”贺彦从怀中掏出李延庆方才交给他的文契,走到潘临面前,并交到潘临的手中。
潘临双手颤巍巍地接过地契后,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这份薄薄的文契承载着他全部的希望。
待确认了地皮的占地大小、所在方位、以及完整程度后,潘临稍稍松了口气,手指紧紧捏着地契的一角,试探性的问道:“敢问衙内,这九百亩地衙内打算卖多少钱一亩?”
李延庆抬起手,伸出右手食指:“一贯一亩,我多少购来的,就多少卖,一文都不加。”
文契上写明了地皮的收购价格,确实是一贯一亩。
潘临却又慌了,双眼中透着一股子不安:“衙内莫不是在说笑吧?这开封城外的地价,这几日都翻了好几番了......”
不是潘临不愿相信李延庆,而是李延庆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过出乎潘临的意外,他本已做好了被宰一刀的心里准备,现在李延庆不宰他了,他反而有些不敢置信。
潘临的神情变化都被李延庆看在眼里,没等潘临把话说完,李延庆就出声打断了他:“我从不说笑,一贯就是一贯。”
见李延庆面容严肃,潘临终于是信了七分,心下惊喜之余再度问道:“那在下这就回去取钱,然后立定文契?”
李延庆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无需这么着急,我向来一言九鼎,你大可先回去禀报你家阿郎,再出城实地看看,若决定要买,明日这时候再带钱来便是,这块地我会替你家阿郎留一日。”
“多谢衙内,多谢衙内。”潘临忙不迭地躬身,只差要跪下了。
“今日天色已晚,开封府也闭门了,文契无从立定,你先回去交差吧。”李延庆微笑着对潘临摆摆手。
“是,是,在下这就回去。”潘临转身走出偏厅,小跑而去。
望了眼潘临慌张离去的背影,沉默已久的贺彦转头看向李延庆:“郎君,恕在下多嘴,未得令尊许可,便将地皮原价卖给张美,是否有些不妥?”
贺彦并非不赞成将土地低价卖给张美,毕竟张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三司使,如果几千贯钱就能让张美欠李家一个大人情,那便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精明如贺彦,当然算得清这笔账。
但贺彦觉得这地皮是李重进的,若是李延庆自作主张将地皮低价出售,到时候李重进若是怪罪下来,贺彦作为李家账房,恐怕难逃其责。
其实按照贺彦对李重进的了解,李重进不太可能因此而动怒。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贺彦毕竟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账房先生,为了保住饭碗,他要尽可能地不让自己担上责任。
李延庆瞥了贺彦一眼:“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你放心,这地是我的,并非我阿爹的,我能做主,出了事我一应承担,而且我也会写信与我阿爹禀明。”
贺彦闻言低下了头,不再出声。
李延庆见状笑了笑:“这次不知怎的,张美竟然如此心急火燎地寻上门来求购地皮,按理说,他一个三司使,而且之前还买了那么多地皮,绝不可能缺钱至此,不过既然他给我这个卖人情的机会,那我就不能轻易放过。”
张美作为郭荣的亲信近臣,去年年初才入京为官,与李重进几乎没有过往来,更谈不上什么交情。
如今张美贵为权三司使,放在后世,那就是临时财政部部长,这样一个高官欠下的人情,那可远比九百亩地皮值钱多了,兴许某些时刻这个人情就能发挥巨大作用。
嘛,不过这个人情却也绝不便宜,别看这九百亩地现在就值三、四千贯,等到来年开封城扩建完毕,这块地皮至少万贯起步,而张美作为三司使,一年的薪俸才一千贯不到。
想到这里,李延庆还是有点小心疼的,当家就知柴米贵,一万贯都足够扩建后的乌衣台运行一整年了。
乌衣台这几个月扩张迅猛,人数已经增至一百四十人,六大部门也悉数组建完毕,每月的开销跟着水涨船高,光人员薪俸每月就要花去至少五百贯。
李延庆手头的现钱也所剩不多了,大部分被他换成了开封周边的地块,只等开封城扩建完毕躺着赚钱。
不过有一点出乎了李延庆的预料,那便是郭荣宣布扩建开封的时间。
按照李延庆对历史的了解,开封城的扩建工程应当是在郭荣伐唐之后才动工的,也就是显德二年的年底,或者显德三年年初。
所以李延庆以为这条政策出台的时间也会比较晚,可谁知郭荣在上半年四月份就公开宣布了这一政策,这就打乱了李延庆的如意算盘。
如果这一政策是在年底或者郭荣出征前夕宣布,李延庆大肆收购地皮就不会获得太多的注目,因为那时绝大部分京中高官都会随郭荣出征南唐,不会有多少人在意李延庆的动作。
而如今征讨南唐还没影,出征巴蜀的大军才刚出开封城没几天,李延庆最近这几个月大举收购地皮的举动,势必会招惹来不少嗜血的鲨鱼。
毕竟大部分人都是爱财的,开封城扩建必定带动周边地皮暴涨,不少官员都想趁此捞上一笔。
可地块较大、地段较好、适合大规模建造楼房的城外地皮,十成有近三成都集中到了李家的手上,自然就会引来一些官员的觊觎。
张美只是第一个罢了,而且手段特别温和。
等京中的官员们反应过来,去开封府找到李家最近的交易记录,寻上门来洽谈地皮生意的绝不会少。
该放手时,就得放手,李延庆已然做好觉悟,但能让李延庆下定决心忍痛割肉的官员,在京中也就那么点。
而且,这次也许还是个扩充自家在官场影响力的绝佳机会......
第一百六十八章 权势滔天三司使
四月初十的午后,郭荣出宫,来到开封的城墙上巡视。
作陪的是以权三司使张美为首的一帮三司官吏。
作为开封城规模最大的衙门,三司下辖三部二十四案,拥有官吏上千人,公廨九百余间,远超其他衙门。
三位宰执所在的政事堂,下辖不过五房,官吏仅百余人;执掌全国兵事的枢密院,下辖也只有五房,官吏二百人不到。
三司使这一称谓的由来,便出自下辖的盐铁、户部以及度支三部。
这三大部门中,盐铁执掌天下山林矿藏;户部统管户籍税赋;度支则主管朝廷支出用度。
三大部门的主官为判官,以朝臣充任。
而另外二十四案,则负责各项细分事宜,主官为各案主事,以胥吏充任。
譬如胄案负责甲胄的铸造和配给;百官案负责发放官员俸禄;修造案负责工程修建;铁案负责铁矿的采集冶炼;仓案负责各仓禀库存;夏税案和秋税案分管夏秋两税......
可谓是“天下财赋,内廷诸司,中外莞库,悉隶三司”。
反正只要是与钱、粮、盐、铁沾上边的,三司都有权管辖。
而且除开这三部二十四案外,作为三司使的张美还有一套名为“诸子司”的直属机构,内有勾司、发放司、拘收司、支收司等,负责监督、审核、考勤等诸多事宜。
这些“诸子司”作为三司使的左膀右臂,其职权与二十四案从横交错,有权监督三部二十四案诸多官吏的工作。
除了上述这些部、案、司外,三司使作为一种武职差遣(是的,你没有看错,三司使在此时通常由武官担任),甚至还拥有一支约莫一千五百人的直属部队,负责守卫庞大的三司衙门,以及下辖的各类仓库、场院。
三司使统一领导这三部二十四案以及诸子司,总览全国财政收支大权,监管城池土木等建筑工程,坐拥天下山林矿藏,还负责库藏、铸造、贸易、四方赋税、百官俸禄......
这也是为何三司使被人尊称为“计相”或者“亚相”,因为其权力确实庞大,仅次于政事堂的宰执,在某些特殊时刻和场合,三司使的权力甚至不亚于宰执。
就譬如今日郭荣视察开封城扩建事宜,在一旁作陪的就是三司使张美,而非三位宰执。
说起来,郭荣想要扩建开封城也是一时兴起。
三月中旬时,郭荣在促狭又闷热的皇宫中呆腻了,便出城去城南的皇家别苑狩猎散心。
从别苑返回开封时,郭荣抬头望了眼高高的开封城墙,突发奇想,想上去俯瞰一番开封城。
登上城墙后,郭荣极目四望,所见却是狭窄的街道和拥堵的坊市,而回首南顾,城外挤满了各式杂乱的棚户。
这些都是郭荣平日里在御道上无法见到的景象。
“朕的都城,怎么能是这般模样!”见到了开封城丑陋的一面,郭荣决定扩建开封城。
回返皇宫后,郭荣立刻叫来张美,吩咐他五日之内完成一份扩建开封城的草图。
而今日,这份草图终于由三司麾下的修造案完成。
得到草图,郭荣当即兴致勃勃地出宫登城楼巡查,并叫上了张美等一干三司官吏陪同。
开封城西面城墙上,两名内侍摊开草图,郭荣站在草图前,右手对着草图指指点点,并不断问询随行的修造案主事。
郭荣忽的指了指草图左侧一大块阴影:“此处便是朕提过的兵营?”
随着开封禁军不断地征召新鲜血液,开封城内现有的兵营已经不太能够容纳下这些士兵。
赵匡胤曾多次向郭荣提过此事,郭荣也一直挂念在心上。
这次乘着开封扩建,郭荣自然就把新兵营给安排上了,计划新修一座能容纳三万人的兵营。
胖乎乎的修造案主事低声答道:“回陛下,正是此处。”
郭荣又瞧了一眼草图上的兵营,见占地很是宽广:“用地方面是如何安排的?”
“这...”主事略显踟蹰:“还未有定论。”
郭荣扭头盯了主事一眼,直将主事盯得背冒冷汗。
“嗯,也罢。”郭荣扭头继续看草图:“离动工尚早,用地之事你们要好好拿个章程出来,决不可肆意侵占百姓用地,若是征了百姓的地,那就要给出足够的补偿,这个钱就由朝廷来出。”
主事松了口气,扯了扯官袍的下摆:“是,待臣回去,立刻与同僚拿个章程出来。”
站在郭荣身旁的张美适时地说道:“陛下,臣在西门外正好有一块地皮,足可容纳下新兵营。”
“哦?”郭荣若有所思地瞥了张美一眼。
张美当即拱手道:“臣愿将这块地皮献与朝廷,为罗城的修筑尽一份绵薄之力。”
“张卿倒是大方。”郭荣转头吩咐修造案主事:“等会你去瞧瞧,若是合适,就这么办。”
郭荣自然而然就收下了张美奉上的地皮,这类事情在郭荣还是澶州节度使时,就经常发生。
当时郭荣但凡缺钱缺粮,或是缺铠甲兵器时,都会去找时任澶州料粮使的张美索取,而张美也是有求必应。
为此张美还招致了先帝郭威的怒意和警告,但张美依旧我行我素,直到被郭威贬官调离。
郭荣去年年初继位之后,立刻便将张美调到开封当枢密承旨,如今张美更是顺利升任权三司使,权势大涨。
而为了去掉差遣前头的“权”字,坐稳三司使的位置,张美是绞尽脑汁地想法子。
在得知郭荣要修建罗城时,张美立刻敏锐地把握到了机会。
张美深知郭荣对治下百姓的爱护,绝不会肆意征收百姓土地,为此他特意找到李延庆,想要购回之前卖给李延庆的城北地皮,以进献给郭荣,博取郭荣的欢心。
不过李延庆并不打算出售城北地皮,反倒愿意底价将城西的一块九百亩地皮卖给张美。
张美也没得太多选择,接受了李延庆卖的这个人情。
欠李家的人情,张美只要坐稳了三司使,以后有的是机会和法子还。
眼前朝廷缺地的这个机会,张美是一定要把握住的。
修造案主事先是偷摸着瞄了眼张美的眼色,这才回道:“是,陛下。”
第一百六十九章 般配
“李延庆?”李谷差点将嘴中温热的茶水给喷了出来。
猛地咳了两下,“砰”,李谷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拍在桌上:“你确定就是李延庆?李重进的那个三子?”
李吉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就是那个李延庆,曾随李使相造访过我们家的那个李延庆。”
李谷右手手肘搭在扶手上,右手撑着头,双眼微眯:“就是这个李延庆,最近三个月内在开封城外大肆收购地皮?”
“就是他。”李吉笃定地高声道:“孩儿去开封府调阅了文契,发现这李延庆自今年年初以来,在开封城周边收购了近一万五千亩地皮,都位于开封城外五里内,而且都是大而规整的,最小的也是六百亩一块。”
李谷沉默了片刻,忍不住又重重咳了两声。
李吉转身欲走。
“要去哪?”
“孩儿去请郎中。”
李谷大声叫住了儿子:“回来坐下!请什么郎中,老夫就是被茶水呛了下。”
李吉乖乖地回到座位上。
李谷从袖中掏出手帕抹了抹嘴角残存的茶水:“这事不对劲。”
“是不对劲。”对政治迟钝的李吉,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李谷将手帕丢到身旁的木案上:“李延庆收购的那些地皮,价格大都在多少钱一亩?”
“这...”李吉仔细回想了一番,这才徐徐说道:“他收购的地皮,大部分都是下田,而且收购价格从一月到三月是愈来愈高,一月时从张美那收购的一千一百亩,每亩才一贯左右......”
李谷出声打断了儿子:“张美,是现在的权三司使张美吗?”
“是,就是他。”李吉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李谷轻轻颔首:“继续说。”
“是。”李吉接着叙述:“一月时,李延庆收购的地皮基本都在一贯出头,而到了二月上旬,他的收购价格提高至约一贯半每亩,而到了三月中旬,他几乎是以两贯每亩的价格在收购地皮。”
李谷抚着洁白的长须分析道:“市面上的大块下田几乎都被他收完了,所以二、三月时才会大幅涨价。”
“孩儿也是这么认为的。”李吉向前倾身,附和道。
李谷双手撑住扶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那你以为,这李延庆为何顶着赔本的风险,也要大肆收购下田?若是陛下不扩建开封城,那这些下田就只会积压在他手里,怕是半贯一亩都难卖,而且下田也是不好租给客户的。”
李吉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因为李延庆提前得知陛下会扩建开封城,所以他才敢大胆地收购下田。”,
“没错,只能如此解释。”李谷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那么,李延庆是如何提前得到消息的?据我所知,陛下之前可从未透露过这个意思,而李延庆却在年初就开始大举收购下田了。”
“这...孩儿却是不知。”李吉倒也光棍,搞不懂的东西猜都懒得猜一下。
谅你也猜不出来...李谷瞥了儿子一眼,心中感慨:因为老夫也猜不透......
这事情就处处透着吊诡...李谷在心中思绪纷飞:陛下绝不可能将扩建的消息提前透露给李重进,因为李重进早就失宠了,就算要透露给臣子,那也是赵匡胤、张美之流,绝对轮不到李重进......
但是,照最近的情形看,张美和赵匡胤并未提前得知开封城扩建的消息,张美这厮最近还将手中的几块地皮出手了,而赵家根本就没参与土地生意......
不对劲,很不对劲...李谷思来想去,只想出了两种可能:一种是李延庆并不知晓陛下的计划,而是误打误撞行了大运;又或者是李延庆用某种特别的法子,提前知道了开封城要扩建。
那么,到底是哪种呢......李谷端起茶碗,陷入了沉思。
......
书房中,李延庆正皱眉盯着一份名单。
半晌,李延庆将名单放下,看向送来名单的李石:“就这些?没别人了?”
“应该就这些了。”李石略显迟疑。
“好吧,比预想中的要少。”李延庆又低头瞄了眼名单上的三个人名:“辛苦你了。”
李石曾在禁军中任职,退役后才被李重进招募为护院。
作为老兵,自然就有战友。
李石的几名战友因为受伤等原因,被安排到了开封府衙门内看门。
这份名单,就是李石托老战友打听来的。
名单上的三人,则是最近几日进开封府打听过李延庆的人,其中就有李谷的大儿子李吉。
李石犹豫了一会后低声道:“在下还有一事要向郎君禀报。”
哦?李石这语气不太寻常啊,他向来都是粗声粗气的...李延庆将注意力集中到李石身上:“说吧。”
“其实...”
望着李石扭扭捏捏的模样,李延庆忍不住笑了:“怎么,看上哪家娘子了,要我给你去提亲么?”
“不是,不是这个。”李石连忙否认。
李延庆调笑着说道:“我想也是,你不是早成亲了吗?儿子都好几岁了吧,怎么,家里的妻子看腻了,想纳个小妾?”
李石一张宽厚的老脸泛起红光:“郎君请不要乱说,在下并非那样的人,在下与妻子恩爱得紧。”
想不到还要被李石这家伙喂狗粮...李延庆微微叹息:“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是黄恤,是黄恤看上了府上的厨娘,他又不好意思找郎君,所以就拜托在下来向郎君说明。”
在此时,大户人家的厨师,通常都是雇佣来的年轻女性,又称为厨娘。
相貌端庄、厨艺良好的厨娘,在人才市场上可是绝对的抢手货,薪俸也远比一般仆役要高。
“厨娘么?这倒是美事一桩啊。”李延庆心中的八卦之火被点燃,当即问道:“黄恤看上的是哪位厨娘?是他自个儿看上了人家?还是两情相悦?”
李石虽然从未听过“两情相悦”这词,但很快就明白了这个词语表达的含义,而且自家郎君嘴里时常能冒出一些陌生的四字成语,李石早就习以为常了。
“黄恤是看上了后厨的徐六小娘子,他们俩应该是两情相悦,黄恤这夯货特别能吃,经常跑去后厨要吃的,一来二去这两人就熟稔了,在下还曾看到他们俩结伴同行来着。”
“嚯,徐六小娘子啊。”李延庆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高而圆润的女子身影。
徐六小娘子乃是开封本地人,家中排行第六,在李府做厨娘已经超过三年,年纪也早就满了十七。
李延庆听过一些流言,据说是徐家要的“纳征”太高,徐六小娘子至今都未能嫁出去。
“纳征”是婚姻六礼中的第四礼,说直白点就是彩礼钱。
因为徐六小娘子是颇受欢迎的厨娘,徐家向登门求婚者索要高额纳征钱,据说给出的结婚条件还相当苛刻,把求婚者都拒之门外。
吃货和厨师...这两人,倒也很配。
如果他们真是两情相悦,那自己就要尽量促成这门婚事,黄恤是自己的亲近侍卫,取个熟悉的自家人总归是让人放心的,李延庆暗暗下定了决心。
不就是钱的问题吗?那能叫问题?
第一百七十章 婚姻的价格
黄昏时分,黄恤穿着一身褐色短打,步伐轻快,掀开写有“酒”字的门帘,步入三丈见方的小院内:“阿娘,我回来了。”
黄母正端着一小盘花生米,见儿子归来,连忙放下手中木盘,在腰间油腻的布裙上抹了抹手:“回来了,快坐下,我给你倒碗酒消消暑。”
母子俩租住的这间城南小院,已被黄母改造成了一间仅有三张方桌的小酒肆,每天也能挣个一二十文钱,以补贴家用。
黄恤还未坐下,一眼就看出了院中唯一的客人:“苏大,你怎么来了?”
苏定放下手中盛有淡酒的陶碗,微笑着转过头:“今日凤鸣馆给我放了假,想起你今日不用值夜,就来找你喝两碗,谁知你却不在家,我就只好一个人先喝上了。”
“郎君找我有点事,因此耽搁了一小会。”黄恤扯出木桌下的板凳,坐到苏定身旁:“阿娘,给我们多上点酒,今日高兴,我要与苏大喝个痛快。”
高兴?苏定当即就会意过来,抬起右手手肘顶了顶黄恤,一脸坏笑:“哦,和徐家小娘子的事成了?”
黄母本已进屋盛酒,连忙也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今日我托人将这事情说与郎君,郎君也想促成我和徐小娘子,不过估么着还要些时日。”谈及婚事,黄恤这个从不知害羞为何物的大老爷们,脸上罕见的流露出一丝羞意。
“你家郎君都想促成你们了?那这事肯定是成了!”苏定为好友感到开心,又有一丝羡慕。
黄恤与苏定是不打不相识,加上都住在城南,一来二去便混得烂熟。
但黄恤只知道苏定是凤鸣馆内一护院,苏定的真实身份,黄恤并不知晓。
苏定当然也不打算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黄恤,他很喜欢两人目前的关系。
“嗨,这事情还说不准,徐小娘子她父母要的纳征钱实在太多。”黄恤抓起桌上余下的小半壶淡酒,一饮而尽。
谈及纳征钱,黄恤的心情明显低落了不少。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徐小娘子作为李府厨娘,每月的薪俸高达八百文,远超一般开封市民。
而且徐家小娘子今年仅有十七岁,至少还能再干二十年的厨娘,因此徐家索要一百贯的纳征钱是很合情合理的。
“一百贯啊,还要足额的。”黄恤眉头紧锁,板着指头算了算:“我每月才有一贯多点,还要出钱租这院子,这怕是要攒十年才能娶到徐家小娘子了。”
黄母捧着陶壶和陶碗从屋里走出:“我看啊,你可以找你家郎君商量商量,你不是说他人极好么,想来他是可以帮到你的。”
苏定也在一旁帮衬道:“是啊,干脆你就找你家郎君借一百贯,然后再慢慢还不就行了?”
“这,这怕是不妥吧?”黄恤愣了愣:“郎君待我极好,我却还要找他借钱?而且十年都还不清。”
说着黄恤大幅度地摇了摇头:“这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你啊,就是死脑筋。”黄母将手中的陶壶陶碗放到桌上:“你家郎君是何等身份?那可是节度使的亲儿子!住在七进的大宅院里,能缺这一百贯吗?就我们老家那个县令的儿子,都能随随便便掏出一百贯来!”
“哎呀,让我再考量考量。”黄恤给自己倒满一整碗酒,又给苏定也满上了一碗:“先不说我的事了,你那事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苏定有点懵:“不是在聊你的婚事么?”
黄恤捏起一颗花生米塞入嘴中:“聊聊嘛,你前阵子不是说你和一个乐师好上了么?”
“我这边更麻烦些。”苏定手托酒碗,愁眉不展:“要想赎买沈兰,至少得要两百足贯。”
沈兰乃是凤鸣馆内一名年方十六的年轻乐师,与苏定相好。
苏定当然想将沈兰从凤鸣馆中赎出来,两人好成婚过日子,却被二百贯的天价赎身钱给拦住了出路。
凤鸣馆五年前花了一百贯将沈兰买来,悉心培养成了一名出色的乐师,赎身钱自是不低。
不过这事情苏定并未透露出去,赎身钱也只是沈兰向凤鸣馆里管事的司琴打听来的,两百贯也只是司琴估摸的一个大概数额。
“两百贯?”黄恤惊呼:“竟要如此多钱?这该如何是好?”
苏定曾向黄恤透露过,在凤鸣馆当护院,每月也就能赚四百来文,两百贯对苏定来说,绝对是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我也不知。”苏定仰头将碗中淡酒一饮而尽。
......
“郎君,徐小娘子的父母想要一百足贯的纳征钱。”
铃儿得李延庆授意,去徐家替黄恤商量婚事,带回了徐家父母的意思。
“一百贯么,倒也不是个小数目。”李延庆右手食指轻点桌面:“怪不得黄恤不敢来像我言明,而是找的李石。”
对于李延庆来说,一百贯并不是个什么大数目,但是他却没有道理出这个钱。
黄恤虽是李延庆的亲卫,但也只是一介侍卫罢了,而且加入李府的时日并不长,除了武艺不错,长得比较高大威猛外,并没有做出过什么突出贡献。
李延庆如果对黄恤特别优待,帮他出这一百贯钱,那势必会引起府上其他侍卫的心理不平衡,进而危及李府的安保体系。
作为一名优秀的领导者,李延庆深知,自己不能任意奖赏或者惩处部下,这样会损害自己在部下间的威信,增加管理的难度。
看样子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让黄恤娶到媳妇,又不至于伤了府中护卫们的士气,以及自己在护卫中的威信,李延庆暗暗想到。
“一百贯虽多,但也合乎情理。”铃儿轻声解释道:“奴婢特意打听过,这开封城里的厨娘出嫁,女方都会索要很高的纳征钱。”
李延庆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到铃儿退下,李延庆拿起桌上的两封信。
这两封信皆来自襄阳,一封是新设的乌衣台襄阳办事处寄来的,另一封则是李延庆的未婚妻,安清念寄来的。
略微想了想,李延庆从抽屉中拿出了乌衣台专用的密码本,先拆开了襄阳办事处寄来的信件。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两封信
信上的内容并不多,乌衣台襄阳办事处才刚设立半个月,情报网络还没有铺开,自然查不到多少东西。
而且李延庆给襄阳办事处的人手也不多,目前该办事处最重要的使命是传递信件,兼着做点粮米生意,搜集情报倒是其次。
毕竟襄阳城是安家的地盘,若是两家顺利结为姻亲,安家自然会与李家进行情报共享。
尽管如此,襄阳办事处还是给李延庆带来了三条特别标注的重要情报:
安审琦贪好女色,纳了十几房小妾,最小的才刚满十三岁,是今年年初新纳的,比他女儿安清念都要小上一点;
在山南东道,安审琦执政相当得力,严而不残,威而不暴,颇得山南东道五州的民心;
安审琦嗜好饮酒,经常喝得大醉,有时还会发酒疯鞭打仆役。
“什么重要情报嘛,这些东西随便在襄阳城里拉个本地人问一下,不就能知道吗?”李延庆盯着手里的信纸,哭笑不得。
“就这吗?”李延庆将襄阳办事处呈上的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除了这三条信息外,再没有别的情报了。
“估计是襄阳办事处刚刚设立,那帮糙汉子立功心切。”李延庆放下手中信纸:“看样子得好好敲打他们一番,免得他们继续浮躁。”
李延庆转念一想:“不过话说回来,安审琦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儿子女儿也这么大了,怎么还如此好色呢?年近花甲的老头,压在刚过豆蔻年华的少女身上...啧啧,这画面光是想想就让人倒胃口。”
虽然未见过安审琦,李延庆的脑海里却不自觉地,就浮现出龙珠里龟仙人的模样:光头白须,身形猥琐,看到美女就两眼放光......
“不是我诋毁未来岳父,而是他这种行为,确实让人喜欢不起来。”李延庆略显烦闷地挠了挠额角。
等等,安审琦...纳妾...
李延庆猛地一拍桌:“想起来了,安审琦死于非命的原因,不正是因为小妾谋害吗?他的小妾勾结他的仆役,趁安审琦醉宿,将安审琦刺死在床上,一代猛将却死得如此之窝囊,在历史上也称得上是一桩笑柄。”
“不过按照历史,这桩惨案应当还要几年才会发生,应该是在安审琦当平卢节度使之后了,距今大约还有四年.......”
“得委婉地劝谏一下未来岳父收敛一番才行,他将来可是自家的重要盟友,绝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想到此,李延庆将襄阳办事处递上的信件稳妥地收纳好,拿起了安清念寄来的信件。
“就通过回信,让安清念替我劝劝安审琦,我目前与安家关系算不上太深,婚约也只是口头的,贸然劝谏稍显失礼,假借安清念之口较为合适。”
李延庆拆开信封,取出一张泛着清香的桃红色信纸。
“薛涛笺么,倒是少女味十足...”
摊开信纸看了半晌,李延庆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不愧是少女,书信的内容也是这般俏皮生趣。”
在书信的开头,安清念先是含蓄地表达了对李延庆的久别思念,而后介绍了一番自己的近况,乍看之下中规中矩,可到了后半段,书信的内容却开始跳脱起来。
“讨厌父亲安审琦请来的算术老师,不喜欢母亲整日教她女红,养的狸猫褪了毛变得很丑,襄阳的天气好热......”
“这小妮子虽然聪慧早熟,但毕竟还只有十三岁啊,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李延庆轻笑着合上书信,摊开一张白纸,准备给安清念写一封回信。
两刻钟后,回信写成,李延庆又给乌衣台写了一封命令信。
将两封信装入信封,李延庆叫来李石,将两封书信交给他:“送去乌衣台总部,白信封的要送到襄阳安家,黄信封的则交给张正。”
李石双手接过书信:“是,在下明白,郎君可还有别的吩咐?”
李延庆右手食指轻轻敲着桌面:“黄恤的那桩婚事,我有个想法,你听听,看可行不可行。”
“郎君请说。”李石转过身,找了张椅子坐下,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李延庆徐徐说道:“徐家不是开价一百贯纳征钱吗?黄恤他现在肯定拿不出这笔钱来,我的想法是,由我先替他垫付这一百贯,待到他们两人成婚之后,每月还一贯给我,期限是十五年。”
借一百贯出去,每月还一贯,分期十五年,总计一百八十贯。
看起来利息高达八十贯,但分期十五年的话,其实利率是相当低的。
李延庆为了顾及府上其他护卫仆役的感受,总不能白借钱给黄恤。
不然其他护卫来找李延庆借钱,李延庆是借还是不借呢?
而且黄恤娶了徐小娘子,两人皆在李府当差,每月合计能得到近两贯的薪俸。
李府又提供吃住,每个季度还会发放衣物,夫妻两人的开销并不大,拿出一贯钱来还债应当没有太大问题。
再加上黄恤武艺高超,李延庆认为他将来肯定能立不少功劳,随便就能找些理由减免一部分债务,如此便可皆大欢喜。
李石板着指头算了算,略显惊讶:“郎君,十五年才八十贯的息费,有些太少了吧?”
此时高利贷盛行,李石也曾想过让黄恤借钱娶妻,不过那利息简直吓死人。
比起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利贷,李延庆提出的这个十五年分期贷款简直是良心到家了。
李延庆瞪了李石一眼:“我又不是要靠这个赚钱,说得过去就行了,你可明白?”
李石也不蠢,经李延庆一点醒,当即恍然大悟:“哦哦,在下明白了,郎君是怕其他护卫......”
李延庆出声打断了他:“你明白就好,明天将我的意思转达给黄恤,让他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以后只要能为我实心做事,立下功劳,这些都是小问题,先把婚事成了要紧,他都快二十了吧,岁月可不等人。”
“是,在下定然将郎君的意思一字不差地转达给他。”李石站起身:“若郎君无事吩咐,那在下这就去乌衣台送信。”
李延庆对他摆了摆手:“去吧,早去早回。”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交谈技术
待到李石离开,李延庆从桌上翻出了李石之前交给他的名单。
方才实在太过忙碌,李延庆差点忘了这份包含李吉等三人的名单。
“就三家对我手里的土地感兴趣...”李延庆看着手里的名单,表情稍显凝重:“比预料中的少太多了。”
“是碍于我的身份,不敢上门洽淡么?或者是大部分朝臣对这身外之物不甚在意?”
李延庆揉了揉眉心,放下名单:“如果是这样,那也挺无奈的,还想着用手头的土地换点重臣的人情,现在想来却是自己想当然了。”
“不过好歹得了张美的一份人情,也算是有所斩获......”
想到此,李延庆从抽屉中翻出与张美立定的土地买卖文契,望着文契上张美飘逸的签名陷入了深思。
......
张美正向郭荣讲解着新开封城的草图,突然觉得鼻头有些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郭荣正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草图,闻声抬起头看了眼张美,目光中带着一丝关切。
张美揉了揉鼻头,低声道:“臣无事。”
“天气炎热,反而更易沾染寒邪,你身为权三司使,职责重大,要多注意身子,莫像景范那样。”郭荣的语气很是平和。
景范就是正任三司使,目前重病在家,下床都很困难。
三司使这等掌管全国钱粮的差遣,既累人又容易得罪人,历任三司使身子大多不太行。
郭荣可不想张美也累倒,特别是在今年,攻蜀、扩城、伐唐,好几桩大事都需要张美这个权三司使居中调度。
若是张美此时病倒,郭荣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人来接替三司使的位置。
张美连忙拱手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定会多加注意。”
“嗯。”郭荣将注意力重新转到草图上:“征收土地之事,可有定论了?”
张美当即答道:“臣与三司同僚合计一番,认为修筑官衙府寺以及兵营的土地,一律按当前市价的三成征收,道路扩宽所占用的土地,则不做补偿。”
“才三成?”郭荣剑眉微皱,面露不虞:“不能再高点么?”
张美早有准备,徐徐说道:““陛下,自朝廷宣布扩建开封城以来,开封城周边的土地价格翻了足有五番还多,若是原价赔偿,那就正中了囤积地皮者的下怀,由朝廷出面,以市价的三成征收土地,不但不会有损一般开封百姓,还可起到平抑地价的作用。”
“五倍?竟然涨了如此之多么?”郭荣稍感惊讶,旋即就释然了,他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多年,自然清楚商人们的手段。
“嗯,五倍,城南汴河两岸的土地甚至涨了八倍之多,而且还在继续上涨。”张美这些天里下功夫做了调查,对开封周边土地炒作情况已是了若指掌。
但愈是了解,张美的内心就愈是痛苦,年初时自己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不然怎么会将手头的几块大地皮低价抛售呢?可谓是损失惨重。
郭荣略作思索后轻轻颔首:“既如此,那就按市价的三成征收,拓宽道路对百姓是有益的,不做补偿也说得过去。”
张美按捺住内心的苦楚,满脸堆笑,恭维道:“陛下圣明。”
“行了,这种恭维话少说点。”郭荣伸手指着草图上标注的城西兵营:“听说你捐献的这块土地是买来的?想必花费不少吧?”
郭荣其实是明知故问,他早就知道张美捐献的这块地皮是低价从李家手中买来的。
“为朝廷所用,花费再多都是值当的。”张美语气很是乖巧。
见张美还是一如既往地逢迎罔上,郭荣漫不经心地瞥了张美一眼,接着看向草图:“这罗城预计要多少人力和时间才能完工?”
郭荣早就习惯了张美习惯性地说谎,不过郭荣并不打算戳破他,反而还要继续重用张美。
毕竟,张美不光办事得力,而且说话还好听,在澶州时又当过郭荣的下属,给过郭荣不少便利。
虽然张美有张嘴就来的毛病,但些许谎言并不打紧。
郭荣也很清楚,朝中欺瞒自己的臣子那可真是数不胜数,但自己总不能把欺君罔上者全都砍了,然后自己赤膊上阵吧?加之张美很懂分寸,大事上基本不含糊,总归还是能用的。
“据修造案经验最长的工匠预算,这罗城的修筑,预计要耗费十万丁夫三年之功。”
张美的对应滴水不漏,先是套用了工匠的名义,而后又刻意延长了期限。
其实修造案里最有经验的工匠,给出的修造时间是十万丁夫耗时一年半,却被张美私自改为三年。
这样就算修筑工程有所延误,三年时间怎么都是绰绰有余的,张美绝对不会因此担责。
三年?竟要如此之久么?郭荣一听,对修筑罗城有些犹豫不决。
如果需要耗费十万丁夫三年之功才能筑好开封罗城,那耗费的人力物力就有些过多了,当今的周朝不一定负担得起。
等等,张美说是三年,不会又是随口加了期限吧?
郭荣盯着眼前的草图,一字一句地问道:“真的要三年之久么?”
张美闻言观色,知道郭荣心有不决,而且似乎还有动怒的迹象,慌忙解释道:“罗城这样的大工程,修造案的工匠们也从未参与过,只敢给出个很宽松的期限,望陛下明察,依臣估计,若是工程顺利,也许两年不到就能完工。”
两年才是工匠真正给出的期限吧...郭荣自觉自己摸透了张美在措辞上的“委婉”。
殊不知,张美还是成功地延长了半年的期限。
郭荣闭上眼,片刻之后睁开,终于下定了决心:“两年便两年,这事就这么定了,待到今年年末秋税完毕,就正式动工。”
与张美商定了开封城扩建的具体事宜后,郭荣回到了常日里处理政务的便殿。
“陛下,方才政事堂送来了急需处理的折子。”内侍张守恩已将需要翻阅的折子,按照事情的要紧程度分叠摆放。
“嗯。”郭荣坐下,轻轻靠坐在椅背上,拿起了摆在最上头的折子。
翻开看了两眼,郭荣玩味地笑了笑:“李谷竟然要举荐人进三馆,倒是稀奇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青桃生涩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刚进入律学馆学斋坐下,坐在一旁的司徒毓就迫不及待地凑到李延庆身边:
“三郎你可听说了?我们这国子监的主簿吕端,不日就要升官了。”
吕端升官之事李延庆早就从李谷那有所耳闻,但还是装作略感吃惊地问道:“此事当真?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司徒毓先扭头瞄了眼身后的房门,又看了眼左手边正低头看书的赵匡义,这才凑到李延庆的耳边,压低声调:“书斋不太方便,离开课还有点时间,我们出去说。”
学斋后边不远,有一座掩映在桃林中的六角风雨亭。
两人步入亭中,司徒毓弯腰拍了拍石凳上薄薄的积尘,一屁股坐下,环首四顾:“今年的桃树开花早得出奇,连带着这桃子也比往年更早挂果。”
李延庆寻了张与司徒毓相对的石凳坐下,闻言也转头望向亭外挂满青色果实的桃树:“挂果是早,不过离成熟至少还有三个月,青色的桃子很是生涩,心急可是吃不着甜桃的。”
司徒毓扭头望向李延庆:“方才我在书斋里提到的那事,绝对可靠,乃是太学馆的范杲亲口说的,说是李相公要提拔吕端进三馆,折子都递到陛下的案前了,几成定局。”
“是范杲么?那这事假不了。”李延庆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
范杲是首相范质已故亲哥的次子,被范质收为养子,目前在国子监太学馆就读,文采斐然,成绩优异,据说颇受范质重视,得到了范质的大力栽培。
司徒毓神神秘秘地说道:“听说这范杲今早一到国子监,就在太学馆内大肆宣扬此事。”
李延庆第一反应,就是这事情有些蹊跷,范杲作为范质器重的养子,应当具备相当的政治素养,似吕端升入三馆这等重磅消息,范杲理应不该在国子监内大肆宣扬。
“这范杲当真在国子监内大肆宣扬此事?”李延庆想再做确认。
“千真万确。”司徒毓语气很是笃定:“是太学馆里与我相熟的同学亲口告诉我的。”
看来是真有蹊跷...李延庆轻轻点了点头:“这样么,我明白了。”
“对了,还有个事,是我最近才发现的。”司徒毓左右张望了一番,低声道:“赵匡义年初不是成婚了么,他与妻子尹氏的关系似乎不大好。”
有这等事?李延庆来了兴致,当即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徒毓摸了摸唇上新长的绒毛,坏笑着说道:“赵匡义去年还是寄住国子监,今年成婚之后就回家住了,可三天前,他却又住进了监舍,今早我还在食堂瞧见了他。”
这都分居了,而且新婚才三个多月,恐怕不是关系不好这么简单的问题...李延庆即便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穿越前可是看过不少爱情片和小说,不似司徒毓这等没有恋爱和婚姻认知的初哥这般无知。
李延庆猛地想起:最近三日在学斋里,自己每次无意间看到赵匡义时,他都在低头看书,整天还板着张脸,恐怕是真的与新婚妻子尹氏有重大矛盾,而且是不可调和的那种,所以才致使他心情糟糕,怒而搬回国子监。
啧啧,想不到高粱河车神赵匡义的第一段婚姻,竟然是如此的不幸...李延庆不免有些感慨,尽管他并不喜欢赵匡义此人。
李延庆又想起了历史上赵匡义的几段婚姻:说起来,赵匡义的这个初任妻子很是短命,因为赵匡义的第二任妻子符氏,也是他在显德年间娶的。
所以,这尹氏的生命,满打满算也只有四年了,而据李延庆所知,这尹氏今年才十五岁......
想到此,李延庆为尹氏的英年早逝而感到一阵惋惜,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而且正是因为尹氏的早亡,赵匡义在历史上才有机会迎娶符氏,那可是魏王兼天雄节度使符彦卿的小女儿,当朝符皇后的妹妹。
符家的政治、军事影响力非同一般,赵匡胤最后能够陈桥兵变,兴许就有符氏的援助......
司徒毓坐在李延庆的对面,察觉到李延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连忙问道:“三郎,怎么了?”
李延庆从思绪中转醒,微笑道:“无事,我们回学斋吧,尹师应该快到了。”
一天的课业结束后,下午放课的时间出奇的早,尹季通似乎有急事要处理,宣布放课后便急匆匆地离去。
李延庆见天色尚早,便决定去主簿公廨找吕端,当面恭祝一下升官之喜。
待李延庆抵达公廨门口,却见吕端正在收拾公案上的用具,似乎也急于离去。
“吕主簿,今日天色甚早,去喝一杯?”李延庆微笑着步入公廨。
吕端抬起头一看,见是李延庆,脸上也浮现一抹笑容:“原来是三郎。”
李延庆走到吕端面前,拱手道:“我来不光是想请你喝酒,还要恭贺你右迁大喜,终于是熬出了头。”
右迁是升官的委婉说法,相对的,左迁便是贬官。
“嗨。”吕端脸上的笑容虽然灿烂,却诡异地透着一丝勉强:“这右迁之事八字还没一撇,算不得数,况且我今日有急事,恐怕不能与你喝酒了。”
李延庆一眼就看穿了吕端公式化的笑容,心中不由升起一丝疑窦:吕端受到李谷的举荐,升入三馆已是八九不离十,为何笑得如此之勉强?
其中是否有隐情?
李延庆试探性地说道:“举荐你的可是李相公,他虽为朝廷立下大功无数,却向来是不举荐人的,如今破例举荐了你,陛下应当也会给李相公个面子,你这三馆之职,我看定然是十拿九稳。”
吕端低下头,将案上仅剩的一沓文书放入抽屉:“三郎莫要再说了,若是我真能入三馆,届时我再做东请你喝酒。”
这几个月来,吕端参加了数次花间社的集会。
吕端非但不蠢,而且因为自幼丧父,对人情世故特别敏感。
虽然已被花间社众社员接纳,但数次集会下来,吕端依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出身高官家的社员对他的排斥和疏离。
自然而然,吕端就开始怀疑冯吉的用意:为什么受到青睐的是我?
第一百七十四章 惺惺相惜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亦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天上当然也不会掉馅饼。
这些朴素的道理,自幼丧父,饱经人间冷暖的吕端从小就明白了。
但在刚刚受到冯吉的青睐和恩惠时,吕端被即将升官的狂喜所遮蔽,未能察觉到不对劲。
这几个月里,因为迟迟未能升入三馆,吕端逐渐冷静下来,也慢慢察觉到冯吉别有所图。
吕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是有些小聪明,谈不上聪慧,更谈不上满腹才华。
那么,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自己,为何能得到冯吉的青睐呢?为何这等好事能落到自己的头上?
难道是因为自己替冯吉做了假账?
不可能,这才多大点事,自己凭什么得到如此大的回报?
近几个月来,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吕端。
因此,在今日得知自己即将升入三馆后,吕端非但没有感到一丁点快乐,心底反而生出烦躁,甚至是惊惧:冯吉的能量如此之庞大,竟然能让宰执李谷举荐我!既然他在官场中有如此能量,为何他会挑中我?将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推上本来遥不可及的位置?
冯吉究竟图的什么?
吕端这几月以来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着,努力地想找出冯吉的意图,为此他也努力地去与花间社一众社员打好关系,却始终未能融入其中。
至于退出花间社,推辞冯吉的赠予,吕端也有考虑过。
但他早已深陷其中,他有把柄落在冯吉手中,无论冯吉想图什么,他都已经无法拒绝。
这官吕端即便是不想升,也得升了。
在公廨中枯坐一天,吕端心烦意乱,该办的公务也是草草了事,只想捱到放衙的时间,尽早回家。
只有熟悉的家,温柔的妻子,才能给吕端一丝慰藉。
见面前的吕端毫无即将升官的喜悦,李延庆心中疑惑更甚,但脸上依旧挂着笑脸:“既然如此,那我就等着你升官,反正也就这几日了。”
“好说好说。”吕端将桌面整理妥当,快步从公案后走出,来到李延庆的面前,强行挤出的笑容满是勉强:“今日我当真有急事要处理,枉费了三郎的美意。”
“先行一步,告辞。”拱手说罢,吕端便推开门径直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望着吕端匆匆离去的背影,李延庆摇摇头:“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酒没喝成,李延庆只能返回家中。
进了一心院,清洗一番的李延庆正准备吃晚餐,却被嫂嫂吴氏叫了过去。
吴氏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三郎,今日朝中发生了一桩大事。”
李延庆当即就有所感觉,肯定是和吕端升官一事有关。
点了点头,李延庆示意吴氏继续说下去。
吴氏继续说道:“从未举荐过官员的李谷,今日突然举荐名不见经传的吕端升入三馆,可首相范质也想举荐一人进三馆。
今年三馆空闲的差遣就两个,一个早已定好,是去年的状元郎,为了这个剩下的差遣,听闻两位相公今日在政事堂内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两人举荐的折子都递到了陛下的案前,明日应该就有结果了。”
“高锡?这人我有点印象。”李延庆抿了抿嘴:“但我忘了,他是谁?”
“他你都不记得了?”吴氏略感奇怪地瞥了一眼李延庆:“就是几年前很出名的那个神童,十三岁中进士的那个。”
“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高锡啊。”李延庆恍然大悟:怪不得范质会举荐他,原来是惺惺相惜啊。
自打范质当上宰相后,一个传说就在开封城内不胫而走。
传闻范质出生那天,他母亲梦到神仙赐给范质一支五色神笔。
而范质出生之后果然是一副神童做派,九岁就能成诗,十三岁通晓四书五经,十四岁就能开业授课,二十二岁高中进士。
李延庆对此当然是嗤之以鼻,不过这时候不少人就吃这套,也不知是范质刻意指使人传开的,还是民间某些说书人杜撰出来的。
相比于靠传说成为神童的范质,高锡毫无疑问更是货真价实的神童。
高锡七八岁就能通读儒家经典,十岁便能出口成章,十三岁更是高中进士,比范质那可强太多了。^
但中了进士,并不代表能立刻做官,当时的几位宰相见高锡年岁尚浅,希望高锡能在京中待阙两年,至少等到十五岁束发后再为官。
可高锡少年早熟,没耐性再等两年,既然朝廷不让为官,那就去节度使麾下做官。
转身高锡就投到了徐州武宁节度使王晏麾下,当了王晏的掌书记,替王晏掌管文书往来。
显德元年六月,也就是去年与北汉的战事结束后,王晏被调任为西京留守,高锡也跟着到了西京洛阳。
洛阳在此时又称河南府,十七岁的高锡就地任职河南府推官,执掌一州刑名。
可高锡这经学神童似乎并不擅长审案,六月才当的推官,九月就因为审案失实,被朝廷削官发配从军。
李延庆端起侍女夕颜递上的茶碗:“那高锡不是因为按狱失实被发配泾州从军么,他几时回的开封?”
高锡初中进士那两年,在开封城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待到审案失职被发配边疆,转眼间就沦为默默无名之辈,何时进的京李延庆都未曾听说过。
吴氏令侍女退去后说道:“我也是今日才从家父那得知,高锡是年初回的京,陛下正月大赦天下,高锡罪名不深,自然也在赦免范围内。”
吴氏的父亲吴廷祚是今年二月底回的京,今日下午从宫中收到消息后,便立刻派人到李家来报信。
李延庆饮了口浓茶:“高锡又是如何搭上范质的关系?”
“这就不得而知了。”吴氏反问道:“难不成是神童之间的惺惺相惜?”
嫂嫂的想法竟然与我是一样的...李延庆放下手中茶碗:“那令尊以为,谁能拿下这个仅剩的差遣,是范质还是李谷?”
“家父认为是李谷能胜出,高锡虽是进士,但年岁尚浅,且因罪失官;而吕端虽然籍籍无名,但能得李谷举荐,足可见其才能,家父以为陛下会更加青睐吕端。”
第一百七十五章 高锡其人
夜深时分,李谷靠坐在软塌上,轻眯着双眼,背部享受着娇美侍女轻柔的按压。
半晌,李谷抬手命令侍女退下,睁开眼,望着坐在面前的大儿子李吉:“你以为,老夫与范质这次谁能胜出?”
李吉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心中的答案:“定然是阿爹。”
“老夫也是这般认为的。”李谷捏着唇上的白须,轻蔑地笑了笑:“范质那小子不自量力,竟敢推出高锡与我举荐的吕端打擂台,他难道不清楚高锡做的那件破事吗?”
李吉闻言略作思考,而后问道:“阿爹说的莫不成是谏匦上书?孩儿也只是有所耳闻,并不知详情。”
匦意为木匣,谏匦便是收纳谏章的匣子,这匣子就立在皇宫前,天下臣民皆可通过谏匦给朝廷和皇帝上书。
李谷轻轻颔首,脸上依旧挂着轻蔑的笑容:“没错,正是谏匦上书,去年八月,高锡放着好好的河南府推官不当,徒步跑到京城上书陛下,请求陛下择贤任官,分权给诸相,那能有好下场么?”
郭荣当时正携高平之胜的余威,收拢权力与军队,哪听得进高锡的谏言?
不过郭荣并未因此而责罚高锡,只是将高锡递上的谏书留中不发。
这份谏书的真正内容,只有郭荣与政事堂的三位宰执知晓。
李吉若有所思地问道:“所以那高锡是因为谏匦上书惹恼了陛下,才在九月被削官流放?”
“这倒不是。”李谷哈哈大笑:“咱们这位陛下心眼没你想得这么小,陛下只会对玩忽职守的蠢货动怒,别看那高锡年纪轻轻,却也是位诤臣,而且只是个小小的推官,陛下并不会与他为难。”
“但是。”李谷话风一转,幽幽道:“陛下不与他为难,不代表王晏不与他为难。”
“王晏与高锡为难,这又是为何?”李吉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王晏乃是西京洛阳留守,河南府的最高长官,河南府推官高锡是他亲自招募的直属幕臣。
官居一品的王晏,为何要与自己的亲信幕臣高锡,一个小小的八品推官为难?李吉想不明白。
见大儿子一副迷糊的蠢样,李谷叹息道:“王晏此人能从后唐朝一直风光到现在,最善见风使舵和察言观色。
高锡跑到开封来上谏书,这份谏书因不合圣意被陛下留中,若是王晏不处置高锡,那陛下就会认为这份谏书是出自王晏之意,王晏不愿担责,为摆脱嫌疑,他就必须要处置高锡。”
所以,高锡被削官流放,并非因为他审案失察,而是被他的上司王晏故意坑害。
一方节度使想要动些手脚坑害属官,那可再简单不过了。
而且被坑害的高锡还得打碎了牙和血吞,毕竟他是王晏举荐的节度使属官,如果向朝廷状告自己的举主,非但没有任何用处,还会遭受极严厉的惩处,余生基本再与官场无缘。
这等隐秘内情,只有李谷等少数几名高官知晓。
李吉好奇地问道:“那这份谏书究竟是不是王晏的本意?”
“王晏风光几十年,能有这么蠢?”李谷瞪了儿子一眼:“他要是真这么蠢,全家早就灰飞烟灭了!”全网 .
“那就是高锡自作主张咯?他谏匦上书时才十八岁吧?”李吉略感惊讶,但他并不排斥高锡这种出格的行为,反而生出一丝仰慕和向往:要是我也学他谏匦尚书,那岂不是一朝成名天下知?
这种大胆的想法刚一出现,就被李吉在心中无情掐灭,他很肯定,在自己一朝成名天下知前,就会被阿爹派护院揍个半死。
“是啊,才十八岁...”李谷很是感慨:“这小子太过张狂,行事放荡出格,范质举荐他入三馆,定然是没有结果的。”
不对啊...李吉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当即问道:“阿爹,范相公清楚高锡为人张狂么?”
李谷略感疑惑,但还是回道:“应该是清楚的。”
“既然范相公清楚高锡的为人,那他为何还会举荐高锡?”李吉一语惊人。
李谷当即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心中懊悔:对啊,这么浅显的道理,自己怎么没早想到?
范质清楚高锡的行为和秉性,很明白高锡不可能成功升入三馆。
所以,范质举荐高锡入三馆只是表象......
“范质别有所图!”李谷猛地从软塌上直起身来,旋即又软了下去,将李吉吓得是一惊一乍。
李吉轻轻抚了抚胸口:“阿爹,范相公到底图什么?”
“范质到底所图为何,老夫不感兴趣。”
李谷的热度只保持了一刹那,回过神来已是意兴阑珊:凭借一个小小的高锡,即便范质别有所图,又能如何?自己大可不必如此惊慌,简直失了风度。
天色已晚,困意抖升。
“你退下吧,老夫乏了。”李谷睡眼惺忪地冲儿子摆了摆手,示意儿子离去。
片刻之后,李谷在两名美婢的陪睡下酣然入眠。
与此同时,偏僻简朴的范府内,范质正在仔细检阅一篇文稿。
木桌上的火烛并不明亮,范质看了半晌,放下手中文稿,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这篇不错,就定下这篇了。”
坐在范质对面的,是一名留有短须的瘦削男子,面容很是年轻,颧骨高耸,棱角分明,正是被削官流放的高锡。
高锡低声言谢:“下官多谢相公斧正。”
“回去誊抄一番,静待时机。”范质将文稿递给高锡,这篇文稿他已指导高锡修改过近十数次了,此次终于符合了范质的心意。
高锡双手接过文稿:“那在下这便回去了,在下已经耽误相公太多时间,不敢再做叨扰。”
见高锡起身欲走,范质连忙叫住他:“你啊,还是性情太过急迫,文章也是如此,失于稳重,还需多加打磨。”
“相公教训的是。”高锡坐回到座位上,语气中却听不出多少自责,显然没能充分意识到自己的不是。
范质轻声叹道:“你初中进士时,是我一力主张不授你差遣,就是怕你宦途不顺,你天性张扬,多读几年书,或是多游历几年,待到性子沉稳下来再为官,宦途会通畅许多,绝不会沦落到今日的境地。”
高锡低着头,嗓音低沉:“相公,下官明白了。”
“也罢,今日你就先回去吧。”范质无奈地摇了摇头,再度嘱咐:“一定要等我知会你,你再将这份谏书递上去,切莫急躁。”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交情
“吕二郎,恭喜。”
“恭喜右迁,吕主簿。”
三人常去的桑家正店二楼雅间内,李延庆与司徒毓共同举杯祝贺吕端升官。
就在昨日,悬而未决的三馆空位之争终于落下帷幕,最终胜出者是吕端,唯一的竞争者高锡遗憾落选。
明日,吕端就要去三馆之中的史馆报到,在宰相李谷的地盘上开展宦途之旅的下一段旅程。
吕端也举起桌上的酒杯,满面笑容地与两位友人隔空碰了一下:“同喜同喜。”
在等待最终结果的这几日,吕端已经初步调整好了心态:既然入了冯吉的彀中,被他摆布已是自己躲不掉的命运,那就干脆硬着头皮上,兴许还能死中求活,闯出一条生路来,一味地逃避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李延庆轻轻抿着酒盏,瞥见吕端脸上的笑意不似作伪,放下酒杯:“看吧,我早就说有李相公出面,你这升官定是十拿九稳。”
“是啊,李相公确实神通广大,竟然能让我这等人也能进入三馆。”吕端一时兴起,一口气将整杯酒饮下,面色霎时有些泛红。
想开之后,吕端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入三馆这代表着什么?代表自己前途无量啊!只要顺顺利利地从三馆出来,直接就能飞升到从七品以上,未来的宦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至于什么冯吉,什么花间社,早就被吕端抛诸脑后,先将官位拿到手再说。
“二郎不必妄自菲薄。”司徒毓已经饮了两杯酒,口舌不清地说道:“令尊曾是三品大员,还给你留下了如此强大的人脉,将来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啊。”
对于李谷举荐自己,吕端对外解释是已故父亲吕琦遗留下的人脉,吕琦死前本官乃是从三品的兵部侍郎,离宰相仅有一步之遥。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最起码司徒毓是信了。
吕端笑着给司徒毓满上了一杯:“四郎你如此豁达聪慧,将来成就定不在我之下,又何须我提携呢?”
“哈?豁达聪慧?”司徒毓愣了愣,忽地一阵大笑:“对,我就是豁达聪慧,将来我定能出人头地,二郎你在三馆可要悠着点,兴许我就将你超过去了!”
笑着笑着,司徒毓的眼角流出一滴眼泪,泪珠还未离开眼角,就被司徒毓扭头擦掉。
一同下馆子的三人,李延庆出生豪门前程远大,司徒毓自觉与他相差甚远,连比较一番的心思都懒得生出,自然而然地就将自己与吕端看齐。
司徒毓自忖,只要自己能过律科考试,加上自己父亲发挥点微薄的人脉,怎么着也能混个地方差遣,若是能几十年不犯错,将来兴许还能靠着熬资历升为七品京官,那就能荫及子孙,不枉在官场上走一遭。
若是一切顺利,司徒毓未来的官场生涯不一定会比吕端差。
可转瞬之间,原本还是从九品国子监主簿的吕端,竟然得到了宰相李谷的举荐,一飞冲天入了三馆,坐上了自己也许一辈子都遥不可及的位置。
司徒毓是真的眼红了:凭什么,李延庆也好,范杲也好,甚至是吕端!一个个的都有爹能仰仗,而自己怎么就没这么好的爹呢?
不过司徒毓方才所言,也并非全是气话。
按照此时惯例,似吕端这种初入三馆的低阶官员,最少也要在三馆里熬上三年,运气不好甚至要熬上四年到六年,而司徒毓只要今年八月开始参加律科考试,最快明年年初就能得到官身和差遣。
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司徒毓也许还真有可能撞到大运,一举反超吕端,虽然概率极低。
总之,一切都得看个人的造化。
李延庆能从司徒毓的壮志豪言中听出一丝不甘,但他早已习惯了李家衙内的身份,并不能完全体会到司徒毓的真实感受,人与人之间的悲欢有时并不完全相通。
司徒毓应该是为自己的前途未卜而不甘,李延庆如是想着。
“四郎,你学业不差,八月通过国子试,来年三月再通过律科考试,这官身和差遣就都到手了。”李延庆端起酒杯对司徒毓道:“若是你愿意,届时我让家父举荐你去宋州当县尉,至少能保你三年不出意外,稳妥地升迁到县令。”
不同于李延庆通过律科考试就能转为八品文官,司徒毓这等没有荫补的白丁,即便通过律科考试,也只能得到从九品的本官,差遣自然也只能是县尉、县主簿之类的小官。
家父...一听到这个词,司徒毓的心中又是一阵痛楚,举起酒杯强颜欢笑道:“此事不急,等我过了律科考试再说,况且今年的科举如此之严,来年恐怕也是如此,能否通过还两说。”
今年三月的进士科考试本来共有十六人通过,郭荣见人数太多,而且有人通过谏匦上书匿名举报“知贡举”刘温叟收受考生贿赂,郭荣便诏令三位宰相与翰林院复查考卷。
结果十六人中有十二人因答题不够完善被黜落,仅剩四人通过进士科考试。
而其他科目也因此受到牵连,不少本已考中的举人也在复查中被黜落,通过科举考试的举人相比去年大幅减少。
郭荣还就势罢免了今年负责科举的刘温叟,并提前确立了来年的知贡举——窦氏五龙之首的窦仪,也就是宋州判官窦侃的大哥。
窦仪进士出身,且家学渊源,向来主张加大科举考试的难度,并更改考试范围,来年的科举考试定然难度颇高且题目新颖。
司徒毓本来就不够自信,又恰逢科举考试改制,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深。
李延庆闻言感慨:“也是,这种破事情竟叫我们这届给碰上了,这几个月学的一些考题估么着都用不上了。”
雅间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吕端见状连忙给两人倒酒并好言相劝,勉强将气氛带动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司徒毓已是醉眼朦胧,瘫软着身子趴在杯盘狼藉的饭桌上。
李延庆和吕端两人喝得很是克制,并无多少醉意。
“今日就到这吧,我将四郎送回去。”李延庆站起身,想去扶司徒毓。
“三郎,我...”吕端欲言又止。
李延庆瞥了吕端一眼:“都是朋友,有什么话就直说。”
吕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开口:“如果我将来有事求于三郎,还请三郎看在我们的交情上助我一臂。”
李延庆此时已经抚着司徒毓到了房门口,闻言定在了原地,片刻后沉声回道:“好,届时我必不推辞。”
第一百七十七章 终究要伐唐
四月末的午后,开封城内热浪滚滚。
位于皇宫对面的匦院门口,两名轮值的殿前司士兵手执长矛,纹丝不动地立在门前,汗液顺着头盔的边缘汩汩流下,浸湿了盔甲下的衣领。
这两名士兵身后并排摆放着四个木柜,分为青红白黑四色。
这四个木柜便是谏匦。
凡天下臣民有怀才自荐、匡政补过、申冤辩诬、进献赋颂者,均可以谏书的形式分类投匦。
四个谏匦每日天亮由士兵从匦院内搬出,白日里任何人皆可投递谏书,日暮后收回。
今日已经过半,四个谏匦除了红色的那个,或多或少都被投入了些谏书。
投匦者来自五湖四海,有衣着富贵者,也有浑身破落者,有老者也有青年,虽然投匦者基本都是男性,但偶尔也会有女子前来投匦。
看护谏匦的士兵并不会在意投匦者的身份,他们只会稍微检查一下谏书的外观,只要合乎规矩,皆可投递。
这些谏书都会由专门的知匦使拆阅归纳,只有文笔清晰明了、内容言之有理的谏书才会被送往政事堂,经由三名宰相审核后再递到皇帝的案前。
通常一百份谏书仅有一两份能够上达天听,不过即便递交的谏书被筛掉不能上达天听,投匦者也不会担负什么责任。
在匦院的内部,还立有一面黄色的登闻鼓。
如果某人自觉冤屈深重,且多次投匦都未能通过审核,那便可以击鼓鸣冤。
但凡登闻鼓一响,知匦使就要立刻上报朝堂,并由皇帝亲自过问。
若是击鼓者真有冤屈那还好说,因为绝大部分冤屈最终都能得到洗刷,前前朝的后晋,还真有升斗小民通过鸣冤鼓告倒过节度使。
而若是无事敲响登闻鼓,那就是欺瞒朝廷,死路一条。
所以投匦者甚多,而击鼓者甚少。
夏日午后的睡意愈发浓郁,已有一个多时辰无人投匦。
正当两名看守谏匦的士兵精神委顿时,一名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来到谏匦前。
两名士兵当即精神一震,年长些的中年士兵将长矛换到左手,对来者伸出右手:“要投匦,就将谏书拿来。”
来者身形瘦削,颧骨高耸,双眼有神,正是昔日神童高锡。
高锡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信封,默默递给士兵。
士兵接过信封瞧了一眼,又轻轻捏了捏,这才问道:“要投哪个谏匦?”
“红。”高锡声音有些干涩。
中年士兵瞥了男子一眼,红色谏匦意味着匡正补过,而投入这个谏匦的谏书向来最少,也最容易出问题。
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手中的信封,中年士兵这才转身将手中信封投入红色谏匦:“好了,你可以走了。”
瘦削男子整了整衣领,深深盯了一眼士兵身后的谏匦,而后转身离去。
望着逐渐远去的青色背影,中年士兵将左手握着的长矛交还到右手,眯起双眼:“这还是今天的第一封吧?我是说红箱。”
年轻些的士兵附和道:“是啊,第一封,而且还是近半月来的第一封,最近投红箱的谏书特别少。”
“真想现在就知道里边写的啥。”中年士兵忍不住伸出舌头,舔舐了一番干涸的嘴唇。
“待到日暮就清楚了。”
......
日暮时分,一封信送进了襄阳的节度使府。
“小娘子,是开封李三郎君的信。”侍女抱玉拿着信封,小跑着步入庭院。
安清念正蹲在院中用一根狗尾巴草逗弄狸猫,听闻开封信至,连忙丢下狗尾巴草:“快拿来。”
从抱玉手中接过信,安清念忍住了拆开的冲动,先是吩咐侍女照看好狸猫,而后执信回到房中。
进了屋,安清念对着铜镜理了理依然整洁的发髻,满意地点点头,拿起梳妆台上的金剪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约莫过了半晌,安清念对着铜镜深呼吸了几番,待到面上的红晕全然散尽,这才走出房门,对侍女吩咐道:“我要去阿爹那里。”
襄阳节度使府楼阁如云,安审琦居住的主院位于节度使府的正中心。
在两名侍女的陪同下,安清念刚来到主院门口,就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年轻女子的娇笑声。
安清念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抱玉,你进去通报下。”
“是。”抱玉依照吩咐,进门通报。
片刻后抱玉低着头从门口走出,凑到安清念身旁耳语几句,安清念的面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又过了半刻钟,两名衣着艳丽、鬓乱钗横的女子调笑着从主院内走出,一见到面容严肃的安清念,顿时停下脚步鸦雀无声。
安清念虽然个子不高,平日里相貌也很讨喜,但板着脸审视两名小妾时竟然横生一股霸气。
“小娘子...”两名小妾见安清念不肯开口,顿时慌了。
安清念不屑地瞥了两人一眼:“走啊,杵在门口作甚?不准我进去么?”
一名小妾闻言赶忙赔笑道:“小娘子说笑了,我们哪敢呐,我们这就走。”
说罢,两人慌慌张张,连走带跑地逃开。
“哼。”安清念提起淡蓝色长裙,抬起腿跨过门槛,径直走向院中的主屋。
主屋房门半掩,安清念刚推开门,腥臭的汗味就裹挟着浓郁的脂粉味直冲面门。
“咳咳。”安清念忍不住咳出声来,连忙揉了揉脖颈,这才好受一些。
“念儿,进来吧。”苍老的声音从层层帷幕后传出。
安清念拨开层层丝织帷幕,走到一丈多宽的床榻前:“阿爹。”
床榻上靠坐着一名身披白色燕服的枯瘦老者,须发半白,眼窝深陷,一缕长须垂至胸前,胸口袒露,两排肋骨清晰可见,正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
绿色的薄衾遮住安审琦的下半身,床榻上还散落着一些让安清念不忍直视的女子贴身衣物。
见女儿满脸写着不快,安审琦打了个哈欠,抬手用食指抹了抹嘴角流出的口水:“何事啊?”
难闻的气味愈发浓烈,安清念只想尽快逃离,但还是按捺住冲动,恭敬地回道:“李重进家的三郎送了封信过来。”
“哦。”安审琦含糊不清地问道:“除了儿女私情和已经知晓的事情外,信中还写了些什么?”
安审琦在京中布置了不少眼线,将搜集来的一切情报源源不断地送至襄阳。
“陛下命诸翰林与近臣各进献《平边策》一篇,并最终挑中了副枢密使王朴的那篇。”说着,安清念从腰间取出一张折叠好的信纸:“这是李三郎信中附带的《平边策》,正出自王朴。”
布置在开封的眼线虽多,但基本只能搜集些大路消息,似《平边策》原文这等朝中秘事,通常只有一些高级京官能够接触到。
这也是安审琦想要与京中豪门联姻的一个主要原因,只有在朝中有人,才能更便捷地知晓朝中变动。
安审琦掀开薄衾,赤着脚走到女儿面前,拿过信纸,摊开粗略地看了一遍。
“终究,郭荣还是要伐唐。”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两难
安审琦再度看了一眼手中的信纸,将其交还给女儿:“对于这篇《平边策》,你怎么看?”
“女儿以为,当今天子锐意进取,待到巴蜀事毕,限佛事了,便会挥师南下,大约就在今年年末。”安清念接过信纸,继续说道:
“而观此《平边策》,王朴之意在于先取淮南十四州,再依托十四州徐徐谋取江南之地,若是周军南下,天子定然会要求阿爹出兵相助,届时便是我们安家做出抉择的时刻。”
山南东道节度使在名义上归属于周朝,安审琦是开封朝廷正任的陈王兼节度使。
但安审琦治下的山南东道五州实际是他的个人领地,境内一切大权尽皆归于安审琦。
安审琦为了自保,不光接受了开封的册封,还与南唐和巴蜀暗地里有所往来,郭荣对此当然也是心知肚明,不过并不点破,维持着开封朝廷与山南东道脆弱的关系。
同时周朝还与西北的几家割据军阀,也维持着这种名义上的从属关系。
但若是周朝与南唐的大战一开,郭荣就不必再维护这份脆弱的关系,安审琦也再无首鼠两端的可能。
安审琦必须在战争开始前做出抉择:到底押宝哪一边?
是一统中原的周朝?还是割据江南的南唐?
若是倒向周朝,那安审琦就要与南唐彻底撕破脸皮,并配合周朝对南唐用兵;
而若是倒向南唐,安审琦虽不必出兵助力南唐,至少也要找些借口拒绝周朝的出兵命令,但这样的话,攻取淮南的十余万开封禁军就极有可能转道直奔襄阳而来。
“没错。”安审琦轻轻颔首:“只要战事一启,开封的使臣就会抵达襄阳,逼我出兵,而唐国的密使肯定也会造访襄阳,请求我尽量不要配合周朝用兵。”
“可是啊。”安审琦似是体力不支,委身坐在床沿:“这个抉择,当真不好下,周朝固然强盛一时,但环顾四周,唐国、契丹、蜀国、乃至太原的北汉,尽皆强敌,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而唐国嘛,虽然从各种角度看都不如周朝,但亦坐拥江南六十余州,江南之地远比动荡不堪的中原更富庶,只要集中力量防守,也不是周朝一时半会能解决的。”
安清念出声附和:“阿爹所言极是,强弱并非一成不变,此时周朝固然远胜于唐,但唐国若是能撑住周朝一段时间,契丹与北汉就绝不会坐视周朝吞并唐国。
当契丹与北汉举大军南下,周朝就必须分重兵防备,届时强弱倒转,一着不慎,周朝就极有可能重蹈后晋覆辙。”
“这些我哪能不明白呢?”安审琦枯槁的双手搭在膝盖上,胸膛轻轻起伏着,心中思绪万千:正是因为明白,我才难做决断!
安审琦肩上担着的不仅是安家百余口人,还肩负着山南东道五州百余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他的任何一个决断,都将会深刻地影响着这片土地上人民的命运。
周朝还是南唐?和平还是战争?
山南东道五州的命运,就把握在安审琦的手中。
“还是再观望一阵,先看看巴蜀之战结果如何,之后再做考量。”安审琦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发髻,脸上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难为你了,至少要到年底才能确定你的婚事,再等等罢。”
安清念轻轻摇了摇头:“女儿还小,不急着嫁人,而且女儿还想多陪陪阿爹。”
“女大当嫁,再过两年就算你不想嫁,我都要逼着你嫁出去了。”安审琦收回手,深凹的眼窝中闪现出光亮,认真地说道:“于无垠天地间遇上个真心喜欢的人甚是难得,你阿爹我就没这个好运气,你可要牢牢抓住李三郎。”
“阿娘人是极好的,一直为我们着想。”安清念语气有些哽咽,她很小就明白,父亲并不喜欢阿娘,两人之间连话都说不上几句,而且自从当上节度使后,父亲年年都会纳上一两房娇妾,夜里自不必说,还经常白日宣淫,身体也是日渐消瘦。
安清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大哥安守忠不敢劝说父亲,安清念仗着父亲的骄纵,时常会劝父亲收敛女色,但父亲嘴上虽然会随口应上一句,但从来都不会当回事,依旧我行我素。
“好,你阿娘当然好了。”安审琦神色淡然:“我从未觉得她不好......”
话说了一半,安审琦定住了,片刻之后摇了摇头:“此事就不说了,我累了,想歇息会。”
安清念直起身,伸手扶住父亲的手臂,眼角含着泪水:“阿爹,莫要再放纵自己了,你都瘦成这样了,若是将来要配合天子出兵,又该如何上马杀敌......”
“好了,莫说了!”安审琦心生烦躁,一把甩开女儿的手:“下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安审琦早已沉醉于女色之中无法自拔,他享受青春的女体缠绕于他周身的触感。
正因为青春不再年老体衰,安审琦特别渴求青春年少的肉体,所以每年都会纳取新的年轻妾室。
安清念抹着眼泪走出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院。
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天色已然全黑,安清念擦干眼泪,给李延庆写了一封回信。
将信装入拆开过的黄色信封,安清念将信递给侍女抱玉:“这信从哪来的,就送回哪去。”
......
开封匦院,知匦使已经拆阅了三个谏匦内的谏书,只余红色谏匦没有检查。
据今日轮值的殿直提醒,暌违半月之久,这个红色谏匦终于被投入了一封谏书。
知匦使搓了搓手,打开红色谏匦,取出了一个黄色信封。
用裁纸刀轻轻划开信封,知匦使抽出一张折叠好的黄纸。
乍一看,纸上字迹苍劲工整。
“看起来,像是老者的字迹啊,可殿直又说是一名极年轻的书生投的,奇也怪哉。”知匦使晃了晃头,仔细地阅读起来。
看了片刻,知匦使眼珠圆睁,面色陡然胀红,搭在案上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眼前的这份谏书,竟然直指当今天子郭荣。
第一百七十九章 雅俗之争
“相公,这是匦院今日送来的谏书。”
“哦,放在老夫案上吧。”李谷抬起头看了眼送谏书的小吏,旋即低下头继续批阅公文。
李谷向来不喜欢检阅匦院送来的谏书,常日里都是由首相范质检阅。
但是今日常参轮到范质主持,一时半会范质回不了政事堂,李谷也就只好代劳了。
常参就是日常的上殿参拜,皇帝一般并不会出席,由三位宰执轮流主持,通常会持续到午时,谏书则需要在午时之前送达郭荣的案前。
批阅完面前的公文,李谷将案上的一小沓谏书挪到自己面前。
昨日投入四个谏匦的谏书有近两百份,经由谏匦使筛选后送至政事堂时,仅余下十二份。
让老夫来瞧瞧......李谷拿起最上方的一份,漫不经心地摊开。
刚看了几行,李谷就惊了:“这?”
“这什么?”李谷一口气将整篇谏书看完,忍不住惊呼:“这厮竟如此大胆?”
不远处正在处理公文的三相王溥闻言抬起头:“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你来瞧瞧这个。”李谷扬了扬手中谏书:“何止胆大如斗,简直是胆大如斗!”
王溥来了兴致,连忙放下手中的公务,快步走到李谷的案前。
“什么东西能让你惊成这样?”一边说着,王溥从李谷手中拿过谏书。
刚看第一眼,王溥还不以为意,但看到第三眼时,王溥忍不住叫出了声:“这也太大胆了!简直不知死活!”
“是啊...”李谷感叹道:“陛下如此勤勉,竟然还有人吹毛求疵,帝王也是血肉之躯,总归要有些娱乐的。”
今年三月时,郭荣曾下令给翰林院诸位翰林学士,替教坊司的歌妓创作俳优词,用于皇家的游乐与宴会。
所谓俳优词,就是市井里流行的优伶表演曲目,相较于威仪高雅的宫廷雅乐,俳优词调弄无度,辞气鄙俗,相当的不入流。
郭荣作为出生底层的帝王,并不太喜欢端庄威严的宫廷雅乐,反而更中意随心所欲、烟火味十足的市井俳优词。
所以在正式场合外,每当郭荣想要欣赏音乐时,更希望能听到熟悉的市井之音。
不过郭荣好歹也是帝王,终究是要讲究点威严和风度的。
即便更喜欢俳优词,郭荣也并未直接让教坊司的歌妓们学习市井中流行的俳优词,而是让众翰林对市井俳优词进行适当的修改,尽量去除低俗的部分。
但不论怎么改,俳优词就是俳优词,无论如何也难登大雅之堂。
这就涉及到朝廷与民间的音律之争。
此时的宫廷雅乐是从汉唐一脉相承下来的,宫廷音乐所使用的律和调是禁止向民间传播的,民间音乐便发展出了自身特有的音律体系和表演方法,这就造成了宫廷音乐与民间音乐的严重割裂。
而且俳优词其实就是元代杂剧的前身,不光只有音律,还穿插着故事叙说、插科打诨以及人物动作,与仅有音律的宫廷雅乐截然不同。
在保守一些的士大夫们看来,宫廷雅乐与民间俗乐简直水火不可相融,并对民间俗乐持鄙夷和排斥态度。
郭荣此次将市井俳优词引入宫廷,其实是有不少朝臣暗自持反对态度的,但郭荣脾气暴躁且大权在握,无人敢摸老虎屁股,高锡乃是明言进谏的第一人。
高锡在谏书中对市井俳优词大加批判,贬斥其为靡靡之音,还言辞犀利地指责了编写俳优词的诸位翰林,并且借用后唐庄宗之死,隐晦地批评了郭荣沉迷俳优词对皇家威仪和宫廷雅乐的恶劣影响。
后唐创始者,唐庄宗李存勖便喜爱俳优词,登基之后在宫中养了不少伶人,还给自己取了个“李天下”的艺名,经常亲自登场演出俳优剧。
李存勖过于信任伶人,为了制衡地方强权节度使,竟然派亲信伶人去各节镇当监军。
当时地方节镇实力远比周朝时强大,李存勖此举间接造成了各节镇的反叛。
最后李存勖众叛亲离,被亲信伶人所杀,高锡便在谏书中借此来劝谏当今天子郭荣。
在谏书的最后,高锡甚至还对三位宰执以及御史台大肆讥讽,直言诸宰相和御史都是瞎子、木偶,皇帝损坏皇家威仪,宰执和御史却默不作声,简直愧为人臣。
王溥自幼饱读儒家经典,熟知宫廷雅乐,其实也对郭荣引入俳优词持反对态度,但他可不愿冲锋陷阵,自然不敢做声。
此刻见了高锡的谏书,王朴是既恼怒又羞愧,恼怒于高锡的直言不讳,羞愧于自己为了高官厚禄,未能尽宰执的进谏之责。
王朴最后看了一眼落款:“高锡?这不是去年上书进谏的那个河南府推官吗?最后还因玩忽职守被发配到泾州去了。”
李谷点了点头:“正是高锡,十三岁中进士的那个神童,年初朝廷大赦,高锡回返开封,之前范相还曾举荐他入三馆,恐怕是因为没能成事,所以怨恨上了陛下和朝廷。”
“可惜,好端端的一位神童,竟然误入歧途。”王溥摇了摇头,问道:“那这份谏书我等是呈,还是不呈?”
“呈,当然要呈上去。”李谷当即说道:“抛去其观点,这份谏书条理分明,文笔出众,乃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而且又是通过谏匦呈上的谏书,我等并无道理将其阻拦。”
作为宰执,李谷和王溥当然可以将这份谏书阻拦在政事堂,但国法明文规定,只要文词清晰、落款明确的谏书,政事堂不可因内容而阻拦,必须呈报天子。
两人没必要为这份谏书犯下欺君之罪,郭荣即便因此发怒,倒霉的也是高锡和他背后的人,牵连不到两人头上。
“那便呈上去。”王溥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有人要倒霉了。
......
“陛下,这是今日匦院呈上的谏书。”内侍张守恩手捧一份谏书,轻手轻脚地步入便殿。
“匦院今日竟然有谏书呈上,不常见呐。”郭荣停下手中的笔:“速速拿来让朕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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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狂悖
匦院每日审核的谏书虽多,但最终能通过匦院和政事堂两轮审核,呈到郭荣案上的谏书甚少。
倒不是匦院和政事堂有意蒙蔽郭荣,而是这匦院制度自武则天创立以来,经过了数次修改,最终演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最初武则天创建匦院制度时,匦院只接受臣子的投递,而且准许匿名投递,武则天希望朝中臣子互相检举揭发,好挖出一些深藏不漏的拥唐臣子,并加以清洗。
后来玄宗李隆基广开言路,允许天下臣民皆可通过谏匦向朝廷进言,来者不拒。
但随着投递的谏书愈来愈多,每一封都需要皇帝亲自审理,自然不可持续,便在唐代中后期逐渐对谏匦制度加上了不少限制。
譬如匿名谏书不阅、言辞不清者不阅、多次投递者不阅等等,并设立了谏匦使一职,以初步筛选不合格的谏书。
这些限制条例随着谏匦制度,自然被仰慕唐制的周朝所继承。
在此时,每一封谏书匦院都需抄写备份,并且宫中派有内侍专门监督,所以基本不存在欺瞒皇帝的可能。
郭荣一连多日都未能见到一篇谏书,实在是合乎规矩的谏书太少,今日居然有一篇谏书呈上,着实令郭荣有点小期待。
张守恩将谏书轻轻放到御案上,郭荣顺手拿起,摊开就看。
看了片刻,郭荣剑眉微皱,放下手中谏书:“高锡你可还记得?”
“奴婢记得,后汉朝时十三岁中举,名满开封的神童,去年曾通过谏匦进谏过,后因按狱不当被发配泾州充军,年初陛下大赦天下,高锡本官复原,返回开封待阙,月中时范相公曾举荐其入三馆,但以失败告终。”张守恩对高锡的生平经历如数家珍。全网 .
作为郭荣的亲信近侍,张守恩记忆力极强,可谓是过目不忘,因此很能胜任郭荣的“秘书”一职。
“这篇谏书,就是这个高锡上的。”郭荣将谏书递给张守恩:“你也瞧瞧。”
“这...”张守恩有些犹豫,按照他的职权,他是无权阅览谏书的。
“无妨,瞧瞧吧。”郭荣的面色已经缓和下来。
“是,陛下。”张守恩躬身,从郭荣手中接过谏书。
郭荣继续执笔批阅奏章,张守恩则维持着躬身的姿态,仔细阅读着谏书,看到后半段,他的小腿开始发颤,衣袍的下摆不住地震颤着。
这高锡也太过放肆了!短时间内,张守恩就在心里骂了高锡上百遍:你一介八品小官,竟敢讥讽当朝宰执、翰林以及御史台,甚至还敢暗讽当今天子,究竟意欲何为?你到底有几个脑袋够砍?
张守恩偷偷瞄了眼郭荣,见郭荣面如平湖,仍旧仔细地批阅着奏折,心中反而愈发惊惧:这完全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啊!现在有多沉稳,一会恐怕就有多暴怒......
片刻之后,郭荣将笔放到笔架上,把桌上批阅完的奏折合上:“读完了?”
“奴婢读完了。”张守恩强自冷静下来,双手轻轻地将谏书放归到御案上。
郭荣望向张守恩,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浅笑:“这份谏书,你怎么看?”
张守恩吓了一跳,脚底使劲,方才勉强站定。
“奴婢以为,这篇谏书言辞狂悖,不知所云。”张守恩将头埋得很低。
“言辞确实是狂悖,不过这不知所云,就有些过了。”郭荣将谏书拿到自己面前:“这篇谏书条理清晰,倒也是一篇上佳的文章。”
郭荣稍稍加重了语气:“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奴婢...”张守恩一时无言以对。
“好了,朕也不怪你。”郭荣语气重归轻快:“你去政事堂将范质叫来。”
张守恩缓了口气,刚要动身,忽然想到今日轮到范质主持常参。
该死的,怎么好巧不巧,就是范质主持常参呢?张守恩忍不住在心中叫骂一句,嘴上则轻声道:“陛下,今日是范相公主持常参。”
“是么?”郭荣闻言若有所思。
郭荣不由联想:莫不成,这份谏书与范质有关?这确实极有可能。
毕竟月中时范质还举荐过高锡,月末高锡就上了这篇谏书,很难不让郭荣将这两件事联想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等常参散了,再将范质叫来。”郭荣再度翻开谏书:“倒也不差这一时。”
......
傍晚时分,李延庆刚回到家中,就从嫂子吴氏口中得知:“今日高锡通过谏匦上了份谏书,还呈到了陛下的案前。”
“高锡上谏书?”李延庆当即问道:“知道谏书的具体内容吗?”
“不知道。”吴氏摇了摇头:“宫中的张守恩不愿透露谏书的具体内容,不过散了朝后,范相公就立刻被陛下叫进了宫中,此事恐怕与范相公有关联。”
李延庆以手托颌,面露思索:“这确实极有可能,既然范相公愿意举荐高锡,那就代表高锡是他的人,高锡此番进谏,不管真实情况如何,旁人都会以为是范质的意思。”
吴氏先是点了点头,而后说道:“但是,我听家父说,这高锡前次进谏,并非西京留守王晏之意,乃是他自己的本意,所以高锡被发配泾州时,王晏并未出手相助。”
自打吴廷祚归京后,李家能够得到的朝中情报愈来愈精细,愈来愈及时。
一些甚少人知晓的隐秘情报吴廷祚都有渠道获取,并通过女儿吴氏转述给李延庆,再通过李延庆转交给远在宋城的李重进。
“这样么?”李延庆感觉抓到了一点真相:“意思是说,这高锡是有过前科的人,只要他不说出口,这篇谏书就不能安到范相公的头上?”
“家父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吴氏对此表示肯定。
李延庆轻轻颔首:“懂了,关键在于这篇谏书究竟写了什么。”
“张守恩是看过谏书的。”吴氏叹道:“可惜他不肯透露出来。”
吴廷祚常日里没少给张守恩好处,可这次张守恩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
“这反而更有意思了。”李延庆笑了笑:“我们静静看着就好,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而且高锡这人很有趣啊。”李延庆微微一笑:“我倒想认识认识他。”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来日方长
李延庆是那种说干就干的人,既然下定决心见一面高锡,回到书房后立刻就手书了一份拜帖。
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得到明日才能将这份拜帖送到高锡的府上。
李延庆这次想见一面高锡,倒也并非心血来潮。
两日前,在宋州的父亲李重进送了封信来开封,信中嘱咐李延庆在京城给他物色三名优秀的文人,用于充任观察使属官。あ <
此时延续了晚唐传统,节度州一般也拥有观察州军额,譬如李重进,就既是宋州节度使,也兼任宋州观察使。
所以李重进在拥有节度判官窦侃、节度掌书记吴观,以及节度推官赵普外,还可额外招揽三名观察使属官。
观察使在地位上略低于节度使,能拥有一套自己的幕僚,也就是观察判官和观察推官,以及观察使特有的观察支使,掌书记则是节度使特有的幕僚。
位在节度使和观察使之下的防御使、团练使以及刺史,仅能招募判官和推官两名幕僚。
不过观察使包括其幕僚早已边缘化,绝大部分节度使都兼着观察使的差遣,却甚少有节度使招募观察判官等幕僚。
在中晚唐时,一位节度使通常能管辖三到五个州,大一点的节度使能管六到九个州,而如今的节度使通常仅管辖一个州,在管辖区域大幅缩水的情况下,依靠节度使麾下的几位幕僚就足以打理好一州政务。
毕竟招募幕僚,每月都是要付薪俸的,三个人能干好的事情,何必找六个人来干呢?
但李重进坐拥富庶的宋州,有的是钱,光汴河上一年收取的商税就比一些偏远州全年的赋税还高。
而且李重进已经心怀异志,想多招揽点文人谋士以备不患,因此嘱咐李延庆替自己招募观察使幕僚。
父亲的嘱托李延庆自是不敢怠慢,不过这几日却没什么进展,直到高锡的出现。
高锡此人当过节度使掌书记和推官,又是中过进士的神童,从能力上来说,应该足可胜任观察使幕僚。
而且李延庆自忖,高锡因为去年的谏书事件,其他节度使估计不会再接纳他为幕僚,朝中恐怕也容不下他。
若是自家将其招致麾下,高锡是否会感激涕零、誓死效忠呢?李延庆如是想着,一边将写好的拜帖放入信封之中。
正当李延庆打算用毛笔沾上浆糊封口,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自己现在连高锡住哪里都不清楚,又如何将拜帖送到他手中?
看着手中封好口的信封,李延庆哑然失笑。
“看起来还得先派人打探到高锡的住处才行...”李延庆略作思索:“就让乌衣台去办这事。”
李吴两家作为跟随郭威起兵的武将家族,在京中最大的不足,就是缺少文官作为助力。
而且这种助力的缺失是全面性的,无论是高层文官还是中低层的文官,李吴两家都没几个可靠的助力。
李延庆想要查到高锡的住处,就这么一件极简单的事情,甚至还需要动用乌衣台这样的隐秘力量,李重进一心想让李延庆转文职,就是希望能弥补这一不足。
“路漫漫其修远兮,一个武将家族要想在文官中扩展势力,何其为难,还是在这文武殊途的时代......”
李延庆将写好的拜帖放置妥当,从书桌上拿起一册唐律疏议翻阅起来。
......
傍晚时分,范质从政事堂返回家中,吃了几口饭,便叫高锡来书房议事。
高锡在开封并无住处,暂时借住在范质家。
“陛下怀疑是我指使你上的谏书。”范质靠坐在椅上,满脸疲态:“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况且,陛下似乎并不怎么生气。”
范质不由回想起了今日午后他与郭荣的奏对。
在奏对中,郭荣的情绪一直十分平和,给范质的感觉就像是毫无怒意。
这有些出乎了范质的预料,因为出自他手的那篇谏书,确确实实是攻击到了郭荣的痛处。
这事若放到去年,也许郭荣已经动了杀心。
但范质身为当朝首相,却必须要上这份谏书。
郭荣贵为天子,公然将市井俗乐搬入宫廷,范质无论是作为儒者还是作为臣子,都必须要进言劝谏。
但作为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油条,范质并不会赤膊上阵,自然是要找喉舌替他发声。
只是范质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替他进谏,御史台那帮御史没什么硬骨头,完全没人敢接这活,结果高锡这愣头青却主动找上了门来,范质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当然要好好利用一把。
范质当然也不是刻意置高锡于死地,一个连差遣都没有的官员给郭荣进谏,郭荣难道会因为动怒而杀人吗?若处死高锡,往后还有谁敢给郭荣进谏?
在范质看来,这位陛下虽然易怒,但并不会在发怒时完全失去理智。
高锡除了性命,早已一无所有,郭荣即便是想惩处他,除了处死,再也别无他法。
所以,高锡此番进谏并无性命之虞。
高锡坐在范质对面,微微低着头:“那在下接下来该如何做?”
“你?”范质瞥了他一眼:“你无需做任何事,再过两日,你就能有差遣了,不过估计是去某偏僻点的州做幕职官。”
利用归利用,高锡却也是范质一直很欣赏的后辈:有志向、有抱负、精通儒学、为人正派,唯一的缺点就是易冲动,控制不了情绪。
范质本想好好培养高锡,就如自己的伯乐和凝培养自己一般。
二十一年前范质中进士,录取他的人就是一时名儒兼刑名专家,以及当年的知贡举:和凝。
范质之所以能在宦途上一路坦途,正是由于和凝的鼎力相助,两人亦师亦友,范质从和凝那学到了沉浮官场和刑名断狱的手腕与技巧。
所以,当高锡这一神童横空出世时,范质自以为找到了可堪栽培的良驹。
范质继承了老师和凝的衣钵,自然想要将这份衣钵继续传承下去。
可高锡却不肯服从范质的安排,不愿推迟三年出仕,非要投效地方节度使,范质也只好放下这份心思,开始更多地培养自己的儿子与两名养子。
如今高锡愿意再度听从自己的安排,范质不由地又动了栽培的念头,不过他也给高锡设置了几重考验,唯有通过考验,他才会继续倾斜资源来培养高锡。
第一重考验很是简单,就是让高锡去地方安安分分待几个月,顺便看看高锡处政的能力。
“多谢相公。”高锡声音很是低微,他并不敢奢求太多,能保住本官,有一份差遣就行,只要还在官场中,那就有翻身的机会。
“这次你定要静下心来,实心用事,切莫再像去年那样,冒冒失失地跑来开封进谏。”范质细心地指点着。
高锡当即起身行礼:“相公教诲在下谨记在心,绝不会再犯。”
“好了好了,坐下说话。”范质冲他摆摆手:“你到了地方,先安心待一阵子,最迟明年年初,陛下将会开启淮南战事,届时我安排你去新攻取的州郡为官,你也好立下功绩。”
新攻取的州郡最为混乱,最为危险,但也最容易出功绩,正适合高锡这样渴求权位的人。
高锡闻言大惊,他本以为自己此番能得个差遣就顶天了,却没想到范质竟然还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份大礼,全然超出他的预期。
“相公再造之恩,在下即使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高锡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能改正,那便是好的。”范质眼角突然有些柔软,高锡是他亲手录取的,这次也是由他扶上正途,高锡早已是他的学生,若是一切顺利,将来还会承他衣钵。
看着面前青涩的高锡,范质眼中满满都是曾经的自己,想当初自己也是如此青涩,一个人背着书匣独闯开封......
范质站起身,一时有些乏力,左手扶在桌角上,强自撑住:“时候不早了,你下去休息吧,来日方长。”
第一百八十二章 帝王心思
夜色深沉,开封皇宫的一间偏殿内,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郭荣身着淡灰色常服,斜斜靠在黄色软塌上,耳边荡漾着他喜欢的俗世乐曲。
年轻时,郭荣也是个热血青年,游历天下时,也曾为遭受不公的百姓挺身而出;当上皇子继位有望时,也曾梦想过一统九州,再造华夏。
登基之后,郭荣依然胸怀梦想,但迫于现实所需,逐渐掌握了当好帝王所需的手腕,却再也不复当初的激情热血。
在面对朝臣时,在商议朝政时,郭荣愈来愈平和,愈来愈冷静,除了对尸位素餐的官员依旧会发怒外,似乎已经失去了别的情绪。
唯有欣赏这烟火俗音时,郭荣才感觉自己是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他会笑,也会悲伤,也会落泪。
轻眯着双眼听了半刻钟,郭荣突然出声:“你觉得这调子,如何?”
在郭荣身旁作陪的,乃是一名雍容华贵的紫衣女子,当朝皇后符氏。
“臣妾以为,虽略显嘈杂,却也不失生动。”
符氏白皙的双手叠放于膝上,端正地坐在御榻旁的座椅上,嗓音轻软,回答很是取巧。
相比于出身低微的郭荣,符氏是真正的豪门女子,符家自符氏的祖父符存审开始发迹。
符存审本是陈州地方豪强,唐末黄巢起义,天下大乱,符存审集结本地豪强保护乡里,而后带领乡兵接连投靠几位节度使,最终被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收为养子。
李克用逝世后,符存审又跟随李克用之子李存勖。
符存审为李家父子两人效命三十余年,为李存勖建立后唐立下汗马功劳,因功受封节度使,位极人臣。
符家在五次朝代更替间始终能站对位置,迄今已维持三代人四十四载富贵,若无意外,还将继续富贵下去。
生于顶级豪门的符氏,从小接受了最高规格的女子教育,贤淑仪美,第一任丈夫乃是后汉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之子。
李守贞后来起兵造反,平灭他的正是后汉枢密使郭威。
在平定李守贞之后,郭威的部下俘获了符氏,郭威对她很是欣赏,并将符氏交还给了她的父亲符彦卿。
再后来,郭威也起兵造反,并最终成功,但是他与养子郭荣的妻儿子女都在开封,皆被后汉隐帝刘承佑所杀。
郭威登基后要给郭荣找个继室,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符氏。
迎娶符氏,对刚刚攫取权力的郭家来说,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
符氏背后是符家,而符家又是当朝最具实力的地方节度使,符彦卿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地方都具有莫大的影响力。
符彦卿当然也想给自己寡居的女儿找个良配,郭荣缺妻子,符氏缺丈夫,身份又匹配,正好合适,两家一拍即合。
就这样,本已出家为尼的符氏被父亲从庙中接了出来,再搭上个清白的妹妹,一并嫁入了郭家。
在嫁给第一任丈夫前,符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就没接触过市井内的东西,对市井音乐当然也谈不上喜欢。
与郭荣成婚后,符氏尽量去迎合丈夫的喜好,但喜好难以强求,她从心底里还是不太瞧得起市井音乐的。
不过符氏还是尽量表现得自己能够接受市井音乐,这让郭荣误以为符氏是自己的知己,所以在欣赏音乐时,时常叫符氏作陪。
“你说的没错,确实嘈杂,先帝也总这么说。”郭荣将目光从帷幕后朦胧的歌妓身影上收回,微微抬头,看向符氏,似笑非笑道:“不过却比沉闷的宫廷雅乐生动太多。”
符氏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先帝也喜欢这杂剧么?”
俳优词是相当官方的说法,通俗点讲,就是杂剧。
郭荣在符氏面前很少提及先帝,两人成婚之后,符氏就随郭荣赶赴节镇澶州,先帝在世时,符氏甚少待在开封,故而符氏对先帝郭威知之甚少,一时忍不住就问出了口。
当初李守贞兵败,举全家在节度使府自焚,符氏藏在节度使府的隐蔽处,眼看火光就要烧到她时,正是郭威的部众冲入节度使府,将她救了出来,而符氏后来又在郭威的安排下,嫁给了郭荣,对拯救自己又替自己安排婚事的郭威,符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
“先帝...”郭荣再度垂下了头,语气有些萧索:“当初在太原,正是先帝带我去勾栏里观赏杂剧,那也是我第一次接触杂剧。”
郭荣的语气转而变得笃定:“先帝当然是喜欢杂剧的。”
“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桩往事。”符氏浅笑道:“希望官家今后能多与臣妾聊聊这些往事。”
此时,歌妓演奏的曲调陡然高昂起来,郭荣的注意力被曲调所吸引,一时有些出神,加之符氏声音轻柔,所以未能听清。全网 .
待到回过神来时,郭荣才有所察觉,问道:“你方才说的什么?”
“这曲调太过生动,臣妾一时有所感慨罢了。”符氏不好意思再提。
“是么。”郭荣眨了眨眼,若无其事地说道:“可是朝中今日有人上谏书,斥责这杂剧为靡靡之音,甚至还将我比作唐庄宗,说我是玩物丧志。”
“那...”符氏欲言又止,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由紧握,她害怕郭荣因此而暴怒,处死进谏直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郭荣将垫在腰间的软垫挪了挪,找了个更舒服的体位:“朕并不会处置他,他不过是范质的马前卒,不值得朕处置。”
符氏闻言稍安,手掌再度松开:“敢于进谏,总归算是直臣,不过这是官家的个人喜好,于国事无干,朝臣也不应当加以置喙。”
“朕有朕的喜好,他们也有他们的顾虑,都没有错,朕好歹也登基一年多了,能够体谅他们。”郭荣直起身,盘腿靠坐在御榻上,眉心微微起皱:
“朕反倒还希望有人能够进谏,可是从三月一直到了四月末,才有人敢于出头,还是宰相范质,这批御史实在是让朕有些失望呐。”
帝王心思,当真难猜...符氏暗自感慨:想不到这次倒霉的不是进谏者,反而是无动于衷的御史。
“对于进谏的高锡,朕不但不会惩处,反而还会让他官复原职。”郭荣握住御榻扶手的右手逐渐收紧:“但这批御史,朕却不想轻饶。”
第一百八十三章 热
热,很热,极热。
高锡忍不住从睡梦中转醒,即便他还很困。
睁开眼,是熟悉的乌黑房梁,以及刺眼的阳光。
高锡所住的客房十分逼仄,正面朝东,每到早晨,阳光都会透过白色纸窗直射到屋内,乃至高锡的脸上。
前些日子高锡还勉强可以接受,但这两日开封的气温愈来愈高,高锡已经难以忍受这炎热。
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一手黏糊糊的汗液。
坐起身,掀开薄薄被子,高锡才发觉自己早已全身湿透,白色的麻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浑身难受。
下床穿上木屐,高锡两步便走到门口。
推开门,门外是一丈见方的狭小庭院,院子正中有一口布满青苔的古井,井中传出阵阵沉闷的蛙鸣。
一位褐衣老头正在院中清扫落叶灰尘,闻声抬头:“高郎,可要用早餐?”
高锡见是范府仆役,摇了摇头,迷迷糊糊地说道:“我想先冲个凉,早餐请帮我放在屋内吧。”
“好嘞,高郎请稍等。”老头将扫帚放在墙边,转身离去。
高锡扯了扯粘稠的衣领,走到井边,熟练地提起一桶井水,迎头浇下。
“呼。”冰凉的井水彻底将高锡唤醒,他一连浇了五桶井水,这才精神抖擞地返回屋内,擦干身子,换上了一套朴素整洁的青色襕衫。
“高郎,早餐备好了。”仆役端着一盘吃食走入屋内,轻轻放到窗下方桌上。
高锡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早餐,还是那老三样:一碗米粥、两块蒸饼、一小碟咸菜。
拉开木凳坐下,高锡并不着急用餐:“我想与老丈商量件事。”
“高郎请说。”仆役本想离去,闻言停下了脚步。
“老丈能否帮我换一间客房?”高锡的语气有些轻微:“这间客房面朝东方,每日阳光照射,屋内甚是炎热,我记得贵府有一间朝南的客房。”
“有是有,也可以给高郎换,之前未安排高郎住进那间客房,是因为有客人在住,昨日客人已经离去。”仆役面露微笑:“只是在下觉得并无这个必要,高郎不是明日就要离京了么?”
“啊?”高锡有些懵:“我明日就要离京?我自己为何不知?”
仆役看了眼房门,小声道:“高郎还不知道吗?今日吏部将授你蔡州推官一职,明日你就要赶赴蔡州上任了。”
“啊,这...”高锡挠了挠头:“当真?我今日将被授职蔡州推官?”
仆役当即回道:“当然是真的,在下昨夜听相公亲口所言,那能假吗?”
高锡高兴之余又有些茫然,距离自己上谏书不过两日,自己就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差遣,这一切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这样么。”高锡下意识地对仆役行了一礼:“多谢老丈告知。”
“嗨,这有什么,高郎还是先用早餐吧,一会凉了可就不好吃了。”仆役并不在意高锡的行礼,向他行礼的高级官员多了去了,三四品的都不少。
说罢,仆役就离开了客房。
高锡望着斑驳的墙面,傻笑道:“我有差遣了...我又有差遣了...嘿嘿,我终于又有差遣了...”
仆役刚走出屋门,闻声扭过头,望了眼坐在窗边碎碎念的高锡,心里想道:这小子怕不是傻了吧?一个防御州的推官有甚可高兴的?
唉...仆役轻轻摇了摇头,背着手离开了庭院,暗自感慨:这高郎看起来一表人才,想不到却有些疯疯癫癫,相公这次恐怕是看走眼咯......
......
李延庆正在享用早餐,一碗山药肉片粥以及一份牛肉烧饼,配上三样时令蔬菜以及一碟新鲜水果,营养均衡,在此时相当奢华。
吃了一半,铃儿迈着小碎步走入餐厅,附到李延庆耳边:“郎君,方志和找到高锡的住处了。”
“在哪?”李延庆从身旁侍女手中接过丝巾,擦了擦嘴角残留的粥汁。
铃儿低声答道:“高锡在开封并无房产,此次入京也未租住邸店,而是借住在范相公府上。”
“借住在范相公府上?”李延庆嗅着铃儿身上飘出的淡淡清香:“真的假的?没有搞错吧?”
“奴婢也不知真假,不过方志和说,他今早亲眼见到高锡从范府出来,他还找周边住户确认过。”在大户人家待久了,铃儿说话的水平也是愈来愈高了。
范质的府邸并未在高官豪门云集的右一厢,而是在人口最稠密、房价最低廉的左二厢。
“这倒是出乎意料。”李延庆略作思忖,吩咐道:“铃儿,你去我书桌上找到给高锡的拜帖,派个伶俐点的仆役送到范相府上去,记得给仆役两贯钱,范相公府上的门子恐怕不好相与。”
“奴婢明白的。”铃儿福了一礼后离开了餐厅。
这丫头...李延庆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铃儿离去时摇曳生姿的背影,不由感慨:越来越像回事了啊,看得人心痒痒的......
用完早餐,李延庆便骑马去国子监上课,他现在去国子监的时辰越来越早,如果去得晚了,路上猛烈的阳光可不会轻饶他。
抵达国子监,下了马,李延庆忙不迭的从袖中掏出手帕,擦拭着额角沁出的汗液。
李延庆擦完汗,将绣有狸猫纹样的绣帕仔细叠好,又放回了袖中。
这块手帕是安清念随信赠给李延庆的,帕上的狸猫纹样仅有三分像猫,是安清念学习女红的第一件作品。
进了律学馆学斋,李延庆放下背上的书包,拿起本书册扇起风来:“这混账天气,当真热得人变鬼。”!
等了片刻,李延庆却未能等来司徒毓的搭话,转过头一看,却见司徒毓坐在案后,面色呆滞地盯着书案,仿佛失了魂。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李延庆伸出手在司徒毓眼前晃了晃。
司徒毓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猛地一颤,见是李延庆,抚着胸口道:“吓我一跳,原来是三郎。”
“除了我还能是哪个?”李延庆打趣道:“怎的?这次休沐回家,看上哪家小娘子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迟到
国子监除了例行的节假日放假外,每上十五天课还会放一天假。
昨日正好是国子监休沐,司徒毓回家住了一天,今早才返回国子监。
“哪能啊...”司徒毓却没精神搭理李延庆的调笑,无力地趴在案上,极小声地说道:“圣上要整治御史台了。”
郭荣要整治御史台?李延庆算是明白司徒毓为何情绪低落,魂不守舍了。
司徒毓的父亲司徒诩就在御史台当差,还是品阶最低的监察御史,司徒毓一家好几口人,就靠他老爹司徒毓的那点薪俸吃饭。
“你可知道,陛下为何要整治御史台?”李延庆伸手拍了拍司徒毓的肩膀。
司徒毓下意识地答道:“我哪知道?”
父亲司徒诩再三叮嘱,不可将此事说出去,不过既然是好友李延庆想知道,司徒毓倒也不想隐瞒。
司徒毓连忙抬起头,继续说道:“听说是因为前几天的谏书事件。”
李延庆当即就反应过来:“高锡上的那份谏书?”
“还能是谁?当然就是那个高锡了!”司徒毓咬牙切齿,看这架势,像是要把高锡给活剥生吞了似的。
李延庆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木案:“高锡那份谏书的真正内容是什么?”
“具体的我真不清楚。”司徒毓说完又补上了一句:“只知道个大概。”
“快说来听听。”李延庆往司徒毓身边凑近了一点,他对谏书的具体内容相当感兴趣。
司徒毓先是扭头看了一眼身旁,见赵匡义不在书斋内,这才说道:“听我阿爹说,高锡上的那份谏书,与圣上诏令教坊司学习俳优词有关系。”
“俳优词,那是什么?”李延庆自穿越以来从未去逛过勾栏,当然不清楚这些门道。!
“俳优词嘛,就是勾栏里演的杂剧,很不入流的。”从小接触儒家经典的司徒毓,对杂剧很是鄙夷。
对于郭荣诏令教坊司学习俳优词一事,李延庆也只是稍有耳闻,并非传统儒学出身的他,对此事并不敏感。
李延庆好奇地问道:“这事情很严重吗?”
“当然很严重了。”司徒毓提高了声调:“宫廷之中怎能容下市井俗乐?不少御史都对此事颇有微词,只是御史台没人敢上书进谏。”
李延庆对此能够理解,御史也是官员,拿钱替朝廷干活罢了,犯不着因为听歌这样的私人喜好,去得罪郭荣这位顶头上司。
“所以,从三月到四月末,御史台无一人就俳优词一事上书。”李延庆分析道:“然而高锡开了这个先河,上书批驳此事?”
“正是如此。”司徒毓感慨道:“却没想到高锡投匦进谏后,圣上非但没有惩处他,反而还让他官复原职,并且掉过头来还要整治不敢进谏的御史台。”
原来如此,这下事情的脉络就基本清楚了...李延庆扶着下颌,若有所思:
郭荣将市井杂剧引入宫廷,朝臣都出身儒门,自然不能接受,可因害怕郭荣发怒,无一人敢进谏,结果却是没有差遣的高锡率先投匦进谏......
结果郭荣不但没有责怪高锡,反而要追责肩负进谏职责的御史台......
而这一切事件的核心,就是这个高锡,他得到过范质的举荐,还住在范质家里,而高锡曾经又是个愣头青,即便郭荣因此发怒,也很难追究到范质头上......
看起来,高锡就是个工具人,真正的主使者其实应该是范质。
姜还是老的辣,李延庆不由有些感慨:从表面看,范质什么都没做,结果成功地劝谏了郭荣,如果郭荣清洗御史台也在他的预料之中的话,那就有些恐怖了......
“三郎啊,你说我们家该怎么办啊?”司徒毓带着哭腔说道:“若是陛下一怒之下换掉了整个御史台,家父就会丢掉差遣,现在开封城里待阙的官员没有两千也有一千,这得何年哪月才能轮到我阿爹?”
李延庆从思绪中转醒,笑了笑,安慰道:“令尊为监察御史,往上数,多得是人担责,要撤职,也是撤御史中丞、侍御史知杂事等高官,哪能轮到令尊丢掉差遣呢?而且令尊无权监察京中事务,罚也罚不到他”
御史台最高长官为御使大夫,此时并不常设,故而御史中丞为御史台之首,侍御史知杂事为副。
此时的御史中丞,乃是郭荣去年八月提拔的裴巽,上任已有八个月,这八个月里,裴巽安分守己,甚少进谏,因此招致郭荣的不满。
而监察御史,是御史台里地位最低的御史,共有六人,却要负责监察开封之外所有的地方州县官吏,活最重最累,权力又最小,薪俸在御史台里也是最低,很不受待见。
不过这也因祸得福,从职权上来说,司徒毓的父亲司徒诩只需监察地方官吏,京中之事与他无关。
郭荣虽然经常惩处官员,但向来不胡乱牵连无关官吏,这也是为何李延庆笃定司徒诩不会遭受牵连。
司徒毓听得连连点头:“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我是关心则乱了。”
“你呀,好生在国子监里读书就行了,再过三个月,就要举行国子试了,你可别国子试都通不过。”李延庆用力拍了拍司徒毓的肩膀,以示鼓励。
这时,书斋的大门被推开,李延庆与司徒毓转头一看,见是老师尹季通,当即闭上了嘴。
尹季通环顾一眼书斋:“赵匡义还未至?”
“学生今日没有见过他。”身为学录的李延庆起身答道。
尹季通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身为学生,竟然迟到,那便不等他了,我们先开始。”
“是。”李延庆坐回座位,不由看向了赵匡义的座位,略感奇怪:向来没有迟到过的赵匡义,今日为何还未到国子监?
没等李延庆想太多,尹季通已经摊开书册开始讲课,律学馆今年的教学计划很繁重,时间上容不得一点浪费。
赵府之中,赵匡义跪在母亲杜氏的跟前:“阿娘,孩儿想与妻子和离。”
第一百八十五章 和离
“和离?”杜氏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问道:“你说什么?”
赵匡义一字一句地回道:“孩儿要与妻子和离。”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找郎中来给你瞧瞧。”说罢,杜氏便起身欲走。
“孩儿没病。”赵匡义连忙起身,挡在母亲身前:“孩儿是认真的。”
杜氏坐回椅上,仰头望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儿子,伸手握住他的手掌:“既是认真的,那便不可说出这种话来,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贤良淑德且家世般配,怎可无故和离?说出去,我们赵家和他们尹家的脸面又该往何处安放?”
赵匡义撇过头,不去看母亲的脸,并轻轻挣脱母亲的手掌:“即便如此,孩儿还是想与她和离,孩儿已经一日都无法忍受了。”
对于妻子尹氏,赵匡义自成婚之后,甚至都未与她同床过一次,他实在无法接受尹氏的面貌。
杜氏在心爱的三子面前少有地表现出严厉的一面,高声呵斥:“此事不准再提!今日幸好你阿爹不在家中,不然非得打断你一条腿不可!你现在立刻去国子监上课,十五日内切莫返回家中!”
一向最好说话的母亲突然发怒,赵匡义吓了一跳,连忙点头称是,并逃离了房间。
“这孩子...唉。”杜氏听着窗外乱叫的鸣蝉不由叹息:“怎就如此不让人省心呢?本想着成婚后能变得持重些,却还是如此浮躁,是否是我管教不当呢......”
赵匡义走进律学馆学斋时,尹季通已经讲了半个时辰的课了。
尹季通放下手中书卷,严肃地问道:“因何迟到?”
“家中发生了一点琐事。”赵匡义低着头站在门口:“学生以后不会再犯了。”
“进来坐下。”尹季通对赵匡义轻轻颔首:“以后若未提前呈明,便不用再进这学斋了。”
“是,学生谨记。”赵匡义踮着脚走到座位前坐下。
家庭琐事么?李延庆瞥了一眼赵匡义铁青的脸色,略有所思。
中午放课,李延庆与司徒毓在食堂解决午饭,正午的阳光太猛烈,两人实在不愿走到校外去用餐。
“你觉得,赵匡义说的那个家庭琐事,是什么?”司徒毓随便扒拉了几口饭,便对淡出鸟来的午餐再无食欲,索性聊起八卦来。
李延庆正埋头吃饭,还未将口中食物咽下,司徒毓便自言自语道:“我估么着,是赵家父子两人丢了圣眷,你想啊,伐蜀这么大的战事,赵家父子一个都没被挑上。”
司徒毓越想越觉得靠谱,兴奋地点了点头:“一定是这样的。”
当自家发生不幸时,某些人总会下意识地希望周边的家庭也发生些不幸,以此得到些许慰藉,司徒毓就是个这样的人。
“赵家并未失去圣眷。”李延庆从袖中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他两未能伐蜀,是另有原因。”
“啊,是这样么?”司徒毓略感沮丧。^
“一般来说,蒸蒸日上的家庭是很少发生家庭矛盾的。”李延庆分析道:“但看赵匡义今早铁青的脸色,他所说的家庭琐事明显不是什么小事。”
司徒毓又来了兴致:“那这家庭琐事是什么?”
“你想想,赵家最近有什么变动?”李延庆明知故问。
“最近的变动...”司徒毓略微思考后恍然大悟,拍着大腿叫嚷着:“我明白了,肯定是赵匡义与他那新婚妻子有矛盾!”
见周边用餐的学生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李延庆连忙拉住司徒毓的袖子:“这事情能这么大声说吗?走,先出去再说。”
出了食堂,两人寻了一处僻静阴凉的四角木亭。
“这是赵三的家事,我们是他同学,即便关系算不上好,也不应该到处宣扬他的家庭丑事。”李延庆坐在石椅上,望着亭外桃树枝上绿里透红的桃子:“而且这事情只是我们的猜测,还并不确定,到时候三人成虎,让其他人怎么看赵三?我们还如何与他做同学。”
“三郎说的是,确实是我孟浪了。”司徒毓倒也知错能改,摸着后脑勺道:“我也是一时激动说出了口,以后会多加注意的。”
“这种事情,我们私下里说说就好。”李延庆轻轻靠到围栏上:“不过这毕竟是人家的家长里短,还是少聊点为好,回去之后我们就当无事发生,别刺激赵三,他好歹也是武将家出生的,别到时候闹得没法收拾。”
“明白。”
即便没有李延庆提醒,司徒毓也不会去刺激赵匡义。
似赵匡义这等高官衙内,怂如司徒毓哪敢轻易得罪呢?
不过在笃定赵匡义婚姻不幸后,司徒毓原本糟糕的心情倒是好转了不少。
下午放课,李延庆返回家中,铃儿替李延庆脱下满是汗液的衣袍:“郎君,拜帖送到了范府,但高锡并未收下拜帖。”
“没收下?”李延庆皱了皱眉:“那他有说什么吗?”
“他说他明早要离京赴职,有意与衙内攀谈,却无暇接待衙内。”铃儿将换下的衣袍放到一旁,取来一件清爽的薄衫呈到李延庆手中:“奴家便自作主张派仆役去吏部打探了一番,打探到高锡今日得授蔡州推官。”
蔡州乃是防御州,地位比节度使州要低上些许。
这应该就是范质对高锡的补偿吧...李延庆暗自想到:不过范质也是真狠,刚用完高锡,就迫不及待地踢到地方去,而高锡想必还会对范质感激涕零......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由他去吧。”李延庆自觉还没能力从范质手里抢人,只能放下招揽高锡的想法。
好不容易才遇到个合适的人选,却面都没见一面就只能放弃...李延庆不由有些感慨:我在开封又没多少可用的人脉,如何找够三名观察使幕僚呢?
人脉?李延庆猛然想起,自己不是正好有一条人脉么?虽然那条人脉有些特别......
冯吉端坐在椅上,身前的地砖上跪着一名单薄的少年,以及一名浑身发抖的少女。
瞥了两人一眼,冯吉望向身旁的秦蕊:“就是这两人么?”
第一百八十六章 冲动的傻子
秦蕊瞪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少女,附到冯吉的耳边:“回郎君,正是这两人暗通款曲,一个是那罗五的部下,另一个则是凤鸣馆里的琴师,奴家让人检查过了,早已破了贞。”
冯吉轻轻颔首,面色平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沈兰。”少女抬起头回道。
“不是问你。”冯吉摇了摇头:“是问这位少年。”
少年自然便是苏定,他拿不出二百贯的赎身钱,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偷偷摸摸与凤鸣馆的琴师沈兰好上了,并在四月初跨过了那条最后的防线。
纸当然包不住火,何况是秦蕊的火眼金睛,苏定与沈兰即便万分小心,却也一个月都没能遮住,就被秦蕊瞧出了不对劲,并且在柴房抓了两人的现行。
苏定是罗五的人,秦蕊也不好独自处罚,便将事情上报给了冯吉。
冯吉收到消息,立刻就赶来了凤鸣馆。
“小的名为苏定。”苏定颤巍巍地抬起头,却不敢直视冯吉,他的脑海早已如同一团乱麻,觉得自己和沈兰是在劫难逃了。
“苏定,名字倒是好名字。”冯吉抬起右手看了看修得整洁的指甲盖:“不过你却在该定的时候,没能定住。”
“小的知罪,愿意接受任何处罚。”苏定猛地磕了个响头:“但请郎君莫要惩罚兰儿,是小的逼的她,一切都与她无关。”
说罢,苏定开始不停地磕头,直把额头磕得血肉模糊。
冯吉挑了挑眉,手指苏定:“将他停下来。”
立刻便有两名健壮的婆子冲上前摁住了苏定,并将他架了起来。
“倒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冯吉嘴角勾起一抹笑:“我就欣赏你这般讲义气的汉子。”
苏定已经有些晕乎乎的,冯吉的话他只听进了个大概,机械式地点着头。
此时,秦蕊再度附到了冯吉的耳旁,极小声地说道:“郎君,奴家听说这苏定武艺极为高超,去年李延庆造访凤鸣馆时,苏定曾与李延庆手下一个大汉打过一场,最后还赢了。”
冯吉当即转过头:“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奴家还听说那大汉高近七尺,出身少林寺,武艺十分高超。”
冯吉闻言,脸上笑容愈盛。
这年头,这种重情义、易冲动,甚至还身怀武艺的傻子,可是打着灯笼都难寻啊...冯吉看着满脸鲜血的苏定,是愈发欣赏了。
“把他放到桌上。”冯吉对身后摆了摆手:“擦干净他脸上的血,给伤口抹上药,还有,把沈兰带下去,找个房间好生安置起来,再去城外把罗五叫过来。”
屋内旋即忙碌起来,两名婆子打来清水,取来药膏,依旧在颤抖的沈兰也被两名侍女带了下去,一名冯吉带来的贴身侍卫则快马出城去找罗五。
半晌,苏定缓缓睁开双眼,还未等他看清眼前的环境,额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兰儿呢?她人在哪里?”苏定高声叫嚷着。
“放心,她安然无恙地待在凤鸣馆里。”冯吉的嗓音很是柔缓。
苏定稍稍放下心来,轻轻眯上双眼:“郎君惩罚我一人便可,切莫惩处兰儿,她是......”
冯吉出声打断苏定:“好了,这事就莫提了,说到底你也不是我的人,我无权惩处你,等罗五来吧。”
“这事已经告诉五叔了?”苏定挣扎着直起身来,他最害怕的就是被五叔知道此事。
“当然,这会他应该已经在来凤鸣馆的路上了。”冯吉气定神闲地坐在椅上,扭头望了眼窗外半红半橘的火烧云。
苏定无力地坐在两张方桌拼凑的“床”上,双眼盯着乌黑的桌面,结结巴巴地说道:“五叔,五叔他也没有钱赔。”
“钱?”冯吉忍不住嗤笑道:“我不缺钱,而且我也不会让你五叔赔钱,几百贯对我而言没有多大意义。”
不要钱,那你到底想要五叔赔什么?苏定很想问出口,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默然地躺了下去,额头实在是太疼了。
迷迷糊糊间,苏定想起了月初用薪俸请兰儿吃蜜饯,想起了兰儿害羞的笑颜,想起了与兰儿的旖旎时光......
“臭小子,还躺着呢?”苏定仿佛听到了五叔熟悉的嘶哑嗓音,但转瞬又沉入了美妙的梦境。
见苏定仍然一副迷糊的模样,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笑容,罗五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扇在了苏定的脸上:“还睡呢!给我起来!”
苏定捂着脸蛋爬起来,惊呼:“五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早就来了。”罗五又一巴掌给到了苏定的另一侧脸蛋:“你小子干的好事!”
“五叔,我......”面对最崇敬的五叔,苏定一时间哑口无言,低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行了,莫垂头丧气的。”罗五见苏定额头沁出血色的布条,语气软了下来:“这事我已经替你与冯郎谈妥了,你以后就好好替冯郎干活吧。”
苏定有些懵:“我们现在不是就在给冯郎君干活么?”
“这是两码事。”罗五叹道:“我们现在给冯郎干活,每月都有钱拿,但你坏了凤鸣馆里琴师的身子,按市价,最少也要赔二百贯,我当然拿不出这钱来,只好用你抵债了。”
“所以我被抵给冯郎君了?”苏定不由睁大了双眼。
苏定自觉自己这身瘦肉就算是拆了卖钱,顶多也就能值十贯钱,怎么就能抵二百贯的债呢?
罗五点了点头:“是啊,只要你和沈兰替凤鸣馆干二十年,冯郎就将这笔债一笔勾销,那沈兰以后也会是你的妻子。”
这,这又是什么发展?苏定一时有些懵了。
此时房门突然被推开,冯吉微笑着步入屋内:“如何,你们谈妥了么?”
“冯郎。”罗五当即躬身拱手:“定哥儿还只是个少年,少不更事,坏了规矩,甘愿归冯郎驱使,以后还请冯郎多加照看。”
说着,罗五对苏定使了个眼色,苏定赶忙从桌上翻下来,拱手道:“小子苏定,愿供冯郎驱使。”
“哈哈,好说好说。”冯吉扶起罗五与苏定两人:“按照约定,我只会让苏定替我看家护院,你们大可放心。”
对于冯吉的承诺,罗五是一个字都不信,但他需要照顾的人实在太多了,拿不出这笔巨款来赔偿,迫于无奈也只能接受冯吉提出的要求。
“如此,便拜托冯郎了。”罗五后退一步,一躬到底。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逐渐消散,冯吉乘坐牛车返回家中。
收下了苏定,冯吉心情愉悦。
区区二百贯买一个武艺高超的死士,不失为一笔划算的买卖。
说是二十年,其实就是永远,按照冯吉的预想,苏定大约是活不了二十年的。
刚到家门口,门子便迎了上来,并递上了一封信:“郎君,这是李使相府上仆役送来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求荐
“我听闻李使相家三郎允文允武,风华盖世,早想一见,想不到,李三郎今日竟会亲自上门拜访。”冯吉老神在在地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昨日冯吉刚刚从凤鸣馆返回家中,门子就给他递上了李延庆的拜帖。
拜帖中,李延庆表示,希望能在明日傍晚造访冯府,冯吉略微想了想便同意了,并派仆役往李府回送了份邀请函。
所以李延庆今日傍晚从国子监放课后,便骑马径直往冯府而来。
李延庆坐在冯吉身旁的木椅上,微笑着说道:“在下对誉满京城的冯少卿可是仰慕已久,前次在李相公府上只是匆匆一面,未能深谈,颇感遗憾,今日叨扰,还请冯少卿见谅。”
“李三郎这话太客气了。”冯吉放下茶碗:“你我两家关系匪浅,上门叨扰何须递上拜帖,派个仆役过来说一声便是。”
“匪浅归匪浅,拜帖还是要递的,何况在下今日上门,是想请冯少卿帮个小忙。”李延庆也不墨迹,寒暄两句之后直奔主题,他现在浑身都是风干的汗渍,难受得紧,只想快点完事回家洗澡。
“李三郎直言便是,我绝不含糊。”冯吉答应得很是痛快,两家早已确立了合作关系,在能力范围内的小忙,帮衬一把也是理所当然。
而且冯吉很清楚,李家势力庞大,欠下的人情不可能不还。
“这事对我们李家来说颇有难度,但对冯少卿来说却是易如反掌。”李延庆先是拔高了冯吉的地位,而后抛出目的:
“家父目前官居宋州观察使,麾下正缺三位观察使幕僚,冯少卿在文坛声名远扬,可否帮忙介绍几位才学之士?”
李延庆的奉承之词很合冯吉胃口,冯吉心情愉悦之余,开始思考合适的人选。
冯吉在开封文坛颇有声望,不光因为亡故父亲的威望,还因为冯吉确实文采飞扬、才华横溢,常日里冯吉也没少参加文坛集会,当然认识不少身负才学的在野士人。
不过观察使的幕僚,却也不是一般士人能够胜任的,不光要有才学,还要能干实事,况且愿意屈身武将之下的士人本就不多,冯吉身边多是些自负颇高的士人,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几个合适人选。
冯吉稍稍想了想,站起身:“三郎请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
说罢,冯吉便快步走出了会客厅。
李延庆倒也不急,叫来侍女替他换上一碗凉茶,边喝边欣赏厅内挂着的各式书画,以及墙边博物架上摆放的各式玉器。
约莫过了一刻钟,冯吉握着一封书信匆匆步入会客厅。
两人坐回原位,冯吉将手中的书信放到桌上,并推到李延庆的面前:“三郎请看看这封信。”
李延庆拿起信封,封口已被拆开过。
从信封中取出信纸展开,李延庆仔细看了一遍。
信纸半新不旧,其中内容倒也很简单,是一位名叫朱昂的人拜托冯吉替他找个差事,无论是京中的还是地方节镇皆可,只要有合适的差遣便行。
李延庆放下信:“看这信,可知这朱昂字迹工整为人沉稳,不过不知这朱昂才学如何?”
“其实我与这朱昂并不相熟,只是在一次集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冯吉确实只见过朱昂一面,这也是他将朱昂推荐给李家的主要原因。
冯吉考虑到自己与李家的合作关系确立未就,如果贸然推荐一名关系特别密切的熟人去宋州当幕僚,恐怕会招致李家对自己的猜忌,这样不光荐人不成,反而还会破坏两家的合作。
李延庆将信封推回冯吉身前:“只有一面之缘,冯少卿就确认此人能够胜任幕僚吗?”
“这朱昂在文坛内薄有名声,其人勤奋好学,博览群书,于学无所不窥,人称为“朱万卷”,论才学,并不逊于我,而且对时政有独到之见解。”冯吉抬手轻轻点了点信封:
“不过此人连续三年未能及第,便断了科举入宦的念头,约十日前我与此人在集会上相识,他第二日便携此信来我府上拜访,凑巧那日我未在府上,他便留下了此信,这信我也就草草看了一眼,便丢到一旁,一直到方才李三郎说明来意,我才想起此事。”
对于想高中进士的人来说,此时的科举之路尤其艰难,每年开科取士,高中者多时五六人,少时仅有一二人。
李延庆并不会因为朱昂连续三年未能中举就看不上他,能连着三年通过举人考试,获得进士科考试资格,就说明此人确有真才实学,至少与吴观是一个级别的,当个观察使幕僚绰绰有余。
而且冯吉特意强调自己与朱昂并不熟悉,李延庆也清楚他的用意。
在来拜访冯吉前,李延庆也考虑过其中隐患,如果冯吉举荐的人选与冯吉关系过密,那李延庆是不会接受的。
见冯吉已将隐患提前消弭,李延庆感觉很是舒坦:与聪明人来往,就是这般简单。
“可惜,我虽官至太常少卿,却并无举荐之权。”冯吉笑了笑:“这朱昂却是找错了门路。”
在此时,绝大部分举荐入官的渠道都掌握在武将的手中,节度使一年甚至可以举荐十人为官。
而再高级的文官一般情况下只能荫补自己的直系亲属,不可举荐非亲非故者为官。
冯吉并非看不上朱昂,而是真的无权举荐。
“既如此,可否请冯少卿居中介绍一下?”李延庆招募朱昂已经稍感心动,不过还需深入交谈了解,才可向父亲李重进举荐朱昂。
冯吉当场承诺:“此事容易,朱昂在门房留有住址,我会给他手书一封,让他去你府上拜访。”
“如此便多谢冯少卿了。”李延庆拱手称谢,并问道:“不知除了这朱昂,冯少卿可还有其他合适人选可以介绍?”
“暂时是没有了。”冯吉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我会替你留意。”
接下来,李延庆将自己的未来三日的空闲时间告知冯吉,以供朱昂上门拜访,便欲告退:“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再做叨扰。”
“无妨,三郎还是留下来用个晚餐。”冯吉还想挽留。
不过李延庆的态度很坚决,便也只能就此作罢。
随着一声“告辞”,李延庆骑着马踏进了昏暗的夜色中。
第一百八十八章 免费的就是最贵的
夜色昏沉,苏定步履蹒跚地走入了黄恤老母开的小酒肆。
黄恤正在帮母亲招待客人,见是苏定,刚要迎上,却一眼就注意到了苏定额头上沁有血色的布条,以及苏定乌青肿胀的脸颊。
“你怎么了?”黄恤担忧地走到苏定面前。
“一点小事。”苏定越过黄恤,找了张靠墙的空桌,对着院墙颤颤巍巍地坐下:“给我上点酒来。”
黄恤进屋打了一壶酒,送到苏定桌上:“你这伤是怎么回事,莫不成遭人欺负了?”
“谁能欺负我啊?”苏定勉强挤出个难看的笑容,牵动了脸上的红肿,忍不住“嘶”了一声。
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苏定一饮而尽,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是我欺负了别人。”
黄恤急切地问道:“那你怎么还被打了呢?”
“额头上这个,是磕头磕出来的。”苏定指了指头上缠着的布条,又指了指脸颊上的红肿:“至于脸上这两块,是五叔打的。”
末了苏定想起自己还没向黄恤介绍过五叔,补上了一句:“五叔就像我阿爹一样。”
说罢,苏定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刚仰头想喝酒,黄恤便伸出大手牢牢钳住了苏定的手腕:“先别喝了,我阿娘说过,受了伤最好不要喝酒,不然伤口好得慢。”
“那便不喝了,今日的酒当真难喝。”苏定还真就老老实实地放下了酒碗,对于黄恤这个唯一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苏定可谓是万分信任。
“你就与我仔细说说呗。”黄恤活也不干了,拉出条板凳,坐在了苏定的身旁。
“我...唉。”苏定双手捂住脸:“你还记得兰儿吧?”
“当然记得。”黄恤点了点头:“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吗?”
“我,我和她做了那事...”苏定有些说不下去了。
黄恤当然也懂“那事”是什么,焦急地问道:“然后呢?难不成是暴露了?”
苏定虽然羞于承认,但在朋友面前却未做隐瞒,断断续续地说道:“是啊,暴露了,今日被凤鸣馆的行首抓了个现行。”
“那岂不是要赔二百贯赎身费?”黄恤算是明白好友为何满脸是伤了,磕头想必是赔罪,脸上则是被五叔揍的。
“赔倒是不用赔了。”苏定松开手,露出两扇红肿的脸颊:“我却要给凤鸣馆做二十年工,一文钱薪俸都拿不着,不过吃穿住这点开销,凤鸣馆还是会包揽的。”
“二十年?”黄恤板着指头算了算:“那岂不是一年能得十贯?我怎么感觉你赚了?”
“是赚了。”苏定猛地直起身,凑到黄恤的耳边,略带兴奋地说道:“而且那凤鸣馆的东家还愿意将兰儿许给我。”
黄恤一听惊呼:“天地间怎会有这等好事?”
“我也不清楚,但就是有这等好事。”苏定竟然还沾沾自喜起来。
黄恤被苏定的愉悦情绪所感染,当即也轻松了起来:“那你刚进来的时候,为何要板着一张脸?吓我一跳。”
“我这不是挨了五叔两下重的吗?”苏定拍了拍耳朵:“我这耳朵里啊,现在还一直嗡嗡叫呢。”
“好啊你小子,诚心吓唬我是吧?”黄恤用力给苏定的背部来了一巴掌:“你这身子骨我还不清楚?结实得很!”
“哎呀,痛痛痛,轻点的。”苏定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了一碗:“这时候,就该喝酒咯。”
此时,苏定隔壁桌坐着的一名褐衣中年男子站起身,丢了五枚铜板到木桌上:“店家的,我吃完了。”
黄恤赶忙站起身,走到中年男子桌边,将五枚铜板收入腰间:“客官慢走,下次再来。”
中年男子从桌上餐盘中抓起最后两颗花生米,慢悠悠地走到门口,忽地停下了脚步:
“小子,得人恩惠时,最好多留个心眼,不要钱的酒,往往是最贵的。”
说罢,便挑起门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肆。
黄恤与苏定都转头看向门帘,中年男子早已不见踪影。
“这汉子刚说了什么?”苏定好奇地问道,他方才正专心喝酒,没听清楚。
“好像是说得人恩惠时,多长个心眼?”黄恤歪了歪头:“后面的我就没听清了。”
“什么嘛?说话都说不清楚。”苏定正在兴头上,转瞬就将中年男子抛诸脑后,举起空空的酒碗:“黄大,给我来一壶最贵的酒,我要把兜里这点钱全花完,往后我就用不着钱啦!”
......
“相公请过目,这是四月军中的全部开销,下月的预计开销也计算出来了。”
宋州节度使府的正堂里,楚昭辅将一本账簿递到了李重进面前。
李重进接过账簿仔细翻看了一通:“这四月的开销比三月高了不少啊。”
楚昭辅恭谨地回道:“四月从州军里裁撤掉了最后两百名老弱,花去了不少抚恤钱,又购买了五百匹良马,也是一大笔开销,待到五月,开销就会少不少。”
“嗯,就先这样,一会我让府上账房再检查一遍,这月的账就算了结了。”李重进将账簿放到一旁,关切地问道:“拱辰啊,你到宋城也满三个月了,过得可还习惯?”
楚昭辅与赵普是今年一月末到的宋城,两人携妻带子,从长安到宋城花费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到了宋城,赵普便被李重进举荐为宋州节度推官,楚昭辅则是成了宋州行军司马,两人休养了半个月便投入到了繁忙的工作之中。
正巧赶上李重进整顿州军,作为主管州军钱粮往来的行军司马,楚昭辅这几个月着实是累坏了。
楚昭辅微笑着回到:“在下本就是宋州人,打小就习惯了。”
“嗨,这几月太忙,我都忘了你就是宋州本地人了。”李重进拍了拍脑门:“我现在才想起,叫你来不光是要看账簿,还有件事想让你去做。”
“相公尽管吩咐便是。”楚昭辅在长安永兴军当差时,就以精明能干着称,些许公务自是怡然不惧。
“是这样的,我儿延庆去岁在宋州,为了替宋州百姓补上夏税,借出去不少银钱,与百姓约定以粮食分期交还,这不马上就到收粮的时候了,我想要你帮忙清算一下这批借款。”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上门
“当真大也!”朱昂仰望着富丽堂皇的李府大门,忍不住低声惊呼。
稍稍平复了一番激动的情绪,朱昂一步步踏上门口的七层台阶,将名刺递给了守在门口的李府门房。
在随李府仆役去往会客厅的路上,朱昂虽然目不斜视直直盯着前方,但还是偷摸着分出了不少余光观察沿途的雕栏画栋。
不愧是李使相的府邸...朱昂愈看愈兴奋:自己这次也许真的撞上了大运!
生于南阳的朱昂千里迢迢赴开封赶考,就是为了博取一番功名利禄。
但残酷的进士科考试无情地击碎了朱昂的高官之梦,今年三月的进士科考试,朱昂又未能得中。
连续三年不中,朱昂彻底放弃了科举入仕的梦想,只求能混进官场就行,无论是入开封各主要衙门当胥吏,还是成为地方武将的幕僚都可以接受。
似政事堂、枢密院以及三司这样的核心衙门,其内的胥吏地位并不比底层官员差,若是能在这三大衙门里脚踏实地干上十来年,是很容易从胥吏转为官员的。
不少地方的县令县尉,就是从这三大衙门的胥吏干起的,而且还有魏仁浦这等从枢密院胥吏做到枢密使的榜样在前,从小吏逆袭成为高官也并非不可能。
为此朱昂在开封努力结交人脉,凭借满腹才学,出入各个文坛集会,就是想找个门路入仕。
可官场向来是僧多粥少,有官身的官员都不一定能得到一个差遣,三大衙门的胥吏也大多是父死子继,似朱昂这样既无官身又无人脉的白丁,又怎么可能轻易找到出路呢?
朱昂这半个来月到处送拜帖,真可称得上是求爷爷告奶奶,却一点眉目都见不着。
若是再过十日还不能得到一官半职,朱昂就不得不打道回府,三年开封游学已经耗尽了他的家财,他已经无力承担开封城里的高昂生活开销,打算回老家南阳开个学堂终老。
正当朱昂准备打点行囊之际,冯吉的一封信重新点燃了朱昂的希望......
思绪流转间,朱昂跟随带路的仆役来到了李府会客厅门口。
会客厅门口立着一位美婢,见仆役领着朱昂而至,福了一礼:“客人请进,郎君已等候多时。”
朱昂抬起脚,跨过门槛,步入厅内,一眼就望到了主位上坐着的年轻男子。
这位就是冯吉信中所提的李三郎么?当真年轻俊朗,也不知好不好应对...朱昂低下头,恭敬地拱手道:“在下朱昂,见过李衙内。”
自朱昂出现在门口,李延庆就一直在打量朱昂。
有冯吉昨日的那番夸奖做铺垫,李延庆未见其面,就对朱昂有不小的期待。
今日一见,见朱昂态度恭谦、气质儒雅、面相方正,李延庆更觉欣赏。
正所谓相由心生,朱昂光看面相就给人忠厚老实之感,那么其品行通常也不会太差。
李延庆笑着迎上来:“举之,我可是等你已久,快请坐。”
举之是朱昂的表字,李延庆昨日从朱昂的自荐信中得见,便牢牢记住了。
一声“举之”,瞬间便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多谢衙内。”朱昂轻轻撩了撩湖绿色襕衫的下摆,顺着李延庆的手势,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下首左侧。
李延庆重归主位,轻轻拍了拍手掌,便有两名娉婷侍女奉上消暑的凉茶。
“举之啊...”李延庆端起茶碗,刚要开口。
朱昂就连忙回道:“在下在,郎君尽管吩咐。”
李延庆不由笑了笑:“你无需紧张,今日我叫你来,并非要考校你什么,只是想见见你罢了。”
冯吉都如此推崇朱昂了,论才学,朱昂肯定是过关的。
再说了,朱昂是否能够胜任观察使幕僚,也不是李延庆能够断定的。
李延庆要做的,只是见一见朱昂,若是顺眼,就给朱昂写封推荐信,介绍到宋州去。
待朱昂到了宋州,自有李重进和他麾下幕僚考校朱昂,他们的考校才专业,无需李延庆操心。
目前就第一印象,朱昂已经是过了李延庆这关了。
不过这朱昂却有些过于紧张,也许是因为太过在意自己的看法吧......李延庆决定消除朱昂的顾虑与紧张。
李延庆轻轻抿了口凉茶:“说起来,还不知举之家乡何处?”
见李延庆语气亲和,态度友善,朱昂紧绷的心弦松缓了不少,详尽地答道:“在下祖籍南阳,后唐时随长辈迁居衡山,十余年前又再度迁回南阳,家中亲属目前全都居于南阳。”
接下来李延庆又接连问了好几个有关朱昂生平的问题,朱昂一一作答,且语句通畅,思维敏捷,逻辑严谨,全然不复开始的紧张模样。
看起来这朱昂大约是刚开始不太熟悉环境,略有紧张吧...李延庆对朱昂的作答很是满意,今日的“面试”环节也就到此为止了。
李延庆喝完碗中剩下的最后一口凉茶,轻轻放下茶碗:“举之,待会我给宋州的家父手书一封,你拿着信径直去宋州寻我家父便是。”
话李延庆并未说满,朱昂能否得到李重进的举荐,得到官身和差遣,最终还是要看朱昂自己的造化,以及朱昂能否得到李重进和麾下诸位幕僚的认同。
不过朱昂已经是心满意足了,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强。
况且面前的李衙内对自己的态度明显很和善,朱昂对此次宋州之行志在必得。
朱昂当即起身行礼:“多谢衙内举荐,在下定不负衙内所望。”
“陪我用个晚餐吧。”李延庆也站起身。
李延庆的邀请不容拒绝,他还想在饭桌上与朱昂聊聊开封文坛的近况,这些情报正是李家目前需要的。
朱昂也是欣然接受。
两人并肩走出会客厅,屋外已是夜色深沉。
在提灯侍女的带领下,李延庆与朱昂一路谈笑着共赴餐厅。
夜色掩映下,两百名殿前司精锐骑兵护着一辆四驾马车,从皇宫东侧东华门缓缓驶出。
宽敞的马车内仅有郭荣与内侍张守恩两人。
郭荣今日便服出宫,是要造访首相范质。
第一百九十章 君臣问对
在郭荣的车马抵达范府时,范质早已领着全家老小于门口恭候圣驾。
两百名殿前司骑兵缓缓停下马蹄,并在领头武将的指挥下,迅速将整个范府团团保护起来。
旌旗在夜风中轻轻飘荡,身着深棕色常服、头戴黑色短翅幞头的郭荣走下马车,在内侍张守恩以及十名亲卫的陪同下,来到范质一家人的面前。
“臣范质,领阖家上下,见过陛下。”范质躬身行礼,身后十几名家人仆役则是齐齐跪地:“拜见陛下。”
“平身吧。”郭荣伸手扶起范质,对范质身后跪着的众人道:“你们也快快平身,今日朕上门拜访,是为客人,无需对客人行此大礼。”
范质转头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妻子立刻会意,领着家中众人有序地退入门内。
待到众人皆散,范质对郭荣躬身道:“陛下,请进。”
郭荣不着急入门,先是微微抬头,打量了一眼范府不及一丈高的寒酸“大门”,轻声感慨:“朕造访过不少朝臣府邸,尽皆位于右一厢,今日得知范卿住在这左二厢时,朕着实有些惊讶,不知范卿为何要居于这嘈杂纷乱的左二厢?是朝廷薪俸不够么?”
“臣每月三百贯薪俸,足以居于右一厢。”范质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臣居于此地十年有余,与街坊邻里相处融洽,不舍搬离。”
其实范质每月的薪俸除却生活必须开销外,剩余的大部分都拿去接济左近的孤寡老弱,实在是没钱租住右一厢的豪宅。
“原来如此。”郭荣轻轻颔首,踏入屋内,左右张望了一眼,见范府内部甚是狭窄,对身后跟着的十名亲卫吩咐道:“朕与守恩进去,你们在门外候着便是。”
亲卫头领正是李延顺,他当即应道:“是,陛下。”
旋即便带领十名亲随有序散开,护住了范家大门。
在范质的引领下,郭荣绕过一堵青石影壁,走过五丈见方的促狭庭院,步入范家的正厅。
正厅依然朴素,甚至简陋,除了一桌六椅,以及一副“上善若水”四字牌匾外,便再无它物。
郭荣自然而然坐上了主位,张守恩侍立身后,范质则在下首作陪。
待到范妻奉上热茗后退下,郭荣望着正对门的漆黑庭院沉默了片刻,“范卿,今日朕贸然造访,是有几句话想问问你,在宫里总觉不妥。”
“陛下请说。”范质垂着头,双手拢在紫色的衣袖内,态度很是恭谦。
“高锡上的那份谏书,是你指使的吧。”郭荣向来不喜欢废话,一开始就直奔主题。
“确是出于臣的授意。”范质很坦然,毫不遮遮掩掩,反正也遮掩不住。
郭荣平和地说道:“此事你做得不错,朕一直希望有人能够对此事直言进谏。”
范质却不敢邀功:“这只是臣的本分。”
郭荣突然提出了一个刁蛮的问题:“那你的意思,是其他臣子不够本分?”
范质却是避重就轻,打起了太极:“臣绝无此意,朝中诸臣各有本分,朝廷如今运转良好,朝政清明,全仰赖诸臣恪守本分。”
“朕却不这么看。”郭荣的言辞突然稍显激烈起来:“朕诏令教坊司研习俳优词,确实有违朝廷法度,朕心里也很清楚,但除了范卿外,其余朝臣却无一人进谏,又是何故?”
范质对此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回道:“陛下,欣赏音律乃是个人喜趣,臣虽不喜市井俗音,但臣之妻子却沉迷于此,臣无权也无道理指摘。”
郭荣的语气再度回归平和:“既然范卿觉得无权指摘,为何又指使高锡进谏?”
目前郭荣提出的几个问题都在范质的预料之中,不慌不忙地答道:“臣只是希望陛下在欣赏市井俗音之余,莫舍弃了宫廷雅乐,两者并非水火不相容,而是可以兼收并济,只是高锡上书言辞过于激烈,并非臣之本意,臣当日于崇元殿常参,未能拦下那份谏书。”
范质一下子便将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
这范质,当真滴水不漏...郭荣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他注意到了范质话中的特别之处。
郭荣若有所思地问道:“范卿所言兼收并济又是从何而来?市井俗乐与宫廷雅乐当真可以兼收并济么?”
范质并不直接回答:“臣之老师和凝,精通音律,告老之后,常流连市井间,写了不少杂曲小调,被人戏称“曲子相公”,去年顿觉不妥,托臣收集他散布的词曲焚毁。”
对于“曲子相公”和凝,喜爱杂剧的郭荣当然有所耳闻,只是和凝创作的杂剧目前十分难寻,市井中也无人传唱。
“想不到竟有此等往事。”郭荣很是感慨,和凝已于今年年初病逝,郭荣追赠他为相,还罢了一日朝会。
“老师已故。”范质语气有些萧索:“不过这批本该焚毁的词曲,臣却留了几份下来。”
郭荣闻言有些惊讶,用力握住座椅的扶手:“当真?真有遗留下来的词曲?”
这一刻,郭荣有点像个追星的狂热粉丝。
“臣不忍见老师之心血付诸东流,便违逆师命,瞒下来了几曲。”范质的回答令郭荣的血压有些拉升。
那些词曲目前在何处?郭荣很想这么问,旋即觉得有些不妥,轻声咳了咳:“这些词曲,是否就是范卿所言的兼收并济?”
“正是如此。”范质从身旁的几案上拿起一小沓泛黄的草纸:“臣之老师精通宫廷音律,告老后又钻研了数年的市井俗乐,便萌生出了将两者合二为一的念头,臣手中这五份词曲,便是他的初步成果。”
“只是。”范质话风突然一转,眼角沁出了泪水:“臣师当时编纂这些词曲时年岁已高,精力不济,未加精修,怕影响后人,便命臣焚毁,臣却有违师命,实在是愧对吾师......”
“朕有一法。”郭荣急了,害怕范质反悔,急中生智:“和相尚未完成之词曲,朕会找专人来完成,如此范卿也就算不上有违师命。”
“陛下圣明。”范质抬手抹了抹眼泪:“臣便将这五份词曲献与陛下,望陛下寻一良才好生修撰。”
“朕已有人选。”
第一百九十一章 暴怒
“陛下欲以何人修撰词曲?”范质极认真地问道,这几份词曲是老师和凝的心血之作,范质断然不会将其交给庸人去修撰。
若不是范质不擅长音律,他肯定会自己来修撰这些词曲。
“范卿大可放心。”郭荣看出了范质的顾虑:“朕打算让文伯(王朴的字)担纲此事。”
郭荣看中的修撰词曲人选,不是别人,正是副枢密使王朴。
王朴出生低微,凭借多年苦学,四十四岁才高中进士。
在几十年如一日的苦读中,王朴不光通晓了儒家经典,还对音律、历法、建筑等偏门领域钻研极深。
而且正因为出身低微,王朴对市井俗乐并无偏见,郭荣与王朴在澶州共事时,就曾与王朴深入探讨过俳优词。
在郭荣看来,王朴就是修撰词曲的最佳人选。
但范质却不这么看,他与王朴只有必要的公务往来,根本就不清楚王朴的音律水准。
不过范质很清楚,既然郭荣选中王朴,那自然就有选王朴的道理。
混迹官场多年,并修成正果的范质当然不会当面质疑郭荣的决定。
范质恭谨地回道:“有王枢相担纲,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罢,范质便拿起茶几上的草纸:“臣愿将此物献与陛下。”
郭荣身后的张守恩走到范质面前,从范质手中接过草纸,而后双手呈给郭荣。
接过草纸,郭荣压抑住心中的一丝激动,略微翻看了两眼便放到了身旁。
音乐事小,正事要紧,郭荣今日还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与范质商议。
“范卿,对于当今开封台谏,你如何看待?”郭荣欲图撤换一批御史台官员,重振台谏,但对于哪些官员能够胜任御史之职,郭荣心里还没有底。
去年八月上任的御史中丞裴巽以及一批御史,都是由郭荣亲自提拔的,可这批人却辜负了郭荣的期待,在直言进谏、督查官吏等方面少有建树。
郭荣掌权的时间毕竟还是太短,周朝有名有脸的官员足有数千人,他当然难以掌握每名官员的秉性与能力。
在知人善任方面,郭荣还需多多仰仗范质与李谷这两名沉浮官场多年的老臣。
范质心想正戏终于是来了,对此自然也是早有准备。
略作思忖后,范质徐徐答道:“据臣所知,自去年六月以来,开封御史台共弹劾官员六十余次,上书进谏约十次;而西京御史留台,共弹劾官员两百二十余次,上书进谏约二十次,故臣以为,当今开封御史台,于公务上未免有草率之嫌。”
此时依照唐朝旧例,共设有两处御史台:东京开封的御史台,以及西京洛阳的御史留台。
洛阳御史留台的官员配置,比开封御史台低不少,没有御史中丞、侍御史知等主官,仅有一名判西京留台,以及三名留台侍御史,负责监管西京境内的官吏,其实基本上就是个养老的地方。
但正是这个配置低下的西京御史留台,在过去的八个月,呈上的弹章却比配置齐全的开封御史台要多得多!
范质此言正中郭荣下怀。
最近这半年来,郭荣对两处御史台在公务上的差距,也有所察觉。
勤于理政的郭荣几乎每日都能见到一份西京留台上的弹章,弹劾目标不光有洛阳境内官吏,甚至还弹劾了不少潼关以西地区的官吏。
虽然西京留台此举有越权之嫌,但郭荣并不怎么在意,他很乐于见到底下的官员互相攻讦。
但与西京留台相比,开封御史台所上的弹章就明显偏少,郭荣通常三到五天才能见到一份开封御史台上的弹章。
两相比较,郭荣自然会觉得开封御史台的御史们有些为官不为、懒政怠政。
而俳优词一事,开封御史台整整两个月都没有一封谏书呈上,这就彻底引发了郭荣的不满。
“数量竟然相差如此之多?”郭荣之前只是隐约觉得两个御史台有差距,但对于具体数字并不清楚。
但此刻范质将具体数字全部罗列出来,郭荣的怒意再也抑制不住:“范卿此言若是属实,那开封这帮御史足可称得上是龟玉毁椟!”
“陛下言重了...”范质额角冒出一滴冷汗,他万万没想到,郭荣竟会如此暴怒。
开封御史台的这批御史固然有所失职,范质却也不敢让他们背负“龟玉毁椟”的罪名。
龟玉毁椟,意为辅佐之臣失职而使国运毁败,若是这批御史摊上这样的罪名,那就不是撤职的问题,而是脑袋搬家的问题了。
精于刑名的范质,自然不愿意让御史台的官员们担上莫须有的严重罪名。
维持朝政的平衡,才是范质的初衷。
只要范质一日坐在宰相的位置上,他就会竭力阻止违法乱纪的乱象发生。
范质连忙劝道:“陛下,开封御史台诸位御史固然有所失职,但罪不至此。”
见郭荣脸上怒意依旧,范质慌忙跪下:“陛下,裁撤更换便足矣警醒朝中诸臣,诛杀谏官,后患无穷啊......”
郭荣怒意这才有所消减,但觉两侧太阳穴一阵痛楚。
自打登上皇位后,每次发怒,郭荣脑部就会发痛,这种症状最近愈来愈严重。
郭荣身后的张守恩见状连忙伸出细长的手指,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替郭荣揉了揉两侧太阳穴。
过了片刻,郭荣终于是将心中情绪平息下来,头部的痛楚也有所缓解。
“范卿所言有理,起来罢。”郭荣的气息稍显紊乱,吐词也有些不清晰:“当今这批御史,裁撤贬官便是。”
范质稍稍松了口气,坐归原位,垂首道:“陛下圣明。”
郭荣端起茶碗连喝了三口淡茶:“范卿可有合适人选举荐?”
举荐人选范质当然也早就准备好了,当即应道:“翰林学士杨昭俭历任台谏,为官沉稳,可堪御史中丞之职;留台侍御史赵砺,多次直言进谏,敢于弹劾重臣,可堪侍御史之杂事一职。”
杨昭俭乃是数朝老臣,与范质关系颇佳。
范质对杨昭俭知根知底,有他坐镇御史台,范质很是放心。
而赵砺则是资深御史,在西京留台供职已有六年了,敢于冲锋陷阵,只要给他抓到把柄,赵砺是谁都敢咬一口,西京留台这八个月呈上的两百多封弹章,就有一大半是赵砺的手笔。
不过赵砺一直对自己的职位耿耿于怀,一个西京留台侍御史的位置,不能满足他对权位的追求。
范质以为,若是这赵砺有更宽广的发挥空间,再加上杨昭俭压制与配合,想必能成为自己手中最锋锐、最好用的尖刀。
“朕会考虑的。”
范质举荐的这两人里,郭荣只对杨昭俭比较熟悉,杨昭俭目前是翰林学士,郭荣前阵子还检阅了杨昭俭写的《平边策》。
郭荣需要回宫调阅两人的官场履历后,再做考量。
两桩事情商议完毕,与范质又聊了一小会,郭荣便打道回宫。
第一百九十二章 开始限佛
时间悄悄来到五月。
五月上旬,开封官场巨震,履任仅八个多月的御史中丞与侍御史知杂事被免职,并牵连了数名殿前侍御史和侍御史,仅有六名监察御史幸免于难。
新上任的监察御史为原翰林学士杨昭俭,新任侍御史知杂事,则是名不见经传的原西京御史留台侍御史赵砺。
赵砺在此时虽然名声不显,但一些从后汉朝遗留下来的老臣基本都还记得赵砺的威名。
六年前赵砺初任留台侍御史,便接连弹劾了西京少尹、西京判官以及西京推官,三人全部被撤职查办。
而后赵砺再接再厉,弹劾当时的太子太保王延、太子洗马张季凝等高官,这几人悉数告老还乡。
赵砺的惊人举动以及西京洛阳官场的动荡引来了朝廷的注视,时任宰相杨邠震怒于西京官吏的懈怠,派吏部尚书卢文纪赴洛阳巡查。
结果赵砺又是一纸弹章递到开封政事堂,弹劾卢文纪到洛阳后装病不理政,官居正二品的卢文纪因此倒台,黯然致仕。
一时之间赵砺的威名远扬后汉官场,一些心里有鬼的官员听到赵砺的大名就浑身筛糠,惶惶不可终日。
可在接连干下这几桩大事后,赵砺却突然蛰伏于西京御史留台内,再无惊人举动,逐渐籍籍无名。
这一蛰伏就是六年。
六年之后的显德二年五月,赵砺出任侍御史知杂事,再度闻名于官场。
不少京中官员早已瑟瑟发抖,生怕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到了自己头上。
“三郎,你觉得这次率先倒霉的会是哪些官员?”司徒毓左手握着一口装有甘豆汤的小瓦罐,与李延庆并肩行走在热闹繁华的任店街上。
司徒毓最近心情甚好,父亲司徒诩保住了差遣,听说还得到了信任御史中丞的青睐,极有可能升官加职,到时候司徒毓也很有可能得到荫补资格,直接获得官身。
今日正巧是国子监例行休沐,司徒毓便约李延庆上街闲逛,两人一路走到了国子监附近的任店街。
李延庆也拿着个一模一样的小瓦罐,喝了一口清凉消暑的甘豆汤:“依我看,首先倒霉的必是地方官吏无疑。”
司徒毓好奇地问道:“地方官吏?这是为何?”
李延庆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说,这剩下的大半年里,我们大周朝最要紧的几件事是什么?”
“第一肯定是伐蜀了。”司徒毓毫不犹豫地回道:“伐蜀大军五月初就已西出散关,估计再过几日,第一份军情就将送抵开封。”
李延庆扭头瞥了眼身旁叫卖二陈汤的摊贩:“除了伐蜀之外,还有么?”
所谓二陈汤,是以半夏、陈皮和甘草熬制的汤汁,与李延庆手中的甘豆汤有异曲同工之妙,两者都具备清热解暑的功效。
开封近来愈发闷热,消暑饮料极受百姓欢迎,贩卖饮料的摊贩也是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
李延庆最近品尝了十多种从未喝过的消暑饮料,这二陈汤的味道最合李延庆的口味。
司徒毓喝完了最后一口甘豆汤,将瓦罐随手丢到了路旁的垃圾堆上:“除了伐蜀,那就是伐唐了吧。”
朝廷有意伐唐的流言早已传遍了开封的大街小巷,现在就连赤着脚的三岁小娃娃都晓得圣上今年要伐唐。
“伐唐之前朝廷该做什么呢?”李延庆问罢,掏出四枚周元通宝,在摊位买了两罐二陈汤。
“无非是整顿禁军之类的无聊事。”司徒毓刚说完,李延庆便将一罐二陈汤递到司徒毓面前,司徒毓顺手接过:“谢了。”
“整顿禁军当然是必须的,但打仗最重要的是钱粮。”李延庆浅尝了一口二陈汤,还是熟悉的配方和味道,令人舒爽。
李延庆有时甚至怀疑开封街头卖二陈汤的小贩都出自一个组织,不然为何味道都一模一样呢?
司徒毓闻言若有所思道:“说到钱粮,我倒想起来了,年初时,朝廷曾传闻要限佛吧?通过取缔野寺来获取伐唐的钱粮与人力。”
李延庆取笑道:“你倒是不笨嘛,一点就通。”
司徒毓挠了挠头:“这些我哪知道啊,是我阿爹前阵子告诉我的。”
哦哟,竟然是做监察御史的司徒诩说的?李延庆闻言稍显吃惊,自己本来只是猜测而已,但现在估计是坐实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每当朝廷有大举动,闻风而动的御史们总是头一批知道内情的官员。
李延庆将自己的推测细细讲解给司徒毓:“其实自去年年末,宫里就传出限佛的风声,但从正月到五月,朝廷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认为朝廷是要先派人查探清楚天下野寺的具体情况,而后再有的放矢,一举捣毁所有野寺。”
司徒毓听得很仔细,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我阿爹也是这么说的。”
你阿爹这次估计有官升咯...李延庆稍稍感慨,继续说道:“但据我所知,这些野寺大多与地方衙门关系匪浅,要想悉数捣毁并厘清它们的财产,并非一件易事,地方衙门恐怕会在其中捣鬼,阻碍朝廷限佛。”
这都是利益使然,周朝的野寺规模远比正规寺庙要大,必然是地方衙门放纵的结果,两者利益一体,朝廷若要取缔地方野寺,无疑是断了一些地方官员的财路,必然困难重重。
“哦,我明白了。”司徒毓恍然大悟,拍了一下手中瓦罐:“所以三郎才认为地方官吏最先倒霉。”
“是啊。”李延庆口舌有些干燥,仰头喝了一口二陈汤:“在这关键时刻,圣上换了一批看起来更凶悍的御史,应该就是要整顿地方吏治,顺带将数千处野寺取缔,以获取征讨南唐所需的钱粮和人力。”
“懂了懂了。”没等李延庆说完,司徒毓的心神早就飞到了路边卖烤猪皮的小摊上,不由自主地就靠了过去。
这小子...李延庆笑着摇了摇头,追上了司徒毓的脚步。
片刻之后,李延庆捏起一块猪皮放入口中,嚼了两口:真香...
......
五月十五是例行的大朝会,不同于往日的常参,今日皇帝郭荣会出席。
在大朝会上,郭荣公布了一条重磅政策:周朝正式开始限佛。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宽松的限佛诏令
李延庆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份《毁私建寺院禁私度僧尼诏》抄本。
这份宣布限佛的诏书由郭荣亲自手书,并大大方方地张贴在皇宫广场前,任何人皆可一览。
刚贴出来没多久,李延庆便派张谦和去抄了一份过来。
张谦和已经在乌衣台内完成了三轮教学任务,对五十余名乌衣卫完成了初步教育,顺带还教出了一名“代课老师”替他教书。
李延庆也就按照张谦和的要求,免了他教书的差事,让他住进了李府,当自己的助手,帮着处理些杂务。
“这份诏书,你怎么看?”李延庆看完了整份抄本,将其放到了一旁,端起青瓷碗喝了口二陈汤。
二陈汤太合李延庆的胃口,以至于李延庆将其引进了自己后厨,并令后厨每日给自己准备一壶。
张谦和立在桌前,思考了一会说道:“依在下来看,这限佛之法未免有些太过宽松。”
“太过宽松么?”李延庆表示认同:“若是较前三次灭佛来说,这次的限佛确实有些太宽松了。”
在此次限佛之前,历史上曾有过三次灭佛运动,分别为北魏太武帝灭佛、北周武帝灭佛,以及唐武宗灭佛。
因为三位主持灭佛的皇帝于谥号或者庙号内都带“武”字,又被称为“三武灭佛”。
这三次灭佛运动虽然出发目的不尽相同,但手段基本一致。
那就是“杀”。
三次灭佛的起因都是因为佛教势力占据过多社会资源,危及朝廷统治,那么只要杀了僧人,拆了庙宇,夺了佛教阶层的资产,那灭佛目的就能达到。
所以,之前的三次灭佛,手段都很残酷,以无数人头落地而告终。
但郭荣公布的这份限佛诏书明确表示,本朝不“灭佛”,只“限佛”。
对于没有朝廷敕额,未在祠部报备的不正规野寺,郭荣的法子是全部拆毁,寺产尽皆收归朝廷,僧人尼姑全部勒令还俗,一个不杀。
而且从此往后,若有人再想要遁入佛门,首先要获得所有直系亲属的认同,而后再参加官方的佛法考试,能熟练背诵佛法五百页者,才能剃头转入僧籍。
这就从根源上,斩断了一般百姓因逃避徭役而遁入佛门的念头。
而且对有朝廷敕额的正规寺庙,郭荣也做了诸多限制:裁撤正规寺庙的敕额,让其变为野寺;不再发放新的敕额,防止新增寺庙;地方衙门需要每年向朝廷报备境内寺庙及僧人数目,以方便朝廷对地方佛教势力的管控......
简而言之,郭荣颁布的这份限佛新政,相比于前三次惨烈的灭佛运动,足可称得上宽松,主要目的不在于打击佛教的政治地位,而在于攫取战争所需的钱财、土地和人口。
“不过这也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法,当今之朝廷可没有前三次的朝廷那般强硬,即便是想灭佛,怕也是力有不逮。”张谦和对新法和当今时局有较深刻的认知。
李延庆轻轻点头:“确实是这个理,当今的朝廷实在有些乏力,不过只是限佛,应当问题不大。”
此时的周朝相比前三次灭佛时的政权,缺少强而有力的中央集权。
周朝的地方实权尽归节度使所有,若是限佛政策过于严苛,地方节度使们也许并不会买中央的账,灭佛自然也只能无疾而终。
所以“灭佛”改为“限佛”,也是当今周朝的一种无奈之举。
而且即便是限佛,也并不一定能马到功成,据李延庆所知,开封御史台的六名监察御史早已离开开封,奔赴地方巡视。
除了六名监察御史外,郭荣最近还在加紧遴选朝臣,准备加派二十名朝臣赶赴地方督促限佛新法。
张谦和好奇地问道:“一旦限佛事了,朝廷恐怕就要对南唐用兵了吧?”
“应该是这样的,不过现在朝廷却有些别的麻烦。”李延庆感慨道:“我听说蜀国反应迅速,四月就已在几条蜀道内布置好重兵,伐蜀大军这阵子可是寸步未进,甚至还输了几仗,这山前四州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收回的。”
这些机密军情是副枢密使吴廷祚透露给李延庆的,目前只在朝中高层内传播。
蜀国并非随便捏的软柿子,而且对周朝的入侵早有准备,在四月中旬就已派出重军在山前四州严阵以待。
虽然军队士气、军事装备皆不如周朝,但蜀军依靠地利优势,接连击退了周军的好几轮进攻,现在两军正处于对峙阶段,短时间内恐怕难以分出胜负。
李延庆目前有些迷惑:按照自己对历史的了解,后周收服山前四州不是很顺利吗?但就如今局势来看,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啊?是不是自己的记忆有所偏差?还是因为自己的穿越,导致局势发生了某些微妙的改变?
如果伐蜀之战迟迟未能结束,也许会影响到南唐之战,当今之周朝可没有余力同时与两大敌国开战......李延庆担忧南唐之战不能顺利开启,到时候自己与父亲的一些谋划恐怕就会落空。
“郎君无需忧虑,我朝禁军精锐无匹,蜀国哪能与我朝争锋呢?一时失利只是暂时,我看再过两月,山前四州定可收复。”张谦和倒是信心满满。
“承你吉言了。”李延庆笑了笑,指着桌上的抄本:“我奖励你将这份诏令再抄写一份。”
李延庆需要给宋州的父亲立刻送一份过去。
“是,在下这就去抄。”相比于在乌衣台教书的工作,当前这份助手的活计张谦和可是甘之如饴。
......
郭荣日常处理政务的便殿之中,一正两副三位枢密使尽皆到齐。
“对蜀地战事,诸位有何看法?”郭荣坐在首位,方正的脸上满是疲倦,因为近几日八百里加急递上的军情,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安稳了。
王朴率先起身:“陛下,伐蜀战事不利,蜀道难行,粮草供给困难,加之六月夏粮成熟,大规模征召役夫运粮恐致使关内饥荒,从长远计,臣恳请陛下召回伐蜀之师。”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相之争
五月伐蜀虽然是王朴的提议,但他本来就不怎么看好对蜀国用兵。
如今伐蜀遇到重大挫折,王朴自然当先出面提议撤军。
撤军?郭荣没有料到,最先跳出来要撤军的,竟然是自己最信赖的王朴?
难道文伯不清楚朕的渴求吗?郭荣放在御案上的右手食指忍不住跃动了一下。
魏仁浦察言观色,当即起身反驳王朴:“陛下,臣以为大可不必惊慌,蜀军只是仰仗地利苟延残喘罢了,只需再相持半月,王老将军与向将军必然找出蜀军破绽,攻破蜀军防线。”
伐蜀能否成功,魏仁浦并不在意,但反驳王朴却是他的本能。
枢密使的位置魏仁浦还没坐热,他还想再坐一阵子。
“半月?魏枢相好大的口气!”王朴狠狠瞪了魏仁浦一眼:“那若是两位将军未能攻破蜀军防线,错过最佳撤军时机,魏枢相可愿担主责?”
“这...”魏仁浦被问的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
若是周军再相持一阵子,待到军粮耗尽、士气衰落后再撤军,然后蜀军趁势追击,周军恐怕有全军覆没的风险,此等重责魏仁浦当然不敢担了。
见魏仁浦成了闷葫芦,王朴不屑地“嗤”了一声,拱手对郭荣道:“陛下,若要撤军,便不能有丝毫犹豫,趁我军士气尚在尽快撤军方为上上策。”
郭荣一时有些被说动了,即便他极度渴求蜀国的山前四州,但他心里很清楚,当今的周朝承担不起全军覆没的损失。
伐蜀大军的主力部队其实是西北十几个州的州军,常日里都是负责各州的防务。
如果这支军队在蜀道内全军覆没,那周朝的西部防线就会出大篓子,数年之内都必须从开封调禁军过去协调防守。
而这样开封城的禁军实力就会有所削减,北边的契丹和南边的南唐恐怕就会生出些危险的想法,那样周朝也许会面临三面开战的窘境,重蹈后晋覆辙并非不可能。
此时,一向沉默寡言的吴廷祚站了出来。
“陛下,王枢相此言大谬。”吴廷祚脊背笔直,中气十足地说道:“王景老将军治军多年,用兵向来沉稳如山,加急军情中没有半个字与撤军相干,臣以为王老将军是想继续打下去的。”
魏仁浦闻言一振,出声附和:“吴枢相所言在理,王老将军确实没有表露出撤军的意图,臣愿意相信身经百战的王老将军!”
相比魏仁浦与王朴两位文职出身的官员,出身武职的吴廷祚在军中征战多年,加之嗓门最大,对军情的见解看起来极有说服力。
郭荣一听,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在前线打仗的王景都没说要撤退,那想必是完全没有撤退的的必要。
“吴卿所言有理,不光王景没有上书建议撤军,向训作为监军也没有上书建议撤军,想必并无撤军之必要。”郭荣要说服王朴,给这场撤军之争定下论调。
“陛下,臣并非不相信王将军与向将军,两位将军皆是骁勇良将、国之栋梁,臣不敢在军事上辩驳两位将军。”王朴见局势已经有一边倒的趋势,铁青着脸沉声道:“但目前的关键不在两位将军,而是关内百姓愿不愿意继续打下去!”
包括郭荣在内的三人一时间都被王朴震住了。
无论是魏仁浦还是吴廷祚都不得不承认,若是关内百姓不能给伐蜀大军按时供给粮草,那不消五天,几万大军就会因断粮而灰飞烟灭。
“陛下,不若取一折中方案。”吴廷祚出言打破了僵局:“陛下可派几名可靠近臣作为天使赴关内巡查,若是关内百姓还能坚持、前线兵将士气仍旺,那伐蜀之战便可继续。”
天使在此时意指天子使臣,代天子向地方臣子转达诏令。
接下来的话,吴廷祚适时地打住了,他的目的在于让伐蜀之战尽快完结,朝廷好腾出手来对付南唐,这样他的亲家李重进才能再度掌兵。
而且吴廷祚与监军向训在军中共事多年,两人也曾一同领兵出征,对向训的军事才能吴廷祚相当认可。
有向训坐镇伐蜀大军,只要朝廷能够继续鼎力支持,吴廷祚认为伐蜀之战必定能在今年之内成功。
对于吴廷祚的提议,魏仁浦当即表示赞同:“此法甚好,不过在巡视之余,可让天使替陛下犒劳伐蜀将士,即便蜀道艰难,但若有陛下的丰厚犒劳,将士们便也如履平地。”
魏仁浦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当场就将吴廷祚的提议进行了完善,顺带着还拍了一番郭荣的马屁,两人虽然事前并没有提前串通,此刻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两人一番精妙配合下,王朴的两个主要论点皆被驳倒,王朴再也没法反驳,只能默然坐回原位。
郭荣见争论已然平息,当即表态:“那便依你们两人的建议,事不宜迟,朕今日便派天使赴关内巡查。”
“陛下圣明。”魏仁浦与吴廷祚齐齐拱手。
王朴也只能跟着拱手:“陛下圣明。”
郭荣心满意足地环顾三位枢密使:“对于天使,你们可有合适人选?”
魏仁浦请抢先道:“臣以为,天使此番责任重大,不光要视察关内民情,还要犒劳伐蜀兵将,一人恐怕难当此重任,不若派一文一武两位天使,分别肩负一职。”
郭荣点了点头;“此言不差,那魏卿可有具体人选?”
“臣只是枢密使,不敢举荐文臣,至于武将,臣却知道一人最为合适。”魏仁浦自觉摸透了郭荣的心思,将话说得很满。
“谁?”
魏仁浦毫不迟疑地答道:“回陛下,赵匡胤最为合适。”
不出魏仁浦所料,郭荣当即同意:“那便让赵匡胤去,至于文臣人选,就让政事堂三位宰相去挑,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话音刚落,早有准备的内侍给三位枢密使递上热茗。
三位枢密使喝过茶水,便称谢告退。
王朴走在最末,郭荣刚刚起身也要离开时,王朴却突然转身:“陛下,臣有一事要奏。”
第一百九十五章 友人与师徒
偏殿之中,只余郭荣与王朴两人。
郭荣一改方才的严肃模样,略显放松地靠在御座上:“文伯,你还想说什么?若是关内民心不定,我会毫不迟疑地撤军,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王朴并未坐回原位,而是立在殿中:“臣并非要谈撤兵之事,而是想劝谏陛下,切莫太过仰赖臣与赵匡胤这班在澶州就跟随陛下的老臣。”
“文伯,你这又是何意?”郭荣腾地直起身来:“我不仰赖你们,那又该仰赖谁?魏仁浦吗?还是李重进、张永德他们?他们也能让我放心地仰赖?文伯啊,你可是我最信赖的人,这枢密使早晚要由你来当。”
“臣并非这个意思。”王朴抬起头,直面郭荣:“陛下固然要仰赖臣等,但却不能太过仰赖,李重进、张永德皆为一时良将,为我朝创建立下汗马功劳,但陛下这几个月来的种种举动,臣以为稍有不公,恐怕会令不少将领心怀不忿。”
郭荣一听有些烦躁,他这几个月来无非是削了李重进、张永德以及一些跟随过他父亲郭威的武将们的军权,同时还限制了魏仁浦在枢密院的权势。
但这又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几十年来,每次改朝换代,每次帝王更替,不都是如此吗?我郭荣这么做为何不行?
而且削了李重进和张永德的军权,郭荣并非没有补偿,李重进去了宋州,张永德去了滑州,宋城是汴河上除开封外最大城市,滑州则是黄河重要渡口,两人的驻地都不算差,每年的进账数以万贯计。
这难道还不够吗?
至于魏仁浦,一个白丁出身的无名之辈,能摸一摸枢密使的高位那就是最大的恩惠了。
郭荣疑惑地问道:“文伯,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之前几朝不都是如此?而且由你替代魏仁浦,由赵匡胤取代张永德,不也是我们两人早就商量妥当的?”
“臣并非要推翻臣以往的建议,只是臣以为陛下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王朴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请仔细想想,无论是臣还是赵匡胤,这一年多来,是否有些升擢太快?”
郭荣稍稍静下心来,仔细琢磨了一会: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赵匡胤在去年年初,还只是澶州马军指挥使,一个从八品的武官。
而目前赵匡胤却已遥领永州防御使,官居四品,本官为殿前司都虞侯,都指挥使张永德长期驻扎在节镇,殿前司实际的主事人也是赵匡胤,四万殿前司士兵常日里都由赵匡胤主持操练。
至于王朴,那就更夸张了。
去年年初王朴还是从八品的澶州节度掌书记,这会已是从三品户部侍郎,差遣为副枢密使,半掌周朝军权,被人尊称枢相。
两个人的升官速度那已经不是“擢升”可以形容的了,即便用“飞升”来形容,都略显不足。
并且郭荣还在不断给王朴和赵匡胤两人建功立业的机会,譬如预想中监修开封城的差遣,郭荣已经决定交给王朴去负责。
而此次代天子出使关内的美差,郭荣方才又交给了赵匡胤,如此下去,再有个一年半载,两人毫无疑问可以位极人臣。
“如你所言,确实有些太快了。”郭荣眯着眼轻轻颔首,旋即猛地睁开双眼:“但这又如何?朕要用何人,要升何人的官,又何须他人置喙?又有谁敢多嘴?像李重进和张永德,朕难道没有补偿他们吗?”
郭荣爆发的嗓音着实有些惊人,但王朴岿然不动:“陛下,臣不光担心有人心怀不忿,还担心臣等自身才不堪任。”
“才不堪任,这又是何意?”郭荣不耐烦地问道。
王朴徐徐回道:“近来臣愈发察觉自身的不足,为枢密使者,需要对我朝一切军机要务了然于胸,魏仁浦为人虽卑鄙,但从枢密院一刀笔小吏做起,迄今已有二十余载,对军机要务自是烂熟于心,臣自愧不如,自觉还需两载之功,才可略微比肩其人,若是陛下过早令臣接任枢密使,臣恐有碍军国大事。
至于赵匡胤,陛下比臣更了解,他从军六载不到,未掌大军,未立尺功,虽因射术拔群受陛下青睐,却无故居此高位,若让其领大军出征,后果恐不堪设想!”
对于郭荣,王朴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字字出于肺腑。
这也是王朴对自己和赵匡胤最真实的看法和评价,他害怕自己与赵匡胤两人居于高位,却没有足够的才能,那只会祸患无穷,危及朝廷。
这番话,王朴已经憋了有一阵子了,却一直找不到机会说出口。
今日见到郭荣又将立大功的机会给了赵匡胤,王朴终于是忍不住了,这才说了个痛快。
王朴这一番说辞,着实令郭荣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王朴竟然能如此大方地自我批判,顺带还批判了自己同样信赖的赵匡胤。
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出乎郭荣的意料,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郭荣默不作声,王朴却不停歇:“臣恳请陛下放缓对臣等的拔擢,继续让魏仁浦担任枢密使,至于殿前司的领军之责,也万不可让赵匡胤肩负,来年与伪唐之战,让其领一路千人偏师即可,若其立下足够功绩,再酌情提拔。”
躬着腰靠坐在御座上,郭荣足足皱着眉想了半刻钟,才终于出声:“文伯的意思,我算是明白了,那便照你所说,放缓对你们两人的拔擢,来年征讨淮南,就让李重进与张永德继续领兵,不过此次巡视关内,却还是要让赵匡胤去,旁人我不太信得过。”
王朴因长篇大论而微微起伏的胸腔稍有平息,拱手道:“陛下圣明。”
“我累了。”郭荣站起身:“文伯你也累了吧,今日就先到此为止,改日我再与你深谈。”
......
顶着午后剧烈的阳光,李延庆突然觉得很是疲倦,但他此刻正身处尘土飞扬的工地,根本就没地方给他躺下休息。
今日国子监放假,李延庆抽空来城北五丈河南岸视察正在修筑的码头。
之前从张美手中收购的一千一百亩地皮,李延庆打算在上边建造一个包含码头、仓库和各种生活设施的大型建筑群。
为此李延庆从开封城里找来了最擅设计房屋的工匠,并雇佣了近百名帮佣负责具体修筑。
“最近工程进展如何?可还顺利?”李延庆站在一处稍稍凸起的小土坡上,俯视着热火朝天的工地。
“回郎君,最近修筑速度较上月降低不少,帮佣们都有些提不起干劲来。”贺彦在一旁回道。
总账房贺彦被李延庆派来监督工程,虽然这风吹日晒的活计相比在屋子里翻阅账簿来说,很是累人,但贺彦并无怨言,他很明白李延庆目前最得李重进重视,跟着这位三衙内总归是没错的。
“天气太热,帮佣们没干劲也是正常的,每日多发点工钱,再烧些凉茶给他们喝吧。”李延庆望着身穿破烂褐衣,在阳光下辛劳的帮佣们,动了些恻隐之心。
李延庆扭头吩咐道:“我常喝的那个二陈汤就不错,今天回府,我就让后厨多准备些,明日你带人拉到工地上就是,往后也都照做。”
“郎君仁慈,这些帮佣们定会对郎君感恩戴德,加倍努力干活。”贺彦当即就拍上了马屁。
仁慈么...李延庆轻声一笑:“就你会说话,好了,我们先下去仔细瞧瞧。”
说罢,李延庆便径直走下土坡,朝初成形状的码头走去。
巡视完码头,李延庆便在护卫的簇拥下,返回了开封城。
刚进屋,李延庆就收到了一条消息:自己的老师,在宋州担任掌书记的吴观,后日便会抵达开封。
“老师竟然要来开封了?”李延庆坐在书桌后,望着手里的信纸,嘴角轻轻一扬:“大半年不见,还怪想念的。”
两日之后的傍晚,李延庆从国子监返回家中,清洗了一番,便去拜访老师吴观。
吴观此次简装入京,只有李重进分派的四名护卫作陪,住在李府的一套客院内。
李延庆走到客院门口,院门敞开,李延庆步入院内,只见老师吴观正躺在一颗大石榴树下的躺椅上,睡得正酣。
想必是长途跋涉太累了...李延庆稍稍想了想,便转身准备离开,一会再来。
吴观却睁开了双眼:“是三郎吗?”
李延庆闻声转过头:“老师,是学生,见老师太累,学生不忍打扰,想一会再来。”
“你到我身边来,我不累,就是有些困罢了。”吴观双手撑住扶手,从躺椅上站起来:“几月不见,让我瞧瞧。”
李延庆低着头走到吴观面前。
“这才半年,就比为师都高了。”吴观看着愈发成熟的学生,满是感慨。
对于第一个认真教导的学生李延庆,作为老师的吴观无疑是投入了真感情的。
此时师生情谊堪比父子,从某种角度上看,没有儿子的吴观,就是将李延庆当成儿子在培养。
“老师...”李延庆微微抬起头,能看到吴观头顶的白玉发簪。
对于老师吴观,李延庆相当尊敬,但也仅仅是出于学生的尊敬。
“嗯,看起来也更聪慧了。”吴观满意地点点头:“这半年来想必你没有忘记为师的教诲,一直都在刻苦钻研。”
李延庆沉声道:“老师的教诲,学生是一日都不敢忘记,永远铭记于心。”
“好好好,我们坐下说话。”说罢,吴观领着李延庆来到石榴树下的石桌石椅旁。
坐定后,吴观看着李延庆,愈看愈满意:“为师这次来开封,一来是想见见你,二来呢是要向你通报一桩好事。”
李延庆略感好奇:“哦,什么好事?”
吴观微笑着说道:“是这样的,你去年不是借了钱给宋州百姓么?今年宋州大丰收,文契中约定的粮食,只用了数日,就全都按时按量收了上来,现在几个仓库可都满仓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说明学生去年的法子是行得通的。”李延庆最担心的就是今年宋州粮食歉收,导致粮食无法按时收回,如今看来已经无需担心。
“说实话,在此之前,为师其实是很担忧的。”吴观稍稍收敛笑容:“毕竟借贷与民的法子,以前从未听说过,贸然在宋州实施,为师可是向相公做了保的,要是失败,为师这掌书记恐怕就不保咯。”
未等李延庆回话,吴观接着问道:“还有,你可晓得为师为何有空来开封么?”
李延庆老老实实地答道:“这学生确实不知。”
吴观故作诙谐道:“你前阵子举荐的那位朱昂啊,很有能耐,相公已举荐他为观察推官,我手里的公务他都能胜任,为师这才得空来开封转转。”
吴观语气虽然很是轻松,但李延庆也能从中听出吴观的忧虑。
自己向父亲举荐朱昂,莫不成反而让老师职权不保么?那朱昂当真优秀如斯?李延庆一时间有些莫名的难受。
作为学生,李延庆当然不希望老师吴观丢掉目前的职位。
李延庆开口劝慰:“老师,那朱昂不过是家父找来凑人数的罢了。”
“哎呀。”吴观笑着说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为师是嫉妒那朱昂么?这你可就想错了,节度使麾下的幕僚,那都是排资论辈来的,为师可是头一个跟随相公的人。”
李延庆转念想到:老师说的也是,父亲并非薄情之人,老师跟随父亲怎么说也快六年了,功劳虽然不多,但苦劳总归有一箩筐,老师才学也不差,掌书记的位置总归是丢不掉的......
但隐隐约约间,李延庆总有一种不知由来的不好预感。
“老师长途跋涉来京,今日学生便陪老师一醉方休。”李延庆已经吩咐后厨备好宴席,起身邀吴观赴宴。
吴观很干脆地站起身:“好,那便一醉方休。”
天色此时已然全黑,守在门口侍女点起了灯笼,引领着师徒两人直奔宴席。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分别
吴观此次来开封,也并非只是来看望李延庆的,他还身怀一份公务,那便是帮宋州州军置办一批军械。
李重进在宋州大力整顿州军,淘汰了一批因使用时间过长,而生锈老化的盔甲、兵器以及箭镞。
此时地方节度使没有权力铸造军用盔甲以及长矛,只能在得到开封三司使同意后,再派人去开封或者洛阳购买,只有这两处都城才有专门打造军械的官方场院。
李重进原本计划让主管军队财务的楚昭辅跑一趟,吴观却主动请缨,揽下了这个任务。
在置办好一应军械,并派人运往宋城后,吴观又借口替李重进物色幕僚,在开封城里多逗留了一个多月,并继续暂住在李府。
李延庆很清楚老师是心情不畅,便天天放课之后来与老师聊会天,偶尔还会请教点经史难点,师生两人倒也相处融洽。
夏去秋来,转眼便到了七月初,酷热终于稍有消退,吴观院内的石榴也由绿转红。
吴观终于要启程返回宋城。
开封城外十里长亭,师生两人相对而坐,中间石桌上仅有一壶两杯。
吴观端起酒杯浅酌一口:“三郎,下月你就要参加国子试了吧?”
“是的,学生已经准备万全,还请老师放心。”即将分别,李延庆略感惆怅,并未举杯。
“这我倒不担心,你天资聪颖,国子试对你而言只是牛刀小试。”吴观将酒杯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我只是担心明年三月的明法试,届时将会是窦仪出题,考题与往年大相径庭,也许会极有难度。”
“只要考题未泄露,那便是公平的,对谁都难。”李延庆对此倒不是很在意,他穿越前经历过的考试可太多了。
“你既能如此想,那就当我多虑了。”吴观很是宽慰,笑着举起酒杯:“来,陪为师喝一杯。”
李延庆应邀举杯:“学生敬老师一杯,祝老师一路顺风。”
师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顷刻间将一壶酒喝了个七七八八。
酒是淡酒,喝了半壶,吴观并无丝毫醉意,站起身:“下次再相见,应当是在淮南了。”
六月里发生了几桩大事,先是赵匡胤代郭荣巡视关内,呈上了关内民心安定、前线士气旺盛两条好消息,令郭荣坚定了收回山前四州的决心。
郭荣正式任命王景为西南面行营都招讨使,向训为西南面行营都监,两人统管西南方面战事,定要收服四州。
再者就是限佛新法初步成功,从各地野寺中收缴的海量铜钱以及铜制佛像陆续运抵开封。
朝廷财政紧缩的窘境因此大为改善,开始紧锣密鼓谋划南征事宜。
征讨南唐初步定在今年年底,郭荣已经秘密诏令河南、山东两地各州长官,令各州加紧训练地方州军,以配合禁军南征。
同时李重进也收到郭荣的亲笔诏令,他被郭荣提前任命为淮南道都招讨使,也就是伐唐之战时淮南地区的总指挥。
七月底李重进就会返回开封,再度执掌侍卫亲军。
作为掌书记的吴观,自然也要随李重进出征,不过在出征之前吴观要待在宋州处理公务,并于年底随宋州州军南下。
而按照李重进的预想,李延庆将会在明年三月通过律科试后,到淮南新征服的州县为官,捞取升官的政治资本,并且指挥潜伏在南唐境内的乌衣卫,给李重进提供重要军情。
李延庆随之起身:“那学生便与老师在淮南再会了。”
“哈哈,好,到时候为师亲眼见证你高升。”吴观仰天大笑,走出长亭,从护卫手中接过马缰,利落地跨上马背:“三郎,后会有期。”
李延庆走出长亭,端正地行了一礼:“老师,后会有期。”
......
显德二年八月二十日,李延庆携带笔墨纸砚,步入国子试的考场,考场借用了国子监旁边的贡院,令学生们能提前感受到明年省试时的氛围。
因为是分科考试,所以律学馆的三名学生独享一间十丈见方的宽阔考场。
此时科举考试并不像明清时一般分设隔间,三人坐在三张平行的木案后,彼此间隔一丈有余。
监考老师只有一名,正是律学博士尹季通。
以本馆博士来监督律学馆的国子试,这国子试之不正规,可见一斑。
见三名考生都已就位,尹季通打开面前书案上一口木柜,从中取出了三份考卷分发给三位考生:“时间为三个时辰,时候一到就收卷,现在开始。”
律学馆的考试共有“墨义”、“律令”两个科目,分两天考试,每天考一门,明年三月的明法试本来也是这两个科目,不过来年明法试经由窦仪的改制,多了一门“口试”。
第一天考试科目为“墨义”,通俗点就是默写,考试范围便是国子监刊印的十二册儒家经典。
这“墨义”并非简单地默写经书的原文,而是会将原文写在试卷上,考生根据考题要求,默写出原文对应的“注”或者“疏”。
李延庆接过试卷摊开,先是数了一下考题,共有四十题,注、疏各二十道。
题目量很多,写完估计会花上两个时辰,时间完全足够...李延庆稍稍整理了一番思绪,便开始不紧不快地磨墨。
对于十二经注疏,李延庆下了足足一年的苦功夫,早已了然于胸,四十题中自信最少能做到八成考题答案一字不差。
考试结束后,尹季通会当天立刻批阅试卷,四十题中答对的题目少于六成者,便会失去明日参加“律令”考试的资格。
这一规矩也是效仿的明法试,为的就是让考生完全体会到明法试的严苛。
明法试三门科目,但凡有一门没有通过,就会直接失去参加下一门考试的资格。
两个半时辰后,李延庆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放下细毫,活动了一下手腕。
抬起头一看,监考官尹季通却正在看一卷书册,全然没有在意三位考生的情况。
这就是国子试吗?当真宽松,花钱果然就能享用到特权...李延庆不由感慨:希望来年的明法试也能如此轻松......
第一百九十七章 国子试
第二日,李延庆一早赶到考场,看了眼门口张贴的告示,律学馆三人毫无意外都通过了墨义考试,取得了今日参加律令考试的资格。
想起昨日司徒毓还向自己诉苦,抱怨考题极难,自己恐怕难以通过时,李延庆不免有些好笑。
国子监收了你天价学费,怎么可能不让你通过国子试?不存在的,要不然往后哪个官员还敢将儿子送进国子监?
真正要担心,还是明年的明法试啊。
考试时间还未到,李延庆便坐在考场外的长椅上静静等待。
过了片刻,瞅见司徒毓从不远处小跑而来,李延庆微笑着站起身:“恭喜你通过墨义。”
司徒毓闻言精神一振,一改昨日的颓靡,趾高气扬道:“嗨,区区一个墨义考试,我司徒毓还不放在眼里。”
见他翻脸比翻书还快,李延庆不由乐了:“真希望你明年从明法试的考院里出来,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司徒毓不知李延庆是在损自己,笑呵呵地说道:“那是当然,明年我照样笑着从考院里走出。”
两人有说有笑地闲聊了一阵,赵匡义板着张脸匆匆赶来,找了张隔着两人老远的长椅坐下。
这几个月来,李延庆就没见到赵匡义有过好脸色,而且赵匡义也甚少与李延庆和司徒毓搭话。
不过两人也早就习以为常,私底下,司徒毓还给赵匡义起了个诨名,叫赵不吠,将赵匡义比作只吃饭不吭声的狗。
三人在考场外候了片刻,尹季通打开考场大门,将三名考生放进了考场。
考生就位后,尹季通却不着急分发试卷,而是环顾三位考生后说道:“昨日的考试,你们中有一人成绩不甚理想,希望此人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多加钻研经书,否则来年明法试的墨义都未能通过,未免惹人讥笑,丢我国子监的脸面。”
司徒毓知道老师是在批评自己,当即垂下了头,只觉脸颊发烫,只想从脚下的青砖中找条缝隙钻进去,再不见人。
尹季通略带鄙夷地瞥了一眼司徒毓:“到明年三月明法试之前,国子监部分学舍要让给从各地赴京的考生居住,你们就各回各家,在家中温习功课,即便少了为师的监督,也切不能怠惰。”
国子监让给外地学子居住,也是窦仪改制科考的新政之一。
说罢,尹季通打开木柜,取出今日的考卷:“这份考卷中的十道题都由为师亲自编写,若有答对少于六道者,往后就别说是我尹季通教出来的!”
十题答对六题者合格,当然也是效仿的明法试。
尹季通将试卷分发下去,宣布考试开始,便照旧坐归原位,摊开书册看了起来,他并不在意学生是否舞弊,反正这三位考生最终无论如何都会通过国子试。
虽然尹季通十分排斥国子监这种包庇考生的做法,但他只是一介律学博士,无权也没必要去管这种腌赞事,那纯粹给自己添堵罢了。
李延庆接过考卷摊开,考题共十道,分为七道“律”,三道“令”。
律出自《唐律疏议》,也是就从中挑七条律出来,让考生默写。
令则出自五代诸位皇帝颁布的用于补充《唐律疏议》的诏令,通常是出现某件案件不能用现有律令体系判决时,皇帝临时颁布一条诏令用于解决该案件,并在一段时间后永久加入律令体系。
律令考试中的“令”,才是明法科考试真正的难点,毕竟五代十几位皇帝颁布的诏令浩如烟海,足有数千条,至今还在沿用的虽然略有减少,但也破了千条。
考试时考官通常只会给出几条很细微的提示,譬如该诏令颁布的时间或者针对的案件,便要求考生将整条诏令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非常考验考生对诏令的记忆水平。
同时考试时间也相当有限,需要考生在限定时间内完成回忆,并工整地誊写在考卷上,难度颇高。
记忆力强悍如李延庆,对眼前的这份试卷也略感棘手。
但即便如此,明法试在此时科举考试诸多科目中,难度却是较低的那几门。
最难的进士科,才是真正的地狱难度考试。
进士科考试共有四门,其中“诗赋”考试需要考生根据提供的题材与韵脚,当场编写诗与赋,稍有不合韵或是题材不对,那就会被当场筛掉,不是天赋异禀者一般是考不中的。
李延庆自觉,自己如果要去考进士科,即便再刻苦钻研十年,也许都没戏,那玩意属实不是人考的。
可每年参加进士科考试的学子,甚至百倍与明法科,录取人数又远远少于明法科,这又将考中的难度无形之间拔高了上百倍。
稍稍想了想进士科考试的困难,李延庆心里瞬间就轻松了不少:还是明法试简单......
眼前的律令试卷仿佛也简单了许多,李延庆磨好墨,便开始运笔如飞。
三个时辰后,律令考试结束,这一次李延庆未能提前完成考题,一直到考试结束前的最后一刻,李延庆才停下笔。
难是真的难...李延庆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将考卷交给收卷的尹季通。
尹季通接过考卷看了一眼,见李延庆每一道题都答得满满当当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次律令考试,尹季通特意挑了些比较偏门、内容比较长的律令作为考题,希望三名学生能对来年的明法试有所警醒。
毕竟窦仪是第一次担任知贡举,还主张考试改制,谁也不知道他能出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考题来。
接下来,尹季通又从赵匡义手中接过考卷,这份考卷相比上一份就略有不如了,十道题有两道未能作答。
不过这尚在尹季通可接受范围内,明法试中十题对八题,就是最上的甲等,对六道以下才会被筛掉。
而当尹季通走到司徒毓桌前时,司徒毓却还在埋头作答。
“司徒毓,时候到了。”尹季通声音很是低沉。
“啊?时候到了吗?”司徒毓抬起头,手上的毛笔却依旧写个不停。
尹季通一把便抢过司徒毓的试卷:“你记住了,若是在明法试上,时候到了还在作答,便会被赶出考院,当场失去资格!”
司徒毓吓得如小鸡啄米般不停地点头:“学生谨记,学生谨记,还请老师饶过学生一回。”
尹季通吹干了考卷上的墨迹,叹道:“也罢,你们出去吧,为师要改卷了。”
走出考场,司徒毓仿佛被抽出了魂魄一般,无力地念叨着:“三郎啊,你说我该怎么办?这国子试我都考成了这样,来年的明法试,我肯定是玩完了......”
“要不,来年考试结束后,三郎你让令尊给我在宋州安排个差事呗?”司徒毓突发奇想:自己不是还有三郎这个好朋友吗?他爹可是节度使,随随便便就能给自己安排个差事。
第一百九十八章 功名祗向马上取
“安排你去宋州?”李延庆回头望了眼颓唐的司徒毓,戏谑道:“这当然没问题,但你以后就是我李家的幕僚了,见面可得叫我李衙内哦?”
司徒毓想了想,旋即飞快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我还是另谋出路吧。”
从平等的朋友关系转变为不平等的从属关系,这种剧烈的落差感司徒毓并不想体会,方才的灵光一现也只是突发奇想罢了。
司徒毓虽然家世寒微、才学浅薄,但并不怎么愿意寄人篱下。
不愿寄人篱下,也是此时许多文人的心声。
地方实权武将们掌握着大部分入仕的途径,但愿意投效武将们的文人却并不多,绝大部分文人还是更渴望从开封朝廷入仕。
这种情况是由于文人的清高气节,也出于现实的无奈。
从开封朝廷入仕,意味着更广阔的前途,而投效地方武将,仕途十分狭窄,绝大部分节度使的幕僚一辈子也突破不了八品选官的桎梏。
而且司徒毓就算过不了明法试,也能靠着父亲的荫补得到个官身,在开封多熬些岁月,总归是能撞到机会混个差遣的,而入了节度使幕府,那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两相比较,司徒毓当然不愿意投效李延庆的父亲。
所以李延庆也没有诚心邀请司徒毓,他很清楚司徒毓并不会答应。
而之前李延庆招募的赵普、楚昭辅和朱昂,这三人都是要么本就是节度使的幕僚,要么是无出身无家世的白丁,无门从朝廷入仕,自然就只能投效地方武将了
“不愿意就不愿意吧。”李延庆轻声道:“不过将来你若是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司徒毓闻言一愣,点了点头:“那好,若是我真到了那一天,三郎可一定要拉我一把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李延庆对司徒毓挥了挥手:“家中还有事,今日我就先回去了。”
李延庆骑马返回家中,步入书房,一沓乌衣台的报告已经整齐地码放在了桌上。
最近三个月,李延庆加大了对南唐境内几个乌衣台办事处的投入,三十名好手、价值两千贯的金银财货,已经全都在南唐的几座主要城市部署完毕。
开封办事处的队长方志和,因为之前供职武德司时,有过在南唐当探子的经验,被李延庆调去了南唐都城江宁府,统管南唐境内所有乌衣卫。
有投入自然就有回报,随着乌衣台的力量逐渐在南唐境内渗透,源源不断的情报从南唐传回开封,政治、军事、经济等各方面皆有囊括。
李延庆要做的便是将这些海量的情报归纳整理,并挑出重要部分让父亲李重进过目。
战前准备左右战争的走向,长于战阵的李重进当然明白“不打无准备之仗”的道理,他现在已经开始研究淮南地区的几名主要守将,以及各个州县的地理水文环境。
李延庆仔细阅览了一遍今日的报告,从中整理出了五份比较重要的情报,其中就有关于南唐寿州守将刘仁赡,以及濠州守将郭廷谓两人的生平。
当李延庆带着情报走入父亲的书房时,李重进正低头认真地看一封信。
“三哥儿,你来了啊。”李重进抬起头,放下手中书信。
“阿爹,这是刚刚从南唐送回的情报。”李延庆将五份情报放到了李重进桌上。
李重进微笑着对儿子道:“这不急,暂时不聊这个,你先坐下。”
“是。”李延庆撩了撩襕衫下摆,坐在了书桌旁的红木靠椅上,最近一个月,李延庆每日傍晚都是坐这把靠椅与父亲探讨情报。
“这封信是襄阳安审琦派人送来的。”李重进右手食指点了点桌面上的信纸:“意思就一个,他们安家要推迟你与安家小娘子的婚事,因为安审琦也收到了郭荣的诏令,伐唐之战安审琦必须出兵相助。”
李延庆并无丝毫意外,婚事的推迟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战事将启,李安两家的家主都将奔赴战场,婚事无人主持,自然只能推迟。
而且李延庆与父亲在探讨中得出过结论:安审琦此人最善见风使舵,如果周朝在与南唐开战后未能取得较大优势,那两家的婚事也许会拖延很长时间。
李延庆回道:“这倒无妨,区区婚事而已,我还年轻,再等些时日也是无妨。”
“话虽如此,要不我们干脆不与安家结姻,为父重新帮你物色个般配的媳妇?你尽早成婚?”李重进却是提出了一条未曾设想过的建议:“毕竟你来年也要去淮南,若是不幸出了什么意外,最起码也要留条血脉。”
谈及生死,李重进并不会刻意隐晦,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年,早已看淡。
而且李重进也不会介意自己的几个儿子上战场,在他看来,出生武将家庭的后辈就应当如唐代诗人岑参所言:功名祗向马上取!
在这大争之世,不出生入死,男儿又该如何博取大好功名?
李延庆此番虽然不是上战场,但也是要去最危险的地域捞取政绩,稍有不慎,也许就永远留在了淮南。
“可以是可以,但孩儿觉得没这个必要。”李延庆对父亲的提议感到有些惊讶,当即婉拒:“我已与安家小娘子口头定下婚约,单方毁约恐怕会影响我们李家声誉。”
对安清念,李延庆是有好感的,与她成婚目前来看也最符合李家的利益,现在悔婚另寻他配,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为父也就提提罢了,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李重进咧嘴笑道:“不过这门婚事只是口头约定,安家也准备时刻反悔呢。”
李延庆却不怎么害怕安家悔婚,按照历史来看,周朝国力远远强于南唐,即便因为自己的穿越,历史有所变动,但淮南之战最终必然会胜利,安家并无悔婚的可能。
“我明白的,婚事就先别谈了,一切随缘。”李延庆提议道:“阿爹还是先看看这几份情报,里边有两份事关寿州与濠州守将,相当重要。”
李重进从善如流,轻轻颔首:“那便先看情报。”
第一百九十九章 真是英雄一丈夫
李延庆将两份情报在父亲面前摊开:“排头这份,是寿州清淮节度使刘仁赡的生平履历,接下来一份则是濠州监军郭廷谓的生平履历。
刘仁赡作为寿州节度使,自是寿州当仁不让的守将,而郭廷谓虽然只是濠州监军,但其父郭全义生前曾是濠州观察使,在濠州守军中颇具威望,目前正任濠州观察使只是摆设,郭廷谓继承其父之衣钵,才是濠州实际上的真正守将。”
“刘仁赡与郭廷谓么?”李重进面色严肃地拿起两份情报,仔细地阅读起来。
按照李重进为郭荣制定的伐唐策略,周军在战争中前期,最核心的战术便是围点打援,以消灭南唐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
而这围点打援中的“点”,按照计划共有两个,正是寿州与濠州。
寿州是后世寿县,濠州则是后世凤阳县,两者皆是淮河南岸重要城池,也是南唐抵御周朝的前沿阵地。
两座城池历经南唐多年修筑,城墙高耸、精兵云集、城防严密,可谓是固若金汤。
而在这寿州与濠州以南,便是南唐缺乏防备的淮南腹地,南唐将大量的人力物力都投入到了寿州与濠州的城防营造中,自然不会再多花钱来维护南边城池的城墙。
若是周朝能够攻克寿州与濠州,那淮南其余的十二州便可轻松拿下。
按照李重进的构想,周军主力在渡过淮河后,就会以优势兵力围困寿州与濠州。
若是能一举破城那自然最好,而若是城防牢固,周军短时间内难以破城,那便采取围点打援的方针,诱使南唐派军队救援这两座城池,乘机在野战中消灭南唐生力部队。
孤城不可久守,只要南唐生力部队被周军成建制地大批消灭,攻破缺少援军的寿州与濠州两座坚城就只是时间问题。
而战争如果真走到了围点打援这一步,那寿州与濠州的两名守将,便是李重进在淮南之战中最重要的敌人。
掌握两人的生平,摸透两人的用兵习惯,正是李重进目前最要紧的任务。
过了半晌,李重进缓缓放下手中情报:“光看履历,能得到的有用情报还是不太够,但总归有所获益。
这刘仁赡今年已是五十有六,从军近四十年,轮换过数次节镇,每到一地都能深得民心,其人又喜读兵书,用兵十分沉稳,淮南之战,此人也许最难对付。”
说罢,李重进又感叹道:“而且这刘仁赡已故的父亲也是濠州节度使,父子两人接替为濠州守将共计三十余载,城内必然将兵一心,这寿州城估计短时间内是破不了的,此次淮南之战必然演变为你所说的围点打援。”
南唐在边疆重要节镇内施行的是父死子替的政策,虽然风险极高,却能够最大限度地维持地方军队的战斗力。
而中原王朝早在前前代的后晋时期,就基本取缔了地方节镇父死子替的习惯,改由朝廷直接任命节度使,这虽然有效降低了地方节镇造反的风险,却也极大地削弱了地方军队的战斗力。
中原王朝为了维持军队战力,就不得不大力培植中央禁军,这就致使地方军队进一步边缘化。
此次周朝与南唐交战,也算是两种军事制度的一次激烈碰撞。
李延庆附和道:“寿州城经由南唐几十年经营,城墙高且厚,护城河深且宽,城内虽然只有万余守军,但依我看,即便八万侍卫亲军精锐也难以在两年之内攻克,围点打援方位上策。”
李重进轻轻点头:“你说得没错,对寿州自然只能围点打援,濠州守将郭廷谓履历十分简陋,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其年岁也较轻,今年不过三十五岁,想必从军也就十数年,也许能诱其出城决战,一举攻克濠州。”
“不过。”李重进话风一转:“这郭廷谓却是唐朝郭子仪的直系后辈,也许会有什么厉害的家传兵法也说不准。”
谈及唐代传奇武将郭子仪,李重进满是景仰。
对于立下天功再造大唐,又能全身而退安享富贵的郭子仪,此时的武将甚少有人不景仰,谁不想像郭子仪那般洒脱呢?
李延庆不由笑了:“这应该不可能吧,郭子仪一两百年前的人物,传到郭廷谓都第六代了,又历经唐末动乱,即便真有什么家传兵法,兴许也早就失散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些厉害的武将家里都会有本不外传的兵书,对这郭廷谓断不可轻视。”李重进此刻倒是迷信了起来,谁叫那郭廷谓是郭子仪的后代呢?
李延庆见状打趣道:“那阿爹你用兵如此厉害,我们家里是不是有什么秘不传外的家传兵书啊?”
李重进一听乐了:“我们李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户,哪能有什么家传兵书?你别做梦了。”
“我还以为有来着。”李延庆故作失望:“就是那种看了一遍就能用兵如神的兵书。”
“少贫嘴,我们李家没那种东西,为父练兵用兵的法门,那可都是在军中历练多年悟出来的。”李重进锤了锤结实的胸腔:“你若是想从军,为父现在就能让你如愿,保你十年后也能如为父这般用兵如神。”
李延庆当即拒绝:“不了不了,孩儿现在可没这功夫。”
对于从军,李延庆还是有些抗拒的,此时从军的风险实在太高,去年北边就有节度使的儿子死在了抗击契丹的前线。
李延庆论武艺半桶水,兵法只略知一二,目前从军实属鸡肋,从政才是李延庆目前最擅长的事情。
来年李延庆按照计划赶赴淮南为官,当然也有一定风险,但有乌衣台一路保驾护航,风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好了,这几份情报你留下,先去用餐吧,为父现在要出去赴宴,几个老相识邀约,推脱不掉。”李重进将五份情报收好,豁然起身。
李重进接着吩咐道:“还有,叫乌衣台多加搜集淮南的山水地形,中原已有近四十年未与江南交战,朝中很缺这些情报。”
“是。”
第二百章 家庭关系
李延庆回到自己小院内稍稍收拾了一番,便去往餐厅用餐。
自继母翟氏从宋城回到开封后,便规定一家人晚餐都必须在一张桌上用餐。
此时并没有午餐的传统,晚餐便是一天里唯一的正餐。
李延庆走入餐厅时,几名亲人早已在一张大方桌旁各就各位,包括继母翟氏,大哥李延顺及其妻子吴氏,七岁的五弟李延僖,以及五岁的六弟李延光。
二哥李延福目前任职归德军衙内都指挥使,远在宋州,因此未能出席。
方桌上简简单单摆着四荤三素七样时常菜品,李家虽然富贵,但在吃食方面并不会太过铺张浪费,聘用的厨娘也都出自一般人家,只会做些较为普通的菜品。
见李延庆进屋,继母翟氏起身招呼:“三哥儿来了,快坐吧,菜早就上齐了。”
“阿娘。”李延庆恭敬地回了一声,而后拉开座椅坐下。
身处正北主坐的翟氏身旁,是两名年幼的小儿子,木桌东西两旁则分坐着李延顺与李延庆两兄弟,吴氏则位于李延顺身侧。
李延顺略带羡慕地问道:“三哥方才可是又与阿爹谈事去了?”
两个弟弟纷纷受到父亲的重用,身为大哥的李延顺很是羡慕,但他作为李家长子,不可避免地要承担入宫为殿直的责任。
李延庆也明白大哥的心思,轻声回道:“嗯,就是将南唐那边递来的情报转交给阿爹,顺带聊了两句而已。”
“阿娘。”李延庆接着转头对继母道:“阿爹今日要出门赴宴,所以就不来用餐了。”
自家丈夫身居高位,各种应酬总是难免,翟氏早就习以为常:“那便不等他了,我们开始吧。”
两名白白净净的小屁孩坐在特制的高凳上,早已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菜肴,听闻可以开吃,却很克制地将手放在桌下,等待母亲先动筷。
翟氏出身官宦之家,幼时就接触了儒家经史,对李延僖与李延光两个亲儿子,翟氏也是悉心栽培,两名小孩目前虽然尚幼,却也是规行矩步,不敢有丝毫逾矩。
待到翟氏各自给两人碗中添上菜肴时,李延僖与李延光这才提起筷子一口一口地慢慢吃起来。
作为老大的李延顺自小却没得到什么好教育,自然也就没能养成好的生活习惯,吃起饭来如风卷残云,两三口就能消灭一整碗饭,毫无优雅可言。
食不言,寝不语,一家人都是默默地用餐。
李延顺今日还要去宫中值夜,吃得最急,走得也最早。
吴氏胃口不大好,李延顺走后没多久,便也福了一礼后告辞。
两名小屁孩吃得虽慢,但饭量不大,吃完一碗米饭,扒了几口菜后,便由两名侍女带下去洗澡了。
李延庆吃得多,翟氏吃得慢,最终饭桌上只剩下李延庆与继母翟氏两人。
一刻钟之后,桌上几盘菜肴已是空空如也,李延庆虽然因为勤于锻炼饭量很高,却也很注重饮食的结构,尽量少吃米饭,多吃牛羊鸡等富含蛋白质的肉类,让自己不至于长胖。
放下筷子,李延庆缓缓起身:“阿娘,孩儿还有功课要忙,先行告退。”
“你且坐下,我有件事情想与你聊聊。”翟氏却不想李延庆急着走。
“阿娘请讲。”李延庆坐回原位。
“五哥儿与六哥儿年岁渐长,我想给他俩找个老师,你看是吴观合适,还是朱昂合适?”翟氏想给两个亲儿子找老师,却拿不定主意,想征询下李延庆的建议。
李延庆仔细斟酌了一番,这才徐徐回道:“依我看,五哥与六哥更适合寻一长于教书的长者来教导,朱昂与吾师皆为节度使府幕僚,公务繁忙,不久也许就要随阿爹出征,且两人并无太多为师的经验,并不怎么适合教书育人。”
说实话,李延庆其实很排斥两名幼弟拜吴观或者朱昂为师,如果自家未来成功夺取政权,吴观与朱昂很有可能官至宰相,两名幼弟拜他们为师,恐怕会引发一些很可怕的麻烦。
不过将来的事情,李延庆还不愿意多想,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是在四年后的动荡中保住李家,先保住了李家才能谈其他。
“三哥儿说得倒也在理,他们两人并非做老师的好人选。”翟氏低头沉思片刻后,低声道:“那我再仔细想想,三哥你就先回去吧。”
“是,孩儿告退。”李延庆起身行了一礼,缓步离开餐厅。
行走在灯光摇曳的长廊中,李延庆不由升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自己所处的家庭,关系有些复杂,将来恐怕会有不少麻烦......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便带着几名亲信护卫直奔乌衣台。
李延庆从今日开始就无需再去国子监,直到来年三月科举考试,他都只能自己独立复习功课。
为了让自己接下来一段时间内能够安心读书,李延庆打算安排好乌衣台未来几个月的工作重心,并亲自巡视一番乌衣台。
进来乌衣台,李延庆立刻招来四位部长举行会议。
这半年来,李延庆改组了乌衣台六大部门,将其裁撤合并为四大部门:管理、财务、督查以及信息。
管理部门统管各地办事处和乌衣台人事调度,以及新人培养、后勤服务、仓储房产等各种杂务,部长为张正。
财务部负责管理乌衣台内部资金往来,部长为李延庆在宋城招揽的商人孙万全。
督察部门作为李延庆的耳目,也是乌衣台的武力担当,部长是最忠于李延庆的刘从义。
信息部门不光负责信息的传递,还兼管乌衣台下辖船队与商队,负责在各办事处间传递消息、贩运商品,部长是李延庆的四弟李延德。
因为李延庆无法长时间坐镇乌衣台总部,台主一职由张正暂任,但四位部长都直接向李延庆负责,张正只是管理乌衣台的日常运转,一应大事还是需要得到李延庆的同意。
四大部门各司其职,李延庆即便长时间不在乌衣台总部,乌衣台也能有序运转。
第二百零一章 未来规划
“今日召集四位,是因为有三件事要宣布。”李延庆环顾四位部长:“首先是乌衣台未来一年的首要任务,那便是获取南唐朝堂与淮南各地驻军的重要情报,以及查清淮南十四州的山水地形。”
李延庆扭头看向张正:“张叔,此事就交由你负责,务必要将这一命令下达给南唐境内各办事处。”
张正当即答道:“是,在下定会将郎君的命令转达给南唐境内的五个办事处。”
年初,乌衣台在南唐境内还只有江宁府、扬州两个办事处,如今经过李延庆的部署和大力投资,接连新增了寿州、濠州以及滁州三个办事处。
李延庆轻轻颔首:“这第二件事嘛,则是关于周朝境内五处新设的办事处,这些新设办事处半年内的首要目标并非查探情报,而是在当地站稳脚跟,先与各地行会打好关系,获取入市资格最为要紧。”
办事处对外是以商铺为外衣,而且也确实会经营正经生意,这不光可以使伪装更彻底更完美,还可顺带赚取一定的乌衣台活动经费,替李延庆节省开支。
在这个时代,只要有能力将优秀的商品运出产地,卖到较大的城市,总归是能赚钱的,而乌衣台背靠李家,车马船一应俱全,正好就有这个运力。
经过李延庆的努力和补偿,原本归属三叔李重赞管辖的李家商队,让度了一部分车船给乌衣台,解决了乌衣台的运输问题。
而周朝的各个主要城市里都存在各种各样的商业行会,办事处作为外来商人要想在这些城市经营生意,就必须要通过相应行会的认可。
而只有获得行会认可,能够开门营业,办事处才好借着商业往来,派出人手刺探情报。
“此事由在下负责。”李延德举手示意:“信息部已经向五处新设立办事处派出得力人手,今年之内应该就可与各地行会谈妥,若是有难以解决的问题,在下也会亲自赶赴。”
李延德不光继承了他父亲李重赞的精明能干,在培养部属上也很有一手。
“很好。”李延庆满意地点点头,转而沉着脸道:“最后一件事,则是关于贪腐与督查,今年新招募了许多人手,新设了不少办事处,有些新人恐怕会见钱眼开,有些地方办事处也许会内部勾结起来侵吞公款。
督察部和财务部两部门须通力合作,对违反纪律者严惩不贷,务必要肃清乌衣台内一切不良风气,任何一个违纪者都不可轻饶!”
说到最后,李延庆的语气已经满是肃杀之气,身居高位一年,李延庆也锻炼出了上位者的气势。
而且这一年来,即便李延庆实行高薪养廉政策,乌衣台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个别贪污腐败的恶劣行径。
但在财务部与督察部的严查下,任何贪污腐败都难以遁形,两名严重贪污者已经被刘从义彻底处理掉了。
刘从义当即高声应道:“是,在下遵照郎君命令,定会对违纪者严惩不贷。”
白胖的孙万全则跟着表态:“在下会配合刘部长的工作,不会包庇任何一个乌衣卫,请郎君放心。”
李延庆再度环顾四人:“你们四位都是我亲手挑选的部长,个个精明强干、忠诚可靠,在这乌衣台最为关键的扩张时期,切莫让我失望!”
贪污腐败不可怕,李延庆最害怕的是四个实权部长的腐化,其中最容易腐化的是财务部的孙万全,李延庆以防万一,早就在财务部里安插了李家的账房,目前来看,暂时还没有这个征兆。
李延庆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四名部长,不由有些感慨:希望这样的担忧永远不会成为现实,不然自己不得不亲自下令处置掉一些原本十分信赖的部下,这种感觉光是想象,就很是让人难受......
会议结束后,李延庆巡视了一番乌衣台,慰问正在训练的新乌衣卫、检查宿舍环境、亲手煮制消暑的凉茶,与乌衣卫们在食堂里共进午餐......
这些收买人心的操作,高中时李延庆就从新闻里学会了,现在使用起来,毫无违和感,想来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比较普适的。
离开乌衣台总部,李延庆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城北。
按照李延庆的规划,城北的码头综合体将在明年下半年完工,届时开封城正好扩建完成,郭荣也会在那时宣布拓宽五丈河,码头便可适时地投入使用,先行抢占市场。
除了码头之外,李延庆还利用了先行收购的城外土地,规划建造了一座高档酒楼、两处大型邸店,以及一批商铺住宅。
这些建筑目前也已陆续开工,建造费用则是父亲李重进先行垫付,李重进在宋州当了一年多正任节度使,抛去各项开支,收入足有三万贯,完全可以承担这些建造费用。
同时李重进还从自己的商队中安排了人手,来协助李延庆督造各个建筑。
与之相对的,这批土地未来的收益,李延庆必须拿出三成给父亲。
因为郭荣上半年颁布的扩城令,开封的豪强们在城外跑马圈地,大张旗鼓地营建各种建筑,开封城外此刻完全成了一个超巨大的工地,各处都是正在兴建的房屋。
李延庆一路风尘仆仆地巡视了自家的几处工地,与各工地的负责人谈妥了工程进度,便返回家中。
进到李府,已是黄昏,李延庆洗去身上的灰尘,换了件清爽的丝织襕衫,便去往餐厅享用晚餐。
晚餐一如昨日,六人同桌,李重进照旧外出赴宴。
李延顺又是第一个吃完,并最早离桌,他今日无需值夜,但早已养成了用餐如风的习惯。
嫂嫂吴氏,两名幼弟接连离席后,李延庆放下碗筷也欲离去。
继母翟氏又叫住了李延庆:“三哥儿,昨日之事,我已打定主意。”
听翟氏坚定的语气,李延庆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连忙道:“阿娘请说。”
翟氏轻声道:“我打算让五哥儿与六哥儿拜朱昂为师,其实上月在宋州,我就已与朱昂谈及过此事,他也同意了,但我却一直未能拿定主意,等返回宋城,我便让他教导五哥儿与六哥儿。”
李延庆坐在桌旁,桌下的双手不由有些紧握:“既然阿娘已打定主意,那孩儿也无话可说。”
说罢,李延庆神色自若地起身:“孩儿告退。”
第二百零二章 秋至
李延庆一个人坐在书房中,桌上是一册摊开的诏令抄本。
晚饭过后的一个时辰,本是李延庆一天之中精力最充沛的时段,往往被李延庆用于记忆最难的知识点,但此刻他却没什么心思看书。
翟氏竟然要给那两小屁孩找朱昂做老师......李延庆虽然视线放在书上,但满脑子想的都是继母与两个同父异母弟弟的事情。
那两小屁孩现在确实还小,但若是拜了朱昂为师,将来定然后患无穷,自己能否找个什么法子,制止此事?李延庆很想要将祸患扼杀于萌芽之中。
李延庆甚少与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相处,对他们自然也没太多感情。
直接向父亲李重进明说?李延庆马上就否决掉了这个法子:
这肯定行不通,自己作为儿子,有什么立场阻挠母亲给另外两个儿子找优秀的老师呢?一不小心,也许还会给父亲留下个善妒的坏印象,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从朱昂入手?这倒有可能实现,他毕竟是自己举荐的,对自己应该心怀感恩。
但李延庆仔细想了想,又否决了这个法子: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朱昂也许已经攀上了自己的继母翟氏,如果自己冒然写信劝说朱昂,这封信也许转头就会到翟氏的手里,而后就到了父亲李重进的手里......
而且朱昂他只是个观察使推官,本身算是个闲差,兼带着教导两名小衙内,看上去也是很合情合理,自己确实找不到理由阻断此事......
脑海中思绪翻腾,李延庆足足两刻钟也未能想出个好法子来。
这就叫做自作自受吗?李延庆不由苦笑出声,这朱昂正是自己替父亲招揽的观察推官,结果不光老师吴观的地位受到威胁,继母翟氏也借此兴风作浪......
等等,李延庆转念又想到:或许继母翟氏只是无意为之呢?也许她只是想给两个亲儿子找个好老师罢了,碰巧身边就有朱昂这样的高才,翟氏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弯弯肠子......
越想李延庆越觉得有道理,他不由想起去年翟氏给他缝制的风帽,想起翟氏对他不似作伪的关怀,而且翟氏今年才二十多岁,那么年轻,不太可能心思深沉......
翟氏是个好人,也是位很好的继母,这一点李延庆不可否认。
李延庆刚穿越过来时,本以为继母翟氏会很难应对,结果翟氏却是个极好相与的人,用温柔打消了李延庆的顾虑。
“此次翟氏应该是无意的吧。”李延庆盯着书页,出神地念叨着。
就当她是无意的...李延庆甩了甩头,将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来年三月初便是明法试,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供他浪费了。
时间一转便到了九月上旬,在家闷头读了大半个月的书,李延庆感到有些腻味,想出门转悠转悠,转换下心情。
正巧朝廷因重阳节休沐一天,大哥李延顺打算出城狩猎,李延庆便要求大哥带上自己。
李延顺还邀上了同在宫中为殿直的安守忠,相约明日重阳节出城狩猎。
本来按照传统,重阳节是要登高望远,赏菊赋诗,但开封周边实在缺少山丘,而且三位衙内都没有赏菊的雅兴以及赋诗的兴致,正值秋高气爽,干脆出门打猎。
出城的大道上,李延顺骑着高头大马,对两名同伴打趣道:“要我说,什么登高眺远,什么赏菊赋诗,简直乏味至极,有这功夫,出城射几头鹿或者麝,就着美酒吃烤肉,岂不美哉?”
“长循(李延顺的字)兄所言极是,什么菊啊赋的,我可是全然欣赏不来,还是烤肉美酒更合我意。”安守忠笑着附和道。
虽然安守忠接受过系统的儒家教育,但他学习的目的并非参加科举,自然不会花功夫去研究诗词歌赋之类的东西,在他看来,这些全然都是无用之物。
武将的后代此时虽然也修习儒学经典,但他们大都更看重实用,他们的目标是成为坐镇一方的节度使,身为封疆大员,奏章自然要会写,案件也要会断,但他们认为诗词歌赋之类的无用之物大可不必学习。
安守忠转头问李延庆:“三郎啊,我记得你是在国子监里读书,你不会沾染上这些文人的臭毛病吧?”
“怎么可能,我读的是律学馆,不学诗词歌赋的,而且对那些东西我也是兴趣缺缺。”
李延庆当然不可能去学习诗词歌赋。
诗词歌赋能帮他拯救李家吗?能治理国家安顿百姓吗?不能,那为何要用有限的人生去钻研这些东西呢?
当然了,李延庆也并非瞧不起诗词歌赋,只是基于武将家庭的出身,以及自己特殊的使命,自然而然地放弃了研习诗词歌赋。
“那便好,我啊,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卖弄文采的蠢货,家父就养了几个这样的废物,文绉绉的,看起来很像回事,但遇到事情,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最是没用。”安守忠相当不待见文人。
李延庆若有所思:看样子安审琦在襄阳,没招到几个能用的幕僚,不过也是,他一直游离于朝廷之外,此时周朝又强盛,有本事有眼见的文人不可能去投靠他。
安守忠的这番对文人的贬斥,引起了李延顺的共鸣,两人合起伙来骂上了头,一路上都在肆无忌惮地怒骂文人。
李延庆对文人倒没有这么排斥,便未参加,而是惬意地欣赏着沿途的田园风光,心中烦闷尽皆消散。
三人以及身后跟着的二十名护卫,沿着官道行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李家在开封城郊外的一处私有林地。
开封左近人烟稠密,尽是农田房舍,十分缺少山林,仅有的几个能打猎的去处都是皇家别苑,若无皇帝许可,常人是不可入内的。
李家的这处私有林地离开封足有三十多里,面积也不算很大,放养了些兔子麋鹿野猪之类的动物,专供主家狩猎所用。
三位衙内都长于射术,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就猎到了一头鹿以及十几只兔子。
见猎物已经够一行人所享,李延顺便收拢人手,停止打猎,准备来一场野餐。
一应活计都由随行的侍卫们代劳,三名衙内坐在平铺的大地毯上,就着带来的美酒闲聊。
此时男人聊天,通常都是政治、历史和女人。
李延顺与安守忠顾及到李延庆年岁不大还未成亲,很有默契地不聊成人话题,专聊时政军情。
“听说赵匡胤没几天就要归京了,此番他立下大功,应该又能升官了吧?”谈及赵匡胤,李延顺满是羡慕。
论年龄,赵匡胤目前也就三十岁不到,没比李延顺大太多,可人家赵匡胤都已经做到防御使了,离武将的顶峰节度使就差一步之遥。
而李延顺呢,还在宫里给郭荣扛矛,两者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扛矛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这种没有出路的日子,可谓是一眼望不到头。
李延顺一身武艺,当然也想征战沙场,为自己的武艺和兵法正名,可惜郭荣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所以李延顺心里本已憋了几年的怨气,如今见两个弟弟接连入仕,很有后来居上的势头,他已经有些快憋不住了,便想借打猎来消解烦闷。
谈及赵匡胤,安守忠也有些不忿:“赵匡胤就别提了,他运气实在太好,就因为他是圣上幕府里出来的,就能得到圣上如此眷顾,论实力论资历,他如何配得上当今的位置?还不是靠运气?”
“赵匡胤这厮确实运气极好,但其中少不了他爹,当年正是赵弘殷出手,赵匡胤才能去澶州。”谈及这桩往事,李延顺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李延顺却忘了,他父亲李重进当时也是皇位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
如果郭威传位给李重进,而李重进顺利继位,李延顺这会估计都是开封府尹,正宗的皇位继承人了。
李延庆正盘腿坐在地毯上,一边听两位大哥的谈论,一边饶有兴致地喝着小酒,闻言来了兴致:“大哥你仔细说说,当年为何赵匡胤能去澶州?”
“这事情很复杂。”李延顺一开动脑筋,脑袋就有些不太够用,含含糊糊地说道:
“我也是在宫里听几个同僚谈起过,说是当初圣上赴镇澶州,不少军中大员都有意将儿子安排到澶州州军里去,圣上当时其实并不中意赵匡胤,是因为先帝指名赵匡胤,圣上这才不得不接受。”
安守忠一听也来了兴致:“先帝指名赵匡胤?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详细说来。”
“哎呀,详细...让我仔细想想。”李延顺开始后悔提及这桩往事了,但还是耐着性子答道:“我记得,当时赵弘殷好像是入了趟宫,先帝第二天就指名让赵匡胤去澶州。”
“嚯,这么听来这赵弘殷与先帝恐怕关系匪浅啊。”安守忠略感惊讶。
“可不是吗?”李延顺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后汉隐帝在位的最后一年,赵弘殷担任护圣都指挥使,随先帝驻守大名府。
我阿爹那时候正追随先帝左右,他说赵弘殷当时与先帝并无多少交情,可当先帝决定起兵反汉时,赵弘殷却是侍卫亲军里最先支持先帝的武将,估计先帝是看在这份人情上,才指名赵匡胤这厮去澶州。”
赵弘殷早在后唐朝时就已加入禁军,奋斗努力二十多年,在前朝后汉终于因功当上了护圣都指挥使,统领侍卫亲军一半骑兵。
这一军队番号在后汉朝曾隶属侍卫亲军,先帝郭威篡位后,为了削弱侍卫亲军的实力,改组侍卫亲军,将护圣军并入了目前的侍卫亲军马军司。
而后,郭威从侍卫亲军中抽调精锐,组建了专门护卫皇室的殿前司,原本承担护卫皇室任务的侍卫亲军则转为了野战部队。
郭威随后又将赵弘殷调入新设立的殿前司,就任铁骑第一军都指挥使,统管殿前司最精锐的骑兵部队。
不过无论如何,赵弘殷却是背叛了提拔他的后汉隐帝,投效了叛贼郭威,从道义上看,是个妥妥的背信弃义之徒,李延顺向来是瞧不起这等人的。
这一段禁军的变迁史,李延庆当然是一清二楚,现在听闻大哥谈及赵匡胤的往事。更加惊叹于郭威对赵弘殷的信赖。
郭威不光让赵弘殷负责自己的护卫工作,甚至还将自己继承人郭荣的护卫工作交给赵弘殷的儿子负责。
将父子两人的性命安危尽皆交于赵家之手,郭威必然是对赵弘殷十分信赖,才敢做出这种极度大胆的人事任命。
“想不到还有这等往事,听起来,这赵家很是了得啊。”安守忠对禁军的变迁只是稍有了解,但并不妨碍他对这段往事感到惊叹。
甚至,对于自己曾经卖力地撮合李延庆与妹妹,安守忠已经有那么一丢丢点后悔,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赵家相比李家明显更得郭荣信任和重用。
安守忠甚至不由想到:若是自己在京中多了解点内情,再决定妹妹的婚事,是不是能有个更好的结果?去年年末,那赵弘殷家里可是有个适婚的三儿子啊,好像是叫赵匡义来着?
如是想着,安守忠忍不住转头打量了一眼未来的妹夫,见李延庆器宇轩昂,这份后悔旋即就淡了不少。
眼前这位李三郎当然是极好的妹夫人选,那赵匡义自己又不了解,也许是个不思进取的膏粱子弟呢?如果让妹妹嫁给他,岂不是祸害了妹妹一辈子?
安李两家婚事已经基本敲定,木已成舟之下,安守忠越看李延庆越顺眼,毕竟这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妹夫,并且开始不自觉地在心里贬低赵匡义。
李延庆察觉到了安守忠省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这巴蜀果酒甚是好喝,两位大哥不妨多喝几杯。”
“对对对,说了这么多我嗓子都干了,喝酒要紧,喝酒要紧。”李延顺从弟弟手中接过酒壶,给自己和安守忠都满上了一杯:“难得出城打猎,信臣你也必须多喝点。”
安守忠举杯呼应:“好,今日我们就不醉不归!”
“喝,一点果酒还不醉不归呢?”李延顺大刺刺地靠在背后的树干上,火红的枫叶纷纷落下。
李延庆伸出手,接住一片脉络分明的巴掌大枫叶,这才顿觉:秋天到了,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已经足有一年......
第二百零三章 太尉与内侍
秋风萧瑟,赵匡胤骑在马背上,眺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开封城轮廓,揉了揉瘦了一圈的肚腩:终于快要到家了。
关中的菜肴赵匡胤实在是吃不惯,还是开封的吃食最合他胃口。
五月末离京赴关中巡视,九月初终于得以归京,赵匡胤这一去便是三个多月。
摸了摸颌下硬茬的短须,赵匡胤扭头对随行的几十名殿前司士兵高声道:“诸位,入京之后某先去面圣,明日再请诸位去开封城最贵的酒楼饱食一顿,诸位以为如何?”
士兵中不知是谁高声吼了一句:“面圣要紧,太尉只管去便是,我等不急于这一时。”
其他殿前司士兵也随即附和起来,纷纷表示听从太尉安排。
自赵匡胤升任殿前司都虞候以来,中下层的殿前司将士都称他为太尉,但这只是一种敬称。
太尉位列一品,赵匡胤目前离这个位置还有不短的距离。
“那好,开封近在眼前,诸位随我快马入城!”说罢,赵匡胤高扬马鞭,驭使胯下良马直奔开封西门。
随着与开封城的距离愈来愈近,沿途的景象却是愈来愈让赵匡胤感到陌生,大量房屋拔地而起,当然他也明白,这是因为圣上四月时诏令新修罗城的缘故。
终于抵达梁门,早有一名年轻的宫中内侍等候在此,赵匡胤将麾下士兵稍加安排,便随内侍入宫。
去往皇宫的路上,赵匡胤想与内侍拉近些距离,故意问道:“张内侍,这开封城外怎的变化如此之大?这离京几月,我都快认不得开封了。”
年轻内侍名张德均,是宫内总管张守恩收留的养子,几岁时就入宫为内侍。
张德均与赵匡胤并辔而行:“太尉有所不知,前阵子圣上下令新建罗城,这城外的地价就跟飞起来似的,紧接着城外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到处都是新建的楼屋。”
赵匡胤故作感慨:“原来如此,却是我孤陋寡闻了。”
张德均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宫中侍卫,以极轻微的口气说道::“赵太尉此番巡视关中立下大功,依我看,正好可向圣上求取城外土地作为奖赏,来年少说还能再翻上个三五番。”
内侍何出此言?赵匡胤正欲相问,却很明智地打住了。
赵匡胤转念想到张德均的身份很特殊,是郭荣亲信内侍张守恩的养子,肯定知道不少宫中秘辛。
赵匡胤转过头看向张德均,若无其事地回道:“张内侍此言妙极,我祖上几代贫寒,从未享受过富贵日子,此次正好向圣上求取几块上田,也好在家安做富家翁。”
张德均微笑道:“赵太尉说笑了,太尉可是殿前司都虞候,统管殿前司数万将士,怎可在家安做富家翁?况且太尉即便是想做富家翁,圣上恐怕也是不准的。”
“这确实......”赵匡胤有些搞不懂张德均的意思了,一会说让自己向陛下求取土地,一会又说自己身为都虞候,不能在家安做富家翁,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张德均背后的张守恩究竟想向自己转达些什么?
正当赵匡胤有些茫然时,一行人抵达了皇宫门口。
“太尉,请下马随我去见圣上吧。”
“好。”赵匡胤早已恢复清醒,在心中也有了一个基本的猜测。
在张德钧的引领下,赵匡胤穿过重重回廊,抵达了郭荣日常办公的偏殿门口。
门是敞开的,赵匡胤能够瞧见郭荣正在批阅奏章。
张德均请示:“陛下,赵匡胤到了。”
“让他进来。”郭荣的声音略显中气不足。
赵匡胤步入殿内,单膝跪地:“臣赵匡胤,拜见陛下。”
郭荣放下笔,抬头打量了一眼赵匡胤:“元朗此番又黑了不少,辛苦你了,起来罢。”
“是。”赵匡胤起身站定。
郭荣面露微笑:“此番巡视关内,元朗你立下大功,想要何等赏赐?”
对王朴与赵匡胤两名幕府旧臣,郭荣一向是极亲切的,单独相处时,更像是关系极好的友人。
赵匡胤早已打好腹稿:“臣此次返京,听闻陛下要扩建罗城,故而想求取些城外的上等良田,好赡养家中老母。”
对于张德均方才的提示,赵匡胤认为是自己近来升官太快,招致了不少非议,此次再度立下功绩,还是求取点财物方面的赏赐比较稳妥。
“元朗倒是孝顺,明日你去户部营田务递张请射书,城外皇庄甚多,元朗你看着挑便是。”对于功臣,郭荣很是大方。
五代中原历经战乱,人烟稀少,大量田地荒芜,因此便诞生了专门负责经营荒废土地的营田务。
营田务下辖的土地遍及全国,而且都是皇帝的私产,招募来的农户,也都是归属皇室的佃农,所以在此时,皇室才是最大的地主。
先帝郭威在位时,为了调动佃农的积极性,将大部分皇家土地赏赐给了耕种多年的佃农,只保留了开封洛阳两京,以及长安京兆府境内的皇家庄园。
而就在先帝郭威大肆赏赐佃农土地那年,周朝新增三万户纳税户,以一户五十亩耕地来粗略估算,郭威一次性就将一百五十万亩皇家土地赏赐给了佃户。
但就算如此,皇室目前所拥有的土地仍有近百万亩,皇宫内的一切生活开销,都是由这些土地提供。
皇帝赏赐给臣子的田地,自然也是由营田务来负责,所以赵匡胤想要得到郭荣赏赐土地,就需要先给营田务递交请射书。
赵匡胤在心里感谢了一番内侍张德均,伏身跪拜:“臣多谢陛下恩典。”
“好了,无需多礼,这都是元朗你应得的,坐下吧。”郭荣对赵匡胤摆摆手:“你再详细给我说说西南战事。”
“是。”赵匡胤坐到一旁椅上:“自夏种之后,关中可调用的民夫日益增多,王老将军兵粮充足,一改先前守势,兵分三路进逼凤州,此刻,王老将军应当已击溃凤州左近敌军,进围凤州,不日捷报便会送抵开封。”
王景五月出兵散关,进攻凤州时小败于蜀军,一方面是蜀军坐镇多时以逸待劳,另一方面是由于王景军中民夫短缺,且秦岭之中山路蜿蜒,军粮供给得不到保障。
所以即便麾下军队战力超过蜀军,王景却也只敢与蜀军保持相持态势,毕竟他还要分出不少兵力保护脆弱的粮道,防止蜀军奇兵断粮。
但赵匡胤在巡视关内后,向郭荣递交了奏章,坚定了郭荣伐蜀的决心,王景才可坚持到夏收夏种完毕,得以源源不断地征调关内民夫大肆运输粮草。
在军粮供给充沛的情况下,王景便敢主动出击。
而赵匡胤亲眼见到了蜀国军队因为常年缺少战事的磨砺,十分懦弱不堪一击,深知王景此战必胜,所以才安心地打道回京。
“如此便好。”郭荣深感宽慰。
郭荣从军多年,自然是知兵的,但未能亲至前线,郭荣只能从奏章中了解些只言片语,对伐蜀的整体情况不甚了然,时刻忧心伐蜀大军的安危,生怕王景输了个一干二净,坏了周朝的伐唐大业。
但有了赵匡胤这番笃定的答复,郭荣便能放下心来。
郭荣接着问道:“对了,李重进前些日子上了份奏疏,言明伪唐的寿州与濠州两城守将皆为良才,且城内守军士气高昂,建议朕采用围点打援之法,元朗你以为如何?”
对于李重进如何探明寿州与濠州两城的内情,郭荣并未过问,此时不少武将为了打仗方便,会向敌国派遣一些谍报人员,这种事情约定成俗,并不奇怪。
赵匡胤略作思忖后答道:“臣这几个月一有空闲,也会琢磨与伪唐的战事,李使相提出的围点打援之法,甚是稳妥。
中原与伪唐已有四十余载没有战事,我朝并不清楚伪唐军队的实际战力,只是听说伪唐近些年多次出兵攻打楚国闽国,想来军队并未如蜀国那帮荒废,谨慎图之方为上策。”
赵家父子两人虽然觊觎李重进的位置,但对李重进的军事才能,还是颇为认可的。
毕竟李重进可是先帝郭威一手培养,跟随郭威身边多年,而郭威一生征战,甚少有过败绩。
郭荣淡然道:“朕亦是如此认为,举国之战,谨慎为上,所以,朕此次会御驾亲征,确保万无一失。”
御驾亲征?赵匡胤大为吃惊,他万万没想到,圣上竟然要御驾亲征!
这可不是去郊游或者去城外皇苑围猎,而是去和南唐开战!当今九州大地上,除了周朝,就数南唐最强。
这要是一不小心有个什么意外,这周朝不就完蛋了吗?
赵匡胤勉强控制住焦急的情绪,进谏道:“陛下,御驾亲征风险甚高,还请三思。”
郭荣坦然道:“朕此次不能让你领军,但李重进也罢,张永德也罢,朕都不太信得过,所以朕不得不亲征。”
赵匡胤当即就明白了郭荣的意思。
自己升迁迅猛,赵匡胤明白这都是因为自己曾是圣上幕府旧臣的缘故,而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赵匡胤心里是有数的。
如果统领万人以下的军队,赵匡胤自信可以如臂指使,但如果统领的人数超过一万,赵匡胤就自觉没那个本事了。
“臣确实不适合领兵伐唐......”赵匡胤犹犹豫豫地说道:“但亲征绝非小事,陛下是否征询了三位相公的意见?”
“他们?哼。”郭荣冷哼一身:“征询他们毫无意义,必然是不会认同亲征的,但朕心意已决,你也莫再劝谏。”
赵匡胤自然不敢反驳,只好低头称是。
郭荣吩咐道:“还有,此次南征,朕打算让你领一路偏师,你此番定要立下功绩,堵住朝里某些人的嘴。”
此时的周朝,为了严防武将造反,军权三分为统兵权、调兵权与领兵权。
譬如赵匡胤作为殿前司都虞侯,在无战事的时间里,有权训练和管理殿前司全体将士,这就是统兵权。
战争准备阶段,军队如何调遣是由枢密院说了算,这便是调兵权。
如果未经枢密院调令,有超过五十人的军队调动就视同谋反,
今年年初,就有一位侍卫亲军的低级武将,因为家里修房子,从军营里叫了几十号部下出城帮忙,第二天这名武将就领着全家上了刑场。
而当战争开启后,一支军队归哪位武将指挥,这就是领兵权。
比如目前在西南地区当监军的向训,他本人是陈州节度使,并非禁军体系内的武将,平日里与禁军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但在枢密院的调任下,向训却可以领一万禁军赶赴西南监督王景,这就是枢密院赋予武将的领兵权。
而赵匡胤虽然在非战时间里能够统管殿前军,但战争开启时,他能率领多少军队,并不是他说了算,而是枢密院说了算,也许八千,也许五千,也许两千,这都是有可能的。
三项兵权严格分开,互相不可干涉,只有当调兵权与领兵权同时到位时,一支军队才可在领兵武将的带领下离开驻地。
朝中某些人是谁,赵匡胤心里有数,当即回道:“臣明白,臣此番定不会辜负陛下期望。”
郭荣轻轻颔首:“好,元朗你此行辛苦,先回家歇息吧,待到年末朕就会起兵伐唐,你要提前做好万全准备。”
“是,臣告退。”赵匡胤起身行礼,并离开偏殿。
出了门,赵匡胤一眼就见到了候在门外的内侍张德均。
“张内侍,皇宫甚大,可否送我一程。”赵匡胤低头含笑。
张德均轻声应道:“这是自然。”
夜色微暗,张德均手提一盏红灯笼走在前头,赵匡胤则跟在后头。
途经一处回廊,见四下无人,赵匡胤压低声音:“张内侍,今日还要多谢你的点醒,若有所需,内侍只管提,赵某绝不推辞。”
张德均并未作声,只是默默地缓步前行。
过了一阵,两人抵达皇宫侧门,早有护卫牵着赵匡胤的坐骑在门口等候。
赵匡胤翻身上马,对张德均拱手道:“张内侍,赵某这便走了。”
张德均终于开口:“太尉慢走。”
凝视了一眼白净无须的张德均,赵匡胤抖动马缰,冲入朦胧夜色中。
第二百零四章 禁铜诏令
翟氏站在丈夫身后,望着一座座心爱铜制佛像从自家佛堂内搬出,心如刀绞。
“阿郎...”翟氏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大脑也昏昏沉沉的,一个不小心未能站稳,趴到了丈夫宽广的脊背上。
李重进双手抱胸,正监督仆役搬运佛像,转过头:“怎了?若是不舒服,就回去歇着。”
翟氏脸贴在李重进背上,声若蚊呐:“阿郎,真要全都上交朝廷,就不能留一座吗?一座就行。”
“一座都不能留,必须全数上交浚仪县衙门。”李重进盯了翟氏一眼,态度很是坚决。
浚仪县乃是开封府两赤县(都成治所)之一,开封城中轴线以西,都归浚仪县管辖,中轴线以东则归开封县管辖。
今日午后上朝归来,李重进就火急火燎地命令仆役将佛堂内的佛像搬出来装车,悉数送到浚仪县衙门去。
原因在于郭荣今日朝会上发布的一份诏令。
诏令的内容大致是:因朝廷缺铜铸钱,除官府以及朝廷敕额的寺庙外,禁止民间拥有任何铜器,诏令颁布五十日内,周朝所有百姓须将自己拥有的铜器铜像尽皆上交给官府,诏令颁布五十日后,持有铜器五斤以内者充军两年,五斤以上者死刑。
李重进方才已经给翟氏略微解释过了,而且还承诺事后铸造两座金佛像来补偿翟氏。
但翟氏依然有些无法接受:自己家里供奉几座佛像,朝廷也能管得着吗?况且自家又不是一般家庭,罚肯定也罚不到自家来,用得着这样么?
况且佛堂里的几座佛像翟氏拜了好几年了,去宋城都得装车带上,佛像上寄托着翟氏的信仰,她哪能轻易接受佛像被熔铸呢?
翟氏当即就表示反对,但李重进可不会在乎妻子的感受,郭荣不久前许诺让他统领伐唐大军,他当然要投桃报李,决心第一个站出来支持郭荣的禁铜诏令。
两行泪水从眼角奔涌而出,翟氏死死抓着丈夫的官袍哀泣:“阿郎,求求你,就留一座吧,妾身只一个人夜里偷偷地来看两眼,绝不让他人瞧见。”
“要我说几遍,一座都不能留,将来若是有人借这铜像弹劾我,你担得起这个责吗?几座铜像而已,要是看不下去,你就先回房去歇息!在人前哭算什么回事?”李重进斥责声颇大,几名搬运佛像的仆役忍不住扭头看了几眼。
李重进当即冲仆役怒斥:“你们几个都给我认真点搬,一块铜都不可落下,要是出了岔子,到时候我要你们好看!”
仆役们顿时焉了下来,纷纷埋头,继续默不做声地搬运佛像。
此时,在家中温习功课的李延庆听到消息,匆匆赶到了佛堂前。
翟氏看到了援手,擦了把泪水,挥着手道:“三郎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忙劝劝你阿爹,他要将佛堂里的佛像全都熔毁,为娘怎么劝都没用。”
李延庆还没搞清楚现状,当然不会急呼呼地上去劝谏。
“阿爹,这是怎么了?闹成这样。”李延庆瞅了一眼嘤嘤啜泣的继母,走到父亲身前。
“还不是朝廷新发布的诏令,唉,一言难尽。”李重进才上朝归来,第一时间响应郭荣的诏令,结果妻子不明大义哭哭啼啼,此刻深感心累,吩咐李延庆道:
“你来得确实正好,替为父监督仆役将佛像都搬到门口的车上,一会全都运到浚仪县衙去,到时候诏令也会张贴出来,你就都明白了。”
李延庆虽然还没搞清楚原委,但还是应承道:“孩儿遵照阿爹吩咐,定会将佛像都运到县衙去。”
“那好,我先去歇息会,顺带劝劝你阿娘。”李重进说罢转过身,死死钳住翟氏的手,想将翟氏带走。
“三郎啊,一定要替为娘留一座佛像,千万别全搬走了!”翟氏泪眼婆娑,发髻缭乱,话音未落就被李重进连拉带扯拖走了。
一边是父亲吩咐自己将佛像全数搬走,一边是母亲乞求自己留一座。
李延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听从父亲的吩咐,开玩笑,现在李家可是父亲李重进一言九鼎。
“你们不用管,继续搬运佛像便是,一座都不可落下。”李延庆吩咐仆役:“还有,再去个人将张谦和叫来,我有事吩咐他。”
过了片刻,张谦和也赶到了佛堂门前,此时佛像已经全部装进了门口的两辆大车里。
李延庆对张谦和招了招手:“门口有两辆大车,里边载着佛像,你带人送到俊逸县衙去,再替我抄一份今日公布的诏令。”
“是,在下这就去。”张谦和不敢怠慢,当即就领了几名仆役驾车去往浚仪县衙。
吩咐完毕,李延庆返回自己书房继续复习功课。
翻看了几页诏令抄本,正巧看到前前朝后晋的限佛诏令,李延庆心中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估计是朝廷收铜铸钱,前阵子限佛新法功成,朝廷从三千多座野寺里收缴了大量铜制佛像,但估计数量上离朝廷的预估还有不小的差距,所以要搜集民间的佛像来铸钱。
半个时辰后,张谦和带回的诏令抄本证实了李延庆的猜测。
“郎君,这边是朝廷今日颁布的禁铜诏令。”张谦和将抄本呈给李延庆:“但在下以为这份诏令略显严苛,恐怕会引发百姓不忿。”
“嗯,让我瞧瞧。”李延庆拿起诏书仔细看了起来。
诏书不长,抛去一些废话,总共有几条要点:
朝廷要收禁天下铜器,除了官府、军队,以及朝廷敕额寺庙所用的铜钟和法器外,任何人与组织不得以任何形式使用或藏匿铜器,必须在五十日之内悉数上交朝廷;
五十日之后,若还有人藏匿铜器,无论是餐具还是农具,亦或是佛像法器,藏匿一两至五斤者流放边疆充军两年,五斤以上者则直接死刑。
朝廷收缴铜器,也并非无偿,凡是上交铜器者,每一斤熟铜朝廷补偿一百五十文,一斤生铜补偿一百文。
同时朝廷鼓励百姓之间互相检举揭发,譬如张三违抗诏令,在家里秘密供奉铜制佛像,邻居李四如果向官府检举他,那李四就可以获得铜像对应的补偿,而张三则会被官府抓走判刑。
看完诏令,李延庆放下抄本:“这诏令确实很严苛,一斤熟铜最少可以铸钱两百文,朝廷却只补偿一百五十文,这是赤裸裸的加税,而且税率二成五,高的可怕。”
李延庆接着感慨道:“而且朝廷还鼓励百姓互相揭发,这下估计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太阳底下无新事,古往今来,统治阶层都非常擅长分化百姓,使百姓之间互相对立,并借此维持统治。
就比如今日郭荣颁布的禁铜诏令。
中原战乱多年,佛教在中原信众甚广,野寺遍地开花,家中供养佛像的百姓不知凡几,市面上大部分铜钱都被寺庙和百姓熔铸成了佛像。
这就导致市面上流通的铜钱数量大幅减少,致使经济紧缩,贸易萎靡,朝廷能收取的商税也随之大幅缩水。
为了改善这一现状,并获取征讨南唐的军费,朝廷先是推行限佛新政,收割了三千多座地方野寺,但仍嫌不够,又随之出台了禁铜诏令。
这份禁铜诏令本是朝廷对天下百姓的一次狠烈搜刮,而且朝廷不但要搜刮,还要借此机会挑起百姓之间的对立。
能使用铜制器具、供用佛像的,至少也是薄有家产的富农阶层。
用不起铜器,供用不起佛像的穷人平日里本就眼红这些富农,这下朝廷鼓励揭发,穷人自然就会帮朝廷死命盯着这些能够供得起佛像的有钱人。
若是真有富农胆敢违背诏令在家中继续供用佛像,那必然会遭到周围穷人的疯狂揭发。
而穷人和富农本就是周朝人数最多的两个阶层,这两个阶层互相对立揭发之后,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人反对朝廷的禁铜诏令,这条诏令也就能够顺利地推而广之。
张谦和提醒道:“不止如此,朝廷此番还要征收寺庙所用的铜像。”
李延庆闻言拿起诏令又看了一眼:“确实如此,即便是得到朝廷敕额的正规寺庙,也只能保留铜钟和法器,佛像还是要上交朝廷的,大相国寺里,重达万斤的实心佛像足有七八座,这下都要铸成铜钱咯。”
还好自己年初就将大部分现钱都换成了地皮......李延庆庆幸之余猛然惊醒:
这不就是古代版的央行放水吗?朝廷收缴天下铜器铸造成铜钱,如果新铸造的巨量铜钱全部被朝廷用来购买商品,并且流入市场,那市面上钱的数量就会随之翻上数倍,这就会导致百姓手中的钱贬值数倍,产生的价值差就全都被朝廷拿去了,这妥妥的就是朝廷印钞放水薅羊毛啊!
张谦和虽然不懂这些金融术语,但最朴素的钱币概念还是明白的,面带忧色地说道:“若真如郎君所言,这些铜器铜像都被熔铸成铜钱,那恐怕咱们手里的钱都会不值钱了。”
“是啊,我们手里的铜钱都会掉价数倍。”李延庆转头望了眼窗外:“此时此刻,开封市场上能够长久保存的商品,能够买卖的地皮房屋,估计都被疯抢一空了。”
都城的百姓没几个蠢货,在得知朝廷要大规模铸造铜钱,第一反应恐怕就是抱着家里的钱直奔市场,买一切能够长久保存的商品,譬如瓷器、布匹和农具。
张谦和这才想起,自己的床头柜里还有三十多贯现钱,那是李延庆这一年来发给他的薪俸。
“郎君,在下还有点事,可否先行告退?”张谦和虽然内心急切,但还是维持着礼貌不失尴尬的微笑。
“可以。”李延庆一眼就看穿了张谦和的心思,微微一笑:“要不要我借你辆车?”
......
政事堂中,三名宰相正在批阅公文。
范质和李谷两人老神在在,范质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余财,李谷则是早在去年就已将大部分浮财买成了城里的铺面,两人完全不慌。
王溥就不一样了,他慌得要死。
平日里,王家的财权都归王溥的父亲王祚所掌管,而王祚去年被任命为颍州刺史,已有近一年未归开封。
王溥本人并不善于理财,家里的财务也基本不过问,散了朝要么找朋友喝酒赋诗,要么关在书房里编写史书。
所以这一年多来开封城里的种种变动,王溥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郭荣今天宣布禁铜之前,也没提前和三位宰相通气,所以王溥家里二十万贯现钱一直好好地躺在仓库里。
虽说散朝之后,王溥就立刻派了亲信回家里报信,要家中赶快用马车拉钱去市场里扫货,什么丝绸布匹,什么玉器瓷器,什么房产地皮,只要是能买的,通通买回家。
但王溥本人却还得在政事堂处理公务,他心如火烤,若是家里人没能将现钱快速换成固定资产,那后果将会很严重......
终于捱到了放衙,王溥提起官袍,冲出政事堂,招呼亲随立刻直奔家中。
到家里一看,王溥却并未见到想象中货物满盈的样子。
王溥慌忙找来妻子一问,才晓得家中仆役刚驾着马车抵达市场,六成店铺早已关门歇业,剩下的要么是些卖食品的,要么就是些坐地起价的店铺。
商人也不傻,既然晓得朝廷要大肆铸钱,自然不会傻乎乎地维持原价。
“郎君,市场上已经没东西可买了。”妻子哭哭啼啼地说道:“家中的现钱现在只能堆在仓库里。”
“遭了遭了。”王溥额角冒出一丝冷汗,他已经能够想象到父亲王祚会如何写信臭骂自己。
但王溥旋即就反应过来:自己可是当朝宰相!陛下颁布禁铜诏令前却未与自己商议,自己有权劝谏陛下,甚至可以制止这份诏令的施行!
见妻子已经有些站不稳了,王溥连忙扶住妻子:“不要慌,为夫有法子。”
接着王溥高呼:“侍女呢?速将大娘子扶回卧房!仆役呢?快备车,我要去大相国寺一趟!”
第二百零五章 炼铜才能富国强兵
第二日常参结束,王朴带着改好的两份词曲来参见郭荣。
自四月末从郭荣手中接下精修五份词曲的任务后,王朴便将大部分空闲时间用于研究宫廷雅乐与市井词曲,不光数次乔装赴开封的勾栏里听曲,还与郭荣有过多番探讨交流,到了九月终于是初获成效。
“这是经臣修改过的两份词曲,还请陛下过目。”说罢王朴将两份写有词曲的草纸呈上御案。
郭荣拿起词曲,只看了几眼,就忍不住照着曲谱哼出声来,水平还着实不低。
哼了有小半刻钟,郭荣满意地放下词曲:“文伯啊,你这词曲改得甚好,竟将宫廷雅乐与市井俗乐完美融合,简直妙不可言!”
王朴恭谦地低着头:“陛下,臣还只完成了两份词曲的修改,尚余三份,恐怕还要些时日。”
郭荣微笑着道:“不急不急,文伯你万不可急于求成,即便还需三年,我也愿意等。”
“此番也许还真要花上三年。”王朴借坡下驴:“臣有一个想法,陛下可愿听听?”
一听真要三年,郭荣有些急了,但还是稳住心神:“文伯直说便是。”
“自唐末乱世,传自隋初的雅乐有所废散,虽我朝之前的四朝皆竭力收集失散的雅乐,但仍不免有所遗漏。”王朴说着说着抬起头,铿锵有力地说道:“臣以为,正可借此机会重编雅乐,永为传承!”
汉朝编写的宫廷雅乐,历经魏晋南北朝三百六十载动乱,早已失散无踪。
结束南北朝纷乱的隋朝,搜罗了南北各个朝代编写的雅乐,并在此基础上编排了一套名为“八十四调”的宫廷雅乐。
唐朝继承了隋朝的雅乐制度,但自安史之乱后,唐朝国都长安多次失陷,这套雅乐制度也就逐渐失散。
目前周朝的宫廷雅乐,是在前面四朝的基础上缝缝补补而来,自然谈不上正统。
王朴想借编订雅乐的机会,将郭荣喜欢的市井俗音也编排到宫廷雅乐里,这样就可名正言顺地将市井俗音纳入雅乐体系内,可谓是两全其美。
反正纯正的雅乐早就失散了,只要王朴编写一套听起来还行的雅乐,并得到了皇帝的认可,那再死板的朝臣和儒者也无从置喙。
王朴没有言明,但郭荣一瞬间就明白了王朴的弦外之音,激动地一拍御案:“文伯你这计策当真妙极,妙极,哈哈!”
郭荣此刻心神畅通:是啊,哪有什么传承几百上千年的宫廷雅乐?只要战乱一起,朝代更替,前朝的雅乐就不可避免地有所失散,那后来者又何须死抱着零零散散的前朝雅乐不放呢?直接编一套符合当下喜好的,岂不是来得更简单,更便捷?
王朴依旧恭谦地回道:“陛下谬赞了,只是此法工程耗大,恐怕耗时甚久,还要不少时日才能有所成果。”
“哈哈,无妨无妨,多久我都愿意等。”
只要一想到自己喜爱的市井俗乐能正大光明地在皇宫里演奏,甚至还会成为正规雅乐一直传承下去,郭荣就心生愉悦,哪还在乎耗时多久呢?
就算要等上十年,郭荣也甘之如饴。
王朴握在扶手上的双手忍不住发颤:“那臣今日便开始着手编写新式雅乐,请陛下于下次大朝会时正式委派给臣。”
作为一名研究雅乐的学者,最能证明自己才学的方法,莫过于亲自编写宫廷雅乐,就好比研究历史的最高境界,莫过于能够写就一本流传千古的杰出史书。
如今宫廷雅乐编订权到手,王朴怎能不心生激荡呢?
郭荣勉强收敛心神,略带担忧地问道:“文伯你不光兼着开封府的差使,还要顾着枢密院的事情,这会再加上编订雅乐,肩上的担子是不是有些太重,你又并非壮年,要不,我委派几个人来协助你?”
王朴今年已满五十,在此时算是十足的老人了,况且须发已经开始发白,令郭荣着实有些担心。
一听郭荣的提议,王朴觉得很有几分道理,自己虽然精力还算充沛,身体也还干得动,三份担子一并承担并无什么问题,但若是能多几名得力的帮手,那办事的效率定然能有所提升。
但略加思忖后,王朴还是选择拒绝:“臣身上的担子并不重,开封府有两判两推助臣理政,在枢密院臣只是副枢密使,负责的公务也不多,至于编订雅乐,乃是臣生平最大喜好,不会给臣带来丝毫负担,况且朝中精通雅乐的朝臣屈指可数,很难挑出合适的人选。”
编订雅乐流芳千古、功在万代,王朴不太想让出功劳给别人。
再说了,王朴此番编订雅乐,要在其中夹带不少市井俗乐的“私货”,这可不是其他文臣能够轻易接受的,到时候别找来了帮手,不但不能帮忙,反而坏事,那就得不偿失了。
王朴稍加提醒,郭荣就明白了王朴的顾虑,感慨道:“这倒也是,却是我思虑不周了,既如此,文伯你就多操劳些,但凡有任何需求,只管向我提便是。”
“是,如有需求,臣绝不吝言。”王朴沉声应道。
此时,偏殿外传来内侍张守恩的细声请示:“陛下,归政法师求见。”
郭荣一听,锋锐的剑眉就皱了起来,昨日才发布的禁铜诏令,今日归政法师就来求见,所图为何,郭荣就是用膝盖都能想明白。
郭荣此刻正在兴头上,当然不想听着劳什子归政法师唠叨。
但这归政法师,郭荣即便是不想见也得见。
归政法师法号智佺,乃是此时中原最具影响力的高僧之一,常年在河北和开封宣讲,号称信众门下三十万。
而且这“归政”的师号,还是郭荣的养父,先帝郭威亲自颁发的。
先帝郭威在位时,这归政法师还经常出入宫廷,给郭威讲法。
所以,这归政法师的面子郭荣还是要给的。
就在今年年初,归政法师刚刚结束在河北各地的讲法,携众多弟子赶赴开封,准备开坛讲法。
结果却碰到郭荣限佛禁铜一套组合拳,搞得各地不敢开设佛坛,归政法师的巡回讲法计划只能无奈中止,加之他年岁甚高,走不太动了,干脆便长居开封。
想来这归政法师是城里的一帮寺庙联手推出来的帮手,郭荣冷哼一声:这帮秃驴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知道朕不能拂归政法师的面子......
不过这归政法师今年都有八十了吧?垂垂老矣的老东西,竟然还敢来劝朕?不知他是作何想的,当真不知好歹.......
一念至此,郭荣从御椅上站起身,对门外的张守恩吩咐道:“去带归政法师过来,朕倒要见一见他。”
王朴见状拱手道:“陛下,臣先行告退。”
“不急,你坐下来看着便是。”郭荣正了正洁白的衣领,气势陡然威严起来。
过了片刻,一名步履瞒珊的驼背老和尚,在张守恩的帮扶下,进到了偏殿。
老和尚头顶僧帽,身披袈裟,一张老脸满是褶皱,垂着头一步一步缓缓行到御座前,对御座躬身行礼:“草民释智佺,贸然求见,还请陛下宽恕。”
郭荣几步便走到释智佺身前,伸出双手托住老朽的身躯,故作殷切:“法师年已耄耋,无需多礼。”
说罢,郭荣忍着扑面而来的腐朽气息,高声道:“守恩,还不快给法师看座?”
“是。”张守恩连忙搬来一张靠椅,放到王朴的对面,并帮着释智佺坐上了座椅。
低着头喘了口粗气,释智佺似乎并未注意到对面坐着的王朴,颤巍巍地抬起双手,勉强做了个拱手状:“草民今日贸然求见,是有一事想劝谏陛下。”
郭荣并未回御座,就站在释智佺身旁不远,淡然道:“法师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无须讳言,朕都听着呢。”
释智佺只说了一句话,胸腔就开始抖动起来,仿佛已是命不久矣。
郭荣悄悄对张守恩使了个眼色,张守恩当即会意,连忙离开偏殿去叫御医,以防这位归政法师出意外。
“陛下,草民有一事恳请陛下。”释智佺一字一顿地说道:“请陛下收回昨日的禁铜诏令。”
“法师,朕乃是天子,一言九鼎,昨日的诏令早已昭告天下,绝无收回的道理。”郭荣拒绝得很干脆,而且理由也很充分。
释智佺却不正面接招,而是缓缓说道:“陛下,佛像乃是天下信徒信仰所在,冒然熔铸,恐天下信徒惶恐不安,还请陛下网开一面。”
郭荣也是有样学样,背着手问道:“朕有一问想请法师解疑。”
释智佺沉默了一会,方才开口:“陛下请说。”
“佛如何度化众生?”郭荣却是提了个佛法上的问题。
王朴暗暗替郭荣捏了把汗:陛下放着为君之道不用,难不成要靠佛法来驳倒归政法师吗?
郭荣懂佛法吗?在王朴看来,只是略懂而已,现在却放着自己最锋锐的矛不用,反而要拿短匕去攻击对方最厚实的矛,这未免有些太不理智了......
限佛新法出自李谷,禁铜诏令却是王朴与郭荣合力制定的。
昨日颁行的先铜诏令,其中大半都是王朴的心血,他就期待着限佛诏令能够帮朝廷搜集到足够南征的庞大军费,这样自己的平边策才能顺利施行。
释智佺也感到很意外,陛下竟然想靠佛法驳倒自己吗?岂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陛下,佛法无定法,佛度化众生之法无穷无尽,不可名状。”释智佺言下之意,就是在讥讽郭荣不懂佛法,问的问题毫无意义。
郭荣不以为忤,接着问道:“那法师以为,佛是否不分贵贱,人人皆可被度化?”
释智佺虽然搞不懂郭荣为何要作此问,但还是老实答道:“然也,众生皆入六道流转,故而众生平等。”
郭荣微微一笑:“朕以为,佛视众生平等,这便是行善。”
行善?释智佺也听说过这种说法,但这是用儒家的理论来解试佛的行为,从佛法上来说,是绝对行不通的。
但还没等释智佺解试,郭荣就继续滔滔不绝道:“既然佛以善度人,那世间百姓缺铜铸钱,区区俗世间一尊铜制佛像,佛定然不会吝啬。”
“陛下,这......”释智佺虽然知道郭荣是在胡说八道,但他如果要反驳,就得从佛之善为何物开始辩驳,但他人实在太老了,脑子虽然还勉强能转得动,但嘴巴却很难跟得上了。
见释智佺哑口无言,郭荣趁胜追击:“朕还听闻西方有一佛,其转世为人时,遇道旁一老者因为身患重击,向其求取眼珠,这位佛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眼珠舍给了老者,佛之善可见一斑,朕一向景仰,若是世间百姓需要朕之骨血,朕定然毫不吝啬!”
郭荣都这般放狠话了,释智佺哪还好意思辩驳呢?
想起自己辜负了众多同道的期望,释智佺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一时之间只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正好张守恩带着两名御医赶到殿外,郭荣大手一挥:“归政法师身体不适,守恩你速速带人将其抬到御医院去,若是法师行动不便,便让他住在宫中多静养些时日。”
眼见释智佺已然支撑不住,郭荣一不做二不休,将他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陛下,草民......”释智佺还欲张嘴辩驳,两名殿前司侍卫已经将他抬起,几步就出了偏殿。
望着飘荡的黄色袈裟,以及侍卫们远去的背影,王朴轻声道:“如此对待归政法师,是否有些不妥。”
“对他们这帮不死心的秃驴,朕已是仁至义尽。”郭荣一甩衣袖,坐回御椅:“此番就是要灭了他们的嚣张气焰,不然天下剩下的两千多座寺庙联起手来不上交佛像,难不成要朕派禁军一座座地去搜吗?”
郭荣接着高声道:“佛教势力在中原盘踞多年,早已尾大不掉,此番限佛禁铜,也正好敲打敲打他们,免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王朴低头附和:“陛下所言甚是。”
郭荣志得意满:“待民间铜像铜器收缴完毕,朕便要新设铸钱监,专门负责炼铜铸钱,如此我大周才可富国强兵!”
第二百零六章 明月照归人
“那个叫归政法师的秃驴趾高气扬地进了偏殿,要求圣上收回昨日颁布的禁铜诏令,圣上当即以天子一言九鼎为由,拒绝了秃驴的请求,甚至还和那秃驴以佛法一较高低,你猜是谁胜了?”李延顺手端饭碗,绘声绘色地描述今日在宫中的所见所闻。
翟氏自昨日晚上就借口身体不适,半步都未踏出房门,两个年幼的亲儿子也跟着一并关在屋里。
而吴氏这几天带着儿子回了娘家探亲,李重进则是一如既往地出门赴宴。
所以餐桌上今日就李延庆与大哥两人,无人监督,食不语的条规自然失效。
李延庆咽下嘴里的羊肉片:“归政法师佛法精通,成名日久,总不能是圣上胜了吧?”
对归政法师这位闻名周朝的高僧,李延庆是有印象的,论对佛法的研究,开封城里几乎无人比他更精通。
“当然是圣上胜了,那秃驴怎会是圣上的对手?”李延顺满面春风,仿佛是他自己在殿中驳倒了归政法师。
郭荣究竟是如何辩倒精通佛法的归政法师,李延庆并不怎么在意,政治上只讲结果,过程并不重要。
但看着大哥这兴奋模样,李延庆反而有些担忧:大哥是不是对郭荣太过景仰?未来自家如果要造周朝的反,大哥不一定会鼎力支持啊......
这应该也是郭荣将各地节度使的长子们,通通安排到身边做殿直的目的。
李延庆若有所思:譬如自己的大哥,长期跟随在郭荣身边,亲眼见证了郭荣是如何叱咤风云、独揽朝政,而且郭荣这位皇帝也确实极富人格魅力,大哥自然而然地就会对郭荣心生景仰,估计很难对郭荣生出反心。
想到此,李延庆一阵庆幸:还好自己和父亲李重进多长了个心眼,并未将乌衣台的内情完全透露给大哥,只是和大哥稍微提及过两句,想来在大哥李延顺眼里,乌衣台只是个很小的间谍组织,专门负责在南唐搜集军情......
整了整思绪,李延庆故作惊讶:“哎呀,圣上好生厉害,竟然能辩倒精通佛法的归政法师。”
“那当然了,圣上何许人也?自是对佛法了若指掌,怎会输给区区一个秃驴?”李延顺自己对佛法狗屁不通,即便今日在殿外听完了整场辩论,也搞不懂郭荣是如何辩倒归政法师的。
其实郭荣这次能够辩倒归政法师,靠的是欺负归政法师年纪大脑袋不灵光,一通乱拳打死了老师傅。
但李延顺不在乎,他在郭荣身边当了几年殿直,亲眼见证了郭荣是如何在高平之战力挽狂澜反败为胜、如何驳斥群臣独揽大权、如何运筹帷幄击败契丹蜀国......
李延顺对郭荣崇拜得无以复加,在他看来,郭荣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小小秃驴归政法师自然不是郭荣的对手。
看着大哥,李延庆仿佛看到了一位盲目追星的粉丝,但他又不太好指责大哥,毕竟这是封建王权时代,郭荣又是皇帝,普通人崇拜他,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李延庆本来极好的胃口突然变得很是糟糕,想回房歇息会,但又很在意今日朝中的动向,只好耐着性子问道:“那归政法师输给圣上之后,圣上是如何处置他的?”
“哈哈,无需圣上处置,那归政法师自己就昏厥过去了,两个殿前司的弟兄将他抬了下去,这会应该还在御医院里躺着呢!”李延顺捧腹大笑,胃口大开,一连扒了三大口米饭。
李延庆虽然同情归政法师的遭遇,八十岁的人了,还要入宫丢脸,但这也是他自找的,如果他不给开封城的寺庙们出头,自然就没这些事。
不过这开封城里几十座寺庙就只有归政法师这一招棋么?面对朝廷的剥削,他们可还有别的招数?作为吃瓜群众,李延庆对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很感兴趣。
......
桌上菜肴可口诱人,王溥呆坐在桌前,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家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铜钱,半点胃口也提不起来。
昨夜王溥造访相国寺,正好相国寺主持也因为禁铜诏令而惊慌失措,两人一合计,连夜联合开封城几十家寺庙的主持,请了归政法师出山。
归政法师有先帝颁发的师名,能够出入宫禁,又德高望重信徒甚广,是劝谏郭荣的最佳人选。
寺庙主持们的期望其实很低,不指望朝廷能够收回禁铜诏令,只求朝廷允许每座寺庙能保留两三座铜制佛像便成,归政法师愿意帮扶同道们一把,当场就应下了这份差事。
结果,寄托了开封几十座寺庙希望的归政法师,今日进宫才不过半个时辰,就传出了晕厥在殿中的噩耗,还听说差点就去西天见佛祖了,还好御医们救治及时,将归政法师勉强从六道轮回中拉了出来。
这会归政法师还躺在御医院里,生死未卜。
王溥得知噩耗后,在政事堂里如坐针毡,捱到放衙,急急忙忙又去了一趟相国寺,想与主持再商量个好法子出来。
可相国寺主持见到了归政法师的下场,表示怕了,不愿再淌这趟浑水,明日就会主动将佛像送到浚仪县衙去。
朝廷好歹会发补偿,相国寺主持打算去订做一批木像和石像凑合着用,铜像不能用就不能用,还是小命要紧。
王溥也没法子了,归政法师殷鉴在前,他又惧怕郭荣脾气暴躁,当然不敢自个儿去劝谏郭荣。
而且郭荣在颁布这禁铜诏令后,还宣布大幅提高朝中官员的薪俸,保证了靠工资吃饭的中低层官员的利益,王溥在官场上也很难找到帮他出声的盟友。
陛下手法愈发精湛,此次恐怕是再无他法,损失只能自家承担了......王溥心中感慨万千,勉强拿起筷子夹了块飘香四溢的羊肉,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
深夜,李重进酒宴归来,仍觉不过瘾,吩咐后厨准备几样酒菜。
房门被推开,却是李延庆端着托盘走入房中。
李重进正坐在书桌后翻看一册兵书,闻声抬起头,略感惊讶:“三哥儿,深夜了还不睡么?”
“阿爹,我有件事想和你聊聊。”李延庆走到书桌前,将托盘放在桌上。
“那好,有酒有菜,咱父子俩好好聊聊。”李重进放下手中兵书,咧嘴一笑。
李延庆从托盘上取下一壶美酒,两只白瓷酒杯,以及三碟精致小菜。
提起酒壶,李延庆给两只酒杯都满上:“我想与阿爹聊聊大哥的事情。”
李重进拿起一只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说罢。”
李延庆从一旁搬来一把椅子在父亲对面坐下,稍稍喝了一小口,直奔主题:“大哥做殿直这几年,对郭荣是愈发崇敬,甚至到了有些盲目崇敬的地步,我担心将来对大计会有阻碍。”
“为父早就知道。”李重进放下酒杯,淡定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牛肉塞入嘴中。
李延庆当即问道:“阿爹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
李重进抬起左手,打断了三子:“郭荣那点心思,当然逃不过为父的法眼,为父这是在给咱们李家留后路。”
留后路...李延庆顿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明白了?”李重进端起酒杯:“说来听听,看看你是否真的明白了。”
李延庆稍稍组织了一番语言:“我们李家举大计的前提,是郭荣在几位皇子长大之前早亡,而若是郭荣没有早亡,我们的大计自然就无需开展,那我们李家就将继续为朝廷效命,大哥一直对郭荣忠心耿耿,届时也能协助阿爹维持住我李家的权势。”
李重进欣慰地看着三子:“你一直聪慧,往后李家还得多多仰仗你,不过你这次只看到了一部分。”
“阿爹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李延庆微微一笑:“阿爹任由大哥崇敬郭荣,应该还有迷惑郭荣的用意,我没猜错吧?”
“你啊,果然是一点就透。”李重进倍感欣慰:“你大哥生性厚直驽钝,本来就不适合操弄诡计,为父当然不会让他掺和到咱们李家的大计中,而他恰巧在宫中当殿直,正好可以用来迷惑郭荣,倒也算是人尽其用了。”
“阿爹此法甚妙,只是大事若成,我们如此瞒着他,到时大哥会不会想不通,因此心生怨念抑郁成疾?”李延庆却生出了一丝忧虑,这类事情在历史上也有过先例。
李延庆害怕到时候自己和父亲瞒着大哥造了周朝的反,大哥会接受不能,毕竟他是如此地崇敬郭荣,而自己与父亲却要颠覆郭家的王朝。
“这却无关紧要。”李重进不以为意地夹起几块爽脆嫩滑的凉拌鸡皮:“你大哥虽然驽钝,但并非蠢材,届时想个三两天,总能想明白,你无需为此而担忧,还是多花些心思在乌衣台和学习上,这两件事更为要紧。”
李延庆当即应道:“是,我会多加用功,来年三月定能一次通过。”
李重进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再喝两口酒就回去歇息吧,时候不早了,为父也要歇息了,明日一早还要去侍卫亲军司巡视。”
......
李延庆走在石径小路上,地面上树影随风摇曳,抬头一看,天净无云,一轮皓白的皎月高悬夜空。
望着几乎满弦的明月,李延庆顿时反应过来:“今日,是九月十四啊。”
明日便是九月十五月圆日。
疲劳感从李延庆心底生出,转瞬间便扩散到全身内外。
“好累,既要学习枯燥冗长的律令,还要兼顾着乌衣台、朝堂还有家庭,日日紧绷着心弦。”李延庆突然对如今的生活感到一阵厌烦,但很快就将这种厌烦感压入心底。
自己已经不再是李庆了,是李延庆,此刻最要紧的事情,是拯救李家......
李延庆缓步走回一心院,铃儿正立在院门前,手中大红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见自家郎君归来,铃儿提着灯笼小跑着迎上前来:“郎君,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铃儿...”李延庆突然心生悸动,向前一步,用力搂住了铃儿。
这一年多来,李延庆早已习惯了铃儿无时无刻的悉心照料,但此时此刻见到铃儿关切的神情,莫名被扰动了心弦,不能自已。
“郎君?”铃儿踮起脚尖,勉强将小脸搭在李延庆的肩头,提着红灯笼的右手有些不知所措。
这一年多来,李延庆对铃儿一直规规矩矩,铃儿以为自己真要等到自家郎君成婚,才能真正成为郎君的妾室。
紧紧抱着铃儿娇柔的身子,抱了足有半刻钟,李延庆才缓缓松开,双手依然握住铃儿的双臂,让她面朝自己。
望了眼月光下铃儿低垂的红润俏脸,李延庆忍不住又抬起头看向皎白的皓月。
铃儿觉察到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灼热视线消失了,悄咪咪地抬起头,却见自己郎君正出神地望着天上明月。
“郎君。”铃儿忍不住出声提醒:“院外风大,明月常在,还是进院再看吧。”
明月常在...李延庆突然大笑出声:“是啊,明月常在,我此时此刻看到的明月,不正是彼时彼刻的明月么?”
李延庆想家了,即便二十一世纪时他租住的只是间二十个平方的陋室,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家,那个曾是他归宿的地方。
铃儿全然听不懂李延庆在说什么,只觉得很高深的样子,而且郎君两只有力的大手夹得她胳膊生疼。
“郎君,奴婢疼。”铃儿鼓起胆子说出口。
李延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全然被明月所吸引,两只手不知觉间用力过大。
“对不起,是我没注意。”李延庆收回双手:“铃儿,咱们回去吧。”
“是。”
铃儿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李延庆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一心院。
进了院门,李延庆不急着进屋,将树下的躺椅搬到空地上,躺下身,整个夜空尽收眼底。
明月、繁星,离自己天遥地远,伸出手又仿佛触手可及,李延庆出声:“铃儿,你想家吗?”
铃儿侍立在一旁,声音轻柔:“奴婢此刻正身处家中,如何会想家?”
“我指的是宋州的那个家,那里有你的生父生母。”
“那里虽有奴婢的生父生母,却不是奴婢的家,奴婢是郎君的人,郎君在哪里,哪里便是奴婢的家。”
“是么......”李延庆突然乏了,就在躺椅上闭上了双眼,去找寻梦魂萦绕的家。
第二百零七章 横遭变故
显德二年九月结束,其后却并非十月。
此时一月只有二十九天,因此每隔两到三年,就会多出一个闰月来。
按照历法,显德二年九月之后是闰月,其后才是十月。
闰月初一的傍晚,开封得胜桥旁,新开业不久的“陈家南食”二楼,李延庆与吕端临窗而坐。
这陈家南食店的店主,从吴越国千里迢迢赴开封开店,烧得一手好鱼,营业不过半月,就在开封城里打出了名头。
开封本地厨师甚少有擅长烹饪河鲜的,李延庆已经有一年多没能吃到合口的鱼肉。
此番听闻打南边吴越国来了个擅长烹鱼的厨师,作为老餮,李延庆当然是闻风而动。
正好在家里闷了小半个月,李延庆也想出来透透气,他一贯主张劳逸结合的学习方法。
李延庆顺带还叫上了吕端和司徒毓,不过司徒毓借口要闭门学习,婉拒了李延庆的邀约。
望着“行菜”,也就是店小二端上的一盘烧草鱼,李延庆强忍住提起筷子的冲动:“要是知道这陈家南食的烧鱼如此喷香诱人,司徒三郎恐怕肠子都会悔青。”
眼前这条一尺长的草鱼经过了炸制,鱼皮表面金黄酥脆,鱼身浇有深黄色的粘稠酱汁,盘中点缀着几片翠绿的黄瓜。
李延庆穿越前是吃过正宗西湖糖醋鱼的,闻着味道,就晓得眼前这盘烧鱼离糖醋鱼还有那么点距离,但已经有了八分糖醋鱼的神韵,光是瞅着就令人垂涎欲滴。
吕端早已口中生津,点头附和:“我此生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诱人的烧鱼,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吴越国的人竟如此善于烹鱼么?”
“吴越国水网密布,渔产之丰富,可不是我们中原能够比拟的,当地人自然更善于烹鱼。”科普一番,李延庆提起筷子:“要不我们先尝尝?”
虽然点的其它菜肴还未呈上来,李延庆却已有些忍不住了。
有李延庆开头,吕端也跟着提起了筷子:“尝尝便尝尝。”
不消片刻,这条一尺长的草鱼在两人的品尝下,就只剩下光光的骨架。
李延庆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拿起店家准备的毛巾擦了擦嘴:“简直绝美,开封城里三十家正店,没有一家能做出此等烧鱼来。”
“岂止,依我看,宫中的御厨恐怕也没这个能耐。”吕端忍不住轻轻打了个饱嗝,连忙转头四顾,见周边用餐的食客尽皆沉醉于美食,稍稍松了口气。
自打荣获“直史馆”这一差遣,吕端就光荣地步入朝臣行列,日日都要入宫常参,虽然累人,但吕端甘之如饴。
闰月初一,西南方面传来捷报,王景在捷报中声称已经收复秦、成、阶三州,并且包围了最后的凤州城,山前四州复归中原指日可待。
郭荣闻讯大喜,于闰月初二在宫中大宴群臣,吕端有幸参加了宴席,得到了郭荣赏赐的半尺黄河鲤鱼一条。
可惜宫中御厨似乎并不擅长烹鱼,将肥美的秋鲤烧得半生不熟,生生糟蹋了名贵的黄河鲤鱼,吕端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得尝绝味烧鱼,才终于解了心结。
看着吕端谨小慎微的模样,李延庆略有感慨:不愧是在历史上能做到宰执的人,打个嗝都如此谨慎,身怕在外人面前丢脸......
在公众场合贬斥宫中御厨稍有不妥,李延庆适时地转换了话题:“话说回来,我等能品尝到这吴越烧鱼,还得多亏先帝和今上坚持与吴越国交好,吴越国的庖丁方敢远赴开封经营。”
吴越国是此时割据浙江福建沿海狭长地带的地方势力,定都杭州,一直对中原俯首称臣,与中原王朝共用年号,并与南唐为敌,两国几十年间摩擦不断,但谁也奈何不了谁。
吕端点头称是:“宫中上月还派了过海使赶赴杭州,听说圣上有意与南唐开战,此番派使,就是要说动吴越出兵,合力夹击南唐。”
周朝与吴越国中间夹着南唐,使者往来只能走海路,故而派往吴越国的使者都会得到个“过海使”的差遣。
出使之事,李延庆当然有所耳闻,而且郭荣此番不光往吴越国派了使臣,还同时往山南东道、荆南南平和湖南三处割据势力派遣了使臣,相约共同发兵讨伐南唐。
李延庆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繁华桥头:“此番伐唐风云际会,乃是几十年都未曾有过的大仗,可惜我们作为文人,不能上阵杀敌立功。”
虽说此时不适合从军,但哪有热血男儿不向往沙场呢?李延庆心底总归是有些遗憾的。
“话虽如此,我此刻已有要职在身,三郎你来年通过明法试,也可得到差遣,何须羡慕?”吕端却是对沙场一点向往之心都没有。
李延庆借机问道:“说起来,你这半年在史馆感觉如何?”
“这就别提了,这半年我可是在史馆里日日抄书,腻烦得很。”吕端此刻就想早点从史馆浩如烟海的史书中解脱,再弄个好立功绩的良差。
李延庆调笑道:“这才半年不到你就烦了,你至少还有一年半要熬呢。”
“熬就熬,等我出来,少说也是个畿县县令。”吕端虽年少老成,但毕竟年轻,不免带有几分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畿县,也就是开封府下辖县的统称,除浚仪、开封两赤县外,共有五县。
这五县的县令,品阶远超一般地方县令,通常由朝官兼任,极易升官。
“畿县县令?太低了。”李延庆伸出手指摇了摇:“你可是李相公举荐的人,大胆点,往高了想,最低也要当个赤县县令。”
“哎呀,畿县县令我就知足了,赤县县令哪能轮到我?”吕端倒是知足者常乐,能当个畿县县令他就心满意足了。
“我觉得你至少也能当个赤县县令,若是不信,我俩下个赌注如何?”李延庆知道吕端入三馆的内情,因此很是笃定。
“赌便赌。”吕端并不退缩:“不过下什么赌注呢?”
李延庆微微一笑:“你可还记得你之前说的话?”
吕端当即问道:“什么话?”
“如果我将来有事求于三郎,还请三郎看在我们的交情上助我一臂。”李延庆右手食指轻敲木桌:“这可是你亲口所说。”
“记得,而且这番话依旧有效。”吕端点了点头,心情略感沉重,最近半年,冯吉几乎没有来找过他,但他依然心有惴惴。
“我想要的赌注便是这个。”李延庆轻轻抿了口淡酒:“若是你当真得任赤县县令,便说明向我求助的缘由。”
李延庆想借此机会,彻底搞清楚冯吉扶持吕端的目的,以及吕端与冯吉的关系。
低着头思索了半刻钟,吕端缓缓抬头:“那,就这么定了。”
吕端很清楚,自己认识的人之中,只有李延庆能够帮到自己,但他还不确定是否应该向李延庆坦白。
而且冯吉给出的利益实在诱人,吕端已经确确实实地进了三馆,前途看似无量,他目前无法决断。
而官员只要进了三馆,最低也要待上两年,吕端至少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可以用来衡量取舍。
“那好,你想要什么赌注?”李延庆气定神闲地问道。
李延庆当然也不急,接下来的一两年,自己的主要精力都会投注到淮南战场,他有足够的时间等吕端做出决断。
“容我仔细想想。”吕端低声问道:“可否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无妨,那就下次再说。”
正好行菜将两人点的其他几样菜肴端上桌来,两人相视一笑,再度提起筷子,埋头用餐。
......
闰月悠悠而逝,转眼便到了十月初一。
今日出使朗州的使臣顺利抵达开封,副枢密使王朴连忙入宫禀报:“陛下,出使朗州的使臣方才已回返开封,朗州王进逵愿听从陛下诏令,共讨伪唐。”
郭荣闻言却无丝毫欣喜,反而问道:“怎会是朗州?出使吴越国的使臣呢?难道还没有消息么?”
除了出使吴越国的那队使臣外,开封朝廷派出的另外三队使臣陆续返回开封。
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南平王高宝融、朗州节度使王进逵三名地方割据军阀,皆响应郭荣的号召,同意配合周军对南唐用兵。
郎州便是后世的常德市,在此时是武平军节度使驻地。
四年前南唐趁割据湖南的楚国内乱,出兵灭楚,将楚国马氏王族悉数虏回江宁府,并派大将边镐坐镇潭州长沙府。
楚国将领王进逵随后起兵反唐,击退边镐,收复楚国故地。
但王进逵并未称王,他出身低微且根基不稳,只得向周朝称臣,得到武平军节度使的封号,并将湖南的政治军事中心搬到朗州,实际统治着湖南地区。
“出使吴越的使臣最早出发,却至今都未能归京,恐怕吴越有变。”王朴语气凝重,深感忧虑。
吴越国对中原称臣多年,且与南唐是世仇,之前多次上表请求周朝讨伐南唐,没有道理不响应周朝出兵,但如今出使吴越的使臣迟迟未归,王朴以为是吴越国临时变卦,杀害了周朝派遣的使臣。
郭荣面色一沉:“吴越国即便不愿出兵也无妨,本来就不指望这蕞尔小国有多少用处。”
“陛下,吴越国能与伪唐相持数十载,虽辖地甚窄,但军力绝对不弱,若是吴越国反而出兵协助伪唐,后果恐不堪设想。”
王朴此言绝非危言耸听,如果吴越国与南唐同心协力,南唐就无需布置重兵防备吴越国,再加上吴越国本身的十余万军队,这一加一减,周朝在淮南恐怕要多面对二十万以上的敌军。
而且周朝没有水军,在水网密布的江淮地区与南唐开战相当吃亏,郭荣与王朴就指望吴越国的水军能够牵制住南唐水军。
“难不成就因为这蕞尔吴越不愿出兵,朕的伐唐大计会受阻吗?”郭荣高声斥问。
面对震怒的郭荣,王朴也并不讳言:“恐怕不是受阻这般简单,若是吴越当真倒向伪唐,这伐唐大计也许只能暂且搁置。”
“搁置?文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郭荣腾地从御椅上站起来:“那伪唐三番五次与契丹、太原、伪蜀勾结,觊觎我中原久已,朕早欲灭之而后快,十数万禁军、各地州军也已枕戈待发,伐唐已如满弦之箭,如何能说搁置就搁置?”
王朴知道郭荣此刻正在气头上,也不好再火上浇油,轻声劝慰道:“陛下息怒,吴越国的确切消息还未送达,或许是别有变故,毕竟海路艰难,意外颇多,也许并非吴越国有变。”
郭荣怒意稍有平息,缓缓坐下:“那就等确切消息到了再说,为了伐唐朕已经等了两年,再等一阵也是无妨,但这仗今年之内无论如何都要打。”
本来郭荣已经决定十月二十日出兵伐唐,十几万禁军、数万地方州军早已训练完毕整装待发,海量的粮草、军械也已陆续向宿州前线发运,若是伐唐搁置,这前期的“沉没成本”可着实不小。
若是伐唐当真只能搁浅,周朝将遭受极为严重的财政损失,军队的士气也将遭受沉重打击,短时间内都难以恢复。
见郭荣态度十分坚决,一时半会难以劝谏,王朴轻声叹息,拱手问道:“既然出兵之日有变,臣该如何回复山南东道等三处?”
“十一月初一出兵。”郭荣端坐在御椅上,沉声道:“即便吴越国当真倒戈,也必须出兵,朕半刻都不能再等了,无非就是多些敌军罢了,俱是土鸡瓦犬,在朕的禁军面前不堪一击。”
“臣明白了。”王朴抿了抿略感干渴的嘴唇:“臣这就去让翰林院草拟诏令。”
“去吧,务必将朕的旨意准确传达。”说到“准确”两字时,郭荣特意加重了语调。
“臣领命。”王朴缓缓退出偏殿。
等到王朴退出偏殿,郭荣突然有些脱力,软软地靠坐在御椅上,心底生出深重的疲倦感。
为何朕要办的事情,总不能尽善尽美?
高平之战朕好不容易反败为胜,击溃北汉主力,本想趁此良机彻底消灭北汉,符彦卿那老东西却辜负了朕的期望,未能挡住契丹援军,使朕在太原城下功亏一篑......
此次伐唐,朕苦心孤诣准备了近两年,就差二十日发兵,可早就应该归来的使臣,却至今杳无音信......
莫不成是天要阻挠朕一统九州?
第二百零八章 南下伐唐
天?
天要阻朕?笑话!
郭荣双手一撑,猛地从御椅上站起身,高喝:“来人!速速将李重进、张永德、韩林坤、李继勋...以及赵匡胤叫来!”
天如何能阻挠朕?
朕有天下最精锐骁勇之禁军,最能征善战之武将,兵锋所指,即便是天也不能阻挠朕!
如若那蕞尔吴越国当真背叛了朕,朕连它一并平灭!
......
品尝完了正宗的吴越国烧鱼,吃饱喝足的李延庆与吕端结伴上街闲逛。
李延庆逛了几家店铺,随意问了几样商品的价格,发现这些商品相较九月初时,价格普遍上涨了一倍有余。
自朝廷推行禁铜铸钱之后,大量新钱流入市场,引发了严重的通货膨胀。
原本花一百五十文,就可以在开封市面上买到一石粟米,如今却足足要三百三十文才可买到一石粟米。
李延庆喜爱的二陈汤,也从原本的两文一罐,上涨到了五文一罐。
食品的上涨幅度还算是低的,易于存储的布匹丝绸涨得更高,因为朝廷目前仍在大规模铸钱,钱币未来还有进一步贬值的风险。
禁铜铸钱,富了朝廷,通胀的损失却是天下百姓来承担。
随意逛了两条街,消化完肚中食物,李延庆便返回家中,继续读书温习功课。
学习的时光总是漫长的,读着读着,李延庆只觉双眼发酸,以为自己读了足有半天的书,但抬起头看了眼窗外,太阳离落山却还有些时间。
“不行,眼睛累了,去演武场练会射术调节下。”李延庆回卧房换了套黑色劲装,提着长弓直奔演武场。
到了演武场门口,李延庆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射箭的大哥李延顺。
“大哥,好兴致啊。”李延庆笑着走进演武场。
李延顺闻声转过头,瞧见三弟手上的长弓:“三哥,好久没在演武场里见着你了,今日你怎有空来?”
自打八月之后,李延庆就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上,来演武场的时间相比从前少了许多。
“嗨,读书读得有些腻了,便想来射几箭。”李延庆来到大哥身边,拉了拉略感陌生的弓弦:“我好不容易才练了点射术出来,总不能白白荒废了。”
“也是,你虽然走了文官路子,但多一门技艺总归不是坏事。”李延顺继续张弓搭箭:“我就不同了,我是武官,射术乃是我安身立命之根本,再过几日,圣上就要在宫内考校殿直射术,优胜者此番或许能得到上前线立功的机会。”
话音刚落,箭羽如惊雷般直中靶心。
郭荣之前决定十月二十日出兵南唐,而且还要御驾亲征,宫中殿直自是要随他南下。
为了激励身边的殿直,郭荣决定于十月八日在殿直内部举办一次射术比试,位列前茅者不光能荣获郭荣赏赐的骏马玉带,还能得到上前线领兵的机会。
大哥对沙场立功的渴求,李延庆心里是很清楚的,从仆役递上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羽,用力拉开弓弦,眯着眼瞄准箭靶:“大哥此番定能得偿所愿。”
“嘿嘿,我也如此认为,殿直里就没几个射术能入我眼。”李延顺射顺手了,又搭起一支箭羽,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此番射术比试的优胜,我拿定了。”
一连射空两囊箭羽,李延庆告别大哥,提着长弓,汗流浃背地走出演武场。
傍晚凉风扑面,李延庆只觉浑身通透,洗个澡便能吃下三大只烤肉蒸饼。
回到一心院收好长弓,李延庆去往浴室,在两名侍女的伺候下清洗一番,顶着一头湿发,刚踏着木屐走出浴室,却见到了父亲李重进院中的一名中年侍女。
中年侍女在浴室外已经等了一小段时间,见李延庆走出浴室,轻轻福礼:“郎君,阿郎有事找你,请郎君立刻到书房相见。”
一刻钟后,李延庆换了身舒爽的袍衫,匆匆赶到父亲的书房。
李重进正在琢磨桌上一张摊开的地图,听闻敲门声,头也不抬:“进来。”
李延庆轻轻推开门:“阿爹,你有事找我。”
“嗯,朝中出了个大变故,伐唐恐怕难以为继。”李重进抬起头,面色有些难看:“坐吧,我与你详细说说。”
“是。”李延庆搬来靠椅,坐在父亲斜对面,顺带瞄了眼桌上的地图,看起来像是淮南的地图。
“出使朗州的使臣今日已抵达开封,而最早出发的,出使吴越国的使臣却至今未归。”李重进将地图叠好放到一旁,抬起右手,用大拇指与食指揉了揉眼窝:“郭荣和王朴怀疑是吴越国叛变,倒向了南唐。”
吴越国叛变了?李延庆一听,大感惊讶:“那先前制定的出兵计划,恐怕是要作废了?”
“是啊,今日为父与几名禁军同僚受召入宫,郭荣要我等再另行商议一套出兵计划,以防吴越国当真叛变。”
李重进今日在宫中与几名同僚一直争论到日暮西山,也未能敲定个新的出兵计划。
李重进原本雄心勃勃,想在淮南之战中带领禁军将士立下大功,维持甚至提升自己在禁军将士中的威望。
可如今征讨南唐的计划极有可能搁置,李重进的雄心遭受沉重打击,加之一日操劳,此刻已是身心俱疲。
因为父亲李重进常找自己商议,李延庆清楚原本的出兵计划。
按照李重进原本拟定的出兵计划,周朝此番南下的作战部队统共有十五万人,包括十二万禁军以及三万地方州军,征调的民夫则多达四十万,对外号称七十万大军。
虽说经过几次扩军,开封城中目前驻扎有禁军十四万,但为了防备北汉与契丹,至少也要在开封留两万禁军以防万一。
而南唐目前部署在淮南的军队,经过乌衣台详细的调查,人数统共在五万上下,基本都是地方节度使的军队,作战能力参差不齐。
与周朝接壤、淮河南岸的几个州,守将皆为良将,且守军训练有素。
而靠近长江的内地州,守军基本缺乏训练,甚至连兵甲都未装配齐全,完全不堪一击。
但南唐能够据城据河而守,虽然军队数量和实力远逊与周朝,但也并非一捏就破的软柿子。
南唐坐拥富庶的江南七十州,国泰民安几十年,国力和人口其实并不太过逊色于辖地一百州的周朝。
在都城江宁府,南唐拥有禁军近十万,只是因为要防备东边虎视眈眈的吴越国,难以跨江支援淮南。
对南唐而言,江南腹地的重要性远超淮南,自然以保住江南腹地为要务。
并且南唐还拥有数额庞大的水军,三层楼高的楼船都有数十艘,周朝此番南征,可是半个水兵都没有,全仰仗吴越国水军能够在长江上牵制住南唐水军。
所以,吴越国此番即便是中立观战,那周朝不光要独自面对南唐水师,淮南地区也会因此再增加不少于五万的南唐禁军。
以十五万不善水战的北方军队,攻打十万守军以及强大水师防守的淮南十四州,要想成功难如登天。
如果情况到了最坏的地步,也就是吴越国与南唐完全携手抵御周朝,那周朝此次伐唐,半点成功的可能性都没有。
李延庆神色凝重:“若吴越国不相助,这出兵计划,是商议不出来的。”
李重进感慨道:“正是如此,为父与几位同僚皆以为,若是吴越国此番倒戈,我朝绝无可能击败南唐,但郭荣却铁了心要南征,逼着我等拿出个法子来,这如何能拿出来?”
虽然极度渴望领兵南征,但李重进作为禁军中成长起来的武将,绝不会带着熟悉的禁军将士们去送死。
缺少吴越国协战的南征,就是送死无疑。
见父亲面色阴沉,李延庆连忙劝慰:“吴越国应该不会倒向南唐,它与南唐是世仇,两国从唐末就一直敌对,打了五十多年仗,哪是说和解就能和解的?我看,恐怕是出使五吴越国的船只出了问题,在海上耽搁了些时日而已。”
李延庆竭力从脑海中挖取有关淮南之战的记忆,按照后世读过的史书,李延庆依稀记得吴越国站在周朝一边,还出兵相助了周朝,在战争初期发挥了不少作用。
所以李延庆猜测,出使吴越国的使臣,应该是在返回周朝的路上出了点意外,这时候又没有电话,在路上出了意外可没法通知朝廷。
此时周朝使者出使吴越国,是从山东的密州登船,走海路从杭州上岸,路途遥远,此时北方的航海技术又不太行,发生点意外再正常不过了。
“郭荣与你想法倒是一致。”李重进勉强笑了笑:“为父也希望如此,但无论吴越国那边情况究竟如何,郭荣已经决定十一月初一发兵。”
“就不能劝谏一下么?”李延庆问道。
虽说记忆告诉李延庆,历史上吴越国是与周朝同一战壕的盟友,但随着自己的穿越,历史已然发生了变故,这次吴越国也许就站在周朝的对立面......
“郭荣决定的事情,五头牛也拉不回。”李重进慨然叹息:“从前他就是这个臭脾气,这时候又正在气头上,哪个敢去劝谏?”
“也罢也罢。”李重进缓缓起身:“我终究是臣子,食君禄受国恩,郭荣要打,我奉陪便是,此番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李重进依然认为,是吴越国临阵叛变。
但十天之后,事实就打了他的脸。
代表周朝出使吴越国的“过海使”康澄,于十月十日带领使团抵达开封,并带来了吴越国的国书。
吴越国国君,周朝敕封的吴越王钱俶,响应周朝皇帝郭荣的诏令,愿意出兵,配合周朝对南唐用兵。
郭荣在拿到吴越国的国书之后,紧紧捏着国书,逐字逐句地确认了书中内容,方才松了一大口气。
天,终究还是站在朕这边。
郭荣欣喜之余,心底却陡然生出愤恨:本来半个月前就该送抵开封的吴越国国书,为何到今日才至?害得朕心忧如焚,害得本该十月二十日出征的大军,不得不推迟十日,害得朕收归淮南的时间,生生晚了十日......
此次出使吴越的使臣,尽皆有罪!
郭荣高坐御椅,双手搭于扶手,面色阴沉不明:“你奉命出使吴越,逾时半月有余,你可知罪?”
“陛下,臣也想尽早回返开封,只是海上天气恶劣,连日暴雨,船只难以前行,不得已在海上漂泊半月,方才勉强靠岸,臣恳请陛下开恩。”过海使康澄颤巍巍地跪在地板上,额头磕地,白发散乱,鲜血直流。
康澄的理由十分充足且合情合理,而且还有全船人给他作证,但依旧逃不掉惩处。
郭荣将这十几日受的气,尽皆发泄到了使团身上。
自康澄以下,所有跟着他出使吴越的朝官,尽皆贬为地方闲差。
朝中还有个名为李知损的谏官,八月时曾向政事堂自荐为过海使,未被政事堂选中,恼羞成怒,在公共场合嘲讽政事堂暗箱操作。
此次,李知损被郭荣翻了老账,并且受罚最重,直接被褫夺官身,发配沙门岛充军。
人也罚了,气也消了,吴越国的出兵保证也到位了,郭荣终于决定出兵淮南,日子就定在十一月初一。
十一月初一,郭荣正式任命李谷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也就是征讨淮南的先锋官,从河北抗击契丹前线归来的王彦超为副手,领着三万军队先行南下。
李谷此番当先锋官,并非他多能打仗,他对打仗可谓是一窍不通,他能做先锋官,其实是因为他善于搞工程建设和钱粮调配。
中原半个世纪没和江南开战,通往江南道路、桥梁尽皆年久失修,宿州前线各个府库空空如也,难以承担伐唐大军以及后续的庞大的辎重部队。
李谷领着三万人先行南下,主要任务是修桥铺路、调集各地钱粮,并且要在淮河上搭建一条坚固的浮桥,同时负责守住这条浮桥,以供后续部队渡河。
为此郭荣特意将王彦超从河北调回来,做李谷的副手,实际负责指挥先锋部队。
王彦超这一年多时间一直待在河北,并且帅军成功抵御了契丹对胡卢河的屡次进犯,证明了自己拥有出色的防守能力,并得到郭荣信任。
李谷与王彦超一文一武,统领三万前军,一路修桥搭路,缓慢朝寿州推进。
第二百零九章 圣上一直是那个圣上
“李谷区区一个文臣,凭什么能当伐唐的先锋官?”
尹崇珂坐在长椅上,面色通红,颤巍巍的左手端着一大碗美酒,右脚不雅地踩在长椅上。
只有借着醉意,尹崇珂才敢抨击朝政。
说罢,他便仰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将整碗酒灌下。
其实就算郭荣不任命李谷为先锋官,这位置也轮不到尹崇珂的头上。
现下,尹崇珂只是殿前司里区区一介指挥,手下仅仅管着五百人。
可尹崇珂却日日为李谷得任伐唐先锋官而感到忧虑。
这完全就是赚着卖白菜的钱,却操着卖白粉的心。
但在尹崇珂看来,他就该操这个心。
李谷一介文官都能当伐唐先锋官了,这几十年来哪有这等离奇事?军队出征,领军者不向来都是武将的吗?这难不成是要变天了?
尹崇珂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来自文官的威胁。
“圣上任命李相公为先锋官,是因为李相公长于修筑,中原几十年未与江南开战,道路桥梁皆年久失修,李相公当先锋官,是去修桥铺路的。”
这番话,赵匡胤已经向尹崇珂解释过两遍了,此刻仍旧不厌其烦地解释着。
“狗屁!”尹崇珂却不买账:“都说那李谷长于修筑,可军中长于修筑的武将多如牛毛,何须他一介文官来代劳?”
战争经过几千年的演变进化,发展到此时,几乎已经达到冷兵器的顶峰。
随着冶铁技术的进步,士兵们纷纷披上重铠,就连灵动的骑兵也不例外,周朝和契丹军中,重骑兵的比例愈来愈高,而弓兵们则开始批量配备踏弩、床弩等重型装备。
军队战斗力飞跃的同时,统治者们也开始重视城防建设,一座座坚城拔地而起,有六十年未曾陷落过的太原坚城,也有城墙总长近百里的大名府魏州城,各割据政权都铆足了劲大肆加厚加高城墙。
各种守城战法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层出不穷、千奇百怪,攻克城池的难度也随之愈来愈高。
先帝郭威曾为后汉枢密使时,河中节度使作乱,郭威领禁军平叛,全程几乎没有打过野战,叛军就坚守在城池里,郭威兵力十几倍于叛军,却拿叛军丁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硬生生围城一年多,拖到城内粮草耗尽才得以拿下城池。
随着城防水平越来越高,野战是越来越少,攻坚战愈来愈多,国与国的边境上修满了坚固的城池、碉堡、营寨。
如无必要,战争双方完全无需在野战中一决胜负,防守方只需坚守城池营寨,以逸待劳迎战进攻方便是。
所以,此时擅长战阵的武将,为了应对愈来愈坚固的城防,也为了在防守战中抵御敌军,几乎个个都锻炼出了一手修墙筑城的本领。
搭桥铺路这种小活自是不在话下,不少武将甚至还进一步掌握了修筑城池、疏浚河道、修补河堤的技艺。
譬如此次作为李谷副将出征淮南的王彦超,他本就是周朝胡卢河工程的总指挥,胡卢河疏浚完毕后,王彦超又带领民夫在胡卢河北边修筑了静安城,作为抵御契丹的前沿阵地。
所以,王彦超完全够能力担任伐唐的先锋官,而且军中还有不少建筑能力完全不逊于王彦超的武将。
但郭荣却顶着武将们的不满,执意任命李谷这一文官担任先锋官。
这正是尹崇珂忧心的原因,他害怕圣上不再信赖武将,逐渐将领兵权向文官倾斜,这样他的上升通道就会愈来愈狭窄,他不想一辈子就当个小指挥。
在军中不止尹崇珂一人抱有这种担忧,不少武将都开始忧心自己的前程,害怕李谷此番担任先锋官,只是文官取代武官的开始。
但没有任何人敢于质疑郭荣的任命,经过两年的清洗与裁汰,周朝军中再无人敢对郭荣说一个“不”字。
赵匡胤能够猜到郭荣的用意,无非是怕武将做大,重演先帝郭威的夺权之路。
对此,赵匡胤也能理解和接受,作为郭荣最信赖的亲信,即便郭荣要打压武将势力,再怎么也打压不到他头上来,他赵匡胤照样可以平步青云,完全无需担忧前程。
见好友依然愤愤不平,赵匡胤好言相劝:“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你就别操这份心了,此番伐唐,我已将你安排到我麾下,届时你跟着我立功便是,战后论功行赏绝对少不了你一份。”
按照郭荣的安排,此次伐唐,赵匡胤将统领五千殿前司精锐骑兵,负责深入敌后,捣烂南唐的淮南腹地。
此时一股寒风袭来,吹落了两人头顶树干上最后几片枯叶。
尹崇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将酒碗丢到方桌上,抬手随意擦了擦鼻子:“我总觉得,圣上自打登基之后,就有些变了,不再是......”
话还没说完,赵匡胤就厉声打断了尹崇珂的碎碎念:“尹大,莫说了!”
“啊?”尹崇珂吓了一跳,醉意清醒了一大半,慌忙将踩在椅上的右脚撤下来:“你突然吼这么大声做甚?我耳朵都快聋了。”
“圣上没有变。”赵匡胤双眼盯着尹崇珂,极认真地说道:“圣上一直就是那个圣上,是我等在澶州效命的节帅,圣上从来就没有变过。”
尹崇珂不敢直面赵匡胤,撇过头给自己倒了碗酒:“我晓得了,你这么认真做什么,怪渗人的。”
赵匡胤却不肯放过尹崇珂,依旧语气严厉:“往后千万别乱讲话,即便是只有我们两人在场,甚至是一个人在屋子里,都别乱讲话。”
“晓得了晓得了,我以后保证不乱讲话。”尹崇珂嘴上虽答应得痛快,心中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在尹崇珂看来,圣上相较于在澶州时,就是变了,而且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见尹崇珂服软,赵匡胤双肘搭在桌上,两手抱拳,撑住下颌,轻声感慨:“你晓得就好,要想在这世上活得快活,有些事情不能去听,不能去看,甚至不能去想,更加不能去说。
你要想升官,就老老实实随我南下,稳稳当当获取功绩,别想那些没影的事,这是我给你的忠告,你最好记住咯。”
尹崇珂愣了愣,随即端起酒碗,想了想又放下了酒碗:“我记住了。”
第二百一十章 奇功
一名青衣老仆走入屋内,恭敬地说道:“阿郎,教坊里没有你要求的那种歌妓。”
王朴正低头钻研桌上的乐谱,闻言抬起头:“没有么?”
“没有。”
“那就算了。”说罢,王朴继续低头钻研乐谱。
昨日,王朴吩咐家中老仆去教坊购买一名歌妓。
此番购买歌妓,王朴并非为了狎玩,而是用于帮忙编排乐曲。
王朴虽然长于编排乐曲,但擅长的乐器只有琴,其他乐器都只是稍有涉猎,并不精通。
而且王朴嗓音沙哑,歌喉嘲哳,甚是难听。
所以在谱写完曲谱后,王朴很难确定自己编写的乐曲是否动听,时常要花上好几天在心中琢磨旋律,很是浪费时间,于是便生出了购买一名歌妓帮助自己创作乐曲的想法。
但王朴对歌妓的要求甚高,不光要歌喉婉转,还要擅长市井俗乐,且精通多门乐器。
能有这种水准的歌妓,要么是教坊的头牌,那是皇家专用的非卖品;要么是各大妓馆的行首,自视甚高,通常是有钱也买不到。
而且王朴为官清廉,能拿出的钱也不多,故并未抱有太大期望,买不到就买不到,无非是谱曲时多费点时间罢了。
“不过...”老仆欲言又止。
王朴依旧低头顶着乐谱:“不过什么?”
老仆右手偷偷捏了捏腰间褡裢里的簇新铜钱:“听那教坊使透露,开封城里有一家袁氏牙侩铺,似乎有符合阿郎要求的歌妓。”
牙侩铺?王朴一听有些迟疑,他不太希望与牙侩铺这等行当扯上干系,但他目前又确实需要一名合乎要求的歌妓。
老仆眼见自家阿郎面露犹豫,想起教坊使事成之后允诺的两贯好处费,心下焦急,但又怕表现太急会坏事,不敢贸然开口,只得杵在原地。
稍作思索,王朴吩咐仆役:“那你明日去那袁氏牙侩铺瞧瞧,真有合适的歌妓再说。”
“是。”老仆心中松了口气,不急不忙地应道:“小的明日便去那袁氏牙侩铺瞧瞧。”
......
两日后的傍晚,乔装打扮的袁立来到李府后门,与门口护卫确认暗号后,闪身进入李府。
袁立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李延庆的院门口,通报过后进入院内,并在护卫的带领下步入书房。
护卫退下并关上房门,身着普通褐衣的袁立摘下头顶厚重的毡帽,拱手道:“郎君,在下已成功将察子安插进了王朴的府邸,特来向郎君禀告。”
李延庆端坐于书桌之后,面如沉湖:“详细说来。”
这一年多来,在李延庆的不断资助下,袁立经营的袁氏牙侩铺逐渐在开封城里站稳了脚跟,并成功培训了一批女察子。
不过袁立尚未将这批女察子安插进关键官员的府邸,除了继续烧李延庆的钱外,并未发挥什么作用。
李延庆倒也不急,培植袁氏牙侩铺只是一招闲棋,能发挥用处最好,没能发挥用处关系也不大,但袁立今日却给他带来了惊喜。
“王朴要购买一名擅长音律的歌妓,他家老仆找到了教坊,但能拿出的钱太少,教坊并没有合适的歌妓,那教坊使早已被在下买通,便向王朴家的老仆推荐了在下的牙侩铺,他家老仆昨日造访牙侩铺,今日便谈成了生意,经由在下特殊训练的歌妓,目前已经在王朴府邸安顿了下来。”
袁立言简意赅,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述说得清清楚楚。
“好,此事你做得很好。”李延庆会心一笑:“一年多苦心孤诣,总算没有白费,袁立啊,此番你立下了大功。”
“在下只是尽了分内之事,全都仰赖郎君鼎力支持。”袁立态度很是恭谦,能够在开封重操旧业经营牙侩铺,已令他心满意足,替李延庆办事,他自是心甘情愿。
李延庆吩咐道:“这名歌妓,你要好生利用起来,让她尽可能地从王朴家中打探有用情报,但要千万小心,切莫给王朴发现任何破绽,将来这名歌妓也许能有大用处,你一定要确保她的忠诚。”
虽然略感欣喜,但李延庆并不激动,歌妓进入王朴府邸只是个开始罢了,没有打探到有用的情报也是枉然。
不够投资一年多的牙侩铺终于有了初步成果,李延庆心中也是略感欣慰:自己与袁立的努力并未白费,投资总算没有打水漂。
“忠诚方面应当无碍,这歌妓双亲皆重病在床,在下每月都会拿出两贯多钱照料她的双亲,再加上一年多的特殊训练,她绝无背叛的可能。”袁立准备妥当,底气十足。
“这就好。”李延庆轻轻点头:“不过这只是个开始,往后还要将更多察子打入目标官员你的府邸。”
“是。”袁立当即应道:“在下正在加紧训练人手,请郎君拭目以待。”
“好,我还有件事要与你说下。”李延庆从抽屉中拿出一张信纸放到桌上:“我已将你调出乌衣台,你在乌衣台的一切记录,我也已经派人悉数销毁,往后你与乌衣台再无任何瓜葛,一切动向都不必向乌衣台汇报,只需遵照我的指令行事,向我单独汇报。”
说罢,李延庆将信纸往前推了推,信纸上署有乌衣台临时台主张正的签名和印章。
将袁氏牙侩铺与乌衣台彻底分割,是李延庆最近生出的想法。
不过袁立是乌衣台创立时的元老之一,不少乌衣卫都接受过袁立的训练,要想将两方彻底划清界限是不太可能的,但李延庆还是这么做了。
而且李延庆计划中将要建立的槽帮组织,未来也不会与乌衣台扯上任何关系,将会独立运作,单独对李延庆负责。
李延庆很清楚,乌衣台一家独大并非一件好事,自己麾下最好有多个互相独立的组织,这样即便一个组织出了问题,也不会轻易波及到其他组织。
袁立往前几步,拿起信纸,略微一看,便将信纸放归原处:“在下明白,以后在下只听从郎君的指令。”
李延庆轻轻点头:“嗯,你先回去吧,再接再厉,我期待你再建奇功。”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天意
王朴的七进豪宅,地处皇城西华门外,离皇宫仅有百步不到的距离。
当初王朴随郭荣入京,身无长物,只能租住左二厢一处偏僻小院,勉强安身。
待到郭荣即位,郭荣立刻就征用了地段最好的一处豪宅,并赏赐给了王朴。
虽说身居高位,但王朴的生活其实并不奢侈,家中只雇了两名仆役、四名婢女,以及一名新近购买的歌妓,再加上几名家人,统共也就十五号人,七进豪宅绝大部分都处于封存状态。
王朴原来本想将豪宅退还给朝廷,但郭荣执意不收,王朴便只能勉强住下。
正值午后,王朴府邸左侧的一处小门被推开,一名身着靛蓝色袍衣的年轻女子垂着头从门内走出。
女子眉眼虽然很是普通,但身形十分婀娜,即便是袍衣内填充的厚重麻絮也难以掩盖其有致的身形。
刚踏出小门,一阵寒风刮过,女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将手放到嘴边哈了口热气,四顾张望一番,似是不太熟悉附近的环境,片刻之后,她才终于迈开碎步,朝城南走去。
行了足有半个时辰,女子来到熙熙攘攘的第二甜水巷。
第二甜水巷两旁俱是各色茶铺,整条巷内热气腾腾、茶香四溢。
冬日严寒,若有闲暇,开封城里的百姓喜欢在温暖的茶铺里消磨时光。
在这第二甜水巷里,天下茶叶皆可品尝到,有物美价廉的荆湘散茶,也有贵如黄金的闽越饼茶,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皆可在第二甜水巷喝到符合他身价的茶水。
年轻女子步入巷内,对两侧各式茶铺目不斜视,径直往巷尾的廖家茶铺行去。
廖家茶铺是一家新近开业的小茶铺,装潢简朴,地段极差,在这第二甜水巷内甚是不起眼。
走到茶铺门口,女子朝招呼客人的茶博士道:“要一壶最便宜的散茶。”
女子嗓音清脆动听,茶博士正低着头打量脚下积雪,闻声抬起头打量了女子一眼:“好咧,客官稍等。”
步入店内,客人寥寥,女子寻了个左近无人的边角位置坐下,过了一小会,一名身着褐衣的瘦削男子端着茶壶茶杯来到了桌前。
瘦削男子正是袁立,年轻女子则是他三日前以一百六十贯的价格,卖给副枢密使王朴的歌妓,名为魏三娘。
这种姓加排行再加性别的名字在此时相当常见,穷困人家大多缺乏文化,给子女起名也是相当的随意。
魏三娘很小就被父母卖进了朝廷的教坊,专门学习音律乐器等技艺,并签订了十五年的文契,约定在教坊工作十五年之后,魏三娘便可恢复自由身。
五年多前,正值后汉朝,文契约定的十五年还未满,郭威起兵造反,领兵进驻开封后,纵容麾下士兵抢掠开封。
教坊这等年轻女子的富集之地,自然成了乱兵们重点照顾的对象,教坊中的歌妓乐师们要么被乱兵抢走蹂躏,要么趁乱逃出教坊,事后乱兵们为了销毁罪证,甚至一把火烧掉了教坊,致使教坊中的文契皆成灰烬。
郭威建立周朝后,再度重建教坊,不过因为文契被毁,便只能重新招募歌妓乐师。
魏三娘趁着兵乱幸运地逃回家中,听闻教坊被毁,便再未回教坊,而是留在家中孝敬父母。
结果天不遂人愿,魏三娘家中本就不富裕,父母两人一生操劳双双病倒,魏三娘本来谈好的亲事也随之告吹。
魏三娘虽然家中排行第三,但前两个哥哥尽皆早夭,为了救治父母,魏三娘今年年初不得已将自己卖给了袁氏牙侩铺,换取银钱为父母延医问药。
似魏三娘这等精通音律乐器、且能歌善舞的年轻歌妓,在开封最起码能卖出两百贯,许多富贵人家都喜欢购置些优秀的歌妓,用于宴请宾客装点门面。
袁立当时奉李延庆之命培养女察子,正好魏三娘主动卖身,袁立看中了魏三娘精湛的技艺以及悲惨的家世,用一百贯将她买下,晓之以情、动之以利,尽心尽力把她培养成了一名优秀且忠心的女察子。
“三娘,这几日你在王家过得可还行?那王朴待你如何?”说着,袁立轻车熟路地将托盘上的茶壶茶杯,一一摆放到桌上,并给魏三娘倒上一杯热茶。
这廖氏茶铺属于袁立,专门用于和派出去的察子们接头,顺带经营点茶水生意。
“还过得去,王家人都很好相与。”魏三娘捧起热茶暖了暖冰凉的双手:“不过奴家这几日只与那王朴见过一面,他似乎很是忙碌。”
王朴就买下魏三娘的那天召见了魏三娘一次,并随意问了几句魏三娘的身世以及精通的乐器,随后便将魏三娘安排进了一处小院,自此便再未召见。
今日魏三娘借口要回家探亲,从王朴的妻子那得到了三个时辰的空闲时间。
知道魏三娘在王家过得还算顺畅,袁立微笑着坐在她对面:“当然忙了,他可是枢相,忙是应当的。”
“按照王朴的吩咐,他买下奴家,是要让奴家给他唱曲子听。”魏三娘揉了揉手中温热的茶杯,用极低的声调说道:“听其口气,观其神色,不像是要与奴家行男女之事,奴家与他恐怕要很多日子才能见上一面,此番也不知能打探到多少情报。”
“这倒无妨。”袁立一点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地说道:“你只需按照王朴的吩咐,做好分内之事即可,他要求你做的事情,你尽力做好,他没要求你做的事情,你绝对不要做,这王朴极为谨慎,你切莫让他瞧出什么破绽。”
魏三娘点了点头:“奴家会万分小心,绝不会让他瞧出破绽。”
“很好。”袁立轻轻点头,低声吩咐:“往后你若能得空,就如今日一般,将一片树叶放在王家东墙左数第三块瓦下,第二天来此向我汇报便可,凡是你在王家听到的、看到的,都要详尽告诉我,即便未能打探到有用情报,你也无需着急,你的爹娘我会一直派人照看,你切莫担心。”
魏三娘低下头,望着杯口升腾的雾气:“奴家明白了。”
“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你想何时离开都可以。”说罢袁立起身端起托盘离开座位,往后厨走去。
......
整个十一月,郭荣都过得很是舒心。
先是初一,郭荣心心念念的伐唐之战终于开启,先锋官李谷领着三万人马先行南下,替后续大部队扫平道路。
随后高丽国王,王昭派遣使者赴周朝朝贡,并求取封赏。
高丽与周朝之间有契丹封锁陆路,高丽国王却坚决派出使者走海路赶赴开封,大大涨了周朝的脸面。
之后西南方面传来大捷,王景领军围困凤州仅一月,凤州城内守军便开门投降,至此,山前四州全数收归,周朝讨伐蜀国的战略目标圆满完成。
王景不但传来了捷报,还将俘虏的三千名蜀国士兵押赴开封,供郭荣处置。
郭荣为了彰显此战的胜利,特意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献俘礼,并邀请驻开封的一百多名进奏使参加。
进奏使是各州驻开封进奏院的主官,郭荣邀请他们参加献俘礼,就是要将朝廷大胜蜀国的捷报传往周朝各州,并借此警告和威慑各州的节度使:朝廷刚刚才击败蜀国,此番又要进军南唐,你们这帮节度使最好老老实实地待在驻地,稍有妄举,蜀国的山前四州便是榜样。
蜀国驻守在山前四州的军队和官员,大多曾是中原人士,毕竟这四州在前前朝后晋时就是中原王朝的领土,后晋亡于契丹,四州守将才投靠的蜀国。
献俘礼结束后,郭荣大大方方地赦免了三千名俘虏以及投降的官员,愿意继续为朝廷效力的可以留下,不愿效力的则可自行离开,朝廷给付路费。
山前四州既然已经收归,之后自然要将这四州纳入周朝的统治模式。
帅军收服四州的老将王景,被任命为新收服的秦州的节度使,并继续兼任西南面行营都部署,基本上就是统管新收服的四州,防备蜀国的反扑。
监军向训以及麾下的一万禁军,则返回开封修整,等到来年正月随郭荣南征。
朝廷随后向四州派遣了四套行政班子,接手四州政务。
到了十一月末,昭义节度使李筠给郭荣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北汉皇帝,刘崇死了。
“刘崇这畜生,终于是死了。”郭荣得知这一好消息后,甚至忍不住口吐脏话。
北汉以及它身后的契丹,这几年来一直带给周朝极大的边防压力。
刘崇乃是前朝后汉创建者刘知远的亲弟弟,儿子又死于郭威之手,与周朝有国仇家恨、血海深仇,是坚硬的主战派,即便耗尽北汉区区十二州的国力,也一定要和周朝死磕到底。
在位那几年,刘崇几乎是月月出兵骚扰周朝,时不时还往契丹、南唐和蜀国派些使臣,生生弄出个周朝包围网。
如今随着刘崇的身死,以及蜀国的战败,这个包围网基本破灭。
其实,刘崇早在去年年底就因为心忧国运愤懑而死,但北汉朝廷为了维持时局的稳定,也害怕周朝乘着国君新丧出兵讨伐,刻意隐瞒了皇帝刘崇的死讯,秘不发丧。
直到今年十一月,李筠在带兵攻克北汉一处城堡,并俘虏一名北汉高官后,才获取到这一机要情报。
报喜奏章是宰相王溥送来的,他也很是兴奋:“陛下,刘崇既然身死,那便无需太过担忧河东与契丹,我朝可以全力伐唐。”
刘崇此人为了获取契丹的支持,甘愿仿照石敬瑭的做法,以父礼孝敬契丹皇帝,并将北汉大部分税赋都进贡给了契丹,以换取契丹的援兵。
这一举动招致了北汉官员和北汉百姓的不满,刘崇作为北汉的开国皇帝,自然能压制住群臣力排众议,但他的后继者就没这个能耐了。
契丹少了北汉的好处费,出兵袭扰周朝的意愿自然也会降低,毕竟契丹国内现在也乱得很,契丹国主耶律璟去年才平息两个兄弟的叛乱,如今还没安分多久,他那多如牛毛的兄弟里,又有人开始蠢蠢欲动。
“是啊,胡卢河已经疏浚,河东刘崇那畜生也死了,草原上正处混乱,北边再无人能威胁我大周。”郭荣仰头长啸:“冥冥之中,一切都在助我周朝,这是天要助朕伐唐!天意在朕!”
王溥被郭荣的情绪所感染,高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次伐唐,定可一举收服淮南!”
郭荣适时地收住情绪,看着面前报喜的奏章,正色道:“话虽如此,朕却不可大意,中原已有几十载未与江南开战,尚不知南人战力如何,不可大意。”
王溥当即附和:“陛下所言极是,听闻李相公已帅军渡过淮河,不日便会传来战报,届时便可一睹南人战力几何。”
李谷自十一月初一领兵南下后,进展神速,仅花了二十余日就到了淮河北边,如今已帅全军渡过淮河。
过了三日,李谷的捷报也送到了开封。
“陛下,淮南捷报,李相公麾下先锋官白延遇,破三千淮贼于来远镇。”王溥手执捷报,进入偏殿。
郭荣却不着急看捷报,转而吩咐内侍:“取地图来。”
来远镇这个地名郭荣很熟悉,但一时又有些想不起来。
张守恩取来地图摊在御案上,郭荣定睛一看,一眼便看到来远镇。
“来远?李谷竟已经深入到此地了?”郭荣又惊又喜,喜的是李谷进展迅猛,南人也许不堪一击,忧的是李谷带领三万大军深入到此地,恐怕有被敌军抄后路包围的风险。
来远镇,位于淮河以南,在寿州城西南方六十里。
王溥又道:“陛下,李相公在此击破淮贼守淮军三千人,全军度过淮河,并搭建好浮桥,目前已乘胜进军寿州。”
郭荣这才想起,淮南呈上的军情到开封至少要三日时间,此刻想来李谷已经帅军到了寿州城下。
“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李谷此番太过冒进。”郭荣忧心如焚,当即问道:“开封城剩余禁军准备如何,最快何日可以出征?”
第二百一十二章 离谱的战争
李谷杀疯了。
自打十一月末帅军渡过淮河,李谷的捷报就从淮南一封接一封地送达开封。
现在开封城人人都晓得,政事堂的李相公在淮南不停地打胜仗,今日破两千,明日夺一城,后日灭三千...每隔几日就有一封捷报送到郭荣的案头。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显德二年的十二月末,郭荣原本还急着发兵支援李谷,如今也不急了,打算等过完年再领兵南下,让禁军将士们先过个好年。
按照最新一封的捷报,李谷已经扫清了寿州城外所有南唐据点,帅军围困寿州城,并开始修筑土垒攻打寿州城。
“这南唐,难不成就没派援军支援寿州吗?寿州边上那么多州县,也没有派出援军?”李重进百思不得其解。
李谷领兵从开封南下时,是十一月初一,南唐在开封不可能没有谍报人员,必然早已将周朝出兵的消息回报给了南唐朝廷。
到如今,已过去了快两个月,李谷在南唐境内,除了与寿州守将郭廷谓的部队有过零星交战外,并未碰到其他南唐军队。
寿州清淮节度使郭廷谓麾下就一万多人马,而李谷手头三万军队里,抛开一万负责修路的地方杂牌州军,剩下两万可是实打实的精锐侍卫亲军。
郭廷谓自然不敢与李谷硬碰硬,布置在城外据点里的守军,也是一碰到周军就向寿州城仓皇撤退,所以李谷才能在寿州境内如入无人之境,捷报一份接一份。
“其实,南唐朝廷还是派了援军的。”李延庆拿起今日送达的一封情报:
“南唐皇帝李璟任命神武统军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领三万人支援寿州,江州奉化节度使皇甫晖为北面应援使,领一万五千人北上支援寿州,而且这四万五千援军,大多是后晋朝时投靠南唐的中原兵卒。”
神武统军这一官名继承自唐朝禁军羽林军,听起来很威风,现在其实是武散官官阶,周朝也有这一官职,专门用来安置闲散武官和临近退休的老头。
江州则是后世的江西九江市,离寿州足有千里之遥。
当初后晋亡于契丹,后晋不少地方武将以为契丹要就此统治中原,一部分人不愿屈从契丹,便带领家属部众南下投靠南唐。
皇甫晖就是当时投靠南唐的一员,他本是后晋朝的密州刺史,投靠南唐后升官发财成了江州节度使。
南唐朝廷派刘彦贞和皇甫晖这两杂牌武将,领着一票中原降军援助寿州,看起来像是完全没把周朝和李谷放在眼里。
“刘彦贞没听说过,皇甫晖我倒是认得。”李重进沉吟片刻后问道:“那这些援军目前何在?”
李延庆看了眼情报上标注的时间:“这封情报是八日前从扬州送出,当时,刘彦贞及其麾下三万援军尚在江宁城内,任命皇甫晖为北面应援使的诏令则从江宁刚刚发出,两军皆未北上。”
扬州离开封足有一千二百里,情报八日送抵开封,已是乌衣台目前的极限速度。
李延庆之所以要亲赴淮南,此时交通的落后也是一大原因,为了确保情报的时效性,李延庆需要近距离调度在南唐境内的乌衣卫。
“八日前都还未出发?而且还是皇甫晖这等降将领兵,这南唐朝廷当真是......”李重进都不知该如何评价南唐了,这就是自己即将要征讨的敌国吗?
对于南唐的应战速度以及派出的援军,李延庆思来想去,发现一个词用来形容最为合适:离谱。
战争开始已有两个月,李谷都领着军队从开封到了寿州城下,南唐组织的援军不光都是投降的杂牌部队,甚至八日前都还在驻地磨磨蹭蹭,寿州附近的州县也完全没有支援寿州的意图。
总而言之,南唐这仗目前打得很离谱。
南唐应对离谱,李延庆依旧保持理智:“南唐救援虽慢,但李谷手头毕竟只有三万人,还得分兵防守新搭建的浮桥确保退路,围困寿州城的部队也就两万余人,城内守军过万,以二围一,极难破城,南唐估计也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并不着急支援寿州。”
李重进闻言分析道:“这倒也是,用兵之法,十则围之,李谷麾下人数有限,寿州又是坚城,贸然围城,确实稍有不妥,但看南唐这模样,估计也无甚大碍。”
在心里,李重进早已将南唐看作是土鸡瓦狗,南唐如果就这水平,那等到自己领兵南下,岂不是一两个月便可横扫淮南?
李重进甚至已经开始遐想:若是我周朝能有一支强大水师,那我此番岂不是能一举跨过长江直捣江宁府,彻底消灭南唐,建立不世之功?!
李延庆却并不如父亲这般乐观,历史上南唐可是一直扛到了显德五年年初,才在连番惨败下不得不认输投降,并将淮南十四州割让给周朝。
如今不过是显德二年的年底,距显德五年还有足足两年时间,但照南唐在战争初期的糟糕表现来看,南唐又是如何硬撑两年的?
李延庆结合最近从南唐获取的情报,怀疑是因为南唐高层混乱,政治斗争严重,所以南唐对战争的反应才如此之慢。
待到周朝大军压境,南唐内部感受到灭国的压力,政治斗争便会自然平息,那时才是淮南之战真正开始的时候。
略作思忖,李延庆沉声道:“阿爹,南唐目前精锐未出,江宁府的十余万禁军纹丝未动,只是用一些地方州军以及后晋降军来试探李谷,说得直白点,这些部队就是全军覆没,对南唐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战争才刚刚开始,切不可大意。”
“嘿,你当你阿爹是何许人?”李重进咧嘴笑道:“我虽瞧不起那南唐,但只要上了战阵,我从不大意。”
作为沙场老将,李重进深谙战略上蔑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的法则,虽然瞧不起南唐君臣,但打仗该认真还是要认真的。
第二百一十三章 又是一年
转眼就到了显德三年的新年。
这是李延庆在这个时代过的第二个春节。
春节无甚特别,还是去年那个过法,一家人围坐在桌上吃顿团圆饭,守岁时聊会天,然后依次祭拜祖宗牌位。
不同于去年的是,今年的春节少了叔父李重赞以及二哥李延福。
李延庆的伯父,深州刺史李重兴照旧在河北守边,没有回开封;叔父李重赞去年年末卸任榷盐使,接任解州刺史,而解州紧临北汉,所以李重赞身负边防重任,今年也未能归京。
二哥李延福则在宋州领兵,因为宋州州军一月初八就要随禁军南下伐唐,李延福需要在军中备战,不能来开封与家人团聚。
因为继母翟氏的缘故,李延庆这个春节过得有些糟心。
自打去年九月,李延庆遵照父亲的吩咐,将家中的铜制佛像都送去浚仪县衙熔铸后,翟氏几乎就再没和李延庆说过一句话。
即便李重进遵照约定,给翟氏买了两尊金质佛像供在佛堂里,也没能解开翟氏的心结。
李延庆心里很清楚,自己是被父亲甩了锅,熔铸佛像这事情的始作俑者明明是父亲李重进,自己只是个执行者,但继母翟氏与父亲的关系依旧和睦,自己与继母的关系却每况愈下,显然是父亲为了保证床榻和谐,将责任都推给了自己。
不过李延庆倒也没太过在意此事,他每日都忙碌得很,根本就没精力来操心这等小事。
继母不与自己说话也就罢了,李延庆觉得并无什么所谓。
但两人毕竟还是住在同一座宅院里,虽说李府占地宽广,但总有碰巧撞见的时候。
每当李延庆偶然撞见翟氏,翟氏就会冷着脸,默然无声地盯着李延庆,直将李延庆盯得后背发凉。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了新年,吃年夜饭时,翟氏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照旧幽幽地盯着李延庆,弄得李延庆食不甘味。
但翟氏毕竟是自己的继母,加之父亲李重进默许翟氏的行为,李延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默默承受。
......
正月初一的三更天,郭荣照例在殿直的护卫下来到太庙,祭拜五位先帝。
推开太庙厚重的大门,郭荣牵着儿子郭宗训的小手步入太庙。
郭宗训如今已有两岁半,聪慧非凡,身高到了父亲的腰间。
望着一列排开的五块先帝牌位,郭荣心中甚是感慨。
去年今日,自己在太庙中立下誓言,要一统天下,让自己的儿子郭宗训继承大统,并改回柴姓。
今年今日,自己一统天下最重要的一步,即将迈出。
跪坐在蒲团上,郭荣先是恭敬地拜了三道,起身凝视着养父郭威的牌位,心中默念:阿爹,山前四州业已回归中原,孩儿不日便要南征,为我周朝开疆拓土,望阿爹在天之灵,保佑我周朝所向披靡,顺利收服淮南十四州......
无论人前是多么威严无匹大周皇帝,但在养父郭威面前,郭荣终究还是一个儿子。
“阿爹,这个就是我的翁翁吗?”郭宗训奶声奶气地打断了郭荣的思绪。
郭荣微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头:“是啊,这便是你翁翁,你认得上边的字吗?”
郭宗训盯着牌位看了片刻,念道“圣神...文武孝皇帝,中间有两个字我不认得。”
“是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郭荣望着牌位,认真地说道:“你要牢牢记住,他是我大周的开创者,是你永远的翁翁。”
“圣神恭肃文武孝皇帝,孩儿会永远记住的。”郭宗训还并不明白这个谥号代表的含义,只是能跟着念出来罢了。
“除了这个翁翁外,你还有...”话刚出口,郭荣便打住了。
郭宗训大而圆的眼珠转了转:“阿爹,还有什么啊?还有一个翁翁吗?”
“不说这个了,这还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你也困了吧,我们回宫去。”说着,郭荣重新牵起儿子的小手,一步一步走出了太庙。
郭荣只拜了养父郭威的牌位,剩下四块牌位,他就只看了一眼。
时间转眼便到了正月初八,今日是郭荣出兵南征的吉日。
征讨蜀国有功的向训,被郭荣任命为东京留守,副枢密使王朴兼任副东京留守,三司使张美兼任大内都点检,负责皇宫的安危,为了防备契丹入侵,郭荣在开封留了两万殿前司禁军,交由王朴负责。
去年配合王彦超修筑胡卢河的曹州节度使韩通,负责监修开封罗城,开封左近州县的十万民夫已然就位,只等南征大军离开开封,便开始动工。
除上述四位大臣外,其余文武大臣皆随伐唐大军南下,随行的还有数百内侍宫女、数名后宫嫔妃以及皇后符氏。
郭荣本想让符氏留在开封照顾儿子郭宗训,可符氏心忧丈夫,提议要随行南下,
哪怕郭荣向符氏再三保证,自己往后绝不因冲动而肆意惩处官员,符氏却还是执意要随行,郭荣也只好将她带上。
开封从显德二年正月初八开始,失去了作为周朝首都的政治军事作用,郭荣所驻跸的行在,才是周朝流动的首都。
十几万人的大部队从清晨开始出开封,一直到日暮黄昏,队伍的尾巴才离开城南朱雀门。
李延庆立在开封城墙上,望着朔朔寒风中旌旗招展的庞大队列,嗅着空气中肃杀的气氛,心有感慨:十四州土地将沦为炼狱,淮南的百姓将深陷水火,无数人将要因为君王的一个念头而丧命,这便是战争。
转头,李延庆再度投入到沉闷且枯燥的学习中,三月初一,他就要参加礼部举行的明法试,只剩下最后两个月的复习时间。
......
两个月后的三月初一,李延庆胸有成竹地步入明法试考场,一连三日,连过三门考试,成功通过明法试。
而与李延庆同入考场的司徒毓以及赵匡义,皆于第三关的口试被筛下,未能通过。
通过明法试后,李延庆又参加了吏部的“过堂试”,走了个过场,档案就从礼部调到吏部。
李延庆随之从武官转为文官,本官也由从八品的东头供奉官,转为同样是从八品的光禄寺丞。
至此,李延庆拥有了文官官身,获得了担任文官途径差遣的资质。
第一章 一往无前淮南行
李延庆望着窗外喧嚣的人群,轻轻抿了口温润的茶汤:“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司徒毓顺着李延庆的视线,看了眼窗外的热闹,略带萧瑟地说道:“还能怎么办?得过且过呗。”
两人目前所在之处是景家茶铺的二楼,窗外正对着的便是户部衙门。
今日是三月十六日,乃是吏部公开招募官员应差的日子,户部衙门大门口此刻已是水泄不通,挤满了青青绿绿的官袍。
自正月初八大军南下,周军在淮南地区可谓是势如破竹。
先是李重进轻兵先行南下,助李谷击溃北上支援寿州的南唐刘彦贞部,一战歼灭两万人,阵斩刘彦贞等一票南唐武将,威震淮南,还从南唐百姓那得到了一个“黑大王”的亲切外号。
随后郭荣亲帅禁军精锐渡过淮河,正式任命李重进为淮南行营都部署,围困淮河南岸的寿州、濠州、泗州等几座坚城,并派出轻锐骑兵绕过上述坚城,直捣淮南腹地。
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朗州节度使王进逵、南平王高宝融也纷纷响应郭荣诏令,领各自辖地的部队东进,沿长江进入淮南地界。
目前,州军已经拿下了淮南十四州中的七个州,而且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已帅军攻克扬州、泰州,饮马长江。
此刻,周朝兵峰离南唐国都江宁府仅有一江之隔。
既然拿下淮南七个州,朝廷自然要派文武官员进行管理。
留守开封的吏部前日得到皇帝行在的诏令,负责调派文官南下,充任判官、推官、县令、县尉等低阶地方官员。
吏部自是不敢怠慢,火速从开封待阙的庞大官员群体中,精心挑选了一批官员。
然而不少收到吏部调令的官员,却不愿接令南下。
这年头能当上官的,都要通过数次国家级考试,才能得到本官。
譬如李延庆,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就接连参加了国子试、明法试、吏部试等三次考试,而他如果要获取差遣,那就还要再参加一次吏部的铨选试。
能通过一轮接一轮的考试获得官身的人,自然没有蠢货。
明眼人都能看出,周军虽然在淮南貌似一帆风顺,攻城略地就像喝水一般轻松,但周军攻克的七个州皆是南唐疏于防守的内地州,最关键的寿州、濠州等前沿坚城依然纹丝不动。
周军绕过坚城攻入淮南腹地,就是犯了兵家大忌,深入敌境的周军随时有断粮和被包围的风险,届时已攻克的七个州便将重新落入南唐手中。
此时若有官员接了调令,南下为官,到时候深入敌境的周军若是溃灭,他这当地方官的,在没有接到朝廷指示的情况下,又该如何自处?
丢下城池逃跑?留下来死守城池?还是投降南唐?无论哪一个选项都是九死一生。
官员们都聪明得很,在淮南局势尚未完全明朗的情况下,自然没多少人愿意去淮南卖命。
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差遣罢了,犯不着拿命去拼,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
而在此时,官员有权拒绝朝廷安排的差遣,所以大部分接到吏部调令,被安排南下淮南的官员,大都拒绝了吏部的调令。
吏部接连向三百余名官员发布调令,接令的却只有十人不到,还有一百多个空缺。
没法子,吏部只好向所有在开封待阙的官员公开招募,凡是本官符合差遣要求的官员,皆可向吏部报名,通过吏部铨司的铨选试后,便可得到差遣。
但即便如此,还是看热闹的人多,真正敢进吏部应试的人极少。
“我记得你今年年初的时候,通过荫补得到了本官吧?”李延庆转头看向司徒毓:“要不,去吏部碰碰运气?混个参军、县尉啥的,不也挺好?”
司徒毓的父亲司徒诩,在去年年底,因为督查地方限佛有功,成功升官,为司徒毓争取了一个宝贵的荫补资格。
“嗨,我就荫补了一个最低的从九品校书郎。”司徒毓自嘲地笑了笑:“开封城里遍地都是九品官,哪能轮到我啊?”
谁摔了脑子,这时候跑到饿殍遍地、乱兵肆虐的淮南去当官?不光很难拿到政绩,还有送命的风险,犯得着吗?这话司徒毓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司徒毓的那点小心思,李延庆哪能看不穿呢?
李延庆故作叹息:“好吧,你不愿意就算了,本来还想找个伴,顺带帮扶你一把,这下我只能一个人下淮南了。”
“不是吧,三郎你当真要去淮南?”司徒毓大惊失色:莫不成李三郎当真摔了脑子?
“是啊,一会我就会入吏部参加铨选试,顺利的话,最快后天便会出发。”李延庆微微一笑:“怎样,要不要与我一道去淮南瞧瞧?我保你此行无恙。”
见李延庆如此自信,司徒毓也有些心动了。
淮南固然凶险,但自己面前的李三郎是何人?那可是淮南行营都部署李重进的亲儿子!
李重进目前可是淮南周军的总指挥,他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出事吗?所以自己如果能够跟着李三郎一道南下,必然是没有风险的,而且还能捞取一个求之不得的差遣......
但是,淮南现在算是天下间最混乱的地方,李三郎即便有父亲李重进庇护,说不准也会出意外,虽然概率很低,但万一呢?
司徒毓陷入了激烈的内心争斗,一方面他眼馋差遣,一方面他又担忧此行的安危。
融融春风从窗口吹进,李延庆自是不急,悠哉悠哉地品尝着清新的茶汤。
这景家茶铺的茶汤无论味道还是卖相都相当不错,但因为地处开封中心地段,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贵。
过了半晌,司徒毓犹犹豫豫地问道:“三郎,此番南下,你打算去哪个州?”
司徒毓想先看看李延庆去哪个州为官,然后再做决断,七个州中,有的风险很高,有的则相对较低。
“滁州,或者扬州吧。”
李延庆此番南下,有两重目的,捞取政治资本还是次要,指挥乌衣台给父亲搜集军情最为要紧。
滁州和扬州离南唐都城江宁府比较近,而且交通便利,方便撤退,是李延庆的首选。
滁州?扬州?司徒毓一听蒙了,李三郎是当真不要命了吗?
第二章 一往无前淮南行(二)
“三郎,你就不再多考虑一下吗?”司徒毓焦急地问道:“这滁州和扬州,离江宁府可是近在咫尺,南唐若是出动禁军支援淮南,大军一日便至,到时候怕是跑也来不及啊?!”
司徒毓担忧李延庆的安危,心中也起了退怯之意:李三郎竟然要去滁州和扬州为官?这谁敢跟啊!
滁州和扬州,一个在江宁府的西北,一个在江宁府的东北,离江宁府皆只有百余里,风险极高。
“我意已决,不是滁州就是扬州。”李延庆抬起右手,抚了抚下颌新近长出的几根短须,轻声笑问:“如何,可敢与我同往?”
“这...”司徒毓面露难色:“可否容我考虑考虑?过一阵子再给你答复。”
不去不去,坚决不去,这就是去送死啊!司徒毓内心十分抗拒。
“随你。”李延庆站起身,朝楼下走去:“不过我现在就要去吏部应试,兴许明日就会启程南下,留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了,你自己看着办。”
“三郎,等等,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换个地方可行......”司徒毓还欲叫住李延庆,可李延庆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梯。
看在一年多同窗的份上,本想提携这司徒毓一把,如果司徒毓当真怯弱至此,即便自己保证他不会出事,也不敢随行,那不提携也罢......李延庆下了楼,掏钱结了茶水的账,径直朝吏部衙门走去。
吏部门口看热闹的官员甚多,看到李延庆面相如此年轻俊朗,且身着官袍,纷纷自觉给李延庆让开了一条小道。
这么年轻就有本官,不是高中科举的天才就是开封高官的子辈,大多数低阶官员可不敢轻易招惹李延庆。
李延庆走近墙上张贴的告示,扫了一眼,果不其然,滁州和扬州绝大部分差遣都还无人应差。
略微想了想,李延庆最终决定去滁州出任滁州推官。
一方面自己是明法试出身,推官掌管一州刑名,专业对口;另一方面,扬州是淮南节度使驻地,朝廷应该会派一名高级武官出任淮南节度使,自己去了扬州,也许会有些施展不开拳脚。
而滁州只是一刺史州,朝廷派去的武官级别定然不会很高,自己行动的余地会很大。
李延庆从怀中取出本官告身,递给吏部门口看守的青衣官吏,核对过面相、说明来意后,青衣官吏便放李延庆入内。
吏部铨司掌管七品以下官员的差遣分配,在得到吏部的调令后,官员还需通过铨司的铨选试,方可上任。
李延庆的目标是滁州推官,铨选试的内容便大多与刑名、律令有关,考试模式近似于明法试,内容仅有两门:律令的墨义,以及口试。
墨义不光能考察李延庆对律令的掌握,还会顺带考校他的书法水准,字写得烂,在此时是绝对当不了文官的。
此时数千官员在京中待阙,运气不好的,有时一等就是十来年,才能等到一个来之不易的差遣。
铨选试的主要目的,是考核官员是否有为官的能力,并防止官员在漫长的待阙途中有所懈怠,遗忘了相关知识。
墨义李延庆自然是轻松通过,接下来的口试则是模拟判案,考官会提出一些假定案件,李延庆需根据现行律令条例进行判定。
此次口试共考了三道题,皆与偷盗和抢掠有关,李延庆对律令下了死功夫,自是全对通过。
想来,淮南新收服的州县治安定是很差,急需官员治理,自己此行估计不会轻松......若有所思地走出吏部大门,李延庆回首望了一眼,他已经得到了滁州推官的差遣,怀中也多了一份滁州推官的告身。
此时本官告身是单独的一份,每当官员得到差遣,朝廷还会另发一份差遣告身,作为官员赴任的凭证。
根据吏部的安排,李延庆将在三日之后乘船南下,然后再走陆路去滁州,经过皇帝行在时,朝廷还会安排一小队禁军护送他到滁州上任。
但李延庆仗着身份,婉拒了吏部的安排。
李延庆此番南下,要带府上护卫随行,自然不能用官府的船。
他将乘自家的商船,跟着朝廷的运粮船队南下,这一切自有副枢密使吴廷祚安排。
枢密使魏仁浦已随郭荣伐唐,副枢密使王朴又兼任副东京留守,公务繁忙,吴廷祚便留在开封掌管部分枢密院权柄,并负责向淮南前线调运钱粮器械等军需品。
拿下了滁州推官的差遣后,李延庆返回家中,吩咐铃儿打点南下的行装。
行装并不多,几套夏秋季的换洗衣物,一把刀,一副弓而已,都是李延庆常日里用顺手的东西。
铃儿正替李延庆收拾着衣物,突然啜泣起来:“郎君,那淮南,真的非去不可吗?奴婢听府上仆役说,那地方最近正在打仗,很是纷乱......”
李延庆心头一暖,走到铃儿身旁,牵起她细嫩的小手:“放心,我这次带着护卫呢,李石武艺高超,黄恤人高马大,谁敢惹我?而且我阿爹在淮南领军,此行我就是去瞧瞧战场是什么模样,又不是提着刀上阵,丁点危险都没有。”
“那,那战场有什么好看的?”铃儿用衣袖抹了抹眼泪:“郎君就不能不去吗?”
“无妨的,也许秋风起时,我便会回来,几个月的时间罢了。”李延庆揉了揉铃儿的手心:“乖,别哭了,再哭就要变成勾栏里的花色代面咯。”
代面,也就是表演杂剧时所带的面具,色彩丰富,乃是京剧花脸的起源。
铃儿吸了吸鼻子,勉强止住泪珠:“奴婢还听说那淮南甚是湿热,在那待久了很容易染上疫病,没了奴婢的照顾,郎君可一定要好生照顾好自己。”
江南我都去过好多次了,区区淮南自是不在话下,而且在淮南染上疫病的概率,实在可以忽略不计,又不是去热带雨林...李延庆揉了揉铃儿微红的小脸蛋:“放心吧,我会好生照顾好自己的,等我回来......”
好生劝慰了半个时辰,李延庆终于安抚好了铃儿。
虽说铃儿有些絮絮叨叨的,但有人牵挂的感觉,令李延庆倍感温暖。
两日之后,李延庆告别依旧与自己冷战的继母、委托自己带上家书的嫂嫂,以及眼角含泪的铃儿,还有院中其他侍女,带着十名精干护卫,踏上了南下的船只,还多了个司徒毓随行。
第三章 迷茫之人
“四郎,你是如何想通的?”李延庆双手撑在窗沿上,低头看着略显浑浊的汴河河水,饶有兴致地问道。
司徒毓委顿在船舱角落的床上,上船没多久他就开始发晕,此刻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不是我想通了,是我阿爹逼着我来,我其实真的不想下淮南...”断断续续地说完,司徒毓面色苍白地弓着身子,低声啜泣起来。
淮南现在兵荒马乱,司徒毓当然不敢去淮南,
但两日前与李延庆分别后,司徒毓回到家中,一不小心就将李延庆邀他南下之事说漏了嘴。
他爹司徒诩得知后,硬逼着司徒毓去吏部参加铨选试,还放出狠话,要是司徒毓没能通过铨选试,往后父子恩断义绝,他司徒毓别想再进司徒家的门。
就这样,司徒毓不情不愿地参加了铨选试,并勉强通过,最终成功拿到了滁州司法参军的告身。
司法参军乃是从九品的差遣,本官为从九品校书郎的司徒毓刚好够资格。
瞧他爹把孩子逼的,都成啥样了...李延庆“嗤”地一声,有些想笑,但还是勉强憋住了。
不过司徒毓他爹司徒诩眼力确实不错,也足够果决,未来应该还能升官,前途无量啊......
李延庆走到司徒毓身边,给司徒毓拉上了被子:“你先好生歇息,一会到了饭点,我派人送餐来,你多少吃一点,有助于缓解晕船。”
稍稍安顿好司徒毓,李延庆走出船舱,李石正在舱外候着。
李延庆拍了拍李石的肩膀,见李石站姿稳健,面露微笑:“怎样,弟兄们都安顿好了?”
李石回道:“郎君,都安顿好了,只是三名弟兄有些晕船,其中黄恤最为严重,刚才还趴在船头吐了一顿。”
想不到最强壮、最高大的黄恤反而晕船最严重,不过晕船晕车就是这样,再健壮的人都有可能中招...李延庆眉头稍皱,吩咐道:
“给三名弟兄都安排临窗的床位,舱里的窗户都打开,尽量让风进来,能下床走动了,就扶着到甲板上来走走,每餐都要按时吃。”
“是,在下这就去安排。”李石行了一礼,当即便返回船舱。
李延庆所在的这条商船颇大,光甲板上层就有八个房间,足可安排下随行人员,甲板下还有巨大的储物船舱,此番南下不为生意,船舱皆空置,船速快了不少。
商船跟在朝廷南下的运粮船后,李延庆放眼望去,视野范围内尽是旗帜飘扬的朝廷粮船,挤满了本就不宽敞的汴河。
据李延庆所知,自己眼前这批粮船,运载的是开封城最后能拿出来的一批军粮,开封城中仅剩的几个粮仓目前已经封存,只能在迫不得已之时才能取用。
周朝立国才短短五年,各种战争资源的准备都不够充足。
待到这批粮食消耗完,朝廷的伐唐大军就只能靠各地方州的粮仓供给,待到地方各州粮仓也吃空,那周军就只能在淮南就地解决军粮问题。
若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那意味着周军将不得不在淮南大肆抢掠,随之尽失淮南民心。
按照原本的历史,淮南之战将会持续到显德五年年初,距今还有足足两年......思绪流转间,身着淡蓝色绸衫的李延庆走到船头,迎风而立。
望着滔滔江水,李延庆心怀激荡:此番淮南之行,自己要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帮父亲李重进搜集重要军情,缩短战争的时间,以助周朝尽早取得淮南之战的胜利,至少,不能让这场战争如历史上那般,持续两年半之久......
这样一方面能让周朝保留更多国力,缩短天下一统的时间,同时也能让淮南一百多万百姓少遭受些人祸......
第二日,天晴气和,司徒毓的晕船症状稍有缓解,虽然在船上还是不太站得稳,但已经勉强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还是司徒毓此生头一次离开开封地界,自懂事之后,他每日几乎都是在沉闷的学习中度过,连开封城都甚少出过。
他好奇地走上甲板,坐在一把小板凳上,尽情眺望着汴河两岸的风光。
“第一次离开开封的感觉如何?”李延庆走到司徒毓身边,手里捧着一个油纸袋,里边装着十几颗蜜饯。
黄恤晕船的症状仍然严重,李延庆在看望完三名侍卫后,从行囊里翻出了包蜜饯。
这条商船从开封到宿州需要七天时间,船上的日子很是枯燥,闲暇时除了翻翻书,便也只能来甲板上吹吹风、看看风景。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司徒毓贪婪地看着周边的景色,即便这些景色并不如何动人。
两岸刚种下不久的新苗、眼前陈旧破烂的粮船、头顶鸣叫着掠过的飞鸟......一切都令司徒毓感到无比的新奇。
司徒毓突然有所察觉,抽了抽鼻子:“三郎,你是不是带了糖?”好友喜欢吃糖,司徒毓自然是清楚的。
“要来一颗吗?”李延庆将纸袋递到司徒毓的面前。
“那当然了。”司徒毓毫不客气地将手深入纸袋,拿了颗大大的蜜饯塞入嘴中。
给颗糖顺带再给一巴掌,李延庆沉下语气:“此番南下,你切记,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安排,我不允许的事情,你绝不可犯,如此我才能保你安然无恙回返开封。”
“我明白我明白,即便三郎你不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司徒毓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要不是怕你嫌烦,我都恨不得与你同睡一间船舱。”
司徒毓最是爱惜小命,他早就做好了黏在李延庆身边的打算。
这倒不必了...李延庆从纸袋中挑出一颗蜜饯,旋即将纸袋开口折好:“你明白就好,此番南下风险还是有的,滁州地界这会应该很是混乱,你作为掌管州狱的司法参军,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估计有你忙的。”
司徒毓霎时间有些沉默,他今年才刚满十七岁,此前从未当过官,但因为出身官宦家庭,对当官很是向往,一直幻想着,要是自己当了官,该如何如何,在官场上自己又该如何叱咤风云......
甚至,司徒毓还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坐上相位,成为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宰执。
但当得知自己真成为滁州司法参军后,司徒毓却有些发蒙,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清醒,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胜任这个差遣、承担这份责任。
司法参军虽然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但执掌一州讼狱,不光要管理整座州狱,还是一州处刑官,但凡州衙断定的罪犯,都要由司法参军来断定刑罚,每天过的都是血淋淋的日子。
头一次得到差遣,就是一州司法参军,这份责任对司徒毓来说确实太过沉重。
“司法参军...这官我真不想当啊。”司徒毓垂下头,望着眼前滔滔汴河:“一想到要和罪犯与监狱打交道,我心里就发堵,三郎,你难道不慌吗?你要当的可是滁州推官,责任比我更重。”
“我也从没当过官,心里一点没底,当然也慌。”李延庆却哈哈笑道:
“不过慌有用吗?你最终不还得直面这份职责?我不信当朝三位宰相就天生会做官,他们也是从不会到精通,一步一步成为我朝宰执。
朝廷既然给了你当司法参军的机会,你就要牢牢把握住,不会,那没关系,先去了再说,有差遣总比在开封待阙强,吏部门口看热闹的那帮蠢货,活该他们没差遣。”
这话李延庆其实说得有失偏颇,如果把滁州换成周朝内地的任意一个州,这司法参军的位置哪能轮到司徒毓?
实在是这份差遣太过凶险,几乎没有官员愿意承担这份风险。
不过有失偏颇也没所谓,李延庆的目的是让司徒毓振奋起来,自己即将上任滁州推官,司法参军算是自己工作上的助手。
司徒毓毕竟是国子监律学馆出身,虽说明法试功亏一篑,专业水平还是过得去的,他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够自信,但只要能破除心障,倒不失为一名好助手。
“也是,去了再说...”话音未落,司徒毓突然捂着嘴,他胃中翻江倒海,早上刚吃下的食物,此刻全都一股脑地往上涌。
李延庆问道:“想吐了?”
司徒毓没法出声,只能点点头。
李延庆连忙俯下身,帮着司徒毓将头伸出甲板,然后就是一阵呕吐声。
将胃里的食物吐空,司徒毓在李延庆的帮助下勉强站起身:“我想回床上躺着。”
李延庆摇了摇头:“还不行,你要先去吃点东西。”
“没胃口,不想吃。”司徒毓刚吐完,哪能有胃口?
“肚里有食物,才能缓解晕船症状。”李延庆稍稍厉声:“你莫不成忘了刚才的承诺了?”
“什么承诺...”话刚出口,司徒毓就想起来了,他方才亲口承诺,此番南下,一切都要听从李三郎的安排。
“嗯?”李延庆轻轻瞥了他一眼。
司徒毓连忙回道:“好好好,听三郎的,你说吃,那我就吃,多少都吃!”
......
上船的第三日,商船进入了宋州地界。
天微微亮,李延庆在船舱中睡得正香,船外忽然传来一阵阵嘈杂声。
到底什么个情况?李延庆忍了半刻钟,但嘈杂声却愈来愈大,他不得不起身披上衣袍,并推开了一旁的木窗。
窗外,却是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几十条小船上,挤满了灰头土脸的男人。
“这什么情况?汴河上怎么突然多出这么多人来?”见船上人们的视线朝自己转来,李延庆连忙关上窗,袜子都来不及穿,踏着木屐就走出船舱。
舱外,李石领着六名健康的护卫分列甲板两侧,右手纷纷按在刀柄上,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商船周边的小船。
李延庆来到李石身旁:“李石,河面上这些人是什么情况?”
“郎君。”李石收回按在刀柄上的手,拱手道:“一个时辰前,咱们的船经过宋州宁陵县地界,汴河上就多出来这些载满人的小船,在下找人问过了,他们大都是宁陵本地下户,其他的则是宁陵县的囚犯,受朝廷征调,赶赴淮南。”
下户,也就是五等自耕农中,最穷的四等与五等。
“朝廷征调他们去淮南作甚?”李延庆心中疑惑更甚:“运粮的丁夫朝廷不早就征调完毕了吗?”
早在去年十一月李谷领三万兵马先行南下时,朝廷就已经开始分批征调民夫,在河南南部、山东南部的州县统共征调了近四十万民夫,用于运输粮草和军械。
“这些人...”李石迟疑了一小会,这才回道:“这些人都是朝廷征去攻寿州城的。”
征调民夫攻城?李延庆一听就明白了,朝廷这是要拿这些普通人去当炮灰。
此时要想攻破寿州这样城高墙厚且守军精锐的坚城,除了采用堆土垒的笨法子外,并没有其他好办法。
首先要填平城外的护城河,然后再运送土包到城下,逐渐堆出一个与城墙等高的土垒,这样方可破城。
堆土垒没有什么可以取巧的法子,必须一包土一包土地搬运到城墙下。
而搬运土包的人,就会成为城墙上守军的活靶子。
想来是郭荣舍不得让宝贵的禁军去当这些活靶子,又想在新征服的淮南七州实行怀柔政策,不愿征调淮南百姓当炮灰,所以才要从内地再次征调民夫南下。
李延庆环顾商船四周小船上密密麻麻的百姓,一时间默然无语。
过了半晌,李延庆才吩咐道:“李石,你带着弟兄们回船舱休息,都站了一夜,该休息了。”
“是。”
接下来的几日,不断有载着百姓的小船进入汴河。
朝廷此番统共新征调了十几万民夫,用于攻打寿州城,这些民夫都来自开封以南的宋、陈、许、颍等州。
开封以北州县的民夫,早就被征去修开封城了。
此番,为了修筑开封罗城与征讨淮南,周朝几乎征调了河南地界所有成年男性。
商船即将进入宿州地界,李延庆心中此刻只有一个疑惑:父亲定下的战略不是围点打援吗?这寿州城只需围起来,等待南唐主力上钩便是,何须征调民夫强攻呢?
第四章 笨点吧,三郎
商船顺汴河缓缓南下,于三月二十四日抵达宿州码头。
宿州此刻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物资中转地,周朝各个州县库存的粮草皆运到此地,而后转运至淮南各地。
李延庆一行在宿州匆忙下船,弄了二十多匹马,转陆路赶赴寿州。
原本,李延庆是打算沿着汴河再往南行一段路程,转陆路去濠州,再去滁州赴任,这样路途相比绕道寿州会短不少。
可原本围困濠州的周朝禁军精锐,此刻已经被郭荣调去了寿州。
濠州城外目前仅有周朝的几支杂牌地方州军,用于牵制濠州守军,以防濠州守军西进救援寿州,李延庆此时若要借道濠州,并不安全。
宿州到寿州二百四十余里,李延庆顾不得欣赏沿途江淮风光,一路快马加鞭,只用了三日不到,就抵达了淮河北岸凤台县的皇帝行在。
行在也就是皇帝出行暂住之处,此刻周朝各重要政务机构,皆于行在设立了临时衙门。
李延庆向行在吏部衙门报备后,便再度启程南下,去往寿州城外的周军大营,他想向父亲李重进寻求一个答案。
周军大营位于寿州城西北的淮河南岸,地处淝水与淮河的交汇处,往北则是南北绵延近四十里的紫金山。
此紫金山并非后世南京紫金山,在此时又被称为八公山。
李重进站在紫金山南麓的四顶山顶峰,手持一根单筒铜制望远镜,对准南边的寿州城。
透过镜片,寿州城中的防守布置尽收眼底,就连城中大道上一名士兵手中明晃晃的长刀,李重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眼见长刀斩下,李重进放下望远镜:“遭了,前几天派进去的探子被他们逮住了,这可是趁着上次寿州打开水门,好不容易才潜进城去的三名探子。”
吴观站在李重进身后,面带忧虑:“这刘仁赡守城滴水不漏,此番攻城,恐怕难有成效。”
这三个月吴观一直跟随在李重进身边,亲眼见到了寿州守将刘仁赡是如何轻松识破李重进布置的各种诡计,以及刘仁赡是如何将寿州城经营得固若金汤。
吴观并不看好周军能够在城内粮草耗尽前攻克寿州城,
“诶,这硬仗都还没开始打,何必涨他人威风?不过是几个探子罢了,无甚损失。”李重进将望远镜收拢,小心翼翼地放入腰间的一口小布袋,笑着望向身旁的李延庆:“庆哥儿,你这望远镜当真厉害,竟然能将那七里外的寿州城尽收眼底,简直不似人间之物。”
“阿爹可要爱惜着用,这望远镜虽不难制作,但能在这四顶山山顶,将寿州城一览无余的望远镜,可就阿爹你手中这一把。”
李延庆并非虚言,在此时高倍数望远镜确实极难制作,废了好几十块优质水晶,工匠才做出来这一把。
此番李延庆南下周军大营,刚见到父亲,李重进却要出营视察敌情。
李延庆随父亲一路来到紫金山上,一直想向父亲寻求答案,却始终没找到提问的好机会。
李重进咧嘴笑道:“宝贝当然要爱惜着用,现在军中那帮撮鸟,都想借我这宝贝用用,可我就是不借,嘿嘿,馋死他们。”
说罢,李重进转身看向东南方,指了指远处流淌的河水:“三郎,你可晓得那是什么河?”
来之前,李延庆是做过功课的,毫不迟疑地答道:“是淝水,阿爹手指处,就是淝水之战的古战场。”
“是喽,淝水之战...”李重进跺了跺脚下的土地:“咱们所在之处,就是那草木皆兵的八公山,你瞧瞧,看旁边树林里可有那南唐的伏兵?”
东晋太元八年(公元383年),统一北方的前秦皇帝苻坚,帅九十万大军南下,势要消灭割据南方的东晋。
东晋谢玄领八万北府军于淝水东岸迎战前秦军,并趁前秦军半渡淝水之际,领兵冲杀,彻底击溃前秦大军,苻坚仅以身免,丢下大军落荒而逃。
谢玄乘胜追击,彻底消灭前秦大军,收服洛阳等中原要地,最终导致前秦分崩离析,并奠定了魏晋南北朝南北分立的局面,谢玄也因为指挥以少胜多的淝水之战,而留名青史。
李重进的玩笑之语,还真让随行的护卫们紧张起来,不少人甚至慌慌张张地扭头四顾,想找到所谓的南唐伏兵。
护卫头领上前拱手道:“节帅,这周边弟兄们早就仔细巡视过数遍,绝无南唐伏兵,山下也有我军驻守,南唐兵也不可能摸上山来。”
随行护卫都出自宋州州军,故以节帅称呼李重进。
“我随口一说,你们还真当真了。”李重进笑着环顾诸护卫一眼,又望向了那淝水之战的古战场:
“可亲眼见到这古战场,我心中却有一股莫名的隐忧,此番我大周讨伐南唐,正如那前秦一般,倾尽举国之力,若是在这寿州城下横遭惨败,我大周的下场,恐怕也不会比前秦好上多少。”
周朝此番讨伐南唐,可谓是精锐尽出。
若是周军全军覆没,契丹收到消息后,内斗估计转瞬就会停下,而后契丹铁骑就会大举南下,南唐、蜀国、北汉也会趁火打劫,周朝届时无力抵抗,自然分崩离析,中原将再度陷入无边战乱。
吴观当即劝慰:“有相公领兵,我大周定不会重蹈前秦之覆辙,只是寿州坚城一时难下,相公才有此忧虑,待到城中粮草耗尽,或是南唐援军上钩,这寿州城必然不攻自破。”
当即就有护卫附和:“就是,节帅百战百胜,岂会败给区区南唐?”
旋即,护卫们纷纷响应,将李重进吹到了天上去。
过了片刻,见护卫们有所停歇,李重进笑容满面,抬手轻轻一按:“好了好了,奉承话多说无益,咱们这就回营,明日就要开始攻城,今日你们都早些回营歇息。”
回到军营,天色已经有些昏黑,李延庆随父亲走入大帐,终于等到了良机。
“三郎,明日一早你就要南下滁州,早些去歇息,我会派亲卫护送你南下。”李重进略带疲惫地脱下身上的甲胄,靠坐在躺椅上。
李延庆却没有动身:“阿爹,孩儿还有一事不明。”
吴观正在案头处理文书,闻声抬起头看了李延庆一眼,旋即埋头,继续处理文书。
“问吧。”李重进眯着眼,挪了挪大腚,找了个舒服的体位。
“阿爹之前计划围点打援,静待南唐援军上钩,那此刻为何又急于强攻寿州城,甚至到了征调十数万民夫攻城的地步?”李延庆言辞并不激烈,甚至极为冷静:
“此番孩儿乘船南下,看着一船船百姓沿汴河南下,其中,就有一万八千名来自宋州的百姓,他们可都是阿爹治下子民,而且皆是正值壮年的成年男丁,少了他们,来年宋州恐怕没法应付朝廷的上供钱。”
李延庆并不打算用激烈的词锋,或是刻板的儒家教条来激怒或者说服父亲,他清楚,这些绝对没有任何作用,而是要晓之以情,动之以利。
宋州目前总人口不过二十五万,若是骤然减少一万八千名成年男丁,来年赋税就会大打折扣,这自然就会损伤到李重进的利益。
李重进睁开双眼,望着黑漆漆的帐顶:“你以为,是为父要攻城?”
“那,难不成是...”李延庆一愣,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照隐(吴观的字),你和庆哥儿说明,我累了,去睡会。”说罢,李重进豁然起身,走进了后头的卧房。
吴观抬起头,放下手中毛笔:“三郎,到为师身前来,我替相公说明。”
李延庆缓缓走到老师身前:“老师,学生已经清楚,强攻寿州城,是圣上的意思。”
“没错,正是圣上的意思。”吴观轻声叹息:“上月末,那南唐李璟遣使北上求和,却在求和信中自称唐朝皇帝,且不愿割让寸土,只愿赔偿点金银之类的阿堵物。
圣上阅信震怒,幸得圣人相劝,方才勉强平息,圣上却勒令相公立刻强攻寿州城,且调韩令坤轻兵袭取扬州,想来是要证明我朝禁军的强大战力,借此威慑南唐,好让李璟痛快投降。”
此时民间习惯称呼皇帝为圣上,皇后为圣人。
早在二月末就开始强攻寿州城了么?李延庆心情沉重,低声说道:“那禁军想来是死伤惨重。”
“是啊,强攻寿州不过五日,禁军就折损三千有余...”吴观放在案上的双手有些发颤:“禁军无力再承担此等损失,若圣上再勒令禁军攻城,十余万禁军恐怕顷刻之间便会哗变,圣上只好下令征调十数万民夫协力攻城,如今,各州民夫已经陆续赶赴兵营,明日就要再度攻城。”
周朝的禁军士兵大多出生低微,不少人还曾是罪犯,虽然装备精良,但却缺乏军纪,只要伤亡人数起来了,转瞬就会有溃散的风险。
“精锐如禁军都死伤至此,那驱使未经训练、没有甲胄的民夫去攻城,岂不是要他们白白送死?”李延庆骇然于寿州城防竟然厉害至此,又忧心十数万民夫的安危,心中颇不是滋味。
换位思考,李延庆自觉能够略微体会一小部分郭荣的感受。
李延庆心中很清楚,身为皇帝这样的上位者,有时确实没法兼顾到所有人。
慈不掌兵,绝对不是一句空谈。
李延庆自忖,若自己是皇帝,要在十万禁军与十万无辜平民间做抉择,自己也许会犹豫不已,最终应该还是会选择禁军。
但李延庆毕竟接受过系统的现代教育,穿越过来,接受的又是儒家教育,心中良知并未泯灭。
朝廷征调十几万无辜的百姓充当炮灰,李延庆就是没办法接受,心中的愤郁数日都难以平息。
不过在表面上,李延庆还能维持住冷静,他明白,愤怒,是最无用的情绪。
“圣上就是要让他们送死,死尸至少可以用来填护城河,可以用来砌垒,也可以消耗一部分守城力量。”吴观此刻也很冷静:“军中粮食早已不足,即便圣上回心转意,不令民夫们攻城,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圣上不可能再拿出粮食来遣返民夫归乡。”
李延庆闻言,陡然想起一路的所见所闻,心中感慨:是啊,军中的粮食也不足了,民夫既然抵达军营,就再无北归的可能,他们注定要死在这寿州城下。
“三郎。”吴观缓缓起身,走到学生的跟前:“你很聪慧,是为师见过最聪慧的人之一,无论为师教你什么,你总是立刻就能掌握,但现在,为师希望你能稍微笨一点,别去想这些无用的恼心事,他们...你就当他们并不存在,明日你就去滁州,做好一州推官,这便是你目前最应该做的事情。”
低头凝视着地面,李延庆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就当他们不存在...”
“为师知道你心中难过,为师心里也一直没顺畅,但没法子,从为师的祖辈开始,世道就是这般崩坏,至今都快一百年了,为师早已习惯。”吴观略带怜悯地抚了抚学生厚实的肩膀:“笨点吧,这样你至少能过得舒坦些。”
“学生明白了。”李延庆用力地咬了咬下嘴唇,干枯的嘴唇霎时迸出鲜血。
有点腥,是铁的味道。
世道崩坏,那就竭尽所能,去改变这个世道。
如此,方能得一丝心安。
李延庆目光逐渐坚定:就从滁州推官开始。
除了拯救李家,李延庆感觉自己肩上又多了一个重任,但腰杆却莫名轻松了些。
第二日天刚亮,李延庆就自觉地醒来,军用的窄床虽然睡不太习惯,昨夜却睡得很是踏实。
起床洗漱一通,用过简单的军中早餐,李延庆召集好随行人员,在父亲李重进指派的四十名亲卫护送下,再度启程南下。
“三郎,昨夜我被蚊虫叮咬了一整夜。”司徒毓骑在马上,顶着黑眼圈,伸出一条胳膊,洁白细嫩的皮肤上多了十几个红色的肿包。
李延庆略微瞧了一眼:“你就当它们不存在,这样,你会好受些。”
司徒毓收回胳膊,挠了挠头:“你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明明就在我身上,瘙痒难耐,我如何当他们不存在?”
“因为除了当它们不存在,你没有别的好法子,这玩意啊,就是越骚越痒,越想越痒。”
第五章 滁州城外
李重进给三子李延庆安排的亲卫皆为州军精锐骑兵,共有四十人,分为两个节级。
节级乃是州军中最低一等的编制,一节级通常为二十到二十五人,长官也称为节级。
此时骑兵都配有重铠,不过行军时为了节省马力,骑兵并不执矛披铠,每个节级各配备一辆驴车,用来运载铠甲和长矛,只有即将作战时才会换上铠甲。
所以,古代作战,设伏威力极大,因为伏兵以逸待劳、整装待发,而遭遇埋伏的部队则大多没有完成作战准备,连铠甲都没披上,很是脆弱。
周朝此时并未完全掌控淮南,为防埋伏,两名节级各派出五名轻骑,游曳在一行人十里外,以做预警。
两位节级一位名为朱良,是州军里的老油条,从军已有十八年;另一位名为钱长生,今年还不到二十,本是看守城墙的卫兵,因为机敏过人,加之李重进扩充州军裁汰老弱,被超擢提拔为节级。
李延庆为人亲和,没多少衙内架子,启程不过半日,便与两位节级混了个半熟。
不过因为与钱长生年龄比较接近,而且朱良较为木讷,李延庆对活泼的钱长生更为亲近些。
中午,一行人停下步伐,在路边寻了处无人的小院落用餐。
此时因为战乱,淮南地区大部分农民要么躲入附近城池中,要么就干脆携家带口往长江以南跑,城外的房屋大多就成了无人居住的空房。
李延庆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握着一块夹有干肉的烧饼:“钱二,你可知道,这滁州城里,目前是哪位武将驻守?”
“滁州么,容在下想想...”钱长生咽下口中食物,挠了挠头,这才回道:“滁州这会应该是殿前司的赵太尉驻守?”
钱长生不是很笃定,抬起手肘顶了顶身旁的朱良:“朱大哥,是这么回事吧?”
“嗯,是他。”朱良点了点头,继续大口消灭手中的烧饼。
“赵匡胤么?”李延庆若有所思:想不到滁州竟是赵匡胤驻守,自己与他当真有缘,此次滁州行也许会很有趣......
“赵太尉上月领五千殿前司铁骑南下,在清流关与降将皇甫晖对峙数日,最终击破皇甫晖攻克滁州城,这月初,皇甫晖被槛车送到大营,在下隔着槛栏见过他一面。”咽下一大口干燥的烧饼,钱长生顿觉口渴难耐,取下腰间牛皮水壶灌了口清水,接着絮絮叨叨道:
“听说,这皇甫晖本是魏州牙兵,后唐朝就参了军,那时还是唐庄宗在位,这皇甫晖赌博输光了本,干脆就带头造反,结果呢,还真给他成事了!新继位的唐明宗事后论功行赏,给他封了个刺史,结果到了后晋朝,他却投靠了南唐,还混成了节度使!简直没有天理!”
“这皇甫晖一张老长的马脸,尖嘴猴腮的,运气却好到没边,当真令人好生羡慕,还好,他刚被押进大营就归西了,不然圣上也许还会给他封个高官。”钱长生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老坛酸菜味。
此事李延庆在京中也有所耳闻,皇甫晖的人生经历确实堪称传奇。
靠着一次造反,从一介小兵擢升刺史;依靠一次叛逃,从刺史荣登节度使。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似皇甫晖这般全然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匹夫,也只有在这礼崩乐坏的五代乱世,才能拥有开挂一般的传奇人生。
“世道崩坏,皇甫晖这等人才有发家的机会。”李延庆轻声笑了笑:“可乱世已经持续近百年,九州即将迎来一统,往后,就不会再有这等跳梁小丑横行的余地,钱二,还有诸位,没必要羡慕皇甫晖,我中原的力量已经足以碾压周边各国,往后你们只要在军中认真干,多得是出头的机会。”
说罢,李延庆转头望向钱长生:“兴许再过个十几年,你就能领兵灭一国,成就一方节度。”
“真的吗?在下当真可以成为一方节度?”钱长生惊呼,他参军虽然是为了挣钱赡养老母,但也有过成为大将的梦想。
李延庆就像个卖鸡汤的老营销人员,循循善诱道:“只要努力,一切皆有可能。”
“好耶!”钱长生兴奋得面红耳赤,向院内其他士兵炫耀:“衙内亲口说我能成为节度使!”
钱长生的举动引来一片哄笑,朱良略带不屑地瞥了眼钱长生:“快点吃完,要上路了。”
“切,一块饼罢了。”钱长生只觉浑身是劲,两口便将一大块烧饼囫囵吞下。
给马匹和拉车的驴子喂了些草料,稍作修整,李延庆一行再度出发。
自寿州往东南方三百里,便是滁州州治清流县。
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李延庆一行从寿州周军大营启程出发。
经过三日跋涉,一路风餐露宿,二十八日上午,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滁州城西北方二十里的清流关。
清流关夹在关山中段,山高谷深、地势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且南望长江,北控江淮,乃是北方进出江宁府的必经之路,又被誉为“江宁锁钥”。
李延庆骑着高头大马,带领一行人来到清流关下,仰头,一眼就看到了城门楼上飘扬的“周”字旗以及“赵”字旗。
“来者何人?”五丈城墙上的守军一眼便看清了关下士兵身着的周军袍服,但为防有诈,还是十分谨慎。
朱良双手在嘴边做喇叭状,操着纯正的河南口音高声吼道:“我等是从寿州大营来的宋州州军,护送新任滁州推官上任。”
一名带着头盔、身披锁甲的将领出现在城墙上:“可有告身?”
话音刚落,城门楼上就吊下来一只木篮。
李延庆打马上前,从怀中取出两份告身,一并放入篮中。
木篮被拉上城墙,过了约莫一刻钟,清流关的厚重城门缓缓开启。
方才出现在城门楼上的守将,此刻在城门口迎接,见李延庆骑马入城,拱手道:“在下殿前司铁骑军指挥尹崇珂,现下忝为清流关守将,见过李推官。”
铁骑军乃是殿前司最精锐的骑兵部队,目前下辖近万骑兵,长官为指挥使。
指挥与指挥使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在级别上却是天差地别,尹崇珂身为指挥,手下仅有五百人。
李延庆是晓得尹崇珂此人的,去年赵匡义成亲,娶的便是这尹崇珂的亲妹妹。
想来是赵二提携亲家,将这尹崇珂带在了身边,不过看他这清秀的面相,气质上不似武将,若是褪了盔甲,倒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李延庆翻身下马,将青色官袍抖匀称,回了一礼:“在下只是一介推官,尹指挥实在是多礼了。”
“李推官忧心滁州百姓,于此战乱之际,仍愿意赴滁州为官,某很是钦佩。”尹崇珂脸上洋溢着真挚的笑容:“某已吩咐部下准备宴席,李推官可愿赏光?”
说罢,尹崇珂双手呈上两份告身。
“尹指挥盛情相邀,在下岂有拒绝之理?”李延庆初来乍到,自是不愿轻易得罪滁州驻军,虽然知道尹崇珂是赵家的人,还是欣然赴宴。
而且李延庆心中笃定:自己的父亲李重进,目前可是淮南道都部署,整个淮南地区所有周军,皆要听他调动,虽说赵家与自家在官场上隐约为敌,但在这清流关里,光天化日之下,尹崇珂绝对不敢有任何非分之举。
从尹崇珂手中接过告身并放回怀中,李延庆与尹崇珂两人一路谈笑风生,肩并肩进了清流关内一处两层酒楼,随行人员自有尹崇珂的部下安排。
去往酒楼的路上,李延庆一路用余光打量着周边环境,路边房屋大多低矮,一些墙上还能看到鲜明的劈砍痕迹与暗红色血迹。
想来周军当初应该是经过一番血战,才拿下这清流关。
进了酒楼,尹崇珂领着李延庆来到二楼,一张木桌上已经摆了几样经典的开封菜肴,有炙烤猪皮、凉拌羊肉等。
李延庆赞叹道:“想不到在这淮南地界,尹指挥还能做出这些开封名菜,当真是用心了。”
“只是形似罢了,淮南羊肉,远逊开封,但远在他乡,也只能将就了。”尹崇珂攻微微躬身,伸出右手:“李推官,请座。”
“好。”李延庆也不客气,坐在了东边副位。
尹崇珂入座朝南主坐,提起细口瓷壶,倒满两杯:“不过这淮南的酒却不差,相较开封佳酿别有一番风味,李推官不妨尝尝。”
“哦,那我可要尝尝。”李延庆端起酒杯,与尹崇珂一碰,旋即一饮而尽。
确如尹崇珂所言,这酒下肚之后齿颊留香,并不比开封的好酒差。
酒过三巡,尹崇珂还欲倒酒,李延庆却伸手虚盖酒杯:“多日未喝酒,我也想痛饮一场,可指挥肩负守关要职,我不可因为贪杯,而害指挥误了军国大事。”
“推官所言极是,却是某大意了。”尹崇珂笑着提起筷子:“那便不喝酒了,吃菜。”
李延庆赶了半天路,路上三日又天天啃烧饼,见到一桌好菜,馋虫早被勾出,也不装客气,一筷接一筷地享用起来。
“前日,新任的滁州判官路过这清流关。”尹崇珂吃了几口,放下筷子:“不过他并未经过寿州大营,推官可否与某说说,这寿州目前是何等情形?”
打探寿州军情便是宴请我的目的么...李延庆将筷子搁到桌上:“圣上三日前亲临寿州大营,准备强攻寿州城,现下应该已经开战两日有余。”
“圣上竟然亲临大营...”尹崇珂的脸色一瞬间有那么些凝重,但旋即再度换上笑脸:“那寿州城定然已被攻克,捷报不日便会传到滁州来。”
李延庆敏锐地察觉到了尹崇珂面色的变化,若无其事道:“指挥所言极是,圣上出马,自是攻无不克,寿州若下,则淮南平定指日可待......
两人边吃边聊,聊的都是淮南军情,不知不觉间几盘好菜一扫而空。
用完餐,李延庆一行告别尹崇珂,径直往寿州城而去。
过了清流关,就算是入了滁州地界。
李延庆刻意放缓速度,一路上仔细地观察着路边景况。
淮南地区农作物以水稻为主,三月初是早稻播种的季节,此刻已经过了正常的播种时节。
道路两旁俱是一望无际的水田,只有一小部分田中插下了秧苗,但不少田中能够看到农民操劳的身影。
大部分农民听到官道上密集的马蹄声,抬起头一瞧,便慌慌张张地四散而逃。
李延庆骑在马上若有所思:看来这滁州受战乱的影响极大,大部分田地都没来得及种上秧苗,好在在周军占领滁州城后,不少农民又返回了家乡,并开始抢种秧苗,若是能让滁州保持稳定到七月,发生饥荒的可能并不高。
太阳将要西沉,李延庆终于瞧见了地平线彼端的滁州城城墙。
还未等李延庆抵达城门,一队百余人的骑兵在一名骑将的带领下,呼啸着来到了他前方三十丈处。
领头骑将高喝:“可是新任滁州推官?”
想来是尹崇珂提前派人通报了...李延庆驭使胯下马匹停下,遥望骑将:“在下李延庆,正是新任滁州推官,有告身为证。”
骑将独自打马上前,来到李延庆身前,昂首道:“某乃殿前司都虞候赵匡胤,现为滁州守将,听闻李推官赴任,特意出城相迎。”
李延庆在开封与赵匡胤有过两面之缘,早已将他的相貌牢牢记下,甫一见面,就认出了来者。
好家伙,这赵匡胤身为殿前司都虞候、永州防御使,竟然自降身份,亲自出城迎接我这个小小的从八品推官,这赵匡胤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赵匡胤目前级别高出自己太多,李延庆表面上不敢怠慢,当即下马,躬身行礼:“在下李延庆,见过赵太尉。”
“李推官,某等你已久,速速随某入城。”赵匡胤的声音竟然透着毫不掩饰的急迫。
这赵匡胤到底是整的哪出?李延庆心怀忐忑,一时间竟立在了原地。
第六章 杀人
见李延庆没回话,赵匡胤望向他身后的人群:“新任滁州司法参军,司徒参军可在?”
“回太尉,下官乃新任滁州司法参军,司徒毓。”司徒毓略带兴奋地小跑出人群,来到赵匡胤马前。
自打得知滁州守将是自己同学赵匡义的哥哥后,司徒毓就一直很兴奋:自己此番南下,当真幸运,不仅有李三郎照顾,滁州守将竟然还是自己同窗的亲哥!这赵太尉看在他弟弟的份上,应该会对自己亲眼有加吧?
可赵匡胤抬了抬沉重的头盔,露出一张黝黑的冷脸,眼神中透着一股不屑。
赵匡义在家里没少向哥哥编排自己的两个同窗,而且着重抹黑了司徒毓,故而赵匡胤对自家弟弟的两个同学都没什么好感。
而且赵匡胤对前年的蹴鞠场一事耿耿于怀,对李延庆十分忌惮,不太愿意与他沾染关系,此次却是公务所迫,不得不出城相迎。
李延庆已从惊诧中转醒,拱手行了一礼:“赵太尉,请问马知州和高判官现下可在城中?”
权知滁州军州事,乃是差遣名,“权知”意为暂时主管,“军”代表军队,“州”则指民政,简称为知州,统管一州军政大事。
现任滁州知州名为马崇祚,四朝老将,今年都六十多岁了,本来已经被封了个左金吾卫将军的武散官,在开封城颐养天年,此番跟随郭荣南下,临危受命,出任滁州知州。
新任滁州判官则名为高锡,本是蔡州推官,这月被征调为滁州判官,早李延庆两日上任。
赵匡胤不耐烦地回道:“马知州去来安县视察抢种,高判官则去了全椒县公办,两人皆不在城中。”
滁州地狭民寡,下辖仅有三县,州治所在的清流县,北边的来安县,以及南边的全椒县。
话音未落,赵匡胤胯下棕马一声嘶鸣,他手背青筋暴起,用力扯了扯缰绳:“公务要紧,还请两位速速随某入城。”
公务?李延庆稍稍心安:“下官与司徒参军这就随太尉入城,不过到底是何等公务如此要紧?”
赵匡胤驭马掉头:“杀人。”
......
寿州城西,李重进立在八丈高的望楼车上,手持望远镜,观察着攻城战况,他心中难耐,直想杀人,可寿州守军像乌龟般缩在坚城中,他浑身火气无处倾泻。
一队身着破布麻衣的瘦弱丁夫,个个扛着一大包土石,在身后督战队明晃晃长刀的驱赶下,朝寿州城缓缓挪动。
在他们前方不远,一座小土山已经初具规模。
丁夫们奋力爬上小土山,刚卸下肩上布包,寿州城头一阵箭羽袭来,五十余民丁夫便只剩下二十人还能走下土山。
一时间,土山上充斥着痛苦的哀嚎声,城头守军不再浪费箭矢,放任受伤的丁夫们苟延着、哀嚎着,以打击周军士气。
但没过多久,又是一队丁夫木然爬上土山,五十袋土包加上若干具尸体,彻底盖住了微弱的哀嚎声。
李重进放下望远镜,只觉心中火气愈发旺盛,城西参与攻城的丁夫,大多来自他的驻地宋州,都是他治下子民。
身为一方节度使,现在不但不能保境安民,反而还要将治下子民派上战场送死,李重进心中难以接受。
强自按下怒意,李重进扭头朝身旁副将赵彦晖问道:“城南和城东的战况如何?”
李重进目前身兼城西排阵使,主持寿州城西边的攻城事宜,同时还是寿州攻城的总指挥,有权过问城南与城东两处周军的战况。
赵彦晖则是侍卫步兵一军指挥使,统管五千精锐步兵,充作李重进的副将,当即回道:“回帅使,城东目前筑山五丈,城南四丈。”
李重进目前最主要的差遣是淮南道行营都部署,主管整个淮南地区的军事,故称为帅使。
“城南为何才四丈?李继勋他怎么回事?”李重进面色有些狰狞。
李继勋是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目前兼任城南都部署,主持寿州城南边的攻城事宜。
按照郭荣最新制定的作战计划,周军将从寿州四个方向同时发起攻击。
寿州城北临淝水,周军制作了大量竹排,在城北用铁索结成船阵,士兵借助船阵用于攻城。
其他三个方向则是用筑土山的笨法子,修筑数座与寿州城墙等高的土山,在山上搭建箭楼,压制寿州城头的弓弩,掩护精锐步兵登上城墙。
寿州城墙高八丈,那么土山至少也要修到八丈,目前李重进亲自坐镇的城西进度最快,三座土山皆已高近六丈。
赵彦晖垂下头:“这,下官也不知。”
“李继勋这泼才,当真可恨。”李重进重重一拳,锤在了护栏上,高大的望楼车都有些轻微的颤抖。
赵彦晖强壮的身躯也随着望楼车抖了抖:“下官这就派人去城南问个明白。”
“不必了。”李重进抬起头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语气稍缓:“暴雨将至,鸣金收兵吧。”
三月底的淮南,暴雨说来就来。
安排部队驻守好新筑成的几座土山,李重进走下望楼车,骑马直奔城西大营。
因为寿州城墙上的守军箭矢充足,土山至少还要三到四日方可完工,可四月即将迎来淮南的雨季,届时筑好的土山被大雨一冲,一天就能被削去半丈,箭楼也没法在土山上立稳。
这仗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李重进决定向郭荣进谏,改变作战方法。
通过层层殿前司殿直的盘查,李重进终于来到了郭荣所在的大帐前。
内侍张德均守在帐前,对李重进恭敬地行了一礼:“使相,陛下正在接见窦侍郎与今年的新科进士。”
按照惯例,高中进士科的新科进士,要在知贡举的带领下谒见皇帝,通过殿试,并得到皇帝的认可,如此才算是真进士。
今年郭荣亲征淮南,这殿试环节却不能省,知贡举窦仪便领着四名新科进士南下淮南,赶赴寿州大营举行殿试。
“进士?”李重进闻言稍稍愣住了。
这前线作战的紧要关头,郭荣竟然在大帐中接见新科进士?李重进身为武将,没办法接受。
张德均面露微笑:“使相,窦侍郎一个时辰前才入大帐,今日恐怕......”
李重进瞥了一眼灯火辉煌的大帐,转身,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第七章 州狱
大帐中,郭荣坐在上首,范质、王溥两位宰相分坐左右,正中则是礼部侍郎,权知贡举窦仪。
郭荣如今的心思并不在殿试上,在两位宰相的把关下,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就草草结束殿试,并认可了四名新进进士。
“窦卿,此番你主持贡举,替我大周遴选人才,又领众进士赶赴淮南参加殿试,可谓是劳苦功高,如今你知贡举的差遣结束,朕还有一桩要职交予你。”郭荣身披金甲戎装,他下午才从阵前视察归来,未来得及换装,就出席了殿试。
窦仪今年四十出头,身形圆润,红色官袍被撑得鼓胀,两鬓颌下皆是乌黑的长须,拱手道:“但有使令,臣万死不辞。”
去年年初,窦仪的父亲病逝,按照丁忧制度,窦仪作为窦家五兄弟之长,需要为亡父守丧三年,方可再度入朝为官。
丁忧制度的存在,有时会严重破坏一名官员的仕途,毕竟守孝需要三年之久,守孝官员手头的差遣必然会被其他官员顶替。
待到守孝期满,返回开封时,又是待阙之身,守孝官员也许会就此沉寂,再也得不到像样的差遣。
朝中堪用的官员实在太少,加之窦仪又是提出科举改制的主使,郭荣便特许他夺情起复。
因此,窦仪仅仅给父亲守孝三月,便再赴开封出任知贡举一职。
对于郭荣的优待,窦仪心怀感激。
郭荣嘴角轻轻一勾:“窦卿言重了,此番朕打算让你担任行在三司使一职,替伐唐大军筹措粮饷,具体事宜你可与范卿商讨。”
行在三司使,与正规三司使有天壤之别。
目前周朝的正任三司使为张美,他人在开封,手握周朝财政大权,被人尊称为计相。
而行在三司使权力甚小不说,还只是个临时差遣,只要郭荣返京,行在不复存在,这行在三司使一职也就自然消失。
郭荣此番任命窦仪为行在三司使,是想要窦仪去新收复的淮南七州筹措军饷,供应周朝的伐唐大军。
本来这个行在三司使郭荣是想让李谷兼任的,毕竟李谷是出了名的精于财务。
可自从二月卸任淮南道先锋都部署之后,李谷的身体就有些不适,今日都抱病未能出席殿试。
所以,这个临时差遣便落到了卸任知贡举的窦仪头上。
窦仪听到自己有了新差遣,还是行在三司使,略感振奋之余,甚是忐忑。
出仕近二十载,自己就没从事过与财务相关的差遣!窦仪心里很是慌张,但迎着郭荣嘉许的目光,又没有勇气推辞这份差遣。
“臣,领命。”思来想去,窦仪还是接下了这份差遣。
半刻钟后,窦仪与宰相范质联袂走出大帐,并去了范质的小帐。
经过与范质的一番商讨,窦仪选择了上月就已收复的滁州,作为自己筹措粮饷的第一站。
......
滁州州狱,一行人穿过阴森的过道,来到了一处牢房前。
赵匡胤背着双手,用下颌指了指牢房中关押的十几名囚徒:“李推官,司马参军,这些便是要处斩的罪犯。”
囚笼中顿时炸开了锅,十几名囚犯纷纷冲到牢房边,奋力拍打槛栏,高声吼叫:
“军爷,冤枉啊。”
“饶命啊,军爷。”
“我就打伤了一名同乡,何须死罪啊?”
“饶命啊,我根本就没犯事!”
“我就因为太饿,偷了乡人一只鸭。”
“我就偷了邻家一袋米,罪不至死啊!”
...
赵匡胤身边的两名亲兵见到这乱象,纷纷拔出腰间长刀:“都闭嘴,不想活了是吧!”
牢房中的喧嚣霎时停了下来,但仍有好几名囚犯手搭在槛栏上,眼巴巴地望着牢房外的众人。
赵匡胤焦急地带李延庆与司徒毓入城,就是为了处置州狱中关押的近两百名囚犯。
击溃皇甫晖部占领滁州城后,当时知州等一干官员均未上任,赵匡胤便在滁州境内实行了严苛的军事管制。
赵匡胤并不怎么懂法,便学习刘邦入咸阳的做法,在滁州境内实行了约法三章。
不过赵匡胤的这个约法三章,就比刘邦那个“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的约法三章要严厉得多。
在滁州境内,凡是犯下偷盗、抢劫、伤人以及杀人罪的,都被赵匡胤一股脑投进了监狱,并准备施行死刑。
滁州近来遭受兵灾,大部分田地都错过了春耕的时节,一些人眼看来不及耕种,加之滁州境内混乱无序,干脆就开始打劫、偷盗,加上一些本来就有的地痞流氓在其中浑水摸鱼,导致滁州境内一时间混乱不堪。
赵匡胤虽然不懂法,但却晓得“乱世用重典”的法则,打算将最近抓捕到的近两百名囚犯尽皆处死,好杀鸡儆猴,平息滁州境内的动荡。
而且滁州存粮有限,这么多囚犯的伙食供给也是个问题,赵匡胤不想再拖下去了。
但要想处死囚犯,却不是赵匡胤这个守将能完全说了算的。
按照此时律法,地方州要处决罪犯,必须要有判官加推官的两重认证,方可由司法参军监督用刑。
其实,赵匡胤完全可以在判官和推官上任前先斩后奏,毕竟特殊时期,朝廷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但出于慎重,赵匡胤还是决定等到两名官员的到来。
目前,滁州判官高锡已经在行刑书上署名画押,只待新任推官李延庆认可,这些囚犯就要被压上刑场。
这批囚犯的基本情况,李延庆在入城的路上就已从赵匡胤那里有了个基本的了解。
如今见到了实情,李延庆更加笃定:这些囚犯,绝对不能全杀,其中大部分人都罪不至死。
之前的十几万百姓,自己无能为力,眼前的这些囚犯,却是自己力所能及。
虽说乱世用重典,但李延庆认为,一些情况下,合情合理的刑罚,更有利于恢复一地的安定。
滁州原本并非混乱之地,只因周军攻占,才搅混了滁州这潭清水,如今,正是动用自己毕生之所学,恢复滁州安定的时候。
李延庆将眼前牢房中的十几名囚犯一一看过,打定主意:“太尉,这些囚犯的供状可还在?”
第八章 执法者的素养
“供状?”赵匡胤稍稍一愣,扭头看了眼身边亲卫,低声问道:“可有供状?”
亲卫摇了摇头:“回太尉,没有。”
赵匡胤转过头,对李延庆不耐烦地说道:“无需供状,这帮囚犯罪有应得,李推官只管署名画押便是,一切责任由某来扛。”
牢笼的囚犯们一听自己罪有应得,立刻又沸腾了起来,两名亲卫连忙抽出长刀,强行将囚犯们压制下来。
“这恐怕不妥。”李延庆抬起手肘,偷偷捅了捅身旁的司徒毓:“司马参军,按照我朝律法,没有供状,可否处决犯人啊?”
司徒毓闻言知意,咳了咳嗓子,故作严肃:“依我朝律法,若无供状就处决犯人,以按狱失实论处,按狱官员一律夺官流放。”
“太尉,你听见了吧。”李延庆微笑着拱手道:“并非下官不愿配合太尉,只是我朝律法严苛,下官实在不敢在没有供状的情况下贸然署名。”
立刻就有囚犯出声附和:“这位年轻的官人说得对!没有供状,如何能随意处刑!你这是滥用刑罚!”
随即囚笼内就是一片欢呼之声:
“对,这位官人说得对!”
“官人可一定要为我等做主啊!”
“就是,没有供状,凭什么就定我等死罪?”
甚至还有胆肥的,对赵匡胤破口大骂:
“我早晓得你是个脸黑心狠的狗官,就想置我等死地!当初皇甫将军怎就败给了你这狗贼?”
“狗贼,给我等滚出去!”
“脸黑心狠的狗官!”
...
陌生的淮南口音夹杂着刺耳的辱骂声直冲耳膜,赵匡胤额角青筋暴起,一张黑脸愈发黝黑,刺声道:“这帮囚犯趁着滁州动乱,偷鸡摸狗、打家截道,更有甚者杀人抢掠,无恶不作!个个死有余辜!今日必须全数处斩!李推官只管署名,某说了,一切责任某来扛!”
赵匡胤的口水都快飙到脸上了,李延庆却怡然不惧,正色道:“既然太尉愿意担责,那想必也无需下官署名画押,太尉现在就将他们拖出去处斩便是,下官绝无二言。”
这下又有囚犯叫嚷起来:
“好啊,看你长着一张白脸,本以为你是个好官,没成想却与这黑脸狗官演戏,还是想置我等死地!”
“呸,也是个狗官!”
“这狗娘养的周朝,全是狗官,没一个好东西!”
“狗官,要杀要剐,只管动刑便是,何必遮遮掩掩,你爹爹我不怕!”
...
赵匡胤不屑地瞥了眼囚笼,而后冷笑着对李延庆道:“现在你晓得这是些什么人了吧?全是暴民、罪犯!根本就没有怜悯的必要,李推官,无需犹豫,即可行刑。”
“不管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犯下何等罪过,没有供状、没有明确的罪证,那就不能行刑。”李延庆心如止水,面似平湖,他已经进入了执法者的心境,对治下百姓,并无偏见与歧视,一视同仁。
对犯人因罪量刑,而非出于个人喜怒,是身为执法者最基本的素养,李延庆通过这一年多律学馆的学习,早已领悟到了这一要诀。
“你...”赵匡胤狠狠瞪了眼牢笼中的囚犯,用手指着李延庆:“你怎就如此固执?”
“太尉是滁州守将,自然有权处决罪犯,若要动刑,太尉让手下将士去执行便是。”李延庆长揖道:“下官与司徒参军长途跋涉,甚是劳累,若无其他要事,我等可否去稍作歇息?”
司徒毓虽然不太明白三郎为何如此固执,但也有样学样,跟着长揖。
“好、好、好。”赵匡胤连道三声好,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
片刻之后,李延庆与司徒毓,在李石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处还算完整的宅邸,这便是赵匡胤给李延庆一行安排的住所。
李延庆刚入城,就被赵匡胤叫去了州狱。
而在李延庆于州狱里与赵匡胤扯皮的时候,李石早已带亲卫将这处宅邸打点妥当,并给李延庆和司徒毓留下了第四进最好的两间房。
本来,赵匡胤也给司徒毓安排了住处,不过司徒毓却执意要和李延庆住一块,美其名曰好听从李三郎的安排。
这处宅邸前后四进,白墙青瓦,屋舍近二十间,本是一名豪商的宅邸,在滁州城里算是上等住宅,但用来安置李延庆一行五十余人,却稍显拥挤。
李延庆随赵匡胤入城赶赴州狱时,曾仔细观察过一路的景象。
城中约有五成房舍,因战争而损毁,这处宅邸在城里已经算是不错的住处了,赵匡胤并未故意为难。
李延庆将整套宅邸略微巡视了一遍,找来李石、朱良与钱长生,问道:“弟兄们可都安置妥当了?”
“回郎君,都安置妥当了。”李石当先回道,他身为李延庆的亲卫头领,自然成为了五十名随行护卫的临时总管。
李延庆点了点头:“嗯,这处宅邸不算大,住五十人加五十匹马,确实有些过于勉强,但滁州城里大的宅邸几乎都有损坏,先勉强住着,等马知州回来,我再找他要两套宅邸。”
赵匡胤领兵入城,自然放任士兵来了一场抢掠,大部分豪宅都被乱兵损毁,仅剩的两套豪宅,目前已被赵匡胤与他的父亲赵弘殷征用。
没错,赵弘殷目前也在滁州城中,他的差遣为侍卫马兵右厢都指挥使,本该随马兵都指挥使韩令坤攻打扬州,途径滁州城时,却突然染了疫病,只得停在滁州城休养。
“郎君,无妨的,弟兄们原来住的都是臭烘烘的军营,如今能住进这豪宅,别提有多高兴了,根本就算不上挤。”钱长生面带喜色。
在宋城时,钱长生与老母挤在宋城的狭小棚户里,随李重进出征后,又住了好几个月的军营。
这栋在李延庆眼里只是过得去的宅邸,在钱长生眼中却是了不得的豪宅。
刚进这宅邸时,钱长生甚至兴奋地跳将起来,现在这股兴奋劲头都还没消退。
“弟兄们满意就行。”李延庆喝了口热茶,放下茶碗吩咐道:“今日还要辛苦你们,再挑十名精干弟兄值夜,这滁州城刚刚平定,称不上太平。”
第九章 污点
安排好护卫值夜,李延庆去到隔壁房,一进门,就看到瘫软在床上的司徒毓。
李延庆搬来把椅子坐下:“怎么,撑不住了,天都还没黑呢。”
“累啊,这连着三日,每日都赶一百里的路,我骨头都快震散架了。”说着,司徒毓勉力直起身来,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大腿内侧。
三日高强度骑行,不善骑行的司徒毓大腿内侧被生生磨掉了一层皮。
鲜血染红裤子时司徒毓才感觉到剧烈疼痛,他的大腿内侧早就因为频繁的摩擦而失去了大部分知觉。
入城之前司徒毓涂了些膏药,绑上了纱布,换了条干净裤子,才勉强好受些。
李延庆喝令道:“别去碰,忍着点,几天就好了。”
司徒毓赶忙停下手,经过这一路上李延庆的调教,他已经养成了令行禁止的习惯。
“对了,三郎。”司徒毓歪着头问道:“你也赶了三天路,怎么感觉你一点都不累,进了城还精神抖擞的,甚至还有气力与那赵匡胤舌战?”
李延庆闻言笑了笑:“天天骑马,习惯了。”
接近一年风雨无阻的骑马上学,李延庆的骑技早已炉火纯青,区区三日疾驰,并无大碍。
“也是。”司徒毓再度问道:“方才在州狱里,那赵匡胤为何执意要三郎你署名画押,才敢处死囚犯?目前可是两国交战,非常时期可用非常之法,赵匡胤即便将那些囚犯悉数处死,朝廷应该也不会怪罪下来。”
“赵匡胤。”李延庆翘着二郎腿,冷然一笑:“他不敢沾上污点。”
“污点,这也会成为污点吗?”司徒毓有些不解。
李延庆并不着急回答:“你可晓得,军中有多少武将,朝中有多少文官,羡慕赵匡胤的升官速度么?”
司徒毓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
李延庆抬起手,摊开手掌:“从默默无闻的白丁,到殿前司都虞侯、一镇防御使,赵匡胤只用了短短五年,几乎所有文武百官,都羡慕他的升官速度,甚至是嫉妒。”
“啊,我明白了。”司徒毓恍然大悟:“赵匡胤因为是圣上幕府老臣的关系,升官速度极快,召来了朝中百官的嫉妒,所以此番才不敢贸然对囚犯用刑,害怕沾染污点,引来谏官弹劾。”
“没错,所以他才非要我署名画押,有了我的署名画押,谏官们便捉不到他的把柄。”李延庆对赵匡胤的心思一清二楚,自然不会如赵匡胤所愿。
司徒毓这会算是明白了,原来李三郎与那赵匡胤是敌对关系。
这朝中势力当真纷繁复杂,三郎与赵匡胤为敌,那不就是李、赵两家的冲突吗?神仙斗法啊!司徒毓只觉头也开始痛了起来:自己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中了三郎的套,跟着他来了滁州呢?这岂止是一滩浑水,简直就是修罗场!
司徒毓揉了揉眼窝:“那三郎接下来如何打算?”
李延庆毫不迟疑:“当然是审案了。”
司徒毓对此虽然早有猜测,也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听到李延庆的肯定答复,还是不由张大了嘴:“莫不成是要审那州狱里近两百名囚犯?”
李延庆反问:“不然呢?”
“那我呢?”司徒毓指着自己。
“你?”李延庆似笑非笑地望着司徒毓:“你觉得呢?”
“我...难不成,三郎是想要我参与审讯?”司徒毓挤出一个好看的笑脸:“我仅是一介司法参军,无权参与审讯。”
李延庆起身,走向床沿:“你放心,不劳你审讯,但却需要你负责另一件事。”
眼见李三郎的身影愈来愈迫近,司徒毓额角不由流下一滴冷汗:“三郎直说便是,下官一定照做。”
李延庆也不客气,当即吩咐道:“那好,从明日开始,你负责带领人马,去滁州各地收集这一百多名囚犯的违法证据,其中大部分人估计都罪不至死,不能再让这些囚犯在监狱里关押下去了,不然早晚会出乱子。”
本来,收集证据这等公务,无需司徒毓这等司法参军亲自负责,放在周朝的地方州,自然有懂法的胥吏肩负。
可滁州经过战争的洗礼,原本的行政机构早已不复存在。
原来南唐安排在滁州的刺史、推官、判官等主要官员,早就弃城跑回了江宁府。
而配套的各类胥吏,也早跑得一干二净,只是胥吏们都是滁州本地人,根基在滁州,跑不了太远,只能跑到家中躲藏起来。
周朝新征服滁州后,虽然派了官员过来,但胥吏却没法调派过来。
而只靠几名官员,是没法将州衙运转起来的。
譬如宋州州衙,正经官员不过七人,胥吏却有一百多名,这样才能管理好宋州七县。
据李延庆所知,目前的滁州衙门,官员不过知州、判官、推官、司法参军四人,还缺司户参军、录事参军,胥吏也只有接受周朝征召的十几人,完全没法将州衙的摊子支起来。
南唐官员们逃出滁州时,一把火将州衙全部烧毁,各式名册也随之化为灰烬,新的滁州衙门即使想征召胥吏,也缺少名册。
知州马崇祚目前在来安县,不光是要视察早稻抢种,还肩负着找寻胥吏的重任。
所以,这赶赴各地收集证据的“重任”,就只能由司徒毓负责了。
“下官领命。”司徒毓叹了口气,心想:这下子,怕是要累个半死了。
李延庆伸手拍了拍司徒毓的肩膀:“今日你先好生休息,明早辰时就出发,届时你可要主动起来哦,千万别让我派人来喊你起床。”
司徒毓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明白明白,我明日卯时就起床,一定不用三郎派人来喊。”
“这就好,起来,陪我去吃个晚饭。”
......
赵匡胤蹲在一张奢华的檀木大床旁,关切地注视着床上躺着的枯瘦老者:“阿爹,李延庆入城了,就是那个李重进家的三子。”
原本强壮如牛的赵弘殷,被病痛折磨近一个月,活生生瘦了三十多斤。
“是吗?我记得,你以前跟我提起过他。”赵弘殷嗓音如鼓风机一般沙哑。
赵匡胤滚热的大手探入被窝,紧紧握住父亲枯槁冰冷的手:“那还是前年了,就黑云队那事情。”
“我...想起来了。”赵弘殷盯着黑漆漆的床顶,布满血色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让着他点,现在...现在还不是与李家为敌的时候。”
第十章 滁州内风云起
经历战乱的滁州城疮痍满目、百业凋零。
城中近一半房屋毁于周军与南唐军的巷战,居民中的三成也逃离了滁州城。
战争过去都快一个月了,街道上还依然残存着不少瓦砾木块。
位于滁州城西门,朝天门旁的丰泰粮铺,铺门大开,其内一片狼藉,一应事物都被砸了个稀烂。
这丰泰粮铺并非毁于二月底的兵祸。
因为传闻这丰泰粮铺是周朝人所经营,早在去年十一月中旬,当周朝侵略南唐的消息从寿州前线传来时,愤怒的滁州市民就提着各式器具冲进了丰泰粮铺。
不过丰泰粮铺当时早已是空空如也,其内既无人,也无粮,只有一些搬不走的笨重粮柜。
市民们便将怒火发泄到了无辜的粮柜和木门上,甚至就连地上的青石地板都未能幸免,被砸得到处是坑洞。
天色昏黑,一名头戴斗笠、身穿褐衣的壮实男子缓缓经过粮铺门口,转头瞥了眼字迹模糊的粮铺门牌。
抬头看了眼半圆月盘,斗笠男子就着月光穿过一条条萧瑟昏暗的街道,来到了位于滁州城西北的一处四进宅邸旁。
绕到宅邸后门,斗笠男子张望一番四周,抬起手,轻敲三下房门。
门内传来一声:“何人?”
斗笠男子压低声调:“寂静小园中,忽有乌衣至。”
后门悄然打开,斗笠男子闪身入内。
李延庆吃过晚饭,正在屋内翻阅囚犯们的名册。
房门忽然被敲响。
“郎君,滁州办事处队长邓二求见。”
听到是李石的嗓音,李延庆将名册收入抽屉,回了句:“带他进来。”
片刻之后,邓二走入屋内,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躬身道:“属下邓二,见过郎君。”
李延庆双手十指交叉抱拳,撘到桌上,微笑着问道:“邓二,前年还是我做主,将你调到南边来,南边的菜式可还吃得惯?”
邓二憨然一笑:“回郎君,刚来淮南时,属下不太吃得惯这边的菜式,经常腹泻,那会路都走不稳,现在倒也慢慢习惯了。”
“那便好。”李延庆又问道:“去年十一月,你们办事处遭受的损失大不大?正常的情报工作是否有受到干扰?”
乌衣台在淮南地区的办事处,有两处遭到了当地人的围攻,那便是寿州和滁州办事处。
邓二面色一肃:“当时情况凶险,不过好在上头提前下发通知,所以并未有人员损失,只是丰泰粮铺遭到了抢掠,我们滁州办事处的八个弟兄全都安然无恙,目前全员待命,郎君只管吩咐便是。”
“很好。”李延庆轻轻点头:“你们现在与扬州、江宁府两地办事处的联络情况如何,还能快速传递情报吗?”
邓二低头回道:“与江宁府办事处的联络已经无法定时完成,有时要三四天才能传来一份情报,但与扬州的联络还能做到两天一次。”
“江宁府么...”李延庆思忖片刻后说道:“这也没办法,想来南唐加大了对长江南岸,以及江宁城内部的管控力度。”
“确如郎君所言,七日前,南唐朝廷已经禁止所有民间船只穿行长江,江宁府办事处仍能传递情报到滁州,靠的是方队长游过长江送来情报。”邓二嗓音有些低沉。
南唐朝廷的封江政策在李延庆的意料之中,不过方志和如此之生猛,确实超出了李延庆的想象。
方志和实在太可靠了......李延庆吩咐道:“下次方志和再来滁州传递情报,带他过来见我。”
邓二欣然应道:“是,郎君。”
“目前有一件事要你们去做,去滁州各地,找到原来在官衙里做胥吏的人,不要惊扰到他们,给我一份名单就行。”
李延庆打算在恢复滁州秩序上尽一份自己的能力,这样也能减轻自己这个滁州推官的负担。
......
第二日一早,司徒毓卯时刚过就爬起床来,这还得多亏了隔壁街公鸡的帮助。
穿着白色常服进到院中,李延庆已经在练习挥刀了。
李延庆听到身后开门声,并未停下手头动作。
司徒毓伸了个长长懒腰:“三郎,你府上这么多壮如牛的护卫,还花功夫练习刀法作甚?”
“感兴趣,练着玩玩罢了。”李延庆收刀入鞘:“昨晚睡好了没?今日你的任务可不轻。”
“睡得还行。”司徒毓面色顿时垮塌下来:“你究竟给我安排了多少任务?”
“不多,只是去查取二十名囚犯的罪证。”李延庆放下刀,拿起毛巾擦了擦汗珠:“这二十名罪犯皆是清流县人,我给你规划好了路线,你照着路线去找就行了。”
李延庆的审讯规划很简单,自己负责审讯监狱中的囚犯,拿到他们的口供。
司徒毓则负责赶赴这些囚犯的案发地点,结合名册上的告官者姓名,确定这些囚犯的罪状。
然后李延庆将口供与罪状对比核对,能对得上的,就按照罪状进行判刑,对不上的,则征召告官者到州衙,让两方对簿公堂。
这法子虽然还不够严谨,但毕竟州衙能够动用的人手实在太少,目前已是最实在的解决方法。
一听只有二十人,还都是清流县人,司徒毓顿时放松下来:“二十人,小意思,今日我必能办妥当。”
“不用急着夸下海口,里边有八人犯的是死罪,你一定要谨慎分辨告官者的证词,要彻查案发现场,还要收集周边证人的证词,工作量可着实不小。”
说罢,李延庆走到司徒毓身旁,拍了拍他略显僵硬的肩膀:“走,去吃早饭,吃完饭你就出发。”
两人的早饭是护卫去街上买来的素馍与稀粥,这已经是滁州街头目前能买到的最好的早餐。
用完寡淡的早餐,李延庆吩咐李石去城里打听打听,看能否聘用两名手艺过得去的厨子。
五十几号人,总不能天天叫外卖。
至于侍女,李延庆认为并无必要,自己虽然过了一年多富贵日子,但以往掌握的生活技能并未丢弃,该从简时还是从简为好。
用完早餐,送司徒毓出门,李延庆换上青色官袍,带上短翅幞头,出门去往“滁州州衙”。
原本的滁州州衙以及滁州子城,也就是滁州刺史府,早已随着一场大火灰飞烟灭。
李延庆此次去的州衙,是赵匡胤在城西征用的一处七进豪宅,目前滁州州衙包括清流县县衙的所有官吏,皆在此办公。
州衙门口,几十名禁军士兵全副武装,其中有认得李延庆的,见李延庆到来,小跑着迎上来:“李推官,你来得正好,太尉有事找你。”
李延庆跟着士兵走入州衙,七拐八拐,到了第五进。
目前滁州知州虽然是马崇祚,但滁州大权其实尽归赵匡胤这位守将,他的公廨就在最大最豪华的第五进。
李延庆进入宽敞的公廨:“下官见过太尉。”
赵匡胤正在看一份公文,抬起头:“李推官来了,请坐。”
这赵匡胤全然不复昨日的气急模样,是想通了,还是故作平静?李延庆心怀疑虑,坐在了士兵搬来的座椅上。
赵匡胤关切地问道:“李推官昨日初来滁州,可还睡得习惯?吃得习惯?”
不对劲,这不对劲,李延庆顿时警觉起来:“还行,下官并不挑床,在哪都能睡得习惯,至于吃食,确实与开封城大相径庭,不过只要假以时日,下官也是能吃得惯的。”
赵匡胤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那便好,你不晓得,某向朝廷递了多少份奏章,才求来你这位推官,你再不来,某这位武夫都要被迫去审案了。”
目前淮南新收复的七个州,没有一个州能拥有足额的官员,有的少推官,有的少参军,有的还少县令县尉等县官。
譬如滁州州衙,目前就缺一名司户参军和一名录事参军,下辖的三个县,则都缺县主簿和县丞。
李延庆并不接这个话茬:“下官记得,咱们滁州的高判官,也曾当过推官,再不济,也有他能审案啊。”
“哎呀,别提高判官了。”赵匡胤一拍大腿,提高嗓门:
“高判官他忙得很,李推官你刚来,还不晓得,咱们这滁州州衙,本来有一百三十名胥吏,现在就剩下十二名,大部分公务都难以正常开展,连三县有多少亩耕地都还没弄明白,高判官这两日跑东跑西,就是想劝一些胥吏回来当差。”
“这么多胥吏都不肯回来当差么?”李延庆故作惊讶。
胥吏不肯来新州衙当差的理由,李延庆基本也能猜出个二三来。
无非是怕南唐朝廷反攻滁州,到时候周军撤退,他们若是在周朝占领滁州期间,给周朝当过差,届时难免不会遭到清算。
而且胥吏们大多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替侵略者办事,那妥妥的是要被扣上叛徒的帽子,钉死在耻辱架上的。
所以,即便丢掉差事,这些胥吏大多也不敢重回衙门当差。
“是啊,没几个愿意回衙门当差的,马知州此番虽然是去来安县视察抢种,却也想劝些胥吏回衙门,所以这一去便是两日。”赵匡胤面露愁色。
等等,自己不是昨日才让乌衣台去搜集胥吏名册?如果州衙有名册,那岂不是白做工了?李延庆思绪如雷,当即问道:“那州衙目前可有确切的胥吏名册?”
赵匡胤摇了摇头:“没有确切名册,只是向城中百姓略微打听到了一些名字,约莫有六十人,但光州衙原本是有一百三十名胥吏,下边三个县衙,每个也有六十余名胥吏,这还差得远。”
没有确切名册就还行,乌衣台也不算白做工,不过这现有的十几名胥吏,又是出于什么想法回来当差的呢...李延庆想了想,问道:“现有的十几名胥吏,是否有包庇其余胥吏,不愿供出名字的可能?”
“是有这个可能。”赵匡胤轻轻颔首;“某与马知州也怀疑过,但决定不逼他们供出名字来,毕竟我朝刚克复滁州,正是收拢人心之时,这些胥吏皆是滁州富有名望之人,愿意返回衙门当差已是难得,暂时不能得罪他们。”
这赵匡胤政治智慧还是有的,不愧是历史上能造反成功的人...李延庆提出了一个昨夜就想到的疑问:“说起来,我朝对这些愿意归附的胥吏是否有优待?如果优待足够,想来会有不少胥吏愿意回衙门当差。”
“优待有是有...”赵匡胤语气有些犹疑:“但只有一些薪俸上的优待,某也向朝廷反应过优待不足,但至今没有反馈。”
“原来如此。”李延庆点了点头:“正因为不能充分保障胥吏的安危,他们才不愿返回衙门当差。”
赵匡胤自然明白李延庆话中的深意,叹息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朝廷目前也很是拮据,拿不出什么诚意来。”
接着赵匡胤话风一转:“不过对愿意归顺我朝的文人,朝廷还是愿意优待的,凡是在南唐有举人以上出身者,只要愿意出仕,皆可就地担任本地县官。
马知州手中有不少盖有吏部印章的空告身,填上名字就可获得正经官身,往后也可随军返回开封,李推官闲暇时可在滁州多走访走访,你是科举出身,也许还能招揽到文人,某就没这个能耐。”
“下官明白,若有空闲,定会在滁州多加走访。”李延庆应得很是痛快,替周朝招揽文人,那也就是在帮自己,州衙县衙里的空缺若是都能补上,自己往后的担子想必会轻不少,也好腾出更多时间来操心乌衣台。
“对了,某还要为昨日之事向推官道歉。”赵匡胤坐在原位,微微低头:
“某只是一介武夫,对于审讯半点不通,本想将所有囚犯一并处斩,以正滁州风气,但昨日听推官一席话,某想通了,确实是某处置不周,这批囚犯,就由推官全权审讯,好还滁州一个太平,某对推官绝对鼎力支持。”
好个赵匡胤,能屈能伸,不可小觑啊......李延庆心下凛然。
第十一章 以工代赈
赵匡胤待之以礼,李延庆也以礼还之:“下官昨日冒然辩驳太尉,实乃下官孟浪,幸得太尉宽容,下官不胜感激,身为推官,审讯囚犯乃是下官本分,若有遗漏,还请太尉多加监督指正。”
而且李延庆也表明自己不会完全承担审讯的职责,赵匡胤身为滁州守将,大权在握,自然有监督之责。
“哈哈,好说好说。”赵匡胤站起身,大笑着走到李延庆面前:“只要李推官愿意接下审讯的担子,这些都好说,现在还是让某带推官去瞧瞧公廨,这可是某亲自为推官挑选的。”
李延庆也站起身,并婉拒道:“此等小事何须太尉操心,让卫兵带下官去便是。”
这赵匡胤的态度转变得也太离谱了吧?完全就是一百八十度转弯...李延庆心中的警惕值已然拉满。
“嗨,此事无需卫兵。”赵匡胤一步就跨到李延庆面前,伸出大手把住李延庆的肩膀:“还是某亲自带你去。”
赵匡胤盛情相邀,李延庆心知难以推辞,而且也确实想更多地了解了解赵匡胤,便跟着他去往新设立的推官衙门。
李延庆的公廨位于这套豪宅第三进的一处独立院落,共有一间主房两间厢房,而且还有一道侧门直通宅邸外,十分便利。
带着李延庆来到推官衙门,并将公廨内的两名胥吏介绍给李延庆,而后赵匡胤便借口公务繁忙离去。
李延庆这位滁州推官,目前统共就只有两名文吏可以差使,两人皆是二十出头,一位名为戴景,一位名为娄斌。
文吏只是对州衙里刀笔吏的统称,在推官公廨里,文吏有个专有称谓:孔目官。
按照规矩,推官衙门内的一切判案公文,都应该出自孔目官之手,作为推官的李延庆,无需动笔书写判词、供状之类的文书。
似孔目官这等吏职,在州衙内算得上最高一级的胥吏,而且有较高的书法、刑名等能力要求,为求方便,一般情况下都是在家族师徒间传承。
戴景、娄斌两位孔目官的父辈,曾经都在滁州州衙内充任孔目官,两家皆是本地高门,家族势力深厚,在滁州三县极有影响力。
赵匡胤离去前提醒过李延庆,让李延庆切莫轻易开罪这两位孔目官,以免彻底无人可用。
如果按照原本的胥吏定额,李延庆这位滁州推官手下,应该还会有负责查案、审讯的推司和法司,负责缉拿押运犯人的院虞侯等重要胥吏。
只不过原本在滁州衙门中当差的上述胥吏,现下都还没有返回衙门当差。
李延庆这位推官也就只能一力担当起查案、审讯的职责,缉拿押运犯人的任务则交由赵匡胤手下的士兵们负责。
与两名孔目官交谈一番,略微熟悉后,李延庆便开始了对囚犯的审讯。
李延庆坐在公案后,身着宽大的青色官袍,头戴短翅平顶幞头,面色肃穆地盯着面前的犯人:“姓名?”
“韦江。”囚犯身形干瘦,穿着污秽的褐色麻衣,披头散发,下颌胡子拉茬。
“籍贯?”
“滁州清流县人。”
“所犯何事?”
“六日前,小人饥饿难忍,跑去城外,在一院中偷了两只鸡,被户主给逮住报官,然后就被抓进了大牢。”说罢,韦江用力磕着响头:“小的只是偷了两只鸡,罪不至死,还请官人开恩啊!”
李延庆当即命令衙内士兵:“扶他起来。”
立刻就有两名士兵上前,钳住韦江的双臂,把他提将起来,额头已然满是鲜血,嘴上还在不停求饶。
李延庆面如沉湖:“三月以前,你在滁州是做什么营生的?为何会沦落到偷鸡?”
“回官人,小的曾是通淮门旁弘济脚店的一名行菜,自幼无亲无故,全仰仗东家照顾,才能住在脚店里吃上口饭,三月之后东家就已无踪无影,脚店也开不下去,小的身上没多少钱,城里也没有用人的地方,半个多月后钱花光了,饥饿难耐,这才出城偷了两只鸡。”
韦江沙哑着嗓子颤巍巍地说完,想从眼角挤出点眼泪来,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李延庆牢记职责,不为所动,依旧沉着脸问道:“你所言是否句句属实?本官已派人去告官的户主那取证,若是你有半句虚言,即便你罪不至死,本官恐怕也难以保你性命。”
韦江当即高喝:“小的句句属实,绝无虚言,还望官人明察啊!”
李延庆对士兵摆了摆手:“先押下去,等候发落,带另一名囚犯上来。”
两名士兵当即将哭嚷着的韦江拖出了衙门。
“你们可记录好了?”李延庆转头看向右手边并派坐着的两名孔目官。
按照惯例,一名囚犯的供书需要誊抄两遍,一份上交,一份自留。
孔目官戴景放下笔:“回推官,已记录完毕。”
“很好。”李延庆点了点头,问道:“这通淮门旁,确有通济脚店?”
“通淮门旁确实是有这么一家通济脚店,目前已经歇业。”孔目官娄斌也将细毫搁到笔架上:“听闻那东家是江宁人氏,能从江宁府弄来好酒,故而在城中生意极好,下官也曾去那通济脚店吃过酒,不过觉得味道一般,便只去过一次,故并不认得这韦江。”
戴景出声附和:“下官也是,并不认得这韦江。”
李延庆再度问道:“那你们觉得这韦江的供词是否为实?”
戴景轻声回道:“下官觉得还算可信,家父自上月初起,就在全椒城外开设粥棚施粥,确实有不少如韦江这般给人做工的帮佣来吃粥,但究竟实情如何,还得看司马参军带回的证词。”
说罢,戴景又补上一句:“不过下官家中存粮现已告罄,粥铺也在十日前就已拆除。”
开粥棚,这戴家家底恐怕相当厚实,应该是怕周军上门征粮,故意开设粥棚掩人耳目......李延庆心中猜度着。
此时,士兵拖着第二名囚犯进到衙门内,李延庆与两名孔目官再度忙碌起来。
李延庆审讯速度极快,下午申时刚过,就已完成了二十余名囚犯的审讯。
这些囚犯都是清流县人,李延庆拿到供词,只等司徒毓拿回证词,两相对照,便可初步判刑结案。
李延庆本来也不想如此草率结案,但在目前人手不足、监狱爆满的情况下,也是无奈之举。
而且周朝新占滁州,朝廷一再强调要以仁政待民,李延庆认可朝廷的政策,将不少无辜或者轻罪的囚犯长久关押下去,并不符合仁政的理念。
这二十名囚犯大多是没有耕地的城市居民,城内百业凋零,这些人沦为失业人口,加之城内物价飞涨,这就导致他们无法购粮生存,迫不得已偷盗打劫。
李延庆现在头疼的是,这种类型的囚犯绝对不是少数,而且滁州城内此刻也许还有不少处于犯罪边缘的失业市民。
将这些囚犯施加刑罚并放出监狱后,该如何安置他们,又该如何杜绝此等犯罪?
推官衙门主房旁有两间本是卧室的耳房,李延庆审完囚犯后,进到左耳房,躺在床上小憩。
赵匡胤这厮很贴心嘛,连床都备好了......
望着透过纸窗的蒙蒙阳光,李延庆灵光乍现,突然想到了一个好法子:以工代赈。
原来的滁州州衙被烧毁,现在的临时州衙是一处豪宅,虽然排场足够,但却不够庄严,而且屋舍的布局也完全和衙门搭不上边,若是重建州衙,那便可以安排这些囚犯就业。
待到新州衙建好,滁州城内的各行各业估计也会初步恢复,届时这些囚犯们要找到工作也并不困难。
这主意不错,李延庆越想越觉得这法子靠谱。
但这法子必须得通过赵匡胤的认可,才有施行的可能。
正当李延庆起身,打算去找赵匡胤商量时,赵匡胤麾下的士兵却找上门来。
“李推官,太尉有事找你,请推官立刻随我等去见太尉。”
李延庆跟着士兵刚进入赵匡胤的公廨,身着绯色官袍的赵匡胤就笑着迎了上来:“李推官来得正好,快随我去迎马知州入城。”
“马知州回滁州城了?”李延庆随口问道。
“方才士兵来报,只有三里地了。”赵匡胤性子急,此刻已经走出了公廨。
李延庆跟着赵匡胤,在一众禁军士兵的簇拥下,从北门望泗门出城。
“太尉可知,这滁州城中一斗稻米市价几何?”李延庆与赵匡胤并辔而行,若无其事地问道。
“一斗约莫七十文。”赵匡胤扭头看了眼李延庆:“推官问这作甚?若是家中缺米,只管向某说一声,某立刻就叫士兵搬几车去推官家中,管够。”
李延庆提起马缰,拱手称谢:“那便多谢太尉了。”
赵匡胤咧嘴笑道:“这有何可谢?你乃是本州推官,若是让推官挨饿,某可无地自容。”
“听太尉这说法,咱们滁州城的存粮应该不少吧?”李延庆很想知道滁州城目前的家底。
“多倒是不多,但绝对够用。”赵匡胤转头看向前方大道:“那皇甫晖倒也是个妙人,他派人烧了州衙,却没有烧府库粮仓,某俘虏他后,问他为何不烧,你猜他是如何作答的?”
李延庆心中已有猜测,但还是配合着问道:“他为何不烧粮仓?”
“那皇甫晖虽说是三姓家奴,降过契丹南唐,却也心怀百姓,他说若是烧了粮仓,周军便会向滁州百姓征粮,届时滁州将会生灵涂炭,所以他才留下了府库粮仓,里边有滁州去岁征收的粮草钱财,某找来账簿一对照,甚至分文不少。”
听语气,赵匡胤对那皇甫晖甚至还有些淡淡的钦佩之意。
想不到这皇甫晖还有如此一桩壮举,李延庆对自己之前给皇甫晖“跳梁小丑”的评价而感到一丝羞愧。
心中思绪一闪,李延庆称赞道:“这位皇甫晖确实心怀百姓,倒也是位仁者。”
“他皇甫晖仁不仁,某不清楚,不过这粮仓确实对我军裨益极大,也保住了滁州百姓,某也向圣上呈报过此事,希望他能有个善终,可惜这皇甫晖刚进寿州大营就逝世了。”赵匡胤的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遗憾。
当初赵匡胤进攻清流关,还曾在这皇甫晖手上败过一阵,折损了好几百兵马。
对皇甫晖的用兵才能,赵匡胤也是完全认可的。
“皇甫将军骤然逝世,下官也深感遗憾。”李延庆接着说道:“不过既然滁州粮秣充足,下官却有个不情之请。”
“推官直言便是,若是有益于滁州,某绝对支持。”
赵匡胤已经看过推官衙门递上的二十余份供词,心中对李延庆的审案能力已然认可,虽然抱有成见,但两人目前可谓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将滁州治理好,得到朝廷的褒奖,才是最要紧的。
甚至,赵匡胤还有些期待李延庆能提出什么绝妙的法子。
李延庆开门见山:“下官想重建滁州衙门。”
“重建滁州衙门?”赵匡胤略带疑惑地问道:“重建衙门有什么用处?”
李延庆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徐徐说道:“太尉若是看过下官呈上的供词,就能知道,今日的二十名囚犯,大多曾是滁州城里的坊郭户,他们在城外没有耕地,只能靠着给人做帮佣讨口饭吃。
如今滁州城内百业凋零,这些帮佣们失去了工作和薪俸,只能坐吃山空,加之城内粮价高涨,有的人已经沦为了罪犯,其余人估计也即将成为罪犯,若是不加以救济,恐怕滁州将来会更加混乱。”
赵匡胤脑筋一时没能转过来:“此事某也略微听马知州说起过,但重建衙门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李延庆点醒道:“重建衙门需要工人,城中正好就有不少失去工作的坊郭户,州衙出粮,雇佣这些失去工作的坊郭户来做活,这样不就能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吗?”
赵匡胤也是一点就通,称赞道:“李推官此法确实不错,与朝廷灾年修筑河堤很是相似。”
第十二章 献殷勤
随着胯下坐骑上下摇晃,李延庆略做思忖后说道:“太尉这么一说倒也是,李相公前岁赴山东修筑河堤,正是征召灾民为民夫,并且拿山东各州县的府库存粮来给养灾民,确实就是以工代赈的做法。”
“以工代赈?”赵匡胤面露疑惑,旋即释然:“这词概括得好,其实朝廷一直都有用这以工代赈之法来救济遭遇洪灾的灾民,某在军中还听说,一些地方节度使会在灾年征召百姓修筑城墙护城河,同时散粮赈灾,某却不知变通,没想到在城中也能用这法子。”
其实赵匡胤之前压根就没怎么在意城中的失业人口,毕竟他没有仔细审讯过犯人,不清楚城中一些底层百姓的惨状。
“那太尉觉得下官重修州衙的法子如何?”李延庆已是胸有成竹,认定赵匡胤必然会采用自己的法子。
“这还用问?”赵匡胤哈哈笑道:“李推官此法当真妙极,某当然是鼎力支持。”
李延庆又提议道:“其实太尉还可借此良机加固城防,顺带将护城河深挖,毕竟滁州离江宁府仅有两日路程,多加防备总是好的......”
两人一路越聊越起劲,未多时便到了城外预定的迎接地点,并与返回滁州城的知州马崇祚顺利汇合。
赵匡胤向马知州节度介绍道:“这位便是昨日刚到滁州的李推官。”
马崇祚已是耳顺之年,两鬓斑白,身形有些佝偻,颤巍巍下了马,仔细打量了一阵李延庆,笑呵呵地说道:“李推官真乃少年英才,真叫老夫羡慕不已。”
这马崇祚年老体衰,下马都有些费劲,朝廷却派他来做滁州知州,这滁州可是抗击南唐的第一线,朝廷竟能放心得下?这马崇祚到底有何能耐?
李延庆心中思绪如雷,脸上露出恭谦的微笑,拱手道:“知州过誉了,下官初入官场,还要仰仗太尉与知州多加照拂。”
三人寒暄一番,便在一众士兵的簇拥下返回滁州城。
入了城,已近黄昏,三人兴致不减,干脆就在临时州衙里摆了桌酒宴。
吃完酒宴已是深夜,李延庆精神依旧饱满,返回家中,见隔壁司徒毓房中亮着灯,便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屋内,司徒毓正像一头筋疲力竭的二哈般瘫软在床上,听到敲门声,勉力抬起头:“谁啊?”
这小子今天看样子累得不轻,应该没偷懒...李延庆回道:“是我。”
“三郎啊。”司徒毓挣扎着起身,整了整凌乱的衣袍:“进来吧。”
李延庆推门而入:“司徒参军,今日的任务是否完成了?”
“当然完成了。”司徒毓无力地抬起手,指了指案上的一叠文书:“我将二十名罪犯的罪证一一查证,刚入城就去州衙寻你,却听说你出城去接马知州了,便先回来歇息了。”
“是么?”李延庆拿起桌上的文书略微翻看了一遍:“不错,看得出来你是用了心的,每一份罪证都写得很详细。”
司徒毓这小子,只要能认真起来,还是有些用的,不过就是要人督促......李延庆满意地放下文书,赞赏道:“辛苦你了。”
“今日可着实累坏我了。”司徒毓稍稍安心,躺倒回床上,慵懒地说道:“我现在只想一觉睡到明日正午。”
李延庆微微一笑:“那可不行,明日还得照旧,二十名囚犯的名册已经准备好,只等司徒参军去查证了额。”
司徒毓哀嚎着:“不是吧,李推官?使唤人也不能这么使唤啊,要是明日还像今日这般操劳,我恐怕是不能活着返回开封了。”
今日辰时出门,下午日暮而归,司徒毓今日骑着马、顶着烈日,在城外跑了一整天,大腿上的伤口再度沁出了血迹。
“少废话,我已经给那些囚犯找到了一条好出路,必须尽早给他们定罪,放他们出狱,如此才可还滁州一片祥和。”
李延庆也想过让其他人来分担下司徒毓的重任,可目前滁州城实在是找不到像司徒毓这般懂法的周朝官吏,本地人李延庆目前实在是信不过,怕他们包庇同乡。
没办法,李延庆这会也只能压榨下司徒毓的“剩余价值”了。
当然李延庆也不会让司徒四郎白干活,届时朝廷派官员来考核滁州政绩,自然会有司徒毓的一份功劳。
在复杂危险的滁州立下重大政绩,也许将会给司徒毓未来的仕途带来一片光明。
司徒毓认命了,将头埋进被子:“明白了,明日我还是卯时起床,三郎你把油灯熄了,我现在就睡。”
“好生休息。”李延庆从桌上拿起文书,吹灭油灯,走出屋,轻轻阖上了房门。
返回自己的房间,李延庆点起桌上的油灯,摊开司徒毓收集的二十分罪证,细细阅读起来。
今日审讯过的二十名罪犯,李延庆已经将他们的供状牢牢记在了脑海中。
此刻与罪证一一对照,竟然每一份都能对得上,而且大多是些偷鸡摸狗的小罪,完全不应该判死刑。
看样子,这二十名罪犯中应该没有惯犯,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可怜人罢了......李延庆不由有些感慨:也只有战争和动乱,才能将普通人成批地逼成罪犯。
而滁州在淮南十四州里,目前应该算得上是最安定的。
毕竟战事已过,治军的又是以严厉着称的赵匡胤,暂时也没出现乱兵纵横乡里、破坏生产的情况。
目前滁州城内出现大量失业市民,是因为赵匡胤与皇甫晖在城中进行过激烈巷战,并且在破城之后纵兵抢掠。
攻城之后士兵掠城,算得上是这时候的老传统了,毕竟军队基本由无业游民和罪犯组成,只有抢掠或者打赏才能维持他们的士气,赵匡胤即便身为殿前司都虞侯,也没办法阻止掠城的惨剧。
自己目前该做的,就是要降低滁州城里的犯罪率,帮滁州城尽早恢复安定,这也是自己身为滁州推官,目前唯一能力所能及的事情......李延庆收拢思绪,将桌上的文书收拢好,小心翼翼地放入抽屉之中。
走出房门,李延庆去往宅邸的前一进,找到了正在带队巡夜的李石。
两人来到第三进的一处小巧四角亭台。
李延庆找了张石凳坐下:“李石,今日是否有找到合适的厨子?”
“回郎君,属下去城中还在开门的牙侩铺打听过了,那人牙子一听在下的中原口音,当即就表示没有厨子和厨娘,属下花了点小钱,找了个本地人去问,那人牙子却改口称有的是厨子和厨娘,只要价钱合适,甚至能找到原来在正店干活的大厨。”
李石在牙侩铺遭遇了不公对待,现在心中还闷着一股气,故而说话的语气都带点冲。
“竟有这等事?”李延庆眉头微皱:“看样子这滁州本地人很不待见我们这些北方人呐。”
“是啊,属下虽然是郎君的亲卫,但却是穿着常服去的,说话也很是和气,可那人牙子却全然不给在下好脸色看。”
说罢,李石愤愤地咬了咬牙,他可是节度使府的护卫,曾经还是禁军精锐,在开封和宋城何曾招受过这等待遇?
而且李石认为,那人牙子瞧不起自己,那就是瞧不起自己背后的郎君,他现在就想带人把那牙侩铺给拆了,但未经郎君许可,暂时不敢动手。
李延庆却不以为意,劝慰道:“这事情倒也正常,说得难听点,咱们这叫侵略者,本地人不待见咱们,那是正常的,你可别记恨那人牙子。”
李石并非莽夫,加上一路上李延庆一直向护卫们灌输仁政的理念,此刻听了一番劝慰,迅速冷静下来:“在下晓得,郎君希望用仁政感化滁州,在下绝不会坏郎君的一片苦心。”
微凉夜风轻柔拂过,李延庆往后倾身,靠到石栏上:“滁州脱离我中原已有五十载,让当地百姓从心底里重新归顺中原绝非易事,我作为朝廷任命的推官,身负重任,你要监督好弟兄们,切莫惹出事端,平日里也尽量别出门,就在院里待着。”
“属下明白。”李石沉声道:“属下定会约束好弟兄们,绝不会惹出事端。”
李延庆扭头看向亭旁茂密幽暗的竹林:“至于厨子,你就别去找了,我来想办法。”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身穿官袍,精神抖擞走近推官衙门,两名孔目官皆已到齐。
戴景与娄斌共同上前,恭恭敬敬齐鞠躬:“推官。”
“嗯。”李延庆轻轻点头,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眼两名下属的眼神,却发觉两人的眼神中满是崇敬,与昨日相比,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昨天李延庆刚到推官衙门时,两名下属表面上虽然很是恭谦,但眼睛里偶尔会透出一丝丝轻视。
李延庆目光如炬,当然是一眼就能看穿,但并不是很在意,毕竟自己年纪轻轻就当了推官,被人看轻也在情理之中,只要用能力和手腕证明自己,这些轻视自然就会转化为十足的尊敬。
但现在是不是有些太快了?自己昨日虽然一连审讯了二十名囚犯,稍稍展现了一些能力,但这才一天时间,效果不应该如此显着啊!
李延庆心中略感好奇,抬脚走向公案:“今日公务繁重,还请两位继续协助本官审讯。”
两名孔目官对视一眼,旋即戴景追到李延庆身后,小声道:“推官,审讯之前下官还有一事请教。”
不用自己去问,他就送上门来了,这倒也好...李延庆转过头:“有什么尽管问。”
戴景语气极其恭敬:“敢问推官,我朝淮南道行营都部署李使相,可是推官的令尊。”
李延庆若无其事地反问:“是这么回事,怎么了?”
呵呵,原来是打探到我的家世了,怪不得态度突然来了个大转弯...李延庆心中滋味有些复杂,自己原来还打算用些手腕来折服两名下属,这下子准备的手段估计都派不上用场了。
“下官只是好奇,毕竟推官姓李,与李使相同姓,又如此年轻有为,下官一时便有了些猜测。”说着,戴景呈九十度鞠躬:“贸然求问,还请推官见谅。”
“无妨。”李延庆摆了摆手:“在滁州,我也就是一介推官罢了,我的家世还请两位莫要声张。”
两名孔目官齐齐应道:“下官谨遵吩咐。”
李延庆坐到公案后,抬头看了眼衙外高升的太阳:“时候不早了,开始今日的审讯。”
下午申时末,李延庆与两名孔目官,终于完成了对二十名囚犯的审讯。
今日审讯所花的时间比昨日要长不少,主要是在今日的二十名囚犯中,有三名囚犯是因为杀人而入狱,审讯这等囚犯花费了李延庆不少时间。
毕竟人命关天,李延庆需要清楚杀人犯作案时的每一个细节,以便心安理得地裁定其死刑。
翻看完孔目官写好的供状,李延庆见供状整好,对两名孔目官道:“今日辛苦两位了,早点回家休息,明日继续审讯。”
“下官并不累。”戴景露出一抹谄媚的笑容:“倒是推官身为朝廷命官,却日日如此操劳,下官以为,明日还是让下官代劳审讯,推官在一旁监督便好。”
李延庆不由问道:“哦,戴孔目还会审讯么?”
戴景当即回道:“家父曾经做过二十年的推司,下官耳濡目染,勉强称得上略知一二,若是推官不嫌弃,明日可以让下官试着审讯。”
“原来如此。”李延庆轻轻点头,婉拒道:“不过此事就无需孔目代劳了,我初任推官,想多积累些审案经验。”
李延庆感慨:这戴景既然懂得审讯,昨日却不说,这小子真是看人下菜碟。
另一名孔目官娄斌当即斥责戴景:“你那点审讯功底,就别在推官面前献丑了”
“娄孔目说得对,下官却是想越俎代庖了,还请推官见谅。”说着戴景抬手拍了自己一巴掌。
你两搁这演双簧呢?李延庆心中冷笑,嘴上却露出和熙的微笑:“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两位还是早点回家歇息。”
两人皆未动身,娄斌出声道:“听闻推官初至滁州,身边应该缺人照顾,下官家中有一厨娘,祖上是搬来滁州的开封人,故而精通开封菜式,若是推官有意,下官一会就将她送到推官府上。”
第十三章 没有一丝动摇
送厨娘?难道是自己府上走漏了风声?思绪纷呈中李延庆猜测到:想必那牙侩铺应该与娄家关系匪浅,所以娄斌才知道自己需要厨娘。
那这厨娘自己是要还是不要?
李延庆很快做出了决断,笑眯眯地看着娄斌:“本官离乡日久,确实有些怀念开封的味道。”
娄斌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下官明白。”
......
滁州城东门通淮门外五里,有一座精致小巧的江南庭院,乃是娄斌在滁州城外的住所。
庭院西北角,是一座琉璃瓦六角亭台,孔目官戴景坐在亭中石凳上,手握一杯美酒:“你给李推官送厨娘,就没想着搭两名漂亮侍女?他年轻气盛,正是渴望女色的年纪,厨娘不能贴身侍候他,唯有侍女才能得他欢心,并打探到机密。”
“事情不能急,我若贸然送上侍女,势必会引起他的警觉。”娄斌面露微笑:“再说了,我等又不是要与李推官为敌,打探机密并不要紧,送厨娘,更能让他明白我等的心意。”
戴景轻轻抿了口酒:“也是,届时李推官尝到熟悉的家乡菜式,总归能想起我等的善意。”
娄斌自信地笑了笑:“就是这么个道理,美女总归有玩腻的时候,而且那李推官何等出身,什么女子没有见过?送他美女,远不如送他厨娘。”
“你这主意确实妙极。”戴景放下酒盏,问道:“令尊目前对周朝是怎么个态度?家父对是否彻底投靠周朝,还有些许迟疑,江宁府那边刚传来消息,唐皇似乎有意出动禁军北上,寿州城也一直没有陷落,这周唐之战也许还会出现变数。”
“天下终究是要一统。”娄斌抬头望着亭外璀璨的星光:“家父和我都认为,终归是中原会胜出,只是周军目前的实力并不强于唐军太多,淮南之战定然会有变数,滁州也许不久便会重归唐军之手。”
听闻滁州有可能重归南唐,戴景丝毫不感到慌张,他们戴家在滁州树大根深,影响深远,占据滁州的无论是周朝还是南唐,都得仰仗他戴家提供的胥吏来治理滁州。
目前滁州州衙中的十二名胥吏,有两名姓戴,下边三个县衙,还有八名戴姓胥吏。
不过戴景孔目官的位置,在周军攻入滁州之前,是他父亲戴深的。
老谋深算的戴深不愿公然替周朝办事,便推出庶子戴景来接替他的位置,这样即便南唐反攻滁州后想清算戴家,戴深也可推出戴景来当替死鬼。
戴景甚至能够想象到,当唐军找上门来时,他会被父亲捆绑起来,送到唐军大营,父亲甚至还会当众怒斥自己:“都是这孽子私自投降伪周,我戴深早已将他赶出戴家,他与我戴家没有任何干系.....”
所以戴景也有私心,他此番既然得到了入州衙为孔目官的机会,那自然要好生利用一番,为自己谋求一条更好的出路。
戴景轻声问道:“若是局势有变,我等又该如何自处?”
“这就得靠那位李推官了,我等要尽力巴结他,让他给我等谋求个周朝官身,这样即便唐军反攻滁州,我等也可逃去开封谋生。”娄斌胸有成竹地说道:“送厨娘博取他的欢心,就是第一步。”
自从昨日夜里打探到李延庆是李重进之子,娄斌心中就酝酿出了一个完备的计划。
娄斌的情形和戴景差不多,也是娄家抛出的棋子,随时都有被抛弃的可能,为了未来,需要早作谋划。
戴景好奇地问道:“那第二步呢?”
“这第二步,便是献计。”娄斌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名单,放到戴景面前:“你抽空去拜访他们,将李推官的家世略微透露一点,不用太详细,一点点就行。”
戴景打开名单一看,当即就明白了戴景的意思,但却面露疑虑:“此计你不是向马知州提出过吗?那马崇祚可是以朝廷政策为借口,否决掉了。”
娄斌解释道:“这次咱们不走马知州的路子,我派人去打听过了,那马崇祚就一武散官,临危受命当的滁州知州,上边没人替他说话,这次咱们要投靠李推官,他不一样,上头有人。”
“原来如此。”戴景这下完全明白了,但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不过咱们为何不走那位赵太尉的路子?听说他在殿前司的职位可不低,又是周皇的幕府元从。”
“那赵太尉刚来滁州就大肆抓人,还要统统判处死刑,这般不通礼法的粗鄙武夫会在意咱们这些小吏吗?”娄斌对赵匡胤嗤之以鼻,却对李延庆交口称赞:
“而李推官就不一样了,他可是科举出身,过了明法试,虽然出身武家,却是十足的文人脾气,你瞧他刚来滁州,就顶撞了赵太尉,还要重审讯囚犯,以律定罪,只有这样尊礼守法的人,才能听得进我的计策。”
戴景边听边点头,待到娄斌说完,兴奋地说道:“而且这李推官之父乃是淮南道行营都部署,整个淮南都归他管制,只要李推官能向其父力荐你的计策,那就极有可能成事。”
“没错。”娄斌轻轻颔首:“不过此事却不能急,最好等到李推官主动向我等征求计策时,再呈上去,这样效果会更好。”
两人相顾一笑,举杯痛饮。
......
李石步入屋内:“郎君,娄家的厨娘到了。”
“带我去见她。”李延庆放下手中的证词,将其整理好放入抽屉内。
这些证词乃是司徒毓今日辛苦收集上来的,这会司徒毓像头死猪般趴在床上闷头大睡。
没过多久,李延庆便跟着李石来到了府上一间偏僻小院,见到了娄斌送来的厨娘。
厨娘身着靛蓝色的麻裙,身形矮胖,面容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太清晰。
看样子娄斌是真的送我厨娘,而不是美女...李延庆打量了厨娘一眼,问道:“你便是娄家派来的厨娘?该如何称呼。”
厨娘低头,操着一口熟练的开封口音:“奴家姓孟,家中排行第二。”
听声音,年纪应该也不小了...李延庆若有所思道:“孟二娘祖籍可是开封?”
孟二娘答道:“奴家祖籍开封,几年前家父带着奴家来到滁州,投靠了娄家,家父替娄家当佃农,奴家能烧一手开封菜式,娄家便收了奴家当厨娘。”
“原来如此。”李延庆轻轻点头:“今日起你就在这间厢房住下,负责给我府上五十多人做饭,人虽然略多,但你无需担心,明日起我会派两人协助你,食材我也会派人专门采购,你只管安心做饭便是。”
“奴家明白。”
见过厨娘,李延庆带着李石原路返回。
行走在细碎的石子路上,李石问道:“郎君,明日要派哪两个人去协助那孟二娘?我们这可都是男人,恐怕不太合适。”
“你们一帮大老爷们,有几个能下厨?这孟二娘是谁送来的,我就找谁要帮手,他娄斌不可能不给。”李延庆放缓步伐,感受着耳边轻柔的风,以及沙沙的竹响。
李石再度问道:“那这孟二娘是否有可能是娄斌派来的察子?属下是否应该派人盯着她?反正弟兄们大都很闲,有的是人手。”
“是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高,娄斌在知道我的身份后,应该没这个胆子来窥视我。”李延庆顿了顿,接着吩咐:“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明日起你安排两名机灵弟兄盯着点,但凡有异动,先拿下再说。”
李石点头应道:“是,属下明白。”
第二日一早,吃完一顿舒爽的河南样式的早餐,李延庆将司徒毓打发出门,便骑马赶赴推官衙门。
刚进门,娄斌就迎了上来:“推官,那孟二娘做的菜式,可还合胃口?”
李延庆瞥了他一眼:“虽然口味仍有不足,但菜式总归是对的。”
娄斌略显惊慌:“这孟二娘已是下官所知,滁州城内最会做开封菜式的厨娘了,若是推官仍不满意,还请给下官一点时间,下官......”
李延庆打断道:“无妨,你的心意我明白,这孟二娘本官很满意。”
“那下官便放心了。”娄斌稍稍心定,他还指望着李延庆能施以援手,万不敢让李延庆感到不满。
李延庆暗示道:“不过,本官府上现下有五十多号人,一个厨娘略显不够,长此以往,恐怕会累坏那孟二娘。”
娄斌当即表态:“下官明白,今日放衙,下官立刻就再派两名精通厨艺的厨娘去协助那孟二娘。”
“事不宜迟。”李延庆走向公案:“立刻开始今日的审讯。”
下午申时刚过,李延庆完成了今日的审讯工作,带着供状去往赵匡胤所在的公廨。
通报完毕,李延庆进入公廨,双手呈上供状:“这些是今日的供状,还请太尉过目。”
亲卫从李延庆手中接过供状,呈到赵匡胤案前。
赵匡胤拿起供状草草翻了一眼,便放下供状:“李推官,昨日你与某提过的以工代赈之法,某已和马知州商议过了,知州也认同你的法子,某已找人规划新州衙的草图,再有个十余日,应该便可开始动工。”
正常来说,设计州衙的草图不可能在十日之内完成,但皇甫晖的一把大火并未完全烧毁州衙,留下了地基和墙壁。
现在只需要照着断壁残垣重修一番,便可重建州衙,这就大大缩短了设计草图所需的工期。
这赵匡胤办事还挺快...李延庆拱手称赞:“太尉雷厉风行,下官不胜佩服。”
“军中一向如此,就讲究一个快。”赵匡胤起身来到李延庆身前:“今日审讯既已完成,推官可否随某再去一趟州狱?前两日定罪的囚犯,今日要一并施刑。”
“下官愿意随行。”李延庆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这些囚犯都是由他一一定罪,行刑他有责任在场监督。
两人在士兵的簇拥下来到州狱,赵匡胤临时组建的滁州马步院已经在州狱门口准备好了刑台。
四十名定罪囚犯中,共有三人因杀人抢掠被判处死刑,赵匡胤要当着滁州百姓的面,将他们处斩,以提升滁州衙门的威望。
来观刑的百姓很多,密密麻麻挤满了整条街道,一眼望不到头。
坐在高高的观刑台上,望着默然的围观人群,李延庆心中思绪万千:这滁州城平日里冷冷清清,看不到多少居民,想不到竟有如此多人在城中居住,人类果然是最坚强的生物,即便在动荡残酷的战争年代,仍然能顽强地生存下来,而正是因为这种顽强,人类才能成为这个大千世界的主宰......
“李推官。”
坐在李延庆不远处的知州马崇祚,打断了他的思绪。
“马知州。”李延庆从思绪中转醒,转头看向身着绯红官袍的马崇祚。
马崇祚微微低头,轻声问道:“李推官之前可曾见过处刑?”
“尚未见过。”李延庆摇了摇头。
马崇祚关切地说道:“处刑的场面会有些血腥,头一次见夜里也许会睡不着觉,李推官一会可以别过头去。”
“多谢知州提醒,下官会注意的。”
嘴巴上虽然这么说,李延庆却并不打算回避。
身处这等乱世,如何能逃避血腥场面?李延庆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在围观人群中,李延庆甚至还见到了不少,有家长陪伴的幼小的孩童。
这年头普通人没什么娱乐活动,去刑场观刑,甚至成为了普通人难得的娱乐,同时还能对小孩起到一定的教育和警示意义。
没多久,三名披头散发浑身污垢的死刑犯,在禁军精锐的严密押解下,被拖拽上了刑台。
监斩官乃是赵匡胤麾下小校王仁赡,按照规定,王仁赡必须向三名死刑犯问询冤屈,若有犯人喊冤,那行刑就得中止。
不过三名犯人早已伏法,并未有人喊冤。
随着王仁赡一声令下,三名死刑犯被一一压倒在刽子手刀下。
没过多久,处刑仪式便宣告终结。
李延庆亲眼看着三条人命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而且三人的死刑判决,正是出自他手。
那刀口喷射出的一蓬蓬鲜血,仿佛溅到了他的脸上、手上,他能够嗅到空气中弥漫的铁腥味。
但李延庆心中没有一丝动摇,亦没有一丝惊惧。
明日,他也许还会再度剥夺他人的性命。
第十四章 阴雨
观刑结束,已是黄昏,李延庆返回临时州衙,打算整理一下今日的供状,便回家歇息。
缓步进入衙门,见孔目官戴景还在公案后埋头办公,李延庆略感好奇:“已经放衙,戴孔目为何还在衙中?”
戴景抬起头,搁下手中细毫:“回推官,这几日一连审了六十名囚犯,下官想誊抄、整理一番证词,加以封存,以便日后查阅。”
不用吩咐就主动加班?这戴景还蛮勤奋的,放到后世,怕是个得资本家欢心、最合格的九九六社畜...在戴景身上,李延庆仿佛看到了不少原同事的影子,面露微笑:“原来如此,那本官就不打扰戴孔目了。”
戴景平静地低下头,提起笔继续苦干,心里却一阵抑制不住的狂喜:自己在衙门苦等近一个时辰,这番苦工总算没白费,还真等到了李推官,这下自己在推官心中应该能留下个勤勉的好印象......
李延庆将今日的二十份证词装进纸袋,刚想回家吃饭,赵匡胤的亲卫却跑来通知,说是有要事相商。
无奈,李延庆只好跟着亲卫赶赴赵匡胤的公廨。
刚进门,看见马知州也在,李延庆就晓得今日这事恐怕不小。
果不其然,赵匡胤的话印证了李延庆的猜测。
“窦仪被圣上任命为行在三司使,负责给养伐唐大军,两日之后,那新任的窦计相便要来滁州统计库藏以及粮草,并调往寿州大营。”
“那对咱们以工代赈的政策,可有影响?”知州马崇祚替李延庆提出了疑问。
赵匡胤面色有些阴沉:“当然有影响,钱和粮都被朝廷收走,我们靠什么赈济灾民?靠什么重修州衙?这以工代赈之法自然也是无法施行。”
本想在滁州干出一番政绩,捞一个经文纬武的美名,好尽快升任节度使统管一镇,这下却横道里杀出个窦仪,赵匡胤此刻有些心烦意乱。
马崇祚提出一计:“可否伪造一份账簿,咱们私下扣押一份库藏?”
李延庆摇了摇头:“难,我们人手短缺,难以在两日之内伪造一份账簿,而且那窦仪为官多年,很是精明,恐怕极难蒙蔽。”
窦仪此人李延庆是很有印象的,窦氏五龙之首,宋州节度判官窦侃的大哥,为官二十多载的官场老油条,自己今年参加的明法试,考题就是这窦仪出的。
今年的明法试既难又严苛,通过率极低,李延庆的两名同窗皆未能通过。
窥一斑而知全豹,可想而知,这位窦仪必然行峻言厉,极难应付。
赵匡胤一听,心情更加糟糕,但想起了一桩事,从公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李延庆:“对了,李推官,随驿马送来的不光有朝廷的告示,还有一封给你的信。”
李延庆接过信,看到了信封左下角的方形记号,晓得是父亲李重进的信,便将信收入怀中:“太尉、知州,咱们在此冥思苦想,一时半会恐怕也难想出什么法子来,今日时候不早,不如先各自回家休息,待到明日精力充沛再作商议。”
“也罢,都先回去吃好睡好,明日再说。”赵匡胤铁青着脸,第一个离开公廨。
马崇祚跟着起身,转头对李延庆和蔼地说道:“李推官,此地就数你最为机敏,你定能想出一个好点子。”
您也太高看我了,朝廷派窦仪这样的人来滁州,摆明了就是要将滁州多余的库存悉数拿走,肯定还会有不少精于财政的能吏随行,我这几斤几两,如何能蒙蔽他们呢?李延庆心中苦笑,嘴上还是回道:“下官尽力而为。”
走出临时州衙,望着突然阴云密布的天空,李延庆不由感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淮南的雨季应该也快要到了,届时连天阴雨,道路泥泞,重修州衙的工程估计也极难开展......
刚返回家中,一场暴雨就猛然来袭。
李延庆享用过晚饭,冲了个热水澡,披着宽松的洁白燕服,坐到书桌后,拆开了父亲寄来的信件。
信中提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关于寿州前线。
郭荣执意要筑土垒强攻寿州,目前已造成了近三万民夫的死伤,土垒虽然即将与寿州城墙齐平,但寿州已经下了一场大雨,未来恐怕阴雨连绵,土垒攻城的法子已然行不通。
李重进劝郭荣放弃强攻,只需围困寿州,静待城中粮尽自破,或者南唐派军北上救援,然后周军再围点打援。
可郭荣并不听劝谏,他不但不打算放弃攻城,反而还要彻底断绝南唐援军北上救援的路线,同时加大对寿州的攻城力度。
为此,郭荣计划派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帅军南下,配合滁州的赵匡胤、扬州的韩令坤,锁死长江沿岸,阻挠南唐援军北上,以彻底断绝南唐援军走陆路北上的路线。
不过这一策略目前尚未实施,李重进正在尽最大的努力劝谏郭荣。
第二件事则与新任行在三司使窦仪有关。
李重进得知窦仪选择滁州作为征调钱粮的首站后,动用关系,从吏部打探到了窦侃担任过的所有官职差遣,并在信件中加以注明。
“夔州录事参军、滑州掌书记、孟州掌书记、郓州判官、右谏议大夫、知制诰、翰林学士、知贡举,行在三司使。”
“咦?这窦仪为官二十多年,竟从来没担任过与财政相关的差遣?”李延庆略感惊讶。
那郭荣为何会任命窦仪为行在三司使?他是脑子抽了么?李谷不是在寿州大营吗?为何不任命李谷当行在三司使?
李延庆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不过管他郭荣怎么想的,既然这窦仪从未与财政打过交道,而且担任的大多是些文职类的差遣,那么他也许对财政一窍不通!”
李延庆回想起今日马崇祚提出的想法,心中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虚报库藏,蒙骗窦仪,截留库藏赈济滁州灾民!
打定主意,李延庆心情霎时好转起来,干脆起身推门,顺着长廊游览雨夜庭院。
暴雨此刻已经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拍打着院中的芭蕉与柳枝,李延庆本来不甚喜雨,但此刻心情好转,竟觉得这纷杂的滴答声别有一番韵味。
......
李重进望着营帐外的雨幕,心情就如同当前周军的现状:每况愈下。
今日周军本来计划趁着寿州守军士气下降,夜战攻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却破坏了周军的计划,用无数人命换来的土山,也会被这暴雨削掉一大层,明日再要攻城,又得耗费不少时间重新堆砌土山。
而且暴雨不光会破坏垒好的土山,对周军的营盘也是一大梦魇。
为了攻城,周军的营帐全都围绕寿州驻扎,地势相当低洼,暴雨袭来,营帐中定然会洼积雨水,这就会导致军中湿气蔓延、疫病横生,对周军士兵造成身体和心里上的双重打击。
同时,周军存储的军粮也会不可避免地受潮变质,对周军的后续作战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周军遭受多番打击,寿州城中的守军却会因为这场暴雨迎来喘息。
此消彼长之下,攻打寿州城的难度会急速上升。
营帐中就李重进与吴观两人,所以李重进毫不给郭荣面子,破口大骂:“郭荣这匹夫,竟一点劝都不听,简直就是着了魔!”
吴观看着主公暴怒的模样,却毫无劝慰的心思,他也清楚,自己的劝慰毫无作用,主公的心结,全都来自营中最大的那顶营帐。
劝慰虽然行不通,但好在吴观有李延庆寄来的信件。
李延庆刚到滁州的第一天夜里,就派出护卫持信赶往寿州报平安。
此刻,这封信就在吴观的手中,他摊开信纸:“滁州发来信件,三郎已经平安抵达滁州,刚进城就顶撞了赵匡胤,并且打算重审近两百名死刑罪犯。”
李重进面色稍霁:“三哥儿干得好,肯定是赵匡胤那厮急功近利,想用严刑峻法来治理滁州,被三哥儿抓到了破绽。”
吴观当即出言附和:“确实如此,那两百名囚犯大多罪不及死,赵匡胤却想悉数处斩以正视听,三郎聪慧敏捷,此番定能成事。”
李重进只开心了一刹那,脸色又再度变得阴沉:“三哥儿我还是放心的,但这都是细枝末节,最重要,还是要破城,或者劝郭荣放弃攻城。”
吴观提议道:“攻城已经持续多日,圣上想必也亲眼目睹了攻城之艰难,加之阴雨绵绵,相公此刻若是亲赴帐中劝谏,或许会有奇效。”
“权谏?这几日我还劝得少吗?那狗东西,一点都听不进去!”一提到劝谏,李重进立马气急败坏,连脏话都飙上了。
这也不怪李重进,实在是郭荣被愤怒蒙蔽了双眼。
南唐皇帝李璟在递上的降书自称唐朝皇帝,确实深深地刺痛了郭荣的自尊。
中原自唐之后的五个朝代,都自称继承唐祚,乃是一脉相承的正统王朝。
南唐虽然也自称李唐后裔,并对外自称唐朝,但在官方上,周朝从未认可过南边的邻居,一直以伪唐相称,两国之间也断绝了官方使节往来。
这次南唐递上降书,害怕周朝斩杀使者,甚至都不是派的正规使臣北上,而是派一名军中低级武将绕过淮南战场,送到徐州节度使,再转送到寿州大营。
而这降书开头,李璟就以唐朝皇帝自称,接下来更是满纸废话,南唐一丁点实际利益都不愿割舍,这让郭荣如何能接受?如何能平静?
所以郭荣才会不顾一切强攻寿州,甚至要加派军队南下,阻扰南唐禁军北上,彻底违背了当初李重进制定的围点打援方针。
李重进深知,即便周朝能够攻克寿州、濠州,乃至淮河下游的泗州、楚州,但只要南唐禁军主力一日还在,这淮南之战就永远不会结束。
毕竟南唐统共也就七十州,淮南十四州足占南唐国土的两成,南唐绝无可能在主力未损的情况下拱手让出淮南十四州。
所以,越早进行主力决战,就越有助于结束淮南战事。
而在野外进行大规模战略决战,周朝的禁军精锐绝没有输的道理。
这也是李延庆坚持围点打援的最主要原因,他明白周朝国力并不足以支撑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皇帝与自家主公的心思,吴观当然清楚,但他只是个小小的掌书记,无力改变局面,只好再度劝道:“相公,也许圣上心中已经动摇,只要相公再行劝谏,兴许就能事成。”
李重进闻言,皱着眉思忖再三,终于拿定了主意,缓缓从躺椅上站起身:“那我最后劝他一次,若是此次再不能成,那这淮南战事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郭荣立在大帐门口,仰头望着无边雨幕,面色很是阴沉。
内侍张守恩冒雨小跑到郭荣面前:“陛下,李使相求见。”
郭荣不假思索地说道:“不见。”
这些日子,李重进日日进谏,郭荣耳朵快听出老茧来了。
郭荣心里也明白,周军攻城受挫,加之连绵阴雨,往后再难攻克寿州城。
但身为帝王,一言九鼎,发布的诏令都是金口玉言,怎可轻易反悔?
收回成命,那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郭荣拉不下这个脸,那就只能命令周军继续强攻寿州城,甚至计划加派殿前军南下,在错误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身为皇帝,郭荣当然能对李重进说“不”。
内侍张守恩却委婉得多:“陛下连日操劳,正在小憩,李使相不妨在此等上片刻,待陛下转醒,咱家立刻通报陛下。”
听到这番说辞,李重进也明白,今日是见不到郭荣了。
“哼。”李重进冷哼一身,拂袖离开了重兵守卫的行在。
望着李重进消失在烟雨中的宽阔背影,张守恩不由心想:若是王枢相或者赵太尉在此,也许还能劝说陛下罢兵,不过这两人此刻都不在营中啊......
李重进返回营房躺下休息,却焦心如焚,怎么都合不上眼,干脆起身披甲,带着几名亲兵巡视大营。
在巡视路上,李重进碰巧撞见了宰相范质。
第十五章 无中生有
李重进看不透范质。
范质为官几十载,从一介刺史州推官,当到了本朝首相,却既不求财,也不求权。
住在开封城左二厢的老破小院里,每月拿到的三百贯薪俸,扣除生活必需之外,全都散给了穷人,除了几身官袍,从来不穿丝织衣物。
范府除了一名看门的老仆、一名做饭的婆子,府上再无其他佣人;身为宰相,既不收受贿赂,也不让家属经商,除了薪俸没有一文钱额外入账,每日吃的也都是粗茶淡饭。
范质在官场中从来不结党营私,对权位好像没有一点追求,却从未犯过任何差错,官升得极快,好像不经意间就成了首相。
李重进一直想不明白:不求钱,不求权,甚至还不求名,这范质为何要当官?又是如何成为首相的?
无欲无求,要么是佛陀要么是圣人,但李重进并不相信世间真有佛陀或者圣人,那些东西只存在于信徒的心中。
李重进坚信,范质为官定然有所求,只是他看不透。
范质就好似一座云缭雾绕的幽静深谷,李重进对他甚至心怀一丝丝惧意。
看不透,就会惧。
所以除了必要的公务外,李重进从来不与范质打交道,他不喜欢和看不透的人来往。
次相李谷求财、太常少卿冯吉求权,副枢密使王朴求名、枢密使魏仁浦啥都想要。
李重进自认为看得很透彻,所以也不惧与这等人往来。
此刻,李重进披着沉重甲胄,领着一帮亲兵在营中巡视,却在两帐之间的一条狭窄过道上,撞见了身着紫色官袍的范质。
范质右手撑一把油纸伞,萧瑟地立在道旁,眼睛眯成两道细缝:“李使相雨夜巡营,真乃将帅之楷模。”
“范相公过誉了。”李重进双手抱拳,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便拔腿离去。
经过范质身边时,李重进的右手不小心撞到了范质的左手,察觉到范质往自己手心塞了个纸球。
李重进并未声张,捏紧手中的纸球,静默着朝前行去。
草草将营帐巡视一通,叮嘱士兵们注意排水防湿,李重进返回了自己的营房。
亲卫帮自己脱下甲胄后,李重进立刻打发亲卫离开。
摊开手心,淡黄色的纸团已被汗水和雨水浸透。
李重进将纸团放到桌上,抽出椅子坐下,小心翼翼地摊开。
纸团虽然被浸泡得皱巴巴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但李重进还是能看清楚纸上六个力透纸背的小楷:劝圣上去濠州。
劝郭荣去濠州?范质这是何意?
李重进愣住了,一时间没想明白。
“濠州,濠州...”李重进站起身,走到钉着地图的木板前。
濠州位于寿州往东一百三十里,与寿州一样,都是南唐在淮河南岸费劲人力物力打造的坚城,城中守将是郭廷谓,率领万余守军,将濠州营造得固若金汤。
早在今年一月末,李重进刚攻入淮南,就派出三万禁军围困濠州,三月时这支禁军被郭荣调回寿州大营,参与对寿州的总攻。
目前在濠州城外牵制濠州守军的,乃是徐州武宁节度使武行德,他目前兼任濠州城下都部署,领万余杂牌州军,对外号称五万精锐,在濠州城左近虚张声势。
范质莫非是以为寿州坚城难下,希望我劝陛下去攻濠州么?
李重进不由轻蔑一笑:“呵,范质虽然官居宰相,却完全不知兵,寿州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这濠州难道就是好捏的软柿子么?”
据从濠州城下归来的禁军同僚透露,濠州守将郭廷谓全然不理会周军的挑衅。
无论周军士兵在城下将南唐的几代皇帝如何臭骂,对郭廷谓的母亲使用何等下流可痞的脏话,周军甚至还刨了郭廷谓的祖坟,用枪挑着郭家祖宗的尸骨在城外晃悠,郭廷谓却始终不予理会,坚决不派一兵一卒出城迎战。
但只要周军士卒靠近护城河,郭廷谓就是一阵箭雨伺候。
在濠州城下,周军除了几百具友军的尸体,以及一些郭家祖宗的遗骸,啥都没捞着。
李重进当时就感慨:这郭廷谓虽然年岁不长,但很是老成持重,濠州城的城防建设又不逊于寿州,攻克难度一点也不亚于寿州。
一念至此,李重进将手中纸条搓揉一番,丢向书案旁的纸篓。
看着纸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李重进再度愣住了:不对,范质应该不是如此浅薄之人,濠州难下,他应该是明白的,他让我劝郭荣去濠州,意思应该不是去攻打濠州......
那范质到底是何用意?
李重进思来想去,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范质今日应该也是在视察营帐,他必然看到了雨水对士气的恶劣影响,明白强攻寿州并无出路,只能徒增死伤,但郭荣却还在气头上,明日势必还会冒雨强攻寿州城......
但只要郭荣去了濠州,这寿州大营就是我李重进说了算,即便郭荣再命令我强攻寿州城,我完全可以指挥军队假模假样地攻城,或者找各种借口,拖延攻城,唯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住我军的士气.......
李重进在不大的营帐里走了足有十圈,坐回到椅上,自言自语道:“范质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范质到底是何用意,自己的猜测是否与他相符,李重进已经不想去追究了。
但毫无疑问,范质的这张“劝陛下去濠州”的小纸条,给了李重进灵感,让他想出了一个可以拯救目前危局的办法。
他郭荣不就是生气放不下面子,不愿收回成命吗?那我李重进就给他个台阶下。
李重进抽出一张崭新的白纸,磨墨提笔,用半生不熟的书法,洋洋洒洒写就了一篇百字谏书。
......
大帐之中,郭荣双手抱肘,凝视着淮南地图。
十四座加粗的城池名号,已有七座打上了代表周朝的红圈:滁州、扬州、泰州、光州、黄州、舒州、庐州。
但这七州,俱是南唐疏于防守的内地州,位于南唐边境的四座坚城,寿州、濠州、泗州、楚州,依然被南唐牢牢把守着,而且毫无破城的迹象。
周军攻入淮南的十几万大军,大多分散在寿州至泰州的六百里漫长战线上,深入滁州、扬州、泰州的数万禁军精锐,随时有被南唐截断后路并包围的风险。
郭荣此刻很后悔,若是自己当初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不下达强攻寿州的诏令,不让赵匡胤、韩令坤领军攻入淮南腹地,而是听从李重进围点打援的既定方针,以重兵围困寿州和濠州,静待南唐援军上钩,周军的处境也许不会像如今这般尴尬。
自己当初是出于什么想法,让赵匡胤他们领军南下?
郭荣不由反思:是了,当时自己麾下大军聚集在淮河沿线,并未深入淮南腹地,是那李璟派使者来羞辱自己,自己以为那李璟没有品尝到痛楚,所以才会派赵匡胤、韩令坤南下,给李璟个深刻教训,让他乖乖投降......
可现在想来,自己虽然是拿下了滁州、扬州和泰州这样的腹地,兵锋离李璟的项上人头只隔着一道长江,但却苦于没有水军,无法渡江攻击江宁府,而若是伪唐的禁军北上,自己又该如何防守这漫长的战线?
江宁府那边已经传来了密报,李璟正在组织禁军北上救援,估计此月伪唐禁军便会渡江北上,仅凭赵匡胤和韩令坤那点兵马,估计是挡不住伪唐精锐的......
但我大周占据的领土,绝无丢掉的道理!郭荣神情一肃,当即高喝:“来人,去凤台县召张永德来!”
入淮南腹地攻城掠地的,大多是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的骑兵部队,如韩令坤麾下的侍卫马军,以及赵匡胤麾下的五千殿前司铁骑军。
目前李重进统帅侍卫步兵围困寿州城,张永德则统帅殿前司控鹤军,在寿州以北的凤台县,驻守周军最重要的下蔡浮桥。
控鹤军乃是殿前司最精锐的步兵部队,目前共有四个军两万余人。
周朝以前,控鹤军乃是雷打不动的皇家亲卫,人数通常只有五千上下,直接负责皇宫与皇室的安危。
到周朝,经过先帝郭威的改组,控鹤军从侍卫亲军中独立出来,并入新成立的殿前司中,人数大为扩充,职责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从皇家亲卫,转化成了一支负责野战的精锐部队。
郭荣召张永德来,是想让张永德领一半控鹤军南下,支援滁州和扬州两地的守军,并统管长江沿岸战事。
发出命令后,心底疲倦袭来,郭荣斜靠在御榻上小憩,没多久就陷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内侍张守恩的轻言细语将郭荣从沉睡中唤醒:“陛下。”
郭荣睁开眼,睡眼惺忪地问道:“是张永德到了吗?”
张守恩递上一块温热的湿毛巾:“并非张使相到了。”
郭荣接过热毛巾,擦了擦冒油的脸颊和眼角的脏物:“那是何事?”
“是李使相...”
张守恩话还没说完,郭荣停下手头的动作:“不见,让他回去。”
“陛下,李使相并非觐见,而是递上了一份...”张守恩想着从李重进手中接过的那张像是奏章,但又不是奏章的纸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
是的,李重进并未走正规途径上谏书,而是通过内侍张守恩,呈上了一张非常不正规的纸片。
“递上了一份什么?”郭荣刚刚睡醒,很是不耐烦。
“一张纸片。”说着,张守恩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片,双手奉上:“李使相交给奴婢时,就是折好的。”
这李重进,见不到朕,就搞这些名堂...郭荣有些想笑,将毛巾随手丢到一旁,从张守恩手中接过纸片,摊开随意看了一眼。
嗯?有点意思...看了第一眼,郭荣耐着性子,忍受着李重进“游龙走凤”般的书法,将整篇谏书仔细看完。
在谏书中,李重进提出了一条计策:
周军围困寿州已足有两月,在这两个月里,寿州城与南唐其余地区完全断绝了音讯,就连城中飞出的每一只鸟,都被周军悉数射落。
所以,周军完全可以对外宣称,寿州城已被攻克,守军被周军全歼,守将刘仁赡领着全家自焚而亡。
为了配合这条假消息,皇帝郭荣需要亲领一部分禁军沿淮河东进,包围濠州,并向濠州城里射发宣传文书,声称寿州已破。
届时,濠州守将郭廷谓看到周军士气旺盛、军容严整,还有皇帝郭荣亲至,也许就会中计上当,献城投降。
再不济,这条假消息也能严重打击濠州守军的士气,周军再辅以猛攻,也许短时间内就能拿下濠州城。
等拿下濠州城,郭荣再领兵重回寿州城下,向寿州守军亮出郭廷谓,或者郭廷谓的人头,打击寿州守军的士气,并一举攻克寿州城。
读完谏书,郭荣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这李重进,总能给朕想出些新花样来,前次的围点打援,这次的无中生有,都是妙极啊。”
张守恩适时地装蠢:“陛下,何谓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嘛,出自三十六计,通俗点讲,就是将没有的说成有的,以欺骗敌军。”郭荣伸手弹了弹纸片:“此次李重进提出的计策,就是对外宣称寿州城已破,以此欺骗伪唐,削弱伪唐的士气。”
“哦,这就是无中生有啊,奴婢还是头一次听说。”张守恩低声惊呼:“想来是极精妙的计策。”
“妙,很妙。”郭荣认真盯着眼前的纸片,他已然对李重进提出的计策感到心动。
李重进的这一计策,精妙在既提出了一条具有可实施性的方案,又给了郭荣台阶下,周军可以名正言顺地停止对寿州的强攻,而且还不会伤及郭荣宝贵的脸面。
“张守恩。”郭荣迫不及待,想要立刻将这“无中生有”付诸实施。
“奴婢在。”
“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陛下,现在是亥时四刻。”
放到后世,就是夜里十点钟。
亥时四刻,应该还来得及...郭荣略一思忖,吩咐道:“马上召范质与魏仁浦来,还有李重进也一并召来。”
“是。”
第十六章 有中生无
政治从来都是妥协的艺术,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郭荣看来,自己麾下的伐唐大军缺粮少钱,自然就要从各地州县征用。
即便刚收复的淮南七州皆遭遇了兵灾,百姓仓禀皆不丰足,而且错过了春种,夏粮也很成问题。
在三月初,郭荣对新收复的七州颁布了诏令,严令各州驻军和官员不得惊扰百姓,并免除七州百姓除了夏秋两税外的一应苛捐杂税。
而且为了笼络七州人心,郭荣甚至不就地征召百姓强攻寿州,而是从周朝腹地调民夫来参与攻城。
在派窦仪去淮南七州征收钱粮之前,郭荣早就派出了御史台的十几名御史,赶赴河南山东各州县征调粮米。
这些御史在去年的限佛新政中立下大功,郭荣对他们期待颇高。
只是这些御史至今成效不显,从各州县运来的粮米远赶不上周军消耗的速度。
所以不得已之下,郭荣只能委任窦仪为行在三司使,赴新收复的淮南七州征调钱粮。
相比十几万伐唐精锐的安危,这七州百姓的温饱,自是不值一提。
皇帝作为政治首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做取舍,郭荣未做过多思索,就认定伐唐大军是天平两端更重要的一端,并舍弃了自己先前定下的仁政策略。
而在李延庆、赵匡胤和马崇祚三位滁州主官看来,滁州百姓的温饱却更加重要些。
三位主官也很清楚,从国家层面考虑,伐唐大军的重要性,必然远超滁州这一州百姓。
但三位主官的政绩,又与滁州百姓息息相关。
若是三位主官服从朝廷的诏令,将滁州府库中的钱粮一并上交,那便会失去救济滁州灾民的物资。
这就会导致城中罪犯飙升,州狱人满为患,州境动荡不堪。
待到六月夏税时,中央的官员下来考核政绩,滁州官场自然没法交出一份出彩的答卷。
在其位,谋其事,三位主官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政绩。
为求心安,三位主官在思考如何蒙骗窦仪时,甚至会想出各种借口,来确保自己欺君罔上行为的合理性。
譬如自己是为了滁州百姓的温饱,才不得不截留粮米;朝廷下辖一百多军州,滁州就三个县,地狭民少,府库中粮米相比周军的消耗,只是九牛一毛,少了滁州这点粮米,并不会妨事......
第二日上午,李延庆刚到临时州衙,还没开始审案,就被赵匡胤叫了过去。
滁州城三位主官围坐在一张方桌旁,集思广益。
赵匡胤官阶最高,首先开口:“昨日没能拿出个法子来,两位今日可想出了什么好法子?”
在三人中,赵匡胤是最渴求政绩的。
赵匡胤此番南下,郭荣没有给他安排什么好差遣,围寿州没他的份,打扬州也没他的份,只是领着五千铁骑军击败了皇甫晖,拿下了清流关和滁州城。
皇甫晖一把老骨头了,还是中原降将,手下几千杂牌州军,击败他,算不上什么大功。
滁州城,一座周长不过七里的蕞尔小城,拿下它,也算不上多少功绩,韩令坤攻下的扬州城,周长可足有三十三里,算面积,一座扬州城抵得上二十几座滁州城。
既然武功不显,那赵匡胤只能退而求其次,追求点文治。
知州马崇祚并不出声,而是扭头看了眼李延庆。
在三人中,马崇祚是最不在意政绩的,他都六十好几的人了,处于告老还乡的边缘,再多政绩也没法升官,但也不会拒绝送到手的政绩。
毕竟功绩能够荫补后代,而且还能提高自己的退休待遇和去世的规制。
这时候官员告老还乡,一般会官升一到三级,并获得对应的薪俸,升多少级,取决于官员告老前立下多少功绩。
而官员去世之后,朝廷还会追赠官阶,这与官员生前立下的功绩息息相关。
这两项待遇,决定了马崇祚往后人生的生活水平,以及身后名誉,他还是想追求一番的。
李延庆低声咳了咳,徐徐说道:“下官以为,昨日马知州说的那个法子,就很好。”
“马知州的法子?”赵匡胤面露疑惑,问道:“你说的可是伪造账簿?”
李延庆回道:“是,却不完全是。”
赵匡胤脸上疑惑更甚:“可你昨日不是不认可马知州的法子么?而且咱们滁州人手短缺,短时间内难以伪造账簿,那窦仪也确实为官老成,极难蒙骗。”
马崇祚也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李延庆,仿佛在说:你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李延庆嘴角微微一笑:“将账簿誊抄一份后好生保存,然后将原本的账簿烧掉,窦侍郎来了,就借口账簿早已随着州衙被皇甫晖烧毁,府库里的钱粮搬走咱们需要的部分,剩下的就留给窦侍郎。”
“将账簿烧了?”赵匡胤轻轻一愣:“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李延庆语气笃定。
赵匡胤闻言陷入沉思:确实,烧掉账簿,就无需伪造账簿,人手短缺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但是烧掉账簿,真的能蒙骗窦仪吗?
马崇祚替赵匡胤提出了疑问:“李推官,照你昨日所言,这窦侍郎可绝非等闲之辈,这么简单的伎俩,当真能骗过他?”
“窦侍郎此人虽然为官多载,而且行峻言厉极难对付,但他却有一个最要命的缺陷。”李延庆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片,摆到桌上:“那就是他从未任过有关财务的差遣。”
赵匡胤连忙拿起纸片,仔细看过,点头附和:“确实如此。”
说罢,赵匡胤将纸片又递给马崇祚。
马崇祚接过纸片看了一眼,笑呵呵道:“既然如此,那么只要咱们做得天衣无缝,想必这窦仪就瞧不出什么破绽来。”
李延庆伸出右手食指,轻敲桌面:“窦仪并不要紧,但是他此行定然会有不少三司的能吏随行,要瞒过这些能吏,最为困难。”
“那咱们该如何行事?”赵匡胤已经完全信服李延庆的能力,下意识地征求李延庆的建议。
“说来倒也不难。”李延庆望向赵匡胤:“滁州守军中,可有太尉的心腹?人手多不多?”
“有。”赵匡胤答得很是简略,他不愿意透露太多。
如果赵匡胤没有可用的心腹,李延庆手下倒有五十几号可靠人手。
不过见赵匡胤答得很是利索,李延庆也不再越俎代庖,继续说道:
“那此事就由太尉负责,先在城外寻一处隐蔽的宅邸或者仓库,今日深夜,太尉派心腹将城内府库中的存粮运到城外藏匿,一路上不可让任何闲杂人等瞧见,账簿现在就由下官誊抄并烧毁,如此便大功告成。”
李延庆的法子,简单又高效,这时代通信十分不便,朝廷压根就不清楚滁州到底有多少存粮,只要滁州几位主官能够“沆瀣一气”,完全可以蒙蔽朝廷。
赵匡胤仔细思忖一番,感觉并无问题,便点了点头:“那就照李推官的法子行事,账簿一会某就派人送给你。”
商议妥当,赵匡胤当即离去,账簿并不在州衙之中,他需要回家取账簿。
见赵匡胤匆匆离去,李延庆与知州马崇祚结伴离开公廨。
途径一处寂静的长廊,李延庆开口问道:“马知州,此事不用通知高判官么?说起来,高判官何时才会返回滁州?”
李延庆当初还有些中意高锡,这位敢于两度谏匦上书的狂人。
只是高锡在第二次谏匦上书之后,很快就被任命为蔡州推官,李延庆也只好放下招揽高锡的计划。
前几日得知自己将与高锡同在滁州为官,李延庆霎时就觉得自己与还真是高锡是有缘。
可进了滁州城,李延庆才晓得高锡去滁州城南边的全椒县巡视,暂时无缘会见,心中不免有些小小的遗憾。
如今,李延庆到滁州都第四天了,高锡却还没返回滁州。
这就让李延庆心生疑窦:这高锡不是滁州判官吗?为何一连四日都不在滁州城中?他去全椒县究竟所为何事?
“高判官他身怀要务,兴许还要过几日才能返城,老夫会派人去知会他一声,想来他也会接受咱们的法子。”马崇祚佝偻着身子,背着手:“至于这要务,倒也不是什么机密。”
停下脚步,马崇祚望着廊外半亩方塘:“你的推官衙门中,有一个叫戴景的孔目官吧?”
“确有此人。”李延庆跟着停下脚步,顺着马崇祚的视线望去,池塘中,几朵淡粉色的荷花花苞亭亭玉立。
“那戴景不过是戴家的一名不受重视的庶子,此月才成为孔目官,之前,推官衙门的孔目官一直都是戴深,现下那戴深就住在全椒县。”
马崇祚说得很是简略,其中蕴含的信息却不少。
能在州衙世代为孔目官,那戴家必然是本地的高门大户,想来是那戴深不愿为周朝做事,但又害怕周朝的兵锋,不愿将周朝得罪得太死,所以就派出戴景这么个庶子来接任孔目官,若是以后南唐再攻回滁州,戴深只要将戴景丢出来顶罪即可,反正在大家族里,戴景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庶子......
李延庆不免有些感慨:战争时代首鼠两端、左右摇摆,就是戴家这种地方大族的生存之道,戴景身为庶子,只能沦为家族随时都可抛弃的棋子,这种命运着实有些可悲......
一念至此,李延庆双手撑在回廊的栏杆上:“那高判官去全椒县,是要去请戴深出仕么?”
李延庆心道:想必那戴家在滁州影响极大,若是戴深能够重回州衙,也许就会带动不少已经遁形的胥吏返回州衙。
“请戴深回州衙,只是一方面,全椒县左近,还有不少本地大族,高判官此行便是要去一一拜访。”马崇祚双眼微眯,感慨道:
“缺少这些地方大族的支持,咱们出了滁州城,就是两眼一抹黑,连三县有多少人丁都不清楚,有多少耕地也没个准数,等到六月夏税,怕是一千石粮都收不上来,老夫前阵子去了来安县巡视,也拜访了不少地方大族,不过收效甚微啊。”
滁州知州之位,能落到马崇祚这般即将退休的老将头上,实在是朝中没什么现任高官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马崇祚临危受命,也知道自己此行艰难,但这艰难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李延庆能够听出马知州的无奈与困顿,但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好温言劝慰:“知州,滁州被南朝统治几十载,初归中原,难免有些不适应,只要我军在淮南继续取胜,不消两月,这些所谓的地方豪强,也会对知州卑躬屈膝,任由知州差使。”
周军真的能够在淮南继续保持高歌猛进吗?李延庆心里是不太相信的,若当真如此,历史上的淮南之战就不会持续到显德五年。
说到底,滁州这些地方大族不愿信任周朝,实在是周朝在对战南唐时,并未表现出压倒性的战力。
虽说两个多月就攻克了七个州,但明眼人都能清楚,周军主力仍旧钝兵于寿州城下,周朝对南唐并未呈一面倒的碾压态势,战争并不会马上完结。
微风拂面,马崇祚伸手理了理略有散乱的苍白鬓角:“你说得不无道理,咱们也只能静待寿州捷报了。”
捷报真的会存在吗?李延庆当然是不信的。
劝慰好马崇祚后,李延庆便返回了自己的推官衙门,继续审讯囚犯。
过了一阵,赵匡胤派人送来了账簿,李延庆便将审案的任务交给了曾经自告奋勇的戴景,自己一边誊抄账簿,一边监督戴景审案。
这让戴景好一阵兴奋,他还以为是自己先前的故作勤勉,换来了李推官的青眼有加。
所以戴景铆足了劲审讯罪犯,一个下午就完成了对二十名罪犯的审讯。
然后寿州的“捷报”,还真的就来了。
周军攻克寿州城,守将刘仁赡自焚而亡的大捷报,通过驿马五百里加急,今日傍晚,就送到了滁州衙门。
第十七章 欲骗敌军,先骗友军
“今日成果如何?”李延庆伸出筷子,从盘中夹起一小块炙烤兔肉。
司徒毓坐在李延庆对面,有气无力地扒着饭:“还能怎样?”
此时正值晚餐时间,两人一个刚从衙门里回来,一个刚从城外归来,正好凑到一起吃饭。
平日里,司徒毓还算注重餐桌礼节,可今日他实在是又累又饿,一回来就见到一桌熟悉的家乡美味,实在是顾不上那么多了。
“二十名罪犯的证词都拿到了?”李延庆略感惊讶,今天他安排司徒毓去调查的囚犯们,犯罪地点离滁州城都有点距离。
司徒毓有点噎住了,停下碗筷,喝了口淡茶:“没有,就拿到了十五人的证词,眼见天将黑我也只好回城,剩下的明日再说吧。”
李延庆抬头瞧了司徒毓一眼:“那就顺延到明日。”
“嗯?”司徒毓警觉地挑了挑眉:“你今日怎么如此好相与?”
李延庆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看你这几天并未偷懒,通融一番,未尝不可。”
“这样啊。”司徒勉勉强强相信了李延庆的好意。
“嗯,本来我想安排你休沐一天,不过州衙人手实在短缺,你又没什么别的公务...”
司徒毓是滁州司法参军,执掌州狱以及刑罚,但是这两样职权目前都被赵匡胤设立的临时军巡院拿走了。
即便司徒毓不帮李延庆去搜集罪证,去了衙门里,也无事可做,赵匡胤甚至没有给司徒毓安排胥吏做帮手。
李延庆话音未落,司徒毓就忙不迭地点头:“我明白,明日我会继续,而且这事也不算枯燥,这几日我可是看遍了滁州的山山水水,比开封美太多。”
滁州山川秀丽,若是不被公务所扰,李延庆其实也很想出城踏青游猎,最近公务繁忙,加之缺少场地,他有些日子没碰弓箭了。
看起来这几日司徒毓成长不少啊,不光勤勉上进了,心境也有所成长,嗯,未来可期,不枉我带他来淮南一趟...李延庆刚想开口鼓励司徒毓几句,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三声轻敲后,门外传来李石浑厚的嗓音:“郎君,赵匡胤派人来找你。”
“我这就来。”说着,李延庆放下手中碗筷,对司徒毓说道:“你先吃着,我去去就回。”
望着李延庆匆匆离去的背影,司徒毓扒了口米饭,暗暗想到:这么晚了那赵匡胤还派人来找三郎,莫不成是什么要紧公务?李家与赵家不是关系很差吗?这几日怎么没听说三郎与赵匡胤爆发什么矛盾?有点不对劲......
李延庆跟着李石来到府中的会客厅,厅内坐着一名魁梧健壮的黑脸军汉。
见李延庆进来,大汉连忙起身,低头拱手:“下官见过李推官。”
这大汉的口音,和楚昭辅的很像啊...李延庆点了点头:“壮士如何称呼?”
大汉应声回道:“某乃太尉麾下都头,王仁赡。”
王仁赡?那不就是当初与赵普、楚昭辅共同入京,最后投靠了赵匡胤的家伙么?就是你啊?李延庆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两眼王仁赡,心中感慨:看起来孔武有力,面像沉稳,应该是个有能耐的人才,啧啧,却被赵匡胤招募了过去......
收拢思绪,李延庆再度问道:“不知太尉派王都头来,所为何事?”
大汉沉声道:“回推官,并非太尉有命,而是寿州行在传来大捷。”
“寿州大捷?”李延庆面露疑惑:“难不成,是寿州城破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李延庆心里却是一万个不相信:不会吧,若是寿州城破了,那淮南之战基本就可以宣告周朝的胜利,但这可能吗?寿州城要是这么容易就被周军攻克,历史上的淮南之战,又怎会打到显德五年?
李延庆虽然知道淮南之战历史上持续到了显德五年,但并不清楚历史上寿州城破的具体时间,认为寿州城不应该如此早就被周军攻克。
“正是如此,朝廷今日传来捷报,寿州城已于昨夜被我军一举攻克。”谈及捷报,王仁赡严肃的脸上露出喜色,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激动。
但凡懂点军事的人,都清楚攻克寿州城对周朝的重大意义。
如果寿州被周军攻克,南唐就会丢掉在淮河南岸最坚固的前沿坚城,柔弱的淮南腹地将会完全暴露在周军面前。
而周军深入淮南的数万大军,将不会再有被截断后路的风险。
寿州城对南唐边防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函谷关对秦国的重要性。
这座坚城的丢失,将会沉重打击南唐军队的士气,会使周朝在淮南各地的军队士气大振,对战局的影响不可估量。
这...李延庆来不及整理心中情绪,急切地问道:“寿州城当真被我军攻克了?”
虽说仍旧未完全相信寿州城已破,但既然有朝廷的捷报,那想必就是板上钉钉的大捷,由不得李延庆不相信。
李延庆不由想到: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穿越,历史的时间线发生了变动呢?
若是寿州城破,那滁州面临的大多数问题都将迎刃而解,缺少胥吏、大族不服、粮食短缺...这些都不是事!
李延庆甚至已经开始遐想:当寿州城破的捷报传遍滁州,那些地方大族肯定会眼巴巴地找到州衙来,哭喊着要重归州衙为胥吏,甚至献出家中藏匿的海量粮米,乞求州衙的垂青......
王仁赡敞亮的嗓音将李延庆拉回现实:“寿州城已被我朝攻克,若是推官不信,可赴州衙查阅捷报。”
李延庆哪有不信之理?压制住心中激动,笑着说道:“我已知晓,辛苦王都头了,我刚要用餐,若不嫌弃,王都头不妨用过晚餐再走。”
“下官已经用过晚餐,就不在推官府上叨扰。”王仁赡拱手道:“下官告退。”
见留不住王仁赡,李延庆对李石使了个眼色:“李石,送王都头一程。”
“是,郎君。”
送走了王仁赡,李延庆踏着碎石路,返回餐厅继续用餐,一路上脚步轻快,甚至想着回去之后该如何恭喜司徒毓。
毕竟州衙内人手短缺的问题马上就不再是问题,司徒毓也不用再每天都如此辛苦地收集罪证。
而且,自己每天也无需再花大量时间审讯罪犯,可以腾出更多精力用来解决城内的失业问题,甚至还可以抽空去城外踏青......
李延庆的想法固然美好,但打死他也想不到,这所谓的“寿州大捷”竟然是一份虚假的捷报。
司徒毓自打李延庆离开后就停下了碗筷,静待三郎归来。
约莫一刻钟后,餐厅门被推开,李延庆步入厅内。
瞅见李延庆脸上的一抹喜色,司徒毓不由问道:“三郎,何事如此高兴?”
与李延庆相处一年多,司徒毓自忖很清楚他的秉性。
在司徒毓看来,自己这位同窗最是不喜形于色。
即便李延庆过了明法试,司徒毓也没在他脸上看到什么笑意。
可此时,李延庆的脸上却挂着很明显的笑容,这就令司徒毓很是惊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朝攻克了寿州城,捷报刚刚送到滁州。”李延庆笑着坐下,并提起筷子。
司徒毓歪了歪头:“攻克寿州城?这事值得你如此高兴么?”
你不对劲,很不对劲...李延庆皱了皱眉:“你这话是何意,你难道不明白寿州城对我朝的意义?”
“这寿州城,难道很特别?”司徒毓愈发疑惑了:“我记得,那寿州城已被我朝禁军团团围困,外无援军相救,攻克它不是早晚的事?我朝攻克扬州时,那我是真心高兴,那可是扬州!如今攻克区区寿州,有何可高兴的?”
你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但是仔细一想,又太没道理,原来你小子压根就不懂军事,我懒得与你辩驳,与你辩驳我感觉自己会变蠢...李延庆顿觉兴致全消,板着脸端起碗:“吃饭吃饭,吃完早点睡觉,明早继续出城搜集罪证。”
见三郎恢复了常日里的严肃模样,司徒毓这才安心拿起碗筷,继续用餐。
一桌饭菜已然冷却,李延庆吃得很不是滋味。
用完晚餐,李延庆返回自己屋中,摊开今日收集的证词,翻阅起来。
虽说州衙缺少胥吏的问题即将成为过去式,高兴归高兴,但李延庆作为滁州的主官之一,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翻阅着证词,李延庆不由又想起了寿州大捷:
真想不到,看似牢不可破的寿州坚城,竟然在短短几天之内就被周军攻克,父亲到底是用什么法子破的城?
而且这几日可是连日阴雨,攻城难度也是直线上升,周军驻扎在城外,受阴雨影响,士气应该也不会太高......
越想,李延庆就越觉得这捷报不太对劲,但又有朝廷捷报在,赵匡胤总不可能伪造一份捷报骗人吧?
这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赵匡胤连处决囚犯都不敢独断专行,肯定没有这个胆子伪造捷报,所以,这份捷报必然是由朝廷下发的真捷报......
也对,都有朝廷的捷报作证了,自己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寿州城定然是破了,自己还是先顾着眼前这些案子......一念至此,李延庆埋头继续批阅证词。
夜深时分,李延庆房中的灯光仍未熄灭。
两名黑衣人却靠近了李府的后门。
李石匆忙赶到自家郎君房门前,轻轻敲门:“郎君,邓二来了,还带来了方志和。”
“方志和来了?”李延庆腾地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房门:“速速将他们带来。”
来得好啊,我朝攻克寿州的捷报,正需要传到江宁府去,方志和来得正是时候!李延庆不由有些激动:这就是好事成双么?
过了片刻,李石领着方志和与邓二进到屋中。
一进到屋中,方志和与邓二躬身行礼:“属下见过郎君。”
半年多不见,方志和还是熟悉的模样,李延庆先是打量了他一眼,旋即扶起两人:“无需多礼。”
说罢,李延庆对李石吩咐道:“快搬椅子来。”
三人各自落座,李延庆坐在书桌后,方志和与邓二分坐其下,李石则在屋外把风。
李延庆关切地问道:“方三啊,在南唐这半年多,可还习惯?”
方志和家中有两位兄长,在家中排行第三,拱手回道:“属下以前就在南唐待过几年,倒也还算习惯。”
“嗯。”李延庆轻轻点头,又问道:“最近江宁城中情况如何?”
“江宁城目前已实施宵禁,常日里也有兵丁巡逻,最近正在大肆抓捕北方商人,郎君交给属下的商铺也没法继续经营,幸好属下和弟兄们都学会了江南口音,倒也不怎么惧怕兵丁。”
方志和的语气虽然平缓,但李延庆能够听出,最近几月方志和等人在江宁城中面临的惊心危局。
李延庆心中思绪纷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辛苦你们了。”
方志和沉声道:“属下与弟兄们本是戴罪之身,遭官府通缉,如今受郎君恩德,父母家小皆可安定,我等皆愿为郎君效命,不觉辛苦。”
“好好好,等南唐事了,我一定重赏你和弟兄们。”
“多谢郎君。”
寒暄一阵后,进入了正题。
李延庆提出了他目前最想弄明白的问题:“南唐最近可有发兵北上的迹象。”
方志和想了想,回道:“江宁城中,出兵北上的呼声很高,但南唐朝廷目前似乎并无出兵的迹象。”
“南唐朝廷并无出兵迹象?”
方志和语气笃定:“正是,而且吴越国已经发兵常州,目前正与南唐在常州城激战,短时间内,南唐应该无力出兵北上。”
“吴越国出兵了?”李延庆心中暗暗惊呼:这下子,就不是双喜临门,而是三喜临门了。
......
寿州大帐中,郭荣正在吃宵夜。
最近寿州攻城不利,郭荣的心情就像是帐外的天气——阴云密布。
心情糟糕之下,郭荣的胃口也很是不佳,最近几日都没吃几顿正经饭,往往吃上三两口就撤下饭菜。
昨夜李重进献上良策,郭荣立刻招来诸位重臣商议,诸臣皆认为可行。
郭荣顿觉堵在心头的一团闷气烟消云散,胃口也随之大开,今日甚至都吃上了宵夜。
第十八章 波澜乍起
嚼着一片酥香流油的烤羊肉,郭荣感觉自己上当了。
昨夜郭荣与李重进、范质和魏仁浦商议一通,定下了诈称寿州已破、东进濠州的计策。
做戏做全套,为了欺骗敌人,首先就要先骗自己人。
在商议结束后,郭荣立刻叫来翰林学士,编写寿州城已破的捷报,连夜送往淮南各州县,而后郭荣就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郭荣甚至做了一个美梦,在梦中,濠州守将郭廷谓中计上当,稍稍遇挫就献上濠州城投降周朝,郭荣再领兵返回寿州,一鼓作气拿下寿州城,并生擒守将刘仁赡。
寿州与濠州俱下,淮河下游的泗州、楚州皆闻风而降,伪唐国主李璟再也承受不住压力,自愿撤除唐朝国号与帝位,奉周朝为正统,并拱手献上淮南十四州,乞求周朝退兵。
然而一早起来,机智的郭荣突然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个所谓的“无中生有”之计,未免有些太想当然了。
不过白日里郭荣都忙于公务,无暇细思,此时到了夜间,终于能腾出时间来整理思绪。
这一整理思绪,郭荣自然而然地就察觉到自己上了李重进的当。
寿州城虽然被周军围得水泄不通,但毕竟城未破,城头上现在还飘扬着巨大的“唐”字旗以及“刘”字旗。
站在淝水对岸的紫金山上,很轻易就能看到寿州城头的旗帜。
南唐收到消息后,只需派个察子爬上紫金山,就能轻松戳破周朝的诡计。
周朝固然可以打个时间差,暂时骗过寿州以外的敌军,但却骗不了寿州大营里十余万周军。
只要与濠州战事一启,濠州守军自然就能抓到周军的俘虏,届时寿州已破的谎言也就不攻自破。
李重进所谓的“濠州立破,再反攻寿州”也就会成为镜中花,水中月。
帐中只有自己与内侍张守恩,郭荣忍不住笑出了声:“好你个李重进,竟敢...”
话刚出口,郭荣却停了下来。
这话茬张守恩却不敢接,他早就看出了“无中生有”之计的不合理之处,也隐约觉察到了郭荣的心思,但他却不敢声张。
这可是昨日皇帝与三位重臣定下的计策,他张守恩区区一个内侍,哪敢置喙呢?
郭荣扭头瞥了眼身后的张守恩,吩咐道:“去将张永德叫来。”
张守恩能够猜到郭荣的用意,心道:陛下已完全想明“无中生有”之计的缺漏,叫张使相来,应该是派他南下支援滁、扬两州......
“是,陛下。”
见张守恩离去,郭荣轻轻后仰,靠坐在柔软的御榻上。
郭荣虽然看清了“无中生有”之计的不切实际,但因为昨晚捷报已经发出,如今他还得硬着头皮继续实施下去。
抚着颌下整洁光泽的长须,郭荣脑海中缓缓浮现出昨夜帐中议事的场景:
李重进建议朕东进濠州,无非是不愿再继续强攻寿州城,四月眼看着是连日阴雨,确实也没法再行强攻,他提出此计,虽有欺君之嫌,却给了朕台阶下,倒也不失为良策......
但范质,还有魏仁浦,这两人不可能看不出此计的荒谬,可他们昨夜却毫不犹豫地支持李重进,莫非,他们与李重进已经串通一气?
不,不对,范质从不结党营私,而魏仁浦这老狐狸也绝不会与李重进串通......
他们支持李重进,无非因为他们也不看好朕强攻寿州城......
想到此,郭荣忍不住叹息:“也罢,既如此,朕就遂了你们的意,不过滁州与扬州,朕却不会舍弃。”
片刻之后,身披甲胄的张永德跟着内侍张守恩进到帐中。
“臣张永德,见过陛下。”
张永德是昨夜收到郭荣的召见,急匆匆地从凤台县赶到寿州大营,他以为陛下是急于派他南下,却没想一整日都没见到郭荣的面,也没收到返回凤台县的命令,因此只好在寿州大营待到了现在。
郭荣端坐御榻上,面容肃穆:“张卿,朕命你明日一早,领一万控鹤军南下扬州,若是伪唐军北上,你定要替朕守住扬州,朕许你在滁、扬两州便宜行事,两州驻军皆由你调遣。”
拖了一天,自己终究还是要南下,而且只能带一万控鹤军随行,这仗怕是不好打...张永德低头拱手:“臣领命。”
......
滁州李府,李延庆屋内依旧灯火通明。
“方三,有一件要事需要你去办。”
方志和毫不迟疑:“郎君只管吩咐便是。”
“你返回江宁城后,需在城内大肆宣扬寿州城已破,声势造得越大越好。”李延庆顿了顿,继续说道:“但切记,你和弟兄们的安危最为要紧,切不可暴露自身。”
方志和低着头仔细聆听着,而后回道:“属下明白。”
李延庆再度吩咐道:“还有,尽可能打探到吴越国与南唐交战的情况,一旦有新情报,尽早送到我手上。”
“是。”
吩咐完方志和,李延庆转头看向邓二。
邓二旋即反应过来:“郎君。”
李延庆对邓二的机敏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邓二,你的任务与方志和一样,需要在滁州境内宣扬寿州城已破的捷报,而且要尽可能地散布到乡间,其中全椒县最为重要。”
全椒县乃是滁州豪强聚居之处,李延庆的目标就是那些豪强。
邓二大力拍着胸脯:“郎君放心,咱们办事处有好几套乡间小贩的行头,明日一早,我就和弟兄们乔装成小贩赶赴全椒县。”
“好了,时候不早了。”李延庆站起身,微笑着对两位得力手下说道:“你们两人先回去休息,特别是方志和,你还需要游过长江,一定要注意休息,决不可顶着疲倦过江。”
李延庆前世看过不少溺亡报道,知道疲劳游泳很容易造成身体痉挛,他不希望方志和横渡长江时出现半点意外。
两人临走时,李延庆又叫住了邓二,再三叮嘱邓二,一定要好好监督方志和休息,而且还叫李石包了一大只野猪腿给邓二带上。
滁州目前物资匮乏,肉食尤其难买,赵匡胤每日只给李府分配十来斤肉食,完全不够五十几名大汉消耗。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加之滁州三面环山,朱良和钱长生干脆领着护卫们出城上山,猎些兔子、鹿、野猪之类的,用来打牙祭。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照旧去往临时州衙。
还没到州衙门口,李延庆就撞见了昨日上门送捷报的王仁赡,并跟着王仁赡去见赵匡胤。
见着李延庆,赵匡胤强忍喜意,正色道:“李推官,窦使相今日午后入城,届时你随某去迎接。”
窦仪终于还是来了...李延庆轻轻点头:“下官明白,昨日商定之事,太尉可处置妥当了?”
“推官大可放心,库中大半存粮已安然运抵城外。”赵匡胤笑着说道:“而且寿州城已破,待到这大捷传遍乡里,咱们恐怕还会多出不少粮食。”
李延庆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等打发走了窦使相,就立刻实施以工代赈之策,若有余粮,还可救济那些来不及春种的农户,这样夏税和秋税也就能有保障。”
“哈哈,这是自然。”赵匡胤大笑道:“某这会还要指挥士兵洒扫州衙,过不了几日,这州衙就要人满为患咯!”
李延庆知趣地说道:“下官今日还要审讯囚犯,就不打扰太尉了。”
刚走进推官衙门,戴景、娄斌两名孔目官就迎了上来。
娄斌当先问道:“推官,寿州大捷,可是真的?”
看着娄斌一脸焦急模样,李延庆微微一笑:“捷报上白纸黑字,当然是真的,怎么,难不成你不信?”
娄斌忙不迭地说道:“属下哪能不信呢?只是我朝骤然大捷,下官欣喜若狂,昨夜彻夜未眠,一时间有些头昏罢了。”
李延庆没去看他,径直走向公案:“一连数日操劳,娄孔目也许是过于疲倦,本官准你今日休沐。”
“下官不累,下官不累。”说着,娄斌坐回自己办公的位置。
戴景则跟着李延庆走到公案前:“下官有一计,想呈献给推官。”
李延庆一抖官袍,端正坐下:“说来听听。”
戴景恭敬地拱手道:“州衙现下缺少胥吏,政务不通,下官有一计,可破此局面。”
按照戴景与娄斌的谋划,此计本应该再藏一阵子,待到李延庆主动求问再提出来,可两人却没想到寿州城竟破得如此之快。
等到寿州大捷传遍滁州,那些藏匿在乡间的胥吏自然会涌向州衙,届时他们的计策也就没了用处。
两人今早紧急商议了一番,决定今日由戴景主动献计。
李延庆神情自若:“戴孔目不必卖关子,直说便是。”
两名属下打得什么算盘,李延庆自是一清二楚,心中冷然一笑:呵,我刚到滁州来时你们不献计,这会寿州大捷传来,你们就屁颠颠地上来献计,待价而沽?悔之晚矣了吧!
见李延庆不为所动,戴景心道不好,但还是强作镇定地说道:“下官与几名胥吏是旧识,他们并非不愿为我朝效力,只是短时间内连仕两朝,心中难以接受,若是朝廷能多给滁州一些吏转官的名额,下官自信,能够说服他们重返州衙。”
戴景的法子也很简单,就是想让周朝施舍些官位给滁州的胥吏们,而他作为胥吏中地位最高的孔目官,又是出谋划策之人,自然能够优先获得官位。
“吏转官的名额?”李延庆抚了抚颌下短须:“我倒是能给滁州争取几个。”
戴景闻言不胜欣喜,可李延庆接下来一句话却令他跌落深渊。
“但此计还有可商榷之处,本官需要再思量几日。”
李延庆瞥了一眼有些失魂落魄的戴景,刚要再度开口,公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河南嗓音:“李推官可在?”
“是王都头吗?”李延庆看向门外。
王仁赡大步跨进公廨内:“下官奉太尉之命,送一封信给李推官。”
戴景连忙走到门口,从王仁赡手中接过信件,而后走回公案前,呈给李延庆。
李延庆一眼就瞥见了信封左下角的方形标记,略感疑惑:父亲的信这时候送到滁州,应该是连夜加急送来,究竟何事如此焦急?
站起身,从戴景手中拿过信,李延庆随手用案上的裁纸刀裁开信封,取出信纸摊开,纸上熟悉的潦草字迹,出自父亲李重进。
信的内容很是简略,简略到只有一句话:捷报为假,乃是为父为骗郭荣东进濠州,提出的计策。
什么?假的?寿州城破是假捷报?李延庆心中波澜乍起,但表面依旧波澜不惊,将信纸小心折好,重新装入信封。
李延庆看向门口的王仁赡:“多谢王都头,信本官已切实收到。”
“那下官告退。”王仁赡也不拖泥带水,迅速离开推官衙门。
李延庆稍稍整理了一番思绪,对戴景说道:“方才你说到哪了?”
戴景已经自觉没有希望,但还想争取一番,勉强提起精神:“下官方才说到,可以说服一些胥吏重返州衙,只需推官能为滁州争取一些吏转官的名额即可”
李延庆轻轻点头:“嗯,此计确实不错,不过今日公务甚重,待到今日的审讯结束,本官再与孔目详谈。”
此时千万不能着急,表面必须向往常一样淡然,李延庆在心中不断叮嘱自己,他很明白,整个滁州,目前应该就他一个人知道寿州大捷是假的,为了朝廷大计,也为了滁州,决不可透露出去。
戴景与一旁的娄斌本来已是心如死灰,如今听到李延庆想要详谈,心思一下又活泛起来。
“多谢推官,下官明白。”戴景连忙拱手称谢。
李延庆面如沉湖:“好了,回去坐下,准备记录供状。”
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完成了十二名罪犯的审讯,李延庆憋了一个上午,终于得空休息。
进到公廨一旁的耳房,李延庆从袖中掏出信封,取出信纸。
靠坐在床榻上,再度确定了一遍信的内容,李延庆脸色逐渐变得有些难看。
被耍了,还是被朝廷耍了...
李延庆至今都不太敢相信,捷报也能是假的?
但是眼前熟悉的字迹又告诉自己,自己确实是被耍了,还是被朝廷给耍了。
第十九章 李推官
“整个滁州,就这点粮食了?”
窦仪在赵匡胤、李延庆等一干滁州官吏的迎接下,进入滁州城,草草吃过接风宴,就直奔粮仓。
按照窦仪的预想,驻守滁州的赵匡胤一直没找朝廷要过粮,应该存粮不少。
可在赵匡胤的带领下进入粮仓,窦仪被滁州的存粮规模惊呆了。
足足八间大粮仓,竟然只有一间存有粮米,剩下的七间尽皆空空如也。
赵匡胤跟在窦仪身后,尽量压低声调:“窦计相,滁州地狭民寡,本就没多少储粮,加之五千兵马一个多月的消耗,目前就剩下这点了,若是计相拿走这些存粮,明日开始,某就得找朝廷讨粮。”
李延庆就跟在赵匡胤身后,他没想到赵匡胤竟然将事情做得这么绝,完全是一点粮食都不想上交。
其实赵匡胤本来是想留两仓库的粮食给窦仪,可昨日寿州传来大捷,他自忖伐唐大军应该获得了寿州城里的仓储,不会再有缺粮之虞,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粒米都不让窦仪带走。
虽说窦计相的称谓令窦仪很是受用,但眼前的“惨状”却令他心底发凉:滁州可是自己征粮的首地,若在滁州遭遇不利,接下来的六个州,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古人向来迷信气运,如今开门不顺,窦仪心情很是糟糕。
窦仪身旁一名身着绿衣的清瘦官员抬起手,用手肘轻轻顶了一下他,窦计相霎时反应过来,问赵匡胤道:“赵太尉,粮仓账簿何在?”
“账簿?”赵匡胤装作糊涂的样子,扭头问身后的李延庆:“李推官,账簿何在啊?”
李延庆轻声回道:“回太尉,账簿已经随州衙化为灰烬。”
“哦,你这么一说,某倒想起来了。”赵匡胤一拍脑门,笑着对窦仪道:“计相,滁州城破时,滁州衙门被那皇甫晖放火烧了,账簿自然也化成了灰,若是计相不信,可随某去瞧瞧原来的州衙。”
赵匡胤将锅甩给了死人,死无对证之下,窦仪却还不肯死心:“那,便去瞧瞧。”
原滁州州衙,位于滁州子城内。
滁州子城周长一里,地处滁州城偏西的一处小土山上。
窦仪提着官袍下摆,奋力爬上土山,却只看到满地断壁残垣。
真,真烧了啊...窦仪的面色霎时染上了一层黑灰。
看过烧成废墟的原州衙,窦仪借口身体不适,带着随行人员返回赵匡胤给他安排的住处。
“子平,此次滁州之行恐怕会无疾而终,我不知该如何向朝廷交代。”窦仪看着面前泛着波纹的深绿色茶汤,面露哀愁,他本就不善于财务,见到滁州如此光景,更是不知所措。
被窦仪称为子平的绿衣中年官员,名为薛居正,目前暂任行在三司判官,作为窦仪的副官,随窦仪南下征粮。
与不善财务的窦仪不同,薛居正为官二十载,大半时间都是在三司内任职,在盐铁、度支、户部三大部门都有过供职,可谓是精通财务。
薛居正一路行来,将滁州的民生百态看在眼里,很清楚滁州目前缺粮的困境,对于窦仪此番遇挫早有预料,也早就在心中打好了劝慰上司的腹稿,脱口而出道:
“滁州仅有三县,人烟稀少,本就贫弱不堪,即便稍有存粮,想来赵太尉也不愿上交朝廷,必会千方百计加以隐瞒,计相只需如实上报,想必朝廷也不会追责。
而且朝廷此番在寿州大捷,寿州城内有伪唐积存多年的粮草,我军缺粮的问题应有所缓解,即便滁州无粮,计相也大可不必焦心,扬州向来富庶,我等只需快马加鞭赶赴扬州,定能有所收获。”
薛居正在基层任职多年,各种蝇营狗苟见得多了,轻易就能看出赵匡胤刻意隐瞒实情,但他并不会声张,赵匡胤目前很得圣眷,不是他和窦仪能够得罪的。
“有子平宽慰,我就安心了。”窦仪面色终于平缓下来。
窦仪也是心里苦,他此番征粮,本不想这么快就来滁州直面赵匡胤,可扬州和江宁府之间就隔着一条江,随时有被南唐夺回的风险,驻守扬州的韩令坤已经给朝廷发了好几分急递,屡次催促朝廷派援军支援扬州。
而从寿州去扬州,又必须要经过滁州,所以窦仪也没办法,只好选择滁州作为第一站。
喝了口茶汤,窦仪吩咐道:“既然滁州无粮,那我等稍作休息,明日即刻南下扬州,子平,你现在就去与士兵们说一声,让他们做好准备。”
寿州与滁州之间夹着濠州,虽说濠州守军目前龟缩在濠州城内,但沿途也不乏小规模的南唐游骑出没。
为防意外,窦仪此番南下,枢密院调拨了两百精锐禁军随行护卫。
“是,下官这就去。”薛居正起身离开。
......
“马知州,跟在窦计相身后的那名绿衣高瘦官员,是何人?”
李延庆注意到了绿衣官员偷偷用手肘提醒窦仪,因此对他很感兴趣。
刚从旧州衙的废墟返回临时州衙,李延庆就找到知州马崇祚寻求答案。
“他啊。”马崇祚面露思索之色:“老夫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薛子平,薛居正,听说目前暂任行在三司判官。”
薛居正?这名字好生熟悉,自己应该是在后世的史书上见过,还极有名气...李延庆仔细在脑海中翻找,却始终也找不到相关记忆。
算了,暂且放弃...李延庆若有所思道:“这薛判官看起来很是精明,也许会对咱们的谋划有所阻碍。”
“薛居正在三司里任职十几载,咱们这些伎俩,他若是愿意细究,估计要不了几日就能戳破。”说到这,马崇祚却笑了笑:“不过薛居正为人宽简,不苛察,而且他与窦仪此番南下,最主要的目标还是扬州城的库藏,应当不会在滁州浪费太多时间。”
扬州之富庶,百倍于滁州。
韩令坤三月初兵临扬州时,扬州主官早跑没影了,扬州城不战而降。
当时,韩令坤还得意洋洋地向朝廷邀功,自称扬州城的库藏没有丝毫损毁。
“想来也是。”李延庆闻言稍稍放心:这事应该就这么过去了,而且有自己和赵匡胤在滁州,那窦仪和薛居正估计投鼠忌器,不敢深究......
果不其然,到了下午,薛居正来了一趟州衙,声称窦计相明日一早便会南下扬州,滁州衙门只需提供三餐吃食以及两日干粮即可。
收到消息后,赵匡胤召来知州马崇祚与推官李延庆商议,在会上忍不住笑出了声:“明日,嘿,窦仪也还算知趣。”
马崇祚适时送上了一个马屁:“有太尉坐镇滁州,那窦仪自是不敢轻举妄动,除了即刻赶赴扬州,他别无他法。”
在赵匡胤的阴影下,作为滁州知州的马崇祚其实并无多少实权,甚至还不如李延庆这个推官。
赵匡胤笑着看向李延庆:“这还得多亏了李推官的妙计。”
“太尉过誉了,若非太尉派人将粮食连夜运出城外,下官所谓的妙计,也不过是空谈罢了。”李延庆也不贪功,而且这功绩也摆不上台面,对升官一点作用也没有,没有贪的必要。
三人一番互相吹捧,公廨内的气氛轻松融洽,一片祥和。
“此事已了,那就该说说捷报之事了。”赵匡胤面容逐渐肃穆:“寿州城破的捷报是昨夜到的滁州,如今我等正应该在滁州宣扬我朝天威。”
马崇祚附和道:“太尉所言极是,寿州城破,伪唐朝野俱将胆寒,我等正可借此良机,拉拢滁州豪强。”
看起来,这两位还不知道捷报为假,但自己决不能透露出去,如今也只能先照着赵匡胤的意思来...李延庆面色平静:“下官无异议。”
“那好,某一会便让书吏将捷报抄写几十份,送达滁州各乡,让滁州百姓都晓得我朝禁军的厉害。”
谈及禁军,赵匡胤心底骄傲油然而生,毕竟殿前司这一年多以来都是他在操练。
三位主官商量了一番细节,会议便宣告结束。
李延庆走出公廨,望着天空中积聚成团的黑色乌云,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对于朝廷伪造捷报的用意,李延庆能猜到几分,应该是攻破寿州城无望,朝廷想要用计诈取濠州城。
用意无非是好的,但手段却着实有那么点离谱,最后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成效。
李延庆想起方才公廨内两名同僚的狂放,不由感慨:想必这番闹剧不光只是在滁州上演,淮南境内被周朝占据的七个州,目前应该都已收到所谓的捷报,伪造捷报的闹剧最后又该如何收场?
略加思索,李延庆便决定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职,天塌了也是上边的人顶着,自己现在只是一介推官,何须操心这等大事?
而且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这推官衙门里,需要自己操心的事还多着。
不出所料,李延庆返回推官衙门,刚坐下,两名孔目官就迎了上来。
先是戴景递上了几分供状:“自推官离去后,下官共审讯了六名罪犯,这些便是他们的供状。”
李延庆接过供状,仔细翻看了一遍:“不错,辛苦戴孔目了。”
娄斌紧随其后问道:“推官,那位窦计相来滁州,究竟所为何事?”
看着娄斌求知若渴的小眼神,李延庆轻描淡写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窦计相此番是要去扬州彻查库藏,途径滁州罢了。”
原来他不是刻意来滁州,还以为窦计相这等高官来滁州,是要宣扬朝廷的新政...娄斌略感失望,眼神也随之暗淡,回道:“多谢推官为下官解疑。”
李延庆没去看娄斌,对戴景说道:“你上午说起过的吏转官的法子,我方才仔细思忖了一番,觉得还算可行,今日我便会寄信给家父,至于成与不成,我并不能做主。”
戴景顿时血压拉满,涨红着脸道:“推官英明。”
娄斌虽说勉强镇定,但李延庆仍能看到他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指。
看样子,你两早就串通一气了,也算是坐实了我心中的猜测...李延庆平静地说道:“些许小事罢了,你们若能继续实心用事,助本官还滁州太平,往后论功行赏,绝不会少了你俩的功绩。”
戴景与娄斌偷偷对视一眼,眼中尽皆迸发出喜色,双双拱手道:“下官谨记,多谢推官提携!”
两位下属的小心思,尽皆在李延庆掌控之中。
不过李延庆并未感到一丝自满:这两人求官若渴,心迹表露无遗,加之这两人对自己的身份很是景仰,在自己面前不敢耍太多小手段,所以自己能轻而易举地看破他们的心思......
而面对与自己地位相等,甚至地位高于自己的赵匡胤时,自己就没法完全把握住他的想法......
李延庆俯视两位下属:“好了,各回各位,准备下午的审讯。”
“是。”两位孔目官齐声答道,声音洪亮有力。
下午申时末,李延庆完成今日的审讯任务,在两名孔目官的陪同下,又去了一趟州狱。
经过几日审讯,州狱之中目前只剩下百名不到的囚犯。
而且随着不少轻罪囚犯服刑出狱,李延庆的名号也逐渐在囚犯中传遍。
囚犯们都晓得,州衙里有一位李推官,把囚犯当人看,愿意为囚犯做主。
一见到李延庆,就有一名囚犯冲到牢房门口:“李推官,何时能轮到小的?”
李延庆脸上露出和熙的微笑:“不用急,顶多再有五日,你们皆可离开牢房。”
更多的囚犯听闻李推官到来,纷纷挤到牢房前。
不知是谁高呼一声李推官万岁。
好几处牢房就接连响起“李推官万岁”的欢呼。
“万岁”在此时还并未沦为皇帝专属,百姓遇到敬佩之人,时常会口呼万岁来表达心中激动。
声浪一潮高过一潮,过了半晌才逐渐停歇。
李延庆倒并不是激动,但在这种氛围下,心中不自觉地就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执掌他人命运,确实能带给人快感。
第二十章 揭竿而起
行在三司使窦仪前脚刚离开滁州城,判官高锡后脚就返回了滁州城。
听闻高锡要上推官衙门造访自己,李延庆不由腹诽:藏匿粮米之事,马崇祚是知会过高锡的,他没表示反对,那就是认同这个法子,而他回城的时间又挑得如此之巧妙,显然是不想直接面见窦仪......
好家伙,又当又立...李延庆向来是不喜欢与这等人打交道的。
但可惜,现在的官员,大多都是这般人物。
未多时,有士兵通报高锡已至,李延庆出公廨迎接,一出门,就见到一名身着绿色官袍的清瘦男子,高耸的颧骨尤其显眼。
李延庆迎上前去,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下官久仰高判官大名,想当年高判官十三岁中举,名满天下,今日得见,果真人中龙凤。”
但不论如何,高锡毕竟是个十三岁高中进士的天才,应当保持适当的尊重。
高锡谦逊回道:“推官过誉了,若论英才推官胜我百倍,推官刚到滁州,就能厘清州狱,而我至今一事无成,两相比较,高下立判啊。”
“些许小打小闹罢了,反叫判官见笑......”
两人热烈地寒暄一番,进到推官公廨右侧的耳房,房中桌椅俱备,桌上还摆着孔目官戴景准备好的热茶。
落座喝了口茶水,高锡当先开口:“我这几日在全椒县巡视,走访了十几家本地高门,想为州衙招揽些胥吏,也基本敲定了法子,可寿州突然传来大捷,估摸着再有一两日,州衙胥吏短缺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李延庆捧起茶杯,喝了口热茶,心中思绪如雷:高锡此人,应该是有后台的,估计就是首相范质,在朝廷捷报传来之前,能解决滁州胥吏短缺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向朝廷要来更多的官身,诱使那些地方豪强主动到州衙来当差,高锡仗着后台,也确实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可随着寿州捷报在滁州境内传播,那些豪强们定然会屁颠颠地返回州衙,高锡这几日的努力,也就成了无用功,而他刚返回州衙,就来找我抱怨,是想寻求安慰?还是别有用意?
李延庆决定按兵不动,继续试探:“如今已是四月,最迟到月末,就要开始预备夏税事宜,滁州原有的户籍尽皆烧毁,我等急需为三县田亩造册,胥吏返回州衙,造册才能正常开展,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在中原地区,夏税通常是六月才开始征收,不过淮南稻米早熟,五月中旬就可开始征收夏税,朝廷三月初就已下达诏令,淮南两税并未减免,新收复的七州需要照常缴纳夏税。
耕地分为上、中、下三等,每一等征收的额度不尽相同,要想准确征收税赋,自然就需要耕地账册。
而滁州原有的耕地账册早就随州衙化为灰烬,李延庆等滁州官员接下来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编造耕地账册,顺利收缴夏税,并上交朝廷。
“正如推官所言,胥吏不返衙,造册就无法开展。”高锡轻轻颔首:“不过滁州目前司户参军空缺,没有司户参军,又何谈造册?”
司户参军负责一州户籍赋税,但在此非常时期,即便滁州没有司户参军,也是可以开展造册工作的,无论判官还是推官,甚至是司法参军,都可代劳。
突然就扯到司户参军上了,这就是你的目的?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到底什么药,李延庆配合着问道:“这倒确实是个大问题,不知判官可有良策?”
高锡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道:“我巡视全椒县时,偶遇名为郑翰的儒生,这郑翰曾中过伪唐举人,为人儒雅知礼,我想举荐其为滁州司户参军。”
李延庆早已派乌衣卫打探过全滁州的豪强,在全椒县,除却戴、娄两家豪门外,还有郑家与这两家相提并论,三家皆是拥地数千亩的地方豪强,世代为吏,在地方极有影响力。
在滁州,论豪强,自然是州治所在的清流县最多,而且清流县本地豪强实力更为强劲,大多有族人在江宁府为官,不过周军入滁州之前他们就跑得一干二净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少了清流县豪强的压制,目前滁州就数全椒县和北边来安县的几家豪强比较有牌面。
这郑翰想必就是出自全椒郑家...李延庆漫不经心地回道:“值此特殊时期,为国荐才乃是大功,判官若是中意那郑翰,向朝廷直言进荐即可。”
李延庆明示不想躺这蹚浑水,高锡却不依不挠:“我自是会向朝廷举荐郑翰,但我人言轻微,若是推官能与我一道共同上书,想来朝廷会更加重视此事。”
这高锡为何如此急切?李延庆略感疑惑,但表面依旧不动声色:“高判官说笑了,要说人言轻微,这滁州官场就数下官为最。
李延庆朝北边虚空拱手:“下官年不满二十,全仰赖朝廷信赖,才得以出任滁州推官,甫一上任就举荐官员,不大合适,判官来寻下官一道上书,恐怕欠妥。”
“推官未免太过妄自菲薄。”高锡脸上浮现一抹略带讨好的微笑:“再说了,州衙多上一名司户参军,推官与我皆可轻松不少,待到事成,这荐人之功全归推官,我一丝不占。”
你不要功劳,为何要荐人为官?李延庆向来不相信有人愿意白打工。
略微思忖,李延庆就想明白了:你怕是收了郑家的好处,所以才如此“慷慨”,而且寿州捷报一出,估计开封会有不少待阙官员愿意南下为官,你再不抓紧点,这司户参军的位置估计就轮不到那郑翰了,所以你才会如此着急,一回滁州,就来找我商量什么共同上书......
而且照这态势看,估计这高锡之前已经去找过马崇祚和赵匡胤了,那两人何等精明,自是不会搭理他...李延庆打定主意,回道:“荐人之事非同小可,而且滁州也不是我们两人说了算,判官不妨找马知州言明,若是马知州也认同郑翰,下官一定随判官一道上书。”
李延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高锡自然能明白李延庆的心意,也不再强求,脸上依旧挂着不失礼貌的微笑:“却是我鲁莽了,我这就去拜访马知州。”
送别高锡,李延庆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原以为这高锡是个敢于直言进谏的硬骨头,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甚至还有收受贿赂之嫌,倒是自己当初看走眼了......
时间到了中午,李延庆正在耳房内小憩,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李延庆睁开眼:“何人?”
“推官,是下官。”屋外是孔目官娄斌熟悉的公鸭嗓。
“进来。”李延庆掀开薄被,拿起一旁的官袍披上。
娄斌轻轻推开门,踮着脚走近耳房:“推官,朝廷发来急报,圣上已派殿前司张永德领一万禁军南下,后日便会抵达滁州。”
走了窦仪,来了高锡,这下又是张永德,这滁州是愈发热闹了,而且张永德与父亲一向不和,到时候也许会给我些难堪...李延庆不动声色道:“此事与我们推官衙门无关,你不必操心,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是,下官明白。”娄斌却依旧面带忐忑:“却不知那张殿帅带兵如何?是否军纪严明,令行禁止?”
赵匡胤领兵五千占领滁州后,除了在滁州城里稍稍发泄一番外,并未危害乡里,所以滁州大部分百姓对赵匡胤治下的周军倒也还算尊敬。
而张永德此番领一万兵马南下,如娄斌这般家中在滁州拥地数千亩的豪强,就再度担心起来,害怕张永德治军不严,到时候士兵劫掠乡里,危及当地人的切身利益。
李延庆看透了部下的心思,宽慰道:“张殿帅治军向来严明,这点你大可放心。”
娄斌稍稍心安,低下头:“下官告退。”
张永德、赵匡胤治军还算好的,但某些禁军武将治军绝对称不上严明。
李延庆不由想起了昨日夜间收到的乌衣台密报。
密报来自扬州办事处,主要记载了扬州近日发生的重要事件,并着重强调了周军在扬州的暴虐行径。
自周军三月初攻克扬州以来,以先锋官白延遇为首的一帮周军将领,违背郭荣颁布的仁政诏令,在扬州境内横行无忌,大肆劫掠民财,更有甚者,虏人妻女、草菅人命。
扬州守军还刻意向朝廷隐瞒周军在扬州的斑斑恶迹,并竭力封锁消息,滁州就在扬州边上,都没能知晓扬州发生的种种惨剧。
也是因为乌衣台在扬州有办事处,李延庆才能一窥扬州惨状。
此事李延庆当然是不能忍,连夜就向父亲寄出了信件,希望他能够向朝廷汇报这一现状。
这也是李延庆目前唯一能帮到扬州百姓的地方。
一想起信中描述的种种惨状,李延庆心中仍难以平息。
南唐在淮南实行“博征”政策,用过剩的茶叶,来强行换取淮南百姓生产的粮食和布匹,此举很是不得民心。
周军能够迅速拿下七州,正因为不少淮南百姓希望周朝能够免除“博征”等苛捐杂税,因而周军推进很是顺利,甚少遇到民间抵抗。
郭荣在新征服州县实施仁政,免除两税之外一应杂税,就是想让淮南百姓民心归附,而周军却在扬州倒行逆施,完全枉顾朝廷法令。
想到此,李延庆就忍不住在心中怒骂:
“就算这时候的军队纪律稀烂,韩令坤作为马军都指挥使,也绝不可能对军队没有一丝掌控力,定然是因为他的刻意放纵,扬州守军才敢不顾朝廷诏令,如此肆意妄为。
而且这一惨状已经持续一月有余,百姓即便拥有超强的忍耐力,但终归是有极限的,也许用不了半月,扬州就会有不怕死的百姓揭竿而起。
到那时,扬州将会更加动荡不堪,民不聊生,犯下滔天罪行的扬州守军简直罪该万死!”
“可恨自己手中无权,不能制止扬州守军。”李延庆不由叹惋:而且自己还没法寻求赵匡胤的帮助,他与韩令坤关系极好,他肯定会替好友开脱,甚至包庇好友。
自己目前只能寄希望于父亲李重进,希望他能帮到扬州百姓。
李延庆站起身,望着铜镜中的略显模糊的挺拔身姿,不由想起了老师吴观当初的叮嘱:笨点吧,三郎。
“老师说来轻巧,要想当瞎子,当蠢货,谈何容易?那些血淋淋的事实总是纷至沓来,直扑眼前,由不得我不看。”李延庆对着铜镜自言自语:
“我并非瞎子,也不是蠢货,不能总装作没看见,可现在的我,又确实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当真不好受。”
“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能不会看那份密报。”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啊。”
李延庆已经完全能够体会老师的那句“笨点吧”,想来,老师吴观也曾像自己这般,痛苦、迷茫,而又无能为力。
“但我并不会总是无能为力,这只是暂时的。”
李延庆整理好官袍,推门而出,天空乌云笼罩。
自滁州城东北一百三十里,乃是扬州治下天长县。
今年三月初,韩令坤手下先锋官白延遇,领三千兵马进占天长县。
白延遇十三岁从军,至今已有二十六载,靠着作战勇猛,而且几次站队成功,如今官至兖州防御使。
一月初,白延遇受枢密院诏令,领镇中两千兵马南下,并充任韩令坤的先锋官。
随军攻破扬州城后,韩令坤调给白延遇一千禁军,让他攻占天长县。
县中官员早已逃跑,白延遇兵不血刃占领天长县。
因为朝廷并未委派官员治理天长县,目前该县由白延遇实行军事管制。
天长县水网密集,土地肥沃,自古就是人烟稠密的鱼米之乡,县城往东十里不到,便是占地宽广、烟波浩渺的新开湖,在后世又称作高邮湖。
在高邮湖南岸茂密的芦苇荡中,正在酝酿一场叛乱。
第二十一章 司户参军
天长县东南四十余里,有镇名为大仪。
镇在唐朝时本是较为低级的军事驻地,到唐末乱世,军人实力大涨,镇逐渐拥有了行政权力。
在此时,镇是位于县以下的行政单位,长官为镇将,通常管辖数个乡。
大仪镇以北是大片肥沃的滩涂湿地,其间有乡名为菱塘。
菱塘乡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却因福得祸,成为了天长县守将白延遇抢掠的重点对象。
一伙衣甲不整的骑兵呼啸着踏过湖边的泥泞土路,领头的是一名胡子拉碴、挺着大肚腩的中年壮汉,他名为吴厚,兖州人,从军十几年,目前是兖州州军一个都头,统领九十八名骑兵。
似兖州这样常年安定的内地州,其州军在配置上通常远不如开封禁军,而且长期疏于训练,战斗力并不强劲。
吴厚作为都头有资格披甲,但他麾下的九十八名骑兵,就都只配备了轻便的皮甲,弩这等高造价的兵器自然也是没有的。
听着背后部下们愈发放浪的嬉笑声,看着前方绿林中影影绰绰的茅草屋顶,吴厚忍不住扭头,面露凶戾:“都给我小心点,这菱塘乡奸民不少,大仪镇就有五名士兵失踪于此,你等可别步了他们后尘!”
吴厚此番领兵赶赴菱塘乡,并非为了强征钱粮,而是为了调查五名士兵的失踪案。
据大仪镇将两日前上报,他麾下五名士兵在菱塘乡征收粮米时失踪,至今已有四日。
大仪镇统共也就一个节级二十来名士兵驻守,镇将自是不敢独力调查此案,因此只得上报给天长县。
白延遇对此很是重视,但天长县以北就是南唐边防重镇楚州,往东隔着新开湖,还有南唐重兵驻防的高邮县。
楚州和高邮县的南唐军都对天长县虎视眈眈,白延遇担负边防重任,并不能抽调太多兵力南下大仪镇,加之菱塘乡统共也就三百来户人,所以便抽调了一个都的骑兵负责此案。
吴厚从军多年,跟着兖州州军数次出征,杀烧抢掠的事也没少干,他很清楚农民的特性。
只要没逼到绝路,农民们一般来说是不会轻易反叛官府的。
但目前天长县不少百姓,在白延遇麾下三千兵马的放肆抢掠下,已经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随时有反叛的可能。
自打出了天长县城,吴厚就一直忧心忡忡,他担心自己此行横遭不测,连故土都回不去,如今见到麾下士兵们一路松懈,他敏感的心弦有些绷不住了。
经过吴厚的训斥,士兵们也跟着稍稍紧张起来,但不知是谁冒出一句:“都头是在说笑吧,就算那菱塘乡三百户全成了奸民,凭咱们一百铁骑,还不能将他们踏成肉末?”
立刻就有人高声附和:“就是,都头未免太过胆小了,我大周铁骑无往不胜,那伪唐军见到我等就闻风破胆,区区农民有何可惧!”
吴厚青筋暴起,怒喝道:“都给我闭嘴!”
士兵们很少见到都头如此暴怒,皆闭上嘴,大气也不敢出。
突然,一阵轻风拂过,吹动路旁等人高的芦苇丛沙沙作响。
吴厚正要加大力度训斥部下,恍惚间却好像听到芦苇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私语声。
“谁?!”
吴厚扭头四顾,私语声却戛然而止,仿佛并不存在。
一名节级打马来到吴厚身旁:“都头,咱们还是早点去那菱塘乡公干为好,一会天色黑了,或是下雨了,这芦苇丛里怕是不好行军。”
吴厚仰头看了眼阴沉的天空,觉得部下说得很有道理,便命令众士兵道:“行军时不得喧闹,都注意点身旁的芦苇丛,切莫大意!”
命令完毕,吴厚领着百余名部下继续前进,行了一阵,前方的道路陡然变得狭窄起来,两骑并行都有些勉强。
加之道路愈发泥泞不堪,百余名骑兵只好排成长列,缓慢前行。
行了约莫两刻钟,吴厚终于能看到前方逐渐宽阔的道路,心下一松,正欲催促部下们加速行进。
就在这时,吴厚左前侧的芦苇荡中,忽然冒出几名手持长弓的褐衣男子。
吴厚霎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坏了!
几支箭羽呼啸着直奔面门,吴厚丰富的临阵经验起了作用,他下意识地趴在马背上,躲过了致命的箭羽。
但他身后年轻的节级就没这么好运了,面中一箭,惨叫着摔下了马。
“有埋伏!”吴厚怒吼出声,扭头准备指挥部下作战,可身后长长的队列中陡然冒出几声尖锐惊恐的马鸣。
这下遭了...吴厚心头一片空白。
排成长龙的队列中间出现惊马,后果吴厚是清楚的。
事情也正朝着吴厚的想象发展,一百余人的骑兵队伍短时间内就被惊马冲成一盘散沙。
芦苇从中冒出一名名手握农具、鱼叉、手刀乃至菜刀的瘦弱农民,狭长的乡间泥路顿时化作血腥的修罗场。
吴厚知道,这时候指挥已经失去了任何作用,唯有死命搏杀,才能赢得一线生机,他滑下坐骑,抽出腰间手刀,扭头杀进了人群......
阴沉如墨的天空降下淅淅沥沥的细雨,雨水打在吴厚已经发青的冰冷嘴唇上,他光溜溜的肿胀身躯缠满水草,搁浅在新开湖的浅滩上。
岸边不远便是原本富饶的菱塘乡,乡中此刻人马声鼎沸。
“节帅,屋中一个人都没有。”
“节帅,属下这边也是一个人都没见着。”
“节帅...”
白延遇站在菱塘乡土墙的门口,听着属下一一汇报,脸色愈发难看。
这些奸民杀了我的部众,立刻就逃跑了,嘿,倒也狡猾...白延遇冷然一笑,命令道:“立刻去扬州上报给韩马帅,菱塘乡的奸民一个都不可放过,三百户奸民的人头,都要挂到天长县城头!”
韩令坤身为侍卫亲军司马军都指挥使,被属下尊称为马帅。
白延遇手头兵力有限,难以剿灭乱民,想找韩马帅讨点援军,以彻底平息叛乱。
过了片刻,一队全身甲胄的骑兵离开菱塘乡,往南直奔扬州城。
......
雨过天晴,滁州城在一连三日阴雨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阳光。
斜阳西下,滁州城西边西涧湖的粼粼波光,折射出橘红色的柔和光斑。
李延庆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凝视着湖面上轻轻起伏的鱼线。
这两日,随着“寿州大捷”传遍滁州三县,州衙胥吏短缺的情况有所改善,李延庆的推官衙门中多了一名推司以及两名院虞侯。
李延庆肩上的担子轻松了不少,加之狱中囚犯基本清空,今日收到高锡出城钓鱼的邀约,自觉多日操劳,正好可转换下心情,便欣然赴约。
高锡坐在李延庆的身旁,虽然跟前也摆着一副竹制的钓鱼竿,但他的心思明显不在钓鱼上。
“李推官,昨日我与马知州商量了司户参军一事,他愿意举荐郑翰为司户参军,只需你在荐书上附上姓名即可。”
李延庆目不斜视地盯着鱼竿:“可依照我们前日约定,只有马知州先行同意,我才会与你一道上诏书。”
这都快成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了...李延庆心中感到好笑:自己要高锡先去找马崇祚要推荐,而马崇祚打了个太极,却要我先在荐书上附名,绕来绕去,恐怕这高锡人都晕了......
高锡一时间有些沉默,他收了郑家的巨额好处,急于将郑翰举荐为司户参军,但却两头碰壁,难有进展。
“李推官...”
高锡还欲再言,身后却忽然传来马蹄声。
李延庆扭头望去,却是赵匡胤麾下都头王仁赡。
“高判官,李推官。”王仁赡对两人拱手道:“朝廷派来的司户参军刚刚入城,太尉令某前来知会两位。”
李延庆对高锡笑了笑:“我看,这谏书没必要上了。”
高锡勉强挤出一丝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也是,既然司户参军已至,我等还是入城去招呼一声。”
收拾好钓具,李延庆悠然返回城中,在王仁赡的带领下进了州衙,去见那新任滁州司户参军。
司户参军却是个熟人。
“李三衙内。”陶爽一见到李延庆,慌忙起身,脸上笑开了花。
竟然是这家伙,也对,他去年刚得官身,在内地估计混不到什么好差遣,想得差遣,就只能到这危险的淮南......李延庆脸上挂起公式化的微笑:“我道是何人,没成想这新任司户参军,就是陶参军你啊。”
陶爽倒也知分寸,恭敬地行了一礼:“下官见过李推官。”
李延庆注意到身旁高锡的尴尬,介绍道:“这位是滁州高判官。”
陶爽这才注意到李延庆身旁还有个板着脸的高锡,连忙行礼:“下官陶爽,久仰高判官大名。”
“嗯。”高锡明白陶爽与李延庆有旧,加之他的到来,破坏了自己为郑翰谋取司户参军的计划,因此很是不爽,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公廨。
李延庆看不惯高锡,当然也不给他留情面,对陶爽道:“不用在意,这高判官就是这么个臭脾气。”
陶爽望着心心念念的偶像:“下官明白。”
李延庆也明白,这陶爽似乎有些崇拜自己,但却不知道他为何崇拜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说起来,你为何会到这滁州来为官?此地凶险,并非为官的好去处。”
陶爽兴奋地回道:“推官当日入吏部参加铨选时,下官正好在吏部门外,后来找人一打听,知道推官去了滁州,所以下官就励志跟随推官,两次参加铨选试,终于得偿所愿。”
这陶爽,说他智商有问题吧,他又能通过铨选试,说他没问题吧,又好像有点蠢...李延庆扶了扶额头:“陶参军当真勇气可嘉。”
“推官都不怕滁州凶险,下官又有何可惧?”陶爽挺起胸膛,面带骄傲。
李延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但转念一想:这陶爽是滁州司户参军,又是自己的迷弟,自己在滁州行事,以后应该能方便不少......
与陶爽闲聊一番后,已到放衙时间,李延庆返回家中,刚用完晚餐,邓二就送来了最新的密报。
吴越国在常州城下吃了败仗。
扬州有民众叛乱。
南唐军准备北上攻打扬州。
坏消息一下来了三个。
李延庆盯着密报问道:“扬州叛乱是怎么回事?可有更详细的情报?”
密报上写得很简略,只说扬州大仪镇有民众作乱,但并无详细记载。
邓二当即回道:“扬州那边消息封锁得厉害,去往大仪镇的道路都有军队看守,扬州办事处的弟兄暂时只能查到这点消息。”
如今滁州这边没有收到一点官方通报,看样子,韩令坤这厮是要彻底封锁消息...李延庆双眉微锁:“叫扬州办事处那边再加查探。”
邓二应道:“是,属下回去立刻派人送信去扬州。”
除了扬州叛乱的情报,其他两条情报也很是简略。
战争开始已近半年,战争双方都在加强对情报的封锁,乌衣台获取情报的难度也随之愈来愈大。
看样子,应该稍稍改组一下淮南地区以及江宁府的办事处...李延庆看着眼前的密报,心中开始思索着可行的方案。
思忖一阵,李延庆又吩咐邓二道:“你回去之后,立刻整理一份滁州办事处下辖乌衣卫的名册,要注明各项能力,特别是游泳和各项搏斗能力,你再送信去扬州和江宁府,要来这两地办事处乌衣卫的名册。”
待到邓二离去,李延庆写就一封密信,叫来李石:“派几个机敏弟兄,连夜送到寿州大营,不得延误。”
“是。”李石郑重接过信,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邓二送来了寿州十名乌衣卫的名册,李延庆略微翻看了两眼:“办得不错,信都送出去了?”
“回郎君,都送出去了。”
“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李延庆顿了顿,接着说道:“一有新密报立刻送来。”
“是。”
夜逐渐深沉,李延庆将名册仔细翻看了两遍,心中有了初步谋划。
......
寿州大营内,郭荣正在挑灯夜战。
虽说亲征淮南,但全国的奏章也随之送到了寿州行在,郭荣每日的公务并没有丝毫减少,反而因为战事的不顺而急剧增加。
第二十二章 禁军中的关系网
明日一早,郭荣就将率领三万周军东进濠州,此刻已过二更,仍旧有堆积如山的公务亟需他处理。
大帐中静谧无声,郭荣剑眉紧锁,正烦心于新任庐州判官呈上的奏章。
据庐州判官反映,兼任庐州知州的侍卫步兵左厢都指挥使赵晁,最近一月在庐州枉顾朝廷诏令,肆意强征百姓钱粮,还纵容部众劫掠妇女。
赵晁曾是先帝郭威的幕府旧臣,与郭荣关系亲密,是郭荣极为信赖的武将。
郭荣并不怀疑奏章的确切性,赵晁他是了解的,嗜杀成性,贪财聚敛,若不是身为高级武将,那就是一条活脱脱的恶棍。
今年一月,赵晁在负责监押三千南唐降军时,未经上头准许,就自作主张处斩了三千降卒。
郭荣看在往日情面上,并未严厉责罚赵晁,还让他领军南下攻取庐州,城破之后,又将庐州委于赵晁,希望他能够好生反省,替朝廷治理好庐州。
对于赵晁这位旧识,郭荣可谓是给足了机会。
但在朝廷三令五申不可劫掠百姓的前提下,赵晁却仍敢在庐州我行我素,无视朝廷诏令,这令郭荣甚是恼火。
可即便如此,郭荣却不能轻易严惩赵晁。
在此时,攻破城池纵容士兵劫掠是常态,并不构成罪行。
郭荣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惩处赵晁,势必就会引发军中普遍的不满,这会危及他统治的根基。
而且赵晁作为先帝旧臣,其旧识遍布军中高层,郭荣甚至有点不敢动他。
“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赵晁都敢如此肆意妄为,其他州县,又该是怎么个情况?”
庐州也就是后世的合肥市,就在寿州以南一百三十里,驿马半日可至。
赵晁的恶劣行径已然成为事实,郭荣心中有数,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
很快,郭荣提笔写就一张人事调令的纸条,他决定派赵匡赞南下,担任庐州知州以安抚百姓。
赵匡赞虽是武将,但出生高门,素有仁名,极具儒者之风,当能尽安抚之责,虽说名字和赵匡胤很像,但两人并无亲属关系,他目前担任寿州城东面都部署,负责寿州城东面的攻城事宜。
郭荣笃定李重进将会暂缓攻城,因此把赵匡赞派去庐州与赵晁对调差遣,并不会误事。
召来内侍,命他将纸条速速送往行在翰林院后,郭荣继续埋头批阅奏章。
庐州之事勉强还能解决,未知详情的六个新占州,却时刻扰动着郭荣的心弦。
郭荣担心其余六个州也如庐州一般,惨遭守军蹂躏,这样他提出的“仁政”策略,心心念念的淮南百姓重新归附中原,就只能成为一桩空谈。
不巧眼前是行在三司使窦仪递上的奏章,他声称在滁州没能征到粮米,目前已经快马加鞭赶赴扬州,定能为朝廷征集大量粮草。
坏事当真是一件接一件...郭荣只觉额角生疼,视线也有些模糊。
正当郭荣精神恍惚之际,帐外传来内侍张守恩的轻柔嗓音:“陛下,吴廷祚有要事求见。”
郭荣猛然惊醒,狠狠揉了两下额角,沉声回道:“让他进来。”
吴廷祚步入账内,躬身拱手:“臣吴廷祚,参见陛下。”
郭荣早已收拾好情绪,淡然问道:“这么晚了,吴卿究竟何事如此着急?”
吴廷祚垂着头:“臣方才收到一封来自扬州的密报,因事情紧急,不得不叨扰陛下。”
“何等密报。”郭荣心中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密报,从来就没什么好事。
“兼任扬州知州韩令坤,纵容部众大肆劫掠民财,虏人妻女,草菅人命,扬州不日恐将发生民变。”吴廷祚所说的密报,自然就是李延庆递给父亲的密信。
李重进收到信后,让吴观重写一份,转交给吴廷祚,让他代为呈递给郭荣。
吴廷祚本来是在开封负责调拨粮草,如今开封城已无粮可调,加之行在枢密院公务繁忙,魏仁浦一人难以胜任,他便受郭荣诏令,南下寿州行在,帮忙处理公务。
而且吴廷祚身为副枢密使,本就有监督武将之责,也有权在各支出征部队中安插耳目,呈递密信合情合理。
扬州,韩令坤,还真如自己所料,照这样看,其他五个州恐怕也大抵如此...郭荣抬起右手,使劲揉了揉双眼。
“朕,知道了,可还有别的事?”郭荣的嗓音有些沉闷,心底生出一股浓浓的疲倦。
郭荣这会真想杀几名扰乱地方的武将,以儆效尤,但理智又告诉他,此刻绝不能轻举妄动,稍有不慎,恐怕会引发兵变。
见郭荣心情不快,吴廷祚当即回道:“回陛下,还有一事,吴越国今日发来密函,国主钱俶声称已出兵常州,吴越军目前正与伪唐在常州城外鏖战。”
“吴越国出兵了?好,好啊。”郭荣郁闷的心情总算稍有缓解,一拍桌道:“你等会问问吴越国的使者,是否有何需求,若吴越缺少兵甲箭驽,我朝可以援助。”
“臣领命。”
枢密院掌管天下粮草兵器,吴廷祚自然有权调配兵甲箭驽。
郭荣抬起头,望着阶下的吴廷祚,问道:“吴卿以为,何人堪任淮南节度使一职?”
淮南节度使驻地扬州,郭荣想派一得力重臣赶赴扬州,安抚扬州百姓之余,平息可能发生的动乱,并且助韩令坤守住扬州城。
吴廷祚向来能读懂郭荣的心思,不紧不慢地回道:“臣以为,东都留守向训可堪此任。”
新任淮南节度使必须要在威望上能够服众,又要有强大的领兵能力,如此才能压制住韩令坤等一帮武将,而且还要有优秀的理政能力,最重要的,是必须深得郭荣信赖。
郭荣略作思忖,轻轻颔首:“星民(向训的字)么,不错,就是他了。”
去年年底向训领兵大胜蜀国,收复了山前四州,又是先帝的幕府老臣,威望隆重,绝对可以压制住韩令坤等人,而且他也有过治理地方的功绩,可谓是淮南节度使的绝佳人选。
向训能在郭荣南下后担任东都留守,自是极得郭荣信赖,
而且难能可贵的是,向训此人从不拉帮结派,也不贪财好色,为人正直,可谓是忠纯笃实之臣。
郭荣任命他留守开封,本是为了防备契丹南下。
如今已到夏季,契丹毫无南下迹象,将他调往扬州并不会影响到开封安危。
至于向训手头的东都留守一职,让留守开封的副枢密使王朴兼任即可。
“吴卿举荐星民为淮南节度使,甚好。”
郭荣当然清楚吴廷祚与李重进的亲家关系,本以为他会举荐与李重进关系匪浅的武将出任淮南节度使。
但见吴廷祚荐人出于公心,郭荣很是满意,也更加欣赏吴廷祚。
当初吴廷祚能当上副枢密使,少不了李重进从中运作,对此郭荣颇有微词,但碍于亲信王朴也进了枢密院,也就不好说什么。
郭荣虽然是皇帝,但不能为所欲为,他也必须遵照朝堂的游戏规则。
但如今郭荣只觉得,让这吴廷祚担任副枢密使,还真挺不错的,至少他办事从不出岔子,还能担负好监督武将的职责。
吴廷祚走出大帐,返回自己的营帐,立刻提笔在纸条上写了几行字,并派心腹送出。
纸条辗转经过五处营帐,终于传到了李重进的手上。
李重进摊开纸条,上面只有两行字:扬州之事已禀,陛下有意向训为淮南节度使。
“很好,事情成了。”李重进将纸条递到烛火上,顷刻间,纸条就化成了灰烬。
吴观侍立在旁:“经此一事,想必韩令坤在圣上心中的印象会有所损毁,淮南战事一毕,估计就会被外放。”
“印象损毁是必然的,但外放却不好说。”李重进伸手扫除灰烬:“韩令坤在军中关系深厚,赵家父子、王审琦、韩重赟、石守信等人皆是他的密友,这伙人同出殿前司铁骑军,串通一气,郭荣若要外放任何一人,恐怕都会遭到不小的阻力。”
赵匡胤与赵弘殷,这赵家父子两人在军中的势力,基本都是围绕殿前司下辖的铁骑军展开。
赵弘殷本人曾长期担任铁骑军都指挥使,韩令坤当时是他麾下副官,铁骑军都虞候。
在赵弘殷与韩令坤两人接连调离铁骑军后,接手铁骑军的,则是王审琦、韩重赟与石守信三人,前者为都指挥使,其次为都虞候,后者则是铁骑军左右厢都指挥使。
这铁骑军新任的三名主将,皆是由赵家父子两人提拔,与赵家关系极为密切。
目前韩重赟与石守信两人,就跟随赵匡胤驻扎在滁州。
王审琦则自领一半铁骑军,攻克了寿州西南方的舒州。
而赵匡胤又与侍卫亲军步兵司主将李继勋关系密切,两人早已结拜为兄弟。
同时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与赵匡胤关系也很是匪浅,两人经常结伴狩猎饮酒。
除了这些高级武将外,殿前司不少中低层武官也是由赵匡胤亲手提拔,对赵家可谓是感恩戴德。
这样一张以赵家父子两人为中心的庞大关系网,笼罩了大半侍卫亲军和殿前军,郭荣想动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遭到巨大的阻力。
吴观不由感慨道:“赵家在禁军中广结人脉,如今已壮大到如斯地步,难道圣上也视而不见吗?”
“郭荣,嘿。”李重进冷笑道:“他当然清楚,如今这局面不正是他放任的结果吗?”
赵家在军中罗织关系网,李重进当然也不是善茬,不过他在禁军中待的时日远不如赵弘殷长久,目前最主要的心腹,是步兵司下辖左右厢的两位都指挥使,赵彦徽与张令铎。
赵彦徽作为李重进的副手,与李重进一道驻扎在寿州城西边大营。
而张令铎则作为李继勋的副手,与李继勋共同负责城南攻城事宜。
就目前情况而言,李重进在军中的势力是远不如赵家的。
而这正是由于郭荣的偏袒所致,故而李重进心中抱有怨气,并且时刻想着打击赵家势力。
在收到三子李延庆递来的扬州密报时,李重进敏锐地察觉到了削弱赵家势力的良机,并指使吴廷祚将密报转呈给郭荣。
吴观略作思索,劝慰道:“正所谓物极必反,赵家势力膨胀至此,加之赵弘殷已然病危,往后赵家定然会逐渐萎靡,扬州之事只是开始。”
“这当然只是个开始。”说着,李重进抽出白纸,提起笔,写了份简短的密信。
吴观在旁观摩,越看,心中越是震撼:相公这计策,是否有些太过了?
将信纸折叠好塞入空白的信封中,李重进将信封递给吴观:“派人将此信递给城南的张令铎。”
吴观接过信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重进瞥了他一眼:“你是我的掌书记,想说什么,直言便是,没必要吞吞吐吐。”
吴观犹犹豫豫地说道:“相公,此法当真可行吗?是否会有些不合人道。”
李重进并未动气,坐在椅上,略显疲态:“妇人之仁难以成事,我决不能坐而待亡,既然郭荣不愿打击赵家,此事就让我来代劳。”
相公之法,下官不敢苟同...吴观很想脱口而出,但他很明智地、很勉强地止住了。
吴观捏着信封的手轻轻发颤:“下官明白。”
望着吴观向营帐门口行去的背影,李重进眼中流露出审视的目光:吴观作为掌书记,勉强还算合格,但他能否成为合格的谋士,还需经过检验,心怀妇人之仁者,在乱世是绝难成事的......
走出营帐,吴观掂了掂手中薄薄的信件,只觉如提秤砣。
相公提拔自己于微末之中,举荐才学浅薄的自己为掌书记,自己难不成还要辜负相公的期待吗?
但若是这封信确切地送到张令铎手中,又有多少人会因这封信而丧命?
吴观立在原地,不敢去想方才在信上见到的内容,但那几行潦草的字迹,却无端充斥着他的脑海,令他难以自拔。
老天,我到底该怎么做?
吴观仰头望天,天空是一片沉寂的黑。
踌躇再三,吴观下定决心,捏紧手中的信封,坚定地朝黑夜中行去。
第二十三章 烽烟四起
“方才扬州发来密信,声称境内天长县发生民变。”
赵匡胤在滁州官员会议上抛出这条重磅消息后,在场四人,只有一人面露讶异。
知州马崇祚见惯了大风大浪,而且很清楚这时候军队的秉性,对扬州发生民变不感到一丝一毫的意外。
而李延庆早在两日前就已知晓扬州民变的内幕,因而也不感意外。
唯有判官高锡面露讶异,接连问道:“民变?扬州目前局势如何?乱民是否已剿灭一空?”
高锡虽说从官也有七八年了,但一直在安定的内地为官,还没怎么经历过这种阵仗,担心民变波及滁州,那样不光政绩成为泡影,自身的安危也会出大问题。
“局势倒也不算太坏。”赵匡胤环顾座下三位同僚:“韩令坤自称已基本剿灭乱民,只是有一小伙乱民向东逃窜,逃进了来安县北部的深山,他希望咱们滁州能帮忙剿灭乱民,诸位以为如何?”
马崇祚身为知州,首先表态:“张殿帅正领重兵驻守盱眙(xuyi)县南边,离乱民藏身处不远,而我滁州兵少,我等不妨请张殿帅出兵剿灭乱民。”
张永德几日前奉郭荣之命,领一万控鹤军南下救援扬州。
两日前刚进入滁州地界,他就从探子处得知北面泗州城的南唐守军有意南下攻打扬州。
因此张永德没进滁州城,而是直接领军北上,堵在了泗州州治盱眙县南面,还顺带要走了赵匡胤两千骑兵。
滁州地形狭长,下辖三县南北排列,来安县位于州境最北。
来安县北面是连绵的群山,山脉的北端出口正是泗州盱眙县。
单论距离,确实是张永德部离乱民藏身的山区比较近。
“马知州此法甚妥。”赵匡胤微微颔首,看向下首的判官与推官:“两位以为如何?”
赵匡胤现在手头就三千铁骑军,抛开驻守清流关的五百人,能调用的兵马满打满算也就两千五百人,这会南唐禁军北上的消息甚嚣尘上,滁州离江宁府就一百多里地,他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
“下官并无异议。”李延庆从善如流,他甚至怀疑,这股所谓的乱民,是韩令坤无力剿灭,刻意驱赶至滁州境内来的。
毕竟按照最近收到的密报,吴越国在常州城下吃了大败仗,目前已经全军退回吴越国境内,而从常州往北渡过长江,就是韩令坤防区内的泰州。
韩令坤目前应该正恼心于虎视眈眈的常州南唐军,以及江宁城内近十万南唐禁军,绝不敢轻易出动手头部队去剿灭乱民。
“下官也无异议。”高锡则有些犹犹豫豫,他很希望赵太尉能够立刻出兵剿灭乱民,但看与会三人都认可马知州的提议,自是不敢当场提出异议。
“很好。”赵匡胤站起身:“某一会便派人给张殿帅送信,诸位各回各衙吧。”
李延庆返回推官衙门,今日无案可审,他径直走进日常办公的右耳房,打算批阅整理昨日三座县衙送来的供状。
按照此时惯例,民间案件需要先在所辖县衙进行裁断,苦主或者人犯若对县衙的判决有争议,便由所在州的推官进行复审,若再有争议,那就得上报给朝廷,由朝廷委派隔壁州的推官来审讯。
若到此地步都还不能解决案件,那就只能去开封城敲登闻鼓了。
目前滁州下辖三县的县令皆已就任,需要李延庆审讯的案件也日渐减少。
作为滁州推官,复核下辖三县审讯的案件,是李延庆最重要,也是最日常的职责。
李延庆刚翻了两页卷宗,屁股还没坐热,就有人敲响了耳房的房门。
“谁啊?”李延庆端起一旁的瓷杯,喝了口温茶,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个在单位里混日子的中年大叔,滁州四面大战一触即发,但自己却还能优哉游哉地坐在州衙里喝茶,简直岁月静好。
“是下官,戴景。”
李延庆慢悠悠地放下瓷杯:“戴孔目,进来吧。”
戴景轻轻推开门,步入屋内,揣着笑脸:“下官听闻有乱民扰我滁州地界,不知目前局势如何?”
李延庆瞥了他一眼,继续翻阅卷宗:“一小股乱民罢了,只敢畏缩于山林,不足为惧。”
“原来如此,是下官多虑了。”戴景低着头:“最近滁州城里风传寿州城仍归伪唐,甚至有百姓到我推官衙门来询问,下官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还请推官明示。”
该怎么回答?我哪知道...李延庆只觉一阵头疼。
纸终究包不住火,偌大一座寿州城就摆在淝水边上,周军又没有足够的兵力将寿州城左近十里全围起来,这寿州城还在南唐手中的流言昨日终于是传到了滁州。
州衙里的官员们当然早有听闻,但却闭口不提此事。
方才的官员会议上,四位滁州主官就很有默契地无视了这条流言。
李延庆很清楚,戴景所谓的“有百姓来衙门问询”就是个借口。
戴景代表的是戴家,是滁州本地的豪强,他们当然急于弄明白寿州城真正的归属,所以戴景才有此问。
李延庆估么着,这戴家不光是派了戴景来打探,八成还派了人马北上寿州实地勘察,即便自己此刻敷衍过去,最迟到后天,戴家也能知道寿州城未破的真相。
但自己除了敷衍了事,还有别的选项吗?朝廷黑字白纸的捷报就躺在州衙里,在朝廷未下诏澄清之前,自己如何能否认这份捷报?
李延庆很笃定,只要自己敢说那捷报有误,赵匡胤就要领着兵马来推官衙门“查水表”了。
“你身为孔目官,这等风言风语也敢当真?”李延庆抬头盯着戴景,语气略显严厉:“朝廷捷报就摆在州衙里,怎会有假?你现在就对外张贴公告,若再有人胆敢来推官衙门胡言乱语,一律以诽谤朝廷论处!”
戴景忙不迭地回道:“推官教训得是,下官知错,下官这就去写公告。”
等到戴景匆忙离去,李延庆忍不住微微叹息:这场闹剧,究竟何时才是个头?父亲这一招棋虽然将郭荣调离了寿州,挽救了攻城部队的士气和大量民夫的性命,但对朝廷威望的恶劣影响绝对会十分深远,甚至还会危及朝廷对新收服淮南七州的统治......
不,倒不如说,朝廷对这七州的统治早已岌岌可危,吴越国吃了败仗,南唐禁军就能腾出手来北上支援,而周朝在七州的驻军大多如扬州守军一般胡作非为,扬州的民变定然只是开始,估计要不了多久,乱民就会遍地开花,到时候,南唐禁军大举北上......
画面太“美”,李延庆有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担忧归担忧,手头的活却不能停,李延庆重振精神,再度开始审阅卷宗。
到了下午申时末,李延庆准时放衙回家,目前州衙的公务少了,他可以腾出更多时间来思考淮南乌衣台的重构。
江宁府、扬州、滁州三地共三十七名乌衣卫的名册,已于昨日悉数归拢完毕。
李延庆吃完饭,略微沐浴一番,便坐到书桌后,翻阅名册。
将整份名册仔细看完,李延庆陷入了沉思: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江宁府的情报最难获取也最难传出,此地需配备最精锐的乌衣卫。
扬州虽然还在周朝手中,但可以预见即将民乱四起,加之南唐军即将北上进攻扬州,此地也需要配备高水平的乌衣卫。
而滁州目前由周朝牢牢把控,内部也相当稳定,又是自己亲自坐镇,此地的乌衣卫基本上只需要跑腿送信......
李延庆打开抽屉抽出白纸,先将三地办事处队长的名字写上,再将剩余三十四位乌衣卫的名字分别添加到三名队长之下。
花了约莫半个时辰,李延庆初步分配好了人员。
但现在又有一个大问题摆在了李延庆的面前:长江被南唐严密封锁,该如何完成对江宁府办事处的人员调配?
总不能让全员都游泳过江吧,这不现实,不是人人都像方志和那般生猛,可以肉身横渡长江......
那么,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收买一小撮封锁长江的南唐士兵,用他们的船载人过江,或者让他们放任乌衣台的船过江。
但这样风险实在太大,稍有不慎,乌衣台就会损失惨重...李延庆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法子。
正当李延庆苦思冥想之际,邓二带着最新情报来了:
“郎君,扬州传来消息,南唐常州守将陆孟俊领万余唐军渡江北上,目前已临近泰州城。”
南唐的行动好快,刚击退吴越国的进犯,立刻就组织军队北上,再联想到泗州守军的异动,恐怕南唐是要对扬州发起一场大规模的会战了...李延庆面色略显严峻:“让扬州办事处继续关注泰州战事,还要通知瓜步镇的两名弟兄,密切监视长江,一有唐军渡江立刻向我禀报。”
瓜步镇在滁州东面九十里,临着长江,李延庆特意从滁州办事处抽调了两名乌衣卫驻扎在此地,负责监视江面动静。
若有大股南唐军队从瓜步镇渡江北上,李延庆就该想着如何跑路了。
“瓜步镇那边郎君尽管放心,两名弟兄皆是能干机敏之人。”邓二挠了挠头:“但关注泰州,属下以为,恐怕没这个必要了。”
李延庆当即问道:“为何?”
“扬州守将韩令坤,一听闻南唐军北上,就立刻下令泰州守军撤回扬州城,他并不打算坚守泰州城。”邓二语气中透着不屑,他也从过军,瞧不起韩令坤这种胆小如鼠的懦弱行为。
在邓二看来,那陆孟俊麾下就万人出头,还并非南唐禁军精锐,韩令坤手中近三万精锐禁军骑兵,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将来犯敌军全歼吗?
李延庆却不这么认为。
陆孟俊部队虽然不多,但谁知道他背后跟着多少南唐援军?要是这一万人就是个幌子,是诱使韩令坤主力出扬州城的诱饵呢?
泰州就一座蕞尔小城,城墙低矮,护城河也极浅,当初韩令坤攻打泰州城时,南唐军直接就弃城南逃常州。
如果韩令坤的主力部队都进了泰州城,到时候南唐数万禁军将泰州城一围,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而且观韩令坤部众在扬州的为所欲为,泰州百姓恐怕也遭到了周朝军队的蹂躏。
届时南唐军来攻城,周军势必得不到城内百姓的支持,内忧外患之下,守城极难,还不如直接放弃泰州,集中兵力坚守扬州城。
扬州城乃是千古名城,城墙坚硬高大不说,各项城防建设必然也是到位的。
韩令坤这次能够果断放弃泰州,主动退守扬州,在李延庆看来,倒不失为好选择,也能看出韩令坤确实具有独当一面的领军实力。
李延庆伸出右手食指,轻敲桌面:“韩令坤做何选择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你继续专心收集情报即可。”
邓二收起情绪,低声道:“郎君教训得是。”
李延庆点了点头:“还有,目前滁州办事处的十名乌衣卫,我打算派三人去扬州办事处,在淮南战事平定之前,这三位弟兄将会一直归扬州办事处。”
虽说往江宁府派人有些难度,但去扬州的路途目前还算安全,李延庆决定先加强扬州办事处的实力。
说着,李延庆从桌上拿起一张纸片,放到邓二的面前:“名单在此,你明日就将人派到扬州去。”
邓二向前一步,拿起纸片,扫了一眼,回道:“属下明白。”
见邓二精神有些疲倦,李延庆语气归于柔缓:“嗯,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回去休息吧。”
邓二以及其下的滁州办事处目前虽然只负责接收和传递情报,但也不是个轻松活,毕竟人手有限,办事处里往往只有邓二和一两名乌衣卫,时常操劳到半夜。
“是,属下这就回去。”邓二拱手行了一礼,离开了房间。
李延庆虽然也感疲倦,但他还不能休息。
磨墨提笔,李延庆将今日收到的情报仔细誊抄在纸上,塞进信封,叫来亲卫,命他立刻将信送往寿州大营。
第二十四章 替罪羊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起床练了练刀,便到餐厅享用早餐。
未多时,司徒毓身披常服,打着哈欠走进餐厅。
最近这几日司徒毓算是好好休息了一阵子,身为司法参军却不用处理公务,不去衙门点卯也没人管他,每天睡觉睡到自然醒,简直舒爽。
司徒毓刚坐下就问道:“三郎,最近风传朝廷发来的寿州捷报有假,这事你听说了吗?”
你小子都听说了,这“谣言”确实传得有够快的...李延庆停下舀粥的勺子:“早听说了,我其实很早就觉得那捷报有些问题,但这捷报毕竟是朝廷发来的,我等作为朝廷官员,断不能对捷报持有怀疑,此事你就与我在私下聊聊,切莫说出去。”
就捷报一事,李延庆认为对司徒毓并无隐瞒的必要,反正顶多再有个两三日,朝廷的处理办法估计就会发下来,纸终究包不住火。
“我保证不对外乱说,你快说来听听。”司徒毓双手撑在桌上,上半身向前倾斜,就像只好奇的猫,甚至连早餐都顾不上吃。
餐厅中只有自己与司徒毓两人,李延庆也不藏着掖着,语出惊人:“其实,这寿州城一直就在伪唐手中。”
“你说什么?寿州城还在伪唐手中?”司徒毓脸上霎时血色全无,慌忙问道:“那这捷报岂不是假的?这,这,这到底该如何收场?”
“谁知道呢。”李延庆倒是一点不急,夹了块碧玉晶莹的腌胡瓜到碗中:“不过朝廷自有解决之道,你无须着急。”
胡瓜也就是后世的黄瓜,略微腌渍,就是极开胃的爽口小菜。
“可若是这捷报为假...”司徒毓的脑海里霎时间闪过无数条恶劣影响,直接挤炸了他的处理中枢。
司徒毓仰着头看了会天花板,眼皮不断开合,如是半刻,终于是缓了过来。
“三郎说的对,我何须着急?”司徒毓快速端起碗筷:“我就一小小的司法参军,此事与我无关,该吃饭时还得吃饭。”
李延庆笑了笑:“这就对了,该吃就吃,哪管他洪水滔天。”
再过一阵,估计捷报都是小事,也不知滁州能不能撑到下个月,为了一行人的安危,自己还得早作准备...李延庆淡定地喝完最后小半碗粥,放下瓷勺:“我先去州衙公办,你就在府上休息,有事我会派人知会你。”
司徒毓埋头喝粥,含含糊糊地回道:“嗯,慢走。”
李延庆骑马赶赴临时州衙,途中路过昨日开工的州衙重建工地,见工地上不少熟悉的面孔正在挥汗劳作,略感欣慰: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唯一的缺陷就是没将重建州衙的监督权揽到自己手里,总有那么点不放心......
重建州衙之事,由赵匡胤麾下都头王仁赡负责。
李延庆本想争取一番,也好给司徒毓找个活干,可赵匡胤并未同意,而是一力做主,将差事交给了王仁赡。
此事李延庆倒也不好置喙,毕竟赵二这会是滁州城实际掌控者。
进到推官衙门,李延庆明显能感觉到气氛与昨日有了变化。
流言已然传开啊...李延庆与几位属下打了声招呼,得知今日并无案件需要自己审理,便照例进了耳房,开始审阅卷宗。
读着卷宗,李延庆的思绪就开始飘忽起来:
朝廷这次到底会如何处置这次假捷报?
李延庆不由联想到了后世:这次不出意外,朝廷应该是拉点官员出来背锅,对外声称这所谓的捷报,是某些官员的疏忽或者错漏......
这样朝廷威望能勉强保住,假捷报也能敷衍了事,只有一小撮官员会倒霉,但朝廷肯定会暗中给出补偿,简直是皆大欢喜。
......
濠州(后世蚌埠市)城外,三万周军分成三座大营,将城池团团围住。
城西一处最宽敞的营帐内,郭荣正在与三位宰执商议要事。
郭荣面容威仪,环顾下首三位宰执:“这捷报一事,该如何收场?”
范质当初同意了这项计策,又是当朝首相,当先开口:“臣以为,可借口是翰林院在誊抄诏书时有所错漏,将几名相关翰林学士革职查办即可。”
既然想出了假捷报的计策,范质当然也想好了处置的方法,二十几名翰林学士中有十几名学士已是垂垂老矣,正好借此机会清洗一番翰林院,同时也好顺便安插点自己人进去。
郭荣不置可否,转头看向李谷与王溥:“你们以为如何?”
李谷徐徐回道:“范相公所言甚是,事后对遭受革职的翰林学士做出适当补偿即可。”
作为次相,李谷虽说并未与范质通过气,但两人向来默契十足也、同气连枝。
两位大哥都表态了,三相王溥当然也只能附和:“臣无异议。”
王溥下意识地觉得这处置方法有些不妥:抛出几名无辜的翰林学士了事?这实在有些过于草率,而且后患隐忧不少,但他一时半会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那就这么定了。”郭荣面无表情,吩咐道:“此事由范卿负责,处置方法一定要能服众,切不可有损朝廷威望。”
范质心领神会,轻轻低头:“臣遵命。”
郭荣如此急着处置假捷报一事,其实与周军攻打濠州城不顺有关。
两日前郭荣领军疾行至濠州城下,便立刻领兵亲赴城下,向城头守军亮出皇帝仪仗,并派出嗓门大、懂淮南口音的士兵到城前喊话,声称寿州已破,只要郭廷谓愿意献城投降,周朝愿意给他正任节度使的位置,还会善待城内守军与居民,绝不杀降。
当时见濠州城头有所慌乱,郭荣预感到自己能够兵不血刃拿下城池,心中甚是欣喜。
可没过多久,城头就恢复了平静,只传来旌旗迎风飘荡的声响。
郭荣不死心,又派力气最大的几名弓兵,将数百份劝降文书射入城内。
但等了半日未能等到想要的结果,郭荣终于按耐不住,下令全军攻城,想试探下城中虚实。
可周军刚靠近城外的木蒺藜阵,想要拆除这些守城设施时,城头就是一阵箭羽浇下。
终于,周军顶着盾牌,拆掉了城外的蒺藜阵,拆掉了几圈木拒马,靠近了护城河前塞满木刺的壕沟,城头却传来了守将郭廷谓中气十足的吼声:“周皇何必行此猥琐之计,寿州城依旧在我大唐手中,我郭廷谓绝不会有愧于唐皇!”
作为濠州守将,郭廷谓并不清楚寿州城是否还在南唐手中,他虽然早就听闻寿州已被周军攻克,也派了不少探子去寿州打探,但皆有去无回。
但这并不妨碍他果断地否决周军的宣传,对城内守军,他声称“寿州城破”是周军的奸诈计谋。
郭家父子两代驻守濠州几十年,在濠州城里郭廷谓可谓是一言九鼎,守军们当然不会相信周军的劝降文书。
如此,李重进提出的“无中生有”之计全面破产,再无实现的可能。
而一些州县已经向朝廷发来奏章,隐晦地询问捷报的真假,郭荣心知必须尽快处理此事。
范质提出的建议很合郭荣的胃口,郭荣也早就不满翰林学士承旨徐台符以及一帮垂垂老矣的翰林学士,正好借此机会,让徐台符告老还乡。
所以,郭荣还特意吩咐范质,令他一定要以朝廷威望为重。
只要将翰林学士承旨抛出来顶罪,朝廷威望自然也就能保住了。
范质也不含糊,从大帐中出来,立刻就去了行在翰林院,做徐台符的思想工作。
“徐学士,前因后果大抵如此,朝廷也别无他法,只好勉强委屈你一番,不过你大可放心,告老之后,名望与薪俸朝廷绝不会亏待于你,你的子孙后辈也可照旧荫补,甚至还可破格提拔。”范质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语气很是诚恳。
早在上头要自己撰写“寿州大捷”的捷报时,徐台符就已考虑到自己会被朝廷丢出去背锅的后果。
但他说到底只是个誊写诏书的,哪能拒绝呢?还不是只能硬着头皮撰写诏书。
不过既然已有心理准备,徐台符此刻倒也并不感惊讶,笑呵呵道:“老朽早该告老还乡,如今能为朝廷尽最后一份力,老朽已是心满意足。”
“学士如此通情达理,晚辈实在惭愧。”
范质比徐台符小上不止一辈,这声惭愧倒算是发自内心,但他心中已经在琢磨该让谁来顶替承旨的位置。
“客套话不必多说。”徐台符左手缓缓抚着皓白长须:“老朽该如何行事,还请范相明示。”
“学士只需如此如此...”
郭荣在濠州城下待了两日,在层层城防设施前丢下几百具士兵尸体,领兵踏上了返回寿州的路程。
他此行就带了三万军队,而濠州城中守军足有一万,加之城防严密,守将郭廷谓也并未中计,此番绝无破城的可能。
既然不能破城,那郭荣就只能领兵返回寿州城下,继续啃砖头。
随着郭荣一同出发的,还有几十骑奔赴淮南各地的驿马,他们身怀诏书,以彻底解决之前的“捷报”问题。
诏书半日后就送进了滁州城。
第二十五章 南唐动向
“寿州城目前依旧在伪唐手中。”赵匡胤向三位同僚公布这条重磅消息时,语气很是和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作为军中高级武将,赵匡胤当然早就知道捷报为假,并向滁州上下隐瞒了此事,只是今日朝廷发来诏书,他必须向下面澄清。
马崇祚眼珠一转:“那捷报之事该如何收场?”
“那份捷报的内容并非真实,乃是翰林院誊写诏书时有所错漏,目前,翰林学士承旨徐台符已告老,另有五名翰林被夺官查处。”赵匡胤顿了顿,环顾三位同僚,接着说道:“捷报之事就此了结,等会就在州衙外张贴告示。”
说罢,赵匡胤看向马崇祚:“马知州,劳烦你将朝廷的诏书散发到三县去。”
“是。”马崇祚应了一声,接着问道:“那下官返回衙门后,也是如此向胥吏们解释么?”
赵匡胤轻轻颔首:“正是如此。”
马崇祚低头看着地上的青砖,不再出声。
朝廷的法子竟然与自己的猜想如出一辙,看来从古至今,都是这般解决问题的,只是可惜了这几名翰林学士,不过徐台符被迫告老,对冯吉而言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李延庆对朝廷的处理手段早有猜测,除了在心中吐槽两句,表面上依旧秉持着缄默。
高锡一开始很是错愕,但他清楚官场中的各种门道,再联想到朝廷最近对濠州城的进攻,很快就反应过来:
这所谓的捷报,所谓的寿州大捷,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寿州城一直就没有被周军攻占过;
朝廷故意散发假捷报,估计是为了骗濠州守将上当,如今这个目的已经达成,或者遇到了重大挫折难以为继,朝廷便开始出来澄清假捷报;
为此,就需要誊写诏书的翰林学院出来顶罪,翰林学士承旨徐台符以及五名学士成为了牺牲品......
好大的阵仗,不过与自己无关,只要不妨碍自己捞钱,这都无所谓,最要紧的是这滁州到底还能维持多久的安稳......
高锡还并不知道,周军在濠州城下吃了亏,已经退回了寿州。
正当高锡沉浸在思绪中时,赵匡胤将其叫醒:“高判官,你可还有异议?”
高锡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身旁,见两名同僚都盯着自己,便微微低头,恭谨地回道:“下官并无异议,全凭太尉做主。”
“很好,那便散了。”赵匡胤起身,离开公案,挑起身后的门帘,离开了公廨。
四位主官默契十足,对朝廷这份澄清诏书将会带来的影响闭口不提。
李延庆返回推官衙门,立刻召集衙内的胥吏。
“今日有一件要事向诸位公布。”李延庆扫视五位胥吏,沉声道:“朝廷之前下发的寿州城破之捷报,系翰林院誊写错漏,目前以翰林学士承旨为首的六名翰林,已被革职查处,朝廷已发来澄清诏书,寿州城目前并未攻克。”
五人皆屏息不言,李延庆遍览五人的神色,心中已然有数:自己这五名下属估计都早已知晓此事,尤其是戴景和娄斌,神色自若,两家应当已经派人去寿州城左近打探过了......
但不论如何,朝廷这份澄清诏书,应该勉强能堵住他们的嘴。
五名胥吏偷摸交换了一番眼神,由娄斌站出来表态:“朝廷已有解释,我等自无权置喙,不过还请推官明示,对衙外是否也是如此宣称。”
李延庆瞥了他一眼,淡然道:“自然如此。”
公布完诏书,李延庆便返回耳房办公,给五名胥吏商议的空间。
待到上司离去,五名胥吏立刻围拢起来,窃窃私语一番后,一名高壮的院虞侯走出推官衙门,骑上马,绝尘而去。
过了一阵,娄斌来到左耳房前,轻轻敲响了房门。
“进来。”李延庆早晓得娄斌会来见自己,已经等他多时了。
娄斌推门而入,拱手行礼:“推官。”
李延庆合上卷宗:“有事直言便是。”
“下官之前曾向推官提过的,增加吏转官名额一事......”
李延庆抬手打断:“此事我已向上边反映,应当无碍,但还需时日。”
娄斌之前提出的,用吏转官的名额,来换取胥吏忠心的法子,李延庆自然已经向父亲反映。
李重进的回答也很简单:目前行在依旧在淮南,自己还施展不开,等郭荣返回开封,自己彻底执掌淮南权柄,到时候行事才能方便,目前营中存粮已经不多,预计到五月,郭荣就不得不率领部分军队返回开封。
对于以吏转官名额换取胥吏忠心的法子,李重进还是很认同的,只是实施的时机还未到。首发
娄斌拢在袖中的双手微微握紧,面露喜意:“下官明白,下官能等。”
说实话,娄斌此时的内心十分忐忑不安,在确定周军并未攻克寿州后,他开始对周朝的实际国力产生怀疑,开始担忧南唐将会反攻滁州,届时,他极有可能被父亲当做替罪羊,交给南唐泄愤。
所以,娄斌目前十分迫切地希望能获得一份周朝的官身,这样即便南唐军攻入滁州,他也有名目逃去开封,而且还能在官场上撞撞运气,兴许就能捞到个差遣呢?那岂不是大赚!
虽说李延庆的回答并不完全靠谱,但至少给了娄斌希望。
“嗯,再耐心等待一阵吧。”李延庆微微一笑:“可还有别的事?”
“下官还有一事向郎君禀告。”心意半了,娄斌语气也略显轻快。
李延庆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椅背上:“说罢。”
“南边江宁府里的伪唐禁军,不日即将北上,听闻是由齐王李景达领兵,兵力约莫五万上下。”
这些重要情报,都是娄斌的父亲派人来通知他的,目的是希望娄斌能借这些情报,从周朝换取些功绩。
可惜,这些烂大街的情报,李延庆昨日就通过乌衣台打探清楚了,而且扬州方面也传来了南唐准备出兵的紧急军情。
周朝虽然取缔了武德司,但并非没有培养谍报人员,江宁府里就有不下一百名周朝探子。
李延庆眼神有些玩味:“此事我会转达给上边,不过可还有更详细点的消息?”
第二十六章 四个草包
“有更详细的消息。”娄斌语气很是笃定,他家有亲戚在江宁为官,守江的唐军中也有他们的亲戚,能够将第一手情报送到滁州。
“哦,当真?”李延庆来了兴致,从椅背上直起身来:“说来听听。”
见李延庆感兴趣,娄斌当即回道:“领兵的虽是齐王李景达,但伪唐国主似乎有意安排陈觉为监军。”
“陈觉?”李延庆略感惊讶:“唐主竟然有意此人为监军么?”
对于南唐的齐王李景达,李延庆是很清楚的。
李景达乃是现任南唐国主李璟的四弟,而且据说对他哥哥李璟很是忠诚,甚得李璟信赖,所以此次南唐大军北上的统帅才会是这位齐王殿下。
而对于陈觉,李延庆更是熟知,因为他是南唐的枢密使,乌衣台的情报中数次提到过此人。
在此时,枢密使的地位远高于宰执,乃是货真价实的一人之下。
李璟派陈觉为监军,那这支北上的唐军,到底是由齐王李景达指挥呢,还是由陈觉指挥呢?
一支指挥不明的军队,是很容易出岔子的,南唐国主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据说伪唐朝中还在争论。”娄斌稍稍压低声调:“但十有八九,这陈觉最后还是会成为监军。”
看起来这娄家在江宁城有些门道...李延庆略一思忖,再度问道:“那可有确切的出兵时日?”
“确切的时日尚未确定,但最迟到本月中旬,伪唐五万禁军便会大举北上。”
提及此事,娄斌仍心有戚戚。
今日是四月初九,再有几日,南唐大军就将北上,而滁州离江宁府近在咫尺,随时有倾覆之危。
中旬么,好快...李延庆早已料到南唐在击退吴越国后,会迫不及待地出兵北上,但南唐的出兵速度仍然令他啧啧称叹。
李延庆看着面有忧色的娄斌,劝慰道:“五万禁军虽多,但娄孔目无需忧虑,韩马帅驻守扬州,麾下精兵三万,滁州城中也有赵太尉坐镇,皆是禁军精锐,北边泗州城下的张殿帅也能随时驰援滁州,南唐士卒不善陆战,不足为惧。”
“我朝禁军天下无匹,区区伪唐自是难当锋锐,下官并未忧虑。”娄斌这话像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安慰。
“对了,除了这两人外,你可还知道唐军的主要将领分别是何人?”李延庆希望能掌握更详细的南唐军情报,乌衣台在江宁府并未能渗透太深,搜集不到太多重要情报。
娄斌略微收敛情绪,回道:“主要将领尚未完全确定,但据在下所知,已定下朱元与边镐两人。”
朱元?边镐?李延庆倍感疑惑:这南唐国主李璟还想不想打胜仗了,这李景达、陈觉、朱元、边镐的领兵组合,完全不是能打胜仗的组合。
李景达,一个三十来岁的闲散王爷,此前从未领过兵,也没治理过地方,最大的功绩是救了从船上落水的大哥李璟,自此深得唐主李璟信赖。
陈觉,一个文官出身的枢密使,因为是李璟的幕府元从,还给李璟当过几年老师,很得李璟重用,此前曾指挥过对吴越国的战事,一战折损三四万兵马,大败而归,后被流放,但只是走个过场,没多久就被李璟重新召回南唐中枢,且更受重用。
朱元则是河南陈州一介书生,本名舒元,屡次科举不第,投到汉河中节度使李守贞账下做幕僚,李守贞起兵作乱,派朱元赴南唐求援,后来李守贞被后汉枢密使郭威平灭,舒元就留在南唐为官,并改名为朱元。
至于边镐,乃是五年前领兵平灭马楚的南唐大将,当时楚国内乱,马家几兄弟在湖南进行激烈的窝里斗,边镐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马楚都城潭州,其余州县也是传檄而定。
事后边镐受命留在潭州治理、威慑湖南地区,结果不到一年,就被马楚旧将王进逵率领的马楚残兵打得全军覆没、落荒而逃。
而且边镐此人笃信佛教,即便是行军作战,都要让亲随带着一尊大佛像随军,每日雷打不动地做斋拜佛,俘获敌军从不杀降杀俘,待人很是宽恒,但就是不会理政,作战也是个半桶水,人送外号“边菩萨”。
一介武将,得了个菩萨的外号,其领兵实力可想而知。
李重进就不一样了,因为在寿州大破刘彦贞部三万唐军,南唐百姓畏惧不已,见李重进面黑,就给他起了个“黑大王”的外号,听说在长江两岸此外号可止小儿夜啼。
边镐本来已因湖南大败而被夺官流放,最近才被李璟重新召回江宁府。
南唐难道缺将至此吗?竟然派出这四人来统领大军?一个从未领过兵的王爷当主帅?一个幕僚出身的枢密使当监军?书生和菩萨当主将?李延庆百思不得其解。
李延庆下意识地就认为娄斌是在说谎,或者他收到的情报为假情报,因为实在是太离谱了,如果是真的,那简直就是人间迷惑行为。
“你确定是朱元和边镐当主将么?”李延庆省视着娄斌的双目。
娄斌不敢直面,微微低头:“下官也感奇怪,但确实就是这两人为将。”
“行,我明白了。”李延庆点了点头:“若无它事,就下去吧。”
情报已经送达,娄斌知趣地回道:“是,下官告退。”
待到娄斌离去,李延庆立刻磨墨提笔,将南唐北上援军的情报誊抄其上,叫来候在外头的自家护卫,让他立刻将信带给李石,再由李石安排人送往寿州。
州衙之前胥吏短缺,李延庆干脆以公谋私,安排了几名亲信护卫来顶替空缺,即可贴身保护,又可传达讯息。
将信送出后,李延庆靠坐在椅上,陷入了深思:唐主李璟到底是出于何等目的,派了这四人领兵?李景达和陈觉这两人暂且不说,无非是用来监视军队的亲信,但朱元一介书生,边镐一介菩萨,怎么说也不该让他两来当主将啊?
莫不成,南唐缺将至此,朝无良将,只有此等人可堪领兵吗?
还是说这是南唐朝政倾轧的结果?
江宁城市井皆知,南唐朝政倾轧极其严重。
所谓北有冯道,南有齐丘。
南唐朝中有一颗参天大树,名为宋齐丘,此人今年已过古稀,为官四十载,乃是南唐开国皇帝李昪的幕府元从,实际掌握相权长达三十余年,目前虽已告老还乡,但通过遍及朝野的门徒党羽,仍旧在暗中影响着南唐时局。
三月中旬乌衣台的密报就表明,宋齐丘已被李璟紧急召回江宁府,目前已重新执掌朝政。
以宋齐丘为首的宋党,遍及朝堂,牢牢把持朝政。
枢密使陈觉;枢密副使魏岑、查文徽;翰林学士冯延巳、其弟中书舍人冯延鲁,皆是宋党骨干。
此五人串通一气,架空相权,合掌朝政,又被南唐朝野蔑称为“五鬼”。首发
当初在滁州担任监军,力主撤销把浅的吴廷绍,也是宋党的一员。
多亏了南唐撤销把浅,李谷当初才能轻而易举地在淮河上搭设浮桥。
而宋党之所以能够把持南唐朝政,不光因为宋齐丘树大根深,还因为他们能够满足国主李璟的需求。
李璟此人好大喜功,希望能尽可能地扩大南唐版图,屡次对外用兵,接连攻灭了闽国与楚国,还大肆营建寿州、濠州等淮河南岸重城的城防设施。
作战要钱,修城防也要钱,宋党不光能在政策上支持李璟的大国梦想,还能够巧立名目强征赋税满足李璟在经济上的需求。
淮南地区之前的“博征”政策,就是出自宋党之手,吴廷绍撤销把浅,也是为了节省开销。
加之不少宋党成员是当初李璟还未登基时,由宋齐丘安排到李璟身边的亲信。
譬如陈觉,就是经由宋齐丘的安排,给李璟当了几年老师,吃了大败仗仍旧官运亨通......
李延庆梳理着关于南唐朝政的情报,不由感慨:这宋党,倒有些像是明朝嘉庆年间的“严党”,两者都是有一名为官几十载的核心首领,也都是皇帝为了掌控朝局、剥削百姓而重用的工具党派......
如今,南唐北上援军如此荒谬的领兵主将,很有可能就是宋党从中操纵的结果......
而根据情报,南唐还有个一名为“孙党”的党派,党首为孙晟,此党也是历史深远,李昪时期就已存在。
不过此党力主自保江南,不希望南唐与中原王朝开战,也就是所谓的“鸽派”,与“鹰派”宋党水火不相容,同时也遭到了现任唐主李璟的排斥。
李谷在南唐的密友韩熙载,就是孙党的骨干成员之一,去年还是铸币使,现在都被贬成地方闲散官了......
至于孙党的党首孙晟,现在还关在周军的寿州大营里,此人遭受李璟和宋党的双重排挤,三月底时被委任为使者,来向郭荣求和,但南唐给出的条件太差,郭荣一怒之下就将孙晟扣押,至今未还......
相比暂时和谐的周朝,这南唐朝局实在混乱不堪。
不过这对周朝来说却是好事...李延庆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小池塘上方正在捕猎的蜻蜓,心生展望:希望父亲能够把握住南唐援军主将拉胯的大好机会,彻底歼灭这五万南唐禁军,如此,拿下淮南将不再是问题。
第二十七章 扬州撤兵
扬州城东北角的州衙内,韩令坤正与麾下七名将校共商军事。
韩令坤今年不过三十三岁,因作战勇猛,屡立战功,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马帅。
他面色黝黑,颌下一副美髯,身着紫色官袍,双手撑在膝上,环视座下:“圣上发来军令,令我等夺回泰州城,诸位以为如何?”
“泰州城易得,陆孟俊麾下不过万余老弱,要破之并非难事,依下官看,当立即出兵泰州。”
当先开口的,是马军左厢都指挥使慕容延钊,他是在座除韩令坤外官职最高者,暂任韩令坤的副将。
慕容延钊也是出自殿前司铁骑军,如今本官为团练使,去年年末被郭荣调入侍卫亲军马军司,执掌左厢。
不过与韩令坤不同,慕容延钊和赵家关系并不密切,他是由郭家父子两人亲自提拔,与赵家的关系若离若即。
对慕容延钊的提议,韩令坤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身形圆润的柴贵,问道:“柴监军,有何见解?”
柴贵出自柴家,是郭荣生父柴守礼的侄子,被郭荣安排进了禁军。
前年,柴贵还只是殿前司一介小小指挥,麾下不过五百人,如今他并未立下寸功,却升任马军司第一军指挥使,执掌五千精锐骑兵,本官更是达到了刺史阶。
此次韩令坤领六个军共三万骑兵进攻扬州,柴贵作为监军随行,实际权力更在副将慕容延钊之上。
“我军皆为骑兵,攻城守城并非我军所长,这泰州城还是不攻为妥。”柴贵的意见与慕容延钊截然相反。
骑兵虽然更擅长冲阵与追击,但马军司下辖的骑兵大多是由步兵升任,下马步战的水平其实更在步兵司之上。
毕竟,只有最强的那部分步兵,才有资格升任骑兵,柴贵找的理由根本就站不住脚。
他此时虽然面色勉强保持平静,但内心早已怕如筛糠,别说攻打泰州城了,就连扬州城他其实都不愿守。
作为皇亲国戚,禁军主将中唯一的柴家人,柴贵此次南下就是跟着韩令坤来捞军功的,危险卖命的活计他当然碰都不想碰。
扬州城眼看就要遭受南唐大军的反攻,柴贵此刻正琢磨着该如何劝韩令坤撤离扬州。
“那泰州就不攻了。”
既然监军柴贵都不建议反攻泰州,韩令坤自然是从善如流,况且泰州城就是他力主舍弃的,他本就不看好依托泰州小城防守唐军。
作为阵前主将,加之有柴贵这位圣上族弟撑腰,韩令坤自然敢将郭荣的军令顶回去。
见七位部将并未反对,韩令坤右手抚着黑亮的美髯,再度问道:“泰州之事暂且按下,如今伪唐五万禁军即将北上,扬州城首当其冲,诸位以为该如何布置防守?”
柴贵一听,心知机会来了,当即表态:“依我看,这扬州城还是不守为妙,昨日有探子来报,北面涟州、楚州的唐军皆已南下,想必是要与江宁城的禁军,以及泰州的陆孟俊部合攻我扬州,掐指一算,唐军足有七八万人,我军区区三万,城中粮秣也只能支撑两月,不如退守滁州,此地进可反攻扬州,退可退保寿州,如此我军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柴贵是很怕死,但他的分析却很有几分道理。
扬州就是周朝在淮南地区的一个突出部,北边是南唐的楚州、涟州,东边现在有泰州,南边更是南唐的首都江宁府,可谓是三面受敌。
唯一可以仰仗的滁州,这会偏偏只有三千周军,滁州自守尚且不足,又如何能援助扬州呢?
如今扬州城中的粮草仅可供周军使用三个月不到,前阵子来征粮的行在三司使窦仪,这会还赖在城里,希望韩令坤能匀出点粮草来,供他交差。
可韩令坤并非神仙,又如何能凭空变出粮米来?他若是敢将粮米交给窦仪去交差,第二天军中估计就会有士兵哗变。
监军柴贵提出的撤兵建议,正中韩令坤的下怀,他当即回道:“那便依监军之意,明日一早,我军有序撤往滁州,一应粮草悉数带走。”
“贸然撤军甚是不妥,下官以为,还是先禀报圣上,若是圣上同意撤军,再撤军也不迟。”
反对者正是副将慕容延钊,他身怀郭荣密令,要监督韩令坤死守扬州。
韩令坤盯了一眼身形隗硕的慕容延钊,撇了撇嘴:“我意已决,明日撤军,不得有误!”
除慕容延钊外,六名部将尽皆高声回道:“是!”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韩令坤身为扬州三万骑兵的主将,连诏令都胆敢违背,而且自信不会遭到郭荣的责难。全网 .
慕容延钊自忖,自己即便从怀中掏出密令,韩令坤估计也不会搭理,只好叹息一声,双手抱拳,示意自己得令。
韩令坤虽然无视了郭荣反攻泰州、坚守扬州的诏令,但还是得给皇帝个交代,议事完毕后,就立刻六百里加急将自己率军撤退的奏章送往寿州行在。
扬州离寿州近五百里路程,驿马一日便至。
周军攻占淮南七州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建当地的驿站体系,因此诏令奏章的传递速度并不逊色中原多少。
四月十日中午,韩令坤领兵撤退的奏章送达郭荣的案前,而此时,慕容延钊刚领着打头阵的三千骑兵离开扬州城。
郭荣正趁着吃午饭的空闲时间阅览奏章,看完韩令坤呈上的奏章,愤而起身,将手中奏章砸到地上:“这韩令坤反了天了!”
丢完奏章,郭荣觉不够解气,右手一扫,将案上碗碟一扫而空,怒斥:“朕三令五申,令他坚守扬州城,他竟然敢撤军!他韩令坤好大的狗胆!”
侍候在旁的宫女们噤若寒蝉,无一人敢上前收拾残局。
“陛下息怒。”皇后符氏勇敢地站了出来,柔声劝慰:“扬州离此地不过一日路程,陛下若是不满,大可派亲信严令韩令坤不得撤军,不必如此动怒。”
说罢,符氏以手掩鼻,重重咳嗽两声。
自打到了闷湿的淮南,应该是水土不服,符皇后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如今已是面如白纸,毫无血色。
经符氏一劝,郭荣气就消了大半,见她面色惨淡,心中再无半点怒意,连忙搂住符氏纤细的腰肢,转头对宫女们高声喝道:“还愣着作甚,快去叫御医来!”
第二十八章 别有用意
未多时,御医马道元背着药匣匆匆赶来,替符氏把了脉,并开了两剂温补的药方。
诊断完毕,马道元来到郭荣跟前,躬身道:“陛下,圣人病情愈发严峻,只靠药石恐难以痊愈,圣人还是返回开封调养为妥。”
皇后符氏的病根是水土不服,加之身体本就娇弱,在湿气严重的淮南病情只会越来越严重,即便御医们医术再高超也难以救治。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郭荣左手扶着额头,摆了摆右手,示意马道元退下。
郭荣何尝不明白符氏的病因?只是符氏执意要南下,执意要陪在他身边。
要不,撤军?郭荣的心中不可遏制地生出撤退的念头。
攻破寿州遥遥无期;濠州城也完全不中计;伪唐已经击退吴越,数万精锐即将北上;军中存粮日益窘迫;没有水军,无法跨江直捣江宁......
念头一动,郭荣霎时间就找出了无数个撤兵的理由。
不,还不能撤军!
耗费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好不容易拿下来七个州,如何能说撤就撤?说丢就丢?这可是我大周的版图,寸土不可让!
但不撤军,接下来又该如何?扬州是否应该就此放弃?郭荣只觉脑中如一团乱麻,半晌也整理不出个思绪。
“去将李重进叫来。”
最终,郭荣决定问计于人。
......
李重进正在帐中阅读信件,三子李延庆连夜发来的急信。
“这李璟到底是怎么想的,竟派这四个草包领军。”
李重进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将信件递给一旁的吴观:“你也瞧瞧,这南唐北上援军的四位主将着实令人有些发笑。”
吴观接过信,仔细读完,感慨道:“这离奇的选将,定然是南唐党争的恶果,陈觉、边镐皆是宋党骨干,李景达虽为主将,恐怕并无实权,两方共同领兵,很易产生争执。”
“嘿嘿,让他们争,越乱越好。”李重进咧嘴一笑,他心中早已琢磨着,该如何利用这支南唐军兵权不一的破绽,将他们永远留在淮南大地上。
从一月到四月,战争终于开始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李重进心情大好之余,对郭荣横加干涉战局的怨气也稍有消解。
“朱元此人,下官曾在开封与其有过一面之缘,他文采出众极有抱负,可惜连续四年未能中第,不得已投奔河中李守贞。”吴观顿了顿,接着说道:“其后投效南唐,恐怕也是出于无奈,依下官看,此人或许可以争取策反。”
“哦?”
正当李重进要问个明白时,翟守珣挑起门帘,步入账内。
翟守珣先是偷摸瞥了一眼吴观,而后垂下头:“姐夫,圣上派人来了。”
“嗯,我这就去。”李重进站起身,扭头吩咐吴观道:“等我回来再说。”
李重进在内侍的引领下,进到大帐内,低头拱手:“臣李重进,参见陛下。”
“坐吧。”郭荣折拢案上的奏章:“扬州韩令坤方才发来军报,声称已经撤军,李卿以为,这扬州城该守还是不该守?”
郭荣开门见山,李重进也不含糊,略微思忖后回道:“臣以为,唐兵势大,扬州城不可死守,当集中兵力于寿州城左近,与南唐北上援军在此决战。”
李重进向来主张围点打援,周军南下攻打滁州、扬州等地,乃是郭荣一意孤行。
如今韩令坤果断撤军,李重进忍不住在心中夸赞一句:韩令坤,干得漂亮!
“李卿所言有理。”郭荣淡然道:“但这扬州城,朕一定要守。”
虽说周军目前困难重重,但郭荣依旧坚信能够守住扬州城,区区南唐禁军不足为惧。
李重进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道:你都决定要守了,还召我来做甚?消遣我么?
但表面上,李重进还是保持恭谨:“陛下既然意在守城,需立刻派人赶赴扬州,勒令韩令坤严守扬州城。”
郭荣淡然问道:“派何人去较为妥当?”
为这赶赴扬州宣旨的人选,郭荣也是头疼不已,他安插了慕容延钊和柴贵随韩令坤南下,就是希望他们能贯彻自己的意志,在特殊时期制止韩令坤一意孤行。
可如今韩令坤不顾诏令,强行领兵撤退,想来慕容延钊与柴贵皆未能起到作用,那就算再派一名亲信近臣去扬州,估计也难有成效。
该死的韩令坤...郭荣虽然面沉如水,但心底早就骂开了花,他很想严惩这个不顾诏令的混账军头,但一想起韩令坤在军中密集的人脉、在侍卫马军中的威望,就心有惴惴,不敢下手。
郭荣甚至怀疑,韩令坤急于撤军,不光是出于他的个人意愿,其后恐怕是三万骑兵的共同意志。
在军中历练多年的郭荣很清楚,这时候的禁军士兵,特别是侍卫亲军,大多贪生怕死,不愿也不能打逆风仗。
根据情报来看,足有七万唐军正朝扬州进军,扬州城内的三万侍卫马军心怀胆怯,实乃常事。
若是一着不慎,扬州的三万骑兵很有可能会发生兵变,郭荣必须谨慎再谨慎。
所以,郭荣才会征求李重进的意见,希望熟知禁军的李重进能给出个好法子。
派一亲信近臣即可...李重进本想这么说的,但心中一动,把握到了这一问题背后的深层含义,改口道:“赵匡胤正在滁州驻守,其麾下有数千精锐铁骑军,陛下可派其领兵屯驻六合县,防备唐军北上的同时,还可监督韩令坤严守扬州城。”
如果是驻守扬州的三万士兵想要撤退,那光派一名亲信近臣去宣旨是没有半点用处的,必须令派军队督战方有成效,而且李重进提议赵匡胤去,还别有用意。
“赵匡胤?”郭荣想了想,轻轻颔首:“不错,确实是个好人选,不过你为何会提议赵匡胤去?张永德正屯驻泗州城下,麾下士兵破万,不比赵匡胤更合适么?”
问得好!李重进当即答道:“臣听闻赵匡胤与韩令坤情同手足,派他督战,想来最有成效。”
“原来如此,那就如你所言,让赵匡胤去。”郭荣语气很是平淡,听不出半点情绪。
......
四月十一日早晨,出兵的诏令送抵滁州,赵匡胤接旨后不敢怠慢,当即收拢士兵,准备领兵出城。
奉郭荣之命,赵匡胤将领两千骑兵,前往滁州城东八十里外的六合县驻防,抵御北上的南唐禁军,同时监督韩令坤部死守扬州城。
六合县现南京六合区南边二十里,便是瓜步渡口,此处水流缓慢,是江宁府南唐军北上的最佳渡口;六合县往东八十里,则是扬州城,同时也是扬州撤往滁州的必经之路。
“诸位,某离开滁州后,这一州三县,就拜托诸位了。”州衙之中,矮胖的赵匡胤身披威严的戎装,看起来略微有那么点滑稽。
赵匡胤即将出城,需要将管辖滁州的权力交还给马崇祚等三名滁州主官。
知州马崇祚回道:“太尉尽管放心,老夫与两位同僚,会竭力照看好滁州百姓。”
推官李延庆、判官高锡共同拱手,示意赵太尉放心,
赵匡胤转头挥了挥手,一名同样身披戎装的青年武将大步上前,昂首挺胸,定在三位滁州主官面前。あ <
“这位是某麾下勇将韩重赟,现为铁骑军都虞候,某领兵东进后,就由他代某镇守滁州。”赵匡胤向三名主官介绍道。
赵匡胤此次将会领两千骑兵驻守六合县,给韩重赟留了五百骑兵,清流关尹崇珂的五百骑兵也没动,用来以防不测。
“在下韩重赟,还请三位多多指教。”韩重赟虽然生得高大威猛,但态度甚是谦逊,甫一见面,就给三名主官留下了不错的好印象。
李延庆微不可见地打量了韩重赟两眼,心中暗叹:此人体格高过六尺,语气虽然恭谦,但一双卧蚕眼凶光内敛,定然是位杀人无数的猛将,这厮历史上可是助赵匡胤登基的功臣之一,想来是赵二的死党,须得谨慎盯防。
交接完毕,赵匡胤吩咐马崇祚每三日往六合县运送二百石粮草,旋即领兵出城,他需要将韩令坤堵回扬州城。
“二百石可不是个小数目,李推官,老夫与高判官最近忙于土地丈量,这运粮的重任你可否担下?”马崇祚转手就将运粮的责任交给李延庆。
“下官领命。”李延庆没法拒绝,确如马崇祚所言,丈量耕地的工作已经全面铺开,马知州与高判官整日忙如陀螺,只有他这个推官日日清闲,而且家中五十几名护卫已经休息大半个月了,运送点粮米也好活动活动筋骨。
第二十九章 来安民变
在推官衙门里审了一整日卷宗,待到放衙,李延庆返回家中,立刻召集李石、钱长生与朱良三名亲卫头领。
李延庆端坐书案后,看着三名得力部下:“我已接下往六合县运送粮草的任务,三日之后卯时一刻,第一批粮草就要出城。”
李石跟随李延庆时间最久,闻言知意,当即回道:“属下明白,回去之后立刻知会弟兄们,弟兄们休息半月,已是精神抖擞,这运粮的活计自是不在话下。”
李延庆点了点头,环视三名部下:“运粮时切不可大意,如今扬州境内乱民遍地,路上风险甚大,弟兄们都必须警醒起来,这几日要多加操练武艺和阵型。”
随着韩令坤将部队收拢到扬州城中,遭受横征暴敛、失去生存物资的百姓没有了军队的监视,立刻就转化为乱民与叛民,缺少军队镇守的地方县衙仅能勉强护住县城周边,其余乡里早已无暇顾及。
六合县亦属于扬州,目前局势很不容乐观,随着赵匡胤的进驻,乱民虽会有所收敛,但仍旧不可大意。
钱长生初生牛犊不怕虎,拍着胸脯,豪气干云:“我等俱是精锐,运粮时披坚执锐,区区乱民自是闻风而逃!”
老成持重的朱良先瞪了钱长生一眼,而后转头对李延庆沉声道:“郎君教训得是,弟兄们最近实在松懈,明日一早,在下就将弟兄们都叫起来狠狠操练。”
少了军队的氛围,士兵们往往很难维持刻苦的日常操练,李延庆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倒也不会归罪到护卫身上。
“嗯,多加操练总是好的。”李延庆略感后悔,之前忙于公务,忽略了对亲卫的操练,如今他们已经松懈半月有余,再上阵时恐怕七成战力都难发挥出来。
将操练亲卫的命令吩咐下去后,李延庆进到餐厅,饭菜已经布置妥当,吃货司徒毓也早已就位。
李延庆拉出椅子坐下:“你今日初掌州狱,感觉如何。”
赵匡胤领兵出城前,撤销了临时军巡院,将执掌州狱的权力交还给了司法参军司徒毓。
“州狱阴森可怖,无甚意思。”话音刚落,司徒毓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他压根就不想执掌什么劳什子州狱。
李延庆却不急着吃饭,接着教训道:“从明日开始,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司法参军,州狱由你全权管辖,你切不能松懈。”
“三郎放心,我晓得的。”司徒毓嘴上虽然答应得痛快,心中却全然不在意:反正三郎已经向朝廷递交自己搜集罪证的功绩,想来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得到表彰,升官加薪也极有可能,州狱里大部分囚犯也早已处置妥当,目前就关着二十名不到的囚犯,每天去巡视一遍就差不多了,不出乱子就行......^
滁州城内的几名主官,心思都和司徒毓差不多,他们都认为,就目前的局势来看,朝廷应该在滁州支撑不了几个月,只要不出乱子,安安稳稳等到朝廷撤退,到时候政绩自然就能到手。
然而世事往往不会如人所愿,当每个人都兢兢战战,希望不出乱子时,乱子它会自己找上们来。
第二日上午,李延庆正在公廨内整理卷宗,忽然就有知州马崇祚的亲吏找上门来。
李延庆跟着亲吏来到知州衙门,判官高锡以及守将韩重赟已经到了。
见三人脸色皆沉重,李延庆心知出了大事,连忙走到马崇祚公案面前,问道:“马知州,发生何事了?”
“李推官,来安县白塔镇有叛民作乱,人数还不少,目前白塔镇已被叛民占据,镇将以及二十二名驻守士兵皆丧于叛军之手,仅有两名士兵逃回来安县。”马崇祚一张老脸有些苍白。
白塔镇位于来安县的最北端,背靠群山,地势险要,人烟也很是稀疏,但毕竟是个镇,还是派了一队士兵驻守。
镇将以及二十二名士兵皆墨?李延庆一开始有些不敢相信,这二十几名士兵可都是殿前司的精锐,能将这一队精兵近乎全歼,叛民没个三五百人是做不到的。
而来安县哪来的三五百叛民?天上掉下来的么?
但看到韩重赟锅底般的黑脸,以及知州马崇祚满脸愁怨,李延庆知道这事做不得假。
略微思忖后,李延庆的面色逐渐严峻,问道:“这伙叛民,是来安本地人,还是从其他州县流窜而来?”
“并非来安县人,而是扬州那边的。”韩重赟双手抱胸,语气沉闷。
扬州?李延庆马上就回想起来,约莫七日前,扬州曾发来军报,称有一伙乱民逃进了来安县北部的山区。
难道攻破白塔镇的叛民,就是这伙扬州来的叛民?
可州衙之前不是曾委托过驻守泗州的张永德部围剿叛民吗?张永德事后也曾发来信函,自称已经将叛民剿灭干净。
莫非,是张永德并未将叛民剿灭干净?
李延庆收拢思绪,刚想发声,判官高锡却突然开口:“那是否应该再向张殿帅发去信函,拜托他多操劳一番?”
“不妥。”马崇祚毫不犹豫就将其否决,并摆了摆手:“高判官,判官衙门公务繁忙,你还是先回去处置公务吧。”
高锡明白自己说错了话,略微迟疑一会,旋即转身离去。
李延庆瞥了一眼高锡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吐槽:这高锡的为官水平当真堪忧,若是滁州州衙再拜托张永德去平叛,那岂不是打了张永德的脸?他张永德可是信誓旦旦地声称,这股叛民已经被悉数剿灭了......
而且张永德可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哪是区区滁州州衙可以得罪的?若是在这种时候惹恼了他,后果可就难测了......
想到此,李延庆忍不住暗自庆幸,甚好,在招募这高锡之前,他已经得了朝廷的差遣,此人不光贪财,还不懂处世,要是自己将他举荐到父亲麾下去,不知会生出些什么幺蛾子来......
马崇祚轻轻咳了咳,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转头看向韩重赟:“韩刺史,依你看,这伙叛民该如何应对?”
韩重赟本官为虔州刺史,差遣为铁骑军都虞候,可称他为刺史,也可称他为虞侯,刺史这个称谓更为尊贵。
作为知州,马崇祚当然希望韩重赟能够出兵平叛,但他又无权管辖韩重赟及其部属,因此只好放低身段,委婉求助。
韩重赟依旧黑着脸,缓缓摇头:“太尉将滁州城的安危交到我手中,我绝不可辜负太尉的信任,城中士兵目前仅有五百来人,保住城池已是极限,还请知州见谅,对这伙叛民我无能为力。”
既然来安县都已出现大股叛民,那滁州城左近恐怕也即将不得安宁。
这股叛民实力强劲,韩重赟不敢冒险派出军队去七十里外的白塔镇平叛。
派少了,恐怕打不过,派多了,那滁州城就有风险,韩重赟担不起。
而且韩重赟作为武将,他升官无需政绩,即便滁州再乱,只要滁州城他能守住,那他就不用担责。
马崇祚无奈地点了点头:“我再想其它法子,就不劳烦韩刺史了。”
韩重赟闻言也不迟疑,当即离去,他需要立刻巡视城墙,令士兵们都警惕起来。
公廨中只余两人,马崇祚将目光投到李延庆身上:“李推官,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李延庆脸上虽然依旧沉着,但内心忍不住吐槽:我又不是神仙,一下子就能想出好法子,这次就是给我两下子,甚至三下子,我也无能为力,这可是平叛,手里没军队如何平叛?别天真了,马知州......
即便如此,李延庆还真急中生智,勉强想出了个蒙混过关的法子:“回知州,清流关有五百精兵驻守,咱们可向清流关守将尹崇珂求援。”
法子,李延庆是给了,但尹崇珂愿不愿意出兵,那就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好主意,我立刻就派人去清流关求援。”马崇祚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这滁州知州也许是他最后一任差遣,他实在不希望自己晚节不保。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李延庆拱手道:“下官先行告退,推官衙门还有不少公务需要下官处理。”
正当李延庆刚退到门口时,马崇祚急忙伸出手,高呼:“李推官,等等。”
李延庆探出的右脚不得已收回,转过身,露出一抹微笑:“知州还有何吩咐?”
“李推官,可否拜托你清流关跑一趟?”马崇祚语气中带着恳求:“派一小吏去,恐怕有些不妥。”
马崇祚的心思,李延庆转瞬就明白了:无非是怕派去求援的人地位低下,令那尹崇珂感到被轻慢,导致他不愿出兵相救。
但即便自己去,那尹崇珂就真的愿意出兵相救么?李延庆认为答案是否定的,想必尹崇珂也如韩重赟一般,被赵匡胤严加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可是,这滁州的安定,也涉及自己的政绩,如果滁州因为遍地叛民,破坏了夏税的收取,那自己这次滁州之行的政绩目标也将无法达成......
叛民就像病毒,会将一切正常的百姓都转化为叛民,毕竟他们不事生产,每到一地只能烧杀抢掠,被掠夺的普通百姓无法继续生存下去,也只能被迫加入叛军的队伍,继续烧杀抢掠,然后往复循环......
这也是为何古代一旦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叛乱的风潮转瞬就会席卷全国,就比如东汉末年黄巾之乱,竟然能将数州上百万百姓都裹挟进去......
李延庆心中思绪纷呈,经过一番斗争,最终决定接下这个差事。
必须说服尹崇珂出兵平叛,绝不能让来安县这股叛民继续膨胀。
李延庆抿了抿略感干渴的嘴唇,拱手道:“下官明白了,待下官回去准备一番,便即刻赶往清流关。”
“李推官...这滁州百姓的安危就交给你了。”马崇祚语气中带着颤抖。
别,可别说得这么重,届时若是求援失败,自己岂不是要背大锅?李延庆连忙回道:“下官与那位尹崇珂无甚交情,不敢保证能够求来援军,去清流关来回接近一整日,还请知州再想想别的法子,切莫坐以待毙。”
“那是自然,推官就放心去吧。”马崇祚当然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只是暂时找不到别的法子,只能寄希望于李延庆能够请来援军。
李延庆闻言,只觉脊背有些发凉,听马知州这语气,怎会有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错觉?
拜别知州,李延庆先是返回推官衙门,将公务委派给两名孔目官和一名推司,而后骑马返回家中,召集府上的护卫。
趁着日色尚早,李延庆打算今日就去清流关跑个来回,现在城外不安全,夜里还是在滁州城里待着比较稳妥。
第三十章 再临清流关
出滁州城西门,是碧涛阵阵的西涧湖,往南则是郁郁葱葱的琅琊山,后世流传千古的醉翁亭记,便是欧阳修于此山醉翁亭内写就。
李延庆一行人先是向南,抵达琅琊山脚,而后转道沿着湖岸西行。
滁州多山,往西过了琅琊山,便是南北走向的关山,清流关就在这关山的正中,把守横穿关山的狭窄过道。
在清流关以及关山通道被开凿出来之前,从江宁府去往寿、濠等州,需要绕过琅琊山以及关山两座山脉,凭空多出近七十里路程。
为了缩短江宁府与寿、濠等地的路程,更好地掌控淮河南岸的州县,已故南唐烈祖李昪于十九年前,在关山中段开凿了一条狭长的过道,并修筑清流关派兵驻守。
清流关距滁州约二十五里,李延庆虽说也想快马加鞭早去早回,但考虑到马匹的耐力与归途,加之有一辆马车随行,必须得放缓速度。
此时军马体质良莠不齐,体质较差的军马一日仅可行军六十里,来回五十里的路程,对军马是一大考验。
约莫一个时辰后,李延庆一行靠近关山山口。
山口处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周朝士兵巡逻。
瞧见巡逻士兵纷纷握紧了手中兵器,李延庆回头对李石吩咐道:“你领着弟兄们原地等着。”
想来是最近局势逐渐混乱,守关士兵见到自己这一队五十来号人马,不免会有些紧张...李延庆独自打马上前,用开封口音高呼:“我乃滁州推官李延庆,奉知州马崇祚之命,来见清流关尹指挥,身上有推官印章为证。”
为了以防万一,李延庆这次将所有亲卫都带上了,顺带还能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
清流关位于关山西端的山脚下,顺利通过山口的盘查,李延庆领着亲卫沿狭窄蜿蜒的山道,向前行进约莫三里,地势陡然险峻起来。
被迫下马,牵着马匹翻过山脊,又行了六里,李延庆一行终于抵达清流关下。
此时已过午时,一行人只是草草吃了点干粮充饥,已是人马俱疲。
早有守军入关通报,守将尹崇珂身披甲胄,领着一队士兵在门口等候多时,关口堆放的层层拒马、铁蒺藜,也早已清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这尹崇珂倒是有心了...李延庆现在完全能够理解,为何知州马崇祚一定要自己来求援兵,因为自己的面子实在是大。
见李延庆翻身下马,尹崇珂笑着迎了上来:“李推官,些许公务何必亲自前来,只需派一亲吏来通报一声,我便会快马加鞭赶往滁州城领命。”
李延庆走上前,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哪有什么公务,今日我就是带着酒来访友,还请尹指挥与我痛饮一番!”
上门求助,当然不能空手而来,李延庆特意找马崇祚要了一车美酒。
这车美酒足足占了滁州库藏里的一成,马崇祚将酒交给李延庆时,脸色甚至有些发黑。
话音刚落,李延庆就注意到尹崇珂身后士兵脸上露出的垂涎之色,心中暗道:周军目前物资匮乏,这些士兵想必很久都未能一尝酒味,这车酒算是带对了。
尹崇珂愣了愣,旋即大笑道:“原来如此,既是美酒,那某就不客气了!”
别说士兵没有酒喝,身为主将的尹崇珂也有些日子没喝到好酒了,常日里都是用淡酒兑些水解馋,此刻早已是馋虫大动。
说着,尹崇珂侧过身:“来,李推官请随我入城!”
入了城,尹崇珂已备好宴席,还是前次的两层酒楼,不过宴席却寒酸了不少,菜肴的样式少了两样,分量也不如从前。
李延庆略微扫了一眼寒酸的宴席,心中不免有些感慨:距离自己上次经过清流关,不过才二十余日,变化竟如此之大.....
目睹此情此景,李延庆对说服尹崇珂出兵又多了三分把握。
“清流关吃食匮乏,仅有淡酒薄宴,还请李推官见谅。”尹崇珂脸上的神色略有些尴尬。
李延庆当即表态:“饿谁都不能饿着士兵,待我回城,立刻就给清流关安排几车米肉。”
滁州城里尚且还有不少存粮,李延庆自忖能够说服马崇祚忍痛割肉,便先做了这个主。
尹崇珂大喜过望:“那某就替弟兄们先行谢过李推官!”
三言两语掌握住局势,李延庆淡然道:“好了,此事暂且按下,还是先喝酒。”
“对对对,先喝酒。”尹崇珂一拍手,立刻就有两名士兵扛着一坛子酒上到二楼。
掀开坛封,醉人的酒香霎时弥漫开来。
“好酒,当真好酒!”尹崇珂急不可耐地搓了搓手掌,对士兵吩咐道:“开两坛,让弟兄们都尝尝!”
这酒并不算多好,就是滁州州衙过去公开贩卖的普通米酒,但对久不食酒味的尹崇珂与清流关守军来说,只要不掺水的酒,无疑就是好酒。
两名士兵欢天喜地下楼开酒去了,二楼只余李延庆与尹崇珂两人。
看着尹崇珂痛饮两大碗,还打了个酒嗝,李延庆轻轻抿了一口,放下酒碗:“尹指挥无需着急,酒多着呢。”
尹崇珂早已卸下铠甲,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嘴,瞪大眼睛:“不是就一车么?莫非还有?”
李延庆并不出声,脸上露出一抹带有深意的微笑,再度端起酒碗。
尹崇珂想了想,终于回过味来,面露疑惑:“滁州最近忙于制定版籍,州衙定然焦头烂额,推官怎有空来清流关与我喝酒?若别有所求,还请推官切莫讳言。”
就等着你问,李延庆压低声调:“实不相瞒,我此行是要给指挥带来一桩大功。”
求人当然不能直白,李延庆先是用好酒开路,再放出诱饵,以反客为主。
尹崇珂克制住馋虫,面色也逐渐严肃:“大功?什么大功?还请详细说来。”^
李延庆不再含糊,直言道:“当然是歼灭叛民,还滁州安宁的大功。”
“何处叛民?人数多少?”尹崇珂目前还未收到来安县爆发叛民的情报,一连两问。
“叛民目前在来安县北部,人数约莫两百人上下,是从扬州逃来的,衣衫褴褛,手无锐器,指挥若是出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其一网打尽。”
李延庆真话掺着假话,叛民的人数至少有三百人,但说成是两百人上下,叛民并非手无锐器,至少白塔镇一队士兵的装备已经归了叛民。
但无论如何,只要尹崇珂愿意领兵平叛,至多只需两百骑兵,便足矣横扫叛民。
在真正的职业军队面前,没有经受过系统训练的叛民就是土鸡瓦狗,一碰就碎。
见尹崇珂陷入沉思,李延庆继续抛出诱饵:“只要尹指挥愿意出兵平叛,州衙愿意每旬为清流关提供一车美酒与一车肉食,赏钱也绝对会令士兵满意,军功也全归指挥,州衙一分不取。”
第三十一章 军情紧急
李延庆给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丰厚,但尹崇珂却并未立刻答应。
尹崇珂放下空酒碗,拿起筷子夹了片油光水亮的羊肉:“说起来,韩刺史正驻守滁州城,推官为何舍近求远,来我这清流关求援呐?”
这一下,算是问到了痛处,不过李延庆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拿起筷子,夹了片鸭肉:“韩刺史肩负滁州城安危,麾下不过两三百兵马,不敢擅离职守,所以我才来将这个大功送给尹指挥。”
韩重赟虽说统领五百兵马镇守滁州,但分出去了两百镇守下边的县城与军镇。
白塔镇损失的一队士兵,就是韩重赟的手下,他手中随时可以调动的兵马甚至不到三百。
“韩刺史身负重任不假,可我奉太尉之命驻守清流关,肩上的担子也不轻。”尹崇珂的推脱之意很是明显,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愿轻易接下平叛的“大功”。
“指挥的担子确实不轻,但匀出两百骑兵平定叛民,绝非难事。”李延庆放下筷子,徐徐说道:“清流关往东是定远县,往西是滁州城,两地皆被我朝牢牢把控,清流关左近并无敌军,留两三百人马守关足矣。”
定远县位于濠州南部,是寿州去往滁州、扬州的必经之地,目前由徐州节度使武行德部占据。
自打郭荣从濠州城下撤军,寿州城破的谎言不攻自破后,原本还能在濠州城附近耀武扬威的武行德,也只能率万余州军退保定远县,维持住周朝在淮南脆弱的通道。
清流关就夹在定远县与滁州州治清流县之间,目前可谓是高枕无忧。
“推官此言...”尹崇珂再度给自己倒满一整碗美酒,放下酒壶:“倒确有几分道理,我匀出两三百骑兵并非难事。”
“不过。”尹崇珂话风一转:“我出兵平叛可以,但却有个不情之请。”
李延庆握住酒碗的手不由有些收紧:“有何需求,指挥只管提,但凡能满足,我绝不推辞。”
尹崇珂咧嘴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希望推官能与我一道去平叛,咱们共赴来安县。”
“我还以为是何事。”李延庆松开酒碗,一拍桌道:“这平叛之责,当然不能让指挥全担,就算指挥不提,我本也打算与指挥同去!”あ <
尹崇珂提出的这一要求,李延庆早就想到过,他当然不想去凶险的来安县,但事已至此,哪还有别的选择?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痛快!”尹崇珂端起酒壶,给李延庆满上一碗:“推官当真痛快,明日,我便领兵与推官同赴来安县,一举剿灭叛民!”
“哈哈,好,当浮一大白!”说罢,李延庆双手端起酒碗,与尹崇珂对饮一大碗。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七七八八,李延庆站起身,微带醉意:“时候不早,我就先告辞了,明日指挥领兵来滁州城,咱们一道上那来安县,会会那些胆大包天的叛民。”
李延庆本以为尹崇珂会留自己在清流关过夜,结果尹崇珂醉意熏熏地回道:“时候确、确实不早了,清流关离滁州有些路程,推官还请一路当心。”
未多时,李延庆下了酒楼,与五十名亲卫汇合,拉着一辆空荡荡的马车,在城门口告别尹崇珂,出了清流关,踏上归程。
副官跟在尹崇珂身后,感慨道:“不愧是李重进的三子,好大的排场,就连出行都带着五十几名亲随。”
“最近这滁州可不太平,带着这点亲随,我看都有些托大。”尹崇珂醉意全无,双眼微眯,盯着渐行渐远的马队:“不过他竟然愿意随我同去来安县,这倒出乎了我的意料,这伙叛民的实力可着实不弱。”
就在李延庆与尹崇珂推杯换盏之际,两匹从滁州城出发的快马进了清流关,并带来了韩重赟的信函,其内有来安县叛民的全部情报。
尹崇珂在宴席中途借口解手,看了一遍信函,得知来安县这股叛民几乎全歼了一队殿前司精锐,人数至少有三百人,且夺取二十多套禁军的制式装备,绝非李延庆声称的衣衫褴褛、手无锐器。
但尹崇珂还是决定出兵平叛,一是为了功绩,二是为了李延庆承诺的酒肉。
尹崇珂此次南下,还没捞到多少功绩,这次平叛的机会他决定好好把握一番,北归开封,至少也能官升个一两阶。
而且清流关因为无需上前线作战,得到的补给日益稀少,如今仅能勉强填饱五百士卒,为了维持士气,尹崇珂也需要这批酒肉。
副官在一旁吹捧道:“叛民再强,也俱是土鸡瓦狗,只需弟兄们一个冲锋,乱民就只能四散而逃。”
按照副官过往的经验,再刁蛮的叛民,也挡不住铁骑一轮冲锋,在组成阵列的奔腾骑兵面前,任何叛民都只会沦为一只只惊慌失措的无头苍蝇。
“但我总觉得,这伙叛民不像是一般的叛民。”尹崇珂仰头望了眼藏在云层中,朦朦胧胧的太阳,眼神有些发散。
能全歼一队殿前司精锐的叛民,绝不会简单,尹崇珂心底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用力摇了摇头,尹崇珂捏紧左拳:“但不论如何,两条腿总归是碰不过四条腿的,此战必然是摧枯拉朽的大胜,去叫弟兄们提早准备,明日寅时一过就开拔。”
......
跨坐在悠悠前行的坐骑上,李延庆时不时转头看看两旁险峻的山壁,以及茂密的树丛。
说实话,他很害怕山林里突然窜出一群手握农具的叛民,在这地势狭窄之处,骑兵的优势极难发挥出来。
不过好在关山有尹崇珂坐镇,绝不可能藏匿有叛民。
李延庆其实与尹崇珂想法比较接近,也认为叛民很是不简单。
但叛民终归只是叛民,不可能抵挡得住骑兵的冲击。
所以李延庆对明日的平叛行动,并无多少担忧。
归程慢慢,抵达滁州城时,已是日暮黄昏。
李延庆刚进州衙,就被知州马崇祚叫了过去。
马崇祚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是盼回了李延庆,没等李延庆坐稳,就焦急地问道:“如何?”
李延庆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笑着回道:“尹崇珂明日一早,就会领兵来滁州城,随后北上来安县。”
马崇祚激动地拍了拍干瘦的大腿:“太好了,我就知道推官你定能成事!”
“那尹崇珂出兵是有条件的。”李延庆放下茶杯:“下官自作主张,许诺叛民平灭后,滁州州衙每旬给清流关提供一车酒两车肉,士兵的开拔钱、人头钱,也都由州衙出。”
此时士兵出征作战,离开驻地是要给赏钱的,阵前杀敌也要按人头给赏钱,没有赏钱或者赏钱不够士兵就会消极怠工,甚至临阵溃逃。
“只要他尹崇珂愿意出兵,这些都好说。”马崇祚虽然答应痛快,但心里疼得直抽搐,本就不富裕的滁州州衙,此番恐怕要大出血了。
李延庆将马知州的神色变化都看在眼里,接着说道:“他还有个要求。”
马崇祚伸手捂住心口,颤巍巍地问道:“你还答应了他什么?”
李延庆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微笑:“他要求下官随他一道出征。”
“哦,就这事啊。”马崇祚松了口气:“那你就随他跑一趟吧,你那推官衙门我会帮你照看的。”
李延庆点了点头,问道:“那两日之后运送粮草的任务,又由谁顶替?”
“此事就让那韩重赟担着,他不愿出兵平叛,送粮的事总不可能再推脱。”
说起韩重赟,马崇祚就一肚子气,若非这位韩刺史不愿出兵,州衙怎会求到清流关去?还平白付出恁多酒肉,简直亏到姥姥家去了。
“如此甚好。”李延庆起身:“那下官先行告退,明日随军出征,需早作准备。”
“嗯,回去好生歇息。”马崇祚面色舒缓下来:“今日有劳推官了,推官出马,明日定能马到功成。”
“承知州吉言。”李延庆拱手拜别。
离开州衙,李延庆返回家中,吩咐亲卫们早点歇息,白塔镇离滁州城足有七十里,明日将要长途行军。
吃过晚饭,李延庆正在院中漫步,李石忽然前来通报,说是办事处邓二有急事求见。
未多时,邓二快步进入院中,来到李延庆跟前:“郎君,南唐五万禁军兵分三路,一路两万余人已经汇聚长江南岸,准备从瓜步渡口过江!”
第三十二章 暗中的战争
瓜步渡口,位于长江北岸,离滁州不到一百里。
李延庆略一思忖,望向邓二:“兵分三路?那剩下两路呢?”
“剩下两路,一路一万人往东直奔扬州,剩余两万人则并未有渡江迹象,而是延长江向西南方向行进。”邓二语速极快,额角还挂着汗液。
李延庆靠坐在池塘旁的石质围栏上,感慨道:“南唐统共就五万人马,还兵分三路,看样子是想一举收复七州失地,胃口大得很呐。”
邓二附和道:“兵力如此分散,实在有些太瞧不起人了。”
“瞧不起人?”李延庆右手托着下颌,瞥了一眼邓二:“这倒谈不上,南唐其实是瞅准了我朝的软肋。”
邓二摸了摸后脑勺:“软肋?”
李延庆带着考校的意味问道:“你可晓得,这延长江西进的两万唐兵,欲攻取何处?”
邓二低着头,仔细想了一阵,犹犹豫豫地说道:“应当是想攻取庐、舒、黄等淮西诸州吧?”
方志和曾表扬这邓二为人很是机敏,如今看来,倒确有几分聪明...李延庆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淮西诸州便是我朝软肋,南唐这渡河北上的两支军队,其实是为了牵制扬州、滁州,这西进的两万兵马,才是攻城略地的主力。”
邓二挠了挠头:“可我朝在淮西部署的军队也不算少啊,山南东道安审琦近三万,光州司超一万多,还有五千铁骑军随时可以支援,这两万唐军怕是一城都难下。”
本来,割据荆南的南平王高宝融,以及占有湖南的武平节度使王进逵皆出兵相助周朝,并于今年年初攻入南唐境内。
高宝融就派了三千水军意思意思,在长江上装模做样武装游行了一阵,三月初就拿着周朝给的赏钱全军撤回了江陵。
王进逵不一样,他借着周朝与南唐大战的时候浑水摸鱼,想从南唐身上啃下几个州县。
但出师不利,二月初,王进逵刚领麾下主力攻入南唐鄂州,部下岳州刺史潘叔嗣就起兵作乱,背刺王进逵的老巢武陵城。
王进逵被迫回师平叛,却在武陵城下吃了大败仗,被潘叔嗣阵前斩杀。
而潘叔嗣又被王进逵的部下,潭州节度使周行逢火并掉。
事后,周行逢顺顺利利接手了两名死者的全部地盘,占据整个湖南,待到四月初境内平定后,他才派人向周朝递上请封奏章,并声称湖南境内初平,不能再派兵支援周朝。
再加上在常州城下大败的吴越国,周朝此战找来的三个盟友,尽皆退出战争,只剩周朝与南唐死磕。
司超则是周朝的安州刺史,淮南之战开始后,他统领五州万余州军攻入淮西,配合铁骑军,接连攻克了光州、舒州和黄州,四月初又接手了南唐弃守的蕲州,算是周朝在淮西最为可靠的战力。
“看起来是挺多,但安审琦是靠不住的,朝廷在淮西能动用的,也就两万人马不到,还必须分守四州,如何能抵挡两万南唐精锐禁军?”说罢,李延庆冷然一笑,对自己这个未来的岳父,他看得很透彻。
但凡周朝落入下风,安审琦定然是第一个跑路的,而且理由还会很充分,譬如南平有意入侵襄阳,譬如粮草不济,譬如他自己身体抱恙...总之不会给朝廷落下话柄。
他安审琦早已位极人臣,对军功也没有丝毫需求,能保持如今的半独立地位,全靠着手头那点军队,为了保存实力,他当然不会帮着周朝死磕南唐,那对他来说丁点好处都没有。
邓二想了想,最终信服:“确如郎君所言,南唐这支西进的军队,正是要攻击我朝软肋,那郎君以为,我朝会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还真把李延庆给问住了。
朝廷该如何应对?
州军的军纪比开封禁军更为涣散,淮西这些州县的百姓必然惨遭周朝军队蹂躏,民心不会站在周朝这边。
加之州军装备匮乏,缺乏训练,淮西地区现在的一万多人马,肯定挡不住南唐两万禁军的攻击。
那朝廷是否会派出援军支援淮西?
微凉的夜风划过庭院,大榕树沙沙作响,李延庆思来想去,给出了自己的猜测:“对南唐的这招兵分三路,朝廷似乎并不能做出什么有效应对。”
见李石与邓二都用求索的目光盯着自己,李延庆站起身,接着分析道:“圣上坚决要守扬州,这就会极大地拉长我朝的阵线,从淮西的黄州后世黄冈市到淮东的扬州,一路近千里,我朝十几万大军,就散布在这千里防线上,南唐北上军队虽然只有五万,却可以集中兵力攻击少数几个点,使我朝首尾难顾。”
顿了顿,李延庆接着分析:“且淮水沿岸的寿州、濠州仍在南唐手中,为防止这两城守军断我军后路,就必须以重兵屯驻寿州城下,也就是家父统领的近五万大军,轻易不能离开,剩下的七万人马,又该如何守住这漫长的千里防线呢?
南唐正是瞅准了这一点,以两路兵力牵制扬州与滁州,剩余两万禁军则直扑淮西,若是淮西四州被南唐夺回,咱们所在的滁州,以及东边的扬州,就会被南唐截断退路,顷刻间便有覆灭的风险。”
周朝南下大军,不过十三万不到,在寿州城下折损几千,还剩十二万左右,其中五万必须雷打不动地守在寿州城下,一是为了围困寿州城,二则是要护卫皇帝郭荣以及行在数百大臣的安危。
邓二恍然大悟:“所以,在淮西与淮东之间,朝廷必须做出取舍,目前韩令坤的三万骑兵仍旧驻守扬州城,张永德的一万多人马也并未西进,那这淮西朝廷必然就只能舍弃了。”
李延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光舍弃淮西其实也是不够的,依我看,朝廷就应该壮士断腕,将新攻占的八个州尽数舍弃,集中兵力于寿州,待南唐援军齐聚寿州,就在寿州城下与南唐决战,若是胜利,那整个淮南便可一战而定,又何须像今日一般,计较于一城一州的取舍?”
说到底,李延庆还是觉得郭荣违背了一开始制定的围点打援方针,实在是犯了兵家大忌。
周朝相比南唐并无多大优势,又是客场作战,怎么能够轻易分散兵力?这不就是给了南唐各个击破的机会吗?
但就目前的局势来看,郭荣不但没有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一意孤行。
可惜自己人言轻微,父亲李重进也没能劝住郭荣,才导致周军在淮南陷入如此尴尬的局面。
也不知当郭荣得知南唐两万禁军开往淮西时,是何感想。
收拢思绪,李延庆看向依旧处于沉思中的邓二:“除了南唐出兵的情报,可还有其他情报?”
邓二愣了愣,从沉思中转醒:“回郎君,还有一条情报,南唐官场发生变动,原本被贬斥地方的韩熙载被唐主召回江宁,重新委以铸币使之职,听闻是要再度铸造铁钱。”
“南唐没钱了,那李璟自上任以来,就接连大战,他爹李昪励精图治二十余年给他留的那点家底,怕是都被他败完了,铸造铁钱,便是要强掠百姓,以充盈军资,五万大军开动,每天烧掉的钱粮不可计数。”李延庆的语气略带一丝萧瑟。
周朝为了凑够攻打南唐的军费,去年先是取缔野寺,后又大规模铸钱,以通货膨胀的形式,掠夺民财。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而且以此时的政府组织能力,以及社会生产力水平,国家要想短时间内充盈国库,也就剩印钱这一条路可走了。
“听闻江宁城内物价暴涨,一斗米已经涨到了上百文。”邓二啧啧称奇,人生这三十多年,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高的米价。
“咱们周朝也快了。”李延庆望着池中倒映的圆月:“战争已经持续近半载,国库估计也快空了,估计下个月,圣上与行在就必须返回开封,监督各地征收夏税,并且继续加大力度铸钱,这样才能勉强将战争继续下去。”
“那开封的粮价是否也会涨到百文以上?”邓二开始担忧他在开封的一家子。
李延庆这才想起,他在宋城还有好几大仓库的粮米,都是用前年借出去的贷款换来的,单论价格,恐怕都快翻五六翻了。
“这你大可放心,粮食我有很多,粮价涨再高,也饿不着你们,以及你们的亲属,不过我估计,开封的粮价到顶也就五十文一斗。”
说罢,李延庆转头向卧房走去:“李石,随我来一下,我要立刻写信给寿州。”
南唐出兵的情报,自有朝廷驿马送往寿州大营,李延庆是想将韩熙载重归南唐中枢的情报递给父亲,看父亲能否通过李谷的门路,与韩熙载搭上线。
韩熙载乃是“孙党”骨干,而“孙党”向来与“宋党”针锋相对。
如今北上援军的实际统帅乃是宋党的骨干陈觉,主将边镐也是宋党中人,若是这五万援军全军覆灭,必然会沉重打击宋党的威望,兴许还会让唐主李璟彻底放弃宋党。
从某种角度来说,周军与孙党是有共同利益的,若是能合作一番,将这支援军击破,周朝能收获胜利,孙党也能夺回权柄。
而这就得看周朝在江宁城里的运作水平,以及孙党到底有多少卖国贼了。
明面上的战争固然最为重要,暗地里的斗争也有一定的必要性。
第二日,李延庆起了个大早,锻炼一番,用过早餐,吩咐亲卫们做好准备,便打马前往州衙,静待尹崇珂的到来。
第三十三章 屁股决定脑袋(6k字)
辰时初,经过近两个时辰的跋涉,尹崇珂领着两百骑兵,从西门进入滁州城。
进城之后,尹崇珂立刻去拜见上司韩重赟。
“尹大郎,快请坐。”韩重赟看在赵家的份上,给足了尹崇珂面子。
韩重赟平日里是自己的上司,尹崇珂当然不会托大,毕恭毕敬地回道:“下官贸然求见刺史,是有一事想向刺史求教。”
韩重赟上下打量了尹崇珂一眼:“是关于白塔镇叛民一事吧?”
尹崇珂低着头:“正是,刺史信中虽然说得详细,但下官还有些疑虑......”
未等尹崇珂说完,韩重赟抬手打断:“正好昨夜来安县发来公文,这伙叛民人数约有六百人上下,正盘踞白塔镇内,你若要去平叛,那最好尽早启程,若去得晚了,这伙叛民兴许就逃回山中,往后再难剿灭。”
六百人,比预想的还要多出不少,但只是些不成气候的叛民,不足为惧...尹崇珂沉声回道:“是,下官这就出发。”
韩重赟微微颔首,厉声道:“某不管你与州衙达成了何等交易,但此行若是折损超过二十人,某便拿你是问!”
身为铁骑军都虞候的韩重赟,论差遣是尹崇珂的上司,平日里驻扎在开封城时,尹崇珂必须服从韩重赟。
但上了战场,按照枢密院的调令,两人一个是清流关守将,一个是暂代滁州守将,并无明显的上下级关系。
这正是分离领兵权、调兵权与统兵权的意义所在,上了战场,原本的上下级关系就会被打破,高级武将领兵作乱的可能性也大为降低。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高级武将平日里确定的威望,又岂是区区枢密院调令可以完全抹杀的?
在韩重赟的严厉训诫下,尹崇珂挺直脊背,中气十足地回道:“请刺史放心,下官以性命担保,绝不会折损超过十人!”
韩重赟满意地双手抱胸:“很好,早去早回,某等你的捷报!”
半个时辰后,尹崇珂领兵从北门出滁州城,李延庆则领着五十名亲卫跟在后头。
李石与李延庆并辔而行,刚出城,就好奇地问道:“郎君觉得这次平叛,能否成功?”
“能否成功不由我说了算。”李延庆骑在白马上,看着前方禁军士兵齐整的队列:“要看叛民是否逃回了山中,也要看尹崇珂作战指挥水平如何,更要看叛民到底有几分战力,六百人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们就随行看戏,帮着抓抓逃散的叛民即可,卖命的活计一概不沾,若是形势不妙,那就立刻撤退。”
在心里,李延庆很笃信尹崇珂能够取胜,尹崇珂看起来带兵有方,无论如何,六百叛民是不可能战胜两百禁军骑兵的。
李石点头附和:“属下明白。”
来安县城在滁州城东北四十里,而白塔镇又在来安县城东北六十里外。
这段超过一百里的路程,一日是不可能走完的。
按照尹崇珂的计划,全军今日加快行军,在来安县城东北三十里安营修整、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再启程去往白塔镇剿灭叛民。
尹崇珂麾下俱是禁军精锐中的精锐,每骑配备两匹良马,这七十里的路程自是不在话下。
行军赶路了无生趣,李延庆不时与李石、黄恤等护卫闲聊,偶尔再看看官道两旁千篇一律的农田。
清流县境内几乎没有遭受兵灾,相对来说还算安定,不少农田中的水稻已经结出了绿色的稻穗,等到五月末,就是收获的时节。
看着茂盛的农田以及在日光下辛勤劳作的农夫,李延庆的心底不由生出一丝责任感:即便周朝在滁州的统治不会太长久,但自己身为滁州主官之一,无论如何,都应当保护治下百姓的安宁,这是自己的责任与义务......
下午未时三刻,一行人抵达来安县城。
来安县城甚是狭小,仅两条呈“十字”的街道,城墙也仅有丈高,可谓是聊胜于无。
尹崇珂领着士兵在城外稍作休整,李延庆则进城与县令商谈粮草补给事宜。
按照初步计划,平叛至少需要四五天,行军作战顶多携带三日干粮,尹崇珂为图省事,干脆就只让麾下士兵带了一日口粮,马匹食用的粮草则是一根都未带,绝大部分消耗都需要来安县供给。
通常来说,县令的官阶并不低于一州推官,与推官同为从八品,是平级关系。
但现任来安县令只是个临时工,也就是代理来安县令,官阶是最低的从九品。
由于开封没多少官员愿意来淮南为官,吏部不得不放低授官标准,原来要从八品本官才能当的县令,现在从九品的官就能当。
但会加上个“代理”的前缀,表明此人的差遣级别高于本官,而且当不了太久便会被吏部收回。
官大一阶压死人,来安县令本官比李延庆低上两阶,加之李延庆的尊贵身份,因此县令在李延庆面前很是直不起腰。
仅耗时两刻钟,李延庆就与县令敲定了补给的具体数额,随后出城与尹崇珂汇合。
“都谈妥了?”尹崇珂正坐在一把可折叠交椅上,手中握着一块啃了一半的烧饼,饼间还夹了两块干肉。
立刻有士兵给李延庆也摊开了一把交椅,李延庆顺势坐下:“草料和粮米都谈妥了,等咱们启程,运粮队会跟在后头,送到预定的营地。”
粮米、草料、牛皮、牛筋在此时都是秋税的征收品,来安县衙库存尚可。
“那就再休息一阵...”尹崇珂低头啃了一大口烧饼,赶了半天路他已是又累又饿。
咽下烧饼,拿起牛皮水囊痛饮一番,尹崇珂打了个饱嗝,问道:“推官还没用餐吧?”
说着,尹崇珂扭头对部下道:“还不快给推官拿吃食和水来?”
“不必了,我早已用过。”李延庆摆手拒绝。
修整一阵后,两百多骑再次踏上征程。
离开来安县往北,荒地愈来愈多,农田愈来愈少,官道两旁的房屋也逐渐稀疏。
黄恤骑在马上左张望右张望:“郎君,我听闻全椒县那边不少百姓都做了客户,可这来安县如此多荒地,为何那些客户不来北面开垦荒地?反而甘愿给别人做客户?”
周朝有垦荒令,南唐也有,皆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并且免除数年赋税,但两国境内仍旧有大量荒地无人耕种,这一方面是因为人口稀少,另一方面也与土地效率有关。
“这个问题倒也简单。”李延庆指了指左前方的一大块荒地:“你可晓得,若是要将这片荒地变为熟田,需要多长时间?”
“这...五年可行?”黄恤从小就去了少林寺,对农事知之甚少。
“少了,十年都不够,甚至需要近二十年的不懈耕种,一块荒地才能变为每年稳定产出粮米的熟田。”李延庆摇了摇头:“替人做客户,虽然只能拿到收成的一半,但耕种的最次都是中田,耕作一亩一年就有一石收成,而耕种这荒地,头几年颗粒无收都是常态。”
黄恤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多谢郎君点拨。”
与黄恤聊天,李延庆感觉自己就像是名老师。
黄恤性格天真烂漫,对各种社会常识一知半解,经常会提出些让人发笑的疑问,但他无疑令队伍的氛围一直保持一个较为轻松的状态。
又行了一阵,李延庆抬头望北,是连绵的群山,也是叛民们曾经的藏身之所。
李延庆不由有些感慨:“白塔镇乃两条要道交汇之处,是来安县北面最大的市集,希望这伙叛民被白塔镇的富庶迷花了眼,在白塔镇多逗留些时日,千万别逃回山中,到时候再想剿灭就难咯。”
此时,一名尹崇珂的亲兵打马来到李延庆队列前:“李推官,尹指挥有事相商。”
李延庆跟着亲兵来到队伍的最前头,尹崇珂正望着北面的一座山岭出神。
“尹指挥。”李延庆驭使坐骑来到尹崇珂身旁。
尹崇珂回过神来:“李推官,听向导说,北面这座山岭名为黑虎岭,乃是去往白塔镇的必经之路,我打算今夜将营安在黑虎岭的山顶,推官意下如何?”
李延庆打量了一眼所谓的黑虎岭,无非是座两百来米高的山丘,无甚特别。
霎时间,黑虎山上忽然传来阵阵威厉刺耳的虎啸,一股凉风随之刮过,扬起朦胧尘土。
李延庆手心有些发汗:“原来岭上真有虎。”
“不然怎会被称为黑虎岭呢?”尹崇珂斗志激昂,面泛红光,他很想将这头傲啸山林的虎大王变成他的坐垫,以及吹嘘的资本。
李延庆稍稍握紧缰绳:“黑虎岭上树木繁茂,指挥就不怕叛民在山上设伏,或者夜间袭营?”
“设伏?袭营?哈哈哈!”尹崇珂仰天大笑,扭头对李延庆道:“我倒正希望这些叛民送上门来,那就承推官吉言,咱们山上过夜!”
望山跑死马,黑虎岭明明就在眼前,但等到所有人翻上山顶,月亮早已悬挂山岗。
运送粮草的民夫不愿走夜路回来安,李延庆与尹崇珂商量一番,将他们安置在营地的西南角,这样即便叛民真来袭营,这些民夫慌乱之下也不会冲散阵营。
安营扎寨、布置拒马、埋锅造饭、设置暗哨...近三百号人忙碌到了半夜,才将几道工序办妥。
烈烈篝火前,李延庆与尹崇珂并肩而坐。
“三郎,这都快三更了,你说这叛民今夜究竟会不会来袭营?”尹崇珂右手握着一根焦香四溢的烤羊腿,左手按在他的乌铁瓜锤上。
乌铁瓜锤乃是钝器,重约四斤,在此时已经是极沉的兵器,也是尹崇珂的副兵器,下马步战,他便会舍弃长矛,改用瓜锤。
两人经过这几日的往来,早已混熟,相互之间不称官名而改称排行。
这尹崇珂看起来浑身上下没多少肉,没想到却会用如此威猛的兵器,那锤头,好像比张正用的那柄都大上三分...李延庆瞥了眼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的金瓜锤,回道:“这事情谁能说得准?兴许叛民见我等声势浩大,又退回了白塔镇。”
“嘿,这样可不成。”尹崇珂咬下一大块羊肉,草草嚼了两口便囫囵吞下:“我倒希望叛民压根就没见着咱们,继续在白塔镇里逍遥快活,这样我等明日便可将这帮夯货一网打尽。”
“我也希望如此,叛民逃入山中就难办了。”李延庆盯着跃动的篝火,心中却怀着浓浓的忧愁:若是叛民剿灭,滁州境内还可勉强维持一阵安宁,但这安宁又能持续多久?
“好了,不说这些了,来,喝酒。”尹崇珂左手拿起酒囊,递给李延庆。
酒是淡酒,喝再多也不会醉人。
尹崇珂有意与李延庆拉近关系,李延庆正巧也有这个打算。
拉拢尹崇珂的算盘,李延庆敲了很久了。
赵匡义虽然娶了尹崇珂的亲妹子,两家结成了盟友,但这个同盟是不稳定的。
一方面赵匡义与尹氏的关系极差,而且历史上,尹氏会早亡,届时两家的同盟自然会随之消解。
况且赵、尹两家能够皆为姻亲,是建立在两家地位相当的基础上,赵家父子是刺史,尹崇珂的父亲也是刺史。
但不久之后,深得郭荣信赖的赵匡胤定然能够继续高升,这样两家之间的地位差距也会越拉越大。
而通过这几天的仔细观察,李延庆发现,尹崇珂此人是个渴求权位的官迷,同时心中又有几分傲气,到时候与赵家盟友做不成,反倒成了赵家的附庸,尹崇珂心中难保会生出落差感。
结交拉拢尹崇珂,是李延庆有意下的一招闲棋,未来也许有用,也许没用,但要是真能发挥作用,兴许会是决定性的赢手。
尹崇珂的心思就没那么多弯弯了,他就是个指挥,级别不高,父亲也常年在外为官,并不怎么清楚赵、李两家的矛盾,以及京中涌动的暗云。
他就一门心思想着升官发财,成为人上人。
在尹崇珂看来,结交李延庆这位李家的三衙内,与妹妹嫁入赵家并无什么冲突,两条腿走路总比一条腿走路强。
两人一边吃着肉,一边喝着淡酒,谈天说地,到了后半夜,终于是熬不住了。
尹崇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两滴泪珠:“三郎,要不暂且歇息,我看这叛民今夜是不会来劫营了。”
李延庆也有些困了,但他还从未在野外露宿过,不习惯野外的环境,树丛中嬉嬉闹闹的虫鸣令他似困非困。
但终究眼皮还是顶不住了,李延庆垂着头附和道:“那就先歇息,就算叛民来劫营,周边也安插了十几处暗哨,还有拒马蒺藜,应无大碍。”
此次行军并未带帐篷,两人就躺在篝火旁,身下垫着厚厚的秸秆,进入了浅层睡眠。
迷迷糊糊间,李延庆正陷入梦境,梦见自己成功剿灭了所有叛民,将四百多号俘虏押回滁州城,公开处斩,以正视听......
忽然,一道尖锐的响箭划破沉寂的黑夜,营地霎时间沸腾起来。
“敌袭?!”尹崇珂猛然惊醒,左手握紧瓜锤,警觉地左右四顾。
见营地并未动乱,尹崇珂对李延庆道:“三郎在此稍作等候,我去瞧瞧情况。”
说罢,尹崇珂就带着一队刚醒的亲卫,迎着月光逐渐远去。
李延庆随之站起身,睡意早已全无。
带来的五十名亲卫就在不远处休憩,李延庆小跑到营地内,五十名亲卫尽皆转醒,列好队形蓄势待发,人人手中都握着兵器,面色很是严峻。
“不要慌,静候消息,不像是敌袭。”李延庆回想起方才那支响箭,像是从极远处传来。
为了防止叛民趁黑劫营,尹崇珂将暗哨布置到了十里外,若是叛民摸上山,暗哨会回营汇报,并不会射出响箭。
方才那声响箭是十里外的暗哨发出,那说明来者并非叛民。
过了一阵,身披甲胄的尹崇珂来到李延庆的营前。
尹崇珂面带失落:“不是叛民,而是张殿帅的探马。”
张殿帅?那不是张永德吗?李延庆连忙问道:“可张殿帅不是在泗州城下么?怎会突然出现在滁州境内?”
尹崇珂摊了摊手:“张殿帅在泗州城下击破了伪唐守军,但收到南唐大举北上的情报,便立刻领兵南下支援滁州,现在正驻扎在白塔镇内,他见黑虎岭上有火光,便派探马来岭上查探,正好碰到我先前布下的暗哨,那支响箭是张殿帅的探马射出的。”
此时惯例,军队出征,须派出探马在二十里内巡视,尹崇珂为了不打草惊蛇,白日里并未派出探马。
而黑虎岭离白马镇有三十里路,张永德派出的探马白日里并未上到黑虎岭查探。
等到了夜间,见黑虎岭上有火光闪烁,张永德立刻派出探马上岭查探,于是就有了今夜的一场乌龙。
“原来如此。”李延庆点了点头,再度问道:“那白塔镇里的叛民呢?又是什么个情况?”
“据张殿帅的探马称,他们是今日傍晚进的白马镇,所有房屋都已是人去屋空,除了遍地尸首,半个人影也没有,那伙叛民估计是见到了张殿帅派出的探马,早逃回山里去了。”尹崇珂的语气很是沉重,叛民逃回山中,剿灭的自是难度成倍增涨,两百人已是远远不够,两千人也许才勉强够用。
“不对啊,张殿帅南下之前,难道就没有派人来滁州通报一声...”话音刚落,李延庆就察觉到自己这个问题有些多余。
尹崇珂正要作答,李延庆就连忙自答:“张殿帅肯定派了驿马赶赴滁州送信,驿马走官道必须经过白塔镇,当时镇上全是叛民,驿马定是遭了不测。”
“该死的叛民。”尹崇珂恨恨地咒骂道:“尽坏事。”
李延庆面色很是凝重:“那现在又该如何?叛民还剿不剿?”
“我已派人去张殿帅营中请教。”尹崇珂抬头望向东北方:“此事已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
天边浮现一抹鱼肚白,两骑快马驰上黑虎岭,带来了张永德的最新指示。
张永德的意思很明确,现在南唐大军都压境了,还在这剿灭叛民,岂不是因小失大?
尹崇珂以及李延庆,必须立刻带领部属返回清流关以及滁州城,放弃平叛,不得延误。
张永德目前兼任滁、扬、泰三州招讨使,有权指挥淮东境内所有周军。
虽说尹崇珂还想尝试一下剿灭叛民,但军令如山,他不得不听命行事。
“我们放弃平叛,来安县北面就将完全丧于叛民之手,清流关并无任何危险,你这两百人对战局也无足轻重,张殿帅怎能如此草率决断?”李延庆心向百姓,自是不满张永德命令。
“张殿帅自有他的想法,并非我等能够揣测。”尹崇珂微微叹息,对副将行了个手势。
副将当即会意,下去整顿队伍,准备踏上返程。
李延庆忍不住腹诽:狗屁的不能揣测,无非就是屁股决定脑袋,他张永德不会在意滁州百姓的安危,更不会在乎区区来安县的几千户百姓,他在乎的是整体的战局,为此他不愿在叛民身上浪费一兵一卒,甚至连一捆粮草都不愿浪费......
但张永德错了吗?李延庆忍不住自问。
换位思考,张永德也没错,他身为周军在淮东的主帅,确实不应该在意“区区一县百姓”,为了胜利,别说是一县百姓,就是一州百姓,都是可以放弃的。
随着战局愈发激烈,李延庆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见到这样的场景了。
迫于无奈,李延庆与尹崇珂只能踏上归程,从哪来,回哪去。
返回滁州城,已是黄昏时分。
虽说身心俱疲,李延庆还是先去州衙。
马崇祚当然早已收到消息,他一张老脸挤满褶皱,相比李延庆离开时,仿佛老了五岁。
“情况我都知道了,此行辛苦推官了,叫你白跑一趟。”马崇祚喉咙很是沙哑。
李延庆低着头:“张殿帅领一万两千人南下,滁州库存断然不够,下官以为,知州还需尽早向朝廷请调粮草。”!
“很巧,朝廷的诏令刚到。”马崇祚挑了挑眉,不悲不喜:“李推官,朝廷也没粮,这一万多人马,往后皆由我滁州供给。”
第三十四章 贩鬻官爵
在回城的路途上,李延庆已经设想过,朝廷会将供给张永德部的任务交给滁州,却没想到诏令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张永德前脚刚进滁州地界,朝廷的诏令后脚就进了滁州城,这波配合可谓精妙,也从侧面印证,朝廷确实是没余粮了。
但不论如何,这供养张永德部一万多人马的重担,也不应该落到滁州头上。
滁州统共就三个县,算是淮南地区辖地与人口最少的州之一。
户籍统计两日前初步完成,滁州境内户数刚过万,总人口不超过六万,十民养一兵,供养赵匡胤麾下五千骑兵已是极限,如何能再添一万控鹤军?
滁州存粮的具体数目,李延庆早已从司户参军陶爽处知晓,掐指一算,徐徐说道:“滁州府库中所余存粮不过四千六百石,若只供养赵太尉麾下五千骑,足可支撑到六月夏税。
如今多出张殿帅麾下一万控鹤军,四千六百石存粮顶多可抵半月消耗,待到五月中旬,库中颗粒不剩,阡陌间稻米未熟,又该如何供养军队?”
此时一石重九十二斤半,由于肉、油与蔬菜短缺,一名士兵要想维持战力,每日至少要吃掉两斤米麦,若是上阵作战,每日甚至要消耗三斤乃至四斤。
而且张永德的部队是要开赴六合县御敌,从滁州运粮去六合县,路途上难免有些许损耗,说库存能支撑半个月,李延庆还是往多了算。
“推官所虑,老夫如何不知?”知州马崇祚脊背佝偻坐在椅上,右手扶着额头:“老夫正为此事烦心呐。”
“可否向朝廷请调粮米?”李延庆尝试性地一问。
“难,几乎没可能。”马崇祚放下右手,面露愁容:“就在昨日下午,行在三司使窦使相途经滁州城,他在扬州就征到一千石粮米,他那个脸色,比锅底还黑,富庶如扬州都窘迫至此了。”
说罢,马崇祚叹息道:“况且寿州大营的粮草已然告急,朝廷如何会舍得调拨粮米给滁州?”
对寿州大营的情况,李延庆比马崇祚更清楚,李重进几日前的信件就有提及,寿州大营的存粮只够支撑到六月初。
“既然朝廷无粮可调。”李延庆咬了咬嘴唇:“那半个月后库存告罄,我等又该如何筹集粮米?”
马崇祚缓缓摇了摇头:“还能如何?事到如今,只能向三县百姓征收了。”
“下官以为,还未到向百姓强征粮米的地步。”李延庆并不认同马崇祚的提议。
“哦。”马崇祚闻言一振:“推官可有什么好法子?”
“据三县呈交的耕地版籍来看,全椒县与清流县有几家富户,占地在千亩以上,这些富户家中必然存粮不少,下官以为,可以先征收这些富户家中的存粮。”李延庆的法子也很简单,就是先拿大户开刀。
滁州南富北贫,南边的全椒县是大户的聚集地,占地数千亩的大地主就有娄、戴、郑三家,占地几百亩的小地主也不少;北边的来安县则民寡地贫,大多是些中下等的自耕农,占地百亩的上等户都极少。
马崇祚思忖片刻,面露难色:“这怕是不妥,不少州衙、县衙里的胥吏都是出自这三家,若是贸然征粮惹恼了三家,这些胥吏撒手不干了,到时候咱们连夏税都收不上来。”
“知州会意错了,咱们不强取,而是交换。”李延庆微微一笑:“咱们可以向朝廷禀报,请求朝廷允许咱们贩鬻官爵。”
马崇祚也是一点就通,当即反应过来,一拍桌道:“此法甚好,圣上前岁征讨河东时,因粮秣短缺,也曾行过此等权宜之策。”
前年,也就是显德元年时,郭荣曾亲领大军北上迎战北汉契丹联军,战争一直从三月持续到七月。
四月底时,军中粮草告罄,而夏税遥遥无期,情急之下,郭荣向新占领的河东州县发出“募民入粟,拜官有差”的征粮令。
凡是向朝廷贡献粮米的河东百姓,可按照贡献数额获取本官,而且朝廷保证不是空头官位,一定能得到同级别差遣。
两百石从九品加县丞,五百石正九品加州参军,一千石从八品而且安排正任县令的美差。
此法既能够在短时间内获取应急军粮,又可安抚新征服地区的豪强大户,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弊端也很明显,那就是会沉重打击其他官员的积极性。
不少官员寒窗苦读十数载,或者在官场上熬过了漫长岁月,好不容易才能升任县令,如今一介地方富户凭借区区一千石粟米,就能成为正任县令,这让其他低阶官员如何能轻易接受?
而且让没有经受过正规考试,以及官场历练的豪强出任地方官,极容易造成地方动乱,搞不好还会生出民变。
最重要的是,此法特别丢面子,一泱泱大国,沦落到贩鬻官爵的地步,不光国内文坛会集体声讨,敌对国也会借此机会大肆宣扬。
所以这贩鬻官爵的法子乃是一柄双刃剑,如今朝廷在淮南已如此困窘,都一直克制着,不轻易抽出这柄剑。
而李延庆向来是不看重“面子”这种虚东西的,面子有什么用,能买一斤稻米吗?能填饱嗷嗷待哺的士兵吗?能挽救即将遭受强征的滁州百姓吗?
朝廷正好缺不少县令,不光新占领的淮南地区缺,边远的西北也缺县令。
只要开放贩鬻官爵,既能得到紧缺的军粮,又能让这些富户支援边疆,岂不美哉?
见马知州认可自己的法子,李延庆当即沉声道:“那事不宜迟,咱们今日就上书朝廷,请求朝廷在淮南贩鬻官爵。”
其实李延庆早就想过此法,但之前局势可控,如今局势逐渐崩坏,此法便可派上用场。
李延庆很清楚,推官衙门里那两孔目官就很是渴望官职,待朝廷诏令下来,由不得他们不上当。
马崇祚思考再三,这才回道:“好,老夫这就向朝廷上书。”
第三十五章 来势汹汹
李延庆入城之后不久,张永德也领着先头部队入了滁州城。
“殿帅,目前的情况大抵就是这样,库中存粮仅可抵用半月,往后如何,还需朝廷诏令......”临时州衙内,马崇祚正向张永德介绍存粮情况。
马崇祚话音未落,张永德便粗暴地打断道:“这些我不管,不管你是贩鬻官爵也好,巧取豪夺也罢,反正粮米不能断,若是哪天断了粮,我可管不住麾下的士兵。”
“请殿帅放心,下官就算是饿死,都不会断了士兵的粮。”马崇祚陪着笑脸。
“嗯。”张永德哼了哼鼻子,看向马崇祚身后的青色官袍:“你可是李延庆?”
霎时间,公廨内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延庆身上。
朝廷上下皆知,李重进与张永德仇怨极深,见面就要干架的那种仇。
马崇祚心肝一颤:张殿帅恐怕要给李推官一个下马威,李推官年轻又气盛,若是一个没忍住,州衙怕是要跟着遭殃了......
这张永德来势汹汹,是要给自己来个下马威么?父亲与这张永德到底结的什么仇什么怨?自己也曾向父亲打听过,他却一直讳莫如深......李延庆沉住气,踏前一步:“回殿帅,下官李延庆,现下忝为滁州推官。”
说着,李延庆用余光打量着张永德,此人年纪三十上下,一张方正的国字脸,颌下长须略带黄色,身形与父亲李重进很是相似,有一个圆挺的将军肚。
李延庆打量张永德的同时,张永德锐利的目光也不断在李延庆身上梭巡。
“你就是李延庆啊。”张永德戏谑道:“与李重进那厮长得不怎么像嘛。”
这话很明显是在侮辱人,所有人都想知道李延庆会如何应对。
好家伙,上来就辱人父母...李延庆心中依旧沉着冷静。
在古代父母被辱乃是天大的事情,不强烈应对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李延庆正要组织语言反驳,张永德却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话音刚落,张永德就霍然起身,大步从后门离开了公廨,并丢下一句:“长途跋涉甚是疲倦,诸位,先行告辞。”
张永德官至使相,几乎达到了人臣的顶峰,显然一副蛮不讲理的武人模样,在场官员都噤若寒蝉。
待张永德领着一票亲卫离去,马崇祚轻轻叹息一声,转头看了李延庆一眼,并对诸官吏道:“时候不早,都回去吧。”
刚出公廨,跨上马背,司徒毓就按捺不住了:“这张永德未免有些太过嚣张跋扈了,出口就辱人父母,简直不知廉耻。”
但等了一小会,司徒毓没能等来李三郎愤懑的怒斥。
疑惑之下,司徒毓扭头一看,李延庆双手搭在马背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放松模样。
察觉到司徒毓的目光,李延庆扭头微微一笑:“怎么,你以为我会生气?狗咬了人,难不成我还要再咬回去?”
司徒毓撇了撇嘴:“我只是觉得你脾气未免太好。”
“我脾气好?”李延庆仰头想了想,接着说道:“好像确实还行。”
司徒毓一脸傲然:“换做是我,早喷那张永德一脸口水了。”
“是么?”李延庆玩味地盯了司徒毓一眼,旋即望向前方朦胧的夜色,思考着张永德其人:
怎么说,张永德也是人臣顶点的人物,虽说是靠着郭威的关系成功上位,但也绝不可能是名肤浅的武夫。
张永德方才的骂人举动,不但失礼,而且浮夸,不太像是他的本来面目,也许带有表演的成分......
若是自己猜测准确,他方才骂自己,是故意演戏给众人看,那父亲李重进与张永德的关系,真就如传闻中般水火不相容么?
李延庆早先就怀疑过,父亲与张永德之间所谓的仇怨,也许是两人刻意伪造的。
两人一个是殿前司主将,一个是侍卫亲军司主将,合起来执掌周朝所有精锐部队,如果彼此间和睦融洽,那郭荣恐怕夜里都睡不好觉。
所以,为了打消郭荣的顾虑,李重进与张永德两人故意对外宣称互相之间结下深仇大恨,平日里也装作仇敌的模样,一见面就骂人干架,其目的就是要让郭荣放下对两人的戒备。
就今日的情况来看,自己的猜测大概率是对的...想到此,李延庆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笑:这也许就是政治大佬的无奈吧,父亲与张永德本是亲戚,年少时又共同接受先帝郭威的教导栽培,如今却不得不装作生死仇敌,还要在公众场合卖力地演戏......
回到家中,李延庆用过晚餐,侍女已经准备好了洗澡的热水,先前娄斌送来的三名厨娘,也会肩负些烧水洗衣的杂活。
李延庆将自己扔进温度适中的浴桶,奔波两日的疲倦顷刻间烟飞云散,舒服得呻吟出声。
“最近麻烦事情真是一件接一件,南唐反攻、白塔叛民、张永德如今又领兵南下,简直停不下来。”李延庆自言自语道:“接下来,又该是什么惊喜?”
既然剿灭叛民的行动被张永德叫停,原本归李延庆的运粮任务,又交还到李延庆手中。
补给对象,也从三千骑兵,扩充到一万步兵加五千骑兵,担子陡然重了五倍。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到推官衙门点了个卯,随后就去往州衙的府库,司户参军陶爽早已恭候在门口,将李延庆迎了进去。
陶爽满脸堆笑,指着仓库的一角:“一千一百石稻米已悉数备好,还请李推官清点。”
一千一百石稻米,便是一万五千军队三日的补给,几乎是滁州库存的四分之一,陶爽作为主管仓禀的司户参军,脸上虽然堆着笑,但心里都快要滴血了。
李延庆走到堆成小山的麻袋前,一边用手指感受着麻布后稻米特有的触感,一边问道:“运送粮米的民夫可到位了?”
陶爽跟在李延庆身后:“回推官,共两百民夫,两百辆驴车,皆已到位,随时可以出发。”
两百车,好大的阵仗,还好马匹食用的干草由六合县就地供给,不然最少还要再多出个两百车...李延庆略微感慨后,对陶爽吩咐道:“将稻米都搬上车,随后就出发。”
辰时三刻,李延庆领着五十名亲卫,护送两百辆驴车从东门出滁州城,奔赴八十里外的六合县。
而早在一个时辰前,张永德就已经领着麾下士兵先行赶往六合县。
就在昨夜,驻守六合县的赵匡胤传来急报,两万唐军已于瓜步渡口过江,离六合县仅有三十里不到。
瓜步渡口北面十二里的瓜步山上,赵匡胤站在山岗上,遥望南边的唐军营地。
看着唐军规整的营地,以及营地四周严丝合缝的几圈拒马,赵匡胤眉头紧锁:“这唐军兵力远超我等,却在江边安营扎寨,看这阵势,不像是要进攻,反而是要死守,唐军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赵匡胤早早就在六合县布下营寨,就等着唐军主动进攻,好凭借营寨击退、杀伤唐军。
严阵以待下,唐军兵力虽广,赵匡胤却也怡然不惧。
可如今唐军兵力七倍于周军,却摆出一副严防死守的态势,这就让赵匡胤颇为费解。
铁骑军左右厢指挥使石守信跟在赵匡胤身后,也眺望着唐军营地:“可能是故意示弱,想让我等轻敌。”
“示弱?”赵略一思忖,眉头皱得更深:“不对,恐怕唐军知晓滁州缺粮,所以并不着急进攻,摆出对峙的架势是要诱使我军去攻营,这齐王李景达不简单啊。”
石守信问道:“那咱们攻还是不攻?”
“当然不攻,明知是计,怎能上当?”赵匡胤回头瞪了眼石守信:“正好张殿帅将至,等他到了,由他拿主意便是。”
“太尉英明。”
“走,回营休息,既然唐军不动,咱们也不动,看谁更能忍。”
第三十六章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唐军阵中,一顶宽敞的营帐内,枢密使陈觉正在阅览一份密报。
陈觉今年四十许,体型干瘦,身着紫色官袍,透过稀疏的黑须,能看到锋锐的下颌。
“叛民么,有趣。”陈觉端正地跪坐榻上,嘴角轻轻扬起。
滁州越乱,对唐军自然就越有利。
看完整封密报,陈觉的目光落到了信纸左下角的署名。
“郑么...可惜没能得到滁州司户参军的位置,不然行事能方便太多。”陈觉自言自语道:“不过滁州如今出现大股叛民,若能好生利用,应能收到奇效......”
思忖片刻,陈觉心生一计,挥笔写就一份密信,召来亲信,并吩咐道:“将此信送去全椒县郑家,要尽快。”
亲信持信离去后,陈觉整了整衣冠,去往营地正中的齐王大帐。
门口侍卫见是陈觉,连忙低头行礼:“枢相。”
陈觉轻轻点头:“殿下可在帐中?”
“回枢相,殿下正与舒书记商议,还请枢相稍等片刻,待在下先行通报。”侍卫低头看着地面,语气很是低微。
“通报?”陈觉轻蔑了地笑了笑:“不必了。”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旋即合力掀开帐门。
陈觉一进到帐中,目光就放到李景达身后的俊朗青年身上。
青年名为舒雅,乃是齐王李景达的掌书记。
陈觉未经通报就贸然进入帐中,李景达却无丝毫不忿,圆润洁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意:“枢相来得正好,孤正要派人去请枢相议事。”
“咳。”陈觉以手掩嘴,故作咳嗽。
李景达见状面露焦急:“枢相可是身体不适,孤立刻召御医来。”
“不必了。”陈觉望向舒雅,三角眼中寒芒闪烁:“臣有要事与殿下相商,还请殿下劝退闲杂人等。”
在南唐朝廷,一般以地域来区分一名文臣是“孙党”还是“宋党”。
南唐本地士人一般是宋党成员,而从中原投奔南唐的士人则大多为孙党成员。
譬如宋党的党首宋齐丘就是江西吉安人,而陈觉是淮南扬州人。
孙党党首孙晟,山东密州人,骨干韩熙载则是河南南阳人。
两党的形成,还得多亏了南唐先帝李昪的取士政策。
李昪在位时,并未以科举取士,恰逢中原连年战乱,大量文人南下避乱,这批人又被南唐朝堂称为“北人”。
对于南下的北人,只要才干突出,李昪皆委以重任,主要作用是平衡朝堂上占据主要地位的“南人”,也就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士人。
在李昪有意的扶持分化下,朝堂就形成了以北人为主的孙党,以及以南人为主的宋党,两党互相敌视但又势均力敌,李家的皇位无比稳固。
帝王玩弄党派斗争,最忌讳失去平衡。
李昪在世时,尚能靠着杰出的政治手腕平衡两党势力。
但待到李昪死后,年轻的李璟上位,他不但没有继续维持两党的平衡,反而重用主战的宋党,排挤反战的孙党。
这也使得两党之间的关系每况愈下,到如今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两党在南唐已经不间断地斗争了二十多年,第一代党派成员逐渐凋零老去,新一代的成员逐渐上位。
宋党党首名义上还是宋齐丘,但朝中宋党成员已经唯陈觉马首是瞻。
孙党党首孙晟垂垂老矣,如今又被周朝关押,党首之位便落到了韩熙载头上。
李景达的掌书记舒雅,正是韩熙载的高徒,六年前他高中状元,本该直入中枢,却遭受宋党排挤,不得已委身李景达麾下。
若论陈觉在南唐最嫉恨谁,韩熙载毫无疑问排第一,而舒雅这个才满二十四岁,在朝堂上无足轻重的小年轻却能排进前五。
原因也很简单,舒雅本是徽州歙县人,不折不扣的南人,年少时就以文采见长,备受朝野瞩目,他本该进入宋党,成为宋党未来的骨干乃至党首,却对陈觉的拉拢不屑一顾,甘愿投靠孙党,并拜韩熙载为师。
偏偏舒雅是南唐首次开科取士的状元,有国主李璟保护,又是齐王李景达的幕府中人,陈觉即便想报复都无从下手。
但事情都过去了六年,陈觉如今倒不怎么记恨舒雅,毕竟舒雅只能窝在李景达麾下当个掌书记,不能对宋党造成任何威胁,但再见面,心里难免会有疙瘩。
李景达当即反应过来,转头对舒雅小声道:“你先下去。”
舒雅眼神掠过陈觉,低下头:“是,下官告退。”
待到舒雅离去,李景达陪着笑脸:“不知枢相有何事教孤?”
陈觉乃是手握实权,一人之下的枢密使,且执掌枢密院多年,南唐禁军主要武将的任免,皆出于他手。
李景达只是个闲散王爷,名义上虽然是唐军主帅,却只是个盖章的工具人。
军中一应事务,通通由陈觉负责,李景达只需在陈觉写好的公文上盖章即可。
早有仆役搬来座椅,陈觉坐下轻哼一声:“殿下言重了,我如何能教殿下?贸然求见,无非有一事想与殿下商议。”
见陈觉并未恼怒,李景达心下稍安:“枢相直言便是。”
陈觉抚了抚稀疏的短须:“我军北上,在于驱逐周军,光复淮南,而光复淮南,势必要先收回滁州,截断扬州韩令坤三万兵马的退路,如今我觅得一获胜良机,想请殿下参详一番。”
说是让李景达参详,陈觉的语气却很是笃定。
李景达大为不解,问道:“可按照圣上旨意,孤统领的这两万兵马,不是以牵制为主么?”
北上唐军兵分三路,是由南唐国主李璟亲自制定,由西路朱元部两万人主攻,北上渡江的李景达两万人,以及东进攻取扬州的边镐部一万人,皆以牵制为主。
朱元作为南逃的北方士人,自然加入了孙党。
陈觉曾向李璟强烈抗议由朱元统领西路军。
但李璟也不是傻子,他虽然倚重宋党,但也并未完全放弃孙党,朱元就是李璟用来平衡陈觉的一枚重要棋子。
所以李璟并未听取陈觉的抗议,并执意委派朱元统领西路两万唐军,这就招致了陈觉的不满。
陈觉语气陡然沉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今良机送上门来,正当改变计划主动出击,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自会向圣上解释,殿下照我的主意行事即可。”
第三十七章 扬州捷报
临近傍晚,凉爽的夜风拂过原野,一扫白日残留的闷热。
滁州城与六合县之间的平整官道上,李延庆骑着一匹白马,在三十名亲卫的簇拥下,缀在长长车队的后头,另外二十名亲卫则在前开道。
州境之内并不安生,虽说官道沿途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不太可能有叛民出没,但李延庆出于谨慎,还是将自己放在了一个较为安全的位置。
行了一阵,西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城池的轮廓,李延庆心下稍安,两日的运粮之行终于是要完美收尾了。
前日清晨,李延庆押运车队从滁州出发,往八十里外的六合县运送一千一百石粮米,天黑之际进入六合县,休息一夜后踏上归途,如今即将平安返回滁州城。
突然,队伍后头不远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听起来人数并不多,李延庆眉头一皱:不会在这时候突生变故吧?
李延庆右手一抬,三十骑霎时停下。
身后的官道尘土飞扬,全然看不清来者几何,李延庆对身旁的李石道:“听听,到底多少人。”
李石也注意到了马蹄声,早已做好准备,话音刚落,便翻身下马,麻利地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片刻之后,李石爬起身,一边脸上沾满尘土:“郎君,约莫三骑。”
三骑么,那十有八九是传递军情的驿卒,但在这非常时期,还是谨慎对待为上...李延庆略一思忖,吩咐道:“你带十名弟兄去瞧瞧,瞧瞧到底是什么人。”
“是。”李石拍了拍脸上的尘土,跃上马背,右手一挥,立刻就有十名护卫跟着他离开队伍。
李延庆在原地等了约一刻钟后,李石领着三名身着皮甲的士兵返回队伍。
“郎君,这三人皆是水口驿的驿卒,去滁州呈送军情。”
三名驿卒李延庆都是认得的,水口驿在滁州城东面二十三里,下午他才经过水口驿,见过这三名驿卒。
李延庆微微一笑,拱手道:“非常时期,还请三位莫要见怪。”
三名驿卒中年岁最长的中年驿卒回道:“在下明白,军情紧急,还请推官让车队空出条道来。”
“这是自然。”
说着,李延庆对身旁的朱良使了个眼色,朱良当即会意,打马去往前头指挥民夫让出条宽敞的通道来。
趁着民夫们整理车队的功夫,李延庆向驿卒稍稍打探了一番军情的具体内容。
驿卒很是爽快,所谓的军情乃是扬州捷报,本就该大肆宣扬,完全没有遮掩的必要。
车队很快清理出一条通道,三名驿卒告辞之后绝尘而去,李延庆则押着车队继续缓慢前行。
李延庆双手搭在马鞍上,信马由缰,脑海里一直想着捷报的内容;想不到,本一意弃守扬州的韩令坤,被朝廷诏令和赵匡胤联手堵回扬州后,竟然能连胜两阵,一举歼灭两万唐军......
韩令坤之前坐拥三万大军驻守扬州,却一直想要撤回滁州,甚至违抗朝廷诏令,强行领兵撤退。
直到赵匡胤领兵进驻六合县,韩令坤才不得已返回扬州城坚守。
人不逼一逼,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潜能。
韩令坤被逼回扬州城后,一肚子火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主动出击,对扬州附近的南唐军队重拳出击。
一天之内,韩令坤接连击破了北上的常州唐军,以及南下的涟州(后世涟水县)唐军,全歼唐军两万余人,并俘虏了两支唐军的主帅,彻底撕破了南唐对扬州的包围网。
韩令坤此番大胜,虽不能完全扭转周朝在淮南的不利局面,但至少可以稳固周朝在滁、扬等地的薄弱统治,使本已惶惶的淮南民心略微归附周朝。
夜色微黑,李延庆终于抵达滁州城,他先是去了一趟府库,与司户参军陶爽做了交接,而后赶往州衙,去见知州马崇祚。
虽说早就过了放衙时间,马崇祚依旧守在州衙,就是为了等李延庆。
“李推官,此行辛苦了。”
“分内之事罢了。”李延庆行完礼,找了把靠椅坐下:“之前商定的贩鬻官爵之事,可有准信?”
李延庆甚是疲倦,但贩官鬻爵是他一力主张,如今两日过去,朝廷的答复定然已到了滁州,没有得到确切答复,他可难以入眠觉。
马崇祚笑呵呵道:“朝廷准了,诏令今日下午才到州衙。”
说罢,马崇祚从案上抽出一份诏令,走下来递给李延庆:“推官请看。”
李延庆站起身,接过诏令摊开。
诏令上满是蝇头小楷,礼节性的车轱辘话占了八成,都是在为贩官鬻爵这一臭名昭着的政策开脱,仅有末尾几行小字讲正事。
“估计朝中大部分重臣都不认可此策。”李延庆轻笑道:“可惜时局逼人,就算他们再不乐意,圣上也不会理会他们的狺狺乱吠。”
“正是如此,还是推官看得清楚。”马崇祚红光满面,他武将出身,当然也看不惯朝中那帮文人。
马崇祚接着说道:“不过在买官的价格上却略有变化,此次贩官,从九品需要稻米三百石,正九品七百石,从八品甚至涨到了一千六百石,价格如此之高,恐怕愿意买官的人会少去不少。”
李延庆不以为意,回道:“这倒无妨,淮南富庶远超中原,滁州这批富户拿出两千石应当并非难事,不会伤筋动骨。”
淮南多年安定,土地集中程度远比中原要高,宋州四万户百姓,仅有八千户客户;而滁州户数不过一万出头,失去土地的客户却高达五千户。
也就是说,滁州接近一半百姓都是为富户耕种的客户,大部分土地都集中在少量地主富户的手中,南边的全椒县土地兼并尤为严重,最富的郑、娄、戴三家,几乎占有了全椒县六成的土地。
“那明日,咱们就将这份诏令张贴出去,公开贩官?”马崇祚已是迫不及待,日益缩减的存粮就像一柄悬在他心头的利剑,让他夜不能寐。
李延庆点了点头:“就这么办,明日开始贩官。”
第三十八章 可怜的优越感
第二日李延庆起了个大早,一夜安眠疲倦尽消,身为推官,他需要立刻复核这两日延误的公务。
用过早餐,李延庆骑马赶赴推官衙门,路上经过被焚毁的旧州衙时,发觉这重建的州衙已经初具规模,看起来再有个月余就能竣工。
王仁赡果然是个能人,可惜...李延庆略微感慨一番后,径直进到推官衙门,与几名部下打过招呼后便开始办公。
贩鬻官爵的惊喜,李延庆并不打算提前透露给两名孔目官,水到渠成就好。
李延庆才看了三页公文,屁股都还没坐热,门外却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以及孔目官娄斌火急火燎的叫唤:“李推官,高判官闯进了公廨,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煞是吓人!”
“你让他稍等,我这就去。”李延庆合上公文,心中已经猜测到了高锡怒火冲天的原因:十有八九是因为贩官鬻爵。
娄斌正要返回公廨,突然间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身,他惊恐地转头一看,正对上高锡扭曲的脸庞。
“李延庆就在这间屋内吧?”高锡字字沉重,高耸突出的颧骨仿佛两柄锋锐的短匕,直刺娄斌双目。
娄斌心肝一颤,十指摊开,双手在胸前不停摆动:“高判官,下官早就说过了,李推官才历经两日奔波,今日在家休沐......”
话音未落,李延庆已经推开房门,脸上挂着轻松写意的笑容:“娄孔目你先下去吧,我有事与高判官相商。”
“呵,你终于肯露面了?”高锡冷然一笑。
娄斌转身离去,三步一回头,身怕高锡与自己的上司扭打起来,但他旋即想起李推官那结实的臂膀:还好自家推官身强体壮,那高锡一看就虚得很,全然不可能是李推官的对手......
不过为防万一,娄斌还是决定去通报知州马崇祚。
待娄斌远去,李延庆伸出手:“请吧,高判官。”
“哼。”高锡冷哼一声,抬脚步入耳房内:“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如何狡辩!”
耳房内陈设简朴,不过一张书案、一把靠椅、一扇书架,以及一套会客专用的几案座椅。
高锡寻了吧椅子坐下,便静默着等待李延庆的解释。
李延庆不慌不忙地走到书案后坐下:“高判官光临我推官衙门,应该是为了贩鬻官爵一事而来吧?”
“正是。”高锡扬起下巴。
判官乃是一州副长官,权位仅在刺史之下,按理,滁州一应大小事务都应过高锡之手。
不过李延庆早已猜到高锡会反对贩鬻官爵之策,便与知州马崇祚故意瞒着高锡,将此策呈报朝廷。
“我道是什么大事,原来高判官竟是为此等小事而来。”李延庆微微一笑:“贩鬻官爵乃是朝廷提出的法子,我等作为命官,只需照办即可,高判官若对此有疑虑,大可向朝廷上书进谏。”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高锡大声怒斥:“若非你提出此策,朝廷怎会采用这等臭名昭着的法子?你可是科举出身的文人,竟坐视目不识丁的匹夫执掌州县?你心中可还有半点礼义廉耻?”
看样子这贩鬻官爵的政策,是彻底刺激到了高锡,也对,这高锡当年可是状元,如今在官场混了六、七年还是个从八品判官,而花钱买官者,只需一千六百石稻米即可与他平级,这会让他为官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对高锡愤怒的根源,李延庆一清二楚,摊了摊手道:“我只是提出了法子,朝廷采用自有朝廷的道理,而且淮南如今局势糜烂,就算我不提,朝廷迟早也会以此法征集军粮,你何必与我来争论?”
高锡怒极而笑:“哈哈,好,贩鬻官爵之事我暂且按下,那你私自向朝廷进谏,却不通过我这个判官的许可,又该如何解释?”
李延庆不以为意地抖了抖长袖:“向朝廷进谏是马知州一力做主,与我何干?”
“你...”高锡愤然起身,右手食指颤抖地指着李延庆:“你简直厚颜无耻!”
判官略压推官半级,来李延庆这撒野高锡自然没有压力,但马崇祚可是从五品的刺史,高锡可不敢在知州面前放肆。
李延庆也站起身,冷然道:“高判官你若是再胡言乱语血口喷人,我这推官衙门可就不欢迎你了。”
高锡直面李延庆,眼中冒出怒火“不欢迎我又若何?这推官衙门我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请便。”李延庆正了正衣领,越过高锡离开耳房,丢下一句:“我有公务在身,就不多陪了。”
高锡追出耳房:“无耻之徒,不配与我同衙为官!”
呵呵,无能狂怒罢了,明知我朝粮草急缺,却还抱着自己那点可怜的优越感不放,朝廷若是没了,你哪还能为官......李延庆压根就不在意高锡的狺狺狂吠,心底对高锡的最后一丝好感也尽数消散。
李延庆离开推官衙门,去见知州马崇祚,确保贩鬻官爵之法顺利开展。
还没进知州衙门,马崇祚就急匆匆地从衙门出来,身后还跟着娄斌。
“马知州。”李延庆恭敬地行了一礼。
“啊,李推官。”马崇祚面露惊讶:“高判官不是去你那了么?”
“不必理会他,只会狺狺狂吠的无能之辈。”说着,李延庆注意到了马崇祚身后的娄斌,对他微笑道:“有劳娄孔目了。”
马崇祚转过身,看了眼娄斌:“推官啊,你有个好部下。”
“娄孔目向来得力,足可委以重任。”李延庆夸赞了娄斌一句,又塞给他一个重任:“我与知州有事相商,你先回推官衙门,高判官还在衙内,去将他打发走。”
“是,下官这就去。”娄斌自以为被推官青眼有加,自信满满地去对付高锡。
片刻之后,李延庆与马崇祚落座公廨内。
饮了口仆役奉上的凉茶,李延庆问马崇祚道:“贩鬻官爵的告示是否张贴出去了?”
“本来是要贴出去,可听到高锡去你那闹事,就耽搁了。”马崇祚接着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派人张贴出去。”
脑海里浮现娄斌离去的背影,李延庆胸有成竹:“待到下午,应该就有好消息了。”
第三十九章 老鼠
滁州城距全椒县四十里不到,快马打个来回,上午出发下午足可返回。
李延庆的目标便是全椒县的大户们。
看着贩鬻官爵的告示张贴在州衙门口后,李延庆胸有成竹地返回推官公廨,继续批阅公文,他自忖,最快下午申时就会有好消息。
刚进推官衙门,李延庆就看到立在门口的娄斌。
李延庆打量了一眼衙门内,随口问道:“高判官打发走了?”
娄斌眼神有点复杂,拱手道:“下官返回衙门时,高判官早已离去。”
方才通过高锡与李延庆的争吵,娄斌已经略微察觉到,朝廷极有可能是在淮南实行了贩官鬻爵之法,所以高判官才会怒不可遏。
娄斌担心,他之前向李推官提出的,以吏转官的名额来换取胥吏忠心的法子,极有可能已经成空,被贩官鬻爵之法顶替。
“这高锡倒也还算知趣。”李延庆抬脚步入衙内:“州衙前刚公示了一张诏令,与你很有关系,叫上戴孔目一道去瞧瞧。”
“是。”娄斌低着头,心道:这诏令的内容不出意外,就是贩官鬻爵,这下遭了......
李延庆回到耳房,继续批阅公文,一刻钟后屋外响起了轻缓的敲门声。
比想象中要快...李延庆合上公文:“娄孔目?进来吧。”
“是下官。”娄斌推门而入,脸颊上挂着一串汗水。
这么急?也对,这娄斌只是娄家不受重视的庶子罢了,娄家若要买官,这官位八成落不到他头上...李延庆微笑道:“不要急,先坐下吧。”
娄斌缓缓坐下,从袖中抽出手帕擦了擦汗水:“下官已看过诏令,捐献粮米的份额,能否商量?”
作为聪明人,娄斌决定再也不在李推官面前提“吏转官”三个字,看完诏令,他已经死心了。
李延庆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份额是朝廷定下的,我就一介推官,怎能做主?”
“推官说得是。”娄斌又擦了擦汗:“下官已派人通知全椒本家,朝廷既然对淮南如此恩待,我们娄家定当有所响应。”
李延庆面色稍霁:“这就好,你们娄家的忠心,本官会向朝廷反应,授官之后定会安排好差遣。”
娄斌起身行礼:“如此,就多谢推官了,下官先行告退。”
不出李延庆所料,下午申时末,他就接到了马知州的邀请,去知州衙门议事。
李延庆刚进公廨,马崇祚就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贩官之事大获成功,这才半天功夫,就卖出去两个从八品,三个正九品,以及四个从九品,推官神机妙算啊。”
“哪里哪里。”李延庆掐指一算,回道:“这才六千五百石而已,只能抵军队二十日所需,至少还要再收三千石上来,才算功成。”
马崇祚抚着灰白长须,笑呵呵道:“哎呀,这一日就收来六千五百石,再收三千石当是指日可待,何须忧虑?”
“下官可否看看买官的名册?”李延庆并未如马崇祚那般乐观,他的目标是至少卖出三名县令,正对应全椒县三大富户,如今只卖出两名县令,令他稍有不解。
“当然可以。”马崇祚转身返回公案前,拿起一张名册递给李延庆:“推官请看。”
李延庆接过名册一看,不出所料,两个从八品县令分别由娄家和戴家拿下。
但看完整张名册,李延庆却并未找到郑家的踪影。
李延庆眉头微皱:“全椒郑家没有派人来买官么?”
马崇祚想了想,回道:“没有。”
“这就奇怪了。”李延庆死死盯着名册:“上个月郑家曾找到高锡,谋取滁州司户参军的位置,此事知州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那高锡还为此忙前忙后,想来没少收郑家的好处,不过咱俩慧眼如炬,自不会帮他的忙。”谈及高锡,马崇祚的语气顿时冷了下来。
李延庆将名册还给马崇祚:“可如今县令都能买了,为何郑家却偃旗息鼓了?”
马崇祚接过名册,猜测道:“是不是郑家拿不出这么多粮食?”
“不可能,郑家光在全椒县就有良田三千七百亩,皆是中上等的好田,每亩田每年能为郑家带来至少一石三斗的进账,一千六百石稻米对郑家来说就是九牛一毛。”
对滁州的土地情况,李延庆可谓是如数家珍。
马崇祚闻言面露思索:“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该好好查查这郑家。”李延庆心里开始琢磨着动用乌衣台的力量,去将这郑家翻个底朝天。
该死的,其实早在上月我就该派人去调查郑家,当时郑家贿赂高锡就很有问题...李延庆略微有些后悔,不过如今也还不算迟。
“查郑家?”马崇祚略感惊讶:“有这个必要么?会不会激起郑家的怒意,下月就要开始夏税,这时候得罪了郑家,恐怕会对夏税不利啊。”
李延庆自信一笑:“知州放心,下官绝不会惊动郑家。”
“可...”马崇祚还欲再劝,忽然想起面前这位李推官背后的李重进,顿觉安心不少,说道:“那此事就交给李推官了。”
返回推官衙门,李延庆立刻叫来娄斌与戴景两名孔目官。
李延庆视线扫过两名属下:“本官已经看到了你们两家的诚意,明日本官自会上书朝廷,以彰显你们两家的功绩。”
两人面带喜意,同时拱手回道:“多谢推官。”
戴、景两家统共买了两个从八品,以及三个从九品的官位,戴景和娄斌各捞了个最低的从九品,作为这些天的幸苦费,虽然官位不高,但满足了预期,两人心情都是大好。
李延庆立在案后,虚抬一手“我有一事想问问你们。”
娄斌直起身,但背依旧稍躬:“推官请问。”
李延庆靠坐在椅上:“与你们同乡的郑翰,现下是否住在滁州城内?”
娄斌回道:“此人正在城内,三日前下官还在济江门边上撞见过他。”
济江门是滁州城的南门,也是滁州城最繁华所在。
李延庆继续问道:“那你可知他住处何在?”
娄斌不假思索地答道:“就在济江门外正南三里,一处白墙青瓦的四进院落。”
......
夜深时分,济江门外三里的一处精致院落。
院门悄然打开,一名黑衣中年人牵着马从门内走出,身后跟着一名身着锦衣的年轻富贵男子。
中年男子翻身上马,对富贵男子拱手道:“郎君,告辞。”
富贵男子正是郑翰,他双手背在身后:“夜路小心谨慎,一定要放慢速度,明日天黑之前赶到白塔镇即可。”
“是,在下晓得。”
片刻之后,中年男子驾着马匹往北而去。
天净无云,月光满照大地,地上细微的碎石都清晰可见,中年男子却不敢有丝毫大意,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路面,小心翼翼向前缓行,全然没能发觉身后有人暗中跟随。
......
李延庆正在挑灯夜读,这几日积攒的公务着实有些多,他想尽早核对完毕,若是底下县衙办了冤假错案,便可及时地拨乱反正。
如今已是四月末,正值仲夏,天气日渐炎热。
李延庆身着白色短打,门扇洞开,仍觉闷热难耐,这才看了短短一个时辰,就已经饮下三大碗凉茶。
墙角的铁盆里,一条艾草串正在缓慢燃烧着,不断释放驱逐蚊虫的幽香。
“唉,真真热死个人。”
李延庆正想起身去冲个凉水澡,再回来接着夜读,李石就领着邓二到了门口。
邓二抬起胳膊,擦了擦额角止不住的汗液:“郎君,郑翰刚刚派了一名仆役骑马北上。”
“深夜派人北上?”李延庆右手托着下颌:“他到底何事如此着急?”
李延庆望向邓二:“没有更详细的情报吗?”
邓二回道:“在那名仆役临行前,郑翰似乎还很郑重地向他吩咐了一通。”
“深夜,北上,郑重...”李延庆思忖片刻,猛然起身:“该不会,那郑翰是要联络叛民吧!”
“叛民?”邓二闻言一愣,惊呼:“确有可能,叛民自从撤出白塔镇后,就一直龟缩于来安县北面的群山之中。”
邓二之前曾受李延庆命令,派了两名乌衣卫去北面监视山中叛民,清楚叛民的大略活动区域,那伙叛民劫掠白马镇后得到了充足的物资,足可在山上快活一阵,目前并无下山劫掠的动静。
郑家勾结叛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而且是在周军与南唐相持于瓜步的特殊时刻......
李延庆思绪流转间猛然想起,这郑翰之前谋求的官位是滁州司户参军,而在朝廷派陶爽来充任司户参军后,明明滁州还有录事参军的空缺,郑翰却放弃了对官位的追求,高锡也没有了为他谋取官位的动静。
现在想来,那郑翰极有可能是非司户参军不做。
为何郑翰非司户参军不做呢?这其中与他勾结叛民是否有关联?
将三条线索串联起来,李延庆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感觉自己离真相只隔了一堵薄薄的烟墙,再稍加努力,就能看清真相。
“三月时,我曾令你去调查郑家,这郑家是否有亲属在南唐为官?”李延庆要确定最为关键的一点。
邓二歪着头想了一阵子,这才徐徐回道:“回郎君,属下曾受令调查全椒三家富户,其中娄、戴两家虽然富庶,但并无亲属在南唐为官,而郑家是有亲属在江宁府为官的,属下也曾委托江宁办事处调查郑家,但并未查清郑家为官亲属的具体姓名,想来只是个小官。”
李延庆轻轻点头:“这就说得通了,如果这郑翰派人去北边真是要勾结叛民,那他所图,极有可能是为了滁州的存粮。”
“为了存粮?”弯子绕得太多,邓二有些晕:“这是如何牵扯到存粮上去的?”
“我给你分析分析。”李延庆端起瓷碗,喝了口凉茶,悠悠说道:“首先,这郑翰谋求过滁州司户参军的位置,而司户参军最大的权力就是掌管州府库。
郑家在南唐朝廷里有亲属为官,虽然不大,但毕竟也是官,那郑家就极有可能协助南唐,他郑翰若是得到司户参军的位置,就有一万种办法毁坏府库中的存粮,没了粮滁州也就不攻自破。
而郑翰没能得逞,就不再谋求其他官位,这表明他就是冲着司户参军去的,别的官职他都不放在眼里。”
“是这个道理。”邓二点头表示听明白了,一旁的李石也是面容肃穆,跟着不停点头。
“可郑翰去勾结叛民又是出于何等目的,他总不可能说服叛民来攻打滁州城吧?叛民又不是傻子,不可能傻乎乎地来攻城吧?”邓二生出疑虑。
“且听我分析。”李延庆双手抱在胸前,接着分析道:“如今唐军与张永德在瓜步渡口对峙,我军粮米皆从滁州运出,每三日就有一队人马从滁州去往六合县的军营,他郑翰勾结叛民,可能是盯上了这八十里运粮路程,只要能截断一次粮米,我军虽然营中有两日存粮,但足可打击我军士气,到时候唐军就会趁机攻击我军营寨。”
“哦,我明白了。”邓二恍然大悟:“若真被郎君说中,这郑翰可真该千刀万剐。”
“这都是我的猜测罢了,现在还算不得数。”李延庆微笑道:“那郑翰也不简单,连夜派人北上,得看办事处的弟兄们能否紧紧跟住那仆役,带回确切情报。”
邓二拍了拍胸脯:“郎君放心,弟兄们都受过严苛训练,即便是在深夜也不会跟丢目标,定能带回确切情报。”
“嗯,此事就交给你了。”李延庆想了想,又吩咐道:“对了,再派个人去盯着高锡,他应该收了郑翰不少好处,有可能将我军和州衙的情况透露给郑翰,若真有此事,你要收集好具体罪证。”
突然,门口传来司徒毓迷迷糊糊的声音:“三郎,这么晚了你们在聊什么啊?”
司徒毓说着用手擦了擦眼角,一脸的睡眼惺忪。
看样子是门窗没关,商议声将早就睡下的司徒毓给吵醒了...李延庆先是对邓二和李石使了个眼色,示意两人离开,方才回司徒毓道:“没什么,最近家中老鼠泛滥,我吩咐护卫防治老鼠罢了。”
第四十章 鼠目寸光
“老鼠?”司徒毓打了个哈欠,兴趣缺缺。
李延庆回道:“老鼠虽小,却日日偷粮,不得不防。”
趁着李延庆与司徒毓聊天的功夫,李石与邓二接连离开了房间。
夜色昏暗,加之睡眼惺忪,司徒毓没能看清两人的相貌,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我先回去睡了,三郎你也早点歇息。”
“睡吧睡吧,我再看一阵子。”李延庆坐回案后,翻开公文继续审阅。
“三郎呀,没必要太过操劳。”司徒毓盯着李延庆看了两眼,拔腿返回自己的房间:“这滁州咱们应该待不了多久咯......”
李延庆闻言愣了愣:连司徒毓这等迟钝的政治嗅觉,都察觉到了周朝在滁州的统治危机,滁州的本地豪强们自然也早就有所警觉......
万幸,韩令坤在扬州打了场大胜仗,这对周朝来说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也正因为这场胜仗,滁州才能在短短一天之内通过贩官,收集到六千多石救命粮......
即便如此,周朝在淮南的统治也绝难长久,靠着贩官得来的粮草只能解一时之需,就算撑到六月夏税,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因为周朝占领的淮南七州饱经战乱、遍地流民,仅遭受战火波及的滁州今夏的收成都至少腰斩,如扬州这般多次易手的州情况会更惨,今年的夏税兴许只有正常年月的三成乃至两成......
但不论如何,自己还是滁州推官,只要一日还在任上,就必须将分内之事处置妥当......
自己就是这么个性子,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只要在其位,就一定要将手头的事情做到尽善尽美,也许这就是强迫症?
李延庆自嘲地笑了笑,收拢思绪,再度将精力集中到眼前的公文上。
长夜漫漫,第二日一早,李延庆快马赶往州衙,想找马崇祚与韩重赟商量一下押运粮草事宜。
按照计划,李延庆今早需要再次押运粮草前往六合县。
但事情紧急,李延庆认为自己需要坐镇滁州,指挥乌衣台彻查郑家,不能承担此次运粮之责。
因此李延庆想与马崇祚以及韩重赟商量一番,让韩重赟暂代此事,下次运粮再由自己负责,借口也早就想好了。
不过李延庆今日来得甚早,马崇祚与韩重赟皆未在衙内。
在知州衙门等了一阵,马崇祚终于是姗姗来迟。
马崇祚将手中装着烧饼的油纸袋放在公案上,笑呵呵地说道:“老夫本以为自己到得最早,却没想李推官比老夫还早,果然是少年英姿勃发,老夫不得不服老啊。”
李延庆拱手行礼:“知州谦逊了,依下官看,知州正是老当益壮,下官平日里起得甚晚,今日是因为有要事与知州商议,不得已起了个大早。”
马崇祚抖了抖官袍下摆,坐上知州大座:“是为了押运粮草一事吧?”
“知州神机妙算,下官的亲卫连续跋涉数日,体力有所不支,下官想找知州以及韩刺史通融一番,看能否由韩刺史负责今日押运粮草。”
李延庆找的借口很站得住脚,这几日亲卫们因为参与平定叛民与押运粮草,一连数日奔波,确实该好生修整修整。
“老夫早有预料。”马崇祚抚着长须道:“昨日放衙之后,老夫就找了韩刺史,多番劝说,他终于是欣然接下了押运粮草一事。”
还欣然接受...李延庆已经能够想到,马崇祚是废了多大劲,才将韩重赟说服。
李延庆微低头:“多谢知州。”
“诶,这无甚可谢的。”马崇祚抬了抬手:“李推官,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只有通力协作,方能将滁州治理妥当,还望你能将郑家之事妥善处置,如此,老夫也能无愧于朝廷的信任。”
这都是马崇祚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他都快告老还乡的年纪了,滁州知州就是他最后一任差遣,他当然想立下些功绩,风风光光地返回家乡,也好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博一个好出路。
而功绩从何而出?自然就是这滁州今年的夏税,此时彻查郑家,极有可能得罪郑家而危及夏税的征收,马崇祚昨夜彻夜难眠,一直在为此事而忧心,生怕李延庆开罪了郑家。
郑家不光是全椒县三千五百亩土地的主人,还是全椒县县衙以及下边乡里二十几名胥吏的主家。
没有了这些老练胥吏的配合,不光全椒县夏税征收工作难以展开,就连县衙的日常运作都会出大问题。
“下官明白,请知州放心。”李延庆当然也想辅佐州衙完成夏税的征收,他会秉持万分谨慎,没有掌握确切罪证前,绝不会轻易对郑家下手。
滁州推官是李延庆第一任差遣,万事开头难,这第一任差遣若能交出一份令朝廷满意的答卷,下一份差遣自不会差。
“推官办事,老夫向来是放心的。”马崇祚微微颔首:“放手去干吧。”
事到如今,马崇祚也只能选择完全相信李延庆。
......
傍晚时分,郑翰骑着一匹棕毛矮马,在两名健壮家丁的陪同下,来到了滁州城西一处院落前。
这处院落共有三进,树木掩映,在滁州城里还算上档次,是州衙给判官高锡安排的临时住处。
高锡此番孤身赴任,郑翰贴心地给他安排了三名仆役两名侍女伺候,空荡荡的三进院落总算染上些许烟火气息。
一名家丁蹲下身,郑翰借家丁的双手为助力,轻松下马。
敲响院门没多久,一名绿衣侍女轻轻推开院门,将郑翰三人迎了进去。
刚进院门,郑翰就问道:“高锡回来了?”
侍女福了一礼:“回郎君,高判官还未归来。”
“这厮做什么去了?放衙时刻早就过了。”郑翰语气略有不满,他今日是来找高锡打探州衙近况。
侍女小声回道:“高判官应该是喝酒去了,最近几日,他总是大醉而归。”
“喝酒?还如此不知节制。”郑翰挑了挑眉,吩咐侍女道:“也罢,先进屋再说。”
据郑翰所知,滁州目前就只有一处酒楼对外公开贩酒,那便是娄家在城南的酒楼。
进到第二进的客厅,早有侍女给郑翰递上凉茶,郑翰好整以暇地坐在主位上,悠哉悠哉喝着凉茶,仿佛就是在自家屋中一般。
等了半个时辰,夜色漆黑,高锡带着满身酒气踽踽归来。
“水,拿水来!”一进门,高锡就大声叫嚷着。
郑翰在第二进的客厅内坐着,正打量着自己洁净细长的手指,听到高锡在门口的嚷嚷声,眉头稍皱,扭头对两名家丁道:“去将他带来。”
喧闹之间,一个黑影在墙边高大榕树的掩护下,翻进了院落,与客厅墙角的阴影融为一体。
片刻之后,高锡在两名健壮家丁的扶持下,踉踉跄跄进到客厅。
高锡见到正襟危坐的郑翰,眯着双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醉醺醺道:“哦哟,这不是郑兄么?今天你怎的有空来我这?”
郑翰已经站起身,换上了一副亲切的笑脸:“今日我正好路过贵府,便想拜会一番高兄,见你不在家中,贸然进屋小憩,饮了几口凉茶,还望高兄莫要见怪。”
侍女已经端来醒酒汤,高锡接过整碗灌下,吐了两口浊气,笑眯眯道:“郑兄太客气了,我这府邸就是你的府邸,屋内器物你尽可随意取用。”
此时的酒本就不烈,高锡之前的醉意更像是心理作用下的虚假感觉,此时喝了醒酒汤,顿觉精神大振。
“高兄说笑了,还是先坐下,咱们慢慢聊。”郑翰微微侧头,他讨厌扑鼻而来的恶臭酒气。
“那就慢慢聊。”高锡一甩袖子,坐到了主位上。
郑翰坐归客位,轻轻拍了拍手:“今日造访,我还给高兄带了点吃食。”
话音刚落,就有仆役端来一块木盘,上头是一个红色布包。
高兄伸手提了提布包,感觉到包内的沉重,脸上笑容更甚:“使不得,使不得,我可是朝廷命官,怎可收受礼物?”
你这厮都收了三遭了,还在这装客气...郑翰抖了抖眼角,嘴上笑容依旧:“区区小礼不成敬意,还请高兄莫要推辞。”
“既然郑兄一片美意,那我就免为其难地收下了。”高锡转头对仆役吩咐道:“送去厨房吧。”
“是。”仆役当然明白所谓厨房的意思,掉头就去往高锡的卧房。
高锡又喝了口侍女端上的凉茶,醉意几乎全消,问道:“郑兄深夜造访,应当有要事与我相商吧?”
郑翰从袖中掏出香帕,擦了擦鼻子:“算不上大事,我听说那伪唐大军北上,心中忧虑不已,因此想来了解一下具体形势。”
高锡轻哼一声:“区区伪唐,不足为惧,两日前,韩马帅才在扬州大败伪唐,阵斩两万,生擒敌将,依我看,江宁城里的唐主大臣估计都吓得胆寒咯。”
“扬州大捷我早已听闻,韩马帅当真英勇,杀得那伪唐溃不成军。”郑翰心中酸涩,笑得很是勉强:“我今日是想了解一下六合县以及瓜步渡口的局势,听闻伪唐大军在此渡江北上,可有此事?”
高锡稍微想了想,回道:“确有此事,伪唐两万兵马已于瓜步渡口扎营,不过也不足为虑,张殿帅已亲领大军进驻六合县,想来不出旬日便可将这股不知死活的唐军悉数歼灭。”
郑翰当即问道:“可我听闻,咱们滁州城里存粮告罄,张殿帅麾下人马众多,是否有断粮之危?”
“断粮?”高锡哈哈笑道:“原来确有断粮之危,可今日州衙通过贩官鬻爵,筹集稻米近七千石,往后我军再无断粮之虞,这你恐怕没听说过吧?”
“竟有此事?却是我孤陋寡闻了。”郑翰故作惊讶:“六合县相距滁州城八十里,这七千石稻米运过去可并非易事。”
“确实如此,不过州衙每三日会派一队人马往六合县运送粮秣,分批运送便可积少成多。”不经意间,高锡就将县衙运送粮米的情报透露给了郑翰。
郑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倒是辛苦州衙的官吏了。”
“官吏有何辛苦的?”高锡撇了撇嘴:“运粮之事由马知州一手操办,前次是李延庆带着他那帮亲卫护送,今日是韩重赟领兵护送,依我看,往后就是这两人轮番运送,与州衙官吏何干?”
郑翰好奇地问道:“李延庆,就是那个黑大王李重进之子么?”
“除了他,还有谁能随行带着五十名亲卫?”高锡的语气中带着浓郁的酸味,还暗含不屑。
郑翰感慨道:“啧啧,随行的亲卫都比我家的家丁都多上两倍,不愧是使相之子。”
“一个靠着他爹的废物衙内罢了,这贩鬻官爵之法就是此人提出,一点文人气概都没有。”高锡嘴角挂着轻蔑的笑。
“确实,这些武将家的衙内,没一个好东西。”郑翰假意附和。
“哈哈,说得好,当浮一大白。”高锡仰头高喊:“快拿酒来,我要与郑兄一醉方休!”
很快,仆役就端来了一壶酒。
高锡满上两杯,端起两杯酒,一杯递向郑翰,豪气干云:“来,郑兄,喝了这杯!”
“好。”郑翰接过酒,与高锡对饮。
喝罢,郑翰掏出香帕擦了擦嘴角,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这次运粮与上次相隔三日,那下次再往六合县运粮,也是三日之后么?”
“这是自然,每次运出的粮米只够六合县驻军三日食用。”高锡说罢,又满上两杯,举起酒杯:“来,再喝!”
郑翰表情稍显僵硬,但还是硬着头皮端起酒杯......
夜深人寂,郑翰踏出院门,脸色一片酡红,手搭在家丁的肩上,嘴里喷着酒气:“这厮真是该死,竟一个劲地给我灌酒...”
话音刚落,郑翰只觉喉咙一阵恶心,扶住墙,将胃里的腌臜物都呕了出来。
等大事一毕,我定要将这高锡五马分尸,再拿回贿赂他的每一文钱,如此方可解我心头之恨......郑翰在心中愤愤道。
郑翰离开高府不久,一个黑影翻墙而出,直奔隔壁街的李府。
第四十一章 风雨前的平静
“好家伙,高锡这是将运粮的路线、时间、人手透露了个一干二净。”
听闻邓二的汇报,李延庆不免有些想笑,高锡怎么说也在官场混好几年了,看起来却一点长进都没有,随随便便就将重要情报全吐露给了郑翰。
怪不得高锡状元出身,官场沉浮数载,至今还是个从八品的军事判官,相比初入官场时的节度掌书记,可谓是半步都没进,甚至是越混越差。
刺史州的判官,可比不上节度州的掌书记。
“郎君,那高锡似乎还收了郑翰的贿赂,席间郑翰说是给高锡带了些吃食,那高锡的语气霎时就欢快了起来,属下以为,所谓吃食,定然是重金贿赂。”
邓二是滁州办事处身手以及能力最高者,今日探听高府正是由他亲自出马,他藏身于高府客厅旁,将高锡与郑翰的谈话尽收耳底。
“他也就这点收受贿赂的本事了。”李延庆轻声一笑,面色逐渐严峻:
“如今看来,郑翰的目标正是军粮,他的提问都带着诱导性,循循诱导高锡将一应情报尽数吐出,郑翰连夜派往北面的人马,应当就是去山中联络叛民,为的就是在我下次押运粮草之际,伏击运粮车队,不出意外,最近一两日他还将再度派人北上。”
“叛民多达五六百,我等就五十余人,该如何应对?”一旁的李石急了,他受李重进之命,肩负李延庆的安危,绝不能让郎君身陷危局。
李石试探性地问道:“要不郎君就推掉押运粮草之责,全推给韩重赟,他麾下皆是殿前军,当不惧叛民。”
李延庆宽慰道:“这仅仅是我的推测罢了,是否猜中,还得看北上乌衣卫传来的情报。”
“不过。”接着,李延庆话风陡然一转:“事到如今,离我下次押运粮草仅有两日,为防万一,必须将推测视为事实,全力以赴做好防备叛民的准备。”
李石慌慌张张地说道:“郎君就非得去沾惹这帮叛民不可么?郎君只是推官,平叛之事交给韩重赟这等武将即可。”
看着李石这一大老爷们一脸焦急的模样,李延庆心里倍感温暖,劝慰道:“别急,我还没蠢到就用五十名亲卫去平叛,我自有妙计。”
说罢,李延庆沉吟片刻,提笔抽纸,须臾间写就一封密信。
吹干墨迹,李延庆将密信折好,递给李石:“带几名弟兄,骑最快的马,送给清流关尹崇珂。”
李石接过密信问道:“郎君,这是要找尹崇珂求援?”
“求援?”李延庆轻笑道:“怎能说是求援,我这是给他立功的机会,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了。”
说着李延庆指了指李石手中的密信:“你可以先看看信的内容。”
“在下就不看了,这就带人送去清流关。”李石稍稍想了想,还是决定不看信的内容,他相信自家郎君必有妙计。
“不急。”李延庆吩咐道:“明早再去,还来得及,夜路不安全。”
话音刚落,一名亲卫来到门口:“郎君,有乌衣卫来找邓队长。”
这名亲卫是李石的亲信,也是府上亲卫中除李石外唯一知晓乌衣台的亲卫。
邓二当即反应过来:“定然是监视郑翰的弟兄,郎君,属下去瞧瞧。”
“快去。”李延庆也很期待最新的情报。
片刻之后,邓二急匆匆返回:“郎君果真神机妙算,方才郑翰又派一人星夜北上,走的路径与昨夜那人一模一样。”
“这下就彻底坐实了。”李延庆眼神中透着冰冷:“此番郑家势必要从滁州除名。”
......
第二日上午,李延庆赶到州衙,向知州马崇祚禀明了对郑家的初步调查结果。
两人找了间偏僻的静室,屏退一切旁人。
“什么?郑家勾结叛民,还欲图截断粮道?情报还是高锡透露出去的?”马崇祚很是震惊,他全然想不到郑家敢如此胆大包天,也想不到叛徒就在自己身边,正是自己的同僚高锡。
李延庆补充道:“目前的一切迹象都表明,郑家确实有意截断粮道,但勾结叛民之事尚无定论,下官已派人北上调查,最迟明日就有结果。”
“这...这该如何应对?”马崇祚完全相信了李延庆,一时间有些慌乱,他甚至怀疑郑翰欲图直接攻击滁州城。
滁州城里目前守军只有两百多人,统军韩重赟也因为押运粮草不在城内,郑翰完全可以大胆一搏。
李延庆看出了马崇祚的慌乱,劝慰道:“知州莫慌,下官今早已派人去清流关向尹指挥求援,黄昏之前援军便可赶到,即便郑翰欲勾结叛民袭击滁州城,也只是送功绩上门罢了。”
“如此甚好,万幸我滁州有李推官在,不然还不晓得会陷入何等危局。”马崇祚全然慌了神,他为官几十载,算是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可他人越老胆子却越小,就害怕在最后一任差遣出了岔子,致使晚节不保。
“请知州放心,只要下官一日在滁州,就绝不会让这等宵小肆意妄为。”李延庆胸有成竹道:“下官已定下计策,将这股叛民一网打尽。”
马崇祚右手用力按住颤抖的左手,勉强让自己平复下来:“推官计将安出?”
“此计说来简单,下官推测,那郑翰断不敢在韩刺史押运粮草时伏击运粮队伍,毕竟韩刺史麾下俱是殿前司精锐,而下官只有五十名亲卫,郑翰定然会瞅准下官押运粮草之际,勾结叛民于路途间伏击运粮车队。”
李延庆顿了顿,接着说道:“他郑翰不就是想伏击运粮车队,断我军粮道么?下官就给他这个机会,让他自己送上门来,下官已手书尹指挥,他将领清流关守军扮成运粮民夫,趁叛民袭击车队之时,彻底将其消灭。”
马崇祚沉重地点了点头:“计谋无疑是好计谋,可尹指挥真的愿意出手相助么?”
李延庆微微一笑:“他的为人下官还是清楚的,知州拭目以待即可。”
就尹崇珂那急于立功的急性子,毫无疑问会急不可耐地出兵。
......
傍晚时分,滁州城的城门即将关闭,一群灰头土脸的民夫赶着驴车、牛车进入城门,车上堆满秸秆。
“尹指挥,你们这是...”守城的卫兵属于殿前司铁骑军,他一眼就看出了人群中的尹崇珂。
尹崇珂穿着一身褐色短打,用一条破布包着头发,脸上满是尘土,混迹于“民夫”之间,全然没有一点武将的模样。
“执行上头的军令,你就当做没看见,千万别声张。”尹崇珂吩咐卫兵道。
入了城,尹崇珂跟着同样民夫装扮的李石,在城中绕了两个弯,待到夜色全黑才悄悄摸到李府的围墙下。
“翻墙进去。”李石一跃就翻上了围墙。
尹崇珂压抑着心中极度膨胀的不耐烦,仰头问道:“有必要这么谨慎么?”
李石转过头:“当然有必要,那郑家可是滁州本地豪强,滁州城里定然有不少眼线,兴许院门口就有,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好好好,听你的便是。”尹崇珂这一路上已被李石的强硬所折服,伪装成民夫入城、打扮得灰头土脸皆是李石的坚持。
尹崇珂蹲下身,用力一跃,却并没能翻上墙,反而摔了个腚朝地。
“哈哈。”严肃如李石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同时他也向尹崇珂伸出了右手。
“笑什么笑,今天赶了一天路,没力气了。”尹崇珂搭上李石的大手,一个借力翻上围墙。
墙下正好有一名亲卫巡视路过,他见神似李石的民夫带着一名陌生者翻墙而入,赶忙迎了上去:“是李队正吗?你们怎么不走大门?这人又是谁?”
李石抬起手抹掉脸上的尘土:“这位是清流关的尹指挥,我正要带他去见郎君,但要先清洗一番,你立刻去通报郎君。”
李延庆正在和司徒毓吃饭,听到卫兵通报,连忙放下碗筷,跟着卫兵来到院落的僻静处。
扮成民夫翻墙而入?这两人可真会整活...李延庆勉强憋住笑意,问道:“他俩现在在哪里?”
“回郎君,两人正在清洗,估计还要一阵。”
“让他们去客厅等着,立即叫后厨准备吃食,我马上就去。”
李延庆返回餐厅,草草用完晚餐,便前往客厅。
进到客厅,稍加清洗的李石与尹崇珂正在厅内大快朵颐。
“尹兄,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李延庆微笑着步入客厅。
尹崇珂正嚼着一条鸡腿,含糊不清地说道:“到你这府上一趟,又是伪装又是翻墙的,当真周折。”
李延庆搬开一条圆凳坐下:“特殊时期,必须谨慎行事。”
将口中肉块略加咀嚼囫囵吞下,尹崇珂抛开手中光溜溜的鸡骨头,痛饮半碗美酒:“所以,那所谓的郑家到底有多厉害?”
“再厉害,也不过是小地方的富户罢了,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府上五六十号家丁。”李延庆给自己倒了碗淡酒:“咱们最主要的目标,还是那伙叛民,上次没能成功,这次定要将他们一举剿灭,郑家只是附带的一块小蜜饯。”
尹崇珂端起酒碗,与李延庆碰了一碗“那事成之后的功绩,该如何分?”
“还是按照上次的约定,功绩全归尹兄,我一分不取。”李延庆并不在乎这点功绩,他也无需靠此功绩升官。
“哈哈,好,痛快!喝!”说罢,尹崇珂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李延庆也端起酒碗,仰头喝下。
放下酒碗,李延庆问道:“对了,这次尹兄带了多少人马过来?”
尹崇珂继续消灭着桌上菜肴:“依你之计,带了两百人过来,是我麾下最精锐的,这你大可放心。”
“目前安置在何处?”
“滁州城里多得是空房,找了几处偏僻空屋安置,应当不会被郑家觉察到。”
“兵器呢?”
“长矛刀剑,弓弩甲胄,一应俱全,都藏在运送秸秆的车里。”
“尹兄办事当真妥当。”
尹崇珂哼了哼鼻子:“那是自然。”
“来,喝酒。”李延庆又给两人满上。
推杯换盏间,这次合作剿灭叛民就此定下。
尹崇珂在李府上暂且住下,静待后日出兵。
第二日,李延庆起了个大早,提着红鞘唐刀来到院中,练习挥砍三百次。
待到汗流浃背,李延庆冲了个凉,收拾一番,打马去往州衙,向马崇祚通报了尹崇珂领兵入城等事宜。
接着李延庆马不停蹄地去了州府库,找到司户参军陶爽,安排尹崇珂麾下二百“民夫”明日运粮。
“陶参军,明日轮到我押运粮米,民夫不用你安排,我自有人手。”
陶爽虽然略感奇怪,但还是唯命是从:“既如此,全凭推官安排。”
“那好,我尚有公务在身,不多叨扰。”李延庆的推官衙门里,还积压着不少待处理的公文。
“推官稍慢,下官听闻州衙近日筹集到不少稻米,不知这些稻米何日到位,下官也好安排粮仓存储。”陶爽连忙叫住李延庆。
最近州府库内的存粮急剧减少,本来滁州就要负责清流关以及滁州守军的粮草,如今又多了张永德的一万多人马,本就不多的存粮即将见底。
府库再得不到补充,陶爽这个司户参军就将无粮可管,也怪不得他会如此焦急。
此事其实也不归李延庆管,但他还是抚慰道:“你是说贩鬻官爵的那批稻米么?还请稍等几日,那些买官的家族也需要时日筹措粮米。”
陶爽心下稍安:“有推官此言,下官也就放心了。”
将运粮事宜安排妥当后,李延庆返回推官衙门,静心批阅公文,尽量不去想明日的风雨。
然而风雨自至。
这日中午,前日北上的乌衣卫带回情报。
郑翰派出的家丁,果然进入了来安县北面的群山之中,随后该乌衣卫就观察到,群山间不断有行为鬼祟的男子南下。
待到放衙,李延庆返回家中,召集众护卫,吩咐众人备好甲胄、磨锐兵器,静待明日。
第四十二章 有备而战
四月二十九日,天高气清,旭日初升,一列车队从滁州城东门驶出,沿着官道缓缓向东前行。
李延庆在车队的尾端殿后,尹崇珂扮成一般护卫的样子,与李延庆并辔而行。
“三郎,你不会真想用你腰间的刀来杀敌吧?这东西平日里用来耍耍就差不多了,真要上阵杀敌,还得是长枪或者锤锏。”
休息两日,尹崇珂神采奕奕,一出城就开始吐槽李延庆腰间的红鞘唐刀。
“这就是我平日里用来练练手劲的罢了。”李延庆笑着拍了拍马背:“弓才是我的主兵器,我射术还过得去。”
马背上挂着李延庆的九斗硬弓,以及满满两袋箭矢。
尹崇珂扭头仔细瞅了一眼弓,略感惊讶:“竟是九斗弓,想不到三郎你瘦瘦弱弱的模样,竟能拉动如此硬弓。”
李延庆瞥了他一眼:“你不也半斤八两,还用钨铁瓜锤这等沉重兵器。”
“哈哈,看样子咱们很投缘呐。”尹崇珂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此番平叛,三郎以及你的这些亲卫,可都得听我的指令行事。”
队尾的三十几号人马,几乎都是李延庆的亲卫,听闻尹崇珂索要指挥权,气氛一时间有些肃穆。
“那就有劳尹兄了。”李延庆倒也乐得让尹崇珂来指挥,毕竟自己还是个实战小白,对指挥作战只是纸上谈兵,如今正好可临阵观摩,增长阅历。
尹崇珂闻言略感惊讶,他全然想不到,李延庆竟会如此痛快地交出指挥权。
沉着果断,这李延庆不简单呐,不愧是李使相之子......尹崇珂收拢思绪,徐徐说道:“三郎还请放心,既然你不要平叛的功绩,我自不会让你部死战,若是叛民伏击车队,你就带着亲卫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抛下车队四散,叛民少马,不能追击,会全力攻击迟缓的运粮车队,待到我麾下士兵与叛民鏖战之际,你再领亲卫杀个回马枪,届时叛民定会乱了阵脚,咱们给他来个里应外合,一举击溃叛民。”
李延庆仔细思忖,自觉尹崇珂此法甚是合适,自己虽与尹崇珂联手,但两只部队此前并未合作过,分头行事反而更为有利。
“尹兄此法甚妙,那就依你之计。”
“好,咱俩同心协力,将这伙叛民一举歼灭!”
......
滁州城往东二十里,是水口驿,水口驿再往东十三里,有一处郑家的庄子。
这处庄子占地近三百亩,北临官道,郑翰选择在此埋伏运粮车队。
临近中午,郑翰在八名家丁的陪同下,打马从南门进入庄子。
在滁州城的运粮车队出发后,郑翰从滁州南门出城,快马绕道,提前抵达了预定的埋伏地点。
庄子的管事迎了上来,郑翰在家丁的协力下翻身下马,掏出绣帕擦了擦额角的汗,顺手将绣帕丢给管事,问道:“人手都埋伏好了?”
管事恭恭敬敬地接过绣帕:“回郎君,都埋伏好了。”
为了将七百多名叛民藏在官道两旁,管事在官道旁的田地里安置了百余个草垛作为掩护,每个草垛内都有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叛民藏身,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全数杀出。
“去将米三叫来...”郑翰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转瞬改口:“罢了,还是你带我去见他。”
在管事的带领下,郑翰来到一间宽敞的客房,米三正与几名上身赤膊的精壮汉子围坐在一张方桌旁,大快朵颐。
米三是七百名叛民的头领,本名米河,生得高大健硕,一张黄中带黑的老脸沟壑纵横。
见郑翰长着一张白净的脸皮,米三放下手中的海碗:“管事的,这位莫不成就是你们家郎君?”
“正是我家郎君。”管事接着凑到郑翰的耳边,低声道:“郎君,他就是叛民的头头,米三。”
郑翰连忙向前两步,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拱手道:“原来是米壮士,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郑官人,你终于是到了。”米三咧嘴一笑,冷然道:“要是再晚点,我可就带着乡民们告辞了。”
两方的合作并非建立在信任之上。
米三与郑翰合作,完全是为了粮米、郑翰许诺的钱财,以及南唐朝廷承诺的土地与和平。
作为遭到周朝追捕的叛民,米三一直对郑翰怀有戒心,害怕郑翰截粮车为假,配合周朝将自己从山中引诱消灭为真。
但米三手下不止有七百多叛民,还有这些叛民的家属老幼,近三千号人在山上忍饥受饿,背负责任的他忍受不了一千多石粮米的诱惑。
郑翰还带来了南唐朝廷的承诺,若是米三这伙叛民能击破周军的运粮车队,南唐朝廷将在战后勾销米三等人打家劫舍的罪行,并给他们分配上等的耕地。
几千同乡的温饱、以及对和平生活的向往,最终迫使米三领着尚有战斗力的七百余人南下,并在郑家家丁的带领下,来到这处庄子。
若是郑翰再晚到个两、三刻钟,米三便会毫不迟疑地领着叛民们离去。
郑翰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双手抱拳略微躬身:“路上因为些许小事略有耽搁,在下向米壮士陪个不是。”
与米三为了温饱和生存不同,郑翰的目的是功名。
郑家因为有亲属在江宁府为官,一直与南唐朝廷维持着联络,并将滁州的各种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往江宁府。
前些日子,南唐在淮南的监军陈觉送来密信,指使郑家联络叛民,尽可能地破坏周军的粮道,为南唐大军发动总攻策应。
陈觉许诺郑家,事成之后,郑家将会得到两个六品以上的官位。
这其中一个就极有可能落到郑翰,这位郑家嫡子的头上。
所以郑翰才会对米三等叛民如此客气,放在平日,郑翰是压根就不会正眼看待米三这种普通农夫。
米三眯着眼,盯着郑翰的双眼:“那所谓的运粮车队呢?在哪?”
郑翰不慌不忙:“正在路上,再有个把时辰便至。”
米三又问道:“他们没有觉察到吧?”
“放心,我今早亲眼看着运粮车队出城,一如往常,还是五十卫兵,两百民夫。”郑翰着实被李延庆的计策欺骗。
“全杀光就行了吧?”米三语气稀松平淡,他本是一介民夫,却在周军的步步紧逼下不得不揭竿而起。
从扬州长天县大仪镇菱塘乡,一路到滁州来安县白塔镇,他厮杀抢掠十数场,手头的亡魂双手难数。
当剥夺他人生命成为习惯,便再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郑翰摇了摇头:“要留一个活口,那是周军淮南都部署李重进的亲儿子,有大用处。”
“啧,麻烦。”米三撇了撇嘴:“那你到时可得好好盯着,别被我误杀了。”
“届时,我会在旁掠阵。”郑翰双脚有些颤抖,双手也抑制不住地抖动,生于和平年代的他还从未见过战阵,一想到接下来就能见识到血淋淋的杀戮场,他有些激动难耐。
将一桌韭菜吃干抹净,米三领着几名叛民骨干,披上从周军手里抢来的锁甲,拿上长矛,来到庄园的马厩。
马厩拴着十匹良马,马背上挂着弓弩,这是米三之前攻破白塔镇时夺取的守军坐骑,本来有近四十匹马,但其中三十匹早已被宰了下肚。
米三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咱们就在此等候,待到官道上热闹起来,就上马冲锋,冲乱他们的阵型。”
......
官道上,运粮车队依旧缓缓前行。
不过相比刚出城时的一列长龙,车队阵型发生了些许变化。
按照尹崇珂的指示,车队阵型改为双头并进,每行两辆粮车,中间间隔半丈,且前后车间距极小。
原本在车队前头压阵的二十名亲卫,也转移到了车队的尾端,与李延庆汇合。
午后最易生困,尹崇珂随着坐骑高低起伏,捂嘴打了个哈欠:“还没到叛民埋伏的地点么?”
李延庆披着锁甲,只觉浑身滚热,毫无困意,抬手一指:“前头三里,便是郑家的一处庄子,叛民就埋伏于此。”
尹崇珂顺着指向望去,能看到高出地平线的青瓦屋顶,精神大振,搓了搓手:“嘿,枯守清流关两月,我早就手痒难耐,希望这帮叛民能多给我点乐子。”
李延庆抬起手抹掉额头的汗水:“大郎切莫大意,这伙叛民击败了不少官兵,手头定然有武器,大意轻敌可是会吃大亏的。”
“嘿嘿,放心吧,我从不轻敌。”说罢,尹崇珂对前头的车队高喝道:“都停下来,歇息会,喝点水吃点干粮。”
整支队伍霎时停顿下来,“车夫”们就着水囊中发烫的清水,咽下生硬的烧饼。
尹崇珂翻身下马,从挂在马背上的行囊里取出烧饼与牛皮水囊,取下头盔,就地盘坐大嚼特嚼起来。
李延庆也跟着下马,但却无食欲,只是低头靠着马背,小口小口地喝着清水。
尹崇珂边嚼边说道:“三郎,你不吃点么,一会可没力气杀敌。”
“我不饿,无妨的。”
不知是因为早上吃得太饱,还是心理作用作祟,李延庆没有一点饥饿感,脑海里满是想象中的战场。
生于后世的李延庆只在影视剧中见过战场的模样,但他明白,真实的沙场绝非屏幕可以演绎。
只要一想起自己即将踏上战场,甚至亲手夺走敌人的性命,李延庆的手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尹崇珂咽下一口饼渣,放下手中水囊:“你还没经历过吧。”
李延庆抬起头:“经历什么?”
“战场啊。”尹崇珂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残渣:“看你这样子,还没上过战场吧。”
这尹崇珂眼睛还挺尖...李延庆反问:“是又怎样?”
“我头一遭上战场时,也和你差不多。”尹崇珂微微仰头,回忆往昔道:“当时先帝镇守大名府,我随先帝跨过黄河,直抵开封城下,与后汉隐帝的军队在城东撞上了,上战场的前一刻,我手抖得厉害,饭也吃不下,空着肚子上了战场。”
六年前还是后汉朝,先帝郭威任天雄节度使,镇守大名府,尹崇珂的父亲尹延勋任磁州刺史,举荐自家儿子去郭威麾下参军。
而后郭威起兵造反,渡过黄河与后汉隐帝刘承佑战于开封东郊,年仅十八岁的尹崇珂初临战阵。
李延庆来了兴致,问道:“后来呢?”
“后来?没有什么后来,我记不清那天我干了什么,我只记得我手臂上绑着红布,握着瓜锤,跟在十将后边,看到没绑红布的就用力挥锤,从上午挥到下午,砸烂了数不清的脑袋。”尹崇珂语气很是平淡,甚至还带着些笑意。
“事后,与我一个队的同袍告诉我,说我锤死了八个人,我一直觉得他在骗我。”尹崇珂抚着下颌坚硬的短须:“从上午砸到下午,怎么可能只锤死八个人?”
不等李延庆说话,尹崇珂接着絮絮叨叨道:“三郎,若非煞星下凡,人上战阵肯定是会怕的,别看我平日里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我家里儿子还小,我可不敢死,但你越怕,上了战场就越容易出事。
一会场面一乱,你身边的亲卫未必能护你安全,你定要握紧手中的弓和刀,看到敌人,远的就射箭,近的就挥刀,就当是一头鹿,一头野猪,猎你总打过吧,常日里圣上总要我们多去打猎射箭,就是这个缘故。”
李石就在李延庆身后不远,也听到了两人的交谈,但他并未出声,只是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护郎君周全。
“多谢大郎开解,我明白了。”李延庆右手往后一模,摸到了惯用的弓,用力握紧弓身,手霎时就不抖了。
尹崇珂站起身,抖了抖尘土:“嗯,准备好了,就出发吧,叛民就在前边。”
片刻之后,队伍再度启程。
三里路程并不长,未多时,李延庆已经能够看清郑家庄园的全貌,以及官道两侧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草垛。
此时并非收获季节,这些草垛有些过于突兀。
随着队伍的步步前进,李延庆手心不由紧握,尹崇珂伸出手,拍了拍李延庆的肩膀:“记住,按我指令行事,一旦开战,你立刻领着亲卫散开,伺机反扑。”
话音刚落,队伍的最前方,一名挑着担子的民夫突然放下他肩上的担子,从怀中摸出一根木质口哨。
尖锐的刺响划破天际。
第四十三章 一触即溃
来了!
两侧的稻田内,秸秆纷飞,数百叛民手持刀、枪、棍乃至锤头镰刀等五花八门的兵器,如黑色蚁群般向官道上的车队袭来。
李延庆与尹崇珂同时心下一激,同时做出应对。
“撤。”李延庆低吼一声,调转坐骑,领着五十名亲卫开始向西撤退。
车队的后头,是包围圈的薄弱之处,仅有一百叛民不到。
高大威猛的黄恤一马当先,挥舞着一根双头铜棍在前开路。
“放他们走,咱们的目标是粮车!”叛民中有人高呼,车队后头的叛民旋即就让开了一条道,放李延庆等人离开。
叛民们本是未经训练的普通民夫,哪有勇气面对呼啸的骑兵?
这些护卫粮车的骑兵能主动撇下粮车逃跑,正是叛民们乐于见到的,这样他们便可毫无顾虑地对付粮车,轻松夺走粮米。
庄子外的一处小土坡上,郑翰眼看李延庆在护卫的簇拥下轻松写意地出了包围圈,焦急地问道:“米壮士,你的人怎么不拦住那些护卫?李延庆可就在其中!”
“郑官人,我的人没有坐骑,两条腿如何能追上四条腿?”米三双手抱胸,气定神闲道:“再说了,这批粮草已是十拿九稳,何必再去管那些逃掉的...”
郑翰没等米三说完,就高声嚷嚷着:“可这李延庆对我有大用,一定不能让他跑了!”
“既然如此,那郑官人自己带人去追便是。”米三不屑地瞥了眼郑翰:“你不是带了不少家丁么?坐骑也不缺。”
“这...可是你方才还答应我,说是会生擒那李延庆...”郑翰迟疑了,他当然不敢去追,那些只有空架子的家丁如何能打得过职业军人?
“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米三看向化为战场的官道:“局势时刻变化,你既不敢去追,那就在这好好看着罢。”
郑翰明白,米三这是铁了心不追,但他也无可奈何,米三可不是那些唯命是从的家丁,他只好作罢,不敢再劝米三。
于是郑翰也只能将目光重新投向官道。
原本呈一条长龙的车队,在此时稍稍发生了些变化。
李延庆率亲卫撤退后,尹崇珂驱马向前,进入两列车队间的空隙。
车队前头和尾端的四辆牛车迅速打横,砍断黄牛连接车辕的绳索,整支车队形成一个闭合的长方形。
随后,所有的“车夫”尽皆下车,掀开车上盖着的草席,角弓弩的弩臂上,弩箭已然安好,拿起来扣动弩机便可射出。
作为禁军中的精锐,殿前司乃是周朝装备最为精良的部队,铁骑军又是殿前司的主力野战部队,精锐中的精锐,每骑皆配备一弩。
每逢野外交战,铁骑军们都是先给对手一通弩箭招呼,打击对方士气与人手后再短兵相接。
尹崇珂此番将清流关所有的单兵角弓弩尽数带来,足有五百把,就是要给叛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此时,距离车队最近的叛民,已经张牙舞爪地冲到了车前。
但迎接他的,并非待宰的惊慌车夫,而是一根根闪耀的箭镞。
“射!”
随着尹崇珂一声令下,两百支锋锐的弩箭,闪烁着耀眼寒芒,直扑叛民的面门。
随着一阵阵骇人听闻的痛苦厉嚎,一蓬蓬血雾在车队的四周暴起。
按照米三的安排,冲在最前头的三百叛民,是叛民中战力最弱的一批,他们骨瘦如柴,身着单薄的破烂麻衣,手中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兵器。
若是运粮车队不敢抵抗,那自然最好,炮灰冲在前头与精锐冲在前头并无什么差别。
但若是运粮车队敢于抵抗,那这些炮灰便可消耗敌人的人手与箭矢。
如今见护送粮米的卫兵落荒而逃,这些冲在前头的炮灰是愈发饥渴难耐,他们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稻米,嗅到了烧熟后香气腾腾的驴肉牛肉。
想法总是美好的,当想象中的懦弱羔羊变成凶狠饿狼,一支支弩箭如蔽日乌云般袭来,这些冲在前头的炮灰就如同夏收时的水稻,被一茬茬割倒。
“不对,民夫怎会有弩!”米三在土坡上将突变尽收眼底,看着冲在前头的乡民们纷纷倒地哀嚎,他双眼顿时红了。
米三两只大手暴起,如苍鹰抓小鸡般钳住郑翰白净的脖颈:“你不是说就五十卫兵,二百民夫吗?这是什么?这是民夫?”
声若洪钟的怒吼在双耳内激荡,加之脖颈上传来的巨大压迫感,郑翰只觉得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看着郑翰一张白脸霎时变得通红,米三稍有平静,思绪飞转,知道自己上了当,但应该不是郑翰告的密,而是周军早有防备,其目的定然就是自己与乡民。
无论如何,这批粮米是绝无可能到手了,山中嗷嗷待哺的乡民不知又要饿死多少。
一想到此,米三就怒火中烧。
看着眼前昏昏沉沉口吐白沫的郑翰,米三本想一刀捅死他泄愤。
但转念一想,米三还是松开双手,将郑翰丢给一旁的管事:“你快带着郑官人逃吧,咱们都上了周军的当!”
怎么说,郑翰手下也有十几名家丁,至少能拖延周军片刻,让自己逃跑的难度降低...米三收拢思绪,招呼手下道:“咱们先撤!”
话音刚落,米三已经跑到了土坡下边,并翻上了马背。
能在扬州守军的围追堵截下,从长天县高邮湖一带,一路逃窜至来安县背面的群山中,米三作战的能力姑且不提,逃跑的能力绝对是一流。
十来名骨干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跟着跑下土坡,慌慌张张地翻身上马。
此时,米三已经骑着马向东跑出去了三十丈。
“头,咱们就这么跑了,乡民们怎么办?”
米三头也不回:“别管了,他们自己会跑的,一会那撤退的五十骑护卫再杀回来,咱们就逃不掉了。”
事情也正在向米三预料的方向发展。
李延庆领着亲卫撤出一百丈,见叛民并未追来,便好整以暇地停在原地,静观战局。
注意到官道南边土坡上有人,李延庆当即从马背的行囊中取出单筒望远镜,观察到了土坡上的一应动静。
衣着富贵的年轻男子,应该就是郑翰,而在他身旁,身披甲胄的凶悍男子,不出意外应是叛民的头目...
嗯?他们起了争执,凶悍男子掐住了郑翰的脖子,然后就跑了...李延庆若有所思,明确了追击目标。
随着第一波弩箭射出,尹崇珂指挥禁军们又掏出了两百架角弓弩,箭雨射出,再度割倒了一百余叛民。
短短一瞬间,冲在前头的三百炮灰所剩无几,叛民的伤亡率高达四成。
在此时,就算是最精锐的周朝禁军,当死伤达到一成时,士气就会跌落到谷底,必须有督战队的刀剑相逼,才能勉强继续作战。
跟在炮灰后头的叛民虽然是所谓的“精锐”,但一看这架势,士气全散,当即就丢下兵器,“哇哇”乱叫着四散逃蹿。
真是没用啊,没了山林的掩护,这些叛民当真不堪一击...尹崇珂撇了撇嘴,高喝道:“第二都第四队留下清扫残兵,其余人都去追,一个叛民都不要放过!”
而早在尹崇珂下令追击之前,李延庆就已下达命令:“卸下马背上一应行李,只带兵器,朱良,你领着你的人马速速包围郑庄,郑翰要抓活的,其余人等随我追击。”
“是。”朱良领着二十名亲卫,直扑官道南边的郑家庄子。
擒贼先擒王,李延庆的目标,正是逃下土坡的凶悍中年男子,战场上溃逃的几百叛民,就交给尹崇珂好了。
胯下白马飞快,李延庆领着三十名亲卫,绕过乱成一团的战场,径直向东。
米三正领着骨干向前狂奔,但他的坐骑昨日才驮着他行军六十里,加之在山中得不到良好的照料,才跑出去五里地,就开始不停地喘粗气。
更要命的是,除了呼啸的风声,背后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
该死的,追兵怎会如此之快?米三扭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这追兵看起来竟有二三十人,怎会有如此之多?官道上那么多乡民,还有郑翰这废物都没能拖住追兵么?
有骨干惊呼:“头,咱们的马没他们快,怎么办?”
米三恨恨地摇了摇黄牙:“能怎么办?你敢回头和他们打吗?”
这名骨干顿时默不作声。
“跑,只能先跑。”米三干脆取下头盔,丢掉手中长矛:“把兵器都丢了!”
愈来愈近的铁蹄声仿佛锤在心口,米三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甲胄也丢了,但时间上已经不允许他停下来卸甲,只能埋头向前继续狂奔。
骑兵的追击就是这般冷酷无情,速度慢的一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神的镰刀逐渐迫近。
李延庆一路缀在后头,眼瞅着自己与叛民的距离不断缩短,心头一点不慌。
叛民即便有弓弩,但他们压根就不可能会骑射,所以对自己毫无威胁。
只要自己与叛民的距离拉近到五十步以内,自己手头的弓就能发挥威力。
在平地上,李延庆自忖能轻松将箭矢射到一百步以内的箭靶,但在高速骑行的马背上,能射到五十步内的目标,足可称得上射术高超。
一百步...八十步...六十步...五十步,李延庆已经能够看清前方十余人的后脑勺。
就是现在!
李延庆张弓搭箭,瞄准了一颗黑灰色的头颅。
不要紧张,不要手抖,就当是一头鹿,一头野猪,这是战场,自己决不能心软,决不能手软,要终结这个乱世,必须心如铁石......李延庆呼吸平缓,拉开弓弦的右手沉稳而有力。
“咻”羽箭破空而出,正中一名叛民的背心。
这支羽箭就是代表进攻的信号,随着李延庆这一箭射出,排头的六名护卫也纷纷开弓,再度射翻三名叛民。
米三看着身旁一名名熟悉的乡民接连倒下,心中惊惧万分,但疾驰的骏马没有给他悲伤的时间,驮着他继续向前。
不能再跑下去了,反正也是一死,不如回头拼命,兴许还有一线生机,不,拼命也是死,还是投降吧,但投降又能活下去么......
就在米三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身旁仅剩的六名骨干已经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决断。
三名骨干驭使马匹冲进了官道南边的稻田,另外三名骨干则停在原地,拉扯缰绳的同时大声呼喊:“愿降,愿降!”
李延庆已搭好了箭矢,打算来个梅开二度,见有叛民愿降,当即命令道:“就地处死,钱长生带十个人去追逃进田间的三人,其余随我继续追!”
这些叛民无论如何都是死罪,与其受降浪费时间,不如继续向前。
三十亲卫呼啸而过,随着几声惨叫,投降的三个叛民倒在血泊中。
听闻身后惨叫,米三只觉心脏即将跃出胸腔,但胯下的坐骑到了极限,马儿鼻中响着粗气,无论米三如何用力鞭笞,都不愿再向前一步。
迫不得已,米三只好下马,抽出腰间手刀,转过身,看着奔涌而至的铁骑,听着箭矢的破空声,呆滞在原地,脑海中空白如一张白纸。
自己就要死了么?这是米三的最后一个念头。
旋即,三支箭矢分别射中他的面门、脖子与胸腔,终结了他的性命,直中面门的那只箭矢,正是由李延庆射出。
李延庆打马上前,来到尸体的前头。
正值午后,阳光猛烈,李延庆望着米三掺杂着血与尘的模糊脸庞,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这应该就是叛军的头目,自己终于为滁州除去此祸,但事情还远未了结,尹崇珂部并无马匹,抓捕叛民恐怕殊为不易,自己必须立刻返回去援助他。
“走,回去!”李延庆调转马头,不再理会地上的尸首。
一刻钟后,李延庆领着二十名亲卫返回战局,地上遍布尸首,尹崇珂靠坐在一辆粮车旁,正举着牛皮水囊畅饮,身边是他的钨铁瓜锤。
锤身乌黑,锤头呈黑红色,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李延庆下马,来到尹崇珂身前:“情况如何?”
尹崇珂放下水囊,擦了擦嘴角,咧嘴笑道:“不能再好了,这会弟兄们正漫山遍野抓捕叛民,你开出了一个人头一贯的赏钱,可不能食言。”
李延庆心底一阵疲劳涌出,顿觉有些失力,不顾地上染血的尘土,靠坐在尹崇珂身旁:“头目应该是死了,剩下的就是将他们山上的老巢打掉。”
“此事我愿意代劳。”尹崇珂正觉不尽兴,听闻又有活干,顿时兴奋起来。
“好说。”李延庆环顾一眼:“咦,朱良怎么不在,我让他去包围郑庄来着?”
“他早就将郑翰抓来,这会去追叛民了。”尹崇珂回首望了眼身后的草垛:“喏,郑翰就在那儿。”
李延庆奋力起身:“我去瞧瞧。”
第四十四章 你可知罪?
郑翰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灰头土脸地委顿在草垛旁,身侧是郑家的十几名家丁以及庄园管事,尽皆被牢牢捆住。
他的心情一如他的处境,一塌糊涂,但同时又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官府会知晓自己的布置?风声究竟又是如何走漏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正当郑翰苦思冥想之际,李延庆来到他面前。
“你可是郑翰?”李延庆只一眼,就认出了混杂在人群中的郑翰,这厮脸上虽然沾了不少灰尘血迹,但白净的皮肤在一群人中鹤立鸡群,甚是好认。
郑翰从思绪中转醒,费劲地抬起头,正对上李延庆锐利的双目,不由有些胆寒:“原来是李推官,在下就是郑翰。”
“你认得我?”李延庆一边问,一边用省视的目光打量着郑翰。
“滁州谁人不认得李推官。”郑翰语气中带着恭维。
李延庆面无表情,接着问道:“你衣服呢?”
郑翰上半身光溜溜的,透过望远镜看到的那件绸缎袍衫早已没了踪影。
“被兵抢走了。”郑翰咬了咬牙。
“原来如此。”李延庆并不感到丝毫惊奇,郑翰方才穿的那件白色绸缎袍衫,在开封城最少能卖六、七贯钱,抵得上普通士兵半年薪俸,被抢走属实正常。
李延庆双眼微眯,盯着郑翰:“你串通叛民截我军粮道,究竟意欲何为?”
郑翰试探性地问道:“说了能活命吗?”
李延庆玩味地笑了笑:“你觉得呢?”
“说与不说,都是一死,而且你早已了然,何必多此一举。”郑翰别过头,不去看李延庆的双目。
李延庆不以为忤,微微一笑:“还是说吧,有些话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あ <
作为胜利者,李延庆想品尝到更甘甜的果实,现在得到的,还只能当开胃菜。
横竖都是死,郑翰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勇气,转过头,直视李延庆的双目,冷笑道:“你不会天真到以为击败了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周军就能取胜吧?”
“我当然不会这么认为。”李延庆蹲下身,压低声调:“你这次截我粮道,无非是受伪唐指使,此时此刻,想必唐军正大举进攻六合县。”
“你怎会知道?”郑翰惊恐地瞪着李延庆。
李延庆嘴角轻轻上扬:“我当然知道了,我还知道你买通高锡,让他保举你为司户参军,就是为了伺机损毁滁州粮仓,而这一切都是伪唐的命令,为的就是削弱我朝在滁州的战力。”
“哈哈哈。”郑翰嘴中发出嘲哳难听的笑声:“我大唐天军早已围困六合,待到六合城破,接下来就是滁州城,我看你还是赶快回去收拾行李逃窜吧!”
郑翰奋力地大笑着,仿佛这就能驱逐心中的恐惧,并恐吓李延庆,可他笑了半晌,却并没能从李延庆的脸上看到一丝惊惧,反而是自己被绑着的双手因为剧烈的运动,被绳子勒得生疼。
“你,你怎么...”郑翰仰着头,死命盯着李延庆的脸。
尹崇珂听到动静,关切地问道:“三郎,怎么回事?”
李延庆回过头:“不必担心,我问他几个问题罢了。”
接着,李延庆看向郑翰,似笑非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会害怕?还是你认为就凭李景达那两万人,能击败我朝张殿帅一万五千禁军?”
李延庆压根就没想过周军会输,开什么玩笑,由张永德与赵匡胤这两位殿前司双壁,指挥一万五千殿前司精锐,野外作战绝不可能输给南唐的两万禁军。
“两万人,哈哈哈哈...”郑翰再度大笑起来,直到眼角笑出眼泪,他才有所平息。
“这下你终于不知道了。”郑翰笑疼了肚子,身体躬得像只虾米。
“哦,是伪唐又增派了援军北上么。”李延庆若有所思,看样子是南唐成功瞒过周朝的察子以及江宁府的乌衣卫,秘密调遣了部队北上。
但这又如何?周军是防守方,据城结寨,唐军即便再多上两万,只要张永德不轻敌,唐军也是绝无取胜可能的。
“嘿嘿,你就好好看着吧...”郑翰的笑声有些阴沉。
“装神弄鬼。”李延庆站起身,走回尹崇珂身旁:“收揽人手吧,天色不早了。”
尹崇珂抬头看了眼偏西的太阳:“我已经派人去了,这帮狗崽子,漫山遍野乱跑,等会天都要黑了。”
李延庆坐下:“那今日就先在此扎营,再派点机敏探子去六合县瞧瞧。”
尹崇珂扭头问道:“六合县那边发生什么了?”
李延庆低头解着身上的甲胄:“驻扎在瓜步渡口的唐军终于是按捺不住了,这会应该正在围攻六合县,而且有援军相助,人数还不少。”
炎热的夏季,穿着厚重的山文铠,里头还套着一层厚厚的麻衣,简直就是活受罪。
“哦,这样啊。”尹崇珂毫无波澜,在他看来,有张殿帅与赵太尉联手,六合县必然是固若金汤,压根就无需担忧,来多少唐军都是白搭。
尹崇珂甚至都不怎么想派探子去六合县,反正又是一场胜利罢了。
瞅着李延庆半生不熟的手法,尹崇珂笑道:“我来给你解。”
李延庆愣了愣,旋即背过身:“那就有劳大郎了。”
一边对付山纹锁甲上的复杂绳结,尹崇珂一边问道:“三郎,第一次上战场的滋味如何?”
“还不错。”李延庆回味着方才的血腥场面,意外地没有感到丝毫不适。
也许自己天生就适合战阵?当初因为不愿上战场而选择文官,是不是有些吃亏?李延庆的思维不由有些发散。
“对了,你方才是追叛民头目去了?抓了,还是杀了?”尹崇珂熟练地解着绳结。
“一箭封喉,我亲自出马,他哪能跑掉?”李延庆语气中略带一丝骄傲,初上战场就亲手射杀两名敌人,李延庆不免有些飘飘然。
“那便好,头目一死,山上残存的叛民就好对付了。”说罢,尹崇珂轻轻拍了拍手:“好了,绳结都解开了,你自己卸掉便是。”
李延庆站起身,卸下铠甲,只觉浑身轻松。
“你没有派人回滁州城报信吧?”李延庆随手将铠甲丢到身后的驴车上,这铠甲本就是找尹崇珂借的,算是物归原主。
“当然,这不是等你回来拿主意么。”尹崇珂对合作伙伴李延庆保持着充分的尊重。
李延庆点了点头:“那便不派了,此番定要将高锡与郑家一网打尽,不可打草惊蛇。”
“听你的。”尹崇珂往后仰身,双手搭在粮车上:“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即便你此番上了郑翰的当,但他就靠着几百叛民,也绝不可能将你和五十名亲卫都拿下,届时你逃回滁州城,自然会拿全椒县郑家泄愤,他郑翰哪来的底气行此险计?”
“伪唐许给郑家的好处绝不会少,应当是利令智昏;或是郑翰自信于唐军的战力,认为唐军能够快速击破六合县守军,夺取滁州城,使我等来不及对付郑家;又或是郑翰自信他的计策天衣无缝,我查不到他的破绽。”
说到此,李延庆不免觉得有些好笑,用乌衣台这等曾经的国家级密探组织,来对付区区一户地方豪强,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妥妥的降维打击......
尹崇珂用右手小指掏了掏耳朵:“那郑翰方才招了么?”
“没招,很强硬,等返回滁州城就将他投进州狱,严刑拷打之下铁人也会开口。”李延庆这会觉得有司徒毓当司法参军,简直再美妙不过了,郑翰全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自己也能得到第一手的情报。
正当李延庆与尹崇珂闲聊之际,钱长生领着十名亲卫返回,随行还有三名六合县来的信使。
这三名信使正要去滁州城通报军情,路上碰见了追捕逃窜叛民完毕,正要踏上归途的钱长生,两队便合做一队,一道西行。
按照两名信使的说法,今日上午,驻扎在瓜步渡口的唐军倾巢出动,从东、南、西三个方向包围了六合县,但并未着急进攻,而是再度安营扎寨。
张永德当即就派出部队进攻唐军营寨,但并未获得多少成效,唐军似是有备而来,不光士气高涨而且兵力充沛,远不止两万人马。
见进攻无果,张永德立刻派出信使向滁州转达指令,让滁州官兵守住城池,切莫惊慌,粮米的运送也暂且停下。
张永德还向清流关守将尹崇珂发去军令,令尹崇珂速率三百兵马进驻滁州城,与滁州守将韩重赟一道守卫滁州。
六合县尚余三日存粮,张永德将在三日之内决定是与唐军决战,还是突围撤退。
李延庆当机立断:“那咱们先返回滁州,我快马回城,抓捕高锡与郑家,你压着粮车和郑翰等人在后缓行。”
“嗯,这样最妥。”尹崇珂表示赞同。
一个时辰后,一百多名散出去追捕叛民的士兵尽皆归拢。
尹崇珂一统计,此番自己麾下统共只折损了三名士兵,合计斩杀叛民五百人,一场实实在在的完胜。
李延庆以及五十名亲卫并未经历激烈战斗,除了三人微有轻伤外,再无其他损失。
天黑之前的最后一刻钟,李延庆领着五十名亲卫冲进滁州城。
李延庆径直去到州衙,找到尚在州衙办公的知州马崇祚,然后派人去军营,请来守将韩重赟。
本来,李延庆是想让李石带亲卫南下全椒县,抄灭郑家。
但转念一想,守将韩重赟尚在城中,自己与尹崇珂本就绕过他剿灭了叛民,如今再不分润点功绩和好处给韩重赟,有些不太合适。
经过一番商议,韩重赟表示对过往一概不究,而后火急火燎领着一百骑兵星夜南下,去抄郑翰的家。
李延庆则领着亲卫去往高锡的住处,给高锡一个意外惊喜。
临时州衙往南两百步,就是高锡的府邸。
李延庆稍稍洗去风尘,换上一身干净清爽的青色襕衫,提着一包滁州特产点心,彬彬有礼地敲响了高家的大门。
片刻之后大门开启一条缝隙,露出一名侍女清秀可人的脸蛋。
这高锡,在外当官,竟然有如此漂亮的侍女侍奉,腐败,实在是太腐败了...李延庆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高判官可在家中?”
“我家阿郎在家中,可问官人是?”侍女低声问道。
李延庆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我乃是州衙推官李延庆,与你家阿郎是同僚,今日特来拜访。”
侍女略感惊诧,回道:“还请李推官稍等,奴婢这就去通知阿郎。”
“嗯,快去吧。”李延庆饶有耐心。
侍女关上房门,过了片刻,房门再度被推开一条缝隙。
“李推官,我家阿郎说不愿见你,还请回吧。”说罢,侍女福了一礼。
“哦,这样啊,那我改日再来。”李延庆面露遗憾,转身离去。
侍女正要阖上大门,突然一只大手抵在了门板上,夜色漆黑,她以为是门轴卡住了,正要用力推门,门上霎时间传来一股巨力,侍女被门拍中额头,柔弱地叫了一声,当场昏倒在地。
李石瞅了眼地上躺着的侍女,抱怨了一句:“人家是女子诶,黄恤你就不能温柔一点么?都结过婚了,还这般毛躁。”
黄恤挠了挠后脑勺,憨笑道:“郎君交代的事情,我可不敢省力。”
这时候还在这打趣...李延庆当即吩咐道:“行了,赶快进去将高锡绑了,府上一应人等尽皆拿下,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随着李延庆一声令下,二十名亲卫鱼贯而入,只耗时半刻钟,便将醉意熏熏的高锡绑到了李延庆的面前。
李延庆坐在高府第一进的一颗桃树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高锡。
高锡身披一件白色的燕服,袒露出瘦削的胸腔,发须散乱,他本坐在庭前酌着小酒,品着月色,忽然就有一帮彪形大汉冲进院中,将他摁倒在地,五花大绑。
到现在,高锡都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高锡仰着头,看着月光下模糊又熟悉的面庞,惊呼:“李延庆,你是李延庆?”
“正是。”李延庆端坐于石凳之上,面容威严:“高锡,你可知罪?”
第四十五章 贪官的心路历程
“罪?”高锡愣住了,双眼迷茫:“我何罪之有?”
“勾结叛党,图谋不轨。”李延庆字字沉重。
高锡醉意霎时全消,怒目高呼:“李延庆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对朝廷忠心可鉴,怎会勾结叛党图谋不轨?你这是枉法徇私!公报私仇!”
“枉法徇私?公报私仇?”李延庆被高锡逗乐了,笑道:“高锡,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还在这执迷不悟。”
“什么棺材落泪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高锡冷哼一声:“李延庆,你等着,我定要向朝廷禀明你的胡作非为,届时就算是李重进,也保不住你!”
高锡话音刚落,李石就提着一大袋东西赶来,俯到李延庆耳旁,低声道:“郎君,在高锡的卧房内找到这些财货。”
李延庆扭头瞥了他一眼:“大声点,高判官他听不见。”
李石当即会意,将手中布袋往地上用力一掷,同时高声道:“在高判官卧房内发现大量来路不明的财货,金条银饼合计三十余块。”
布袋在地上绽开,各色金条银饼在月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李延庆指着地上的布袋:“高判官可否解释下,这些是什么?”
高锡略有惊慌,但还是急中生智道:“这些是我随身携带的财物,李推官莫非是想强夺不成?”
“这样么。”李延庆从石凳上起身,蹲下来,捡起一块银饼,打量了一眼,将银饼递到高锡面前:“那这银饼上的郑字,你可否解释下?”
在此时,不少大家族为了方便存储金银,都会自行熔炼金条银饼,并在其上刻下印记,倒也方便了李延庆。
高锡额角冒出一滴冷汗:“这,这是...”
“既然你解释不清,且听我给你解释解释。”李延庆右手轻轻摩挲着银饼上的字样:“这些金银皆是郑翰赠予你,而你来者不拒,尽数收下。”
“是又如何,我与郑翰一见如故,收他些礼物,有何不可?”高锡强自镇定,甚至还阴阳怪气地反问:“难不成李推官连我的个人私事也要管么?你这推官也当得太放肆了!”
“收礼?这当然没问题。”李延庆话风一转,悠悠说道:“可这位郑翰勾结叛民,今日还领着几百号叛民在官道上伏击我的运粮车队,这也没问题吗?”
高锡奋力挣脱着缰绳:“你这是污蔑!”
“老实点!”高锡身后两名亲卫立刻死死按住他的脑袋和肩膀。
高锡如一头暴怒野兽般低头嘶吼:“郑兄出生高门文质彬彬,怎会与叛民勾结?而且郑家乃是全椒县数一数二的豪强,你这是要将滁州上下都得罪么?夏税你又该如何向朝廷交差?”
“你的郑兄是否与叛民勾结,你一会在州狱里见到他就明白了。”李延庆坐回石凳上:“至于夏税,那就不劳高判官费心了,接下来你就在州狱里静待朝廷的处置吧。”
说罢,李延庆吩咐亲卫道:“府上一应人等都押去州狱。”
待到依旧骂骂咧咧的高锡,以及一干垂头丧气的仆役侍女都被押走后,李延庆对侍立身后的李石道:“回府上叫司徒毓去州狱,今夜要连夜审讯。”
为防夜长梦多,李延庆决定今日就将高锡与郑翰的罪名坐实,并连夜呈报朝廷。
这样朝廷能尽早委派新的滁州判官,夏税事宜也不会因此耽误。
将高府封存后,李延庆先去了趟州衙。
公案上只点着一盏残烛,知州马崇祚的脸色煞是阴沉:“将高锡下狱了?”
马崇祚心情沉重,在他的任上不光出现了叛民,甚至还出现了下属通敌,简直祸不单行,这下别说政绩了,不被朝廷追责都算三生有幸。
“已然下狱。”
“若非推官发觉郑翰的阴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马崇祚情绪甚是低落。
“天幸滁州,甚好郑翰露出了破绽。”李延庆也略感后怕,若非郑家没有出粮买官,自己还真难以察觉到郑翰的小动作。
李延庆接着说道:“下官正打算连夜审讯高锡与郑翰,尽早定罪,还滁州一片祥和。”
马崇祚缓缓起身,来到李延庆身前:“李推官,辛苦你了,事毕之后,老夫定会将你在滁州的一应功绩呈报朝廷。”
李延庆往后稍退半步,拱手道:“此乃下官分内之责。”
“老夫还有一事想请教推官。”马崇祚抚着长须:“不知推官如何看待六合县的局势。”
看样子,马崇祚心里已有退意,不过也很正常,南唐如今大军压境,马崇祚老了怕了...李延庆略作思索后,徐徐说道:“知州客气了,指教不敢当,依下官看,六合县之局势看似危如累卵,但三日之内,张殿帅必能大破唐军。”
马崇祚白眉一挑:“推官缘何如此自信?”
“说来简单,张殿帅并未令我等撤退,那他就必有获胜之法。”李延庆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为防万一,下官会派人去六合县左近巡视,若有变故,我等可及时退保清流关。”
万事求个妥当,李延庆虽然相信张永德能够取胜,但保险还是要上的,该跑路时就该跑路,不能犹豫。
马崇祚闻言略感心安:“如此甚妥,那就有劳李推官了。”
商议妥当后,李延庆赶往州狱,准备审讯高锡。
“尹指挥还没回来么?”李延庆抵达州狱大门,李石正候在门口。
李石回道:“还没,不过派了人报信,离滁州城仅有五里路程了。”
“那就好,我进州狱见见高锡,你去一趟滁州办事处,找到邓二,他有娄斌与戴景的住址,将这两人带来州狱。”说罢,李延庆步入州狱。
......
高锡抱着双膝,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的草杆。
就连有人来到牢房前,高锡都没有任何反应。
进了牢房终于老实了...李延庆静默着观察了高锡片刻,方才出声:“高判官,冷静了些么?”
高锡过了好一阵,才缓缓抬起头,双眼睁得老大:“李推官,郑翰他真的勾结叛民欲图不轨吗?”
“我从不说谎。”李延庆背着手,昂然直视高锡。!
“果真如此么...”高锡愧然低头,将下颌埋到双膝之间,断断续续地絮叨着:“我方才回想近日往事,郑翰的言行确实有些反常,聊着聊着他就会有意将话题转向州衙和军队,我与他相交月余,竟全然未能察觉到他的用意,我真傻,真的...”
说着说着,高锡语气中带着哽咽,显然是忍不住泪流了。
高锡被捕入狱后,一直在想有关郑翰的往事,他记忆力极强,郑翰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回忆起来,越是深思,他越发觉得自己着了郑翰的当。
李延庆冷然道:“你并不傻,能十三岁中进士的天才,怎会是傻子?你是收了郑翰的贿金,收了他的侍女和仆役,就不愿去深思罢了。”
“判官说的是,我确实是被贿金...还有侍女蒙蔽了双眼。”郑翰用脏兮兮的袖子擦拭着眼泪。
“悔之晚矣。”李延庆丝毫不怜悯高锡,罪有应得之人不配被怜悯。
“我,会死?”高锡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
李延庆淡然回道:“尚不清楚,我作为滁州推官,会将你犯下的一应罪行如实汇报朝廷,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处置你是朝廷的事,我无权决定。”
“现在就写供词?”高锡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他自忖自己并未主动透露机密给郑翰,是在郑翰刻意引诱下不经意间透露出去,若是李延庆能如实汇报,他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延庆摇了摇头:“不急,现在司徒参军正在审讯你府上的侍女仆役,郑翰马上也要被押进州狱,等拿到他们的供词,我才会审你。”
“如此也好。”高锡突然有些困倦,将头靠在膝盖上,阖上了双眼。
“不过在审讯之前,我有件事想问问你。”李延庆想问一个他前世就非常感兴趣的问题。
高锡忍住困意,坐姿改为跪坐,挺直脊背,正了正衣领:“推官请问。”
“你本是进士出身,又得范相器重,前途一片大好,家室在河中府也称得上富贵,为何会被区区金钱美色诱惑?先是想保举郑翰为司户参军,后又不断透露机密给他,你晓不晓得,若是真被那郑翰得逞,对我朝祸害何等巨大?”
李延庆语速极快,语气带有两分愤慨,他前世就特别好奇那些贪官污吏的想法,某些贪官明明家中现金成山,却仍不能收手,不断收取贿赂以权谋私。
每当在新闻中看到某某贪腐数亿的“大老虎”落网时,李延庆就想亲自采访采访他们,为何要如此贪得无厌?
如今得到了亲自审问贪官高锡的机会,李延庆当然不会放过,打算深入了解一番高锡的心路历程。
这个问题还当真把高锡给难倒了,看清自我,乃世间最难事之一,即便是高锡这般年少成名的神童,一时半会都难以做到。
沉默着思忖了足足一刻钟,高锡方才缓缓开口:“显德元年七月,我任西京推官,不满圣上大权独揽,徒步东都谏匦上书,请圣上择贤任官,谏书被朝廷扣留,杳无音信,我失落之下返回西京,不料入城刚两日,就被节帅王晏以按狱失察为由扣押,不久我就被夺官削职,发配泾州充军。”
高锡的陈述中不带任何悲喜,李延庆却能从中听出浓浓的不甘,暗自感慨:这高锡,曾经也是个热血青年,想来就是这次夺官流放的不公待遇,让他性情大变......
是的,高锡不甘于被自己效命的节度使夺官流放,但他无力反抗,只能被铐上沉重的枷锁,昔日名满开封的神童,像猪狗一般被赶往荒凉的泾州从军,原本还算健朗的身躯也在荒凉的岁月中日渐削瘦,至今依旧身负暗疾。
高锡抿了抿干渴的嘴唇,继续说道:“圣上大赦天下后我返回开封,找到昔日录名我的范相,经他指点,再度谏匦上书,经范相从中运作,我被朝廷起复,就任蔡州推官,半年之后再调任滁州判官。
在泾州时,我本以为自己会死在漫天风沙中,却没想到还有再度为官的机会,就任蔡州推官后,我就立誓,再也不谏匦上书,再也不忧心朝堂,此世定要享尽天下间所有美好,方能不负我昔日遭遇。”
李延庆不为所动,问道:“所以,你就不加思考,毫不迟疑地收了郑翰的贿金,收了他的侍女仆役,举荐他为司户参军?”
高锡不假思索地回道:“正是如此,但我并不知晓郑翰勾结叛民欲图不轨,还望推官明察。”
这高锡不愧是昔日神童,进了监狱思维逻辑还如此清晰,叙述的心路历程也经得起推敲...李延庆心中好奇大为满足,点了点头:“很好,我明白了,你先歇息罢。”
李延庆离开高锡所在的牢房,来到州狱的审讯房。
司徒毓正在房内审问高府的一名仆役,此时审讯已接近尾声。
李延庆在门口旁听,待到审讯结束,仆役被押走,方才推门进屋。
“五人都审讯完毕了?”李延庆走向司徒毓所在的公案。
“都审讯完毕了,一开始还有点嘴硬,亮了一番刑具就都老实了。”司徒毓双眼挂着黑眼圈,无力地整理着桌上的供状,一副无精打采的困倦模样。
“辛苦你了,这么晚还叫你来审讯。”李延庆走到公案前,顺手拿起一份供状。
“不算辛苦,这几人太好审了。”司徒毓伸了个懒腰:“对了三郎,三县县衙里,姓郑的胥吏可不少,全抓起来,夏税该如何开展?”
李延庆翻阅着卷宗:“没了郑家,滁州还有娄家戴家,大不了将郑家的土地都分给他们。”
“你倒是大方。”司徒毓撇了撇嘴,他虽不清楚郑家到底有多少土地,但知道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这政治,无非就是利益的分配,你不给人家好处,人家怎会为你干活?官越大的通常就越大方,气度小可无法担大任。”李延庆大略看了一遍卷宗,将其放回案上。
话音刚落,李石就出现在门口:“郎君,娄斌和戴景都带到了。”
第四十六章 夜审,夜袭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李延庆当即吩咐李石道:“来得正好,速速将他俩带来。”
李石拱手回道:“是。”
片刻之后,娄斌与戴景两位孔目官,跟随李石进到屋内。
“推官深夜叫我们来州狱,到底是为何事?”娄斌瞟了眼墙角阴森森的刑具,在这燥热的夏夜都觉浑身发凉。
自己没有开罪推官,也没犯下什么罪行啊......娄斌额角直冒冷汗。
身旁的戴景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表面虽然强装镇定,襕衫下的双腿却早已抖如筛糠。
李延庆目光在两名下属间睃巡片刻,看出了两人的惊惧,脸上浮现和熙的微笑:“无需担忧,叫你们来是因为需要你们的配合,今夜我要连夜审讯罪犯,你们两人在旁记录。”
“原来如此。”娄斌大感心安,好奇地问道:“不知犯人是谁,竟需要推官连夜审讯?”
“犯人你都认识,州衙高判官以及郑家的郑翰。”李延庆语气很是平淡。
“啊?”娄斌头向前倾移,张大了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问道:“高判官与郑翰到底犯了什么事?”
“受贿,与谋反。”
接下来,李延庆向两名下属详尽地介绍了高锡与郑翰的罪状。
娄斌与戴景两人听得是胆战心惊,他俩全然想不到,平日里斯斯文文的郑翰竟然会行谋反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但两人毕竟出生富贵,经受过良好教育,也见过些风浪,花了些功夫总归是平静了下来。
“那推官打算如何处置郑家。”娄斌问罢吞了口唾沫,他仿佛已经看到数不尽的土地与财富在向娄家招手。
李延庆淡然道:“韩刺史已经带人星夜赶往全椒县,郑家看不到明早的太阳,除非他们已经跑了。”
郑家逃跑的概率着实不低,但人跑得动,耕地存粮跑不动,郑家的大部分财富都绑在土地上。
娄斌再度问道:“那若是郑家被除名,这几大衙门里的郑姓胥吏,又该如何处置?”
这娄斌还算机灵,首先关心的并非分郑家的财产,而是州衙县衙的运转...李延庆看向娄斌,语气中带着欣赏:“你这问题问得好,我也为此而烦心,我意下是想让你们娄家...”
李延庆顿了顿,转头看向戴景:“还有戴家接手这些空出的胥吏位置,以及郑家的耕地。”
娄斌当即反应过来,拱手沉声道:“下官并不能代表娄家,但定会劝家父担此重任,替推官分忧。”^
“下官也是,定会尽力劝家人替推官分忧。”戴景也有样学样。
两人满嘴都是担责、分忧,全然不提郑家的几千亩耕地。
李延庆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目前郑翰还在押解回城的路上,你们可以先回家一趟,派人去全椒县报信,速去速回,明日我就要见到你们两家准确的答复。”
娄斌与戴景急匆匆地跑出州狱,两人相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发现了惊喜与惊惧。
“想不到郑家就这么消失了...”娄斌的语气中带着后怕。
郑家怎么说也是滁州一等一的豪强,往上追溯,唐朝中期就颇为富贵,如今一夕除名,令同为本地豪强的娄斌心惊胆战。
“这对咱们两家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戴景从袖中掏出手帕,擦拭着额角的汗珠:“郑家仗着有人在江宁府为官,一直压着咱们两家,如今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现在的滁州是大周的天下,就算那郑翰不谋逆,郑家早晚也得遭殃。”
“也不知那郑翰到底是如何个谋逆法,竟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当初家父还想将我那妹子嫁给他,幸好她没被郑家看上。”提及往事,娄斌甚是感慨,同时还有些庆幸。
“好了,别说这些了,咱们还是赶快回家写信,推官还在州狱里等着咱们呢。”戴景费劲地爬上了自己的坐骑,驭使坐骑前行。
娄斌也爬上了矮马,跟在戴景身后:“说起李推官,你有没有发觉,他相比初来滁州时,气势和眼神都有些变了?”
“变?”戴景努力回想了一阵,低声惊叹:“好像是这么回事,刚到滁州时,我还以为他是个好欺负的年轻后生,现在看来,简直就是个八风不动的铁面阎王,方才对上他那刀子似的眼神时,我都会不自觉地抖三抖。”
“对,就是那眼神,与我家阿爹都有得一比了,感觉什么都瞒不过他。”娄斌也是感同身受。
“算了算了,别提了,咱们还是赶紧吧,别一会惹恼了李推官,他将我们两家也一并收拾了。”戴景一抖缰绳,催促胯下坐骑加快速度。
......
亥时前夕,尹崇珂终于是领着车队抵达滁州城,随行押解着郑翰与他的一干家丁,李延庆立刻升堂审案。
“可是罪民郑翰?”李延庆身披官袍,高坐公案后,面带威仪。
问名是审案的必经步骤。
郑翰身上披着一件又脏又破的灰色麻衣,双手被反捆于身后,双唇干枯,面带血尘,全然没了昔日的风流模样。
见郑翰闭嘴不言,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李延庆一拍惊堂木,再度问道:“可是罪民郑翰?”
堂内一时寂静无声,郑翰只是冷哼一声,再度默不作声。
司徒毓俯在李延庆耳旁提议道:“三郎,这是个硬骨头,还是动刑吧?”
“不必,就算他不说,也足以定罪。”李延庆抬起右手:“先压下去,关进牢里,带郑家的管事上来。”
郑翰能看开生死,他的管事可就没他那么硬了。
李延庆只一拍惊堂木,郑家管事就吓得尿了裤裆,将他所知道的全部托盘而出。
娄斌与戴景在旁记录,也算是听明白了郑翰谋逆的大致经过。
停审休息时,两人找了间僻静小屋稍作休憩。
戴景喝了口清爽的凉茶,放下茶碗感慨道:“这郑翰当真胆大包天,竟敢勾结叛民截断粮道,这下是神仙都难救郑家了。”
娄斌右肘搭在桌上,手掌抱拳撑住下颌:“你说,郑翰为何敢如此胆大包天?我与他来往颇多,他并非愚笨之人,如此行径必然有其缘由。”
“你这话什么意思?”戴景一时没听明白。
娄斌沉吟片刻,整理了一番思绪,徐徐道:“郑翰必然是得了郑家授意,才敢如此大胆,而郑家那老头你也清楚,绝对是个精明之人,郑翰此番袭击粮车,即便成功,郑家也绝对讨不到好,你觉得郑家是出于何等缘由才行此谋逆之举?”
戴景这下听明白了,恍然大悟:“对啊,郑家能在滁州屹立百年,靠的就是行事稳妥,其后必然有更深的缘由。”
“我有个猜测,你帮我琢磨琢磨。”娄斌轻轻抿了口凉茶:“郑家有人在江宁府为官,这截粮道的事,必然是南唐朝廷指使郑家所为,而郑家甘愿冒险,除了南唐好处给的够之外,那郑家必然是以为南唐能胜过周朝,不说淮南整体战局,至少在滁州,南唐能胜过周朝,不然他郑家的百年基业不就全毁了么?”
“你的意思,是说六合县的周军已经败了,唐军马上就会抵达滁州城下?”戴景被娄斌的猜测吓了一大跳,声调不由高了几分。
“嘘,小声点。”娄斌连忙按住戴景,在他耳边轻声道:“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你万万别声张出去,而且周军应该还没有败,只是落入了下风,不然咱们不可能还见得到李推官。”
六合县的周军若是败给了唐军,李延庆这会估计带着亲卫都过了清流关了。
戴景连忙回道:“明白明白,不会声张出去的。”
娄斌坐回原位:“你想想,李推官本是押运粮草去六合县,路上遭了郑翰的埋伏,击败郑翰后却并未继续东进,反而退回滁州,这必然是因为六合县局势糟糕,粮草运不过去,但周军还没败退,估计是正在与唐军相持。”
“听起来很有道理。”戴景缓缓点头:“那依你看,最后是周军能赢,还是唐军能笑到最后?”
“这我哪说得准?”娄斌瞪了他一眼,接着说道:“等会回去,你立刻给你家里再送封信,那买官的稻米不着急运过来,先找点借口拖延几日,胜负几日之内应该就能决出,到时再做打算也来得及。”
戴景当即会意:“懂了,我回去就给家里写信。”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司徒毓敲响,“两位孔目,该升堂了。”
娄斌立刻起身:“诶,我们这就去。”
审讯再度开启,这次审的是郑翰的家丁。
家丁在郑家的地位并不高,知道的情况也不多,因此审讯速度极快。
待到郑家相关人等皆审讯完毕后,李延庆派人提了高锡上堂审讯。
高锡早已想清楚,自是知无不答,审讯工作进行得极为迅速。
夜上三更,除了嘴硬的郑翰外,李延庆终于完成了所有审讯。
从娄斌手中接过最后一份供状,李延庆微笑道:“娄孔目,辛苦了。”
娄斌低着头回道:“下官不过是做一些抄录之类的简单工作,李推官才是辛苦了。”
“嗯。”李延庆接过供状略微翻了两页,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娄家捐献给朝廷的粮米是否入库了?”
果然问到了粮米...娄斌心下一惊,沉着应对:“回推官,尚未入库。”
李延庆轻轻瞥了娄斌一眼:“此事都好几日了吧?莫非全椒县离滁州城有五百里么?”
“全椒县里滁州城仅有五十里不到。”娄斌不敢直面李延庆的锐利视线,头垂得更低了。
“那是区区两千石粮米重如泰山,难以搬运么?”李延庆语气略带一丝不耐,他觉察到了娄戴两家的迟疑。
娄斌早已找好借口,不慌不忙道:“粮米并不难搬运,只是下官家中的粮米大多存储经年,加之淮南地湿,难免受潮,家中近日传来消息,说是正在精挑细选,一定要将最优质的粮米呈献给朝廷。”
“哦,这样么,那我就再等两日吧。”李延庆也知道,不能逼迫这两家太甚,稍稍敲打敲打即可。
说罢,李延庆将供状叠好码齐,站起身:“时候不早了,你和戴孔目就先回去歇息,明日午后再去推官衙门。”
“是,下官告辞。”娄斌拱手告退。
李延庆走出州狱大门,门外是漫天星光。
娄斌与戴景果然对周朝的不利局势有所觉察,估计这买官的粮米还要继续拖延下去,直到六合县分出胜负为止...李延庆仰头望着灿烂星空,兴致陡升,细致寻找着天空中的北斗七星。
不消片刻,李延庆便找到了状如汤勺的七颗星光。
古代也有古代的好,譬如这少了城市光污染的绚烂星空...李延庆视线顺着七星末端的“天枢星”向东南移去,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星空中最明亮的北极星。
北极星在此时称为“北辰”,是帝位的象征,北辰明亮则帝位稳固,北辰暗弱则帝位动摇。
今日的北极星分外明亮,李延庆不由想到:自己已然尽力,若当真天命在周,那就保佑周军能在六合县大破唐军。
仰头太久,脖子一阵酸痛,李延庆晃了晃僵硬的脖子,不免有些想笑:自己来这时代太久,甚至都有些迷信了......
......
与星光璀璨的滁州城不同,六合县的天空黑云密布。
寂静无光的夜晚,正适合奇袭。
一名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一匹匹钳马衔枚的战马,靠着牢固的麻绳顺下六合县城墙。
丑时末,正是睡梦最深沉的时候,两千名精锐骑兵在六合县外集结完毕。
赵匡胤骑着心爱的黑马,立在队伍的最前头。
黑马哼着鼻息,似是不满休息时还要加班加点,但它的嘴早已被铁箍套住,声音甚是低沉。
赵匡胤感受到坐骑的不耐烦,轻轻抚了抚马脖上的浓密鬃毛,轻声道:“别叫唤了,待到回城,我给你加十个鸡子。”
鸡子也就是鸡蛋,是战马长途奔袭后的最佳补品。
黑马与赵匡胤心意相通,霎时就安静了下来。
此时,城头传来一阵急促的梆子声。
赵匡胤扯动马缰,低声喝道:“出发。”
第四十七章 直捣本营
六合县地处滁州城东八十里,城墙是仅高丈许的黄土墙,城外四面平坦。
赵匡胤麾下两千骑兵,尽皆用布裹住马蹄,行军时动静极其轻微。
按照张永德的指令,赵匡胤此番是要夜袭唐军的城东大营。
经过白日的试探,张永德发现唐军在城西与城南皆布置有重兵,极难攻破,而在城东大营唐军仅驻扎有三千不到的部队,绝不可能抵挡得了两千铁骑军的突袭。
唐军的城东大营离六合县不过十里路,赵匡胤领着两千骑兵快马轻蹄,只半刻就看到了唐军高耸的了望塔、月光下散发着阴森冷光的铁蒺藜,以及营前埋下的三层木质拒马。
赵匡胤扭头高喝:“全部停下,前军下马。”
两千骑兵霎时停下步伐,排头的两百骑兵麻溜地滑下坐骑,开始处理沿途的各类防御工事。
了望塔上的哨兵发觉异状,刚举起锣锤,就被一只暗箭射中咽喉,悄然倒下。
但哨兵在倒下的刹那,还是用锣锤敲响了铜锣,清脆的铜锣声霎时传遍了夜空。
“啧。”赵匡胤咬了咬牙,放下手中硬弓,高声喝令:“手脚都利索点,快点拆!”
似铁蒺藜、鹿角拒马这等防御工事虽然粗浅易制,但却是骑兵最大的克星,不排除掉是很难攻入营内的。
两百周军士兵迅速清除掉铁蒺藜,并冲到三层拒马前开始拆卸拒马,此时不少唐军因为白日的辛勤筑营身心俱疲,才刚刚爬起床,未来得及到拒马后应敌。
待到三层拒马被拆出条一丈宽的通道,赵匡胤左手扯动缰绳,右手握着长枪,一马当先冲向唐军营寨。
一千八百骑兵紧随其后,冲入了唐军营寨。
冲进营寨后周军并不着急杀敌,而是手执火把到处放火,很快整个唐军东大营乱成了一锅粥。
在唐军营寨中来回横冲直撞三轮,将慌乱的唐军士兵都向南方驱赶后,赵匡胤开始集结部队。
只用了一刻钟,两千名骑兵就再度集结到他周围。
按照赵匡胤的指示,五百骑兵在马尾后捆上了树枝布条。
随后,赵匡胤领着部众控制着马速,再度开始驱赶早已失去建制的数千唐兵南下,目标直指唐军在城南的本营。
......
按照南唐监军陈觉的布置,包围六合县的唐军分为三部,严密封锁了六合县的东、南、西三个方向,并设下三座大营,唯独在北边给周军留了个口子。
这围三阙一的布局,以及北面设有埋伏的缺口,无一不是严格对照孙子兵法而设。
作为文官出身的陈觉并未经历过军旅的磨炼,但自从十年前初次领兵惨败于吴越国后,他痛定思痛熟背兵书百卷,如今各种兵法信手拈来,自信不输当世良将。
已是夜深时分,陈觉依旧精神奕奕,他正伏案研究淮南地图,苦思冥想该如何将六合县城内的一万多周军吃干抹净。
城中粮草顶多只够三日,不,也许只够两日,明日周军便极有可能弃城而逃,逃跑的方向自不必多说,定然是北......
若是周军想要强行向西突围,或者殊死一搏来攻我城南本阵,那也有坚固的营寨与预设好的陷阱等着他们,可谓是万无一失,至于城东,呵,我倒希望张永德往东突围......
万幸这次说动了李璟从建州秘密调来一万多援军,不然这仗还真不好打......
陈觉越想越觉愉悦,端起桌上的酒盏饮尽杯中残酒,忍不住笑出声来。
割据闽地的王氏十年前被南唐攻灭,闽地共有五州,南唐占有北面的建、汀两州,吴越国浑水摸鱼夺走福州,南边剩下的泉、漳两州则由王氏旧将留从效割据。
闽地若论富庶,自是最大港口泉州为最,但若论民风剽悍、兵卒强健,那闽地五州定然以建州为首。
闽国创建者王审知死于三十年前,此人亲子养子多达十二人但互不和睦,在他死后没多久,闽国便陷入长久的割据与内斗之中。
王审知的十一子王延政当时正是建州刺史,他以建州一州之兵力,先后攻取其余四州并大败入侵的吴越国大军,于其父王审知死后第十八年,终于再度一统闽地。
但好景不长,闽国长久的内乱招致民生凋敝、国力衰弱、不堪一击。
南唐当时正好是锐于进取的李璟上位,他刚登基就重用了主战的宋党,力图扩大南唐版图。
在当时的宋党骨干、副枢密使陈觉的主导下,南唐第一个目标就瞄准了刚刚安定的闽国。
经过两年艰苦的战争,其中夹杂着唐军数次惨败,南唐费劲千辛万苦终是平灭闽地,只可惜因为吴越国从中作祟,加之闽国地方势力强大,只拿下建、汀两州,未能尽全功。
不过王延政当年重建闽国的主力,一万多建州劲卒,倒是被南唐悉数收编,并继续驻守建州。
陈觉早就计划调这支建州兵北上抗周,却因为唐主李璟的迟疑不决只能作罢。
在四月中旬,李璟眼见淮南局势持续糜烂,且与周朝谈和无望,终于痛定思痛,密令征调一万建州兵北上,并交由陈觉指挥。
这一万南唐最为精锐的建州兵,此刻正驻守在六合县西面的坚固营寨内。
昨日周军曾出城试探性地进攻过唐军,选择的正是最为坚固的城西营寨,结果自然是丢下百余具尸首退回城中。
按照陈觉的布置,城西与城南的唐军最为精锐,而城东兵力最少,他料定周军不敢往东突围。
若是周军真的往东突围,那就再好不过了,往东只能去扬州,这一万多周军入了外无援军的扬州城,就正中了唐军的下怀。
韩令坤虽然在扬州城外击破了南唐不少军队,但那些不过是些炮灰般的地方州军,而且只是溃散罢了,这些溃兵如今已返回了辖地重整旗鼓,随时可以再行出征。
只要张永德领着麾下这一万多人马突围去了扬州,那陈觉便会尽起南唐在淮东十数万大军,重重围困扬州,届时扬州孤立无援外加粮草告罄,这合计四万多周军精锐就极有可能被南唐尽数围歼在扬州。
这四万精锐全是周朝禁军,周军若遭此重创,至少十年无力南顾,南唐也可重整淮南,联合契丹伺机北进,乃至攻取中原。
陈觉摇晃着金闪闪的酒盏,盯着桌上的淮南地图,笑意盈盈:“往东,一定要往东啊,张永德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话音刚落,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陈觉面露不虞,放下酒盏,正要叫人,却有一人猛然从帐外冲入。
见是自己的传令兵,陈觉厉声问道:“怎么回事?竟这般慌张?”
“枢相,周军夜袭我军城东大营,东边天空一片赤红。”传令兵语气急促。
“夜袭城东?”陈觉闻言一愣,旋即拍桌大笑道:“哈哈,好,城东好啊,让他们打,让他们打个够!”
陈觉在城东就布置了两千兵马装装样子,为了就是诱使周军向东突围。
就连夜袭,陈觉都早有预料,在城南大营与城东大营的交界处,他布置了重兵防备,不怕周军乘胜袭击城南大营。
“再去探,一有新军情立刻来禀报。”陈觉高声喝令道。
“是。”
待到传令兵领命退出大帐,陈觉顿时难掩激动,兴奋得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葡萄酿,边倒边念叨着:“张永德呀张永德,你可太配合了,该叫我如何感谢你呢?”
端着酒盏在帐中漫步,陈觉的思绪不由有些飘忽:周军此番算是彻底完蛋了,待我大胜回朝,定要携威独揽大权,扶宋齐丘那个老不死上去装点门面,我彻底执掌宋党,将那些个碍眼的孙党文官尽数驱逐出朝,再苦心经营个一、二十载,架空李璟那多疑鬼,我已是一人之下的枢密使,未尝不可行先祖陈霸先篡位之举,如此我陈家便可二度君临江表......
陈霸先便是魏晋南北朝时,南方最后一个政权南陈的创建者,他正是通过屡立军功,一步步架空萧氏梁朝夺取的帝位。
正当陈枢相沉浸于美妙的幻想世界时,传令兵又急匆匆地冲进了营帐:“枢相,大事不好!”
陈觉正想象着自己身穿龙袍的威仪,却被传令兵惊醒,心情骤然糟糕起来。
“你就不能先通报再进帐么?”
面对陈觉的质问,传令兵额角冒出冷汗,将头埋低:“可枢相吩咐在下,若是有紧急军情,可以无需通报就入帐。”
陈觉毕竟是枢密使,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是,低声咳了咳:“快说军情。”
传令兵当即回道:“周军在攻破我军城东大营后,驱使乱兵攻我城东大营,如今正与我军在东边营盘交战。”
“这张永德好大的胆子,竟敢攻我本营。”陈觉咬了咬牙,问道:“周军有多少人马?是小股奇袭,还是大军出动?”
“看阵势,不像是小股奇袭。”传令兵看得真切,东边的夜空中尘土飞扬,绝不可能是小股部队。
陈觉当机立断:“立刻派人去城西大营,要林仁肇领本部五千人过来支援。”
陈觉的本阵虽有近两万大军严阵以待,还布置了里三重外三重防御手段。
但周军毕竟是一万多最精锐的殿前司部队,陈觉为求稳妥,想从城西大营里调五千人过来配合防御。
林仁肇是建州兵几位主将中最善战者,既然已经确定营东的周军是大股部队,陈觉也就放心地从城西大营调遣援军。
“是,属下这就去。”传令兵退出营帐,赶去报信。
陈觉在帐中来回走了三圈,心中很是焦躁。
作为完美主义者,陈觉早已将防线部署妥当,周军夜袭的应对措施也早已吩咐给部将,此时此刻,整座城南本营应该正在按照他的构想精密运转。
即便没有自己的临场指挥,陈觉也相信部将们能够很好地贯彻自己的意志,抵御住周军的进攻。
但战局瞬息万变,在通信落后的古代,进攻方永远都占有决策的优先权,防守方则只能被动应对。
陈觉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去前线指挥更为稳妥。
......
城南本营的东端,赵匡胤站在一处凸起的小土坡上,将整片战场尽收眼底。
唐军大营内点起了数不清的火把火堆,将整个夜空照得通亮。
按照赵匡胤的指使,两千骑兵分为了两部,一千五百骑在前驱赶唐军乱兵、冲击南唐大营,剩余绑有树枝的五百骑则在后方的树林内乱窜,目的就是为了扬起尘土,营造大军压境的假象。
目前来看,这个计策很是成功,赵匡胤视线范围内,唐军数量愈来愈多,冲击大营的一千五百骑已经开始出现较大的伤亡。
铁骑军左右厢都指挥使石守信立在赵匡胤身后,他面色有些难看:“太尉,该撤了吧?”
这一千五百骑,是石守信亲自训练的部队,几乎所有人的姓名他都能脱口而出,亲如骨肉的同袍死伤惨重,石守信于心有些不忍。
赵匡胤继续关注着愈发焦灼的战场,头也不回道:“我等虽是诱敌,但也不能怯敌,能拖住的唐兵越多,张殿帅才能有更多胜机。”
“可这些弟兄都是令尊一手...”石守信还欲辩驳。
“住嘴!”赵匡胤扭头呵斥道:“我难道不心痛吗?但现在是后撤的时候么?到时候张殿帅若是败了,咱们性命都难保!”
赵匡胤背对月光,一张黑脸甚是阴森,石守信吓得连忙低下头,低声嗫嚅着:“就算太尉还欲坚持,若再死上百余人,士兵也会支撑不住的.......”
“这我何尝不知啊。”赵匡胤盯着石守信这位亲密的儿时玩伴,叹道:“但必须坚持下去,唯有坚持下去才有胜机。”
石守信抬起头打量了眼战场,惊呼道:“太尉,有士兵开始后撤了!”
赵匡胤闻言一惊,扭头看向战场,果然,在死伤超过两成后,开始有士兵向后退却。
这种胆怯就像是最具传播性的病毒,如果不及时治疗,很快就会发生全军溃退的惨剧。
“这天杀的狗贼...”赵匡胤骂骂咧咧地翻身上马,抽出腰间长刀,径直冲向阵前,一刀砍在了撤退士兵的头顶。
这一刀并未毙命,仅仅是削掉了士兵头顶毡帽的一角。
“再有退者,就如此帽!”随着赵匡胤一声高喝,原本开始松动的周军阵线逐渐稳固下来,没有人敢挑战赵匡胤手中的长刀,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五十名督战队。
唐军本营的东边愈发热闹,张永德在六合县城头看得真切。
身旁的一鼎小巧铜炉里,一炷香已经烧到了尾端,这意味着赵匡胤领兵出击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
“时机已到,全员出击,直指城南!”
随着张永德一声令下,六合县南门洞开,一万三千周军涌出城门,直扑南唐本营。
第四十八章 完胜
张永德压根就没想过突围,他的目的是击破唐军本营,区区三万唐军,还不被他放在眼里。
按照他的构想,赵匡胤在攻破唐军东营后,驱赶唐军乱兵冲击唐军本营的东面,并营造出大军压境的假象。
待到赵匡胤部将唐军大部分注意力吸引,并破坏唐军的正常休息后,张永德就领大部队冲击唐军本营的北面,让唐军顾此失彼。
陈觉所在的唐军本营,兵力近两万,为了防备周军从南面突围,营寨特意修成了长条状,东西横亘六、七里,若是两面受敌,则有首尾不能相顾之危。
而且唐军初临城下,为了筑营操劳一整日,夜间亟需良好的睡眠,若是夜间未能得到良好的休息,战斗力必然要大打折扣。
老辣的张永德盯上了唐军的这两个破绽。
卯时初,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爬上树梢。
经过一夜安眠,士气饱满、盛食厉兵的一万名控鹤军齐整地踏出六合县城,开赴城南十里的唐军本营。
攻打营寨,骑兵作用不大,张永德此番带的全是步兵,同时为了防备城西大营的唐军偷袭六合县截断退路,他将三千骑兵留在城内防守。
未多时,一万周军抵达唐军本营北面,开始大举进攻唐军营寨。
唐营之内,监军陈觉一夜未眠,正靠在座椅上小憩。
“枢相,大事不妙,营北有大股周军来袭!”传令兵叫嚷着冲进营帐。
陈觉腾地一下就跳将起来,不顾嘴角流淌的唾液,急切地问道:“你说什么?营北有周军来袭?是营东的周军转到营北去了么?”
“袭击营北的周军并非营东的那支,而且人数众多声势浩大,至少在万人以上,营北已经快支撑不住了!”传令兵语速飞转。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觉一个箭步冲到传令兵面前,抓住传令兵的衣领:“周军统共才一万多人,怎么可能营东有一万,营北又冒出来一万?!绝不可能!”
陈觉口水乱飙,传令兵额头汗如水下,低垂着双眼:“属下也觉得奇怪,可周军看起来确实有一万以上。”
陈觉稍稍冷静,放下传令兵的衣领,在营帐内极快地走了一圈,再度走到传令兵面前:“你立刻传我命令,让营东的林仁肇率部支援营北,营内所有没上前线的部队,也全部调去营北。”
“是。”传令兵如临大赦,快步跑出了大营。
陈觉已经识破了张永德的伎俩,无非是在营东制造大阵仗吸引自己的注意,然后再派出主力部队强攻营北。
“张永德这厮,竟然用声东击西之计。”陈觉咬了咬牙齿,狞笑道:“可惜,我早就调了援军过来,你撑死也就一万五千人,我营中这会可是有两万五千精兵,你如何能够得逞?”
陈觉旋即又反应过来:对了,若是张永德全军出动,那六合县城岂不是成了一座空城,城西大营尚有五千建州兵,正好可以抄了张永德后路!
事不宜迟,陈觉高呼道:“来人,传我军令...”
营北外二里,张永德站在临时搭建的三丈高望楼上,整个唐军本营尽收眼底。
看着唐军整齐划一的营寨,张永德砸了咂嘴,心道:唐军的营寨布得倒是不错,想不到陈觉这个文官出身的枢密使,也有几分行军作战的能耐,此战看来是场硬仗......
副将腾腾腾爬上望楼:“殿帅,赵匡胤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支撑不住,部属伤亡惨重,请求撤退修整。”
张永德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唐军营寨:“让他再骚扰唐军半个时辰,就撤回六合县。”
赵匡胤靠着区区两千骑兵,在唐军大营前支撑了一个时辰,任务已经圆满完成,是该撤退修整了。
现在,就看赵匡胤部对唐军的一夜的骚扰,能帮到主战场多少了...张永德鹰隼般的双目仔细地扫视着南唐营寨,他看到不少匆匆赶路的唐军脚步松散,一夜的折腾显然损耗了他们不少体能。
战场上,任何一个小细节都有可能成为致命的缺陷,陈觉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昨夜唐军为了应对赵匡胤部的袭扰,整营两万五千唐军,自丑时起就再未入眠,缺少充足休息的唐军,没有足够的精力应付长时间的战阵。
张永德用于攻营的部队虽然只有一万人,但这一万人乃是当世步兵中最为精锐的殿前司控鹤军,这个名号由唐朝武则天垂拱之际创建,至今已延续两百六十载,一直肩负拱卫皇室的重任。
经过郭威郭荣父子两人的改组,控鹤军人数大为扩充,但兵员质量、装备水平并未落下,人人皆配备全身铁甲,且屡经战阵磨练,一直都保持着皇家亲卫的高水准。
唐军本营中的两万五千人马,虽然也是南唐最为精锐的禁军以及建州兵,但无论身体素质、作战能力,还是战斗意志,都远逊于控鹤军。
张永德敢于用一万人,来强攻两万五千人守卫的营寨,其信心便来自两军的实力差距。
上了战场,特别是两方皆在万人以上的大战阵,主帅的临场指挥作用就不大了。
张永德唯一发出的指令,便是撤下损伤较大的前线部队,让在后掠阵的后备部队顶上,一直在最前线维持四个满员的指挥,持续不断地给唐军制造压力,不让唐军有丝毫喘息的时间。
攻坚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正午,耗时整整三个时辰,周军在死伤一千余人后,终于从正面将唐军营寨撕开了一条宽约二十丈的豁口。
随后,周军便大举攻入寨内,没了营墙、拒马和弓弩的掩护,平地上作战,唐军步兵如何是能硬钢契丹骑兵的控鹤军的对手?
而且赵匡胤在回城指挥守军击退西营唐军的进攻后,也领着三千骑兵前来助阵。
陈觉立在本营正中的哨塔上,亲眼看着唐兵防线全面溃退,几千周军骑兵在营内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自己麾下的士兵就像草垛般被放倒,他面如死灰。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两万五千人据营防守,如何能输给一万人?”陈觉满脑子都是问号,但没有人能替他解答,熟背的百卷兵书也没法告诉他答案。
真实的战场,从来不是文字可以描述清楚的。
“枢相,快走吧,败局已定。”林仁肇冲上了哨塔,他的甲胄衣袍早已被血水浸透,背甲上还插着三支箭矢,赖盔甲坚固,只伤到了皮毛。
林仁肇本是闽国旧将,闽国覆灭后交出军权在家赋闲,此次得唐主信任,再度披挂上阵,本想立下功绩,却没想到第一战就是大败。
“不,我军死伤并不大,我要重整旗鼓夺回营寨。”陈觉在哨塔上看得真切,唐军士兵压根就没多少伤亡,周军一攻破营墙,前沿唐军就做了鸟兽散,这才使得整支唐军大乱,并开始无序地向后溃退。
“枢相,兵败如山倒,短时间内不可能重整旗鼓!”林仁肇一本兵书都没读过,但十三岁就上战场的他,深知兵败如山倒的铁律,只要第一线的士兵溃退,整支军队便会不可逆地崩溃,主帅唯一能做的就是后撤到安全地带,收拢散兵,重整士气。
“你胡说!”陈觉已然失去了理智,压根就不听劝。
若是不能保着李璟的心腹陈觉安然撤退,林仁肇自忖难逃一死,他余光察觉到有弩箭向哨塔袭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双手抱紧陈觉,一跃而下。
就在林仁肇跳下哨塔的一刹那,两支弩箭就钉在了陈觉方才的立足之处。
林仁肇头也不回,右手夹着仍旧念念叨叨的陈觉,头也不回地向南狂奔。
又过了一个时辰,唐军本营内,便再无一个活着的唐军士兵。
张永德为每一颗唐军头颅开出了五贯的赏钱,此战周军共消灭五千唐军,余下两万唐军都向南逃窜到长江边上,乘坐船只逃去了河对岸。
一路追至江边的赵匡胤,也只能望江兴叹。
不过唐军逃得太急太快,营中的存粮以及箭矢甲胄等辎重,都成了周军的战利品。
“殿帅,营中共有存粮一千八百石,箭矢二十万支,甲胄不多,能用的只有三千具。”副将整理完收获,来帐中向张永德汇报。
“这伪唐也不怎么富庶嘛,竟然就一千八百石粮米。”张永德靠坐在原本属于陈觉的楠木坐榻上,心情甚是舒畅。
副将回道:“听俘虏说,大部分存粮都在六合县的唐营内,可惜被唐军撤退时一把火烧了。”
“确实有些可惜,我军现在最缺的就是粮米。”张永德接着问道:“对了,捷报发出去了么?”
“发出去了,一份径直送往寿州大营,另外滁州与扬州也各发了一份。”
......
下午申时末,两骑快马冲入滁州城,带来了六合县的捷报。
马崇祚手持捷报,嘴角洋溢着欢笑,快步走进推官衙门的耳房:“李推官,大好消息,张殿帅在六合县外大破唐军,斩首五千,俘获大量粮草辎重,唐军已仓皇逃过长江,几个月内恐怕都无力北顾。”
这些日子马崇祚茶饭不思,一直忐忑于六合县的大股唐军,做梦都会梦见唐军杀入滁州城,如今这把悬在心头的利剑一夕去除,令他振奋不已。
一收到捷报,马崇祚就亲自来推官衙门报喜。
“滁州大捷?这可是大好事。”李延庆当然也高兴,但他不像马崇祚这般激动,周军的大胜他早有预料,毕竟统兵的是张永德与赵匡胤。
李延庆走到马崇祚身前,微笑道:“有此大捷,咱们滁州面临的不少难处,也会随之迎刃而解。”
“正是如此啊,滁州浮动的民心总归能安稳些。”马崇祚瞥见耳房内无人,低声道:“迟迟收不上来的买官粮,应该也能收上来了。”
李延庆轻轻点头:“知州所言极是,等会我就派人去府库知会陶参军一声,让他早作准备。”
就在此时,推官衙门里,归属两名孔目官的房间,房门被推开一条细缝。
李延庆与马崇祚都有所觉察,彼此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未多时,守将韩重赟的亲卫也来到推官衙门,请马崇祚与李延庆去军中议事。
昨夜韩重赟领兵马星夜南下,赶赴全椒抄灭郑家。
不过郑家早已人去楼空,但走得很急,海量铜钱以及不少值钱的家具都没能带走,韩重赟将郑家几处庄园洗劫一空,封存了郑家的房产与良田后便返回滁州城。
因为随行多了几十辆运送财货的马车,韩重赟返程耗时骤增,半个时辰前才抵达滁州城。
“六合县的捷报,两位都看过了吧?”韩重赟端坐于一张豪华的花梨木坐榻上,一看就晓得是南唐的流行款式。
这坐榻才从郑家抢回来,就坐到了自己屁股下,这韩重赟倒是对自己的贪婪毫不遮掩...李延庆若有所思,跟着知州马崇祚齐声回道:“已经看过了。”
“张殿帅随捷报还给某发来份军令,让我押运些酒肉去六合县犒赏大军。”韩重赟看了眼马崇祚,最后将目光落到了李延庆的身上:“所需不多,美酒一千坛,肉食一万斤即可。”
这叫不多?李延庆真想带韩重赟去府库里看看,都快能饿死老鼠了!而且肉这种难以保存的东西,如何能短时间变出一万斤来?
马崇祚赔笑道:“韩刺史,这美酒还好说,但一万斤肉食恐怕难以...”
话音未落,韩重赟就粗暴地打断道:“某不管这些,明日午时前,某就要看到美酒与肉食,军中将士艰苦奋战不就是为了保护滁州百姓么?区区点酒肉,莫非滁州百姓负担不起?”
李延庆依旧维持平和:“一千坛美酒,搜尽府库应当可以勉强提供,但一万斤肉食,则需要韩刺史帮个小忙。”
韩重赟当即提高声调:“哦,如何帮忙?”
李延庆拱手道:“举手之劳罢了,韩刺史此番抄灭郑家,那郑家在全椒县的三千多亩耕地,可否由州衙来治理?”
“耕地交给州衙,肉食就能到位?”韩重赟皱了皱眉。
其实按照州衙与韩重赟昨夜的约定,郑家的浮财归韩重赟,三千五百亩耕地归州衙。
李延庆计划用这批耕地,换来娄、戴两家的支持。
但韩重赟回城之后并不打算将耕地交给州衙,他看上了那几千亩耕地中即将成熟的粮食,再有半个月,这三千五百亩耕地就能产出五千余石稻米,若是献给朝廷,必然能在功劳簿里记上一笔。
李延庆看出了韩重赟的贪念,深知不付出点什么,韩重赟是不会痛快交出耕地的。
至于一万斤肉食?也就一百头肥羊罢了,想必娄、戴两家会乐于承担的。
李延庆笃定道:“正是如此,只要刺史将耕地转交给州衙,一万斤肉食明日就能到位。”
未来的功劳,还是现下张殿帅的命令,两者孰轻孰重,韩重赟还是分得清的,未经深思他就回道:“那就依推官所言。”
第四十九章
“明日午时前,一千坛美酒、一万斤肉食送到州衙,郑家的三千五百亩耕地,就由你们两家平分。”
推官衙门里,李延庆向两名孔目官宣布了州衙的决议,他自作主张将一千坛美酒的担子也丢给了娄、戴两家。
在三千五百亩即将迎来丰收的肥沃耕地面前,这一点点劳军消耗压根就是九牛一毛,而且这两家有钱,从地方豪强手里掏钱,李延庆心安理得。
“请推官放心,明日午时之前,酒肉定会按时送达。”娄斌、戴景两人自是忙不迭地答应,两人其实也正商量着如何劳军呢。
张永德大破南唐的捷报他俩已然收到,他们两家身为滁州本地最大的豪强,本就应该作为代表出资劳军。
如今劳军之余还能得到大量优质耕地,这笔买卖可太划算了。
娄斌与戴景,本来不过是娄、戴两家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但随着周朝在滁州的统治日渐稳固,加之即将到手的官位,这两人在各自家族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如今已经可以左右家族的部分事务,些许劳军开销自是不在话下。
两人答应得很是痛快,李延庆丝毫不觉意外,随着六合县的这场大胜,周朝在淮南七州的统治程度自会有所稳固。
李延庆自忖,若是自己是娄、戴两家的族长,恐怕都会坚信周朝将在淮南开启长久的统治。
毕竟南唐此役战败的是最精锐的禁军以及建州军,这似乎预示着南唐拿周军再无办法,以后只能被动挨打并逐渐丢掉整个淮南。
但李延庆知晓历史,同时又是周朝统治阶级的一份子,他很清楚周朝的弱点,那就是缺粮。
即便淮南即将迎来夏税,也难以缓解周朝的缺粮之危。
而且周朝对自己本土的统治也不见得有多牢固,今年还只是周朝统治中原的第五个年头,若没有皇帝郭荣亲自坐镇开封,本土一百多军州的夏税估计也难以足额收取。
李延庆估么着,不出一个月郭荣就会返回开封,主导夏税收取事宜。
随着郭荣的撤退,部分南征周军,譬如拱卫皇室的殿前司,也势必会跟着郭荣逐步撤回开封,周朝目前压着唐军打的局面也将一去不复返。
郑家虽然地带不走,但人可是都安然无恙地跑了。
周军一旦撤出滁州,郑家便会随着唐军卷土重来,到时候娄、戴两家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不光吞下去的三千五百亩耕地要还给郑家,附带的“利息”恐怕也不会少。
如今能多忽悠一天滁州的两家豪强,那就多忽悠一天,好日子不会太长了。
“那这重任就交给两位了。”李延庆笑眯眯地看着两名孔目官:“若是犒军能让张殿帅满意,本官定会在张殿帅面前替你们美言。”
“多谢推官!”娄斌与戴景欣喜若狂,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
“你们忠心朝廷,朝廷自不会吝啬赏赐,待到你们两家捐献的稻米运来州衙,本官还会向朝廷呈上举荐书,定会给你们争取个好差遣。”李延庆决定将忽悠进行到底,要让两家定下买官的决心。
州衙府库如今已是空空如也,存粮只够六合县守军一旬消耗,李延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娄斌当即高声回道:“我娄家捐献的一千九百石稻米,两日之内便可运抵滁州城。”
戴景也不甘示弱:“我戴家捐献的稻米,明日城门关闭之前,定能运抵州衙。”
两人虽然是盟友,但争起差遣来,倒是毫不手软。
李延庆微笑着点了点头:“甚好,但也无需如此着急,两日之内运抵州衙便算你们大功一件,本官保证,你们每人都能得到实职差遣。”
忽悠完两名下属后,李延庆返回家中,还没来得及用晚餐,办事处的邓二就带来了最新情报。
“郎君,六合县的弟兄送来情报,南唐败军从瓜步渡口退过长江后,就地收拢败军、安营修整,并未再行退却。”
滁州办事处安插在瓜步镇的两名乌衣卫,并未因唐军的北上而撤退,这两名乌衣卫早已精通淮南方言,也习惯了南唐的生活习俗,成功融入一般南唐百姓中,不会露出什么破绽,能深入敌境,带来第一手的情报。
“直接就在长江南岸开始修整?”李延庆略感惊讶:“那唐军的损失岂不是很小?士气也并未有太多折损。”
“有位弟兄在江边做杂活,特意找了唐军士兵问询,听说唐军的折损其实不过三千余人,大部分唐军都安然撤过了长江。”邓二的语气中带着遗憾,他身为周朝人,当然希望周军战果越大越好。
李延庆感慨道:“我军缺乏水军,没法跨江追击,实在可惜。”
等等?唐军只折损三千?张永德的捷报里,不是说歼敌五千么?
李延庆思绪如雷,当即问道:“确定唐军只折损三千么?”
“应当只有三千。”邓二低声道:“听那弟兄说,周军攻下瓜步渡口后,在渡口大肆烧杀抢掠,杀了些当地百姓充军功。”
杀百姓充军功?李延庆怒而拍桌:“竟有此事?”
邓二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确有此事,若非那两位弟兄跑得快,恐怕也被砍了头颅充军功。”
“是么,我知道了,可还有其他要紧情报?”李延庆很快冷静了下,刚听到周军杀民充功时,他出离的愤怒,但转念一想,这时候的军队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无甚奇怪的。
自己已经能做到处事不变、波澜不惊了,这还得多亏了周朝的军队...李延庆心中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回郎君,还有一份扬州来的密报。”
“速速说来。”
“韩令坤重返扬州城,接连击破两支唐军后,再度放任麾下士卒抢掠扬州百姓,扬子县、长天县境内接连爆发叛乱,叛民数目众多。”
李延庆冷哼一声:“不足为奇。”
......
下蔡县与南唐寿州城隔淮河而望,南征周军的命脉——下蔡浮桥,以及郭荣的行在,皆设在下蔡县。
自四月中旬从濠州城仓皇西撤后,郭荣就一直驻跸于行在。
如今已是五月初,淮南战事依旧焦灼,各条战线上的周军都毫无寸进,郭荣心中逐渐生出撤军的念头。
但他仍旧不死心,毕竟周朝举全国之力南下,费尽全力才拿下七个州,其中不少州县还岌岌可危,这令郭荣如何能拉得下脸面撤回开封?又如何向战死的将士、民夫乃至供养军队的全国百姓交代?
行在的文官们也有些按捺不住,首相范质已不止一次建议郭荣撤军。
郭荣对范质的建议不置可否,他既不谈撤军,也不再指挥部队作战,将调兵遣将之权悉数交还给李重进,他就在行在里熬着,期望一场大胜,能让他名正言顺地将战争继续下去,又或是能让他风风光光地返回开封。
今日傍晚,新任命的淮南节度使向训,终于从开封匆匆抵达下蔡行在。
郭荣在账内接见了向训。
“星民啊,扬州的韩令坤治军不严,纵容部下鱼肉百姓,你到任之后,要替朕好生管管那韩令坤。”郭荣心中对韩令坤厌恶至极,即便韩令坤前几日才给他带来两份捷报。
“请陛下放心,臣到任后,定会还扬州百姓安宁。”向训身形匀称笔挺,端坐于椅上,紫色官袍仿佛替他量身定做,浑身上下并无多少武人的气质,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儒者。
“你办事朕总是放心的。”郭荣脸上挂着轻松写意的微笑:“你如何看淮南今日之局势?”
“臣以为,淮南局势尚未明晰,伪唐精锐正与张殿帅对峙于六合,此战可左右淮南大局,若是张殿帅完胜,则我朝在淮南七州稳如泰山,若张殿帅失利,则庐州以东难保。”向训并未遮掩,快口直言,这也是他能深得郭家父子两人信赖的一大原因。
郭荣轻轻抚着短须:“不错,寿州城一时难下,这淮南局势,全看张永德能否击破六合唐军了。”
寿州城依旧由李重进率军团团围困,这都快半年了,却毫无破城迹象,郭荣不再对攻破寿州城抱有幻想,也不催李重进强行攻城,围着就好,城里的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士气总有掉光的一天,届时寿州坚城自然会破。
如今,郭荣更希望南边的张永德能立下奇功,拖延南唐北上的步伐、消灭南唐的有生力量,替李重进破城争取更多时间。
向训见郭荣情绪甚好,趁机进谏:“但淮南毕竟离伪唐更近,张殿帅能胜得一时,却难连战连胜,臣以为,还是集结兵力于寿州城下,静待唐军北上决战更为稳妥。”
作为一名长于战阵的良将,向训早就看出周朝目前并没有能力,在淮南进行长久的统治,他对郭荣绕过寿州城南下的主张,也一贯持反对态度。
坐镇开封时,向训就不止一次向行在递奏章,希望郭荣能够暂缓前进的步伐,可惜这些奏章大多石沉大海。
“你是说要朕舍弃扬州、泰州和滁州?”郭荣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向训也不怂,顶着压力说道:“臣正是此意,而且不光此三州要舍弃,淮东四州也应当舍弃,只要攻破寿州,重新夺回这些州县易如反掌,不应太过在意一城一池之得失。”
“你...”郭荣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魏仁浦的干瘪嗓音:“陛下,滁州大捷!”
“滁州?可是张永德胜了?”郭荣兴奋之下从御榻上起身:“快,快把捷报呈上来!”
魏仁浦小跑着进入账内,将捷报递给内侍张守恩。
不等张守恩呈上,郭荣就迫不及待地跑下御座,从张守恩手中夺过捷报。
这时候打胜仗,不一定是好事啊...向训轻轻摇了摇头,跟着起身,来到魏仁浦身旁。
郭荣贪婪地看过捷报上每一个字眼,脸颊泛起兴奋的红晕:“好啊,张永德这仗打得漂亮,胜得痛快!”
这场胜仗,郭荣等得太久了,他一直承受着朝臣的压力,坚持不肯撤军,韩令坤虽然在扬州打了两场胜仗,但不过是击败了南唐的杂牌州军,意义不大。
张永德此番大破南唐禁军与建州兵,意义可谓非凡。
坚持如今终于等来回报,怎能令郭荣不兴奋?
“来,星民你也瞧瞧。”郭荣将捷报递给向训。
向训接过捷报,仔细读罢,给郭荣倒了一盆冷水。
“陛下,张殿帅固然战胜伪唐,但伪唐不过折损五千士卒,其余兵马安然撤过长江,稍假时日,便会再度杀回江北,这场胜仗实在说不上大胜。”
郭荣不以为忤,目光扫过向训与魏仁浦,高声道:“伪唐毫无疑问还要北上,朕要亲赴扬州督战!”
帐中三人闻言大惊失色,向训当先急呼:“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还请三思。”一向当墙头草的魏仁浦也沉不住气了,跟着出声。
内侍张守恩见状则继续保持沉默,反正有向训与魏仁浦出头,他也乐得置身事外。
“你们无需多言,朕意已绝,朕要亲自指挥扬州、滁州两州之兵,抵御北上唐军。”
在郭荣看来,伪唐此番战败并未伤筋动骨,势必还会继续北上,张永德能赢一场,但不能保证还能赢下一场,因为伪唐能够源源不断补充兵源,张永德客场作战,不可能再有援军。
扬州的韩令坤部虽然坐拥三万兵马,但他隶属侍卫亲军司,与张永德分属不同衙门。
若是强行让韩令坤部归属张永德指挥,难免会出问题。
郭荣亲赴扬州,则能轻松整合两支部队。
向训听明白了郭荣的意思,当即回道:“陛下大可派李重进南下扬州统管两军,李使相曾任殿前司都指挥使,如今又是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有他居中调和,当无大碍。”
“不可。”郭荣坐回御座,驳斥道:“李重进与张永德恩怨极深,怎可让他们两人携手作战,那岂有获胜之理?”
坏了,自己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向训一时慌张,难以组织语言反驳。
魏仁浦见状也缩了回去,他当然不希望郭荣亲自南下,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大周朝十有八九就完蛋了,帝位估计会落到哪个强势节度使手上,或者某位禁军高级将领头上,届时他魏仁浦可就再难执掌枢密院。
可见到此情此景,魏仁浦也不敢轻易招惹郭荣。
郭荣扫视座下三人,语态威严:“就这么定了,魏卿,速去准备南下事宜。”
魏仁浦恭谨地回道:“是,陛下。”
你?!向训转头怒视魏仁浦。
魏仁浦却轻轻别过头去,他倒是想到了军中缺粮的借口,但却不想再去反驳郭荣。
很快,圣上要亲赴扬州的消息,就在营内不胫而走。
第五十章 醉人夜色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万不可亲赴扬州。”范质刚收到消息,就火急火燎地赶来大帐劝谏。
对于向训的劝谏,郭荣可以不置可否,范质的劝谏却不能含糊对待。
向训是武人,是郭荣的亲信部属,说直白点,就是郭家养的一条忠犬。
但范质作为天下文人领袖,屹立三朝而不倒,替郭家统领数千文官,不像是下属,更像是郭氏皇族的合伙人,还是带资入股的那种。
郭荣仔细斟酌着措辞,故作勉强道:“范卿所言不无道理,朕也不想亲赴扬州,可伪唐觊觎我滁扬两州,为保全我大周疆土,朕也不得不亲下扬州指挥战局啊。”
总而言之,朕也是迫于无奈,你范质就给个面子,准朕南下吧。
可范质压根就不给郭荣面子,加重语气:“陛下,现下已不是保不保滁扬两州的问题,而事关我大周是否还能存续。”
其实范质早就不满郭荣继续逗留淮南,欲借这次郭荣提议南下扬州的机会,彻底击碎郭荣的念想。
郭荣当即问道:“范卿何出此言呐?我大周正蒸蒸日上,何来存续之忧?”
范质并不作答,反问道:“臣斗胆试问,陛下还想在这淮南待到何时?”
“自是荡平淮南之后。”郭荣不假思索。
范质脸色沉如黑墨:“请恕臣直言,若陛下果真要荡平淮南之后再回开封,那我大周国祚绝难长久。”
郭荣的面色也拉了下来:“范卿,你身为首相,怎可公然胡言乱语?”
“臣绝非胡言乱语。”范质干脆从椅上起身:“军中粮草仅可维持月余,刚收复的淮南七州遍地饿殍,各地守将肆意妄为,草菅人命,以致叛民四起,伪唐大胜吴越,精兵可悉数北上,虽输给张殿帅一阵,却并未伤及根骨,随时可以再遣大军北上,内忧外患之下,臣实在看不到我军丝毫胜机。”
郭荣正欲辩驳,范质却不给他机会,连珠炮般又道:“我大周立国不到六载,内有节镇之忧,外有河东、契丹之患,加之国库贫瘠、百业凋零,陛下却长期滞留淮南,致使中原人心浮动,若陛下再一意孤行,则我大周危矣!”
范质的进谏可谓是字字诛心,直叫郭荣无法争辩。
郭荣并非瞎子聋子,周朝的主要问题他当然了然于胸,而且他目光长远,深信只要能大败南唐,夺取淮南,一应问题自会迎刃而解。
譬如契丹北汉,他们正是有南唐为奥援,能够南北夹击周朝,才敢有恃无恐、屡次进犯中原,南唐若臣服,周朝便可调转枪头,专心对付契丹与北汉。
譬如国库贫瘠,若是周朝能拿下淮南十四州二十五万户百姓,再加以精心治理,不消两年,国库便可再度丰盈。
譬如国内人心浮动,山南东道、定难军等节度使不服朝廷管教,若是周朝能快速击破南唐,威震天下,这些不服管教的节度使自然也只能俯首称臣。
在郭荣看来,只要能拿下淮南,这些所谓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但现在,以范质为首的文官们却不干了。
文官们的诉求,与郭荣的追求,是不一样的。
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高度决定视角,郭荣身为皇帝,能看到可以用战争来解决国内外的矛盾,但大部分文官们是没有这个眼界的。
文官们渴望安稳的环境,这样他们的家产以及学识,乃至人脉和官场影响力,才能更好地传承给下一代。
高级文官们还会担忧自己屁股下的官位,他们能坐上高位,不光是因为自己的才学,更多地是因为傍上了郭家这条大船。
譬如三相王溥、譬如副枢密使王朴,以及一大帮跟着郭家进开封,改变命运的文官。
若是郭荣执意南下,不小心翻了船,那大周毫无疑问会换一番天地,届时这些文官们,还能有今日的高位么?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哪怕郭荣翻船的概率是百分之一,是千分之一,乃至万分之一,文官们都是不能接受的,他们最希望的,就是郭荣能够安安稳稳地待在开封皇城里,别乱整幺蛾子。
范质身为文官领袖,眼界的高度其实与郭荣相差无几,郭荣能看到的解题方法,他也能看到。
而范质之所以反对继续进行战争,原因有很多。
范质能坐上文臣领袖的高位,不是因为他字写得出色、文章做得出彩,或是奏章编排得滴水不漏,而是因为他能够分配好文官群体的利益,说直白点,就是他能够服众。
范质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势必就要照顾到大部分文官的利益,所以他才会义正言辞地阻止郭荣南下扬州。
而且范质他有私心,特别大的私心,他继承冯道的理念,希望天下能够安定,希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这也是儒家一贯的主张。
淮南战争不过进行了半年,周朝死去的将士、百姓,绝不下十万,这是范质不能容忍的,他并不完全反对战争,但不能坐视郭荣继续进行败率颇高的战争。
还有一点,那就是中原夏税在即,但大部分朝中官员都随郭荣驻跸于行在,淮南远离河北、西北,处理政务颇为不便,夏税若不能按时按量收取,对国家的危害不可计量。
郭荣与范质这对君臣,彼此的心思都心知肚明,两人都知晓对方的诉求与难处。
政治无非就是妥协,事情该做一个了断了。
郭荣冷静下来,仔细思忖良久,终于开口:“范卿提的这些,朕都明白,朕确实在淮南逗留太久,是该回开封了。”
“陛下圣明。”说罢,范质静待郭荣提出撤回开封的条件,他很清楚,郭荣绝不会对淮南死心。
“朕下旬就回返开封,但军队不能全随朕北上,已攻占的淮南七州也不可舍弃。”郭荣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心中思绪百转,费劲千辛万苦,才压下亲赴扬州的冲动,并接受范质回开封的建议。
一切正如范质所料,郭荣还是放不下拿下的淮南七州,要他将吞到口中的肉轻易吐出去,那是绝无可能的。
“陛下圣明。”范质深知路要一步一步走,先将皇帝弄回开封再说,滞留淮南的军队可以慢慢来。
范质又与郭荣商议了一番北撤细节,方才带着疲倦离开大帐。
李谷的营帐内,次相李谷、三相王溥正焦急地等待结果,见范质进入营帐,连忙围了上去。
王溥扶住范质的手臂:“情况如何?圣上决定撤退了么?”
范质稍稍用力,摆脱李谷的搀扶:“圣上已决定下旬北上,但在淮南的禁军并不跟随,七州也不会舍弃。”
李谷面色一变:“啊,这岂不是还要负担十几万大军的粮秣,如今的朝廷如何能承担得起?”
范质缓缓坐下:“能将圣上劝回开封,已无比艰难,剩下的事还是徐徐图之吧。”
李谷叹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窦仪南下征粮已有月余,不日就将返回,期待他能带来好结果吧。”
王溥对此不屑一顾:“窦仪么,我看难,他一介文官,怎斗得过那些豪横的武将?”
“窦仪定然是收不上多少粮的,只希望圣上届时莫为难他。”范质端起桌上的凉茶浅尝一口,抬头望了眼帐外深沉的夜色,心中替窦仪担忧不已。
......
郭荣的大帐后头,有一幢临时搭建的砖石宫殿,皇后符氏正在殿内安养。
按照御医的诊断,符氏是水土不服染上了淮南的湿热,需要住在干燥的环境里,郭荣便命人仿照北方建筑风格,在军营里修了幢砖石宫殿,供符氏居住。
可最近半月,符氏的病情并无丝毫好转,反而愈发加重,如今连饭食都难以下咽,只能整日躺在床上。
郭荣屡次劝符氏回开封养病,可符氏执意要与丈夫待在一起,无论郭荣如何好言相劝,符氏都坚持己见。
符氏还威胁郭荣,若是郭荣执意要将自己送回开封,自己就断了药石,这令郭荣无比头疼。
处理完今日的公务,郭荣没有换衣服,就来到了宫殿门口。
命令侍候的宫女噤声,郭荣轻手轻脚步入殿内,来到符氏的卧床旁。
看着妻子苍白如纸的脸颊,郭荣心碎不已,忍不住伸手轻轻滑过妻子的脸颊。
符氏从浅睡中苏醒,睁开双眼,见是丈夫,嘴角勉力挤出一抹好看的微笑:“陛下。”并奋力想要起身行礼。
“你莫动。”郭荣坐在床沿,轻轻按住符氏的双肩:“你有恙在身,好生歇息。”
“臣妾...失礼了。”符氏无力挣扎,终于是躺倒下去。
“方才范质建议朕回开封,朕同意了。”郭荣指尖感受到符氏削瘦许多的身躯,声音略带颤抖。
符氏的病重,也是促使郭荣接受范质建议的一大原因。
“陛下!”符氏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颜,她当然希望丈夫早日返回开封。
在符氏看来,淮南作为敌境,遍地凶险,她病重的一大根源,就是因为日夜担忧丈夫深陷险境而急火攻心。
“嗯,我想通了,朕是大周的皇帝,是千万子民的青天,不可久留于淮南。”郭荣伸手抚了抚妻子的额角,微笑道:“朕还是你的丈夫,不能看着你日日病重下去。”
“丈夫英明无匹,小女子佩服。”符氏语气略带几分娇俏,这半年里符氏与郭荣朝夕相处,夫妻间感情急速升温,偶尔符氏会放下皇后的端庄,冒出几句俏皮话。
夜逐渐深沉,远在寿州东南方三百里的滁州城内,李府内热闹非凡。
今夜,李延庆在府中摆下宴席,大宴尹崇珂与他的一干亲信。
昨日深夜,尹崇珂押解粮车与郑翰一伙返回滁州,当即就累趴下了。
一觉睡到下午,尹崇珂才勉强缓过劲,好生洗去身上的血腥味,悠悠哉哉带着人马来李府赴宴。
这场宴席李延庆从下午就开始准备,从山上打来的各式野味,从西涧湖里钓上的新鲜鳜鱼,找娄家要来的上等美酒,如今滁州城里能吃到的最上档次的食材,齐齐汇聚李府。
后厨三位厨娘不够用,李延庆又派人去戴景府上借来三名厨子、四位帮佣,一直忙碌到月上梢头,宴席才正式开始。
既有美酒美食,如何能少美人作陪?
滁州本来是有州衙经营的妓馆,有几十名归属官府的妓女,可惜妓馆毁于三月的战火,乐妓们也随之四散。
此时,娄戴两家又派上了用场。
娄斌和戴景都在府上养了几名精于声乐的妾室,她们本就是滁州有名的歌妓,被两人收入府内装点门面,李延庆正好借来献唱,当然也是字面意思上的献唱,唱过几曲后,几名妾室就各回各家。
歌妓的出现引爆了宴会的氛围,有美色音乐相助,人人食欲大开,几十桌酒肉被饥渴的士兵们一扫而空,今夜滁州城的勾栏里毫无疑问又将生意大好。
李延庆双手端着酒杯,佯装醉酒,颤悠悠地对身旁的尹崇珂道:“来,大郎,再饮一碗。”
“好,喝就喝!”尹崇珂肚皮胀得老高,但依然来者不拒。
又是一碗酒水下肚,尹崇珂醉意熏熏,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将碗丢到桌上:“再来一碗!”
李延庆笑着给尹崇珂满上一碗:“说起来,大郎你此番只用两百兵马,杀得七百叛民丢盔卸甲,可谓是英勇无匹,作战调度有方,怎么至今还是区区指挥,不应该啊,要我说,大郎你统领一军都不在话下。”
禁军一个军有五千人马,下辖十个指挥。
也是在酒宴上,两人都醉意熏熏,李延庆才敢说得如此露骨,反正事后尹崇珂若问起,李延庆也能借口是酒后胡言。
这一下刺到了尹崇珂的痛处,他右手搭在李延庆肩上,左手端起酒碗:“我之才能,绝不逊于韩重赟,可他一年半就升了五阶,而我呢,还是个供奉官。”
李延庆忍住喷涌而来的恶臭酒气,问道:“那大郎可否想过,为何韩重赟能升官如飞,而你却纹丝不动呢?”
“这,这都是朝廷有眼无珠!”尹崇珂愤然将一碗酒水全灌入肚内。
李延庆附和道:“朝廷确实有眼无珠,韩重赟贪财如命,竟能身居如此高位,简直没有道理。”
有人赞同自己的观点,尹崇珂心情大好:“三郎说得对,韩重赟那个吝啬的贪财鬼,竟能做到刺史,将来若是外放地方,定会祸害一州百姓,朝廷有眼无珠呐。”
李延庆俯到尹崇珂的耳边,低声道:“朝廷固然有问题,可大郎你是否想过,你迟迟未能升官,可能与赵家有关系呢?”
第五十一章 挑拨离间
“与赵家有关系?”尹崇珂的醉意霎时醒了小半,端起的酒碗滞在空中:“三郎说的是哪个赵家?”
李延庆装作半醉的微醺模样,含含糊糊道:“还能是哪个赵家?就是你家妹子嫁进去的那个赵家。”
其实李延庆是真有那么丢丢点醉了,为了制造半醉的假象,他给自己灌了不少酒水,这时候的酒虽寡淡,但多喝点总归还是能喝醉人的。
尹崇珂默不作声地将碗中美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酒碗扔在桌上:“三郎,你是不是喝醉了?好端端的说这话作甚?”
李延庆这话着实带着点挑拨的意味,由不得尹崇珂不起疑。
但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李延庆表现出来的谦逊有礼、机敏聪慧,让尹崇珂觉得李延庆是位相当值得结交的衙内,所以尹崇珂并未愤然离席。
“我喝醉了?怎么可能。”李延庆伸出左手,用力搭在尹崇珂肩上:“来,大郎,继续喝。”
说罢,李延庆右手颤巍巍地抓起酒壶,再度给自己与尹崇珂都满上一碗,倒酒时,大半酒水都洒在了桌上。
看着李延庆满脸通红的醉酒模样,尹崇珂心中思绪纷飞:这李三郎看起来是真的醉了,那他方才这番话,就不像是刻意挑拨,反而是心底的真话,毕竟李家是京中最顶尖的权贵,能知道不少朝中秘辛,自己这几年都没能升官,也许真的与赵家有关也说不准......
尹崇珂端起酒碗,与李延庆碰了一杯:“三郎,详细说说,我无法升官,为何与赵家有关?”
这会尹崇珂已经对赵家起了疑心,他与赵匡胤虽是多年同僚,又是亲家关系,但两人之间地位差距的日益悬殊,让他对赵匡胤心怀嫉妒。
这种嫉妒是极难避免的,最熟悉的弟兄、最亲密的友人,能力又没比你强多少,却一夜之间麻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而你还在原地踏步,只能仰望弟兄一飞冲天。
这种情况下,甚少有人能够不嫉妒。
自己、张美与赵匡胤等人当年都是圣上的亲卫,怎么一伙人里就他升官最快?也许,真的是赵弘殷、赵匡胤父子二人从中作梗,导致自己升官缓慢?自己不论武艺还是领兵都不输赵匡胤,他却能成为殿前司都虞候,自己还是个小小指挥,道理何在?尹崇珂心中的疑窦如病毒般肆意蔓延。
尹崇珂此前从没有往这个方向思考过,一直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或者在暗地里埋怨一番朝廷目不识人,但今日,李延庆帮他推开了这扇猜忌之门。
“哎呀,这事说来就话长了,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我看还是改日再说吧。”李延庆喝了口美酒,思路清晰,这时候就得吊吊尹崇珂的胃口。
尹崇珂一看有戏,连忙劝道:“随便聊聊罢了,不碍事的。”
“那,那我可就说了,你听了千万别、别生气。”李延庆依旧装作一副醉意熏熏的模样。
“说吧,我保证不生气。”尹崇珂脸上笑眯眯的。
尹大郎这下是完全上套了...李延庆计谋得逞,心中微喜,故作沉吟,过了好一阵,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其实,我也是从家父那听到的,说是圣上执意重用与赵家关系较深的武将,你也能看到,现在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乃至侍卫步军司,都有不少赵家旧识。”
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与侍卫步兵司,合称为“三衙”,是周朝军事力量的精华所在。
尹崇珂板着指头数了数,发觉果真如此,光三衙里的高级将领,与赵家关系密切的就不下双手之数,诸如马军司都指挥使韩令坤、步兵司都指挥使李继勋、铁骑军都指挥使王审琦等人,都与赵家关系匪浅。
“确实如此,可这与我升官缓慢又有何关联?”尹崇珂没想明白,急切地问道。
“前年,圣上不是要赵匡胤担任殿前司都虞侯么?赵匡胤当时不但身兼练兵之责,圣上还授予了他选将之权,现在殿前司里的那些中层武将,就都是赵匡胤当时遴选出来的,你呀,就是没被他选中...”李延庆又喝了口美酒,酒水顺着口角往下流淌,完全一副喝醉了的模样。
竟有此事!?尹崇珂惊呆了,他仔细思忖一番,越发觉得李延庆说得极有道理,因为事实如此,如今殿前司里的中层武将,确实都与赵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有的是赵弘殷旧识的子辈,有的是赵匡胤的儿时玩伴,尹崇珂多次造访赵家,还结实了其中不少人。
尹崇珂面色骤然深沉,心中嫉妒陡然转为嫉恨:若赵匡胤当年真有选将之权,他为何不选自己为将?若自己当初被他挑中,如今怎会还是个从八品供奉官?原来,这一切都是赵匡胤从中作祟!?
瞥见尹崇珂的脸上霎时变得铁青,李延庆明白,自己在尹崇珂心中埋下了一根带毒的硬刺,而且自己并未乱说,即便尹崇珂去找赵匡胤对质,赵匡胤也是百口莫辩。
赵匡胤当年确实拥有选将之权,至于赵匡胤为何没选尹崇珂为将,其中缘由李延庆不得而知。
但这却能成为自己的利器,用来挑拨尹崇珂与赵匡胤的关系。
李延庆陡然又想到了赵匡义似乎与他妻子关系不合,这也许能成为点燃干草的火种。
“大郎,其实还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李延庆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挑起尹崇珂对赵家的恨意。
尹崇珂心中已被妒火挤满,只觉浑身燥热,端起整碗酒一口灌入肚中,将酒碗重重拍到桌上,嗓音霎时低沉,“你快说!”
李延庆再度端起酒壶,将壶底最后半碗酒倒在尹崇珂碗内:“我在国子监读书时,碰巧与赵家老三赵匡义是同窗,我记得他娶了你家小妹吧?”
“正是,我家小妹去年年初才嫁入赵家。”提及小妹,尹崇珂的语气温和了些许,他虽然是将妹妹当做联姻工具嫁入赵家,但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妹妹,总归是有些感情的。
李延庆俯到尹崇珂耳边低声道:“我听说那赵三与你家妹妹甚是不合,刚成婚时他晚间会回家歇息,但不过一月,就返回国子监内寄住,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这事其实是赵家的家事,我不好意思提及,但大郎你并非外人,我才敢与你实话实说。”
“什么?竟有此事?”尹崇珂心中火焰愈烧愈旺,嘶吼道:“赵三这厮,怎敢这般对待我家小妹?回了开封,我非活剥了他不可!”
其实,尹崇珂未被赵匡胤选为将领、赵匡义与妻子尹氏不合,这完全是两件事。
但尹崇珂已然怒极,很自觉地就将这两件事联想到了一起,我尹崇珂将那赵匡胤当同袍,当兄弟,还将妹妹嫁给他家老三,这赵家就是如此对待我尹家的?赵家简直欺人太甚!
“大郎,息怒息怒。”李延庆连忙摁住尹崇珂,温言劝慰:“这事我也只是听说罢了,你可千万别动怒。”
“不,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赵匡义那小子,活脱脱的色胚,当初我造访他家时,曾与一帮弟兄聊起过勾栏青楼,那赵匡义在旁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要我们带他去涨涨世面,我呸!他定是见我妹子姿色平平,所以才故意冷落我家妹子,可怜我那妹子甚是懂事,遭受赵家冷遇,却从未向家中提及。”
尹崇珂越是愤怒,思路反而越清晰,马上就回想起了赵三曾经的龌龊模样,并将赵匡义归入了色胚行列。
李延庆适时地惊呼:“喔,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我还以为赵三是个彬彬有礼的谦逊君子,想不到他竟是如此龌龊之徒。”
看来,历史上批判赵三是个喜爱人妻的老色批,并没有冤枉他嘛,他十几岁就是个色胚了...李延庆心中暗道。
“三郎说得好,好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尹崇珂冷笑道:“这赵家父子,就没一个好东西。”
经过李延庆的一番挑拨,尹崇珂与赵匡胤的兄弟情义可谓是荡然无存。
其实吧,尹崇珂与赵匡胤是在澶州结识的,至今也不过五六年,情谊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一旦尹崇珂对赵匡胤起了猜忌,这脆弱的情谊是说破就破。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李延庆唏嘘道:“大郎你视赵家为亲近,将亲妹嫁入赵家,却是这般结果,实在令人叹惋。”
“呵,我算是看明白了,等回开封我就去找妹妹核实,若赵三那厮当真冷遇她,我非敲断赵三那狗腿不可。”尹崇珂此刻心中似有喷涌的火山,就想狠狠报复赵家,以解心中怨念。
“哎呀,大郎切莫冲动,那赵家一门两防御使,又深得圣眷,你贸然行事,可是会波及令尊的。”
李延庆的“劝慰”就像是一桶热油,倒进了尹崇珂的心炉,非但没能浇灭尹崇珂的心火,反而令火焰烧得更加旺盛。
“狗屁的赵家,往后我与赵家再无干系!”尹崇珂愤然起身,洪亮的怒斥在宽阔的客厅内回荡,屋外三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还好李延庆早已屏退其余人,屋外也有李石把守,可谓万无一失。
“莫动怒莫动怒。”李延庆连忙按住尹崇珂,并好言劝慰:“大郎你此番剿灭叛民,立下的功绩有目共睹,这下赵家也没法打压你了,等朝廷论功行赏,你定能升官的。”
李延庆连按三下,尹崇珂才勉强坐下,脸上依旧怒气冲天。
打开一坛新酒,李延庆再度替尹崇珂满上:“喝酒喝酒,大好日子千万别动怒,赵家如此嚣张跋扈,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尹崇珂喝了一大碗酒,不觉解气,干脆从李延庆手中夺过酒壶,将壶口对准嘴,仰头痛饮。
直到上半身都被酒水浇透,尹崇珂才勉强压住心中怒火,喘着粗气道:“赵家,呵,早晚有一日,我要让赵家好看!”
李延庆拍着尹崇珂的脊背:“要让赵家好看,可绝非易事。”
“三郎,我晓得你一向足智多谋,你可有妙计?”尹崇珂这会只想着报复赵家。
“嗯...”李延庆抚着下颌沉思良久,徐徐说道:“有倒是有,不过这得从长计议。”
“无妨,时间我有的是。”尹崇珂这会脑海里一半是怒,一半是醉,这让他的思维处于一种很奇妙的状态,他既不清醒也不沉醉,对李延庆所说的一切都全然相信,将赵家视若此生最大的仇敌。
策反尹崇珂的计划,算是取得了阶段性成功,接下来就得好生利用了...李延庆收拢思绪,在尹崇珂耳边窃窃私语:“......”
......
夜深人寂,滁州城西北角的一处豪华宅邸,最宽敞的卧房内,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
瘦得不成人形的赵弘殷平躺在大床上,双目紧闭,身上盖着厚厚的丝被,床沿趴着一名年轻侍女,以随时应对不测。
侍女见赵弘殷安稳睡下,终于抵不住困意,趴在床沿上熟睡过去。
赵匡胤自打领兵去了六合县后,就将照看病父的重任交给了信赖的王仁赡。
王仁赡白日里在工地上监督民夫重修州衙,傍晚则回府照看赵弘殷。
由于赵弘殷每到夜间就浑身剧痛难耐,所以每日都要折腾到深夜,王仁赡才能勉强休息。
最近几日,赵弘殷的病情有所好转,三餐能按时保量吃下,夜里也能睡得安稳。
这让照顾他的王仁赡大为轻松,今日他很早就洗漱上床,想久违地饱睡一夜。
到了半夜三更,赵弘殷突然双眼圆睁,左腿与左手不住地激烈颤抖,右半边身子却纹丝不动,嘴中发出渗人的凄惨哀鸣。
贪睡的侍女吓了一跳,慌忙跑出卧房,去通知王仁赡。
王仁赡赶到卧房内时,只见赵弘殷嘴角不断流出唾液,左半边身子微微抽搐,嘴中冒出些完全听不懂的嘲哳嘶吼。
完了,赵老丈看起来是完全不行了...王仁赡心头一惊,连忙吩咐侍女道:“还不快去叫郎中来!”
第二日天亮,李延庆从床上爬起,只觉头脑深处一阵刺痛。
自己终究还是喝醉了,上次宿醉还是什么时候来着...李延庆一边挖掘记忆,一边忍着疼痛下床穿衣。
还没等李延庆穿好上衣,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延庆对屋外问道:“是李石么?何事这般着急?”
李石在门口停下脚步:“郎君,赵弘殷死了。”
第五十二章 罪不至死
赵弘殷死在了五月初七的凌晨,当第一抹阳光攀上屋檐时,他枯槁的胸腔停止了跳动。
据给赵弘殷看病的郎中透露,赵弘殷临死前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知觉,四肢无法动弹,嘴巴也吐不出半个字,走得可谓甚是安详。
李延庆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历史上的赵弘殷大约也是死在今年。
再说这年头的武将戎马倥偬大半辈子,身上估计各种伤痕暗疾,年纪大了浑身都是病痛,寿命不长实属正常,赵弘殷年近六十,在此时的高级武将里都算长寿的。
不过赵弘殷毕竟身份特殊,死的时间也有些特殊,他身前遥领岳州防御使,差遣为侍卫马军右厢都指挥使,算是周朝在淮南折损的武将中级别最高者。
想来朝廷应该会给赵弘殷很高的追赠待遇,不过这也没什么用,赵弘殷人都没了,而且随着他的去世,赵家在禁军中的影响力毫无疑问会有所削减,赵匡胤年纪轻轻,不一定能驾驭好他父亲留下的人脉,能不能借机发挥一波呢?
李延庆一边思考着,一边穿好衣物,问李石道:“尹崇珂醒来了没有?”
“没有。”李石言简意赅。
尹崇珂昨夜将自己灌了个烂醉如泥,不睡到日上三竿估计难以清醒。
“嗯,我要先去州衙一趟,等他醒来你和他打声招呼便是,赵弘殷死了,这事儿不小,州衙又少了判官,这阵应该会很忙碌。”
吩咐完李石后,李延庆匆匆梳洗用餐,带着几名亲卫打马赶往州衙。
刚进入州衙,李延庆就被知州马崇祚叫了过去。
“李推官来得正好,老夫正要派人去请你过来。”马崇祚很是客气,这些日子他算是看明白了,整个滁州就属李延庆最为靠谱,是他唯一能仰仗的人。
李延庆问道:“知州派人去六合县报信了么?”
“已经派人去了。”马崇祚感慨道:“想不到赵防御这等勇将竟会客死异乡。”
李延庆再度问道:“赵太尉府上的人怎么说?”
“那王仁赡来过一趟州衙,说是要等赵太尉的指令。”马崇祚接着说道:“还好赵太尉离得不远,不然这事还真不好处理。”
这年头讲究一个落叶归根,稍微有点身份地位的人,死后都必须回老家祖坟安葬。
但此时交通极为不便,赵弘殷祖籍在河北,灵柩势必要运回河北下葬,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将灵柩从淮南千里迢迢运回河北,可谓是难如登天。
李延庆淡然道:“那等着便是,此乃赵家家事,咱们尽分内之责即可,正好六合县战事已毕,赵太尉今日之内应当就能赶回滁州,咱们无需越俎代庖。”
马崇祚当然也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点头附和道:“推官所言极是,越俎代庖恐怕会惹恼赵太尉。”
李延庆提议道:“不过夏日炎热,不利尸身保存,依下官之见,知州可派人去赵府问一问,若是赵府缺棺木、药草,咱们州衙可帮衬帮衬。”
古代落叶归根最大的问题,就是尸体难以保存,寒冷的冬季还好,严寒就是最好的冰箱。
但在酷热的夏季,尸体若在常温下摆放,不出三日臭气就能弥漫两条街,因此就需要一些特别的保存方法。
若在开封,凭借赵家的地位,朝廷肯定会赏赐大量冰块给赵家,皇宫有专门的冰库,每到夏季开封的高级官员们都能得到一些冰块份额。
滁州城就没这个条件,只能用松、柏之类的木材制成棺木,并在棺木内放置大量带有香气的药草,以勉强掩盖尸身的臭气。
马崇祚被点醒:“老夫这就派人去。”
李延庆随后来到推官衙门,两名孔目官皆不在衙门。
想来是准备犒军食材去了,半天要备好一千坛美酒加一万斤肉食,也算是难为他们了...李延庆吩咐几名院虞侯看好推官衙门,便去往州狱。
郑翰这厮至今还未开口,李延庆打算去州狱里会会他。
州狱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森可怖,李延庆与司徒毓打了声招呼,径直来到关押郑翰的牢房门口。
“郑翰,你可想明白了。”李延庆俯视着委顿于墙角的郑翰,见他秉持沉默,再度沉声道:“你仰仗的瓜步唐军,已于昨日被我朝全歼,全椒县的郑家也已灰飞烟灭,你没有任何坚持的必要。”
“呵,郑家的人早就南下了,你定然是扑了个空。”郑翰过了半晌才出声,他蓬头垢面,嗓音嘶哑难听。
李延庆撇了撇嘴:“郑家的人的确是成功逃脱了,可你们郑家百年基业却毁于一旦,这一切你觉得值当么?”
“成王败寇罢了,没什么好说的,你杀了我吧。”郑翰这两天算是想通了,横竖都是一死,没必要像个胆小鬼一般死去。
这郑翰倒是有几分骨气,不是个废物般的膏粱子弟...李延庆深深盯了他一眼:“既如此,等朝廷旨意下来,本官就送你上路。”
说起旨意,李延庆略感几分奇怪,早在前天晚上,滁州就将郑翰作乱的详细情况上报给了寿州行在,可朝廷至今都没有任何反馈,这着实有些离奇。
滁州离寿州行在不过三百里,前夜发出的急递,昨日早上应该就能抵达寿州,那么朝廷的旨意最迟也应该是昨日下午到达才对。
莫非是朝廷对郑翰和高锡的处置有争议?
在去往高锡牢房的路上,李延庆不由猜测道:高锡是由范质举荐为滁州判官,也许是范质想保高锡一手......
李延庆自诩是一名公正的执法者,高锡与府中几位仆役、侍女的供状,李延庆并未加以修撰,都是原本呈递给朝廷。
按照这些供状中的说辞,高锡其实并未主动向郑翰提供情报,是郑翰通过行贿、灌酒、套话等手段,诱使高锡不自觉地将情报透露出来。
所以若是范质要强保高锡,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
思绪流转间,李延庆来到关押高锡的牢房前。
高锡正在狭窄的牢房里急步绕圈,见李延庆前来,当即站定低头:“李推官。”
李延庆背着手微笑道:“高判官倒是好兴致,在牢里也不忘活动筋骨。”
“是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吗?”高锡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他年轻又是进士出身,本来有着大好的前途,甚是贪生怕死。
这高锡,比起郑翰可差远了...李延庆冷然道:“你抬头,看我身后。”
高锡不敢抬头,眼珠努力向上翻,瞥见李延庆身后空无一人,松了一大口气,身体也不颤抖了。
“原来还不是我上刑场的时候。”高锡一屁股坐在了草杆上。
李延庆质问道:“朝廷的旨意今日之内必然能到,你何必侥幸?”
通过这些日子的了解,李延庆相当看不起高锡,此人虽然才高八斗,曾经也有一腔热血,敢于谏匦上书、针砭朝政。
如今高锡却沦落到只顾个人享受,枉顾国家利益,十足的贪官污吏,差点就酿成大祸,砍一百次都不为过。
但高锡毕竟是朝廷命官,自己与知州马崇祚未经朝廷许可,就将高锡下狱,其实是有违律令的,但情况紧急,不得已而为之。
李延庆也在奏章中向朝廷禀明,想来朝廷对此也会宽宏大量。
可朝廷旨意至今未至,李延庆不免心生忧虑,范质不会真的要强保高锡吧?
真的不值当。
范质名满天下,应该不会如此草率吧...李延庆心中自我安慰着。
高锡盘坐于地上,慢条斯理道:“李推官,这并非侥幸,我自知铸下大错,但罪不至死,朝廷自会明察秋毫,今日便有分晓。”
怎么说高锡也当过一任推官,各种律令条例他了然于胸。
高锡不怕李延庆等朝廷旨意,他就害怕李延庆直接以“伙同叛民欲图谋反”为由,不等朝廷旨意下达就将他砍了,到时候他哭都没法哭。
可如今,见李延庆竟然要等朝廷旨意下达才会处置自己,高锡心中顿时就活泛起来。
受贿在此时属于“六赃”之一,高锡犯下的是“受所监临财物”,也就是向辖地内的下属或者百姓收取贿赂。
这其中按照处刑的上限,从高到低分别为主动强索、主动索取,以及被动收受,处刑最高能到流放两千里,无论如何都罪不至死。
高锡并未向郑翰索取一分一毫的财物,都是郑翰主动送上门来的,因此只能归罪到罪行最轻的“被动收受”上。
按照此时律令,收受财物的地方官最高只能罚“杖一百”,也就是廷杖拍屁股一百下罢了,虽然能下狠手,把人打得半身不遂,但至少高锡的命能保住。
好家伙,还嚣张起来了...李延庆现在有些后悔了,早知如此,自己根本就不应该理会什么法律精神,前天晚上带亲卫闯进高府时,就该一不做二不休,当场将这厮给砍了。
事后朝廷若问罪下来,就以高锡在府上藏匿叛民欲图反抗为由,这样绝对可以敷衍过去。
但不论如何,郑翰谋逆,其中绝对有高锡的一份“功劳”,朝廷不大可能轻饶高锡......
心中越想越没底,李延庆没有再去理会高锡,干脆回推官衙门处理公务。
现在滁州少了判官,不少原本归属判官的公务,都由李延庆临时承担,每日处理的公务接近翻倍,再也不能如往日般悠然。
转眼就到了午后,孔目官娄斌与戴景终于是姗姗来迟。
娄斌不顾满头大汗,双手作揖:“禀报推官,一千坛好酒,一万斤肉食都已送抵军营,一万斤肉以一百头羊代替,皆已向韩刺史交割完毕。”
“辛苦你们了。”李延庆视线扫过两名属下:“等我派人向韩刺史确认,那郑家三千五百亩耕地的地契就归你们了。”
“多谢推官!”娄斌与戴景齐齐躬身。
‘嗯。”李延庆点了点头:“最近咱们推官衙门需要处理的公务多出不少,缘由你们也明白,总之,往后需要你们多加辛苦。”
“推官只管交给下官便是。”娄斌现在斗志激昂,他在娄家地位大涨,隐隐有追上嫡子的势头,而且宝贵官位也即将到手,可谓是前途一片光明。
这一切,都是因为娄斌抱准了李延庆的大腿,往后在周朝为官,娄斌还希望继续抱紧这条“大粗腿”。
娄斌深知,李推官家室显赫,等闲人都抱不上这条大腿,自己能有此福气,全仰赖老天将李推官安排来滁州,他发誓要继续把握这天赐良机。
所以李延庆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娄斌都会诚心实意地接受。
戴景也是这般心思,当即跟在娄斌后头说道:“推官只管放心便是。”
娄、戴两人都是当地豪强出身,比李延庆更熟悉滁州情况,又接受过良好教育,处理好一般公务绰绰有余。
李延庆只需在两人处理完后审核一遍即可。
将多出的公务交给两名可靠下属,李延庆去到一旁的耳房小憩。
昨夜喝得太多,又逢午后,李延庆真有点扛不住了。
睡了一阵,守在门外的亲卫敲响了房门:“郎君,知州请你去议事。”
恐怕是朝廷的旨意到了...李延庆当即睁开双眼,爬起身洗了把脸,快步赶赴知州衙门。
马崇祚已候在公廨门口,见李延庆到来,连忙迎上前:“李推官,朝廷的天使与圣旨到了。”
“圣旨有提如何处置高锡么?”李延庆现在压根不想管朝廷如何处置郑翰,他就想知道朝廷如何判处高锡。
马崇祚迟疑片刻,才徐徐说道:“圣旨有言,高锡虽收受巨贿,但念在其是初犯,不宜重判,当杖责五十,且滁州官吏短缺,高锡将继续出任滁州判官,待朝廷新任判官赴任后,再返回开封待阙。”
说罢,马崇祚俯到李延庆身旁,小声道:“而且看天使那架势,他是要亲自监督对高锡用刑,上头是要死保高锡了。”
“这可真是...放狗屁。”李延庆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狗屁倒灶的事情真发生在自己眼前,才明白自己心里到底有多愤怒。
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第五十三张 故人来访
眼见李延庆面色骤变,马崇祚连忙拉着他,来到公廨角落的屋檐下。
马崇祚跺着脚道:“看样子是上头有人保高锡,他犯下通敌这等重罪却只落下区区五十杖,简直不可理喻。”
身为官场老油条,马崇祚一看到圣旨,就明白高锡有后台,而且还不小。
若是李延庆执意揪着高锡不放,那高锡这桩案子其实就与滁州没啥关系了,往后就是两人后台的对抗。
马崇祚拉着李延庆到角落来,就是想善意地提醒一下李延庆:这高锡靠山不小,还是谨慎为妙。
对于马崇祚的善意,李延庆自是一听便知,心中怒意出现的刹那,就被强行按下。
愤怒是没有意义的,李延庆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李延庆面色重归平静,拱手道:“此事我已知晓,多谢知州提醒。”
“唉,这事确实有些处置不当,但我等也只能先遵照朝廷旨意。”马崇祚略带歉意地说道:“李推官,还得劳烦你配合天使将高锡放出牢来。”
“这是自然。”李延庆嘴上应承得痛快,但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高锡在狱中的大放厥词,心里一阵不舒服。
但没办法,谁叫高锡背后是范质。
范质乃是当朝文官领袖,在朝中拥有非凡的影响力,李家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去开罪范质。
李延庆不由想到:今日晚些时候,父亲的密信应该就会到滁州,信中内容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让自己放高锡一马,自家正是需要扩充文官势力的关键时刻,范质可开罪不起......
前夜抓获高锡后,李延庆不忘抽空给父亲李重进写了封密信,今日正应该是回信抵达的日子。
马崇祚闻言宽心不少,他最害怕李延庆年轻气盛,对高锡不依不挠,到时候神仙打架,他这个凡人恐怕就会遭殃了。
“天使正在衙内,还请推官随我去见过天使。”马崇祚额头拧成一团的皱纹有所舒展,转身朝公廨走去。
天使...虽说知道这时候的天使指的是天子的使臣,但骤然听到这个词语,还是挺容易让人出戏,李延庆跟在马崇祚后头:“说起来,这位天使是何人?”
马崇祚佝偻着身躯,双手拢于背后,左摇右晃地缓步向前,一字一顿道:“这位天使来头可不小啊,乃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的独子,安守忠。”
李延庆与安家订婚之事并未对外声张,因此马崇祚并不知道,这位安守忠正是李延庆未来的大舅哥。
安守忠不是在郭荣身边当殿直么?如果是他担任天使,那郭荣应该看过自己呈上的奏章,以郭荣那嫉恶如仇的性子,怎会轻饶高锡?李延庆心中怀揣着疑惑,跟随马崇祚进到公廨。
公廨里,身着绿色官袍的安守忠端端正正地坐在椅上,手中端着一碗凉茶,小口小口斯文地啜着。
安守忠昨日上午从寿州大营启程,日行三百里,飞驰滁州城,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疲倦。
马崇祚步入屋内,对安守忠拱手行礼:“天使,这位便是我滁州推官李延庆。”
安守忠放下茶碗,站起身,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三郎,一别经月,别来无恙。”
李延庆迈步向前,来到马崇祚身旁,对安守忠还以笑颜:“安兄依旧风度翩翩,令人仰慕不已。”
“咦,两位认识?”马崇祚看了安守忠一眼,又扭头看了李延庆一眼。
李延庆微微一笑:“我与安兄相熟已久。”
“既如此,那老夫就不妨碍你们叙旧了。”马崇祚也很知趣,与安守忠招呼一声,便让出了公廨,去旁边的耳房处理公务。
李延庆与安守忠隔几对坐,安守忠当先开口:“三郎,这次你在滁州算是干成桩大事。”
安守忠年轻气盛,自然想干一番事业,却因为家族原因,不得不在郭荣殿前效力,几乎不可能有立功的机会。
李延庆端起凉茶喝了一口:“功亏一篑罢了,好不容易将郑翰与高锡一干人通通下狱,结果朝廷不光要放了高锡,还要让他继续担任滁州判官,这以后我每日都要与他在衙门里撞见,当真晦气。”
安守忠劝慰道:“圣上见过你的奏章,本来想判高锡死刑,却被范相劝住了。”
昨日早晨,李延庆的奏章就到了寿州大营,由于郭荣的特别命令,淮南七州的奏章不必经由政事堂审核,因此这份奏章得以直抵郭荣的案前。
郭荣看过奏章,当即大怒,要将郑翰、高锡一干人等压到寿州大营斩首示众,以震慑淮南宵小,却被急忙赶来的范质劝住。
一番争论过后,原本要被处死的高锡就成了戴罪立功之身,只需挨区区五十杖即可脱罪,除高锡之外的罪犯,则由安守忠押解到寿州大营公开行刑。
由于安审琦出兵声援周朝,安守忠最近很得郭荣信赖,又正好在殿前司担任都头,麾下有一百精兵,足可承担押解之责。
不过争论的具体内容并未传出,安守忠也不知道范质是如何劝住郭荣的。
“我早就晓得这高锡是范质的党羽,却没想到范质竟会如此死保高锡。”李延庆至今都没想明白,为何范质会死保高锡。
难道就因为高锡曾是十三岁中进士的神童,范质因此对他惺惺相惜,无论如何都要保他一命?
李延庆不觉得范质会因为这般肤浅的理由就死保高锡,但他又想不到别的缘由。
安守忠温言劝慰:“这事就此揭过吧,范质现在颇得圣眷,圣上对他是言听计从,我觉得还是避其锋锐为妙,兴许还能借此让他欠你们李家一个人情。”
“也只能如此了。”李延庆不免有那么点气馁,但旋即就再度振奋起来,并将高锡之事抛诸脑后:高锡作为官员,既然生出贪念,那就已经是废了,往后即便有范质帮扶,估计也没多大前途,区区废人,没必要让他来扰乱自己的思绪。
安守忠适时地转换话题:“三郎你此番立下大功,朝廷的赏赐可着实不小,令我羡慕不已。”
李延庆对赏赐并无什么期待,淡然道:“无非是升官罢了,我猜是官升一阶。”
安守忠点了点头:“正是官升一阶,你原来的本官是匠作监丞,如今已升为着作佐郎,不过差遣依旧是滁州推官,要等下次归阙,才能提升差遣。”
“没什么用,还是从八品罢了。”李延庆对这所谓的赏赐嗤之以鼻。
从八品又分为从八品上,以及从八品下。
文官途径一共三十七阶,每升一阶都极为困难,非进士科出身者,三年六考皆优才能升一阶。
也就是说,一名普通出身的官员,不光三年间一丁点错误都不能犯,还得连续三年政绩优秀出众,才能升一阶。
不少文官其实一辈子都难升一阶,只有在去世的时候,才能被朝廷追赠一阶。
李延庆依靠荫补加明法科入仕,一开始就是二十七阶的将作监丞,官居从八品下。
升官一阶之后,到了二十六阶、从八品上的着作佐郎,其实已经抵达了许多文官一辈子的顶点。
因为往上第二十五阶,便属于正八品的“朝官”范畴,绝大部分文官毕其一生,都没法越过第二十五阶的坎。
朝官顾名思义,就是能上朝听政议事的官员,每日都需入宫常参,每逢大朝会还能一睹皇帝的尊颜。
如今的周朝,文官数量超过四千,官阶在朝官以上者不过两百人出头,朝官的人数由朝廷严格把控,升上朝官的难度可想而知。
见李延庆情绪不高,安守忠连忙说道:“三郎你今年才十八岁,已抵达不少官员一辈子的巅峰,前途可谓广阔无边,将来必能出将入相。”
出将入相?安兄你未免太小瞧人了,待到局势风云变化,定要让你目瞪口呆...李延庆脸上泛起笑意:“多谢安兄,我心中宽慰不少。”
“这就好。”安守忠突然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这是舍妹托我带给三郎的信件。”
将信递给李延庆,安守忠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三郎,看不出来啊,你这般温文尔雅的模样,却能夺得我那妹子的欢心,她小性子甚多,我这个做哥哥的都捉摸不透。”
李延庆接过信件并未当即拆开,而是小心收入袖内,戏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在国子监这一年可没白读。”
谈及私事,屋内的氛围霎时轻快了起来,一扫方才的阴郁。
安守忠顺带用手肘顶了顶李延庆的臂膀:“家父似乎有意今年年末亲赴开封,那时候你也应该卸了滁州推官的差遣,届时,咱们就能成为亲家了。”
安审琦要入京了?这恐怕不是为了与自家成亲而来,安守忠这般轻描淡写,是真没理会其中深意,还是故作轻松?李延庆配合安守忠的语气,调笑道:“说实话,我觊觎你家妹子挺久了,我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成亲了。”
“好啊三郎,你装了这么久的假正经,终于本性毕露,我会叮嘱念儿,婚后定要好生看管你,若是放任你问柳寻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哦哟,你这么清楚,我看你很是精通此道,等回京,我就上你家告状去。”
“三郎,你这就会错意了...”
第五十四章 悔改与行刑
李延庆与安守忠在公廨闲聊一阵后,结伴离开公廨。
公事要紧,安守忠明日一早就要押解郑翰等罪犯返回寿州行在,不能在滁州多做逗留,需要尽快解决一应公务。
李延庆领着安守忠去到州狱,在司徒毓的配合下,先是从狱中提出高锡。
听闻自己能以戴罪立功之身官复原职,高锡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高举,仰天长叹:“朝廷果真明察秋毫。”
安守忠奉命监刑,高坐上首,沉声喝道:“高锡,你身受皇恩,却通敌泄密,差点酿成大祸,便是斩首都不为过,朝廷谅你是初犯,网开一面,望你好自为之。”
“多谢朝廷开恩,下官惭愧不已,愿意改过自新,还望朝廷与天使明察。”高锡好生整理一番发臭的衣袍,对安守忠恭敬地跪了下去。
接着,高锡缓缓起身,挪动膝盖,对着安守忠身旁的李延庆道:“在下还要谢过李推官,正是李推官秉公执法,在下才能落得从轻处罚,还请李推官受在下一拜。”
说罢,高锡竟然真的恭恭敬敬对李延庆行了跪拜之礼。
从高锡的语气中,李延庆能听出很明显的感激之情。
高锡这厮难道真的悔改了?还是说,他是因为保住了性命与官职,所以对我心怀感激?一切都只是虚伪的客套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高锡作为官员已然堕落,绝难改正,极有可能是在演戏......
但不论如何,木已成舟,高锡以后还是自己的同僚,现在还是说点场面话为妥...李延庆略一沉吟,淡然回道:“我不过尽我分内之事罢了,高判官无需如此客气,往后我俩同衙为官,还望高判官洗心革面,以滁州百姓为先。”
高锡缓缓起身,低垂着头道:“在下已决心悔过自新,还请推官监督鞭策。”
“如此甚好。”李延庆也不再多说什么,打算静观高锡日后的改变,若高锡依旧贪墨受贿,自己大可再将他送进监狱。
“那便行刑吧,共五十杖。”安守忠等不及了,右手一挥,四名狱卒手执刑杖鱼贯而入。
杖刑可轻可重,全看行刑者下手的程度。
若下手重点,莫说五十杖,便是十杖都能要了高锡这把瘦骨头的小命。
不过政事堂有令,高锡还要暂任滁州判官,此番杖刑不能太重,起到惩处告诫的作用即可。
一听要动刑,高锡的身子很明显地开始颤抖。
乱世用重典,此时各级衙门都推崇以重刑驭民,这年头被杖死的人可着实不少。
高锡在徐州当掌书记时,就亲眼目睹州衙杖死不少罪行轻微的罪犯,有的罪犯不过是偷了些许财货,就被活生生公开杖死。
正当高锡发颤之际,两名健壮狱卒已搬来矮凳,轻而易举地将高锡摁倒在凳上。
高锡奋力抬头,望着上首的李延庆与安守忠,双眼中满是惊恐与求饶。
说得倒是好听,一听要行刑就成了软骨头,没用的废物,范质怎会保这种东西...安守忠冷眼俯视高锡:“高判官放心,往后你还得任滁州判官,这杖刑不会太重,望你能领会朝廷恩威,以治下百姓为重,莫再行贪墨之举。”
高锡知道这五十杖是不可能躲过去了,沮丧地说道:“下官相信朝廷,也相信天使,但身虚体弱,还望天使开恩。”
安守忠不耐烦地下令:“莫再聒噪,动刑!”
一声令下,两名狱卒死死按住高锡,扒下高锡的裤子,另外两名狱卒则举起刑杖,重重拍向高锡干瘪的屁股。
听到刑杖带起的呼啸风声,高锡惊惧地闭上双眼,只觉心脏都要蹦出胸腔。
但这刑杖风声大雨点小,听起来重若雷霆,拍到高锡的屁股上却并未痛入骨髓。
这些狱卒世代在州狱当差,受过专业训练,能拍出各种样式的刑杖,可以听起来重打起来轻,也可以听起来轻却实则杖杖致命。
但刑杖即便再轻,每一杖也都会给高锡带来剧烈的痛感,不过二十杖,高锡的知觉因剧烈的疼痛而麻木,腥臭的液体顺着凳脚流淌到地面。
五十杖完毕,身体本就虚弱的高锡已然陷入昏迷,两瓣屁股红得发紫。
安守忠伸手在鼻前扇了扇,皱着眉道:“请郎中来开几副药方,抬下去好生养着。”
罪官高锡处置完毕,就轮到郑翰等一干叛党了。
未多时,两名狱卒架着郑翰来到堂前。
两日滴水滴米未进,郑翰已经面无人色,虚弱得无以复加,站都站不稳,狱卒刚一放手,郑翰就软倒在地上。
安守忠扭头看向下边立着的司法参军司徒毓,以责备的语气问道:“这怎么都快死了?没给他喂水和吃食么?”
司徒毓当即回道:“回天使,下官没少他水和吃食,他就是不肯吃,狱卒强塞到他嘴里,都会被他吐出来。”
听说这郑翰是个富家子弟,没想到竟不惧生死...安守忠正眼打量了几眼不成人形的郑翰,心中不由生出一丝钦佩:虽说是个叛党,却也是条汉子!
这时候武人的价值观普遍有点歪,在不少武人看来,男人只要不贪生怕死,即便再作恶多端,那也能称得上是条汉子。
毕竟最精锐的禁军里都充斥着罪犯盗贼,不少兵将参军前就是呼啸一方的大盗强徒,上梁不正下梁又歪,整个军队的氛围与价值观都有些扭曲。
一念至此,安守忠看地上软倒着的郑翰不由顺眼了几分,吩咐道:“他看起来已经没了知觉,往他嘴里灌点水吧。”
“是。”司徒毓不敢怠慢,当即命狱卒端来水壶。
一名狱卒蹲下扶起郑翰,想用细窄的壶口将清水倒入郑翰的嘴内。
可清水刚入嘴,原本昏昏沉沉的郑翰猛地睁开双眼,喉咙一跳,吐了狱卒满脸。
郑翰眼中布满血丝,瞪着双眼一字一句道:“我,不,喝。”
李延庆不动声色地将郑翰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中颇为不解:这郑翰本是一娇生惯养的贵公子,怎么突然就成了不惧生死的狠人?心态的转变当真奇妙无比.......
司徒毓转头看向上首的安守忠,无奈地摇了摇头:“天使也看到了,这郑翰一心求死,下官也没法子。”
“哼。”安守忠轻哼一声,吩咐道:“既如此,那就将他押回去好生看管,明早就槛车送往行在。”
第五十五章 山雨欲来
正值仲夏,夜幕姗姗来迟。
昨日刚宴请完尹指挥,今日李府宴席再开。
李延庆昨日才宿醉一宿,今日又不得不继续陪安守忠痛饮。
没办法,谁叫人家是自己未来的大舅哥呢?
不过安守忠的酒量看起来着实不太行,才喝了不过三大碗就大呼“醉了,醉了”,旋即就醉醺醺地回房歇息。
李延庆曾参加过安守忠的婚礼,安守忠在婚礼上连敬三十杯,丝毫不显醉意。
安守忠今日装醉,无非是因为明天就要押解郑翰一伙返回寿州大营,公事为重,他不想坏事。
李延庆大感庆幸:幸好大舅哥公事在身,不然自己大概率会再醉一场......
美酒虽好,连着两天狂饮也能成为毒药。
李延庆终于得空,安静地坐在书房内一睹未来媳妇的信。
在下淮南之前,李延庆常与安清念通信,几乎每月初,都能收到来自襄阳的信件。
拆开略有褶皱的白色信封,李延庆从中取出一张折成三折的淡黄色信纸。
熟悉的娟秀字迹。
信中的内容并不多,安清念先是在开头表达了对李延庆的问候与思念,之后则提到,家父已决定适时入京进谏,两人也将在那时完婚。
安审琦进京竟然是真的...李延庆盯着信纸陷入了沉思:为何安审琦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入京?
是被周朝攻打南唐时的强大军事实力震慑了么?
不对,周朝虽然在战争初期进展顺利,但最近两月淮南战局陷入焦灼,安审琦他不可能不清楚,周朝相比南唐并未拥有压倒性的军事实力。
并非外因,就只可能是内因了。
李延庆骤然想到:莫不成,安审琦他身体出了问题?
这确有可能,根据襄阳办事处的报告,安审琦此人极为好色,家中养了十几房小妾,还每年都会纳娶新欢。
安审琦对女色如此不知节制,加之多年辛勤征战,年轻时还好,年纪一大身体必定会垮掉。
李延庆越思忖,越觉得自己的猜测靠谱。
安审琦由于身体状况恶化,不得不开始考虑后事。
独子安守忠固然能力出众,但毕竟还年轻,不一定镇得住襄阳城里几万骄兵悍将。
且天下局势波云诡谲,缺乏经验的安守忠不太可能于乱世之中保全安家基业。
这样安审琦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那就是将山南东道五州交还给周朝,换取一个安全的内地节镇,虽然会被剥夺军队与大部分特权,但安家至少能保三代荣华富贵。
所以,安审琦才会着急与自家联姻,毕竟自己的父亲李重进,这会执掌周朝几乎所有精锐部队,风头强劲一时无两,是最合适的联姻对象。
这场联姻能确保安家投效周朝后,仍旧在朝中保持一定影响力......
李延庆收拢思绪,目光再度转回信的开头: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这四句七言绝句,出自李白的《长相思》,含义甚是简单,无非是表达女子对心上人的思念之情。
李延庆捏着信纸自言自语道:“未免,有些太过公式化了。”
政治婚姻从来不讲感情,自己的未婚妻应当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对我的好感,究竟是出于责任,还是发自内心呢?
一念至此,李延庆觉得有些好笑:也对,既然是政治婚姻,哪需分辨是责任还是真心?能做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足矣,她若是真心,那便再好不过。
李延庆不由回想起初见安清念的情形,那时的她太过年幼,虽然出落得婷婷如玉,自己却毫无亵渎之念。
时光飞逝,一别已一年半,现在她应该快满十五岁了,这时讲虚岁,她年近十六,是二八年华的大姑娘了,这时候出身高门的人又早熟,自己下起手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心理负担......
正当李延庆靠在椅上遐想之际,李石打断了他的思绪:“郎君,寿州来信。”
“速速拿来。”李延庆坐正身子。
信中内容不出所料,李重进叮嘱三子莫再与高锡为难,这事就当过去了。
在信中李重进还透露,范质已许诺,李延庆的下一份差遣必是一份好差事。
而且李延庆在解州担任知州的三叔李重赞,未来极有可能重新担任榷盐使的肥差。
为了保住高锡,范质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丰厚。
可正因为代价丰厚,李延庆对范质的目的倒是越发感兴趣了:范质为何会愿意付出如此大代价来保高锡这个废物?
难不成,高锡是范质的亲传弟子?
这确实有可能。
李延庆曾听说,京中某些文官集团内部,很流行“传衣钵”这种传承模式,那就是从新科进士中挑选一位,给予各种教导与帮助,让其继承学术、思想以及人脉,也就是所谓的亲传弟子。
文官告老还乡后,他的亲子并不一定有父亲那般能耐,这时候受他栽培的亲传弟子如果能身居高位,那就能庇护老师的家族。
高锡应该就是范质“传衣钵”的对象...李延庆看着信件若有所思:可惜,范质所托非人,这高锡不像是能出息的样子。
李重进在信末还提到,郭荣有意返回开封,但在淮南的绝大部分军队都将继续驻守淮南。
郭荣这是不死心啊,也对,到嘴的肉,没几个人愿意吐出去,何况是七州土地与百姓呢?
李延庆对郭荣的坚持能够理解,但并不看好周军能够继续占有淮南七州。
随后送来的乌衣台密保,更是坚定了李延庆的想法。
据江宁府办事处呈报,南唐朝廷正大肆扩充军队。
不光在长江南岸修整的齐王李景达部得到了兵员补充,南唐朝廷还于今日正式颁布征兵诏令,鼓励每一名身强体壮的南唐男丁参军入伍。
在战争开始的第五个月,南唐终于下定了举国应战的决心。
滁州和扬州即将迎来南唐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凭借张永德与韩令坤手头的四万多人马,究竟能支撑多久呢?
李延庆读罢手中密报,不由感慨:“山雨欲来啊。”
立在书案前的邓二挠着头问道:“郎君,什么山雨?今日夜空敞亮,明日应该没雨啊。”
李延庆耐心解释道:“我是说唐军来势汹汹,就像山间的暴雨一般。”
“郎君这么一说,在下就懂了。”邓二恍然大悟道:“南唐确实来势汹汹,在六合县输了一阵,非但没能打击南唐的气势,反而激发了南唐的斗志,属下听说,这江宁城里的百姓,都叫嚷着要参军呢。”
“南唐的民心都调动起来了,可惜没人能劝住郭荣。”李延庆说着,在心中暗叹:也许只有真撞上了南墙,郭荣才肯回头吧......
随着南唐大肆征兵,长江两岸的局势空前紧张起来。
新任淮南节度使向训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进扬州城,就砍了一大批鱼肉百姓的乱兵,扬州境内肆虐的几股叛民也被向训逐个平灭,扬州局势霎时好转不少。
滁州这边局势也是一片大好,高锡重新担任判官后,确实一改往日散漫的作风,每日都在州衙劳作到深夜,滁州州衙这部行政机器再度良好运转起来。
时间很快来到五月中旬,在娄、戴两家的竭力配合下,滁州的夏税收取有条不紊地展开,一车车新鲜稻米填满一座座空荡荡的府库。
同样是五月中旬,迫于中原即将开始征收夏税,郭荣在万分不舍之下,率领行在启程北上,随他北上的还有一万余殿前司亲卫,其余十万禁军,都交由李重进指挥。
但郭荣严令李重进,没有他的亲笔诏令,决不可调动淮南七州现有的守军。
李重进能够任意调动的部队,也就寿州城下五万禁军,余下五万禁军中,四万五千兵力集中在滁、扬两州,五千驻守滁州西面的庐州,以确保退路。
整个五月,在淮东地区,周朝与南唐并未进行大规模战争,南唐在长江南岸积蓄力量,周朝则在滁州扬州两地大修防御工事,静待唐军北上。
但在淮西,局势却大为不同。
第五十六章 毒计
六月初的午后,天气燥热难耐。
寿州城西周军大营,李重进穿着件薄如蝉翼的纱袍,在营帐内批阅公文。
纱袍十分通透,看起来着实有些不雅。
不过反正是在自己的营帐内,李重进也就不在乎那么多繁文缛节,怎么舒服怎么来。
他现在已全盘接手淮南十几万周军,需要处理的公务量翻了一倍还不止。
白日里,李重进不是在处理公文,就是在寿州城外三处大营内巡视,一直要忙碌到深夜才能歇息。
翟守珣推开门帘,焦急地步入帐内:“使相,舒州递来紧急军情。”
舒州地处淮东,在寿州的正南方,南临长江,算是周朝目前最南端的领土。
除开十万禁军,周朝在淮南还有三万地方杂牌州军,负责驻守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州县。
譬如淮西的舒、黄、蕲(qi)、光四州,就由光州刺史司超领一万多地方州军驻守。
李重进停下笔,从公文堆中抬起头:“念来听听。”
翟守珣没能进入乌衣台,靠着姐姐的关系,加上一些文墨功夫,在李重进身边倒是越来越受重用,如今已是李重进最亲近的书吏。
急报的内容很是简单,舒州南面突现大股唐军,人数过万,舒州守将司超请求退保北面的光州。
舒州仅有五千守军,司超见唐军来势汹汹,胆寒心怯,欲不战而退,但又害怕上头追责,故而发来急报,想得到李重进的撤退许可。
“终于来了么。”李重进的面容霎时肃穆起来。
早在四月末,李重进就收到了三子李延庆的密报,知道有两万南唐禁军延长江南下,意图攻取淮西地区的薄弱州县。
但这股唐军抵达与舒州隔江相对的池州后,却驻守在原地,并未贸然北上。
如今到了六月,这支唐军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大举渡江北上攻打舒州。
李重进挪开桌上几叠公文,露出下边的淮南地图,细细观察:“你觉得,是否该让舒州守军撤退?”
“属下以为,还是撤退为妥,唐军人多势众,舒州守军恐难以招架。”翟守珣跟随李重进多年,当然明白李重进的用兵策略,不外乎集中兵力于寿州,与南唐进行主力决战。
而且淮西四州叛民四起,内忧外患,守将司超定然难以保全四州。
李重进不为所动,再度问道:“若是撤军,又该如何对朝廷交代?”
姐夫担心郭荣因撤军而动怒,翟守珣对此心知肚明,可他哪能想到什么好的解决法子?
翟守珣低着头嗫嚅着:“此事...”
“罢了罢了,不为难你了。”李重进摆了摆左手:“你先出去吧。”
“是。”翟守珣如释重负,退出营帐。
李重进死死盯着地图看了半晌,忍不住骂出了声:“郭荣这厮,如今怎成了个拖泥带水的婆娘?没坐上龙椅前,他可不是这般模样。”
也不怪李重进有怨气,他虽被郭荣委以重任,淮南十几万大军皆由他指挥,但郭荣放权却只放了一半。
李重进只能指挥部队进攻与防守,却不能指挥部队撤退。
而且滁州与扬州两地的四万多部队,实际上是由张永德在指挥,根本不接受李重进的指令,这指挥权也有些不明不白。
“这主将当得着实窝囊。”李重进一拳砸在桌上,几叠公文齐齐跃起。
时代风气如此,郭荣压根就不放心将十几万精锐全交给李重进一人,安排张永德分权本就是有意为之。
郭荣这厮自以为拿下七州就能吓破南唐的胆,开始确实有些成效,南唐火急火燎地派来使者求和,可郭荣胃口实在太大,当着南唐使者的面索要淮南其余七州,这反而激起了南唐君臣的斗志......
如今周军在淮南这进退不能的尴尬局面,全由郭荣一手造成,李重进是越想越气,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干脆就坐视淮东四州尽失,这样郭荣总该能长点教训......
对,早就该这样了!
这厮就是上位以来一路太顺,不尝到痛楚,哪会悔改?
李重进打定主意,决定不再理会舒州的唐军,而且他想理会也没法理会。
张永德那边四万多兵马他调不动,寿州城下五万兵力又不能轻易离开,哪来的援军去支援舒州?
别看寿州城内就一万出头的唐军,却足可牵制住五万周军。
寿州东面的濠州、泗州、楚州等州的数万唐军随时可以沿淮河西进,寿州城下布置重兵,就是为了看住这些唐军,以确保滁州张永德部的退路。
军事部署一环扣一环,正因为张永德部孤军突入,李重进才不得不扎根在寿州城下,也没法再分派兵力支援其他州县,只能坐视舒州被唐军围攻。
李重进从桌上拿起急报,来到与大帐相通的一顶小帐内,掌书记吴观正在帐内书写公文。
吴观连忙停下笔,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相公。”
李重进轻轻颔首:“往舒州写封军令,严令司超,定要死守城池,不得撤退半步。”
“是。”吴观重新坐下,摊开张新纸,飞速运笔。
李重进一边打量纸上不断增加的笔墨,一边问道:“城南张令铎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四月末时,李重进曾派吴观往城南大营送了封密信,收信者便是步兵左厢都指挥使张令铎,他身居防御使,是李重进的老战友,十年前就随李重进共同为先帝郭威效力。
李重进联络张令铎,为的就是将步兵都指挥使李继勋拉下马来。
李继勋是赵匡胤的结拜兄弟,李重进前年刚被外放宋州,李继勋就迫不及待地清洗李重进在禁军中的人手,李重进看他不顺眼很久了,早欲除之而后快。
吴观低声回道:“张防御已准备妥当,余下就得看刘仁赡是否配合了。”
李重进的计谋也很简单,张令铎是李继勋的副将,负责城南大营的布防。
张令铎会在布防营寨时,故意露出些破绽,诱使寿州守将刘仁赡袭击城南大营。
届时缺乏防备的城南大营必定损失惨重,李继勋作为大营主将,自然要背负主要责任。
且寿州城外所有周军皆由李重进指挥,李重进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自是能随意抹黑李继勋,并将绝大部分责任都推给他。
事后郭荣必定会震怒,李继勋被撤掉步兵司都指挥使的差遣也就理所应当,李重进便可趁机扶持自己人上位。
“刘仁赡太过谨慎,让他配合确实有些难度...”李重进沉吟片刻,心生一计:“城南大营关着不少唐军俘虏,就利用这些俘虏好了。”
李重进的意思,吴观一听就明白,运笔的速度霎时慢了下来:“这可是通敌,张防御会照办吗?”
“放心,我的话,他定然会听的。”李重进的自信,不光来自他与张令铎十几年的情谊,他还许诺扶持张令铎接替李继勋的位置,利与义都到位了,张令铎没理由不接受。
“是,下官这就派人给张防御送信。”
第五十七章 短暂的和平
三个月的短暂和平,滁州城里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繁华。
城西,被战火焚毁的旧州衙“浴火重生”。
六月初六是全体官吏搬入新州衙的日子,李延庆步入属于他的公廨,很自然地嗅到了清新的松木芳香。
州衙重建所用的木材,都是就地从城西的深山中砍伐。
李延庆甚至还在房柱上看到了一串晶莹的松蜡。
滁州目前物资匮乏,万事从简,州衙的重建连漆都省了。
在这般公廨里上班,就像是进了松树林...李延庆对这别开生面的公廨霎时就多了几分欢喜。
随着周军五月初在六合县的一场大胜,加之夏税工作的顺利开展,滁州州衙对滁州三县的统治力度显得愈发稳固。
在此时,胥吏是没有任何薪俸的,所以州县之中的胥吏多以地方中产以上者充任。
通过耕地造册与夏税收取,州衙基本摸清了滁州百姓的财产水平,加上娄、戴两家的配合,便可据此征召胥吏。
凡家产在两百亩以上者,皆有响应州衙征召的义务。
经过一番征召扩充,李延庆的推官衙门,目前下辖共三十名胥吏。
其中有负责文书往来、抄录供状的孔目官两名;负责审讯断案的推司、法司各三名;负责追捕逃犯、护卫衙门的院虞侯十名;以及十二名散从。
散从,其实就是在衙门里打杂的,一应杂活都由散从负责,清扫公廨、奉茶上酒,乃至割草喂马等,在胥吏中的地位最低。
孔目官、推司、法司等文职胥吏,在胥吏中的地位则最高,不但胥吏位置能通过家族传递继承,而且还有机会获得吏转官的名额。
李延庆作为推官,完完全全可以当个甩手掌柜。
普通且不重要的案子,以及下边县衙呈上的案件卷宗,都可以交给手下的孔目官、推司、法司来负责。
这也正印证了一句古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官员与胥吏有云泥之别,官员正是劳心者,只需监管胥吏干活即可,一般公务不必亲自动手。
放到现代社会,那就是高层领导者负责天天开会与决策,中层管理者负责传达上头的指令与监督,下边的低层员工才是担负具体事务者。
滁州州衙的几名官员,就处于中间位置,胥吏则是底层员工。
整个滁州州衙的官员不过五人,胥吏却多达一百三十人余人。
如此多的胥吏,足可维持州衙的有序运转。
官员们只需每日来州衙点点卯,轮番坐堂理政即可。
李延庆在衙门里转悠了一圈,吩咐胥吏们整顿好新的推官衙门,便当了甩手掌柜,应尹崇珂的邀请,去城外西涧湖钓鱼。
这年头缺少娱乐活动,滁州城里又没戏可听,就只能去城外踏踏青、钓钓鱼、打打猎,还能勉强找点乐子。
自那夜李延庆详装醉酒后的一番挑拨离间,勾起尹崇珂的嫉妒之火后,两人虽对那夜发生之事闭口不提,关系却是越来越密切。
李延庆干脆动用父亲李重进的关系,将尹崇珂从清流关调来滁州城,与守将韩重赟换了个位置。
两人年岁相仿,志趣相当,每有空闲,就在滁州境内结伴游玩,这一个月下来,倒也览遍了滁州的山山水水。
一叶扁舟,荡漾于青山绿水间,着实别有一番滋味。
头皮烤焦的滋味。
“晒死人了。”尹崇珂抬头望了眼灼目的太阳,忍不住出声抱怨。
在湖面上钓鱼,要忍受两重阳光的炙烤,一重来自头顶的太阳,一重来自湖水的反射,直叫人无处躲藏。
李延庆钓了五条鱼,已经躲进了船舱:“天公不作美,刚出城时还是阴天,钓了一个时辰却成了大晴天,这找谁说理去?”
“要不,咱们回城?”说着,尹崇珂站起身,也想要来船舱躲躲。
李延庆目光一直盯着水面,眼见充作浮漂的鹅毛管上下浮动,当即低声道:“别急,有鱼上钩了。”
尹崇珂扭头一看,惊呼:“真有鱼上钩了!”
正所谓神仙难钓中午鱼,在这上午的尾巴,竟然还能有鱼上钩,这令尹崇珂着实感到惊讶。
尹崇珂扑到鱼竿前,右手握紧鱼竿,双眼死死盯着水面上的鹅毛管。
片刻之后,鹅毛管骤然沉入水面,尹崇珂用力一提,一条两寸多长的小鲫鱼挣扎着跃出水面。
“啧,这般小鱼也来吃我的饵,当真不知死活。”尹崇珂提竿收线,取下鲫鱼,随手丢入脚旁的鱼篓里。
算上这条鲫鱼,篓中已有小鱼八条,勉强够塞塞牙缝。
船是两人租的,船上自有船家,饭食也由船家准备。
小鲫鱼用盐腌过,两面烤得焦黄,抹上清酱也就是酱油,再撒上一把碧翠的葱花,鲜香诱人。
鱼肉刚一入口,尹崇珂就盛赞道:“这鱼当真美味,在开封怎就吃不到这般好吃的鱼?”
“自己钓的鱼,吃起来会有一股特别的鲜美。”说着,李延庆伸出筷子,夹起一条小鲫鱼。
两人吃得正欢时,李石乘一条小船前来报信。
船还没靠稳,李石就一跃跳上甲板:“郎君,六合县发来急报,唐军于今晨大举过江!粗略估计,兵力高达五万!”
在淮南待了三个月,李石的水性是越来越好了。
“咱们兴致正好,伪唐却来败兴。”尹崇珂眉头一皱:“当真不解风情。”
昨夜,两万唐军于淮西过江的军情才送来滁州,今日,唐军又在淮东的六合县有大动作,怎么看,唐军都像是要大举北上的节奏。
李延庆不由感慨道:“和平果然短暂,经过整整一月的修整,唐军终于是卷土重来。”
尹崇珂嚼着香脆的鱼头,问道:“依三郎看,此番唐军主攻部队是哪只?”
“当是淮西那两万人。”李延庆很是笃定。
尹崇珂好奇地问道:“淮西不过两万人马,淮东却足有五万,三郎为何会觉得淮西才是主攻部队?”
李延庆徐徐解释道:“淮东是我朝重兵防备之地,淮西却仅有些地方州军驻防,伪唐若能探知我朝兵力部署,毫无疑问会选淮西为主攻方向,别看伪唐在淮西只有两万兵马,但这两万兵马都是伪唐最精锐的禁军,战斗力着实不差。”
至于南唐能否探明周朝的兵力部署,答案无疑是肯定的,周军在淮南占领区的倒行逆施,早就引起了淮南百姓的不满。
一些原本心向周朝的地方富户,已暗中倒向南唐。
这些富户又构成了州衙县衙中的各级胥吏,将周军的情报源源不断送往江宁府。
而周朝这边也不缺情报,南唐朝廷内本就有不少中原南下的士人,其中也不乏与周朝暗通款曲者。
战争双方,已是明牌博弈,就看谁手里的牌更多,更大。
就目前的局势来看,周朝其实已落入下风。
第五十八章 唐军卷土重来
“若是伪唐以淮西为主攻方向,那局势就有些不妙了。”尹崇珂面色凝重:“司超怕是挡不住两万伪唐禁军。“
“怎么挡得住?”李延庆不是不相信淮西守将司超,而是不相信司超手下那帮州军。
这时候的地方州军,远不如五代刚开始的那般威猛。
人数裁减,装备落后,薪俸低微,除了少数几个有钱的节镇以及边防节镇,此时大部分地方州军全然没有战斗力可言。
司超手下一万多州军,皆来自周朝南部一些比较穷的州,再搭上点从安审琦那借来的援军,可谓是杂牌中的杂牌。
指望这帮军队能跟南唐禁军硬碰硬,那简直就是在做梦。
若是周朝不派禁军支援淮西,淮西四州易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是,周朝此时又能从何地调派援兵?
尹崇珂皱着眉,嚼着酥脆的鱼头:“所以,伪唐今日重兵北上六合县,就是为了拖住我朝在滁、扬两州的军队,以防我朝增援淮西?”
“不然呢?五万唐兵来踏青么?”说罢,李延庆对李石招呼道:“辛苦了,还没吃中饭吧,来坐下吃点。”
李延庆与尹崇珂不摆架子,李石又向来耿直,当即就坐下来用餐。
待船家给李石拿来碗筷,李延庆问道:“李石,这支唐军是否过了江就开始安营扎寨?”
李石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而且唐军的营寨临江而设。”
李延庆笑道:“瞧瞧,这唐军压根就不想与我们打,一有风吹草动,估计就乘船逃过江去了。”
南唐北上这五万人,压根就不想与周军硬碰,目的很明显,就是要牵扯周朝在滁、扬两州的四万多兵马。
谈笑间,三人便将桌上饭菜一扫而空。
“这伪唐,倒是摸准了我朝的命门呐。”尹崇珂用一根鱼骨挑着牙缝,含含糊糊地说道:“五万大军压境,张殿帅即便明知道这支唐军是来牵制我军,也不敢派兵去支援淮西。”
此时船家正好奉上一壶凉茶,李延庆接过茶壶,给在座三人皆满上一杯:“这就是伪唐的阳谋,瞅准了我朝兵力不足且分散,欲图先攻破淮西,再四面包围淮东,而我朝却无计可施,要么弃守淮西,要么眼睁睁地看着淮西四州被伪唐一一攻破。”
“就别无他法了么?”尹崇珂端起粗瓷茶碗,一口吞下大半碗。
李延庆回头,见船家在船尾掌着船桨,压低声调:“有自然是有的,但说句诛心之言,这淮西丢了不一定是坏事。”
尹崇珂来了兴致,当即问道:“可否说说缘由?”
“此事得容我卖个关子,过几日才能告诉你。”
李延庆倒不是刻意卖关子,他是根据父亲李重进的战略规划,猜测父亲极有可能主动放弃淮西四州。
但即便猜中的概率高达九成,也只是猜测罢了。
李延庆也没法肯定,父亲就一定不会出兵支援淮西,援军嘛,就像是时间,挤一挤总是有的。
别的不说,父亲手下三千宋州州兵,虽然逊色于禁军,但也能打打硬仗,绝对是能派去淮西当援军的,这事只看父亲愿不愿意罢了。
若是李重进当真派兵支援淮西,李延庆这会将话说满,事后可是要被打脸的。
“嘁,不说便不说吧。”尹崇珂高声吩咐船家道:“船家的,回滁州城!”
半个时辰后,李延庆与尹崇珂抵达州衙,更多的详细军情正好从六合县送来滁州。
统领这五万唐军的,照旧是上次落荒而逃的齐王李景达,以及枢密使陈觉。
尹崇珂看过军情,略感惊奇:“上次大输一阵,李璟竟然还让这两人领军,奇也怪哉。”
在中原,败过一场的武将,除非关系特别过硬,通常终身不会再有领兵出阵的机会,大多是被外放到地方当官,就此赋闲到告老。
因为中原年年战火,优秀的武将层出不穷,后浪一波接一波,完全不缺人用,哪个武将要是打仗不行了,那就只能收拾包袱滚蛋,多得是人觊觎他的位置。
“毕竟是齐王嘛,李璟的亲弟弟,陈觉则是宋党的党魁,宋党最近在伪唐风头正劲,这两人关系够硬,才能再度领兵。”李延庆对南唐朝廷里的门门道道如数家珍。
“原来是靠关系才能领军的废物,可笑。”尹崇珂冷哼道:“我看李璟也是昏了头,竟将五万大军交给这般庸才指挥。”
尹崇珂对“关系”这两字现在很是敏感,他嫉恨的赵匡胤以及殿前司一帮中层武将,正是靠关系上的位。
而他本来也有机会靠关系上位,却被信任的“好兄弟”赵匡胤给抹杀掉了。
至今,尹崇珂也没去找赵匡胤问明缘由,他已经认定,就是赵匡胤从中捣鬼,不问也罢。
李延庆提醒道:“这齐王李景达确实无甚能耐,但监军陈觉和他麾下的林仁肇却不可小觑。”
对于林仁肇,李延庆依稀有些印象。
据前世看过的某本地摊文学记载,这林仁肇堪称南唐末期的顶梁柱,镇守边疆多年,是赵宋欲处之而后快的狠角色。
传闻中赵宋在攻灭南唐时,还先使了反间计,挑拨诱使南唐朝廷除掉林仁肇,这才敢发兵南下。
虽说是地摊文学,但改编不是胡编,地摊文学总归也要讲究点史实。
林仁肇此人,总归是有些能耐的。
而这位传说中的狠人林仁肇,目前就在陈觉麾下任职。
听说上次唐军溃败时,林仁肇勇猛非凡,于乱军中救了陈觉一命,因此甚得陈觉信赖,目前已统领唐军阵中一万建州兵。
知州马崇祚不管唐军有多难对付,也不在乎唐军北上到底是来作甚的,他头脑老化了,在乎不了那么多,他在乎的只有滁州境内的安定。
反正,只要滁州一日还在朝廷手中,他马崇祚一日还是滁州知州,他就必须得确保滁州境内的安稳。
上次的叛民事件就让他几日没睡好觉,如今唐军再度北上,他只盼望滁州莫再出现什么幺蛾子。
耐心等待李延庆与尹崇珂聊完军情,马崇祚在旁温言道:“尹指挥身负滁州城防重任,正值多事之秋,还望指挥能派兵在夜间多多巡视城内,以防宵小作乱。”
尹崇珂拍着胸脯道:“此等小事,知州只管放心交给我便是。”
夜幕降临,滁州城内开始实行宵禁,除了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街道上再无其他声响。
东南方一百里外的唐军大营,则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陈觉领兵重返江北,充分吸取了上次战败的教训,将营寨的防御工事增强了三倍。
月亮已挂上枝头,营寨四周还满是操劳的士兵。
第五十九章 人心不一
二更时分,南唐枢密使陈觉,正在帐内挑灯夜览一份机密情报。
情报来自滁州,其内详细记载了周朝在滁州的军事部署。
“滁州城里,只有五百守军么?”陈觉自言自语着,并开始思考能否奇兵突袭滁州城。
自打十几年前被吴越国大败后,陈觉用兵愈发谨慎。
说的好听点是谨慎,说的不好听,那就是胆小。
既然朝廷交给他的任务是拖住周军,陈觉就绝不会行险路。
略微思忖,陈觉便放弃了偷袭滁州城的念头。
放下手中密报,陈觉又拿起了朝中刚刚送来的密信。
密信由唐主李璟亲笔手书,信中全是劝慰之言。
才看了两眼,陈觉就气不打一处来。
李璟希望陈觉能稳住军阵,切莫主动出击,为朱元牵制好周朝的淮东守军。
为了让陈觉安心执行军令,李璟在信中百般好话,全然没有帝王架子,可陈觉却毫不领情。
朱元便是南唐在淮西地区的主将,昨日领两万唐军渡过长江,攻入舒州境内的正是朱元。
而朱元作为南下的北方士人,自然而然加入了与宋党对立的孙党,是陈觉在朝中的主要政敌之一。
陈觉自己不愿主动出击,和别人命令他不要主动出击,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何况还是要陈觉给那朱元打下手!
上次北上,陈觉的任务是主攻,朱元的任务则是牵制周朝在淮西的部队。
如今故地重游,陈觉成了协助者,朱元却成了主攻方。
不过这也怨不得别人,正是四月末唐军在滁、扬两州的一系列军事失败,给了朱元机会。
陈觉本来深受李璟信赖,李璟将南唐最精锐的禁军交给陈觉,还将淮南所有部队的指挥权也交给陈觉,就是希望陈觉能收回扬州。
结果呢,唐军在扬州城外大败两场,主将都给韩令坤活捉了;陈觉又贸然进攻六合县,被张永德杀得丢盔卸甲。
朱元当时正驻守在舒州对岸的池州,收到消息后,马不停蹄两日疾行四百里,星夜赶回江宁府,力劝李璟改变主攻方向。
李璟眼见周朝在淮东屯集重兵,多番考虑,最终采纳了朱元的方针,也就是主攻淮西,在淮东以牵制为主。
陈觉每每想起此事,就觉得心头一阵发闷。
朱元作为主攻方有的是立功机会,而他陈觉却只能在瓜步渡口当乌龟。
若是朱元当真收服淮西,那好不容易被打压下去的孙党,就极有可能再度抬头。
南唐朝廷,将回归宋、孙两党势均力敌的时代。
这是陈觉不能接受的,他和宋党上下苦心孤诣十几年,好不容易将孙党打残打废。
孙党的老党魁孙晟,被送去周朝当了人质;实际首领韩熙载被排挤出权力核心;如舒雅那般孙党的年轻骨干,又只能在齐王李景达的羽翼下苟延。
孙党的“老、中、青”三代,皆被宋党压制。
可就在孙党即将彻底式微之际,却突然冒出来个朱元。
此人靠着在中原当过官,了解中原风土民情,又极会阿谀奉承,甚得李璟欢心。
这次朱元甚至还捞了个主将的位置,这对陈觉乃至整个宋党,都是极为严重的威胁。
哪怕用尽一切手段,也绝不能让朱元立功!更不能让孙党死灰复燃!陈觉双手托腮,一双倒三角眼中寒芒闪烁。
正当陈觉心中构思着阴暗的想法时,林仁肇来了。
经过卫兵通报,满面风尘的林仁肇进到陈觉所在的大帐,低头拱手:“枢相,一应工事皆已完工,还请枢相派人查验。”
陈觉撤下双手,轻轻靠在椅背上,换上一副和蔼的笑脸:“你办事我向来放心,时候不早,就不必派人查验了。”
林仁肇诚惶诚恐,头埋得更低:“下官愧不敢当。”
经过上次的惨败,陈觉算是想明白了,禁军里的武将基本都是些靠不住的废物,在江宁城里养尊处优多年,早就不知该如何打仗了。
而林仁肇不同,此人在军中从一介小兵干起,用兵有方,又勇猛非凡,乃是一员不可多得的良将,自己若想立下功绩,那林仁肇就是可堪依靠的左膀右臂......
一念至此,陈觉脸上笑意更甚:“行了,你就先下去歇息吧,我军营寨安危全仰仗你,你可千万莫累倒了。”
“是。”林仁肇态度恭谨。
林仁肇虽然人长得五大三粗,心思却极细,知道自己若想要往上爬,目前只能依靠这位陈枢相。
陈觉虽然在南唐的名声有点臭,却是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林仁肇心里敞亮着,很清楚该抱谁的大腿。
待到林仁肇退出营帐,陈觉的脸色再度阴沉下来。
思忖良久,陈觉挥笔写就一封短信,叫来亲信,吩咐道:“连夜回江宁府,交给李征古。
李征古是南唐的副枢密使,陈觉的副手兼铁杆,也是宋党的骨干成员。
陈觉领兵出征,枢密院就由李征古代掌,江宁府的宋党成员也由李征古代为指挥。
要想扳倒朱元,绝非一夕之功,也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做到。
陈觉要动用整个宋党的力量,不说将朱元彻底搞倒搞臭,至少要让他没法再领兵、没法立功,这样孙党也就会彻底失去翻身的机会。
朱元呐朱元,就让你再得意两天,你蹦跶不了多久了...陈觉望着案上跃动烛光,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
五万唐军渡过长江,进驻瓜步渡口后,再度沉寂下来。
沸腾了一阵的滁州州衙,也随之冷静下来。
知州马崇祚与判官高锡等一班官吏,本来担心唐军大举杀将过来,眼见唐军缩成了乌龟,也就没再把唐军当回事。
李延庆却并不乐观,他清楚唐军的军事部署,知道眼前这支唐军不足为惧,真正致命的,是千里之外淮西的两万唐军。
也不知道舒州局势如何,父亲是否有派出援军支援淮西,若是淮西失守,自己所在的淮东是否会被朝廷放弃......李延庆躺在院中的躺椅上,仰望着朦胧的夜空,思绪飘忽。
李石悄无声息来到李延庆耳旁,低声道:“郎君,邓二来了,说是江宁办事处有重要情报呈递。”
第六十章 坐山观虎斗
一听是江宁府的重要情报,李延庆腾地从躺椅上直起身:“邓二人呢。”
“在门外。”
“快带他进来。”
片刻之后,邓二在李石的带领下,进到院中。
“郎君,南唐朝廷有大事发生。”邓二额角正冒着汗。
李延庆已站起身,走到院中石凳旁坐下:“说来听听。”
邓二当即回道:“南唐副枢密使李征古,于今日早朝时,弹劾朱元暗中勾结周朝,并数落朱元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等十二条罪状,引发南唐朝中震荡。”
江宁府办事处最近在谍报工作方面取得了显着战果。
通过金钱攻势,江宁府办事处成功收买了一位南唐皇宫里的内侍,能及时获取南唐宫廷的变动。
“李征古,弹劾朱元?”李延庆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连忙问道:“李征古,当真弹劾了朱元?”
也不怪李延庆会感到惊讶,这事情实在是有些离谱。
李征古作为副枢密使,临时执掌南唐调兵权,竟然弹劾一位领大军出征的武将?
从常理上来说,着实有些愚蠢。
领兵出征的大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投敌、叛变,皆有可能。
李征古弹劾朱元十几条罪状,有一条最为致命,那就是暗中勾结周朝。
人心是脆弱的。
若是唐主李璟真相信了李征古的弹劾,派人去调查朱元,或是另派他人接替朱元的领兵位置,就极有可能引爆朱元的不满。
再加上朱元本就是中原人,且已经背叛过一次中原,背叛对他来说可谓是轻车熟路,稍有不满,可能就会再度背叛。
邓二笃定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竟是真的...李延庆右手托腮,食指轻轻摩挲着颌下绒须:“这,就有意思了。”
李征古是宋党的骨干,被弹劾的朱元是孙党近几年冉冉升起的新星...
李延庆回想着南唐朝中的派系纷争,心中冒出一个猜想:李征古此番弹劾朱元,莫不成是因为宋、孙党争?
这确实极有可能,据最新情报来看,孙党本来已被宋党牢牢压制,却突然冒出来个朱元......
宋党看朱元不爽,那再正常不过了。
可李征古这时候对朱元发难,从国家战略层面上来看,实在是太愚蠢了...李延庆很难相信,这等蠢事竟然是堂堂一国副枢密使干出来的。
但事实就是如此,李征古,他真的就做了这般蠢事。
这宋党,搞政治斗争上头,连国家大计都不顾了...李延庆只能想到这么一个理由,来解释李征古的愚蠢行为。
其实,李征古乃至陈觉等宋党中人,绝对跟蠢谈不上边,他们只是更看重自身的利益、党派的利益,从而忽视了国家的利益。
李延庆身在局外,反而看得更为清晰。
思忖良久,李延庆终于开口:“邓二。”
“属下在。”
李延庆吩咐道:“替我转告江宁府办事处,既然李征古弹劾朱元,那咱们就在旁扇扇风,点点火。”
朱元能够担任领兵大将,必然深得李璟信赖,李征古的弹劾不一定能奏效。
但若是朱元即将投降周朝的谣言,在整个江宁城里甚嚣尘上呢?
朱元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战场上,没法回江宁城亲自辟谣。
届时李璟即便再怎么信任朱元,心中难免也会出现动摇。
正所谓三人成虎,谣言重复一百次就能成为真理。
李延庆要动用江宁府办事处的力量,将谣言在南唐民间传播开来。
“扇扇风,点点火?”邓二挠了挠头:“具体该怎么做?”
李延庆解释道:“让江宁府的弟兄们都上街,去酒楼、茶铺、脚店、市场之类的热闹场所,到处宣扬朱元即将领兵投降我朝。”
邓二恍然大悟:“郎君妙计非凡,属下明白了。”
待到邓二领命离去,李延庆快步进屋,磨墨提笔,给父亲写了封密信。
李征古弹劾朱元一事,需要立刻通知李重进。
李重进此时不光手握周朝在淮南的大军,还能指挥周朝在南唐的谍报人员。
将谣言传遍江宁府,光凭乌衣台的力量略显不够,有朝廷的谍报人员协助,那更是十拿九稳。
李延庆此番要动用所有能够动用的力量,确保万无一失。
至少,不能再让朱元担任南唐北上援军的主将,此人熟知中原形势,绝对是个难缠的对手。
此时此刻,面对突然崛起的朱元,南唐宋党与周朝的利益竟然出奇的一致。
一刻钟后,三骑快马携带密信冲出滁州城,沿着官道向寿州大营狂飙。
第二日傍晚,密信送抵李重进大帐。
李重进看过密信,忍不住高呼出声:“伪唐党争竟然激烈如斯。”
李征古的行径,着实令李重进有些意想不到,或者说,是超乎了李重进的认知范围。
大敌当前,这两派怎还会有心思内斗?李重进百思不得其解。
周朝当然也有党派之争,但斗争向来比较委婉,因为中原王朝改朝换代特别频繁,开封城头大王旗几年一变,强大的政党很难长期存在。
南唐国祚目前虽然才刚满二十年,但完整继承了前朝杨吴的衣钵,政局相对比较稳定,再加上两任皇帝的有意扶持,就形成了宋党、孙党两支长盛不衰的党派。
李重进的认知范畴里,并不存在如此激烈的党派斗争。
南唐两党斗争之激烈,着实令他大开眼界。
读过密信,李重进将信递给了闻声而至的吴观。
吴观看过信后也不由感慨:“这伪唐两党简直是争昏了头,如此激烈之党争,在下也只是在史书上见过,这党争若是好生利用一番,对我军兴许能有大用处。”
李重进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赞同庆哥儿的计谋么?”
吴观微微颔首:“三郎之计甚妙,正所谓三人成虎,谣言广布之下,那李璟绝不敢再让朱元领兵,如此,淮西便可安然无恙。”
“确实是妙计。”李重进笑了笑,话风突变:“可我暂时不会用,你立刻致信庆哥儿,让他切莫派人在江宁府散播谣言,时机未至。”
李重进有他自己的利益与想法,他意已决,要将淮西四州拱手让给南唐。
而且看过密信,彻底了解南唐党争后,李重进甚至认为,这淮西四州一定得让朱元来攻破。
孙党不是式微吗?宋党不是一家独大吗?
如果孙党的朱元立下大功,结果会如何?
第六十一章 有始有终
隔日午后,滁州推官公廨里。
李延庆看过父亲快马加鞭寄来的密信,忍不住心生感慨:姜还是老的辣,自己的计谋虽有可行性,却没能如父亲这般考虑周全......
南唐党争激烈,宋党欲图继续死死压住孙党,不让孙党有翻身的可能,所以李征古会弹劾朱元,这是第一层。
自己从中看到机会,想发动乌衣台在江宁府散播谣言,诱使唐主李璟猜忌乃至撤换朱元,为淮西四州争取有利局面,这是第二层。
而自己的父亲,看到了第三层,乃至第四层,将淮西四州白白丢给朱元,不光能使南唐党争的激烈程度更上一层楼,甚至还能逼迫郭荣调整战略规划,按照父亲自己的战略规划来......
不过正所谓登高望远,有些风景不登上山巅,是看不到的。
自己并非眼界不如父亲,而是所在的位置低了,若自己也能如父亲那般身居高位,便能看到别样风光,做出的决策自然也会不一样......
收拢思绪,李延庆将密信细细撕碎,丢进公案旁的纸篓里。
李延庆并不急着通知江宁办事处,按照规划,江宁办事处每两日会派人来滁州送信。
要到今日晚上,江宁办事处的乌衣卫才会抵达滁州城,这事急不得。
看着纸篓中的纸屑,李延庆突然又想起,若是局势真朝着父亲规划的发展下去,周朝丢掉淮西四州,唇亡齿寒下,淮东三州怕是也难以维持,自己也许不久便能重返开封。
“这无疑是好事,回开封就意味着升官。”李延庆自言自语。
在滁州城整日提心吊胆的,时刻忧心唐军突破防线,若是能主动撤退,那无疑是极好的。
但不知为何,李延庆心中又生出些淡淡的伤感。
也许是对滁州有了些感情,这毕竟是自己第一次为官的地方...李延庆起身,想要出去透透气。
房门却被敲响了。
“推官。”是孔目官娄斌的声音。
“进来。”
娄斌推门而入,微微低着头:“推官,马知州请你去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是政事堂的调令到了。
五月初滁州卖出去不少官职,政事堂以及吏部当时都随郭荣驻扎在寿州行在,就发了个本官告身,并未给这些买官者安排差遣。
而五月的中旬和下旬,整个行在随郭荣返回开封,路途劳顿,也无暇处理这等琐事。
一直到六月,朝廷在开封重新安顿好后,才有空来安排这些买官者。
李延庆麾下的两名孔目官都买了从九品的官职。
戴景被调到隔壁庐州的舒城县担任县主簿。
娄斌则被就地任命为滁州录事参军,与李延庆做了同僚。
录事参军的职权很杂,掌管一州文书、有权过问赋税户籍、有权参与审理案件、还能对州境内的县官、曹官行使监督权。
县官便是县级官员,包括县令、县尉和县主簿。
曹官则是州衙三名参军的统称,也就是录事、司法、司户参军,放在后世,与科长差不多。
作为诸曹官之首,录事参军可谓是什么都能管一点。
也正因为录事参军职权驳杂,官员短缺时,录事参军就是最容易空缺的位置,他的每一项职权都能由别的官员代劳。
“李推官,此番你衙中会少两名孔目官,依老夫看,还是让娄、戴两家再派人来补缺为妥。”马崇祚对推官衙门的事情很是上心。
“这是自然,多谢知州关心。”李延庆想选也没得选,滁州能胜任孔目官一职的人着实不多,还是让娄戴两家继续担任比较靠谱。
未多时,娄斌与戴景都被叫来公廨,知州马崇祚向两人宣布了朝廷的任命,并将两份告身交给两人。
两人本官差遣齐全,也算是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官员。
看着喜色溢于言表的两名下属,李延庆不免为两人的前程感到一丝担忧。
在滁州普通百姓的眼里,乃至一般大户的眼中,周朝在淮南的局势不可谓不好。
南唐精锐禁军五月大败,整整一个月不敢渡江北上,看起来似乎放弃了淮南;
大周皇帝郭荣虽然返回开封,但绝大部分军队都留在了淮南,淮南七州貌似固若金汤;
各州空缺的官员也在不断补上,周朝看起来有意在淮南进行长久的统治。
但李延庆很清楚,这些都只是表象。
如果父亲李重进的谋划成功开展,不久之后,淮西四州便会落入南唐之手。
届时淮东三州腹背受敌,四面皆是南唐领土与虎视眈眈的唐军,粮道随时可能被截断,如何能够长存?自然就只能被周朝放弃。
娄斌、戴景两人那时候估计屁股都没坐热,就只能灰溜溜去开封待阙。
买官者在众多官员中处于鄙视链的最底层,想要再得到一份差遣,恐怕比登天都难。
但娄斌与戴景对此全然不知,他们只知道,自己得到了差遣,能成为人上人中的人上人,荣华富贵似乎唾手可得。
除了这两个从九品官外,娄家与戴家还各买了个从八品的县令。
不出所料,这两个县都在西北苦寒边疆,淮南人宦游西北,几千里路途上估计都得脱层皮。
而且边疆的州县十分穷苦,加之外族侵扰,几乎不可能干出什么政绩,升官自然也无从谈起。
与娄斌、戴景这两位就地上任的官员不同,这县令的差遣得先去开封吏部参加铨选试,走个过场才能上任。
忙碌到傍晚,李延庆与马崇祚才将买官的后续事宜一一处置妥当。
喝干杯中最后一口茶汤,李延庆放下茶杯,语气中透着淡淡的疲倦:“如此,这卖官鬻爵之事也算是有始有终。”
李延庆提出卖官鬻爵之法,是用来缓解滁州五月到六月间的粮米危机。
如今已是六月上旬,夏税正源源不断地运进州府库,府库内粮米堆积如山。
至少三个月内,驻守滁州的一万五千周军都不会有断粮之危。
卖官鬻爵之法,也就失去了它的作用,卖完第一批官后就被李延庆和马崇祚中止。
马崇祚苦笑道:“现在来看,倒是各得其所,只是再过两月,情势也许就会大变,现在买官的这些富户,将来怕是要恨死咱们了。”
淮南的微妙变化,逃不脱马崇祚这个老油条的火眼。
李延庆抬头望了眼窗外暗淡的薄暮:“未来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第六十二章 夜袭
未来扑朔迷离,抓住眼下才是关键。
李重进正是要抓住眼下的机会,将李继勋彻底清洗出禁军。
为此李重进与部下张令铎谋划良久。
今夜浓雾重重,正是机会。
寿州城南的周军营寨东南角,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摆着几排黑乎乎的囚笼。
囚笼内关押着十几名南唐俘虏,有的俘虏瘦骨嶙峋,明显已被关押良久。
也有的俘虏虽然面色颓唐,但脸颊还算饱满,显然是刚关进来不久。
寿州被周军围困已逾半年,城内物资消耗过半,士气也是显着下降,大部分士兵已是人心惶惶。
若非周军中止了攻城,守将刘仁赡甚至都没有了守下去的信心。
刘仁赡渴望朝廷援军,几乎每夜都会派信使出城送信。
这些信使十有八九,都被周军擒获,并分散关押在三座大营内。
张令铎身为周朝步兵司左厢都指挥使,在城南大营的地位仅次于步兵司都指挥使李继勋。
早在五月中旬,张令铎就通过运作,让自己的亲信掌控了这批囚笼。
为了诱使城内的刘仁赡出城袭营,张令铎需要利用这些俘虏,将城南大营防备松懈的情报送进寿州城。
寅时初,正是夜间最为寂静的时刻。
三名士兵扛着长矛有说有笑,慢悠悠地路过一处囚笼。
囚笼内关着两名唐军俘虏,都是三日前出城送信被逮住的。
夏夜蚊虫扰人,这两名俘虏还不习惯野外蚊虫的叮咬,虽然闭着眼蜷缩在囚笼的角落,但都只是假寐。
本就是斥候的两名俘虏,竖起耳朵偷听着士兵们的谈笑。
“昨日到的那批妓女可真不错,听说是亳州过来的,昨晚你们试过了么?”谈及妓女,一名竹竿似的士兵脸上露出放荡的笑容。
大军作战,自然少不了妓女作陪。
寿州大营里的妓女,都是从南部各州征调过来的官妓。
各州轮流提供,最近轮到了亳州。
虽是官方的妓女,嫖资却是照收不误。
士兵们的薪俸与赏赐,大多都花在了妓女身上,而妓女又是官方的。
转转悠悠,这钱又回到了朝廷手上。
然后朝廷再发给士兵,完美的循环,能让士兵们一直处于没钱的窘态,心甘情愿为朝廷效死。
竹竿的话引来了其他三人的争论。
“还不错,但比上次颍州来的那批差了不少。”一名瞎了只眼的士兵撇了撇嘴,十分不屑。
“狗屁,颍州的哪能比得上这次亳州的。”出声反驳的矮胖士兵就来自亳州,他当然要给自己的家乡争一份面子,哪怕是妓女那也是不能输的。
正当三名士兵争执不休时,一串钥匙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囚笼旁的草地上。
三名士兵的精力全放在争论哪个州的妓女更给力上,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串钥匙的遗落。
待到三名士兵争执着走远,一只手颤抖着伸出囚笼,在草地上摸索一番,牢牢抓住了钥匙串。
此时,另外三名巡逻士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抓住钥匙的手慌忙收回牢笼内。
又过去两拨巡逻士兵,这只手再度伸出囚笼,试了五次,才将钥匙对准锁孔。
咔擦,锁开了。
夜深雾浓,两名光秃秃的唐军俘虏在草地上匍匐前进。
这两名俘虏不愧是斥候出身,谨慎非凡。
靠着钥匙逃脱囚笼后,为了迷惑巡逻的卫兵,他们甚至将衣服脱下,填充了些杂草,放在囚笼里伪装成人形。
忍受着无数蚊虫的叮咬,靠着浓雾的掩护,这两名俘虏竟然奇迹般地从周军大营逃出生天。
卯时初,一缕阳光刺破浓雾,这两名俘虏终于抵达了原寿州护城河旁。
寿州护城河原本宽三丈深三丈,却被周军用无数人命给硬填上了。
仰望模模糊糊的城头,两名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俘虏泪流满面,嚎啕大哭。
雾太浓,看不清城头大旗上的“唐”字。
哭声引来城头守兵的注意,他趴在城头,朝下望去,透过雾气却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身影。
“何人在城下哭泣?”守兵用寿州方言高声询问。
两名俘虏哭了半晌,才颤颤巍巍地用寿州方言回话:“我们是被周军俘虏的唐兵,从周军营寨里逃脱了出来,还望弟兄你速速通知节帅,我们有要紧军情呈上。”
守兵不敢大意,连忙去禀告上司。
又过了一刻钟,城门终于开了一条小缝,门后是黑压压的唐兵。
两名俘虏刚进城,就被带去了节度使府。
......
上午巳时,烈日将所有雾气尽数驱散。
张令铎在四名亲卫的陪同下,打马来到寿州城西大营。
今日,仗着汇报公务的理由,张令铎名正言顺地来见自己的上司李重进。
进到帐内,张令铎拱手行礼:“使相,昨夜城南大营跑掉了两名俘虏,责在下官,是下官未能尽职尽责,请使相责罚。”
“行了,无非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俘虏,跑了就跑了,无甚大碍。”当着众多官吏的面,李重进当然是挑场面话说。
谈完公事,两人进到内帐。
张令铎摘下头盔,坐在椅上,感慨道:“要将这两名俘虏放回寿州城,那可真不容易。”
为了让这两名俘虏顺利逃回寿州,张令铎不光指使巡逻士兵故意丢下钥匙,还撤掉不少沿途卡哨,这一切还得瞒着李继勋,颇废了一番功夫。
望着张令铎与自己同样黑乎乎的脸庞,李重进微笑道:“放回去就好,接下来就看刘仁赡上不上当了。”
张令铎左手搭在凸起的肚皮上:“我看有点难,太过明显,刘仁赡谨慎持重,不可能看不出来。”
李重进嘴角翘起:“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就算这次不成,往后也不缺机会。”
没了郭荣的压制,这寿州城下就是李重进的天下,想整李继勋,多得是机会。
说罢李重进又问道:“对了,城南大营你布置得如何,若是刘仁赡真来攻营,要让他有战果,但城南大营可绝不能被他冲散了。”
此番诱使刘仁赡攻营,目的是为了让李继勋承担防守失利的责任。
但损失又不能过大,不然郭荣一怒之下兴许还会牵连到李重进自己,那可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亏大发了。
张令铎面色一肃:“请使相放心,都布置妥当了。”
为了达成李重进吩咐的效果,这些日子张令铎也是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好法子。
那就是将宝贵的攻城器械放在营寨的前头,大部分士兵则驻扎在后头。
这样唐军若真来攻营,攻城器械便会首当其冲,被唐军损毁。
后头的士兵则能及时反应过来,坚守好营盘。
如此,城南大营最多损失些攻城器械,士兵不会减员太多,营盘也不会被冲散,构不成大败。
李重进根本无意强攻寿州城,攻城器械本就无用,给唐军毁了也就毁了。
但远在开封的郭荣,若是得知攻城器械被损毁,定然火冒三丈,到时候李继勋一个失职的罪名肯定少不了。
而且李重进还会在奏报上添油加醋,将一应责任都推卸给李继勋。
罪名都是现成的,围城半载,李继勋确实是松懈了,最近半个月,他几乎每日都要叫妓女到营中来发泄。
这破事整个城南大营都知道,只是没酿成什么后果,所以没人愿意奏报朝廷开罪李继勋。
但若真出了事,那就是墙倒众人推,禁军中觊觎李继勋位置的中层武将都不会吝啬踩上一脚。
李重进吩咐道:“那就做好准备,若是刘仁赡果真上当,出城袭营,不出意外就在这几日。”
看天象,往后三日夜间都会起雾,李重进笃定刘仁赡会出城袭营。
李重进也是身经百战的武将,知道围城多日城内士气会逐渐下降,刘仁赡不可能不着急。
而振作士气的最佳方法,莫过于一场胜仗。
......
寿州城内的节度使府,刘仁赡与两名俘虏细细详谈,了解到城南大营守备松懈,第一念头,就认为这是周军的计谋。
刘仁赡以为,是周军眼见攻城无望,想要诱使唐军出城攻营,好消灭唐军的有生力量。
原因无他,这两名俘虏逃出周军营寨实在是太过顺畅,用钥匙打开牢笼后一路上竟然半个周兵都没撞见,着实有些诡异。
这让刘仁赡实在没法不起疑。
类似的计谋周军用过多次了,花样繁多,刘仁赡每次都能忍受住诱惑,继续按兵不动。
但这次,虽然疑点重重,刘仁赡却再也没能忍受住袭营的诱惑。
城池被围困半载,守军的士气每况愈下。
靠着刘家两代节度使的威望,刘仁赡还能勉力维持军中士气,但这也是有极限的。
所谓维持,不过是每日去军营里喊喊口号,或者向军中发些银钱与肉食。
嘴皮子说出花来,也求不来朝廷的援军。
每日登上城楼,城外都是一成不变的周军营寨,周军时不时还会挑着些唐军士兵的头颅来城下叫骂一番。
与朝廷的音讯也被隔绝,援军更是影子都见不着。
此情此景下,精神再坚毅的士兵也有扛不住的一天。
就连刘仁赡自己,都有些扛不住了。
不光精神有些萎靡,身体上的问题也很严重。
毕竟已是五十七岁的老者,四月时为了应对周军潮水般的攻势,没日没夜地在城门楼上巡视,落下了严重的病根。
到了五月,每到夜里,刘仁赡的腰与膝盖就会剧烈疼痛,整晚整晚难以入眠。
如今,刘仁赡原本强壮的体魄急剧萎缩,接近六尺的身躯(一米八),竟然只有一百斤出头(宋代一斤约为六百克)。
说是瘦成了骷髅,也毫不为过。
城内医术最高明的郎中给刘仁赡把过脉。
若是放下军务好生休养调理,勉强还能活五年。
若是继续操劳,那绝对活不过明年。
为了维持城中士气,也为了有生之年为朝廷保住寿州城,刘仁赡决定铤而走险,明夜袭营。
机会难得,即便是周军的计谋,刘仁赡也决定往上撞一撞。
实在没办法了,城内士气再低迷下去,别说守城了,估计哪天在睡梦里,刘仁赡自己会被士兵绑了连人带城献给周朝。
士兵丧失了守城的信心,什么事都是能做出来的。
为了博取一场久旱逢甘霖的胜仗,刘仁赡将棺材本都押上了。
夜间袭营,兵贵精不贵多。
最亲信的五百牙兵,再加上城内最忠诚的五百寿州子弟兵,由刘仁赡的长子刘崇讃统领。
就是此次袭营的全部人马。
第二日深夜,浓雾再度笼罩寿州。
南边城门悄然洞开,一千名士兵脚底裹着厚布,悄无声息地摸向城南的周军大营。
刘崇讃压根就没想过要攻破周军的营寨,只要能烧起一把大火,让城内的守军看见,城内再配合着来上一波宣传,营造一种大胜的氛围,激发守军的士气,那就算大功告成。
摸到周军营寨北边,除了几座哨塔和几十名巡逻的卫兵,刘崇讃并未碰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迅速解决掉哨塔与卫兵,接近周军大营的前沿拒马,刘崇讃能够在周军营寨里看到不少高大模糊的黑影。
这莫不是周军的投石机与攻城车?刘崇讃心下惊喜:若是能烧毁掉这批攻城器械,城南周军对寿州城可谓是再无威胁!
为了建造这批攻城器械,周军将城北紫金山上的大树砍了个精光。
这批器械若被焚毁,短时间内,周军很难找到合适的木材再制作一批出来。
唐兵们纷纷掏出火折子,点燃用树脂浸泡过的火把。
随着刘崇讃一声令下,上百支火把照亮夜空落入周军大营内。
见火势霎时蔓延开来,刘崇讃当即领兵撤退。
......
城南大营正中央的营帐内,李继勋搂着具活色生香的娇躯,睡得正香。
忽然,一阵刺耳的铜锣声大破沉寂。
李继勋虽然疲倦不堪,但多年从军练下的条件反射让他霎时惊醒。
一边在床上翻找着衣物,李继勋一边大叫道:“发生什么了?”
门外传来卫兵的回道:“步帅,有唐军袭营!”
第六十三章 甩锅
“袭营?唐军这是来找死么!快拿我盔甲兵器来!”
一边怒斥着,李继勋终于摸到自己的白色单衣,想要给自己套上。
却发现衣服小了不止一个码。
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件散发着幽香的女子贴身丝衣。
因为材质与单衣相同,都是绸缎,李继勋黑暗之中将它们给搞混了。
“步帅,发生什么了?”床上的女子悠悠醒来,睡眼惺忪,薄衾下是难掩的动人春色。
李继勋却没这个心情去打量哪怕一眼,厉声斥责:
“安静躺好,莫吱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离开床榻,否则我要你的命!”
就在三个时辰前,李继勋还与这女子在床榻上缠绵,这会就翻脸不认人了。
该死的,自己就不该在军中沾染女色,此番被袭若损失惨重,自己可就惨了...李继勋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来之不易的位置能否保住。
女子顿时噤若寒蝉。
忙乱了好一阵,李继勋才披上盔甲,提着剑快步走出营帐。
帐外,城南大营大部分中高层武将都已到位。
不是唐军袭营吗?这帮武将怎么不去指挥作战,反而都聚集到我帐前来?李继勋带着疑惑扫视诸位武将,视线最后落在了张令铎身上:“唐军目前在何处?局势如何?”
张令铎甲胄在身,拱手回道:“回步帅,唐军撤了。”
一听唐军撤了,李继勋握着剑柄的手略有放松,一连三问:“撤了?这么快?当真?”
步兵司第二军都指挥使张光翰出声道:“唐军确实是撤了。”
张光翰是张令铎的亲信部属,两名唐军俘虏的逃脱就是由他一手策划。
唐军撤得如此之快,想必没派出多少兵马,只是来骚扰一番罢了...李继勋松了口气:“那应该没什么损失吧。”
等了片刻,见众部下只是沉默,李继勋的面色霎时难看起来,暗道不妙:难不成损失惨重?
“张令铎。”李继勋面色严峻,加重语气:“损失到底几何?”
“步帅,损失...略微有些惨重。”张令铎低着头,语气很是低沉。
啊?唐军不是很快就撤走了么,为何损失会惨重?李继勋正要追问,忽然,他的余光注意到天边一抹不同寻常的红。
李继勋抬起头,望向北面,浓郁的雾气中透着耀眼的红光,直冲云霄。
这,难不成...想起大营北面堆放如山的攻城器械,李继勋面色顿时变得煞白。
张令铎瞥见李继勋脸色的变化,低声补上一刀:“步帅,士兵折损不多,只是大营北边存放的攻城器械,大多被唐军给焚毁了。”
李继勋呆呆地看了半晌天空,众部将也静默着等了他半晌。
终于,李继勋缓过劲来,面容扭曲,破口大骂:“张令铎,你奉命坚守营寨,护卫器械,却治军松懈,任由唐军烧毁器械,简直罪不容赦,来人呐,将张令铎给我拿下!”
火势冲天,这批攻城器械眼看是没法抢救,那就到推卸责任的时候了。
营帐北面冒出的冲天火光几里外都能瞧见,绝无瞒过朝廷的可能。
郭荣对寿州城垂涎若渴,若让他知晓器械被焚毁,负责的武将丢官罢职是绝对免不了的。
李继勋刚满四十,当上步帅还不到两年,自觉前途无量,当然不愿担这个要命的责。
而城南大营里,有资格承担这份责任的,除了主将李继勋,就只有副将张令铎。
所以,李继勋要立刻将张令铎拿下,并将责任全推卸给张令铎。
再加上营中其他武将现场见证,张令铎便是长着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李继勋的算盘打得是很精明,可在场的武将你看我我看你,并未有人敢出来拿下张令铎。
大帐外,李继勋的亲卫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下张令铎!”李继勋冲一帮部将怒吼,却依旧没人听他的命令。
侍卫亲军步兵司,是李重进苦心经营的部队,步兵司内的中层武将大多由李重进一手栽培提拔。
李继勋虽然努力了一年多,个人势力却未能渗透步兵司。
这也是李重进敢于在这个时候,对李继勋下手的底气。
张令铎也不装了,抬头挺胸,冷哼道:“李继勋,你身为大营主将,公然在营中狎妓,以致军务松懈、士气涣散,此等恶习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你还敢污蔑我?我看你还是好生想想,该如何应对圣上的怒火!”
“你莫要血口喷人!本帅几时在营中公然狎妓?你可有...”
李继勋话音还未落,张令铎就径直朝李继勋大步走来。
“你要作甚?”李继勋双脚岔开站稳,强装镇定。
“当然是进帐。”张令铎狞笑着朝李继勋迈进:“你不是要证据么,证据就在这帐中。”
李继勋色厉内荏,高喝道:“张令铎,这可是本帅的营帐,没本帅准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这会李继勋的亲卫们倒是反应过来,将整座营帐团团围住,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亲卫们没有拿下张令铎的胆子,倒是有守卫步帅营帐的底气。
张令铎向前迈步,李继勋堵在门口,半步也不退让。
李继勋心里明白,若真让张令铎进到帐内,揪出床榻上的妓女,那自己就完蛋了。
所以不论如何,此时决不能让张令铎入帐。
张令铎当然想进帐,可李继勋毕竟是自己上司,在军中还是有点威望的,硬闯营帐着实很有难度。
正当两人相持不下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喝:“李使相到!”
遭了...李继勋心下一惊:李重进挑这时候过来,难不成这一切都是李重进谋划的?
张令铎则是大喜过望,李重进职位上稳压李继勋一头,进营帐查验再无阻碍。
不过在表面上,张令铎依旧沉着脸,对李继勋身后的营帐虎视眈眈。
未多时,李重进打马来到帐前,扫视众将,翻身下马:“听说城南大营遭袭,我领兵救援,不知唐军何在?”
张光翰适时地凑到李重进身旁,俯在李重进耳边小声私语。
第六十四章 不能倒下
“嗯...嗯,嗯...”李重进边听边点头,还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李继勋。
李继勋的面色是愈发难看。
这一切定然都是李重进的阴谋...李继勋心中愈发笃定,自己此番是着了李重进的当。
可李继勋也怪不得别人,正是他自己在营帐内狎妓,才会给人可乘之机。
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将妓女叫进营帐,李继勋悔不当初。
那妓女这会就在李继勋身后的帐内,营帐就一个正门,不存在可供溜走的后门。
周朝围攻寿州城已有半年,前四个月李继勋还能克己守心,安安稳稳统御士兵。
等到郭荣五月返回开封,李继勋就彻底放飞了自我。
这才给了李重进可乘之机。
其实,在军中狎妓并非什么大问题,绝大部分武将都干过这等破事。
朝廷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问题在于,狎妓见不得光,平常没出事时,朝廷当然不会多管闲事。
如今出了问题,而且是很大的问题,那狎妓就会成为背锅的理由。
这会,都没人去管唐军到底是如何摸进大营放的火。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继勋身后的营帐上。
只要李继勋背上这口锅,城南大营别的武将就不用担多少责任。
听张光翰介绍完基本情况,李重进缓步朝李继勋走来,嘴角挂着轻快的笑容:“李步帅,张令铎他不就是想看看你的营帐么,何必如此紧张,里边莫不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输人不输阵,李继勋心知此刻半步也不可退让,梗着脖子回道:“里边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我私人营帐容不得不相干者入内,无故想搜我营帐者,那还得问过我腰间的剑。”
反正已经到了撕破脸皮的边缘,李继勋也就没再讲究官场上的高低尊卑,并未向李重进行礼。
呵,嘴还挺硬...李重进不以为意,来到李继勋身前,玩味地问道:“那若是我要进去看看呢?也要问过你腰间的剑么?”
李继勋针锋相对:“使相顾全大局,断然不会提出此等无理要求。”
“嚯。”李重进嘴角勾起,轻笑道:“可我听人说你在营中狎妓,将士们都颇有微词,如今唐军虎视眈眈,为抚平将士,重振士气,可否让我进帐瞧瞧,证你清白。”
李重进说得冠冕堂皇,李继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低吟着:“这...”
“放心,我定会还你清白。”李重进再上前一步,拍了拍李继勋的肩膀,接着径直朝营帐大门走去。
“留步。”李继勋回过神来,转身,右手撘在李重进肩上,左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后头跟进的张令铎眼疾手快,右手探出,牢牢擒住李继勋的左手手腕,冷声道:“李步帅,放轻松,别紧张。”
李继勋左手发力,却不能挣脱张令铎铁箍般的大手,长叹一声,将右手也收了回来,任由李重进入帐。
一个时辰后,几骑快马离开大营,火速北上。
......
寿州城南门,刘崇讃以及麾下一千将士缓缓入城,享受英雄般的迎接。
城内民众纷纷举着火把,夹道欢迎归来的勇士。
周军大营的冲天火光,彻底点燃了寿州城的气势。
城池被围半年之久,城外黑压压的周军营寨就如同烈日般炙烤着寿州兵民。
这场胜利如同久旱甘霖,滋润了城内兵民们干枯的心田。
病重在床的刘仁赡,听闻长子平安归来,周军攻城器械被焚毁,顿觉精神大振,病痛也缓和了许多。
“好啊,太好了。”刘仁赡起身靠坐在床头,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寿州城,还能守住,还有希望!自己没有愧对朝廷,愧对祖宗!
突然,感受到胸口一阵气闷,刘仁赡右手捂嘴,剧烈咳嗽起来。
“阿郎,奴婢这就去请郎中来。”一旁的侍女慌了神,转身就要离开。
“不必了。”刘仁赡又咳了两声,虚弱地说道:“立刻去将四郎叫来,我有要事找他。”
约莫一刻钟后,三子刘崇谏进到卧房内。
刘仁赡生有三子,长子与三子在寿州参军,次子从文,在江宁府为官,同时也兼任人质。
刘崇谏虽是刘仁赡的第三个儿子,但在他这一辈排行第四,故称四郎。
刘仁赡有个已故的哥哥刘仁规,还有个已故侄子刘崇俊。
第一任寿州节度使是刘仁赡的父亲刘金,死后传给刘仁规,再传给刘崇俊。
刘崇俊早亡无后,节度使的位置最终落到了刘仁赡的头上。
刘家四代人执掌寿州近五十载,州军中的重要职位皆由刘家人担任,刘仁赡说是寿州地界的土皇帝也不为过。
四郎刘崇谏目前负责寿州南门防务,麾下有一支精锐的斥候部队。
“阿爹,你找我?”刘崇谏生得高大壮实,但两只眼睛却极小。
“周军骤然遭袭,守备必然松懈,你立刻派二十,不,三十名信使南下,务必要告诉朝廷,寿州还在朝廷手中,请朝廷切莫放弃寿州!”刘仁赡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说罢已是气喘吁吁。
听出父亲话中的不甘与沉重,刘崇谏不敢怠慢,高声回道:“是,下官这就去。”
在父亲同时也是上司面前,刘崇谏不以儿子自居。
刘仁赡左手掩嘴,再度轻咳两声:“事不宜迟,快去吧。”
刘崇谏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待到儿子阖上房门,刘仁赡颤抖着摊开手掌,手心是一滩深红透黑的淤血。
自己恐怕命不久矣,但祖宗基业决不能毁在自己手中...刘仁赡咬紧牙关,从床上爬起。
周朝派来劝降的使者多达六批,全被刘仁赡给砍了。
若是投降周朝,刘仁赡自然还能担任节度使级别的官职,但依周朝惯例,这节度使的位置是没法传给后人的。
守住寿州城,不光是对朝廷负责,更是为了保住自家的基业,这也是刘仁赡心坚如铁的原因。
刘仁赡要亲自去迎接归来的勇士,他还要趁此良机,在全军将士,以及全城百姓面前宣讲,振奋士气与民心。
为此,他还不能倒下。
第六十五章 东线无战事(上)
喧嚣至寅时初,寿州城外的周军营寨再度沉寂下来。
处理完城南大营的一切事宜,李重进返回自己的城西大营。
本想躺下小憩一会,心中却有如一团烈火在燃烧,全然静不下心。
终于能将李继勋这碍眼的东西弄出禁军了,赵弘殷已死,赵匡胤又在六合县,朝中没人会替李继勋说话......
李重进脱下甲胄,身披轻薄凉爽的丝衣,嘴角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不停在营帐内轻快地转圈。
说来好笑,李重进快四十的人了,独处时却还是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喷涌。
但这确实是一次值得欣喜的胜利。
自显德初年年末,靠着郭荣的扶持,以赵家为首的新兴势力在禁军中开始抬头。
与之相对,李重进在禁军中的影响力却不断萎缩。
这般一退一进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今日,李重进心中的沉闷与苦痛从未向他人流露。
直至今日,李重进终于得以释放他压抑已久的情绪。
转转悠悠,李重进再度走到了地图前。
看着地图正中央的寿州城,李重进欣喜之余,不免浮起一丝疑惑:
是不是有些太过顺利了?
张令铎刚将俘虏放回寿州城,刘仁赡第二天就出兵袭营,未免有些太快了。
就像是双方约定好似的...思索的同时,李重进双目紧紧盯着地图上的寿州城:
刘仁赡实在太过配合,而且出兵速度也超乎预料,本以为他至少要过几日看看局势再出兵袭营,却没想到他竟如此急切......
是不是寿州城内有什么变故,迫使刘仁赡不得不出兵袭营?李重进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对,这极有可能!
对战争无比熟悉的李重进条件反射般想到:被长期围困的守军士气会不断削弱,士气降至低谷时,守军甚至有可能发生哗变或是叛变。
这也是李重进主张对寿州城围而不攻的主要原因。
反正城中守军会自乱阵脚,不如等到城内异变之际再大举攻城,如此便可事半功倍。
前朝后汉时,李重进曾随先帝郭威平定河中府李守贞叛乱。(现在南唐西路军主将朱元正是李守贞的部下,这也算是一种轮回吧。)
河中城防严密,墙高河深,郭威便是采用围而不攻的法子,围困河中城整整一年。
待到城中不攻自乱,郭威便不费吹灰之力收服河中。
莫非,在此次袭营前,寿州守军的士气已经降至非常危险之境地?
越想李重进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无比准确。
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错过了一个极好的攻城机会......李重进不免有些扼腕叹息:经由今日一场胜利,寿州城内守军必然已经重振士气。
但旋即李重进就再度振奋:这也无甚可叹息的,自己本就没打算这时候攻下寿州城,伪唐的主力禁军还没到位,不重创或者全歼伪唐的主力禁军,这寿州城就算攻下来也无甚大用。
李重进向来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更注重对整体战局的把控。
周军目前在淮南面临士气低下、粮草短缺、武将乱政、南唐援军北上等各种问题,不是拿下寿州城就能解决问题的。
而这诸多问题中,又以南唐援军北上最为严重。
只有将这两支合计七万人的北上援军彻底击溃,周军才能在淮南站稳脚跟。
正当李重进对着地图研究军情时,奉命去清点损失的吴观回来了。
卫兵通报过后,吴观步入帐内,拱手道:“使相,袭营的折损已清点完毕。”
“哦,这么快。”李重进回头看向吴观,微笑着问道:“除了攻城器械外,人员损失应该不大吧?”
“士兵损失不多,但看护器械的工匠民夫伤亡不少,约有五六百人。”吴观情绪略有些低落。
虽说这番诱敌袭营的计谋并非出自吴观之手,但他居中传达,也算是参与其中。
以几百条人命,外加整整一营的攻城器械,来换李继勋滚蛋。
这笔“买卖”令吴观心头有些发堵。
不,这怎么能称得上是“买卖”?人命也是可以用来交易的么?吴观依然有些不能够接受这种观念。
但这份心中的苦痛只能由吴观自己默默舔舐,他身为李重进的掌书记,必须要能够忍受,乃至接受这种“买卖”。
吴观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只是还需要一个过程,一段时间的阵痛期。
“五六百?那还可以接受。”李重进转头看向地图,淡然道:“明日天明,你叫仓案给民夫营送点白面去,也算是安抚吧。”
仓案是侍卫亲军司中负责仓禀的衙门,有大小官吏二十多名,此番随军出征,负责大军粮秣的分配。
“是。”
说罢,吴观正打算退下,翟守珣却掀开帐门焦急地进到帐中。
李重进听到动静,扭头一看:“子琪,何事这般着急?”
“舒州发来急报,舒州州治怀宁已落入唐军之手,守将司超领兵退守蕲(qi)州。”说着,翟守珣向前几步,双手呈上急报。
急报共有两份,一份是舒州守将司超递上的军情,一份是舒州监军呈递的密报。
李重进眉头一紧,从小舅子手中接过两份急报,先粗略看了眼司超的官样文章,再细细看过监军呈上的详尽实情。
看过两份急报,李重进对舒州战事已是了然于胸。
司超在急报中声称自己是抵抗不力,乱兵裹挟之下,不得不领残兵退保蕲州。
而监军的密报则表明,司超其实就派了点老弱病残稍作抵抗,随即就领着主力部队向西逃窜,而且唐军攻克怀宁后,马不停蹄尾随司超赶赴蕲州,想必蕲州也坚持不了太久。
司超身为主将贪生怕死,谎报军情,却希冀朝廷宽宏大量。
朝廷委派的监军能撕开他的伪装,为朝廷查明实情,这也是朝廷设立监军的初衷:督促与监察地方武将。
李重进轻笑道:“这司超倒是跑得飞快,唐兵刚到城南他就溜之大吉了。”
翟守珣附和道:“司超这般贪生畏死,将舒州拱手让给伪唐,不正合姐夫之意么?”
“嘿,司超也算是薄有武名,我还以为他会抵抗一阵,想不到,着实没想到。”李重进摇了摇头道:
“不过正如你所言,这也正合我意,就让朱元在淮西如入无人之境好了,这样伪唐朝堂的党争只会更加激烈,他们斗得愈烈,就愈有可乘之机,只可惜这司超刚当上防御使,等这两封急报送抵开封,他估计又得重回刺史咯。”
司超今年四月,因为领军“攻占”淮西四州,从刺史一举跃升为防御使,并执掌淮西四州防务。
说是攻占,其实就是去接收南唐弃守的城池。
司超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淮西四州,靠捡来的功勋连升两阶,羡煞了不少军中武将。
此番不战而退必然招致郭荣的厌恶,朝中眼红司超的朝臣们估计也会落井下石,贬回刺史都算是从轻发落了。
不过李重进倒也能理解司超的胆小行径,五千杂牌部队,对上南唐的两万禁军,就算换成是李重进亲自指挥,估计都讨不到好,逃跑反而是最明智的选择。
若是司超奋死抵抗,八成难逃一死。
若是折损大量部队再被迫撤军,下场估计也不会比贬回刺史更好。
正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司超这弃城逃跑反而是跑对了,稍稍伪造一番军情至少能给朝廷和他留点面子,从轻发落自是毋庸置疑。
一念至此,李重进吩咐翟守珣道:“你速速致信庆哥儿,让他麾下的乌衣台多加探明伪唐朝堂动向,任何情报都要立刻送达寿州大营。”
“是。”
......
相比逐渐热闹起来的淮西,李延庆所在的淮东倒是平静如水。
第六十六章 东线无战事(下)
周朝南唐接近十万兵马在滁州、扬州一线对峙,彼此间却相当克制。
除了暗地里斥候部队的捉对厮杀外,表面上两军都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势。
唐军五万兵马,全部在长江沿岸安营扎寨,且布防严密,在营寨周围构筑了海量的防御工事。
陈觉将营寨构筑得如龟壳一般,就算周军拼命破开龟壳,唐军也能仗着水军的掩护,安然撤过江去。
张永德对此看得通透,当然不会自讨没趣,两军便只能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愿先动手。
整个淮东战线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
暗流涌动,滁州在州衙三名主官的领导下,实施了内紧外松的政策。
滁州城白日照常四门大开,夜间也任由商铺照常营业,不实行宵禁。
但在暗中,知州马崇祚与守将尹崇珂,联合滁州七八家豪强,组建了一支纠察队,专门负责在州境内搜捕暗通南唐者。
李延庆对这所谓的纠察队是不怎么在意的,这不就是贼喊捉贼吗?
滁州有能力、有动机暗通南唐的,无非就是这些良田千亩家财万贯,又在州衙县衙中拥有胥吏职位的家族。
不过李延庆也不打算去管这等破事,方才父亲李重进发来密信,舒州已被唐军攻破,淮西剩余三州也是岌岌可危,而由于城南大营遭袭加上周军士气低落,李重进无力也无意支援淮西。
城南大营遭袭的实情,李重进并未向李延庆透露。
在李延庆看来,寿州唐军袭营成功,是由于周军士气低落、守备松懈。
如此局面下,淮西四州彻底落入南唐之手只是时间问题,淮西一丢,周朝在淮东的统治也绝难长久。
自己呆在滁州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长了,就任由马知州他们去折腾好了,意义着实不大......
李延庆收拢思绪,放下手中的密信,瞥见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红,正准备去餐厅解决晚饭,邓二却到了。
邓二带来了一份开封乌衣台总部的汇报。
李延庆远在淮南滁州,乌衣台的日常运转与调度,都交给了以张正为首的四名部长。
每月中旬,开封总部都会整理一份工作汇报送到滁州,交给李延庆核查。
有紧急或者重要的情报时,总部还会临时加派人手,第一时间送达滁州,让李延庆过目。
不过这三个月来,并未发生过临时加派人手的情况,开封城乃至中原这几个月都相当的平静,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件。
这个月的汇报似乎比五月早了两日,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紧急的情报呢?李延庆心中带着一丝希冀,从邓二手中接过一个略微压手的黄纸信封。
比上个月重了不少嘛...李延庆右手掂了掂,旋即拆开封口,从中抽出一叠厚厚的汇报。
翻开封页,字迹工整,排版整齐。
一看就知道出自四弟李延德之手...李延庆将汇报暂且放到一旁,目光移到邓二身上:“这里边可有什么要紧情报?”
若没有什么急需处理的要紧情报,李延庆打算用餐沐浴后慢慢看,这份汇报属实有些长,一时半会怕是看不完。
“应该是没有的,信使并未特别说明。”邓二微微低头。
“是么。”李延庆再度问道:“江宁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邓二低声回道:“回郎君,也没有,而且扬州那边也没有新消息。”
整个淮东战线静悄悄,压根就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动静。
李延庆点了点头:“那行,你先回去吧。”
一个时辰后,李延庆用过晚餐,沐浴一番,身着清爽透气的丝质窄衫,脚踏木屐,再度回到屋内。
燃起油灯,点上驱蚊的艾草绳,李延庆坐回书桌后,取来厚厚的汇报翻开,细细审阅着。
开头十余页,是开封总部对最近一个月乌衣台工作的总结。
每隔半年,各地办事处都必须向开封总部提交一次账目,财务部也会派专人赴各地审核账目。
这一规矩,乃是乌衣台总部搬迁至开封后定下。
每年的五月和十一月就是核对账目的时期。
财务部将所有账目进行合并归拢后,在六月的汇报中做了汇总,这也是为何六月份的汇报远比上月的厚实。
过去的半年,抵消经商收益后,乌衣台总计支出一千五百贯,约等于李重进这位使相四个月的薪俸收入。
这开支还算可以接受,乌衣台毕竟两百多号人马,每月光薪俸开销就有六百多贯......
李延庆细致看过账目,往后翻,便是乌衣台最近一个月的成果:
今年年初新成立的洛阳办事处,与当地粮米行会的谈判取得显着进展,预计下个月就可在洛阳城开设粮米商铺。
看完这里,李延庆忍不住暗自吐槽:真操蛋,这洛阳办事处都成立快半年了,才取得这么点成果,说是下个月能正式开业,但又是预计,好事也太过多磨了......
这时候办事效率就是这般低下,而且洛阳是各路豪门权贵的聚集地,更是不少退休高官的隐居地。
洛阳的政治敏感性仅次于开封,在这地方开设粮米商铺,确实颇有难度。
李延庆又翻开一页:今年五月建立的大名府办事处,与地方行会的谈判颇为不顺,恐难以在当地开设商铺。
啧,大名府也这般难摆平么?
这也不怪乌衣台的办事能力,大名府是周朝的“北京”,同时也是天雄军节度使驻地。
天雄军节度使正是当朝符皇后的亲爹符彦卿。
自四年前符彦卿上任大名府尹,并兼任天雄军节度使后,符家便垄断了大名府乃至大半个河北的粮米生意。
凡是往北贩粮的商队,都只能将粮米低价出售给符家,再由符家卖往河北各州县。
与符家做生意的,要么是当朝公卿,要么是一方节度。
乌衣台伪装的商队,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商队,得不到符家的入场许可再正常不过了。
快进快进...李延庆直接跳过这条让人糟心的消息。
汇报很厚实,几乎囊括了每个办事处最近一个月的工作进展。
看了整整一个时辰,李延庆对各地办事处的运作状态,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
即使没能在开封亲自坐镇,李延庆也能把控乌衣台这条大船的前进方向。
翻到最末,李延庆终于找到了一个“惊喜”。
第六十七章 开封喜讯
惊喜来自袁立,脱离乌衣台创立袁氏牙侩铺的袁立。
按照李延庆原本的构想,袁氏牙侩铺及其所属人员,应当与乌衣台全面脱钩。
但迫于人手、成本以及复杂的沿途局势,李延庆又不能为袁立额外开设一条情报传递线路。
因此,袁立的工作报告只能搭着乌衣台的“顺风车”南下。
但在名义上,袁立与乌衣台已经没关系了。
袁立是走的张正的私人关系,也就是袁立私下将报告交给张正,再由张正夹带在总部汇报里送达滁州。
看过报告,李延庆忍不住轻声称赞:“袁立这半年干得是真不错,这一笔不起眼的投资竟能获得如此收益,想不到,当真想不到。”
去年十月,袁立将名为魏三娘的乐妓卖给当朝副枢密使王朴。
这名乐妓通过半年多的努力,终于取得了王朴的信任与喜爱,王朴甚至还有意纳她为妾,估计在下半年,王朴就会正式纳魏三娘为妾。
报告写得比较简略,李延庆并不能得知这名乐妓是如何迷倒王朴的,但过程李延庆不怎么在意,结果是好的就行。
而且魏三娘已经发挥了作用,报告上附带了两份魏三娘从王家获取的重要情报:
五月末郭荣返回开封后,王朴当即向郭荣递交了修改好的乐谱,并附上考证汉唐古乐谱得出的“雅乐”八十一调。
据魏三娘透露,这八十一调对外宣称是考证古乐得出,但王朴却在这八十一调中掺杂了许多市井俗乐的曲调。
也就是说,这份所谓的“雅乐八十一调”压根就谈不上有多“雅”。
郭荣得到这份乐谱后,在朝堂上公开表彰了王朴,并交给王朴另一项重要任务,那便是与司天监在唐历的基础上,共同校订新历法。
但据王朴私底下透露,这所谓的校订历法其实是司天监全权负责,王朴只是挂名主持工作,事后王朴却能分到大部分功劳。
李延庆看着报告陷入了深思:这雅乐之事看起来别有隐情,可惜自己对音律并不怎么擅长,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等归京后去问问专业人士好了......
不过看郭荣不停地给王朴塞功劳,先是制定雅乐,又是留守开封府,再是校订新历法,估计是要找机会给王朴升官了,王朴已经是副枢密使,再往上要么是宰相,要么是正任枢密使......
那么,王朴是会升任宰相,还是顶掉魏仁浦的位置,升任枢密使?
三位宰相之中,范质的首相之位是最不可动摇的,朝中没人有能力接替他的位置。
次相李谷年老体衰,极有可能被顶替,但李谷去年年末才领兵南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李谷勤勤恳恳多年的份上,短时间内郭荣应该不会换掉它。
至于三相王溥,他是先帝郭威的幕府旧臣,但胜在年轻,今年才三十六岁,正值壮年,又没犯下过明显错误,不太可能被替换。
而且郭荣当初安排王朴进入枢密院为副枢相,估计就是打的接替魏仁浦的主意。
只是枢密使之位牵涉颇多,对官员能力的需求也相当之高,王朴在枢密院历练接近两年,能力上应该已经足够了......
想到此李延庆微微一笑:照这局势,王朴若升官,八成会顶替魏仁浦的枢密使一职,这对自家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
魏仁浦与赵家关系密切,他若丢掉枢密使的职位,那就能进一步削弱赵家在朝中的影响力。
李延庆收拢思绪,继续往下看去。
除了魏三娘这桩功劳外,上个月,袁立还成功将一名侍女安插进了张美的府邸。
张美是去年正式升任三司使,最近在开封城外置办了两处别院,购买招聘了一批侍女仆役,袁立抓住机会,将一名经受过间谍培训的侍女卖给了张美。
并且袁氏牙侩铺最近三个月已经可以做到自负盈亏,五月份甚至还小赚了几十贯。
等回到开封,必须得好好表彰袁立一番...李延庆看完整份报告,正打算歇息一阵,突然发现汇报的最下边还有两页没看。
看了一个多时辰,眼睛都有些看花了...李延庆揉了揉双眼,打起精神继续翻看。
最后两页是关于朝中最近发生的重要事件,大多与人事调动有关。
郭荣刚返回开封不久,就开始给在任两年以上的节度使挪位置。
仅六月上旬,就有七名节度使进行了职位上的调动。
其中令李延庆比较感兴趣的,便是许州节度使王彦超移镇长安永兴军。
王彦超显德初年时曾主持河北胡卢河修筑,去年年末又领许州本州军随李谷南下,充当先锋。
随着郭荣返回开封,王彦超也随行在返回节镇,旋即就升了官。
虽然是节镇之间的平级调动,但长安的政治军事地位显然要比许州高。
王彦超最近两年颇为活跃,又屡次立下功绩,看起来很得郭荣器重...李延庆粗略扫过武将的人事异动,翻页之后的末页则是文官的人事调动。
开篇就是大新闻,翰林学士承旨一职自徐台符告老后一直悬空,直到六月才迎来继任者。
新任翰林学士承旨名为陶谷,是个历仕三朝的老江湖了。
十七年前陶谷就进翰林院担任翰林,如今也算是修成正果。
开封城里流传着不少关于陶承旨的奇闻轶事。
李延庆对此也略有耳闻,据说这位陶承旨贪财好色,在家中养着不少美姬;
又据说这陶承旨为人刻薄,以德报怨,前朝后汉时为了巴结朝中权贵,竟公然攻讦自己的举主与恩人。
郭荣让陶谷这般人执掌翰林院,着实有些出乎意料,我还以为郭荣会提拔王着为翰林学士承旨来着...李延庆摇了摇头,接着往下看。
王着是郭荣在澶州担任节度使时的属官,后随郭荣入京,如今正担任翰林学士。
李延庆本以为会是此人接替翰林学士承旨,结果却落到了陶谷的头上。
汇报上的重磅消息是一条接一条。
御史台两名主官,御史中丞杨昭俭、侍御史知杂事赵砺,再加上侍御史张纠,皆被免职。
这三人应该是去年夏季才进的御史台吧,这才一年出头就被免职,未免有些太快了...
第六十八章 朝堂剧变
李延庆依稀记得,自己去年五月与司徒毓上街闲逛时,曾聊起过御史台的剧烈变动。
御史台去年五月惨遭清洗,主要官员全部更换。
新任御史台领导班子的主要任务,是监督地方州县实行限佛禁铜的新法,取得了不错的成效。
司徒毓的父亲司徒诩还因此沾光,官升一阶,给司徒家挣了个荫补的名额。
结果到了今年年中,御史台再度遭到郭荣的清洗,两名主官加上御史中地位最高的侍御史都被免职。
郭荣这般大动作,八成是因为御史台征粮不利所致...李延庆打开抽屉,取出一叠信纸,翻了一阵,从中找出一张父亲四月下旬寄来的信件。
信中提到,郭荣三月时曾委任众御史去内地州县征调粮草,以维持南征大军的供给。
结果御史台并未交出一份好答卷,筹集到的粮草微乎其微,惹得郭荣震怒不已。
此番御史台三名高官被一道免职,估计就是当初征粮失败酿成的苦果。
不过免职只是免除差遣,本官还是保留的,这三位御史仍然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李延庆不免有些唏嘘:这御史台可真称得上是高危衙门,上一任领导班子上任仅八个月就被免职,这一任又只干了一年出头,下一任估计也难以长久,不知道是哪批小幸运儿能接任......
再接着往下看,李延庆竟然看到了窦仪与薛居正升官的消息:
因西京留守王晏上任凤翔节度使,窦仪暂任知西京留守事:
薛居正本官升为正五品的左谏议大夫,差遣为判弘文馆。
嗯?同样是征粮失败,御史台的人都被清洗出局,这两人怎么还能升官?
特别是这薛居正,不但升任正五品、入了弘文馆,竟然还能担任弘文馆级别最高的判馆事,通俗点讲,就是成了弘文馆的馆长。
弘文馆乃是三馆之首,更是首相范质直属机构,范质一长串的头衔里就有个弘文馆大学士。
薛居正能担任其馆长,未来可谓是前途无量。
真邪门...李延庆思来想去,突然想起父亲在某一封信中好像提到过窦仪与薛居正。
再度拉开抽屉,仔细搜找一番,李延庆终于找到了五月中旬的一封信件。
这封信虽然是父亲李重进的口吻,但看字迹,是出自老师吴观之手。
李重进这三个月一共给李延庆寄来了四十余封信,有一半是李重进口述,吴观代笔。
这二十余封由吴观代笔的信中,在末尾一般都会附带几条朝中的最新消息或者趣闻。
四月下旬那封有关御史台的信件,也是由吴观代笔。
老师有心了,晓得我在滁州信息闭塞,又或许是父亲的授意也说不定...李延庆摊开折成三折的信纸,逐字逐句往下看。
找到了...五月十二,窦仪与薛居正回返寿州大营,统共只征集到两千余石粮米,圣上大怒,欲斩窦仪以平兵愤,并免薛居正之职,经范质跪地死劝,免除二人之罪.......
李延庆当时看到这封信时,以为窦仪与薛居正两人已经遭到了郭荣的厌恶,就算是勉强逃脱罪行,未来的仕途基本上是完蛋了。
可如今,这两人一个摇身成了西京洛阳的市长,一个当上了经史最高殿堂弘文馆的馆长,有生之年都有登上相位的希望,简直拥有光明的前途,跟李延庆先前的猜测完全背道而驰。
奇了怪了,这两人惹得郭荣震怒,招致郭荣的厌恶,结果事情才过去一个月,两人就接连升官,担任的还都是一等一的要职。
李延庆心中冒出一个想法:莫非是范质从中发力,不但保住了两人,甚至还给两人都安排了好差事?
确实极有可能,范质没帮三名御史说话,这三就倒了霉,同样是征粮失败的窦仪与薛居正,因为有范质从中斡旋,不但没有被免职,反而还升了官。
可若真是如此,那范质的能量未免有些太大了,大到令人害怕。
是的,李延庆有些怕了,难不成范质在悄无声息间,就攫取了巨大的权力,大到能迫使郭荣提拔不喜欢的官员?
这未免也太吓人了,范质此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攫取的权力?
李延庆忽然有一种被人在暗中注视的错觉。
文官与朝廷的公文往来,都必须过政事堂之手。
负责文官考核的考功司、负责文官任免的铨选司,负责督查各州的判官,都直接对政事堂负责。
也就是说,若范质有心,完全可以掌控周朝所有文官、监察周朝所有州县。
明明是大夏天,李延庆背后却冒出丝丝冷汗,他连忙给黯淡的油灯添了一勺油。
屋内顿时亮堂了不少。
盯着明亮的火光,李延庆否决掉范质已经能左右国家的危险想法:这绝无可能,郭荣向来独断专行,不可能甘于范质的摆布,也不可能让范质拥有如此巨大的权柄。
朝廷分立三相,就是为了削弱首相的权柄,范质绝不可能独掌政事堂所有权力,也不可能在朝中拥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
窦仪与薛居正两人的升官想必另有隐情。
李延庆决定致信父亲,好生问问他对朝中变故的见解。
为此,李延庆先是收拾了一番桌面,将密信与乌衣台的汇报全部锁入柜中,静下心,磨墨提笔。
夜深人寂,信已经写好,并交给了李石。
明日城门一开,这封信就会送往寿州。
李延庆脱去多余衣物,平躺在竹席上,望着黑漆漆的房顶,难以入眠。
也许,并非范质手眼通天,而是文官势力在膨胀,郭荣不得已做了一些妥协与让步...李延庆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越想,李延庆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如果按照历史走向,后周之后的下一个朝代是北宋,而北宋正好就是文官的盛世。
可后周毕竟还是武将的天下,几乎所有地方州郡的长官都是武人,地方文官大多屈居于武将的幕府之内。
只有在开封,文官才能勉强压住武将一头。
等等,窦仪不就是以文官之身担任的地方长官么?知西京留守事...知州这种差遣是何时出现的来着?
第六十九章 源远流长的文武之争
躺在床上,李延庆迷迷糊糊地想了一阵,总算想起来,这文官以知州之名担任地方主官的先河,正是先帝郭威开的。
在后周之前,所有地方主官都由武将出任。
即便有文官赴地方出任主官,也须将本官转到武官途径,成为名义上的武官后,方能出镇地方。
譬如已故的太师冯道,前前朝后晋时就曾赴地方担任过节度使,他也是先卸去文官途径的本官,转为武官途径的节度使,才能名正言顺地执掌一州。
文武殊途,决不可混淆。
但在先帝郭威建立周朝后,逐渐开始有文官不转途径,而是以“权知某州”的名义暂时担任一州主官。
这就意味着,文官的地位有所提升,武官的地位则是随之削弱。
自郭威开始任用文官为地方主官,已有七年。
到如今,连西京洛阳这般要地,都开始由窦仪这等文官执掌。
这是一个十分危险,且十分重要的信号。
莫不成这持续一个多世纪的武人时代,终于要开始走上末路了么?
这窦仪就是郭荣推出来试探天下武将的棋子?
所以郭荣才不计前嫌,不仅免除窦仪的罪责,还给他升官加职?
李延庆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仔细思量着窦仪升官这一重磅消息背后的深意。
艾草的香气在鼻尖盘旋,李延庆突然想到一个很关键的点——时间。
郭荣提拔窦仪为知西京留守事的时机很微妙,恰好是京中所有高级武将都在淮南的特殊时期。
若放在平常,郭荣若敢行如此大胆之举,以自己父亲李重进、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为代表的一帮武官,必然会入宫劝谏,乃至劝阻郭荣草率行事。
李重进、张永德两人都是站在周朝武官顶点的大佬,代表的是全体武官的切身利益,即便他们不在意,也必须要强硬表态,这是他们的责任。
为了维持在全体武官、士兵中的威信,这两位大佬寸步也不可退让,除非他们甘愿丢掉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威信。
但此时,李重进、张永德,以及禁军中所有的高级武将,都滞留于淮南,对开封朝堂鞭长莫及。
开封朝堂此刻就是文官的天下,郭荣可以毫无顾虑地安排窦仪去接手洛阳。
想到此,李延庆不免感慨:郭荣这个时机抓得不可谓不妙。
但事后呢?他有自信应对周朝数千名武官掀起的惊涛骇浪吗?
郭荣此举是否有失妥当?他又是出于何等想法,行此危险举动?
范质在其中又扮演何等角色?以冯吉为首的冯道余党是否有参与其中?
一时间,无数疑问在李延庆脑海中盘旋,令他难以入眠。
......
开封南郊的城南皇庄,郭荣同样彻夜难眠。
最近开封城里炎热难耐,郭荣特意搬来城南皇庄避暑。
皇庄内有两栋特制的“凉殿”,能够消暑纳凉。
凉殿依小河而建,殿旁装有水车,利用水的动能,能将河水运送至屋顶,河水从屋顶沿屋檐化为水瀑落下。
水车转动时,还会给屋内的机械式风扇提供动力,带动风扇旋转。
如此既能降温,又能给屋内送风,可谓是一举两得。
这套凉殿的制作工艺传承自唐代,唐玄宗当年甚至还建造了可以容纳数百朝臣的超大型宫殿——“含凉宫”。
不过如今战乱连年,致使财政困窘、宫殿逼仄,城南皇庄的两栋凉殿仅仅是小型寝宫的规模。
凉殿消暑纳凉,又不用耗费多少人力,唯一的缺点,就是水车转动,以及水流落下时会产生不小的噪音。
最近的日子里,郭荣就是因为这扰人的噪音,以及心中的忧虑,整夜整夜难以入眠。
有时郭荣甚至要捱到天微微放亮,眼皮实在撑不住了,才能勉强入睡。
郭荣平躺在床榻上,脑后枕着内嵌冰块的清亮瓷枕,双眼出神地盯着轻柔的丝织床帷,耳旁忽的传来符贵妃轻柔的鼻息。
符贵妃是符皇后的亲妹妹,与姐姐一道嫁给郭荣。
如今符皇后卧病在床,大部分夜晚都是妹妹符贵妃侍候郭荣。
郭荣扭头看了眼符贵妃长长的睫毛:说好的要陪我一道熬到天明,你却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符贵妃每夜都承诺会陪郭荣一起熬夜,却每夜都挺不住,独自酣然入眠。
郭荣当然不会因此怪罪符贵妃,他耸了耸眼皮,将头转正,继续出神地盯着床帷。
人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失眠,兴奋、忧虑、悲伤、病痛等内因,或者噪音、干扰等外因。
郭荣之所以失眠,是他心怀忧虑,却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忧虑淮南焦灼的战局、忧虑夏税能否正常进行、忧虑新上任的翰林学士承旨能否胜任、忧虑窦仪上任洛阳是否会引发武官们的群情激愤......
至于莫名的兴奋,则来自于一种干了“坏事”之后的难以自抑。
限制武官的权力,是先帝郭威,乃至这过去四朝十几任皇帝的夙愿。
自后梁以来,十几任皇帝莫不出身于武人。
这十几位帝王感同身受,皆深知武将乱权的危害,每一任皇帝无不想方设法削弱武将的权势,不少皇帝甚至因削藩而丢掉性命。
但削藩这一浩大工程却并未因皇位、朝代的更替而休止。
随着一代代帝王锲而不舍的努力,继承权、监督权、司法权、任免权...地方军镇的诸多大权逐渐回归朝廷的怀抱。
但削来削去,却一直没削到最关键的点,那便是只有武官能够出任封疆大吏的铁律。
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刺史,皆属于武官途径,即便是朝廷想让某位文官暂领一州,这位文官必须先转入武官途径,才能勉强让众武将接受。
先帝郭威在任时,终于打破了这一铁律。
自第三朝后晋开始,朝廷基本收回了地方节镇的继承权,地方节镇大多不再父死子替,转由朝廷委派节度使。
同时,受朝廷直辖的地方节镇,通常三到五年就会换一任节度使。
这就引发了一个问题。
此时交通极为不便利,比如朝廷要将宋州节度使调往西北的朔州(银川市)担任节度使,朔州节度使则来宋州担任节度使。
这不仅仅是换个位置这么简单,两地光直线距离就接近两千里,节度使上任往往又是拖家带口,凭此时的交通水平,路途上花上两三个月都实属正常。
如果宋州节度使接到朝廷命令,立刻启程赶赴朔州,他麾下的掌书记、推官都是他的幕府从官,也要随他一道赴任朔州。
那在朔州节度使抵达宋州前,这宋州空缺的几名官员该由谁来临时担任呢?朔州节度使出发后,又由谁来暂管朔州呢?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后晋朝发明了“权知某州军州事”这一差遣。
拿上述宋州朔州的例子来说,朝廷在通知宋州节度使换镇的同时,会派一名高级武官,以“权知宋州军州事”的名义,简称“宋州知州”,先接替宋州节度使的位置,同时也会从朝廷带几名文官过去接替掌书记、推官的职位。
朔州也是同理,由一名在开封赋闲的高级武官担任朔州知州,领着几名低级文官接替州务。
数月之后,两名节度使分别抵达新的节镇,这批暂任官员便会返回开封,将权柄交还给新任节度使及其幕府从官。
知州依然是属于武官途径的差遣,只有五品以上的高级武官才可担任知州,并未引发武官们的抵制。
这一制度的创建很好地解决了节度使换镇的难题,因此便一直沿用下来。
先帝郭威建立周朝后,自然也沿用了这套“知州”制度。
而且在此基础上,郭威还进行了制度的创新。
那便是用文官来担任知州。
郭威篡位之前,就是后汉的枢密使,还统领大半禁军,在军中拥有说一不二的威信。
任用文官担任知州,以削弱武官的权势,虽然激发了不少武官的抗议,却被郭威强行压制下去。
传到郭荣这一代时,文官出任知州已是常态。
但知州毕竟只是临时工,等节度使到位,知州就要卸职返回开封。
地方州郡的长官依然是清一色的武官,伤不到武官体制的根基。
如今窦仪出任“知西京留守事”却开了一个先河。
上任西京留守王晏出任凤翔节度使后,朝廷其实并没有调别的武官来担任西京留守。
所以,窦仪这知西京留守事,并非临时工。
郭荣趁着一大帮武将都在淮南的特殊时期,安排窦仪出任知西京留守事,就是要坐实一点:文官也可长期担任地方长官。
这条人事调动诏令发布后,郭荣这几日一直处于干了“坏事”之后既忧虑又兴奋的状态。
朝中的文官们对这条诏令当然是交口称赞,而禁军中的武将大多滞留淮南,没人发出反对的声音。
郭荣当然知道,大周与伪唐的战争还在继续,这时候刺激武官们并非什么好的选择,但他已经忍不下去了。
淮南局势为何糜烂?郭荣认为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武官执掌新占州县。
韩令坤、赵晁,一个执掌扬州,一个执掌庐州,都任由部众巧取豪夺、草菅人命,激发了两州民变,极大地破坏了周朝在当地的统治根基,是周军在淮南陷入泥淖的罪魁祸首。
增派向训、赵匡赞两人代替韩令坤与赵晁后,扬州与庐州的局势肉眼可见的好转。
向训、赵匡赞与韩令坤、赵晁最大的不同,在于前两者虽是武官,却精通儒学,后两者则是纯粹的武人出生,对儒学可谓是一窍不通。
活生生的例子发生在眼前,郭荣以此得出结论:接受过儒家教育的官员,更善于治理地方、安抚百姓。
但在庞大的武将群体中,精通儒学者屈指可数,天下一百多军州,完全不够用。
朝官以上级别的文官,大多都是进士出身,个顶个的都是儒学高手。
那么要想使天下百姓安定,由文官出任地方主官,便是最好的选择。
郭荣很自然地就将目光投到了文官群体的身上。
窦仪出任知西京留守事,只是一个开始,如果此番能够平息甚至压制武官群体的反对,那文官长期担任知州,取代武将执掌地方,将会成为常态。
郭荣当然也有削弱武官的底气。
自上位以来,他就在禁军中大力扶持以赵匡胤为首的新兴势力,打击以李重进、张永德为首的老一代禁军武将。
赵匡胤、韩令坤、李继勋等人虽然位高权重,但大多资历浅薄,在军中影响力较弱。
同时他们深受郭荣的恩情,绝不敢公开反对郭荣。
即便窦仪的人事调动激起了以李重进、张永德为首的老一代武官的反抗,赵匡胤、李继勋等新兴势力也足可牵制住他们。
朝中又有老臣范质、李谷、魏仁浦等人坐镇,也能适当地压制住武官。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郭荣的设想,风暴尚未来临,他也摸不准武官们到底会做何反应,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身为大周这条巨轮的掌舵者,郭荣却一次次冒险行事,彻夜难眠便是在所难免。
身旁“嘎吱嘎吱”转动的风扇吹来阵阵凉风,郭荣突觉有些微凉,侧过身,右手轻轻滑过符贵妃温润的腰肢。
此举引来美人睡梦中一声娇嗔,郭荣嘴角浮现一丝微笑:不必忧虑,一切尽在掌控中,李重进、张永德等人翻不起什么波浪来......
随着右手不断摩挲着,郭荣心底逐渐生出困意。
正当郭荣双眼快要完全合拢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入寝时,只有一人能够接近这处凉殿,那便是深受郭荣信赖的内侍张守恩。
而且必须是有紧急军情的时候,张守恩才能在凉殿外通报。
郭荣顿时从似睡非睡中惊醒,提起薄纱遮住身旁的春光,起身趿履,朝殿门走去。
“陛下,寿州传来急报。”殿门外,传来张守恩焦急的尖锐嗓音。
“进来。”郭荣已经绕过屏风,坐到了前堂的椅上。
张守恩轻轻推开门,步入殿内:“陛下,寿州城南大营遭寿州守军夜袭,大量攻城器械付之一炬,随营工匠民夫损伤惨重。”
城南大营?郭荣双眼微微圆睁:“城南大营的主将,可是李继勋?”
“回陛下,正是李继勋。”张守恩压低声调:“急报上说,因李继勋在营中狎妓,致使城南大营守备松懈、士气低落,这才给了唐军可乘之机。”
郭荣闻言愣了愣,旋即咬着牙道:“这...怎么专挑这时候?这李继勋...尽坏事!”
第七十章 帝王也是人
见郭荣一脸气急模样,张守恩低头噤声,不敢有丝毫响动。
“这李继勋,当真该死!”郭荣如野兽般低吼,双目发红,右手无意识地钳住了桌上的白瓷花瓶。
营中狎妓破坏士气,以至大营遭袭,攻城器械被焚毁;要紧关头惹是生非,破坏自己的全盘计划...郭荣这会想宰了李继勋的心思都有。
“朕真想砍了他的脑袋当蹴鞠踢!再挂到兵营旗杆上,让所有兵将都瞧见他的下场!”
张守恩对这种情形已是习以为常,头埋得更低,愈发不敢吱声。
低声发泄了一阵,郭荣逐渐冷静下来,他想起屏风后符贵妃尚在沉睡,不宜将她惊醒。
刚登上皇位时,郭荣极易冲动发怒,这毛病虽然到现在还没能彻底纠正,但发怒的时间相比当初却是大大减少。
别的不说,郭荣当了两年多的皇帝,控制情绪的能力确实有不小的进步。
这一方面是因为郭荣有意地去调节和控制,另一方面也来自符皇后长期的循循劝导。
郭荣深深吸气,缓缓将花瓶放归原位,面色归于平静。
“急报拿来,灯也点上。”郭荣瞥向张守恩,伸出左手。
张守恩连忙双手奉上急报,接着点燃桌上的青瓷油灯。
郭荣接过急报,双手扯开,张守恩迅速将油灯挪到郭荣的身侧。
仔细读过,郭荣将文书放到桌上:“这急报有些过于简陋了。”
李重进为了尽早向朝廷禀报,并坐实李继勋的罪责,没等损失统计完毕就急匆匆地将一份简略的急报送往开封。
不过在吴观统计完城南大营的实际折损后,李重进又送出了一份更详尽的军情。
军情如火,分次递交军情实乃常事。
张守恩低声回道:“想来是李使相急于上报,未能详细勘察,想必再有几个时辰,详尽的军情就能送抵皇庄。”
“嗯。”郭荣剑眉微皱:“但不论如何,都得派可靠人手去寿州查明实情,自朕归京后,这李重进在寿州大营可谓是只手遮天,陷害栽赃也未尝没有可能。”
张守恩附和道:“陛下圣明,此事牵扯颇深,确实该派人查明实情。”
“唉,偏偏挑这时候。”郭荣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朕与李重进相交多年,他不像是能行此奸计的狡诈之徒,可李继勋又是朕一手提拔的勇将,他行事向来稳妥...”
军中最看重赏罚公平,如若李继勋当真在营中狎妓,致使防备松懈,郭荣即便是不想惩处李继勋,也得照顾全军将士的情绪。
若是最后查出来确有其事,最低的惩处力度也得将李继勋调离禁军,这就会打乱郭荣的全盘计划。
少了李继勋,禁军中可以用于牵制李重进、张永德的得力干将就会少上一名...届时,又该让何人接替李继勋的位置?
正当郭荣冥思苦想时,屏风后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
郭荣扭头看了眼屏风,转头吩咐张守恩道:“你立刻将这份急报誊抄数份,给几位相公都送去,明日午后叫他们来议事。”
为了遴选南下大臣的人选,郭荣需要征求政事堂三位宰执的意见。
在武官的任免上,郭荣向来乾坤独断,因为他出身军旅,中层以上的武将他都颇为熟知。
而对于文官的任用,郭荣基本都会采纳三位宰执,特别是首相范质的意见。
无他,实在是郭荣对满朝几千文官不够熟悉,能说得上名字的也就百余人。
帝王也是人,郭荣并非超人或者神人
人的精力与能耐是极为有限的。
除去帝王身份,郭荣和普通人别无二致,甚至由于两年多夙兴夜寐的操劳,他身体的健康水平甚至还不如一些普通人。
说着,郭荣起身朝屏风走去:“朕还要歇息一阵,你先退下吧。”
张守恩知趣地拿起桌上的文书,退出凉殿,轻轻阖上殿门。
白驹过隙,午时,寿州大营的详细军情送抵皇庄。
午后,郭荣看过军情,用过午餐,召集三位宰执议事。
皇帝驻跸城南皇庄,朝中主要大臣也必须随行陪驾,三位宰执就暂住于皇庄内,议事倒也方便。
郭荣高坐上首,环顾三名宰执:“想必诸位已经看过寿州发来的军情,朕欲派一得力大臣赴寿州查明事因,诸位以为谁较为合适?”
范质视线掠过两名同僚,当先出声:“回陛下,臣思忖良久,以为三司副使王赞最为合适。”
王赞本是澶州一小吏,郭荣镇守澶州时颇为器重此人,入京即位后,将王赞召进朝中,仅一年半就升任三司副使,担任三司使张美的副手。
因为有当朝天子做靠山,王赞行事向来无忌,曾多次赶赴河北核查各节镇的账目,敢于开罪节度使等高官。
范质提出的人选正中郭荣的下怀。
王赞对郭荣可谓忠心耿耿,又敢于得罪权贵,当能查明事因。
郭荣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那就这么定了。”
三相王溥用余光瞥了面如平湖的范质一眼,暗自感慨:每当圣上询问人选,范相总能让圣上满意,也不知自己几时才能拥有这般过人能耐......
范质在开封官场沉浮二十余载,常年担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等中枢要职,经手的奏折、诏令不知凡几。
为了写出一手好诏令,范质甚至还翻阅了翰林院馆藏的所有过往诏令,周朝几千名文官的生平履历他都能信手拈来,这般能耐确实非比寻常。
王溥进入官场不过八年时间,就因为站对了位,抱上了先帝郭威的大腿,才能在宦途上如履青云,论为官的能耐,他确实与范质有云泥之别。
正当王溥沉溺于遐思时,上首的郭荣再度发问:“诸位可还有要事禀奏?”
郭荣最近对公务有些懈怠。
当了两年半的皇帝,每日都必须面对无止尽的公文,郭荣着实有些腻味了。
再加上最近的精力大不如前,郭荣将绝大部分政务都委托给了三位宰执,自己只把控大方向,细枝末节的小事一概放权。
第七十一章 老谋深算
三位宰执默然片刻,范质出列:“陛下,臣有一事禀奏。”
郭荣轻轻颔首。
范质继续说道:“陛下曾令臣举荐堪掌台谏者,经多番遴选,臣已有人选。”
前前任御史中丞裴巽,前任御史中丞杨昭俭,这两任御史台主官都是郭荣亲自挑选。
早在澶州当节度使时,郭荣就对这两人的名声有所耳闻。
裴巽出身名门,为人厚直。
杨昭俭为官廉正,素有清名。
但这两人都辜负了郭荣的期望。
裴巽光有裴家之名却毫无建树,只晓得捕风捉影、盲目跟风;
杨昭俭虽在监督地方限佛上有所作为,却未能替伐唐大军征收到足够的钱粮,耽误了郭荣的大计。
在淮南局势最关键的时刻,伐唐大军却面临粮秣告罄的危机。
郭荣不得不将指挥权移交给李重进,率行在返回开封,主持夏税事宜。
两次用人不当,郭荣也明白,自己对于文官的了解程度确实不够,专业的事情还得交给专业人士来干。
所以,郭荣将挑选御史台主官的重任委托给了范质,希望范质能为御史台挑选两名,能够贯彻自己意志的可靠主官。
李谷微笑着打趣道:“范相公快说来听听,到底是哪两人能入你法眼。”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按照此时惯例,新任御史中丞上台,会撤换一批御史。
私底下李谷与范质关系还不错,昨日找范质沟通过,想塞个熟人进御史台任监察御史,不过却被范质婉拒了。
御史台下辖台院、殿院、察院三大衙门,设侍御史一名,殿中侍御史两名,监察御史六名。
蛋糕很大,李谷欲分一小块而不可得,虽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记恨范质,但心有疙瘩是在所难免的。
范质瞥了他一眼,徐徐说道:“枢密直学士边归谠正直无私,素有清名,堪任御史中丞;西京留台侍御史张湜(shi)精通刑名,堪任侍御史知杂事。”
枢密直学士掌枢密院文书往来,又是皇帝的顾问,边归谠经常入宫觐见,郭荣对他很是熟悉。
边归谠也确实为官清廉,听说府邸在城南,府上就雇了两名老仆,寒酸程度和首相范质有得一拼。
至于张湜,郭荣却没怎么听说过,只知其名,未闻其事。
“嗯...”郭荣沉吟片刻,看向李谷与王溥,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李谷抚着长须,悠悠回道:“范相公一心为国,臣无异议。”
范质挑选的两名御史台主官并未事先透露给李谷,但选人从表面上看确实没什么可指摘的,李谷自然要送个顺水人情。
对于张湜,李谷是很熟悉的,李谷祖籍虽是颍川,却打小在洛阳张大,家族也在洛阳扎根。
此时御史台权力空前庞大,西京留台不光拥有对洛阳官吏的监督权,还能干涉地方司法权,甚至还能涉足部分行政权。
西京留台不设御史中丞与侍御史知杂事,侍御史张湜便是西京留台的主官,他很照顾洛阳的权贵家族,李谷对他印象很是不错。
王溥紧随其后:“臣也无异议。”
常日里范质很照拂王溥这位后进,关键时刻王溥当然要替范质发声。
眼见两位宰执都支持范质提出的人选,郭荣用余光在三位宰执间梭巡片刻,沉声道:“台谏乃国之根本,长期空悬实属不妥,既然三位都支持,那就让这两人先试试。”
若是以往,郭荣肯定不会全盘接受范质提出的人选。
御史台有权监管百官,同时又是三大司法机关之首,用张湜这般全然不熟悉的官员担任御史台的副长官,郭荣是不能接受的。
但今日不同以往,郭荣自作主张挑选的两批御史都不能令他满意,他对于自己任用文官的水平已经产生了不自信。
再加上先帝临终托孤时曾说范质值得信赖,郭荣这会也只能选择相信范质了。
一帝三相就御史台之事又商讨了一阵,方才散会。
散会之际,郭荣单独留下范质。
待到其余两位宰执退出殿内,郭荣问道:“范卿,你先前曾举荐陶谷担任翰林承旨,可朕近日听闻此人不矜细行,品格不端,他果真能胜任承旨么?”
通过开封城内的眼线,郭荣打听到了不少与陶谷有关的坊间传言,大多是负面的。
不矜细行,终累大德。
意思是不顾惜小节方面的修养,到头来会伤害大节。
陶谷就是个不在乎细枝末节的粗糙之人,贪财好色,贪权恋栈,一身的毛病。
范质为陶谷辩解道:“陛下请放心,陶承旨虽不拘小节,宦海沉浮三十载,仍能不失大义,且词藻瑰丽冠绝群臣,翰林承旨位虽重,却不过是一刀笔闲差,由此人担任,倒也算是人尽其用。”
“是这样么?”郭荣皱着眉想了良久,方才说道:“既然范卿如此坚持,那便依你所言。”
反正只是个传声筒般的职位,陶谷虽说品行有些不端,但写诏令确实没的说,博古通今文采出众,就让他先当着,往后若犯事再替下便是...郭荣本有些举棋不定,但经范质这么一番劝说,这棋子最终还是放下了。
陶谷因为出众的文采,担任翰林学士多年,却由于品行不端,十余年未能得寸进。
范质与陶谷共事多年,很清楚陶谷是个有奶就是娘的墙头草,谁能让他升官,他就是谁的狗。
像陶谷这样的墙头草遍布朝堂,范质将其扶上承旨之位,就是要效仿“千金买骨”之法。
似陶谷这般烂泥,范质都能扶他上墙,朝中的墙头草们自然都会倒向范首相。
只有掌控了朝堂,范质才能一步步实现他的理想。
迫使徐台符告老,扶持陶谷上位;
清洗御史台,换上边归谠与张湜,都是范质计划中的一环。
郭荣以前独断专行,范质一点也不着急,不声不息,都由着郭荣的意思来。
反正郭荣迟早会碰壁,迟早会依靠他范质。
到如今,范质离他目标又近了两步。
第七十二章 自傲
范质走出议事的偏殿,还没走几步,就很“偶然”地撞见从拐角处走出的次相李谷。
见到突然冒出的李谷,范质站定,不慌不忙地招呼道:“惟珍。”
李谷则是装作一愣,旋即回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文素,我方才去三司商讨公务,正要回政事堂,同去?”
两人私交极好,互相之间以表字相称。
范质轻轻点头,很自然地与李谷并肩同行。
行了一阵,李谷看着道旁水池中盛开的莲花,漫不经心地轻声道:“圣上已同意张湜任知杂御史,西京留台此番应该会有不少空位。”
按照惯例,西京留台的主官升任开封御史台主官,势必要提携一批亲信共同赴任。
为了让新任御史台主官能够迅速开展工作,朝廷通常默许这一惯例。
西京留台共设侍御史一名、殿中侍御史一名,以及监察御史三名,规格上相当于半个开封御史台。
得不到开封御史台的位置,李谷就瞄上了西京留台即将空出来的位置。
“届时西京留台会有四个空位,一个侍御史,三个监察御史。”范质顿了顿,接着说道:“两个监察御史的空缺归你。”
写起奏折文章来,两位宰执要多玄奥有多玄奥;私下瓜分利益时,是能有多直快就有多直快。
都是自己人,说话当然是越简练越好。
李谷稍稍算了算,暗暗心惊:西京留台统共也就五名官员,张湜一口气将三名监察御史全提拔至开封,此番怕是要大干一场了......
不过在表面上,李谷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便好,不过这个监察御史的空缺你打算安排给何人?”
御史台由于地位崇高,加之公务繁忙,极易立功,在此时是镀金的上等去处,镀金功效仅次于三馆。
能在御史台里立下功绩的官员,事后大多都能得到越级擢升。
此时,两人正好走到一堵拱桥的正中,范质停下脚步,双手搭在白玉栏杆上,望着水面上飘荡的朵朵粉莲:“我打算让李延庆去御史留台。”
“李延庆?”李谷跟着停下脚步,想了一阵,这才想起来,压低声调:“李重进家的三子?为何是他?”
李谷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范质何时与李重进搅和到一块去了?
范质转过头看向李谷,反问道:“我且问你,洛阳现下最严峻之危机,是何事?”
“最严峻之危机?”李谷抚着白须思忖一番,低声惊呼:“你调李延庆去洛阳,莫非是为了...”
洛阳作为当朝权贵的置业地、告老官员的集中地,面临的最大问题,便是权贵扰民。
以当今天子郭荣之父柴守礼为首,十几名当朝权贵之父在洛阳相互勾结、横行无忌,一言不合甚至当街杀人,完全无视官府与律令,被洛阳百姓鄙称为“十阿父”。
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之父、许州节度使王彦超之父,前西京留守王晏之父...十阿父的成员大多都是高级武官的父亲。
这帮老不修本就没什么素质,却因为儿子的腾飞而鸡犬升天,地位骤然提升后愈发目中无人,仗着儿子的权势,在洛阳地界无恶不作。
前任西京留守王晏因为他爹的缘故,对这帮老痞子很是偏袒,对十阿父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节度使王晏袒护十阿父,他底下的官员大多也是不敢吭声。
当然也不乏勇敢的官吏暗中向朝廷弹劾王晏与十阿父,但因为这些弹劾多多少少有牵涉到柴守礼,都被郭荣留中不发。
这便是郭荣的无奈之处,一边是生父柴守礼,一边是洛阳几十万百姓。
偏袒生父有失王道,偏袒百姓则有失孝道。
两头都不可偏废,也就两头都不敢偏袒。
不过郭荣并未因此而放弃,此番将武官王晏调离洛阳,换上文官窦仪,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打压这帮权贵的嚣张气焰。
窦仪出身河北边郡,与军中权贵牵涉不深,且向来中正厚直,当能适当压制这帮老不修。
范质抬手打断李谷,徐徐说道:“李延庆此人身份特殊,出身武家,却投身文官,观其在滁州所为,似乎兼具武将之勇猛与文官之细腻,加之其父地位尊崇,或能配合窦仪稍解洛阳之危。”
洛阳光有窦仪一人肯定是不够的,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范质调李延庆去洛阳,就是为了给窦仪找个帮手。
李延庆在滁州的作为皆被范质看在眼里。
在范质看来,李延庆明法科出身,又能洞察叛党阴谋,还亲自领兵出击,可谓智勇兼备。
且滁州在周朝占领的七州中最为安定,想必这李延庆心怀仁德,虽是武家出身,应当不会与洛阳十阿父之流沆瀣一气。
竟然是要拿李延庆去救急,范质这算盘倒是打得很精,可李家父子何等精明的人物,怎可能上他的当?而且范质当真奸诈,自己的亲信张湜就拔擢入京身居要职,与他关系不密切的窦仪、李延庆就派去洛阳啃十阿父这块硬骨头...李谷心中思绪如雷,问道:“若是李延庆拒绝此差遣,又该如何?”
范质淡然道:“那也无妨,圣上执意调窦仪去西京,势必会引发李重进、张永德等武将的不满,我提拔李延庆为监察御史,能向李重进表明善意,即便李延庆不接受这个差遣,心意总归是能送到的。”
郭荣冒着风险,将窦仪调去洛阳,极有可能引发文武之争,范质却不想掺和其中。
包括辽太祖耶律德光在内,范质一共为九位皇帝效力过,身处乱世的他,压根就不相信皇权永恒的鬼扯。
在范质看来,皇室、皇位可以随便更替,周朝变成后周也无所谓,但天下绝对不能乱,中原百姓绝对不能再度陷入颠沛流离。
维持百姓的基本安定,是范质的理念与追求,郭荣挑起文武之争,极有可能引发动乱。
朝廷精锐这会都在李重进与张永德手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范质不能坐视不管,稳住李重进与张永德方为上策。
就算李重进或者张永德真反了,乃至推翻了周朝,范质的心意总归能到位,凭借他在文官中的地位与影响力,新王朝的首相十有八九还是他范质的。
范质心中自怀傲气:天下可以没有郭荣,也可以没有周朝,但不能缺他范质。
就像后晋、后汉,以及周朝不能缺少冯道一般。
李谷与范质相交多年,老友的心思一点便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可区区一介监察御史,是否太过微不足道?”
“礼轻情意重,我会立刻给李重进手书一封。”范质双手离开护栏,继续朝前走:“李重进是聪明人。”
第七十三章 郭荣之心路人皆知
李重进是不是聪明人?
毫无疑问,李重进绝对是周朝智慧最高的那一小戳人。
虽说年少在家务农时,李重进没能得到什么良好的教育。
但在跟随舅舅郭威参军后,李重进便开始锲而不舍地学习,即便行军作战,也会随身带着一箱子书,闲来无事便会翻翻。
今夜的寿州大营,一如既往的安静。
李重进斜靠在木榻上,就着明亮的烛光,聚精会神地翻读一册泛黄的兵书。
由于都是手抄本,加之唐末百年战乱,兵书在此时乃是稀罕物。
李重进读的这册书名为《制旨兵法》,乃是当朝藏书家张昭所编。
张昭为官四十余载,别的兴趣没有,最大的喜好就是收集各种珍稀孤本,当官的俸禄全用来购买古籍。
因此张昭收集到了不少濒临失传的古代兵书。
前朝后汉时,张昭奉旨,将尉缭子、司马法、太白阴经等十几套兵书统编,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得《制旨兵法》十册。
这套兵法统共就抄录了不到十套,除一套藏于宫中外,其余都被后汉高祖刘知远赏赐给了亲信武将。
当时郭威身为刘知远爱将,有幸得到一套,后被他转赠给了李重进,以示激励。
十册兵书的内容早已被李重进烂熟于心,但每读皆有新意。
李重进参军十几年,这套兵书也就跟了他十几年,有三册都快被他翻烂了。
正当李重进醉心于兵书时,朝廷的邸报与三子李延庆的密信接踵而至。
李重进看了眼朝廷的邸报,略感吃惊:“郭荣竟然调窦仪去洛阳,他倒是胆大如斗。”
掌书记吴观侍立于案旁,目光投注于邸报:“相公与张殿帅领大军在外,朝廷此举实在有些冲动。”
“估计是为了压制洛阳那帮老不修,顺带还能再削弱一番武人的权势。”李重进冷哼一声,他对洛阳十阿父自是早有耳闻,对这帮仗着权势违法乱纪的社会渣滓甚是不齿。
同时,郭荣打的那点小算盘也逃不脱李重进的法眼。
郭家父子削弱武人之心,在军中可谓是人人皆知。
但郭荣毕竟是皇帝,只要干的事情不过分出格,武将们倒也还能忍耐。
但如今,这刀子都快架到武人的脖颈上来了,李重进心里已经琢磨着该如何还击。
吴观低声道:“朝廷咄咄逼人,相公还需早作准备。”
“这是自然。”李重进将朝廷邸报放到一旁,冷笑道:“郭荣倒是好心计,上位就扶持赵匡胤等人,估计就是为今日做的准备,却没算到我先将他一军,前日那份急报估计已经到了他手里。”
邸报上还有不少朝中官员调动,李重进都是一扫而过,却都牢记于心。
吴观弯下腰,将邸报仔细折好:“相公英明,这李继勋营中狎妓证据确凿,为抚平军心,朝廷必然要惩处他,若是李继勋被调离禁军,郭荣在禁军中的助力自会少上许多。”
受李重进影响,吴观私底下也开始对当今天子直呼其名。
“真想瞧瞧郭荣小儿看到军情时的表情。”说着,李重进拆开了三子递来的密信。
看了两眼,李重进微笑道:“庆哥儿想得倒有点多,范质明哲保身,哪敢掺和文武之争?还说什么文官势力膨胀,嘿,没这可能。”
在李重进看来,这周朝毫无疑问是武人的天下,文官,那就是替武官效命的附庸。
吴观瞥了眼密信:“庆哥儿确实有些杞人忧天了。”
李重进将整封密信看罢,说道:“不过最近这江宁府竟然半点动静都没有,着实有些奇怪。”
吴观猜测道:“可能是在谋划更大规模的北上。”
“确有可能...”李重进略微思忖一番,心中打定主意,决定明日命令驻守濠州定远县的武行德在濠州,以及更东面的泗州境内打探一番,看看唐军是否有绕道淮河下游,逆流西进的可能。
收拢思绪,李重进将密信递给吴观,吩咐道:“研墨,我要给张永德写信。”
吴观先是将密信与邸报分门别类收入柜中,再迅速地研好墨汁。
李重进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了四个拳头大小的字:速回寿州。
“速回寿州?”吴观逐字逐句读出,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与张永德的仇怨,都是装给郭荣看的,如今郭荣撕破脸皮,这仇怨也就没有装下去的必要了。”李重进将笔搁到笔架上:“要逼迫郭荣退让,光有我可不行,张永德也得出份力气。”
说罢,李重进起身:“待墨干,就星夜给张永德送去,我还要去看会书。”
吴观盯着纸上四个大字,暗叹:这世道恐怕又要乱起来了,希望不会到天下大乱的地步,周朝才不过六年呐......
......
朝廷邸报沿官道不断向南递送。
第二日黄昏,两骑快马在城门即将关闭之际,驰入滁州城。
马崇祚正要放衙回家,恰逢邸报送达,便决定在衙门里看过邸报再回去。
看过邸报,马崇祚双眼圆睁,全然不敢相信上边的内容。
这,这这这,圣上这是要作甚?马崇祚心中焦急,将邸报收入怀中,直奔隔壁的推官衙门。
火急火燎地进到推官衙门,马崇祚随手抓住一个路过的皂衣小吏:“你们李推官呢,回去了么?”
小吏见到知州,吓得直发颤:“回知州,李推官刚走。”
马崇祚掉头就走,出了大门,张目东望,依稀能看到骑在马上的身影。
“李推官,莫走,老夫有急事与你相商!”马崇祚扯开嗓门高声叫喊。
李延庆正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前行,听闻身后熟悉的呼喊,回首一看,正看到马崇祚在推官衙门前头挥手。
马知州这般焦急,恐怕是朝廷的邸报到了...李延庆当即调转马头,与随行亲卫返回推官衙门。
抵达门前,李延庆翻身下马,微笑道:“马知州何事这般着急?”
“此处非商议之地,还请李推官随老夫入内。”马崇祚额角直冒汗,勉强压制住心中躁动。
第七十四章 各方应对
李延庆领着知州马崇祚进到自己常日办公的公廨,并吩咐胥吏奉上凉茶。
马崇祚心中虽急,却也明白事情急不得,坐在椅上掏出丝质手绢,一边擦着汗,一边整理着思绪。
邸报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马崇祚虽然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改朝换代都见过多次,但毕竟人老了,心气胆量大不如前,直到现在还有些没缓过劲来。
待到胥吏端上凉茶退出公廨,李延庆端起茶壶,给马崇祚缓缓倒上一杯:“知州这时候来找下官,恐怕事情不小。”
“推官请瞧瞧这个。”马崇祚已经勉强平复好心境,从袖中掏出折好的邸报,说道:“这是朝廷方才送来的邸报。”
李延庆其实对邸报的内容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却还是郑重地双手接过,坐下细细品读起来。
此时邸报并非由朝廷派送,而是由各州派驻开封的进奏院负责。
不过淮南新下,周朝在淮南的七个州并未在开封设立进奏院,因此是由朝廷设立的淮南道进奏院统一派送。
淮南各地驻军的邸报,也由这淮南道进奏院负责派送。
郭荣在邸报的派送上耍了个小心思,故意让淮南道进奏院发出邸报的日子慢上了两天。
所以,乌衣台的汇报比朝廷的邸报早到近两日,让李延庆能够提早得知朝中的动向。
果不其然,邸报的内容李延庆大多已经在乌衣台的汇报上看过,基本都是朝廷近期的人事调动。
“推官,其中最要紧的,便是窦仪升任知西京留守事这条。”马崇祚见李延庆看得比较慢,连忙右手撑在茶几上,斜过身,伸出手指,指向邸报靠后的一段。
李延庆正在看开头关于御史台的调动,见马崇祚如此焦急,便顺着往下看去。
窦仪升任西京留守这条原本最为重要,却被摆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
朝廷在邸报上还耍这等小心思,该说是胆小呢?还是自作聪明呢?真不知该如何吐槽...李延庆摇了摇头,将这条人事调令逐字看完。
“不就是朝廷委任窦仪为知西京留守事么?这有何特别的?”李延庆故作疑虑,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李推官常日里何等聪慧,这时候怎的有些迟钝了...马崇祚来不及深思,急忙解释道:“哎呀,推官有所不知,文官当知州并无甚特别,可那都是暂任的,这窦仪的差遣前头没有加“暂”字,后头也没写明由哪位武官接任,朝廷是摆明了要让窦仪长期出任西京留守啊。”
“哦,原来如此。”李延庆轻轻点头,再度问道:“可这有何影响?”
要装糊涂,那就得一装到底,李延庆已经略微猜出马崇祚的来意,这时候装糊涂最为稳妥,自己可不能轻易表态。
“这影响可就大了。”马崇祚见李延庆好像真不太明白,便坐下来徐徐说道:“我朝以武治国,州郡长官皆为武官,若是这窦仪能够长期任职西京留守,那就是在刨武官的命根子,往前数三代,后唐那阵朝廷要给地方强派监军,这就引发了地方叛乱,庄宗就是这么败亡的。”
后唐建立者,唐庄宗李存勖上位时,深感地方节镇难以掌控,便派亲信伶人、太监等出任节镇监军,意在加强中央对地方州县的管制。
这下可就惹毛了地方的实权节度使们,没多久后唐就爆发了严重的地方叛乱,以河北诸镇为首的节镇们纷纷举起叛旗。
领兵平叛的禁军主将李嗣源在地方武将的支持下,刚过黄河,就调头杀回都城洛阳,做掉了李存勖后荣登皇位,是为后唐明宗。
李嗣源是在地方节度使的支持下上台的,登基后自然撤销了监军制度,并对节度使们百般讨好,放任地方节度使专权节镇。
说来好笑,这一监军制度最后还是由儿皇帝,后晋高祖石敬瑭重新启用。
石敬瑭虽然对契丹人唯唯诺诺,在国内对节度使们却是重拳出击,重启监军制度时,后晋辖境内叛乱四起,都被石敬瑭亲自领兵一一平灭。
监军制度也就此沿用至今,并成为中央朝廷约束地方武将的最重要手段之一。
到如今,地方武将们的权力相比五代乱世初期已经十不存一。
但武将们一直维持着最重要的底线,那便是只有武官可以长期出任地方主官。
若是朝廷执意要打破这一惯例,叛乱之风也许会再度兴起。
李延庆面露讶色:“那这么看,这事确实挺严重的,圣上和朝廷真有这个胆量么?”
“我也想不明白,现下朝廷禁军大半在淮南,圣上哪来的这般勇气?就不怕天下大乱么?”马崇祚端起茶碗喝了口凉茶解渴,他对朝廷的大胆举动也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李延庆倒是略微能猜到些朝廷的底气,无外乎就是禁军中由郭荣提拔的那帮新兴势力。
可就算如此,郭荣此举也确实太过大胆,李延庆也想不明白,郭荣到底是哪来的胆子?他就真不怕淮南兵变么?
李延庆轻声问道:“那依知州看,接下来事态会如何发展?”
“我一介老朽了,事态扑朔迷离,实在看不太明白。”马崇祚放下茶碗,靠到李延庆耳旁,低声道:“但若是令尊有意举兵,老朽定然鼎力支持。”
这马崇祚这么快就要开始下注了么?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江湖,生存属性点满啊...李延庆心中思绪纷呈,表面上不动声色地回道:“下官明白了,定会将知州之意转达家父。”
“那就有劳推官了。”马崇祚缓慢起身,右手锤了锤老腰:“老夫还需去通知其余官吏,就不多聊了。”
李延庆将邸报折好,交还给马崇祚,并将马崇祚送出推官衙门。
待到重新踏出推官衙门,已是黄昏薄暮。
李延庆坐在马背上,缓缓向前骑行,心中思绪万千。
父亲李重进会因此而起兵造反么?李延庆认为答案是否定的。
仔细想来,自家并不具备造反的条件。
父亲虽然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但步兵司主将是李继勋,马兵司主将是韩令坤,两者皆是父亲的政敌,大概率会站在父亲的对立面。
而且父亲早在显德元年时就被调离禁军,只保留了都指挥使的名头,在禁军中的亲信也大半被剔除,在侍卫亲军司中的影响力与号召力都大为削弱。
父亲坚持要发动淮南之战,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重铸在侍卫亲军司中的威信。
如今威信尚未重铸,起兵造反难度太高。
而且除开自己、父亲与二哥李延福外,李家的亲属大多都在开封城里,都处于朝廷的监管下。
若是起兵造反,这些亲属顷刻间便会人头落地,一如先帝郭威的家属。
父亲又最重亲情,应当不会轻举妄动。
思来想去,李延庆认为父亲大概率不会起兵,但估计会做做样子,逼迫朝廷退让,这是父亲身为当朝武将之首的责任与义务。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父亲身居高位,即便是做做样子,估计都会引发一场不小的“地震”。
李延庆已经可以预见,在开封,在淮南,一场场精彩的好戏将会连番上演。
自己身为父亲的三子,可不能轻举妄动,张永德与赵匡胤就在旁边的六合县,随时都能找上门来...李延庆决定明日开始,就请病在家,闭门谢客,绝不见任何外人。
李延庆可不想哪天被赵匡胤麾下的禁军“敲门”。
可李延庆转念又想到:哪怕只有一万分之一的可能,若是父亲当真反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为求稳妥,自己要不要连夜逃回寿州大营,投奔父亲?
这样确实最为稳妥。
可若是父亲最后与朝廷达成和解,自己无故弃官跑路,官职肯定会被朝廷褫夺,这几个月辛苦立下的功绩可就会全打了水漂。
怎么办,到底该作何选择......
纠结之中,李延庆不知不觉抵达了自家大门口。
还是先吃饭吧...李延庆揉了揉空空荡荡的肚皮,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
饿着肚子也跑不动路不是?
稍做清洗,李延庆脱去厚重的官袍,穿上轻薄的绸衫,趿着木屐,来到餐厅门口。
厅内,司徒毓这个吃货早已就位,正张头四顾,仿佛在疑惑三郎怎么还不来。
这吃货...李延庆轻轻摇了摇头,步入餐厅:“州衙里临时有点事,回来晚了。”
“什么事啊?”司徒毓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
李延庆拉开椅子坐下:“朝廷方才发来邸报,马知州非要拉着我看完,所以有所延误。”
“原来如此。”司徒毓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这邸报比上个月晚了两日,是朝中发生了什么要紧事么?”
司徒毓出身朝官家庭,养成了看邸报的习惯,对朝廷大事很是敏感。
“嗯,最近一月朝中发生的事情不少。”李延庆端起碗,从小木桶中盛起一碗米饭:“御史台再遭清洗,几位主官全部罢官。”
“啊?御史台遭清洗?”司徒毓大感惊讶,饭都顾不上盛:“这任御史台上台才一年左右吧?这就被清洗了?”
李延庆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爽口开胃的腌菜:“确实挺让人意外的,据说是因为鞫狱失职,不过应该是借口,大概是由于征粮不力,因此才被罢官。”
司徒毓大失胃口,连忙问道:“邸报上有说是哪些官员接任么?”
“没。”李延庆言简意赅,邸报上只记载了御史台主官被免职,确实没有写明继任官员是何人。
司徒毓听罢,朝着北面双手合十,做祈祷状:“希望朝廷明察秋毫,可千万别免了家父的官...”
看着司徒毓这虔诚模样,李延庆止住笑意,劝慰道:“只免除了三位主官,不会牵连令尊的。”
司徒毓满面愁容:“唉,说不准,上次御史台震荡,家父就差点被外放,这次恐怕难以幸免了。”
李延庆夹起一片油光水亮的鸡腿肉:“就算是外放,御史外放那可都是高升甚至擢升,你有何可忧虑的?”
看着李延庆大块朵颐,司徒毓忍不住了。
况且李延庆说得也确实在理,司徒毓不再装模作样,拿起筷子跟着朵颐起来。
滁州城万家灯火之际,两骑快马在滁州城东的水口驿换乘坐骑,马不停蹄向东飞驰。
终于在月上高天之际,邸报送进了六合县的周军营寨。
张永德看过邸报,立刻召来赵匡胤。
“元朗(赵匡胤的表字),我要立刻赶往寿州大营,六合县就委托给你了。”
仿佛是与李重进心有灵犀,张永德一看到窦仪升任西京留守那条,就打定主意,要快马赶回寿州。
赵匡胤刚刚进到营寨,就听到此等重磅消息,有些茫然无措:“发生何事了?殿帅为何如此迫切?”
“你过来。”张永德抬手招呼赵匡胤靠近。
赵匡胤走到公案前,按照张永德的指使,凑到油灯前。
张永德将邸报摆到赵匡胤面前,手指邸报下半一段:“这是朝廷方才发来的邸报,你瞧瞧这条。”
“委端明殿学士窦仪为知西京留守事?”赵匡胤有些惊慌:“这,这岂不是...殿帅急赴寿州大营,是为了...”
张永德出声打断:“我要立刻赶赴寿州大营稳住李重进,一万控鹤军我要带走五千,余下部属都交由你指挥。”
赵匡胤慌忙问道:“五千是否略有不足?李使相那可是有近六万兵马。”
“李重进不敢反,他没那个胆略。”张永德语气中似有轻蔑,但他心里明白,李重进胆略过人,只是牵涉顾虑太多,不敢妄动。
张永德也一样,他的妻儿子女皆在开封,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寿州,张永德一定要去,他心中笃定,李重进要他回寿州的密信此刻已然在路上了。
“下官明白了。”赵匡胤挺直脊背:“殿帅放心去,六合县下官定会牢牢守住,绝不会放唐军一兵一卒过去。”
“嗯,你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张永德拍了拍赵匡胤的肩膀:“就交给你了,今夜我就要走。”
第七十五章 一切如旧
张永德将防务委托给赵匡胤,安排好一应事宜后,领着三十名亲随星夜东进。
五千控鹤军则会在明早启程,尾随张永德之后。
时不我待,张永德是一刻也不能等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滁州城的城门尚未开启,张永德敲开了城门,领兵直入城北兵营。
尹崇珂在床上睡得正香甜,卫兵忽然跌跌撞撞冲进屋内,趴到尹崇珂耳旁,大声嚷嚷道:“指挥快起来,殿帅来了!”
只觉大脑如遭雷劈,尹崇珂腾地一下跳将起来:“什么?殿帅来了?哪个殿帅?”
“还能是哪个殿帅,是咱们的张殿帅!”卫兵满脸惊慌。
尹崇珂挠了挠瘙痒难耐的头皮,抬头看了眼依旧昏暗的窗外,打了个哈欠:“现在什么时辰?”
卫兵板着指头算了算,回道:“离卯时还有两刻。”
“殿帅不是在六合县么,怎会这时候来滁州?”尹崇珂抠了抠眼角的眼屎,嘟囔着:“难不成是有大事发生?”
卫兵回道:“这个属下并不清楚,但殿帅现在就在营内,说要指挥立刻去见他。”
“行了,我这就去。”
事出紧急,尹崇珂也来不及清洗,草草披上衣物就随卫兵去见张永德。
张永德正闷头对付一盘夹肉烧饼,他入城不早不晚,正好赶上厨子起床,吃上了热乎的早餐。
一夜奔波,可把张永德饿坏了,尹崇珂进到屋内,他才不舍地放下手头啃了一半的烧饼。
张永德喝了口葱花骨头汤,拿起桌旁白布,不紧不慢地擦干净嘴角和手上的油花,问道:“尹崇珂?”
“下官在。”尹崇珂连忙挺直脊背站正。
张永德目光扫过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尹崇珂,缓缓说道:“本官要北上寿州,滁州防务已委托给赵匡胤,这滁州往后就由你说了算。”
“啊?”尹崇珂有些懵,反问道:“由下官说了算?”
张永德轻轻颔首:“正是如此,若无本官指示,你与赵匡胤在滁州战场上并无上下级之分,他是六合县守将,你是滁州守将,互相不能干涉。”
尹崇珂重重点了点头:“下官明白!”
张永德吩咐完毕,起身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一事,轻声问道:“李延庆住在哪?”
......
李延庆刚刚起床,滁州最近是愈来愈炎热,他经常卯时未到就被热醒。
昨夜,李延庆一直在纠结该不该跑路,最终还是决定留在滁州静观事态发展。
抹了把汗津津的额头,李延庆又将手伸到竹席上,摸到一手黏糊糊的汗液。
这鬼天气,是越来越令人难受了...李延庆翻身下床,正打算去冲个凉。
李石突然推门而入,急声道:“郎君,张永德在门外,带了几十号禁军,说要见你。”
“张永德找上门来了?”李延庆顿觉背后有些发凉,但转念又想到:张永德与父亲的仇怨大概率是伪装的。
没错,定然是伪装的,他并非上门来抓我的,不然哪还用在门口客客气气地求见,定然早就破门而入了......
自我安慰一番,李延庆稳住心神,吩咐李石道:“将他请进会客厅,我洗漱一番,马上就去。”
一刻钟后,李延庆清清爽爽地进到会客厅,一进门,就看到端坐在上首的张永德。
好一个反客为主,这张永德倒也不客气,明明是上门做客,却坐在主人的上首,不过他确实有这个资本...李延庆上前,拱手道:“下官李延庆,见过张殿帅。”
张永德威严的双目细细扫过李延庆,用吩咐的口吻道:“叫闲杂人等都退下吧,本帅有话与你说。”
李延庆按捺住心神,转身对李石道:“先退下。”
李石仍有犹豫,但看到自家郎君坚定而自信的目光,轻轻点头,退出客厅,并带上了房门。
转过身,李延庆语气不卑不亢:“殿帅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好,不愧是李重进的儿子。”张永德咧嘴笑道:“不过你放心,我与令尊并非仇敌,只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此事下官早已明白。”李延庆对此并不感到丝毫意外,他早有猜测。
应该是李重进告诉这小子的吧,他对这三子倒也够器重的...张永德抬手轻抚颌下硬须:“昨日马崇祚应该找你袒露过心迹,若是令尊起事,他会鼎力相助之类的。”
不愧是能坐上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张永德,这都能预判到...李延庆对张永德的能耐再无丝毫怀疑,但又不敢轻易开口承认。
李延庆还不能确定,这张永德就一定是父亲的盟友。
见李延庆只是沉默,张永德微笑道:“好,够谨慎,我正要北上寿州大营,如今局势扑朔,你最好就待在滁州,清流关的韩重赟我会带走,六合县那边我安排了五千兵马看住赵匡胤,滁州城内的马崇祚是个墙头草,尹崇珂最近又与你走得很近,一切都无需担忧。”
短短半日内,张永德就已全盘控制住滁州局势,并抽身北上与父亲汇合,甚至还早早洞悉到尹崇珂与自己的关系...李延庆心中波涛汹涌,表面上维持住镇定:“下官谨遵吩咐,定会替朝廷治理好滁州。”
“小小年纪沉稳老练,倒也没辜负令尊的期望。”张永德豁然起身,大步朝房门走去:“你好生当着文官,这未来的天下注定不是武人的。”
“下官恭送殿帅。”李延庆连忙跟上,一路送张永德出府。
出了李府,张永德从亲卫手中接过马缰,跨上马背,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李延庆返回家中,天才刚蒙蒙亮。
厨娘此时应该才刚起床...李延庆打算练练刀法再吃早餐。
可李延庆刚握住刀柄,知州马崇祚却找上门来。
马崇祚衣衫不整,跟着李石进到客厅,见到李延庆,慌慌张张问道:“张殿帅呢?”
李延庆迎上前:“刚走。”
马崇祚转身就想去追,李延庆轻轻扯住他的衣袖:“不必去追了,张殿帅让我转告知州,滁州一切如旧。”
第七十六章 离间计
周朝任命窦仪为知西京留守事的消息在淮南地区不胫而走,连带着还有李重进即将起兵北上的流言甚嚣尘上。
这日午后,这两条消息就传到了瓜步渡口的南唐大营,传进了南唐枢密使陈觉的耳中。
陈觉看着密报,开怀大笑:“哈哈,这郭荣莫非是神志不清了?竟在这紧要关头挑起文武之争。”
副将侍立在旁,满脸不解:“不就是任命一个西京留守么,怎会挑起文武之争?”
也不怪副将不解,南唐与周朝国情大不相同。
在南唐,除开少数几个边疆节镇,大部分地方州郡的长官皆是文臣。
譬如南唐的陪都,东都扬州,在周军破城前,南唐的东都留守就是宋党的文官冯延鲁。
顺带一提,扬州城破时,冯延鲁这倒霉蛋削发伪装成僧侣,想蒙混跑路,却还是被韩令坤俘虏,如今软禁在开封。
相比混乱多年的中原,南唐早早地就完成了内部的统一与稳定,因此也很早就完成了对武将权力的削弱。
在南唐,文官当权才是常态,武将只能屈居人后。
就比如这次北上的南唐援军,实际统帅就是陈觉这名文官,各路武将只能在他麾下听令。
“蠢货,国与国之间能一概而论么?”陈觉瞪了副将一眼:“在北周,乃是武官当权,郭荣却让窦仪这么个文官担任洛阳留守,那就是在挑衅满朝武将,你觉得寿州城下的李重进会作何想法,咱们北面的张永德又会作何想法?”
周朝自称正统,蔑称南唐为伪唐;南唐在内部当然也以正统自居,蔑称周朝为北周。
副将略作思考,试探性地问道:“莫非这两人会起兵造反,杀回开封?”
“嗯,极有可能。”陈觉煞有介事地分析道:“李重进、张永德两人重兵在握,虽素有嫌隙,但同为武将,当同仇敌忾,两人此番定会捐弃前嫌,一道起兵北上。”
别说,陈觉虽然对周朝局势不甚了然,但靠着拼凑来的零碎情报,还真给他猜对了一小半。
一名传令兵急匆匆跑入账内:“枢相,据探子回报,今早有大股周军离开六合县西退,人数约莫五千上下。”
“当真!”陈觉惊喜地站起身:“六合县的州军撤退了,传我命令,一万建州兵留守,其余人马立刻出营,追杀周军!”
等等...陈觉马上冷静下来,问道:“只撤了五千?六合县有多少周军来着?”
副将在旁低声提醒:“六合县周军约莫一万二千上下。”
“怎么只撤了五千?”陈觉皱了皱眉,对传令兵吩咐道:“再探,一有新情况立刻汇报!”
时间很快来到傍晚,传令兵再一次进到帐内:“禀告枢相,六合县周军这半日并无任何动静。”
陈觉双眼盯着地图,面露沉思,嘀咕着:“这就奇怪了,只撤了五千,城里还留了七千,张永德这是打得什么算盘?”
滁州扬州一线的唐军共有五万人,与唐军对峙的周军约在四万上下,其中六合县一万二,扬州三万不到。
陈觉将大量兵力都集中在六合县南边的瓜步渡口,光他的本营就有两万禁军以及一万建州兵。
余下两万唐军则在扬州城西南面的扬子县(今仪征市)扎营,与六合县本营呈掎角之势。
也就说,在六合县这一局部战场,今日之前,唐军以三万兵马的压倒性优势,与一万两千周军对峙。
如今周军撤走五千,六合县仅仅剩下七千守军,无论怎么看,都难以抵挡三万唐军的进攻。
偏偏陈觉生性多疑,他怀疑这是张永德的计谋:佯装撤兵五千,诱使唐军攻城,而后五千兵马杀个回马枪,趁唐军攻城正酣,与六合县守军里应外合,杀退唐军,再全军后撤。
此等故露破绽诱敌深入的计谋,经常被各路用兵好手活用于撤兵之际。
譬如诸葛亮第四次北伐时,正与司马懿对峙于天水,恰逢军粮后继乏力,诸葛亮不得不撤退。
但全军贸然撤退很容易遭到敌军的乘势掩杀,诸葛亮便先佯装后撤,吸引魏将张合来追击,并命断后的魏延两次假装大败,诱使张合深入追击。
最后诸葛亮在木门道设下伏兵,将追击过深的张合围杀于木门道内,给蜀军的后撤扫清阻碍,领着蜀军安然后撤。
陈觉怀疑,张永德使的就是这故露破绽诱敌深入之计。
按照陈觉的推测,张永德得知朝中惊变后,应该会全军撤退,弃守六合,陈觉便可伺机追杀周军。
可如今张永德确实是退兵了,却只退了五千,这就由不得陈觉不起疑。
陈觉原本在滁州境内安插了不少密探,能够获取滁州至六合县沿途的军情。
可最近滁州突然组建了一支督察队,将陈觉安插的密探扫了个七七八八。
只有在滁州州衙里当差的几名胥吏,还能勉强给陈觉提供些情报,但等这些胥吏的情报到位,至少都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
陈觉也不清楚,这离开六合县的五千周军,到底是真的撤退了,还是佯装撤退伺机而动。
盯着地图,陈觉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趁此良机攻打六合县?
按照李璟那厮的指示,自己只需牵制住周军即可,根本无需冒险行事,绝不能再重蹈上次的覆辙......经过一番思想的挣扎,陈觉最终决定按兵不动。
兵马不能妄动,陈觉却想出了个别的好法子。
那便是在淮南各地散播李重进即将起兵造反的谣言,再光明正大派人去寿州的周军大营里送信,鼓动支持李重进造反。
他郭荣不是要挑起文武之争么?李重进定然心生反意,我陈觉就将他们那点心思全都公之于众。
到时候就算李重进没反,也能离间他们君臣之间的信任。
要是郭荣再来个临阵换将,那就好玩咯...陈觉打定主意,嘴角勾起一丝坏笑。
临阵换将,动摇军心还在其次,最严重的是引发主将的不满乃至叛乱,从古至今这破事发生过太多次了。
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消散前,十几匹快马冲出唐军本营,奔向四面八方。
第七十七章 劝反
张永德离开滁州城已有整整一日。
这一日里滁州城无事发生,一如往常般平静。
五千控鹤军昨夜并未入城,在城北十里处扎营,稍作修整,今日天刚蒙蒙亮就启程北上。
李延庆再度被热醒,被迫起了个大早。
洗漱一番,用过早餐,李延庆带着几名亲卫骑马出门。
此时在地方当官甚是轻松,以李延庆的推官为例,通常每两日才需去衙门点卯一次,点卯之后若无急需处理的要紧公务,余下皆是空闲时间。
绝大部分公务都由衙内的胥吏来承担,官员只需领导与监督即可。
就譬如现在的暂任滁州判官高锡,他就每两日甚至三日才去一趟州衙,其余时候大多是在家休憩或者外出游玩。
相比懒惰的高锡,李延庆则勤勉得多。
如无意外,每日上午李延庆都会去一趟推官衙门视察公务、翻阅卷宗再抽空去一趟知州衙门,找马崇祚聊聊时局。
今日李延庆一如既往,先去了趟推官衙门,见衙门在一帮胥吏的操持下井井有条,也没有新的卷宗送来,稍作视察便去往知州衙门。
马崇祚与李延庆一样,很是勤勉,每日州衙都数他到得最早。
即便没有任何公务要处理,马崇祚也整日整日地待在州衙里。
马崇祚年老体衰,即便想游山玩水也是有心无力,干脆就待在州衙里,以随时应对突发事件。
一壶好茶、一份朝廷的邸报,或者一沓用于练字的空白黄纸,马崇祚就能在公廨里坐上一整天。
李延庆来访时,马崇祚正在练字。
马崇祚将笔搁到笔架上,笑呵呵地招呼着:“李推官,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老夫今日这字如何。”
李延庆上前一看,纸上写的正是当朝副枢密使王朴的那篇《平边策》。
“知州之字笔走龙蛇,气势洒脱,下官仰慕不已。”
马崇祚闻言老怀大慰,嘴上依旧谦虚着:“些许雕虫小技,倒叫推官见笑了。”
李延庆是真的很佩服马崇祚的字迹,马崇祚年少从军,没受过什么正规的教育,如今的文化素养全来自发家后的自我培养,可谓是自学成才。
看着纸上洋洋洒洒几百大字,李延庆突然想和马崇祚聊聊这平边策。
“下官有一事想请教知州。”
“推官直说便是。”说着,马崇祚从案旁小几上端来茶壶与茶杯,给两人都倒上一杯热茶。
李延庆伸手端起温润的茶杯:“不知,知州对这平边策是何见解?”
“王枢相的这篇平边策虽说文采斐然,却有些太过自以为是了。”马崇祚已向李延庆袒露心迹,如今屋内就他们两人,马崇祚当然是快语直言,丝毫不给王朴留情面。
李延庆轻轻抿了口茶水:“哦,何以见得?”
马崇祚抚着长须,徐徐说道:“攻取之道,从易者使,此乃用兵之定理,可王枢相放着更为弱小的蜀国不去攻取,却鼓动圣上先攻最强的伪唐,着实有些荒诞。”
在平边策中,王朴认为南唐最为懦弱,周朝要一统天下,需要先攻取淮南,再以淮南为跳板,夺取整个江南,之后再腾出手收拾割据两川的蜀国。
而在马崇祚看来,蜀国却是最容易攻取的。
李延庆又问道:“自古蜀道难如登天,蜀国有崇山峻岭为障,何谈弱小?”
“崇山峻岭?”马崇祚摇了摇头:“推官太过高看这蜀道了,庄宗在位时,以六万大军伐蜀,仅三个月就平灭蜀地,如今我朝相比后唐实力更为雄厚,区区蜀道当是如履平地。”
三个朝代之前,后唐庄宗李存勖曾以六万兵马伐蜀,三个月就占领蜀国全境,蜀王王衍被生擒,“前蜀”政权就此灭亡。
后唐之所以能三个月灭亡前蜀,与节度使制度关系莫大。
前蜀中央集权十分薄弱,地方军权都被各地节度使掌握。
后唐大军一入境,这帮墙头草就纷纷投降,这才使得后唐军队能在崇山峻岭间如履平地。
但李存勖一年后就死于叛乱,留守蜀地的主将孟知祥乘机起兵,割据蜀地再度建立蜀国政权,是为“后蜀”。
如今后蜀传到了孟知祥儿子孟昶的手上,显德二年时,周朝经过一番苦战,耗时近半年,才从后蜀手上夺走了山前四州。
就此能看出,后蜀相比前蜀,对地方的掌控力度确实有比较大的进步。
这马崇祚不愧是后唐时期入仕的老臣,到今天还在怀念后唐的荣光...李延庆对马崇祚的观点并不是完全认同。
三十多年过去了,天下局势全然不同,那时候的契丹、南唐远没有当今这般强盛,肯定不能将过去的观点生硬地套用到当下。
但有一点马崇祚并未说错,南唐绝非软柿子,如今这般焦灼的局面,绝对超出了郭荣与王朴的预料。
先攻蜀国也许还真是个更好的选择,至少不会是如今这般尴尬的局面...李延庆这会还想不到,周朝该如何破这淮南的棋局。
如今的淮南,南唐的军事实力已经开始略占上风,开封那边却还在搞背刺,张永德不得不丢下防务领兵北上。
李延庆再度问道:“那依知州看,这淮南之局当如何破解?”
“老夫一介老朽了,哪晓得该如何破局?”马崇祚苦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一名马崇祚的亲信敲响了房门:“阿郎,尹指挥有急事求见。”
马崇祚连忙回道:“快带他进来。”
片刻之后,身着甲胄的尹崇珂风尘仆仆进到屋内。
见李延庆也在,尹崇珂微露讶色,旋即拱手正色道:“下官见过马知州,昨夜督察队在滁州城东面逮住一名夜行者,经审讯,乃是瓜步渡口的伪唐士兵,奉伪唐枢密使陈觉之命,往寿州大营送一封密信。”
“寿州大营?”马崇祚惊呼出声,扭头看了眼身旁的李延庆,仿佛在问:这寿州大营,不正是令尊所在么,陈觉往寿州大营送密信,意欲何为?
李延庆读懂了马崇祚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情。
马崇祚再度看向尹崇珂,问道:“那密信中说了什么?”
尹崇珂迟疑了一阵,余光转向李延庆,见李延庆点了点头,这才沉声回道:“那封密信通篇就一个意思,伪唐枢密使陈觉支持李使相,劝李使相尽早起兵北上。”
第七十八章 大手笔
“你是说,这俘虏身上的密信,是陈觉写给李使相的?”马崇祚双眼圆睁,目光狐疑地盯着尹崇珂。
“千真万确。”尹崇珂从胸口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密信下官带来了,还请知州过目。”
说罢,尹崇珂上前两步,递上密信。
马崇祚不情不愿地伸手接过密信,转头对李延庆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定然是陈觉的奸计。”
“拆开看看便知。”李延庆已经猜到了陈觉的计谋,劝反是假,挑拨离间是真。
马崇祚拆开信封,取出密信。
信中内容正如尹崇珂所言,全篇都在劝李重进尽早起兵反周,陈觉还承诺南唐定会鼎力相助。
马崇祚不由感慨:“这陈觉,好**诈。”
这封信中的内容若是传到郭荣耳中,李重进即便没反,那也是裤裆里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
“李推官,你也瞧瞧。”马崇祚将信递给李延庆。
李延庆接过密信,快速扫过一遍,望向尹崇珂,问道:“尹指挥,这名送信的伪唐士兵目前关押在何处?”
尹崇珂当即回道:“关在马步狱里。”
此时一州通常有两个监狱。
属于州衙的州狱,用于关押民事罪犯;
属于地方驻军的马步狱,用于关押非民事罪犯。
州狱归司法参军管辖,马步狱则归马步军都虞候管辖。
尹崇珂如今身兼滁州马步军都指挥使,马步军都虞侯是他的下属。
“那可否带我去看看这俘虏。”李延庆想当面审讯这名俘虏,如果不出他所料,这劝反信恐怕不止一封。
通常来说,州狱与马步狱互不可干涉。
李延庆身为州衙的司法主管,无权干涉马步狱,进入马步狱也不合常理。
但尹崇珂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说着,尹崇珂望向马崇祚,问道:“马知州要同去么?”
“老夫...”马崇祚迟疑片刻:“还是去吧,今日州衙正好没什么公务。”
马步狱就在城北的军营旁,不到一刻钟,三人便抵达马步狱门口。
李延庆来滁州几个月了,还是头一次进马步狱。
相比阴气森森的州狱,马步狱则要明亮整洁得多。
此时地方驻军权力颇大,马步狱甚至能褫夺大部分州狱的权力。
州狱往往年久失修阴森可怖,而马步狱使用频繁,自然会更为整洁。
一间逼仄但还算干净的牢房内,一名披头散发的年轻俘虏蜷缩在墙角的草杆上。
俘虏双眼紧闭,似已入眠,但一双眼皮却轻微地发颤。
就在此时,牢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俘虏呼吸骤然急促,右眼皮警惕地张开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四条深色裤腿,以及两面袍衫下摆。
滁州的文官终于是来了么...俘虏心中思绪活泛起来,明白自己算是完成了使命。
按照枢密使陈觉的吩咐,这封劝反信只需给任意一名北周文官看到,就算完成任务。
“起来,别睡了!”牢房外传来一声呵斥。
俘虏睁开双眼,勉力爬起身,盘坐在草杆上,打量着牢房外的四名来者。
两个身披戎装的年轻军人,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文官,以及一名红袍老者。
“马知州、李推官,这俘虏下官已经审讯过了,嘴不硬,随便问一问就都招了。”开口的是马步军都虞候。
这马步军都虞侯本是尹崇珂麾下一队正,因为能识几个大字,被临时调来管理马步院。
马步院虽是军管衙门,里头却也不尽是武夫。
作为司法衙门,负责审讯断案推司、法司等文职胥吏自然是一应俱全,规制上并不比李延庆的推官衙门差多少。
方才审讯这名俘虏的,便是马步院里的推司。
尹崇珂高声道:“供状呢?快拿来给李推官瞧瞧。”
“是,下官这就去拿来。”都虞候忙不迭地小跑而去。
李延庆双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俯视着牢房里的俘虏。
这名俘虏颌下无须,看面貌甚是年轻。
李延庆打量着俘虏的同时,俘虏也在打量着牢房外的三人。
俘虏百思不得其解:听说这北周官制与我朝差不多,那么绿衣服文官的职位应该远比红衣服的要低,可现在看起来怎么感觉这绿衣服的才是大官......
李延庆打量了俘虏几眼,开口问道:“你送的那封信,不止一封吧?”
“岂止一封,最少有个三四十封。”
俘虏的口音与滁州本地口音很是相近,听起来似乎就是滁州本地人,或者是滁州周边地区的人。
李延庆在滁州待了三个多月,对滁州口音已经极为熟悉,不少日常用语甚至都能用滁州口音表达。
这俘虏应该来自滁州南面的和州...李延庆用上了滁州口音:“那你可知道这些信都送往了何处?”
俘虏小声问道:“上官是滁州人?”
李延庆提高声调:“你问这作甚?老实回答问题,我可以饶你不死。”
俘虏一听有机会活命,老老实实回道:“小的也不知这些信具体送往了何处,但听说陈枢相往淮南十四州几十个县都派了信使。”
好家伙,几十个县都派信使,这陈觉可真是大手笔...李延庆又问道:“信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俘虏摇了摇头:“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陈枢相只是要小的将信送去寿州大营,沿途经过滁州便可。”
李延庆从怀中掏出信封,在俘虏面前扬了扬:“送这信可谓十死无生,你为何愿意接这差事?”
“陈枢相许诺给小的家中赏赐一百亩上田,小的就答应了。”
金银动人心,一百亩上田能养活十几口人,还能让下等户一跃成为中等户,俘虏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决心。
问了俘虏几个问题,对照一番供状,李延庆三人就离开马步狱返回州衙。
尹崇珂盯着桌上的青瓷茶杯,神情有些凝重:“看样子,这陈觉欲将这信散布整个淮南。”
“他的目的是要将这封信摆到圣上的案上。”马崇祚历经大风大浪,看得更为透彻。
“他的计谋即将得逞。”李延庆心中暗道:接下来,就看父亲到底如何应对了。
第七十九章 时机未到
经过两日跋涉,张永德终于抵达寿州。
但张永德并未去寿州大营见李重进,而是渡过淮水,进驻淮河北岸的下蔡县(今凤台县),与李重进所在的寿州大营隔江相望。
张永德没南下滁州前,任务就是守卫下蔡浮桥,确保伐唐大军与中原的交通要道。
如今张永德正是打着守卫浮桥的名义,先斩后奏,先行返回下蔡。
周军的寿州城西大营里,李重进正在吃晚饭,见翟守珣进到帐中,放下碗和筷子问道:“张永德过河了么?”
“刚过河,他不来这与姐夫打个招呼么?”翟守珣对张永德抱有一丝怨气。
“不来才是对的。”李重进继续端起碗,用筷子指着小舅子:“你还不明白,我与他现在可还是仇家,见面这法子只能用一次,要物尽其用,切不可浪费。”
翟守珣连忙称谢:“多谢姐夫点醒。”
李重进招呼小舅子道:“吃过晚饭了?没吃过就坐下来吃点。”
“刚吃过。”翟守珣其实还没吃晚饭,但他可不敢与姐夫同坐一桌,他总觉得姐夫的威势与压迫感太强,坐一张桌上他会很不自在。
李重进夹起一筷子韭菜:“给朝廷的军情发出去了么?”
所谓军情,是为了掩护张永德北上而捏造的谎言。
李重进在军情里谎称东面濠州的伪唐守军异动,似乎要攻击下蔡浮桥,不得已召张永德北上守桥。
翟守珣回道:“刚发出去。”
“嗯。”李重进不再出声,埋头专心消灭桌上的饭菜。
如今寿州大营物资短缺,李重进带头节俭,每餐只吃烧饼粟米不吃肉食。
不过比起普通士兵寒酸的伙食,李重进每餐还是会多上一两样蔬菜。
寿州城西有大片因战乱而抛荒的农田,最近被周军开垦,用于种植蔬菜,但产量有限,只有军官才能每日享用,普通士兵四五天才能吃上一点。
翟守珣正欲离开营帐去解决晚餐,吴观却突然挑帘而入。
“相公,滁州发来急报。”
吴观手握信封,快步上前,将信封放到桌上。
李重进顾不上吃饭,拿过信封拆开,里边是一张有些发皱的黄色信纸。
摊开信纸,字迹很是陌生,并非出自知州马崇祚,也并非出自三子李延庆。
草草扫过全篇,李重进正要开口,却留意到信末尾两行熟悉的正楷小字:此信由南唐枢密使陈觉写就,疑似发往淮南各县。
李重进读完信,摇了摇头:“这陈觉,倒是狡诈。”
说着,李重进轻笑着将信递给吴观:“你也看看,这陈觉竟然要鼓动我起兵,当真不知好歹,我行事还需要他这匹夫来教么?”
吴观已经猜到了信的内容,应当是陈觉劝相公起兵造反,接过信一看,果真不出所料。
李重进的心思,吴观身为掌书记是很明白的:相公不可能造反,叫张永德回寿州,无非是为了给朝廷施压,迫使朝廷在窦仪之事上有所退让,或者逼郭荣给出更多的利益来进行交换。
吴观将信转交给翟守珣,讥笑道:“这陈觉欲行离间计,离间相公与朝廷,一国枢相却行如此下作幼稚之计,当真可笑。”
在吴观看来,陈觉这计谋实在太过肤浅粗陋,郭荣与李重进不可能会上当,或者说稍微聪明点的都不会上当。
翟守珣感兴趣地接过信,看罢,心中却起了别样的心思:自己并无功名,连举人都难以考上,以功名入仕难如登天;姐夫虽是当朝使相,自己却并非姐夫的血亲,亦无法靠荫补入仕,但若是姐夫造反成功,登上了皇位,自己定然能够一飞冲天,荣登相位都并非没有可能......
其实,李重进的心思,相随多年的翟守珣哪能摸不清呢?
但翟守珣不甘心。
翟守珣不甘在李重进身旁当区区一名文吏,他渴望更广阔的前程,渴求更高的权位。
李重进吩咐道:“照隐(吴观的字),立刻将陈觉这信送去开封,让郭荣也好生瞧瞧。”
“是。”吴观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从翟守珣手中拿过信,快步离开营帐。
李重进正要继续用餐,见翟守珣却依旧定在原地,略感疑惑:“子琪还有事么?”
“姐夫。”翟守珣几个小碎步冲到桌前,压低声调道:“若是南唐当真鼎力支持姐夫,这起兵也未尝不可啊。”
“你在说什么胡话?陈觉信中说是鼎力支持,你就当真相信了?”李重进盯着翟守珣,就像是看见什么新奇物种,心中暗自嘀咕:自己这小舅子原来是个蠢货?自己原先怎么没看出来?不应该啊...
其实翟守珣绝非蠢货,能给李重进当两年书吏的人,那能是蠢货么?
只是翟守珣被巨大的诱惑迷住了双眼。
翟守珣依旧不死心:“姐夫,周朝精锐禁军大半在握,又有张永德支持,南唐无非是想要淮南罢了,若是姐夫你承诺事成之后将淮南悉数还给南唐,换来南唐支持,入主开封岂不是指日可待?”
李重进不耐烦地斥责道:“我要是真起兵了,这南唐是区区淮南七州能打发的?你把南唐当什么了?”
“那再多给南唐点好处也不是不行啊,姐夫只要能登上皇位,依姐夫调兵遣将的能耐,拿下淮南,甚至是攻占南唐全境,不都是易如反掌么?”
翟守珣完全被迷了心窍,连这种混账话都敢说,他实在是太想鸡犬升天了。
“你这说的什么胡鸟话?”李重进再也忍不住了,猛然起身,高声怒斥:“我要真这么做了,与那儿皇帝石敬瑭又有何区别?我看你是想当官想疯了,给我滚出去好生冷静!”
李重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翟守珣也只能转头灰溜溜地离开。
但走到营帐门口时,翟守珣回过头补上一句:“姐夫,如今真是起兵的好时候。”
说完,翟守珣就逃也似地溜之大吉。
“起兵?狗屁!”
李重进不想坐上皇位吗?他也曾想过,但现在压根就不是起兵的时候。
第八十章 心有不甘
李重进想不想做皇帝?
那当然是想的。
谁还没个皇帝梦呢?
但梦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
此时的李重进,压根就没有起兵造反的基础。
寿州大营六、七万大军,全靠开封朝廷筹集各州县粮草给养。
起兵造反就会断粮,没了粮士兵便会倒戈,而李重进全家人头就会落地。
而且这几万禁军也并非跟李重进一条心,这两年里郭荣往侍卫亲军安插了不少亲信。
朝廷的处分还没下来,李继勋现在可还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扬州那边韩令坤的侍卫马军更是铁板一块,与李重进完全不是一路人。
更别提在长江边上虎视眈眈的陈觉、在寿州城里枕戈待旦的刘仁赡,以及寿州往东茫茫多的南唐地方军队。
对了,北边还有时刻觊觎中原的契丹、北汉。
李重进但凡轻举妄动,致使周朝内战,这些虎狼之师定会蜂拥进入中原,中原毫无疑问将再度大乱。
有石敬瑭前车之鉴,李重进可不敢背负千载骂名。
郭荣也正是摸准了李重进的命门,才敢在此时将窦仪调去西京洛阳。
子琪什么时候成了这般利欲熏心之徒?这些隐患他看不出来么?李重进心中忧虑,吃着干巴巴的粟饭,只觉味同嚼蜡。
翟守珣是李重进信赖的亲属,并带在身边着重培养。
可照今日的情形看,翟守珣似乎并不值得李重进花心思栽培。
有野心有欲望,这并非坏事,无欲无求的人李重进也不敢用。
但被野心和欲望蒙蔽心智,以致丧失正确分析事物的能力、无法分清主次轻重,这种人李重进可不敢重用。
太容易坏事。
但就这么放弃子琪,似乎也不太妥当...李重进嚼着一块焦香的锅巴,小声嘀咕着:“可若是不用子琪,回开封,不好向真真交代啊。”
翟真真,是李重进妻子翟氏的本名。
此时女子嫁人之后,本名通常弃之不用,只有丈夫或者父母等极亲近者才会知晓和使用,甚至是下葬时,墓碑上都只会是写着“某氏”。
所以这年头给女孩起名时,父母通常都很是随意,反正这名字只会用十来年(此时起正式名字一般是五岁以后,之前只有小名),并不怎么重要。
想起妻子,李重进忽然感到浑身燥热。
大半年没碰过女人了。
“还是再看看好了,给子琪个机会,他毕竟还年轻。”
轻声嘟囔着,李重进放下饭碗,转身去找兵书,他需要静静。
夜色深沉,三骑快马驰入寿州大营,带来了淮西的紧急军情。
继丢掉舒州后,周朝的淮西主将司超又丢掉了蕲州(湖北蕲春县)。
司超转进如风,带领部队向北狂奔四百里,退守光州(今河南横川县),顺带将蕲州西面的黄州(湖北黄冈市)也抛给了南唐朱元。
南唐拿下黄州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好,司超跑得好,朱元打得也好,又快又好。”李重进看过军情,心情大好,一扫先前阴霾。
其实李重进并未命令指示司超弃城后撤,毕竟郭荣有令在先,淮南七州寸土不可退让。
若李重进明文指示司超弃城,难免落人口实。
且司超并非李重进的嫡系,不一定会遵照李重进的指示。
李重进一直在禁军中任职,而司超走的是地方武将的路子,从未入过禁军,两人并无多少交集。
吴观站在地图前,用朱笔在蕲州位置上画上一个醒目的红圈:“司超兵败如山倒,如今唐军已在淮西站稳脚跟,朱元与陈觉两部已对我朝淮东三州成夹攻之势,滁州扬州数万兵马随时有断绝之危。”
李重进背着手,看着地图,春风得意:“正是如此,等这份军情传到开封,想必郭荣会做出明智选择。”
郭荣从淮南撤退时,一直幻想着他安排的张永德、韩令坤能够抵挡唐军北上。
唐军确实给了张永德和韩令坤两部四万多精锐足够的尊重,派了压箱底的禁军和建州兵从瓜步渡口北上,结果却虚晃一枪,将主攻方向对准了空虚的淮西。
而这一切,都出自南逃的北方士人朱元之手。
如今唐军的声东击西之策初显成效,接连拿下淮西两州,连接淮西淮东的庐州直接暴露在唐军的兵锋下,深入淮东的四万兵马随时有被切断后路的危险,郭荣必然要做出改变。
两日之后,张永德北上寿州的消息传入开封皇宫,蕲州失守的军情也随后而至。
“朱元!当初朕随先帝平定河中时,怎就放跑了这个祸害!”
宫中偏殿传出郭荣的阵阵怒吼。
先帝郭威当时围困河中府长达一年,叛贼李守贞通过提前挖好的地道,向契丹、蜀国、南唐都送出了求援信,舒元便是负责去南唐送信的信使。
虽然这条地道很快就被郭威发现并填埋,但数名信使已经通过这条地道成功逃出河中府。
李守贞被剿灭后,舒元便留在了南唐,郭威通过审讯俘虏得知了这些信使的姓名籍贯,按图索骥找到了这些信使的家属,随手将这些家属处决后,当做了结此事。
如今,舒元化名朱元,舒改成了“诛”,带着满腔怒意,来向郭家父子复仇。
副枢密使王朴被紧急召入宫中,商讨军情。
“文伯,我究竟该如何行事?”
郭荣迷茫了。
按照战前郭荣与王朴的推演,南唐守备松懈、士气低迷,加之甲胄不精,周军十几万大军势如猛虎,当可一举扫平淮南十四州。
可事到如今,美梦已成泡影,光寿州一座城池,就吞噬了周朝数万民夫、数千精兵的性命,而它依旧屹立于淮河之滨。
庐州、滁州、扬州等州倒是攻克得很轻松,但由于寿州、濠州、泗州等淮河沿岸坚城仍在南唐手中,周军在淮东的数万大军等于是犯了冒进的兵家大忌。
若是淮西失守,淮东势必也难以维持。
但要郭荣下令放弃淮东三州,他又心有不甘。
这可是三州国土,几十万百姓。
身为帝王,如何能轻易接受领土与臣民的大规模丧失?
第八十一章 甚合朕意
除了领土与臣民的丧失外,郭荣更不能接受的,是威望和声誉的损失。
自登基以来,郭荣无论干什么都是顺风顺水,威望和声誉自然而然水涨船高。
朝堂上下无不膺服,举国内外无不顺从。
本来,淮南之战将成为郭荣彻底掌控朝堂与军队的一次良机。
若是一举拿下淮南,郭荣便可携威势一举将李重进与张永德等人扫出禁军,将先帝郭威时代遗留的武将一扫而空。
可现在呢,刚攻占的淮南七州已经丢掉了淮西两州,余下五州也是岌岌可危,若不果断撤军,驻守淮东的四万大军就有被断后包围的风险。
现在的周朝,承担不了四万精锐的损失,就寿州城下损伤的那四五千禁军,都令郭荣心疼了整整一个月。
而且攻占淮南,还拥有极大的政治意义。
郭荣需要这一场大胜,来震慑收拢天下节度使,特别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以及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
李彝殷乃是西北党项族的头领,其势力范围是以夏州(陕西榆林附近)为中心的定难五州,横亘西北。
李家本姓拓跋,唐末时助唐僖宗剿灭黄巢起义,受封定难五州并获姓李氏,如今已占据定难军长达七十余年,是当地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五代第二朝后唐时,朝廷曾出兵想平灭定难军,却在夏州城下全军覆没。
自那以后,中原王朝便与定难军维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定难军名义上归属朝廷,朝廷给李家封赏官爵,李家在定难五州享有一切权力,朝廷对定难军内部不做任何干涉。
可这一默契随着先帝郭威起兵造反而终结。
郭威入主开封,建立周朝,后汉留守河东的宗室不服周朝,自立北汉,自诩是后汉正统,中原出现了两个对立政权。
李彝殷本是后汉的陇西郡王,周朝建立后又从周朝受封西平王。
但李彝殷眼见北汉在契丹的扶持下能够抵挡住周朝的攻势,因此并未放弃北汉的封赏,与两个政权都保持着“友好”关系,同时拿着两个朝廷的封赏,可谓是将墙头草做到了极致。
郭荣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展现周朝的强硬手腕,来迫使李彝殷放弃北汉的封赏。
至于山南东道的安审琦,他在山南东道只耕耘了七年,根基并不如定难李家那般深。
只要周朝表现出强大的战力,山南东道自然会彻底回归周朝的怀抱。
但如今,这两个目标看起来都有些遥不可及。
望着面色阴沉、情绪低落的郭荣,王朴有些无以言表。
说到底,先征南唐本就是王朴的意见。
王朴错误估算了战争双方的实力,自认为淮南可以速下。
如今淮南已成泥淖,王朴难辞其咎。
沉默片刻,王朴低声道:“陛下,这都是臣之过,还请陛下重振精神,淮南战局仍大有可为。”
“不,这并非你的过错。”郭荣揉了揉眼眶,眼珠中布满血丝:“淮南战局也并未糜烂,只是,要用回李重进的法子。”
一开始,郭荣中意李重进的围城打援之法,也确实用大军围困了寿州城,静待南唐援军上钩。
但唐军在战争初期的不堪一击,给了郭荣可以快速攻占淮南的错觉。
加之郭荣被唐主李璟的傲慢所激怒,所以才有了赵匡胤、韩令坤等人的南下。
事到如今,要郭荣主动撤军,再用回李重进的围城打援之法,他身为皇帝的脸面该往何处放?
“陛下...”王朴现在也不好意思再给郭荣出主意。
“你不必多言,事到如今,也只能再用回李重进的法子了。”郭荣语气中带着一丝痛苦:
“铁骑军与侍卫马军征战半载,当返回开封修整,淮南其余部队则悉数撤到寿州城下,交由李重进指挥。”
王朴低着头:“铁骑军与侍卫马军可以牵制李重进,全部调撤回开封是否有所不妥?”
“无妨,李重进这时候不敢反。”郭荣斩钉截铁,他与李重进自小相识,很清楚李重进那稳妥的性子,没有九成把握的事李重进从来不敢。
商定完淮南军情,已是黄昏,斜阳染红了琉璃瓦,皇宫分外威严。
王朴离开偏殿,刚出门,就瞧见了外头候着的首相范质。
“范相公。”王朴微微低头,打了声招呼,心里暗自嘀咕:早已放衙,范质却这时候来见圣上,恐怕是要紧事,莫非事关御史台?
范质正出神眺望着夕阳,闻声愣了愣,这才回过神来,轻轻颔首:“王枢相。”
打过招呼,王朴头也不回地离去:“范相公可以进去了。”
范质与王朴擦肩而过,怀带一沓公文步入殿内。
“陛下,这是两都御史台监察御史人事调动的文书,还请陛下过目。”
内侍接过文书,呈上御座。
操劳一日,郭荣虽然很是疲倦,但还是强打精神接过文书。
通常来说,八品及以下文官的调动郭荣是不会过问的。
这等小事每天都会发生不下十次,郭荣即便想管,也是有心无力,通常都是全权委托给政事堂。
可偏偏监察御史是从八品级别的文官。
事关两都台谏,特别是郭荣心心牵挂的洛阳,他特意吩咐过范质,决定好洛阳御史留台的人选后,要拿来让他过目。
文书较厚,两京御史台统共九名监察御史,此番有七人职位发生变动。
范质很贴心地将七名新任监察御史的履历都备注在旁,方便郭荣查阅审核。
一连看了三名,郭荣都很是满意。
这三名新晋监察御史都是正经进士科出身,在地方经过两年以上磨砺,考核都极为优异,正该入御史台历练镀金,以更好为朝廷效命。
翻到第四名时,郭荣剑眉微微皱起。
“李延庆?”
郭荣盯着文书,轻轻念出声来。
范质的嗓音轻柔中透着坚毅:“陛下,正是李延庆,他乃是担任御史留台监察御史的最佳人选。”
郭荣满意地称赞道:“李延庆这个人选不错,当真不错。”
第八十二章 当徐徐图之
看完人事调动的文书,郭荣望向范质,饶有兴致地问道:
“范卿怎会想到让李延庆去洛阳?”
郭荣对范质挑的这个人选,甚是满意。
抛开能力不提,光看身份,李延庆乃是李重进的三子,据说还很受李重进看重。
李重进如今手握周朝泰半精锐,近七万大军,若有异心,后患无穷。
郭荣本来已经将李重进的长子带在身边做人质,没道理再向李重进索取儿子为人质。
以升官为名,将李延庆调去洛阳,同时也可作为人质看管,可谓是明正而言顺......
思绪飘忽间,郭荣的右手不自觉地按到了一纸公文上...这是今日刚到的急报,来自寿州:因濠州唐军异动,张永德星夜赶回下蔡浮桥防备,六合县防务已委托给殿前司都虞候赵匡胤。
郭荣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濠州城里的唐军仅仅一万出头,驻守下蔡浮桥的控鹤军虽然抽调了一万南下,但还有一万控鹤军留守原地,濠州唐军就算是倾巢出动都难以撼动浮桥,张永德这时候回下蔡,是否与窦仪之事有关系?
若果真如此,那张永德与李重进是否已然捐弃前嫌携手合作?
若他们当真已经携手而合作,又该如何应对?
越想,郭荣就越觉得范质选挑李延庆任监察御史很是巧妙。
郭荣对人选满意,全在范质的预料之内。
范质为郭荣效力两年多,早已摸清了郭荣用人的喜好与习惯。
“回陛下。”范质抖了抖衣袖,徐徐说道:“李延庆此人身份特别,出身武家,却投身文官,兼具武将之勇猛与文官之细腻,或能配合窦仪稍解洛阳之危。”
“洛阳之危...”
提及洛阳,郭荣的脸色明显暗淡下来:“范卿,朕并非不恤百姓,只是洛阳局势复杂,朕有些无从下手...”
洛阳最大的问题,就是名为“十阿父”的勋贵乱政。
乱政之勋贵,以郭荣生父柴守礼为首,还有数名高级武官的父亲。
郭荣既不敢惩处柴守礼,也不敢轻易拿这些高级武官的父亲开刀。
武将是皇权的根基,郭荣说到底也是武将出身,郭家能登上皇位正是因为禁军武将们的鼎力支持。
郭荣没法去刨自己的根。
说着,郭荣轻轻揉了揉鼻梁骨,语气中带着一丝痛楚:“朕也有苦衷。”
郭荣这会觉得当皇帝着实有些难受,乃至痛苦。
整日整夜为国操劳,却又处处受挫,这也干不了那也干不了,凡事都得逆着本心来,简直让人精神崩溃。
范质能理解郭荣的苦衷,这般情形他为官三十年来见得多了。
乱政就是乱政,对百姓有百害而无一利,范质对所谓的勋贵乱政最是深恶痛绝。
但范质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中原由武人掌权的传统已经延续百年,要想“拨乱反正”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须得徐徐图之,在不招致武将叛乱的前提下,逐渐将权柄夺回到文官手中。
范质收拢思绪,轻声回道:“有窦仪担任西京留守,当可稍解洛阳之危局,但此举毫无疑问会招致武将的抗议,还请陛下早作准备。”
呵,抗议?已经到了...郭荣右手手背青筋乍现,语气淡然自若:“范卿不必为此忧虑,朕自有主张。”
李重进必不可能反,他与张永德联合,无非是为了向我施压,博取好处,再者,张永德是否与他联合都还不确定,目前还是先观望为妥......郭荣心中已有计较。
范质走出偏殿时,天已接近全黑。
本来范质今日还想向郭荣汇报一下国子监的事情,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报了。
事情也不是很大,三司去清查国子监账簿时,发现国子监几位官员存在挪用卖书款的问题,涉及金额几千贯。
金额不算大,但却是桩糟心事。
国子监乃是周朝最高学府,本该专心学术以及教育,朝廷将印书贩书权交给国子监,就是为了让国子监能够拥有充足的经费。
结果呢,国子监却有人贪墨那么点卖书款,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范质见郭荣情绪有些糟糕,便打算先放放,挑个好时辰再上报。
.......
滁州城,李延庆牵着坐骑走出马步狱大门,夜幕已然降临。
“都这么晚了...”李延庆望了眼璀璨星空,晃了晃僵硬的脖颈。
最近几日,滁州境内的南唐斥候骤增,南唐谍子的活动频率也大幅增加。
滁州督察队忙得焦头烂额,不停地往马步狱里塞斥候谍子。
李延庆身为滁州推官,本着尽职尽责的态度,以及获取情报的目的,参与了对每一个斥候谍子的审讯。
大多时候李延庆都是在旁监督,碰到嘴硬的或者身怀要紧情报的,偶尔也亲自下场。
回到家中吃过晚饭,李延庆收到了来自开封的乌衣台总部报告。
如今还是六月下旬,乌衣台的月度汇总还得等到七月。
今天的这份是临时报告,大部分内容来自襄阳办事处。
由于淮南的战事,周朝与南唐的民间商路近乎断绝。
今年李延庆从冯吉那得到的一千套刊印九经,自然也没法再贩往南唐。
但按照与冯吉的约定,这批九经不能在淮河以北贩卖。
为了另辟蹊径,李延庆将这批九经委托给未来岳丈安审琦来贩卖。
安审琦在山南东道经营七年,有的是门路,能将商品贩往两湖、巴蜀,乃至两广。
今日襄阳办事处发来报告,称这一千套九经已被安审琦成功卖给了巴蜀的豪商,每套作价三贯。
安审琦作为掮客,大手一挥拿走了一千贯好处费。
每套九经成本一贯三百文,若是在南唐直售,一套最少能卖出五贯。
现在多了两层中间商,去掉运费,李延庆这笔买卖顶多能赚五百贯。
“中间商可太狠了...”李延庆轻声嘟囔了一句,将手中报告放回桌上。
下边候着的邓三没听清楚,连忙拱手道:“郎君有何吩咐?”
李延庆轻轻咳了咳,问道:“扬州和南唐可有新消息?”
第八十三章 四面环敌
“回郎君,扬州江、宁府都没消息,负责送信的弟兄倒是从庐州打探到了情报。”
邓二今日还真带来了新情报。
这年头交通不便利,乌衣台各办事处之间传递信息只能靠人送达。
滁州办事处下辖的半数人员,其实都是负责送信的。
今日这份情报,就是一名乌衣卫从寿州送信归来,途经庐州时打探到的。
李延庆来了兴趣,放下手中文书,问道:“哦,庐州?什么情报?”
邓二顿了顿,组织了一番语言,这才回道:“庐州两日前有几百南唐军犯境,目前就驻扎在舒城县南边,守将赵匡赞似乎并未有出兵救援舒城县的动向。”
滁州西边紧挨着庐州,庐州州治合肥县在庐州的东北端,舒城县则在合肥县的西南端。
舒城县往南,就是刚被南唐夺回的舒州。
唐军已经敢进犯庐州了么...李延庆面色有些凝重。
庐州的驻防部队,并非舒州、蕲州那样的杂牌地方军,而是实实在在的五千铁骑军精锐。
李延庆早已收到父亲送来的军情,清楚蕲州、舒州都已落入南唐之手。
按照南唐主将朱元之前的进军路线,他的下一个目标理应是更西边的黄州。
可如今,朱元不去攻占空虚的黄州,反而要来啃庐州这块硬骨头。
朱元哪来的底气?是南唐朝廷见西线形式大好,又给朱元增派了援军?
可若是南唐增派了援军,为何江宁府办事处没能有所察觉?
李延庆心中一连冒出了好几个疑问。
略作思忖,李延庆吩咐道:“明早派两弟兄去庐州跑一趟。”
庐州在淮南的战略地位不算高,乌衣台人手又很有限,因此并未在庐州设立办事处。
唐军入侵庐州发生在两日前。
可直至今日,庐州刺史赵匡赞却并未给滁州发来公文通报。
要想探知更明晰的情报,李延庆要么等寿州大营的父亲发来密信,要么就只能派乌衣卫去查探了。
主动比被动好,李延庆喜欢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不想眼巴巴地等寿州密信。
邓二当即回道:“是,属下回去就安排。”
李延庆点了点头:“好了,若无他事,就回去吧。”
很快,邓二就从后门离开李府。
李延庆将桌上的文书放入抽屉,仔细想了想,又将整个抽屉内的文书全都拿出来堆在桌上。
细细看过每张文书,李延庆取来烧艾草绳的铜盆,一张一张将大半文书焚毁。
剩下的一小半,则装进了床下的一口小木箱里。
滁州东面,五万唐军在瓜步渡口虎视眈眈,张永德又抽调了五千守军北上,西面的庐州也不安生,北面的濠州、泗州一直在南唐手里。
如今的滁州,可谓是四面环敌,危机四伏。
是该做好跑路的准备了...李延庆将所有文书收拾妥当,召来李石,吩咐道:“庐州已有唐军出没,如今局势危急,要时刻做好撤离的准备,马匹、干粮、衣物等应急物资要备妥,还要叮嘱弟兄们做好保密,切不可在城内引起恐慌。”
李石闻言一怔,当即沉声回道:“郎君放心,在下这几日会让弟兄们都待在府上,绝不会透露出去。”
李延庆又嘱咐道:“对了,从明天开始就给那三个厨娘放假十日,就说咱们想换换口味,以后的吃食就在城里几家酒楼采买好了,让他们送上门来。”
滁州维持了四个月的和平,城内恢复了不少起色,月初接连复业了三家酒楼。
这时候的酒楼一般都有“外卖配送”业务,还能送货上门。
李石充分领会了事态的严峻性,不敢有丝毫大意,当即领命退下,去贯彻李延庆的意志。
待到李石离去,李延庆推开门,来到庭院中吹吹风。
虽是三伏天,滁州最近却泛起了些许凉意,一扫盛夏的酷热。
庭院中,司徒毓正趴在六角凉亭的栏杆上,就着月光观赏着池中荷花,听闻身后动静,连忙回头,见是李延庆,挥手招呼:“三郎,过来喝杯酒。”
李延庆快步走进厅中,瞧见桌上的酒壶酒杯,笑道:“你倒是好兴致。”
司徒毓坐下,慢悠悠地提起酒壶给李延庆倒酒,问道:“我方才见李石面色铁青的离去,发生什么了?”
李石办事确实牢靠,为人也忠心,可惜就是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李延庆收拢思绪,端起酒杯:“庐州西南端的舒城县有唐军犯境,事态紧急,我命李石做好随时撤离滁州的准备,他可能有些紧张。”
“庐州有唐军犯境?何时发生的?”司徒毓也跟着紧张起来,再不复倒酒时的悠然。
“两日前。”李延庆说罢轻抿一口淡酒。
司徒毓顿时有些坐不住了,高声嚷嚷着:“两日前?那庐州怎不发公文来?这是瞒报军情!”
庐州没发来公文,李延庆人在滁州却能知晓军情,司徒毓对此并不感到奇怪。
在司徒毓看来,自己这位同窗向来神通广大,又有李重进这么个爹,知晓军情那是理所当然的。
李延庆浅尝一口,将酒杯轻轻放回石桌上,扭头望着水面上明亮的月光:“也不算瞒报军情,论地位,咱们这滁州只是个刺史州,庐州那可是防御州,军情不发来滁州也是说得过去的。”
庐州与滁州并无任何从属关系,两州都直接向朝廷负责,庐州守将并无向滁州通报军情的责任与义务。
而且若是唐军进犯庐州的消息在滁州传开,很容易引发滁州民间的恐慌和骚乱。
但这是战时,从常理上来说,庐州确实应该向滁州通通气。
这么来看,在庐州暂任知州的那位赵匡赞有些太过谨慎了...李延庆看着池塘月色,若有所思。
对于赵匡赞,李延庆早有所知,他的名字和赵匡胤实在太像,李延庆经常弄混。
两人除了是幽州同乡外,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赵匡赞的人生经历十分特别,当年石敬瑭将幽州割让给契丹,当时的幽州节度使正是赵匡赞的祖父赵德钧。
赵德钧投降契丹后,继续就任幽州节度使,赵匡赞自然也跟着家族一道为契丹效力。
十年之后,契丹南下灭亡后晋,赵匡赞跟随契丹军南下,就任河中节度使。
不久契丹败退,赵匡赞却趁机留在中原,投效了新成立的后汉政权。
这时候赵匡赞的祖父已死,其父赵延寿接任幽州节度使,继续为契丹效力。
这在当时形成了一道奇观:赵延寿、赵匡赞父子两人分别在两个敌对的政权担任节度使级别的高官。
但投效后汉朝廷的赵匡赞不久就被剥夺军权,软禁在开封赋闲。
直到父亲赵延寿亡故,后汉改朝换代成周朝,赵匡赞才再度得以启用。
此番征讨淮南,是赵匡赞时隔十年的再度领兵,他当然兢兢业业,不敢犯丝毫错误。
司徒毓右手托着下颌,仔细思忖一番,接连问道:“既然庐州也有唐军出没,那咱们滁州岂不是四面受敌?朝廷应该很快就会弃守淮东吧?咱们能回开封了?”
第八十四章 用人是个苦差事
滁州州治清流县城池狭小,城内又破破烂烂,吃东西的去处也少得可怜,李府上三名厨娘的手艺,司徒毓早已吃腻烦。
城外虽然风光不错,山水宜人,但司徒毓在滁州待了已有四个月,什么风景也都看腻了。
且滁州地处淮南,夏季又湿又热,加之蚊虫泛滥,司徒毓水土不服,有时整夜整夜难以入眠。
司徒毓这会只想回开封尝遍街巷美味,一解这几个月的口馋之苦。
“这事我也说不准,还得看朝廷的意思,要是朝廷欲图硬守淮东,咱们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
李延庆话说到一半,看着司徒毓原本期待的双眼变得暗淡,当即改口道:“但照目前的局势看,朝廷放弃淮东只是时间问题,我估计最迟下个月,咱们就能回开封。”
“既然三郎都这么说了,那我便安心了。”司徒毓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来,提起酒壶,迅速又给李延庆满上一杯。
李延庆的话,司徒毓向来是不全信的。
但只要对自己有利,司徒毓一般都会选择相信,
怎么感觉和哄孩子似的...李延庆端起酒杯:“嗯,淮东势必难以长久,你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
“明白。”司徒毓甚是欣喜,给自己也倒上一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此番回开封,你定然会受到朝廷嘉奖,应当会换个更好的差遣,可有想去的地方?”说罢,李延庆浅酌一口。
李延庆与司徒毓自告奋勇,替朝廷来兵荒马乱的淮南为官,本就该计大功一桩。
如今更是协助知州马崇祚将滁州境内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升官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司徒毓却有些不自信,放下酒杯,语气有些萧索:“我在滁州这几个月没立多少功绩,能抵三次考核就差不多了,哪能升官呐?估计还是去哪个州当推官。又不像你,剿灭叛党,直接官升一阶。”
官员获得嘉奖时,尤其是文官,只有立下特别大的功劳,才有可能直接升官。
一般情况下,朝廷的嘉奖都是抵消若干次考核。
司徒毓是荫补出身,三年六考皆为优等,方可官升一阶。
李延庆端详着青瓷酒杯,略作思索,劝慰道:“此番我朝虽在淮南有所挫败,但定会重整旗鼓,为鼓励官员南下,如今这批在淮南任职的官员,应当都会得到破格嘉奖,你本官又低,官升一阶并非没有可能。”
“当真?”司徒毓语气陡然一震:“我仅仅任了四个月的推官,也有升官的可能?”
李延庆放下酒杯,点了点头:“依我个人之见,可能性不小。”
虽带有安慰的意思,但李延庆自忖能有八成概率猜对。
郭荣即便暂时撤兵,往后定会卷土重来,到时候再拿下淮南的州县,还不是得派官员来治理?
今年这批官员朝廷安排得很是吃力,周军若是灰溜溜撤出淮南,朝廷如若不加大力度奖赏,下次哪还会有官员自告奋勇来淮南任职?
“真希望朝廷能照着三郎的意思来。”司徒毓抬起酒杯,还想给李延庆倒酒。
“这杯还没喝完呢。”李延庆伸手盖住酒杯:“你可别瞎说,朝廷怎会照着我的意思来?我这只是猜测罢了。”
“隔墙又没耳朵,有甚可怕的。”司徒毓将酒壶搁到一旁,接着说道:“我就算是勉强升了一阶,估计也只能在地方任职,哪像三郎你,此番定然要入京了。”
京官和地方官是有本质区别的,通常来说京官地位崇高,更容易升职,薪俸也比地方官高不少。
李延庆摇了摇头:“怕是难。”
由于身份,李延庆若是在开封任职,除了本职工作外,其实还要承担人质的义务。
自家大哥已经跟随郭荣左右,自己若还在开封任职,那也许会引起父亲李重进的不满。
在此关键时刻,朝廷应该不会再去挑起父亲的情绪...李延庆心中默默感慨:生在将相之家,虽能享尽世间繁华,却在很多地方受人掣肘,譬如事业,又譬如婚姻。
“三郎你就莫谦虚了。”司徒毓嚷嚷道:“你此番剿灭叛民立下大功,令尊肯定也会从中运作,入京还不是十拿九稳?依我看,九成能进三馆,与那吕端同衙为官。”
“那就承你吉言了。”李延庆笑了笑,举起酒杯。
残酒下肚,李延庆竟然还真有点想进三馆瞧瞧。
李延庆并不怎么在意三馆的镀金作用,更在意三馆官员的一项特权:翻阅过往的奏章公文。
三馆不光拥有了大量古籍,还是奏章公文的存储场所。
前四朝的奏章公文皆藏于其中,李延庆很想探明朝中的暗流派系,这些过往的奏章公文,就是了解这几十年来官场变化的最佳媒介。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进三馆,李延庆自忖没可能,自己只是明法科出身,又出自武家,若是进了三馆,怕是要被周朝文坛的喷子们堵在家门口狂喷。
三位宰执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忍受着文坛上下的口水,公然将一名武将之子安排进三馆。
李延庆突然又想起,范质曾承诺过,要给自己安排个好差遣。
会是什么差遣呢?
望着水面上荡漾的月光,李延庆不免有些遐思。
自己将会去往何处为官呢?
......
范质刚刚送走新任侍御史知杂事张湜,又再度返回书房。
一名官员的职位变动,往往会牵涉到至少另外两名官员的调动。
譬如张湜从留台侍御史调进开封,那留台侍御史的位置就得有官员补上。
若是这位补任的官员有差遣在身,那还得继续安排官员接替。
此次御史台人事异动,就涉及到近五十名官员,范质需要将每一个空出来的位置都再度安排妥当。
张湜刚从洛阳抵京,就趁着夜色秘密拜见范质。
送走张湜,已是夜深人寂,范质却还要挑灯夜战。
用人,是一门辛苦且复杂的艺术。
范质需要权衡良久,才能决定一个空缺的归属。
调任李延庆为留台监察御史的调令早已写好,但尚未加印。
如今淮东撤军已成事实,范质想着,干脆等李延庆撤回开封,再安排他去洛阳。
第八十五章 稳如泰山
虽说郭荣已下定决心撤兵。
但要想撤兵,朝堂里还得走几道流程。
为了朝堂和皇家的脸面,身为皇帝的郭荣,并不能直接下发撤兵诏令。
得先由前线的高级武将向朝廷请求撤兵,朝堂内部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再由郭荣“免为其难”地下发撤兵诏令。
这趟流程一走就是半个月。
在六月末至七月初的这段时间里,周军在淮南接连又吃了两个败仗。
先是淮西不设防的黄州落入南唐之手,周朝在淮西的四个州,只留下了光溜溜的一个光州。
光州由于是在淮河南岸,紧靠周境,南唐主将朱元并未选择攻取。
将新攻取的三州交由南唐后续地方部队驻守后,朱元领两万南唐禁军开始朝寿州城靠拢。
如今,朱元部就驻扎在寿州城以南两百里的六安县,摆出一副要支援寿州守军的态势。
六安县往东一百里,就是交通要道庐州城。
朱元随时有切断淮东周军退路的可能。
而在淮东地区,南唐也久违地来了一次主动出击。
濠州南端的定远县,自二月以来,就一直由周朝徐州节度使武行德占据。
定远县与庐州城,是滁州连同寿州的唯二两条通道。
七月上旬,南唐濠州守将郭廷谓眼见朱元在淮西节节取胜,也有些按捺不住,瞄上了定远县的武行德。
武行德麾下就几千地方杂牌州军,在定远县为所欲为几个月,军纪早已涣散不堪,自是一触即溃。
如今,两条通道之一的定远县已落入南唐之手,唯一剩下的通道庐州也是岌岌可危。
南唐已经隐隐完成了对淮南三万多周军的包围网,只余下庐州一个出口。
撤兵绝非易事。
从古至今,撤兵时遭遇敌军趁势追杀,从撤退演变至溃败的惨剧屡见不鲜。
南唐在瓜步渡口部署近五万大军,就夹在周朝重兵驻防的六合县与扬州之间。
若是周军撤退,唐军随时可以尾随追击。
周朝在淮东有三万多大军,要想全军安然无恙撤回寿州大营,几乎是不可能的。
七月中旬的头一天,郭荣的撤兵诏令终于送抵寿州大营。
李重进站在淮南地图前,草草瞄了一眼诏令,冷笑一声:“呵,为了那点脸皮,拖到这时候才发来诏令。”
吴观面色严峻,在旁附和道:“如今淮东三万多大军危如累卵,要想全身而退,绝非易事。”
“淮东与寿州大营全靠庐州连接。”李重进将诏令随手丢到一旁桌上,双眼盯着地图:“依你之见,是派兵重夺定远县,还是将这些兵马派去庐州,协防朱元部?”
吴观看着地图略作思忖,缓缓回道:“下官以为,还是支援庐州更为稳妥。”
“那便依你之计,派一万兵马支援庐州。”李重进走回案后,重重靠坐在椅上:“至少要确保退路的安稳。”
虽是向吴观问策,李重进心中却早有定计。
反攻定远,风险太高,郭廷谓龟缩濠州半年,如今竟敢主动出击,背后定是有援军相助。
况且攻城的难度远高于守城。
放着现成的庐州不守,去攻占敌人重兵云集的定远,傻子才干。
“咱们就负责确保退路,退兵的事,就让向训去干好了。”说罢,李重进吩咐吴观道:“你立刻替我写封军令,连带这份诏令一并送去扬州。”
自张永德返回下蔡浮桥后,周朝在淮东地区官职最高者,便是淮南节度使向训。
向训自然也当仁不让地,接手了张永德沿江招讨使的差事,成为了周军在淮东地区的指挥官。
依照向训的指示,驻守扬州的三万多周军,分成了四部各八千。
一部驻守扬州城,两部驻扎在扬州与六合县之间的官道旁,确保扬州与滁州连接的畅通。
余下的一部,干脆驻扎到了滁州城北部,防备北面濠州、泗州的唐军。
周军在淮东的兵力本就弱于唐军,如今更是分散在了各地。
向训的排兵布阵可谓极为大胆,将周军兵力短缺的弱点显露无疑。
但为了保护空虚的滁州,以及后路的通畅,向训别无选择。
此时,若是唐军集中兵力攻打扬州,得手的概率着实不低。
但这半个多月里,瓜步渡口的唐军“稳如泰山”,压根就没有要主动进攻的迹象。
一天之后,向训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朝廷的撤兵诏令。
驻守扬州,如今已全然成了一种折磨。
向训生怕瓜步渡口的唐军大举出动,时刻如履薄冰,睡不好吃不香。
来扬州两个月,向训瘦了整整十三斤。
如今,这种噩梦般的日子,终于是要到头了。
周军在淮东的撤退干脆利落,一如周军攻占淮东时那般迅速。
接到诏令的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向训就领着扬州八千守军弃城西退。
这八千军队全是侍卫马军,人人两匹坐骑。
为了行军速度,向训甚至舍弃掉了大部分存粮,每人只携带五日干粮,整军轻装上阵。
当天晚上,向训就进驻六合县城,与城内的赵匡胤汇合。
......
夜深人寂,明月高悬。
一骑快马冲进了瓜步渡口的唐军大营。
“枢相,周军真撤退了,斥候进了扬州城,城里空空荡荡,半个周军都没有,现下,向训已进六合县城,与赵匡胤合兵一处。”
说罢,斥候已是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他骑马狂奔百里,带回了最新情报。
陈觉摆了摆手:“下去歇着吧,明日去找仓案要十贯赏钱。”
“多谢枢相赏赐!”斥候勉强按住心中狂喜,低着头退出大帐。
待到斥候离开,副将就迫不及待地说道:
“枢相,周军定然是要撤军了,此乃追击的绝佳机会,周军一日行军百里,气力定然耗尽,城内能战的,就赵匡胤那八千兵马,我军近四万大军,正合孙子兵法五则攻之,等周军出城,我军便可趁势追击......”
副将正滔滔不绝,陈觉面无表情地抬手打断:“坚守营寨,放周军过去。”
第八十六章 本官说不追,就是不追
“啊?”副将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问道:“不追?为何?”
陈觉瞪了副将一眼,反问道:“周军俱是骑兵,我军俱是步军,两条腿如何能追得上四条腿?”
“马匹的气力是有限的,连日行军,不可能还抬得动腿......”
副将还欲争辩,陈觉粗暴地打断道:“此事莫要再提,本官才是监军,本官说不追便是不追!”
其实副将的争辩并非没有道理。
短途行军以及冲锋陷阵,骑兵确实远强于步兵。
但若是二百里以上的长途行军,步兵的行军速度却会快于骑兵。
论长途行军的耐力,人类远比马这等四腿生物要强。
人类的身体耐操,结实,进化为直立行走天生就是为了长途奔袭。
远古时期人类狩猎大型食草动物,靠的就是紧追不放,累死四腿的动物。
禁军中又多是三十岁以下的小伙子,一日疾行百里,吃饱喝足睡上一觉,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
马匹就不同了,它实在太过娇贵,走百里路就会累得半死,不得不停下来长时间修整。
朝廷广修驿站,就是因为马只能连续不断奔跑三十里,超过就有死亡的风险。
此时步兵与骑兵同时行军,步兵走两天甚至还要停下来等骑兵半天。
这番粗浅道理陈觉并非不明白,但他别有考量。
周军的统帅是谁?那可是向训。
向训从军二十载,早已打出了自己的名声,跟随郭威南征北战,每战必捷,去年又作为监军参与了征讨蜀国的战争,并从蜀国手中夺取了山前四州。
此等良将统领周军,陈觉心气上就矮了一头。
刚听闻周军撤兵时,陈觉的第一反应,那就是有诈。
周军定然是佯装后撤,于路途上设伏,诱使自己出兵。
即便是斥候连夜探来扬州实情,陈觉心中依然充满警惕。
追击敌军,若是胜了,那自然皆大欢喜。
但若是败了,陈觉恐怕就没法在南唐官场上混下去了。
前次大败给张永德,陈觉就已经在南唐朝野内外饱受非议。
若非唐主李璟死保,加上宋党势大,陈觉这会怕是早就丢掉枢密使的位置,去某个偏远州当知州养老去了。
若是再败,即便李璟不在意,陈觉自己都没脸在江宁府待下去了。
陈觉是个体面人,很爱惜脸皮。
而且陈觉还有更深一层的心思。
那就是决不能再让朱元有立功的机会。
就算周军真是仓皇撤退,唐军追击之下大获全胜。
最终获利最大的会是谁?
会是陈觉自己吗?会是宋党吗?
答案是否定的。
陈觉早已位极人臣,获胜,对他来说有意义,但并不大,只是能提高些许人望罢了。
宋党早已占据南唐朝廷各个高位,多此一胜,意义不大。
周军若是溃败,获利最大的,必然是守在庐州城边上的朱元,以及朱元背后风雨飘摇的孙党。
朱元坐拥两万精兵,堵在周军退往寿州的必经之路上。
若是周军溃退,朱元便可以逸待劳,大规模歼灭周军。
届时,朱元背后的孙党,借助此次大胜,就有可能起死回生,重返朝廷,再度与宋党对峙。
这是陈觉和宋党绝对不能接受的。
在陈觉的不作为下,第二日傍晚,向训以及赵匡胤领着三万多兵马,安然无恙退守滁州城。
陈觉则领兵进占无人守备的扬州,对外声称大破北贼于扬州城下,血战两日夺回扬州城。
......
滁州城内,车水马龙。
是字面意义上的车水马龙。
一座周长仅七里出头的小城,涌进来两万兵马,将整座滁州城塞得满满当当。
甚至还有一万多名士兵没能进城,就在城外安营扎寨。
按照向训的安排,全军会在滁州修整两日,之后再全军北上。
两日急行军,数万匹军马早已疲惫不堪,不休整一番,就会出现大规模的死亡。
马匹,特别是堪为军马的良驹,在中原绝对是贵重物,死亡太多,侍卫马军就会失去机动性,向训可没法向上头交代。
入夜,滁州城内依旧沸沸扬扬。
空气中飘荡着马匹的嘶鸣,以及马粪的熏臭。
娄斌与戴景,这两位前推官衙门孔目官,带着重礼,齐聚李延庆府上,商讨退路。
“推官,我们两家都已下定决心,放弃基业迁往中原,但西北路途遥远,还请推官指点一二,安家何处最为妥当?”
娄、戴两家,协助滁州州衙补上了郑家南逃后的胥吏空缺,还瓜分了郑家的土地。
如今周军即将撤退,郑家势必会随着唐军重返滁州,娄戴两家为求自保,欲全族迁往中原避险。
但两家在中原人生地不熟,自然而然就找到了李延庆门上来,想寻求些帮助。
李延庆对此并不意外,娄戴两家各买了两个官职,确保退路也是其目的之一。
流水的衙门,铁打的胥吏。
按照李延庆的看法,娄戴两家其实并无迁往中原的必要。
南唐即便重返滁州,还不是得靠两家的胥吏来维持州衙县衙?
顶多就是割点肉给郑家赔礼道歉,往后永远被郑家压一头罢了。
但现在看来,两家主动撤离滁州,也许是想在中原开展一片新天地。
滁州实在太小了,两家又无人在南唐朝中为官,顶破天也没法踏出滁州。
趁着战争,娄戴两家用极低廉的代价在周朝买到了官身和差遣,自然就会想着靠此壮大家族。
这是人之常情,事之常理。
如今两家在内地都各有一名亲属出任县令,但都在西北边远之地,要想全族迁往上任地,并非易事。
其实娄戴两家最想去的,是宋州,想着和李延庆有一层关系,多少能得到点照拂。
李延庆哪能不明白两家的心思,但他却不敢轻易开口答应。
目光扫过桌上两盒沉甸甸的金条,李延庆沉吟片刻,对两名昔日下属说道:“西北路途遥远,且异族遍地,确实并非好去处,我以为,河北乃安家立族的上佳去处。”
“河北?”
娄斌、戴景惊呼一声,面面相觑。
在两人看来,自燕云十六州落入契丹之手后,河北就时刻处于契丹铁骑的威胁下,如何能是个安家的好去处?
默然半晌,娄斌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下官对河北实在不甚了然,还请推官指点。”
李延庆笑了笑,他哪看不出两人顾虑?
只是河北局势早已天翻地覆,这两人待在淮南,自然难以看出内情。
第八十七章 李璟摔坏了脑子?
“自显德元年胡卢河竣工之后,契丹骑兵便不能在河北无所顾忌地驰骋,且契丹如今内乱不休,无力南下,待我朝收拾好淮南,自然就会举大军北上,收回燕云。”
李延庆说罢,端起茶碗,不顾两位昔日下属焦急的神色,悠悠喝了口茶水,徐徐说道:“如今河北地价低廉,你们两家可以大肆收购,待到燕云收复,河北便会重回唐时的千里沃土,这笔买卖绝对是稳赚不赔。”
娄斌、戴景你看我我看你,两双眼睛都透着惊疑不定。
此时大家族必须以土地为根基,人走方便,地却是带不走的死物。
由于郑家的垮台,滁州缺少有钱的买主,娄戴两家手里大部分土地都没能处理干净。
迁往中原,两家最担心的,就是能否购置到大量优秀的耕地。
两家不愿迁往西北,主要原因之一,便是西北土地实在有些贫瘠,不适合安家立族。
可在河北就一定能如愿么?娄斌与戴景很难轻信李延庆的说辞。
思维一旦定型,就极难改变。
按照娄斌、戴景两人的固有思维,河北战乱百年,加之契丹蹂躏,必然已是千里无人烟,实在不是个安置家族的好去处。
可李延庆描述的未来光景,又着实有些诱人。
河北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在隋唐时乃是天下粮仓,人烟密集举世无双,甚至比长安所在的关中更为繁荣。
但自唐朝中期开始的百年战乱,彻底摧毁了河北的繁荣。
在娄斌与戴景的认知里,如今的河北,契丹、周朝以及北汉三个政权在此犬牙交错,战争与混乱才是河北的主旋律。
若是周朝当真能收回燕云,河北就算不能重返昔日荣光,也至少能恢复三、四成光景,不失为一个安家立族的好去处。
娄斌咽了口唾沫,轻声问道:“那胡卢河,真能挡住契丹骑兵?”
“光凭一条河自然是不能的。”李延庆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语气一转:
“但胡卢河北岸有大将张藏英驻守,此人从契丹投奔我朝,对契丹无比熟悉,多次败契丹骑兵于胡卢河岸,有此人坐镇,胡卢河以南自是高枕无忧,依我之见,胡卢河南边的冀州、赵州等州,都是相当不错的去处,你们两家可择一处定居。”
张藏英的大名,娄斌早已有所耳闻。
南唐与契丹是军事政治上的盟友,官方、民间的海上商贸往来也很是频繁。
娄家有远房亲戚在海上跑商,时不时会从契丹带些北边的消息回来。
张藏英最近两年,是幽州民间最负盛名的人物,他的光辉事迹在幽州广为流传。
但契丹毕竟是异族,南唐朝廷虽同契丹结盟,民间却不怎么待见契丹。
眼见契丹在张藏英手中吃瘪,这位娄家亲戚自是如获至宝,将消息带回滁州,见人就唾沫横飞,四处宣扬。
所以娄斌虽远在淮南,却也听闻过不少张藏英的事迹。
但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娄斌向来是不怎么相信的。
可如今见李延庆也肯定了张藏英的能力,娄斌不免有些动摇,双眼圆睁,微微出神。
李延庆抿了口温润的茶水,瞥见娄斌神情的细微变化,伸出手指:“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两个好消息。”
娄斌陷入思绪,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身旁的戴景连忙回道:“还请推官指教。”
“指教倒谈不上。”李延庆轻轻放下茶碗:
“朝廷今年年初在河北施行了一条新政,凡是抛荒十年以上的耕地,全部视为无主之地,谁耕作就归谁所有,一户至多可以占有五十亩,如今河北百废俱兴,遍地皆是无主耕地,你们两家若是去了河北,无需一文钱,就能拿到上千亩耕地,岂不美哉?”
戴景闻言面露喜色,刚要开口,李延庆又微笑着说道:“除此之外,河北官位空缺甚多,你们此番入京待阙,要想再得差遣绝非易事,可若是主动申请去河北为官,想来吏部也是乐见其成的。”
......
月上高天,娄斌牵着马走出李府,转身对李延庆行礼:“多谢推官指点,下官定会如实回报家中。”
李延庆嘱咐道:“路上当心,如今的滁州可不太平。”
随着周军全线撤退,南唐在后步步紧逼。
如今滁州境内已有唐军出没,娄斌要返回全椒县的老家,路途上是有风险的。
望了眼娄斌、戴景,以及十余名家丁远去的背影,李延庆反身踏入门内。
建议娄戴两家去河北,李延庆并无私心。
李延庆只是想为河北的复兴献上一份力量。
河北如今百废俱兴,娄、戴两家人丁兴旺,迁去河北,当能为河北的重建添砖加瓦。
而且李延庆也并没想着坑娄戴两家,契丹内部内乱不休,已不复往日风光。
张藏英屡次击败犯境的契丹骑兵。
如今之契丹,已经难以威胁河北。
李延庆返回房中,正准备整理一番衣物行礼,邓二却匆匆赶来。
“郎君,江宁府有紧急情报送达。”邓二气喘吁吁,从怀中摸出一个白色信封。
李延庆坐回书桌后,伸手接过信封。
封皮被汗水略微浸湿,小心撕开封口,李延庆从中取出两张信纸。
竟然有两张信纸,南唐终于有大动作了么...李延庆心中思绪划过,摊开了第一张信纸。
信中内容大致为:唐主李璟令陈觉与朱元合兵一处,协力将周军逐出淮南。
这什么?李延庆看过不禁哑然失笑。
陈觉与朱元分属“宋党”和“孙党”,乃是水火不相容的政敌。
这两人碰到一块,还怎么打仗?
李璟令这两人合兵一处,莫不成是摔坏了脑子?
李延庆皱了皱眉,问邓二道:“这情报真是江宁府办事处送来的?”
“啊?”邓二没想到郎君会有此问,愣了一会才回到:“确实是江宁府办事处送来的,送信人和以往一样。”
郎君是怀疑情报是假的么?邓二心中暗自嘀咕:这绝不可能,送信的弟兄家属都在开封,怎么可能投靠南唐?江宁又有方志和在,怎么想都不可能......
第八十八章 复仇大业
“这样么。”李延庆放下疑虑,看向第二张信纸。
这封信就更有意思了,主要记载了南唐副枢密使李征古弹劾朱元一事。
李征古是南唐枢密使陈觉的得力干将,也是宋党的核心骨干之一。
早在五月,朱元头一次领兵时,李征古就弹劾过朱元一次。
那次弹劾没能生效,被唐主李璟压了下去,朱元还是照样领兵。
此番李征古再度弹劾朱元勾结周朝,想来是李璟令陈觉、朱元二人合并一处,刺激到了宋党的神经。
好家伙,这两党又要斗起来了么?这可是南唐反攻的关键时刻,还搞这一套,党派斗争害死人呐...李延庆轻声笑了笑,似是扼腕,似是庆幸。
如果南唐真能上下同心,凭借江南七十州的雄厚实力,未必不能与周朝扳扳手腕。
可事情没有如果,南唐先帝李昪为了平衡朝局,刻意扶持宋、孙两党对峙,时至今日终于酿成了严重的恶果。
这两党如今已是水火不相容,即便在国家危难之际,仍不顾国家大局,还以党派利益为先,简直惹人发笑。
笑归笑,李延庆得想着该如何利用这大好机会,伺机而动。
上次李征古弹劾朱元时,父亲李重进认为时机未到。
当时的朱元领兵在江南待命,尚未北上,确实不是策反的好时机。
如今朱元领两万精锐,在庐州虎视眈眈,若是能策反他,对周朝的利益可谓巨大。
那么,未经父亲许可,自己现在该不该让乌衣卫,在江宁府大肆散播朱元与周朝勾结的谣言?李延庆盯着情报,不由陷入沉思:
若是将情报送往寿州,还没等父亲的准信到达,自己怕是已经离开滁州北上了。
届时滁州落入南唐之手,情报传递也会变得艰难,自己再想将指令下放给江宁府办事处,恐怕并非易事。
可若是不经过父亲的认可,自己就贸然让乌衣台行动,是否会有所不妥呢?
一时间李延庆有些迷茫,不知该如何决断。
看着李延庆逐渐严肃的面容,邓二心中不住发颤。
见自家郎君半晌也没开口,邓二忍不住轻声问道:“郎君,可是这情报有什么问题?”
李延庆眨了眨眼皮,从思绪中转醒,瞥见邓二惊慌的模样,微笑道:“放心,情报没问题。”
说罢,李延庆将两封情报折好放到一旁,起身拿起墨块:“邓二,我有封指令要送去江宁府,越快越好。”
一听来了任务,邓二挺直脊背:“属下今夜就安排人去。”
“好,你且稍等。”说着,李延庆已经开始研墨。
时局瞬息万变,李延庆决定抓住机会,不等父亲的准信,即刻安排乌衣台在江宁府散播谣言。
一刻钟后,邓二怀揣密信,离开了李府。
......
两日之后的早晨,浩浩荡荡的长队从滁州城西门鱼贯而出。
由于定远县被南唐攻占,向训统领的周军只能向西先入庐州城,再折道向北,撤往寿州大营。
途径庐州城时,早已做好撤兵准备的庐州守军,与向训合兵一处,共同撤军。
朱元就驻扎在庐州西边一百里的六安县,由于陈觉并未追击周军,朱元也只能按兵不动,放任周军北撤。
经过三次合兵后,撤退的周军多达四万人,且皆是禁军精锐。
光靠手头的两万人,朱元可没胆子叫板向训。
庐州城西北二十五里的一处小山坡上,朱元眺望着东北方旌旗招展的周军队列,忍不住破口大骂:“陈觉这造孽的畜生,竟然就这般轻松地放任北贼离开滁州,简直就是国贼!”
朱元身形高瘦,身着一件深棕色襕衫,立在山坡上,就像根瘦削的木棍。
身旁的亲随们都低着头,不敢吱声。
朱元本想靠着源源不断的战功,稳固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以及领兵的权力。
可却遭到宋党的处处掣肘。
先是被李征古弹劾,此番朱元好不容易等来了周军撤退的大好战机,可领着五万大军的陈觉却纹丝不动,放任周军安然撤离。
心中如意算盘没能打响,又处处受到针对,直叫朱元气急败坏。
骂骂咧咧一阵,怨气稍解,朱元准备回营安排下一步的进军路线,在大营中待命的亲信却火急火燎赶来报信。
“阿郎,那李征古前几日又向圣上弹劾你。”
一听李征古又在江宁府作妖,朱元刚有所消解的怨气霎时间再度升腾起来。
勉强压住怒意,朱元沉声问道:“这孽畜如何弹劾我的?”
亲信低声回道:“又是前次那番说辞,说阿郎出身中原,与北贼有勾结,欲图领兵叛逃。”
“哈哈,李征古这孽畜黔驴技穷了!”明明是在笑,朱元凹陷的脸颊看起来却让人毛骨悚然。
逃来南唐的这几年里,无边的怒火时刻灼烧着朱元的身心。
朱元满脑子想的,就是领兵杀入中原,将郭家屠戮殆尽,如此方可稍解血海深仇。
为了达成夙愿,朱元想方设法在南唐谋求高位,却由于北人的身份,时刻遭到宋党的排挤与针对。
其实,朱元并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孙党成员。
他虽是南逃的北人,却并未正式加入过孙党,只是刚来南唐时,人生地不熟,加之不了解南唐时局,与几名孙党成员走得近了些。
但在本就排斥北人的宋党看来,这朱元就是板上钉钉的孙党,所以对朱元那是百般打压。
周军南下前,朱元只是在南唐朝廷当个不大不小的从六品官职,每日的工作就是在没啥用的户部混日子。
直到周军在淮南如入无人之境,唐主李璟才想起朝中有朱元这么号南逃北人。
病急乱投医下,李璟竟然找来朱元这个瘦弱文人问计。
这下朱元终于等到了机会,他为了让李璟心动,夸下海口,自称可以一个月收回淮西,三个月将周军逐出淮南。
李璟还真信了朱元的承诺,给了朱元两万兵马,让他独自领兵攻取淮西。
为了复仇,朱元一直都有意收集一切可以接触到的中原情报,他虽夸下海口,却也有五分把握可以实现承诺。
没想到周军比朱元想象的还要软弱,一个月里,朱元兵不血刃收回淮西,得到了李璟的进一步信赖。
如今,朱元正朝着他的复仇大业大踏步前行。
大笑三声,朱元问亲信道:“除了弹劾,朝中可还有什么别的消息?”
“圣上有意让阿郎与那陈觉合兵一处,共讨周...北贼。”亲信也是中原人氏,对于将中原军队称为北贼,有些不太习惯。
“合兵一处?共讨北贼?”朱元脸上虽然维持着镇定,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圣上这是对我起疑了?
第八十九章 自我催眠
朱元本是独领一支兵马,拥有极高的自主权。
如今却收到李璟的诏令,令他与陈觉合兵一处。
按照朱元的个人理解,这就是李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与猜忌。
陈觉的官位远高于朱元,又是淮南道监军,名义上对淮南境内所有唐军拥有监督权。
淮南主将齐王李景达又不谙军事,淮南一应军权都掌握在陈觉手中。
陈觉身为宋党现任党魁,对孙党成员一向持“赶尽杀绝”的高傲姿态,还两次指使党羽李征古弹劾朱元,与朱元可谓是势同水火。
这点李璟不可能不明白,却仍然令朱元与陈觉合兵,将朱元置于陈觉的看管之下。
这在朱元看来,就是妥妥的猜忌。
莫不成,是李征古的弹劾,引发了圣上对自己的猜疑?朱元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思绪沸腾:
不可能,李征古前次弹劾自己时,圣上还特意发来亲笔信,让自己无需担忧,安心领兵就好...
才两个月不到,怎就变了天?
朱元思来想去,最终得出结论:圣上并未对自己起疑,让自己与陈觉合兵,只是为了更好地消灭周军,郭荣虽然撤回了开封,周军留在淮南的十余万大军依旧不可小觑,只有合兵一处,唐军才有取胜的可能。
对,定然是这样的,圣上绝对不会怀疑自己,不然怎会将两万禁军交到自己手上?朱元疯狂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和自我催眠:
此番合兵,定要将周军精锐尽数歼灭在淮南,明年,自己就要带领大唐天军踏破开封,活剐郭荣!
在一旁的亲信看来,自家阿郎的脸色先是急转直下,暗云陡升,接着却迅速好转,晴朗如初,变化之快,简直不可思议。
朱元迅速调整好情绪,在两名亲卫的帮助下跨上高头大马,高喝一声:“回营,拔寨,去滁州!”
第二日傍晚,朱元率部进入滁州城,与陈觉汇合。
与此同时,李延庆带着五十名亲卫进入寿州大营。
为了尽早见到父亲,李延庆在庐州城北不远,就脱离了向训的大部队,倍道前行。
入了大营,自有李重进安排的人手,替李延庆一行准备营帐与各式用具。
将一干亲卫安置妥当,李延庆当即去见父亲。
李重进并不在帐中,四万大军即将入驻大营,身为主帅,他需要即刻给这支庞大部队安排驻地与营寨,两三日的忙碌是少不了的。
大帐中只有掌书记吴观在。
“三郎。”
“老师。”
吴观起身相迎,李延庆拱手行礼,师生二人相视一笑。
招呼李延庆坐下,吴观脸上满是笑意:“三郎,你此番滁州之行,可谓收获颇丰,实在叫为师羡慕得紧呐。”
李延庆态度谦逊:“老师说笑了,不过是做了两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挂齿。”
“你能力出众,成事也是理所应当。”吴观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朝廷至今还未给你安排下一任差遣,这却有些奇怪,按理说,你立下大功,品阶也不算高,应该刚离任,下一任差遣就安排好了,可为何至今却无半点准信?”
“学生也为此事而感到奇怪。”
提及自己的下一任差遣,李延庆也很是好奇,范质曾许诺过,要给自己安排一任好差事。
可这所谓的好差事至今还没个影,朝中也没有透出半点风声来。
“不过你大可放心,虽然进不了开封,但至少也能去防御州当个推官,或者是团练州、刺史州的判官。”吴观语气中透着一丝丝羡慕。
李延庆若是升任防御州的推官,那在差遣上就会与吴观平起平坐。
吴观都快而立之年了,却要和小自己十几岁的学生担任同级别的官职。
这令吴观不免有些羡慕,心中暗自感慨:人与人之间果然不可一概而论,三郎可是相公的亲子,起步就是从八品,而自己不过是个落魄举人,能得相公青睐担任掌书记,已是万幸,怎可相提并论......
“其实学生还挺想在开封任职,可惜如今局势下,朝廷应当不会犯此大忌。”
为了时刻掌握朝堂动向,李延庆确实想长期待在开封,但身为官员,哪有自选官职的自由?
说罢,李延庆低声道:“老师,我之前为了把握时机,提前命乌衣卫行动这事情,家父到底是如何看待的?你给我透露个准信。”
“此事么...相公直夸你办得好!”吴观缓缓抚着乌黑短须道:
“按照最新情报,朱元已率部进入滁州城,与陈觉合兵,不日应该就会北上寿州,救援城内被围半年的守军,届时若能策反朱元,我军绝对可以轻松击溃唐军。”
李延庆略感讶异:“唐军行动竟如此迅猛?以前怎看不出来?”
战争初期,周朝在淮南整整驰骋了五个月,南唐朝廷没有派出一个禁军渡江北上支援。
如今合兵北上一气呵成,迅猛如雷,直叫李延庆有些不太习惯。
“其中内因我也不清楚。”吴观摇了摇头:“但毫无疑问,伪唐打算集中七万精锐,与我军决战于寿州,而朱元统领其中两万禁军,乃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你此番.......”
就在此时,李重进挑开门帘,步入帐内,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李重进一眼就看到三子李延庆,咧嘴笑道:“庆哥儿,几月不见,你不光事情办成了几件,个子也高了不少。”
李延庆连忙起身,微微低头:“阿爹过奖了,我只是尽分内之责。”
“嗨,用不着客气。”李重进大踏步上前,走到公案后坐下:
“据你那个乌衣台在江宁府搜集的情报来看,这朱元与唐军实际统帅陈觉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李璟将他们两人安排在一起,就是给我们策反朱元的可乘之机,此事你虽然自作主张,却干得着实不错,为父很是欣慰。”
李延庆撩了撩襕衫下摆,徐徐坐下:“孩儿其实还有一事想向阿爹请教。”
“哦,说来听听。”李重进右手搭在案上,身躯微微前倾,一副感兴趣的模样。
李延庆提出心中疑惑:“陈觉与朱元,这两人分属水火不容的两派,彼此间不死不休,唐主李璟明知此事,却仍将他们合兵一处,是对朱元起了疑心,想让陈觉监视他?
又或是,只是单纯想纠集两部共击我军?那李璟未免有些太过愚笨了。”
“这个问题倒有点意思。”李重进皱了皱眉,转而望向吴观,问道:“照隐,此事你怎么看?”
第九十章 新差遣
这是相公对自己的考校,断不可草率作答...吴观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思忖片刻,徐徐说道:
“依下官之见,李璟令朱元与陈觉两部合兵,应当不止是对朱元起了疑心,也许李璟对陈觉也并未完全信任。”
“嚯,你这说法倒也有点意思。”李重进并不表态,望向三子李延庆,问道:“庆哥儿,对你老师的猜测,你有何见解?”
李延庆仔细想了想,回道:“老师的见解别出机杼,细细想来,却也很有道理,只是那李璟既对朱元怀有猜忌,对陈觉也不甚信任,为何还会让这两人领军?伪唐莫非缺将至此么?”
吴观细致分析道:“伪唐是否缺将,我等无从而知,但以宋齐丘、陈觉为首的宋党,把持伪唐朝政二十余载,朝堂要职皆由宋党成员占据,如今陈觉更是统领伪唐大半精锐,李璟对他不可能不忌惮,至于朱元,他本就是中原人,李璟定然不会对他全盘相信。”
吴观的分析,纯粹从人性的角度出发。
一名在位十数年的老练帝王,不可能会全然相信他的臣子,特别是陈觉这般执掌朝政十几年的党派魁首。
又逢五代乱世,改朝换代随时有可能发生。
陈觉身为南唐枢密使,统领南唐军权近十年,朝内又遍布其党羽,如今更是领五万精锐在外,若是调转枪头杀回江宁府,没准还真能成事。
依照吴观心中忖度,陈觉一日领兵在外,李璟就一日睡不安稳。
趁着周军撤兵,李璟当即把握时机,以共讨周军之名,将两名互为仇敌的主将合兵一处,如此便能令两人互相牵制与监视,难以作乱。
当然,这些都只是吴观的个人猜测,李璟究竟作何心思,他自是不得而知。
若果真如此,李璟这皇帝,当得也着实有点憋屈...李延庆不免略有感慨。
但李延庆转念又想到:李璟憋屈,郭荣又何尝不是呢?郭荣并不信任父亲,却还不是得让父亲来统领伐唐大军......
李重进轻轻颔首,赞许道:“照隐你这番分析称得上是切中要害,伪唐这两名主将,都难得李璟信任,李璟才不得不行此下策,如此一支捏合而成的乌合之众,处处破绽,只需轻轻一捅,便可将其彻底击溃。”
说罢,李重进起身,来到挂着地图的木板前,双目扫视寿州左近地貌。
李重进思绪活泛:陈觉与朱元正领大军直扑寿州而来,该于何处决战,才能将这七万伪唐精锐,一举歼灭?
看了地图片刻,李重进对李延庆招了招手:“庆哥儿,你过来。”
李延庆起身来到地图前,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看到了寿州城北侧的淝水,以及淝水北岸的紫金山。
“阿爹是在想,该于何处与唐军决战?”李延庆若有所思地问道。
“正是。”李重进双手搭在肚腩上,依旧盯着地图:“我本想趁唐军北上之际,领大军南下决战,可郭荣却将骑兵尽数调回了开封,没了骑兵,就算能在遭遇战中击败唐军,也难以扩大战果,要不了数日,唐军便能卷土重来。
我只能静候唐军北上,让他们安营扎寨,再伺机策反朱元,如此方可毕其功于一役。”
韩令坤统领的侍卫马军、赵匡胤统领的铁骑军,都只会在寿州大营修整两日,便会再度北上,回返开封。
郭荣其实更想让这四万骑兵屯驻寿州,监督李重进。
可如今已是七月,秋季即将到来,这两支精锐骑兵必须返回开封,防备有可能南下劫掠的契丹。
待到骑兵撤走,寿州大营再加上下蔡浮桥驻守的张永德部,满打满算就只剩下七万不到的步军供李重进调配。
南唐方面,光北上支援寿州的南唐禁军,就不下七万。
再加上淮河南岸四州的数万地方守军,南唐在寿州可以集结至少十万大军,且皆是强军劲卒,无论是人数还是实力,都能压制周军。
周军能抓住的破绽,就是朱元与陈觉这两名主将的仇怨,以及李璟对这两人的猜忌。
李重进转头望向最器重的三子,略带期待地问道:“你若是在我的位置上,会如何排兵布阵?”
这个问题着实有些难度,李延庆盯着地图思索了一阵子,方才开口:“紫金山地处城北,地势险要,若要与唐军决战于寿州城下,自然要先牢牢占据紫金山,对唐军形成居高临下之势。”
李重进赞许道:“不错,此乃兵家正法。”
接着李重进话风一转:“但派兵进占紫金山,包围寿州城的兵力势必就会削减,城内守军若是与援军里应外合,又该如何应对?”
李延庆不假思索地回道:“那便干脆不围城,全军退驻紫金山。”
周军退往紫金山,这样确实不会有被城内外唐军里应外合的风险。
但会放任南唐北上援军进入寿州城,致使周军这半年来围城的巨大努力功亏一篑。
“你倒是有够大胆的。”李重进转过头,看着李延庆,咧嘴笑道:“不过合我心意,不失为一条好策略。”
吴观此时也来到地图前:“李璟自登基以来,就一直喜好对外用兵,此番他如此兴师动众,绝不只是想将我军逐出淮南,只要相公示之以弱,此人定会步步紧逼,如此便可构筑有利于我军的战场。”
“此法确实可行。”李重进却摇了摇头:“可郭荣却不一定会乐见其成。”
“不过就算郭荣不认同,我也有法子让他低下头。”李重进的语气中透着强烈的自信。
郭荣任命窦仪为洛阳留守这事情,李重进还没开始发难,他一直等待一个可以将利益最大化的机会。
就在此时,翟守珣火急火燎进入帐中:“姐夫,朝中来人。”
李重进转过身:“何事?”
翟守珣这时才注意到帐中的李延庆,微微张嘴,撇过头:“事关三郎的新差遣。”
李重进当即问道:“哦?是什么?”
“西京御史留台,监察御史。”
“御史留台?监察御史?”吴观忍不住惊呼出声,按照他原本的猜测,李延庆应当是去某个高级别的州担任推官,万万没想到是御史留台的监察御史。
虽然是西京御史留台的监察御史,却毫无疑问踏入了朝官之列,这可比什么推官高出不知凡几。
李重进追问道:“你确定是御史留台?”
翟守珣高声回道:“千真万确。”
第九十一章 洛阳走一遭
“竟然是御史留台,范质给的这份惊喜可着实不小。”李重进略感吃惊。
御史留台...李延庆同样也有些惊诧。
没想到自己的下一份差遣,竟然是监察御史?
这是否有些太过超擢了?
李延庆有些担忧,自己若真接下了这份调令,成为西京留台的监察御史,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非议。
论虚岁,自己今年不过刚满十八,甚至还未加冠。
监察御史位卑而权重,通常都是由资历较老,或者出身较高的官员担任。
自己年纪轻轻,又是明法科出身,若是出任监察御史,着实有些张扬。
而且范质将自己擢升去洛阳,恐怕不止是为了还上次的人情,要升职,周朝一百多军州,多得是位置安排自己,可范质偏偏挑了洛阳——周朝的两京之一。
这其中没有深意,那是不可能的。
洛阳,洛阳...李延庆将朝中最近发生的几桩大事串联起来,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猜想。
除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翟守珣外,帐中三人皆陷入沉思。
终于,李重进打破了沉寂:“庆哥儿,这个差事你应当接下”
吴观憋了有一阵了,当即附和道:“下官也这般认为。”
“是。”李延庆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丝毫不慌。
“范质这厮精明非凡,且深藏若虚,我也看不透他,调你去洛阳,范质定然别有用意,恐怕与御史台的剧烈变动有关系,也有将你扣为人质的可能,但这些都不重要,你此番去洛阳,一定要办成一件事。”
说着,李重进返回公案后坐下:“朝廷派来核查李继勋的天使两日前已返回朝中,证据确凿无疑,用不了多久,李继勋便会夺职外放。
解决了步兵司的问题,就该轮到马兵司了,定要将韩令坤也赶出侍卫亲军。”
也许范质是要将自己的三子扣为人质,防范自己造反,但李重进并不怎么在乎。
李重进如今并无造反的意图,长子李延顺正在开封当人质,添上李延庆也不打紧,不如将计就计,让韩令坤也步上李继勋的后尘。
双手抱肘,李重进吩咐道:“韩令坤他爹韩伦,如今就在洛阳城里,与郭荣他爹柴守礼狼狈为奸,还得了个什么十阿父的诨名,偏偏又无人敢治,你此番去洛阳,定要坐实韩伦的罪名,直接捅到朝里去,让郭荣无从回避。”
......半个时辰后,吴观送李延庆走出大帐。
“三郎,此番洛阳行,你肩上担子不轻,洛阳的水可远比滁州深。”
吴观语气中带着担忧,自己的这个学生确实分外出色,可洛阳权贵云集,且韩伦与柴守礼等人结成同党,要想成事困难重重。
“学生明白,定会谨慎行事。”李延庆并不畏难,心中反而斗志昂扬:
不就是区区一介韩伦吗?一个仗着儿子胡作非为的老废物,自己绝对能办了他,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顺带牵连他的儿子。
嗯?
自己这是怎么了?
李延庆跟在吴观的身后,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心中为何有股莫名的躁动?
是在滁州这小半年太安稳,有些渴求刺激了?李延庆自问自答:应该是的。
在滁州的这小半年,确实太过稳当了,也就郑翰勾结叛民出了点乱子,旋即就被自己以雷霆手腕平灭。
人生不一定要四平八稳,偶尔来点刺激与挑战调节一番,这才够味。
现在,刺激来了,内心有些躁动,这是正常的,李延庆自我暗示道。
“对了,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你乃是节度使之子,以弱冠之年出任监察御史,又在滁州立下大功绩,也不算太破格......”
吴观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李延庆半点也没听进去,心中全然想着在洛阳该如何与勋贵们斗智斗勇,方能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揪出韩伦的破绽,将韩令坤拉下马来。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了李延庆休憩的营帐门口。
李延庆在帐前站定:“老师,学生以为,范质将学生调去洛阳,其目的也许是为了解决洛阳勋贵乱政的问题。”
“嗯,范质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你有令尊做靠山,当能不惧洛阳城内的权贵,若是能解决问题,那自然最好,不能解决,情况也不会比如今更遭,他范质还能顺带还欠下的人情,着实精明。”
说罢,吴观心中有些感慨:这就是宰相的手腕么?高,实在是高,无论事态如何发展,范质都绝不会吃亏,而且范质也许还预料到了相公的下一步行动,这份针对的三郎调令,正中相公下怀,是相公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的......
李延庆望着天边暗淡的残阳,轻声问道:“老师,范质是否预料到了家父的目的?”
吴观愣了愣,方才回道:“也许是的。”
李延庆略感好奇:“范质真有这般神通广大?”
“相公都称他深藏若虚。”吴观苦笑道:“其实范质在周朝前,一直都在翰林院内籍籍无名,但先帝一入开封,就将范质提拔为宰执,这在当时令不少人瞠目结舌。
当时的开封文坛,都说那范质在相位上绝对坐不稳一年,可结果呢,范质的宰执之位愈来愈稳固,先帝在位的头一年,就升任首相,这等人的心思,不是我可以揣度的,一如我难以揣度相公的心思。”
遥想当年,吴观刚入开封赶考,混迹于开封文坛,身旁充斥着对范质荣登相位的不解与奚落。
结果范质用实际行动打了所有人的脸,他范质不光能一步登天,还能稳坐相位,甚至能成为一人之下的首相。
这在当时,令还是一介布衣的吴观震撼不已。
对范质,吴观心中只有羡慕与敬仰。
偶尔,吴观甚至会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范质那般,凌驾除皇帝外的所有人之上。
范质真有老师吹得这般玄乎么?李延庆对此并不是太相信。
因为在历史上,范质着实不太出名,甚至有些默默无闻。
论后世的知名度,这会还在宋州当推官的赵普,可比范质高出不知多少个档次。
但看父亲李重进对范质这般谨慎,老师吴观对范质这般景仰,李延庆心中不免也信了几分:也许这范质还真有些玄乎?
那便洛阳走一遭,看看这范质究竟给自己安排了个啥样的差使。
第九十二章 运筹帷幄
第二日开始,向训领着四万大军陆陆续续入驻寿州大营。
南唐北上援军行动的军情,也如雪片般一封封飞入大营。
陈觉与朱元于滁州合兵一处,七万大军旋即北上,却并未直扑寿州,而是进驻了寿州城往东一百四十里的濠州城。
看起来,南唐援军似乎并不急于替寿州城解围。
其实归根到底,并非唐军不愿行动,不少南唐武将早已按耐不住,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而是监军陈觉以局势不明为由,坚持在濠州观望,不愿轻易出兵救援寿州城。
在南唐朝野上下看来,周军丢下淮东三州,仓皇撤退,已成强撸之末。
只要陈觉举大军压向寿州,不说击溃周军,至少也能将赖在寿州左近的周军逐出淮南。
但局势看起来越是对南唐有利,陈觉就越不想出兵寿州。
为何?
因为陈觉若是出兵,朱元定然也会领着他麾下两万人随行。
到时候就算击溃了周军,却也会给朱元立功的机会。
这是陈觉不能接受的。
朱元一日不除,陈觉就一日不能安心出兵。
为此,陈觉以一天一封的速度,一连向江宁府送去五封急递,请求唐主李璟另派武将取代朱元。
李璟毫不迟疑地否定了陈觉的请求,反而催促陈觉立刻出兵,尽早解寿州之围。
陈觉对此当然是嗤之以鼻,他算准李璟不敢临阵换将,李璟也确实不敢犯忌,两方就此僵持下来,致使七万大军干耗在濠州,迟迟未能出击。あヤ~8~1~.7,8z.w.o <
濠州城西,一大片唐军营寨连绵数里。
城内狭小,七万唐军只能在城外扎营修整。
一间宽敞的营帐内,朱元靠坐在床榻上,双眼状似盯着手中的书卷,实则出神地望着窗口外的云层。
朱元并不是很在乎什么党派斗争,他投奔南唐,最主要的愿望,就是能够领兵杀回中原,报仇雪恨。
但一步错步步错,只因为他刚来南唐时的不谨慎,与几名孙党成员交好,就被陈觉为首的宋党给惦记上了,被迫在户部蹉跎了八年时光。
八年蛰伏,朱元终于等来了机会,却没想到,就在即将真正与周军精锐开战之际,陈觉又出来搞鬼。
朱元急了,很急。
他生怕周军这六七万精锐禁军直接撤回中原,不给他交战的机会。
如果不能将这批周军精锐就地消灭在淮南,放任这支周军返回开封修整,唐军是不可能杀入中原的。
朱元也很明白,其实最大的结症就来自他自己,正是由于他的存在,陈觉才迟迟不肯出兵。
找陈觉和解?朱元不是没考虑过。
但朱元自尊心极重,他那高贵的脸面不允许他主动去向陈觉求和,何况这是陈觉主动挑起的斗争。
和解的念头刚冒出来,当即就被朱元直接按了下去。
窗外云卷云舒,朱元胡思乱想了一阵,终于回过神来,用书卷盖住脸,长长叹息:“唉...到底该如何是好?何时才能出兵?”
就在朱元即将沉沉入睡之际,亲信来到了营帐门口:“阿郎,陈觉召集众将入城议事,听说是要出兵了!”
与驻守城外的朱元不同,陈觉刚进濠州,就住进了濠州团练使郭廷谓的奢豪宅邸,北上唐军的本营,也设在团练使府内。
什么?出兵?朱元顿时睡意全无,睁开双眼,将盖在脸上的书丢飞,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跳将起来:“速速备马,我要立刻入城。”
是的,陈觉要主动出击了。
并非陈觉与李璟达成了妥协,也并非朱元被李璟撤换,是陈觉主动要求出兵。
原因也很简单,寿州附近的周军,有了明显的撤退迹象。
先是近四万周军骑兵渡过淮河,朝北撤退。
接着,围城的七万周军步兵,也开始拆除营寨,朝寿州东北方的紫金山进发。
说到底,陈觉是宋党的现任党魁,宋党的最终目的,是反攻中原,一统天下,通过斗争击败孙党把持南唐朝政,只是其中的一环罢了。
从古至今,尚未有从南到北统一天下的例子。
南北对峙,往往都是以北朝统一南朝结束。
三国如此,魏晋南北朝亦是如此。
从前任党魁宋齐丘,到现任党魁陈觉,宋党中人一直怀揣着一个伟大梦想。
那便是由南到北,平灭诸国,一统八荒。
为了这一伟大梦想,宋党不断怂恿李璟对外用兵,先后平灭闽国、楚国,又与吴越在福州大打出手。
而后又瞅准中原朝代更替之际,联合契丹、北汉、蜀国,打算瓜分中原。
如今,周军在淮南耗尽了国力,不得不收缩阵线。
陈觉当然也想将这支周军就地歼灭,为进军中原积累优势。
因此见周军有撤退迹象,陈觉就火急火燎地召开军事会议,准备大军西进,追击周军。
第二日天刚亮,五万南唐士兵便整装待发,朝西边的寿州挺进。
陈觉并未随军出征,而是带着名义上的统帅齐王李景达留守濠州,美其名曰“把控全局”。
人,有时就是这般矛盾。
陈觉既想要风风光光进占中原,却又怕死得紧,秉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古训,不敢沾上一点点风险。
周军虽然是撤退了,但谁知道周军是不是设计诱敌,准备给唐军来个回马枪呢?
怕死与理想之间,在陈觉这里是不矛盾的,他反正是枢密使,执掌南唐所有军队,卖命的事情自有下属去干,他只需在后“运筹帷幄”,分配战功即可。
朱元骑在马上,回首眺望濠州城门楼。
朝阳柔和,朱元依稀能够看到城门楼上伫立的陈觉,忍不住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贪生怕死的蠢材,只配缩在后头看我大破周军!”
陈觉的目光一直投注在朱元的身上,他视力极佳,甚至能看到朱元骂骂咧咧的嘴皮。
呵,就让你得意一阵,等到了寿州自会有你好看...陈觉冷然一笑,他心中早有定计,准备在寿州彻底解决掉朱元。
周军当然要消灭,但朱元也万万留不得。
......
寿州大营内,李延庆将长弓挂在马上,轻轻拍了拍白马的脊背,转过身,看了眼朝阳,翻身上马,领着一干亲卫,径直朝北而去。
第一章 煊赫开封
“呼,这都快八月了,太阳还是这般毒辣。”司徒毓骑在马上,右手不停地扇出微弱的清风,额角依旧汗如雨下。
前方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黄土路,热浪滚滚,直通开封。
李延庆与司徒毓并辔而行:“越扇越热,心静自然凉。”
“你说得确有道理,可一想到即将抵达开封,我实在静不下来,你应该晓得,我这几个月在滁州过得有多难受。”
说着,司徒毓奋力直起身,眺望前方,却只能看到飞扬尘土。
司徒毓哀叹道:“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到开封?开封不是新修了罗城么?理应早就能看见城墙了。”
“快了,别急。”李延庆一夹马腹,催促胯下白马加快速度,他也有些期待开封新筑的罗城,到底是何等光景。
开封罗城自郭荣起兵南征开始修筑,到今年七月完工,满打满算只花了八个月不到的时间。
按照规划,开封罗城周长近四十里,还包含瓮城、角楼、水门、护城河等各种各样的复杂设施。
可在监工韩通的监督下,这般浩大的工程,竟奇迹般地在短短八个月内竣工。
李延庆一度有些怀疑,这八个月就修筑完毕的罗城会不会是什么豆腐渣工程。
越是靠近开封,李延庆心中的好奇心就愈盛。
一行人在李延庆的带领下,纷纷提速,一路向北进发。
过了约莫一刻钟,路上行人逐渐密集起来,有挑担的农夫,有赶车的马夫,也有怀抱幼子的妇女...绝大部分人都朝北而行。
整支队伍霎时振奋起来,人人都明白,开封城快到了。
又行了一阵,开封罗城宏伟的城墙终于向众人展露它的真容。
四丈高的夯土包砖城墙拔地而起,延绵十数里的城墙上旌旗飘展,在正午猛烈的阳光照映下,气势无铸。
司徒毓仰望城墙,不由感慨:“好高...”
身为土生土长的开封人,司徒毓在南下滁州前从未出过开封地界,他曾见过的最高城墙,就是开封内城那两丈出头的城墙。
至于滁州城,那可怜一丈高城墙,着实有些寒酸。
“这罗城确实高,而且厚实。”李延庆停下坐骑,抬头遥望城墙。
李延庆不止注意到了城墙的高大,还注意到了城墙上行驶的马车。
看起来,这罗城的城墙足够厚实,质量应该问题不大...李延庆心中惊叹于新城墙的质量与短得惊人的工期,也牢牢记住了监工韩通的名字。
一干宋州出身的亲卫,没见过多少大世面,纷纷驻足,抬头仰望城墙,连连惊叹。
司徒毓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高声道:“这才像是六朝古都该有的气势!内城那低矮的城墙实在上不得台面,不得不说韩通此番干得漂亮,升官加爵跑不了了。”
开封内城的城墙,是在唐代汴州城墙的基础上修修补补而来,城墙不过两丈出头,外层还没包砖,属实有些寒酸。
李延庆直接疑惑:“六朝古都?哪六朝?”
司徒毓扳着手指回道:“夏朝、魏国、后梁、后晋、后汉,再加上咱们大周。”
这六朝古都的名头很是勉强,后四朝加起来才不过三十六载。
李延庆问道:“夏朝和魏国也能算进去么?夏朝暂且不论,魏国如何能算作朝代?”
司徒毓耸了耸肩:“你与我争这也没用,开封城里的大儒们都是这么说的,就连朝廷的诏书上,也以六朝古都来称呼开封。”
开封,此时又有汴京、东都、大梁等别称,勉强算得上是六朝古都。
传闻夏朝时,开封就已承担过国都重任,史称老丘。
到战国七雄时代,魏国迁都大梁,以黄淮为根基,兴修水利,鼓励耕战,成为了战国初期头号霸主,也将大梁营造成天下数一数二的繁华大邑。
可惜好景不长,秦国通过商鞅变法,国力逐渐凌驾于六国之上,并逐渐消灭六国一统华夏。
秦国在攻灭魏国时,受阻于大梁的高深城墙与纵横水网,迟迟未能攻破大梁。
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秦将王贲掘开黄河,水灌大梁。
大水浸泡三月,再坚固的城墙也难以维系,魏王不得不举城投降。
魏国既灭,煊赫大梁也被涛涛黄河之水永远摧毁。
大梁就此沉寂,沦落为县级行政单位,并于西汉改名为开封县,这也是开封一名的由来。
改变发生在八百年后。
北周建德五年(576年),由于水运上的突出作用以及军事用途,开封县境内修筑了大型粮仓,并升格为汴州。
之后隋朝修筑的大运河,更是以汴州为中转中心。
自此,靠着大运河带来源源不断的财赋,开封的政治经济地位不断攀升。
到如今,开封已成为中原王朝当仁不让的都城所在,地位远超昔日国都长安与洛阳。
李石见多识广,忍不住对身旁的侍卫轻声说道:“其实这城墙还不算高的。”
司徒毓耳朵很尖,不服气地回头:“哦?那你可见过比这还高的城墙?”
“远的不提,就那伪汉的国都太原,城墙就比开封罗城还要高出一丈,河北大名府、定州的城墙,也丝毫不输这开封罗城。”
说起这个,李石可就来劲了,他随李重进征战四方,中原大部分坚城都领略过。
河东太原,在此时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坚城,自五代乱世开启以来,从未被攻破过,有不落之城的美称。
定州是周朝的义武军节度使驻地,毗邻契丹,乃是周朝的北大门,年年朝廷都会调拨大量经费增修定州城防。
数十年营造,定州已成河北地区城墙最高大的坚城。
至于大名府,乃是天雄军节度使驻地,河北的经济军事中心。
后晋时期为了抗击契丹,后晋皇帝常年领十万大军驻跸大名府,大名府周长百里的宽厚城墙冠绝天下。
司徒毓性格随和,在滁州这小半年里,与李延庆的亲卫们都混了个烂熟。
因此李石才敢出言反驳。
司徒毓还欲辩驳,李延庆伸手劝阻道:“好了好了,莫争了,这城墙的高矮有甚可争的?有禁军坐镇,开封城墙的高矮并不重要,守城终归还得靠人。”
众人再度启程,未多时,便来到城墙脚下。
开封罗城的每一道城门,都设有瓮城。
所谓瓮城,就是在城门外再加修一道半圆形的城墙,并额外再开一道城门,对相对脆弱的城门起到双重防护。
开封罗城的瓮城堪比一座小型城市,平日里可驻兵五千。
带队通过城门士兵的盘查,李延庆打马进入瓮城,环视左右,见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大哥李延顺,以及未来姐夫安守忠。
李延庆连忙翻身下马:“大哥,信臣兄。”
“三哥。”李延顺笑着迎上来,今日他与安守忠特地告了假,来瓮城迎接李延庆。
寒暄一番后,安守忠拍了拍李延庆的肩膀,嘿嘿笑道:“三郎,此行辛苦你了,快快随我们回府,接风宴已经备妥,而且还有个惊喜等着你。”
第二章 纷乱的开封
“惊喜?什么惊喜?”李延庆霎时警觉起来。
通常来说,惊喜往往意味着没什么好事。
安守忠嘴角勾出一个意味深远的笑容:“这就不好明说了,等你看到就晓得了。”
李延顺插嘴道:“行了,还是回去再聊,现在这开封外城着实有些乱,天色黑了,怕是路都认不对。”
一行人略作调整,纷纷上马,朝内城进发。
离开瓮城,李延庆环顾左右,视线之内,皆是忙碌的工地。
整个开封外城,现在就是一个超大型的露天工地,到处都是正在修建的屋舍。
李延庆若有所思地问道:“外城很乱?”
“乱得很,罗城这个月才修缮完毕,开封的面积大了足有四五倍,每日涌进开封城里的百姓数以万计,开封州衙与两个县衙人手又很是有限,这外城可谓是牛鬼蛇神混杂,到了夜间什么事都能发生。”李延顺双手按在马鞍上,唏嘘道:
“就在昨日,外城就发生了六起凶杀案,抢掠案更是不计其数,开封城上次死这么多人,还是显德元年董家那桩案子了。”
听到“董家”两字,李延庆心口一紧。
董三牙以及那帮人贩子,就是李延庆麾下的乌衣卫送上路的。
杀死董三牙爱妾,掠走董三牙家财的护院头目苗三,也是李延庆指挥乌衣卫解决掉的。
至于董三牙贩卖人口积攒的不义之财,现在还躺在乌衣台总部的府库里。
安守忠来开封也一年多了,对董家案件也有所耳闻,好奇地问道:“董家那案子到现在还没破么?”
“怎么破?杀人劫财的那帮护院早跑没影了,估计是逃去了荆湘或者巴蜀。”李延顺摇了摇头:“听说再过几日,开封府就要撤销掉对那帮护院的追捕,就此结案。”
安守忠又问道:“这才一年多就结案,苦主如何能接受?”
李延顺撇了撇嘴:“不接受也只能接受,现在的开封府哪还有闲情逸致来管这种陈年老案?外城这个乱摊子就够开封府受的了。”
此时衙门的行政效率甚是低下,加之人手不足,面对占地面积陡然大了五倍,人口多了三四倍的开封城,开封州衙现在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这岂非因噎废食?不过是暂时的忙碌,却要放弃这等大命案,开封府的主官不是那个王朴么,怎这般短视?”安守忠语气中带着些许蔑视,他本来就看不惯王朴这等文官出任副枢密使。
李延庆收拢思绪,适时地抛出另一个话题:“军巡院呢?外城这般混乱,军巡院不来管管么?”
按照惯例,军巡院执掌开封城争斗、盗贼与刑狱审讯等事,还负责开封城的防火事宜,有权管理外城的治安。
李延顺刚要开口,安守忠却抢先答道:“圣上本来是想让军巡院来管管外城的,可不知为何,却没了下文。
现在这外城治安,就靠开封府和浚仪、开封两县县衙的一帮胥吏苦苦支撑。军巡院只是在外城设立些望楼,用于防火,这开封外城是想不乱都难。”
李延庆略感讶异:“竟有此事?这其中怕是有蹊跷。”
“必然有蹊跷。”李延顺压低嗓音:“大概是十来天前的晚上,范质急匆匆入宫,找圣上密谈半个时辰,第二日圣上就决定将外城全权交由开封府治理。”
李延庆看了看左右,低声问道:“大哥的意思,是范质从中作梗?”
李延顺伸手挠了挠头:“这我也说不清,事实貌似如此,但我又觉得不对劲,开封府目前可是王朴的地盘,范质与王朴并没有什么交集,我从未听说他俩有过来往。”
“也许他们暗中达成了某种交易呢?”安守忠兴趣盎然,他最喜欢的就是开封官场上的各种秘闻。
李延顺轻笑着摆了摆手:“嗨,就算真达成了交易,我们也没法弄明白,何必为此等小事而烦心?不过是几个文官在那上跳下窜罢了,外城现在乱象繁生,最终还得由军巡院来治理。”
身为武家之子,李延顺压根就看不起文官,他固执地认为,文官就是给武官打下手的。
在开封,背靠侍卫亲军司的军巡院,虽然主官只是八品的军巡判官,其权势却并不逊色开封府。
李延庆对大哥的看法不敢苟同,照如今之局势看,郭荣显然是要拔高文官的地位,打压武将群体的气焰。
当然,顾及亲属关系,李延庆不会明着说出来。
自己在王朴家已安插有探子,让探子稍稍打听一番好了,可惜范质生活实在简朴,根本无从下手...李延庆心中很快敲定策略。
范质若是与王朴联合,那就是足以撼动朝堂的大事,李延庆必须时刻把握动向。
而且看起来,范质似乎还有意插手军巡院和开封府,那更是掘地三尺也得探究明白。
由于父亲李重进对范质的重视,以及老师吴观对范质的推崇,李延庆现在对范质可是不敢有丝毫大意。
队伍此时正好行到人烟密集处,安守忠看着道旁杂乱无章的各式建筑垃圾,感受着鼻唇间弥漫的恶臭气息,不由感慨道:
“圣上此番让开封府全权治理外城,着实有些草率,也不知圣上到底作何想法,竟让人手严重不足的开封府来管外城,若是见此情此景,圣上又该是何等想法?”
开封外城还只是用罗城围起来,内部的城市设施建设才刚刚起步,生活垃圾和排泄物基本就是弃置路旁,致使道路两旁臭气熏天。
行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从朱雀门进入内城,观感顿时好转不少。
即便是开封内城人口最多、市容最差的左二厢,靠着开封府与军巡院的双重管制,也比外城要好上无数个档次。
一行人在内城转弯抹角,于天色转暗前,终于是抵达了右一厢的李府。
司徒毓中途就离开队列,改道回了左二厢的司徒家。
“总算是到家了。”李延庆抬头仰望自家大门上的匾额,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亲切感。
第三章 归家
雾气朦胧的大浴池,李延庆尽情地舒展四肢,恰到好处的温热池水滋润着他疲倦的身躯。
还是自家的浴室舒服,滁州那宅子虽然也够看,但洗澡只能靠一口木桶,着实伸展不开手脚...李延庆仰头望着迷蒙水雾,只觉浑身舒畅。
身后,铃儿坐在小板凳上,双手轻轻揉搓着李延庆的长发。
“郎君,这力道可还合适?”
“很合适。”李延庆眯着双眼,问道:“你今日怎会想到来给我洗头?”
“奴家,奴家有些话想与郎君说。”铃儿细致地清洗着李延庆的每一根发丝。
“说吧。”
铃儿静默了一阵,轻声问道:“郎君,是不是快要成亲了?”
“应该是的吧。”李延庆其实对安守忠所说的那个“惊喜”已经有所猜测,八成就是安审琦已决定让他女儿与自己成亲。
不知安审琦到底是怎么想的,竟会不加推脱地就配合郭荣出兵南唐。
到如今,安审琦除了死绑在周朝这条船上,再无任何退路可寻。
也许,在安审琦将独子安守忠派到开封来时,结局就已经定下......
李延庆收拢微微发散的思绪,问道:“你问这做什么?”
铃儿踟蹰了一会,低声道:“郎君若是成了亲,奴家...”
“放心。”李延庆抬起右手,握住了铃儿的柔夷:“无论是否成亲,你都会一直在我身边,郎君我向来一言九鼎,你瞧,我承诺过你秋天回来,现在八月都还没到,我就回来了。”
......
一刻钟后,李延庆趿着木屐,神清气爽踏出浴室。
回到自己卧房,换上一身清爽襕衫,李延庆直奔餐厅。
餐厅里,奢华的接风宴已经布置妥当,就等李延庆这位正主就位。
接风宴乏善可陈,无非是吃饭喝酒聊天吹牛。
酒足饭饱,安守忠终于舍得揭露“惊喜”的庐山真面目。
不出李延庆所料,所谓惊喜,正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的一封亲笔信。
安审琦已下定决心,九月亲自入京觐见郭荣,女儿安清念也会随他一道入京,择良辰与李延庆完婚。
两世为人,自己终于是要成婚了么...李延庆怔怔看着手中的信纸,心里百感交集。
见李延庆出了神,安守忠抬起胳膊顶了顶他,笑道:“三郎,怎么,被惊得说不出话了?想娶我家妹子的人,可是能从襄阳城北门排到南门。”
李延庆回过神来,将信纸放到一旁,微笑道:“确实有点被惊到了,这可着实是个大惊喜。”
安守忠双手抱胸,一边点头一边说道:“说起来,我也有一年多没见家妹了,如今她应该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三郎你此番抱得美人归,着实叫人羡慕啊。”
对于李延庆这位未来妹夫,安守忠还是很满意的。
李延庆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又洁身自好,这点安守忠可是亲自证实过的。
上次安守忠代表朝廷去滁州押解叛党,顺便打听了一番李延庆的私人生活情况,了解到李延庆一直独自居住,令安守忠很是满意。
但作为安清念的哥哥,安守忠有些不太愿意自己的妹妹嫁给别的男人,有一种自家水淋淋的白菘(白菜)被旁人摘走了的难受滋味。
安守忠既为妹妹能嫁个好夫婿而高兴,又对妹妹即将出嫁而感到难受,这种心理并不矛盾。
总之,就是很纠结。
嗯?安大郎这语气里,怎么带着丝丝不舍?李延庆转头一看,只见安守忠脸上竟然满是惆怅。
这家伙,不会是...李延庆马上将这个念头按了下去:
应该不可能,安大郎怎么说也是出身名门,而且日常交往里,也看得出他为人正派,不像是那种会对自家妹子动心的人。
顶多就是有点太过宠爱妹妹,分别即将到来,有些难以接受罢了...李延庆拍了拍安守忠的肩膀:“你我知心知底,你家妹子嫁给我,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安守忠扭头,怔怔的望着李延庆,语气很是复杂:“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唉,还是聊聊你们的婚事吧,不出意外,九月初家父与家妹就能抵达开封,令尊届时应该是没法回开封的,这婚事到底该如何筹办?”
李延庆想了想,回道:“其实,我下个月应该就要赴任洛阳,这婚事是否可以推迟到年末再办?”
“洛阳?”安守忠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哦哟,我竟将这事给忘了,是留台的监察御史吧,前些日子,这事情在开封城还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不少文官对你成见很深呐。”
正在喝酒的李延顺闻言丢下酒碗,一拍桌道:“嗨,三郎你不必理会这些狺狺狂吠的野狗,都是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之徒,整日就想着在朝堂里兴风作浪。”
李延庆端起酒壶,给大哥又满上一碗:“大哥说的是,我向来不在乎这些非议的。”
“你就安心去洛阳上任,这些只会耍嘴皮子的野狗要是还敢乱吠,我定替你撕烂他们的嘴!”说罢,李延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一张大脸涨得通红。
李延庆坐回自己位置上,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暗道:大哥确实是豪气干云,不过开封这些小不点文官只是疥癣之疾,再怎么狂吠也是蚍蜉撼树,不足为惧,真正难对付的人,其实是洛阳的那帮老不修......
虽然接下了留台监察御史的差遣,也接受了父亲的委托,但李延庆对如何对付洛阳的“十阿父”,并无太大把握,心中也暂时没有定计。
这帮老不修的存在,是如今武将当权的缩影。
在地方上违法乱纪的武将不知凡几,闹到开封来告御状的事例也不少,但真正惩处到位的屈指可数。
此时,绝大部分武将犯下的恶行,最终都会悄无声息地消逝,难以曝光于世。
十阿父之所以出名,主要是他们身处两京之一的洛阳,恶行难以掩盖。
李延庆并未胆怯,他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去了洛阳,必然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法子。
“哎呀,消消气,不必为这些宵小动怒。”安守忠也给李延顺倒上一碗酒,对李延庆道:“明日,我会写信给家父,重新安排婚事,你最好也与令堂商量一番,这婚事乃是我们两家的大事,必须慎重对待。”
李延庆的继母翟氏,早已携两名幼子返回宋城,替远征南唐的李重进看护基业。
“这是自然。”李延庆脑海里不由浮现出翟氏的身影,去年他就因两名弟弟的教育问题,与继母翟氏闹得不愉快。
这个问题也并未得到妥善解决,翟氏最终还是找了宋州观察推官朱昂,作为两名幼子的启蒙老师。
第四章 定计
第二日上午,李延庆亲自去范质府上递上了名刺,预约今日放衙之后登门拜访范质。
李延庆很早就想见一见范质这位当朝首相,只是缺乏合适的理由,一直未能得偿所愿。
如今,李延庆的新差遣是由范质一手推举。
作为被举荐者,李延庆自然有理由,也应当上门感谢范质。
这年头,被举荐者若是犯了事,举主也要承担相应的连带责任。
就在前几日,寿州城南大营遭袭一事终于有了处置结果。
步兵都指挥使李继勋被免职,他的节度掌书记陈南金也受到牵连,因辅佐无方,被夺官罢黜。
举荐陈南金为掌书记的,乃是他的岳父刑部侍郎王敏。
王敏乃是郭荣的幕府旧臣,随郭荣一道入京,鸡犬升天,两年不到就由从八品升任正五品。
显德元年时,王敏还曾奉令统领三司,赴宋州调查竹奉璘一案。
如今受女婿陈南金牵连,王敏也倒了血霉,一并被免官查处。
范府看门的老头爽快地收下了名刺,但由于范质离家上朝,老头并未当场答应,得等范质放衙回家,才能有肯定答复。
李延庆倒也不急于一时,他手头亟需处理的事宜堆积如山,必须在赴任洛阳前一一厘清。
递交完名刺,李延庆打马从东门出城,直奔城东的乌衣台总部。
总部宽敞的会议室里,乌衣台四位部长悉数到位。
“诸位,许久不见。”李延庆环视四位得力干将,目光最终落到了代理台主张正的身上,含笑道:
“这半年,你将乌衣台打理得不错。”
张正谦逊地回道:“郎君谬赞了。”
“好了,多的我也不赘述,这几个月的汇报我都仔细研读过,你们四位都干得很不错。”李延庆目光再度扫过座下四人:“今日我来总部,是有几件要事与诸位商议。”
李延庆双手拢在桌上:“洛阳办事处,近来开展得如何了?”
“回郎君,在下曾亲赴洛阳,与洛阳粮行的行首洽谈过。”财务部部长孙万全面露难色:
“本来已经敲定,洛阳办事处今年秋季就可正式加入洛阳米行,不知为何那行首却又出尔反尔,在下计划下月初再赴洛阳一趟,定会将事情处置妥当。”
孙万全心里很清楚,郎君即将赴洛阳任职,自然需要乌衣台办事处的鼎力支持。
可如今孙万全却办砸了,四大部长中就属他的关系与李延庆最浅,加入乌衣台之前的地位也最低,这会心中甚是忐忑。
“原来如此。”李延庆点了点头:“这倒不怪你,洛阳地方行会势力强大,排斥外来商队实属正常,我记得大名府的进展也不太顺利。”
说着,李延庆转头看向四弟李延德,问道:“是否有此事?”
“确实如此。”李延德微微低头:“大名府办事处早就提上日程,却迟迟未有成果,实乃在下失职......”
“好了,现在不是讨论失职的时候。”李延庆抬手示意四弟停下,接着说道:“你们应该早就知晓,我即将赴任洛阳,此行可能要对付韩令坤的老爹韩伦,也许还有当今圣上的生父,柴守礼。”
李延庆抛出的这一重磅消息,明显令四名部长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他们谁都没能想到,李延庆此去洛阳,竟然是要对付这等大人物。
看着四名部下逐渐凝重的面色,李延庆轻笑一声:“怎么,怕了?”
监察部部长刘从义当即高声道:“若是郎君不怕,那在下便不怕!”
李延庆的四弟,兼信息部部长李延德随后跟进:“在下亦不怕,不过是几个靠着儿子混上高位的老不修,没什么可惧怕的。”
唯有张正与孙万全依然沉着脸,默不作声。
张正倒不是怕了,而是担心乌衣台会因此而折兵损将,他身为代理台主,又负责新乌衣卫的培训工作,亲自将一名名乌衣卫培训成才派往各地,甚是爱惜部下。
孙万全确实是有些怕了,他商贾出身,从前没见过多少大世面,进乌衣台之后虽然阅历渐长,但毕竟还差点火候,一听要对付柴守礼与韩伦这等顶级勋贵,当即小腿就抖如筛糠。
李延庆能看透两名部下的心思,笑着劝慰道:“你们不必担心,洛阳是他们的地盘,我肯定不会跟他们硬碰硬,智取方为上策。”
张正的脸色霎时好转不少,孙万全的小腿也停止了抖动。
李延德反应很快,问道:“三哥的意思,是要我们去将这帮老不修查个底朝天,然后借用朝廷的力量,来解决他们?”
“光是朝廷的力量还不够。”李延庆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摇了摇:“正是朝廷的不作为,才让这帮老不修在洛阳为所欲为、无所顾忌,要想击败他们,还需要别的力量。”
李延德甚是好奇,当即问道:“什么力量?”
“民意。”李延庆徐徐说道:“朝廷明面上毕竟要偏袒武人,不敢动十阿父,但洛阳百姓早已对十阿父恨之入骨,我们若是能调动洛阳,乃至开封的民意,就能倒逼朝廷惩处这帮混账东西。”
李延德闻言大惊:“煽动百姓乃是死罪,三哥你这可是火中取栗,太危险了!”
“我当然不会去煽动百姓,正如你所言,这确实太过危险,一着不慎就会引火烧身。”李延庆脸上浮现自信的笑容:“可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有你们,有乌衣台,能够悄无声息地调动民心。”
出身于网络时代的李延庆,很清楚舆论的力量,谁能在网络上掌握话语权,就能轻易掀起舆论的浪潮,这在后世俗称“带节奏”。
而且两京乃是当朝文人墨客的集中地,若是有汹涌民意做靠山,这帮巴不得武人完蛋的笔杆子们,就敢毫无顾忌地抨击“十阿父”。
毕竟法不责众,没起节奏时,这帮闲散文人自是不敢妄动,但若是有人带头冲锋,他们就会像恶狗般一拥而上。
双管齐下,掀起舆论的狂潮,届时朝廷就是再不敢开罪高级武将们,也必须要给百姓和文坛一个交代。
你们这些笔杆子不是骂我骂得很痛快么?好,我也不去找你们的麻烦,只是要借你们的笔一用......李延庆是在昨日夜间打定的主意,灵感就来自开封文坛对他的非议。
第五章 五丈河
“三哥此计甚妙。”李延德对三哥李延庆的计策佩服得五体投地。
受限于眼界,李延德从没想到过,竟然可以调动民意来迫使朝廷妥协。
或者说,李延德压根就不敢有这种想法,在他的意识里,煽动民意是妥妥的寻死之法。
李延庆右手食指轻敲桌面,环视四名得力部将:“计策,是有了,还需诸位鼎力相助才能得以实现......”
商议完毕,已近午时。
李延庆在总部陪乌衣卫们用过午餐,在张正的陪同下巡视一番,便回返开封城李府。
......
李府大帐房贺彦手持几张草纸,急匆匆步入书房:“郎君,外城地皮的市价已汇总完毕。”
“拿来瞧瞧。”李延庆放下手中的文书。
随着开封罗城的修筑完毕,李延庆手里的“城外”地皮转化为“外城”地皮,价值陡然暴增,普遍翻了有五倍往上。
李延庆接过草纸,仔细看过纸上几个略显夸张的数字,满意地点了点头。
放下草纸,李延庆望向贺彦,微笑着问道:“罗城修筑完毕后,可有人上门来求购土地?”
李延庆手头的外城土地,在开封府衙,以及浚仪县衙皆记录在案,有点权势的人很容易就能查到。
贺彦歪着头想了想,回道:“有是有,但很少,就两个。”
“嚯,这样么...”李延庆轻抚下颌绒须,略作思忖,又问道:“城北五丈河岸的码头,修筑得如何了?”
李延庆囤积大量地皮,本来是打算升值一波就悉数出掉,赚一波快钱,用于乌衣台的再扩张。
不过这样就会损失掉出租带来的长远利益。
说到底,李家既然要以皇位为目标,一波快钱显然要比细水长流来得更好。
但李家地位太高,开封城估计没几个人敢打这些地皮的主意。
“按照郎君的吩咐,已经基本完工,只是...”贺彦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李延庆见他似有疑虑,说道:“有什么疑问,直说便是。”
贺彦迟疑了一阵,方才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这五丈河淤塞多年,早已无法通航,郎君为何会选择在此地修筑码头?”
言下之意,就是贺彦看不懂李延庆修筑码头的行为。
作为深得李重进信赖的李府首席账房,李府大部分账目都会过贺彦之手。
五丈河南岸那块地皮,出资购买的是李延庆,修码头以及配套设施的钱却是李重进出的。
贺彦生怕这笔巨款打了水漂,自己将来没法向李重进交代。
“这你大可放心,要不了多久,朝廷就会疏浚五丈河。”李延庆顿了顿,沉声道:“不过你要切记,此事绝不可透露给他人。”
贺彦闻言,顿时就明白了,忙不迭地点头:“在下明白,绝不会透露出去的。”
离开书房,贺彦暗自感慨:原来郎君早已从朝中打探到内情,不愧是郎君,提前布局码头,若是朝廷果真疏浚五丈河,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
皇宫偏殿,三司使张美神情肃穆:“陛下,臣以为,疏浚五丈河之法可行,竣工之后,山东赋税便可逆流而上,直抵开封。”
随着各州夏税征收工作接近尾声,如何将这批钱粮运至开封,如何提高运输效率,成为了一个摆在郭荣案头的难题。
周朝此时的赋税大抵来自四个地区:以两京为中心的河南地区,以大名府为中心的河北南部,以及淮北与山东。
这四个地区土地平坦肥沃,集中了周朝绝大部分人口,贡献了周朝九成以上的赋税。
像什么关中、河北北部、西北之类的地区,从赋税的角度上来说,对周朝基本就是负资产。
这些地区不光上供的赋税微乎其微,每年周朝还得调拨大量钱粮与军队,去支援这些地区的边防。
而在四个主要赋税上供地区中,又以山东地区的财赋运入开封最为困难。
山东地貌中部高四周低,人口与耕地主要集中在山东的北部、东部平原,泰山、鲁山、沂蒙山共同构成了山东的中部山地。
如此地貌下,山东北部、东部的赋税须绕行河北或者淮北,方可运入开封,道路崎岖难行,沿途耗损极大。
运出一百石粮秣,能运入开封城的往往不足六十石。
过去,中原朝廷对境内州县掌控力度不够,反正也收不上来多少赋税,因此便不太在意山东赋税的运输难题。
但随着地方权力的不断削减,中原王朝开始逐渐提高对各州县的统治力度,收取足额赋税也变得更为简单。
到如今,由于淮南焦灼的战局掏空了周朝本就寒酸的国库,穷得快揭不开锅的郭荣自然将目光投向了山东。
若能提高山东的运输效率,减少运输过程中的损耗,那不就能多出来一大笔赋税么?
而在此时,要想提高运输效率,只要一条路可选,那便是改陆路为水路。
唯有水路,方可大幅减少运输损耗。
七日前,郭荣命令张美,去考察疏浚五丈河的可行性。
五丈河乃是唐时修建的一条运河,西起开封,东至须城县(今山东省东平县),最终汇入梁山泊,也就是水浒传中的那个水泊梁山。
梁山泊又与济水相连,顺流而下便是山东东北部的广阔平原。
由于唐末战乱不休,朝廷无暇顾及,五丈河淤塞甚重,如今已沦落为一条可怜的小水沟。
如若疏浚五丈河,那么山东的赋税便可沿济水——五丈河,一路运进开封,替朝廷节省大量运输损耗。
张美接到命令后不敢怠慢,立刻召集三司内部亲信精干,大量翻阅过往文献,又数次实地考察,最终得出结论:五丈河疏浚可行,且有现成河道,工程难度并不高。
内侍从张美手中接过方案文书,呈给郭荣。
郭荣接过文书,仔细读过,望向座下范质,问道:“范卿你是看过疏浚方案的,你意下如何?”
范质双手拢在袖中,低着头:“臣以为,计相的方案很是完备,且五丈河须尽早疏浚,以缓国库空虚之危。”
郭荣又问道:“那监工,让李谷来做如何?”
第六章 手腕
“李相,恐怕不能再替陛下分忧了。”范质语气沉重。
郭荣剑眉深皱:“李谷之疾竟严重如斯么?”
莫不成,是远征淮南,拖垮了李谷的身子?郭荣心中不由生出一分自责。
范质面露哀切:“臣昨夜去探望李相,他风痹甚重,双腿疼痛难忍,已难以下床走动。”
郭荣叹道:“看来,朕得寻个时候去慰问李谷一番才行,李谷可称得上是鞠躬尽瘁了。”
说着,郭荣又翻看了两眼计划文书,问范质道:“既然李谷有恙在身,范卿可有别的合适人选?”
范质早有准备,不慌不忙,故作思忖后回道:“臣以为,术业有专攻,五丈河有故道可用,施工难度并不大,三司下辖的河渠司当能担此重任。”
身旁的张美身躯陡然一颤,他全然想不到,范质竟然会将疏浚五丈河的美差让给三司。
旋即,张美抑制住激动,将头埋低,秉持沉默。
郭荣略感意外,但并不奇怪。
随着次相李谷病重,朝中能负责大型工程的,也就只有军中的几名高级武将,以及三司了。
郭荣原本以为,范质会举荐某位高级武将来担此责,譬如监修开封罗城的韩通。
但出乎意料,范质却举荐了三司来负责疏浚五丈河。
当然,三司也没什么不妥的,何况三司使还是深得郭荣信赖的张美。
郭荣望向张美,问道:“张卿,你可有信心,在秋税前将五丈河疏浚通畅?”
此时惯例,夏税钱、秋税粮,夏税的运输压力并不大,难点在于秋税粮米的运输。
郭荣就指望着秋税收上来的粮食,再起大军南征,他压根就没指望李重进能单打独斗击破淮南。
张美心中大定,抬起头,笃定道:“请陛下放心,十月之前,五丈河定能畅通如初!”
议事完毕,范质与张美先后走出偏殿。
张美跟在范质身后,行到僻静处,压低声调问道:“相公,方才为何会举荐下官?”
“疏浚河道,本就是三司应尽职责。”范质继续朝前迈步,头也不回。
范质说得轻巧,张美又哪敢怠慢?
张美对着背影拱手行了一礼,陈恳道:“多谢相公抬举,往后若有差遣,尽管吩咐下官便是。”
范质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张美,面色从容淡定:“你乃是当朝计相,多将些心思用来替朝廷分忧。”
张美以为,是自己最近捞钱太甚,引来了范质的反感,腰弯得更低:“相公教训得是,下官谨记于心。”
最近一两个月,张美靠着开封城扩建,捞足了好处。
捞钱的方法也很简单。
三司下辖的修造案、竹木案,承建了大量外城的官方设施,包括仓库、官衙、兵营等。
张美靠着三司使的权力,将建材采购权私自承包给了开封城几家豪商,从中收取了巨额好处费。
此事虽然没有泄露,但张美自忖逃不脱范质的法眼。
范质目光扫过张美弯曲的脊背:“五丈河岸,近来是否新修了一座码头?”
张美闻言一愣,回道:“确有此事。”
范质的双眼转向身旁斑驳的红色宫墙:“这是你的手笔?”
“那处码头,并非下官的产业。”张美语气有些古怪。
张美多么希望那处码头是他自己的产业,只可惜,这块风水宝地早就被他低价甩卖给了李延庆。
若是能回到过去,张美真想给过去的自己一巴掌,可供几代人挥霍的产业,怎就如此轻易地拱手相让了?
“不是你的?那会是谁的?”范质略感疑惑,再度望向张美。
张美迟疑了一阵,忍受着范质不断凌厉的目光,缓缓开口:“听说,是李使相的。”
“李使相...”范质若有所思地抚了抚乌黑长须,转身朝政事堂行去。
回到政事堂,天色已近昏暗。
次相李谷抱病在家,三相王溥最近沉迷编史,一到放衙就会急不可耐地打马回家。
偌大的政事堂,此时只有两人。
张湜见范质步入政事堂,连忙低着头上前迎接:“相公。”
这位新晋侍御史知杂事,年过半百,身形短小瘦弱,高不过五尺出头,双目凸显,颌下留着一撮泛黄的山羊须。
“来了。”范质背着手步入屋内。
张湜恭恭敬敬道:“下官刚到不久。”
范质走到公案后,抖了抖官袍,徐徐坐下:“弹章写得如何了?”
“弹章已然写好,正想请相公帮忙斧正。”说着张湜从袖中取出一份叠好的文书,双手奉上。
“我瞧瞧。”范质伸手接过文书,摊开,其内正是一篇针对国子监贪赃枉法的弹章。
范质早已知晓国子监内部存在贪污贩书款的劣行,却一直隐而不发。
如今张湜入开封,出任御史台二把手,范质就是想让张湜来摘这个功劳,好稳固他在御史台中的地位。
仔细看过弹章,范质将弹章摆到张湜面前,手指某一段落:“这里语气有些稍重了。”
张湜瞪大了双眼,虽然还有些不太服气,但还是毕恭毕敬道:“多谢相公指点,下官回去便改正。”
“尹祭酒怎么说也是五朝老臣,得给他留些面子。”范质谆谆教诲道:“你刚调来开封,弹劾国子监已是震惊朝野的大事,不宜锋芒太甚。”
张湜本以为,自己背靠首相范质,对待敌人要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却忘了自己正身处帝国的中心,这里可是开封官场,水深似海。
听范质一席教诲,张湜恍然大悟,点头如捣蒜:“相公教训得是,下官太过鲁莽,差点犯了大错。”
范质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旋即恢复如初,波澜不惊道:“改好了,明日就呈上去,你新官上任,要尽早压服御史台这帮官吏,我有一桩大事要交由你负责。”
张湜欣喜若狂,面色发红,竭力抑制住激动,沉声道:“是,请相公尽管放心,下官绝不会辜负相公的期望。”
这张湜不一定能堪大任,可目前确实没什么好用的人选,将就着算了...范质略一思忖,说道:“此事我先与你透露一点。”
第七章 愿景
“还请相公不吝赐教!”张湜一听范质愿意提前透露,啥都顾不上了,直接将腰杆弯成九十度。
“起来吧。”范质伸出右手,虚扶了一把。
范质其实很见不得官员如此低声下气,特别是文官。
但现在范质需要张湜去干一桩大事,他为了维持自己不结党营私的高贵形象,这些年并未与多少官员深交,张湜是少数几名可以信赖的文官。
张湜虽然巴结权贵,追求官爵,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人有欲望,那就好利用与控制。
“多谢相公。”张湜就势站直。
范质打量着张湜,面容肃穆:“此事非同小可,还望你莫要声张出去。”
张湜瞬间板正面容:“请相公放心,下官绝不会透露给他人,哪怕是下官的亲属也绝不会知晓。”
随着张湜话音落下,屋内顿时沉寂下来,落针可闻。
静默了一阵,范质终于开口:“律法,我要重编律法。”
张湜额角冒出一滴热汗:“重编律法?”
“没错,你先做好准备,最迟明年,就会开始。”范质语气笃定如山,仿佛整个朝堂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张湜勉强抑制住情绪:“下官...下官明白,定会早作准备。”
重编律法,在此时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先帝郭威在位时,其实就曾重编过一次律法。
这也是五代的传统保留节目,每次新朝建立,就会抛弃前朝律法,重编一套新律法,表示与前朝彻底摆脱干系。
最可笑的是,这所谓的新法,基本还是照搬前朝那套,通常只是稍微修改一番,再改个名字罢了。
按照惯例,这套律法不说用到周朝寿终正寝,最起码也要先用个一二十年吧?
不然,岂不是对先帝很不尊重?
但现在,距离先帝郭威颁行的《大周续编敕令》才不过六年,范质竟然就想重编新法,这确实是有点出格了。
毫无疑问,重编律法将成为举世瞩目的大事件。
这重编律法的机会,竟会落到我张湜的头上?如果能把握好机会,自己岂不是一飞冲天?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张湜心中激动难抑,但又深感忧虑:若是事情没办好,那自己毫无疑问会遗臭万年,前程自然也将一片黯淡......
张湜虽然贪图权位,但并非盲目之辈,对于风险与利益,他向来掂量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次的机遇实在难得,能带来的利益更是不可估量,些许风险在偌大的利益面前不值一提,张湜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下来。
“嗯,你先回去好生修改弹章,重编律法一事还需从长计议。”说着,范质坐回公案之后,随手翻开一册奏章。
张湜对着范质长揖一道,方才心满意足地带着弹章离开政事堂。
范质翻看了一阵奏章,伸手在一沓公文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一张薄纸。
抽出摊开,赫然是李延庆今早递进范府的名刺。
“李延庆...”范质面露思索,左手食指不停地点着纸面,高声道:“来人!”
很快,一名中年青衣胥吏进到屋内。
胥吏是范质的亲吏,跟随范质二十余年,很清楚自家相公的习性,当即就开始研墨。
很快,墨汁研好,范质从笔架上取下细毫,抽出一张信纸,快速写下一行小楷,待墨干,折好交给亲吏,吩咐道:“速速送回家中,交给管事,让他寻人送去李重进府邸,务必要交到李家三子李延庆手中。”
亲吏也不多言,接过信,即刻离去。
范质还要留下来继续批阅公文。
如今三相缺了一位,王溥又不肯“加班”,多出来的工作就都落在了范质的肩上。
看起来,是时候让李谷彻底告老,再安排个得力官员进政事堂了...范质一边批阅着公文,一边在脑海中筛选着诸位朝臣。
要不,让那个人来?范质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很特别的人选。
嗯,应该可行,若是事成,圣上那边也能因此得利,只是此人资历略显不足,诸多朝臣可能会有非议,会连带着拉低政事堂的威望...范质思来想去,多番衡量,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批阅着千篇一律的公文,范质思忖再三,终究没能找到比那个人更好的人选。
魏仁浦,目前来看是替代李谷的最佳选择...范质打定主意,决定寻个时日向郭荣举荐魏仁浦为相。
不过此事与重编律法一样,急不得,都得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范质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心中暗道:
政事堂不能再这般下去了,三相之制断不可废,李谷抱病就只能让位,政事堂与枢密院的均衡也不可轻易打破,是时候让魏仁浦进政事堂了...
就凭他在文官中的恶劣风评,进了政事堂也无法左右朝局,只能批批公文,正好还能替圣上处理一桩麻烦,魏仁浦为人谨慎非凡,不好找理由将他调出枢密院,只能明升暗调...
待魏仁浦调入政事堂,圣上属意的王朴也能轻而易举接手枢密院,而提出这一人事调令的自己,将会更得圣上信赖,重修律法之事方可顺利开展...
范质又在脑中过了一遍计划,只觉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律法,范质是一定要重修的,他的第一任差遣就是主管一州刑名的推官。
在基层从事推官数年,范质对修修补补多年的唐代律法体系早已心怀不满。
要想终结乱世,就得在文弱武强的局势下,先重修对武官有利的律法,再逐步削弱武官的权力。
如此方可在不导致天下大乱的局面下,再创盛世。
这便是范质的愿景与野望。
当然,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范质的愿景太过宏大,就算一切顺利,大功告成至少也是二三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眼下,范质还有两桩要紧事亟需处理。
一桩是国子监的贪墨丑行,另一桩则是洛阳勋贵乱政。
洛阳鞭长莫及,只能期望窦仪能有所作为,还有李延庆,他也即将赶赴洛阳,应该多少能发挥点作用...
范质起身,行到小几旁,端起水壶,给自己倒上一杯凉茶。
端着茶杯,范质的思绪有些飘忽:尹季通、田敏这两老朽最惜名声,如今为了些许薄财,竟行贪墨之举,如此急功近利,恐怕是别有所图,会是冯吉吗?应该与他有关......
第八章 吕端的求助
李延庆望着桌上的纸条,略微有些出神。
范质竟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自己上门拜访的请求,并约在两日之后的晚上会见。
李延庆其实对能见到范质,并未抱多大期望,投上名刺只是想碰碰运气。
如今事态的发展着实有点出乎李延庆的预料。
嘛,无非就是见一面罢了,见就见呗,看他范质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李延庆打定主意,提起笔写了张字条,叫来李石,吩咐道:“派人送去范府,再安排几名便衣亲卫,我一会要出门一趟。”
李延庆今夜要出门赴宴。
吕端听闻两位友人从淮南平安归来,在三人常聚的桑家正店设下接风宴,邀李延庆与司徒毓今晚相聚。
这接风宴李延庆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他正打算从吕端嘴里套点冯吉的情报出来,自是欣然接受。
“是,在下这就去安排。”李石得令而去。
李延庆收拾妥当,身着浅蓝色襕衫,独自一人骑白马出门。
六名便衣亲卫紧随其后,混迹于嘈杂人群中,暗中护卫李延庆。
未多时,李延庆打马来到桑家正店。
吕端包下了二楼的一间临窗雅间。
李延庆登上二楼,敲响房门,很快,吕端便推开房门,笑容满面:“三郎,终于盼到你了,快快进来,酒菜都已上齐,只等你了。”
余光越过吕端,瞥见空荡荡的雅间,李延庆还以微笑:“易直(吕端的字),劳你费心了。”
吕端打趣道:“还叫易直呢,半年不见,疏远咯。”
“怎会?我这是在滁州叫人表字习惯了。”李延庆笑着步入屋内,环顾四周,依然没有见到司徒毓的身影,回头问道:“四郎呢?还没到么?”
“我今夜没叫他来。”说着,吕端已经阖上了房门。
“没叫他来?”李延庆望着吕端,微微皱眉:“什么意思?今日只宴请我一人?”
吕端快步走到李延庆身旁,替李延庆抽出座椅:“今日我有要事与你相商,四郎我会改日宴请的。”
“这样么?”李延庆就势坐下:“那也行。”
对于吕端口中的“要事”,李延庆很感兴趣。
李延庆看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丰盛菜肴,思绪微动:名为接风宴,实则密室商谈,这吕二郎究竟卖的什么关子?
吕端坐到李延庆对面,拿起青瓷酒壶,先给李延庆满上一杯:“这是桑家酒楼新到的葡萄酒,金贵得很,三郎快尝尝。”
“哦,这我可要好好尝尝。”李延庆伸手去握酒杯,这才注意到,桌上的酒杯竟是通体晶莹碧绿的玉杯。
好家伙,这年头的葡萄酒和月光杯可是奢侈品,吕二郎这番必然是下了血本了,他如此大费周章,定然是有求于自己...
对这所谓的要事,李延庆的兴致是愈发浓烈了。
不过酒桌议事,最忌心急,李延庆不急不慢地举起酒杯:“二郎最近在史馆可还顺心?这都一年多了,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升官了吧?”
“还早呢。”吕端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葡萄酒,举起酒杯:“今夜不聊这个,先喝酒。”
两人推杯换盏,眨眼间就是三杯美酒下肚。
这葡萄酒是真不错,感觉和后世的甜红葡萄酒差不多,甜而不腻...李延庆脸上泛起微红,不待吕端倒酒,自己就拿起酒瓶再度给自己倒上半杯。
吕端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三郎,你此番淮南之行收获颇丰,竟然直接进了御史留台,前些日子,你的事迹与名声在开封城里可谓是流传甚广。”
李延庆轻笑一声:“怕是骂名居多吧。”
吕端当即高声道:“无非是一些无能鼠辈嫉妒你罢了,莫要放在心上。”
李延庆轻轻晃了晃暗红的酒水:“些许嘈杂我自是不放在心上,只是酒过三巡,也该进入正题了吧?”
“确实。”吕端尴笑一声道:“今日请三郎来,实在是有一事想请三郎帮忙出出主意。”
李延庆浅酌一口美酒,放下酒杯道:“不妨直说。”
吕端微微低头,思忖一番,却问道:“我本是国子监区区一介主簿,却突然擢升为直史馆,三郎对此可曾起疑?”
“若说不起疑,那定然是假话,但你不说,我自是不会问。”说罢,李延庆拿起筷子夹了两片酱肘子。
对于吕端能够飞速擢升,李延庆早有猜测,且自忖八九不离十。
“其实...”吕端迟疑了一阵,艰难开口:“其实,我曾为尹祭酒,也就是尹季通伪造账簿,帮他瞒下了两万贯的卖书款,也凭此得到了尹祭酒的青睐,得以擢升史馆。”
“原来如此。”李延庆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是略有起伏:好家伙,直接贪墨两万贯,这数字可着实不小,周朝去年的赋税貌似才三百万贯不到来着......
李延庆咽下酱肘,又夹了一小块香煎羊肉:“然后呢?”
吕端面露焦急:“如今朝廷似乎有意调查这笔卖书款的去向,还请三郎替我想个法子,如何才能保住史馆之职?”
李延庆将羊肉夹到碗中,放下筷子,双目紧盯吕端,问道:“朝廷已经查到确切证据了?”
吕端低声嗫嚅道:“应该还没有,只是有要查的风声。”
李延庆提高声调:“那这消息,是何人告诉你的?你为何不向他求助,反而来找我?”
吕端没想到李延庆竟会如此反问,一时间慌了:“是...是从...”
李延庆突然猛地一拍桌面:“易直,事已至此,就莫要再朝三暮四了!”
“啊?”吕端吓了一跳,慌乱地抬起头。
李延庆自觉声调有些太高了,稍稍降低声调,面容肃穆,话音如狂风骤雨般倾泻而下:
“易直,你若是将我视作友人,想得到我的帮助,就别再遮遮掩掩,尹季通垂垂老矣,已处告老边缘,不可能还有余力安排你进三馆,你就从实说来,你到底得到了谁的帮助,又是谁告诉你朝廷要追查赃款?”
李延庆这招果然奏效,彻底击破了吕端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
吕端心中再无迟疑,低头坦白道:“是冯吉,已故太师冯道的次子,是他助我进的三馆,也是他告诉我,朝廷即将追查赃款。”
第九章 和盘托出
“哦,冯吉?”李延庆语气中略带惊讶。
李延庆并非对吕端的后台是冯吉而感到惊讶,他早就通过乌衣台,查出吕端与冯吉关联颇深。
只是吕端如此坦率,稍稍有些出乎李延庆的预料。
吕端点了点头:“对,就是他。”
李延庆放下筷子:“那指使尹季通贪墨卖书款的,也是他咯?”
吕端低头想了想,回道:“应该,也是他。”
李延庆当即就听出了吕端语气中的迟疑,思绪微动:吕端因为自身的能力,以及协助冯吉伪造账簿,得到了冯吉的青睐,被举荐入三馆,必然是冯吉重点培养的对象...
那为何吕端对这笔赃款的去向毫不知情?
是吕端在刻意隐瞒?又或者,冯吉对吕端并不完全信任?
李延庆又细细打量了吕端一眼,问道:“你当真不知道么?若是我能知晓这笔赃款的去向,也许就能帮你脱罪。”
吕端瞬间抬起头:“我真不知道这笔赃款的去向,我也曾试探过冯吉,可他守口如瓶,我实在无能为力,三郎,还有其他法子吗?”
看样子,吕端未能完全获得冯吉的信赖,不过这也正常,吕端应该是半道才加入冯吉麾下...李延庆深知此时是获取情报的最佳时机,略一思忖,又问道:
“说起来,你为何不去向冯吉求助,他可是三品高官,又继承其父的威望,在朝中势力庞大,解决这点小事应该是手到擒来吧?”
吕端迟疑了一阵,低声回道:“我昨日就去找过冯吉,可他似乎慌了神,拿不定主意,我与他没聊几句,就被打发走了。”
冯吉也慌了神?
李延庆顿时浮想联翩:冯吉虽然年岁稍浅,但看起来甚是老成,且继承其父冯道衣钵,在朝中有不小的影响力,连他都慌了神,那会是谁在针对冯吉?
是范质、王溥这等宰执?
或是枢密院的三名正副枢密使?
又或者,干脆是郭荣的意志?
李延庆收拢思绪,浅酌一口美酒:“所以,你就找到我这来了?”
吕端压低声调,快速说道:“三郎,我在朝中根本就不认识什么人,冯吉又无能为力,只能求你帮忙了。”
这吕二郎,求起人来丝毫不显羞愧,脸皮倒是足够厚实,和开封的新城墙有的一拼...李延庆轻轻放下酒杯:“说起来,你除了替冯吉伪造账簿外,可还替他做过别的事?”
“我只替他伪造过账簿,除此之外,再未替他做过任何事。”吕端的回答很是笃定,不带半点迟疑。
李延庆并不相信吕端的一面之词。
不管怎么看,吕端都不太可能靠做假账那点功劳,就从冯吉那得到如此大的回报...
吕端能以非进士之身入三馆,要么是另外帮了冯吉大忙,要么就是冯吉对他别有所求...
别有所求?
李延庆挑了挑眉,继续试探:“你投身冯吉麾下已近两年,也得到了重用,为何会不知道这笔赃款的去向?是冯吉刻意隐瞒,还是你根本就没得到他的信任?”
刻意隐瞒?未能得到信任?吕端闻言,当即迟疑了起来。
对于冯吉,吕端是既感激又敬重。
由于年幼丧父,吕端一直以来颇不受人待见,国子监主簿的差遣还是散了不少家财才勉强求来的。
只有冯吉这位高官,愿意正眼相看吕端,还安排吕端入了三馆。
冯吉称得上是吕端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给予了吕端援助与希望。
但此时的吕端,还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阅历与经验都有所短缺,心境极易动摇。
昨夜冯吉表现出来的慌乱,加上好友李延庆的旁敲侧击,都令吕端心旌摇荡。
吕端不禁怀疑:冯吉是否对自己并未完全信任?他在朝中的地位是否远逊于其父,再难自保?
疑窦一起,再难平复。
吕端下意识地端起酒杯,往口中灌了一大口葡萄酒,囫囵下肚,只觉寡淡无味,回想起近一年来在花间社的种种经历,踟蹰道:“三郎...”
李延庆一听,晓得机会来了,继续加码:“想起什么了直说便是,我会尽全力帮你的,保住三馆之位当无问题。”
吕端右手握着酒杯,纠结了足有半刻钟,终于下定决心:“其实,冯吉他有一个名为花间社的会社。”
花间社?挺起来像是个诗文会社,但总归是问出点东西来了,也许别有隐情...李延庆精神一震,身子向前微倾:“细说。”
吕端又抿了口酒:“据我所知,这花间社本是冯吉一时兴起创建的诗词会社,成员都是朝中文官,近些年,花间社在冯吉的引领下,正朝着朋党的方向发展。”
朋党,也就是文官组成的带政治倾向的党派,这在此时是个十足的贬义词。
孔子曾言,君子朋而不党。
意为君子要与众合群,但不能结党营私。
文官们虽然都是儒学出生,表面上人人唾弃朋党,但私下里十有八九都会加入以同门、同乡、或是智取为纽带结成的党派,报团取暖。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之争,利益争斗不断发展,就会造成党同伐异。
自汉朝起,文官结党营私的问题就如藤蔓一般,始终缠绕在王朝这根白玉华表上。
历朝历代都曾出现过党派之间互相攻讦倾轧,殃及朝政的祸事。
远的不提,现在的南唐,就深处党派倾轧的泥淖中。
朋党?冯吉竟然组建了一个朋党?李延庆略感震惊,但转念一想:冯吉继承其父,在朝中人脉甚广,暗中培植一个党派实属正常...
李延庆右手轻轻摩挲着碧玉酒杯:“那你也加入了这花间社咯?”
吕端轻声回道:“是的,我刚入三馆,就受冯吉之邀,加入了花间社。”
李延庆趁胜追击,接连问道:“这花间社,有哪些成员?常日里集会,通常都谈些什么?”
随着吕端的和盘托出,夜色逐渐深沉。
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凉风拂过夜空,一辆牛车停在了太常卿田敏府邸的门口。
田敏生性简朴,为官的俸禄几乎都用于购置古籍,在开封不置产业,至今仍居住在朝廷安排的两进宅邸里。
冯吉在车夫的帮扶下步下牛车,拾级而上,轻咳两声,叩响了房门上的青铜门环。
第十章 顶罪
“冯二,你小子深夜来访,究竟所为何事?”
田敏身披白色睡袍,右手揪着乱蓬蓬的花白胡子,左手搭在拐杖上,一张老脸挂满了不耐烦。
随着年岁愈来愈大,田敏的脾气也愈来愈好,一改年轻时的暴躁,常日里几个月也不见得会发次火。
只是田敏今日躺上床都入眠了,却因为冯吉的到访,不得不从废力睁开眼,从被窝里爬出来,心情霎时就跌到了谷底,情绪也有些难以控制。
田敏双目直勾勾地瞪着冯吉,左手紧紧攥住拐杖。
若是冯吉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田敏手中这把硬木拐杖,也许就真的往冯吉头上招呼过去了。
“小子深夜造访,实在是有要事想与田老丈相商。”冯吉面色有些黯淡无光,全然不复往日的锐气。
田敏往后一仰,靠向椅背,右手顺势搭在凸起的肚腩上,没好气道:“说吧。”
“新任知杂侍御史张湜,已写好弹章,不日就要弹劾国子监...”
冯吉话刚说了一半,田敏就迫不及待伸出右手打断道:“慢着慢着,张湜上任才几天?怎会对国子监这等闲散衙门动手?”
在田敏的认知里,国子监最是清闲,又是教书育人的神圣场所,几乎不可能成为御史台弹劾的对象。
冯吉微微低头:“是...是因为贩书款。”
“贩书款?”田敏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冯吉口中的贩书款是什么玩意。
田敏手中拐杖敲了敲青石地板,高声问道:“国子监的贩书款出什么问题了?”
冯吉头埋得更低:“被小子挪作了他用,但小子保证办得很隐秘,不知为何,此事却被张湜觉察到了,他新官上任,想拿国子监开刀。”
“挪作他用?”田敏冷哼一声:“贪墨就是贪墨,还挪作他用,到了老夫面前,你还要隐瞒么?”
“是,小子知错,这笔贩书款确实是被小子贪墨了。”
在田敏这等老前辈面前,冯吉乖巧得像一只被阉过的公鸡。
田敏皱着眉,揉了揉白须,问道:“此事尹祭酒可知晓?”
冯吉轻声回道:“没有尹祭酒的协助,小子如何能挪用贩书款?”
“哼,连那家伙都拉下脸面来帮你,你小子倒是好大的面子。”田敏嘟囔两句,再度提高声调:“你到底贪墨了多少钱?做了何用?”
冯吉踟蹰了一会,顶不住田敏吃人的眼神,犹犹豫豫道:“数额...大约是两万贯,至于用途...”
冯吉话音未落,田敏就愤然起身,嗓音高亢有力,如同一只暴躁的公鸡:“两万贯?你哪来的胆子贪墨两万贯?尹拙这厮竟然还敢纵容你?当真不知死活!”
田敏当了五十年官,拿到的薪俸加起来再翻个倍都不足两万贯。
而且他手头的现钱从不会超过一百贯。
每当朝廷发下薪俸,几天之内就会被田敏换成古籍。
就连两人相谈的客厅,两侧都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
听到冯吉贪墨了两万贯,一辈子恪守清廉的田敏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当即暴走。
冯吉赶忙起身:“老丈...”
“滚出去,老夫不认得你!”田敏额角青筋暴露,左手用力一挥,拐杖擦过冯吉的发髻,直指房门:“现在就给老夫滚!”
“老丈请听小子解释。”冯吉不愿放弃,他苦思冥想一整日,知道要想脱离险境,唯有田敏能够帮到他。
田敏怒视冯吉,声音愈发高亢:“有什么可解释的?你犯下此等过错,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令尊?”
就在此时,田敏的老妻端着两杯热茶走到门口,刚要进门,就听见丈夫如雷般的怒斥,吓了一跳,连忙侧身挤开房门:“阿郎,大半夜的,莫要动怒。”
田敏丝毫不给老妻情面,当场勃然大怒:“我们在谈话,你进来做甚么?也给老夫滚!”
“好好好,我这就走,你们继续。”田妻这几十年来早就习惯了丈夫的暴脾气,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发泄一通,田敏的火气也消了大半,气喘吁吁地坐下:“冯二,你给我仔细说说,这两万贯你是如何挥霍掉的?”
说到“两万贯”这三个字时,田敏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前些年,我曾组建了名为花间社的会社...”冯吉沉住气,将花间社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至于两万贯赃款的去向,冯吉则含混了过去,只说是用于花间社的内部开销。
田敏耐着性子听冯吉说完,又仰头沉思了一阵,总算是明白了:原来冯二郎与尹拙这老小子,所图竟然是变革时局?
这可真是胆大妄为...田敏的思绪不由飘忽到了几十年前。
那时,田敏、冯道还有尹拙等一干年轻文人,初出茅庐,年轻气盛,幻想着凭借胸中学识重整江河。
悠悠几十载,当初挥斥方遒的十几人,到如今只余下寥寥数人。
尹拙那老小子都一把年纪了,胸中却还有一腔热血...想到此,田敏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但转瞬即逝。
思来想去,田敏现在只想离冯吉与尹拙越远越好,最好能够远离开封城,直接告老还乡。
这趟浑水,田敏不想蹚,他年纪大了,早没了心气,年轻时的豪言壮志已是烟消云散。
如今,他只想安安稳稳走完一生。
田敏双手搭在扶手上,语气软了不少:“那这两万贯想必是没剩多少了?”
长篇大论后,冯吉只觉口干舌燥,用舌头抿了抿嘴唇:“略有剩余。”
略有剩余,那便是不剩多少了...田敏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以为,该如何应付御史台?”
“张湜乃是经由范质举荐,才得以入京,他要弹劾国子监,定然是出于范质的授意,要想让范质停手,唯有让他毫无把柄可抓,小子思忖良久,只想到了一个可行的法子...”
话说了一半,冯吉有点不敢说下去了。
田敏呵斥道:“还遮遮掩掩,老夫早猜到你小子想说什么了。”
“小子...”冯吉欲言又止。
田敏摆了摆手:“行了,你深夜来访,无非是要老夫替你们顶罪吧?老夫是刊印九经的主事官,出来顶罪再合适不过了。”
冯吉将头埋低:“小子惭愧。”
“也罢,反正老夫早想告老还乡了,这开封城不待也罢。”田敏双手发力,略微坐直:“老夫可以帮你顶罪,但两万贯的空缺你得自己解决,老夫手头可没有余钱。”
看在已故知己冯道,以及多年老友尹拙的份上,田敏愿意帮冯吉顶罪。
在冯吉身上,田敏依稀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他甚至有些期待,想看看冯吉最终能走到哪一步。
您老只要肯顶罪就好,此番自己也算不虚此行了...冯吉心中秤砣落地,挤出一抹微笑:“这是自然,钱的问题,小子自会解决。”
第十一章 局外人
夜深人寂,冯吉缓缓步出田府。
抬头望月,冯吉长叹一声,旋即剧烈咳嗽起来。
“郎君。”两鬓苍苍的车夫迎上前来,想要扶住冯吉。
冯吉弓着身子,右手捂嘴,伸出左手止住车夫,断断续续道:“无妨,咳...我们...回去。”
车轮缓缓转动,冯吉羸弱的身躯上下起伏。
背靠在软塌上,冯吉双目有些失神。
冯吉在田敏面前夸下海口,声称会在两日内凑足两万贯,定然可以赶在张湜递上弹章前凑齐。
若将开封城右一厢的冯家宅邸卖了,冯吉确实可以很快凑到两万贯。
可这宅邸是父亲冯道留下的,也是冯吉自幼居住的老宅,要他卖掉,他还真舍不得。
若是不变卖宅邸,现如今冯吉手头的全部流动资产,加起来不过两千贯出头。
还有整整一万八千贯的缺口。
想起这巨大且要命的缺口,冯吉一阵头疼,仰头长叹:“钱到用时方恨少...”
这时候的文官,特别是京城里的文官,大多不算富裕。
薪俸是死的,逢年过节朝廷也只会发点生活用品。
文官们要想获取额外收入,要么贪墨公款,要么收受贿赂,要么通过权力培植商队。
贪墨公款风险甚大,此时皇帝多是武将出身,脾气暴躁,对文官几乎不会“怜香惜玉”。
贪墨一经暴露,等待文官的往往就是家破人亡。
收受贿赂,风险同样也很大,而且只有吏部、户部这些紧要衙门的官员才有收贿赂的机会。
像冯吉所在的太常寺这等清水衙门,根本就不存在受贿的可能。
培植商队,那更是站在顶端的一小撮高官才能涉足的领域,还得拉的下脸面。
有些爱惜名声的高官就不屑干这勾当,譬如范质,又譬如已故太师冯道。
冯道为官几十载,从不贪赃枉法,也不收受贿赂,更不经商致富,只给两个儿子各留下了一套宅邸以及少许财物。
冯吉继承其父衣钵,自命清高,当然也不会做这等蝇营狗苟的事情。
至于经营凤鸣馆,冯吉的主要目的,一是为了满足自身爱好,他本就极爱音律歌舞。
二则是为了从官员口中打探情报,掌握朝堂动向。
凤鸣馆赚来的钱也不多,每月不到百贯,冯吉都交给了秦蕊去使用,大多用于凤鸣馆的运转经营。
先前贪墨的两万贯卖书款,早就被冯吉花费一空。
大半用于雇佣罗五一伙以及培养察子;小半用于收买吏部官员,以将花间社内的骨干们安插进重点衙门。
除了吕端外,冯吉还培植了六名年轻文官,虽然都是些从八品、八品之类的小官,但都进了紧要衙门,未来可期。
现在的冯吉,若是不卖宅子,根本就无法在两日内凑够两万贯。
“范质这老匹夫,竟然在这关键时刻发难...”冯吉咬牙切齿,自言自语:“我到底哪里开罪他了?竟惹来他如此针对?”
罗五已经替冯吉培养了数目可观的察子,但为了让罗五一伙保守秘密,冯吉还得继续花钱养着这帮刺客。
而且罗五这伙人是冯吉手头最为靠谱的武力,为防万一,冯吉也必须得养着他们。
养着这一大帮子人,一个月的开销可着实不少。
光靠冯吉那点微薄的薪俸,还远远不够。
本来,冯吉是指望国子监贩书款,能够源源不断地供给。
可如今,这条路已被堵死......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冯吉轻轻摇了摇头,将思绪放到如何筹集两万贯上。
没钱就只能借钱。
借钱,自然要找有钱的人借。
花间社里都是些捉襟见肘的文官,如何能借到两万贯?
思绪随牛车上下飘忽间,冯吉脑海里冒出两个人的身影。
......
李延庆从酒保手中接过缰绳,吕端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桑家正店。
默默行了一阵,吕端忍不住开口:“三郎,此事就拜托你了。”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李延庆口头上答应地很痛快,但他对如何帮吕端解危尚未有定策。
说到底,此时的武官与文官,是两条并行不悖的轨道,两者间的交集并不算大。
李延庆乃至父亲李重进,对朝堂文官团体的影响力都可谓是微乎其微。
御史台里的那帮御史,李延庆是一个也不熟悉,如何能谈得上替吕端解危?
但李延庆并不怎么替吕端担忧,他自忖,这国子监贪墨一案,冯吉肯定比吕端更上心。
吕端级别太低了,冯吉就算真想拿吕端出来顶锅,定然也是徒劳。
御史台真动起手来,肯定会查到尹拙甚至冯吉的头上。
这时候,冯吉与尹拙估计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还真想看看冯吉与尹拙猴急的模样...李延庆嘴角轻轻勾起,扭头对吕端道:“你明日最好再去冯吉那瞧瞧,看他是否想出好法子。”
其实,李延庆还是相信冯吉能找到解决之道。
不管怎么说,冯吉也是冯道的继承者,这点风险抵御能力都没有,属实说不过去。
但李延庆心底还是有点小小的遗憾:这一番折腾下来,自己每年怕是无法再从冯吉那拿到一千套九经,平白少了一笔收入。
吕端攥着马缰,跟在李延庆后头,面色有些呆滞,下意识地回道:“嗯,我会去的。”
虽然李延庆承诺得爽快,吕端心中依旧惴惴不安。
三馆的差遣来之不易,也是吕端唯一可以一飞冲天的机会,他实在不想失去这来之不易的好差遣。
李延庆看好友这一蹶不振的样子,宽言安慰道:“振作点,何必悲悲戚戚?天塌了自有个高的人顶,砸不到你这小虾米头上。”
“小虾米?我是小虾米?”吕端并不因这新奇的称呼而生气,反而有些被逗笑了。
虾米在此时的开封并不算多罕见的食材,吕端还买过几次尝鲜,那咸鲜味令他印象颇深,至今犹记心头。
吕端不由笑道:“嘿,你这小虾米的说法倒也新奇有趣。”
“小虾米用来形容我等,不正好合适么?”李延庆轻笑道:“都是对朝局没多少影响力的局外人罢了。”
吕端偏过头,撇了撇嘴:“你就别安慰我了,你可是李三衙内,哪算得上局外人?”
第十二章 入局(一)
“我是李三衙内不假,可在这起贪墨案上,也确实算个局外人。”
李延庆本来想这么说的,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刚从吕端那得到了一大堆情报,不应该在此时打破他的期望。
吕端估计还幻想着,能依靠我这个好友来替他解危呢...李延庆牵着白马,边走边说:“如你所言,我确实能影响到朝局,不算局外人。”
“在友人面前,三郎何必谦虚?”吕端松了口气,他自知这桩贪墨案甚是棘手,就害怕李延庆撒手不干。
现在的吕端,神经敏感得就像是吹弹可破的少女肌肤,稍加刺激,脸上就会冒出一大片“痘痘”来。
吕端其实对冯吉心怀愧疚,冯吉提携他,邀他入花间社,并叮嘱他切莫将花间社的事情抖露出去。
结果,为了得到李延庆的帮助,吕端未经太多迟疑,便将所知的一切情报尽数透露给了李延庆。
但,这绝不是自己的错,都怪冯吉,要不是他那般慌张,看起来无计可施,自己用得着私下来求三郎么...吕端在心中如是安慰自己。
“嗯,时候不早了,还是尽早归家。”说着,李延庆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
李延庆住在城西北,吕端家住城东南,两人就此别过,各回各家。
快马赶回家中,进到书房,李延庆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好的黄纸。
这张黄纸上,记录着吕端所知道的花间社成员的信息。
当时酒桌上烛光有些昏暗,加之李延庆又上头多喝了几杯葡萄酒,并未现场检查,打算回家再仔细查看。
这也算是对吕端的一种信任。
摊开黄纸,李延庆一眼看去,一排衙门的名号,旁边则是各式花名,不少花名后头还跟着一行小字,表明该官员大概的官阶。
花间社集会时,屋内通常昏暗无光,各成员间彼此以花名相称,不用本名。
因此,吕端加入花间社都一年多了,依然只认得几名常日里就熟悉的官员,其余成员的具体名讳是一概不知,只能通过他们的谈吐,略微猜到他们的官职。
以花名相称,该说不愧是花间社么...李延庆轻笑着摇摇头,从头细致看起。
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洛阳府...甚至还有枢密院!
李延庆一口气看完,花间社成员竟然在几乎所有核心衙门都有分布。
但李延庆心中没有丝毫波动,或者说,花间社的实力大大低于李延庆的预料。
原先,李延庆以为,冯吉凭借父亲冯道留下的人脉,不说在朝中呼风唤雨,至少也要在朝中有一股可观的势力。
可如今看来,冯吉麾下这所谓的花间社,其实对朝局并无多少影响力。
花间社的成员虽然遍布朝堂各个重要衙门,但基本都是些七品以下的小官,可谓是人言轻微。
冯吉与尹拙的官阶虽高达三品,但两人一个是太常少卿,一个是国子监祭酒,手中的权力都小得可怜。
是自己原先高看了冯吉么?李延庆端坐桌前,十指交叉,凝视着对面墙上挂着的红鞘唐刀。
李延庆本以为,冯吉敢于在显得二年新年朝会上,以史弘肇之事来试探父亲李重进,谋求与李重进共同推翻周朝,他的背后必然有所依仗。
不说宰执一级的官员,至少在翰林院、吏部、枢密院等实权部门,冯吉麾下得有得力干将身居要紧职位。
这样,冯吉才有资格来与李重进谈携手合作。
由于对朝中文官体系的不甚了解,李延庆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以为冯吉确有这个实力。
现在,李延庆面色虽然平静,心中却连连冷笑:就这?就这?冯吉就这点能耐?那还谈个屁的合作!他够资格吗?
这冯吉真就是一只没牙的病虎!除去花间社那帮小虾米,就只有凤鸣馆、罗五一伙这等上不了台面的市井力量,先前在父亲李重进面前装模作样,完全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李延庆挑了挑眉,转念又想到:若是这花间社并非冯吉的全部实力呢?他搞花间社这种朋党集会,看起来是要扶持低级官员为他所用,他是否在朝中还有人脉?
但李延庆很快回想起吕端在饭局上的原话:冯吉似乎慌了神,拿不定主意...
冯吉应该没有后手了,不然他何必在吕端面前慌慌张张?
李延庆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心道:冯吉在朝中的势力定然遭到了沉重打压,估计来自范质等宰执,或者直接就是郭荣的授意,如今冯吉在朝中能动用的力量,其实也就花间社那些虾米了。
那么,冯吉之所以会在吕端面前慌张,正是因为他没有抗衡御史台的手段!
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啧,这就难办了,冯吉成了没牙的老虎,自保都难,这倒没什么,但吕端定然也会跟着遭殃...想到此,李延庆不由撇了撇嘴。
怎么说,与吕端好歹相识一场,李延庆还是想捞他一把的,最好能趁势收归麾下。
虽然现在的吕端并未表现出多么出众的能力,但他在历史上能够青史留名,应该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只是,自己到底该如何协助吕端,又不至于牵涉太深呢?
思索间,李延庆起身,推门而出。
残月藏于云后,庭院黯淡无光。
李延庆在院中踱步三圈,也没能想出个可用的策略,干脆便躺回床上歇息去了。
第二日,李延庆起了个大早,稍加洗漱,换上一套贴身短打,提起长弓来到家中演武场,打算挥洒一番。
刚进演武场,李延庆就见到了正在张弓搭箭的大哥李延顺。
“你长途跋涉,应当先休养几日的。”话虽如此,李延顺见到三弟这般勤奋,脸上更多的是欣喜。
李延庆微笑着来到大哥身旁,熟练地拉开弓弦:“在滁州这半年没个射箭的好去处,再不加紧练练,这好不容易习得的射术可就要稀疏了。”
“三哥不愧是我们李家的栋梁,这般勤奋着实令大哥我汗颜呐。”
李延顺话音刚落,却有仆役出现在演武场门口:“三郎君,有自称冯府仆役的男子递上名刺。”
不会是冯吉吧...李延庆快步走到演武场门口:“名刺。”
仆役当即双手呈上一个红色信封,李延庆接过一看,上头赫然是“冯吉”两个黑色大字。
第十三章 入局(二)
还真是冯吉,莫非他走投无路,找到我这来了么...李延庆思绪微动,快速拆开信封,从中取出一张折好的信纸。
快速扫过信的内容,李延庆吩咐面前的青衣仆役道:“你替我给那冯府仆役回个话,就说内容我已看过,时间就定在今夜亥时(晚上九点)。”
仆役当即回道:“是,在下这就去。”
吩咐完仆役,李延庆返回演武场,再度提起长弓。
李延顺瞄着前方的箭靶,漫不经心道:“三哥,方才是什么事?”
“今夜,冯吉要上门见我。”李延庆缓缓拉开弓弦,此事他并不打算瞒着自家大哥,也没有瞒的必要,一家人瞒不住。
“冯吉?”李延顺放下弓,想了一阵,略感讶异:“莫不成是那个太师冯道的儿子?”
“正是。”话音刚落,李延庆手中箭矢离弦射出,正中靶心。
李延顺弓也不开了,转身看向李延庆,问道:“你何时与他认识的?”
“去年年初,我随阿爹去拜访李谷,当时冯吉也在。”李延庆不急不慢,再度拿起一根箭矢。
李延庆搬出了李重进,李延顺就不好再问下去。
李延顺随即转变话题:“冯吉此人在朝中的名声可不大好听,与他往来最好谨慎些。“
“多谢大哥提醒。”李延庆微微一笑,手中箭矢如雷迸射。
对于冯吉在朝中的坏名声,消息灵通的李延庆自是早有耳闻。
在大部分朝臣的眼里,冯吉嗜酒如命,又贪恋女色,多次在宴席上喝醉闹事。
据传闻,某次朝中举行宴席,特意没请冯吉这酒鬼来。
冯吉却背着琵琶自顾自地入席喝酒,喝醉了便当场手弹琵琶,赋诗起舞,全然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这导致冯吉的名声愈发差劲,本来有好几次进入翰林院的绝好机会,最终却只能沦落至太常寺这样的闲散衙门。
但李延庆知道,这都是冯吉伪装出来的假象,一个意图不轨之人绝不会做出如此不自律的丑事。
冯吉之所以装疯卖傻,定然是为了迷惑某些敌人。
譬如从已故太师冯道手中,接过文官领袖之位的范质;又譬如曾经被冯道羞辱过的郭荣。
当然,这些都是李延庆依据现状作出的猜测。
李延庆只与冯吉在李谷家有过一面之缘,匆匆而别,并未深谈。
这次,就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
李延顺闻言松了口气,转过身,重新望向箭靶:“你心里有数就好,咱们李家是武,他冯吉是文,切勿走得太近。”
李延庆看着箭矢直中靶心,满意地放下手中长弓,回道:“这是自然,冯吉他心里有数,应该不会大张旗鼓地上门。”
......
王溥轮值朝参,李谷依然抱病在家。
政事堂内,今日又只有范质一名宰执。
批完一册来自河北的公文,范质抬起头,桌上依然是高达半人的公文山。
“唉...”范质摇了摇头,心中暗叹:这苦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工作狂如范质,也难以一个人担负政事堂的重任。
就在范质唉声叹气之时,亲吏出现在门口:“相公,知杂御史张湜求见。”
“让他进来。”说罢,范质顿时轻松下来。
趁着张湜来汇报工作,范质终于可以给自己找个休息一番的理由。
很快,张湜进到政事堂,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上修改好的弹章。
范质接过弹章,在面前摊开,就势靠在椅背上,仔细审阅起来。
晃了晃僵硬的脖颈,耸了耸酸疼的肩膀,范质悠悠哉哉地审完整篇弹章。
范质将弹章折好,放回张湜面前:“改得不错,就这么呈上去。”
张湜一直维持着躬身的状态,老腰早已坚持不住,闻言如释重负,直起身道:“多谢相公斧正,不知这份弹章何时呈上较为妥当?”
“嗯...”范质迟疑了一阵,徐徐回道:“此事急不得,圣上近日脾气有些捉摸不透,待我今日入宫面圣后再议。”
近日,皇后符氏的病情急转直下,令郭荣心情郁结,在宫中数次大发雷霆,吓坏了不少内侍宫女。
而且淮南战事也相当不顺,李重进三番五次请求撤兵,并要求朝廷严惩懈怠失职的李继勋,无疑是在郭荣本就狂躁的心头火上浇油。
若是张湜手中这份弹章再呈到郭荣案头,让郭荣知道,“神圣”的国子监里有人大行贪墨之举,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范质是个有底线的人。
以冯吉为首的冯道残党虽然是范质的政敌,但这帮官员里有不少数朝老臣,以及当世名儒。
范质敬重他们的学识与苦劳,只想敲打敲打他们,不想真将他们敲碎了,到时候谁脸上都挂不住。
至于冯吉,范质其实隐约知道他在密谋些什么,也听说过花间社的传闻,但并不放在心上。
只要冯吉还窝在太常寺,范质就自信他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是,下官明白。”张湜是个老油条了,虽是初入开封,还没摸清门道,却也明白开封官场水深似海,听范相公的总不至于行差踏错。
下午未时,郭荣果然召范质入宫议事。
范质目力极佳,一眼就看到了郭荣眼中密布的血色,心中暗道不妙:皇后符氏的病情也许又加重了。
说起来,符氏的病情确实有些离奇。
在淮南时,符氏的病还只是很常见的水土不服症状:呕吐、厌食、失眠、精神不济。
一干御医都认为,只要符氏能回到开封,病情自然可以好转。
可回到开封后,符氏的病症却如脱缰之野马,用任何药石都再难抑制。
范质从一位相熟的御医那打探到,如今的符氏已是干瘦如柴,身上遍布渗人的红斑,且浑身发烫神志不清,随时有薨逝的可能。
“臣,范质,参见陛下。”范质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郭荣揉了揉深陷的眼窝,吩咐内侍道:“快给范卿上座。”
范质从郭荣的口吻中,听出了深深的疲倦,心中是既叹息又恼火:对圣上来说,今年可真是祸不单行,但这是他自找的,谁叫他非要亲征淮南?浪费民脂民膏不说,还一无所获......
见范质坐下,郭荣稍稍正了正身形:“范卿,朕听闻,李重进那个在滁州任职的三子归京了?”
范质面色依旧恭敬:“此子名为李延庆,在滁州立下功绩,已被提为留台监察御史,两日前入京,不日就将赴任洛阳。”
郭荣又问道:“听说他在滁州立下了不少功绩?”
范质不急不慢地回道:“确有此事,在撤兵之前,滁州乃是淮南六州治理最善者。”
“那便是功臣,朕明日有空,该见见他。”
......
亥时前一刻,冯吉准时叩响李府大门。
今日的冯吉,没有乘牛车,也没有穿他那标志性的洁白罗衫。
一顶带有轻纱帷幕的宽檐斗笠,一袭黑色直裾,若是腰间别上一柄长剑,那冯吉就有几分剑客的风采了。
冯吉这身行头,是在罗五的建议下穿上的,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李府大门未动,旁边小门开了条缝隙,钻出一名青衣老仆:“这位客人,深夜叩门,所为何事?”
老仆有礼,冯吉却轻轻皱眉,低声道:“我与你家三郎君有约,今夜上门叨扰。”
“原来是冯少卿,快请进。”老仆连忙推开小门,出来迎接。
冯吉取下斗笠,跨过门槛,左右张望一番,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你家郎君呢?”
老仆随后入内,关上小门,态度恭敬:“三郎君正在客厅等候冯少卿,还请少卿随老朽前去。”
冯吉心知自己受了轻视,李府不开大门相迎,在深夜不太方便,这可以理解。
但自己身为朝廷三品命官,亲自上门拜访,李延庆仅仅是个从八品文官,却仗着他父亲身居高位,不亲自出来相迎,实在是有点瞧不起人。
但冯吉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强自压下火气,转头对老仆挤出一抹笑容:“那便有劳了。”
第十四章 入局(三)
在老仆的带领下,冯吉绕过几处回廊,终于抵达客厅门口。
李延庆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大半夜的虽然不能开门迎客,但出客厅迎接一下冯吉,乃是应尽的礼节。
李延庆身着居家的白色常服,拱手行礼:“许久不见,冯少卿风采依旧。”
客套话李延庆已是信手拈来。
“衙内过誉了。”冯吉当即拱手还礼:“我在开封,听闻衙内在淮东履立功绩,而我只能在太常寺蹉跎,实在令人羡慕...”
礼貌性地寒暄一番,李延庆领着冯吉进到客厅内。
两人落座,自有仆役奉上热茶。
如今已是夏末,晚风略带凉意,温润的茶水恰到好处。
冯吉抿了口茶水,心事重重地放下茶碗:“今日我贸然拜访,其实是为了向衙内赔礼道歉。”
李延庆早已猜到冯吉的来意,故作讶异:“哦,赔礼道歉?”
“说来惭愧,我曾向衙内承诺,每年提供一千套九经。”冯吉顿了顿,面露羞愧:“这个承诺,往后恐难以为继。”
冯吉深知自己理亏,需要示弱,以求在尽可能小的代价下换来谅解。
而且冯吉今日上门,更是打着借钱度难的心思,那就更应该将姿态放低。
即便在心底,冯吉并不将李延庆视为可以平起平坐的对象。
李延庆继续装糊涂,问道:“为何会难以为继?可是国子监那边出了什么意外?”
“其实...”冯吉迟疑再三,一时间有些难以启齿。
冯吉是真的有些难以启齿,他总不能大大方方地直言:我伙同国子监祭酒尹拙,伪造了账簿,贪墨了贩书款,所以才能将一千册九经低价卖给你李衙内吧?
身为已故太师之子、开封文坛名人,冯吉还是很在乎自己脸面的,让他直言不讳,无疑是自捅千刀。
李延庆嘴角轻轻勾起:“少卿若是有难言之隐,那不说也无妨,只是这一千册九经,每年能给我李家带来数千贯收益,这笔损失我可不好向家父交代啊。”
冯吉面色阴晴不定,搭在扶手上的右手紧握、青筋毕现,低着头沉声道:“此事,我定会给衙内一个交代。”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延庆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那便好,只是希望这个交代,不要让我等太久。”
说罢,李延庆语气一转:“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少卿只需派人知会一声即可,又何必亲自上门?”
李延庆知道,冯吉这番免为其难的道歉,只是开胃小菜,主菜还在后头。
不然就这么一件小事,冯吉哪犯得着深夜亲自上门?
早上冯家仆役递上的名刺里,并未写明冯吉上门拜访的理由。
李延庆将见面时间定在深夜亥时,正是存了一番刺探的心思。
若是冯吉愿意深夜上门,那就代表所图非小。
再加上从吕端那得到的情报,冯吉的意图已经相当明显了。
面对御史台即将彻查国子监的压力,冯吉必须得想方设法将贪墨遮掩过去。
李延庆自忖,最简单省事的法子,就是在御史台发难之前,填上那贪墨的两万贯。
照目前的情况看,估计就是这两万贯卡住了冯吉的脖子。
但冯吉真的有沦落到找我来借钱的地步么...李延庆心中依旧抱有疑惑。
说到底,李延庆与冯吉仅有一面之交,压根谈不上相熟,两家之间唯一的交集,便是那每年一千册九经的小生意。
借钱,还是两万贯这种巨款,怎么看都不太合适。
李延庆的目光在冯吉身上梭巡,心中猜测:莫非,冯吉在朝中的人脉已萎靡至极,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来我这碰碰运气了?
冯吉闻言有些精神恍惚,他出身名门,一辈子风流倜傥,何曾到过找人借钱的窘境?
但局势逼人,若不想卖祖宅,冯吉唯一的出路就是借钱渡过难关。
纵观整个开封,冯吉有机会借到钱的地方,满打满算也就两处。
那便是李谷,以及李重进两家。
冯道当年的政坛盟友,除却几名在朝的闲散老头,如今是告老的告老,亡故的亡故。
也许是从淮南赶回开封路途太远、舟车劳顿,就连前翰林承旨徐台符,都在今年七月末病故。
此时的冯吉,是真有点走投无路了,在拜访李延庆前,他有想过去找李谷借急。
但好巧不巧,李谷此时卧病在床,冯吉根本就没道理上门借钱,万般无奈,只能找到李延庆门上来。
当真倒霉,什么倒霉事情都给自己撞上了...冯吉右手紧握,低头看着青砖地板,心中暗道:
若是李重进还在开封,那借钱之事便是十拿九稳,但自己面前这位李衙内,当真知晓自己与其父的盟约么?
冯吉自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同时认为李重进也是个聪明人。
通过显德二年朝会时的那番刺探,观李重进当时的反应,冯吉自忖已拨动了李重进的反心。
两人的盟约,自然也该在无声无息间立下。
区区两万贯,对李重进这位当朝红人及实权节度使来说,就是九牛一毛。
当然,这些都是冯吉的一厢情愿。
李重进到底有没有体察到冯吉的心思,这事情冯吉也拿捏不准,因此他才犹犹豫豫,迟迟不敢开口。
对于冯吉的犹豫与顾虑,李延庆早已看穿,认为施压时机已到,当给冯吉压力,逼出冯吉此行的真正目的。
正当冯吉心乱如麻之际,李延庆端起茶碗,沉声道:“时候不早了,少卿若无它事,便请回吧,九经之事我自会转告家父。”
声若惊雷,打断了冯吉的思绪。
冯吉当即就想起身,却陡然反应过来,坐在自己面前的并非李重进这等官场巨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李家三衙内。
即便是要借钱,自己又如何能在他面前丢了面子?
说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右手食指狠刺掌心,冯吉稳住心神,故作镇定道:“其实,我还有一事想与衙内相商。”
李延庆悠然放下茶碗:“哦?说来听听。”
“衙内不日应该就要赴任洛阳吧?”冯吉转移话题,欲图重新把握对话的主动权。
第十五章 入局(四)
上门之前,冯吉也是做足了准备,他结合时局变动,敏锐地察觉到了李延庆新差遣后头隐藏的深意。
李延庆微微一笑:“我确实即将赴任洛阳,不过只是个小小的留台御史罢了,怕是入不得少卿法眼。”
“你我都是为国效命,怎会有高低之分?况且这留台御史绝非闲职,衙内若是看轻了这个差遣,恐怕...”冯吉重新坐直,端正面容,左手轻抚颌下短须,愈发泰然起来。
这冯吉,方才还神情凝重,怎的一下子就镇定自若了...李延庆心中思绪微动,问道:“听少卿此言,这御史留台的差遣,似乎暗藏玄机?”
“当然暗藏玄机。”冯吉收起下颌,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
呵,你就搁那装吧...李延庆心中冷哼一声,这所谓玄机,他早在淮南就参透了。
不过,李延庆还真想听听冯吉到底有何“高见”。
李延庆微笑道:“还请少卿不吝指教。”
“嗯...”冯吉迟疑了一阵,方才徐徐说道:“朝廷调衙内去洛阳,其实是想借刀杀人。”
李延庆故作讶异:“哦,这倒有意思了,那朝廷是想借我这把刀,去杀谁呢?”
“还能是谁,自然是洛阳城里,以十阿父为首的一帮勋贵。”
提及十阿父,冯吉的语气中透着不加掩饰的不屑,他向来看不惯飞扬跋扈的武将,更遑论这些仗着儿子飞黄腾达,就敢目无法纪的混账玩意。
“想不到朝廷竟是这等用意。”李延庆端起茶碗,轻轻抿了口热茶,说道:
“不过我就一介从八品御史,如何能对付十阿父这等当朝显贵?少卿和朝廷未免太高看我了。”
冯吉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当即回到:“衙内此言就有些妄自菲薄了。”
说着,冯吉抬起右手,高声道:“衙内何许人也?你可是当朝李使相最器重之三子,李使相如今正领我大周泰半精锐,征战于淮南,衙内此时赴任洛阳,即便是柴国舅,也得给你三分面子。”
十阿父之首的柴守礼,虽是郭荣的生父,但在法统上,却是郭荣的舅父。
“若果真如此,那我倒是受宠若惊了。”李延庆轻笑着放下茶碗:
“可我既是武家出身,与十阿父等人同属武家,朝廷又为何要派我去洛阳,就不怕我与十阿父等人同流合污么?”
冯吉笃定道:“衙内绝非此等人。”
李延庆看着冯吉,似笑非笑:“你非我,如何知道我非此等人?”
“衙内就读于国子监时的文章,我有幸读过两篇,对衙内的志趣也算是略知一二。”冯吉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李延庆在国子监里待了一年,长长短短的文章写了不下十篇。
虽说都是些应试用的官样文章,但多多少少还是掺杂了些李延庆的想法。
“少卿有心了。”李延庆对冯吉这等行径并不感到意外。
为了摸清李延庆的为人,冯吉不止看过李延庆在国子监的所有文章,还通过关系,调查了李延庆在滁州的所有事迹,自忖已摸清了李延庆的性子。
在冯吉看来,李延庆出身武家,受过正统儒家教育,没有寻常衙内的跋扈恶习,更难能可贵的是体恤普通百姓。
这也是冯吉今日上门的一大原因,他自信能说服李延庆。
“依衙内刚正之为人,断不会与十阿父等人同流合污。”冯吉掷地有声。
“嗯...”李延庆轻轻点了点头,岔开话题:“不过,少卿,时候不早了,我看还是开门见山吧。”
冯吉心知说动了李延庆,打起十二分精神:“那我就直言了,衙内此去洛阳,我可以协助衙内。”
“协助?”李延庆似是来了兴致,问道:“如何协助?”
其实李延庆思绪稍一转动,就猜到了冯吉口中的协助为何物,无非是让花间社在洛阳的几个小虾米出点力。
“在洛阳,有几名与我相熟的官员,若是衙内有意惩治十阿父,我能让他们为衙内尽绵薄之力。”
说罢,冯吉顿了顿,观察了一会李延庆的神色,见李延庆神色如常,他略感失望,但还是接着说道:“若衙内有需要,我也能为衙内尽一份力,虽说我目前只是在太常寺虚度时日,但在朝中还是有几分人脉的。”
冯吉深知,要想请不太熟悉的人帮忙,最好是先表明自己能回报什么,这样可以大幅提高获得帮助的可能。
李延庆闻言心中暗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冯吉如今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花间社那点人脉了,不过这批人脉还是有点用的,如果能抓到自己手里,也不失为一股助力......
撇过头略微思忖了一会,李延庆望向冯吉,微笑着问道:“少卿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无功不受禄,少卿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见李延庆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冯吉心中冒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莫非这李延庆对我的来意一清二楚,同时还知晓我的势力?不然他怎么一点意动的样子都没有?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冯吉就连忙掐灭:不,这绝不可能,李延庆不过是个未满二十的少年郎,如何能有这般能耐?顶多是城府比较深罢了......
冯吉理了理思绪,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我手头还真有桩烦心事,想请衙内协助一二。”
李延庆脸上笑容更甚:“那便好,我这人最讨厌不劳而获,还请少卿直言。”
冯吉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一字一顿道:“其实,我最近想参与一桩生意,但家财贫瘠,故而想向衙内借笔钱。”
像冯吉这般自视清高的文人,要开口借钱还真是一桩难事,不过都腆着脸深夜上门求见了,也就不差这点脸面了。
绕来绕去,终于是绕到借钱上了,跟这冯吉聊天,可真有些费劲...李延庆向后靠了靠,泰然自若道:“原来是借钱,那少卿想借多少钱呢?”
冯吉厚着脸皮,故作轻松道:“不多,就三万贯。”
“咳...咳。”李延庆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好你个冯吉,开口就三万贯,真当钱不是钱啊?
第十六章 入局(终)
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压压惊,李延庆淡然道:“少卿,三万贯可绝非小钱,我大周去岁的赋税,也才三百万贯不到。”
官场人都知道,赋税只是朝廷收入的一小部分。
朝廷绝大部分收入,都来自盐酒铁等民生资源的专营。
但这并不妨碍李延庆拿朝廷赋税来当对比的对象。
冯吉笑了笑,回道:“对寻常人来说,三万贯确实遥不可及,不过据我所知,衙内在外城可谓是田连阡陌,对衙内来说,这三万贯,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李延庆轻哼一声:“呵,你这消息倒也灵通。”
冯吉赔笑道:“让衙内见笑了,不过是在市井间偶然听闻的小道消息。”
看样子,这冯吉今天是有备而来,各种消息都打探到位了...李延庆思绪微动,又想喝茶,低头见茶碗以空,敲了敲扶手,立刻就有侍女端着茶壶进到屋中。
替两人满上茶碗,侍女袅袅婷婷退出客厅。
视线透过缭绕的水雾,李延庆轻声道:“若是我借钱给少卿,那少卿何时能还上呢?”
冯吉闻言,面色有些尴尬,低头看了会脚尖,方才缓慢回道:“我出资的商队,嗯...往来西域、开封,若是运气好,兴许明年便能还钱,可若是路有阻隔,那也许就要两年乃至三年了。”
说罢,冯吉忍不住尴笑了两声。
冯吉也知道这借口很难瞒过李延庆,他早就明白,面前这位少年郎绝非初出茅庐的雏鸟,但为了脸面,也只能找个借口糊弄下了。
还西域的商队呢,临时编个借口出来也不容易吧...李延庆忍住笑意,但转念又想到:
不对,不对劲,冯吉贪墨的贩书款应该是两万贯,那只需将这两万贯的窟窿填上,就足以应付御史台,那他为何开口就借三万贯?
收起思绪,李延庆看向冯吉,问道:“以少卿的名望,我还是乐意借钱的,想必少卿也不是那种有债不还的人吧?”
冯吉闻言心中一喜,以为借钱终于有望,却还是不紧不慢地回道:“这是自然,我冯吉向来有债必偿。”
其实冯吉从未借过钱,更遑论还债了。
“不过...”
但李延庆话锋一转,瞬间让冯吉沉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冯吉抿着嘴唇,目光看似盯着对面墙上的字画,实则不停用余光瞟着李延庆,就怕从李延庆口中蹦出什么坏消息。
李延庆看着冯吉极力掩藏,生怕被人看穿内心紧张的模样,有些想笑,但还是严肃面容:“钱,我是能借你一些,但三万贯恐怕有点难度,你应该清楚,即便对我李家而言,三万贯也绝非一笔小钱。”
冯吉的面容有一瞬黑了下来,但转瞬就回归正常。
李延庆敏锐地把握到了这个微妙的变化,心中顿时思绪如潮:看样子,冯吉的刚需还真不止两万贯,那这多出来的一万贯到底是什么用途?
莫不成,冯吉在失去贩书款这项稳定收入后,还想继续培植官场与市井中的势力,所以要额外借一万贯,维持开销?李延庆心中很快浮现出一个猜想。
“我明白衙内的难处,但只要衙内愿意解囊相助,我冯吉有恩必报!”冯吉这话说得响亮,但仔细听来,话里却透着一丝艰难。
要想继续维持麾下势力的扩张,冯吉就需要源源不断的海量钱财。
但他薪俸极为有限,国子监的卖书款是他唯一的稳定财路。
如今这条财路断了,冯吉却并未死心,只要能从李延庆这借到三万贯,他便能挺一年左右,这段时间里努努力,未必不能找到另一条财路。
但李延庆就算是不借钱,冯吉又能如何呢?他又没有可以胁迫李延庆的手段,些许人脉就是他能拿出的全部筹码。
正当冯吉心灰意冷,思索着该如何渡过难关之际,李延庆开口了:“虽说我现在拿不出三万贯来,但可以分期借给你,比如先借你一万贯,剩余两万贯,以每月一千贯的方式借出。”
这一席话,令冯吉的心情幽而复明,峰回路转太快,以至于让他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甚至放弃了思考。
如果李延庆真相信了冯吉做生意的鬼扯,哪会搞什么分期借钱?钱能分期借,生意能分期做么?
冯吉忍不住站起身:“衙内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的。”李延庆端起茶碗,悠悠抿了口热茶,心中暗道:
这冯吉的情绪怎这般好调动?他对于钱的渴望未免太深了,这过深的渴望甚至能影响他的判断以及思维。
不过自己正好可借此机会,用分期借钱的方式,让他加深对自己的依赖,如此便可利用与掌控他手中的人脉。
花间社的那帮官员虽然职位大多不高,但再细的丝线,若是能几十条拧成一股,也能成为一根坚韧的绳索。
这条串起几十名文官的绳索,正是李家如今最欠缺的力量。
父亲如今正在淮南排除异己,为了李家的未来,自己可不能止步不前......
......
夜深时分,正是密议的大好时机。
不光李府内有人密议,皇宫中同样如此。
皇宫一间偏殿内,当朝皇帝郭荣,与王朴、赵匡胤、袁彦、王赞齐聚一堂。
这四人,皆是郭荣登基前就任澶州节度使时的幕府旧臣。
其中,赵匡胤乃是澶州马军都指挥使,如今官至防御使,任职殿前司都虞候。
赵匡胤本计划随北撤骑兵一道返回开封,路途中接到郭荣密令,便脱离大部队快马加鞭赶回开封,今夜刚刚入城,比李延庆晚到两日。
袁彦是澶州步军都指挥使,如今同样官至防御使,任职殿前司内外步军都军头,说起来拗口,其实就是负责拱卫皇室。
这两位皆是郭荣最信赖的武将,赵匡胤主外,替郭荣监管殿前司;袁彦主内,贴身护卫郭荣安危。
王朴则是澶州节度掌书记,如今官至枢密副使,并兼任知开封府,替郭荣打理枢密院与开封府——周朝最为核心的两个衙门。
王赞在四人中地位最低,当年仅是澶州一小吏,因才干出众,被郭荣器重,擢升为澶州马步军都虞候,主管澶州马步狱,如今官至三司副使。
七月时,王赞曾奉命南下寿州大营,调查李继勋失职一事。
第十七章 来自淮南的烦心事
郭荣靠坐在御榻上,面色深沉,双目中血丝隐现。
回到开封的这阵子里,战事不利、文武之争、皇后病重、税收困难、河道开掘......茫茫多的烦心事席卷而来,令郭荣不胜其烦,甚至彻夜难以入眠。
今日夜里,又是几桩烦心事找上门来,实在令郭荣身心俱疲。
右手揉了揉深陷的眼窝,郭荣勉强打起精神:“文伯(王朴的字),将事情都与诸位说说。”
陛下这精气,是每况愈下了...王朴压下心中忧虑,起身对三位与会者朗声道:
“方才淮南大营发来急递,前日夜间,李重进单骑赴张永德帐中,与张永德同桌畅饮,两人似已捐弃前嫌;伪唐近五万大军进逼寿州,为防伪唐内外夹击,李重进请求退保下蔡浮桥;此外,李重进再度上奏,请求严惩李继勋,以振军心。”
看似重磅的消息,却并未在与会者间激起多少水花。
李重进与张永德似有血海深仇,但在座的与会者心里都清楚,这两人虽然关系谈不上多好,却也绝不至于到仇敌的地步。
但自郭荣上位以来,李重进与张永德一夜之间突然就成了仇敌,这其实就是装给外界看的。
若是禁军两大衙门的长官关系融洽,那朝中很多人,包括郭荣怕是会彻夜难眠。
既然李重进与张永德肯装,那郭荣也就装作信了,并继续任用二人。
而且也由不得郭荣不信。
禁军中的高级武将,早在先帝郭威统治末期,就被郭威清洗过一遍,为的就是给郭荣这位养子摆平继位的阻力。
待到郭荣上位,当时他没什么经验,听信了李重进与张永德的劝谏,借高平之战清洗了一大批禁军骨干,禁军中老资历的武将不是被杀就是被迫告老。
这些禁军骨干,有不少是由郭威精挑细选,留给郭荣守江山的中坚力量,却被郭荣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处置掉了。
一番操作下来,年纪并不大的李重进和张永德,摇身成了禁军里最有经验、资历相对较高的武将。
郭荣虽然可以将自己的亲信武将安插进禁军,却也不得不任用李重进与张永德来统管禁军。
此次淮南之战,环顾整个禁军,竟然只有李重进一人有指挥大军作战的经验,郭荣即便不愿意,也只能让李重进挂帅出征。
王朴话刚说了一半,赵匡胤就偏过头,对身侧的袁彦小声道:“这李重进,真是无事生非。”
袁彦比赵匡胤年长二十多岁,鬓角微白,正襟危坐,压低声调:“我若是他,也会这么做。”
这袁彦,怎会替李重进说话...赵匡胤心生讶异,正要追问:“你怎么...”
赵匡胤话刚出口,就被郭荣的高声怒斥打断。
“李重进这是在威胁朕,是要朕收回对窦仪的任命!还要朕同意撤兵,简直不知好歹!朕要先撤他的职!”
说着,郭荣喘了口粗气,歇了歇,继续怒斥道:“还有张永德,朕本以为他识大体、顾大局,没想到也是个图为不轨之徒,他的职,朕也要撤!”
郭荣哪能不清楚李重进与张永德真实关系?
常年跟随郭威左右,郭荣比谁都明白,只是胸中憋着满腔怒气,就想找个口子宣泄一下。
王朴对此毫无波澜,面色平静地回道:“陛下息怒,临阵换帅乃是大忌,换不得。”
发泄了一通,郭荣克制住情绪,右手扶住案角:“朕如何不知?只是这两人,竟在这紧要关头来这一出,实在没将朕放在眼里!”
最气人的是,郭荣即便被这两人轻视了,却又拿他们没什么办法,他好歹也算知兵,临阵换帅这种大忌是绝对不可能犯的。
王朴对郭荣的心情感同身受,他对这个武将嚣张跋扈的时代无比痛恨。
但公事还得处理,王朴轻声问道:“那,李重进的撤兵请求,以及对李继勋的惩处,陛下以为该如何处置?”
“朕将淮南交给李重进管,他愿意撤就撤,由他去好了,但你替朕告诉他,若是禁军有较大损伤,那就叫他提头来见。”郭荣没好气地说道,这也算是向李重进妥协了。
说罢,郭荣望向下首的王赞,开口问道:“王赞,你代朕去过寿州,你说说,这李继勋,到底有没有怠于职守?”
王赞起身回道:“回陛下,伪唐袭营当夜,李继勋确实宿妓于帐内,他本人亦供认不讳,臣以为,还是照章处罚较为妥当。”
郭荣目光转向赵匡胤,问道:“赵匡胤,你领兵途径寿州,可有了解过此事?”
赵匡胤连忙起身:“回陛下,臣途径寿州大营时,对此有所耳闻,军中对李继勋有抱怨的将士,实在不少,若不严惩,恐难以服众。”
李继勋是赵匡胤的结拜兄弟,还是义社十兄弟之首。
若有可能,赵匡胤当然也想捞大哥一把。
只是那天晚上,李重进在众目睽睽下,从李继勋营帐里拖出个衣不蔽体的妓女。
证据确凿无疑,彻底掩埋了李继勋翻案的希望。
赵匡胤深知这个大哥绝对保不住,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与他切割干净,先保住自己要紧。
见两位信臣都同意惩处李继勋,郭荣终于打定主意,对王朴沉声道:“那便先免了李继勋的职,押到开封来再说。”
李继勋,是郭荣手中一枚相当重要的棋子。
将李继勋安插进侍卫亲军步兵司,担任步兵司都指挥使,是郭荣这几年来最得意的一步。
步兵司说是李重进的“老巢”也不为过,里面的中层武将,基本都是高平之战后由李重进一手提拔。
若是放任自流,这步兵司早晚成为李重进的一言堂。
显德元年的十月,郭荣将李继勋安插进步兵司,为的就是防止李重进在步兵司只手遮天。
如今,因为李继勋的一次失职,郭荣不得不亲手将这枚棋子拿下棋盘,这令他不免有些心里发堵。
说到底,所谓军中宿妓,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失职,这事情郭荣当年在军中也接触过。
常年累月的行军作战,不发泄一番,精神是会出些问题的。
但按照军纪,武将宿妓乃是重罪,而且捅出去很容易引发底层士兵的怨气,毕竟军妓有限,价钱也不便宜,不是每个士兵都消费得起的。
如今李继勋以坐实罪名,郭荣也不得将他先押回开封来,以平息兵愤。
郭荣并不打算严惩李继勋,将李继勋押回开封,其实是对李继勋的一种保护。
待到风头过去了,郭荣还打算看情况继续重用李继勋。
“陛下圣明。”王朴拱手道:“只是淮南战事吃紧,李继勋乃是步兵司都指挥使,须得先派人接替其职位,方可将其押解入京。”
李继勋虽然犯了事,但李重进并无权处置他。
至今,李继勋任然是实打实的步兵司都指挥使,并身兼寿州城南都部署,只是成了空架子,发号施令皆不能出他的大帐,完全被副手张令铎架空。
眼见郭荣的目光转向袁彦,王朴心中蓦然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陛下该不会,是想让袁彦接替李继勋的位置?所以今日才叫袁彦来此?
果不其然,郭荣的目光游离片刻,最终落到了袁彦身上:“袁彦,你可有信心接替李继勋的差遣?”
王朴连忙出声:“陛下,不...”
第十八章 蔓延的迷雾
“嗯?”郭荣望向王朴,双目中满是威严。
王朴怡然不惧,昂首挺胸:“陛下,袁彦资历浅薄,恐难以服众,还请陛下三思。”
虽然与会的四位大臣皆出自郭荣的幕府,但这四人根本就不是一条心。
郭荣欲图提拔几位亲信武将,以掌控禁军,稳固皇位,这也是五代乱世最常用的手段。
先帝郭威是这般做的,前朝后汉也是如此这般,前前朝、前前前朝...无一例外都是如此。
但这有用吗?
王朴对此向来嗤之以鼻。
若是此法当真有效,这中原,怎会在短短五十年间里,五度改朝换代?
本朝太祖郭威,不正是前朝开国皇帝刘知远的亲信爱将?
在王朴看来,要想让大周的国祚长久,最重要的,是维持禁军中武将派系的均衡,而不是依靠所谓的忠诚。
均衡远比忠诚更重要,这是王朴一贯坚守的观点。
赵匡胤也好,袁彦也罢,这俩个人现在看起来确实忠心耿耿,但谁能保证他们身居高位之后不变心?谁又能保证他们永远忠诚?
照郭荣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他的寿命恐难以持久,待他百年之后,幼子郭宗训即位,谁敢保证赵匡胤与袁彦不是下一个郭威?
若是禁军中有两个势均力敌的派系,那就算郭荣英年早逝,幼子还是能有机会坐稳江山的。
为长久计,王朴从来都是劝郭荣注意分寸,别太过倚重赵匡胤、袁彦、李继勋等新晋武将。
但郭荣并不听劝,如今的禁军,以赵匡胤为首的新兴势力,早已占据大半要职。
殿前司,除了都指挥使张永德,其余的中高层几乎都与赵匡胤交好。
而在侍卫亲军司,韩令坤与李继勋两名都指挥使,又是赵匡胤的铁杆。
照这般局势下去,这批自高平之战后崛起的新晋武将,迟早能够取代李重进、张永德等先帝遗留的武将,彻底把持禁军。
李继勋被调离禁军,正是王朴乐于见到的。
王朴本想建议郭荣,将步兵司交还给李重进为首的老武将派系,尽量维持两派的均衡。
可谁曾想,郭荣却一意孤行,让袁彦去接替李继勋。
若是袁彦走马上任,那禁军中派系的均衡依旧无从谈起。
王朴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制止这份调令。
当王朴话音刚落,袁彦便霍然起身:“王枢相,你这话实在言之过甚,我从军三十余载,何来资历浅薄?!”
袁彦语气有些冲,但也实属正常。
他今年年满五十,前四十载却是一事无成。
参军二十多年,袁彦一直都在底层打转,直到跟了郭威起兵造反,才终于有了些起色。
六年前,周朝初立,先帝郭威替养子郭荣挑选幕府臣僚,其中最要紧的便是澶州掌书记,以及步兵、马兵两个都指挥使。
掌书记郭威选了大器晚成的状元郎王朴,马兵都指挥使由于赵弘殷的求情,选了赵家次子赵匡胤。
赵匡胤当年二十出头,年轻气盛,缺乏经验。
郭威为求稳妥,便从追随自己起兵的低级武官中,选了较为老到的袁彦,担任澶州步兵都指挥使,一老一少,共同辅佐郭荣。
袁彦当时的低官阶,反而成为了他的优势。
毕竟州步兵都指挥使,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官,郭威总不能让高级武将屈尊纡贵。
靠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运气,袁彦一转前半生的颓势。
郭荣成功继位后,袁彦随他入京,仅用三年,便从籍籍无名的八品小官,升到了凌驾绝大部分武将之上的防御使。
离武将巅峰的节度使,袁彦仅差一步之遥。
若是袁彦能够成功顶替李继勋,担任侍卫步兵都指挥使,那升任节度使便是板上钉钉。
因为只有节度使,才配得上侍卫步兵都指挥使一职,李继勋如今的本官,正是昭武军节度使。
反驳完王朴,两鬓微苍的袁彦抬头望向上首的郭荣,声若洪钟道:“请陛下放心,臣定能替陛下分忧解难。”
“好。”郭荣满意地点了点头:“此事就这么定了。”
王朴心急如焚,还欲劝谏:“陛下...”
“文伯。”郭荣抬起右手:“朕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如今步兵司军心动乱,让别人去,朕不大放心。
朕也清楚,袁彦虽然持重,但确实没有统领大军的经验,所以朕只是让他暂代李继勋,若是他办事不力,朕便依你,撤职换人都由你来定。”
郭荣身为皇帝,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朴哪还有反驳的余地?
王朴嘴唇不断抖动,几欲开口,最终还是沉默着坐归原位。
接着,便是郭荣对袁彦的各种交代,嘱咐他赶赴淮南之后,一定要稳住军心,监管好步兵司内各级武官的动向...
赵匡胤正襟危坐,看似很认真地听着,余光却瞥过王朴有些发青的面容,心中蓦地升出一股莫名的异样。
撇过头,望着袁彦愈发峻挺的脊背,赵匡胤满脑子都是袁彦方才那句:“我若是他,也会这么做”。
突然之间,赵匡胤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这位忘年之交了。
两人差了二十余岁,在澶州三年,赵匡胤一直虚心向袁彦求教各种兵家要诀,袁彦也乐于指点这位晚辈。
那段日子里,两人时常相聚痛饮、切磋武艺,醉了累了就畅谈家国大事、天下时局。
赵匡胤自认为,自己与袁彦称得上是忘年之交,并自忖对袁彦的为人相当了解。
但自打随郭荣入了开封,两人的官阶不断擢升,公务愈发繁忙,彼此间的来往自然也就稀松了。
在开封三年,除开公务上的必要往来,赵匡胤与袁彦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关系渐渐就淡了。
在澶州时,袁彦只要动动眉毛,赵匡胤就能看穿袁彦的心事。
但如今,赵匡胤再望向袁彦,却只能看到一团不断蔓延的迷雾。
赵匡胤心中暗自感慨:这才三年,袁彦的变化怎会如此之大?
就在赵匡胤思绪纷飞之际,郭荣已完成对袁彦的训示。
郭荣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态,按了按常服下微微发痛的胸腔,环视四位信臣:“时候不早,有劳诸位了,都回去歇息罢。”
话音刚落,郭荣突然想起桩事,接着说道:“赵匡胤,你留下。”
第十九章 暗斗
郭荣话音刚落,赵匡胤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拱手:“是。”
未多时,其他三名与会者接连退出偏殿,殿中仅余郭荣与赵匡胤二人。
郭荣往后一靠,轻轻阖上眼:“元朗。”
“臣在。”赵匡胤坐下,语气有些僵硬。
郭荣右眼睁开一条缝隙,扫过赵匡胤诚惶诚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半年不见,怎这般生疏了?”
自二月末赵匡胤领兵挺进滁州,到今日赵匡胤返回开封,两人确实已有小半年未曾见面。
“臣...”赵匡胤还真觉得自己与郭荣生疏了不少,有一丝被戳穿心事的慌张。
生疏,来自郭荣气质的变化。
在赵匡胤看来,面前这位陛下,即便面色难掩疲倦,却依旧散发着不可置疑的威严。
这份气势,远超半年前赵匡胤熟悉的那位陛下。
当然,也有可能是偏殿内光线太暗,莫名地增强了郭荣的气势,令赵匡胤有些难以自已。
“你我推心置腹,何必紧张?”说罢,郭荣有所觉察,问道:“莫非,你是看袁彦到你前头去了,故而焦急?”
赵匡胤心事被说破,心跳迅速加快,嘴上却平静地回道:“臣不敢。”
不止焦急,赵匡胤甚至还有些嫉妒袁彦,他向来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只是掩藏得极好。
在旁人,甚至包括郭荣看来,赵匡胤嗜酒如命,豪爽豁达,心思也如海碗般宽,不像是个工于心计之人。
“你与袁彦同时随朕入京,你当时的官阶还稍微高些,如今他却先你一步升任节度使,你心有不服也是正常。”
与赵匡胤这位亲近的信臣聊天,郭荣不必像面对一般朝臣时那样克制情绪,故而很是放松,
自符皇后病重后,郭荣还是头一次感到如此放松。
“臣对此并无异议,袁彦比臣年长二十载,又追随先帝多年,先于臣升任节度使亦是理所应当。”赵匡胤察觉到郭荣情绪的微妙变化,心下稍安,语气也随之轻快了不少。
“袁彦的年纪,确实长你许多,但若是论功绩,你却比他多得多,高平之战时,你冲锋陷阵以死拼杀,此番淮南之战,又在滁州立下诸多功绩,而袁彦呢,参军三十载,可以称得上一事无成。”
郭荣靠坐在御榻上,眯着眼絮絮叨叨说了一通,仍觉意犹未尽,没等赵匡胤回话,又轻声感慨:“可即便袁彦的功绩难以服众,朕还是要让袁彦去执掌步兵司,实在是朕手中堪用之人太少啊。”
赵匡胤当即宽慰道:“依臣看来,袁彦老成持重,又对陛下忠心耿耿,替陛下掌控侍卫亲军,应当不难。”
郭荣身体右斜,换了个更舒服的体位,轻哼一声:
“你不必替袁彦说话,他有多少能耐,朕心里清楚,他也就忠诚这一条优点,唯一能做的,无非是让李重进不能全盘掌控步兵司,除此之外,朕也没指望他了。”
郭荣年初亲征南唐,带了袁彦随行,并让袁彦兼任“城北造竹龙都部署”。
这名号听起来很威风,其实就是个造竹筏攻寿州城的差使。
寿州城北临淝水,设有三道水门,袁彦当时的差事,便是伐竹造木筏,载兵攻打水门。
当年追随先帝郭威时,袁彦就没立下什么功绩,不然不至于蹉跎大半辈子。
攻打淮南,郭荣给了袁彦机会,便是想看看袁彦到底有几斤几两。
结果,袁彦攻打水门不但一无所获,还平白折损了近千殿前司精锐,叫郭荣很是痛心。
郭荣知道袁彦无能,但袁彦是他的幕府旧臣,能有今日的地位全仰仗郭荣的提拔,忠诚上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此番李继勋被撤职惩处,这空出来的步兵司都指挥使的位置,郭荣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袁彦去接替。
即便袁彦再无能,那也比从步兵司里提拔个李重进的亲信来得好。
陛下对李重进的忌惮,可谓丝毫未减,没了李继勋,再派袁彦顶替,坚决不肯将步兵司交还给李重进...赵匡胤心中思绪微动,再度响起了袁彦方才的那句:“我说是他,也会这么做”。
赵匡胤心中很快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袁彦与李重进有勾结?这一切都在李重进的算计里?
不,这不可能,袁彦应该很清楚陛下对李重进的忌惮,而且李重进早晚会失势,与他勾结在一起毫无前途,若是他两真有勾结,方才的那番言论不就全暴露了?袁彦虽然无能,但绝非蠢人...赵匡胤很快否决掉这个想法。
收拢思绪,赵匡胤回道:“臣以为,既然已处置李继勋,此番李重进与张永德公然和解,陛下还应当有所应对才是,至少要对这两人加以打压,也可让袁彦更好地掌控步兵司。”
李继勋怎么说也是赵匡胤的结拜大哥,他吃了李重进的亏,赵匡胤自然要想法子报复回去。
谈及李重进与张永德,郭荣脸色顿时有些发黑:“你说的不错,朕当然要有所应对,早晚,朕要罢了这两人的兵权,但不是现在。”
如今的淮南战局,早已不是上半年周朝压着南唐打的局面。
南唐五万援军已抵达寿州城东北的紫金山下,对周朝的围城部队虎视眈眈。
若是周朝此时贸然撤军,唐军定会尾随追击,运气不好,就是全军覆没。
而唐军也不可能撤退,寿州城已被周军围困大半年,若是救援的唐军撤退,城内守军的士气瞬间便会跌落至谷底,城池也将毫无悬念地被周军攻破。
战争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周朝、南唐两国已经绑死在了战争的铁轨上,不分出个胜负,战争的列车是无法停息的。
而且郭荣压根就没考虑过撤军。
若是在此时撤军,周朝这大半年淮南之战的巨额开销,可就都打了水漂。
将李重进以及近八万大军留在淮南,郭荣就是期望能够攻破寿州城,拿下南唐在淮南的第一坚城。
在此关键时刻,郭荣即便对李重进与张永德这两名统帅再不满,也不敢撤两人的职。
李重进与张永德显然也看穿了郭荣的底线,两人“冰释前嫌”,反过来将了郭荣一军,逼郭荣在窦仪的调令、李继勋的惩处等关键问题上做出妥协。
此番暗斗,激烈程度甚至不逊于寿州城下的正面战场。
第二十章 离间,我也喜欢
寿州城西,周军大营里一条宽阔的过道上,李重进趴高头大马上,前头一名亲卫牵着缰绳,二十名精锐亲卫将李重进护在中央。
方才在张永德营中,李重进与张永德共忆往昔峥嵘岁月,一不小心就多喝了些酒,至今还有些晕乎乎的。
道路两旁的营帐万籁俱寂,微凉的夜风拂面而过,行了一阵,李重进稍微清醒了些,抬手搓了搓黝黑透红的老脸,用力撑起上身,问亲卫道:“离大帐...还有多远?”
亲卫扭头回道:“回使相,约莫还有半里地,快到了。”
“嗯...”李重进抠了抠眼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酒醒之后睡意席卷而来。
亲卫转过头,牵着缰绳继续前行,还没走几步,前头却有两骑快马飞驰而来。
夜色太深,看不清楚,李重进当即命令道:“都停下。”
来者竟是吴观与翟守珣。
在李重进的示意下,一干亲卫让开一条路。
两人打马来到李重进面前,吴观下马,凑到李重进坐骑前,低声道:“使相,有一封密信。”
密信?李重进一听,睡意醒了一大半,翻身下马:“谁的信?”
吴观声调压到最低:“李璟。”
李璟便是南唐当今的皇帝。
李重进全然清醒过来,醉意睡意全都一扫而空,面色凝重地说道:“先回大帐再说。”
一行人风驰电掣,半里地转瞬即至。
卸下腰间长剑,李重进用冷水洗了把脸,往公案后一坐:“信呢?”
吴观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黄皮信封,双手呈到案前。
李重进伸出右手,指尖刚触到信封,突然想起什么,手停在半空中,问道:“这封信是怎么来的?”
吴观还没回话,一旁的翟守珣就抢先道:“不久前,张令铎在城南俘获一名伪唐士兵,这信就是从这士兵身上搜出来的。”
李重进双眉紧皱,收回右手,目光汇集到信封上:“封口没拆?”
吴观拿回信封看了一眼:“并未拆开。”
李重进往椅背上一靠,摆了摆手:“那不看了,原样递给朝廷。”
吴观心中吃惊,但转念就明白了李重进的心思,当即应承道:“是,下官这就命人加急送往开封。”
一旁的翟守珣却急了:“姐夫,这可是那李璟的信,当真就这么交给朝廷?若是郭荣借此发难,又该如何是好?”
翟守珣的出发点和用意是好的,他害怕这是封劝降信或者劝反信,是李璟的离间之计,这信若是落到郭荣手中,难保郭荣不会以此对自家姐夫发难。
而且翟守珣心里还隐约有些期待,若这封信真是李璟发来的劝降信,姐夫看过之后,是否会起兵造反呢?
在翟守珣看来,周朝大半精锐都在姐夫手中,若是起事,成功的可能性并不低,事成之后,自己随随便便就能捞个三四品的官职,岂不比现在当个没品的从事强上万倍?
李重进轻轻瞥了小舅子一眼:“你以为,郭荣不知道这信?”
“啊?姐夫此话怎讲?”翟守珣有些懵。
子琪终究还是欠缺经验,连这都看不明白...李重进心中不免有些唏嘘,解释道:“这信是城南大营截获的,张令铎虽是我的人,但信到他手上时,定然已过了几次手,风声怕是早就走漏出去了。”
吴观在旁补充道:“郭荣在军中广部密探,即便使相将这信收下,郭荣也会知晓这封信的存在。”
“密探?郭荣在军中安插了密探?”翟守珣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等事,故而很是吃惊。
“此事我以前好像没和你提起过。”李重进直起身,双手搭在案上:“也罢,你记着,无论殿前司还是侍卫亲军司,都有郭荣的密探,数目不明,应该不下百人,都归内侍张守恩统领。”
说着,李重进勾了勾嘴角:“不过,我身边定然没有郭荣的密探,亲卫都随我出生入死多年,不可能背叛我。”
“原来如此。”翟守珣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所以姐夫才干脆不看这信,直接给郭荣,以此来换取他的信任。”
“信任?”李重进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我为何需要郭荣的信任?将这信原封不动交给郭荣,只是给他个交代,告诉他我并无反意。
但只要我一日还在军中,郭荣就绝不可能对我有丁点信任,我唯一能够换取郭荣信任的法子,就是主动请辞,退回宋州驻地,整日醉生梦死!”
眼见吴观与翟守珣皆一脸沉重的样子,李重进讪笑道:“罢了罢了,不提这些丧气事了,庆哥儿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还不是与郭荣决裂的时候,先将眼下的战事处置妥当更为要紧。”
吴观连忙附和道:“使相说的是,眼下战事要紧。”
李重进起身,几步跨到挂有地图的木板前,目光汇集到紫金山的西侧,问道:“人手都派出去了?”
南唐自濠州出发的五万援军,并未直扑寿州,而是在寿州城西二十里的淮河南岸安营扎寨,与张永德的下蔡县驻军隔淮水对峙,与李重进所在的寿州大营隔紫金山对峙。
这支南唐援军的主将共有两人,一位是统兵三万的宋党骨干边镐;另一位则是自中原南逃的朱元,统兵两万,且是孙党新晋明星。
根据三子李延庆提供的情报,李重进获悉这宋孙两党是政治上的死敌,朱元先前就多次遭受宋党的攻讦,但在李璟的鼎力支持下,依旧稳坐主将之位。
在南唐朝中,如今是宋党占据压倒性优势,对弱势的孙党欲图赶尽杀绝,除之而后快。
李重进虽然搞不清楚李璟的脑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执意派出这么支矛盾重重的援军出来。
但此情此景下,李重进必然要试一试从古至今屡试不爽的离间之计,给本就激烈无比的两党之争再倒上一桶热油。
有郭荣的授权,以及李延庆的支援,如今的李重进,可以调用周朝安插在江宁府的上百察子,以及乌衣台在淮南的全部人手。
吴观走到李重进身侧,回道:“都派出去了,旬日之内,朱元暗中勾结我朝的谣言,便会传遍整个江宁府。”
李重进眯起双眼,目光移到了江宁府:“还不够,要让谣言成为事实,你立刻替我写信,就说我与朱元相约,半月之后他举寨降周,再盖上我的大印,找个伪唐的降卒,明日深夜放出去,我要这信与谣言同时呈到李璟面前,他不是喜欢离间君臣这一套么?正好,我也喜欢。”
第二十一章 明升暗降,剥夺军权
听到李重进的指示,吴观不加迟疑地回道:“下官这就去写。”
“不急。”李重进抬起右手,对翟守珣招了招:“你过来。”
翟守珣低着头走到姐夫面前,活像个埋头听训的学生。
“子琪,我且考考你出,此番朝廷若将李继勋罢职,这新的步军都指挥使会是从步军司里提拔?还是另派人选?”
说话间,李重进的目光依旧投注在地图上。
翟守珣仔细想了想,不太自信地回道:“我以为,郭荣应该会另派人选,不会从步军司里提拔。”
李重进肯定道:“你说的不错,郭荣这小子怎会放心步军司落到我手里?定然会再派亲信过来接手步军司。”
说着,李重进转身,双目凝视翟守珣,又出了一题:“那我再考考你,这新任步军司都指挥使,会是何人?”
“这...”翟守珣嗫嚅了一阵,终究还是没个头绪,无奈摇了摇头:“姐夫太过高看我了,这等难题,我如何能解?”
李重进走回公案后坐下,望向吴观,问道:“照隐,此题你能解么?”
吴观早就预料这问题会落到自己头上,心中已打好腹稿,不慌不忙拱手回道:“回使相,此题确实极有难度,下官也不确定能否解对。”
“无妨,说说你的想法就好。”李重进往后一靠,轻轻阖上双眼,语气很是放松,他就是想借此机会考校考校两名幕僚。
“在下官看来,如今的开封,唯有三人有可能出任步军司都指挥使。”一边说着,吴观抬起右手,伸出了三根手指头:“韩通、向训,以及袁彦。”
李重进轻轻睁开双眼:“为何会是这三人?”
吴观收回右手,微微躬身,侃侃而谈:“这三人皆得郭荣信赖,其中韩通与向训并无要职在身,韩通刚监修完罗城,向训则是刚从淮南领兵撤回开封,此二人,最有可能被郭荣选为步军司都指挥使。
至于袁彦,虽有要职在身,却是郭荣最信赖的幕府旧将,如今淮南局势扑朔迷离,为求稳妥,郭荣也有可能将其派来淮南接替李继勋。”
李重进轻轻颔首:“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韩通与向训皆不可能出任步军司都指挥使,这两人早就是正任节度使,再来担任步军司都指挥使...”
“不大合适。”
节度使虽是此时武将的顶点,却也分为正任与非正任两种。
正任节度使拥有实际的驻地,譬如李重进,就实际拥有宋州的各项特殊权利。
而即将丢掉步军司都指挥使差遣的李继勋,其本官为昭武军节度使,是非正任的节度使。
按照唐代的地域划分,昭武军(今四川广元市)在目前的后蜀境内。
李继勋根本就不可能去昭武军任职,他只是空有其名,而无其实,每月的薪俸也都是死工资,远没有李重进执掌一州那般富裕。
步军司都指挥使这个差遣,一般情况下都是由非正任节度使担任。
韩通与向训,皆是正任节度使,再来出任步军司都指挥使,就有些掉份了。
“若真是韩通或向训来淮南,那就不是一个步军司都指挥使的问题了。”李重进冷笑道:“只可能是来代替我或者张永德。”
翟守珣试探性地问道:“那,郭荣会派袁彦来接替李继勋?”
“必然是袁彦,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郭荣,他现在只会派袁彦来,即便袁彦是根不可雕琢的朽木。”
李重进的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他与郭荣曾是亲密好友,同在郭威麾下效力十几载,这世间也确实没人比他更懂郭荣了。
吴观当即附和道:“若真是袁彦,那步军司将再无人可违逆使相。”
翟守珣也跟着叫嚣:“这不是显而易见?袁彦这厮,既老又无能耐,如何能与姐夫抗衡?”
“抗衡?”李重进笑出了声:“嘿,袁彦哪敢与我抗衡?”
嗯?吴观与翟守珣同时好奇地望向李重进。
李重进双手抱胸,徐徐道:“我比郭荣早几年从军,很早就与袁彦结识,此人看似持重沉稳,实则胆怯如鼠,行军作战向来缩在后头,所以才二十载不立寸功,但也保住了他的小命,让他等到了机遇。
郭荣只看出了他的无能,却看不到他的胆怯,待他来了淮南,我只需稍加恫吓,他如何敢与我为敌?”
翟守珣脸上浮现兴奋的笑容:“那郭荣这一招棋,岂不是反为姐夫做了嫁衣?”
李重进冷然道:“你以为我费尽心机,要将李继勋逐出步军司是为了什么?不将他逐出去,换上袁彦这样的纸皮老虎,我如何能继续掌控侍卫亲军司?”
说罢,李重进顿了顿,面色逐渐凝重:“但这还远远不够,我与张永德携手逼郭荣退步,这是有代价的,待淮南战事结束,我们两人必然会被剥夺军权。
在这之前,得将韩令坤也逐出侍卫亲军才行,这支军队必须牢牢掌控在我手中,未来如有动荡......”
夜色逐渐深沉,开封皇宫一隅的偏殿,君臣交谈仍在继续。
郭荣斜靠在御榻上,沉声道:“待淮南战事终了,朕便会将李重进与张永德明升暗降,剥夺军权,届时,这殿前司,朕会全权交给元朗,你来负责。”
赵匡胤从座位上起身,躬身行礼:“多谢陛下赏识。”
与郭荣相交数载,赵匡胤深知,面对郭荣这样用人不疑、果决刚毅的皇帝,多言无用,行动比言语更为重要。
很显然,是自己此番在淮南的几次战功,得到了陛下的赏识...赵匡胤心中激动难耐,双腿发颤,涨红了脸,竭力克制住情绪。
若能担任殿前司都指挥使,赵匡胤毫无疑问能够升任节度使,那他也将成为周朝最年轻的节度使,光耀赵家门楣。
“起来吧。”郭荣伸出右手,虚扶一把。
待赵匡胤起身坐回原位,郭荣接着道:“至于侍卫亲军司,朕...打算调一名节度使来执掌。”
赵匡胤闻言心中一颤:陛下为何会是另调一名节度使?侍卫亲军司不就有现成的韩令坤可用么?莫非,是韩令坤当初在扬州违旨撤兵,惹恼了陛下?
第二十二章 均衡高于忠诚
韩令坤虽然不是赵匡胤的结拜兄弟,却也是赵匡胤相熟多年的密友。
两年半前,先帝郭威驾崩,郭荣继位,当时的韩令坤在禁军中才刚崭露头角,本官为刺史级。
经由赵匡胤的举荐,韩令坤得到了郭荣的青睐与重用。
短短两年半里,韩令坤履立战功,从刺史连跳三阶,成功跻身节度使之列。
若是郭荣要剥夺李重进的兵权,通常情况下接替李重进的武将,是侍卫亲军司两位都指挥使。
步军司都指挥使刚换上袁彦,他不太可能继续升官,那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便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但照郭荣的说法,他似乎打算从驻外的节度使里调一人来统领侍卫亲军,显然不会让韩令坤来担任侍卫亲军都指挥使。
赵匡胤担心的是,若是韩令坤被郭荣厌恶,自己恐怕也会受到牵连。
但,陛下才承诺,将殿前司交给我掌管,应该并未迁怒于我,也许是有别的用意...刹那间,赵匡胤心中思绪百转,并很快回道:“如今的侍卫亲军司,多是年轻武将,确实应该另调老将来坐镇侍卫亲军司。”
赵匡胤认为,是由于淮南战事的不顺,以及韩令坤、李继勋等侍卫亲军司武将的失职与抗旨,郭荣才决定另调节度使掌管侍卫亲军。
而且经过显德元年的大清洗,侍卫亲军的中高层武将确实太过年轻化,缺少经验老到的老将坐镇。
“老将?”郭荣双目轻轻扫过赵匡胤,淡然道:“朕打算让韩通来掌管侍卫亲军,他应该称不上老将,元朗你觉得如何啊?”
韩通?赵匡胤如遭雷殛,肩膀猛地一颤,心跳迅速加快,额角也不自觉地开始冒汗。
为何会是韩通?赵匡胤百思不得其解。
韩通今年不到四十岁,曾是先帝郭威的亲信爱将,在郭威麾下屡立战功,目前的本官是正任曹州节度使(今山东省菏泽市)。
曹州就在开封东北二百里处,是开封连接山东诸州的交通咽喉,也是黄河南岸的重要渡口。
能坐镇曹州这等开封左近的重镇,韩通显然深受郭荣的信任。
显德元年末,韩通就奉命领兵北上,配合王彦超疏浚胡卢河、防备契丹骑兵南下。
去年,也就是显德二年夏,周朝西征后蜀,韩通又被任命为西南行营都虞侯,为西征大军的三把手。
去年年末,韩通得胜归来后,郭荣亲征南唐,命韩通监修开封罗城,半年就竣工。
郭荣登基的这两年半间,韩通多次受到重用,立下汗马功劳。
不少朝中文武都猜测,韩通要不了多久就将荣登使相之位,也就是以节度使的身份加宰相衔,与李重进这位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平起平坐。
但从来没有官员会想到,韩通能够重返侍卫亲军司。
因为早在先帝郭威在位时,韩通就是禁军中的高级武将,郭荣即位后,韩通便被外放为节度使。
按照此时的常识,从禁军中被外放的高阶武将,几乎不可能再重返禁军。
韩通这两年多次受到郭荣的重用,无非是因为他在先帝时期就已证明用兵的实力,没有人会认为他还能重返禁军。
赵匡胤也不例外,他方才在思索谁会被郭荣调入禁军时,压根就没考虑过韩通。
但郭荣却决定打破常识,将一名从禁军中外放的高级武将,再调回禁军,而且直接执掌整支侍卫亲军。
更要命的是,韩通与赵匡胤已故的父亲赵弘殷有嫌隙,连带着也恨上了赵匡胤这个儿子。
陛下在军中多年,不可能不清楚韩通与家父的仇怨,在确定将我提拔为殿前司都指挥使的前提下,再将韩通调回侍卫亲军,难道...赵匡胤越想越觉恐怖。
看着赵匡胤微微发颤的可怜模样,高坐御榻的郭荣却是愈发气定神闲,嘴角甚至还有些微微翘起。
郭荣是信任赵匡胤这位幕府元从,但他也没打算全盘相信赵匡胤。
王朴的提议确实极有道理,平衡远比忠诚来得可靠,调韩通来侍卫亲军司,应该足够制衡赵匡胤这帮后晋武将了...郭荣越看赵匡胤发颤的样子,越觉得自己这步棋下得精妙。
殿中一时间有些静默,赵匡胤花了一小会,才努力平复思绪,抬起头道:“陛下,韩通实乃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不二人选,臣并无异议。”
“嗯。”郭荣轻轻颔首道:“不过淮南战事还不知何时结束,此事倒也不急。”
说罢,郭荣顿了顿,突然转换话题:“对了,你在淮南时,是驻守在滁州?”
陛下怎么突然就问起滁州的事情了...赵匡胤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回道:“是,臣先是奉命驻守滁州城,而后移驻六合县,防备伪唐北上援军。”
郭荣又问道:“朕听闻,这半年里,淮南六州,就属滁州的治理最得民心,是否有此事?”
这顶最得民心的帽子赵匡胤可不敢接,当即回道:“最得民心实在有些过誉,臣与滁州诸多官吏,也只是为国效命,尽力而为。”
“这样么...”郭荣抬起右手,抚了抚唇上短须:“可朕又听闻,这滁州有个叫高锡的判官,似乎有收受贿赂,公权私用之嫌?可有此事?”
郭荣记性极佳,高锡这事情他记得很清楚,若非范质求情,他必然会将高锡押到行在处斩示众。
不过既然范质这位首相亲自求情,郭荣自然不会为难一介推官,为了照顾范质的面子,也没有去过问范质对高锡的处置。
只是这件事情确实让郭荣有些感兴趣:高锡区区一介推官,何德何能,能得到范质的求情?
“确有此事,高锡此人,为一己之私利......”赵匡胤不敢含混,将高锡事件和盘托出。
郭荣听罢,很快就有了判断:这高锡犯下此等罪行,范质都要强保下来,那应该是范质特别看重的后生...
范质此举应该只是给自己留个退路,还谈不上结党营私,但高锡为了些许私利,不惜协助图谋不轨的郑翰,实在是利欲熏心,范质选了这等人传衣钵,是否有识人不明之嫌呢?
看样子,以后对范质的举荐,是要好生甄别...郭荣收拢思绪,问赵匡胤道:“听你说来,这李延庆与尹崇珂,在此次事件里,功绩不小?”
第二十三章 丰厚承诺
第二日,午后,阳光明媚。
在内侍的引领下,李延庆来到了皇宫的偏殿门前。
一路走来,李延庆发觉自己对皇宫相当之熟悉,脑海里很自然地就会冒出有关皇宫的种种记忆。
甚至就连身旁这位面净无须、年纪轻轻的内侍张德均,李延庆也有些许模糊的印象,想来是曾经见过面。
看来,自己的脑海里还有不少有待挖掘的记忆...李延庆低头看着自己结满茧子的手掌,不由有些出神。
张德均见身旁的李延庆有些发愣,轻声提醒道:“衙内,要见圣上了,还请谨言慎行。”
对于李延庆这位李家三衙内,张德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先帝郭威在位时,李重进每年新年都会带全家一道入宫觐见。
张德均天赋异禀,哪怕是匆匆一撇,都能记住每一张看过的脸庞,他自然也将李家几位衙内的长相悉数印在了脑海里。
李延庆很快回过神来,转头微笑道:“我明白的。”
“那,还请衙内稍等。”张德均将殿门推开一小缝,入内禀告。
李延庆驻足原地,抬头看向身侧斑驳脱漆的红色檐柱,心中不免感慨:常听说郭家两父子的吃穿用度很是简朴,没想到就连这常日办公的偏殿,也是这般破旧...
片刻之后,张德均跨出偏殿,小声道:“衙内,请进吧。”
李延庆抖了抖青色官袍,跟随张德均,跨入偏殿。
偏殿狭小,北面略高,上设一榻一案,案上摆放着两沓高高的公文。
郭荣身着白色常服,头戴黑色软翅幞头,坐于案后,见李延庆进殿,目光立刻聚集到这位年轻后生身上,轻声问道:“李延庆?”
李延庆躬身行礼:“臣李延庆,参见陛下。”
这时候,君臣相见并不用行跪拜礼,只需弯腰拱手即可。
级别高些的官员甚至还有座位,能与皇帝坐而论道。
当然李延庆这位从八品上的小官是没这等殊荣的,行礼之后只能立在原地。
行礼的同时,李延庆亦在观察郭荣。
虽是穿越后第一次见郭荣,但李延庆的脑海里,很自然地浮现出郭荣登基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相比李延庆记忆里的郭荣,眼前的郭荣略显沧桑,原本红润饱满的脸庞,也暗淡萎缩了不少。
皇帝,尤其是乱世中的皇帝,绝非一个等闲差事。
郭荣即位还不过三年,外貌看上去却像是苍老了十岁。
“朕与李...”话刚出口,郭荣略觉不妥,改口道:“朕听说你在滁州立下了不少功绩,李重进,倒是有几个好儿子。”
郭荣友善的态度,出乎李延庆的预料。
今日上午,李延庆接到内侍通知,下午郭荣要在偏殿召见自己。
李延庆本以为,就如今父亲李重进与郭荣剑拔弩张的态势,郭荣必不会给自己好脸色。
没想到甫一见面,郭荣竟如此友善。
李延庆稍稍愣了下,旋即回道:“陛下谬赞了,下臣也只是尽分内之职。”
“分内之职...”郭荣用极低的声音念叨了一声,笑着说道:“今日朕召你来,倒也不是为了公务,而是想与你聊聊私事,反正明日你要去见范质,公务就让他与你说好了。”
公务?莫非是与洛阳御史留台有关?郭荣也想对十阿父动手?可他的生父柴守礼正是十阿父的领头者...李延庆一时间有些摸不准郭荣的意图,决定不动声色。
看李延庆一言不发,似乎很紧张的样子,郭荣忍不住笑了笑:
“不必拘谨,当年我与汝父共同效命于先帝帐下,年岁相仿,志趣相同,可谓是情同手足,如今虽因公务繁忙,偶有疏远,这情谊还是在的。”
郭荣是郭威的养子,名义上与李重进是表兄弟,两人当年并无利益之争,又是战友,加之意气相投,关系确实极好。
但郭威登上皇位后,郭荣与李重进转眼就成了彼此的皇位竞争对手,关系自然也是转瞬破裂。
看样子,郭荣今天真要打感情牌,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李延庆略作思忖,回道:“陛下与家父的事迹,下臣也多次听家父提及过。”
李重进还会与李延庆聊这些?郭荣表面八风不动,心中却略感吃惊,他也只是随口一提,想转移下话题,却没想到李延庆当真知晓这些尘封往事。
郭荣曾对李家老大李延顺说过同样的话,李延顺却不知晓这些往事,想来是李重进未曾与他提及过。
看样子,相比长子李延顺,李重进更重视这个三子,今日召他来还真是召对了...郭荣抬起右手,轻轻拂过唇上短须,感慨道:
“朕每每回想那段往事,总是难以自已,可自从先帝宾天后,朕与汝父的关系却是每况愈下。
往年逢年过节,朕总是能在宫中见到你们李家几兄弟,想不到当年那个有些唯诺的李三郎,也能长成今日这般文武双全的少年郎,假以时日,你定然也能像汝父那般,建节封侯。”
所谓建节封侯,便是成为节度使,并得到爵位,郭荣这是在明示李延庆:只要你们李家安分守己,那李重进的官阶爵位,往后也能传到你手上。
这是提前许下承诺么?只要父亲能卸下军权,郭荣便保证我李家的地位?若非自己知晓历史,这个承诺倒也确实诱人,只可惜...李延庆恭谦地回道:“下臣,愧不敢当。”
郭荣右手指点着李延庆,轻笑道;“你呀,太过严肃,与汝父年轻时简直两个性子,若是他的话,必会大笑着收下称赞。”
父亲年轻时竟是这般模样么...李延庆不免有些想笑,但还是肃然回道:“家父性情疏狂,下臣远不及也。”
郭荣却是摇了摇头:“他年少时确实疏狂,如今却也沉闷下来,颇为无趣。”
李延庆认为,郭荣这是在暗指,李重进不动声色就与张永德冰释前嫌,共同对朝廷施压。
说罢,郭荣又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先不聊这些,朕今日召你来,是想让你替朕给汝父传个口信。
近日朕与汝父之间,有些过节,朕本想召他入京面谈,但淮南战事吃紧,他脱不开身,便由你代为转达好了。”
看这样子,郭荣根本并不打算与父亲李重进撕破脸皮,但他为何舍近求远,不让在宫中当值的大哥李延顺代为转达,反而召自己入宫呢?李延庆放下心中疑窦,拱手道:“陛下请说,下臣一定代为转达。”
郭荣往后轻轻一靠,抬起头,视线转向斑驳褪漆的房梁,嗓音有些缥缈:“你且告诉他,无论如何,朕会继续让他统领伐唐大军,辎重粮草也无需担忧,他只需安心替朕攻讨伪唐即可,朝中之事,不必太过挂心。”
第二十四章 刀与手
从皇宫回家的路上,李延庆一直在思考与郭荣的对话。
总的来说,郭荣目前并不想与李重进起太多冲突,希望李重进能够安心领军征讨南唐,放弃对朝政的干预。
但郭荣任命窦仪这位文官出任西京留守,又确实太过出格,遭到李重进为首的一帮武将的反对,也是很合情合理的。
所谓擒贼先擒王,郭荣为平息矛盾,当然就盯上了武将之首的李重进,希望用厚利换来李重进的沉默。
建节封侯,听起来是很丰厚,其实只有前两个字有用。
此时的爵位并没多大意义,毕竟爵位不可世袭,是一次性用品,也没有实际的封地和特权,只是每月会多上一点点微薄的薪俸罢了。
郭荣许下的利益,重点在“建节”上。
李重进早就是节度使,这“建节”自然只会是许给李重进的子嗣。
这年头,只有从七品以上的官员,或者立下大功以及战死的低阶武将,才有荫补资格,也就是保证后代有人可以继续为官。
只有当上了官,才能维持住家族的地位与财富,门楣才不至于衰败。
而节度使这等最顶级的武官,其后代就算寸功不立,至少也能靠荫补混到七品以上。
也就是说,若是周朝能够长久,一任节度使,通常可保家族三代富贵。
现在,郭荣许诺李重进,只要李重进安分守己,不干预朝政,那未来会提拔李重进的一个儿子担任节度使。
这至少可以让李家的富贵往后多延续一代。
可笑,郭荣身为皇帝,竟妄图用这种“未来可期”的许诺敷衍了事...李延庆骑在马上,望着大道右侧延绵的宫墙,有些想笑。
但凡读过点史书的都明白,帝王的允诺大半都是在放屁。
李重进之所以能被郭荣忌惮,无非是李重进手握军权,而且在侍卫亲军中具有极高的地位和影响力。
如今李重进又与张永德冰释前嫌、携手并进,两人直接掌控周朝绝大部分精锐禁军,对郭荣屁股下的皇位有巨大威胁。
所以,郭荣才会找来李延庆,主动向李家释放善意。
若李重进当真卸了军权,放弃对侍卫亲军的掌控,“自废武功”回驻地颐养天年。
那假以时日,待郭荣的亲信势力全盘掌控侍卫亲军司,李重进必然会成为郭荣手中的一枚皮球,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
这所谓的丰厚许诺,自然也是看郭荣的心情兑现。
李延庆自忖,就凭父亲李重进最近的所作所为,以及先帝在位时与郭荣对皇位的竞争,一旦卸了军权,必不会得到郭荣的善待。
唯有斗争,唯有手握实力,才能得到尊重,才能拥有地位,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更何况,李延庆熟知历史,郭荣乃至周朝都没几年寿命了,郭荣此时许下的承诺,压根就是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李府离皇宫不远,一刻钟后,李延庆便返回了自家府邸。
回到一心院,李延庆先换下官袍幞头,穿回宽松的白色襕衫,便开始磨墨,准备将郭荣的“善意”转达给父亲李重进。
虽说郭荣此番示好有些搞笑,但李延庆还是得让父亲来定夺。
望着砚台中逐渐粘稠的墨汁,李延庆心中冒出些想法。
郭荣身为皇帝,还当过三年节度使,看他这些年来为削弱李重进、张永德等老将的军权、为扶持亲信近臣上位所用的各种老辣手段,根本就不像是个缺乏经验的皇帝。
他难道就不清楚,今日这所谓的示好与承诺,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李延庆不用多想就有了肯定的答案:郭荣必然是清楚的。
那他为何又要将自己召入宫中,又是晓之以情,又是动之以理,甚至还开下大额的空头支票?他为何要做这等无用功?
李延庆很快有了一个猜想:莫非,郭荣此举只是掩人耳目,想要迷惑自己与父亲,背后其实另藏杀招?
嗯,很有这个可能,郭荣想要抬亲信上位,逐步剥夺父亲与张永德等老将军权的意图是明晰且坚定的,更何况父亲与张永德已经足以威胁他的帝位,他是绝不可能轻易放弃的......
李延庆提起细毫,将今日入宫的所见所闻,与自己的猜想,一并写在了纸上。
写好密信,李延庆靠坐在椅上,等待着墨迹变干,脑海里又冒出了郭荣提到的“公务”:
在这等微妙的时候,自己突然被朝廷任命为洛阳留台监察御史,其后定然暗藏深意。
而郭荣又提到了所谓的“公务”,难道他想整顿在洛阳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的“十阿父”?
李延庆很快又联想到出任洛阳留守的窦仪。
哪怕是冒着开罪周朝大部分高级武将的风险,郭荣也一定要让窦仪这位文官出任洛阳留守,其目的何在?
为了削弱武将的权势,以后好名正言顺地让文官出任一州长官?
这肯定是郭荣的目的之一,但应该不是他的全部目的。
说起来,窦仪前任留守是谁来着?郭荣为何要让窦仪去顶替这位前任?
一念至此,李延庆马上起身,从身后的立柜里翻找出最近一年洛阳的人事变化。
很快,李延庆就查到,前任西京留守,名为王晏,恰好还是滁州判官高锡的前任上司。
王晏,王晏...李延庆念叨了两声,脑海中灵光一动:对了,十阿父里,有个姓王的,名为王爽,他不正是王晏的父亲么?
这样看来,十阿父能够在洛阳目无法纪,肯定与王晏的包庇脱不了干系。
那么,郭荣将王晏调离洛阳,派窦仪接任,定然是对王晏放任十阿父为非作歹感到不满,动了整顿十阿父的心思......
李延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就说得通了,十阿父大多是当朝高级武将的父亲,再派武将去坐镇洛阳,恐怕难以应对这帮老混账,毕竟当朝的高级武将们大多互通婚姻、沾亲带故。
窦仪乃是正经文官家庭出身,与武将们并无瓜葛,对付十阿父时才不至于畏首畏尾。
而自己能够升任留台监察御史,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在滁州立下功绩,理应升官;
另一方面,范质与郭荣应该是相中了家父李重进与韩令坤的矛盾,借刀杀人,想借自己这把刀来削一削十阿父的威风。
毕竟,韩令坤的父亲韩伦,正是十阿父的一员。
李延庆越想越觉得有理,自觉把握到了郭荣的目的,也对明日拜访范质愈发期待。
目的大抵相同,李延庆倒也乐于暂任“刀”的职位。
只是这把“刀”该砍多深,李延庆还有些拿捏不准,只有明日拜访过范质这只“手”,才能定夺。
第二十五章 不得已的和解
站在狭窄嘈杂的小巷里,抬头望着范府略显寒酸的老旧门楣,以及斑驳掉漆的大门,李延庆轻轻心中暗道:
只听说范质生活很是简朴,拒绝了朝廷分配的豪宅,却没想到周朝当今首相的宅邸,竟是这般普通,甚至有些寒酸。
说起来,郭荣这位皇帝也很是勤俭,他如此信任范质,也许就是看中了范质这份难能可贵的简朴......
李延庆转头,吩咐身侧的李石道:“你带人在外候着,我一个人进去。”
“是。”李石挥了挥手,随行的十名便衣亲卫迅速散开,隐隐将整座范府围住。
李延庆轻轻扣响大门上的铜环。
过了一阵,一名身着褐衣、腰背佝偻的白发老者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延庆,又瞧了瞧一旁身着黑色短打、腰跨手刀的李石,目光转回李延庆身上:“可是李衙内?”
“正是在下。”李延庆拱手道:“晚辈前日曾呈上名刺,与范相约定今晚上门拜见。”
老头将门又推开了些许:“进来吧,就你一人。”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褐衣老头接待过的高官不知凡几,自然不会特别给李延庆这位衙内面子。
李延庆从身侧的李石手上接过一个深蓝色纸包,正要跨过门槛,老头却伸出手挡在李延庆身前:“衙内请回,我家相公不收礼。”
“这并非贵重物,只是晚辈从滁州带来的些许粗茶,想请相公尝尝淮南的风味。”
说罢,李延庆将纸包递到老头身前。
老头撇了撇嘴,伸手捏了捏纸包,回道:“既是衙内的一番好意,那老朽便替相公收下了。”
范质拒收金银财货等阿堵物,却不会拒绝茶叶这等礼轻情意重的薄礼。
既然要拜访范质这位名满天下的首相,李延庆自然是做足了功课,打听到范质喜欢喝茶,便特意从淮南带回的诸多特产中挑了块优质茶饼。
老头一手提着纸包,在前头带路,李延庆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范府很小,绕过门口的文墨屏风,没走几步,就到了客厅前的狭小庭院。
老头当先步入庭院,佝偻着腰,嗓音却是铿锵有力:“相公,李三衙内到了,还带了些淮南的茶叶过来。”
李延庆紧随其后,也进到院内,刚疑惑老头为何还在门口就请示,抬头就看见坐在回廊下的范质,以及范质身侧摆着的杯盏。
鼻尖嗅到淡淡的酒气,李延庆当即就明白了。
想不到,范质还挺有兴致的,竟在庭院里露天饮酒。
李延庆视线又顺着杯盏往左,有一名身着蓝色襕衫的青年坐在回廊下,正是李延庆在滁州的同事,滁州判官高锡。
看着高锡这张颧骨高耸的熟悉脸庞,李延庆双目不由微微圆睁,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范质看起来五十岁左右,颌下长须及胸,身着宽松的茶褐色布衫,两排肋骨清晰可见,脸上挂着亲切笑容,起身道:
“今日天福(高锡的字)与三郎两位后生接连上门,我自觉也年轻了十载,正巧天福打了些酒来,老夫便拉着他在廊下喝酒,想不到一喝就忘了时辰。”
李延庆拱手行礼:“相公如此洒脱豪放,晚辈钦佩不已。”
范质的平易与洒脱,确实有些出乎李延庆的预料。
李延庆常听说范质对待官吏很是严苛,容不得丁点错误,脾气也很是倔强。
今日上门,本以为会是一次严肃的二人商谈,却没想开到开场的气氛就有些古怪,而且还多了个不明所以的高锡。
范质像是看穿了李延庆的心思,笑着向前走了几步:“在衙门里,我确实有些严苛,但在家中,我向来随性洒脱,三郎可莫要见怪。”
说着,范质侧过身,让李延庆能够看到身后的高锡,并说道:“你与天福曾同衙为官,就不用我再多介绍了,他今日刚回开封,比你晚到两日。”
高锡立刻起身,来到范质身旁,正了正衣袍,面带愧色,对李延庆拱手道:“在下在滁州时曾执迷不悟,险些酿下大错,多亏衙内力挽狂澜,滁州才转危为安,还请衙内受在下一礼。”
说罢,高锡挺直脊背,鞠躬九十度。
俯视着高锡发髻上的银簪,李延庆醒悟过来:高锡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范府,压根就不是什么巧合,喝酒什么的也都是借口,全都是范质一手安排的,他要的就是自己与高锡的和解。
当初在滁州时,身为判官的高锡犯下受贿罪,将衙门机密透露给了叛党郑翰,无意间协助了郑翰的叛乱。
若非李延庆提前识破郑翰暗中勾结叛民,欲图不轨,还真有可能让郑翰给滁州带来天大麻烦。
李延庆与尹崇珂携手将郑翰等叛党一网打尽后,自然也不会放过高锡。
连夜逮捕高锡后,李延庆立刻将高锡的一应罪行如实呈报朝廷。
但经由范质的一力死保,高锡不但死里逃生、无罪释放,还继续担任滁州判官。
直到朝廷在七月放弃滁州,高锡才卸职返回开封。
中间这段时间里,高锡一直没向李延庆致歉,两人除开必要的公务往来外,再无任何交流。
李延庆心中不由疑惑:范质这时候让自己与高锡和解,究竟是何用意?
即便李延庆并不打算真正谅解高锡的罪行,也猜不透范质的用意,但看在范质的面子上,李延庆也没办法不接受。
为了区区一介高锡,开罪范质这位首相着实不划算。
李延庆微微一笑,右手虚扶一把:“天福兄请起,这些都是过去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好了。”
“多谢衙内,在下已洗心革面,还请衙内多加监督。”高锡掷地有声,旋即缓缓起身,退到范质身后。
范质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李延庆,问道:“今日三郎造访,应该是与洛阳之事有关吧?”
既然范质开门见山,李延庆也不含糊,直接回道:“下官今日叨扰,正是想向相公请教一二。”
“那好,你两都随我来。”范质轻抚长须,转身朝客厅走去。
嗯?这事与高锡也有关系?所以范质才想促成自己与高锡的和解?李延庆按下心中疑窦,与高锡一道,随范质进入客厅。
第二十六章 破局的关键
范府客厅的陈设很是简单,靠北正中一张小几,两把木靠椅分列两侧,其下还设有两排共四把座椅。
李延庆与高锡随范质入到客厅,两人很自觉地坐到最南端的两把座椅上。
范质缓步到最北端的靠椅前,并不着急坐下,转过身看着两名年轻后生,微笑道:“三郎,你是否还在疑惑,我为何要将天福(高锡的字)也叫进来?”
李延庆看了眼对面的高锡,回道:“原本是有些疑惑,但下官已经想通了。”
“哦,你已经想通了?”范质语气中略带好奇,旋即笑道:“那还不快说来听听。”
李延庆顿了顿,整理一番思绪,回道:“天福兄曾任河南府推官,执掌西京刑名,对洛阳的情形可谓了如指掌,在开封,应当无人比他更了解十阿父,相公让天福兄与会,想来是要让天福兄介绍一番十阿父的详情。”
河南府、西京,在此时都是洛阳的别称,河南府是行政单位,与州平级,西京则是洛阳作为陪都的象征称谓,最高长官为西京留守。
此时的河南府下辖十八县,在周朝是数一数二的大州。
高锡曾在前任西京留守王晏麾下效力,任河南府推官,因谏匦上书,遭到王晏陷害,被夺官流放西北,幸得范质提携,才得以重新启用。
范质此前并未透露过这场商谈的内容,但李延庆看现在这阵势,就晓得范质是对横行洛阳的十阿父有想法。
“你说的不错,其实早在两年前,王晏初任西京留守,十阿父刚开始为恶,天福就向我禀报过此事,但圣上当时即位不久,我朝内外纷乱,对此实在无能为力,如今时机已到,是该还洛阳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范质的回答,算是坐实了李延庆的猜测。
同意李延庆上门拜访,又特意找来刚回京的高锡,范质就是想挫一挫十阿父的锐气。
是的,范质的目的,只是想压制十阿父的气势,稍挫其锐气,敲打敲打他们,让他们收敛几分,压根就没想过能彻底根除这帮毒瘤。
毕竟,十阿父的头目柴守礼是当朝皇帝的生父,没有人胆敢对他动手。
除柴守礼外,十阿父的其余成员,其子都在朝中身居高位,赫赫有名。
强大的人脉加持,才是十阿父在洛阳为所欲为的底气,而且至今无人敢加以指摘和干涉。
范质以天下为己任,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十阿父残害洛阳百姓。
但两年前王晏刚当上西京留守,他只是对十阿父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没犯下大错的情况下,朝廷也不好将他调离洛阳。
如今,两年之期已到,在范质的牵头下,朝廷无需任何理由便可将王晏调离洛阳,换上文官窦仪,开始着手整顿十阿父。
范质轻轻抚着长须:“陛下与我,都不忍洛阳百姓再受荼毒,但你们应当明白,这十阿父不易对付,陛下的意思,也是以敲打告诫为主,不宜大动干戈。”
“不过。”范质话风一转:“三郎的猜测虽对,却并不完整,我将天福叫进来,可不只是这点目的。”
范质这番话带着明显的考校意味,李延庆自然也是有备而来,很快回道:“天福兄如今正赋闲,想来相公是想将天福兄派去洛阳,与下官一道协助窦留守。”
“正是如此。”范质微笑着轻轻颔首,追问道:“那你以为,我此番会让天福在西京担任哪个差遣?”
这个问题就有点难度了,李延庆一时间还真有点拿捏不准。
高锡前一任差遣是滁州判官,之前还担任过西京推官。
判官的官阶通常高于推官,但滁州是级别最低的刺史州,西京是级别最高的陪都,所以滁州判官也就勉强和河南府推官相当。
但高锡仍是戴罪之身,当初在滁州,高锡之所以能被豁免,还能戴罪任职,正是由于滁州缺官少吏。
如今,高锡卸任归京,但功过并未相抵,若平级调动,实在不妥。
除了西京推官,洛阳还有哪些差遣与刑名有关?李延庆稍加思索,很快就有了答案。
那便是洛阳县或者河南县的县尉。
洛阳作为西京,规制与东京开封基本相当。
开封下辖有开封、浚仪两个赤县,洛阳同样下辖洛阳、河南两个赤县。
赤县,又称为附郭县,若是放在如今,可以类比为帝都的区。
县有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其中赤县和畿县地位比较高,其官员级别也比一般县的官员要高。
高锡本是从八品上的文官,去赤县担任县尉,主管一县司法,虽然稍稍有点降级的味道,但毕竟是戴罪之身,倒也还算合适。
心中有了答案,李延庆回道:“下官以为,洛阳县或者河南县,是比较妥当的去处。”
“三郎当真机敏。”范质满意地点了点头:“天福正是要去洛阳县任县尉,官降半阶,也算是对他的一次责罚。”
高锡坐不住了,连忙起身道:“在下犯下大错,本应受到严惩,相公不计前嫌,还推举在下为官,这如何能叫责罚?”
李延庆冷眼相看,心中有些膈应:想不到,离开了滁州,自己却还要与高锡同城为官,范质难道就看不出,这高锡就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么?还是说,范质只找到了高锡这一个传衣钵的徒弟,无论如何都要抬高锡上位?
范质收起笑容,厉声道:“天福,过去之事我不想再提,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且好自为之。”
高锡沉声回道:“多谢相公开恩,在下定不会再让相公失望。”
眼见厅内的气氛愈发严肃,李延庆出声道:“说起来,这十阿父在洛阳可谓只手遮天,窦留守赴任也已满月,至今仍无多少成效,我等到底该如何行事,才能起到敲打的作用?还望相公替下官解疑。”
范质对高锡摆了摆手,示意高锡坐下,而后转头凝视李延庆,语气重归平静:
“三郎说得不错,只凭可象(窦仪的字)是奈何不了十阿父的,这也是我向圣上力荐你为留台监察御史的缘由,你正是破局的关键。”
第二十七章 弹劾
八月初的开封,依旧是炎炎夏日。
上任已半月的侍御史知杂事张湜,头顶乌纱帽,满头是汗,手中的奏折也有些许浸湿,脚下步履却丝毫不停。
今日,是张湜入宫面圣,弹劾国子监的日子。
范质打听到,近日符皇后病情有所好转,郭荣心情很是不错。
张湜在与范质商谈后,决定今日入宫呈递弹章,并于今早呈报宫中,得到了下午入宫面圣的许可。
未多时,张湜快步走到皇宫门口,却见到了一位熟人——范质在政事堂的年轻亲吏。
亲吏迎上前来,对张湜拱手行礼:“张郎中,请留步”
张湜的本官为刑部郎中,故而亲吏以张郎中相称。
回过礼后,张湜问道:“可是范相公有事找我?”
亲吏面色略显焦急:“相公让我通知郎中,田敏入宫了,就在两刻钟前。”
张湜闻言面色骤变,低声惊呼:“田敏?他入宫了?”
田敏乃是太常寺卿,已故太师冯道的密友,编印九经的总负责人。
此番张湜弹劾国子监贪墨卖书款,手里的弹章上自然也写有田敏的大名。
亲吏转头瞥了眼宫墙:“此事千真万确,此时此刻,田敏应该已经面圣。”
张湜五官皱成一团,有些拿不定主意,开口问道:“范相公还有别的吩咐么?”
亲吏回道:“相公说,郎中你还是照样入宫面圣,向圣上禀明国子监可能有贪墨之嫌,但弹章就不必递了。”
范质的意思,就是让张湜入宫面圣后,只提国子监有可能存在贪墨,试探一下田敏与郭荣到底说了些什么,是否与国子监的贪墨有关。
待试出个结果来,再决定递不递交弹章。
在范质看来,这可是张湜上任侍御史知杂事以来头一次弹劾,必须谨慎再谨慎,决不能出任何岔子。
毕竟张湜乃至御史台,都是范质手中极为重要的棋子,范质可不愿见到御史台再遭郭荣清洗。
张湜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了,一听就懂,他将手中弹章递给亲吏,说道:“那就照范相公的吩咐办,这弹章还请你替我转交相公,我这就入宫面圣。”
......
田敏佝偻着腰,步履阑珊地跨过门槛,内侍张守恩一脸谨慎地跟在后头,随时准备伸手搀扶。
不远的前方,张守恩的养子张德均,领着张湜朝偏殿走来。
这年头,皇宫里内侍的更替,一般都是采用推举制。
资历较老的内侍,可以推举自己的亲属或者徒弟入宫担任内侍。
所以,老内侍为了维持自己的权位,通常会收养一些孤儿,既作为养子也作为徒弟,好接任自己的位置。
张德均本姓王,年幼时父母皆丧,因同乡的关系,被张守恩收养赐姓,并带入宫中,加以悉心培养。
如今,张德均在皇宫里已经当了十五年差,他的养父更是在皇宫中安稳度过了三十余年,伺候过十余任皇帝。
就连辽朝创建者耶律德光,也得到过张守恩的效忠。
朝代更替对这些内侍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无非是伺候的主人又换了一位。
内侍对皇帝来说却是刚需。
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内侍们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一如既往地伺候好每一任新主人,不随意越界,便能无视宫外的纷飞战火,照样岁月静好。
张守恩正打算与养子打声招呼,两鬓斑白的田敏却先开口了。
田敏指着张德均身后的身着红色官袍的张湜,扭头问张守恩道:“这人有些面生,可是新近入京的官员?”
张守恩弯腰凑到田敏耳边,低声回道:“田尚书,此人乃是新任侍御史知杂事,张湜。”
田敏本官为礼部尚书,官场上多以田尚书相称。
张德均注意到了两人的私语,停下脚步,他身后的张湜也只好停下脚步。
“哦,就是他啊。”田敏眯着眼,注视着矮瘦的张湜,心中早已盘算开:张湜新官上任,就打算拿国子监开刀,他今日入宫,是否就是来像圣上呈递弹章的?若果真如此,一会他呈递弹章时,那可就有意思了......
对面,张湜也在打量田敏。
因为事先知道田敏入宫面圣,张湜可以肯定,面前这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头,正是太常寺卿田敏。
张湜对国子监贪墨已经做了初步调查,心里很清楚,国子监能够贪墨大量贩书款,田敏这位刊印九经的主官必然参与其中。
那田敏今日入宫,到底与圣上谈了些什么,是否会与国子监贪墨有关?若真是如此,岂不是有些巧合得离谱?
张湜的目光一直在田敏身上游离,脑海里充斥着疑云。
田敏却只是打量了张湜两眼,便继续迈步向前。
方才在偏殿中,田敏为了替冯吉等人脱罪,已经竭尽所能。
接下来,就只能看天意了。
见田敏与养父朝自己走来,张德均连忙躬身行礼。
田敏官高数阶,张湜也只好免为其难地低下头。
很快,田敏与张湜擦肩而过,张湜忍不住回头望去,双目中满是疑窦。
张湜自忖没有泄密,除开他与范质,他身边知晓弹章的人屈指可数,都是极亲近之人,绝无泄密的可能。
若田敏当真知晓御史台的动向,特意赶在前头入宫面圣,那他的情报又是从何而来?又是谁向他泄的密?
待到田敏与张守恩远去,张德均直起身,对身后的张湜道:“张郎中,咱们走吧,莫让圣上等太久。”
张湜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跟随张德均朝偏殿走去。
......
偏殿内,张湜躬身行礼:“臣张湜,参见陛下。”
郭荣坐在御榻上,打量着这位范质推举的御史台二把手,略微有些不爽。
这年头,做官也是看脸的,五官端正、身形挺拔者,更容易得到青睐。
当朝三位宰执,翰林院二十几号翰林,不光学识万里挑一,相貌也都是人中龙凤。
而郭荣面前这位张湜呢,矮瘦不说,五官也不怎么端正。
郭荣毕竟也不是什么“颜值党”,心绪很快平复,伸出手虚抬一把:“起来吧。”
张湜就势起身,徐徐说道:“臣今日入宫觐见,是有一事想向陛下禀报。”
“说来听听。”
郭荣对台谏很是看重,不然也不会即位三年两度清洗御史台。
这时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新入御史台的官员,必须在上任两个月内发起一次成功的弹劾,不然就会被调离御史台。
张湜身为新上任的御史台二把手,亲自入宫觐见,必然是有要紧事禀报。
郭荣对此很是感兴趣。
张湜气据胸腔,朗声道:“臣近日发觉,国子监似有贪墨巨额贩书款之嫌!
这两年间,国子监记录在账的贩书款仅有两千余贯,但据臣所知,光城内的博雅书铺,这两年间就贩出了至少两千套九经,以每套五贯计算,贩书款高达一万余贯,远超国子监账簿所载的两千贯。”
张湜顿了顿,斩钉截铁道:“臣恳请陛下彻查国子监!”
说罢,张湜略微抬起头,眼珠向上翻,偷偷打量郭荣的神色。
可郭荣神色如常,看起来不为所动。
张湜心中霎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坏了,田敏也许真的提前知道了御史台的动向。
第二十八章 入宫请罪
郭荣抬手掩嘴,轻轻咳了两声,看着因说话太急而面色涨红的张湜,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张卿,此事朕早已知晓,就在方才,田敏已向朕坦明实情。”
不祥的预感果真应验,张湜的面色瞬间白了下来,他知道,这次弹劾八成是不成了。
一刻钟前,就在张湜目前所站的地砖上,跪着皓发皤髯的田敏。
田敏进到偏殿后,与郭荣聊了两句诸如“身体近来如何”之内的日常问候,坐上郭荣赐下的座椅后,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膝跪地,五体投地,高呼道:“陛下,臣有罪!”
一颗皓白的头颅匍匐在面前,郭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表态。
郭荣眨了眨眼,定了定心神,站起身,语气很是焦急:“田卿这是为何?快快请起!”
两年多前,郭荣刚刚登基。
当时田敏作为监印九经的主官,奉上全套刊印九经,替郭荣的文治武功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事后,郭荣赐下亲笔诏书,褒扬田敏为“儒学之宗师、百官之仪表”,将田敏拔擢为礼部尚书,并任命田敏为太常寺卿这等清贵之职。
而此刻,身为儒学宗师、百官代表的田敏却跪在冰凉的地砖上,自称有罪。
这事要是传出去,郭荣和朝廷的脸面可就黯然无光了。
田敏却不肯起身,依旧额头着地,语气中带着颤抖:“陛下,臣一时愚昧,犯下大错,臣不敢起!”
郭荣也来了脾气,高声道:“朕要你起来,你就起来,跪着说话像什么事?!”
“臣...”田敏跪在地上,话刚出口,背却突然塌了下去。
郭荣一看急了,转头吩咐身旁的内侍张守恩道:“你快去扶他一把。”
张守恩得令,走下台阶,来到田敏身侧,弯下腰,废了吃奶的劲,才勉强将田敏扶起来。
在张守恩的搀扶下,田敏艰难地坐回原位,双腿不断打着颤,双目紧闭,面色也很是煞白,一副要去了模样。
郭荣双手撑在案上,上半身向前倾,眉头紧锁,厉声道:“还不快去叫御医!”
田敏深呼吸了几口,勉力睁开眼皮,断断续续道:“陛下,不必请御医,臣...并无大碍,只是腿脚有些不听使唤罢了”
“无大碍就好。”郭荣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坐回御榻上,问道:“你方才说的有罪,到底是何罪?”
“臣有愧于陛下,臣罪该万死啊!”说起这个,田敏就来劲了,枯如树干的手揪着颌下长长的白须,哀嚎声响彻偏殿。
郭荣顿时脑袋一疼,揉着额头道:“田卿你直说,朕恕你无罪。”
田敏眼角挤出几滴浊泪,抬起头:“那,臣便说了?”
这一字一顿的语气,活像个老小孩。
郭荣对倚老卖老的田敏毫无办法,只好像哄小孩似地哄道:“快说吧,朕听着呢。”
田敏眼见取得初步胜利,终于舍得进入正题,徐徐说道:“臣年老体衰,眼见即将告老还乡,家无余财,又无亲属为官,情急之下,臣竟然...”
话说了一半,连咳两声,田敏又停住了。
郭荣直想抓狂,放在案上的右手捏紧又松开:“别藏着掖着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田敏声音哽咽,泣不成声:“臣...见国子监贩书获利颇丰,利令智昏,臣竟...”
国子监贩书?郭荣这下算是明白了。
原来,田敏是贪墨了国子监的贩书款。
想当初,田敏与国子祭酒尹拙将整套刊印九经奉上,郭荣一时高兴,便依尹拙的谏言,将九经的刊印权以及贩卖权悉数放给了国子监。
郭荣当时觉得就是几册薄薄的书罢了,能得几分利?
一年下来顶了天也不过千把贯,不如顺势就交给国子监,权当补贴国子监这个清水衙门。
原来就这点事?这哪至于哭天抢地?恐怕也是田敏太过爱惜自己的名声了...郭荣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笑道:“田卿你忠心为国,这点小事,朕便不追究了。”
郭荣的想法是,田敏一把老骨头了,为官几十载一直恪守清廉,他家中又无亲属为官,眼见即将告老还乡,贪墨点小钱贴补家用也可以理解。
难能可贵的是,田敏还能放下脸面,入宫请罪,为了他的名声,也为了朝廷的脸面,郭荣就更不打算追究田敏的责任了。
郭荣都不打算追究了,田敏却还是不依不挠,泣道:“陛下不追究,臣却心自难安,每每想着家中藏着的那些赃款,臣就彻夜难眠,若是陛下不责罚臣,臣是一日都不得心安!”
田敏也没办法,他必须要认罪,如果这事郭荣不追究了,改日御史台追究起来,那可就没法善了了。
冯吉运来的那两万贯铜钱,现在可就堆在田敏家的柴房里。
郭荣算是听出味道来了,听起来,这笔赃款似乎不是小数目?
“田卿你到底贪...”话刚出口,郭荣觉得有些不妥,改口道:“你到底从贩书款里拿走了多少钱?”
田敏艰难开口:“约莫...有两万贯。”
两万贯?郭荣的右手有些颤抖,心中惊呼:怎会有两万贯?这几年国子监靠着贩书,竟能挣如此多的钱?
就连一贯处变不惊的张守恩,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田敏在贪墨两万贯的前提下,竟然还敢入宫请罪?这岂不是自寻死路?他田敏半只脚都踏入棺材的人了,怎会有这般胆气?
两万贯,足抵得上一个中等州一年的上供钱了。
郭荣是万万没想到,最是爱惜名声的田敏,竟然胆敢贪墨两万贯!
“你...”郭荣愤而起身,右手指着田敏,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若是用贪墨罪来惩处田敏,那朝廷的脸面,他郭荣的脸面,该往何处安放?
可若是不惩处田敏,郭荣心中的怒火又该如何浇灭。
眼见郭荣面色像是积蓄的火山般逐渐转红,张守恩连忙说道:“陛下,听田尚书所言,这笔赃款似乎还在他家中,并未被他挥霍掉,若是能收回这笔赃款,此事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田敏又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高声道:“陛下,这笔赃款,臣一文钱都没敢乱用。”
郭荣面色由红转青,铁青着脸命令张守恩道:“速去御史台,召张湜来。”
张守恩小声提醒道:“陛下,张湜今早说有要事禀报,现下应该已经入宫了。”
嗯?郭荣闻言,扭头看了眼下边跪着的田敏,突然就明白了。
第二十九章 大事化小
时间倒回现在。
经过内侍的一番讲解,得知田敏主动认罪,并得到郭荣的豁免后,张湜对弹劾是彻底死心了。
是的,即便郭荣知道田敏是故意倚老卖老,甚至猜到了田敏是因为御史台即将发起弹劾,而不得不入宫请罪,却还是得赦免田敏。
或者说,郭荣不得不赦免田敏,以及田敏想要包庇的真正的贪赃枉法者。
郭荣并不相信田敏真有胆子,敢一人贪墨两万贯。
就算这两万贯真是田敏贪墨的,他在国子监也必然有同党。
但田敏的“儒学宗师”之名,是郭荣亲自赐下的。
田敏在大殿上哭天抢地认罪,郭荣不得不为田敏脱罪,并顺着田敏的心意,放过所有参与此次贪墨案的官员。
更何况,田敏已经交出了所有贪墨的赃款,还决定辞职告老,给了郭荣和朝廷可下的台阶,郭荣当然也就顺坡下驴了。
“张湜。”郭荣收起玩味的笑容,锐利的双目依旧紧紧盯着台阶下的张湜。
张湜脑海里一片混沌,但还是下意识地回道:“臣在。”
“你可知罪?”
郭荣声若洪钟的问罪,彻底敲醒了浑浑噩噩的张湜。
张湜全身猛地一颤,猛地抬起头,急声回道:“臣知罪!”
郭荣面目威严,又问道:“你何罪之有?”
“臣御下不严,走漏风声,让贪官污吏得以脱罪。”说着,张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请陛下责罚!”
御史台地位超然,甚至可以在禀告皇帝之前,就对违法官员展开调查。
在张湜入宫之前,就连郭荣也不知道,御史台已经秘密对国子监贪墨案展开了调查。
理论上,除了御史台的官吏之外,本应该无人知晓此事。
可偏偏,就在张湜打算入宫禀报前,田敏却抢先一步认罪,迫使郭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田敏等贪官污吏能够未卜先知;要么就是田敏等人打探到了御史台的动向。
总之,田敏等人抢在御史台行动前,提前做出了应对。
答案不言而喻,只可能是御史台走漏了风声。
目光扫过张湜微微发颤的乌纱帽,郭荣淡然道:“朕谅你上任时日短,不打算责罚你。”
张湜心头一松,心怀感激,高声道:“臣,多谢陛下开恩!”
郭荣轻轻颔首:“不过,朕有一事,要让你去办。”
张湜毫不犹豫地回道:“陛下但有吩咐,臣万死不辞!”
“没这般严重,一件小事罢了。”郭荣轻轻往后一靠:“田敏主动归还两万贯赃款,朕命你与三司使张美一道,彻查国子监历年账簿,每一文赃款,都必须收归国库。”
郭荣顿了顿,上半身向前一倾,声调骤然变低:“此事决不可再声张出去,你,可明白?”
张湜哪还不明白?陛下为了顾全面子,是要将这桩贪墨案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
同时,张湜还明白,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若是没能处置妥当,自己怕是也只能如田敏一般,“告老还乡”了。
不,若真办砸了,能告老还乡,怕都是奢望了......
张湜面容一肃,压下心中恐惧,以头点地:“是,臣明白,请陛下放心,此事绝不会声张出去!”
......
就在张湜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之际,田敏已经优哉游哉骑马回到了太常寺。
推开公廨大门,田敏一扫在偏殿中的萎靡,昂首阔步迈入屋内,中气十足道:“事情了结了,老夫的面子也算是全豁出去了。”
冯吉早已面色焦急地迎上前来,闻言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多谢田老丈出手搭救,往后若有吩咐,小子必鼎力相助。”
“算了吧。”田敏瞥了冯吉一眼,走到公案后坐下,抚着长须道:“老夫也是看在可道(冯道的字)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帮你一次。
老夫已向圣上请辞,改日就回邹平(现山东邹平县),往后,老夫可不想与你再有任何瓜葛。”
冯吉嘴角挤出一抹尴笑:“老丈说的是,就小子这招惹是非的性子,确实不应该再劳烦老丈。”
“哼。”田敏轻哼一声,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口热茶,高声道:“你知不知道,今日张湜也入宫面圣了?若非老夫赶在他前头,这会,他怕是已经带着诏书与众多御史奔国子监去了!”
冯吉嘴角的尴笑转为微笑:“这...小子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一早就赶来太常寺,请老丈火速入宫。”
“你小子还没向老夫解释过。”田敏放下茶杯,问道:“你是从何而知,这御史台要查国子监贩书款的?”
“不满老丈,小子经营花间社多年,在御史台还是有几个可用人手的,而且那张湜的家中,也有小子的人。”冯吉坐到田敏对面,语气中带着几分傲气。
张湜上任后任命的几位监察御史,正好就有一名花间社的成员。
御史台几十名各色胥吏里,也有冯吉的人手。
就连张湜在开封的府邸里,都有冯吉的棋子。
张湜刚入开封时,租了间三进院落安置家小,听闻开封这两年爆发过大型命案,便想聘几名可靠护院。
这消息自然被开封地头蛇罗五打探到,并送到了冯吉案前。
冯吉因为贪墨甚巨,对御史台的动向很是关心,秉着以防万一的想法,指使罗五安排了几名手下应聘为张湜的护院。
所以,张湜的一切动向,皆在冯吉的掌控之中。
田敏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冯吉几眼,面色柔和了些许:“是这样么?你那名号难听的花间社,倒也不全然是个摆设。”
冯吉收起傲气,回道:“名号,确实只是个摆设,重要的始终是人。”
“说的不错,重要的是人,现如今,这朝堂里,能豁出去帮你的,唯有老夫一人,也只有老夫,才能替你解难,还望你今后,能寻到下一个如老夫这般的人。”
田敏摆正身形,终于舍得正眼看待冯吉,他能从冯吉身上,看到一抹已故密友冯道的影子。
冯吉凝重地点了点头:“老丈教训的是,小子定会铭记于心。”
田敏又问道:“说起来,你这两万贯又是从何而来?”
冯吉故作镇定,回道:“这两万贯,是一位“可靠之人”提供的。”
田敏追问道:“可靠之人?到底是谁?”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冯吉尴尬地笑了笑,忍不住抬头望向西边......
第三十章 地狱级难度
开封往西四百余里,潺潺洛水北侧,坐落着周朝的陪都,西京洛阳。
洛阳城南的一处小土坡上,李延庆翻身下马,取下牛皮水囊喝了口清水。
天气太过炎热,水囊中的水有些发烫。
“这鬼天气,热得慌。”李延庆小声埋怨了一句,将水囊收好,先是看了眼土坡下碧绿的菜畦,再抬头遥望北面。
高锡下马来到李延庆身侧,唏嘘道:“盛唐时,洛阳城横亘洛水两岸,共有坊市一百零九,人口近百万,到如今,洛水南岸已成阡陌,坊市也仅余四十不到,至于人口,更是十不存一。”
盛唐时,洛阳的坊市与人口,大半都在洛水以南。
到如今,洛水以南尽为农田,洛阳城的人口,都集中到了城北。
张谦和跟着上前,有样学样,眯着眼眺望北面,却只能隐约见到些稀稀落落的矮房,问道:“咱们这是已经入了洛阳?脚边为何是农田?城墙又去哪了?”
乌衣台经过两年的扩充与发展,人手已经基本足够。
两个月前,在李延庆的指示下,乌衣台停止了对新成员的招募。
张谦和“新晋乌衣卫启蒙老师”的职务也算是走到了尽头。
李延庆便干脆让张谦和随自己一道赴任洛阳。
不管怎么说,张谦和受过多年正规儒家教育,当个刀笔吏还是绰绰有余的。
“城墙?”高锡抬腿,跺了跺脚下夯实的黄土坡,转头对张谦和道:“咱们脚下,正是洛阳城的城墙。”
“啊?”张谦和低下头,不敢置信:“这黄土坡,就是洛阳的城墙?”
“当然。”高锡笃定地点了点头:“不过这只是罗城的城墙,北上渡过洛水,还有皇城与宫城,这两道城墙倒是还在。”
唐时的洛阳城,共有三重城墙,最外层的罗城,中间层的皇城,以及最里边的宫城。
李延庆收回目光,解释道:“盛唐时国力雄厚,御敌于边疆之外,这罗城城墙不过丈余高,由黄土夯成,起不到多少御敌的作用,待到唐末天下大乱,罗城城墙年久失修,风吹雨打去,就成了你我脚下的黄土坡。”
言下之意,如今的洛阳城,有城墙保护的,只有原来朝廷所在的皇城,以及皇城之内的宫城。
皇城之外,普通百姓乃至官员居住的坊市,几乎没有城墙保护。
如今,洛阳城西北角的皇城与宫城已基本废弃,城内的百姓,大多居住在皇城以东的三十几个坊内。
在赴任洛阳前,李延庆狠补了一番洛阳的历史,对洛阳的过往以及现状可谓是信手拈来。
张谦和用鞋底磨了磨脚下硬邦邦的黄土,啧啧称奇。
高锡不再理会他,转头问李延庆道:“即将入城,可有定策?”
“定策?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李延庆摇了摇头,面色逐渐凝重。
从开封到洛阳这一路上,李延庆一直在与高锡商量如何对付十阿父。
结果毫无疑问,自然是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李延庆与高锡之所以到现在都拿不出定策,不光是因为十阿父树大根深、势力庞大。
更大的阻力,其实是来自朝廷,来自皇帝郭荣与首相范质。
郭荣与范质固然想要遏制十阿父的猖獗,但以他们为代表的朝廷,并不能明着对十阿父出手。
更有甚者,若是洛阳御史台上折弹劾十阿父,朝廷甚至还要驳回去,而且还要免去弹劾御史的官职。
朝廷的矛盾,在于朝廷的性质。
当今之周朝,毫无疑问是武官掌权,下至各州刺史,上至皇帝郭荣,各级实权皆由武官出身者占据。
先帝郭威当年造反之所以顺风顺水,最根本的原因也在于他是个武官。
当郭威在开封城外击败后汉隐帝刘承佑,入主开封后,坐镇各州的武官便集体宣布对郭威效忠。
这些地方实权武官都明白,同是武官出身的郭威,会承认并维护他们的利益。
郭威也确实“够意思”,花一年时间平定零星叛乱、坐稳皇位后,立刻就开始着手削弱武官的权力。
这些削弱,倒也并未伤筋动骨,无非是削减武官后代的荫补名额、削弱地方武官的财政权等。
正因为力度不大,武官们看在郭威手握重兵的份上,捏捏鼻子也就认了。
待到郭荣即位,刚开始他还很收敛。
等到了显德三年,郭荣即位已近三载,皇位牢固,终于敢对武官下手。
而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郭荣一出手,就是让文官接任西京留守这等大事。
此事自然也遭到了来自李重进为首的武官势力的反噬。
但力度并不大,只是几名“德高望重”的地方节度使寄密信给郭荣,隐晦地批判几声罢了。
毕竟经过五十几年十余位皇帝的不懈努力,此时的武官势力早已不复乱世之初的强盛。
郭荣也作出了让步,向各地武官承诺,窦仪只是暂任西京留守,文官担任地方长官也不会成为惯例,下一任西京留守将会换回武官。
武官们之所以能够忍受郭家父子的不断蚕食,一方面是因为武官势力早已衰弱;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郭家父子对于力道的拿捏相当到位,他们并不会直接挥舞大刀割武将的“肉”,而是拿着小刀从毛发开始割起。
同时,郭家父子也很注重对武将权益的维护,他们深知,屁股下稳固的皇位,来自于各州武官的支持。
维护武官的权益,是周朝最首要的目的,也是周朝之所以能够建立的根本。
此时的高级武官,地位远高于同级文官。
同样级别的官员,武官的待遇是文官的三倍以上,高级武官拥有海量特权,甚至还能惠及亲属。
十阿父除了郭荣的生父柴守礼,其余成员皆是高级武官的父辈。
这帮老恶棍寸功未立,却仗着儿子,各个都有朝廷赏赐的高阶官职与爵位,每月都能从朝廷白拿上百贯薪俸。
朝廷若是直接对这些老恶棍动手,那就是等于要动天下武官的根本利益。
都敢动武官的父辈了,那自然也敢直接对武官本人动手。
哪怕朝廷真的只是想限制一下十阿父的嚣张气焰,但天下武官可不会这么理解。
“三郎、天福,你们此番赴任洛阳,必须找到遏制十阿父的法子,在明面决不可对十阿父有丝毫冒犯,若有冒犯,朝廷必会拿你们是问!”
每每想起范质这番告诫,李延庆就一阵头疼。
这任务说是地狱级难度也不为过。
不光不能明着得罪十阿父,甚至还得不到朝廷的支持。
但不论如何,李延庆都必须要完成这个任务。
第三十一章 劣酒
正值午后。
洛水南岸,一处简陋的院落边上,立着根病恹恹的“酒”字旗。
这是家名为“杏花”的脚店,院内露天摆有三张方桌,此刻已经坐满了人。
张谦和食指在黑乎乎的木桌上蹭了蹭,只觉油腻至极,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表情:“咱们为何要在这破落脚店用餐?过了河可是遍地正店。”
李延庆正想低头喝酒,闻言回道:“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这可是能在洛阳存活的脚店,味道定然是不差的,而且咱们这是在人家店里,你这么说可有些失礼。”
店家如今正在院旁的两层小木屋里准备吃食,应该听不到院内的谈话。
张谦和从袖中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压低声调道:“可是很脏诶,三郎你不嫌弃?”
李延庆正要开口,李石却走了过来,俯在李延庆耳旁道:“郎君,这酒的味道有些不对头,像是掺了水,弟兄们有些不乐意了。”
在炎炎夏日里长途跋涉,同行的亲卫们就渴望一碗解暑的凉酒。
可酒一入口,亲卫们就察觉到不对劲,味道太淡了。
酒有问题?李延庆低头,仔细看了眼碗中的淡黄色的酒水:“确实,酒的颜色有些浅了,而且还有不少杂质。”
此时,以谷物为原料的酿造酒是市面上的主流。
根据所用酒曲的颜色不同,成品通常呈黄色、白色以及红色,称为黄酒、白酒与红酒。
这些酒未经蒸馏,度数最高不会超过十八度,通常都在十度左右,百杯不醉都属正常。
李延庆低头尝了一口,感觉和后世的普通啤酒差不多,绝对不会超过七度。
毫无疑问,这黄酒绝对掺了水,官府售卖的黄酒不可能只有这点度数。
此时的官府垄断了酒曲的生产与销售,以攫取巨额利润。
在人口稀疏的地区,官府通常采用“买扑”的方式获取酒利。
所谓“买扑”,就是官府将一个地区酒的贩卖权进行拍卖,获拍者从官府手中买来酒曲,自行酿酒贩卖,并定期向官府缴纳酒税。
买扑有时间和范围的限制,通常以三年为期,范围也会限制在一个县内。
而在人口稠密的地区或者城市,譬如开封与洛阳两京,官府会直接参与酒的酿造,获得贩卖许可的酒店可从官府手中购酒卖给客人。
这些官府酿造的酒,根据酒的度数以及杂质的多寡,被分为二十六个等级,
但哪怕是最低等级的官酒,都比李延庆手中这碗掺水酒好不少。
除以上两种方法外,任何私人酿酒皆属于犯罪,按照此时律法,凡私人酿酒超过五斗者,以死罪论处。
杏花脚店在洛阳城内,店内的酒自然是从洛阳官府手中购得,官府一般不会在酒中掺水。
李延庆手中这碗掺水酒,要么是店家的“杰作”,要么是店家从私人酿酒者手中购得。
放下酒碗,李延庆吩咐李石道:“味道确实不对,你去叫店家出来。”
未多时,一名身着褐衣、穿着围裙的微胖中年男子跟随李石来到院中,他便是杏花脚店的店主。
“这位官人,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男子两只粗糙的手紧紧攥住围裙,嗓音紧张到发颤。
这中年男子看起来胆子很小,那为何会有胆量卖掺水酒?李延庆看了眼酒盏,转头问道:“你这酒,可是从洛阳都酒务处购得?”
都酒务,便是各州官府负责酿卖酒曲、征收酒税的衙门。
男子微微撇过头,不敢直面李延庆,低声回道:“这黄酒,是店中最好的酒了。”
见男子答非所问,一旁的张谦和站了出来,他早就看这破脚店很不爽了。
张谦和一个健步跨到男子面前,板着张脸,厉声问道:“这掺水酒,到底是不是洛阳都酒务贩出的?若是都酒务的酒,我们自会给你寻个公道,可若是你自己掺水贩酒,那可别怪...”
男子吓得直往后退,双手下意识护在胸前:“冤枉啊,小的哪敢往酒里掺水。”
在此时,脚店要想从都酒务购酒贩卖,就必须取得官府的贩酒许可。
而若是在购来的酒中掺水贩卖,败坏都酒务的名声,那这杏花脚店就等于是在自掘坟墓。
李延庆对张谦和招了招手:“好了,莫要吓唬他了,此事或有隐情。”
根据乌衣台的秘密调查,十阿父中的韩伦,有私酤(gu)之嫌。
所谓“私酤”,便是绕开官府,私自制造酒曲,并酿酒贩售,是死罪中的死罪。
李延庆执意选择这么个破旧的小脚店用餐,就是想打探一番洛阳城的贩酒情况,却没想到运气这么“好”,刚入洛阳就喝上了掺水酒。
张谦和回首道:“可是他...”
“行了,你坐下吧。”说罢,李延庆对中年男子微笑道:“我知道,你应该也不想卖这种酒,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酒就是店中最好的酒,若是客官有什么不满,那都是小的的错。”
男子满脸惊惧,却还是在扯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压根不提酒里到底有没有掺水。
李延庆死死盯着男子慌乱的双目,思绪涌动:不对劲,这脚店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店老板年纪也不小,定然经营脚店多年,他不可能看不出我们这一行人的地位,那为何还敢将这种疑似掺水的劣酒卖给我们喝?
此时,屋内传来锅盖上蹿下跳的“噗噗”声,男子转身想要进屋,可悄无声息间他已被四名亲卫团团围住。
男子额角冷汗直冒,裹着头巾的头不停地摇晃,连声道:“各位,小的无意冒犯,只是锅内水开了,一会水漫到灶台上,可就不好了...”
李延庆当即吩咐道:“李石,你去看看。”
“是。”李石领命,朝木屋小跑而去。
李延庆又朝中年男子招了招手:“你过来。”
“小的...”男子面色紧绷了几秒,却陡然垮塌,委身在地,哽咽着说道:“小的已经按照你们韩家的吩咐,只卖你们提供的黄酒,为何还要如此相逼?小的家中还有老母需要供养......”
韩家?李延庆当即明白了什么,吩咐一名亲卫道:“快去将我的告身拿来。”
第三十二章 成竹在胸
告身,便是为官的凭证。
亲卫很快取来告身,呈到李延庆手中。
高锡已经猜到了李延庆的用意,低声劝阻:“三郎,我们才刚入洛阳,不宜操之过急。”
“无妨。”李延庆接过告身,目光转至仍旧委顿于地的中年男子身上:“你可识字?”
男子知道,面前这伙人八成不是韩家人,苍白的面容恢复了些许血色,起身坐到一旁的矮凳上,点了点头:“小的认得一点。”
李延庆向前几步,俯下身,将告身递到男子面前道:“我乃新任留台监察御史,李延庆,你所说的韩家,可是韩伦?”
男子伸长脖子,将告身上能看明白的字全部仔细读过,咽了口唾沫,低声惊呼:“原来真是御史,小的该死,竟将御史当成了韩家人。”
御史留台在洛阳拥有极高的威望,其威望甚至在执掌洛阳的河南府之上。
这乃是前前前朝后唐留下的传统。
后唐创建者李存勖以唐朝正统自居,覆灭后梁之后,将都城从开封迁至昔日唐都洛阳。
在当时,众多权贵以聚敛民财、兼并土地为己任,以压榨百姓、横行市里为娱乐。
李存勖为制衡权贵,重整风气,赋予当时的御史台巨大权力,使御史台可以参与并干涉洛阳城的一切政务。
以至于洛阳百姓要打官司,首选并非河南府或是两个附郭县的县衙,而是御史台。
因为御史台可直达天听,办事效率极高且不畏强权。
后唐灭亡后,后晋将都城迁回开封,留下的御史留台继承了后唐御史台的地位,继续参与河南府的政务。
在后续三朝的默许下,御史留台参政的传统一直延续至今,以至于在洛阳城里,比起河南府,百姓更愿意相信御史留台。
“这,我不怪你。”李延庆收回告身,轻声问道:“那你可否与我说说,这酒与韩家有什么关系?”
“韩家...”中年男子刚开口,却又突然止住了。
李延庆敏锐地捕捉到男子眼中流露的迟疑,柔声道:“我与韩家没有半点干系,此番来洛阳,就是要还洛阳一个朗朗乾坤,你只管说便是,韩家是绝不会知道的。”
此时并非饭点,除开男子这位店主,整个脚店只有李延庆一行人。
男子嘴唇几度开合,依旧很是犹豫,拿不定主意。
张谦和忍不住了,上前几步,来到李延庆身侧,对着男子高声道:“要你说你就说!有什么可犹豫的?”
李延庆伸出左手拦住张谦和,说道:“他应该是有难言之隐,既不愿说,咱们也不必咄咄逼人。”
“那好,这事先放下,可他卖掺水劣酒的事又该如何追究?”张谦和不依不挠,嗓门也是越来越大。
“这事也算了,一家洛阳城的脚店,却要沦落到卖掺水劣酒,店家固然有错,但洛阳府和御史留台估计也逃不脱责任,我此番赴任,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些么?”
说罢,李延庆起身,抬手示意亲卫们都散开,并吩咐道:“留下酒钱,咱们入城。”
就目前的情况看,这男子无疑是遭到了韩伦的威胁,被迫卖掺水的劣酒。
韩伦以及十阿父在洛阳已经横行两年有余,河南府也好,御史留台也罢,都未能起到应尽的责任。
这男子对御史留台有戒心,李延庆是可以理解的。
随着李延庆一声令下,众人纷纷起身,准备离开脚店。
就在此时,中年男子抬起头,伸出右手:“且慢,小的有话要和御史说,诸位也不必离开,小的会奉上最好的酒菜。”
“你想通了?”李延庆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男子。
男子低下头,小声道:“小的愿意相信御史。”
......
桌上杯盘狼藉,张谦和提起酒壶给自己倒酒,边倒边说道:“这韩伦之胆大,简直是闻所未闻。”
掺水劣酒早已撤下,现在酒壶中的酒,是洛阳都酒务里排名靠前的好酒。
高锡放下酒杯感慨道:“我当初在洛阳为官时,这十阿父已经飞扬跋扈,却也不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
据店主袒露,这韩伦靠着权势,本已得到了洛阳城东边偃师县的贩酒权,却不满偃师县人口稀少,酒利微薄,从今年年初开始,不停将酒私下贩到洛阳城。
若韩伦只是跨界贩酒,倒也还不至于弄得洛阳百姓怨声载道。
韩伦之恶,在于他为图厚利往酒中掺水,更在于他仗着权势与众多凶神恶煞的家丁,强迫洛阳的脚店不得贩卖都酒监的好酒,而是必须购买他的劣酒贩卖。
更过分的是,韩伦还放出狠话,会不定期派人来这些脚店中买酒,若是买到了都酒监的好酒,那就要让这些脚店在洛阳开不下去。
开脚店的,大多是些普通百姓,如何能抵抗韩伦的淫威?自然是只能忍气吞声,用大把钱买来掺水劣酒。
若是常来的熟客,店主倒也敢拿出私藏的官酒待客。
可李延庆一行人看起来就来头不小,还操着外地口音,店主自然就以为李延庆等人是韩伦的家丁。
所以方才李延庆等人喝到的才是掺水劣酒。
“哼。”张谦和哼了哼,轻声道:“十阿父如此胆大妄为,还不是由于河南府与御史留台,乃至更上边的放纵?若是两年前朝廷就对他们加以遏制,何至于到今日这般田地?”
店家早已回屋,院中全是自己人,加上喝了点度数偏高的官酒,张谦和胆子愈发大了起来。
高锡羞愧道:“你说得对,此事我也有责任,若是当初我直接向朝廷谏匦,应当不至于此。”
自从被范质教育过一通后,高锡就像找回了自我,又做回了几年前那个愤世嫉俗的愤青。
李延庆瞥了眼高锡,说道:“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我们来洛阳,不正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事在人为,你还有补救的机会。”
张谦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浮现兴奋的红晕,急切地问道:“听那店家说,十阿父这十人,恶行各不相同,私酤、强占民田、当街行凶...三郎你打算从何下手?”
一想到自己要参与对付十阿父的行动,张谦和就有些不能自已。
青春年少,谁没有个英雄梦?以弱胜强更是浪漫至极,张谦和也不例外。
“我确实有个想法,但还需要些时间,以及更详尽的情报。”李延庆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微笑,已是成竹在胸。
第三十三章 敌意
御史留台。
顾名思义,就是留在陪都的御史台。
此时的洛阳御史留台,有一名管理各项杂务的侍御史,以及四名监察御史。
留台的监察御史官阶虽低,仅有八品,肩上的担子却一点不小。
包括洛阳府在内,周朝洛阳以西的几十个州,都属于御史留台的监管范围。
除了监督诸州官吏外,御史留台还替代了部分河南府的职权。
由于前几朝留下的传统,洛阳城里大半官司,都是由御史留台署理。
李延庆昨日入洛阳城,住进了早早派人租下的宅邸,今日一早就穿着官服来留台报道。
“总而言之,李御史。”留台侍御史贾玭(pin)双手搭在公案上,抬头凝视着李延庆,面无表情地慢声细语:
“咱们这留台规矩没开封御史台那般繁杂,公务也少,你每日过来点个卯就成。
若要赴地方巡视,向本官招呼一声即可,有合适的案子,本官自然也会留给你。”
贾玭言下之意,就是希望李延庆不必过多参与御史留台的公务,安安稳稳等着分功绩就好。
混迹官场十几载,年近四十的贾玭自以为嗅觉敏锐。
在他看来,李延庆这刚满十八的李家三衙内,就是来洛阳混资历的。
贾玭不是没听说过李延庆在滁州的丰功伟绩,可他对此却不怎么相信。
为官多年,贾玭很清楚官场的各种门门道道。
以李延庆的出身,想要功绩,不多得是官员排队送货上门?
贾玭坚信,滁州那歼灭数百叛党的功劳,必是武将尹崇珂分润给李延庆的。
不然以李延庆区区滁州推官的身份,怎么可能与歼灭叛党扯上干系?
由于偏见与脑补,在贾玭的心里,李延庆就成了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在得知李延庆要来留台担任监察御史后,贾玭就决定不给李延庆这位纨绔面子,让他在洛阳铩羽而归。
但偏偏,范质两日前发来私信,嘱咐贾玭对李延庆一定要多加关照。
贾玭可以不在乎李延庆背后李重进的意思。
毕竟李重进是武将,很难干涉到文官体系。
可范质坐在文官体系金字塔的顶端,贾玭不可能忽视范质的要求。
贾玭想在官场干到七十岁,可不想提前告老还乡。
但由于偏见在先,贾玭很自然地就误解了范质的意思。
范质的本意,是要贾玭协助李延庆对付十阿父,不过在信里没有明说,只是含糊地表示李延庆在洛阳需要援手。
贾玭却误以为,范质是在要求他将功绩让给李延庆,好让李延庆顺利捞到资历。
这更是加重了贾玭对李延庆的厌恶。
虽然贾玭搞不懂为何范质会协助李延庆,但他还是决定遵照范质的嘱咐,分润些边角功绩给李延庆这位“纨绔子弟”。
不过既然是纨绔子弟,那参与留台的公务就大可不必了。
洛阳乃是本朝勋贵的聚集地,城内豪门遍地,关系极为复杂。
如今十阿父在城内胡作非为,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偏偏这帮人后台硬如铁石,没人敢动。
贾玭生怕李延庆这初出牛犊不怕虎,到时候灭火不成倒添把火。
嗯?
李延庆心中顿时警觉:这贾玭和自己才是第一次见面,自己已经是他的下属,他为何会对自己抱有敌意?
贾玭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是热切,但稍一分析,就知道他的态度实则是拒人千里之外。
范质难道没有提前给贾玭打招呼?
李延庆压下心头疑虑,微笑着回道:“下官初来洛阳,对洛阳甚是生疏,还请员外不吝指教。”
留台侍御史是贾玭的差遣,他乃是外放京官,本官为户部员外郎,位居正七品。
贾玭似乎怀有敌意,李延庆初来乍到,决定先观望一阵再说。
“本官也是上月才接任侍御史,对留台知之甚少,并无什么可指点的。”贾玭轻轻撇过头,不再直视李延庆。
贾玭是在张湜高升开封御史台后,才接替张湜的位置,出任留台侍御史。
此前,贾玭并未在御史台或者留台内任过职,说是对留台知之甚少,倒也并不为过。
贾玭此言毫无疑问是在下逐客令。
李延庆心中疑窦更深,但也知趣地告辞而去。
身为监察御史,李延庆在留台有一间自己的公廨。
这间公廨并不大,甚至有些狭小,长宽皆只有一丈出头。
公廨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书架而已。
李延庆推门步入屋内,环视一眼,拉出椅子坐下,开始思考目前的局面:
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是弄倒十阿父之一的韩伦,进而牵连到他那个担任马军都指挥使的儿子——韩令坤。
最好是能让韩令坤担上连带之责,迫使郭荣将韩令坤撤职。
此行的次要目的呢?
是打压十阿父的气焰,平息洛阳民愤,完成范质交待的任务,以获取首相范质的好感,进而扩大李家在整个文官体系中的影响力。
完成这两目的,自己便可回开封述职。
御史留台的长官,侍御史贾玭对自己敌意颇深,且这敌意不知由来。
但这重要吗?
这不重要。
或者说,整个御史留台都不重要。
十阿父在洛阳横行两载,御史留台屁都不敢放一个,这样的御史留台确实屁用没有。
自己的盟友,是高锡,以及西京留守窦仪,这两人应该还算可靠。
那么,为达成目的,现在应该如何行动?
李延庆思考良久,终于决定动身,先去见窦仪。
半刻钟后,李延庆再度进到贾玭的公廨,拱手道:“下官想向员外告假五日。”
这李延庆,刚来就告假?这是要作甚?贾玭心中微惊,急忙问道:“五日?这么长?有什么事要告假五日?”
李延庆回道:“下官身为监察御史,有权巡按州县,初来洛阳,想先赴洛阳左近州县巡按一番。”
这正中贾玭下怀,他就不放心李延庆在洛阳城里,生怕李延庆招风惹雨。
贾玭难得地露出微笑:“原来如此,那本官准了,留台公务清闲,你放心去便是。”
御史留台每日虽然要处理不少官司,但台内有十数名精通刑名的胥吏,这些粗活累活自然不需要几位尊贵的御史亲力亲为。
贾玭的态度,倒也正合李延庆的意。
李延庆此行压根就不是来刷资历的,些许功劳不要也罢。
“那下官便告退了。”
未多时,李延庆骑马离开御史留台,直奔河南府衙门而去。
第三十四章 计将安出?
“唧啾,唧啾...”
一只羽翼光泽的棕色画眉鸟,在鸟笼中左顾右盼,歌喉婉转。
西京留守窦仪,身着白色常服,手拿鸟食罐,弯腰注视着竹笼中的小鸟,眉开眼笑:
“诶,好,再唱两句。”
画眉鸟歪了歪头,眨了眨双目,盯着窦仪看了两眼,停止了鸣唱。
“它怎么不唱了?”窦仪回过头,看向侍女。
侍女慌张地垂下头:“这个...奴婢也不清楚。”
窦仪放下鸟食罐,不满地问道:“你天天照顾鸟儿,这点事情都不清楚么?”
“奴婢...”年轻侍女只是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窦仪盯着侍女看了两眼,摆了摆手:“罢了,这事也不怪你,鸟毕竟只是鸟。”
拿起桌上的逗鸟棒,窦仪再度弯腰,正想逗弄一番画眉,房门却被不合时宜地敲响了。
窦仪微微皱眉,吩咐侍女道:“你去看看。”
很快,侍女回到屋内,轻声道:“是新任留台监察御史李延庆,有事求见阿郎。”
“李延庆?”窦仪轻声嘀咕了一句,很快回想起来:
这李延庆,不就是范质在信中提到的“刀”么?
窦仪将逗鸟棒放回桌上,问道:“来得这么快?他几时入洛阳的?”
侍女回道:“听说是昨日入的城。”
“入城第二天就登门?性子未免过急。”窦仪抖了抖衣袖,轻哼道:“兴致全让他给毁咯。”
侍女当即表示:“奴婢这就将他请出去。”
“这倒不必。”窦仪接着吩咐道:“你将他请进客厅,我梳洗一番,马上就到。”
窦仪现在披头散发,还穿着昨晚的睡衣,着实不宜见客。
“是。”侍女领命而去。
......
李延庆随侍女进到客厅,刚坐下,就有仆役奉上消暑的凉茶。
“还请御史稍等片刻。”
侍女说罢,与仆役一道退下,客厅中仅余李延庆一人。
李延庆端起茶碗,喝了口清爽解暑的凉茶,不免有些感慨:
本以为会在河南府衙门里见到窦仪,可这都日上三竿了,他竟还在家中摸鱼?
相比一早就在留台处理公务的贾玭,窦仪这西京留守可真是有够悠闲的......
李延庆半碗凉茶下肚,梳洗完毕的窦仪终于姗姗来迟。
出于尊重,李延庆起身,拱手行礼:“下官李延庆,见过窦侍郎。”
知西京留守事是窦仪的差遣,他的本官为从三品的礼部侍郎,是周朝排行靠前的重臣,故而李延庆以窦侍郎相称。
窦仪轻轻颔首,越过李延庆,坐到靠北的主位上:“此地并非官衙,李御史无需多礼,快请坐。”
这态度,倒也不算太坏...李延庆思绪微动,坐回原位。
窦仪上下打量了李延庆两眼,笑眯眯地说道:“御史少年英才,本官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不虚名。”
身为窦氏五龙之首,窦仪乃是宋州判官窦侃的长兄,今年四十有三,以脾气持重温和出名,轻易不会得罪人。
今年三月时,窦仪曾奉郭荣的命令,临时出任行在三司使,赴淮南征粮。
淮南当时的地方长官俱是禁军的高级武将,麾下都是些如狼似虎的精锐士兵,怎会将宝贵的军粮拱手让给窦仪?
结果不言而喻。
窦仪在淮南耗费了一个多月时间,却没征到几车粮草。
若非范质求情,窦仪的项上人头差点就被郭荣借去平息军愤。
事后,窦仪自然是被罢黜冷藏。
直到洛阳留守空缺,加上范质有意的提醒,郭荣才想起还有这么号人可用。
窦仪的全部履历,早已印在李延庆的脑海中。
不管怎么看,窦仪与武官集团都不是一路人,还差点因为武官的强势而掉了脑袋。
郭荣与范质选出窦仪任西京留守,恐怕就是看中了窦仪与武官集团的恩怨。
李延庆打量了一眼身形微胖的窦仪,微笑道:“侍郎实在过誉了。”
“过誉?本官不这么认为。”窦仪接着说道:
“当时本官恰巧也在淮南,若非你在滁州力挽狂澜,这滁、扬两州怕是会早早落入伪唐之手,数万大军的退路也会因此堵塞,我军定然伤亡惨重。
可结果呢?立下主功的你只是官升一阶,从旁协助的尹崇珂却是连升四阶。”
窦仪摇了摇头,轻声感慨道:“这文武差距,实在悬殊。”
听起来,这窦仪对武官的超格待遇似乎抱有很深的不满。
当然这也不奇怪,这年头不恨武官的文官才是异类。
这窦仪,怕不是在试探我?李延庆觉察到一丝异样,仔细思忖了一番,方才郑重回道:
“功绩自有朝廷决断,非下官可以置喙,但武官升阶确实远比文官容易,这实在有些不公平。”
窦仪含笑着点了点头:“说的不错,你出身武家,能有这等见识,实在难得。”
看样子,窦仪是真的在试探自己对文武有别的看法,方才自己若是说错了话,这窦仪怕不是能当场表演川剧变脸...李延庆心中肃然,当即回道:
“下官认为,当今乱世,正是武将乱权所致......”
窦仪闻言,脸上笑意愈盛,出声打断道:“这些烦心事不提也罢,你今日上门,也不是为了与本官聊这些的吧?”
看样子试探结束,该进入正题了...李延庆开门见山道:“下官今日登门,是为十阿父而来。”
“十阿父...”窦仪收敛笑意,面色凝重:“洛阳百姓深受十阿父之苦,对此早有怨言,只是你也知道,这十人俱是勋贵,实在难以对付,本官赴洛阳已有月余,却仍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说罢,窦仪竟哀叹出声,似是真情流露。
李延庆自是有备而来,回道:“下官以为,这十人虽有十阿父之名,却不一定就是铁板一块,不将他们看作一个整体,而是分别看待,或许能找到可突破之处。”
“不将他们十人看作一个整体?而是分别看待?”
窦仪轻声嘀咕两句,突然瞳孔放大,高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御史此言真是让本官茅塞顿开。”
看样子窦仪是有主意了...李延庆声调也高了两分:
“这并非什么计策,只是下官对十阿父之名一向有些怀疑,他们十人应该是近几年才同聚洛阳,若是结成党羽,未免也有些太快了。”
十阿父之所以敢在洛阳城嚣张跋扈,全靠各自的儿子飞黄腾达。
这些飞黄腾达者,则全仰赖周朝取代前朝后汉。
时代剧烈变动,才更容易产生新的权贵。
譬如柴守礼之子郭荣,又譬如韩伦之子韩令坤,皆是在周朝建立后,才逐渐登上高位。
所谓“洛阳十阿父”,听起来像是十个恶棍结成一派,在洛阳胡作非为,共同鱼肉洛阳百姓。
但据乌衣台的调查,实则不然。
十阿父其实并非一条心。
洛阳地方就这么点大,能掠夺的利益也极为有限。
这十人大多贪婪成性,为了争夺利益,彼此间其实已经爆发过不少明争暗斗。
窦仪激动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对,现在仔细想来,这十人似乎并未结成党羽,彼此间也会产生争斗,这十阿父的名头,也不知是谁提出来的,着实容易让人误解。”
李延庆期待地问道:“那,计将安出?”
“哈哈,妙计哪能轻易想出?”窦仪笑着起身,对李延庆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随本官来,有些东西想让你瞧瞧。”
第三十五章 分而化之
身为西京留守这等封疆大吏,窦仪自然有朝廷分配的宅邸。
河南府衙门后头,就是占地十数亩的西京留守府。
即便是在豪宅遍地的洛阳城,西京留守府的豪华程度也称得上名列前茅。
李延庆跟随窦仪绕过数重回廊,终于停在一扇略显朴素的淡红色房门前。
“这留守府太过阔绰,本官用得上的也就十几间屋罢了。”说着,窦仪推开房门:“李御史,请进。”
屋内颇为昏暗,李延庆跨过不高的门槛,刚进到屋中,就嗅到浓浓的书卷气息。
想来这屋是窦仪的书房。
“书房有些乱,还请御史莫要见怪。”窦仪在前带路,进到右侧的耳房。
耳房入眼略显狭窄,但窗明几净。
李延庆步入耳房,下意识扭头去看身侧的光源,却见到了一只通体棕黄的小鸟。
视线中闯入一名陌生人,小鸟不自觉地歪着头,两只小眼睛紧紧盯着李延庆。
李延庆也不由跟着歪了歪头,心中的第一感觉,就是这小鸟着实可爱,细长的白色眼圈就好似画了浓眉。
一人一鸟对视一眼,小鸟竟兀自鸣唱起来。
窦仪闻声转过头,看向笼中小鸟,笑道:“这画眉,方才我在屋里时,它死活不唱,御史进来,它倒愿意唱了。”
“这就是画眉鸟么?”李延庆还是头一次看到画眉鸟,忍不住向鸟儿倾了倾。
鸟儿见状,叫得更欢快了。
窦仪走到书桌后,抚须笑道:“看来比起我,这鸟儿更喜欢李御史。”
李延庆直起身道:“下官曾听说,这画眉鸟的叫声酷似“如意”,若是有幸听到,便会事事皆顺。
现在它唱得如此之欢快,想必我们接下来也会诸事顺畅。”
“说得好!”窦仪高声道:“你我同心协力,何愁大事不成?”
说罢,窦仪从身后的书架顶端取下一只木盒,摆到桌上,重重说道:“这些,都是本官费尽心力搜集的罪证。”
李延庆当即来到书桌前:“这都是十阿父的罪证?”
“不错。”窦仪注视着木盒,用衣袖轻轻抹去木盒上的一层薄灰:“十阿父的恶行罄竹难书,只需在城中稍加打探,就能搜集到上百桩。
本官初来洛阳时,只用了五日不到,这只木盒就已然装满,本官当然也向朝中数次弹劾十阿父。”
“只是,这些弹章都已石沉大海,再无音讯。”说罢,窦仪已是感慨万千。
不等李延庆开口,窦仪又接着说道:“朝廷有朝廷的苦衷与难处,本官可以理解,只是朝廷不管不问的态度,着实令人心寒。
正如你所见,本官心灰意冷,干脆就缩在这三尺书房养鸟度日,直到你方才的点醒,本官才意识到,这十阿父,其实根本就不难对付!即便不需要朝廷,本官也大有可为!”
窦仪的语气不断高涨,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听这口气,窦仪似乎已经有了主意?李延庆心绪微动,试探地问道:“侍郎之计,可是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正是如此。”窦仪点了点头,打开木盒,从中取出厚厚一沓文书。
窦仪摊开这沓文书:“说是十阿父,如今在洛阳的,只有八人,而在这八人里,罪行深重的,其实仅有四人。
这四人,分别是韩令坤之父韩伦、王晏之父王爽、王彦超之父王重霸...以及国舅柴守礼。”
韩令坤乃是步军司都指挥使,将他弄下台,是李延庆此行最重要的目标。
王晏则是前任西京留守,现任凤翔节度使。
至于王彦超,本是许州节度使,这两年履立战功,今年六月移镇长安,升任京兆尹,兼永兴军节度使。
看来,窦仪所掌握的情报,与乌衣台搜集到的情报相差不大...李延庆当即提醒道:“柴守礼是不能动的。”
“你说的不错,他身份太过特殊。”窦仪顿了顿,接着说道:“那除柴守礼外,余下三人,就是我们的目标。
不过我目前只有个粗浅的想法,若是能挑动十阿父之间的矛盾,诱使他们互相争斗,我们应该就可伺机而动,从中渔利。”
李延庆提议道:“下官以为,要对付三人,还是太过吃力,不如就将一人定为目标即可。
朝廷的目的是要打压十阿父的气焰,而非将他们一网打尽,正所谓杀鸡儆猴,只要能让其中一人服罪,乃至伏诛,则足以震慑所有人。”
“一人么?”窦仪双眉深皱,旋即舒展,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们缺乏朝廷的支持,只对付一个人,确实更容易些。”
窦仪所追求的,是将十阿父这等毒瘤彻底铲除,但他并不天真,知道这根本没有可行性,因此倒也很轻易地就接受了李延庆的提议。
窦仪抬起头,问道:“如果只对付一人,那你以为,挑谁下手为好?”
李延庆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徐徐道:“下官有个计策,想请侍郎帮忙参详一番。”
“哦?你有计策?”窦仪当即来了兴致,急言道:“快说来听听。”
人生的前三十年,窦仪一直在家中苦读,终于靠一手当世稀缺的好文章,荣登进士科。
初入官场,窦仪就得到了重臣的提携,一直顺风顺水,一路高升,基本没参与过什么政治斗争。
也正因为缺少斗争经验,所以窦仪才在淮南征粮上栽了大跟头,差点人头落地。
此番对付十阿父,窦仪其实也想不到什么好计策。
所谓分而化之、各个击破的法子,也是因为听了李延庆一席话后灵机一动的产物,根本就没有实施的可行性。
李延庆决定先否定窦仪的计策,以尽可能温和的口气说道:
“下官以为,这十阿父彼此间确实有利益之争,可他们并非蠢人,若是贸然行离间之法,恐怕会有打草惊蛇之忧,届时他们反而会加深勾结,难以分化。”
窦仪边听边点头:“嗯,你说的确有道理,倒是我思虑不周了。”
这说得好听点,叫从善如流,说得难听点,那就叫缺乏主见。
窦仪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向来是缺乏主见的。
当初在淮南,窦仪也是全程听从副手薛居正的意见,最终招致了失败。
李延庆当然搜集了窦仪的情报,精准把握到了窦仪这一性格上的缺陷,才敢刚进洛阳,就来拜访窦仪。
不将窦仪这位西京留守摆平,李延庆可没法在洛阳大展拳脚。
李延庆乘胜追击:“下官的计策,其实与侍郎之计如出一辙,分而化之是必须的,但不应是我们主动去分化,而是要让他们自己分化。”
窦仪心中好受了不少,问道:“哦?还是要分而化之?那具体又该如何做?”
第三十六章 四步棋置其于死地
见窦仪果真被自己的计策所吸引,李延庆愈发从容,抬起右手,伸出食指道:
“首先,我们必须先从十阿父中挑出一人为目标。”
窦仪疑惑道:“那,应该挑谁下手呢?”
诱导了这么久,终于到时候了...李延庆嘴角露出自信的微笑:“下官以为,挑韩伦下手,最为妥当。”
“韩伦?”窦仪双目中透着疑惑:“你为何会选韩伦?难道他是最容易对付的?”
李延庆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回道:“不错,韩伦就是最容易对付的。”
窦仪皱着眉想了一会,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问道:“何以见得?”
“韩伦之子是韩令坤,几月前,就在淮南,韩令坤因抗旨撤军,得罪过圣上...”
李延庆话还没说完,窦仪就恍然大悟:“我懂了,你的意思是,因韩令坤贸然撤军得罪过圣上,所以圣上不会再刻意袒护他父亲韩伦!”
“不错。”李延庆微笑着说道:“不过这只是其一。”
窦仪眼前隐约浮现出韩伦伏诛的情形,情绪愈发高涨,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其二呢?”
李延庆伸出第二个手指:“其二,则是韩伦手中的利。”
“利?”窦仪歪头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莫非是酒利?”
“正是酒利。”李延庆收回右手,点了点头:“韩伦本来就有偃师县的买扑权,却不满足一县酒利,暗中...”
李延庆顿了顿,面容肃穆道:“不,他韩伦就是明着私自酿酒,并贩卖到了洛阳两县,他还嫌私酤(gu)利润不够,在酒中掺水,甚至仗着权势,强迫洛阳城的脚店购买他的掺水劣酒。”
窦仪疑惑地问道:“韩伦确实侵吞了不少酒利,可靠着这点酒利,真能分化十阿父么?”
李延庆当即回到:“酒利只是一部分,韩伦名下,在洛阳可是有数千亩良田,十余处宅邸,在新安县还有山泽百倾。
若是韩伦伏诛,这些家产都会被洛阳府抄没。
届时,只要侍郎你放出风声,声称这些家产会被洛阳府售卖,用于填补空缺的酒税,到时候何愁十阿父内部不分化?”
“原来如此。”窦仪轻轻颔首:“十阿父大多是些见利忘义之徒,只要有利可图,他们确实极有可能反目成仇...”
但窦仪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窦仪很快抓住了李延庆计划中的不足,问道:“你的分化之法要想见效,韩伦就得先伏诛,可究竟该如何做,才能让韩伦伏诛?”
“我们不必先让韩伦伏诛,只需让其余十阿父相信,韩伦即将伏诛即可,届时他们便会替我们争相攻讦韩伦。”
李延庆这话说得有点绕,加上画眉鸟时不时叫上两声,窦仪的思绪一时有些没能跟上。
窦仪抬起左手,用食指挠了挠头:“这话我怎么没听明白?只需让他们相信韩伦即将伏诛?这话是何意?”
李延庆只好耐心解释道:“所谓树倒猢狲散,若是朝廷即将治韩伦的罪,那与他勾结的十阿父必然会抛弃他,甚至还会倒戈一击,争相谋取韩伦的家产。”
“哦,这我明白了。”窦仪眉目刚刚舒展,又再度紧皱:“可朝廷怎会治韩伦的罪?如果朝廷当真愿意治他的罪,又如何会拖到现在?”
事情绕来绕去,又绕回到了最关键之处:郭荣忌惮韩伦身后的武官势力,根本就不敢主动对十阿父动手。
可郭荣却又想弹压十阿父的嚣张气焰,干脆便将这个难题抛给了范质,范质倒也干脆,抬脚又将难题踢给了窦仪与李延庆。
所以,摆在窦仪与李延庆面前最大的难题,那就是朝廷的阻力。
李延庆并不急着回答,反而问道:“朝廷为何不愿治韩伦的罪?”
窦仪没好气地回道:“那自然是朝廷忌惮于庞大的武官势力。”
李延庆狡黠一笑:“可若是绝大部分武官不再支持韩伦呢?届时又会如何?”
“嗯?你这话到底是...”窦仪一开始还满腹疑惑,但很快就豁然开朗,一拍书桌道:“这计策,当真妙极!”
书桌上的文书震起老高,惊得笼中画眉啾啾直叫。
窦仪再难掩激动,豁然起身,在书桌后飞快地来回走动,思绪入雷,边走边说道:“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李御史,你这计策可太妙了!”
李延庆的计策初看起来有些绕口,其实并不复杂。
十阿父问题的核心,在于朝廷忌惮十阿父身后的武官势力。
若是窦仪执意将十阿父一网打尽,那就等于是与几乎所有武官势力为敌,必然是毫无希望的。
所以李延庆提议,只将十阿父中的一人,也就是韩伦当做目标。
用韩伦手中的巨额利益,诱使其余十阿父来攻讦韩伦,以分化十阿父。
若是朝廷得知韩伦遭到了其余十阿父的攻讦,那自然就会明白,武官势力中起了内讧,韩伦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武官势力的支持。
届时,朝廷出手,杀一儆百,治韩伦的罪,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李延庆态度谦逊,微微躬身:“雕虫小技罢了。”
窦仪走了一阵,额角冒出细密的汗液,坐归原位:“本官还有个问题。”
“侍郎请说。”
“我们该如何做,才能让其余十阿父相信,朝廷即将对韩伦动手?”窦仪对李延庆已是全盘相信,只想知道更具体的计策。
李延庆胸有成竹地回道:“这计策实施起来确实颇有难度,下官以为,整个计策要分四步来走。”
“四步?”窦仪低头,右手排出四根手指,问道:“哪四步?”
“这第一步,便是造势...”
......
洛阳城最北端的义修坊,坐落着一处奢华宅邸。
宅邸前后五进,碧瓦朱甍、亭台楼阁,交相掩映。
一颗硕大石榴树下,摆着一张汉白玉圆桌,一胖一瘦两名老者正在对饮。
瘦老者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听说,那李重进的儿子入洛阳了?”
胖老者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上一杯冰镇葡萄酿:“不错,我今早派人打听到,是昨夜入的城。”
瘦老者面露忧虑:“恐怕是来者不善。”
第三十七章 造势
“来者不善?”胖老者哂笑道:“他李延庆不过就是个监察御史,就算来者不善,又有何用?”
胖老者名为王爽,正是前任西京留守王晏的父亲。
眼下这处豪宅,只是王爽在洛阳的十几处宅邸之一。
王爽给自己的酒杯满上后,也不忘给瘦老者添上一杯:“不过是个监察御史罢了,就连窦仪这个留守都不敢轻举妄动,何况他李延庆?”
瘦老者是与王爽同为十阿父的韩伦,也就是韩令坤之父。
“李延庆确实不足为惧,但他老子李重进,可不好对付。”韩伦拿起酒杯,端详着杯中深红,脸上忧虑渐深:
“听说李继勋撤职外放已是确凿无疑,李重进此番将李继勋弄倒,下一个恐怕就轮到吾儿了......”
王爽笑着打断韩伦道:“哈哈,你大可不必担忧,圣上将李继勋外放,已是对李重进最大的退让,若是再将令郎外放,岂不是自断双臂?依我看,圣上可没这般蠢。”
韩伦酒到了口边,却又叹息道:“可是,吾儿前阵子才得罪过圣上......”
王爽再度打断道:“这如何能称得上得罪?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点道理圣上岂能不明白?怎会因这点小事而责怪令郎?”
“就算你这么说...”韩伦依旧难以放心。
王爽抬起右手,在韩伦面前快速挥了挥,劝道:“诶呀,喝酒就好了,几杯美酒下肚,再多烦心事都会烟消云散。”
经过王爽的两度劝说,韩伦吊着的心稍稍放下,举杯正要喝酒,院外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韩伦握着酒杯的手停滞在空中,双目不自觉地朝院门望去。
一名褐衣仆役小跑着进到院内,弯着腰,双手拄在膝盖上,气喘吁吁道:“阿郎,那李延庆,那李延庆...”
王爽转身问道:“李延庆怎么了?”
看起来王爽对李延庆毫不在意,其实他远比韩伦更在意李延庆的一举一动。
王爽的儿子王晏发迹较早。
前朝后汉建立之初,王晏因拥立后汉高祖刘知远之功,得授节度使,并加封使相。
王晏发迹后,便将父亲王爽从徐州老家接来洛阳享福。
满打满算,王爽在洛阳已经扎根十年,靠着巧取豪夺,积攒了极为丰厚的家业。
随着家产的与日俱增,王爽心中的恐惧也随之日益增长。
毕竟他大半家财都来路不正,禁不起朝廷的调查。
每一次西京留守、以及御史留台官员的更换,王爽都会心惊胆战一番,生怕新任留守是朝廷派来惩处他的。
见仆役还在喘息,王爽面目狰狞地问道:“快说!李延庆到底做了什么?”
仆役吓得连忙直起身:“李延庆刚刚进了西京留守府。”
韩伦一听,血压迅速上升,握着酒杯的手不住地颤抖。
随着“啪”的一声,一只顶好的白瓷酒杯碎成了满地渣滓。
韩伦低头看着溅满猩红的白色袍衫下摆,面目呆滞道:“刚进城就去见窦仪?这李延庆恐怕真是冲我们来的......”
上月初,窦仪刚刚赴任,就开始着手调查十阿父们的不法行径。
身为洛阳地头蛇,十阿父对此自是了然。
可十阿父拿窦仪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听之任之。
十阿父固然跋扈,可那也只是对普通百姓才敢放肆,他们可不敢真对朝廷的封疆大吏下手。
他们当时以为朝廷是动真格了,还战战兢兢了好一阵子。
可过了半月,窦仪就偃旗息鼓了。
他们以为是朝廷动手制止了窦仪,为此还弹冠相庆,终夜畅饮。
可昨日,李延庆这位新任监察御史的入城,又再度勾起了十阿父的恐惧。
窦仪是文官,而李延庆名义上虽也是文官,可他的背后是李重进!
文武之争,朝廷可能会出手调和。
可若是武官间的内斗,朝廷还会出手调和么?朝廷怕是会乐见其成!
王爽转过头,对韩伦色厉内荏道:“他就算真想对我们动手,又有何惧?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御史!连窦仪这等留守都掀不起风浪来,他李延庆又能如何?”
话音刚落,王爽看着韩伦呆滞的模样,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李延庆此番也许是冲着韩伦来的,如果他只是要对韩伦动手,那自己与李延庆并不一定是敌人,韩伦为何一直着重强调“我们”?他难道是有所察觉......
“我以为,我们不一定要与李延庆为敌,他也不一定是来对付我们的,留台的三个监察御史我们不都打点好了么?再多一个李延庆也无妨。”韩伦出声打断了王爽的思绪。
王爽思绪被断,略感不爽,眯着眼,视线在韩伦身上转悠:“那,是请客?还是...”
韩伦看着自己脏污的袍衫,并未注意到王爽的视线,点了点头道:“对,先请客,看能否谈妥,若是能谈妥,就无需大动干戈。”
“你这主意不错,还是先谈谈,试探下他的来意。”王爽笑了笑,双眼眯得更紧了。
“那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安排。”韩伦打定主意,立刻起身,朝院门走去,他是一刻都不想等了。
看着韩伦消失在院门口的枯瘦背影,王爽小声嘀咕道:“这么急?看来他是有所察觉了。”
一旁的仆役没听清楚,赔笑着问道:“阿郎有何吩咐?”
王爽瞥了仆役一眼,吩咐道:“立刻备车,我要去柴府,你给王重霸送个口信,让他也速去柴府。”
......
西京留守府的书房中,李延庆正在向窦仪描述他的“四步走战略”。
李延庆与窦仪隔着书桌对坐,伸出右手食指道:“这第一步,便是造势。”
窦仪右手肘撑在桌上,上半身向前微倾:“造势?如何造?造什么势?”
李延庆徐徐说道:“我们要在两京,传播十阿父的种种恶行,将其罪名公之于众,弄得人尽皆知,朝廷明明知道却一直掩盖,我们要让朝廷盖不住,这就是造势。”
“原来这就是造势。”窦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道:“那第二步该怎么走?”
第三十八章 世间没有完美无瑕的计策
“这第二步么,则是上书。”李延庆伸出第二根手指。
“上书?弹劾十阿父?”窦仪略感疑惑,问道:“是我上书,还是你上书?而且这有用么?”
李延庆收回右手,轻轻摇了摇头:“确实是要弹劾十阿父,但上书的不是你,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那,上书的会是谁?”窦仪愈发疑惑了。
“目前还不确定。”李延庆是真不确定,这也是他整个计划中最具风险的一环。
窦仪面色大变:“还不确定?那这计策岂不是纸上谈兵?”
李延庆沉声道:“窦侍郎,时局瞬息万变,任何计策从来都是纸上谈兵。”
窦仪想了想,抚着下颌道:“确实是这个理,可洛阳城的官员也就二十余人,你为何不能确定上书的人选?”
在窦仪来看,上书弹劾十阿父,多简单的一件事?
窦仪上个月就一连上过六份弹章,只是都石沉大海罢了。
就算是要避嫌或者规避风险,不能亲自上书,从洛阳府十来名低层官员里找个代笔的替死鬼,也并非什么难事。
窦仪实在不能理解,为何李延庆拿不准上书的人选。
“因为这上书并非一般的上书,乃是谏匦上书。”
李延庆这话如惊天霹雳轰在窦仪心上,将他吓得一哆嗦:“谏、谏、谏、谏匦上书?李御史,我没听错吧?你要用谏匦上书?!”
谏匦上书是把极具风险的双刃剑,一个不小心,就会反噬到挥剑者自己身上。
当初高锡就因为谏匦上书而遭了难,差点就死在了西北苦寒之地。
李延庆笃定道:“不错,我就是要用谏匦上书,而且此番上书不能用官员,而是要让普通百姓去上书。”
“让百姓谏匦上书?你这是要鼓动民意?”窦仪双目圆睁,不敢置信。
“这如何能叫鼓动民意?”李延庆微笑道:“只是一名与韩伦有刻骨深仇的百姓,从洛阳赶赴开封,往谏匦中投封信罢了,与你我何干?”
窦仪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懂,露出会意的笑容:“原来如此,那确实与我等没有丝毫干系,而且你这第一步造势,也与我们没有干系。”
李延庆挺直脊背,严肃面容,义正言辞道:“这是当然,传播十阿父罪行的,只是市井中的帮闲游散,与你我有什么关系?”
“哈哈,好,妙!两京舆论,再加上谏匦上书,朝廷就必须给出个说法。”窦仪迫不及待地问道:“那第三步呢?又该如何走?”
“这第三步,就是分化了。”李延庆这回不再伸出手指。
李延庆心里明白,窦仪定然能猜到这第三步的用意。
果不其然,窦仪很快就反应过来:
“分化?我明白了!有前两步的铺垫,届时我再知会范相公一声,让他配合一番,派些人来洛阳调查韩伦。”
“到那时。”窦仪嘴角勾起一抹得逞后的笑意:
“两京定是满城风雨,韩伦的同党们定会跟韩伦撇清关系,将韩伦抛出来顶罪,若是我再出面,将韩伦的家产许诺给他们,这分化就万无一失了。”
年初,窦仪在淮南征粮时,正好在扬州受过韩令坤的气。
此番,窦仪如此轻易就接受了李延庆的提议,单独对韩伦出手,也正是因窦仪有向韩家复仇的心思。
李延庆拱手道:“侍郎英明,届时恐怕都无需你再出马,韩伦的同党们就会急不可耐地攻讦韩伦,以撇清自己。”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窦仪开怀大笑:“哈哈,这第四步不用你说,我也明白,那便是,伏诛!”
“伏诛”两字声如惊雷,窦仪一扫心中这几个月来积累的怨气,顿觉神清气爽。
说罢,窦仪又有些不自信,低声问道:“我没猜错吧?第四步可是伏诛?”
李延庆自然不会否定窦仪,点了点头:“当然是伏诛,四步棋若能精准落位,韩伦必死无疑。”
“但。”李延庆很快话风一转:“世事无常,计策终究只是计策,这四步棋,不一定每一步都能恰到好处,还请侍郎切莫轻敌。”
计策看起来很美好,但风险也极大。
李延庆从来都不盲目自信,他手中有关十阿父的一切情报,都是通过乌衣台调查得来。
十阿父在洛阳的八人,他们的秉性与脾气,李延庆也只是一知半解,完全无法拿捏准确。
计策能否实现,李延庆目前也只有五成把握。
所以李延庆才竭力将自己脱离于计划之外,这样即便计划失败,他也不会有多大损失。
窦仪闻言,很快回过味来:“原来你对整个计策并无自信,所以才会将自己置身事外。”
李延庆笑了笑,回道:“世间不存在完美无瑕的计策,下官当然也考虑到了侍郎,只有当第三步见效,侍郎才需出面,在这之前,整个计策与侍郎也是毫无瓜葛。”
窦仪轻哼道:“算你有心,只是这十阿父需要如此谨慎对待么?不过是些村野鄙夫罢了。”
十阿父们在随子辈鸡犬升天前,大多是些缺乏教育的农夫或者商人,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很不受窦仪这样的文人待见。
李延庆轻声回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更何况是十阿父这等恶犬。
正因为他们曾是村野鄙夫,缺乏教养、没有原则,才会在贸然富贵后沦为滥用权力的恶徒,将他们逼急了,什么事都是干得出来的。
而下官与侍郎,皆恪守原则,对付此等恶犬,更是要万分小心,下官以为,侍郎从明日开始,随行要多带些护卫为妥。”
窦仪顿时面色凝重:“嗯,有道理,明日,不,从今日开始,本官就吩咐府上加强戒备。”
说罢,窦仪转头看了眼窗外愈发耀眼的阳光,对李延庆道:“时候不早了,留下来吃个午餐吧。”
......
午后,李延庆牵着白马,走出西京留守府。
留守府位于洛阳皇城东侧的化清坊。
化清坊右侧的恭思坊,就是李延庆租住的宅邸所在。
李延庆牵着马绕过一个拐角,就进到了恭思坊地界。
唐朝时,坊与坊之间用高墙隔开,街道两旁是高耸的坊墙。
而如今,高墙早已不见踪影,道路两旁俱是开门迎客的各式店铺。
拐角处,有一家名为“武二”的蒸饼铺子。
第三十九章 邀约
在此时,不少小店的店名,都是跟着店主走的。
武二蒸饼铺的店主,自然也叫武二,是个身高五尺三寸的黑脸中年汉子(此时一尺约等于30厘米)。
虽说名为蒸饼铺,但店中除了主营的蒸饼外,还会卖面条、馒头等各种面食,在租金颇高的恭思坊倒也还能维持生意。
正值午后,早已过了饭点,蒸饼铺外门可罗雀。
武二靠在躺椅上,打着小盹儿,但还是会时不时睁开眼,看一眼店外的情形。
正当武二昏昏欲睡之际,店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武二猛地睁开双眼,正好见到牵着白马的李延庆来到店门口,当即从躺椅上起身,笑着招呼道:
“这位官人,本店有热腾腾的新鲜蒸饼,买几个带回家吃?”
李延庆回以微笑:“那好,给我来上三个。”
武二打开蒸笼,用油纸干净利落包上三个热气腾腾的蒸饼,递给李延庆时,又从腰间摸出一张折好的字条,藏在油纸包的下面。
李延庆付过钱,接过油纸包:“谢谢了。”
武二恭恭敬敬地回道:“官人客气,欢迎下次再来。”
李延庆返回家中,阖上房门,当即打开握在手心的字条:
“自郎君今早离开宅邸,一路有两个褐衣男子跟踪郎君到留守府,巳时三刻,一跟踪者离开留守府,进到了义修坊的王爽府邸。
当时,韩伦也在王府内,片刻之后,韩伦从王府离开,返回了在厚敦坊的韩府。
此外,郎君宅邸周边,自今早开始,共有八人监视,窦仪的留守府外,也有不下十二名监视者,都是王爽与韩伦的人”
李延庆读完纸条,心中暗道:我才刚入洛阳,韩伦与王爽就盯上我了?这十阿父看起来还挺棘手的,自己叫乌衣台小心行事,倒也不算过分谨慎。
此番入洛阳,李延庆为迷惑十阿父,表面上只带了张谦和以及十名亲卫,算得上轻装简从。
但在暗中,三十多名精锐乌衣卫,早已在督察部长刘从义的带领下,分批入驻洛阳。
恭思坊拐角处的武二蒸饼铺,乃是乌衣台的一个据点,早在三个月前就已设置,也是李延庆给乌衣台下达命令的中转站。
为避免打草惊蛇,在李延庆的指示下,乌衣台目前还只是在不惊动十阿父的前提下,尽量收集情报。
同时,乌衣台不会与李延庆在明面上进行联络,而是通过蒸饼铺传递情报。
李延庆将纸条放回桌上,面色逐渐凝重。
就目前的情况看,十阿父们不光贪婪残忍,还异常谨慎。
李延庆刚入开封,就受到了如此浓重的“礼遇”,足可显现十阿父对他的重视。
按照四步棋的战略,李延庆与窦仪目前最要紧的,就是要找出一个可以上书的人。
这个人,必须是与韩伦有刻骨深仇,敢于赴开封谏匦上书,极端情况下,甚至还要直面天子郭荣。
但李延庆与窦仪的一举一动,此刻早已处于洛阳地头蛇十阿父的监视之中,要想找到这个人,说服他上书,并一路保护他平安赶赴开封,其难度简直难如登天。
而且在洛阳散播十阿父的恶行,也同样颇有难度。
十阿父既能派出大量人手监视李延庆与窦仪,自然也对洛阳市井有极大的掌控力。
一想到这些难点,李延庆就一阵头疼:在十阿父的地盘与他们为敌,三十多名乌衣卫再翻上两三倍,甚至是将整个乌衣台都搬到洛阳来,怕是都够呛,自己方才还在窦仪面前信誓旦旦,接下来自己到底该如何布局?
论家世,十阿父中的任意一人,都不比李家差,手头的实力,当然也不会逊色李家太多。
李延庆感到棘手,也是很正常的。
正当李延庆纠结之际,屋外传来敲门声。
李延庆将纸条收入抽屉内,说道:“进来。”
李石应声而入:“郎君,韩伦派人来了。”
“韩伦?”李延庆起身问道:“他派来的人呢?”
“送了封信就走了。”说着,李石将一个白色信封放到桌上。
李延庆拿过信封,拆开一看,是一封简短的邀请函。
大意就是韩伦与王爽携手,邀李延庆于明晚戌时二刻(晚八点半),到厚敦坊韩氏正店赴宴。
李延庆看着邀请函,轻声嘀咕道:“韩伦与王爽竟然要请我的客?还定在明天。
“请客?”李石低声惊呼:“郎君,这宴怕是不能去。”
“怎么不能去?”李延庆将请帖折好:“去,这宴必须要去。”
李石急道:“韩伦可是十阿父之一,咱们来洛阳不就是要对付这帮人?这恐怕是鸿门宴?”
鸿门宴在开封城的勾栏里是热门剧目,李石虽然没多少文化,但对这个典故倒是一清二楚。
“不会。”李延庆摇了摇头:“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十阿父哪会这时候撕破脸皮?”
李延庆接着说道:“再说了,十阿父欺压百姓确实是行家里手,但他们也知道分寸,不敢对洛阳府的官员动手,这些年来,洛阳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可是从没有出过事。”
“那请让在下随郎君同去,亲卫也要都带上。”李石肩负李延庆的安危,见劝阻不成,便想将风险降到最低。
“你随我同行,亲卫就不必了。”李延庆说罢,见李石满脸担忧,微笑着说道:“我刚入洛阳,十阿父就设宴款待,他们恐怕还不清楚我真正的目的。
而且他们诚意满满,看酒店的名字,就是韩伦自家酒店,选择这么个地方,自然不是为了对我下手,我要是带着大批亲卫去,岂不是自曝目的?那才是正中他们的下怀。”
说罢,李延庆又伸手拍了拍李石的肩膀:“你放心,郎君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既然我敢去,那自然是算准他们不敢动手,你明天也别板着张脸,十阿父中的某些人,也有可能会是我们的盟友。”
李石有些听不懂自家郎君的话,十阿父不都是敌人么?怎么又成盟友了?
但李石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那就听郎君的。”
李延庆满意地笑道:“好,明天就让我们俩去会会这十阿父。”
第四十章 古怪的想法
韩伦望着满头热汗的仆役,急声问道:“请帖呢?送到李延庆手上了?”
仆役擦了把汗:“送到了,是他家仆役收下的。”
韩伦揪着颌下白须,面色逐渐暴躁:“没直接送到李延庆手上?!”
仆役刚擦干的额角再度热汗直冒:“他家仆役不让小的进去,小的也不清楚...”
正当韩伦要发作之际,又一名仆役急匆匆进到屋内:“阿郎,李延庆派人送来了口信。”
韩伦当即问道:“他怎么说的?”
仆役低头回道:“那李延庆说明日定会赴宴。”
“好!很好!”韩伦连声称赞,又吩咐道:“速速备车,去王府。”
既然李延庆已经答应赴宴,韩伦当务之急,是要与王爽敲定对策。
韩伦向来很钦佩王爽的智计,但凡遇到什么疑难,都喜欢找王爽商量。
可当韩伦来到王府门口时,却得知王爽刚刚出门,并不在家中。
韩伦顿时心中起疑:自己前脚离开王府,王爽后脚也跟着离开了?什么事这般急?
“你家阿郎呢?去了何处?”韩伦看向王府管事,面色有些阴沉。
管事处变不惊,沉着回道:“这个阿郎没说,在下也不清楚。”
哼,你可是王府管事,岂会连这都不知道?韩伦提高声调,厉声问道:“我找你家阿郎是有极要紧之事,你要是知道,就莫遮遮掩掩!”
管事依旧不为所动,恭恭敬敬地回道:“在下真的不清楚,阿郎归期未定,韩司马请回吧,在下会转告阿郎的。”
韩伦靠着儿子韩令坤,捞了个陈州行军司马的挂名官职。
按理来说,行军司马就是个没品级的官职,但韩伦就喜欢别人称他韩司马,故而王府管事也以韩司马相称。
“回?”韩伦冷笑一声,径直回到马车上,放话道:“今日见不到王爽,我就住这了!”
王府管事低头叹了口气,抬头对韩伦道:“屋外阳光不饶人,在下已让人备好凉茶,韩司马请随在下进屋。”
管事给了台阶下,韩伦也并非不识抬举,当然就顺坡下驴。
韩伦一甩袖子,刚想走下马车,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车夫低声道:“去查一下,看王爽去了哪里。”
说罢,韩伦大踏步走下马车,径直步入王府,甩了管事一句:“还不快带路!”
......
与此同时,王爽正在柴守礼位于政道坊的豪宅里。
王爽、柴守礼、王重霸,三位十阿父齐聚一堂。
这三人也是十阿父里地位最高、分量最重的三位。
柴守礼是皇帝郭荣的生父,也是当朝国舅。
王爽、王重霸两人的儿子都位列使相,地位崇高。
“依我看,干脆就趁此良机,将韩伦丢给朝廷,这样朝廷脸面上说得过去,咱们的家产也都能保全。”王爽看着两名同伙,提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方案。
王爽极为自私自利,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巨额家产,他早就意识到,朝廷迟早会对十阿父动手。
上个月,王爽的儿子王晏被调离洛阳,窦仪与李延庆两位知名文官又接踵而至,这让王爽有了浓厚的危机感。
在王爽看来,窦仪和李延庆与韩家多少有些恩怨,如果能趁此良机,将韩伦丢出来顶锅,洗刷其余十阿父的罪名,那可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韩伦的死活?他王爽可不会在乎。
身形佝偻、发须花白,但双目中透着狠厉的王重霸点头称赞道:“这主意不错,韩伦这人本就恶贯满盈,若是朝廷能让此人服罪,这洛阳城也就安稳了。”
王重霸此言可谓是冠冕堂皇,他这几年是身体零部件过于老化,有些折腾不动了。
往前数三年,他王重霸的“威名”在洛阳足可止小儿夜啼。
为兼并洛阳城周边的肥沃土地,王重霸手里可是沾染了不下十条人名。
与王爽心态类似,王重霸年纪大了,也特别注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如果抛出韩伦就能洗脱罪名,王重霸当然乐意为之。
在场三人,以国舅柴守礼最为年轻,他今年六十出头,头发黑白相间,土黄色的脸上遍布黑痣,嘴唇左下角的一颗尤为庞大,上头甚至还飘着一根黑毛。
柴守礼抚着痣上的黑毛,环顾两名同伙:“韩伦与我们同为勋贵,若是他伏诛了,我可能并无大碍,但你们恐怕难逃罪责。
依我看,此事倒也不必如此焦急,先摸清朝廷的真实用意再说,若是朝廷并无此意,我们却急着将韩伦丢出去顶罪,岂不是徒惹笑话?”
柴守礼替韩伦说话,纯粹是他与韩伦关系比较好。
周朝未建立前,柴守礼过继给郭威的二子郭荣,就与韩伦之子韩令坤,同在郭威麾下效力,彼此相熟。
柴家当时住在刑州隆尧县(今河北隆尧县),韩家则位于磁州武安县(今河北武安县)。
两县相隔不远,由于郭荣与韩令坤的战友关系,柴、韩两家也常有往来。
柴守礼与韩伦是结识十几年的老友了,他当然不愿意轻易就将好友丢出去顶罪。
王爽辩驳道:“可朝廷定然已盯上我等了,这窦仪与李延庆,不正是为我等而来?若是让他们抓到了我等的切实把柄,这事可就难以善了了。”
王重霸当即附和道:“是啊,朝廷动作如此之大,又是替换留守,又是替换留台的,总不可能没有任何目的吧?
而且那窦仪上月刚进城,就开始搜集我等的证据,那李延庆昨日入城,今日一早就急不可耐地拜访留守府,朝廷的目的,这不是昭然若揭么!”
两人轮番劝说,柴守礼也有些动摇了。
自郭荣即位后的这两年多里,柴守礼仗着权势,在洛阳城里为所欲为。
柴守礼最喜欢的事情,便是驾着奢华马车在洛阳城的各条街道上肆意疾驰。
就在去年,柴守礼还当街撞死过一名老者,此事当然草草了之,无人敢追究。
恶事做多了,柴守礼心中多少也有些后怕,害怕遭到天谴。
今年年初以来,柴守礼多次造访嵩山寺,捐出巨额香火钱,只想求得心中安宁。
柴守礼心头突然冒出个古怪的想法:嵩山寺的主持曾说,自己只要行善举,便可洗去罪孽,若是能让韩伦背上自己的全部罪名,自己是否能稍微洗去些罪孽?反正他也是作恶多端、死有余辜,这应该也算善举吧?
第四十一章 各怀鬼胎
不不不不不,这肯定不行,怎能如此对待老友?
柴守礼很快否定了将韩伦丢出来顶罪,以洗脱自己罪孽的古怪想法。
就算要洗脱罪孽,也不能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法子...柴守礼在心中暗自嘀咕。
理了理思绪,柴守礼看向王爽,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你刚才不是说,韩伦已经向李延庆下了请帖?我看,还是先试探一番李延庆的意图,再做打算为妥。”
王爽撇过头,与王重霸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请帖确实是送了,但李延庆估计不会赴宴,窦仪我们不也下过请帖么?他可是连句话都不回,李延庆刚入洛阳,就进了留守府,他与窦仪......”
王重霸以手掩嘴,轻咳两声,打断了王爽的长篇大论。
“依我之见。”王重霸慢条斯理道:“不急于一时,还是再等等为好,但若是朝廷当真要对我等动手,将韩伦丢出来顶罪,也不失为一条好计策。”
王爽与王重霸向来穿一条裤子。
两人见柴守礼对让韩伦顶罪有些抗拒,便很有默契地提出了个稍显折中的方案。
但两人早已断定,朝廷已经摆出了要整治十阿父的态势,李延庆绝对不会来参加宴席。
王爽与王重霸是铁了心要让韩伦顶罪,两人不但可借此洗脱罪名,还可染指韩伦死后留下的诸多利益。
“嗯...”柴守礼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说道:“那就依你们的,先看看....”
柴守礼话音未落,房门却被敲响。
说话被打断,柴守礼面色骤然难看起来,起身对着门外高声问道:“什么事?”
门外的侍女回道:“阿郎,是王刺史府上仆役,说是有要紧事禀告王刺史。”
王爽在朝中挂职怀州刺史,洛阳人皆以王刺史相称。
柴守礼闻言催促道:“你快去瞧瞧。”
“好。”
王爽很快起身,推门而出。
片刻之后,王爽返回屋内,面色古怪地说道:“那李延庆,答应赴宴。”
“啊?”王重霸双目圆睁,有些不敢置信。
柴守礼面露喜色:“李延庆愿意赴宴,那朝廷应该并不是要对我们动手。”
下请帖本身就是一次试探,而李延庆答应赴宴,自然就是一种善意的释放。
“这还不能肯定,若是他故意赴宴迷惑我等呢?”王爽语气有些复杂。
王爽心底里一方面不希望朝廷对十阿父动手,但却又隐隐有些期待。
毕竟,只有朝廷对十阿父动手,王爽才有名目将韩伦抛出来顶罪,也才有可能占有韩伦的家产。
韩伦在洛阳城外的几千亩良田,王爽可是觊觎已久。
柴守礼当即反驳道:“这如何不能肯定?如果那李延庆要对我们动手,哪还会来赴宴?”
“这有什么好争的?明晚咱们一道赴宴,亲眼看看那李延庆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就明白了?”王重霸赶忙起身打圆场。
柴守礼自是当即应允:“那好,明晚咱们一道赴宴。”
也只好如此了...王爽叹息一声,对两位同伙说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先行告退,韩伦还在府上等着见我。”
王爽其实并不希望柴守礼与王重霸一道赴宴,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应承下来。
出了柴府,王爽登上自家马车,想了想,吩咐车夫:“绕道北市,去买件瓷器再回府。”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王爽的马车终于姗姗赶回自家府邸。
王爽进到客厅,摆出副笑脸对韩伦道:“我听闻北市新到了批定窑白瓷,便急匆匆前去挑选,倒是让你久等了。”
韩伦放下手中空了大半的茶碗,微笑着起身:“哦?竟然是定窑的新品?快让我瞧瞧。”
王爽打开手中木盒,红色软布里躺着一口晶莹的白瓷细颈酒壶。
“不愧是定窑出品。”
韩伦盯着白瓷酒壶,问道:“这酒壶怕是不便宜吧?”
“倒也不算太贵,五十贯出头罢了。”王爽关上木盒,递给一旁的仆役。
待到仆役捧着木盒退出客厅,王爽抖了抖衣袖,坐下喝了口凉茶,悠悠问道:“听说那李延庆答应赴宴?”
韩伦也坐下,回道:“李延庆答应得很是爽快,我派去送请帖的仆役前脚刚回来,李延庆的口信后脚就到了。”
“这样么?”王爽若有所思,缓缓放下茶碗:“那他除了答应赴宴,可还说了什么?”
韩伦回道:“李延庆只说是要赴宴,别的一概没提。”
“这就有些怪了。”王爽皱着眉道:“难道那李延庆真当这是场接风宴?莫非他真不是朝廷派来对付我等的?”
“我也是这般认为的,不然他怎会答应得如此痛快?”韩伦的语气很是轻快。
韩伦最害怕的,便是朝廷清算十阿父。
但李延庆既然答应赴宴,韩伦就认为李延庆并非朝廷的鹰犬,心下宽慰不少。
王爽轻轻点了点头:“那我们就一道赴宴,再邀请柴守礼与王重霸一道,看看这李延庆究竟敲的哪般算盘。”
邀请柴守礼与王重霸一道赴宴?韩伦顿时警觉起来,为何要邀这两人同去?
柴守礼还好说,是韩伦的旧识,彼此间关系一向很好。
但韩伦与王重霸一直不对付,两人曾经就几块肥地,以及偃师县的买扑权争斗过几番。
若非柴守礼与王爽等几位十阿父从中斡旋,两方还差点闹出了人命。
“那就这么定了,明日咱们四人一道赴宴。”韩伦决定暂且放下疑惑,先答应王爽再说。
韩伦又问道:“不过,宴会上又该如何试探那李延庆?”
“这个...我暂且还没想好。”王爽挠了挠鬓角,语气有些尴尬。
王爽之前压根就没考虑过李延庆赴宴的可能,心中自然没能打好腹稿。
顿了顿,王爽接着说道:“李延庆此人全然不按常理行事,依我看,明日宴上见机行事即可。”
“见机行事么...”韩伦挑了挑眉,但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好主意,只好回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
韩伦走出王府,踏上马车,问车夫道:“王爽方才可是去了北市?”
车夫回道:“小的打听到,那王爽的马车,是从西北面进的北市。”
第四十二章 讳莫如深
西北?韩伦脑海中,霎时浮现出洛阳城北的大致地图。
韩伦目前所在地,乃是靠近洛阳北城墙的修义坊。
修义坊往南,则是韩府所在的敦厚坊。
北市,就位于敦厚坊的正南方,乃是洛阳客商云集之处。
也就是说,王府所在的修义坊,处在北市的正北方。
王爽离开家如果是直奔北市,那就应该是从正北方入的北市。
可据车夫调查到的情况来看,王爽却是从西北方入的北市。
韩伦很快意识到:看样子,王爽离开府邸后,并未直接去北市购买瓷器,而是先去了北市西北方的某个坊...
北市的西北方,共有政道、德进、光道、顺履四个坊。
马车的车轮缓缓转动,韩伦的思绪也随之转动:
政道坊,柴守礼就住在那儿...而光道坊,不正是王重霸那夯货的破屋所在?
嗯?
方才王爽是说谁会出席宴会来着?好像就是柴守礼与王重霸?
难道,王爽出门,是去与这两人密谋了?
一想到这里,韩伦厉声道:“快停车!”
马车骤然停下,车夫转过头,焦急地问道:“阿郎,发生什么了?”
韩伦高声吩咐:“我没事,立刻去政道坊,我要去见柴守礼!”
马车此时正好行到十字路口,火速调转九十度,直奔政道坊而去。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柴府的正门口。
韩伦火急火燎地跳下马车,冲到柴府门子面前,质问道:“你家阿郎呢?可在家中?”
门子吓得将双手护在胸前,战战兢兢回道:“阿郎正在家中,还请司马允许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在家中就好,禀报就不必了,我上门何时需要禀报?”
说罢,韩伦越过门子,径直朝柴府内走去。
门子连忙追上韩伦的脚步,急言道:“韩司马,不必急,阿郎就在府上,还请让小的给你带路。”
“带路?不需要!”韩伦回头冷哼一声,脚下步履依旧飞快:“你只需告诉我你家阿郎在何处就行了。”
柴府韩伦来过不知多少次了,可谓是轻车熟路。
门子没办法,只好吩咐仆役,令仆役立刻通知柴守礼。
而后门子再加快脚步,跟上韩伦,赔笑道:“阿郎此刻应该在佛堂祈祷。”
柴守礼自今年年初开始信佛,花巨资在家中造了座佛堂,因朝廷禁铜,佛堂中的佛像更是以纯金打造,可谓是极尽奢华。
佛堂,哼,假慈悲...韩伦心中讥笑一声,脚下步履更快。
行了没多久,韩伦来到柴府的客厅外,并停下了脚步。
客厅里干净整洁,桌椅井然有序,桌上空无一物,不像是有人聚过的模样。
韩伦端详了厅内两眼,便抬脚继续向前。
跟在后头的门子暗中松了口气:还好打扫得快,不然非叫这韩伦看穿不可。
很快,韩伦就来到了佛堂门口。
柴守礼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见韩伦到来,笑着迎上前:“韩大,今日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说着,柴守礼对韩伦身后的门子使了个眼色。
门子知趣地退下。
韩伦当即换上一副笑脸:“在家待着太过无趣,便想着来你这叨扰一番。”
柴守礼打趣道:“你前几日不正纳了房美妾么,怎会有心思来我这叨扰?”
韩伦今年五十有二,年老心却不老,发迹不到六年,就接连纳了八房小妾。
“嗨,这事就别提了。”韩伦摆了摆手,面露嫌弃:“那女子脾气甚是恶劣,实在无趣得很。”
韩伦虽然富贵非凡,但其恶名在洛阳人尽皆知,一般人家可不愿将女儿推入火坑。
韩伦纳的这八房小妾,要么是从妓馆买来的,要么就是通过卑劣手段强纳的。
最近,因为时刻忧心朝廷的动向,韩伦心如火烤,便想着纳房美妾来消消心火。
正巧,他手下的泼皮在偃师县发现了个貌美如花、年方十五的良家女子。
韩伦便下令他手下的泼皮使了些手段,逼着这女子的父母签了卖身契。
可偏偏这女子性情刚烈,在韩府里三番五次闹着要上吊。
韩伦顿觉扫兴,甚至有些后悔纳了这女子,便一直没对这女子下手,下令将她先关一阵子,磨磨锐气再说。
虽然成了洛阳一霸,韩伦对待女子时却不喜欢用强,他更喜欢躺着,让女子主动。
柴守礼闻言,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这样么?那就先放一阵子,待她死了心,便随你折腾了。”
说罢,柴守礼转身迈过门槛,进到佛堂内。
“我也是这般想的。”韩伦跟在柴守礼身后,也进到佛堂,并问道:
“这晦气事暂且放下,方才王爽可来找过你?”
柴守礼脚步稍有停滞,转瞬恢复正常,来到了半米高的纯金佛像前:“王爽么?他近来如何?我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
就在一刹那间,柴守礼的脑中经过了激烈的斗争,并决定向韩伦隐瞒实情。
如今朝廷整肃十阿父的意图愈来愈明显。
在这等紧要关头,柴守礼并不希望十阿父之间发生内斗。
若是柴守礼向韩伦袒露实情,韩伦心中对王重霸的怨火必然重燃。
这就很有可能引发两人的剧烈冲突。
柴守礼身为十阿父的老大,自认为自己是洛阳城真正的掌权者。
仗着国舅身份,柴守礼时刻想着,要维护十阿父之间,以及洛阳城的所谓“秩序”。
柴守礼很享受这种“主宰”的感觉,自以为整个洛阳在他的治下“井井有条”,本能地厌恶大规模的混乱,并时刻想要排除掉导致混乱的“隐患”。
比如韩伦与王重霸的矛盾,又比如朝廷派来监管十阿父的窦仪。
柴守礼在撒谎,这是韩伦的第一反应。
若是柴守礼与王爽多日不见,那王爽又为何会提议让柴守礼参加宴席?他王爽吃饱了撑的?
柴守礼是韩伦往来多年的老友,韩伦并不想当面戳穿,而是笑着说道:“我打算明日宴请那李延庆,看看他来洛阳到底是何等意图,王爽提议让你也出席,你怎么看?”
柴守礼燃起三根香,双手合十,对着佛像连鞠三躬:“我随你,你若有需要,我就去。”
韩伦眯着眼,盯着柴守礼的后背:“我想请你明日陪我一道赴宴,就算是我这个老友的请求。”
韩伦初步推测,王爽与王重霸会对自己不利。
而柴守礼不知为何对此讳莫如深,为了明日不输阵,韩伦还是决定让老友来给自己撑撑场面。
韩伦心中暗道:柴守礼,你隐瞒归隐瞒,我也不想追究,但我若是遇到不利,你应该不会背叛我吧?
“韩大的请求,我绝不推辞。”柴守礼很是虔诚地将三根香插在佛像前。
韩伦郑重回道:“就这么定了,明晚戌时二刻,敦厚坊的韩氏正店。”
第四十三章 唯一人选
“郎君。”张谦和手捧两个大木盒,来到了李延庆的书房外。
李延庆放下手中细毫:“进来。”
张谦和侧身推开门:“郎君,这些是窦仪派人送来的,都是与十阿父有关的情报。”
李延庆指了指桌角:“放桌上吧。”
“是。”张谦和小心将木盒放到桌上,擦了擦额角的汗:“郎君还有别的吩咐么?”
“正好有件事想让去你做。”李延庆从桌上拿起刚写好的信,递给张谦和,吩咐道:“去拐角的武二蒸饼铺,买几斤新鲜面条。”
这封信,是李延庆下达给乌衣台的命令书。
因为李延庆的入城,十阿父的神经被挑动,他们必然会加大对李延庆与窦仪的监控。
李延庆决定先让乌衣台暂时停止行动,以防十阿父有所觉察。
按照李延庆的构想,与十阿父的斗争,乐观估计都会持续到年末,有大量时间可以与之周旋,不急于一时。
张谦和当即会意,双手接过文书:“在下这就去。”
说罢,张谦和领命而去。
李延庆起身,来到两只黑色木盒前。
这两只木盒合计高达半米,里边都是窦仪搜集的十阿父罪证。
李延庆上午在窦仪书房里看到的那盒罪证,乃是精简版。
十阿父的罪行罄竹难书,窦仪整理了一份精简版放在书房里,完整版则藏在床下。
李延庆在窦仪府上看过精简版,觉得那玩意太过简略,缺少许多关键信息,便向窦仪要来了完整版。
但李延庆单人匹马,不好搬运,窦仪便派了两名亲信送上门来。
李延庆打开木盒,入眼是密密麻麻的蚊蝇小楷,直叫人头皮发麻。
窦仪这字,未免有些太小了...李延庆在心中埋怨一阵,便开始从木盒中取出文书。
未多时,李延庆的书桌上,就多了两大摞文书。
明日赴宴前,就先研究研究这些,希望能找到些有用的信息...李延庆扭了扭略感僵硬的脖颈,开始翻阅起文书来。
翻了几页,李延庆看到了一条熟悉的记载,是有关韩伦五日前在偃师县强纳民女。
在李延庆的记忆里,乌衣台昨日呈上的汇报里,也有关于此事的记录,但很是简略,只是提了一句,并无详细记载。
毕竟这事发生在偃师县,乌衣台在洛阳人手有限、任务繁重,目前还难以将情报网覆盖到偃师这样的县级单位。
与乌衣台的简陋情报相比,窦仪提供的情报就要详尽得多。
其中详细记载了韩伦强纳民女的经过,甚至还附带了一张该女子卖身契的抄本。
不愧是背靠洛阳府的窦仪,在情报搜集这块,比乌衣台这个搭建才两年的草台班子要强上不少,自己刚进城就拜访窦仪,果然是极为正确的选择......
李延庆轻轻摇了摇头,收拢思绪,将精力集中到眼前这份文书以及卖身契上。
根据文书以及卖身契来看,这名被韩伦强纳的女子,名为尚三娘,今年十月才满十五岁。
尚三娘在家中排行第三,上边有两哥哥,下头还有一妹一弟。
此女出落得乖巧动人、如花似玉,很自然地,被好色的韩伦给盯上了。
半个月前,韩伦正式向尚三娘的父母提议,要纳尚三娘为妾。
尚三娘的祖父多年前参过军,替后梁太祖朱温,以及后唐庄宗李存勖扛过矛,立下了功绩,分得了偃师县的五十亩良田。
三代勤奋耕耘,尚家也成了薄有余财的小康之家,在偃师县有良田两百余亩,倒也衣食无忧。
身为小康之家,一般见识肯定是有的。
普通小康人家哪敢得罪韩伦这等顶尖权贵?
韩伦虽然恶名远扬,但据说他对待小妾还算不错,小妾们的亲属也能借这层关系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
再加上韩伦给出的彩礼钱也颇为丰厚,尚三娘的父母权衡利弊后,不得已将女儿卖给韩伦为妾。
但偏偏,这尚三娘性格极为刚强,坚决不肯给韩伦这老头做妾。
而且,据偃师县官员调查,这尚三娘有个年岁相仿的青梅竹马,名为穆礼,在家中也排行第三。
尚、穆两家很早就定下婚约,只等尚三娘年满十五就嫁入穆家。
可偏偏半路杀出韩伦这么个程咬金,硬要横刀夺爱。
尚三娘坚决不肯。
还在私学读书的穆礼也极力反对,并与韩伦的手下爆发过激烈矛盾。
后来,穆礼夜间从私学返回家的途中,遭到了不明人士的袭击,头部遭受重创,至今卧床昏迷不醒。
尚三娘也在夜间被父母捆绑装车,送入了韩家。
卖身契的尚三娘名讳上,留有一枚鲜红的红色指印,似乎象征着此事已经尘埃落定。
李延庆看过文书与卖身契,心中感慨:想不到,这事情竟然如此曲折,自己一开始只以为是俗套的恶霸纳妾桥段。
转念一想,李延庆很快意识到:这穆礼,似乎是谏匦上书的合适人选。
此人年纪轻轻,为了结有婚约的青梅竹马,敢于反抗韩伦这等权贵,自然是个血气方刚之人......
若他清醒后得知未婚妻已经被迫嫁入韩家,定然会怒不可遏......
届时,自己再从旁劝说,并提供大量韩伦的罪证,告诉他可以谏匦上书,想必他极有可能会欣然同意......
李延庆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血气方刚的少年,从古至今都是最容易鼓动的。
不过不急,这还只是第一个合适人选,这么厚一沓罪证,自己才翻了几页而已,往后估计多得是合适人选......
李延庆揉了揉眼眶,继续翻阅起文书来。
时间很快来到了第二日的下午。
桌上的两沓文书,李延庆终于消灭掉了一沓。
但适合谏匦上书的人选,依旧只有穆礼一人。
韩伦此人虽然在洛阳为非作歹,但由于畏惧其权势,很少有人敢于反抗。
所以,韩伦这几年虽然在洛阳屡屡作恶,但与他有刻骨深仇之人,其实寥寥无几。
大部分被韩伦盯上的人,都会选择退让。
少数几个敢于反抗的,基本都已人间蒸发。
唯有穆礼一人,是在遭到韩伦报复之后,还能存活于世。
这似乎与穆礼的家世有关,其祖父当过县令,以七品官致仕,其父中过举人,多次入京赶考,听说在开封官场有些旧识。
窦仪送来的两沓文书,是严格按照时间排序的。
李延庆花一天时间看完的这沓,最早可以追溯到两年半前。
而韩伦发迹,迁入洛阳,正是在两年以前。
另一沓文书里,估计找不到什么韩伦的罪证,也找不到合适人选...李延庆看着两沓文书,心绪微动:这穆礼,难道就是自己的唯一选择?
第四十四章 紫衣赴宴
虽说没能再找到合适的上书人选,李延庆还是从纸堆中找出了不少有用的情报。
比如王重霸与韩伦的矛盾。
李延庆通过几条零散的记载,敏锐地把握到了这两人之间的矛盾。
两年多前,新贵韩伦初至洛阳,因置办田产,与洛阳老牌权贵王重霸有过冲突。
但那次冲突规模不大,再加上韩伦人生地不熟,选择了退让,两人很快就平息下来。
去年下半年,韩伦与王重霸就偃师县的买扑权又起了争执。
当时恰逢王重霸在偃师县的三年买扑权结束,洛阳都酒务重新出售偃师县买扑权。
洛阳都酒务出售买扑权时,通常采用竞拍的方式,价高者得。
竞拍买扑权的机会仅有一次。
按照惯例,竞购者需要将购买价格写在竹片上,暗中递交给都酒务。
整个过程不会全部公开,最终出价最高者可购得买扑权。
在此之前,王重霸已经拿下了两次偃师县的买扑权,还与洛阳各大老牌权贵商定妥当,对此次买扑志在必得。
但韩伦也盯上了偃师县的买扑权。
这次韩伦在洛阳已经混熟,为了从王重霸手上抢到买扑权,自是有备而来。
最终,韩伦用高于王重霸近千贯的价格,虎口夺食,拿下了偃师县的买扑权。
这就彻底引爆了两人的矛盾。
王重霸忍无可忍,新仇旧恨一并算上,势要与韩伦决一死活。
韩伦也是怡然不惧,两人豢养的泼皮打手在洛阳城以及偃师县大打出手,以至数十人重伤。
后来,在柴守礼等十阿父的调解下,两人才勉强收手。
但最终,韩伦还是拿下偃师县的买扑权,取得最后的胜利,并以偃师县为跳板,私下将劣酒不断卖进洛阳城,攫取了丰厚利润。
王重霸...李延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形佝偻、眼神狠厉的老者身影。
通过乌衣台的调查以及呈上的画像,李延庆早已将十阿父各自的样貌及身形特征记在脑中。
这王重霸,或许可以利用。
李延庆自知在洛阳势单力薄,要想除掉韩伦,就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哪怕团结的对象是十阿父,只要能借用其力量,李延庆也会毫不犹豫地拉拢。
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夜色,李延庆估么着快到赴宴的时间,正准备去换身衣服,门却被敲响了。
“郎君,快到戌时了。”门外传来李石的浑厚嗓音。
李延庆回道:“你先去备马,我去换身衣服,咱们一会就出发。”
......
夜色笼罩洛阳城。
李延庆换了件略显浮夸的紫色袍衫,甚至还往衣服上洒了点香粉,与李石骑马直奔敦厚坊的韩氏正店。
此番赴宴,李延庆真的只带了李石一人随行。
如今敌强我弱,李延庆为麻痹韩伦,让他放松警惕,选择示敌以弱。
在李石第三次扭头看向自己时,李延庆终于微笑着问道:“怎么?我看起来很奇怪?”
“在下确实觉得有点奇怪...”李石犹犹豫豫道:“郎君之前可从未穿过紫色衣服,而且在下还闻到了些香粉的味道...”
“我也确实是头一次穿紫色衣服。”李延庆低头看了眼紫色衣领,吩咐李石道:
“我今日穿这身,是为了迷惑韩伦,今天的我乃是浪荡衙内,你就把我当做平常样子就好,千万别在韩伦面前露出破绽。”
李石挠了挠头,搞不懂自家郎君的想法,但还是应道:“在下明白。”
韩氏正店与李延庆的府邸不过隔了两个坊。
未多时,李延庆与李石就来到了韩氏正店门口。
李延庆一眼就看到了候在门口的韩伦。
韩伦长了张大饼脸,浑身圆滚,穿了件显胖的红色绸缎袍衫,在橘黄色灯火下,显得愈发圆润。
李延庆下了马,面带笑意,来到韩伦面前,拱手道:“韩司马,在下李延庆。”
“原来是李御史,久仰久仰。”韩伦拱手回礼,目光却在李延庆身上不断梭巡。
韩伦嘴上客气,心中却很是疑惑:这人就是李延庆?怎穿着张扬的紫色衣服,与传闻中沉稳的性格不搭啊!而且这莫名其妙的芳香,又是什么味道?难不成是女子用的香粉?
李延庆捕捉到了韩伦游离的目光,以及略带疑惑的神色,心下暗道:很好,看来紫衣与香粉起了作用。
韩伦收敛心神,咧嘴笑问:“李御史,说起来我们还没见过面吧?你如何知道我就是韩伦?”
李延庆面色如常:“韩司马天庭饱满,容貌贵气,无论谁来,都能一眼认出。”
韩伦抚着圆肚笑道:“李御史谬赞了,李御史更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两人在门口寒暄几句,肩并肩步入韩氏正店。
为了宴请李延,庆韩氏正店今日对外歇业。
按照韩伦的安排,李石留在了一楼,这里有专为随行仆役护卫提供的吃食。
李延庆则随韩伦上到二楼。
韩伦哼哧哼哧爬上楼梯,自有年轻侍女将两人引到包间。
侍女推开房门,李延庆当即注意到了包间内的三个人。
王爽、柴守礼,还有一个,难道是王重霸?李延庆心中顿时起疑:这王重霸不是韩伦的仇敌么?怎会出现在韩伦主持的宴席上?
国字脸的王爽当先起身,笑问道:“这位就是李御史?比传闻中更加英气非凡呐。”
李延庆装作不认识王爽的样子回道:“晚辈李延庆,见过诸位。”
韩伦右手划过三人,从左到右依次介绍道:“这位是当朝国舅柴司空,这位是王刺史...”
到介绍王重霸时,韩伦语气慢了下来:“至于这位么,乃是临清王重霸。”
“哼。”王重霸面色阴沉,冷哼一声,拄着拐杖起身,看向李延庆时,转瞬换了副笑脸:
“老夫王重霸,现忝为太子太傅,李御史初出茅庐就屡立大功,实在是少年英杰,叫老夫钦佩不已。”
李延庆微笑着拱手行礼:“原来是王少傅,晚辈李延庆这厢有礼了。”
好家伙,这一桌子人,可不简单,特别是这王重霸,韩伦怎会容许他也出席,其中到底有何隐情?李延庆心中思绪百转,对柴守礼与王爽依次行礼。
第四十五章 纷纷送礼
与四位洛阳权贵一一行过礼后,李延庆入座
此番为宴请李延庆,韩伦着实下了些功夫。
听闻李延庆饱读诗书,又在国子监就读过,韩伦也附庸了一把风雅,撤去桌椅,摆上了地毯与几案,五人席地而坐、分案而食。
除了讨好李延庆,韩伦搞分案而食,其主要目的,其实是避免与王重霸同桌共饮。
光是看到王重霸那张皱巴巴的锥子脸,韩伦就想吐。
但平时坐惯了椅子的韩伦,如今要他席地而坐,可谓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韩伦刚屈腿坐下,就觉得大腿膝盖一阵不适,干脆两腿盘坐在地毯上。
姿势终于调整舒坦后,韩伦轻轻拍了拍手。
隔门推开,一队年轻侍女端着各色酒食鱼贯而入。
宴席正式开始。
过了不到半刻钟,李延庆的谈吐完全出乎了韩伦的意料。
韩伦早已对李延庆做过详尽调查。
李延庆年满十八,自幼读书,在国子监就读过一年,成绩据说很好,尚未成婚,小妾似乎也没纳,在开封城也打听不到什么关于他的丑闻。
而且这李延庆乃是正经明法科出身,刚入官场,就在滁州立下不小的功绩,还是剿灭叛党这种大功。
韩伦原本以为,李延庆会是那种沉默寡言,特别难缠的文人。
结果却没想到,眼前的李延庆竟然健谈豪爽,全然不是韩伦预料的那般模样。
在韩伦的视角里,美酒、女人、打猎,甚至是御车,李延庆竟然都能顺手拈来。
李延庆看起来似乎是个精通各种娱乐的豪门衙内,能与王爽、王重霸谈笑风生,一点不显生分。
韩伦很快又想起在门口初见李延庆时,嗅到的那丝丝香粉味道。
莫非,这李延庆真是个只会玩乐的废物衙内?
韩伦端起酒杯放在嘴边做掩护,眯着眼,视线在满面春风的李延庆身上不断梭巡,想看出什么破绽来。
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李延庆谈笑时看起来十分自然,毫无虚伪的感觉。
难不成,这李延庆的读书其实是假的?功绩也是别人赠予的?
韩伦对李延庆的印象动摇了,他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派去开封调查的手下,都只是查到了李延庆的表象。
自己面前这个看起来潇洒风流的李延庆,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李御史。”韩伦放下酒杯,出声打断了四人的畅谈。
在场四人都停了下来,视线都集中到了韩伦身上。
“李御史此番在滁州立下大功,本可以择一大郡,或者直接在开封中枢为官,为何选择来洛阳留台为御史?众所周知,洛阳留台公务繁杂,极易出错,可不是个升官的好地方。”
说罢,韩伦举起酒杯,敬了李延庆一杯。
李延庆回敬韩伦一杯,微笑道:“我当然也想留在开封为官,但诸位应该都知道,我家大哥在宫中当值,家父因此不允许我留在开封。”
一口饮下杯中美酒,李延庆拿起白瓷酒壶,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接着李延庆双手举起酒杯,向对面三位十阿父一一行过:
“可我向来喜欢那繁华去处,在滁州半年可把我憋坏了,如今开封待不得,不就只好来天下数一数二的西京洛阳,与诸位为友了么?”
“李御史实在明智。”王爽当即举杯:“论繁华,这天下除了开封,就只有洛阳了,若有空闲,李御史尽可来我府上叨扰。”
说罢,王爽也是一饮而尽,满面通红地说道:“我听说李御史来得匆忙,府上并无多少侍女仆役,我可以借几个给御史暂用。”
王重霸瞥了王爽一眼,责怪道:“李御史何等身份,借如何能行?”
王爽像是恍然大悟:“这却是我疏忽了,你说的没错,这如何能借?当然是送了!”
接着,王爽一拍案道:“为表诚意,我先送李御史两名侍女两名仆役,明日就送到李御史府上!”
此时,高级武官们时常改换驻地,所以权贵间互赠侍女仆役乃至侍妾歌妓,是一种极为流行的风气。
当初李重进接替赵晖的差遣,担任宋州节度使时,就接受了赵晖赠予的不少侍女。
李延庆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心中却是一阵纠结:
这王爽竟然当众说要送仆役侍女给自己?自己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不管王爽现在表现得如何友善大方,自己可是看过他的斑斑劣迹的。
毫无疑问,王爽是个作恶多端的勋贵恶霸,而且应该相当忌惮窦仪与自己。
他送来的仆役与侍女,恐怕有监视自己的嫌疑。
可若是自己当众回绝,岂不是与自己打造的衙内形象相悖?
李延庆心中思绪如雷,很快就决定先接受王爽的馈赠。
不管如何,目前还是维持人设,麻痹十阿父要紧,等这些侍女仆役送到了府上,有的是时间处理。
“王刺史好生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李延庆倒酒喝酒一气呵成,又敬了王爽一杯。
王爽偷偷与王重霸交换了个眼神,大笑道“李刺史果真豪爽,不愧是我辈中人!”
王重霸随即说道:“王刺史都有所表示了,老夫也不能小气,明日一早,四名侍女就送到李御史府上。”
李延庆脸上笑容更甚:“少傅如此豪爽,在下却之不恭,往后少傅但有需要,说一声就是。”
“不愧是李御史。”王重霸一张老脸笑成了一团,看起来很是怪诞。
王爽与王重霸两人接连送上仆役侍女,一直沉默的柴守礼也只好表态:“既如此,我也送李御史四名仆役。”
李延庆对此当然也只能笑纳,王爽三人的行动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但事已至此,李延庆也只能先打包收下了。
王爽、王重霸与柴守礼都已送上侍女仆役,压力现在来到了韩伦的身上。
韩伦别无选择,正要开口,对面的王重霸突然阴恻恻地说道:“侍女、仆役都有了,依老夫看,李御史身边还缺几名贴身人儿。”
说着,王重霸两只倒三角眼看向了韩伦,一字一顿道:“要不,韩司马送御史两名侍妾如何?反正你府上侍妾成群。”
第四十六章 妾,是不能收的
“这...”韩伦一时有些语塞。
侍妾,韩伦府上确实很多,多达八名。
而且这年头将小妾赠人也并非什么稀罕事。
但韩伦舍不得啊。
韩伦的八房小妾,个个都是如花似玉,还都是他花大价钱买来的。
要韩伦大大方方地拱手送人,他实在有些不舍。
嗯?
韩伦突然灵机一动:要不,将前几日纳的尚三娘送给李延庆?
反正这尚三娘还未与自己圆房,将她送给李延庆,倒也正好合适......
不,这样恐怕不妥,这尚三娘脾气太倔强,要是她还惦记着她那未婚夫,将她送给李御史,到时候她要是在李御史府上寻死觅活,岂不是坏了大事?
韩伦很快否决掉将尚三娘送给李延庆的想法。
但要是不送尚三娘,自己又该将哪位侍妾送给李延庆?
要不,从府上的侍女或者歌妓里挑两名好看的送给他?
可这岂不是不尊重李延庆?而且说出去也会惹人笑话。
韩伦很是纠结。
看着韩伦一脸便秘的模样,王重霸心里一阵暗爽。
韩伦贪恋女色、喜欢纳妾,这在洛阳的勋贵圈子里可谓是人尽皆知。
王重霸提议让韩伦送妾给李延庆,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恶心一下韩伦。
轻轻咳了一声,王重霸忍住笑意道:“韩司马,几日前你不是才纳了个二八佳人么?依我看,就将这女子送给李御史好了,正好年纪上也合适。”
李延庆早已看出了王重霸的用意,也看出了韩伦的尴尬,当即挺身而出道:
“我才刚来洛阳,怎能夺人所爱?而且我年末就将成亲,此时纳妾,有些不合适,就算韩司马真要送,我还不敢收呢。”
韩伦感激地看了李延庆一眼,高声道:“这妾,我肯定是要送的,李御史要是不收,那就是看不起我韩某人。”
李延庆挺直脊背,义正言辞道:“请恕我拒绝,这妾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韩伦大手一挥:“明日一早,就送到御史府上。”
李延庆半步也不退:“若是韩司马执意如此,那我只能将她拒之门外了。”
两人一个硬要送,一个死不收,车轱辘话来回滚了三五趟,韩伦终于只得作罢。
韩伦唉声叹气道:“既然李御史如此坚持,那这事也只能算了。”
“那你就送几个侍女仆役给李御史,送妾这事就此作罢。”柴守礼恰到好处地出来打圆场。
“也只能如此了,明日四名侍女就送到李御史府上。”韩伦面带沮丧,看起来很是不甘,心中却已是心花怒放。
这妾终于是不用送了!
王重霸计划落空,但现下木已成舟,他也无能为力,只好说道:“老夫之前提议让韩司马送妾,确实有些武断了,还请李御史与韩司马见谅。”
李延庆与韩伦当然是一致表示谅解。
韩伦与王重霸虽然暗中互为仇敌,恨不得生啖对方的血肉,但表面上还是要保持和睦的。
送妾的事情得到了妥善解决,试探李延庆来洛阳的用意也有了结果,韩伦自觉举办宴席的目的已经全部达成,兴致骤然高涨起来。
韩伦再度拍了拍手。
这次从隔门进来的,是韩伦花血本培养的一队歌姬与舞姬。
十几名妙龄少女的绝美歌舞,将屋内本就“火热”的气氛带到了顶点。
歌舞作罢,宴席散场,宾客离去。
深夜的洛阳染上了丝丝寒意。
走出韩氏正店,一股凉风席面,李延庆下意识拉了拉衣领,对韩伦道:“多谢韩司马款待,在下初来洛阳,就能得到韩司马盛情款待,实在是受宠若惊。”
韩伦抚着肚皮豪气干云道:“我与李御史可是相见恨晚,李御史不必客气。”
身为作恶多端的洛阳勋贵之一,韩伦最为忧虑的,就是朝廷对他动手。
听闻李延庆这位新任留台御史入洛阳,韩伦可谓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李延庆不光是留台御史,他父亲李重进似乎有对韩伦的儿子韩令坤动手的意图。
一日不搞清楚李延庆的真实来意,韩伦就一日难以安眠。
现在,李延庆的意图总算是搞清楚了,他不过就是个来洛阳享乐的豪门衙内。
韩伦吊着的嗓子眼自然就放下了,面前的李延庆也是越看越顺眼。
李延庆郑重地拱手行礼:“那我今日就此告辞,待我熟悉了洛阳城,改日定会宴请司马。”
“哈哈,好说好说,李御史但有需要,大可来我府上寻我,我定当鼎力相助。”韩伦笑得像尊弥勒佛。
两人就此别过,李延庆领着李石打马离开韩氏正店。
行了一条街,李石略带忧虑地问道:“郎君,宴会上没发生什么意外吧?”
李石虽然一直在一楼候着,但时刻竖起耳朵留神楼上的动静,生怕自家郎君出什么意外。
“这哪能有什么意外?”李延庆面色微醺,微微笑道:“不光没有意外,这次还有不少收获。”
“没有意外就好。”李石对自家郎君的收获并不怎么在意,他只会在意他应该在意的事情,比如李延庆的安危。
很快,李延庆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脱掉身上那件惹眼的紫色袍衫。
接着,李延庆跳进备好热水的洗澡桶,迅速洗去了浑身酒气,以及夹杂其中的淡淡香粉味。
换上一套常穿的白色襕衫,端起碗喝了口醒酒的凉茶。
李延庆终于觉得,自己回到了本来的模样。
为了在十阿父面前装出一副贪图享乐的衙内模样,李延庆着实下了不少功夫。
早在开封时,李延庆就像大哥李延顺请教了不少享乐方面的“知识”。
大哥李延顺混迹于开封衙内圈多年,在享乐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手。
若非大哥手把手的教导,李延庆还真不见得能伪装成功。
那紫色袍衫与女士香粉,也是大哥李延顺的建议。
李延庆刚开始还有点接受不能,强忍着心里的不适,才将这些东西带来了洛阳,并加以实践。
付出了“牺牲”,自然也带来了丰厚的回报。
第四十七章 明与暗
李延庆为此次赴宴准备充分。
找大哥李延顺恶补了大量享乐方面的“知识”,还穿上了紫衣,撒上了女子用的香粉。
有付出,有努力,自然就有收获。
李延庆此次赴宴,最大的收获,便是迷惑之策的成功。
早在进洛阳之前,李延庆就预料到自己会受到十阿父的针对。
刚一入城,李延庆就遭到十几名眼线的跟踪监视。
如此大阵仗确实有些棘手。
若是不能摆脱这些眼线,李延庆接下来的行动将会步步受限。
所以李延庆在受到邀约后,当机立断选择赴宴,并借机施展早有准备的迷惑之法。
如今来看,效果似乎很是不错。
韩伦的态度十分友善,各十阿父的态度也是肉眼可见的亲和。
很明显,正是李延庆享乐衙内的伪装发挥了作用。
除了迷惑之策的成功外,李延庆此行还有一大收获。
那就是基本摸清了与会四名十阿父的关系。
这四人在席上的一举一动,乃至每一个眼神交流,都没能逃脱李延庆的法眼。
王爽与王重霸有所勾结,而且对韩伦怀有敌意,这一点李延庆看得很清楚。
李延庆对王重霸与韩伦互为仇敌的猜测,也得到了充分的证实。
至于柴守礼,虽然对韩伦抱有善意,但这善意似乎不是很坚定。
而且柴守礼在宴席上保持沉默寡言,有一种超然的姿态。
不过李延庆一想到柴守礼的儿子是谁,很快也就释然了。
要是自己有个当皇帝的儿子,自己估计也能超然起来。
而韩伦呢,看起来似乎是四人中最卑微的。
出钱请客的是他,受王爽与王重霸联手欺负的也是他,柴守礼对他还一副无甚所谓的态度。
怎么看,韩伦在十阿父里的地位都不是很高。
这应该与韩伦的资历有关。
十阿父里,就数韩伦发迹最迟,进洛阳最晚,还与几名洛阳老牌权贵有过利益冲突。
在这个讲究资历的社会里,韩伦地位最低也是理所应当。
夜晚凉风习习。
李延庆靠在院中的躺椅上,眼中倒映满天星斗,心中思绪微动:
如此来看,韩伦应该是十阿父里最软的那枚“柿子”,要扳倒他,难度应该不大......
待到明日,这四人送的侍女仆役就会悉数到位,眼线进了府邸,那府外监视的眼线,应该会撤掉不少......
届时,就好行动了。
第二日,李延庆起了个大早。
洗漱一番,抽出横刀,李延庆在院中挥洒汗水。
这唐横刀,李延庆近来是愈发得心应手了。
再加上本就熟稔的射术,李延庆在远近两段都有了能拿得出手的武技。
李石步入院中,看到自家郎君有板有眼的刀法,驻足欣赏了一小会,方才说道:“郎君,王爽送的仆役与侍女到了。”
李延庆收刀入鞘,拿起毛巾擦了把汗水,回道:“将他们先安排在前厅,等四家的侍女仆役都送到了,我再统一安排。”
“是。”李石得令而去。
昨夜宴席上,四名十阿父,共赠予李延庆侍女十名,以及仆役六名。
这一下子,府上就将多上十六人。
不过李延庆对此早有准备,为营造享乐衙内的人设,租下的府邸乃是唐末宰相牛僧孺的旧宅。
这旧宅的所有者乃是李家的姻亲吴廷祚。
显德元年时,吴廷祚曾短暂担任过西京留守。
这宅邸便是吴廷祚当时置办下的,打算退休后用来养老。
李延庆找了嫂嫂吴氏的关系,只用了一贯钱的亲情价,就拿下了这处宅邸半年的使用权。
牛僧孺旧宅占地十数亩,前后共五进,亭台水榭一应俱全,宅邸内还有一大片茂密的松林,其奢华程度,在遍地豪宅的洛阳城都能排得上号。
这宅邸,如今仅住着李延庆带来的十余号亲卫,以及吴廷祚留下打理宅邸的两名老仆。
再装下十六名侍女仆役亦是毫不费力。
李延庆本打算这几日去牙侩铺里,买上十来名侍女仆役装点门面。
十阿父主动提出赠予,李延庆也乐得省钱。
还没等十六名侍女仆役到齐,李延庆正在用早餐时,乌衣台的每日定时汇报就先到了。
乌衣台在北市有一间肉食铺子作为据点。
这肉食铺子每日早晨会送十斤肉食上门,顺带加上一份乌衣台的每日汇报。
不出李延庆所料。
据乌衣台调查,自昨夜开始,府外监视的眼线就陆续撤离。
到今早,依旧在府外监视的眼线,已经降至两人,乌衣台正在暗中调查这两人的背景,估计下午就会有结果。
李延庆看过汇报,心神为之一振:看样子,自己的迷惑之策大获成功,接下来的行动应该会极为顺畅。
眼线这东西,隐藏在府外的极难对付,而且李延庆外出行动时,这帮跟屁虫定会尾随其后。
要是让乌衣台暴力清除眼线,势必会引发十阿父的警惕,影响到李延庆接下来的行动。
与之相对的,进到府内的侍女仆役身在明处,极好应对。
李延庆只需派几名亲卫守在内院门口,便能将这些侍女仆役与一切机密隔离开来。
但李延庆转念又想到:将这些侍女仆役隔离在外确实容易,但自己的内院要是没有几名侍女贴身侍候,岂不是不符合自己刻意打造的衙内人设?
到时候,这些侍女仆役向原本的主人打个小报告,自己的人设就立不住了。
当初李延庆赴任洛阳时,认为此行凶险,便没有带上常伴身边的几名侍女。
如今来看,却有些顾此失彼了。
李延庆双眉微皱,盯着汇报,喝了口瘦肉粥,心里很快有了主意。
主意倒也简单,将开封府上的几名侍女叫来洛阳便是。
李延庆快速吃完早餐,回到书房,写了封简信,叫来张谦和,吩咐道:“将这信速速送回开封府上,用正常渠道即可。”
李家的商队在周朝各主要城市都设有联络点。
李延庆这封信不必走乌衣台的渠道,用李家商队的渠道光明正大送往开封即可。
“我这就去。”
张谦和接过信,刚要离开,李延庆却叫住了他:
“慢着。”
张谦和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郎君可还有别的吩咐?”
李延庆轻轻点头:“信,你找个亲卫送去就行,还有件要紧事要你做。”
说着,李延庆指了指桌上两大摞罪证:“这些,都是十阿父的罪证,你誊抄一份。”
张谦和看着这两大摞罪证,眼皮疯眨,双目都快鼓出来了。
“这些,都要抄一遍?”张谦和的语气中满是不敢置信。
李延庆瞥了张谦和一眼,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否:“这些可都是极为重要的罪证,天下仅此一份,我还要还给窦仪,当然都要抄一遍,而且过几天就要送往开封。”
张谦和嘴角抽了抽,认命地回道:“我知道了,一会就开始抄写。”
第四十八章 狩猎
“狩猎?郎君明日要出城狩猎?”
李石听闻自家郎君打算出城狩猎,很是讶异。
李延庆正埋头写信,边写边说道:“不错,我打算明日出城狩猎。”
李石当即劝道:“郎君这才刚入城不久,旅途劳顿,不如休息几日再出发。”
“狩猎其实只是个幌子,我并非真的要去狩猎。”李延庆放下笔,省视着信件:“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地,是偃师县。”
找到合适的谏匦上书人选,是李延庆四步棋中最为关键的一步。
整盘棋局能否成功,皆系于这一步。
李延庆必须尽快与偃师县的穆礼接触,并说服他谏匦上书。
为此,李延庆要尽快赶往偃师县,而且此事万不可让十阿父察觉。
“偃师县?”李石想了想,说道:“咱们来洛阳时,途径过偃师县,就在洛阳城东面,那里有什么东西值得郎君亲自去么?”
“我要去偃师县见一个人。”李延庆检查完信件,自觉无误,接着说道:
“此人对我极为重要,万不能让十阿父知晓我与此人接触,府外有十阿父的人监视,要想摆脱这些眼线,用打猎为幌子是个不错的法子。”
李石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这次打猎,又该如何安排?”
李延庆心中早有定策,脱口而出:“府上留五名亲卫,张谦和也留下来,看好我住的内院,莫让那些侍女仆役进来,你领五名亲卫随我出城。”
李石又问道:“狩猎的行头,要都带上么?”
“为了迷惑府外的眼线,当然都要带上,等半路甩脱眼线,你我就乔装前往偃师县,五名亲卫照常前往狩猎地点,待我事成,再返回狩猎地点与亲卫汇合,一道返回洛阳。”
话音落下,墨迹已干,李延庆将信叠好,起身递给李石。
富贵人家狩猎,有时一出门就是小半个月。
李延庆有充足的时间前往偃师县。
李石接过信,语气中透着浓浓的担忧:“就在下一人陪同,这太危险了。”
李延庆微笑着宽慰道:“放心,你我乔装成普通百姓前往,没人知道你我的身份,而且这洛阳地界并无贼匪,何来危险?等到了偃师县,就有乌衣台的人配合,更谈不上危险。”
李石双目中仍有迟疑,但他心里很明白,自家郎君性子甚是倔强,定下的事情绝无改变的可能。
快速甩了甩头,李石看向手中的信件:“那,这封信要送往何处?”
这封信,当然就是李延庆下达给乌衣台的命令书。
李延庆需要乌衣台提前进驻偃师县,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提供助力。
“找个理由,送到拐角的武二烧饼铺。”
说罢,李延庆坐下,抽出张白纸,继续疾书。
看着自家郎君奋笔疾书的模样,李石抬起脚,又放下,终于还是告退:“在下这就去。”
时间很快来到午后。
乌衣台送来了最新的调查进展。
依旧在府外监视的两名眼线,乃是王爽豢养的本地泼皮。
李延庆看着报告,陷入沉思:
看来,王爽对我依旧不信任,根据此前的调查来看,王爽确实是有些智计的,在十阿父里应该是扮演智囊一类的角色,不愧是智将王彦超的爹......
王彦超便是显德元年时,在胡卢河北大败契丹的周军统帅,此人在军中一向以足智多谋而出名。
去年年末,王彦超又随李谷南下征讨南唐,屡立战功。
两个月前,王彦超因战功卓着,被郭荣提拔为京兆尹(现西安),统筹周朝的西北边防,成为周朝举足轻重的封疆大吏。
这王爽如此不依不挠,倒有些棘手...李延庆思来想去,暂时想不到对付王爽的好法子。
聪明人,一向是比较难对付的。
李延庆转念想到:观昨夜宴席上王爽与王重霸那一唱一和、配合默契的样子,这两人应该达成了某种共识,而王重霸对韩伦的恶意根本就不加遮掩,这两人也确实积怨已久......
如此情况下,王爽还去与那王重霸合谋,难道王爽也对韩伦有所图谋?
王重霸估计是想借朝廷之手除掉韩伦,那王爽也有这个想法么?
李延庆思绪百转,很快又想到:王爽这人靠着各种下作手段,在洛阳城外兼并了近两千亩良田,就他这嗜土地如命的性子,盯上韩伦手里的千亩肥田也是很合理的......
在现代以前,土地都是普通百姓赖以为生之根本。
豪门勋贵为了维持家族门第不落,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不断兼并土地。
历朝历代的朝廷,为确保民生与税收,自然要想方设法禁止豪强兼并土地。
如今之周朝,当然也有遏制土地兼并的律法。
打个比方,洛阳的张三有良田五十亩。
某一日,张三的老母病了。
张三没钱请郎中,自然就想到了要卖土地给老母看病。
在此时,土地买卖受到官府的严格监管。
张三要想卖田,首先要过问亲属的意见,比如他表哥王五。
如果王五要买,那这田张三就必须先卖给王五。
亲属不买,那第二顺位购买者,便是张三的邻居。
邻居再不买,往下就是同村的乡邻。
只有上述三种人都不肯买的情况下,张三才能卖给外村的购买者,也就是地主豪强。
就算地主豪强想买,按照此时律法,他们也必须征求张三邻居的同意。
如果张三的邻居不点头,这土地,地主豪强也是很难得逞的。
这时候的豪强要想在官府的监管下兼并土地,颇有难度。
王爽在洛阳十余年,费劲千辛万苦,才搜刮到两千余亩良田。
这还是王爽用尽了各种肮脏手段,从许多普通百姓手中巧取豪夺来的。
但豪强间的大宗土地转让,通常不受到朝廷的监管。
所以,王爽盯上韩伦手里的千余亩肥田,是很正常的。
若是王爽真对土地感兴趣,那用土地来诱惑他与韩伦彻底决裂,或许不失为一条好计策,不过这得等棋局来到第三步,才能试一试,现在还远未到时候......
李延庆收拢思绪,将报告锁入抽屉。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腰跨横刀,背负强弓,领着李石等六名亲卫,大大方方从西门离开洛阳城。
吴廷祚在洛阳西北有一片私家山林,李延庆选了此地为狩猎地点。
......
“什么,狩猎?”
听闻李延庆一大早就带队出城狩猎,王爽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全喷了出来。
王爽勉强憋住,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望向前来报信的眼线:“刚进城就出城狩猎,这李延庆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是留台监察御史吗?你确定你看清楚了?”
眼线单膝跪地,回道:“小的确定看清楚了,那李延庆背着长弓,随行的亲卫也都背着弓,从西门出城。”
第四十九章 外生枝
“这李延庆,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王爽自认为智计非凡,却还是跟不上李延庆的思路。
李延庆身为新任留台监察御史,入城才三日不到,而且此时正值初秋,也并非传统的狩猎时间。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李延庆这时候出城狩猎,都有些离奇。
王爽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为何李延庆会选择这时候出城狩猎?
与韩伦一样,王爽也对李延庆做过充分调查。
但王爽并不会像韩伦那般,轻信李延庆在宴席上的表现。
毕竟,观李延庆之前的种种行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只会享乐的废物衙内。
王爽看向前来报信的眼线,问道:“金五,你们能跟上去么?看他去哪里狩猎。”
眼线姓金,在家中排行老五,乃是洛阳城里一泼皮头头,被王爽所豢养。
“在下已经派人去追了。”金五面色有些难看,犹犹豫豫道:
“但恐怕只能追到城外五里左右,李延庆他们都骑着马,而且出了城往西北二十里,俱是山林......”
金五的言下之意,那就是追踪李延庆一行太过困难。
“说的也是,那就不必跟了。”王爽轻轻往后一靠,对眼线摆了摆手:“辛苦你了,去账房拿赏钱吧,等李延庆回城后,再继续监视他。”
“多谢王刺史赏赐!”
眼线喜形于色,起身正打算离去。
“慢着。”王爽却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金五。
金五当即停下脚步:“刺史可还有别的吩咐?”
王爽命令道:“把人手都调去监视窦仪,他最近似乎有些不安分了,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汇报。”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金五点了点头,很快告退。
王爽端起茶碗,轻轻嘬了一口茶汤,低声沉吟:“这李延庆,难不成真是个只会享乐的废物?”
再怎么绞尽脑汁,王爽也只能想到这一个理由。
不然他没法解释李延庆的行为。
“看来八成就是这样了。”王爽放下茶碗,轻蔑一笑:“这李延庆也没什么威胁,亏我先前还派那么多人监视他,放松了对窦仪的监视。”
王爽起身,背着手来到庭院中,看着满庭花草,脸上却满是煞气:
“最大的威胁,始终还是窦仪!”
......
窦仪正在吃早饭,听闻李延庆出城狩猎,差点噎住喉咙:“咳咳咳...”
一旁的侍女连忙倒上一杯温水,并递上绣帕。
窦仪一口气灌下一大杯水,又咳了一阵,这才缓过劲来。
接过绣帕擦了擦嘴,窦仪看向立在桌前的中年武将,问道:“李延庆从西门出城了?还背着弓,一副出城狩猎的样子?”
中年武将站姿笔挺,昂首回道:“下官确认无误,出城的正是李延庆,他向守门的卫兵自称要出城狩猎。”
武将乃是西京步军都指挥使,名为卫全节,是个正八品的武官。
身为西京留守,窦仪的职权与一般的节度使相同,执掌西京的文武大权。
驻守洛阳城的五千驻军,自然也在窦仪的掌控之下。
以往,西京留守都是由武官担任。
卫全节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成为一名文官的下属。
窦仪看着桌上几盘可口的早餐,顿觉食欲全无,吩咐卫全节道:“好了,本官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卫全节退下,窦仪当即起身,想要离开餐厅。
侍女问道:“阿郎,不吃了么?”
“不吃了,没胃口。”窦仪一甩袖子,起身来到屋外的六角亭下。
望着水中游动的锦鲤,窦仪叹息道:“李延庆啊李延庆,这时候你竟然出城狩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窦仪当然知道,前天李延庆应韩伦之邀赴宴一事。
事后,李延庆并未将宴会上的详情告知窦仪。
这才过去了一天多,李延庆竟然抛下一切,出城狩猎去了。
窦仪很自然地就怀疑:李延庆这是收了十阿父的好处,放弃了全盘计划?
李延庆毕竟还是武官一边的人,自己贸然轻信此人,确实有些不应该...窦仪现在甚至有些后悔轻信了李延庆的计划。
窦仪转念又想到:就算李延庆当真向十阿父妥协了,他那计策似乎也很是可行......
要不,我自己试试看?
窦仪很快拿定主意,回到养着画眉鸟的书房,取下书架上那个装有十阿父罪证的木盒。
翻看一阵,窦仪很快锁定了一个人:穆礼。
与李延庆一样,窦仪也看中了穆礼,认为此人是谏匦上书最合适的人选。
窦仪写了一封信,盖上自己的私印,装入信封之中。
随即,窦仪招来一名跟随他十几年的亲信老仆,将信封递给老仆,吩咐道:
“你立刻去偃师县,寻到一个叫穆礼的年轻书生,将这信交给他,并让他速速来洛阳一趟。”
老仆将信郑重放入怀中:“在下知道了,何时出发?”
窦仪想了想,说道:“明早,我会让卫全节派士兵护送你一道前往,务必要将穆礼带来洛阳。”
老仆领命而去后,窦仪又写了封信,招来另一名年轻仆役,吩咐道:“你速速赶往开封,将此信交给窦俨。”
窦家五龙,窦仪为长,官职在五兄弟里也是最高。
窦俨是窦家老二,如今官至翰林学士,在朝中也是举足轻重的高官。
按照李延庆的四步走战略,这第一步就是造势。
窦家五兄弟都在朝中为官,同僚好友遍布朝堂,能量极大。
窦仪自以为,借用几位兄弟的力量,在开封造势,传播十阿父的罪行,可谓轻而易举。
“是,小的明白。”年轻仆役接过信,领命而去。
窦仪将木盒放归原位,起身来到鸟笼前,取来逗鸟棒逗弄画眉。
鸟儿不堪挑逗,连跳几下,甩了窦仪几个白眼,扯开嗓子高声鸣唱起来,声似如意。
窦仪眉开眼笑:“好好好,承你吉言,我此番定会称心如意!”
......
正午,太阳高悬。
李延庆领着六名亲卫,抵达了狩猎的山林。
一路行来,李延庆并未发现有人跟踪。
很快,李延庆与李石换上了普通百姓所穿的褐衣。
脸上抹了些灰土,背上行囊,李延庆与李石骑上两匹瘦马,风尘仆仆赶往偃师县。
第五十章 不安
出了山林,来到宽阔的官道上,李延庆突然想到:
自己的全盘计划,似乎有一处纰漏。
那就是窦仪。
自己大张旗鼓出城狩猎,却没能将自己的真正目的通知窦仪。
前日宴席上的详情,自己也没有告知窦仪。
窦仪是否会对此产生怀疑?误会自己向十阿父做出了妥协,放弃了与十阿父的斗争?
如果窦仪真产生了怀疑,他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又会怎么做?
李延庆的确是忘了通知窦仪,但他也确实不能通知窦仪。
窦仪府邸外,此刻定然潜伏着十阿父诸多眼线。
就连窦仪府邸的内部,八成也有十阿父的人手。
甚至就连窦仪身边最亲信的人,也不排除有人被十阿父收买。
如果李延庆从明面上联络窦仪,那势必会被十阿父知晓。
李延庆刚在十阿父面前立下的衙内人设,就会分崩离析。
若李延庆派乌衣台从暗处联络窦仪,那乌衣台就存在暴露的风险。
李延庆不敢冒这个险,或者说之前压根就没想过要联络窦仪,自然而然地就忘了这事情。
如今细细想来,窦仪却是全盘计划的一大风险。
窦仪这人不蠢,而且还很聪明,但缺乏那种大智慧。
这种人最容易多疑。
李石与李延庆并辔而行,转过头,正想与李延庆聊几句,却看见李延庆一脸凝重。
“郎君?”李石试探性地问道。
“我想到件烦心事。”李延庆语气有些沉重:“我们需要加快速度,尽早赶到偃师县,我心中总有些不安。”
李石低头看了眼胯下坐骑,说道:“可咱们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再加快,马儿恐怕支撑不了一天就会累死。”
“累死就累死,我们别无选择。”李延庆双腿发力,一夹马腹:“洛阳繁华,到处都能买到坐骑,到时再买就是了。”
李石闻言,掂了掂腰间的褡裢,里边是两人此行全部的盘缠。
褡裢里有铜钱两吊,碎银一小包,以及五块金饼。
买两匹良马,绰绰有余。
李延庆一直在想:
若是窦仪果真怀疑自己,那他会怎么做?
窦仪痛恨武将当权,又在淮南与韩令坤等武将结仇。
同时,窦仪接受朝廷的委派,任职西京留守,就是要遏制十阿父的气焰。
于公于私,窦仪都有对十阿父动手的动机。
窦仪先前之所以没有动手,那是因为他受挫于十阿父的势大根深,只能在家养鸟,缺乏行之有效的对策。
而如今,窦仪得到了四步走计划,这个计划是自己精心设计的,从纸面上看,有极大的可行性。
若是窦仪对自己起疑,他是否会抛开自己,独自行动?
就窦仪那急切的性子,还真挺有可能。
李延庆越想越焦虑。
窦仪要是按照自己提供的四步走计划来,那第一步,势必就要寻找可以谏匦上书的人选。
李延庆屋子里,那两沓十阿父的罪证,可都是窦仪一笔一划亲手誊抄的。
窦仪岂能不知道穆礼的存在?
可若是窦仪果真派人去偃师县寻找穆礼,那势必就会被十阿父知晓。
如此下去,那穆礼乃至整个穆家可就危矣了。
若没了穆礼,李延庆的全盘计划就很难实施。
希望事情不会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李延庆面色愈发凝重,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以来,心态最焦虑的一次。
李延庆下意识地又用力夹了夹马腹,他只希望胯下的坐骑能再快一点。
......
卫全节走出留守府,跨上马匹,很快返回自己的公廨。
屁股都还没坐热,窦仪的密令就送到了。
“卫供奉,留守有令,命你选派得力兵士十人,明日一早,护送一人前往偃师县。”
传令的是窦仪的远房侄子,名为窦睿,得窦仪举荐,在洛阳府担任九品从事,替窦仪处理杂务。
卫全节本官为正八品供奉官,故窦睿以卫供奉相称。
“下官领命。”卫全节双手接过密令,赔笑着问道:“如此大阵仗,是要护送何人去偃师县?所为何事?”
窦睿轻蔑的笑道:“你只需做你该做的事情就是,别节外生枝!”
“下官明白,明日一早,十名兵士就会到留守府待命。”卫全节埋下头,语态恭敬。
“哼,你最好小心些,误了留守的大事,你知道后果!”窦睿甩了句狠话,拂袖而去。
卫全节盯着窦睿的背影,低声啐道:“呸,狗仗人势的东西。”
看了眼手中的密令,卫全节并未拆开,而是塞入怀中,徒步去往柴府。
未多时,卫全节就到了柴守礼面前,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密令:“国舅,那窦仪方才命我选十个兵士,明日护送个人去一趟偃师县,这就是那密令。”
自有侍女接过密令,转呈到柴守礼手中。
柴守礼靠坐在木榻上,拆开信封,取出密令。
密令的内容,与卫全节的描述相差无几。
“偃师县?”柴守礼低声念叨着,猛然想起:
这偃师县,不正是韩伦购得买扑权的地方么?
韩伦前几日纳的妾,也是偃师县人。
那窦仪如此大阵仗,是否抓到了韩伦的把柄,想去偃师县获取人证物证?
柴守礼不敢怠慢,当即叫来亲信,让他将这密令速速送给韩伦,
很快,这封密令就到了韩伦的手里。
看过密令,韩伦双目欲眦。
岂有此理!
他窦仪怎么敢?他去偃师县干甚么?他哪来的胆子?
韩伦已经认定,窦仪就是要对他动手。
不然,窦仪为何要秘密派人去偃师县?
韩伦私自酿酒,往酒中掺水,罪证在偃师县。
韩伦为了纳妾,派人袭击穆礼,罪证也在偃师县。
韩伦强买民田,在偃师县的罪证更是数不胜数。
他窦仪派人去偃师县,除了要对韩伦动手,还能做什么?
正当韩伦怒火中烧之际,一名仆役急冲冲地跑进屋来:
“阿郎,留守府有动作!”
韩伦猛地从椅上起身,厉声问道:“那窦仪又做了什么?”
仆役回道:“方才,有一人骑马从留守府而出,看面貌,是窦仪从开封带来的仆役,这人径直出了城,往东而去。”
“东?那不就是偃师县的方向?”韩伦五官狰狞:“立刻跟上这个人,我倒要看看,他窦仪到底想干什么!”
第五十一章 截获
黄昏时分。
偃师县城西,官道旁的驿馆,走进来两名客人。
这两名客人很是年轻,皆身着青衣,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
其中一人生得孔武有力,眼光锐利,腰间还挂着一柄手刀,一看就晓得不是好惹的主。
此时地方官员更替频繁,一任地方官至多只有三年任期,而且大部分任期都不会超过两年。
因交通不便,导致不少官员小半辈子都在漫漫旅途中。
这又称为“宦游”。
官道旁沿途会设立驿馆,给宦游的官员提供吃住,以及换乘的马匹。
当然也不能白吃白喝白用马。
宦游的官员,必须出示有地方衙门盖章的“驿券”,方可在驿馆中吃住,出示枢密院提供的“符券”,则可换乘驿马。
这个制度的初衷是好的,能给许多只身宦游的低级官员提供旅途的保障。
但这个制度有个很大的漏洞:
即便不是官员的人,只要能出示驿券,也能在驿馆中免费吃住。
所以,很多官员的亲属就会钻这个空子,拿着地方衙门出具的驿券,在驿馆里公款吃喝。
这两名年轻人就并非官员。
但他们拿出了盖有西京留守府印章的驿券,换来了驿子(驿馆工作人员)的款待:一桌精致的酒食,以及一间位于二楼、挂着三号门牌的客房。
夜色很快黯淡下来。
两名客人吃饱喝足,进到上房,兴许是旅途劳顿,没多久就熄灯入眠。
三更时分,夜深人寂。
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在驿子的带路下,来到了三号客房的门口。
黑衣人打量着门上的门牌号,压低声调:“他们就住这里面?”
驿子奸笑道:“就是这间,这两人看起来很是疲惫,我还在酒水里掺了蒙汗药,应该早就蒙头大睡了。”
黑衣人满意地说道:“干得好,待到事成,我定会向韩司马禀报你的功绩,至少能缩短你一年役期。”
“多谢韩司马,多谢韩司马...”驿子喜极而泣,当即就要给黑衣人跪下。
驿馆的驿子,都是由所在县的富户充任。
这驿子便是来自偃师县缑(gou)氏镇的富户。
驿馆每年能得到的经费有限,但由于地处洛阳这等繁华地带,往来官员甚多,还有不少前来公款吃喝的官员亲属。
这就导致驿馆开销甚大,每年都会产生巨额赤字。
这些赤字偃师县衙门可不会报销,自然就落到了充任驿子的富户身上。
在这偃师县的驿馆里,每个充任驿子的富户都有两年役期,轻者要脱层皮,重者甚至会直接破家,可谓是十足的苦差,弄得充任者苦不堪言。
缩短一年任期,那就能节省近百贯开销,也难怪这驿子愿意当韩伦的走狗。
“小声点,你先退下,接下来的事我来干就行。”说罢,黑衣人推开了隔壁四号房的房门,闪身进到屋内。
黑衣人径直来到窗口,推开窗,探出头一看。
果不其然,三号房的窗户是开着的。
虽已入秋,夜晚还是有些许闷热,一般人都会选择开窗睡觉。
黑衣人身手矫捷,很快就通过窗户翻进了三号屋。
进到屋内,黑衣人先是借着月色扫了眼屋内情况。
两名客人,都睡在纱布笼罩的床上,一人鼾声大作,另一人则悄然无声。
鼾声大作者的枕下,露出手刀的刀柄,甚是摄人。
“嘿,任你如何警觉,也敌不过蒙汗药。”黑衣人轻笑一声,来到放有两人行囊的桌旁。
很快,整个行囊便被黑衣人翻查了一遍,却并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行囊里有几套换洗衣物,各种杂碎的生活用品,一袋铜钱,以及几本没有封皮的书籍,看起来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黑衣人的目光移到了床上。
据窦仪府上眼线的情报,这两人是奉窦仪之命,要往开封送一封信。
既然包裹里没有,那这信八成是由这两人贴身保管。
“啧,还挺谨慎的。”黑衣人啐了一口,轻手轻脚摸到床前。
很快,黑衣人就从一人的枕下,摸出了一个信封。
应该就是这个了...黑衣人检查了一下封口,又仔细搜寻了熟睡中的两人一番,再无其他发现,便带着信原路返回四号房。
过了半个时辰,黑衣人再度进到三号房,从包裹中取走了几册书籍。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床上的两人接连起床。
很快,两人就发觉,枕头下的信不见了,包裹中的书也不见了。
两人面色大变,意识到驿馆内大有问题,连早餐都不敢吃,离开驿馆快马朝洛阳而去。
......
一个时辰后,这封信连带这那几册书,就都摆在了韩伦的面前。
信封上写着“望之亲启”四个字。
望之,是窦仪二弟窦俨的字。
韩伦拆开信,看了不过五行,面色霎时阴沉下来。
“窦仪...”韩伦咬牙切齿,继续看下去,越看越是心惊。
窦仪在信中告诉二弟窦仪,他欲图借助舆论,逼朝廷对韩伦动手,希望窦俨能动用窦家官场与文坛中的人脉,在开封大肆传播韩伦的种种罪行。
信中还提到,这些罪行已经被窦仪编撰成书册,随信送往开封。
韩伦忍着怒火将信看完,直想将信和那几册书都撕个粉碎。
但些许残留的理智告诉他,还不能撕。
这封信,是证据,是窦仪要对十阿父动手的铁证。
韩伦还得靠着这封信,说服其余十阿父共同对付窦仪。
信,撕不得,书,也撕不得。
韩伦的满腔怒火,只能朝着桌子发泄。
“好啊,窦仪这臭虫一般的东西,竟然敢用这等阴毒的法子来对付我!真当我是个草狗,任由他欺辱么?他窦仪算什么东西?他哪来的狗胆!?”
韩伦右手握拳,一拳锤到桌上,震得桌上茶杯乱颤。
锤了一拳,韩伦还不解气,又盯上了茶杯,左手用力一挥。
一声巨响,茶杯砸到了墙上,贱得满墙茶水。
连番发泄,韩伦终于是稍稍冷静下来。
韩伦怒吼道“来人!”
一名仆役应声入内:“阿郎有何吩咐?”
“备车,我要立刻去柴府。”韩伦面色狠厉,杀气腾腾。
第五十二章 挑起怒火
韩伦火急火燎来到柴守礼府上,往桌上拍出截获的密信:“你看看,这窦仪是要翻天了!”
柴守礼接过密信。
看罢,柴守礼的面色逐渐阴沉:“这窦仪简直胆大包天,竟敢对你动手。”
柴守礼向来以洛阳的实际掌权者自居。
在柴守礼的认知里,整个洛阳城都得按照他定下的规矩来运转。
西京留守并非洛阳真正的掌权者,他柴守礼才是。
得到柴守礼认可的十阿父,当然也是西京的统治者。
现在,区区一介西京留守窦仪,竟然敢对身为十阿父的韩伦动手,这就触动了柴守礼的逆鳞。
柴守礼再度看了眼密信,语气中带着杀气:“窦仪派去送信的信使呢?现在在何处?”
韩伦闻声,脊背不由有些发凉,他知道,柴守礼这是动杀心了。
但韩伦转瞬就兴奋起来,他知道,报复窦仪的机会来了。
韩伦勉强压抑住激动的心情,以及发颤的双手,低声回道:“我一直派人跟着他们,信使共有两人,若是发觉信丢了,这会应该在赶回洛阳的路上。”
“将这两人找个地方埋了,我可以派人帮你。”
柴守礼这话说得很是轻松写意,听起来就像是要拍死两只苍蝇。
“这点小事哪需要你动手。”韩伦脸上带着笑意,心中暗道:就等你这句话!
韩伦当然是个心狠手辣之徒,杀起人来从不手软。
可若是没有柴守礼的首肯,韩伦还真不敢对窦仪的人下手。
窦仪好歹也是当朝三品大员,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
论品阶,窦仪与韩伦的儿子韩令坤不相上下。
但在柴守礼这位国舅兼皇帝生父面前,这两人却又算不上什么东西了。
柴守礼嘱咐道:“事情要办得隐秘些,莫让闲杂人等看见了。”
“这是当然。”韩伦点了点头,又问道:“不过这事情,要让窦仪知道么?”
洛阳开封相距四百余里,普通人骑马来回一趟,少说半个月打底。
若是韩伦干净利落地做掉了两个信使,那窦仪反应过来时,都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而且这年头,长途跋涉,在路上发生点意外再正常不过。
盗匪、天灾、疾病、坠马...都有可能带来死亡。
就算两名信使在路途上失踪了,没有将信送达开封,甚至没有返回洛阳,窦仪也有可能会认为他们是路上出了意外,偶然丧命。
这样,就达不到给窦仪教训的效果。
“嗯...”柴守礼眼珠转了两圈,沉吟一阵,轻声说道:“那就将这两个信使的贴身信物,在夜间丢进留守府。”
“这主意不错。”韩伦冷哼道:“窦仪看到那些东西,怕是会吓得尿裤子。”
“要是他能安分些也好。”柴守礼叹道:“窦仪毕竟是朝廷委派的西京留守,我们最好还是不要与他彻底撕破脸皮。
若是窦仪就此安分下来,你就莫再与他起冲突,事情闹大了,到时候我可不好向朝廷交代。”
基本的政治素养,柴守礼还是具备的。
柴守礼虽然是当今皇帝郭荣的生父,但他从来都以国舅自居,绝口不提自己与郭荣的血缘关系。
柴守礼说这话,是想稍稍平息韩伦的怒火。
虽然窦仪一再相逼,但柴守礼还不想真与窦仪撕破脸皮。
因为事情闹到最后,丢脸的只会是朝廷,夹在中间难做人的,只会是皇帝郭荣。
但韩伦却不领这个情。
“现在不是我们要与他撕破脸皮,而是他窦仪给脸不要脸!
窦仪刚进洛阳时,我们就给他下过请帖,和和气气请他赴宴。”
韩伦破音道:“可他窦仪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将请帖撕了个粉碎!还将送请帖的信使乱棍打出了留守府!
撕掉请帖的第二天,这窦仪就开始大肆搜集所谓罪证,要置我们于死地!”
说罢,韩伦喘了口气,瞥了柴守礼一眼,接着怒斥道:“而我们呢?碍于他西京留守的身份,给他留足了面子,一直没有对他下手!
现在,这窦仪得寸进尺,竟然要动用窦家的文坛人脉,在开封抹黑我!这分明就是在打我的脸!”
韩伦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左脸打得“啪啪”作响,脸皮霎时就红了一大片。
柴守礼看得眼皮直跳,火冒三丈。
柴守礼当即回想起一个月前,窦仪刚进洛阳城时的种种行径。
窦仪难道不清楚,这洛阳城是他柴守礼说了算?
那窦仪为何还敢对韩伦动手?
这窦仪哪是在打韩伦的脸?
这分明就是在打他柴守礼的脸!
看着柴守礼眼中血丝逐渐弥漫,韩伦心中一阵狂喜:柴守礼的怒意,终于被自己挑起来了!
自打窦仪赴任洛阳后,韩伦就一直惴惴不安。
韩伦很清楚,窦仪与他的儿子韩令坤有过过节,窦仪若是要整治十阿父,最有可能先对自己下手。
现在,韩伦的预感应验了,窦仪果然要对自己下手,而且还要用最“阴毒”的法子!
若不是提前布下重重眼线,也许就真让那窦仪得逞了!
一想到自己的“光荣事迹”在开封朝野广为流传,并传到郭荣的耳朵里,逼着郭荣不得不出手惩治自己,韩伦就不寒而栗。
到时候,别说是韩伦了,就连韩伦在军中的儿子韩令坤,都极有可能被牵连。
韩伦的特权,乃至韩家的崇高地位,全都系于他的儿子韩令坤。
若只是韩伦一人被惩治,那还算不得什么事。
因为,只要韩令坤一日还在军中身居高位,那韩伦就一定能够重拾特权,卷土重来。
韩伦最害怕的,就是儿子韩令坤的失势,那才是对韩家的毁灭性打击。
而窦仪送往开封的那封密信,以及附带的几册罪证,都足以成为韩令坤失势的导火索。
这是韩伦绝对不能接受的。
既然窦仪想让韩家死,那韩伦也只好想方设法弄死窦仪了。
最起码也得让窦仪灰溜溜滚出洛阳,身败名裂!
但光靠韩伦和他儿子韩令坤,是没法将三品的窦仪批倒搞臭的。
唯有当朝国舅,十阿父之首的柴守礼,才有这等能耐。
第五十三章 一箭双雕
在韩伦的挑动下,柴守礼对窦仪的不满逐渐高涨。
并很快演变为怒恨。
柴守礼面色凝重,双目中带着血丝,声音沉重:“确如你所言,这窦仪,近来是愈来愈过分了,杀两个信使,恐怕并不能震慑他,说不定,还会让他愈发仇视我们。”
柴守礼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窦仪本就仇视十阿父等勋贵,刚进洛阳城就想着对十阿父动手。
杀窦仪的两个信使,并不一定能起到震慑的作用,反而会激起窦仪的怒气。
韩伦心下狂喜,脸上则依旧一脸阴沉:“我也是这么想的,依我看,干脆想法子将这窦仪弄走,换个识相点的西京留守上来。”
“是该如此,只要窦仪走了,一切都将平息。”柴守礼重重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柴守礼确实被韩伦说服了,他也认识到,洛阳“秩序”动摇的根源,正是窦仪。
我要有好主意还来找你?韩伦在心中腹诽一句,回道:“我只是有这个想法,但暂时还没有想到好法子。”
柴守礼白了韩伦一眼:“那就叫王爽来,他肯定有点子,而且他与我们一样,早就看那窦仪不顺眼了。”
韩伦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拒绝柴守礼的提议。
这几日,韩伦脑子里时不时就会蹦出那次宴会的场景。
韩伦隐约感觉到,王爽与王重霸在宴会上一唱一和,两人似乎有联手针对自己的嫌疑。
王爽与王重霸虽然都姓王,但两人此前并没有走得太近,韩伦还是不能笃定自己的感觉。
而且现下韩伦也确实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韩伦只好回道:“那就叫王爽来。”
一听要设法扳倒窦仪,王爽很快就来了。
王爽虽然觊觎韩伦的田产,并想要借朝廷之手做掉韩伦。
但王爽的觊觎,是建立在朝廷确实要整肃十阿父的基础之上的。
如果朝廷真要整肃十阿父,王爽会毫不犹豫地将韩伦推出去背锅,并顺理成章地侵吞其田产。
可若是有机会,将朝廷派来整肃十阿父的窦仪扳倒,那王爽也会先放下对韩伦的觊觎,将目标转到窦仪身上。
孰重孰轻,王爽还是能掂量清楚的。
听柴守礼与韩伦介绍完目前的情况,王爽很快就有了主意:
“窦仪乃是文官,要想扳倒他,就得用文官的手段。”
“文官的手段?”韩伦嘀咕一句,与柴守礼交换了个眼神,问王爽道:“何谓文官的手段?”
王爽抚着上颌的八字须道:“自然就是弹劾了,你们可还记得赵砺?”
“赵砺?”韩伦低头想了想,很快回想起来,高声道:“你是说那个留台侍御史赵砺?”
一年多前,赵砺在西京任留台侍御史。
此人极为疯狂,一年就上了二百多道弹章,将周朝西部几十个州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弹劾了个便。
当时韩伦还以为这人是来整肃十阿父的,一直心有余悸。
王爽轻轻点头:“不错,就是那个赵砺,他乃是前前任西京留台侍御史,他在西京时,一年就弹劾了二百多个文官,弹劾官员乃是御史的本职,我们要想弹劾窦仪,那就得找御史帮忙。”
(赵砺的具体经历,可以看初入开封卷191章和192章。)
柴守礼皱着眉问道:“那你的意思,我们是要找这个赵砺来帮忙么?”
“非也。”王爽微笑着摇了摇头:“这赵砺虽因弹劾有功,去开封当了侍御史,但才一年不到,就被停职外放,现在应该在什么穷乡僻壤当个小官吧。”
王爽顿了顿,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要想弹劾窦仪,最好是从西京留台找个御史帮忙,留台本就有监督西京官员的职权,由他们向朝廷递交弹章,最是合适。”
韩伦当即问道:“西京留台目前有侍御史一人,监察御史四人,我们找谁合适?”
王爽默然,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柴守礼与韩伦一看,当即就明白了,异口同声道:“李延庆?”
“正是李延庆。”王爽看着两名同伙道:“他也是留台监察御史,当然有权弹劾窦仪。”
韩伦却觉得有些不妥:“留台其余三个监察御史,都收过我们的好处,让他们上弹章岂不是更方便?”
王爽轻轻摇了摇右手食指:“那三人分量太低,成不了事,唯有这李延庆,刚立下大功,又是李重进的儿子,由他上弹章,朝廷必然会重视,这样才有可能扳倒窦仪。
而且我们还可借此试探李延庆,他虽然看起来是个贪图享乐的衙内,但此人刚入洛阳就去拜访窦仪,他究竟是不是窦仪的同伙,我们暂且还不能确定。”
柴守礼算是听明白了王爽的全盘用意,跟着说道:
“若是李延庆愿意帮我们,那就可以确定他并非窦仪的同党,而若是他不愿帮这个忙,那就得怀疑他来洛阳的用意了。”
“正是如此。”王爽抚着颌下山羊须,成竹在胸道:“此乃一箭双雕之计。”
即便是对王爽依旧抱有怀疑的韩伦,听罢也感慨道:“实在是妙计,那就依你的好了。”
柴守礼看向王爽,问道:“不过,我听说那李延庆出城狩猎了?他去了何处狩猎?”
“他从西北方向出的城,应该是去吴廷祚在新安县的那片山林。”
王爽对洛阳周边的土地山林了如指掌,自以为猜到了李延庆的去向。
“那只能等他回城再说了。”柴守礼说罢,又问道:“若要弹劾窦仪,那两个信使还杀不杀?”
王爽毫不迟疑:“信使当然要杀,不然岂不是让窦仪知道那封密信丢了?而且要秘密地杀掉,不能让窦仪知晓。”
“嗯...”
柴守礼仔细思忖一番,自觉整个计划再无纰漏,便吩咐韩伦道:“立刻派人,去将两个信使除掉。”
“我这就去安排。”韩伦当即起身离去。
“别急。”
王爽叫住韩伦:“既然要请李延庆帮忙,谢礼必不可少,依我看,这些日子可以先准备些美人良马,以及稀奇赏玩,等那李延庆一回城,就送到他府上去。”
韩伦撇了撇嘴:“不就是钱吗?这个好说,只要能扳倒窦仪,这钱我全出。”
王爽粲然一笑:“那就有劳韩司马了。”
第五十四章 千里脚店
把我叫住就为了这点破事?这王爽当真小气,一点亏都不肯吃...韩伦在心中腹诽一句,正打算离开。
柴守礼又叫住了他:“且慢。”
韩伦只得停下脚步。
柴守礼环顾两位同伙:“窦仪今早派了个老仆去偃师县,还从卫全节那要了十个兵士护送,你们可知他是何目的?”
“应该是去搜集某人的罪证吧。”说着,王爽瞥了韩伦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窦仪派人去偃师县,除了去搜集你韩伦的罪证外,还能干什么?
韩伦不吃王爽的挑衅,压根就不去看王爽一眼,对柴守礼道:
“既然是卫全节的手下跟着,那到时候自然就能知道窦仪的目的了。”
昨日听闻窦仪要派人去偃师县,韩伦本来很急,但他于昨日晚间得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现在反倒一点也不急。
窦仪去偃师县搜寻罪证?让他去好了,反正他也只能找到些没所谓的东西。
“嗯,这事情卫全节会给我个交代,而且窦仪只派了个老仆去,想来不是什么要紧事。”柴守礼起身道:“现在,只等李延庆回城了。”
.....
一日赶路,李延庆与李石终于是进到偃师县地界。
正值晌午,太阳高悬,官道上行人寥寥。
李延庆停下马,看着道旁界碑石上模糊的“偃师”字样,转头问李石:“天黑之前,能进偃师城么?”
“应该没问题。”李石擦了把脸上的尘土,翻身下马,轻柔地抚了抚马儿满是汗水的棕色脖颈,担忧地说道:
“坐骑快撑不住了,我看还是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天气太热,马儿再不歇息喝水,恐怕支撑不到偃师。”
两人已经换过一次坐骑,先前两匹劣马早就倒在了路途上。
李延庆闻言,顿觉腹内空荡得难受,点了点头:“嗯,是该歇息一下,找家店解决下中饭。”
道旁不远,正好有一家挂着“酒”字旗的千里脚店。
两人将马匹交给迎出来的跑堂,嘱咐他好生照料马匹,便挑开门帘进到店内。
脚店不大,坐北朝南,店内仅有五张方桌。
店家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包着褐色头巾,颌下胡子拉碴,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招呼李延庆与李石入座。
店里生意似乎不大好,李延庆与李石是唯二的客人。
李延庆看了一圈,选了东边靠窗的小桌,点了一素两荤,以及一壶劣质淡酒。
这等级别的酒菜,比较符合李延庆与李石目前的平民身份。
很快,酒菜接连上桌。
李石先吃了几口,李延庆才拿起筷子开始用餐。
吃了没多久,店外忽然传来马匹的阵阵嘶鸣。
李石瞥了眼店门口,低声道:“听这声音,这两匹马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哦?”李延庆停下了筷子:“你是说,这马的主人也如我们一般,急着赶路,累着了马?”
“不出意外,应是如此,等他们进来就晓得了。”李石继续低头吃饭,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店门口。
不一会儿,两名身着青衣的男子风尘仆仆进到店中。
当先的年轻男子腰间别着柄手刀,刀柄缠着发黑的红色布条,一看就是用了许久的老刀。
紧随其后的男子年纪较大,腰间并无兵器,眼皮下垂,双目凹陷,显得没精打采。
趁着两名青衣男子向店家点菜之际,李石压低声调道:
“腰间别刀的这个,步履稳健,气力应该不错,是把好手,而且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更像是河北人。”
李石出身河北,参军多年,辗转多地,对河北各地的口音都很熟悉,一下就听出这两人并非洛阳本地人。
李延庆不由多观察了年轻男子几眼。
这人双眉一直紧皱,向店家点菜时语气也甚是急迫,骑的马又气喘吁吁,他到底为何而急?
而且这人还是个外地人,腰间又别着把用了许久的手刀,应该并非一般人......
跟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倒是一直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
李延庆的暗中观察,一直到这两人落座在李延庆身后靠北的方桌,才不得不中止。
两名新客人刚落座,其中的年轻男子就绷不住了,带着丝丝哭腔细声碎语起来。
“信丢了,...也丢了......”
“怎么办?会不会被阿郎问责......”
“我还是头一次......,谁成想却......”
“五叔,你给我出个主意可好?”
说话的主要是那个年轻人,声音特别小,李延庆只是隐约听到了一部分。
李延庆心中很快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看起来,这年轻人是丢了封很重要的信,以及些别的东西,而且还是头一次替主人办事,所以才这般着急......
未多时,李延庆与李石将桌上饭菜席卷一空,正酌着小酒之际,店外又传来了一阵马鸣声。
这伙人不少...李延庆与李石一听马鸣,顿时警觉起来。
人未至,声先到。
“快快上酒,这太阳当真晒死人。”
屋外传来一声粗犷的喊叫。
矮胖店家一听,霎时一个机灵,飞快冲到门口:“唉哟,这不是偃师的吕二郎么?今个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一名身形峻挺、身着黑衣的青年男子大步迈入店内,正是店家口中的吕二郎。
吕二郎俯仰间扫视整个脚店,目光在两名青衣男子身上稍作停顿,旋即低头俯视店家,高声道:“我今日要去洛阳办件事,正好路过你这,就进来喝口酒。”
店家忙不迭地赔笑道:“吕二郎能光顾我这小店,那是给我脸面,今日饭钱全免,快请进快请进。”
“哼。”吕二郎轻蔑一笑,领着三名壮汉进到店内,并选了李延庆面前靠南的方桌。
李延庆敏锐地捕捉到了吕二郎的视线,心中霎时起疑:为何这吕二郎的目光会在自己身后停留片刻?难不成他与这两名青衣人有关系?
正当四人挪动板凳之际,李石低声对李延庆道:“这四人都是好手,那吕二郎尤其厉害,他应该是洛阳本地人。”
李延庆低头品着小酒,视线一直在新来的四人身上转悠,心中暗道:
店家似乎跟这吕二郎很熟,还免了他的饭钱,再加上他一身好武艺,这人莫不成是偃师县的地头蛇?那他与韩伦恐怕关系匪浅......
第五十五章 日暮入偃师
一壶淡酒很快见底。
李延庆与李石起身,付了饭钱,打算离开千里脚店。
不管怎么看,这后来的两伙客人都有些问题。
此地不宜久留。
跑堂将马儿照料得不错,不但喂了清水和草料,还贴心地给马儿冲了个凉。
李延庆与李石翻身上马,再度踏上行程。
行了半里,李石见左近无人,开口道:“郎君,脚店里那两拨客人,恐怕都有问题。”
“确实有问题,特别是吕二郎那一拨人。”
李延庆双手搭在马鞍上,看着前方不断延伸的官道:“那吕二郎,应该是偃师县本地泼皮头目,而且似乎与我身后那两个河北人颇有关联。”
李石疑惑地问道:“他们能有什么关联?”
李延庆徐徐说道:“那两个河北人的谈话,我偶然听到了一些,他俩是要替他们家阿郎送一封极重要的信,而那封信丢了,所以他们才那般焦急。
而那吕二郎刚进脚店时,目光在我身后有所停留,我与吕二郎素不相识,他总不可能看我,必然是在意我身后两个河北人。”
李石抚了抚下颌,思索道:“莫非,这两人丢掉的信,与那吕二郎有关?”
“确实有这个可能。”
李延庆点了点头,面色逐渐凝重,分析道:
“韩伦掌握有偃师县的买扑权,在偃师县为非作歹,他在偃师县必然有一群帮凶,这吕二郎是偃师县的泼皮头目,极有可能就是韩伦的帮凶。
那两个青衣人,你说他们来自河北,西京留守窦仪正好也是河北人,如果这两人是替窦仪送信,那事情就麻烦了。”
李石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大感吃惊:“郎君的意思,是说韩伦盯上了窦仪的信?还派人半道截获?”
“这也只是我的大胆猜测罢了,但可能性确实不小,而且那两个河北人还有丧命的危险。”李延庆语气中带着担忧。
“丧命?”
李石惊呼道:“那吕二郎莫非要对那两人下毒手?这可是在官道上!”
“吕二郎信已得手,却仍然跟在那两人身后,确实有杀人灭口之嫌。”
说罢,李延庆冷哼一声:“而且官道上又如何?韩伦在洛阳犯下的血债,不下十笔,没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李石试探性地问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回去提醒一下那两人?或者干脆...”
李延庆目视前方,头也不回地打断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实在顾不上别人,莫忘了我们如今的身份?我不是李延庆,你也并非李石!”
为求绝对隐秘,李延庆与李石一路化名张庆与张磊。
而且李延庆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口音,一路甚少开口。
“我...明白了。”李石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对那两名河北老乡动了恻隐之心。
“在心里替他们祈祷,是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而若是他们不幸惨遭毒手,那我日后定会替他们报仇!”
李延庆低下头,用力一夹马腹。
马蹄扬起,卷起满地尘烟。
......
日暮时分,李延庆与李石终于抵达偃师城。
偃师城在唐末屡经战乱,原本高耸的城墙早已化作断壁残垣,至今仍未重修。
现今的偃师城,只有两座摆摆样子的破旧城门,整座县城基本处于不设防的状态。
李延庆进到城内,直奔城南的平乐脚店。
此时的脚店不光会卖酒菜,有时还会兼营住宿。
李延庆赴任洛阳途径偃师县时,就在平乐脚店住过一晚。
此番李延庆派乌衣台提前进驻偃师,为图便利,让乌衣台在平乐脚店设了个临时点。
两人进到脚店,李石找来跑堂的问道:“你们这,前日可曾住进个名为庞三的人?”
跑堂上下打量了李石一眼,面带疑惑:“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客官与庞三有何关系?”
李石憨厚地笑了笑:“我与他是旧识,今日特来寻他,麻烦你传个话,就说张磊求见。”
很快,跑堂上楼问了一声,便领着李延庆与李石上到二楼。
目送庞三将两人接进屋后,跑堂方才下楼。
庞三名为庞元厚,乃是乌衣台督察部骨干。
此番奉督察部长刘从义之命,带领五名乌衣卫来偃师县打头阵。
在开封总部里,庞元厚多次见过李延庆,对这位乌衣台幕后主人自然是万分熟悉。
李延庆刚一进屋,庞元厚就热情地抽出凳子:“郎君快请坐。”
“穆礼那边,情况如何?”李延庆并不着急坐下,他急需知道目前穆礼的情况。
庞元厚放在椅背上的手有些僵硬,旋即低声回道:“回郎君,那穆礼,已经死了。”
穆礼死了?李延庆心口如遭雷殛,坐下缓了会,方才问道:“死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庞元厚不敢怠慢,详细介绍道:“他的详细死因,在下已派人去打探,据坊间传闻,这穆礼夜间遭人袭击,脑袋受了重伤,本来一直昏迷在床,三日前的午后突然醒来,听说未婚妻已入韩府,当场吐血三升,晚上就走了。”
李延庆喝了碗凉茶,甚是感慨:“若果真如此,倒是个痴情汉子,就怕是韩伦为防万一,派人斩草除根。”
说罢,李延庆又想起了什么,当即问道:“那穆礼的家人呢?情况如何?”
庞元厚回道:“穆礼的父母,以及两个哥哥两个嫂嫂都还健在,如今正给那穆礼设置灵堂,说是要停棺七日再下葬。”
李延庆放下茶碗,若有所思道:“那应该不是韩伦下的手,就韩伦那性子,若要斩草除根,断不会留穆礼家属的性命。”
“在下听说,那穆家在偃师县颇有威望,还在开封有不少人脉,在下以为,韩伦应该不敢将这穆家彻底灭门。”
说着,庞元厚提起茶壶,给李延庆续上一碗凉茶。
李延庆端起茶碗轻轻抿着,心中思绪起伏:
穆礼骤然死亡,对自己的全盘计划影响极大,但穆礼的两个哥哥尚在,如果他们的性子也如穆礼一般刚强,或许能让他们帮忙谏匦上书......
思索一阵,李延庆打定主意,问庞元厚道:“穆礼这几位亲属的秉性与事迹,是否有所搜集?”
第五十六章 隐患
“穆家的情报,暂且还未搜集。”庞元厚不敢隐瞒,从实道来。
庞元厚一行来偃师县也不过两日,人生地不熟,不少工作还难以开展。
李延庆并未责怪,吩咐道:“明日开始,速速派人搜集穆家的一切情报,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要尽可能详尽。”
穆礼已死,李延庆需要另寻合适的帮手。
他的家人,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毕竟穆礼丧命于韩伦之手,他的家人有复仇的动机,或许愿意谏匦上书。
但他们并不一定有穆礼的血性,也不一定愿意再次开罪韩伦。
毕竟韩伦在偃师县的势力太过庞大,穆家虽然有些社会地位,但比起韩伦来说不值一提,根本无力撼动。
为求稳妥,李延庆需要先摸清楚穆家人的秉性,看看谁是可以争取的盟友,绝不能贸然行动。
庞元厚当即回道:“是,在下定会详尽搜集。”
“嗯,那就先到这,你还没吃晚饭吧?下楼一起吃个晚饭。”说罢,李延庆起身,朝门口走去。
诶?还有这等好事?
庞元厚受宠若惊,刚想婉拒,又觉得郎君这语气不容反驳,只好低着头,与李石一道跟随李延庆下楼。
......
暮色降临。
静悄悄的洛水旁,五人携手,将两个绑着石头的人形物体推下河岸。
吕二郎立在河堤上,看着脚下逐渐扩散的水波,面无表情。
不过是又杀了两个人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吕二郎心中暗道。
吕二郎记得很清楚,这是他第二次杀人。
第一次还是他夜袭穆礼。
当时吕二郎奉命要给穆礼个教训,结果他下手不知轻重,一棍子打在了穆礼后脑勺上,导致穆礼昏迷良久。
穆礼终究还是死了,这条人命,吕二郎认为是自己造成的。
如今第二次杀人,吕二郎已是轻车熟路,用的武器也从棍棒升级成了尖刀。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条人命就此消逝。
好简单。
看着月光映衬下,水面上不断扩散的暗红,吕二郎突然觉得有些口渴。
见五人从河堤下爬上来,吕二郎幽幽问道:“都收拾干净了?”
领头的黑衣中年壮汉轻轻拍了拍手:“都收拾干净了,河面上的血色再过一阵就会消失,事情已经了结,你们回偃师县去吧。”
中年壮汉并非吕二郎的手下,而是韩伦从洛阳派来协助吕二郎的两名“专业人士”之一。
远处的村庄中突然传来一声犬吠,吕二郎警觉地左顾右盼,见并无动静,方才安心道:
“那我们这就回偃师,有劳两位了。”
嘁,这吕二郎终究是个没什么大用的泼皮...中年壮汉眼中闪现出鄙夷的神色,旋即恢复正常:“你也辛苦了,你的功劳我会上报阿郎,赏钱过几日就会送到偃师。
你回偃师后,务必要盯紧穆家几口人的动向,若是他们做什么出格之事,你就替阿郎将他们处理了。”
吕二郎双腿有些发颤:“那穆家可不好对付,上次我只是将那穆礼打伤,就遭到鲍老狗的怀疑,若是穆家再出事......”
吕二郎口中的鲍老狗,乃是偃师县令鲍涣。
偃师县贵为畿县,县令通常由京官担任,这鲍涣便是从八品光禄寺丞。
鲍涣一年前上任偃师,曾严打偃师县内的泼皮流氓,给吕二郎带来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因鲍涣手段狠辣,被吕二郎等偃师县泼皮起了个“鲍老狗”的绰号。
中年壮汉拍了拍吕二郎的肩膀,安抚道:“你无须担忧,鲍涣他不敢得罪我家阿郎,阿郎已派人向他打过招呼,他查你,只是给偃师县上下做做样子,你只管放心大胆去做就是。
而且我回洛阳向阿郎禀告后,也会去偃师,至迟明日就到。”
“这...”吕二郎甚是惊讶,问道:“偃师县难道会发生什么大事不成?”
“大事倒谈不上。”中年壮汉回头看了眼洛阳方向,冷然道:“是洛阳城里的某人有些按耐不住了,与你无关。”
吕二郎很知趣地闭上了嘴,领着三名手下星夜踏上归途。
中年壮汉一直等到河面暗红散尽,方才安然离去。
......
天色未明,中年壮汉就已回到洛阳城的韩府。
壮汉提着一只渗着血色的深色布包,来到韩伦面前:“阿郎,窦仪的两个信使,已沉入洛水。”
说着,壮汉提了提手里的布包:“这是他们的随身衣物,本来还有柄刀,不过也已沉到江底去了。”
韩伦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靠坐在椅上,大声夸奖道:“韦五,你办事果然稳妥,不愧是吾儿派来的军中猛士!”
壮汉乃是韩伦在军中的得力亲信,名为韦俊,家中排行老五,熟人多以韦五相称。
韩伦一宿未眠,就是在等这个“好消息”,窦仪派出的两个信使不死,他实在难以入眠。
“阿郎谬赞了,这不过是举手之劳。”韦五低头道:
“那两个信使里,年轻些的确实有几分武艺,窦仪手头应该也不止这一个好手,此事不得不防。”
韩伦当即睡意全无,惊讶道:“哦?竟有这等事?看样子窦仪还藏了一手。”
韦五又说道:“在下还有一事想向阿郎禀报。”
韩伦一边思索着一边回道:“你且说来。”
韦五提议道:“偃师县的吕二,终究只是个泼皮,难有大用,在下以为,为防窦仪派出的那个老仆碍事,还是让在下去偃师县一趟。”
“那老仆有卫全节的人跟着,没什么大碍,你连日操劳,应该先歇息几日。”
韩伦并不想让韦五过于劳累。
韦五不但武艺高超,办事还沉着冷静,深受韩伦倚重。
“这却无妨。”韦五摇了摇头:“我歇息几个时辰便可出发,可比那老仆提早抵达偃师,而且偃师县的穆家是个隐患,必要之时应当除去。”
韩伦疑惑不解:“那穆礼不都死了么?穆家还能有什么威胁?”
韦五掷地有声道:“穆礼若是还活着,穆家尚且不敢怎样,但他死了,穆家反倒是个威胁。”
见韩伦依旧迟疑,韦五再度劝道:“穆家在开封薄有人脉,留着迟早是个祸患,窦仪派人前去偃师,恐怕就是去寻这穆家,若果真如此,我会将此事办得不留痕迹,阿郎大可放心。”
韩伦思忖良久,沉重地点了点头:“那就,交给你了。”
第五十七章 推断
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攀上偃师城的断壁残垣。
脚店二楼的客房内,李延庆很自然地醒来。
洗漱一番,李延庆与李石下到一楼,向跑堂点了些简单的早餐。
李石左顾右盼,见店内并无其他客人,低声问道:“郎君,今日该如何行动?”
“行动?”李延庆笑了笑:“今日不行动,吃完早饭,我们搬家,然后休息。”
两人是前天晚上进的偃师城。
昨日一整天,李延庆与李石都在偃师城内外闲逛。
说是闲逛,其实是打探穆家的信息。
虽然这事情交给乌衣台去干了,但李延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亲自出马。
不过,偃师城实在是太小了。
此时,像偃师这样的小县城,因为缺乏土地等生产资料,居民的结构是十分简单的。
官吏及其家属、从事商业及服务业的从业人员,差不多就构成了偃师县的三千常住居民。
偃师城池不大,能称得上街道的道路仅有五条。
至于茶馆、酒店、脚店之类的人流聚集场所,偃师城里更是一只手就能数完。
李延庆昨日在偃师城逛了一天,在城里唯一的茶馆与酒店里各待了半个时辰,今日就不敢再出门了。
城里有不少韩伦的爪牙,像李延庆这样无所事事,满大街闲逛的生面孔,很容易就招来怀疑。
至于打头阵的五名乌衣卫,一进城就租下了间店铺,开设米铺作为掩护。
而且这五名乌衣卫都是洛阳人,口音与偃师县本地口音相差不大,比较容易伪装。
吃过早餐,李延庆与李石退了房间。
庞元厚在城里租了套独门小院作为据点,李延庆与李石要搬去那与庞元厚汇合。
独门小院位于城北,与穆家仅有二里多路程,方便随时行动。
穆家定居偃师县已有三代人,以诗书传家,并积攒下了丰厚家业。
作为偃师县的大户,穆家光良田就有四百余亩,在城北外二里有一处三进宅邸。
当初穆礼就是在归家的小道上,遭到了有预谋的夜袭。
李延庆、李石二人牵着马来到小院,庞元厚早就在门口候着了。
进到小院,李延庆问庞元厚道:“吕二郎这人,查得怎么样了?”
前日入城时,李延庆忘了吩咐庞元厚调查吕二郎,一直到昨日才想起此事。
“吕二郎这人,在偃师县也算是有几分名气。”庞元厚从马背上卸下行囊,领着李延庆与李石上楼,边走边说道:
“听说,这人从小顽劣,成年后靠着一身气力,些许武艺,在泼皮中树立了威望,成了偃师县的泼皮头头。
之前给十阿父之一的王重霸干过活,后来韩伦拿下了偃师县买扑权,他立刻转投韩伦,偃师县的小生意人,几乎都被他勒索过,都对他恨之入骨。”
话音落下,三人已拾阶而上,来到二楼。
二楼共两间房,李延庆与李石一人一间。
庞元厚抱着行囊将李延庆引至屋内,面带愧色道:“这院子虽破旧,但已是在下目前能租到最合适的,被褥一会就到,还请郎君将就一下。”
“这倒无妨。”李延庆打量了几眼屋内环境。
屋内有些狭小,摆设不过桌椅床,以及一口矮柜,虽老旧昏暗,但还算洁净。
李延庆步入屋内,拉开椅子坐下,转头对庞元厚道:“进来坐。”
庞元厚进屋,将行李以及自己都乖巧地放到床板上。
李延庆双手搭在桌上:“在来偃师的路上,我在千里脚店撞见过这个吕二郎,当时他说要去洛阳办事,他现在可在偃师县?”
庞元厚当即回道:“在,听说是昨日晚上入的城,刚进城就去韩伦开的酒楼里点了一桌酒菜,吃到烂醉才回家。”
李延庆若有所思道:“看样子,这吕二郎去洛阳办事确实为假,追踪那两个信使才是真。”
庞元厚满脸疑惑:“信使?什么信使?”
“是发生在千里脚店里的一件事......”
李延庆尽量详尽地,向庞元厚讲述了自己在千里脚店里的所见所闻,并附上了自己的推测。
庞元厚听罢,思索一番,面色沉重地徐徐说道:
“郎君的猜测恐怕就是事实,如果那吕二郎真要去洛阳办事,绝不可能在昨夜就返回偃师,定是他偷了那两人的信,而且看过信的内容后,决定对他们痛下杀手,半路杀了人后他连夜返回偃师,如此时间才对得上。”
“那两名信使,我怀疑是窦仪派出去的,信的内容,我也能猜个大概。”
李延庆说罢,心中暗自感慨:窦仪果然还是独自行动了,这信八成是他发给京中亲属的......
庞元厚不安地瞥了眼狭小的窗口:“窦仪的留守府内外,都是十阿父的眼线,可他还不自知,郎君找他合作,恐怕有些不妥。”
对韩伦以及十阿父的调查愈是深入,庞元厚就愈是为十阿父的庞大势力而感到恐惧。
自打加入乌衣台,受到了诸多优待,庞元厚已将生死抛诸脑后。
但当真正面临难以战胜的对手时,庞元厚还是会不自觉地贪生怕死起来。
这世上,几乎没有人能不惧死亡,庞元厚也不是什么圣人,怕死是正常的。
“十阿父势大,我在洛阳能找到的盟友,也就这窦仪一人,而且他也确实帮到了我。”李延庆顿了顿,露出自信的笑容:
“不过,他此番贸然行动,对我们不一定是坏事。”
庞元厚不解地问道:“这还能有好处么?”
“当然有好处。”
李延庆翘起二郎腿,轻哼道:“现在,十阿父的注意力,应该都被窦仪吸引走了,但他们也不敢真正对窦仪下手,只能派出尽可能多的人力去监视窦仪,并对窦仪的一切行动加以阻挠,吕二郎追杀信使还只是开始。”
说着,李延庆嘴角的笑容愈发灿烂:“如此,我们的行动,十阿父才会无暇顾及。”
一抹明亮的阳光从窗口照入。
庞元厚心里的阴霾随之一扫而空,笑着点了点头:“确如郎君所言,窦仪的冒失,反而能帮到我们。”
第五十八章 悔之晚矣
李延庆收起笑容,问道:“对穆家的调查可有什么新的进展?你可派了人手盯着穆家?”
庞元厚拍着胸脯道:“人手昨天已经派出去了,两人轮换,至于穆家的情报,目前新打探到了这些......”
......
日上三竿,吕二郎依旧在熟睡。
整日奔波,再加上昨夜的狂饮,彻底击溃了吕二郎的心神。
如果没人叫醒,吕二郎怕是能睡到明天早上。
砰。
一只套着黑色高筒皮靴的大脚用力踹开房门,一名身着黑衣的中年壮汉昂首步入屋内。
中年壮汉正是连夜赶来偃师县的韦五。
吕二郎皱了皱眉,哼哼两声,翻了个身,抱住被子,侧身朝着墙壁,依旧沉醉于梦乡。
韦五大步来到床前,每一步都震得木地板嘎吱作响。
可吕二郎却仍旧沉睡不起。
韦五刚想抬手拍醒吕二郎,又觉得脏了自己的手,干脆抬起腿,一脚揣在吕二郎露出一半的屁股上。
皮靴的底很硬,这一脚又势大力沉。
吕二郎嘴角留着哈喇子,正梦见自己与洛阳来仪馆的行首,在绣榻上缠绵悱恻。
正当吕二郎奋力之际,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色恶犬,叫嚷着冲到榻上,一口咬在吕二郎的光腚上。
“啊!狗啊!”
随着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吕二郎终于从美梦中醒来。
刚醒,一阵剧痛就从屁股蔓延到全身。
正要伸手去摸屁股,吕二郎却感觉到身后刺来一股寒芒。
吕二郎转头一看,正对上韦五幽深的双眸。
韦五幽幽问道:“醒了?”
刚才的叫声太过凄厉,韦五没听清楚,隐约觉得吕二在骂自己。
但无所谓,韦五根本就不在意吕二郎到底怎么看自己。
反正在韦五看来,吕二郎只是个勉强能派上点作用的泼皮罢了。
“醒,醒来了。”吕二郎强忍着疼痛,支起身子,坐在床沿,捂着因醉宿而疼痛的额头:“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韦五压根就懒得回答,转身朝门口走去:“限你一刻钟内召集人手,跟我去西门。”
西门,是偃师县仅存的两扇城门之一。
韦五昼夜疾行,赶在窦仪派出的老仆之前抵达偃师,为的就是彻底弄清楚这位老仆的目的。
现在,这老仆以及护送他的十名兵士,再有半个时辰就会入城。
韦五需要加紧布置人手,对这位老仆保持时刻跟踪。
“一刻钟?”吕二郎面露难色,叫嚷道:“这哪够?”
韦五停下脚步,高大的背影将门外的阳光悉数遮蔽。
吕二郎心尖一抖,颤声道:“我明白了,一刻钟内定将人手召集齐全。”
韦五轻轻晃了晃脖子,很快消失在吕二郎的视线中。
吕二郎赶忙起身,抓住一旁柜上的衣服裤子,露着半边红肿的屁股,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冲出门外。
......
时间很快来到午后。
李延庆正在屋中看书。
书是国子监最近刊印的花间集。
自打显德元年得到刊印九经的权力后,开封国子监的业务范围不断扩张。
现在的国子监,不光刊印九经,还会印诗集、词集,以及一些经史大师的文集。
《花间集》顾名思义,乃是一部收录花间派诗词的集子。
由后蜀人赵崇祚于十六年前在成都编纂。
近年,这本词集被后蜀朝廷刊印出版,两年前传入开封。
因这词集在开封颇受好评,国子监也跟风刊印,正好在李延庆从淮南返回开封的时候出版发售。
这年头娱乐项目少的可怜,李延庆又不喜欢去勾栏里听戏,便会随身带几册诗词文集解解闷。
这册花间集,李延庆来洛阳的路上就常常翻看,都快被他翻烂了。
又读了一遍和凝的宫词百首,李延庆倍感无聊,正打算从墙上取下横刀,去院里练练刀法,门外的木梯上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庞元厚敲响了房门:“郎君,有紧急情况。”
李延庆收回取刀的手,坐回椅上:“进来。”
庞元厚应声而入:“郎君,方才有十个士兵模样的人,护着一位老者造访穆府。”
“士兵?”李延庆当即起身:“这士兵是哪来的?他们造访穆府的目的又是什么?”
庞元厚擦了把额头的汗:“士兵的来历在下已派人去打听,不过其目的恐怕难以探查,穆府在城外,左近俱是农田,监视的人手只能远远看着,难以靠近。”
“嗯,这确实没办法,不过只要能知道他们的来历,其目的自然也能猜到个大概......”
李延庆沉吟片刻后,吩咐道:“你下去吧,一有新消息立刻来通知我。”
“是。”庞元厚拱手行礼,退出房间,顺便带上了房门。
在洛阳地界,有权调动士兵的,只有窦仪一人。
只要能确定这伙士兵从西边而来,那他们的目的自然就明了了。
没多久,庞元厚再度入门:“郎君,打听到了,这伙士兵是从西门入的城。”
这正好印证了李延庆的猜测。
“看样子,这伙士兵确实是窦仪派来的,其目的就是为了接触穆家......”
李延庆坐在椅上,话音刚落,突然浑身一震:“坏了!”
庞元厚当即问道:“郎君,怎么了?”
李延庆面色凝重:“穆家有危险了。”
庞元厚也跟着紧张起来:“郎君是说,窦仪派人造访穆家,会给穆家带来危险?”
“不错。”李延庆起身,来到挂着横刀的墙壁前,嗓音低沉:“以韩伦那嚣张跋扈的性子,之前只是派人打伤穆礼,是因为穆家在开封有人脉,韩伦投鼠忌器,只敢伤人以作警告,不想与穆家彻底撕破脸皮。
而如今,韩伦已经截获窦仪信件,知晓窦仪要对他动手,窦仪又派人联系穆家,韩伦很轻易就能想通其中关节,这下子,韩伦是不得不对穆家痛下杀手了。”
李延庆顿了顿,接着说道:“想不到窦仪竟会如此莽撞,当初为了取信他,我不得不将全盘计划透露给他,现在悔之晚矣。”
庞元厚搞不太懂里面的弯弯绕绕,直截了当地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第五十九章 冤孽
李延庆低着头,思忖片刻,眉目逐渐舒展:“这窦仪莽撞行事,操之过急,闹出这般大动静,韩伦必然有所应对,我们或许可以加以利用。”
李延庆转过头,见庞元厚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笑了笑,接着说道:
“据调查,这穆礼的两个哥哥,穆仁与穆义,性格绵软,都缺乏穆礼的血性,我直接上门说服,恐怕难有效果,可若是能来点刺激,或许能帮助他们下定决心。”
庞元厚一点就通,轻轻点头道:“原来如此,韩伦如果要对穆家动手,那便是绝好的刺激。”
“法子虽好,却有些...”李延庆抚着颌下微微发硬的短须,迟疑道:
“怎么说呢...这法子有些太过绝情,我们并未直接接触过穆家,对穆家的了解也全都来自间接的打探,要是就这样直接放任韩伦对穆家动手,我们再从旁渔翁得利,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
李延庆可以想象,一旦韩伦下定决心对穆家动手,那只会是一场腥风血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瞅准时机,救出一两名穆家人,然后让他们谏匦上书。
不管怎么看,这个法子对穆家来说都太过残酷了。
对李延庆而言,穆家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与穆家并无任何仇怨。
穆家在偃师县也是遵纪守法的普通百姓,让李延庆坐视穆家家破人亡,他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庞元厚劝道:“郎君,穆家现在早已被韩伦的眼线盯死,咱们人手有限,要想绕过监视直接接触穆家,难度颇大。
依在下之见,不如坐视韩伦对穆家动手,咱们伺机救出一两名穆家人,到时候,他们自会任由郎君摆布。
若是郎君执意要接触穆家,在下也会竭尽全力协助郎君,据在下所知,穆家后日一早就要给穆礼下葬,到时候前来悼念的人不少,有不小的机会能绕过韩伦布下的眼线。”
相比李延庆的踟蹰,庞元厚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他之前就是武德司的鹰犬,替朝廷杀人无数。
庞元厚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两个法子全部讲明,就安静地立在一旁,静静等待李延庆做出决断。
李延庆闻言,愈发纠结:“你说得也对,我们目前并不能轻易接触到穆家,而且就算接触到穆家,也不一定就能说服他们,要是他们再软弱一点,我们反而有暴露的风险,我们在偃师的力量实在单薄,到时候就满盘皆输了......”
目光在横刀上游移许久,李延庆踌躇再三,终于做出了决断。
李延庆转过身,看向庞元厚,徐徐说道:“从偃师往返洛阳,至少需要两天,韩伦收到消息再派人手来处理穆家,也需要两天,我们还有时间,你安排一下,后天的葬礼上,我要见穆家两兄弟。”
庞元厚沉声回道:“在下领命,后天定能安排郎君见到这两人,不过为防万一,郎君需要换个口音,不能再用开封话。”
“这你可以放心,我来洛阳的路上,向李石学了不少他老家河北磁州的方言,到时可以假装成窦仪的亲信,这样就算真暴露了,也是窦仪背锅。”
下定决心后,李延庆的语气轻快了不少。
庞元厚心中也莫名轻松了许多,拱手道:“那在下这就去安排。”
“去吧。”李延庆坐回椅上,又出言叫住庞元厚:“且慢。”
庞元厚正走到门口,闻言停下脚步:“郎君可还有别的吩咐?”
李延庆吩咐道:“监视穆府的眼线不能撤下,必须时刻紧盯着。”
“是。”庞元厚领命而去。
......
与此同时,一名泼皮急匆匆冲进城东一处昏暗的房间。
很快,黑着脸的韦五大步走出房间,身后跟着一脸焦急的吕二郎。
“去将你的手下都召齐,今晚动手。”韦五的嗓音低沉且沙哑。
现在是微凉的初秋,吕二郎却感觉如坠冰窟。
“这就要将穆家全杀了么?那老仆只是拜访了一下穆家,很快就离开了,这会他怕是都出城了。”吕二郎还想争取一下。
明明已经杀过两次人了,事到临头,吕二郎却还有些不忍。
韦五停下脚步,嗓音依旧低沉:“那老仆是来找穆礼的,应该是想利用穆礼上京告御状,现在穆礼死了,他自然是回洛阳报信去了。”
吕二郎当即问道:“那既然穆礼都死了,穆家也就没有灭口的必要了吧?”
“愚蠢。”韦五弯下腰,一张黑脸贴近吕二郎慌张的脸庞,反问道:“就算那穆礼死了,穆家其他人就不能上京告御状了?”
吕二郎瞬间从寒冬转回酷夏,双手护在胸前,连退三步:“可既然那老仆都离开偃师县了,想来是穆家并未答应那老仆的请求,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韦五继续逼近:“既然窦仪已经动了利用穆家的心思,为防万一,我们必须将穆家斩草除根!”
“真...真没必要吧。”吕二郎额角热汗直冒,再想后退,却已退到墙边,退无可退。
韦五右手握拳,猛地锤在吕二郎身侧:“有这个必要,为了阿郎,不能留一丝隐患!”
身为韩令坤的亲信,韦五深受韩令坤之恩。
韦五曾在军中犯下大错,被判死刑。
是韩令坤怜其勇武与忠诚,从行刑台上救下了韦五。
为了报恩,韦五立誓要替韩令坤效命。
韩令坤深知自己的父亲韩伦在洛阳树敌颇多,派韦五来洛阳,正是要保护韩伦的安危。
那韦五当然是一点隐患也不能留,务必要将穆家抹除掉。
韦五高大的身躯仿佛遮天蔽日的狰狞魔神,吓得吕二郎直哆嗦:“听,听你的还不行么?我现在就去召集人手。”
“听我的?”韦五见吕二郎仍有些不情不愿,收回右手,冷哼道:“要是你当初只是给穆礼个教训,没将他打死,我们今日又何须将穆家灭口?”
韦五抬起左手,指着吕二郎的鼻尖道:
“这都是你自己造的孽!”
当初,因尚三娘家屡次受到吕二郎等泼皮的骚扰,穆礼多次找到吕二郎门上理论。
吕二郎当然不是读书人穆礼的对手,好几次被穆礼指责得面红耳赤。
加上韩伦当时催促得急,要吕二郎速速摆平尚家,吕二郎干脆向韩伦提议教训穆礼一顿。
韩伦与韦五商量一番,顾及穆家的特殊地位,令吕二郎将那穆礼暗中教训一顿即可。
也许是吕二郎下手太重,也许是那穆礼身子骨弱。
总之,穆礼被吕二郎一棍子放倒在地,并多日昏迷不醒,醒来之后很快就去了。
现在,血仇已结。
韦五认为穆家绝不可能放下仇恨,为绝后患,不如直接将穆家给灭了。
吕二郎急忙辩解道:“这孽如何能算到我头上?是那穆礼气急攻心,自己气死自己的!他的冤魂可不会来找我!”
这年头的人,多少信些迷信。
吕二郎从小就喜欢跟乡里的浪荡道士来往,尤其相信鬼怪之说。
袭杀两名信使时,吕二郎还没什么感觉,但事后越想越害怕,生怕死者的冤魂夜里来找自己复仇。
所以回到偃师后,吕二郎就用烈酒将自己灌醉,好忘却这些烦恼。
现在,见韦五要将穆礼的命算到自己头上,吕二郎是一千个不愿意。
原来这吕二怕鬼啊...韦五心生一计,冷然道:“呵呵,这条命,是你不承认就算了的么?
不过,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冤魂最怕明火,只要将那穆府烧光,穆礼的冤魂自会消散,今晚你就可以彻底摆脱这冤魂。”
吕二郎的眼珠子瞬间亮堂起来:“你说的没错!冤魂最是怕火,一把火下去,那穆礼的冤魂定然魂飞魄散!”
韦五见效果显着,高声道:“那你还不速速去召集人手,磨亮兵器?”
“我这就去。”吕二郎拔腿刚要动身,又想起桩事,问道:“一把火将穆家烧了,鲍老狗那边该如何交代?”
“我正要去找他。”
韦五转头望向城西,桀然一笑:“鲍涣是个识趣的,不出意外,穆家今晚就会因贼匪劫掠纵火而亡。”
第六十章 突然袭击
夜色渐浓。
三更时分,偃师城内寂静无声。
吕二郎从拐角探出头来,就着月光,努力睁大双眼打量着空荡荡的街道。
“别看了,我早和鲍涣打过招呼,今夜,巡逻的兵丁以及守夜的更夫,都要到后半夜才上街。”
说罢,韦五径直越过吕二郎,大大方方走到大街上。
不同于废除宵禁的开封、洛阳等大城。
偃师城在夜里依然实行宵禁,并且还配备有巡逻的兵丁,以及守夜报时的更夫。
不过在偃师县令鲍涣的指示下,今日无论是兵丁还是更夫,都要再过两个时辰才会出动。
整整两个时辰,若是一切顺利,莫说是一个穆家,就算是十个穆家,韦五也能给他扬了。
见大街上果真无人巡视,吕二郎才敢从角落里挪出来。
韦五转头瞥了吕二郎一眼:“人都到齐了?”
“都到齐了。”
吕二郎仍旧左右张望,他三年前刚从乡下进偃师时,曾在巡夜兵丁手上吃过大亏,一直心有戚戚。
韦五从袖中掏出黑色面罩遮住面庞,左手握紧腰间的刀柄,右手用力一挥,低喝一声:“出发!”
......
窗帘随风微动,月光柔软如纱,李延庆睡得正熟。
突然,门外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延庆双眼猛然睁开,右手下意识握住身侧的横刀。
“郎君,大事不好!”
屋外传来庞元厚急促的嗓音,随即就是“砰砰”的敲门声。
李延庆连忙翻身起床,顾不上穿鞋,提着刀来到门边,拉开门闸:“发生什么事了?”
庞元厚推开房门,面色焦急:“就在刚才,有十二名蒙面黑衣人从城北出城,个个都带着兵器,恐怕是冲着穆家去的!”
“什么?十二个人?”
李延庆惊了,双目微微圆睁:“韩伦这就对穆家动手了?这是要彻底干掉穆家的阵势,可时间对不上啊!”
按理来说,韩伦在偃师县的走狗们,应该要先派人去洛阳请示韩伦,拿到韩伦的许可后才能对穆家动手。
毕竟穆家在偃师县乃至开封都有一定人脉,将穆家灭门的影响会很恶劣,韩伦的走狗们应该不敢恣意行事。
可现在,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李延庆的预料。
庞元厚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把汗:“时间确实对不上,在下也觉得古怪,或许是那韩伦亲自到了偃师?”
李延庆略一思忖,当机立断:“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十二人都带兵器,有备而去,我们若是去的晚了,穆家怕是会全灭,你立刻召集所有乌衣卫,骑马直扑穆家,不要恋战,救出一、两名穆家人就直接返回洛阳,这偃师县不可久留。”
庞元厚愣了愣,问道:“那郎君你呢?”
“我和李石都随你们一起去,救出穆家人就一起连夜返回洛阳。”
说着,李延庆已经返回屋内,准备穿衣。
庞元厚脱口而出:“郎君,这太危险了!”
李延庆一边穿着裤子一边问道:“那十二人可骑马?”
“没有骑马,都是步行出城。”庞元厚话刚出口,就明白了李延庆的用意。
李延庆飞速穿好裤子,接着弯下腰穿鞋:“既然他们没有骑马,那有什么危险的,多两个人我们更容易得手。”
“在下懂了,这就去安排坐骑。”庞元厚说罢,当即就要下楼。
李延庆正穿着鞋子,目光扫过桌上的书册,转头吩咐道:“记得把文书等关键行李都带上,带不走的就烧了,我们应该不会回来了。”
“明白。”庞元厚点了点头,匆匆下楼。
未多时,李延庆换上一身黑色夜行装,腰跨横刀,带上行囊,与腰跨手刀的李石一道下楼。
因事态超乎预料,缺乏提前筹备,庞元厚等人收拾行囊以及准备坐骑花费了不少时间。
出发之时,离庞元厚通报消息又过去了近一刻钟。
李延庆翻身上马,提起脖子上挂的黑色面罩,对李石以及五名乌衣卫道:“都打起精神,只要能救出一个穆家人就算成功,还有,都用河北话,莫用开封话。”
说罢,李延庆翻身上马,突然想起桩事,又说道:“对了,别叫我郎君,我现在是窦三,李石是窦五,都听明白了吗?”
李石以及五名乌衣卫异口同声:“明白!”
为了方便监视穆府,庞元厚租的这处院子,离偃师县原来的北门仅有百米。
李延庆一行人收拾妥当,立刻骑马出城,直奔二里外的穆府。
今夜皓月千里,整片大地都笼罩在明亮月光之下。
行了不到五百米,一行人便看到了北面冲天的火光。
庞元厚面色严峻:“火光处应该是穆府,咱们还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李延庆咬了咬牙:“穆府十口人,杀手却只有十二人,就算是十头猪,一刻钟也杀不完!他们必然是先放火后杀人!”
又行了千来米,前方突然出现个白色的身影。
李石眼尖,高声道:“前方有人!”
李延庆定睛一看,白色身影的后头似乎还有些影影绰绰的黑色身影。
马匹持续飞奔,两拨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不少。
庞元厚已经能看清来者的大致样貌,急言道:“白衣人就是穆义,他身后的就是杀手!不下五人!”
穆义是穆家老二,穆礼的亲哥。
李延庆当机立断,低喝道:“救出穆义,直接西撤,莫要恋战!”
话音刚落,李延庆已经能看到穆义惊惧的面容。
穆义见奔马将至,一边跑着一边大声疾呼:“救命!救命!”
李延庆在穆义身前勒马急停,抽出腰间横刀,放声道:“我等是西京窦留守的人,特来营救穆家,后面的杀手若是识相,就趁早退去,我等可放你们一马!”
说罢,李延庆又高声吩咐李石:“窦五,救穆义,直接走。”
李石伸出右手,一用力,便将穆义拽到了马背上。
追杀穆义的追兵们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一名泼皮右手搭在腰间刀柄上,双腿却很自觉地向后撤了两步,转头去看吕二郎,低声问道:
“二郎,听起来像是窦仪的人,该怎么办?”
吕二郎见局势不对,早已拔腿往后跑,丢下句:“人家有马,又是留守的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先撤!”
第六十一章 十字路口
吕二郎撤退如风,很快就领着六名泼皮跑回穆府。
此时,整座穆府早已化成火海,大半房屋都被火焰吞噬。
韦五提着染血的环首直刀跨出大门,正瞧见匆匆跑来的吕二郎,扯开沙哑的喉咙问道:“跑掉的那个,干掉了吗?”
吕二郎看着韦五手中滴血的直刀,心脏直跳,刚想说已经干掉了,话却堵在了嗓子眼上。
身为偃师县的泼皮头领,吕二郎绝不是什么蠢人。
此时撒谎,或许可以勉强糊弄过去,但韦五若是索要尸体或者头颅呢?
那岂不是一下子就露馅了?
到时候,韦五手中这把两尺多长的直刀定然不会留情。
吕二郎咽了口唾沫,垂头丧气道:“给他跑了。”
“什么?给他跑了?”韦五双目怒视吕二郎,右手握紧刀柄,一副要将吕二郎从中劈开的气势。
吕二郎面色惨白,却半步不退,反而向前踏了一小步:“我正要追上穆义时,半道却杀出来窦仪的人手,他们人多势众,而且都骑着马,带上穆义就跑了,我实在追不上,错不在我。”
“窦仪的人?”韦五握紧刀柄的手继续发力,一双鹰眸凝视吕二郎,怒道:
“这不可能,这偃师县哪来的窦仪的人?定然是你没追上,将他给放跑了!”
一刻钟前,韦五带人杀进穆府,几刀就放翻了穆家的两名护院。
不过这两名护院临死前发出了尖锐的示警声,惊醒了所有穆家人。
韦五虽用最快速度冲进内院,却还是让穆家二子穆义给翻墙跑了。
当时韦五正在院内搜寻其他穆家成员,便让吕二郎带人去追穆义。
结果,吕二郎却是无功而返。
早知道,就不让这没用的废物去追穆义...韦五现在就是后悔,很后悔。
跑了穆义,那灭掉整个穆家又有多少意义?
韦五定在原地,握着刀柄的手不断颤抖。
眼看着韦五就要“燃”起来了,吕二郎连忙从身边拉来一名泼皮,替自己辩解道:“真是窦仪的人,与我一道的弟兄们都看见了。”
韦五转而凝视泼皮,幽幽问道:“他没说谎?”
“没有。”泼皮忙不迭地摇头:“我们都听得真切,那伙人自称是西京留守窦仪的人,说的都是河北话,我还听见他们有人叫窦五。”
难道真是窦仪的人?韦五顿时迟疑了,握着刀的手也随之放松。
吕二郎知道小命保住了,当即提议:“我看他们往西边去了,定然是要返回洛阳,我们现在回城,骑马追击,定能追上。”
一伙人出城夜袭穆家,为了尽可能隐蔽,并未骑马。
这年头,城与城之间通常就一条官道相连。
韦五怒意稍退,理智重新上线,收刀入鞘:“咱们回城,立刻追击!”
......
救出穆义后,李延庆一行人一路向西,行了约莫十来里,来到个十字路口。
径直往西,是洛阳城。
折道向北,翻过北邙山,渡过黄河,是孟州州治河阳县。
往南,则是偃师县下辖的缑氏镇。
李延庆抬手示意,一行人缓缓停在了十字路口前。
庞元厚打马来到李延庆身侧,说道:“郎君,不能往西,他们定然会追上来的。”
“我知道。”李延庆略作思考,很快做了决定,转头对众人道:“歇一下,一会我们往北,不过河,沿河岸去孟津县。”
孟津县在洛阳城的正北,是黄河南岸有名的渡口。
李延庆之前安排了几名亲卫狩猎,狩猎地点在孟津县西南方的新安县。
做戏做全套,李延庆想转道孟津去新安,与亲卫汇合后装作打猎归来的样子回洛阳。
“往北是北邙山,夜里的山路可不好行。”
发声的竟然是穆义。
自打被李石拽上马后,穆义就一直晕晕乎乎地趴在李石的背上。
吹了一路夜风,穆义终于是回过神来了。
穆义思维很活泛,早已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穆府深夜遇袭,家人恐怕已悉数丧命,自己勉强逃出穆府,却遭到追击,半路被一群自称窦仪手下的黑衣人“救”走,而且这群黑衣人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并不关心整个穆家的下场......
李延庆闻言回过头,问道:“清醒过来了?”
“好多了。”穆义从李石背上起来:“我能骑马,你们可有多的坐骑。”
李延庆默不作声,他害怕穆义骑马逃走,而且家人刚刚惨死,这穆义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的情绪,着实有些古怪。
穆义像是看出了李延庆的迟疑,右手扯了扯身上的白色睡衣,自嘲地笑了笑:“你不必担心,就我现在这样子,衣冠不整,手无寸铁,身后一大帮追兵要置我于死地,除了跟着你们外,我别无生路。”
看样子,是个识相之人...李延庆对身旁的庞元厚道:“给他匹坐骑。”
长途跋涉,一人两骑是基本操作。
李延庆一行七人,共有十四匹马,分一匹给穆义毫无压力。
穆义慢慢滑下马背,踉跄了一下方才站定。
李延庆正举起水囊喝水,见状关切地问道:“受伤了?”
“不要紧,只是方才跑得太用力,扭伤了腿。”穆义苦笑一声,抬头对李石道:“可否扶我上一下马?”
李石干脆利落地翻下马背,正好一名乌衣卫牵着马过来,李石双手插到穆义腋下,一用力就将穆义举上马背。
“多谢。”
穆义在马背上对李石拱手行了个礼,转头对李延庆道:“夜袭我穆家的杀手,可是韩伦派来的?”
李延庆将水囊塞回马背后的行囊,回道:“不错,杀手一共十二人,皆是韩伦的人,我们人手有限,能救出你,已是万幸。”
穆义低头沉思片刻,又抛出第二个问题:“你们真的是西京留守窦仪的人?”
“是,也不是。”
不等穆义再度发问,李延庆又解释道:“我是西京留台监察御史李延庆,正与窦留守联手对付十阿父,不过我来偃师县救穆家这事,窦仪却不知情,我也是盗用了他的名号。”
第六十二章 开诚布公
留台监察御史李延庆?
穆义对这个名字稍微有那么点印象,总觉得听人说起过,不过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但穆义很清楚,留台监察御史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
这李延庆自称与三品的西京留守窦仪联手对付十阿父,实在没多少说服力。
莫非,这李延庆另有特殊身份?
穆义猛然惊醒:对啊,如果这李延庆只是区区一介监察御史,他凭什么联手窦仪对付十阿父?而且他这些部下看起来也是个个威猛,他必然另有身份!
想通了这一点,穆义对李延庆的信服又多了几分。
或许,能利用这李延庆,助自己拿回穆家的家产......穆义已将亲人死亡的悲伤抛诸脑后。
此时此刻,穆义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拿回穆家在偃师县的家产,并继续富足的安稳生活。
穆义压根就没想过要替亲人报仇。
毕竟仇家是十阿父中的韩伦,穆义连复仇的念头都不敢动。
穆义对李延庆行了个标准的拱手礼,态度甚是恭敬:“在下穆义,多谢李御史搭救。”
这穆义,倒也称得上临危不乱,只是看起来有些薄情,不过这样也好,要是他真的为家人悲悲戚戚、寻死觅活,那才是真的难办...李延庆开诚布公道:“我救你,是有件事想让你去做。”
因为继母翟氏的缘故,李家藏了不少流行的佛教书籍,李延庆闲暇时翻阅了几册,对穆义的出奇镇定倒也能理解一二。
薄情、轻命、及时享乐、相信佛教的轮回转世,是此时社会的普遍风气。
自唐末乱世开启,中原连年乱战、十室九空。
穆家所在的偃师县,距离上次战乱的洗礼,还不到十年,期间小动荡亦是不曾间断。
而放眼偌大的中原,总人口仅有千万出头。
世如地狱、众生皆苦,饥饿、战乱与死亡是社会的主旋律。
百姓唯有信奉宣扬来生享乐的佛教,方才能求得心中一寸安宁。
如此恶劣的大环境下,人性的扭曲实属正常。
李延庆的开门见山正中穆义下怀,他当即提高声调:“御史尽管吩咐,但有所需,在下绝不推辞!”
穆义是个明白人,李延庆敢于直面韩伦的杀手救出自己,必然是有求于自己。
天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施舍,这等浅显的道理,穆义从小就明白。
这态度不错,是能成事的态度...李延庆对穆义的配合相当满意,微笑道:“这事说来话长,一会再谈,咱们现在必须出发,再晚会被韩伦的杀手追上。”
穆义担忧地看了眼北面漆黑的群山:“御史真要进北邙山?”
北邙山是出名的坟山,自古以来,数以千计的帝王将相将陵墓安置于此。
至于普通百姓的坟茔,北邙山上更是随处可见、数不胜数。
北邙山夜间常有鬼怪出没,这流言在偃师县人尽皆知。
李延庆当然知道穆义的意思,哈哈一笑:“区区北邙山,也就百余丈高,埋了些冢中枯骨罢了,有何可怕的,出发!”
很快,一行人再度启程,朝幽深的北邙山进发。
......
就在李延庆一行人离开不到一刻钟,韦五就领着二十号人气势汹汹地杀到了十字路口。
先看了看南边,又转头看了眼北面幽深的群山,韦五很快打定主意:“我领十人往西,吕二你带剩下的人朝南边追。”
吕二郎弱弱地问道:“北面不用派人去么?”
韦五瞪了吕二郎一眼:“北面是北邙山,谁夜里会往那边逃?”
很快,韦五一伙兵分两路,一路往西去洛阳,一路朝南去缑氏镇,偏偏没派人往北面追。
与此同时,李延庆一行人刚刚抵达北邙山下。
山路崎岖,火把也不能点,一行人只能下马,就着月光小心翼翼地步行。
穆义牵着坐骑,跟在李延庆身后:“李御史是有何事想让在下代劳,可否明说?”
李延庆小心盯着前方道路,反问道:“你可想替你的家人复仇?”
穆义迟疑了一阵,方才低声回道:“想,但那可是韩伦,在下无力复仇。”
这穆义果然是怕韩伦...李延庆沉声道:“我来洛阳,就是来对付这韩伦的。”
听到这,穆义断定李延庆绝非凡人,当即问道:“敢问李御史究竟何方神圣?”
李延庆笑道:“神圣倒也谈不上,家父正在淮南征讨南唐。”
穆义终于想起来李延庆为何人了。
不正是当朝名将李重进之子么?
穆义颇为感慨:“想不到李御史的来头竟这般大,在下现在才敢相信,李御史是真的要对付韩伦。”
“我此行来偃师,本想找你们穆家合作,正计划明日拜访穆家,却没想到韩伦动手如此之快,这却是我疏忽了。”李延庆的语气中带着自责。
穆义当即说道:“这怎会是御史的疏忽,都是我家那三哥与韩伦结仇......”
李延庆闻言有些不快,打断道:“你家三哥的事情我早有所闻,这事就无需提了。”
穆义很识相地闭上了嘴,他听出了李延庆话中蕴藏的一丝怒意,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李延庆。
看样子这穆义对他三弟穆礼成见颇深,两兄弟的性格怕是也截然相反...李延庆很快平复心境,接着问道:“你可知道谏匦上书?”
穆义想了想,回道:“谏匦上书?似乎有听说过。”
李延庆耐心解释道:“开封城有匦院,其内有谏匦与登闻鼓,乃是普通百姓上达天听的唯二途径,你要做的,便是将一封弹劾韩伦罪状的信投入谏匦内,这便是谏匦上书,至于这弹劾信,我会替你准备。”
就这?穆义一听,满口应承:“此事容易,在下定能完成。”
李延庆回头看了穆义一眼:“若只是如此,我也不必特意来寻你们穆家,这还只是开始。”
穆义当即低下头,做洗耳恭听状。
李延庆转过头继续看着脚下山路,徐徐说道:“我会在朝中有诸多布置,以确保你这封信直达天听,圣上见此信,定会命御史台等司法衙门加以查验。
届时,你会被御史台、政事堂,乃至圣上召见,你需要在诸多官员以及圣上面前,痛斥韩伦在洛阳犯下的诸多罪行。”
第六十三章 挣扎的普通人
用谏匦上书的手段弹劾官员,远不止将一封弹劾信投入谏匦那般简单。
特别是弹劾韩令坤之父韩伦这等顶级勋贵。
这毫无疑问会在开封官场引发轩然大波。
开封城的各大司法衙门,乃至政事堂与当朝天子郭荣,都会牵扯其中。
谏匦上书者必须实名,他毫无疑问会成为旋涡的中心,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
这也是李延庆之前看中穆家老三穆礼的原因。
必须有坚定的意志,与复仇的决心,方能胜任谏匦上书的重任。
而李延庆面前这个穆家老二穆义,似乎就缺乏他三弟的心性。
穆义一听自己将受到朝廷的召见,当即就犹豫了,迟疑道:“谏匦上书就会受到朝廷的召见?御史的意思是,朝廷会知道这信是在下上的?”
“当然。”李延庆牵着坐骑,头也不回道:“谏匦上书,必须在信末附上真实姓名与籍贯,否则是无效的。”
“这...”穆义瞬间就不想背负这个棘手担子了。
若是实名上书,在弹劾信中罗列韩伦诸多罪状,那不是直接得罪韩伦?
自己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岂不是又会步家人的后尘?
穆义刚要开口拒绝,转念却想到:可自己若是现在拒绝,那就是得罪了李延庆,他与韩伦都是勋贵,得罪他与得罪韩伦貌似也没多少差别,都是一死......
思忖一番,穆义谨慎地回道:“此事太过重大,请李御史允许在下多考虑一会。”
穆义是想用拖字诀拖过去。
呵呵,这穆义还真是机敏,一下就看出了谏匦上书蕴含的风险,普通百姓也确实难担其中风险...李延庆哪看不透穆义这点小心思。
不过李延庆暂时还不想用强。
对付穆义这种人,利诱才是上策。
而且李延庆也有足够的力量确保穆义的安危。
上山的道路愈发崎岖,李延庆边行边说道:“谏匦上书若是成功,韩伦便会被朝廷降罪,依他在洛阳的诸多恶行,轻则流放苦寒,重则斩首弃市,你穆家的大仇便能得报。”
穆义不为所动,推脱道:“确如御史所言,韩伦若是伏诛,在下便可替亲人报得大仇,只是此事太过重大,在下向来愚笨,恐怕力有不逮。”
李延庆继续抛出诱饵:“只要你能顺利完成谏匦上书,我可保你一生富贵,韩家绝对伤不到你分毫。”
穆义的脚步霎时停顿了一下,他心动了。
安稳且富贵的余生,正是穆义现下最大的追求。
李延庆很敏锐地把握到了穆义的迟疑,心中暗道:果不其然,这穆义追求的仅仅是富足的生活,他并没有太多复仇的想法......
当然,李延庆并不会因此而鄙夷穆义。
换位思考一下,李延庆能体谅穆义的心境。
乱世之下,追求富足安定的生活,是人的本能,没什么值得鄙夷的。
况且穆义的命运属实有点凄惨,他因家人得罪韩伦而遭受无妄之灾,如今又被迫卷入了李延庆与韩伦的斗法。
穆义终究只是一介普通人罢了。
李延庆乘热打铁道:“等回到洛阳,我会立即安排得力人手送你去开封,我的身份你也清楚,有我庇护,哪怕是韩令坤也伤不到你,待到尘埃落定,我会给你安排新的身份,以及五百亩良田,地点也任你选择。”
穆义吞了口唾沫,忍不住问道:“此言当真?”
李延庆转过身,站在月色下,笃定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穆义面色有些挣扎,但仍旧拿不定主意。
李延庆也不逼穆义,转身继续迈步:“你可以再想想,时间很多,到洛阳前给我答复就行。”
一行人沿着山路默默前行,月光愈发明亮,山路也愈发崎岖。
一路上,穆义一直在思考该如何抉择,但始终难以拿定主意。
正当一行人行至一座山峰的山顶,稍作歇息时,一名殿后的乌衣卫追上了大部队。
“郎君,并无人追击。”
这名乌衣卫奉李延庆之命,监视入山的山口,并未发觉有人追踪入山。
庞元厚在李延庆身侧,分析道:“韩伦的人应该是直接追往洛阳去了。”
“应该如此,他们想不到我们会进山。”李延庆坐在一块巨石上,转头看了眼仍做深思状的穆义,问道:
“你的腿没有大碍吧?我们出发得匆忙,没带过夜的行头,需要翻过北邙山,到山下找间脚店才能歇息”
穆义的腿有伤,一路上一瘸一拐的,李延庆都看在眼里。
“多谢御史关心,在下已经好很多了,能坚持到山下。”穆义的双眼一直盯着脚尖,有些心不在焉。
李延庆看似给了选择余地。
但穆义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多少转圜的空间。
李延庆只提了谏匦上书能带来的好处,但拒绝谏匦上书的后果却只字未提。
这意味着,李延庆并不希望穆义拒绝。
至于拒绝的后果,穆义也能想象一二。
但要穆义继续与韩伦为敌,他压根没有这个胆量。
家人死亡时的诸多惨状,仍旧在穆义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李延庆虽然承诺能确保穆义的安危,以及富足的生活,但这终究只是口头的允诺。
穆义没法彻底相信。
更何况,李延庆也是当朝勋贵中的一员。
谁又能肯定,李延庆最终不会与韩伦沆瀣一气呢?
穆义对李延庆压根就不了解,他只知道李延庆是李重进之子,他不敢将自己的性命全盘托付给李延庆。
山间的夜风甚凉,树叶沙沙作响,穆义双手抱在胸前,身子忍不住地发抖,他只觉如处隆冬。
李延庆见状,吩咐李石道:“李石,去我的行囊里取件衣服给穆二郎。”
“是,郎君。”
李石很快从行囊中取来件朴素的褐衣外套,披到穆义的肩上。
穆义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中,并未听到两人的谈话。
感觉到温暖,穆义抬起头,正对上李石关切的眼神,他眨了眨眼,张开干渴的嘴唇,沙哑地说道:“多谢。”
李石顺势递来一个牛皮水囊:“要喝点水么?”
第六十四章 一片坦途
穆义怔怔的望着水囊,抿了抿嘴唇,伸手接过水囊,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凉水。
李石有些想笑,说道:“慢点,又没人和你抢。”
穆义其实早就干渴难耐,但他在知道李延庆的真实身份后,压根就不敢向李延庆讨水喝,所以便一直忍到现在。
又灌了一口,穆义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水囊,也顾不上斯文,用衣袖擦了擦嘴角,将水囊还给李石,低声道:“多谢了。”
“不必这般客气。”李石哈哈一笑,接过水囊:“你尽可相信我家郎君,他向来有言必诺,而且这一路上我也会尽力护你周全。”
一位十几岁的少年郎,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还要在两位勋贵间寻得生存的夹缝,实在让李石有些怜悯。
“是么...”穆义再度逃避似地低下头,心中却莫名地有些动摇:
或许,自己应该接受李延庆的提议?谏匦上书若是成了,那岂不是双赢?
反正自己已是走投无路,就算自己不接受李延庆的提议,李延庆就会乖乖放自己走么?这可能么?
就算李延庆真放了自己?自己又能去往何处?
那还不如放手一搏,接下谏匦上书的任务......
成了,那就是五百亩良田到手,而且还有新的身份,下半辈子都可保无虞,自己的大仇也可得报......
穆义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当放手一搏的念头在穆义的脑海中慢慢占据上风,失败的风险便逐渐被他抛诸脑后。
穆义还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李延庆已经打算出发了。
虽说韩伦的杀手没追上来,李延庆却不愿久停。
李延庆从巨石上起身,吩咐庞元厚道:“休息得差不多了,准备出发。”
见李石与乌衣卫们纷纷起身,穆义连忙来到李延庆身侧:“李御史,在下有些话想与你说。”
“哦?”李延庆看了穆义一眼:“路上慢慢说吧。”
一行人再度上路,李延庆将自己的坐骑交给李石照料,与穆义并肩走在队伍的中段。
刚走了几步,穆义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御史方才的承诺,可还算数?”
这么急,看样子这穆义是想通了...李延庆微笑道:“当然算数,只要你愿意谏匦上书,我方才承诺的便分文不少,而且若是你发挥优异,报酬还会有所增加。”
穆义当即信誓旦旦道:“在下愿为御史效犬马之劳。”
对于穆义态度的一百八十度转变,李延庆并未有丝毫惊讶。
因为,摆在穆义面前的路,仅有一条,李延庆给出的价码也足够高。
只要穆义能想通其中关节,态度的转变就是理所当然。
李延庆放慢脚步:“那,我们就来聊聊细节......”
......
韦五领着十来号人马,沿着去洛阳的官道,杀气腾腾一路追到天明,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晨曦划破天际,韦五走出千里脚店,望着眼前的黄土官道,双目有些失神。
根据千里脚店的店家与跑堂交代,昨夜官道上并无大队人马经过。
也就是说,救走穆义的那帮人,走的压根就不是回洛阳的官道。
韦五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心中忍不住暗骂:这帮混账东西,往西逃窜竟是虚晃一枪?难不成他们是往南边逃了?
但就算如此,他们也绝对逃脱不掉,我让吕二往南边追,就是为了防这一招......
韦五喝了口水,用衣袖擦了擦能反光的油腻脸庞,重新振奋起来,招呼众多泼皮重返偃师。
下午未时三刻,韦五又回到了偃师城西边的十字路口。
刚好撞上从缑氏镇回来的吕二郎。
吕二郎当然也是空手而归。
韦五骑在马上,高声问道:“你那边莫非也没追到?”
“昨夜压根就没人从那条官道过去。”
吕二郎摊了摊手,软绵绵地滑下马背。
连夜奔波,他浑身上下都快震散架了,现在只想躺倒在床,睡他个昏天黑地。
吕二乃是偃师县的地头蛇,在缑氏镇自然也有几分“威望”,很轻易就打探到了昨夜官道上的情况。
韦五面色黑的像锅底,咬着牙道:“西边没有,南边也没有,那帮人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吕二郎瘫坐在满是尘埃的官道上,仰头望天:“依我看,他们八成是走的进山那条路,然后再转道去洛阳。”
韦五不信,当即反驳道:“那条路何等难行?而且他们又不是本地人,如何识得山中小道?”
吕二郎扭头白了韦五一眼:“你忘了,那穆义可是土生土长的偃师人?”
“这...”韦五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也没心情去计较吕二郎的白眼。
吕二郎再度仰头望天,有气无力道:“还追吗?进山。”
韦五倒是还有几分力气,并且还有继续追击的想法。
但当韦五环视左右,身侧是二十名瘫软在地的泼皮,他只得叹气道:“不追了,情况严峻,我要立刻回洛阳报信。”
......
与此同时,李延庆走下床,穿上木屐,来到窗前。
推开窗,前方不远就是缓缓流淌的黄河。
李延庆伸了个懒腰,只觉精神焕发。
一夜赶路,李延庆一行已经抵达黄河南岸,正在岸边的一处脚店休整。
李延庆穿上衣服,稍作梳洗,推开房门,睡在对面房的李石正好也走出房门。
李石当即微微低头:“郎君。”
李延庆跨过门槛,瞥了眼李石身后的房间:“穆义醒来了没?”
为了照看,也是为了监视穆义,李石与穆义睡在一间房里。
李石也扭头看了眼屋内:“还没醒来,他身体有点弱,连夜赶路有些吃不消。”
“去叫醒他,下楼吃点东西,我们一会就出发,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必须要到孟津。”说着,李延庆已经朝楼下走去。
李延庆迫不及待要赶回洛阳。
不能再让窦仪冒然行事了,不然事态的发展也许会超出李延庆的掌控。
而且韩伦的追兵也许还会追上来,留给李延庆的时间并不多。
李石虽然有些怜悯穆义,但也知大局为重,当即就返回屋中。
见穆义仍旧在沉睡,李石便拍了拍穆义的肩膀。
穆义猛然惊醒,睡眼惺忪地直起身:“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真够警觉的...李石轻声回道:“没什么,时候不早,咱们该出发了。”
“是么,要出发了...”穆义松了口气,用力揉了揉双眼:“我这就起来。”
李石关切地问道:“腿还疼么?”
“还疼,但不要紧。”穆义掀开被子,一边穿衣,一边打趣道:“接下来不用步行了吧?”
“哈哈,不用了,往后一片坦途。”李石笑了笑,问道:“昨夜郎君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第六十五章 以讹传讹
“那个啊...应该,都还记得...”
穆义撇过脸,捂着额头,断断续续地小声说着,一看就晓得底气不足。
昨夜,李延庆跟穆义讲了一大堆谏匦上书的注意事项,并叮嘱穆义一定要全部牢记。
但穆义当时又累又饿,哪能全都记住?
一觉醒来,自然是忘了大半。
见穆义这紧张的样子,李石笑道:“你定是都忘了。”
穆义当即辩驳道:“怎么会,我都还记得...”
但话说了一半,穆义就说不下去了,显然很是心虚。
“忘了倒也无大碍,到洛阳还需两日,路上郎君定会再叮嘱你几遍,他若是问起,你就直接说忘了便是。”
说罢,见穆义已经穿好衣服,李石从椅上起身:“走吧,先下楼,吃点东西,今夜应该又要连夜赶路。”
不出李石所料,在饭桌上,李延庆宣布今夜继续赶路,争取在明日午前抵达孟津县。
很快,一行人就再度出发。
右侧是茫茫黄河水,左侧是苍苍北邙山,行在其间,倒也别有滋味。
行了一阵,李延庆对身侧的穆义道:“昨夜我和你说的那些,你可还记得?”
果如李石所言,李延庆又提起那事情了...穆义大大方方回道:“昨夜有些困,在下差不多都忘了。”
李延庆骑在马上,直视前方:“嗯,这也不怪你,昨日我确实急了些,等我们进了洛阳,我便会派人送你去开封,到时我会安排人在开封教你面对官员与圣上的诀窍。”
说实话,对于开封城里那些成精的文官,以及王座上那位陛下,李延庆也有些应付不来。
当然,李延庆会给穆义安排两名绝佳的老师,以帮助穆义顺利完成任务。
两名老师的人选,李延庆也早就想好了,那便是冯吉与赵普。
赵普目前担任宋州推官,并未随李重进南征。
李延庆只需一纸书信,便可将赵普叫来开封。
至于冯吉,早已被李延庆用分期借款绑死,由不得他不帮忙。
而且除了“老师”的任务外,李延庆还有一桩要紧事需要冯吉去办。
穆义很是意外,问道:“御史这就要把在下送去开封么?”
“嗯。”李延庆点了点头:“洛阳毕竟还是十阿父的地盘,你待在洛阳太过凶险,必须尽早去开封。”
“这样么...”穆义心里有些打鼓,很是忐忑。
直到昨天,穆义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离开偃师地界。
李延庆听出了穆义心中的忐忑,淡然道:“放心,一路都有我的得力部下保护,你不会有事的。”
穆义稍稍心安,回道:“有御史这话,在下就放心了。”
李延庆话风一转:“好了,我们继续昨晚的话题,我再与你说说军巡院几位主官的秉性......”
......
时间很快来到第二天中午。
韦五一路马不停蹄、风驰电掣,终于是在正午时分赶回洛阳城。
进到韩府,韦五正想找韩伦禀告当前的紧急事态,却得知韩伦仍在熟睡。
昨夜韩伦去妓馆寻乐子,喝得烂醉如泥,被三名仆役抬回府邸,睡到正午还没起床。
这都什么时候了,阿郎还这般松懈...韦五这两日嘴巴里都急出了水泡。
可韩伦却还在洛阳城优哉游哉,丝毫没有危机意识。
过了好一阵,韩伦方才披着宽松睡袍,睡眼惺忪进到客厅。
韩伦坐在椅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问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那窦仪派去偃师的老仆,是何目的?”
韦五黑着脸站在下首,拱手道:“阿郎,那窦仪果然是想与穆家接触,窦仪派去偃师的老仆,刚入偃师城,就直奔穆府,不过穆礼已死,那老仆在穆家逗留片刻,便径直离开了偃师。”
“哦?果然如此么?那穆家你是如何处置的?”韩伦丝毫不感意外,他只在乎韦五对穆家的处置。
韦五沉声道:“为求稳妥,在下已将穆家灭门。”
“灭门么?”韩伦抠了抠眼角:“那也行,你应该全部处置妥当了吧?”
韦五低着头:“在下已和偃师县令鲍涣商量过,穆家是因盗匪劫掠而亡,只是...中间出了意外。”
“意外?”韩伦停下了手头的动作,视线集中到韦五身上:“什么意外?难道你没将穆家处理干净?”
韦五不敢隐瞒:“前夜,在下带人杀入穆府,穆家二子穆义翻墙逃跑,在下让吕二去追,结果吕二没能追上,他自称半路杀出了一帮窦仪的人马,人数约莫十人,救走了穆义。”
“窦仪的人马?”韩伦坐不住了,当即起身,提高声调:“既然那老仆都离开了偃师,那偃师县哪来的窦仪的人?定然是吕二没追到穆义,谎称穆义被窦仪的人救走。”
韦五徐徐分析道:“在下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仔细一想,那穆义逃走时穿的是白色长衫,吕二带着五个好手去追,不可能追不上,而且吕二与他几个手下,都一口咬定是窦仪的人救走了穆义,这事应该不会有假。”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窦仪哪来这么多人?”韩伦仍然不愿接受,怒斥道:“这定是那吕二找的借口,他三番五次将事情办砸,我此番定要扒了他的皮!”
韦五顶着韩伦的怒意问道:“阿郎可还记得那两个信使?”
韩伦披头散发,咬牙切齿:“信使?什么信使?”
韦五轻声提醒道:“就是窦仪派去开封的那两个信使,已被在下沉入洛水的那两个?”
韩伦面色狰狞道:“那两个信使又怎么了?”
韦五回道:“在下之前曾对阿郎说过,那两信使里,年轻些的有几分身手,在下以为,窦仪应该在暗中有一批武功高强的手下,此番在偃师县救走穆义的,应该就是窦仪的这批手下。”
“这怎么可能?”韩伦惊惧道:“留守府里都是我们的人,窦仪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监控下,他要是有这么一批手下,我怎么不知道?”
韦五对此也很是惊讶,但还是平静地回道:“这只是在下的猜测,但照现在的情况看,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韩伦愈发惊惧,当即快步走出客厅:“这事太过重大,我必须尽快找柴守礼他们商量对策!你也随我一道!”
第六十六章 韩伦的灵机一动
洛阳城柴府。
柴守礼、韩伦以及王爽三人齐聚一堂。
听韦五介绍完偃师县的一连串事件,王爽右手托着下颌,神情严肃:
“你的意思是,窦仪在暗中有一帮得力手下,正是他们在偃师县救走了穆义,而我们事先对这帮手下毫不知情?”
韩伦对韦五摆了摆手,示意韦五退下,而后说道:“就是这么回事,不然是谁救走了穆义?”
柴守礼皱着眉道:“那这事情就严重了。”
“岂止是严重!”
韩伦用力拍桌:“窦仪救走穆义,定然是要用他去开封谏匦上书,向朝廷弹劾我们!”
王爽撇了撇嘴:“弹劾我们?就凭区区一个穆义,凭什么弹劾我们?我看你言过其实了。”
“区区一个穆义?”韩伦急得面红耳赤:
“窦仪先前派信使去开封,就是要在开封散播我们的罪证,挑动民心,如今再加上谏匦上书,朝廷就再也不能对我们坐视不管,等天使到洛阳,那时候可就悔之晚矣了!”
窦仪派信使送去开封的那几册罪证,如今就在韩伦手上,上边记载的其实只有韩伦一个人的罪证。
韩伦谎称窦仪要对全体十阿父动手,就是想让所有十阿父都与他同仇敌忾,一道对付窦仪。
王爽却不上当,冷哼道:“还不是你事情做得不干净?要是你当初就将穆家灭了,哪至于让窦仪抓到把柄?而且我们与穆义又没干系,就算他要入京谏匦上书,那也只是告你一人!”
虽说王爽也想扳倒窦仪,可现在局势对窦仪相当有利,王爽当即决定自保为上。
韩伦猛地站起身,指着王爽道:“你...”
王爽看都懒得看韩伦一眼,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哼,你自己一人闯祸一人担,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柴守礼见状当即起身挽留:“如今大敌临头,我等还需同心协力。”
见王爽停步,柴守礼又转头训斥韩伦:“你也是,有什么好急的?不就是一个窦仪吗?在洛阳我们还对付不了他?”
说罢,柴守礼轻轻拍了拍手:“行了,都莫急了,坐下来商量个妥当对策。”
柴守礼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王爽很快坐回原位,韩伦也憋住气坐下。
柴守礼环顾二人,徐徐说道:“就目前的情况看,窦仪的目的极其明确,他就是想将我们扳倒,而他在暗中的人手是最大隐患,必须尽早除掉。”
韩伦当即高声附和道:“不错,必须将这帮人尽早除掉,威胁太大!”
柴守礼已经发话,王爽也只得勉强表态:“我在窦仪府中安插了两名仆役,我会命令他们加紧打探。”
“这还不够。”韩伦阴沉着脸说道:“我们必须动用一切可用人手,一定要找出窦仪这帮手下的去向,除掉穆义!”
说到“除掉穆义”时,韩伦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对穆义的忌惮溢于言表。
王爽不合时宜地问道:“可若是这帮人带着穆义径直去了开封,我们如何能找到其去向?”
韩伦一听,愣住了:
是啊,如果穆义被径直带去开封,自己如何才能除掉他?
但韩伦转瞬就反应过来,狞笑道:“去开封那岂不是更好?吾儿正在开封,只要那穆义敢露面,必将其诛杀!”
王爽瞥了韩伦一眼,鄙夷道:“无知,你以为开封与洛阳一般么?能任由你为所欲为?开封可是天子脚下!”
韩伦还欲反驳,柴守礼拍了拍桌子:“好了,这事情有什么好争的,若是他们去了开封,那他们自会主动露面,到时我们再想法子。
现下还是先假设他们仍在洛阳,既然他们已救下穆义,那势必会与窦仪联系,我们只需盯紧窦仪,就一定能找到这帮人的下落......”
三人边吵边谈,勉强拿出了个主意:调动所有得力人手,时刻盯紧窦仪,查探与窦仪接触的一切人等,竭力找出这帮窦仪的得力手下,若是找到,那便立刻将其抹杀。
韩伦带着韦五返回韩府,一下马车就破口大骂:“王爽这老匹夫,三番五次与我作对,简直不知好歹!”
在柴府时,韦五一直在门外听着三人的谈话,对此颇感忧虑:“阿郎,这王爽或许别有所图。”
韩伦顿时警觉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韦五压低声调:“自窦仪赴任洛阳这一个多月来,王爽对阿郎的态度愈来愈差,或许,他是想借窦仪之手除掉阿郎你。”
“这不可能。”
韩伦边走边说道:“除掉我对他有什么好处?再说了,我与他皆是十阿父,我若是被朝廷除掉了,他又如何能善终?这事绝对不可能。”
韦五跟在韩伦身后,接着分析道:“可王爽对阿郎的态度着实有些奇怪,先前阿郎宴请李延庆时,王爽就在宴席伙同王重霸对阿郎发难,今日本来是商量对付窦仪,可他又多次转移话题让阿郎难堪,其居心着实不良。”
两人此时正好走到青石桥上,韩伦停下脚步,双手搭在护栏上,面露回忆之色:“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是这么回事,王爽最近的确有些针对我。”
韦五停在韩伦身侧:“依在下之见,王爽与王重霸不得不防,但最大的威胁始终还是窦仪,必须先想法子将窦仪赶下留守之位。”
韩伦叹道:“你说的不错,窦仪才是最大的威胁,只要能除去窦仪,王爽的些许心思根本不足为虑。”
低头望着碧绿的池水,韩伦满腹惆怅:“但,又要如何才能除去窦仪呢?”
韦五从旁提醒道:“阿郎先前提过的那个弹劾之法,或许能有成效。”
“你是说,让李延庆上书弹劾窦仪?”
韩伦回过头,问道:“可那李延庆如今还在城外狩猎,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城?要是他一个月不回城,我们就干等一个月么?”
韦五无奈地点了点头:“目前来看,我们也只有李延庆这一个合适人选。”
“那就只能等了...”
话音刚落,韩伦灵机一动,想到个法子,吩咐韦五道:“你立刻去新安县找那李延庆,就说我有要事找他帮忙,事成之后,好处随他要。”
第六十七章 还是玩鸟舒服
洛阳化清坊的西京留守府里,窦仪正在焦急地踱步。
身侧的鸟笼里,小画眉蹲在木杆上,眨巴着眼,很是安静。
踱了一阵,窦仪转头问侍女道:“严七还没回来么?”
严七便是窦仪派去偃师县的老仆,他奉窦仪之命,去偃师县接穆礼入洛阳。
自打严七离开洛阳,窦仪就板着指头数日子。
若无意外,严七应该是今日返回洛阳。
从中午开始,窦仪就一直在屋里踱步,盼望严七带着穆礼平安返回洛阳。
唯有这样,窦仪从李延庆那拿来的计划,才能开展下一步。
“应该还要一阵子。”侍女低着头,在心中暗自嘀咕:这问题,阿郎今天可都问了五遍了.......
“怎么还没回来。”窦仪咬了咬牙,他特别担心严七在路上出问题。
又踱了一阵,窦仪再也按耐不住,吩咐侍女道:“备车,我要出城去看看。”
“奴婢这就去。”
侍女得令,正要去叫人备车,却有仆役带来消息,说严七已到城外,马上入城。
窦仪听到消息,只觉打了一管鸡血,振奋道:“我要出城去接严七!”
可接下来仆役的一句话又让窦仪萎了下来。
“阿郎,穆礼已死,严七没能将穆礼带回来。”
“你说什么?”窦仪快步来到仆役面前,红着眼大声问道:“穆礼死了?此事当真?”
仆役从没见窦仪如此失态过,吓得连退两步:“具体情况小的也不清楚,严七还在城外,小的也只是替他传个口信。”
“这下全完了。”窦仪急得在原地直跺脚,却又毫无办法。
跺了两脚,窦仪猛然惊醒:这计划不是李延庆出的么?他应该能想到补救的法子吧?
窦仪当即问仆役道:“李延庆呢,他回城了么?”
仆役挠了挠头,回道:“阿郎是说留台的李御史吧,他几日前出城狩猎去了,小的没听说过他回城了,想来应该还在城外。”
窦仪哪管这么多,他现在就想见到李延庆,当即吩咐道:“你立刻去他府上看看,若是他在府中,就将他叫来。”
过了一阵,仆役沮丧着脸回到留守府:“阿郎,那李延庆确实不在家中,而且他家的门子对小的恶言恶语,还用棍子将小的打将出去,这不是没将阿郎你看在眼里吗?”
李延庆府上的仆役侍女,都是韩伦、王爽他们送的,这些人受自家原主人的影响,当然不会给窦仪的仆役好脸色看。
窦仪这仆役也是个记仇的,回来就向窦仪告状。
可窦仪压根就没精力在乎这些,得知李延庆不在洛阳后,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窦仪靠坐在椅上,怔怔盯着笼中鸟儿,轻轻对仆役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侍女跟随窦仪多年,看出自家阿郎心情不佳,知趣地与仆役一道退下,并带上了房门。
屋内霎时寂静,窦仪沉默了半晌,突然冒出个很可怕的想法:
自己刚派严七去偃师,穆礼转瞬就死了,他怎会死得如此巧合?
难道,那李延庆前脚将计划告诉自己,后脚就投靠了十阿父,并将这计划透露给了十阿父?
再联想到李延庆在这紧要关头出城狩猎,窦仪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窦仪凝神皱眉,心中暗道:看样子,全盘计划都得推翻,可要是放弃李延庆提供的计划,自己又如何能让十阿父伏诛?
思绪千回百转,窦仪的面容逐渐舒展。
他起身来到鸟笼前,拿起逗鸟棒逗弄起小画眉来。
让十阿父伏诛?这事情可太难了。
反正找不到好法子,窦仪干脆就放弃了,一如他初入洛阳时,稍一遇挫,就放弃了对付十阿父。
逗弄小鸟,不比绞尽脑汁想对策来得轻松舒服?
......
韦五从韩伦那接到了寻找李延庆的任务,本想今日就立刻动身。
但韩伦体恤韦五连日奔波,让韦五好生休息半天,明早再出发也不迟。
时间很快来到第二日早晨。
洛阳城这边,韦五带着两名部下,以及韩伦的一封亲笔信,出城直奔洛阳西北方的新安县。
与此同时,李延庆与李石也抵达了新安县。
庞元厚等乌衣卫以及穆义,昨日在孟津县时就与李延庆作别,他们将乔装进入洛阳。
等进到洛阳后,乌衣台就会分派人手,将穆义秘密送往开封。
李延庆与李石,则要去将狩猎的戏码继续演完。
新安县东北角的一处山林,属于当朝枢密副使吴廷祚,也是李延庆先前安排的狩猎地点。
“郎君,这边。”
身形高大的黄恤,站在一间低矮木屋前,兴奋地冲李延庆招手。
李延庆牵着马,很快来到木屋前:“这么高兴,是打到了什么大猎物?”
黄恤从李延庆手中接过马缰:“在下昨日用陷阱捕获了一只赤狐,得到了一张完整的狐皮,正想献给郎君。”
“狐皮?带我去看看。”李延庆正愁拿什么礼物还几名十阿父的人情,一听有狐皮,当即就想看看这皮子的成色。
将坐骑安置妥当,李延庆与李石一道跟随黄恤进到屋内。
木屋内有些昏暗,靠北的角落里堆积着不少动物的皮毛,皆是亲卫们这几日的猎获。
李石打量了屋内一圈,问道:“怎么就你一人,其他四人呢?”
“他们一大早就出去打猎去了,在下估摸着日子,觉得郎君该回来了,便在这等着。”
说罢,黄恤打开墙角的抽屉,取出一张完整无暇的棕黄色狐皮。
转瞬间,昏暗的房间仿佛都亮堂了不少。
黄恤双手奉上狐皮:“郎君,请看。”
李延庆视线从头扫到尾,光洁柔顺的狐毛华丽无比,整张狐皮竟无半点破损,轻轻点头:“确实是张极好的皮毛,正好拿来送礼。”
一旁的李石附和道:“天气即将转凉,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除了这狐皮外,你们还猎获了其他好皮毛么?”李延庆拿起狐皮,轻轻抚了抚柔顺细腻的皮毛。
黄恤将那堆在墙角的各式皮毛摊开:“还有两张狐皮,鹿皮兔皮也有不少,不过都有破损,不如这张狐皮完整。”
李延庆目光扫过一堆皮毛:“很好,你去将那四人叫回来,速速收拾妥当,咱们要回洛阳了。”
第六十八章 狩猎归来
李延庆领着一班亲卫,带着这几日的猎获,沿官道径直返回洛阳。
一路上行人寥寥,李延庆驾驭坐骑一路疾驰。
行了一个多时辰,前方迎面行来三骑。
三骑中领头的壮汉缓缓停下,与李延庆一行相隔十余丈,高声问道:“前面可是留台李御史?”
李延庆抬了抬手,示意身后亲卫停下,驻足原地,操着十足的开封口音,隔空喊话:“我正是李延庆,你又是何人?”
壮汉端坐马上,拱手道:“在下乃是韩司马麾下韦五,奉韩司马之命,往新安县送封信给李御史,却没想在路上就碰见了李御史。”
韩伦的信?李延庆对身侧的李石道:“你去将信拿来。”
李石打马上前,从韦五手中接过信,返回队伍,呈到李延庆手上。
李延庆撕开信封,取出信,入眼就是潦草狂乱的字迹。
这么拉胯的书法,怕不是韩伦的亲笔信......李延庆心里默默吐槽一句。
字迹虽潦草,却也勉强能看,李延庆很快将整封信扫过。
信的内容简短明了。
韩伦希望李延庆能尽快回到洛阳,他有一桩要紧事需要李延庆帮忙,事成之后好处任李延庆开,韩伦会尽可能满足。
李延庆看罢,领着一班亲卫缓步上前,来到三骑对面,问道:“韩司马说有事需要我帮忙,你可知道是何事如此要紧?”
韦五低着头回道:“在下只是负责传信,具体内容并不知晓,李御史不妨亲自登门,想来韩司马会给御史一个满意的答复。”
李延庆将信折好,放入马背后的包裹里,转身说道:“正好,我明日有事要上门拜访你家司马,烦请转告一声。”
“多谢御史,这样在下的任务便已完成,在下告辞。”
韦五恭恭敬敬地拱手行了一礼,领着两名部下掉头离去。
李石打马来到李延庆身侧:“几日前在下随郎君赴宴时,曾见到过这人,他名为韦五,席间也没见他说过几句话,性子应该很沉闷。”
李延庆若有所思道:“这样么,原来是韩伦信任的亲随,怪不得认得我,不过韩伦竟然知道我在新安县狩猎,看样子十阿父一直有派人跟着我们。”
李石盯着韦五渐行渐远的背影,担忧道:“十阿父对郎君一直防备颇深,此番韩伦邀郎君上门,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韩伦这厮,说有要事需要我帮忙,好处随我挑,竟然还亲笔手书,看起来诚意十足,我若是不去,定会让他们生疑。”
李延庆顿了顿,接着说道:“而且我还要送礼给韩伦,正好上门一趟,看看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那些狐皮,郎君是打算送给韩伦么?”李石回头看了眼马背上驮着的包裹,语气中带着惋惜。
“不止是韩伦,当日宴请我的四人,都得送一份。”李延庆冷哼道:
“礼尚往来,他们盛宴邀请,我不得不还,而且将猎获当做赠礼,会让他们深信不疑,我离开洛阳这几日确实是狩猎去了。”
李延庆当然不想与十阿父们沆瀣一气。
哪怕是在表面上装装样子,都令李延庆很是作呕。
可为了达成目的,李延庆又必须与十阿父深入往来,解除他们对自己的猜忌,并博取他们的信任。
见气氛有些沉重,李石打趣道:“在下还以为郎君是要将这狐皮送给未婚妻呢。”
“清念么...”李延庆的语气柔软下来:“我的确想猎件狐皮给她,不过要是我亲手所猎,方显诚意......”
李延庆用力摇了摇头:“好了,不说这些了,先回洛阳,一大堆事还等着我处理。”
......
午后,太阳高悬,李延庆领着亲卫返回洛阳城。
李延庆入城没多久,窦府的仆役急匆匆地跑进书房:“阿郎,那李延庆回来了。”
窦仪半蹲在鸟笼前,正用逗鸟棒逗弄小画眉,闻言站起身:“哦?李延庆回来了?”
“回来了,阿郎昨日不有事寻他么?小的这就去将他叫来!”
这仆役昨日在李府受过气,想借窦仪的威风,教训教训那个不长眼的李家门子。
窦仪面无表情:“叫他来,又有何用?罢了,你不必去了。”
“啊?”仆役惊道:“可阿郎昨日不才......”
窦仪抬手打断道:“行了,你下去吧,没要紧事别来烦我。”
说罢,窦仪继续弯腰逗弄小鸟。
......
在韩府,情况则大不相同。
韩伦一听李延庆入洛阳了,当即兴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李延庆入城了?你速速去请他过来!”
韦五跟着起身:“阿郎,那李延庆明日就会登门造访,不急于这一时。”
“急,我很急!”韩伦瞪了韦五一眼:“只要那窦仪还在洛阳,我就一日都睡不踏实!”
韩伦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将窦仪赶出洛阳,他急需李延庆向朝廷递交弹章。
韦五无奈地回道:“可就算那李延庆今日递上了弹章,朝廷也不能明日就将窦仪调走啊,阿郎,这事急不得。”
“这事情我如何不清楚?”韩伦负气坐下:
“正因为知道,才更让人心烦,到现在,我都还不清楚窦仪那帮手下以及穆义的去向,窦仪这厮随时都有可能向我发难!等他先出手,那可就晚了!”
“我们的眼线已将留守府团团围住,只要窦仪有动作,我们必能找到穆义的去向,届时在下定会亲手替阿郎手刃这厮。”
韦五神情肃杀,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韩伦撇了撇嘴:“那窦仪,这两日有什么动静么?”
韦五低声回道:“窦仪这两日都待在书房里,甚少外出,据留守府的侍女说,那窦仪...似乎整日都在玩鸟。”
韩伦惊得张大了嘴,不敢置信道:“玩鸟?这关头他还有闲情玩鸟?莫非,他已笃定自己会胜?”
......
李延庆回到李府,穿着猎装径直来到张谦和的小院。
房门大开,张谦和正在伏案疾书。
李延庆微微一笑,进到屋内:“我让你抄的东西抄完了没有?”
张谦和从纸堆中抬起头,发丝凌乱,面容憔悴。
第六十九章 特别的联络员
张谦和丢下笔,哭丧着脸哀嚎道:“郎君,我手都快断了,能否宽限些时日?”
“你的任务确实有些重,不过这些罪证都有大用,你就再坚持一下。”
李延庆说着,走到桌前:“还差多少抄完?抄本我要发一份去开封。”
张谦和收起苦脸:“还有三四百页,明天天黑前应该能抄完。”
李延庆微笑着点了点头:“很好,抄完之后准你休息一日。”
可还没等张谦和高兴,李延庆就竖起两根手指:“休息一日之后,再抄一份,我一共需要两份。”
张谦和正色道:“明白了,郎君放心,我定会尽早抄完。”
玩笑归玩笑,任务是任务,公与私张谦和还是能拎得清的。
嘱咐完张谦和后,李延庆返回自己院内,清洗一番,换了件清爽的浅蓝色襕衫,去到李石的院中。
李石正蹲在院中清点带回来的猎获。
李延庆推开门,走入院中:“怎样,都清点好了?”
“郎君。”李石转过头,起身来到李延庆身前:“都清点好了,共有狐皮三张,鹿皮五张,兔皮十二张,带回来的肉都已让人拿去做肉脯了。”
李延庆目光扫过地上摆放的各色皮毛:“挑出最完整的那张狐皮,再加一张鹿皮,以及三张兔皮,派人送到柴守礼府上去,就让柴守礼前阵子送来的仆役带回去。
剩下的皮毛,你分成三份,其中两份送到王爽与王重霸府上去,剩下那份,留着明天我亲自送给韩伦。”
兽皮是此次狩猎最重要的收获,李延庆要将这些兽皮全部送给四名十阿父,以还上次赴宴的人情。
李石担忧道:“这王爽与王重霸也就罢了,可柴守礼那边,郎君不亲自上门,这合适么?而且郎君明日还要亲自拜访韩伦,这似乎有所欠妥?”
嗯?
李延庆眨了眨眼,问道:“你怎么关心起这些来了?”
“若是郎君不喜,在下以后绝不再提。”李石低下头,很是惶恐。
李石原本对政治无甚了解,但跟在李延庆身边两年,耳濡目染,倒也对政治有了一定的见解。
李延庆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李石的肩膀:“说说也无妨,我身边正缺个能和我一道商量的人。”
说着,李延庆来到墙角的石凳旁,坐下并拍了拍身侧的石凳:“你也过来坐下。”
李石当即来到李延庆身侧坐下,缓缓说道:“郎君,在下只是觉得,那柴守礼身份崇高,若只是派仆役送礼,未免有些不敬,他在洛阳势大根深,惹怒了他,恐怕会有碍郎君的计划。”
李延庆微笑着讲解道:“正因为他身份崇高,所以我才不能上门,柴守礼名义上是国舅,实则是郭荣的生父,而郭荣与我父亲最近有些不合,我此时上门,不太合适。”
李石若有所悟:“原来如此,倒是在下考虑不周全了。”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层考量。”
李延庆顿了顿,接着用考校的语态问道::“韩伦明日邀我上门,说有要事需要我帮忙,你觉得,这所谓要事,只是韩伦的事么?”
李石双眉紧皱,想了一阵,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摇了摇头:“郎君的意思在下不明白。”
“韩伦是十阿父的一员,他口中的要事,八成与全体十阿父有关,我明日登门拜访,应该就能看到柴守礼、王爽、王重霸中至少一人。”李延庆成竹在胸,语气笃定。
李石算是听明白了,惊道:“竟是十阿父有要紧事拜托郎君?在下真还没想过。”
李延庆轻轻点头:“定是如此,等明日就能见分晓了。”
第二日,李延庆起了个大早。
刚洗漱完毕,乌衣台的密信就送了进来,还是以送菜的名义送进的李府。
自李延庆离开洛阳后,十阿父布在李府周边的眼线就悉数撤掉。
据乌衣台的调查,这些眼线现在大部分都安插到了留守府周围,将整个留守府围了个严严实实。
而在李延庆离开洛阳这几日,十阿父之间的会面颇为频繁,特别是柴守礼、韩伦与王爽,这三人曾有多次会面,有一次还在妓馆里商谈到深夜。
不过这三人商谈的具体内容,乌衣台暂时还打探不到。
李延庆将整封密信仔细看过,对洛阳目前的局势有了新的判断:十阿父恐怕要对窦仪动手了。
十阿父与窦仪的关系为何突然空前紧张起来?李延庆对此颇感疑惑。
莫非,是因为那两名河北信使?
李延庆很快想起了在千里脚店里见过的两名河北人,以及偃师县泼皮吕二郎。
这两人是否是窦仪的人?他们丢掉的信,又是什么内容?他们到底有没有惨遭吕二郎的毒手......
李延庆脑海里霎时冒出了一大堆问题,他意识到,目前应该与窦仪交换下情报。
可窦仪的留守府周边都是十阿父的眼线,留守府内定然也遭到了渗透。
到底该如何与窦仪联系?
李延庆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两圈,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瘦高的人影:
高锡。
李延庆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荷塘,低头沉思:高锡确实是个极佳的联络员,他现在是洛阳县尉,是西京留守窦仪的直属官员,有充足且合理的理由见到窦仪,自己只需让他牵桥搭线,便可绕过十阿父的监视,与窦仪交换情报......
思忖妥当,李延庆很快行动起来。
李延庆先是手书一封,将在千里脚店的所见所闻,以及发生在偃师县的穆家灭门惨案皆写入信中,并详细解释了自己突然离开洛阳狩猎的原因。
接着,李延庆叫来张谦和,吩咐道:“你先放下手头的事情,去洛阳县衙,将这信交给县尉高锡。”
张谦和接过信:“高锡?那不是与我们一道来洛阳的那位?”
“不错,就是他。”李延庆叮嘱道:“记住,一定要亲自交到高锡手中。”
“那我这就去。”张谦和当即就要动身。
李延庆叫住他:“慢着,你去李石那,拿两块肉脯,就说是我狩猎所获,特意送给他的,也好有个理由。”
将送信的事情安排妥当,李延庆换上宽大的白色鹤氅,带上李石,一道前往韩府。
第七十章 弹劾窦仪
韩府大门洞开,韩伦亲自出门迎接。
“李御史,我可是盼你多时了。”韩伦满面堆笑,看起来甚是友善。
李延庆将手中缰绳交给韩府门子,还以“真诚”的笑脸:“韩司马客气了,在下来洛阳多日,早该登门拜访,却一直拖到今日,实在有些失礼。”
韩伦抚着圆滚的肚皮道:“李御史言过了,今日御史亲自登门,我韩某陋室生辉。”
“在下带了些礼物给韩司马。”李延庆转过身,从李石手中接过装有兽皮的包裹,递到韩伦身前。
韩伦当即面露不快:“诶,来我府上还带礼做甚么?”
李延庆微微一笑:“在下受司马款待,来而不往非礼也,只是司马富甲天下,在下又是初至洛阳,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礼物,干脆便出城狩猎,得了些皮毛,还请司马切莫推辞。”
对韩伦这样的顶尖勋贵来说,天下难有他搞不到的东西,平常财货还真入不了他的法眼。
不过,正所谓礼轻情意重,李延庆亲自猎得的皮毛,让韩伦感觉到了十足的诚意。
韩伦对李延庆出城狩猎再无怀疑,当即笑道:“既然是李御史一片心意,那我就收下了。”
说罢,韩伦对身侧的韦五使了个眼色,韦五当即上前接过包裹。
接着,韩伦亲自挽着李延庆的手臂,两人有说有笑,一路进到了韩府的客厅。
韩府的客厅雕栏画栋、富贵非凡,与韩伦口中的“陋室”有云泥之别。
李延庆与韩伦两人坐下,自有美貌侍女奉上茶水点心。
韩伦端起茶杯:“李御史快尝尝,这是今年建州新产的蜡面贡茶,现在淮南动荡,要想喝到这建州新茶可不容易。”
建州也就是现在的福建省建瓯(ou)市,此地有山名为凤凰山,山间有三十里茶园,生产的蜡面贡茶在唐朝时就已是皇室贡品。
五代乱世,在建州还属于闽国时,中原要喝到蜡面贡茶并不太难,闽国会通过海路将诸多贡品送到开封,两地也多有通商往来。
十二年前南唐灭闽,将建州纳入辖地,并把蜡面贡茶作为南唐皇室贡品。
自此,蜡面贡茶在中原就成了顶尖的稀罕物,每年只有百余斤会通过走私流入中原。
去年年末,中原周朝与南唐爆发战事,两国商路基本断绝,这新产的蜡面贡茶在中原自然是基本绝迹。
“竟是今年的蜡面贡茶?”李延庆端起青瓷茶杯,嗅到浓郁的茶香,低头看着杯中冒着朦胧雾气的深绿色茶汤:“司马真是好大的手笔,现在这贡茶可是价比黄金。”
韩伦面带得意道:“请李御史喝茶,再贵都值当。”
喝了一大口茶汤,韩伦放下茶杯,直入正题:“李御史应该看过信了吧?”
“看过了。”李延庆轻轻抿了一小口茶汤:“不知司马有何事需在下代劳?”
“这事先不急,还有个人想见御史。”说罢,韩伦转头望向韦五。
韦五会意,当即离开客厅。
片刻之后,柴守礼跟着韦五进到客厅。
李延庆一见是柴守礼,当即起身行礼:“在下李延庆,见过国舅。”
“李御史不必多礼。”柴守礼脸上挂着和熙的笑容,看起来就像尊和蔼的佛像。
李延庆却清楚,这柴守礼在十阿父中可是出了名的凶戾。
柴守礼来到韩伦身边坐下,环顾客厅,视线落到李延庆身上:“我与韩司马有件要事想拜托御史。”
“国舅但说便是。”李延庆做洗耳恭听状,心中思绪如雷: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韩伦信中的要事,绝非他一个人的事,不过他竟然将柴守礼都搬了出来,看样子所图不小......
柴守礼右手轻轻抚着颌下黑白相间的长须,淡然问道:“你对西京留守窦仪,怎么看?”
厅中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骤然肃穆起来。
十阿父果然是要对窦仪动手么......李延庆稍一思忖,很快回道:“来洛阳前,在下从未见过窦仪其人,初入洛阳,在下曾因公务拜访过窦留守,当时是巳时,窦留守却衣冠不整在书房中逗鸟,在下与他谈及御史台以及洛阳诸县公务时,窦留守亦是知之甚少,依在下之见,这窦仪对留守之职,似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柴守礼轻哦一声,转头与韩伦交换了个眼神,接着问李延庆道:“那你以为,这窦仪,适不适合继续担任西京留守?”
“此乃朝廷之职,在下对此本不该置喙......”
李延庆话还没说完,韩伦就急不可耐地打断道:“可你是留台监察御史,对西京官吏有监督之责。”
这韩伦好急......李延庆有些想笑,正色道:“韩司马说的不错,在下乃是留台监察御史,若是窦留守有所失职,在下有向朝廷弹劾他的职责。”
柴守礼依旧波澜不惊:“那依李御史之见,这窦仪,是否失职?”
“嗯...”
李延庆故作深思,见韩伦神情愈发焦急,方才不紧不慢地回道:“在下觉得,窦留守确实有不称职之处,但若是让在下以失职之由弹劾他,则未免有些过了。”
韩伦刚要说话,柴守礼却抬起右手横在韩伦身前,并对李延庆道:“我手中,有窦仪失职的证据,若是我愿意提供证据,李御史可否弹劾窦仪?”
原来是要让我弹劾窦仪?十阿父竟然会找到我头上来,真让人啼笑皆非......李延庆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若国舅有确切证据,在下倒也可以勉力一试。”
十阿父要弹劾窦仪,李延庆当然是毫不犹豫地接下。
李延庆正愁怎么进一步取信十阿父,这岂不是直接送上门来的大好机会?
就算李延庆真递上了弹章弹劾窦仪,也只需找高锡向窦仪知会一声,再派人去开封告知首相范质,那便会无事发生。
或许,还能利用这次弹劾,与窦仪演一出好戏,彻底瞒过十阿父......李延庆心中很快有了个绝妙计划的初步雏形。
“就等你这句话。”韩伦兴奋地一拍扶手,起身对柴守礼道:“我就知道,李御史是我们武官出身,怎么可能心向文官?国舅先前实在是太多虑了!”
柴守礼视线依旧在李延庆脸上梭巡,见李延庆的眼神毫不躲闪,他脸上笑容愈发灿烂:“那就有劳李御史了,事成之后,必有大礼奉上。”
第七十一章 震怒、惊恐
洛阳县衙里,张谦和提着两条肉脯,在高锡的带领下,进到公廨。
高锡将头探出公廨,左顾右盼,见无人在外,合上房门,转头看向张谦和,不耐烦地问道:“你家郎君让你过来,就为了送这两块肉脯?”
张谦和将肉脯放到茶几上,从胸口摸出一个信封:“送肉脯只是幌子,我家郎君让你想法子将这信送给窦留守,而且要尽快。”
高锡伸手接过信封,疑惑不解道:“要我将信送给窦留守?这岂不是多此一举?你直接去送给窦留守不就好了。”
张谦和对此同样有些疑惑,挠了挠鬓角,回道:“郎君就是这般吩咐的,我也有些不大明白。”
高锡低头看了眼信封。
信封上洁白无瑕、空无一字。
高锡在官场沉浮数载,当即意识到这封信的重要性,他将信封小心翼翼收入怀中:“你家郎君可还有别的吩咐?”
“我家郎君说,你务必要找个恰当的理由拜见窦仪,最好是用公务上的理由,这信,必须由你亲自交到窦仪手上,切勿交给旁人代呈。”
李延庆那抑扬顿挫的语气,张谦和模仿得惟妙惟肖。
高锡低头想了想,回道:“今日正好是窦仪召见洛阳城官员的日子,我可以向他单独奏事,你回去向你家郎君复命吧,我定会将此信亲自交到窦留守手中。”
......
每旬的头一天,窦仪都会召集洛阳城里二十几名文官,在留守衙门举行集议。
通俗点说,就是开会。
窦仪虽然有些怠政,但碍于御史留台的监察,该开的会还是要按时开的,这是彰显他勤于理政的面子工作。
集议时,与会官员须依次向窦仪汇报本职工作,洛阳城两个附郭县也可借集议协商两县政务。
若有需要,与会官员还可在集议结束后,请求与窦仪单独会面。
高锡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县尉,集议是他单独面见窦仪的最佳机会。
临近午时,冗长的集议终于结束。
窦仪掩嘴打了个哈欠,起身宣告集议结束,并例行公事地询问是否有人需要单独会面。
昨日傍晚,去偃师县接穆礼的老仆带回了穆礼的死讯。
这让窦仪一宿都没睡踏实,这也让他对今日的集议兴致缺缺。
按照常理,几乎不会有官员会主动提出单独会面。
但今日,却出现了意外。
窦仪正要回留守府补觉,坐下一名青衣官员起身道:“下官有要事向留守单独禀报。”
嗯?窦仪循声看去,是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
起身的自然就是高锡,他拱手道:“下官乃是新任洛阳县尉高锡,受留守京中旧识所托,带个口信给留守。”
高锡?
窦仪很快想起来。
范质曾在信中提到过,称这高锡是他的学生,特来洛阳协助窦仪对付十阿父。
但窦仪对此没怎么在意,读过信后便将此人抛诸了脑后。
毕竟高锡只是区区洛阳县尉,品阶低下,权力也不大。
这高锡刚入洛阳时不拜访本官,现在却突然提出要单独会面......窦仪略一思忖,转过身:“你随本官来。”
片刻之后,窦仪带着高锡进到了自己的公廨。
窦仪靠坐椅背,双手搭在扶手上,状似轻松地问道:“范相公让你带什么口信给本官?”
高锡立在窦仪面前,从怀中掏出个白色信封,双手呈上:“并非范相公的口信,而是李延庆有封信要下官转呈留守。”
“李延庆?”窦仪双眉紧蹙,伸手接过信封:“竟是他的信?嘿,他自己不敢来见本官,却要你来送信。”
窦仪以为,是李延庆因为倒向了十阿父,不敢亲自来见自己,便让高锡来承受自己的怒火。
当然,窦仪何等身份,岂会对区区高锡发怒?
高锡不敢直视窦仪,视线盯着脚尖:“李延庆说这信极为要紧,要下官务必亲手呈给留守,还不可让他人知晓。”
“极为要紧?”窦仪冷哼一声,撕开信封:“本官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要紧事。”
窦仪取出信封,只看了一眼,就惊呼出声:“什么,有这等事?!”
高锡闻声,抬起头,看向窦仪手中的信,他现在特别想知道信的内容,心里跟猫挠似的。
到底是什么,能让窦仪这位封疆大吏大惊失色?
窦仪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事态,轻轻咳了咳,对高锡道:“你先回县衙去。”
“是,下官告退。”高锡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拱手告退。
窦仪又看了眼信,叫住高锡:“且慢。”
高锡只得回到原地,继续盯着脚尖。
窦仪压住心中激荡,命令高锡道:“你先坐着歇息下,等会本官有封信要你带给李延庆。”
说罢,窦仪转身去了隔壁耳房,并重重关上了房门。
刚进到耳房,窦仪的五官就拧成了一团。
“十阿父...”窦仪咬碎牙根,这三个字仿佛是从石缝中挤出来般生硬冰冷。
窦仪只扫了信一眼,就意识到信中提及的两名河北信使,正是自己派去洛阳的两名亲信。
这两名亲信都姓窦,是窦仪的族亲。
此番赴任洛阳,窦仪深知此行艰难,特意从族中找来几名亲属作为助力。
可窦仪却没想到,十阿父竟然手眼通天,不但能准确追踪到自己派出的信使,还能于半道截杀。
“无法无天!简直目无王法!”窦仪红着眼,低声怒嚎,仿佛一匹失去亲属的头狼。
两名族亲殒命,让窦仪如何跟家乡的族人交代?
愤怒之后,就是恐惧。
窦仪捏着信的右手不停发颤,接着浑身也开始发颤。
十阿父能追踪并截杀信使,那必然在留守府中埋藏有眼线,而且他们手握强大武力。
若自己继续与十阿父为敌,那他们是否对自己也会下死手?
一想到自己的所有行动已落入十阿父的监视,并且随时有性命之虞,窦仪就忍不住直打冷颤。
该怎么办?
窦仪额角直冒冷汗,却怎么也想不出对策来。
对了,信!
信还没看完!
李延庆既然写信提醒,那他定然没有倒向十阿父,他足智多谋,肯定有妙策!
窦仪扶着墙坐下,将信提到眼前,集中精神,逐字逐句看下去。
第七十二章 毫无根据的弹章
当看到李延庆解释为何出城狩猎,窦仪稍稍放下心来,心中庆幸:
李延庆果然没有倒向十阿父,不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而当窦仪看到穆家被韩伦派人屠灭时,嗓子眼又提到喉咙。
穆家被灭门,窦仪一时半会再也找不到可以谏匦上书的合适人选,整个计划只能无限推迟。
不过,信中接下来的内容很快缓解了窦仪的焦虑。
李延庆自称救下了穆家二子穆义,并说服穆义谏匦上书,目前已将穆义秘密送往开封。
看到这里,窦仪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一切,好像都在李延庆的掌控之中?
窦仪很快想起范质在信中对李延庆的评价:沉着冷静、富有谋略,值得信赖。
范质看人的眼光,当真毒辣,而这李延庆也确实当得起范质的高评价......窦仪靠在椅上,双目怔怔望着透过纸窗的暖阳,心中感慨万千:
万幸,自己有李延庆帮忙,不然非得被这帮十阿父玩弄于股掌之中......
窦仪收拢思绪,继续看信。
整封信已到了最后两段,李延庆提醒窦仪:
“在下为取信十阿父,不得已应邀赴宴,并与十阿父多有往来,让高县尉送信,实不得已而为之,留守若要与在下联络,还请让高县尉转呈,他乃范相公之徒,当可信赖。
现下,留守府已落入十阿父的严密监视,府中及留守衙门亦暗藏十阿父眼线,还请留守谨言慎行,切莫再蹈覆辙。”
怪不得李延庆要找高锡送信,原来自己这留守府以及留守衙门,早已落入十阿父的重重监视......
窦仪想到此,那叫一个痛心疾首。
如果他早知局势如此严峻,就绝不会冒然让两名族亲去送信,以至于殒命路途。
但过去之事已无力回天,窦仪并不会沉溺于过往,更不会因为两名族亲的死亡,就彻底止步不前。
李延庆的这封信,给了窦仪勇气,让窦仪看到了希望。
窦仪重振精神,捏着信推门而出。
高锡坐在椅上,看似正襟危坐,却一直用余光打量着右侧的耳房,他见窦仪沮丧而入,振奋而出,心中愈发好奇:李延庆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让窦仪的情绪如此波澜起伏?
窦仪快步走到公案后坐下,一边研墨一边对高锡道:“高县尉,本官现在写信,一会你带给李延庆,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中。”
高锡收回余光,起身回道:“请留守放心,下官定会亲自交到李御史手中。”
窦仪很快将信写好,待墨迹风干,小心折好放入一个空白信封。
给信封糊口时,窦仪瞥见案上那封李延庆的信,问高锡道:“你呈给本官的这封信,李延庆是如何交到你手上的?”
高锡来到公案前:“他派了名亲信到洛阳县衙,以送肉脯的名义将信交给下官。”
“那你就以回礼的名义,将此信送到李延庆府上,也不急于今日,最好慢上三五天。”说罢,窦仪拿起糊好的信封,递给高锡。
窦仪这封信的内容并不多,主要是写明了千里脚店那两名信使的身份,并希望能与李延庆见上一面,当面商议对策。
如今,李延庆正与十阿父周旋,窦仪不希望因自己急于一时而坏了全盘大计。
见高锡接过信封并收入袖中,窦仪又叮嘱道:“留守衙门和洛阳县衙里,都有不少十阿父的眼线,你务必妥善保管此信,切莫走漏了风声。”
高锡闻言,神色一凛,郑重回道:“下官明白。”
......
韩伦送李延庆离开韩府,临近大门,他双手搭住李延庆的右手臂,摆出张苦脸道:“我知道这事情让御史为难,我一开始也不想与那窦仪为敌,可那窦仪实在是死咬不放,我也没得其它好法子,只得向御史求助。”
李延庆强忍着恶心,抬起左手轻轻地将韩伦的双手推开:“确如司马所言,那窦仪实在是欺人太甚,竟对几名老者步步紧逼,连我都看不下去。”
韩伦唉声叹气道:“我都一把年纪了,就希望能在洛阳颐养天年,可那窦仪...唉,这事就不提了,我可全指望御史了。”
李延庆闻言,只觉一阵反胃,心中讥讽:这韩伦演技实在高超,真是一把颠倒是非的好手,要是给不知情的人看到,还真以为这韩伦是受到窦仪压迫的苦主......
不过表面上,李延庆还是跟着韩伦同仇敌忾:“请司马放心,这弹章,我今日就写好递给朝廷,务必将那窦仪逐出洛阳!”
韩伦很快换上一副笑脸:“只要事成,千亩良田、万倾山林即刻奉上!”
李延庆笑着推脱道:“我与司马一见如故,礼就不必了。”
“诶,御史帮老夫的忙,这礼如何能少?御史要是不收,那就是不给我面子!”韩伦故作生气。
两人互相推诿一阵,终于是走出了韩府大门。
李延庆从门子手中接过缰绳,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拍了拍胸口,对韩伦拱手道:“韩司马请放心,我李延庆向来有言必行!”
胸口的衣襟里,放着柴守礼交给李延庆的两张黄纸,上面全是十阿父搜集的所谓窦仪“罪证”。
李延庆在韩府里已经看过一遍,大部分罪证都是刻意牵强的无稽之谈,唯有怠政能够坐实。
毕竟窦仪上任之后,确实有些怠于理政。
与韩伦拜别后,李延庆打马径直来到洛阳御史留台。
身为留台监察御史,李延庆要向朝廷递交弹章,必须走御史留台的程序。
也就是说,李延庆写的弹章,必须经由侍御史贾玭审批,方可递交朝廷。
通常,侍御史并不会卡监察御史的弹章。
弹章都是要署名的,就算是胡乱弹劾,也能追责到监察御史头上,与负责审批的侍御史并无多大关系。
一般情况下,也没有监察御史会递交毫无根据的弹章,那简直就是自毁前程。
但现在摆在贾玭面前的,就是一封看起来毫无根据的弹章。
白纸上的小楷工整隽永,喜好书法的贾玭却无暇欣赏,他瞪着面前的李延庆,高声问道:“李御史,你当真要将这弹章递给朝廷?”
第七十三章 软的不吃,要吃硬的
“当然,这封弹章下官今日就要递交朝廷。”李延庆不躲不避,直面贾玭。
你疯了不成?竟用各种无中生有的罪证来弹劾西京留守窦仪?你以为靠着个衙内身份就能为所欲为吗?贾玭很想这么怒斥李延庆。
但他自持风度,并不想直接骂人。
“这弹章有些不妥,就这么递上去,你恐怕会遭到朝中的责问。”
贾玭已经相当克制,他认为李延庆是刚刚上任监察御史,不懂其中门道,希望李延庆识相地将弹章收回去,别闹得不可收场。
李延庆当然清楚贾玭的心思,也知道自己这封弹章有一大半都是在扯淡。
但为了糊弄十阿父,这封弹劾窦仪的弹章,李延庆必须在今日递交给朝廷。
李延庆不以为然道:“下官以为,这弹章极为稳妥,直接递上去便是。”
“你...”贾玭气得直翘胡子,将手头的弹章摔在桌上,起身指着李延庆,却半天都挤不出一个字来。
要骂人,就必须用粗鄙之语,那就会失了风度。
李延庆拿起弹章,重新放回贾玭面前,心平气和道:“贾员外,这弹章又不署你的名字,出了事也是下官一人背,你就当帮下官个忙,递上去就行了。”
贾玭双手撑在桌上,瞪着李延庆,怒道:“是,这封弹章确实只会署你一人的名字,可你李延庆却是御史留台的官员!”
说罢,贾玭喘了口粗气,不等李延庆开口,接着怒斥道:“你晓不晓得,这封弹章递到朝中,我洛阳御史留台,要丢多大的脸面?”
李延庆真的很想向贾玭解释:这封弹章只是走走样子,糊弄下十阿父罢了,京中有首相范质压着,这弹章里的内容压根就不会散播出去。
但李延庆又实在不能这么说。
李延庆只好笃定道:“下官向员外保证,这封弹章绝不会丢了留台的脸面。”
“你的保证?”贾玭撇过头,冷哼一声:“你的保证又算得了什么?”
对于贾玭的强硬,李延庆早有预想。
不管怎么说,李延庆也是当朝顶尖的勋贵,本以为只要自己好言相劝,贾玭会给自己个面子。
却没想到贾玭竟然如此强硬,丝毫不肯退步。
李延庆的脸霎时冷了下来:
“贾员外,下官的身份,你也清楚,这封弹章涉及到朝中不少大员,若是没能按时呈上,这后果你担待不起。”
软的,贾玭不吃。
可李延庆一来硬的,贾玭就迟疑了。
贾玭一开始认为李延庆是个愣头青,上这么篇狗屁不通的弹章弹劾高官窦仪,只是为了博取眼球。
待这封弹章递到朝中,他李延庆背后有人罩着,当然会毫发无伤,甚至还会因为年纪轻轻,博个直言敢谏的美名。
而让这封弹章顺利呈递朝堂的贾玭,则多少会背负些骂名:
他李延庆初入官场不懂事,你贾玭宦海沉浮多年,难道看不出这封弹章狗屁不通吗?
所以,贾玭一开始根本就不想通过这封弹章。
但当李延庆透露这封弹章涉及朝中大人物后,贾玭意识到:这李延庆的来头确实大得惊人,说他是当朝身份最高的衙内也不为过。
李延庆的爹是当朝武将之首李重进,李家的亲家吴廷祚,又高居枢密副使。
照李延庆这说法,这封狗屁不通的弹章竟会涉及到朝中大员,那必然会是李重进与吴廷祚这两名大员。
如果这封弹章,是李重进与吴廷祚攻击窦仪用的......
一念至此,贾玭惊出一身冷汗:如果因为自己的阻碍,导致这封弹章没能按时呈递给朝廷,这后果自己还真担待不起。
虽说贾玭看不惯武官集团权势遮天。
但要他正面硬撼这颗巨木,他是既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能力。
好歹也是官场沉浮多年的老油条了,贾玭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贾玭勉强挤出点笑容:“原来这封弹章竟如此重要,李御史早点明说就好了。”
“下官一般不想以势压人。”李延庆轻松地笑了笑,在心中默念:但必要之时,该动用权势还是得动用,而且这玩意还真好使。
贾玭艰难地抬起手,从桌上拿起弹章:“那这封弹章,我一会就安排人送去开封。”
“多谢员外。”李延庆拱手行了一礼,拂袖离开了公廨。
御史留台的弹章,能享用驿站的六百里加急,一日之内便可送抵开封。
李延庆向范质解释这封弹章的信,却需要近三日才能送到范质手上。
不过李延庆并不为此担心。
开封御史台的侍御史张湜是范质的人,他有权检查留台的弹章。
这封弹章必然会不露声色地送到范质的手中,绝不会泛起丝毫涟漪。
李延庆相信,这点意识张湜还是有的。
将弹章的事处理妥当,李延庆并未返回李府,而是又去了趟韩府。
韩府的客厅里,李延庆轻松写意地靠坐在椅背上,笑着说道:“韩司马,弹章我已经呈上去了,明日这个时候,就能送抵开封。”
“好好好,我就知道李御史办事牢靠。”韩伦眉开眼笑。
“不过这封弹章的部分罪证有些勉强,效果我可不一定能保证。”
李延庆提前给韩伦打预防针,他不希望到时候弹劾窦仪没成功,惹来十阿父的怀疑。
弹章中的罪证,都是韩伦与柴守礼提供的,韩伦当然也知道大部分罪证都是空穴来风,但他对此并不在意。
“这事我当然也清楚。”韩伦收起笑容,正色道:“扳倒窦仪绝非易事,这封弹章只是个开始。”
哦?看起来这韩伦为了扳倒窦仪,有一整套计划,要是能套出来就好了...李延庆略一思忖,吹捧道:“看来韩司马是智计在握,这窦仪定然已是司马掌中玩物了!”
韩伦还真被吹得飘飘然了,得意道:“嘿嘿,我已知会吾儿,待御史这封弹章入京,吾儿与诸多同袍,便会争相向圣上揭发这窦仪的罪状,这窦仪在淮南就该砍头了,只要能挑起圣上的怒火,我看他窦仪还能蹦跶几日!”
第七十四章 我慌了,我装的
“司马当真妙计,如此双管齐下,那窦仪就是有三条命都逃不脱了!”
李延庆对韩伦的夸赞,并非全是假话。
韩伦能想到双管齐下的法子,用窦仪在洛阳的怠政,以及窦仪过去在淮南的失职为武器,可见他确实有点政治斗争的头脑。
但窦仪上次在淮南征粮失败,郭荣真的对窦仪动了杀心吗?
李延庆认为答案是否定的。
这事情发生在今年五月。
当时郭荣亲帅十几万大军南下,包围南唐的寿州城近半年,却依旧难以撼动寿州坚城。
五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周朝在去年储存的粮草接近告罄,夏收却还在地里种着,伐唐大军时刻面临断粮的风险。
窦仪临时出任权三司使,负责在淮南就地征收粮米,以补给军用。
结果,受阻于驻守各地的武将,特别是驻守扬州的韩令坤的阻挠,窦仪在淮南没能征到几车粮草。
窦仪两手空空回到寿州大营后,郭荣大怒,当即就要将窦仪处斩,以平兵怨。
后来,在首相范质以及一帮大臣的劝阻下,郭荣勉强饶了窦仪一命,只是剥夺了窦仪的官职。
在李延庆看来,郭荣要将窦仪处斩,无非是曹操当年“借汝项上人头一用”的翻版。
区别是曹操当年真砍了筹粮官的头,而窦仪地位很高,他的头郭荣实在是砍不动。
而且郭荣就真的想砍窦仪的头么?
不见得。
李延庆认为那只是一场戏罢了,郭荣只是做给寿州大营的将士们看看,待到六月夏粮便能续上。
所以,韩伦这双管齐下的法子,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成效。
李延庆当然是看破不说破,尽捡好话说。
韩伦闻言,抚着高耸的肚皮哈哈大笑道:“那就承御史吉言了,那窦仪此番必死无疑!”
......
三天后的上午,李延庆正在家中习射。
李延庆租住的这处府邸,本来并无校场,不过有一片闲置的长草空地,李延庆便将这块空地整理了一番,立了几个箭靶,用于练习射术。
正当李延庆射完一箭袋弓矢,坐在马扎上休憩之际,仆役来报,说是洛阳县尉高锡来访。
李延庆吩咐仆役将高锡迎到客厅,而后不紧不慢地清洗一番,换了身清爽衣服方才来见高锡。
“高县尉,许久不见。”李延庆笑着走进客厅。
高锡等了有一阵了,杯中的茶水也已见底。
见李延庆终于来了,高锡当即从椅上起身,拱手行礼:“下官见过李衙内。”
李延庆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悠悠问道:“这大上午的,高县尉何事来访啊?”
“三日前,衙内派人给下官送了肉脯,下官此番是来回礼的。”高锡拿起身侧茶几上的深蓝色布包,起身呈到李延庆面前。
“几块肉脯罢了,还回礼做甚?”
话虽如此,李延庆还是伸手接过了布包并掂了掂分量。
布包入手较轻,李延庆当即会意。
高锡低着头回道:“肉脯贵重,下官有些过意不去,些许薄礼,还请衙内切莫推辞。”
这理由倒也合理,此时肉确实较为昂贵,不是一般人家吃得起的。
李延庆微微一笑:“那我就收下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高锡便告辞离去。
李延庆不紧不慢地提着蓝色布包,进到自己的书房,阖上房门,坐到书桌前,方才打开蓝色布包。
布包里是一小包白色饴糖,以及一个白色信封。
信封上空无一字,和李延庆给窦仪的那个封信如出一辙。
看来,是窦仪的回信...李延庆将糖放到一旁,拿起信封撕开,取出信纸。
窦仪这封信很是简短,但其中内容对李延庆意义甚重。
看罢信,李延庆陷入深思:自己对千里脚店那两帮人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那两名信使确实是窦仪派出去的人,往开封送的东西,是韩伦的罪证以及针对韩伦的谋划,怪不得韩伦对窦仪的恨意简直是深入骨髓......
那两名信使至今杳无音信,这也就是说,韩伦确确实实截杀了那两名信使.......
放下手中的信,李延庆回想起在去偃师的官道上,对李石许下的承诺:
若是那两名信使不幸惨遭韩伦毒手,自己会替他们报仇。
报仇么...李延庆心中叹道:报仇,不止是替那两名信使,还有穆家,还有许许多多因韩伦而枉死的人,但要想帮他们真正报得血仇,绝非易事......
制裁罪魁祸首韩伦,说实话,李延庆并没有多大把握。
确实,韩伦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以及色欲,在洛阳作恶多端,手上血债累累。
但此时是五代乱世,并非什么健全的法治社会。
犯罪者,特别是有权势的犯罪者,很难受到法律的严惩。
若是四步走战略能够完美施行,李延庆有八成把握能将韩伦扳倒。
但也仅仅只是扳倒韩伦,让他失去权势罢了。
要想让韩伦彻底伏诛,这几率实在有些渺茫。
韩伦的身份太过特殊,就算郭荣到时候真想砍他的头,出来劝阻的官员怕是能从紫宸殿一路排到皇宫门口。
劝阻的官员里兴许就有当朝首相范质,以及李延庆的父亲李重进。
为独掌侍卫亲军,李重进确实极想将韩令坤逐出侍卫亲军司,韩伦遭殃他当然乐见其成。
但李重进是武将之首,韩伦身为勋贵阶层的一员,他的特权、他的生命安危,都与李重进息息相关。
在其位谋其职,李重进有义务维护韩伦的生命安危,这同时也是在维护他自己的地位。
世情如此,李延庆拿韩伦可能确实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但对那些直接参与杀害两名信使的狗腿子,李延庆却有十足的把握。
只要能剥夺韩伦的权势,他的那些狗腿子就是一捏就死的蚂蚁。
到时候,就用韩伦的那些走狗来祭奠两名信使,祭奠穆家十余口人,祭奠那些因韩伦而枉死的人......
一念至此,李延庆目光又回到了信上。
在信末,窦仪表示想与李延庆当面商讨,希望李延庆能有个两人见面的完全之策。
书信交流局限太大,李延庆也想与窦仪当面谈谈。
这万全之策,李延庆也正好有一个。
李延庆转头望向窗外,暗道:递交给朝廷的那封弹章,也该有回应了。
......
午后,窦仪正在午睡。
人到中年,精气神愈来愈差,每天中午不睡上两刻钟,窦仪整个下午都会昏昏沉沉。
窦仪盖着薄被,在躺椅上熟睡之际。
仆役轻轻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入内,将一个黄色信封放在窦仪身侧的矮几上,又轻手轻脚而出。
一刻多钟后,窦仪悠悠转醒,揉了揉眼角,转头就看见了矮几上的信封。
窦仪拿起信封,见上边有范质的署名,连忙起身来到桌前,用裁纸刀划开封口,取出信纸。
“啊?这是怎么回事?”
只看了一眼,窦仪就忍不住惊呼出声。
范质在信中告诉窦仪,李延庆通过御史留台上了封弹章,弹劾窦仪怠政懒政,对西京政务不甚上心,致使洛阳境内民心动荡、各地盗匪丛出不穷。
怠政懒政也就罢了,窦仪承认自己确实有那么点怠惰。
各地盗匪层出不穷?当窦仪看到这里,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不是就偃师县一起么?还是韩伦那厮的走狗干的,这各地盗匪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在往我窦仪头上泼脏水么?
窦仪暂且按下疑惑,接着往后边看。
范质声称自己会将这封弹章暂且压下,并询问窦仪在洛阳对付十阿父的进展,又问窦仪对这弹章是否知情,若是知情,其中又有何内情?李延庆又为何会上这封弹章?并希望窦仪能尽早回信。
窦仪看罢,将信丢在桌上,往椅上一靠,心中赌气道:你还问我呢?我要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谁知道那李延庆是怎么个想法?
瞪着桌上的信,窦仪瞥到了方才被他疏忽的信末日期,突然有所觉察。
嗯?不对!
窦仪板着指头算了算日子,李延庆那封弹章从洛阳发出的日子,不正是高锡送信的那天么?
他李延庆是怎么想的?一边让高锡给我送信,告诉我他只是与十阿父虚与委蛇,一边又向朝廷递我的弹章?
李延庆难道脑子出了问题?
这年头没有精神分裂这种说法,窦仪现在只觉得李延庆脑子出了问题。
正常人哪会有这种前后矛盾的举动?
但窦仪转瞬又想到:那李延庆上门拜访时,挺正常的,不像是个脑子出问题的人,总不可能这几天突然就傻了吧?
既然如此,李延庆递给朝廷的弹章,和他让高锡送来的信中,必然有一个是违背他本意的......窦仪很快有了结论。
那违背他本意的,是弹章,还是信?
窦仪心中仿佛有千只蚂蚁在挠痒,他现在只想当面问问李延庆:你小子到底站在哪边?!
咦?
窦仪的视线再度停留到信上,突然发现,自己有理由去亲自见李延庆了。
桌上这封信不就是现成的理由吗?
他小子区区一介检查御史,竟胆敢弹劾三品西京留守,身为西京留守的自己找到留台或者他府上去,将他痛骂一顿,理由很充分啊!十阿父也没理由对这事情起疑心。
窦仪也是个行动派,有了念头,当即就要动身。
但他很快又觉得有些不妥。
自己身为西京留守,亲自去找一个监察御史理论,岂不是很丢面子?
应该将那李延庆直接叫到留守府来,当面痛批,这样才对。
窦仪当即叫来方才送信的仆役,高声吩咐道:“立刻去御史留台,告诉侍御史贾玭,就说他手下的李延庆上弹章污蔑本官,再将那监察御史李延庆给我叫来!要快!”
......
李延庆吃过午饭,就在屋中静静地读书。
读的是成都邹氏书坊最新刊印的一册大藏经,也就是一册佛经。
此时民间雕版印刷盛行,尤以后蜀与吴越国最为成熟。
因民间佛教盛行,民间书坊,甚至地方割据势力控制的官方书坊,都只会刊印容易贩卖的佛经或者日历。
唯有开封国子监,背靠财力雄厚的中原王朝,才会做刊印九经、诗词集这样的赔本买卖。
邹氏书坊虽在成都,但其刊印的佛经行销天下,洛阳当然也能买到。
李延庆对佛经其实兴致不大,但他喜欢收集这时候的刊印书籍,佛教书籍也是他探究这个时代的工具。
雕版印刷成本高昂,民营书坊以营利至上,刊印贩售的佛经必然都是在民间极受欢迎的那种。
李延庆手头这册大藏经,乃是当年玄奘法师自天竺取回经卷译本的一册。
其中生僻字不少,但既然能刊印贩卖,自然是市场广阔有利可图。
这佛教在后蜀到底有多盛行?对后蜀政权的影响力又有多少?李延庆看着手中佛经,眉头不自觉地有些紧皱。
正当李延庆钻研佛经之际,李石敲响了房门。
“郎君,留台的侍御史贾玭派来胥吏,说是有急事,要郎君立刻去一趟留台。”
“终于是来了。”李延庆合上佛经,起身道:“你去告诉那胥吏,就说我马上去留台。”
很快,李延庆打马来到御史留台,刚进到贾玭的公廨,就见到了一张臭脸。
贾玭板着脸端坐在公案后,身边是一名李延庆在窦仪府上见过的仆役。
“李延庆,你那弹章惹大祸了!”贾玭怒视李延庆。
李延庆轻松地笑了笑:“大祸?哪来的大祸?”
“你还有脸笑!”贾玭一巴掌拍在案上:“你可知本官身旁这位是谁?”
李延庆不慌不忙道:“不劳贾员外介绍,这位是窦留守的亲信,下官见过。”
贾玭刚想说“你小子肯定没见过吧”,却没想到李延庆竟会来这么一出。
“你如何认识的他?”贾玭惊了。
李延庆不再理会贾玭,转头看向仆役,笑着问道:“不知窦留守有何吩咐?”
仆役却没给李延庆好脸色,黑着脸回道:“我家阿郎知道李御史上书弹劾他,怒不可遏,要李御史立刻去留守府一趟。”
贾玭臭着张脸,在旁帮衬道:“哼,我当初就要你别上那弹章,你非上不可,现在你知道你闯多大祸了吧?”
李延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既是窦留守召见,那下官绝不推辞,这就去向留守请罪。”
当然,李延庆的慌乱是装的。
第七十五章 恐吓
西京留守府。
书房里寂静无声。
窗前的鸟笼里,画眉鸟安安静静地蹲在木杆上,似乎在打着小盹。
窦仪面无表情坐在书桌后,目光有些游离。
忽然间,门外传来仆役的声音:“留台李御史到了。”
窦仪闻言,双目瞬间有神,刚想开口,又停了下来,酝酿了一番情绪,方才用蕴藏怒意的口吻高声道:“还不快带他进来!”
很快,仆役就带着李延庆进到屋内。
李延庆见窦仪板着张脸,当下也收敛心神,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下官李延庆,见过窦留守。”
窦仪瞅了李延庆一眼,撇过头,轻哼一声:“你小子总算是来了。”
李延庆轻轻低头:“留守既有吩咐,下官不敢怠慢。”
“呵,花言巧语的,本官倒要看你如何解释!”说着,窦仪对仆役使了个眼色:“你先下去,把门关上。”
“是。”
仆役退出书房,刚关上房门,就听到屋里传来窦仪的怒斥:“李延庆,你上那份弹章,究竟意欲何为?你一介小小的监察御史,竟敢造谣本官?你是吃了虎胆么?你到底有没有把本官放在眼里!”
阿郎这是动了真火了,那李延庆也真是的,上次来的时候还与阿郎聊得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成这样了呢......
仆役跟随窦仪多年,熟知窦仪性情,一听就晓得自家阿郎气得不轻,当即快步远离书房,并看住了书房所在小院的院门。
书房里,窦仪动完怒,听见仆役的脚步声走远,脸色当即就恢复了平静:“李延庆,你到底要帮谁?本官?还是十阿父?”
窦仪又严肃着补充了一句:“你实话实说,现在这书房周边绝对无人偷听。”
骂了李延庆一通,窦仪只觉神清气爽,他老早就看李延庆“不爽”了。
明明这小子才二十不到,怎会如此沉稳干练?窦仪再一想自己十八岁时连举人都没考上,就气不打一处来。
李延庆不以为意,轻声道:“留守多虑了,下官向来都是与留守同进退。”
窦仪不想给李延庆思考的时间,李延庆话音刚落就追问:“好个同进退,那弹章又是怎么回事?”
李延庆不慌不忙道:“那封弹章,说来可就话长了。”
“一封弹章而已...”窦仪轻声嘀咕一句,不耐烦道:“那你长话短说。”
“这弹章其实是柴守礼和韩伦的主意,意在试探在下,并试图攻讦留守......”
李延庆将整件事娓娓道来,包括韩伦针对窦仪的全盘计划。
窦仪听罢,愣了会,突然笑出声来:
“那韩伦怎会如此天真可笑?他不会真以为,圣上在淮南对本官动了杀心吧?”
笑了一阵,窦仪对李延庆道:“你先坐下。”
李延庆坐到靠墙的椅上,正对着画眉,转头回道:“也许韩伦真是这么认为的。”
“当真可笑。”窦仪轻笑着摇了摇头:“他们到头来也就这点谋划,成不了威胁。”
李延庆见窦仪有些飘忽,提醒道:“他们对留守恨之入骨,尤其是那韩伦,此计不成,他们定然会使出别的计谋来。”
“这不是还有你通风报信吗?他们无论想做什么,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这有何可惧?”
窦仪哈哈大笑,指着李延庆道:“你能打入他们之中,当真妙极!妙极!”
李延庆依旧淡然:“在下以为,切不可大意,十阿父在洛阳势大根深,我们还是要以分化为上,在下救出穆义,正是为了继续施行计划。”
窦仪闻言,稍稍冷静下来:“你说的有理,那穆家二子穆义,如今可送到开封了?”
“不出意外,应该已送进开封,再有个两三日就能收到消息。”
送走穆义时,李延庆同时还往宋州送了封信,让赵普去开封候着,想来这两人应该已在开封李府汇合。
“那接下来,又该如何行动?”窦仪已经急不可耐了,他一想到杀死他两名族亲的韩伦还在洛阳城里逍遥,就一日难以安眠。
李延庆看出了窦仪的迫切,徐徐道:“我已派人将十阿父的罪证送往开封,接下来就是在开封散播他们的罪证,引发朝野内外热议。
至于穆义,我已安排专人对他进行训练,再有些时日,应该就能派上用场,届时十阿父的罪证已在开封传播开来,正是谏匦上书的好时机。
但此事不可心急,唯有徐徐图之,静待时机,方能一击制胜。”
见李延庆都已安排妥当,窦仪终于是放松下来,眯着眼靠在椅背上:“我倒也不急,只要能扳倒韩伦,我都能等。
不过,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若是你没来洛阳,我怕是拿这帮十阿父毫无办法。”
“留守言重了,在下也只是做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李延庆微笑道:“而且还有两件极要紧之事,需要留守帮忙。”
窦仪睁开眼,身体往前一倾:“两件要紧事?到底是什么事?”
“这第一件事,下官需要留守往开封寄一封信。”
不等窦仪发问,李延庆就接着说道:“在下是武官出身,家中人脉都在军中,此番传播十阿父罪证,在下只能在开封民间以及军中出力,至于文坛,则还是需要留守的助力。”
其实,李延庆早已计划,让冯吉在开封文坛散播十阿父的罪证,并会让冯吉安排低级官员递交弹章,弹劾韩伦。
冯吉之父冯道是前任文坛魁首,冯家在开封文坛影响力深远。
而冯吉又欠了李延庆天大的人情,由不得他不帮忙。
但李延庆并不想让范质注意到自己与冯吉的关系,所以才向窦仪求助,好借用窦家在文坛的力量,为冯吉的行动打掩护。
窦家是近些年兴起的文坛势力,窦家五兄弟皆进士中举,窦仪与二弟窦俨身居高位,同门同乡遍及朝野,在文坛有巨大的能量。
“这事倒也不难,我本就想寄信给我二哥,让他负责此事,只是两名信使半道....”
窦仪声音越说越低,很快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对劲,当即开口:“我身边有不少十阿父的眼线,不方便寄信,等会我重写一封,由你派人送去开封。”
李延庆轻轻点了点头:“这第二件事,我需要留守演一出戏。”
“演戏?”窦仪一听,连连摇头:“我可不会演戏。”
“并非要留守真正演戏。”
李延庆解释道:“我在偃师救穆义时,曾让手下冒充是留守的人马。
现在,十阿父应该会误以为,留守在暗中有一批得力人手,并且对一切都了若指掌,留守只需在人前维持这种假象即可。”
李延庆让窦仪演戏的目的,在于让窦仪吸引十阿父全部的注意力和人手,以方便自己的行动。
而且按照李延庆的构想,最终分化十阿父时,还需要窦仪的出面。
借助演戏,可以提前构筑窦仪的高逼格,为之后的分化做准备。
窦仪想了想,便明白了李延庆的用意,犹豫着说道:“可我在暗中并无得力人手,又该如何维持这种假象?”
李延庆早有谋划,成竹在胸道:“这事倒也简单,留守只需每隔两三日,向西京官员无意泄露点机密,诸如穆家二子、韩伦罪证之类的,这些事就会自然传到十阿父的耳中,但必须是无意间的泄露,譬如顺口说漏嘴。”
“嗯,这确实不难。”一瞬间,窦仪心中连透露的人选都想好了,那就是西京步军指挥使卫全节。
当初,窦仪派老仆去偃师县接穆家三子穆礼,为了保护老仆安危,特意让卫全节派十名士兵护送老仆。
这老仆前脚才拜访穆家,后脚穆家就被韩伦的人给灭了。
毫无疑问,这卫全节就是十阿父的人。
“此事虽易。”李延庆加重语气:“有一点留守却要注意,十阿父已将留守视为最大之威胁,留守绝不能再派亲信出洛阳,否则又会如两名信使一般,人间消失,这帮老贼在洛阳城里不敢太放肆,出了城却是百无禁忌,请留守一定当心。”
“我当然会注意。”窦仪恨恨地说道:“早晚,要让这帮目无法纪的贼子伏诛!”
李延庆与窦仪商量妥当,离开留守府,径直去了韩府。
刚一见面,韩伦就上下打量着李延庆,皮笑肉不笑道:“窦仪那厮,没将你怎么样吧?”
这韩伦,消息果真灵通......李延庆微笑着回道:“无非是把我叫去痛骂了一顿,他拿我又没什么办法。”
韩伦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碟:“也是,他窦仪虽然官大,却也管不着御史台。”
御史留台是朝廷直属衙门,虽在洛阳,却不受西京留守管辖。
“那窦仪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司马这一招,算是打到他痛处了。”
李延庆的吹嘘功夫已是炉火纯青,张口就拍到了韩伦的马屁上。
韩伦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窦仪气急败坏的可笑模样,他霎时就高兴起来:“窦仪气急的模样,我还真想见见。”
李延庆再接再厉:“待到朝廷派来顶替窦仪的新任留守,司马应当就能看见窦仪灰头土脸的模样。”
韩伦坏笑道:“嘿嘿,你说得对,到时候,我一定要亲自去留守府瞧瞧。”
“不过。”
李延庆突然话风一转:“那窦仪在骂我时,偶然说漏了嘴,让我有些在意。”
韩伦当即警觉起来,问道:“他说了什么?”
“窦仪似乎已经知道,我递上的那封弹章与司马有关系,他还说这弹章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劝我早日与司马划清界限,不然到时会受到牵连,不过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的,难不成他还想扳倒司马不成?也不知他哪来的胆子。”
李延庆说罢,轻蔑地笑了笑:“不过在我看来,这些都是那窦仪慌乱之下的胡言乱语罢了,他只是不想承认被这封弹章打中了要害。”
韩伦愣了愣,抚着肚皮哈哈大笑:“你说得对,这窦仪定然是慌了神,说什么疯话都不足为奇!”
李延庆一直用余光打量着韩伦的神色,很明显,韩伦刚才有些错愕,但旋即就用笑声掩盖了过去。
看样子,自己在偃师县谎称窦仪手下那事,果然让韩伦很是不安......李延庆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汤,略一思忖,说道:“我以为,那窦仪虽然疯疯癫癫的,但或许藏有后手,司马不可不防。”
“后手?他窦仪不过是个穷措大出身,无非是几兄弟都捞了一官半职,但终究还是个措大,他能有什么后手?”
韩伦扯开嗓门大喊大叫,却更能体现出他的心虚。
措大在此时是对穷苦读书人的蔑称,窦仪出身并不差,祖上就已阔绰,数代为官,也算得上是官宦世家。
“为防那窦仪突然发难,我看,还是派人盯着留守府为妙,我此番进留守府,一路见到了不少仆役装扮的壮汉,也许就是那窦仪招募来的亡命徒,窦仪这厮一双倒三角眼,面相甚是凶戾,要是朝廷真夺了他的官,他保不准会将恨意倾泻到司马身上。”
李延庆继续加大力度,借窦仪的势,恐吓韩伦。
韩伦一听,更是肩膀发颤,兀自嘴硬道:“嘁,不足为惧,而且我早已派人盯紧窦仪,任何举动都逃不脱我的双眼!”
但在心中,韩伦已经决定加大韩府的守卫力度,并继续加派人手监视窦仪。
李延庆见状,知道目的已然达到,又与韩伦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韩府。
回到家中,李延庆收到了一封信,来自开封。
李延庆先前曾寄信开封,让大嫂吴氏安排留在开封的侍女来洛阳。
如今吴氏发来回信,称已派人护送侍女出发,不日就将抵达洛阳。
自打狩猎回来,李延庆要么就是锻炼,要么就是看书,偶尔去御史留台转转。
这些行为与李延庆享乐衙内的人设严重不符。
但李延庆既不想去逛洛阳的妓馆,又不想让十阿父送来的那些侍女进内院。
再这么下去,这享乐衙内的人设就立不住了。
还好,李延庆在开封的那些侍女,再有两三日就能就位了。
第七十六章 曙光
信封中有三张黄麻信纸。
在第一张信纸中,吴氏声称已派人护送侍女来洛阳,再有几日便能抵达。
而第二、三张信纸中,大哥李延顺,与一心院中几名侍女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李延顺知道李延庆赴任洛阳的真正目的,他为弟弟的安危担忧,希望李延庆莫要勉强。
几名侍女对此虽不知情,但她们都担心李延庆在洛阳的生活状况。
先前李延庆去淮南一趟,就因为饭菜吃不太习惯,瘦了一小圈,让几名侍女心疼不已。
看着手中的信,李延庆眼中闪过一丝柔软。
李延庆有些想家了。
想念开封那个李府,想念一道练习射术的大哥,想念一心院中几名可爱俏丽的侍女......
在洛阳与十阿父虚与委蛇、勾心斗角,不光耗费心力,还极废体力。
去偃师县救穆义时,李延庆三日之内奔波四百余里,甚至还连着两日夜间赶路。
这一路上,李延庆为了带领队伍,都是强打精神。
返回洛阳后,仅一天,李延庆就重新回归了早睡早起的作息习惯。
捏着信,靠在桌角,李延庆的心底,突然生出一股不可抑制的疲倦。
干脆久违地睡个午觉好了......李延庆晃晃悠悠进到卧房,躺倒在床上,很快沉入梦乡。
......
午后艳阳高照。
赵普站在开封城外,仰望头顶城门上的“新宋门”三个大字,不由心生感慨:
这才两年,开封城的变化竟如此之大,而自己的变化,也着实不小......
两年前,赵普拿着前任主公赵词的推荐信,自信满满来到开封,想走几位宰相的关系,博个大好前程。
却没想连宰相家门都进不去,梦想中的大好前程自然就成了泡影。
像赵普这种节度使从事出身的低阶官员,在整个周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若无能人提携,赵普就只能在开封苦苦待阙,极有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个正经差遣。
不过赵普有眼力,又行了大运,当街拦住了从王溥府中出来的李延庆。
一番直抒胸臆,赵普得到了李延庆的青睐,被李延庆举荐给其父李重进。
之后,赵普经由李重进的推举,得到了宋州节度推官的差遣,这也算是他官宦生涯中第一份正经差遣。
得李重进这位节度使推举,除非李重进告老或者亡故,否则赵普这辈子都算是跟李重进绑死了。
同时,赵普也失去了继续向上升官的路途,除非这天下改名姓李。
跟随李重进的这两年,由于李重进有意识地泄露,赵普接触到了不少李家的机密,譬如乌衣台,又譬如李重进与诸地节度使的往来信件。
今年年初时,赵普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位新主公,似乎有意谋取皇位。
作为李重进麾下推官,赵普很高兴,又有些害怕。
赵普渴望为官,更渴望升官,要他一辈子在节度使麾下当个小小推官,他是不愿意的。
偏偏李重进还很年轻,到今年年末才会满四十。
若是李重进一直这么平平稳稳下去,赵普这辈子都挣脱不了八品的桎梏。
但只要李重进能谋得皇位,那赵普就会像如郭荣带进开封的几名旧臣一般急速飞升,最少都是三品起步。
荣升三品,光宗耀祖不说,赵普还能彻底在妻子和岳父面前扬眉吐气。
赵普祖籍幽州,出身不高,祖上最多只当到县令,到他父亲时,甚至只是混了个有名无实的一州司马。
契丹入侵幽州时,赵普随父亲举家迁到洛阳,家门彻底旁落。
幸而赵普生得英俊,跟着父亲读了几本书,口才也很是出众,在长安游历时,得本地魏姓豪强看重,取了魏姓豪强的独生女为妻。
取妻之后,赵普得到魏家资助,开始攻读儒家经典,想以功名入仕。
一直埋头苦读到三十二岁,赵普却连个举人都没能考上,进士更是水中月镜中花,
这让赵普在妻子和岳父面前根本抬不起头。
后来赵普干脆放弃了科举入仕,经由岳父的推荐,在当时的永兴军节度使刘词麾下出仕,担任刘词的从事。(永兴军节度使驻地在长安。)
其实就是赵普的岳父花了笔大钱,给赵普买了个本官。
此时节度使一级的武官,每年都能从朝廷得到十几个荫补资格,许多节度使没这么多亲属可以荫补,干脆就拿来卖钱。
荫补资格本来只能给亲属用,但节度使位高权重,大部分节度使还手握地方兵权,朝廷愿意给节度使面子,认这个荫补资格。
不过这种官身价格高昂不说,还很难得到实职差遣。
赵普的岳父也是忍痛花了小半身家,才给赵普买来这个没什么用的官身。
谁叫赵普娶了魏家的独生女呢?
从此之后,赵普在妻子与岳父面前更加低微。
在长安时,魏氏隔三差五就要骂赵普一顿出气,赵普也只能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反驳。
为了发泄情绪,赵普私下里经常找同僚楚昭辅喝酒诉苦。
在刘词麾下混了半年后,赵普却时来运转了。
刘词运气太背,征战一生,好不容易得到永兴军节度使的肥差,却突然罹患重病。
不过刘词对手下也算是仁至义尽,临死前给每名手下都写了推荐信,让他们各寻前程。
赵普就是拿着这封推荐信入京,碰到了李延庆,得到了宋州推官的实职差遣。
有了这个差遣,赵普总算是在妻子与岳父面前稍微抬起头来,还将家小都接到了宋州。
不过,赵普的妻子并未就此给赵普好脸色看。
一个跟节度使绑死的推官,并不能改变赵家与魏家的命运。
赵普就算是在节度使麾下干一辈子,都没有升官的机会,无法完成从八品到七品的蜕变,也就得不到荫补的资格。
待到赵普告老,他儿子只要没能科举入仕,他赵家照样还是只能回归平头百姓。
现在,怀揣李延庆的信再入开封,赵普看到了一丝蜕变的曙光。
骑着马昂首从新宋门入京,赵普穿过外城,从旧宋门进入内城,直奔城西北的李府。
进到李府,在李延顺的带领下,赵普推开房门,步入一间有些昏暗的小屋。
见到了一名眼中透着惶恐的清瘦少年。
赵普打量着从椅上慌张起身的少年,问道:“你就是,穆义?”
第七十七章 破落的冯府
见来者是名陌生中年男子,穆义低下头回道:“在下是穆义。”
穆义是昨日傍晚随乌衣卫进的开封,进入李府后,被李延顺安排到了这处偏僻的小院。
这穆义看起来很怕生,这次的任务可能会有些棘手...赵普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不必慌张,先坐下吧,我是宋州推官赵普,在李使相麾下当差。”
“原来是赵推官,李御史曾与在下说起过,要在下来开封后,就听赵推官的吩咐。”穆义的语气明显放松了不少:
看样子三郎君都安排好了...赵普稍稍心安,坐在穆义对面:“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半个时辰后,赵普与李延顺走出小屋。
行了一阵,两人走上一条木桥,李延顺开口道:“赵推官,依你之见,这穆义能不能成事?”
“应该不难。”赵普面露思索,边走边分析道:“这穆义虽然血性不足,但贪图钱财,而三郎君早已许下厚礼,我们只需加以教诲与引导,便大有可为,不过......”
李延顺听出了赵普话中的犹豫,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赵普,问道:“此事莫非还有什么难处?”
赵普跟着停下脚步:“三郎君找了冯吉帮忙,此事郎君应该清楚。”
“我当然清楚,冯吉在开封文坛赫赫有名,能有此人协助,我们更容易成事。”李延顺靠在身侧的廊柱上,右手托着下颌:“只是这才两年不到,三哥却能与冯吉却这般熟稔,当真令人意外。”
两年前,李延庆刚从宋州来到开封时,对开封官场不甚了解,还找李延顺了解过冯吉的生平。
而现在,李延庆却可以直接与冯吉这等官场巨擘合作。
这令李延顺不禁感慨万千:自家这老三,什么时候在开封官场有这等影响力了?他才十八岁啊!
对于李延顺的感慨,赵普并无共鸣,他一向认为能建立起乌衣台的李延庆绝非常人。
赵普拱手道:“请恕在下直言,此事要想成,穆义配合与否只是其一,冯吉是否可靠才是关键,在下与冯吉素未谋面,三郎君却将与冯吉沟通的任务交给在下,在下以为,这未免有些草率。”
赵普倒也不是看低自己,他只是不希望事情在自己手里办砸。
不论如何,赵普现在只是个小小推官,地位与冯吉这位太常少卿有云泥之别。
要是赵普登门拜访冯吉,却连冯吉的面都见不到,岂不是很尴尬?
言下之意,赵普希望李延顺能接过与冯吉沟通的担子。
李延顺从思绪中转醒,耸了耸肩:“可我一介武夫,也从没见过冯吉,对官场这些弯弯绕绕并不熟悉,我想,这就是三哥找你来开封的原因,你是文人,与冯吉沟通起来应该较为方便。”
见李延顺推脱,赵普也不好多说什么,收拾了一番行囊,待到放衙时分,就拿着李延庆的信去拜访冯吉。
冯府就在三相王溥府邸的隔壁。
赵普初入开封时,就是在王府门口拦下李延庆,并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王府门前依旧人头攒动,挤满了想要拜见王溥的低级官员。
此次故地重游,见此旧情旧景,赵普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足够勇敢,又有些感同身受的悲戚。
但悲戚之情转瞬消逝,赵普很快整理好情绪,带着一张笑脸来到冯府门口。
不同于人头攒动、大门紧闭的王府,冯府大门洞开,门可罗雀。
想当年,冯道尚在人世时,冯府门口也是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但自从冯道去世,冯吉被冷落后,整座冯府就冷清了下来。
一名矮小的青衣老头靠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眯着眼观赏着天边残阳。
听到脚步声,老头收回视线,上下打量赵普几眼,干巴巴地说道:“此地并非宰相府邸,要见王相公,请去隔壁。”
赵普微笑道:“老丈,在下乃是宋州推官赵普,并非要见王相公,而是奉我家三郎君之命,有要事拜见冯少卿。”
老头挠了挠没几根毛的脑门:“你家三郎君,那是谁啊?”
这冯吉,怎会找这么个不明事理的老头来当门子...赵普有些恼火,但还是耐心解释道:“我家三郎君当然就是...”
可赵普刚一开口,老头就拍着脑门恍然大悟:“哦!宋州啊!老朽晓得了,差点就忘了郎君的吩咐,赵推官快快请进,随老朽去见我家郎君!”
这老家伙看起来糊涂,但还是能记住些事的...赵普拱手行了一礼:“那就有劳老丈了。”
进了大门,赵普就开始下意识地省视起冯府来。
这座冯府本是某位节度使出资修建的豪宅,二十余年前被赏赐给冯道。
刚一进门,宽厚高大的青瓦照壁映入眼帘,照壁上刻着个斗大的“乐”字,正对上前主人冯道“长乐老”的自称。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冯府大门气势非凡,入门照壁又宽厚高大,赵普本以为冯府会像宋州节度使府邸那般富丽堂皇。
可跟着老头逐渐往里走,赵普却发觉冯府内部只能用陈旧,甚至是破旧来形容,沿途也没见到几名侍女仆役。
两人一路走过的青砖回廊,地面破损,廊柱脱漆,赵普伸手一摸,甚至都能蹭下来一块红漆。
回廊右侧的池塘上飘满绿中带黑的浮萍,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显然已是许久无人打理。
虽说冯府内的建筑都极为大气,也能看出用料的昂贵以及曾经的奢靡。
但愈是奢华的宅邸,每年的修缮费用就愈是惊人。
很明显,除开大门与照壁,冯府内部并未得到妥当的修缮。
赵普跟在老头身后,边走边思考:这冯吉继承自其父冯道的府邸,竟会荒废至此,莫非,这冯吉其实很困窘......
思考的同时,赵普突然觉得:自己与冯吉的距离,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遥远。
行了一小会,赵普跟随老头来到了一处院落门口。
老头推开院门,转头笑道:“赵推官请在门口稍后,待老朽进去通报一声。”
第七十八章 无人敢在开封放肆
冯府内部的破落超乎赵普的想象。
不过,冯吉这个人的初见印象,倒是与赵普的想象基本相同。
清瘦的身形,细长的胡须,凹陷却有神的双眼,宽大的白色襕衫就像是挂在根木头上。
这就是在冯府客厅里,冯吉给赵普的第一印象。
这年头因为战乱导致物资短缺、物价高昂,文人们大多讲究清心寡欲,冯吉这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正是此时大部分文人的真实写照。
先前看到冯府破败如斯,赵普就已经对冯吉的外貌有所猜测,果然不出他所料。
“在下宋州节度推官赵普,见过冯少卿。”
与“仙风道骨”的冯吉相比,身形虽不高大,但在宋州天天好酒好肉的赵普都能称得上是壮汉了,嗓音自然也是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冯吉坐在椅上,抬起右手,微笑着轻声道:“赵推官请坐。”
赵普应声坐下,开门见山:“在下是奉我家三郎君之命,特来拜见少卿。”
冯吉拿起茶几上温热的茶杯,右手轻轻摩挲着茶杯:“我已收到你家三郎君的信,谏匦上书这事,我愿意相助。”
这话说得倒好听,但冯吉压根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要养着罗五一伙以及他们培养的察子,又要为花间社的低级文官们花钱打点,冯吉这两年是能省则省,甚至连修缮府邸的钱都省了。
如今国子监贩书款的路子断了,冯吉暂时又找不到别的来钱法子,唯有依赖李延庆的分期借款,冯吉才能继续他的“宏伟”计划。
李延庆与冯吉的暗中交易,赵普并不知情。
见冯吉答应地如此痛快,赵普暗暗吃惊:谏匦上书绝非易事,李三郎与冯吉到底有多深交情?
不过表面上,赵普还是镇定自若地说着溢美之词:“有少卿相助,此事已然稳操胜券。”
冯吉却淡然一笑:“推官说笑了,我只能承诺尽力而为,能否成事还得看天意。”
低头抿了口热茶,冯吉接着摩挲茶杯,问道:“那穆义,是否已进了开封?”
“昨日刚到。”赵普想了想,又补充道:“现下正住在李府。”
冯吉眉毛一挑,摩挲茶杯的手也跟着停下:“不能让他继续待在李府,应当立刻在城内找个隐秘稳妥的场所,将他安置起来。”
这想法倒与赵普不谋而合,一旦穆义谏匦上书,他再住在李府只会暴露李家与他的关系。
而且谏匦上书之后,穆义就会成为韩家的眼中钉、肉中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必须找个稳妥的地方藏匿起来。
“在下也是这般想的,想着先与少卿商量一下,所以暂时还没行动。”
赵普已经将冯吉当做这次行动的主导人,李延庆在信中也是这般建议的:以冯吉为主。
此番谏匦上书,李延庆的主战场在洛阳,他在开封能做的事情其实不多。
在文坛散播韩伦的罪证、协助穆义应付官府的召见、让众多文官上弹章弹劾韩伦,这些都需要冯吉出力,而且是冯吉起主要作用。
至于赵普,李延庆让他来开封,则是起一个代表与监督的作用:代表李延庆的利益,监督冯吉,让他不至于乱来。
这赵普倒也识趣...冯吉将茶杯放回几上:“那今日就将他接出来,护卫的人选以及安置的点,都由你负责,推官意下如何?”
见赵普愿意交出主导权,冯吉也乐得将穆义的监护权交给李家。
其实,当得知李延庆要对韩伦动手,还邀请自己协助时,冯吉是有些兴奋的。
冯吉的终极目标是建立文官当权的国度,他早就看那些嚣张跋扈的勋贵们不爽了,奈何自身实力暂时有限,根本不敢有蚍蜉撼树的念头。
但若是李延庆愿意带头冲锋陷阵,自己可以藏在幕后协助,那冯吉当然愿意出这份力。
成了,冯吉与有荣焉,没成,冯吉也不会受到牵连。
而且还能顺带还欠李延庆的人情,简直就是一石二鸟。
“穆义的安危,少卿大可放心。”
对于这一点,赵普有绝对的自信,他打算等会就去乌衣台一趟,找张正商量相关事宜。
有乌衣台暗中保护,哪怕是强势如韩令坤,应该也拿穆义没什么办法。
“那我就放心了,此人是成功与否的关键,不可有任何纰漏。”冯吉又着重强调一遍,接着问道:“对了,李三郎在信中提及的那批罪证,是否送到开封了?”
赵普低着头算了算日子,很快回道:“不出意外,应该会在明日送达。”
“明日送达之后,还请推官带来寒舍。”冯吉嘴角泛起一抹冷峻的微笑:“我定会让韩伦的斑斑罪迹在开封家喻户晓!”
赵普与冯吉商量妥当后,又受冯吉之邀,留下来吃了顿晚餐。
走出冯府时,已是月上高天。
好在开封城现在夜晚不闭城门,赵普返回李府,骑上马,在左二厢绕了一阵,感受了一番独属于夜晚开封的热闹,才奔赴城外的乌衣台总部。
总部里,临时台长张正已等待多时,他早就知道赵普会来。
张正迎出门,领着赵普走进办公的两层小楼,边走便说道:
“赵推官,护卫穆义的人手,在下已安排妥当,安置地点也已找好,是城东厢一处偏僻小院,外城现在鱼龙混杂,正适合藏匿,为防万一,在下还另安排了两处地点,随时可以转移穆义。”
自打担任乌衣台临时台长后,张正为了工作开始刻苦学习。
随着学习的深入,张正接触了不少诗词文章,其中他尤爱气势恢宏的唐诗,牢记的唐诗多了,诗中的典故成语自是信手拈来。
赵普跟在张正身后,称赞道:“城东厢确实适合藏匿,张台长办事之迅速,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开封内城有四厢,外城同样也有四厢,并以东南西北命名。
城东厢,也就是外城靠东的城区,与乌衣台总部距离较近,若发生意外,总部也可随时策应。
“赵推官过誉了,这不过是分内之事。”张正领着赵普进到会议室门口,推开房门:“赵推官,请进。”
会议室内已点好油灯,赵普步入室内,正中间一张一丈多长的长条形方桌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时的桌子大多偏小,这一丈多长的长条形方桌赵普还是头一次看见。
赵普打量了几眼,忍不住说道:“这桌子的款型我从未见过,倒有些别致。”
张正也进到屋内,抽出桌边的两把椅子:“这是郎君的主意,他说开会就要所有人在一张桌上畅所欲言,这才有开会的氛围。”
“哦?竟是三郎君的主意?”赵普扶着桌沿坐下,感慨道:“三郎君真是个常有奇思妙想的奇人。”
张正缓缓坐下,沉声道:“郎君确实偶有妙想,但在下觉得称为奇人不太恰当。”
奇人在此时是个可褒可贬的称谓,张正不太喜欢。
赵普察言观色,很快转移话题:“三郎君在信中说,此次穆义谏匦上书,极有可能召来韩令坤的刺杀,此人乃是关键,绝不可出现任何意外。”
“推官不必担忧,在下会安排台中最为精干的乌衣卫负责保护。”
张正说罢,冷哼道:“况且这里可是东京开封,韩家敢在洛阳胡作为非,但在开封,可由不得他们放肆!”
自王朴担任开封知府以来,开封的治安是愈发严明。
这两年半间,开封城里发生的命案屈指可数,地痞流氓更是销声匿迹,治安比起往年好了不下百倍。
只要穆义住在开封城内,韩令坤但凡敢有过分之举,那王朴是绝不会轻饶他的。
王朴不但是开封知府,还是郭荣最为亲信的近臣,甚至兼着枢密使的差事,掌管周朝所有武官的升迁,哪怕是最近在朝中炙手可热的赵匡胤,都得避其锋芒。
两日前,王朴奉上了最新修订的大周历法,因功升迁,去掉了枢密副使中的“副”字,成了正任的枢密使。
而原来的枢密使魏仁浦虽然还保留有枢密使的头衔,但这只是挂职,他已经失去了枢密使的实权。
而作为补偿,魏仁浦顶替了次相李谷的位置,本官升为中书侍郎,差遣为平章事兼枢密使。
至于原来的次相李谷,因病情愈发严重、难以上朝,终究是辞了相位,保留本官及待遇,在家安心养病。
夜色渐深,张正送赵普走出乌衣台总部。
张正提醒道:“赵推官,明日天放亮,在下就会派人去李府接穆义,还请你务必做好准备。”
“这是当然。”
赵普翻身上马,与张正拜别,踏上了回城之路。
与此同时,赵匡胤带着顶黑色斗笠,骑马来到了魏府门口。
这“魏”,自然就是魏仁浦的魏。
第七十九章 深夜造访
夜深人寂,魏府侧门紧闭。
赵匡胤骑马独自来到门前,翻身下马,叩响了侧门。
过了好一阵,一名衣着凌乱的青衣仆役拉开了一条门缝,打着哈欠不耐烦地问道:“这么晚了,谁啊?”
赵匡胤取下黑色斗笠,冷冷回道:“是我,赵匡胤。”
仆役正要发作,见是赵匡胤,当即吓了一跳:“赵太尉,怎会是你?”
“我找你家阿郎有急事,你家阿郎应该还未睡下...”话说了一半,赵匡胤见仆役仍未开门,厉声道:“还不快开门?”
赵匡胤与魏仁浦是老熟人了,造访魏府从来不走正门,都是走这道侧门,他也熟知魏仁浦的生活规律,知道魏仁浦有晚睡的习惯。
“是是,小的这就开门,太尉稍等片刻。”
仆役慌慌张张地打开门锁,将赵匡胤连人带马迎了进来。
“把马绑好,继续看门,我自个去见你家阿郎就是。”
赵匡胤说罢,将马缰丢给仆役,快步朝魏府内部走去。
魏府赵匡胤常来,闭着眼睛都能找准路线。
很快,赵匡胤就到了魏仁浦的书房门前。
纸窗透出橘黄色的灯光,魏仁浦坐在桌前奋笔疾书。
二十岁入京讨生活,在京中摸爬滚打数十年,最初进入枢密院当小吏,逐步升任枢密使,在这期间,魏仁浦养成了一个对他来说意义深远的习惯:
那就是将每天发生的较为重要的事情都记录下来,并时时翻看。
看人,论迹不论心。
魏仁浦将往来官员的行迹都记录下来,长此以往,很容易就能看出一个人的秉性。
正是靠着这招,魏仁浦对周朝大部分中高级武将的秉性了如指掌,处理枢密院的诸多公务游刃有余,最终从一介刀笔小吏爬上了枢密使的高位。
今日,是魏仁浦进驻政事堂的第二天,他现在正忙着记录政事堂诸多官吏的言行举止,以早日摸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掌握他们的秉性。
不过,最近这几年随着年龄愈来愈大,魏仁浦的记性是愈来愈差,早已不复年轻时的好记性。
今日在政事堂,范质对他亲吏说的两句话,魏仁浦死活没能想起来。
这导致他从放衙忙活到深夜,仍未完成今日的记录。
正当魏仁浦低着头,烦躁地扣着鬓角时,房门被敲响了。
魏仁浦猛地抬头,高声斥问:“什么事?不是说了不准来打搅?”
赵匡胤一听,晓得魏仁浦正在气头上,压低声调回道:“魏相,是我,赵二。”
魏仁浦的怒意很快平息:“哦,是元朗啊,快进来吧。”
赵匡胤轻轻推开房门,进到书房内:“魏相,深夜打扰,实在是有件要紧事需要你帮忙。”
一见到黑黑胖胖的赵匡胤,魏仁浦的心情就好了许多,笑道:“你我还说这种话作甚,坐下说。”
赵匡胤搬来椅子,坐在魏仁浦桌前,从怀中摸出封信,递给魏仁浦。
魏仁浦接过信,看了眼封口,已被拆开,又看了封面,空无一字,问道:“这信是怎么回事?”
赵匡胤回道:“这是韩令坤的父亲韩伦从洛阳寄来的。”
韩伦?洛阳?魏仁浦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取出信一看,果不其然,是韩伦向他儿子韩令坤发来的“求救信。
韩伦在信中向儿子哭诉,声称西京留守窦仪要派人谏匦上书,弹劾他韩伦,还会派人在京中散播他韩伦的罪证。
韩伦需要韩令坤联合军中同袍,一道上书弹劾窦仪。
在信的末尾,韩伦还提到,他已得到监察御史李延庆的协助,李延庆已经上了一份弹章弹劾窦仪,希望韩令坤能见机行事。
看罢,魏仁浦将信折好塞回信封,推到赵匡胤面前,问道:“韩伦这事,你怎么看。”
赵匡胤想了想,踟蹰着说道:“我觉得,咱们应该帮韩令坤一把。”
“他哪需要我们帮?”魏仁浦往椅背上一靠,眯着眼满不在乎道:“韩令坤乃是圣上制衡李重进的重要棋子,如今李重进咄咄逼人,韩令坤只要不谋反,圣上都会死保他。”
“那圣上也会死保韩伦么?”赵匡胤其实也不怎么担心韩令坤,但他担心韩伦的安危。
赵匡胤与韩令坤是相交多年的挚友,如今挚友的父亲有难,赵匡胤理应帮他一把。
魏仁浦抬起眼皮,瞄了赵匡胤一眼:“韩伦这匹夫在洛阳犯下多少事?这种人你也想保?”
在政治上,赵匡胤向来唯魏仁浦马首是瞻,但他还想争取下:“韩伦好歹也是韩令坤的父亲,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不等赵匡胤说完,魏仁浦就打断道:“就算韩伦当真东窗事发,他也不可能死,这点道理你应该是明白的,圣上怎会杀一名节度使的父亲?”
赵匡胤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这年头,比韩伦作恶更甚的勋贵都不会受到极刑,韩伦就算被定罪,顶多也就是个流放,绝不至死。
赵匡胤伸手拿起信封:“那韩伦在信中所说弹劾窦仪一事...”
魏仁浦当即从椅上弹起来,警告道:“这事绝不可行,窦仪乃是圣上钦点的西京留守,你们若是弹劾他,只会招致圣上的厌恶,这对你百害而无一利!如今,韩通即将重回禁军,圣上对你已经有所猜忌了!”
赵匡胤一听,甚是惊惧,忙不迭回道:“我明白了,我明日就告诉韩令坤,让他停手。”
“这韩令坤还真打算行动?”魏仁浦重新眯着眼靠到椅背上,冷哼一声:“简直找死!”
赵匡胤将信收回胸前,拍了拍胸口:“我定会制止他,我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幸好你今晚还晓得来找我商量,不然真就叫一个万劫不复了。”
魏仁浦说罢,突然想起信尾的内容,双眼猛地睁开:“对了,那信的末尾,是不是提到了李延庆?”
赵匡胤歪过头想了想,回道:“是有提到李延庆,韩伦声称那李延庆已经上书弹劾窦仪,要韩令坤见机行事,想来是韩伦要韩令坤配合这封弹章,一道弹劾窦仪。”
魏仁浦略作思忖,眉头逐渐紧锁:“算算日子,这弹章应该早就进京了,可我在政事堂怎么从未见到过这封弹章?御史台那边也是全无消息。”
第八十章 深夜造访(下)
赵匡胤一听,略感讶异:“啊,魏相在政事堂没见到过那份弹章?”
魏仁浦皱着眉仔细回想了一番后,缓缓说道:“我确实没见过李延庆的弹章,或许是被范质私自压了下去,又或许是御史台根本就没呈上来,御史台现在是边归谠与张湜掌权,他们是范质一手提拔的人,范质只需吩咐一声,压下一封弹章简直轻而易举。”
赵匡胤惊道:“宰执勾结御史台,这可是重罪,范质竟这般大胆?”
“就算知道范质与张湜关系紧密又能若何?没证据证明这弹章是张湜受范质指使压下的,就算我真将这事禀告圣上,到时候张湜随便找个小吏顶罪就是。”
说到这里,魏仁浦靠在椅背上自嘲地笑了笑,找人顶罪这招可是他魏仁浦的拿手绝活。
魏仁浦在枢密院二十多年,从未出过任何岔子。
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每有失误,魏仁浦都会找个小吏背锅,以维持自己精明干练的人设。
魏仁浦对枢密院诸多官吏的劣迹了若指掌,很容易就能通过威逼利诱找来背锅的倒霉蛋。
收起笑容,魏仁浦面容逐渐严肃:“而且最近因为圣人病重,圣上无心处政,将政务都委托给了范质,对范质的依赖与信任前所未有,此时得罪范质,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圣人,也就是皇后符氏,她的病情近来愈发严重。
为了陪在符氏身旁,郭荣将绝大部分政务都交给了范质,这令范质的权势空前膨胀。
赵匡胤闻言,面露疑惑:“说来奇怪,范质在前朝时还籍籍无名,待到我大周创立,这范质却突然一飞冲天了。”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魏仁浦抬手挠了挠鬓角,慢条斯理地说道:
“二十多年前,范质初入官场,就得了和凝的衣钵,虽一直名声不显,但自和凝告老后就成了和凝一党的头领,御史台的边归谠与张湜,可都是和凝任宰执时提拔的人,而和凝如今虽已没,他提拔的官员却有不少身居高位,范质这厮的势力远比你想象的庞大。”
和凝十八岁中进士,为官近四十载,担任过多年知贡举,还当了七八年宰相,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当年范质进士中举,其文章得到了和凝的赏识,和凝在录取范质时,特地将范质排在了第十三名,与和凝当年考取进士时的名次一样。
和凝两年前去世,范质也正式接过了和凝在官场的势力,成了这一党的新任党魁。
赵匡胤听罢,有些唏嘘:“想不到还有这等往事,那范质在朝堂中的势力,恐怕不会逊色于昔日长乐老。”
长乐老便是已故太师冯道。
和凝与冯道,这两位都是能以文官身份进封国公的猛人。
魏仁浦轻笑道:“那还是有不小差距的,和凝可是有名的曲子相公,名声较冯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依附他的官员不多。”
和凝在世时风流倜傥,常常出没于灯红酒绿之所,给妓女们写些艳丽的曲子词,被人戏称“曲子相公”,颇受当时的文坛诟病。
词在此时还是不怎么入流的文体,远没有后世宋词那般地位。
更何况和凝写的还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浓词艳曲,只能在市井中传唱,这导致他在文坛的风评极差,在官场的人缘也称不上多好。
和凝的“斑斑劣迹”,赵匡胤当然有所耳闻,但他没想这等小事竟然还会影响到和凝的名声。
在武将里,逛妓馆那不是常态吗?一起扛过矛、逛过妓馆那才能称得上有交情。
一念至此,赵匡胤不由感慨道:“就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导致名声变差,简直不可思议。”
“文官与武将不可一概而论,文官与武官的忌讳也各有不同...”
魏仁浦话刚出口,马上改口道:“说着说着怎么聊到这上边去了,说起来,我记得那李延庆不是李重进的儿子么?他怎会帮韩伦?”
赵匡胤也意识到聊偏了,用了点时间将思绪扳回正轨:“这事我也觉得奇怪,李重进已将李继勋逐出禁军,只要再将韩令坤也逐出去,他便能独掌侍卫亲军司,若是韩伦东窗事发,那势必会牵连到韩令坤,按理来说,李延庆应该会帮着窦仪对付韩伦。”
“窦仪与李延庆赴任洛阳,应该都是范质的手笔,而李延庆呈上的这封弹章至今杳无音信......”魏仁浦低着头思忖一番,皱着眉说道:“莫非,那李延庆是假意帮韩伦,实则接近韩伦好掌握其罪证?”
赵匡胤也仔细想了想,提出了另一种可能:“也有可能李延庆是真心实意帮助韩伦,范质见到那封弹章后,害怕窦仪因此被撤职,指使御史台将这封弹章压下。”
说起李延庆,赵匡胤想起了自己与李延庆仅有的两次见面。
一次是在蹴鞠场的门口。
还有一次,是接弟弟赵匡义回家时,在路上偶然撞见。
蹴鞠场...赵匡胤至今对那场假赛记忆犹新。
而且那场假赛的参赛队之一,黑云队,还与显德元年董府案的失踪者董三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赵匡胤当年还想彻查到底,但因为父亲赵弘殷的警告,而不得不放弃。
现在,就连赵弘殷都不在人世了。
物是人非啊......赵匡胤坐在椅上,恍惚间有些失神。
坐在赵匡胤对面的魏仁浦,则是皱着眉继续分析道:“嗯,倒也确有这个可能,李延庆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性子,我们还真不清楚。”
“也许,他与李重进不是一条心呢。”说罢,魏仁浦轻轻笑出了声,他实在觉得这个可能性很低。
笑了几声,魏仁浦见面前的赵匡胤一点反应都没有,认为赵匡胤是有些困了,便轻轻敲了敲扶手:“元朗,时候不早了,我也该睡了,你先回去吧。”
赵匡胤愣了会,方才回过神来:“那我就不打扰魏相了。”
魏仁浦嘱咐道:“记得提醒韩令坤,叫他切莫轻举妄动,还有,要他写封信给洛阳的韩伦,叫韩伦注意点李延庆。”
“我明白的。”赵匡胤起身,拱手告退。
赵匡胤从仆役手中接过缰绳,牵着马从侧门走出韩府。
第八十一章 联姻的牺牲
明月高悬,秋夜微凉,开封城的右一厢静悄悄。
赵匡胤离开韩府后,不想扰民,干脆牵着马步行回家。
到了赵府门口,侍奉赵家多年的驼背老仆提着灯笼迎上前:“二郎君回来了。”
“嗯,回来了。”赵匡胤点了点头,从老仆手中接过灯笼,走进侧门,问道:“三哥在家中吗?”
老仆伸手拿过马缰,牵着马,一瘸一拐地跟在赵匡胤身后:“三郎君还没回来呢。”
“还没回来?他什么时候出去的?”赵匡胤猛地回过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怒意。
老仆不敢隐瞒,回道:“吃过午饭就出去了,至今未回。”
赵匡胤停下脚步,忍不住怒斥道:“这小子,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本来,赵匡胤是很疼弟弟的。
父亲赵弘殷去世后,赵匡胤就成了赵家的顶梁柱
长兄如父,赵匡胤对两名弟弟,比对自己的儿子赵德昭还亲。
哪怕是在淮南前线最吃紧的夏季,赵匡胤都不忘寄家书与特产回家,嘱咐两名弟弟好生学习、照顾老母。
但老三赵匡义实在太过分,让赵匡胤忍无可忍。
自打今年科举不第后,赵匡义就成了“无业游民”。
当年赵匡义参加射术比试,因成绩太差,被郭荣厌恶,三年内都不得为官。
国子监的学业已经结束,科举不第,又无官可当,再加上父亲与哥哥都远征淮南,无人管教的赵匡义就如同脱缰的野马,整日与几名年岁相仿的衙内在开封城的风月场所鬼混,夜不归宿是常态。
赵匡胤从淮南回京后,赵匡义本来老实了几天,但没多久就经受不住诱惑,故态复萌。
今日中午,赵匡胤前脚才出门,后脚赵匡义就溜出了家门,至今未归。
老仆苦口婆心道:“二郎君,小的以为,应该多管管三郎君,长此以往,三郎君的身体可是会垮掉的,他还没生子呢。”
“你放心,我当然会管。”赵匡胤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弟弟带回正途。
赵府不大,很快,赵匡胤便回到了自己的两进小院。
卧房亮着灯,赵匡胤推门而入,见妻子贺氏趴在桌上,似已熟睡。
应该是为了等我,一直等到现在...赵匡胤心中生出一阵暖意,因弟弟而产生的不快烟消云散。
赵匡胤嘴角泛起微笑,轻手轻脚上前,想将妻子抱到床上去。
还没等赵匡胤走到桌前,贺氏却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郎君?”
赵匡胤瞬间收起笑容,板着脸说道:“你明知自己身子弱,为何还趴在桌上睡觉?”
“妾身这不是想等郎君回来吗?”贺氏抬起瘦弱的胳膊,捂着小嘴打了个哈欠。
“不用等我的,你应该早点睡。”赵匡胤来到贺氏身侧,心疼地握住妻子纤细的小手:“你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贺氏是赵匡胤的青梅竹马,打小身子骨就弱,生下的三个儿子都体弱多病,其中两个早早夭亡,只有次子赵德昭幸免。
见深夜仍在外奔波的丈夫平安回来,贺氏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轻轻起身:“妾身帮郎君更衣。”
赵匡胤乖乖抬起双手,任由贺氏施为。
很快,两人洗漱完毕,换上身轻薄衣裳,熄灭了油灯。
卧房沉寂下来,赵匡胤闭着眼躺了好一阵,却一直难以入眠。
赵匡胤翻身换了个睡姿,身旁的贺氏朱唇轻启:“郎君还没睡着?”
“心里总有些烦心事。”赵匡胤又一个翻身,转到贺氏这边,轻轻握住贺氏的柔夷。
贺氏感受到手心的温暖,紧紧扣住丈夫的大手:“是为了廷宜的事?”
廷宜是赵匡义的字,成婚之后他虽然还没到加冠的年龄,但也起了表字,还是赵家老朋友魏仁浦的手笔。
“是啊,廷宜他太让我烦心了。”赵匡胤面露愁色:“我想不明白,廷宜他原来多么乖巧懂事,可我出门才半年,他却成了这般混账模样?他一个成婚了的人,怎会天天往妓馆跑?”
贺氏睁开眼,望着头顶的帷幕,语气轻柔:“廷宜应该是不满阿爹给他安排的婚事。”
赵匡胤有些吃惊:“对婚事不满?还有这等事?”
自己这丈夫什么都好,就是在情感上有些迟钝......贺氏轻声道:“妾身与尹妹妹闲聊时,她曾透露过,婚后廷宜就没碰过她,想来是嫌弃尹妹妹的外貌。”
赵匡胤沉默了,三哥彻夜不归竟然是因为讨厌妻子尹氏。
“你不在家中时,尹妹妹整日以泪洗面,妾身本想写信告诉你,她却不准妾身写,说是你正领军在外,这会让你分心,等你回来后,尹妹妹还是不准妾身告诉你,说是会坏了赵家与尹家的关系。”
贺氏顿了顿,接着用略带哀愁的语气说道:“可妾身觉得纸包不住火,总瞒着你也不能让廷宜改过自新,郎君,该想个法子了。”
说罢,贺氏轻轻叹息:“唉,尹妹妹顾虑太多,实在是太可怜了”
赵匡胤只觉心中纠成一股乱麻,他没想到,三哥变烂的根源,竟然会是一桩婚事?
可尹氏除了姿色平平外,确实是个极好的媳妇啊。
就算尹氏外貌不扬,三哥也不至于将她完全冷落吧?至少也得生几个孩子传承家业。
赵匡胤的两个弟弟,老三赵匡义生性贪玩,老四赵匡美又还年幼。
而赵匡胤的媳妇贺氏,又常年体弱多病。
赵弘殷与赵匡胤不在家时,都是尹氏照料赵匡胤年老的母亲杜氏,以及赵弘殷纳的妾室。
贤惠聪明、体贴温柔,还孝敬长幼,似尹氏这般好媳妇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更何况尹氏还是尹廷勋的女儿、尹崇珂的妹妹。
尹廷勋是正任刺史,而尹崇珂是赵匡胤的亲密战友,在淮南还立下了功绩,最近刚刚升官。
赵匡胤难以想象,若是弟弟与弟媳不和的消息传到尹家,会引发多大的风波。
思来想去,赵匡胤都想不到什么好法子,他转头看向贺氏,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可行的法子?”
第八十二章 特殊的斥候
贺氏转过头看着丈夫,认真地说道:“廷宜喜爱貌美的女子,而相貌是天注定的,根本无法改,妾身以为,干脆和离,这样对廷宜对尹妹妹都好。”
和离也就是离婚,只要夫妻双方去官府签一份“放妻书”,夫妻双方便可以和平离婚。
“和离,这怎么行?”赵匡胤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赵家与尹家的婚姻乃是政治联姻,是赵弘殷与尹廷勋一手敲定的,当时两人的官阶都是刺史,这场联姻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如今赵弘殷已死,赵匡胤作为赵家的继任家主,当然要竭力维持两家的联姻。
其一是为了维护赵家的声誉,其二则是巩固赵家的政治势力。
赵匡胤父亲赵弘殷的去世,对赵家的打击很大,再加上结拜兄弟李继勋被贬出禁军,使得赵家在禁军中的影响力也大打折扣。
事到如今,赵匡胤绝不能再失去尹家这位政治盟友。
不光和离不行,就连赵匡义与尹氏关系不合的消息也不可透露给尹家。
贺氏对于丈夫的反应有些生气:“可若是不和离,难道就看着尹妹妹受苦么?”
赵匡胤连忙安抚:“你别急,总会有好法子的。”
“能有什么好法子,你难道敢打骂廷宜不成?”贺氏对丈夫的性格了如指掌,知道丈夫不会太过责骂弟弟,故而愈发着急。
贺氏本是个极温柔的人,但她太过心疼妯娌尹氏,竟然会因此对赵匡胤发火。
赵匡胤只好和着稀泥:“等廷宜回来,我会与他好好谈谈,你放心,这事一定会得到妥善解决。”
贺氏依旧不依不挠,赵匡胤只好继续好言相劝。
劝着劝着,两人就扭在了一起。
这一晚上就被赵匡胤这么糊弄了过去。
第二天,赵匡胤顶着两个黑眼圈起了个大早。
稍稍洗漱一番,赵匡胤派侍女去将老三赵匡义叫来,想当面与他谈谈。
结果赵匡义彻夜未归,压根就不给赵匡胤机会。
这小子,真有些过分了...坐在餐桌前,赵匡胤五官扭曲地咬了一口蒸饼,他是动了真火了。
但就算动了真火,赵匡胤也无处可发泄,他现在是殿前司都虞候,殿前司的二把手。
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目前领兵在外,赵匡胤这个二把手必须负责殿前司的日常事务,每天都得去殿前司衙门当值。
草草用过早餐,赵匡胤出门直奔殿前司衙门。
殿前司衙门在开封内城的东北角,隔壁就是侍卫亲军司衙门。
而侍卫亲军司衙门再往南一点,就是贡院以及开封国子监所在。
进了公廨,赵匡胤刚翻了两页公文,屁股都还没坐热,亲信王仁赡就找了过来。
王仁赡是前任永兴军节度使刘词的部下,随同僚赵普一道入京讨生活,但并未与赵普一起投靠李重进,而是投到了赵匡胤帐下。
赵匡胤见王仁赡也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亲切地笑道:“子丰(王仁赡的字),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
王仁赡拱手道:“在下有机密要事禀告太尉。”
一听是机密要事,赵匡胤笑容当即收敛:“哦?机密要事?那咱们进去说。”
公廨的后边,是赵匡胤的私密小院,只有赵匡胤与几名亲信能够入内。
这小院仅有巴掌大小,三面各有一间小屋。
赵匡胤带着王仁赡进到靠东的小屋内,阖上房门,转身问道:“是什么机密要事?”
王仁赡抽出凳子坐下,双手搭在桌上,徐徐说道:“刘侍中麾下有一支特别的斥候军,下官侍奉太尉前,曾在刘侍中帐下效命,担任过这支斥候军的节级。
如今刘侍中亡故,这支斥候军本想投效新任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但王彦超已经养了一支斥候军,不愿接纳他们,所以下官便想着,能否让他们投靠到太尉帐下。”
赵匡胤边听边来到桌前,搬出凳子坐在王仁赡对面,问道:“特别的斥候军?是怎么个特别法?”
“刘侍中当年辗转征战多地,为了方便刺探军情,花了十数年时间组建了一支斥候军,他们精通多地方言习俗,擅长刺探军情,每随刘侍中到一地,能很快融入当地百姓间,侦查到隐秘军情,有需要时还能暗杀敌军斥候。
这些斥候多是刘侍中从州军精锐中遴选而出,阵前作战也丝毫不逊色于殿前司兵士,但他们年纪都有些大了,再想重新参军已无可能,便委托下官帮他们找个门路。
太尉已是防御使,待到淮南战事结束,论功行赏时定然会升任节度使,届时太尉便会需要一支这样的斥候军。”
王仁赡口中的这支斥候部队,在此时是佣兵一方的节度使必须拥有的特殊部队。
此时的节度使都是一州的军政长官,随时要做好被皇帝征调的准备,奉旨意统领麾下州军为皇帝征战四方。
而为了防范节度使,朝廷会经常给节度使调换驻地。
节度使麾下的州军却不会随他调任他州。
所以,节度使每调换一次驻地,麾下的军队便会换一批,这便能有效地防止节度使拥兵自重。
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乃是兵家大忌。
为了方便行军作战,节度使们通常都会养一批亲军性质的斥候部队。
这批斥候军数量不多,通常在百人上下,他们会随节度使辗转各地,一直为节度使效命。
这样就算节度使调换了驻地,麾下的军队换了一茬,他还能有一批如臂指使的亲信斥候,不至于在战场上无可信赖之人。
但这些年,随着朝廷对禁军的不断扩充,以及对节度使权势的逐步打压,越来越多的节度使都开始缩减麾下亲军的规模。
朝廷已不再需要节度使提供强有力的军队,那些没有异心的节度使当然也乐得将财富用于享乐或是储藏。
王仁赡的这些同袍,在前任上司刘词病逝后,其实已经找过好几名节度使,无一例外,这些精锐斥候都遭到了节度使们的拒绝。
无奈之下,这些斥候来到了开封,找到了王仁赡,希望当了官的王仁赡能安排口饭吃。
第八十三章 一箭双雕之妙计
赵匡胤心动了。
作为当朝皇帝郭荣的幕府旧臣,赵匡胤对于自己能否升任节度使没有丝毫怀疑。
赵匡胤自信,长则两年,短则半年,自己定然能升任节度使,还是正任的、带驻地的、有军队的那种。
不像现在的韩令坤,只是个遥领节度使,除了节度使的名头外,既无驻地也无军队。
而到时候,赵匡胤定然会需要一支特殊的斥候军。
从头培养难度太高,直接将刘词这批旧部收为己用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赵匡胤很快打定主意,问王仁赡道:“你这些同袍,现下可在开封?”
王仁赡一听,心知有戏,当即回道:“还在城中,现在就可以让他们来见太尉。”
“不急。”
赵匡胤摇了摇头,淡然道:“殿前司人多眼杂,还是等到放衙,你带我去见他们。”
时间飞逝,很快就到了放衙。
赵匡胤与王仁赡都褪去官服,换上便装,并辔离开了殿前司衙门。
正值开封内城最拥堵的时候,两人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开封城南的一处偏僻脚店。
黄昏时分,整座开封城沐浴在橙红色的夕阳下。
赵匡胤牵着马步出脚店,王仁赡紧随其后。
两人上了马,慢悠悠地离开了脚店。
行了一阵,王仁赡骑在马上,看着前方赵匡胤的背影,有些紧张地问道:“太尉意下如何?”
赵匡胤转过头称赞道:“还不错,都是可用之才,我打算提前组建斥候军,就用这些人,不过要等他们都来了开封再说。”
这些失业斥候并没有全都来开封,只是派了五个人来开封与王仁赡接洽。
赵匡胤对这五个人的素质很是满意,已然意动,不过还是要等他们全员都抵达开封才能做最后决断。
王仁赡知道这事算是成了大半,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洋溢着喜色:“那在下就先替他们谢过太尉了。”
但赵匡胤的下一句话,却让王仁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赵匡胤抬起手,指着王仁赡道:“这支斥候军的头领,就由你来当。”
王仁赡怔怔地回道:“下官当初在斥候军中只是个节级,这恐怕有些不妥。”
当初在刘词麾下效力时,王仁赡只是个管十来号人的节级,斥候军中可是有他的老上司。
赵匡胤听出了王仁赡的犹豫,转过头继续看着前方道路,嗤笑道:“你将来会是我赵匡胤的第一位幕僚,统领一帮斥候有什么不妥的?难不成里边有你原来的上司,你就怕了?”
成为正任节度使就有开设幕府,以及征召幕僚的权力。
这时候的幕僚也称为幕职官,能从朝廷得到正式的官员编制。
“下官倒不是怕这个,下官只是害怕,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担负此等重任。”
王仁赡倒也不是妄自菲薄,他是真认为自己没有执掌斥候军的能力,毕竟他最多也就在滁州监修州衙时管过几十名罪犯,缺乏领军的经验。
赵匡胤闻言,哈哈笑道:“我赵匡胤看人的眼光向来很准,子丰你统领区区斥候军绝无任何问题,除此之外,我可是还有一桩重任要委托与你。”
方才在脚店中与几名斥候交流时,赵匡胤灵机一动,有了个解决三弟赵匡义与尹氏矛盾的法子。
那就是找个繁重的差事让赵匡义干。
根据赵匡胤的理解,自家三弟必然是因为无事可干才沉迷女色,只要能让他忙得停不下来,那他哪还有时间去逛妓馆?
而且每当三弟累个半死回到家中,立刻就有温柔体贴的尹氏上前侍奉,那日子长久下来,两人的感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好转。
至于差事,那当然就是管理斥候军了。
按照赵匡胤的初步计划,这斥候军的任务可不仅仅是打探军情,他希望能用这批身经百战的老兵为班底,打造一支能够刺探政治情报的特殊部队。
就比如打探范质与朝中文臣的往来,又比如刺探李重进与军中诸多武将的关系。
赵匡胤即将身居节度使之高位,又是郭荣的近臣,甚至还执掌殿前司数万大军,在朝中处于一个极其敏感的位置。
这位置,与先帝郭威造反前何其相似?
高处不胜寒,身居此等高位,赵匡胤已然有了危机意识,他觉得自己必须尽可能掌握朝中文武百官的一切动向,不说谋反,最起码也要保全自身。
所以,一支能够打探朝堂动向的特殊部队就成了赵匡胤的刚需。
这么一支特别且重要的部队,全权交给王仁赡这个外人,赵匡胤有些不放心。
必须要有血亲坐镇其间,赵匡胤才会觉得心安。
而赵家的血脉实在太过单薄,赵匡胤如今稍微信得过的,也就只有亲弟弟赵匡义了。
若是能让赵匡义忙活起来,顺带解决掉他流连妓馆、忽视妻子尹氏的毛病,那就能一箭双雕,岂不妙哉?
王仁赡闻言顿觉肩头压力骤增,连忙问道:“是何等重任?”
赵匡胤用轻松调侃的语气说道:“你也知道,我家那三哥近来有些纨绔,无非是在家无所事事,我想让他也加入斥候军,也好让他有个差事做。”
啊?
太尉要让他弟弟进斥候军?王仁赡骑在马上目瞪口呆,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光是顶着老上司的压力统领斥候军,就已经让王仁赡压力巨大。
现在太尉还要让他那个纨绔弟弟进斥候军,明摆着就是要让他弟弟来分权,这让王仁赡直接就想摞担子了。
“这...”王仁赡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赵匡胤当然看穿了王仁赡的小心思,回过头面露微笑:“你放心,我会叮嘱三哥的,他绝不会妨碍你,你只需在斥候军里给他找个忙点的差使就行,我看就让他管理账务、负责文书往来,他好歹念过几年书,这些差事还是没问题的。”
见王仁赡仍旧有些呆滞,赵匡胤放慢马速,待王仁赡来到他身侧,伸手用力拍了拍王仁赡的肩膀,高声道:“这点小事,我相信子丰你一定能轻松摆平!”
第八十四章 皇后崩逝
说服不情不愿的王仁赡接下重任,赵匡胤心满意足的回到家中。
刚进家门,将缰绳交给仆役,赵匡胤的面色就沉了下来:“三哥回来了吗?”
仆役害怕地低着头:“三郎君是中午回来的。”
“太不像话了!叫他来见我。”赵匡胤吩咐了一句,随后就进到自己的院内,端坐在院中的梅树下,静静等待。
过了好一阵,蓬头垢面的赵匡义哈欠连连地走近院中,边走边揉着惺忪睡眼:“大哥,你找我有什么事?”
赵匡胤面无表情抬起手,轻轻叩了叩汉白玉桌面:“坐下说。”
赵匡义立在原地,嬉皮笑脸道:“大哥不会是要骂我吧?我知错了,下次绝不再犯。”
这招赵匡义用过无数遍了,每次都能给他蒙混过关,这次他还想故技重施。
“不,今天我不骂你。”赵匡胤见三弟仍旧杵着不动,又用力叩了叩桌面:“你坐下,我有话要与你说。”
赵匡义慌了,他还从未见过大哥这般认真严肃的样子,以为大哥是动了真火。
“大哥,我真知道错了,就再原谅我一次吧”赵匡义垮着张脸,只差要哭出来了。
当然,这都是赵匡义的演技,他很清楚自己在大哥心中的地位,知道大哥绝不会过分责骂自己。
赵匡胤一听,反而轻笑一声:“那你倒说说,你错在哪了?”
赵匡义没想到大哥会有此问,一时愣住了,犹犹豫豫开口:“我错在......”
“你先坐下,慢慢说,不必心急。”赵匡胤第三次叩了叩桌面。
此时天色已完全黯淡,汉白玉石桌上,一盏铜制油灯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芒。
赵匡义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低头看了眼脚前的石凳,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缓缓坐了下来。
抿了抿发干的嘴唇,赵匡义低着头说道:“我错在留宿妓馆夜不归家,还错在沉迷女色不知自爱......”
赵匡胤轻轻摇了摇头:“食色性也,逛妓馆、沉迷女色谈不上什么错,你的过错并不在此。”
“那...我错在哪里?”赵匡义茫然了。
“你错在不分主次、不知轻重。”
赵匡胤用力拍了拍桌子,掷地有声:“男人好色是本性,我年轻时也逛过妓馆,甚至这两年都去过,但那是公务上的需要,是闲暇时的消遣,偶尔去一两次,是没有错的。”
赵匡胤突然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大,转过头瞄了眼卧房,见房间里并无动静,这才继续说道:“而你呢?整日混迹其中,主次不分!这才是你的过错所在!”
赵匡义面色阴晴不定,沉默了一阵,方才缓缓开口:“大哥说得对,我此等行径确实不分主次,请大哥放心,往后我定然不会再犯。”
“你明白就好。”
赵匡胤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不过我这个做大哥的也要担一份责,是我没能帮你安排份称心的差事,以至于让你在妓馆中蹉跎。”
听到这里,赵匡义的心中陡然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大哥不会是要给自己找个差事干吧?
赵匡义当即抬起头:“大哥,我真知道错了,我其实也想找份差事敢,可我现在没有官身,如何能有差事?”
“你放心。”赵匡胤伸出大手,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这差事无需官身,是我特意给你安排的。”
赵匡义挤出个尴尬的微笑:“那可真是谢谢大哥了,这差事具体是怎样的?”
赵匡胤正要开口,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当即起身看向院门。
一名褐衣仆役跌跌撞撞跑进小院,见两位郎君都在,扶着门框说道:“郎君,圣人崩了!”
崩是死的委婉说法,符皇后自淮南归京后一直卧病在床,身体日渐消瘦,今日终于支撑不住,于滋德殿中崩逝,年仅二十六岁。
赵匡胤脸上并无多少波澜,他早在淮南时,就知道符皇后命不久矣。
说起来,赵匡胤很不能理解,为何符皇后一名弱女子执意要随大军南下淮南?而且还在淮南度过了湿气最为严重的夏季,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不理解归不理解,赵匡胤对符皇后还是敬重有加的,如今符皇后崩逝,赵匡胤这位近臣当然要火速入宫安慰皇帝郭荣。
“我要立刻进宫面圣。”赵匡胤转过头对弟弟说了句:“你就在家中待着,万不可出门,等我回来再与你商量。”
赵匡义乖巧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就算想溜出去逛妓馆也没意义。
皇后崩逝,开封城的百姓都得戴孝,任何娱乐项目都只能停摆。
与此同时,符皇后崩逝的消息在开封城中飞速传播,很快就传到了冯府。
冯吉正在书房中与赵普一同阅览洛阳送来的罪证,听闻皇后崩逝,心中萌生喜意:符皇后一死,郭荣势必会再度勤于政务,收回下放给范质的权力。
不过表面上冯吉还是面露忧伤,对身旁的赵普道:“想不到圣人年纪轻轻竟骤然崩逝,真是天妒红颜。”
赵普倒是没什么感觉,淡然问道:“圣人的骤然,是否会对我们的计划有影响?”
“影响肯定是有的,而且还极为有利。”
冯吉立在案前,目光扫过案上摊放的罪证,右手托着下巴,分析道:“圣人极得圣上喜爱,而圣人刚刚崩逝,韩伦的累累罪证在开封城里跟着传开,这事传到圣上耳朵里,那就是悲上加怒,圣上定然会对韩伦恨之入骨。”
“原来如此。”
赵普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那岂不是天助我等?”
“天要亡韩伦,谁能救得了他?”冯吉冷然道:“我明日就安排人手将这些罪证都散播出去,待到消息传入皇宫,我就立刻让人上弹章,双管齐下,这韩伦定然难逃死罪!”
赵普拱手道:“那就有劳少卿了,在下也会动用李家的人脉,竭力散播罪证。”
“赵推官,只要我们携手一心,定然能让韩伦定罪伏诛。”冯吉
笑意盎然道:“不过还请赵推官告知李三郎,他的要求我冯吉会竭力完成,但还请他莫忘了与我的约定。”
冯吉手头窘迫,急需李延庆的分期付款到位,希望赵普能帮忙催促一下。
约定?
赵普当即就猜到:定然是李三郎与冯吉有个秘密约定,所以冯吉才会鼎力相助。
现在,赵普对这个所谓的约定是愈发感兴趣了。
不过虽不知情,但赵普还是装作了然于胸的样子回道:“少卿请放心,在下定会转告三郎君。”
第八十五章 三个大新闻
洛阳城的秋天,与开封城没有什么不同。
李延庆骑着马,踏过满街金黄落叶,发出令人愉悦的喀嚓声。
最近几日,李延庆天天都往御史留台跑。
即便侍御史贾玭一见到李延庆就摆出副苦瓜脸,李延庆也会在留台待到放衙才施施然离去。
今日一大早,李延庆照旧又来到留台,与几名擦肩而过的同僚胥吏打过招呼,便进到自己的公廨内。
李延庆来留台并非因为公务,而是为了有个正当借口拒绝韩伦的邀约。
自李延庆“帮”韩伦上书弹劾窦仪后,韩伦每日都会派人来邀李延庆出城游乐。
李延庆不想与韩伦纠葛太深,但又不好明着拒绝,只好以留台公务繁忙为由,勉强推脱了韩伦的邀约。
而为了营造公务繁忙的假象,李延庆必须天天在公廨里待着。
实际上,李延庆压根就没有需要处理的公务,在公廨里整日就是读书以及研究开封送来的邸报。
邸报由洛阳驻开封进奏院发布,内容很多,记载着朝堂中的大小动向、开封城的各种要事趣闻,甚至还统计了开封几大市场的物价波动。
李延庆看过洛阳进奏院的邸报后,深感洛阳进奏院的邸报远比宋州进奏院强,因此特意向留台的胥吏吩咐过,让胥吏定期将邸报誊抄好放到自己桌上。
推开房门,今日份的邸报已经静悄悄摆在桌上。
李延庆拉开椅子坐下,翻开邸报,第一页第一行就是符皇后崩逝的大消息。
符皇后去世了?她才二十几岁吧?李延庆轻轻摇了摇头,心中不免感慨:红颜早逝,实在可怜。
历史上符皇后也是这个时候去世的么?李延庆仔细想了想,却对此毫无印象。
看来自己穿越前并未了解过这方面的历史......李延庆轻轻翻页。
第二页又是个大新闻。
枢密副使王朴升任枢密使,原枢密使魏仁浦转任次相,前次相李谷则辞官在家养病。
李延庆看罢,心中暗道:王朴终于升任枢密使,这也意味着郭荣彻底掌控枢密院,原枢密使魏仁浦就此失势,而魏仁浦又与赵匡胤关系匪浅,这下子赵匡胤那一派应该很是难受......
这三条人事变动都在李延庆的预料之中,郭荣不可能放任魏仁浦这个先帝遗留的旧臣执掌枢密院,早晚会用王朴取代他。
而李谷早在淮南就已染上重病,如今病情愈发严重,辞官已是唯一选择。
只不过李谷的辞官还是令李延庆倍感遗憾。
不过往好了想,若是李谷没能因病辞官,他次相的位置也没法空出来给魏仁浦,那魏仁浦或许还能当个一年半载的枢密使。
李延庆翻过此页,接着往下看去。
第三页竟然还是个大新闻。
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李继勋,因治军不严被外放为河阳节度使,其步军都指挥的差遣被免除。
接替李继勋的,乃是武信军节度使袁彦。
李延庆紧紧盯着邸报,心中思绪翻涌:没记错得话,这袁彦应该是郭荣在澶州的幕府旧臣,此人接任步军都指挥使,那父亲扳倒李继勋的诸多谋划,岂不是都成了空?
李重进原本的计划很周全。
在李继勋被调离前线后,郭荣为了维持前线士兵的士气,必然会从步军司提拔一名中层武将提替代李继勋。
而步军司里的中层武将大多是李重进的人。
这样李重进便能全盘掌控侍卫步军。
但郭荣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直接空降袁彦去步军司。
袁彦先前可是从未在步军司任过职,这就犯下了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大忌。
李延庆心中疑惑骤生:
郭荣对袁彦就这么自信?难道,就不怕袁彦这个空降都指挥使将步军司搞砸了?步军司的士兵现在可都在淮南前线,若是军心不稳,就很可能给南唐军抓到破绽,到时候兵败如山倒,周朝的淮南战线可就要一溃千里了。
还是说,郭荣宁可冒着军心动荡的风险,也坚决要打压李重进的权势?
李延庆思来想去,觉得郭荣是对袁彦抱有绝对的信心,所以才敢坚决打压李重进。
这袁彦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得到郭荣如此信赖......李延庆皱着眉想了一会,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很干脆地放弃了思考:
现在这时候,袁彦应该早就到了淮南,这事就让父亲头疼去,自己还是先顾眼前事......
注意力重新回到邸报上,李延庆正准备看第四页,门外却传来胥吏的声音:“李御史,外边有人找你。”
李延庆合上邸报,抬头问道:“是谁找我?”
胥吏回道:“是个方脸壮汉,自称是韩司马府上的家丁。”
那应该是韩伦的亲信韦五,他怎会找到留台来......李延庆按下心中疑惑,起身随胥吏来到留台门口。
不出所料,来者果然是韦五。
“李御史,我家阿郎有急事寻你,还请李御史立刻随在下走一趟。”
韦五拱手行了一礼,举止很客气,但言语间却透着些急躁。
算算日子,应该与那份弹章有关系......李延庆略一思忖,微笑着问道:“现在还未放衙,不知何事如此着急?”
韦五瞟了眼到李延庆身后的胥吏,李延庆当即提议道:“我们一旁说。”
李延庆带着韦五来到不远处的墙角:“现在没旁人了,你说吧。”
韦五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低着头轻声道:“那份弹章出了些问题,阿郎想请李御史过去商量对策。”
李延庆故作惊讶:“那弹章怎会出问题?”
韦五一直打量着李延庆的表情,见状回道:“在下也不清楚,阿郎现在很是焦急,还望李御史莫让阿郎久等。”
“那我这就去见韩司马。”
李延庆也不墨迹,返回留台牵来坐骑,未多时就与韦五进到了韩府。
韩府的客厅里,韩伦在厅中焦急地踱步,时不时用手绢擦拭额头冒出的汗液。
“怎么还不来,怎么这么慢......”韩伦嘴中念念有词,围着客厅饶了两圈,抬头看了眼天色,又看向一旁候着的侍女,大声问道:“李延庆呢?还没来吗?”
第85章 继续忽悠
见韩伦急躁难耐,侍女贴心地安慰道:“阿郎莫急,韦五已经去找李延庆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到。”
韩伦咬牙切齿:“可我现在就想见他!”
话音未落,李延庆撩起官袍下摆,跨过门槛,满面春风进到客厅:“韩司马这般着急,是想见谁啊?”
“李御史!”韩伦快速换上一副笑脸,冲到李延庆面前:“总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我一听弹章出了问题,那是片刻都不敢耽误。”李延庆把住韩伦肥腻的手臂,亲切地问道:“韩司马,那份弹章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见李延庆到了,韩伦也就不急了,他先是招呼李延庆坐下,又命侍女奉上茶点,方才抚着肚腩缓缓说道:“我听人说,你上的那份弹章被开封御史台给压下了,至今都没呈到圣上案前。”
说罢,韩伦的目光就集中到了李延庆的脸上。
“竟有此事?”李延庆甚是惊讶:“御史台私下扣押留台呈上的弹章,那可是大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伦不着急回答,问道:“张湜,这人李御史应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张湜可是开封御史台的知杂侍御史。”李延庆皱着眉思忖片刻,恍然大悟:“莫非,是这张湜将我的弹章压下去了?”
本来,韩伦怀疑李延庆与张湜合谋欺骗自己。
现在见李延庆的反应并非作假,韩伦对李延庆的猜疑瞬间消退了不少。
韩伦面色严峻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是张湜在捣鬼,李御史以为如何?”
李延庆装模作样地分析道:“张湜应该是范质的人,而范质又与窦仪关系匪浅,当初在淮南,圣上要斩窦仪以正军心,正是范质救下的窦仪,如此看来,张湜背后应该是范质在指使,为的就是保住窦仪,这下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韩伦闻言,急了:“此事竟如此麻烦?我们能否以蒙蔽圣上之罪弹劾范质与张湜?”
“可以是可以。”李延庆轻轻颔首,反问道:“但要是这份弹章也被张湜压下去了呢?”
韩伦用力一拍扶手,高声怒斥:“难道就任由他们无法无天,继续蒙蔽圣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就你韩伦还配谈王法?李延庆心中冷笑,表面依旧热络地帮韩伦分析:
“依我之见,这弹章还是要上的,但不能着急,司马可以先联系令郎,让令郎入宫向圣上禀明详情,让圣上知道,那窦仪与张湜都是蒙蔽圣上的奸臣,而司马与令郎才是真心为圣上着想的忠臣,之后我再派亲信赴开封呈上弹章,如此便可将范质、窦仪与张湜这帮奸臣彻底扳倒。”
韩伦一边听着,一边笑眯眯地点着头,两眼弯成了一条缝,看起来很是受用。
李延庆这法子正中韩伦下怀,他抚掌大笑:“御史此计甚妙,窦仪这帮奸臣独揽朝政实乃我大周之蛀虫,我身为大周忠臣,正当为圣上铲除奸佞!”
李延庆提出的计谋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卵用,只要他给范质写封信,让范质将弹劾窦仪的那份弹章呈到郭荣面前,再寻个由头敷衍过去,韩伦的攻讦自会不攻自破。
李延庆端起茶杯轻轻抿了口浓茶:“此事宜早不宜迟,司马现在就可给令郎写信。”
“嗯,我一会就给犬子写信。”韩伦彻底放下心来,换上副轻浮的笑脸:“我听说御史不许府中侍女进内院,可是对那些侍女的姿色不满意?若是不满意,那我这府上的侍女任由御史挑选,看上哪个今日就能带回家!”
说罢,韩伦还特意瞟了眼在旁侍奉的漂亮侍女。
侍女闻言,双眼冒出了喜色,相比老态肥腻的韩伦,她当然更愿意侍奉年少英俊的李延庆。
韩伦终于是注意到这件事了......李延庆放下茶杯,对侍女微微一笑,接着转头看向韩伦,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前阵子在淮南当差,司马应该也知道,这淮南夏季甚是湿热,我在滁州不幸染上了些湿气,郎中嘱咐我半年莫近女色,好生调养身子,所以我才没让那些侍女进我的内院,她们可是个个绝色,我怕一时按捺不住......”
说罢,李延庆还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哦?还有这等事?”韩伦半信半疑道:“想不到御史年纪轻轻竟会染上湿气,这病很是麻烦,不可大意。”
韩伦是北方人,只听说过南方的湿气瘴疠甚是厉害,却不知道湿气的具体病因与症状,很容易就被李延庆给忽悠了。
“我有按照医嘱好生养护,还有小半个月就到了半年之期,到时候韩司马可得带我好生领略领略洛阳花的艳丽。”
李延庆很快转移话题,露出个你懂得的笑容。
“那是当然,洛阳花国色天香,到时候定叫你看花眼!”韩伦很是上道,脸上两瓣肥肉笑得乱颤。
过了一阵,李延庆与韩伦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出韩府。
“李御史,若是病情有反复,你尽管来麻烦我,洛阳城就没有不给我面子的郎中,我府上什么名贵药材都有,随便拿!”韩伦豪横地拍着肚皮,一副大包大揽的慷慨模样。
“那就多谢韩司马了。”李延庆拱手行了一礼:“今日就此拜别,韩司马若再有疑虑,派人到我府上知会一声就是。”
安抚好韩伦后,李延庆骑马离开韩府,返回御史留台,继续研究邸报。
前三页接连三个大新闻,从第四页开始就是些不那么重要的朝堂要闻了。
不过第六页的一条消息吸引了李延庆的注意。
“五丈河疏浚顺利,三司使张美在朝会上表示五丈河最迟将在年底通航。”
李延庆心中思绪微动:这五丈河修得这么快?应该是遗留的老河道没有完全堵塞,工程量较小......
不过不管怎么说,那张美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五丈河南岸那码头不知道修得如何了......
运河年底通航,那自己必须在这之前赶回开封,主持码头各项事宜才行......
对于五丈河南岸那个码头,李延庆有很高的愿景。
第八十七章 开封花入洛阳
码头既能聚敛财富,又可暗中培植势力。
按照李延庆的初步计划,这码头将会是他接下来两年的工作重心,必须由他亲手主持。
李延庆转头看向窗外,心中暗道:洛阳这摊子破事,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了结......
不过李延庆也知道这事急不来。
必须等赵普与冯吉将开封的事情办妥了,李延庆在洛阳这边才能跟进。
窗外的小院里,种着郁郁葱葱的各式花卉。
洛阳人爱花也善于种花,洛阳牡丹更是天下闻名。
正值初秋,院中菊花与金桂盛开,阵阵芳香萦绕整个院落。
李延庆赏了一阵花,只觉些许疲倦烟消云散,埋头继续研读邸报。
看过朝堂动向,接着往下翻,是开封的各种要闻趣事,以及开封城各大市场的物价变动。
李延庆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到了粮价的变动:近来,开封城谷价甚贵,斗米直二十钱。
这粮价涨得也未免太快了点......
李延庆记得很清楚,两年前,河南地区粮价一斗不会超过十文。
而如今的开封城里,一斗米市价高达二十文,较显德元年翻了一倍还有余。
李延庆对开封城疯涨的粮价并不意外。
淮南战事连绵大半年,十几万南征大军耗空了周朝的粮仓,朝廷为了填补军用,不得不从市面上收购粮米。
而郭荣年初强攻寿州城时,从河南与山东地区征调了十余万民夫,这两地都是粮米的主产区,当时正值春耕,劳动力的缺失造成了这两个地区夏收减产,并最终反映到粮价上。
更要命的是,周朝为了凑齐征讨南唐的军费,在去年通过禁佛收缴了大量铜像,并将这些铜像都铸成了铜钱流入市场,这无疑会导致通货膨胀。
三管齐下,开封的粮价不暴涨才会让李延庆意外。
不过粮价的暴涨,对周朝的大部分百姓来说,并不一定是坏事。
此时的百姓多是农民,只要不遭受天灾人祸,家中还有余粮,粮价的涨与跌对他们来说影响并不大,若是收成好甚至还能因此小赚一笔。
受粮价波动影响较大的,是城市居民,以及淮南地区因战乱而无法耕作的战区百姓。
而此时的城市居民,大部分是士兵及其家属,小部分是商人、官吏,以及服务业从业者。
开封又是周朝人口最多的城市,粮价的涨幅定然冠绝周朝。
李延庆暗自庆幸:还好,自己通过放贷攒下了一笔余粮,无论是卖出获利,还是留下坐等升值,或是用来补贴乌衣台的日常开销,都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究竟要如何选择,才能将获利最大化?
李延庆稍作思考,便有了主意:留下两千石用于补贴乌衣台,余下的存粮全部运到开封变卖,用作五丈河码头的启动资金。
虽说目前的淮南战事没有停止的苗头,但李延庆很清楚,父亲李重进定然不会将战争拖到明年。
今年之内,淮南战事应该就会迎来阶段性进展。
到时候粮价便会应声下跌。
如今市面上正是夏粮卖空,秋粮未续的时候,此时卖粮当可获得最大收益。
打定主意,李延庆立刻提笔写信。
写好信,李延庆从御史留台返回家中,刚进家门,他就从亲卫那收到了个好消息。
开封李府的几名侍女已经抵达洛阳,并住进了内院。
内院中,铃儿与几名侍女正在树下的石桌旁有说有笑。
门被推开,李延庆步入院内,正好见到这温馨的一幕。
诸侍女见到李延庆,纷纷起身,齐齐行礼:“郎君。”
李延庆一眼望去,铃儿、雪雁...自己院中的亲近侍女一个不落全都到了。
“路途遥远,辛苦你们了。”李延庆嘴角含笑,来到一众侍女面前。
铃儿第一个抬起头,一双妙目将李延庆从头看到脚,轻哼道:“奴婢们一路乘坐马车,一点也不辛苦,倒是郎君整日奔波,看起来削瘦了不少。”
李延庆摸了把脸颊,笑道:“我哪有瘦,我天天赴宴,明明是胖了不少。”
“郎君莫非喝了许多酒?奴婢在开封明明劝过郎君的,让郎君来开封切莫多喝酒。”铃儿嘟着小嘴,一副狐疑的样子。
当初在淮南,李延庆为了与尹崇珂拉近关系,经常陪尹崇珂痛饮,回开封后,李延庆不小心在铃儿面前说漏了嘴,遭到了铃儿一阵数落。
“好了好了,先随我进屋。”李延庆直接拉起铃儿的手:“我有要事与你说。”
进到屋中,阖上房门,李延庆牵着铃儿一路来到了最里边的卧房。
铃儿一直想挣脱,却根本拗不过李延庆的大手,便任由李延庆将自己带进卧房。
进到卧房,铃儿小脸有些发红:“郎君,这还是白天呢。”
李延庆松开铃儿的手,轻轻咳了两声:“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真有要紧事与你说。”
“哦。”铃儿退后一步,似是庆幸,又似乎透着些遗憾。
铃儿这小妮子是愈发成熟了,也确实快到收获的秋季了......李延庆压下心中的躁动,面容恢复平静,问道:“你见过我府上那些侍女了?”
“见到了几名,她们怎会在郎君府上?”铃儿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敌意,她瞧见的那几名侍女都甚是漂亮。
李延庆坐到靠墙的椅上,抬手叩了叩身侧的茶几,示意铃儿也坐下,方才徐徐解释道:“我此番来洛阳,是为了对付十阿父中的韩伦,为了博取他们的信任,我多次应邀赴宴,这些侍女便是席间他们送给我的。”
铃儿没能完全理解,歪着头想了想,问道:“郎君的意思是,这些侍女其实是郎君被迫收下的?是为了博取十阿父信任的必要手段?”
十阿父的大名,铃儿略知一二,心中陡生担忧。
“正是如此。”李延庆抬起食指,轻轻敲了敲茶几:“十阿父一直没有完全信任我,这些侍女估计都带着监视我的任务,所以我才没让她们进内院,而是让你与雪雁她们来洛阳。”
“奴婢明白了。”铃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奴婢会告诉雪雁她们,让她们与这些来路不正的侍女划清界限。”
第八十八章 作为侍女,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到
李延庆望着身旁的铃儿,嘴角泛起微笑:“铃儿你向来聪慧,我是放心的,不过雪雁她们不及你机敏,你得多教她们点,让她们切记不能与十阿父送来的侍女走太近。”
“郎君多虑了。”
铃儿浅浅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小酒窝:“这一年来,大娘子时常教导奴婢们,这些规矩奴婢与雪雁她们早已记在心底。”
大嫂吴氏不愧是豪门出来的,知道如何执掌大户人家......李延庆右手肘搭在桌上,食指轻轻刮着下颌的短须:“这样么,那确实是我多虑了,总之,你们一定要在那些侍女面前做好保密,但也不能太过疏离,这亦会让她们起疑。”
“奴婢明白的。”铃儿点了点头,接着面带忧虑地问道:“郎君,奴婢听说那十阿父中的柴守礼很是残暴,在洛阳害死了不少人,这事可是真的?”
“柴守礼确实在洛阳残害了不少人。”李延庆冷哼道:
“但岂止是他?十阿父中人个个都手染鲜血,那韩伦的累累罪证我都看过,因他而死的无辜百姓不下十人。”
李延庆接着问道:“十阿父的事情,你是从哪听说的?我应该没与你说起过。”
“奴婢也是偶然听了府上仆役的聊天,才知道这十阿父的凶残。”
说罢,铃儿脸上忧色更深:“这十阿父残暴如斯,郎君与他们为敌,府上就十余名亲卫,是不是有些少了?”
李延庆往椅背上依靠,语态很是轻松:“我现在与那韩伦可是忘年之交,这些侍女都是十阿父抢着送给我的,你看我像是有危险的样子么?我到洛阳来,假意与十阿父交好,就是为了规避这种危险,顺带再从他们那打探些情报。
不过就算我真在明面上与他们为敌,他们也断然不敢在真的对我下死手,这是规矩,在官场就得遵守。”
说罢,李延庆转头望向铃儿:“这事你不必担心,你与雪雁她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替我应付外院那些侍女,你安内,我攘外。”
知道郎君并无危险,铃儿安下心来,脸色微微发红,转瞬就恢复正常:“奴婢来开封,是来照顾郎君起居的,往后郎君必须按时归家,按时睡觉,不可再随意饮酒。”
“哦?喝酒你管管也就罢了,我什么时候睡觉你都要管?而且我为了取信十阿父,要经常赴宴,甚至还有可能在酒楼或者妓馆过夜,这你也要管么?”李延庆调笑味十足。
铃儿当然听出了李延庆的调笑意味,嘟着嘴道:“奴婢只是个小小的侍女,哪敢管郎君啊,只是主母有吩咐,奴婢也是身不由己。”
李延庆从椅上直起身:“哦?阿娘的吩咐?她是怎么说的?”
对翟氏这位年轻的继母,李延庆谈不上多少感情,但她名义上毕竟还是自己的母亲,该有的尊重是不能少的。
不过随着翟氏两名亲生儿子的逐渐成长,李延庆感觉自己与翟氏的关系是愈发疏远。
铃儿低着头,轻声道:“主母吩咐奴婢,让奴婢在洛阳一定要照顾好郎君,还说郎君是李家将来的梁柱,不可有丁点意外。”
“是么?既然阿娘有吩咐,那我会多加注意的。”
李延庆说着,伸出右手,突然握住了铃儿放在膝上的小手,柔声道:“而且我定然不会让你在我阿娘那难堪。”
“郎君...”铃儿的脸又红了起来。
李延庆起身,将嘴凑到铃儿耳边:“你不说是要照顾我的起居么?那方方面面可都得照顾到。”
......
三日后的上午,李延庆正在留台里翻阅邸报。
这几日,李延庆觉得自己的精力特别旺盛。
或许是有了亲信侍女的贴身照顾,也或许是吃上了熟悉的开封口味。
亲卫黄恤的妻子徐氏也随铃儿来到了洛阳。
徐氏在开封李府是掌勺的厨娘,进到洛阳,立刻就执掌了李延庆家中的厨房,并支配了十阿父送来的三名厨娘。
现在的李延庆,是天天吃得香睡得饱,与刚从偃师回洛阳那几天的疲态相比,完全就是换了一副精气神。
李延庆刚翻了几页邸报,韩伦的亲信韦五就找上了门来。
还是上次那处偏僻的街角,韦五的面色却远比上次严峻。
“李御史,我家阿郎有请,还请务必赏光。”
韦五脸本就黑,板着张脸就更是黑上加黑,简直黑得能滴出墨来。
看样子事态很严峻,应该是赵普、冯吉他们开始行动了......李延庆心中思绪一转,淡然问道:“可是那封弹章有了后续?”
韦五沉声回道:“与那封弹章无关,御史随我去了就能明白。”
“那我就随你走一遭。”李延庆答应得很爽快,既然已经猜到是赵普他们动了手,那正好可借此机会,继续坐实窦仪有强大实力的假象,为后续行动铺路。
很快,李延庆就随韦五来到了韩府。
韩伦这次不在客厅等人,而是直接到了大门口候着。
一见李延庆翻身下马,韩伦就挪动着肥硕的身躯凑了上来,哭丧着脸道:“李御史啊,大事不妙了!”
“司马不必着急,你我联手,何事可惧?”李延庆亲切地把住韩伦的肩膀:“这外头说话不方便,咱们进去说。”
韩伦也是慌了神,闻言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将李延庆请进了府邸。
两人进到客厅,韩伦刚一坐下,不等侍女端来茶点,就苦着脸道:“李御史,我,我......”
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是自己的丑闻?好不容易盼来了李延庆,韩伦却一时半会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韩伦也有今天?李延庆心中冷笑,表面上还是温声安慰道:“司马莫慌,有什么事慢慢说。”
韩伦眼珠通红,急得眼泪水都要出来了,一口气将整碗茶汤喝干,又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方才缓过劲来。
抬手挥退侍女,韩伦方才声若蚊呐道:“李御史,我接下说的话,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李延庆拍着胸脯郑重回道:“司马放心,我李延庆向来一言九鼎,绝不会说出去的。”
第八十九章 李延庆再出妙计
韩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唉,还是李御史你靠得住。”
其实韩伦昨天看过儿子寄来的警示信后,对李延庆稍稍起了疑心。
但李延庆的表现太过完美无缺,再加上韩伦先入为主地认为李延庆站在自己一边。
因此,现在韩伦对李延庆可谓是全盘信任。
李延庆端起侍女奉上的茶杯,轻嗅茶香,问道:“韩司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让我帮你参详参详。”
韩伦挥退侍女,又迟疑了一阵,方才咬牙切齿道:“此事说来话长,数日前我布置的眼线打探到消息,那窦仪暗中罗织了不少我的罪证,并意图将这些伪造的罪证在两京散播,而就在刚才,开封传来消息,窦仪已将那些伪造罪证在开封城内散播,其目的定然是为了抹黑我!”
说到“罗织”与“伪造”两词时,韩伦着重加强了语气。
李延庆皱着眉,同仇敌忾道:“窦仪明面上动不了司马,就暗中造谣,真是下贱!”
“窦仪就是下贱!十足的贱人!”韩伦用力拍打茶几,将几上的茶杯都震得乱颤。
李延庆当即向前倾身,好言宽慰:“司马息怒,你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等下贱招数断然是对你无用的。”
“李御史说得好!我身正影子正,自是不惧,只是窦仪这招实在阴损,我气不过!”
韩伦的嗓音如震天雷声,貌似中气十足,但细听之下,又隐隐透着股心虚。
“那,韩司马打算如何应对?”
听李延庆这么一问,韩伦当即就萎了下来,讪笑道:“我暂时还没想到什么好法子,所以才找御史来商量对策。”
李延庆略一思忖,眼眸闪过一丝亮光:“我有一策,司马可愿听听?”
韩伦再度拔高声调:“御史快请说。”
李延庆抿了口浓茶,分析道:“窦仪用这等阴损招数,无非就是想败坏司马在圣上心中的印象。”
韩伦点了点头,面露忿恨:“不错,窦仪定然就是打得这等算盘。”
李延庆放下茶杯,接着分析:“窦仪这招虽然阴狠,但也确实有一定成效,此时此刻,这些伪造的这些罪证,极有可能已经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而且他兴许还有什么厉害后招。”
开封离洛阳四百余里,韩伦的信使即便昼夜兼程,也要两日才能将消息从开封送到洛阳来。
即便这些罪证两日前才刚刚在开封市井间发酵,但有了两日的散播,这些罪证必然已是一传十、十传百,乃至传到上万人耳朵里。
韩伦身在洛阳,收到的必然是滞后的消息,做出的应对也会存在一定的滞后。
李延庆使出的传播罪证这招,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韩伦闻言,低着头算了算日子,又想起了被窦仪救走的穆家二子穆礼,心中愈发惶恐,背后开始不自觉地冒出冷汗。
“御史可有良策?”韩伦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期盼地望着李延庆,希望能得到个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法。
李延庆略作迟疑,成竹在胸道:“司马父子两代为我大周效命,实乃我大周之忠臣,如今令郎在禁军中身居高位,圣上对司马与令郎的倚重可见一斑,不论那窦仪有多少阴损招数,他都得先动摇司马与令郎在圣上心中的重臣形象,方可继续攻讦司马。”
韩伦只觉李延庆分析得一针见血,有如吃了颗定心丸,心中安定不少,迫不及待地问道:“御史的意思是,我只要能在圣上心中维持忠臣印象,那窦仪的计策就会不攻自破?”
“正是如此。”
李延庆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司马只需让令郎搜集那窦仪伪造的罪证,而后手书一封呈给圣上,诚恳表达自己的忠贞之心,逐条批驳窦仪的无端指责,如此便可安然无恙。”
韩伦仔细思考一阵,觉得李延庆这法子确实不错,而且似乎是当下唯一行之有效的对策,当即夸赞道:“真是妙计,李御史果然才智非凡!”
李延庆淡然回道:“司马谬赞了,我这法子其实很是粗糙,而且窦仪必定还有后手,司马切不可大意。”
后手...韩伦脸上闪过一丝凶戾,旋即恢复正常:“多谢御史提醒,我定会多加注意。”
李延庆漫不经心地提到:“对了,我上次去留守府时,曾见到过几名身形魁梧的壮汉,应该是窦仪豢养的家丁打手,司马可有调查过那些人的来历?”
韩伦面色顿时有些发黑,嘴上却硬气道:“一些家丁打手罢了,我从没当回事。”
其实韩伦早就在留守府外布下了天罗地网,但所谓窦仪暗中豢养的高手,他是一个都没挖出来。
“也是,不过是些家丁打手,没什么好怕的。”李延庆淡然一笑,接着加重语气:“那窦仪在洛阳势单力薄,司马还是多多注意窦仪在开封的动向,唯有在开封,窦仪才能有威胁到司马的手段。”
李延庆口头对留守府中的家丁打手满不在意,韩伦却愈发紧张了起来,他现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在韩论眼里原本软弱无能的窦仪,却突然间神通广大了起来,这令韩论甚是惊恐。
见韩伦面色阴晴不定,肩头也有些轻微的颤抖,李延庆自觉目的已经达到,起身道:“我在留台还有公务要处理,就先行告辞了。”
韩伦闻言,连忙收起思绪,跟着起身:“我送御史一程。”
将李延庆送离韩府,韩伦立刻吩咐仆役备好马车。
很快,韩伦就火急火燎地来到柴守礼的府上。
柴守礼正在佛堂中祷告,听闻韩伦上门,派人将韩伦迎进了佛堂。
佛堂内檀香缭绕,纯金佛像下摆着两个灰色蒲团,柴守礼与韩伦相对而坐。
听韩伦介绍完开封传来的“噩耗”,柴守礼很是意外:“窦仪派去开封的两名信使不都处理掉了么?他们携带的罪证也都在你手上,窦仪为何还能在开封城散播你的罪证?”
韩伦盘坐在蒲团上,面目狠戾:“定然是那窦仪动用了在暗中的人手,又派了一拨信使去开封。”
第九十章 遇到困难睡大觉
窦仪真的在暗中养着一帮强力干将么?
柴守礼之前对此一直持怀疑态度。
一个多月前窦仪初至洛阳时,柴守礼是在城门口上看着他入城的。
除了护送窦仪赴任的几十名禁军士兵,当时陪在窦仪身侧的也就十来号人。
若窦仪真在暗中有一帮得力人手,再加上他在开封的强大文官势力,他又何必隐忍一个多月再突然发难?
但见老友韩伦这般坚持,柴守礼也跟着有些相信了。
柴守礼双腿盘坐,右手搭在膝盖上,手中把玩着一串檀木佛珠,眼皮低垂,似是望着地面,轻声问道:“窦仪此法阴狠,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方才找了李延庆,他给我提了个法子。”
韩伦也不隐瞒,将李延庆给出的计策和盘托出,并表示自己对这计策相当看好。
乍听之下,李延庆的计策并没有什么问题。
柴守礼低头略作思考后,开口道:“李延庆这计策还算可行,但我总觉得有些古怪,但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你真打算用他的计策么?”
“不用李延庆的计策,还有别的计策可用吗?”韩伦有些激动,扯着嗓子道:“现在窦仪步步紧逼,我们必须得还击!”
现在看来,窦仪恐怕只是针对你一人而已,应该是在淮南与你儿子韩令坤结下了极深的梁子......这话柴守礼不愿明说,抬起手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动怒,既然有良策可用,那就继续与窦仪周旋就是。”
韩伦怒意稍退,面色阴沉道:“窦仪既已造谣与我,下一步定然是让那穆礼去开封告我,那正好,我就在开封除掉穆礼,让他窦仪的计划全部落空。”
柴守礼惊了,抬起头诧异道:“你不会是想在开封杀人吧?”
韩伦不屑地撇了撇嘴:“杀个穆礼而已,能有什么问题?”
“那可是在开封。”柴守礼把玩佛珠的手停了下来,提高声调:“你冷静点!”
“冷静?”韩伦怒极而笑:“哈!窦仪都要置我于死地了,你还让我冷静?我如何能冷静?我恨不得现在就派人冲进留守府,将窦仪那贱人千刀万剐!”
见韩伦如此之暴躁,柴守礼心火也上来了,冷哼道:“杀了窦仪,然后呢?你们韩家给他陪葬?这值得吗?”
“气话罢了,莫要当真。”韩伦双手抱胸,撇过头望着佛像金光灿灿的大脚掌,抽了抽脸颊,努着嘴道:“我拿窦仪没办法,杀个穆礼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吧?”
“你要是在洛阳杀掉他,那当然不算事,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掩盖过去,你灭掉穆家满门不也什么事没有么?”
柴守礼顿了顿,语气陡然严厉:“可穆礼眼下已在开封,若是在开封对他动手,那就是大事了!”
目前并没有明确情报指出穆礼已经进了开封,但柴守礼与韩伦都认为,窦仪救下穆礼定然是要让穆礼去开封告御状。
“我又不明目张胆地动手,我儿在开封有大把得力人手,只要将那穆礼人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谁能知道是我动的手?”韩伦依旧执着于将穆礼除掉,以绝后患。
柴守礼当即辩驳道:“可若是窦仪暗中安排大量人手护着穆礼,活捉你派去的刺客,到时候对簿公堂,你就百口莫辩了。
况且穆礼现身之时,必然已将弹章呈给朝廷,若穆礼死在开封,全天下都会知道是你动的手,到时候圣上即便想袒护你都无能为力!”
韩伦一听,踟蹰着低声道:“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
柴守礼见自己的劝说有效,继续劝道:“依我看,你就用李延庆的法子,先写信给圣上,撇清自身,再静观事态变化。
圣上倚重令郎,定会给你面子,若是事态恶化,你再伺机除掉穆礼也不迟。”
“那就依你的。”
韩伦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柴守礼好言相劝,韩伦也就依了。
离开柴府,坐上马车,韩伦总觉得有些心里发慌,他讨厌被动的感觉。
车轮辚辚转动,韩伦肥胖的身躯岿然不动,他瘫软在软塌上,双目失神,心中自问:难道就这么放任窦仪继续?自己就不能做点什么?只能等着窦仪出招?
可一直到马车返回韩府,韩伦也想不出个主意来。
进到家门,韩伦立刻叫来素有主见的韦五,希望韦五能拿出个好主意。
可韦五自幼贫苦、出身行伍,又能拿出什么好主意来呢?
两人愁眉苦脸地商量一番,仍旧一无所获。
韩伦心中难受,干脆回卧房躺倒睡觉去了。
三天后的下午,韩伦正在午睡,突觉头痛欲裂,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额头上渗满了汗珠。
韩伦挣扎着抬起手,抹了把汗,又觉浑身瘙痒,特别是头皮,痒得难受。
抬头四顾,原本在旁伺候的侍女却不见踪影,韩伦高声怒斥:“人呢?死了吗?”
过了好一阵,侍女才急匆匆跑回卧房:“阿郎,奴婢方才内急,伺候不周,还请阿郎原谅。”
韩伦怒视侍女一阵,翻身下床:“行了,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奴婢这就去。”侍女如释重负,连忙退出卧房。
韩伦搔了搔头皮,瘙痒非但没有止住,反而愈发严重。
“真是怪事。”韩伦低声嘟囔了一句,正打算穿鞋,门外却突然传来急促且沉重的脚步声。
转瞬间,韦五就疾驰到了门口。
韩伦挠着头皮问道:“什么事这般着急?”
韦五跨过房门,疾步来到韩伦身侧,弯下腰,凑到韩伦耳边低声道:“跟踪窦仪的眼线传来消息,窦仪一刻钟前离开留守府,进了王重霸的宅邸!”
韩伦一开始还不敢相信,转过头望向韦五,怔怔问道:“你方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韦五又加大声量:“阿郎,窦仪与王重霸会面了!”
“啊?”韩伦疯狂眨眼,终于是回过神来,跳将起来惊呼道:“窦仪与王重霸会面?你确定这消息是真的?”
第九十一章 麻木
“是可靠眼线发来的,应该不会有假,而且窦仪是从留守府正门出门,也没绕弯子,径直就去了王重霸的府邸。”
说罢,韦五抬手擦了擦头上的汗珠,他对此事深感惊讶。
韩伦赤着脚杵在原地,双目怔怔地望着前方,好一阵才缓过劲来,喃喃道:“窦仪这厮,定然是想将王重霸拉拢过去,好一道对付我。”
“在下也这般认为。”韦五急言道:“阿郎,若是王重霸被窦仪拉拢,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韩伦却又坐了下来,状似轻松地笑道:“王重霸一向仇视我,他与窦仪联手那不是理所应当?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三天里,从开封源源不断传来坏消息。
韩伦在洛阳这几年犯下的茫茫多罪行,在开封被一一揭开,无情地公之于众。
开封市井内,韩伦的“光辉历史”广为流传。
但韩伦对此却无能为力。
消息已经在民间传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连皇帝都办不到的事情,他韩伦又如何能办到?
韩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逐步恶化,而他什么也办不到。
不对,韩伦还是能办成一件事的。
那就是给郭荣上一封自辩书,声明这些市井传闻皆是谣言,他韩伦是冰清玉洁的大周忠臣,绝不会干鱼肉百姓的烂事。
当然了,这封自辩书现在还锁在柜子里,需要等这些传闻再发酵一阵子。
待到传闻确确实实传到郭荣的耳朵里,韩伦才可将信送往开封。
若是早了,那岂不是不打自招?
而且韩伦通过这三天的思考,也已经想明白了,李延庆给出的这个法子,其实作用不大,根本就是寄希望于郭荣对韩家虚无缥缈的信赖。
明知自己的风评每况愈下,明知自己的处境愈来愈危险,韩伦却什么有效的主动应对手段都拿不出来,他得势以来还从未这么憋屈过。
这种憋屈的感觉是极为难受且恐怖的,若是不排解情绪,精神极有可能走向崩溃。
韩伦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逃避,并辅之以忘却。
逃避了三天,韩伦的思维逐渐麻木了。
反正也没办法,那干脆就不去想这烦心事。
至于窦仪疑似与王重霸联手,韩伦乍一听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韩伦与王重霸是老对头了,彼此间都欲除对方而后快。
也就最近窦仪入洛阳让十阿父们有了危机感,在柴守礼的从中调和下,王重霸与韩伦表面上放下了以往的争执。
但稍有火星,就能再度点燃两人间的怨火。
如今这般情形下,王重霸与窦仪联手,韩伦那是一点也不意外。
韩伦不急,韦五却急了。
韦五快步来到韩伦面前:“阿郎,此事不得不防,窦仪若与王重霸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这能有什么后果?”韩伦抬头瞥了韦五一眼,哂笑道:“就算他们联手,又能弄出什么新花样来?还不是坏我名声,入京告状?而我又能如何应对?不还是坐在这等圣上赦免我?”
韦五见韩伦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愈发着急:“阿郎,若只是窦仪一人,确实不足为惧,但王重霸若是也参与其中,那结果恐怕全然不同。”
“这能有什么不同?”韩伦抠了抠耳朵,漫不经心道:“你且说来听听。”
韦五后退一步,板正身形,沉声道:“阿郎,若窦仪只是散播谣言,纠集一众文官弹劾你,圣上看在郎君的面子上,定会赦免你,可若是王重霸也跟着上书弹劾,那圣上或许就有别的想法了。”
韦五口中的郎君,当然就是韩伦的儿子韩令坤。
“嗯...”韩伦面色稍稍凝重,浑浊的双目也重新有神,点了点头:“有点道理,你接着说。”
韦五见韩伦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心下大振,接着说道:“如今事态紧急,在下就直说了,郎君私下里曾对在下说过,圣上早就对洛阳勋贵横行极为不满,多次动了整顿勋贵的念头。
但如今正是武官当权,武官们手握实权,且姻亲相连、互为依仗,圣上不敢得罪勋贵,故而只能放任自流。
所以,只是窦仪一人,是绝不能伤阿郎分毫的,可若是王重霸这个勋贵也随窦仪一道攻讦阿郎,让圣上看到勋贵间并非毫无缝隙,圣上或许就会改变主意,到时阿郎可就危险了。”
韦五这番高论并非他自己的见识,而是韩令坤灌输给他的。
韩伦在洛阳胡作非为,韩令坤早已意识到了危机,但又没办法劝住父亲。
所以韩令坤才会派亲信韦五来洛阳,以尽可能地保住韩伦。
韩伦歪着头,揪着胡子仔细想了想,问道:“可圣上若是要对我这样的勋贵动手,王重霸难道就不担心被殃及?”
说罢,韩伦将头扳正,脖颈间发出酸涩的咔擦声,冷哼道:“我韩伦确实做了一点恶事,可他王重霸难道就是什么好东西了?他就一点都不怕?”
这个问题超出了韦五的认知范围,他老老实实回道:“在下对此也不甚清楚,但窦仪此时会见王重霸,必然有天大的阴谋,还请阿郎切莫大意。”
韩伦脸上再度浮现出满不在乎的神色,他轻轻摆了摆手:“嗯,这事我记住了,你现在去打探打探,最好能知道窦仪与王重霸到底谈了什么,这样我们也好对症下药。”
这等机密哪能轻易打探到,我们在王重霸府上又没安插眼线......这话韦五只敢在心里吐槽,他弯腰拱手,郑重回道:“阿郎说的是,在下这就去打探。”
韦五前脚刚离开,韩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头皮又瘙痒起来,大声嚷嚷道:“人呢?热水准备好了没有?”
候在外头的两名侍女连忙入内,扶着韩伦去浴室。
韩伦刚滑下浴池,在温热的水波中舒服地吟哦出声,浴室外却传来韦五不合时宜的粗重嗓音。
“阿郎,大事不妙!”
烦不烦啊?澡也不让人好好洗了吗?韩伦真的很想破口大骂,但还是按捺住心中烦闷,对身后的侍女努了努嘴。
两名侍女很知趣地退出浴室,换了韦五进来。
韩伦靠在浴池边,仰头闭着眼,懒洋洋地问道:“又发生什么事了?”
第九十二章 韩伦失忆
韦五俯下身,凑到韩伦耳边:“阿郎,窦仪与王爽会面了。”
“什么?”韩伦飞速转过头,凝视韦五,沉声问道:“窦仪与王爽会面?此事当真?”
韦五脸上汗水淋淋,低声回道:“那窦仪在王重霸府上待了约莫一刻钟,离开后直奔王爽府邸,而那王爽更是出门迎接窦仪。”
韩伦一听,心中火冒三丈,当即就从浴池中站了起来,带起大片水花。
“这还了得!我现在就去王爽府上,看看他俩到底聊得什么!”
窦仪与王重霸会面,韩伦并不怎么上心,他与王重霸毕竟是死敌。
但听闻窦仪与王爽相见,韩伦怒火攻心,再也坐不住了。
韩伦迈出浴池,光着屁股就大步朝门口走去。
也许是由于地面湿滑,也许是由于体态肥硕、精神紊乱,韩伦还没走出两步,就脚底一滑。
“轰!”
伴随着一声巨响,韩伦摔了个四脚朝天。
浴室的地面坚硬,韩伦尾椎着地,当即就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韩伦昏迷前,眼中最后的画面是韦五焦急的黑脸。
“阿郎,阿郎......”
不知过了多久,韩伦在昏昏沉沉中感觉到自己后脑勺传来一股刺痛,又听到一阵熟悉的呼唤,悠悠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还是韦五那张焦急的黑脸。
韦五见韩伦睁开了眼,当即松了口气,但他的神情很快又再度紧张起来,凑到韩伦面前,问道:“阿郎,你现在感觉如何?”
“头很痛...”
韩伦话音刚落,尾椎也跟着传来一阵剧痛。
“嘶...”
韩伦倒吸一口凉气,脸颊抽搐道:“屁股,屁股也很痛。”
可韦五却眉开眼笑:“疼就好,疼就好了!”
韩伦一听,顾不得头疼腚疼,厉声喝道:“你这说得什么屁话,什么叫疼就好了?你不知道这有多疼?!”
“我的阿郎啊,能感到疼就说明还没摔出大毛病来。”
韦五退后两步,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接着说道:“积德坊的武郎中给阿郎看过了,他说阿郎只要醒来后能感到痛觉,那就不会有大问题,休养一阵便能痊愈。”
积德坊的武郎中,乃是洛阳远近闻名的高超医者,出诊费不菲。
韩伦昏迷之后,韦五就立刻请了武郎中过来诊断。
或许是因为韩伦皮糙肉厚,武郎中断定韩伦并无大碍,留下两副调养药方以及一副药膏后,收下出诊费拜别了韩府。
武郎中?韩伦躺在床上,听见此人名号,心下稍安。
韩伦费劲地将手伸进裤子,碰了碰尾椎处的肿胀,又疼得“嘶嘶”出声。
韦五当即提醒道:“阿郎,那里敷了药,还是别碰为妙。”
韩伦收回手,放到鼻前闻了闻,一股难闻的药膏味。
后脑勺与尾椎的剧烈痛感再度袭来,韩伦面容扭曲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韦五回道:“阿郎是昨日下午摔倒昏迷的,现在是第二日的午后。”
“一整天了...”韩伦叹了口气,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我摔倒之前,是在何处?”
“当时阿郎正在浴堂中沐浴......”
韦五话还没说完,韩伦就睁大了双眼,说道:“对,浴堂!当时我们应该是在聊什么,我一怒之下就从浴池中起身,然后就摔倒了。”
韩伦转头看向韦五,加重语气:“应该是这样吧?”
韦五羞愧地低下了头,他有些心虚和自责,当时也是他没反应过来,要是他反应得再快一点,兴许就能扶住韩伦了。
“确实如此,当时阿郎有些急,加之地板湿滑......”
韩伦又没等韦五说完,就高声打断道:“当时我们是不是在聊一件极要紧的事情?所以我才会急匆匆地从浴池中起身?”
“的确是一件极要紧的事情......”
韦五正要说下去,韩伦神情振奋,三度打断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快将那要紧事速速说来!”
阿郎你这般着急作甚啊,还是说你忘了昨日发生的一切......韦五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嘴角,一五一十地说道:“昨日下午,窦仪突然登门会见王重霸,他在王重霸府上待了一刻钟后,又快马去了王爽府邸。
当时阿郎正在浴堂中沐浴,在下收到消息就立刻前来汇报,阿郎心急之下,在浴堂中滑倒,一直昏迷到了现在。”
韩伦听罢,缓缓转头,呆滞地望着头顶帷帐,过了好一阵才开口道:“竟然发生了这等事......”
韦五面色滞住了,心中震惊:看来阿郎是真的患上了失忆症,是昨天摔的那一下伤到了头?想不到只在传闻里听过的事情竟在自己身边发生......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韦五收起思绪,焦急地问道:“阿郎是忘了昨天的事情吗?”
韩伦又呆滞了一阵,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沙哑地说道:“可能...是忘了吧。”
阿郎失忆了,这下坏了......韦五连忙又问道:“那阿郎忘了多少事情?”
韩伦仔细端详着自己肥胖的手掌,歪了歪头:“忘了多少事情?这我哪知道?忘了就是忘了。”
这话说得极有道理,韦五根本就无法反驳。
既然患了失忆症,当事人哪还知道自己忘了什么呢?
韦五的心情沉到了谷底。
在这韩家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韩伦却得了失忆症,这简直就是最糟糕的情况。
“在下这就去叫武郎中过来。”韦五站不住了,拔腿就要去找郎中。
韩伦却伸出手制止道:“不急。”
“阿郎,你都患了失忆症了,应该立刻请武郎中过来为你诊治。”
韦五说罢,抬起腿就要走。
韩伦挣扎着从床上直起身,喘着粗气:“有比找郎中更要紧的事情!”
韦五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焦急地大声问道:“阿郎,都这时候了,哪有比找郎中更要紧的事?”
韩伦厉声道:“去将柴守礼请过来,窦仪会见王重霸与王爽绝非小事!必须要立刻想出对策!”
韦五一听,心中泛起喜意:万幸,阿郎并未完全失忆......
“在下这就去请柴国舅过来!”韦五心中有了底气,语气也跟着响亮起来。
韩伦想了想,又吩咐道:“还有李延庆,把他也一并叫来。”
第九十三章 在幕后掌控一切
话刚出口,韩伦很快意识到有些不妥,连忙改口道:“不是叫,要用请,你去将李延庆请来,要恭恭敬敬的,切不可无礼。”
阿郎什么时候在乎起这等细节了......韦五心中疑惑一闪而过,回道:“在下明白,定会将柴国舅与李御史恭恭敬敬请来。”
“还有一事。”
韩伦缓缓起身,靠在床头,双目凝视韦五,问道:“你有没有将我昏迷的事情透露给旁人?”
韦五心下凛然,面容一肃:“在下不敢,就算是在韩府,也仅有在下与三名亲近侍女知晓,对外,在下是称阿郎身体不适,需要调养。”
“嗯,你干的不错。”
韩伦将头轻轻往后一靠,接着吩咐道:“你拜访柴守礼与李延庆时,将我摔了一跤,患了失忆症这事告诉他们,不必隐瞒。”
“是。”
韦五虽然疑惑于韩伦的用意,但他绝不会违命。
韩伦转头瞥了韦五一眼:“好了,快去快回。”
很快,韦五领命而去。
韩伦低下头,摊开双手,怔怔望了好一阵手掌,喃喃自语:“我究竟...忘了什么?”
......
李府后院的八角亭台里,李延庆与张谦和正在下棋。
棋盘上棋子所剩不多,已近残局。
李延庆提起一只卒子,往前拱了一步:“你以为,窦仪能否成功?”
窦仪拜访王重霸与王爽,当然是李延庆的主意。
现如今,韩伦的各种罪证早已在开封传开,并传到了洛阳,而且有越传越夸张的趋势。
韩伦杀人成瘾,每天都要在家中的地下室里折磨无辜百姓。
韩伦好色成性,强抢民女,甚至还有人说他性格变态,喜欢幼女。
韩伦视财如命,在家中囤积了大量金银,还暗中养了一支贼匪替他抢劫富豪,前阵子偃师县穆家灭门惨案,包括洛阳近两年大大小小的抢掠事件,都是韩伦干的。
韩伦身躯肥硕如山,还患有各种古怪疾病,每天都要吃人的脑髓心肝续命.......
在两京百姓的各种脑补、加工下,韩伦的形象,正朝着东汉末年火烧洛阳的魔王董卓演变。
有的恶事,确实是韩伦干的,有的完全就是捕风捉影、夸大其词。
但传闻就是这样,通过市井百姓喜闻乐见的深度加工,越传就会越离谱。
李延庆只是开了个头,后面的事情他就管不着了,而且现在这趋势也是他乐于见到的。
韩伦的名声,当然要越臭越好。
最近两日,洛阳市井间盛传朝廷已暗中派大臣来洛阳查探,不消半月,韩伦定会被朝廷捉拿下狱。
李延庆借着这股东风,派高锡给窦仪传了口信,让窦仪即刻拜访王重霸与王爽,势必要将这潭浑水搅得愈发混乱。
不过这是昨天的事情了。
到现在为止,窦仪并未派高锡来报信,李延庆还不清楚窦仪是否成功。
张谦和正盯着棋盘,闻言抬起头,思索一阵后回道:“在下以为,窦留守势必会成功。”
说罢,张谦和挪动底线上的车,对准了这颗过河的卒子。
李延庆将卒子往右挪动一格,笑了笑:“势必成功?你未免也太相信窦仪了。”
“在下是相信郎君,郎君曾说过,王重霸、王爽这两人与韩伦貌合神离,如今韩伦身陷困局,以这两人的性子,必然是要从韩伦身上狠狠割几块肉的。”张谦和继续调动车追逐卒子。
李延庆打量着棋盘,轻声说道:
“我那只是猜测,当不得事实,对窦仪此次能否成功,我其实并无多少信心。
十阿父、十阿父,很少有起错的绰号,洛阳既然流行这种绰号,那十阿父在大部分情况下应该是同进退的,如今只是流言四起,朝廷还未行动,不一定就能让王重霸与王爽下定决心。”
“那郎君此时让窦仪去拜见那两人,岂不是有打草惊蛇之隐患?”
张谦和问罢,从身旁的小几上,拿起一颗熟透的红枣,轻轻塞入嘴中。
如今正值秋季,是吃红枣的季节,李延庆租下的这处宅邸里,就种了有三颗枣树。
李延庆捏起马,保住了这颗过河的小卒,回道:“打草惊蛇不一定是坏事,韩伦生性多疑,就算王重霸与王爽拒绝了窦仪,此举也能激起韩伦的疑心,在十阿父间埋下裂缝,方便日后的分化。”
按照李延庆的计划,流言的传播只是第一步的开始,十阿父的分化应当在第三步完成。
不过要是能提前完成分化,当然更好。
只是朝廷如今并未对市井间的诸多流言有任何实质性反应,李延庆认为还不足以分化十阿父。
这还远未到时候。
让窦仪出动,也只是先撩拨一下韩伦的疑心。
张谦和吐出枣核,笑嘻嘻地说道:“郎君果然神机妙算。”
“可别这么说。”
李延庆端起桌上的茶杯,往椅背上轻轻一靠:“十阿父在柴守礼的带头下,向来紧密抱团,而韩伦又是柴守礼的死党,有柴守礼在,我们分化十阿父的难度很高,而且让窦仪去与王重霸他们接洽,我也不太放心。”
张谦和目光继续转回棋盘:“郎君是怕窦仪坏事么?怎么说他也是三品大员,不应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不是怕他坏事,而是我没能亲自与王重霸他们交谈,恐怕摸不准他们的心思。”
李延庆抿了口温润的淡茶,继续说道:“散播流言、弹劾韩伦、分化十阿父...虽然表面上事情都是窦仪干的,但他只是我打的幌子罢了,真正掌控全局的,是我。
但王重霸他们的反应,我只能靠窦仪转述,中间可能会出误差。”
张谦和捏起边线的马,却迟迟不敢落位,双目死死盯着棋盘,低声问道:“郎君不亲自接触王重霸他们,是怕韩伦起疑么?可郎君早晚都得与韩伦撕破脸皮,这是否有些多此一举?”
李延庆的目光也转回到棋盘上:“不,如若不出意外,我应该不会与韩伦决裂,一切都是窦仪干的,与我李延庆没一文钱关系。”
第九十四章 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郎君是打算一直隐在幕后了?那韩伦伏诛后,岂不是捞不到功劳?”
说罢,张谦和手中的“马”终于落地,往前一跳,越过了楚河。
李延庆将茶杯放回桌上,不管这只“马”,继续调动卒子往右拱了一步。
放下卒子,李延庆淡然道:“有舍才有得,我不过是舍弃了些功绩,却能够保证自身绝对安全,这笔交易我稳赚不赔。”
“原来如此。”
张谦和盯着棋盘,点了点头:“在下只是觉得,这份功劳就此拱手有些可惜,郎君如果能拿到手,至少能官升一阶。”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
李延庆笑了笑:“这功劳就算是送给我,我还不要呢,我像是缺这点功劳的人么?况且我现在未满二十,应当继续低调。”
“再说了。”
李延庆提起茶壶,给自己倒着茶:“这功劳能否到手还要两说,我可没有十分把握拿下韩伦。”
张谦和忍不住问道:“如果没能拿下韩伦,会如何?”
这问题张谦和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终于有机会问出来。
“没能拿下韩伦,对我李家的影响其实并不大,对我个人而言,更是毫无影响。”
李延庆端起茶杯,轻轻吹起一阵热雾。
其实,就算韩伦真的伏诛,也很难影响到他儿子韩令坤。
韩令坤毕竟是郭荣一手提拔的亲信,也是郭荣用来牵制李重进的重要棋子,郭荣几乎不可能将韩令坤调离禁军。
这道理李重进与李延庆父子俩心里都很清楚。
但即便希望渺茫,李重进与李延庆还是要博一个可能,哪怕概率只有百分之一,乃至万分之一。
如果郭荣一怒之下,真将韩令坤逐出禁军了呢?
万事总归要去做,才有希望。
其中缘由张谦和并不清楚,他听得云里雾里,但见李延庆并未解释,倒也知趣地不再询问。
张谦和提起过河的“马”继续前进,逼近了李延庆的“将”。
“将军了,郎君。”
李延庆闻言,思绪重新回到棋盘上:“嚯,你这马竟敢孤军深入,胆子不小嘛。”
那自己往左移一步不就行了?
李延庆一念至此,抬手就要挪动“将”。
张谦和笑着提醒道:“郎君请看仔细点。”
李延庆定睛一看,自己的“将”若是往左一步,那就会与张谦和的“帅”对上。
而“将”的前方及右侧都有“士”,已陷入死局。
“好家伙,你这是有备而来啊。”李延庆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以往与张谦和下棋,李延庆盘盘都能压着张谦和打。
今日因为李延庆的精神未能集中于棋盘,一直思考着窦仪那边的事情,被张谦和抓住了机会,败于张谦和并不高明的一招。
张谦和嘿然一笑:“与郎君下棋,在下可不敢有丝毫松懈。”
嗯...李延庆思索一阵,发觉自己已无棋可走,干脆利落地认负:
“认输,你赢了。”
张谦和面带得意地笑道:“终于赢了郎君一次。”
李延庆一边复原棋盘,一边问道:“这是你第几次赢我了?”
“应该是第三次吧?”
张谦和一脸腼腆地挠着后脑勺,好奇地问道:“郎君,咱们还下么?”
“过了约定时间,窦仪却迟迟不发来反馈,我没法继续下一步计划,不下棋还能干啥?”
李延庆瞪了张谦和一眼:“继续继续,上把没认真,这把非杀你个片甲不留。”
张谦和兴致也上来了,舔了舔嘴唇:“来就来,这把看我连战连捷。”
两人摆开车马炮,继续“厮杀”起来。
刚下了没几步,铃儿进院禀告,称韦五来访,有事拜见李延庆。
李延庆略感惊讶,放下手中棋子:“没想到韩伦先派人来了。”
张谦和分析道:“这韦五定然是来请郎君上门的。”
“八成是了,这或许是个机会。”李延庆起身,对铃儿道:“带我去见韦五。”
李延庆口中的机会,当然就是亲自面见王重霸与王爽的机会。
李府的客厅里,韦五在椅上坐立不安,他害怕自己将韩伦失忆的事情坦白后,李延庆会直接与韩家决裂。
在造访李府前,韦五已经拜见过柴守礼。
柴守礼听闻此事后,并未直接表态,而且当即动身前往韩府。
但韦五观其神情变化,还是能够察觉到柴守礼不经意间流露的不耐烦,以及一丝掩藏极深的厌恶。
很明显,市井间疯传的流言,以及韩伦罹患失忆症,毫无疑问影响到了柴守礼对韩伦的态度。
韦五当时心里咯噔一声,浮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柴守礼与自家阿郎的关系,或许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但这既然是韩伦的吩咐,韦五也不得不照办。
阿郎糊涂啊,这事情明明可以瞒下,完全没有说出去的必要,难道阿郎受失忆症的影响,丧失了理智不成......韦五心中做着激烈的斗争,时不时瞟一眼敞开的大门。
李延庆来到客厅门口,一眼就看到了面色铁青的韦五。
嗯?
莫非韩伦那出了什么事?还是说,韩伦对窦仪拜访两王之事甚是惊恐......李延庆脑海中瞬间闪过数种可能,嘴角浮现一抹笑意,跨过房门。
韦五听到动静,转头一看,见是李延庆,当即起身行礼:“在下奉我家阿郎之命,特来拜见李御史。”
“坐。”
李延庆伸手虚扶一把,施施然走到主位坐下:“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不必客气。”
韦五拱手行礼后坐下,几欲开口,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延庆顿时心中起疑:这韦五行事一向果决,今日怎这般迟疑?
不过李延庆面色依然古井无波,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碗,轻轻抿着。
韦五犹豫再三,终于开口:“我家阿郎想请李御史上门一趟。”
李延庆放下茶碗:“这等小事,知会我一声就是,今日我正好休沐,有的是时间。”
“我家阿郎还有一件要紧事,想让在下转告御史。”韦五看了看厅中侍候的两名侍女:“还请御史切莫声张出去。”
“你们先出去吧。”李延庆当即吩咐两名侍女离开客厅。
厅中很快只剩李延庆与韦五两人。
第九十五章 李延庆?真不熟
“什么事,你说吧。”
李延庆对韦五口中的要紧事颇感兴趣。
明明还是初秋,韦五穿的衣服也不薄,却总觉得浑身发凉。
用力捧紧手中的茶杯,韦五总算是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其实,我家阿郎昨日就想邀御史上门,只是昨日发生了点意外,不得不推迟了邀约。”
“哦?这样么?”
李延庆略感惊讶,当即关切地问道:“韩司马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可有危险?”
韦五喝了口茶汤冷静一下,回道:“我家阿郎昨日不慎摔倒,致使后脑受创,昏迷至今。”
“竟有这等事?”
李延庆双手撑住扶手,上半身微微向前倾:“韩司马现在如何了?”
韦五连忙放下茶杯,起身道:“劳御史关心,我家阿郎今日午后已苏醒,身子并无大碍。”
“这就好。”
李延庆松了口气,缓缓坐下:“韩司马年纪也不轻了,些许小伤都有可能遗患无穷,可请了郎中替韩司马诊断?”
韦五也跟着坐下:“在下找了积德坊的武郎中,经他诊断,我家阿郎并无大碍。”
李延庆右手托着下颌:“武郎中么?有他医治,韩司马应当无恙。”
“不过。”
李延庆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韩司马昏迷不醒,你为何今日才来告知我,难道是不相信我吗?”
“在下不敢。”
韦五低眉顺眼,态度诚恳:“阿郎昏迷,在下一时慌了神,未能及时告知御史,就连柴国舅在下也忘了告知,还望御史谅解。”
这韦五连柴守礼都敢满着?倒真沉得住气......李延庆心中讶然,深沉的面色稍稍缓和:“那我现在可否见见韩司马?”
“这是自然,在下就是来请御史上门的。”
话音落下,韦五脸上浮现一抹尴尬,声音也随之低了下来:“其实,在下还有一事想告知御史。”
李延庆放下右手,轻轻点头,示意韦五继续。
韦五迟疑片刻,面色纠结地说道:“我家阿郎,可能...可能患了失忆症。”
“失忆症?!”
李延庆忍不住惊呼出声:“此事当真?韩司马竟患了失忆症?武郎中不是说没有大碍吗?你可找了别的郎中替韩司马诊断过?”
“阿郎一苏醒,就声称忘了昨日的事情,要在下立刻请柴国舅与李御史去见他,在下想让武郎中再来诊断,却叫阿郎给制止了。”
韦五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沮丧,他实在是搞不懂韩伦的想法,又为韩伦的失忆症而忧心。
“事不宜迟,我这就随你走一趟。”李延庆雷厉风行,当即起身:“这事可不能耽误,要立刻劝韩司马就医。”
劝韩伦就医只是借口,李延庆需要立刻搞清楚韩伦到底有没有患失忆症。
如果韩伦真患了失忆症,那他究竟又忘了哪些事情?
这些都密切关系到李延庆接下来的计划,他必须立刻弄明白。
李延庆与韦五骑马疾驰,很快就抵达了韩府。
刚下马,李延庆就急不可耐:“韩司马如何了,快带我去见他!”
当即就有仆役上前带路:“李御史这边请,阿郎盼你多时了。”
未多时,李延庆与韦五进到了韩伦的卧房。
一进门,李延庆就看见了坐在床边椅上的柴守礼,以及靠在床头的韩伦。
“柴国舅。”
李延庆先是恭敬地对柴守礼行了一礼,接着看向韩伦,急切问道:“韩司马身体感觉如何?”
韩伦挤出一丝笑意:“李御史放心,我没什么大碍,就是脑后有些疼。”
李延庆快步来到床前,压低声调:“我听韦五说,韩司马患了失忆症,可有此事?”
“应该是患了...”
韩伦话刚出口,后脑勺就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嘶~”韩伦双目圆睁,咬紧牙关,看起来甚是痛苦。
柴守礼起身,将韩伦按回床上:“好了,你先躺下,让我来与李御史说。”
接着,柴守礼转身对李延庆道:“李御史,咱们换个地方。”
李延庆又看了眼躺倒在床、面色惨白的韩伦,方才随柴守礼离开卧房。
两人在韦五的带领下,进到韩府一间偏厅。
落座后,柴守礼面色沉重,轻轻抚着颌下洁白的长须:“李御史,你也看见了,韩司马的身体实在有些糟糕,他不光摔伤了脑后,尾椎骨也伤得严重,估计要卧床月余。”
李延庆也装作凝重的样子:“想不到韩司马的伤情竟如此严重,如今窦仪来势汹汹,这可如何是好?”
柴守礼刚欲开口,又沉默了下来,思索一阵,方才开口:“老夫实话实说,御史其实不必牵涉其中。”
李延庆陡然警觉起来,问道:“国舅这是何意?”
柴守礼并不着急回答,他轻轻往椅背上一靠:“御史来洛阳有多久了?”
李延庆心中不断思考着柴守礼的用意,嘴上也不怠慢:“还不到一个月。”
柴守礼双眼眯成一条缝,眼神看似涣散,不紧不慢道:
“御史初来洛阳时,老夫与韩司马也是抱着结交的意思,请御史赴宴,并奉上侍女仆役,这些都是应尽之礼节,我等其实并不想与御史往来过深。
后来,韩司马求助御史,恳请御史上弹章弹劾窦仪,也仅仅是因为窦仪逼迫太甚,韩司马不得不谋求自保。
如今,窦仪又屡屡发难,而韩司马又突遭重创,情况已然危急万分,以我个人之见,李御史与韩司马牵涉并不深,该抽身时还需果断。”
柴守礼讲得很明白,李延庆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柴守礼这话,难道是要劝我放弃帮助韩伦?韩伦不是他的死党吗?他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柴守礼是在试探我?
李延庆略作思考,回道:“韩司马待我不薄,我与韩司马实乃忘年之交,如今韩司马内忧外患,我此时抽身,岂不是不仁不义?”
“呵。”
柴守礼突然笑出了声,睁开双眼,直视李延庆:“李御史是聪明人,有些话老夫不想明说,韩司马先前承诺给御史的好处,我会替他代付,今日,李御史就先请回吧。”
第九十六章 似乎虚惊一场
柴守礼这是要赶人走了?还说要代付韩伦承诺的好处,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延庆眼睛一转,马上意识到,眼前的柴守礼对自己饱含敌意。
但这份敌意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柴守礼察觉到了自己接近韩伦的真实用意?
不,这不可能。
李延庆很快否决了这个猜想。
如果自己已然暴露,柴守礼的态度只会更恶劣,韩伦方才在卧房里也不会对自己笑脸相迎。
但自己既然没有暴露,那柴守礼又为何会冷语相待?他在担心什么?
李延庆心中很快萌生出一个想法,决定先试探一番。
“国舅,如今韩司马卧病在床,又患了失忆症,当务之急,应当先搞清楚韩司马究竟忘了什么,不然我们难以招架窦仪后续的攻势。”
柴守礼闻言,脸上不耐烦之色更甚:
“李御史,此事就不劳你操心了,韩司马的病,由老夫来负责,若有需要,老夫会派人去请你,至于酬劳,改日老夫自会派人送到你府上。”
说罢,柴守礼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重重丢下一句:“御史,今日还是先请回吧,老夫不想说第三遍。”
李延庆闻言,心中暗道:果然不出所料,柴守礼是不希望自己接近患了失忆症的韩伦,更不愿透露丁点有关韩伦失忆症的信息,也许,柴守礼是怕自己趁虚而入,把控失了记忆的韩伦,当然也不排除别的可能,如此来看,韩伦的失忆症可能非常严重......
试探有了初步结果,柴守礼又拒人千里,李延庆也不多耽误,跟着起身:“那在下先行告辞,韩司马那,还请国舅多多照看。”
柴守礼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李延庆看着柴守礼远去的背影,嘴角轻轻上扬,旋即也离开了偏厅。
走出韩府大门,李延庆从门子手中接过缰绳。
“御史这就要走了?”
门子的语气中似乎透着些不舍。
嗯?
李延庆右脚已踏上马镫,正要翻身上马,觉察到了门子的不对劲,转头回道:“我有急事要处理,不得不走。”
门子搓了搓手,满脸堆笑:“御史可见到了我家阿郎?”
“见到了。”
李延庆右脚从马镫上放下,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门子垂下头,不敢直面李延庆,低声道:“小的听说阿郎昏迷了一整日,一直坐立不安,小的只是想知道,我家阿郎现在究竟如何了?不知御史可否透露一二?”
这门子应该是韩伦的亲信吧?他竟然不知道韩伦的具体情况?李延庆对韦五的狠断果决又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李延庆收拢思绪,对门子微微一笑:“我亲眼所见,你家阿郎已经苏醒,目前并无大碍。”
“那小的就放心了。”门子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道谢:“多谢御史,御史慢走。”
李延庆抬头看向韩府金碧辉煌的门楣,眼中微光闪过: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
柴守礼离开偏厅,佝偻着腰,背着手返回韩伦的卧房。
韦五守在门口,见来的只有柴守礼一人,诧异地问道:“国舅,李御史呢?”
“李延庆?”
柴守礼满脸的不耐烦:“他被老夫支走了。”
“国舅这是何意?”
韦五惊道:“阿郎刚才还说想再见李御史一面......”
柴守礼不等韦五说完,抬起手打断道:“这事老夫自会向你家阿郎解释,你只需记住,往后若无老夫的准许,绝对不可再让李延庆与你家阿郎见面。”
“这...”韦五面露迟疑。
柴守礼见韦五犹犹豫豫的,额角青筋忍不住暴起,低吼道:“你听明白了没有?!”
韦五比柴守礼高了近一尺,但在矮小的柴守礼面前,韦五颤抖得像一只面对咆哮猛虎的小白兔。
“是、是,在下明白,一定谨遵国舅吩咐。”韦五哆嗦着说完,顿觉有些虚脱。
柴守礼不屑地撅了噘嘴唇:“还不快开门?”
“是。”韦五忙不迭地打开房门,并躬下身,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柴守礼一撩衣摆,跨过房门,快步来到床前。
韩伦本来正眯着眼在床上小憩,听到声响,已经醒了过来,见柴守礼进屋,迷迷糊糊问道:“李御史呢?他没随国舅一起来么?”
柴守礼面色柔和下来,搬来椅子,缓缓坐在韩伦身前:“李延庆被我支走了,你现在不适合见他。”
韩伦忍住疼痛,勉强支起上半身:“那就依你,不见他。”
柴守礼虽然没有明说,但韩伦还是能猜到一些他的用意,毕竟是相交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唉,我也是没办法。”
柴守礼叹道:“你患了失忆症,李延庆又不够可靠,不然我也不会在这等紧要关头将他支走,他确实是一大助力,只是此时我们也没法再用他了。”
韩伦张开龟裂的嘴唇,沙哑地说道:“说起来,李延庆给我出了个计策,让吾儿去宫中弹劾范质与张湜,我前阵子还写了信给吾儿,也不知这事他办得怎样了。”
柴守礼连忙问道:“这事你记得?”
“我刚想起来...”
韩伦话音未落,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好在今天他已疼过太多次了,神经早已麻木,他咬了咬牙,接着说道:“我还想起了许多事,或许,我就忘了昏迷那天发生的事情。”
“就忘了那一天的事情?”柴守礼愣了愣,脸上浮现出喜色:“那岂不是没什么大碍?”
韩伦用力揉了揉眉心,艰难地说道:“我方才躺在床上,仔细回想了一阵,若无意外,应该没什么遗漏。”
柴守礼闻言,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脸上喜意更甚:“这就好,这就好,你没失忆就好。”
说实话,相比窦仪的连绵攻势,柴守礼更担心韩伦的失忆。
就算真让窦仪成了,朝廷将韩伦下狱,也不过是走走过场,象征性地关一阵子就会放出来,难道朝廷还真敢杀韩伦不成?
柴守礼笃定朝廷没这个底气。
可要是韩伦真患了严重的失忆症,那后果就严重多了。
但万幸,韩伦似乎并没患上严重的失忆症,只是丧失了一天的记忆。
柴守礼现在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不该那么果决地将李延庆支走。
第九十七章 裂痕
韩伦软软靠在床头,脸上俱是病态的苍白。
自苏醒以来,韩伦就一直在梳理自己的记忆,从昏迷那日一直往前追溯。
韩伦认为自己并未丧失关键记忆。
因为一切逻辑都套得上:
窦仪弹劾自己,是因为在淮南与韩令坤结了怨。
王重霸与窦仪勾结,那是因为王重霸本来就与自己有仇。
至于王爽,他近来与王重霸走得很近,与窦仪见面也说得过去。
再往前的事情,韩伦也自认为都记得很清楚,并无什么遗漏。
所以,韩伦会对柴守礼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忘记。
但隐隐约约间,韩伦又觉得自己忘了某些事情。
可究竟忘了什么,韩伦也说不上来。
不过既然逻辑都对得上,韩伦便认为忘掉的并非什么要紧的事情,忘了也就忘了。
韩伦将柔软的羽毛枕头垫在背后,挪动肥硕的身躯,找了个舒服的体位,转头望向柴守礼,问道:“昨日,窦仪上门与王重霸、王爽会面,此事你可听说了?”
“我是今早听说的,正打算来找你商量,韦五就来了。”
说罢,柴守礼黑白相间的眉毛微微蹙起:“对了,你昏迷这事情,为何昨日没人来知会我?”
“这是韦五自作主张,直到现在,我府上大部分仆役甚至都不知情呢。”
韩伦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他对韦五的果决很是满意。
“韦五?倒也有点用。”
柴守礼也跟着笑了,语气中满是不屑。
其实,韦五现在依旧在门外候着,卧房内的声音他尽收耳底。
但柴守礼几时会在意一介下人的感受?
柴守礼大马金刀地往椅背上一靠,岔开话题:“据眼线打探,王重霸与窦仪相谈甚欢,这厮与你仇怨颇深,与窦仪联手倒也在预料之中。
王爽那边的情况我暂时还没能掌控,我打算一会就去找王爽了解下情况,他与你并无仇怨,迎窦仪进门应该也只是为了客气,不至于与窦仪联手。”
韩伦闻言,脸上笑容逐渐消失:“听你这意思,窦仪与王重霸是已然联手了?”
“不然呢?”
柴守礼冷哼一声:“窦仪在这时候去见王重霸,除了找他联手对付你,难道还能有别的目的?王重霸是条见利忘义的老狗,窦仪要想说动他,定然是以你手中的田亩为诱饵,王重霸一向觊觎你手中的田亩,如今你的名声在两京已经坏了,又有传闻说圣上已派重臣来洛阳捉拿你,如此情形下,王重霸八成会与窦仪联手。”
在老友面前,柴守礼说话也就不掩饰了,直接道出形势之危急。
韩伦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嘴角忍不住连抽两下:“这传闻,你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就是你昏迷期间在市井间传开的。”
柴守礼说罢,见韩伦心情急转直下,安慰道:“不过你放心,这毕竟只是传闻,圣上哪会派人来捉拿你?”
韩伦恨恨地咬了咬牙:“这我知道,圣上当然不会派人来捉拿我,只是散播这谣言的人,当真歹毒至极!”
“应该也是窦仪的手笔,我派人去市井中打探过,根本就找不到散播的源头。”柴守礼双手搭在膝盖上,板着脸道:
“你不是说窦仪暗中有一帮得力部下么?八成就是这帮人散播的谣言。”
韩伦脸上泛起焦急之色:“王重霸要是真投靠了窦仪,事情可就不妙了,现在我们该如何是好?”
柴守礼好言安慰:“你现在有病在身,切莫着急,我一会就去找王爽商量,他总不至于和窦仪沆瀣一气。”
“咳、咳!”
韩伦连咳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断断续续道:“王爽...是靠不住的,他若...是真靠得住,又怎会开门...迎窦仪进屋?”
柴守礼一听,觉得也有些道理,问道:“王爽都靠不住,那你说我该找谁商量?”
韩伦沙哑着嗓子说道:“李...延庆。”
卧房里气氛霎时尴尬起来。
一刻钟前,柴守礼才将李延庆“粗暴”的赶走,要他这时候去找李延庆商量,那无疑会让他丢了面子。
而丢面子,是柴守礼最厌恶的事情之一。
柴守礼铁青着脸,嗓音低沉:“李延庆更靠不住,他可是李重进的儿子,怎么可能真心帮你?你应该知道,李重进与令郎一向不和。”
门外的韦五听到房中咳嗽,急匆匆地推门而入,见韩伦面色难看,连忙问道:“阿郎,没事吧?”
韩伦又咳了两声,终于缓过劲来,对韦五摆了摆手:“我没事,你先出去。”
韦五察觉到了屋内不同寻常的沉重气氛,连忙退出卧房,并关上了房门。
屋内归于寂静,柴守礼与韩伦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良久,柴守礼终于打破了沉寂,从椅上站起身:“总之,你先好生养病,窦仪的事,我来想办法。”
柴守礼还是决定去找王爽商量商量。
韩伦颤巍巍地抬起手,行了个拱手礼,干涩地回道:“那,就拜托你了。”
......
李延庆离开韩府,骑着慢悠悠地返回李府,刚进到内院,就从李石那收到了一封信。
信来自窦仪,由洛阳县尉高锡转呈。
“总算是来了。”
李延庆从李石手中接过信,坐回书桌后,用裁纸刀缓缓割开了封口。
信封中有两张折好的黄麻信纸,内容很长。
窦仪记忆力惊人,将自己与王重霸、王爽的对话尽皆牢记,并写在了信中。
李延庆花了近两刻钟,才将信看罢。
将信好生锁入柜中,李延庆从椅上起身,来到院中,双手搭在池塘的围栏上,看着池中游弋的锦鲤,心中感慨:
王爽这墙头草也就算了,王重霸这厮竟然也拒绝与窦仪合作,说是不见到朝廷派来逮捕韩伦的天使,就不会与韩伦彻底决裂,呵呵,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油条......
不过这早就在李延庆的预料之中,他并不惊讶。
李延庆要的,只是王重霸与王爽开门迎窦仪进屋的事实。
只要这两件事传到柴守礼与韩伦的耳中,必然会让本就不是一条心的十阿父产生裂痕。
而有了裂痕,李延庆就有法子让这裂痕继续加深。
第九十八章 说客
清澈的水池中,各色锦鲤游弋于荷叶绿水间。
李延庆撑在围栏上,俯身观赏。
裂痕,已在十阿父中埋下......
自己要做的,便是将这裂痕尽可能地加宽、加深,让十阿父彻底割裂......
但王重霸与王爽是真的贪,窦仪已经承诺,事后将韩伦手中的一千多亩良田以及几处宅邸低价出售给他俩,可他俩竟然还推三阻四......
不过这两人既然愿意开门迎窦仪,推三阻四应该也只是想通过讨价还价,获得更多利益罢了......
而韩伦呢,在这种时候竟然又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疑似患了失忆症,也不知会对全盘计划产生什么影响......
柴守礼则是最大的变数与阻力,他看起来是坚定地站在韩伦一边,但也并非无懈可击,或许能让王重霸与王爽去游说他......
观赏了会锦鲤,李延庆心中已有定计。
李延庆转身返回屋内,提起笔,很快写了一封简信。
半个时辰后,这封信就到了洛阳县尉高锡的手中。
按照李延庆的指使,高锡会伺机将信转呈给窦仪。
......
与此同时,柴守礼离开韩府,坐上马车,直驱王爽府邸。
王爽听闻柴守礼至,连忙亲出府门,将柴守礼迎进客厅。
两人寒暄几句后接连落座。
王爽明明是主人,但很自觉地将主位让给了柴守礼,自己坐在客座上。
柴守礼象征性地啄了口侍女奉上的茶汤,一本正经地问道:“我听说,昨日窦仪到了你府上,可有此事?”
王爽早已猜到柴守礼的来意,嘴角微微勾起:“国舅消息当真灵通,窦留守昨日确实到了我府上。”
“窦留守,哼。”
柴守礼斜斜瞟了王爽一眼,旋即撇开视线,看向门外宽敞的庭院:“我还听说,你与窦仪相谈甚欢啊?”
王爽轻声否决:“相谈确实是有,至于甚欢,那是全然没有的。”
“哦?”
柴守礼收回视线,又瞟了王爽一眼,而后再度看向庭院:“看来是我误会王刺史了,我还以为王刺史已经投靠窦仪了呢?”
王爽抚着颌下长须,咧嘴笑出了声:“呵,国舅说笑了,窦留守区区一介文官,哪值得我投靠?”
“那,你与窦仪......”
柴守礼拉长了声调,故意没将话说完。
王爽听出了柴守礼的意思,无非是想让自己解释下与窦仪会面的原因,以及经过。
“不过嘛,我觉得窦留守有句话说得很对。”王爽看向柴守礼,字字沉重:“韩伦不值得国舅继续袒护。”
一瞬间,柴守礼的眼神陡然锐利,又很快归于平静。
柴守礼双手搭在扶手上,轻轻往椅背上一靠,哂笑道:“这是窦仪叫你来游说我么?”
王爽看向柴守礼,面色平静地回道:“这话,其实我一个月前就对留守说过了。”
一个月前,李延庆初入洛阳城就与窦仪接洽,王爽与王重霸收到消息,以为朝廷是要对十阿父动手,便劝柴守礼放弃韩伦,将韩伦丢出来顶罪。
王爽继续说道:“当时,国舅称要先看局势变化再做决断,如今,不正是局势剧变之时么?依我之见,国舅应当早作决断。”
那时候,柴守礼确实说过这种话,心里甚至还起了将韩伦抛出去顶罪,以洗刷自己罪孽的念头。
但柴守礼当时很快就将这念头掐灭:韩伦是相交几十年的老友,如何能坑害他呢?
柴守礼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王刺史,我当时确实说过这话,只是如今之局势,你认为已经恶化如斯了么?”
“当然已恶化如斯。”
王爽毫不犹豫,徐徐道来:“圣上既派窦仪接任西京留守,自是抱着整顿洛阳勋贵的意图,如今韩伦的诸多罪证在两京无人不晓,迟早传入圣上耳中,而窦仪又已掌控穆家二子穆义,随时可以利用穆义谏匦上书弹劾韩伦,到时候,圣上定然会派重臣来洛阳捉拿韩伦,国舅若是继续袒护韩伦,到时候尴尬的只会是朝廷与圣上。”
这些车轱辘道理,柴守礼不是不明白,他心里门儿清。
柴守礼更关心的,是穆义的下落。
耐着性子听完王爽的长篇大论后,柴守礼问道:“穆家二子穆义?你是说偃师县的穆家?不是被盗匪灭门了么?”
还在这装糊涂呢?就知道你在意穆家......王爽心中得意,回道:“穆家是否是被盗匪灭门?此事国舅应当比我更清楚。
至于穆家二子穆义,这是窦留守昨日亲口对我说的,称穆义已被他秘密送入开封,随时可以向朝廷揭发韩伦的诸多罪行。”
自己与韩伦派去监视留守府的几十号人手,对这事竟然没有丝毫觉察,看来,窦仪在暗中果真有一大批得力部下......柴守礼眼珠一转,脸上依旧古井无波。
王爽见柴守礼似乎并未动容,便继续晓之以理:“这虽是窦留守的一面之词,穆义究竟下落如何?此事我并不知情,但若是穆义果真在窦仪手中,那韩伦可就危矣了,穆家三子穆礼的未婚妻,此刻可就在韩伦府上啊。”
在王爽的认知里,穆家毫无疑问是被韩伦灭门的,穆义下落如何,与韩伦走得最近的柴守礼定然知情。
王爽既是要刺激柴守礼,也想从柴守礼口中打探穆义的真实情况。
柴守礼打着哈哈敷衍道:“穆家被盗匪灭门,是偃师县令鲍涣的说法,我对此也不甚了然,至于韩伦与穆家的纠葛,应该早就理清了,那尚三娘子,可是签了卖身契进的韩府。”
你就继续装糊涂吧......王爽心中冷笑,干脆挑明道:“可不止是尚三娘子那一桩事情,穆家三子穆礼的死,恐怕也与韩伦脱不了干系,而且据我查探,穆家灭门一案,也与韩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真查起来,不知有多少人头要落地。”
说到最后,王爽摇晃着脑袋,加重语气:“国舅,你若是再牵涉其中,到时候被拖下水可就晚咯。”
柴守礼突然面容一肃:“你究竟想说什么?”
见柴守礼终于动容,王爽心知柴守礼被自己说动了,嘴角含笑着回道:“还是开头那句话,韩伦不值得国舅继续袒护,该松手时就得松手,这对我们,都有好处。”
第九十九章 说回淮南
“好处?”
柴守礼怒极反笑:“哈哈,这对王刺史当然有好处了,韩伦一倒,他手头的田亩宅邸,可不都是你王刺史的吗?”
被柴守礼当场戳破笑心思,王爽却不以为忤,嘴角依旧含笑:“国舅,如今已不是武人为所欲为的时代了,这些年武人勋贵扰乱国法、危害百姓,朝廷必然要整治勋贵,而韩伦恰好撞在了刀尖上,由他出面顶罪,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是有好处的,这些年在洛阳,你我可没少做恶事。”
十阿父是时代的产物。
正是乱世对武人的倚重,造就了这些为所欲为、目无王法的恶霸勋贵。
如今中原王朝历经五代更迭,武人头顶上的紧箍咒愈来愈紧,十阿父这些依附于武人势力的勋贵,也必然会遭到清算。
当然了,柴守礼论外,他是当朝皇帝的生父,怎么也清算不到他头上。
而王爽早已看出了局势的变化,他虽仍想继续聚敛田亩,但从去年开始就逐渐收敛,不再掠夺普通百姓的土地,转而瞄上了韩伦手里那两千多亩良田。
柴守礼冷冷一笑:“若总有一人要出来顶罪,为何不是你,非得是韩伦不可呢?”
这一问直指要害,王爽却根本不慌:“国舅说的不错,我也确实可以出来顶罪,只是韩伦比我更合适。”
柴守礼脸上怒意逐渐收敛:“更适合?你且说说,合适在哪里?”
王爽早有准备,徐徐说道:“韩伦他办事不干净,留下了致命把柄,譬如穆家,这是其一;其二,韩令坤在淮南得罪了窦仪,致使窦仪恨上了整个韩家,如今窦仪乃是西京留守,有韩伦顶罪,想必窦仪也能就此收手。”
柴守礼听罢,略作沉思,旋即心平气和地问道:“这番话术,也是窦仪教给你的?”
“国舅何须此问?”
王爽脸上浮现轻松的笑意:“我这话莫非没有道理?”
柴守礼沉默了,他早已冷静下来,心里也很清楚,韩伦确实是最合适的顶罪人选。
而且韩伦就算真的背负了所有罪行,也绝对罪不至死,甚至还可继续保留勋贵身份,顶多只是面子上折损几分。
但要柴守礼现在就认同王爽的方案,他是无法接受的。
说到底,窦仪现在的攻势,还远不能促使朝廷将韩伦下狱。
事情才刚刚开始,韩伦还有反抗与挣扎的空间。
柴守礼作为韩伦相交多年的老友,当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友就此入狱,他势必要帮老友一把。
“王刺史的意思,我明白了。”
柴守礼从椅上缓缓起身:“今日叨扰,就此作别。”
王爽也跟着起身,面带微笑:“我送国舅一程。”
两人走出客厅,踏上了离开王府的回廊。
柴守礼佝偻着腰走出几步,突然问道:“你觉得,仅凭韩伦,当真能背负全部罪行?”
王爽腰板挺直,背着手跟在柴守礼身后,轻声回道:“胃口太大,是会吃撑的,虽说天下局势明朗了不少,但如今仍是乱世,圣上终究还是要依仗武人的,一个韩伦,就足够填饱圣上了。”
柴守礼沉默着行了一阵,叹道:“终究还是你看得明白。”
王爽轻轻抚着下颌整洁的白须:“国舅说笑了,我久居洛阳,对天下局势早已陌生,只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这天下已经乱了一个甲子,是该四海归一了,而这伟业会由圣上来完成。”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直叫柴守礼心里痒痒。
柴守礼回头看了王爽一眼:“你是说?天下一统在即?”
王爽打了个哈哈,含混道:“这谁能清楚,或许五年或许十年,又或许二十年,天下终归要一统,而圣上年富力强,这伟业当然要由圣上来完成。”
其实,王爽就是想说点好话安抚情绪低落的柴守礼。
所谓天下大势已明的说法,王爽全然是在胡扯。
如今淮南战事焦灼,周朝南北俱有势均力敌的强敌,不但连统一天下的影子都看不到,而且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所以王爽才费尽心思地聚敛土地,他认为唯有置办田产方能使家族长兴。
柴守礼略一思忖,就听出了王爽的敷衍之意,冷哼道:“淮南战事都还没结果,此时妄谈天下一统,实在为时尚早。”
说来奇怪,柴守礼本是为韩伦之事造访王府,结果却与王爽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天下大势以及淮南战事上去了。
但仔细想来,又不奇怪。
两人俱是当朝勋贵,身家富贵全系于周朝安危,自然对当朝局势颇为敏感。
韩伦这事情,终究还是小事。
王爽轻哼一声,不屑道:“伪唐军队如何能是我大周强军的对手?更何况有李使相坐镇淮南,今年之内,我们必然能收到伪唐溃败的捷报。”
李重进因伐唐而重掌军权,也是王爽决意要促成韩伦顶罪的一大理由。
韩令坤与李继勋,是李重进彻底掌控侍卫亲军的最大阻力。
李重进为使侍卫亲军如臂指使,势必要将这两人逐出侍卫亲军。
王爽以为,日后天下大一统的系列战争,李重进必然是主要将领。
届时,李重进统领侍卫亲军,携天下一统之大功,未尝不能问鼎帝座。
王爽自认为可以通过扳倒韩伦,向李重进示好,使王家在朝代更替后得以继续享受荣华。
“李重进?你以为他能战胜伪唐援军?依我看,难。”
柴守礼的看法却与王爽截然相反。
因为儿子郭荣对李重进的盯防,柴守礼向来是不看好李重进的。
王爽坚持己见,辩驳道:“李使相算是禁军中最为善战者,若是他都不能击败伪唐,又有谁能?”
柴守礼眉毛竖起:“哼,那咱们看着就好了。”
......
淮南寿州。
原本将寿州城团团围困的八万周军精锐,已在李重进的指挥下分批撤退。
一半周军向西撤过淮河进行修整,另一半周军则撤到了紫金山北边山脚下,继续对南唐治下的寿州城虎视眈眈。
而南唐方面支援寿州的五万援军,则进驻紫金山,背靠寿州城,布下十三个大营,居高临下与周军对峙。
第一百章 淮南战局
南唐支援寿州(今安徽寿县)的五万援军,由四万精锐禁军,以及一万建州军组成。
建州军乃是闽国当年最为精锐的地方部队。
南唐消灭闽国后,理所当然地将这支部队给吞并了。
五万唐军从濠州朔江而上,八月初就抵达了寿州东部。
当时周军统帅李重进还未收到郭荣的撤退许可,便一直包围着寿州城。
唐军虽然士气正旺,却忌惮八万师老兵疲的周军,一直裹足不前,在寿州城东五十里外的淮南南岸梭巡,随时准备用船只撤退。
待到八月末,李重进终于等到了郭荣的撤军许可,撤掉了寿州的包围圈。
唐军才终于敢靠近寿州城,并在寿州城北的紫金山上下了十三个营寨,与寿州城内刘仁赡的一万多守军互为表里。
其中,紫金山北麓的四个营寨,由孙党的朱元,领一万五千名禁军驻守。
其余九个营寨,则分散在紫金山顶以及南麓,由宋党骨干边镐,领余下三万五千兵马驻守。
孙党与宋党,乃是南唐朝中互为仇敌的两大政党。
其中,宋党乃是目前南唐的当权派,党魁为司空宋齐丘。
宋党偏激进,主张对外扩张与北伐,积极推动南唐与契丹联手对抗周朝。
而孙党则偏保守,主张偏安江南。
自主战的唐主李璟登基后,孙党已失势多年,大部分孙党成员都被逐出了权力中枢。
党魁孙晟更是被唐主李璟派做使者出使周朝,惹恼了郭荣,目前被郭荣囚禁于开封军巡院。
所以,同样是援军中的一份子,孙党的朱元就得守着最为凶险的北麓,直接面对周朝的四万禁军。
宋党的边镐,则守着相对安全的山顶以及南麓,并且还有寿州城守军为奥援。
而且朱元还得罪了南唐枢密使陈觉。
陈觉乃是宋党实际掌舵人,又身兼南唐的淮南都部署。
目前,陈觉领五万大军,驻守在寿州以东一百二十里的濠州,遥控指挥寿州局势。
边镐乃是陈觉的心腹,受陈觉指使,将朱元安排在了北麓,为的就是借周军之手除掉朱元。
若是周军不攻,那陈觉与边镐还有别的阴狠手段对付朱元。
与暗流涌动的南唐五万援军相比,周朝留在淮南的军队则要团结许多。
自李重进将李继勋逐出侍卫亲军后,整个侍卫亲军步兵司便由李重进彻底掌控。
领两万殿前军,守卫凤台县浮桥的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与李重进也已“冰释前嫌”。
至于禁军中南下的数万骑兵,也都已撤回开封。
周朝在淮南的近十万大军,可谓是齐心聚集于李重进账下。
军心可用,李重进当然就想来点大动作。
比如,将南唐支援寿州的五万援军,包括寿州城里的一万多守军打包消灭。
李重进当初向郭荣献上“围城打援”之策,为的就是要消灭南唐的有生力量,彻底打消南唐时刻想要北上的野心。
南唐的军队构成与周朝颇为相似。
除开驻守各地的地方州军,南唐可以征战四方的机动部队也就江宁府的十余万禁军。
李重进若是能将南唐这六万多兵马悉数消灭,那南唐便会丧失近半机动军力,二十年内都不敢窥探中原。
但在淮南战争初期,周军的推进过于简单,仅两个月前锋军就攻入扬州,饮马长江,淮南十四州占领近半。
这让郭荣彻底膨胀了起来,想要一战就定鼎淮南。
人一膨胀,结果往往是惨淡的。
由于郭荣的轻率冒进,周军战线拉的过长,补给异常困难,这就给南唐抓住了机会。
南唐先是摆平了配合周军攻入唐境的吴越国军队,而后十余万禁军倾巢出动,渡过长江大举支援淮南。
周军收尾不能相顾,加之粮食储备并不充足,致使补给匮乏,不得不仓皇撤军。
而郭荣为了给大军筹措粮秣,也被迫返回开封主持朝政,留下了几乎所有的步兵给李重进,让李重进继续围困寿州城。
到如今,周军在战争初期的战果已遗失殆尽,仅在淮西保住了一座孤零零的光州城。
现在,军权到手,李重进当然要施展他那“围城打援”的妙策。
在淮水南岸、紫金山北麓山脚下,有一块宽约五里,长约二十里的平原。
四万周军精锐便背靠淮水,在这块平原上安营扎寨。
李重进的本营也设在其中。
宽阔的本营内,李重进正凝视着挂在木板上的淮南地图。
地图上,象征周军势力范围的红线,已退到淮河一线。
正当李重进苦苦思索时,吴观挑起门帘,进到营帐内。
李重进听脚步就晓得是吴观,视线依旧放在地图上:“照隐来了。”
吴观回道:“使相,有紧急军情。”
李重进收回视线,转头问道:“哦?快说来听听。”
吴观快步来到李重进跟前:“斥候已打探到紫金山南麓唐军将领的身份。”
“是朱元吧。”李重进语气很是笃定,不带丝毫迟疑。
吴观含笑赞道:“使相神机妙算,伪唐果然派了朱元来守南麓。”
李重进走回堆满文书的公案后坐下,轻哼一声:“除了朱元,还能是谁?”
吴观跟着来到公案前:“明明大敌当头,伪唐援军的两名主将却互相仇视,这宋孙两党的内斗,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李重进往椅背上一靠,讥笑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看庆哥儿调查到的情报,这两党斗了快三十载了,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什么稀奇事干不出来?”
吴观很是唏嘘:“党争乱国,这伪唐已有亡国之像,不过既然是朱元驻守南麓,那使相的计策便可施展了。”
李重进收起讥笑,面容严肃:“淮南战事之成败,在此一举,此事就交由你负责,务必要办妥。”
靠着乌衣台在南唐搜集到的情报,李重进对南唐的两党之争了然于胸,并制定了相应计策。
即便郭荣百般反对,李重进也坚持要撤掉寿州城的包围网,为的就实施这一计策。
这计策说来颇为复杂。
李重进的目的,是要尽可能消灭南唐援军的有生力量。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李重进就得将南唐援军勾引到寿州的正面战场。
所以就有了先前的撤军。
只有周军撤了,唐军才敢上前。
而李重进手头目前并无骑兵,就算是击溃了南唐援军,也很难进行长距离的追击,那大规模消灭有生力量也就无从谈起。
冷兵器时代,军队死伤超过一成,甚至是半成,通常就会导致军心涣散、全军溃退。
这也是所谓兵败如山倒的缘由。
南唐援军多达五万,若是在周军的攻击下溃退,缺乏骑兵的周军将很难有效追杀溃军。
届时,南唐只需在寿州南面收拢溃军,其有生力量并不会折损太多。
这是李重进不愿见到的结果。
为此,李重进撤军撤得很彻底,不光撤掉了包围圈,甚至直接撤过了紫金山,将整个战场的最高点拱手让给唐军。
而唐军也如李重进所料,进驻了紫金山,想居高临下来防守周军。
这就正中李重进的下怀。
在平地上,周军缺少骑兵,很难追击溃军。
但若是这批溃军全挤在山里,那周军只需提早布下包围网,围剿起来就容易多了。
可这又带来了另一个问题。
唐军确实是进山了,可也确实占据了高点。
居高临下,那就是有优势。
周军虽然陆上作战远强于唐军。
但这五万唐军不仅居高临下,还背靠寿州城,随时可以得到寿州守军的支援。
而且在淮河上还有唐军的水师,随时可以接应山上的唐军。
这种情况下,八万周军与五万唐军硬碰硬,还真不一定能有多少优势。
硬的不行,那就得来软的。
所以李重进就盯上了朱元。
如果能利用宋孙两党的矛盾,临阵策反朱元,那这仗就容易打了。
如何策反朱元,李重进也准备了两套方案。
第一套便是直接与朱元联系,游说朱元造反。
朱元本就是中原人士,如今客居南唐,遭到当权的宋党排挤,说动他策反,难度应该并不是很大。
若是第一套没能生效,李重进也准备了第二套方案。
那便是从古至今屡试不爽的离间计。
第一百零一章 离间计(一)
间者,使敌自相疑忌也。
自古人心最难琢磨。
而离间计,偏偏就是要挑起人心的猜忌,使敌人从内部割裂。
李重进为朱元准备的离间计,就是为朱元“量身打造”的。
吴观也参与了制定计策,但他并不看好离间计的效果。
“使相,这朱元的家小皆丧命先帝之手,对我大周必然恨之入骨,他也因此而得到唐主李璟的信赖,策反此人的难度,恐怕不小。”
吴观倒也不是要否定离间计,他只是想提醒李重进,这计谋成功的概率或许并不乐观。
李重进却不以为然:“你莫非觉得这离间计难以成功?”
吴观迟疑了一阵,回道:“下官以为,如今伪唐大敌临头,宋孙两党不说放下成见、同仇敌忾,至少也不会如以往那般互相敌视,况且朱元对我朝又那般痛恨......”
李重进不耐烦地打断吴观的长篇大论:“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国家愈是危急,这两党斗起来就愈是没有底线,这种事我见得太多了。”
说罢,李重进抬头瞥了眼紫金山的方向,冷笑道:“也许,驻守山顶的边镐,还盼着我与朱元联系,这样他才好名正言顺地对朱元下手,如此情形下,那朱元就算对我朝恨之入骨,可性命攸关,他也只能放下仇怨,乖乖投降于我。”
吴观垂下了头:“使相教训的是,是下官思虑不周。”
李重进视线回到吴观身上,凝视一阵,命令道:“你莫要多想,照我的指示行动即可,一个月内,这朱元必倒戈卸甲,以礼来降!”
若吴观再有犹豫,李重进就会毫不犹豫地撤销吴观的差事。
但吴观早非官场小白,他当即将迟疑抛诸脑后,面容严肃地接下了差事。
“下官明白,定不会叫使相失望!”
深沉的夜色逐渐笼罩淮南大地。
吴观来到关押俘虏的营帐,叫来驻守此地的小校,吩咐道:“去将昨晚抓获的两名俘虏带来。”
小校认得吴观,当即领命而去,很快将两名脏兮兮的俘虏压到帐内。
八月末,淮南雨水仍未停歇,加之周军大营地势较低,关押俘虏的营帐多陷于泥泞。
这两俘虏被抓来还不过一天,就已浑身是泥,被士兵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两名俘虏来自紫金山北麓的唐军营寨,深夜刺探周军大营时被周军斥候抓住,他们经受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紫金山北麓守将是朱元的情报。
俘虏们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浑身止不住地打着冷颤,就连脏兮兮的头发末梢也跟着微微发颤。
吴观视线轻轻扫过两颗和泥带血的头颅,语气冷漠:“你们,可想活命?”
两名俘虏的颤抖停了下来,一名面色黝黑的俘虏缓缓抬起头:“如何能活命?”
在淮南待了半年多,吴观对淮南方言早已不再陌生,继续用淮南话说道:“替本官给你们主将朱元送封信,就能活命。”
另一名俘虏也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我等愿替官家效力。”
这时候,官家还不是皇帝的代称,通常用来尊称为官者。
约莫半个时辰后,两名俘虏脱下满是泥泞与血迹的破烂衣裳,换上干净的麻衣,怀揣吴观给的信,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朝南面的紫金山行去。
两名俘虏的身后,跟着吴观与五十名士兵。
押送两名俘虏进入森林地带,吴观才领着士兵返回大营。
再往前,就是唐军的势力范围了。
......
紫金山北麓,一块山间平地上,矗立着朱元的本阵。
大帐内,朱元站在木板前,就着烛火,端详着淮南局势图。
朱元在南唐费尽心力往上爬,又极力说服唐主李璟出兵支援淮南,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向周朝复仇。
看了一阵子地图,朱元心头莫名火起,叫来了副官杨玎,询问道:“昨夜派出的斥候,至今还无一人归营?”
前日,朱元领兵扎好了营寨,第二天夜晚立刻就派出二十余名斥候,去打探山下周军大营的情况。
杨玎也是中原人士,当初随朱元一道南逃,深得朱元信赖。
“目前,暂无斥候归来。”杨玎压着嗓音,生怕惹恼了朱元。
自领兵离开濠州后,朱元的情绪是一日比一日急躁。
南唐五万援军在边镐的指挥下,一直躲着周军,千方百计不与周军交锋。
这让急于求战的朱元颇为恼火,但他又不敢违命,就只能一直憋着,越憋心里就愈是上火。
不过朱元倒也很少在杨玎面前动怒,听闻斥候无一人生还,他只是皱了皱眉:“北贼果然防备严密,山下领兵的,应当就是那李重进无疑了。”
杨玎惊道:“李重进不是北贼统帅么?他竟敢身赴险地?”
“李重进就是这莽撞的性子,与郭威一模一样。”
说到李重进与郭威时,朱元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这两人血肉。
前朝后汉时,朱元曾在河中节度使李守贞麾下效力。
而李守贞因为起兵作乱,被时任枢密使的郭威领兵平灭,朱元的家人当时都在河中城内,皆命丧郭威与李重进之手。
朱元转头看向杨玎,脸上的狰狞已无踪迹,呵斥道:“你莫要惊慌,不过是区区李重进罢了!”
“下官并未惊慌,只是有些惊讶。”
杨玎嘴头说着不慌,心里其实慌得要死。
自今年年初,李重进在寿州正阳大败南唐三万大军后,其威名就已传遍淮南各地。
淮南军民还“亲切”地给李重进起了个“黑大王”的诨名。
一听山下就是李重进本人,杨玎甚至已开始谋划着如何跑路了。
就伪唐这些疏于战阵的兵卒,怎么可能打得过李重进和他手下的十余万周朝禁军啊?
这就是杨玎心里的真实写照。
朱元再度看向地图,喃喃道:“他李重进就算用兵如神,可他手下士卒早已疲惫,加之补给匮乏,如何能是我大唐五万天兵的对手?此战,我大唐必胜。”
“大唐必胜”这话,杨玎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杨玎就不明白,朱元明明是中原人士,为何会对这割据江南的伪唐有如此深的认同感?
虽说杨玎的家属也丧命于郭威之手,但他认为自己复仇无望,在南唐也只是想混个一官半职讨生活罢了。
朱元的情绪,杨玎实在是理解不能。
但杨玎也不敢表露自己的不解,他装作认同的样子,高声附和:“刺史说得对,大唐必胜!”
朱元在南唐目前官至和州刺史,故而杨玎以刺史相称。
杨玎话音刚落,一名朱元的亲兵慌慌张张进到帐内:“刺史,昨夜出去打探军情的斥候回来了。”
“回来了?”
朱元猛地转过身:“快将他们带来!”
第一百零二章 离间计(二)
昨夜派出的斥候,今夜才归营。
整整一日不见踪迹,其中必有蹊跷。
朱元很快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在吩咐亲卫去将两名斥候带来后,他又叫住亲卫:“你多带点人手,将那两名斥候压到我帐内来。”
“是。”
亲卫跟随朱元多年,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性,当即领命而去。
未多时,亲卫领着四名士兵,压着两名斥候进到了帐内。
“刺史,都带来了。”
两名斥候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浑身打颤,眼中透着惊恐,他们不明白,为何回到自家营地,还会遭到这种待遇?
亲卫将两名斥候往前推搡一把,对朱元道:“刺史,这两人声称被北贼给抓去了,故而一日没有归营。”
朱元端坐于帅位上,省视两名俘虏:“被北贼给抓去了?那他们是如何回来的?逃狱?”
“还是说,你们投敌了?”
朱元的眼神霎时锐利如剑,直刺两名斥候。
一名斥候当即争辩道:“将军,冤枉啊!是北贼主动放小的出来的,说是要小的给将军带一封信。”
另一名斥候也连声附和:“是啊,将军,小的冤枉。”
“哦?信?”
朱元看向亲卫:“信在哪?”
亲卫犹豫着从怀中摸出个黄色信封,缓步上前,双手奉上。
说实话,亲卫真的不想让朱元看到这封信,他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朱元右手接过一看,信封上写着“陈州舒元亲启”六个大字。
陈州、舒元。
看到这四个字,朱元两腮鼓起,额角青筋毕露,面容逐渐狰狞。
陈州是朱元的故乡,而舒元则是他原来的名字。
这些,都是朱元竭力要忘却的过去,而这封信却又将这些痛苦的记忆活生生在他面前剥开。
李重进!
朱元搭在扶手上的左手不自觉地紧握,他现在只想愤恨地呐喊出声!
一拳锤在扶手上,朱元野兽般的目光扫过帐内几人:“你们几个,都出去!”
杨玎与亲卫都熟知朱元的秉性,知道这是发怒的前兆,连忙带领众人退出了大帐。
亲卫前脚刚踏出大帐,身后就传来铁器砸地的声音。
毫无疑问,是朱元一怒之下,将案上的铁质茶壶摔到了地上。
接着,帐内又传来木头断裂的声响。
应该是朱元将椅子砸了个稀烂。
也不知朱元那瘦削的身体如何能爆发如此强大的力量,竟能将沉重的实木靠椅搬起来砸烂。
杨玎缩在营帐旁,听闻帐内声响,身体一哆嗦,用肩膀顶了顶身旁的亲卫,低声喝问:“那信封上到底写了什么?”
亲卫俯身,凑到杨玎耳旁,压低声调:“写了陈州,还有刺史的本名。”
杨玎抽了抽嘴角,转头看了亲卫一眼:“李重进这是诚心要气刺史啊。”
“李重进是不是要攻过来了?所以就先用这封信来激怒刺史?”亲卫语气中透着担忧。
杨玎撇过头,望向山脚的方向:“谁知道那李重进怎么想的,不过为防万一,你务必早作准备,随时带刺史走。”
亲卫用力点了点头:“下官明白。”
就在这时,身后的大帐恢复了平静。
约莫一刻钟后,帐内传来朱元略带疲惫的嗓音,招呼杨玎与亲卫入内。
杨玎与亲卫对视一眼,两人依次进入大帐。
地面上,是碎成几块的木椅。
角落里,是摔到变形的铁壶。
朱元坐在公案上,右手捏着信纸,脸上看不出喜怒。
虽说朱元最近易怒,但这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现在已然冷静下来。
杨玎低着头,与亲卫来到朱元跟前:“刺史。”
朱元看了眼两名亲信,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信,轻蔑一笑:“这李重进,竟想让我倒戈,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什么?倒戈?”杨玎的语气中不由透着一份惊喜。
杨玎下意识地想到:若是刺史能倒戈周朝,那自己岂不是能名正言顺地回归中原了?而且还能捞个一官半职,不必在这伪唐受气!
但杨玎见朱元脸色骤变,很快意识到不妙,连忙又说道:“这李重进实在是天真可笑,刺史怎么可能倒戈于他?”
朱元原本阴沉下来的脸色转瞬恢复正常:“你说的不错,我如今深受圣上大恩,如何能投靠北贼?”
“李重进这封不知所谓的劝降信,实在是惹人生笑,还是说,他就是想羞辱我?”
朱元说罢,嘴角泛起一抹冷意,抬起手,几下便将这封劝降信撕成了碎屑。
“刺史,这信就这么撕了?”杨玎双目圆瞪,不敢置信。
“留着又有何用?”
朱元右手一扬,碎屑仿佛雪花纷纷飘落。
杨玎急言道:“若刺史将此信呈给圣上,定能得到圣上嘉奖,也可证明刺史之忠心。”
“我之忠心,日月可鉴,圣上对我也是绝对信任,何须让圣上见到这封晦气信?”
朱元说这话时,脸上毫无羞愧之色,这显然就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他对唐主李璟确实心怀感激。
见朱元如此义正辞严,杨玎也不好在置喙,低着头退到一旁。
朱元转头望向亲卫,问道:“那两名俘虏呢?”
亲卫回道:“还在帐外。”
“嗯...”
朱元略作思考,冷静地吩咐亲卫道:“李重进以信辱我,此仇我必报,你挑一名俘虏出来,让他送封信去周军大营。”
很快,朱元就写了封嘲弄李重进的信,塞入信封交给亲卫,并说道:“务必要送到李重进手上。”
......
天色微明,大帐后方的卧房内,李重进还在熟睡。
昨夜,李重进与几名亲信商讨时局直到深夜,打破了他一贯的作息时间。
昏昏沉沉间,李重进突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他猛地睁开眼,手下意识握住了身侧的剑柄。
脚步声愈发清晰,似乎有点熟悉。
不是吩咐亲卫晚点叫我起床吗,这又是谁?李重进心中起疑,赶忙掀开被子,朝门口喊道:“谁?”
“使相,是在下。”
门外传来吴观的声音。
李重进揉了揉眼角:“哦,是照隐啊,你就在外头候着,我马上就来。”
三下五除二穿上衣物,李重进精神瞬间抖擞。
掀开门帘,走出卧房,李重进几步就来到公案后,看了眼公案上新增的一沓公文,抬头看向吴观,问道:“一大早,什么事这般急?”
“使相,昨夜派去送信的两名俘虏,回来了一名,还带来一封朱元的信。”
吴观说着,从袖中摸出个信封,双手呈到李重进面前。
第一百零三章 离间计(三)
“哦?朱元的信?”
李重进一听,脸上浮现出笑容:“回信来得这般快,这朱元应该是答应投降了,可惜,我们先前准备的离间计看样子用不上了。”
会有这般顺利吗?吴观是不大相信的,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若果真如此,淮南战事很快便能结束了。”
对于战争,吴观有一种本能的厌恶,他的家乡就是因中原与契丹连绵的战争而破落。
“是该结束了,我还想回开封过年呢。”
李重进从吴观手上接过信封,一边用轻佻的语气说着俏皮话,一边麻利地撕开空无一字的信封。
抽出黄麻信纸,才看了一行字,李重进的面色就陡然凝重起来。
信的开头,朱元竟然不以官职称呼李重进,直接称呼李重进为李二。
这便是大不敬了。
很明显,朱元压根就没有投降的意思。
又看了两行,朱元甚至开始明目张胆地嘲讽周朝先帝郭威,称郭威明明是后汉托孤重臣,却造反窃国,实在是有愧后汉高祖刘知远的恩情。
李重进气得嘴巴都歪了,将信用力往身侧一摔:“这朱元,找死!”
郭威是李重进的舅父,也是李重进的老师,他接济了幼年丧父的李重进,教导李重进统兵作战,又引李重进为心腹,接连提拔李重进。
李重进一直以来都视郭威为父,在心中立誓要永远效忠郭威。
如今见朱元赤裸裸地侮辱郭威,李重进岂能不气?
吴观连忙起身:“使相,这朱元是不肯投降么?”
“他岂止是不肯投降?他简直就是找死!”
李重进双手叉腰,黝黑的脸颊不断抽动,显然气得不轻。
其实,李重进先前写给朱元的信上,写明朱元的籍贯与本名,本是想唤起朱元的思乡之情,好促使朱元投降,想不到却起了反作用。
朱元果然是不会轻易投降的......虽说猜测正确,吴观心中却没有丝毫得意,他连忙劝慰道:“使相息怒,朱元不肯投降,将来后悔的只会是他自己。”
李重进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仰头连吸三大口气,怒吼道:“等我活捉了这厮,定要将他投入军巡狱,叫他后悔活在这世上!”
隶属于侍卫亲军司的军巡狱,是此时最为阴森恐怖的监狱,专门用来关押各种政治犯,各色刑具能摆满三间大房,刑讯逼供的手法更是天下无双。
就算是神仙进了军巡狱,在百般刑具的拷问下,都只能知无不言。
又发泄了一阵,李重进心头之火才稍稍平息。
李重进往帅位上一靠,咬牙切齿:“看样子,直接策反朱元已绝无可能,先前准备的离间计,是该派上用场了,照隐!”
吴观连忙应道:“下官在。”
李重进厉声命令:“立刻去做准备,今夜就开始施行!”
“是。”
.......
夜色再度降临,紫金山顶的唐军大营灯火通明。
位于大营中央,是主帅边镐的大型营帐群。
边镐单人独享两座营帐,其副官亲随占有四座,而边镐随身携带的一车佛像,竟也分得了一座营帐。
正值亥时,边镐跪坐在供奉佛像的营帐里,双手合十,虔诚地做着祈祷。
边镐年近六十,面色白皙慈善,身形肥硕丰满,配上一副八字胡以及颌下一缕通黑的长须,在香烟笼罩下,活像年画上的财神爷。
六年前,占据湖南的楚国发生内乱,边镐当时官居信州刺史(今江西上饶),奉唐主李璟之命帅兵攻入楚国,兵不血刃便拿下楚国都城潭州(今湖南长沙),楚国各地武将纷纷投降。
全据楚国后,边镐升任湖南安抚使,管辖整个湖南。
边镐之所以能轻松占领楚国,是因为楚国皇室内乱,各路武将互相不服,见南唐派兵,便都投降了南唐。
虽说这些武将表面上都服从了南唐,但他们都保留了各自的军队。
这就给南唐在湖南的统治埋下了隐患。
边镐因崇信佛教,外貌慈善,走哪都带着一车佛像,对待楚国的降兵降将也颇为仁慈,在湖南得了个“边菩萨”的绰号。
但边镐并非真的仁慈,他性格优柔寡断,加之当时的南唐在湖南的驻军并不多,他才不得不对楚国降将持怀柔态度。
这就助长了这帮降将的气焰,让他们意识到边镐就是根软骨头。
边镐治理湖南不到一年,各地降将就接连起兵,将边镐以及唐军赶出了湖南。
丢了湖南,边镐遭到了李璟的厌恶,被剥夺一切官职,流放边疆。
这一流放就是四年。
四年后的显德三年,周军大举南侵,在南唐枢密使陈觉的运作下,边镐再度出山,统领五万大军支援寿州。
就是这么个对敌人“仁慈”的边镐,对付起自己人来,却是毫不手软。
从陈觉那接到陷害朱元的密令后,边镐立刻就想出了“借刀杀人”的妙计,将朱元安排到了紫金山北麓,让朱元直接面对李重进麾下的周军主力。
李重进派兵攻寨,朱元若是输了,那边镐便有的是理由处置朱元。
而朱元若是胜了呢,边镐也会借口士兵损失惨重,想办法说服唐主李璟,将朱元调回江宁府。
毕竟进攻的是那位“黑大王”李重进,朱元的兵力远少于李重进,胜也只会是惨胜,麾下一万五千士兵必然损失惨重。
等到了江宁府,宋党便有的是办法对付朱元。
若是李重进压根就不派人来攻寨,而是与唐军继续对峙下去,边镐也有法子对付朱元。
李重进手握近十万大军,却不主动进攻,定是你朱元早已通敌,所以李重进才不攻击你朱元驻守的北麓!你朱元就是想伺机倒戈!
到时候,边镐便会用这种借口来攻讦朱元。
而且边镐还会伪造朱元与李重进的通信,并将通信上交李璟,以让李璟彻底丧失对朱元的信赖。
没了李璟的庇护,那朱元在宋党面前就是一条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在脑海中将全盘计划都过了一遍,边镐慈祥的面容上竟浮现出诡异的冷笑:
朱元呐朱元,你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陈枢相?这实在是你自寻死路,我边康乐(边镐的字)虽慈悲为怀,却也不得不为国除害了......
一念至此,边镐又对面前的半丈高实木佛像,虔诚地行了跪拜之礼。
第一百零四章 离间计(终)
边镐供奉的佛像之所以是木质佛像,实在是因为南唐缺铜。
南唐缺铜缺到什么地步呢?
竟然连铸钱的铜都不够。
自唐主李璟上位后,重用主战的宋党,致力于对外扩张。
先是南征闽国,而后西取楚国,又北结契丹意图夹击周朝。
结果闽国确实是灭了,南唐却只拿到了最穷的建州与汀州。
闽国都城福州被半路杀出的吴越国“横刀夺爱”。
最为富饶的泉州、漳州甚至直接独立,由地方守将留从效“占山为王”。
楚国则是得而复失,南唐不但寸土未得,还折损了不少士兵、浪费了不少军费。
而随着南唐对外扩张的欲望愈发强烈,南唐与周边国家的关系也随之愈发恶化,不得不扩充军队巩固边防。
原本与南唐关系还算不错的吴越国、南平国,为图自保,干脆倒向了周朝,在淮南战争初期,这两国还配合周朝出兵攻讨过南唐。
如此穷兵黩武,南唐本就不充盈的国库迅速干瘪。
为了维持军队与边防,南唐不得不大量铸造钱币,铜不够用了,那就用铁用铅。
这就导致南唐的官方货币迅速贬值,市场上周朝生产的优质铜币盛行。
边镐原来也是供奉铜制包金佛像的。
在南唐宣布收缴民间用铜以制钱后,边镐“以身作则”将佛像献给国家,并带头改用木质佛像。
恭恭敬敬地对佛像行了三拜,边镐缓缓起身,返回隔壁营帐,准备入睡。
边镐认真洗漱完毕,在两名亲卫的伺候下换上洁白的睡衣,刚躺到床上,副官就火急火燎找上门来。
得到许可后,副将直入卧房,径直来到床边,拱手道:“将军,有紧急军情。”
“这么晚了,能有什么军情?”边镐很不情愿地睁开眼,掀开鸭绒被子刚要起身,突然惊道:
“莫非,是周军夜袭?”
副官回道:“并非周军夜袭,而是我军抓了个俘虏。”
“一个俘虏算什么紧急军情?”
边镐当即就将被子盖了回去,连眼睛也闭上了。
“将军,这个俘虏,其实是朱元的部下。”副官的语气有些古怪。
“什么?朱元的部下成了俘虏?”边镐猛地睁开眼,将被子掀开,直接坐起身:“你快详细说来!”
“此事说来话长。”
副官从怀中摸出个信封,双手奉上:“这是从那俘虏身上搜到的信,将军一看便知。”
边镐满怀疑惑接过信封:“你点灯,我看看。”
副官一边麻利地点亮床头的油灯,一边说道:“将军,这信其实是李重进写给朱元的,那李重进派了个从朱元那抓到的俘虏送信,这俘虏今夜却莫名出现在西边山脚下,被我军斥候抓住。”
边镐眉头一皱,敏锐察觉到其中破绽:“你的意思是,这其中有诈?”
油灯亮起,副官点了点头:“下官以为,这或许是李重进的离间计,朱元与郭家有血仇,应当不会投靠北贼。”
“那这信?”边镐低头看向手中的信封,封口已然拆开。
副官也望向信封:“此信下官已经看过,若是信中内容为真,朱元或许已暗中投靠北贼。”
边镐闻言,脸上泛起喜色,这岂不是刚想睡觉就有人送上枕头?
小心翼翼取出信,边镐颤抖着手,将信摊开。
将信看罢,边镐脸上的喜色如同烟花般绽开:“这李重进真是帮了我大忙!”
副官迷惑不解,提醒道:“将军,那俘虏出现的位置实在太过刻意,这信八成是李重进的离间计。”
边镐瞪了副官一眼:“李重进这点雕虫小技,哼!我岂能不清楚?但就算是假的,也得当成是真的。”
本来,边镐就打算伪造朱元与李重进的通信,好在唐主李璟那进谗言,以扳倒朱元。
现在,李重进竟然直接把信送上了门来,那边镐岂能不乐?
副官虽也是宋党成员,但并非骨干,对陈觉与边镐的谋划并不知情。
不过副官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知道自己现在该做的唯有缄默。
边镐将信又小心翼翼地折好塞回信封,问副官道:“那个送信的俘虏呢?”
副官低着头回道:“正关在营中。”
边镐双目紧盯副官:“这封信,没让别人知晓吧?”
副官头低的更低:“目前,只有将军与下官,以及抓捕俘虏的三名斥候知晓。”
边镐笑着夸奖道:“很好,这事你办得很好。”
接着,边镐下令:“你马上去加强对这名俘虏的看管,我有大用。”
待到副官领命而去,边镐立刻从床上下来,并叫来亲卫,要他们备好笔墨。
为了报答陈觉提拔自己的大恩,边镐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披上外衣后,边镐快步来到公案前,提起笔,很快写了一封弹劾朱元的弹章。
接着,边镐将弹章,以及从俘虏身上搜来的信,都交给了亲卫,并命令亲卫带上那名俘虏,连夜赶赴江宁府一道呈给唐主李璟。
为了扳倒朱元,边镐也是操碎了心。
但一想到只要能替陈觉办成此事,自己的地位就会愈发稳固,边镐心中就愈发欢欣鼓舞。
至于少了朱元,唐军与周军的作战该如何下去,边镐那是一点也不担心。
在边镐的认知里,周军野战虽然厉害,但攻坚战却很是外行。
郭荣亲自领兵南下,统领十几万周军围了寿州城半年,却拿仅有一万守军的寿州城无可奈何。
如今,寿州城内部稳固,外部又有五万援军,郭荣还撤回了开封,周军又能有何作为?
待到粮草告急,这十来万周军还不是得灰溜溜退回北方?
所以,边镐才敢临阵内斗,势要将朱元干翻。
将一切办妥,边镐躺回了床上,很快就安然入眠,这是他到淮南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
与此同时,李重进还未躺下,他靠在床头,就着烛光翻看兵书,心中却一直想着那封离间信。
算算时间,这封离间信也该到边镐手中了。
整个离间计最关键之处,就在于宋孙两党内斗的程度。
离间信满是破绽,有过几年领兵经验的将领都能识破这蹩脚的计谋。
李重进压根没想过靠这封信离间唐军将领,他将一切,都堵在了宋孙两党的内斗上。
只要边镐真的想将朱元做掉,那他就一定会上这个当,而且是甘之如饴地上当。
第一百零五章 表忠心
看了会书,李重进仍无睡意,干脆起身出了营帐。
营帐前方,是一小块空地,李重进晚上吃完饭后,总会在空地上漫步一阵,促进消化。
正值深夜,一弯弦月高挂夜空。
整座大营寂静无声,微弱的月光如同柔软的轻纱覆盖整座大营。
本该无人的空地上,却有一青衣人影,立在空地北面上,抬头望月。
李重进慢步到青衣人身侧,轻声问道:“怎么,想家了?”
青衣人自然就是吴观了。
吴观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转身行了一礼:“相公,在下确实是有点想家了。”
仔细算来,吴观已有三年没回沧州老家了。
如今正是九月初,很快就是契丹例行寇边的季节,沧州又处在抗击契丹的前线。
吴观很是担忧亲人的安危,但这几年为李重进效命,他颇为忙碌,实在抽不出空回家看看。
李重进抬头望向残月:“若是战事能在年前完结,我便许你回乡一趟。”
突然间,残月隐入云层之中,李重进心中叹息:照隐好歹还有乡可思念,而自己呢,却是无乡可归......
李重进的祖籍本来也在沧州,但自祖辈起就迁到了太原,
而如今的太原,乃是北汉国的都城。
李重进的亲人大多亡于战乱、疾病或是灾荒,与他同辈的,就剩下一个哥哥一个弟弟。
夜色太黑,吴观没察觉到李重进情绪的低落,听说自己有机会回家,他情绪霎时高涨,笑道:“那下官就先行祝相公大获全胜了。”
“大获全胜么?”
李重进收回目光,看向吴观,语气很是平静:“那还得看边镐是否上当。”
“若是那边镐不上当呢?”
这问题吴观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今日终于是说了出来。
“边镐不上当,那这仗就难打了。”李重进背着手,问道:“若是边镐不上当,你可有良策?”
边镐不上当,唐军内部就难以分裂。
唐军不分裂,李重进拿山上的五万唐军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吴观垂下头:“下官方才其实也在思虑此事,却一直想不出良策。”
弦月又从云层中窜了出来
李重进再度抬头望月:“既然想不出,那就别想了,我其实也想不出来,若是边镐不上当,五万唐军一直齐心协力,那待到来年开春,我便会向圣上请求撤军。”
李重进言下之意,若是周军未能取胜,便会一直与唐军相持到来年开春。
回开封过年,自然也是不可能了。
吴观轻声叹道:“我军在寿州城下蹉跎八个月,师老兵疲,而唐军士气高涨,确实不宜强取。”
身为掌书记,吴观主要是负责文书方面的工作。
对于战争,吴观了解不深,他也实在给不出什么有可行性的意见。
“所以我才坚决主张撤围,若是继续围在城下,士卒就得不到修整,士气也难以重振......”
李重进自顾自地说了一阵,突然低下头:“算了,这事也没什么好聊的,我想与你说说另一件事。”
吴观连忙回道:“相公请说。”
李重进思忖了一阵,徐徐说道:“若是此战能胜,郭荣势必会找借口催促我回开封,并将我调换驻地,而待到淮南战事一了,郭荣就会筹划对契丹开战,届时沧州恐怕会沦为战场,你回乡之后,尽快将家属都迁到我的新驻地。”
此时惯例,节度使驻地两到三年一换。
李重进任宋州节度使已超过两年,也该到更换驻地的时候了。
若是李重进能击溃南唐援军,夺取寿州城,郭荣必然会招李重进归京,并趁机调换李重进的驻地。
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李重进携战胜之威,拥兵自重。
而郭荣一直以来深恨契丹夺走幽云十六州,李重进熟知郭荣性情,知道郭荣早晚要对契丹开战。
吴观颇感惊讶:“与契丹开战?郭荣竟有如此胆气?”
“哼。”
李重进轻哼一声,脸上浮现不知是嘲笑还是称赞的笑容:“他向来胆大如斗,此战之所以拖到今日,不正是他郭荣轻敌冒进所致么?他干的烂事,还得我来给他解决。”
对于郭荣在战争初期的冒进,李重进是有很大怨气的。
但郭荣敢于将所有主力部队都派上战场,赌国运冒险,李重进又很是敬佩。
毕竟在乱世,唯有郭荣这种性格的皇帝,方能成大事。
当然,郭荣这种性子,也很容易坏大事。
吴观闻言,心有些乱了。
周朝要与契丹全面开战?
家乡沧州要沦为地狱般的战场?
这全然超出了吴观的预想。
若是稍有不慎,这周朝岂不是就亡了?
吴观一时间思绪纷呈。
李重进抬右手,轻轻拍了拍吴观的肩膀,微笑道:“行了,今日你就先去歇息吧,眼下,与伪唐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莫要多想。”
“是。”
吴观刚要抬腿,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连忙说道:“相公,则平(赵普的字)从开封来信。”
赵普从开封发来信件,深夜才送抵淮南大营。
吴观本是来送信给李重进,路上抬头看了眼弦月,心头莫名泛起思乡之情,觉得时候已晚,相公已然入眠,且信件上的内容并不算紧急,便在空地上赏起了月,想着等明早再禀告相公。
“则平啊,他现在应该在开封负责谏匦一事吧。”
李重进收回手,接着问道:“信中写了什么?”
尽管身在淮南前线,李重进对儿子李延庆的关注却并未降低。
李延庆在洛阳负责对付十阿父一事,李重进全程关注,并对李延庆的策略很是赞赏。
公务上的信件,吴观都会先看一遍。
若内容并不要紧,那李重进便不会亲自看信,而是由吴观简明扼要地总结一遍。
吴观理了理思绪,娓娓道来:“目前,有关韩伦的丑闻在开封城内已传遍大街小巷,据宫中耳目密报,郭荣也已知晓此事,则平与冯吉决定启用穆义谏匦上书,事先,则平想征求相公的许可。”
“此事已交由庆哥儿全权负责,则平竟然还来征求我的许可。”
听起来,李重进对此似乎颇有微词,但他心中其实是极为高兴的。
将赵普交由儿子李延庆指挥,结果赵普反过来还找我李重进要许可。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赵普会做人,且忠心。
李重进最欣赏的,就是这种部下。
第一百零六章 无能狂怒
吴观对赵普这等做法,略有些不满。
不过吴观也知道自己不能挑明,他与赵普同为李重进效命,一个是掌书记,一个是节度推官,两人在地位上并无多少差别。
“相公,则平是第一次单独负责重要事务,行事谨慎也是情理之中。”
吴观甚至还要替赵普说好话,让自己看起来与赵普颇为和睦。
两名重要的部下看起来相处融洽,李重进很是满意,双手抱胸,轻轻点头:“则平确实是这么个谨慎的性子,这事他办得很妥当。”
吴观继续进言:“相公,如今李继勋已除,只需将韩令坤也逐出禁军,这侍卫司就是相公的囊中之物了。”
“嗯,明日一早,你就派人通知则平,告诉他,让他放手去干,此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李重进的语气中满是自信。
如今之局势,对韩令坤是压倒性的不利。
在两京,韩伦的丑闻已人人皆知。
而在淮南,李重进对击败唐军也有近九成把握。
只要李重进能大胜南唐援军,郭荣为了将李重进召回开封,势必就要付出沉重代价。
而这代价,自然只能是韩令坤的黯然离场。
吴观神情一凝,郑重回道:“是,下官这就去写回信。”
......
同处一片夜空下,韩伦的心情却远比李重进要糟。
这几日里,韩伦的精神是一日比一日崩溃。
自己的丑闻在两京漫天飞舞,韩伦却根本无能为力。
在开封,韩令坤完全找不到穆义的下落,对市井间的流言也无力干涉。
今日更是从开封传来噩耗:这些丑闻疑似已传入宫中,传到了郭荣的耳朵里。
而在洛阳,韩伦的影响力也在不断降低。
原本依附韩伦的众多地痞流氓,现在对韩令坤的命令基本都是虚与委蛇,甚少付诸实际。
对西京留守府以及窦仪的监视,自然也随之土崩瓦解。
老友柴守礼,最近与韩伦也开始貌合神离。
至于与韩伦本就不对付的王爽、王重霸,更是频繁与西京留守窦仪密会,很明显就是在商量如何对付韩伦,并瓜分韩伦的“遗产”。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韩伦终于也体验了一把世态炎凉。
坐在靠椅上,仰望漆黑无光的夜空,韩伦一阵长叹,心中暗道:这是天都要亡我吗?
韦五守在韩伦身侧,见自家阿郎如此颓废,但他也无能为力,只好劝道:“阿郎,时候不早,该歇息了。”
韩伦这几夜,夜夜都能听到韦五劝自己睡觉,今夜再闻,不由悲从中来:“歇息?你叫我如何能睡得着?”
韦五其实也有些劝腻了,但还是苦口婆心道:“阿郎,别看他们现在如此猖狂,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转机?”
韩伦悲极而笑:“哈哈哈,就如今这局势,我如何能看到转机?”
韦五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也确实看不到有任何转机的可能。
韩伦再度仰头望天,继续唉声叹气起来。
这几日,韩伦叹的气,比之前几十年加起来再翻倍还要多。
韦五几欲开口,又数次止住,终于还是低声道:“若朝廷真派人来洛阳,阿郎干脆就认了吧,这样或许还能得到个从轻发落。”
韩伦正抬头望天,闻言愣住了,披散的枯槁长发随着夜风兀自扫动。
突然,风停了,韩伦却动了,他腾地起身,一脚就揣在了韦五的肚子上。
别看韩伦年事已高又疏于运动,但他好歹重达两百多斤,揣的又是人体最柔弱的肚子,这一脚下去没几个人受得了。
韦五毫无防备,突遭此重击,五官拧作一团,两膝弯曲,痛苦地躬成了个虾米。
但韦五终究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韩伦脸上满是煞气,一脚不解气,抬起右腿又是一脚,势大力沉,踢在了韦五的肩膀上。
韦五深知自家阿郎最近心中沉郁,需要发泄,干脆便彻底放松,任由身体往后倾倒,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韩伦指着韦五的鼻子,臭骂道:“柴守礼劝我认了,那也就罢了,你韦五不过是个奴仆!是我韩家养的一条狗!哪来的胆子劝我放弃?!我现在就能叫人进来将你剁了,沉入洛水!”
压抑了大半月,韩伦的怨气终于是发泄了出来。
不过是用自己的亲信当发泄的工具。
韦五双手捂着肚子,明明疼痛万分,脸上却还得勉力挤出一丝笑容:“阿郎教训的是,是小的不明事理,惹恼了阿郎,还请阿郎原谅小的。”
“哼。”
韩伦背过身,轻哼一声,坐回椅上:“你武艺高强,没什么大碍就起来吧,往后切莫再说这等混账话。”
“多谢阿郎。”
韦五身体确实强壮,很快就站了起来,但他的语气与心态在不自觉间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韩伦神经极粗,没能察觉到这微妙的变化,自顾自地说道:
“那窦仪想要我韩家破家,王重霸与王爽则是盯上了我手头的田产,我韩伦绝不会让他们轻易得逞,韦五,若是朝廷果真派人来洛阳,你要帮我做件事。”
韦五抿了抿干枯的嘴唇:“阿郎请吩咐。”
“到时候,你带几个得力人手,去将窦仪杀了。”
韩伦这话说得貌似轻巧,砸在韦五心头却有如晴天霹雳。
半天没听到韦五的回话,韩伦不耐烦地转过头:“你听明白了没有?为何不回话?”
韦五只觉嘴唇更干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嗓音:“在下明白。”
“很好。”
韩伦头又转了回去,冷笑道:“不过应该到不了这一步,待那穆义在开封露头,吾儿便会将这厮除掉,没了人证,朝廷拿我又有什么办法?”
韩伦没读过书,又是骤然富贵,无法无天惯了,哪容得下他人在自己头上拉屎?
为泄心头之恨,韩伦下定决心要拿人开刀,一如上次血洗穆家那般。
“阿郎放心,郎君定然能够得手。”
韦五声音有些颤抖,他本来不希望韩令坤在开封动手,现在他只希望韩令坤真能成功除掉穆义。
不然,韩伦就要对窦仪下手了。
暗杀窦仪,无论成功与否,整个韩家都必然会遭重。
一想到此,韦五心头就蒙上了一层阴翳。
韩伦又以冷漠的口吻命令道:“对了,明日你就去留守府,替我看着那帮泼皮,让他们好生监视留守府与窦仪,切莫出了岔子,如有人偷懒,你就替我杀鸡儆猴!”
第一百零七章 带着诚意扑面而来
正值九月初二,傍晚,李延庆在府上布下筵席,宴请上门的柴守礼。
之前柴守礼劝李延庆离开韩府时,曾承诺,他自己将兑现韩伦许下的好处。
今天,柴守礼来了,亲自登门。
带着诚意扑面而来。
饭桌上,李延庆接过柴守礼递来的地契,看了一眼,当场惊道:“孟津县两千亩山林的地契?再加通远坊三进宅邸一套?国舅,这礼物太贵重了,在下收不得。”
柴守礼右手握着酒杯,面带微笑:“些许小礼,李御史就收下吧,你帮了韩司马那么多忙,这是你应得的,你喜欢狩猎,这山林与你相得益彰,老夫这把老骨头是用不上了。还有,你眼下这宅邸是租的吧?如今在洛阳城购置套合适的宅邸也不容易,这宅邸你也收下吧。”
想比几日前在韩府的拒人千里,今日的柴守礼显得平易近人,且语气诚意满满,明显带着歉意。
身为当朝国舅,柴守礼在洛阳绝对是最富有的人,没有之一。
当初郭荣登基,将柴家从河北迁到洛阳后,从皇家私有财产里调拨了数万亩良田山林给柴家,赏赐给柴家的金银钱货更是数不胜数。
这两千亩山林,在柴守礼堆积如山的财富里,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李延庆脸上露出诚恳的笑容:“国舅说笑了,在下为韩司马做的那点事,哪称得上帮忙?”
“唉。”
谈及韩伦,柴守礼的神情迅速黯淡下来:
“韩司马这事也不能怪你,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实在是那窦仪的手段过于...过于古怪,也过于强势,我听说,开封城的不少书生文官也受到了窦仪的蛊惑,准备一道上书弹劾韩司马,如今文官势力愈发壮大,他此番怕是难以善了了。”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柴守礼还不肯停下,仿佛要将心中埋藏的郁闷一吐而空。
柴守礼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放下酒杯,意犹未尽,继续说道:“其实,就算是我,对此也无能为力,你别看我是当朝国舅,在洛阳风光无限,但我其实处处受限,对朝廷亦不能干涉太多。”
窦仪此番展露的诸多手段,实在令柴守礼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洛阳百姓受十阿父之苦久矣,而敌视豪强乃是底层百姓的本能。
窦仪在两京散播韩伦的海量丑闻,很快就激起了两京百姓对韩伦的怨恨,这股民怨毫无疑问会传到郭荣的耳中,并影响郭荣对局势的判断。
在激发民怨后,窦仪又借用窦家在文坛的影响力,鼓动开封在朝的官员,与在野的书生,一道上书弹劾韩伦。
郭荣自登基以后,为澄清官场风气、体察社会民情,曾下诏鼓励周朝普通百姓踊跃上书进谏,并设立衙门专门接收这些进谏,这也成为了窦仪攻击韩伦的渠道之一。
穆家儿子穆义即将进行的谏匦上书,则会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苦主的登场,将给韩伦带来致命一击。
窦仪在洛阳更是拉拢了十阿父中的王重霸与王爽,使本就貌合神离的十阿父们也出现了严重的割裂。
对于窦仪严丝合缝的连招,柴守礼叹为观止之余,更是对窦仪狠辣的手段胆战心惊。
这几日仔细权衡下来,柴守礼决定放弃对韩伦的援护,并在昨日劝韩伦主动投案自首,好落得个从轻发落。
韩伦碍于柴守礼的面子,明面上虽未表态,但柴守礼明白,自己这位老友是绝不可能主动投案的。
最糟糕的结局,或许会是鱼死网破。
柴守礼的心情故而愈发糟糕,今日便干脆带着礼物登门拜访李延庆,好一吐胸中苦闷。
但柴守礼想破头也绝对想不到,窦仪出的这些精妙招数,竟是由他身侧的李延庆提供。
而且李延庆远不止提供计策那般简单。
如今在开封城里,准备上书弹劾韩伦的官员书生,其实大半都是李延庆指使冯吉动员起来的......
连柴守礼都束手无策,那此番应该能将韩伦拿下了,不过还是要再试探试探......李延庆一念至此,提起酒壶替柴守礼满上,并问道:“国舅的苦衷,在下是明白的,只是我们对韩司马真就无能为力了么?难道就这么任由窦仪这厮为所欲为?”
柴守礼当即拿起酒杯,一杯酒很快下肚,他吐了口浊气,断断续续道:“韩司马,大约是不愿就此认输的,他应该...应该会想些办法出来,至于我,则是无能为力了。”
虽贵为当朝皇帝的生父、富有四海,且在洛阳可目无法纪、横行霸道,但柴守礼名义上仍只是国舅,而且还被限制在洛阳,不得入开封,更不得干涉国政。
论对朝局的影响力,柴守礼其实还不如王爽与王重霸,甚至不如韩伦。
这二王加一韩,可都有担任实权节度使的儿子,对朝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看样子柴守礼是真的放弃韩伦了,不过少了柴守礼的支持,他韩伦又能有什么手段呢?困兽犹斗罢了......李延庆心下愈发轻松,脸上微笑却转为忧虑:“实在想不到,这窦仪区区一介文官,竟有如此能耐,这延续百年的武强文弱,难不成要就此反转了么?”
近来,李延庆觉得自己的演技,以及对面部表情的控制是愈发高超了,有时候甚至还会入戏太深......
柴守礼闻言,揪着颌下长须深思一阵,分析道:“就此反转还不至于,只是窦仪发难的时机过于巧妙,圣上如今正想整顿洛阳风气,韩司马这也是撞到了刀尖上。”
其实,柴守礼也已明白,在郭家父子两的有意扶持下,如今文官势力逐渐壮大,武官势力逐渐衰退,但要他就此承认,他是不愿意的。
李延庆端起酒杯劝慰道:“国舅也无需忧虑太深,不论如何,韩司马总不会有性命之虞,顶多是被抄没些家财,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日后多得是机会卷土重来,眼下不如先干了这一杯。”
“我也明白,他终归不会有性命之虞,但要我坐视他被朝廷惩处,又总是心有不甘......”
柴守礼话说了一半,端起酒杯:“罢了罢了,今日我来不是与你聊这些的,喝酒喝酒,莫坏了兴致!”
第一百零八章 冯吉的困窘
李延庆不停劝酒,柴守礼酒杯不停。
好在这时代的酒大多不烈,柴守礼终究还是没有走着进门,躺着出门。
夜色深沉,李延庆送走了柴守礼,精神依旧焕发,返回书房,提笔写信。
信是写给赵普的。
如今洛阳局势初定,宜趁胜追击,李延庆需要赵普在开封即刻谏匦上书,给韩伦致命一击。
写好信后,李延庆立刻将信交给李石,吩咐他明日一早城门开启,就立刻将信加急送往开封。
两日后的早晨,这封信便到了赵普的手里。
赵普看过信,得知洛阳局势已定,却不着急行动。
他在等一封信。
一封来自淮南的信。
扳指算算日子,这封信该到开封了。
但一直等到傍晚,赵普也没能等到这封决定性的信。
吃过晚饭,正当赵普焦急地在狭窄天井内踱步时,信终于到了。
因淮南大范围连日降雨,致使道路泥泞,这封信比预期晚了半天才送抵开封。
赵普从仆役手上接过信,手指轻轻揉搓信封角,指尖似乎仍能触及到淮南的潮湿。
看过信后,赵普心中大定,立刻出门,登门拜访冯吉。
在女仆的引领下,赵普径直来到冯吉的书房。
冯吉放下手中账册,见赵普满脸焦急,已经猜到了大概,但还是起身问道:“赵推官,何事如此着急?”
“明日一早,谏匦上书。”
赵普来过冯府多次,与冯吉也已烂熟,根本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冯吉脸色如常:“你得到许可了?。”
侍女搬来椅子,赵普撩起袍衫下摆,就势坐下:“我当然已得到许可,冯少卿准备得如何了?”
冯吉跟着坐下:“文官、书生,都已蓄势待发,只等谏书投入谏匦。”
“很好。”
赵普轻轻颔首:“那明日就依计行动。”
但赵普等了一阵,也没等来冯吉肯定的答复。
冯吉双手拢在桌上,视线先是在账册上梭巡一番,而后慢悠悠地转回赵普身上:“赵推官,我这边是准备万全了,不过,你是否有将我的话转达你家三郎君?”
原来是在为这等事担忧......赵普有些想笑,正色道:“冯少卿多虑了,少卿的话,我已原封不动转达我家三郎君,今日三郎君发来的信中亦有提及。”
赵普曾就此事写信旁敲侧击过李延庆,想知道冯吉为何愿意听命于李延庆。
李延庆倒也没隐瞒,将冯吉借钱一事在回信中略微透露了一些。
赵普现在知道冯吉是因为欠了李延庆一笔巨款,才不得不听命于李延庆。
至于其中细节,赵普也不得而知。
冯吉一听,当即追问:“你家三郎君在信中是如何说的?”
赵普故作严肃的咳了两声,回道:“三郎君说,借钱之事少卿无需担忧,只要一切顺利进行,九月之内,少卿便能拿到应得的借款。”
为了防止冯吉不出力,李延庆当然要用借款来卡冯吉一下。
这是理所应当的交易方式。
但冯吉却急了。
冯吉账面上的现钱,只够支撑到月中了。
招募的市井豪强罗五一伙,每月都需要一大笔薪俸,培植的十几名低级文官为了升迁,还等着钱进行打点,而凤鸣馆赚的那点钱却只是杯水车薪。
处处要花钱,冯吉现在已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连自己这个月几十贯的薪俸都填进去了,冯府上下几十口人的生计都成问题。
“能否...”
话刚出口,冯吉很快止住了。
自己是什么身份?那可是前太师之子,当朝太常少卿!怎能像乞丐般开口求钱,何况还是向区区一介推官,这脸面该往何处安放?
冯吉撇过头,思绪飞转:自己绝不能开这个口,还是向罗五他们坦明,自己待他们不薄,推迟一下薪俸的发放应当不是难事,实在不行还可以找徐颂再借点......
前翰林承旨徐台符从淮南返回开封不久,便长辞人世。
如今徐家是徐台符的儿子徐颂当家做主,徐颂本人靠着荫补,在朝中混了个从八品的小官。
徐颂乃是花间社的一员,冯吉周转不开时,便会找徐颂借钱周转。
但徐台符为官较为清廉,没留下多少家产,所以徐颂的支持颇为有限。
赵普完全看透了冯吉的困窘,结合冯府的破败,以及冯吉脸上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心中猜测:冯吉定然是因为赌博欠下了巨额赌债,以及过于沉迷酒色,才不得不找三郎君借钱,可怜冯太师英明一世,却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
不过在表面上,赵普可不敢对冯吉表露出丝毫不屑,他还指着冯吉帮忙。
赵普状似轻松地问道:“少卿,不过是推迟半个月左右,应该不会有大碍吧?”
冯吉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不急于一时,先将三郎君的事情办妥才是要务。”
“那就好。”
事情谈妥,赵普当即起身,拱手行礼:“明日一早,我便会安排人手护送穆义去匦院上书,之后的事情,就拜托少卿了。”
冯吉面色已恢复如常,右手虚扶:“赵推官无需多礼,这是我对李三郎的承诺,我必会全力以赴,还望赵推官一定要护持好穆义,他是计策能否成功的关键,明日他现身后,必会成为韩家的眼中钉,极有可能受到韩家的刺杀。”
“这是当然,我定会全力护他周全,今日我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赵普拜别冯吉,出了冯府,立刻马不停蹄赶往东外城,去见穆义。
穆义所住的两层小屋,位于东外城一处僻静的角落。
小屋二层有三间房,中间一间是穆义的住所,旁边两间各住着两名乌衣卫,全天监护穆义。
小屋一层驻扎有五名枕戈待旦的乌衣卫,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而在小屋周围的房屋里,还分散着二十名乌衣卫,负责监控周围情况。
乌衣台对穆义的保护,可谓是滴水不漏。
赵普骑马进到小屋所在的地段后,一声口哨划破夜空,代表放行。
很快,赵普便上到了小屋二楼,见到了身着白色睡衣的穆义。
第一百零九章 韩令坤入宫
穆义在开封这阵子,是吃得好、睡得香,而且还“不动如山”。
每到饭点,就有专人送来丰盛可口的饭菜,晚上天一黑就准时睡觉,跟养猪似的。
这些天“圈养”下来,穆义胖了少说有五斤,原本苍白的脸庞也日益红润饱满。
赵普上门,穆义不敢怠慢,穿着睡衣从床上爬起身,赤着脚亲自开门迎接:“赵推官竟深夜来访,何事如此要紧?”
赵普径直步入屋内,来到桌前坐下,借着门口照进的月光,熟稔地点亮油灯。
“你先坐,我有事与你说。”
赵普招呼穆义坐下。
穆义连忙关上房门,坐到了赵普对面。
“三郎君从洛阳发来密信,明日,就是你谏匦上书的日子。”赵普的语气很是严肃与果决,容不得丝毫反驳。
当然,穆义也没想着反驳,他早已知晓自己的命运,并坦然接受。
穆义认真且用力地点了点头:“在下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此番势要替枉死的亲人报仇雪恨。”
真会说漂亮话,你是不是真心为亲人报仇我还不清楚么......赵普心中直冷笑,轻抚颌下柔顺的山羊胡,微笑道:“气势不错,不过你切记不要妄动,一切都必须按照我的指示行动。”
“在下明白,一切唯推官是从。”穆义面容本就俊秀,在橘黄色灯光下,看起来乖巧的像一只养了三年的京巴犬。
好像老家那条看人就吐舌头的小黄狗......赵普真的很想伸手揉一揉穆义的头,但他想起了穆义对亡故亲属的淡漠,忍住了蠢蠢欲动的右手,正色道:“我现在给你说说明日的安排......”
第二日天方亮,穆义就乘上马车,在十几名乌衣卫的暗中护卫下,前往皇宫对面的匦院。
与此同时,韩令坤也离开家门,骑马赴皇宫面圣。
早在昨日下午,韩令坤就向宫中申请明日面圣,为的就是将父亲韩伦的自辩信呈给郭荣。
宫中也同意了的韩令坤的申请,并安排韩令坤第二日一早面圣。
但一直在偏殿外等到日上三竿,韩令坤也未能见到郭荣。
见韩令坤在偏殿的屋檐下焦急的踱步,候在门口的张德均好言劝慰:“使相还请再稍等片刻,使相今日本来是排在首位的,但淮南今早发来紧急军情,圣上不得不急召几位相公入宫商议。”
韩令坤有一副标准的骑将体型,面色黝黑、虎背熊腰,盖在紫色官袍下的大肚子尤其凸出,他闻言停下脚步,双手提住腰间的玉带,回以勉强的微笑:“军国大事要紧,我能等。”
但在心中,韩令坤却颇为不屑:淮南这时候能有什么紧急军情?就李重进那些师老兵疲的步军,面对士气正旺的伪唐援军,岂能有所作为?
莫不成是李重进吃了瘪,又上书请求撤退吧?
这次再撤,那可就只能撤回淮河以北了......
李重进当真是丢中原禁军的脸,若是在淮南吃了败仗,这都指挥使的位置怕是都坐不稳了......
韩令坤一直想取李重进而代之,心中忍不住就冒出了些阴暗的想法。
又等了一阵,会议告一段落。
偏殿大门敞开,范质、魏仁浦、王溥三名宰执依次而出。
韩令坤大刺刺立在原地,直视三名宰执,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
论官职,韩令坤比三位宰执还高,当然没有低头躬身的道理。
甚至当王溥路过韩令坤面前时,王溥还低头行了个礼。
但三位宰执离开后,偏殿大门再次阖上,韩令坤还是不得入内。
原来是郭荣叫住了一正一副两名枢密使,继续商议军情。
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临近饭点,韩令坤肚中发出痛苦的哀鸣,情绪愈发急躁,心中也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
到底是什么军情能聊这么久?
难道圣上还想在淮南再发动一次大规模战事不成?
那领兵的岂不又是李重进这厮?
一想到此,韩伦心情就愈发糟糕。
偏殿中的商议终于是结束了,王朴与吴廷祚两名枢密使也已离开,韩令坤停下了胡思乱想,整了整仪容,准备随张德均入内。
在进入偏殿前,张德均凑到韩令坤身侧,小声提醒:“使相,圣上近来心情不佳,御医嘱咐要按时用餐,还请使相长话短说。”
“我晓得了。”韩令坤转头瞥了张德均一眼,随即抬脚跨过门槛,步入偏殿。
走了几步,韩令坤便见到了御座上的郭荣。
相比从淮南离开时,郭荣的面色苍白了不少,两颊也不复往日的饱满,两眼更是被黑眼圈所包裹。
但今日,郭荣的脸上竟久违地露出了淡淡的喜意,这让韩令坤颇感意外。
不会是淮南传来了什么好消息吧?
韩令坤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又向前几步,来到御座前,躬身行礼:“臣韩令坤,拜见陛下。”
郭荣将案上几册公文往旁边挪了挪,轻轻往椅背上一靠,嘴角浮现微笑:“德顺啊,坐。”
韩令坤是郭荣继位后亲手提拔的年轻将领,也是郭荣最信赖的武将之一,见面时都以表字相称,待遇和赵匡胤不相上下。
郭荣态度如此和善,韩令坤反而胆颤。
在淮南时,韩令坤违命撤军,他心知郭荣脾气暴躁,最讨厌下属忤逆,已做好了面对雷霆的心里准备。
但回到开封后,韩令坤预想中的雷霆却迟迟没有降下,反而更受郭荣信赖。
事出反常,这让韩令坤心中怯怯不自安。
殿中摆着五把座椅,韩令坤找了把位置居中的坐下,转头望向郭荣,说道:“臣今日拜见,是家父有一封信想让臣转呈陛下。”
郭荣脸上笑容收敛,对身旁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当即来到韩令坤身旁,接过韩令坤从袖中掏出的信封,转呈给郭荣。
韩令坤双手搭在膝上,解释道:“家父听闻京中谣言,坐卧不安,怕陛下有所误解,故写此信以作辩解。”
“辩解,么...”郭荣轻声嘀咕着,顺手撕开信封,取出了信纸。
入眼,是韩伦虾爬似的笔迹,郭荣当即眉头一皱,强忍着不适看了下去。
整顿洛阳风气,是郭荣的本意,当然他不会亲自动手,而是指使范质去操办。
但郭荣没有想到,范质派去洛阳的窦仪,竟会挑韩伦下手。
这让郭荣实在有些难办。
第一百一十章 辜负
耐着性子看完韩伦的自辩信,郭荣眼神有些复杂,将信放到一旁,看向御座下的韩令坤。
郭荣年轻时游历天下,成年后又在军中待过十余年,对于勋贵们的横行霸道深有体会。
所以当韩伦的诸多丑闻传入宫中时,郭荣就断定,这些烂事十有八九都是韩伦干的。
而且郭荣还猜到,这些丑闻极有可能是范质或者窦仪有意传播,为的就是给朝廷施加压力,迫使朝廷惩处韩伦。
虽说传播丑闻的手段在郭荣看来有些下作,也有些新奇,但这无疑是有效的,也能给朝廷动手的理由。
郭荣确实是想惩治十阿父、整顿洛阳风气,所以才力排众议派窦仪去洛阳。
但郭荣本以为,窦仪会挑一个“软柿子”下手,譬如王晏的父亲王爽,或者王彦超的父亲王重霸之类的。
这两人虽然也是节度使的父亲,但他俩的儿子不在禁军之中,动起手来后果较轻。
结果呢,窦仪竟然“悍不畏死”地对韩伦出手。
这实在大大出乎郭荣的意料。
韩伦在洛阳作恶多端,郭荣确实欲除之而后快。
如果韩伦并非韩令坤的生父,那郭荣会毫不犹豫地认可窦仪的行动,将韩伦拿下以杀鸡儆猴。
但事情坏就坏在,韩伦有韩令坤这么个儿子。
韩令坤是郭荣一手提拔的年轻武将,在禁军中身居高位,与赵匡胤、张永德、李继勋等高级武将关系密切,在军中有巨大的影响力。
若是朝廷将韩伦拿下,那势必会激发禁军诸将与范质等文官的矛盾,而且还有可能恶化郭荣与禁军诸将的关系,这是郭荣不愿见到的。
而且韩令坤还是郭荣用来牵制李重进的重要棋子,若是韩令坤受到牵连,郭荣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来代替韩令坤。
这些天,郭荣一直在为此事头疼,还找范质深入交谈过。
但范质表示,洛阳那边的事情由窦仪全权负责,且窦仪执意要拿韩伦开刀,如今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郭荣若是要制止,那只能直接召窦仪回京。
郭荣对此很是纠结。
将窦仪召回京,固然可以排除上述风险。
但整顿洛阳风气的计划就会随之流产。
而且往后一段时间里,郭荣估计也再难找到愿意去洛阳担任留守的文官。
毕竟连窦仪都铩羽而归了,其他文官当然会望而却步。
难道就没有什么两全之策吗?
迎着韩令坤期待的目光,郭荣开口道:“德顺,尔父的信我看过了,京中这些日子有关尔父的谣言,我亦有所耳闻,我会让西京留守窦仪多加查验,定会还尔父一个清白,但若确有其事,德顺也不比太过忧心,我自有分寸。”
经过几日的权衡,郭荣下定决心,以整顿洛阳风气为要务。
哪怕要拿韩令坤的父亲韩伦“开刀”,郭荣也会贯彻下去。
当然了,郭荣也不会真的处斩韩伦,顶多是抄没其违法所得,并将其流放边疆。
事后郭荣会私下里安抚一番韩令坤,过个几年等风平浪静,就将韩伦赦免。
军中若是因此震荡,郭荣自信能凭借威望强压下去,并借此去除军中的不稳定要素。
打击武官势力,扶持文官势力,正是周朝建立以来的国策,郭荣继承其父郭威的衣钵,当然要贯彻这一国策。
所以郭荣嘴上说要还韩伦清白,却让窦仪来查验,明摆着就是不想偏袒韩伦。
但在措辞上郭荣留有余地,明示韩令坤不必太过担忧。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郭荣希望韩令坤能坦然接受,莫要辜负他的期待。
韩令坤一听,急了,甚至没能觉察到郭荣的明示,他径直起身:“陛下,窦仪信不得!”
“信不得?”
郭荣的一双鹰眸霎时锐利起来。
让窦仪出任西京留守,正是郭荣的独断专行,如今却有人跑过来和他说窦仪信不得?
这岂不是赤裸裸地抽郭荣的脸?
但韩令坤早已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他双目毫不畏惧地直视郭荣,掷地有声道:“陛下,不光窦仪信不得,就连范质陛下也不可轻信!”
韩伦一屁股烂账,这是绝对洗不干净的。
窦仪通过韩伦的烂账来攻击韩伦,韩令坤即便动用浑身解数也难以招架。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是从古至今亘古不变的真理。
既然无法洗脱韩伦的罪状,那韩令坤就直接攻击窦仪,以及窦仪身后的范质。
只要能将范质与窦仪搞倒,那韩伦便可转危为安。
这也正是李延庆当初给韩伦提的计策。
韩令坤得知后如获至宝,虽知道其中蕴含风险,但他更清楚自己父亲犯下的罪行太多,若经审讯,难逃一死。
为救父亲,韩令坤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郭荣闻言,眼神瞬间由锐利化为了深邃。
“德顺,你这话是何意?”
面对郭荣的质问,韩令坤怡然不惧,直言道:
“臣以为,陛下最近太过信任以范质为首的那帮文人,他们侍奉数朝,甚至还为契丹人效过力,毫无操守可言,陛下如此信任他们,并委以重任,臣颇感忧虑,以至彻夜难眠。”
韩令坤选择的攻击角度很是特别。
他知道范质与窦仪为官清廉且政绩出众,那就不妨拿这些人的“操守”来说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范质与窦仪都有个最大的黑点。
后晋朝时,契丹南下,攻破了开封城,范质当时正在开封为官,他在冯道的带领下投降了契丹,并为契丹效命。
窦仪当时则在地方为推官,也随上司投降了契丹。
不止他们两人,周朝有名有姓的文官,几乎都侍奉过三朝以上,朝中没在契丹当过官的屈指可数。
虽然这种行为在儒家视角下颇为不齿,但这是乱世的基本操作,此时的文官们都是这么干的。
而且文官培养不易,所以王朝更替时,新兴王朝很少大规模替换文官。
毕竟这时候一年能考中进士的才十来号人,少的年份甚至只有两三个人,合格的文官基本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
靠兵变上位的武人皇帝们还能怎么办呢?
还不是只能捏着鼻子,凑合着用这帮“不守节操”的文官?
武官则不同。
乱世最不缺的就是武人,死了一批武将,后面多的是嗷嗷叫的小年轻顶上。
军队在此时是皇帝安身立命之根本,所以每当新皇上位时,都会对军队来一次大清洗,换上自己信任的武官。
韩令坤初入军队,便在郭威帐下效力,所以才能得到郭家父子两人的信赖,年仅三十四岁便荣登使相,执掌侍卫亲军马军司。
但就是在这偏殿之中,在郭荣的明示之下,韩令坤辜负了郭荣的期望。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君臣生隙
范质与窦仪,乃至朝中大部分文官都曾为契丹人效力过。
这事郭荣当然清楚,心中虽有介怀,却也只能继续重用这帮文官,他没得选。
“德顺,尔父的事情,朕自有分寸,至于朝中与你无关的事情,你少操些心!”
郭荣的语气中透着明显的怒意,并非因为韩令坤攻击范质等文官,而是因为韩令坤未能体恤他的难处。
在郭荣的认知里,韩令坤向来明事理、知进退。
可今日韩令坤的表现,实在让郭荣大跌眼镜。
韩令坤虽是一介武夫,神经却也不粗,他当即就听出了郭荣的怒意,意识到自己惹恼了郭荣。
不过,韩令坤自认为,是因为自己攻击范质等人才惹恼了郭荣。
这范质与窦仪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竟如此之高么......韩令坤低头咬了咬牙,抬起头直视郭荣,嗓音沙哑:“陛下,臣是个粗人,只懂得替陛下征讨四方,对朝中之事向来不甚关心,只是那窦仪才刚刚上任西京留守,就屡次挑衅洛阳勋贵,如今更是在两京散播家父的谣言,臣实在忍受不了这等折辱,还望陛下能还臣一个公道。”
韩令坤的目的很简单,他不希望韩家的财产被朝廷抄没,更不想让父亲韩伦遭到审讯,他以为,只要自己能稍微强硬一点,一定可以让郭荣做出让步。
郭荣端坐于上,面无表情道:“清者自清,若是尔父清白廉洁,又何惧谣言?更何况这些谣言也不见得就是窦仪所造。”
说罢,郭荣更是将案上的自辩信塞入信封,大袖一挥,丢到韩令坤面前:“这信朕看过了,你拿回去罢。”
对韩令坤这种不明事理的态度,郭荣有些烦了,他心中暗骂:若非我郭家的提携,你韩令坤如何能成为使相?这几年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尔父韩伦在洛阳仗着你的权势为非作歹,你让韩伦认个罪就有这么难吗?你韩令坤还将不将王法放在眼里了?
韩令坤看着地上的信封,心凉了半截,他明白,郭荣是铁了心要支持窦仪,以整顿洛阳风气,而自己的父亲将会成为“牺牲品”。
不过韩令坤也并非不知好歹,他知道郭荣这是动了真怒,明白自己是该走了。
自始至终,韩令坤都未从治理国家的层面来考虑这件事情。
韩令坤偏执地相信,圣上对武官的信任已不复往日,如今的圣上更为倚重范质为首的文官集团。
弯腰捡起信,韩令坤缓缓直起身,低头拱手:“臣告退。”
尽管只是一刹那,但郭荣还是在韩令坤起身时,捕捉到了韩令坤眼中一闪而过的寒芒。
韩令坤莫非对此心怀怨恨?
郭荣当即起疑,转念又想到:
也对,韩令坤可是出了名的孝子,他心怀怨恨也是理所当然,但整顿洛阳风气势在必行,决不能因韩令坤的反对就戛然终止......
望着韩令坤缓缓离去的背影,郭荣的眼神逐渐凝重。
韩令坤垂头丧气地离开皇宫,骑上马返回右一厢的奢华宅邸。
刚进家门,就有亲信跑来报信:“郎君,穆义出现了!”
平地起惊雷,韩令坤当即钳住亲信的肩膀,高声质问:“穆义出现了?你确定?”
亲信瘦弱的肩膀被韩令坤铁钳似的的大手钳得生疼,强忍着痛楚回道:“今日早晨,匦院外来了辆黑色马车,护车的都是操着河北口音的壮汉,应该就是窦仪的人手,那车上下来个面色白净的少年,往匦院里投了封谏书,小的找了匦院的门卫,探知到那谏书的署名正是偃师穆义。”
韩令坤在匦院外早就安排了人手,日夜监控。
匦院的门卫是侍卫亲军司所属,韩令坤很轻松地就能查探到谏书的具体情况。
“好,这事你办得好!”
韩令坤松开了大手,夸赞了亲信一句,紧接着又问道:“那你可有派人跟着那穆义?”
亲信连忙回道:“小的亲自追踪,已经打探到那穆义的下落。”
韩令坤眼中凶芒闪现:“他在哪?”
亲信吓得一哆嗦,他最害怕的就是韩令坤杀人似的眼神,颤抖着回道:“他...他就在东外城五里巷最北端的一处小院。”
韩令坤眼中的凶芒很快消失,他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对亲信下令:“你继续派人监视穆义,若有动静,立刻向我汇报。”
“小的明白。”亲信点头如捣蒜。
到底该不该对穆义动手,韩令坤现在还难以做决断,他需要找人商量。
很快,韩令坤骑上马出了家门,直奔赵家。
这个赵,当然就是赵匡胤的赵。
赵匡胤今日正好在家休沐,听闻韩令坤上门,亲自出门迎接。
两人老相识了,韩令坤见面就说:
“我今日入宫面圣了。”
赵匡胤有些吃惊,连忙问道:“你今日入宫?为何不提前与我说?”
韩令坤边走边回道:“家父昨日寄来信,让我转呈给圣上,我一着急,就忘了。”
赵匡胤走在韩令坤身侧,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说那封自辩信?圣上看过后是怎么说的?”
韩令坤耐着性子,将方才在偏殿中发生的一切,细细向赵匡胤描述了一遍。
赵匡胤听罢,仔细思忖一阵,方才开口:“圣上的意思,是希望你以大局为重,只要令尊能够认罪,圣上应该不会判令尊重罪,依我看,顶多也就流放个三五载。”
韩令坤停下脚步,双目瞪得像灯笼,高声道:“三五载?你说得倒轻巧!可我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家父被流放?”
赵匡胤好言相劝:“可令尊在洛阳确实犯了不少事,窦仪拿这点做文章,你我也没有任何法子。”
韩令坤却愈发暴躁起来:“是,家父在洛阳的确是做了不少错事,可洛阳有十阿父,家父只是其中之一,为何被流放的只有家父?其余人呢?难道他们就那么干净吗?不,他们比家父还要脏!而且圣上的生父就是十阿父的......”
赵匡胤连忙伸手挡住韩伦的嘴:“住口!”
第一百一十二章 赵匡胤献策
见韩令坤闭上了嘴,赵匡胤方才收回手,警告道:“祸从口出,有些话是绝对不能说的。”
韩令坤悻悻地回道:“这我清楚,可这不是在你府上么,周围也没旁人。”
说完,韩令坤环首四顾一番,确定周围确实空无一人。
赵匡胤一扯韩令坤的衣袖,迫使他看向自己,厉声训斥道:“不论有没有旁人,这话你都不该说,甚至你都不该有这等想法,不然迟早害了你,今天在偏殿中,你不就说错了话,惹得圣上不高兴?”
赵匡胤与韩令坤的关系向来是平等的。
但今日,赵匡胤却突然摆出了高人一等的姿态,这令韩令坤颇为不爽。
再加上赵匡胤在韩伦一事上,一直不怎么支持韩令坤,这让韩令坤本就糟糕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韩令坤双拳紧握,额角青筋毕露,用力甩开赵匡胤的手:“我怎么就说错话了?自圣人崩逝后,圣上心情几时好过?这如何能怪到我头上?难道家父就活该被流放?嘿,也对,你现在体会不到这种滋味。”
这最后一句话,韩令坤对赵匡胤极尽羞辱,但赵匡胤却不为所动,他知道韩令坤在气头上,总会说些胡话。
赵匡胤早就习惯了,他轻声道:“行了,你冷静点,愤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冷静?”
韩令坤冷然一笑:“那窦仪都骑到我头上来了!圣上还站在那窦仪一边,就连你,就连你也叫我认命!你叫我如何能冷静!?”
嘴上虽骂骂咧咧的,但韩令坤还是很快冷静下来。
当然,只是表面上的冷静,韩令坤的心头如同喷发正烈的火山,完全平息不下来。
赵匡胤看在眼里,很快领着韩令坤来到一间僻静的偏厅。
轻轻阖上房门,赵匡胤招呼韩令坤坐下。
韩令坤一甩官袍下摆,大马金刀地往靠椅上一坐,愤然道:“窦仪如此硬气,必然是有圣上替他撑腰,你不觉得,圣上近来太过信赖那帮文臣,而疏远了咱们这些武官么?”
赵匡胤坐到韩令坤对面,右手撑住下巴,若有所思地回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这个感觉,自淮南归京后,圣上召见武官的次数甚少,却几乎天天召政事堂那三人入宫议事。”
韩令坤上半身往前倾了倾,认真分析:“你看,那窦仪先是当上了西京留守,接着又对洛阳的勋贵动手,没有圣上的支持,他窦仪哪有这等虎胆?我看,圣上就是想借窦仪之手,削弱咱们武官的势力。”
“嗯......”
赵匡胤皱着眉仔细思忖一番,回道:“可如今仍是乱世,圣上应当不至于如此,依我之见,圣上应该只是想整顿洛阳风气,敲打敲打洛阳的勋贵,至于为何是令尊遭殃,恐怕是因为窦仪在淮南与你结了仇。”
身为郭荣的幕府旧臣,深受郭荣提携之恩,赵匡胤对郭荣向来是极为信任的,他很难相信,郭荣会在天下尚未一统前削弱武官势力。
“窦仪在淮南与我结仇?”
韩令坤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才问道:“你是说,窦仪因为在淮南没筹到粮,所以对我怀恨在心?”
赵匡胤换了个姿势,双手抱胸,轻轻颔首:“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不对啊,解释不通啊。”
韩令坤歪着头,满脸疑惑:“窦仪跑遍了淮南,都没筹到几车粮,他怎么只恨我一人,你当时不也驻守滁州么,他怎么就不恨你?”
赵匡胤撇了撇嘴:“你怎就知道他不记恨我?只是他现在无力报复我罢了。”
韩令坤当即提议道:“那咱们应该立刻想法子将那窦仪扳倒,不然,等他以后进了政事堂就难以对付了。”
赵匡胤用力一拍木桌,喝道:“你就少拐弯抹角了,你不就是想救令尊么?但就凭咱们手头这点势力,目前是扳不倒窦仪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并非赵匡胤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而是目前以赵匡胤为首的禁军新兴势力,实在是太过“稚嫩”了。
他们登上历史的舞台还不到三年,在禁军中的影响力都颇为有限,更遑论对文官集团的影响力了。
就连弹劾窦仪,他们都得拐弯抹角地请洛阳的李延庆来干。
韩令坤讪讪地挠了挠梆硬的脸皮:“这我当然清楚,我也就嘴上说说罢了。”
赵匡胤长叹一声:“不说这些了,那个穆义呢?你可找到他的下落了?”
“还真给我找到了。”
韩令坤话刚出口,想了想,又改口道:“应该说,他是主动出现的,今早他在匦院门口现身,往谏匦里投下了弹劾家父的谏书。”
“这窦仪行动也真是够快的...”
赵匡胤感慨一句,接着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个穆义?”
韩令坤毫不迟疑:“当然是伺机除掉了,只要能除掉穆义,窦仪的诸多阴谋便会不攻自破!”
“除掉不妥,开封城可是天子脚下,容不得你胡来,而且那穆义应该有窦仪的得力人手保护,要除掉他也绝非易事。”赵匡胤轻轻摇了摇头:“我以为,可以先想办法收买那穆义。”
韩令坤一双大眼瞪得像铜铃:“收买?这怎么可能?那穆义与我韩家可是有灭家之仇,他如何能被我收买?”
“行不行得通,那得试过后才知道,这年头最不缺的就是薄情寡义之徒,也许那穆义正是个薄情寡义之徒呢?”
说罢,赵匡胤嘴角泛起一抹轻蔑的笑意,他自诩忠义,最看不起的便是这等人。
韩令坤端着下巴沉思一阵,回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正如你所言,窦仪派了数十人护着那穆义,接近他恐怕都极有难度,我又该如何收买他呢?”
赵匡胤笑了笑:“这个却简单。”
韩令坤不耐烦地拍打着木桌:“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来。”
赵匡胤轻轻咳了两声,徐徐道:“穆义的那封谏书,今日傍晚就会送入皇宫,而范质与窦仪显然早已串通,明日,范质就会借这封谏书发难,圣上势必就会让诸司法衙门审理此案,而军巡院目前由你管辖,你便可借由军巡院光明正大地接近那穆义。”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敷衍了事
在此时,面对重大案件时,皇帝会召集三大司法衙门,举行三司推事进行审理。
这一传统发源自唐朝。
不过唐朝的三大司法衙门乃是御史台、大理寺以及刑部。
而此时的三大司法衙门则是御史台、大理寺以及军巡院。
军巡院又是侍卫亲军司的下属司法机关。
如今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以及侍卫步军都指挥使袁彦都在淮南领军。
执掌开封侍卫亲军司的大权便落到了韩令坤的头上。
所以,韩令坤此时是有权管辖军巡院的。
赵匡胤的计策很简单,且相当容易施行。
韩令坤一听就觉得很有可行性,但他转念又觉得不太对劲,面带疑惑地问道:“你这主意确实不错,但若是那穆义不愿被我收买,又该如何?”
赵匡胤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那就再想别的法子呗。”
韩令坤提高声调:“可这会浪费我不少时间,或许还会错过暗杀穆义的最佳时机!”
赵匡胤一对卧蚕眉顿时紧皱:“你还想着杀穆义?我不告诉过你,在开封杀不得么?你难道也想被流放?”
韩令坤真是被赵匡胤的说教整烦了,终于投降:“行行行,听你的,先留那穆义一命,我一会就去找左院的梁继业商量此事。”
军巡院分为左右两院,其中左军巡使梁继业是韩令坤的亲信。
赵匡胤提醒道:“此事要尽早,圣上也许明天就会召开三司推事。”
“那我现在就去,不必送了。”
韩令坤说罢,径直起身,带着明显的怒意推门而去。
终于将韩令坤打发走人,赵匡胤往椅背上一靠,明显松懈下来。
说实话,这收买穆义的法子,赵匡胤还是灵机一动现场想出来的,为的就是敷衍韩令坤。
自打郭荣派窦仪赴任洛阳后,赵匡胤就隐隐觉察到了郭荣的意图:圣上这是要对洛阳城的勋贵动手了。
所以,赵匡胤根本就不觉得韩令坤能够救到韩伦。
与郭荣相熟多年,郭荣那独断专行的性子赵匡胤最是熟悉。
只要是认定的事情,除非实在走不通,否则郭荣就一定会一条路走到底。
洛阳那边的事情,此番怕是难以善了了,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韩伦一人遭殃罢了,而且韩伦此人确实作恶多端,活该遭到惩处,德顺坚持其父无罪,这必然会得罪圣上,不过德顺并不会愚孝,再过几日应该就能想通透了......赵匡胤很快将这桩烦心事抛之脑后,起身走出了偏厅。
离开了偏厅,赵匡胤骑马离开了赵府,很快便到了西外城一处小院。
小院临街,门口栽着两颗幼嫩的柳树苗。
这是朝廷的最新规定,开封外城临街的房屋,都需在门口栽培柳树,以改善市容。
院门紧闭,赵匡胤敲了两下房门,停了小会,又连着敲了四下。
很快,院门开了条缝,露出王仁赡方正的国字脸。
见来者是赵匡胤,王仁赡热络地打开院门:“太尉来了,快请进。”
赵匡胤将手中缰绳交给王仁赡,抬腿迈过院门,打量起小院来。
进门,是一颗梅树以及一颗枣树,两颗树的树冠都很旺盛,显然是从别处移栽而来。
往前,是一块无字青石照壁。
越过照壁,后头是两进院落,其中第二进院落的主屋是一栋两层小楼。
赵匡胤是第二次来这处小院了,相比第一次时,变化颇大。
此时,王仁赡已经将坐骑拴好,来到了赵匡胤身后。
赵匡胤背着手,回头夸赞道:“这院子整理得不错,比上次好多了。”
这处院落是赵匡胤新近买下来,用于安置斥候军的场所。
前阵子王仁赡向赵匡胤举荐了自己失业的几十名同袍,赵匡胤稍作考察就全盘招募到了自己帐下,并安排王仁赡为这支斥候军的头领。
赵匡胤又将弟弟赵匡义托付给了王仁赡,让王仁赡带着他好生历练。
而王仁赡与赵匡义也得到了他们的第一个任务,那就是将这处小院装修妥当,以迎接斥候军的到来。
王仁赡却知趣地回道:“院子整理得好,还得多亏三郎君协助。”
“哦?”
赵匡胤略感意外:“三哥人在哪?”
王仁赡视线投向二层小楼:“在后边的二层楼里刷漆呢。”
“这我得去瞧瞧。”赵匡胤抬腿往二层小楼走去。
刚走进小楼,赵匡胤就听到楼上传来“唰唰唰”的声响。
赵匡胤脸上泛起笑意,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很快便来到了二楼。
来到二楼,映入眼帘的,便是站在板凳上,左手提着漆桶,右手拿着刷子,卖力往墙上刷漆的赵匡义。
开封外城的房屋大多用木料筑成,为了防水防虫,屋内都得刷上一层漆树汁。
这小院刚买来时,只有一进的几间小破屋。
赵匡胤欲扩建小院,本想招募工匠负责,但转念一想,干脆没招工匠,而是让王仁赡与赵匡义,以及几名留在开封的斥候军负责装修。
毕竟曾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赵匡胤养成了勤俭节约的好习惯,想着这斥候军如今还没法开展工作,人力放着也是浪费,不如就先将院子整修好。
赵匡义正仰头刷着墙面,听到声响,转头一看,正对上二哥笑意盈盈的大黑脸,他原本平静的脸色霎时变得纠结起来。
见到此情此景,赵匡胤脸上的笑意却更甚,他对弟弟招了招手:“三哥,你且停下,到楼下来,我有话与你说。”
说罢,赵匡胤便转身下楼。
赵匡义看了眼二哥下楼的宽厚背影,放下手中的漆桶和刷子,跟着下了楼。
二层小楼下,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
院内铺以平整的石板,靠东南方的墙角种了颗小小的松树。
赵匡胤一路走到松树旁,回头对跟来的三弟说道:“劳动的感觉,如何?”
赵匡义低着头,小声回道:“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硬要说的话,应该是有些新奇?”
自打二哥身居高位后,二哥身上的气息就日益威严,赵匡义有时根本就不敢直视二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兄弟齐心
见赵匡义这畏畏缩缩的小模样,赵匡胤竟有些想笑。
并非笑弟弟,而是笑自己。
从几时开始,自己与三哥的关系竟这般生分了.......赵匡胤心中自我嘲笑了一番,伸手搭在了弟弟的肩膀上:“三哥,你抬起头来,我有些要紧话与你说。”
赵匡义抬起头,正对上哥哥有神的双目,霎时又有些萎缩。
其实,赵匡义倒也不是真的惧怕哥哥,而是心中有愧。
与王仁赡共同修葺小院的这些天,赵匡义与王仁赡的关系也从陌生混到熟稔。
天黑后,无所事事的两人就坐在松树下,一边喝着粗茶,一边闲聊。
王仁赡是个话痨,话匣子一开就再难停下,而且是知无不言,毕竟是主公的亲弟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赵匡义年纪轻轻,经历太少,往往都是充当听客的角色。
王仁赡随刘词与赵匡胤南征北战,见多识广,说话亦是风趣幽默。
缺乏社会经历的赵匡义经常听得入迷。
通过王仁赡的“加工润色”,赵匡义听到了不少哥哥在军旅中的往事,知道哥哥在淮南几度出生入死,对自己的哥哥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而且王仁赡还现身说法,以自己为例,讲述了他浪子回头的心路历程。
王仁赡年轻时风流倜傥,不务正业,一直厮混到三十来岁,才投入刘词帐下,并彻底洗心革面。
在王仁赡的谆谆善诱下,赵匡义渐渐地意识到了自己曾经有多么混账,心中产生了改过自新的念头。
接受过正统的儒家教育,赵匡义也不是那种自甘堕落之徒,他之前沉溺于玩乐与女色,是因为第一次脱离了长辈的管教,加之实在闲得无聊以及狐朋狗友的诱惑。
赵匡义似乎重新回到了正轨上,只不过,在他心中,依然埋藏着“魔鬼”。
看到弟弟眼神中的躲闪,赵匡胤伸出手,亲切地把住弟弟的肩膀:“我安排你修葺房屋时,本以为你会逃避劳动,没想到你却如此勤奋努力,你能改过自新,我甚是欣喜,阿爹在天之灵亦会欣慰。”
哥哥的大手架到了肩膀上,赵匡义这回终于是逃不脱了,而且他已鼓足勇气,做好了面对哥哥的心理准备。
赵匡义挺直脊背,勇敢地抬起头,正色道:“我之前实在是太过混账荒唐,往后我定会严于律己,不再让二哥操心,也绝不会愧对阿爹在天之灵。”
“好!”
赵匡胤一边用力拍打着弟弟略显单薄的肩膀,高声道:“这才像是我赵家子弟的样子!你可晓得,我为何会让你亲自修葺房屋?”
哥哥让自己加入斥候军的理由,赵匡义能猜到一点。
但哥哥为何让自己亲自参与房屋修葺,赵匡义还真想不明白。
赵匡义老老实实回道:“不知。”
“这事说来话长。”
赵匡胤收回大手,徐徐述说着:
“当年阿爹随庄宗南下洛阳,举目无亲,只在洛阳夹马营分得了方寸空地,阿爹操劳数月,平地筑起三间木房,这才将我与阿娘安置妥当。
后来阿爹又从洛阳搬到开封,当时阿爹已当上指挥,在护圣营分得了一套官舍,但这官舍颇为残破,阿爹又带着年方十二的我一道修葺官舍,耗时月余,方才安置下我赵家四口人。”
说到这里,赵匡胤顿了顿,用满怀期许的眼神看向弟弟:“
如今,我赵家虽已富贵,但这亲自修葺房屋的传统不可废弃,我让你参与这小院的修葺,就是想让你体悟我赵家俭以养德的传统,我赵家今后能否继续富贵,可就看你的了。”
赵匡义听到这里,心潮澎湃,肩膀微微发颤,眼眶也不由有些湿润。
自小就处于父亲和兄长羽翼庇护下的他,头一次觉察到肩上的重担。
“二哥,我明白了...”
短短六个字,却是字字沉重,赵匡义心中所感尽在其中。
“好,很好!”
兄弟齐心,赵匡胤满怀欣慰。
很快,赵匡胤拉着弟弟的手,两人穿过连接两进的回廊,来到了一进院。
一进院空无一人,正是密谈的好去处。
两人进到一间偏房,各自落座后,赵匡胤先开口:“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让你进斥候军?”
赵匡义心中已有猜测,却还是想了想才回道:“这斥候军乃是二哥升任节度使后的心腹部属,必须要有信赖之人坐镇。”
赵匡胤双手抱胸:“你觉得,我不信任王仁赡?”
“二哥应该是信任王仁赡的,让我加入,应该只是想让我历练一番。”赵匡义底气稍显不足。
赵匡胤嘴角含笑:“我当然信任王仁赡,但我却还要让你加入斥候军,为的可不止是历练这么简单。”
看来这斥候军果然不简单.......赵匡义心中微动,问道:“还请二哥明示。”
赵匡胤也不含糊,径直解释道:“圣上近来似有崇文抑武的倾向,而李重进与张永德暗中勾结,必有所图,至于朝中诸文官中,范质异军突起,大有当年冯道的势头,我朝如今暗云涌动,我又身处关键位置,不得不早作准备。
这斥候军名为斥候,我却并不打算将他当做站场上的斥候来用,往后,这支斥候军会驻扎在开封城,搜集朝中诸官员的情报。王仁赡对我虽然忠心耿耿,其能力却并不出众,我希望你历练一段时间后,能彻底掌控这支斥候军。”
再给赵匡义一个脑子,他也想不到哥哥组建斥候军的目的,竟是在开封搜集文武百官的情报!
此举实在太过大胆,全然出乎赵匡义的预料。
赵匡义面露迟疑:“二哥,这可是开封城,武德司虽已不再,但圣上暗中必然在开封广部眼线,我们若是暴露,又该如何是好?”
“不暴露,不就行了?”赵匡胤的回答简单粗暴,接着,他话风一转,质问道:“还是说,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赵匡义是个不甘示弱的性子,被这么一激,当即回道:“请二哥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朝廷抓住把柄。”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古怪之处
晚霞如火,给开封城蒙上了厚厚一层红氲。
赵匡胤走出院门,从跟随而出的王仁赡手中接过缰绳,转头看向王仁赡身旁的赵匡义,问道:“今日你真的不回家一趟么?阿娘很想你。”
赵家目前有三子,其中赵匡义是主母杜氏最小的亲生子,最得杜氏喜爱。
赵匡义却笃定地摇了摇头:“这院子修葺完毕前,我不会回去的。”
虽说已下定决心改过自新,但赵匡义还是无法接受家中丑妻。
嫌丑爱美是赵匡义的本性,改不掉的。
赵匡胤看出来了,自己这弟弟仍然厌恶妻子尹氏。
“那好吧,我回去向阿娘解释。”
赵匡胤也不想再逼迫弟弟了,毕竟弟弟已经有所改观。
而且赵匡胤目前不想直面这个麻烦,他巴不得弟弟不回去,这样赵尹两家的矛盾才不会激化。
接着,赵匡胤又看向王仁赡,并伸出右手,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出兵在即,接下来我会很忙碌,这斥候军,还有我三弟,就都拜托你了。”
秋季已到,正是契丹南下扰边的季节。
如今周朝大半兵力深陷淮南泥淖,契丹定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今年秋冬两季极有可能举大军南下。
这也是郭荣将淮南的四万禁军骑兵紧急召回开封的缘由。
必须要有精锐骑兵坐镇北疆,方可抵御契丹的铁骑。
赵匡胤目前代掌殿前司,不光要负责整顿军队,还要时刻做好出兵准备。
目前领兵北上的主将尚未确定,赵匡胤有可能担任领兵的重任。
王仁赡面容严肃,重重地点了点头:“太尉放心,在下定不负所托。”
离开小院后,赵匡胤快马回到内城,登门拜访魏仁浦。
魏仁浦正在家中用餐,听闻赵匡胤上门,连忙招呼赵匡胤上桌。
两家常有往来,赵匡胤也不客气,与同桌的魏家人打过招呼后坐下用餐。
用过丰盛的晚餐,魏仁浦领着赵匡胤来到书房,待侍女奉上茶点后,两人便关上房门开始密议。
赵匡胤先是将韩令坤入宫一事,悉数告知魏仁浦。
魏仁浦听后,略作思考,感慨道:“圣上对韩令坤竟如此不留情面,想来是下定决心要整治我朝勋贵乱政的风气了。”
赵匡胤一拍桌道:“早该如此了,这帮勋贵目无国法,鱼肉百姓,敛财无度!对我朝祸患无穷,只可惜圣上暂时还不敢对他们下死手。”
虽说赵匡胤也是勋贵阶层的一员,但他从不违法乱纪,更不会鱼肉百姓,他生平最看不惯的,也正是这些乱政的勋贵。
“你说得对,早该如此了。”
魏仁浦的看法与赵匡胤是一致的。
但只有在私底下密议时,两人才敢偷偷地表露出这个想法。
毕竟两人的政治盟友大多是当朝勋贵。
靠着权力飞扬跋扈、胡作非为,才是这个时代大部分勋贵的真实写照。
但魏仁浦嘴上虽然满口正义,但他干的脏事可不少。
就宋州竹奉璘一案中,不少人命都得算到魏仁浦头上。
不过自打竹奉璘死后,魏仁浦倒也收敛了不少。
魏仁浦端起茶杯,想抿一口茶汤,茶杯还没送到嘴边,他的右手却停了下来:“圣上也真是胆大,这些勋贵互相勾结沆瀣一气,要动他们,风险可不小。”
“圣上应该早有准备,且如今禁军上下并不齐心,圣上面临的阻力不会太大......”
赵匡胤话音刚落,突然面露异色。
魏仁浦当即放下茶杯,问道:“怎么了?”
赵匡胤右手托着下颌,若有所思道:“我又仔细回想了一番圣上与德顺(韩令坤的字)的对话,总觉得有些古怪。”
“古怪?”
魏仁浦眼珠一转,又问道:“哪里古怪了?”
赵匡胤缓缓回道:“德顺刚进偏殿时,圣上的语气还很是平和,但在德顺劝圣上莫要亲信范质、窦仪等文官后,圣上对德顺的态度陡然决绝起来。”
“圣上近来确实信赖范质等文官,不过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魏仁浦只觉得赵匡胤有些大惊小怪。
这半年来,郭荣逐渐开始仰赖文官,这在开封官场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么?
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奇怪的不是这个。”
赵匡胤眼中透着凝重,接着说道:“我曾劝说德顺,让他莫要轻举妄动,他也答应了,但此番他入宫面圣前,却并未提前告知我,而且他还将他父亲写的自辩信呈给了圣上,圣上也正是看了这封自辩信,又听了德顺对范质等人的攻讦,这才当场震怒。”
魏仁浦一听,惊了,双目一连转了两圈:“你的意思是,德顺未提前告知你,就入宫面圣了?”
“不错,这正是我觉得奇怪之处。”赵匡胤轻轻颔首:
“而且德顺攻讦范质等人,事先也未告知我,我以为,正是德顺这番贸然行动,才令圣上下了严惩韩伦的决心。”
魏仁浦大为不解:“这就奇怪了,德顺性子向来沉稳,此番为何会如此贸然行事?”
赵匡胤低着头回想了一阵,轻声道:“德顺自称,是因为他父亲韩伦催得急,但你我都与韩伦打过交道,你觉得,攻讦范质这等计策,能是韩伦想出来的么?”
魏仁浦歪着头回想了一番韩伦的外貌性情,皱着眉道:“韩伦此人外貌痴肥,观其行迹,就是个满脑子只有敛财的贪婪蠢材,直接攻讦范质与窦仪,这招围魏救赵虽说有些思虑不周,但也不是他那脑子能想出来的,至于自辩信这种蠢招数,倒极有可能是他的手笔。”
对于韩伦,魏仁浦是极尽嘲讽,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满脑肥油的蠢材。
赵匡胤对此表示赞同:“我也是如此认为的,韩伦背后必有人指点,韩伦也正是听了此人的计策,才会催促德顺尽早入宫面圣,而德顺救父心切,事先忘了知会我,终于酿下大错。”
魏仁浦略作思忖,提议道:“这事你务必要找德顺问个清楚,不过木已成舟,眼下我们还是该想想如何应对范质。”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有问题的律令
“应对范质?”
赵匡胤觉得有些奇怪:“有这个必要么?范质应该只是想惩治韩伦一人罢了,他现在还没有得罪整个武官势力的胆量吧?”
魏仁浦终于抿了口杯中茶汤:“他现在是没这个胆量,但不代表他将来没这个胆量,他如今已博得圣上的信赖,又不断在朝中安插人手,迟早会成我等的心腹大患。”
赵匡胤当即问道:“范质莫非有野心?”
魏仁浦放下茶杯,脸上突现肃杀之色:“他当然有野心,而且还不小,开封御史台早已被他收入囊中,朝中人事变动也已被他彻底掌控,没有野心者,如何能做到这一步?”
“可范质不过区区一介文官,对军队毫无影响力,圣上要撤掉他,可谓是易如反掌,他有野心又能如何?”
赵匡胤对此有些不屑,他向来不觉得文官在此时能有什么作为。
魏仁浦嘴角浮现一抹冷笑:“这你就错了,圣上要撤掉他已几乎不可能。”
赵匡胤双目不由圆睁:“这又是为何?”
“去年年末,圣上亲征淮南,范质也跟随南下,但符氏一到淮南就卧床不起,圣上当时既要忧心战事,又要操劳政务,还时刻担忧符氏的病情,无奈之下,圣上只好将大部分政务全权委托给范质等三名宰执,范质便借此在关键职位安插他自己的亲信,且范质处理政务可谓是顺手拈来,即便是远在淮南,也将全国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圣上愈发倚重范质,对政务也是愈来愈不关心。”
说到这里,魏仁浦再度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方才接着说道:
“圣上虽然看武人看得很准,却对如何识别文官有些生疏,圣上之前任免的两任御史中丞,皆无所作为,如今担任御史中丞的边归谠,以及侍御史知杂事的张湜,据我所知,乃是圣上亲自向范质讨教的人选,自此之后,大部分文官的任免,圣上都任由范质来处置,若是突然将范质撤职,我朝必然动荡。”
魏仁浦顿了顿,嘴角冷笑之意愈发浓郁:“咱们这圣上,如今对范质可谓是信任至极,德顺不过是稍稍说了范质一句,便惹得圣上震怒。”
私下里,魏仁浦对皇家毫无敬意,甚至直接以符氏来称呼已逝的皇后。
赵匡胤听罢,沉思良久,才将这些复杂的信息消化完毕,脸色逐渐难看:“照你的说法,如今范质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而圣上偏偏又过于信赖此人......”
魏仁浦嘴角的冷笑,转为了轻蔑:“这你大可放心,范质的野心,不是你想的那般野心,他应该无意染指皇位,而且他一介文官也没这个能耐,我这几日想了想,他的野心,可能是想改变当下之风气。”
“风气?”
赵匡胤脑袋有些不够用了,一时没转过弯来。
魏仁浦慢悠悠地将手中茶杯放到一旁茶几上:“这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为真,范质似乎是想要改变当前崇武抑文的风气,而圣上也有此意,所以才会如此信赖范质。”
“啊,是这样么?”赵匡胤这会终于转过弯来了。
一切迷雾,好似被一条丝线串联,一下子就全明了了。
看着赵匡胤如梦初醒的样子,魏仁浦善意地提醒道:“不要慌,喝口茶,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且圣上又不是傻子,如今天下未定,圣上怎会抑武?顶多是敲打一番罢了。但在一统天下后,圣上必会逐步开始抑武,此事太过遥远,可暂且放下,在眼下,范质极有可能借韩伦一案大做文章,你我需早作防备。”
赵匡胤顺着提醒,喝了口茶,将心中一团乱麻般的思绪理清后,开口问道:“那你觉得,范质会如何做文章?”
魏仁浦突然加重语气:“律令,范质极有可能重编律令!”
这又涉及到了赵匡胤的知识盲区,他挠了挠头:“重编律令?这个影响很大么?”
“当然很大,当今勋贵为何敢胡作非为?”
魏仁浦自问自答:“正是因为律令不够完善,无法惩治这些胡作非为的勋贵。”
“哦,有这等事?”赵匡胤满脑瓜子问号,他对浩如烟海的律令可谓是一窍不通。
此时的律令可不是一本法典那般简单。
自唐末以来,各皇帝颁布的,用以补充律法的敕令,都囊括在当今的律令体系内,多达千条。
魏仁浦好为人师,但也不着急详细解释,先是问道:“当朝官员,可用官身抵罪,这你总知道吧?”
赵匡胤点了点头:“这我知道,凡是八品以上官员,皆可以官身抵罪。”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说法在此时压根就不存在。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才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
在此时,官员犯法,会由朝廷组织司法方面的官员进行审议,再由朝廷根据审议结果做判决。
而官员在接受审议时,依照律令,会享有各种减免刑罚的特权。
犯罪的官员,只要他有从八品以上官身,或是立过战功,皆可以官身或是功绩来减免刑罚。
死刑减为流放,流放减为杖刑,官阶高点的官员,甚至在犯有死罪的情况下都可享有无罪释放的特权。
洛阳十阿父为何敢肆意妄为、无视国法?
一方面他们身份尊崇,且互相勾结,朝廷不敢妄动。
另一方面,他们皆有官职在身,就算被下狱审理,按照此时律法,也绝对罪不至死。
这种畸形的律令体系,正是五代各政权为了笼络武将,而不断妥协的结果。
“问题就出在这个官身抵罪。”
魏仁浦轻轻抚了抚唇上齐整的短须:“若以我朝通行律法断罪,普通百姓杀一人就要抵命,但韩伦在洛阳血债累累,以官身抵罪仍可逃得一死。”
杀一人是死罪,杀十人也是死罪。
但以官身抵罪时,杀十人者也可免除死罪,这便是当今律令最大的问题。
魏仁浦冷哼道:“多亏了圣上将我调到政事堂,这些日子,我多番调查范质,发觉他与知杂御史张湜,以及大理寺卿剧可久往来密切,而且他最近开始频繁借阅前几朝的敕令,我猜他是要借韩伦一案,整顿现行律令。”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
张湜、剧可久。
前者是知杂事御史,御史台的二把手。
后者是大理寺卿,大理寺的一把手。
两人皆是司法方面的高级官员。
而范质最近与这两人来往密切。
以魏仁浦为官多年的经验,以及在政事堂对范质的密切观察,他认为范质极有可能对现行律令动手。
当然,这只是魏仁浦的猜测。
又或许,范质只是想提前为审讯韩伦做准备呢?
但赵匡胤对这其间的门门道道,实在是搞不明白。
他入官场还不过六年,又只当过武官,对朝中文官圈子里的事情知之甚少。
赵匡胤疑惑地挠了挠额角:“你说的这个整顿律令,莫非与我们关系很大?”
不等魏仁浦解释,赵匡胤又问道:“我知道,范质整顿律令,应该是要限制武将的特权,譬如削减以官抵罪的适用范围,但这对我们来说几乎没有影响,还是说,我们能利用他的这一举动,从中获利?”
“我们当然能从中获利,而且是大利!”
说到“大利”两字时,魏仁浦着重加强了语气。
赵匡胤心中一凛,连忙回道:“还请魏相细说。”
“范质若要整顿律令,就必然损伤到我朝大部分武官的特权,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魏仁浦顿了顿,见赵匡胤仍是一脸茫然,看起来并未参透其中深意。
元朗终究还是稚嫩了些,不过也无妨,我有足够的时间教导他......魏仁浦思绪微动,接着对赵匡胤道:
“如今,李重进、张永德以及袁彦皆在淮南,而韩令坤很快便会沦为戴罪之身,而元朗你即将加官节度使,届时你就是开封城内官阶最高的武将,不过你年纪尚轻,又缺乏足够的战功与威望,难以服众,范质此举,便是你威服众人的绝佳机会。”
魏仁浦说罢,对赵匡胤投与期待的眼神,心中暗道:我都说到这份上了,元朗应该能想明白,若是他连这点都想不明白,那我恐怕得考虑换个人栽培了......
一介小吏出身的魏仁浦之所以能逐步登上相位,靠的正是慧眼识珠,在先帝郭威担任枢密副使时,就傍上了郭威的大腿。
而后,在郭威起兵推翻后汉朝建立周朝的过程中,魏仁浦又献力良多,终得以飞上枝头变凤凰。
如今,魏仁浦又相中了年纪轻轻的赵匡胤。
在他看来,赵匡胤乃是郭荣幕府出身,深受郭荣信赖,轻而易举便可身居高位、执掌禁军。
当然了,魏仁浦也不是说一定要扶持赵匡胤谋权篡位,他不过是想给自己加一道保险罢了。
如果周朝乱了,那魏仁浦就会说服赵匡胤起兵谋权。
而若是周朝没乱,那魏仁浦也不会轻举妄动。
正值乱世,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多一道保险总归不是坏事。
赵匡胤没有辜负魏仁浦的期待,他思忖一番,拍着扶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范质此举会引发天下武官的反感,我若是能先所有人一步,公开反驳范质的行为,便可博得天下武官们的好感,就此建立威望!李重进等人又远在淮南,若是他们还在开封,那以他们对时局的把控,我很难抢到先机,这实乃天赐良机!”
魏仁浦嘴角含笑:“正是如此,届时只要你振臂一呼,便能在天下武将间树立威望,对你往后的仕途颇有裨益。”
赵匡胤赶忙起身,双手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多谢魏相指点,若无魏相倾囊相教,我定会错失良机。”
“你且坐下,我还有要紧事与你说。”魏仁浦伸手对赵匡胤摆了摆。
“是。”
赵匡胤听话地坐下,并作出洗耳恭听状。
魏仁浦轻咳两声,脸色沉了下来:“福兮祸所依,机遇往往与风险并存,此举虽能帮你威服天下武将,却也会让你失去极为重要之物。”
赵匡胤的心瞬间吊了起来:“极为重要之物?”
魏仁浦径直点破:“这极为重要之物便是圣上的信赖,你若是替天下武将出头,那你便会失去一部分圣上的信赖,他不会再如从前那般信任你。”
赵匡胤闻言,原本平静的面容霎时波澜起伏:“这...”
魏仁浦当即劝道:“不过你放心,圣上就算对你的信任不复往日,却也依旧只能相信你,圣上若是不相信你这位幕府旧臣,难道去相信李重进、张永德之流么?”
说来悲哀,郭荣虽贵为皇帝,围绕在他身边的重臣,却大多都不相信他,也不受他信赖。
所以,郭荣才会拼命提拔王朴、赵匡胤、袁彦等幕府旧臣,即便他们中也有人心怀鬼胎。
郭荣却没得选,他为的只是在孤独的皇位上求一缕心安。
“魏相说得是,倒是我过于担忧了。”赵匡胤仍心有戚戚,一张黑脸有些发白。
魏仁浦对赵匡胤的反应早有预见,在他看来,赵匡胤还未走出郭荣的羽翼,还不懂得如何提升巩固手中的权势。
不过这不要紧,我会教他的......魏仁浦很享受这种为人师的滋味。
魏仁浦轻轻抚着颌下长须,继续指点赵匡胤,“若范质果真如我猜测那般行动,那你就必须要做出抉择,是继续享受圣上的信任,平步青云,还是舍弃一部分圣上的信任,获取天下武将的威服。
前一种选择看起来虽然美好,但你的前路全掌控在圣上手中,若是圣上有了新的亲信或是突遭不幸,那你顷刻间便会失势。
后一种选择虽遍布荆棘,但你的前路都在自己脚下,即便风云突变,你也可拥有转圜的余地,如今的李重进,便是选的后者,不过他没有选择的机会,而你不同,你还可以选,但机会只有一次……”
魏仁浦说了一大堆,就是想看看赵匡胤会作何选择。
其实,即便范质没有行动的迹象,魏仁浦也会找理由试探赵匡胤。
可以说,范质的“蠢蠢欲动”不光给了赵匡胤机会,也给了魏仁浦提前行动的动机。
赵匡胤的脸色颇为纠结,他拿不准,不知道该选哪条路。
但他明白,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次抉择。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位卑权重
梁继业,是军巡院的左军巡使,今年四十岁出头。
正八品的官阶,在二品三品遍地走的开封绝对算是个小官。
但他的差事却是十足的位卑而权重。
军巡院隶属侍卫亲军司,是当朝三大司法衙门之一,负责开封内外城的防火治安,有五百名全副武装的精锐士卒,可随时开赴各地抓捕罪犯,院内设有军巡狱,有权关押并审讯各种政治罪犯。
南唐孙党的党魁孙晟,如今就关在军巡狱里。
军巡院又分为左右两院,长官为左右军巡使,以武官充任。
由于军巡院事关都城治安,朝廷在其内设有左右军巡判官。
军巡判官以文官充任,作为军巡使的副官,协助审理罪犯,同时也对军巡使起监视作用。
梁继业本是韩令坤麾下一指挥。
显德元年秋,李重进赴镇宋州后,侍卫亲军司的统领权落入了韩令坤与李继勋两人之手。
原本由李重进任命的两名军巡使被调去西北,梁继业也是在那时,被韩令坤安插入军巡院,任左军巡使。
至于右军巡使的位置,则由李继勋的亲信担任。
正值深夜,梁继业本已睡下,却被看门的老仆叫醒,说是韩使相亲自上门拜访。
梁继业霎时睡意全无,掀开被子,光着脚就冲出了卧房,诚惶诚恐地将韩令坤迎进逼仄狭窄的客厅。
虽然当了官,但梁继业还是买不起开封内城的房,暂时住在禁军安排的宅邸里,仆役也只雇得起一名看门的老仆。
这宅邸地处开封内城西北角,约莫是唐末修的,修修补补百余年,只能说勉强能住人。
老仆推开房门,点亮了客厅内的油灯,韩令坤进到客厅,扫了眼厅内破旧的装潢,不满地哼了哼鼻子。
梁继业跟在韩令坤身后,听到哼身,连忙解释:“寒舍简陋,还请使相切莫介怀。”
“无妨。”
韩令坤径直走到靠北主位前坐下,瞥了眼光着脚的梁继业,说道:“我深夜来,是有要事与你说,你且坐下,我长话短说。”
主位是一把有靠背的深红色木椅,看起来很是牢固,可韩令坤那大腚一坐上去,木椅就发出“嘎吱嘎吱”的悲鸣声。
韩令坤双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又很快舒展开来,他打定主意,事后定要给梁继业一笔大大的奖赏。
至少,也要能让梁继业换一处好宅邸,添置些能看的家具。
“是,是。”梁继业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坐到了靠西的宾位上。
其实,韩令坤压根就没必要屈尊纡贵,深夜跑到梁继业家中议事。
韩令坤今日午后听从了赵匡胤的建议,本想立刻找梁继业商量。
但侍卫亲军司突然多了一堆公务需要韩令坤处理,他就暂且搁置了此事,打算明天或者后天,将梁继业叫到公廨,吩咐一声就完事了。
可今夜回到家中,吃过晚餐,躺上床后,韩令坤却怎么都合不拢眼。
在他心中,一股莫名的邪火总是难以熄灭。
韩令坤躺了一阵,实在睡不着,干脆推门而出,在院内疾步,想借此熄灭心中邪火。
但围着宽阔的庭院一连绕了五圈,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韩令坤觉察到,今日若是不将这事解决,他定然难以入眠,所以干脆换上衣服,领着两名亲随,打马来到梁继业家中。
见梁继业坐下,韩令坤开口问道:“家父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吧?”
梁继业一听,心里一颤,决定先装傻充愣:“啊?令尊出什么事了吗?”
韩伦的事情在开封传得人尽皆知,梁继业如何能不知道?但他哪敢在韩令坤面前直言。
韩令坤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是我的心腹,就不必装作不知道了,我今日来,就是为了与你商量此事。”
混迹军旅十几年,韩令坤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子,最讨厌遮遮掩掩,认为这纯粹是浪费时间。
接着,韩令坤将自己父亲的这桩破事,尽量简明扼要地向梁继业介绍了一遍。
当然,为尊者讳,涉及父亲的丑闻,韩令坤只是略略说了一遍,细节全部抹去,只是让梁继业有个大概的印象。
梁继业好歹是干了两年左军巡使的人,对政治案件有较高的敏感度,很快就敏锐地觉察到,穆义这个唯一的证人,在这次案件中的重要性。
低着头,耐心听完韩令坤的介绍,梁继业抬头问道:“使相的意思,是要收买这穆义?”
韩令坤咬了咬牙,面露煞气:“不错,只要能让他闭嘴,家父就安全了。”
瞧使相这气愤样子,对穆义定是恨之入骨,可不像是收买的意思,莫非使相有什么顾虑......梁继业看清了韩令坤神情的变化,决定将刺杀穆义的提议暂且按下不表。
梁继业尽量小心措辞:“使相,若只是收买,恐怕颇有难度,窦仪肯定能想到使相这一招,必然会有所防备。”
“你说的有道理,可除了收买穆义,目前还能有什么好法子?”韩令坤不清楚审讯的门门道道,在他的认知里,要让穆义闭嘴,除了抹脖子就是花钱收买。
但所谓术业有专攻,审讯却是梁继业的强项,他当下就想出了一个好法子。
梁继业知道这是自己立功的大好机会,心中很快打好腹稿,说道:“使相,按照那偃师县令鲍涣的说法,穆家已被贼匪灭门,那这穆义又是从何而来?”
“我不说过了么,家父派人去灭穆家满门时,不小心放跑了这穆义.......”
韩令坤话还没说完,突然发觉梁继业这是话里有话,连忙问道:“你莫非有什么好法子?”
“在下确有一策。”
梁继业蜡黄色的马脸上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若是穆义不能被收买,那我们可以咬定这穆义是假冒的,偃师穆家在明面上已经灭门,我们又有县令鲍涣作证,就算这穆义是真的,他又如何证明他真的是穆义呢?那封谏书明早就会送入政事堂,很快就会送到圣上手中,三司推事一开,此案就再无转圜余地,若是那穆义不能自证他就是穆义,等待他的只会是死罪。”
自古以来,证明你是你自己,一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年头官员有告身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普通百姓可没有这东西。
梁继业的这招不可谓不精妙,只需与偃师县令鲍涣串通好,就有极高的成功率。
第一百一十九章 渴爱的郭荣
证明你是你自己?
韩令坤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狗屁计策?
但他很快就发觉,这计策实在是说不出的妙。
韩令坤的面色逐渐由便秘转为狂喜,一拍扶手,指着梁继业夸赞道:“妙啊!实在是妙计!不枉我特意将你调到军巡院来。”
梁继业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使相过誉了。”
在韩令坤眼里,梁继业这张瘦长的马脸是越看越顺眼,他站起身,伸出右手,拍在梁继业的肩膀上:“事成之后,我定许你一份大大的厚礼,你就继续在军巡院好好做,替我看住这军巡院,往后有升官的机会,我绝不会忘了你。”
梁继业一听升官发财有望,一张马脸笑得挤出了褶子来:“多谢使相,多谢使相!”
屋内霎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
就在韩令坤因得到妙计而狂喜之际,在宫中的郭荣却仍在案前忙碌。
虽说郭荣早已将一般的政务都下放给了政事堂,但在军国大事上,他还是舍不得放权。
今日一早,淮南发来紧急密信。
李重进准备对唐军施行离间计,并计划伺机攻击紫金山上的唐军。
为此,李重进特意发来密信,向郭荣征求许可。
李重进的这个计划,彻底打乱了郭荣的安排。
郭荣放弃亲征返回开封,目的是稳定时局、积蓄钱粮,为下一次大规模南征做准备。
从始至终,郭荣都没有放弃征服淮南。
将李重进与十余万步军留在淮南,是为了防备南唐的反扑。
李重进独力将南唐援军剿灭、进占寿州城这等美梦,郭荣也不是没做过。
但郭荣自觉清醒,知道这事是绝无可能的。
毕竟淮南的周军早已师老兵疲,补给也不是很充足,要想战胜天时地利人和皆备的南唐援军,实在希望渺茫,能将唐军堵在淮河以南,就是万幸了。
可是,李重进偏偏发了封密信过来,声称有机会策反南唐大将朱元,有极大可能将南唐五万援军悉数围歼在紫金山上。
郭荣收到密信后,仔细读罢,觉得李重进这计谋颇有可行性,心神振奋,立刻将几名宰相、枢密使都召入宫中商议此事。
一直商量到中午,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范质与王朴是坚决反对李重进冒进的。
理由也很充分,无非就是周军疲敝、补给不足、而唐军士气高涨之类的。
李重进手中的军队乃是周朝的支柱,若是这十余万大军折损严重,就会动摇周朝的国本。
若是这支大军在淮南全军覆没,那周朝怕是活不到显德五年(现在是显德三年九月)。
范质与王朴,一位是首相,一位是正任枢密使,两人皆从国家的稳定出发,力劝郭荣制止李重进。
魏仁浦与吴廷祚,则对李重进的计策持肯定态度。
作为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次相魏仁浦最善见风使舵、察言观色。
他知道郭荣极度渴望吃下淮南,为了讨好郭荣,他当然要劝郭荣接受李重进的计策。
至于李重进失败也好,成功也好,以及战败带来的后果,与他魏仁浦又有何干?
魏仁浦从来都是个只顾自己的精致利己主意者,他目前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权位,而他知道自己深受郭荣厌恶,并没有劝谏郭荣的资本,只能讨好。
副枢密使吴廷祚,他是李重进的亲家,屁股是坐在李重进一边的,当然要支持李重进的决定。
三相王溥,则对此不置可否,在军国大事上,他向来没什么主见。
五位重臣,在偏殿中争执了一上午,谁也没能说服谁。
这搞得郭荣也有些茫然了。
到底该不该同意李重进的计策?
在心底里,郭荣还是更偏向李重进的。
不管怎么说,李重进是周朝禁军中最能征善战的武将。
既然李重进说有信心围歼唐军,那郭荣就应该相信他。
而且郭荣是真的很想将淮南拿下,打打唐主李璟的脸,顺便再震慑下北面蠢蠢欲动的契丹。
但范质与王朴的反对,又让郭荣有些动摇。
郭荣在与几名重臣商议告一段落后,调整了情绪,立刻接见了韩令坤。
结果韩令坤几番顶嘴,让郭荣的心情霎时沉到了谷底。
轰走了韩令坤,郭荣气得连午饭都吃不下,干脆回寝宫睡午觉去了。
睡前,郭荣吩咐宫女莫叫醒自己。
或许是因为太过疲倦,郭荣这一觉就睡到了申时末(下午五点)。
一觉醒来,已近黄昏。
御厨准备了丰盛的晚餐,郭荣却没什么食欲,草草吃了一些,便吩咐内侍将淮南地图,以及与淮南有关的奏折都搬来。
最近因为皇后符氏的病逝,郭荣心中悲痛,对淮南战事不怎么上心。
郭荣打算亲自研究一番淮南最新局势,以决定是否同意李重进在淮南的行动。
研究到了深夜,心头倦意来袭,郭荣放下手中文书,忍不住抬头打了个哈欠。
侍立一旁的内侍张守恩看在眼里,心中担忧,提醒道:“陛下,时候不早,该休息了。”
郭荣揉了揉眼角渗出的泪花:“我知道,但淮南这事一直悬着,我睡不着。”
战机稍纵即逝。
若是因为自己的迟疑,让李重进得不到进攻许可,以至贻误战机,郭荣定会自责。
张守恩心中一阵踌躇,终于还是开口:“陛下,臣不宜妄议国事,但臣听说过,术业有专攻。”
“哦,你这是在为李重进说话?”
虽是质问,郭荣这话却并无敌意。
由于是养子的缘故,郭荣从小既得不到原生家庭的关爱,又很难得到养父郭威的疼爱。
从小缺爱,导致郭荣养成了暴躁的脾气,却也让他更渴望爱与关怀。
对于自己亲近之人,郭荣向来是不吝信任的。
已逝的符皇后,伺候左右的张守恩,并肩作战的王朴、赵匡胤、袁彦......他们都得到了郭荣的信任。
符皇后在嫁给郭荣前已经嫁过一次人,张守恩伺候郭荣前也已伺候了多位皇帝,但因为他们待人真挚,郭荣还是愿意相信他们。
第一百二十章 内侍宰执
在五代的诸位皇帝中,论重情义,郭荣绝对名列前茅。
张守恩伺候过多位帝王,一直兢兢业业,却始终都在内侍的中低层打转。
直到郭荣即位,才将张守恩提拔为从五品的大宦官。
对郭荣,张守恩是既敬重又感激,绝不敢有丝毫背叛。
“陛下,臣并非在为李重进说话,只是淮南战事久悬不决,于国而言,绝无益处,对陛下来说,更是一桩心病,臣之拙见,专业之事就该交给专业之人,陛下乃是一国之主,当心忧天下,既已让李重进负责淮南战事,那就应当给予他足够的信任。”
张守恩字斟句酌,生怕郭荣误会自己是李重进的说客。
郭荣听罢,仔细想了想,脸上露出开怀的笑容:“你说的对,既已将军队交给李重进,那就应该相信他,放手让他去干。”
说罢,郭荣轻轻往御榻上一靠,慨然道:“想当初,先帝在位时,曾多次嘱咐我,称李重进并无反意,让我即位后多加信赖李重进,我当时深以为然,想不到,即位三年来,竟差点忘了先帝的嘱托。”
郭荣刚登基时,谨遵先帝郭威的遗嘱,提拔李重进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对李重进可谓是信任无间。
但或许是因为郭荣登基后意识到了李重进的威胁,这“蜜月期”仅持续了短短的四个月便宣告结束。
郭荣嘴上虽然说着要重新相信李重进,但张守恩明白,这只是郭荣目前的无奈之举。
但凡朝中还有能独当一面的大将,郭荣又何至于重用李重进?
张守恩继续进言:“陛下,先帝如此嘱咐,应该也是看中了李重进的领兵之能,不过此人颇有野心,不可不防,待淮南战事一了,陛下当伺机将其召回开封,除其兵权。”
郭荣不假思索,说道:“这是当然,接替李重进的人选已经有了,李重进固然能征善战,不过赵匡胤、向训、韩通、李继勋、韩令坤他们也不差......”
对于自己亲手提携的一帮年轻武将,郭荣是如数家珍。
但当谈及李继勋与韩令坤时,郭荣的面色霎时沉了下来,声调也低了不少。
郭荣对这两人是寄予厚望的,超擢提拔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替代李重进。
可结果呢。
李继勋因为懈怠军务,致使唐军袭营成功,如今已被贬出禁军,去了孟州当节度使。
韩令坤今日在殿上又出言顶撞郭荣,完全辜负了郭荣的期望。
张守恩察言观色,当即安慰道:“陛下,假以时日,他们完全可以取代李重进与张永德。”
郭荣抬起右手,略有些烦躁地将面前的一摞公文粗暴地拨开:“这我知道,只是李继勋与韩令坤也太令人失望了,特别是李继勋,在淮南惹了那么大的祸,将来如何将其调回禁军,实在是桩麻烦事。”
“陛下,若是袁彦在淮南能立下大功,那干脆便让袁彦替代李继勋,相比李继勋,袁彦与陛下更为亲近,如此也可省却麻烦。”
身为郭荣的亲近内侍,张守恩经常会帮郭荣在国事上出谋划策。
此时的宫中内侍都会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张守恩精通经史,身居高位也不忘时常温习,又在宫中浸染数十载,对政治可谓是了然于胸。
宫中内侍都知道,张守恩虽是一介宦官,权势却丝毫不逊于政事堂的宰执。
有张守恩这等得力助手,郭荣处理起政务来也更加得心应手。
“让袁彦就此替代李继勋?”
郭荣略作思忖,轻轻点头:“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选择,那就这么办吧,让李继勋在孟州好生反省个几年再说。”
李继勋贵为当朝节度使,一个月前还担任步军都指挥使的要职,但他接下来数年的命运,就这般轻巧的在郭荣与张守恩的谈吐间尘埃落定。
商定完李继勋的事情,郭荣的思绪又回到了如何处置韩令坤的问题上。
“窦仪在洛阳干得不错,却选了韩伦动手,韩令坤为了其父,竟敢多次顶撞,实在出乎意料。”
说起韩令坤今日的多番顶撞,郭荣心中就一阵火起。
其实,若只是韩令坤辜负了郭荣的期望,郭荣倒也不会这般生气。
但偏偏在韩令坤之前,李继勋也犯了大错。
这就让郭荣不得不怀疑自己识人的眼光。
文官看不准也就罢了,自己现在难道连武官也看不准了么?
自我怀疑,让郭荣本就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
火气涌上心头,郭荣干脆破口大骂:“我又不会真将那韩伦处斩了,无非就是抄没他点家产,或者装装样子流放一阵,为的只是震慑一下洛阳那帮勋贵,他韩令坤难道想不到这些?真是只夯鸟!”
张守恩从旁分析道:“韩令坤为人纯孝,有此突兀之举,倒也并不奇怪,但若是继续放任他无理取闹,恐怕会严重阻碍陛下整顿洛阳风气的计划。”
郭荣双眉一皱:“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张守恩早有准备:“臣以为,可让韩令坤领兵去河北防备契丹。”
如今,正是契丹惯例南侵的季节,朝中已经开始准备派侍卫马军北上防备契丹。
只是统兵武将尚未决定。
张守恩之意,就是让韩令坤任统兵之职,领侍卫马军北上。
如此,韩令坤便难以在开封胡闹。
“哦?这倒是个好主意。”郭荣双眉舒展,却很快再度凝聚:“可韩令坤若是心神不宁,又如何能担当领军之职?”
张守恩回道:“陛下,韩令坤虽纯孝,却也分得清孰轻孰重,只要让他肩负重任,他自然便会将其父这桩破事抛诸脑后。”
“嗯,有理。”
郭荣轻轻颔首,接着吩咐道:“你明日去一趟韩令坤府上,将这事与他好生说道说道,最好让他能安分下来,若是他能在河北大胜契丹,我也可借此免他父亲的罪。”
张守恩适时奉上恭维:“陛下赏罚有度,必能叫众将俯首帖耳。”
“你啊,就会说这种奉承话。”郭荣虽语带调笑,但看起来很是受用。
郭荣受不了那种特别露骨的拍马屁,但张守恩这力度恰到好处的奉承却能直中郭荣的好球区。
张守恩突然话锋一转:“陛下,时候不早,该休息了。”
“好好好,听你的,我这就去睡。”
解决了两桩烦心事,郭荣心情大好。
今夜,想必会是一次久违的美梦。
第一百二十一章 帝王赌局
第二日一早,匦院的官员便将昨日收到的谏书送至政事堂。
范质已在政事堂中等候良久。
根据窦仪从洛阳发来的密信,穆义谏匦上书的日子就在这几日。
所以范质最近总是很早就赶到政事堂,为的就是防止魏仁浦抢先看过这封谏书。
拿到穆义投递的谏书,范质拆开扫了一遍,立刻动身入宫。
皇宫中,郭荣刚刚起床不久。
昨夜确实是一场美梦。
郭荣梦到了他在澶州担任节度使时,与王朴谈天说地、游山玩水的日子。
那是他这辈子少有的欢愉时光。
从内侍手中接过谏书,郭荣扫了眼黄色信封,不着急看,而是将目光投向下首的范质,问道:“这偃师穆义,是窦仪派来的人?”
“穆义本是偃师县一普通百姓,其亲属皆命丧韩伦之手,故而愿意当这谏匦上书之勇士。”范质的声音有些沉重。
“勇士么...”
郭荣喃喃自语了一句,接着取出谏书,埋头仔细审阅起来。
看着看着,郭荣的眼神逐渐凝重。
花了小一刻钟,郭荣才将整封谏书看罢。
抬起头,郭荣望向下首坐着的范质,沉声命令道:“立刻召开三司推事,由你全权负责。”
范质当即起身:“臣领命。”
“若是这谏书所载为真,韩伦即便有十条命都不够斩,你此番要务求公正,定要给洛阳百姓一个交代。”郭荣的语调颇为平静。
但范质很清楚,这是隐藏在平缓河面下的激流,自己面前这位帝王,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不过明知郭荣动了真怒,范质还是恪守宰相之职,提醒道:“陛下,韩伦可是韩令坤之父,若是刑罚太重,恐引发军中动荡。”
“无妨。”
郭荣很是自信:“你只管秉公行事,军中,朕自有分寸。”
待到范质领命而去,郭荣转头对身侧的张守恩道:“今夜你就去见韩令坤,让他做好领军北上的准备,记得好生开导他一番。”
接着,郭荣又马不停蹄地叫来了枢密使王朴。
王朴一进到殿中,郭荣开门见山:“我打算让韩令坤领侍卫马军北上防备契丹,文伯(王朴的字)以为如何?”
身为郭荣最为亲信的近臣,王朴对郭荣的心思把握得极准。
王朴很快便反应过来,圣上这是要将韩令坤调往河北,再对其父韩伦动手。
“陛下,此计虽妙,风险却不小。”王朴当然也能看出其中蕴藏的风险。
郭荣靠坐在御椅上,轻轻点头:“我知道有风险,但让韩令坤待在朝中,只会横生掣肘。”
圣上此举,却有保护韩令坤的意思,果然是还打算继续重用韩令坤......王朴思绪微动,回道:“既如此,臣无异议。”
在王朴看来,郭荣此时将韩令坤调往河北,既是为了方便对韩伦动手,也是为了让韩令坤远离斗争的旋涡。
这样即便韩伦获罪下狱,韩令坤也会因为领兵在外而暂时不会受到牵连。
王朴对韩令坤其实并不是特别了解。
不过韩令坤此前并无过失与丑闻,对郭荣又向来忠心耿耿,领兵作战也是一把好手。
既然郭荣打算继续重用韩令坤,王朴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昨夜美梦一场,今日又诸事顺利,郭荣的心情由暗转明,嘴角也露出微笑:“那就这么定了。”
王朴见郭荣心情好转,当即提出了昨日悬而未决的问题,“陛下,当务之急,是决定是否在淮南用兵。”
郭荣嘴角笑容收敛,淡然道:“此事我已有决断,你回枢密院后,立刻给李重进回信,告诉他,淮南战事皆由他一人决断,我不会再加干涉。”
“陛下,这...”王朴愣住了。
圣上昨日对淮南战事明明还迟疑不决,今日怎么突然就雷厉风行起来了?
王朴颇为不解,目光缓缓看向了郭荣身侧的张守恩。
郭荣注意到了王朴的眼神,以真挚的口吻劝道:“文伯,你再信我一次,也信李重进一次,我对他知根知底,他绝不会让我失望。”
与臣子互相体谅,是皇帝的必修课。
郭荣从初登基时的独断专行,到如今的游刃有余,在帝王学这门学科上,他可谓是研究颇深。
王朴有些接受不能,从椅上起身,黑着脸拱手道:“陛下,淮南的大军是我朝国本,若是有失,我大周恐顷刻而亡,还请陛下三思。”
郭荣见王朴仍不听劝,当即提高声调:“我大周朝四方俱是虎视眈眈的强敌,何时没有倾覆之危?若是不孤注一掷,又如何能博得一线生机?文伯,你行事向来力求稳妥,但在此乱世,稳妥行事又如何能横扫六合?”
一连三问,郭荣有些累,喘了口气,接着又以温和的语气恳求道:“你就再听我一次,可好?”
王朴默然一阵,终究还是拗不过郭荣,长叹一声:“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虽说是接受了郭荣的决断,不过王朴心中仍卡着根刺。
看着王朴唉声叹气的样子,郭荣的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但很快又再度坚硬如铁。
正如李重进所言,南唐的精锐部队此刻正集结在紫金山上,这是消灭南唐有生力量的绝佳时机。
若是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郭荣一统南北的野心至少要往后推迟二十年。
失败?
郭荣从未想过会失败,他的人生从来就只有前进与胜利。
只要坚定信念、披荆斩棘不断前行,胜利的道路自然就会敞开。
这便是郭荣的信条。
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与野望,郭荣愿意拿全部家当压上赌桌,当初在高平他是这般赌的,淮南战争初期,他也是这般赌的,如今他打算继续赌一次。
很快,准许李重进用兵的密信快马加鞭送往淮南。
同时,三司推事召开的消息,如同秋季的凉风,以极快的速度席卷两京。
......
洛阳孟津县西北方的山林里,李延庆身着青色圆领袍衫,脚蹬皮靴,开弓如满月,正瞄准着林间草地上一只正在觅食的黄皮狍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想抗旨?
林间草地上,一只肥硕的黄皮狍子正在低头啃食着杂草。
殊不知,锋锐的箭簇早已瞄上了它。
李延庆张弓搭箭,视线紧紧锁住狍子,扣住箭矢的右手正要松开,身后却突然传来韦五的呼喊。
“李御史,李御史......”
狍子听到声响,停止了啃食,机警地抬起头。
李延庆见状,当即松手。
箭矢如惊雷般直射狍子,但狍子早已反应过来,侧身躲开箭矢,接着轻巧一跃,钻入旁边的灌木丛中,随着一阵簌簌声,很快消失不见。
李延庆不爽地放下弓,心中暗道:不是都说傻狍子么?这狍子怎这般机敏?
身后,马蹄声愈来愈近,李延庆收起长弓,回头一看,正看到韦五驱马上前,身旁还跟着李石。
李延庆狩猎的林地,位于前些日子柴守礼赠送的那片山林。
今日早上,韩伦派人邀李延庆出城狩猎。
李延庆便提议来自己新得的这片山林,韩伦欣然应允。
不过骑马到了地儿后,韩伦就气喘吁吁再也挪不动了,找了片树荫躺下休息。
打猎只是借口,大病初愈的韩伦不过是想出城透透气罢了。
洛阳城里的满城风雨,早已将韩伦压得喘不过气来。
以韩伦那肥硕的身躯,打猎也只是徒增笑话。
李延庆倒是兴致满满,将韩伦一行安置妥当后,便领着李石等亲卫一头扎进了山林。
韦五停在李延庆面前一丈远,拱手道:“李御史,在下有话想与你说。”
这韦五,不守在韩伦身边,独自一人入林来寻我,到底所为何事?李延庆暂且按下心中疑惑:“你说便是。”
韦五转头看了眼牛皮糖似的李石,又转头看向李延庆,回道:“此事颇为机密,在下想单独与御史说。”
自入林以来,李石就一直跟在韦五身侧,并时刻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韦五。
这让韦五很不自在。
李石是我的亲信,你直说便是...李延庆本想如此回答韦五,但转念一想,还是吩咐李石道:“你先退下。”
李延庆觉得,韦五这般神神秘秘的,可能真有什么机密。
见李石消失在一颗大树后,韦五终于开口:“李御史,我家阿郎近来有些不对劲。”
韦五很懂分寸,依旧与李延庆维持着一丈的距离,且腰间并未悬挂兵器。
李延庆闻言,心中疑惑更甚,略感好奇地问道:“不对劲?如何不对劲?是因失忆而起的么?”
“可能与失忆有关系......”韦五有些拿捏不准。
这真是愈来愈奇怪了......李延庆驱使坐骑往前进了两步:“不论如何,你先说来听听,我才好为你分析。”
韦五迟疑了一阵,方才说道:“最近这几日,阿郎总对在下念叨着,要在下去刺杀那窦仪,这如何能行?在下便一直拖着,可阿郎却逼迫愈甚,在下实在拗不过,想请御史帮忙开导一番我家郎。”
韩伦想刺杀窦仪?这可真是胆大包天,他难道不清楚,若是窦仪真死在了洛阳,他韩伦也难逃一死么......李延庆心中冷哼一声,脸上依旧平静,问道:“你为要与我说这些?”
“阿郎对御史颇为信任,在下以为,唯有御史能劝住阿郎。”韦五这理由倒也勉强站得住脚。
李延庆却推脱道:“韩司马个性倔强,我又人微言轻,我劝说不一定有用,且论信任,韩司马应当更为信任柴国舅,你应该去找柴国舅商量此事。”
天若让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若韦五所言为真,那韩伦此刻怕是已处在疯狂的边缘,劝说必然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而且算算日子,开封的穆义应该已经将谏书投入谏匦,朝廷对韩伦的审讯即将到来。
韦五见李延庆并无劝说之意,脸上露出焦急之色:“在下也不是没想过去找柴国舅,只是柴国舅对我家阿郎近来有些疏远,在下实在是不好上门求助。”
柴守礼当然要疏远你家阿郎,毕竟明眼人都知道你家阿郎蹦跶不了几天了,也就我,为了套取情报......李延庆嘴角泛起微笑:“那我一会去找你家阿郎聊聊。”
韦五郑重抱拳:“御史仗义,在下先行谢过御史!”
正当韦五调转马头准备离去时,林外却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来者是韩伦的一名亲信,特意入林来寻李延庆与韦五。
“李御史,韦五兄。”亲信滑下马,对两人依次行礼:“阿郎现在心急如焚,还请二位速随在下去见阿郎。”
李延庆已经猜到了韩伦心急的缘由,对韦五提议道:“那我们这就去吧。”
一行人很快走出林地,来到韩伦休憩的大树下。
树下铺有地毯,韩伦在地毯上焦急地踱步。
见李延庆等人到来,韩伦连忙迎上前来,带着哭腔:“李御史!”
这韩伦,是越活越回去了,活像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这也是失忆的影响么.......李延庆翻身下马,脸上维持着微笑:“韩司马,究竟何事如此着急?”
韩伦哭丧着脸:“唉哟,李御史,你是不知道,那万恶的窦仪,竟然指使人在开封弹劾我,听说朝中要开三司推事,还要将我召入开封受审!这可如何是好?”
原来,是韩令坤从开封发来急信,称朝廷即将召开三司推事审理韩伦一案,届时将会派天使来洛阳提韩伦进京受审。
韩伦看过信后,心生惊惧,立刻派亲信请李延庆过来议事。
李延庆大义凛然地右手一挥:“清者自清,这有何可惧?若是朝廷真要召司马入京,那司马便是去一趟,又能若何?”
可韩伦却不敢接这话。
他如何能厚着脸皮称自己清者自清?
谏匦上书的是穆家儿子穆义。
而穆家正是他韩伦下令灭掉的!
韩伦低着头沉吟一阵,回道:“御史说的确有道理,只是窦仪背靠范质,开封是他们的地盘,我若是去了开封,那岂不是白的都能给他们说成黑的了?”
李延庆的表情霎时精彩起来:“司马的意思,莫非,是要抗旨不成?”
第一百二十三章 心如乱麻
“不不不不不。”
韩伦头摇得像拨浪鼓:“御史此言差矣,我哪敢违抗朝廷的旨意呢?”
李延庆质问道:“那司马究竟是何意?”
韩伦尴笑着搓了搓手掌:“我的意思是,能否既不违抗朝廷的旨意,又能不去开封受审?”
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李延庆被韩伦弄得有些无语,一贯平稳的心态不由泛起了波澜。
这天下,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李延庆盯着韩伦,一字一顿:“司马,这事依我看,是绝无可能的,你还是莫要做此妄想。”
“额...”韩伦眼神有些躲闪,偏过头去:“那就,那就当我没说过。”
李延庆收起情绪:“韩司马,若是朝廷真召开三司推事,我以为你还是莫要胡来,就先入京一趟,圣上召开三司推事无非是要还司马一个清白罢了。”
既然韩伦有意对窦仪下手,那李延庆当然要想方设法阻止此事。
最好的方法,就是让韩伦这疯狗离开洛阳。
只要韩伦进了开封,照如今这般形势,那便是尘埃落定,他再无蹦跶的余地。
见韩伦仍旧迟疑,李延庆接着劝道:“韩使相近来颇得圣上青睐,有令郎在,范质与窦仪在开封又如何能颠倒黑白?”
“可是吾儿...”韩伦刚开口,却戛然而止。
“可是怎么?”李延庆连忙追问。
李延庆明白,韩伦这是说漏嘴的前兆,方才他收到的信里必然有什么机密情报。
“些许烦心事,不说也罢,御史狩猎如何了?可猎到了什么稀罕物?”韩伦机智地转移了话题。
李延庆转头看了眼白马背后的皮袋:“收获不多,只猎到几只兔子。”
“那李御史继续狩猎,我身体突感不适,恐怕要提前返回洛阳了。”韩伦现在只想返回洛阳,将儿子寄来的信再好生看上一遍,他方才心急如焚,未能仔细看完,似乎漏了不少内容。
“今日是司马提议狩猎,司马既然要回城,我又如何好意思留下?”李延庆状似体贴地说道:“我还是送司马回洛阳好了。”
韩伦也不好意思拒绝:“那,便有劳御史了。”
一支鸣镝划破天际,李延庆很快召集齐所有散布在林间的亲卫,浩浩荡荡“护送”韩伦返回洛阳。
终于,在太阳下山前的酉时末,一行人穿过北门进到了洛阳。
刚一入城,韩伦就迫不及待地与李延庆辞别,领着一帮亲信快马往家中赶。
望着韩伦逐渐消散在暮色中的背影,李延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韩府所在的敦厚坊离北门很近,韩伦很快便返回府邸,又以极快的速度冲入书房。
难以想象,他那肥硕如猪的身躯是如何能跑起来的。
但他真的跑起来了。
进到书房后,韩伦松了口气,重重阖上房门,接着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白色信封。
韩伦来不及坐到椅上,边走边拆开了信封并仔细看了起来。
很快,韩伦便看到了自己之前漏掉的一段话:
“阿爹,攻讦范质与窦仪并非妙策,教你此策者,恐包藏祸心,还请阿爹速速回信,告知孩儿此人的名讳......”
看到这里,韩伦五官揪成一团,心中念叨着:是谁教我攻讦范质与窦仪来着?
很快,韩伦心里有了答案。
先是王爽提议,用弹章来攻讦范质。
后是李延庆提议,让韩令坤入宫,向圣上直接攻讦范质。
王爽...李延庆?
韩伦本就一团乱麻的思绪,更乱了。
......
与此同时,李延庆回到家中,换了身常见的深色襕衫,头戴斗笠,以黑纱遮住面庞,孤身一人从后门而出,徒步赶往洛阳留守府。
王爽与王重霸安插在留守府外的眼线,早万年就撤了。
柴守礼与韩伦的眼线,近来也已悉数撤去。
李延庆已经无需通过高锡来联络窦仪。
不过为求稳妥,李延庆还是做了必要的伪装。
行了约一刻钟,李延庆来到了留守府的后门。
看守后门的皓首老仆,乃是窦仪同姓的窦家族亲,受到窦仪绝对的信任。
上次去偃师县寻穆家的,也正是这名老仆。
老仆将李延庆迎进后门,带着李延庆一路来到窦仪所在的小院。
今夜天朗气清,窦仪正靠坐在院中的躺椅上,观星赏月。
见老仆领着一黑衣人前来,窦仪问道:“可是李御史?”
李延庆摘下斗笠,嘴角露出微笑:“窦留守,许久不见了。”
“李御史,你来得正好,快,里边请。”窦仪连忙从椅上起身,笑着邀李延庆进屋。
听得出来,窦仪的心情是相当的愉悦。
进到屋中后,窦仪点燃了几案上的油灯,接着轻轻将房门阖上。
两人依次落座,李延庆先开口:“三司推事这事,留守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
“下午就收到了,善恶到头终有报,韩伦这厮,在洛阳作恶多端,这回终于是要栽了,哈哈哈哈。”窦仪脸上洋溢着喜悦,他已经憋了很久了。
笑罢,窦仪又夸赞道:“这还得多亏了李御史的妙计,若非李御史妙计连出,我拿这韩伦还真没法子。”
李延庆却是波澜不惊:“这三司推事才刚刚召开,韩伦应该还有别的手段,留守切不可大意。”
目前,全盘计划可以说才开展到第三步,离彻底扳倒韩伦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李延庆当然不会做半场开香槟这等蠢事。
“这我当然清楚,不过总归起了个好头,应当庆贺一番。”窦仪依旧乐呵呵的。
“下官今日来拜见留守,是有一件要紧事想告知留守。”李延庆有些不忍破坏窦仪的好心情,但事态紧急,他不得不说。
窦仪觉察到了一股异样,当即问道:“哦,是何事?”
李延庆直言不讳:“那韩伦,似乎意图派人刺杀留守。”
“什么?刺杀?”窦仪豁然起身,瞪大了双眼:“韩伦是不想活命了么?竟要派刺客来刺杀本官!”
李延庆回道:“刺客倒是还没派,但下官打探到他有这个意图,他近来患了失忆症,做出点不合常理的事情,也是有可能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飘了,膨胀了
“此事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窦仪松了口气,重新坐回椅上:“韩伦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区区刺客可伤不到本官。”
李延庆见窦仪如此松懈,提醒道:“韩伦对留守已经起了杀意,不可不防。”
窦仪却很是不屑,“朝廷的天使不日就会到洛阳,待到韩伦被押送进开封,他就算对我有杀意又能如何?他患了失忆症,成了呆子,他手下的人可不会成为呆子。”
人是具有思考能力的动物,愚忠的人终究少之又少。
现下,韩伦已是,被他派来监视留守府的地痞流氓尚且做了鸟兽散。
而刺杀窦仪这种超高风险的任务,又如何会有人愿意“挺身而出”呢?
十阿父先前虽然可以在留守府外布置眼线,也能在留守府内安插仆役侍女,甚至还能收买西京步军都指挥使卫全节。
可十阿父中若是有人想对窦仪下死手,那第一个站出来保护窦仪,必然是这卫全节。
负责西京留守府安保工作的正是卫全节。
窦仪如果不明不白死在了洛阳,那卫全节也必然活不了。
而且不光卫全节活不了,洛阳还有一大堆人要给窦仪陪葬。
窦仪可是代表朝廷镇守洛阳,杀了窦仪,那就是公然挑衅朝廷的威望,那就是造反!
所以,在窦仪看来,现在的韩伦就算有刺杀他的意图,却也很难找到刺杀他的刺客。
“这种呆子,韩伦手下或许有那么一两个。”李延庆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韦五那张方正的国字脸。
“一两个不可怕,我这留守府,护卫多达百人,一两个刺客又有何惧?”
窦仪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本官会加强防备,不过还是先不聊这个了,我们还是聊聊接下来该怎么走。”
见窦仪自己都不甚在意,李延庆当然也只能由他去了。
李延庆整理了一番思绪,徐徐说道:“如今,朝廷的天使已在路上,一直摇摆不定的王爽与王重霸也该能下定决心了,留守明日应当与这两人商议妥当,让他们即刻向朝廷提交对韩伦的弹章。“
窦仪当即问道:“可圣上既然已经召开三司推事审理韩伦,我们还有拉拢王爽与王重霸的必要么?就如今这局势,就算没有他俩的弹章,圣上难道就不会惩处韩伦?”
说实话,要窦仪与王爽、王重霸这两人“并肩携手”,事成之后还要给这两人分润好处,实在是将窦仪恶心得不行。
作为自诩清正的文人,窦仪极度厌恶十阿父这等飞扬跋扈的勋贵。
为了扳倒韩伦,窦仪却必须捏着鼻子与十阿父中人往来,这让他好几次难受到想吐。
毕竟王爽、王重霸与韩伦并无本质上的不同,都是鱼肉百姓的豪横勋贵。
这帮人即便身着艳丽的绸缎,撒着昂贵的香粉,浑身却也散发着“腐朽”的臭味。
如果有可能,窦仪真的很想让所有十阿父都随韩伦一道下地狱。
但这终归只是妄想。
如今,窦仪见朝廷雷厉风行地召开三司推事,自以为韩伦伏诛已是板上钉钉,那就没必要再拉拢王爽与王重霸。
窦仪怎么越来越飘,越来越膨胀了,这可不是个好迹象......李延庆轻轻皱了皱眉:“话虽如此,但万事务求稳妥,韩家或许还有后手,我们必须做好万全之应对,王爽与王重霸的弹章是不可或缺的。”
李延庆顿了顿,接着又说道:“说起韩家的后手,下官今日本来是随韩伦一道出城狩猎,到了孟津县没多久,那韩伦就收到一封开封发来的信件,然后他就火急火燎赶着回洛阳,下官以为,那封信正是韩令坤寄来的,信中不光有提到三司推事,或许还告诉了韩伦如何应对当今的局面。”
“嗯...”窦仪低头沉思了一阵,最终艰难开口:“那就依你的意思,我明日便将那二王叫来留守府,定要让他们呈上弹章。”
先前大局未定时,窦仪还得亲自上门找王爽与王重霸商议。
而今局势大好,窦仪就有底气叫他们两人来留守府议事。
“下官近日可能要回开封一趟,此事就拜托留守了。”李延庆起身行了一礼。
窦仪闻言一愣,问道:“你要回开封?可你现在不是留台御史么?还是说,你又要调职了?”
“并非调职。”李延庆坐下,轻轻摇了摇头:“三司推事即将召开,韩令坤如今执掌三司之一的军巡院,我放心不下。”
等韩伦被押送到开封,这场“倒韩运动”的主战场,也将从洛阳转移到开封。
李延庆身为幕后的主导者,当然要回开封坐镇。
窦仪略作思忖,轻轻颔首:“军巡院是一大隐患,你的确应该回开封一趟,我也会给范相公写信,让他注意军巡院的动向,但留台的公务你又该如何处置?”
李延庆轻松地笑了笑:“托侍御史贾玭的福,我在留台没有半点公务,可谓是一身轻松,我只需跟他知会一声,声称要到下边的县里寻访,他不但不会有意见,反而会很欣喜。”
窦仪也是老油条了,一听就明白,贾玭这是不待见李延庆。
不过窦仪也不想管这事,回道:“那你就回开封一趟,将这事好生办妥,为山九仞,我们可不能在最后功亏一篑。”
在与窦仪商议妥当后,李延庆戴上斗笠,围上面纱,走后门离开了留守府。
与此同时,韩伦也离开韩府,乘马车来到了柴守礼府上。
柴守礼正在躺在卧榻上,眯着眼,听侍妾弹奏市井间新近流行的艳曲。
听闻韩伦造访,柴守礼睁开眼,不耐烦地对仆役道:“将他迎进来吧。”
很快,韩伦就随仆役进到了屋内,一见屋内演奏曲儿的莺莺燕燕,他一张老脸就笑出了褶子:“兴致不错啊,竟然深夜听曲。”
柴守礼从榻上直起身,背靠在栏杆上,望向韩伦,问道:“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急事?”
韩伦脸上的笑容有所收敛,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还真有一桩急事要与国舅商量。”
第一百二十五章 终于看破李延庆的真面目
“你说吧,什么事?”柴守礼睡眼惺忪,并未在意韩伦手中的信封,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入睡。
见柴守礼这漫不经心的样子,韩伦本就焦急的心境更是火上浇油。
韩伦将信塞回怀中,快步来到卧榻前:“国舅,我真有要紧事与你商量,先将这些莺莺燕燕的都撤了吧。”
话音刚落,吹拉弹唱戛然而止。
韩伦是柴府的常客,这些侍妾很清楚韩伦的地位。
柴守礼双眼张开一条缝:“撤了作甚?都是我府上养的侍妾,我们之间聊些什么,她们又不会往外边说,接着弹,接着唱!”
音乐声起,韩伦额角却有热汗滑落。
韩伦试探着问道:“国舅,那我就,说了?”
柴守礼再度闭上眼,往身后柔软的羽毛枕头上一靠,不耐烦地努了努嘴:“我听着呢。”
韩伦弯下腰,凑到柴守礼身侧,小声道:“是这样的,我方才收到犬子从开封寄来的信,称朝廷要召开三司推事......”
柴守礼睁开双眼,转头看向韩伦,打断道:“三司推事?当真?”
韩伦艰难地点了点头:“是真的。”
柴守礼再度闭眼:“这我也帮不了你,你来找我又有何用?”
韩伦腆着脸道:“总归要来问问的。”
“你现在也问过了,回去歇息吧,时候不早,我也倦了。”柴守礼干脆转了个身,拿背对着韩伦。
柴守礼如此决绝,直让韩伦心肌梗塞。
韩伦右手撑在卧榻的围栏上,左手捂着发痛的胸口,正要开口,柴守礼却又转过身来:“你回去后,该如何就如何,切记莫要乱来。”
柴守礼这意思,就是不帮了,任由韩伦自生自灭。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与思考,柴守礼断定韩伦已经没法帮了。
柴守礼行事果决,既已确定无能为力,那当然不会拖泥带水。
而且就在下定决心不帮韩伦的那个刹那,柴守礼心中竟然莫名生出一丝爽快。
柴守礼都下逐客令了,韩伦两条胖腿却没有挪动半步:“那三司推事这事就暂且放下,我还有一事想与你说。”
“你长话短说。”柴守礼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韩伦又从怀中掏出信封:“我怀疑,王爽与李延庆早与窦仪有勾结。”
柴守礼满不在乎道:“勾结就勾结呗,这对你,对我,又还有多少意义?”
“等等?李延庆?”柴守礼猛地睁开双眼,问道:“李延庆,他也与窦仪早有勾结么?”
嘿,果然还是这事能让你认真起来.......韩伦连忙递上信封:“这事说来话长,国舅还是先看过这封信吧。”
柴守礼双手撑起上半身,正要接过信封,见屋内昏暗,当即高声道:“来人,掌灯!音乐也撤了!”
弹唱的侍妾们纷纷起身离开,接着有侍女上前,点亮了卧榻旁的两盏油灯。
柴守礼从信封中取出信,逐字逐句仔细审阅起来。
小一刻钟后,柴守礼终于将信看罢。
柴守礼细细思忖一番,分析道:“窦仪进到洛阳后,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他应该不可能与王爽早有勾结,依我看,王爽无非是见局势对你不利,想利用窦仪捞取更多利益罢了。”
韩伦早已坐到了侍女搬来的圆凳上,闻言面露回忆,过了一会才回道:“王爽确实是这么个卑劣的性子,那李延庆呢,你又是怎么看的?”
柴守礼不着急回答,反问道:“如果李延庆真与窦仪早有勾结,你打算如何对他?”
“要不,杀了他?反正他府上有我送过去的仆役侍女,弄死他易如反掌。”韩伦一张胖脸突现杀气。
一想起李延庆极有可能是窦仪派来的间谍,再想起自己对李延庆的礼遇有加,韩伦就忍不住想亲手掐死李延庆。
柴守礼却不以为然:“算了吧,且不说杀了李延庆的后果,就我所知,我们送去的侍女仆役都进不了李府的后宅,想用仆役侍女去杀他,绝无可能。”
韩伦恨恨道:“呵,这李延庆一开始就故意疏远咱们送去的侍女仆役,估计就是在防着咱们,我以前怎么就没看穿这厮的真面目呢?”
柴守礼一听,很快反应过来,自己送去李府的侍女曾回报过,称李延庆对她们很是疏远。
“嘶......”
柴守礼倒吸一口凉气:“听你这么一说,这李延庆身上的诸多矛盾似乎一下就解开了。”
韩伦当即问道:“哪些矛盾?”
“他明明是李重进的儿子,来了洛阳却愿意与你交好;他自诩风流浪荡,却对我们送过去的侍女视若无睹;他本职是个监察御史,在洛阳一个月却并未断过一桩案子。”柴守礼越说脸色越凝重。
话音落下,柴守礼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这下也能明白,为何他刚进洛阳城就会去留守府拜见窦仪。”
韩伦惊道:“原来这李延庆早就有这么多问题?我之前怎么就没看出来?”
柴守礼白了韩伦一眼:“你要能看出来就好了,不过你当时也是慌不择路,轻信了李延庆这个送上门来的“帮手”。”
“欸,都怪我。”韩伦叹道:“要是我早点看出他的真面目,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柴守礼忍不住冷笑出声:“你可别说这话了,就你那一堆破烂事,就算能看穿李延庆的目的,又有何用?如今圣上召开三司推事,这意图你还不明白?就是要拿你开刀,震慑洛阳的诸多勋贵!”
“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韩伦现在就如同落水的旱鸭子,恐慌之下奋力扑腾,却只能加快自己下沉的进度。
柴守礼将手中的信好生折好,塞入信封,还给韩伦,并建议道:“老老实实去开封受审,这样方可求得生机,只要你供认不讳,圣上总不至于真杀了你。”
接着,柴守礼声调陡然下沉:“还有,千万别犯傻,去报复窦仪、王爽与李延庆,这只会害到你自己。”
老友睚眦必报的性子,柴守礼是一清二楚,他现在最害怕韩伦继续做一些不理智的事情出来。
韩伦呆滞地接过信封,愣了好一阵子,方才嗫嚅着回道:“那,就依你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交换情报
朝廷的动作比李延庆预想的还要快。
就在第二日傍晚,朝廷派出的天使抵达了洛阳。
此次担任天使重任的,乃是开封御史台监察御史司徒诩。
正是司徒毓的父亲。
留台侍御史贾玭亲自带队,出城将司徒诩接进洛阳,并在洛阳驿馆内摆下丰盛宴席。
李延庆作为留台监察御史,当然要出席宴席。
不过这官场上的宴席自古以来就乏善可陈,无非就是互相敬酒互相吹捧。
宴席散场,李延庆随几名同僚走出驿馆。
深秋的凉风一吹,浑身醉意霎时去了大半。
与同僚们告别后,李延庆绕了个道,从侧门又返回了驿馆。
在驿馆仆役的领路下,李延庆穿过青石小路,来到一处竹林掩映的小院前。
院门半开,身形矮胖的司徒诩正在竹下喝着解酒茶。
李延庆先是支走仆役,而后轻轻扣响院门:“司徒御史。”
司徒诩抬头一看,见是李延庆,连忙从石凳上起身:“李御史来了,快请进。”
方才在宴席上时,李延庆寻了个机会,向司徒诩表明私下交谈的意愿。
司徒诩当即欣然应允,回到暂住的小院后并未入睡,而是换下官袍,在院中等待着李延庆的到来。
李延庆跨过门槛,拱手行礼:“晚辈对御史敬仰已久,今日终以得见,还请多多照拂。”
论官阶,司徒诩高李延庆一阶;论辈分,司徒诩是李延庆的长辈。
故而李延庆以晚辈自谦。
司徒诩快步上前,伸手握住李延庆的手腕:“你是犬子的同学,又是提携犬子的恩人,我就称你三郎吧,三郎不必多礼,快随我进院,喝碗解酒茶。”
见司徒毓如此亲切好客,李延庆也不再多礼,任由司徒诩拉着自己进到院中。
飒飒竹林下,摆有一桌四凳。
李延庆落座后,司徒诩端起茶壶,满上一杯茶水,并推到李延庆面前:“你方才在席间喝了不少,快喝了这解酒茶。”
“多谢御史。”李延庆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醒酒茶散发着淡淡的桂花与菊花香气,又带着丝丝苦味。
一杯下肚,李延庆身上残留的些许醉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放下茶杯,李延庆刚开口:“御史,晚辈今夜贸然拜访,是为了......”
司徒诩丰润的脸上浮现微笑,以极低的声音问道:“是为了三司推事而来吧?”
李延庆跟着笑了:“御史好眼力,晚辈正是为此事而来。”
“隔墙有耳,咱们进屋说。”说罢,司徒毓起身,邀李延庆进屋。
院内有一间主屋两间耳房,司徒诩领着李延庆进到靠右的耳房,点亮了方桌上的油灯。
司徒诩做了个请的手势:“时候不早,三郎请坐,我们长话短说。”
这司徒诩,竟早已看透了我的来意,虽只是一介监察御史,却也不可小觑......李延庆视线轻轻扫过不大不小的房间,从方桌下拉出木凳坐下。
司徒诩随之坐下:“听说三郎出任留台御史时,我就猜测,是李使相要对韩令坤动手了,如今来看,果不出我所料。”
李延庆直视司徒诩,面色平静:“圣上早有整顿洛阳风气的念头,我们李家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好一个顺水推舟!”
司徒诩面露夸赞之色:“顺应时势方能事半功倍,李使相果非凡人。”
见李延庆不动声色,司徒诩又道:“在开封市井间流传的诸多韩伦丑闻,想必是三郎的手笔吧?”
李延庆淡然回道:“此事我亦有所耳闻,想来应是范相公与窦留守的手笔,我不过一介留台御史,如何能有如此能耐?”
司徒诩当然不信李延庆这番谦辞。
不过既然李延庆不承认,那司徒诩也不再追问。
“原来范相公也参与了此事?”司徒毓略感吃惊:“这倒是解了我心中许多疑惑。”
司徒毓原本以为韩伦案乃是窦仪与李家联手策划的,却没想到范质也参与其中。
在司徒诩看来,范质只是位恪尽职守的宰相,对朝政之外的事情不会关心。
而今日,李延庆打破了司徒诩的这层认知。
原来司徒诩没想到范质这一层,那不妨多透露点给他......李延庆徐徐说道:“范相公对此案颇为上心,早在我赴任洛阳前,便将我叫到他府上郑重叮嘱,我此番赴任洛阳,便是为了协助窦留守搜集韩伦的罪证。”
司徒诩一拍大腿:“我来洛阳前,曾入宫觐见圣上,圣上命令我定要将那韩伦押回开封,当时范相公也在场,我早该想到的。”
李延庆当即问道:“圣上当时对韩伦是何态度?”
把握郭荣对韩伦的态度,正是李延庆深夜造访的缘由。
司徒诩抚着颌下山羊胡,回忆片刻后回道:“听圣上那肃穆的口吻,对韩伦应该并无宽宏之意,还说若是韩伦敢有违抗,便由我随意处置。”
此番司徒诩赴洛阳抓人,是带了一百禁军来的,手中更是握有郭荣的圣旨。
韩伦若是胆敢反抗,那等待他的只有死路。
李延庆闻言,心中大定,说道:“圣上既已下定决心,此事便有九成把握,只需防住韩家的后手,便大事成矣。”
司徒诩面露好奇:“韩家还能有后手?”
李延庆解释道:“韩令坤如今执掌侍卫亲军司,管辖三司之一的军巡院,留有后手并不奇怪,而且韩伦此人颇为癫狂,不一定会乖乖任由御史将其押送开封。”
“嗯,三郎此言在理。”
司徒诩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我会叮嘱同行的熊指挥,让他明日逮捕韩伦时定要谨慎行事。”
熊指挥便是与司徒诩同行的禁军将领,负责逮捕并押解韩伦回开封。
此行的目的已达成,李延庆缓缓起身:“御史长途跋涉,今夜当好生休息,晚辈便不多打搅了。”
未多时,李延庆便从侧门离开了驿馆,步行返回家中。
李延庆刚进后宅,铃儿就迎了上来,她琼鼻轻嗅,嗅到了一阵淡淡的酒味。
第一百二十七章 闪电袭击
铃儿撅起小嘴:“郎君,你又去喝酒了?”
李延庆抬起右手,轻笑着刮了刮铃儿的鼻尖:“你这小鼻子,比小黑还灵敏,我今夜确实是喝了些酒,不过是公务上的应酬,今日朝中派来了天使,我必须出席作陪,推脱不掉。”
小黑是李延庆来洛阳后买的一条山东细犬,因浑身漆黑而得名小黑。
作为善于狩猎的“富家子弟”,没有一条合格的猎犬如何能行?
山东细犬在唐朝时就是皇家御用猎犬,狩猎能力自是毋庸置疑。
“原来是公务。”铃儿的语气软了下来。
李延庆右手食指顺着铃儿的琼鼻,划过软玉般的鼻尖,轻轻点在了铃儿的粉唇上:“行了,去将李石叫到书房来,我有要事与他说。”
铃儿俏脸一红:“奴婢这就去。”
李延庆回卧房脱下官袍,换上身白色常服,刚进到书房,铃儿就领着李石来了。
见铃儿转身想退出书房,李延庆连忙叫住她,“铃儿,你也留下,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是。”
铃儿阖上房门,站在了李石身后。
李延庆立在书案后,双手撑住桌面:“明日,我打算秘密回开封一趟,对外则宣称是去洛阳下辖诸县巡视。”
“李石。”李延庆的视线看向李石,吩咐道:“你明日带上五名亲卫,随我一道出城。”
李石回道:“那就带上黄恤,有属下与他护卫郎君,当无大碍。”
“嗯。”
李延庆轻轻点头,又看向铃儿:“铃儿,在我离开后,你负责看管府邸,一切照旧,等我回来。”
铃儿双眉微蹙,面露忧虑:“郎君只是暂回开封一趟?何时能回来?”
李延庆语气轻柔地回道:“我要去开封处理一桩要紧事,顺利的话或许半个月就能回来,若是不顺利,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铃儿本以为李延庆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故而很是担忧。
但有了李延庆的承诺,铃儿的眼神霎时坚定起来:“奴婢明白了,郎君请放心,这府邸奴婢定会替郎君打理妥当。”
李延庆嘴角露出柔和的弧度:“你去替我收拾行囊吧,我与李石再说几句。”
铃儿离开书房后,李延庆坐回椅上,右手轻轻叩了叩扶手:“此次回开封,是为了处理韩伦一案,此行应该不会有什么风险,我与韩伦毕竟还是盟友,洛阳目前也不存在与我有利益冲突的人,府外监视的眼线很也早已悉数撤离,不过,该做的安全工作还是不能松懈。”
李延庆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此行或许会有坎坷。
......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打马来到御史留台。
侍御史贾玭的公廨房门大开,李延庆路过时,贾玭正在屋内就着菽浆啃蒸饼。
菽浆也就是后世的豆浆,留台门口有一家尉氏早点铺子,提供外送服务,贾玭吃的菽浆蒸饼就来自这尉氏铺子。
见李延庆路过门口,贾玭不爽地偏过头去。
对李延庆以势压人这事,贾玭至今耿耿于怀。
贾玭本以为李延庆只是照旧来留台打卡混日子,可李延庆却在门口转了个弯,轻轻叩响了房门。
李延庆在门口站定,拱手行礼:“贾员外,下官有事禀告。”
“你...”贾玭一口蒸饼差点没咽下去,连喝了两口菽浆方才缓过劲来:“你...你进来说。”
李延庆缓步进到屋内:“贾员外,秋税将启,去年偃师、登封等县秋税未达定额,下官近日打算赴偃师、登封等县巡视一番,抓几个贪官污吏以震慑地方。”
贾玭放下手中的油纸包,拿起手帕擦了擦嘴,皱着眉问道:“你为何要这时候出城巡视?天使昨日才到洛阳,我御史留台的当务之急,是配合天使完成朝廷委托的重任。”
李延庆轻轻躬身,微微一笑:“员外与留台的诸位同僚皆精明强干,而下官驽钝,留在洛阳恐怕会有碍天使与诸位同僚,不如就让下官出城巡视,员外以为如何?”
这李延庆,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就他那莽撞的性子,若真妨碍了天使执行要务,那倒霉的只会是我自己......贾玭思绪一转,说道:“既然你要出城巡视,那不妨多巡视几个县,将洛阳城以西的寿安、福昌等四县也巡视一番,去年这几个县只是堪堪达到定额,地方官吏需要敲打,本官许你一个月的时限。”
昨夜司徒诩在席间并未透露此行的具体目的,贾玭不确定司徒诩要在洛阳待多久,便想着顺水推舟,干脆让李延庆离开洛阳一个月。
这却正中李延庆下怀,他当即回道:“下官定不负员外所托。”
“你今日就出城,早日完成巡视,年末考课时,本官不会少了你的那份功绩。”贾玭恨不得李延庆现在就离开洛阳。
李延庆拜别贾玭,离开留台,并不着急回府,而是转道去了韩伦的府邸。
按照司徒诩昨夜透露的机密,他今日便会领禁军将韩伦押往开封。
若是韩伦愿意束手就擒,那自是皆大欢喜。
而韩伦若是敢有丝毫违抗之举,那司徒诩也不介意给韩伦个“体面”。
李延庆来到韩府门口时,韩府已被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团团围住。
而在禁军的警戒线外,正聚齐起源源不断的围观群众。
这司徒诩行动当真迅疾,韩伦定然想不到,这司徒毓昨夜才进城,今早就会“不宣而战”发起突然袭击......李延庆骑在马上,举目望去,视线越过重重人群,正看见身着青色官袍的司徒诩与韩府的门子交涉。
司徒诩手持圣旨,不耐烦地对门子道:“你速速告知韩伦,本官此行只抓他一人,让他尽快出来,本官再给他宽限半刻钟,你也不想本官领兵进去请他出来吧?”
郭荣的旨意,是只抓韩伦一人入京。
司徒诩虽手握圣旨,但韩伦毕竟是当朝顶级勋贵,司徒诩也不敢轻易领兵硬闯,只好在门外吓唬吓唬门子。
门子吓得面色铁青:“小的已经派人去通报阿郎了,只是平常这时候阿郎还未起床......”
“啊?还未起床?”司徒诩面色一变,大声呵道:“你这意思,是要我亲自去叫他起来不成?”
门子额角热汗狂冒,往后连退两步,颤抖着回道:“请官家再稍等片刻,我家阿郎即刻就来,即刻就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当众羞辱
卧房内,韩伦披头散发委顿在床沿。
韩伦很清楚,司徒诩来洛阳正是为了逮捕他。
但韩伦实在想不到,司徒诩的行动竟如此迅猛如雷。
按照韩伦的猜想,司徒诩最起码也要先向西京留守窦仪打个招呼,再参加几场洛阳权贵设下的宴席,过个几天才会动手。
文人不都讲究个先礼后兵吗?
这司徒诩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不按套路来?
韩伦脑海里有一大堆问号,但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司徒诩这条朝廷养的狗,可真是卖命啊!”韩伦双手抱胸,面色阴沉得如同即将降下暴雨的天空。
“阿郎,这司徒诩是带着禁军来的,恐怕难以善了。”韦五立在床前,低着头,看不出面色,其嗓音甚是低沉,听起来就像是孕育着闪电的雷云。
韦五身侧站着个身形相仿的壮汉,名为倪四。
倪四与韦五都是韩令坤派来洛阳的亲信。
之前韦五协助吕二郎袭杀信使时,倪四也参与了行动,并与韦五协力击杀了那名粗通拳脚的年轻信使。
韦五沉默寡言,倪四有过之而无不及,通常一整天都挤不出两句话来。
“阿郎,该做决断了。”倪四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不用你提醒。”韩伦颤巍巍起身,高声道:“来人,更衣!”
头可断,面子不能丢。
现在府外围满了禁军以及围观群众,韩伦可不愿衣衫不整地被司徒诩带走。
常理来说,朝廷逮捕罪犯,应当驱逐围观群众。
但不知为何,今日的韩府外却围满了群众。
就在两名侍女盘弄韩伦的头发之际,一名褐衣仆役跌跌撞撞冲到了卧房外:“阿郎,那司徒诩说,若是半刻钟内见不到阿郎,他就要领兵硬闯了!”
韩伦一听,心中火气骤生,转头对仆役呵道:“你告诉他,让他在门口老实等着,这已是我给他司徒诩最大的面子,他若是敢硬闯,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仆役一听,顿觉难堪,他可不敢真将这话转述给司徒诩。
司徒诩那厮手握圣旨,可是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但仆役还是鼓足勇气回道:“小的这就去警告那厮!”
卖身契还在韩伦手上,仆役哪敢违逆韩伦的意思?他打算到了门口随便用两句话敷衍司徒诩一番。
仆役匆匆离开后,韩伦看着铜镜中自己愈发扭曲的五官,心中之火也随之愈燃愈烈。
两名侍女替韩伦盘好头发,刚将幞头安在头上,韩伦就迫不及待地用力挥手推开两名侍女:“你们俩都滚出去,把门关上!”
侍女们胆战心惊,慌不择路逃离了卧房,房内只剩韩伦、韦五与倪四。
韩伦转过身,视线扫过韦五与倪四,沉声道:“我出门后,你们两人立刻离开韩府,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韦五抬起头,双目中杀气涌现:“阿郎放心,我等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很好,要的就是这股气势。”韩伦面露狰狞:“事成之后,你们就去开封投靠吾儿令坤,他能护你们平安,我现在就去会会司徒诩这条狗!”
这狠话配上韩伦那肥硕的体型,还真有几分气势。
接着,韩伦挪动脚步,但刚迈出一步,他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还好韦五眼疾手快,用双臂撑住了韩伦,不然韩伦非得摔个狗啃泥不可。
韦五关切地问道:“阿郎,没事吧?”
“脚...脚使不上力。”韩伦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双腿颤抖得厉害。
我真的不想去开封啊......韩伦的内心深处在哀嚎,双目中的狠厉,也被退缩、怯弱所取代。
韦五只觉肩上的韩伦愈发沉重,提议道:“阿郎,要不我等先将你扶到门口再走吧。”
“我能走的,只是方才有些不小心。”韩伦用力挣脱韦五,再度迈步,却又是一个趔趄。
韦五从背后拉住韩伦的臂膀,方才没让韩伦摔倒。
“倪四,你来架住阿郎,我们先将他送到门口再出发。”韦五觉得,自家阿郎定然是惧怕朝廷的审讯,故而腿软无力。
一刻钟将至前,韩伦在两人的搀扶下,终于是到了韩府正门。
司徒诩本来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但瞧见韩伦这副狼狈样,差点笑出了声。
“咳咳。”
司徒诩用力咳了两声,方才让自己的面容重归肃穆,拱手行礼:“下官乃是监察御史司徒诩,奉圣上之命,请韩司马即刻入京受审,韩司马可愿随本官入京?”
众目睽睽之下,司徒诩还是要给韩伦几分面子的。
韩伦挣脱两名亲信的肩膀,草草回了一礼:“老夫愿随司徒御史入京,在圣上面前自证清白。”
“既如此,韩司马请吧。”司徒诩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韩伦刚迈出一步,只觉天旋地转,但他咬了咬牙,止住了摇摇欲坠的身躯,又艰难地迈出了第二步。
当韩伦一步一步迈过门槛,来到大门外时,一层又一层的围观人群直让他头晕目眩。
“韩伦这厮出来了!”
“这不得好死的老狗!”
“苍天有眼,韩伦这狗东西终于要死了!”
“圣上开恩,替我洛阳除此大害!”
.......
听着围观群众的情绪爆发,韩伦的血压直接拉满,脸色也涨得通红。
他韩伦这辈子,何曾被这么多人看过笑话?
司徒诩瞥见韩伦骤然变红的面色,心中冷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要不是你韩伦在洛阳无所顾忌地鱼肉百姓,又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人人喊打的地步?
视线扫过韩伦,又扫过围观群众,司徒诩突然觉得韩伦脖子上缺了点东西,转头对随行的熊指挥道:“熊指挥,给韩司马上枷!”
枷,以木板制成,用于铐住罪犯的脖子与双手,自魏晋南北朝时就已开始使用,也是各种古装剧里的常客。
此时的枷袭承唐制,重达二十斤,约等于后世的二十五斤。
这么重一块木板铐在人的脖子上,想想也不好受,而且侮辱性极强。
熊指挥瞥了眼韩伦发黑的面色,在司徒诩耳边小声问道:“上枷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投名状
“不过分。”
司徒诩毫不迟疑对熊指挥道:
“我等奉命将韩伦押解回开封,若是他没带枷锁,半路逃了,这责你担得起吗?”
熊指挥脸上担忧之色愈浓:“可要是真给韩伦带上了枷锁,这可就结下大仇了,司徒御史难道就不担心事么?”
“到底你是天使还是本官是天使?听我的,给韩伦带上枷锁,一切后果我来背。”司徒诩看起来一脸正气,毫无担忧之意。
为何司徒诩对韩伦突然态度大变?
是因为司徒诩视力极佳,扫过围观人群时,发现了骑在马上的李延庆。
司徒诩陡然察觉,这是自己给李家递上投名状的大好时机。
所以司徒诩执意要给韩伦套上枷锁,以讨好李延庆,并搭上李家这条大船。
至于得罪韩家的后果,司徒诩有考虑过,但丝毫不怕。
我都向李家递投名状了,那李家能不保我吗?
就前途来看,投靠风头正盛的李重进,远比讨好江河日下的韩家来的强。
而且如今可是五代乱世,李重进将来未必没有问鼎皇位的可能,提前投资方能在未来捞取更大收益。
韩伦一听司徒诩要给自己带上枷锁,涨得通红的老脸逐渐渗出紫色。
“司徒诩,你别太过分!”韩伦低声咆哮。
司徒诩转过头,一本正经地回道:“韩司马,你想想,你若是老老实实被押到开封,那你我自是安然无恙,可你若是半途上动了逃跑的念头,然后还真给你跑掉了,那我与熊指挥会受到朝廷的重罚,而你呢,则会被朝廷全国追捕,定然死路一条,所以,给司马带上枷锁,其实是为了断绝司马逃跑的念头,我这是为你好啊。”
司徒诩这话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但仔细一想,完全就是在对韩伦阴阳怪气。
熊指挥一听,面色大变,伸手扯住司徒诩背在身后的袖子,低声急言:“御史,别刺激韩司马了,韩司马的儿子可是那位韩使相啊!”
司徒诩或许不惧韩家,可熊指挥还在禁军里当差,如何敢将韩家得罪太死?
“你怕了是吧?”司徒诩回过头,对熊指挥道:“那好,你将枷锁拿来,我亲自给韩司马带!”
韩伦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骂:“司徒诩,你这狗一样的东西当真敢以下犯上?这可是在我韩伦的府邸门口,你莫要放肆!”
司徒诩又转过头,依旧操着阴阳怪气的口吻:“韩司马,这可是为你好,我劝你老实点,这洛阳的父老乡亲可都看着呐,真出了什么事,你可解释不清。”
熊指挥脸色更急,用力拉扯司徒诩的衣袖,迫使司徒诩再度回过头与他争辩。
......
围观人群依旧群情振奋,嘈杂的声浪很快盖过了门口三人的口舌之争。
韩伦拳头紧握,面色由红紫转为煞白,他是真的快气炸了。
让我韩伦当众被逮捕也就罢了,竟然还敢给我韩伦带枷锁?这让我韩伦的脸面往哪放?这不就是欺负我韩伦一时失势吗?
何止欺负人?简直欺人太甚!
但韩伦又能如何?
是当众制服司徒诩,堵上他的嘴?
还是说,将尚在门后的韦五与倪四叫出来,众目睽睽下将司徒诩剁成肉酱?
这不都是公然抗旨?
结果只会导致整个韩家被灭,在禁军中当权的韩令坤也难以幸免。
忍。
只能忍。
韩伦两腮鼓起老高,下牙龈已然鲜血直流。
虽说是个只会敛财、无恶不作的恶霸勋贵,但最基本的政治认知韩伦还是有的。
他很清楚,若是敢在此反抗,那等待韩家的只有家破人亡。
韩伦颤抖着抬起双臂:“司徒御史,老夫认了,上枷锁吧!”
司徒诩正与身后的熊指挥打着口水仗,听韩伦自愿被锁,连忙打断熊指挥的长篇大论:“你可听见了?是他自愿被锁的,你还不快快去拿枷锁来!”
韩伦自己认输了,熊指挥又有什么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命令士兵去拿枷锁来。
熊指挥叹了口气,心中如是道:这禁军里的斗争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只希望老天行行好,事后反攻倒算不要落到我头上来......
李延庆骑在马上,将韩府门口的这场戏尽收眼底,只是没听到门口这三人到底在说什么,故而仍有些迷惑。
不过,在见到韩伦被套上沉重的木枷,身形瞬间垮塌半尺后,李延庆总算是想清了一切。
原来是这司徒诩执意要给韩伦套上枷锁,所以才有了这段闹剧,不过司徒诩这应该是表演给我看的,他就这么执意要上我李家的船么......李延庆若有所思,调转马头离开了围观人群。
韩府门后,韦五与倪四也目睹了整场闹剧。
韦五全程紧绷,时刻等待着韩伦的一声令下,看着事态的逐渐恶化,眼中的恨意也愈发浓郁。
但韦五也只能无能为力地目睹一切,眼睁睁看着自家阿郎被套上枷锁,被装入槛车,最后在一帮禁军的看守下缓缓离去。
“走吧,我们也该出发了。”韦五脸色阴沉,拍了拍身侧倪四的肩膀。
倪四一言不发,点了点头。
两人返回自己的住处,各自提起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从后门离开了韩府。
......
李延庆骑马返回家中,立刻将李石叫来书房,问道:“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
李石挺直脊背,回道:“郎君,五名亲卫已整装待发。”
“很好,你去通知他们一声,吃完午饭我们就出发,要用最快速度赶回开封。”
李延庆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开封主持大局,务求将那韩伦彻底按死。
吩咐完李石后,李延庆返回卧房。
卧房房门半掩,李延庆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桌旁的铃儿。
“铃儿。”
铃儿正用手撑着下巴,享受着窗口照进来的暖阳,闻声望去,见是李延庆,连忙起身:“啊,郎君回来了。”
李延庆来到桌前,轻轻握住铃儿的右手:“嗯,我一会就要出发,行囊可收拾好了?”
铃儿低下头,细声道:“行囊已经交给李石了,按照郎君的吩咐,就几套换洗的衣物。”
“那就好,我去去就回,你在洛阳好生看家。”
李延庆揉了揉铃儿的手掌,余光瞥见了墙上挂着的横刀。
“这刀,得带上。”
李延庆快步来到墙前,取下了这把红鞘镶金的唐横刀。
第一百三十章 深夜来客
出了洛阳城,官道一片坦途。
河南地界是周朝的核心区域,其基础设施建设远好于其他地区。
去年郭荣亲自领兵南下伐唐,还得派出部队边修路边前进。
而从开封往西一路到长安,皆是坦途,骑兵数日可至。
用过午餐后,李延庆领着李石以及五名亲卫,头戴斗笠,黑纱遮面,一人双马,从东门出洛阳一路往东疾驰。
出城仅一个时辰,李延庆一行就追上了上午出城的押送大队。
“郎君,是韩伦。”李石信在队伍的最前头,一眼就看到了槛车中的韩伦。
李延庆循声看去,只见韩伦双手与脖子皆被木枷锁住,肥硕的身躯委顿在高大的槛车中,随着槛车一颤一颤,活像颗富有弹性的肉球。
这韩伦上午才被逮捕,现在就已经被押送出城了?司徒诩的行动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办事也足够果决,是个人才......李延庆再次为司徒诩出众的行动能力而感到惊讶。
“韩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全是咎由自取,不必同情。”李延庆收回目光,吩咐众护卫道:“再加快点速度,尽快超过押送队伍。”
一行人再度提速,很快便将押送队伍甩在了后头。
官道上赶路的日子一如既往的无趣。
黄昏时分,李延庆一行赶了五十里路,肚中空空、筋疲力尽,不得不停下来,在官道旁找了间名为“万里”的脚店。
万里脚店离偃师县尚有十里路程,名字与李延庆之前住过的千里脚店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延庆特意找店家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店家与千里脚店的店家乃是堂兄弟,故而起名如此相近。
一听李延庆曾在千里脚店住过,店家就格外热情,特意给李延庆一行多上些酒菜。
酒足饭饱,倦意自生,李延庆领着亲卫上到了二楼,很快便睡下了。
万里脚店规模不大,二楼只有三间客房,李延庆一行包下了整个二楼。
中间的客房由李延庆与李石使用,其余五名亲卫则分睡左右两间客房。
时间来到亥时四刻(晚上十点),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乌云遮住了明月。
万里脚店的店家见没客人来,便打算关店休息。
正当店家清扫大堂时,店外却突然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店家拿着笤帚走出大门,只见两名高个壮汉牵着马从黑暗中走来。
马匹嘶鸣凄惨,二人脚步沉重,仿佛自地狱而来。
本来风平浪静的夜空,竟无端突然吹来一阵寒风。
店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问道:“两位可是要住店?”
这两名壮汉,自然就是韦五与倪四了。
两人离开韩府后,便住进了李延庆府邸外一处属于韩伦的小院,以时刻监视李延庆的动向。
并伺机刺杀李延庆。
结果两人刚搬进小院没多久,李延庆便领着亲卫出了门。
虽说李延庆带了黑纱遮面,但韦五还是从体型上认出了李延庆以及李石。
见李延庆出门,而且马背上还驮着行囊,韦五意识到李延庆这是要出远门,当即与倪四骑马尾随其后。
但李延庆一行人人双马,速度远比单骑的韦五与倪四要快。
出了洛阳城仅一个时辰,李延庆一行就将韦五两人甩在了后头。
韦五与倪四紧赶慢赶,终于是在深夜追到了李延庆下榻的万里脚店。
作为曾经的禁军精锐,韦五二人对行军赶路颇为在行,一看到万里脚店的酒旗,就算到了李延庆一行必定在这万里脚店里。
而且半日疾行,韦五二人的坐骑实在累得不行,不找个地方休息一夜,人尚且不论,两匹坐骑非累死不可。
至于韦五二人沉重的脚步,以及马匹凄惨的嘶鸣声,那都是累出来的。
半日疾行五十里,那能不累吗?
韦五牵着马,来到店家面前,扯开沙哑的嗓子:“还有房间吗?”
一路上滴水未进,韦五口干舌燥,嗓音也完全变了样,本就低沉的嗓音听起来煞是渗人。
韦五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来到李延庆下榻的脚店,是因为时辰已晚,正常人这时候早因睡了。
店家慌忙将笤帚放到一旁,仰视着高大的韦五,颤抖着回道:“一楼,一楼还有两间客房。”
“莫慌,我等只是投宿一夜,明早就走。”韦五安慰了店家一声,抬头望向二楼,问道:“这二楼三间房,是全租出去了么?”
“黄昏时来了七名客人,包下了二楼的三间房,本店现在只有一楼有房间了。”店家见来者似乎并无敌意,轻松了不少,声音也不发颤了。
韦五闻言,转过头与身后的倪四对视一眼,回头对店家道:“那我们就要一楼的一间房,你备点酒菜,送到房间去。”
接着,韦五与倪四牵马来到马厩,数了数,马厩中正好是十四匹马,其中一匹韦五颇为眼熟,正是李延庆常骑的那匹白马。
韦五看着白马,眼中寒芒闪现:“倪四,今夜动手。”
为何韦五会选择今夜对李延庆动手?
是因为韦五两人的坐骑数量李延庆一行,若不在今夜动手,那两人往后就再也追不上李延庆一行。
韦五与倪四,已经别无选择。
且李延庆一行半日疾行,必然疲倦不堪、早已入睡。
以有备攻无备,成功的几率极高。
要想刺杀李延庆,机会唯有一次,就在今夜,就在这万里脚店。
“好。”
倪四依旧惜字如金,重重一个“好”字,将他的满腔杀意显露无疑。
两人之所以恨李延庆入骨,全在于李延庆欺骗了韩伦,欺骗了韦五与倪四这两名韩伦的亲信。
原本以为是盟友的人,一夕之间成了敌人,这事情换谁都难以接受。
更何况不少有关韩伦的情报,还是韦五亲自透露给李延庆的。
这些情报,极有可能成为扳倒韩伦的关键。
现在韦五每每回想起来,就悔不当初,恨不得回到过去将那李延庆千刀万剐。
韦五曾经有多信任李延庆,现在就有多想要李延庆死。
两人麻利地拴好马匹,提起马背上重重的行囊,迈进了万里脚店的大门。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刀
事实正如韦五所料,李延庆一行人因为白日积累的疲劳,都睡得很沉。
但有一个意外。
那就是李石。
身为李延庆的亲卫头领,李石当然有其过人之处。
除了一身高超的武艺外,李石在十几年的斥候生涯中,还养成了超乎常人的警惕感。
尽管在地铺上睡得很沉,但当脚店外传来马蹄声时,李石还是一下就睁开了双眼。
对马匹习性极为熟悉的李石,敏锐地觉察到,这两匹坐骑很是疲倦,必然是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
马蹄声?都这时候了,是夜行赶路的朝廷驿马么?莫非是有紧急军情?还是说只是夜行赶路的旅人......李石刚睁开双眼,脑海里就生出好几个猜测,并想要起身去窗前查看实情。
若是在十年前,李石定能一个鲤鱼打挺麻利起身。
但今非昔比。
李石早已迈入中年,精力大不如前,在李家当护卫的悠闲时光,又消磨了他原本坚如磐石的意志,肚腩、大腿也开始生出肥肉。
半日颠簸,让李石疲惫不堪,他想起身,却怎么都使不出力来。
或许,这就是中年人的痛吧。
正当李石好不容易直起身,准备去窗口查看之际,楼下传来了两人的交谈声。
风声阵阵,李石只是听个大概。
听起来,似乎只是两个深夜来投店的旅客?听嗓音,旅客的年纪也很是苍老......李石的戒备心逐渐放了下来。
算了,睡觉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自己起来还有可能吵醒郎君......李石转头看了眼身侧床榻上睡得真香的李延庆,重新躺回枕上,渐渐合上了双眼。
昏昏沉沉间,李石忽然听到了一串微弱的脚步声。
似乎有人上楼?
李石猛地睁开双眼,掀开被褥,飞速从地铺上起身。
当感到危机时,李石内心深处那股子韧劲又重新占据了身躯,并爆发出了强大的能量。
李石拿起身旁的手刀,光着脚冲到床前,右手抓住李延庆的肩膀,用力摇晃:“郎君,快起来,有人来了!”
李延庆缓缓睁开朦朦胧胧的睡眼,正要开口,屋外的脚步声突然急促起来。
来者不善!
李延庆霎时睡意全无,长期的锻炼使他养成了极快的身体反应速度,他一把就抄起了身旁的横刀,并翻身下床。
正当李延庆双脚刚接触地面之际,房门被一只大脚粗暴地踹开,一名身形高大的蒙面壮汉提着刀冲进了房间,紧随其后的,也是一名蒙面的提刀大汉。
房间内本来仅有窗口照进的微弱星光。
但就在两名壮汉冲进屋中的一刹那,遮蔽月亮的乌云悄然退散,明亮的月光穿过房门照亮了整个房间。
尚在床沿的李延庆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凶眸。
来者虽带着不透光的深色面罩,但李延庆观其体型,心中大惊:这,这不就是韩伦手下的韦五么?他提着刀深夜踢门,总不是来找我叙旧的吧?
李延庆双脚着地,前后岔开,双手持刀护在胸前,做防卫姿态,并问道:“韦五?”
而李石呢,也早已来到了李延庆身侧,手刀出鞘,虎视眈眈盯着两名不速之客。
李延庆与李石二人很有默契,眼前的局势一看就是防守为上,只要隔壁两间房的护卫赶来,那便能成内外夹击之势。
而在不确定来者身份的情况下,贸然出击只会让对面抓到破绽。
两名不速之客,正是刚住进万里脚店的韦五与倪四。
韦五看到二楼三间客房,当即就猜到李延庆会住在中间客房。
两人进到一楼的客房里后,立刻从包裹中取出惯用的环首直刀,直扑二楼。
本来,两人是打算悄悄摸到门口,杀李延庆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但两人刚走完楼梯摸上二楼,就听到中间房里传来声响。
韦五与倪四是多年战友,两人极具默契,对视一眼后,立刻决定将战略由偷袭改为奇袭。
当两人加快脚步,踹开房门,冲进房间后,月亮赶巧钻出了云层,照亮了房间。
韦五就着月光搜寻李延庆的所在,当视线扫到床沿时,正对上李延庆的眼睛,听到了李延庆颇具疑惑与警惕的询问。
看到仇人,韦五分外眼红,一颗杀心却愈发冷静,并飞速算计起来:
房内仅有李延庆与李石两人,这说明其余五名亲卫分住两侧房间......
如今,这五名亲卫必然已听到声响,并起身朝中间房赶来......
自己与倪四的时间,恐怕只有二十息,不,应该只有十五息......
若不能在十五息内杀死李延庆,那便再无机会......
杀人,韦五是专业的,他心中算盘打定,立刻提刀冲向李延庆,并对身后的倪四道:“你牵制李石!”
倪四心领神会,紧随而上,抽刀直攻李石!
这是李延庆自穿越以来,所面临的最凶险的局面。
韦五乃是韩伦府上的亲卫头目,体型壮硕、武艺非凡,其锐利如虎的双眸、浑身散发出来的浓郁杀气,更是令李延庆头皮发麻。
但越是危急关头,李延庆也越是冷静:韦五是来杀自己的,另一名刺客有李石牵制,自己只要能挡住韦五两到三招,便能等来亲卫的救援,完成翻盘......
韦五身形迅猛,连跨三步,欺到李延庆身前,手中直刀以雷霆之势直逼李延庆面门。
“铛!铛!”
刹那间,屋内接连响起两声清脆的金戈之声。
李石向前一步,手刀横挥,架住了倪四的环首直刀。
李延庆这边,横刀架在身前,挡住了韦五的迅猛一击,并磕开了韦五的直刀。
但与此同时,一股酥麻感从刀柄迅速传遍了李延庆的全身,握刀的右手更是直接失去知觉。
韦五的气力远超李延庆,这一刀李延庆虽勉力挡住,但也让李延庆失去了挥刀的力量。
两年来的锻炼与积累,也只是让李延庆在韦五面前有了挡住一刀的能力。
听着李延庆手中横刀因颤抖而发出的悲鸣,韦五明白,李延庆已经握不住刀了,这是他的绝佳机会!
韦五如何能错过这个机会?他再度提起长刀,全身发力,一刀力劈华山直砍李延庆面门。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受伤
刀光如影,带起刺耳的破空声。
韦五的第二刀凶猛且狠厉,直取李延庆的面门。
李延庆握刀的右手微微发颤,自知难挡此刀。
虽练了两年刀,但李延庆并未经历过真正的实战,至多也只是与李石等亲卫切磋切磋。
当真正面临生死,面临难以战胜的强敌时,李延庆才知道自己的刀法是多么的稚嫩。
怎么办?
该怎么办?
如何才能活命?
李延庆额角冒出一滴热汗,脑海一团乱麻,而锐利的刀刃已迫近他的鼻尖。
突然之间,李延庆脑海中闪现出自己在淮南射杀叛民时的场景。
一箭射出,鲜血横飞,一条人命就此消逝。
冰冷,重新占据了李延庆的脑海。
求生的本能促使李延庆丢掉手中横刀,往床上一躺,并顺势往右滚,试图避开这夺命一刀。
就在李延庆翻身的刹那,刀刃将将擦过李延庆的发梢。
随着一声闷响,韦五这刀砍在了被褥上,爆出蓬蓬柳絮。
虽有月光相助,屋内依然昏暗。
加之卧房狭窄,韦五手中直刀又长,这导致他每次出刀前都要先找准李延庆的方位,并把握好距离才能出刀。
不然刀刃极有可能卡进某些特殊的地方,使此次袭杀无疾而终。
最有把握的一刀没能解决李延庆,韦五急得气血翻涌。
但韦五并不气馁。
花了一息功夫,韦五找准了李延庆的位置,提刀,再次劈向李延庆。
李延庆已完全恢复冷静,他深知隔壁房的亲卫即将赶来,自己无需与韦五硬碰硬,只要拖住就是胜利,于是直接滑下床,又躲过了韦五这一刀。
三刀都没能拿下李延庆,耳边又隐约传来隔壁房的声响,韦五心急如焚,知道自己所剩时间不多了,挥手又是一刀劈向李延庆。
李延庆当然也听到了声响,心中一喜,脚下动作也不松懈,往前一扑,再次躲过一刀。
此时,隔壁已经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再有片刻,五名亲卫便会赶到中间房支援。
最后一刀的机会......韦五牢牢握住刀柄,往前迈步,环首直刀举过头顶。
李延庆早有准备,心中思量只需往后一闪,便能轻松避开此刀。
但就在李延庆双腿发力之际,他的肩膀却突然撞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
是放在墙角的床头柜。
月光照不到的这个墙角,摆有一只硬实的木质床头柜。
李延庆住进这房间时,由于太过疲倦,未能记住这卧房的布局。
就是这个被疏忽的致命床头柜,挡住了李延庆的闪避路径。
感受到肩头一痛,李延庆心中大呼要命。
韦五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床头柜,他心中狂喜,直刀呼啸而下,直劈李延庆!
望着愈来愈近的刀锋,李延庆的瞳孔逐渐扩散:自己,只能走到这里了么?
......
就在韦五与李延庆交手的片刻间,李石与倪四已经拼了三刀。
论手上功夫,李石是高于倪四的。
但由于要分心关注李延庆,李石不得不保留余力,故而与倪四斗了个旗鼓相当。
“铛!”
须臾间,李石与倪四又拼了一刀。
这一次,李石占据了上风,逼得倪四不得不后撤两步。
趁倪四调整气息的功夫,李石飞速转头,正看到李延庆靠在墙角,而韦五举刀下劈。
郎君有危险!
李石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
电光火石之间,李石一个箭步冲到韦五身后,手刀直劈韦五。
韦五正狞笑着劈向李延庆,却听到身后传来破空声,当即就明白是李石欲图背刺自己。
虽说韦五仇视李延庆,欲除李延庆而后快,但要他拿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与李延庆一命换一命,他还是不愿意的。
若是能活,谁又想死呢?
韦五终究只是奉韩伦之命来刺杀李延庆,若是事不可为,他当然要以自保为上。
明明刀都快砍到李延庆头上了,韦五却用超强的力量止住了手中的直刀,接着顺势扭身,刀身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直角,与李石饱含杀意的刀光迎头相撞!
“铮!”
两刀相撞,迸发出耀眼的火花。
韦五力有不逮,不得不后撤一步。
而当李石正要趁胜追击之际,背后却突然一痛。
之前被李石击退的倪四,见李石竟敢抛下自己去背刺韦五,怒不可遏,一步便追上李石,提刀直劈李石后背。
但由于没能把握好距离,倪四这一刀只有刀尖砍到了李石,在李石的后背留下了一道半尺长的血痕。
伤虽不深,带来的疼痛却也让李石再难聚集全力。
李延庆趁此机会,捡起了地上的横刀,直刺韦五,却被韦五转身一刀磕飞。
此时此刻,密集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
韦五心中飞速盘算命:若是执意要杀李延庆,那自己与倪四必然难以走脱......
“撤。”
韦五提起刀,略过李石,径直朝窗口奔去。
倪四也不犹豫,紧紧跟在韦五身后。
就在两人刚到窗口的时候,黄恤提着瓜锤冲到了卧房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欲图越窗而逃的韦五两人。
黄恤怒目圆睁,大步冲向窗口:“贼人,哪里走?”
但黄恤又如何追得上韦五两人?
早在行动前,韦五就已经策划好了撤退路线。
从楼梯偷偷上门,得手之后破窗而出。
这便是韦五的撤退路线。
窗下,正停着韦五与倪四的两匹马。
马蹄包有麻布,马嘴辔头勒紧,无一丝声响。
韦五一拳将木窗锤烂,与倪四先后跳窗而出。
黄恤追到窗口时,只见两名贼人已经骑上了马。
“贼人休走!”黄恤将手中瓜锤往两人头上砸去,却砸了个空。
韦五与倪四一夹马腹,已经跑出了数丈远。
黄恤还要翻窗去追,李延庆却制止道:“莫追了,追不上,来看看李石,他受伤了。”
李石靠坐在床沿,强忍着背后疼痛,平静地回道:“郎君,只是小伤,不要紧。”
四名亲卫都已进到卧房内,其中一人带来了烛台。
李延庆来到李石身侧,单膝跪地,借着烛光查看李石的伤口:“若非你死命相护,我此刻已成刀下之鬼。”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再迈步
幸运的是,李石的伤确实不重。
倪四那一刀准头大失,只是在李石的背上留下了一道皮肉伤,并未伤到骨头。
就在李延庆亲手给李石包扎伤口的时候,店家匆匆忙忙赶到了二楼。
可怜的店家,方才还按照韦五的吩咐,在厨房里忙活酒菜,突然就听到头顶传来金戈之声。
店家闻声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贼匪入店抢劫,缩在厨房角落里瑟瑟发抖,直到金戈声平息才敢上楼来打探。
看着门口战战兢兢的店家,李延庆一阵头疼。
这万里脚店离偃师县仅有十里路,若如实告知店家,那势必会引来官府的注意。
而且官府一来,浪费时间不说,李延庆的身份也很难保密。
更何况偃师县令鲍涣与韩家有剪不断的关系,让他知道了此事,或许会产生新的隐患。
李延庆现在需要尽早赶回开封,可不能在偃师县蹉跎时间。
最终,李延庆决定收买店家。
两贯铜钱,加几句临时拼凑的说辞,李延庆终于是将店家打发下楼。
这年头,十文钱就能买一斗米,两贯钱足有一千七百文铜钱,可买米一百七十斗。
折合到后世,足可买两千斤大米。
店家只是个挣辛苦钱的,开脚店多年也见识过不少奇人异事,看李延庆这一行人高马大的就知道惹不起。
就算李延庆不给钱,店家也不敢乱吱声。
两贯钱的封口费以及损失补偿费,还是李延庆主动提出的,店家得了大便宜当然是知趣地下了楼。
打发走店家,李延庆看向坐在床沿的李石,问道:“感觉怎样?”
卧房内只剩李延庆与李石二人,黄恤等五名亲卫都奉李延庆之命,在一楼与二楼轮流守夜。
“属下并无大碍,明日可照常出发。”说罢,李石还特意甩了甩胳膊,示意自己全然无恙。
李延庆来到李石身侧,往他背后一看,草草包扎的伤口只是渗出了一条血线,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大碍。
出门在外,金疮药当然要随身携带。
李延庆一行携带的乃是开封城里最好的金疮药,疗效很是显着。
“没大碍就好。”李延庆往李石身旁一坐:“这时候,我可真不敢兵分两路,你还得忍着疼痛明早与我们一道出发。”
李延庆也不是没想过,分两名亲卫送李石回洛阳养伤。
但刺杀者九成九是韩家的韦五,谁也不知道路上有没有韩家的伏兵。
若是贸然分兵,有被韩家各个击破的风险。
“属下明白的。”李石点了点头,接着略带疑惑地问道:“方才那人,应该是韦五吧?”
李延庆笃定道:“就是他,那体型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韦五为何会来刺杀郎君?”李石对此颇为不解。
李延庆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倦意,往后一仰,躺在崭新的被褥上:“想来应该是韩伦识破了我接近他的用意。”
李石转头看向李延庆,问道:“可韩伦不是已经槛车入京了么?”
“这事是我疏忽了。”
李延庆双手伸直,打了个哈欠:“整个洛阳,就韩伦与我有潜在冲突,那就是他识破了我的用意,恼羞成怒后派人报复,我今日见他被捕,以为再无风险,便领着你们急速赶路,疏忽了背后跟着的韦五,进了脚店又睡得很死,缺乏应有的防备,想来,这韦五应该是韩伦被捕前就埋下的暗棋。”
李石又问道:“可韩伦是何时识破郎君的呢?前日出城狩猎时,他还对郎君客客气气的。”
韩伦是何时识破的呢?
李延庆略作思忖,一拍大腿道:“应该就是前天的那封信,给了韩伦提示。”
“信?”
李石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小会才恍然大悟:“郎君是说韩伦在狩猎时收到的那封信?”
“就是那封信了,看韩伦那遮遮掩掩的样子,那信应该有不少问题。”说着,李延庆脑海里又浮现出前日在孟津县的场景。
当时李延庆正将话题引到韩令坤身上时,韩伦却陡然转移了话题。
李延庆眯起双眼:“这信,八成是韩令坤写给韩伦的,韩令坤虽是一介武夫,但能爬到如今之高位,绝非等闲之辈,他能从我的种种行为中看出破绽,实属正常。”
“郎君此番入京,此人当是最大阻碍。”李石语气有些凝重。
“最大阻碍么?”李延庆轻笑道:“那可说不准,京城里的水深着呢,韩伦案又是这几年来最大的案子,韩家在军中又颇具影响力,涉足其中的官员可能会远超你我想象。”
李石脸上忧虑之色更甚:“那到了开封,还会有今日这种刺杀么?”
“这倒应该不会,韩伦也就敢在洛阳地界放肆了,若是在开封他还敢如此乱来,等待他的只有死路。”说到这里,李延庆脸上杀意骤生:“不过,今日这事我记下了,往后定会叫韩伦血债血偿!”
李延庆身上冒出的浓烈杀意,让李石心中一凛,不由打了个寒战:“郎君...属下仅仅受了点轻伤,这也称不上血债。”
“我知道。”李延庆闭上双眼,再度睁开之际,浓烈的杀意已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延庆缓缓撑起上半身:“韦五此行是冲着我来的,若是没有韩伦的指使,他区区一个护卫哪来这种狗胆?韩伦想杀我,我现在就算不能反杀他,那也得想办法让他失去动手的能力。
这天下只有千日做贼的道理,绝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然,时间一长,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就好比今日。”
说着,李延庆从床上下来,来到破洞的窗前,抬头看向明朗的月空:“此番归京,我定会让那韩伦付出代价。”
一夜修整,第二日上午,李延庆一行离开了万里脚店,继续朝东进发。
为了照顾李石,防止他背上刀伤复裂,李延庆放慢了速度。
原本预计三天走完的路程,恐怕要拖到五天左右。
与此同时,开封城里,一支数目庞大的骑兵部队也已整装待发。
今日,正是韩令坤领兵北上的日子。
第一百三十四章 突然发病
两万侍卫亲军司骑兵整装待发,却少了最关键的那个人。
那便是领军的韩令坤。
张守恩步履焦急地步入偏殿,见郭荣正伏案批阅公文,便轻手轻脚地来到郭荣身侧:“陛下。”
郭荣放下手头公文,转头问道:“韩令坤那边是什么情况?”
张守恩低着头,轻声回道:“陛下,韩令坤病了。”
“病了?”
郭荣面路狐疑之色:“专挑这个时候发病,我看他韩令坤就是不想领兵出征。”
“这个臣也不清楚,不过听说韩令坤从两日前身体就开始不舒服,昨夜彻底病倒,据说是染上了风寒。”张守恩也是有一说一,不隐瞒也不删减,听到啥就说啥。
“这韩令坤,难道是要抗旨?”郭荣的火气又上来了。
之前韩令坤公然顶撞,就已让郭荣怒火中烧。
若非郭荣对韩令坤仍有情谊,否则韩令坤当时就得被他免职。
而今,韩令坤好巧不巧,恰好就在出征的前一天病倒。
郭荣怀疑,这韩令坤莫不成是要利用自己对他的情谊,有恃无恐地欺君罔上不成?
如今之局势,审讯韩伦已是大势所趋,郭荣要想整顿洛阳风气,就必须拿下这韩伦。
让韩令坤领兵去河北防备契丹,一方面北边确实需要一名大将领兵坐镇,另一方面郭荣也是想保一手韩令坤。
而且将韩令坤调离开封,也更方便朝廷审讯韩伦。
张守恩见郭荣动怒,当即谏言:“陛下,依臣之见,不妨派医官去韩令坤府上替他把把脉,其一可以宣扬陛下爱臣如子,其二也可看看这韩令坤是否真病了。”
郭荣一听,觉得这法子可行,当即下令:“去将马道元叫来。”
此时,负责皇家医务的衙门名为翰林医官院。
医官院的主官,名为翰林医官使。
在医官使之下,则是诸位翰林医官。
马道元正是翰林医官中的一员,颇得郭荣信任。
在淮安时,也正是马道元负责皇后符氏的病情。
虽说符氏不幸崩逝,郭荣对马道元的信任却是丝毫不减。
如今要派御医去查验韩令坤的病情,郭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马道元。
过了一阵,穿着身红色官袍的马道元,疾步进到偏殿中。
翰林医官只是个七品官阶,本来只能穿绿色官袍。
马道元由于有郭荣的破格赏赐,故而能着五品官才能穿的朱红色官袍。
在马道元躬身行礼后,郭荣开门见山地问道:“韩令坤自称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你怎么看?”
马道元五十出头,在翰林医官院当了二十多年医官,对政治很是敏感。
结合近日京中的诸多传闻,他很快就猜到了圣上此问的深意。
作为医者,马道元不相信韩令坤在这短短几日就会因风寒卧床不起。
背后,必有隐情。
但马道元又不敢将话说太死,只好回道:“这几日天气骤凉,确有染上风寒的可能,但韩使相身强体壮,不至于如此脆弱,具体详情,还需臣仔细诊断方有定论。”
“那你立刻去一趟,务必要替朕给韩令坤好好把脉。”若非不懂医术,郭荣恨不得自己去韩令坤府上一探究竟。
马道元得令之后,提上药箱,立刻骑马赶往韩家。
作为医者,马道元深知强体健身之妙,年过五十还能维持匀称挺拔的形体,走起路来健步如飞,骑马赶路更是不在话下。
一刻钟后,马道元便来到了韩府门口。
随韩家老仆进入韩府后,一路上看着往来侍女仆役愁云惨淡的神情,马道元就知道今日这事绝不简单。
难道,韩令坤真染上了风寒?有这么巧么?
马道元的这个疑惑,在进到韩令坤的卧房后,很快便有了答案。
宽大奢华的卧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
韩令坤躺在紫檀木床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羽毛被子,双眼紧闭,似已入眠。
看着韩令坤在睡梦中露出的痛苦神色,老仆带着哭腔道:“马医馆,我家郎君昨夜一夜未眠,今早请了郎中诊治,刚刚才服药睡下,还请马医馆莫要吵醒我家郎君。”
马道元取下斜跨的药箱,放在身旁的茶几上,安慰道:“放心,本官只是替韩使相把把脉,老丈若是觉得不妥,可在旁看着。”
很快,马道元搬了圆凳坐到床前,不着急把脉,而是先观察韩令坤的面色。
所谓望闻问切,看面色是四诊的第一步,而把脉是最后一步。
仔细看去,韩令坤一张黑脸透着病态的深红,两瓣厚嘴唇多处龟裂,既是在睡梦中呼吸也相当急促,这些都是染上风寒后的典型症状。
若是放在往常,看到患者这等症状,马道元当场就会断定此人染了风寒。
不过面色能够伪装,更何况韩令坤又是在这等微妙的时刻突然病倒,马道元当然要替韩令坤把把脉,方能下定论,
面色虽可伪装,脉象却骗不了人。
马道元抬起右手深入被中,很快就找到了韩令坤的左手手腕。
左手脉搏代表心肝肺,风寒的根源在肺部,马道元当然要把左手的脉。
站在马道元身后的老仆,双目圆睁,死死盯着被中的起伏。
马道元的食指刚搭上韩令坤的手腕,他的眉头就随之皱起。
脉象浮紧,实在太像染上风寒的脉象了。
所谓脉象浮紧,指的是脉搏轻浮无力,但跳动频率超过正常速度,这便是染上风寒时的典型脉象。
这韩令坤还真染上风寒了?
马道元有些不信。
但当马道元一连把了三次脉,得到的都是同一脉象后,他也不得不相信,韩令坤是真的染上了风寒,而且病得不轻。
马道元从凳上起身,刚一回头,老仆的面色就恢复如初。
自己莫不是看走眼了?这老仆方才好像有些紧张?算了,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得赶快回宫禀告圣上......马道元心中思绪一转,替韩令坤留下副药方,以及几样名贵药材,便匆匆离开了韩府。
这韩府处处透着诡异,马道元一刻也不想久留。
第一百三十五章 欺君罔上
老仆送走了马道元,很快又折返回了卧房。
阖上房门,老仆轻手轻脚来到床榻边:“郎君,那马医官走了。”
床榻上,双眼紧闭,看起来睡得正沉的韩令坤突然睁开了双眼。
“咳咳咳......”
韩令坤刚一醒来,就咳个不停。
老仆霎时就急了:“郎君,不要紧吧,老朽这就去请郎中来。”
韩令坤咳了一阵,起伏的胸口缓缓平息下来,伸手制止道:“不必请郎中,我没什么大碍,就是胸口闷得慌,那医官真走了?”
见韩令坤咳嗽停息,老仆跟着松了口气:“真走了,老朽才将他送出门。”
“那就好。”
韩令坤轻轻往后一靠,老仆立刻替他垫上枕头,韩令坤挪了挪屁股,找了个舒服的体位,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语气透着虚弱:“他应该没能看出破绽,毕竟我是真染上了风寒。”
“郎君也太不怜惜身子了,怎么能用那么凶险的法子?”老仆很是心疼韩令坤。
“这也是无奈之举。”韩令坤叹道:“我何尝不知道那法子凶险?但为了救我阿爹,我此时绝不能离开汴京,圣上催得又急,我也只好用此下策了。”
虽说郭荣已经当着韩令坤的面,承诺会将韩伦从轻发落。
韩令坤也不是不相信郭荣,但他却完全不信任开封城里的文官集团。
大理寺、御史台这两大司法衙门都在文官集团手里。
待到三司推事一开,谁知道他们会如何审讯韩伦?说不准还会动用酷刑。
为了稳妥起见,韩令坤决定抱病留在开封,务必要护父亲韩伦周全。
至于染什么病,韩令坤也是早有准备。
那便是风寒。
风寒是此时相当常见的疾病,而且可以人为染上。
昨夜,韩令坤在家中疯狂锻炼,出了一身热汗后立即跳入整桶冰水之中浸泡。
如是两次,韩令坤终于得偿所愿地染上了风寒,而且病得极重,昨夜甚至因为止不住鼻涕而彻夜未眠。
说罢,韩令坤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涕也跟着一泻千里。
老仆连忙奉上手绢。
韩令坤擦了擦鼻子,将手绢交还给老仆,并问道:“那马医官,可否留下些什么?”
老仆接过手绢,回道:“那马医官留了副药方,还留下了几样珍贵药材,说是圣上赏赐的。”
韩令坤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圣上虽会对我抱病而起疑甚至发怒,却也不会当真疏远我,你快去将药方拿来让我瞧瞧。”
为何韩令坤敢胆大包天、欺君罔上,故意染病以逃避领兵之责?
是因为韩令坤笃信,自己正受到郭荣的信赖,而且郭荣也确实需要自己。
老仆很快拿来药方,韩令坤接过看了一眼,又还给老仆,并命令道:“立刻照着这方子去抓药,我的风寒必须尽早好转,这领兵之职决不能落到他人手上。”
韩令坤是算好日子故意染病的。
天使司徒诩此时已到洛阳,不日就将押解韩伦入京。
韩令坤此时发病,便可推脱领兵之职,留在开封照拂父亲。
按照往年惯例,北上防备契丹的军队。通常要到十月中旬以后才会出发。
如今还只是九月上旬。
韩令坤很清楚,郭荣此时派自己领兵北上,仅仅只是为了将自己调离开封而已,只要自己的病情能够逐渐好转,这领兵北上的重任终究还是会落到自己肩上。
李重进、张永德这两员大将都远在淮南,论统领骑兵作战,韩令坤自认为,现如今的开封城里无人能出其右。
身为武将,唯有领兵作战才能体现价值,唯有战胜敌军方可巩固地位。
若是为了帮助父亲而丢掉领兵之重任,那可就是因小失大了。
韩令坤自觉神机妙算,以为一切尽在掌控,认为自己可以选择全都要。
就在老仆出门抓药的时候,马道元也回到了郭荣所在的偏殿。
“陛下,韩使相脉象浮紧,确实染了风寒,且病得极重,短时间内恐难以好转,不过臣给他开了药方,只要韩使相能够按时用药,那半个月内病情便会逐渐好转。”
马道元不敢有所隐瞒,将韩令坤的病情如实道来。
“他竟然真的染了风寒?”
郭荣一开始还有点不信,又向马道元确认了一遍,方才相信天下真有这等离奇事。
很难想象,一个三四天前还生龙活虎的猛将,会突然患上严重的风寒。
郭荣略作思忖,问道:“那韩令坤对他的病情可有交代?最近这天气实在称不上寒冷,他是如何染上风寒的?”
马道元如实回道:“臣替韩使相把脉时,他正在熟睡,听说他昨夜一夜未眠,臣也不好意思打搅他。”
郭荣眉头紧皱,又问道:“那他这风寒,有没有可能是伪造的?”
“脉象不会骗人,但也确实有人为染上风寒的法子,韩使相府上应当有去岁留下的冰块,若是以大量冰水洗澡,也可在短时间内染上风寒,不过这只是臣的猜测,不一定为真。”
马道元不愧是翰林医官中的佼佼者,对韩令坤的“作案”手法了如指掌。
可若是没有真实证据,谁也不能证明韩令坤到底是人为染病还是自然染病。
“罢了,既然韩令坤都病了,朕也不打算追究这些了,你此行辛苦,就先下去吧。”
郭荣实在是不敢往马道元推测的方向去想。
若是马道元的推测为真,那岂不是说明韩令坤在欺君罔上?
就为了韩伦这点小事,韩令坤就敢欺君罔上,那以后郭荣还怎么敢重用韩令坤?
但此时此刻,郭荣偏偏又找不到合适的武将来顶替韩令坤。
为了掌控侍卫亲军马军司,为了制衡李重进,郭荣必须得让韩令坤留在禁军里。
毕竟,郭荣除了韩令坤暂时无人可用。
待到马道元退出偏殿,郭荣往御椅上重重一靠,闭上了双眼,满脸都是疲倦。
侍立在旁的张守恩见到此情此景,心中叹息,却还是立刻提醒道:“陛下,既然韩令坤病重,那出兵之事应当暂缓。”
第一百三十六章 着眼当下
听到张守恩建议暂缓出兵,郭荣轻轻颔首:“你说得不错,韩令坤突染风寒,派兵北上之事应当暂缓。”
张守恩又提醒道:“陛下,韩令坤留在开封,恐怕会影响到三司对韩伦的审讯。”
“这我当然清楚,可如今也只能让他留在开封了......”郭荣话音未落,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张守恩道:“你去将王朴叫来,此事当与他商量一番。”
但话刚出口,郭荣又后悔了,右手肘撑在御椅上,以手扶额:“就王朴那性子,必然会主张严惩韩令坤,还是莫将他叫来算了。”
对于郭荣超擢提拔禁军中的年轻武将,王朴一向持反对态度。
虽说与赵匡胤、袁彦曾是同僚,但王朴对赵匡胤与袁彦向来没什么好感,甚至还对禁军中诸位年轻武将抱有莫名的敌意。
而这些年轻武将,都是郭荣在登基后提拔的,是郭荣仰仗的重要力量。
看着郭荣纠结的样子,张守恩有些心疼,劝道:“陛下,臣以为,这事就这么揭过去......”
郭荣却突然抬起头,打断道:“不,还是得叫王朴来,这事不知会他这枢密使一声,实在说不过去。”
明知道王朴会说些令人难受且难堪的话,但郭荣还是得将王朴叫来。
或许,这就是兼听则明?
王朴就在皇宫南边的枢密院衙门里当差,很快就来到了偏殿。
按照惯例,殿中又只剩下了郭荣与王朴两人。
果不出郭荣所料,听闻韩令坤突然抱病无法出征后,王朴顿时火起。
“陛下,不能再纵容这帮武将胡作为非了!”王朴义正言辞。
郭荣嘴角泛起苦笑:“文伯,你别动怒,我也知道不能放任,只是暂时还找不到合适人选替代韩令坤。”
“陛下,放任自流只会滋生骄纵,臣以为,不论韩令坤这风寒是如何染上的,都不妨另派武将领兵北上,至少也可让他吃个教训,令他不敢干涉三司对韩伦的审讯。”王朴依然固执己见,坚持要撤掉韩令坤的领兵之职。
“之前让韩令坤领军,只是为了将他调离开封,方便审讯韩伦而已,如今他既然病了,就让他安心在家养病,这领兵的人选还是先不着急吧。”
郭荣虽然和着稀泥,但心中也不自觉地产生了动摇:或许,真的该给韩令坤一个教训?
王朴压根就不吃郭荣这一套,豁然从椅上起身:“韩令坤仗着陛下的恩宠,在淮南就抗旨撤军,如今再度违抗君命,不严惩如何能让军中武将信服?!”
想起韩令坤在淮南的抗旨违命,郭荣意动了,仔细一想,问道:“可若是撤了韩令坤的领军之职,又该以何人代替他?我本打算让张永德领军北上,可他如今正在淮南,难以脱身。”
王朴略一思忖,便有了答案:“陛下,李重进正谋划讨取伪唐的五万援军,若其离间之计能够成功,唐军必然灰飞烟灭,届时陛下便可将张永德调回开封。”
说起来,之前李重进向朝廷征求出兵许可时,王朴对此持坚决反对态度。
但在郭荣多次劝说下,王朴最终还是免为其难同意了此事。
到如今,为了说服郭荣惩治韩令坤,王朴竟然已对李重进出兵之事毫无芥蒂。
这倒也不是王朴健忘,而是他这些日子想明白了,要想制衡禁军中的新近崛起的年轻武将派系,唯有依仗李重进。
若是李重进真能在淮南取得一场大胜,那对赵匡胤为首的年轻武将派系绝对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这正是王朴乐于见到的。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李重进在淮南应该已经开始用兵,再有些日子,就能见分晓了。”说罢,郭荣心头莫名一紧,他可是将近十万大军交到了李重进手上,任由李重进调用。
李重进若有什么闪失,周朝可就半截入土了。
“既已全权托付李使相,陛下不妨相信李使相能够大胜而归。”这次,竟然轮到王朴来劝郭荣了。
郭荣轻轻往御椅上一靠,面色数次变幻,终于挤出一抹微笑:“我一向信他,只是这次越想却越是焦急,若是我能亲自坐镇淮南,想来心境会平和不少。”
显德元年郭荣初登基时,契丹与北汉联合大举入侵。
郭荣怡然不惧,坚决领军北上,在高平大胜联军,并携此胜之威彻底掌控大权。
如今淮南战事再次涉及周朝之国运,郭荣却不能亲自坐镇,不能亲自指挥。
国家的命运交由他人掌控,郭荣心中之焦急溢于言表。
不过,也只有与王朴独处时,郭荣才会表露出这种焦急的心境。
王朴却冷静得多,“陛下心情,臣亦感同身受,但往后类似之事不会少,陛下当放平心境,着眼于前。”
统一天下漫长险阻,贵为皇帝郭荣总不能每次大战都亲临战局。
在王朴看来,圣上的心境还不够成熟,尚需调整打磨。
“那就听你的,着眼于前。”
郭荣左手握拳撑住下巴,右手食指与中指有节奏地轻轻叩打着扶手,摆出一个颇为轻松的姿势,问道:“范质昨日上的那份奏折,你意下如何?”
昨日,范质上了封请求重编律令的奏折,郭荣读过后,有些拿不定主意,便把这奏折给了王朴,让王朴帮忙参详。
王朴从袖中掏出了那份奏折:“陛下,范质那封奏折,臣仔细研读了一晚,以为可行,而且应当立刻施行。”
在这封奏折中,范质提出了重编律令的三大理由:
过往四朝十几位皇帝留下的敕令多而繁杂,导致地方官员引用敕令时经常出错,亟需整编;
自唐传承而来的唐律已明显不适应当今社会,需加以增删;
武将勋贵拥有太多特权,导致地方官员难以监管,对社会风气与治安造成了严重损害,需通过律令加以限制。
范质列举的这三条理由都颇得王朴认同,就算郭荣今日不召见,王朴一会也会主动求见,并恳请郭荣同意范质这份奏折。
“我也觉得这律令该整修一番,只是重编律令乃国家大事,我想等韩伦案过去之后再做决断。”郭荣有些犹豫。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不复少年
范质这封提议重编律令的奏折,目的很明确,直指违法乱纪的勋贵阶层。
且上书的时机也相当巧妙。
正好,就卡在韩伦案爆发的当口。
看过范质这封奏折后,郭荣只觉“相见恨晚”,恨不得立刻施行。
郭荣对勋贵阶层的芥蒂,由来已久。
年轻时,郭荣曾当过茶商,行商天下时,就碰到过不少地方勋贵鱼肉百姓的混账事。
当时的郭荣年轻气盛、正气凛然,立志澄清宇内,还天下百姓安宁,却又缺乏能力、经验与权力,只能将幻想深埋心中。
待到先帝郭威兵变成功,建立周朝。
周朝建立之初,开封周边充斥着乱兵,郭荣奉命带兵巡视开封左近,又碰到了好几起武将勋贵趁着开封混乱浑水摸鱼、抢掠民财的案子。
这时候的郭荣早已不复年轻时的青涩,在拿到切实证据后,并不着急发兵逮捕这些勋贵,而是找到先帝郭威禀报实情。
但郭威收下了郭荣请求惩处勋贵、整顿风气的奏折后,却对此不置可否。
事后,范质私下里找到郭荣,向郭荣坦明郭威的难处,称周朝刚建立不久,不宜得罪武将勋贵,还望郭荣能够谅解。
郭荣当时虽已不复青涩,心中却仍是少年,当场动怒,势要严惩抢掠民财的勋贵。
幸得范质死命相劝,郭荣才没有付诸行动。
若是当时郭荣一怒之下真严惩了勋贵,刚刚建立的周朝或许将迎来更大规模的动乱。
到如今,郭荣接替郭威之位已近三年,新兴的周朝也来到了第六个年头。
郭荣又动了整顿勋贵的念头。
一切都很顺利,派去洛阳的司徒诩此刻定然正押着韩伦赶赴开封。
范质也适时地呈上了重编律令的奏折。
但郭荣早已不复少年时。
重编律令这等大事,郭荣打算先观望一番韩伦案的走向,再做决断。
当年抱团紧密的勋贵们,面对韩伦一案,究竟会作何反应?
郭荣对此很是期待。
而新律令针对的,也正是这帮勋贵。
若是韩伦案能按照郭荣预料中那般顺利结束,那郭荣便会毫不犹豫地启动重编律令这项大工程。
“陛下,韩伦一案牵涉甚广,这重编律令一事,确实应当等韩伦案结束后再议。”王朴心思敏捷,与郭荣又心意相通,很快就领悟了郭荣的深意。
郭荣右手继续叩着扶手:“你掌管枢密院,有权干涉军巡院,而军巡院乃是三司之一,你务必要好生看着军巡院,谨防某些武将从中捣鬼。”
军巡院这处司法衙门很是特殊。
其两名主官军巡使,由侍卫亲军司的三名主官推荐,而后由枢密院进行审理并任命。
两名副官军巡判官,由吏部负责任命与考核,而吏部的背后则是政事堂。
小小一个军巡院,主官军巡使的官阶不过正八品,竟会同时牵涉到三大权力部门。
如此特殊的衙门,在整个开封城也唯此一处。
王朴对军巡院的四名官员了若指掌,很快回道:“左军巡使梁继业,由韩令坤在显德元年时举荐,若军巡院有异动,必源自此人。”
郭荣命令道:“那你就盯紧此人,剩下那名军巡使也要好生看着,此次三司推事一定不能出乱子。”
“臣明白,必不会让此次审讯出乱子。”王朴的回答很是坚决。
“接下来...”
郭荣往后一仰,轻轻闭上双眼:“就等韩伦入京了。”
......
押送韩伦的槛车还在路上,李延庆先进了开封。
经过五日跋涉,李延庆终于是回到了阔别月余的开封城。
穿过新梁门,望了眼梁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李石转头望向李延庆,问道:“郎君,咱们是回李府,还是?”
虽说李石背后的刀伤还有些发痛,时不时还会渗出些血水,但这几日减慢了赶路速度,伤口好歹没有加深。
“不回李府,我自有去处。”
说罢,李延庆翻身下马,牵着白马朝前迈步。
李延庆的落脚点,是位于开封东外城的一处偏僻院落。
此番秘密回京,李延庆为了不暴露行踪,当然不会住进人多眼杂的自家李府。
所以,早在离开洛阳前,李延庆就通过乌衣台提前做了安排。
开封外城愈发繁荣,路上行人摩肩接踵,一行人纷纷下马,步行前进。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行人终于是抵达了东外城的落脚点。
院落不大,进门是一方小院,靠北与靠东各有一栋两层小楼,靠西的墙角下,是一间厨房与一间储物间。
将李石与五名亲卫安置好后,已是下午黄昏时分。
李延庆带上黄恤,离开院落,出城直奔乌衣台总部。
跟随李延庆回开封的六名亲卫中,只有李石与黄恤知道乌衣台的存在。
李石需要调养,李延庆便带了黄恤随身护卫。
不过黄恤身形高大威猛,一路上不时引起路人回头注视,颇为吸睛。
一路疾驰,两人很快抵达了乌衣台总部。
留下黄恤在接待室休息,李延庆在一名乌衣卫的带领下,来到了张正的办公室。
张正收到消息,已将留守总部的财务部长孙万全也叫了过来。
督察部的刘从义仍在洛阳,掌管信息往来的李延德此刻正在地方分部巡视,两位部长皆未在开封。
见李延庆进门,两位留守的部长纷纷起身行礼:“郎君。”
“都坐吧。”
李延庆嘴角带着微笑,进到办公室,身后,领路的乌衣卫已关上了房门。
坐上主位,李延庆看了两位得力部下一眼,视线停留在张正身上,问道:“自谏匦上书后,穆义那边的情况如何?”
张正正襟危坐,回道:“属下安排了二十名得力人手护卫穆义,安全上应当无虞,不过谏匦上书那天晚上,就有跟踪者找到了穆义的住所,经调查,乃是韩令坤的人,属下当即决定转移穆义的住所,并摆脱了跟踪者,不过前几日开封府发布了公文,要穆义尽早到开封府验明正身,想来是为三司推事做准备,届时,穆义必然又会被韩令坤盯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燥热不安的乌衣台
三司推事一开,穆义必须要现身担任证人,不然对韩伦的审讯就是场笑话。
暴露在公众之下自然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李延庆略作思忖,问张正道:“这事也没办法,只能加强护卫了,穆义什么时候去开封府验明正身?”
张正回道:“初步定在明日下午,若是再晚点,韩伦就要被押送至开封了。”
李延庆点了点头:“那就明日,这事确实拖不得。”
接着,李延庆又问道:“韩令坤在开封能够动用的人手,共有多少?”
所谓不打无准备之杖,乌衣台对韩令坤的调查,早在李延庆刚赴任洛阳时就已全面展开。
“韩令坤是正任节度使,按照我朝惯例,能有一百名扈从,据这一个月的调查来看,韩府也确实养了一百名扈从,且个个孔武有力,不乏武功高强者。”张正对韩府的情况自是了如指掌。
李延庆面露沉思,缓缓说道:“韩令坤虽不大可能在开封城里动用武力,但终归还是要防一手,接下来应该着重调查韩令坤与京中官员的关系,摸清他能得到哪些官员的助力。”
“目前已经查到左军巡使梁继业,与韩令坤接触甚多,且军巡院乃是三司之一,此人又是韩令坤之亲信,必然会协助韩令坤。”
张正的回答令李延庆略感吃惊,当即追问:“这事为何不早点通知我?”
“此事四日前才调查清楚,属下当日就派人赴洛阳报信,但郎君那时已在路途上,故而未能收到情报。”
张正的解释合情合理,李延庆离开洛阳确实是突发事件,直到离开前的晚上才让洛阳分部转达给开封总部。
“原来如此。”
李延庆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白开水,接着说道:“梁继业这人我有些印象,他应该是在显德元年经由韩令坤举荐进的军巡院,此人是韩令坤死党,此次韩伦一案,他身为左军巡使必会从中捣鬼,不得不防,不过此事就无需乌衣台负责了,我自有法子。”
乌衣台毕竟是个谍报组织,上不得台面。
对付梁继业这等官场中人,那当然要用官场上的法子。
靠着用借贷绑死冯吉,李延庆目前在官场上已经有了些能量。
如今又有首相范质在背后支持,对付小小一个梁继业,李延庆笃定能够手到擒来。
“那我们乌衣台接下来的工作重心,是什么?”
张正这问题已经憋了有段时间了。
按照李延庆的指示,乌衣台目前已经停止了对外招募,几座主要城市的办事处也已站稳了脚跟。
这些办事处搜集的都是些看起来并不重要的民生情报,其主营业务都是以经商为主。
靠着李家商队的船只与马车,乌衣台的货物在周朝绝大部分地区畅通无阻,目前各办事处皆已盈利。
如今之乌衣台,麾下有两百六十名精锐乌衣卫,除开在洛阳与淮南的几十人外,大部分人都在干着经商的小事,简直是大材小用。
张正自己也憋得慌,总想干成一桩大事证明自己。
而且乌衣台里也不乏血气爆棚,渴望立下大功的乌衣卫。
当初董三牙事件时,刘从义等几名立下主要功劳的乌衣卫拿到了巨额赏赐,可谓是羡煞了不少旁人。
但那已经是显德元年时的事情了。
如今近两年过去,乌衣台再未接到什么重任,自然也没人再得到巨额赏赐。
这无疑让乌衣卫群体产生了焦虑情绪。
李延庆看出了张正眼中流露出的焦急,也能体会到整个乌衣台里的焦虑气氛,嘴角轻轻一笑,放下茶杯:“不必着急,再等一段时间,自然会有乌衣台大展拳脚的舞台,当下,乌衣台要做的就是积蓄力量,静待时机。”
这个所谓的舞台,当然就是历史上郭荣逝世后,赵匡胤陈桥兵变这桩改朝换代的大事件。
此事发生在显德六年末,距今尚有三年时间。
不过随着李延庆的到来,他自信会扭转这个未来,为李家博得生机。
随之而生的,必然是数不清的腥风血雨。
届时,乌衣台这股影藏在开封的秘密力量,定然会绽放绚烂光芒。
张正想开口,却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才回道:“是属下着急了。”
“我知道你们个个都想着立大功,但如今风平浪静的,也就淮南与洛阳需要些人手,不过随着今年各办事处扭亏为盈,适当提高些年终奖赏也是理所应当。”
李延庆深知口头安慰解决不了问题,便提出了增加年终奖的方案。
只要钱到位,乌衣台里的焦虑情绪终归还是能得到缓解的。
张正激动地站起身:“郎君英明,属下先替弟兄们谢过郎君!”
“好了,坐下吧。”李延庆先是示意张正坐下,而后转头看向左侧的孙万全,问道:“最近的账簿可都带来了?”
身为乌衣台的真正掌舵人,李延庆掌控乌衣台最重要的手段,就是控制乌衣台的金钱往来。
乌衣台的最大金库不在总部,而是在李府,乌衣台总部里只是设有一个临时的小型金库,通常只够乌衣台两个月的支出。
财务部长孙万全自是有备而来,从身侧的座椅上拿起一沓文书,起身放到李延庆面前:“郎君,都在这了。”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然全黑,李延庆与黄恤牵着马离开了乌衣台总部。
这半个时辰里,李延庆核对完了账簿,与张正、孙万全共进晚餐,并就乌衣台将来的发展交换了意见。
李延庆对乌衣台的未来,有着较为明晰的规划。
在周朝尚在之际,乌衣台须藏于水下,在关键时刻发挥重要作用。
等到属于李家的王朝建立后,乌衣台将会转为朝廷所属的特殊机构,成为明朝锦衣卫这样的皇家秘密力量。
届时,李延庆有极大可能失去对乌衣台的掌控,所以李延庆目前并不想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与实力都压到乌衣台上面。
李延庆还想构建一股独属于自己、不受父亲李重进监管的势力。
第一百三十九章 走马观花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起得比往常要晚一些。
连续五日跋涉,即便是意志坚如铁的李延庆也有些扛不住。
多睡了个把时辰,待到日上三竿,李延庆才悠悠起床。
偶尔睡个懒觉,有益身心健康。
不论这说法正不正确,精神重新抖擞的李延庆却是深以为然。
同住一院的六名亲卫,只有李石与黄恤起了个大早,并替李延庆买来了早餐。
大城市就是这点方便,什么都有的买。
吃了顿熟悉的开封早餐,李延庆带着李石出门。
黄恤那身形太过抢眼,还是让他留在院里看家。
李石背上的刀伤已经好了大半,下地走动毫无问题。
李延庆与李石两人身着普普通通的褐衣,头戴斗笠,牵着马,出了小院,穿过狭窄的泥路小巷,来到了以夯土筑成的大道上。
一路“走马观花”,李石仿佛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
大道两旁簇新的屋舍拔地而起,两行迎风杨柳为整座城市增色不少。
来到旧曹门门口,回首看了眼干净整洁的曹门大道,李石不禁感慨了一句:“这开封城可真是快叫人认不得了。”
扩建外城前的开封,简直就是脏乱差的代名词。
几十万人挤在狭小的内城中,由于排泄系统的缺失,导致内城大半街道污水横流,若是在下雨天不小心摔上一跤,那必然会沾上满身黑黄。
如今外城建好后,城市面积数倍提升,内城面临的压力也随之得到缓解。
带来的结果,便是内城干净了不少,而外城由于人口尚未大幅提升,也一样干净整洁。
李延庆的目光则看向了内城,内城的街道两旁,也种上了随风飘曳的杨柳。
“王朴这位知府,对城市建设是真上心,听说这街道两旁种杨柳的法子,就是他提出的。”
李延庆对王朴当上知府后的种种作为,是非常赞同的。
无论是严刑峻法、打击犯罪,还是规范道路、整顿市容,都使开封这座城市更加配得上汴京的称谓。
而且据说王朴非常抵触赵匡胤等新兴武将势力,这就让李延庆对王朴愈发有好感。
若有机会,李延庆还真想见见这位王枢相。
不过好感归好感,对王朴府邸的监视却不可少。
李延庆与李石进入内城,很快就来到了位于左二厢的袁氏牙侩铺。
这袁氏牙侩铺,自然就是以前那个董氏牙侩铺了。
牙侩铺的店家,便是乌衣台出身的袁立。
去年,袁立经过多番运作,将歌妓魏三娘卖给了王朴,成功向王府打入了一枚眼线。
留下李石在门口看马,李延庆步入牙侩铺,一眼就见到了正在柜台后敲着算盘的袁立。
有客上门,袁立却没动身,出来接待李延庆的,是名身着青衣的“伙计”。
这伙计生得腰圆膀粗,明显是从乌衣台出来的乌衣卫之一,不过在牙侩铺里干了两载,练就了一身看人说人话看鬼说鬼话的本事。
伙计见李延庆虽带有斗笠,以帷幕遮面,但身形峻挺,气势非凡,就知道这客官绝非来卖身的,便赔笑道:“客官可是要租还是要买?”
李延庆掀起帷幕的一角:“我有事来找你们店家。”
坐在柜台后的袁立,听到李延庆这口音,霎时浑身一震。
这不是郎君的声音吗?
袁立当即起身,噔噔瞪冲到李延庆面前:“这位客官,请随在下到里边说话。”
李延庆放下帷幕,随袁立进到了牙侩铺后头的小院。
说是小院,其实就是四间房围成的狭小天井。
袁立领着李延庆进到天井北边的矮房内,接着快速关上了房门。
矮房狭窄,屋内仅有一桌四凳。
李延庆取下斗笠放在桌上,微笑道:“想不到许久不见,你还能记住我的声音。”
“郎君的声音,在下永生不敢忘记。”袁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接着伸出手道:“郎君快请坐。”
李延庆就势坐下:“你这牙侩铺近来情况如何?”
袁立也跟着坐下,回道:“外城扩建后,牙侩铺近的生意是一日比一日好,上个月甚至能有四十贯的盈余。”
随着开封外城的扩建,大量人口涌入开封,其中不少人就是奔着“卖身”来的。
当然,此时的卖身有两层含义,一种是真正的卖身,也就是将自己当做商品卖给达官权贵。
另一种则只是将自己租赁出去,以一技之长换取一份稳定的工作。
这两种卖身方法都得通过牙侩铺的中介,方可找到买家。
如今随着城市人口的暴增,开封城里的牙侩生意,也算是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
“四十贯盈余?你这生意是越来越红火了。”李延庆有点被牙侩铺的盈利水平给惊到了。
四十贯是什么概念?
似范质这等首相,此时一个月也就一百贯的现金收入。
开封府下辖的几个县令,每月更是只有十几贯的薪俸。
袁立不骄不躁,平静地回道:“这钱,在下打算用来物色合适的歌姬美婢,经过培养后卖给开封城里的武官勋贵。”
郭荣这些年提拔了不少年轻武将,这就让开封城里诞生了一批新的勋贵阶层。
这些新兴阶层对歌姬美婢的需求空前庞大,袁立在牙侩行业摸爬滚打两年,已经建立起了一定的人脉关系,对于这些新贵的需求了若指掌。
“这事你全权负责就好,若有需求,大可找我商量。”李延庆对袁立的处事风范很是满意,并打算继续提高投资。
李延庆接着问道:“对了,那个魏三娘最近可有打探到什么要紧情报?”
“王朴近来是愈发信任和宠幸魏三娘了,按理说,魏三娘送出的情报只会越来越多,但在下最近与魏三娘见面时,总觉得她有些言不由衷,给出的情报也多是些边角皮毛,在下怀疑,这魏三娘或许对王朴动了真情,不愿将重要情报说给在下。”
提及魏三娘,袁立的面容霎时严峻了起来。
李延庆一听,眉头顿时紧皱:“王朴宠幸魏三娘,而她又对王朴动了真情?”
第一百四十章 不择手段的手段
袁立脱离乌衣台已久。
在李延庆的有意调控下,袁立与乌衣台的关系已基本为零。
如今,袁立搜集到的情报,已不能通过乌衣台的途径传给李延庆。
李延庆在洛阳的这一个多月里,袁立与李延庆也就断了联系。
虽说这很不方便,但却是李延庆所希望的。
自打四弟李延德进了乌衣台后,李延庆就开始有意控制乌衣台的规模。
“王朴对魏三娘动了真情?这事你确定吗?可有确切证据?”
李延庆连问两遍,实在是因为这事情太离谱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枢密使对一介小小的歌妓动了真情?
这事听起来就很不可思议。
袁立笃定地回道:“郎君,确切证据在下确实没有,但在下与魏三娘多次见面,眼睁睁看着她从刚入王府时的面无生气,到如今的满面春风,以在下的经验来看,绝对是受到了情爱的浇灌才能有此等转变,毫无疑问,她与王朴之间发生了些什么。”
魏三娘进入王府,是去年年末的事情,到如今都快一年了。
加之魏三娘青春貌美、通晓音律,与王朴发生些什么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李延庆尚未经历过真正的情爱,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略作思忖,倒也能理解袁立的说法。
“要真按照你的说法,这事可就麻烦了,我记得,这魏三娘父母皆患有重病,她愿意卖身,正是为了替父母治病,如今她傍上了王朴,恐怕很难再用治疗费胁迫她提供情报,而且若是魏三娘将你与她的交易告诉王朴,那你可就危险了。”
李延庆很快就意识到此事背后潜藏的巨大危机,并提醒袁立一定要重视此事。
袁立冷静如初,徐徐回道:“确如郎君所言,若是她将此事告知王朴,那就大事不妙了,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魏三娘还未将此事告知王朴,而且这事发生在郎君去洛阳的日子里,在下未经郎君允许,已私下将魏三娘的父母关押了起了,想来魏三娘并无放弃父母的胆量......”
“等等。”
李延庆伸手打断袁立,问道:“你将他父母给关押了?”
袁立低下头:“在下自作主张,还请郎君谅解。”
“我倒不是怪你,只是觉得有些......”
李延庆摇了摇头,心中暗道:这事情怎么就演变到绑架人家父母上去了?魏三娘不过是个想要救父母的穷苦女子,并非董三牙那样的地痞恶棍,也非韩伦那样的勋贵恶霸,怎么会成这样呢?搞得自己成了什么恶人似的......
倒不如说,从自己决定创建乌衣台,并让袁立来负责牙侩铺后,事情就一定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袁立可是从武德司里出来的,不择手段就是他的手段......李延庆忍不住替自己辩解着。
自己要想挽救李家,把握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尽可能地探知情报,王朴是郭荣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在他府上安排眼线是必不可少的......
政治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自己穿越之后就注定会卷入这混乱漆黑的旋涡,只要能求生,任何手段都不能忌讳......
李延庆勉勉强强说服了自己。
就在心中稍安的刹那,李延庆的心境似乎又有了稍许不为人知的变化。
见郎君的脸色阴晴不定,袁立并不觉得奇怪,也一点不着急。
袁立很清楚,自家郎君虽说见识深远且行事果决,但毕竟还是太年轻了,经历太少,心中必然有几道需要打破的门槛。
这需要时间,作为过来人的袁立很有经验。
不过自家郎君并非等闲之辈,应该要不了多久......
袁立在心中默默低语着。
不出袁立所料,没过多久李延庆的面容就恢复了平静:“从我让你接手牙侩铺起,就注定会走到今日这一步,此事并不怪你,不过你打算如何处理魏三娘这事?”
不愧是郎君,果然心智非凡......袁立心中赞叹,不慌不忙回道:
“在下目前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魏三娘父母被掳,她必不敢妄动,况且她只是一名歌妓,王朴身为枢相,绝不会对魏三娘长情,只需假以时日,这魏三娘还是会乖乖由在下摆布,在下目前要做的,便是以断其父母的治疗为由,逼她交出情报来。”
“欸......”
李延庆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从椅上起身:“这事就交给你了,务必要从她那尽可能拿到情报。”
袁立却不着急起身:“在下昨日与魏三娘见过一面,并与她做了深入交谈,得到了一些情报。”
“哦?”
李延庆正要推门,闻声回过头:“你且说来。”
袁立这才起身:“听魏三娘说,王朴昨夜带着怒气回到家中,一进门就对那韩令坤破口大骂,骂那韩令坤是没病装病,故意不想领兵,硬留在开封。”
韩令坤没病装病?不想领兵?李延庆乍一听还有些迷糊。
不过仔细一想,李延庆一下就想明白了。
莫非,郭荣与王朴本来是想让韩令坤领兵出征,借此将韩令坤支出开封,以便审讯韩伦,结果韩令坤用装病的法子推脱了领兵之职,所以王朴才会带着怒气回家?
这个猜想刚在脑海中浮现,李延庆的直觉就断定是这么回事。
为何窦仪会出任西京留守?为何窦仪一到洛阳就迫不及待地搜集十阿父的罪证?为何范质会将自己与高锡派往洛阳?
这不就是要对十阿父动手么?
而这背后的主使者,除了皇帝郭荣,还能是谁?
那么,让韩令坤领兵出征,必然就是郭荣计划中的一环。
这样韩令坤便无法留在开封照拂受审的韩伦。
只是韩令坤救父心切,用装病的法子,强行留在了开封......
一念至此,李延庆脸上浮起笑容,伸手拍了拍袁立的肩膀:“这情报相当重要,有劳你了。”
“能帮到郎君,就是在下最大的荣幸。”袁立低着头,态度依旧不骄不躁。
李延庆点了点头:“你继续好好努力,不过,要给自己留条退路,谨防那魏三娘翻脸。”
“魏三娘能仰仗的,无非是王朴以及王朴手下的开封府,在下已派人盯着开封府以及王府,若有动静,在下随时都会撤离,郎君无需为在下担忧。”袁立的语气中透着自信,目前牙侩铺的盈余足够他扩张人手。
李延庆看着袁立,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最终,李延庆又郑重拍了两下袁立的肩膀:“让你负责这牙侩铺,或许是我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这牙侩铺也已开始盈利,往后你就按着自己的想法走,以你个人的安全为上。”
袁立抬起头,目光坚定:“郎君对在下有大恩,经营牙侩铺也是在下的心愿,在下愿替郎君效命。”
第一百四十一章 故人再见
袁立提供的情报之所以重要,在于打探到了郭荣的想法。
众所周知,王朴是郭荣最亲密的亲信。
连王朴对韩令坤都是这种态度,那郭荣对韩令坤抱病推脱领军一事的态度,自然可见一斑。
李石斜靠在墙边,低垂着眼,看似盯着地面,实则一直打量着过往的人群。
突然,身侧的大门传来脚步声,李石转头一看,正看到郎君从门内走出。
见郎君面沉如水,李石有些担忧的问道:“郎君,怎么了?”
李延庆看了眼来来往往的人群,面容逐渐明朗:“没什么事,我们走吧。”
两人骑上马,原路离开了内城。
东外城占地甚广,李延庆与李石绕绕弯弯,还问了两次路,才来到了目的地。
一处位于东外城西北角的昏暗窄巷。
李石在巷口停下马,往巷里一看,顿时心生警觉,对身侧的李延庆小声道:“郎君,这巷子气氛不对,刚一到巷口,感觉就有人盯着咱们。”
明明看起来空无一人的小巷,却仿佛有十几双眼睛盯着自己。
斥候出身的李石,对敌意极其敏感,一眼就觉察到了巷中的不对劲。
曲折幽深的小巷,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倒三角头毒蛇。
“那就是这了。”
李延庆说罢,翻身下马,站在巷口的阳光下,摘下了斗笠,牵着马,缓缓步入巷口。
李石刚要出声阻拦,却发觉巷中传来的敌意已如冰雪般消融,便也下马,跟在李延庆身后入巷。
步入巷中,行了一阵,右侧一扇房门突然洞开,一名矮壮的黑衣男子快步从门口走出。
李石右手下意识地摸上腰间刀柄,李延庆却伸手按住了李石,并问黑衣男子道:“可是三队队正史兴业?”
黑衣男子躬身行礼:“在下史兴业,见过郎君。”
乌衣台督察部共有精锐四十人,分为四队,每队十人,长官为队正。
这突然蹿出的矮壮黑衣男,便是三队队正史兴业。
李延庆伸手虚扶一把:“不必多礼,这条巷子里都是咱们的人?”
史兴业起身站定:“郎君放心,巷子里都是咱们的人,赵推官已经在里面等候郎君了。”
“那就好,带路吧。”李延庆回头对李石使了个眼色,两人便牵着马,一前一后随史兴业深入小巷。
小巷的尽头,是一座围有三尺高篱笆的小院。
篱笆看起来很新,爬藤才刚刚企及篱笆的腰部。
李延庆刚跨进院门,一位老熟人就迎了上来。
自然就是宋州推官赵普了。
赵普快步来到李延庆面前,郑重地拱手行礼:“郎君!”
李延庆抬手还礼,笑道:“赵推官,许久不见,是愈发容光焕发了。”
自显德元年赵普赴任宋州后,两人就再未见过面,至今已近两载。
两年官当下来,赵普在妻子面前挺直了腰杆,面色自然是愈来愈好。
赵普也跟着笑了:“这多亏了郎君的举荐,不然在下仍只是一介闲人赵普。”
“推官过谦了,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以赵推官之才,又何愁无官可当呢?”
“在下微末之才,幸得郎君相中,方能一展所长......”
...
李延庆与赵普互相客气了一番后,两人肩并肩步入了靠东一间矮房。
屋内,小火炉烧得正旺,炉上黄铜茶壶的壶口冒着腾腾白雾。
正中一张方桌,桌上排开一套青瓷茶具。
赵普官上房门,拉开方桌右侧的木椅:“郎君请坐。”
李延庆坐下后,视线扫过桌上的茶具:“想不到,赵推官竟然精通茶道。”
“说不上精通,只是略懂一二。”
赵普拉开李延庆对面的椅子,坐下后接着说道:“去宋州前,在下可是对茶道一窍不通,不过喝多了吴书记的茶,学会了些皮毛。”
“哦,既然是向吴书记学的手艺,那这茶必然差不了。”李延庆说着,心中则暗道:赵普与吴观的关系看起来很好,不知他们与宋州观察推官朱昂的关系如何......
朱昂与赵普一样,也是得李延庆推举,投效到了李重进麾下。
不过朱昂到了宋州没多久,就攀上了主母翟氏的高枝,成了翟氏两个亲儿子的老师。
赵普手法娴熟,很快就将一碗浮着白色泡沫的茶汤推到了李延庆面前。
李延庆端起茶碗,混合着多种香料气息的浓郁茶香霎时直冲鼻端。
浅浅抿了一口茶汤,舌尖便能品尝到茶汤中蕴含的复杂香味,李延庆嘴角泛起满足的微笑:“这茶,很不错。”
“郎君满意就好,在下对自己的茶艺一开始还挺忐忑的。”赵普端着茶碗的手微微发颤,看得出他的心情并不平静。
对于李延庆的提携之恩,赵普满怀感激。
但赵普自打入了李重进麾下,对李家的情况有了更多了解后,却不敢与李延庆太过接近。
实在是因为李家目前的局势太过复杂。
若是李重进能够谋得皇位,这李家内部也许顷刻间便会风云突变。
赵普把握不住,便只能先观望着,既不敢与李延庆过于交好,也不敢与李家主母翟氏走得太近。
李延庆余光瞥见了赵普发颤的手,轻轻放下茶碗:“穆义情况如何了?”
茶喝过了,该进主题了。
“穆义目前就在隔壁楼的二层,由五名乌衣卫保护,按照计划,今日午后,他就将赴开封府验明正身,经过在下与冯少卿的指点,他应对三司推事当无大碍,”
赵普虽难以下定决心站位,对待公务却依旧一丝不苟,笃信自己已尽全力完成任务。
“那一会我去见见他。”李延庆顿了顿,又问道:“你在信中数次提及借款一事,那冯吉目前对此是何态度?”
赵普闻言,脑海里冒出冯吉那焦急的模样,回道:“看得出,冯吉对此甚是焦急,迫切地希望郎君能够尽早将这笔款项借给他。”
冯吉竟面临如此巨大的财务窟窿,他到底扩张了多少人手......李延庆心中思绪微动,右手食指轻轻叩了叩桌面:“见过穆义后,我会去与冯吉聊聊,稳稳他的心。”
第一百四十二章 欲擒故纵
李延庆与冯吉的会面地点,位于北外城五丈河南岸的河堤上。
时间嘛,则是第二日上午。
郭荣一从淮南回开封,就任命三司使张美疏浚五丈河。
工程的起始地点当然就是开封北边的这段河道。
如今,工程队早已向东继续疏浚,在开封北外城留下了两道长长的河堤。
望着河堤下缓慢流淌的黄色河水,冯吉哈了口寒气:“今日李御史约我相见,所为何事?”
李延庆负手而立,与冯吉隔了半丈远,直视前方河面,心中冷哼:揣着明白装糊涂,就不能直接点么......
“所为何事,冯少卿难道不清楚么?”
既然冯吉选择明知故问,那李延庆也不会惯着他。
反正急的是冯吉,又不是李延庆。
冯吉低下头,看到了脚边缓慢前行的蚂蚁长龙,顿时火起,刚想挪腿碾死这些不知死活的小蚂蚁,却又忍住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
现在得忍。
冯吉再度扯开沙哑的喉咙:“你我曾约定,每月借款两千贯与我,如今,已过了期限,李御史不会忘了吧?”
八月时,李延庆与冯吉约定,先借一万贯给冯吉,而后每月再借两千贯。
“这事我如何会忘呢?”
李延庆转头看向冯吉,问道:“我不但没忘,而且还记得我已经借了一万贯给冯少卿,这一万贯冯少卿分文未还,如今又向我借钱,还一开口就是两千贯,我有所迟疑不是理所当然?”
冯吉也转过身,直面李延庆,脸上带着一抹嘲讽的微笑:“这一万贯我早已拿去经商,按照你我约定,可明年再还,可这才刚过了一个月,李御史就急匆匆逼我还钱,这,不妥吧?”
“经商?哈哈哈哈。”
李延庆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仰天连笑四声,带着笑意反问道:“这钱,你当真拿去经商了?”
冯吉面色大变:“你是在怀疑我?”
李延庆的面容霎时严肃:“这可是一万贯,足抵你冯少卿二十年薪俸!我只是觉得,以冯少卿的涵养,还不至于谎话连篇,这一万贯究竟用作何处,你最清楚!”
这就是直接撕破脸皮了。
李延庆敢于撕脸的底气,在于把握到了郭荣的真实想法。
既然郭荣下定了决心要惩治韩伦,那李延庆就算失了冯吉的助力,也有十足的把握扳倒韩伦。
而且冯吉真的就敢跟自己翻脸么?李延庆认定冯吉是没这个胆子的。
毕竟冯吉看起来是真的很需要钱。
而李延庆与冯吉撕破脸面的目的,是在于摸清冯吉为何会对金钱如此急切?冯吉用这些钱究竟干了什么?
当然,李延庆心中对这些问题早有猜测,且自认为八九不离十。
若是一切顺利,李延庆希望能借此机会将冯吉麾下的势力收归己用。
李延庆的质疑仿佛沉重的铁锤,大力捶打在冯吉的心头,直将冯吉本就苍白凹陷的脸颊捶得发青。
冯吉铁青着脸,静默立在原地。
忽地一阵凉风袭来,冯吉一时忍不住,打了个重重的喷嚏,这才转过神来。
“这一万贯...的确没有用作经商。”
冯吉的语气很是艰难,要他向李延庆低头,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事到如今,冯吉如何能不低头?
李延庆那口吻听起来言之凿凿,若是真由他揭露真相,那冯吉的脸面岂不是更加挂不住?
那还不如退一步,由冯吉自己亲口承认,这样好歹还能留下一层脸皮。
见一直秉持高冷人设的冯吉垂下了他高傲的头颅,李延庆心中竟莫名涌现一阵快感。
不过李延庆脸上依然泛着冷笑:“既然没有用作经商,那这一万贯,究竟做了何用?冯少卿又能否在明年按时还这一万贯?”
“一万贯”三个字仿佛尖锥,直刺冯吉心头。
以冯吉目前的困窘,又如何还得起这一万贯?
原本作为冯吉钱囊的国子监印书业务,在东窗事发后已受到户部的严厉监管。
虽说国子监这两年靠着印书业务年入万贯,但这钱与冯吉已无一文钱关系。
如今,唯有将冯家的老宅给卖了,才有可能填上这一万贯的窟窿......
但冯吉心中突然冒出个想法,脸上又有了血色,心中也有了底气,镇定自若地回道:“这一万贯,我自有办法,可按照约定,我协助御史,而御史慷慨解囊,如今御史如此咄咄逼人,难道已不再需要我的协助了?”
冯吉这话听起来有些软弱,却是以退为进,而且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韩伦不日就将押解入京,而三司中有不少花间社成员,冯吉自认为李延庆少不了自己的助力。
但冯吉这点小心思,如何能逃过李延庆的法眼?
“你的协助?”
李延庆冷哼一声:“你是指前阵子你鼓动的那些学生官员,上书弹劾韩伦?”
“不错,若非这些学生官员上的弹章,圣上如何能下定决心逮捕韩伦?且三司推事不日就将召开,三司中我有不少同窗旧友,皆可为御史效力。”冯吉脸上自信之色愈浓,语气也愈来愈坚定。
言下之意,若是李延庆断了借款,那冯吉口中的这些同窗旧友便不会再为李延庆效力。
李延庆根本不吃冯吉这套软绵绵的威胁,强硬回道:“比起这些,我更想听听这一万贯的去向,这可是我的一万贯,你用谎言从我这儿骗走,却只字不提这钱的下落,这合适吗?怕是不合适吧。”
“御史这意思,就是没得谈了?”冯吉深知此时决不能后退,态度更加强硬。
“那就不谈了。”
李延庆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丢下一句:“少卿请尽早筹钱吧,一万贯可不是小数目。”
冯吉一瞬间慌了神,伸手挽留:“御史且慢!”
又是一阵凉风卷过,李延庆停下脚步,伸手捏住空中一片打着旋儿的梧桐叶:“不是不谈了吗?怎么,少卿反悔了?”
冯吉几欲开口,却数次欲言又止,伸出去的右手也停滞在了身前。
李延庆并未回头,再度往前踏步:“看来少卿心意已决,那你我后会有期。”
“御史且听我一言。”
李延庆几番欲擒故纵,冯吉终于是稳不住心神了。
第567章 强加干涉
一文钱难倒英雄。
冯吉这位“英雄”,目前就被这“一文钱”给难倒了。
每月的两千贯借款冯吉不愿失去,更不想现在就面临一万贯的还款压力。
尽管李延庆态度恶劣,咄咄逼人,还一副爱谈不谈的样子,但冯吉却还是得尽力挽留住李延庆。
李延庆转过身,看着冯吉,似笑非笑地问道:“少卿到底想说什么?还是说,你想告诉我,约定每年提供给我的九经,已无法按时交付?”
这一击直将冯吉打的目瞪口呆。
冯吉双目圆睁,嘴巴微张,内心惊呼:李延庆为何知道九经的刊印出了问题?
难道,他已知晓一切?
冯吉慌了,怔怔定在了原地。
“哼。”
李延庆再度转身:“冯少卿若是无话可说,那我可就真走了。”
冯吉慌忙喊道:“御史且慢,御史尽管问,我绝对知无不答!”
......
半个时辰后,李延庆走下河堤,李石正候在河堤下。
李延庆从李石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走,去码头。”
今日的行程很满,李延庆是片刻也不能浪费。
沿着大道往东六里,便是属于李延庆的码头。
不同于东外城的逐渐繁荣,北外城虽同属外城,却少了许多生气。
沿途过来,李延庆并没有见到多少屋舍。
当靠近码头的建筑群时,这北外城才终于有了点城市的样子。
码头门口,李府账房贺彦已在此等候许久,见李延庆到来,连忙上前,将两人迎进了码头。
整座码头已基本竣工,只余一些配套住宅还在整修,故而码头里人烟寥寥。
贺彦带着李延庆视察码头,边走边介绍:“这码头已几近完工,只等五丈河疏浚完毕,便可开始营业。”
正好路过一间两层木楼,李延庆伸出右手,用力叩了叩墙面,听到沉闷的回响后,方才问道:“码头的房屋,都是木质的么?”
贺彦回道:“应开封府要求,都是木质的,开封府那边说是木质的美观,石制的不妥。”
看来不论哪个时代的衙门都喜欢维护市容......李延庆右手轻轻抚过崭新的墙面,又问道:“你对码头的经营,可有什么想法?”
“郎君是问在下该如何经营码头?”贺彦面露难色:“在下只是一介账房,替郎君监工码头已很是勉强,对经营码头在下可实在是一窍不通啊。”
李延庆收回手,转身看向五丈河的方向:“说的也是,是我难为你了,陪我到河边走走吧。”
很快,三人边走边聊来到河边。
长长的青色石阶延伸入水面,引自黄河的浑浊河水轻轻拍打着石阶。
一路听贺彦大吐与开封府往来的苦水,李延庆负手立在石阶上,望着脚下河水,有感而发:“这经营码头,还真是个麻烦事。”
“主要还是开封府的那些官吏太难缠,隔三差五就会有官吏来码头指指点点,免不得要花钱财打点。”贺彦顿了顿,苦着张老脸接着诉苦:“
“而且开封府对码头、酒楼、妓馆这些营生看管甚严,待到码头开始营业,开封府甚至还会派人来建望楼,并在望楼里常驻府兵。”
开封城内建筑大多以木材建成,常有火灾发生。
为了防范火灾,开封府在城内建了不少高耸的望楼,且派驻府兵,若有火灾便能及时灭火。
同时,望楼也起着维护治安的重要任务。
李延庆转头望向贺彦,问道:“望楼?那不是用来防火的么?这事我们自己就能办到,何须开封府派府兵来?而且这码头可是我李家的,开封府连这点面子都不愿给?”
“开封府的小官小吏当然不愿得罪我李家,再不济几贯钱也打发了。但那知府王朴却坚决要派府兵来修望楼,这事在下也无能为力。”
提及开封知府王朴,贺彦就满腹怨气。
这开封城里如此不给李家面子的,也就这个王朴了。
李延庆一听,心中也不由起了火气:“原来是那个王朴啊,怪不得,这人对待武将向来不手软。”
说来奇怪。
昨天,李延庆还因为王朴大力整顿开封治安而对他赞不绝口。
但当整顿治安这事情真落到自己头上时,李延庆心中因冯吉低头而生出的喜意,却很快被怒火所取代。
李延庆很快觉察到了自己心态的变化,嘴角不由泛起一抹嘲弄的笑意,心中暗道:果然还是屁股决定脑袋,自己也不能免俗啊......
“都怪王朴这厮非要横插一脚,等望楼建起来,咱们这码头的营生可谓是处处受制,到手的利润估计能少一大截。”贺彦看到自家三郎君嘴角泛起笑意,顿觉古怪,却又不敢问,只好顺着李延庆的话继续攻击王朴。
尽管李家在是武将圈子的顶层,权力却仅限于禁军之中。
开封府的府兵由知开封府全权掌握,与禁军毫无关联。
所以李家对开封府兵的影响力基本为零。
有了府兵的入驻及监视,码头就必然要放弃不少灰色收入。
而且这些府兵还得时常花钱打点,不然给你找点麻烦损失更大。
李延庆微笑道:“好了,不聊这王朴了,他要建望楼,那你就让他建,他要派府兵,你也莫制止,现在可不宜得罪这王朴,而且王朴是个知分寸的,应该不会过多插手码头的经营。”
王朴身兼枢密使和知开封府,还深得郭荣信任,这么尊大佛目前不是李家能够开罪的。
如今,王朴的火气都撒在拒绝出兵的韩令坤身上。
若是因为码头这事将王朴的注意力吸引到李家身上来,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有郎君此言,在下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贺彦明显松了口气,他当然也不想得罪王朴,但在没拿到明确指示前,他又不敢真的全盘接受王朴的严厉要求。
如今有了李延庆的指示,贺彦心中也就有了底。
“对了。”
李延庆身子转回前方,又看向脚前的五丈河,问道:“你方才说,这五丈河的疏浚出了问题,能否仔细说说?”
第568章 山猪吃不来细糠
疏浚五丈河这么条狭窄的运河还能出问题?
负责监修的三司使张美有这么不堪?
但事实还真就是如此。
按照贺彦打探到的消息,当初三司使张美奉命疏浚五丈河,立下了三个月完工的军令状。
如今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河道却才刚刚疏浚到兰考县,仅完成了总工程的两成不到。
就这进度下去,原本三个月的工期极有可能会延长到五个月乃至半年以上。
至于工程为何进展得如此缓慢。
贺彦也通过人脉打听到了一个说法。
那便是五丈河这条几十年无人疏浚的运河,堆积的淤泥远远超出了张美的预想。
总之,不论消息是真是假,反正这五丈河今年之内是基本不可能疏浚完毕。
听贺彦介绍完五丈河的疏浚情况,李延庆感慨道:“说起来,码头这块地我还是从张美那买的,他今年应该很后悔将这地卖给我,此番他好不容易得到了疏浚河道的美差,却又搞成了这样,还真是令人唏嘘。”
贺彦在旁提醒道:“郎君,这五丈河疏浚遇阻,咱们这码头的开张也得跟着推延,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李延庆微微一笑:“听起来像是个坏消息,不过这对我来说,或许是个好消息。”
码头延迟开张,无非损失些经济效益。
但对李延庆来说,钱是问题吗?
开设码头,重要的不是能赚多少钱,重要的是能借着码头培养独属于自己的势力。
李延庆目前最欠缺的也并非钱,而是管理码头的合适人手。
像袁立那样,再从乌衣台里调人是不太合适的。
三叔李重赞掌管李家商队,他麾下必然有不少善于经商理财的能人。
可李延庆也不能向李重赞要人。
到时候,这码头虽然还姓李,却不再是李延庆的了。
时间。
这个问题只能用时间来解决。
看着滚滚河水,李延庆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不过需要到年底才能见到端倪。
但贺彦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道:“恕在下愚钝,郎君这话在下实在听不明白,为何工程延期会是好消息?”
“这事你不必明白,五丈河疏浚前,你派些府上护卫看管好码头就行了。”说着,李延庆转身走下台阶。
听到自己以后不必再负责码头事务,贺彦轻松了不少,连忙跟在李延庆身后下了台阶:“在下领命。”
巡视完码头,李延庆作别贺彦,与李石一道返回开封内城。
此时已近午时,两人找了家脚店,用了顿普普通通的午餐,便骑马赶往位于右二厢的开封府衙。
今日午后,穆义将赴开封府衙验明正身。
既然在开封,李延庆当然要到亲临现场。
开封府衙周围都是开封城里的各部衙门,李延庆与李石在离府衙不远的十字路口找了家茶铺,要了壶便宜的片茶,点了两盘干果小点,静待穆义的出现。
约莫一刻钟后,载着穆义的马车按时出现在了路口。
马车四周围了一圈腰圆膀粗的乌衣卫,各个都带着兵器。
矮壮的史兴业走在马车的前头,腰间带刀,满脸横肉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此时民间虽禁止使用弩、甲等军中兵器,但刀剑长矛等寻常兵器,民间是能够合法持有的。
李石一眼就看出了史兴业,连忙丢下手中茶碗,凑到李延庆耳边,担忧地问道:“郎君,乌衣台如此大摇大摆,是否有所不妥?”
李延庆轻轻放下茶碗,轻声回道:“这有什么不妥?在韩令坤看来,史兴业他们可都是窦仪的部下,史兴业表现出来的气势越强,穆义才越安全。”
动用乌衣台保护穆义,只是上一重保险。
李延庆目前还不想与韩令坤有任何明面上的冲突,史兴业他们表现的越是强势,双方起冲突的可能也就越小,那穆义也就越安全。
很快,史兴业一行便经过了茶铺,掀起一阵尘土。
待到尘埃稍散,茶铺上顿时热议起来。
“这伙人是哪来的?这么大阵势?”
“不清楚,看起来是朝开封府去的。”
“难道是有什么大案子了?
“还真有可能,我瞧瞧去。”
立刻就有好事者起身,缀在了史兴业一行人后头,想要一探究竟。
未多时,这名好事者飞跑回了茶摊,大声嚷嚷道:“刚才那伙人真进了开封府,听说是某家权贵的人马,有大事要发生了!”
简直和后世“大的要来了”没什么两样。
工作时间在茶铺喝茶的大多是不干正事的闲人,看热闹正是他们的本性。
听好事者这么一宣扬,立刻又是好几人起身朝开封府衙跑去。
李延庆拿起茶桌上的斗笠,轻轻戴在头上,起身对李石道:“咱们也走吧,回去歇息。”
......
两日之后,同一间茶铺,同一张茶桌,同样一壶片茶两盘小点。
坐着还是李延庆与李石,再加上赵普。
今日,是韩伦被押解入京的日子。
不过韩伦这位政治犯并未按照惯例关进军巡狱,而是由皇帝郭荣钦点,收押在开封府衙所属监狱。
正值午后,天空中满是阴霾。
两日前热闹的茶铺,稀稀落落坐了三两桌客人。
“这片茶的香味虽差末茶许多,但其中的轻微苦涩细尝之下却别有一番风味,想来应该是湖南的茶叶,喝来喝去,还是这片茶和我口味。”
赵普细细品过茶水后,对茶铺的片茶赞不绝口。
片茶也就是后世常见的片状茶叶。
其蕴含的苦涩味不被此时的上流社会所接受,常见于茶铺这样的低端消费场所。
而末茶则用捣碎的茶叶混合多种香料制成,以香料掩盖茶叶的苦涩,泡开后香气四溢,最受上流社会追捧。
此时片茶产地以两湖为主,而末茶则大多产自江浙福建。
赵普出身低微,年少苦读时,常以片茶提神。
但跻身官僚阶层后,赵普也不得不学习末茶的冲泡与品尝。
不过,终究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赵普虽努力融入官僚阶层,但比起精致飘香的末茶,他还是更钟意年轻时常喝的粗犷片茶。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浅显道理
听了赵普对茶水的评价,李延庆低头看了眼茶碗中透亮的茶水:
“这茶也算是片茶中的精品了,不过片茶末茶并无本质区别,都是茶叶,如今流行的是末茶,再过些年,说不准就是片茶流行了。”
末茶制作工艺繁琐,售价昂贵,喝起来也特别麻烦,这年头的普通百姓可享用不起。
历史上,宋亡之后末茶便逐渐没落,片茶取而代之,成为饮茶的主流。
赵普赞同道:“在下也如郎君这般认为,简约的片茶终将取代繁琐的末茶,只是这过程或许会非常漫长,在下以为......”
正当赵普要长篇大论一番之际,路口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李石耳朵最尖,转头一看:“郎君,来了。”
李延庆与赵普纷纷放下茶碗,朝路口看去。
一队齐整的骑兵出现在路口,人头攒动中还能看到槛车的一角。
李延庆眯起双眼,紧紧盯着槛车:“韩伦终于是到了,三司推事不日就将召开,赵推官可有把握?”
三人坐在茶铺的边角,旁边几桌皆无茶客,只要控制好音量,倒也能畅所欲言。
赵普也打量着槛车:“这韩伦案的关键并非在下,也非三司推事。”
“你倒是看得清楚。”李延庆轻笑一声,重新端起茶碗。
赵普也跟着笑道:“郎君提前归京,不正是为了此案么?若是靠在下与冯吉便能解决此案,郎君又何必急着归京?”
“话虽如此,不过我能起到的作用也不大,终究还是要看上边的意思。”李延庆轻轻抿了口茶,接着说道:“再过几天我应该就要回洛阳了。”
赵普讶异道:“郎君不等审讯结束?”
“不等了,这案子牵涉太多,等审讯结束怕是要到下个月去了。”李延庆放下茶碗:
“我此来开封为了两件事,如今两件事都已办妥,我身上还担着监察御史的差使,得去洛阳下边的县里巡视,不能再在开封耽误了。”
李延庆秘密返回开封,其一为了确保能够扳倒韩伦,其二则是要迫使冯吉低头。
两件事皆已办妥,李延庆当然要回洛阳继续履行监察御史的职责。
此时,押送韩伦的骑兵途径茶铺,李延庆回首一望,正看到槛车中的韩伦。
经过木枷与槛车的双重折磨,车中的韩伦披头散发,浑身污垢,早已没了人形。
一颗苍白的头颅无力低垂,随着车轮不断晃动,整个身躯蜷缩在槛车的一角,活像颗泄了气的皮球。
待到押送队伍缓缓离去,李延庆转过头,顿生感慨:“韩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也算是罪有应得,只可惜不能让他偿命,难以祭奠因他枉死的冤魂。”
赵普双手抱胸,沉声道:“我朝这以官职抵罪的律法,真该改一改。”
想不到赵普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会义愤填膺......李延庆端起茶壶,替赵普添茶:“我最近听到些风声,传闻朝中几位大员正筹备重编律令,你这愿望或许真能实现。”
“重编律令?”赵普一口咬定道:“重编律令或许有可能,但以官抵罪这条律法,是决计不会删改的。”
说罢,赵普端起茶碗一口饮尽,将茶碗“砰”地拍在桌上。
“我也觉得这条律法不会有所删改,毕竟这条律令可是关乎一些人的身家性命,不过......”李延庆嘴角泛起玩味的笑容:“你我某一天或许也会需要这条律法。”
赵普愣住了,嘴角挤出勉强的笑容:“郎君说笑了。”
李延庆面容严肃:“我没有说笑,槛车入京的韩伦,他在发迹前不过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一朝得意,却化作了只会敛财的疯犬,在洛阳草菅人命,终于落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而他只是十阿父中的一员,论作恶多端的程度,他在十阿父里根本排不上号,这些鸡犬升天者在得势前都如韩伦一般,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发迹后却接连堕落,可见,权力足以扭曲意志不坚定者的心智。”
李延庆说罢,抬起右手,以食指指了指赵普又指向自己:“你我如今虽已入官场,但权力与地位皆有限,谁也说不准你我将来会不会被扭曲心智,这以官抵罪的律法,在未来或许真能救你我二人一命。”
赵普闻言,面色更加深沉,过了好一会才闷声回道:“郎君这话不无道理,但在下还是觉得这条律法有所不妥。”
“哈哈。”
李延庆轻笑出声:“我也没说这律法合理,这不过是我的一个假设,你不必当真,而且我相信,以你我二人的资质,即便身居高位手握大权,心智依然会坚定如初。”
赵普突然起身:“多谢郎君指教,在下必然铭记于心。”
“指教不敢当,不过是些浅显道理罢了。”李延庆也站起身,吩咐李石道:“你去把账结了,咱们走。”
三人牵着马离开了茶铺,赵普回了李府,李延庆与李石则回到了东外城的临时住所。
到了住所,李延庆召集几名亲卫,下达了后天一早离开开封的命令。
与此同时,赵匡胤匆匆离开了殿前司衙门,他得到宫中口信,令他即刻入宫觐见郭荣。
赵匡胤已经收到了韩伦槛车入京的消息,一路上思绪飞转,很快就猜到了郭荣召见自己的缘由。
不出赵匡胤所料,他刚入殿,郭荣就与他谈起了韩家父子。
郭荣靠在御椅上,满脸疲倦:“元朗,韩令坤一直抱病在家,你今日替朕去慰问慰问他,翰林医官院已经备好了药材,你顺道去取了便是。”
“臣亦忧心德顺的病情,但臣以为德顺这病只有五成是外因,另外五成却是心疾。”赵匡胤坐在赏赐的椅子上,尽量斟酌措辞。
“五成是心疾?”郭荣冷哼道:“我看,九成是心疾,一成是外因。”
赵匡胤低着头回道:“陛下,三司推事在即,臣会尽力劝说德顺,让他在府上安心养病。”
郭荣脸上露出赞赏的笑容:“还是你能替朕分忧,这事就交给你了,莫让朕失望。”
第一百四十六章 耐人寻味的一问
赵匡胤其实早就去韩令坤府上慰问过了,并想劝韩令坤放手。
只是韩令坤当时昏昏沉沉的,两人没能说上几句话,劝说也就无疾而终。
今日赵匡胤带着医馆院给的药材再访韩府,势要劝韩令坤放弃对三司推事的干预。
都这么多天了,德顺性子虽然倔强,但也该想通了......赵匡胤抱着一定成功的想法,敲响了韩令坤府邸的大门。
与此同时,在淮水南岸的周军大营,李重进收到了一封来自江宁城的密报。
密报由潜伏于江宁城内的乌衣卫发出,在淮南境内辗转数日,终于是送到了李重进的手上。
李重进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是盼来了这封密报。
密报的内容,与李重进接下来的行动密切相关。
李重进之前为了策反南唐大将朱元,搞了一出反间计,故意将写给的密信朱元送到了南唐援军统帅边镐手中。
边镐与朱元分属宋孙两党,是互相敌视的政敌。
按照李重进的预想,边镐收到这封信后,定会欣喜若狂,并将此信当做攻讦朱元的利器,呈给南唐国主李璟。
事情也正如李重进预料的那般,边镐“截获”这封密信的当晚,就急不可耐地写了封弹章,连着密信一道送往江宁府。
事后边镐还嫌不够,干脆又给在江宁府的同党李征古寄了封信,让李征古时不时就入宫去向李璟进言,让李璟尽早撤掉朱元的领兵之职。
李征古也是宋党骨干,官居枢密副使,深得李璟信任。
双管齐下,边镐自认为胜券在握,此番定能干掉朱元。
乌衣台在江宁府的任务,便是探知唐主李璟对这封密信的态度,以及李璟是否会调动朱元的职位。
在吴观与翟守珣两名亲信的注视下,李重进缓缓拆开了手中密报。
逐字逐句看过,李重进黝黑的大脸泛起了笑容:“李璟要将朱元调回江宁了。”
翟守珣面露狂喜:“真的?那岂不是大事成矣!”
“使相,此事当真?”吴观则冷静得多。
李重进坐在椅上,将密报往前一递:“密报是这么说的,你俩也看看。”
翟守珣迫不及待接过密报,粗略一看,脸上喜色更甚:“嘿,这李璟果然上了姐夫的当,恐怕他一看到姐夫写的那封密信,就六神无主了!”
吴观凑过来看完了信,对李重进道:“使相,这密报是乌衣台几经周折送来的,朱元应该早就收到了消息,此事宜早不宜迟,今夜就应该派使者往朱元营寨送劝降信,打探朱元的意向。”
“嗯。”
李重进轻轻点头:“你去安排此事。”
接着,李重进又命令翟守珣道:“子琪,你去将张令铎、赵彦徽和张光翰叫来。”
这三人都是侍卫亲军步军司的高官,同时也是李重进的亲信。
张令铎是步军司左厢都指挥使,赵彦徽是步军司一军指挥使,张光翰则是步军司二军指挥使。
这三名武将统管了步军司大半精锐,是李重进能够掌控步军司的关键。
“是!”翟守珣嗓门洪亮,拔腿就要往外走。
李重进思绪一转,又叫住了翟守珣:“等等,把袁彦也叫来。”
翟守珣的嗓音霎时低沉下来:“袁彦?姐夫真要叫他来?”
“不错,把他也叫来。”李重进轻松地笑了笑:“别看他是郭荣派来的人,但我与他是老熟人了,他还是步军司的头领,这军事会议不叫他来,有些说不过去。”
袁彦本是郭荣的亲信近臣,此番奉命南下,顶替被撤职的李继勋,目前暂任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名义上从属于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
同时,袁彦也是李重进三名亲信的直属上司。
围歼紫金山上的五万唐军,即便对身经百战的李重进来说也是项“大工程”。
历数从军生涯,李重进之前主持如此大规模战争的时候,还是显德元年围攻北汉都城太原。
当时的李重进也如今日一般,统领侍卫亲军步军司数万精锐,屯兵太原城下。
只可惜随着契丹大军的南下,对太原的围攻只落得个无疾而终。
如今情况大不相同。
南唐已将周边的小国都得罪了个遍,与契丹又远隔千里,绝不可能再有援军。
唐军虽占据紫金山地势,但这区区地势比起天下第一坚城太原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只要能策反朱元,李重进有九成把握将山上唐军一网打尽。
不过纵使心中有千般谋略,李重进也只有双手双脚,要想实现心中战略,还得依靠麾下将士。
袁彦是最先到的。
一进门,两鬓发白的袁彦就问道:“帅使如此焦急召见下官,可有急事?”
李重进如今兼任淮南都部署的差遣,相当于执掌淮南地区的一切军政大权,有资格得到“帅使”的尊称。
“我欲全歼紫金山上五万唐军,你可愿替本官效命?”李重进这一问很是耐人寻味。
但袁彦却毫不迟疑地回道:“下官愿替帅使效命!”
......
夜深时分,朱元的大帐灯火通明。
大帐正中搭了一个黄土夯成的方正土台,两名体型壮硕,浑身只着一条犊鼻裤的士兵正在土台上扭作一团。
这是一次相扑比试。
台下,朱元毫无坐像地盘在坐榻上,右手拎着只敞口白瓷酒壶,一张瘦脸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通红无比。
朱元喝醉了。
两日前,远在江宁的韩熙载给朱元发来密信,称皇帝李璟有意将朱元调回江宁,韩熙载在信中希望朱元能上书自辩,争取留在军中。
韩熙载与朱元同属孙党,此番发来密信提醒朱元,为的是保住朱元在军中的地位。
朱元可是孙党在军中的唯一火种。
但朱元压根就没有上书自辩的想法。
看到密信的一刹那,朱元心如死灰,只觉天都塌了。
在朱元看来,既然圣上动了将自己调回江宁的心思,那毫无疑问,是圣上对自己不再信任。
丧失了李璟的信任,朱元又如何能维持在军中的地位?
而若是丢了军职,那朱元北上向郭家复仇的梦想也随之成了泡影。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个新的想法
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帐顶,一壶甘美的酒水囫囵下肚,非但没能浇灭朱元心中的怒意与不甘,反而激起了朱元的脾气。
朱元眼见壶中酒尽,心中火起,拎着酒壶的右手顺势一挥,将案上的瓶瓶罐罐一扫而空:“上书自辩?给鬼上书呢!”
“啪啪啪啪......”
随着一连串刺耳的破碎声,满桌瓷器碎了一地。
土台上扭作一团、激斗正酣的两名力士不由停了下来,纷纷转头看向朱元。
朱元将只剩半截的壶嘴往土台用力一掷:“停下来作甚?继续比!”
两名力士面面相觑,很快又再度比试起来。
副将杨玎坐在朱元左侧的坐榻上,本来正喝着小酒赏着相扑,听到巨响,当即吓了一跳,愣了好一阵才敢挪到朱元身边,低声劝慰道:“刺史息怒。”
朱元正在气头上,转过头,怒目而视:“息怒?你叫我如何能息怒?!”
杨玎觍着笑脸凑上前:“圣上只是一时听信了奸臣的谗言,而且江宁那边也只是传出了圣上要将刺史撤职的风声,刺史若是能向圣上手书一封,圣上看过之后定能回心转意。”
不提信还好,一提到信,朱元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我没写信给圣上?自三月领兵出征后,我每旬都给圣上写信!可这又能如何?信中干瘪的文字如何抵得上那帮奸臣日日进谗?”
朱元为了确保得到李璟的信任,可谓是用尽了手段。
可这并没有什么用。
朱元长期领兵在外,他在李璟心中的信任,随着宋党持之以恒地散播流言而冰消雪融。
李璟虽然偶尔极有主见,却是个生性多疑的性子,而且耳根子还贼软。
让朱元领兵北上,一方面是因为李璟相信朱元能反攻中原,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朱元制衡大权在握的枢密使陈觉。
正所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更何况李璟压根就没有铁杵般的心性。
李征古等宋党骨干把持了南唐朝政,每日入宫面圣时,都会夹带几句对朱元的攻讦。
长此以往,再加上李重进的那封密信,终于动摇了李璟对朱元的信赖。
朱元虽远在淮南前线,但对京中发生的那些龌龊事,他就是用膝盖也能想到。
要想挽回李璟对自己的信任,朱元唯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放弃领军之职,火速赶回江宁府,亲自入宫抚平李璟的疑虑。
可这岂不是正中宋党那帮混账的下怀?
而且就算亲自入宫面圣,又真的能说服李璟么?
如今,李璟对朱元起了疑虑,朱元也同样不再相信李璟。
朱元昨夜甚至做了噩梦,梦到自己刚踏进皇宫,就被宫中侍卫拿下,而后被投入大牢等待死期。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如今的朱元,只能在帐中借着美酒与相扑消解仇怨,空耗时光。
唉哟,自己怎就忘了这事呢.......杨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道:“刺史莫要动气,千万莫动气,都是下官的错,是下官慌了神。”
朱元盯着杨玎看了好一会,直将杨玎盯得脊背发凉,方才转过头继续观看相扑,并命令道:“拿酒来,我今日不跟你计较。”
杨玎本来是想劝朱元爱惜身体,少喝些酒,但见朱元正生着闷气,只好回道:“下官这就去拿。”
很快,杨玎拿来了酒壶以及新的酒杯。
朱元接过酒壶仰头就灌,却因为喝得太急,不小心将自己给呛到了。
“咳咳咳咳......”
朱元手中酒壶没能握紧,摔了个粉碎,接着开始剧烈的咳嗽,一张马脸涨得通红。
杨玎连忙上前轻拍朱元的背,却被朱元一把推开:“再去拿酒来!”
“刺史,真不能再喝了,再喝真就醉了,这可是在军中,要是消息传到边镐那,岂不是给了边镐对付刺史的借口?”杨玎是真急了,朱元是他唯一能依仗的大腿,他可不想真见到朱元出什么问题。
台上的两名力士听到咳嗽声,再度停了下来。
杨玎不耐烦地对两人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今夜的事情一个字都不准透露!”
两名力士如释重负,鞠躬行了一礼,忙不迭跑出了大营。
朱元剧烈咳嗽了好一阵,终于是缓过劲来,他扶着案沿,虚弱地说道:“你说的对,不能再喝了,真出了什么事,那就是将把柄交到边镐那狗贼手里。”
杨玎看着朱元的目光中透着些怜悯,柔声道:“刺史,先歇息吧,别想这些烦心事了。”
朱元靠到杨玎肩上,吐了口浓浓的酒气:“你...扶我去床上。”
杨玎正要扶朱元起身,朱元的亲卫头领却进到了帐内:“刺史,有紧急军情!”
什么?紧急军情?
朱元霎时睁开了惺忪睡眼,强撑着桌案起身:“什么军情?”
亲卫回道:“山下的周军派了名使者过来,声称带来了李重进的亲笔信,一定要交给刺史。”
朱元毫不迟疑地命令道:“拖下去砍了,信直接烧掉。”
“是。”亲卫对此已是习以为常,最近军中抓到的周军俘虏朱元都是这般处置的。
但亲卫刚要抬腿,朱元却突然提高声调:“慢!”
朱元身旁的杨玎眼中绽放光彩:刺史莫非终于要开窍了?!
亲卫停下脚步:“刺史可还有别的吩咐?”
“你去将那使者和信都带来,我要亲自审讯他。”朱元突然有了一个崭新的想法,这促使他改变了决定。
亲卫略感诧异,但也不敢违命,很快他便将头套麻袋、双手反绑的俘虏押进了大营。
“刺史,这是他随身携带的信。”亲卫双手呈上一只白色信封。
朱元接过信封,拆开一看。
不出所料,这是一封劝降信。
但与往日不同,朱元的脸上全是平静。
朱元动了投降的心思。
既然李璟已不再信任自己,自己也不再相信李璟,那何不投降周朝,回归家乡?
而且李重进开出的条件特别丰厚。
只要朱元能临阵倒戈,事成之后,李重进保举朱元当五品以上的实权武官,还能得到至少万贯的赏赐。
第一百四十八章 悲伤满溢
临阵倒戈,不但能将继续当官,还能回归家乡,甚至还有巨额赏赐。
自己以忠义侍奉李璟,而李璟却先对自己起了怀疑,自己又何须再奉陪?
有那么一刹那,朱元心动了。
动了投降周朝的心思。
但下一刹那,家破人亡的仇恨又再度涌上朱元的心头。
要我向郭荣那狗贼投降?这不可能!
朱元怒视座下瑟瑟发抖的周军信使,正要下令将这信使拖出去斩了之际,一旁的杨玎却突然出声:“还望刺史三思,这可能是刺史最后的机会!”
杨玎的视线虽然也在周军信使身上,却一直用余光打量着朱元的神情,他熟知朱元的秉性,见朱元脸颊鼓动,就知道朱元是动了真怒,并猜到朱元要对信使动手,连忙出言相劝。
朱元转头怒视杨玎,刚要发火,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杨玎这话不无道理。
或许,这真的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自己竟然落到了要向灭门仇人投降的境地?
何其可悲,何其可叹?
朱元的胸腔突然被无边的悲伤占据。
仰头望向黑漆漆的帐顶。
朱元的眼角竟有泪花闪烁。
杨玎陪伴朱元多年,此时此刻亦是感同身受,嗫嚅道:“刺史......”
“不必多言,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朱元对杨玎摆了摆手,无力摊坐在椅上,低垂着头,双目无光:“我随使相背叛后汉时,或许就已注定今日也将被他人背叛。”
朱元口中的使相,自然就是他上一任主公,后汉的河中节度使李守贞。
李守贞在后汉年间发动叛乱,被时任枢密使郭威平灭,朱元则逃亡南唐。
在南唐,朱元得到了李璟的重用,领兵北上,势要攻破开封,取郭荣狗头,却在关键时刻亲口品尝到了背叛的滋味。
自己对李璟何其忠义,而李璟呢,却因为宵小的几句谗言就动了将自己撤换的心思......
今时今刻,朱元只觉嘴中全是苦涩。
帐中一时沉寂,朱元静默了好一阵,方才抬起头。
“研墨,我要给李重进回信。”
......
朱元的信当晚就送到了周军大营。
李重进已经睡了,听闻朱元的回信到了,当即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朱元的信呢?快拿来给我看看!”李重进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亲卫点亮床头的油灯,双手呈上信封,李重进接过信,逐渐冷静,不着急拆开,问道:“之前给朱元送信的信使呢?这封回信是他带回来的么?”
“之前那名信使,已经被朱元扣留了,这回信是一名伪唐士兵送来的。”
亲卫的回答令李重进有些讶异。
李重进低头看了眼信封上朱元的署名,面色逐渐沉重:看起来,这封回信的内容恐怕会有些超乎自己的预料.......
拆开信一看,果不出李重进所料,这信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朱元请降信。
朱元在信中坦然表示,对于李重进的劝降,他有所心动,但他对郭家的恨意太深,且他南逃后深受唐主大恩,只能婉拒。
李重进看过信后,冷然一笑:什么婉拒,这朱元无非就是嫌赏赐少罢了......
此时,吴观披着外衣匆匆赶到了帐内,见李重进手上捏着信纸,连忙问道:“使相,这就是朱元的回信?”
“你看看,他跟我讨价还价呢,送信的信使也被他扣押了。”说着,李重进将信递给吴观。
吴观接过信,凑到油灯下,仔细看过,回道:“使相,朱元恐怕是在观望,李璟目前只是动了将朱元调回江宁的意思,却还未付诸实际,下官以为,只有当李璟真的要撤朱元的职后,他才会愿意投降。”
李重进下了床,穿上木屐在帐中缓缓踱步:“我也是这般认为,想来是舒家灭门令朱元对我朝仇怨太深,劝降这条路恐怕还有变数。”
朱元在逃亡南唐前,本性为舒,其家族被郭威灭了满门。
吴观略作思忖,提议道:“使相不妨再想办法给边镐送封密信,上次那封密信他必然转呈给了李璟,不然李璟对朱元的态度不会转变得如此迅速。”
李重进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目光汇聚到吴观手中的信上:“那,就把这封信送给边镐?朱元的字迹李璟必然熟悉,这封信若是到了李璟手中,应该会坚定李璟将朱元调回江宁的决心,而朱元此刻已然不信任李璟,届时朱元除了倒戈于我外,再无他路。”
“不过这招也有风险,若是朱元知道我将他的信给了边镐,他是否会记恨于我,从而宁死不降?而且将这信直接送到边镐手中,是否会有些太过直白?从而让边镐与李璟产生警惕?”李重进对于是否用此招,还有些拿捏不准。
吴观思索道:“只要能将信直接送到边镐手中,他应该不至于将这信透露给朱元,而且此计过于直白也无妨,只要能将朱元动了倒戈的心思这事让李璟知晓,以李璟那迟疑不决的性子,不说直接收押朱元,他也一定会将朱元调回江宁。”
按照吴观的看法,离间计就算直白也无妨,只要能让李璟将朱元调回江宁,那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是可以的。
阵前换帅乃是大忌,即便朱元最终并未倒戈,而是愿意老老实实回江宁,那整个战局也将往有利于周军的方向发展。
李重进闻言,停下脚步,下定决心:“那就这么办,你现在就去安排,尽早将信送到边镐手中。”
“是,下官保证能将信送达边镐手中。”
吴观如此笃定的底气,来自于周军大营这几日抓到的几十名斥候。
这些斥候都是边镐的亲兵,是最合适的信使。
破晓时分,边镐已经起床,他向来维持着良好的作息,且甚少饮酒。
正在边镐洗漱之际,却有亲卫前来报信,称几日前失踪的两名斥候带了封信返回大营。
边镐接过信一看,一眼就觉得信封上的字迹很是眼熟。
再一看,信封上竟然有朱元的署名,边镐不由兴奋了起来。
莫非,能彻底整死朱元的机会来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离间计初显成效
边镐兴奋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从信封中取出信,再小心翼翼地摊开。
信上的字迹,毫无疑问也属于朱元。
边镐身为援军统帅,这些日子审阅了不少朱元发来的公文,故而对朱元的字迹特别熟悉。
看过信的内容,边镐面露狂喜,激动地浑身颤抖。
朱元,你小子竟敢私下里与李重进暗通款曲,而且还没有直接拒绝李重进的招降,你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边镐狂喜之余,全然没有想这信为何会落到自己的手中,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这封信以最快速度送往江宁府,好将朱元彻底埋进地狱。
很快,边镐便将这信锁入木匣,并安排最得力的亲信八百里加急送往江宁府。
圣上看了这封信,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将朱元调回江宁吧.......
不,圣上定然会直接下令处死朱元,而我边镐,就是处斩朱元的见证者!
朱元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就该被当众处斩,以儆效尤!
一想到自己能亲眼见证朱元的行刑,边镐嘴角就止不住地上扬。
当天傍晚,这个木匣便横跨淮南、渡过长江,在最后一抹余晖落下天边之际,送到了唐主李璟的手中。
李璟正在吃晚饭,听闻边镐八百里加急送了个木匣过来,很是惊讶。
放下筷子,李璟对陪同用餐的皇太弟李景遂笑道:“边菩萨竟然送了个木匣过来,而且还是八百里加急,这可真是新奇。”
李璟乃是南唐烈祖李昪的长子,他极度疼爱自己的三个弟弟。
除了早亡的二弟李景迁外,其余三个弟弟都受到了李璟的重用。
其中五弟李景逷封了江王,坐镇虔州(今江西赣州)。
四弟李景达则封为齐王,如今担任南唐的兵马大元帅,统管淮南战局,坐镇濠州遥控指挥寿州战事。
最受李璟青睐与器重的,则是三弟李景遂。
李景遂性情醇厚、温文尔雅,又精通儒学老庄,被李璟封为皇太弟,也就是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李璟的长子李弘冀,却只得到了燕王的爵位,而且还被安排在润州(今江苏镇江)防备东面的吴越国。
自李璟登基后,便将李景遂安排进了东宫。
在东宫,李景遂这一住就是十四年。
常日里李璟用餐的时候,都会将李景遂这位皇太弟召进皇宫一同用餐,以示亲近。
所有人都相信,当李璟宾天后,继承皇位的毫无疑问会是皇太弟李景遂。
在李景遂面前,李璟也是从来不摆架子,甚至还能拿边镐在湖南的糗事开玩笑。
李景遂看起来是位面容慈善的中年男子,颌下留着一抹长须,也跟着停下了筷子:“皇兄,既然边将军以八百里加急发来这木匣,想来应该是什么要紧事务,不妨拆开看看。”
李璟对呈上木匣的内侍道:“听到了吗?还不快拆开让朕瞧瞧。”
内侍打开木匣,其内静静躺着一封信,信封上有两行相当眼熟的字迹。
这看起来,好像是朱元的字迹......李璟有些坐不住了:“快把信拿来。”
内侍刚将信封呈到李璟面前,李璟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抢过信封。
刚看到信封上大大的“李重进亲启”五个大字,李璟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每旬,李璟都能收到朱元的信。
这字迹李璟再熟悉不过了,毫无疑问这就是朱元的字迹。
李景遂见李璟脸色大变,心知是出了大事,却有不敢相问,更不敢起身去看信封。
李璟右手颤抖着取出信,刚看了一眼,双目迸发怒火,咬牙切齿道:“这朱元难道真要背叛朕?”
李景遂闻言吓了一跳,惊道:“朱元背叛皇兄?可朱元不是与郭荣有仇么?他如何会背叛皇兄?没道理啊。”
李璟圆润的脸庞已经气得通红,他将信往李景遂面前一丢:“你看看这信,简直不堪入目!”
李景遂拿起信一看,却觉得事态远没到那般严重的地步,劝慰道:
“皇兄,这信看起来像是朱元写给李重进的,若此信为真,那在此信之前,李重进应当已给朱元写了多封劝降信,而朱元至今仍未答应倒戈李重进,只是说有考虑投降,听起来像是敷衍之词。
而且这信是朱元回给李重进的,却由边镐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江宁,边镐也没有详尽解释,实在有太多疑点,还望皇兄明察。”
经过李景遂这么一番有理有据的劝说,李璟怒意稍退,却仍然赤红着脸:“不管怎么说,这信上的字迹绝对是朱元的手笔!我对朱元信任有加,提拔他当刺史,又遂他心意,安排他领兵,他却在阵前与李重进暗通款曲!而朱元写给我的信中,却对此事只字未提,他到底安得什么心思?!”
可皇兄前几日还说要将朱元调回江宁,这如何谈得上信任有加......这诛心之言李景遂只敢憋在心里,他挤出笑容回道:“皇兄,这信究竟是不是朱元写的还要两说,或许是那李重进行离间之法,伪造了朱元的笔迹,将信故意给到边镐,而边镐与朱元向来不和,若是皇兄就此相信了这封信,或许就上了那李重进的当。”
李景遂差点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只可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远比李景遂想的更复杂,也更脆弱。
李璟前几日虽然在宫中放言,要将朱元调回江宁。
但在李璟心中,这实在算不上多大事。
若是朱元问心无愧,他怎会害怕归京?
李璟自认为,自己对朱元的信任没有丝毫衰减。
而在朱元看来,李璟哪怕只是动了要将自己调回江宁的心思,那对自己的信任已然是大打折扣。
“离间之法?”
李璟赤着脖子用力一拍桌面:“你说这信是李重进的离间之法?可这信中的字迹,这信中的行文,全都是朱元的手笔,就算李重进真找了人仿写朱元的字迹,可若是朱元未曾与李重进通信,李重进又如何能知晓朱元的字迹与行文手法?”
第一百五十章 决定命运的密诏
看着皇兄暴怒的模样,李景遂明白,自己这回恐怕是拉不住皇兄了。
“既如此,皇兄不妨将这朱元叫回江宁,让他好生交代这封信的来历,不过要找个好借口,以防这朱元真的临阵倒戈。”
李景遂向来软弱,见自己既然劝不回皇兄,那还不如就随皇兄的意思。
“还是你考虑周到,我这就召李征古入宫,与他商定个妥当对策。”李璟是一刻都等不得了,他连饭都顾不上吃,命令内侍立刻去召枢密副使李征古入宫。
召李征古入宫可就坏事了......李景遂望着兄长匆匆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李景遂向来不喜欢飞扬跋扈的宋党中人,总觉得宋党党魁陈觉野心勃勃,可偏偏兄长李璟却重用宋党,李景遂虽忧心国事,却又不敢忤逆兄长。
就在李景遂犹豫间,李璟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了门口。
“唉。”
李景遂扼腕叹息,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早已没了食欲。
......
李璟与匆匆入宫的枢密副使李征古很快商定出了对策。
两人的对策说来有些复杂。
李璟的长子,燕王李弘冀,目前正担任润州节度使兼润州大都督。
年初郭荣大举南下时,曾下令占据江浙一带的吴越国出兵,配合周军攻打南唐。
吴越国与南唐摩擦已久,收到命令后立刻举兵入侵南唐,围攻润州城,势要攻入南唐腹地。
李弘冀虽然年纪轻轻,面对数倍于己的吴越大军却怡然不惧,领兵奋勇抗击。
最终,吴越军在润州城下吃了败仗,被李弘冀斩首万余,丢盔卸甲逃回了吴越。
有此大胜,李弘冀在南唐境内名声大振,风头逐渐压过皇太弟李景遂。
这令李璟忌惮不已。
如今,李璟在密诏中称会调李弘冀去武昌驻守,考虑到朱元在收复淮南失地时立下的功绩,希望朱元能即刻返回江宁,接任李弘冀的润州节度使兼大都督一职。
经过李征古的一番痛心疾首的“劝谏”,李璟下定了彻底解除朱元兵权的决心。
为了不让朱元起疑,两人苦心孤诣编撰了这么一封密诏,找的借口也是有模有样。
当夜,急召朱元归京的密诏,就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寿州前线。
第二日午后,这封密诏就送到了援军统帅边镐的手里。
边镐招待了使者,听闻圣上急召朱元归京,大喜,当即就要带亲兵赶赴朱元帐中,解除朱元的兵权,并将朱元押解归京。
可边镐转念一想,若是朱元见自己领兵前去,当即倒戈,再将自己绑了送给李重进,那自己岂不是要遭殃?
而若是不领兵前去,那朱元看了密诏,也会有倒戈的可能......
思来想去,边镐召来了在紫金山东麓水军营寨里的林仁肇,让林仁肇去解除朱元的兵权。
林仁肇乃是闽国降将,虽与宋党党魁陈觉关系不错,却非宋党中人。
且林仁肇为人宽厚,与军中诸将关系都还不错,是眼下边镐能找到的最合适人选。
林仁肇抵达山顶大营时,已是黄昏时分。
接到边镐的命令后,林仁肇二话不说,带上密诏,领着随行的两名亲兵,径直往朱元大帐而去。
边镐让林仁肇多带些人手,林仁肇却回绝了边镐的“美意”。
林仁肇认为,若是带多了人手,容易引起朱元的警觉,可能连朱元的营寨都进不去就被朱元给拿下了。
所以,为了降低朱元的警惕,林仁肇选择只带两名亲兵勇闯虎穴。
看着林仁肇雄赳赳的宽厚背影,边镐忍不住暗自赞叹:这林仁肇不愧林虎子的诨号,果然气势如虎,这么一员虎将可别折在朱元帐中了......
林仁肇抵达朱元帐中之际,朱元正坐在帅位上发愣。
这两日里,朱元在降与不降之间不断纠葛,粒米未进,酒也戒了,每日吃两碗清淡的野菜汤填肚子。
两日断食,朱元本就削瘦的脸颊愈发凹陷,若是光线暗点,看起来活像具骷髅。
但肚中越是饥饿,朱元的精神却越是反常的兴奋。
至今,朱元在投降与否上依旧难下决心,但他心底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回荡:若圣上果真要将自己调回江宁,那自己除了降周之外可还有他路?
当接到林仁肇带着圣上密诏前来的消息时,朱元霎时就反应过来,这封密诏将决定自己的命运,而林仁肇也必然来者不善。
朱元当即召集亲卫入帐,并安排杨玎把军中的中低层将领全都聚集起来,以备不患。
林仁肇官职比朱元低了不少,进到帐中后,先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接着双手呈上密诏:“朱刺史,这是圣上的密诏。”
虽说林仁肇接到了要解除朱元兵权的命令,但这大帐之中有十几名朱元的亲卫虎视眈眈,其中两名魁梧亲卫更是紧紧护在朱元身后。
而且在进入大帐之前,林仁肇腰间的佩剑便已被收走。
此时此刻,林仁肇与朱元仅有数步之遥,可他并没有一击制胜的把握,他便干脆隐去了边镐的指示,只提密诏,只字不提解除兵权。
边镐竟然把水军营寨的林虎子调来来传密诏,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朱元心中思绪微动,双目微眯,俯视着座下的林仁肇。
林仁肇的赫赫威名,朱元在南唐早有耳闻。
这么一员猛将却来干传信的这等小事,朱元自然提高了警惕。
朱元甚至期待林仁肇突然发难,这样他对倒戈将再无心里负担。
可惜,林仁肇就这么一直平举着双手,毫无要发难的迹象。
朱元默然一阵,从帅位上缓缓起身,踱步到林仁肇面前,颤巍巍地伸出枯槁的右手。
两名亲卫右手握在腰间的刀柄上,也紧随朱元来到林仁肇面前。
就在右手食指接触到密诏的那一刹那,朱元浑浊的双目突然迸出精光,颤抖的右手也随之死死捏住了密诏。
既然林仁肇不动手,那这封密诏或许将决定自己的命运......朱元心底突然横生一股莫名的力量,瞬间灌注到他的四肢百骸。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进退失据
林仁肇造访朱元大营时,带了两名亲卫。
离去时,林仁肇依然只带了两名亲卫。
唯一的不同,就是胸口少了封李璟的密诏。
见林仁肇空手而归,边镐一向“慈祥”的面容再也挂不住了。
边镐拍着桌案,大声斥问:“朱元他人呢?你怎么没带回来?”
林仁肇面色如常:“回节帅,朱元见下官时戒备甚严,下官不好动手,甚至不敢在朱元面前提圣上的意思。”
这林虎子作战勇猛无比,怎么这时却当了软脚虎?边镐按下心中疑惑,再度质问:“可将朱元押回江宁是圣上的旨意,你难道要抗旨不成?”
林仁肇依旧波澜不惊:“下官不敢抗旨,只是从大局考虑,以为当谨慎行事。”
“大局?”
边镐眉头一皱,问道:“什么大局?你且说来听听?”
“如今大敌当前,我军在紫金山上结连营以抗敌,朱元领一万兵马为先锋,驻守离周军最近的北麓,而节帅领三万兵马在山顶连下五寨,若是朱元部动乱乃至倒戈,而敌军主将又是李重进,此人能征善战,必能把握此良机,则朱元部的动乱必将危及节帅的三万兵马,下官以为,从大局出发,此时绝不能刺激朱元。”
林仁肇的解释也算是有理有据。
在他看来,朱元部是整支援军最关键的先锋部队,绝不能出乱子。
若是刺激到了朱元,使得朱元临阵倒戈,那紫金山上的五万唐军便将面临全军倾覆的风险。
可边镐对此却不屑一顾,叫嚣道:“朱元帐下那一万兵马可都是我大唐禁军,他就算想起事又如何能调动那一万兵马?”
林仁肇见边镐对自己的劝谏无动于衷,急言道:“这一万禁军已跟随朱元近半载,其中武将也大多被朱元从北方带来的亲信所取代.......”
“是又如何?”
边镐彻底怒了,高声打断林仁肇:“就算一些武官是朱元的亲信,可一万士卒俱是江南人,难道他们还能随朱元背叛我大唐不成?他们就不在乎家乡的亲属?”
见边镐完全不听劝谏,林仁肇心中莫名有些悲怆,但他还是要尽到一名武将的职责,继续进言:“士卒皆盲从,只要朱元能鼓动武将,那这一万大军会尽皆听从朱元之命,还望节帅切莫大意。”
边镐无比烦躁地甩了甩手:“行了,你就知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既不敢对朱元动手,那就回水军营寨去。”
“是,下官告退。”
林仁肇拱手行了一礼,面色沉重地退出了大帐。
心中虽颇为不甘,但在走出大帐一刹那,林仁肇心底却莫名生出一股轻松感。
或许,遇人不淑就是自己的宿命......
叫上两名亲兵,就着明亮月光,林仁肇头也不回离开了中军营寨。
林仁肇刚离开大帐,边镐原本涨红的面色霎时平息下来。
变脸,边镐是专业的。
可若是在场还有旁人,一眼便能看出,边镐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其实隐隐潜藏着惶恐与不安。
虽说边镐对林仁肇的警示不屑一顾。
但他好歹也是从军二三十载的老将。
林仁肇刚出言提醒时,边镐马上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不妙。
可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边镐却还得硬着嘴反驳林仁肇,并将林仁肇轰出了大帐。
为何自己总能碰到麻烦事,在湖南时如此,到了淮南又是如此......边镐心中烦闷,想要出去转悠两圈散散心,刚起身,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忘了一件要紧事。
密诏......
林仁肇并未将那封密诏带回来,那么,这密诏朱元此刻定然已经看过......
该死的林仁肇,尽坏事......
那封密诏的内容,必然是圣上要召朱元入京......
这朱元看过密诏后,竟然没有半点行动?
他到底想干什么?
倒戈?造反?
还是像自己一样庞然无措?最后无事发生?
边镐只觉脑袋一阵发痛,恨不得现在就冲到朱元帐中,扯着他的衣领,问问他究竟想干什么。
问题是,边镐没这个胆子。
如果朱元真要造反倒戈,那边镐去他营里岂不是自投罗网?
而且朱元戒备森严,就连林虎子林仁肇都拿他没办法。
环顾五万唐军,边镐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林仁肇这等猛将。
边镐靠在椅上,眉头一皱,有了个想法:那,不如直接派出一支精兵,直闯朱元大营,就地解除他兵权?
不,不行,若是精兵还在路上,朱元就起兵作乱,那这事情自己可就要背负全责了,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官职也将得而复失......
而且正如林仁肇所言,山下的李重进正时刻盯着山上,若被他找到了机会,后果不堪设想......
边镐很快就否决掉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林仁肇巧取不成,自己派兵强取也不是法子,可偏偏朱元接了密诏却又毫无动作......
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边镐一时竟觉得自己已然束手无策,只能等着朱元做出反应。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这话其实有两层含义。
其一,将领远征在外可以相机作战,不必等待君王的指令。
其二,将领手握重兵远离朝堂,拥有不听从君名的底气,君主在下令时,也得掂量掂量将领手头的实力,防止将领翻脸。
李璟与李征古在编撰密诏时考虑到了这一层,在密诏中用尽可能柔和的语气劝说朱元,并许以高官厚禄,只希望朱元能够主动放下兵权返回江宁。
君臣两人深知,若是语气太过强硬,那有可能激发朱元的逆反之心,导致全局崩坏。
边镐虽然较为愚钝,却也后知后觉发现了这一点,但他对此依然毫无办法。
进不得,退亦不得。
夹在中间,最是难受。
从最坏的情况考虑,就算朱元今夜就要起兵作乱,边镐竟然也不能有任何作为。
如今天色已黑,若是贸然改变阵势,那必然会导致军心大乱,进而被山下的李重进抓到机会。
若是动用中营三万大军下山攻打朱元阵营,那照样会被李重进得渔翁之利。
边镐苦思冥想,发现自己如今唯一做的,便是下令让中军大营的三万士兵做好战前准备,而且还不能声张,只能悄悄摸摸地干,除此之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走出个轰轰烈烈
下达完战前准备指令后,边镐摊坐在帅位上,心中是深深的懊悔。
当初,自己怎么就将朱元安排到了北麓呢?
若是当初将朱元安排在断后的南麓,那面临今日之情况,自己只需与寿州城内的刘仁赡南北夹击,便能轻松将朱元拿下......
边镐忘了,当初他将朱元安排到北麓,为的就是借李重进之手除掉朱元。
没想到李重进这位猛将不搞强攻,反而玩起了离间计。
边镐使的这小聪明终究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事到如今,边镐陡然发觉,自己能安然无恙的唯一可能,便是指望朱元看在他与郭家的仇怨,以及李璟对他的恩情上,能大发慈悲地不倒戈。
边镐甚至跑到了临时搭建的佛堂里,虔诚地跪地祷告,寄希望于佛祖显灵。
但,佛祖这回真的能显灵吗?
就在边镐一筹莫展之际,紫金山北麓的朱元,却正在紧锣密鼓地筹措他的倒戈事宜。
从林仁肇手中接到密诏的那一刹那,朱元四肢百骸便重复生机。
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朱元看过密诏后,面色已然古井无波。
对于李璟小心翼翼的措辞,朱元心中只有冷笑与不屑。
可怜,一国之主为了讨好我朱元,竟然连这等密诏都写得出来......
可惜,我朱元不奉陪了!
李璟,这全是你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平静地打发走林仁肇后,朱元立刻将杨玎叫来大帐,商量如何倒戈周军。
既已下定决心倒戈,朱元当然要倒戈得虎虎生风,倒戈得轰轰烈烈。
最好,是能将紫金山上的其余四万唐军一网打尽。
这样,事后论功行赏时,朱元才能在李重进那争取到更多奖赏。
杨玎匆匆赶来大营,一听朱元决意倒戈,当即自告奋勇出使周军。
对于杨玎这种想要立功的小心思,朱元是一清二楚。
不过杨玎是自己的亲信,朱元倒也乐见杨玎立功。
杨玎带着朱元的亲笔信赶赴山下周军大营后,朱元立刻召集军中的所有武将。
一万大军中,负责五千兵马的都指挥使有两名,负责五百兵马的指挥则有二十名。
其中,一名都指挥使以及七名指挥使并非朱元从北方带来的亲信。
朱元先是将自己的亲信召到了营中,密议一番,方才将八名非亲信武将也召来营中。
就在这八名土生土长的南唐武将进到营中后,早已埋伏在营中的几十名刀斧手突然杀出,刹那间就将这八名可怜蛋剁成了肉块。
朱元的亲信紧随其后,彻底接管了这一万大军。
......
李重进并不知道唐军中发生的变故,但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即便朱元最终并未倒戈,但李重进坚信,经过自己的一番离间计,李璟必然会对朱元产生怀疑与戒备,进而将朱元调离前线。
届时,朱元这位前锋指挥官的离去,必将给唐军在北麓的一万大军造成混乱。
而李重进笃信能凭借自己敏锐的洞察力,以及乌衣台提供的强大情报网络,捕捉到唐军露出的这个致命破绽,进而通过这个破绽将唐军的五万援军尽数撕碎。
不过,事态竟完全按照李重进的完美构想发展。
夜深人寂,李重进刚脱了外衣上床准备休息,吴观领着朱元的副将杨玎来访。
听闻杨玎到来,李重进来不及穿衣,赤着脚就迎出了帐门。
“相公,这位是朱将军帐下杨副将。”吴观在介绍杨玎时,口吻中难掩兴奋。
此时此刻,朱元派出副将杨玎出使周军,其意味不言而喻,就连一贯沉稳的吴观也有些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李重进脸上露出亲和的微笑:“哦,原来是杨副将,快请进。”
见李重进一身睡觉穿的燕服,还光着两只大脚丫子,杨玎心中甚喜,知道自己此行必能圆满完成任务。
杨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在下陈州杨玎,早已听闻李将军大名,今日得见,甚是荣幸。”
李重进一把拉住杨玎的袖子,扯着杨玎就往营帐里进:“在军中不必这般拘谨,咱们进帐说话。”
三人接连进到帐中,落座后,又是一番寒暄吹捧,杨玎终于说明了来意。
“唐主李璟暴虐无德,多次欺辱周边小国,又串通蛮夷契丹,对中原图谋不轨,我家将军自南逃伪唐后,一直心念中原,如今李使相领中原天兵南下,我家将军当然要竭诚归顺。”
说罢,杨玎从胸口取出朱元的亲笔信,起身,双手呈给李重进。
李重进接过信封,拆开看罢,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朱将军的心意,我已然明了,若是朱将军能配合我军共讨唐军,事后,我将保举朱将军团练使以上官阶,至于杨副将你么,一个刺史的官阶是跑不了的。”
杨玎一听自己能当上刺史,心中狂喜,忙不迭地鞠躬行礼:“多谢使相,多谢使相......”
李重进伸出右手,示意杨玎停下:“你先坐下,不必着急谢我,我大周从不吝啬赏赐,不过得看你家将军能为我大周立下多大功绩。”
杨玎刚坐下半边屁股,闻言当即回道:“我家将军麾下共有一万兵马,俱是伪唐禁军,如今军中武将皆是忠于我家将军的中原人士,对我家将军而言,整支大军可谓是如臂指使。”
李重进扭头与吴观对视一眼,吴观心领神会,问道:“若是你家将军要攻讨山顶的唐军大营,那这一万兵马还能如臂指使么?”
“这...”刹那间,杨玎的眼中有些许迟疑,但他转瞬就高声道:“这当然毫无问题,即便我家将军要攻取江宁府,这一万士兵也会唯命是从!”
杨玎眼中露出的刹那迟疑,李重进与吴观都捕捉到了。
就这情况来看,朱元对一万南唐禁军的掌控力度,或许并不是很高,但也应该能堪一用。
能堪一用,那就够了。
“好!”
李重进霍然起身:“既然你家将军统兵有方,那此战我大周必将大胜!杨副将!”
“下官在!”
杨玎也跟着起身,干脆自称下官了。
李重进转身走向身后的公案:“我马上手书一封,你立刻将信送给朱将军,此战能否大捷,以及朱将军与你未来的官职,全都系于此信。”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决战之夜(一)
李重进写给朱元的信,当然就是他制定的作战策略。
但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目前,朱元还只配看他该看的那一小部分。
杨玎双手接过信,视若珍宝地放入怀中,与李重进拜别后,火速赶赴北麓的朱元大营。
待到杨玎离去,吴观有些担忧地问道:“相公,朱元倒戈如此之快,这是否有可能是伪唐的将计就计?”
在李重进写信的时候,吴观一直在思考。
这一切,有没有可能是南唐设下的一个巨大骗局?
事情的进展实在太过顺利,吴观反而隐隐有些担忧。
若是李重进的离间计早就被南唐识破,而南唐方将计就计,让朱元假装投降,诱使周军主动出击,并提前设下埋伏,那周军岂不是将会遭遇惨败?
这种情况不是没可能。
朱元对周朝的仇恨人尽皆知,这可是破家灭门的血海深仇。
然而朱元倒戈得却如此之痛快,这就由不得吴观不多想。
“将计就计?你是说李璟和朱元合伙算计我?”李重进双手抱胸,思忖着说道:“朱元的倒戈的确过于迅速,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不过我觉得此事不会有诈,朱元也是真心实意地投降于我。”
吴观依旧忧虑:“此计太过复杂,若有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俗话说越是简单的计谋,越容易成功。
而越是复杂的计谋则越容易出岔子。
李重进此番施展的离间计不但时间跨度长、地域跨越广,牵涉到的各色人物还多,绝对称得上复杂。
如此复杂的计谋,其中若是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那整个计谋都将面临失败。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此计没有万一。”李重进却甚是自信,他重重往椅背上一靠,徐徐说道:
“这离间计虽看起来复杂,但复杂的其实并非计谋本身,而是施计前的准备,在施展离间计之前,我早就通过乌衣台布在江宁的谍子,探明了宋孙两党的党争,朱元南逃伪唐的前因后果,以及朱元在南唐的尴尬地位,并且确定了李璟优柔寡断的性格,这才有了离间计的落实。”
李重进的自信,源于情报的丰富。
从军多年,李重进深知情报对战局的重要影响。
若非乌衣台打探到的详尽情报,李重进绝不可能如此自信,甚至这离间计也很有可能胎死腹中。
顿了顿,李重进接着以轻松的口吻说道:“施展离间,我们做了什么?使李璟对朱元起疑,不过只用了两封信罢了,其中一封还是朱元写给我的,你莫非觉得这计谋很复杂?
离间计轻松成功的根源,在于南唐党争的激烈,也在于李璟从一开始就不完全信任朱元这位北人,他本来可以不任用朱元这位文人来领兵,但为了平衡两党,也为了防范枢密使陈觉,才不得不将朱元安插进了北上援军,只要我们能把握住根源,再巧加挑拨,离间计的成功便是水到渠成。”
吴观早已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才闷声回道:“相公所言甚是,是下官多虑了。”
“你的多虑是有必要的。”李重进微笑着安慰道:“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况且我也并非智计卓绝,只是经历的战事多了,经验比你丰富,但在战局的判断上我也会有所遗漏疏忽,你的多虑对我来说很重要。
况且李璟与朱元将计就计的可能性虽低,却也未尝没有可能,若是我果真中了他们的计,此战便会胜负难料,但战争向来如此,战无不胜之将从古至今屈指可数,于我而言,每一次战事都像是赌博,还望照隐能一如既往地辅佐我。”
吴观大受感动,只觉自己为李重进效命实在是自己的荣幸,他郑重躬身道:“下官愿为相公效犬马之劳!”
李重进满意地抚了抚颌下长须,猛然起身:“去将武将们都叫来,今夜就是决战之时!”
......
杨玎带着信返回紫金山北麓,刚进大帐就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朱元身披戎装,腰跨佩剑,大刺刺坐在帅位上,双目有神,满面红光:“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
头一次将一万大军全部掌控在自己手中,朱元此时可谓是踌躇满志。
杨玎就着昏暗的烛光,隐隐约约看到了地上几摊暗红色的血迹,扭了扭脚掌,脚下的泥土甚至还有些黏脚。
这血迹,应该属于那些南人武将......回来了,刺史的果决终于回来了......杨玎心知倒戈这事算是成了,神情振奋,高声道:“回刺史,李重进听闻下官到访,赤着脚就出帐相迎,看得出,他对刺史的倒戈颇为欣喜,下官与他交谈一番后,他便让下官带一封信给刺史。”
说罢,杨玎取出信封,双手呈上。
朱元走下帅位,伸手接过,顺手拆开,凑到蜡烛下仔细阅读。
看罢,朱元略带讥笑道:“这李重进,胃口未免也太大了。”
杨玎一路上强忍着拆开信的冲动,闻言更是心如猫挠,连忙问道:“刺史,这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你瞧瞧,这李重进竟然欲图吃下这紫金山上全部唐军,真不愧是黑大王,果然胆大包天。”说罢,朱元将信递给杨玎。
朱元的口吻半是嘲弄半是赞叹。
李重进是郭威的血亲,朱元对李重进依旧抱有恨意。
但对于李重进身为武将的胆识,朱元心中却很是赞赏:能轻信自己这位南逃北人的投降,并以此制定了将紫金山上五万唐军一网打尽的大胆策略,李重进啊李重进,你真不愧是那个郭威器重的人......
杨玎迫不及待地也凑到烛光下,囫囵将整封信看过。
“果如刺史所言,李重进实在胆大包天,但若是真能将这五万唐军一网打尽,那刺史倒戈后,至少也能得个团练使的差遣。”杨玎对李重进的胆大战略亦是赞不绝口,毕竟此战的战果关乎他的切身利益。
朱元闻言颇感兴趣:“哦,团练使?此话怎讲?”
杨玎这才忘了自己没能转达清楚,当即回道:“那李重进许诺,若是此战能大胜唐军,他便会保举刺史为正任团练使!”
第一百五十四章 决战之夜(二)
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刺史。
在周朝的武将体系里,团练使乃是排行第四的武将官阶。
别看只是第四,但也是武将体系里顶端的存在。
在整个周朝,正任的节度使不过二三十人,观察使只是虚职,防御使的人数则与节度使基本相当。
正任团练使虽然次于上述三者,却依然是执掌一州的高级武将,比起朱元在南唐担任的遥授刺史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是的,朱元目前这个刺史差遣前头还得加个遥授。
所谓遥授,就是只挂刺史的头衔,领刺史级别的薪俸,却无刺史执掌一州的实权。
李璟虽然给了朱元刺史头衔,却还抠抠搜搜地加了个遥授的前缀,显然是不太放心朱元担任封疆大吏。
而李重进就大方多了,一出手就是正任团练使的官职。
不过这只是口头支票,能否兑现,要看朱元此战能立多少战功,也要看战后郭荣与枢密使王朴认不认李重进开的这张支票。
“这李重进不光胃口大,出手也阔绰得很,一许诺就是正任团练使。”朱元一边说着,一边坐回帅位。
“对了。”
朱元坐下后,似笑非笑地问杨玎道:“李重进对你又是如何许诺的?”
“回团练,李重进许诺在下刺史之职。”杨玎倒也不隐瞒,顺带还对朱元用上了团练使的尊称。
“刺史,啧啧,这官职也不低,你倒是有福了。”朱元啧啧称叹。
杨玎赔笑道:“这也是沾了团练的光。”
朱元瞪了杨玎一眼:“我还没当上团练使呢,先别用这种称谓。”
“迟早的事,先用用也无妨。”杨玎见朱元脸色一沉,当即转移话题:“李重进这作战策略异常大胆,刺史觉得此策是否可行?”
朱元双手搭在扶手上,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此时此刻,你我可还有退路可言?不论李重进给出的策略多么荒唐,你我也只能照办。”
“更何况...嘿嘿嘿....”
朱元笑声收敛,嘴角勾起一抹阴森的寒意:“我觉得他这策略还挺妙的,若真能将南唐这余下的四万禁军悉数消灭,那这南唐......离灭国也就不远了,届时,我应该能在开封见到李璟吧。”
从忠于南唐到渴望南唐灭国,朱元心境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用了寥寥数日。
这阴森森的口气,听得杨玎直冒鸡皮疙瘩。
“可这李重进今夜就要起兵,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杨玎对李重进的离间计一无所知,他还懵懂地以为,手中的这份作战计划,是李重进在听闻朱元倒戈后临时起意的。
而且李重进的作战策略实在太过大胆,远远超出了杨玎的预想,让他不由有些担心战局的走向。
朱元略作思索,冷笑着回道:“李重进看得透彻,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夜就是最佳的起兵时机,错过了今夜,边镐就能反应过来。”
说罢,朱元从桌上翻出了晚间收到的密诏,细细看了两眼,接着缓缓起身,冷然道:“时机已到,走,随我出兵!”
隔壁帐篷里,朱元的十四名亲信早已等候多时。
随着朱元一声令下,这十四人鱼贯而出。
很快,一百名都头以及五百名十将便齐聚于大帐前。
五千人为一军,一军分为十指挥。
每个指挥下辖五名都头,而都头之下,则是统领二十五名士兵的最低级军官——十将。
朱元虽任用亲信顶替了所有的中层军官位置,但像都头、十将这样数目庞大的低层军官,他却没有足够的人手用以顶替。
为了接下来的战事,朱元需要用一场战前演讲,来稳定这些低层武官的军心,进而稳定全军一万人的军心。
丑时一刻(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大帐前的广场人头攒动,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耳,讨论自家离奇失踪的上司。
坐北朝南的点将台旁燃着两堆熊熊大火,朱元登上点将台,见台下人声鼎沸,沉着脸高声呵道:“肃静!”
别看朱元身板瘦,嗓门却很是洪亮,一声肃静便将所有嘈杂悉数镇压。
见台下霎时安静,朱元满意地点了点头:
“诸位可能会好奇,之前失踪的那八名将官去了何处。”
朱元环顾台下众人:“现在,我告诉诸位,他们都已经被我斩了!”
台下再度炸开了锅,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安。
“肃静!”
朱元又是一声肃静,将台下声音压住。
“你们可知道,我为何要斩他们?”朱元吊着嗓子,但转瞬就突然加大声调,厉声道:“因为他们谋反!”
这一下可真是平地起惊雷,将台下诸将彻底震慑住了。
朱元从袖中掏出了那张李璟写给他的密诏,右手捏着往身前一递,高声道:
“诸位,这就是圣上给我的密诏,昨日晚间才送到大营,诸位可知道,江宁城里发生了什么?”
朱元血脉偾张,义愤填膺地怒道:“江宁城里,有逆贼造反,要谋害圣上!”
台下诸将瑟瑟无声,不敢有丝毫响动。
“是谁!是谁胆敢谋害圣上?”朱元自问自答:“就是那宋党的枢密副使李征古!”
朱元在点将台上一边跺脚一边怒斥:“李征古这个乱臣贼子,竟敢趁我领兵在外,突然发兵攻打皇宫!”
突然,朱元又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幸得上天垂怜,圣上在韩熙载等忠臣的奋力援护下,侥幸逃出江宁。”
接着,朱元又声若洪钟地对着台下诸将道:“如今,圣上已在洪州发布勤王令,命我讨伐奸贼,诸位可愿随我,一道共讨奸贼?”
洪州乃是南唐的陪都,也就是如今的江西南昌。
台下一时无人敢接话。
沉寂片刻后,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庐州葛崇志,愿随将军一道,共讨奸贼!”
一声落下,众声起。
“洪州孙朗......!”
“润州项远......!”
“池州......!”
......
一时间广场上人群激愤,个个都恨不得立刻随朱元杀光叛贼。
火光映照下,朱元笑得很灿烂。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决战之夜(三)
台下的几百名武将里,有不少朱元安排的“托”。
刚开始带头喊口号的,自然也是这些托。
有了带头人,加上在场的都是些没太多文化的底层武将,炒热气氛简直易如反掌。
朱元任由台下群情激愤了一阵,方才高喝道:“肃静!”
躁动不安的人群逐渐平息下来。
朱元环顾诸将:“诸位愿随我共讨叛贼,我朱元不甚感激,但是,叛贼势大,在我们之中甚至就有叛党!被我处斩的那八名将官,便是依附叛贼边镐的叛党!”
“是的,边镐也是叛党!”朱元掷地有声,而台下则鸦雀无声。
援军统帅边镐是叛党?
那自己讨伐叛党,首先要攻讨的就是驻守山顶的边镐?这岂不是以下犯上?这合适吗?
霎时间,台下几百名武将的脑海里都冒出这个疑问。
朱元再度扬了扬密诏,高声道:“圣上的密诏中写得很清楚,边镐虽是紫金山五万兵马的统帅,但他依附叛贼陈觉与李征古,就是我等要讨伐的叛党!”
见台下不少人面色骤变,朱元甩出了杀手锏:“诸位莫要惊慌,边镐虽是统帅,但他麾下并无多少人马,天黑前,正是驻守东麓的林仁肇林将军送来的密诏,他是忠于圣上的大忠臣,边镐帐下副将许文缜也是忠于圣上的忠臣,待我等起兵,他们二人便会先后起兵,一道将边镐拿下。”
林仁肇与许文缜皆是闽国建州旧将。
当初南唐攻打闽国时,就是在建州兵手上吃了大败仗。
后来南唐灭闽,将闽国精锐的建州兵尽收麾下,林仁肇与许文缜也随之归顺南唐,成为了南唐军中赫赫有名的虎将,并继续统领建州兵。
台下诸将一听有两位如此可靠的奥援,面色当即好转起来。
当然,这都是朱元在扯谎,他只是想提振士气罢了。
朱元趁热打铁:“攻破山顶营寨后,诸位各个都会官升一阶,每斩获一颗人头便是五贯赏钱,前一百名攻入营寨者,二十贯赏钱,率先攻入营寨者,更是赏钱一百贯!”
听到赏赐如此丰厚,台下霎时士气高涨,恨不得现在就提刀杀入山顶大营,活捉边镐狗贼。
朱元在一片赞美声中走下点将台,对迎上来的杨玎道:“你立刻去见李重进,告诉他,我将按照他制定的策略,于寅时(凌晨三点)准时起兵。”
“是,下官这就去!”
杨玎知道自己可以逃避最残酷的修罗战场,立刻脚底抹油,一溜烟就小跑而去。
朱元随即召集亲信,准备起兵大事。
......
寅时到来前的一刻钟,杨玎终于赶到了周军大营,并见到了身披戎装的李重进,以及李重进两侧一字排开的十几名高级武将。
李重进高坐帅位,嘴角挂着亲和的微笑:“杨副将,我已准备多时,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杨玎哪见过这等阵势,余光扫过一帮凶神恶煞的猛将,哆哆嗦嗦回道:“我家将军已答应寅时起兵,使相马上就能看到山顶的火光。”
按照李重进给朱元的作战计划,朱元需要领兵攻打山顶的唐军大营,并放火烧营。
而李重进见到山顶火光后,便会出动大军。
“好,那你随我出帐,咱们一起欣赏一番这山顶火光。”
说罢,李重进霍然起身,扯住杨玎的袖子,便带着杨玎一道离开了大帐。
吴观以及两名亲卫连忙追随其后,其余诸将则返回各自军中,做最后的战前准备。
李重进带着四人,一路来到营外一处小土坡上。
土坡上视线极佳,就着明亮月光,能影影绰绰看到山顶的唐军大营。
李重进站上土坡,取下腰间挂着的一只蓝色的布袋,从中拿出三子李延庆赠送的铜制望远镜,对准了山顶。
杨玎看得满头雾水,搞不懂这根小铜管是个啥玩意,却也只能憋在心中,不敢做声。
过了一阵,李重进放下望远镜,转头对杨玎笑道:“你家朱将军果然是个信人,这投诚是真,出兵也是真。”
杨玎觍着脸赔笑道:“那是自然,我家将军向来一言九鼎,既已投诚,那就一定会按照使相的吩咐出兵。”
说话时,杨玎的视线一直在李重进手中那根铜管上转悠,心中暗暗猜测:李重进莫非用那根铜管看清了山上的情况,那玩意到底是什么东西?
杨玎话音刚落,山顶突然冒起火光。
不等杨玎发话,吴观就提醒道:“使相,山顶起火了。”
李重进再度转身,用望远镜朝山顶看去。
镜头里,李重进确确实实见到了山顶大营里的混乱景象,确定这并非朱元与边镐的将计就计。
李重进嘴角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转身大步走下土坡:“准备出兵!”
......
不知为何,边镐今夜总是合不上眼。
由于生活作息良好,以往这时候,边镐早就睡得像头死猪一样了。
但今夜,边镐脑海里却仿佛一直有人拿着根铁丝挠来挠去,使他一直难以入眠。
就在边镐昏昏沉沉之际,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边镐霎时瞪圆了双眼,刚撑起肥硕的上半身,脚步声就已经来到了门口。
“将军,大事不妙,有人夜袭营寨!”来者是边镐的亲卫。
“什么,袭营?”边镐废力地从床上起身:“何人袭营?有多少兵马?”
亲卫回道:“许将军说是朱元的兵马,他正在前营抗击敌军。”
许将军自然就是副将许文缜了,他驻守在大营的前半段,负责前营的防卫工作。
“朱元...”边镐揉了揉惺忪睡眼,长吁道:“他终究还是倒戈了。”
“将军,如今可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亲卫明显有些着急。
边镐却不屑地回道:“我早已做足了准备,区区朱元那一万兵马能奈我何?”
亲卫见劝说不成,连忙搬出许文缜的名号:“许将军说,要谨防山下的李重进趁乱进攻。”
“这我也知道。”边镐却反过来劝亲卫道:“你莫慌,我早已派人通知刘仁赡与林仁肇,若山上有变,他们便会领军来援。”
此时此刻,边镐竟莫名的冷静。
但这份冷静,不过是用于掩盖心中的惊慌罢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决战之夜(四)
对于朱元的叛变,边镐早有准备。
紫金山东麓的林仁肇,紫金山南面的寿州城,都得到了边镐的提前示警。
若山顶大营有变,这两处唐军都将驰援山顶。
但若是朱元真的胆敢勾结周军造反,那边镐这些所谓的准备可谓都是杯水车薪。
朱元驻守的北麓,乃是唐军阵势的最前沿。
随着朱元的倒戈,唐军的阵势将破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周军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直捣紫金山山顶,亦可通过北麓分兵东麓,阻碍东麓唐军的回援。
而且没了北麓朱元部的牵制,周军甚至还能直接从河岸绕过紫金山,直取紫金山南端的寿州城。
此时此刻,周军可以有无数种方法出兵,而边镐除了死守山顶已别无他法。
听闻朱元叛变后,边镐表面虽然冷静如常,但心底其实早已慌得不行。
边镐赤着脚起身,命令亲卫道:“你快帮我披甲,我要亲自上阵指挥抗敌。”
其实,早在林仁肇无功而返时,边镐便想到了弃营逃跑。
但不知为何,边镐竟然鬼使神差地留在了营中。
或许,是因为边镐已经退无可退了。
他本就是戴罪之身,此番若是再弃军逃跑,那等待他的,只有抄家灭族。
在亲卫的帮忙下,边镐披上厚重的铠甲,他圆润的脸庞在铠甲的映衬下,竟兀地生出一股豪迈之气。
边镐右手伸入衣领,揉了揉胸口挂着的玉佛,接过亲卫递来的佩剑,扬起头,大步迈出帐门。
......
与此同时,朱元正领军对山顶的唐军大营发动猛攻。
紫金山不止一个山头,唐军三万大军也不可能全挤在一个山头上。
所以,边镐麾下三万唐军,分驻于五个山头。
朱元先是派出一支两百人的先锋部队,趁着夜色摸上了最北边的山头。
驻守这处山头的,正是唐军副将许文缜,以及他麾下五千兵马。
许文缜乃是建州兵出身,饱经征战,收到边镐的警示后便一直维持着全军的戒备,并派出了工兵加固营防。
不过,因为之前有朱元部在前抗敌,所以许文缜部的营寨并未建造太多防御设施。
当朱元的先锋部队干掉一批巡逻的斥候,悄咪咪摸上山头的时候,正撞见许文缜麾下的工兵在挖壕沟、修鹿角。
两方顿时就厮杀了起来。
修工事的工兵如何能是精锐先锋部队的对手?
不消片刻,几十名工兵便被屠戮殆尽。
获胜的先锋部队趁机扒开鹿角,点燃了几处营帐,燃起的腾腾火光立刻被朱元以及山脚下的李重进等人看见。
见山头燃起火光,朱元当机立断,将麾下一万大军一股脑压上。
既然已经投了周朝,为了自己将来在周朝能够一帆风顺,朱元可谓是不顾一切,将手头的全部筹码全都压上了赌桌,势要一鼓作气攻破这处山头。
许文缜身披戎装,正靠在椅子上假寐,听闻敌军来袭,眼中霎时闪现利芒,他火速派人通知边镐,随后开始组织部队反击。
朱元为了提振士气,领着百名亲卫,身先士卒从营防的缺口杀入大营,身后一万大军如虎狼之师,随其一道杀上山头。
而许文缜部虽然人数上劣势较大,但有大将坐镇,又是准备已久,加之地利傍身。
双方士气皆旺,一时间竟杀了个旗鼓相当。
......
与此同时,山下的周军已是蓄势待发。
此战,李重进将淮南地区九万周军全部投入战场,不给自己留丝毫退路。
其中,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领一万骑兵直扑寿州城,目的是截杀寿州城救援山顶的援军。
步军都指挥使袁彦领一万水步军,牵制紫金山东麓唐军水寨的一万兵马。
其余七万周军,则全部由李重进指挥。
按照李重进的部署,两万最精锐的禁军将上山协助朱元部强攻唐军。
余下五万兵马,则通过东麓的朱元部营寨,迅速向东南与西南两个方向斜插,形成对紫金山的包围网。
张永德完成任务后,其麾下一万骑兵也将投入到包围网之中。
按照李重进的构想,在朱元倒戈后,周军攻破山顶的唐军连营应当并非难事。
最困难之处,在于如何将四散逃逸的唐军一网打尽,并最大限度消灭唐军的有生力量。
紫金山占地广大,南面是唐军把守的寿州城,东面山脚下又是唐军的水寨。
若是周军不能构建严密的包围网,那么作鸟兽散的唐军就会很轻易地再度聚集。
淮南战事也将继续向后无限期拖延。
能否将延绵的淮南战事做个了断,就在今日。
随着李重进一声令下,九万枕戈待旦的大军如开闸的洪水般涌出,势要将唐军这艘风雨飘摇的破船彻底吞噬!
九万大军陆续开拔,李重进与本营却留在了大营里。
战争走到这一步,李重进已基本完成了他的使命。
由于通信的落后,战局接下来如何发展,全取决于各路将领的临阵指挥,与李重进关系已然不大。
李重进看着脚下空空荡荡的广场,突然心生疲倦,往后一仰,在点将台上躺成了个“大”字。
身后的吴观见状立刻冲上前来,蹲下身,关切地问道:“相公可是身体不舒服?”
“是有点不舒服。”
李重进闭着眼,略带虚弱地说道:“我这身子看起来是大不如前了,不过两日没睡好,便困得不行。”
吴观轻声回道:“相公可以歇息了,一觉醒来,必然是大胜的捷报。”
李重进依旧躺在台上,扯开沙哑的嗓子问道:“这营里,还有多少兵马?”
吴观回头看了看:“只剩宋州三千州军,以及负责辎重的民夫了。”
“留一千州军守营,剩下的也都派出去。”李重进顿了顿,接着说道:“就派去山顶,帮着一道攻打唐军大营。”
吴观面露担忧:“相公,为防万一,还是要留点兵力守营。”
“没有万一,此战必须全胜,你听我的,把两千兵马都派出去,一定要尽早攻破山顶的唐军......”李重进声音越说越低,说到后来,竟然打起了呼噜。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战局终了
边镐是在黎明前夕被抓住的。
朱元在得到李重进的两万两千兵马支援后,又经过了一番苦战,终于是攻破了许文缜驻守的山头。
随着许文缜部几千败军四散而逃,朱元只需派兵跟在败军后头,并驱使败军冲击唐军营寨,便又轻而易举地连下三寨。
由于不清楚敌军的详情,唐军五座山头的守军皆不敢妄动,只能龟缩于营寨内,因而被朱元各个击破。
而被击破的败军,又壮大了逃亡唐军的队伍。
这些无头的逃亡苍蝇一股脑地往南跑,带蹦了一座又一座唐军营寨。
所谓兵败如山倒,正是如此了。
四个山头被攻破,唐军在紫金山上的五座连营,就只剩下了最南端的边镐本营。
朱元不做停歇,马不停蹄攻打边镐本营。
边镐还想做殊死抵抗,但营中早已充斥着无纪律无组织的乱兵,甚至冲乱了边镐组织好的防线。
最终,在黎明前,周军攻破了边镐的本营。
万般无奈之下,边镐与许文缜带着几十名武将弃营南逃,却被张永德堵了个正着。
张永德领一万骑兵,沿着淮河南岸,一路奔袭寿州城,正好在城北撞到了寿州城支援紫金山的两千唐军。
有城池为依仗,唐军尚可与周军扳扳手腕。
但失去了城池的依仗,两千没有坐骑的唐军在一万铁骑面前就是待宰的羔羊。
张永德切瓜砍菜解决了两千唐军,接着带兵堵住了紫金山南麓的出山口。
这一堵可不得了,直接就将唐军的几十名高级将领都给堵住了。
......
“相公,相公......”
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唤,李重进悠悠睁开了双眼,正看到初阳从天边浮现。
天亮了。
昨夜,李重进因劳累躺倒在点将台上后,吴观指挥亲卫将李重进抬下了点将台。
由于此战变数太多,吴观将李重进安顿在了营帐外的躺椅上,以便局势不妙时能更方便地跑路。
李重进抬起左手抠了抠眼角,视线往右一看,正对上吴观。
“相公,抓住边镐了,此战我军大获全胜!”满是血丝的双眼也难掩吴观激动的心情。
“哦,抓住边镐了?那他现在人在哪?”
李重进的语气很是平稳,仿佛抓住的并非唐军的统帅边镐,而是某只偷吃粮仓的小老鼠。
吴观见李重进如此平静,激动的内心稍稍平复:“正押往大营,很快就到了。”
李重进伸了个懒腰,从躺椅上起身,转头看向南面的紫金山:“现在战况如何?”
紫金山顶黑烟滚滚,昨夜的余火尚未燃尽。
吴观也跟着看向紫金山:“山顶五座唐军大营悉数被我军攻破,三万唐军都做了鸟兽散,东麓水寨的唐军已乘船撤退,袁彦难以阻挡,现已带兵入山,与张永德一道搜捕逃散的败军。”
这年头,军队往往死伤接近一成就会溃散。
此时此刻,紫金山上至少有两万多名逃散藏匿的唐军。
李重进嘴角终于流露出一丝笑意,又问道:“寿州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那刘仁赡昨夜派了两千兵马想要支援山顶,半道被张永德截杀,两千兵马死伤殆尽。”
吴观的答复令李重进很是满意,他脸上笑意更甚,命令道:“你立刻派人去通知张令铎,让他带上步兵司左厢的全部兵马,迅速包围寿州城。”
对李重进而言,周军能攻破紫金山唐军连营乃是意料之中。
但刘仁赡竟然派兵支援紫金山,还在半道被张永德截杀,这则是意外之喜。
李重进此战的目的,一是要尽可能消灭唐军的有生力量,二则是要继续进围寿州城。
唯有攻破寿州城这座淮南第一坚城,周军才能在南唐的淮南防线上撕开个大口子,才能在淮南彻底站稳脚跟。
如今,李重进负责周朝在淮南的一切军政,他绝不容许周军再走轻敌冒进的老路。
这淮南,必须稳稳拿下。
唯有如此,李重进在禁军中的声望与地位才会稳如泰山。
刘仁赡身为寿州守将,用兵一向持重。
寿州城内的守军不过刘仁赡麾下一万多本地州军,却能在十几万周军潮水般的进攻下屹立不倒。
李重进之前围寿州城半年,根本没能在刘仁赡手中讨到任何好处,也未能对城内守军造成多少有效杀伤。
但就在昨夜,寿州城内的守军突然就少了两千兵马,这对寿州城的城防力量是一次重大削弱。
相比意料之中的喜事,意外之喜往往更能让人欣喜。
李重进甚至觉得,寿州城内或许有变,若城内还是刘仁赡当权,他不应该如此草率地在深夜派出两千守军。
吴观虽然觉得此时就进围寿州城未免有些太快,但还是回道:“下官这就派人去通知张令铎。”
李重进转身走入营帐内,在亲卫的协助下卸去戎装,接着认真清洗了一番,顿觉精神百倍。
战争还远未结束。
李重进刚清洗完毕,便下达了搬迁本营的决定。
周军本营将重归寿州城下,李重进要趁胜强取寿州城。
正当李重进下达完命令,享用早餐之际,边镐、许文缜等一票唐军降将被押到了本营。
李重进作为胜利者,当然要接见这些败军降将,以示恩惠。
会面的地点,就设在李重进用餐的营帐。
边镐与许文缜在入帐前,反绑在身后的绳索已被士兵解开,并被告知接下来要拜见周军统帅李重进,还望两人好自为之,莫要自寻死路。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接连步入帐中。
刚一入帐,边镐就认出了坐在方桌后头用餐的李重进。
李重进生得腰圆膀粗,长着张大黑脸,边镐一眼就能看出此人便是威震江淮的黑大王。
边镐灰头土脸的,又当了阶下囚,羞愧地低下头,躬身行礼:“江宁边镐,拜见李将军。”
李重进放下筷子,先是对边镐微笑示意,接着看向边镐身后的许文缜,问道:“这位是?”
许文缜直着腰,双手一拱,绷硬地回道:“在下建州许文缜,久仰李将军大名。”
李重进抬起右手,亲切地笑道:“两位一夜奔波,快请坐,随我一道用餐,如何?”
第一百五十八章 重回洛阳
暌违半月,李延庆领着李石等六名亲卫又回到了洛阳。
洛阳依旧还是那个悠闲的洛阳,城虽大,节奏却远比开封慢,也难怪会成为周朝官员的养老圣地。
正值深秋的午后,洛阳街头落叶缤纷。
马蹄踏在金黄的落叶上,发出好听的脆响。
李延庆骑着白马,穿过洛阳外城的断壁残垣,看到街上慢悠悠的行人,不自觉地就放慢了前行的速度。
回到府上,李延庆先是看了几封乌衣台近日发来的急报,接着稍作梳洗,换上青绿色的官袍,进到书房,并派人叫张谦和过来。
离开洛阳前,李延庆给张谦和布置了一项重要任务,并安排了洛阳的乌衣卫辅佐他。
今日,便是验收成果的时候。
张谦和手捧一沓半寸厚的文书,低着头,小心翼翼迈过门槛。
李延庆坐在椅上,笑着打趣道:“看样子,你这半个月是收获颇丰。”
张谦和缓步来到书桌前,边走边诉苦:“这半个月,在下为了搜罗这些官员的罪证,可是跑遍了洛阳西边七个县,昨夜才回洛阳,本来都睡下了,但在床上扳着指头一算,又觉得郎君快回洛阳了,便从床上爬起来连夜赶工,一直到今日黎明时分才睡下。”
李延庆布置给张谦和的任务,便是去洛阳西边的七个县搜集各县官员的失职与罪证。
为了让张谦和能够顺利完成任务,李延庆还安排了乌衣台作为助力。
这项任务本是留台侍御史贾玭交给李延庆的,李延庆借机回了开封,转头将任务甩给了张谦和。
李延庆接过文书,仔细端详了张谦和两眼,发觉他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已略显削瘦,两只眼睛也挂上了黑眼圈,便知张谦和所言非虚。
“有劳你了,这几日你就好好休息。”李延庆翻看了两页文书,见字迹工整端正,语气柔和了不少。
张谦和肃然道:“为郎君效力,是在下的职责!”
追随李延庆这两年,张谦和褪去了满脸稚气,有了长足的成长,也更深刻地意识到了李延庆与自己的主从关系。
李延庆继续翻阅手中文书,文中记载了不少地方官员徇私枉法的罪行,皱着眉轻轻点头:“这差事你办得很不错,快去歇息吧,过几日我带你出城狩猎去。”
张谦和离开后,李延庆将整份文书细细看了一遍,没挑出什么毛病,便带上文书,与李石一道骑马赶往御史留台。
进了留台,李延庆直奔侍御史贾玭的公廨。
李延庆敲响了房门,很快就听到了贾玭那熟悉的尖锐嗓音。
“进来。”
李延庆闻声推开房门,步入公廨:“下官李延庆,见过贾员外。”
贾玭正伏案疾书,抬起头,满脸疑惑:“咦?李延庆?你不是出去巡视去了么?这才半个月吧,为何这么快就回洛阳了?”
李延庆来到公案前,嘴角挂笑:“下官身体有些不适,便提前回来了。”
“哦。”
贾玭视线回到文书上:“既然身体不适,那就回去歇息,我准你五日病假。”
说实话,贾玭压根就不在意李延庆能否完成任务,只要李延庆不生事就行。
“多谢贾员外关怀。”
李延庆先是颔首以示感谢,接着从怀中取出装有文书的纸袋:“不过下官还是竭力完成了公务,搜寻到了七个县十一名官员的多项失职。”
贾玭惊讶地抬起头:“七个县十一名官员失职?怎会如此之多?”
一般来说,一个县最多也就三四名有编制的官员。
七个县十一名官员有多项失职,这就意味着这些县大半官员出了问题。
而御史留台之前竟然没有丝毫察觉,这绝对是御史留台的重大失职。
李延庆笑眯眯地递上纸袋:“下官一开始也觉得有些意外,但事实确实如此,这些官员大多徇私枉法且有贪墨公款之嫌。”
这年头,每年能高中进士者凤毛麟角。
而基层的官员缺口又很大。
所以,县一级的低层官员通常由荫补官员,或者吏转官者充任。
这些人大多没接受过专业的律法培训,在审讯断案上经常会犯一些想当然的错误,进而枉顾国法。
而且这些官员也缺乏为官的基本素养,除了枉法外,还经常性地贪墨公款税款。
“这话可不能乱说。”贾玭面色一沉,伸手拿过纸袋。
贾玭取出文书看了两眼,面色愈发沉重:“这些可都是真事?”
李延庆认真回道:“下官已确认过,都是真事。”
贾玭盯着文书看了一阵,方才将文书收入抽屉:“这事我知道了,我自会处理,辛苦李御史了。”
说实话,贾玭对文书中记载的罪行还有些不信,过几日他打算亲自去下边的县里微服私访一番。
若果如这文书中所载,那留台几名监察御史就有监察不严或者收受贿赂之嫌。
贾玭为官一向清廉,他虽能容忍无能之辈,却不能容忍徇私枉法之徒。
御史留台里若真有蛀虫,贾玭定然要重拳出击。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李延庆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这画面似乎很熟悉,刚刚才见过,心中不由有些好笑。
贾玭原本平静的心湖早已泛起波澜,他不耐烦地对李延庆道:“若是无事,李御史就请回吧,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下官告退。”
李延庆离开了御史留台,径直骑马赶赴西京留守府。
这一次,李延庆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入留守府。
窦仪正在躺椅上午睡,听闻李延庆到访,连忙起身相迎。
两人寒暄一番,有说有笑进到屋内,看起来甚是亲密。
落座后,窦仪亲切地问道:“御史是何时回的洛阳?”
李延庆接过侍女端来的热汤:“今日午后刚入的城,去留台打声招呼,便到留守这来了。”
窦仪喝了口热汤暖了暖身子,又问道:“御史可听说那韩伦已经开始受审了?”
“听说了,三日前开始受审,那韩家有何招数,这两日便能知晓。”李延庆轻轻抿了口热汤,接着说道:“不过依我看,不论韩家有何招数,这韩伦都是在劫难逃,毕竟,圣上对于此事心意已决。”
第一百五十九章 性情中人
“圣上心意已决?此话从何说起?”窦仪对此极感兴趣。
李延庆轻轻放下汤碗:“我此番秘密返回开封,打听到圣上曾有意派韩令坤领兵北上。”
窦仪一听就明白了其中深意,问道:“北上?那应该是去防备契丹?这消息可靠吗?”
“消息当然可靠,不过韩令坤借病推辞了这差事,强行留在了开封。”
李延庆这消息还是从枢密使王朴那打探到的,自然可靠。
窦仪面色骤变,愤然道:“这韩令坤,竟敢借病推脱圣上的旨意,当真不知好歹!”
李延庆轻笑道:“韩令坤此人或许有些愚孝,但并不碍事,圣上既然决定调他北上,那必然已经定了拿韩伦开刀的决心,你我只需在洛阳等好消息便是。”
窦仪起伏的胸腔稍稍平息:“若果如你所言,那韩伦此番定然是逃脱不掉了。”
李延庆突然转换话题:“对了,这半月里可有不法之徒进犯留守府?”
“不法之徒?”窦仪摇了摇头:“我听了御史的建议,加强了留守府的戒备,不过这半月并无不法之徒进犯留守府。”
李延庆略感惊讶:“哦?竟然没有?”
窦仪当即有所觉察,问道:“御史为何会有此问?可是在路途上遭遇不测?”
李延庆微微皱眉,徐徐说道:“此事说来凶险,我离开洛阳的那晚,在偃师县外的万里脚店留宿,半夜遭到了两名凶徒的刺杀,幸得亲卫死命相护,方才逃过一劫,看身形,那两名凶徒很像是韩伦的亲信,我之前与韩伦走得近,对他麾下的几名亲信都很是熟悉,可惜那夜没能擒住那两名凶徒,叫他们给跑了。”
窦仪腾地站起身,怒道:“离开洛阳的那晚?那岂不是韩伦被押送开封的日子?他竟敢派人刺杀你?简直不知死活!御史请随我去韩伦府上,我现在就将那两名凶徒斩了!”
李延庆身为受害者,反而好言相劝:“留守息怒,依我看,那两名凶徒应该是韩令坤派到韩伦身边的军中猛士,此刻应该已到开封投奔韩令坤去了。”
“那也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们,事后必须要将他们揪出来,一定要严惩!”窦仪依旧怒气冲冲。
好家伙,窦仪这气势仿佛遇刺的是他一样,真是性情中人......李延庆心中一暖,继续劝道:“严惩,严惩,一定要严惩,此事留守可一定要为下官做主,不过现在还不到时机,还望留守切莫着急。”
窦仪也知道此时不能轻举妄动,气呼呼地坐下:“这韩伦竟然敢刺杀当朝御史,也不怪他敢在洛阳犯下茫茫罪行,落得今日之下场,也全是他咎由自取。”
“我与那韩伦往来了一个月,早知他那小肚鸡肠、有仇必报的性子,一开始还以为他会向留守报复,因而在离开洛阳前,下官曾提醒留守加强警戒,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对我动手。”
李延庆是真没想到这一茬,他离开洛阳前,本以为他在韩伦那还是盟友的形象。
窦仪暂且放下怒气,冷静思索了一番,问道:“你的意思是,韩伦识破了你接近他的真实目的?”
李延庆点了点头:“应该如此。”
窦仪顿时紧张了起来:“那柴守礼是否知道此事?他可是韩伦的密友,也有可能会派刺客报复你。”
“这倒不至于,据我所知,随着此次韩伦被捕,柴守礼与他的关系已经淡了不少。”李延庆看起来成竹在胸,很是笃定。
“他们这些十阿父啊,个个都是目无王法的跋扈性子,什么事情都可能干得出来,你终究还是要多加提防。”窦仪依旧心有戚戚,他对于十阿父已是厌恶到了极点,恨不得将洛阳这些恶棍勋贵一扫而空。
可惜,窦仪终究没这个能耐,当今的情势也不允许,但他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
“说起十阿父,那王爽与王重霸的弹章可呈上去了?”这正是李延庆今日造访留守府的本意。
一谈及王爽与王重霸,窦仪心头又冒起了火气:“这半个月来,我多番催促他俩速速呈上弹章,但他俩根本不为所动,一直找借口推脱,我看,他俩还想继续骑墙,要等京中尘埃落定,才会呈上弹章。”
“这两人竟如此谨慎?到此时都不肯上弹章?可到了尘埃落定之时,我们又何需他俩的弹章?”李延庆说到一半,突然眉开眼笑:“就让他俩继续拖,届时,从韩伦那抄没的田地可就省下了,正好可以拿去补偿因韩伦而受苦的百姓。”
窦仪一听能省下许诺给二王的田地,心情大好,咧嘴笑道:“御史此言有理,既然圣上已下定决心,那这两人的弹章也就不重要了。”
李延庆轻哼道:“这都是他俩自找的,所谓“求仁得仁”,便是如此了,只希望他俩事后莫生怨恨。”
对于王爽与王重霸这两个两面三刀的勋贵,李延庆心中只有反感。
之前允诺给予两人好处,那也是李延庆与窦仪想谋求两人的支持。
如今局势已明,这两人的微薄支持已毫无用处,李延庆当然也就不再惯着这两株墙头草。
李延庆与窦仪又密切商谈了一番,在留守府用过晚饭,方才拜别窦仪。
夜深时分,李延庆回到府上,沿着碎石小路,进到自己的后院,刚跨过圆形拱门,便见到铃儿还坐在院中石凳上。
石桌上摆着盏烛黄色油灯,铃儿小脑袋枕在手臂上,正打着瞌睡。
听到声响,铃儿迷迷糊糊睁开眼,正对上李延庆笑意盈盈的双目。
铃儿睡眼惺忪,奶声奶气地问道:“郎君回来了?”
“你这小笨猫,你家郎君回来了。”李延庆伸手点了点铃儿的鼻尖:“今日怎么这般困?”
铃儿撑着桌面,悠悠起身,嗔道:“奴家不笨,只是最近每到夜里就莫名有些犯困,也不知为何。”
“嗯?犯困?”李延庆的视线突然转移到铃儿的腹部:“不会是......”
铃儿顺着李延庆的视线往下一看,愣了愣,突然面色一红:“郎君说什么呢?奴家与郎君,不过,不过就两次而已...才两次,应该不会吧......”
第一百六十章 一眼成缘
孤男寡女长时间同处一室,彼此间情投意合,又都是血气正旺的年纪,发生点什么,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第二日一早,李延庆请来了洛阳城里最好的武郎中替铃儿诊断,确认了铃儿已怀有身孕。
武郎中收了出诊费离开后,铃儿有些茫然无措地坐在床头,低垂着头,右手轻轻抚摸自己尚且平滑的小腹,喃喃道:“怎么这就怀上了呢?”
铃儿怀上身孕还不到一个月,只在脉象上有轻微表现。
李延庆坐到铃儿身侧,轻轻握住她的柔夷,眼中满是柔情:“莫慌,有个孩子挺好的。”
一开始,李延庆还想克制一下的。
但情到深处身不由己,事情发生得就是这般水到渠成。
而且李延庆运气还挺好,两次就让铃儿给怀上了。
铃儿抬起头,不安道:“可是郎君还未成婚,奴家却比将来的主母先有了身孕,这是否有所不妥,将来奴家如何......”
李延庆伸手点在铃儿的嘴唇上:“无妨,安小娘子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再说了,这也称不上什么大事。”
说起来,李延庆与安清念已有近两年未曾见面。
这两年里,二人仅以书信联络。
从信笺的字里行间,李延庆能看出曾经的青涩女孩愈发成熟端庄。
但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以及她养的那只小狸花猫,依然深深印在李延庆的脑海里。
无论是为了两个家族,还是为了二人未来的幸福。
与她成婚,都应该会是一桩幸事。
李延庆一直这般认为,也坚信安清念绝非蛮不讲理的豪门女子。
但低头望着铃儿平缓的小腹,李延庆心中又莫名生出一丝愧疚:
此事自己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竟然在结婚前的几个月前犯下这等错误......
安小娘子若是知道了铃儿已有身孕,不知会有何感想......
虽说这年头是一妻多妾制,但安小娘子是个有傲气的女子,将来会是自己的正妻,未必就能够接受铃儿先她怀孕......
不过安小娘子一向通情达理,接受的也是这个时代的教育,应该是能够理解的......
一念至此,李延庆突然发觉自己貌似有点渣?不过又没完全渣,毕竟这年头有妾是合法合理的。
铃儿见李延庆眼神有些变幻,右手轻轻挠了挠李延庆的掌心,低声道:“郎君......”
这倒也不是铃儿矫情造作,她不过是里正家的女儿,心中实在缺乏底气,在李府唯一能依仗的就只有她的郎君了。
李延庆听出了铃儿的慌张,紧紧握住了铃儿的小手,好言安抚:“你放宽心,有我给你做主呢,你就安心养胎,将孩子好好生下来,这比什么都好,将来我也绝对不会亏待你们母子俩。”
铃儿一颗悬着的心霎时安定了下来,嘟着嘴问道:“可是奴家这才刚怀上不到一个月,将来不定生男还是生女,难道说,郎君其实更喜欢男孩么?”
这问题可真是问遍古今,李延庆连忙掏出标准答案:“只要是你生的,无论男女我都喜欢。”
“有郎君此言,奴家这就放心了。”铃儿左手捂着起伏的胸口,脸上洋溢着少女的甜美笑容。
李延庆突然觉得,自己刚穿越过来,睁开的第一眼就能见到铃儿,实在是自己此生最大的幸事之一。
或许,这就是一眼成缘。
不论安家小娘子如何,自己这辈子绝对不能辜负铃儿,李延庆握着铃儿的小手,默默下定了决心。
两日之后,开封传来消息。
韩令坤果然没有善罢甘休,妄想通过三司推事阻挠父亲韩伦受审。
协助韩令坤作妖的,乃是左军巡使梁继业。
梁继业由韩令坤举荐进入军巡院,是韩令坤的死党。
此番梁继业代表军巡院,奉命与大理寺以及御史台的同僚一道审讯韩伦。
在向证人穆义征询证据时,梁继业却突然发难,以偃师县穆家已被贼匪灭门为由,质疑穆义的真实身份。
并在公堂上问出了那句“你可有证据证明你就是穆义?”的名言。
梁继业这惊人一问,当场就将穆义给问蒙了。
穆义虽然接受了冯吉与赵普的严格培训,却没料到梁继业竟有此问,他当场脑袋就宕机了。
好在大理寺以及御史台的审讯官员皆是花间社成员,两名官员手忙将乱将此事先敷衍了过去,并中断了证据征询。
当天傍晚,枢密院就给梁继业找了个贪赃的罪名,免去了他左军巡使一职。
接着政事堂打出了精妙配合,将梁继业发配去了西北朔州当县尉。
尽管韩令坤抱病赴枢密院抗议,终究也没能挽回此事。
在郭荣的授意下,枢密院与政事堂完成了联合,对梁继业这枚小卒子发动了降维打击。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梁继业就被迫离开了开封,踏上茫茫宦游路。
窦仪看着开封送来的急报,抚着长须笑呵呵道:“御史料事如神,这韩令坤果真还有招数,可惜,皆是无用功,哈哈!”
李延庆坐在窦仪右手边的靠椅上,微笑道:“狗急跳墙罢了,韩令坤此番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折损了一枚重要棋子,这下他对军巡院的掌控力也消散殆尽。”
“如此来看,韩伦一案也算是尘埃落定了,嘿嘿,这厮终究还是遭了报应。”窦仪将急报丢到一旁茶几上,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好似一朵绚烂的秋菊。
李延庆却并未过多动容:“审讯才刚刚开始,还称不上尘埃落定,也不知道三司推事会给韩伦定下何等罪行。”
窦仪脸上笑容突然消失:“哼,就算韩伦罪行再重,也绝不至死罪,我朝这律令当真要改改了。”
哦,窦仪竟然也支持变法?那范质此番重编律令或许会很顺利......李延庆思绪微动,刚要开口,房门却被敲响了。
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阿郎,王爽与王重霸求见。”
窦仪与李延庆对视一眼,转头看向门口,问道:“他俩亲自来了?”
侍女回道:“两人现在就在府外。”
窦仪转过头,轻蔑一笑:“这两人可真是无利不起早,御史,你说我是见还是不见?”
第一百六十一章 淮南捷报
见还是不见。见还是不见。
这是个问题。
王爽与王重霸作为洛阳城的地头蛇,亲自登门拜访,带着诚意而来,给足了窦仪面子。
不见王爽与王重霸,就显得窦仪这位西京留守没有气量。
但要是见了,这两人又拿着弹章过来,那窦仪又该如何应对?
若是窦仪当面回绝两人的弹章,就显得窦仪出尔反尔食言而肥,且一定会得罪这两人。
窦仪征询李延庆的意见,看似是尊重李延庆的选择,实则是给李延庆丢了个难题。
不过对窦仪来说,无论见不见这两人,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窦仪压根就不怕得罪王爽与王重霸一干十阿父。
当初窦仪刚上任洛阳,就开始搜罗十阿父的罪证,他像是怕得罪十阿父的样子么?
而且,王爽与王重霸对窦仪已经没有用处了,窦仪当然也有弃之如敝履的豪气。
李延庆稍作思索,起身道:“见与不见,皆在于留守,下官如何敢置喙?留台还有要紧公务亟需下官处理。”
虽说能略微猜到窦仪的心思,但这种抉择李延庆可不敢替窦仪做主。
谁知道窦仪究竟是何等想法?
李延庆当即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拱手行了一礼:“下官先行告退。”
窦仪伸手想要挽留:“欸,御史别急着走啊,这事你可得替我出出主意。”
但李延庆脚步飞快,早已退到门口,并对窦仪莞尔一笑:“下官人微言轻,留守就别为难下官了。”
窦仪对李延庆的速度瞠目结舌:“你小子怎这般滑溜?”
但窦仪旋即笑着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吧,这事你小子确实担待不起,就让本官来解决。”
......
同一时间,开封城皇宫的偏殿中,郭荣与王朴正一道看着案上的急报。
一刻钟前,郭荣与王朴正就淮南战事在殿中争吵。
紫金山大捷的急报是昨日送进的开封。
在捷报中,李重进声称已彻底击溃南唐五万援军,斩首近三万,目前已帅军重新包围寿州城。
郭荣收到捷报后欣喜若狂,当即就决定要再度亲征南唐,一举攻占淮南十四州。
但随即便被闻讯入宫的王朴制止。
王朴认为,寿州城内守军仅仅损伤两千兵马,城防力量依然雄厚,即便李重进击溃了五万南唐援军,战局也不过是回到了年初时的状态,寿州城依然难下。
且如今之周朝仓禀贫瘠,又要负担南北两处战事,无力支撑开封城的文武百官南下,王朴劝郭荣至少等秋税完毕,再议亲征南唐。
但郭荣的想法却与王朴截然相反。
在郭荣看来,随着五万南唐援军的土崩瓦解,淮南战局已经进入了全新的局面——周军将彻底在淮南地区占据上风。
确实,寿州城的守军只有轻微折损,但城内的士气必然已经遭到了沉重打击。
年初时,寿州守军还能盼望着援军的到来。
到如今,南唐能够调用的机动力量已折损殆尽,寿州城将彻底陷入内外交困的败局。
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若是寿州城由李重进帅兵攻破,那他就会将歼灭南唐五万援军、攻破寿州城两件大功一并收入囊中。
届时,李重进在侍卫亲军司,乃至周朝的威望将一时无两,甚至有可能携胜势起兵造反,北上开封谋取皇位。
为了将这一风险彻底扼杀,郭荣绝不能坐视李重进攻破寿州城。
再度亲征,将攻破寿州城的荣誉收归己有,对郭荣而言已是刻不容缓。
君臣二人为了亲征与否,昨日争执了一下午也没吵出个结果来,今天接着吵。
但在今日,又一封来自淮南的捷报,彻底解决了两人的争执。
寿州城破了。
就在李重进包围寿州城的第二天,寿州监军周廷构开城投降,将周军迎进了寿州城。
郭荣收到捷报的时候,李重进已将寿州全境彻底肃清,整个寿州彻底落入周朝之手。
“寿州城竟然就这般投降了?那刘仁赡就这般投降了?”
郭荣看到捷报的时候,喃喃自语,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再仔细一看,确定寿州城确确实实已被李重进占领。
如顽石般以一万兵马力抗周军十五万大军的寿州城,曾经站在城头喊话誓死不降的铁骨硬汉刘仁赡,就这般降了?
郭荣只觉这一切如梦似幻,太过不可思议。
魏仁浦也极度震惊,但他接着看了几行捷报,提醒道:“陛下,刘仁赡得了重病,所以李重进得手才会如此轻松。”
寿州监军周廷构之所以投降,原因也很简单。
五万援军已被李重进击溃,寿州城再无外援,城内守军死命硬撑最终也只会落得一个城破人亡的悲惨结局。
此外,寿州守将刘仁赡早在八月就已病重,城池的指挥权落到了监军周廷构的手上。
刘仁赡对南唐忠心耿耿,立誓要与寿州城共存亡。
周廷构却没刘仁赡这般决心与意志,他见周军声势浩大,又得知紫金山上的五万援军已全军覆没,当即就动了投降的心思。
通过一晚上时间,周廷构劝降了寿州城内大部分武将,于第二天大开城门向周军投降。
最终,誓死不降的刘仁赡被抬出了寿州西门。
在病痛与丧城的双重折磨下,刘仁赡已陷入昏迷,神志不清的他躺在担架上参加了周军的纳降仪式,宣告了寿州城的彻底陷落。
郭荣稍稍收敛激动的心情,定睛看向捷报,这才明白,原来是刘仁赡病了。
怪不得李重进如此顺利,这简直就是得天相助!
郭荣霎时警醒,急言道:“必须立刻将李重进调回开封!不能再将他留在淮南!”
王朴也反应过来,忧心忡忡道:“陛下所言极是,为防此人居功自傲,须立刻将其召回开封,另派武将接替其职。”
郭荣盯着捷报,双眉紧锁,面露焦虑:“可要用何等理由将李重进召回开封?他立下如此功绩,又有充足的理由留在淮南。”
李重进在捷报的末尾表示,为彻底击溃南唐在淮河南岸的防线,自己将乘胜东进,攻取南唐在淮南的重镇濠州。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封赏
对于郭荣而言,当务之急,是将远在淮南的李重进尽快召入京城。
李重进本就是侍卫亲军司的最高长官,如今接连大捷,其在军中的威望已是如日中天。
如今在淮南的十余万大军,亦是士气高涨。
这种情况下的军队,最易发生兵变。
到时候李重进在军中有样学样,学着先帝郭威黄袍加身,带着十万气势汹汹的大军杀回开封,郭荣屁股下的皇位可就危险了。
王朴与郭荣心意相通,当即谏言:“陛下,将李重进召回开封刻不容缓,但一定要想个合适的理由,也必须给淮南将士足够的赏赐,如此既可安抚李重进,又足以服众。”
应对当前这种险峻局面,王朴给出的提议是双管齐下。
一方面要找个理由将李重进召回开封。
另一方面要给淮南将士巨额的赏赐,让他们能够体会到朝廷的关怀。
郭荣揉了揉紧锁的眉头:“赏赐好说,无非就是钱财官位,但李重进已经官至使相,封爵郡公,再往上,可就只能封国公或是王了。”
这年头爵位不能继承,虽有名义上的封地,却在封地上没有任何实权,只是每月多了些薪俸。
由于爵位如此的廉价,所以此时滥封爵位的现象很是常见。
早在郭荣刚即位的时候,李重进就获得了开国郡公的爵位,食邑五百户。
看起来还挺唬人,其实每月也就十贯左右的额外收入。
相比李重进当节度使每月四百贯的薪俸来说,这简直就是蚊子腿。
而禁军中指挥使以上的武将,也个个都有爵位的封赏。
这只是郭荣即位之初拉拢人心的廉价手段罢了。
如今李重进在官职和差遣上早已位极人臣,唯一能够再有提升的地方,就只剩爵位了。
开国郡公往上,依次是开国公、郡公、国公,而国公再往上,便是郡王和王。
王朴略作思忖,回道:“封王不太合适,那就给李重进一个国公的爵位,陛下以为如何?”
当今之周朝,能封王者仅有三人。
郭荣虽然爵位发得很大方,但在封王这件事情上他一向很谨慎。
毕竟封王之后就代表此人再无可以封赏的空间,以后此人要是再立下点什么功绩,可就尴尬了。
总不能让郭荣把屁股底下的皇位拿出来封赏吧?
所以周朝能封王者,要么是符彦卿这等垂垂老矣再无可能立功的武将。
要么就是安审琦、李彝殷这等货真价实割据一方的诸侯。
安审琦割据山南东道,获封陈王。
李彝殷则是割据西北五州的定难军节度使,获封西平王。
如今李重进虽然立下殊功,但他正值壮年,将来还有立功的可能。
从大局出发,王朴提议给个国公意思下就行了。
若非李重进立下的功劳实在太大,王朴甚至觉得拿个郡公的帽子也能勉强打发。
郭荣从善如流:“那就国公,李重进目前的驻地是宋州,就封他个宋国公。”
王朴又建议道:“陛下,宋国公这爵位略有些低了,如今李重进担任宋州节度使已满两载,到了换镇的时候,正好郓州节度使空缺,不如将他调去郓州,再封他个齐国公,如此也好向世人交代。”
虽然都是国公,但齐国公听起来就比宋国公要高级一些。
毕竟前者是战国七雄之一,而后者在战国时代已沦落为二流小国。
而且从节度使驻地上来看,郓州(首府为现山东东平县)的地位也比宋州要高。
郓州乃是连接河南与山东地区的交通咽喉,北边又是黄河,在此时战略地位远高于宋州。
如今正在全力疏浚的五丈河,其起点是开封,终点便是郓州。
王朴虽是枢密使,却也兼着知开封府的差使。
对于五丈河边上那座码头的归属,他是一清二楚。
王朴以为,将李重进调去郓州,正合乎李重进的心意,郓州这块肥肉应该足以喂饱李重进这头贪婪的黑熊。
“郓州么...”郭荣有些犹豫。
山东是此时周朝最为平安富庶的地区,疏浚五丈河的最终目的,是方便将山东的赋税运入开封,减少赋税在路途中的损耗,最终解决周朝仓禀吃紧的局面。
而郓州,便是这条生命线的咽喉。
五丈河疏浚后,山东地区所有的赋税都将运到郓州,装船通过五丈河发往开封。
按照郭荣的构想,等五丈河疏浚后,将会派向训或者赵匡胤去坐镇郓州,这样他才安心。
见郭荣迟疑,王朴连忙劝道:“陛下,唯有郓州方能令李重进心满意足,反正也就两年,两年之后再将其调离便是,当务之急是要将他召回开封。”
郭荣思忖一阵,方才艰难松口:“那就如你所言,调他为郓州节度使。”
“陛下圣明。”
王朴先是恭维一句,接着说道:“如今淮南战局看似局势大好,却不宜再动刀戈。”
郭荣心中正盘算着再次亲征,闻言面露困惑:“此话怎讲?”
王朴耐心解释道:“李重进虽然一举歼灭伪唐三万援军并劝降了寿州城,但其麾下九万兵马在淮南已征战半载有余,如今虽大胜,但已是强弩之末,且粮秣难以为继,亟需调回开封修整。
而南唐五万援军虽已溃散,但有两万已随水师逃往濠州,如今伪唐枢密使陈觉与齐王李景达坐镇濠州,麾下数万唐军以逸待劳,濠州城池之坚固亦丝毫不逊色寿州,臣以为,淮南战事仍当徐徐图之。”
九万士兵在淮南征战已有足足九个月,军中思乡之情已然高涨,士卒也必然精疲力竭,若是再不将他们调回开封修整放松,则军中极有可能生乱。
听王朴如此分析,郭荣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在战争初期的轻率冒进,以及在寿州城下折损的近十万兵民。
郭荣右手霎时紧握,一字一顿道:“文伯所言极是,朕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见郭荣听从自己的劝谏,王朴心中宽慰,给出了早已谋划好的策略:“臣以为,先将李重进召回开封,再派向训领开封两万禁军南下,接管寿州城防事宜,最后再将淮南九万兵马分批调回开封以作修整,待到明年府库充盈,陛下便可再次亲征淮南,一举兼并淮南十四州。”
第一百六十三章 初冬
南下,亲征。
返回开封后,郭荣就是做梦都能梦到自己在广阔淮南大地上肆意驰骋。
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早已牢牢刻在了郭荣的脑海深处。
“文伯,朕就是做梦都想拿下淮南。”
郭荣轻轻往御椅上一靠,疲倦地闭上双目:“必须要让李璟为其轻慢付出代价,这淮南十四州朕必须要拿下。”
王朴轻声回道:“李璟遭遇此番大败,必然已是惶惶不可终日,待到冬季淮水枯竭,陛下再领大军南下,必能势如破竹饮马长江。”
“希望一切能如你所言这般顺利。”
郭荣说罢,突然想起什么,睁开眼问道:“韩伦那案子,目前如何了?我记得是有个叫梁...什么的故意惹事?”
“妄图生事的梁继业已被臣调离军巡院,有穆义铁证如山,韩伦对穆家灭门案供认不讳,但其否认在洛阳犯下的诸多罪行,而且还声称对其犯下的诸多罪行一无所知,不过装疯卖傻毫无作用,即便只有穆家灭门案都足以判其死罪,况且窦仪早已发来了韩伦的斑斑罪迹,还附带有洛阳上千父老的指印,目前审讯已近尾端,想来再有几日便能结案。”
提起梁继业,王朴脸上就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王朴不止厌恶梁继业,也厌恶梁继业身后嚣张跋扈的韩令坤,更厌恶以韩令坤为代表的勋贵阶层。
但王朴即便位极人臣,也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
至于韩伦否认自己在洛阳犯下的罪行,倒也并非他装傻充愣,而是他真的忘了。
由于在洛阳摔的那一跤伤到了脑袋,韩伦患上了失忆症,失去的记忆恰好就是他在洛阳城犯下的茫茫多罪行,但审讯韩伦的官员都认为他是在装疯卖。
郭荣面容很是淡然,又问道:“那,韩伦最终会受到何等刑罚?”
“范相公上午就此与臣沟通过,他以为死刑不妥,当笞二百并流放沙门岛。”王朴语气中似乎透着些不满。
沙门岛不是一座岛,而是夹在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中间的一串群岛,在此时隶属登州蓬莱县。
从五代的后晋开始,沙门岛逐渐成为了朝廷流放政治犯的流放地。
范质给韩伦定下的刑罚,是鞭笞二百杖后流放沙门岛,是仅次于死刑的重刑。
政治犯被流放到沙门岛上后,虽然不需要受到体力惩罚,却需要在岛上自力更生,常有罪犯饿死或是冻死在岛上。
不过韩伦地位殊尊,到了岛上后能够享有一般罪犯享受不到的种种特权,还不至于饿死或是冻死。
“流放沙门岛?倒也说得过去。”郭荣转头望向王朴,问道:文伯以为如何?”
王朴垂着头:“流放沙门岛已是重刑,臣并无异议。”
郭荣笑了笑:“我还不知道文伯你什么性子?你就不必掩饰了,韩伦不判死刑,你定然是不服气的。”
王朴依旧低垂着头,幽幽道:“臣觉得并无不妥,韩伦牵涉太多,能流放沙门岛,臣觉得已然足够。”
入了几年官场,王朴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妥协。
曾经因为看不惯官场黑暗愤然归乡种田的状元郎,终于也被岁月磨去了些许棱角。
郭荣看向王朴的目光一时有些复杂,沉默片刻,他转过头,再度闭上眼,缓缓说道:
“韩令坤,朕是要继续用的,他虽有诸多毛病,但能征善战,在军中根基又不稳,只能依附于朕,待到此案完结,朕还是要用他来抵御契丹,至于韩伦案,你与范质掂量着办吧。”
......
时光悠悠,眨眼就到了显德三年的十月初二。
洛阳城的早冬比往年更寒冷。
李重进依然滞留在淮南,两京纷纷传闻他要起兵造反,杀回开封争夺皇位。
有人惊恐,有人愤怒,有人窃喜,也有人做好了投机的准备,打算一飞冲天。
不过李延庆明白,自己的父亲绝不会在此时造反,成功的概率几乎为零。
李重进滞留淮南,无非是与朝廷讨价还价罢了。
调任郓州后特权的多寡、李重进在军中亲信的升迁、李重进两名兄弟的差事调动、淮南战利品的分配......
种种琐事都需要一一谈妥,不然李重进可不愿就此交出兵权。
造反的传闻纯属无稽之谈,李延庆怀疑是京中某些有心人士故意放出的谣言。
这些有心人士或是嫉妒李重进立下的天大功绩,或是对周朝怀恨在心,妄图通过谣言策动李重进造反颠覆周朝。
但谣言止于智者,终究影响不到朝廷与李重进的决断。
而今讨价还价已近尾声,淮南的九万大军也已开始分批返回开封,李延庆笃信,父亲至迟将在十月末离开淮南。
至于朝廷有意将李重进调去郓州担任天平军节度使的事情,李延庆当然是知晓的。
李延庆对朝廷此举的用意亦是一清二楚。
除了李重进将两京搅和得风起云涌外,还有一人也牵动着周朝上下。
那便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
安审琦去年就上表称要入京朝见郭荣。
他的入京,意味着山南东道五州将重新归属中原王朝。
但一年过去了,安审琦依然没有动身的迹象。
朝廷也不敢催,只能耐心等待。
李延庆却明白,随着李重进在淮南大胜唐军,安审琦已经下定了入京的决心。
安审琦今年已年过六十,眼见周朝国力日益高涨,年老体衰的他动了归顺的心思。
明面上安审琦在襄阳不动如山,但私下里他与朝廷早已沟通过数次。
据副枢密使吴廷祚透露给李延庆小道消息,安审琦将在十一月份从襄阳动身,而朝廷也承诺不会立刻收回山南五州,会给安审琦一到两年的缓冲时间。
届时,李延庆的未婚妻安清念也将随安审琦入京,并在新年之前与李延庆完婚。
正值初冬的早晨,李延庆身着官袍,骑着白马,踏过冷清的洛阳街头,来到了留台衙门。
最近闲来无事,李延庆又开始每日了去衙门里坐班,偶尔还会参与几桩小案子。
至于那位看李延庆不顺眼的留台侍御史贾玭,五日前就因公离开留台,去下边巡视去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虚此行
在马厩中拴好坐骑,李延庆步入留台衙门,正撞见留台监察御史陈让。
陈让连忙低下头:“李御史。”
自打李重进在淮南大胜的消息传到洛阳后,留台里的监察御史们一见李延庆就会低头行礼,态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就算是原来看李延庆很不顺眼的贾玭,对李延庆的态度也大为改观。
李延庆礼貌回了声招呼,接着径直来到自己的公廨。
靠窗的公案上,静静躺着一份邸报。
李延庆拉开椅子坐下,翻开邸报,第一页便是韩伦案尘埃落定的大新闻。
就在两日前,轰动两京的韩伦案终于落下了帷幕。
笞一百杖并发配沙门岛,这就是韩伦最终受到的刑罚。
翻看了几页邸报,李延庆忍不住吐槽道:“这邸报可真够简略的。”
不过李延庆转念又想到:这邸报是驻开封的洛阳进奏院编写,里边的官员级别太低,也只能拿到些烂大街的新闻。
邸报上的内容很是简略,李延庆地位非凡,能知晓许多幕后秘闻。
韩伦笞一百杖的刑罚看起来重得吓人,但这一百杖实则下手很轻,行刑后韩伦还能像无事发生一样照常行走。
至于发配沙门岛,那就更是贻笑大方了。
按照吴廷祚给李延庆透露的小道消息,这韩伦到了岛上后不但不用自己劳作耕地,甚至还有特供的住处与食物,在岛上可谓是衣食无忧。
对于这荒唐的判决,李延庆虽不愿接受,却又暂时无权干涉。
不过,终有一日,李延庆坚信自己定能改变这荒唐的现状。
虽说韩伦能靠着特权逃过一劫,但他那些狗腿子却没这么好运。
两日之后,朝廷的判决送达洛阳。
清算开始了。
在西京留守窦仪的主持下,曾经替韩伦助纣为虐的一干地痞流氓被一网打尽,偃师县的吕二郎一伙当然也不能例外。
由于韩伦实际上落得个从轻发落,导致窦仪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干脆就将怒气全撒到了这帮地痞流氓头上。
稍作审讯,这些地痞流氓就全被投进了洛阳州狱,享受多重刑具的伺候。
州狱里廷杖如浪,被逮捕的一百多名地痞流氓屁股和后背都被拍得血肉模糊。
吕二郎这位杀人犯尤其凄惨,他的后背被杖上的倒勾活生生刮去了一斤多血肉。
有几十名地痞承受不住酷刑,当场就归西了。
杖刑结束后,正式审讯才开始。
虽说这样有些不符合当朝审案的流程,但窦仪在洛阳军政大权一把抓,如何审讯还不是他说了算?
审讯仅用时三天便宣告结束。
十几名作恶多端的地痞流氓头目被处斩,余下的则全部发配沧州充军。
这充军可不是去当军人,而是在军中卖苦力,若是无钱打点,那不光待遇极差,而且还会受到监军的严加监视。
沧州乃是抗击契丹的第一线,充军的罪犯们要肩负沉重的边防修筑任务,以及粮草搬运任务,还经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前线往往活不过十年。
折腾一干地痞流氓的同时,窦仪也没忘记洛阳韩府。
按照朝廷的指示,窦仪有权抄没韩伦在洛阳的家产,以弥补洛阳这些年损失的赋税与酒税。
至于抄没多少,如何抄没,执行的标准全系于窦仪。
窦仪大手一挥,将韩伦府上的所有人和物全部扣押。
韩府里头的人,那也是韩伦的财产,亦在抄没范围之内。
至于韩伦名下的地皮、房屋、产业,那更是被悉数查封,无一缺漏。
在处理这些财产上,窦仪亦是有独断专行的大权。
最终。
这些抄没的财产一半进了洛阳府库。
另一半,则用于补偿因韩伦而受苦的九百多户洛阳百姓。
......
寒风萧瑟,李延庆身披鹤氅,右手搭在汉白玉护栏上,低头望着脚下茫茫洛水:“留守下手如此之狠,就不怕将勋贵们全得罪了?得罪他们的后果可不轻,下官以为,还是应当留有一点余地。”
此番抄韩伦的家,窦仪可谓是不给韩伦留一点情面。
若是韩伦真被处斩了,那还好说。
可韩伦只是被流放沙门岛,其子韩令坤依然在禁军中身居高位。
可以预见,不久之后韩伦就会得到朝廷的特赦。
往后,窦仪与韩家父子将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而且窦仪婉拒了王爽与王重霸的弹章,这就意味着窦仪拒绝洛阳勋贵集团瓜分韩伦的家产,进而又将洛阳城里的勋贵集团给得罪了。
之前,王爽与王重霸一直骑墙,不肯递交弹章,李延庆还打趣说可以省下分给两人的田地,给洛阳受难的百姓多补偿些。
结果窦仪不但当真了,还付诸了行动。
将洛阳这帮武将勋贵给得罪狠了,窦仪将来恐怕是仕途黯淡。
窦仪负手立在李延庆身侧,轻哼一声:“得罪便得罪了,区区勋贵,有何不能得罪的?再说也是这帮人先在淮南惹了本官!”
“至于土地,都已经分出去了,难不成本官再去找百姓收回来不成?”
说着,窦仪突然笑出了声:“呵呵,一想起王爽与王重霸等勋贵只能眼睁睁看着洛阳百姓分走田地,本官就高兴!”
当初在淮南,窦仪奉郭荣之命征收粮秣,却被各地的武将所阻挠,害得他差点人头落地。
说到底,窦仪只是朝廷用来整顿洛阳风气的一把刀。
郭荣与范质相中的,正是窦仪的真性情,以及窦仪在淮南与诸多武将结下的梁子。
窦仪最终也不负众望,在李延庆的协助下将韩伦彻底扳倒,圆满完成了他的使命。
但随之而来的反噬,也将落到窦仪的头上。
而郭荣与范质却无需遭受任何反噬,郭荣甚至还会因为从轻发落韩伦而得到勋贵集团的感激。
李延庆其实想为窦仪打抱不平,但窦仪却对一切坦然接受,李延庆默然半晌,只得称赞一句:“留守真乃性情中人。”
窦仪抚着长须仰头大笑:“哈哈哈!有御史如此称赞,本官也算不虚此行了。”
(第五卷洛阳行完。)
第一章 安审琦入京
十一月初的河南已是深冬。
正值午后,望着行人寥寥的官道,人近中年的沐大郎手肘撑在柜台上,右手托着尖锐的下颌,唏嘘到:“欸,这生意不好做了。”
“大郎,莫要叹息,来年开春生意就好了,正好你冬天也能歇歇。”
回话的是茶铺中唯一的客人,一名身着蓑衣的皓首老者,他端着一只破口的瓷碗,脚边摆着一只鱼篓,里边躺着五条奄奄一息的小白鱼。
沐大郎转过头,鄙夷地瞪了老者一眼:“马老丈,你见我生意差,为何不多买几盘点心?”
被称为马老丈的老者不以为忤,一口喝完碗中的粗茶,咧嘴笑道:“今儿老丈我鱼获太差,待到哪日钓上三五条大鲤鱼,我便到你这买上两盘最贵的点心。”
沐大郎不屑地撇了撇嘴:“你就晓得说大话?你上次钓到大鲤鱼,还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应该还是去年的事情,不对,我记得今年八月我曾钓到过一条.....”
正当马老丈放下茶碗,低头盘算之际,茶铺南面忽然传来阵阵沉闷的马蹄声。
沐大郎耳朵尖,连忙来到门口,朝南眺目远望,只见烟尘中数百旌甲鲜明的骑兵正朝茶铺的方向缓缓前行。
作为开封人,沐大郎见过的大阵仗多了,倒也不以为奇,但稍加思索后眉头逐渐紧锁:“这开封南面怎会有骑兵过来?”
马老丈也已到了门口,眯着眼盯着南方:“应该是从淮南回来的军队,莫不是那李使相回来了?”
沐大郎断然否定:“不可能,李使相就算要回开封,那也是走开封东南面的官道,不会经过咱们这,而且听说李使相目前仍在淮南,并未动身归京。”
可既然不是李重进归京,那这突然出现数百骑兵又是从何而来呢?
沐大郎心思捷敏,很快便想到了答案,脱口而出:“我明白了,这定然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的骑兵!”
马老丈顿时瞪圆了眼:“安审琦?你是说那位陈王?他要入京?”
沐大郎嗤笑道:“你这消息可真是不灵通,陈王入京这事上个月就在开封传开了。”
马老丈顺势瞪了沐大郎一眼:“老丈我醉心于钓鱼,哪能像大郎你这般消息灵通。”
沐大郎低着头,喃喃道:“不过我一直以为这是传闻,想不到竟然是真的?那位陈王竟然真的敢入京?他莫非真要归顺我大周了?”
虽然猜中了真相,但沐大郎依然大为震惊。
按照沐大郎的理解,这安审琦在地方上做土皇帝不好吗?
为何非要献土归顺?
这周朝才刚建立不到六年,说不准又是一个短命王朝呢?
反正沐大郎难以理解安审琦。
震惊的不止沐大郎与马老丈,在城南十里长亭等候的范质与王朴同样为此事而惊叹。
范质立在亭柱旁,望着南面官道上逐渐升腾的烟尘:“今非昔比啊,虽说此事早在显德元年就有苗头,但想不到安审琦真的愿意归顺我朝。”
五代乱世开启以来,多得是从中原王朝分裂的割据势力,却甚少有主动归顺的割据势力。
光如今的周朝境内,就有四家明面归属,实则割据的地方势力。
王朴今日与范质一道出城迎接安审琦,他负手立在范质身侧,感慨道:“安审琦的归顺,意义深远,若能妥善处置,西北那几姓或许也会主动归顺我朝。”
四家割据势力全部位于天高皇帝远的西北地区,有割据灵州的冯继业,割据定难五州的李彝殷,割据府州的折德扆(yi),以及割据麟州的杨重勋。
这些割据势力长期霸占一地,能够父死子继,在明面上虽从属于周朝,却与契丹、北汉暗通款曲。
若是周朝态度强硬,那他们随时都会转投契丹与北汉。
所以周朝拿他们毫无办法。
在此之前,山南东道的情形与这四家其实如出一辙。
安审琦表面虽归顺周朝,实则与南唐、后蜀等国关系匪浅。
若非李重进在淮南大胜南唐,安审琦绝不会如此轻易地入京觐见。
王朴此言稍显托大,但范质却熟视无睹,他依旧眺望着南面,过了一会,若无其事地问道:“听闻这安审琦与李重进关系匪浅,两家似乎要结为姻亲,不知枢相如何看待?”
王朴微微蹙了蹙眉,旋即舒张:“这只是传闻罢了,况且李重进是皇亲,而安审琦又刚归顺,两家结为姻亲对我大周只有益处。”
范质眼珠转动,用余光瞥了王朴一眼,正好瞥见王朴蹙眉的刹那。
看来王文伯对这两家的结姻颇有微词,圣上应该也是这般想法......范质思绪微动,轻声回道:“原来如此,我本以为,这两人皆是大权在握的武官,互为姻亲恐对我大周不利,不过有枢相此言,我便放心了。”
“哼。”
王朴略带不屑地挑了挑眉:“范相公不必忧虑,一介垂垂老......”
话刚出口,王朴见官道上的烟尘愈来愈近,突然改口:“陈王快到了。”
王文伯虽当了几年官,却依旧还是那个快口直言的性子,呵呵......范质已经拿到了想要的情报,伸出右手,微微一笑:“枢相,请。”
王朴抖了抖衣袖,大步迈出,当先走出长亭,与范质领着一干官员上前迎接安审琦。
......
袅袅香烟萦绕,宽敞的车厢中,跪坐着一名头戴黑纱幞头,身着靛蓝色圆领长袍的少女。
少女朱唇玉面,双眉细长,光洁的脸蛋略带一丝婴儿肥,乍看之下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
但细细一看,少女低垂的丹凤眼中却隐隐透着锋芒,鼻梁俊美笔挺,在干练的圆领长袍映衬下更显英气。
少女跪坐软塌上,身侧车窗半开,明媚的冬日暖阳照在少女面前的书卷上。
车厢中的气氛舒适而恬静,只有少女偶尔翻动书页发出的沙沙声。
“小娘子,奴婢拿了吃食过来。”
侍女的声音打破了车厢中的平静,而她口中的小娘子,正是陈王安审琦的千金,安清念。
第二章 我没生气
听到贴身侍女的声音,安清念轻轻合上书册:“进来吧。”
一名身着绿色长袖襦裙的年轻侍女挑开门帘,提着红木食盒进到车内。
车厢的角落里固定着一只铜制火炉,将整个车厢都烤得暖洋洋的。
侍女带着一身寒气来到案前,将食盒摆上案:“小娘子,还请趁热吃。”
旅途中安清念一直食欲不振,这令侍女很是忧虑,宴席刚一开始,侍女便替安清念拿来了吃食。
安清念将书册挪到一旁,打量了一眼食盒,对侍女微笑道:“墨玉,放着吧,我会吃的,接风宴如何了?”
侍女名为墨玉,是安家的远亲,打小随安清念一起长大,是安清念最为信任的侍女。
正值饭点,王朴与范质在亭中设下了“简陋”的接风宴,款待安审琦及其部属。
不过安清念是女眷,又还未嫁人,不方便出席。
此宴是父亲归顺的第一步,安清念虽无法参加,却也会为此挂心。
墨玉收拢襦裙下摆,缓缓跪坐于案前:“听说宴上气氛很好,阿郎与两位相公相谈甚欢,应无大碍。”
安清念打开食盒的最上边一层,见盒中都是些清淡食物,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今日赴宴的是哪两位相公?”
墨玉有些紧张地打量着安清念的神情,见安清念对饭菜满意,心下大安,回道:“是范质与王朴这两位相公。”
“首相与枢相都到了?”
安清念略感惊讶,若有所思道:“朝廷给的面子倒是足够大,看来家父此行当无大碍。”
墨玉一边收拾着案上的书册,一边回道:“阿郎是诚心实意归顺朝廷,朝廷定然领会了阿郎的心意。”
作为安清念最信赖的侍女,墨玉与安清念可谓是无话不谈。
而且墨玉也受过良好的教育,对诗文、政治等都有一定的了解。
“但当今这位圣上性情刻薄,且脾气暴躁,阿爹执意归顺,虽能得一时荣宠,却不知最终是祸还是福。”安清念却远不如墨玉这般乐观。
安清念印象中的郭荣之所以性情刻薄、脾气暴躁,那还得归功于李延庆的书信。
站在李延庆的视角来看,郭荣对李重进确实是处处为难。
李重进不但是郭荣的亲戚,还屡立战功,却受到不公正之对待。
而李继勋、韩令坤等人,屡次犯错,却依旧能得到郭荣的重用,甚至还能步步高升。
所以,无论历史上郭荣的评价有多么良好,但在李延庆的目前视角里,郭荣逃不脱一个刻薄寡恩的评价。
安清念一向以李延庆的未婚妻自居,又受到李延庆书信的影响,立场当然会与李延庆一致。
墨玉见安清念面色一沉,连忙转移话题:“小娘子,还是先吃饭吧,一会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看着墨玉从食盒中取出几碟饭菜,接着又是拿筷子又是倒茶的匆忙模样,安清念心情霎时好了不少。
“行了,我吃便是。”
安清念伸手拿起筷子:“李三郎在信中有句话说得很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前路虽然险峻,但未必没有出路。”
对于父亲归顺周朝的决定,安清念其实一直不怎么看好。
但安审琦执意要归顺,安清念也别无他法。
安清念一路上的食欲不振,一方面是因为不适应长途跋涉,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时刻为此忧心。
“虽说前路险峻,可若是阿郎不归顺,小娘子又如何能嫁给那位李三郎呢?”
墨玉一心盼着小娘子心情好转,竟然拿了李延庆出来开玩笑。
别说,这一招还真有效果。
安清念一听,脸上霎时泛起淡淡的红晕,刚提起的筷子也滞在了半空,嗔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很想嫁给他似的。”
墨玉趁胜追击,调笑道:“小娘子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阿郎此番入京,定然是会将小娘子嫁给那位李三郎的,依奴婢看,小娘子还是早作准备为妙。”
说着,墨玉眼珠一转,盯上了安清念身上的圆领长袍:“就比如小娘子身上这身男装,若是叫李三郎看到了,他恐怕会不高兴。”
之前在襄阳时,安清念经常溜出节度使府上街闲逛,为图方便,会穿上宽敞轻便的男装,并伪装成男子。
长途跋涉,男装也比裙装更方便,安清念此行基本都在车上,便也一路穿着男装。
“好你个墨玉,竟敢戏弄我。”
安清念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坏笑:“说起来,墨玉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若是我嫁给李三郎,你也得跟着我一道嫁给她哦。”
墨玉与安清念同岁,今年都是十六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大家族的婚姻牵涉的利益太多,安清念嫁入李家后,为了巩固在李家的地位,当然要带上一批用得习惯的侍女仆役。
其中,安清念最为亲近的侍女会陪嫁为媵妾,也就是这位墨玉了。
媵妾虽是妾,但并不从属李延庆这位丈夫,而是依然从属于安清念这位妻子。
从利益的角度上来说,媵妾是妻子的盟友,需要帮助妻子巩固她在夫家的地位。
听闻自己也要嫁给李延庆,墨玉却是一点不害燥,正襟危坐道:“小娘子曾说过,那李府墙高院深、人心莫测,为了小娘子的安危,奴婢当然要随小娘子一道嫁入李府。”
安清念歪了歪头:“我几时与你说过这些了?”
墨玉认认真真回道:“去年的时候,小娘子曾说那李三郎与他继母有嫌隙,还说李三娘的嫂子吴氏也出生名门,小娘子若是缺少奴婢这等忠心之人辅佐,进了李府定然是要吃亏的。”
“去年啊,想不到你还记得。”安清念很是感慨,轻轻放下筷子:“不过你不必忧心,李三郎是位好男子,不会任由我被欺负的。”
“况且...”
安清念白净的脸上突然涌现一抹肃杀之色:“我可是安家的女儿,若有人胆敢欺辱我,我必叫他付出代价!”
墨玉在襄阳只见过一次这等阵仗,连忙端起水杯放到安清念面前:“小娘子莫要生气,先喝口水罢。”
“我没生气。”
安清念抿了口热水,面色转为平静:“先吃饭,一会我们就要入开封了。”
第三章 突如其来的变故
十里长亭不止一处。
同一时刻,开封城东南方官道的长亭外,李延庆也在等人。
李延庆早在十月中旬就已从洛阳离任,并回到了开封。
离任的原因,是升迁。
由于检举揭发了洛阳七县官员的徇私枉法,李延庆立下了功绩,本官升为正八品下的太子中允。
太子中允,顾名思义就是太子的属官。
不过此时没有立太子的传统,李延庆这个太子中允的头衔仅仅只是本官罢了,并无任何实职差遣。
虽说本官是升了,但李延庆却失去了留台监察御史的实权差遣,调回开封后只能在家待阙,被迫成为了“社会闲散人员”。
今日,不光是李延庆未来岳父安审琦入京的日子,亦是李延庆继母翟氏入京的日子。
就在十月末,远在淮南的李重进与朝廷终于谈妥了一切事宜。
李重进将从宋州移镇郓州,出任天平军节度使,并交还军权返回开封。
在李重进上任郓州之前,他在宋州的家属、幕僚以及亲信需要先行离开宋州,并将宋州大权移交给朝廷派来的官员。
李延庆今日与大哥李延顺一道出城,迎接从宋州归来的继母翟氏等亲属。
李延顺坐在带来的马扎上,转头看向身侧的李延庆,戏谑道:“三哥朝思夜想的安小娘子今日也会到开封,可你却只能被迫陪我迎接阿娘他们,心情想必不大好受吧?”
李延庆目不转视地盯着南面,面似平湖:“大哥说笑了,我与安小娘子的婚事还说不准,况且迎接阿娘是我身为人子的职责,何谈被迫?”
“嘿嘿,为人子的职责么?”
李延顺干笑两声,冷然道:“可是你将她当阿娘,她却不一定将你当儿子。”
李延庆闻言,心中顿时警觉起来:莫非连粗神经的大哥都察觉到翟氏的不对劲?不对,大哥虽然个子粗,神经却不一定就粗,况且他家里还有那位精明的吴氏坐镇......
不过就算如此,大哥这话也实在太大胆了些,而且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候与我说这些,莫非是他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还是说,大哥只是单纯看翟氏不爽?
但翟氏最近不都在宋州么?她与一直在开封的大哥又如何会有矛盾?
李延庆心中思绪飞转,转过头看向大哥:“大哥,翟氏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咱们的继母,这话说给我一人听就好了,我就当没听过,可千万莫传到阿爹的耳朵里去。”
“这话我当然只对你一人说,咱们可是最亲的亲兄弟,不是么?”李延顺宽阔的脸上泛起爽朗的笑容。
但李延庆却觉得这笑容莫名有些渗人。
自己与大哥不过是半年没怎么来往,他为何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
李延庆有些不安:“大哥方才那话,是认真的?”
“我几时向你开过玩笑?”李延顺转过头,看向官道,接着幽幽问道:“你,对阿娘其实也有所不满吧?朱昂可是你举荐的人。”
李延庆暂时不敢直面这一问,只得转移话题:“大哥为何会有此问?我刚从洛阳回来,实在不太明白,若是发生了什么,还望大哥莫要隐瞒。”
翟氏安排宋州观察推官朱昂当她儿子的启蒙老师,这事情是公开的,而且已经发生很久了。
李延顺总不能因为此事而突然性情大变吧?
所以,中间必然发生了什么李延庆不清楚的事情。
南面的官道上掀起了烟尘,李延顺眯着双眼,声调逐渐升高:“阿娘她...曾找到赵推官,想让赵推官来当她两个儿子的老师。”
所幸,两人早已将一干仆役侍女支走,长亭下目前只有兄弟二人,倒也不虞偷听。
“竟有此事?”李延庆努力克制的情绪终于泛起了波澜,搭在膝盖上的双拳逐渐握紧。
“是二哥告诉我的,他一直在宋州,赵普可是你推举的人,赵普他难道没告诉你此事么?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说罢,李延顺回头瞥了李延庆一眼,见李延庆的情绪被挑动,他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李家老二名为李延福,自李重进上任宋州节度使后,就一直在宋州军中当差。
此番李重进领兵南下,李延福并未随行,而是与翟氏一道留在了宋州,替李重进看守驻地。
虽然不清楚一向懒散的李延福是如何打探到这等机密的,但李延庆此刻必须认真对待。
毕竟事态的发展实在有些出乎李延庆的预料。
赵普既然是李延庆举荐的,按照此时惯例,那当然就是李延庆的人。
若是李延顺所说为真,那无论赵普有没有答应翟氏的请求,都应该向李延庆汇报一声。
可李延庆至今没有从赵普那收到任何消息。
要么,这事是假的,二哥李延福谎报军情。
要么,就是赵普已然被翟氏拉拢,背叛了李延庆。
当初翟氏安排朱昂当她儿子的老师,就是赤裸裸地挖李延庆的墙角。
毕竟朱昂也是李延庆举荐到李重进麾下的。
当时李延庆看在翟氏是继母而且待自己还不错的份上,给了翟氏一个面子。
可赵普这事,真就是在挑战李延庆的底线了。
李延庆额角青筋跳动,已然动了真怒。
这翟氏,挖走了朱昂还不满足,竟然还想要赵普也给你的儿子当老师?你好大的胃口!
我当你是继母,看你面子退让一步,你竟然得寸进尺?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理智战胜了愤怒,李延庆很快冷静了下来。
事情真相尚不明了。
二哥李延福绝非善茬,有可能是他在挑拨离间也说不准。
甚至还有可能是李延顺背后的吴氏在捣鬼。
亲眼看着大哥在半年间性情大变,李延庆当然会认为是吴氏改变了大哥。
吴氏这位嫂子,李延庆至今也没有看透。
李延庆面容迅速恢复平静,淡定地回道:“大哥,赵普确实是经我举荐,此事我会再做确认,劳你费心了。”
赵普马上就会到开封,到时候李延庆自然会亲自向他求证此事。
在真相未明之前,李延庆不会轻信大哥的一面之词。
第四章 李延庆的态度
对于三弟拒人千里的态度,李延顺不以为忤。
倒不如说,这正在李延顺的预料之中。
李延顺眯着眼,望着南面愈来愈近的尘烟,提醒道:“赵普是你的人,你可要看紧点,别又被翟氏给笼络去了。”
李延庆颔首道谢:“多谢大哥提醒,我会多加留意。”
“嗯...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李延顺叩了叩鬓角,接着问道:“伯父至今没有子嗣,阿爹阿娘有意过继个儿子给他。”
李重进的哥哥李重兴年过四十却没有子嗣,而李重进却足有五个儿子。
过继以延续香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大哥提这事又是何用意?李延庆下意识低头,看着脚边黄土,若有所思地回道:“这事前年就有传闻,今年也该定下来了。”
李延顺依旧望着南面滚滚烟尘,加重了语气:“过继给伯父的,恐怕会是咱们的六哥,将来,伯父那房会传到六哥手上,而咱们阿爹这房,则会传到五哥手上,这李家将来终会落到翟氏的两个儿子手上,你难道就不着急?”
李家的老五老六都是翟氏的亲身儿子,老五名为李延僖,刚满八岁,老六则叫李延光,今年才六岁。
呵呵...李延庆顿时明白过来:
原来大哥是担心在翟氏的运作下,父亲会将家族交到老五和老六手上,这就会侵犯他作为嫡长子的继承权......
大哥的担忧倒也合情合理,他身为嫡长子,本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但李家如今的主母却是翟氏这位继母,翟氏不仅深得父亲李重进的宠爱,偏偏还有两个聪明伶俐的亲生儿子......
若是站在翟氏的立场来考虑,继子当然不如亲儿子亲,为自己的亲生儿子谋求利益简直天经地义,可她却还有三名已成年的继子,这就势必会损害到三名继子的利益......
大哥这半年的急剧变化,应该是察觉到了翟氏那两个儿子对他的威胁,这背后定然也有吴氏枕边风的功劳......
如今大哥想要拉拢自己做援军,所以才会以翟氏笼络赵普与朱昂为由头来说服自己......
翟氏笼络赵普的消息,或许还真是大哥与吴氏炮制的,其目的就是要挑动自己对翟氏的愤怒,毕竟只要自己起了疑心,那就算是赵普当面也解释不清楚......
不得不说,这一招真的很高明......
李延庆心中思绪百转,下意识地揉了揉下颌。
说实话,李延庆目前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扩充自身实力,以及拯救李家上。
继承家业这种遥远的事情,李延庆还没怎么考虑过。
毕竟,若是按照原本的历史走向,李家最终会走向灭亡。
都灭亡了,还谈锤子继承家业?
而若是李延庆与父亲李重进的谋划最终成功,那李重进大概率会登上皇位。
到时候,就是李家的五位皇子争夺皇位了,这远比继承家业的斗争来得更加残酷。
李延庆其实有考虑过事成之后的情形,折服冯吉、开设码头,都是为了培养绝对忠诚于自己的势力。
但争夺皇位的事情实在太过遥远,未来的情况又太过复杂,李延庆暂时无法拿出更多精力去考虑这方面的事情。
不过,自己该如何回应大哥的拉拢?
劝他莫与两个小娃娃一般见识,先集中精力拯救李家?
还是说,自己先假意支持他?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
可这样势必会给大哥与翟氏对抗的信心,到时候李家还没被外力灭亡,内部就先斗起来了。
头疼。
李延庆只觉头隐隐发痛,但表面还是一副云淡风轻、若有所思的平静模样。
见三哥似乎一点不急,李延顺有些急了,他焦急地跺了跺脚后跟,却又没法开口催促。
过了半晌,眼见南边的烟尘愈来愈近,眼见李延顺脸色愈来愈焦急,李延庆终于开口:“大哥。”
“嗯。”李延顺眼中满是期待。
李延庆并未如李延顺期待那般给出肯定的答复,而是反问道:“二哥...他对此是怎么看的?”
“二哥怎么看?”李延顺愣了愣,忽地笑出了声:“嘿,奇了,我拿这问题问你二哥时,他也是这般反问我的,说是要我先看看三哥你的意见。”
李延顺并未说谎,他也没必要说谎,老二李延福就在南边的队伍里,马上就到。
二哥果然狡猾......李延庆脸上也浮起笑容:“既如此,那就等二哥到了,咱们三兄弟一起商量。”
“二哥他一向没有主见,依我看,咱俩就能把事情给定了,到时候知会他一声便是。”李延顺看起来很是急切。
李延庆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严肃说道:“大哥,虽说因为阿爹的大胜,咱们李家一时风光无两,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咱们李家已然树敌过甚,如今正是全家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之际,一举一动都必须谨慎万分。”
顿了顿,李延庆接着说道:“如今阿爹仍滞留淮南,维护李家安稳是咱们三兄弟的职责,依我看,还是等二哥到了,咱们再做商量。”
李延庆这番长篇大论听起来似乎模棱两可。
但实际上,李延庆已然拒绝了大哥的请求。
维稳最要紧,家族内斗还是暂且放下,这便是李延庆的态度。
李延顺眼中闪过一丝怨念,嘴角的笑容也终于坚持不住。
“三哥果然沉稳,那便依你,等二哥到了再说。”
说罢,李延顺从马扎上起身:“走吧,阿娘他们快到了。”
接风的过程很顺利,翟氏与三名继子的关系虽然不可避免地会走向破裂,但四人还是非常默契地维持着表面的祥和。
时隔大半年,李延庆又见到了两名同父异母的弟弟。
李延僖与李延光。
相比半年前,两名小男孩个头长高了很多,而且脸蛋也逐渐长开。
看得出,两名小男孩的外貌继承了父母的优点,两人皆相貌俊秀,而且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对待三位兄长彬彬有礼。
看着两名弟弟澄澈如水的目光,李延庆不免心生同情:才这般年幼,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要被迫卷入家族的权力之争,将来,或许还会面临更残酷的斗争......
第五章 真知灼见
傍晚时分,安家的庞大队伍终于抵达了地处内城右一厢的陈王府。
想当初,这府邸还是先帝郭威赏赐给安审琦的。
那时候郭威刚刚建立周朝,安审琦的爵位还是南阳王,府邸还叫南阳王府。
如今,六年时间过去了,安审琦终于住进了这陈王府,而郭威却早已入了土。
安清念提着长裙下摆走下马车,抬头仰视鎏金的陈王府牌匾,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自己初见李三郎就是在这陈王府里,当时他假扮成仆役混进了陈王府,迷路撞见自己,还帮自己找到了狸奴,自己与他或许确有缘分......
安守忠翻身下马,来到妹妹身侧,笑道:“怎么看着块牌匾出了神?是因为快嫁人了而心神不宁?我听说李使相快回京了,你呀,马上就能嫁给朝思暮想的李三郎咯。”
当你快结婚的时候,身边人总是会拿结婚来跟你开玩笑。
安守忠随两名宰相参加了接风宴,散席后随安家的队伍一起回城。
安清念收回目光,嘴角笑容散去,白了哥哥一眼:“李使相何时能归京?”
“听李大郎说已经从淮南动身了,估计下个月初就能归京。”
安守忠如今在宫中当殿直,经常值夜班,与李延顺混得烂熟。
李重进与朝廷已经谈妥,五日前秘密从淮南启程,李延顺收到消息,转头就告诉给了安守忠。
安清念缓步走向大门,边走边问道:“这事你与阿爹说了没有?”
安守忠紧随其后,回道:“在宴上就说了。”
安审琦年事已高,这几年又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长途跋涉再加一场接风宴令他疲惫不堪,已早早回卧房歇息去了。
“嗯。”
安清念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右手抚了抚熟悉的青砖照壁,说道:“看来李家与朝廷已经谈妥了,不知李使相会被调往哪个节镇。”
安审琦来到妹妹身后,目光扫过照壁上的“松鹤延年”浮雕,回道:“李大郎那小子说是山东那边的节镇,不出意外,应该会是郓州。”
山东只有两个节度使州,青州平卢军,以及郓州天平军。
青州目前有节度使,而且郭荣已将青州许给了安审琦,那给李重进的就只有郓州了。
安清念柳眉微蹙:“郓州么?虽然富庶,却离开封远了些,想来李使相要交出军权了。”
安守忠撇了撇嘴:“李使相在淮南立下如此战功,在军中的威望无出其右,圣上如何放心他留在军中?除了起事,李使相如今只能交出兵权。”
见妹妹依旧眉目不展,安守忠也皱起了眉头,不快地说道:“怎么,见李使相没了兵权你就不高兴了?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依我看,李使相交出了兵权对李家才有好处,一直握着兵权还得提心吊胆,圣上待人大方,对李使相礼遇有加,听说还要给李使相封国公,你那李三郎也能因此受益,将来说不准还能继承李使相的位置,统领节镇,这难道不好么?”
在安守忠看来,如今周朝国力日益强盛,统一天下指日可待,李重进既然造反无望,那还不如干净利落地交出兵权当一名闲散节度使。
这样最安全,对李家也最有益。
安守忠可不希望自己的宝贝妹妹碰到丁点危险。
安清念闻言,心中不由生出思绪:听起来,大哥似乎对郭荣很是信服?
她转念又想到:不过大哥这两年常在宫中行走,耳濡目染下对郭荣心生好感也很正常,郭荣此人虽然性情刻薄、脾气暴躁,但周朝在其麾下蒸蒸日上,作为帝王确实有不少可取之处,说起来,郭荣将大哥以及李大郎这些勋贵之子调入宫中担任殿直,或许就是抱着感化他们的目的......
罢了,有些话还是只能与李三郎说,大哥终究不能共谋......
收拢思绪,安清念轻声回道:“大哥此言有理,却是小妹多心了。”
安守忠看着妹妹乖巧的样子,脸上浮现宠溺的微笑:“你呀,马上就要嫁人了,以后就安安心心当李三郎的贤内助,他德才兼备,有聪明伶俐的小妹辅佐,日后定能平步青云,我现在与你说说李三郎的喜好,你可得好生记住了......”
就在安守忠卖弄他从李延顺那听来的小道消息时,李家三兄弟也已返回了李府。
进门没多久,三兄弟就齐聚到了老大李延顺的院子里。
吴氏身着大红色的襦裙,头顶厚重的朝天髻,头发上簪着璀璨夺目的各式珠宝,满面春风,亲自在院门口招待两名小叔子。
“二郎、三郎,快请进,茶点都备好了。”
相比去年,吴氏丰腴了不少。
就在今年六月,吴氏又产下一子,李延顺如今已是两名儿子的父亲了。
与吴氏行过礼后,李延福与李延庆先后入内,进到了坐北朝南的客厅。
李延顺走出客厅,招呼两名兄弟入内。
兄弟三人的外貌各有特色。
老大李延顺高大威猛,一双大眼炯炯有神。
老二李延福身高略逊,体型偏瘦,一对鹰目闪现寒光。
老三李延庆身形最为匀称,目光温润内敛。
无一例外,三兄弟都继承了父亲李重进偏深的肤色。
三人落座,李延顺当先开口:“今日请两位来,是要商量我李家大计,还请畅所欲言,商量出个服众的法子。”
李延福看向坐在对面的李延庆,微笑道:“三哥一向聪慧,又最得阿爹信赖,我看,还是让三哥先拿出个主意。”
李延顺一听,也看向了位于右手边的李延庆。
迎着两名兄长的殷切目光,李延庆丝毫不慌,徐徐回道:“二位兄长忧心之事,无非是翟氏以及她的两个儿子,但咱们这两名兄弟尚且年幼,翟氏上蹿下跳对我们并不能威胁,如今阿爹尚未归京,而李家已然树敌太多,当务之急,是要维持家族之稳定,而非过早的争权夺利。”
“三哥果然真知灼见。”李延福轻轻鼓了三掌,转过头问李延顺道:“大哥以为如何?”
第六章 亲兄弟
李延顺早已知晓老三李延庆的态度,他将老二李延福也叫来,就是想联合老二一起向李延庆施压。
但结果出乎李延顺的预料。
老二李延福貌似也支持老三李延顺的维稳之策。
李延顺脸上的笑容有些凝滞,他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但老二李延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李延福脸上笑容更甚:“大哥,既然你没有意见,那咱们就听三哥的,稳定为上,不着急对付翟氏,一切先等阿爹回来再说。”
“这...”李延顺脸上骤显慌乱。
李延顺本就不善言辞,如何能应付如今的局面?
就在李延福以为大局在握的时候,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李延顺听到敲门声,当即问道:“是谁?”
“是妾身,后厨刚做了些方糕,妾身便想着端来给两位小叔尝尝。”
门外传来吴氏富有磁性的嗓音。
李延顺知道吴氏是来救场的,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快进来吧。”
很快,房门被推开,吴氏当先入门,身后是端着一碟雪白方糕的侍女。
吴氏笑靥如花,从侍女手中接过碟子,轻轻放在两位小叔子中间:“这糕里的馅,是妾身上月亲手采摘的桂花制成,二位还请慢用。”
“竟是嫂嫂亲手采摘的桂花,那我定要尝尝。”
说罢,李延福当先拿起一块方糕,一口便咬掉了半块。
囫囵吞下,李延福便大声称赞道:“这方糕软糯香甜,嫂嫂当真手艺非凡。”
李延庆也拿起一块方糕,边吃边想道:这吴氏,怕不是一直在门外偷听,见大哥应付不来,便进来救场,看来,大哥这一切的反常行为都是出自吴氏的指使......
吴氏转头看向李延庆,眼中刹那间似乎闪过一丝寒芒,旋即恢复正常,笑问道:“三郎,这方糕味道如何?”
李延庆微笑着回道:“嫂嫂做的方糕,那味道能差么?定然是极好的,味道甚至不逊于宫中的御厨。”
“三郎你真会说话。”吴氏掩嘴窃笑,顺带给李延顺使了个眼色。
李延顺当即会意,故作生气地拍了拍桌:“夸你两句你就忘乎所以了?咱们正聊要紧事呢,你先出去。”
吴氏脸上的窃笑转为惊慌,垂下头慌忙后退两步:“原来是在聊要紧事,那妾身先失陪了。”
就在退到门口的时候,吴氏抬起头,略带歉意地对两名小叔子道:“你们这大哥嘴巴笨,若是他一时口拙,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李延庆转过头,温声回道:“嫂嫂请放心,我们兄弟一向关系甚好。”
老二李延福当即附和道:“是啊,我们可是亲兄弟,嫂嫂就放心吧。”
吴氏对两位小叔子福了一礼,躬身退出房间,阖上了房门。
待到吴氏与侍女的脚步声远去,李延顺尴笑道:“咱们方才聊到哪了?”
李延福转过头,认真地说道:“大哥,我觉得,翟氏的狼子野心确实不得不防,但如今也确实不是家族内斗的时候,我看,这事还是先放一放,待到日后咱们李家稳定下来,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这回轮到李延庆附和了,“是啊,大哥,还是先放放吧,不急于一时,咱们是亲兄弟,往后我与二哥都会站在你这边。”
吴氏亲自出面,李延福与李延庆都很有默契地给她个面子。
但家族保持稳定的底线不可突破,所以两人不约而同地采用了拖字诀,开了张名为“以后一定”的空头支票。
见老二老三极有默契的一唱一和,李延顺也知道,今儿这事是谈不上下去了。
李延顺努力压抑心中的怒意,双手用力撑住桌面,缓缓起身:“既然二哥与三哥都如此坚持,那我听你们的,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走出院门,天色已昏。
李延庆与二哥并肩行了一阵,突然开口:“二哥,你为何也会拒绝大哥?”
老二李延福冷然一笑:“嘿,斗赢了翟氏,好处都是大哥的,你我能捞到多少?而且翟氏有阿爹撑腰,咱们三绑一块还不一定能斗赢,这浑水我可不蹚。”
说罢,李延福转头瞥了李延庆一眼:“你也是这般想的吧?况且朱昂那事你都没声张,我看你可不敢轻易得罪翟氏。”
李延福这话夹枪带棒,李延庆知道他性子刻薄,沉声回道:“朱昂这事就不劳二哥费心了,我与阿娘日后自会有分晓,如今咱们李家四面环敌,还望二哥多从大局出发。”
“哼,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丢了朱昂也就罢了,可别连别的棋子也把握不住,翟氏这人远比你想象的更有心计。”说罢,李延福突然加快脚步,转瞬间就消失在了前方的路口。
李延庆一听,不由放慢了脚步,面色也逐渐严峻,心中暗道:二哥这话...莫非翟氏当真拉拢过赵普?可赵普为何没知会过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只是李延顺一人提起也就罢了。
如今连在宋州待了两年的李延福都这般说,李延庆的疑心终于是被勾了起来。
俗话常说谣言止于智者,但前提是你能够置身事外,从上帝视角俯瞰全局。
当置身其中时,几乎没有人能够逃离谣言的旋涡。
三人成虎绝非空穴来风,就算是再聪慧之人,听到的谣言多了,也总有起疑的时候。
更何况大哥与二哥都是李延庆的亲兄弟,这由不得李延庆不起疑。
李延庆现在很想去找赵普一问究竟。
但一想到赵普有可能已经背叛自己,李延庆又有些不敢面对这个事实。
赵普在历史上的名声实在太大,李延庆对他寄予厚望,真的不愿相信赵普会背叛举主。
“啧...”
李延庆忍不住一拳锤在了身侧的廊柱上。
一拳下去,厚实的廊柱纹丝不动,只是震落了灰尘三两片。
李延庆很快冷静下来,边走边在心中分析:赵普是个聪明人,如今翟氏的两名儿子尚且年幼,而且李家离问鼎江山还有漫长路程,他应该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就背叛自己......
自己必须与他当面谈谈,但不能是今日,今日天色太晚,会显得自己太急,那就明日......
第七章 融洽
不过,在去见赵普之前,李延庆还有一个人要去见。
如今,李延庆与安清念婚事在即,而铃儿却意外怀孕。
这事必须要向翟氏汇报下,并征求她的意见。
李延庆快步返回一心院,叫上铃儿,一道拜访翟氏。
顺道,也能试探一下翟氏。
在侍女的引领下,李延庆与铃儿先后进到屋内,却见翟氏眯着眼躺在椅上,身后一名青衣侍女正揉捏着她的肩膀。
领路的侍女来到翟氏身侧,俯下身耳语几句,翟氏睁开眼,脸上泛起笑容:“三哥儿来了。”
“阿娘。”
李延庆躬身行礼。
翟氏对李延庆招了招手:“快坐吧,阿娘最近身子大不如前了,几日跋涉,竟然浑身发酸。”
早有侍女搬来椅子,李延庆就势坐下,微笑着回道:“阿娘风华正茂,无非是长途跋涉太过疲劳,休息几日照样生龙活虎。”
“你啊,当了官后是愈来愈会说话了。”翟氏掩嘴笑了笑,突然注意到了李延庆身后的铃儿,问道:“咦,怎么铃儿也来了?”
“我有一桩要紧事想禀告阿娘。”李延庆态度恭敬。
翟氏视线扫过李延庆,再扫过铃儿,见铃儿目光有些躲闪,心中当即就有了猜测。
“你们先退下。”
随着翟氏一声吩咐,屋中几名侍女陆续退出房间。
“事情,是这样的......”李延庆倒也不遮遮掩掩,将铃儿怀孕一事原原本本道来。
翟氏听罢,两眼笑成了月牙:“这可是喜事,咱们李家又能添丁,而且也没什么大不了,三哥儿不必这般严肃。”
李延庆其实也觉得这是喜事,而且也没什么大碍,在洛阳时就多次劝说铃儿莫要担心。
但铃儿这些天一直心神不宁,让李延庆也不免有些担忧。
“可我与安小娘子的婚事......”
李延庆刚开口,翟氏就抬手打断,不以为然道:“你放心,安小娘子那边也不会有问题的,不过是一名侍妾有了身孕,这点小事安小娘子如何会在意?”
虽然这么说对铃儿很不礼貌,但事实便是如此。
在阶级森严的古代,一位签了卖身契的侍女,以及她生下的孩子,都不会有多少地位。
将来安清念嫁入李家,对铃儿可谓是生杀予夺,又如何会在意她以及她的孩子呢?
铃儿站在李延庆身后,低着头,紧咬下唇,捏着上衣下摆的小手不住地发颤。
李延庆感受到身后铃儿奔涌的情绪,转过身,轻轻抚了抚铃儿的手背:“你也听见了,阿娘都说没问题,你先去门外候着,我与阿娘再商量点事。”
“是,奴婢告退。”铃儿低着头缓步后退,看起来情绪有所平复。
待到铃儿退出房间,翟氏微笑道:“是在洛阳怀上的吧?等孩子生下来,你就给铃儿个名分。”
说是名分,其实也就是一个妾的身份罢了。
李延庆望着铃儿一路退出房间,方才转过身,略带歉意地回道:“我不会亏待铃儿的。”
翟氏似乎有些倦了,提了提膝盖上盖着的毛毯,双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还有什么事要说?”
李延庆正色道:“此事有关朱推官。”
翟氏霎时睁开了双眼。
李延庆直视翟氏,接着问道:“去年,阿娘聘请朱推官当了五哥与六哥的启蒙老师,此事我本不便置喙,但朱推官毕竟是我举荐给阿爹的,不知阿娘对这位老师是否满意?”
翟氏与李延庆对视片刻,垂下眼帘,放低声调:“朱推官学富五车,我自然是满意的。”
“说起来,此事还得感谢三哥儿的成全。”说罢,翟氏端起身侧茶几上的汤碗,轻轻抿了口参汤。
碗盖刚一打开,李延庆就闻到了浓郁的药味儿。
翟氏这是染病了,还是身体虚?李延庆思绪微动,若无其事地回道:“朱推官学识渊博,在开封亦薄有名望,有他教导五哥与六哥,应当足矣。”
“有朱推官确实足矣。”翟氏将汤碗放到一旁:“此事有劳三哥儿费心了。”
李延庆缓缓从椅上起身:“阿娘好生休息,务必尽早入睡,我明早再来问候阿娘。”
“去吧。”翟氏疲倦地闭上双眼。
看起来,李延庆与翟氏这对母子关系很是融洽。
在李延庆的竭力克制下,事实也确实如此。
李延庆并不希望在此时与翟氏有任何冲突,这对李家毫无好处。
但若是翟氏当真得寸进尺,李延庆却也丝毫不怵。
李延庆推开房门,只见铃儿低着头站在门前的廊柱旁,双眼无神地盯着脚尖。
这小笨猫,有了身孕后是愈来愈迟钝了......李延庆悄悄来到铃儿身侧,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铃儿的肩膀。
铃儿陡然惊醒,转过头,正对上李延庆温柔的目光。
“啊,郎君。”
“回去了。”
李延庆收回手,走下了台阶。
铃儿连忙提起裙摆紧随其后。
......
不等李延庆去见赵普,赵普自个儿找上了门来。
第二天一早,赵普就来到一心院外,求见李延庆。
一心院靠东南角有一观景水池,一座六角凉亭矗立池中。
李延庆提起小火炉上冒着热气的铜壶,替赵普倒了一杯温热的黄酒。
“这黄酒是吴越国的贡品,则平尝尝如何?”说罢,李延庆也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因李重进在淮南立下殊功,宫中赏赐了不少御用之物,这吴越国的黄酒便是宫中珍藏的贡品。
赵普端起酒杯一看,只见酒液清澈见底、毫无杂质,嗅之醇厚芳香,便知道这贡酒名不虚传。
浅酌一口,赵普浑身霎时暖和了起来。
见赵普满脸陶醉,李延庆也饮了一口。
不过好酒李延庆喝得太多,这黄酒虽佳,却不能令他动容。
李延庆轻轻放下酒杯:“则平今日怎有空到我这来?”
赵普大半杯酒已然下肚,脸上泛起红光,赔笑道:“在下回开封,即便无事,也是要来拜见郎君的。”
“你倒是有心了。”李延庆笑了笑,又问道:“这两年,你在宋州可还习惯?”
第八章 不负恩情
赵普恋恋不舍地放下酒杯:“在宋州这两年,是在下此生最畅快的时光。”
前半辈子郁郁不得志,直到被李延庆赏识,赵普才真正得入官场。
自那以后,赵普不仅当上了真正有差遣的实权官员,在老婆和岳父面前也终于挺直了腰杆。
赵普这辈子还没有这般畅快过。
今日,赵普主动拜见李延庆,并没有带着什么特别的目的,他是真心实意前来问候举主。
赵普话音刚落,天空中突然飘下片片晶莹雪花。
李延庆提起铜壶:“这才是从八品的节度推官,就让你春风得意了?”
“节度推官在下已然知足。”赵普小心翼翼捧起酒杯,待到杯中酒满,心怀感激道:“若无郎君提携,断无今日之在下,郎君之恩情,在下永生难报。”
李延庆将铜壶重新放回炉上:“我倒不需要你报什么恩情,你只需一心一意为我李家做事,那便是最大的报恩。”
赵普连酒都不喝了,郑重其事地拱手道:“在下誓死为李家效命!”
雪越下越大,李延庆端起酒杯,笑道:“良辰美景,喝酒喝酒,先不聊这么严肃的事情了。”
赵普连忙端起酒杯,与李延庆隔空对了一杯。
一杯热酒下肚,李延庆转头看向亭外茫茫风雪:“说起来,我已有两年未曾去过宋州,如今宋州情况如何了?”
郎君此问是何意?赵普有些摸不着头脑,略作思考后回道:“在使相的治理下,宋州是愈来愈繁荣,今日苍天降下瑞雪,可见宋州来年定然也是风调雨顺。”
但李延庆此问根本就没什么深意,这只不过是他转换话题的跳板。
李延庆轻轻放下酒杯:“宋州风调雨顺,那定然脱不开宋州官员的惜心治理。”
“有使相言传身教,我等宋州官员自是上行下效。”赵普选择了最稳妥的回答。
李延庆突然转过头,沉声问道:“那,你觉得朱举之,此人为官如何?”
朱昂字举之,与赵普一样,皆是李延庆举荐至李重进麾下的官员。
赵普闻言一颤,下意识地垂下头。
郎君为何会有此问?赵普眼中透露着惊疑。
就在赵普思绪疯狂运转之际,李延庆提起酒壶,慢悠悠地给自己倒酒。
“今日,你一早就上门拜访,可他朱举之与你同住节度使府,却是至今都没来见我。”
李延庆的口吻听起来很是悠闲,似乎并无多少情绪的波动。
但赵普何等人精,一下便明白,郎君对朱昂很是不满。
赵普转念又想到:可郎君为何会对朱昂不满?又为何要在自己面前表露不满?
莫非,是因为朱昂担任了郎君两名年幼弟弟的老师?
赵普若有所悟:
嗯,应该正是如此,那两名同父异母的弟弟将来会成为与郎君争夺李家的劲敌,主母翟氏却聘请朱昂为师,就是存心要挖郎君的墙角......
蹊跷之处,在于朱昂竟然答应了翟氏的聘请......
他可是经由郎君举荐才得以为官,为何会如此轻易地背叛郎君?
难道,朱昂是决定提前下注翟氏一方?
但翟氏那两个儿子实在年幼,而且李家目前完全看不到内斗的迹象,朱昂为何会贸然下注?
朱昂对翟氏以及她那两个儿子就这般有信心?不惜背叛举主?还是说,翟氏对他许下了什么重利?
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赵普只觉脑子里一团浆糊,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捏了捏下嘴唇。
片刻之后,酒水倒入杯中发出的迷人声响将赵普的意识带回了现实。
李延庆掂了掂铜壶,将壶中最后一点酒倒进赵普的杯中,边倒边说道:“你在宋州与朱举之共事近两载,同事情谊定然深厚,不过我希望你在我面前能够坦诚心扉,朱举之在你眼中,究竟如何?”
赵普如梦初醒,急言道:“回郎君,在下与朱举之虽是同事,但除了公务,常日里往来甚少,只知道他学识广博,但为人稍显轻浮,处置公务过于随意,对待宋州官吏亦态度轻慢,常受宋州官吏诟病,此人受郎君举荐之恩,此番归京却至今仍未来拜见,其轻浮傲慢可见一斑。”
李延庆听罢,面容陡然严肃,眼中似有怒意,右手轻轻叩着石桌:“当时我初入开封,与朱举之仅有数面之缘,只听说他在京中薄有名气,就贸然向家父举荐了他,却不想竟是个轻浮傲慢之徒,都怪我当初识人不明。”
赵普见李延庆似乎动了怒,连忙又补充道:“其实朱推官赴任宋州的头一年,还是尽职尽责的,自今年伊始,使相就一直在淮南征战,吴书记也随使相南下,驻地公务就都托付给了在下与朱推官,随着公务增多,朱推官逐渐怠于公务,在下才逐渐看清朱推官轻浮的本性,此事还请郎君帮忙转告使相。”
“原来如此。”
李延庆脸上怒意消退,右手举起酒杯,微笑道:“则平敢于直言,果然不负我所望。”
赵普双手端起酒杯,恭恭敬敬道:“都是郎君指点有方,在下绝不负郎君提携之恩。”
李延庆笑容愈发灿烂:“哈哈哈哈,喝酒喝酒。”
雪越下越大,李延庆送走了赵普,披上狐裘披风,径直去见继母翟氏。
翟氏正在佛堂中祈祷,这是她例行的早课。
李延庆在侍女的引领下,第一次进到了枯荣院中的佛堂。
佛堂狭小,其内香雾缭绕,靠北的墙下供奉着三座一尺高的纯金佛像。
李延庆脱下披风交给侍女,轻手轻脚来到翟氏身侧,他闲暇时翻阅过几本佛经,认得正中乃是阿弥陀佛,右边是观世音菩萨,左边则是大势至菩萨。
此三位又合称为“西方三圣”。
翟氏双目紧闭,双手合十,跪于左边的大势至菩萨跟前,嘴上念念有词。
不过翟氏声音太小,李延庆实在听不清楚。
李延庆也不打扰翟氏祈祷,他双手背在身后,眯起双眼,视线扫过佛像,见大势至菩萨头上有瓶状之物,依稀想起:
在佛经中,大势至菩萨头顶宝瓶,内存智慧之光,在所有菩萨中被誉为光明智慧第一,能使众生解脱血光刀兵之灾,还能庇佑众生免受邪魔所侵。
第九章 为谁祈祷?
翟氏此时拜大势至菩萨,是在为谁祈祷?
为了父亲李重进?
不应该,父亲已踏上归途,远离刀兵。
那,是为了她两个年幼的儿子?
未免也有些太提前了吧......
一念至此,李延庆余光瞥过翟氏,却见翟氏已然睁开了双眼。
李延庆关切地问道:“阿娘身体可好些了?”
“休息一晚,好多了。”翟氏从蒲团上缓缓起身,抬起头微笑道:“佛像能使人心神安宁,三哥儿若有空闲,也可常来佛堂礼拜。”
李延庆还以微笑:“我这鼻子对香火味有些不适,不过阿娘说的对,人在佛像前,确实会不自觉地静下心来。”
翟氏转头看向佛像下的香炉,眼神突然一凝:“明日开始,这佛堂里的香火在午时以后都会撤掉。”
翟氏突然示好,令李延庆很是意外。
难道说,翟氏是要与自己缓和关系?
翟氏的目的是什么?
莫非她察觉到了大哥的敌意,想拉拢自己为援手?
还是说,翟氏只是单纯地为朱昂的事情致歉?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不,这应该不可能,这事都过去一年多了,翟氏不可能选择在此时低头。
那恐怕,是想要拉拢自己。
难道她就不觉得太迟了么?
李延庆收拢思绪,转身看向正中的阿弥陀佛像,双手合十:“听说安小娘子在佛经上极有造诣,婚后若有闲暇,我会来佛堂里静静的。”
为了维持李家的安宁,李延庆决定暂且收下翟氏的示好。
至于日后到底来不来佛堂,那自然要视翟氏日后的行为而定。
翟氏一听,脸上登时冒出喜色:“我只听说安家主母曹氏爱佛,想不到安小娘子也好佛?”
“嗯,耳濡目染。”
为何李延庆会知道安清念好佛?
与安清念书信往来近两年,李延庆早已通过信笺中的字里行间,看出了安清念精于佛法。
此时佛教盛行,周朝的武将几乎人人信佛,安清念的父母皆是佛教的忠实信徒,安清念随父母皈依佛教也是理所当然。
“竟然是真的......”翟氏喜出望外,过了好一阵才平复情绪,并问道“对了,安家也是昨日入的京吧?”
李延庆正色道:“我今日拜见阿娘,正是为此事而来,安家即将与咱们李家结姻,于情于理,今日都应该上门拜访。”
翟氏稍加思索便回道:“三哥儿说得对,咱们确实该去拜访安家,我这就派人去知会安家,今日你正好有空,也随我一道上门,时间就定在午后。”
......
同一时间,陈王府内,安清念正在院中赏雪。
襄阳的冬日亦会下雪,每年会有两三场大雪。
自安清念记事以来,她就莫名地爱上了转瞬即逝的雪花,每年冬季,她都会在院中赏雪饮茶。
今日,安清念身披洁白的狐裘,立在院中八角亭下,仰头看着茫茫风雪,伸出手,一片晶莹的雪花打着旋儿落到了她光洁的手掌上。
侍女墨玉站在亭中的火炉旁,目光紧紧盯着安清念,眼中满是担忧,“小娘子,这雪看看就行了,奴婢听我阿娘说,碰多了雪,是会得风寒的。”
“呵,不过是一片雪花罢了。”安清念低头看去:“这开封的雪,与襄阳的雪也没什么不同。”
墨玉嘟囔道:“都是雪,能有什么不同?”
安清念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有些失望,我原以为到了开封,会有些不同的。”
说罢,安清念退回亭中,转身问道:“水烧得如何了?”
话音刚落,炉上的铜壶突然“呜呜呜”地开始冒出白气。
“烧开了,奴婢这就泡茶。”墨玉小心翼翼提起铜壶。
小娘子最近怎么突然就喜欢上了散茶?这可是穷苦人才会喝的低劣货......墨玉心中暗自嘀咕,手上动作却不减,熟练地将烧开的泉水倒入一口小巧的白瓷茶壶中。
很快,墨玉便泡好了一壶深似琥珀的浓郁茶水。
嗅着壶口散发出的淡淡苦味,墨玉忍不住面露嫌恶。
不过墨玉低着头,没让安清念看到自己神情的变化。
身为安清念的亲信侍女,墨玉的生活品质并不差安清念太多。
常日里饮茶,墨玉都是喝的名贵片茶冲泡出的浓香茶汤。
但就在今年年初,安清念突然说要尝尝散茶的味道,而且在尝过之后更是爱上了散茶,自此隔三差五就要墨玉泡上一壶散茶。
片茶与散茶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经过了复杂的制作工序,添加了多种名贵香料。
经过细致的研磨冲泡后,片茶能够散发出复杂而浓郁的香味,完全覆盖了茶叶本身的苦涩。
而散茶只是茶叶经过简单晾晒而成,冲泡之后仅有一丝微不可闻的香味,入嘴更是满嘴苦涩。
锦衣玉食的墨玉如何受得了散茶的苦涩,又如何能理解小娘子对散茶的喜爱?
安清念是在今年才接触的散茶。
在此之前,安清念接受过严格的茶艺培训,自小喝的都是各地的名贵片茶。
接触散茶源于李延庆在信中偶尔提到了散茶的苦涩,并称自己很喜爱散茶的先苦后甜。
安清念一时好奇,便叫墨玉照着信中法子泡了一壶。
仔细品尝后,安清念爱上了这先苦后甜的奇特味道。
安清念缓缓坐于石桌前,端起白瓷茶杯,琼鼻轻嗅,方才浅饮了一小口。
此时的散茶相较后世更为苦涩,安清念先是黛眉微蹙,待到唇齿间的苦涩散去,幽幽清香浮现,眉目才逐渐舒展。
正当安清念就着热茶赏雪之际,一名蓝衣侍女却是急匆匆来到了亭内。
原来,是安家主母曹氏要赴佛堂祷告,派侍女来请安清念作陪。
曹氏每每拜佛,都会叫上安清念,并让安清念讲解各路佛陀的神通。
安清念确实对佛经研究很深,但其实并非她真的喜爱佛法,她研习佛法仅仅只是为了迎合爱佛的亲属罢了。
作为过继给主母的庶女,安清念为维持其地位,当然要尽其所能。
听闻嫡母召唤,安清念虽心有不忿,却毫不迟疑地放下茶杯,换上一副淡雅笑颜,随蓝衣侍女一道赶赴佛堂。
第十章 缘分
在此时的奢华宅邸里,佛堂是标准配置。
安清念在侍女的引领下,迎着漫天风雪,一路来到地处陈王府西北角的佛堂。
佛堂内香烟缭绕、温暖如春,北面黄墙下,供奉着三座鎏金的庄严佛像。
释迦摩尼端坐正中,文殊、普贤分列左右,三者合称“释迦三尊”。
满头银发的安家主母曹氏立于普贤座下,正在为普贤跟前的香炉添香。
安清念脱下狐裘,抖了抖上边的风雪并交给随行的侍女,旋即抬腿迈入佛堂。
“念儿来了。”曹氏并未回头,她只听脚步声便能知道来者正是安清念。
“阿娘。”安清念缓步来到曹氏身侧。
曹氏将三炷香插入香炉,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转过身,对安清念道:“今日下午,李家主母翟氏会上门造访,你随我一道会客。”
安清念轻声道:“孩儿明白。”
曹氏望着安清念乖巧的模样,想要伸手摸摸安清念的头,却尴尬地发现安清念的个头早已超过了自己。
刚伸出的右手默默收了回来,曹氏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念儿就长大了,要嫁人了。”
虽然曹氏并非安清念的生母,但在安清念的成长路途上,她一直陪伴左右,早已将安清念当成了自己的亲女儿。
但是,曹氏知道自己这女儿打小就冰雪聪明,而且极有主见,虽然待自己一向恭敬,却未必就会认自己当亲娘。
曹氏年纪大了,又没有真正的亲身儿女。
待到年老体衰的安审琦离去,曹氏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从小妾那过继来的安守忠、安清念这一双儿女。
安清念注意到了阿娘有些无措的右手,嘴角露出了和熙的微笑:“李家亦有佛堂,孩儿嫁入李家后,也不会忘记每日在佛前替阿娘祈福。”
对于曹氏这位继母,安清念敬重有加,不敢有丝毫违逆。
安清念很清楚,自己能在安家有近乎嫡女的地位,全在于曹氏的宠爱。
曹氏毕竟是与安审琦互相帮扶四十余年的发妻,在安家可谓是一言九鼎。
当初安清念能过继到曹氏膝下,那也是曹氏力排众议的结果。
将来即便嫁入李家,安清念还是会需要娘家的助力,那与曹氏维持和睦关系就至关重要。
曹氏突然觉得有些疲倦,她退后几步,找了把椅子坐下,笑意盈盈地问道:“你呀,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了吧,这年头找个如意郎君可不容易,对了,我听说你与那李三郎经常书信传情?”
安清念亦步亦趋来到曹氏面前:“孩儿与李三郎确实偶有书信往来,但以公务居多,甚少聊到私事。”
在这里,安清念倒也并未撒谎,她与李延庆的书信往来大多是交换情报,只是会在书信中夹上一张小纸条,聊上几句私事。
曹氏惭愧道:“咱们安家人丁稀少,你一个小女儿家竟然也要负责节镇公务,这都是阿娘无能。”
安清念转到曹氏身后,双手熟练地轻柔曹氏的太阳穴,边揉边说道:“孩儿愿为阿爹阿娘分忧,阿娘不必难过。”
曹氏就势枕在安清念的胸前,面容逐渐舒展:“对了,今日那李三郎会随翟氏一道来访,你与他快两年没见面了吧?正好,你能在婚前与他说上几句体己话。”
按照礼节,婚礼前夕新郎新娘不宜再见面。
但安家本就是从塞外迁入中原的沙陀族人,到安清念这里才是第二代,安家上下对于所谓礼节其实并不是非常讲究。
安家人更在乎实际到手的利益,对于毫无用处的虚礼不甚看重。
曹氏极为看重与李家的结姻,她很清楚丈夫寿元将至,安家将来势必要依靠如日中天的李家才能维持家族地位。
这门婚事必须顺顺利利、妥妥当当,不能有丝毫差错。
安清念一听李延庆也要造访陈王府,霎时脸红:“阿娘!”
听到女儿奶声奶气的娇柔嗓音,曹氏乐开了怀,一下子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
那时候的安清念还是个精雕玉琢的粉嫩娃娃,那时候的曹氏身躯尚算健朗,能将安清念这个小娃娃捧在胸前。
曹氏闭上眼,怀念道:“想当年......”
临近午时,安清念走出佛堂,从侍女手中接过狐裘,吩咐道:“阿娘有些倦了,在佛堂里暂歇,你去将我与阿娘的午餐端到佛堂来,记住要好生保温。”
侍女领命而去,安清念转过身,望着殿中法相森严的三座佛陀,脸上和熙的笑容如冰雪般消融。
与李延庆书信往来的事情,安清念早在一年半前就已经向曹氏解释过了。
但曹氏转眼就忘了,而后一遍又一遍地向安清念问起书信的事情。
安清念那时就意识到,阿娘的记忆能力出现了一定的磨损,会间歇性地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但安清念不忍戳破,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向阿娘解释。
也就是在那时,安清念还发现,阿娘很喜欢自己撒娇时的稚气。
阿娘只要一看到自己撒娇,脸上立刻就会变得舒缓温柔,并开始回忆往昔。
这意味着,阿娘已经年迈,逐渐失去了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只能在过去的记忆中打转。
安清念返回佛堂时,曹氏歪着头,已然熟睡在椅上。
对于一名老者来说,长途奔波积累下的疲倦,可能需要一旬休养才能逐渐缓解。
安清念将自己的狐裘轻轻盖在了曹氏身上。
望着曹氏慈祥的睡容,安清念的眼角竟有泪滴打转。
自己终于长大了,要嫁人了,母亲却老了,记忆力还出了问题。
对于曹氏这位嫡母,安清念的感情是复杂的。
由于过继给了曹氏,无法与生母相认,这让安清念对曹氏抱有一些怨气。
但面对曹氏真挚的爱意,安清念又心怀感激。
而对于曹氏过继自己,并极力促成自己嫁入李家的那点小心思,安清念自是洞若观火。
可以说,曹氏对安清念的感情也是复杂的。
曹氏当然也想毫无保留地去爱安清念,但生于大家族,感情无法避免地会沦为天平上的筹码。
这些,冰雪聪慧的安清念如何不清楚?
但越是清楚,就越是无奈。
安清念抬起头,将泪珠锁于眼眶,威严的普贤佛像竟隐隐流露出慈悲的气息。
体性周遍曰普,随缘成德曰贤。
每一个人对这句经文的理解都不尽相同。
不过安清念明白,自己与阿娘的缘分,还将在纠葛中延续。
第十一章 双喜
陈王府的一间偏厅内,安清念双膝并拢,有些紧张地坐在背靠香案的交椅上。
香案正中是一座小巧的纯金释迦牟尼像,左右各摆着一只三足青铜香炉。
袅袅香烟萦萦绕梁,安清念嗅着熟悉的芳香,本应心安神宁。
但听着隔壁正厅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安清念搭在膝上的小手却愈发捏紧了裙摆。
隔壁正厅里,曹氏正在接待到访的翟氏以及李延庆。
再过不久,曹氏便会将李延庆打发到这偏厅来,与安清念相会。
虽八面莹澈、精明练达,但安清念毕竟还是名未婚的少女,即将见到两年未见的心上人,感到紧张亦是情有可原。
未多时,隔壁突然传来椅子被搬开的响声,安清念顿时抬起头,双目紧紧盯着偏厅的侧门。
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声声敲打在安清念的心头,令她心旌荡漾。
门,逐渐开了。
安清念镇定下来,昂起头,直面门口。
李延庆内着蓝色直裰,外披洁白鹤氅,脚蹬黑色长靴,推门而入,一眼就见到了椅上的佳人。
佳人头顶双环髻,耀眼的金步摇在如玉面容下也只能沦落为陪衬。
两年不见,当年那个娇俏的小姑娘,出落成二八佳人了......李延庆望着安清念,嘴角浮现笑意,眼中俱是柔情。
虽是两年不见,但李延庆与安清念书信不断,当年初见面时碰撞出的淡淡情愫早已破土发芽、茁壮成长。
安清念望着李延庆,望着她将要陪伴终生的男子,怔怔出声:“三郎......”
李延庆缓步来到安清念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在下李延庆,见过安小娘子。”
这一声假正经的问候化解了安清念的羞赧,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与李延庆并非相约月下梧桐,而是正处陈王府内,隔壁就是正在偷听偏厅动静的母亲与翟氏。
安清念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大方起身,头上金步摇清脆作响。
“小女子这厢有礼了,三郎请坐。”
随着安清念起身回礼,李延庆终于能一睹佳人的风采。
今日安清念身披淡蓝色褙子,胸前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雪白,一袭裁剪得体的淡雅青色襦裙更显少女纤细身姿。
李延庆抖了抖长袖,与安清念隔八仙桌而坐,转头笑问:“两年光阴眨眼而过,小娘子可还记得与我初见时的情形?”
早有侍女端来了茶具,安清念小心为李延庆倒茶,低眉回道:“可是在大相国寺的时候?”
“不。”
李延庆轻轻摇头:“我与小娘子初见,正是在这陈王府内。”
安清念倒好了茶,将白瓷茶杯往前一推,莞尔一笑:“三郎可是说狸猫?”
对上了暗号,李延庆笑容愈盛:“那只调皮的小雌猫,小娘子可带来了?”
“它呀,已经不是小雌猫了。”安清念转头对右侧的耳房吩咐道:“墨玉,去将狸奴带来。”
李延庆端起茶盏,轻轻一嗅,就知道这杯中乃是散茶,讶异道:“小娘子竟也喝这散茶?”
安清念端着茶盏,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你曾在信中提过,说这散茶先苦后甘,比起香气馥郁的片茶别有一番滋味,妾身便弄来尝了尝,竟也喜欢上了,此乃施州(今湖北恩施)的玉露茶,是散茶中的精品。”
在此时,江浙闽南是片茶的主产区,掌握先进的片茶制作工艺,所产茶叶香气浓郁、价格昂贵,在各国的上流社会大行其道。
而荆湖一带的茶叶产量虽不逊于江浙闽南,但苦于制茶工艺的落后,大部分茶叶只能制作成低廉的散茶出售。
好在经过荆湖商人的努力推广,这些年荆湖的散茶在民间倒也逐渐有了些名声。
散茶虽苦,但能够提神,很符合广大劳动阶层的需求。
但在茶文化由上流社会掌控的当下,片茶才是茶道正统,散茶终究上不了大雅之堂。
李延庆知道荆湖盛产散茶,只是在信中提了一嘴,却没想到安清念竟然真的买了散茶来品尝。
“想不到小娘子竟然能接受这散茶的苦涩味道。”李延庆颇有一种得遇知己的感觉。
安清念浅尝一口浓茶,淡然道:“三郎喜欢的东西,定然是不差的,妾身初尝时,就喜欢上了这散茶的苦味。”
有了共同兴趣,两人的攀谈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两人先是聊起了荆湖各地茶叶的特色,接着聊起了荆湖地区的风土人情,而后自然而然地就聊到了荆湖地区的政治局势。
李延庆放下喝了大半的茶盏:“令尊入京,那荆州城里的高宝融应该已是夜不能寐,不知小娘子对南平国有何见解?”
此时交通闭塞,南北间往来甚少。
李延庆身为北人,又未曾南下游历,可他对荆湖各地风俗的了解之深、对荆湖地区政治局势的透彻认知,无不令在襄阳长大的安清念深感震惊。
虽然早知自己的未来丈夫是一时人杰,但李延庆的博学广闻还是超出了安清念的认知。
李三郎见识广博、志图高远,且文武双全、身形俊朗,而李三郎的父亲又似乎图谋深远,自己将来嫁入李家,至少不会无趣......安清念对眼前的李延庆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立刻嫁入李家,离开这沉闷无趣的安家。
不过,李三郎毕竟是北人,对荆南的了解终究还是流于表面,不如自己,但他将来能有自己辅佐,定能成就一番伟业......
安清念一想到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嫁给李延庆,竟莫名窃喜。
作为豪门女子,安清念自小接受的是儒家教育,儒家十三经典无一不通。
在父亲安审琦年老体衰、安家人丁稀少的局面下,安清念这两年还开始负责节镇的一些公务。
但作为女子,安清念无法抛头露面,更无法跻身官场,空有一身学识,嫁人之后却又无处使用。
这令安清念一度感到遗憾。
但随着对李家以及李延庆的了解愈深,安清念发现,自己一身才华似乎仍有用武之地。
不但能嫁个如意郎君,一身才华还能得到施展,年轻的安清念越想越兴奋,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差点喜笑颜开。
第十二章 猫大十八变
安清念及时以手掩面,不过还是轻轻咳了两声,方才将笑意镇压下去。
李延庆将安清念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以为安清念是身体不适,关切地问道:“小娘子可是呛到了?”
矜持,安清念你这可是在李三郎面前,一定要维持住矜持......安清念很快调整好情绪,轻声回道:“有劳三郎关心,妾身无碍,这高宝融性情迂腐,处政素无主见,一应政事皆委以其弟高保勖,而高保勖又是个性淫懦弱之徒,这南平国理应亡在他们兄弟手中。”
割据江陵周边的南平国是安家的头号大敌。
前朝后汉初立时,南平国对刚建立的后汉朝虎视眈眈,多次派兵袭扰襄阳一带。
安审琦临危受命,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负责抵御南平国,就此开启了安家割据山南东道的十二年光景。
为防备南平,安家在南平国内广部密探,对南平的高家兄弟了若指掌。
见安清念似乎没有大碍,李延庆放下心来,分析道:“既然高家兄弟如此懦弱无能,那南平并入我朝,应该要不了多久了。”
安清念取出浅绿色绣帕,擦了擦嘴角,方才回道:“南平虽弱,却地处要冲,与四国毗邻,冒然攻取南平,必将得罪诸国,不过以当今圣上的性子,定然是不怕的。”
两年半前,郭荣刚上任就亲自领兵抗击南下的契丹与北汉,战胜之后又乘胜包围北汉国都太原,不过最终还是饮恨太原城下。
与契丹北汉打完才不到半年,郭荣又马不停蹄地对后蜀用兵,与后蜀鏖战数月,终于收回被后蜀夺走的山前四州,向世人证明了周朝蒸蒸日上的雄厚国力。
收回山前四州还不到一年,郭荣又突然倾举国之力南下,与南唐在淮南地区大打出手,甚至攻破南唐陪都扬州,饮马长江,一度攻取泰半淮南。
到如今,虽然攻取的半壁淮南早已被南唐夺回,但靠着李重进的妙计连出,周朝在紫金山下斩获三万,最终拿下了寿州坚城,将南唐倾力构造的淮河防线撕开了个巨大破口。
而郭荣将在秋收之后再度南下亲征的消息,在开封城内已是妇孺皆知。
如此好战的郭荣,怎会害怕攻打南平带来的那点恶劣影响?
显而易见,当周朝收回山南东道五州之后,郭荣必将谋划对南平用兵。
毕竟,南平国虽小,却地处天下正中,所辖荆、归、峡三州已有一个甲子未曾经历战乱,人口的稠密以及富庶程度,皆居天下前列。
拿下南平,周朝就将获取南下湖南、两广的跳板,极大地提高一统天下的进程。
李延庆闻言,不由笑道:“咱们这位圣上,确实有些过于好战了,上位不到三年,已发动三次大战,而且来年必然还有大战,简直就是嗜战如命。”
“这正是妾身忧虑之处,圣上穷兵黩武,而周朝国力有限,倘若不能在短时间内统一天下,则周朝必然危矣,而若是圣上果真一统天下,则三郎所在李家则会危矣。”
说罢,安清念转头看向李延庆,双目似有忧虑,又隐隐透着一股省视的意味。
嘿,安小娘子竟然要考校自己,这算是婚前问答么......李延庆不以为惧,笃定道:
“小娘子说的不错,飞鸟尽,良弓藏,若是圣上果真一统天下,那我李家是会有风险,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周朝不过才短短六年光景,国力不够雄厚、仓禀不够丰足、甲兵不够充足,各地节镇亦不够安稳,朝中更是暗流涌动,我还听说自圣人崩逝后,圣上的身体也开始逐渐削瘦,以当今圣上这急功近利的态势,我觉得这周朝极难长久。”
虽说李延庆是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分析,但周朝当今的国力,确实不够支持郭荣的穷兵黩武。
淮南战事为何会拖延至今?
看起来是因为郭荣在战争初期轻敌冒进,葬送了好局。
但更深层次的缘由,在于周朝府库空虚,郭荣举国南下,粮秣只够支撑半年,这促使郭荣不得不轻敌冒进,妄图毕其功于一役。
结果显而易见,郭荣在淮南遭遇了惨败,不但耗光了周朝压仓底的粮草,更是在淮南折损了数万军民。
若非李重进在紫金山下力挽狂澜,夺取了寿州城内的粮草,周军此刻怕是已然撤出了淮南全境。
在李延庆看来,郭荣就是个十足的红眼赌徒。
即便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一块筹码,郭荣也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块筹码压上赌桌。
或许,郭荣能靠着满腔豪情、靠着如铁的意志赢得一时,但一向筹码短缺的他绝不可能赢得一世。
历史也证明,郭荣最终还是输掉了一切。
对于李延庆的分析,安清念深以为然。
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周朝都不具备在短时间内一统天下的可能。
正当安清念要开口的时候,厅外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猫叫。
李延庆循声看去,只见两名侍女在墨玉的带领下,吃力地抱着一只大猫进到了厅内。
大猫?
或许应该叫小猪比较合适。
当年那只小巧可爱的狸花猫,经过两年发育,又恰逢猫科动物增肥的秋冬时节,那肥硕身躯就像一只圆滚的水桶。
安清念嘴上挂着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微笑:“如三郎所见,这便是当年那只雌猫,由于妾身府上侍女的悉心照料,稍微圆润了些......”
这,应该不止是圆润了一点点吧......李延庆看着侍女抱来的肥猫,目瞪口呆。
李延庆上一次看见如此“圆润”的肥猫,那还是穿越之前,在论坛上看到的各种“橘色鸡腿”。
后世常有橘猫长成大鸡腿,李延庆没想到在古代还能看见黑灰相间的大鸡腿儿。
李延庆很是感慨:“常听说女大十八变,没想到猫长大了也能十八变。”
“狸奴虽然长胖了些,但摸起来很是柔软,最近脾气也温驯乖巧了不少,三郎可不能嫌弃狸奴。”安清念伸手揉了揉狸猫软绵绵的肚皮,眼中尽是宠溺。
第十三章 坦白
“我怎会嫌弃狸奴呢?它这么可爱,你放心,往后我定会善待它。”
李延庆向安清念保证,自己绝不会嫌弃这只“圆润”的狸猫。
但安清念却嘟着嘴较真道:“你得发誓。”
“好好好,我发誓。”
李延庆哭笑不得,但还是起身抬起右手,认真起誓:“我李延庆今日对皇天后土发誓,与安小娘子成婚后,定会善待她的狸奴,如有违背,天理不容。”
安清念突然的骄横并没有令李延庆感到不适。
倒不如说,这样的安清念更显纯真。
分析当世局势时,安清念的成熟、冷静与她的实际年龄格格不入,让李延庆不由忽略了安清念的实际年龄。
而现在,看着安清念揉着狸猫、撅着小嘴的可爱模样,李延庆这才想起,自己面前这位少女的真实年龄尚未满十六。
安清念有些上瘾地揉着狸猫柔软的肚皮,直到狸猫不耐烦叫了两声,并用小肉腿踹了安清念的手掌一脚,安清念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
“妾身就知道,三郎是位通情达意的好郎君。”安清念转过头,对李延庆灿然一笑。
情窦初开少女的笑容极具杀伤力,可惜李延庆已经不吃这套了。
安清念虽外貌出众,但也还没到那种倾国倾城、沉鱼落雁的地步。
李延庆院中侍女们的美貌,可不逊色安清念多少。
常年游弋花丛中,李延庆对美少女已经产生抗性了。
不过,安清念那富有书卷气的知性美确实是一枝独秀,也最令李延庆动心。
李延庆坐回原位,微笑道:“小娘子还请放心,我这人一向言出必诺。”
“狸奴倦了,带它下去吧。”
随着安清念一声吩咐,墨玉以及两名侍女抱着狸猫离开了偏厅,厅内又只剩下李延庆与安清念两人。
安清念目送狸猫离去,脸上又恢复了沉着与冷静,见李延庆面前茶杯空了,便提起茶壶给李延庆添茶。
美人添茶亦是一道风景,李延庆欣赏之余,却也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李延庆一边欣赏一边说道:“小娘子,我尚有一事要对你说明。”
杯中茶满,安清念放下茶壶缓缓坐下:“三郎请说。”
李延庆端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我府上有名侍女,名为铃儿,她近来有了身孕。”
为了婚后的和谐生活,李延庆还是决定向安清念坦明铃儿的身孕。
虽然这并非什么大事,但李延庆觉得夫妻间就应该坦诚相待。
李延庆提前征得过翟氏的同意,翟氏对此表示支持。
安清念面色如常,问道:“铃儿?妾身记得三郎曾在信中提起过这名侍女?”
“是提起过一次,她负责照料我的日常起居。”李延庆毫不避讳。
“原来如此。”安清念眉目含笑道:“三郎还请放心,妾身并非善妒之人,娶妻纳妾亦是人之常情,日后,妾身也会好生善待铃儿姑娘。”
安清念落落大方,好似已经成了李家的媳妇。
不过安清念也确实不在意铃儿这名侍女。
作为一名尚未出阁的未婚少女,安清念常日里接触最多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与哥哥。
安清念的父亲安审琦,是个十足的老色鬼,年过六十了还年年纳妾,在襄阳更是夜夜笙歌。
至于哥哥安守忠,其好色程度只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襄阳的时候就常常沾花惹草,在开封娶妻生子后也毫不见收敛,常与同为殿直的衙内们流连灯红酒绿,夜不归宿是他的常态。
在安清念的认知范围内,男人本就是好色的,李延庆不过是让一名没身份的侍女有了身孕,这哪能叫事?
安清念看重的,是李延庆的能力与志向,是李家未来的无限可能,区区铃儿,她并不在乎。
不过,若是李延庆将来沉迷女色而意志消沉,那安清念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看起来,安小娘子并不介怀......李延庆略感惭愧:“有小娘子此言,我就放心了,说起来,这也是我对不起小娘子。”
“三郎言重了。”安清念轻声道:“这并非什么大事,你能提前向妾身坦明,妾身很是高兴。”
气氛正好,李延庆与安清念又愉快聊了一阵,直到隔壁正厅传来曹氏的呼唤,才不得不停下。
李延庆作别安清念,来到正厅,见曹氏与翟氏互相把着手臂,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就知道两人的商谈很是成功。
事实也确实如此,曹氏与翟氏皆是虔诚的佛教信徒,两人才聊上小一刻钟,就只觉相见恨晚,当场就结成了忘年之交。
在曹氏与翟氏交流佛法心得时,李延庆与安清念的婚事也就自然而然地敲定下来。
能与知己结为亲家,而且对方的儿子、女儿又是人中龙凤,曹氏与翟氏如何能不满意?
不过婚礼的具体日期,还得等李重进切实返回开封后才能做决定。
在曹氏的再三挽留下,李延庆与翟氏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时间往前稍稍倒退,就在李延庆离开偏厅后不久,安清念就离开了偏厅,来到隔壁耳房,找到了候在房里的墨玉。
安清念一进到耳房,就蹲下身,看向正在软垫上熟睡的狸猫:“墨玉,李三郎方才那番话,你可都听见了?”
“奴婢都听见了,没想到李三郎竟然在婚前会让一名侍女怀上身孕。”墨玉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与敌意。
不满是对李延庆,敌意当然是对铃儿了。
将来,李延庆也会成为墨玉的男人,而墨玉最主要的“敌人”,当然就是李延庆府上以铃儿为首的那些侍女了。
安清念伸手揉着狸猫的脑袋:“嗯,我本以为李三郎会是个专情男儿,结果却是我会意错了。”
墨玉连忙安慰道:“小娘子,天下就没有不好色的男人,有些男人看起来温文尔雅,那也只是在人前,或者是没有好色的条件,这李三郎府上侍女定然是个个貌美如花,他把持不住可再正常不过了。”
“我并不是对李三郎不满,只是担心他将来沉溺女色而不知前程。”
狸猫被两人吵醒,睁开眼皮,瞪了安清念一眼,安清念却揉得更用力了。
第十四章 轻描淡写
开封内城桑家正店二楼。
李延庆、司徒毓以及吕端三人齐聚雅间。
当年李延庆在国子监求学时,三人就经常来这桑家正店打牙祭。
那时候,李延庆与司徒毓就读律学馆,而吕端则在国子监里担任主簿。
李延庆环顾两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年轻脸庞,面露缅怀:“咱们上次像这般团聚,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最近李延庆很忙,刚回开封要交接公务,又要处理乌衣台一大堆繁杂事,紧接着就是母亲翟氏以及安家接连入京,以及与安家商定婚事。
好不容易将婚事初步谈妥,李延庆终于忙里偷闲,约了司徒毓以及吕端出来小聚一次。
司徒毓将口中肉片囫囵咽下,回道:“唔...一年前吧。”
说罢,司徒毓剧烈咳嗽起来,脸蛋呛得通红,连忙端起身旁酒杯一饮而尽。
吕端正小口酌着杯中美酒,见状皱了皱眉:“都当官了,还这般急躁,又没人与你抢。”
啪!
司徒毓用力放下酒杯,自嘲道:“什么当官?我现在可是待阙之身,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你吕大官人可没尝过待阙的滋味,你哪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从淮南归京后,司徒毓就一直没能得到差遣,整日闲在家中,还要忍受几个哥哥与母亲的闲言碎语,这令他胸中闷得慌。
虽说司徒毓在淮南立了点功绩,但朝中的差遣向来是僧多粥少。
以司徒家在京中的薄弱实力,司徒毓要想得到一个合适差遣,那可实在是难如登天。
李延庆端起酒壶,给司徒毓满上一杯,安慰道:“我现在也是待阙之身。”
司徒毓一把拿起酒杯:“嘁,你就别说了,你刚从洛阳立了大功回来,还升了官,以你的家世,好差遣还不是任你挑选。”
听得出,司徒毓很酸。
他也确实很酸,甚至酸中泛苦。
两名好友,李延庆家世显赫不说,还连立大功,往后必然是平步青云。
吕端虽是宰执之子,却家道中落,可近两年莫名运气爆棚,竟然能以九品之身直接进入三馆,将来可谓是前途无量。
唯独他司徒毓,苦读数载,却连明法科都考不上,好不容易混了个滁州司法参军的差使,立了点小功,但没干几个月就因战争丢了差遣。
李延庆与吕端都能体会司徒毓的苦涩,故而对司徒毓的贫嘴薄舌并未放在心上。
司徒毓心中苦涩难耐,只顾埋头借酒消愁,很快就醉到不省人事。
这桑家正店的雅间采用仿古装潢,雅间里的一应器物皆效仿汉唐旧制。
司徒毓醉倒后,李延庆与吕端从坐榻上起身,合力将司徒毓拖到了雅间附带的隔间里。
这隔间铺有草席,本是歌妓吹拉弹唱之处,李延庆三人今日并未请歌妓作陪,让醉酒的司徒毓在此小憩倒也正合适。
安置好司徒毓后,李延庆与吕端返回雅间继续喝酒。
两人随意聊了一阵,李延庆放下空空荡荡的白玉酒杯,突然说道:“我记得,在我赴任淮南前,你曾对我说过,将来你若遇到什么麻烦事,希望我能看在好友的份上一定帮你一把。”
三郎此时突然提起这事,究竟是何用意?吕端很是疑惑,回道:“是有这回事,而且三郎已经帮过我了,就是之前国子监两万贯亏空那事。”
八月时,李延庆刚从淮南返回开封,吕端便找到了李延庆,称自己遇到了大麻烦。
这桩大麻烦,便是吕端在担任国子监主簿时,曾帮冯吉做假账,制造了国子监两万贯的贩书款亏空。
当时范质与新晋侍御史张湜追查紧迫,冯吉束手无策慌了神,连带着吕端也是心有惴惴。
迫不得已,吕端求助到了神通广大的好友李延庆门上。
李延庆借此机会,从吕端这得到了有关花间社的一应情报,并最终通过借款给冯吉的方式,替冯吉填上了这两万贯亏空。
“我南下淮南前,国子监亏空案尚未爆发,你总不能未卜先知,提前向我求助吧?”李延庆的语气很是玩味,眼神明明望着窗外繁华夜色,却仿佛已经看穿了吕端的一切。
吕端不由一滞,嗓子眼仿佛堵了一坨麻布,怎么也开不了口。
李延庆缓缓转过头:“二郎,你我是好友,我今日就与你敞开了谈谈。”
“请说。”吕端头一偏,错开了李延庆的视线。
这吕二郎,还害羞了,就这么害怕直面自己的丑事么?看样子他脸皮还不够厚,还需在三馆中多加历练......李延庆不紧不慢地替自己倒酒:“你之前之所以向我求助,是因为有把柄被冯吉握住,害怕日后受他胁迫,所以才来找我求助,可是如此?”
李延庆挑明了,吕端也就没法再逃避,他抬起头:“三郎说的不错,我能擢升三馆,少不了冯吉的举荐,但也因此落了把柄在他手上,此人野心勃勃,我害怕日后受他所制,故而提前向三郎求助。”
“你不必害怕,来,先喝酒。”李延庆语气轻松,右手拿起酒杯向吕端示意。
吕端双手颤抖着端起酒杯,与李延庆碰了一杯。
杯酒下肚,李延庆接着说道:“其实,昨日在凤鸣馆举行的花间社集会,我有参加。”
“啊?”
吕端惊得差点将酒杯丢飞出去。
手忙脚乱地拿稳酒杯,吕端刚要开口,意识到司徒毓还睡在隔间里,连忙压低声调:“可昨日我没看见你啊?”
李延庆轻笑道:“我又没加入花间社,只是在隔壁的房间里旁听罢了。”
吕端不由瞪大了双眼:“冯吉这也能允许?你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债主,国子监贩书款那两万贯的窟窿,就是我帮他填上的。”李延庆轻描淡写,仿佛填上的并非两万贯的窟窿,而是二十贯的漏洞。
“原来这两万贯都是三郎你出的,我说那冯吉怎么突然就将这事给解决了。”
吕端话音刚落,突然意识到,既然三郎都成冯吉的债主了,那自己岂不是不用再受制于冯吉了?
第十五章 挚友
“三郎,那......”吕端欲言又止,眼中散发着喜悦。
看着吕端这又惊又喜的小模样,李延庆就是用膝盖都能看透他那点心思。
受制于人的感觉可不好受,若是有的选,吕端之前又如何会投靠冯吉呢?
“冯吉他主动找上门来,要我帮他一把,不过对我而言,两万贯也并非小数目,我自是对他提了一些条件。”
说罢,李延庆放下酒杯,吕端连忙端起酒壶殷切地给李延庆倒酒,满怀期待地问道:“那三郎对冯吉提了哪些条件?”
“条件?”
李延庆笑了笑,反问道:“你参加花间社也快两年了,你可知道,冯吉建立花间社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吕端放下酒壶,略作思考后回道:“冯吉虽未在集会上直接表露过,但这两年下来,我自认为看穿了他的目的,他无非是想通过花间社来掌控朝政。”
李延庆拿起酒杯,端详着杯中纯澈的酒液:“何以见得?”
“这两年间,冯吉在集会上最热衷的事情,除了对朝政指手画脚,便是协助花间社成员升官进爵,他之所以愿意举荐我入三馆,一是为了通过我打探三馆中的消息,二则是指望我升官之后能助他成事。”
这话吕端憋了有快一年了,此时一吐为快,心情顿时舒爽。
对于冯吉,吕端可以说是“又爱又恨”。
冯吉愿意提拔他于微末之中,给予他向上攀爬的阶梯,吕端很是感激。
但吕端也明白,这世间绝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冯吉之所以提携他这无名小卒,当然是为了更好地掌控他。
自打看穿冯吉的真实用意后,吕端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他不想受制于人,却又不敢违逆冯吉,因为这就会失去上升的阶梯。
所以吕端只能将一切埋藏于心中。
直到今日,李延庆突然提起冯吉,吕端这才知道,原来一直让自己惊惧的冯吉,竟早已受制于自己的好友!
李延庆浅酌一口,轻笑道:“你倒也看得透彻。”
吕端自信回道:“冯吉的目的太过明显,与他相处的日子长了,看穿其真实目的并不难。”
“那你觉得,冯吉为何会抱有如此不切实际的目的?”这个问题李延庆心中早有答案,但他想先看看吕端的想法。
“或许...”吕端抚了抚颌下短须:“是因为冯吉心有不忿吧。”
李延庆接着问道:“不忿?这不忿从何而来?”
“此事说来话长。”吕端以为李延庆不知晓那些朝中往事,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开始长篇大论:
“冯吉是长乐公冯道之子,年少成名,早在六年前就官至正四品,且一直传闻他要接替其父担任宰执,可长乐公在显德元年得罪了当今圣上,最后落得个郁郁而终,并且牵连到了冯吉。
三年过去了,冯吉的本官虽然升了一阶,却一直遭到范相公打压,最终沦落到了太常寺里当差,虽有三相王溥再三举荐,但冯吉却再也无望进入中枢,这新仇旧恨一并算上,冯吉自会对朝廷以及范相公心生不忿。”
吕端的说法与李延庆不谋而合,李延庆听罢,点了点头:“那依你看,冯吉的谋划能否成功?”
吕端不屑地撇了撇嘴:“螳臂当车,如何能成?三郎你既然旁听过花间社的集会,就知道这花间社里除了冯吉,其余人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鱼小虾。”
虽投身冯吉麾下,但吕端根本就不觉得冯吉能成事。
花间社里的官员虽多,但除了冯吉以外,七品以上的一个也没有,这如何能成事?
就算冯吉有充足的耐心,能等着这些成员升任高位,可真到了花间社能切实影响朝政的那一天,怕是要二三十年。
花间社这么个凭兴趣组建的社团能否维持到那一天?冯吉虚弱的身体又能否支撑到那一天?
一切都是未知数,这让吕端如何能相信冯吉能成事?
等等,既然支撑冯吉野心的花间社如此之脆弱,以三郎的聪慧如何看不出来?他又如何会冒然将两万贯巨款借给冯吉?吕端突然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他连忙看向李延庆,正看到李延庆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事到如今了,三郎还笑得出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吕端连忙问道:“三郎,冯吉此人空有野心,你将二万贯借给他,岂不是有去无回?”
李延庆拿起筷子,不慌不忙地夹了片肥厚的烤羊腿塞入嘴中,细细咀嚼后回道:“冯吉之前能够维持花间社的运转,全赖你给他做假账贪墨国子监的贩书款,如今这条路被朝廷堵死,他冯吉除了凤鸣馆外再无进账,确实无力偿还我这两万贯。”
“你既然清楚,为何还要借钱与他?”吕端心疼好友打水漂的两万贯。
这不是两贯,也不是二十贯,那可是两万贯!是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巨款。
李延庆望着吕端,微微一笑:“你方才不是问过我,对冯吉提了什么条件么?其实,我借钱给他,与他举荐你的目的是一样的。”
“三郎的意思...”吕端若有所思道:“是要用借款来要挟他?”
“不错。”
羊肉肥美,李延庆又夹了一片,接着说道:“其实我早看出冯吉志大才疏,他所图其实比你想的还要多得多,他甚至想要颠覆当今这个武人为主导的时代,但在其父冯道去世后,他根本就没这个能力实现野心,我借钱给他,其实是盯上了他的花间社。”
“可花间社里都是些低级官员,对三郎也没什么用处啊。”吕端很是不解。
李延庆摇了摇左手食指:“这你就不懂了,虽然花间社里的官员都是些低级官员,但他们分散在各个要害衙门里,聚集在一起,也能爆发出不可忽视的力量。”
说着,李延庆对吕端露出真挚的笑容:“况且,你我是挚友,我怎能坐视你受制于冯吉?从今往后,你不再受制于冯吉,安心在三馆里研习,你的未来不可限量。”
第十六章 心有执念
挚友。
这个词,吕端从未听说过,也从未在书卷中看到过。
但吕端仍能感受到这两个字的沉重。
“三郎......”
吕端把着李延庆的手臂,眼中有泪光闪烁,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活了二十多年了,年幼丧父的吕端遍尝人间冷暖。
除了寥寥几名亲属,吕端从未遇到像李延庆这般真心待他的人。
这让吕端如何能不发自内心的感动?
“好了好了。”李延庆拍了拍吕端的手背:“不必这般激动,你我是挚友,互相帮扶是理所当然的,往后你再有麻烦,来找我便是。”
李延庆愿意帮助吕端,一方面是与吕端确有友情,另一方面也是对未来做投资。
在历史上,吕端曾官至宰相,号称“吕端大事不糊涂”。
而现在,吕端已入三馆深造,又有李延庆“保驾护航”,仕途可谓是一片坦途。
李延庆相信,自己此时的投资,定能在未来换取丰厚回报。
吕端激动地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他已调整好了心态,并问道:
“三郎,往后我该如何自处?”
吕端很清楚,他的将来已经与李延庆捆绑在了一起,而他也乐于接受这个结果。
这不比受制于冯吉强多了?
不过吕端毕竟还年轻,他现在有些迷茫,需要指点。
吕端的迷茫李延庆早有预料,他当即回道:“你依旧在三馆当差,花间社的集会也照常参加,冯吉那边你也不必担心,我已经与他谈妥了。”
“原来三郎早就安排好了。”吕端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李延庆拿起酒壶,掂了掂,壶中正好还剩两杯酒。
一人添上一杯,李延庆端起酒杯,对吕端道:“花间社于我有大用,但花间社的集会我不一定每次都能参加,你要替我好生监视花间社与冯吉,一有异动立刻向我汇报,此事我只放心交给你。”
“三郎请放心,我定不辱使命。”
吕端自信满满,双手捧起酒杯,与李延庆重重碰了一杯。
与此同时,司徒毓正在做梦。
做的是美梦。
在梦里,司徒毓梦见自己金榜题名,高中进士科榜眼。
放榜那天,司徒毓当场被三品大员相中,成了大员的乘龙快婿,娶了大员如花似玉的小女儿。
功名在身,大员在后,娇妻在怀,司徒毓自是一飞冲天,仅花了十五年,便迈入政事堂,荣登宰执之位。
正当司徒毓逗弄乖巧可爱的两岁小儿子时,他突然脸上一痛。
“谁,谁敢打我?!”
司徒毓从梦中惊醒,愤怒地睁开双眼,却看到了吕端满嘴坏笑。
正是吕端的一巴掌,将司徒毓的美梦拍碎。
吕端指着司徒毓嘴边一长串哈喇子,哈哈大笑:“我说他嘴角为何流涎,原来是在做那黄粱一梦。”
司徒毓当即破口大骂:“什么黄粱一梦?我可是宰相,你们这帮......”
然而话刚出口,司徒毓就陡然转醒。
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宰相,自己只是一个在开封待阙的可怜人儿。
眼前的也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自己相识两年好友李延庆与吕端。
司徒毓梦碎了。
李延庆俯身,伸出手:“醒来了?该走了。”
司徒毓眼角含泪:“你们喝完酒了?怎么不多喝点?”
“再喝,可就走不动道了。”说罢,吕端也伸出手,与李延庆合力,将司徒毓从榻上拽了起来。
司徒毓恋恋不舍地离开坐榻,起身时喃喃道:“我做梦了。”
吕端白了司徒毓一眼:“我们都看出来了,你在梦里还当上了宰相,是吧?”
“没错,这梦太真实,我直到醒来前,仍以为自己真当上了宰相。”司徒毓低头看着双手,只觉所在并非真实,方才的梦境才是真实。
吕端拍了拍司徒毓的肩头:“清醒点。”
司徒毓先是看了左边的吕端一眼,又转头看向李延庆,问道:“你们说,我将来能当上宰相么?”
“就你?怎么可能,你连进士都没有,如何能当宰相?”吕端对此嗤之以鼻。
“虽然不太可能,但只要心怀希望,并为此而努力,未尝没有可能。”李延庆并未将话说死,但他并不觉得司徒毓真能当上宰相。
论资质,司徒毓连明法科都考不上。
论心性,司徒毓好吃懒做,既无恒心又无耐性,在官场上都难以站稳脚跟。
这样的司徒毓,自称能当上宰相,谁能相信?
但未来谁又能说得准呢?
司徒毓下意识地无视了吕端的冷嘲热讽,满怀期待地对李延庆道:“真的吗?我真的有可能当上宰相?”
李延庆先是对转过头看了眼吕端,而后对司徒毓微微一笑:“当然,你只要相信自己,并付诸实践,一切皆有可能。”
这话不仅是对司徒毓说的,也是对吕端说的。
李延庆心里很清楚,吕端之所以要不顾一切地向上爬,定然是心中藏有执念。
......
十月中旬,正值深冬。
李重进终于从淮南凯旋归来。
入城仪式很是隆重,郭荣甚至亲自出城迎接李重进,给足了诚意。
开封城外,郭荣立于銮车之上,车周刀兵林立、旌旗飘扬。
东南方不远处,尘土飞扬。
李重进身披甲胄,一马当先,领两百兵马疾驰至銮车前。
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李重进一气呵成,丝毫不显千里长途的疲态。
“臣李重进拜见陛下,幸得陛下赏识,幸得苍天庇佑,臣在淮南不辱君命,击溃南军五万有余,现已光复寿州城及其下辖四县。”
郭荣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伸出双手,用力托举李重进的双臂:“李爱卿快快请起,爱卿替我大周光复江山,朕心甚慰,还望爱卿日后继续为国报效,奋勇杀敌。”
“臣领命。”李重进顺势起身,依旧颔首,以示恭谦。
若是在不懂实情的人看来,这君臣二人相处融洽,可谓是君臣之表率。
但在场者都知道,这对君臣早已新生嫌隙,这融洽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
当夜,开封皇宫张灯结彩、大办宴席,所有朝官皆受邀参加御宴。
李延庆作为新晋朝官,当然也在受邀之列。
第十七章 捉摸不透的郭荣
宫中御宴结束,李重进被郭荣叫下。
垂拱殿中,灯光大盛。
郭荣靠在御榻上,望着榻下老老实实端坐着的李重进,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缅怀之情。
想当年,郭荣与李重进共同效力先帝郭威帐下,两人共同征战、情同手足。
郭荣是个念旧的人,看着李重进那张熟悉的大黑脸,脑海里就会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段青葱岁月。
可随着周朝的建立,曾经深厚的情谊却如同黄河水一般奔流到海不复还。
郭荣也思考过,为何与李重进的关系会急剧恶化。
思来想去,始终只有四个字。
身不由己。
郭荣收拢思绪,轻声道:“李卿。”
“臣在。”
李重进的声音很是沧桑。
身处垂拱殿中,李重进脑海里同样回忆翻涌,他从前一直将郭荣当亲弟弟看。
只可惜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
或许是因为宴席太过耗费精力,郭荣心底突然生出一阵浓浓的疲倦,他用力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道:“你此番在淮南立下大功,朕却只给了你国公的封赏,你是否心怀不满?”
郭荣出乎意料的直白,让李重进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哪有皇帝这般问臣子的?
不过李重进毕竟混迹官场多年,很快就回道:“陛下,国公的爵位足以光宗耀祖,臣已是心满意足。”
“是么?”
郭荣轻轻往后一靠:“你能满意,朕就放心了。”
什么情况,今天郭荣说话怎这般柔和?不对劲......李重进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郭荣闭着眼歇了一会,方才缓缓开口:“先帝还在世时,曾对朕说过,说李卿统兵作战的才能远高于朕,要朕即位后继续信任并重用李卿,但朕当时年轻气盛,自是不信的。”
“嘿嘿。”郭荣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继续絮叨着:
“朕初登基时,北蛮南侵,朕力排众议御驾亲征,在高平反败为胜,大破北蛮,一扫开运三年以来笼罩于中原的阴霾,自此更是不相信先帝的评语,自以为在用兵上早已超越李卿。”
开运,是后晋末帝石重贵在位时的年号。
当年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献给契丹,自称儿皇帝,换取契丹支持,推翻后唐建立了后晋。
石敬瑭死后,即位者石重贵不忍继续称契丹国主为父,因此与契丹翻脸成仇。
后晋与契丹的连年大战自此揭开序幕。
经过三年不间断的战争,契丹逐渐占据了上风。
正是在开运三年末,契丹太宗耶律德光亲帅大军南下,一举渡过黄河攻克开封,在后晋的尸体上建立起了辽朝。
虽说辽朝在中原的统治只持续了半年,但在中原的残暴统治,以及覆灭后晋的威名,足以让中原百姓患上恐辽症。
郭荣刚即位,就能大破辽军,扫去笼罩在中原头上的阴霾,这让他如何能不志得意满?
但郭荣的语气很快低沉下来,只听他愧疚地说道:“但在淮南,朕吃了大败,朕忽视李卿的忠言,强攻寿州城,致使十余万军民命丧寿州城下,后又中了李璟这厮的挑衅,轻敌冒进,若非张永德、赵匡胤他们力挽狂澜,我朝大半精锐骑兵差点就葬送在了扬州。”
说着说着,郭荣竟抬起右手捂住脸,语气沉痛:“这都是朕的错,是朕愧对大周臣民,可朕是皇帝,若非天崩地裂不能认错,这些话,朕埋在心中太久,只敢向李卿诉说。”
郭荣流露出的情感太过真实,一时间,李重进竟分不清郭荣这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技高超。
李重进斟酌道:“陛下并没有错,当时我军粮秣告急,速战速决是唯一选择。”
郭荣放下右手,瞪大双眼盯着李重进:“可是,你在寿州的大胜,证明这都是朕的错。”
这下,李重进无言以对了。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李重进在紫金山上的大胜,证明了郭荣之前的战略都是笑话。
虽说李重进在入殿前早有心理准备,但郭荣飘忽的视线还是令他压力山大。
从入殿到现在,李重进至今没能猜透郭荣的用意。
郭荣的情绪以及语气有如初夏那般阴晴不定,郭荣是在试探?还是说只是倾诉苦闷?又或者两者兼有?还是说有别的深意?
要知道,郭荣登基还不到三年。
在郭荣登基之前,李重进自忖对郭荣了若执掌,只要郭荣眼神一动,李重进就能猜到郭荣心中想的啥。
而现在,李重进只觉郭荣是愈来愈令他捉摸不透了。
不过郭荣这话听起来虽然尖锐,却并未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他右手轻轻叩了叩硬木扶手,平静地问道:“统兵作战上,你终究比朕强,你以为,我朝在淮南后续该如何谋划?”
这个简单的问题终于让李重进松了一口气,他沉吟片刻后回道:“臣以为,淮南战事不能拖,如今伪唐精锐尽失,待到今年秋税一毕,陛下便可起大军南下,沿淮河一路攻取濠州、泗州、楚州,将伪唐在淮河南岸的重镇逐一攻破,如此淮南全境就将成为陛下的囊中之物。”
郭荣第一次露出笑意:“李卿之谋,正是朕心中所想,只可惜朝中支持再度南征的大臣寥寥无几,朕无法下定决心。”
“朝中之事臣无权过问,若是陛下再征淮南,臣愿为犬马。”李重进再度选择了最稳妥的回答。
郭荣笑道:“李卿今年尚不满四十,正值壮年,你不会以为,朕会任由你在节镇养老吧?”
李重进以为自己还有领兵的机会,郑重道:“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先帝对李卿的评价果然不错,李卿当真是国之利器。”
郭荣称赞一声,却突然话风一转,笑眯眯地问道:“不过李卿在淮南征战近一载,如今又调换了节镇,朕以为,李卿还是先去将节镇事务处理妥当,待到秋税之后,朕会召你随同出征,你以为如何?”
兵权终归还是要交出去,不过这早在预料之中......李重进已决定暂时蛰伏,不假思索地回道:“治理节镇是臣的使命,但臣家中二子大婚在即,还请陛下允许臣在京中暂停几日。”
第十八章 浴池中的父与子
李重进骑马返回李府时,已是夜深人寂。
除了两个早已入睡的小儿子,李家上下全都在正厅恭候李重进的归来。
看着四名笑脸相迎的至亲,李重进有些慌乱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
方才在垂拱殿中,郭荣给李重进的压力实在有些大。
这郭荣当皇帝才多久,才三年不到吧?变化怎这般天翻地覆?
要知道,就在短短五年前,郭荣还是个愤世嫉俗的热血青年。
这就是皇位带给他的变化么?若是自己坐上皇位,是否也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李重进为郭荣那变化莫测的情绪而惊叹,认定这是皇位带给郭荣的影响。
摘下头顶乌纱帽,往正厅的主位一靠,再喝上口翟氏准备好的热鸡汤,李重进顿觉浑身舒坦。
两口干完一碗鸡汤,李重进视线在三名儿子身上梭巡一阵,最后锁定在了三子李延庆身上。
李重进将瓷碗往桌上一甩:“热水可准备好了?”
身侧的翟氏当即回道:“早就准备好了。”
“那好。”
李重进双手撑住扶手,腾地站起身:“三哥儿,你也刚从宫中回来吧?随为父沐浴。”
在李家,能与李重进共浴,这是莫大的殊荣。
即便是正妻翟氏,也只有在刚成婚的头一年才有与李重进共浴的机会。
李延庆则是在显德元年曾与父亲共浴过。
当时,李重进在浴堂里和李延庆就淮南战事,以及与安家的联姻商量了小半个时辰。
李家老大李延顺,则是在刚入宫任殿直时有幸与父亲共浴过。
至于老二李延福,他从未得到过与父亲共浴的机会。
“是。”
李延庆轻轻颔首,他能感受到身侧二哥传来的炽热目光。
未多时,李延庆就随父亲离开了正厅。
翟氏有些失望地盯了眼空荡荡的瓷碗,对依旧愣在原地的两名继子道:“都歇息去吧,时候不早了。”
李延顺拔腿就走,而李延福则慢了两步。
就当李延顺消失在门口的刹那,翟氏快步追上李延福,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
热气腾腾的大浴堂里,李重进一把甩去身上浴袍,一跃跳下浴池,舒服地呻吟出声。
“舒坦!”
李延庆下浴池的动作则斯文得多,他先是双脚依次下入浴池,身体再沿着池壁缓缓滑下。
不得不说,这浴池里的水温烧得恰到好处,李延庆刚入浴池,便只觉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来。
李重进在浴池里奋力扑棱了一阵,将压抑的情绪彻底释放,方才游到李延庆身侧,爽朗地大笑道:“三哥儿,为父这失态的模样,没吓到你吧?”
李延庆微笑回道:“阿爹这是真性情,孩儿佩服还来不及,又如何会吓到?”
“真性情么?”李重进却苦笑着摇了摇头:“为父也只有在这澡堂里,才敢流露点真性情了。”
李延庆能体会父亲笑容掩盖下的苦楚,宽慰道:“阿爹身为咱们李家的家主,又是我朝武将之栋梁,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你说的不错。”李重进仰头看着水雾蒙蒙的房顶,眼中俱是疲倦:“在淮南这大半年,我每日一睁眼,就要面对一大堆烦心事,到了开封,又要与郭荣以及朝中那帮文武勾心斗角,就算是咱们家里这几个人,也不让我省心,我如何能袒露真性情?”
翟氏与几名继子的矛盾,李重进心里是门儿清,但他既没有精力,也没有理由去制约。
毕竟,这家中矛盾的根源正是他李重进自己,是他续弦翟氏,又与翟氏生了两个儿子,这矛盾是压根就无法调和的。
“罢了,不聊这些烦心事了。”李重进转头看向三子,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说说你的婚事。”
“前些日子,孩儿与阿娘两次赴陈王府,已和安家母女将婚事谈妥,只等阿爹归京,这婚礼前的诸多礼仪便可开始了。”李延庆两世为人却没结过婚,语气中隐隐透露着期待。
不同于唐代大户人家举行婚礼时的六大礼节,此时的婚礼删繁去简,只保留了纳采、纳吉、纳征、亲迎四个步骤。
虽说六礼成了四礼,却依旧有些繁复。
李重进迎娶翟氏时,就被这些礼节整得甚是烦躁,他感慨道:“这年头办场婚事当真不易,就我结婚时的情形来看,你要真正抱得美人,怕是要到下月中旬去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孩儿能等。”李延庆一向很有耐心,而且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不急于一时。
李重进拿起一旁的木瓢,舀起一瓢热水当头淋下:“今日不同以往,咱们李家现在显达了,安家又是不输咱们家的豪门,婚礼务必要符合礼法,这事我打算交给吴观、朱昂他们来操办,他俩皆见多识广,应当能让安家满意。”
“阿爹所言极是。”李延庆虽对朱昂有些不满,但在婚姻大事上还是要尊重父亲的安排。
其实,两日前朱昂曾上门拜访过李延庆,但只是礼节性的拜访,朱昂并未解释他为何会接受翟氏的聘任。
既然朱昂不解释,李延庆也不想多问,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李重进甩了甩湿漉漉的长发:“你方才说已经与安家母女谈妥了婚礼,安审琦难道就没有出面?”
“听说安审琦身子不大好,这几日一直在家中静养,一应事务都委托给了安家主母曹氏,未曾出面。”李延庆有些担忧安审琦的身体,但两次登门都未能见到安审琦。
“安审琦生病了?”
李重进有些诧异,旋即点了点头:“也对,安审琦年过六十,又打了大半辈子仗,身体定然是不怎么好的,从襄阳到开封长途跋涉,是该休养一番,明日...不,再过两日我上门去见见他,以后就是亲家了,不上门拜访可说不过去。”
说罢,李重进又是一瓢水迎头浇下,他突然想起桩事,转头问道:“对了,你之前在信中提到,你在回京路上遭遇过韩家刺客,具体是什么情况?”
第十九章 君子报仇
今年八月时,李延庆尚在洛阳担任留台监察御史。
为了韩伦一案,李延庆曾借机离开洛阳,秘密返回开封。
就在回开封的路途上,李延庆在住宿的万里脚店遭遇了两名黑衣男子的深夜袭击。
幸得亲卫李石等人拼死相护,李延庆得以转危为安。
两名黑衣男子见袭杀无望,果断跳窗跑路。
李延庆根据袭击者高大的身形以及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目,猜到其中一名黑衣男子正是韩伦的部下韦五。
抵达开封后,李延庆在与父亲的例行通信中添上了自己的遭遇。
当时正值淮南战事最焦灼的时候,李重进忧心战事,他虽忧心儿子的安危,却鞭长莫及。
今日同浴,李重进再度提起了刺杀这件往事。
李延庆便将那晚发生的一切,以及与洛阳十阿父的恩恩怨怨,都细细向父亲描述了一遍。
李重进年纪大了,在浴池中泡久了头有些发晕,他奋力从浴池中起身,找了张板凳坐下,感慨道:“原来你在洛阳竟与那帮十阿父有这么多纠葛,此行真是辛苦你了。”
“为了切实掌握韩伦的罪证,以及把握十阿父之间的动向,打入他们之中很有必要,孩儿此行收获良多,称不上辛苦。”
说罢,李延庆也跟着从浴池中起身。
李延庆坐在父亲身侧的板凳上,拿过装有澡豆的木盒,开始细细搓洗全身。
澡豆是此时常见的清洁用品,以大豆粉为基底,添加各种动物油脂以及名贵香料制成,状似小球,故而得名澡豆。
李重进也抓过一颗澡豆,一边在身上搓着,一边说道:“你此次洛阳之行确实功高劳苦,韩伦被彻底扳倒,郭荣对韩令坤的信任也因此产生裂痕,你甚至还因功官升一阶,你为李家立下的诸多功劳,为父不会忘记。”
“孩儿是李家的一份子,为家族效力,是孩儿的职责与义务。”李延庆很是谦逊。
李重进咬牙切齿:“韩家竟敢对你痛下杀手,此仇我定会让韩令坤付出代价,只是如今咱们李家需要隐忍,而韩令坤又远在河北,此仇恐怕要耽搁一阵子了。”
这年头讲究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结下的仇,是一定要报的,更何况是血仇。
不过,在韩伦案尘埃落定后,韩令坤很快就接受了郭荣的诏令,领一万五千骑兵北上防备契丹去了。
而韩伦也早已被发配沙门岛。·
李家就算想找韩家报仇,那仇家也无处可寻。
更何况李家如今正处风口浪尖上,李重进自知处境凶险,不敢轻举妄动,便好生安慰李延庆,让他暂且放下仇怨。
李延庆放下澡豆,用木瓢舀起一瓢热水,从后颈处浇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仇可先记下,以后多得是机会报仇。”
那惊魂一夜,李延庆至今记忆犹新。
他忘不了韦五那杀气满溢的鹰目,也忘不了自己仅仅抗了韦五一刀就酥软无力的右手。
李延庆事后与李石反思过,为何自己苦练两年,却只能抗住韦五一刀。
最重要的,其实是力量上的巨大差距,其次才是刀法上的差距。
李延庆这副身躯的实际年龄才刚满十八岁,尚未完全长开。
而且在李延庆穿越之前,这副身躯的原主人就因为疏于锻炼而坠马亡故。
虽说李延庆辛勤练武两载,但练武毕竟只是他的副业,如何能比得上韦五这浸淫武艺二十多载的杀人机器?
最近,李延庆加大了锻炼量,同时也增加了肉蛋的摄取,尽可能提高自身体魄的强度,为的就是将来再度身处险境时,能有抗争的力量。
“哈哈哈哈!”李重进闻言大笑:“好一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愧是我李重进的儿子,就是要有这等气魄!来,替为父搓背!”
......
时间往前倒拨一小会。
翟氏扯住李延福的衣袖,李延福装作不在意,稍稍用力挣脱翟氏,继续向前走,跟上了大哥李延顺的步伐。
但与李延顺在长廊的十字路口分开后,李延福却原路折返,在一处墙角找到了等候在此的翟氏。
“你找我有何事?”李延福看起来很是不耐烦。
见李延福这等态度,翟氏精心打扮的如玉面庞顿时抹上了一层阴影:“你怎这般不耐烦?”
李延福双手抱胸,双眼直视翟氏:“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翟氏冷笑一声:“那你为何还要过来?”
李延福回道:“名义上来说,你毕竟是我的阿娘,我总归要给你个面子。”
“我看,你是嫉妒三哥儿能得到你阿爹的宠爱,心中妒火中烧。”
翟氏眼睛很尖,在正厅中就注意到了李延福那嫉妒的目光。
李延福忍不住转过头,摆出副无所谓的神情:“三哥为咱们李家付出这么多,受到阿爹的宠爱乃是理所应当,我与他是骨肉亲兄弟,与你这外人有何干系?”
这一声“外人”,刺得翟氏心口发痛,但她还是竭力维持嘴角的冷笑:“此时此刻,三哥儿正在浴堂里与你阿爹共浴,商定咱们李家的大事,而你呢,却像条丧家之犬!你可有多久未曾与你阿爹当面说过话了?两年了吧?再这样下去,我看这李家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了!你还说我是外人,你可别真成了外人!”
被翟氏这么一激,本就脾气暴躁的李延福再也按耐不住,他额角青筋毕露,双手也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翟氏见状,讥笑道:“这就生气了?不过这火你可别冲着我发,我毕竟还是李家的主母,若是伤了我,你在这李家就真待不下去了。”
李延福面目狰狞了好一阵,才将心头火气压下,他扯开沙哑的喉咙:“阿娘说得对,孩儿错了。”
见李延福服软,翟氏笑着转过身,抑扬顿挫道:“你那大哥,正谋划着如何对付我,可就算他真斗赢了我,这李家也只会落到他手上,与你这没出息的次子没有一文钱关系,如今你阿爹换镇在即,你若是肯帮我,那我可以在你阿爹耳边替你美言几句,或许能在新节镇替你弄到个好差事。”
第二十章 边缘人物
李延福一直很不受父亲李重进看重。
在宋州,他虽然混了个衙内都指挥使的差遣,却有名无实,毫无实权。
之前李重进统领宋州州军南下伐唐,李延福甚至没资格随军南下。
如今李重进换镇至郓州,有权举荐近二十名官员。
李延福若是再不能捞到一个实权差遣,那他在李家将彻彻底底成为边缘人物。
在宋州当差的时候,李延福娶了德州防御使(今山东德州市)张崇训的掌上明珠。
张崇训乃是先帝郭威的亲信,也是与李重进称兄道弟的亲密战友。
郭威在位时,张崇训官至枢密承旨,离枢密使的高位仅有两步之遥。
不过自郭荣即位后,张崇训就从中央被外放地方。
李重进去年年末南下途经宋州时,为了给三子李延庆的婚事铺平道路,顺道将李延福的亲事给安排了。
李延庆作为家中老三,当然不能比老二李延福结婚早。
但李重进这顺道安排的婚事,却彻底改变了李延福。
张氏出生大家族,贤良聪慧、天生丽质,对贪玩好色的丈夫李延福循循善导、不离不弃,感化了李延福。
李延福在张氏的感化协助下戒掉了部分臭毛病,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但改掉了自身的毛病,不代表就能改变他人的看法。
在除了妻子以外的亲属眼中,李延福依然是那个不求上进、贪玩好色的废柴衙内。
李延福急需一个有实权、能干事的差遣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虽然虚度了几年时光,但李延福毕竟接受过正统的儒家教育,作为李家二子他又从小练武,体魄还算强壮,还有一手好射术。
一听翟氏要向阿爹推举自己,李延福大喜,他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忍不住大声问道:“此言当真?你真的愿意向阿爹举荐我?”
贪玩好色的毛病是改了,但李延福的易躁易怒的秉性却难改。
翟氏当即低声呵斥:“你小声点,怕别人听不见么?”
李延福当即噤若寒蝉。
翟氏环顾四周,见无人过来,又换上一副笑脸:“我当然能举荐你,但你需要帮我做点事情。”
“你需要我做什么事?”李延福顿时警惕起来。
“很简单。”
翟氏笑意盈盈:“前些日子,你曾与大哥儿、三哥儿他们见过面吧?那你应该知道,你那大哥、三哥正谋划着如何对付我,以及我那两名幼子,你只需接近他们,并且将他们的动向时刻告诉我即可。”
“此事简单,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李延福毫不犹豫地就出卖了大哥李延顺。
两名亲兄弟皆得到父亲重用,李延福本就看他们不爽。
而且在李延福看来,这压根就称不上背叛,自己可是在帮自己的阿娘,这如何称得上背叛?
翟氏急不可耐:“那你快说说,他们到底打算如何对付我?”
李延福犹豫了一小会,方才开口:“其实,三哥并不愿意与大哥联手,他更在乎家族的团结与安宁,而大哥虽有一身蛮力,但脑子却很笨,依我看,他早已被吴氏牢牢掌控,对付阿娘也全是吴氏的意思。”
“吴氏?原来是她!”翟氏眼中闪过一抹狠厉:“这个小贱人,自打她进了咱们李家的门,我就知道她心里一肚子坏水。”
翟氏出身小官吏家庭,原本生性善良。
但自打两个儿子日渐长大,再加上弟弟翟守珣一直向她灌输争权夺利的必要性,这导致素无主见的翟氏在心境上发生了巨大转变。
翟氏很清楚枕边人的野心,她知道,李重进将来有可能夺取天下。
届时,若是自己的儿子输掉了权力斗争,那等待他们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即便李重进最终并未夺得天下,而是在节度使的任上终老,那李家也会攒下数之不尽的巨额财富。
到时候李家照样还是要面临家产争夺的问题。
无论哪一种情况,翟氏都不愿坐视自己的儿子在争权夺利中输掉,她必须要早做准备,替两个儿子扫清一切风险。
为此,翟氏愿尽其所能。
李延福被翟氏眼中的狠劲吓得浑身一颤,他连忙安慰道:“阿娘息怒,大哥没了三哥的帮助,是成不了事的。”
“三哥儿当真不会帮他?你确定?”翟氏狐疑地瞪了李延福一眼。
这也不怪翟氏不相信李延福。
翟氏之前挖了李延庆的墙角,在翟氏看来,李延庆定会怀恨在心。
被翟氏这么一瞪,李延福霎时没了信心:“反正三哥是这么对我说的,但他心中究竟是何打算,还需再做确认。”
翟氏略作思考后命令道:“你继续与他们往来,务必要探明他们的真实目的。”
“孩儿明白,孩儿会尽快替阿娘探明真相。”李延福躬着高大的身躯,赔笑着问道:“那阿娘何时向阿爹举荐我?”
“你做好你该做的就行,时机合适时,我自会举荐你。”翟氏甩了李延福一个白眼,转身拂袖离去。
李延福看着翟氏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但手臂旋即无力地垂下。
很快,李延福也消失在了深沉夜色之中。
......
浴堂中,李延庆已替父亲搓好了背,父子两又下到了浴池中。
李重进双手搭在浴池上,享受着温水的滋润,眯着眼问道:“说起来,你在陈王府可见过安家小娘子?”
“见过了。”李延庆也靠在浴池边上。
李重进睁开眼,转头瞄了一眼儿子:“那你可满意?”
“对安家小娘子,孩儿很满意。”
见三子的眼中流露出柔情,李重进放心地转过头去:“你满意就好,这年头要娶个如意娘子,可不是件易事,我在京中不能久待,这婚礼我会尽早替你操办。”
“多谢阿爹。”对于父亲的鼎力支持,李延庆发自心底的感激。
李重进闭上眼,仰头靠在池沿:“郭荣这厮催的急,我也需要尽快将郓州州兵整顿妥当,来年,我应该还会帅州兵南下。”
“郭荣还会允许阿爹南下领兵?”李延庆有些惊讶。
第二十一章 用心栽培
“领兵?郭荣这厮哪还敢给我领兵的机会?不可能的。”
李重进轻蔑地笑了笑:
“不过,他虽然不会再给我领兵的机会,但还是需要我领兵的才能,秋税之后,他定会再度亲征伪唐,届时,他必召我随行,而郓州州兵也将随我南下。”
李延庆好奇地问道:“郭荣今夏才返回开封,这么快就要再度亲征,这是要一鼓作气攻克淮南?国库支撑得住?”
皇帝亲征,可不是仅仅带军出征这般简单。
郭荣上次亲征南唐,朝中绝大部分朝官,以及皇宫里大半宫女内侍都随行南下。
而文武百官们又会带大量亲属仆役随行。
这支人数超过五千的庞大队伍所消耗的物资,甚至不亚于一万大军。
李重进悠悠说道:“郭荣一向野心勃勃,攻克淮南只是他一统天下的第二步,只是以周朝当前的薄弱国力,实在难以支撑他的庞大野心。寿州是被我攻克了,但濠州亦是不输寿州的坚城,守城的又是郭廷谓这等年轻猛将,攻克濠州的难度恐怕不亚于寿州,此番郭荣再度南下,可能连濠州都拿不下便会因粮秣告急而被迫撤军。”
“伪唐在淮河南岸的那几座坚城,就这般难以攻克?”李延庆知道南唐的淮南防线坚固,但他毕竟没有真正亲历过战争,对城池具体的坚固程度没有太多概念,便想听听父亲这位专业人士的分析。
李重进耐心解释道:“守城一是看城墙的坚固,二则是看守城将士的决心与士气,淮河南岸的几座坚城经由伪唐数十年经营,皆城高墙厚,而濠州守将郭廷谓乃是郭子仪后人,又是从其父手中继承的濠州,郭家父子二人执掌濠州三十余载,城内将士一心,再加上城防坚固,靠强攻极难攻克,所以我才不看好郭荣再度南下。”
李重进有些累,歇了歇,接着问道:“虽说濠州难克,我却还是支持郭荣再度亲征,将来也会尽心尽力辅佐他攻取淮南,你可知为何?”
李延庆略作思忖后回道:“伪唐此刻虚弱不堪,正是我朝一鼓作气的绝佳时机,阿爹与郭荣虽有芥蒂,但在大是大非上,阿爹当为我朝武将之表率。”
李重进哈哈笑道:“你啊,当了半年官,是越来越会讲话了。”
接着李重进转过头叮嘱道:“不过官场清浊不分,你身处其中,可一定要秉持本心,切莫迷失。”
作为父亲,李重进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教育儿子的机会,更何况李延庆是他最为看重并着力栽培的儿子。
李延庆郑重回道:“阿爹说的是,孩儿定会秉持本心。”
“对你,我一向是放心的。”李重进突然面露愁色:“但你那二哥我却不怎么放心,还有你大哥,我最近才知道,他任殿直这两年可是染上了不少坏习惯。”
李家老大李延顺自打入宫任殿直后,很快就与同为殿直的一帮纨绔子弟打得火热,散了衙后,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衙内们就在日益繁华的开封城里寻欢作乐。
李重进这两年很忙,没空管教儿子,在今日宴席上才从熟人那听到这些丑事。
这话李延庆没法接,也没必要接。
父子两人默然一阵,李重进从浴池中起身:“罢了罢了,今日就聊到这,年纪大了,泡得我头晕眼花的,改日有空,我再与你多聊聊。”
李延庆随父亲起身,来到门口的衣柜前更衣。
两人擦干身子,穿上崭新的浴袍,先后走出浴堂。
浴堂外早有打着灯笼的侍女等候,李重进刚迈出两步,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对李延庆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与你说。”
李延庆停下脚步:“阿爹请说。”
“你最近不是在家待阙么?我看一时半会朝廷也不会给你安排差遣,你不如随我去郓州,我给你在州军里安排个差事,你看如何?日后我若是领军南下,你也能够随行。”
说罢,李重进见三子有些出神,又笑着补充道:“你不必急着给我回复,先认真想想,待你婚后再给我确切答复。”
李延庆确实有些懵了,他全然没想到父亲会在此时此地邀请他加入州军。
“阿爹...”
李延庆刚一开口,李重进却已经转身迈步,并丢下一句:“认真想,不要现在就给我答复。”
来不及过多思量,李延庆对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躬身道:“是,孩儿定会认真考虑。”
回到一心院,李延庆见铃儿所住的厢房透着橘黄灯光,便来到房前,抬手想要敲门,手却滞在空中。
片刻,铃儿拉开了房门,见李延庆立在门口,喜道:“郎君到了奴婢门外怎地不做声?让奴婢好一阵担忧,郎君快请进。”
铃儿话音落下,李延庆才恍然回过神:“我方才在想事,却忘了敲门。”
说罢,李延庆便抬腿迈过门槛进到了厢房中。
在房中灯光的映照下,铃儿注意到了李延庆脸上隐隐透出的忧虑,连忙问道:“郎君可有心事?”
“不是什么要紧事。”李延庆眉目稍展,脸上露出和熙的笑容:“来,让我看看孩子如何了。”
虽说铃儿怀孕三个月不到,孕肚尚未显现,但她还是乖巧地坐到床沿,解开衣带,提起襦衫下摆,露出了光洁平滑的小腹。
李延庆轻柔地抚摸着铃儿的小腹,一想到他的第一个孩子与他仅仅隔着一层肚皮,他就难掩心中激动。
一只大手在小腹上轻柔着,铃儿只觉一阵发痒,忍不住说道:“郎君,奴婢这身孕才两个多月,看不出什么来的,今日上门的郎中说要再过两个月才会有明显的隆起。”
李延庆恋恋不舍地收回手:“你身子现在如何,有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
铃儿缓缓系好衣带,柔声回道:“郎中说奴婢的身子并无大碍。”
“那就好。”李延庆放下心来:“你从小身子骨就弱,生孩子对你来说太过困难,我就怕你这身子出问题。”
“奴婢从九月就开始静养,定会将郎君的孩子安然诞下。”铃儿低眉颔首:“不过,郎君若是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心里想必会好受些。”
第二十二章 志在四方
李延庆有些诧异。
铃儿为何会突然问起自己的心事?
自己从前也与铃儿聊过心事,但那都是自己主动找她聊的,她从前可不会这般主动。
李延庆认为,是铃儿地位的转变带来了她心境上的转变。
不过这并非坏事,李延庆如今确实需要倾吐的对象。
李延庆坐在床沿,握着铃儿的小手:“我确实遇到了一桩烦心事,我最近不是待阙在家么?阿爹见我闲赋在家,便邀我参军,将来我或许还会随军南下淮南。
阿爹邀我参军是想栽培我,我对参军也并无意见,而且这也是提升自我的机会,只是我若是随军南下,就无法亲眼见到你肚中孩子的出生,我作为你的郎君,想陪在你身边,作为肚中孩子的父亲,也想亲眼见证他的出生。”
“奴婢的阿娘曾与奴婢的大哥说过,男子当志在四方,郎君乃是胸怀天下之人,有此良机便应当好生把握。”
说着,铃儿低下头:“至于奴婢肚中的孩子,郎君也不必担忧,且不说府上如此多侍女仆役照顾奴婢,而且郎君不久之后便会与安小娘子完婚,安小娘子出生名门,通情达理,定然会善待奴婢。”
李延庆一听,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铃儿毕竟是自己的女人,在李府里没人敢明着欺辱她。
而且安清念也明确表示过会善待铃儿,等她嫁入李家,那即便自己暂时离开,这一心院里也不会缺少主心骨。
但是,即将为人父,李延庆总觉得没能亲眼见证孩子的出生未免太过遗憾。
李延庆轻轻揉了揉铃儿的小手:“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没能亲眼看着你平安生产,我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
铃儿柔声一笑:“前程要紧,郎君就放心去吧,奴婢不会有事的。”
“时候还早,我再多想想吧。”李延庆算是明白,为何阿爹会给自己如此长的考虑时间,因为这事确实极难决断。
.......
两日之后,还是桑家正店的二楼雅间。
李延庆今日在此设下宴席,宴请尹崇珂。
尹崇珂乃是赵家老三赵匡义的大舅子,他的妹妹尹氏嫁给了赵匡义。
今年年初在淮南时,李延庆与尹崇珂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如今尹崇珂高升,李延庆当然要请他一顿。
“三郎!”尹崇珂在跑堂的带领下进到雅间,一见到李延庆,便眉开眼笑。
李延庆从椅上起身,笑道:“可把你盼来了,快坐,咱们边喝边聊。”
两人老相识了,无需过多礼节,坐下便开整。
“听说你最近升官了?”尹崇珂端起酒杯:“我就知道,你这人到哪都会不甘寂寞,这次到洛阳才多久就又因功升官了。”
李延庆挥了挥手:“嗨,一点小功劳,也就升了一阶,哪像你,连跳五阶。”
尹崇珂从淮南归来后,本官连升五阶,差遣也随之水涨船高。
在淮南时,尹崇珂还是统领五百兵马的小小指挥。
如今,尹崇珂已是执掌五千大军的都指挥使,在禁军中也是排得上号的中坚武将。
“这还得多亏你将歼灭叛民的大半功劳都归功于我,不然我哪能升得这般快?”尹崇珂一杯酒下肚,放下酒杯,笑问道:“况且武将升官本就比文官容易,你弃武从文,可曾觉得后悔?若你以武官之身在淮南立下这等殊荣,此刻官阶怕是比我都高了。”
在此时,文官升官非常困难,若非立下殊功,就必须要通过每年的考核,一阶一阶地往上爬。
而武官则不同。
只要能在战场上立下足够的功劳,武官是很容易越阶升迁的。
像尹崇珂,此次淮南之战先是跟随赵匡胤攻克滁州城,随后又协助李延庆歼灭了数百叛民,便能因功连升五阶。
不过武官升迁虽然容易,却干的是将脑袋别在腰间的活,能够越阶升迁也算是对武官的一种补偿。
但这随之带来了升迁规则的模糊性,有不少关系户往往只立下很小的功劳,却能够飞速升迁。
就比如赵匡胤,在郭荣即位前,他还只是个从八品小官。
但郭荣即位后,赵匡胤仅仅通过一场高平之战,直接就升成了从五品的刺史,升了足足十几阶。
李延庆选择走文官的身份进入官场,便失去了越阶升迁的特权,只能在文官的升迁规则下一阶一阶往上攀爬。
“我这人不知后悔为何物,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有何可后悔的?”李延庆很是洒脱,提起酒壶给尹崇珂满上了一杯。
尹崇珂哈哈大笑:“不愧是李三郎,与三郎你做朋友,当真快事一桩!”
两人互相吹捧一番,很快便酒过三巡。
半壶美酒下肚,饶是千杯不醉的李延庆脸上都泛起了微红。
李延庆似是无意地问道:“你可还记得,在淮南的时候,你我最后一次像今日这般畅饮时聊了些什么?”
“这都多久前的事情了...我哪还记得?”尹崇珂酒量本就一般,此刻已然半醉。
李延庆又给尹崇珂倒上一杯,若有所思道:“我记得...我们好像聊到了你家妹子?”
一听到“妹子”,尹崇珂霎时精神起来:“好像...确有此事,我们当时的确聊到了我家妹子。”
李延庆顺势追问道:“你家妹子嫁入了赵家,如今赵家得势,你家妹子应该过得挺幸福吧?”
尹崇珂拿起酒杯,仰头一口喝下。
砰!
这是酒杯砸到桌上发出的悲鸣。
尹崇珂脸色骤然深沉:“我家妹子,她最近可能过得不怎么好。”
“啊?怎会有此事?这不应该啊!”李延庆故作惊讶,他对尹氏的遭遇早有知晓。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三郎你不是外人,而且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尹崇珂额角青筋毕露,显然已在气头上。
李延庆连忙劝道:“你消消气,有什么话慢慢说,你我是至交,只要我能帮上的,我绝不推辞。”
尹崇珂从李延庆手中一把拿过酒壶,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又是一整杯好酒下肚,尹崇珂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第二十三章 引流手术
“我忘不掉赵三那个眼神,当时他上门迎娶我家妹子,我记得真切,他看到我家妹子时,眼神只有冰冷,嘴角装出来的笑意也甚是僵硬......”
“我家妹子虽然相貌谈不上倾国倾城,但性情温顺、知书达理,又孝敬长辈,我本以为,赵三与我家妹子相处的日子长了,总会喜欢上她,我阿爹也是这般认为的,所以明知道赵三不喜欢我家妹子,却仍执意将她嫁给赵三......”
“嫁给赵三后,我家妹子回到家中依然笑意盈盈,我却知道,这全是装出来的,她在赵家定然是受够了委屈......”
“前几日,我那可怜妹子回到家中,我一看,就发觉她明显瘦了,可不管我怎么问,她却推说是最近胃口不好,问赵家人待她如何,她一直说赵家待她很是不错......”
“我放心不下,派了亲信去赵家打探,才知道赵三这小子已经有半个月未曾回家,街坊都说他在外边乐不思蜀......”
尹崇珂酒杯不停,喝得眼角含泪、满脸通红,方才鼓足勇气将埋在心底的话一股脑掏了出来。
喝到最后,尹崇珂甚至直接拿起酒壶仰头就灌。
最后一滴酒液低落在舌尖,尹崇珂抖了抖酒壶,见酒壶见底,大手一甩。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口上好的青瓷酒壶就这般粉身碎骨。
尹崇珂怒从心起,抬手一拳锤在桌上:“这该死的赵三,娶了我家妹子,却如此薄情,我恨不得现在就将这小子的心肝全剖出来,看看他的心肝到底是黑是白!”
“尹兄息怒,赵三这人的秉性我也知道,当初我与他共读一室,早看出这厮人面兽心,大郎不必为这等畜生置气。”
为了平息尹崇珂的愤怒,李延庆只好将昔日的同窗臭骂了一通。
不过若是按照李延庆后世看过的一些地摊文学,这赵匡义的种种行径也确实有些畜生,或许他并未骂错。
尹崇珂又是一锤:“叫他畜生都便宜他了,这厮简直猪狗不如!再见到他,我非亲手剁了他不可!”
听着桌子发出的悲鸣,李延庆忍不住有些为桌子担心,不过眼前的尹崇珂已然逼近暴走,再不制止,他可能真就借着酒劲去找赵匡义的麻烦了。
“尹兄,虽然令妹可能在赵家受了委屈,可你如今可是在赵匡胤麾下当差,你们尹家与赵家又是世交,我以为,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李延庆搬出了赵家老二赵匡胤的名头,既是劝人,也是火上浇油。
这一下彻底刺痛了尹崇珂,只见他双眼充血,怒嚎道:“什么狗屁世交!我们尹家与赵家早就不是世交了!”
说起来,尹家与赵家的联姻,还是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与尹崇珂的父亲尹延勋在显德元年时敲定的。
当时赵弘殷与尹延勋都是刺史官阶,两人又是老战友,两家结姻那是门当户对。
如今已是显德三年的年末。
时过境迁,赵弘殷与尹延勋接连逝世。
继承赵家的赵匡胤已是官至节度使,而继承尹家的尹崇珂呢,虽然最近接连升迁,却连个刺史都还没能当上。
两家地位的差距逐渐悬殊,以及妹妹在赵家受尽了委屈,这无一不刺痛着尹崇珂“脆弱”的心灵。
偏偏赵匡胤还是尹崇珂的顶头上司,手握尹崇珂的宦途命运。
即便妹妹受尽了屈辱,即便对赵家老三心怀怨愤,尹崇珂也不敢亲赴赵家为妹妹讨回公道。
这让尹崇珂心中愈发憋屈。
就在今日,尹崇珂竭力掩藏在心中的委屈,如同一颗肿胀到发紫的瘤子,被李延庆开了一个大破口,全给引了出来。
相当于李延庆给尹崇珂来了一场“引流手术”。
尹崇珂发泄一通后,眼中的血丝有所消退,他扯开沙哑的喉咙:“三郎,有一点你说得很对,我现在确实不能去找赵三兴师问罪,毕竟赵二是我的上司,我此次能够升迁,他也确实出了不少力,但这只是赵家对我尹家应尽的补偿,而且这补偿远远不够。”
毫无疑问,尹崇珂确实疼爱他的妹妹。
但在前程面前,妹妹却只能往后排。
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尹崇珂甚至将赵匡胤对自己的提拔,曲解成了赵家应该给予自己的补偿,并觉得这补偿实在太少,对不住妹妹所受的委屈,进而愈发记恨赵家。
李延庆早就看透了尹崇珂这扭曲的性子,他今日宴请尹崇珂,正是想让尹崇珂好好发泄心中的憋屈,别将他自己给憋坏了。
另一方面,李延庆也想要彻底挑动尹崇珂与赵家的矛盾,为以后反赵谋求盟友。
李延庆又拿来一壶酒,替尹崇珂满上:“尹兄,赵家势大,我看你还是先别去找那赵三算账,到时候别报仇不成,反而将自己给搭进去了,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在殿前司扶植忠于自己的势力,待到哪天得势,或是赵家失势,便给赵家致命一击。”
尹崇珂听得连连点头:“对,你说的对,我虽暂时无法撼动赵家,但赵家就一定能长盛不衰?你常说,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我看,这赵家就是秋后的蚂蚱,待他日后蹦跶不动了,我尹崇珂定要报今日隐忍之仇。”
说着,尹崇珂竟然泪眼朦胧地握紧了李延庆的手:“届时,三郎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李延庆郑重承诺:“你我可是过命的交情,到时候我定会全力相助!”
深冬的午后,李延庆扶着尹崇珂走出桑家正店,一股寒风迎面吹来。
李延庆瞅了靠在自己肩头的尹崇珂一眼:“尹兄,你醉成这样,我送你一程吧。”
“好...”尹崇珂拉耸着双眼,醉意熏熏。
李延庆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亲卫驾来了马车,并将尹崇珂抬入车中。
与李府一样,尹府也位于开封最为富庶的右一厢。
不过尹府在右一厢的西北角上,位置逊色李府不少。
李延庆身骑白马,领着一干亲卫驾车来到尹府门口。
只见尹府大门盛开,一位熟人从门口走出。
第二十四章 区别对待
正值殿前司休沐日,赵匡胤在家中闲来无事,便想来尹家找尹崇珂喝喝酒、聊聊天。
由于三弟与弟媳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赵匡胤对尹家心怀愧疚。
此番尹崇珂能够接连擢升五阶,赵匡胤出力良多。
但即便没有赵匡胤的协助,尹崇珂凭着过硬的功绩以及郭荣幕府出身的身份,一样能够平步青云。
赵匡胤对此心知肚明,知道赵家亏欠尹家太多,便想着来尹家看看,看他还能不能做点力所能及的补偿。
只是尹崇珂今日上午就出门了,尹家仆役也不确定尹崇珂何时能归府,赵匡胤提着美酒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谁知赵匡胤刚迈出尹家大门,就撞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看着身着白色襕衫、翻身下马的年轻男子,赵匡胤不由停下了脚步:“你可是,李使相家的李三郎?”
对于李延庆,赵匡胤印象很深,他一直认为,这位李家三郎绝非等闲之辈。
李延庆拱手行礼:“在下李延庆,见过节帅。”
赵匡胤现在地位极高,随手还了一礼,视线早就移到李延庆身后的马车上,以为李延庆是带着礼物上门拜访尹家,心中冒出疑惑:李家与尹家的关系什么时候这般要好了?莫非李延庆与尹崇珂在滁州共事时结下了交情?
但出乎赵匡胤意料的是,李延庆话音刚落,尹崇珂就扶着额头,踉踉跄跄走出了马车。
赵匡胤看到尹崇珂,瞳孔瞬间放大,尹崇珂为何会与李延庆一道回府?尹崇珂一上午就出门是为了见李延庆?他这是喝酒去了?他俩的关系莫非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好?
尹崇珂在马车中休息了一阵,醉意醒了不少,他一下车,刚抬起头,就对上了赵匡胤瞪得溜圆的双目。
“赵二?”尹崇珂顾不上后脑勺的酸痛,惊地伸长了脖子:“你怎么来了?”
“当心。”赵匡胤上前两步,用力扶住尹崇珂的手臂:“今日正值休沐,我便想来找你喝几杯,不过看你这样子,你似乎喝得很多?”
尹崇珂感受着赵匡胤“虚情假意”的帮扶,只觉一阵恶心,他稍稍发力,挣脱赵匡胤的右手:“稍微喝多了几杯,劳你费心了。”
赵匡胤的右手就这么尴在了半空,他本以为尹崇珂尚未知晓他弟弟与弟媳的矛盾。
但就眼前这情况,赵匡胤明白,尹崇珂早已知晓一切。
赵匡胤同样明白,尹崇珂对他的芥蒂恐怕再难消除。
毕竟,两人相交多年,赵匡胤知道尹崇珂是个记仇之人。
见场面愈来愈尴尬,李延庆决定走为上计,他笑着来到尹崇珂面前:“尹兄,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尹崇珂主动邀请:“时候还早,三郎不进屋喝几杯?”
李延庆婉拒道:“不了,我最近为了婚礼的事情忙前忙后,今日能与尹兄畅饮,还是忙里偷闲,若是回去得晚了,我阿娘免不了要唠叨我几句。”
尹崇珂发自心底地还以笑容:“那好,李兄路上小心,咱们下次再聚。”
李延庆也不拖延,很快便带着一行亲卫驾车离去。
尹崇珂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越过赵匡胤,迈步朝大门走去。
“大郎,我今日还有空,咱们喝两杯?”赵匡胤决定再争取一次,出言叫住了尹崇珂。
尹崇珂已经走到了门槛前,闻声回过头,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我刚喝醉了酒,头有些痛,我看咱们还是改日吧。”
为了日后更好地报复赵家,尹崇珂本应该对赵匡胤虚与委蛇、喜怒不形于色。
这样才能迷惑和麻痹赵匡胤。
但尹崇珂是个直性子,既然已经得到了李家的支持,他便不再畏惧赵匡胤,也不会再在赵匡胤面前遮遮掩掩。
我就是看你不爽,怎么地?
感受到尹崇珂赤裸裸的差别对待,赵匡胤心中不由一痛。
明明,自己与尹崇珂相识更早,对待尹崇珂也如同亲弟弟那般。
两人为何会变得如同仇敌一般?
都是三哥害的,要是他能好生对待妻子尹氏,哪怕只是做点表面功夫呢?事情又如何会发展到今日这般田地?
赵匡胤很清楚,一切问题的根源,都在于家中那个不争气的老三。
可赵匡胤对待弟弟一向宽容,甚至近乎于宠溺,又如何真舍得狠下心教训老三赵匡义?
尹崇珂见赵匡胤只是愣在原地,冷然一笑,转头迈过门槛,并命令一旁的门子道:“关门,送客!”
赵匡胤眼睁睁看着尹府大门合拢,他却只能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无奈地看着事情继续恶化。
“唉......”
赵匡胤长叹一声,掉头离去,背影很是落寞。
于此同时,李重进在安审琦的陪同下,有说有笑地走出了陈王府的大门。
李重进接过仆役递上的缰绳,抚了抚爱马的额头,转身对安审琦道:“亲家公,就送到这吧,你身子还带着病,回去好生歇息。”
“欸,我这身子无妨的,好不容易遇到你这等知己,我如何能轻易放你走啊?现在天色尚早,你就再陪我喝两杯。”安审琦身着宽松的白色燕服,脸上泛着醉酒的酡红,说罢竟剧烈咳嗽起来。
在宴席上,安审琦与李重进一见如故,两人开怀大饮、畅所欲言。
安审琦不但好色,还嗜酒如命。
与李重进交谈不过一个时辰出头,安审琦就喝了足有一斤好酒。
李重进其实也想与安审琦多谈谈两家未来的合作,之所以如此早地作别陈王府,是真的被安审琦的酒瘾给吓到了,李重进怕安审琦喝上了头,不得不提前作别。
安审琦年岁已高,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他李重进可担待不起。
不待李重进出手,立刻就有仆役来到安审琦身后,并用力地拍打着安审琦的后背。
安审琦咳了好一阵,方才缓过劲来:“这年龄大了当真难受,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就算再喝两斤好酒都能面不改色,哪像现在,才小酌几杯就撑不住了。”
第二十五章 饮酒赏雪
李重进见安审琦的身子竟如此之虚弱,心下忧虑,劝道:“亲家公,如今天下局势逐渐明朗,你这一双儿女也都有了归宿,你可要多爱惜自己的身子。”
“哈哈哈哈!”安审琦拍了拍骨瘦嶙峋的胸膛,洒脱地放声大笑:“你尽管放心,我这身子我自己清楚,怎么说也能再撑个十几年。”
见安审琦不听劝,李重进也无可奈何,他拱手行礼:“那我今日就先告辞了。”
安审琦拱手还了一礼:“我刚来开封,这婚礼就全权拜托你了。”
......
李、安两家的婚礼最终定在了过年前的十二月二十日。
距离婚礼尚有一个月,李延庆这位准新郎官依旧忙碌。
深冬的正午依旧严寒,天空中飘落着鹅毛般的大雪,李延庆吃过午饭,带着李石骑马离家,迎着风雪来到了窦仪府邸门前。
窦仪在十月底卸了西京留守的差遣,并被朝廷告知需要在家待阙,等待朝廷的安排。
昔日的封疆大吏窦仪,就这样成了待阙在家的闲散人员。
窦仪本来需要及时归京述职,但他却一路游山玩水,四百里路途磨磨蹭蹭了大半个月才走完。
即便如此,朝中也无人就此指摘窦仪。
谁都知道,窦仪在洛阳得罪勋贵太狠,必然要被朝廷“冷藏”一阵子。
这一阵子,甚至要以年为单位。
开封城里的文官们大多厌恶武官,却少有人敢挺身而出。
唯有窦仪,接下了西京留守这个烫手山芋,并且圆满完成了敲打十阿父的重任。
在文官群体中,窦仪近期的声望甚至隐隐比肩范质。
窦仪刚回到开封,名刺与邀请函便如雪片般纷至沓来。
但窦仪推掉了所有名刺与邀请函,花了两日时间与首相范质等寥寥几名密友打过招呼。
接着,窦仪主动邀请李延庆来府上做客,邀约的明目是赏雪。
李延庆自是欣然应允。
窦府的六角凉亭里,一口红泥火炉烧得正旺,炉上铜壶冒着阵阵热气。
这年头娱乐项目少,饮食内容也不怎么丰富。
文人墨客们翻来覆去就是春季出游踏青、夏季泛舟消暑、秋季驰逐狩猎、冬季饮酒赏雪这几样。
生性简朴的窦仪也不能例外,今日宴请李延庆,炉上烧壶好酒,桌上摆几盘应季小点,再配上亭外洋洋洒洒的雪花,便是全部。
窦仪坐在火炉旁,抚着长须,打趣道:“三郎,我现在连差遣都没了,囊中羞涩,只能备下这桌薄宴,你可别见怪。”
李延庆坐在窦仪对面,回以微笑:“赏雪才是主菜,侍郎也不必向在下诉苦,如今这开封城里,谁人不知侍郎不畏勋贵、为民做主的美名?”
窦仪没了西京留守的差遣,只剩下礼部侍郎的本官,故而李延庆以侍郎相称。
“你可别吹捧我了,都是些无用的虚名,我现在可是被一大帮勋贵记恨着,仕途黯淡呐。”
窦仪看似叹惋,但李延庆却能听出他言语间流露的自豪。
寒窗苦读十二载金榜题名一朝时,为的不就是名利么?
窦仪不求利,但求名,如今他的名声享誉两京,若是能登上宰执之位,那人生便是功德圆满。
李延庆毫不迟疑地点破他:“侍郎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待到洛阳之事翻篇,朝廷如何会忘记侍郎这等忠贞为国之人?仕途黯淡纯属无稽之谈。”
李延庆言辞尖锐,窦仪却不以为忤,他呵呵笑道:“你啊,说话还是这般直接,不过我就喜欢你这直来直往的性子。”
李延庆待人向来是对症下药,窦仪性情耿直,那面对窦仪当然要有话直言。
此时,铜炉冒出嘟嘟嘟的声响,窦仪提起铜壶,依次倒上两杯热酒。
窦仪端起酒杯,嗅了嗅浓郁的酒香,问道:“三郎如今也是待阙在家?”
李延庆回道:“正是,我去吏部问过,吏部似乎并未有给我安排差遣的意思。”
窦仪轻轻吹了吹发烫的酒液:“我前日与范相公见过一面,按照他的说法,似乎有不少武将对你颇有微词,吏部不给你安排差遣,想来应该是范相公的意思。”
“在下明白,这都是范相公对在下的回护。”李延庆对范质的安排并无怨言。
李延庆接触十阿父的真正目的,早已被柴守礼知晓。
而今,此事在勋贵间已然传开。
对于武将与勋贵们的攻讦,以及朝廷的雪藏,李延庆早有预料,他也正想好好歇息一阵,将人生大事办妥。
窦仪抿了口酒,放下酒杯:“你将来有何打算?是继续在官场静待良机,还是追随令尊弃笔从戎?如今你仕途受阻,但你以武官入仕,再转为武官并非难事,以你之心性与家世,在军中定能大有作为。”
李延庆也知道,自己若是不转回武官,八成要被冷藏很长一段时间。
可家中情况复杂,且从军势必要远离两京这等政治中心,李延庆至今仍未能下定决心。
“宦途不畅,家父建议在下弃笔从戎,只是在下即将婚娶,暂时无心去想这等烦心事。”
窦仪早已听说过安、李两家结姻的传闻。
“与安家的联姻已经定下了?这可是一步好棋啊。”
窦仪对于安、李两家的联姻评价很高,在他看来,能与安家联姻,那李家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在本朝当无忧矣。
“婚礼定在下个月二十日,侍郎若有空,不妨来喝一杯在下的喜酒。”李延庆说罢,端起酒杯示意。
窦仪也端起酒杯,与李延庆对了一杯。
仰头一饮而尽,窦仪只觉意犹未尽,他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边倒酒边说道:“你这小辈的婚礼,我去不大合适,不过礼我还是会随一份的。”
对于窦仪的婉拒,李延庆早有所料,他也只是顺带提一嘴罢了。
李延庆放下酒杯,突然发问:“那在侍郎看来,在下是继续在京中静待良机,还是随家父弃笔从戎?在下最近有些迷茫,还望侍郎能替在下解惑。”
第二十六章 君子协定
李延庆这突然的一问,并未出乎窦仪的意料。
倒不如说,窦仪正等着李延庆这一问,他也知道李延庆会有这一问。
这一问,是李延庆的试探,试探窦仪此次邀约的用意。
“嗯......”
窦仪端着下巴沉吟了一阵,终于开口:“我无法为你做抉择,但在我看来,你留在官场上前程更为广阔,我朝也需要你这般一心为民之官员。”
李延庆笑了笑:“一心为民?侍郎将在下看得太过高尚了,非圣人者,谁能一心为民?凡人皆有私心,在下之前赴洛阳对抗十阿父,自然也有私心,侍郎不会不明白。”
窦仪白了李延庆一眼:“这我知道,我不就是想让你留在官场么?这年头,只要还有为民的心思,那便是不可多得的好官。”
李延庆从炉上拿过酒壶替窦仪与自己倒酒,并回道:“这点理由,可没法说服在下。”
“你这小子,就非要我挑明了说?”窦仪额角青筋狂跳:“而且不是你小子先问的吗?你就不能恭谦一点?”
“在下与侍郎都是老熟人了,话自然就该挑明了说。”李延庆将酒壶重归炉上,再将满盈的酒杯往前轻轻一推。
窦仪端起酒杯,一闻酒味,心情霎时平复下来。
“非要直说的话...”
窦仪喝了口酒,接着说道:“其实我很欣赏三郎,并且诚挚地希望你能留在官场,往后,你我互相帮扶,岂不美哉?”
如今的窦仪虽然名声广厚,但真正愿意与他站在同一战壕里的文官却是寥寥无几。
毕竟,窦仪得罪的乃是武官与勋贵,是本朝真正的当权派。
所以窦仪才推掉了送上门的名刺与请帖,他很清楚,这些人都只是想蹭一蹭他的名声,并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实际帮助与收益。
而李延庆不但是勋贵出身,还是本朝最高武官李重进的亲生子。
若是李延庆能站在窦仪一边,那窦仪便能获益无数。
李延庆转头看向亭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轻声道:“侍郎与在下的官阶可是天差地别,在下区区八品小官,怕是高攀不起。”
窦仪顿时面色一沉:“这你就见外了,你我什么交情?而且我欣赏的是你的为人,又岂会在意你的官阶?”
别看窦仪现在风光无两,但他实则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
若无意外,窦仪至少会被朝廷雪藏两年以上,而且在宦途上也将再无寸进的可能。
此番,窦仪这位三品高官主动邀约八品的李延庆,实在称不上屈尊纡贵,反而是他有求于李延庆。
窦仪需要李延庆的支持,需要李家的支持,他还不想止步于此。
至于窦仪明知洛阳一行有可能葬送他的前程,他为何还要接下西京留守的差使呢?
实在是因为窦仪之前在淮南征粮太过失败,他除了主动跳进郭荣挖下的这个大坑外,已是无路可走。
若是不接下西京留守的差使,窦仪这辈子怕是都得不到实职差遣了。
对于窦仪此时此刻的窘境,李延庆心中如有明镜。
对于窦仪近乎直白的求助,李延庆却无力担当。
说到底,李延庆只是李家的三子,暂时还无法代表整个李家。
既然窦仪都挑明了说,李延庆也不再遮遮掩掩,他直言道:“侍郎,你也清楚,在下在家中排行第三,甚至连婚都尚未结,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在下无法代表李家给侍郎任何承诺。”
李延庆的婉拒,当然在窦仪的意料之中。
但即便早有所料,窦仪的心情还是落寞了下来。
“唉...”
窦仪不可避免的哀叹出声,接着强打精神道:“还是先喝酒吧,不聊这些了,免得浪费了老天赐下的雪景。”
“不过。”李延庆转过头,端起酒杯:“在下虽然无法代表整个李家,却能代表在下自己。”
窦仪眼中重新绽放希望:“此言,是何意?”
李延庆微笑道:“在下佩服侍郎的为人与担当,将来若有需要,在下个人愿助侍郎一臂之力,只是在下如今势单力薄、人言轻微,这个承诺或许要数年之后才能兑现,还望侍郎见谅。”
窦仪愣了愣,突然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
笑了好一阵,窦仪才一边擦拭着眼角的泪花,一边说道:“你这话...还真是出乎意料,不过仔细想来,这也确实是你李三郎的作风,在洛阳,你竟敢只身打入十阿父,还瞒着我,当时我还以为你投靠了十阿父......”
说着说着,窦仪心中豪气渐升,他猛地端起酒杯,高声道:“好!今日我就收下你的承诺,但我也不能白白收下君子一诺,往后若有所需,你只管开口,我窦仪定然全力相助!”
李延庆一直端着酒杯,等的就是窦仪这番“气贯长虹”。
“当!”
两只青瓷酒杯相撞,君子协定就此签下。
看起来李延庆似乎赚大了,仅用一个口头承诺就换来了窦仪的许诺。
但其实双方皆是赢家。
窦仪虽未能得到李家的支持,但却得到了李延庆个人的口头承诺。
或许这个口头承诺现在还有若萤火,但谁知道它将来能否成为浩亮明月?
......
同一片风雪下,范质也正在饮酒。
范府屋檐下,范质与现任知杂侍御史张湜,以及前任大理寺卿剧可久围火炉盘坐。
范质手握一杯温酒,视线打量着檐外逐渐堆高的积雪:“刑统的初稿,编写得如何了?”
“初稿已完本,只等相公校阅。”
回话的是前大理寺卿剧可久。
由于举荐的亲属犯了贪墨罪,剧可久在一个月前被免职。
丢官乃是无妄之灾,不过剧可久并不为此而担忧,他深知,只要自己能按照范相公的指示编写好刑统,这大理寺卿的位置早晚还是他的,他或许还能因此升职。
刑统,是范质为大周律令体系定下的新名称,意为刑事法规的汇编兼训释。
范质深感当今律令体系的繁杂,欲图删繁就简,定制一部统一且高效的律法。
这一重造周朝律令体系的重任,范质交给了张湜与剧可久。
两人皆在法律体系内任职多年,对于繁杂的律令体系有深刻认知,是编写刑统的最佳人选。
第二十七章 宰执
听闻剧可久已编纂好初稿,范质略感惊讶地转过头:“这么快?那你明日将初稿拿来。”
因故失职反而让剧可久有了足够的空闲,初稿完本的时间比范质预料的要早了足足两个月。
“是,下官明日便将初稿拿来,只是......”剧可久的语气有些迟疑。
范质哪能不明白剧可久那点小心思?
“差遣的事你不必担心,等我将初稿校阅后递给圣上,正式开启刑统的编纂,你就能官复原职。”
范质的口吻很是笃定,仿佛一个大理寺卿的差遣他随手就能安排上。
事实也确实如此。
由于郭荣的放权,以及次相李谷的离任,范质在政事堂里早已是只手遮天。
新任次相魏仁浦完全起不到制衡的作用,彻底沦为了只会签字画押的摆设。
至于三相王溥,他对权势向来不怎么感冒,也算是半个摆设。
“多谢相公,多谢相公!”剧可久满脸堆笑,心中狂喜。
范质转过头继续观赏雪景:“刑统的编纂至关重要,你们务必要将此事办妥,事成之后,这编纂刑统的功绩会全部归属于你们二位,这对你们将来的仕途很有裨益。”
刑统的编纂,是范质改造当代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范质的最终目标,是扭转从唐末以来武人掌权的乱象,重建唐时盛世。
不过范质心里清楚,这一目标太过远大,哪怕终其一生,他都难以见到那一天的到来。
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再宏伟的目标也得一步一步来,范质愿意开这个头,他坚信,在他之后定然会有人继承他的宏愿。
因为,乱世总有终结的一天,就像冰雪终将消融,幽夜终将复明。
范质早已位极人臣,他不在乎编纂刑统带来的名声与功绩,只要刑统的编纂能切实地完成,他愿意将名声与功绩全部分给剧可久与张湜。
剧可久倒不怎么在意,他年近七十,只想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告老还乡。
张湜则不同,他年纪轻轻,正是渴求功绩的时候,听说范质愿意分功,他喜出望外,连忙端起酒壶给范质倒酒:“多谢相公提携,我等定尽智竭力,助相公完成编纂刑统的伟业!”
“伟业倒也谈不上,无非是拾人牙慧将往朝的律令编纂成册罢了。”范质端过酒杯轻轻啄了口热酒,接着放下酒杯,转过身,对剧可久与张湜郑重拱手:“我范文素此生虚度太多光阴,这刑统我定然要编成,还望二位能鼎力相助,我在此先行谢过二位!”
两日之后,范质手捧一沓厚厚的稿纸,迈入了垂拱殿。
内侍将稿纸小心翼翼摆上御案,郭荣只是象征性地翻了两页,便对范质道:“范卿,辛苦你了,这刑统朕有空会过目一遍。”
话虽如此,郭荣对律令条文其实知之甚少,只能让翰林院的一帮学士,以及御史台的几名御史负责审阅。
而且这刑统的编纂也是郭荣与范质早就定下的事情,所谓审阅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
君臣二人对此心知肚明,很快便将刑统的话题抛之脑后。
“范卿,各地秋税的输送,是否顺利?”
虽然刑统的编纂很重要,涉及到郭荣的文治,但他此刻更在意秋税的征收。
这事关郭荣能否再度南下亲征。
若是显德三年的秋税未能按时按量运抵开封,郭荣再度亲征的美梦就将破碎。
秋税的征收本应该是三司的职责。
但本朝计相、三司使张美此刻正在山东监修五丈河河道,所以三司的一部分职权被暂时划拨给了政事堂。
以范质为首的政事堂,担负起了本年度的秋税征收。
范质早知郭荣会有此问,不慌不忙回道:“陛下,各地秋税正有序运往开封,近一半州县的秋税已然入库,只是由于淮南一战抽调了淮北十数万民夫,今年的秋税相比去年会少三成左右。”
在淮南时,郭荣为强攻寿州城,在淮北征调了十几万民夫协助攻城。
郭荣这孤注一掷非但没能攻破寿州城,反而在城下折损了近十万军民。
事后,郭荣部分减免了被征调地区的夏税与秋税,这才勉强将这些地区的民怨压了下去。
但淮北乃是周朝最重要的产粮地之一,减免了这一地区的赋税,必然会导致周朝今年的秋税收入大幅度下降。
郭荣面色霎时沉了下来:“三成...是预料之中的折损,尚能接受,只要山东一地的秋税能按时运抵,朕依然可以南下。”
整个周朝,能为朝廷提供可观赋税的地方仅有两处。
其一便是包含河南在内的广义淮北地区,这一地区也是中原传统的产粮重地,虽自唐末以来屡遭战乱,但靠着平坦的地势以及密布的水网,总能在战后飞速重建。
其二则是山东地区。
虽然山东多丘陵山地,但近六十年间山东从未遭遇过战乱,大量百姓逃难山东。
山东已成为周朝人口最为密集的地区,粮食产量自是水涨船高。
河北虽然在唐朝时富庶甲天下,但在历经百年战乱后,此时的河北残破不堪,早已不复昔日光景。
河北又时刻面临契丹的威胁,非但不能自给自足,反而要朝廷调拨粮草才能维持边防部队的供给。
洛阳以西的关中地区萧条已久,边防压力仅次于河北,靠着唐朝留下的基底,勉强能够自给自足。
如今淮北地区的夏税大打折扣,郭荣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山东地区的赋税了。
郭荣之前派张美疏浚五丈河,正是为了方便调运山东的粮草。
只是张美不给力,至今仍未能疏浚河道。
这调拨秋税的压力,便全压到了政事堂的肩上。
“陛下,山东的秋税已陆续运入开封,如今只剩下最为偏远的登、莱二州尚未运抵,不出意外,此月内山东的秋税便会一两不差地运抵开封。”
调拨秋税这点“小问题”,对范质来说易如反掌。
全周朝的县令县尉,皆出自范质的任命,他对于各县的掌控,在整个周朝也无人能出其右。
第二十八章 肱骨
“范卿真乃朕之肱骨,有范卿辅佐,实乃朕之幸事。”
郭荣对范质的信任发自内心。
这年头,去哪里找比范质还好用的宰相?
出身微末从而缺乏根基。
身居高位而不结党营私。
位极人臣依然兢兢业业。
如今,范质又替郭荣解了燃眉之急,将秋税的征收处理得井井有条。
郭荣很是庆幸,庆幸自己能遇到范质这等肱股之臣,郭荣更庆幸自己能下定决心重用范质。
此时的宰相职权早已被分割得七七八八。
调兵遣将权归了枢密院,财证权归了三司,高阶官员的任免权更是被皇帝牢牢把控。
剩给政事堂的,也就中低层官员的考核任免权了。
即便郭荣将大部分琐碎政务都放权给了范质,也不必担心范质会欺君罔上、图谋不轨。
更何况范质看起来压根就没这等想法。
“陛下过誉了,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能得陛下信赖,是臣之幸事。”范质恪守谦逊,不敢流露丝毫自满。
郭荣微笑着问道:“朕计划新年之后再度南下亲征,范卿以为若何?”
“军国大事臣不宜过问,不过若是陛下决意南下,臣定会竭力维持粮秣供给,以绝陛下后顾之忧。”范质对郭荣的一应军事行动向来持支持态度。
无论是当初的高平之战,还是去年年末的淮南之战,范质对郭荣的各种需求一向是予取予求。
郭荣一拍扶手:“好,有范卿为朕之依仗,朕定能扫平淮南,一战功成!”
正当郭荣处于兴头上的时候,内侍张守恩默默来到郭荣身后,俯下身,给郭荣浇了一盆冷水:“陛下,王枢相求见,他已到殿外了。”
“什么?”
郭荣转过头:“王朴到了?”
“是的,他急着要见陛下......”
张守恩话音还未落下,垂拱殿的大门便被人猛地推开。
王朴迈过门槛,跨入殿内,面带怒意,高声道:“陛下,亲征淮南之事,还请三思!”
为了劝谏郭荣,王朴甚至没有等到殿中的指示,就擅自推门而入。
当今之周朝,也只有王朴有这个胆子。
郭荣顿时脑袋一痛,心中暗道不妙:自己与范质的交谈全被文伯听到了,一顿说教看来是免不了了......
范质同样头疼,他当即对郭荣拱手道:“陛下,臣尚有公务亟需处置,臣告退。”
郭荣哪能放走范质独自面对王朴?他连忙伸出手:“且慢,朕还有要事想与范卿谈。”
范质刚迈出去的左脚被迫收了回来。
此时此刻,王朴已经大步来到了范质身侧,他昂首直面郭荣,振振有词:
“陛下,正如范相公所言,今年秋税将减少三成以上,若是陛下执意南下,按照往年经验,今年之秋税仅可供养十万大军四个月不到,区区四个月又如何能够扫清淮南?且照寿州情形来看,区区四个月只怕是连一座濠州城都难以攻克,若注定无功而返,陛下又何必执着?
更何况北面契丹内乱渐平,对我中原时刻虎视眈眈,若陛下举大军南下,则契丹定会按耐不住入侵我大周,届时首尾不能相顾,则我大周危矣!不过契丹内乱虽然暂平,其内部依然矛盾重重,陛下此时宜休养生息,待到契丹内乱再起,届时我朝仓禀富足,则可举大军南下一举荡平伪唐!”
王朴这套劝郭荣暂停刀兵的说辞,郭荣已经听得耳生老茧了。
不过王朴话糙理不糙,如今之周朝确实不宜大举用兵。
郭荣去年敢于倾举国之力南下,一方面是河北胡卢河疏浚,周朝取得了对抗契丹的天然防线,且周朝经过几年积累,仓禀还算富足;另一方面契丹内乱刚平,契丹国主耶律璟无力南侵,这才给了郭荣举国之力攻打淮南的底气。
如今周朝积攒多年的物资在淮南消耗殆尽,而契丹也从内耗的阴影中走出,时刻准备南侵。
若是郭荣此刻再度举大兵南下,则国内物资难以供应,国外又有强敌在旁,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就是亡国之灾。
先南后北统一天下的《平边策》,正是王朴提出的,但他并不像郭荣那般急于求成。
按照王朴的构想,要实现平边策,至少需要二十年的功夫。
可郭荣根本等不了二十年,他去年南下淮南时甚至想过要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攻灭南唐。
只可惜现实是残酷的。
周朝看似地盘广,但面对南唐其实在人口上并不占多少优势。
北方经过长年的战乱,早已远不如唐朝时那般强盛。
而南方偏安一隅,吸收了大量北方的逃难人口,在人口数量以及各种生产技术上早已不逊色于北方。
好在南方并未统一,且南唐在南方树敌众多,这才让北方王朝见到了统一天下的一抹曙光。
不过王朴这套说辞虽然占尽了道理,郭荣却也有他的固执。
“文伯,你说的这些,朕都明白,只是李重进刚在淮南歼灭伪唐五万大军,如今正是伪唐最为虚弱的时刻,朕若是不趁胜追击,岂不是养虎遗患?”
内部仓禀匮乏,外部强敌环伺,郭荣身为皇帝岂能不明白?
但郭荣更明白,自己若是放过了虚弱的南唐,让南唐得以喘息,那统一天下的日子更将遥遥无期。
亲征有风险,还很大,但那又若何?
郭荣敢赌!而且他必须要赌。
就算粮草只能支持四个月,郭荣也要南下亲征。
哪怕只能从濠州城上扒下两块墙砖,他郭荣也一定要南下!
即便濠州的城防丝毫不逊寿州,即便濠州守将郭廷谓的名头比寿州刘仁赡还大,他郭荣也要一定要去试一试。
不试一试,谁就能肯定一定打不下来?
若是真攻破了濠州城,那周朝离全取淮南就将再进一大步!
郭荣认为,他身为皇帝,在琐事上可以放权,在无关紧要的人事任免上也可以放权,但在决定国家方向的重大事项上,必须由他说了算,而且决不能轻易听信他人的劝谏。
哪怕劝谏的是王朴,也不能听信。
见王朴一脸怒意,郭荣铁青着脸道:“文伯,朕意已决,新年之后,朕就要南下。”
第二十九章 君臣不合
郭荣的固执,王朴岂能不知?
可即便如此,王朴也要竭力劝郭荣放弃亲征,因为这正是他职责所在。
见范质在场,又知道范质一向公正,王朴便动了拉援兵的心思。
王朴转过头,对低范质道:“范相公,你说说,我方才所言,可有一句为虚?”
范质正想着刑统的事情,冷不丁遭此一问,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不过范质也是老油条了,当即抬起头,语态平静:“王枢相所言非虚,我朝外有强敌环伺,内部仓禀匮乏,贸然动兵,确实风险极大。”
郭荣本以为范质会继续站在自己这边,却没想到范质会替王朴帮腔,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而王朴嘴角微微勾起,显然对范质的表态很是满意。
范质将郭荣、王朴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接着说道:“不过,我朝虽然内外交困,但如今伪唐也确实处于最虚弱的时刻,若是错过此次良机,则我朝将再难收复淮南。”
王朴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他双目圆瞪,低喝道:“范相公!?”
范质转过身,对王朴正色道:“王枢相,你说的确实在理,但陛下所言也句句属实,我中原王朝肩负一统天下之重任,如今正是收复淮南的最佳时机,我等臣子该做的,唯有列举我朝之优劣以供陛下参考,而非替陛下做决断,能为我大周做决断的,唯有陛下一人。虽说再度亲征风险不小,可若是陛下愿意担负风险,我等臣子该做的,绝非一意阻挠,而是竭力辅佐。”
对郭荣一统天下的野望,范质很是欣赏。
对于其后蕴含的巨大风险,范质当然也是一清二楚。
不过既然郭荣愿意承担亡国灭族的风险,范质自然也乐于支持。
毕竟就算周朝真灭亡了,他范质十有八九还能继续担任宰执的高位。
他范质的宏愿也不会因周朝的灭亡而破灭。
所以,范质为何不支持郭荣呢?
这顺带还能得到郭荣的信任,何乐而不为?
果不出范质所料,郭荣一听范质对自己如此支持,欣然笑道:“说得好!”
王朴面色有些难看,低着头对郭荣拱手道:“陛下,臣身体不适,还请允许臣先行告退。”
郭荣面容恢复平静:“文伯下去歇息吧。”
王朴沉着脸转过身,顺带瞪了范质一眼,接着轻哼一声,拂袖离去。
范质面不改色,对郭荣道:“陛下,政事堂还有公务等着臣处理。”
郭荣面露微笑:“公务繁重,有劳范卿了,刑统之事朕会尽早处置。”
......
深冬的午后,第二甜水巷的袁氏茶铺里,稀稀落落坐了两桌客人。
李延庆头戴毡帽,身着油衣,冒着风雪步入了茶铺。
油衣是用涂有桐油的麻布织成的外套,能防风挡雨。
要了壶片茶,以及二两糖渍栗子,李延庆坐到了茶铺西北角的一张空桌旁,并取下毡帽,脱去了油衣。
片刻后,袁立便将茶以及栗子送到了李延庆的桌上,
这袁氏茶铺是袁立在牙侩铺之外置办的副业,顺带也成了他与李延庆联络的场所。
每个月的十五以及月末,若是李延庆在开封城内,他通常都会挤出时间来牙侩铺与袁立当面沟通,一壶片茶以及二两糖渍栗子便是接头的暗号。
袁立奉上茶与栗子后,拉开凳子坐在了李延庆身侧,并提起壶给李延庆倒上茶:“郎君请用茶。”
李延庆先吃了颗栗子,接着端过茶杯:“最近可有什么新情报?”
“两日前,在下做成了一笔生意,将两名侍妾,以及四名歌妓卖给了韩重赟。”袁立的口吻很是平淡,仿佛并非什么要紧情报。
其实,韩重赟乃是赵匡胤的铁党,今年八月之前官至殿前司铁骑指挥使,统领铁骑军五千骑兵。
在今年四月的六合之战中,韩重赟助赵匡胤大破陈觉率领的唐军,立下了大功。
靠着赵匡胤运作,韩重赟归京之后因功升任殿前司控鹤军都指挥使。
控鹤军乃是殿前司中的野战步兵部队,下辖两万精锐步兵。
韩重赟的本官也随之水涨船高,升为了从五品的虔州刺史。
除此升官之外,韩重赟还作为功勋武将得到了郭荣的亲自接见,并得到了郭荣赏赐的百两黄金。
升了官发了财,纳妾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韩重赟身为新兴的武将阶层,不但要买漂亮的侍妾,还要买能弹会唱的歌妓,这样接待客人时才有面子。
袁氏牙侩铺经由袁立两年的悉心经营,在开封城里逐渐打出了名声,不但客源滚滚,而且主动来牙侩铺出售自己的人也来越多,这就形成了良性循环:客源与货源双头并进。
除此之外,袁立也在开封城内结下了丰厚的人脉关系,能更方便地与韩重赟这样的优质客户对接。
最终,经由熟人的推荐,韩重赟找到了袁氏牙侩铺门上。
将侍妾与歌妓卖给韩重赟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成为了袁立这半年来最出彩的生意之一。
“韩重赟?”李延庆喝了口茶,很快想起韩重赟的身份,说道:“此人刚升任刺史,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购置侍妾歌妓,想来应该是个贪图享乐的性子。”
袁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水:“并非如此,听那两名侍妾说,这韩重赟很少碰她们,他买侍妾与歌妓,也只是为了装点门面、迎接客人。”
李延庆双眉轻皱:“这倒是桩稀罕事,这韩重赟骤然擢升却不沉湎淫逸,那定然有极强的意志力,怪不得赵匡胤会看重并提拔他,你可还打听到他什么情报?”
袁立低声回道:“在下与这韩重赟见过几面,此人外貌虽然生得粗犷,但待人却大方有礼,有一次见面时,此人腰间挂有佛牌,在下还打探到他在家中修有佛堂,想来此人笃信佛教。”
这年头大部分武将都信佛教,韩重赟信佛并不奇怪。
李延庆吩咐道:“继续打探此人,尽快将此人的行为习惯编写成册,于我有大用。”
“是。“袁立点了点头:“在下还有一桩事要向郎君禀报。”
第三十章 宠妾
听闻袁立还有事要禀报,李延庆当即问道:“哦?还有什么好消息?”
“是有关枢密使王朴的。”
袁立顿了顿,接着说道:“魏三娘昨日到茶铺来向在下汇报,说那王朴最近几日回到家中都会大发脾气,并多次出言辱骂政事堂的范相公。
在下认为此事绝非寻常,而且魏三娘还说此事与当今圣上也脱不了干系,因为王朴在睡梦中用梦话骂圣上。”
“照她这说法,王朴这是与范相公,还有圣上起了矛盾?”李延庆有些不太相信。
按理来说,王朴作为郭荣的亲信,无论什么情况应该都会与郭荣同一立场,他俩如何会发生矛盾?
而且还有范质牵涉其中。
众所周知,范质在官场上甚少得罪人,他又怎会把王朴气得回家大发脾气?
就李延庆对范质的了解,范质应该不会与王朴主动发生矛盾,所以此事有可能是魏三娘在撒谎。
可魏三娘撒谎的目的是什么?她的父母如今还在袁立的手上,她就不怕撒谎的后果么?
从动机论的角度出发,魏三娘并没有撒谎的动机。
若是魏三娘并未撒谎,那王朴这大发脾气就有些细思极恐了。
显然,是朝中发生了变故,以至于王朴站在了郭荣与范质的对立面。
那么,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刹那间,李延庆的脑海里闪过了数种猜测。
袁立喝了口茶:“魏三娘并未给出详细解释,据她所言,王朴很少与她谈及朝中公务,不过若是魏三娘所言非虚,在下认为,朝中不日或将有大变故。”
李延庆收起思绪:“此事我会派人去打探,魏三娘此人非常重要,你务必要将她牢牢掌控,对王朴府邸的渗透也不能停止,最好能多安排点人手进去,魏三娘毕竟不够可靠。”
袁立回道:“在下明白,只是王朴生性简朴,再想安排人手进去颇有难度,不过郎君请放心,在下定会尽力而为。”
......
王朴最近心情很糟糕。
根源在于郭荣决意亲征。
王朴不看好此次亲征,认为亲征会严重削弱周朝的国力,并对周朝带来难以预见的危机。
只是郭荣心意已决,且朝中支持郭荣的官员众多,王朴无力阻挡,亲征计划正有条不紊地顺利推进。
深深的无力感压在王朴心头,仿若千钧重石,压得王朴喘不过气来。
好在家中有年轻貌美又善解人意的魏三娘在,她总是能令王朴如释重负、如沐春风。
原本勤于公务的王朴,现在每天最期盼的事情竟然就是放衙。
这样他便能尽早归家,沉溺于温柔乡中,暂且忘却烦恼。
十二月初六,是久违的休沐日。
王朴也久违地睡到了日上三竿。
睁眼,是熟悉的淡蓝色帷幔,侧过头,望着身旁发出轻微鼻息的魏三娘,王朴只觉积攒多日的疲惫全都烟消云散。
正当王朴撑起手臂,想要起身时,身侧美人被他惊醒。
“阿郎,你醒了。”
魏三娘睁开惺忪睡眼,声音轻柔,似羽翼滑过心房,令人酥软。
“嗯,醒了。”王朴揉了揉眼角,抬起头,只见窗外阳光明媚。
王朴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起晚了,他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这都什么时辰了?今日怎无人叫我起床?”
魏三娘连忙扯住被子,盖住乍泄的春光,轻声回道:“今日是休沐日,阿郎多休息一会又有何妨?”
王朴愣了愣,伸手点了点魏三娘的眉心,责备中带着宠溺:“你啊,好心办坏事。”
卯时(五点)起床的习惯,王朴已经维持了近三十年。
不过这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王朴已无法做到自觉睁眼,必须有侍女帮助才能准时起床。
昨夜王朴过于放纵,侍女又被魏三娘支走,今日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
魏三娘眨了眨眼:“妾身是看阿郎最近老碰到烦心事,以至于身心疲倦,便想着让阿郎睡个好觉,久违地睡了个懒觉,阿郎难道不觉得舒爽么?”
“最近烦心事是挺多的。”王朴又躺回了床上,并扯回被子给自己盖上。
既然都破了戒了,那不如再躺会。
“嘻嘻。”魏三娘笑魇如花,挪到王朴身侧,双手抱住了王朴的左臂,用温润的身躯紧紧贴住王朴,又将双唇凑到王朴耳边:
“阿郎,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讲给妾身听听嘛,说不定妾身能为你出谋划策呢?”
王朴一听,眉毛一挑,转头瞥了魏三娘一眼:“你最近怎么老是向我打听这些?”
“妾身这不是见阿郎这些日子总是愁眉苦眼的,便一直想着替阿郎排忧解纷。”魏三娘将王朴的手臂抱得更紧了些。
王朴有些受不了魏三娘的“炽热”,他左臂发力,稍稍挣脱魏三娘的怀抱:“你的本意是好的,只是这些事情你不该知道,你该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你不该知道的事情你也莫问。”
“妾身知道了,以后不会再问了。”魏三娘嘟了嘟嘴,显然有些气馁。
王朴见魏三娘情绪低落,连忙转移话题:“你父母的病情最近如何了?可有好转?”
魏三娘是经由牙侩铺卖入王家,王朴之前并不知道魏三娘双亲的情况。
而魏三娘一开始在王家地位低微,再加上她背负的特殊使命,她也不敢主动透露自己糟糕的家庭情况。
直到今年上半年,魏三娘终于博得了王朴的宠爱,正式被王朴纳为妾室。
王朴当然要知道自己宠妾的家庭情况,魏三娘经受不住王朴的再三询问,终是将自己父母双双病重的消息透露给了王朴。
这王朴哪能坐视不管?于是他每月都从自己并不丰足的薪俸中挤出十贯,用于魏三娘父母的医药费。
魏三娘背负的巨额医药费有了着落,就动了摆脱被袁立掌控的心思。
只是袁立反应够快,早早就将魏三娘的父母秘密转移,这才将魏三娘这点小心思给掐灭。
如今,魏三娘依旧能从王朴这得到每月十贯的医药费,却很难再见到自己的父母。
魏三娘也不是没动过向王朴袒露一切的想法,只是父母的安危始终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刃,让她无法下定决断。
第三十一章 皇帝的道歉
听王朴问起自己的父母,魏三娘的眼神刹那间有些恍惚。
不过魏三娘马上反应过来,她微微垂头避开了王朴关切的眼神:“多亏了阿郎的帮助,妾身的父母最近好转了许多。”
王朴察觉到了魏三娘神情的变化,不过他并不清楚魏三娘为何会做出这等躲闪的动作。
“说起来,你的父母我还未曾见过,哪天带我去见见他们。”
王朴的提议将魏三娘吓了一跳,她连忙回绝道:“阿郎,你是当朝宰执,妾身的父母身份低贱,阿郎岂能与妾身的父母相见。”
“话不能这么说......”王朴话刚出口,又觉得魏三娘说的有些道理,他张开五指,握住宠妾的纤纤玉手:“你说的确有道理,那我派曹二丈替我去慰问你父母,顺带再给他们带些好药去,圣上今年赐了我不少辽东老参,我却用不到,正好给你父母养病。”
曹二丈是王家的老仆,跟随王朴数十年,当初正是他找到袁氏牙侩铺,买下了魏三娘。
如今由他代替王朴去慰问魏三娘的父母,可谓是再合适不过了。
魏三娘将头枕在王朴的臂膀上,细语呢喃:“不必劳烦曹二丈了,这药,还是妾身带给家父母吧。”
王朴握紧了魏三娘的手,他并不打算强求,但心中却莫名起了疑。
只是这疑心如同重重积雪下的嫩芽,尚且看不到踪迹。
......
皇宫之中,郭荣刚刚从睡梦中清醒。
郭荣的作息从来就称不上优良。
公务繁重的时候,挑灯夜战对郭荣来说是常态。
睡得迟,当然起得晚。
不过昨夜并没有公务扰心。
郭荣睁开眼,眼前,是似曾相识的黄色帷幔,鼻端,能嗅到身侧符贵妃传来的淡淡清香。
符贵妃是已故皇后符氏的亲妹妹,她与姐姐一样貌美贤惠,如今是新任皇后的有力候选。
其实,早在符皇后去世不久,朝中就有大臣建议郭荣立符贵妃为新后。
毕竟,国不可一日无母。
只是郭荣当时正沉浸在丧妻的悲痛之中,并无另立新后的打算,对朝臣的谏言亦是讳莫如深。
这事一拖就拖到了年底。
如今朝中再无人谏言立后,而郭荣也似乎忘了此事。
至于符贵妃,她一向恭谦,丝毫不敢流露对皇后之位的觊觎,只是小心谨慎地行分内之事。
郭荣刚睁眼,符贵妃就凑到了郭荣眼前:“陛下。”
符贵妃醒了多时,但不敢声张,只是眼巴巴地盯着郭荣,直到郭荣从睡梦中转醒,才敢出声问候。
“现在...是什么时辰?”郭荣睡眼朦胧,仿佛还没能从昨夜的疯狂中走出来。
虽说符贵妃与已故皇后符氏并非孪生姐妹,甚至连生母都并非同一人,但两姐妹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尽管如此,郭荣对符贵妃的喜爱,还是远逊于她的姐姐。
当符皇后还在世的时候,郭荣一年中临幸符贵妃次数屈指可数。
符皇后去世之后,郭荣临幸符贵妃的次数骤然陡增。
自今年十月以来,每个月中的大半夜晚,郭荣都会在符贵妃的寝宫中入眠。
可郭荣只是将符贵妃当成了她姐姐的替代品,而非真正的爱人。
而且郭荣也丝毫不会怜香惜玉,只会在符贵妃身上一味地宣泄情绪。
符贵妃心思如姐姐一般细腻,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但她默默地承受一切,而且对郭荣永远不吝啬自己的笑颜:“陛下,现在是巳时六刻(十点半)。”
这距离郭荣预定的起床时间足足晚了两个时辰。
“都这个时辰了。”郭荣双眼一闭一睁,眼中顿时神采奕奕。
他掀开被子,干净利落地翻身起床:“替我梳头,我今日要出宫。”
郭荣继承了父亲郭威的简朴,为节省开支,在宫中不用金银器皿,还裁撤了不少宫女。
往常,都是符皇后替郭荣梳头束发。
如今,这个责任落到了符贵妃的肩上。
符贵妃披上一袭若隐若现的薄纱,赤着脚来到郭荣身侧,手执木梳,轻柔地为郭荣梳栊长发。
梳洗更衣,用过清淡的午餐,郭荣乘上步辇,直奔王朴府邸。
今日,郭荣要亲自到王朴府上,说服王朴支持南征。
郭荣的突然“袭击”并不令王朴意外。
倒不如说,王朴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王朴正与妻儿老母共进午餐,听闻皇帝至,他不慌不忙,先是几口扒完碗中的饭菜,接着率亲属出门恭迎郭荣。
郭荣走下步辇,与出门迎接的王朴对了个眼神,便径直跨入王府大门。
王朴快步追上郭荣,问道:“陛下今日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郭荣背着手,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迈步:“没事我就不能来你家么?你这府邸还是我赏赐给你的。”
王朴几步就追到了郭荣身后,回道:“陛下若是想收回去,臣随时可以交出府邸。”
此时,郭荣已经来到了王府第一进的正厅前,他站定,转过身,眯着眼:“都几天了,你还与我置气呢?”
王朴梗着脖子:“臣并非与陛下置气,只是臣近来思念故乡,明日臣就会向朝廷告老还乡。”
郭荣被王朴给气笑了:“嘁,就你这刚知天命的年纪,哪来的脸告老还乡?别废话了,随我进屋,我与你好生谈谈。”
说罢,郭荣轻车熟路进入正厅,就像回到自家一般,一路走到主位上坐下。
王朴跟进屋,却不坐,而是径直来到郭荣面前:“陛下,臣父早亡,全靠老母含辛茹苦将臣养大,如今老母年事已高,欲归乡安老,臣如何能坐视老母一人独老?还请陛下成全。”
郭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你这性子我还不明白?别找借口了,你无非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接着郭荣双腿岔开,双手搭在膝上,摆出副诚恳的笑容:“今日我是向你道歉来了,那日在垂拱殿,我确实在气头上,说了些让你丢面子的话,这是我的不对。不过,文伯,你我都认识多少年了,何必闹成这样?咱们有话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说么?”
第三十二章 白云先生
郭荣今日带着诚意而来,势要说服王朴认可自己的亲征计划。
但郭荣的嘴着实有些笨。
或者说,郭荣的情商在某些方面完全是负数,他的道歉听起来可谓是丝毫没有诚意。
若是换做他人,恐怕早已被郭荣这“毫无诚意”的道歉给激怒了。
但郭荣的“低情商”,王朴岂能不知?
王朴甚至被郭荣给逗乐了。
“陛下,你这道歉,可真是......”王朴忍不住别过头去,嘴角难掩笑意。
随着王朴这一声轻笑,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烟消云散。
郭荣不好意思地搓了搓鼻尖:“文伯,你又不是知道,我就没道过几次歉,这方面向来嘴笨,你这做臣子的,应该多担待担待。”
“臣知道,这天下知陛下者,莫若臣了。”王朴嘴角已然带着浅浅笑意。
此时的郭荣锋芒收敛,毫无皇帝的架子,这让王朴有些梦回四年前的澶州。
“文伯,朕能彻底相信的人,现在就只有你了,你心里应该清楚。”郭荣的语气带着一丝悲凉。
符皇后尚在人世的时候,郭荣还能向符皇后展露心扉。
如今,眼前的王朴,成了郭荣唯一可以信赖的左膀右臂,身为皇帝,何其悲凉?
王朴心中的怨气彻底消散了,他退后几步,坐到了郭荣右手边的客座上:“陛下的苦衷,臣心中清楚,只是臣有一点尚不明白。”
郭荣右手食指轻轻叩了叩扶手:“你说。”
“陛下志在天下,在澶州时,常与臣畅谈日后统一天下之法,当时臣与陛下都认为,这天下没有二三十年时间,绝难统一,这些,陛下难道忘了吗?”
王朴说罢,带着征求的目光看向郭荣。
郭荣迎着王朴的目光,点了点头:“我如何会忘记?当时我们都认为统一天下非一朝一夕之功,必须徐徐图之,急则生乱。”
“陛下既然还记得,那为何在收复淮南上如此之急躁?如今我朝国力不济、内外交困,陛下亲征必然动用举国之力南下,若是有所闪失,则我周朝岂不危矣?”
王朴的问题虽然尖锐,但语气很是平静,他与郭荣今日都放下了脾气,选择好好说话。
郭荣偏过头,避开王朴的眼神,默然了一阵,方才开口:“你可还记得白云先生?”
“臣当然记得,白云先生上个月才离开汴京。”王朴虽不解郭荣为何突然转移话题,但他还是顺着郭荣提出的问题往下说。
白云先生,是郭荣给陈抟的赐号。
陈抟,字图南,自号扶摇子,后世常称他陈抟老祖,在历史上活跃于唐末至宋初,完整地经历了五代乱世,据说活到了一百一十八岁,在道教历史上赫赫有名。
以道士身份成名之前,陈抟曾是一名儒者,生于小康之家,自幼饱读儒家经典。
在前前前朝后唐时,陈抟以六十岁高龄参加科举考试,遗憾落榜,终于放弃以科举入仕,从此隐居山林之间,悉心钻研道教经典。
不过,这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到如今,陈抟修道二十五载,将修习大半辈子的儒家思想融入道教典籍中,编写了大量道教着作,也因此稍显名声,并被郭荣召来朝中传授金石之术。
道教自诞生后,就不断受到历朝历代皇帝的追捧。
相比宣扬转生来世的佛教,追求长生不死的道教显然更符合各位天子的梦想。
郭荣也不例外。
自符皇后去世后,郭荣深感人生无常,起了长生不死的念头,让内侍张守恩去打听有名望的道士。
陈抟编写的《指玄篇》中,就包括大量炼制丹药的篇幅,他也因此被张守恩相中,奉旨入朝觐见,并向郭荣传授炼制金丹的秘法。
这些,是王朴知道的部分,他全然不相信道教鼓吹的长生不死,但他知道郭荣当时正处于丧妻的悲痛之中,不忍打破郭荣的幻想,便任由郭荣与陈抟研习长生不死之法。
王朴很清楚郭荣的秉性,坚信郭荣并不会沉醉其中。
结果也正如王朴所料。
郭荣向陈抟讨教炼丹之法仅月余,便在十一月放陈抟离开汴京。
“白云先生有真才实学,并非招摇撞骗的假道士,朕钦佩其为人,欣赏其学识,故而赐号白云先生,因为此人实在是漂浮于天上之白云,洒脱无忌。”郭荣叹道:“而我,不过是陷于泥淖的困兽,只能仰望苍天。”
见郭荣如此尊崇陈抟,王朴有些急了:“陛下为何妄自菲薄?那陈抟苦读数十载却连进士都考不上,只能隐居山野间钻研那些无甚用的道家典籍,虽博得了些名声,却终究不过是一介山野道士罢了,陛下君临天下,翻手间便能将此人碾为齑粉,又何须仰望?”
郭荣缓缓摇了摇头:“你只知其人,不识其人,对白云先生有偏见确也正常,但你只要与白云先生对坐长谈,便能知其并非等闲道士,我也并非妄自菲薄,在白云先生面前,我确实是困兽。”
听到这里,再联想到郭荣最近对南征的执着,王朴以为郭荣是着了陈抟的道,被陈抟蛊惑了。
王朴愤然起身:“陛下,此人定是妖道,臣这就派人去华山,将此妖道押回汴京是问!”
郭荣并未急着阻拦,而是轻声问道:“你可知道,白云先生临行前,向我说了什么?”
王朴立在原地,冷哼道:“只要将这妖道打入军巡狱,就是他在睡梦中说的梦话臣都能问出来。”
郭荣脸上浮现一抹苦笑:“白云先生临行前,特意到我耳边,告诉我,说我只剩十年阳寿,若是愿随他归华山修行,或可延寿一二十载。”
“简直一派胡言!”王朴双手紧握,额角青筋暴起:“此人果然是妖道,臣这就让人快马加鞭将此人抓回汴京!”
说罢,王朴转身就火急火燎地朝门外走去。
郭荣抬起右手,微微凹陷的脸颊上浮现一抹笑意:“文伯,停下,你都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也如此急躁,我阳寿将至,你莫非看不出来?”
第三十三章 寿命无多
郭荣此问看似有些突兀,实则并非无的放矢。
在此时,掌握医术的除了医官和郎中,还有饱读诗书的书生儒者。
这年头看病治病非常麻烦,好点的郎中都在城市中,乡野之民若是发病,很难得到及时且合格的治疗。
从古至今的医术大多通过文字来传承,不少书生都会读上一些医书,以备不患。
朝中大部分文官出身的高官都有一手好医术,不少官员告老还乡后甚至会选择开门坐堂,给他人看病赚养老费。
王朴也不例外。
当年王朴高中状元,亲眼目睹官场黑暗而辞官归乡。
在须城(今山东东平县)乡下的老家,王朴钻研天文音律之余,还不忘读上几册医书,闲暇之余也会为亲朋邻里看病。
几年下来,王朴的医术愈发高超,在须城远近闻名。
郭荣与王朴关系亲密,当然知晓这段往事。
王朴本来已经走到了正厅的门口,还差一脚就能迈过门槛。
听到郭荣貌似平静的一问,王朴刚迈出去的脚缓缓收了回来,他转过身,望着郭荣略显凹陷的脸颊,想说些什么,话却卡在了喉咙中,什么也说不出来。
郭荣靠坐在椅上,自顾自地说道:“白云先生说我只有十年阳寿,当时我虽不信,但心中隐隐生出预感,总觉得白云先生并未说谎,白云先生一浮云野士也没必要对我说谎。
回到宫中,我唤来了医馆马道元,问他如何看待白云先生的警告,我记得真切,马道元当时的神情,与文伯你一模一样。其实,自今年八月之后,我就不时感到心悸,但医官院的一帮御医都说只是小恙,无需在意,现在想来,他们只是在我面前讳言生死,不敢告诉我真相。”
符皇后是在八月走的,自那之后郭荣就会不时心悸,也就是无端地心跳加速。
体虚久病、寒气入侵、受情所伤、或是中毒等等,都有可能引发心悸。
郭荣的心悸,受多种病因影响。
哪怕是粗通医术的郎中,诊脉之后都能看出郭荣身体中的诸多问题。
而且心悸只是郭荣身体症状的一部分。
食欲不佳、精神不振、困倦无力、腹胀腹泻、头晕目眩......这些症状时不时地就会在郭荣的身体上出现。
但翰林医官院的御医们当着皇帝的面,哪敢直言皇帝身体虚弱不堪,命不久矣?
毕竟郭荣脾气暴躁人尽皆知,御医们总要担心自己的小命。
可即便是对医术丝毫不通,郭荣身为病人也能直观地感受到自己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虚弱。
郭荣也察觉到了御医们的隐瞒,但他当时正沉溺于悲痛之中,又忧心淮南战事,压根没有心情去管这些。
而且郭荣心怀统一天下的大志,即便对自己身体的虚弱有所觉察,脑海里也会下意识地忽略身体的问题,并时刻给自己催眠:自己的身体没有大问题,偶尔的心悸只是小毛病罢了。
直到三个月后,远道而来的陈抟当着郭荣的面,点破了郭荣早已如风中残烛的病体。
郭荣这才开始直视自己的病情。
“陛下只是看似虚弱,绝非陈抟那妖道所言,仅有十年阳寿,还望陛下振作精神,切莫着了这妖道的当!”
王朴虽然嗓音很大,但明显底气不足。
郭荣露出一抹苦笑:“文伯,你当真这么认为?你精通医术,可敢替我把脉?”
说罢,郭荣还真伸出了左手,并提高声调:“来啊,文伯,替我把脉,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了。”
王朴死死盯着郭荣的左手,咽了口唾沫,艰难向前迈出一步,两步,三步......
看着王朴龟速靠近,郭荣并不着急。
郭荣的目光甚至有些飘忽,飘向了纸窗外的风雪。
终于,王朴来到了郭荣面前,右手颤抖着搭上了郭荣的脉搏。
屋中寂静如雪,若是仔细听,甚至能听到一颗急速跃动的心脏。
只是,不知是谁如此紧张。
片刻之后,王朴抬起右手。
郭荣嘴角残留着笑意:“如何?”
“陛下,臣...”
王朴有些迟疑。
郭荣突然用力握住王朴的右手:“文伯,你一定要说真话,莫骗我。”
“陛下...”王朴注视着郭荣,眼中满是不忍,他默然一阵,方才带着哭腔道:“臣医术驽钝,可陛下的身体,的确有不少问题,若是不悉心调养,或许...或许确如白云先生所言,只剩十年阳寿......”
说到后面,王朴眼角已是泪如泉涌。
其实,郭荣身体急速恶化,王朴是有所察觉的。
郭荣登基这两年半足可称得上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期间还两度亲征,高强度的工作足以击垮一副原本健康强壮的身躯。
而符皇后的骤然离世,更是给郭荣的精神带来了沉重打击。
王朴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然而他根本就不敢往那个可怕的方向去想,哪怕是一点念头也不敢动。
看着郭荣日渐消瘦,王朴潜意识中认为郭荣只是身体虚弱了点,绝不可能有大碍。
但事实如山峦,不会因任何人的念想而改变。
切实地感受到郭荣虚弱的脉搏,意识到郭荣的身体危如累卵,王朴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看似坚固的心理防线也瞬间土崩瓦解。
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站立着,泪如雨下。
看着王朴眼角止不住的泪水,郭荣竟然笑出了声:“呵,果然如此,你我都不应再自欺欺人了。”
王朴用左手长袖擦了擦眼泪,哽咽着道:“可,陛下一统天下的梦想,又该如何......”
身为郭荣的肱骨与臂膀,王朴将郭荣的梦想视为自己的梦想,他一直梦想着能站在郭荣身旁,辅佐郭荣横扫六合、一统八荒。
如今郭荣的身体骤然恶化,王朴的梦想也转瞬间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离破灭只差一步之遥。
郭荣松开王朴的右手:“你现在可明白,我为何如此急着亲征淮南了?”
没了郭荣的支撑,王朴瞬间脱力,他往后踉跄两步,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才勉强站稳脚跟,他如何能不明白,郭荣之所以急不可耐地南下亲征,正是因为郭荣已意识到自己寿命无多。
第三十四章 这江山必须要姓郭
郭荣从椅上缓缓起身:“文伯,敢不敢随朕疯狂一次?”
“疯狂?何为疯狂?”王朴还未从悲痛中走出,有些懵。
“既然我阳寿仅剩十年,那我就十年之内横扫天下!”郭荣双目睥睨,豪气干云。
十年?
横扫天下?
王朴虽然悲痛,但理智尚未丧失。
若是旁人这么吹牛,依王朴刚直易怒的性子,定然要上去反驳到底。
可吹牛的不是旁人,正是郭荣。
王朴下意识地刚要出口反驳,但马上意识到不合时宜:
圣上刚从丧妻与病痛的阴影中迈出脚步,豪情万丈欲图以十年之期扫平天下,自己如何能打击陛下的势头?
可就凭周朝这点寒酸的家底,区区十年如何能横扫天下?
怕是连扫平南唐都办不到!
要知道,周朝使尽浑身解数,在淮南左折腾右折腾,花了近一载,才啃下了寿州这块硬骨头。
而像寿州这样的硬骨头,在淮南还有四五块!
除却南唐,北面还有契丹这等劲敌虎视眈眈,西南地区的后蜀也绝非软柿子。
看完了外部,再将视线转回周朝内部。
由于中原王朝施行多年的藩镇削弱政策,如今的周朝,可战之兵仅有朝中禁军十三万。
虽说这十三万士兵皆饱经训练、披坚执锐,可周朝的仓禀更是制约周朝战力的最大因素。
淮南半载,已掏空了周朝最后一粒存粮。
若是没有今年的秋税,开封城里十几万大军甚至寸步难行。
王朴不论怎么想,都想不到十年扫平天下的可能。
而且王朴思考之余,脑海里还冒出了一个更可怕的猜想:陛下如此急迫地想要统一天下,是否会放给武将更多权力?
王朴灵机一动,试探道:“臣愿追随陛下,只是陛下对统一天下如此之急切,恐怕要调整禁军方能办到,各地节镇或许也需调整。”
郭荣正在兴头上,听闻王朴愿意追随,心中豪气愈发高涨,完全忽略了王朴的试探。
“文伯果知我心,为使开封禁军如臂指使,我将在新年之前对禁军来一次大整顿,至于节镇,倒也不急于调整,我打算先亲征淮南,凯旋之后行封赏之际,趁机调整节镇。”
谈及禁军与节镇,郭荣瞬间冷静下来,仿佛这确实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这两条计划,都是郭荣昨夜趴在符贵妃身上想出来的。
云雨之后的郭荣,似乎格外地清醒。
郭荣很擅长借力打力以及顺势而行。
刚即位的时候,郭荣在朝中势单力薄,文官集团由德高望重的冯道所把持,枢密院又是魏仁浦的天下,禁军中亦充斥着先帝郭威留下的一班旧将。
高平一战获胜后,郭荣借大胜之威,对文官集团、枢密院,以及禁军上下都来了一次大刀阔斧的“革新”。
拉拢李重进、张永德等新贵,提拔范质、王溥等年轻文官,郭荣在各个紧要位置都毫无后遗症地换上了他的“自己人”,甚至斩了禁军十几名老将都没掀起任何波澜。
此次将李重进调离宋州,郭荣又以升官进爵的名义,将李重进的节镇调换为郓州,剥夺了李重进苦心孤诣经营两年的宋州州军。
郭荣为封赏亲信武将,早已打算再借一次大胜的“势”,将周朝现有的藩镇格局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
要知道,郭荣最为信赖的赵匡胤、韩令坤、向训等亲信武将,至今都还是没有驻地的遥领节度使。
郭荣为了谋求这些亲信的支持、巩固自己在亲信中的威望,一方面要提高他们在禁军中的地位,一方面也要给丰厚的好处,那便是实实在在的驻地。
统一天下,是真刀真枪的活,取不得巧。
郭荣为实现心中抱负,必须要尽可能地获取武将势力的支持。
而在王朴面前,郭荣也毫无保留地分享了自己的宏伟蓝图。
这,就正中了王朴的可怕猜想:陛下果然要给武将放权!这不是取死之道么?先前四个王朝怎么灭的,陛下难道忘了?
急!
王朴很急,心如火烤!
但王朴很清楚,陛下心意已决,自己若是贸然反驳,恐怕只会收到相反的效果,就像自己当初劝陛下放弃亲征那般失败。
可若是不劝谏,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陛下急躁冒进,然后丢掉整个江山?
“陛下,你现在这身体如何能支撑亲征?”
在朝中待了几年,王朴似乎也染上了一些文官们“拐弯抹角”的毛病。
或许是因为郭荣太过刚愎,王朴在经历屡次失败后,自觉难以直言劝谏。
鬼使神差下,王朴放弃了一贯坚持的刚直,选择曲中求直。
而这,却反而挑起了郭荣的怒气。
“文伯!”
郭荣怒拍扶手:“朕若是不亲征,难道再让李重进这厮统兵?寿州这一胜,就足以让李重进在军中的威望一时无两,赵匡胤、向训等人全然无法直面其锋芒,若是再让这厮拿下一场大胜,那军中将士怕是只知李重进而不知朕矣!”
“这淮南,朕必须要亲自......”
话还没说完,郭荣脸上突然涌出病态的红色,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郭荣痛苦地俯下身,咳声之痛苦,简直要将心肺给咳出来。
“陛下,陛下!”王朴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冲到郭荣面前,伸手用力地拍着郭荣的背,并说道:“臣这就去叫御医来。”
郭荣急促拍打着胸口,咳了一小会,竟奇迹般地止住了咳嗽。
“不...不必了。”郭荣艰难直起身,抬起左手将王朴隔开:“我这身体我自己知道,不是...不是什么大毛病。”
郭荣虚弱地靠在椅背上,迎着王朴满是担忧的目光,轻声道:“文伯,我若是想延寿,早就随那白云先生隐归华山去了,可这大周的江山,又该让谁来坐?我那大儿子,才刚满五岁,在这乱世,如何能坐稳江山?他只会被禁军中那帮武将玩弄于股掌之中!”
说着,郭荣闭上了眼:“或许,这江山可以让李重进来坐,他是先帝的亲外甥,倒也不算外人,可若是由他即位,这周朝的江山还姓郭吗?这周朝还是周朝吗?我想保住先帝穷其一生打下来的基业,让这江山世代姓郭。”
第三十五章 君臣
郭荣确实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江山。
至于这江山以后姓不姓郭,那得未来的皇帝郭宗训说了算。
周朝未来还是不是周朝,那郭荣也说了不算,也得郭宗训说了算。
郭荣虽然尊敬继父郭威,但对“郭”姓的传承并不太放在心上,郭荣也不会向儿子灌输维持郭姓的思想。
那郭荣为何会当着王朴的面,说自己想让周朝江山世代姓郭?
一方面,郭荣确实能保证自己对先帝郭威的敬重。
只要郭荣一日还在皇位上,他就会一日姓郭。
另一方面,郭荣是想博取王朴更多的支持。
别看郭荣视王朴为亲信,王朴也对郭荣赤胆忠心。
但郭荣心里很清楚,王朴并非忠于郭荣个人,而是忠于周朝、忠于郭荣统一天下的理想。
毕竟,将王朴征召入朝的是先帝郭威。
王朴也是看在郭威有意廓清朝政的份上,才答应了郭威的征召。
若是郭荣胆敢违背先帝、更换国号,或是在军国大事上有所懈怠、沉溺于享乐。
那王朴对郭荣的忠心也会随之消逝。
如今郭荣将要带领周朝铤而走险,那当然要想方设法争取王朴这位枢密使的鼎力支持。
郭荣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王朴。
而且郭荣很自信,只要自己将先帝搬出来,必定能够说服王朴。
只是这一招郭荣不喜欢用,但事到如今他已别无选择。
果不其然,一听郭荣要维持先帝传下的郭家江山,王朴的态度顿时软了下来。
“陛下,这周朝江山确实不应该让给李重进,此人狼子野心,即位之后定会忍不住改朝换代,陛下的皇长子实乃即位的最佳人选,只是......”
王朴仍有疑虑。
“文伯若还有疑虑,尽管问就是。”郭荣面色从病态的潮红中恢复,他现在精神异常清醒,而且极有耐心。
“陛下的想法,臣全然明了,陛下如此急切想要统一天下,臣亦能理解,可陛下难道就没有考虑过,若是事有不顺,后果会是如何?”
王朴尽量斟酌措词,他今日不想与郭荣再起争执,无论如何,今日都必须将周朝这艘巨舰未来的航向给敲定下来。
后果?
郭荣愣住了,他还真没想过失败的后果是什么。
或者说,这后果可怕到郭荣根本不敢去想。
由于病情严重、阳寿无多,再加之长子年幼,现如今,摆在郭荣面前的路有且只有一条。
郭荣要想保住周朝的江山,要想确保自己的儿子能安稳即位。
那郭荣唯有以雷霆之势扫清天下,接着再制衡武将势力、拔高文官势力,这样郭宗训才能以年幼之躯坐稳皇位。
这也是郭荣欲图十年扫清天下的缘由,苍天留给他的时间甚至可能没有十年。
可若是失败,也就是郭荣没能在死前扫清天下、压制武将,那等到年幼的郭宗训继位,周朝与郭家必将万劫不复。
正如前朝后汉之覆灭,在高祖刘知远骤逝,年轻的隐帝刘承佑继位后就已然注定。
这个结果,郭荣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他心中想的,只有成功。
必须要成功,绝不能失败!
但王朴不同,他的位置是宰执而非帝位,他的使命与性格,让他必须要去思考计策的成功与否。
看着郭荣迷茫的双目,王朴明白,自己眼前这位陛下根本就没考虑过失败的后果。
王朴刚要开口劝谏,马上又意识到,郭荣压根就没有选择的余地,郭荣唯有孤注一掷,方能博得一线生机。
真可怜......
王朴有些怜悯郭荣,继位两载半,几度内忧外患,为扩充国力夙兴夜寐,到最后,只捞得了病躯一副。
这正是乱世皇帝的悲哀。
中原五次朝代更替,短短六十年间十二名皇帝轮番上场,能真正做到含笑九泉的,一个也没有。
这十二名皇帝大都是人中龙凤、一时之翘楚,所以才能坐上帝位。
但乱世就是如此无情。
王朴也怜悯自己,他知道,自己此生的梦想恐怕再难实现。
他日九泉之下,王朴又该如何对拔擢自己的先帝交差?
郭荣目光逐渐清醒,他对王朴轻声道:“文伯,你坐下。”
“陛下...”
王朴刚开口,郭荣就抬手制止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坐下咱们慢慢说,我如今之处境,周朝如今之处境,你比我更明白。”
“文伯,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抉择。”郭荣目光真挚,直视王朴。
“唉...”
王朴退后两步,坐回椅上,他转头望向纸窗外朦胧的风雪:“臣虽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但沉浮官场其实仅有六载,臣苦读半辈子,经科举入仕,亲眼目睹官场之倾轧,选择告老还乡,本以为会就此在家乡终老,却没想到先帝建立周朝后会特意召臣入仕......”
说到这里,王朴有些哽咽,但他立刻调整情绪,接着诉说道:
“臣感先帝之恩,立誓为周朝效命,而先帝也欣赏臣之学识,特意让臣来澶州与陛下结识,这才有今日担任枢密使之王文伯,先帝虽骤然离世,但继位的陛下青出于蓝,臣知道,有朝一日,陛下定能一统天下,实现先帝之夙愿......”
“可为何...为何会...”王朴再也忍受不住,悲从中来,涕泪直下。
性情刚强的王朴,因周朝命途多舛,今日已是两度垂泪。
郭荣感同身受,眼角也渗出泪珠,他颤声道:“文伯,你知道,我别无他途,今日造访,只希望你能够继续辅佐身旁,若是文伯决意归隐,我也绝不阻拦。”
王朴可以放弃权位,也可以放弃郭荣,正如他当年高中状元却挂印归乡一般。
但郭荣不能没有王朴。
郭荣每次亲征,都是王朴留守开封,为郭荣保留退路。
在这世上,王朴是郭荣唯一真正信赖之人。
王朴止住了涕泪,他的视线投向了郭荣的手腕:“陛下,请允许臣再为陛下把脉。”
郭荣调整好情绪,冷静地伸出了左手。
王朴的右手轻轻搭在郭荣的手腕上。
......
时间飞逝,很快就到了十二月二十日。
第三十六章 漫天风雪
大周显德三年的十二月二十日,已近年关。
开封漫天风雪也盖不住内外城愈来愈浓的年味。
而在开封内城的右一厢,这周朝豪门的云集地,气氛却有些波云诡谲。
右一厢常日里没多少住户,离年关愈近,此地的人烟味就愈浓。
驻守在外的高级武将们,大多会在过年前拖家带口赶回开封,为的就是参加正月的大朝会,在皇帝面前混个眼熟,以保住自己屁股下宝贵的位置。
过年还是社交的最佳时节,平日里分散在天南地北的武将们齐聚一城,趁机跑跑亲戚、沟通沟通感情,或是交流一番局势见解,那都是极佳的选择。
不少豪门还会选择在此时为小辈举办婚礼,一方面召集宾客方便,也可借此良机“共商国是”。
自十二月以来,这右一厢就陆陆续续举办了十几场婚事。
而二十日李家的婚礼,毫无疑问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压轴重戏。
正午用过午饭,李家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就冒着风雪出发了。
李延庆身着大红的喜服,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一应婚前程序,吴观与朱昂都给李延庆办妥了,李延庆这位新郎官只需往女方家走一趟,接新娘上轿回府便成。
今日风雪交加,李延庆本可以将迎亲的任务交给亲信代跑一趟,也无人会就此指摘。
但出于对安家的尊重,出于对婚礼的重视,李延庆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接安清念回家。
右一厢皆是富庶之家,这路上的积雪一直有仆役清扫,李延庆一行走的很是顺畅。
抵达陈王府门口之际,李延庆的眉毛上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李延庆揩去眉上冰霜,翻身下马,步履矫健,随早已候在门口的仆役步入熟悉的陈王府。
本来,为了应对女方的“拦门”,李延庆还精心准备了一首“催妆诗”。
所谓催妆诗,就是新娘子在迎亲前用化妆做拖延,新娘子的亲家借故将新郎官拦在大门前,而新郎官则需奉上一首催妆诗,以催促新娘子尽快上轿。
不过由于今日天气不便,预定的迎亲活动有所裁撤,这催妆诗是暂时用不上了。
仆役将李延庆带到客厅落座,当即就有侍女奉上热汤,福了一礼:“还请李郎君稍等片刻,我家小娘子正在佛堂做祷告。”
李延庆微笑回道:“时间还早,我不着急。”
没错,安清念压根就没在卧房里化妆,而是在佛堂里随母亲曹氏一同祷告。
陪伴十五年的女儿就要出嫁了,曹氏心中既是忐忑又是欣喜,但更多的是不舍。
曹氏跪在佛像前,虔诚地闭着眼,嘴上一直念叨着希望佛祖保佑女儿。
安清念身着素净的白衣,跪在母亲身旁,双手合十,望着威严慈悲的释迦牟尼像,心里想的却都是朝中这几日发生的大事。
自十二月以来,朝中,或者说军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十二月初三,郭荣宣布将在禁军中新设两个职位,在开封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两个新职位,一个是殿前都点检,由原殿前司都指挥使张永德升任。
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则落到了赵匡胤的身上。
为匹配都指挥使的官阶,赵匡胤的本官也因此从防御使晋升正任的定国军节度使,驻地在同州(今陕西大荔县)。
张永德看似升了官,却就此丧失了对殿前司的领导权,成了纯摆设。
殿前司的一应大权,都落到了赵匡胤的手中。
另一个新职位是侍卫亲军都虞候,是侍卫亲军司新设的副长官,由忠武军节度使韩通空降。
按照枢密院的新规,若是李重进这位侍卫亲军司长官有事不能留在军中,那韩通作为副长官就能享有李重进的一应权力。
郭荣对韩通的新职位早有谋划。
早在今年六月归京之后,郭荣就一直想在侍卫亲军司新设个副官,用来制衡李重进。
到十二月,郭荣在得到了枢密使王朴的支持后,终于对禁军来了一次大刀阔斧的改革。
寿州之战的两大功臣,李重进与张永德,虽然一个当了郡王,一个升任都点检,但两人都在这次“军界地震”中被剥夺了大部分兵权。
郭荣如愿以偿地通过两名亲信,第一次将两大禁军牢牢握到了自己手中。
而且韩通与赵匡胤还是互相仇视的死敌,郭荣借此又完成了对两大禁军的制衡。
对郭荣而言,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婚礼在即,安清念无法与李延庆直接见面,但有通过书信与李延庆沟通。
两人对此的看法是一致的:郭荣如此迫切地想要掌控军权,必然会接着有大动作,待新年过后,天气好转,郭荣定会再度亲征淮南。
至于李家就此丢掉侍卫亲军司的掌控权,安清念在信中并未问及,李延庆也默契地选择了回避。
两家大婚在即,这事还是暂且按下。
青铜香炉中,三炷香烧却小半,香上积攒的香灰终于承受不住,簌簌掉落。
安清念轻启朱唇:“阿娘,李三郎到了。”
早有侍女前来通报,安清念却任由母亲祈祷,直到香灰掉落方才开口。
此离家门,安清念与母亲再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
安清念想多陪母亲一刻,哪怕只是一刻。
曹氏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听到提醒,过了好一阵才睁开眼。
“啊?李三郎到了?今日这满天飞雪的,我还以为他不亲自来了呢。”曹氏有些惊讶,仿佛思绪还未转过弯来。
“他到了,就在客厅中。”安清念的回答很是平静,她知道,自己的心上人一定会来的。
曹氏转头望向女儿,伸手想摸摸女儿的头,最终却搭在了女儿手上:“你就要嫁人了,阿娘想多陪陪你。”
安清念拿起母亲的手,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并轻轻蹭了蹭母亲的手掌:“孩儿虽要嫁作他人妇,但孩儿永远是阿娘的孩儿。”
“你啊,从小就乖巧懂事,阿娘还真舍不得让你嫁人。”曹氏揉了揉女儿的额头,眼中满是温柔。
第三十七章 你可后悔
“幼鸟终将飞离巢穴,孩儿也总是要嫁人的。”
安清念的回答并不让曹氏意外,她早已意识到,女儿的心已不在安家的白墙内。
“那就嫁人。”曹氏收回右手,抬头望向佛像,轻声问道:“李三郎可是你真正中意的如意郎君?”
安清念笃定地回道:“是的,他正是孩儿中意的如意郎君。”
“是你中意的就好,阿娘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曹氏闭上眼,双手合十:“不过那李家兄弟众多,日后必有倾轧,你务必要当心。”
“孩儿并不畏惧。”
倒不如说,这正是安清念所期盼的,她最害怕的,就是了无生趣的平淡生活。
曹氏微微叹气,接着说道:“李家主母翟氏虔信我佛,我与她一见如故,若是碰到麻烦,不妨多找她商量,她定不会吝惜援手。”
安清念毫不迟疑地回道:“孩儿明白。”
其实,曹氏与翟氏仅仅见过两面。
第一次是翟氏带李延庆拜访陈王府,曹氏当时与翟氏相见恨晚,当场结为好友,临别前还有些依依不舍。
后来,为商讨婚礼的具体细节,翟氏又上过一次门。
那一次,曹氏终于如愿以偿与翟氏畅谈一场。
畅谈佛法之余,曹氏嘱托好友日后好生照顾自己的女儿,翟氏自是满口应下。
相比“无知”的母亲,安清念自认为对翟氏的了解要深得多。
当然,安清念对翟氏的所谓了解,都是来自李延庆的书信。
对于李家内部涌动的暗流,安清念已是了然于胸,她毫不怀疑整个李家最敌视她的,便是这位主母翟氏。
将来,安清念与翟氏这对婆媳,定然逃不脱“兵戈相向”的结局。
只是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安清念不忍让母亲担心。
曹氏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心下安定不少,她从蒲团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香灰:“好了,不能让李三郎久等,你去见你阿爹吧,他虽一贯寡言,但对你的婚事,最担心的就是他了。”
“是,孩儿这就去。”安清念随之起身,心中却暗道:阿爹担心我的婚事?不,他只是担心李家失去了权位,配不上安家的地位!
洁白晶莹的雪花洋洋洒洒落下。
比起中午时分,此时的风雪已有所衰减。
安清念刚踏出佛堂,等候在外的墨玉就替安清念披上厚厚的狐裘。
又有两名侍女打着油伞上前,没让一片雪花沾到安清念。
安清念步履不停,墨玉迈着小碎步,紧紧跟在安清念身后,并问道:“小娘子,李三郎已经等了有一阵了,是否该派人去知会他一声?”
“不必了,李三郎是个有耐心的人。”安清念话音刚落,顿觉不妥,她停下脚步,视线投向客厅方向,柔声道:“你还是去知会他一声,这大雪天的,辛苦他了。”
说罢,安清念再度提速,直奔父亲安审琦的卧房。
已是午后,安审琦才刚刚起床。
自从决定要归顺周朝之后,安审琦就彻底松懈下来。
当年驰骋南北的大将安审琦,早已没了往日风采,成了只知道纵情享乐的糟老头子。
安审琦是在小妾的肚皮上醒来的,他这两年喜欢枕着年轻且柔软的肚皮入眠,少了就睡不踏实。
饥肠辘辘从睡梦中清醒,安审琦先是在侍女们的帮助下洗漱更衣,接着便开始享用后厨刚刚做好的早午二合一大餐。
说来奇怪,虽然身体越来越瘦,但安审琦的饭量却不减反增,而且对肉食极度渴求。
只可惜安审琦没法大口吃肉,少了一半牙齿的他,只能喝些肉糜解决嘴瘾。
正当安审琦对着一大碗羊肉糜砸吧出声的时候,安清念到了。
安清念一进门,就嗅到了羊肉那股特有的膻味。
安家本是沙陀族人,而沙陀族是西突厥的别部,世代游牧于处月地(今新疆准噶尔盆地东南部)。
中唐时期,吐蕃崛起,唐朝设立于西域的北庭都护府、安西都护府皆被吐蕃侵占。
沙陀族投降吐蕃,并受吐蕃驱使,迁到了今天的河西走廊一带,成为了侵扰唐朝边疆的急先锋。
后来吐蕃逐渐衰落,沙陀族又转投中兴的唐朝。
唐廷顾虑沙陀族的反复,干脆令三万沙陀族人举族内迁。
就这样,沙陀族这么个起源于西域边远地区的小小部族,竟搬迁到了今日的山西北部地区,并开始汉化,舍去原来的姓氏,改用汉人姓名,但依旧保留游牧民族的骑射习俗。
到了晚唐,唐朝国力衰退,各地烽烟四起。
在此时,蛰伏近百年的沙陀族经过繁衍生息,成为了一股不可忽视的武装力量。
沙陀族长朱邪赤心响应唐廷征召,率沙陀族投身平叛事业,因立下大功得到唐廷赐姓“李”,得名李国昌。
之后,李国昌之子李克用因平定黄巢起义有功,受封河东节度使(今山西太原)。
至此,沙陀族终于成为了能够角逐天下的重要势力之一。
三十四年前,李克用之子李存勖领兵攻破开封,覆灭朱温所建之后梁,建立了属于沙陀族人的王朝——后唐。
沙陀族也随李存勖大举南迁,并完成了彻底的汉化,融入了汉民族之中。
随着李家的崛起,沙陀族内也不断涌现将星。
至今,周朝禁军内的中高级武将还大多由沙陀族后裔把持,只是沙陀族的说法早已淡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是身体中依然残留着沙陀族人的游牧秉性,安审琦还是只能接受牛肉与羊肉。
而出生于中原,成长于两湖水乡的安清念,却有些无法接受羊肉的膻味了,她更偏爱鸡与鱼。
见女儿进屋,安审琦放下碗筷,拿起绣帕擦了擦嘴角:“念儿来了?今日是你成婚的日子吧?”
安清念来到父亲身前,福了一礼:“阿爹记性真好,今日正是孩儿成婚的日子。”
“是么?可你这还是常日打扮,毫无成婚的模样。”
安审琦放下绣帕,顺势往身后挥了挥手,屋内的侍女们当即有序离开,将空间留给安家父女。
安清念巧笑嫣然:“孩儿方才在与阿娘拜佛,向父亲请安之后,便要梳洗打扮,随李三郎归李府。”
“归府...呵,不愧是嫁出去的女儿...”安审琦的笑容有些无奈,又似乎颇有深意。
安审琦捋了捋颌下细长的白须,问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已经收了李家的聘礼,这婚是必须要结的,念儿你可否后悔?”
第三十八章 父女交锋
听闻阿爹问及自己是否后悔与李延庆的婚事,安清念微笑回道:“孩儿并不后悔,倒是阿爹你,是否感到后悔?”
“我是真有些后悔。”安审琦直言不讳,他不喜欢说谎,向来直来直往。
而且一般的谎言也瞒不过冰雪聪明的安清念。
安审琦将面前的汤碗推到一旁,略带烦躁地说道:“我真没想到,郭荣会撤了李重进的兵权,李重进不是刚在淮南打了胜仗么?郭荣哪来的胆量?而且张永德也被撤了兵权,这周朝的禁军眨眼就变了天,真叫人看不明白。”
虽远在天高皇帝远的襄阳,但安审琦一刻也没放松过对开封的打探。
按照安审琦的预想,周朝的禁军在显德元年才刚经历过一次大震荡,如今郭荣又要靠这支禁军收复淮南、抗击契丹,按理来说不应该在此时对禁军大动手脚。
但事实完全超出安审琦的判断,令安审琦大跌眼镜,同时他也开始后悔草率地收下了李家的聘礼。
安清念年纪还不算大,安审琦本可囤积居奇,等待更好的结姻机会。
但收下了李家的聘礼,这婚事就再难反悔,为了安家的名声,安审琦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安审琦的烦躁,既来自于对局势的错误预判,也来自于心中的懊悔。
“或许,李重进在军中的影响力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高,而郭荣对军队的掌控力度,比我们想象的更高,所以郭荣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安清念一语道破。
听了女儿一针见血的分析,安审琦心中的烦躁竟有所消退。
事已至此,烦躁也好,后悔也罢,皆是无用。
安审琦毕竟是一时之翘楚,对情绪的掌控能力远超等闲之辈。
“既然念儿你早就看破了,那你为何不为婚事后悔?”
安审琦思考问题只会从利益出发,丝毫不会在意人情里短,在他眼里,女儿完美继承了他的性格,那又怎会对与李家的婚事毫无悔意?
这正是安审琦疑虑之处。
安清念面如平湖,淡然回道:“其实孩儿仔细想过,李重进固然丧失了大部分军权,但对安李二家而言,这或许反而是幸事。”
“幸事?”
安审琦不知其意,眉头紧皱:“何以见得?”
“阿爹舍弃山南东道的实权,归顺周朝,为的是什么?”
安清念嘴角含笑,自问自答:“阿爹为的不正是我安家的安宁?若是李重进依然把持侍卫亲军,我安家与其结姻固然门当户对,可却会因此陷入新的纷争。以郭荣多疑易怒的性子,他绝不会真正信任禁军中任何一个将领,每一位执掌军权的武将在郭荣座下都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怕是出生郭荣幕府的赵匡胤、袁彦之流也不能例外。
依孩儿之见,这周朝的禁军,往后定会波澜不断,李重进在淮南大胜后交出军权,正可谓恰到好处,李重进在军中建立的威望短时间内不会消散,而且还避免了禁军中的倾轧,若是日后周朝动乱,李重进进可凭昔日之威东山再起,退可在驻地等待良机。
阿爹所忧虑的,无非是李重进失去军权后的地位与阿爹不对等,可周朝地位能与对阿爹对等的武将,又有几人?李重进如今已是郡王爵位,离封王仅有两步,于我安家而言,再没有比李家更好的姻亲。”
安审琦一边听着女儿的分析,一边在心中琢磨,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李重进虽然丢了军权,但却涨了爵位。
如今,论官阶与爵位,李重进并不差安审琦太多。
说起来,为何安审琦要放弃割据,归顺周朝?
是因为安审琦的身体日益衰退,而周朝的国力日益强盛。
安审琦害怕自己继续割据襄阳,日后会受到周朝的清算,便想着提前归顺,这样不但能落得个好名声,还能捞到一处极佳的驻地用于养老。
事实也确如安审琦预料的那般,他的归顺如雪中送炭,获得了周朝上下的一致善意,他也因此得到了青州这块极佳的驻地。
安审琦心中早已豪情不再,他只想尽可能地维持安家的地位,至少能四代之内门第不堕。
而女儿安清念恰好在此时步入成婚的年纪,安审琦便想着寻一户能够帮自己稳固权位的好亲家。
这亲家最好还要能门当户对,如此才能满足安审琦的面子。
于是就有了安李两家的结姻。
李重进之前的爵位虽远不如陈王安审琦,而安审琦之所以愿意接受与李家的结姻,在于李重进拥有实际军权,综合起来并不差安审琦多少。
如今李重进丧失兵权倒是其次,安审琦真正在意的,其实是李家与安家是否还能门当户对,结姻是否会有损他安审琦的脸面。
仔细思忖一番,安审琦觉得女儿分析勉强还是在理,两家虽然不再门当户对,但这周朝能与安家门当户对的还真没几家,李家已是最佳选择。
一念至此,安审琦回过神,突然发觉女儿嘴角的笑容似乎别有深意,他又结合女儿方才的分析,连忙问道:“且慢,你说周朝日后会有动乱,这又是怎么回事?”
安清念笑容依旧,徐徐分析:“孩儿近日听闻,那郭荣自符皇后去世后一直身体不佳,此人自继位后就不辞劳苦,常常操劳至深夜,如今又筹划再度南下亲征,就这等挥霍身体的做法,孩儿并不觉得郭荣能长寿,甚至在数年内骤然驾崩也未尝不可能,而他的皇长子,至今才不过五岁,如此下去,这周朝日后的下场或许与前朝后汉并无两样。”
安审琦眉毛一挑,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李重进未来有机会谋夺皇位?”
安清念轻轻点头:“孩儿正是这个意思,李重进未来是有一定可能谋夺皇位,权臣夺位在乱世并不少见......”
“且慢。”安审琦坐不住了,慌忙伸出手:“照你这么说,那我安家岂不反而危险?”
安清念笑意盈盈:“这只是一种可能罢了,也有可能郭荣命格强健,如何挥霍身体都能活到皇长子长大成人,那安家与李家便只能安然度日、渐渐沉寂。”
安审琦瞪圆了眼:“你既早知有这种可能,为何不早与我商量?”
第三十九章 女子气概
面对父亲的质问,安清念面色如常,回道:“孩儿也是最近才有所听闻。”
安审琦逐渐从震怒中冷静下来,轻哼道:“哼,你早就知道了,肯定是李家那小子告诉你的,你这些日子隐忍不发,到了今日才突然抖出来,你以为为父不知道你心里打的那点小算盘?你可是我的女儿!”
谎言被戳破,安清念依旧波澜不惊:“那阿爹可否说说,孩儿心中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李家老三这小子,我虽未亲眼见过,但也听过他不少事迹,乍一听,确实是号人物......”
安审琦视线在女儿身上转了两圈,接着说道:“而且能让你青眼有加的人,必然非同一般,我看,他们李家早就盯上了皇宫那把御椅,而李三郎便是李家的急先锋,我没猜错吧?”
安清念不置可否,回道:“阿爹不妨接着分析。”
安审琦右手抚着长须,盯着女儿澄澈的目光,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郭荣操劳过度,身体虚乏,李家因此觊觎皇位,而你呢,又是个不甘寂寞的性子,那李三郎稍一透露,你就上了钩,非他莫嫁,可是如此?”
别看安审琦一副油尽灯枯的枯槁样子,他可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中豪杰。
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活着封异姓王的,能有几人?
安清念虽然竭力维持情绪,使自己不漏马脚,可安审琦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俗话说,知女莫若父。
对于女儿的性格,安审琦如何能不清楚?他稍加思索,便轻易看穿了女儿心中的小九九。
不等女儿答话,安审琦就接着自顾自地说道:“听说那李三郎长得也很是标致,似乎还文武双全,倒也合乎你的口味,你应该不光是看上了李家潜藏的可能,也看上了李三郎这个人。”
说到这里,安审琦狡黠地瞟了一眼女儿:“所以,你选择在婚礼前一刻才与我商量,为的就是打乱我的阵脚,让我失去判断,顺带,还能从我安家多谋取些嫁妆。”
安家的嫁妆,可不止是钱财土地那般简单。
此番安清念出嫁,随嫁的侍女仆役就不下三十人。
人才,是乱世中最为宝贵的稀缺资源。
安清念想从安家多带些人才嫁去李家,以扩充李延庆的实力,她盯上了几名在安家也殊为宝贵的人才。
被父亲全盘猜中,安清念并未气馁,她盈盈起身,大方地拱手认负:“阿爹洞察秋毫,孩儿甘拜下风。”
安审琦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笑道:“呵,别看你阿爹年纪大了,你可别想糊弄我,我这眼可还没瞎呢。”
突然,安审琦目光一凝,加重口气:“念儿,你隐瞒重大实情,将我安家置于危险境地,该当何罪?”
安审琦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加上继承人安守忠资质平平,他早就没了雄心壮志。
若是安清念就这么嫁入李家,而李家在未来选择谋取皇位,事情成了倒还好。
可李家若是没成,那安家必然会担上连带罪。
届时,安审琦维持家门不坠的梦想,便会破灭。
安清念心中早已做好最坏打算,她知道自己的小伎俩大概率瞒不过父亲。
所以,对于父亲紧追其后的问罪,安清念也并未慌张。
“阿爹的担忧是多余的。”
被女儿当面反驳,安审琦却并不生气,他甚至咧嘴笑问:“多余?你且说说,为何我的担忧是多余的?”
安清念缓缓坐下:“李家面临的局势远比我们安家复杂,李重进乃是先帝的血亲,先帝在世时,还一度传闻会由李重进继位,阿爹在襄阳应当也听过不少相关的传闻。”
安审琦低头想了想,面露缅怀:“我当年确实听过不少类似传闻,当年郭荣留了李重进在开封,反将郭荣外放节镇,只是这皇位最终还是落到了郭荣的手里,当时我还以为郭威脑子出了问题,放着李重进不用,反而让毛头小子郭荣来继承皇位,现在想来,郭威的眼光确实还行。”
对于先帝郭威,安审琦照样直呼其名,毫无尊重。
毕竟安审琦出任节度使的时候,郭威还在当抗矛的小兵。
只是后来因缘际会,郭威脱颖而出夺下皇位。
说罢,安审琦面色很快恢复如常,对女儿道:“一不留神就多说了几句,你继续。”
安清念接着解释:“郭荣虽忌惮李重进,但李重进此番交出兵权退归驻地,郭荣也没法再对他出手,而只要郭荣一日还在世,那郭家的江山便是稳如泰山,李重进当然不会选择在这等时候发难,可若是郭荣当真早逝,那李重进就只有争皇位一条路可走,阿爹以为然否?”
“不错,郭荣骤然早逝,那郭家定会丢掉江山,李重进若是不能夺得皇位,便会被新皇诛杀,这是毫无疑问的。”对于女儿的解释,安审琦深以为然。
安审琦话音刚落,突然反应过来:“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李重进并不会冒险,他只会在郭荣早逝的情况下才会起兵,所以我的担忧是多余的。”
按照安审琦这个说法,李重进即便在皇位争夺战中并未成功,对安家也没什么损害。
到那时,新登基的皇帝根基不稳,他笼络各地节度使还来不及,如何会轻易对安家动手?
更何况安审琦乃是割据势力归顺中原王朝的代表人物,新皇若是拿安审琦开刀,还想不想统一天下了?
安审琦最大的损失,可能就是嫁出去的女儿。
安清念轻轻点头,用极淡然的口吻,说着最沉重的话题:“孩儿就是这个意思,孩儿嫁出安家后,便与安家再无牵连,绝不会拖累安家。”
女儿如此决绝,安审琦却倍感欣慰,他赞叹道:“你啊,好生绝情,要是你那大哥能有你三分气概,我也不至于主动归顺郭荣。”
安审琦又连声感慨:“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终归要嫁人,而且看起来还要折损在这李家。”
安清念知道父亲已被自己说服,心中送了口气,劝慰道:“阿爹不必全往坏了想,若是李家真成就了大业,咱们安家莫说四代富贵,便是十代富贵,也未尝没有可能。”
后顾之忧已除,安审琦再无顾虑,而且他在襄阳培养的那些人才,在归顺周朝之后也确实没有用武之地,倒不如交给女儿,或许还真能给安家博一个十世富贵。
安审琦眼中不由露出一丝向往:“那,我就等着你的捷报了。”
第四十章 内兄内弟
时间往前稍微回拨。
李延庆在安家的客厅里喝了两盏热鸡汤,祛除浑身寒气,仍没能等到自己的新娘子,却等到了新娘子的哥哥。
安守忠挂着两个黑眼圈,一路打着哈欠来到了客厅。
李延庆一见,心下好奇,连忙起身:“内兄这是刚睡醒?昨夜在宫中值班?”
安守忠往李延庆身旁的座椅上一瘫,双手无力地搭在扶手上,睡眼惺忪道:“你别提了,昨日我向宫中告假,却没得到宫中的许可,我今早回到家中,往床上一趟便睡着了,直到有人唤醒我,说是你到了......”
说着,安守忠又打了个哈欠,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我本以为今日大雪,你不会亲自来。”
在宫中,安守忠与李家老大李延顺一样,值的也是夜班。
昨日,安守忠为参加妹妹的婚礼,提前向宫中请假。
可他的请假却被宫中拒绝了。
此事有些不同寻常,李延庆坐下后问道:“宫中竟如此不通人情?”
安守忠甩了甩手:“还不是圣上特别点名,要我留下来作陪,我也没办法。”
听起来,安守忠似乎还有些骄傲?李延庆当即追问道:“作陪?何为作陪?”
“你也知道,圣上经常操劳到深夜,虽说最近圣上将不少公务全权交给了范相公处置,可这大周一百多军州,每日发往开封的公文堆山似海,圣上虽然放了权,但与军政相关的奏章,圣上是一定要亲自过目的。”
说着,安守忠伸了伸腿,感慨道:“每夜批改奏折,想想都觉得枯燥无聊,所以呢,圣上经常会从殿直中挑些人陪他聊天,昨夜圣上就特意挑了我作陪。”
作为郭荣的小迷弟,安守忠对郭荣的事迹可谓是如数家珍。
说来好笑,五代的皇帝为了化解地方割据势力,对各大节镇进行了拆分肢解,却反而加重了皇帝的负担。
原本包含数个州的节镇,如今都被拆成了仅有一个州的行政区块。
唐朝时包含十数个州的“道”一级行政单位,更是早就没了踪影(可以将唐朝的道看作如今的省,州则是如今的地级市)。
如今的周朝,朝廷直接统管一百多个州的军事行政。
这固然有效防范了地方割据势力,却也极大地加重了朝廷的负担,尤其加重了皇帝的负担。
五代的皇帝大多短命,与操劳成疾不无关系。
郭荣作为五代皇帝的一员,自然也逃不脱夙兴夜寐的宿命。
为了将周朝这个年轻的王朝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郭荣对于各地的军事财政可谓是一刻也未曾放手。
要解决堆积如山的公文,郭荣就必须得牺牲自己大部分娱乐与休息时间。
每每批阅奏折至深夜,郭荣都会叫上一两名殿直作陪聊天,以解疲闷。
昨夜,安守忠就有幸被郭荣点了名。
李延庆一听,心中顿时起了猜想:郭荣将安守忠这样的高官衙内编入殿直,本就是为了当人质,深夜叫安守忠过去作陪,怕不是在给安守忠灌输忠君爱国的思想,安守忠在郭荣身边不过两年,就成了郭荣的迷弟,这深夜作陪的威力还真是非同一般......
不过......李延庆转念又想到:既然郭荣有叫殿直作陪的习惯,为何大哥李延顺从未与自己说起过?
算了,此事还是等日后找个机会问问大哥......李延庆收拢思绪:“看起来,昨夜圣上与你聊了挺久。”
“当然,在殿直中,我与圣上是最聊得来的,圣上对南方的风土人情极感兴趣。”安守忠困意全无,一脸的得意。
什么南方的风土人情,郭荣这是琢磨着如何收复两湖呢......李延庆一听,就看穿了郭荣的真实用意。
“对了。”安守忠突然转过头,一脸神神叨叨的样子:“你可知道,昨夜圣上与我聊的最多的是什么?”
李延庆心知安守忠这嘴巴是又管不住了,当即做出不解的样子:“这我哪知道?要不你透露点让我猜猜?”
安守忠双目紧紧盯着李延庆:“是你!”
“我?”
李延庆伸手指着自己:“我有什么好聊的?”
“你的婚事啊。”安守忠转过头去,翘起二郎腿:“你不知道,圣上有多关心你的婚事?”
李延庆笑了笑:“想不到,圣上这等大忙人,竟会关心我这无名小卒的婚事。”
安守忠顿时不乐意了:“你哪是什么无名小卒?你要娶的可是我安家的女儿!更何况你还是李使相的儿子。”
李延庆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圣上是如何关心我的?”
安守忠歪着头,努力想了一阵,略带迟疑地回道:“这...当时我有些困,记不大真切了,但无非就是你的生辰八字、样貌习性之类的,不是什么要紧事。”
李延庆会相信安守忠这套说辞吗?
那当然是不信的。
忽然间,侍女墨玉风风火火进到了客厅。
见到安守忠也在,墨玉当即行礼:“奴婢墨玉,见过大郎君,见过李三郎。”
李延庆早就从安清念那听说过自己这位未来媵妾的名字,视线在墨玉秀美玲珑的身形上稍作停顿:“可是安小娘子派你来的?”
墨玉抬头望向李延庆英俊的面庞,心中猛地一跳,但职业素养让她维持住表面的淡定:“小娘子正在梳妆,还请三郎君稍等片刻。”
安守忠也跟着帮衬道:“内弟,你就再等等,我家那妹子打小就不喜欢梳妆打扮,要不了多久的。”
李延庆认真对墨玉道:“婚礼是一生中仅有一次的大事,请你回去告诉安小娘子,多久,我都愿意等。”
这位李三郎,果然气概非凡......墨玉心中欢喜,低头回道:“是,奴婢这就回去说与小娘子听。”
与此同时,安清念刚刚步出安审琦的卧房。
安审琦破天荒地执意要送女儿出院,跟在了安清念身后。
院内银装素裹,安清念踏上坚硬的石板路,回头说道:“阿爹,孩儿婚后便会派人去襄阳,将安六等人调来开封。”
安审琦双手背在身后,笑容可掬:“为父又不会反悔,你什么时候将他们调来开封都可以。”
安六何许人也,能让安清念如此在意?
安六乃是安家在襄阳的码头总管,是为安家效力十几年的老人。
第四十一章 婚礼
下午申时初,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有停歇之势。
笼罩开封城多日的厚重乌云也逐渐析出光芒。
李家的迎亲队伍在陈王府等候多时,终于等来了新娘子。
在一众侍女以及哥哥安守忠的护送下,身着绿色婚装,以刺绣团扇遮面的安清念,缓缓走出府门,踏上了李家的大红色花轿。
轿帘放下的刹那,安清念若有所感,她转过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母亲,看到了母亲眼角不知是喜悦还是伤心的泪痕。
安清念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旋即轿帘放下,李延庆翻身上马,大手一挥:“出发!”
在响彻震天的喜庆锣鼓声中,李家的迎亲队伍出发启程。
......
李府今日宾客盈门,当朝大部分武将都奉上了厚礼,祝贺李家三子新婚。
当朝天子郭荣虽未亲至,却也派出了族弟柴贵代为祝贺。
显德元年时,柴贵曾随陶文举到宋州催过税,也曾在今年年初担任监军随韩令坤远征扬州。
几经折腾,柴贵虽没立下什么实际功劳,但别人让到他头上的功劳还真不少。
再加上郭荣的有意拔擢,柴贵如今贵为侍卫马军右厢都指挥使,在侍卫马军的地位仅次于韩令坤,是实打实的高阶武将。
除了柴贵这等贵客,李重进在军中的亲信亦悉数到位。
譬如侍卫步军左厢都指挥使张令铎、侍卫步军一军指挥使赵彦徽、二军指挥使张光翰......
另外,禁军中的中立派也大多出席了婚礼。
就比如殿前司如今风头正盛,仅次于殿前司都指挥使赵匡胤的慕容延钊。
慕容延钊是先帝郭威一手提拔的爱将,郭荣继位后继续受到重用,在淮南之战时曾随韩令坤远征扬州,如今因功升任殿前司都虞侯,是殿前司的副长官,在殿前司的权位仅次于赵匡胤。
另一位中立派的代表,则是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袁彦。
袁彦出自郭荣幕府,但并未与同样出自幕府的赵匡胤走得太近,而是在表面上秉持中立地位,既不倒向李派,也不亲近赵派。
李派与赵派乃是禁军中的两大派系,李派自然以李重进为首,成员大多出自侍卫亲军步军司。
赵派则是以禁军新贵赵匡胤为首。
赵匡胤出自郭荣幕府,又有父亲赵弘殷在殿前司铁骑军打下的人脉根基,此派成员大多出自殿前司铁骑军。
譬如如今的铁骑军都指挥使石守信、铁骑军都虞候韩重赟,皆是赵匡胤的死党。
赵匡胤除了牢牢掌控铁骑军外,还与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是结拜兄弟,韩令坤同样出自殿前司铁骑军。
如今,李赵两派势同水火,李重进为儿子举办婚宴,赵派的武将自然是一个也没来,只是奉上了装装表面功夫的贺礼。
倒是有不少文官派人送来了贺礼贺词,为这场婚宴增色不少,首相范质、三相王溥,告老在家的前次相李谷、以及赋闲在家的窦仪等高官皆有贺礼奉上。
申时二刻,李延庆带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返抵李府,在万众瞩目下,亲自将新娘牵出花轿。
尽管已经在心中演练无数遍,但当李延庆真正牵住安清念的小手时,他依旧心旌荡漾。
安清念能感受到丈夫手心传来的炽热,也能透过薄薄的团扇捕捉到丈夫眼中的一丝慌乱。
想不到,三郎也有慌乱的时候......安清念嘴角莞尔,食指轻轻挠了挠丈夫的手心,在李延庆耳边呢喃道:“接下来,就有劳夫君了。”
按照惯例,安清念在入洞房之前,都必须以团扇遮面,这一路上她都需要李延庆的引领。
“夫君”两字直入心扉,让李延庆顿时镇定下来。
是的,自己结婚了,新娘正是眼前的可人儿。
有什么可慌张的?
“娘子放心。”李延庆心中大定,握紧妻子的手,一道跨过了李家的门槛。
进门后,两位新人最先要过的,是拜堂这关。
李府正厅内,李家的各路亲戚齐聚一堂。
说是各路亲戚,其实也就李重进这一辈的三兄弟,包括老大深州刺史(今河北衡水市)李重兴、老二天平节度使(今山东东平县)李重进,以及老三解州榷盐使(今山西运城市)李重赞。
由于韩令坤领兵北上统筹抗击契丹,肩负边防重任的李重兴得以暂时放下担子,赶回开封参加侄子的婚礼。
顺带一提,李重兴此行还有一项“重任”,那便是将翟氏的二儿子,年仅七岁的李延光过继到自己名下。
在几位长辈的注视下,李延庆与安清念这对新婚夫妇完成了拜堂礼。
接着,便是入洞房了。
李延庆的一心院早已装点得喜庆非凡。
在众人的簇绒下,两位新人穿过重重红幔,来到了大红色的婚床前。
到此,安清念终于可以放下手中的团扇,李延庆也终于能够一堵新娘的容颜。
今日安清念头戴凤冠,略施粉黛,吹弹可破的俏脸更显娇嫩,一抹朱红色绛唇如冬日里的暖阳,令人心生炽烈。
一心院中的侍女们都聚集到了洞房内,每名侍女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与喜悦。
李延庆的继母翟氏主持洞房仪式,她口念撤帐歌,并带领侍女们往床上抛撒金钱彩果。
撤帐歌很长,但无非就是些祝福新人夫妻恩爱,房事和谐之类的祝词,还略微带点香艳色彩。
待到撤帐结束,翟氏接过侍女递上的金剪,从这对新人的鬓角各剪下一缕发丝,并用丝带扎紧,寓意夫妻二人白头偕老。
接着便是合卺,也就是喝交杯酒了。
铃儿端着两杯淡酒来到床前,为李延庆与安清念奉上了交杯酒。
在两位新人喝交杯酒的时候,铃儿虽低着头,但一直用余光打量着安清念的容颜。
要说铃儿不嫉妒安清念,那是不可能的,她虽心善,淡淡妒忌却不能免。
无论地位还是容貌,铃儿皆不及安清念,她也明白,自己只能为妾,不能有非分之想。
绵香的酒液滑入口中,李延庆知道,这场婚事终是大功告成,从今以后,自己便是一名丈夫了
望着眼前新婚妻子似星辰般迷离的双眸,李延庆的心中油然生出了一股责任感。
第四十二章 密友、军师、妻子
夜深人静,李府的热闹终于落幕。
点点红烛下,寂寂红帐中,李延庆与安清念也完成了新婚夫妻应有之事。
事后的两人却莫名的毫无困意,甚至精力旺盛地在床上滔滔不绝聊了起来。
虽是夫妻,但满打满算,两人在婚前才见过三次面。
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一个时辰出头。
这就是封建时代的包办婚姻,李延庆与安清念这对还算是好的,好歹还见过几次面。
赵家老三赵匡义就惨多了,他在婚前可是压根就没见过妻子,就凭着他爹赵弘殷的一句话,他就得迎娶素不相识的尹小娘子。
婚姻的不幸虽与赵三的秉性不无关系,但包办婚姻也确实很容易招致不幸。
至于李延庆与安清念这对相对幸运的新人,两人在婚前有一定的书信交流,可文字毕竟浮于表面,无法深入心灵。
夫妻间说一无所知是过分了点,但说知之甚少肯定不算过分,彼此间对各自的性情、爱好、乃至成长经历都不甚了解。
不过,李延庆好饮散茶,安清念喜爱猫咪,这两桩事夫妻俩还是很清楚的。
但除此之外,李延庆并不知道安清念究竟有何爱好。
安清念也不清楚李延庆是否有其他嗜好。
李延庆是抱着先上车后补票的想法,他不能接受没有感情的婚姻。
当然了,感情的培养绝非一朝一夕,而是需要长久的积累,李延庆也并不急于一时。
安清念亦是如此认为。
可以说,这对夫妻虽是因为家族利益以及个人野望走到了一起,却幸运的默契实足。
安清念脸上残留微红的余韵,如同一只小雌猫乖巧地蜷伏在李延庆的臂弯中。
李延庆浑身散发着无穷热量,臂弯的温度恰到好处,这让安清念很是享受。
“三郎,你曾在信中提起过码头的事情,可否与妾身详细说说?”
两人打情骂俏一阵,终归还是聊到了正事上。
早在十一月,李延庆就在信中向安清念提及了码头一事。
李延庆当时苦于缺乏管理码头的人才,便想到了自己未来的妻子。
安家掌控襄阳这水陆要冲十几年,旗下商队遍及大江南北,岂能缺乏管理码头的人才?
当初李延庆从冯吉那得到了千多套刊印九经,还是通过安家的渠道卖到蜀国去的。
不出李延庆所料,安家确实有相应人才,还都是安家的亲信,可靠度上绝对没有问题。
而且由于安审琦即将向周朝奉上襄阳,这些安家亲信正面临失业的风险。
安清念在信中承诺,只要李延庆有所需要,她定能说服父亲提供人才。
毫无疑问,安清念圆满达成了承诺,就在今日午后,安审琦很痛快地同意放人。
安家即将失去山南东道以及襄阳,安审琦下一站驻地乃是齐州平卢军(今山东济南市),这地方虽有济水通航,但毕竟港口小,不需要襄阳码头那么多的人手。
安审琦还正头疼如何安排这些亲信呢,安清念此时向他索要这些亲信,这不是打瞌睡碰上枕头吗?
听安清念提及码头的事情,李延庆顿时兴致满满:“岳父同意提供人手?”
“当然了,夫君的事情便是妾身的事情,家父打小就疼爱妾身,怎能不同意呢?”安清念的语气中带着一抹不加掩饰的得意。
作为安家的掌上明珠,又曾深入管理过安家事务,安清念所能调动的资源绝非寻常豪门女子可比。
“这码头的事情,咱们确实该好生商量一番......”李延庆将码头之事一五一十向安清念娓娓道来。
说起来,对于这五丈河南边的码头,李延庆是谋划已久。
早在显德二年初,李延庆便以低价从三司使张美那购得了城北一千一百亩地皮。
这地皮毗邻五丈河南岸,作为冲击岸河床相对较深,是天然的优良港口。
李延庆购得地皮后,立刻马不停蹄开始修筑码头,到今年秋季已基本完工。
只是五丈河尚未疏浚完毕,加之李延庆缺乏人手,这码头便一直闲置在那。
如今张美正在山东快马加鞭疏浚五丈河,整个工程预计将在明年年初完工。
李延庆必须赶在五丈河疏浚完成前启动码头,安家的力量不可或缺。
至于这码头的用途,除了靠吞吐货物赚钱外,李延庆还计划“藏兵于民”,也就是在码头的纤夫、帮工中秘密培养一支武装力量。
这支武装力量将不同于乌衣台,它完全属于李延庆与安清念,与李家其他人没有任何瓜葛,也不会被李家人所知。
李延庆培养这么一支秘密力量,为的是在关键时刻能够有备无患。
为达成这一目的,李延庆不能动用乌衣台中的人手,也无法让府上的亲卫参与其中。
所以李延庆才看上了安家的人手。
不过,在婚礼前,李延庆只能透露给安清念部分信息。
如今婚事尘埃落定,两人已结为夫妻,成为了同一战壕中的同袍,李延庆便不再有丝毫隐瞒,他非常需要安清念的力量。
李延庆甚至将乌衣台的事情也悉数告知安清念。
自穿越以来,李延庆就渴望能够交心的聊伴、能为他出谋划策的军师,以及能听他倾吐的妻子。
刚好,安清念完美符合所有条件。
这实乃李延庆的一桩幸事。
安清念安静的听完李延庆的讲述,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说道:“李家内部关系错综复杂,这乌衣台将来也不一定可靠,夫君想到利用码头另建势力,确实是一招妙棋,只是此举要想瞒过阿爹以及其余李家人,绝非易事。”
“我当然知道这绝非易事,所以才想让安家人来负责码头,你在信中说过,他们都是为安家效命十几年的亲信,应当不至于背叛、泄密。”
李延庆毕竟出身李家,所创建的乌衣台也染上了太多李家的颜色,若想要码头的势力与李家完全脱钩,那就必须要引入外力,他目前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安家了。
好在安家实力强劲,安清念在安家又有足够的影响力。
“这点夫君尽可放心,我安家的人定是可靠的。”安清念自信满满。
第四十三章 振聋发聩
安家人可靠吗?
李延庆不清楚,他毕竟没用过。
但应该是可靠的吧,李延庆如此说服自己。
李延庆嗅了嗅妻子发丝间的清香,郑重说道:“还有一桩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夫君请说。”安清念听出了丈夫的认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我前阵子在洛阳得罪了十阿父,不少勋贵因此记恨上了我,还向朝廷弹劾我,他们虽奈何不了我,可朝廷却也不愿再让我出任要职,我便只能赋闲在家,阿爹建议我加入郓州州军,来年随他南下淮南,你以为如何?”
李延庆如今与安清念新婚燕尔,从军就意味着分别,他当然要听听妻子的意见。
安清念听罢,毫不迟疑回道:“机会难得,夫君定不能放过。”
李延庆柔声问道:“我若是从军,明年年初应该就会南下,与你分别,你可舍得?”
“妾身固然不舍,只是这从军一事更加重要,夫君不能不去。”安清念往李延庆胸膛上挤了挤,似乎很是贪念李延庆的气息。
李延庆将妻子搂得更紧:“你替我分析分析,这从军究竟重要在哪里。”
安清念幽幽道:“夫君心中早有定计,又何须问妾身呢?”
“你啊,总能看穿我的心思。”李延庆右手在妻子光滑的肩膀上轻柔抚摸着:“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分析,况且刚成婚就出远门,总觉得对不住你。”
安清念略作思忖,徐徐分析起来:“我们李家,除去年幼的五哥六哥,成年的共有三兄弟,其中,大哥在宫中当值,二哥早早从军,而排行第三的夫君则是由武从文,这应该都是阿爹的安排。”
“不错,这都是阿爹的安排。”对于安清念的分析,李延庆表示肯定。
安清念反问道:“既然这都是出自阿爹的安排,那阿爹为何会在此时建议夫君从军呢?”
李延庆双唇继续向安清念的耳边靠近,贪婪地嗅着妻子发丝间散发的清香:“为什么呢?”
安清念耳垂一痒,慌忙向后一缩:“哎呀,谈正事呢,夫君请安分点。”
怀中妻子胆怯地一缩反而激发了李延庆的欲望,今夜他莫名地精力非凡,但他还是暂且按下欲望:“好好好,你接着说。”
安清念挪出李延庆的怀抱,望向头顶暗红色的帷幕,伸手将散乱的发丝拨至耳后:“阿爹此时建议夫君从军,恐怕是对二哥有些不放心,军队对李家太过重要,既然二哥不能胜任,那阿爹此时只能让夫君去接替,毕竟大哥在宫中走不开。”
李延庆的视线也投向帷幕:“我也是这么想的,阿爹应该就是这个意思,此番从军,我不但能替阿爹分忧,亦可结交我李家在军中的骨干,可我若是接下了这个差事,那便是夺了二哥的位置,往后他必记恨于我。”
安清念转头望向丈夫,眼中似有光芒闪烁:“二哥既然庸碌,夫君又有何可惧?”
“我倒不是惧他。”李延庆顿了顿,接着说道:“但你也知道,如今我李家暗流涌动,此刻挑起与二哥的矛盾,无异于火上浇油,内忧外患则我李家危矣。”
“所谓暗流涌动,无非是夫君两个不争气的兄弟惧怕继母的幼子,以及那继母忌惮三名成年的继子,只要夫君实力足够强大,这些冢中枯骨何足介意?夫君在洛阳协助窦仪整顿十阿父已博得了不少文官的好感,哪家勋贵成亲能像夫君这样收到如此多文臣的贺礼?夫君从军之后,只需再博得军中将士的支持,那家中这些琐碎便根本不足为惧!”
安清念这一番豪言壮语可谓是振聋发聩,直抵李延庆心头,将李延庆猛然敲醒。
是啊,家中固然暗流涌动,可只要自己实力足够强,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些许波澜岂不是随手抹平?什么大哥嫂子,什么二哥继母,皆是冢中枯骨罢了!
李延庆心中思绪百转,感慨道:“娘子此言当真醍醐灌顶,使我茅塞顿开,正好阿爹让我婚后给他答复,我明日便与阿爹商定参军一事。”
安清念一个翻身,左手顺势搭在李延庆胸前,轻轻抚摸着李延庆初成规模的胸肌,气若幽兰:“妾身在局外,能看得比夫君稍广些,夫君只是身在局中罢了。”
感受到胸口的酥麻,李延庆再也按捺不住,翻身搂住爱妻:“能娶娘子,是我此生幸事,娘子不光才思捷敏,这小嘴也似密一般甜,如今时候尚早,便让为夫好生奖赏你一番。”
......
李家的热闹暂时落幕,郭荣亲征这场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新年朝会结束后,各地节度使依次返回驻地,李重进这位新任郓州天平节度使也不能例外。
早在年前,吴观、赵普、朱昂等幕府臣僚便已开赴郓州。
正月初七,在郭荣的再三催促下,李重进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开封。
此番赴任郓州,李重进是拖家带口,除了留在开封的李延顺这房,其余李家人都会随李重进前往郓州。
李家的车队一早便从开封启程,到了午后,将将行了二十余里,在路旁的脚店稍作停歇。
用午餐之前,是难得的休息时间。
脚店的一个隐秘角落,一对男女正在小声密谋。
“三哥为何会随阿爹赴任郓州?”说话的是李家老二李延福,他脸上写满了不耐烦,若是对方不能给他个满意答复,暴怒似乎便会接迥而至。
只是李延福对面这位女子并非他能够发怒的对象。
翟氏双手抱在胸前,目光投向左边的粗壮枣树:“这我如何知道?我在今天早晨才知道三哥儿也会随行。”
“三哥儿不是文官吗?他不应该留在京城待阙?他去郓州能做什么?”李延福勉强压制着心中怒意,但他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把我叫来就是想说这些?这里人多眼杂,这事日后再说。”翟氏已经没耐心听李延福啰嗦了,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李延福一时情急,扯住了翟氏的袖子,急言道:“且慢,你肯定知道其中隐情!”
第四十四章 气炸了肺
被李延福扯住了袖子,翟氏再也抑制不住怒意,她回头怒视李延福,低声呵斥:“还不放手!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这?”
其实,翟氏发怒只是为了掩盖心虚,她曾允诺会帮李延福谋求在军中的重要职位。
可如今李延庆却突然随李家车队前往郓州,他总不能是去郓州旅游观光的吧?
况且李延庆此行不光带上了新婚妻子,还将一心院中的侍女亲卫都带上了。
翟氏与李延福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李延福被这么一呵斥,登时吓得松开了手,他怯怯懦懦往后退了两步:“可是...你答应过我,要帮我谋取个好差事。”
身形高大、貌如鹰隼的李延福在瘦弱的翟氏面前竟做出如此懦弱的举动,若是有不知情的旁人在场定会忍不住发笑。
翟氏瞪了李延福一眼,接着仔细抚平衣袖:“我又没忘记,你耐心等着就是。”
说罢,翟氏拂袖而去,只留下李延福在原地发愣。
尚未到用餐时间,翟氏快步返回马车,刚打开车门,就看到了坐在车内吃着点心的翟守珣。
翟氏提起裙摆步入马车,顺手关上车门:“大哥几时来的?”
“刚到。”翟守珣一口将手中桂花糕吞下,囫囵擦了擦嘴:“你方才是去见李延福了吧?”
“大哥如何知道的?”翟氏看起来很是惊讶。
翟守珣得意地咧嘴笑道:“嘿,就他那急躁的性子,看见李延庆随行定然是坐不住的,我见你不在就知道你定是去见他了。”
翟氏坐到了哥哥的对面,赞叹道:“大哥当真料事如神,他太过急躁,我斥责了他一顿,方才将他喝退。”
说起来,翟氏与李家三兄弟的关系之所以急转直下,全都是由于大哥翟守珣的唆使。
这两年里,翟守珣一有时间就向妹妹灌输“李家三兄弟不可不防”的说法。
哪怕是远在淮南,翟守珣都不忘写信让妹妹好生盯防李家兄弟。
两年下来,在亲哥哥的推波助澜下,翟氏为了确保自己的亲儿子能够切实地继承李家,她终于将自己的三名继子视作了敌人。
“对了。”翟氏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哥,李延庆此次随行前往郓州,真的是要去领军么?”
“那不然呢?姐夫遮遮掩掩直到今日,不就是要让李三郎去郓州领军么?姐夫早就不满二郎了。”翟守珣抚了抚唇上齐整的短须:“说起来,我真没想到,姐夫竟然会让三郎从军。”
翟守珣摇晃着脑袋说道:“三郎先前弃武从文,此番却又投笔从戎,实在出乎意料,我跟随姐夫这么久,还是没能看透姐夫。”
翟氏啐道:“你要能看透就好了,我与他同床共枕近十年也没能看透他。”
李重进与翟氏恩爱吗?无疑是恩爱的。
身居高位这么多年,李重进连一房小妾都没纳过,专宠续弦翟氏。
可在翟氏面前,李重进却甚少袒露心扉。
翟氏对此心有不快,却又不敢在李重进面前表现分毫。
也只有在亲弟弟面前,翟氏才敢稍稍吐露不满。
“看不透就对了,姐夫要是能轻易被咱们看透,他如何能身居今日之高位?只是这两年,姐夫的一些做法实在让我有些不太舒服。”
翟守珣跟随李中见过多年,深知自己这姐夫的能耐,对姐夫那是顶礼膜拜。
但就在最近的两年间,翟守珣心中也逐渐积累了一些对李重进的不满。
不满的根源在于吴观。
吴观这两年愈发受到李重进的重用。
之前李重进征讨淮南时,吴观全程跟随不说,还经常为李重进出谋划策,并负责李重进在军中的联络事宜。
而翟守珣跟随李重进的日子虽然远比吴观长,可他却一直只能担任些不那么重要的职位。
在翟守珣看来,吴观目前的位置应该是他翟守珣的。
翟守珣因此嫉恨上了吴观,进而对李重进产生了不满。
只是这不满的积累尚在初级阶段,翟守珣也只敢在姐姐面前发发牢骚。
翟守珣适时地转移话题:“罢了,不聊姐夫了,还是聊聊咋们家这三郎吧。”
“我早叫你盯防三郎了,现在你看看,他才是三个儿子中最受姐夫重视的,未来这李家八成要交到他手上。”翟守珣摆出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此前,翟守珣见竞争不过吴观,另辟蹊径想要进入乌衣台担任要职,却被李延庆所拒绝。
翟守珣因此记恨上了李延庆,并提醒妹妹定要好生盯防这李家三子。
如今来看,翟守珣的提醒还真灵验了。
李延庆不但在官场里混得风生水起,与一帮文官大佬关系匪浅。
如今,李延庆看起来还要弃笔从戎,转战郓州州军。
这文武两端都给李延庆拿走了,那这李家未来不铁定要交到他手上么?
“三哥儿似他父亲,极有能耐,我也看不透他。”翟氏顿了顿,略带迟疑地说道:“可我总觉得,他并不愿与我为敌,对李家的家产似乎也没有多少野心,不似他大哥二哥,恨不得独吞整个李家。”
砰!
翟守珣突然用力一拍木案:“你这是被李三给蒙骗了!”
“啊?”翟氏被哥哥这突然的拍桌吓了一跳,有点懵。
“李三才是他们三兄弟中最具威胁的,你别被他表面的谦谦君子给迷惑了!”翟守珣面目狰狞,看得出他对李延庆是恨入骨髓。
最近这一年李延庆可谓是事事皆顺,先是通过明法科科举成功由武入文,初入官场就在淮南立下大功,接着又在洛阳圆满完成任务送韩伦去了沙门岛吃沙。
这个月,李延庆更是成功迎娶了安家的掌上明珠,获得了安家的鼎力支持,如今甚至还要加入郓州州军,掌控李家的军事力量。
这让翟守珣如何能受得了?
李延庆愈是顺利,就显得翟守珣愈是失意。
而且,这李延庆的老师吴观还是翟守珣的头号大敌。
新仇旧恨一并算上,这让翟守珣如何忍受得了?
而现在,妹妹翟氏竟然还不听自己好言相劝,相信李延庆对她并无敌意。
翟守珣肺都快气炸了!
第四十五章 非你莫属
就在翟守珣无能狂怒,肺都快气炸的时候,李延庆与父亲李重进已经悠悠哉哉吃上了午饭。
一行人暂歇的脚店虽然规模不大,但毕竟是开在开封城边,呈上的菜品倒也还算可口。
李家父子两人围坐方桌前,桌上是热气腾腾的酒菜,桌下是烧得正旺的火盆,将深冬的寒气尽数驱散。
李重进夹起一大筷煮羊肉,塞入嘴中,一边嚼一边问道:“三哥儿,等到了郓州,我就安排你从军,你想干哪个差事?”
“孩儿对军中之事不甚了解,还是阿爹替孩儿安排吧。”李延庆倒也不是妄自菲薄,他对郓州的州军确实是知之甚少。
李重进咽下羊肉,端起酒碗哈哈大笑:“别说你不了解了,我这郓州节度使对郓州的州军也不甚了解。”
一口干完一碗温热的淡酒,李重进打了个酒嗝,接着问道:“倒是有个适合你的差事,不过,我想先问问你,日后若是领军,你是喜欢在阵前身先士卒,还是喜欢在幕后决胜千里?”
李延庆稍作思忖,回道:“若是领军,孩儿想像阿爹这般,既能身先士卒,又能决胜千里。”
这并非李延庆刻意吹捧,而是李重进确实当得起“身先士卒、决胜千里”这八个字。
虽是先帝郭威的侄子,但李重进从军时,郭威不过是军中一小将,他并不能从郭威那得到太多助力。
李重进只能从军中底层干起,在阵前浴血奋战,几度出生入死,终于在军中出人头地,博得了手下士兵的爱戴,也博得了舅舅郭威的喜爱。
正好当时后汉建立,郭威身为后汉高祖刘知远的亲信,鸡犬升天成为了枢密使。
郭威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亲外甥,李重进便顺理成章跻身禁军高层。
待到郭威篡位成功,这就有了威震南北的周朝大将李重进。
所谓虎父无犬子,李延庆身为备受李重进期待的李家三子,若是从军,志向当然要向父亲看齐。
李重进严肃道:“志图高远虽好,可从军切不可好高骛远,你要切记,无论干什么都不应该好高骛远。”
李延庆微微点头:“阿爹教训的是,孩儿谨记于心。”
“你不适合身先士卒。”李重进再度拿起筷子,一边往碗中夹菜,一边说道:“小时候你练了些武艺,但很快就被我制止,虽说你这两年又重拾武艺,但那并非战阵之艺,你在军中身先士卒风险太大,咱们李家承担不起。”
在这冷兵器时代,士气决定军队的凝聚力,一旦军队士气低落,便会兵败如山倒,士兵也会做鸟兽散,所以阵前作战的死伤率其实并不高。
可即便阵前死亡率不高,偶尔也会有意外发生。
就在去年五月,徐州节度使武行德的儿子在濠州城下死于流矢。
有前车之鉴,李重进自是不敢冒任何风险,他还指望着李延庆将李家发扬光大呢。
李重进又夹起一块烤得外焦里烂的猪肘,轻轻吹了口气,接着说道:“当时我一心想着让你从文,你大哥与二哥负责继承我的衣钵,现在看来,你二哥不太顶用,郭荣又不肯放你大哥出外,如今你正好赋闲在家,我便想着让你到军中来历练一番,看看你是否有领军的天分。”
说罢,李重进三两口便将这块流着肥油的猪肘就地消灭。
在唐末及五代初期,武将的培养主要依靠家族传承。
譬如一位父亲当了统治节镇的地方武将,那他便会将自己的儿子安排进地方州军任职,这一方面可以加强对地方军队的掌控,也可以起到培养继承人的作用。
而如今,地方武将的权力被裁撤殆尽,最基本的继承权早已收归中央,地方军权也被朝廷委任的兵马都指挥使拿走。
大部分地方武将已不再安排自己的后代进入州军,地方节镇也失去了培养年轻武将的作用,这一责任便落到了中央朝廷的头上。
那么,朝廷又是如何培养年轻武将的呢?
很简单,就是召入宫中做殿直。
比如李家老大李延顺,以及安家的安守忠,都被郭荣召入宫中为殿直。
在宫中效力多年,证明自己对皇室的忠诚后,皇帝便会将这些殿直们安排到地方州军中为官,他们通常是从地方兵马都监做起。
兵马都监,简单点说就是监军,主要职责是担任地方兵马都指挥使的副官,顺带监视都指挥使以及统治当地的地方武官。
张谦和的父亲张惟远,他的差遣便是宋州兵马都监,不过随着李重进的移镇,张惟远也挪了屁股,在李重进的安排下,张惟远去了淮北的宿州担任监军。
还是拿李延顺举例,若是一切顺利,那他或许会在三十岁前被外放为都监,第一站通常是某个内陆州。
干上两三年,若是绩效优良,那李延顺就有机会调任边境州的监军,在那里他将第一次接触真实的战阵。
在多个边境州轮番担任监军,积攒足够的实战经验以及战功,李延顺就能被顺利调入禁军,成为禁军中的一名中低级将领,到那时,他才能真正称得上是一名武将。
朝廷收走了地方武将们的大权,也承担了培养年轻武将的责任,这进一步又削弱了地方武将的权势。
靠着收军权,此时的朝廷能够牢牢将中央禁军以及地方州军掌控在自己手中,曾经节镇作乱的场景已是一去不复返。
那李重进为何还要安排李延庆去州军中磨练呢?
一方面,李家入宫为殿直的名额已经被李延顺给占用了。
另一方面,州军中还有可供节度使后代历练的地方。
那便是节度使的自留地——牙军。
唐代大将出镇,例建牙旗,仗节而行,因而他们的官署称牙,所属的军队称为牙军,牙又通“衙”,衙门、衙内这些词汇就是出自这个牙军。
李重进作为节度使,当然也有自己的牙军,也可称为亲随。
曾经,牙军数量并无定额,节度使可根据自身实力组建牙军。
唐末乱世时,强力节镇的节度使通常会养一只近万人的牙军,个别富裕的节镇甚至能有三四万牙军。
不过在朝廷不断收紧的政策下,世事境迁,现在节度使牙军至多只能维持两百人的规模,而大部分节度使早已不再供养一只牙军。
就两百人,能干啥呢?低不成高不就的,还要节度使负责花钱供养,简直得不偿失。
倒是衙内指挥使这个空头差遣保留了下来,供节度使的亲戚们镀金。
在宋州时,李家老二李延福担任的就是衙内指挥使,负责执掌牙军。
不过这李延福的衙内指挥使只是个虚职,他麾下并无一兵一卒。
李重进最近抛开李延福,新组建了一支两百人的牙军部队。
这两百牙军组建的时间并不长,李重进去年领两千宋州州军南下,通过一场场残酷战争的筛选,从宋州州军中精心遴选了两百人。
两百牙军里,除了个别跟随李重进多年的百战老兵,大多都是宋州本地人。
即便李重进换镇,这些牙军也愿意随李重进赴任郓州。
并且早在十一月,这两百牙军就已抵达郓州。
现在,这批牙军正缺一名指挥使。
第四十六章 均衡之道
“我想让你担任衙内指挥使,执掌我麾下二百牙军,兵力虽不多,但个个都是精锐,也算是我的私人亲卫,轻易不会上战阵,你就跟在我身边好好学习战阵技艺,顺带用这两百牙军小试牛刀。”
李重进对三子的安排不可谓不周到,他不想让三子遭遇风险,又要让三子有可以历练的地方,这新组建的牙军正是最佳去处。
为了给三子构筑一个良好的历练环境,李重进是煞费苦心,这两百牙军里有不少是当初护送李延庆南下滁州的老熟人。
对于父亲的提议,李延庆并不意外。
李延庆是正儿八经的文官,想投笔从戎可没那么容易。
摆在李延庆的面前有两条路,其一就是大大方方地向朝廷提交文转武的申请,争取朝廷的批准许可。
其二就是绕过朝廷,直接加入节度使的私兵,也就是牙军。
第二条路最是简单、最容易实现,也是最安全的。
“阿爹的安排很是妥当,孩儿无异议。”
话虽如此,李延庆心中还是略微有些小遗憾,他知道自己此行大抵是难上前线了。
男儿大多有一个战场梦,李延庆也不例外。
但李延庆背负的太多,他的身份不允许他以身涉险。
事情谈妥,李重进脸上浮现笑容:“好了,先吃饭,一会还要接着赶路。”
......
显德四年的春天注定是一场多事之春。
同一天中午,当朝首相范质正在政事堂的耳房里用餐。
陪同用餐的,是当朝侍御史知杂事张湜。
这半年来,靠着范质的扶持,张湜在御史台办成了几桩重要的案子,渐渐站稳了脚跟,与范质的关系也是愈来愈紧密。
张湜是个很有想法的官员,他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进入政事堂,一展他心中抱负。
顺带,还能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执之位。
嗯,当宰执只是顺带的,绝非主要目的。
张湜这既要当小姐还要立牌坊的性子,范质是一清二楚;张湜想当宰执的野心,范质心里也是门儿清。
但范质无所谓,最起码张湜能干事,还听话,是条听使唤的乖乖犬。
至于张湜以后能否实现他的野望,范质既不在意也不会施以援手,全看张湜自己的造化。
张湜今日陪同范质用餐,顺带汇报最近的工作状况。
“翰林院今日已经完成了对刑统的审核,下一步,便是交由国子监雕版印刷,并在全国施行。”
张湜这几个月最上心的,便是刑统一事。
刑统由前大理寺卿剧可久编写草稿,再由张湜润色,最终交由范质批阅。
至于翰林院的审核,那只是最后一步的表面工程。
若是这大周刑统真能在全国施行,那他张湜头上就能多上一笔大大的功绩,对他日后高升极有益处。
在张湜多次催促下,翰林院在今日终于是完成了最后一步的审核。
张湜已经迫不及待准备收割功绩了。
范质慢条斯理吃了两口饭菜,放下筷子:“翰林院这次不算慢,国子监那边只要招呼一声就好了,但现在问题并不在这两处地方。”
经历过贪墨贩书款一案后,国子监如今是唯御史台马首是瞻。
张湜冷不丁被范质浇了一盆冷水,连忙问道:“莫非,是圣上?”
范质轻轻颔首:“不错,圣上醉心于南征,这刑统一事恐怕只能暂且搁置了。”
作为新编刑统的发起者,范质当然也想尽快见到新刑统的面世。
只是如今的郭荣满脑子想的都是南下收复淮南。
在郭荣看来,刑统固然重要,但却有碍亲征,毕竟新刑统损害了部分武将勋贵的特权。
“那这得拖到什么时候去了。”张湜有些焦躁不安,他害怕新刑统会就此搁置。
“不必着急,静待时机便是。”
范质老神在在,丝毫不慌,他对周朝的军政详情,以及郭荣的那点心思算盘都了如指掌。
郭荣所惧怕的,无非是新刑统会引起武将勋贵的反对,进而阻碍郭荣的亲征计划。
不过周朝今年的秋税十分有限,郭荣的亲征势必不能长久。
南下之后,十几万大军人吃马嚼,秋税至多只能支持半年。
无论郭荣接下来的亲征是否顺利,半年之后郭荣都必须要归京。
届时,郭荣要再度仰仗文官集团协助他收税,那将是范质再度提议新订刑统的绝佳时机。
为了实现胸中抱负,郭荣离不开文武双方的力量。
让马儿跑的前提,是让马儿吃饱。
郭荣要想得到支持,就必须满足文武双方的需求。
武将们所需要的,无非是官爵驻地,以及各种特权;
而文官呢,不外乎就是功名利禄。
但文武官员中也有一些特别的人,他们不但需要名利,还需要实现心中理想。
譬如李重进,又譬如范质。
这些特别之人的需求当然也很特别。
李重进需要能发挥他领兵才能的岗位,嗯,他渴望有价值的人生,也渴望有价值的对手。
而范质呢,他想要实现文官治国的梦想。
毫无疑问,这些人的需求是非常难以满足的。
偏偏这些人又拥有出众的才华,郭荣为了实现抱负不得不重用这些特别的人才。
但若要满足这些人的特别需求,郭荣就必然会得罪另一批人。
譬如李重进,他的存在挤占了不少青年武将的晋升之路,郭荣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借势压人,才名正言顺收回了李重进的兵权。
范质想要颁布的新刑统,则极有可能得罪武官勋贵阶层。
郭荣身为皇帝,作为均衡朝堂的天秤,他的职责,就是平衡文武百官的需求以及矛盾,从中寻找到一条治国的“中庸之道”,并让文武百官能够尽可能为他所用。
范质提出的新刑统固然会得罪不少勋贵,却对国家有益。
郭荣该做的,便是在满足范质需求的基础上,尽可能降低新刑统带来的负面影响。
亲征南唐,便是一箭三雕的好棋。
收复淮南是郭荣的抱负,而战争又是武将勋贵们建功立业的机会。
在淮南来上一场大战,让武将勋贵们“吃饱喝足”,郭荣推行新刑统所遇到的阻力便会降到最小。
借力打力、以势压人、转移矛盾,这些都是一名优秀统治者的必备技能。
郭荣虽然道行还不是很深,但经过两年的修炼也算是上了道,用起来像模像样。
第四十七章 环环相扣
范质效力过十几任皇帝,对所谓的帝王之道了若指掌。
对于郭荣的各种小心思,范质自是一清二楚,同时他也能够理解郭荣的难处与困境。
即便并未与郭荣就刑统一事进行过深入沟通,范质也能基本猜透郭荣的算盘。
毫无疑问,郭荣绝不可能在淮南战事结束前颁布新刑统。
范质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为了梦想已经在官场里熬了二十多年,不在乎多等个一年半载。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君臣默契吧。
可范质能等,张湜却不一定有这个耐心。
“相公,再拖下去,推行刑统便会愈发困难,如今韩伦一案仍旧令两京官员百姓心有余悸,可若是再过上几个月,就没人记得这事情了,打铁还需趁热,望相公明察。”
张湜的提醒绝非空穴来风。
世上之事向来都是一环扣一环。
范质组织官员编订刑统,目的在于解决勋贵乱权的现状。
二十四年前,范质刚刚进士及第,以忠武军节度推官的差遣开启了自己的官宦生涯(忠武军是今日河南许昌)。
范质是进士中的一朵奇葩,他不但精通经史,在恩师和凝的熏陶下对律法亦有很深的研究。
担任两年忠武军节度推官后,范质又辗转两地担任县令。
多年的基层历练,范质亲眼目睹了勋贵武将们是如何仗着特权、仗着朝廷的庇佑鱼肉百姓。
年轻气盛的范质当时身为地方父母官,却对这些惨状无能为力。
在当时,范质就立下决心,日后定要入主政事堂,并改变现状。
至于刑统,范质早在十几年前就与恩师和凝有过深入探讨,刑统草稿也早就写过好几个版本。
剧可久为何能几个月就初步编写完刑统?那还不是有范质的鼎力支持。
那么,范质为何会选择在十几年后的显德三年,在恩施和凝去世一年之后,才开启新刑统的编订呢?
因为范质并未能找到合适的良机。
此时仍旧是武将勋贵当权的时代,郭家父子也是靠着武将勋贵们的支持才能坐稳周朝的江山。
而范质编写刑统正是为了束缚武将与勋贵的特权。
范质虽胸怀抱负,却也不会螳臂当车。
时代的滚滚车轮绝非人力能够抗拒,范质这十几年一直在等待时代的轴向发生转变。
直到显德三年,也就是去年韩伦案发,范质才终于等到了这个转变。
韩伦之所以会成为顶级勋贵落马第一人,原因是多方面的。
最大的原因,在于社会风气的转变。
自唐末乱世开启,武将勋贵们就一直是掌权阶层,各地百姓深受其苦,受压制的文官儒生们也一直在谋求翻身。
终于,在百年之后,周朝的创建者郭威开启了重视文官的先河,并破天荒地提拔文官魏仁浦进入枢密院。
要知道,在魏仁浦之前,历任枢密使无一例外都是武官出身。
周朝的风气由此产生了微妙的转变。
而后郭荣继位,又一位文官王朴入主枢密院,这代表着文官统领武官成为了有迹可循的惯例,魏仁浦并非昙花一现。
时代的车轴终于调转了方向。
其次,则在于皇帝郭荣也想整治勋贵,若非郭荣在背后支持,范质又怎敢举荐窦仪与李延庆去洛阳?
再次则是窦仪与李延庆在洛阳的不懈努力,若非窦仪与李延庆拥有坚定的意志,以及极强的行动力,这扳倒韩伦的行动绝不可能如此顺畅。
当然,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韩伦仗着权势太过嚣张,在洛阳多次草菅人命,而且还根本不知收敛,简直就是自掘坟墓。
韩伦作为十几年来首个被平民百姓告倒的顶级勋贵,他的倒台,意义深远。
正是在韩伦被流放沙门岛之后,范质向郭荣递上了请编刑统的奏折。
张湜所谓的打铁需趁热,指的便是利用韩伦一案的热度,尽早将刑统颁行天下。
因为韩伦一案影响太过恶劣,激起了洛阳百姓的民怨,武官勋贵在此时正处舆论的下风,颁行刑统遇到的阻力很小。
若是等到战后,武将勋贵们仗着战功又将在朝堂抬头,届时颁行刑统便将千难万阻。
有意思的是,张湜的看法,与当朝天子郭荣正好相反。
郭荣认为,此时颁布律法,会激发武将勋贵的反对,进而影响亲征,不如等战后喂饱了他们再颁行刑统。
这正是视角不同,或者说屁股不同所带来的认知偏差。
范质坐在两者中间,既能看到张湜的视角,也能一窥郭荣的视线。
那么,范质更认可哪一种看法呢?
“你的说法不无道理,只是这刑统一事太过重大,必须要通过圣上许可方能施行,而圣上如今的情况,你也清楚,我认为,还是再等等,待到今年夏税,便是刑统颁布的最佳时机。”
范质虽然两种看法都认可,但他终究还是更希望刑统尽早颁布。
只可惜他并无决定权,最终还是要等郭荣拍板。
......
此时此刻的郭荣,满脑子想的都是南下亲征。
郭荣的内在性格其实与李重进有些相似,他们两人都喜欢追求战争带来的刺激,别的事情已经无法给他们带来快感了。
在普通百姓看来,战争意味着流血牺牲,意味着饥荒灾害。
但在不少高位者看来,战争是他们建功立业的唯一途径,百姓的尸骨是构筑他们光辉事迹的绝佳砖石。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百姓牺牲在他们看来是不可避免的。
郭荣身为皇帝难道不爱民吗?他无疑是爱的。
派窦仪去洛阳整治十阿父,多次下诏诛杀贪官污吏,亲自召见每一位离京归京的县令,为的都是天下万民的生计。
但郭荣对待百姓无疑又是残忍的,为了追回欠税,不惜重用陶文举这等酷吏;为攻破寿州坚城,不惜调动十数万百姓垒土攻城。
至于周朝军队在淮南的诸多暴行,那更是不胜枚举,所有的血债都将算到周朝和郭荣的头上。
如今,郭荣将再度南下,给淮南淮北的百姓带去腥风血雨。
第四十八章 战事开启
显德四年二月初,淮水正处枯水期。
周朝八万精锐禁军从开封出发,兵分两路,延汴河以及涡水南下。
汴河与涡水皆是淮河支流,辎重粮草通过船只顺流南下可节省大量人力物力。
除禁军外,另有二十余州的五万州军受到郭荣征召,他们先于禁军出发,一路修桥搭路,分批赶赴淮南。
由于被禁军吸血,大部分州的州军早已老弱不堪,他们没有上正面战场的资格,主要负责修桥铺路、搬运辎重等体力活。
郭荣此番举大军南下,随行还带了一支特殊的部队,那便是周朝刚刚组建的水军。
去年亲征淮南时,郭荣就吃了南唐水军的大亏。
周军跨越淮水作战,粮秣只能通过浮桥运往淮南,由于浮桥无时不受到南唐水军的威胁,周军必须时刻派重兵把守浮桥方能确保粮道的安全。
可即便有殿前司都点检张永德领重兵坐镇,这浮桥依然屡次被南唐水军截断。
幸得殿前司士兵拼死奋战,多次击退唐军,周朝才始终维持着岌岌可危的淮河浮桥,让在淮南作战的十余万大军不至于粮道断绝。
郭荣返回开封后,痛定思痛,命令在淮南俘获的南唐工匠建造战船,又在开封城西门外挖了个名为“金明池”的人工湖训练水军,并从禁军中遴选三千善于游泳且不晕船的士兵,组建了周朝第一支水军部队。
携八万禁军精锐,五万地方州军,再加上三千新练水军,郭荣此番气势汹汹南下,目标直指南唐在淮水南岸的重镇——濠州。
自寿州被李重进攻破后,濠州就成了南唐在淮南的最前线。
濠州州治钟离县位于寿州以东一百五十里,北临淮水,具体地址大约在今日的安徽凤阳县东北部。
守将郭廷谓乃是唐时名将郭子仪的直系后裔,他出身将门世家,濠州在他经营下修筑了大量防御设施,以逸待劳,静待周军的到来。
显德四年的二月中旬,郭荣领大军进抵寿州,并下达了将寿州州治北移的命令。
寿州州治本来在淮河南岸的寿春县,若是郭荣此次亲征失利,则寿春这座坚城有可能再度落入南唐之手。
为除后患,郭荣先是下令在淮河北岸新修下蔡县城,作为寿州的新州治,并将寿春百姓迁往下蔡,接着再将原本的寿春县城付之一炬。
排除后患后,郭荣于二月末率军离开寿州,沿淮河东进,直扑濠州州治钟离。
早在二月初,新任郓州节度使李重进就已率三千州军抵达寿州,李延庆这位衙内指挥使也随军南下。
郭荣亲领大军入驻寿州后,李重进就地担任淮南道行营都监,也就是周朝在淮南的战时副指挥官。
至于正任指挥官,也就是淮南道行营都部署的差遣,则由南下的郭荣亲任。
后世常说宋朝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也就是将士兵的日常操练权与士兵的战时指挥权分离,以至于军队战斗力孱弱。
其实这将不知兵的情况,早在五代初期就已出现,尤其是周朝,可谓是经常出现。
就比如此次郭荣亲征淮南,李重进虽然还挂着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的头衔,但他早已不再负责侍卫亲军的日常操练。
整个侍卫亲军的日常操练,都由担任侍卫亲军都虞候的韩通负责。
可此番郭荣南下,韩通却并未随行,而是留守开封。
南下的五万侍卫亲军全部交由李重进指挥。
李重进的情况并非个例。
去年上半年,周军围攻寿州,寿春城四座城门被侍卫亲军团团包围,其中只有南门与西门的战事由侍卫亲军司的武将指挥。
余下两座城门的主将都不是侍卫亲军司的武将,而是由朝廷委派的环卫官担任。
环卫官,又称武散官,空领俸禄而非实权,用于安置闲散武将,兼有储备将才的作用。
环卫官常日里并没有正式差遣,只是在开封随时待命,等待皇帝的委派。
在战时,皇帝会委派环卫官出任地方的临时长官,或者担任禁军的临时指挥官。
当初李延庆担任滁州推官时,临时出任滁州知州的马崇祚就是一名环卫官。
朝廷实行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策略,正是为了限制禁军武将的权力。
长期训练士兵的武将必然深受士兵的爱戴,而在战时,他们却无权指挥士兵,这会大大降低禁军作乱的可能性,代价就是禁军的战斗力会不可避免地受到削弱。。
在历史上,这一制度发源于五代乱世,本意是为了避免日益强大的禁军犯上作乱,在后来的宋朝得以成为惯例。
说回战局,在郭荣的指挥下,周朝十三万大军从寿州开拔,沿淮河水陆并进,于三月初二攻入濠州地界。
南唐最为强大的禁军早在去年就被李重进击溃于紫金山上,南唐在淮南的其他地方部队惧怕周军势大,皆不敢支援濠州,整个濠州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
濠州守将郭廷谓自知周军势大难敌,但他妻儿老小都在江宁为人质,他只能做殊死一搏。
为抵抗周军,郭廷谓在濠州城外大修工事。
濠州城北靠近淮水,城外是一大片滩涂地。
郭廷谓将滩涂改建为水军营寨,与濠州城互为犄角,又在淮水底部插满高大的木桩,用于阻碍周军的水师。
在濠州城其余三个方向,郭廷谓则另修了一道羊马墙。
这羊马墙高五尺,厚六尺(一尺约三十厘米),整体以夯土浇筑而成,墙外挖有八尺深沟,沟内外铺着密密麻麻的铁蒺藜,羊马墙后则驻有弓弩手,能对攻城的敌军造成极大杀伤。
除了水军营寨和羊马墙这第一道防线外,郭廷谓还在濠州四座城门外修有方形瓮城。
所谓瓮城,就是在原本的城门外加筑的小城,能配合原本的城墙对攻城敌军带来两面杀伤,可以极大地提高城池的防守能力。
郭廷谓麾下仅有万余地方部队,他不敢与郭荣亲自率领的禁军精锐硬碰硬,因此放弃了州治以外的全部领地,将所有兵力全部集中于濠州城内。
郭廷谓希望能靠着这两道坚固防线阻碍周军进攻,复刻当初刘仁赡防守周军的精彩表现。
只需耗上半年,周军自会因为粮草不济自行撤退。
第四十九章 濠州城下
(纠正上一章的错误,羊马墙前方并非壕沟,应该是护城河。)
郭荣此次攻取濠州,吸取了当初饮恨寿州城下的惨痛教训,不再采取四面齐攻的方式。
濠州城北的水寨,以及濠州南门,是周军此次的主攻方向,东西两道城门仅做牵制和佯攻。
郭荣的计划是从南北两面同时发动进攻,让城内守军首尾不能相顾。
城北水寨的进攻,由郭荣亲率殿前司及水军负责。
李重进则领五万侍卫步军,担负进攻南门的重任。
濠州城南面一马平川,李重进将本营设在了濠州南门外五里的农田里。
五万士兵抵达城南,第一件事情就是修筑营寨。
自唐朝中后期以来,为应对连绵不断的战事,士兵的职业化程度越来越高。
汉唐时期,常日为民,战时为兵的情形已是一去不复返。
李重进麾下这五万侍卫亲军皆是脱产的百战精锐,仅用时一个下午,庞大的营寨就已初步完工。
黄昏之际,李重进与李延庆皆身披甲胄,登上刚刚修好的三丈高望楼,眺望北面濠州城。
李重进打量了一阵,伸出手,指向护城河后的羊马墙:“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羊马墙,这郭廷谓不愧是郭子仪的后人,羊马墙修得是恰到位置。”
下淮南的这一路上,李重进几乎每日都在教导三子领军的技艺。
纵观李重进这二十多年戎马生涯,一大半的作战时间他都在城下啃砖头,也就是攻城。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经过数千年演变,在唐末五代已趋近巅峰。
按照历史的原本走向,火器将在宋朝中后期登上历史舞台,并极大地改变战争的样貌。
但在当下,仍是冷兵器为主的时代。
冷兵器时代发展到巅峰后,运动战与野战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战争的双方通常围绕一座座营寨或是城池来展开攻防。
唐末乱世开启后,各节镇互相攻伐,守城技术不断推陈出新,一座座坚城拔地而起。
防备森严的高大城池,是每一位攻城将领的噩梦。
自李重进从军以来,他打过最多的仗,就是攻城战,最擅长的事情自然也是攻城拔寨。
后汉时,李重进随先帝郭威平灭三镇叛乱,在河中城下一围就是一年。
周朝建立后,徐州叛乱,李重进又随郭威攻讨徐州。
待到郭荣继位,北汉勾结契丹南侵,李重进领兵北上进围太原,最终功亏一篑。
去年淮南战事开启,李重进领兵包围寿州八个月,能攻破寿州城,那是撞上了守城武将刘仁赡重病的大运。
在各式各样的守城工事中,羊马墙是李重进最深恶痛绝的玩意。
李延庆的视线跟随父亲的指引,也投向了濠州城下那五尺余高的土黄色矮墙。
“这羊马墙看着也不高,对守城方来说,真有如此强大的功效么?”
李延庆毕竟没亲历过真正的战场,对羊马墙的真实威力尚没有切实的认知。
“你别看这羊马墙不高,这玩意可远比濠州那三丈高的城墙厉害。”李重进盯着羊马墙,一脸的厌恶。
若濠州只有那一圈三丈高的城墙,李重进是一点也不怕。
百年乱世以来,守城技术突飞猛进的同时,攻城技术当然也没有落下。
护城河很宽?
我们有四个轮子的折叠型桥车,能瞬间就将十几米长的大桥搭到护城河上。
城墙很厚很高?
我们有高达四丈还带六个轮子的云梯车,只要车能运到城下,四丈高的云梯转眼间就能搭到城墙上边。
城头箭如雨下?
我们有铁皮做顶的洞屋车,能将士兵安然护送到城下。
城内守军很多?
我们有能投射百斤飞石的炮车,能够借助几十人的力量,将一百多斤重的飞块抛射到百米外的城内,将守城士兵砸得头顶开花。
可羊马墙的存在,能废了大半攻城器械。
这羊马墙矗立在护城河后头。
攻城方首先要填平护城河前头的几道壕沟,再想方设法渡过护城河。
而在这途中,攻城士兵就会遭到城头敌军以及羊马墙后头敌军的两重攻击。
盾牌只能抵挡一面,要是抬起来挡城头的飞矢,那就防不住羊马墙后射来的暗箭。
而且这年头的护城河动辄十几二十米宽,远非后世影视剧里那种窄窄的小沟渠能够比拟。
攻城方好不容易付出惨痛代价,填平了壕沟,渡过了护城河,迎头便会撞上羊马墙。
攻城方又是一番血战,拿下了羊马墙,终于能摸到真正的城墙,正儿八经的攻城战这时才算开始。
而此时,羊马墙终于能发挥它恶心人的另一面。
羊马墙不高,但很厚,经验丰富的武将会用黄土来夯造羊马墙。
这样攻城方即便拿下了羊马墙,短时间内也很难彻底摧毁它。
当攻城方好不容易攻到城下时,会发现,他们的攻城器械几乎派不上用场。
因为有羊马墙这道坎的存在,那些带轮子的攻城器械压根就运不到城墙下边。
留给攻城方的通道,就只有城门前那一条窄窄的直道。
进攻的时候,攻城器械就只能从城门前靠近城墙,这使得攻城的效率非常之低,攻城方难以利用攻城器械多点开花,守城方也只需集中力量于一处,便能有效打击攻城器械。
而且有经验的将领还会在羊马墙里边挖设密道,这样在攻城方攻城的时候就能从城内派出奇兵两面夹击。
从军二十多年,李重进吃过好几次羊马墙的大亏,以至于他攻城的时候通常都是以围城为主,强攻为辅。
因为强取一座守备森严的城池实在是太难了。
“你好生看着便是,若是那郭廷谓真懂用兵,这濠州城不围上个一年半载是绝难攻克的。”
李重进要用真实的战场为教学材料,帮助三子尽快成长起来。
李延庆左手拖住下颌,望着城墙上迎风招展的旌旗,若有所思道:“有寿州城先例在,攻取濠州确实不容乐观,只是如今的伪唐失去了支援淮南的实力与胆量,或许只要我军能一展实力,这郭廷谓便会乖乖奉上城池。”
第五十章 攻心为上
“你是说,这郭廷谓有可能投降?”说着,李重进从腰间的丝袋中取出望远镜,打量着濠州城上站岗的士兵。
李延庆站在父亲身侧,回道:“不错,如今正是淮水枯竭期,伪唐水军的楼船进不了淮河,而伪唐的禁军又被阿爹在紫金山击溃,如今的濠州城内无援军、外有强敌,郭廷谓总归要考虑自己的退路。”
镜头扫过城墙,看着城墙上巡逻士兵挺直的脊背,李重进的双眉微微皱起:“可我听说,那郭廷谓的妻儿老小皆在江宁,他若是投降了,他的亲属就会遭殃,他真能下定决心投降么?”
“阿爹教过孩儿,军心不稳有两种原因,一种是自上而下,另一种则是自下而上,郭廷谓的家属做了人质,他或许能够一心抗击我军,可他麾下上万将士的家属都在濠州城内,这些将士总不可能都与郭廷谓一条心,我军攻城的同时,也可想方设法动摇城内将士的军心,这正是孙子所说的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李延庆这算是现学现卖了,这一路上李重进教给他最多的,就是如何稳定军心以及利用军心。
作为主将,可以不懂营造坚城,也可以不懂编排军阵,甚至可以不懂如何攻城拔寨,在这军队高度职业化的时代,多得是裨将副官替你干这个。
就在李重进麾下,就有现成的安营使(负责监修营寨)、排阵使(负责编排军阵)、竹龙营造使(负责监修攻城器械)等专门的裨将。
但如何稳定与利用军心,绝对是身为主将的必修课程。
“嗯,孺子可教也。”
李重进收起望远镜,转头望向三子,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作为主将,面对龟壳一样的坚城,首先想的不应该是强攻,而是要寻找乌龟壳的薄弱之处,这正是所谓的避实击虚,而这所谓的虚处,不一定是城防的薄弱角落,也有可能是人心的弱点,如今这濠州城看似守备森严,但其弱点也非常明显,那就是人心。”
“去年的寿州城为何难以攻破?在于当时的伪唐实力依然强劲,城内守军能盼到援军,所以即便我军围城八个月之久也难以破城,但当五万唐军在紫金山上灰飞烟灭,这寿州城便是我的囊中之物,翻手之间便能拿下,如今这濠州城自然也不会例外。”李重进眼中闪烁自信的光彩。
孤立无援的坚城,是攻城将领的最爱。
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围着,这城池早晚也会陷落。
而且善于攻城的武将有无数种办法动摇城内的军心。
要知道,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被瓦解的。
乍一看,这濠州城就像一只全副武装的刺猬矗立在淮水南岸。
可在李重进眼里,这濠州城已是他盘中烤得烂熟的烤刺猬,只等他下筷了。
说罢,李重进突然转换语气,问道:“只是...这破城还有一个难点,你可知道是什么?”
这个问题李延庆早有准备,他当即回道:“孩儿以为,必须尽快向城内守军展示我军有破城的决心与能力。”
李重进欣然颔首:“正是如此。”
虽说这濠州城中的军心容易动摇,可周军依然要展露出强大的战斗力方能动摇城内军心。
最好是能在短时间内给濠州城带来实质性威胁,如此方能令城内军心大乱。
不然,这濠州守军见守城如此轻松,又怎会起投降的心思呢?
周军安营扎寨后,接着便是修造攻城器械。
郭廷谓守城有方,在周军攻来之前就完成了坚壁清野,这濠州城左近三十里就没有留下一颗碗粗的树。
不过周军此番是带着攻城器械来的,攻城器械经过千年发展,早就能通过现成的零件进行组装。
而且周军掌控寿州后,打通了从寿州到濠州的淮水航道,运送辎重粮秣的船只能直接从开封出发,顺着涡水南下,直接进入淮水,再运抵淮水南岸的濠州城下,节省了大量人力物力以及时间。
三日之后,城南的周军便将全套攻城器械组装完毕。
冲车、桥车、炮车、洞屋车、云梯车......各式攻城器械整装待发,只等李重进一声令下,便能向刺猬般的濠州城一展猛虎的獠牙。
又是两日,城北的郭荣也做好了战前准备。
惨烈的攻城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首先爆发战事的,是濠州城北的唐军水寨。
由于淮河正值枯水期,唐军水寨中的高大楼船成了动不了的摆设。
周军在水面上用以速度见长的狭小艨艟发动攻势,在陆地上则出动了来自漠北的特殊部队——驼军。
前文曾说过,周朝禁军是从后唐禁军一脉相承,其中的将领大多为沙陀族人。
而沙陀族本是西域的游牧民族,即便迁入中原,沙陀族人也没有忘记漫天黄沙中的可靠伙伴——骆驼。
自后唐以来,禁军中就一直有一支骑着骆驼作战的特殊骑兵部队。
成年骆驼比马要高小半米,耐性极强的同时还擅长涉水,用于进攻浅水滩涂上的唐军水寨可谓是恰到好处。
这支驼军人数不多,也就两千余骑,不过用来对付唐军的三千水军却是绰绰有余。
在进攻水寨的同时,郭荣也没忘记切断水寨与濠州城的联系。
一万全副武装的控鹤军精锐(殿前司的步军部队),结成方阵,牢牢堵在了唐军水寨与濠州城之间的狭窄河岸上。
城内守军试探性地出城援助水寨,却很快就被周军击溃,他们只能无力地站在城墙上,眼睁睁看着周军从水陆两端夹击己方的水寨。
水寨发起进攻的同时,城南的五万周军在李重进的指挥下也发动了全面攻势。
周军虽然选择南北为主攻方向,但在城西与城东也广设营寨,用于迷惑唐军。
濠州城内守军仅有两万不到,有四座城门需要防守,守将郭廷谓虽然看穿了周军的主攻方向,但在东西两门还是留了一定的士兵作为防守,他能分给南门的,满打满算也就七千人。
李重进也不来虚的,一出手就势若雷霆,五万大军一日之间压上了四万,势要给郭廷谓一个下马威。
第五十一章 攻城开始
周军包围濠州城仅仅五天就发动了进攻,而且是南北同时发力的大规模进攻。
这全然出乎濠州守将郭廷谓的意料。
哪有人攻城这般着急的?不按套路来啊?!
郭廷谓站在濠州的南门上,望着潮水般涌向濠州城的周军士兵,以及一座座触目惊心的攻城器械,双眼直发愣。
其实,李重进也不想这么早就攻城。
按照他的节奏,怎么说也要先把濠州城围上一两个月,先看看能否诱敌出城,或是打点小规模的攻防战,试探试探城内守军的实力。
李重进认为,攻城就像是钓鱼,要先把鱼溜累了,溜乏了,这样才能十拿九稳地提上岸来。
当初在寿州城下,李重进就能耐住八个月的寂寞,到了濠州再等上一两个月对他来说当然不在话下。
可李重进能等,郭荣却不能等。
城内守军不超过两万,还都是些兵甲不足、训练不精的地方杂牌部队。
反观周朝南下大军,足有八万禁军精锐,全员披甲不说,还携带了大批精良的攻城器械。
优势在我,为何要等?
郭荣一向是个急性子,况且周军存在粮秣不足的隐患,此番南下当然是要速战速决。
区区一座濠州城还满足不了郭荣,他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濠州东面的泗州、楚州等南唐重镇。
若是能一鼓作气,沿着淮河直接捅穿南唐的淮河防线,一路捅到东海边上,这淮南十四州不就是囊中之物了吗?
郭荣能产生此等“不切实际”的野心,都是源自南唐朝廷的不作为。
是,李重进确实是在紫金山击溃了南唐的五万禁军。
但南唐禁军怎么说也有个十来万,不至于一两万援军都派不出来吧?
郭荣本以为,此番南唐为了应对他的亲征,怎么着也会派些援军北上支援。
可结果呢?
南唐朝廷不但一个援军都没派出来,甚至还没有组织淮南诸节镇的联防。
郭荣一路畅通无阻地东进到濠州城下,才晓得这泗州、楚州等地的唐军压根就没派兵支援濠州。
好家伙,这不是送给郭荣各个击破的良机么?
郭荣本来只想着能拿下濠州就好,现在他是彻底膨胀了。
在御前会议上,郭荣甚至放出豪言:一个月内攻破濠州,三个月内横扫淮河,半年之内光复淮南、饮马长江!
李重进本来还想出言劝谏,但议会上的气氛太过狂热,大部分年轻武将都想着建功立业、升官发财,李重进也只能将谏言收回腹中。
既然要强攻,那就打呗。
李重进虽不喜欢用强,但也不惧怕使用强攻,他很自信,若论攻城,这周朝军中他李重进若是自称第二,那就没人敢称第一。
周军在城南的攻势有多么犀利,城头上督战的郭廷谓最有体会。
郭廷谓不愧是出身将门世家,他根据周军的动向,猜测到周军有可能从城南发动主攻,故而一直在城南督战,哪怕城北水寨遭袭他也不为所动。
果不出他所料,城北传来水寨遭袭的消息不久,城南的周军便动了。
这一动,就将郭廷谓吓得不轻。
周军先是派出上千名举着高大盾牌,全身披挂锁子甲的侍卫亲军步军,以清扫护城河前埋下的铁蒺藜。
城头以及羊马墙后的唐军虽然不停地放箭骚扰,可箭支完全拿周军的大盾毫无办法。
偶有箭支好不容易越过了盾牌,却又被锁子甲给拦住,对周军几乎造不成任何杀伤。
陪同的副将看不下去了,来到郭廷谓身侧:“团练,派骑兵出城吧,不能任由北贼这般轻松地收走铁蒺藜。”
郭廷谓官至濠州团练使,故而副将以团练相称。
这铁蒺藜跟后世的铁丝网有点像,都是带尖刺的障碍物,铺设在地上用于阻碍敌军的前进。
“城内就五百骑兵,不能轻易派出去,北贼的骑兵就在后头盯着,若是这五百骑有折损,我军可就再难奇袭北贼了。”郭廷谓断然拒绝了副将的提议。
南方少马,濠州城里的五百骑兵都是郭家的私产,是郭廷谓的宝贝疙瘩,也是濠州城内唯一有机动性的作战力量。
若非十足的把握,郭廷谓绝不会调动这支宝贵的骑兵。
骑兵动不了,那郭廷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军闲庭信步般从满地的铁蒺藜中收拾出了几条宽阔通道。
过了铁蒺藜这关,接下来两关便是鹿角木与拒马了。
鹿角木是形似鹿角的木质战具,埋于地中,作用与铁蒺藜相同,都是用于阻碍敌军的前进。
之前为了坚壁清野,郭廷谓派人砍光了濠州城左近的树木,这些树木都被做成了拒马和鹿角埋在了濠州城四周,组成了濠州城的第二道与第三道防线。
郭廷谓没想过能战胜周军,他布下重重防线,只是为了延缓周军推进的步伐。
濠州城护城河前依次布下了拒马、鹿角木、铁蒺藜三道防线,再配上城头与羊马墙后的弓弩,按照郭廷谓一开始的设想,怎么着也能阻挡周军小半个月。
但李重进显然是有备而来。
清除掉铁蒺藜后,李重进果断派上了洞屋车。
洞屋车是以铁皮蒙顶的四轮小车,每车能载四到六名甲士,后头再配四名甲士推车。
这些形似龟壳的铁皮小车迎着阵阵箭羽,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
鹿角木以坚木制成,大半都埋于地下,地面只露出锋锐的半尺,专杀不长眼的蠢蛋。
对此,李重进的策略是火攻。
洞屋车缓缓开到鹿角木前,全身铁甲的周军士兵钻出车,有条不紊地给鹿角木浇上了麻油,再用火折子一点,这濠州城南面霎时升起一阵浓郁的黑烟。
见到此情此景,城头上的副将明显急了,“团练,照这样下去,北贼只需一个时辰就能到护城河前了!”
“不必慌张,等北贼到护城河前,我军的炮车就能派上用场了。”郭廷谓见惯了大风大浪,倒还能沉住气。
唐军是有炮车的,也就是投石机,不过数量比较少,就十几台。
郭廷谓不敢将炮车放到城墙上,这样容易被周军的炮车所击毁,他将炮车安置在了城墙下,虽然射程短了不少,但最起码保证了隐蔽性,他需要等待一个投入炮车的良机。
第五十二章 输不起的人
相比濠州城上的手忙脚乱,站在望楼车上指挥战局的李重进就要从容不迫多了。
“三哥儿,你瞧见了吧,对付鹿角木和拒马还是火攻最有效。”李重进现场教学,直接拿真实的战场当教学素材。
“郭廷谓就这么任由我军拆除城防?他难道就不反抗?”李延庆站在望楼车上有些看迷糊了。
这仗怎么如此轻松?这不是攻城战吗?这郭廷谓难道就不带还手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辛苦布下的城防设施被拆个一干二净?他的炮车呢?他的床弩呢?他的骑兵呢?
“郭廷谓他不是不反抗,而是他暂时找不到我军的破绽,捡铁蒺藜和烧鹿角木的时候,我军几千弓弩手就在后头等着唐军出城,况且城内唐军不足两万,却有四座城门要防守,反观我军,光在这城南就足有五万精锐,郭廷谓见我军势大,自然也不敢派兵出城骚扰,躲在墙后放些冷箭便是他此时能做到的极限了。”
李重进一直在观察战场,别看他一脸的从容,可他已经预见到了某个糟糕的可能。
“照这态势,等到午后我军应该就能攻到护城河了。”李延庆初临战场,视线从未离开过战局,他已经能够预见到周军势如破竹推进到护城河边上。
李重进眯起了双眼:“到那时,郭廷谓应该就要有动作了。”
李延庆好奇地问道:“郭廷谓会有何动作?”
“当初我攻打寿州时,城头上的床弩炮车就给我军带来了大麻烦,可如今这濠州城头我只看到了床弩,炮车却是一架也没有,想来,应该是都被郭廷谓转移到城内去了。”李重进顿了顿,冷笑道:“郭廷谓这厮怕我和他对射,将他的炮车给毁了。”
郭廷谓那点小心思,哪能逃过李重进的法眼?
“这炮车挪到了城内,射程应该会短上不少。”李延庆学的物理知识还没完全还给中学老师。
李重进嘴角的冷笑逐渐消散,他面容严肃道:“正是如此,等我军到了护城河边上,开始搭设浮桥的时候,这城内的炮车就要开始发威了。”
虽然李重进看穿了郭廷谓的算盘,但郭廷谓将炮车藏入城中这一手还真令李重进稍感头疼。
濠州就在淮河边上,坐拥地利,这护城河不仅宽达二十米,深度至少也有十米,若是用土石填河,那不知要填到何时去了。
可若是用桥车来搭建浮桥,那木质的桥车就是城内炮车的活靶子。
李延庆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对战阵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稍加思索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阿爹是说,这郭廷谓故意将炮车藏入城内,就是为了阻碍我军搭设浮桥?”
李重进轻轻颔首:“不错,郭廷谓无非是要拖延我军的进攻,摧毁桥车是他的最佳选择,若是他将炮车安置在城墙上,固然能阻碍我军拆毁城防,但也会被我军的炮车击毁,如今他将炮车藏于城内,我军就难以通过炮石的轨迹观测到城内炮车的方位。”
说起来,周军至今都没有出动炮车或是床弩。
炮车的制作过于繁琐,若是损毁,维修起来非常麻烦。
而且炮车的射程也没有想象中远,周军射程最长的七梢炮也就两百来米远的射程,远短于床弩的射程,贸然出动很容易被濠州城上的床弩击毁。
七梢炮这玩意,机动性极差不说,还需要两百来号士兵拽动绳索方能投射石炮。
炮车、床弩等重型器械的缺点就在这了,机动性低,维修困难,还极易被摧毁。
无论是城中的郭廷谓,还是城下的李重进,都不敢轻易动用这些大杀招。
双方都在等待一招定乾坤的机会。
转眼便到了正午。
三月初的淮南,春暖花开,处处洋溢着春日的朝气。
但在濠州城南门的修罗战场,气氛却仿若寒冬,空气似乎都陷入了凝滞。
周军经过一上午的努力,在重重铁蒺藜、鹿角木以及拒马中开拓出了五条通道。
双方所有人都很清楚,决战就在下午。
草草用过午饭,李重进再度携李延庆登上了望楼车。
对于即将到来的渡河战,李重进并未作出新的指示,一切按照战前计划进行。
虽然料到了郭廷谓的伎俩,也深知城内的炮车难以摧毁,但李重进毫不慌张。
周军的实力压倒性地碾压城内唐军,即便唐军有诡计又能如何?
而且就算周军真输了唐军一阵,那也不会伤筋动骨。
隔日周军就能卷土重来。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伎俩都太过苍白。
同一时刻,在濠州城门楼上,郭廷谓视线扫过己方残破的城防工事,搭在城墙上的双手死死捏紧。
华丽的兜鏊下,是他早已被汗液浸湿的头发。
就连唇上漂亮的八字短须,也浸满了咸湿的汗水。
郭廷谓陷入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焦虑。
他是真正输不起的人。
城池若是丢了,且不说他自己下场如何,在江宁府的妻儿老小定然是性命难保。
以李璟那好大喜功、喜怒无常的性子,郭廷谓实在不敢往城破的方向去想。
观察了一个上午的局势,再结合城北传来的军情,郭廷谓已然清楚,周军压根就不想在濠州城下拖延,力求尽早破城。
可濠州孤立无援,仅凭城内这一万多盔甲不齐的地方军队,如何能抵挡周军近十万精锐?
援军在何方?前途在何方?
焦虑之后,便是迷惘。
郭廷谓的视线逐渐模糊,思想逐渐放空。
直到副将在他耳边提醒道:“团练,北贼开始进攻了!”
等郭廷谓回过神来,原本空荡荡的战场上,已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色海洋。(周朝尚木德,军旗皆是绿底,士兵肩膀扎有绿布。)
突然,天空中传来一阵阵刺耳的破空声。
郭廷谓仍旧有些茫然,幸得副将眼疾手快,一把将郭廷谓推翻在地:“团练,快躲开!”
轰......
数以千计的石炮砸在了城墙上,溅起一阵浓郁的烟尘。
城头的士兵皆是精锐,闻声齐齐趴下,并无多少损伤。
“咳咳咳...”郭廷谓呛了好一会,这才明白过来,周军终于是动用炮车了。
郭廷谓一把掀开压在背上的副将,厉声喝道:“立刻找准北贼炮车方位,用床弩和炮车毁掉它们!”
第五十三章 投降还是死亡
随着周军出动炮车,以及郭廷谓动用炮车与床弩反击,濠州城南的战事逐渐演变成了重型器械的对轰。
至于战损比,毫无疑问是唐军占优势。
毕竟唐军占有城墙的地利,床弩能够居高临下,炮车还能藏于城内隐蔽处,减少了被周军击毁的风险。
每有一架唐军藏在城内的炮车被找出并被摧毁,就有三架以上的周军炮车成为一摊烂木头。
但李重进无所谓。
因为周军的炮车数量完全碾压濠州守军,达到了惊人的二十比一。
双方对轰时,周军的炮车能让城头守军完全不敢抬头。
南唐虽然人口众多,且粮食产量完全不输周朝。
但在金属冶炼以及军械制作上,南唐实在难望中原王朝项背。
就算战损比是三比一,那又如何?
周军承受得起,而且这也是攻城的必要损失。
双方床弩、炮车对轰近一个时辰,从城内抛射而出的石炮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少,直至停止。
李重进通过望远镜,甚至能够看到濠州城头弥漫的绝望气息。
“郭廷谓这下没招了。”李延庆能够感受到,望楼车下周军的气势愈发高涨。
此消彼长,正是周军大举进攻的最佳时机。
李重进收起望远镜,对身侧的传令兵道:“出动桥车,立刻渡河!”
传令兵当即挥舞令旗,顷刻间,李重进的命令就传达到了最前线。
六十多架炮车的损失令李重进有些心疼,他眯起双眼,望着硝烟弥漫的战场,冷哼道:“我倒要看看,他郭廷谓还能撑到几时!”
濠州城头上,郭廷谓已然陷入了绝望。
城内的炮车基本打光,城头上的床弩也没剩下几台完整的,周军马上就要发动渡河战。
待到周军渡过护城河,再攻下只有半丈高的羊马墙,等待濠州的,就是登城的白刃战了。
去年周军攻打寿州城时,其实也推进到了城墙下。
但寿州守军在刘仁赡的指挥下爆发出了惊人的毅力与战斗力,愣是通过白刃战打退了周军。
可当时的刘仁赡能够盼到援军,如今的郭廷谓面对的呢?却只有绝望。
郭廷谓对他亲自训练的濠州子弟兵是有信心的,面对周军潮水般的进攻,只要他郭廷谓能够挺身而出,带领城内士兵殊死抵抗,这濠州城怎么着也能守上一两个月。
但之后呢?之后又该怎么办?濠州城是盼不到援军的。
是陪着濠州城一起粉身碎骨么?
郭廷谓一双大手死死扣在城墙上,他的眼中血丝密布。
又是副将提醒他:“团练,周军要渡河了。”
郭廷谓仍旧无动于衷。
副将不得不大声吼道:“团练,周军要渡河了!”
郭廷谓总算是回过了神来,他木然转过头,望向副将,喃喃道:“我们要不就降了吧?”
副将霎时面色大变,郭廷谓身后的传令兵也是吓得面如土色。
“团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副将面容惊恐,低声喝道:“你我的妻儿老小,可都在江宁啊!”
“我当然知道!”郭廷谓面目狰狞,用力甩脱副将,顺势扯住副将的衣领,右手指着城下:“可你看看,北贼攻势如潮,我们能守得住城池吗?圣上放弃了我们,我们难道还要替圣上尽忠不成?”
“可我们的家属......”
副将话刚出口,郭廷谓就厉声打断道:“不论我们降还是不降,这城早晚会破,我们的妻儿老小早晚会死!”
郭廷谓也算是个明白人,既然李璟已经放弃了濠州,缺少援军的濠州城无论如何都守不住,他的妻儿老小无论如何都会死,那自己为何还要守这城池?干脆利落地投降周朝,至少也能捞个同等级的官位,到时候在周朝再娶妻生子,也不愁郭家后继无人。
有了这个想法,郭廷谓顿时就没了守城的决心,也失去了对家属的不舍,以及对南唐的忠贞
副将脸上的惊恐逐渐消退,他明白了郭廷谓的意思。
“咕嘟。”
副将咽了口唾沫,试探性地问道:“那,我们投降?”
经副将这么一问,郭廷谓却逐渐冷静了下来。
郭家三代人为南唐效命,郭廷谓对从小效命的南唐,对生他养他的濠州是有感情的,且他自幼饱读儒家经典,心中尚存忠义。
就这么向周军投降,郭廷谓内心深处是抗拒的。
郭廷谓缓缓松开副将的衣领,转身将视线再度投向战场。
望着烟尘中逐渐朝濠州城开进的一辆辆庞大桥车,以及逐渐向濠州城逼近的“李”字大旗,郭廷谓艰难地吐出了三个字:“再等等。”
与此同时,郭廷谓在心中默默说道:若是周军今日能够攻占羊马墙,那我郭廷谓就向周军举城投降。
郭廷谓毕竟是一名武将,他想看看周朝禁军是否如传闻中那般勇猛难敌,同时也是给自己留个念想:若是自己真能杀退周军呢?
......
城头上的郭廷谓在做着艰难的心里斗争。
而城下,李重进的望楼车已经开始朝前推进。
李重进要亲自指挥渡河战役。
由于城内守军的有生力量并无多大伤亡,这渡河战并不一定能够顺利展开。
李重进的望楼车开到了离濠州六百步远的地方,避开了床弩的最大有效射程。
这年头,死在床弩突施冷箭下的高级武将还真不少,李重进可不想成为枉死鬼。
十五辆桥车一一到位,随着李重进一声令下,最为惨烈的渡河战拉开了序幕。
周军的目的,是护送桥车在护城河上展开叠好的浮桥,并通过浮桥渡过护城河攻击羊马墙。
而唐军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阻碍桥车的展开,并杀伤意图过河的州军。
濠州城的羊马墙就修在护城河边上,唐军虽然不能对浮桥的搭建起到有效阻碍,但仍能够依托羊马墙攻击渡河的周军。
由于此时的炮车精度不高,周军在渡河时,是不能用炮车压制羊马墙唐军的。
双方似乎拉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甚至唐军还占点小优势,这正是郭廷谓残存的底气所在。
但现实很快就给郭廷谓来了两个响亮的巴掌。
第五十四章 血色战场
周军的桥车顶着漫天箭羽,不急不慢地朝濠州护城河逼近。
守军的弓箭和手弩拿巨兽般的桥车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桥车离护城河越来越近。
当周军的三辆桥车当先抵达护城河边时,濠州城内再度发出了炮车的“怒吼”。
随着三声巨响,三辆桥车当场被近五十斤重的巨石击中,虽然底盘并未损毁,可车上的折叠浮桥却被击毁,失去了搭桥的能力。
李重进将战场上的局势尽收眼底,冷然道:“我就知道,这郭廷谓还藏了几辆炮车。”
郭廷谓这招早被李重进识破。
三辆桥车刚被石炮摧毁不久,周军的炮车便通过石炮的轨迹锁定了城内炮车的藏身之所。
还没等城内炮车重新装填石炮,十几架周军的炮车便将怒火倾泻到了它们身上。
沉闷的破空声划过濠州上空,郭廷谓循声望去,濠州城南最后三架炮车已然碎成了一堆看不出形状的烂木头。
郭廷谓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像是绝路野兽的不甘嘶吼,一拳锤在了城墙上,手背登时鲜血直流。
没了城内炮车的阻碍,周军凭借桥车很快搭设好了十道浮桥,通往羊马墙的道路已然畅通。
为了攻破羊马墙,李重进下了重赏,先登羊马墙者官升三阶不说,还能得到一千贯赏钱。
一千贯赏钱是什么概念?
这年头一名大头兵一个月的薪俸大约是两贯出头。
一千贯足够给一名士兵发四十年的薪俸。
由于有不成文的省陌制度,此时一贯铜钱是七百七十文。(前文有提过)
而一斗米在开封的市价通常不会超过二十文,也就是说一贯钱至少可以买到四十斗米。
以九斤为一斗来计算,则一贯钱的价值约为三百六十斤米。(一千贯换算到现在是多少,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算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周军还有不讲情面的督战队在阵前督战,胆敢后退者必然身首分离。
双管齐下,哪怕是再怯懦的懦夫也只能随着大军埋头往前冲。
随着望楼车上令旗一展,打头阵的两千精锐身披重甲、手举大盾,渡过浮桥向唐军的羊马墙发起了猛烈冲锋。
在先锋部队的后头,是负责掩护的周军骑射部队。
虽然李重进此次统领的是侍卫亲军步军司,可这不代表步军司就没有骑兵。
步军司以攻城拔寨见长,所属骑兵大多精通骑射,他们能在高速移动、闪躲箭矢之余突施冷箭,杀伤羊马墙后的唐军弓手。
在骑射部队的后头,是周军的床弩、炮车阵地。
这些冰冷的杀戮机器不眠不休,每时每刻都在向城头宣泄火力。
城内能够反击的重型军械已被悉数摧毁,城头的唐军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根本无法为羊马墙后的友军提供有效支援。
在李重进的指挥下,周军依靠人力与军械的双重优势,为攻打羊马墙的先锋部队提供了最为强劲的支援。
羊马墙后共有三千濠州守军,他们虽然都是郭廷谓一手训练的濠州子弟兵,在濠州地界堪称“精锐”,可他们享受了太长的和平岁月,常日里最多也就能够用一些流贼盗匪练练手。
直到去年淮南战役打响,这帮新兵蛋子才获得了在真实战场上历练的机会。
虽然经历过几次战阵,但这些南唐地方军依然面临甲胄不全、经验不足的缺陷。
反观他们的对手,那可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周朝禁军精锐,而且都武装到了牙齿。
中原乱战百年,周朝禁军积累的丰富厮杀经验,岂是这些承平日久的南唐士兵能够抵抗的?
靠着羊马墙的掩护,用弓弩远程杀敌,这帮南唐士兵倒也能够胜任。
可随着两千周军高声呐喊着杀到羊马墙前,墙后的唐军顿时便乱了阵脚。
这是两军在城南的第一次白刃战,也是最后一次。
一米多高的羊马墙,再加上三千缺乏战阵经验的唐军,如何能阻挡如狼似虎的周军精锐?
......
常梦圭是土生土长的濠州人,这文绉绉的名字,是他当商人的父亲请举人帮他起的,常父希望他将来能够读书入仕,光大常家的门楣。
可惜世事变化经常超出人的预料。
常父在外经商时偶染重疾,客死福州。
常梦圭与母亲远赴福州,将父亲棺椁护送归乡,路途遥远,花光了家中积蓄。
家道中落,家中还有年幼的弟弟妹妹,十八岁的常梦圭无力继续读书,不懂耕种也不善经商的他只能投笔从戎,加入郭廷谓的濠州州军讨口饭吃,成为了同僚口中的常大。
常梦圭写得一手秀丽的楷书,他从小家境优渥、家中伙食好,身形高大健朗,再加上他意志坚定、训练刻苦,得到了上司的赏识。
军中历练两年,在三次剿匪战役中立下功绩,常梦圭成为了统领二十五名士兵的节级。(南唐在淮南地区课以重税,周军南下前,这地方的盗匪还真不少。)
若是周朝与南唐的战争没有爆发,常梦圭的小日子无疑是不错的,他虽然失去了入仕的机会,可若是一切顺利,再过上二三十年,他或许就能成为濠州州军的一名中层武将。
只可惜,随着周军的南下,常梦圭人生的轨道再度发生了偏移。
常梦圭所在的指挥是郭廷谓一手操练的精锐部队。
淮南战争打响后,常梦圭多次随郭廷谓抗击周军,他在寿州北部的淮河渡口与周朝殿前军为争夺浮桥交过战,也在濠州南部的定远县参与了击溃武行德的战役。(武行德麾下都是地方州军,他因为输了这一仗,失去了徐州节度使的差遣,如今只能在开封养老。)
到显德三年年末,常梦圭因屡立功绩,荣升统领百人的都头,也是濠州城内最年轻的都头,一时前途无量。
他的好运,在显德四年的初春迎来了终结。
此次战役,常梦圭奉命驻守濠州城南的羊马墙。
在周军发动的渡河战中,常梦圭指挥部下拼命放箭,他自己也多次张弓搭箭,但面对周军的铜墙铁壁,他全力射出的箭矢简直就是隔靴搔痒。
浮桥上传来整齐划一的沉闷脚步声,对常梦圭来说就如同催命的丧钟。
周军头盔下深沉且无言的面容,在常梦圭眼中就是扭曲且恐怖的无常之面。
终于,无常们挥舞着沉重的钝器,杀上了半丈高的羊马墙,常梦圭与百名部下就如同热刀下的饴糖,瞬间被融化。
乱兵之中,常梦圭举着长矛做输死抵抗,他的头盔被不知从哪锤来的钝器砸出一个凹陷,他也随之晕眩,仰倒在了血红色的战场上。
第五十五章 别开生面的投降
常梦圭从无边的黑暗中苏醒,努力地睁开眼,还没等他看清眼前景物,头顶传来的剧痛又让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过了半晌,常梦圭才勉强缓过劲来。
头顶依旧疼痛难耐,似乎还肿起了好大一个包,但常梦圭好歹能够睁眼视物。
双眼睁开一条缝隙,常梦圭看到的是天边血红色的残阳。
鼻尖轻嗅,是一股混合着血腥与汗臭的难闻气味。
眼睛稍稍睁开,常梦圭看到了一群双手被反绑的士兵。
看衣装,应该都是唐军士兵。
大量记忆从脑海中涌现,常梦圭回忆起了昏迷前的一切,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自己被周军俘虏了。
随着思维与视觉恢复正常,常梦圭的各种知觉也重新回到了正轨,他发麻的双手亦被反绑在身后的木桩上,肩膀稍稍发力,想要挣脱,却动弹不得。
此时,一名绑在常梦圭身侧的年轻士兵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他用肩膀拱了拱常梦圭。
“常大,你醒了?”
常梦圭循声转头,出声的是与自己同属一个指挥的都头潘三。
两人官职相当、年岁相仿,又有同一个上司,常日里经常聚餐喝酒,不说是铁哥们,也算是交心好友了。
虽然处境堪忧,但见到熟人,常梦圭心中还是泛起了一丝喜悦。
常梦圭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是潘三啊,我刚醒过来,你可晓得现在濠州城局势如何?”
潘三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咱们现在就在濠州城里呢。”
常梦圭闻言惊呼:“啊?这是在城内?濠州城破了?”
周军破城劫掠城池是常态,当初赵匡胤攻陷滁州城就纵容士兵大抢三日。
如今听闻濠州城破,常梦圭心急如焚,他的老母与娇妻可都在城中!
潘三连忙用力顶了顶常梦圭,低声呵斥道:“嘘,你小声点!别把周兵给引过来了!”
说罢,潘三还扭头四顾,见巡逻的周兵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况,心下稍安。
常梦圭如梦初醒,他垂下头,压低声调:“你快给我说说现在的情况。”
潘三收回视线,一五一十道:“城内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大清楚,我只是听说,咱们的郭团练向周军投降了,但周军并未完全接管濠州城,只是占了濠州城的四座瓮城,咱们所在的就是濠州的南瓮城,据说是郭团练与周军达成了某个协议,只投降但暂时不献城。”
常梦圭听了潘三的解释,这才将目光扫向四周,确实是熟悉的景色,他们目前所在正是濠州南瓮城的中间广场。
看起来,周军确实是占领了濠州的南瓮城。
常梦圭心中的担忧消退三分,再度问道:“你确定这濠州城还在郭团练手上?”
潘三如何不清楚常梦圭担心家人?他无奈得撇了撇嘴:“我这都是听说的,谁知道现在城内究竟是什么情况,你我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别想那么多。”
不同于好友常梦圭,潘三自小无父无母,二十多岁的人了至今还挂着光棍。
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潘三大部分薪俸都花在了酒与妓女上,醉生梦死是常态。
常梦圭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对家人暂时无能为力,思绪回到了当下:“说起来,你我是怎么被俘虏的?我听说这周军在战场上很少留活口。”
这年头粮食宝贵,战俘会消耗宝贵的军粮,而且人头能换军功,很少有军队会在战场上留下活口。
“我藏在了尸体堆下,周军清扫战场时才发现我,接着我便被押到这里来了,你比我晚到,应该也是周军清扫战场时发现的,你头上鼓着一个吓人的大包,还一直昏迷不醒,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你当真命大。”潘三为自己的装死计策洋洋得意。
常梦圭的遭遇与潘三其实很相似,他挨了一锤后昏迷倒地,大量唐军的尸体压在他身上,他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负责清扫战场的是郓州的州军,他们奉命留下活口,因而常梦圭与潘三都保住了一条命。
对于好友的贪生怕死,常梦圭一清二楚,他有时候也会怀疑,为何潘三能升到都头?
不过现在这种怀疑已经失去了意义,两人都沦落为了周军的阶下囚,能否见到明日的太阳都是个未知数。
“我当时在战场上挨了一锤,本以为死定了,能捡回一条命实在不容易。”常梦圭很想伸手摸摸头顶那个疼痛难忍的大包。
两人聊了没几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常梦圭与潘三同时转头望去,只见一队高大的骑兵正朝俘虏们靠近。
周兵这时候过来是有何目的?难道是要杀降吗?
常梦圭与潘三的心同时吊到了嗓子眼。
幸运的是,这队周军并不是来杀降,反而是来释放这些俘虏的。
城南羊马墙后头三千唐军,阵亡两千七百,逃回城内两百,还有一百来人成为了在场的俘虏。
李延庆身为衙内都指挥使,负责指挥麾下两百牙军清扫战场,一方面是能留下几个活口,另一方面也是想习惯下战场的血腥味。
本来,李重进是不想留活口的,周军粮秣本就不充足,为何要留活口?
但周军攻破羊马墙不久,城头的郭廷谓就举起了白旗。
这意味着濠州城内的存粮都将成为周军的口粮,李重进心情大好的同时,便给了郭廷谓一个面子,鸣金收兵。
只是禁军们嗜军功如命,失去战意的唐军砍起来比割麦子还容易,收住手时已没剩多少活口了。
战后,郭廷谓派副将出来投降,但提出了一个条件。
那就是郭廷谓要先派人知会南唐朝廷,在得到唐主李璟许可后方能向周军投降。
在此之前,郭廷谓愿意交出兵器甲胄以及四座瓮城,但周军不可进入濠州主城。
郭廷谓此举,是为了争取自己亲属的性命。
只要他是奉旨投降,那唐主李璟就没有理由再杀他的亲属。
对于郭廷谓此等破天荒的行径,郭荣表示理解,并接受了郭廷谓这别开生面的投降。
双方谈妥后,李重进自然要将这些吃粮的烫手俘虏还给郭廷谓。
李延庆奉命前来释放战俘。
第五十六章 现实比小说还离谱
“郭廷谓这厮,当真狡猾,他既要投降,又想护他亲属性命,这天底下的好事都给他占尽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而郭荣这不知好歹的畜生,竟然夸赞这厮忠义,还当众认可了他这不知所谓的投降,哈哈,我呸,就他这等狗屁行径,跟忠义哪沾得上半点关系?”
参加完御前会议,气呼呼返回本营,李重进气不过,竟当着儿子与亲信的面对郭荣与郭廷谓破口大骂。
李延庆与吴观对视一眼,上前安慰道:“阿爹消消气,为了这郭廷谓气坏身子不值得。”
指挥了一天战事,到了傍晚又要被人气,李重进是身心俱疲,他满脸疲倦地坐到帅位上,将头往椅背上一仰:“其实吧,郭荣这样我多少也能理解,他不过是碰到了第一个愿意向他投降的伪唐武将,心里高兴过了头,可他是皇帝,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这濠州城就这么放在郭廷谓手里,这后边的仗还怎么打?”
濠州一日城破,周军必然会继续向东推进。
但郭廷谓虽然名义上向周朝投了降,可他依然掌控濠州城,城内一万多士兵也继续由他指挥。
若是周军东进后,郭廷谓突然倒戈,那周军岂不是腹背受敌?
李重进作为将军,如何能坐视自己背后有一股不知敌友的军队存在?
但郭荣却能接受。
郭荣不但大方地接受了郭廷谓这不知所谓的投降,甚至还让濠州军队保留武装,表现出了对郭廷谓百分之两百的信任。
这正是最让李重进无法接受的地方。
你郭荣一个皇帝,对自己的将领千盯万防,对一个昨日还是敌人的降将却是信任无间。
这要能忍受得了,他李重进还是男人吗?
军中不满的武将远不止李重进一人,但郭荣一口敲定,谁也拿他没办法。
李延庆闻言,若有所思地问道:“阿爹的意思是,我军还要继续东进?”
“郭荣满脑子想的都是收复淮南,如今濠州投降,是千载难得的良机,他怎会放过?他的命令是,全军修整五日,五日之后,留五千人驻守濠州,其余兵马全部拔营东进。”
虽然对郭荣的轻率心怀不满,但对于郭荣开疆拓土的渴望,李重进还是很欣赏的。
毫无疑问,郭荣是当今最富进取心的掌权者,他统一天下的炽烈渴望远超中原前十几位皇帝。
从这一个角度来说,郭荣如此轻率地接受了郭廷谓的投降,是可以理解的。
在李延庆看来,郭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尽快统一天下。
郭廷谓作为第一位主动投降的南唐大将,他的投降具有重大意义。
之前虽然寿州城也向李重进投降了,但当时寿州守将刘仁赡已经病入膏肓,投降并非他本意,而且在寿州开门投降后不久,刘仁赡就溘然长逝了。
郭荣诚心接纳郭廷谓的消息,不日就将在淮南地区传遍。
连郭廷谓这样三代为南唐效命的将领都会投降,而且他那离谱的投降条件郭荣甚至愿意全盘接受,那淮南各城池守将投降的心理压力就会小很多。
郭荣此举,也算得上是千金买骨了。
李延庆虽是局中人,但他来自后世,能够站在上帝视角进行俯视。
只要超脱李家三子的视角,郭荣的一切行为也不是不能理解。
转换视角,是理解事物运行发展的窍门。
当然了,李延庆的一切行为还是要从李家利益出发。
“阿爹,孩儿负责清扫战场,俘虏了百余名唐军士兵,既然郭廷谓已投降,那这些俘虏应当早日交还给他。”
李延庆的提议,得到了李重进的许可。
在夜幕彻底降下之前,李延庆来到了安置俘虏的濠州南瓮城,准备将这百余名俘虏交还给城内唐军。
视线扫过一帮瑟瑟发抖的俘虏,李延庆注意到眼前一个另类的存在。
俘虏们不存在缺胳膊少腿的情况,即便是在战场上发现缺胳膊少腿的俘虏存活,周军士兵也会给上一刀。
通常来说,有幸没成为战功的俘虏都会发配到各个矿场去挖矿,缺胳膊少腿可干不了重活,在这乱世的价值甚至还不如一头羊。
但在俘虏之中,有一个俘虏头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血红色肉包,这吸引了李延庆的注意力。
李延庆对随行的钱长生道:“你瞧瞧,那个士兵的头顶是不是有个大包?去看看什么情况。”
钱长生本是宋州州军中一节级,去年护送过李延庆赴任滁州。
此番李重进组建郓州牙军,钱长生感恩李重进的提携之恩,自愿加入牙军,并随李重进再度南下。
李延庆很欣赏钱长生的朝气,成为衙内指挥使后,便将他安排在了自己身侧。
很快,钱长生就返回复命:“禀告衙内,那俘虏名叫常梦圭,是唐军的一个都头,他被我军钝器击中头盔,在战场上昏了过去,头上的大包应该就是钝器所伤。”
李延庆听了汇报,又瞟了一眼那个显眼的拳头大小的肉包,吩咐钱长生道:“这常梦圭还真是命大,你等会派人用药敷一敷,包扎一下,一起送回城里去,交接的时候,你再问问濠州城里是否缺药材,这一场仗打下来,伤者恐怕不少。”
虽然周军与城内守军并未发生登城白刃战,但一个上午的炮车轰炸,城中定然伤亡不少。
与此同时,濠州城内,郭廷谓跪倒在周朝使者王着面前,恭恭敬敬地听王着宣读郭荣的旨意。
郭廷谓的投降,不可谓不突然。
但郭廷谓早在心中下过决断,一旦周军今日能够攻破羊马墙,那他就会向周军投降。
至于那个只投降不献城的离谱条件,还是濠州录事参军李延邹临时提出来的。
郭廷谓虽然觉得这条件太过离谱,不管怎样看郭荣都不可能接受。
但一想到有机会挽救自己的亲属,郭廷谓还是接受了李延邹的荒诞提议。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没可能呢?
就算郭荣拒绝了,那自己还可以再改的嘛。
投降条件的敲定,总是要经历多轮谈判,郭荣应该也能理解。
抱着侥幸的心思,郭廷谓向城外的周军送去了一份别开生面的降书。
结果,郭荣竟然全盘接受了郭廷谓的提议。
这完全超出了郭廷谓的预料。
哪怕王着带着郭荣的亲笔诏书进到了城内,郭廷谓依然觉得如处梦中。
这也太不真实了。
第五十七章 众脸懵逼
郭廷谓的面前,是正在一本正经念诏书的王着。
王着念得很认真,但郭廷谓却压根就听不清王着嘴巴里在念叨些什么。
郭廷谓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封降书。
郭荣怎么就能认可那封离谱的降书呢?他是否有什么阴谋?难道是想把自己骗出城除掉?
郭廷谓脑袋里是一团浆糊。
而在郭廷谓身后,跪着濠州城的文武诸官。
他们都清楚降书的具体内容,此时此刻也如郭廷谓一样懵。
其中最懵的,当属濠州录事参军李延邹。
李延邹,听起来像是李延庆的亲戚,年岁与李延庆也相仿。
但他与李延庆毫无关系。
李延邹是土生土长的江宁人,靠在江宁当六品文官的父亲荫补入仕,如今在濠州担任正九品的录事参军,负责纠察一州之官吏。
身为南北割据之后才出生的南方土着,又是主战的宋党中人,李延邹对南唐有着极强的归属感,同时极度敌视中原王朝。
在濠州为官两年,李延邹深知郭廷谓对亲属的不舍,他故意提出投降但不献城,同时派人向朝廷申请投降请求的计策,正正抓住了郭廷谓的软肋。
郭廷谓明知此计非常不靠谱,却还是接受了李延邹的计策。
那李延邹破坏和谈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郭廷谓投降的想法不坚决,那李延邹的第一目的便是破坏郭廷谓的投降,迫使郭廷谓继续抵抗周军。
在李延邹看来,郭荣肯定不会认可郭廷谓这不知所谓的投降。
而且李延邹还听说郭荣脾气极度暴躁,认为郭荣收到降书后定会暴跳如雷,并再度发起对濠州城的猛攻。
如此,两军的和谈就成了泡影,战争将会继续。
若是郭廷谓一心想要投敌,那李延邹的第二目的就是拖延时间。
有这么一封离谱的降书,而郭廷谓又对在江宁的亲属极度不舍,他与周军自然就会开始扯皮。
这不就能将周军拖延在濠州城下么?
李延邹深信,朝廷并未放弃淮南,只要自己能将周军拖住,一定就能等来朝廷的援军。
可谁知道,郭荣不但全盘满足了郭廷谓开出的条件,而且听王着的说法,郭荣甚至还允许濠州守军保留武器,直到郭廷谓等来南唐朝廷的投降许可。
李延邹是真的懵了,这天底下,哪有郭荣这么离奇的皇帝?
这郭荣,莫非是个大傻子?这是李延邹的第一反应。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周朝如今国力蒸蒸日上,又岂是一个傻子皇帝能办到的?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
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郭荣为何又会同意那封离谱的降书?
李延邹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在场的濠州文武,倒是有一个清醒的。
那就是郭廷谓的副将秦进弘,他虽身在濠州,但心却早已飞到了周军营寨,飞到了中原的富饶大地上。
见到了王着带来的诏书后,秦进弘甚至已经开始幻想自己在周朝的美好生活。
至于在江宁府当人质的家属,他们谁啊?不熟!
如果家属能回来,那也好说,若是回不来了,秦进弘也毫不在意。
刘备说得对,妻子嘛,就和衣服似的,没了再娶便是,儿子也是一样,再生就是。
这兵荒马乱的,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
听王着念完了诏书,秦进弘心中狂喜,甚至想当场翻两个筋斗庆祝。
听听,什么叫好皇帝,郭荣这样的就叫好皇帝!
对待降将尚且大方豪爽,要是真在他麾下当官,那该有多幸福啊!
再看看江宁府里的李璟,我呸,就这被“五鬼”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傀儡皇帝,就这只会重用宋党的狗贼,哪配叫皇帝啊!(五鬼是南唐朝中的五大权臣,南唐枢密使陈觉正是其中头领。)
秦进弘此时此刻最想做的,就是跪到郭荣面前,高呼圣上万岁!
当王着念完了诏书,他抬起头,看见的是一脸懵逼的濠州文武,以及垂头跪在他面前,一声不吱的濠州团练使郭廷谓。
这郭廷谓怎么还不起身?他在想什么?这濠州诸官又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和中了毒似的?难道是圣上开的条件太丰厚了,他们都被喜悦冲昏了头脑?
王着作为郭荣的幕府旧臣,第一次当使者,看到这种情况也很懵,脑袋里全是问号。
幸好,有人站出来打破了僵局。
那自然就是濠州副将秦进弘了。
秦进弘当先抬头,满脸发自内心的喜悦:“臣秦进弘,多谢圣上开恩,若非圣上仁慈,我濠州已成一片焦土,我濠州文武无不感恩圣上之恩,愿受圣上驱使。”
说罢,秦进弘还用肩膀顶了顶两侧的同僚,再用极快的手速戳了戳郭廷谓的屁股。
有秦进弘带头,接下来就顺利多了。
一众濠州文武如梦初醒,纷纷表示圣上大开天恩,愿意为圣上肝脑涂地云云。
就连痛恨中原的李延邹也受到裹挟,混在人群中咬牙切齿地感恩郭荣恩赐。
王着见自己的第一次出使就如此顺利,自然也是面露喜色。
本以为出使的差使挺难干的,没想到,还挺容易的嘛......王着虽是郭荣的亲信,但由于是文官出身,极难立功,官职升得很慢。
如今有了出使濠州的功劳,想必归京之后便能扶摇直上了,王着心里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濠州投降,就在一片和谐中落下了第一重帷幕。
亲自送王着出城后,郭廷谓满脸盖不住的喜意,他翻身上马,准备去军营里安抚一番濠州将士。
“团练且慢。”李延邹叫住了郭廷谓。
此时天色已黑,郭廷谓回头一看,只见一名文官模样的年轻男子跌跌撞撞跑到了马前。
见是李延邹,郭廷谓亲切地笑道:“是李参军啊,多亏了你的计策,今日才能如此顺利,等会陪我喝两杯,如何?”
放在常日,郭廷谓对李延邹这位宋党的小官压根就不会正眼看待。
可今日不同,若非李延邹提议,郭廷谓哪能想得出到这等妙计?
第五十八章 虫豸守江山
见郭廷谓一脸喜色,李延邹心中却是痛心疾首。
这大唐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
大唐的江山,竟然要靠此等忘恩负义的畜生来镇守,这帮武人实在是国之蛀虫,不,连虫豸都不如!根本就靠不住!
虽说李延邹心里对郭廷谓是一百个唾弃,恨不得手刃此贼,但他现在还得倚靠此人来施展自己的计谋。
李延邹挤出一副谦卑的微笑:“下官有要事向团练禀报。”
“你且说。”郭廷谓勒住缰绳,他现在对李延邹观感很好。
李延邹拱手道:“如今两军和谈已成,应当尽早向朝中递交文书,阐明濠州如今之境况,求...求来朝廷的投降许可。”
“投降许可”这四个字,李延邹揪着心肝才说出了口。
好在天色已黑,郭廷谓看不清李延邹那别别扭扭的神情。
“此事本官早有安排,公文今日就会发往朝中。”郭廷谓怎么说也是一州主将,这等小事还用不着李延邹提醒。
看来,郭廷谓将撰写公文的任务交给了他的亲信,这可不行......李延邹当机立断,回道:“此计乃由下官提出,下官斗胆自荐,这公文应当由下官来撰写。”
“哦,原来是为了这事啊。”
郭廷谓视线扫过比自己矮整整一个头的李延邹,略作思忖后说道:“此计由你提出,那确实该由你来撰写公文,本官正要去军中巡视,一个时辰后你将公文送到本官的府邸便是,你要切记,这公文中最要紧的一点,便是告诉圣上,我濠州若是不降,周军就会屠戮全城百姓,还望圣上看在全城五万余口的份上,同意濠州的投降。”
无论朝廷是否许可,郭廷谓都会率领濠州军民投降周朝。
而且为了让李璟切实同意濠州的投降,郭廷谓还要用全城百姓的性命来要挟李璟。
若是李璟不同意投降,那他便会背上不仁不义的罪名。
若是李璟同意了投降,那他便没有借口杀郭廷谓在江宁的家属。
这以百姓为要挟的法子,是郭廷谓不久前想出来的,他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妙。
李延邹目前官职太低,郭廷谓以为,他不过是想要临时分润点功劳,日后在周朝论功行赏,他李延邹也能有拿得出手的功绩。
得到郭廷谓的许可,李延邹将头埋得更低:“多谢团练赏识!”
在心中,李延邹却是恨不得立马将郭廷谓的十八代祖坟都给扒了。
好你个郭廷谓,竟敢以全城五万百姓的性命为要挟,这是完全不给圣上退路啊!
李延邹气得七窍生烟,却只能将饱含恨意的余光射向郭廷谓胯下黑马。
隐忍,现在必须要隐忍......李延邹不停地在心中告诫自己。
正值饭点,黑马不耐烦地撅了撅蹄子。
“我看你心思捷敏,日后到了周朝定然能够高升,这公文就交给你了,切记不要忘了本官的叮嘱。”郭廷谓也是饥肠辘辘,他吩咐完李延邹,便扬起缰绳,带领一帮亲卫旋风般离去。
徒留李延邹立在原地,吃了一嘴巴灰尘。
“哼。”
李延邹望着郭廷谓在夜色中愈行愈远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冷然,旋即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与此同时,城东行在,郭荣正与几位亲信商议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就在今日濠州城下激战之际,东边斥候传来军情,说是泗州有异动。
从濠州沿淮水往东二百里,是南唐在淮南的重镇泗州(今江苏盱眙县)。
泗州团练使范再遇与濠州的郭廷谓是世交,虽然南唐朝廷让范再遇坚守泗州城,但他听闻周军南下,还是派出了一支五千人的援军支援濠州。
这支援军水陆并进,一路安营扎寨,步步往东推进,表现得十分谨慎。
目前,这支援军驻扎在濠州东面一百里的淮水南岸,并开始挖设壕沟,似乎已经收到了濠州城爆发战事的情报。
郭荣的想法是,派出一支高机动性的骑兵部队,乘着濠州投降的消息尚未走漏,一口气吃掉这五千援军,为接下来的泗州攻坚战来一个开门红。
“陛下,士卒远道而来,又经历了一场血战,须做修整方能继续用兵。”
此次王朴留守开封未能南下,唱反对意见的成了赵匡胤。
郭荣一听,当即怒目而视:“铁骑军又没有经历血战,何须做修整?”
赵匡胤心肝一颤,硬着头皮道:“陛下,此次南下的铁骑军不过五千骑,贸然出兵,极难一举全歼敌军,反而会打草惊蛇,既然敌军一路安营扎寨,那不如就等敌军扎好营寨后以轻骑截其退路,再水陆围攻,如此敌军便是插翅也难飞。”
此番周军为了攻打濠州,动用了几乎所有兵力,伤亡丝毫不比唐军少,同时还有大量攻城器械受损。
为确保士气,五日修整必不可少。
就算这五千骑兵留有余力,但面对同样数量还有营寨为依仗的唐军,这五千骑兵还真讨不着便宜。
骑兵的作用是奇袭与追击,攻城拔寨并非他们的拿手好戏。
从各个方面考虑,赵匡胤这位临时军师都必须要劝住郭荣的冒进。
有了赵匡胤带头,向训也鼓起勇气附和道:“陛下,士卒疲敝,且濠州投降一事尚未落定,不如暂缓一二,观局势变化再做行动。”
向训作为郭荣的左膀右臂,此次南征担任淮南道行营都监,也就是监军,他既能在郭荣左右出谋划策,也能临时出任战将,还对副部署李重进有监督之权。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等王着回来,看看城中是什么情况再做打算。”
最近一年来郭荣脾气有所改观,再加上两名亲信苦口劝说,他遂放下了用兵的心思。
可谓是说曹操曹操到,三人还没商量多久,出使濠州城的王着就带着一脸春风返回了行在。
“臣幸不辱命,濠州守将郭廷谓愿降我大周。”
王着先是高声报喜,再小声报忧:“但无论臣如何劝说,郭廷谓都坚持要等到江宁的许可方能献城。”
第五十九章 歌照唱,舞照跳
王着的报喜在郭荣的预料之中,他面色平淡地对王着摆了摆手:“辛苦你了,先下去歇息。”
见圣上并无表示,王着心中惴惴,老老实实拱手回道:“是,下官告退。”
赵匡胤与向训都不觉得接受郭廷谓的投降是桩好事。
毕竟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荒诞的投降,认为放任濠州持有军队会为接下来的战事埋下隐患。
在下午,他们两人也就此事稍稍劝谏过郭荣。
但郭荣一意孤行,赵匡胤与向训自然也拿郭荣没办法。
此时此刻,两人只能缄默不语,静待郭荣的新指令。
至于郭荣,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郭廷谓的投降,是能够左右淮南战局的大事。
即便郭廷谓提出的条件非常之离谱,郭荣从大局出发都愿意接受。
而且郭廷谓之所以提出此等离谱的投降条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他的亲属在江宁为人质。
郭荣很欣赏郭廷谓对家属的牵挂。
另一方面,郭荣也并不是很怕城内守军再度倒戈。
濠州守军毕竟是败军,士气已然低落得不成气候,就算在身后作乱,又能有何威胁?
周军一直背靠淮河作战,而淮河北面就是周朝的领土,周军根本没有后路被断的危险。
王着退下后,郭荣端起右手旁的酒杯,浅酌一口杯中美酒,再环顾两名亲信,说道:“濠州战事尘埃落定,我等当着眼泗州,如今不过三月上旬,若是能在本月之内攻克泗州,则淮南全境可图。”
最近郭荣的精力是一日不如一日,深夜处理公务时,他都需要喝一小点酒来提神,之后还能借酒劲入眠,可谓是一箭双雕。
顺带一提,此番郭荣南下吸取了上次亲征的惨痛教训,并未带后宫嫔妃随行,漫长的深夜只能一人独眠。
赵匡胤眼睛一转,回道:“陛下,泗州守军兵力与濠州相仿,仅有一万出头,若能依臣之计,暂缓出兵,而后一举歼灭那五千援军,则泗州一旬之内便可攻克。”
喝了些酒,郭荣的神情明显轻松不少,他甚至用戏谑的语气说道:“哦?一旬之内便可攻克泗州?赵二你胆子不小嘛,竟敢夸下此等海口。”
“濠州一日便下,若再能将泗州派出的五千援军一网打尽,则顺势攻破泗州断无难事,臣便是夸下海口亦能向圣上兑现。”赵匡胤自信满满,丝毫不顾身侧不停向他使眼色的向训。
郭荣龙颜大悦:“哈哈,好,那朕就依你之计,先暂缓用兵,等那五千援军先安好营扎好寨,朕再去收拾他们。”
......
周军的五日修整尚未结束,郭廷谓的公文却已是快马加鞭送进了江宁。
江宁,也就是后世的南京,自古便是钟阜龙蟠,石城虎距的帝王之都。
南唐偏安一隅,历经扬吴与南唐两朝六代皇帝的不断修整,江宁已成为天下闻名的坚城,江宁皇城的规模也远超开封皇城。
今日,是李璟例行听曲的日子。
虽然淮南前线在打仗,局势还很凶险,但李璟该听的曲子是绝不能少的。
况且前线的战火又烧不到江宁城来,要是取消了听曲,那些唱曲的不就得失业了?
总之,李璟的脑回路确实异于常人,南唐的朝臣们已是习以为常。
今日作陪的,依旧是南唐的皇太弟李景遂。
说起来,自打李璟的长子李弘冀在常州立下不世之功后,李景遂就日夜坐卧难安。
异于常人的李璟虽然坚持要将皇位传给皇太弟李景遂,可李璟愿意传,李景遂却不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世人皆知,枪杆子里出政权。
李璟能坐稳皇位,靠的是一班东宫旧臣把持枢密院,也就是以枢密使陈觉为首的南唐“五鬼”。
李景遂贵为皇太弟,李璟自然也不会亏待他,给这位亲弟弟安上了晋王、天策上将军、江西道兵马大元帅、洪州大都督等一系列听起来就很高贵的头衔。
要是李景遂真能去洪州(今江西南昌)坐镇,那他就能切实地掌握整个江西道的兵权,他这皇太弟的位置也能稍微坐得安心些。
可无论李景遂如何请求,李璟都强硬地将弟弟留在了江宁,说是宫中太寂寞,不能缺少亲弟弟的陪伴。
而备受李璟讨厌的皇太子李弘冀却被李璟丢去了润州前线,还在润州以少胜多击破了吴越国数万大军。
再加上北面的淮南不停地吃败仗,这就愈发彰显了李弘冀的光芒万丈。
如今北贼郭荣再度气势汹汹南侵,朝野上下不少官员认为应当派李弘冀领兵北上,顶替之前输了紫金山之战的皇弟李景达,如此方能抵御周军。
这让李景遂如何能坐得住?
不过看起来李璟似乎并未被这些“俗事”所扰,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听曲赏舞。
李璟手握金杯,左手指着坐下翩翩起舞的舞姬们,对身侧的弟弟嬉笑道:“三哥,你瞧见左边那个舞姬没有?就腰特别纤细的那个,她是新近入宫的,你若是喜欢,今日就能带回去。”
南唐先帝李昪留下三个儿子,李璟是老大,他对两个弟弟可谓是疼爱有加,什么好东西都愿与弟弟分享,即便是身边的女人也不例外。
李景遂顺着哥哥手指的方向望去,正是哥哥最为喜欢的瘦腰美女。
“那臣就却之不恭了。”李景遂其实更中意丰腴的女子,但哥哥的好意他是不能拒绝的,否则便会导致哥哥的不悦。
不对,现在是聊这个的时候吗?李景遂陡然惊醒,他今日入宫是来劝哥哥支援淮南的。
如今淮南百姓正遭受北贼的蹂躏,身为皇太弟岂可坐视不理?
每每带着目的入宫,李景遂都会莫名其妙陷入哥哥的节奏,从而迷失了目的。
不过或许是李弘冀给的压力太大,最近李景遂莫名的清醒。
府上幕僚建议李景遂亲自领兵北上支援淮南,只要能击退郭荣,那李景遂皇太弟的地位便是稳如泰山。
如今皇太弟与皇太子之争愈来愈白热化。
李景遂本来想退让,但再退就只能退到阎王爷那去了,他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便想在今日例行的赏曲宴上向大哥进谏,博一个领兵北上的机会。
第六十章 乐极生悲
“陛下,淮......”
李景遂刚开口,李璟就伸手挡在他嘴前,不耐烦地说道:“今日赏曲,莫说那些烦心事。”
李璟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在想些什么?他又如何不知道淮南局势危急?
可李璟又能做什么?
若再派兵去支援淮南,要是又像紫金山之战那般全军覆没,这大唐的江山岂不是危矣?
要知道,南唐虽然偏安江南,可这江南又不止南唐一家势力。
南唐东面的江浙一带,是世仇吴越国,两家这十来年间战争不断,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了。
往南的闽越一带,虽然闽国被南唐给灭了,但闽国的残余势力割据清源军(今福建泉州一带),不得不防。
至于西面的南楚(大致为今天的湖南),本来已被南唐吞并,可由于边镐的不作为,这楚国得而复失,如今更是站在了周朝一边,去年还曾配合周朝一起攻入南唐境内。
这些南方的割据势力本来与南唐是交好的,毕竟大伙都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需要一起抵御中原王朝的统一战争。
可自打李璟上台后,激进的宋党逐渐压倒保守的孙党,南唐开始不断向周围小势力发起兼并战争。
得到的结果,便是南唐成了南方所有割据势力的众矢之的,去年周军发起淮南战争后,各大割据势力更是争相起兵,妄图从南唐身上割下一块肥肉。
好在去年郭荣出了昏招,轻敌冒进,李璟采用朱元的计策,逐渐收复了淮南失地,也压制住了各个蠢蠢欲动的割据势力。
但随着去年八月在紫金山损兵五万,边镐、朱元、林仁肇等武将要么投降要么被抓,南唐的禁军战力受到了重挫。
如今周军在郭荣的统领下气势汹汹南下,大有一举吞并淮南的势头,李璟除了当乌龟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不过周军也不是全无弱点,据南唐安插在开封的细作提供的情报,周军粮秣并不充足,估计只能支撑南下大军半年所需。
李璟与一帮亲信虽然奢侈无度,搞得南唐乌烟瘴气,但最基本的政治军事素养还是沾了点边的。
他们一合计,既然周军粮秣不足,那我们就用空间换时间。
朝廷不派援军支援淮南,各个城池只需坚壁清野,拖延周军时间便行。
于是,便有了郭廷谓在濠州的孤军奋战。
李璟与亲信们以为,只要将这些武将的家属禁锢在江宁,那这些武将就只能为大唐效死。
从寿州顺淮河而下,有濠州、泗州、楚州三座坚城。
就算一座城只能支撑两三个月,也足以将周军拖住半年。
半年后周军粮秣告急,不得不撤退,李璟届时便可派出禁军北上轻松收复失地。
李璟欣赏着舞姬们的翩翩舞姿,心中暗笑:现在,北贼应该在濠州城下啃砖头吧,哼,一座寿州城都能拖住你们大半年,濠州的城防完全不逊色于寿州,光这一座濠州城就足够让你们啃上半年了!
是,李璟是有那么一丁点军事素养。
但他不知道的是,人心变幻莫测,失去了援军的坚城,最易在内部滋生叛变。
舞姬们一曲舞罢,李璟起身鼓掌,笑道:“好好好,跳得好,今日朕心情大悦,赏你们一人百贯!”
众舞姬们虽然皆欣欣然俯身谢恩,但她们心中其实高兴不到哪里去。
南唐这十几年来战争不歇,国内经济早已崩溃,李璟为了聚敛民财,甚至以铁铸钱,宣称一枚铁钱能抵两枚铜钱,强行将百姓手中的铜钱贬值一半。
这致使南唐物价飞涨,铁钱也很快被百姓所抛弃,成为了废铁。
李璟赏赐给舞姬们的,自然也是废铁般的铁钱,舞姬们又如何能真正高兴起来?
但李璟不在乎这些,他兴致高涨,甚至要当场赋词一首。
一封前线的公文打断了李璟的兴致。
“濠州来信?快拿来让朕瞧瞧!”
李璟还挺兴奋的,以为是郭廷谓传来的捷报。
可当李璟拆开信封,只瞧了一眼,脸上的喜悦就如冰雪般消融。
李景遂常伴哥哥身边,如何不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陛下...”李景遂连忙上前,想要安慰哥哥。
李璟大袖一挥,怒喝道:“滚开!”
左手捏着公文,右手划过弟弟以及一干舞姬,李璟唇上漂亮的八字胡气得直发颤:“你,还有你们,都给我滚!”
舞姬们如惊兽般连滚带爬往殿外逃。
至于李景遂,却并未挪动。
李景遂对于这副光景已是习以为常,他不慌不忙地拱手道:“陛下,臣这就去叫陈枢相他们过来。”
“还不快去!”李璟须发皆张,往弟弟头上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李景遂刚离开大殿,还没来得及去喊人,枢密使陈觉与枢密副使李征古便先到了。
前线的紧急军情要先过枢密院之手,陈觉与李征古先是商量了一番对策,方才入宫觐见。
李璟端坐于御榻上,见两位亲信至,面无表情地问道:“两位卿家来得正好,你们以为,这濠州以及郭廷谓该如何处置?”
毕竟在皇位上坐了十几年,就这么一刹那的功夫,李璟已经调整好了情绪。
不过,熟悉李璟的人都能从他微微抖动的八字胡上,看出平湖下即将爆发的火山。
陈觉用余光打量了两眼李璟,徐徐回道:“陛下,臣等也是刚刚收到消息,臣等以为,郭廷谓蒙陛下恩宠,年纪轻轻就能担任濠州团练使,自当竭忠为国,可此獠非但不为陛下尽忠,反而主动投降北贼,陛下当严惩此等不仁不义之徒,以儆效尤。”
唐军在紫金山折损五万禁军,枢密使陈觉要负首要责任。
若非陈觉一心要除掉朱元,又岂会逼得朱元阵前倒戈?
不过事后追究责任的时候,陈觉将所有的锅都甩给了紫金山的统帅边镐。
至于边镐,他已被周军俘虏,如今正在开封军巡院蹲大牢呢。
就这么个只懂得阿谀奉承、结党营私的陈觉,他能想出什么好计策?无非是拿郭廷谓在江宁的家属开刀泄恨罢了。
来皇宫的一路上,陈觉早将郭廷谓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臭骂了一遍,发誓要将郭廷谓的五十几名亲属千刀万剐。
第六十一章 卧龙凤雏
听陈觉要严惩郭廷谓,李璟的视线有些飘忽:“严惩?杀人?”
“不错,那郭廷谓的一干亲属就在江宁,臣已经派人去拿他们了。”陈觉眼中凶光乍泄。
李璟的视线回到了陈觉身上,问道:“然后呢?”
“然后...呃...”
这个问题一下把陈觉给整不会了。
什么然后,都把郭廷谓的亲属给抓起来了,接下来除了拿他的家属开刀还能干啥?
陈觉身旁的李征古察觉到了同伙的尴尬,连忙解围:“陛下,必须严惩郭廷谓的亲属,若是不严惩,则淮南众将士必将人心浮动!”
“朕问的不是这个,朕想知道,严惩郭廷谓的家属之后,又该如何?”
李璟这一问,将李征古也给问懵了。
是啊,就算将郭廷谓的家属们千刀万剐,难道郭廷谓就不投降了?
不,他只会投降得更坚决。
这濠州城不还是会落到北贼的手上?
自己究竟是提拔了些什么人当枢密使......李璟揉了揉发痛的眉心,高声将两名亲信唤醒:“郭廷谓的那封信,你们可曾仔细看过,仔细研究过了?”
陈觉与李征古的能力确实不咋行。
尤其是陈觉,他作为枢密使,本应在江宁运筹天下兵马,但他很喜欢上前线指挥作战。
喜欢指挥也就罢了,他确实有这个权力,但偏偏陈觉指挥的战役就没有一场赢的。
征讨闽国时,南唐的唯一一场败仗就是陈觉打出来的。
去年五万禁军北上支援淮南,陈觉又是总指挥,同样也输得一干二净。
五万禁军在紫金山全军覆没后,在濠州遥控指挥战局的陈觉如惊弓之鸟般连夜逃回了江宁。
至于李征古,作为陈觉的副手,他乃是个贪官中的贪官,本职工作马马虎虎,贪污腐败南唐第一。
当年李征古年轻的时候,曾在地方当刺史,两年就能贪污十万贯,基本将整个州的赋税全部据为己有。
肯定有人好奇,为何陈觉与李征古一个废物一个饭桶能占据枢密院这样的中枢要地。
全在于这两人出身根正苗红。
当年李璟还是太子的时候,陈觉与李征古就是东宫的属官。
李璟能够成功继位,陈觉与李征古都是出了力的。
除了这一层身份外,陈觉与李征古还是宋齐丘的门徒。
宋齐丘何许人也?
如今掌控南唐朝廷的宋党,正是由此人一手创建的。
早在五十年前,宋齐丘就已是南唐开创者李昪的左膀右臂。
后来李昪取代南吴建立南唐,宋齐丘又成了南唐的第一任宰相。
五十年来,宋党这颗大树在宋齐丘的经营下愈发茂盛,逐渐垄断了南唐朝廷的各个要职。
而且宋党成员基本都是激进的南唐本地士人,他们主张对外用兵,发动兼并战争。
这正合好大喜功的李璟之意。
多重原因下,枢密院就落到了陈觉与李征古这对“卧龙凤雏”的手上。
李璟虽然觉得这对活宝靠不住,但他目前也实在是没得选。
此番濠州送来加急公文,陈觉与李征古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就火急火燎地要拿郭廷谓的家属问罪,根本就没来得及仔细研读公文。
陈觉从懵逼中回过神来,替自己辩解:“陛下,臣等刚看完公文,急着调兵抓捕郭廷谓的亲属,因此并未详读公文。”
李璟冷然道:“我看,你们是只看了个开头,就忙着抓人去了。”
李征古连忙帮衬道:“陛下,臣等是怕放跑了郭廷谓的家属,故而......”
李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别聊这些没用的,朕就想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濠州城继续留在大唐的疆域上!”
说罢,李璟甩了甩左手捏着的公文,厉声问道:“瞧瞧这仗打的,堂堂濠州坚城,在北贼攻势下竟然连一日都撑不过去,朝廷这些年拨给淮南的巨额军费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你们不是说濠州的城防丝毫不逊色于寿州的吗?”
陈觉与李征古默然不语,这南唐的军费都会过他们的手,不说十贯贪墨八贯,贪个一半还是有的,而且大部分都进了两人的腰包。
不过天地良心,濠州城的城防经费陈觉顶多只贪了两成,他知道淮河防线的重要性,故而只敢小小地贪墨两成。
陈觉自己也纳闷,为啥同样规格的寿州能支撑大半年,到了濠州就连一日也撑不下去?
就算濠州没有援军,也不至于如此夸张吧?
不过管他呢,甩锅要紧......陈觉立刻掏出了入宫前想好的说辞:“陛下,拨给淮南的军费臣不敢有一文贪墨,定然是这郭廷谓一心投敌以致城内军心不稳,这才被北贼乘虚而入。”
李璟当即追问道:“郭廷谓若是一心投敌,又何必往朝中发这封公文?他直接投敌献城不就行了?”
说着,李璟低头看向公文:“若是这公文所载非虚,那濠州城目前还在郭廷谓手中,他之所以投敌,不过是为了保全城内五万百姓的性命,他投敌前甚至还先来征求朕的同意,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心投敌的样子。”
说来奇怪,郭廷谓以濠州城五万百姓为要挟,李璟竟然一点都不生气,他甚至觉得,郭廷谓此举还挺仁义的。
若非朝中实在派不出援军,李璟还真想捞郭廷谓一把。
陈觉当即出言反驳:“陛下,郭廷谓这厮只不过是想保全亲属罢了,陛下切莫信他的诡辩!”
李璟看了一会公文,突然有所发现,抬起头招呼道:“陈卿,你上来看看这封公文。”
陈觉不明觉厉,上前几步,往公文上一看,顿时也有所发现。
君臣二人虽然治理国家很糜烂,但在书画上的造诣都非常精湛。
如今静下了心,两人都看出了公文的不对劲。
陈觉仔细看了一阵公文,皱着眉道:“这公文上的字迹有些娟秀,不像是郭廷谓的手笔,但这信的末尾又署的是郭廷谓的名字,臣以为,这封公文或许另有蹊跷。”
这年头,地方节镇与中央朝廷的明争暗斗从未落下过帷幕,各种各样的蹊跷事都时有发生,一封公文被动了手脚也是很正常的。
此时,李征古也凑了上来:“陛下,请允许臣细看一番,这字迹,臣有些印象。”
第六十二章 龙颜大怒
“你熟悉这字迹?”李璟把公文递给李征古:“那你仔细瞧瞧,这究竟是谁的字迹。”
李征古接过公文,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读了一遍,又歪着头想了想,缓缓说道:“臣对这字迹确实有印象,但又记不得到底是何人的字迹了,但想来,应是濠州城某位官吏的字迹无疑。”
李璟和陈觉都有些无语,李征古这话说了和没说有啥区别?
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全是屁话。
陈觉忍住骂人的冲动,一把从李征古手中夺过公文:“你还是拿来让我看吧。”
“欸,别急啊,让我再瞧瞧,我真的有印象......”李征古急忙伸手想要夺回公文,视线也随之集中在了公文上。
这一瞧,就给李征古瞧出了问题,他迟疑道:“这封公文,好像有藏尾句。”
“藏尾?什么藏尾?”
公文此时已经到了陈觉手中,要是真有藏尾句,他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他陈觉会有这么笨?
但当陈觉调转公文定睛一看,只见公文第一页最下一行连起来后,中间三个字甚是醒目:郭已反。(古代的文书都是竖行的。)
陈觉第一反应是惊,第二反应是喜。
惊的是郭廷谓竟然真反了,那这封请求朝廷支援濠州的公文岂不是请君入瓮?
喜的是郭廷谓确实反了,这就代表陈觉之前的判断并没有错,就该将郭廷谓的家属先抓起来。
陈觉如获至宝,连忙将公文往前一递:“陛下请看最后一行,真有藏尾句。”
李璟看了一眼,揉着下颌,若有所思道:“郭...已反么?”
“没错,陛下,这公文应当是濠州城内某位忠君爱国之辈所写,他受迫于郭廷谓,只能以藏尾句的方式向朝廷传达情报。”陈觉很是笃定,仿佛他曾亲临濠州现场。
事实也正是如此。
李延邹千方百计讨来了撰写公文的资格,但这封公文郭廷谓一定会严加检查,派去江宁送信的也必然是郭廷谓的心腹。
为了向朝廷传达郭廷谓已反的情报,李延邹采取了藏尾句的办法。
虽然此举风险甚大,一不小心便会被郭廷谓识破,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延邹并无选择的余地。
李延邹很幸运,那天晚上郭廷谓一时高兴喝了点酒,没能看出这显眼的藏尾句。
于是,这封公文便有惊无险地送到了李璟君臣的面前。
李璟轻声道:“郭廷谓已反,却仍向朝廷求援,还在公文中说若是朕不派援军,他为了濠州五万百姓的性命只能降敌,还希望能得到朕的允许......”
“呵呵,倒是有意思,投敌能投得如此光明正大,朕这还是头一次看见。”李璟竟笑出了声,听起来竟毫无怒意。
李征古苦口婆心道:“陛下,郭廷谓这厮是要骗陛下派援军北上,然后再与北贼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援军,幸有忠贞之士相助,我等才能洞察其险恶用心,陛下可切莫被此獠蒙骗。”
李璟笑容愈盛:“就算朕真的被他所蒙骗,这江宁城里又哪有能够北上的援军?此事李卿你应该比朕更清楚。”
“陛下,臣...”李征古无言以对。
陈觉赶紧替同伙打圆场:“陛下,濠州城危如累卵,当务之急是立斩郭廷谓家属,将他们的头颅传阅淮南各州,如此方能提振淮南士气。”
李璟转头望向陈觉,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濠州局势已无可挽回?”
陈觉拱手道:“郭廷谓反意已决,而朝廷并无余力派遣援军,濠州局势已然糜烂至极,还望陛下早作打算。”
此时,李征古也反应了过来,连声附和:“望陛下早作打算。”
李璟看着这对“卧龙凤雏”,笑得更灿烂了:“如今国难当头,你们能给出的主意除了砍头,就没点别的了?”
“陛下,淮南自主抗敌是早就定下的方针,如今我大唐四周强敌环伺,禁军必须镇守江宁,如今之计,唯有处斩郭廷谓亲属方能安抚淮南民心,否则其余诸镇守将如何能忠心为国?”
这番话,陈觉是带着哭腔说出来的。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他陈觉与“巧”根本搭不上边,他早已慌了神,只图能在江宁苟且,哪还有心思管淮南死活?
“当初,是你们提议,要将淮南诸将的亲属软禁于江宁,可这计策有用吗?郭廷谓不还是降了?现在,你们又要朕斩了郭廷谓的亲属,这是否真的有用?”
李璟一连三问,问得陈觉与李征古哑口无言。
说到底,南唐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这君臣三人要占主要责任,其中陈觉占的责任不比李璟小。
若非紫金山那惨痛一败折损五万大军,南唐的兵力又岂会如此捉襟见肘?
陈觉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李璟的信任,同时也感受到了来自李璟的浓烈杀意,这令他不寒而栗。
李璟,以喜怒无常而出名。
陈觉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烂泥,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璟从御榻上缓缓起身,俯视两名亲信:“这次,朕不会再信你们了,这郭廷谓的亲属,朕非但不杀,还要赐予官爵,并且朕还要诏告天下,凡是淮南将士有亲属在江宁者,无论他们是战是降,朕都不会追究其家属的连带之责。”
“陛下...这...”
李征古想要反对,却被李璟的气势所摄,嗫嗫喏喏不知从何说起。
“还不快去拟诏!”
李璟突然龙颜大怒,吼声响彻整个大殿,直将陈觉与李征古震得耳蜗发颤。
“是,臣这就去。”陈觉与李征古如梦初醒,连滚带爬溜出了大殿。
两位佞臣落荒而逃,在殿外候着的李景遂笑着步入大殿:“陛下此计甚妙,待此诏传遍淮南,淮南将士会因陛下之仁义而士气高涨,甘心为陛下死战到底。”
李璟吼了一嗓子,身上的气势骤然消散,他疲软无力地往御榻上一瘫:“你太乐观了,照如今之形式看,并不一定会如你所说的这般顺利。”
第六十三章 摸鱼冠军
迎着弟弟不解的目光,李璟轻声道:
“郭家三代为我大唐效命,朕召见过郭廷谓多次,观其行查其言,绝非贪生怕死之徒,连他都降了,足可见北贼兵锋之锐,即便朕诏告淮南将士,也不过是能稍稍挽回军心,远不能令他们替朕效死,毕竟,这江宁终究还是没有能派去淮南的援军,这淮南十四州恐怕是难以挽回了。”
李璟虽然混账,但他并不昏聩。
放任宋党把持朝政、整日在宫中耽于享乐,李璟却并未沦落为傀儡皇帝。
由于枢密院在宋党手中,前线指挥战役的武将大多是宋党中人。
但此时禁军的调兵权与操练权分离,在江宁负责禁军日常操练的武将却是一个宋党人士也没有。
靠着遍布禁军的皇亲勋贵,李璟牢牢掌控着禁军。
在江宁城内,李璟握有绝对的大权,无人能撼动他丝毫。
李璟对南唐目前面临的困顿局势一清二楚。
可即便如此,李璟对南唐的现状依然无能为力,而且他也没有想要改变现状的念头。
当李璟喝退陈觉与李征古后,深深的疲劳感从心底涌出,令他身心俱疲。
说到底,这南唐弄成这个样子,他李璟难辞其咎。
那么,好端端一个国家从他爹李昪手中传下来,为何会在李璟手上江河日下呢?
究其原因,就一个字:懒。
若说郭荣是皇帝中的劳动标兵,那李璟就是皇帝中的摸鱼冠军。
身为皇帝,李璟甚少过问朝政与军事,一应公务都甩给了以陈觉为首的“五鬼”。
在李璟看来,他好不容易熬死了先帝,登上了皇位,自然要为所欲为、享尽一切风花雪月。
处理朝政?
那不行,太耗时间而且太过辛劳,还会占用享乐的时间。
如果说李璟只是耽于享乐也就罢了,可他却还有并吞天下的野心。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搞笑,享乐与统一是矛盾的,从古至今能够一统天下的皇帝哪个不是宵衣旰食、夙兴夜寐?
但李璟自信地认为他能够全都要。
为了实现享乐、统一并驾齐驱的“宏图伟业”,李璟大力提拔激进主战的宋党,又重新构筑了禁军架构,像中原王朝那样实现了统兵权与调兵权的分离。
宋党进取好战,那就让宋党负责在外征战。
自己只要牢牢握住禁军,防止宋党叛变之余在京中享乐即可。
多美妙的策略!
一开始,李璟的策略倒还算行得通。
当时,宋党领袖宋齐丘还在朝中任职。
有德高望重的宋齐丘压制,宋党成员还能干点实事。
就算宋党中贪腐横行,李璟也能够接受。
这年头当官的有几个能恪守清白?能干点实事就行了,贪污就随他们去吧,只要不妨碍自己享乐就行。
但随着宋齐丘告老还乡,失去压制的宋党在陈觉与李征古的率领下日渐衰朽。
李璟当然意识到了宋党的变质,可他太懒了,没有心思也没有动力来整顿朝纲。
宋党已然坐大,铲除宋党非常困难,而且还有可能激起叛乱。
别看陈觉与李征古在李璟面前畏畏缩缩,但李璟明白,这两人皆是贪婪凶狠的豺狼。
就算李璟千辛万苦将宋党铲除,可南唐两党之争延续几十年,朝中除了宋党就是孙党。
如若换上主和的孙党,他李璟还怎么实现统一天下的美梦?
而且宋党虽然不是什么好鸟,可孙党难道就一清二白?
哪个党都不乏佞臣,换上孙党也难以改变南唐如今之现状,这一点李璟很清楚。
这更给了李璟摆烂的理由:反正这朝局也好不起来,那自己与其费尽心思整顿朝纲,不如继续在宫中享乐!
“陛下,难道就只能任由淮南局势继续糜烂下去?”李景遂有些接受不了,他无法坐视南唐丢掉淮南富饶之地。
淮南十四州虽然只占南唐领土的三成不到,却贡献了南唐朝廷大半的收入。
一方面,南唐在淮南课以重税,淮南的税率比长江以南的税率高出近一半。
另一方面,淮南贡献了南唐几乎全部的食盐产量,食盐专卖产生的利润甚至比南唐全年的赋税还高。(南方食盐以晾晒海盐为主,浙闽一带的沿海地区全在吴越国手中,南唐仅在淮南地区有三州临海。)
若是丢了淮南,南唐的财政将立刻捉襟见肘,京中禁军也将不可避免地被裁撤。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北贼势大,而我大唐孤立无援,唯一能指望的辽国最近也偃旗息鼓,这世事是愈来愈艰难了。”
李璟的回答令人丧气,而他也确实是个遇到挫折就退缩的软蛋性子。
就在刚才,李璟还对陈觉与李征古起了杀心,可现在,他一想到铲除宋党的重重困难就泄了气。
见弟弟满脸忧虑,李璟好言宽慰:“不过这只是最糟糕的情况,先看看泗州、楚州和海州能撑多久,若是能撑半载,那便还有机会。”
可泗州、楚州与海州真的能撑半载吗?
这个答案,将由周军来给出。
......
李璟虽欲赦免郭廷谓以及淮南诸将的家属,但陈觉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自己的主张。
在一众宋党成员的反对下,李璟的策略受到了极大阻挠,他也开始动摇,是否应该赦免郭廷谓的家属?
而在表面的斗争下,宋党似乎还另有阴谋。
江宁城的乱象很快就通过乌衣卫传到了李延庆的手中。
李延庆收到情报后,立刻来到父亲的大帐。
吴观看过情报后分析道:“濠州一丢,伪唐立刻自乱阵脚,甚至还吵着该不该赦免郭廷谓的家属,看起来,伪唐是并不打算支援淮南了。”
“经紫金山一役,伪唐五万禁军尽数折损,防备四方强敌已是捉襟见肘,哪还有兵力支援淮南?不过伪唐不派援军,这仗打起来也实在没什么意思。”李重进靠坐在帅位上,一脸的惋惜。
啃砖头的仗最是无趣,李重进还想着能再碰一碰南唐禁军,不过看起来是没这个机会了。
第六十四章 清晨惨案
比起伪唐的援军,李延庆更在意宋党的动向。
“阿爹,如今伪唐放弃了淮南,那李璟扩张领土的野心就将彻底破灭,失势的孙党定会趁此良机反攻专权的宋党,宋党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这伪唐日后定当陷入内乱。”
李延庆的分析绝非空穴来风。
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
丢了淮南后,李璟的一统美梦便会破碎,失去了经济根基的南唐只能转攻为守,龟缩在江南一隅。
既然不能够再对外扩张,那宋党这条走狗便到了上锅的时候。
被宋党打压的孙党如何能放过这天赐良机?他们定会借机发难,对宋党展开反攻倒算。
以陈觉为首的宋党又岂会坐以待毙?两党之争必将愈演愈烈。
而且李延庆还隐隐有一个预感:宋党情急之下或许会图谋李璟的帝位,届时这几方斗起来定会异常“精彩”。
李重进不屑地笑了笑:“狗咬狗罢了,要是南唐真乱了起来,倒不失为一个灭唐的好机会,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接下来的泗州攻坚。”
周军的五日修整已然结束。
明日一早,周军就会开拔赶赴泗州。
李重进在濠州南门攻坚战中指挥得当,将继续指挥泗州攻坚战役。
不过,在去往泗州的半道上,有一支不知死活的泗州援军,他们仍被蒙在鼓里尚不清楚濠州的情况。
两日之后,这支可怜的唐军迎来了他们的灭顶之灾。
这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
濠州城往东一百里,淮水南岸旁,是一座坚固的营寨。
这营寨依水而建,驻扎有五千唐军,还包含能容纳两百艘战舰的水寨。
统领这五千唐军的,乃是泗州都指挥使钟镐。
自打五日前领兵进驻这个营寨以来,钟镐就不停地往濠州派斥候打探情报。
可派出去的斥候十有八九都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即便偶有斥候在周军的捕杀下侥幸逃回营寨,但他们都没能靠近濠州城,自然也带不回什么有效的情报。
在钟镐看来,濠州已然被周军团团围困,光凭他这五千兵马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钟镐多次向泗州方面请求撤军,可泗州团练使范再遇每次都拒绝钟镐的撤军请求,并命令钟镐在原地待命继续打探敌情。
范再遇强硬的理由也很简单:泗州与濠州唇亡齿寒,若是濠州有失,则泗州定然难以坚守。
除了这摆在台面上的理由外,范再遇还有说不出口的私情:他与郭廷谓的父亲郭全义是旧交,他不能坐视郭廷谓丧于周军之手。
上司有命,钟镐也没法违背,只能领着五千援军继续驻守营寨,并徒劳地派斥候出去送死。
今日一早,钟镐刚刚起床,正蹲在大帐外漱口,想着今日要挑哪几个幸运儿去送死。
“哔!”
突然,尖锐的鸣镝声穿透重重浓雾,宣告有紧急军情。
钟镐一把抹去嘴角的盐末,起身喝到:“什么情况?!”
话音刚落,副将就急急忙忙来到钟镐面前:“是从西面传来的鸣镝,应当是西面遭遇敌袭!”
“西面?”
钟镐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厉声问道:“那不是濠州城的方向吗?莫非北贼已攻破濠州城?”
“属下也不清楚,但敌袭只可能来自北贼,还望指挥早作谋断!”副将很是焦急,但他做不了主,只能等待钟镐的命令。
钟镐表面勉强维持平静,心里却是直骂娘:范再遇这鸟货,就知道惦记着那郭廷谓,现在好了,北贼攻过来了,他们可是有骑兵的,我这五千人哪能逃得掉?
虽然钟镐带了水军过来,但水军的两百艘战舰大多是狭小的艨艟,根本就装不下五千大军。
容不得钟镐多想,他当机立断,指示道:“立刻派人往泗州报信,全军就地准备作战!”
没有泗州的许可,钟镐是不能轻易后撤的。
鸣镝只是意味着西面有周军来袭,但周军到底出动了多少兵马尚是个未知数。
钟镐不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仓皇后撤,而且唐军都是两条腿的步兵,慌乱撤退只会自乱阵脚,并被周军的铁骑当猪宰。
副将领命后匆匆离去。
钟镐则快步返回营帐更衣。
任由亲卫替自己穿戴甲胄,钟镐的心思则一直在想着濠州。
钟镐真的不相信濠州已被周军攻克。
濠州是淮南地区数一数二的坚城,城内不但粮秣充足,守城的还是以忠勇善战闻名的郭廷谓。
不管怎么看,濠州都不可能短短数日就被周军攻克。
既然北贼尚未能拿下濠州,那么北贼就不可能派出大军越过濠州东进,也就是说,这支来袭的北贼应该数目不多,或许这只是北贼的一次试探......钟镐如是想到。
很快,钟镐头戴兜鏊,腰挂佩剑信心满满地走出营帐,他坚信这只是北贼的一次试探性进攻,而他钟镐将大破来袭的北贼,荣立殊功,为日后继任泗州团练使打下坚固的基础。
然而,跌跌撞撞冲到钟镐面前的副官彻底击碎了他的自信。
“指挥,周军至少五千骑正朝我军袭来!”
“什么?五千骑?”钟镐目瞪口呆。
地表从西边隐隐传来密集的震动,钟镐俯身下地,耳朵紧贴地面,猛烈的回响瞬间击穿钟镐的心智。
副将并未说谎,真有大股骑兵正朝唐军营寨袭来。
钟镐脑筋飞转:来袭的是五千骑兵,郭荣真会蠢到只派五千骑兵来袭营?这绝对不可能,骑兵必然是来抄断退路的,随后便是大股步军压上,自身已然危矣!
“全军立刻登船,撤回泗州!”
钟镐如皮球泄气,满脑子只剩跑路活命了,他甚至忘了,登船需要时间,而且两百条小船根本就装不下五千唐军。
可钟镐现在哪还顾得上这些?
惨案就此发生。
当赵匡胤带领骑兵掠过唐军营寨时,发现这营寨门口竟无一人看守。
赵匡胤当即明白唐军准备乘船逃跑,他立刻放弃抄断唐军退路的原计划,带领五千骑兵如旋风般杀进了唐军营寨。
与此同时,周军的四百条艨艟也已顺流而下,直扑唐军的码头。
第六十五章 泗州城头
猛虎扑进慌乱的羊群,就是一场残忍的屠杀。
今日的周军杀入唐军营寨,亦是如此。
在周军水陆两端的包夹下,方寸尽失的五千唐军就如同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从清晨至正午,浓雾散尽。
原本清澈的江面被鲜血染红。
除了几百名侥幸登船逃跑的唐军,余下唐军都成了周军的刀下之鬼。
肆虐了一个上午,周军五千铁骑终于停下了脚步。
铁骑军都指挥使石守信带着满身血腥,步履深沉地步入大帐,对上首的赵匡胤拱手道:“太尉,这支南贼的主将似乎乘船逃了。”
赵匡胤所坐的位置,正是唐军主将钟镐的帅位,他翘着二郎腿,正翻阅着唐军的往来文书。
“呵,逃了便逃了,他躲得了今日又岂能躲得过明日?”
赵匡胤笑得很是轻蔑,他对阵唐军从未有过败绩,无论是地方州军还是南唐禁军在他手上都讨不到便宜。
石守信沉声问道:“营内南贼已然肃清,接下来我军是继续追击,还是?”
“此战战果已然超乎预料,就先不追了,让水军也都收拢起来。”
赵匡胤用兵以稳健为主,再往东,淮水的江面变宽,唐军的楼船能够发挥作用,而且也不能判断前方是否有伏兵埋伏,继续追击风险很大。
说罢,赵匡胤合上文书,从帅位上起身:“圣上也快到了,你随我去面圣,这次的功绩我都会算到你头上。”
赵匡胤身为节度使,已经到了武官的顶点,为扩张势力,他要让麾下的党羽尽快升官。
“多谢太尉提携。”石守信声音洪亮,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当年,赵匡胤、李继勋、石守信等十人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号称义社十兄弟。
李继勋年纪最大,也是十人中攀升最快的,早在先帝郭威时期,他就已位列殿前司高官。
显德元年十月,李继勋升任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正式成为节度使,也成了义社十兄弟的领头大哥。
但在去年,李继勋因阵前指挥不当,其步军都指挥使的差遣被撤销,还被外放为河阳节度使,彻底离开了权力中枢。
领头大哥的旗帜便交到了异军突起的赵匡胤手中。
到如今,赵匡胤节度使加身,又兼任殿前司二把手,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自然也要扶兄弟们一把。
石守信老成持重、带兵有方,是赵匡胤最为得力的左膀右臂,自然也成了赵匡胤优先提拔的对象。
正午时分,郭荣亲率大军抵达营寨,听过赵匡胤的汇报,稍作整顿后,周军马不停蹄继续东进。
两日之后的正午,周军抵达泗州城下,泗州攻坚战正式开启。
泗州团练使范再遇站在城门楼上,望着西面旌旗招展、气贯长虹的周军大营,满脸挥不去的愁容。
看周军这全军出击的架势,濠州必然是凶多吉少,范再遇为杳无音信的郭廷谓而忧虑,又因眼下泗州的困局心急如焚。
由于两日前折损五千兵马,泗州城内的守军已不足万。
哪怕范再遇将已经退役的老兵都组织起来,也只能让守军数量将将过九千。
泗州虽然也是淮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坚城,可城内兵力不足,又外无可靠援军,面对人数可能超过八万的周军,范再遇是忧从心起不可断绝。
范再遇并无投降的心思,他范家同样三代为南唐效命,他的两个儿子正在江宁为官,老母贤妻也在江宁为人质,他如何能够投降?
况且周军的残暴范再遇是早有所闻,被周军洗劫一空的滁州城就摆在那呢。
范再遇不敢拿全城父老乡亲的性命开玩笑。
可要论守城,范再遇又实在没有这个信心。
就连濠州都被周军轻而易举地拿下,孤立无援的泗州又能撑到几时?
范再遇心里很清楚,强守城池只有死路一条,他虽然年过五十,但还不想死。
矛盾。
范再遇望着周军营寨上飘扬的周字大旗,心中全是矛盾。
这时,身后传来亲卫的声音:“团练,钟指挥带来了。”
范再遇收起愁颜,转过头,正看到前泗州都指挥使钟镐有些萧瑟的身影。
“你过来。”
范再遇对这钟镐招了招手。
由于两日前的那场惨败,钟镐被范再遇免去了都指挥使的差使。
钟镐阵前丢下士兵仓皇逃跑,本应被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但范再遇留了钟镐一命,让他戴罪立功。
今日的钟镐只是泗州城内一士兵,身上披的也是士兵用的牛皮甲。
只不过亲卫叫习惯了,仍以钟指挥相称。
钟镐沉默着走到了范再遇跟前。
范再遇指着西面的周军营寨:“你能看见北贼的军旗么?”
钟镐伸了伸脖子,低声回道:“属下能看见。”
范再遇问道:“你怕不怕?”
钟镐低下头,嘴巴嗫嚅着,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显然,两日前的惨败给钟镐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范再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不怪你,你下去吧,等北贼攻过来你就在城内待着,我也不指望你能上阵杀敌了。”
“团练,属下......”钟镐刚开口,却又戛然而止。
“你想说什么?”范再遇猛然转过身,怒斥道:“没胆子的懦夫给我滚下去,少在这丢人现眼,净给北贼看笑话!”
“属下...”钟镐抬起头,涨红了脸:“属下并非懦夫!”
啪!
范再遇抬起手,毫不留情地给了钟镐一巴掌:“少在这装模作样了,你要不是懦夫,又岂会丢下五千部下灰溜溜逃回泗州?”
这一巴掌势大力沉,将钟镐扇得歪过头去。
但钟镐双腿稳如泰山,他吐了口血沫,缓缓转过头,眼中闪烁着坚毅:“请团练再给属下一个机会,属下定不会让团练失望!”
望着钟镐逐渐肿起的脸颊,范再遇努了努嘴:“你不会以为,我会给懦夫机会吧?给我滚,泗州城不需要懦夫!”
“请团练给属下一个机会。”钟镐并不气馁,他知道,要想翻身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第六十六章 初见火药
泗州的城防与濠州并无二致。
铁蒺藜、鹿角木、联排拒马、极深的护城河,当然还有护城河后令李重进深恶痛绝的羊马墙。
在泗州城防的建设上,范再遇自忖并未偷工减料,该修的都修了。
可城防是死的,人是活的。
城防不会害怕周军,人却会害怕周军。
范再遇恼火的是,该派谁镇守羊马墙?
钟镐两日前的那一败,不但葬送了五千精锐士兵,还令泗州折损了半数军官,更要命的是严重打击了泗州守军的士气。
镇守羊马墙九死一生,就凭城内这低落的士气,范再遇很难找到可靠的人选。
那,干脆就让钟镐戴罪立功好了,他虽因畏惧北贼而临阵逃脱,但若是能将他的畏惧激发为勇气,或许可堪一用。
范再遇完全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能不能顶用完全听天由命。
一阵凉风吹过城墙,范再遇沧桑的面庞平添了几分萧瑟。
投降的事,范再遇有考虑过。
毕竟泗州孤立无援,哪怕守城再努力也免不了被破城的结局。
可范再遇对周朝实在没什么好感,他想拼一把。
至于失败之后该怎么办?那就等失败之后再说吧。
......
范再遇在城墙上独自凌乱的时候,李延庆正在军中的火器制作现场进行考察。
唐代道教繁荣,火药易燃易爆的特性随着炼丹术的推广被发现。
随着唐末乱世的开启,面对愈来愈难攻克的坚城,以及士兵们愈来愈难以击穿的甲胄,一些军事家开始在战场上利用火药的这一特性。
根据李延庆的了解,早在十几年前的后晋朝,开封都作院内就有了专门制作火药的火药作。
都作院是设立于开封,专门生产军需装备的官营手工作坊。
都作院拥有六千多名工匠,分为南北两个作坊,南北作坊下面又细分了几十个“作”,其中就有负责生产火药的火药作。
周军此番南下所携带的各类攻城器械,自然都是由都作院提供。
为了维护炮车、弩车等金贵且脆弱的攻城器械,都作院还派了数百名工匠随军南下,其中也包括制作火器的工匠。
由于火药易受潮的特性,以及易爆炸的危险性,加之制作工艺仍处于初级阶段,此时的火器难以长途运输,通常会在现场制作。
李延庆站在一个草草搭建的木台上,观摩着台下工匠制作名为“火药箭”的火器。
所谓火药箭,就是在箭矢的前端绑上一个装有火药的小球。
小球的外皮用桦树皮制成,球内一般装有二两到五两的火药。
发射前,士兵会点燃树皮外壳并迅速发射火药箭,箭矢射中目标后,火会烧穿外壳并引燃小球内的火药,进而引发爆炸以及燃烧。
不过此时的火药配方比较原始,爆炸威力也非常低,主要还是靠火药散开后的附着燃烧来杀伤敌军或是引燃目标建筑。
前些天周军攻打濠州时,就用过这种火药箭。
虽说火药箭的效果很是一般,但李延庆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这个时代的火器装备,立刻就起了兴趣。
今日恰逢随军工匠制作火药箭,李延庆便委托父亲给自己发了个入场观摩的权限。
看着工匠们熟练地将桦树皮缝制成小球,并往球内填入黑乎乎的火药,李延庆心中有些好奇:火药这么危险的玩意,就用易燃的树皮给包起来,也不加根引线,这上了战场岂不是很容易伤到自己人?
李延庆很快又想到:或者说,此时引火线尚未被发明出来?那根看起来很简单的引线莫非还挺有技术含量?
正当李延庆盯着工匠们若有所思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了钱长生沉稳的嗓音:“衙内,冯奉礼到了。”
李延庆转身一看,只见钱长生领着一名高高瘦瘦的青衣文官朝自己走来。
“这位是?”
面对李延庆的问询,文官模样的黑脸年轻男子毕恭毕敬地回道:“回衙内,下官乃是奉礼郎,知火药作冯继升。”
这自称冯继升的男子,目前的差遣名为知火药作,负责监管火药作的几十名工匠,本官则是正九品的奉礼郎,在开封算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今日见到李延庆这位大名鼎鼎的衙内,自然是恭恭敬敬。
“原来是冯奉礼。”李延庆脸上露出微笑:“你且过来,我有几件事想向你请教。”
冯继升上前几步:“请教不敢当,衙内只管问便是。”
李延庆看向台下的工匠,问道:“这火药作目前有多少名工匠?”
“目前火药作共有工匠五十五人,算上在下则是五十六人,在都作院内算是人数最少的几个作之一。”
冯继升的回答很是详尽,同时也透露出火药作的现状并不太乐观。
火药毕竟还是不成熟的兵器,用途也不是很广泛,故而不太受到朝廷重视。
李延庆转头望向冯继升,莞尔一笑:“哦?你也能算进工匠里么?”
其实,冯继升刚一靠近,李延庆就从他身上嗅到了浓郁的火药味。
这冯继升脸上的黑灰应该就是生产火药时的烟尘。
由此可见。这名知火药作并非花花架子,而是一名能下基层、货真价实的技术型官员。
冯继升正色道:“回衙内,家父以售卖爆竹为生计,下官从小便与爆竹火药打交道,常日里也会参与火药箭的生产,勉强算得上工匠。”
李延庆轻轻颔首:“原来如此,那这火药作能交到冯奉礼手中,也算是良将配宝刀了。”
冯继升低着头:“衙内过誉了。”
李延庆指了指台下码成一摞的火药箭,问道:“冯奉礼,我看这火药包是以树皮制成的,树皮易燃,用起来是不是很危险?”
“确如衙内所言,这火药箭经常伤到士兵,故而只有熟练且射术高超的士兵方能使用火药箭。”冯继升的回答很是实诚,并未否认火药箭的危险。
李延庆接着问道:“那你可有想过改良之策?”
冯继升迟疑道:“下官确实有想过改良之策,只是......”
第六十七章 火器构想
李延庆听出冯继升的迟疑,当即问道:“莫非这改良火药箭有什么难处?”
冯继升一五一十回道:“下官确实有意改良火药箭,只是如今的火药作人手匮乏,且经费短缺,下官便是有想法,也难以付诸实际。”
一听冯继升似乎有货,李延庆当即来了兴致:“你可否说说,你想如何改造这个火药箭?”
李延庆有心推进此时火器的发展,但他对火器的研发知之甚少。
不过,靠着后世看过的各种小说影视剧,以及高中学习的历史知识,李延庆多少还知道些火器的发展历程。
即便不清楚火器的生产制作流程,但李延庆只要能找到合适的研发人才,也能依靠自己超前的见识让此时的火器研发提速。
李延庆今日来火药作参观,就是想碰碰运气,看能否寻到可靠之才。
看起来,这位冯奉礼就有这个潜质。
冯继升确实有心改良火药箭,但如今火药作的情况太困难,既缺人手又短经费,不允许他放开手脚搞研发。
莫非,这位李衙内有意支持自己改良火药箭?冯继升以为终于遇到了能够理解自己的伯乐,心中狂喜,嘴上滔滔不绝起来:
“火药箭的药包过于简陋,点火时容易伤到我方士兵,下官以为,或许可以从改良药包出发,找到一种更为便捷的点火方式;
此外,如今之火药箭,不过是利用火药易于燃烧之特性,对敌军发动火攻而已,下官以为,若能善用火药的爆炸特性,或许能制作出更为强力的火器。”
冯继升怕李延庆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连忙又举例道:“衙内应该见过爆竹,爆竹以纸筒为容器,内部装入火药,点燃后爆竹爆炸,发出尖锐的声响,下官儿时曾在家中自制爆竹,某一次爆炸的威力过甚,竟激起地下的碎石将下官的脸给割伤了,下官脸上也因此留下了伤口。下官以为,若是能提高火药的用量,再将容器换成铁片之类的尖锐物,那爆炸之后的杀伤力将远非如今的火药箭能够比拟。”
说到这里,冯继升抬起手,用官袍擦了擦脸上的黑灰,他的右脸颊上还真有一条肉眼可见的两寸长伤痕。
插一段题外话,爆竹的历史非常悠久,由于竹节在烤制后能够发出噼里啪啦的剧烈声响,南北朝时人们就利用这一特性来驱赶传说中的鬼怪。
到唐朝中后期,随着火药的普及,一些产硝石(火药的原材料之一)的地区开始用纸质的炮仗来替代爆竹,这同样能够达到发出剧烈声响的效果,但爆竹的名称还是保留了下来。
李延庆越听心中越是欣喜:什么叫专业,冯继升这样的就叫专业!他的种种构想,不正与后世火器的发展相符合么?
但李延庆转念又想到:这冯继升的构想虽然美妙,但按照他的说法,他似乎并未付诸过实际.......
收拢思绪,李延庆又问道:“你的构想我都了解了,听起来似乎也很有道理,不过你目前应该并未有成品,那么是否有相关的图稿?”
冯继升惭愧地垂下头:“下官去年才入职火药作,如今战事连绵,下官与整个火药作一直忙于应付朝廷安排的任务,难以抽出人手,火药作的原料剩余也非常有限,不足以支撑几次试验,故而这些都只是存在下官脑海中的构想,尚未能得到验证,也没有确切的图稿。”
很遗憾,冯继升面临的难题,李延庆目前也没有解决的办法。
火药作从属于都作院,而制作兵器的都作院并非军管衙门,而是隶属于主管财政的三司。
三司负责周朝的财政大权,同时还掌管周朝境内的各个矿场,整个都作院的原材料都由三司进行调配。
火药作在都作院内地位偏低,能分得的经费以及原材料非常有限,只能勉强完成朝廷布置的生产任务。
巧的是,如今的三司使乃是郭荣的幕府旧臣张美。
李延庆修筑五丈河码头的那块地皮,正是从张美手中购得。
如今那块地皮的价值翻了几十上百倍,在李延庆看来,张美估计是恨极了自己,而且父亲李重进又受到郭荣的猜忌,张美对李家应当是避之不及。
所以,凭借李家的影响力,恐怕很难帮到火药作的冯继升。
李延庆略作思忖,对冯继升道:“可有僻静之所?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很快,李延庆,冯继升以及随行的钱长生换到了一个偏僻的拐角处。
“你面临的难题,我明白了,但我目前很难给予你太多帮助,顶多只能在财力上有所支持,归京之后,你若有需要,可以与我联络,多的不说,千贯之数我还是能帮到你的。”李延庆的语气稍显沉重。
冯继升惊道:“衙内,这万万使不得,若是被上头发现,且不论下官会丢官,就连衙内也难逃罪责啊。”
对于李延庆,冯继升心中已有好感,他虽为李延庆的资助欣喜,却害怕李延庆因此背负行贿之类的罪名,而且冯继升也害怕因受贿而丢官。
“这也确实是个问题。”李延庆微微一笑:“不过我可以将钱换为硝石、硫磺等原料,你反正缺的也是原料,这些总不至于犯下行贿罪吧?”
“这...确实是妙招。”冯继升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李延庆接着说道:“至于人手的话,这个我确实没法帮你,不过战事明年应当会有所停歇,届时你若有空闲,便可知会我一声,所需原料我会立刻为你备齐。”
冯继升心中欣喜之余,却又生出了一丝疑惑,他心直口快,心有所想嘴上立刻就问道:“下官与衙内素昧平生,衙内为何要对下官如此慷慨相助?”
“我在战场上见士兵攻城辛苦,每战皆有大量士兵因攻城而伤亡,我便想着能否有什么助于攻城的兵器,若是能在火器上有所突破,未来或许能够拯救数万,乃至数十万士兵的性命。”李延庆大义凛然道:“我对火器只有皮毛上的认知,这一重任只能托付给冯奉礼,你可莫要辜负士兵们的期望。”
第六十八章 点拨
“是,下官定不会辜负衙内的期许。”
在年纪轻轻的李延庆面前,冯继升就仿佛是一名听话的小辈。
李延庆对冯继升的态度很是满意,嘴角露出笑意:“说起来,我个人对火器也有些见解,咱们不妨交流一番,或许能给你一些灵感。”
“衙内对火药也有研究?”冯继升很是惊讶,按照他的认知,李延庆是高高在上的衙内,又岂会投入到火药这种低贱的行当之中?
“家中有长辈痴迷炼丹术,我也读过一些炼丹术方面的书籍,火药本就发源于炼丹术,我对此自然也有一些研究。”李延庆随便扯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原来如此。”冯继升对李延庆给出的理由深信不疑,他自认为遇到了识人的伯乐,哪敢起怀疑之心?
冯继升盛情相邀:“此地并非长谈之所,还请衙内随下官到住处一叙。”
说是住处,不过就是工地外搭设的一个临时帐篷。
帐篷内光线昏暗,靠东是一张行军床,靠西则是一套就地拼凑而成的简陋桌椅。
而在帐篷西北方的角落里,是一堆黑乎乎的衣物。
整个帐篷内散发着一股衣物发霉的臭味。
冯继升掀开帐篷的门帘,看到眼前不堪入目的光景,这才想起自己住处已成了狗窝。
“住处杂乱,要不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冯继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李延庆已抬腿迈入帐中:“我要说的也不多,不必换地方了。”
进到帐内,李延庆略微打量了一眼帐中环境,接着径直来到桌前坐下,将带来的火药箭放在桌上,接着对呆愣在门口的冯继升道:“你也快来坐下,咱们长话短说。”
“是,是。”冯继升连忙坐到了李延庆对面。
“你不必担心,我并非那种过分看重礼节的庸人。”李延庆先是安抚了一番慌慌张张的冯继升,接着又吩咐门口钱长生道:“看住门,别让闲杂人士靠近。”
钱长生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郎君请放心。”
李延庆也不废话,直接进入正题:“咱们先从引火方式谈起吧,现在的火药箭以桦树皮为壳,使用的时候要点燃外壳再发射,此举非常危险,稍有不慎便会伤到士兵,我的想法是,或许能以线引火。”
“以线引火?衙内的意思是,用一根线贯通外壳,引火时,只需点燃线便能引燃壳中的火药?”冯继升的悟性果然很高,当即便领悟了李延庆的意思。
李延庆轻轻颔首:“不错,我称这个构想为引线,只要引线够长,那么在火药包爆炸之前,士兵就有足够的时间张弓搭箭,不过这个构想却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冯继升当即回道:“衙内指的,应该是火药箭在空中时,风会吹灭引线上的火苗吧?”
李延庆微微一笑:“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机敏。”
引线容易被风吹灭的问题,李延庆也是刚刚才想到。
若是麻、棉等常见材料制成的引线,显然无法在飞行中保住线上的火苗。
也正由于这个原因,历史上引线的出现还要稍晚一百多年。
但不论引线在历史上究竟是何时出现的,李延庆都打算尽早将其研发出来,引线这玩意是大部分火器的基础部件,不可或缺。
“衙内的构想确实奇妙,但这所谓的引线应当需要某种从未见过的配方......”冯继升不自觉地晃动着脖子,他已经开始思索什么材料适合用作引线。
冯继升的视线扫过桌上的火药箭,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灵机一动:“衙内,这引线或许可以用火药来制作。”
“用火药来制作引线?”
李延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确实有道理,火药本就易于燃烧,而且难以被扑灭,若是能让引线拥有火药的特性,应当就能抵御飞行时的风力。”
冯继升对火药的理解非常扎实,很快就有了初步构想。
这冯继升在火药上的造诣当真非凡,他应当就是自己需要的可靠助力......李延庆越看眼前的冯继升越顺眼,脸上笑容也愈发灿烂:“这就交给你去试验了,我看,要不了多久,我就能见到真正的引线。”
“等这两日办完了朝廷的差使,下官就会开始引线的试验。”
冯继升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在火药领域浸淫多年,他当然知道引线的诞生对于火器的意义。
李延庆拿起桌上的火药箭,一边拆着箭上的火药包,一边说道:“除了引线外,我还有个想法。”
话音刚落,李延庆已经拆开了火药包,其内是满满当当的黑灰色火药粉末,重量约有二两。
李延庆指着火药包:“就我在战场的所见所闻,这火药包的爆炸威力并不强,主要还是靠爆炸后散落的火药粉末烧伤敌军,若是能提升这火药的威力,那火器应该就能更加实用。”
冯继升不假思索地回道:“只要提高火药包内的火药份量,那爆炸的威力自然就能随之提升,再以炮车投出,那落入敌阵时应当能造成巨大杀伤。”
“提高火药份量固然可行,换成铁壳也可行。”李延庆顿了顿,接着问道:“但一方面这需要引线的帮助,另一方面,你认为以当今火药的爆炸威力,能否炸破铁壳?”
“这...”冯继升一时语塞,他的构想完全存在于脑海之中,尚未付诸实际。
“其实可以换个思路。”李延庆右手食指轻敲桌面:“不必执着于爆炸带来的伤害,而是巧妙利用爆炸产生的力量。”
“爆炸产生的力量?”冯继升有些迷糊了:“这该如何利用?”
李延庆先是张开右手手掌:“火药爆炸的力,会发散到各个方向。”
“但我们若是能让这个力集中于一个方向,又会发生什么呢?”李延庆捏紧了拳头。
第六十九章 火器的时代
冯继升的视线被李延庆的手势所吸引,他怔怔问道:“会发生什么?”
李延庆收回用于演示的右手:“若能将火药的爆炸收束于一个方向,那自然就能提高火药爆炸在这个方向产生的力量,你自幼与爆竹打交道,爆竹以纸为外壳,点燃火药后,纸壳便会被炸散,故而爆竹的威力偏低,但若是将同等份量的火药放入坚固的竹节中,那么从竹节口爆发出来的威力,必然比寻常爆竹要大得多。”
冯继升面露思索,回道:“衙内所言确实在理,这一现象下官小时候就有见过,但并未往这个方向去想,不过又该如何应用这种威力呢?”
“能应用的地方可就多了,就拿当今的炮车来说,笨重且精贵,而且还需要上百人方能发挥作用,若是能以火药爆炸的威力,将石块推射出去,那岂不是方便许多?”
李延庆对冯继升采取的方式是以引导为主,将自己对火器发展历程的了解逐步灌输给冯继升。
如今火器的发展还太过初级,得一步一步来,步子迈大了容易扯着蛋。
“还有这种作用?”冯继升不是不相信,而是从未往这个方向思考过,如今李延庆的构想令他茅塞顿开。
看着冯继升一副恍然顿悟的样子,李延庆体验到了初为人师的快感。
当老师,还是挺有意思的......
李延庆微笑道:“这只是我的初步构想罢了,或许将来会有奇效,但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提升火药的威力,只有火药的威力提升上去了,种种奇思妙想才能成为现实。”
“提升火药的威力,该从哪些方面着手?”冯继升一脸的好奇。
作为火药方面的专家,冯继升自然也想过该如何提高火器的威力。
不过冯继升并未从火药的配方上着手,他的想法是增加火药的用量以提升爆炸的威力。
李延庆徐徐说道:“如今之火药,主要由硝石、硫磺以及木炭按照五比三比二的比例构成,而后再加入些助燃的树脂,这样的火药,爆炸威力有限,主要靠爆炸后散落的树脂与硝石烧伤敌军,我想,若要提升火药的爆炸威力,首先就要改良这个配方,树脂等杂质可以剔除,只留下硝石、硫磺与木炭三者,而这三者的比例应当就是提升威力的关键。”
为了加速火药的研发进程,在行军南下的途中,李延庆对此时的火器做了深入研究。
李延庆不但一一查阅了炼丹家们的着作,对军中流行的火药配方也是了若指掌。
受益于李家在军中的深远影响力,李延庆研究火药可谓是一帆风顺,并未碰到丝毫麻烦。
在李延庆看来,此时的火药研发绝对走偏了方向,不往提升爆炸威力去走,反而去追求爆炸后的灼烧,这完全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要提升火药的爆炸威力,自然就要从火药的配方着手。
不过对于如何改进配方,李延庆现在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方案。
毕竟配方的改良不是动动嘴皮子或者动动脑子就能完成的,这需要经过千百次的试验方能见成效。
“改良配方,需要进行大量试验,要等战事结束返回开封,下官才能有这个空闲。”冯继升跃跃欲试,但繁重的公务令他只能将试验延后。
“这却不急,改良火药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你优先研究引线,改良配方可以延后。”李延庆从凳子上起身,对冯继升关切地说道:“火药的试验异常危险,试验时一定要以安全为上,切莫受伤,若有需要皆可来找我。”
冯继升跟随起身,郑重回道:“衙内嘱托,下官谨记于心。”
离开火药作的工坊,在泥泞的营中小道上行了一阵,钱长生忍不住开口问道:“衙内,那冯奉礼不过是都作院内一小官,今日之前与李家也并无关联,火药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不会泄密吧?”
“泄密?”
李延庆转过头,莞尔一笑:“我还挺希望他泄密的,火药的改进,光凭少数人极难完成,若是参与进来的有识之士更多一些,改良火药的进程也会随之加速,这是好事。”
钱长生急道:“可是,这引线与火药本可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延庆伸手打断道:“那冯继升为人纯良,我确实可以将引线与火药的配方独占,但我并不会这么做。”
李延庆抬头望向深沉云层后闪现的一缕阳光:“火药的改良利在千秋,只让小部分人参与反而不利于火药的进步,如今火器的时代已然开启,只要中原能提前掌握先进火器,那收回燕云扫平漠北乃至横扫宇内都指日可待,不必将火器局限于一姓乃至一国,唯有在战争中火器方能得到长足之进步。”
......
泗州守将范再遇在城内度日如年,城外的郭荣却已经急不可耐地催促李重进等武将立刻展开攻城。
经过三日修整,远道而来的周军士兵恢复了精力,随行的都作院工匠也将炮车、弩车、桥车等攻城器械组装完毕。
此番攻打泗州,郭荣采用了围三阙一的经典战略,即从西、南、北三面对泗州展开攻势,留下东门一个口子方便泗州守军弃城逃亡。
三个方向中,西面是周军的主攻方向,由郭荣亲自指挥。
郭荣的目的是尽可能快地攻城拔寨,围三阙一能有效打击城内守军的守城意志。
若是城内守军丧胆逃亡,那周军正好可以使用擅长的骑兵战术进行追击。
三月二十日的清晨,初升晨曦洒遍淮南大地,五万全副武装的周军整齐有序地离开营寨,分为三部对泗州城发起了猛烈进攻。
视线转回泗州城内。
老到的范再遇对周军的三面进攻战略早有预料。
泗州北墙靠近淮水,周军大部队施展不开,范再遇在此只安排了两千老弱守军。
南门是周军的第二主攻方向,范再遇安排了自己的亲信副将领三千兵马驻守。
西门毫无疑问是周军的主攻方向,此地由范再遇率四千精锐亲兵镇守。
至于西门下边的羊马墙,则由戴罪立功的钟镐负责。
第七十章 泗州攻坚
泗州西门下,钟镐手扶羊马墙,眯着双眼,盯着西边逐渐升起的烟尘,握住腰间刀柄的手微微发颤。
一名看起来十四五岁的青涩士兵凑到了钟镐身侧:“钟指挥,听说你与北贼交过手?”
如今泗州兵力短缺,尚未成年的青少年都被范再遇征召上了战场。
周军在淮南的名声实在太差,泗州军民同仇敌忾,踊跃报名的少年还真不少,钟镐身侧这位刚满十四岁的少年郎就是其中之一。
由于时间紧迫,范再遇来不及对这些年轻的新兵们做过多训练,他将这些年轻士兵们打散到各个老部队中,以起到老带新的作用。
钟镐过来好一阵才回过神,木然转过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指挥可见过传说中的黑大王?他真的像传闻中那般面如黑炭?身高一丈?”年轻士兵满脸好奇。
这两年,周军在淮南攻城略地,李重进“黑大王”的诨名也随之不胫而走。
传闻中这位黑大王面如黑炭,双眼瞪若铜铃,身高一丈有余,骑在浑身漆黑的战马上足可遮天蔽日。
有的地方为了拿黑大王的名义吓唬调皮捣蛋的小孩,甚至还以讹传讹,说这黑大王嗜吸小孩脑髓,每日都要生吃三五小孩。
总而言之,在不少淮南人的眼里,李重进与炼狱里的阎王齐名。
不过总有不怕死的小鬼幻想着捋一捋阎王的虎须,钟镐面前这位少年郎便是如此。
钟镐一直想着即将到来的战事,不假思索地回道:“本官也只是听过黑大王的名讳,在战场上并未见过其人。”
“啊?原来指挥也没见过。”年轻士兵很是失望。
这时,钟镐的左侧传来了一声粗狂的呼唤:“钟五,你人呢?又想挨鞭子了?北贼都要攻过来了!”
“刘都头,我这就过来!”年轻士兵心中一咯噔,连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钟镐转过头,望着少年郎轻快的步伐,心中暗叹:原来,他也姓钟,在家中也排第五......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北贼要攻过来了......钟镐摇了摇头,将视线转回到西边的烟尘。
就这么一小会功夫,西边的烟尘离泗州城又逼近了近百米。
望着滚滚烟尘,以及烟尘中若隐若现的周军大旗,钟镐又回想起了七天前被周军屠戮的恐惧。
那天,钟镐收到周军骑兵大举进攻的消息,立刻就吓得丢了魂,脑海中只剩下赶快乘船跑路的念头。
不过钟镐毕竟是泗州的马步军都指挥使,在军中也干了二十多年,即便慌乱,他还是想尽可能安排五千部属有序撤退。
可当时唐军水寨中的二百条船大多是狭窄的艨艟,根本就乘不下几个人。
而且当钟镐下达了撤退指令后,不安与慌乱就如同瘟疫迅速传遍了五千唐军。
所有唐军士兵都明白,周军即将杀入营寨,上不了船的人都得死。
于是乎,五千士兵都像疯了一般往船上挤,只求能坐上逃命的一叶扁舟。
但这二百条小船又如何能安放五千慌乱的羔羊?
钟镐毕竟是主将,他无需争抢也能乘上最宽阔的战船。
船还未启程,周军已经杀入了营寨,哪怕是在船上都能听见大地上传来的滚滚铁蹄声。
不等钟镐下达命令,水军主将就下令拔锚起航,留下了四千多唐军在岸上等死。
岸上唐军先是不住地哀嚎,而随着船只逐渐南下,钟镐渐渐听不到岸上的声音,只有耳边呼啸的风声,以及顺流而下的血色。
即便事情已过去数日,但七日前的惨案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每每闭上双眼,钟镐的耳边都会响彻周军夺魂的铁蹄声。
今日,钟镐又将再度面对带给他梦魇的周军。
与七日前不同,现在的钟镐没有退路。
他的身后,就是泗州城。
......
今日,郭荣要亲自指挥西门的攻坚战役。
李重进攻城连战连捷,郭荣有些嫉妒。
他李重进都能办到的事情,我郭荣没理由办不到!
反正一碰上李重进,郭荣的情绪就有些执拗。
为了将李重进比下去,郭荣在身边凑齐了豪华阵容。
张永德、赵匡胤、向训、袁彦等一票现役高级武将,再加上十几名退休的过往老将都被过郭荣拉来当了参谋。
三日。
这是郭荣给自己定下的期限。
三天之内,必须要攻克泗州西门的瓮城,除非城内的范再遇弃城逃亡或者举城投降。
对于郭荣的激进计划,实际负责指挥军队的赵匡胤持乐观态度。
七天前周军在淮水南岸屠杀近五千唐军,这必然会沉重打击城内守军的士气。
而且就赵匡胤事后了解,那五千唐军都是城中的老兵,占城内守军的半数。
城内少了一半老兵,士气又低落,如何能抵挡士气正旺的周朝禁军精锐?
莫说三日了,赵匡胤甚至觉得只要一天就能攻陷瓮城。
在攻陷瓮城前,该有的攻城步骤那是一个也不能少。
首先是排除城防外围散落的铁蒺藜,之后是焚烧鹿角木以及拒马,再然后是填壕沟。
顶着漫天箭羽以及炮车发射的石块,周军前进的步伐很是缓慢。
日上三竿时,城西的周军甚至都还没能摸到护城河的边。
金黄色的华盖下,郭荣的面色有些沉重。
很明显,周军在上午发动的攻势并不能令郭荣满意。
身为阵前主将的赵匡胤也在华盖之下,他为自己辩解道:“陛下,城内守军的士气比预想的要高昂,即便用炮车轮番轰击城墙,城墙上的北贼依旧能射出大量箭矢以及火药箭阻碍我军推进。”
火药箭这玩意并非周朝独有,南唐也是能造的,不过南唐已发现的硝石矿太过稀少,产量远不及中原王朝。
郭荣眺望东边,只见满目疮痍的城门楼上依旧旌旗招展、人影攒动,看起来城内士气根本就没受到七日前惨败的影响。
难道我军士气还比不过城内守军?郭荣双目一凝,突然下令:“将伞盖往前移动百步,朕今日要亲自掠阵!”
第七十一章 一线胜机
郭荣决定将皇帝华盖往前推进百步,亲临前线以提振士气。
赵匡胤虽心有不愿,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反对:“陛下,再往前,就会进入敌军弩车的射程范围,过于危险,还望陛下三思。”
郭荣不以为意:“城墙上的弩车不早就被摧毁了么?哪还有什么危险?”
“不能排除没有漏网之鱼,而且阵前不光有弩箭,还有敌军的流矢以及石炮,还请陛下信任臣,臣以性命担保,三日之内定会攻克瓮城。”
赵匡胤哪能坐视郭荣上战场?要是真出了点什么意外,他赵匡胤岂不是要全家陪葬?
见亲信爱将如此坚持,郭荣也不好意思拂了他的善意。
就当郭荣打算再观望一阵子的时候,城南传来了最新战况。
“陛下,李使相已攻克南贼羊马墙,预计下午将展开对南门瓮城的攻势!”
这下郭荣再也坐不住了,他亲自坐镇城西,周军又是精锐尽出,耗时一个上午,却连护城河的边都没摸到。
反观李重进指挥的城南,无论是部队数量还是质量都不如城西,反而一个上午就渡过护城河顺便拿下羊马墙。
两边的差距实在太过明显了。
这让郭荣的脸往哪放?
“华盖前移三百步,今日之内,朕就要看到我军将士登上城墙!”
随着郭荣一声令下,再也无人可以违抗他的意志,黄色的华盖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满目疮痍的泗州城墙上,范再遇趁着中午难得的空隙,正在城墙下指挥士兵搬运军械加固城防。
突然,城墙上的副将探出头喊道:“团练,北贼的华盖和帅旗动了!”
范再遇“噔噔瞪”冲上城墙,往西一看,只见象征皇帝所在的华盖,以及象征主将所在的帅旗果然都在朝泗州方向缓缓移动。
西门战事刚开启的时候,范再遇就注意到了这两个千步外的显眼玩意。
当时范再遇还在心中嘀咕:若是自己有能射出千步的强弩,给那两玩意来几下,岂不是能瞬间结束这场战事?
不过范再遇也就是想想罢了,唐军的床弩压根就射不了那么远,至多也就能射个六七百步。
而现在,周军的华盖与帅旗都在向泗州城靠近,这似乎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团练,应该是上午北贼攻势不顺,郭荣这厮按捺不住要亲自指挥攻城了。”副将对郭荣的心态拿捏得很准。
“这郭荣,气急败坏了,嘿。”
范再遇这声嘲弄也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他是泗州主帅,他最清楚泗州西门在上午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仅仅一个上午,城西唐军就射出去了十万根羽箭以及三千根火药箭,四千士卒的手臂都快射酸了。
至于城头的六十多架床弩以及十几架炮车,除了范再遇临时撤下的三架床弩外,也都早已被周军的炮车弩车尽数摧毁。
范再遇视线扫过城墙上尽显疲态的士兵们,他的面色骤然紧绷,陷入了沉思:若是周军在下午的攻势还如上午那般凶猛,这护城河与羊马墙恐怕是守不住了,之后的登城战将会更加惨烈,城内的士气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团练,北贼的华盖已经进到了床弩的射程内!”副将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周军的华盖与帅旗,它们刚一进入射程,副将就激动地叫嚷起来。
范再遇回过神,循声望去,只见那顶耀眼的黄色华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了唐军的床弩射程内。
这郭荣,好大的胆!
范再遇的拳头硬了。
这也太瞧不起人了,真当我泗州城是没了牙的病猫?
郭荣这厮,肯定以为我泗州城内的床弩都被毁了,这才敢上前掠阵,可我范再遇又岂会犯下这等失误?
范再遇当即明白,自己将获得这场必败战争中的唯一胜机,只要能把握住,自己就将成为整个大唐的英雄!
“立刻去将那三架床弩搬出来,胜败在此一举!”范再遇一嗓子吼完,抡起拳头锤在了城墙上,这个机会他必须把握住!
而在西门外,郭荣与赵匡胤并未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在上午的攻城战中,城内守军的远程器械在后半段就已彻底哑火。
郭荣与赵匡胤都认为,泗州城已经丧失了远程打击的能力。
即便城内有那么几条漏网的床弩炮车,但郭荣跟前的几百名重甲殿直也不是吃干饭的,替皇帝挡下几根弩箭自然是毫无问题。
就这样,郭荣的华盖大张旗鼓地驶入战场,并许下了先登羊马墙者赏钱千贯官升三阶的重赏,先等城墙者更是能得赏钱三千贯、官升五阶。
前线士兵见皇帝亲临战阵,又有巨额赏赐,自然是士气大振。
正午刚过,经过一番修整的周军再度朝泗州西门发起了冲击。
在各种攻城器械的掩护下,上万周军分批次向泗州护城河推进。
羊马墙后的钟镐眼见城防被周军一点点拆除,心急如焚。
可即便钟镐不断催促墙后唐军拼命放箭,甚至将压箱底的两百根火药箭全部射出,也难以阻挡周军推进的步伐。
下午开战仅一个时辰,周军在付出了十辆桥车的代价后,终于在护城河上架设了四道浮桥。
全副武装的周军重甲步兵踏过浮桥蜂拥而上,如滚烫通红铁水拍打着低矮的羊马墙。
钟镐的右手因为过度拉弓,早已失去了知觉,喉咙因为过度呐喊,也早已嘶哑如沙。
面对不断逼近的钢铁洪流,钟镐双目如死鱼般凸显,他失去了五感,仿佛陷入无边炼狱。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了,自己临阵逃脱,本应被当众处斩,幸得范团练网开一面,这才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自己很怕死,可上刑场是死,上疆场亦是死,但不能白死,总归要起点作用......钟镐的左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这时,一名浑身插满箭矢的周军士兵冲到了墙前,他右手握着熟铜锻造的瓜锤,满是伤痕的厚实左手攀上了羊马墙。
钟镐如梦初醒,左手拔刀,往上一横,勉强磕开了来自炼狱的一锤。
在钟镐身侧,那名也叫钟五的少年郎伺机捅出一枪,正好扎在了周军士兵裸露面庞上。
第七十二章 亲临战阵
名为钟五的年轻士兵是第一次上战场,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
钟五持矛的双手不住地发抖,溅到脸上的炽热鲜血令他无所适从,他转头颤声问道:“指挥...你没事吧?”
“我没事。”
钟镐话音刚落,就直直刺出手中长刀,将一名从羊马墙上冒出头的周军士兵捅了个对穿。
钟镐又是一刀横劈,顺势将一名周军的瓜锤磕开:“别分神!”
从彷徨中清醒,钟镐终于恢复了身为泗州都指挥使的本色。
“是!”钟五握紧了手中长枪。
随着二钟合力击退数名周军,羊马墙后的一千唐军士气大振,竟生生抗住了周军的三波冲击。
城头指挥的范再遇心中大喜:自己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无心之举,竟然还真起了奇效!
“床弩准备好了没有?”范再遇扭头大吼。
副将高声回道:“团练,已经准备好了,可那郭荣的华盖离城墙尚有六百步,是床弩的极限射程,就凭咱们这三架床弩恐怕很难奏效。”
“那就等他再靠近点,北贼在羊马墙前受挫,郭荣这厮应该会按捺不住继续往前进。”范再遇舔了舔龟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凶光。
城外的情况正如范再遇猜测的那般,郭荣的华盖往前移动四百步,见周军的攻击仍然不畅,便想要亲自冲锋陷阵以提振士气。
郭荣今日披坚执锐,肩头金黄色的虎头肩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早就做好了亲临战场的准备。
“陛下千金之躯,岂能亲冒矢石?”
“城上箭如雨下,陛下万万不可亲赴前线。”
“陛下若有损伤,臣等如何面对天下百姓?“
不止赵匡胤站出来阻拦,张永德、向训等一干重臣皆站出来反对郭荣。
郭荣被整烦了,右手按住腰间剑柄,喝问道:“在高平时,怎么不见你们出来阻挠朕?”
显德元年,郭荣刚刚继位,北汉与契丹便合兵五万大举南侵。
郭荣亲率禁军北上,与敌军交战于山西高平。
此战是契丹灭晋之后,中原王朝与契丹的第一次正式交锋。
周朝大部分文武百官都不看好郭荣的亲征,当时的文官领袖冯道更是率领众文官劝阻郭荣莫要亲征。
当时,整个周朝禁军中也都充斥着灰败的气氛,大部分将士都认为契丹不可战胜,此战必败无疑。
但郭荣不信这个邪。
高平之战刚开始时,郭荣只是在后边观战,但周军刚开战不久便落入下风,军阵右翼的两名主将临阵逃脱,整个右翼更是直接被敌军杀穿。
观战的郭荣怒从心起,拔出腰间长剑,亲率殿前军赴右翼临阵督战,此举大大激发了右翼残兵的士气,周军也凭借郭荣的身先士卒反败为胜,将敌军彻底击溃。
当时,赵匡胤、张永德与向训皆随郭荣驰骋阵前,为郭荣披荆斩棘、扫平危险。
郭荣这一问让赵匡胤有些词穷,幸好有心思机敏、口齿伶俐的向训站出来替他解围:
“陛下,今日情况不同于高平,当时我军右翼败退,全军濒临崩溃,社稷几近倾危,而今日乃是必胜之战局,陛下并无冒风险的必要。”
向训的理由无可指摘,高平之战时情况危急,郭荣亲临战阵或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而今日之泗州城不过是困兽犹斗,哪怕仍能给周军造成一定的麻烦,却也难逃失败的结局。
“朕说过,今日之内就要看到我军将士登上城墙,可如今已是下午,我军却还未拿下羊马墙,你们是要让朕的话成为戏言么?”
郭荣就是咽不下心头的一口气。
就在刚才,城南传来最新战报,李重进用火攻烧穿了南门瓮城的城门,周军已攻入瓮城,与瓮城内的唐军展开激烈厮杀。
看起来,李重进拿下南门瓮城只是时间问题。
郭荣无法接受这个反差。
若是将郭荣此时此刻的心境公之于众,或许大部分在场武将都不会相信。
不过有一个人倒是能猜到郭荣的那点心思,他便是现任侍卫亲军司步军都指挥使袁彦。
袁彦年岁与先帝郭威相仿,他在军中资历甚高,亲眼见证了李重进与郭荣的“爱恨相杀”。
眼见局面愈发僵硬,袁彦深知时机已到,当即从一众武将中挺身而出:“城内南贼见陛下亲至却仍敢负隅顽抗,主辱臣死,陛下既要亲临战阵,我等臣子自当为陛下阻挡弓矢、披荆斩棘!今日只要臣尚有一命在,定不让陛下受到分毫损伤!”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袁彦身上。
有郭荣赞许的目光,也有赵匡胤、向训夺命的凶光。
但袁彦全盘接受且怡然不惧。
论资历,现今之禁军就属他袁彦最高,他又是郭荣的幕府旧臣,为主公撑腰天经地义,些许凶光有何可惧?
郭荣抚剑大笑:“哈哈,好,不愧是朕的袁卿,若是天下臣子都能如袁卿这般忠勇,我大周何愁不能涤荡宇内?”
除了赵匡胤、向训等死忠外,本来就没几个武将敢于违逆郭荣的意志。
只是赵匡胤和向训风头正盛,他俩带头反对,其他武将都想着先骑墙观望。
随着袁彦的挺身而出,华盖下顿时风云突变。
有袁彦这位老资历带头支持郭荣亲临战阵,众将又见他受到了郭荣的重大褒奖,自然是纷纷出声附和袁彦。
很快,赵匡胤与向训就被迫裹挟,改口支持郭荣。
于是乎,甲胄齐全的郭荣骑上了全副武装的高大战马,在一众高级武将的簇拥下缓缓朝前线靠拢。
城墙上的泗州副将又第一时间发现了周军的异动,他对正在张弓搭箭的范再遇高声道:“团练,郭荣似乎亲自出阵了!”
范再遇听闻郭荣出阵,瞄了半天的一箭稍稍偏斜,射在了羊马墙前一位周兵的头盔上,擦出了漂亮的金色火花。
丢下手中弓箭,范再遇一个箭步就冲到副将身边:“在哪里,快让我瞧瞧!”
副将往前一指:“就是那支骑兵,刚刚从华盖后头出来的,几十骑皆头顶红缨,看起来都是高阶武将,打的还是郭字大旗,中心那人必然就是郭荣本人无疑了。”
第七十三章 奋勇救主
郭荣亲临战阵,周军的士气立刻就有明显提升,发动的攻势也愈发凶猛。
羊马墙后的钟镐感受最为明显。
钟镐一刀将一名周兵了结,立刻就有两名悍不畏死的周兵冲到他面前,他勉强招架开两人的围攻,呼喝左右想召来援手,却发现他的左右已然空空荡荡。
原本与钟镐互为犄角的钟五,已去别处填补空缺,整个羊马墙防线现在已是四处漏风、摇摇欲坠。
此地就是自己的葬身之所么?这时候若向北贼投降,杀红了眼的他们恐怕也只会将自己锤成肉泥......钟镐嘴角苦笑,他现在能做的,除了拼死抵抗,已别无他途。
“一群狗鼠辈,有何可惧?放马过来就是!”
钟镐化悲愤为力量,将自己最后一丝体力也榨取出来,奋力朝迎面而来的周军士兵砍去。
城头上的范再遇当然注意到了羊马墙的危急,但他已无暇顾及这么多了。
范再遇的视线仅仅锁住郭荣所在的骑兵队列,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给郭荣来两发终生难忘的弩箭。
副将盯着操弩的士兵看了半天,转头对范再遇道:“团练,郭荣这厮一直在动,不好瞄准啊。”
虽然郭荣所在的队列每骑之间都有一两米的空隙,但郭荣时刻保持移动,笨重的床弩压根就跟不上郭荣移动的步伐。
范再遇吼道:“那就等他停下来!”
此时,数只周军的弩箭呼啸而至,副将慌忙抱头蹲下:“羊马墙快撑不住了!等北贼的云梯车上来,可就再也没法射中郭荣了!”
范再遇紧咬牙关:“继续等,我们就一次机会,必须抓住!”
......
郭字大旗所到之处,周军士兵皆欢欣鼓舞,发起的攻势如水银泻地,丝滑无比。
郭荣领着一干重臣,在西门前线驰骋一个来回,见周军士气大振,方才尽兴。
停缰勒马,郭荣驻足一处小土坡上,对身后跟上来的群臣笑道:“如何?诸位可有瞧见?这才是我大周禁军应有之气势!”
袁彦第一个拍马赶到:“陛下所到之处,我军将士军心振奋,这区区泗州城自是挡不住我大周兵锋!”
正当群臣上前准备庆贺时,异变突生。
嘈杂的战场上空传来锐利的破空声。
一些经验丰富的武将已经注意到了异响,纷纷转头,继而张嘴想要警示郭荣。
又是袁彦抢在了前头。
“陛下,当心!”
袁彦人比声先至,身着重甲的他不可思议地从马上高高跃起,将错愕的郭荣从坐骑上扑倒。
随着“砰”的一声重响,郭荣与袁彦双双摔落在地,激起一阵尘埃。
由于过度操劳,郭荣的身体这几年弱了不少,这一下摔得他鼻孔流血、头晕目眩,他听不到群臣们急切的呼喊,也听不到坐骑被弩箭射穿时发出的悲鸣,就这么沉沉昏了过去。
袁彦却像没事一般地飞快起身,他扶了扶歪斜的头盔,视线扫过被钉在地上的坐骑,接着对众将高声道:“陛下无事,继续挥旗!”
显然,射穿御马的两支弩箭就是奔着郭荣来的。
战场上不少周军士兵肯定也察觉到此处的异样,为稳定军心,郭荣就算真出了事在场的武将们也必须瞒住全军。
所以,郭字大旗必须一如既往地迎风飘扬。
“旗不要落!”
赵匡胤先是转头吩咐面面相觑的一干殿直,接着焦急地翻身下马:“快让我看看陛下的情况。”
在场诸将中,就数赵匡胤、袁彦二人与郭荣的关系最紧密。
众将纷纷让开一条道路,赵匡胤抚着腰间剑柄跑到了袁彦跟前。
见躺倒在地的郭荣双目紧闭,赵匡胤心头不由一颤,他对蹲在地上的袁彦沉声道:“陛下情况如何?”
袁彦已经探过郭荣的鼻尖,他缓缓起身:“陛下并无大碍,只是昏了过去。”
“这就好。”赵匡胤心下稍安,望向袁彦的视线有些复杂。
旧友袁彦对郭荣的忠诚,赵匡胤是信任的,但他总觉得这位旧友与自己正在渐行渐远。
袁彦错开赵匡胤直直的目光,偏头望向东边的战场:“陛下一时半会是醒不来了,咱们先护着陛下归营,回去的阵型不能乱,攻城也不能停,至少,要将羊马墙先拿下来。”
“好,就按你说的办。”
袁彦的提议并无不妥,赵匡胤没理由反对。
周朝众将心有戚戚地护送郭荣归营,而城头的范再遇已然心若死灰。
范再遇居高临下看得真切,那两支弩箭明明已经快射到了郭荣头上,可千钧一发之际却从旁杀出一程咬金,将郭荣扑翻在地。
这两支必中的弩箭仅仅只是杀死了郭荣的坐骑,却未能伤到郭荣分毫。
再之后,郭荣所在之处就被数百殿直围得严严实实。
“啊啊!该死!”
范再遇气得直抓狂,甚至将牙龈都咬出了血,却也改变不了失败的现状。
“团练,该怎么办?”副将已然丢了神,突施冷箭失败,城内守军已然失去了所有反击的机会。
而在城下,羊马墙防线已是岌岌可危,不少周军已经翻过羊马墙,与唐军在墙内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就凭羊马墙内这残余的几百唐军,全军覆灭丢掉羊马墙只是时间问题。
“鸣金,让墙后的士兵都撤回来,准备明日的守城战!”
身为主将,范再遇必须要果决,他立刻调整心态,下达了鸣金收兵的命令。
羊马墙内开有地道,唐军可以通过地道撤回城内,若是有周军想要通过地道尾随入城,那等待周军的就有等候多时的弩箭与长矛。
......
周军行在,郭荣悠悠睁开了眼。
候在床头的袁彦与赵匡胤同时出声:“陛下!”
郭荣后脑勺一阵发痛,他迎着两位爱将关切的目光,勉强扯开嘶哑的喉咙:“发生了...什么?朕不是在战场上吗?这是哪儿?”
袁彦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包括唐军突施冷箭的险情,也包括他袁彦奋力救主的英勇。
郭荣冷静地听完,视线转向赵匡胤,问道:“事情是如此吗?”
“正是如此。”
众目睽睽下,赵匡胤也不敢隐瞒事情,只能对袁彦的说法表示认同。
第七十四章 火药的另一种可能
就在郭荣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泗州西门唐军主动放弃羊马墙,龟缩回城内。
而在泗州南门,李重进虽然烧毁了南门瓮城的城门,但由于城南唐军的殊死抵抗,终究还是没能拿下南门瓮城。
夜幕降临淮南,厮杀整日的周军选择了偃旗息鼓,城内唐军也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李延庆正在帐中秉烛夜读。
乌衣台总部的公文、家中娇妻的家书、江宁府乌衣台分部的紧急情报、开封冯吉的定时联络......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文书等着李延庆翻阅。
最近,李延庆又多了一项研究火药的任务。
虽说将研制火药引线以及改良火药配方的重任都托付给了冯继升,可李延庆并不打算当甩手掌柜。
李延庆毕竟来自后世,知晓后世火器的发展历程。
若能将这些宝贵的知识灵活应用,李延庆自认为也能为火药的进步出一份力。
点点油灯下,李延庆正在翻阅的,是唐末郑思远所着的《真元妙道要略》。
郑思远乃是活跃于唐末的一名道士,他在书中总结了唐朝时流行的各种炼丹之法,其中就包括炼制火药的“伏火硫磺法”。
所谓伏火硫磺法,就是将碳加入硫磺与硝石之中再进行燃烧,这样就可以剔除硫磺与硝石的毒性,燃烧之后的产物便可以用于炼丹。
这三者正是火药的原料,有不少炼丹家正是死于三者反应后的猛烈燃烧。
在这本《真元妙道要略》中,郑思远提醒各位同僚在炼丹之余一定要注意防烧伤防爆炸。
而之后的军事家们却从中看到了火药军用的潜力,经过百多年的改良,便有了如今周军所用的火药箭。
李延庆觉得好笑之余,又有了新的发现。
纵观唐朝留下的诸多炼丹着作,李延庆发现,火药从唐朝开始,都是以粉末状态存在。
包括现在的火药箭,其药包里的装填物也都是黑灰色的粉末状火药。
而在李延庆的印象中,后世也有不少粉末状的火药制品。
那便是小孩过年时常玩的各类擦炮和摔炮(擦炮盒子上有砂纸,擦一下就能爆,摔炮则是丢到地上就能爆,各位书友应该都不陌生)。
李延庆还记得,自己儿时曾将上百根擦炮拆开,就为了取出其中的灰色粉末在地上画条长线,然后再点燃长线的一端,便能看到一条灿烂的火线。
那金色灿烂的长长火线,是李延庆儿时的美好回忆。
划炮和摔炮所采用的都是粉末状火药,在后世是小孩子的专属玩具......
李延庆当即想到:这是不是意味着,粉末状的火药威力很低?即便是小孩子玩起来也不会有太大危险?
这也能解释,为何周军的火药箭爆炸威力堪忧,只能靠药包内附带的树脂烧伤敌军。
不过,后世各种日常火药制品中,应该也有非粉末状的存在......
李延庆脑海中很快就浮现出某个黑又硬的存在:鱼雷。
这鱼雷虽然不是军中的用的那个鱼雷,但在小孩子的玩具中也是极度危险的存在。
李延庆至今记忆犹新,自己八岁过年与表哥玩的时候,表哥就是往门前水塘里丢了个这玩意,一声闷响,池底淤泥被炸上水面,连带着还有几条可怜的小鱼翻了白肚皮。
小时候每逢过年,李延庆所在的小县城都能出现几条小孩被鱼雷炸伤的传闻。
当李延庆也像表哥一般大的时候,鱼雷这玩意因为太过危险成了禁品,基本消失在了市面上。
李延庆游遍记忆之海,终于回想起来:鱼雷外表是一层黑色的塑料外壳,壳内是灰白色的固体,固体中间是一条绿色引线。
也就是说,鱼雷所用的火药,应该是固态的。
想到这里,李延庆有了一个猜测:莫非,提升火药爆炸威力的关键,在于固态化?
这个思路值得尝试,改日告知冯继升,让他先往这个方向做尝试......李延庆瞬间有了判断。
将火药方面的思路整理完毕,李延庆的目光落到了一只黄色信封上。
那是妻子安清念的家书。
自李延庆一月份随军南征后,安清念就从郓州返回了开封,她要为李延庆主持五丈河码头的大局。
李延庆将手头的书卷放到一旁,取来信封,轻轻拆开封口,从中取出了折成三折的白色信笺。
望着信笺上熟悉的娟秀字迹,李延庆嘴角泛起一抹轻柔的微笑。
信的前半段,安清念将家中近况娓娓道来。
铃儿的肚子大了起来,郎中说她身体状况良好,六月定能顺利生产。
安清念倒没能怀上,在信中甚至能看到她略带嫉妒的小情绪。
其实,李延庆倒也不希望妻子过早生产,她年纪尚小,怀孕有可能伤到身体。
不过安清念对孩子的渴望超出李延庆的预料,在李延庆出征前更是痴缠着李延庆。
这番话李延庆终是憋在了心里。
信的后半段则大多与码头有关。
安清念虽然年纪轻轻,办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码头交到她手上李延庆却很是心安。
事实也证明,安清念确有非凡能耐。
随着今年二月五丈河正式疏通,开封北外城的五丈河码头也开始投入运营。
安清念动用了安家的人脉,从襄阳拉来了一整套码头的管理班子。
到如今,整座五丈河码头已经有帮工、纤夫三百余人。
除去所有开销,码头每月能够为李家带来百贯以上的利润。
要知道,这码头开门营业才不过月余,能有这等效益已然殊为可观,码头的前景自然也是一片大好。
除了带来经济效益外,安清念当然按照李延庆的吩咐,开始在码头培植秘密势力。
这支势力由安家亲戚安六负责,李延庆虽未与他见过面,但听安清念的介绍,此人当是非常可靠之辈。
不过培养一支可堪用的武装力量耗时甚长,安清念在信中提到,这一过程要以年计,望李延庆耐心等待。
李延庆自然是能等的。
将信看罢,李延庆只觉得自己这妻子太过可靠,无论内外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突然,李延庆有了个想法:冯继升有本职工作,自己将引线与火药的研发都托付给他,未免令他负担太重,按照冯继升的说法,开封民间本就有从事爆竹事业的从业者,自己应该能利用这些民间力量,加速火药的研发,若是能成,自己日后还能绕过官方生产火器,某一日或许就有妙用......
第七十五章 降后安置又起争执
第二日,周军继续对泗州城发动猛烈攻势。
唐军在羊马墙后不再设防,他们唯一能依仗的,就只有泗州城三丈高的城墙。
李延庆亲眼目睹了登城战的一切。
昨日强攻瓮城失败,李重进意识到了城内守军的坚韧,他今日立刻改变了攻城模式。
扫平了一切城外阻碍后,周军的炮车弩车终于能够肆意对城内宣泄火力。
在远程器械的掩护下,周军士兵推着小推车,用两日时间填平了护城河与羊马墙。
这样,冲车、云梯车、洞屋车等攻城器械便能直抵城墙下。
在攻城器械高度发达的年代,全面放弃城外防守,反而会让守城方陷入被动挨打的劣势。
尽管城内守军在范再遇的指挥下拼尽一切手段,也难以阻挡周军前进的步伐。
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欢呼,周军士兵彻底占领了泗州南门瓮城的城墙。
瓮城失守,整座城池的失守便不远了。
......
在城墙上坚守三日,范再遇实在坚持不住了,回家睡了个觉。
当他一觉醒来,这泗州的天已然变了。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哪怕身心早已在长期的军旅生涯中磨砺得坚韧不拔。
但当城南、城西瓮城接连失守的噩耗传来时,范再遇依然身心俱麻。
要不,投降?
范再遇心中又起了投降的想法。
“团练,我们投降吧,这城已经没法守了,瓮城被北贼夺走,北贼就能沿着瓮城城墙长驱直入登上泗州城墙,你看看北贼射进来的劝降书,要是咱们不投降,北贼是要屠城的!”
副将适时地跑来团练使府,并带来了周军射入城内的劝降书。
所谓攻心为上,一攻克瓮城,李重进就立刻命令士兵往城内射劝降书,进一步打击城内守军的士气。
范再遇反问道:“可就算咱们真投降了,北贼难道就不劫掠城池了?”
副将将劝降书一摆:“北贼在劝降书里保证不劫掠城池。”
“北贼说的话不能信。”范再遇属于是对中原王朝有刻板印象,这也要归功于南唐这几十年爱国教育的成功。
而且中原王朝的禁军确实隔三岔五就会来一次劫掠全城,就算是自己的首都开封也照抢不误。
这时候的禁军就是这么混账,军纪就是这么拉胯。
范再遇把天往死里聊,副将仍能够强行挽回局面:“团练,咱们要是不投降,北贼就一定会屠城,若是投降,那或许这泗州百姓还能逃过一劫。”
“嗯...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若是投降,你我在江宁的亲属怎么办?”范再遇这时候想起了在江宁当人质的妻儿老母。
“团练,你我的亲属固然重要,可为了挽救全城百姓的性命,就算舍弃亲属亦是值当的。”
副将大义凛然,他并非为自己的投降找借口,他是土生土长的泗州人,心系整个泗州的百姓。
为了父老乡亲而舍弃亲属,这正是副将的决心。
见范再遇仍旧不肯下决断,副将指着窗外泣道:“团练,不能再拖了,你听见这响声了吗?这是北贼用炮车在轰击全城,再这样下去,整座城池的民房都会毁于一旦,全城百姓也将流离失所,他们可都是泗州治下的百姓啊!团练,你不能不管他们......”
范再遇仔细聆听窗外的剧烈声响,恍惚间,他甚至听见了泗州万千百姓的哀嚎与悲鸣。
“也罢。”
范再遇叹息道:“你取我印信,去向周军投降吧。”
......
随着范再遇献印投降,城内残余的六千守军皆放下了武器。
郭荣在一干重臣的簇拥下,大张旗鼓从西门入城。
很快,城头就升起了“周”字大旗,宣告泗州城彻底落入周军的掌控。
在如何安排范再遇以及泗州降卒上,周朝君臣起了争执。
在团练使府改建的行在内,郭荣环顾众臣:“范再遇主动献城投降,朕打算授他宿州团练使一职,诸位以为如何?”
“陛下,宿州团练使乃是正任使职,由范再遇这位降将担任,恐怕不妥。”殿前司都点检张永德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虽然从殿前司都指挥使升为了都点检,但张永德手里的军权却实打实地缩了水。
不过尽管军权缩水,张永德在名义上仍然是殿前司的一把手,他有必要为周朝的武将阶层发声。
范再遇本是南唐的正任团练使,现在投了降,让他当个遥授团练使领领工资养老就差不多得了,怎么能让范再遇继续当正任团练使?
要知道,周朝禁军里挂着遥授使职的高级武将多了去了,正任团练使的位置多少人眼红?
而且范再遇是淮南第一位正式向周朝投降的地方长官,他投降后的职位安排将会成为淮南地区通行的惯例。(郭廷谓还未正式献城,因此不算数。)
若是范再遇这位降将都能当正任团练使,那淮南这十几州的地方长官只要愿意投降,岂不都能在周朝当正任团练使?
这对于周朝的武将们来说,就是凭空少了十几个肥差。
所以不论如何,周朝的武将们都不能坐视范再遇开这个头。
不等郭荣出声,首相范质已经站了出来:“范再遇深明大义开城投降,让他任正任团练使,方可彰显我大周海纳百川之气魄,此举亦有助于我军扫平淮南其余州县。”
今日是文武同殿议事,范质、魏仁浦以及王溥三位宰执皆有出席。
在文臣们看来,给范再遇一个正任团练使的头衔,就能让淮南其余诸州的武将感受到大周的博大胸襟,进而加快周朝收复淮南的进程,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个更划算的买卖了。
至于周朝的武将会因此而不满,文官们岂会在意?反正又没损害文官的利益。
有了文官集团的支持,郭荣一锤定音:“范卿所言在理,范再遇愿意化干戈为玉帛,我大周又岂会辜负此等忠良之辈,授予范再遇宿州团练使一职这事,就这么定了。”
郭荣当然知道此举会损害武将们的切身利益,但他从大局出发,认为稍微损害武将们的利益是能够接受的。
至于武将们会因此产生怨气,郭荣不甚在意,在他看来,武将们已经拿得够多了,少拿一点又有何妨?
第七十六章 血肉磨坊
郭荣一锤定音,座下武将们即便心有怨气,却也不敢多加辩驳。
如今之郭荣大权在握,无人敢对他的决定置喙。
“范再遇一事已定,接下来便是泗州降卒的安置。”郭荣环顾众臣:“诸位可有什么好主意?”
现在的郭荣看起来精神奕奕,完全不像个刚从病床上爬起来的伤患。
论重要程度,安置泗州降卒并不比安置降将范再遇低。
为迎战南下的周军,淮南各州都是疯狂扩军。
就以泗州为例,泗州的在册人口才不过八万,但在编军队却足有一万五千余人。
虽然由于战事折损了九千,可这余下六千士兵该如何安排也是个大问题。
淮南其余十三个州的情况与泗州大抵相同,周军日后征服这些州也会遇到安置降卒的问题。
若是能妥善解决泗州降卒问题,那此次的经验便能顺势推广至整个淮南。
次相魏仁浦出列道:“陛下,若是按照惯例,处置降卒共有三种办法。其一,是将降卒新编一队,或是随禁军征战,或是就地担任新占州郡的州军;
其二则是特赦降卒,令其自由选择留军待命或是归乡耕种;至于这第三种办法,则是将降卒发配往各处矿场。”
郭荣略作思忖,说道:“如今泗州百废俱兴,不如就让这些降卒就地担任州军,以维持泗州治安。”
魏仁浦面露难色:“以往通常都是采取这个法子,只是如今泗州降卒太多,一个泗州恐怕不够安置......”
在周朝,一个内地州的州军通常不会超过三千人,只有边境的边防州是个例外。
待到整个淮南纳入周朝版图,泗州就将成为内地州,六千州军大大超出了内地州的州军容量。
郭荣当即指示道:“他们本就是泗州百姓,多余的直接放归乡里耕种便是,泗州经此一役,空闲土地总是有的。”
但魏仁浦依旧表示行不通:“这...恐怕也不行。”
郭荣脸上泛起怒意:“为何不行?”
魏仁浦低头拱手道:“陛下,淮南两年经历两次战事,淮南各镇主帅皆施行坚壁清野之策,致使百姓流离失所,田地荒芜废置。
如今正是早稻播种时节,可淮南依旧战乱不休,可以预见淮南在未来一两年内定会陷入饥荒,届时淮南各地极易叛乱,伪唐也会从中挑拨,若是放任泗州这些降卒归乡,那日后这些降卒便会沦落为叛民,扰乱我朝治理淮南。”
大战之后必有灾荒。
更何况淮南在两年之内两度遭到周朝入侵,淮南各州百姓流离失所,田地荒芜无人耕种。
待到战事结束,一场席卷淮南的大灾荒是不可避免的。
泗州守将范再遇征召百姓参军,一方面是为了加强城防力量,另一方面也是用军费来弥补抛弃田地入城避难的百姓。
如今这些士兵都成了降卒,养活他们的重任就落到了周朝手上。
可周朝也没有余粮。
就连南征的军粮,周朝也是勒紧裤腰带才挤出来的,哪来粮食养活泗州乃至淮南十四州数以万计的降卒?
郭荣用力一拍扶手,指着魏仁浦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究竟该如何安置这些降卒?”
魏仁浦心里苦,凭什么他要当被挨骂的倒霉蛋?
但如今政事堂三相就数他位置最尴尬,魏仁浦也是没得选,他必须做这个背锅侠。
不过魏仁浦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这点场面还不至于发憷,他语气淡然:“陛下,如今之计唯有采取第三种做法,将这些降卒发配至矿场,如今磁州官营铁场正缺矿工,安置数万降卒绰绰有余。”
魏仁浦提出的办法,就是将这些降卒名正言顺地“消耗”掉。
从古至今,挖矿都是个卖命活。
此时挖矿尤其危险。
危险除了来自逼仄狭窄的矿洞,还来自冷血残忍的监工。
五代乱世,劳动力奇缺,朝廷经营的各个矿场皆面临工人不足的情况。
偏偏乱世战乱频繁,铜铁等金属皆是朝廷的急需品,这些矿场是绝对不能停工的。
普通工人不够用,那就让降卒或是罪犯来顶替。
降卒、罪犯进了矿场,就少有能活着出来的,他们只能得到勉强果腹的口粮,却要干普通工人数倍的活,稍有抵抗就会迎来监工铺天盖地的鞭打。
面对超高强度的劳作,进入矿场的降卒通常活不过五年。
将降卒发配往各个矿场,便能用矿场这台血肉磨坊,将这些张口要饭的降卒悄无声息地碾碎为尘。
首相范质突然插嘴:“发配矿场...这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将降卒发配矿场的主意,是政事堂三位宰相一致决定的。
不过要想说服郭荣,就得唱一出戏,魏仁浦当了黑脸,范质则来唱这个白脸。
范质这老儿,就晓得占便宜......魏仁浦在心中默默埋怨一番,旋即正色道:“虽然有些残忍,但这已是唯一的办法,将这些降卒留在淮南只会助长即将到来的叛乱,还望陛下三思。”
郭荣面露愧色:“既然别无他途,那就照两位爱卿的主意办。”
身为皇帝,郭荣如何不知道降卒发配至矿场的下场?
虽然心中有愧于淮南百姓,但身为高位者又岂能被几万条人命所裹挟?
身居高位,自然要采用最符合大局的做法。
要顾全大局,淮南的降卒就只能沦落为牺牲品。
不过这个残忍的指令不能由郭荣来下达,总得有人背这个锅。
如今魏仁浦愿意站出来舍身背锅,郭荣很是满意。
郭荣转头望向张永德,吩咐道:“押解降卒之事,就由殿前司负责,去往磁州路途遥远,切莫出乱子。”
降卒是活生生的人,他们若是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死期,又岂会坐而等死?
反抗、叛乱,在押解降卒的路上、在降卒劳作的矿场都时有发生。
张永德心中暗暗叫苦,拱手回道:“臣领命,定会将降卒安然押解至磁州。”
......
行在正为如何安置降将降卒而争执,李延庆也没有闲着,他受冯继升所邀,来视察引线的研发情况。
第七十七章 再造恩师
自从得到李延庆的点拨后,冯继升茅塞顿开,并在工作之余夜以继日地研究引线。
最近冯继升终于取得了突破,并立刻将好消息告知李延庆。
在火药作的临时工坊里,冯继升向李延庆呈上了引线:“这便是下官研制的引线,请衙内过目。”
冯继升研制的引线,其主体为麻绳,呈黄褐色,甫一入手,李延庆就能感觉到其重量与硬度皆高于一般的麻绳。
李延庆观察引线的时候,冯继升在旁降解道:“下官按照衙内的主意,将麻绳浸泡于硝石与硫磺混合的水中,再经过晾晒,只是经此法制作的引线成分与火药类似,燃烧速度极快,难以应用于实际,下官便剔除了硫磺,仅以硝石水浸泡麻绳,以此法制作而成的引线能够遇风不灭,燃烧速度也较为适中,应当与衙内描绘的引线并无二致。”
李延庆望向手中引线,似乎与后世炮仗所用之引线大相径庭,便问道:“实际使用起来效果如何?”
“衙内请随下官来。”冯继升早有准备,当即领着李延庆来到火药作外的空地上。
空地上两名火药作工匠已经等候多时了。
在冯继升的指挥下,两名工匠点燃了地上火药包的引线,大约过了六秒,随着引线燃尽,火药包应声而炸,药包内的树脂溅射到四周的防护木板上,燃起点点火光。
李延庆站在防护的木板后,他对引线的延迟爆炸效果很是满意:“不错,这引线的抗风能力如何?”
虽然冯继升研发的引线与李延庆记忆中的引线有很大不同,但只要作用相似,那便无妨。
“关于抗风能力,衙内无需担忧,下官已经找士兵试用过了,正常环境下,飞射而出的火药包几乎不会有熄灭之虞。”冯继升脸上满是自信:“而且下官已经开始大量生产引线,待到下一场战事便能用实战进行检验。”
战场是实验新兵器的最佳场所,唯有经过实战的检验,方能确定新兵器的实用性与可靠性。
“那我就期待引线在战场上的发挥了。”李延庆负手而立,接着问道:“我与你说过的火药固体化一事,你可有头绪了?”
“下官这几日仔细思考过固体化一事,愈想愈觉得衙内此法精妙至极。”
谈及火药的固体化,冯继升突然就来劲了。
即便是在深夜,李延庆仍能感受到冯继升脸上洋溢的热情。
李延庆笑了笑:“不过是寻常想法罢了。”
“衙内是否知道,下官一介文官兼工匠为何会随军出征?”冯继升卖了个关子。
这倒难不倒李延庆,他回道:“大概是因为火药箭制作困难且保存不易,所以需要火药作的工匠陪同出征。”
“正是如此,火药的三种原料,硝石、硫磺与木炭的重量并不一致,火药经过长途颠簸,较重的硫磺会沉到箱底,较轻的木炭则会浮于表面,三种原料分离后火药便会失效,这就需要工匠重新搅和三者方能让火药重新发挥功效,而且粉末状的火药极易受潮,搅和前还需进行晾晒,可谓繁琐,若能将火药固体化,则火药的抗潮能力应该也会有所提升。”
冯继升越说越兴奋,他愈发觉得,李延庆就是能让他真正腾飞的伯乐,不,简直就是他的再造恩师!
其实,倒不是李延庆在火药上的造诣比冯继升高,而是冯继升受困于时代的桎梏,视角狭窄。
有了李延庆超前视角的协助,冯继升在火药上的造诣立刻就能得到用武之地。
李延庆顺着冯继升的意思说道:“也就是说,若是能让粉末状的火药固体化,那么就不必再安排这么多工匠随军出征了。”
冯继升面露兴奋:“衙内说的没错,若火药的固体化真能实现,且不论其爆炸威力是否能够提升,但必然会极大改善火药的制作流程。
衙内请放心,不论付出何等艰辛,下官定会让这火药的固体化成为现实,还请衙内给在下一些时间,在下定会给衙内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此事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李延庆郑重拍了拍冯继升的肩膀。
李延庆又随意找了个借口:“哦,对了,引线的制作流程你抄一份给我,我要带回去研究一番。”
冯继升不以为疑,还以为自己的研究得到了恩师的许可,忙不迭地回道:“下官这就去誊抄。”
......
泗州城破的噩耗,在一日之后就送进了江宁城。
原本还在为如何处置郭廷谓而争执不休的南唐君臣,在听闻噩耗后立刻握手言和。
谁能想到,与濠州齐名的泗州坚城竟只坚持了区区四日?
为了逼迫淮南诸镇的统帅一心抵抗周军,宋党现任党魁陈觉将这些地方武将的亲属尽皆收监在江宁为人质。
可即便如此,濠州、泗州两地的统帅依然接连降周。
这不但意味着陈觉所坚持的人质策略彻底破产,还导致宋党的声望受到了沉重打击,虽然宋党在南唐朝野也没几块钱声望......
“陈卿,泗州城四日告破,如今北贼兵锋直指楚州,你可有对策?”南唐国主李璟高坐御椅,锋锐的视线直指陈觉。
说来奇怪,李璟非但不怒,心中反而有些窃喜。
之前濠州一日告破的时候,李璟就想与宋党反其道而行之,他要赦免淮南诸镇统帅的亲属,却遭到了陈觉等一干宋党骨干的竭力反对。
虽然李璟贵为南唐国主,可南唐朝政由宋党牢牢把持,没了宋党的支持,李璟在政务方面的诏令甚至出不了江宁城。
如今泗州城飞速告破,完全就是赤裸裸地在打宋党的脸。
随着战事愈发不顺,李璟早已不再信任曾经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宋党,他甚至对陈觉与李征古等佞臣起了杀心。
面对李璟的质问,陈觉绛紫色的嘴唇不住地发颤,他知道,李璟对自己已经动了杀心。
要怎么做,才能挽救淮南危局?才能消除陛下的杀意?陈觉陷入了疯狂的思索。
李璟并不打算给陈觉太多思考的机会,他朗声道:“既然陈卿无言以对,那就按照朕的旨意,先赦免淮南诸将之亲属。”
第七十八章 一心赴死
一日之后,李璟赦免淮南诸将亲属的旨意就传遍了淮南。
同时,李璟拒绝调派援军支援淮南,并允许淮南诸将自由选择是抵抗周军还是向周军投降。
不论结果如何,李璟事后都不会追究责任。
濠州守将郭廷谓收到消息后,那叫一个欣喜若狂。
明明只是一次不抱希望的尝试,却获得了满盘成功,郭廷谓不但能够光明正大地投降周朝,甚至他的妻儿子女也不会有性命之虞。
郭廷谓兴奋地叫来副将,并命令道:“立刻召集城内官吏,我有要事宣布!”
见到此情此景,副将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团练,朝廷当真同意咱们降周了?”副将的喜悦同样溢于言表。
能活命,还能在周朝继续为官,身为败军之将如何能不喜?
郭廷谓感慨道:“是啊,也不知朝廷是怎么想的,竟允许淮南诸将自行抉择,而且还会赦免我等之亲属,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不会是假的吧?”副将喜悦之余起了疑心,这旨意太过离谱,令他实在难以相信。
郭廷谓将旨意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回道:“这是通过朝廷的驿马发过来的,又有圣上的印玺,不可能有假。”
副将激动得浑身颤抖,连带着声音也开始发颤:“那就...那就好,下官这就去召集官吏!”
未多时,濠州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吏就聚集到了团练使府。
由于副将太过激动,提前走漏了风声,现在这几十名官吏都知晓即将发生的大事。
“你说,等到了周朝,朝廷会给咱们安排什么职位?”
“咱们濠州投降得这么快,周朝定然会优待咱们。”
“此番大周定能光复淮南十四州,届时这空闲官职多了去了,你我都能升官。”
“莫说官升五阶,少说也得升个两三阶吧。”
“以后到了周朝,咱们同为淮南士人,定要互相帮扶。”
趁着郭廷谓未至,在场的几十名官吏都开始毫无顾忌地畅聊将来在周朝的宦途,有些心思活泛的甚至开始拉帮结派。
毕竟官场是讲资历讲出身的地方,地域关系在官场中有极高的重要性,为求宦途顺畅,这些淮南出身的官吏会天然地抱团在一起。
不过这几十名其乐融融的官吏中,却有一人格格不入。
那自然就是濠州录事参军李延邹了。
自打得知朝廷的旨意后,李延邹的脑海里就一片混沌。
李延邹一边跟身边的同僚们强颜欢笑,一边在心中呐喊:不可能,朝廷怎会下达如此荒唐的旨意,不派兵支援也就罢了,岂能如此轻易就赦免这帮虫豸的亲属?这绝对不可能!
正当李延邹思绪混乱的时候,郭廷谓已然来到了诸官吏齐聚的大厅,并当众宣布了濠州城即将向周军彻底投降的喜讯。
诸官吏心中大石落地,顿时欢呼雀跃,恨不得立刻弹冠相庆。
郭廷谓示意官吏们暂且安分,并高声道:“录事参军李延邹何在?”
李延邹一开始还浑然不觉,直到他身边的同僚用肩膀顶了他一下,他才浑浑噩噩地出列:“下官在。”
见李延邹神情恍惚,郭廷谓还以为这是狂喜的后遗症,故而并未在意。
“濠州城全城百姓能够保全性命,全仰赖参军之妙策,本官今日将领濠州全城归顺大周,这撰写降表的重任非参军莫属。”
郭廷谓交给李延邹的任务无疑是个美差。
归顺周朝后,李延邹撰写的降表将成为一笔不小的功绩。
撰写降表是个文官都能办到,郭廷谓偏偏交给李延邹,自然是为了表彰李延邹之前的献策功劳。
可李延邹却置若罔闻,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郭廷谓顿时有些不快,语气也不自觉地加重:“李参军,怎么,你不想接下这个重任?”
与李延邹平日里交好的官员立刻用脚尖提踢了踢李延邹,可李延邹依然一声不吭。
郭廷谓心中烦躁,挥了挥手:“罢了,既然你不想接,那本官也不强求,你先退下。”
就在此时,李延邹猛然起身,对郭廷谓怒斥道:“我李延邹忠君爱国,绝不会与叛贼同流合污!”
李延邹猛出惊言,在场官吏顿时哗然。
“你...你....”郭廷谓手指李延邹,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与李延邹交好的同僚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连忙给李延邹后背来了一拳,喝道:“你在说什么傻话?还不快向团练道歉!”
李延邹怒而转身,一巴掌推开同僚,对在场官吏高声道:“我李延邹一身正气,岂会向不知廉耻的叛贼道歉?而你们,读圣人之学,受天子之恩,却与叛贼沆瀣一气,你们可有丁点礼义廉耻?”
李延邹的诛心之言顿时让在场官吏炸开了锅:
“你这逆贼休要血口喷人。”
“不知死活的狂妄之徒,你今日休想活着走出这大厅!”
“卫兵呢?还不快来将此獠拿下!”
面对李延邹区区一人,在场几十名官吏却无一人敢上前拿下李延邹,只敢隔着李延邹三米远逞口舌之勇。
李延邹不屑地扫过众官吏,转身继续训斥目瞪口呆的郭廷谓。
“我大唐袭承前朝之正统,你郭家三代皆沐大唐之恩,而今你却妄图以我大唐之疆域博北贼蛮夷之欢心,你有何颜面见九泉之下的父辈祖辈,又有何颜面见先帝圣上?若你能迷途知返,率领濠州将士一心杀贼,我事后定会向圣上求情,请圣上宽恕你郭廷谓一命。”
李延邹倒也并未理智全失,他发泄情绪之余仍抱幻想,以为能够骂醒郭廷谓。
可投降已是离弦之箭,郭廷谓降意坚决,又岂是这区区几句臭骂能挽回的?
郭廷谓已从一开始的懵逼中清醒过来,他自知理亏,无论如何都说不过李延邹。
而且再让李延邹说下去有可能会起变数。
所以郭廷谓也不再废话。
锵!
郭廷谓拔出腰间佩剑,锋锐的寒芒霎时掠过在场所有官吏的面庞,惊起无数鸡皮疙瘩。
李延邹怡然不惧,指着自己的脑袋:“叛贼,你若是有胆,就朝此头砍来!”
郭廷谓默不作声,只是带着满身杀气缓步朝李延邹走来。
李延邹双腿仿佛扎根在地,望着愈来愈接近的郭廷谓,他轻轻闭上了双目。
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一道血色喷涌而起。
炽热的鲜血溅满郭廷谓的上半身,他剑指地上的无主头颅,环顾在场瑟瑟发抖的诸官吏:“再有妄言者,有如此头!”
第七十九章 颗粒火药
寿州早已陷落,濠州、泗州又接连投降。
到如今,南唐在淮水南岸一字排开的四大重镇,只剩下最东端的楚州(今江苏省淮安市)。
毫无疑问,楚州这座孤城将会是周朝的下一个猎物。
泗州城内,郭荣与一干武将正紧锣密鼓地商议周军接下来的进军路线。
濠州与泗州的攻克如此顺利,郭荣心中名为“冒进”的小妖又出来作妖了。
为确保万无一失地拿下楚州,郭荣决定分兵南下,一路攻取扬州、泰州以及通州(今江苏南通市)。
这样便可截断南唐支援楚州的通道,将楚州城彻底孤立。
郭荣的分兵计划得到了在场武将的一致赞同。
南唐已无还手之力,战争的天平早已完全倒向周朝,大胆的进攻能缩短战争的时间。
而且周军的粮秣即将告急,已经没有时间让周军一城一城慢慢攻克了。
至于派谁南下?郭荣也早有打算。
四月初一,赵匡胤领一万步骑南下,去接手成为废墟的扬州城。
得知泗州投降后,唐主李璟自知淮南其余州县难以防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将淮南百姓、士兵以及粮秣悉数迁往长江以南。
随着李璟一声令下,首先遭殃的就是扬州。
在李璟的严令下,扬州官员先是强迫扬州十余万百姓立刻搬迁,接着再一把火将繁华的陪都付之一炬。
无情的大火烧了足足三日,当赵匡胤帅两千轻骑进入一地黑炭的扬州城时,整个扬州城里只剩下三百多名根本迈不动腿的年迈老者。
“这李璟,当真心狠手辣,连自己的陪都都敢烧。”
骑着马在满城断壁残垣间慢行,赵匡胤啧啧咂舌。
身后,铁骑军都指挥使石守信拍马赶到:“太尉,城内粮仓已成灰烬,南贼半粒米都没留下。”
整座城池都烧成了灰,唐军没能带走的粮秣辎重自然也是皆成灰烬。
赵匡胤当机立断,命令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你火速带兵直扑泰州,千万别让泰州也给南贼烧了。”
一日之后,石守信率领三千铁骑旋风般冲进不设防的泰州城。
幸好,泰州城百姓还未完全撤离,石守信将留下来准备焚城的唐军士兵堵了个正着,顺利保住了泰州城。
拿下泰州后,石守信马不停蹄,继续朝泰州东面的通州进军。
两日后,通州守将望风而降。
于是,扬州、泰州与通州在短短三日内接连落入周军之手,孤悬淮水南岸的楚州彻底成了孤城一座。
当赵匡胤连克三州的捷报传来时,郭荣却并不因自己冒进之策大获成功而感到开心。
楚州城,不,楚州守将张彦卿实在是太硬了,又臭又硬,哪怕是厕所里的垫脚石面对他都只能甘拜下风。
早在三月三十日,郭荣就亲领大军对楚州展开了猛烈攻势。
周军一开始的进攻非常有效,先是半日扫平城外城防,接着在当天就用云梯车攻克了楚州的瓮城,并打通了城墙。
攻城如此之顺利,郭荣本以为楚州也会如濠州、泗州那般缴械投降,他已经做好了在楚州城内召开论功行赏大会的准备。
可楚州防御使张彦卿压根就没有投降的打算。
为了镇住城内守军的投降之风,张彦卿甚至当着城内将士的面,将劝自己降周的儿子当众斩首。
当周军大举攻入城内,张彦卿亦是怡然不惧,他将士兵集结于防御使府内,依靠防御使府两丈高的围墙继续抗击周军。
同时,张彦卿还在城内各要道修筑街垒,在各个民居了暗藏伏兵,与周军展开激烈的巷战。
由于城内街道狭窄,周军的大型工程器械难以施展,再加上缺乏巷战经验,一时半会周军还真拿城内唐军没什么办法。
城内激战的同时,为更方便地指挥城内战事,周军在城外五里的行在已经搬迁到了城墙脚下,而李重进、张永德等高级武将的本营更是直接般进了城内。
四月十二日的早晨,李延庆一如既往醒得很早。
今日,对李延庆而言是个特别的日子。
火药作的冯继升研制出了第一批固体火药兵器,他邀请李延庆今日赴火药作参观视察。
城内负隅顽抗的唐军士兵在主帅张彦卿的激励下压根就不知投降为何物,他们依靠对地形的熟悉顽强抗击周军,周军士兵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李延庆希望能够靠新式火药装备,改变周军在城内寸步难行的现状。
望着桌上的树皮圆球,李延庆略有些失望,他转头对身后的冯继升道:“这就是火药固体化后的新兵器?不还是火药包么?”
“其实应该叫颗粒化火药,经下官试验,若是火药真成了一坨固体,反而难以引爆。”
说着,冯继升小心翼翼捧起桌上的火药包:“衙内别看这火药包与从前别无二致,但其内部的火药粉末已经替换为了绿豆大小的火药粒,爆炸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李延庆一听,顿时兴致盎然:“哦?颗粒化成功了?那赶快找个地方试试威力。”
火药作所在的城西多得是空置民房,试验用地那是随处可见。
很快,冯继升便领着李延庆来到了一处空置的小院内。
小院中间的空地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
冯继升先是在空地中间点燃了一个常规的粉末型火药包,一声闷响后,火药包在原地留下了直径约莫一尺的黑色圆圈。
随后,冯继升在旁边又点燃了另一个装有颗粒化火药的药包,这一次的爆炸声尖锐无比,留下的黑圈直径更是长达四尺,而且在爆炸中心的泥土还出现了凹陷。
望着地上残留的两个黑圈,李延庆心中甚是兴奋:没想到冯继升竟然在短短半月内就使火药的爆炸威力有了飞跃式的提升,自己还真是找到了一匹不得了的千里马!
李延庆走到黑圈内,蹲下身,用手摸了摸黑圈正中滚热的泥土,问道:“这爆炸威力确实惊人,你是如何将这火药颗粒化的?”
第八十章 想办法干他一炮
颗粒化火药的爆炸威力,相比粉末化火药有了质的提升。
李延庆见到了提前结束楚州战事的希望。
不过希望归希望,量变才能引起质变。
李延庆首先要搞明白,这颗粒化火药的制作流程是否复杂,能不能尽快投入量产。
面对李延庆的问询,冯继升给出的答案并不令人满意。
“经过衙内点拨后,下官便立刻着手火药的颗粒化,这火药的颗粒化说来倒也简单,无非是将硝石、硫磺以及木炭三种材料全部碾碎,与等量之水一道加入木臼之中,再以木杵捣之,大约捣上万次,三种材料便能水乳交融,再经过晾晒,便能成为绿豆大小的火药粒。”
冯继升说罢,又补充道:“下官一开始用的是石臼石杵,起了火星,差点把火药作都给烧了,这颗粒火药的制作大意不得,稍有不慎就有丧命之危。”
虽说历史上颗粒火药的出现要稍晚两百余年,但其制作工艺并不复杂。
或许,颗粒火药的发明,在历史上就是某个天才灵光一现的杰作。
而冯继升毫无疑问是火药方面的天才,他在火药制作上的技艺再加上李延庆超前的视角,两者智慧恰到好处的碰撞,便使得颗粒火药提早问世。
李延庆一听工序竟如此麻烦,顿时皱紧了眉:“竟要用木臼捣上万次,还要晒干,这颗粒火药的制作竟如此麻烦?”
如今淮南已是农历四月中旬,梅雨季节即将到来,届时将会是连绵整月的阴雨。
冯继升当即回道:“经下官与火药作几十名工匠的数百次试验,必须要捣万次方可令三者均衡交融,晾晒的步骤也必不可少,否则火药的威力不能得到保证。”
李延庆又问道:“火药作目前有多少颗粒火药。”
“颗粒火药的工序在三日前才确定,昨日才造出第一批合格的颗粒火药,方才点燃那个火药包便用去了火药作一成库存。”冯继升接着好奇地问道:“衙内急需这颗粒火药么?”
“我有个想法。”李延庆朝小院北边的二层小楼走去,并对冯继升招了招手:“咱们上去说。”
两人登上二层小楼,进到凌乱的二层房间,推开北面的窗户,朝北远眺,正好能看到楚州防御使府高耸的望楼。
李延庆手指望楼:“看到那望楼了吗?那便是楚州防御使府邸。”
“下官能看到。”冯继升的视力不大好,要眯着眼方能看清远处的望楼。
李延庆面容肃静,语出惊人:“我要炸掉防御使府,就用这颗粒火药。”
“炸掉防御使府?这防御使府占地数十亩,要用多少火药才能炸掉?”冯继升开始在心中默算火药的需求量。
“我倒不是要将防御使府全炸掉,而是想擒贼先擒王,用这火药将南贼的楚州指挥使张彦卿除掉。”
李延庆的计划说来简单,那就是利用颗粒火药的爆炸威力,打南唐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楚州城内的唐军士气高昂,面对周军毫不退缩。
唐军士气的根源,正是因为楚州防御使张彦卿的忠勇。
若能将张彦卿除掉,那就能沉重打击城内守军之士气,进而帮助周军尽早占据全城。
城内的巷战已持续十日,每一日都有近千周军伤亡。
随着伤亡的加剧,周军将士的愤怒也在不断积累。
若是就这么放任怒气积累下去,那楚州城破之日,便是楚州军民百姓遭殃之时。
届时,为了平息军中怨气,郭荣势必会下达屠城令,不仅楚州城内万余南唐军民在劫难逃,楚州城周边的乡县也必然会遭遇灭顶之灾。
周军的大规模屠城往往发生在伤亡惨重的战役之后,李延庆知晓禁军的秉性,他要用自己的智慧来减轻交战双方的伤亡,也要挽救楚州境内的数万百姓。
要想达成这一目标,唯有尽快将南唐主将张彦卿除掉。
“用火药除掉张彦卿?这确实可行,衙内是要用炮车将火药包投进防御使府?”冯继升不但在火药制作上造诣极高,别的与火药搭边的兵器他也有所研究,故而一下就猜到了李延庆的用意。
李延庆轻轻颔首:“不错,用大型炮车将巨量火药投进防御使府,哪怕炸不死张彦卿,也能让全城南贼看到防御使府上空升腾的黑烟,这样亦能打击城内南贼的士气。”
如今城内唐军分散在巷道民居各自为战,即便只是让防御使府上方升起浓郁黑烟,照样可以打击城内唐军的士气。
冯继升托着下颌,思索道:“那还得改善火药包的外壳才行,如今的桦树皮药包可装不下多少火药。”
“用铁壳,这颗粒火药的威力已足够炸开铁壳,碎裂的铁壳在爆炸加持下的杀伤力甚至不会逊于火药本身。”
说到这里,李延庆不由想起了后世各类抗战电视剧中的手榴弹,手榴弹本身的爆炸威力其实一般般,杀敌主要是靠自带的数千破片,几个破片就足够伤人致命。
冯继升恍然大悟:“怪不得衙内让下官先研制引线,若是换成铁质外壳,那就非得用引线不可,衙内果然深谋远虑。”
李延庆转头望向冯继升,徐徐说道:“半个月就能完成火药颗粒化,冯奉礼功不可没,我看,你可以先将引线与颗粒火药上报朝廷,你立下的功绩已足够升官,朝廷也会因此重视火药作。铁壳方面的问题你也不必担忧,我会联系家父,让家父统筹各个作院协助火药作,务必尽快将新式火药包研制出来。”
冯继升慌忙低头拱手:“下官上报朝廷时,会将衙内的名字写在前面,若非衙内点拨,下官不论如何也想不到引线与颗粒火药这般精妙之法,而且下官不过是一介工匠,哪怕费尽心智也只能管好火药作这几十名工匠,下官待在这火药作里方能为朝廷报效。”
李延庆笑着摇了摇头:“这却不必了,这功绩于我并无作用,至于这升官之事,你可以只升本官,差事还是知火药作就行了,我朝这使职分离之法用起来还是很灵活的。”
第八十一章 震天雷
五代乱世,什么最重要?
权力、金钱,还是军队?
在李延庆看来,这三者都很重要,但都不及人才重要。
乱世,人才最重要。
冯继升毫无疑问是宝贵的人才,他在火药制作上的造诣出类拔萃,甚至有可能是同时代的最强者。
为了笼络冯继升,放弃些许微不足道的功绩,李延庆自认为这是笔划算的买卖。
与冯继升商量妥当火药一事后,李延庆立刻投入到自己制定的计划中来。
有父亲李重进保驾护航,李延庆炮击防御使府的计划推进得非常顺利。
首先,周军在城内拆除了大量被战火摧毁的民居,强行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接着再将城外的炮车拆卸成零件运入城内组装。
三日后,离楚州防御使府两百米的西面空地上,十五架炮车拔地而起。
每架炮车需要一百名精壮士兵拽索,借助士兵的力量,能够重达五十斤的石炮投射百步之远。
当然,若是装弹量少一点,自然也就能投射得更远一些。
炮车准备好了,接下来就只差炮弹了。
又过了两日,火药作内,冯继升领着李延庆来到了几个铁疙瘩前面:“衙内,这便是改良之后的火药包,不过这东西体型太大,再叫火药包有些不合适,下官想让衙内来为它命名。”
这几个铁疙瘩与后世的篮球差不多大小,全身以熟铁铸成,只在顶端留有一小口插入引线。
李延庆望着这几个铁球,脑海里顿时冒出一个名字,扶着下颌道:“不如,就称其为震天雷,按照你的说法,每个震天雷里都装有火药十斤,这爆炸声定然震天动地,叫它震天雷再合适不过了。”
冯继升称赞道:“确实是个契合的好名字。”
李延庆转过身,问道:“这几日朝廷的人有来找你么?”
“昨日三司有派官员来,不过他说朝廷要见识过这震天雷在战场上的威力,才会考虑为下官升官。”冯继升蹲下身,轻柔地抚了抚震天雷的铁皮外壳:“能否升官,下官其实并不在意,不过若非衙内的点拨协助,下官还在浑浑噩噩地制作火药箭,恐怕穷尽一生也摸不到颗粒火药的门槛,更遑论制作这震天雷了。”
看得出,冯继升对他自己制成的火药兵器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冯继升站起身,郑重地对李延庆说道:“衙内在火药上的造诣远非下官能够比肩,往后还请衙内继续对下官不吝指教。”
“我只是提供了思路,若缺少你的能工巧匠,这震天雷也无法成为现实,你不必妄自菲薄。”李延庆伸出右手,笑着拍了拍冯继升的臂膀:“往后我仍然需要你灵巧的双手,你可别因为升了官而松懈。”
炮击防御使府的计划通过层层上报,适时送到了郭荣的案上。
郭荣对于这个计划很是看重,他也收到了三司的报告,了解到知火药作冯继升改良了火药配方,让火药的爆炸威力大幅提升。
今日,是震天雷首上战场。
对于这种可能改变战争面貌的兵器,郭荣携百名高官登上城墙,观赏这震天雷的第一次“出演”。
李延庆有幸随父亲李重进一道登上城墙。
其实,除了寥寥几个身边人,没有人知道这炮击防御使府的计划出自李延庆之手。
在郭荣以及朝廷看来,这个计划是由李重进提出的,火药的改良也全都是冯继升以及火药作的功劳。
李重进被郭荣叫去陪同,李延庆与父亲的亲信爱将张光翰站到了一起。
张光翰在攻克寿、濠、泗三州的战役中接连立下功劳,已从步军司第二军都指挥使升任步军司左厢都指挥使,执掌步军司一半大军,成为了禁军中炙手可热的新星。
而同为李重进亲信的原步军司左厢都指挥张令铎,业已升任步军司副都指挥使,位次仅在步军司都指挥使袁彦之下。
随军南下的这三个月,李延庆与父亲的一干亲信都有了交集,不过由于李延庆辈分稍低,在父亲的亲信面前都以晚辈自居。
张光翰今年四十不到,性情豪爽,是李重进一干亲信中与李延庆关系最要好的,他捅了捅李延庆的肩膀,小声问道:“三郎,这炮击防御使府要是真成了,你可是丁点功劳都捞不到,这震天雷和炮击计划可都是你的构想,你就这么甘心让出去?”
两人所在的区域全是李家的亲信干将,小声聊点机密也无甚要紧。
李延庆低声回道:“团练多虑了,这功劳我若是想要,随时都能得到,这是我故意让出去的。”
张光翰目前的本官是遥领的果州团练使,故而李延庆以团练相称。
“故意让出去的?有这个必要吗?”张光翰有些不解,按照他的理解,军人就该以不断获取功绩为追求,哪有把到手的功劳让出去的道理?
李延庆解释道:“我们李家目前与朝中那帮人不太对付,最近还是低调点为好,而且这功劳也不是白让的,团练无需为我担心。”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是怕你吃亏,在这军中该争的功劳一定要尽力争取,不然这升官简直难如登天,我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没去争取,一直在底下打转,直到有了使相的提携才终于熬出头......”
说起自己的升官史,张光翰是一肚子牢骚。
在军中,若没有过硬的关系,要想升迁就只能靠实打实的战功。
有时候为了争夺战场上的一颗人头的归属,军中同袍甚至会拔刀相向。
张光翰就是年少时不懂事,立下的大部分战功都被上司和同僚夺走了。
幸好张光翰遇上了识人的李重进,才靠着一手过硬的本领熬出了头。
张光翰唠叨了一阵后,随着人群一阵骚动,城墙下的炮车终于调试完成。
李延庆眺望东方:“要开始了。”
城墙下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轮轴转动声,十几架炮车的绳索被士兵逐渐拉直。
当绳索被拉到最直的一刹那,十几颗带着火星的震天雷“咻”地朝楚州防御使府飞去。
第八十二章 江宁城的梧桐
楚州防御使府的食堂里,张彦卿正与士兵们一道用午餐。
周军攻势犀利,攻城第一日就攻破了城墙,城内士兵撤入防御使府太过仓促,大部分军需物资都没来得及搬入府内。
这致使防御使府内军械与食物皆极度匮乏,所谓午餐,不过是一小碗糙米饭再加上两片奄奄的咸萝卜。
幸好,这防御使府还是前一个唐朝时修筑的,围墙既高又厚,唐军靠着这围墙倒也勉强能顶住周军的攻势。
上午周军发起了一波猛烈攻势,张彦卿刚从指挥岗下来,便来到食堂与士兵们一道用餐,
张彦卿从底层一步步升为防御使,爱兵如子,楚州士兵无不爱戴。
此次周军来袭,张彦卿悍不畏死,城破之后依然负隅顽抗。
城内士兵明知这是死路一条,也甘愿随主将赴死。
张彦卿嚼着生硬的糙米饭,心中思绪翻涌。
今日战局有些奇怪,快到中午的时候,攻打防御使府的周军突然就退潮了,而且一个不剩,整个防御使府四周一个周军也瞧不见。
而前几日,周军的攻势足可称得上夜以继日,哪能给张彦卿来食堂与士兵们共进午餐的机会?
北贼究竟在谋划些什么......张彦卿将一片咸萝卜夹入嘴中,贪婪地咀嚼着。
曾经锦衣玉食的防御使,已经半月不知肉味,本来归仆役侍女吃的咸萝卜由于存量大,已是府内仅剩的佳肴。
嚼完了三片咸萝卜,张彦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情报实在太少了。
正当张彦卿用完午餐准备回望楼的时候,副将披着全身甲胄噔噔瞪冲进了食堂,并高喊道:“张防御,大事不妙!”
张彦卿的神经时刻紧绷,他猛然起身:“发生什么事了?北贼不是已经撤退了吗?”
副将喘着粗气道:“斥候传来情报,北贼在城内架设了几十架炮车,准备炮击防御使府!”
张彦卿恍然大悟:怪不得北贼会突然撤退,原来是偷偷在城内架设了炮车!
好你个北贼,竟然将炮车弄进了城!
不过张彦卿却不怕。
炮车本来是投石车,但在火药出现后,就成了炮车。
可就算炮车能将火药包投进防御使府,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无非是一些带树脂的火球罢了,防御使府现在虽然一穷二白,兵器短缺粮食告罄,但水井却多得是。
张彦卿当即对副将道:“传令下去,让士兵们准备灭...”
“火”字还未出口,食堂上方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巨响。
轰!
房屋在颤动,大地也在颤动。
张彦卿的声音以及魂魄都被夺走了,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肉眼可见的汹汹热浪夹杂着砖块瓦砾扑面而来。
李延庆站在城墙上,只见防御使府上空炸开了朵朵灿烂的火花,接着就是升空而起的滚滚浓烟,最后则是震耳欲聋的剧烈爆炸声浪。
迎着风,似乎还能隐约听到爆炸声中夹杂着唐军的哀嚎。
张光翰兴奋地握紧了拳头:“哈哈,成了!炸死这帮狗崽子!”
城墙上的周朝君臣见识到了震天雷的威力,无不欢欣振奋。
战争的面貌,要改变了。
郭荣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防御使府上空的黑烟,他抬手擦了擦眼,确认自己并未看错。
这就是震天雷?这就是火药的威力?
有了此等利器,我大周十年扫平天下岂不是易如反掌?
郭荣的心脏“咚咚”直跳,恨不得跃出胸腔,他能感觉到,自己即将真正君临整个天下。
......
事后,冯继升受到了朝廷的嘉奖,本官升了三阶,差遣则依旧是知火药作。
这是冯继升的个人请求,政事堂与吏部经过商讨,一致认可了他的请求。
这等稀世奇才就该待在最能发挥他才华的地方。
火药作内的工匠自然也得到了朝廷的嘉奖,待到大军班师后,火药作也将迎来扩建,预计会增加两百名以上的工匠,一举成为都作院内名列前茅的作坊。
这么算下来,冯继升其实差遣也得到了提升。
至于楚州城里负隅顽抗的万余唐军,在防御使府失守后便纷纷投降了,整座楚州城彻底落入了周军之手。
某些周军将士心心念念的屠城自然也没有发生。
......
时间来到了四月末,李延庆与钱长生骑着马并辔而行。
钱长生脸上挂着担忧:“衙内,应该多带些人手的,就咱们两人,属下有些不放心。”
“不过是看看长江罢了,带那么多人干嘛?”李延庆转头问道:“你是担心碰上南贼?”
说实话,南贼这个词李延庆说起来总觉有些拗口,不过军中都是这般称呼的,李延庆也不好改口。
不过就南唐最近的情况看,李延庆觉得这个称呼持续不了多久。
“是。”钱长生的回答言简意赅。
“这你大可放心,这长江以北早就没有南贼了。”李延庆看向前方:“只有我大周的子民。”
楚州被周军攻破后,郭荣稍作停歇后立刻领大军南下。
如今,郭荣的行在已经抵达了长江北岸的扬州
而在对岸江宁城内的李璟已派使者北上求和,两国是战是和,就看这次和谈了。
李延庆已经提前洞悉了结局。
周朝与南唐只有“和”一条路可走。
别看郭荣亲自南下饮马长江,而且还挖通了堵塞已久的大运河,将勉强拼凑出来的三百条战船开到了长江上,大有一鼓作气挥师渡江的势头。
可李延庆明白,郭荣这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周军此战拿下了淮南六个州,却只得到了濠、泗、楚三州的存粮,周军的粮秣已到极限。
郭荣亲自领大军南下,不过是想吓唬一番李璟,好让李璟吐出更多筹码。
而河对岸的李璟呢,已经吓破了胆,他现在只想息事宁人,让周军尽早离开长江北岸。
结果不言而喻,整个淮南落入周朝之手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行了一阵,李延庆嗅到了浓郁的水汽。
长江,就在前方。
李延庆一夹马腹,胯下白马向前奔驰。
今日江面有雾,只能隐约看到对岸城池的虚影。
钱长生跟了上来,挑目南方,问道:“衙内,对面就是江宁城吗?”
李延庆遥指雾中虚影:“没错,对面就是江宁城,这江宁城内种满了梧桐,每到秋季霎是好看。”
“衙内去过江宁城?”
“去过...”李延庆摇了摇头:“不,没去过,这次未能渡江,有些遗憾,下次你随我一道入城。”
第一章 夏蝉
每到夏日,政事堂就会成为整个开封城最吵闹的衙门。
并非来自人,而是来自蝉。
对于广大励志进政事堂的读书人来说,夏日里的蝉就是个折磨人的小妖精。
整日不休的鸣叫,令人心烦意乱,无法专心用功。
通常,读书人们都会选择棒打知了,将这些小妖精赶出院门。
不过同为读书人的范质,就很喜欢蝉。
于是乎,自首相范质入主政事堂以来,这政事堂就成了夏蝉的乐园。
次相魏仁浦与大部分读书人一样,不喜蝉,但他在政事堂不敢说。
这政事堂就是范首相的一言堂,他魏仁浦虽是次相,但实则就是根没实权的笔杆子,哪敢乱说?
魏仁浦不是没找圣上暗暗抱怨过。
可这事圣上压根就不管。
或者说,是不在乎。
“我让魏仁浦去政事堂,只是实在没地方安置他,至于他能不能斗过范质,那是他自己的事。”
这是郭荣与王朴谈及政事堂时的原话。
身为枢密使的王朴也是这个看法。
政事堂是什么地方?那是放置杂物的地方。
谁会在乎屋子里一个放杂物的角落积了多少灰?
郭荣与王朴如此轻视政事堂,是因为政事堂手中的权力实在太过有限。
当年唐朝初建时订立六部,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同属宰执之下。
到如今,六部虽然尚存,但继承宰执之权的政事堂却只拥有吏部与礼部。
乱世最重要的军权归了枢密院,兵部?什么是兵部?这玩意早万年就没了。
第二重要的财权,也就是户、工两部归了三司,三司的主官三司使是武官序列里的。
而刑部呢?早已成了摆设,刑部的大牢现在能饿死老鼠。
哪怕政事堂硕果仅存的吏、礼两部,其职权也是大为缩减。
如今之吏部,仅能任免从七品以下的官员,中高层官员的任免全系于天子一人之手;
至于可怜的礼部,乱世哪有皇帝在乎礼仪祭祀的?而且礼部主持科举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哦,政事堂倒也还有一项权力,那便是替皇帝批阅寻常公文。
但这也只是一项不起眼的权力罢了,而且还是郭荣实在顾不过来才丢给范质的。
总而言之,凡是与军国大计相关的职权,一概与政事堂无关。
郭荣任由范质在政事堂搞一言堂,一方面是政事堂不够重要,另一方面是因为范质够听话,不给他搞事情。
光这一点,就比前任文官魁首冯道强多了。
郭荣愿意稍微给范质点空间。
当然了,范质除了搞一言堂,他还是个有抱负的人。
这一点郭荣与王朴这对君臣都很清楚。
范质无非是要搞那个什么刑统。
郭荣是乐见其成的。
如今,郭荣要想快速一统天下,就必须要依仗武将勋贵。
武将勋贵都是些饥肠辘辘的饿狼,郭荣得给出足够的好处喂饱群狼,也就是利益与特权。
但饿狼也不能太惯纵,得上条链子。
以范质为首的文官集团以及那部新刑统便是这条链子。
政事堂外蝉声不绝,政事堂内范质笔耕不辍。
桌上这部刑统的草稿,范质来来回回修改了三四十遍,每次翻看他都会改上一两段话。
这部刑统是范质为官二十几年的心血,但他总觉得这部心血不够尽善尽美。
范质盯着刑统中的一段话看了半晌,想要动笔修改,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也罢。”
范质思忖再三,放下手中细毫,将草稿仔细叠好。
淮南战事已了,是时候让这部刑统通行天下了,哪怕它或许并不完美。
文官集团这四年来替郭荣的宏图大业付出良多,如今夏季将尽,范质这位辛勤的老农将要迎来丰收的季节。
......
清晨暖融融的阳光里,知了刚刚开始鸣叫。
穿着素雅薄裙的安清念,端坐在池中凉亭里,手中捧着一卷书。
背影妙曼,坐姿笔挺,乌黑长发衬着洁白肌肤,凸显出一股知性素雅的文艺气息。
贴身侍女墨玉端着早餐步入凉亭,安清念恍然不觉,依旧低头看书。
墨玉将简单却不简朴的早餐摆到石桌上:“娘子,有心事?”
主仆两从小一起长大,心意相通。
安清念余光瞥了眼自己纤细的腰肢,眼中忧愁一闪而过。
“郎君呢?”安清念放下书卷,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的小娘子啊,在奴婢面前有什么可装的,不累吗,小娘子你难道就没看到这餐盘上只有一人份的早餐么......这话墨玉只敢在心中腹诽,她一边替安清念布置碗筷,一边回道:“一直在铃儿的房间里。”
铃儿区区一介妾室,作为主母贴身侍女的墨玉自然敢直呼其名。
至于安清念口中的郎君,自然便是这个月返回开封的李延庆了。
李延庆是六月初返回的开封,归京这七天里,李延庆大半夜晚都是在铃儿的小院里过夜。
铃儿怀孕了,挺着老大一个孕肚,还没生,但分娩就在此月。
安清念拿起调羹喝了口米粥,淡淡道:“郎君是个重情义的人。”
“小娘子,郎君很看重码头,小娘子何不主动邀请郎君去视察码头?”这主意墨玉想了很久。
安清念眼睛一亮:“好主意。”
夜晚,李延庆与安清念共盖一床薄衾。
“我不在家这半年,你与阿娘相处得如何?”
安清念在信中只字不提婆媳关系,李延庆心中有些忐忑,他与继母确实有矛盾,但这矛盾现在不宜激化。
“妾身与阿娘常日里见不上几面,因而也没说过几句话。”
安清念句句属实,她与翟氏不对付,但也不会主动去寻衅,她知道自己的郎君正谋划大计,不能分心。
翟氏常日里也是个闷葫芦,大多数时间都在佛堂中祷告,自然也不会来安清念这寻不快。
暂且放她一马,将来有的是时间对付她......安清念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这就好。”李延庆翻了个身,搂住娇妻:“我这几日一直待在铃儿院子里,她快分娩了,心中慌张,她只信我,你也知道她的出身,我最近得多陪陪她。”
在培养夫妻感情上,李延庆才刚出新手村,万事万物都得摸索着来,但坦诚相待总不至于出错。
安清念将头埋进丈夫宽阔的胸襟:“郎君,妾身也想要个孩子。”
第二章 再启战事
淮南战事结束,周朝与南唐的议和也落下帷幕。
整个淮南十四州皆落入周朝之手。
但此时的淮南对周朝就是个负担。
淮南十四州在册人口原是二十二万户,约百万人口。
两年战事下来,不说十室九空,少了一半总是有的。
有的百姓逃去了长江以南的南唐腹地,也有的百姓入山泽为寇,还有的则是亡于军队的铁蹄。
如今战事结束,一场可以预见的饥荒又将席卷淮南。
郭荣返回开封后,立刻就免了淮南三年赋税,可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此时的淮南急需朝廷的援助。
可朝廷经历两年大战,哪有余粮接济淮南?
况且郭荣是个闲不下来的主,他在开封的御椅上屁股都还没坐热,又开始谋划战事了。
皇宫的偏殿内,枢密使王朴苦口婆心地劝说:“陛下,淮南战事刚刚结束,朝廷府库一贫如洗,再启战事不妥。”
“文伯,我的时日不多了。”郭荣轻轻咳了咳,脸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
泗州城下那一摔,令郭荣病情加重。
现在的郭荣,说他外强中干都是夸奖。
这事只有个别御医以及王朴知晓。
王朴眼中半是愤怒半是怜悯:“陛下本无需亲征的。”
郭荣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水,平息咳嗽,说道:“我没有选择,不能再让李重进领兵了,别的武将又难堪重任。”
王朴知道劝说无用,这位陛下认定的道理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面对病恹恹的知己,王朴不忍动怒,他压住自己的脾气,问道:“那接下来的战事,陛下也要亲征?”
郭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现在这样,哪还走得动?”
王朴这才放下心:“陛下就在开封好生疗养,淮南两年大战,总有青年才俊能够脱颖而出。”
“文伯,接下来攻取何处?”郭荣将目光投向桌上的地图,他的视线在后蜀停留片刻便投向了北面。
郭荣即位后,两次对外用兵,先是攻取后蜀的山前四州,将蠢蠢欲动的后蜀压回两川,接着征讨南唐,夺取淮南十四州,与南唐划江而治。
这两次用兵,皆源于王朴提出的《平边策》。
按照平边策,周朝对外用兵需先易后难,如今后蜀龟缩,南唐求和,接下来该攻取何处,似乎一目了然。
契丹。
郭荣的心思,王朴自是了然的,他开口道:“陛下,此时对契丹用兵,为时尚早。”
“我知道。”郭荣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虽在高平击败过契丹与北汉的联军,但契丹那次只来了一万骑,而且还全身而退了。
高平之战后,郭荣进围北汉国都太原城,又派重兵北上封堵契丹支援太原的要道。
契丹无法坐视附庸北汉被灭,起五万大军南下支援,并彻底击溃了封堵要道的周军。
那一役,周军精锐禁军折损近万,华州节度使史彦超阵前战死。
不得已,郭荣只能令包围太原的李重进立刻仓皇撤退,仅有十四州之地的北汉这才能苟活至今。
郭荣轻视后蜀,不屑南唐,但他不敢对契丹有丝毫大意。
王朴一向求稳,徐徐说道:“契丹国主虽是睡王耶律璟,且国内混乱多年,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契丹国力仍然浑厚,不可轻敌。”
郭荣的视线在幽云十六州转悠了两圈,最终还是落到了后蜀的位置上:“那就灭蜀。”
诗仙李太白曾感慨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每逢乱世,巴蜀这地方总能靠着地利整出来一个割据势力,国号也大多为蜀。
说起这五代时期的蜀国,又分为前蜀后蜀。
前蜀起于唐末亡于后唐,后唐内乱后,时任西川节度使孟知祥趁机割据蜀地,再建蜀国,时人称之为后蜀。
不过孟知祥这个后蜀开国皇帝运气不大好,在皇帝位置上才坐了114天就暴病而亡。
继位的皇太子孟昶一开始还躬亲国政,但承平日久后愈来愈懈怠。
如今这后蜀的朝政混乱,奸佞当道,一副亡国之相,正是攻取的好时机。
显德元年时,郭荣曾派王景、韩通等人收复了后蜀侵占的山前四州。
山前四州中的凤州(今陕西凤县)乃是关中入汉中的咽喉要道,周朝若要发兵灭蜀,这入蜀的通道都是现成的。
很快,朝廷欲发兵灭蜀的消息就在朝堂上蔓延开来。
这顿时引发了轩然小波。
没错,只引发了小小的波纹。
虽有不少文官不满朝廷黩武穷兵,但文官之首的范相公不开口,哪有文官敢对郭荣说个不字?
六月二十日,垂拱殿内。
郭荣环顾与会诸臣,朗声道:“为发兵灭蜀,朕要重设转运使一职。”
重设转运使,是王朴的主意。
转运使这个差遣来源于唐朝。
唐朝定都关中,关中地狭粮少难以满足首都百万兵民,于是便有了专门负责将粮食运入长安的转运使。
而郭荣欲图重设的这个转运使却有所不同。
两证淮南,郭荣深感粮秣运输艰难。
蜀道艰难,粮秣运输之难度远甚淮南。
为解决灭蜀大军后顾之忧,郭荣吸取教训,决定先派专员赶赴前线督运粮草。
待到前线粮秣充足,郭荣再派大军出征,一举扫平川蜀。
于是,这转运使一职应运而生。
郭荣身边的张守恩向台下众臣解释了转运使的职权。
众臣立刻意识到,这转运使绝对是个油水十足的香饽饽。
不光油水十足,而且还能捞到大功绩。
经山前四州一战,周朝君臣都知道后蜀就是个软柿子。
如今周军多了震天雷这个大杀器,灭蜀自然是手到擒来。
到时候论功行赏,必然有这转运使一份。
台下不少文官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寻常战事与文官基本没有瓜葛,文官们自然也捞不到功绩。
这转运使一职,便是捞取功绩的大好机会。
枢密使王朴当先出列:“陛下,臣推举给事中高防担任西南面水路转运使。”
霎时间,十几双带着仇恨的眸子落到了王朴的背上。
第三章 孤臣王朴
王朴举荐的这个给事中高防,是何许人也?
其实,高防与王朴身份相似,两人皆是郭荣继位前的幕府旧臣。
郭荣继位前曾短暂担任过开封府尹,这是默认的太子之位。
当时,王朴在开封府任推官,另一位幕府臣僚崔颂则担任开封府判官。
后来崔颂断狱失误,被罢去判官之职。
接替崔颂之位的,正是时任开封县县令的高防。
高防也因此打上了郭荣幕府旧臣的烙印。
不过在郭荣入主皇宫后,高防却并未像王朴那般进入中枢。
这年头地方主官皆是武将,地方武将两三年就会换一次镇,前任武将离任,而现任武将未至的这个短暂空窗期,会由文官担任的知州暂时填补空缺。
这个惯例,是先帝郭威在位时形成的。
郭荣即位后的这三年多里,高防一直在地方担任知州,辗转腾挪了七次,也就是在七个州担任过知州。
李重进离任宋州节度使后,高防还担任过三个月的宋州知州。
郭荣将高防这位亲信外放三年,为的正是将他培养为合格的封疆大吏。
如今周朝将掀起覆灭后蜀的大战,缺少一位在前线征调粮草的转运使,郭荣立刻就想到了此人。
这令一众文官的期望彻底落空。
不过文官们不敢将怒气发到郭荣身上,只敢用愤恨的目光射击提议的王朴。
朝堂上,谁人不知王朴是郭荣的喉舌?
“陛下,臣推举给事中高防担任西南面水路转运使。”王朴说罢,转头扫视,众文官不敢与他对视,纷纷垂头。
御座上的郭荣淡然道:“既然诸卿并无意见,那就这么定了。”
当天晚上,十几位五品以上文官集体造访范府。
如今之周朝,地方封疆大吏皆是武将,政事堂职能残缺不堪,枢密院权势滔天,文官集团可以说是要啥没啥。
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个转运使的肥差,又被郭荣分给了他的亲信。
照这样下去,周朝的文官们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某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官抱怨道:“相公,高防这厮连个进士都不是,怎能让此等匹夫出任封疆大吏?”
高防本是武将之子,受武将举荐入仕,在底层转悠十几年,终于等到了他的机缘,得以一飞冲天。
西南面水路转运使执掌潼关以西所有州县的财政大权,还兼考察地方官吏、维持治安、举贤荐能等职权,可谓权势滔天。
五代文官力量薄弱,并未形成派系,只是松散的同盟。
这个松散同盟以进士科出身的文官组成,聚集在政事堂周围,最是排外。
高防这等出身不正的文官,正是这帮进士出身的文官最鄙视的对象。
而且高防已是正四品的给事中,若是让他在转运使的任上立下功绩,升入政事堂便是指日可待。
这让一众进士出身、自诩高洁的文官们如何能接受?
范质坐在椅上,轻轻瞥了山羊胡一眼,心中暗暗轻笑:魏仁浦也非进士出身,现在他是次相......
显德三年时,郭荣欲将枢密使魏仁浦调为次相,这本是贬黜,却遭到了朝中大部分文官的坚决抵制。
一介小吏出身的低贱之辈,怎可入政事堂?这岂不是让天下读书人嗤笑?
可文官们的抵制并无卵用,郭荣一道诏令便让魏仁浦坐上了次相之位。
见范质不出声,某位身形微胖的官员义愤填膺道:“范相公,王朴这厮未免也太猖狂了,区区枢密院竟敢插手文官任免,此番定要杀杀他的威风!”
这时,范质的亲信张湜站了出来,他转身对众人道:“诸位,如今文官衰微,枢密院独掌大权,王朴这两年一直想染指政事堂,轻举妄动岂不正中王朴下怀?我等当韬光养晦静待良机,此时发难殊为不妥。”
有官员高声道:“忍了几十载,还要忍多久?”
顿时引来众人附和。
“就是,你能忍我等可不能忍!”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再忍下去,这政事堂怕是要全归于粗鄙武夫了!”
其实自乱世开启以来,文官的地位就一直很低微。
不过就像股市砸到了最低点总会反弹一样,自前前朝后晋以来,文官的地位终于开始缓缓提升。
到本朝,出现了文官能够担任的封疆大吏,也就是知州。
这就让朝中不少文官产生了幻想:只要大伙抱起团多争取一下,定然能令文官重现盛唐时的辉煌。
于是乎,就有了显德元年文官魁首冯道阻挠郭荣亲征那一出戏码。
冯道病死后,低调不张扬的范质得势。
这些文官大多团结到了范质身边,并指望范质为他们冲锋陷阵。
范首相从来都是使刀的,又岂会甘为他人手中刀?
他先是抬手示意张湜退回队伍,接着从椅上起身:“诸位静一静。”
范首相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房中众人很快平静下来。
环顾众文官,范质脸上浮起微笑:“陛下欲图伐蜀,诸位有何见解?”
有官员冷笑道:“穷兵黩武,亡国之举。”
“欲速则不达,陛下太过急切。”这位官员相对温和些,毕竟伐蜀所需的兵力相对较少,对周朝的负担远比伐唐要轻。
“陛下受王朴蛊惑,不诛此獠,则我大周危矣。”说话的是身形微胖的官员,他显然对王朴恨之入骨。
王朴性情刚直,又是个暴脾气,每遇争执必张口喷人。
身为状元郎,古今典籍王朴皆信手拈来。
论骂架,这朝堂上无人是他对手,
若如此也就罢了,无非损点名声。
偏偏王朴这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
兼任开封知府这三年多,王朴屡次对官商勾结重拳出击,断了不少官员的财路,又检举揭发了大量贪官污吏,致使军巡狱人满为患。
试问天下官员有几人不贪?
这就导致王朴在官场上四面树敌。
不止文官们痛恨王朴,就连禁军中的武将也对王朴恨之入骨。
若是明日王朴死了,朝中九成官员都会弹冠相庆。
在场皆是亲信,范质脸上笑容愈盛:“诸位不必心急,所谓物极必反,还请静心忍耐。”
第四章 棋局
蝉声阵阵,六角凉亭下,李延庆正与妻子对弈。
李延庆对围棋只是略知一二。
安清念虽然从小就接触围棋,但学业繁忙,长大后又忙于家中公务,对围棋仅停留在了解规则的阶段。
两个臭棋篓子凑在一起,一时间倒也杀得势均力敌。
棋盘的左下角,安清念将李延庆的一条大龙逼到了绝境,再有三步棋便能围杀。
李延庆死死盯着棋盘,额角冒出一串热汗。
安清念嘴角含笑,从容不迫地拿起一颗蜜饯,轻轻放入唇中。
李延庆思索了已有一刻钟,仍然未能找到破局之法。
望着丈夫一脸便秘的模样,安清念心中暗笑:哼,让你昨夜那般欺负我,今日我非要在棋盘上叫你好看......
正当李延庆一筹莫展之际,亭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在李延庆夫妻两的注视下,吴氏的贴身侍女夕颜快步走入亭中:“三郎君,大娘子要奴婢将此信交给你。”
吴氏是李延庆大哥的妻子,她的父亲吴廷祚在朝中任枢密副使。
每次朝会结束后,吴廷祚都会派人送信到李府来。
李延庆从夕颜手中接过信,拆开一看,信上记载的正是今日朝会的内容。
夕颜将信送达,缓步退出了凉亭。
“先看信,棋一会再下。”
李延庆得此良机,将手中黑棋丢回棋篓,当即就要从棋局中脱身。
安清念知轻重,也不追究,问道:“可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延庆粗略扫了一遍信,面色逐渐凝重:“陛下恐怕又要用兵了。”
“又要用兵?淮南战事不是才刚结束?”安清念很是惊讶,去拿蜜饯的手也收了回来。
这事换谁都会吃惊。
淮南战事才刚刚结束一个多月,周朝各地的仓禀空空如也,秋收都还在地里,谁给郭荣的勇气再动兵戈?
“看起来,是要对蜀国用兵。”李延庆看着信,眉头微皱,陷入了思索。
“蜀国羸弱,三四万精兵便能横扫,郭荣盯上它倒也正常,今年的秋税足够供养四万大军伐蜀。”
安清念这话很是笃定,仿佛蜀国就是一颗能够轻易揉捏的软柿子。
安家的山南东道与后蜀接壤,安家的密探遍布蜀国。
作为安家密探部门曾经的掌舵人,安清念自然对蜀国的真实国力了若指掌。
安清念再度拿起一颗蜜饯:“可就算蜀国易于攻取,郭荣未免也太过心急了。”
李延庆收起思绪:“郭荣在泗州城下摔了一跤,可能令他病情加重了。”
安清念一点就透,当即问道:“郎君的意思是,郭荣自知时日无多,想要尽早一统天下?”
闲暇时,夫妻两经常会探讨朝中动向。
郭荣身体虚弱,对于他将来有可能的举动,夫妻两都有过深入分析。
安清念早就断定郭荣接下来会选择伐蜀,而非北伐契丹。
“嗯。”李延庆点了点头:“又或许是震天雷给了郭荣信心,此物要是妥善使用,作用不会比几万大军差。”
李延庆将信全部看罢,递给安清念:“还有一事,郭荣欲设立转运使一职,负责前线的粮秣调配,新设立的西南面水路转运使一职,归了郭荣的幕府旧臣高防,此人之前是蔡州知州。”
“这差遣听起来就位高权重。”安清念伸手接过信,重点看了有关转运使的后半段。
读罢,安清念戏谑道:“这转运使一职归了高防,那帮文官岂不是气得七窍生烟?”
作为武将的女儿,安清念对朝中的文官天生没多少好感。
“郭荣这是把高防当宰执培养,若是伐蜀能成,高防就能入政事堂了。”李延庆洞悉了郭荣的布局。
安清念将信放回桌上:“政事堂就三个位置,郎君以为谁会出局?”
李延庆笑了笑:“八成是魏仁浦,政事堂就他非进士出身,若是再多个非进士出身的高防,这满朝文官怕是要造反了。”
去年魏仁浦入政事堂一事搞得满城风雨,就连国子监里的学生都不甘寂寞,集体向朝中上书请求撤销魏仁浦的宰执一职。
后来郭荣亲自出面替魏仁浦站台,还当朝痛骂了一批文官,这才让魏仁浦勉强坐上了次相之位。
只不过魏仁浦随后就被范质架空,郭荣的权衡之策终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安清念轻轻颔首,分析道:“范质也有可能吧?他最近可是拉拢了一大帮高官,所图非小,郭荣让魏仁浦入政事堂本就是为了制衡他,如今制衡失败,拿掉范质方为上策。”
由于收服了冯吉麾下的花间社,李延庆对于朝中文官集团的动向了若指掌。
花间社的成员中有不少朝中高官的子嗣,冯吉收集到情报后转手就会交给李延庆。
不过这情报也不是免费的,李延庆每月都要借贷给冯吉一千多贯。
李延庆右手食指轻点桌面:“范质拉拢文官,无非是要为新刑统保驾护航,并非结党营私,郭荣应该不会动他,三相王溥最是低调,不过他在文官中富有声望,又年纪轻轻,高防入政事堂,只可能是顶替魏仁浦。”
新刑统一事,是袁立安插在张湜府上的侍女打探来的。
三年多来,李延庆一直致力于构筑一张遍布周朝的情报网,如今这张情报网初见成效。
上至朝中秘闻,下至各州物价波动,李延庆皆能打探到。
安清念感慨道:“说起来,这魏仁浦也够可怜的,先是丢了枢密使,现在连政事堂也快待不下去了,再这般下去,他就只能如李谷那般,在家养病了。”
前任次相李谷去年感染风寒无法上朝,魏仁浦便接管了他的职位。
如今李谷的病早就好了,但政事堂却没了他的位置,他身为前宰执又不能屈尊纡贵,便只能接着在家养病。
“魏仁浦工于心计,与赵匡胤等那一派关系匪浅,必有后招。”提及魏仁浦,李延庆的语气顿时严肃起来。
赵匡胤与魏仁浦在未来的某一日必将成为李家的大敌,李延庆丝毫没有放松对两人的调查。
可赵府与魏府仿若铜墙铁壁,无论是乌衣台还是袁立的牙侩铺皆无法渗透。
如今魏仁浦相位受到威胁,他醉心权势,必不会束手就擒。
若我是魏仁浦,会如何破局?李延庆盯着棋局,苦苦思索着。
第五章 蛊惑
当夜,魏府客厅内,魏仁浦放下手中茶杯,淡然道:“这宰执,不当也罢。”
赵匡胤差点将嘴里的凉茶喷出来,还好他反应及时,将茶水堵在了嘴中。
饶是如此,赵匡胤也是呛得厉害,咳了好一阵才停下来。
赵匡胤用衣袖抹了把嘴,诧异地问道:“魏相?你这是何意?”
看着赵匡胤狼狈的模样,魏仁浦嘴角轻轻上扬:“范质在政事堂一手遮天,我这宰执当得了无生趣,陛下有意找人替代,我也乐得放手。”
“魏相是说那高防?”赵匡胤连连摆手:“他连进士都不是,进不了政事堂。”
魏仁浦瞥了他一眼:“我也不是进士。”
赵匡胤当即回道:“高防怎能与魏相相提并论,魏相可是从枢密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进政事堂纯属屈尊纡贵。”
魏仁浦提起茶壶,边给自己倒茶边说道:“咱们这位陛下现在大权独揽,凡是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成,即便那高防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陛下也能将他扶进政事堂,再说这高防也并非草包一个。”
高防在七个州当过知府,而且每任都能完美交差,从哪个角度看都和草包搭不上边。
赵匡胤耐着性子听完,问道:“陛下如此针对魏相,魏相有何对策?”
这三年来,魏仁浦可谓是流年不利,先是丢了枢密使之职,如今连次相的位置也坐不稳当,再退下去,就只能告老还乡了。
魏仁浦是赵匡胤最重要的盟友,眼见盟友遭难,赵匡胤也是暗暗心急。
赵匡胤的势力大多位于军中,魏仁浦是他在朝堂上的唯一盟友。
离了魏仁浦,赵匡胤便会两眼一抹黑,失去方向。
“我在朝中根基浅薄,陛下步步紧逼,我哪能有什么对策?”
出乎赵匡胤的意料,向来足智多谋的魏仁浦竟然选择了躺平。
赵匡胤焦急出声:“魏相...”
魏仁浦抬手中断赵匡胤,并问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如今是陛下在针对我,你想想,若是陛下要撤你的差事,你可有反抗的余力?”
赵匡胤不假思索地回道:“没有。”
开玩笑,赵匡胤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郭荣赐予的,就算郭荣要撤他的职,他连反抗的想法都不敢起。
魏仁浦往椅背上一靠:“这就是了,陛下这两年手腕愈发老练,不论是朝中还是军中皆制衡得当,他的决断无人敢反驳。”
赵匡胤不依不挠道:“可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魏相若是失了相位,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魏仁浦轻笑道:“能有什么后果?这对你又无甚影响,我就算失了相位,难道会有损陛下对你的信任?”
赵匡胤仔细一想,事情还真是这样的。
魏仁浦的失势其实并不能撼动赵匡胤如今的地位。
除去私交,单纯在官场上两人并无多少交集。
赵匡胤迟疑道:“话虽如此,但魏相真就不在乎宰执之位吗?”
“看起来,你似乎比我更在乎我这宰执之位。”魏仁浦端起茶碗,浅浅喝了一口凉茶,话中似有深意。
“魏相不妨直言。”
赵匡胤表情很是焦躁。
自淮南归京后,赵匡胤的脑海中就有如一团乱麻,他想要理清思绪抓住自己真实的想法,却总是失之交臂,这也是他今日登门拜访的主因。
魏仁浦将赵匡胤的神情尽收眼底,他轻声道:“袁彦令你感到了威胁,但他曾是你的挚友,你对此迟疑,是否该将袁彦试做敌人。”
见赵匡胤默不作声,魏仁浦接着说道:“陛下在淮南坠马受伤,本就有暗疾的身体江河日下,你身为殿前司主帅,有了异心。”
赵匡胤如遭雷击,脑海中轰鸣作响,他猛然从椅上跳起,矢口否认:“我不是,我没有,魏相不要乱说!”
魏仁浦眼角含笑:“你要正视自己的内心,此事你知我知,出了这客厅还有谁知晓?”
说罢,魏仁浦从椅上起身,来到赵匡胤身侧,用蛊惑的语气说道:“如今可是乱世,武将生出异心有什么可奇怪的?你扪心问问,军中的高阶武将有几个没异心的?”
赵匡胤瘫坐椅上,他无法反驳魏仁浦,而且在内心深处他确实对宫中的皇位有了一丝丝异样的想法。
自己竟然对陛下起了异心?这怎么可能?陛下对自己的恩情重若泰山,自己怎能对他起异心?赵匡胤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魏仁浦坐回原位,他知道劝说赵匡胤背叛郭荣为时尚早,这事必须要慢慢来,先种下一颗背叛的种子便可。
魏仁浦轻咳两声,接着给赵匡胤下蛊:“为了对付禁军中的诸多劲敌,我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很显然,你已经将袁彦视作李重进同等的劲敌,为了对付你,他们两人此刻早已结成盟友,所以你才会如此在乎我的相位。”
赵匡胤眼中透着惊恐:“不可能,袁彦怎会与李重进结盟?他可是陛下的亲信!”
魏仁浦不屑道:“为了对付你,与李重进结盟算什么?你对袁彦了解的太少了。”
赵匡胤刚要反驳,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袁彦陌生的眼神。
魏相说的没错,自己对袁彦确实了解太少了......赵匡胤眼中的惊恐逐渐被坚定取代,他抬起头,郑重拱手:“还请魏相教我!”
很好,要到就是这股气势......魏仁浦心中微喜,为赵匡胤指点迷津:“你这两年擢升太快,早已成为禁军武将的众矢之的,而枢密使王朴对你很是忌惮,常在陛下面前进谗,如此下去,陛下对你的信赖只会日渐消散,你要想保住自己目前的权位绝非易事。”
经魏仁浦这么一提醒,赵匡胤顿时想起了王朴对自己的恶劣态度。
前阵子早朝时,赵匡胤打马入宫,路上偶遇王朴的轿子。
赵匡胤主动打招呼,迎来的却是王朴的当头呵斥:“太尉身为武将表率,怎可在宫中驱驰?还不速速下马缓行?”
其实,在宫中骑马并不逾矩,王朴不过是找个由头杀杀赵匡胤的威风。
众所周知,王朴对以赵匡胤为首的一帮新兴武将都不怎么待见,常劝郭荣限制这些武将的权势。
第六章 肉身消灭
赵匡胤对王朴的恨意魏仁浦被勾起,他咬牙切齿道:“王朴这狗贼,我必生啖其肉!”
说起来,赵匡胤与王朴无冤无仇,可自打显德元年以来,王朴就处处针对赵匡胤。
赵匡胤心里也清楚,王朴如此针对他们这帮武将,必然是出自郭荣的授意。
所图,无非是为了所谓之平衡。
赵匡胤不敢也不能恨郭荣,便只能全归咎到王朴身上。
将赵匡义的情绪彻底挑动后,魏仁浦终于图穷匕见:“我有个法子,既能解决王朴,又可护住我的相位,于你而言,当是两全之妙计。”
还有此等妙计?赵匡胤面露欣喜,高声道:“还请魏相不吝赐教!”
“很简单,只要让我重归枢密院,从王朴手上拿回枢密使一职便可。”
魏仁浦看似轻描淡写,却令赵匡胤大吃一惊。
赵匡胤脸上喜色骤然消退:“魏相,这如何能办到?”
王朴如今深受郭荣信任,他本人又洁身自好,既不贪墨也不结党,他的枢密使之位自然是稳如泰山。
要想扳倒王朴,正常的法子是毫无作用的。
无论是攻讦,亦或是抹黑,对王朴而言都只是隔靴搔痒。
魏相若是想从王朴手中夺回枢密使之位,怕是只能先将陛下给......赵匡胤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王朴又臭又硬,无缝可叮,一般的策略对他而言确实无用......”魏仁浦放慢语速,故意卖了个关子。
莫非魏相真有妙计?赵匡胤信心重燃,当即问道:“魏相计将安出?”
魏仁浦黯淡的双目突然迸**光:“除掉王朴!”
“除...除掉王朴?”赵匡胤突然有些结巴,他震惊了,魏相何等大胆!
所谓除掉王朴,自然就是将王朴肉身消灭了。
要是事情办得不干净,被郭荣抓到了马脚,那魏仁浦与赵匡胤定然会全家人头落地。
魏仁浦抚着颌下乌黑长须:“如今之朝廷,若是王朴突然离世,你认为有几人能接任枢密使之职?”
赵匡胤稍作思忖,回道:“魏相身为前任枢密使,当仁不让,再加上现任枢密副使吴廷祚,整个朝中也不过两人。”
“吴廷祚乃是李重进的亲家,能让此人担任枢密副使,已是圣上的极限。”魏仁浦替赵匡胤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
“那,便仅有魏相一人有资格接任枢密使。”赵匡胤心脏砰砰直跳,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计谋得逞后的美妙场景。
“正是如此。”魏仁浦嘴角含笑,轻轻颔首:“只要我等能设法除掉王朴,则枢密院必将落入我手,往后将再无人向陛下进你的谗言。”
赵匡胤稍稍缓过了劲来,他担忧地问道:“魏相,除掉王朴自然是一箭双雕,可潜藏的风险不可谓不大,这完全就是赌上你我两家之性命,而且陛下目光如炬,王朴骤然离世他岂能不怀疑?”
“王朴这几年树敌无数,朝中想要王朴死的人数不胜数,只要办得隐蔽,陛下便怀疑不到我们。”魏仁浦淡然的语气中透着无比的自信。
政治斗争中杀人本是大忌。
毕竟政治斗争往往是派系之争,某个官员死于暗杀,通过利益纠纷很容易就能锁定杀人凶手。
可王朴这些年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不但与政事堂关系紧张,而且还将禁军中的高级将领都得罪了遍。
朝堂之上,多少文官对王朴恨之入骨?
禁军之中,多少武将欲杀王朴而后快?
王朴死于暗杀,若是事情办得利索,朝廷还真不好通过利益纠纷直接锁定凶手。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可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暗杀不利索,留下了破绽,咋办?
赵匡胤是个惜命的人,家中还有老母娇妻幼子,现在他在战场上都不敢冲锋陷阵了。
要赵匡胤去干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他本能地会拒绝。
赵匡胤面露迟疑:“魏相,这太过突然,我还要再想想。”
“呵呵,这倒不急,你日后再给我答复。”魏仁浦从容不迫,他笃定赵匡胤终会答应自己的计谋。
深夜,赵匡胤从侧门走出魏府。
突有一阵凉风来袭,卷去树上三两枯叶。
身着单薄常服的赵匡胤打了个哆嗦,背上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
六月末的开封城,骄阳似火。
李延庆赋闲在家,与娇妻美妾你侬我侬之余,倒也没忘记一桩要紧事。
那便是私下设立火药作坊。
地点定在了五丈河码头左近的一处隐蔽院落。
这院落的明面持有人是开封城的人牙子袁立,与李延庆“毫无关系”。
院落临近码头,而码头货运吞吐量大,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收集硫磺、硝石等原材料。
盯着李延庆的眼睛很多,李延庆也不一定能常待在开封,他便找来了在码头干活的安十三,让他暗中负责火药一事。
安十三是安清念的远房堂兄,从小就受到安审琦的栽培,对安家自是忠心耿耿。
而且安十三勤奋好学,在开封待了小半年就能讲一口流利的开封官话,轻而易举地就融入了开封市井。
有了李延庆源源不断的金钱作为依仗,安十三在短短半个月内就成功网罗了三名爆竹工匠。
懂得火器制作的工匠都在都作院内,这些工匠乃是匠籍,世世代代都必须为官府干活,李延庆只能退而求其次,寻找制作爆竹的工匠。
李延庆手握冯继升提供的颗粒火药以及震天雷配方,只要工匠手艺过得去便能成功复制。
按照李延庆的计划,火器作坊的任务,是制作类似于震天雷的高威力火器,不过体积上要大幅缩减,成为能够单兵使用的奇袭型兵器。
说白了就是后世的土手雷。
火器作坊没让李延庆失望,建成不过二十余天,就有所突破,成功研制出了仅一斤重的震天雷。
不过开封附近人多眼杂,尚不能通过试爆证实这仿制品的威力。
火器作坊研制的震天雷不能试爆,河北却真引爆了一颗巨型炸弹。
七月初二,在河北抵御契丹的韩令坤发来紧急军情,称契丹南京留守萧思温领大军侵犯边境,请朝廷立刻派兵支援。
第七章 御前会议
若说契丹是横亘在周朝北面的猛虎,那萧家便是这猛虎最粗壮的那条臂膀。
萧氏属于契丹的国舅部,与契丹皇室耶律氏世代通婚。
以当今契丹南京留守萧思温为例,他的妻子是辽太宗耶律德光的长女,他本人的长女萧胡辇则嫁给了现任契丹国主耶律璟的亲弟弟。
现任契丹国主耶律璟的皇后自然也姓萧。
可以说,这耶律家与萧家就是一根藤上的两个果。
萧思温自幼文采出众,在契丹的行枢密院内任文职多年。
辽太宗耶律德光死在中原后,萧思温由文入武,很快升为契丹的南京留守,坐镇幽都府。(今帝都广安门一带)
靠着与耶律家的亲密关系,萧思温深得契丹国主耶律璟的信任。
此番辽军南下侵扰,主帅便是这位萧思温。
萧思温在幽都府大权独揽,好不快活,他知道自己没有领兵的才能,压根就没想过要南侵周朝。
可南唐的求援信一封接一封,耶律璟也认为周朝粮秣匮乏,是南侵的好时机,便命萧思温领两万兵马南下试探周军。
萧思温不敢违命,只能硬着头皮调兵南下。
......
郭荣收到军情后不敢怠慢,立刻召开御前会议,商讨抵御辽军之策。
有资格参加会议的人不多,枢密使王朴、枢密副使吴廷祚、殿前司都指挥使赵匡胤三人而已。
李重进与张永德其实也是够格的,不过两人从淮南归京后就立刻返回了各自的节镇,此刻并未在开封。
“朕正想收复燕云,这北蛮还敢自己送上了门来,当真不知好歹。”郭荣的语气中充斥着强烈的自信,以及对契丹的不屑。
这两年,周朝两次对外用兵皆取得了重大胜利,给了郭荣膨胀的底气。
王朴立刻浇上一盆冷水:“北蛮在幽都府有步骑五万,此番来势汹汹,韩令坤那两万兵马恐怕难以抵挡。”
郭荣哼了一声,愤然道:“那就由朕亲率大军北上,亲自会会这耶律德光的女婿!”
契丹入侵,将郭荣心中那条名为“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馋虫给勾了出来。
伐蜀?那是啥?
郭荣甚至将早已拟定的伐蜀大计给抛在了脑后。
也不怪郭荣如此激动。
契丹自唐末崛起后,就成了中原王朝的头号大敌。
前前朝时,后晋的建立者石敬瑭曾向契丹俯首称臣,自称儿皇帝,丢尽了中原王朝的脸。
而后契丹国主耶律德光率军直抵开封,踏着后晋的尸体建立了辽朝,是为辽太宗。
当时的中原百姓深受契丹之苦,无数家庭因契丹骑兵的劫掠而家破人亡。
幸而中原百姓不甘受辱,揭竿而起将契丹逐出中原,耶律德光也突发重病死在了中原。
饶是如此,燕云十六州还是被契丹夺去,宽阔平坦的河北平原直接暴露在了契丹骑兵的铁蹄之下。
原本富庶甲天下的河北因此屡遭战乱,逐渐渐衰。
国仇家恨、丧土之辱,令郭荣如何能不恨契丹?
他就是做梦都想着驱逐北虏、收复河山。
如今,契丹的领兵者正是耶律德光的女婿萧思温。
郭荣没法找死人报仇,不过若是能击毙或是俘虏这耶律德光的女婿,倒也能一泄胸中怨气。
吴廷祚与赵匡胤皆默然,唯有王朴坚持不懈地泼冷水:“陛下龙体抱恙,亲征之事还请三思。”
郭荣想起自己的病情,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朕...知道了。”
这满朝文武,只有王朴能镇得住陛下,若是真听了魏相的意见,除掉王朴,那朝中就再无人能拦住陛下了......赵匡胤坐在椅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与此同时,赵匡胤一直用余光观察着王朴与吴廷祚。
吴廷祚在朝堂上的存在感一向稀薄,这几年李重进不受郭荣待见,连带着吴廷祚也不敢轻易发声,生怕被政敌抓住了把柄。
少了皇帝支持,身居高位的吴廷祚若是稍有不慎,那就是满盘皆输、全家陪葬。
今日御前会议,吴廷祚就像是修了“闭口禅”,一直维持着老僧入定的状态。
王朴知道这两同僚一个是莽撞的武夫,一个是自我封闭的哑巴,都靠不住,便继续进言:“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刻调兵遣将支援河北。”
“文伯可有合适人选?”
亲征受阻,郭荣显得兴致缺缺。
“臣以为,可由张永德领一万铁骑军北上支援,淮南战事刚结束,我朝兵疲马乏,加之粮秣匮乏,可用之兵不多,不过北蛮此番当以试探为主,调动的兵力也仅有幽州的五万兵马,韩令坤与张永德两部合计三万骑兵,足可将北蛮拒之门外。”
王朴提出的人选,正是在滑州当节度使的张永德。
此时此刻,河北边疆的负责人乃是韩令坤,他属于赵匡胤为首的新兴武将派系。
张永德是先帝留下的旧臣,与李重进关系密切,由此人领兵北上正符合王朴的平衡之道。
而且自张永德赴镇后,整个殿前司就由赵匡胤一手把控。
张永德重归殿前司,正好能够分赵二的权,可谓是一箭双雕。
王朴这厮,为了制衡我,竟然让已经出外的张永德来领军......赵匡胤暗暗心惊,愈发忌惮王朴。
郭荣当即便领悟了王朴的意图,他目光扫过赵匡胤,见其面色如常,便说道:“张永德为国操劳多年,朕本打算让他在节镇好生休养,不过北蛮来势汹汹,就让张永德多担待一阵。”
让赵匡胤独掌殿前司,是郭荣的主意。
不过王朴要搞制衡,郭荣也不好拂了亲信爱臣的好意,那就只能委屈一下爱将了。
赵匡胤知道自己该表态了,他当即起身:“张使相深谙用兵之法,且执掌铁骑军多年,有他领兵北上,当能大破北蛮。”
对于爱将的谦让精神,郭荣甚是满意,认为自己确实没看错人。
尘埃落定,吴廷祚终于舍得解除封印,附和道:“陛下圣明。”
于是乎,御前会议就在这般君臣融洽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
京中各衙门为了派兵北上而焦头烂额之际,李延庆正在离开封三十里外的山林中“狩猎”。
说是狩猎,其实是借着狩猎的由头出城试验震天雷。
这片山林是李家的私人领地,除两名守林人外再无闲杂人士。
第八章 蛰伏猛虎
剧烈的爆炸声响起,惊起一林飞鸟。
李延庆从一颗粗壮的桦树后走出,省视着眼前的爆炸现场。
单论爆炸的声响,火药作坊研制的小型震天雷绝对能拿满分。
若是这爆炸发生在开封城边上,怕是能招惹来几千禁军。
至于这爆炸的杀伤力么,只能称得上马马虎虎。
颗粒火药的技术尚处于早期阶段,火药的配方还有巨大的改进空间。
火药配方的改进路漫漫而修远,可李家两三年内必然面临危机,是否有什么办法能立刻提高这震天雷的杀伤力?李延庆望着一片焦黑的土地,陷入了思索。
这时,安十三从另一颗树后冒出,他有些后怕地摸了摸后脑勺,惊叹道:“这就是震天雷?这声势当真可怕。”
安十三是安清念的远房堂兄,今年三十不到,身形矮壮,性格也如身形一般沉熟稳重。
正是看中他的持重,李延庆才让安十三来负责火器制作。
可真正见识了这震天雷的爆炸威力后,安十三依然有些把持不住心境。
安十三来到李延庆身侧,略显激动地问道:“郎君,这就是大破楚州城的震天雷?这东西用在战场上,必然是无往不破。”
“在楚州用的震天雷比这大得多,十几颗就将楚州防御使府夷为废墟。”说着,李延庆跳下立足的土坡,来到了爆炸痕迹边缘。
安十三快步跟上:“郎君,既然这震天雷个头越大威力越大,那咱们为何还要做小个的震天雷?”
朴素的直觉告诉安十三,火力才是真理,他尚且无法理解为何要把震天雷往小了做。
“咱们制作的震天雷并非用于战场或者攻城,大型震天雷必须借助炮车或者弩箭,而这小型的震天雷单人即可使用。”
李延庆的解试点到为止,以安十三的见识当能明白其中深意。
“原来如此...”安十三稍作思考,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在下明白了。”
李延庆先是观察了一番爆炸中心附近的几颗树干,接着蹲下身,右手在发烫的泥土抓揉了一番。
他终于意识到这震天雷差了点什么。
差的是能够借助爆炸势能轻易撕裂人体的破片。
震天雷的铁质外壳固然在爆炸时提供了一定量的破片,但破片的数量屈指可数,严重制约了震天雷的杀伤性。
李延庆制作的这种小型震天雷,其主要用途是在小规模冲突中杀伤敌人,破片比爆炸威力更为重要。
解决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在铁壳内加入大量铁皮碎片,这样便能有效提升震天雷在小范围内的杀伤力。
李延庆起身,对安十三道:“这震天雷的制作是合格的,不过还需改进,回城之后你告诉工匠,在火药粒中尽可能多地加入半寸长的薄铁片。”
“加入薄铁片?那岂不是会挤占火药的空间?”安十三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他不能理解李延庆的用意。
“等做出来,你试一试就明白了。”李延庆拍了拍襕衫下摆的灰尘:“走,回城。”
临近黄昏,李延庆返回开封李府,从妻子那知晓了契丹主动发兵入侵周朝一事。
“耶律璟去年才平定一干宗室的叛乱,这就能腾出手南下中原?”
李延庆惊叹于契丹竟敢主动南侵。
要知道,自辽太宗耶律德光死在中原以来,契丹的宗室叛乱就从未停歇过。
十一年前,耶律德光暴毙在中原,契丹在中原的几位重臣为把持朝政,故意拥立无权无兵的耶律阮为帝。
耶律阮是耶律德光的侄子,他父亲受耶律德光迫害而死,本人亦长期受到叔父的软禁。
这个倒霉娃是天生的提线木偶,因而被权臣们看中,成了傀儡皇帝。
留在契丹国内的太后述律平不甘大权旁落,立刻拥立耶律德光另一个弟弟为皇帝,并与耶律阮一派展开了激烈内战。
这就是契丹内乱的开端。
自那之后,契丹年年内乱不休。
先是耶律阮击败并软禁述律平,与一干权臣共享大权。
接着是耶律阮与宗室以及重臣斗法,致使朝政不修,政治腐败。
而后,倒霉的耶律阮在睡梦中被自己的亲信耶律察割抹了脖子,去见了萨满教的天神。
耶律察割人如其名,是个狠人,斩草不留根,将耶律阮的一干儿子也全送去见了天神。
手刃皇帝后,耶律察割自信心爆棚,竟敢扯虎皮拉大旗自立为帝。
于是一干权臣又扶持了耶律德光的儿子耶律璟,与耶律察割打擂台。
耶律察割双拳难敌四手,坐上皇位的当天就被干翻,走了耶律阮的后路,同样去见了天神。
最终,这契丹皇位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耶律德光这一支的手上,也就是现任契丹国主耶律璟。
在一众大臣的眼里,这皇位都回到太宗一脉上了,内乱也该停息了,咱们的任务是南下攻占中原,不是毫无意义的内耗。
短短四年内,契丹皇位竟交替了足足四次,比中原乱世换得还快。
契丹皇室彻底颜面扫地,毫无威信可言。
再加上国主耶律璟是个无实权的傀儡,一干姓耶律的宗室都起了不臣之心。
于是乎,耶律璟的即位非但没能平息契丹的内乱,反而导致内乱愈演愈烈。
不过这耶律璟看起来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实则冷血无情、手腕超群。
即位后的七年间,耶律璟多次镇压宗室叛乱,在契丹国内杀得血流成河。
无论是亲叔父、亲国舅,还是亲兄弟、亲侄子,凡是对皇位有威胁的,都被耶律璟毫不留情地镇压或消灭。
杀一两个人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杀一百个一千个乃至一万个,杀到无人敢反对你,那就能真正解决问题。
十一年内乱,契丹无暇顾及中原,才让新生的周朝能够平稳地积蓄力量,才有了郭荣两次对外战争的大胜。
如今,耶律璟杀光了政敌,契丹这条蛰伏多年的猛虎终于能够将凶光再度投向中原。
一想到此,李延庆就顿觉如芒在背。
第九章 泛舟梁山泊
郓州位于山东地区的西北部,在其东北是山东地区的核心,齐州(今山东省会济南)。
其西南则是重要的黄河渡口、开封门户——澶州,也是郭荣继位前的驻地。
同时,郓州又是济水的发源地以及五丈河的终点,从山东运往京畿的官船粮船皆需借道郓州。
自五丈河疏浚后,郓州就成了连接京畿与山东的重要通道。
郭荣本想派亲信赵匡胤坐镇郓州,后来考虑到需要留赵匡胤在京中统兵,再加上李重进在淮南劳苦功高,为安抚李重进,郭荣便将郓州天平军节度使的头衔赐给了李重进。
郓州的州治名为须城县(今山东东平县)。
想必大部分人对此地比较陌生。
但须城县西南方向五十里的水泊梁山,诸位必然不会陌生。
唐末以来,中原百年乱战,诸势力无暇顾及黄河河堤,加之雨水频繁,致使黄河经常在河南山东段决堤。
黄河多次决堤后,河水汇聚于郓州境内的梁山脚下,便有了梁山泊。
如今周朝重新疏浚五丈河,五丈河的终点正是梁山泊。
不过此时的梁山泊还是个处于发育期的湖泊,尚没有水浒中八百里水泊梁山那等气势。
七月初三,天朗气清。
李重进携掌书记吴观一道出城,泛舟梁山泊。
负手立于船头,眺望青青碧波,李重进不由感慨:“大周正值多事之秋,我李重进却只能在此游山玩水,何等荒唐。”
李重进长于征战,也喜爱征战,自加冠以来他几乎每一天都是在军中度过。
论行军作战,这周朝几乎无人比李重进更强。
可为了让亲信掌控军权,郭荣时刻盯防李重进,甚至不惜将李重进外放。
在郓州城内闷了一个月,李重进将州军以及官场里里外外皆梳理了一通。
近日听闻北面契丹异动,李重进实在憋不住了,便带着吴观出城透气。
吴观端着两杯温酒从船舱内走出,来到李重进身侧,宽慰道:“相公在淮南征战两载,稍作休憩也未尝不可。”
李重进接过温酒,叹道:“只怕这一休就休憩到老了。”
吴观立刻换了口吻:“郭荣身负重疾,相公的良机不会远。”
皇宫之内无秘事。
近来,郭荣身患重病一事在周朝高层间已成为公开的秘密。
有人惊,亦有人喜。
乱世从来不缺乏机会主义者。
当年吴观投靠李重进,与其说是走投无路,倒不如说是放手博一把狠的。
“都是些传闻罢了,当不得数。”
李重进一杯酒囫囵下肚,显得有些烦躁。
郭荣身患重病,他的几个儿子都还只是垂髫儿童。
这对身为宗室,又在军中拥有巨大声望的李重进来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可另一方面,李重进与郭荣打小相识,两人一起成长,亦敌亦友。
郭荣年纪轻轻就重病缠身,这令重情义的李重进心中莫名有些伤感。
当年,李重进在皇位争夺中败下阵来,他也曾愤懑不平过:自己哪里比不过郭荣这厮?更何况自己还是先帝的血亲,为何先帝会将帝位传给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
可这几年看着郭荣在皇位上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李重进那颗争强好胜的心也就逐渐淡了下来。
在郓州这一个月,李重进闲暇时曾仔细思考过。
若是当初登上皇位的是自己,能否做得比郭荣更好?
心底的答案告诉李重进,自己做不到。
看着李重进有些黯淡的面容,吴观心中暗暗焦急:怎么一听说郭荣病了,相公就开始闷闷不乐了?这不是值得高兴之喜事么?
吴观连喝酒的心情都没了,进言道:“相公,不论这传闻是真还是假,我们都必须早作准备。”
伤感归伤感,李重进政治头脑还是在线的,他回道:“我今早已派人联系李筠了。”
李筠是李重进的铁哥们、老战友,当年随先帝郭威攻破开封的开国功臣,如今担任昭义五州节度使(在今山西省东南),是周朝直属节度使中唯一统领复数州的武将。
作为周朝的北方长城,李筠肩负抵御北汉、契丹的重任,麾下有披甲精锐两万,所辖五州的全部赋税也都归他自由调配,无需上缴一文给朝廷。
不过李筠虽然在昭义大权独揽,但他在禁军中并无影响力,而且留了独子李守节在宫中为殿直,故而朝廷也不怕他反。
“相公英明。”吴观心情转好,连饮两口美酒。
有李筠这等猛将以及昭义五州的精兵为奥援,将来李重进争夺皇位的胜算便能高上至少三成。
这意味着吴观赌赢的几率也能高三成。
李重进一杯酒下肚,顿觉微醺,他轻轻靠在船舷上,说道:“我打算派人去魏州探探符彦卿的口风。”
符彦卿是当朝国舅、魏州天雄军节度使,从后唐时期就活跃在禁军中的老资历,在军中拥有巨大声望,只是这几年他已不再领军,慢慢淡出了军界。
若只是如此,符彦卿也得不到李重进的重视。
符家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能生,当世无人能够匹敌。
如今之符家发迹于符彦卿的父亲符存审。
此人本是陈州一地方豪强,在唐末中原混战之际投身军旅,逐渐名声鹊起,几次改换门庭,做到了节度使的高位。
符存审在乱世漂泊中接连生了九个儿子,而且个个都活蹦乱跳存活到了成年,简直就是当世之奇迹。
最令人叫绝的是,这九个儿子还都参军入伍,最差的都当到了刺史级的高官,最厉害的则是符彦卿这位国舅兼异姓王。
不光如此,这九个儿子还都继承了其父能生育的特质。
以符彦卿为例,他共有三子四女,最小的女儿是他五十岁时生的,其中大女儿和小女儿共同嫁给了郭荣。
符家的疯狂生育换来的是稳如泰山的家族地位。
符彦卿与他的八个兄弟要么在禁军中为官,要么是地方上执掌一州的封疆大吏。
而这九兄弟的子嗣也都纷纷参军,女儿则与各大豪门联姻,构筑起了一个殊为庞大的利益网络。
这个利益网络甚至能够对帝位的归属产生重大影响。
第十章 魏王大寿
听闻李重进派人试探符彦卿,吴观却面露迟疑,问道:“此时联络符彦卿,是否为时过早?”
李重进与符彦卿交集甚少,两家也并无利益往来。
况且符彦卿乃是当朝国舅,吴观认为贸然与他联络恐有不妥。
李重进双手撑在船舷上,眺望青山绿水,凉风拂面,微醺感消退:“这却无妨,我派了翟守珣去庆贺他六十大寿,他会见机行事的。”
一听去的是翟守珣,吴观突然慌了起来。
相公,你这小舅子办事潦草,而且妒心过重,根本就靠不住。
这话吴观只会腹诽,他并非敢于直言纳谏的臣子。
而且吴观很清楚翟氏在李重进心中的地位,这家事公事混作一潭,自己还是不掺和为妙。
劝谏不成,那就说点漂亮话。
吴观一本正经地说道:“相公布局周全,下官景仰。”
“少说这等恭维话。”话虽如此,李重进看起来却很是受用。
都说拍马屁是贬义词,但当你真被别人拍马屁的时候,多半还是很享受的。
青山绿水缓缓倒退,李重进又是两杯酒下肚,兴许是醉了,他垂着头,再度伤感起来:“我困于郓州,对于京中之事实在有心无力,呵呵,这就是郭荣将我困于此地的意图。”
吴观宽慰道:“相公不必忧心,京中有大郎君与三郎君在。”
“庆哥儿确实不错,顺哥儿倒是不太令人放心。”李重进靠坐在船舷上,打了个酒嗝,接着说道:“他在宫中这几年,对郭荣也太尊崇了。”
吴观回道:“这就是郭荣的阳谋。”
“哼,雕虫小技罢了。”
李重进很是不屑,但他旋即又说道:“好在顺哥儿的媳妇儿不错,虽说心计重了些,但至少明事理。”
虽常年在外征战,但对于家中这摊子破事,以及翟氏与三名继子的矛盾,李重进心中有如明镜。
李重进清楚但并不想管。
这不过是豪门内稀松平常的小事,没有才不正常,他只需把握好度,让家族在大方向上不出问题就行。
在梁山泊上游览一个上午,李重进于下午返回了郓州城节度使府。
一路迎风驰骋,他的醉意全然消散。
归府后,李重进立刻召来了小舅子翟守珣,吩咐道:“符彦卿这个月六十大寿,你代我去一趟魏州,贺礼我已经叫吴观备妥了。”
“此行应该并非只是祝寿。”翟守珣自然也听说了皇宫中的“秘事”,意识到此次祝寿并不简单。
“不错,最近开封盛传郭荣身患重病,此番符彦卿大寿,天下武将的贺使将齐聚魏州,你不仅代表李家为符彦卿祝寿,也要借此良机打探各方的口风。”
李重进喝了口醒酒汤,接着说道:“但你同时也会成为各方打探的目标,你定要小心谨慎。”
翟守珣头一次担负此等重任,心中欢欣鼓舞,回道:“在下明白,定不负姐夫所托。”
看着小舅子脸上藏不住的喜色,李重进突然觉得有些不妥。
但话都说出去了,再收回来也不好......李重进略作思忖,突然灵机一动:那再加一个可靠人手不就好了吗?
李重进当即说道:“对了,庆哥儿最近赋闲在家,正好让他也去魏州见见世面,你先去开封与他汇合。”
......
开封皇宫,郭荣身着白色的常服,靠在柔软的枕头上,面前是端着药碗伺候他服药的宫女。
喝了两勺苦涩的药汤,郭荣不耐烦地从宫女手中夺过药碗,仰头一口饮下。
将药碗塞回宫女手中,郭荣挥了挥手:“你先下去。”
宫女悄然退下,内侍张守恩迈步向前:“陛下感觉如何?”
郭荣一脸轻松:“不过是小小风寒,再有几日就完全好了。”
张守恩细声细气:“风寒只是表面症状,陛下这几年操劳成疾,仍需多加调养。”
郭荣不好反驳,当即换了个话题:“京中现在有何异样?”
身患重病一事,其实是郭荣借着风寒故意传出去的,他就是想借此试探一番群臣。
张守恩手握皇室的情报力量,此事自是由他负责。
“京中并无异样。”张守恩顿了顿:“不过魏王六十大寿在即,我朝武将皆会派使庆贺,臣已调派得力人手赶赴魏州。”
由于前朝的武德司被郭威裁撤,如今皇室的情报力量薄弱,致使张守恩在开封城内有些抓瞎。
而符彦卿大寿乃是打探武将动向的天赐良机,张守恩当然不会错过。
“符彦卿...哼,这老不死的老贼。”
对自己的岳父,郭荣非但没有丝毫敬意,反而直呼其为老贼。
身为皇帝,对符家这等庞然巨物自然倍感警惕。
哪怕娶了符彦卿的两个女儿,郭荣对符家的戒备依旧没有丝毫放松。
符彦卿的驻地魏州,被郭家父子提拔的一众武将团团围住。
魏州西面就是李筠所在的昭义军,往东就是李重进的郓州,往南分别有李继勋的孟州以及张永德的滑州,至于魏州的北面,则是李重进的大哥深州刺史李重兴。
张守恩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道:“魏王与天家关系密切,陛下理应派使者祝贺。”
“这是当然。”
郭荣嘴角微微勾起:“我不但要派使者送礼,还要亲自为他写贺辞,怎么说,他也是国舅,他要是识相,就安安心心在魏州养老,若是他趁着此番大寿与某些武将勾结......”
郭荣突然鹰目一凝,煞气毕露:“那朕也绝不会留情面!”
......
开封赵府,赵匡胤正看着自己的三弟写贺辞。
赵匡胤枪杆子耍得虎虎生风,笔杆子却只是三脚猫功夫。
呈给符彦卿的贺辞代表赵家的尊敬与心意,大意不得,赵匡胤便借了弟弟的手笔。
赵匡义怎么说也是国子监的毕业生,笔上功夫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二哥,你看如何?”赵匡义将细毫往笔架上一放,让出身位。
赵匡胤上前一步,仔细看过,点头说道:“嗯,不错,这字迹比我的好看多了。”
这一年来,赵匡义大部分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了赵家新组建的斥候军上。
逛妓馆的坏毛病是基本戒掉了,不过赵匡义与妻子尹氏的关系依然是坚冰一块。
赵匡义谦逊道:“不过是点笔上功夫,不值一提。”
赵匡胤转过身,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咱们赵家为魏王祝寿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第十一章 吕家兄弟
“由我去给魏王祝寿?”
赵匡义有些不太自信,他还从未代表过赵家。
他哥赵匡胤笑问:“难道由我去?”
赵匡义调整好情绪,认真回道:“我不会让二哥失望的。”
“你是咱们赵家的嫡子,出去就代表咱们赵家的脸面。”赵匡胤抬手想摸摸三弟的头,终究还是收了回来,并补充道:“对了,我有个人要介绍给你认识,他正好在京中,此次就由他与你随行。”
未多时,赵家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客厅,厅中客座上,一名青衫中年男子正低头饮茶。
听到脚步声,身形偏瘦的中年男子放下茶杯,起身相迎,拱手道:“节帅。”
不等赵匡胤先介绍,中年男子就抢先开口:“这位郎君生得一表人才,想必就是节帅的三哥。”
中年男子看起来三十出头,颌下短须修得齐齐整整,一身发白的青衫干净整洁,嗓音清脆,令人如沐春风。
听人夸赞自家弟弟,赵匡胤甚是高兴,为三弟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在澶州的旧识,曾任澶州录事参军的吕家大郎吕余庆。”
吕余庆本名吕胤,字余庆,他还有个亲弟弟,名为吕端。
郭荣即位之前曾任澶州节度使,当时的吕胤正好在澶州为官,因此与赵匡胤结识。
赵匡义拱手回礼:“在下赵匡义,见过吕参军。”
“在下已不是参军了,衙内称我吕大便是。”吕余庆的目光轻轻扫过赵匡义。
在吕余庆眼中,这位赵家老三脚步稳重,双目有神,绝非等闲之辈。
赵匡胤适时说道:“在门口待着成何体统,进去坐下再聊。”
三人很快落座,赵家兄弟坐在靠北的主位上,吕余庆则归于靠左的客位。
赵匡胤喝了口侍女奉上的温茶,放下茶碗,对一旁的三弟道:“我即将就任同州节度使一职,有权招揽幕僚,吕大才识出众,我想让他出任掌书记一职。”
其实赵匡胤早在去年就升为了同州节度使,不过他一直忙于殿前司军务,无暇赴镇,朝廷派了知州一直暂管同州。
如今战事稍歇,赵匡胤终于想起自己在洛阳西边还有个名为同州的驻地,于是便想着去接管自己的节镇。
身为节度使,能享有节镇上供朝廷后的所有盈余,每年少说一两千贯,富裕的节镇甚至能有上万贯盈余。
赵匡胤虽然一门心思都花在禁军上,但这笔巨款可不能丢。
节度使要想掌控节镇,就必须要派幕府臣僚驻守节镇,一名掌书记加一名节度推官是最基本的。
靠着赵弘殷与赵匡胤两代人的积累,赵家在军中人脉广博,可在官场上却是两眼一抹黑,也就认识个魏仁浦。
于是赵匡胤便想起了自己在澶州的旧识吕胤。
吕胤和他弟弟吕端一样,都是走荫补入仕的路子。
若是没碰上贵人,荫补入仕的文官这辈子的上限也就是个从八品,周朝那些五六十岁的县令便是如此了。
文官入了节度使的幕府,前途同样也很渺茫,除非他依附的节度使能够入主开封,不然一辈子也是个八品的命。
按照吕胤的看法,反正都是八品,那还不如在老相识手下干活,说不定还能额外捞点外快。
所以当赵匡胤递出橄榄枝的时候,吕胤二话不说就辞了官上京投奔赵二。
吕胤是今日入的城,朝廷衙门办事效率低,他的新告身还要大半个月才能办好,赵匡胤便想着让吕胤陪自己的弟弟走一趟魏州,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赵家兄弟与吕胤见过面后,互相的感观都还不错,掌书记一事很快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敲定,同去魏州一事自然也是水到渠成。
拜别赵家兄弟后,吕胤骑上了自己的小毛驴,慢慢悠悠往家走。
吕胤成婚之前就已在外地为官,故而并未在开封置办产业,他这八品小官也买不起开封的房。
此番归京他只有一人一驴,妻儿子女都留在了澶州,只能回自己的祖屋居住。
返回祖屋,吕胤才发现原本破破烂烂的三进祖屋居然修葺一新,弟弟吕端甚至还有钱雇佣两个胖婆子洒扫做饭。
而弟媳李氏使唤起佣人很是熟稔,看起来这家中已经富裕好一阵了。
二弟在信中说自己遇上贵人,得以进入三馆。
可他即便入了三馆仍旧只是八品官,每月也就十几贯的薪俸,在寸土寸金的开封只能勉强养活一家人,他这修葺祖屋以及雇佣婆子的钱又是从何而来?
吕胤心中存疑,打定主意等二弟回来之后一定要问个明白。
在外漂泊十余年,吕胤深知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一切馈赠皆需付出代价。
而且二弟三年前才刚刚通过荫补入仕,缺乏社会的毒打,若是遭人蒙骗则整个吕家都有危险。
吕胤在客厅中一直等到了黄昏,才等来了骑着高头大马返回家中的吕端。
见到阔别多年的大哥,吕端很是兴奋:“大哥,你回来了!”
由于缺钱,吕胤已有五年未曾归京。
所谓长兄如父,在自幼丧父的吕端看来,长自己八岁的大哥就是堪比父亲的存在。
可吕端兴奋的劲头过去,才发觉大哥的脸色并不好看。
吕胤板着脸:“去我房间,为兄有事要与你说。”
推开卧房的门,吕胤才发觉这间充满儿时回忆的房间已是面目全新。
睡了十几年,翻个身就会嘎吱作响的床榻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崭新气派的实木大床。
破破烂烂的地砖同样焕然一新,掉漆的书案也已换成了开封的流行款式。
看着这陌生的房间,吕胤愣住了。
吕端站在大哥身后,还以为大哥是沉浸在喜悦中,他邀功似地说道:“大哥,去年我将你的卧房重新修葺了一遍,想着有朝一日你回来能有新房住。”
吕胤转身盯着二弟,面沉如水:“钱是哪来的?”
“啊?”吕端一时没听清楚。
吕胤陡然提高声调:“我问你,这修葺府邸的钱,这雇佣仆役的钱,都是哪来的?”
这回,吕端终于听清楚了大哥的震怒。
“大哥,这钱都是别人资助咋们吕家的。”在大哥面前,吕端不敢有假话。
第十二章 难言之隐
“资助?谁资助的你?是你在信中说的那位贵人?你快快从实招来!”
吕胤的质疑犹如狂风骤雨,压得吕端喘不过气。
吕端双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大哥,你让我缓缓,容我慢慢与你说。”
兄弟两人分坐书桌前后,吕端整理了一番思绪,将得遇贵人以及受人资助之事娓娓道来。
吕端通过荫补入仕后,有幸遇见了两位贵人。
这第一位贵人,乃是前太师之子冯吉。
冯吉协助吕端入三馆,代价则是吕端要帮助冯吉伪造账簿,成为冯吉贪墨国子监贩书款的帮凶。
至于这第二位贵人么,自然就是李重进家的三郎君李延庆了。
在吕端的叙述中,李延庆是他在国子监认识的密友。
去年李延庆造访吕府,见密友的府邸破破烂烂,便自掏腰包资助吕端修葺府邸。
至于这雇佣婆子的钱么,则是吕端自己的薪俸。
三馆毕竟是从属于政事堂的衙门,薪俸比寻常衙门要高不少。
吕府修葺一新后,需要打扫的房间相比从前增加了数倍,不雇佣两个婆子还真打扫不过来。
从始至终,吕端都隐去了花间社的存在。
在吕端看来,这称不上说谎,顶多就是话没说全。
吕胤仔细听罢,没听出什么破绽。
“冯吉身为冯太师之子,竟敢侵吞国帑,当真令人叹惋。”吕胤感慨一番后,突然一拍书案:“而你明知其干的是违法的勾当,却还敢为虎作伥,当真不知死活!你读过的圣贤书都被狗吃了不成?”
吕端坐在吕胤对面,吓得往后一缩,弱弱地道:“大哥,这事已经过去了,假账的空缺也都被冯吉填上了。”
“那他要是填不上这个窟窿,顶罪的人就是你!”吕胤猛然起身,高声呵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侥幸地认为逃过一劫,殊不知这将成为冯吉要挟你一辈子的把柄!你以为他为何会举荐你入三馆!”
吕端惭愧地低下了头,他当时为了这个升迁机会,确实忽视了太多的风险。
差一点,吕端就要一辈子受到冯吉的胁迫。
还好,吕端遇上了李延庆这位友人。
在李延庆的协助下,吕端彻底摆脱了冯吉的钳制,而且还保住了三馆中的差遣。
不过这些事吕端只能憋在心里,他向李延庆承诺过会永远保密。
“怎么不吭声了?啊?你是不是还因为保住官位而暗自庆幸?我告诉你,就冯吉这胆大包天的性子,你日后愈是高升就愈是危险!”
吕胤又是一掌拍在书案上,声若惊雷,直劈吕端的心头。
可不论吕胤如何训斥,吕端都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吕胤又骂了一阵,累了,坐回椅上,叹道:“也罢,事情都发生了,再骂你也是徒劳,我不能常在京城,往后你自己多加注意,我虽是你大哥,却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弟弟已经结婚生子,不再是昔日那个青涩的少年郎,一应行为一应过错皆须独自承担。
况且身为大哥的吕胤自己也只是个八品小官,权力低微。
狂风骤雨过去,吕端缓缓抬头,仿佛无事发生般问道:“大哥,你怎么突然归京了?”
“我辞了官身。”见弟弟面露讶色,吕胤解释道:“我应了昔日旧友的邀请,赴他节镇任掌书记,故而辞了官身。”
“大哥的昔日旧友?”吕端想了想,又问道:“可是在澶州结识的赵匡胤?”
“赵二要出任同州节度使一职,邀我做他的掌书记。”说罢,吕胤从书案上拿起年少时用过的半截墨块,用手掌细细摩挲着。
这墨块吕胤在骂弟弟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没想到弟弟竟然能找到这个老物件。
望着这熟悉的墨块,吕胤心情平复下来,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卧房内昼夜苦读的艰辛,那段岁月饱含痛苦与美好,是吕胤一辈子也割舍不掉的回忆。
摩挲一阵,吕胤恋恋不舍地将墨块放回案上:“这墨块,你从哪儿找到的?当初弄丢了此物后,我可是找了两天也没能找到它。”
吕端回道:“卡在了地砖缝里,整修地砖时才找到此物。”
“你倒是有心了。”吕胤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那位资助你修葺祖屋的李延庆,可是李重进家的三子?”
“是啊,李三郎为人慷慨,这祖屋修葺一新花费一百五十余贯,皆由他出资。”提及李延庆,吕端的表情霎时舒展开来。
吕胤右手托着下颌,轻声嘀咕:“这就麻烦了...”
吕端没听清楚:“大哥?”
李重进与赵匡胤互为劲敌,这在军中并不是秘密。
吕胤虽身处澶州,但一直都留心京中动向,自然早已知晓李赵两家的关系。
而吕端这两年都在三馆内潜心进修,对军中之事不甚在意,花间社集会时聊的也多是官场上的事情,他自然也就不清楚李重进与赵匡胤的矛盾。
“没什么。”吕胤从椅上起身:“时候不早,该吃晚饭了。”
既然弟弟并不知情,而且看起来与那李延庆情谊深厚,吕胤决定暂时瞒住弟弟。
在吕胤看来,李重进已淡出禁军,李赵之间的矛盾日后当会慢慢消退,弟弟这么多年也就交到了李延庆这么一位交心好友,自己这当哥哥不宜干涉弟弟的社交。
与此同时,李延庆收到了父亲的亲笔信,也见到了前来送信的舅舅翟守珣。
要自己与翟守珣一道赴魏州为符彦卿祝寿?李延庆看了眼信的开头,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荒唐。
父亲难道不知道自己与翟守珣的矛盾?这岂不是要坏事?李延庆带着疑惑往下看,这才知道父亲的苦衷。
原来,翟氏在郓州一直缠着李重进,让丈夫给她弟弟安排个好差事。
可郓州是李重进的安身立命之所,他哪敢将才能一般的翟守珣安排在重要岗位上?
别说翟守珣了,就连亲儿子李延福都被李重进给抛弃了。
于是乎,李重进就想安排翟守珣北上为符彦卿祝寿,也算是稍稍安抚翟氏。
祝寿这事情本来简单,无非就是送个贺礼,奉上贺辞罢了。
偏偏此次的魏王六十大寿并不简单,一个翟守珣是肯定胜任不了的。
所以,李重进就想到了赋闲在家的三子。
第十三章 默契
虽然很扯淡,但李延庆也不好拒绝父亲的要求。
而翟守珣虽然对李延庆心怀怨恨,但姐夫的命令,他也不敢违抗。
符彦卿的寿辰是七月二十三日,时间尚且充裕,两人商量一通,决定三日后启程前往魏州。
当天晚上,李延庆去了凤鸣馆,旁听花间社的集会。
除了冯吉等个别成员外,花间社大部分成员都是朝廷的低级文官。
他们大多得不到朝廷的重视,花间社的存在,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安全隐秘的交流平台。
这些低级文官虽然接触不到衙门内的机密,可即便是衙门中的日常小事以及人际关系,在有心人眼中都是有用的情报。
李延庆旁听集会的目的便在于此。
集会结束后,吕端推开隔间的房门,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李延庆。
“三郎。”
见吕端心事重重的样子,李延庆微笑道:“喝两杯?”
吕端拿来坐垫,坐在李延庆对面,开门见山:“我家大哥回来了。”
李延庆正倒着酒,第一反应是:“他升官了?”
在外地的官员突然归京,大抵只有两种结果:辞官或者升官。
吕端摇了摇头:“不,他辞官了。”
哦,怪不得你今日将忧虑写在了脸上......李延庆将一杯酒推到吕端面前,问道:“你大哥怎会突然辞官?”
吕端拿起酒杯,放到嘴边,欲饮又止:“他辞了官,转投到了新晋节度使赵匡胤帐下任掌书记。”
“原来如此。”李延庆喝了口酒,很好地掩盖了自己的诧异:吕端的哥哥竟然投奔到了赵匡胤麾下?这可真是世事难料......
对于吕家老大吕胤,李延庆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吕胤也是由荫补入仕,在澶州当个九品小官。
谁能想到这吕胤突然就成了赵匡胤的幕府臣僚?
吕端无心喝酒,放下酒杯:“我对军中无甚了解,本想问问大哥这赵匡胤是否可靠,可他支支吾吾,似是故意隐瞒,我便只好来找三郎了。”
今日吃晚饭的时候,吕端向大哥问及赵匡胤,而吕胤选择了敷衍了事。
“赵匡胤深受当今天子重视,你大哥投奔他倒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李延庆的回答令吕端稍稍心安。
吕端又问道:“我听闻军中派系林立,不知这赵匡胤与令尊关系如何?”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李延庆端起酒壶给自己倒酒:“你大可放心,家父与赵家是有过一些过节,不过那都是为了争夺禁军中的权位,如今家父已淡出禁军,与赵家的矛盾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李延庆话只说了一半。
随着李重进军权旁落,李赵两家的矛盾确实是淡了。
赵匡胤如今最主要的对手乃是侍卫亲军司的都虞候韩通,以及侍卫步军都指挥使袁彦。
可就郭荣现在这个糟糕的身体状况,日后争夺皇位时,身为郭荣亲信爱将的赵匡胤必将成为李重进的劲敌。
不过吕胤毕竟只是赵匡胤的掌书记,就算日后皇位争夺激烈,他八成也会留在节镇驻地。
若是李家在皇位争夺中胜出,李延庆要想保下一个吕胤还是问题不大的。
而且还存在通过吕端策反吕胤的可能。
但不论如何,既然吕端对此暂不知情,那还是先瞒着吕端。
在这一点上,李延庆与吕胤很有默契。
“怪不得大哥会支支吾吾,原来还有这等隐情。”吕端放心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在他看来,大哥这是不想让他卷入军中的纠纷。
又或许,大哥是不想破坏自己与李三郎的友谊......一想到这里,吕端心中就萌生一阵暖意。
李延庆给吕端满上一杯,并问道:“你家大哥是何时与赵匡胤有交情的?掌书记乃是节度使最为亲信的臣僚,你大哥与赵匡胤的关系非同一般。”
“大哥五年未曾归京,与我仅有书信联络,我只知道赵匡胤曾在澶州为官,因而与我大哥相识,可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会如此之密切,我也就此问过大哥,可他似乎有意隐瞒。”
吕端同样好奇,大哥一介文官为何会与赵匡胤这等武将扯上关系的。
这年头文武有别,三馆中的文官几乎都是进士出身,在他们眼里,武将皆是不可交往的匹夫。
吕端虽然没有这么极端,但同样对把持地方大权的武将颇有微词。
毕竟,这遍布各州的武将将大部分文官的上升渠道牢牢堵死,在唐代,地方长官可都是文官。
将来吕端从三馆中走出后,也将面临升迁等烦心事,他的选择面太过狭窄,这全都拜武将所赐。
“既然你大哥不愿说,你也不必强求,以你大哥的出身,投靠到节度使帐下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李延庆说得很直白。
吕端轻轻点头:“我也这般认为,大哥十八岁入仕,而今年过三十,依旧在九品上下徘徊,投效赵匡胤这位武将反而还能升官,这世道当真令人唏嘘......”
......
第二日,李延庆又来到了离开封三十里的李家林地。
在这里要试爆火药作坊最新研发的震天雷。
经过李延庆的点拨,作坊里的工匠开始在震天雷内添加薄铁片。
理论上,这确实能够提升震天雷在小范围内的杀伤力。
不过铁片会挤占火药的空间,也会阻碍火药的引爆。
从六月到现在,小型震天雷经过几次迭代,工匠们绞尽脑汁,才制作出了可堪一用的成品。
一声震响落下,李延庆从熟悉的桦树后走出,跃下土坡,来到了一个木质假人身旁。
爆炸点的四周立了十几个木质假人,爆炸之后,这些假人身上都扎满了锋锐的薄铁片。
李延庆等待片刻,用力拔出一块尚温的铁片,仔细一看,铁片在假人的大臂处留下了约莫一厘米深的伤口。
这个成绩,比以往的几次试验都要好。
安十三快步来到李延庆身侧,他先是观察了一番假人上的伤口,而后说道:“郎君,这铁片若是扎到人身上,定能入骨三分。”
“要的就是这个威力。”李延庆盯着手中铁片,吩咐道:“告诉工匠,往后就按这个配方来制作。”
第十四章 秦州来客
出开封,往东北方向行三百五十里,便是大周陪都、魏州州治大名府,同时也是魏州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的驻地。
李延庆一行三十六人,手持符家请帖,押着两车寿礼,随行还有两辆大车,向北渡过黄河,途径澶州,于七月十五日进到了魏州地界。
符彦卿的寿辰是七月二十三日,符家为大办符彦卿六十大寿,提前征得了朝廷的许可,能够向周朝文武百官广发请帖。
这年头地方武将要操办大规模的宴席,那都得向朝廷递交申请,得到了许可方能免去弹劾。
符彦卿虽然自持位高,一向不鸟朝廷的各种琐碎规矩,但为图喜庆,还是主动征求了朝廷的许可。
以符彦卿在军中和官场的崇高地位,鲜有人敢拒绝符家的请帖。
李延庆提前赶到,为的就是与各方接触,拓展人脉、收集情报。
与李延庆打着同一想法的祝寿使节当然也不在少数。
越是临近魏州地界,官道上的祝寿队伍就越多。
大部分祝寿队伍的规模都在三十人上下,多了有逾矩之嫌,少了则难以保住贵重的贺礼。
乱世最不缺的就是强盗匪徒,一些祝寿队伍要跋涉上千里,某个不起眼的山头兴许就窝藏着上百盗匪。
进入魏州地界,最大的不同便是随处可见的黄袍僧人,以及路边大大小小的各色寺庙。
符彦卿是一名狂热的佛教徒,他治下的魏州称得上是周朝的佛教圣地,大量名僧在此驻足,宣扬佛法。
郭荣于显德二年下达的限佛令在魏州仿佛并不存在。
就在今年四月,淮南战事正酣之际,符彦卿还广邀名僧,在大名府内举办盛大的佛会。
李家的贺礼自然也是投其所好,特意请了京中大相国寺的名僧开光了两块玉石佛像,还聘请京中名匠制作了一扇画着树下菩提的屏风。
正值午后,李延庆一行在路边脚店用过午餐,继续不紧不慢地赶路。
行了一阵,车队突然停了下来。
李延庆正在翻阅乌衣台搜集的各地武将信息,他下了马车,派李石上前查探。
原来前头有马车断了车轮,堵塞了官道。
李延庆吩咐李石道:“应该是哪家贺寿的使节,咱们不是有备用车轮吗?你去问问,看他是否需要。”
马车的车轮是木制品,即便包裹铁皮在长途跋涉中也非常容易损坏,这年头乘车在外总要多带几个备胎。
李石领命而去,未多时,带回来一位身着棕色锦袍,看起来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
“在下王延训,现添为秦州衙内都指挥使,家父乃秦州节度使,此番去往大名府为魏王祝寿,一路上多次车轮断裂,所携车轮损耗殆尽,本想着即将抵达大名府,便未购置车轮,谁曾想这即将入城的时候却断了车轮,今日幸得仁兄帮助,特前来致谢。”
来者自称是秦州节度使王景之子王延训,而且一开始就自报家门,显得彬彬有礼。
李延庆顿时就有了结交的想法。
王景便是显德二年率军攻打蜀国,收回山前四州的王老将军,今年已年近七十。
战后,王景被郭荣调往新收复的秦州坐镇(今甘肃天水市),兼任西面沿边都部署,肩负周朝的整条西部防线。
自唐灭亡至今,中原经历了五次朝代更替,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再到如今之周朝。
王景生于唐末,本是世代务农的良民,乱世时被迫落草为寇,幸得朝廷招安,而后历仕五朝,终于位极人臣,足可称得上是一个奇迹。
根据李延庆所掌握的情报,这王延训乃是王景最小的第三子,常年陪伴其父左右。
而王景的大儿子王延义早已从军,官至侍卫马军第二军都指挥使,如今正随韩令坤在河北抗击契丹,是在禁军中小有名气的虎将。
至于王延训为何会千里迢迢从秦州赶来为符彦卿祝寿,李延庆心中也已有了猜测。
王延训是王景的第三子,他有个二哥名为王延睿。
这王家老二在十几年前娶了符彦卿哥哥符彦饶的女儿。
王延睿虽然英年早逝了,但王家与符家就此搭上了关系。
如今符家的掌舵人符彦卿六十大寿,王家当然要有所表示。
王家老大王延义领兵在外,自然就轮到这王延训来为符彦卿祝寿了。
“原来是王兄,幸会幸会。”
李延庆拱手回礼:“在下李延庆,家父郓州节度使,与王兄一样,在下也是郓州的衙内都指挥使,此行同样是为魏王祝寿,出门在外同为旅者,自当互相帮扶,王兄不必多礼。”
一听李延庆的来头,王延训顿时眼前一亮。
王延训已有五年未曾入中原,他趁着祝寿的机会,来中原转悠转悠,顺带为王家开拓些人脉。
王家老大王延义是个莽夫,只晓得行军打仗,他在禁军中立下了一大串战绩,唯独没能替王家攒下一些人脉。
如今王景年事已高,要不了多久就将告老还乡。
要维持王家门楣不坠,光凭王延义这个二愣子可不行。
王延训笑道:“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李使相家的虎子,即便在秦州这等偏远州郡,我也常能听到李使相在淮南立下的功勋伟业,想来李使相的儿子也是当世之人杰,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一开口就是恭维话,看来这王延训的目的与自己别无二致,那就好办了......李延庆脸上浮现笑容:“令尊为我大周光复疆土,京中百姓无不雀跃,而后令尊又坐镇西垂,南拒伪蜀、西结羌戎,实乃我大周之西境长城,王兄随令尊左右,必然也是威震四野之猛将......”
趁着前头修车的功夫,李延庆与王延训一番互相吹捧,那叫一个相见恨晚。
两人约定,入城之后要住在同一间邸店,彼此间好有个照应。
王延训满意而去后,翟守珣从后头的马车中钻出,来到了李延庆身侧。
他眺望王延训远去的背影,满脸的不解:“这王景远在秦州,怎会突然派人来魏州向符彦卿祝寿?”
第十五章 称兄道弟
李延庆斜斜瞥了小舅子一眼,心中暗道:这翟守珣,身负重任,功课却不提前做到位,委实有些靠不住......
虽然腹诽了翟守珣一番,但两人现在毕竟是“同事”,齐心协力方能完成李重进布置的任务。
李延庆耐心解释道:“王景与符家有亲,他已故的次子娶了符家的女儿,而王景的长子王延义正随军征战,便只能由这位远在秦州的王家三子千里迢迢赶来祝寿了。”
“原来如此。”
翟守珣点了点头,当即反应过来:“怪不得你会邀请他同住一间邸店,想不到这王、符两家竟然还有这层关系。”
翟守珣对李延庆一直怀恨在心,其根源在于李延庆当初拒绝了他进入乌衣台。
而且随着翟守珣两个亲外甥逐渐长大,优秀的李家三子李延庆就成了翟守珣的眼中钉。
自显德二年以来,翟守珣锲而不舍地劝姐姐翟氏提防李延庆,并成功让翟氏心中生出了对李延庆的反感与厌恶。
两人同行北上是李重进的安排,翟守珣也没法推脱,一路上他与李延庆少有交流,两人仿佛陌路人一般。
而今大名府在即,翟守珣也意识到单打独斗难有收获,他终于愿意走出马车与李延庆沟通。
不过又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了两人面前。
李家这支三十六人的队伍该由谁说了算?
李延庆略作思忖后选择了单刀直入:“你我之间或许曾有嫌隙,如今大名府在望,还望舅舅能暂且放下恩怨。”
“我与你并无恩怨。”翟守珣先是否定了这一说法,接着又说道:“你是李家的三郎君,此行当以你为主。”
说罢,翟守珣径直回了车上。
这翟守珣什么时候如此好相与了?这还是他吗?李延庆心头泛起疑惑。
随着王家车队修好抛锚的马车,李家车队重新启程,王延训窜到了李延庆车上,非要拉着李延庆扯东扯西,令李延庆无暇去思考翟守珣的异常。
“李兄,你是郓州的衙内都指挥使,想必也参加了年初的淮南战役?”
“不错,我年初时随家父南下淮南,一直在淮南待到了五月末。”
“听说我大周有奇人异士制作了名为震天雷的神奇火器,爆炸时有如天雷降临,一颗就将那楚州防御使的府邸炸上了天,此事当真?”
提起震天雷,王延训的眼中就泛起异样的光彩。
王延训追随其父,自成年后就一直在军中度过。
他参与过显德二年对后蜀的战事,在后蜀的坚固城防上吃过亏,故而对震天雷这种新型火器充满了兴趣。
李延庆摇了摇头:“震天雷是真的,声若惊雷也是真的,将防御使府炸上了天却是假的,几十颗震天雷才炸塌了防御使府的一角,威力远没有你想的那般神奇。”
“啊?”王延训满脸掩饰不住的失望。
“如今火药作正加紧赶制震天雷,秦州作为边防重镇自然会有配给,到时候你大可自己试试,就攻城而言这震天雷绝对是当世第一利器。”
李延庆安慰王延训的同时,心中暗道:就王延义这情况来看,天下的武将应该都盯着这震天雷,待到这震天雷传播开后,希望地方上的作院能继续改进火药......
魏州的整体形状就像一根斜斜的油条,大名府地处魏州的南端,进入魏州地界的当天黄昏,李、王两家的车队就进入了大名府。
一百九十多年前,史朝义的三位部将张忠志、田承嗣、李怀仙接连向朝廷投降,宣告了安史之乱的结束。
这三位降将都保留了各自的节镇,名义上虽从属唐朝,但在各自的地盘上皆独断专行。
唐廷因安史之乱而元气大伤,只能默许这三位降将在唐朝的疆域上自成一派。
这三人的地盘大抵与今日的河北重合,又被称为河朔三镇。
河朔三镇的建立,可以看做是唐朝藩镇之乱的滥觞。
三镇中最有名的当属以魏州(今河北大名县)和博州(今山东聊城市)为中心的魏博节度使,由田承嗣所创立。
唐朝时期河北富甲天下,而魏博节度使下辖六州地处河北与山东交界处,乃是黄河流域最为富庶之地。
为与唐廷抗衡,历任魏博节度使都会在大名府的城防上投注大量心血。
待到唐末之后中原一统,大名府又成了抗击契丹的前沿阵地。
历朝历代两百余年的苦心经营,大名府的占地面积愈来愈大,城墙也愈修愈高,逐渐成为了天下闻名的坚城。
此时的大名府城墙周长八十余里,堪比扩建之后的开封城。
论常驻人口,大名府亦不逊于国都开封。
李延庆一行通过南门进入外城,接着马不停蹄穿行外城。
赶在内城城门落下前,李延庆一行终于进到了大名府的内城。
不同于不施行宵禁的开封,大名府的外城在夜间会严格施行宵禁,禁止任何百姓上街。
唯有内城不行宵禁能够自由走动。
如今符彦卿大寿在即,内城的邸店客店人满为患,简直一房难求。
早有预料的李延庆已有准备。
早在开封时,李延庆就派了人手快马加鞭赶赴大名府,并提前包下了位于内城东南角的贺氏邸店。
王延训大马金刀地坐在长凳上,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握着酒杯,赞叹道:“不愧是李兄,当真考虑周全,如今在这内城里随便丢块石头,怕是都能砸到一个节度使之子,若非李兄提前定下邸店,凭借你我两人的名头,今晚还真不好找落脚的地方。”
李延庆坐在王延训对面,微笑道:“王兄夸大了。”
两杯酒下肚,王延训大大咧咧的本性逐渐暴露,他放下酒杯连连摇手:“不夸大不夸大,这可是魏王的六十大寿,就连当今圣上都是魏王的女婿,这天下谁敢不给魏王面子?”
翟守珣坐在不远处的木桌旁,端着小酒杯,听着两人的交谈,他满脑子都是问号:他俩不是今日才认识吗?怎么俨然一副称兄道弟的样子?
第十六章 李延庆的猜测
为何翟守珣会突然认可李延庆话事人的地位?
是因为翟守珣意识到了自己与李延庆的地位差距。
这一路北上,翟守珣见过了十几支祝寿的队伍。
无一例外,这些祝寿队伍的领头人皆是王延训这样的高官之子。
符彦卿乃是异姓王,符家堪称周朝第一家族。
祝寿使节的地位若是低了,那就是赤裸裸地轻视符家。
翟守珣自忖,以他的身份是绝对担不起使节之位的,他也意识到,为何姐夫会让他与李延庆随行。
虽对李延庆心怀怨恨,翟守珣倒也并未被怨恨所蒙蔽,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数的。
在李家内部,由于翟氏受宠,他仰仗姐姐与两个外甥尚能作威作福。
可出了李家,他翟守珣不过就是李重进继室的弟弟罢了,岂能代表李家?
而且这一路行来,李延庆的广博见识以及出色的待人接物能力都令翟守珣暗暗心惊:
自己这个外甥竟这般出色了?
果然,这李三才是他们三兄弟中最有威胁的......
此子断不可留......在某个瞬间,翟守珣甚至对李延庆起了杀意。
不过这杀意转瞬就烟消云散了。
北上的三十六人中,翟守珣的亲信才占了五人,余下都是李延庆的亲卫。
翟守珣在角落里喝着小酒、吃着小菜,一对倒三角眼时不时往李延庆与王延训的桌上瞥。
此时,王延训与李延庆酒过三巡,越聊越起劲。
王延训脸颊泛红,左脚踩在板凳上,右手提着酒壶给自己倒酒,问道:“李兄,离魏王大寿尚有七日,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延庆回道:“安顿下来后,明日我打算先拜访魏王府,递上名刺与礼单。”
“这是应有之义,明日我当与你同去。”说罢,王延训又问道:“那之后呢?”
李延庆微微一笑:“在大名府逛逛,领略一番魏州的风土人情。”
王延训举起自己的酒杯,向李延庆示意:“我正有此打算,明日你我同游大名府,李兄意下如何?”
李延庆自然也是举起酒杯:“求之不得。”
两人一饮而尽。
王延训放下酒杯,顺手抹了把嘴角:“痛快!”
......
第二日上午,李延庆与王延训领着四名护卫联袂拜访魏王府,递上了名刺与礼单。
魏王府的长子符昭信客客气气接待了两位到访的衙内。
符彦卿今年虽然六十了,但他的长子符昭信与李延庆年岁相仿,尚不满二十,担任的同样是衙内都指挥使一职。
符昭信收下名刺与礼单,并告知两位贵客寿宴的时间与地点,接着便恭恭敬敬送两位贵客出门。
寿宴规模太大,魏王府不够用,符家将寿宴直接安排到了军营的校场上。
符家将在校场搭建成片的彩棚,以宴请四方来客。
虽说这有逾矩之嫌。
可在这大名府,谁敢说魏王的不是?
李延庆二人在魏王府礼貌性地喝了口热茶,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外城。
早在昨夜,李延庆就通过大名府的乌衣卫联络上了今日的拜访对象。
领略风土人情是真,趁机拜访各路武将的代表也是真。
魏王大寿在即,散落四方的武将皆派出了祝寿代表。
在这大名府,朝廷的力量非常薄弱。
这正是密谋大事的天赐良机。
李延庆第一位拜访对象,乃是青州平卢军节度使李洪义之子李崇德。
这年头武将给后代起名,总喜欢用一些类似忠、义、信、德之类的字眼。
比如李延庆大舅哥安守忠,又比如李延庆在国子监的同窗赵匡义,以及李延庆即将拜访的这位李崇德皆是如此。
或许,这是缺啥补啥?
想起自己认识的一干武家衙内,李延庆就不免腹诽。
至于李延庆为何将李崇德选做拜访的第一人,这其中渊源颇深。
李崇德有个姐姐,嫁给了李延庆的大舅子安守忠。
两家也称得上沾亲带故。
当初安守忠大婚,李延庆出席了婚宴,与李崇德有一面之缘。
而且李崇德之父李洪义的身份十分特别,他乃是昭圣太后李三娘的亲弟弟。
这李三娘又是前朝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的发妻。
七年前郭威在大名府起兵篡汉,李洪义就驻守在澶州渡口。
见郭威势大,李洪义当即举城投降,任由郭威的大军毫发无伤地渡过黄河。
凭此功绩,李洪义堪称周朝创立的第一功臣。
在覆灭后汉后,郭威虽然将刘知远与李三娘的两个儿子都除掉了,但看在李洪义的份上,留下了李家姐弟的性命。
事后,李洪义加官进爵,不但当上了节度使,还戴上了宰相的头衔,成了货真价实的使相。
如今,李洪义坐镇青州(今山东青州市),就任平卢军节度使,与李重进在地理位置上算是邻居。(从郓州往东三百五十里便是青州地界)
大名府道路拥挤,李延庆与王延训走出内城时已是正午。
一行人找了间正店,要了个宽敞的包间。
酒菜还未上桌,李延庆先向王延训介绍了今日要拜访的对象。
王延训听完介绍,直截了当道:“李兄拜访这李崇德,可是因为...天子重病?”
郭荣重病一事早已传开,王延训生于乱世,对所谓的皇家并无敬意。
皇帝?兵强马壮者为之罢了。
在王延训看来,李延庆如此热络于结交武将之子,必是有所图谋。
再联想到郭荣近日重病,那李家的目的就昭然若揭了。
“确实于此有关,但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李延庆酌了口开胃淡酒,接着说道:“拙荆的哥哥娶了李崇德的亲妹子,我与他也算是亲戚。”
“原来如此。”王延训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听说天子曾在泗州城下坠马,如今身患重病是否与坠马有关?”
“天子坠马时,我并不在现场,而且没过几天他就生龙活虎了。”李延庆手握酒杯,眉头微微皱起:“我总觉得,天子此时重病,或许另有隐情。”
“隐情?你是说,他可能是装病?”王延训虽然性子大大咧咧,心思却非常细腻,一下就猜到了李延庆的意思。
第十七章 假想
“不错,我怀疑天子的重病,是装出来的。”
宫中刚刚传出郭荣重病的风声时,李延庆就产生了怀疑。
郭荣发病的时间太奇怪了。
在淮南的泗州城下,郭荣那一跤摔得貌似很重,实则影响不大。
坠马不过七日,郭荣很快恢复如初,甚至还亲自领兵攻打楚州城。
可见这一跤的后果并不严重。
怎么郭荣回了开封突然就身患重病了呢?
宫中消息说郭荣是患了风寒,进而引发了陈年旧疾。
但不论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以宫中的保暖措施,郭荣不容易在夏末初秋感染风寒。
等到符彦卿六十大寿的消息传来,李延庆当即有了一个猜想:符彦卿在大名府大办宴席,给了天下武将一个沟通联络的绝佳机会,而郭荣将计就计,传出重病的假情报,诱使一些心怀鬼胎的武将在大名府露出马脚。
王延训听罢,面露沉思:“天子的重病,是装出来的...他目的何在?”
“自然是要借魏王大寿的机会,试探天下武将。”李延庆放下手中酒杯,转头望向窗外:“此刻,朝廷的密探应该已潜入大名府内,监视各路祝寿使节。”
李延庆已向乌衣台分部安排了任务,若是朝廷真有密探监视各路使节,要不了几日乌衣台必能有所觉察。
“那你我贸然行动,岂不是皆被密探看在眼里?”话虽如此,王延训却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惊慌。
密探这玩意,王家坐镇的秦州不知有多少。
有朝廷派来监视的、也有蛮夷派来打探情报的、还有后蜀派来刺探军情的,甚至还有别的节镇派来的密探。
周朝在西北主要施行羁縻之策,除了少数几个完全归属朝廷的节镇外,大半节镇仍处于父死子替的放养状态。
就比如周朝最边远的灵州朔方节度使(今宁夏吴忠市)。
前几年,朔方节度使冯晖重病,他将节度使之位传给了长子冯继勋。
还不等朝廷的许可下达,这位长子就被其弟冯继业谋害。
在父亲病故后,冯继业向朝廷上表,请求朝廷立其为节度使。
那朝廷该怎么办?发兵西北,讨伐冯继业这弑兄欺父的不孝子?再将冯继业的头颅装入木匣在西北搞巡回展览?
不,郭荣很痛快地承认了冯继业的节度使之位,甚至还给他加官进爵。
可就算朝廷如此痛快,冯继业依然害怕朝廷对他秋后算账。
于是乎,冯继业在西北各州乃至开封城内广布密探,一有风吹草动就准备联络契丹起兵造反。
在今年,西北又有两位节度使年老重病,他们的一干儿子同样蠢蠢欲动。
王景先是坐镇凤翔府(今陕西宝鸡市),而后换镇到秦州,是西北地区少数几个完全效命中央的节度使,自然深受西北逆子们的忌惮。
王延训在秦州时,一项日常工作就是带兵清扫辖地内的各方密探。
李延庆笑了笑:“你我的行为有何出格之处吗?我不过是在官道上偶遇王兄,结伴同游大名府罢了,至于接下来要拜访的李崇德,他与我沾亲带故,上门拜访又有何不妥?”
王延训也笑了:“李兄光明磊落,自是不惧朝廷密探。”
喝了口开胃酒,王延训接着问道:“不过这朝中的局势竟有这般紧张?天子竟然要借魏王大寿来刺探天下武将。”
王家孤悬西北,虽竭力打探中原情报,仍力有不逮。
此番王延训千里迢迢赶赴魏州,自然是因为老练敏感的王景老将军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紧张倒也谈不上,朝中这几年有王朴坐镇,谁也掀不起风浪。”李延庆顿了顿:“只是咱们这位天子一向多疑,如今天下武将的使节齐聚大名府,他自是按捺不住寂寞的。”
王延训不由握紧了酒杯:“王朴,就是那位兼任知开封府的王枢相?他竟这般能耐?”
“这王朴手腕超群,禁军中一干桀骜不驯的武将都被他死死压制,天子虽以脾气暴躁而出名,但禁军中的武将对王朴的惧意更甚天子,只要有他在,郭家的皇位就稳如泰山。”提及王朴,李延庆的表情有些微妙。
李延庆在五丈河南岸的那个码头,时常受到开封府官吏的“光顾”。
即便李延庆搬出了李家的名头,也无法阻止开封府以防火防盗的名头在码头内修筑望楼、安插士兵。
不过虽然解决不了王朴,但解决王朴手下的官吏士兵对李延庆来说仍是小事一桩。
驻守望楼的士兵早被李延庆重金买通,而且码头表面看起来无任何异样,王朴不可能通过码头抓到李家的把柄。
在李延庆看来,王朴就是护卫郭家的看门犬,但凡有人觊觎郭家,必会遭到此人不死不休的攻击。
王延训感慨道:“王枢相的威名,我在西北亦有所耳闻,此人入仕不到十年就能有此等手腕,当真令人惊叹。”
这时,包厢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李延庆点的菜肴到了。
三位跑堂鱼贯而入,摆齐一桌酒菜后迅速离开。
菜肴上桌,李延庆与王延训边吃边聊。
聊着聊着,王延训突然抛出了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你说,若是这王朴骤然离世,朝中局势是否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你这问题倒有些意思...”李延庆放下筷子,略作思忖后说道:“王朴若是骤然离世,他手中的两个重要差遣就会空出来,知开封府的位置不那么重要,天子手中能用的人手也足够,不过枢密使之位就难说了......”
迎着王延训期待的目光,李延庆继续分析:“按照惯例,枢密使骤然空缺,会由枢密副使顶替,不过现任枢密副使吴廷祚的身份比较特殊...天子不可能让他顶替王朴的空缺,那么可供天子选择的人选,就只有一个了。”
“是谁?”
“是前任枢密使,魏仁浦。”李延庆眼中闪现寒光:“此人曾辅佐先帝登基,实现了从胥吏到枢相的飞跃,我朝除了王朴,就只有此人能胜任枢密使一职,此人野心勃勃,若是他重归枢密院,京中局势必将天翻地覆。”
第十八章 畅谈
“魏仁浦?他的事迹我倒是有所耳闻,不过我记得他应该去了政事堂吧?”王延训有些不解:“莫非,他还能重回枢密院不成?”
枢密使下台,就意味着他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一位失去信任的前枢密使,又如何能重返枢密院?
“天子将王朴提拔为枢密使后,就不再往枢密院内安插亲信,如今枢密院内正副枢密使皆只有一位,枢密副使吴廷祚的情况你也应该清楚,他断无可能接替枢密使。”李延庆右手轻轻搓着颌下的短须:“这或许是天子的疏忽。”
王延训放下手中碗筷,问道:“这等疏忽难道天子与王朴就没有觉察到?”
李延庆略作思考,回道:“这等疏忽他们不至于觉察不到,应该是天子不想派人分王朴的权。”
“这倒也说得通。”王延训端起酒壶为李延庆倒酒:“李兄可否与我说说,这王朴的一些具体事例......”
两人就这么泛泛地聊着,先是畅谈朝中局势,评议京中大员,接着又聊起了西北局势,以及北面的契丹危机。
王延训对西北局势了若指掌,滔滔不绝道:“自安史以来,关中屡遭战乱,再加上西北苦寒、人烟稀少,西北这些节镇都翻不起什么风浪,也就仗着契丹与北汉暗中与朝廷抗衡,而朝廷忌惮契丹与北汉,自是不敢对这些不听调令的节镇用强,西北之症结便在于此了。若是朝廷能正面击溃契丹,收复北汉十二州以及幽云十六州,则西北诸镇必将唯朝廷马首是瞻。”
在王延训看来,西北不服朝廷调令只是混乱的表象。
问题的根源在于雄踞北方的契丹,以及在契丹的庇佑下割据半个山西的北汉。
要想从根源拔除西北的乱象,那就得先击败契丹,平灭北汉,以及收复燕云。
李延庆轻轻颔首:“王兄一席讲解,令我茅塞顿开,怪不得前些日子宫中传出天子有意北伐契丹的传闻,想来天子也意识到西北乱象的根源。”
“天子有意北伐契丹?此事当真?”
王延训突然兴奋了起来,他在西北扎根多年,深感西北乱象之痛,若是郭荣有意北伐契丹,则西北亦可平定。
王兄倒是一腔热血,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李延庆泼上一盆冷水:“可我还听说王朴制止了天子,天子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攻取后蜀,前些日子朝廷不是委派了高防为西南面水陆转运使?你们秦州应该也会受到此人管辖。”
王延训顿时泄了气:“他来过秦州一趟,让家父提供一千车粮秣,可秦州地狭民疲,又刚刚经历过战事,还得供养州军防备后蜀,哪能提供如此多粮秣?家父最终与他闹了个不欢而散。”
高防带着筹措伐蜀军需的任务赶赴西北,那些不服朝廷调令的节镇他指望不上,自然就只能去秦州这等忠于朝廷的节镇筹粮。
秦州是否有余粮李延庆并不能肯定,但高防此行的任务恐怕是难以完成了。
见王延训气势消沉,李延庆当即转移话题:“西北占地最大的节镇当属定难军,王兄可否为我说说这定难军的情况?”
或许不少人对定难军这个名称比较陌生,但要是换上西夏的称谓,想必诸位就眼熟了。
这定难军正是历史上西夏国的前身。
在原本的时空中,西夏割据西北,屡次击败宋军,成了北宋的心腹大患。
李延庆知晓这段历史,自然想将危害扼杀于胎芽之中。
此时的定难军据有银、夏、绥、宥、静五州(大约在今陕西省北部),节度使乃是西北的党项族首领李彝殷。
在一干不服朝廷调令的西北节镇中,尤以定难军势力最为庞大。
唐末时党项人协助朝廷平定黄巢起义有功,得封五州之地,还被赐姓为李,从此便有了定难五州。
五代以来,定难军与中原王朝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前前前朝后唐曾派兵想以强硬手段兼并定难军,却在夏州城下吃了败仗。
待到契丹崛起,定难军更是如鱼得水,在契丹与中原王朝中左右逢源。
李彝殷这厮既是周朝的西平王兼定难军节度使,还从北汉那得了个太子太傅兼宰相的头衔,与北面的契丹也是一直眉来眼去。
李延庆曾从乌衣台中调遣精干伪装成商队赶赴定难军。
可李彝殷是个敢于公开反抗朝廷的狠人,他治下的定难五州对汉人非常排斥。
乌衣台虽在定难军勉强立足却难以向高层渗透,因此迟迟未能有所建树。
王延训好奇地问道:“李兄打听这定难军作甚?莫非朝廷想发兵收复定难五州?可定难军一样与契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未能收复燕云之前,都不宜对定难军用兵。”
李延庆微微一笑:“个人兴趣罢了,毕竟那定难节度使与我一样都姓李,我不由有些好奇。”
王延训当然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不过李延庆提供了大量朝中情报,他自然要投桃报李。
“这定难李家说来可就话长了......”
桌上杯盘狼藉,王延训的长篇大论也到了尾声。
李延庆端起酒杯,致谢道:“多谢王兄为我解疑。”
王延训也拿起酒杯,喝干最后半杯美酒,谦逊道:“都是些在西北人尽皆知的事情罢了,与李兄交谈实乃天下最美妙之体验,若是李兄日后有机会统领大军,可不要忘了提携在下一把。”
两日交流下来,王延训意识到自己身边这位李延庆是能成大事之辈,他王家已经很难起势,这李家的大腿有机会还是不能错过的。
不过王延训也不能笃定未来的局势,他的请求半是戏言半是诚恳,留了余地。
李延庆同样半是戏谑地回道:“若我日后真能领军,那定要派三台大轿将王兄请来出谋划策。”
“哈哈,那就一言为定。”王延训心情大好,将酒杯丢到桌上,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我记得你刚刚说过,魏仁浦若是重返枢密院,就会令京中局势天翻地覆,此人真有你说的这般能耐?”
李延庆以问代答:“此人野心勃勃,曾以胥吏身份辅佐先帝立国,如今却只能在政事堂当根毫无实权的笔杆子,他又岂是甘于寂寞之辈?”
第十九章 风起云涌
大名府风起云涌之际,京中同样也不安定。
趁着天下武将的目光皆被魏王大寿吸引的良机,朝会上,范质正式向郭荣呈上了他呕心沥血的大周刑统。
范质编纂刑统的主要目的,在于为天下官吏提供一部系统且完善的法典。
自唐中以来,唐朝初期所颁行的法典便逐渐落后于时代。
历朝历代为补充律法,皆颁布了大量敕令,并一直沿用至今。
到如今,这些敕令堆积过多,严重阻碍了地方官吏断案的效率,也使得地方断案错漏百出。
毕竟没几个官吏能够对浩如烟海的律令体系了若指掌。
三年前,河北一桩兄弟二人争夺五十亩家产的案子竟然闹到了郭荣案上。
主要原因就在于河北的各级官吏对律令皆是一知半解,而且各朝对类似案件颁发过不同的敕令,以至官吏断案时各执一词。
因此,一部整合唐代律法以及各朝敕令的刑统已是迫在眉睫。
范质编纂刑统的次要目的,则在于限制过度膨胀的武将特权。
自唐末以来,武将势力崛起,不但原本归属文官的职权被武将侵占,就连地方主官也充斥着目不识丁的武将。
不断膨胀的武将势力催生出了庞大的勋贵集团。
这些勋贵遍布各个州县,自持身份侵吞公权,还鱼肉地方百姓,造成了地方动荡。
就在去年,洛阳韩伦案震惊天下。
此獠在洛阳勾结豪强、侵占民田、草菅人命,洛阳地方衙门却对此熟视无睹,任由韩伦在洛阳为恶近六载。
直到苦主穆礼谏匦上书,才将此獠之罪行公诸于世。
可即便罪行深重,韩伦依然能用官身抵消死罪,逃过了一劫,只落得个发配沙门岛的下场。
范质历任地方,深感勋贵作恶之痛,认为当以黑纸白字标明勋贵之特权,并给勋贵的特权带上重重枷锁。
如此方可将勋贵所造成的危害消灭于未萌。
范质呈上刑统的次日,郭荣就下达诏令,明确在新年之后正式施行,并命名为大周刑统。
这顿时在开封掀起轩然大波。
武将们虽然大多是法盲,但这刑统明明白白冲着谁而来,他们还是清楚的。
李重进、张永德这两位军界巨擘早已回归节镇。
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正在北面抗击契丹。
京中威望最高的武将,当属侍卫亲军司都虞候韩通,以及殿前司都指挥使赵匡胤。
当天晚上,韩、赵两家的府邸就被各路马车堵得水泄不通。
韩通很懵逼,他全然没有预料到刑统的内容,心中满是错愕。
圣上要限制武将特权?这是什么情况?难道圣上要改变崇武抑文的现状?淮南战事刚结束就要卸磨杀驴?可圣上不是还要攻灭后蜀么?北面的契丹呢,圣上难道就不在意了?
韩通脑袋里全是问号,自然也就没法给来访的武将们一个交代。
而赵匡胤则事先收到了魏仁浦的提醒,早有准备。
就在当夜,赵匡胤向一众党羽承诺,他一定会带头向圣上提出抗议,誓要维护武将阶层的超然地位。
承诺是许出去了,可又该如何兑现呢?
这刑统是郭荣亲自宣布施行的,而赵匡胤身为郭荣的幕府旧臣,若是公然反对,那就是赤裸裸地打郭荣的脸。
第二天黄昏,早已心不在焉的赵匡胤换上便服,在两名心腹的陪同下,骑着马匆匆离开了殿前司衙门。
在摩肩接踵的内城行了小半个时辰,赵匡胤终于来到了位于左二厢的第四甜水巷。
这第四甜水巷是开封内城的餐饮精华,聚集了二十几间正店脚店,家家都有独树一帜的招牌好菜,每到夜间必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未多时,身着低调便服的赵匡胤便来到了俞氏脚店的三楼。
这俞氏脚店是魏仁浦派人所设,是魏仁浦与朝中要员们私下会见之所。
三楼雅间的窗口,魏仁浦靠坐在窗边的软塌上,左手握着酒杯,正打量着窗外的芸芸众生。
听到开门声,魏仁浦转头一看,脸上露出看穿一切的微笑:“坐,陪我喝两杯。”
赵匡胤脱了鞋,上了软塌,并膝跪坐,苦笑道:“魏相倒有闲情逸致,我可是火烧眉毛了。”
“先喝酒,刑统的事你不必心急。”
魏仁浦拿起白瓷酒壶,赵匡胤识相地双手捧起酒杯,接住一盏美酒。
一盏温酒下肚,赵匡胤迫不及待地说到:“还请魏相教我。”
魏仁浦老神在在:“我叫人准备了晚餐,咱们边吃边聊。”
赵匡胤没办法,只能维持着难受的坐姿,耐着性子等饭菜上桌。
魏仁浦继续俯瞰开封夜景,时而酌一口小酒,好不悠哉。
饭菜很快上桌,都是些清新淡雅的小菜。
魏仁浦收摆正身形,说道:“你家里口味重,到了我这,就当换换口味。”
自打被调离枢密院后,魏仁浦的空闲时间陡然骤增,他潜心修佛,饮食也愈发清淡。
赵家的饭菜,重油重盐,魏仁浦吃过不少,每吃一次就得反胃一整天。
赵匡胤拿起筷子,勉为其难地从猛虎当回了白兔。
吃了小半碗米饭,魏仁浦放下碗筷,开口惊人:“刑统已成定局,你不要想着劝阻圣上。”
“啊?”赵匡胤张大了嘴,险些没拿稳筷子。
赵匡胤连忙将嘴中饭菜咽下,他面露慌张:“可我已经允诺那些武将,要劝圣上收回刑统。”
魏仁浦不以为然:“这却无妨,你只需让他们看到你的行动就行了,只要你敢于行动,他们日后便都会聚集到你麾下。”
“魏相的意思是......”赵匡胤有些明白魏仁浦的用意了。
魏仁浦耐心讲解道:“圣上决定的事情,除了王朴无人能够劝阻,刑统限制勋贵权势,王朴乐见其成,你不用去想如何劝阻圣上,而是要抓住这个良机,树立你在禁军中的威信。”
“我明白了,我只需要公开表态反对刑统即可。”赵匡胤脸上慌乱尽数消退:“即便圣上最终不会收回刑统,我仍然能够在武将中获得威望。”
第二十章 忤逆
元朗(赵匡胤的字)孺子可教,不枉自己苦心栽培......魏仁浦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说道:“你刚刚从张永德手中接管殿前司,在禁军中缺乏威信,不少武将都认为你只是靠着与圣上的关系才能骤然擢升,刑统就是你树立威信的良机。”
“魏相所言极是。”赵匡胤端起酒杯,美滋滋地喝了口酒,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骤然一变。
魏仁浦注意到了赵匡胤面容的变化,问道:“你可还有疑虑?”
“诚如魏相所言,我只要能站出来反对刑统,固然能博得众武将的支持...”赵匡胤迟疑道:“可我若是真的公开反对刑统,这岂不是公然反对圣上?”
赵匡胤如今的一切都是郭荣给予的,让他公开拆郭荣的台他过不了心中这道槛。
“哼。”
魏仁浦冷哼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你要想长久维持今日之权位,一味依仗圣上可做不到,就圣上那副病躯还能撑几年?”
“可是......”赵匡胤依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砰!
魏仁浦抬起右手,用力一拍木案,声若惊雷:“莫要再犹豫了!这机会你若是不抓住,必将落到韩通手中,昨夜造访韩府的武将可不比赵府少!”
是啊,有韩通在,此獠野心勃勃,我若放过良机,他定会毫不犹豫地笑纳!赵匡胤如梦初醒,拱手道:“多谢魏相点醒!”
赵匡胤终于想起来,自己此时的头号大敌乃是侍卫亲军都虞候韩通。
而这个韩通,正是郭荣调入禁军来制衡赵匡胤的。
魏仁浦抚着颌下长须,眯着眼微笑道:“这就对了,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你现在是殿前司的都指挥使,那就是我朝武将当仁不让之魁首,这刑统有损武将权势,你自当挺身而出。”
“魏相教训的是。”可赵匡胤转念一想,又想到一处不妥,他问道:“可若是圣上震怒之下免去我的差遣,那又该如何?”
魏仁浦嗤笑道:“圣上还有人可用吗?韩通已经是都虞候了,向训在淮南当节度使,他手中已无人能够接替你的职位,呵呵,咱们这位圣上疑心太重,再加上性情暴躁,能死心塌地为他办事的能有几人?”
赵匡胤这下是彻底放心了,他终于下定决心,此生要第一次忤逆郭荣。
不过以赵匡胤的地位,冲锋陷阵当然还轮不到他,他好歹也是殿前司的都指挥使,麾下能够冲锋陷阵的打手可不少。
第二天,殿前司控鹤军都指挥使韩重赟,携殿前司铁骑军右厢都指挥使王审琦入宫面圣。
控鹤军是殿前司的主力野战步军,铁骑军则是主力野战骑兵。
看名头,就知道这两人皆是殿前司的中流砥柱。
郭荣正在偏殿中批阅奏折,听闻两将求见,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他召来内侍张守恩,吩咐道:“你去问问,他们是为何而来?”
陛下,这两人此时求见又能为了什么?张守恩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动身离开偏殿。
片刻之后,张守恩返回郭荣身侧:“陛下,这两人皆是为了刑统而来。”
郭荣将毛笔丢回笔架上,不悦道:“赵匡胤怎么御下的?朕让他执掌殿前司,他就教出了这样的部下?”
直到现在,郭荣都不愿相信这两人是出于赵匡胤的指使。
刑统会引起武将勋贵的反对,这一点郭荣早有预料。
此时张永德与李重进皆被外放,执掌京中禁军的乃是郭荣的亲信韩通与赵匡胤。
郭荣自信地认为,有这两位亲信坐镇禁军,必能将武将们的反对压下去。
可这才过了三天,禁军中的就有高级武将跑到了宫里来,这让郭荣开始怀疑赵匡胤的能力。
“陛下,若非赵匡胤的许可,这两人哪敢入宫?”张守恩与赵家的关系是不错的,可此时此刻他也不敢为赵匡胤说话。
宫中发生的一切,都会传到王朴耳中,张守恩害怕事后遭到清算。
说起来,张守恩虽是宦官,本官却走的武官途径。
王朴是张守恩的上司,同时还执掌宫中所有宦官的升迁。
“你的意识是,赵匡胤要忤逆朕?”郭荣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差点没绷住。
张守恩低着头,轻声道:“将那两人召来一问,便知一二。”
郭荣心中有所松动,他略作思忖,说道:“去将王朴召来,他俩就先晾在那。”
韩重赟与王审琦为了反对刑统而来,这的确有可能出自赵匡胤的授意。
若果真如此,郭荣贸然接见这两人只会让局势一发不可收拾,他郭荣的脸面也无处安放。
王朴正在枢密院中办公,接到宫中通知后火急火燎赶到宫中,一路上年轻内侍张德均已向他简略介绍了缘由。
一到偏殿,王朴就注意到了候在门外的韩重赟与王审琦。
两名禁军高层皆着象征五品以上的赤红色官袍,硕大的将军肚将官袍高高顶起,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
王朴冷然的目光扫过韩重赟与王审琦,两人不敢直面锋芒,皆垂下了头颅。
“哼。”王朴路过二人时冷然道:“背信弃义,岂可为将?”
虽说韩重赟与王审琦皆是在赵匡胤麾下才大放异彩,可归根到底他们还是郭家禁军中的一员。
殿前司更是皇帝亲兵中的亲兵。
韩重赟与王审琦虎躯一震,但终究还是没敢抬头。
王朴收回目光,眼神愈发冷冽,他跨步迈入偏殿,身后大门缓缓阖上。
“臣王朴,见过陛下。”
王朴拱手行了一礼,径直来到了郭荣对面。
早有内侍搬来椅子,王朴顺势坐下:“陛下,赵匡胤果然不值得信任。”
郭荣揉了揉发痛的额角:“事情都还没弄清楚,倒也不必过早断言。”
王朴毫不留情面地说道:“赵匡胤虽是陛下的幕府旧臣,可当他登上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高位后,便不再是陛下的忠臣。”
“人,总有私心,赵匡胤也不能例外,他擢升太快,亟需在军中立威,刑统便是他立威的垫脚石。”王朴语气笃定,仿佛早已料到一切。
第二十一章 逢秋悲寂寥
见郭荣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王朴换了口吻:“不过陛下也不必过于担心,赵匡胤若是识趣,就只会做做样子,陛下不必理会他。”
赵匡胤毕竟是一介武夫,大部分势力都根植于军中。
如今刑统得到了皇帝郭荣的支持,实乃大势所趋,缺乏文官支持的武将势力自是孤掌难鸣。
在王朴看来,赵匡胤不过是借着反对刑统的名头树立威信罢了,不足为惧。
郭荣一听,顿觉在理。
可一想到门外的韩重赟与王审琦,郭荣又觉如鲠在喉。
“文伯,你说的这些朕不是不明白,可赵匡胤他怎敢忤逆朕?他是朕的幕府旧臣,他的一切都是朕给予的,没有朕的提携,他岂能有今日之高位?他哪来的胆子!”
此时此刻的郭荣,就像一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愤怒而无助。
王朴很能理解郭荣的感受,叹道:“陛下,这禁军是不能指望一名或者几名所谓忠臣就能完全掌控的,赵匡胤不过是做了李重进、张永德他们曾经做过的事情。”
去年,郭荣提拔窦仪为西京留守,还在淮南指挥战事的李重进与张永德立刻携手抗议。
这促使郭荣下定了免除二人军权的决心。
可赵匡胤这才刚刚上位,却又重蹈覆辙。
这令郭荣无比的失望与痛心。
郭荣怔怔道:“这种事...难道就不能避免吗?”
“赵匡胤已然是京中武将之魁首,他若想服众,就势必会与陛下对立。”王朴顿了顿,问道:“还是说,陛下宁愿禁军成为一盘散沙?”
郭荣沉默了。
这个道理郭荣不是不明白。
禁军的主将与地方节镇武将一样,也是三四年就要换一茬。
这些被换掉的禁军主将大多都成了外放的节度使,一如李重进与张永德。
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形成于前前前朝后唐时期。
如今担任封疆大吏、在地方呼风唤雨的符彦卿、王景之流,当年也是禁军中响当当的虎将。
这个规矩的设立,就是为了防止禁军武将长时间统领禁军威胁到皇权。
禁军中多是桀骜不驯且贪婪无度之辈,禁军主将为统御下属,就必然会与文官集团乃至皇权争权夺利。
历朝历代的皇帝用尽各种手段都无法避免此事。
前朝时,后汉隐帝就与禁军主将史弘肇因为人事问题爆发过剧烈矛盾,最终以隐帝诛杀史弘肇而收场,这也逼反了领军在外的枢密使郭威,间接造成了后汉的灭亡。
郭荣初登基时,也借由高平之战除掉了侍卫亲军司的两名主官,换上了自己的亲信李继勋与韩令坤。
这些都是郭荣亲身经历过的事迹,他很清楚皇权与禁军存在天然的矛盾。
郭荣也没指望赵匡胤身居高位后还能对他言听计从,韩通、袁彦都是他用来制衡赵匡胤的棋子。
可令郭荣想不通的是:赵匡胤执掌殿前司才几个月,他还是自己亲信中的亲信,他怎能转变得如此之快?
他怎么能?
郭荣就像是被渣男渣了一般,心中既愤怒又凄凉。
“陛下,赵匡胤的发难恰到时机,他入主殿前司不过半年,此时骤然换帅只会令整个殿前司陷入混乱,而且陛下也并无合适人选顶替此人。”
相比郭荣的失望痛心,王朴心中却毫无波澜。
他对赵匡胤的“背叛”并不感到丝毫意外。
早在六年前的澶州,王朴就对样貌黑胖憨直的赵匡胤抱有戒心。
这份戒心还得从赵匡胤已逝的父亲赵弘殷说起。
王朴为人忠正,宁愿带着状元的身份归隐家乡,也不愿轻易投身官场。
他最厌恶的,就是在乱世中屡次改换门庭的投机之辈。
若不能寻得可以一生效忠的明主,王朴甘愿终老于乡梓。
而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就是个多次改换门庭,在禁军中愈混愈好的投机倒把之辈。
赵匡胤靠着父亲与先帝郭威的交情,得以投到郭荣帐下,这立刻就引来了王朴的反感与戒备。
在王朴看来,憨直是赵匡胤的伪装,为的是骗过同僚与郭荣。
而今,赵匡胤终于身居一人之下的高位,此人恋栈权位的本性终于暴露无遗。
“你说的不错...”郭荣骤然苍老了十岁,沙哑着说道:“就算殿外那两人真是出于赵二的指示,朕现在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王朴起身来到郭荣面前,柔声道:“陛下,为了这等狼心狗肺之徒而悲痛,不值当。”
郭荣往椅背上一靠,仰头道:“朕并非为他而悲痛,是为无人可用而悲痛,
帝王注定孤独......这话王朴藏在了心里,他说道:“陛下,往好了想,这只是赵匡胤树立威望的手段,于大局并无影响,陛下倒也不妨成全他,将来南征北讨还需此人效命,此人虽非忠义之辈,却也好过李重进、张永德之流,由他掌控禁军,两三年之内当无忧虑,时机到了再换掉便是。”
“呵,你就不必安慰我了。”郭荣心中舒服不少,勉强微笑道:“文伯,还好有你在,不然这皇位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坐下去。”
王朴轻声道:“为陛下分忧,是臣之荣幸,还望陛下切莫消沉,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问题终究都有解决之道。”
这时,御座后的暗门传来了内侍张守恩略带尖锐的嗓音:“陛下,该用药了。”
郭荣现在还是“抱病之躯”,为维持患病的假象,每日两次用药必不可少。
王朴拱手道:“陛下,臣先行告退,外边这两人,臣会带去枢密院仔细盘问,不论如何,该有的敲打不能少。”
虽然不能撤赵匡胤的职,但王朴还是决定好生敲到这厮一番,顺便再裁撤几个赵匡胤的亲信,至少不能让这厮毫发无伤。
王朴退下后,张守恩领着一名端药的小内侍进到了殿中。
张守恩先是吩咐小内侍去给火炉添炭,接着亲自将药端到郭荣案前。
装病归装病,这药乃是进补的滋养品,秋冬之际喝一点倒也并无坏处。
郭荣端起药碗,问道:“大名府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第二十二章 假病成真
张守恩双手奉上药勺,说道:“回陛下,大名府那边刚传来一条有意思的消息。”
郭荣接过药勺,舀起一勺药汤:“说来听听。”
张守恩细声道:“魏王的小女儿即将及笄,听说魏王要为她选婿。”
魏王符彦卿的小女儿,那自然就是郭荣的小姨子。
符彦卿二十多年前从禁军外放到地方,脱离了沉重的军务后,他有足够的时间参与到为国生育的伟大工程中来。
这二十多年里,老符除了修禅拜佛,就是与一干小妾搞造人工作,儿子女儿都生了不少。
药勺滞在半空,郭荣冷哼一声:“这个时候选婿?这老东西时机倒选得巧。”
张守恩当即补充道:“只是传闻,尚不能确定。”
郭荣将药勺送入嘴中,今日的汤药莫名的极度苦涩,他勉强咽下,又问道:“大名府的那些个衙内们,近日可有异动?”
“陛下...”张守恩抿了抿嘴唇,接着说道:“大名府的各家衙内都很活跃,无论是陛下让臣密切关注的李重进之子李延庆、符彦卿之子符昭信,还是李筠之子李守忠,甚至包括赵匡胤的弟弟赵匡义,这些衙内都趁着魏王大寿的机会与各镇贺寿使节勾连,臣派去大名府的二十名密探根本就追查不过来。”
“呵,平日里一个个都对朕毕恭毕敬,到头来都是些乱臣贼子。”郭荣强忍苦涩,仰头将整碗药汤囫囵吞下,接着将药碗往桌上一丢,轻蔑地笑了笑:“也罢,随他们折腾,反正他们也翻不了天!”
郭荣双手撑住扶手,想要起身的刹那,一股热血突然直冲脑门,他的视线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而后,郭荣直直摔在了案上,不省人事。
......
半夜时分,李延庆坐在油灯前,翻阅乌衣台送来的密报。
密探亦有高低之分。
李延庆的乌衣台显然比朝廷匆匆组建的密探部队要高上几个档次。
几日下来,乌衣台不但摸清了这些朝廷密探的数目和落脚之处,甚至还反追踪出了朝廷密探在追踪的目标。
看着密报上一串长长的衙内姓名,李延庆莫名有些好笑:郭荣若是知道自己麾下的一票武将都是潜在的叛徒,他的血压恐怕会瞬间爆炸......
好笑之余,李延庆又有些替郭荣感到悲哀。
换位思考一下,若自己是皇帝,为了国家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结果刚假装重病,一帮军中重臣就开始谋划改朝换代,自己会作何感想?
恐怕也会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不过现在的李延庆没时间去考虑郭荣的感受,有一桩更重要的事情摆在他面前。
那自然就是符家小娘子出嫁一事。
符彦卿选择在大寿之前放出要嫁女的风声,其目的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如今,周朝几乎所有有门有脸的勋贵都派了代表来大名府祝寿,符彦卿自然是想从众勋贵中挑一家合适的联姻对象。
若能与符家联姻,那在未来可能会出现的皇位争夺战中必能快人一步。
望着明亮的油灯,李延庆心中莫名生出一个想法:若是自己尚未结婚,岂不是有机会与符家结姻?
李延庆并非对妻子安清念有任何不满,他连符小娘子的面都没见过,这个想法纯粹是从政治的角度出发。
单从政治上看,符家的势力比安家要庞大,是更为优秀的联姻对象。
不过这纯粹只是想想罢了,李家现在适婚的三兄弟都“名花有主”,总不能休了原配去迎娶符小娘子。
欸,好像李家确实还有个没结婚的子嗣......李延庆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名字:四弟李延德,他不是还没成亲吗?
李家老四李延德,乃是李延庆叔父李重赞的独子,目前在乌衣台内执掌信息部。
李延德是个工作狂人,入职乌衣台以来几乎月月出差,参与了乌衣台十余个地方分部的建设,是李延庆最为得力的干将之一。
虽然只比李延庆小了半岁,但李延德却一直没有婚娶。
按照李延德的说法,他干的工作见现在不得光,婚娶这事情还是往后延一延,反正他还年轻,不着急。
有了合适人选,李延庆心中顿时盘算起来:
李家这样的盟友,符家应该是难以拒绝的,李家只要表露想要结姻的姿态,符家定然会将李家纳入备选目标,自己现在该做的,首先是要迅速联络在解州的叔父,让他派人来符家提亲,其次自己应当提前与符家做更多接触,把握符家的想法,再者就是要留意有可能的竞争对手.......
等等......李延庆突然想起,自己四弟的父亲,也就是自己的叔父李重赞,他的官职只是区区解州榷盐使,差不多就是刺史的级别,与身为节度使的符彦卿完全匹配不上。
这就麻烦了......李延庆的面容骤然严峻起来,他心中琢磨着:虽然身份无法匹配,但该有的尝试不能少,至少得先试一试......
打定主意后,李延庆立刻研墨挥毫。
给叔父的信写好后,李延庆又开始思考另一件要紧事。
那就是出现在大名府的赵匡义。
赵匡义本身并不令李延庆意外。
魏王六十大寿,赵家当然要有所表示,由赵匡义这位赵家老三前来祝寿,方显赵家的诚意。
令李延庆感到意外的,是赵匡义入城后的各种行为。
自赵匡义入城的第二天开始,他就公然与一众武将代表展开了接触。
其中不但有韩令坤(侍卫亲军司马军都指挥使)、李继勋(前步军都指挥使)、高怀德(铁骑军左厢都指挥使)、韩重赟、王审琦等赵匡胤亲信派来的代表。
还包括郭从义(徐州节度使)、李晖(凤翔节度使)、王彦超(京兆尹,永兴军节度使)等与赵匡胤关系不那么密切的节度使所派来的代表。
王彦超是洛阳十阿父之一王重霸的儿子,李延庆在洛阳得罪过王重霸,所以没有拜访过王彦超的儿子。
而郭从义、李晖等人都是换过好几次镇的老资格节度使,他们与禁军的关系已经非常淡漠,态度也一向中立:谁当皇帝就效忠谁,其他一概不参与。
这些老资历节度使派来的代表李延庆都有一一拜见过。
看得出来,随着郭荣的重病,赵家也开始按捺不住了。
第二十三章 有恃无恐
看过赵匡义会见的节度使代表名单,李延庆心中暗道:赵匡胤对郭荣的忠诚终于是变味了......
李延庆虽对五代的历史不是特别清楚,但黄袍加身这桩大事只要对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会陌生。
在历史上,赵匡胤在郭荣死后发动政变,在陈桥驿黄袍加身,逼迫郭荣的儿子下台,自己坐上了皇位。
由此可见,赵匡胤对郭荣绝非忠心耿耿。
现在,当郭荣重病的消息不胫而走,赵匡胤的野心终于开始显现。
果然,自己最大的敌人还是这个赵家......李延庆盯着名单,开始思索对策:
赵家的势力主要集中于禁军,殿前司铁骑军以及控鹤军的主将皆是赵匡胤的亲信,侍卫亲军马军司的韩令坤更是赵匡胤的拜把子兄弟......
反观李家,家父在禁军中的亲信都集中在侍卫亲军步军司中,光论在禁军中的实力,李家其实是略逊于赵家的,赵匡胤这厮这几年在郭荣的羽翼下发展太过迅猛......
而且赵匡胤身处权力中心开封,而家父则被迫外放郓州,若是京中突然事变,那赵家便能占得先机......
当务之急,是要削减赵家在禁军中的力量,其次则是要想方设法让赵匡胤这厮也离京赴镇,这样两家方能处在同一起跑线上......
朝中的密探时刻紧跟赵匡义,他在大名府的所作所为应当已经传到郭荣耳中,或许可以借此机会破坏郭荣与赵匡胤君臣间的信任......
枢密使王朴向来与赵匡胤不对付,或许可以利用王朴将赵匡胤逐出开封......
冯吉的花间社也能利用起来,在开封文坛散播不利于赵匡胤的传闻......
至于如何削弱赵匡胤在禁军中的势力,这事就交给父亲去头疼好了......
李延庆仔细思索一番后,有了主意。
赵家本是横亘在李家面前的拦路虎,而且背靠郭荣,李延庆一直无从下手。
如今,赵匡胤蠢蠢欲动,这条猛虎终于露出了破绽,李延庆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
开封城赵府,赵匡胤正与韩重赟、王审琦这两名亲信喝酒。
今日下午,韩重赟与王审琦联袂进宫,想当着郭荣的面痛斥刑统的种种不是。
谁料却吃了个闭门羹,两人非但没能见到郭荣,反而还被枢密使王朴叫去了枢密院,挨了一下午的训斥。
放衙之后,两人当即跑到赵匡胤府上,向老大哥诉苦。
酒过三巡,赵匡胤放下加大号的白瓷酒杯,打了个酒嗝,问道:“王朴与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韩、王二人正就着果脯喝酒,两人对视一眼,由善言辞的王审琦先开口。
按照王审琦的说法,王朴先是将两人痛骂一番,接着警告二人莫要再胡乱生事,害了自己不说,还会牵连赵匡胤等同僚。
“王朴这既是在警告你们,也是在敲打我。”赵匡胤不以为然,手一点不抖地给自己倒酒:“王朴这厮就是这么个易怒的脾气,你们只是挨了一顿骂,这算轻的。”
对于王朴的暴怒,赵匡胤早有预料。
但区区王朴又能奈我何?难不成还真撤了自己这个刚上任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不成?撤了之后朝廷又能找谁替代?
现在的赵匡胤不能说是无法无天,至少也是有恃无恐。
殿前司里的一票高官,除了副都指挥使慕容延钊外,其余都是赵匡胤一手提拔的亲信。
此时撤了赵匡胤,只会令殿前司军心涣散并失去战斗力。
郭荣要想撤赵匡胤的职,那得先将殿前司里的高级武将都换过一茬,并在殿前司内培养一位新的话事人。
这个过程少则两载,多则三四载,当初郭荣撤掉张永德扶赵匡胤上位,就花了足足两年半。
在此之前,赵匡胤的都指挥使之位可以说是稳如泰山。
韩重赟是个暴脾气的粗人,一张黑脸因为喝酒涨得通红,又是一杯下肚后,他忍不住将手中酒杯“啪”地一声砸在桌上,破口大骂:
“王朴这田舍奴,就知道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若非我等武将在前线舍生忘死,他岂能缩在开封城里享清福?如今朝中那帮子穷措大搞出个刑统来针对我们武将,这个田舍奴竟敢与那帮措大站在一边,简直活的不耐烦了!”
田舍奴可以理解为骂人是农民,王朴入仕之前曾在家乡耕种,被他得罪过的官员私下里都会用田舍奴来称呼王朴。
至于穷措大则是武将们鄙视文官的固有称谓,这年头武将掌握地方,又能靠战争发财,一个个富得流油。
而文官们却只能吃京中的死工资,除了少数生财有道的,大部分文官都穷的叮当响,能在开封购置私宅的文官都没几个。
王审琦提起酒壶给韩重赟倒酒:“消消气,王朴也就能呈口舌之快罢了,他虽是枢密使,又能奈我等何?”
在赵匡胤的一干亲信中,王审琦是脑子最活络的。
王审琦很清楚,以殿前司目前的局势,赵派可谓是高枕无忧,只要不造反,稍微做点出格的也无妨。
韩重赟不依不挠:“我就是气不过,他一个只知道缩在开封城里的怕死鬼,哪来的胆子骂我等?”
郭荣两次南征,王朴都留在开封镇守后方,结果却成了一帮武将用来攻击他的武器。
文人担任枢密使是从周朝才开始的,这个改变引起了不少武将勋贵的强烈不满。
在周朝之前,历任枢密使皆为武将,而且战时都会亲上战场。
但郭威、郭荣父子两人足够强势,将这股不满强行压了下去。
现在郭荣“身患重病、强势不再”,王朴又为了平衡禁军势力得罪了不少武将,这股被压下的不满又有反弹的趋势。
“文人当枢密使确实不妥,按理来说,枢密使本应为武将做主,可王朴这厮却与那帮文官沆瀣一气,反过头来处处针对咱们武将。”
王审琦说罢,转头望向赵匡胤,问道:“太尉,咱们能否想个法子,将这王朴给弄下去?不说重新让武将担任枢密使,至少也要换个能为咱们武将说话的枢密使。”
第二十四章 骤然离世
一听王审琦提议做掉王朴,韩重赟当即就来劲了,他高声附和道:“对对对,一切的问题都出在这王朴身上,只有把他弄下去,咱们武将的日子才能好起来。”
说罢,韩重赟与王审琦都期待地看着赵匡胤。
只要赵匡胤下定决心,两人皆愿为马前卒。
赵匡胤不急不慢地喝了口酒,咧嘴笑道:“你们胆子不小啊,竟敢打这等主意,你们可知道,这王朴在圣上心中的份量有多重?”
王审琦伸长了脖子,问道:“太尉的意思是,用一般手段奈何不了这王朴?”
赵匡胤轻轻放下酒杯:“有圣上在,就有王朴的枢密使在,你说,这一般手段能奈何得了他吗?”
韩重赟与王审琦交换了个眼神,接着转头望向赵匡胤,用右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那,直接除掉他?”
“咳咳。”
赵匡胤连咳两声,说道:“话不能乱说,这可是形同造反。”
看起来赵匡胤表示反对,但熟悉他脾气的人都知道赵匡胤这是意动了。
王审琦当即劝道:“太尉,不能再拖了,再让王朴这厮肆意妄为下去,我等早晚都会被他逐出禁军。”
韩重赟在旁帮腔:“是啊,太尉,弟兄们都忍不下去了,只等你一声令下,必将此獠千刀万剐。”
“胡闹,王朴可是圣上的宠臣,岂能乱来?”赵匡胤顿了顿,眼中突然闪现一抹寒光:“此事必须从长计议,切不可心急。”
......
议事完毕,赵匡胤与韩重赟、王审琦离开会客厅,有说有笑地朝赵府大门走去。
行到门口,赵匡胤把住两位亲信的臂膀,郑重其事道:“伯仁(韩重赟的字)、仲宝(王审琦的字),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切莫透露给他人,这是要掉头的买卖,万万不能大意。”
韩重赟拍着胸脯:“太尉就放心吧,下官保证不会透露给他人。”
王审琦当即也做出了同样保证。
目送两位亲信离去,赵匡胤转身返回家中。
随着身后大门轰然闭上,他的心脏突然开始剧烈跃动,直欲跃出胸腔。
赵匡胤停下脚步,右手用力按住胸口,却全然无法制止自己的心脏。
身旁提着灯笼的老仆见状也停下了脚步,疑惑地问道:“阿郎,怎么了?”
赵匡胤有些艰难地回道:“没...没事,就是突然有些心悸。”
他明白,自己这是在激动,为即将背叛郭荣而激动。
这种全新的感觉令赵匡胤心潮澎湃、无法自已。
但在老仆面前,赵匡胤必须维持一贯的沉稳,故而随口找了个心悸的理由。
老仆面露担忧:“阿郎,要不要去请郎中来看看?”
“都这个时候了,去哪里请郎中?我就是有点心悸,睡一觉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说罢,赵匡胤只觉心脏稍稍安定,胸腔也好受了些,便重新迈步向前。
老仆心下稍安,提着灯笼跟上了赵匡胤的脚步。
主仆二人缓步行了一阵,迎面撞上了一名慌慌张张的侍女。
侍女一见到自己苦寻良久的家主,就带着哭腔道:“阿郎,大事不好了。”
自己刚撒了个心悸的慌,怎么突然就大事不好了?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命?赵匡胤凝神看去,见是妻子贺氏的贴身侍女,便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侍女吓得往后一缩,回道:“是二娘子,二娘子她突然高烧不省。”
“什么?高烧不省?”赵匡胤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连忙对身后的老仆道:“快去请金郎中来!”
整个赵府都沸腾了起来。
一阵鸡飞狗跳后,赵匡胤与匆匆赶来的金郎中坐到了一间偏厅里。
“我弟妹的病情如何?”
赵匡胤双手搭在扶手上,坚毅的面容中透着憔悴。
弟媳尹氏因为高烧昏迷不醒,惨白如纸的面容很是渗人。
赵匡义与尹氏的感情不能说是夫妻不合,只能说是根本就没有感情。
结婚两年多,赵匡义压根就没碰过尹氏,与尹氏说话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虽然弟弟不待见媳妇,虽然尹崇珂因为尹氏受到冷遇而与赵家决裂,赵匡胤也未曾改变对弟媳的友善态度。
在赵府里,尹氏的小院与赵匡胤妻子贺氏的小院只隔着一扇门。
赵匡胤希望妻子能多多关照这位可怜的弟媳。
结果当然也是好的,心地善良的贺氏与尹氏逐渐成了交心密友,尹氏的脸上终于重现笑容。
可即便如此,这两年多来,尹氏原本健康的身体依然每况愈下,与本就体弱多病的贺氏从密友发展成了病友。
就在本月上旬,当宫中传出郭荣患上风寒的传闻后,尹氏也莫名患上了风寒。
当时,赵匡胤请了京中最善长治疗风寒的郎中来给尹氏诊断,也就是他面前这位金郎中。
金郎中吞吞吐吐道:“令弟妹的病情...太尉可是要听实话?”
赵匡胤心中顿时一沉,他犹豫片刻,说道:“你不必遮掩,实话说来。”
“令弟妹的身体甚是虚弱,骤染风寒后病情较之一般人更重,若是这烧不能退,那恐怕...就得准备后事了。”金郎中低着头,用余光瞟着赵匡胤,生怕位高权重的太尉突然大发雷霆。
“这样吗......”赵匡胤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有劳郎中了。”
预想之中的雷霆并未降下,金郎中松了口气,故作痛心疾首道:“唉,都怪在下医术不精。”
“不,这并非郎中医术不精,我那弟妹的身子向来濡弱,我对她的病情并不意外。”赵匡胤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还请郎中今日在府上过夜,弟妹的病情就拜托你了。”
金郎中哪敢拒绝赵匡胤的请求?只好带着忐忑不安的心留在了赵府。
凌晨时分,尹氏终究还是没能战胜病情,未满二十,溘然长逝。
赵匡胤枯坐椅上,一夜未眠,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曾经的铁党尹崇珂交代。
但人终究要面对现实。
赵匡胤从椅上起身,整了整衣襟,召来仆役吩咐道:“备马,我要出门。”
第二十五章 往事浮现
赵匡胤清晨出门,一人匹马直奔三条街外的尹府。
出门之前,赵匡胤没忘记派亲信北上大名府,将尹氏骤然病逝的噩耗通知在大名府的三弟。
抵达尹府所在的巷口时,赵匡胤又犹豫了起来。
尹大郎是个直性子,又早就记恨上了我赵家,若是让他知道他妹子早逝的噩耗,真不知他会干出些什么事来......想到这里,赵匡胤顿觉庆幸,幸好自己将三哥派去了大名府,若三哥此刻还在开封,指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也罢,这一关迟早要过,逃不掉......赵匡胤翻身下马,坚定不移地朝巷中走去。
......
且不论京中的风风雨雨。
同一个早晨,为庆祝即将到来的魏王符彦卿六十大寿,大名府全城张灯结彩。
李延庆行走在大名府街头,看着满街的红红绿绿,霎是喜庆。
可这喜庆,与大名府来来往往的芸芸百姓并无干系。
符彦卿沉迷佛法,每年花在寺庙佛会上的钱是个天文数字。
为填补窟窿,符彦卿向魏州百姓张开了血盆大口:加税。
在符彦卿治下,魏州百姓每年缴纳的十余种苛捐杂税加在一起,甚至要多于朝廷收缴的夏秋两税。
为了逃避骂名,符彦卿故意不理政事,将一应政务都丢给了一众幕僚,自己整日游山玩水、修禅拜佛。
可冤有头债有主,魏州百姓都很清楚,搅得魏州鸡犬不宁的正是这个节度使符彦卿。
这几年来,不断有魏州百姓上京告御状,却都如泥牛入海。
朝廷对符彦卿的恶劣行径心知肚明,但碍于符彦卿的身份,只能装作毫不知情。
据李延庆所知,各地节度使要想捞钱,一般都是采用组建商队搞走私的法子。
敢在辖地上征收十几份苛捐杂税的,整个周朝仅有符彦卿一人。
前两年齐州防御使不过是在辖地内多加了一条杂税,才悄悄摸摸收了一次,就被郭荣抓到开封砍了脑袋。
在大名府街头漫步一阵,李延庆返回贺氏邸店,刚一进门,就瞧见了坐在大堂里吃早饭的王延训。
王延训放下吃粥的勺子,调笑道:“李兄,昨夜你上哪快活去了?怪不得我早上没寻到你。”
其实李延庆只是吃早餐前出门转悠两圈,权当晨练了。
而王延训头冠不整、衣衫起皱,顶着一对熊猫眼,满身的胭脂香和酒精味,一看就是风流了一夜才返回邸店。
结果这厮竟敢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
李延庆与王延训早已熟稔,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拉开板凳坐到他对面,问道:“明日就是魏王大寿的日子,寿宴之后你有何打算?”
王延训认真回道:“几年没回开封了,我想去开封瞧瞧,到时候暂住李兄府上,李兄可莫要嫌弃。”
李延庆忍不住笑了:“你就别开玩笑了,你家在开封的宅子比我家的还大。”
前两年王景领兵收复山前四州,为大周开疆拓土。
郭荣为表彰其功绩,将一处属于皇家的开封豪宅赏赐给了王景。
那处豪宅乃是前朝禁军首领史弘肇的宅邸,极尽奢靡。
“总之,待此间事了,我就随李兄一道回开封,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说罢,王延训继续吭哧吭哧地对着粥碗暴风吸入,仿佛几百年没吃过饭的饿死鬼。
看起来,王兄昨夜应该消耗挺大,希望伺候他的小姐人没事......李延庆收拢思绪,叫来跑堂,也点了些热粥和小食。
王延训当即叫住跑堂,又追加了一碗面条以及一叠牛肉蒸饼。
李延庆略感诧异:“吃这么多?昨夜收集情报竟这般辛苦?”
王延训昨夜是找了个收集情报的借口跑去逛妓馆,看他这饿虎扑食的模样,昨夜怕是不止一位小姐。
“是...是挺辛苦的。”王延训囫囵咽下满口肉粥,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嘴,接着说道:“我昨夜还真有收获,你猜我在妓馆里见到了谁?”
“谁?”
“赵家三子赵匡义。”王延训嘴角微微勾起,他对李赵两家的矛盾略知一二,以为李延庆定会大吃一惊。
李延庆不以为然:“赵匡义?你认识他?”
不愧是李兄,竟不动如山......王延训心中赞叹,轻轻摇头:“不,我并不认识他,而是他认出了我。”
这就奇了怪了......李延庆追问道:“你既不认识他,他又如何能认出你?莫非你与他曾见过面?”
王延训卖了个关子:“我也好奇他为何能认出我,我与他素未蒙面,他能当场认出我,自是早就知晓了我的样貌,而我在西北待了五年,这个月才入中原,你觉得他是从何途径得知我的样貌?”
李延庆心中顿时有了数个猜想,沉吟片刻,回道:“你我这几日拜访了多位衙内,或许是无意间被他撞见了。”
王延训一脸的不信:“李兄真这么认为?”
李延庆不置可否:“一个猜想而已,具体如何,不把那赵匡义抓来我们也弄不明白。”
粥吃完了,加的面条和蒸饼还未上来,这李赵两家又似乎别有隐情,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的王延训打算深挖一番。
“我听说令尊与赵家有些矛盾,可是真的?”王延训此番重返中原,恶补了一番京中局势,选择的突破口相当巧妙。
李延庆不动声色地说道:“家父确实与赵家有些矛盾,不过那都是官场上的事情,而且近来随着家父淡出禁军,这矛盾自然而然就消散了。”
王延训冲着李延庆眨了眨眼:“可听那赵匡义的口吻,他对你似乎还抱有敌意,你家与赵家的矛盾当真散了?”
这赵三可真是个记仇的种......李延庆心中冷然,回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与他曾是同窗。”
王延训诧异道:“竟有这事?”
李延庆面露缅怀:“显德元年时我曾入国子监律学馆就读,凑巧的是,赵匡义与我同年入学,我与他曾因为一些小事发生过争执,几年过去了,想不到他还记恨着我,若非你提起他,我都快忘了。”
听起来,李延庆胸襟宽广,而赵匡义则是个记仇的小人。
第二十六章 警钟
听李延庆诉说完昔日往事,王延训感慨道:“想不到你与赵匡义还有这等往事。”
李延庆淡然道:“几年前的事,我都快忘了,他这记仇鬼倒都还记得。”
虽是背地里说人坏话,可李延庆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
黑赵三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
而且李延庆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毫不掺假。
王延训轻轻点头:“这下我算是明白,赵匡义为何要拉拢我了,原来这厮是要挖你的墙角。”
此时,跑堂将两人点的吃食端了上来。
待跑堂离去,李延庆好奇地问道:“拉拢?他在妓馆里与你说了什么?”
“他要替我付钱,还想请我吃酒,都被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我岂是缺那点钱的人?”说罢,王延训拿起一块热腾腾的牛肉蒸饼,一口便咬掉大半。
看着王延训豪爽的吃相,李延庆也饿了,就着可口小菜吃起了热粥。
两人边吃边聊,聊了一阵后,王延训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问题没搞明白:为何赵匡义能在妓馆认出自己?
王延训咽下最后一口蒸饼,不知从何处掏出块手帕,抹去油腻的嘴唇,徐徐道:“我有个猜想,那赵匡义之所以会认出我,是因为他派了人跟踪你,因此知道我与你同住一间客栈,进而知道了我的相貌,你想想,他赵家与你李家在官场上是政敌,他赵匡义与你又有私仇,这大名府朝廷管不着,他若是能在此暗杀你,自是死无对证。”
李延庆早已用完早餐,略作思索后回道:“你这分析倒有几分道理,派人暗杀这等龌龊事他确实做得出来。”
话虽如此,李延庆并不担心所谓的暗杀。
李延庆此行虽然只带了三十余名亲卫,但以李石为首的李府亲卫皆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手。
而且暗中还有乌衣台保驾护航,等闲刺客根本近不了李延庆的身。
李延庆接着问道:“不过你这猜想却有个破绽,若那赵匡义真想暗杀我,又何必在妓馆认出你?这岂非打草惊蛇?”
“这自然是因为李兄戒备森严,赵匡义寻不到破绽,因此退而求其次想要拉拢我。”王延训冲李延庆眨了眨眼:“李兄身边应该不止邸店里这点护卫吧?”
“出门在外,谨慎些总没坏处。”李延庆算是默认了王延训的这一猜测。
与此同时,李延庆心中敲响了警钟:如果王延训的猜想都是对的,那赵匡义岂不是瞒着乌衣台的视线对自己展开了追踪?他手中也有类似于乌衣台的势力?嗯,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赵匡胤是正任节度使,他确实有能力、也有资格招揽一批得力的眼线......
见李延庆面色骤然沉重,王延训询问道:“这事很严重?政敌之间互相追踪、互相监视不是常态吗?我在秦州每旬都能揪出不少周边节镇派来的谍子。”
王延训所言在理,自己能派人监视他人,他人当然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己身边乃至李府都有可能埋藏着他人的眼线,日后自己应当多加注意......李延庆面色恢复如常:“确如你所言,这是常态。”
“你们李家这些年得罪的人应该不少,你可要多留几个心眼。”王延训以戏谑的口吻说道:“若是你丧命在这大名府,可就没人陪我回开封了。”
李延庆轻松写意地笑了笑:“我既然敢来,自是准备万全,你不必替我担心。”
王延训见李延庆的笑容并不勉强,心下稍安,换了个话题:“魏王召婿这事你怎么看?”
“女大当嫁,魏王当然是想趁着天下英杰齐聚大名府的良机,为他的小女儿寻一位乘龙佳婿。”李延庆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据我所知,各家节度使的衙内中,似乎并没有适婚的对象,符合条件的衙内应该都是已婚之身。”
李延庆这几日拜访了十几名节度使家的衙内,汇总各方情报后,发现这周朝与符家门当户对的豪门里就没有待婚的适龄男性。
王延训托着下巴:“哦?那魏王这个女儿岂不是嫁不出去了?还是说魏王会屈尊纡贵?”
“这可就难说了......”
......
七月二十三日,魏王符彦卿的寿宴如期而至。
李延庆与王延训带着贺礼,联袂造访符家搭设在军营中的彩棚。
到访的各家代表根据地位高低,依次向符彦卿献上贺礼。
李延庆终于见到了这位享誉天下的魏王。
虽然符彦卿在魏州百姓间的名声如阴沟中的老鼠一般恶臭。
但在朝中,符彦卿的崇高地位却无人胆敢质疑。
这位异姓王从军四十余载,三次改朝换代都站对了位,其带领的符家延绵四代,愈发强盛,哪怕是皇家也得让他三分脸面。
符彦卿本人看起来并无什么架子,他体型微胖,两鬓斑白,颌下白须梳得一丝不苟,拄着根朴素的木拐杖,就似一名普通的慈善老者。
听李延庆报上名讳后,符彦卿望向李延庆的眼神中多了一丝省视:“原来是李使相的虎子,令尊的身体近来可好?”
对于符彦卿的省视,李延庆毫不避让,他拱手道:“家父近来安康,只是驻地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便委托在下为魏王祝寿,在下祝魏王老当益壮,寿比南山。”
符彦卿对李延庆挥了挥手:“令尊的祝福老夫收下了,你且退下吧。”
排在李延庆之后祝寿的,好巧不巧,正是赵家老三赵匡义。
李延庆转过身,正对上赵匡义那张熟悉的臭脸。
“赵兄,请。”
李延庆对赵匡义做了个手势。
赵匡义目光澄澈,毫无波澜,微微一笑。
接着他迈步来到符彦卿身前,拱手行礼,并奉上早已准备好的贺词。
“原来是赵家三郎,好个俊俏郎君,当年老夫初见你时,你还只到老夫的膝盖窝,这一别经年......”
相比李延庆,符彦卿对赵匡义明显更为热络。
李延庆离开前听得明白,符彦卿与赵匡义很是熟悉,两人聊了好一阵才轮到下一位祝寿使节。
第二十六章 英雄所见略同
李延庆心不在焉地吃完了寿宴,踏上了回程的马车。
回客栈的路上,李延庆靠坐在软塌上,闭目养神,陷入了深思。
赵家与符家的密切关系,全然出乎李延庆的预料。
按理来说,似赵家这样的新贵,不太可能与符家有多少交情。
而且按照李延庆目前所掌握的情报,符家与赵家往来也并不密切。
可事实摆在眼前,符彦卿对赵匡义的态度亲切无比。
难道说,符彦卿要将小女儿嫁给赵家?
脑海中刚冒出这个猜想,李延庆当即就将其否定掉:
不可能。
赵匡胤与赵匡义这两兄弟皆已成婚,而赵家老四赵光美今年才十岁,远未到成婚的年纪。
如此看来,那就是如流星般崛起的赵家得到了符彦卿的看好。
难道,符彦卿将筹码压在了赵家身上?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李延庆睁开眼,挑起身侧的窗帘,窗外是缓缓倒退的大名府街景。
享受了一阵初秋的凉风,李延庆的思绪重回当下,他很快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如果符彦卿真的将筹码压在了赵家身上,他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对赵家释放善意?
而且还是在郭荣“重病”的当口。
这不是将赵家放在火上烤吗?
事情开始变得奇怪起来了......李延庆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懂事态的变化。
思绪流转间,马车回到了贺氏邸店。
李延庆在大堂喝了口茶的功夫,王延训也返回了邸店。
王延训一进门就问道:“李兄,你我何时回开封?”
李延庆替王延义倒了杯热茶:“随时都能走,你要愿意,现在都行。”
王延训坐到李延庆对面,接过茶杯:“那就明早出发,这大名府我早就待腻了。”
李延庆自是从善如流:“依你的,明早出发。”
在大名府收集了各节镇代表的意见,李延庆需尽早赶回郓州与父亲面谈。
王延训喝了口热茶,不急不忙地说道:“果然如你所预料的那般,魏王并未急着嫁女,可他与赵家的关系未免有些过密了,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王家地位很高,祝寿时王延训就排在赵匡义后两位,符彦卿与赵匡义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听了个全。
“我觉得这事处处透着矛盾。”李延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王延训一拍桌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这事挺矛盾的,若魏王真想与赵家交好,又何必当着一众使节的面?我看这完全就是在坑害赵家。可若说符家有意要坑害赵家,这又说不过去,他符家与赵家风马牛不相及,魏王哪来的理由坑害赵家?我宴席上一直在思考此事,但终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李延庆提起茶壶替自己添茶:“一桩小事罢了,没必要费太多精力,静观事态变化即可。”
王延训狡黠一笑:“我自是不急,要急也是你急。”
作为远离京中旋涡的地方势力,王家一向是骑墙派,京中无论发生什么,对王家都不会有多少影响。
就算开封城头变幻大王旗,王家也只需向新帝效忠即可。
王延训之所以愿意与李延庆往来,是因为他看重李延庆的为人,愿意与李延庆交个朋友。
李延庆淡然自若:“我是真不急,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赵家被符家架上了火炉,京中自然就有人来料理赵家。
比如郭荣,又比如王朴。
郭荣岂会坐视军中重将与封疆大吏沆瀣一气?
王朴本就不满赵匡胤专权殿前司,如今良机送上门他又岂会置之不理?
一场好戏即将在京中上演,李延庆恨不能插翅赶回京中吃瓜。
......
大名府波云诡谲,京中的赵匡胤已经准备对王朴动手了。
赵匡胤并不知道大名府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若是不能尽快除掉王朴,那他就会被王朴给除掉。
禁军的长官被外放为节度使,就意味着失势。
在这风云变幻莫测之际,赵匡胤可不想轻易离开京城。
在不远的将来,或许就有天大的机遇在等待着他。
当然,对王朴动手的风险很大,大到能葬送整个赵家。
但赵匡胤愿意承担这个风险,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后有禁军里忠心耿耿的部将,也有义结金兰的异性兄弟,甚至还有高深莫测的魏相。
夜幕降临开封,赵匡胤身着不起眼的棕色常服,从侧门进入了魏府。
魏仁浦刚吃过斋饭,正在书房里读书,听闻赵匡胤来访,当即出门迎接。
在院中见到赵匡胤后,魏仁浦当头就问道:“元朗,你下定决心了?”
赵匡胤斩钉截铁:“是,还请魏相助我一臂之力。”
“很好。”魏仁浦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转身道:“随我进屋说话。”
进入书房,关上房门,魏仁浦与赵匡胤隔桌而坐。
赵匡胤坐下后,双手用力抓住膝盖,迫不及待道:“魏相,我欲除王朴,该从何处着手?”
自从决定要背叛郭荣、除掉王朴之后,赵匡胤就陷入了极度躁动的状态,他恨不能立刻扫清一切阻碍。
魏仁浦对赵匡胤的状态很是满意,徐徐说道:“你与王朴的矛盾已然摆上台面,要想逃过圣上的事后清算,那就得将事情办得悄无声息,最好是能不留痕迹地伪装成寻常意外。”
“伪装成意外?”赵匡胤若有所思道:“魏相是说坠马、落水之类的意外么?”
“不错。”
魏仁浦轻轻颔首:“王朴唯有死于意外,你方能安然无事,带我重返枢密院,你便能高枕无忧。”
赵匡胤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魏仁浦从书案上抽出一份折好的开封平面草图,将其摊开在桌上,用手指在草图点出了四个点:“王朴这人几乎没有私人爱好,常日里只会出现在四个地方,皇宫、枢密院以及开封府的衙门,再有就是紧挨皇宫的私宅,他的身边随时都有宫中安排的殿直护送,要想制造足以丧命的意外,绝非易事。”
赵匡胤起身凑到了草图前,听过魏仁浦的讲解后皱紧了眉头:“魏相可有妙计?”
第二十八章 如何杀死王朴?
王朴乃是当朝枢密使,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同时,他也是郭荣的亲信宠臣,深受郭荣信赖。
按照常理来说,似王朴这等朝中大员出行时,定是前呼后拥、护卫森严。
不过王朴的生活一贯简朴,朝廷虽为他承担了五十名亲随的开销,他却只在府上养了勉强够用的二十名护院,出行时也只带寥寥数名护卫。
按照王朴的说法,开封乃是他的辖地,他在开封出行要是还带着一大帮子护卫,岂不是让天下人嗤笑这开封城的治安、怀疑他王朴的能力?
王朴固然不愿前呼后拥,郭荣却忧心他的安危,派了皇室亲卫暗中随行。
对此王朴虽有不满,却也不好拒绝圣上的好意。
要想让受到皇室亲卫暗中保护的王朴死于非命,还要人不知鬼不觉,这几乎是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反正赵匡胤是想不到解法,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魏仁浦。
魏仁浦嘴角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此事看起来复杂,说来却也简单,只要将王朴置于皇室亲卫鞭长莫及之地,我等再暗动手脚即可。”
赵匡胤更困惑了,问道:“这听起来确实是个好主意,可又该如何施行呢?”
魏仁浦拿起一旁的茶碗,喝了口热茶后徐徐说道:“首先,自然是要找到合适的动手地点,譬如王朴某位友人的家中,当他拜访友人时,皇室亲卫不能入门,我等只需在这位友人的家中做点手脚即可,就算没法在友人家中动手脚,至少也能让王朴偏离日常的路径,我等在半道上提前做准备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赵匡胤沉吟道:“这听起来确实可行,可王朴真有友人吗?”
“或许有又或许没有,这只是一种可行的办法而已,若是此计不通,我自然另有计策。”
魏仁浦顿了顿,接着说道:“是官员就会有应酬,我等可以先寻一家颇有名气的正店,好生布置一番,待王朴应邀赴宴之际再动手脚,这么做的风险虽然高了不少,但相应的也更容易成功。”
赵匡胤轻轻点头:“确实是好计策,就是太容易暴露了。”
魏仁浦耐心地说道:“只要是人想出来的计策,就总有风险,最简单的,其实还是买通王朴身边的近人,那样要杀他就容易多了,譬如煤炭中毒,冬季即将到来,煤炭中毒甚是普遍,想来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五代时期,中原地区已广泛使用煤炭取暖,河北山西的产煤州都设有石炭务,专门负责开采煤矿。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煤炭中毒事件愈来愈常见。
每到冬季,开封城里死于煤炭中毒的倒霉蛋一点不比被冻死的穷人少。
赵匡胤听罢眼前一亮:“这实乃最佳计策。”
魏仁浦给赵匡胤泼了一盆冷水:“这对我们来说确实是风险最小的计策,可却是最难施行的计策,王朴身侧的近人统共才几个?要想收买他们难如登天。”
简而言之,魏仁浦一共提出了三条计策,施行的难度从小到大,成功率也随之递增。
赵匡胤望着桌上的开封城草图,沉思良久后说道:“我打算先试着收买王朴的近人,若是不成则再做打算。”
“这都由你做主,你切记一定要万分小心,没有十足把握时千万不要暴露自身。”魏仁浦的口吻就像是一名老师在嘱咐最出色的学生。
在整个计划中,魏仁浦只负责提供计策,要他下场杀人他既没这个能耐,也没这个人手,他现在不过是一根人畜无害的政事堂笔杆子罢了。
当年魏仁浦辅佐先帝郭威篡位时,他同样也影于帷幕之后。
他耐心地挑动郭威的反意,再为郭威提供可靠的武将人选,为郭威拉拢军中武将立下了汗马功劳。
所以在周朝立国之后,魏仁浦才能以一介胥吏的身份擢升为枢密使。
如今周朝面临危机,魏仁浦所想的并非挽狂澜于既倒,而是扶持一位新帝来取代周朝。
亲眼目睹一个王朝的覆灭,再亲手扶持一位新帝,是魏仁浦最大的愉悦。
赵匡胤从椅上起身,恭恭敬敬地拱手道:“不论最终事成与否,都要多谢魏相的耐心提点,明日我就会开始着手此事,今日就先行告退。”
“别急,我记得去年你曾组建了一支斥候军?”魏仁浦想起了一桩往事,起身叫住赵匡胤。
赵匡胤愣了愣,回道:“是有此事。”
魏仁浦又问道:“这支斥候军现在是否可堪一用?”
赵匡胤拍了拍脑门:“若非魏相提醒,我都快忘了还有斥候军能够调用,去年我将其交给了我家三哥负责,之后就没搭理这支部队了,如今一年过去,理应可堪一用。”
魏仁浦当即指示道:“那就先派斥候军去探明王朴每日的行踪,探明他是否有往来密切的密友,以及是否有习惯去的酒楼,若你能买通他府上的近人,那就一定要探明王朴的日常习惯,如此才可有针对地动手。”
......
第二日晌午,大名府内下榻的邸店,赵匡义顶着两个黑眼圈,艰难地爬出了被窝。
因为符彦卿在宴席上的“突然示好”,赵匡义一夜未眠。
赵匡义好歹读过不少书,又出身官宦家庭,当然能分辨出符彦卿示好的利弊。
符彦卿这老狗,为何要突然针对我赵家?
这个问题赵匡义翻来覆去想了整个晚上也没能想明白,一直到黎明破晓时分他才勉强闭眼睡下。
正当赵匡义更衣之际,门外传来王仁赡刻意压低的粗犷嗓音:“三郎君,时候不早了,起来吃点东西。”
赵匡义正在系腰带,忙不迭地回道:“稍等,我这就下楼。”
当赵匡义穿好衣服,准备梳洗一番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王仁赡粗暴地推开了房门,冲进屋内,并叫嚷着:“三郎君,大事不好。”
赵匡义正漱着口,他拿出嘴里的牛骨牙刷,嚼着满口牙粉,含糊不清地问道:“怎么了,这般着急?”
很快,赵匡义便从王仁赡口中得知了妻子骤然病逝的噩耗。
他狂喜。
第二十九章 川剧变脸
得知妻子骤然病故的噩耗后,赵匡义的第一反应就是:
爽!
这丑东西休又休不掉,杵在家里还给人添堵,如今终于是死了。
死得好!
赵匡义的第二反应是:尹氏死了,自己岂不是能娶续弦?这次没有阿爹阻挠,不说娶个美若天仙的,至少也得是个面容秀丽的美人,万万不能再是个尹氏那样的丑八怪。
但不论心中如何酸爽、如何得劲,赵匡义的脸上却一直维持着静默的忧伤。
甚至在邸店一楼吃午饭的时候,赵匡义还故意摆出了一副倒胃口的可怜样子。
为了装的像模像样,赵匡义甚至还含着泪呕吐了一次。
王仁赡看在眼里,还以为自家三郎君是位重情重义的好男儿。
虽是赵家的亲信,可王仁赡哪里知道赵府高墙内的那些破事?
他与赵匡义在斥候军中同甘共苦一整年,赵匡义装出来的勤劳上进都被他看在眼里,他如何知道自家三郎君面具下的真实面目?
看着赵匡义眼角带泪地丢下只动了两口的饭碗,王仁赡劝慰道:“三郎君,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乱世动荡,此时的人对于生死看得都很轻。
王仁赡也不例外。
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目送不知多少亲朋好友由于战乱、饥荒、疾病等意外离开人世,对于生死早已看淡。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可她...可她未免...”说着说着,赵匡义的泪就流了下来。
王仁赡以为自家郎君无法接受妻子过早离世的事实,便苦口婆心道:“三郎君,她只是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享福,咱们这些活着的还得往前看。”
“唉,你说得这些我何尝不知?我就是心里接受不了。”赵匡义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好歹是止住了眼泪。
虽然表面悲痛欲绝,可赵匡义心里早就盘算开了:尹氏死的真是恰到好处,正碰上魏王选婿的好时候,此时此刻在这大周朝,够资格与符家联姻的豪门里,恐怕就自己一位未婚的衙内,若能好生运作一番,自己未尝不能将符家小娘子娶进家门......
嘿嘿,符小娘子可是宫中那两位的亲妹妹,自是美貌非凡,娶了他,自己不但能得到一位美若天仙的娇妻,赵家也能多上一位强势无匹的盟友,这岂不是一箭双雕的美事!
想着想着,赵匡义的嘴角竟然勾出了一抹诡异的微笑。
眼见郎君突然怔怔地笑了起来,王仁赡吓坏了,还以为自家郎君因为悲痛过度而伤了脑子。
王仁赡慌忙起身冲到赵匡义面前,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三郎君,三郎君?你没事吧?”
一连摇了五六次,赵匡义才从妙不可言的幻想中回过神来。
“我...我没事。”赵匡义再度换上一副悲伤的面孔:“我想着她在极乐世界,终于能够摆脱生老病死,我为她高兴。”
王仁赡这才放下心来:“这就对了,郎君应当往好了想。”
“我方才又想了想,我们要尽早赶回开封,在离开之前,按照礼节应当先去向魏王道别。”赵匡义又换上了一副沉着冷静的表情,变脸之快简直匪夷所思。
赵匡义现在要做的,是立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将自己丧妻的噩耗知会符家。
而王仁赡的情绪一直被赵匡义带动,他看不出不对劲,附和着点了点头:“理应如此。”
留下一帮护卫在邸店整理行头,赵匡义带着王仁赡骑马赶赴魏王府邸。
刚出了邸店,望着街头来来往往的人群,赵匡义突然想起了一处不妥:符彦卿不是才在寿宴上针对我赵家?他又岂会轻易将女儿嫁给自己?
赵匡义临行情怯,胯下马儿似是读懂了主人的心意,也停下了脚步。
王仁赡行出数丈,突然发现身边的郎君不见踪影,勒马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家郎君竟面色难看地停在了原地。
不会又出问题了吧?
王仁赡头皮发麻,只得打马返回原点。
见赵匡义依旧愣在原地,王仁赡苦着脸问道:“郎君,又怎么了?”
“没...没事。”赵匡义摇了摇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桩小事,不打紧。”
说罢,赵匡义驱动胯下坐骑,马儿很聪明地控制了速度,给主人留有思考的余地。
赵匡义本来担心符家对待自己的态度,但这事总归要先试一试。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能否成功?
未多时,赵匡义与王仁赡抵达了魏王府。
接待两人的,依旧是符家长子符昭信。
赵匡义进入客厅后说明来意,即妻子早逝自己不得不尽快赶回开封,故来向魏王辞行。
符昭信对赵匡义丧妻表示哀悼,告知赵匡义其父符彦卿并不在家,若要离开大名府自行离去便可。
至于自家妹子出嫁一事,符昭信压根提都没提。
赵匡义倒也没想着立刻就能迎娶符小娘子,他刚刚丧妻,怎么说也要过个一年半载再续弦。
若是过于急切地续弦,只会向天下诏告他赵匡义是个无情无义之徒。
出了魏王府,赵匡义与王仁赡并辔而行,他好奇地问道:“魏王明明昨日才过六十大寿,怎么今日就出了城?他能去哪儿?”
“在下也不清楚。”王仁赡是从斥候军带了一帮精锐来大名府,可就算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派人去跟踪符彦卿。
赵匡义身躯随着坐骑轻轻摇晃,叹道:“欸,也罢,这魏王的一应行径都令人摸不着头脑,我实在是看不透他,我们还是先赶回开封要紧。”
此时此刻,刚过完六十大寿的符彦卿人在何处?
他在城外狩猎。
作为曾经能征善战的良将,再也上不了战场的符彦卿将精力都花在了狩猎上。
魏州境内几乎所有的山林都被他符彦卿给独占了。
每到秋冬季节,符彦卿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山林间度过,只是偶尔才回大名府聆听高僧的佛法讲座。
既信奉宣扬不杀生的佛教,又喜爱在山林间狩猎各种野兽,还是杀人无数的赫赫战将,符彦卿就是这么的矛盾。
而这种矛盾,在此时的武将群体中并不少见。
第三十章 老糊涂
魏州西北部的某处林地里,突然爆出一阵急促的犬吠声。
符彦卿与几名亲信循着犬吠朝树林深处行去,只见四只猎犬包围了一头近半丈长的大野猪。
野猪体格远大于瘦弱的猎犬,嘴角獠牙锋锐可怖,背上还披有尖锐刚硬的针毛。
乍一看,猎犬全然不是野猪的对手。
可四只猎犬分工明确,两只分别咬住野猪的后腿,还有两只则钻到了野猪胯下,用锋锐的犬牙死死锁住野猪的脖颈。
不论野猪如何挣扎、如何反抗,猎犬们都死咬着不放口,直到野猪鲜血流尽,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野猪确实是瘫了,四只猎犬却也废了两只。
两只猎犬的肚子在乱战中被獠牙划破,此刻躺倒于血泊之中,已是出气多于进气,眼看是活不成了。
符彦卿目睹了整场血腥争斗,却只是在旁作壁上观,甚至还与亲信有说有笑地讨论“战局”。
对他而言,猎犬就是给他带来愉悦的消耗品,仅此而已。
猎犬与猎物的搏杀,是符彦卿每次狩猎时都会观赏的例行节目。
他极度沉醉于双方为了生存而做的殊死搏斗,这会令他老迈的身躯重新焕发激情。
林地间的搏斗在一片血色中落下帷幕,符彦卿伸出右手拍了拍身旁刘思遇的肩膀,夸赞道:“伯通(刘思遇的字),你这次送来的猎犬真是神勇,竟能与这硕大的野猪斗个势均力敌,只可惜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死了两只。”
刘思遇今年四十岁上下,身形微胖,他是符彦卿的亲信幕僚,任职魏州从事,专门负责替符彦卿敛财。
强加在魏州百姓头上的十几种苛捐杂税,就是出自此人之手。
外人只知符彦卿是名狂热的佛教徒,故而在送礼时常常会以各种佛教用具为礼物。
唯有符彦卿的亲信近人才知道,比起各种金玉制成的佛教用具,这位魏王更中意凶猛的猎鹰与猎犬。
此次符彦卿六十大寿,他的一干亲信幕僚奉上的都是从各地费劲千辛万苦搜集来的名贵鹰犬。
寿宴刚一结束,符彦卿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一批新收的猎犬出城狩猎。
刘思遇奉上的这四只猎犬尤其令符彦卿满意。
只可惜死得太快。
刘思遇微微垂头:“能博节帅一笑,便是值当的。”
符彦卿收回右手:“呵呵,你这嘴皮子,还是这般会说话。”
说罢,符彦卿转过身:“陪我走走。”
两人向着树林深处行去,随行的亲卫与两人保持着五丈左右的距离。
在满地枯叶上行了一阵,符彦卿开口道:“这一路上我看你一直有话想说,不妨直言。”
刘思遇也不遮遮掩掩,直言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昨日节帅在寿宴上为何要特别对待赵家?这必然会得罪赵家,于节帅或许并无好处。”
“原来是为了此事。”符彦卿背着手,说道:“赵家与我符家并无甚么干系,你觉得奇怪也不无道理,其实老夫也并非刻意针对赵家。”
迎着刘思遇不解的目光,符彦卿得意地笑了笑:“老夫不过是想让郭荣这厮难堪罢了,赵匡胤不是他刚刚扶上来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吗?嘿,这厮若是知道这赵匡胤与老夫勾结,晚上怕是都睡不踏实。”
此时此刻的符彦卿活像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
符彦卿为何要刻意让郭荣难堪?
这事情说来话长。
符彦卿的长女本是后汉河中节度使李守贞的儿媳。
李守贞在后汉年间勾结其他两名节度使起兵造反,一时声势浩大,他还派人邀符彦卿同时起兵。
审时度势的符彦卿拒绝了亲家的邀请。
符彦卿早已位极人臣,就算参与造反且成功推翻后汉朝,他的地位也不会有所增长。
而符彦卿即便不参与造反,哪怕李守贞真能成功,符家照样还能维持同样的地位。
没有好处只有风险的事情,他符彦卿为何要干?
一年后,李守贞的叛乱被时任枢密使郭威平定,符彦卿嫁入李家的长女侥幸逃过一劫,被郭威送回了符家。
符彦卿为了避免有可能的清算,将长女送入了尼姑庵。
再后来,后汉的枢密使郭威在大名府起兵造反,郭家留在京中的女眷皆被后汉隐帝处死,郭荣的妻妾儿女也概莫能例外。
周朝初建,郭威派人上符家为继子郭荣提亲,想让符彦卿的长女嫁给郭荣为继室。
女方丧夫,男方丧妻,倒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皇帝亲自提亲,符彦卿自是没有拒绝的道理。
而为了让再婚的长女不被郭荣嫌弃,符彦卿又搭上了另一个女儿,符家姐妹二人就此嫁入郭家。
待到郭荣继位,符彦卿认为符家的地位会随着两名女儿入主后宫而水涨船高。
结果却全然相反。
符家等来的,是郭荣毫不留情的打压。
禁军中的符家成员全都被郭荣扫地出门,在地方为官的符家成员也几乎不再升迁。
有两名在京中为官符家成员甚至还因为犯下一点小错,就成了郭荣泄愤的牺牲品,被压上了刑场。
几年下来,符彦卿心中对郭荣的期待逐渐化为了怨气,而且越攒越多。
如今有了报复郭荣的机会,符彦卿自是不会放过
你郭荣不是要扶赵匡胤上位吗?
好,那我符彦卿就一定要与赵家交好,让你郭荣怀疑自己的亲信,让你郭荣觉都睡不安稳!
刘思遇听罢,只觉自家节帅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点小伎俩,岂能骗到郭荣?
而且节帅在寿宴上的举动必然会得罪赵家,简直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赵家如今可是如日中天,就这么将赵家得罪实在是亏大了。
这些埋怨刘思遇只敢藏在心底,不敢向符彦卿透露分毫。
符彦卿与郭荣这对岳父女婿虽然结怨颇深,可两人的暴脾气却如出一辙。
敢于得罪符彦卿的魏州官员,哪怕是符彦卿的亲信,都无一例外会遭到符家侍卫的暴揍,而且还无处伸冤。
刘思遇心中哀叹:唉,节帅是越来越老糊涂了,待回城后自己再与大郎君好生商量一番,最好是能派人去赵家道个歉......
第三十一章 恩重如山又如何
第二日,早朝之后,垂拱殿中。
郭荣须发怒张,仿若雷公降世:“赵二,你要造反不成!”
赵匡胤垂着头,默然不语。
这一切,还得从今早赵匡胤上的一份奏章说起。
赵匡胤曾向一众武将夸下海口,承诺一定会制止文官们通过刑统遏制勋贵特权的阴谋。
为此赵匡胤曾派亲信韩重赟以及王审琦入宫面圣,想用这两人试探一下郭荣的态度。
结果这两人不但连郭荣的面都没见到,还被枢密使王朴逮了个正着。
王朴将这两可怜蛋拉到枢密院一通臭骂,并借两人的口警告赵匡胤,让赵匡胤好自为之。
赵匡胤受到警告后,非但不收敛,反而彻底对王朴动了杀心。
杀心归杀心,这刑统的事情赵匡胤并不能就此放下。
既然韩重赟与王审琦铩羽而归,那他赵匡胤就必须要亲自出面了。
毕竟赵匡胤向武将们夸下了海口,就算事情最终成不了,他至少也得有点实际上的行动。
见赵匡胤不说话,郭荣拍着桌上的奏章怒骂道:“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有胆子上这份奏章,就没胆子直面朕?你赵二的胆子呢?被狗吃了?”
面对郭荣的辱骂,赵匡胤波澜不惊地回道:“陛下,臣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郭荣冷哼一声,反问道:“你是朕的臣子,在朕面前你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赵匡胤又静默了,他那点小心思如何能瞒过郭荣?沉默就是最好的应对。
郭荣瞪了赵匡胤一阵,见毫无效果,终于不耐烦地别过头:“我看你是羽翼丰满了,敢忤逆朕了,也好,你反正已是节度使,明天你就滚去同州,莫让朕再瞧见你。”
同州西望开封八百里,是现任定国军节度使赵匡胤的驻地。
赵匡胤依旧毫无波澜:“是,臣明日就滚。”
郭荣这下终于坐不住了,他从御椅上起身,右手指着赵匡胤,被气得话都说不顺畅:“你...”
让赵匡胤滚去节镇,是郭荣给赵匡胤最后低头认错的机会。
可赵匡胤竟敢顺坡下驴,当真要滚去节镇,反手给郭荣将了一军。
现如今,赵匡胤是唯一能统领殿前司的人选,郭荣还指望着殿前军收复后蜀北征契丹,哪能在这时候放赵匡胤去节镇?
而且若是赵匡胤当真滚去了节镇,殿前司里几名有资格接任赵匡胤位置的武将,可都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
郭荣就算换了人,那还是换汤不换药,没区别。
见郭荣的面容因怒气攻心而涨得通红,赵匡胤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爽感。
这股爽感在刹那间传遍全身,赵匡胤脑门一热,决定继续火上浇油。
赵匡胤抬头直面郭荣,正色道:“陛下,臣为陛下统领禁军,有些事不得不做,若是陛下对臣不满意,觉得臣脏了陛下的眼睛,臣愿意立刻滚回节镇,不消明日,今日就能滚。”
郭荣指着赵匡胤的手指颤抖了好一会,他心头沸腾的气血才终于稍稍平复。
“好好好,元朗,你好得很呐。”郭荣怒极反笑:“你这是要彻底与朕决裂是吧?”
赵匡胤当即单膝跪下:“臣只是在做分内之事,万不敢与陛下决裂,自广顺元年臣投到陛下帐中后,臣就在心中起誓,愿终生为陛下效命。”
广顺是先帝郭威的年号,郭荣在广顺元年就任澶州节度使,赵匡胤也是在那时与王朴、袁彦等人一起组成了郭荣的节度使幕府。
郭荣脸上带着渗人的笑意,手指桌上奏折:“效命?哈哈,这就是你效命的方式?”
赵匡胤回道:“为使禁军上下一心,臣不得不为之,还望陛下谅解。”
事到如今,郭荣明白,自己是再也不可能说服赵匡胤了。
很显然,赵匡胤铁了心要将刑统作为他树立威信的垫脚石。
虽然赵匡胤的这些举动并不能阻碍刑统的推行,可郭荣心里依然无比难受,也无比煎熬。
自己一手培养、一手提拔的亲信,为了所谓的威信,轻而易举地就背叛了自己。
这种感觉换做是谁都会难受。
这次轮到郭荣沉默了。
垂拱殿中一时陷入了寂静。
郭荣脸色阴晴不定,面容几度变化,
不知是何时,郭荣长叹一声,语气中透着一丝掩不住的凄凉:“你做臣子的还要朕来体谅,你难道就不能体谅一下朕吗?”
赵匡胤依旧低着头,单膝跪地,身躯仿佛雕塑般纹丝不动,可心中却已掀起轩然大波。
陛下竟然开口求人?赵匡胤惊了,他几时见过这等阵仗?
这下赵匡胤是真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只听郭荣继续絮叨着:“朕知道,你执掌禁军确有苦衷,可朕身为皇帝亦有苦衷,亦有难言之隐,这些年从澶州到开封,朕对你自忖毫无亏待,你扪心自问,朕可有待你不公?你难道就不能退一步,让朕一次吗?”
郭荣话说到这个地步,赵匡胤也没有退路了。
公允地说,这几年郭荣对赵匡胤确实没有丝毫亏待。
若非郭家父子两代皇帝的大力扶持,赵家绝无可能有当今的荣华富贵,赵匡胤也绝无可能坐上节度使的高位。
恩重如山,是郭荣与赵匡胤之间关系的最好诠释。
郭荣要的也不多,他只想要赵匡胤退一步。
一步而已。
可赵匡胤注定要辜负郭荣的恩情。
这是两人的位置所决定的。
无论是谁成为禁军的头领,都会与决心削弱武将权势的郭荣产生矛盾。
之前的李重进、张永德之流是如此,现在赵匡胤、韩通之流同样也是如此。
赵匡胤思考良久,终于回道:“请陛下恕臣狂悖,这封奏章臣不能收回,臣也只会上这一封奏章,一切都交由陛下定夺,无论结果如何,臣都绝无怨言。”
郭荣望着赵匡胤的眼中已只有冰冷:“看来这事是绝无转圜的余地了。”
赵匡胤只是低头,不敢再直面郭荣。
殿中又是好一阵沉默。
“你退下吧,朕有些乏了。”
“是,臣告退。”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第三十二章 白日做梦,可笑可笑
当夜,一众武将再度齐聚赵家。
这一次来的武将远比上次多。
赵匡胤今日在早朝上挺身而出,与缄默不语的韩通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让不少原本身处韩通阵营的武将变更了站队。
酒宴过后,杯盘狼藉,宾客尽散。
赵匡胤的几名亲信留了下来,换了间整洁的偏厅,继续畅饮。
韩重赟当先拍举起酒杯:“太尉今日这招真是高明,一下就打了韩通一个措手不及,这厮怕是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
王审琦跟着拍起了马屁:“太尉的智计比那韩通高了不知多少,今日这一封奏章上去,韩通旗下的人大多都转投到了太尉麾下,如此下去,太尉全盘掌控禁军指日可待。”
赵匡胤的狗腿子,铁骑第一军都指挥使党进也附和道:“整个禁军已是太尉的囊中之物,韩通这厮根本不足为惧。”
一通马屁下来,屋中顿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赵匡胤若真能全盘掌控禁军,那在座的亲信们自然也能鸡犬升天。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也是美好的。
在这李重进、张永德等老虎皆远离禁军的当下,赵匡胤这只后来居上的猴子就成了山中大王。
就算郭荣在禁军中安插了韩通、袁彦之流用于制衡赵匡胤,可赵匡胤把握住了刑统的机会,一举在禁军武将间树立了威信。
若是缺少基层武将的支持,韩通、袁彦等人即便身居高位,那也只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压根不能对赵匡胤构成威胁。
对赵匡胤而言,目前的局势看起来是一片大好。
三杯下肚,赵匡胤也飘飘然了起来:“哈哈哈,说得好,这禁军迟早尽入吾彀中!”
......
大名府的寿宴结束三日后,李延庆一行终于抵达了开封城下。
离开开封多日,李延庆并未放松对朝中局势的关注。
这几日朝中发生的最重大事件,不外乎就是郭荣与赵匡胤的公然决裂。
城门外排队的功夫,李延庆与王延训在车中就此事展开了探讨。
王延训得知此事后的第一反应是:“赵匡胤这是患上失心疯了?他当上殿前司都指挥使才几天,这就忍不住与圣上决裂,有必要这般着急吗?”
诧异之后,王延训的第二反应是怀疑此事的真实性。
“这事是真的吗?你确定?”王延训望着李延庆,眼中满满的不相信。
李延庆扫了眼乌衣台刚刚送来的密报,回道:“应该不会有假,赵家老三赵匡义这些日子在大名府秘密会见过不少节镇代表,这赵家或许早有反意。”
王延训瞪圆了双眼:“可赵匡胤不是圣上的幕府旧臣吗?连他也有反意?”
“天子不过是兵强马壮者为之,这天下谁人没有反意?”李延庆轻轻瞥了王延训一眼:“说句诛心之言,你们王家难道就没有反意吗?若有登上帝位的机会,你觉得令尊是否会反?”
乱世有乱世的法则,皇帝?不过是拳头最大的那个人罢了。
王延训沉默了,他无法笃定地回答李延庆,因为他也无法确定父亲王景是否有反意。
李延庆右手食指轻轻敲着木案,徐徐说道:“赵匡胤肩负了殿前司的担子,就势必会与文官群体以及枢密院发生冲突,咱们这位圣上近来的举动你也应该都知道,圣上看起来是要扶持武将勋贵以统一天下,实则又一直在帮扶文官势力以平衡武将勋贵,圣上两手都想抓,那就两手都抓不稳,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掌握火候很重要,现如今火候未到,圣上又急于见到成效,那锅自然就糊了。”
对于周朝的现状,李延庆进行过深入的了解与剖悉。
郭荣目前所面临的一切困境,追根究底就两个字:太急。
刚继位才一个月,郭荣就与契丹北汉干了一仗,并借此清洗了禁军,换了李重进与张永德这两位皇亲国戚上位。
继位的第二年,郭荣发兵征讨后蜀,耗时半年收回了山前四州。
此战虽然伤亡不大,但由于蜀道难行,运送辎重粮秣损耗过甚,致使周朝的国库出现了危机。
也就是在同一年末,郭荣又发动了对南唐的战事。
这一次,郭荣亲领十几万大军南下,加上随行的民夫,总数接近三十万。
淮南这一仗断断续续打了近两年,周朝在淮南丢下近十万具尸骨,并彻底掏空了国库,终于换来了南唐的低头。
在显德四年,也就是今年的夏天,郭荣成功夺取了南唐的淮南十四州,又借此大胜将李重进与张永德踢出了禁军,换上了韩通与赵匡胤这两位亲信近臣。
十四州确实是到手了,可淮南也被连绵的战事摧残得千疮百孔,今年冬季一场全面性的饥荒必将席卷整个淮南。
五年之内,淮南这十四州对周朝都毫无裨益,甚至还需要周朝提供源源不断的援助。
郭荣从淮南刚回到开封,屁股都还没坐热,不过是因为契丹的南京留守萧思温稍加挑衅,就又起了征讨契丹的心思。
若只是征战不休也就罢了,周朝的禁军毕竟死伤不多,倒也不至于伤及国本。
可郭荣在征战不休的同时,甚至还在谋划如何制衡武将勋贵势力,这就彻底动摇到了周朝的国本。
郭家是靠什么上位的?靠的不就是郭威带领武将勋贵造反?
如今狡兔都还未死尽,郭荣就想着磨刀杀狗了,也不怪乎赵匡胤想反。
王延训静默良久,慨然道:“听李兄一席话,直如醍醐灌顶,如今来看,一切乱象皆源于圣上操之过急。”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王延训略作停顿后问道:“为何圣上要如此操之过急?理由何在?”
李延庆笑了笑,反问道:“这个理由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啊?”
王延训愣了愣,望着李延庆的笑意,他想起了这些天疯传的宫中传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圣上是由于身体虚弱、寿元不多,故而这般着急!”
李延庆轻轻颔首:“这或许就是主因,当然也不能排除圣上的重病是宫中故意放出的风声。”
“我看假不了,圣上冒着伤及国本的风险,如此急迫地想要扫平一切阻碍,无非是想让他的幼子能够安然即位。”王延训嘴角泛起冷笑:“可笑至极,在这乱世还有这等不切实际的幻想,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第三十三章 白日做梦,可悲可叹
正值午后,难得的秋日暖阳洒满开封。
开封皇宫内的一块草地上,皇子郭宗训正与几名年轻的小内侍踢着蹴鞠。
郭宗训刚满四岁,不但聪慧伶俐,还特别有活力,小小年纪这蹴鞠就踢得有模有样,可谓是完美继承了其父的优点。
当今天子郭荣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望着草地上活蹦乱跳的儿子,满脸都是笑意。
年轻从军时,郭荣最擅长的运动便是马球和蹴鞠,他常与李重进各领一队人马驰骋于球场之上。
如今看着年幼的儿子也喜好蹴鞠,郭荣心中甚至欣慰。
符贵妃来到郭荣身后,双手轻轻地揉捏丈夫的肩膀:“陛下心中可舒畅些了?”
这些日子郭荣被禁军中的一干武将,尤其是被赵匡胤气得够呛,甚至气出了病来。
见郭荣整日闷闷不乐,符贵妃提议让郭荣来看看儿子踢球,这招果然奏效。
郭宗训并非符氏姐妹的亲身儿子,不过娃儿刚一出生就被郭荣交给了符皇后抚养。
待到符皇后病逝,符贵妃便顺理成章地接过了抚养郭宗训的重任。
符家姐妹都很清楚郭宗训的重要性,对这小皇子都是视如己出。
“是舒畅些了,那赵二当真是要气死朕。”提起赵匡胤,郭荣又来气了。
符贵妃按在郭荣肩上的双手加重了些许力道:“到了臣妾这里,陛下就莫要再去想那些烦心事了。”
“好好好,不想这些烦心事了。”郭荣脑袋往后一靠,枕住符贵妃的胸口,闭上了双眼。
揉捏一阵后,符贵妃轻声道:“陛下,训哥儿已满四岁,也该给他找个启蒙老师了。”
郭宗训其实已经受过启蒙教育了,宫里的内侍都是接受过正经教育的,符贵妃也是自幼饱读诗书,给一个四岁小孩启蒙毫无压力。
符贵妃的言下之意,是想让郭荣给郭宗训安排一位朝中大员为师,这样也好早日确立郭宗训皇位继承人的资格。
这年头不设太子是个不成文的规矩,符贵妃就是想让郭宗训拥有太子之实。
郭荣睁开眼,望着蔚蓝无云的天空:“也是,确实该给训哥儿安排个老师。”
仔细思索一阵,郭荣有了人选,他开口道:“就让王着来担任训哥儿的启蒙老师,他现在是翰林学士,由他来当这个老师正好合适。”
符贵妃听到人选,心中一喜,当即回道:“臣妾替训哥儿谢过陛下。”
王着是郭荣在澶州时的幕府旧臣,濠州之战时,就是此人入城接受了濠州守将郭廷谓的投降。
若是王着能成为郭宗训的启蒙老师,那郭宗训的继承人地位自是稳如泰山。
“都是一家人,道什么谢。”郭荣又闭上了眼,他的肩膀能感受到符贵妃手心的温暖,耳边回响着儿子嬉笑声,这种温馨的氛围令他惬意自在,能够暂且忘却烦劳。
享受着家人带来的温馨,在暖融融的秋日阳光中,郭荣沉沉睡了过去,他太疲倦了。
阿爹,阿爹.......
郭荣耳边传来声声呼唤,他缓缓睁开双眼,只见面前立着一名身高五尺的半大小子,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郭宗训的特征。
训哥儿不是才刚满四岁吗?这个叫我阿爹的半大小子又是谁?郭荣满脸困惑:“你是?”
半大小子右手抱着蹴鞠,咧嘴笑道:“阿爹,我是训哥儿啊!你这午觉睡太久,怕是都睡迷糊了。”
“训哥儿?可是...”
还没等郭荣把话说完,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进入他的眼帘,令他眼前一亮,也令他浑身一激。
已逝的符皇后身着清丽的淡粉色长裙,缓缓来到郭荣面前,嘴角泛起令人心醉的笑意:“陛下不会真睡迷糊了?连训哥儿都认不出来了。”
郭荣指着符皇后的脸,手臂不住地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打着颤儿:“你...你是...”
符皇后泫然欲泣:“陛下难道连妾身都不认得了?”
“不,我怎会不认得你...我只是...”
郭荣只觉脑内无比疼痛,他右手用力按住脑门,骤然间天旋地转,一切消失不见。
“不!”
随着一声大喊,郭荣猛地睁开双眼。
符贵妃连忙来到郭荣身侧,关切地问道:“陛下,做噩梦了?”
望着符贵妃与她姐姐三分相似的面容,郭荣知道,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白日梦。
只是梦......郭荣的明亮的双眸逐渐黯淡,他喘了口粗气,吩咐道:“我没事,给我拿点水来。”
符贵妃起身取水,郭荣无力地摊坐在藤椅上,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何等代价,自己都必须在去世前为训哥儿扫平一切障碍,务必要确保他皇位万无一失......
否则......
郭荣不敢再往下想了。
若他最终功败垂成,那等待郭宗训以及另外三名幼子的,只有黑暗无底的深渊。
他不能失败,唯有成功,绝无退路。
......
李延庆进入开封城后,与王延训作别,拍马返回家中。
家中妻妾和谐,铃儿刚生下不久的幼子也依然安康。
与安清念聊了一阵此行的经历,再同桌吃了顿晚饭,天色已然昏暗。
李延庆带着李石打马出门,直奔枢密副使吴廷祚的府邸。
见到了吴廷祚,李延庆对于这几日的朝堂剧变有了更全面的了解。
吴廷祚今年四十出头,身形高瘦,一抹漂亮的黑须长至胸口,乍看之下不似累年征战的武将,倒像个常年坐衙的文官。
“赵匡胤是真与圣上决裂了,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未曾想竟来得如此之快。”
对于朝堂上的剧变,吴廷祚甚是感慨。
吴廷祚在枢密院的地位,与魏仁浦在政事堂的地位别无二致,他虽是枢密副使,但身处正任枢密使王朴的阴翳之下,其实并无多少实权。
如今,赵匡胤这位新晋殿前司主官公然与郭荣决裂、与枢密使王朴打擂台,身为枢密副使的吴廷祚只能在旁观望,毫无干涉的权力。
李延庆恭谨地问道:“枢相以为,此事接下来将如何发展?”
“这个么...”吴廷祚抚着长须,说道:“在我看来,或许最终会无事发生。”
第三十四章 秋风起
“无事发生...”李延庆的口吻中并无任何惊讶,因为这正符合他对于事态发展的猜想。
李家这三子当真不错,我那女婿怎就没他弟弟这般机敏聪慧......吴廷祚心下唏嘘之余,轻轻颔首:“不错,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我认为圣上一时半会拿这赵匡胤毫无办法,而且赵匡胤也并非当真反对刑统,他不过只是想借刑统立威罢了,待到风波停息,赵匡胤依然还是那个殿前司都指挥使。”
吴廷祚端起茶碗抿了口浓茶,接着说道:“虽然终会归于平静,可陛下与赵匡胤之间的裂缝已无法弥补,待到时机合适,陛下自会将这赵匡胤扫出开封。”
李延庆称赞道:“枢相对朝中局势洞若观火,晚辈佩服。”
吴廷祚放下茶碗,微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郎以后可要多来我这坐坐。”
拜别吴廷祚,李延庆迎着满天星光返回家中。
被妻子纠缠一夜,第二日一早,李延庆再度出门。
王延训刚刚起床,听闻李延庆到访,连忙出门接李延庆进客厅。
落座后,看着李延庆一对醒目的熊猫眼,王延训忍不住嘲弄道:“李兄昨夜辛苦了,欸,我就没这等福气。”
李延庆白了他一眼:“王兄若是愿意,开封到处都是你的福气。”
“可别,我年纪大了,实在消受不起,真羡慕李兄年纪轻轻又精力非凡。”王延训端起一碗加了枸杞的鸡汤,一口便喝下大半碗。
一大早就喝枸杞鸡汤,看得出,王延训在大名府着实损耗不轻。
李延庆不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直言道:“我今日就要离开开封,与你同游开封的约定只能遗憾延期。”
王延训放下汤碗,回道:“是因为赵匡胤那事吧,能理解,我就在开封静候李兄归来。”
离开王府,李延庆快马赶回家中,带上李石等十名亲卫,马不停蹄从东门出城直奔郓州。
四百里路程两日而至。
李延庆见到父亲时,李重进刚从军营里出来。
虽已淡出禁军,但李重进包括郓州州军随时都有可能受到朝廷的征召。
为维持州军战力,该有的日常操练必不可少。
可地方州军的待遇历来较差,而且兵员素质也是良莠不齐。
郓州州军也不能例外。
这就导致大部分郓州士兵都处于得过且过的摸鱼状态。
摸鱼领薪俸他不香吗?干嘛要操练?多累人。
李重进的应对之道也很简单。
走马上任后,他立刻提高了郓州州军的待遇,同时重金重建了郓州牙军,希望精锐的牙军能够带头起到表率作用。
效果确实有,但不明显。
郓州州军懒散惯了,提高待遇并不能让他们立刻勤奋起来。
至于榜样的作用就更是微弱了。
整个淮南战争中,郓州州军丁点作用都没发挥出来,李重进也不放心派这帮懒鬼上战场。
待到淮南战事终了,李重进返回郓州,立刻就命令郓州都指挥使王厚操练州军。
可王厚对李重进阳奉阴违,并不买李重进的账。
名义上李重进这位节度使是郓州的军政一把手,但州军其实并不完全归他说了算,他只有战时指挥权,而无常日里的领兵权。
非战时状态下,州军归一州都指挥使统领。
这每州的都指挥使都由开封枢密院直接委派,都指挥使的升迁调职也都由枢密使负责,地方节度使既无权干涉也无权管辖。
王厚今年都快六十了,早没了升迁的可能,他就想在郓州过点清闲日子,让他整日整日操练士兵他哪会愿意?
而且李重进与郭荣的矛盾早已处于半公开状态,王厚对此自是一清二楚。
一位失去了皇帝信任的节度使,王厚自是不惧。
李重进确实也拿王厚没什么办法,但操练州军一事势在必行。
淮南战争中,兖州防御使就因为麾下州军作战不利,被郭荣当典型砍了脑袋。
地方州军军纪涣散,大部分责任都出在都指挥使这样的基层武将身上。
可事后出了责任,背锅的却往往是节度使、防御使这样的主官。
郭荣是名副其实的战争狂人,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周朝必会与契丹、后蜀爆发大规模战事。
战事一起,李重进这位名将定会处在征召之列,他可不想为郓州州军背锅。
既然王厚不听指令,那李重进就挽起袖子亲自出马。
回郓州休息一阵后,李重进召集州军将领,准备大肆操练州军。
对于这种公然违规行为,王厚并未上报朝廷,选择了不闻不问,他虽不惧李重进,却也没有得罪李重进的必要。
李重进要亲自操练州军,那王厚也乐见其成,反正他还是能在郓州颐养天年。
今日午后,李重进正在军营中观看士兵操练,听说自家三子已到军营外,便让副将继续监管,自己火速出营。
见到风尘仆仆的三子,李重进取下头上兜鏊,顺手丢给三子,并说道:“陪为父走走。”
兵营周围多得是平整的空地,父子二人在军营东面的一处长条形空地上漫步。
昨夜秋风萧瑟,空地上洒了厚厚一层银杏叶,光看着就能听到踩上去后发出的簌簌声。
“赵匡胤公然反对刑统,实乃一招妙棋,他远比我想的聪慧,绝非粗鲁武夫,又或许他背后有能洞察局势的高人相助。”李重进背着手,视线一直盯着远端的白云。
李延庆道出心中猜测:“这位高人,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次相魏仁浦。”
“你与我想的一致,魏仁浦嫌疑最大,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干了。”李重进所谓的这种事,自然就是撺掇武将造反了。
当年郭威与魏仁浦的联系虽然隐秘,但李重进可是郭荣的亲外甥,郭威的大部分机密他都有参与其中。
李延庆提议道:“孩儿以为机会难得,当趁郭荣与赵匡胤生隙的良机,将赵匡胤逐出开封禁军。”
李重进轻轻颔首:“此事并不难,韩通、袁彦这两人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在文官中有些人脉,当巧妙利用,此事就由你全权负责,我会暂时撤去你的衙内都指挥使一职。”
第三十五章 复仇之焰
洒满银杏叶的空地并不长。
不消一刻钟,父子二人已经从空地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
得知自己即将卸去衙内都指挥使的差遣后,李延庆并不感到任何意外。
如今显然是京中更为重要,而李重进却困于郓州。
为李家大计着想,李延庆大部分精力都必须放在京中,根本无暇顾及郓州牙军,卸职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走到空地的尽头,李重进停下脚步:“你从大名府寄来的信,我都认真看过了,就如今之局势看,周朝的江山可谓是风雨飘摇,若是郭荣能维持健朗,倒也尚能镇住各地节度,可若他当真早逝,则周朝必然断绝。”
根据李延庆搜集的各方意见来看,各地节度使依然还是那副无所谓谁坐江山的态度。
李延庆来到父亲身侧:“阿爹,咱们李家只有一条路可走,还望阿爹莫要迷茫。”
“你不必担忧,我早已不再迷茫。”李重进转过身对三子笑了笑:“我深受先帝大恩,曾立誓要终生为大周效命,现在想来,这誓言实在可笑。”
说罢,李重进拍了拍三子的肩膀:“咱们李家人丁稀薄,可堪大用的就庆哥儿你一人,为父如今被郭荣困在这郓州,咱们李家只能靠你了。”
......
连日赶路,哪怕是精神如铁的李延庆也有些扛不住。
他在郓州修整两日,与父亲以及老师吴观深入探讨了一番局势,方才踏上回开封的官道。
回到开封,已是八月初。
李延庆不在开封这几日,朝中沉静如平湖,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在平湖之下,酝酿着蓄势待发的火山。
赵匡胤公然与郭荣决裂,旗帜鲜明地反对刑统,在武将勋贵间出尽了风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
赵匡胤的一枝独秀不知引起了多少禁军武将的恨意。
李延庆回到开封的第一件事,是拜访好友尹崇珂。
尹崇珂的妹妹英年早逝,李延庆这个做朋友的当然要上门悼念。
尹氏是嫁入赵家的女儿,悼念的灵棚应由赵家搭建,尸骨也会安葬在赵家的墓地里。
赵匡胤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虽然他弟弟讨厌已故的妻子,但家丑不可外扬,赵家的脸面也不能轻易丢弃。
悼念死者该有的礼节赵匡胤是一步也没落下。
可尹崇珂并不买赵匡胤的账,他非但没有去赵家搭建的灵棚中悼念妹妹,还在自家府上给妹妹修了个小灵棚。
李延庆就是在这灵棚中见到了头系白巾的尹崇珂。
“三郎,我想为我家妹子报仇。”
尹崇珂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但李延庆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隐忍于心中的无边怒火。
李延庆一向是很敬佩尹崇珂的。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大部分豪门根本就不在乎自家的女眷。
而尹崇珂是个例外,他就很在乎自己的妹妹。
李延庆钦佩尹崇珂,是因为尹崇珂的一腔热枕能让李延庆感受到温度。
见过的冷血动物多了,李延庆不自觉地也沾染上了些许寒气,他害怕自己有一日也会变成某些认不出面目的野兽。
“你与赵匡胤曾结为兄弟,你确定要向赵家报仇?”李延庆望着香案上的灵牌,上边的字迹歪歪斜斜,与尹家的地位显得格格不入。
尹家还没落魄到请不起一名书法大家。
那入木三分的歪斜字迹毫无疑问是出自尹崇珂之手。
李延庆能够从字迹中看到名为“决心”的东西。
“我要报仇。”尹崇珂的回答简短而有力。
李延庆收回目光,望向尹崇珂,轻声道:“我确实有报仇计策,但我怕你接受不了。”
一听李延庆有法子,尹崇珂的双目顿时亮了起来,他一字一顿地回道:“我能接受。”
“你都还没听过我的计策,没必要这般笃定。”李延庆是在给尹崇珂打预防针,他的计策非同一般,尹崇珂极有可能接受不了。
尹崇珂听出了李延庆话中的弦外之音,他犹豫了片刻,回道:“说来听听。”
“你现在就撤去府上的灵棚,然后去赵家......”
李延庆话刚出口,尹崇珂立刻就变了脸色:“三郎,你莫不是要拿我寻开心?你可晓得你在说什么?”
“你看,你确实接受不了。”李延庆直直盯着尹崇珂,毫不动摇地说道:“但这就是我的计策,你不但要去赵家的灵棚为令妹悼念,还要原谅赵家过往的所作所为,并且从此要追随赵匡胤左右,如此你方可寻得为令妹报仇的机会。”
尹崇珂眼中的震怒转为了迷惘,再化为清澈,他明白了李延庆的用意。
“三郎的几车我明白了,你要我利用赵匡胤对尹家的歉意,接近赵匡胤,然后再伺机给他致命一击,赵匡胤如今风头正盛,军中不少武将正谋划着对付他,这机会应该并不难等。”
说罢,尹崇珂伸手去解头上的白巾,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付诸行动。
“且慢。”
李延庆伸出右手,握住尹崇珂的手腕:“应当等赵匡胤上门赔礼道歉,你再顺势原谅他,如此方能不令他起疑,你就这般直直地去赵府,只会令赵匡胤心中生疑,不利于咱们接下来的行动。”
尹崇珂愣了愣,回道:“赵匡胤之前已经来过一次,但被我骂出去了。”
李延庆松开右手,断言道:“就他那不依不挠还死要面子的性子,令妹下葬之前,他还会再次上门。”
尹崇珂冷静下来:“那就依三郎之计,我耐心等他上门。”
令堂并非议事之所,两人换了间静室继续探讨潜伏之策。
李延庆坐下后说道:“你别看赵匡胤如今得罪了圣上与一干禁军高官,成了众矢之的,可这些都奈何不了他,你在身边一定要静心忍性,待良机到来,我自会与你联络。”
“我明白。”尹崇珂面色深沉地点了点头:“为了妹妹,我会尽力忍住手刃赵三的冲动。”
李延庆叮嘱道:“不是尽力而是一定,你一定要忍住,切莫露出任何破绽,否则就会功亏一篑,你放心,最后的一刀我一定会让你亲自动手。”
第三十六章 破局之棋
这京中想让赵匡胤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他与郭荣、王朴反目成仇,又成为韩通、袁彦等禁军高官的眼中钉肉中刺。
虽靠着反对刑统出了一时风头,但这一行为带来的好处并不能在短期内兑现。
赵匡胤必须要扛过眼前的一劫,才能迎来丰收的秋季。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若是赵匡胤还想继续待在开封,他就必须找到能够破局的一棋。
而这一棋他也确实找到了,那就是杀死王朴。
王朴死了,郭荣必然自乱阵脚,而魏仁浦大概率能够重返枢密院。
只要魏仁浦能够重新掌权,那赵匡胤一派就能转危为安。
可杀死王朴绝非易事。
而且按照魏仁浦的说法,杀死王朴绝对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最好是让王朴死于十分常见的意外。
为了达成这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赵匡胤麾下的斥候军对王朴展开了全天候的追踪调查。
可结果并不喜人,王朴没有任何破绽,他每日的行动路线非常固定,几乎不会去任何计划外的地方。
而且王朴似乎也并无知己好友,这半个月下来他从未参加过任何社交活动。
深夜的魏府书房,赵匡胤苦恼地揉了揉眉心:“这太反常了,这王朴在官场上难道真就没有任何盟友或是朋友吗?”
最近令赵匡胤烦心的事情实在不少。
弟媳尹氏的病故、昔日兄弟尹崇珂的反目成仇、魏王符彦卿莫名其妙的针对、以及朝中的林林总总,无不令赵匡胤心生烦闷。
再加上杀死王朴这桩无比棘手又迫在眉睫的任务,都快把赵匡胤给逼疯了。
每日早上洗漱时,赵匡胤都能从头上抓下一大把掉发,哪怕是心性坚韧如他也有些撑不住了。
“呵呵,这王朴确实没有任何朋友,仇敌倒是有一箩筐。”相比火烧眉毛的赵匡胤,魏仁浦倒显得镇定自若。
说到底,就算赵匡胤真失败了,与他魏仁浦又有何干系?他魏仁浦还不是照样在政事堂当他的清闲宰相。
至于王朴的仇敌,那真是遍布朝野。
谁叫王朴这人嫉恶如仇又脾气火爆呢?凡是犯过错或是说错话的朝官,无一例外都受到过王朴的斥责或是痛骂。
赵匡胤满面愁容:“魏相,再找不到突破口,我可就真没法待在开封了。”
魏仁浦淡定道:“咱们不妨换个思路,既然王朴不会主动拜访他人,你何不找个人邀王朴上门呢?这样你动手的余地也更多一些。”
“找个人邀王朴上门?谁能邀得动他?而且他还得认同咱们杀死王朴的计划。”赵匡胤瞪大了双眼,显然是想不出这个人选。
魏仁浦嘴角轻笑:“你别说,还真有一个符合要求的人选。”
“是谁?”赵匡胤当即追问。
魏仁浦吊了赵匡胤一阵子胃口,方才缓缓开口:“这个人选,就是李谷。”
......
自去年因患上风寒罢官以来,李谷已经在家赋闲一年半有余。
对于周朝而言,李谷不说是劳苦功高,也称得上是鞠躬尽瘁了。
先帝郭威刚刚建立周朝的时候,李谷就已是宰相。
当时的李谷还兼任三司使一职,在任上他改革了一系列不合理的纳税、服役制度,为周朝积累下了海量的军械粮秣。
郭荣登基以来四年三征,耗费甚巨,若非李谷早年的财政改革,周朝的财政已然破产。
除了在财政方面的巨大贡献外,李谷还经常随军出征,为前线大军筹措粮秣。
显得元年郭荣亲征北汉,就带了李谷随行。
当时契丹铁骑凶猛,李谷一度被契丹骑兵堵在山谷里,幸而周军战胜,李谷才得以逃出生天。
刚刚逃出生天的李谷立刻就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为包围太原城的五万周军筹集粮草,保障了攻城战的顺利进行。
待到显德三年淮南之战,李谷干脆担任了第一次南征的统帅,他一路率领大军搭桥铺路,又从沿途州县不断筹集粮秣,为郭荣亲帅十万大军南下铺平了道路。
也正是在淮南,李谷不幸染上了风寒,双腿一度失去知觉,连下床都十分艰难,再加上当时周军在淮南吃了败仗,他不得已辞去了领兵之职以及次相之位。
郭荣当时亲自出面挽留李谷,但见李谷病情严重,还是同意了李谷的辞官。
不过当李谷提出要去洛阳养病时,郭荣却拒绝了李谷的请求。
最后,李谷保留了宰相的头衔留在开封,并被郭荣授予了“顾问”一职,有资格乘坐肩舆入宫面圣。
李谷当时很是感动,以为自己病好之后就能重归政事堂。
可事情的发展却与李谷的构想背道而驰。
在李谷辞官几个月后,郭荣撤去了魏仁浦的正任枢密使,转而将魏仁浦调到政事堂,正式顶替了李谷的次相一职。
而后王朴走马上任,出任正任枢密使,替郭荣彻底掌控了枢密院。
在这一次职位变动中,次相之位成了“关押”魏仁浦的“牢笼”,李谷也因此再也无法回归政事堂。
到如今,李谷所患风寒早已痊愈,他却依然还是个挂着次相头衔的顾问,压根看不到重返政事堂的可能。
李谷虽然在朝中官员里年龄偏大,但今年也不过才五十五岁,远未到告老还乡的年纪,他当然希望能够继续在宰相的位置上发光发热。
而且李谷也不止一次向郭荣提出要重返官场,但郭荣一直置若罔闻。
因为朝中实在是没位置了。
李谷这样的重量级选手若要重归朝堂,郭荣是没法给他安排一般官职的,那只会显得朝廷不讲情义,亏待昔日功臣。
可政事堂里的宰执之位就三个,范质的首相雷打不动,次相是用来困住魏仁浦的枷锁,三相王溥历来低调清白。
这三位宰相的位置目前都不好动,郭荣自然也就没法让李谷重返朝堂。
唯有挂着宰相头衔的顾问一职,是目前最适合李谷的职位。
地位崇高、毫无实权,最符合当前朝中的局势,也最符合李谷这位失势功臣。
这样的待遇,李谷心中如何不会生怨恨?
第三十七章 治愈心病
停棺七日,就到了尹氏下葬的时候。
赵匡胤犹豫再三,还是骑马出门,打算去一趟尹府。
虽然此行大概率还是会吃一个闭门羹,赵匡胤依然决定亲自登门。
不管怎么说,尹氏终究还是姓尹,她下葬的时候若没有尹姓族人陪同,那会有损赵家的脸面。
而且赵匡胤心中对尹家甚是愧疚,若能求得尹崇珂的谅解,他心中也会好受些。
到了尹府,赵匡胤并未吃到预想中的闭门羹。
在与尹崇珂决裂后,赵匡胤第一次迈进尹府的大门。
难道尹崇珂终于想通了?赵匡胤心中唯有喜悦。
赵匡胤见到尹崇珂,是在尹府的灵棚里。
看到灵棚赵匡胤有些尴尬,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进入了灵棚。
出乎赵匡胤的意料,尹崇珂见到他后很是平静。
尹崇珂头系白巾,静静望着赵匡胤,说道:“你来了。”
赵匡胤带着诚意,为了道歉而来。
可眼前的尹崇珂似乎毫无脾气。
赵匡胤打的一切腹稿都失去了作用,他憋了良久才憋出一句:“是的,我来了。”
尹崇珂取下头上白巾,径直朝着灵棚的门口走去,并丢下一句:“陪我走走。”
赵匡胤慌忙跟上尹崇珂的脚步。
出了灵棚,沿着青石板路行了一阵,便到了尹府中央的庭院。
走到庭院水池的石拱桥上,尹崇珂再度开口:“你我曾情同手足,为何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却一直没想出个道理来。”
尹崇珂与赵匡胤决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两个家族地位差距的不断拉大、尹崇珂妹妹在赵家受到冷落、尹崇珂心中的不忿......当然也少不了李延庆的“挑拨离间”。
尹崇珂是个容易上头的急性子,而且还是个认死理的牛脾气,但凡他认定的事情便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幸而尹崇珂的智商还没有落到和牛一个水平线,为了报仇雪恨他能够静下心与赵匡胤周旋。
赵匡胤也来到石桥上,他双手搭住扶杆,眺望天边白云,尹崇珂的话令他不由感慨:“这世间有些事,或许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这两年来赵匡胤经历的林林种种,最终化为了一句有感而发。
这世间不讲道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自己的弟弟莫名其妙地成了只重外貌的好色之徒,迎娶的妻子只是相貌平平就受到了他的冷落,进而导致赵、尹两家的破裂。
可弟弟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他从小就接受正统儒家教育,他怎会突然性情大变?
这事自然没有道理。
自家与符家常日里压根就没有多少往来,自己不过是派亲弟弟登门祝寿,就莫名其妙遭到符彦卿的刻意针对。
这事根本就讲不通。谷
自己明明是圣上的幕府旧臣,曾立誓要一辈子效忠圣上,可自己自打接手禁军以来,圣上是愈来愈不信任自己了,而自己呢,也与圣上渐行渐远。
这一切改变的太快太迅速,令人难以接受,也实在是没什么道理。
在赵匡胤看来,这一切的没道理都并非自己的过错,只能是这个世间出了问题。
“你说的对,这世间没道理的事情太多了。”同样的话从尹崇珂嘴里说出来,蕴含的情感则全然不同。
当年尹崇珂满怀希望地将妹妹送进了赵家。
他以为凭着自己与赵匡胤铁一般的关系,妹妹在赵家一定能过得舒心,两家结姻后,自己与赵匡胤的关系也能更上一层楼,自己毫无疑问能够得到赵匡胤的提携。
想法是美好的,结果却是残酷的。
尹崇珂的两个愿景一个也没能实现,他的妹妹在赵家受到了赵三的冷落,他在军中的地位也一度停滞不前。
还是跟着李延庆在滁州歼灭了一批叛民,他尹崇珂才终于攒够了能够升官的功绩。
最终,官确实是升了,但只升了一点点,远低于尹崇珂的预期。
而且妹妹也没了。
这种结果该找谁说理去呢?
更没道理的是,他尹崇珂为了替妹妹报仇,竟然要暂时谅解仇人的所作所为,投身到仇人麾下。
简直了。
尹崇珂暂且放下思绪,对赵匡胤道:“赵二,你也知道,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之前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故而一直将你拒之门外,如今我想通了。”
赵匡胤惊喜地转过头:“你想通了?”
尹崇珂直视面前这位昔日兄弟,轻轻点了点头:“不错,人死不能复生,我家妹子一向和善,想来她在天之灵也不愿见到你我交恶,说到底,你我之间并无矛盾,还望赵兄能像昔日那般待我为兄弟。”
赵匡胤闻言大喜过望:“好好好,有你这一言,你永远是我赵匡胤的手足兄弟!”
虽然身居高位数年,但赵匡胤身上依然带着市井草莽的习性,他此时只知道自己的兄弟终于回心转意,原谅了赵家对尹家的所作所为,他心中充斥着赎罪之后的喜悦,哪还有心思去怀疑兄弟的动机?
见赵匡胤一脸笑呵呵的熊样,尹崇珂被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中藏着一抹加以掩饰的冷峻。
尹崇珂提醒道:“不过话要说在前头,我只与你是兄弟,你最好别让我见到你家那老三。”
赵匡胤拍着胸脯承诺道:“这事好说,我保证不会让你见到他。”
如今赵匡义有斥候军的重任在身,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中,与尹崇珂几乎不存在见面的机会。
随后,赵匡胤承诺将会提携尹崇珂,尹崇珂也答应出席明日的葬礼,两人在餐桌上把酒言欢、尽释前嫌。
于是乎,这对反目成仇的兄弟似乎重归于好,昔日结下的仇怨也似乎一朝散尽。
两人中,赵匡胤消除了心中郁结,自认为得到了尹崇珂的原谅。
而尹崇珂则利用赵匡胤的愧疚,假意与赵匡胤和解,再度投身到了赵家的旗帜下,并伺机而动。
享用过尹崇珂的盛情款待,赵匡胤心满意足地骑马离开了尹府。
搞定了尹家这桩心病,赵匡胤心头的烦闷消解大半,他终于能拿出所有精力用于解决王朴。
第三十八章 无法拒绝的诱惑
深夜,李府。
李谷正在。
他赋闲在家这一年多来,拜访李府的客人骤减。
有时候李谷连个下棋的棋友都难寻,书成了他排解深夜孤寂的唯一朋友。
看完一册新近出版的诗集,李谷喝干了茶杯中最后一口半凉的茶水,正准备起身去身后的时候,一名老仆带着满身夜色进到了书房。
“相公,有人送来了一封请帖。”
说罢,老仆双手呈上一个黄纸信封,封皮上空无一字。
请帖?谁会在深夜送请帖?
李谷心下疑惑,思考一阵方才接过请帖,并问道:“送信者是何人?”
“送信者并未报上名号,那人身着褐色常服,个子不高不矮,声音很是年轻,他说阿郎只需看了请帖便知一二。”
老仆回答的功夫,李谷已经熟练地拆开信封,并就着油灯读起了请帖。
请帖上是两行字迹工整的小楷:相公若想重归政事堂,就请明日午时前到城西厢金水寺一述。
与信封一样,请帖后头也未署名。
这是一封无名请帖,内容足以震惊李谷。
李谷盯着请帖,脸色阴晴不定。
老仆心中直痒痒,他很想知道请帖上写了些什么,但也只能耐心地在旁等待。
过了半晌,李谷将请帖折成三折,放到了油灯上。
老仆默不作响,他知道这封请帖的内容极度机密,机密到连他也没资格知晓。
看着请帖慢慢烧成了黑色的灰烬,李谷转头望向老仆,问道:“你可知金水寺?”
老仆信佛,这金水寺自是知道的,接着他便将这金水寺的情况细细描述了一遍。
这金水寺因毗邻金水河而得名,本是开封城外一不知名小寺,由于开封城扩建而被纳入城内,其所在的城西厢位于开封外城。
李谷沉吟一阵,又问道:“知道这请帖的,除了你我还有谁?”
老仆回道:“只有张门子知道,这请帖是他收下的。”
顾名思义,张门子就是李府的看门人,在李府中最受李谷信赖,地位与李谷面前的老仆持平。
李谷吩咐道:“你去告诉张门子,这封请帖切莫与任何人提起。”
老仆心下凛然,领命而去。
当晚,李府书房的油灯亮到了两更天。
第二日,用过一顿精致的早餐,李谷又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临近午时,身着一身朴素布衣的李谷终于走出书房。
他召来老仆,吩咐道:“我现在要去一趟金水寺,你去备车马,用最不起眼的那一辆,由你负责驾车,不带其他人。”
午时之前,李谷准时抵达金水寺。
金水寺本就是小寺庙,再加上地处人烟稀少的城西厢,常日里压根就没几个人会来。
马车稳稳当当停在金水寺前,李谷刚一下马车,一名身形圆润矮胖的和尚就带着笑意靠了过来:“可是李相公?”
“应邀而来。”李谷不看和尚,而是抬头望向金水寺簇新的门匾,心中暗自嘀咕:这金水寺在开封默默无闻,知客僧却生得油光满面......
知客僧当即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李相公请随在下入寺。”
李谷让老仆在外看着马车,独自一人随知客僧迈进了陌生的门槛。
为何李谷会轻信无名请帖,如此轻易地就进入不知深浅的金水寺?
因为李谷知道自己并没有多少价值,这京中谁会有精力去谋害一个失势前宰相?那不是水中捞月——白忙活吗?
而且李谷真的很想再度掌权,做梦都想的那种。
他还没有捞到足够多的财富,也还没有为两个无能儿子铺设好退路。
这封无名请帖既然不是害人,那就是有求于人。
无论如何,李谷都要来会一会这位无名人士。
跟随知客僧不快不慢的脚步,李谷逐渐走入金水寺深处。
这金水寺虽然外表还算光鲜,但内里也确实不负无名小寺的名头。
金水寺内部一副年久失修的腐朽模样,经过一些回廊时,李谷总是提心吊胆,害怕头顶坍塌。
但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李谷最终随知客僧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单层木屋前。
说来奇怪,这一路上李谷一个僧人也没碰见,仿佛这金水寺就知客僧这一名僧人。
李谷刚刚抵达木屋门口,木屋的房门就由内而外被推开,一名身形健硕的矮个男子走出了房门,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黑黄色的大牙:“我就知道李相公一定会来。”
“是你。”李谷的语气既惊讶,又不惊讶。
他对无名请帖的来历早有猜测,眼前之人正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当李谷真正见到此人时,他依然惊讶于此人的大胆。
没错,邀请李谷来金水寺一述的,正是当朝殿前司都指挥使赵匡胤。
这金水寺乃是魏仁浦提前布好的棋子,作为秘密交谈的场所最是合适。
既然李谷应邀前来,那就代表他已经有所觉悟。
赵匡胤也不废话,拉开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李相公请入内详谈。”
李谷站在门口与赵匡胤对视片刻,嘴角突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太尉,这门我若是进了,可还能出来?”
说实话,李谷怕了。
他虽然见惯了风风雨雨,可他很少卷入风雨之中。
今日他若是入了这扇门,等待他的必然是狂风骤雨。
就他这副快六十岁的老骨头,真撑得住么?
李谷脑海中浮现出了两个儿子的身影,他还有未尽之事,尚不能离去。
赵匡胤对李谷此问早有预案,他不假思索地回道:“当然,相公若是想走,我现在就能送相公到寺外。”
李谷若是不愿参与,他赵匡胤也不能强求一位前宰相。
不过赵匡胤与魏仁浦经过商量后,笃定李谷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果不出赵匡胤所料,李谷在门口踟蹰半晌,终究还是步入了木屋之中。
木屋里的陈设很是简陋,不过一张黑漆漆的方桌,以及四把配套的长条板凳。
李谷拍了拍板凳上可能存在的灰尘,坐下后问道:“太尉欲除何人?”
政事堂只有三把交椅,他李谷要进去,就得有人出来。
赵匡胤大马金刀地坐下,不慌不忙道:“当朝枢密使,王朴。”
第三十九章 对权力的执念
听闻赵匡胤欲除王朴,李谷心中震惊之余还是勉强维持住了面容的平静。
虽是半退休老干部,但李谷对朝中局势的关注从未放松。
赵匡胤目前所面临的困境,李谷当然一清二楚。
闲暇时,李谷也曾想设身处地地想过:若是自己处在赵匡胤的位置上,该如何破局?
可不论如何,李谷也没想到要通过除掉王朴来破局。
这未免也太胆大妄为了点。
不,岂止是胆大妄为,简直就是胆大包天!
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王朴乃是郭荣最亲信的宠臣,他在枢密使的位置上稳如泰山。
而且王朴没有任何负面形象,他既不受贿行商,也不拉帮结派,任何攻讦对此人都毫无作用。
可看着赵匡胤一脸游刃有余的神情,李谷心中忍不住嘀咕:莫非这赵匡胤真有除掉王朴的把握?先试探一番再说......
李谷轻轻咳了两声,平静地说道:“太尉欲除王朴?可除王朴与我重归政事堂有何干系?我收到请帖后,还以为太尉是要除掉某位宰执。”
名义上,王朴乃是枢密使,除掉他,也只会让枢密院空一个位置出来,他李谷总不可能去当枢密使吧?
当然,以李谷的活泛心思,他当即就猜出了赵匡胤的真实用意:除掉王朴,让现任次相魏仁浦重返枢密院,然后他李谷就能再度担任次相了。
李谷为何会知道赵匡胤与魏仁浦的关系?
其实他并不是很清楚其中渊源,毕竟赵匡义与魏仁浦遮掩得很好,几乎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但李谷好歹也是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老油条,仔细观察这几年朝廷以及军中的动向,多少能看出来点东西。
正是在魏仁浦离任枢密使、王朴走马上任后,赵匡胤与郭荣的关系才开始急转直下。
如今赵匡胤与郭荣的矛盾公开化,赵匡胤随时有被贬出开封的可能,他想到的应对招式是除掉枢密使王朴,正好印证了李谷的猜测。
清楚归清楚,李谷决定暂时装糊涂,从赵匡胤嘴里多套点话出来,这样他才能在这次合作中占据主动权。
谁知赵匡胤根本不吃这套,他用右手手背轻轻叩了叩桌面,微笑道:“李相公就没必要装糊涂了,你我都是聪明人,没必要遮遮掩掩,有些话不妨挑明了说。”
“可我确实有所不知,还望太尉为我解疑。”李谷决定继续装糊涂。
呵呵,李谷这成精的老狐狸,都到这时候了还要先试探一番......赵匡胤沉着脸,从板凳上起身:“看来相公并非诚心合作,今日就请回吧。”
合作两方都是第一次上桌谈判,彼此间毫无信任可言。
这种情况下,李谷当然想要占据主动。
但赵匡胤才是发起邀请的一方,他又如何会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况且在这场合作中,李谷需要干的事情很少,将会得到的收益却很丰厚,赵匡胤根本不想与李谷太多废话。
“欸,有话好说,我也不是诚心要与太尉装糊涂。”李谷连忙起身叫住赵匡胤。
赵匡胤愤愤然坐下,沉声道:“李相公,我就直说了,这事若是能成,对你我皆有裨益,我想你也不希望未到耳顺之年就被迫告老。”谷
李谷这下算是领教了赵匡胤的直性子,坐下后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当然。”
赵匡胤也不废话,直接单刀直入:“那好,我需要相公做的事情也不多,只需由相公出面,邀王朴到相公府上一述,无论什么理由都可以,只要能将王朴叫来便成,剩下的事情,就由我来做。”
“等等...”李谷这下听出了不对劲,他迟疑道:“太尉要做的,不会是要...”
李谷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正是如此。”赵匡胤目露凶光。
!李谷震惊了。
他以为的除掉,是用合法的手段,将王朴从枢密使的位置上撵下来,譬如造谣、攻讦这类的。
这些都是官场上惯用的伎俩。
而杀人是官场上最忌讳的事情。
毕竟你能杀别人,别人也能杀你。
杀来杀去对双方都没好处。
但赵匡胤嘴里的除掉,自然是物理意义上的除掉。
其实,赵匡胤与魏仁浦也有想过用常规手段来解决王朴。
但王朴就像一只千年王八,龟壳厚如铁壁,毫无破绽可言。
思来想去,那就只剩下物理消灭一条路了。
赵匡胤是武人,最擅长的正是打打杀杀,要他在官场上勾心斗角他是真没这个能耐,用武力解决正合他意。
眼见李谷的眼中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赵匡胤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怎么,这就将相公给吓住了?你也知道,王朴在官场上毫无破绽,要想除掉此人别无他途。”
李谷右手用力捏了捏大腿肉,强行让自己恢复平静:“让太尉见笑了,我方才的确有些失态,此事风险甚大,还请太尉容我三思。”
赵匡胤轻哼一声,说道:“风险确实大,但这是对我而言,于相公而言可谓是毫无风险,相公找个合理的借口邀王朴上门应该并非难事吧?”
“如果只是邀王朴上门,对我确实并非难事,可太尉要用何种手段除掉王朴?莫非是要在王朴上门拜访的路上动手?这于我而言恐怕并不能说是毫无风险。”李谷心态恢复如初,开始与赵匡胤讨价还价。
不过这也意味着李谷接受了赵匡胤的提议,也就是真正的除掉王朴。
李谷为何甘愿打破官场的潜规则,也要协助赵匡胤?
只因为李谷真的很想重回政事堂。
在享受过权力的快感后,很少有人能真的愿意放下权力。
李谷也很清楚,常规手段对王朴是毫无作用的,要想将王朴从枢密使的位置上撵下来,除了杀死他外别无他法。
魏相的分析果然没错,这李谷对权力的执念深得可怕......赵匡胤心中感慨之余,嘴上忙不迭地回道:“相公多虑了,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在王朴拜访相公的路上对他出手,而且整件事一定会办得干干净净,不会留下半点破绽。”
末了,赵匡胤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不会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做赌注。”
第四十章 原始火炮
今日是八月上旬的最后一天,也是朝廷的休沐日。
休沐日,顾名思义,就是用来洗澡的日子。
这年头不像后世那般方便,洗个澡不容易,故而朝廷每隔十日都会给官员放一天假,美其名曰休沐日。
知火药作冯继升在火药作里埋头钻研多日,早已浑身发臭,难得的休沐日他终于舍得离开满是尘埃的火药作坊,回到家中美美地洗个澡。
冯继升是个十足的科研狂人,自从得到李延庆的点拨后,他茅塞顿开,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火药作里钻研如何改进火药配方。
刻苦钻研再加上与生俱来的天赋,冯继升这几个月下来收获颇丰。
经过他多次改良的颗粒火药,其爆炸威力有了显着增长。
休沐日不但是冯继升久违的洗澡日,也是他与李延庆见面的日子。
冯继升虽是官员,但官职不高,薪俸也不多,冯家之前的主要营生乃是爆竹制作,只能住在相对拥挤的左二厢。
上午在家中洗澡沐浴后,冯继升独自打马出门,很快就抵达了位于同一厢的新丰脚店。
新丰脚店开在内城东门附近,这几年靠着一手鲜香浓郁的古董羹,经营得是风风火火。
古董羹也就是火锅,是李延庆在这个时代最喜欢的几种吃食之一。
如今已是初秋,开封城气温骤降,来一锅热气腾腾的火锅再合适不过了。
茶色的方桌上,一口铜制火锅嘟嘟冒着热气,大块羔羊肉随着浓汤上下沉浮,浓郁的羊肉香味弥漫整个包间。
李延庆坐在方桌的北面,笑着为冯继升介绍道:“这是新丰脚店里最负盛名的羊肉古董羹,我当年在国子监求学时,吃遍了这东门的正店脚店,其中这新丰脚店的羊肉最和我胃口。”
冯继升也不是个客套人,他寒暄两句,立刻就拿起碗筷与李延庆一道大快朵颐。
一锅肥美的羊肉顷刻间就见了底,两人一边往锅里舔着蔬菜,一边又叫来跑堂的添肉。
吃了些时令蔬菜,趁着锅中羊肉未熟,两人喝着小酒进入了中场休息。
“下官这些日子一直在火药作里钻研火药,倒也有所小成。”说着,冯继升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白纸,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李延庆。
李延庆接过一看,纸上记载的正是一份颗粒火药的配方。
相比李延庆手中所掌握的配方,这份新配方三种材料的比例更为精细,看得出是多次实验后的产物。
在当前,只有原材料充足、实验爆炸毫无顾忌的火药作才能对火药配方进行精细改良。
李延庆当初将改良火药的重任交给冯继升,绝对称得上是一招妙棋。
在李延庆检查配方的时候,冯继升端着小酒杯,略带骄傲地说道:“依照这份配方制作出来的火药,其爆炸威力相比老配方,能提升两到三成,这些日子火药作进行了上千次的爆炸实验,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比这个威力更强的配方了。”
冯继升当然有骄傲的资本,他在火药作里宵衣旰食,带领一帮科研骨干夜以继日的研发,才终于有了李延庆手中的配方。
若非李延庆是点拨他的恩师,冯继升才不会随随便便地就透露配方。
李延庆将配方折好收入怀中:“既然爆炸威力暂时到顶,你或许可以换一个钻研方向,还记得我在泗州与你说起过的爆竹原理么?”
提升火药爆炸威力的最终目的,当然是要将其运用于正经的火器。
用炮车抛射震天雷这种方法用一次两次还行,用多了敌方的防范意识就会上来。
炮车的局限性实在太多,笨重、低效、脆弱,射程还短,敌人只需抓住其中一个弱点,就能有效限制炮车的发挥。
若是能制作出火炮、火枪,那火器在战场上的杀伤力必将迎来质的飞跃。
冯继升当即回道:“下官当然不敢忘记,这几个月一有空闲,下官就会反复回想衙内对下官的教诲。”
所谓爆竹原理,就是将火药的爆炸威力收束于一个方向,这也是爆竹能够用一丁点火药就发出巨响的原因。
“那你可以尝试一下铸造爆竹形状的铁管,这铁管只留一个开口,将合适分量的火药放在铁管底部,然后在管身上开个口,这个开口则用于放置引线......”
李延庆一边讲解着,一边将右手握成管状做演示,他希望冯继升能够尝试制作原始的火炮火枪。
冯继升不愧是火药方面的天才,李延庆一经讲解,他就懂了个十之八九。
但冯继升的认知依然有局限性。
在他眼中,火药的爆炸,以及爆炸后附着的灼烧才是关键,那股爆炸所产生的力反倒无关紧要。
冯继升疑惑道:“衙内是想在铁管内形成一个向前的力,可这股力到底有何用?难道要用这股力来替代炮车的投掷?可火药在铁管内爆炸的瞬间会产生高温,震天雷的外壳根本无法承受,只会在铁管内直接爆炸。”
李延庆提点道:“你不妨换一个思路,既然铁管内的爆炸能产生巨力,又何必再纠结于震天雷的爆炸呢?你可以试试将震天雷换成一个实心的小铁球,看看这铁球被爆炸力推射出去后会产生何等结果。”
冯继升依然一知半解,他右手托着下颌,垂着头陷入了沉思。
此时锅中新下入的羔羊肉已经熟透,李延庆再度拿起碗筷,招呼冯继升开始下半场。
酒足饭饱,冯继升依然在想着如何实现李延庆的构想。
李延庆见冯继升一脸的心事重重,便提醒道:“你钻研之余,一定要注意安全,如今这火药配方几经改良,其爆炸威力难以控制,你切记一定要远离爆炸的中心。”
冯继升回过神来,回道:“多谢衙内提醒,下官会注意的。”
交代清楚后,李延庆叫上在楼下候着的几名亲卫,作别冯继升,离开了新丰脚店。
李延庆与亲卫径直返回位于右一厢的李府。
刚刚进入右一厢的西华街,李延庆就被街道右侧集中的人群吸引了眼球。
李延庆打马上前,才晓得是西华街中间的桥断了。
第四十一章 昂首与低头
桥断了,这在开封并不是桩稀罕事。
开封是座水很多的城市。
五丈河、金水河、汴河,这三条河从北到南依次流经开封。
城内大小河流纵横交错,水网的密集程度毫不逊色于江南城市。
水多了,桥自然也就多了。
开封城内的桥梁大多用木材筑成,在人流密集的城区,桥梁出问题是常态。
不过右一厢乃是人口相对稀少的富人区,桥坏了不是一桩寻常事。
虽然有些奇怪,但也不至于可疑。
不过就是断了条桥罢了,有开封府在,修好也不过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
李延庆与亲卫们换了条道返回李府。
回到家中后,李延庆稍作休息,就再度出门。
如今开封城里对赵匡胤不满的势力已经开始聚集,势要借此良机将此獠彻底按倒。
李延庆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半个时辰后,李延庆抵达了凤鸣馆。
一间装潢典雅的静室内,李延庆见到了冯吉,以及在开封鼎鼎有名的行首,秦蕊。
奉上温热的茗茶后,秦蕊并未退出静室,而是立在了冯吉身后,显然是要参与这场密议。
秦蕊与冯吉的关系李延庆自是清楚。
李延庆轻轻喝了口茗茶,问道:“少卿,我上次与你说过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
“我身为文官,本不该参与武将间的斗争,可既然是衙内的要求,那便容不得我推辞。”冯吉将身段摆得很低,听起来就像是李延庆的属下。
他身后的秦蕊闻言微微蹙眉,旋即恢复如初。
李延庆不以为然地放下茶碗:“有少卿此言,我便放心了。”
说实话,李延庆对冯吉的要求并不多,只是让花间社的两名成员上奏折弹劾赵匡胤罢了。
这两名成员都在御史台为官,弹劾官员本就是他们的任务。
况且大量弹劾赵匡胤的奏折即将如雪片般飞向皇宫,这两名官员的弹章夹在其中并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风险。
冯吉也端起茶碗品了口茶:“衙内与赵家的仇怨我素有耳闻,如今赵匡胤自寻死路,衙内趁此良机向其发难可谓恰到好处,但我个人以为,衙内的手段或许略有些不妥。”
李延庆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若有高见,少卿不妨直言。”
“高见倒也算不上...”冯吉顿了顿,脸上泛起笑意,问道:“衙内以为,赵匡胤对圣上而言,是怎样的存在?”
赵匡胤是郭荣的何人?
简单点看,两人不过就是君臣关系。
但往深了看,两人绝不止是君臣这般简单。
赵匡胤乃是郭荣的幕府旧臣,在郭荣初任节度使时就投身到郭荣帐下。
在此时,节度使与幕府臣僚的关系,不是一般的主君与臣子,更像是利益高度绑定的“家人”。
节度使举荐幕府臣僚为官,又为这些臣僚提供栖身之所。谷
幕府臣僚则要为节度使出谋划策,并辅佐节度使治理驻地。
同时,幕府臣僚的前途也全系于节度使一人。
投身到节度使帐下,就意味着自断仕途。
但若是节度使能入主开封荣登大顶,则幕府旧臣也能鸡犬升天、共享荣华富贵。
对于郭荣而言,赵匡胤不仅是他的臣子,而是更进一步的私士、家臣,他们两人曾经休戚与共、一同进退。
冯吉提醒李延庆注意赵匡胤的身份,言下之意就是提醒李延庆:赵匡胤与郭荣的关系非同一般,对付一般大臣的手段对赵匡胤而言可能只是隔靴搔痒。
甚至还有可能起到反作用。
在郭荣眼中,赵匡胤是只有他才能驱使,才能训斥的家臣。
若只是武将勋贵的内斗,或许还不会引起郭荣的抵触。
但若是大量文官也上奏折弹劾赵匡胤,反倒有可能激起郭荣的逆反之心。
甚至会让郭荣怀疑,这文武百官中是否存在某个党派。
这种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
李延庆略作思忖后反问道:“少卿的意思是,动用文官弹劾赵匡胤可能会招致圣上的反感?”
“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拙见,仅供衙内参考。”冯吉的答复带着讨好的意味。
这引起了秦蕊更大的不满,在她的认知里,自家郎君还从未这般低声下气过。
但秦蕊也只能频频蹙蹙眉,就连脸色她也不敢摆,生怕得罪了李延庆。
冯吉之所以如此低声下气,是因为他经过几年沉浮,终于搞清楚了自己的地位。
说直白点,现在的冯吉啥也不是。
虽然冯吉是五品的太常寺少卿,但由于受到范质打压,他手中毫无实权,在文官中能有一定的影响力,那还是沾了他已故父亲冯道的光。
冯吉全部的上升通道早已被郭荣和范质牢牢堵死,他空有一身才华也无处施展。
至于冯吉苦心经营想用来另辟蹊径的花间社,也不过是一帮低层失意文官聚集起来的产物罢了。
花间社里的官员们虽然整日高谈阔论、畅议国事,却也仅仅只能畅议罢了。
最被冯吉寄予厚望的吕端还被李延庆挖了墙角,眼下的花间社可谓是毫无战斗力可言。
思来想去,冯吉认为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辅佐某位权臣推翻周朝,然后他以从龙之臣的身份华丽转身。
唯有如此,冯吉方能谋得一线光明。
至于辅佐哪位权臣,冯吉也没得选,他是个文官,唯一能沾点边的权臣就只有李重进。
还好,冯吉与李重进器重的三子李延庆搭上了关系。
只是冯吉醒悟得太晚,当年他还在李重进面前装谜语人,以为能与李重进平起平坐。
可李重进何许人也?他能派三子李延庆来与冯吉接洽就算是看得起冯吉了。
如今京中风起云涌,冯吉若想成为从龙之臣,已别无选择,他必须牢牢抓住李延庆这根“救命稻草”,攀上李家这根高枝,方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洪水”中获得诺亚方舟上的一张船票。
冯吉这厮,眼看这京中即将风云变幻,终于是彻底低头了......李延庆对此并不意外,冯吉虽然高傲,却也知道一直昂着头只能饿死。
第四十二章 偷着乐的范质
冯吉的谏言不无道理。
若是贸然动用文官势力来攻击赵匡胤,的确有可能引发郭荣的逆反,进而弄巧成拙。
在历史上类似的事情也偶有发生。
但这毕竟只是冯吉的推测,并不一定真的会发生。
况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京中的倒赵势力已经筹备良久,又岂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担忧而止步不前?
李延庆离开凤鸣馆后,拜访了赋闲在家的窦仪。
自打从西京留守的高位上卸任以来,窦仪已经当了近一年的“家里蹲”。
不过窦仪在家里修心养性,不用干活每个月还能领朝廷的高额薪俸,这日子过得也不算赖。
李延庆见到窦仪时,窦仪正在修建庭院中的观赏松。
窦仪眉目舒展,手持剪刀慢悠悠地修剪着枝叶,当初在洛阳为官时的急躁已悄无踪迹,看起来那叫一个怡然自得。
见李延庆到访,窦仪连忙放下手中剪刀,邀李延庆进屋详谈。
侍女奉上热茶,两人寒暄几句后便进入了正题。
“如今这京中风起云涌,侍郎倒还有雅兴在家中修枝剪叶。”说罢,李延庆尝了口窦府的茶,其口味与凤鸣馆的茶截然相反。
凤鸣馆的茶淡雅,而窦府的茶馥郁浓烈。
窦仪轻松从容地笑道:“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就一闲云野鹤,就算我想蹚一蹚京中这滩浑水,也师出无名,只能在家中打理打理这些枝叶聊以解闷了。”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窦仪与李延庆的为官理念是完全一致的。
身居其位,就要将事情做到最好,但若是不在其位,则全然不掺和官场里的破事。
这也是为何两人能够在洛阳一见如故,结为往年之间。
“侍郎是轻松了,可下官这等身在局中之人还需要侍郎的提点。”接着,李延庆便将朝中一干文武准备弹劾赵匡胤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
窦仪听罢,分析道:“你别看现在赵匡胤成了众矢之的,可他是殿前司的主官,又是圣上的幕府旧臣,弹劾再多也奈何不了他,终究还是要看圣上的心思。”
“下官也是这般认为的。”李延庆轻轻点头,接着问道:“只是如今朝野上下群情振奋,总不能让官员们憋着不弹劾,可下官又忧虑,文官参与弹劾武官,是否会引起圣上的反感?”
窦仪略作沉吟,回道:“你的忧虑不无道理,不过依我看,这事其实无所谓,毕竟赵匡胤与圣上公然决裂已然坐实,此时弹劾赵匡胤不会有什么风险。”
李延庆微微一笑:“有侍郎此言,下官就敢放手去干了。”
窦仪喝了口茶,瞥了李延庆一眼:“你这滑头小子,心里定然早有定计,你到我这来,恐怕不止是想求个心安吧?”
“侍郎慧眼如炬,下官正是想求侍郎也上一封弹章。”目的被点破,李延庆便也不再藏着掖着。
窦仪自嘲道:“我这闲云野鹤的弹章又有什么用?你不如去拜访范相公,他才是能一锤定音的人。”
“范相公在明面上一向不掺和武将勋贵之间的事情,下官虽与范相公有旧,此刻怕也进不了他的门。”
李延庆难道不想请范质出马吗?问题是根本就请不到。
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源于范质呈上的那份刑统。
不过那本所谓的刑统早已被京中文武抛之脑后,他们现在满脑子都是党同伐异。
窦仪仰头望着房顶,感慨道:“范相公应该早就预见到了今日之局势,此刻怕是在政事堂里偷着乐呢。”
范质真的在偷着乐吗?
还真是。
狭义上的政事堂,指的是当朝三位宰执当差的那间公廨。
广义上的政事堂,指的则是以三位宰执为首的整个政事堂衙门。
在政事堂内,有专供三位宰执午间小憩的卧房。
范质有睡午觉的习惯,今日他中午用过中餐后,就在卧房里小憩了两刻钟。
刚醒来还在洗脸的功夫,侍御史知杂事张湜就风风火火地到了。
张湜脸上洋溢着喜悦,语速极快:“相公,据下官所知,御史台的大半御史都会弹劾赵匡胤,朝中文官会闻风弹劾的人也不少,而在军中,以韩通、袁彦为首的一干高官早已蓄势待发,在郓州的李重进,以及在河北防备契丹的张永德估计也会借此机会兴风作浪,如此一来,武将勋贵们的注意力都会被这场乱战所吸引,也就无人再会注意到相公呈上的刑统。”
大周刑统损害的是所有武将勋贵的利益。
本来,这刑统会遭到所有武将勋贵的抵制。
赵匡胤当了这个出头鸟后,得罪了郭荣与朝中文官,这一点在范质与张湜的预料之中。
可赵匡胤公然反对刑统后,竟然还同时还引起了诸多武将勋贵的不满。
这就超出了范质的预料。
范质本来已经做好了面对全体武将勋贵的准备,可如今他不需要做任何努力,这帮武将勋贵就自个儿斗起来了。
也就是说,武将之间派系斗争的激烈程度,甚至能够让众武将们忽略刑统对他们利益的损害。
范质用毛巾擦了擦惺忪的睡眼,淡定地回道:“这是好事。”
表面虽然还算淡定,但即便稳重如范质,心中也早已按耐不住乐开了花。
编写并推行刑统,是范质为官二十多年的宏愿,也是范质伟大愿景中的第一步。
宏愿即将实现,岂有不乐之理?
张湜浑身还沉浸在狂喜的余韵中,他勉强控制住高兴得不知往哪放的双手:“是啊,天大的好事,这军中的对立实在远超预测,这几年军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话意有所指,似乎是在指责皇帝郭荣将军中搞成了这等势如水火的局势。
范质慢悠悠地整理好洗漱用具,转身叮嘱张湜道:“军中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莫要操这些闲心,趁着武将勋贵们内斗的良机,你要多花些心思在刑统的推广上,等刑统正式颁行,我会建议圣上分批召各地推官入京,到时候就由你负责向他们讲解刑统。”
“是,下官领命。”张湜现在干劲十足,等刑统一事尘埃落定,他的升官加职就是板上钉钉。
这小子,满脑子都是权势,但好歹还算有点用......范质对张湜摆了摆手:“行了,下去吧,做你的分内之事去。”
第四十三章 再议北伐
朝野上下对赵匡胤群情激愤,郭荣对此自然是清楚的。
但无论朝中文武如何叫嚷。
这赵匡胤是死还是活,是留京还是外放,最终的决定权都牢牢握在郭荣手上。
只是如今的郭荣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赵匡胤。
今日,枢密使王朴受召入宫。
他进到偏殿,刚一坐下,御座上的郭荣就迫不及待道:“文伯,我苦思多日,终于有了解决军中问题的良策,你帮我参详参详,看是否可行。”
陛下又想出法子了?不会又要乱来吧......王朴忧虑浮上心头,回道:“陛下请说。”
“自朕继位这几年来,这禁军就从未安稳过。”郭荣右手食指轻敲扶手,以回忆往昔的口吻述说道:
“先是有樊爱能、何徽等人嚣张跋扈、不奉君命,于高平之战上临阵逃脱,幸而朕在高平反败为胜,并借大胜将樊爱能、何徽及其部将七十余人尽皆斩首,方才稳住军心。
除掉樊爱能等人后,朕命李重进、张永德统领禁军,一开始这两人还算听话,不敢违抗我的命令,可随着这两人在军中稳固地位,他们也开始如樊、何二人那般对朕阳奉阴违。”
“今年淮南大胜,朕顺势免去二人的军权,又命韩通与赵匡胤统领禁军。”说到这里,郭荣歇了歇,突然加重了语气:“可这才过了多久,赵匡胤竟敢公然与朕唱反调,文伯,你说说,这种事为何会屡屡发生?难道当真是朕识人不明?”
王朴仔细听完郭荣的叙述,在心中暗道:这并非陛下识人不明......
还不等王朴回答,郭荣就自问自答道:“不,这并非朕识人不明,樊爱能、何徽皆是先帝的亲信爱将,对先帝以及皇室忠心耿耿,在战场上亦是舍生忘死、身先士卒,先帝崩逝前,曾嘱咐朕要重用这二人,朕听从先帝的叮嘱,甫一继位就提拔二人执掌禁军,可结果这二人却以临阵脱逃来报答朕。
李重进、张永德俱是皇亲国戚,这两人地位尚低时,对朕是毫无二心,可随着地位渐增,这两人便有了二心,赵匡胤亦是如此,他本是朕的幕府旧臣,理当与朕同进同退,他未执掌殿前司时,确实是如此做的,可执掌殿前司仅仅半年,便成了今日这般模样,朕思来想去,发觉这几人皆是在成为禁军统帅后变质,可见,这问题的关键就出在禁军统帅的位置上。”
“陛下圣明,陛下一直想要削弱武将勋贵的权势,这就势必会与禁军统帅产生矛盾,而且禁军统帅手中的权力太高,无论是谁上位都很难不对皇位生出妄想,这一切的根源并非圣上识人不明,而在于禁军统帅这个职位的设立存在问题。”在郭荣面前,王朴并不讳言。
“既然这一切都是源于禁军统帅的职位,那么,我的办法就是不再设立禁军统帅。”郭荣语出惊人。
还真惊到了王朴。
“不再设立禁军统帅?”
王朴有些难以置信:“陛下,禁军没了统帅就仿佛老虎缺了牙齿,固然这禁军统帅会依仗军权与陛下抗衡,可也万万不能因噎废食,如今天下未平,四海未一,裁撤禁军统帅岂不是自断命根?”
见到王朴久违的震惊,郭荣脸上浮现笑容:“文伯多虑了,裁撤禁军统帅这事我并不会立刻就施行,我的意思是,自赵匡胤与韩通之后,朕就不会再设立类似职位,往后,这殿前司最高只到殿前司都虞候,都点检与都指挥使皆不再设立,侍卫亲军司也一样,自都虞候往上皆不再设立,分设马军司都指挥使以及步军司都指挥使即可。”
郭荣的计策听起来复杂,全在于这时候的军中官位实在有些拗口。
按照郭荣的计划,未来将会撤销禁军中所有的顶级职位,殿前司不再设立都点检与都指挥使,如今的殿前司三把手殿前司都虞候将成为殿前司的最高职位。
侍卫亲军司下辖军队是殿前司的两倍,其统帅的权位也高于殿前司。
在侍卫亲军司内,干脆不再设立统一管理侍卫亲军司的武将,也就是将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都虞候这两个职位全部裁撤。
往后,侍卫亲军司将彻底分为马军司与步军司两个部门,其上将不会有任何武将能够统管这两个部门。
可以近似理解为现代的集团军不设司令,最高只到军长级别的武官。
这便是郭荣苦思冥想十余日想出来的对策。
既然再忠诚的武将成了禁军统帅都会变质,那从此往后我郭荣就不再设立任何禁军统帅!
都不存在了,这总不会还有人变质吧?
王朴琢磨了一阵,缓缓回道:“陛下这计策乍听之下有些荒唐,但仔细一想又确实有些道理,只是如今天下局势未明,这计策的施行必须慎之又慎。”
郭荣却轻蔑地笑了笑:“这天下局势看似复杂,但我大周一统天下的势头已难以阻挡,这些个割据势力中,最强的伪唐在失去淮南后已是一蹶不振,假以时日,我朝便可轻而易举地消灭诸多割据势力。”
自淮南之战后,南方割据势力面对周朝已再无还手之力。
最强盛的南唐精锐尽失,只能在在江南苟且。
而后蜀失去了山前四州,龟缩于崇山峻岭之后已是极限,压根不敢踏出秦岭半步。
至于剩下的吴越国、楚国、南平国、南汉(割据两广)以及清源军(割据福建南部)等割据势力在名义上都是周朝的附庸。
只要周朝能够彻底击溃南唐与后蜀,这些零散、弱小的割据势力便可传檄而定,连军队都不用派。
但统一天下的拦路虎并不在中原,而在北面。
郭荣顿了顿,接着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道:“这些小国并不值得我担心,我最大的忧虑还是在北面,在草原,不能收复幽云十六州、不能将北蛮逐出中原,则我大周就谈不上统一天下,文伯,我还是觉得,这征蜀一事可以暂且放下,先北上收复燕云,则天下可定,我也可以提早一步重组禁军。”
第四十四章 桥身异响
郭荣本来已经接受了王朴的提议,决定暂时放下北伐契丹的计划,先调兵遣将入川兼并后蜀。
幕府旧臣高防已赴关中征调粮草,按照王朴的计划,周朝预计将于明年年初发动对后蜀的灭国之战,一战平灭后蜀。
但郭荣现在又改主意了。
为了尽早改组禁军,消灭禁军中潜藏的隐患,郭荣又决定先北伐契丹。
自高平之战以来,为对付契丹这位强敌,朝廷以及河北地区的节度使派出了大量密探潜入契丹境内,刺探契丹的国情军情。
根据郭荣目前掌握的情报,周朝禁军与契丹铁骑是有一战之力的。
而郭荣若要改组禁军、撤销禁军统帅,就势必会削弱禁军的战斗力。
所以,必须要在改组禁军前北伐契丹,如此对阵契丹方有胜算。
只要能夺回幽云十六州,那周朝在抗击契丹时就能握有地利,契丹铁骑将再难威胁到周朝的河南河北腹地。
而南边的各个割据势力对周朝来说毫无威胁,就算改组禁军会削弱禁军战力,郭荣也有自信靠着改组后的禁军一统江山。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北上征讨契丹,夺回失去二十年的幽云十六州,灭后蜀之类的事情并不重要,可以暂且拖后。
夺回幽云后,郭荣就会立刻动手改组禁军,将赵匡胤、袁彦、韩通等高级武将尽可能地外放地方。
这样即便郭荣未能在去世前统一天下,这禁军也很难威胁到即位的年幼皇子郭宗训。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征得枢密使王朴的认同。
王朴力主伐蜀,他会认同郭荣的临时起意吗?
“陛下,此时北伐,绝非良机,还望陛下三思。”
王朴当然不会认可。
当初王朴向郭荣呈上平边策,其主旨思想便是先易后难、先南后北。
按照王朴的构想,周朝应当先扫平所有割据势力,整合各国力量,再北伐契丹,方可一举成功。
如今周朝仅占有半壁江山,精锐禁军不过十万出头,在中原腹地与契丹决战尚且勉强,又如何能主动向契丹出击?
郭荣恳求道:“文伯,我知道你在忧虑些什么,可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就再让我任性一次,可以吗?”
王朴望着郭荣略显哀伤的面容,沉默了。
良久,王朴终于开口:“那臣就陪陛下疯狂一次。”
当一位寿元不多的皇帝下定决心疯狂任性之际,王朴已经想不到理由来阻止他了。
况且,周朝面对契丹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王朴本想追求十拿九稳,但郭荣江河日下的身体已经无力支持王朴的全盘构想。
若是等到年幼的郭宗训即位,那变数就太多了。
王朴不能肯定自己到时候是否还能掌权,也不能确保周朝在那时还能安在。
既然未来是如此的扑朔迷离,又如此地把握不住,那还不如将能够把握的当下全部压上赌桌。
赢,那就逆天改命。
至于输给契丹怎么办,王朴也不去想了,他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郭荣激动地从御椅上起身,握紧的右手高高扬起:“好,就让你我君臣疯狂一把,将我大周的未来全部压在这一战之上!”
......
郭荣与王朴的决议并未透露给任何人,在关中征集粮草的高防也没有召回朝中,他依然在关中执行自己的任务。
北伐契丹,周朝将压上所有能够压上的筹码,势要一鼓作气收复幽云十六州。
周朝能派密探潜入草原,契丹当然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朝野上下几千名臣子,其中定然就有契丹的细作。
为了尽可能拉平周朝与契丹的差距,郭荣与王朴决定打契丹一个措手不及。
契丹军力虽然强盛,铁骑虽然勇猛。
但契丹有一个最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军队分散,同时契丹国主直属的兵力并不多。
这也是草原游牧民族的通病。
每当契丹国主要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时,都需要集结分散在茫茫草原上的各部族军队,这一过程短则半月,长则一两个月。
若是周朝真能在出征之前掩盖所有的信息,那么当周军的兵锋刺入幽云时,契丹才能有所反应。
周军将获得宝贵的一个月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能够阻挡周军的,就只有契丹在幽云十六州的五万常驻军队。
这些军队归契丹南京留守萧思温统领,除了几千契丹族骑兵外,其兵源大多来自幽云本土的汉族居民,中低层武将也多以汉族人为主。
幽云十六州被契丹夺走才刚刚二十年,其境内的汉人尚未完全被契丹驯化。
前几年还有契丹的兼榷盐制置使张藏英南领七千人下归顺,此人目前正驻军河北防备契丹,且熟悉幽云境内的汉人将领,有此人随军出征,策反“契丹伪军”的难度并不高。
为了彻底瞒住契丹,郭荣与王朴甚至没有将这一决议通知给禁军高官。
所有武将都以为朝廷接下来会攻打后蜀,不少人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在这场看起来轻松无比的灭国之战中攫取丰厚功绩,还有些人则寄希望于掠夺蜀地积攒多年的丰厚财富,为家族打下长久富贵的根基。
就这样,时光悠悠,转眼间八月就即将进入下旬。
开封府在右二厢的办事效率是开封四厢之最。
只用了半个月时间,前些日子莫名断掉的西华街大桥已然修缮一新。
王朴的御赐宅邸位于右二厢的最东端,与皇宫就只有一街之隔。
这是他身为亲信宠臣的特权。
今日是休沐日,王朴应李谷之邀,上门拜访这位赋闲次相。
李谷的宅邸则位于右二厢的中间,王朴从家中出发,走最短路线就一定会经过这西华街大桥。
王朴身为西京留守,也正好想看看这新修大桥的质量,便挑了这条最短路线。
抵达西华街大桥,王朴翻身下马,双手搭在护栏上,俯身观赏清澈见底的金水河。
金水河乃是为皇宫以及护城河供应用水的御河,沿岸都有士兵保护,防止居民将污水排入金水河。
正当王朴准备上马离去时,西华街道桥的桥体突然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异响。
第四十五章 一次谋杀
赵匡胤最近的处境不太乐观。
朝廷上的大伙都知道他得罪了皇帝,也知道他执掌殿前司才刚刚半年,党羽并不丰满。
本着不踩白不踩的精神,朝野一干文武纷纷上书弹劾赵匡胤,怒斥此獠目无天子、无视王法。
在文采斐然的文官笔下,赵匡胤可谓是无恶不作。
他徇私枉法、嚣张跋扈、贪墨公款、结党营私、滥杀百姓......
公允而论,给赵匡胤安上这些罪名倒也说得过去。
但某些生怕乱子不够大的待阙文官甚至造谣称赵匡胤生吃小孩、吸食骨髓。
而且这些文官还不是无的放矢。
去年韩伦在洛阳东窗事发,被流放去了沙门岛。
韩伦的儿子韩令坤是赵匡胤的铁杆兄弟。
最近这几年洛阳的几十桩儿童失踪案,就被这些捕风捉影的文官强行安到了二韩以及赵匡胤的头上。
反正一切能给人安上的罪名,赵匡胤是被安了个遍。
相比“妙笔生花”的文官们,军中的武将们就要直来直去许多。
武将们的弹章通常是一上来先向尊敬的皇帝陛下郭荣表忠心,接着再堂而皇之地站在道德高地上痛斥赵匡胤忘恩负义、狼子野心,并下毒誓称自己绝不会与此獠同流合污。
这还不算完,武将们都还自告奋勇,说是只要郭荣一声令下,他们就立刻抄家伙杀进赵府,势要将赵匡胤人头取来送给郭荣。
总之,文官们以扣帽子过嘴瘾为主,武将们则直指赵匡胤的项上人头,双方倒也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这些个弹章看起来虽然触目惊心,赵匡胤对此却并不是十分担忧。
就像现代键盘侠,虽然键盘敲得响亮,却也只能逞口舌之快罢了,你真要与他“线下面基、真人互殴”的时候,他反而缩得象只乌龟。
真正令赵匡胤担忧的,是宫中沉默的郭荣。
源源不断的弹章送入宫中,却如泥牛入海,郭荣一直毫无表示。
赵匡胤从未见过如此沉默的郭荣,这令他心惊胆战,生怕宫中的郭荣是在憋个什么前所未见的大招式。
烦心事还不止这一件。
自弟媳尹氏病逝,赵匡胤发妻贺氏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
或许是天气转凉偶感风寒,又或许是从家乡江南带来的风湿复发,近日来贺氏一直低烧不退,病情愈发严重。
赵匡胤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哪怕他将开封城里能请来的名医都请来给发妻诊断,也没能让发妻的病情有所好转。
按照名医们遮遮掩掩的暗示,贺氏的病情若是不能在冬季到来前好转,那这个冬天对她来说会非常难捱,极有可能步尹氏的后尘。
贺氏是赵匡胤唯一钟爱的女人,贺氏陪他经历过风风雨雨,也与他共享荣华富贵。
如今发妻久病不愈,对赵匡胤的内心打击极大。
赵匡胤面临的烦劳事还不止这一桩。
此前魏王符彦卿六十大寿,赵家老三赵匡义赴大名府给符彦卿祝寿。
可好心祝寿非但没获得魏王的赞许,赵匡义在宴席上反而莫名被符彦卿刁难针对。
这不知为何而来的针对令赵匡胤摸不着头脑。
不过赵匡胤此时也算是虱多不怕痒,这么点针对也只能算是小意思了。
还有一桩事更令赵匡胤恼火,那就是殿前司一部分中层武将的变脸。
自赵匡胤上位以来,他的亲信就占据了殿前司大大小小的官职。
整个殿前司里,除了郭荣指派的几名武将外,几乎都是赵匡胤的亲信。
此前赵匡胤上书反对刑统,自是博得了殿前司武将们的支持。
可随着朝中局势扑朔迷离,一些并非铁杆的亲信对赵匡胤逐渐起了二心。
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多少人愿意真正吊死在一棵树上。
近来军中传闻赵匡胤即将被外放,都指挥使的位置会由殿前司都虞候慕容延钊接替。
慕容延钊是禁军中的中立派,也是郭荣亲自指派的殿前司三把手,对赵匡胤起一个制衡与监视的作用。
传闻散播开来后,就有不少殿前司中层武将开始主动接触慕容延钊,似乎赵匡胤的外放已成定局。
对于这些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赵匡胤虽然恨得牙痒痒却也毫无办法。
其实这些所谓的亲信就是禁军中的墙头草,他们在赵匡胤发迹后主动来投,表现得一个比一个忠诚。
而当赵匡胤即将没落时,这些人也跑得一个赛一个快。
虽然烦心事一桩接一桩,但总归还是有一些好消息。
比如暗杀王朴这事就进展得很顺利。
李谷接受了赵匡胤的提议,成为了赵匡胤的同谋。
王朴喜爱音律、精通天文,这在开封官场是公开的秘密。
李谷博学精通,对音律和天文自然也颇有心得,他巧妙地抓住了王朴的痛处,邀请王朴上门探讨最新流行的音律,以及最近的天文变化。
身为前宰执以及现任皇帝顾问,李谷在朝中依然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他主动邀请王朴上门,王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接受了李谷的邀约。
往来一次后,王朴对李谷的博学赞不绝口,因“嘴臭”自绝于朝臣的王朴也终于享受了一次有知音的快感。
很快,李谷再次邀王朴上门,王朴又同意了。
赵匡胤收到消息,决定趁着这一次机会动手。
新的西华街大桥,就是赵匡胤为王朴准备的杀气。
旧大桥的损坏自然是赵匡胤指使人动的手,为的就是在修建新桥时做手脚。
全权负责此事的,乃是赵匡胤的亲信,斥候军的实际掌控者王仁赡。
王仁赡没有选择买通开封府官员,而是买通了修桥的包工头,将修桥的工程揽在了自己手中。
八月中旬的最后一天,是朝廷的休沐日。
王朴应李谷之邀上门拜访,今日也正值新桥竣工,他途径西华街大桥时下马检查新桥质量,停留在了桥的正中间,这给了王仁赡动手的绝佳时机。
随着在桥边小楼上观察局势的王仁赡一声令下,躲在桥下的斥候军动用了修桥时留下的机关,整座桥梁旋即在一阵阵磨异响中逐渐解体。
桥上的王朴来不及准备,便随着解体的桥梁摔入了金水河中。
第四十六章 王朴之死
仲秋难得的暖阳下,金水河碧波荡漾,两岸金黄色的垂柳摇曳生姿。
迎面凉风习习,王朴站在刚刚竣工的西华街大桥上,俯视两岸秋景,心中结郁顿时消散。
这些日子郭荣在皇宫里备受煎熬,身为枢密使的王朴也不太好过。
枢密使掌天下武将升迁,并有权监视天下武将,赵匡胤与一干殿前司高官闹事,他王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且这还只是诸多麻烦中的一个,当今之周朝可谓是危如累卵。
南有各割据势力蠢蠢欲动,北有契丹北汉虎视眈眈。
外部强敌环伺,内部的武将节度也不安分,甚至连皇帝郭荣的身体也是江河日下,也许两三年后就会撒手人寰。
王朴肩负家国重任,每天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改善局势,直把鬓角都给想白了。
还好家中有温柔体贴、人美歌甜的魏三娘能够给人慰藉,再加上在外“结交”了李谷这样的知己,王朴总算是稳住了心神。
望着河水上飘荡的水草,王朴心中暗自感慨:自己乃至这中原王朝不正如这浮萍水草,只能随波逐流?
在王朴看来,若是郭荣当真早逝,并且执意要将皇位传给幼子郭宗训,那这个周朝几乎是不可能延续的。
以周朝当今之体制,即便是勤勉如郭荣也得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才能勉强治理好国家、平衡好各方势力。
换上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娃娃,如何能堪重任?
或许,劝陛下传位李重进或者张永德才能确保国祚之延续。
他们两人皆是皇亲国戚,继承大统也说得过去。
可陛下如何能同意?
罢了,还是不想这些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朴转过身,正准备上马,脚下刚刚竣工的西华街大桥突然发出一阵阵刺耳的莫名异响。
这异响就像将睡梦中的磨牙声放到最大,听起来极度瘆人。
“枢相,危险!”
还没等王朴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随行的机警亲卫就迅速扯住王朴的手腕,并拉着王朴向桥头狂奔。
但为时已晚。
王仁赡为这位同姓高官准备的西华街大桥乃是京中巧匠的心血之作,只需将事先准备好的承重木破坏,整座桥梁便会多米罗骨牌般飞速瓦解。
亲卫拉着王朴的手才刚刚跑出三步,就一脚踏了个空,两人双双摔入金水河中。
一同落水的还有其余八名亲卫,以及铺满江面的筑桥木材。
王朴毫无准备地摔入水中,后脑勺撞到了一根坚硬圆木,当场昏了过去。
幸好一同落水的亲卫们都会点水,他们紧紧护在王朴身侧,或牵或扯,奋力带着尊贵的枢相往岸边游。
区区落水自然不能致命,王仁赡在水中已经准备好了真正的杀招。
未多时,亲卫们带着昏昏沉沉的王朴游到到了岸上。
王朴刚一被抬出水,就有眼尖的亲卫发现了不妙。
枢相衣服的腹部早已被鲜血染红,暗红色的伤口还在不断往外冒着汩汩殷红的鲜血。
看着可怖伤口,亲卫们如梦初醒,发了疯地冲进金水河中。
可那位在水中出手的刺客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满河的断壁残垣嘲弄着亲卫们的无能。
受了重伤陷入昏迷的王朴被火速送回王府,宫中的御医们全体出动,带着各色名贵药材驰援王府。
但无论御医们如何努力,也没法从阎王爷手里抢夺死人。
王朴在被运送回府的路上就驾鹤西去了。
这位不遇明主甘愿在家务农的状元郎,这位嫉恶如仇,自绝于满朝文武的孤臣,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告别了人世。
王朴再也不用苦恼如何保住周朝的江山了。
得知噩耗后,在宫中静养的郭荣抱着病躯亲赴王府。
在王府,郭荣见到了王朴冰冷的遗体,以及哭成泪人的王妻与四个孩子。
望着王朴腹部深邃的伤口,郭荣面容苍白,眼角噙着泪珠,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放心,朕会为文伯住持公道,无论是谁,朕都会将他揪出来,灭他满门!”
......
王仁赡飞奔着地冲进房门:“太尉,王朴的确死了。”
“好!”
在椅上如坐针毡的赵匡胤如释重负,他霍然起身,振奋地朝空中连打三拳。
这些日子赵匡胤压抑太久,如今终于能够一扫胸中阴霾。
本来,按照魏仁浦提出的计策,除掉王朴时最好能伪造成常见意外,并且还要办得悄无声息,如此方能确保赵匡胤的绝对安全。
但计划归计划,实际施行起来又是另一种情况了。
完美的谋杀只存在于与幻想中。
正如雁过留痕,在现实中,只要存在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赵匡胤无法收买王朴的亲随,也实在找不到悄无声息除掉王朴的方法,干脆用了自古以来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刺杀。
当然,为了尽可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也为了确保刺杀成功,赵匡胤与亲信王仁赡做了诸多谋划。
王朴身周有皇室亲卫保护,那就想办法让他处于缺少保护的状态。
于是就有了旧西华街大桥的莫名损毁,以及一条崭新的新西华街大桥。
当王朴落水后,他身边的防护力量一定会出现空档。
结果也正如王仁赡所预料的那般,亲卫们能护住王朴四周,却护不住王朴的脚下。
埋伏于水中的刺客从水底接近王朴,给了王朴致命一击。
为了事后不被朝廷找到破绽,王仁赡在下达暗杀指令后火速派人去清理工匠。
在王朴去世后不久,那些被王仁赡收买的工匠也都消失在了人世。
至此,这桩刺杀案已无任何证据能够牵扯到赵匡胤。
赵匡胤只需静静地等待魏仁浦入主枢密院,就能完成绝地翻盘。
不同于欣喜若狂、不能自已的主公,王仁赡倒维持了该有的冷静,他建议道:“下官以为,太尉此时应当立刻入宫劝慰陛下。”
赵匡胤正在兴头上,听到王仁赡的建议,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妙,妙啊!哈哈哈,快快备马,我这就入宫!”
第717章 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深邃的寝宫中,郭荣枯坐床榻,他眯着双眼,似睡似醒。
就在不久前,大批文武官员争相入宫,抢着劝慰郭荣。
可郭荣哪需要他们劝慰,他一个都没见,叫张守恩全部请离了皇宫。
请离而非轰走,这似乎显得郭荣并不因王朴遇刺而生气。
其实郭荣肺都快气炸了,脑子也气得嗡嗡作响,他的看似冷静是他怒到极点的表现。
但时间不允许他在愤怒上做过多停留,时间甚至不允许他先为王朴复仇。
因为国家等不起。
死的是王朴,是知开封府,是枢密使,不是哪个无足轻重的阿猫阿狗。
最迟在今夜,郭荣就必须挑选出新的知开封府以及枢密使人选。
否则这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庞大首都,这个坐拥一百五十军州的巨大国家就会走向失控。
大内总管张守恩轻手轻脚地步入寝宫,踱步至郭荣面前,低声道:“陛下,都送出宫了。”
郭荣靠在御榻的靠背上,眯着眼默不作声,似乎已然入眠。
但张守恩明白,陛下这是在思考。
张守恩不动声色地伫立在郭荣身前,仿佛一尊雕像,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郭荣缓缓睁开眼,浑浊的双目逐渐恢复清醒,他扯开嘶哑的喉咙:“去将政事堂三位相公都叫来。”
此时已是深夜,三位宰执却皆未入睡,他们仿佛已经预见到了郭荣的召见,身着官袍齐齐随张守恩进入寝宫,分立御榻之下。
“陛下,请节哀。”
最先开口的是离御榻最近的首相范质,也只有他有这个胆量。
对于王朴的死,范质震惊但并不意外。
震惊于竟有人胆大包天地在开封刺杀枢密使,却不意外王朴的遭遇。
王朴实在太孤也太独了,他在朝中没有结交哪怕一位盟友,他将几乎所有的文官武将都赶到了对立面,有今日之下场并不令人意外。
至于是谁谋害了王朴,范质心中也有个大概的推测,不外乎就是禁军里那几位高官。
“文伯之死,令人痛惜。”郭荣从御榻上起身,沧桑的面容缓缓从阴影中升起,在今夜第一次沐浴光亮。
郭荣赤脚走下御榻,踩着羊绒地毯,面无表情地来到三位宰执面前。
“毫无疑问,文伯是死于卑鄙的刺杀,朕已立誓诛行刺者三族,至于追查行刺者的重任,朕决定交由王卿负责。”
虽然郭荣努力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任何情绪,但他略微发颤的嗓音依然出卖了他心底的悲伤与愤怒。
控制情绪这事情,郭荣或许这辈子都没法完全学会。
对于郭荣的命令,三相王溥甚是意外,他在政事堂三位宰执中是最没存在感的一位,这追查行刺者的重任怎么就落到了他头上呢?
但不论如何,这个烫手山芋是没法推脱的,王溥只得拱手道:“臣领命。”
其实,正因为王溥毫无存在感,这个重任才会落到他头上。
从王府回到皇宫后,郭荣苦思冥想,该由何人来负责追查行刺者,思来想去这个人只能是三相王溥。
刺杀王朴的,不出意外就是禁军中那些个跋扈武将,那么这桩案子就不能由武将或者勋贵来负责,否则就必然会演变为一场武将勋贵间的倾轧。
北伐契丹在即,郭荣不能坐视禁军的内斗再有升级。
放眼朝中文官,有资格负责此案的,无外乎就是政事堂里的三位宰执。
范质是首相,他政务繁重,此案注定会牵涉多方,甚至有可能旷日持久,不宜让他再加操劳。
次相魏仁浦是前任枢密使,与不少军中武将交往密切,自然也不能由他负责此案。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三相王溥是唯一的合适人选,他本就淡泊名利,常日里也不拉帮结派,由他负责最为妥当。
郭荣的视线扫向王溥,说道:“王卿,你负责此案期间,刑部以及大理寺皆任由你调遣,还请王卿务必帮朕将这些老鼠从阴沟里揪出来。”
“臣定尽力而为。”话虽如此,王溥心中却直苦笑。
仅凭区区刑部和大理寺如何能查出刺杀者?
别看这两个衙门来头很大,但在司法崩坏的当下,隶属禁军的军巡院才是真正的司法衙门。
刑部和大理寺早成了空架子,现如今怕是连二十名能干实事的官员都凑不齐。
郭荣当然也知道这两个衙门的无能,但他也没得选。
刺杀者九成九来自军中,自然不能动用禁军下辖的军巡院来追查此案。
其实除了军巡院外,御史台也承担了部分司法职权。
不过因为肩负刑统的推广工作,御史台在接下来的一年中会非常忙碌,而且御史台还要督查朝野百官,实在腾不出手来负责此案。
所以,能够由王溥调用的也就只剩下刑部与大理寺了。
感受到了王溥回答中的勉强,郭荣补充道:“朕知道此案复杂,刑部与大理寺或许并不堪用,等新任知开封府定下后,朕会让开封府也协助王卿。”
一听多了个帮手,王溥心下稍安,但他转念一想,又顿觉不对劲。
事发地西华街大桥不就是开封府负责修筑的?
好端端一座崭新的大桥说垮就垮了,给行刺者提供了天大的便利,这开封府里岂能没有行刺者的同伙?
此案的棘手程度已经远超王溥的预料,这已经不是个烫手山芋了,简直就是个随时会爆炸的震天雷!
若有可能,王溥是真的不想接这颗震天雷。
似是看穿了王溥心中所想,郭荣接着说道:“开封府在此案中也有嫌疑,朕会先行清洗开封府,王卿不必过多忧虑,全力负责审案即可。”
郭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溥已绝无拒绝的理由,他硬着头皮回道:“请陛下放心,臣必定全力以赴。”
“很好。”
郭荣转过身,看向另外两名宰执,并说道:“接下来就是新任知开封府的人选,朕决定由枢密副使吴廷祚担任,宣徽北院使昝居润副之,诸位以为如何?”
第718章 郭荣的妙策
吴廷祚是李重进的亲家,是先帝的爱将,也是武将集团的代表人物,按理说他也可能是刺杀王朴的嫌疑人。
但郭荣心中莫名的直觉告诉他,行刺王朴案与李重进一派应该并无干系。
而且放眼开封,有资格、有能力接任知开封府的还真没几人,赋闲在家的窦仪算一个,剩下的就是吴廷祚了。
窦仪与武将派系的矛盾太大,目前还不宜起复为官,郭荣便决定让吴廷祚来接管开封府。
至于昝居润则是郭荣即位前的幕府旧臣之一,他唯一的问题就是资历太浅,当正任知开封府不够格,当个副官监视吴廷祚并清洗开封府则恰恰合适。
“陛下圣明。”
范质本来想力荐窦仪复出担任知开封府,但郭荣自己挑选的吴廷祚也算是个尚可的人选,他便顺应了郭荣的提议。
有了范质领头,余下的魏仁浦以及王溥自然也是从善如流。
随后,一连串问题在范质心头浮起:吴廷祚接手了开封府,那他枢密副使的差遣怎么安排?是兼任还是离任?而且枢密使的重任又该有谁人继任?
郭荣很快给出了人选,他的视线转到魏仁浦身上:“魏卿,你曾担任过枢密使一职,如今文伯不幸遇刺,朕希望你能担起重任,重回枢密院,至于次相的差事你继续兼任即可。”
这一切都在魏仁浦的预料之中,他等的就是郭荣这句话。
“枢密院公务虽然繁重,但为陛下分忧乃是臣之本分,臣当仁不让。”魏仁浦掏出了这句在心中准备许久的说辞。
魏仁浦脑海里全是奸计得逞的快感,竟然下意识地忽略了郭荣的最后一句话。
一旁的范质与王溥皆暗道不妙。
陛下这是昏了头了?竟然让魏仁浦重回枢密院?还是担任枢密使这样的要职,而且还让魏仁浦兼任次相。
这合理吗?
这不合理。
按理来说,魏仁浦这位前枢密使早已失去了郭荣的信任,所以才被“放逐”到政事堂。
而且魏仁浦与禁军牵涉颇深,他甚至有可能参与了今日这桩刺杀案,怎能让此人再次入主枢密院?而且还是枢密院与政事堂一肩挑!
其实,郭荣也不想让魏仁浦重返枢密院。
但他实在是无人可用了。
自打提拔王朴为枢密使后,郭荣就对枢密院一百个放心,他甚至都没有再提拔一名亲信担任枢密副使。
这也导致现在郭荣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选来替代王朴。
放眼朝野,也就只有魏仁浦与吴廷祚勉强能够担任枢密使一职。
吴廷祚是李重进的亲家,郭荣可不敢让吴廷祚同时执掌枢密院与开封府。
那就只好再将魏仁浦调回来了。
当然,郭荣也意识到魏仁浦靠不住,他为魏仁浦精心准备了两道枷锁。
郭荣顺着魏仁浦的话说道:“枢密院的确公务繁重,有劳魏卿了。”
魏仁浦刚想回一句“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之类的肉麻话,郭荣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郭荣对着魏仁浦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考虑到魏卿之辛劳,朕决定为你增派几名帮手。”
这...魏仁浦惊了,这完全超乎了魏仁浦的预料,他本以为王朴死后他就能够彻底独霸枢密院,没想到郭荣竟然还有后招。
魏仁浦心里纳闷了,暗道:帮手?枢密使要什么帮手?难不成郭荣要提拔几名枢密副使?可他的那些个幕府旧臣目前均有要职在身,他又能找谁来当枢密副使?
郭荣很快给出了答案。
这个答案不仅令魏仁浦震惊,更震撼了范质与王溥两位宰执。
只见郭荣环视三位宰执,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考虑到枢密院公务之繁重,朕决定从今日起设立参知枢密院事一职,该差遣之权柄仅低于枢密使,又高于枢密副使,有权过问枢密院中一切公务,凡枢密使拟定之决策,皆需通过参知枢密院事的许可方能施行。”
郭荣信不过魏仁浦,但又需要通晓军国大事的魏仁浦坐镇枢密院。
为了限制并监视魏仁浦,郭荣新创造“参知枢密院事”这一职位。
不得不说,郭荣绝对是五代时期的官职创造大师。
为了分禁军统帅的权,郭荣独创了侍卫亲军司副都指挥使、侍卫亲军司都虞候、殿前司都点检、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殿前司都虞候等一系列官职。
这些职位的创建将禁军的职权分成了各不相属的数份,极大地限制了禁军统帅的权柄。
如今为了分枢密使的权,郭荣在极短的时间里又凭空掏出了一个参知枢密院事的差遣。
三位宰执都是官场老油条,很快就明白了这个新职位背后的含义。
“诚如陛下所言,枢密院公务之繁重实乃京中衙门之首,如今王枢相遇刺,吴枢相又调任开封府,而魏相又兼着政事堂的差事,由他担负整个枢密院实在过于沉重。”范质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赞同。
根正苗红的王溥一向看小吏出身的魏仁浦不爽,他紧随范质其后,也站出来表态:“范相所言极是,臣以为,设立参知枢密院事刻不容缓,当尽早遴选可靠重臣协助魏相处理公务。”
郭荣的新发明很快就得到了在场两位宰执的赞同,魏仁浦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却也只能低头:“臣赞同范相与王相的意见。”
三位宰执的反应皆在郭荣的预料之内,他收回目光,缓步坐回御榻,右手搭住御榻的扶手,朗声道:“既然诸位皆认同朕的方案,那择日不如撞日,朕心中已有合适人选,不如今日就敲定两名参知枢密院事的人选。”
两名......魏仁浦用余光瞟了眼右手边的范质,又瞟了眼左手边的王朴,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很快,这个不祥的预感就应验了。
郭荣高坐御榻上,掏出自己酝酿了一个晚上的妙计。
“相比公务繁忙的枢密院,政事堂实在是一等一的清闲衙门,这两年范卿在公务之余有空编写刑统,王卿甚至还能捣鼓出一部《唐会要》来,既然你们都这么闲,那不如去枢密院里好好忙活,朕决定,就由范卿与王卿共同担任参知枢密院事,两位在政事堂的差遣依然如故。”
第719章 投鼠忌器
出宫的路很多,但从寝宫到西华门的路却只有一条。
魏仁浦脚步虚浮地走出寝宫,脸上神情恍惚。
若有熟知他脾性的人能看到他此刻面容,就能一窥魏仁浦心中的不宁。
这是魏仁浦多年来少有的失态,故而他加快了脚步,走在了范质与王溥的前头。
范质望着魏仁浦在夜风中微微发颤的肩膀,轻声道:“他好像有些急了。”
“到手的鸭子飞了,少有不急的。”王溥憋住笑意,打了个粗鄙的比方。
若说遇刺枢密使王朴因为嫉恶如仇的性子自绝于满朝文武,那魏仁浦却是由于出身得罪了衮衮诸公。
他魏仁浦一介小吏出身的低贱货,哪来的资格入主政事堂?
自郭荣将魏仁浦调入政事堂以来,类似的质问就不绝于耳。
三相王溥也是发出质问的官员之一,只不过他一向谨小慎微,找了些低层官员当他的喉舌。
如今眼见魏仁浦这厮受挫,王溥心中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
“且不提他了,你身负破案重任,可有思绪?”范质不是很喜欢王溥身上溢出的酸味,他巧妙地转换了话题。
“能有什么思绪,走一步看一步了。”一提起破案,王溥瞬间就成了霜打的白菜,浑身欢喜劲霎时烟消云散。
话音刚落,王溥就觉察出了范质的弦外之音,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般,追问道:“范相公可有思绪?”
此时魏仁浦已经走远,背影模糊在了夜色中,宽阔的宫中大道上仿佛只余范质与王溥两人的身影。
范质不急着给出直接答复,而是反问道:“你以为,陛下为何只让你调用刑部与大理寺?”
这个问题其实细思之下并不难,却着实问倒了王溥。
王溥虽是当朝三相,但他为官的时间其实非常短。
七年前,二十八岁的王溥考取进士,其父王祚时任三司副使,可以理解为国家的财政部副部长。
在父亲的安排下,王溥并未以进士身份进入官场,而是投靠到了时任枢密使郭威的门下,充当郭威的谋士智囊。
郭威当时刚随后汉高祖刘知远入京,从一介低层武将被刘知远提拔为枢密使,是个十足的暴发户,手头能用的文人少得可怜,甚至可以说基本没有。
初入江湖的王溥就这样成为了郭威的心腹,同时成为郭威心腹的还有时任枢密院首席胥吏的魏仁浦。
待到郭威新建周朝,王溥也随之鸡犬升天,官职一路飙升,入官场的第三年就进入政事堂,成了当朝三相。
可以说王溥从未在基层历练过,也没有经历过多少官场的倾轧,就轻而易举地坐上了令天下文官都眼红的高位。
这一切,既因为其父王祚运作得当,也可归因于王溥实在是货真价实的天选之子,他避开了一切可能风险,走上了最为宽敞的康庄大道。
这正印证了那句话: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而有的人生来只是牛马。
王溥骤然登上了高位,却也没被权力冲昏了头脑,他虽然为官的能力不太行,搞权力斗争也全然是个外行,但在父亲王祚这位老油条的悉心教导下至少还有自知之明。
进入政事堂后,王溥一切唯首相范质是瞻,凡是范质提出的政策他永远都是支持,闭口不提反对。
而且王溥也从不拉帮结派,只与一些文人骚客有浅尝辄止的交集。
每逢空闲,王溥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家里倒腾史书,这几年他编纂了厚重的《唐会要》,如今又在琢磨自后梁以来的《五代会要》。
所谓会要,就是将一朝的制度典籍、风俗民情编纂成册,算不得正史,也不是野史,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地位,多用于弥补正史的不足。
因为整日埋头钻研史书,王溥也得了个史书相公的诨名。
在王溥眼里,每日去政事堂当差是最最无聊的事情,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范质审理后的奏折上签字,仅此而已。
唯有浩如烟海的史书能给王溥足够的安慰。
这么一位史书相公被郭荣强行安上了侦破枢密使遇刺案这样的重任,自然是心里惶惶然全无主意。
偏偏王溥的父亲兼智囊兼引路人王祚此刻正在郑州当团练使,给不了王溥指导。
好在范质及时伸出了援手,六神无主的王溥自然要死命抓紧。
王溥思忖再三,觉得怎么想都不对,老老实实回答道:“下官不知,还请范相公不吝指教。”
范质也不含糊,一语道破天机:“说来其实简单,圣上之所以不让你调用军巡院与御史台,是因为压根就没想着让你破案,即使加上个开封府也无甚作用,在王枢相遇刺的当下,开封府必会遭到清洗,这也是圣上调昝居润入开封府的目的。”
之所以范质会如此耐心地为王溥解疑,实在是像王溥这么好使唤的副手太过难得。
范质需要维持政事堂目前的局面,他一个人总览大权就好,他需要王溥占住三相的位置。
“圣上不想让我破案?”王溥惊了,不由张大了嘴。
旋即,仲秋深夜的寒风就灌了王溥一嘴,他忍不住连呛数声,很是狼狈。
这鬼天气,怪冻人的......王溥只恨今晚出门匆忙,没在官袍里加件里衣。
范质脚下步履稳健,嘴上话音沉稳:“不错,依我之见,你接下来就装作为查案而奔波的忙碌样子即可,这查案最好是点到为止,不要深究。”
对于范质的解释,王溥深信不疑,但他的脑海里乱糟糟的,一时没转过弯来,疑惑地问道:“可以圣上与王枢相的关系,圣上这么做是何目的?”
“你觉得,是谁刺杀了王枢相?”范质依然没有正面作答。
王溥略作沉吟,逐渐体会了其中深意,若有所思地说道:“不出意外,应该是军中人士,文官里对王枢相有意见的不少,但应当不会有人行此下策。”
范质不再看王溥,而是仰头望向深沉漆黑的夜空:“来年伊始,我朝就将再动刀兵,或许是西南,也或许是北面,但不论与何方开战,这禁军都不能再出乱子,圣上这是投鼠忌器了。”
第720章 快刀斩乱麻
投鼠忌器,这正是郭荣不敢彻查王朴遇刺案的主因。
要真下狠心去查,说不准会将整个开封城连带着城内十几万禁军都掀个底朝天。
郭荣承担不起这种惨烈的代价,他知道自己时间有限,还指望着禁军能够助他收复幽云十六州。
待到幽云完璧归赵,郭荣才能腾出手来整顿禁军。
在此之前,郭荣需要竭力维持军心的稳定,不能让禁军出大乱子。
对于郭荣面临的困窘局面,范质自是一清二楚。
当然,范质也不吝啬将自己的见解分享给王溥。
王溥自是心领神会,心中暗暗定计,决定先划他半个月的水,静观京中局势如何演变。
这边范质与王溥一路相谈甚欢,那边魏仁浦回到家中后火气倒是慢慢消了。
魏仁浦宦海沉浮二十几年,这点挫折倒不至于令他心灰意冷。
骑马回家的路上,他就已经琢磨开来,该以何等手段应对郭荣这一手。
郭荣调范质与王溥入枢密院,就是想复刻政事堂的局面,让范质与王溥能够限制魏仁浦。
在政事堂这一年以来,魏仁浦自忖已摸清了范质与王溥的秉性。
范质看似对谁都和和气气,一副官场老好人的做派,实则此人权力欲极大。
可以预见,当范质进入枢密院后,定然会对魏仁浦的诸多工作指手画脚。
至于王溥则懒散成性,应该不会对魏仁浦造成多大阻碍。
稍一估量,魏仁浦就锁定了自己将来的头号大敌。
在政事堂里,他处处都可以让着范质。
毕竟他对政事堂的这些权柄并不感兴趣。
但枢密院就不一样了。
这是魏仁浦视作禁脔的东西,一寸也不可让。
至于如何对付范质,魏仁浦也有了初步思路。
枢密院下辖“兵、吏、户、礼”四房,也就是四个部门。
这四个部门的主官皆是胥吏。
当年魏仁浦就是从枢密院兵房干起,一步步成为了统掌四房的首席胥吏,最后一跃当上了正任枢密使。
由于枢密院执掌天下兵马,公务之繁重冠绝开封诸衙门。
因此枢密院里的胥吏也是诸衙门中最多的,足有一百多人。
在枢密院中,主事的几个官员只需做重要决断,真正细致入微的各项公务都是由胥吏们来完成。
不同于流水的官员,各衙门里都是些铁打的胥吏。
胥吏们只要不犯大错,通常都是父死子继或者师傅死徒弟继承。
为官二十余载的范质在朝中已是资历较老的官员,但在枢密院里,有些胥吏从四十年多年前的后梁朝开始就一直在衙门里当差。
在王朴执掌枢密院的这一年里,枢密院里的胥吏几乎没有更替,大部分还是魏仁浦时代的旧人。
只等魏仁浦重返枢密院,便能将这些昔日部属收归麾下。
有了这些真正干实事的胥吏,再要架空范质就不是难事了。
思绪纷呈间,魏仁浦已经骑着马返回了魏府。
刚入家门,他就立刻叫来亲信,让亲信火速给赵匡胤送个口信,叫赵匡胤明日放衙后务必到第四甜水巷的俞氏脚店。
目送亲信在夜色中消失,魏仁浦方才进入卧房,度过他的不眠之夜。
......
虽已是深夜,但王朴遇刺这颗巨石所激起的波浪才刚刚晕散开。
李府之中,李延庆正在书房中焦急地踱步。
书桌上的烛光微微发颤,照应着李延庆内心的焦急。
忽的,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延庆不等脚步声来到门口,就亲自出门迎接。
见来者是张谦和,李延庆当即问道:“可有什么新情况?”
这几年,张谦和一直为李延庆干一些文字方面的工作,故而就住在李府,今夜他担起了传递情报的任务。
张谦和抹了把额角的汗水:“回郎君,入宫劝慰圣上的群臣都被送出了宫,只有政事堂的三位宰执被叫进了宫去。”
李延庆听罢,站在原地,面露沉思道:“竟然只召三位宰执入宫?圣上莫非今晚就要做出决断?”
枢密使王朴遇刺身死,他空出的枢密使之位必将受到京中众臣的觊觎。
在枢密使的争夺上,李家是占有先机的。
亲家吴廷祚正担任枢密副使,是目前离枢密使之位最近的人。
可如今看来,郭荣连夜召三位宰执入宫,似乎是想要快刀斩乱麻,在今夜就决定枢密使的继任者。
郭荣此举不可谓不明智,若不能尽早做决断,朝中为了这个枢密使的位置必将掀起争端。
张谦和有些不解:“郎君,枢密使遇刺,于情于理圣上都该召三位宰执入宫,这事应该还未有定论。”
李延庆的脸色愈发深沉:“召三位宰执入宫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圣上只召了三位宰执,这意味着圣上已平复心中愤怒,今夜必有重大人事任命。”
公允地说,若是李延庆站在郭荣的角度上,只要他还未丧失理智,就绝不会升任吴廷祚为枢密使。
这事关朝堂的平衡,绝不可妄动。
李延庆本希望郭荣因王朴之死而丧失理智,这样李家与吴家便可浑水摸鱼、火中取栗。
如今看来,这种希望已经非常之渺茫。
郭荣请离群臣,独召三位宰执,可见他并未失去理智,甚至可以说是明智之举。
王朴死后,由于空出两个重要的关键职位,京中眼看乱局渐起。
在官场中,人事是关键中的关键。
身为皇帝的郭荣要想平息乱局,就必须当机立断,尽早决出这两个重要职位的继任者。
张谦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郎君的意思是,枢密使以及知开封府这两个职位今夜就会敲定?”
“如果我是圣上,那我一定会在今夜就决出人选。”李延庆转头望向东面皇宫方向:“不过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你继续打探情报,一有新消息立刻来告诉我,我有预感,今夜必有大事发生。”
张谦和领命而去不久,一身黑衣的乌衣台督察部部长刘从义悄然进到了院中。
“郎君,经过在下查探,西华街大桥的骤然垮塌与筑桥的工匠脱不了干系,只是这些工匠悄无踪影,他们的家属也早被开封府控制住,在下很难打探到有用情报。”
第721章 风波渐起
秋夜寒凉,李延庆与刘从义在院中聊了两句便入书房议事。
坐定后,李延庆扶着颌下短须,声音低沉:“修桥的工匠悄无踪影,八成已不在人世,不得不说这次刺杀实在干净利落,对这桩刺杀案你怎么看?”
说起来,王朴算是郭荣用来压制李家的一道沉重枷锁。
此人遇刺被害,李家绝对算得上是受益者之一。
按照官场上的逻辑,李家毫无疑问也是行刺的嫌犯。
当然了,李延庆知道这不是自己父亲的手笔。
李重进也不屑于用刺杀这种卑劣手段来消灭强敌。
刘从义立在李延庆对面,他知道书房左近就他与李延庆两人,故而也不拘谨,朗声道:
“属下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太少,就目前之情形看,此次刺杀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据属下所知,王朴常日里极少经过西华街大桥,是因为今日要拜访李谷故而取道此桥,这西华街大桥前些日子刚刚坍塌,乃是近日新筑而成,刺杀者在新桥上动了手脚,料定王朴今日一定会过此桥,由此可见,刺杀案背后之人必定是朝廷高官,而且对李谷与王朴的关系一清二楚,属下以为,可以从这一方面入手。”
刘从义不愧是前武德司的精锐,仅耗时半天不到就有了可靠的初步推断,而且也确实给他猜到了真相。
李延庆听罢后轻轻颔首:“你说的不无道理,眼下只有朝中高官有刺杀王朴的动机,而且观此人的狠辣手段,要么是在官场中浸淫多年的老手,要么就是在军中薄有凶名的武将。”
一时间。李延庆还真没把赵匡胤与这位暗中的行刺者联系起来。
盖因王朴的仇人实在是太多了,数不清的那种。
在官场上提起王朴,哪个不是咬牙切齿?
当然,李谷这条路是可以试试的,李延庆与李谷多少还有些交情。
李延庆决定,等事态稍有平息,就去李谷那探探口风。
话音落下,李延庆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口提神的浓茶,继续说道:“开封府行动如此迅速,怕是也存了将功补过的心思,这桥归根到底还是开封府修的,堂堂知开封府死在了自己修筑的桥下,当真可笑。”
说是可笑,李延庆脸上却无半点笑意。
实话实说,李延庆现在还有些没从震惊中缓过劲来。
这位行刺者完全破坏了官场上的游戏规则。
在首都开封行刺一位当朝枢相,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暴行了,完全不是胆大包天可以形容的。
之前压根就没人这么玩过。
就在这个寒冷的秋夜里,京中的百官不知有多少人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这行刺者连有皇家亲卫随行的王朴都敢杀,他还敢做什么简直没人敢想!
刘从义其实心底也弥漫着震惊。
他在武德司当差时杀过的人多了去了,但他一直都听从皇室的命令,在所谓“规矩”下行事,自认为所行所为皆是正义,对于这种完全破坏官场规则的暴行,他依然心生震撼。
这事若是放到前朝后汉,依后汉隐帝那斩草除根的狠辣性子,行刺者决计逃不脱一个诛灭九族。
刘从义见李延庆面色深沉,便说道:“此案的人证物证皆被开封府扣押,仅凭乌衣台恐难以查明真相,今日时候不早了,还请郎君早些歇息。”
虽说是劝郎君睡觉,其实刘从义也确实没什么破案的好法子,人证物证俱无,根本无从下手。
“是该歇息了。”
李延庆转头望向窗外:“不过我并非在等真相,而是在等宫中的消息,你也早点去歇息,这案子如今刚刚浮现冰山一角,往后乌衣台要忙起来了。”
事到如今,案件的真相反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这颗巨石投入水中后掀起的波纹。
刘从义离开后不久,张谦和就带来了最新消息:“三位宰执依次出宫,或许大局已定。”
李延庆掐指一算,这三位宰执入宫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宫中的决议不可谓不快。
看来郭荣是当真要快刀斩乱麻了......李延庆略一思忖,就决定暂时不睡,继续等待宫中消息。
或许就在今夜,宫中就会决定枢密使以及知开封府这两个重量级的人事任免。
确如李延庆所料,在三位宰执离开皇宫后不久,宫中就再度传出重磅消息。
枢密副使吴廷祚接任知开封府一职,由于他本官较低,故而差遣名为判开封府,比知开封府要低上一级,但也是实打实的开封府主官。
宣徽北院使昝居润担任吴廷祚的副手,协助吴廷祚整治开封府。
至于王朴空出的枢密使一职,则由前枢密使魏仁浦顶替。
与此同时,郭荣还新设立了参知枢密院事这一差遣,由宰相范质与王溥共同担任。
这五条人事任免李延庆只猜中了一条,那就是魏仁浦的枢密使一职。
其余的,全都超出了李延庆的预料。
但仔细一想,就能发觉这些人事任免的精妙。
无论是吴廷祚还是魏仁浦,郭荣都不信任。
吴廷祚是李重进的亲家,魏仁浦就更不必提了,他在枢密使的位置上干得好好的,没两年就被郭荣“发配”去了政事堂坐冷板凳。
如今王朴骤然遇难,郭荣亟需这两人顶替王朴的空缺。
而为了防范与制衡这两位不受信任的重臣,郭荣再度施展他的平衡之术。
昝居润是郭荣用来制衡吴廷祚的棋子,范质与王溥则是用来限制魏仁浦的枷锁。
李延庆靠在椅上,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圣上倒也没被王朴的遇害冲昏了头脑,从这几条人事任免就能看出,他的平衡之术是愈发高明了。”
张谦和疑惑地问道:“在下愚笨,经郎君指点才能看出其中精妙,可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圣上既然怀疑吴枢相以及魏相公,又何必用这两人来顶替王枢相的空缺?”
“这浅显道理圣上如何能不明白?你以为他当真想用这两人?”李延庆冷然一笑:“他是实在没人可用了,才不得不捏着鼻子启用吴廷祚与魏仁浦,要是他继位这几年能多培养几个心腹,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第722章 扑朔迷离的未来
所谓政治,套用伟人一句浅显的评价,就是要将自己的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可郭荣继位这几年来,在朝堂中处处只顾着平衡,非但没有把朋友搞得多多的,反倒把不少朝臣武将都赶到了自己对立面。
像开封府与枢密院这样的权力中枢,郭荣甚至无法派出两位可堪信任的重臣坐镇,以至于让王朴同时肩挑两大重任。
郭荣落到今日之田地,也足可称得上是咎由自取了。
对于郭荣面临的窘境,李延庆也只是在心中略微感慨一番。
现如今,整个李家所面临的问题就足够令他头疼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李延庆最为担忧的结果已然成为现实。
那就是魏仁浦重新入主枢密院。
或许绝大部分朝臣甚至是郭荣都不清楚魏仁浦与赵匡胤的关系,但李延庆是清楚的。
目送张谦和离开书房,李延庆怔怔望着明亮的油灯,右手有规律地缓缓敲打桌面,心中若有所思。
虽然王朴遇刺案依然扑朔迷离,但总归不是飞鸟过境无迹可寻。
王朴遇刺的同时,朝中某项事情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那便是朝中文武对赵匡胤的弹劾。
就在今日,仅李延庆所知,就有十几名朝臣上书弹劾赵匡胤。
随着王朴遇刺,朝中对赵匡胤的弹劾想必会有所放缓。
不光如此,王朴还是郭荣用于压制众武将的枷锁,王朴遇刺案的最大受益人毫无疑问就是赵匡胤。
李延庆敢肯定,京中绝不止自己一个人会怀疑到赵匡胤头上。
毕竟赵匡胤实在嫌疑太大。
他不但有行刺的动机,也有行刺的能力。
作为禁军实际上的一把手,又是护国军节度使,赵匡胤有充足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在京中施行一次刺杀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相比京中众臣,李延庆还知道,在历史上赵匡胤才是最终的胜利者。
虽然李延庆并不清楚历史上的王朴因何而死。
但结合后世的历史以及当下的局势,李延庆有理由相信,这桩刺杀案就是赵匡胤所为。
毕竟,只要王朴还活着,赵匡胤就绝不可能篡权成功。
思及此,李延庆望着油灯的目光凝重起来,右手敲打桌面的频率也有所放缓。
李延庆脑海里不由冒出一个问题:如果赵匡胤真是这次刺杀案的主谋,他与魏仁浦接下来会如何行动?
在京中起兵造反?
王朴遇刺后,赵匡胤的眼前之忧算是有所缓解。
但只要郭荣回过神来,必然还会收拾他。
若是赵匡胤不想失去手中兵权,那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造反。
赵匡胤虽是殿前司的实际一把手,但他在非战时只拥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
若无朝廷的调令,他无权调用一兵一卒。
可随着魏仁浦入主枢密院,这个问题已经难不倒赵匡胤。
只要拿着枢密院加盖的调令,赵匡胤可以在任何时候调用京中的任何兵马。
直接在京中造反也不无可能。
思忖一番后,李延庆还是否决掉了这个可能。
赵匡胤虽然具备了造反的所有必要条件,但郭荣已经提前准备了数道防备措施。
首先就是侍卫亲军司都虞候韩通,以及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袁彦。
在赵匡胤公然反对刑统后,他与韩通、袁彦就已经实质决裂。
赵匡胤在侍卫亲军司的铁杆韩令坤如今正在河北抗击契丹。
若是他在京中举兵造反,侍卫亲军司必然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就开封城现如今的兵力情况看,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司算得上是旗鼓相当。
即便殿前司全军都跟随赵匡胤造反,也不一定就能在京中战胜侍卫亲军司。
除了军中,郭荣在朝堂上也为可能存在的兵变做了防备。
那便是新科参知枢密院事范质与王溥。
这两位宰执与魏仁浦绝非一路人,有他们在枢密院制衡魏仁浦,离谱的军事调令就绝对出不了枢密院。
稍作权衡,李延庆认为赵匡胤并不会选择在此时造反。
无论怎么看,此时起兵都绝难成功。
李延庆又想到了另一种情形:那么,赵匡胤是否会如自己的父亲李重进一样,乖乖交出军权回驻地“养老”?
这样虽会丢掉军权,却至少能保住全家性命。
虽然赵匡胤在刑统一事上忤逆了郭荣,但凭借他的地位与权势,只要他愿意交出军权,郭荣倒也没道理再下重手。
思来想去,李延庆觉得,只要赵匡胤尚存理智,就绝对不会选择在此时起兵。
当然,如果赵匡胤当真丧失了理智,那也没啥好说的,李家喜提竞争对手减一。
可这样一来,又是一连串问题摆在了李延庆面前。
若是赵匡胤当真按照自己设想的一般,选择了放弃军权,那他是否还会像原本历史演绎的那般,走上篡位夺权的道路?他又是否还会成为李家的劲敌?李家又该如何看待赵匡胤以及赵家?
沉思片刻,李延庆很快就有了答案。
且不论历史上的赵匡胤如何如何,原本的历史终归只能作为参考,一切考量都必须从眼下的局势出发。
眼下,赵匡胤虽然只有放弃兵权一条路可走,但魏仁浦终究还是重返了枢密院。
毫无疑问,魏仁浦与赵匡胤之间存在同盟关系。
只要魏仁浦一日还在枢密使的位置上,那无论赵匡胤是否拥有军权,他都存在起兵造反的可能。
由于统兵权与调兵权的分离,地方节度使在战时统帅禁军成为了一种司空见惯的状况。
淮南战争时,就有数名地方节度使被临时调任为禁军指挥官。
就算赵匡胤被外放至节镇,他也可以通过类似调令重归禁军,并依靠昔日提拔的下属重掌殿前司大权。
总而言之,只要魏仁浦一日还在枢密院,那赵匡胤就算得上是李家的头号强敌,一日也不可大意。
至于李家该如何应对风云突变的局势,李延庆目前还真没有确切方案,未来的一切都潜藏在迷雾之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写好明早送去郓州的信笺,李延庆灭掉了油灯,走出书房,仰头望天。
原本明亮的月光不知何时被深沉的乌云遮蔽,整片天空只能看见三两星光......
第723章 得逞之后
清晨的暖阳照亮了开封。
枢密使王朴遇刺的消息也随着升起的旭日迅速传遍了整座开封城。
对于王朴的死,绝大部分开封城百姓都不以为然,只是把他的死讯当做是一桩还不错的饭后谈资。
就最近这十几年,死在开封的皇帝都不止一手之数。
后汉隐帝刘承佑清洗朝堂也不过是七年前的事情,在那场大清洗中,当朝宰执、侍卫亲军都指挥使,以及三司使等高官,都被刘承佑一扫而空。
死个把枢密使什么的在开封实在算不上大新闻。
不过一些有心之士也看出了些许端倪。
似枢密使这样的重臣莫名身亡,必然是会有后续的。
也许是有人欲图造反?圣上又会借着这次机会清洗哪些高官?
在一些酒楼饭馆里出现了诸如此类的传闻。
不过即便是造反或者再来一场大清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开封城百姓见识的还少么?
......
放衙之后,魏仁浦换上一身随处可见的青色襕衫,在十几名亲随的簇拥下直奔第四小甜水巷的俞氏脚店。
刚出枢密院百余丈,就有亲随来到他身侧,低声汇报队伍后头有眼线尾随。
魏仁浦面色不变,抬手对亲随做了个手势。
整支队伍依旧不紧不慢地朝城南左二厢行去。
到了左二厢,魏仁浦的队伍分作三队,专往人多的地方钻,三下两下就齐齐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间。
后头尾随的眼线哪能在多如牛毛的行人中盯紧目标?自然只能悻悻而归。
甩脱眼线后,魏仁浦又刻意绕了几条道,方才从侧门进入了俞氏脚店。
得知赵匡胤还未至,魏仁浦也不着急进入雅间,他干脆就叫了壶热茶,在二楼临栏杆的位置上怡然自得地听起了大堂里食客们的谈论。
食客们谈论的不外乎都是昨日发生的枢密使刺杀案。
魏仁浦自己就是幕后主使之一,也知晓了刺杀案的全部细节,但听起食客们不着边际的胡乱猜测倒也不觉无聊。
不知不觉间,壶中茶水去了小半。
魏仁浦掂了掂茶壶,眉头稍皱,心中暗道:这赵匡胤怎还未到?莫非他也遭了眼线的跟踪?
正当他准备叫亲信去探探情况的时候,赵匡胤却到了。
在二楼雅间见到赵匡胤,魏仁浦的第一句话就是:“是不是也有人跟踪你?”
“是啊,废了我不少功夫才甩脱他。”说罢,赵匡胤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莫非枢相也被人跟踪了?”
赵匡胤属实是艺高人胆大,常日里上下班他都只带寥寥数名亲卫,今日来俞氏脚店密会魏仁浦,他甚至只带了王仁赡等两名亲信。
“不错,我今日刚出枢密院就发觉到了跟踪者,用了些手段才得以摆脱。”魏仁浦眼中透出些许凝重。
“竟然真的有人跟踪枢相?”赵匡胤双眼微微圆瞪:“难道是郭荣有所觉察?我还以为是韩通那厮的人。”
韩通乃是侍卫亲军司都虞候,也是郭荣派来制衡赵匡胤的棋子,他与赵匡胤一向不对付,很早之前就有派人跟踪过赵匡胤。
不过韩通的眼线很是拙劣,作为跟踪的一方反而被赵匡胤的斥候军给反跟踪了。
今日的眼线虽然有些难缠,但赵匡胤一开始也并未太放在心上,直到魏仁浦为他敲响了警钟。
魏仁浦白了赵匡胤一眼:“废话,郭荣第一个就会怀疑到你头上。”
“嗨,这也算不上什么,他怀疑我的还少吗?就算这事不是我干的,他也会怀疑到我头上。”赵匡胤很是不以为然。
郭荣的生性多疑以及暴躁脾气,或许是促成赵匡胤背叛的主要原因。
按照赵匡胤私下里对贺氏的诉苦,自郭荣继位之后,每当他到郭荣面前汇报工作时,小腿都会不自觉地发颤,生怕御座上的郭荣突然雷霆大发将他拖下去斩了。
这事绝非危言耸听,这几年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被郭荣砍了脑袋的武将可真不少,搞得军中是人人自危。
而且随着赵匡胤权势的不断增长,他受到来自郭荣的压力也是与日骤增。
当赵匡胤终于决定背叛郭荣时,他的心中除了难掩的激动,更多的是轻松的解脱:这种提心吊胆的鬼日子终于是到头了。
魏仁浦收起白眼,抚着颌下乌黑的长须,缓缓说道:“虽说这事情你办的干净利落,朝廷一时间找不到破绽,但官场上从来都不是靠证据说话的地方,你在这起刺杀案中收益最大,盯上你的人自然就多,你说这些眼线难缠,我也这般觉得,如此来看,今日这些眼线不一定就是郭荣派来的,宫中的密探是这两年匆匆组建的,从军中征调了不少人,行军作战他们是一把好手,追踪查探就不大合格了。”
虽说宫中的密探是由大内总管张守恩负责,但魏仁浦在枢密使任上是可是张守恩名义上的上司。
而且张守恩从军中抽调密探必然要经枢密院的手,魏仁浦对此自是一清二楚。
赵匡胤当即断言道:“八成是袁彦的人马,他心思最为复杂,培养出来的眼线端的难缠。”
“袁彦么...”魏仁浦略作思忖,继续说道:“这个人现在的确不大好对付,不过只要等郭荣去世,我便有的是法子对付他。”
袁彦同样是郭荣打入禁军,用来制衡赵匡胤的棋子。
有郭荣在,魏仁浦这个枢密使奈何不了袁彦。
但若是郭荣不在了,那枢密使拿捏一个步军司都指挥使可就易如反掌了。
赵匡胤脸上露出放肆的笑容:“等枢相彻底掌握枢密院大权,韩通、袁彦这些土鸡瓦狗皆不足为惧。”
“那你可得等上一阵了,郭荣这厮现在是愈发精明了,竟晓得将范质与王溥都安插进枢密院,他们可不好相与,短时间内我摆不平他们。”魏仁浦这话乍听之下似乎透着为难,但细一分析就能看到他满溢的自信。
给他些时间,就连范质都能摆平,何等自负!
第724章 囊中之物
听魏仁浦提起两名宰执,赵匡胤满脸的疑惑:“说起范质与王溥,郭荣这一招的确精妙,他怎会想到将这两人安插进枢密院?按理来说,王朴死了,也就没人能给郭荣出谋划策了,他这妙计又是从何而来?”
王朴除了是郭荣压制众武将的枷锁外,还是郭荣最为信赖的谋士智囊。
除掉他,对赵匡胤与魏仁浦来说岂止是一箭双雕,简直就是一箭四五雕。
借着王朴遇刺这条爆炸性新闻,赵匡胤能够从朝中文武百官的围攻中喘一口气。
而这还只是最小的一条收获。
最重要的是随着魏仁浦重新入主枢密院,赵匡胤能借此彻底摆脱王朴的压制。
而且杀死王朴就如同斩断郭荣的双手、挖瞎郭荣的双眼,这令赵匡胤日后谋权篡位的难度大幅降低。
可就算王朴死得不能再透了,郭荣依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拿出了堪称完美的应对策略,这令赵匡胤很是惊讶不解。
按照两人的预想,在王朴死后,郭荣应该会陷入难以控制的震怒,接着就会昏招频出。
人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通常都会失去理智,尤其像郭荣这种易怒易躁的脾气更是如此。
当郭荣如预想中那般失去理智后,魏仁浦便可轻而易举地将枢密院大权一举拿下,并庇护赵匡胤与他的一干狗腿子
可郭荣非但没有震怒,也没有昏招频出,甚至还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
这与两人的预想相差甚远。
迎着赵匡胤疑惑不解的目光,魏仁浦道出了心中猜测:“我想这条妙计就是出自郭荣本人。”
“不可能。”赵匡胤断然道:“他几时有这等手段了?”
赵匡胤还有句丧气话没说出口:要是早知道郭荣有这等手段,自己哪敢如此轻易地背叛郭荣?
魏仁浦盯着赵匡胤,促狭的眼眸眯得就像只狐狸:“若换做是四年前的郭荣,他确实没这个能耐,但今非昔比,他毕竟在那皇位上坐了四年,总该有些进步,说起来,你虽曾是他的近臣,但这几年与他可没说过几句话,自然不清楚他的变化之大。”
说罢,魏仁浦自顾自地从坐垫上起身,踱步到窗前,边走边说道:“不过你不必替我担心,范质与王溥我自有摆平的良方,倒是你要做好心里准备,你可知道我今日在枢密院里看到了什么?”
事关自己,赵匡胤坐不住了,连忙跟着起身:“枢相看到了什么?”
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众生,魏仁浦嘴角轻轻勾起,“郭荣与王朴想要瞒过天下人,可他瞒不住我,王朴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出事,我今日一到枢密院就发现了几封他留下的机密公文,你可晓得他们在谋划些什么?”
不等赵匡胤回话,魏仁浦就自问自答道:“嘿,最近这半月,郭荣与王朴正筹划往河北运粮,如此看来,覆灭后蜀是假,北伐契丹才是真。”
“北伐契丹?郭荣当真要北伐契丹?他哪来的胆子?就凭京中这十来万禁军,岂非羊入虎口?”赵匡胤有些难以置信。
说起来,赵匡胤的祖父赵敬曾是后梁朝的蓟州刺史(今天津北部),所辖地区经常遭到契丹的侵扰。
而契丹也正是在中原混战之际悄然崛起。
对于契丹的强大,赵家三代人皆深有体会。
赵匡胤骨子里其实是惧怕契丹的。
魏仁浦轻笑一声,转过身对赵匡胤道:“谁知道郭荣怎么想的,但自从王朴死后,只要是郭荣决定的事情就没人能阻止他,不论这北伐结果如何,事后你必将被郭荣赶去节镇,到了节镇你就耐心蛰伏,静待郭荣归西就是,我会好生庇护你在京中的部属,当然若是郭荣强拖病躯亲自北伐,那倒省事。”
“总之。”魏仁浦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口吻说道:“一切准备皆已完成,你只需静待良机,一如先帝在魏州那般。”
十年前,后汉隐帝刘承佑于弱冠之年即位,几位顾命大臣见皇帝年幼,便联手架空刘承佑以把持朝政。
魏仁浦看出了后汉朝廷必会动荡,便建议郭威北上魏州大名府坐山观虎斗,静待朝中鹬蚌相争,如此便可成为最终得利的渔夫。
事实也正如魏仁浦所料,刘承佑为收回权柄,诱杀了一干顾命大臣,致使京中人心动荡。
郭威趁此良机举兵南下,一举覆灭后汉,问鼎中原。
十年已过,如今之局势较之后汉已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地方的兵权在轮番削弱下已不值一晒,要再想以武将身份问鼎皇位,就必须掌握禁军。
好在经过魏仁浦的精心布置以及赵匡胤的努力执行,赵匡胤的党羽已基本掌控了整个殿前司。
侍卫亲军马军司也在赵匡胤死党韩令坤的手中。
对赵匡胤威胁最大的李重进更是早已被郭荣逐出禁军。
唯一与赵匡胤作对的,也就只剩下个侍卫亲军步军司了。
不过这并无大碍,赵匡胤手握三分之二的禁军,区区一个步军司是绝难掀起风浪的。
更何况魏仁浦在步军司中早就留有后手,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对于魏仁浦的分析,赵匡胤深信不疑,他弯下腰,拱手道:“如此,就都拜托枢相了。”
魏仁浦伸出右手,轻轻按在赵匡胤的肩膀上:“再耐心等等,那个皇位就是你的了。”
赵匡胤抬起头,正看到魏仁浦眼中自信的光辉,他心中不由赞叹道:有枢相辅佐...不,只要听枢相的,皇位就是我的囊中之物!
......
时间稍稍往前调拨,同一个夜晚,冯府迎来了一位客人。
冯吉满面春风地看着来访者:“齐物兄,今日你怎有空到我这来喝酒了?”
齐物是当朝三相王溥的字号,来访者自然也就是这位王相公了。
王溥与冯吉打小就是邻居,两人年岁相仿,又都身为文坛领袖,关系自是极好的。
“有一阵没与你畅饮了,今日放衙早,便到你这来叨扰一番。”王溥脸上的疲态肉眼可见。
昨日他深夜被叫进了皇宫议事,由于王朴遇刺一案整夜都没睡安稳。
今日他又起了个大早去大理寺接手刺杀案,故而整个人都有些没精打采的。
幸好这案子并不急着侦破,王溥提前溜出了大理寺来找冯吉喝酒解闷,否则他可真要扛不住了。
第725章 套话
冯吉殷切地将王溥迎进客厅。
接着自有侍女端来冯府最好的佳酿。
王溥对冯府藏酒那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面对这位知己,冯吉可不敢藏私。
更何况冯吉对王溥早已起了别样心思。
或许焦头烂额的王溥还未意识到,他已经成为了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在今日之前,政事堂与枢密院的职权是完全割裂的。
历朝皇帝都有意地挑起政事堂与枢密院的对立,防止这两大权力重地“沆瀣一气”。
王朴集宰执与参知枢密院事这两大要职于一身,自乱世开启以来,还从未有臣子有过此等权势。
当然,范质与魏仁浦的职权皆高于王溥。
王溥充其量只能排第三,不过这也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庞大权势。
就在今日下午,李延庆刚到过冯府,与冯吉商定拉拢王溥,并从王溥口中套取朝中重要情报的方针。
此前,李延庆并不太看重王溥。
虽然知道冯吉与王溥的关系,但李延庆并未通过冯吉的渠道来接触王溥。
盖因王溥虽是宰执,却对朝局无甚影响力。
这年头有一句话说得好,天子不过是兵强马壮者为之。
乱世是武人的天下,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文官无非都是些墙头草,谁赢他们帮谁罢了。
即便是范质这等首相也不能例外。
李延庆虽与范质有些交情,但也没抱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因为这对于李家的夺权毫无用处,反而还有可能引来郭荣更进一步的忌惮。
但现在情况骤变。
在郭荣的一手安排下,范质与王溥这两位宰执联袂入主枢密院。
从今日起,他们既是宰执,又对枢密院有了重大影响力,完全能够左右整个国家的方向。
李延庆不得不重新看待与这两位宰执的关系。
先试探后拉拢,先王溥后范质,这就是李延庆与冯吉定下的方针。
与王溥寒暄几句后,冯吉起身从侍女手中接过酒具,并亲自为王溥倒酒。
王溥端起酒杯,自然而然地就觉察到了冯吉态度的变化,他以略显戏谑的口吻问道:“惟一,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主动为我倒酒?”
两人是交心好友,虽然这几年地位愈发悬殊,但往来间都是平等互待,并无高下之别。
冯吉也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反常,连忙压住满腔心思,嘴角露出轻松的微笑:“我见你面容疲倦,便好心为你倒酒,你倒好,反而埋怨起我来了。”
王溥闻言,酒也不喝了,抬手认真地摸了摸凹陷的法令纹:“你当真看出了疲倦?”
“不然呢?”冯吉笑了笑,低头喝酒。
王溥最是爱美,平日里就是在家中也都要梳妆得一丝不苟。
男性爱美在此时是非常普遍的现象。
逢年过节的时候,大街上随处可见头插鲜花的年轻男子。
每年新年的第一次朝会时,朝廷甚至还会给京中所有文官都发一朵鲜花。
就连冯吉其实也有些臭美的毛病,从花间社的命名以及各个成员的诨名就可见一斑。
冯吉熟知好友的秉性,很快就转移了王溥的注意力,并将话题转向自己需要的方向。
王溥果然上钩,他酒也不喝了,也不见外,就在冯府的客厅里用双手轻柔地搓着疲倦的脸颊:“唉,这也没办法,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你可知道,我昨夜几乎一宿未眠?”
冯吉不动声色地问道:“可是因为王枢相一事?”
“是啊,王枢相死的太过蹊跷,这京中竟然有人胆敢刺杀枢相,简直难以想象,我听闻噩耗后心中惶恐无比,生怕昨夜就会有人在京中作乱,幸好最终无事发生,等到了深夜,圣上突召我与范相公、魏相公入宫,又指名让我来负责此案,你说我能睡得着吗?”
在好友面前,王溥憋在心里的话如洪水般倾泻而出,他憋的可太苦了。
说罢,他仍有些难以平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时,他的右手依旧难以自已地轻微发颤。
这些都被冯吉看在眼里。
心口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难闭合,冯吉深知要想套话就一定要抓住此等良机。
冯吉一边为好友添酒,一边问道:“你并非断案出身,圣上又怎会让你负责此案?”
王溥浑然不觉,继续倾诉:“我一开始也不清楚,你说我哪有断案的能力?圣上他怎就会将此案交由我负责?后来我听了范相公的分析,总算是明白了圣上的用意。”
哦,范质的分析?冯吉眼睛一转,并不着急继续套话,而是侃侃说道:“按理来说,范相公其实才是负责此案的最佳人选,他本就是推官出身,又精于刑名,在御史台和大理寺中又广部党羽,此案由他接手,或许不出半月就能告破。”
这话算是说到王溥的心坎上去了,他压根就不想掺和这么危险的刺杀案,忙不迭地点头:“你说的可太对了,这案子就应该交给范相公。”
经过恰到好处的铺垫,冯吉终于提出了那一问:“那范相公对圣上的委任是何看法?”
王溥突然觉得莫名的口干舌燥,而且脑海里也非常混沌,他又是一杯下肚,方才略觉清醒:“范相公的分析亦很有道理,他说这圣上压根就不想破这案子。”
昨夜发生的一切对王溥来说有如梦境一般,似真似虚,他似乎都快忘了昨夜的一切。
这回答大大出乎冯吉的预料,他不加掩饰地惊叹道:“嚯,这话可就有些意思了,圣上不想破案?死的不是别人,死的可是圣上最为倚重的王枢相,圣上为何就不想破案了?”
王溥用力叩了叩脑门,努力回想着昨夜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回道:“范相公说,圣上即将用兵,或许是西南也或许是北面,而刺杀王枢相的谋划者极有可能来自军中,圣上不想在此时令军中动荡,但若要侦破此案,就必然会将整个禁军都掀个底朝天,所以才让我来负责此案,无非就是装装样子罢了。”
第726章 萧瑟
“郭荣不想破案?”
安清念捏着枣子的手滞在半空:“这话从何而来?”
“郭荣让不善刑名的三相王溥负责此案,又不给王溥调用御史台以及军巡院的权限,再加上我朝用兵在即,或许郭荣不想见到禁军动荡,故而首相范质做出了如是推断。”
李延庆接着又将这情报的来历完完整整地介绍了一遍。
李延庆的情报自然是从冯吉那得来的。
而冯吉的情报又来自三相王溥的复述。
算来算去,这情报到李延庆手里时已经算是三手货了。
不过虽说这情报有些震撼人心,但也不至于被依次添油加醋。
毕竟经手人都算靠谱,冯吉也没有向李延庆夸大其词的意义,两人现在已经可以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两人都是审时度势的聪明人,没费多少口舌就确立了同盟关系。
不过这个同盟关系是有高下之别的,冯吉仰赖李延庆的经济支持,权位上也远逊于李家,在同盟中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
“倒有些意思,三郎如何看待范相公这推断?”问罢,安清念将脆甜的新鲜枣子放入口中,转头望向八角凉亭外的深黄秋景。
“我朝的确用兵在即,若从这方面考虑,范相公的推断不无道理。”李延庆的目光也随之转向庭外。
庭院铺满了深秋的落叶,仿佛金色的海洋。
安清念望着满庭落叶,轻叹道:“这是否太过无情了些,况且除掉幕后主使者岂不是能够祛除禁军中的隐患?反而能令禁军愈发稳固?妾身以为这推断存在不合理之处。”
王朴的经历在此时堪称传奇。
他出身寒微,屡试不第。
但又屡败屡战。
终于在四十四岁那年高中状元。
成为状元郎后,王朴立刻受到了时任宰相杨邠的垂青,他的仕途可以说是一片坦途。
这年头进士一年都只有寥寥数个,状元那还了得?
但王朴觉察到了后汉朝潜藏的危机,婉拒了杨邠招揽,选择归隐故乡。
果不出他所料,仅仅一年后,杨邠就被后汉隐帝刘承佑所杀,依附于杨邠的一众门客也被刘承佑斩草除根。
王朴逃过了一劫,这令他名声大涨。
待到郭威建立周朝,立刻召小有名气的王朴入朝为官。
王朴也不推辞,接受了朝廷的征召,投身到了郭威养子郭荣的帐下,任镇宁军节度掌书记。
在他进入官场的第三年,郭荣从郭威手中接过皇位,而王朴也以幕府旧臣的身份入主开封府,就任知开封府的重任。
辅佐新帝登基,自己也以一介草莽之身飞黄腾达,这令王朴的故事更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郭荣与王朴这对君臣也被传唱成了一时佳话。
其实,若是站在李延庆与安清念这样的高度,轻而易举就能看穿这个传奇故事后的真相。
王朴中进士的那年,已是后汉隐帝刘承佑登基的第三年。
刘承佑在位的这三年间时时刻刻都受到一干顾命大臣的压制。
杨邠随后汉高祖刘知远起兵,他成为顾命大臣后嚣张跋扈、总揽朝政,并掌管一切人事任免。
刘承佑想提拔自己的亲舅舅都要亲自登门拜访杨邠,请求杨邠能看在皇帝的面子上赏个脸。
可杨邠非但不赏脸,甚至还在刘承佑提议要亲政时当着一干朝臣的面放言:有臣在,陛下何必多管闲事?
在刘承佑登基的第三年,皇帝与一干顾命大臣的关系已是势同水火,朝中局势空前紧张。
但凡不是瞎子,都能预感到一场席卷整个朝堂的风暴即将降临。
只可惜一入局中身不由己,大部分朝臣是跑不动的。
王朴当时刚入官场,还未投靠任何人,一见局势不妙立刻脚底抹油,倒也没人能追究他的责任。
而那些跑不动的,就只能成为风暴之下的殉葬品了。
种种过往,安清念不是不明白。
但再理性的女子也总会有感性的一面。
若是按照范质的推断,郭荣竟会为了所谓禁军的稳定,而放弃对刺杀案的侦破,这对王朴而言未免也太过无情了。
安清念从感性上无法接受。
李延庆与妻子亦有同样感受,但他的理性压过感性,徐徐回道:“这的确无情,但帝王又怎能有情?至于你的疑问,倒也不难解释,我认为这桩刺杀案的幕后主使者八成就是赵匡胤,郭荣不可能不怀疑到他的头上,可殿前司中的武将大半都由赵匡胤亲手提拔,光拿下一个赵匡胤只不过是扬汤止沸,如今禁军出征在即,拿下赵匡胤就意味着整个殿前司的震荡,郭荣先前的布置也就全成了水中幻月,很显然,比起破案,郭荣更希望发动一场成功的战争。”
“最是无情帝王家么......”安清念嘴里念叨着这句白居易的名句,语气似乎也染上了深秋的萧瑟。
但很快,安清念就调整了情绪,从这种萧瑟的气氛中走出。
她转头望着丈夫,轻启朱唇:“既然三郎以为赵匡胤就是幕后主使,那这局势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李延庆右手轻轻摩挲着颌下短须,略作思忖后回道:“接下来么,自然就是我朝大军出征,得胜归来后郭荣趁势清洗禁军,一如淮南战争结束时那般,这桩案子到那时也会水落石出,不过这案子就算破了估计也是不了了之,赵匡胤早已销毁了绝大部分证据,郭荣终究只能将他驱逐出京,不过只要赵匡胤被驱逐出京,那我李家便能抢得先机。”
安清念眼中露出沉思的神色,又问道:“幕后之人既然连王朴都敢刺杀,焉知他是否会继续行刺郭荣?若是郭荣也死于非命,则局势又会如何演变?”
“若是郭荣在出征之前就死于非命,那到时候谁在京中谁就最有可能成为最终赢家,不过有王朴覆辙在前,想必郭荣会提高警惕,这幕后主使应该不会再有出手的机会......”李延庆抬头望向东面的天空,那里是皇宫的方向。
他接着说道:“宫中亲卫都由袁彦一手操练,不至于倒戈向赵匡胤,刺杀之类的应当无需忧心,只是郭荣的身体近来持续恶化,也不知他是否能撑到大军得胜之时......”
第727章 鸡汤
郭荣最近的身体状态并不好。
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
郭荣出身于穷苦的柴家,自幼体质就差。
过继到郭家后也没有受到郭威的重视,年纪轻轻就随着商队走南闯北,这给他的身体埋下了隐患。
即位以来三年多的夙兴夜寐又使他的身体进一步恶化。
接着在泗州城下那一次坠马虽然看起来问题不大,却令他身负暗疾。
几番受创,郭荣的身体已是千疮百孔,全靠他还算年轻的身体硬顶着。
除了肉体上损伤,郭荣这几年在精神上也备受磨难。
在这世上,他绝对信赖的人只有皇后符氏与枢密使王朴。
而就在这两年间,爱妻与知己先后离他而去。
正是因为郭荣执意亲征,才致使体弱的符皇后死于淮南的湿热,这令他一直心怀愧疚。
王朴则死于一场卑鄙的暗杀,就在这开封,就在这一国首都。
这更令郭荣无法接受。
可人死如灯灭,无论他接受与否,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可以绝对信赖的妻子与知己。
唯留他一人独自面对世间的狂风骤雨。
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打击,令郭荣的身体江河日下。
王朴死后,郭荣立刻就病倒了。
那夜,他召三位宰执入宫议事,待到三位宰执离开,他再也扛不住,头一歪就昏了过去。
第二日郭荣一直睡到了午后方才勉强睁开眼,而后他就患上了重病。
御医院里经验最老到的御医也说不准郭荣患上了什么病,只道圣上病情严重,需要好生调养。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当他熬不住病倒时,过往所有的暗疾隐患全都纷至沓来。
可即便拖着这么一副病躯,郭荣还是要处理堆积如山的国事,还要为即将到来的战事操心,他甚至还想要再来一次亲征。
病情愈严重,郭荣的头脑就愈发清醒。
他对眼下的局势洞若观火,也很清楚自身的病情与境况。
虽然病入膏肓,但他自觉自己还算年轻,怎么也能撑上个两年。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必须要为自己的幼子摆平所有阻碍,确保各方势力均衡。
如此,当六岁的郭宗训即位后,他才能够安坐皇位直到成年。
为了达成这一目标,摆在郭荣面前的路只有一条。
暂且不去追究王朴的死因,也不去追究那个卑劣的刺杀者,当务之急要在王朴死后稳住京中的十四万禁军、稳住各地节镇的封疆大吏们。
所以郭荣才会冒着风险将魏仁浦重新调回枢密院,眼下只有魏仁浦能够完成此等重任。
即便魏仁浦有派人刺杀王朴的嫌疑,如今的郭荣也已顾不上这么多了。
不过郭荣也做了最适当的应急手段,那就是将范质与王溥也调入枢密院,他寄希望于这两位重臣能够限制魏仁浦,不让魏仁浦仗着枢密使的权柄无法无天。
而后,在各地秋税收缴齐全后,郭荣将会立刻率领全军北上,发起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战役,将契丹彻底逐出河北。
如此周朝大患可除,他也可腾出手来彻底整顿禁军。
虽然禁军会因此在一两年内失去对外作战的能力,但在郭荣看来这无疑是值得的。
自先帝郭威改组禁军以来,禁军成为了扞卫皇权的利刃,同时也成为了皇位的最大威胁。
禁军就像一把锋锐的双刃剑,可为周朝消灭一切强敌,但若是使用不当,也能反过来刺伤自己。
其中之关键,就在于平衡。
在郭威改组禁军之前,禁军中只有侍卫亲军司这一个衙门。
改组后,侍卫亲军司只余马军司与步军司,其余部队被划分出来另组殿前司。
在郭威在位的三年间,他不断从各地节镇抽调精锐,为殿前司添砖加瓦,使殿前司成为了足以制衡侍卫亲军司的庞大势力。
而在这一过程中,赵家就如同一根野蛮生长的藤蔓,将自己的枝叶散布到殿前司之中。
待到郭荣即位,赵匡胤也就顺利成章地取代张永德,掌握了殿前司。
对于赵家势力的崛起,郭荣本是乐见其成。
赵匡胤本就是他的幕府旧臣,他需要借助赵家这把好刀来制衡在禁军中扎根多年的李重进、张永德之流。
可随着赵匡胤的“变质”,放纵的危险也随之而来。
现如今,在整个殿前司中,除了郭荣指定的副都指挥使慕容延钊外,几乎所有的中高层武将都由赵匡胤一手提拔。
这殿前司已成为了赵匡胤的一言堂。
可若要拔除赵家这根硕大的藤蔓,那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整个殿前司都会陷入无序的混乱之中。
即便赵匡胤可能是谋害王朴的嫌疑人,郭荣也不得不暂时按兵不动。
为了接下来的北伐大业,郭荣甚至还必须安抚赵匡胤,让赵匡胤能够暂时为他所用。
那么,又该如何安抚赵匡胤呢.......
在御榻上半阖着眼思考良久,郭荣的思绪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符贵妃端着一个食盘步入寝宫,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御榻前。
“陛下,这是臣妾刚刚熬的人参鸡汤。”
“放边上,我一会喝。”思绪被打断,郭荣的口吻略有些不耐烦,但他知道这是符贵妃的一番心意,不应乱动脾气。
谁知符贵妃竟没有退却:“这人参鸡汤是御医院给的药方,要趁热喝才有疗效。”
郭荣睁开眼,正对上符贵妃关切的双眸。
望着符贵妃那与符皇后有三分相像的面容,他的口吻软了下来:“好,那我趁热喝。”
说罢,郭荣就要从御榻上起身。
符贵妃连忙将食盘放到一旁的几案上,并说道:“陛下初愈,继续靠着就好,还是让臣妾喂陛下喝吧。”
听着这关切的暖心话,郭荣的心口也随之一暖,他安分地靠在软垫上,喝到了两岁以后第一次由他人喂上的热汤。
一勺温热的鸡汤下肚,郭荣望向符贵妃的眼神逐渐柔软:“你有心了。”
喝了符贵妃亲手喂上的鸡汤,郭荣莫名觉得浑身充盈着气力,这是近些日子从未有过的好迹象。
郭荣精神大振,唤来内侍张守恩,命令道:“速速去将赵匡胤叫来,朕有要事与他说。”
第728章 幸福的烦劳
相比内外交困的郭荣,最近的赵匡胤一扫诸事不顺的阴霾,迎来了属于他的顺风顺水。
前些日子的赵匡胤可谓是喝水都塞牙缝,各种麻烦接踵而至,令他郁闷得不轻。
现在,终于轮到他时来运转了。
对王朴的刺杀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干净利落地就去除了这个最大威胁。
虽然后续发生了些波折,不过最终也没有影响到大局,魏仁浦依然如计划中那般重返枢密院,成为了赵匡胤最可靠的庇护伞。
赵匡胤的好运还不止如此。
就在昨日,他又迎来了一桩喜事。
魏州的符家竟然派了特使来开封,为了符彦卿寿宴上的那桩不愉快专门向赵家致歉。
这还不算,符家的特使话里话外竟然还透着一股想跟赵家结姻的意思。
结姻的双方自然就是赵家老三赵匡义,以及符家刚刚及笄的小女。
这令赵匡胤欣喜若狂。
在朝中,他已经有了魏仁浦这等可靠的靠山。
若是在地方还能得到符家这样的强援,那他赵匡胤何须惧怕任何人?
今日,赵匡胤虽然早早地就到了殿前司衙门,也早早地开始处理公务。
但他的一颗心早已不在衙门中,也不在公务上。
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该如何促成这桩婚事。
符家小娘子刚刚及笄,从未在世人前露过面,但她的美貌是无需质疑的。
已故的符皇后以及宫中的符贵妃赵匡胤都是见过的,她们二人皆是美若天仙的人儿。
她们的妹妹自然也不会差。
赵匡胤为何会如此操心符小娘子的外貌?
还不是因为他那个好色的弟弟。
赵家老三赵匡义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貌党,他的前妻尹氏就是因为外貌平平而受到他的冷落,以至于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
这事狠狠得罪护妹狂魔尹崇珂,差点就使赵家失去了尹家这个盟友。
还好尹崇珂愿意捐弃前嫌重投赵匡胤麾下,不然赵匡胤非得给弟弟一顿家法伺候不可。
不过只要过了外貌这一关,说服赵家老三接受联姻就并非难事了。
无论地位还是实力,符家都是当今数一数二的豪门。
能娶到符家的千金,对赵匡义来说绝对算得上是高攀了。
联姻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如何彻底说服符家认可这桩婚事。
虽然符家的特使有联姻的意向。
但这也仅仅只是意向。
这并不是说符家就一定愿意与赵家联姻。
赵家需要表达联姻的诚意,并且向符家展示两家联姻带来的利益,以说服符家接受联姻。
在公廨中处理公务之余,赵匡胤一直琢磨着该派谁代表赵家北上魏州提亲。
刚刚被赵匡胤招揽的吕胤无疑是个合适人选。
此人持重沉稳,口才也还过得去,最重要的是能够洞察人情局势,是绝佳的提亲人选。
不过吕胤从魏州回来后就被赵匡胤派去了同州。
按照魏仁浦的分析,赵匡胤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被郭荣逐回驻地。
说实话,虽然被封为了节度使,但他一次也没去过驻地同州。
此番赵匡胤派吕胤去同州,正是为了给他打前站。
很显然,吕胤不会分身之术,他也不可能在此时去魏州提亲。
那,难道要派王仁赡去?
脑海里刚刚冒出这个想法,赵匡胤就连忙将其否定掉。
王仁赡固然可靠,但他不过是个粗鄙的武夫,连字都认不全。
让他去提亲,那怕是只会得罪了符家。
唉......
赵匡胤望着面前枯燥的公文,忍不住叹息出声,心中暗道:归根到底,还是自家底蕴太差,这等紧要关头,竟然连个合适的提亲人选都找不出来......
这些年赵匡胤一直在禁军里忙上忙下,还两次随郭荣亲征淮南,虽然当了节度使却没空经营自己的幕府班底。
以至于驻地同州一直交由朝廷的知州代管。
现在赵匡胤终于腾出空来操心此事,但人才的招募与培养是需要时间的。
哪怕他在此时真招募到了文笔口才皆了得的文人,却也不放心将紧密要事交给新人。
早知道,当初吕胤还在开封的时候,就该让他推荐些可靠文人......赵匡胤放下毛笔,有些懊恼地叩了叩后脑勺。
正当赵匡胤为了提亲人选而苦思冥想之际,一名来自宫中的年轻内侍张德均打断了他的思绪。
郭荣请他入宫议事。
赵匡胤收到命令后虽然心有忐忑,但他维持住了表面的淡定,“镇定自若”地随内侍入宫。
莫非,郭荣已经查到了刺杀案的真相?
脑海里浮现出这个猜想的时候,赵匡胤嘴角忍不住勾起了轻蔑且放肆的弧度:不可能,人证物证俱被销毁,查案的又是那个不善刑名的王溥,郭荣去哪查明真相?
张德均就在赵匡胤的身侧,他当然注意到了这位军中重臣的不自然笑容,心中不由升起疑惑:这赵太尉怎走着走着突然就笑起来了?这笑容甚至还有些渗人......
心有疑惑,张德均却忍住了心中的好奇,他现在可不敢与赵匡胤扯上太多关系。
王朴遇刺案虽然没有告破,也没有人出来指认幕后主使,但宫中内侍们几乎都认为赵匡胤就是幕后主使。
谁在这起案件中收益最多,谁就最有嫌疑。
张德均还年轻,而且他惜命,可不敢在这关口乱来。
赵匡胤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收敛笑容,问身旁的年轻内侍道:“张承制,我听说圣上近日龙体抱恙,应在宫中静养,不知此时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此时的宦官皆属于武官序列,张德均的本官乃是正八品的内殿承制。
虽说他只是个八品官,但也处于八品的最上一阶,再升一阶便可入七品,那就意味着走上了升官的快车道。
更可张德均还是大内总管张守恩的养子,不光前途无量,还能接触大量的宫中秘闻。
赵匡胤虽位高权重,却也得尊称一声张承制。
而且张德均还收过赵匡胤数额不菲的好处费,也曾将不少宫中秘闻透露给赵匡胤。
但此时的张德均可不敢接这话茬。
钱虽然收了,但那是过去事,张德均自认为没留下什么把柄,他目视前方,细声回道:“这事下官也不知,入了宫太尉便清楚了。”
第729章 往昔
对于张德均的婉拒,赵匡胤倒也没放在心上。
其中缘由,他当然也是一清二楚。
跟随张德均步入寝宫,赵匡胤见到了御榻之上的郭荣。
比起上一次见面,郭荣瘦削了不少,眼眶也肉眼可见的凹陷。
眼见郭荣一脸饱经沧桑与痛苦的模样,赵匡胤心中竟莫名地暗爽,他克制住情绪,拱手行礼:“臣赵匡胤,拜见陛下。”
郭荣虽然精神振奋,但身体依旧虚弱,他靠在软垫上,双目半阖,轻声道:“元朗,你来了。”
这熟悉的称呼令赵匡胤一窒。
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澶州。
那时候,还是节度使的郭荣就是这般称呼他的。
当年赵匡胤以荫补入仕,第一份差事就是在郭荣麾下担任澶州马军都指挥使。
但赵匡胤早已不复当年的青涩,他很快定住心神,回道:“陛下,臣应召而来。”
郭荣低垂着头,双目隐藏在晦暗的阴影中,他听到赵匡胤生分的回答,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这丝失望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轻微的咳嗽声。
郭荣咳了一阵,用手帕擦了擦嘴后叹道:“元朗,如你所见,我这病是愈发严重了,恐怕已是时日无多。”
宫中无秘密,郭荣自知自己病重的消息早已传出宫外,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看看能否博取赵匡胤的同情。
没错,郭荣已经落魄到要博取臣子的同情,他在赵匡胤面前也舍弃了“朕”的自称,转而使用更亲昵的“我”来自称。
在赵匡胤入寝宫后,郭荣开口称呼赵匡胤为元朗,就已经在为后续的“真情流露”做铺垫。
那这招对赵匡胤有用吗?
其实没什么用。
赵匡胤与郭荣过去固然有情谊在。
但这情谊早已在这几年的互相猜忌中磨损殆尽。
如今的赵匡胤已行同谋逆,哪是郭荣这蹩脚的煽情能轻易感动的?
都这时候了,竟然还想着晓之以情?呵,简直白日做梦......赵匡胤心中讥讽之余嘴上倒也没忘了官场上的定式回复:“陛下春秋鼎盛,些许小疾不消数日定能康复。”
其实,赵匡胤若有魏仁浦一半的虚伪功力,这时候就应该装出被感动的样子,在郭荣面前痛哭流涕。
这样或许还真能与郭荣来一场“君臣同心”的戏码。
可惜赵匡胤的心思没有魏仁浦那般复杂,他在军中浸淫多年,一向直来直往,能将心绪掩藏好就已是极限了。
听着赵匡胤公式化的回复,郭荣的面容又深沉了几分,他断定,眼前这位昔日的幕府旧臣,绝对与王朴遇刺案脱不了干系。
望着赵匡胤低垂的头颅,郭荣忍不住心生疑问:自己与赵元朗的关系为何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这厮怎会对自己如此之虚伪?
郭荣想了一阵,总也没个头绪。
时间已经由不得他多想。
博取同情的计划已经施行了一半,总不能半途而废。
郭荣靠在软垫上的脊背深陷了几分,扯开略带沙哑的喉咙:“我的病情,我自己最清楚,我叫你来,是有几句话掏心话要对你说。”
掏心话?早不说晚不说现在说,现在倒舍得说了?赵匡胤不再言语,他依旧低着头,心中唯有冷笑。
“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这误会从何而来,我不想去追究,也没力气去追究了......”郭荣有气无力地长叹一声,接着问道:“但,你总还记得在澶州的那些日子吧?”
澶州。
这是赵匡胤初入仕途、破茧成蝶之地,也是他结识郭荣、王朴、袁彦等人的地方。
两年的青葱岁月,早已深深刻在了赵匡胤的脑海之中,任时光如何流淌都无法磨灭。
赵匡胤一度以为,郭荣是他能够一生效命的主公,他也一度认为袁彦是能够生死与共的忘年之交。
至于王朴,虽然待人严厉了些,但他渊博的学识以及高傲的风骨都曾深深令年轻的赵匡胤折服。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郭荣入主开封的四年后烟消云散。
曾经的主公,现在的皇帝,成为了必须背叛的对象。
曾经的忘年之交,成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敌。
至于曾经仰慕的对象,甚至成了屠刀下的枉死鬼。
何等的可笑?
赵匡胤笑不出来。
他只是怔怔地站着,沉默不语,任由回忆在脑海中翻滚。
良久,赵匡胤终于开口:“陛下,在澶州的那些日子,臣一日都未曾忘却。”
赵匡胤的嗓音中满是沧海桑田。
但也仅仅只是沧海桑田罢了,没有除此之外的任何情感。
或者说,赵匡胤将其余情感都摒弃了,他在这一刻迎来了再一次的“蜕变”,他终于能够彻底舍弃那些无用的情感。
就在此刻,赵匡胤或许比郭荣更适合郭荣屁股下的御榻。
郭荣无法舍弃“多余”的情感,也还没有完全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他似乎一直都是那个热血沸腾、慷慨激昂的年轻人。
只是岁月在他心上刻下了无数深刻的伤痕,让他被迫知道了帝王应该在哪些时刻掩藏住情感。
郭荣一直以来都是在逼迫自己强忍情绪,而赵匡胤已经做到了下意识地戴上面具。
所以,当赵匡胤下意识地发出只有感慨的感慨时,郭荣反而被赵匡胤所感染了。
郭荣的眼中流露出追忆往昔的神色:“在澶州的日子,我也一日未曾忘却,当时我时常找你还有袁彦一起喝酒,我们还经常比拼射术,呵呵,虽然我总是拿头名,可我都知道,你一直在让着我。”
继位之前,郭荣一直都没有养成上位者的习性,常与手下一干武将士兵混作一团,这也让他博得了手下将士的爱戴。
又絮絮叨叨回忆了一阵往昔,郭荣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入了情。
而赵匡胤呢,则一直默默地听着郭荣的回忆,似乎也遁入了郭荣描绘的那个过往。
只可惜赵匡胤心中没有丝毫波动,他已不再在意那些无趣的往事。
郭荣飘忽不定眼神再度回到了赵匡胤的身上:“一不留神就说了这么多,倒忘了正事,我自知时日无多,但还有一桩未了之事,元朗可否最后再帮我一次?”
第730章 火锅
俞氏脚店二楼的雅间里,赵匡胤与魏仁浦正在吃火锅。
两人忙活了一整天,都饿得发慌。
赵匡胤上午在殿前司衙门里处理了大量繁杂无趣的公务,还没来得及吃午饭就被郭荣叫去了皇宫“叙旧情”。
等到他离开皇宫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正当赵匡胤打算回家饱食一顿的时候,魏仁浦的亲信前来寻他,他便只好马不停蹄地跑来这左二厢的俞氏脚店。
到了地儿后,赵匡胤那真是饿得眼冒金星。
魏仁浦的情况也大差不差。
他刚刚重返枢密院,需要重构曾经的人际网络。
再加上枢密院本就是开封公务最繁重的衙门,他离开枢密院一年多,各种公务都需要重新熟悉。
两项重任压在肩上,导致魏仁浦这几日忙得两脚不沾地,除了睡觉那是一刻都没得空闲。
今天中午他就忘了吃午饭,傍晚放衙的时候脚步都虚浮了起来。
下午在入宫前,赵匡胤曾派了亲信给魏仁浦报信。
魏仁浦觉得两人本来就到了交流情报的日子,再加上最近气温降得厉害,干脆晚上凑一块吃个火锅,也好给自己一个放松的机会。
由于两人口味与喜好不同,俞氏脚店的后厨贴心的准备了两套火锅。
赵匡胤囫囵吃了两三碟牛羊肉,又连干了几杯好酒,终于将腹中饥渴消弭了大半。
又将一碟羊肉下锅,趁着肉还未熟的当口,赵匡胤先开了口:“郭荣要征契丹,这是他在寝宫里亲口对我说的。”
自己的猜测被印证,魏仁浦却未感到丝毫的意外,他好整以暇地用丝绸手帕擦了擦嘴角:“郭荣叫你入宫,就为了和你说这些?”
“哪只说了这些,我在皇宫里留了一个下午,郭荣一直在回忆往昔,他絮叨了足有一两个时辰,最后才告诉我他要北伐契丹,让我助他一臂之力。”
说到这里,赵匡胤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嘿嘿,事到临头了还想着来感化我,当真可笑。”
“感化你?这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了。”魏仁浦也跟着笑了,受他“蛊惑”的赵匡胤又岂是区区郭荣能够感化的?
赵匡胤轻轻摇了摇头,叹惋道:“我看,郭荣大概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他浑身上下都是病,眼看着活不了几年,亲生儿子又才刚刚六岁,唯一能够依仗的王朴也死了,以至于竟然要孤注一掷北伐契丹,现在还想着来感化我,啧啧......”
虽然嘴上奚落郭荣,但赵匡胤与郭荣终究君臣一场,总归有那么点情谊在。
见昔日风华正茂的郭荣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赵匡胤很是感慨。
“这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他若是不任人唯亲,不独断专行,何至于此?”魏仁浦的口吻很是淡然,但他对郭荣的不满早已付诸到了行动上。
其实魏仁浦这话也波及到了赵匡胤,若非郭荣任人唯亲,他赵匡胤又岂能上位?
见气氛有些不对,赵匡胤连忙转换话题:“对了,昨天大名府的符家派了特使来向我致歉,为的是之前符彦卿寿宴上的那桩事,而且听那特使的口吻,符家似乎有意与我赵家结姻,枢相觉得这结姻是否可行?”
魏仁浦一听有些诧异:“符家要与你结姻?女方是符彦卿刚刚及笄的那个小女儿?男方又是谁?”
“男方自然就是我家三哥了,他新近丧偶,闹着要续弦,若能让他娶了符家的女儿,那可谓是一举多得。”提起这不争气的弟弟,赵匡胤的脸上就多了几分尴尬。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自家弟弟与弟媳的那些破事赵匡胤连魏仁浦都是瞒着的。
“原来是你家那老三,这联姻若成倒是桩美事。”说罢,魏仁浦端起酒杯浅酌一口。
魏仁浦对赵匡胤的家事不感兴趣,自然也不清楚赵家老三究竟有多混账。
他只是觉得赵弘殷与赵匡胤这对父子俱是一时人杰,那赵家老三赵匡义自然也不会差,与符家的小女儿正是般配。
美酒下肚,魏仁浦放下酒杯,问道:“不过,你与符家是何时搭上关系的?”
“我与符家能有什么关系?我还纳闷呢,这符家怎么突然就派人来找我结姻了。”赵匡胤谈吐间有些遮掩不住的小骄傲。
魏仁浦略作思忖,笑了笑:“这倒不见怪,符家一向见风使舵,他们必然觉察到了局势的变化,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元朗,你已经是符家都必须巴结的对象了,这桩婚事能谈下来最好,谈不拢也无所谓,符家这东西看起来势力庞大,但在禁军中已毫无影响力,不过虚有其表罢了。”
赵匡胤挠了挠头:“我倒是想谈拢这桩婚事,可我手头连个堪用的说客都没有,今日我正头疼该派谁北上洽谈呢。”
魏仁浦算是品出味来了,白了他一眼:“好啊,到我这要人来了?”
赵匡胤也不害躁,腆着脸道:“枢相广结善缘,我早就想让枢相为我推荐几位幕府信臣了。”
说着,赵匡胤还主动起身为魏仁浦添酒。
魏仁浦接过酒杯:“我这倒正有个合适人选,回头我介绍他到你府上去。”
要论人缘广,当朝文武就没有比魏仁浦更广的。
前前前朝后唐时,魏仁浦就在枢密院当差,与他有交集的高级武官那真是海了去了。
就周朝现任的这几十名节度使,魏仁浦都能说上话。
而且魏仁浦不止与武官们广有交集,武官们的幕府臣僚他也常有往来。
这时候的文人一入节度使幕府就再难出来。
当这些文人们依附的节度使亡故或者告老后,他们也无法跻身朝廷,而是只能投奔到别的节度使帐下。
这就诞生出了一批专门为节度使做幕僚的文人。
这些文人夹在朝廷与节度使的缝隙间,此生都难以正常入仕,算是当今文坛的边缘人物。
魏仁浦与这帮文人的关系非常不错,自然也能为赵匡胤介绍合适妥当的人选。
“那我在这先谢过枢相。”赵匡胤端起酒杯,敬了魏仁浦一杯。
两人对视一笑,双双举杯。
喝了两轮,赵匡胤又起了个话端:
“郭荣要我助他北伐契丹,他应该已经下定了北伐的决心,对此魏相怎么看?”
第731章 定计
郭荣之所以想感化赵匡胤,无非是想让赵匡胤协助他北伐。
显得二年年末亲征淮南,这是郭荣第一次亲自指挥大规模战争。
这次亲征的惨淡结局也昭示着郭荣缺乏指挥大规模战争的能力。
在李重进、张永德被外放,向训又远在扬州防备南唐的当下,郭荣若是想要发动一场对契丹的大规模战役,何人领军就成了首先需要解决的难题。
毫无疑问,赵匡胤是一个相当合适的人选。
赵匡胤经历过淮南战争的洗礼,也在淮南指挥过数次中等规模的战役。
更重要的是,如今殿前司里的中高层武将几乎都由赵匡胤亲手提拔,只有他能够将殿前司七万兵马如臂指使。
可“郎虽有意,妾却无情”。
郭荣固然想请赵匡胤助他一臂之力,赵匡胤对郭荣却只有忌惮与厌恶。
他巴不得郭荣这个病痨鬼早日归西,他好拿下日思夜想的皇位。
不过对于帮忙与否赵匡胤也拿不定主意,他便干脆将问题抛给了魏仁浦,让魏仁浦来替他做决断。
魏仁浦细长的手指轻轻把玩着光洁的白瓷酒杯,口吻很是轻巧:“既然郭荣请你助他北伐,那你就遂他的愿呗。”
这个答案全然出乎赵匡胤的预料,当即追问:“枢相的意思是,要我全力助他北伐?可他要是真赢了契丹,岂不是会借机清洗我殿前司?”
赵匡胤已将殿前司视作自己的禁脔,张口闭口都是“我的殿前司”,全然不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慕容延钊看在眼里。
其实也确实没有将慕容延钊看在眼里的必要,慕容延钊虽是郭荣指定的副都指挥使,可他在殿前司里压根就说不上话,一干中层武将都唯赵匡胤马首是瞻。
“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魏仁浦拿起酒杯,用杯底轻轻磕了磕桌面,并顺带将空酒杯放到了桌上。
赵匡胤闻弦知意,连忙起身添酒:“还请枢相不吝指点。”
魏仁浦右手顺势抚着长须,泰然自若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这个忙你一定要帮,郭荣既然请你帮忙,那就说明他对你仍残存信任,明日你就入宫向郭荣袒露心意,就说自己永远忠于他,最好是能将其迷惑,这厮急病乱投医,你就给他些希望好了。”
“明白。”
赵匡胤添完酒,放下酒壶,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问道:“迷惑住郭荣之后呢?又该如何?”
“接下来自然就是鼓动他亲征契丹,就如今之局势看,北伐初期应该会非常顺利。”迎着赵匡胤不解的目光,魏仁浦接着说道:
“你别不信,如今之契丹固然强大,却因十数年的内乱而失了凝聚力,当我朝大军攻入幽云时,契丹需要两个月甚至三个月才能集结兵力,在战争初期我朝一定能够占据优势,这正是郭荣敢于北伐的自信所在,这一年来,枢密院在王朴的指使下一直在秘密收集有关契丹的情报,我今日在枢密院里翻到了这些公文,这才发觉,王朴生前之所以一直力主伐蜀,原来是在施障眼法,郭荣与王朴不光要骗过契丹,甚至还要瞒过满朝的文武,当真大手笔。”
这却是魏仁浦错怪王朴了。
王朴是真的一直力主伐蜀,契丹的弱点他不是不知道,但这弱点并不致命。
靠着郭威郭荣父子二人悉心培养的禁军,周朝固然可以在战争的初期取得优势,但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郭荣北伐的目标是要收复幽云十六州,将契丹阻隔于河北平原之外。
幽云十六州的大体形状是一条横亘河北山西北部的长条地带。
在这个长条地带中,幽(今帝都)、涿(保定下辖县)、莫(河北任丘市)、瀛(今河间市)四州是一个向南的突出部位,这个部位大多位于平原地带。
而余下的十二州都处于河北、山西北部的山地高原上(今天津蓟州区到山西朔州市一线)。
这十二州也正是古长城所在地。
曾经的中原王朝靠着长城,以及山地高原的各处天然险要,方能将北方异族阻隔在富庶的河北平原外。
如今局势反转,这十二州的天然险要反而成了契丹防备中原的利器。
契丹铁骑更是可以毫无阻隔地越过天险,肆意蹂躏一马平川的河北平原。
毫无疑问,当周军大举北上之际,趁契丹骑兵尚未聚齐,南部突出地带的幽、涿、莫、瀛四州定能一战而下,但后续的十二州则极难攻破。
契丹的南京留守萧思温只要稍微有点脑子,都会放弃幽、涿等四州退守古长城一线,靠山地和关隘坚守待援。
等分散在草原各部的骑兵集结完毕,契丹便能转守为攻。
在广袤的河北平原上,无论是攻城还是野战,步兵占大半的周军如何能是契丹铁骑的对手?
王朴知晓了契丹的软肋,也窥见了契丹的依仗,因此才反对郭荣北伐,并力主先攻后蜀。
而郭荣只看见了己方的优势,却由于骨子里的狂热与自信而忽视了契丹的依仗。
只可惜王朴突然遇刺,郭荣失去了最后的桎梏,终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北伐。
至于魏仁浦么,他当然也清楚契丹的优势与劣势,而站在他的角度来看,郭荣若是能亲征契丹那便再好不过了。
赵匡胤疑惑道:“鼓动郭荣亲征契丹?就他那副身体,怎能亲征?”
魏仁浦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就是因为他不能亲征,所以你才要博取他的信任,鼓动他亲征。”
话说到这份上,赵匡胤要是再不明白那就过分了。
“我明白了!”赵匡胤激动地一拍桌道:“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就凭郭荣那副病恹恹的身子,亲征契丹路途遥远,他必然扛不住,半道上估计就病重了!”
魏仁浦嘴角含笑,轻轻颔首:“对了,正是如此,郭荣早点死,对你我都好,现在没了王朴,他就是匹脱缰的野马,只需你我稍加鞭策,他必会选择亲征。”
第732章 第一场雪
显德四年的冬天如约而至。
十月初,开封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王溥身披温暖的狐裘,缓步走出了大理寺衙门,脸上带着明显的阴郁。
虽说郭荣没有限期破案,王溥也知道郭荣并不想破案。
但王朴遇刺案是开封所有官员都盯着的案子,王溥也不能太过懈怠。
反正王溥在政事堂也就是根笔杆子,枢密院的事务他也不感兴趣,干脆就天天在大理寺和刑部来回跑,装出一副忙于破案的假象,省的有人上弹章参他。
其实,就算王溥和下属们真想破案,那也是有力无处使。
王朴遇刺案唯一的线索就是修桥的工匠,可那些工匠早已人间蒸发。
没了线索,这案子自然也就无从下手。
若只是案子无从查起,王溥倒也不至于怏怏不乐。
他虽醉心于编史,不怎么关心局势变化,但如今波云诡谲的时局哪怕是他也能够明显感知。
自王朴遇刺之后,郭荣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差了起来,毕竟皇帝要上朝议事,他的脸色之差以及时不时的咳嗽是没办法骗过群臣的。
随之而来的就是四起的谣言。
在这乱世,皇帝换起来比普通百姓换衣服都要快。
谁是下一个皇帝?朝野上下已就此展开了争论。
不管怎么说,王溥都是先帝郭威的幕府旧臣,他深受郭家之恩,对皇室郭家总是有感情在的。
但对于如今之局势,王溥也无能为力,他知道自己的斤两,这滩浑水不是他能够去蹚的。
王溥毕竟只是个无实权的三相,为相这些年也没能培植出自己的党羽,有他没他,这朝堂还是这个朝堂。
更要命的是,一直鞭策他、教导他的父亲王祚在上月突发重疾亡故。
王溥想借机跳出这滩浑水,向朝廷请求守孝三年,却被郭荣无情拒绝。
他不甘心,四次上表请求守丧,非但没能得到郭荣的同意,反而惹得郭荣大怒,一气之下将他召进皇宫痛斥一顿,甚至还放言要治王溥的罪。
多亏范质力保,王溥才死里逃生。
可这滩浑水他却是躲不过去了。
其实郭荣的震怒也能理解,在这紧要关头,他王溥却想当逃兵,本就孤立无援的郭荣能不怒吗?
望着漫天风雪,王溥一声长叹:“唉......退不得,进亦不得,该何去何从?”
虽心中郁闷,王溥却很好地压低了声调,风雪掩盖了他的声音,门口候着的亲卫只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登上马车,王溥仍觉郁闷难消,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冯府。
他知道,清闲的冯吉一定在家中。
果不其然,冯吉确实在家中。
只是在冯吉的身旁,还有一名客人。
冯吉笑意盈盈地为王溥介绍:“齐物兄,这位是李家三郎,李延庆。”
王溥看向冯吉身旁的年轻男子,面露诧异:“李家三郎?令尊可是李使相?”
李延庆面带微笑,拱手行礼:“在下李延庆,早知相公大名,对相公仰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见,才知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王溥回礼的同时,也对冯吉使了眼色,似是在问:你是怎么与这李延庆搭上关系的?
冯吉当即会意,说道:“李三郎虽出身武家,却在国子监进修过,不但满腹文才,更兼刚正不阿,是窦侍郎都交口称赞的人才,我与三郎相识不久,今日正与他在府上聊些南方的趣闻,正巧齐物兄上门,我便想着介绍三郎给齐物兄认识。”
通过冯吉提供的情报,以及乌衣台连续多日的探查,再加上时局的变化,李延庆觉得与王溥正式接触的时机已到,便通过冯吉上演了一场“偶然”的碰面。
王溥今日是来找冯吉解闷的,见有李延庆在场,心知这闷是不好解了。
而且李延庆的身份太过特殊,在如今的局势下,想要明哲保身的王溥并不太想与他有过多交集。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干脆地转身离去,这岂不是拂了好友冯吉的面子?
于是乎,在冯吉的一番好言下,王溥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冯府的客厅。
但出乎王溥的意料,李延庆与冯吉似乎是真的在聊所谓南方的趣闻。
而且通过旁听,王溥这才知道李延庆也参与了淮南战争,还在滁州当过一段时间的推官。
不得不说,李延庆的口才当真了得,在滁州经历的那些往事经过他绘声绘色的讲解,令王溥仿佛身临其境。
特别是击破滁州叛民那段,更是令王溥心生向往。
王溥的父亲王祚是武将出身,曾与后汉高祖刘知远共事,也曾向儿时的王溥讲述过战场上的种种往事。
曾几何时,年幼的王溥也曾幻想过自己身披甲胄,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英豪气概。
可稍长几岁后,王溥在经史方面的天赋就开始显现,在父亲的安排下他放弃了从武的梦想,转投儒学,他也终于靠着儒学登上了人臣的顶峰。
但战阵的梦一直藏在王溥心底深处,从未彻底消散。
今日听了李延庆口中惊险刺激的战阵,王溥脑海深处的那个梦似乎又浮现了出来。
随着这个梦一起浮现的,还有对父亲王祚的思念。
种种情绪下,王溥心中五味杂陈,他的脑海也有如一团浆糊,浑浑噩噩不知所在。
“齐物兄,齐物兄,你怎么了?”还是冯吉拍着王溥的肩膀连声呼唤,方才将他的魂给叫了回来。
王溥的肩膀抖了一下,双目逐渐清明,他挤出一丝微笑:“没什么,听着李三郎的讲述,想起了一些往事。”
冯吉打趣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最近太累了,坐在椅子上打盹呢。”
王溥揉了揉眼眶,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对了,方才李三郎说到哪了?”
冯吉不再看王溥,转头望向李延庆,对他眨了眨眼:“方才李三郎说到他在滁州得到了一批罕见的南方县志,我让他下次来访时带上这批县志,我正想见识一番这所谓县志是何物。”
“南方县志?此事当真?”王溥瞳孔震动。
第733章 县志
王溥身边的亲近人士都知道,他醉心于编史。
为了编史,就必须要收集史料。
这年头又没有图书出版社这样的机构。
在周朝国子监的刊印九经发行前,就连九经这样的儒家经典都只能靠手抄。
倒是有类似于图书馆的机构,譬如朝廷就设有昭文馆、集贤院、史馆这三馆,掌修史、藏书、校书之事宜。
在这三馆中,存放着大量珍贵史料以及历朝历代的文献、诏令、奏议等。
所以古代大部分编史者或多或少都会带些官方身份,因为只有依靠国家力量才能阅读到珍贵的手抄史料。
王溥的宰相身份为他编写《唐会要》带来了不小的便利,他能够自由出入三馆,查阅他所需要的史料。
但此时是一个分裂的时代。
中原王朝与南方各个割据政权时常处于敌对与战争的状态。
这导致南北方的官方交流数度断绝,北方编史者几乎无法接触到南方的史料。
不光如此,即便是此时的中原王朝也存在着大面积史料缺失的问题。
唐朝末期的长安城那真是谁都能进,义军、乱兵、异族轮番蹂躏唐都长安,致使长安收藏的大量珍贵史料在战乱中遗散。
从唐末到如今的周朝,短短六十年间历经五次朝代更迭。
每一次朝代的更迭都会导致都城大乱,这令本就不全的史料愈发遗散,甚至失毁。
王溥在整编《唐会要》时就常常面临找不到对应史料的困境,如今听闻李延庆在滁州得到了一批南方的县志,他顿时双目放光。
县志。
顾名思义,就是记载一个县的历史、地理、风俗、人物、文教、物产等的专书。
县志的出现约莫在唐朝的中后期。
众所周知,自安史之乱后,唐朝就进入了藩镇割据的时代。
而藩镇割据最严重的地区就是中原以及河北。
在中原河北一片混乱的时候,江南、淮南的郡县大多选择忠于唐廷,也因此很少被战乱波及。
偏安一隅、相对安宁的江南郡县一般都会组织人力物力编写县志。
这些县志毫无疑问是研究唐朝典章制度、风俗民情的珍贵史料。
李延庆所说的县志也并非空穴来风,他确实在滁州得到了一批典籍,这些典籍是娄、戴两家搬离滁州时赠送给李延庆的,其中就包括几十册唐代流传下来的县志。
如今,李延庆通过冯吉这个渠道,掌握了王溥醉心于编史的消息,于是乎就有了今日这一幕。
李延庆想通过县志这个饵,将王溥给钩上来。
而王溥呢,也确确实实心动了。
看着眼冒精光的王溥,李延庆与冯吉对了个眼神,故作诧异道:“哦,王相公莫非对这县志感兴趣?在下在滁州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了这批县志,粗略翻了几眼,无非是记载了些当地的风土人情罢了,而且还是百年前的风土人情,拿来当谈资倒正合适。”
言下之意,就是这些县志并无多大的现实意义。
可对王溥而言,这些百年前的古物才是最重要的,也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不过王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掩嘴咳嗽两声,调整好了面部表情。
“我确实对三郎所说的县志感兴趣,三郎有所不知,我这两年正在整编唐会要,偏偏这南方的史料由于战乱而难以收集,还请三郎能将这县志借我抄阅一遍。”
调整表情后,王溥大大方方地提出了借阅的要求,他也确实没有遮掩的必要,以他的地位,这点小人情还是随便就能欠下的。
再说了,他王溥都亲自开口请求了,李三郎又岂会为了区区县志而拂了他的面子?
果不出王溥所料,李延庆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这一请求:“若是王相公有所需,那在下明日就亲自送到相公府上。”
王溥如此开诚布公地求书,倒也正合李延庆的意。
能得到王溥欠下的人情倒是其次,通过县志这个纽带合情合理地接触王溥才是紧要。
王溥这人不缺钱,不缺地位,也不渴求权力,实在难以收买,真正能够打动他的,恐怕就只有弥足珍贵的史料了。
李延庆这一手算是找对了方向。
至于接触王溥之后又该如何更进一步,李延庆目前也没有特别明确的计划,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而且这微小的人情未必就不会成为扭转局势的关键一手。
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注定会需要枢密院的三位枢相来决定这个帝国的走向。
到那时,每一个变数都有可能成为改变局势的关键。
为了尽可能提高李家的胜机,李延庆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的变数。
第二日黄昏,李延庆乘坐马车,亲自送书至王府。
王溥刚刚放衙回家,身着常服的他将李延庆迎进了王府。
仔细翻阅李延庆带来的县志,王溥那颗悬了一整天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这几十册县志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县志,对于王溥的编史工作有非常大的帮助。
心满意足地收下了县志,王溥面带笑意地对李延庆说道:“三郎,你这些日子都闲赋在家,我听说窦侍郎很是看重你,你在洛阳也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似你这等人才赋闲在家实乃朝廷之损失,你可有中意的差遣?我尽力为你安排。”
很显然,王溥想趁早还了这个人情。
虽说李延庆很年轻,官职也很低,人言轻微的,可他背后的李家却是尊庞然巨物。
在王溥看来,这个人情还是早点还了为妙,拖不得。
这却实实在在给李延庆出了一个难题。
差遣?
这都啥时候了,郭荣已然病重,赵匡胤虎视眈眈,朝廷那破差遣有个锤子用!
兵权!兵权才最重要。
李延庆压根就不想要所谓的差遣,哪怕给他连升三四阶也没有任何意义。
问题是,若是李延庆不接受王溥的提议,那就是不给王溥面子。
差遣不差遣的这并不重要,惹得王溥厌恶可就大事不妙了。
虽说王溥在政事堂和枢密院都只是三把手,可他凭借参知枢密院事的地位对枢密院的所有决策都拥有一票否决权。
若是郭荣宾天,王溥这个位置就足以左右整个国家的未来。
第734章 人情
王溥想要快刀斩乱麻,立刻就还清欠下的人情,故而提议为李延庆推荐差遣。
但李延庆并不想要这个差遣,朝廷的那些个官职差遣现在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可若是不接受王溥的提议,那就是不尊重王溥,甚至还有可能惹恼他。
这样的话,李延庆靠着县志结交王溥的全盘算计就要落空了。
可若是接受了王溥的提议,那就意味着人情两清,日后再想找王溥办事的时候王溥就能够义正言辞地拒绝。
看似两难,但对李延庆而言倒也并非难题。
“相公愿意推举在下,在下不胜荣幸,但相公可能有所不知,在下自洛阳归京后就一直赋闲在家,实则是范相公对在下的回护。”
李延庆先是向王溥表达感谢,紧接着就将范质给抬了出来。
其实,李延庆会失去差遣,并不一定就出自范质的授意。
也有可能是郭荣为了平息勋贵们的愤怒,才将李延庆抛出来挡刀。
一切都是李延庆的猜测罢了,事情的真相并非目前的他能够接触的。
但这终归只是件小事,在政事堂里当惯了边缘人物的王溥不可能就此去追问范质。
对于李延庆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将眼前的王溥给对付过去再说。
王溥一听,眼中流露思索,回道:“我却忘了还有此事,倒是我疏忽了。”
话虽如此,其实王溥压根就不清楚其中缘由。
但李延庆既然将范质都搬出来了,而且还是出自范质的回护,那王溥也没好意思再追问。
自父亲王祚去世后,王溥在官场上就成了十足的盲人,全仰赖范质的指点。
见王溥一副了然了然的样子,李延庆不禁莞尔,并顺势转移话题:“这些县志相公若是喜欢,就不必还了。”
王溥闻言不由一愣:“这...这如何使得?”
“其实这县志于在下而言并无多大用处,但对相公而言就好比良驹配名将、美人配英雄,再合适不过了。”李延庆再一次精准切中了王溥的“要害”。
再珍贵的古籍,只要抄写一遍,依然能得到它百分之一百的现实用处。
可古籍之所以珍贵,最重要的还是在那个“古”字。
对王溥这样的史学家而言,收藏珍贵的古籍是他的个人嗜好。
若能得到原本,又何必费时费力地去誊抄?
更何况收藏原本所带来的满足和成就是王溥所无法拒绝的。
“既然三郎如此大方,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犹豫再三,王溥终究还是没能战胜诱惑,开口收下了这批县志。
有了县志为媒介,再加上谋划已久的策略,李延庆成功与王溥搭上了关系,也让王溥欠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
一间装潢温馨的静室内,安清念蜷缩在铺有绒毯的床榻上,浑身上下也都包裹在厚重的绒毯中,只露出一张鼻尖发红的清秀脸蛋。
望着暖炉中燃烧的红红炭火,安清念怔怔道:“这开封的冬天竟能如此冻人?”
寒气来得太急,安清念没注意保暖,着了凉。
在她身旁,贴身侍女墨玉正搅拌着滚热的姜糖红枣茶,出言宽慰道:“娘子,据说今年的冬季会格外冻人,但冬天来得早,去得也快,等明年早春就暖和了。”
显德四年的冬天的确有些异样,极端的寒冷与风雪在十月就粗暴地席卷了中原,路有冻死骨的景象恐怕要不了几日就会陆续上演。
接过姜糖茶,一口气喝了小半碗,安清念再度开口:“三郎还没回来吗?”
“还未。”寒冷的天气将一向健谈的墨玉也弄得寡言寡欲了。
安清念将茶碗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墨玉回道:“刚过亥时(晚上九点)。”
“亥时...”安清念先是一怔,而后就有了猜测:“三郎莫不成是留在王府吃晚餐了?”
寒冷不光凝固了夜空,似乎还迟缓了安清念的思维。
“若真是如此,那件事应该也就成了。”
墨玉所说的那件事,自然指的是通过县志结交王溥。
作为安清念最为信赖的贴身侍女,绝大部分机密墨玉都有资格与主人共享,在核心的决策层面也有她的一席之地。
“区区几十册县志,真能换来了王溥的留宴?”安清念反倒有些不太相信。
在安清念看来,那不过就是几十册记载风土人情的薄薄书册,陈旧中还透着腐朽气味,能有什么用?
以《唐会要》为开端的会要类史书,是一种全新的史书格式。
不同于以人物和重大事件为主体的正史(譬如纪传体的史记、三国志,编年体的春秋、汉书等),会要这类史书的记载主体乃是一个朝代的规章制度、地理变迁以及辖境内的风土人情。
为整编《唐会要》,王溥需要的不仅仅是官方记录的史料,地方衙门编写的县志、记述各地民俗的杂书、乃至民间流传的野史,同样都是非常重要的史料,
安清念虽饱读诗书,可她读过的史书都是些正儿八经的官方史书,《会要》这类新兴史书显然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也无法理解那薄薄几十册县志对王溥的重要性。
“等郎君回来,便知晓了。”墨玉同样抱怀疑态度,但她更愿意相信自家的郎君能够功成归来。
作为陪嫁到李家的侍女,墨玉已经是李延庆的女人了,一辈子锁死的那种。
她话音刚落,李延庆就推门而入。
李延庆一边脱下披风,一边哈着热气:“嚯,这鬼天气可真是怪冻人的。”
哪怕是体壮如李延庆也有些扛不住夜空中呼啸的冷风,也就无怪乎安清念会缩在绒毯里烤火了。
话音刚落,李延庆就迎来了两对满怀希冀的晶亮眸子。
他脸上绽放和煦如暖阳的笑容:“放心,事情成了,王溥收下了那几十册县志,他还想当即还我人情,但被我避过去了。”
墨玉晶亮的眸子中迸发喜悦的光辉:“想不到如此轻易的手段就能结交王溥,甚至还能让他欠下一个人情,当真不可思议。”
第735章 投其所好
迎着墨玉亮晶晶的双眸,李延庆微微一笑:“这的确不可思议,我知道某些读书人痴迷古籍,但王溥痴迷古籍的程度的确超乎想象。”
说着他脱去厚厚的披风,坐到了床榻上,紧挨着妻子安清念。
左手伸入厚厚的绒毯中,准确搂住妻子纤细的腰肢,李延庆接着说道:“而且王溥似乎缺乏为相的自觉,这是冯吉与王溥接触多日后的推测,我今日也稍有感觉。”
温暖和炽热从宽大的手掌弥漫至全身,安清念舒服地眯上了眼,语调慵懒道:“缺乏自觉?这是何意?”
李延庆徐徐说道:“最近这些日子,王溥依然如往常一般向冯吉倾诉苦闷,也依然无意识地向冯吉透露官场上的种种机密,甚至包括不少枢密院的机密,可见他并未意识到他目前的权位是何等之重要,再联想到他上个月丧父,以及他过往的种种明智举动,我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安清念小鸟依人地枕在丈夫肩上,顺势问道:“什么想法?”
两人婚前书信联络一年多,成婚也已近一年,但面对面相处的时间实则非常短,如今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
“我认为,王溥在过往的十余年中每一次选择都无比正确,而如今却逐渐乱了方寸,是因为其父王祚才是阴影中的宰相,而王溥不过是代行王祚的意志。”
李延庆的猜想不可谓不大胆,而且并非毫无根据。
王溥的父亲王祚出身行伍,投到前朝高祖刘知远麾下后却不再领兵,反而成为了刘知远的行军司马,替刘知远管理粮秣军需。
现如今,经李延庆推举,投效到李重帐下的楚昭辅也是干的同样的工作。
话说回来,待到刘知远创立后汉,王祚摇身一变当上了后汉朝的三司使,成为了执掌一国财政的计相。
若非刘知远早亡且后汉朝短命,王祚极有可能会以武人出身入主政事堂,成为三位宰执之一。
按理来说,像王祚这样与前朝深度绑定的官员,在改朝换代后一般都会遭到清洗。
可王祚非但没有遭到先帝郭威的清洗,反而在周朝建立后升任地方刺史,成为了封疆大吏,其子王溥也随之入主政事堂。
一时间,王家的声势反而比前朝更为显赫。
在李延庆看来,王家能在两个朝代都吃得开,王溥年纪轻轻就能入主政事堂,必然都是靠着老辣的王祚从中运作。
其实类似推测李延庆与安清念早已有过讨论。
为了李、安两家的将来,夫妻二人对未来进行过各种各样的猜想与推测。
大到局势的变化发展,小到某个棋子具体该如何安排,李延庆与安清念都会不厌其烦地推演。
当然,所谓计策终究是越复杂越容易失败,而越简单的计策则越容易成功。
无论是从原本的历史走向看,还是从眼前的局面看,郭荣都支撑不了多久了。
按照李延庆记忆中的原本历史,赵匡胤会在陈桥驿黄袍加身,篡夺周朝。
这陈桥驿么,李延庆自然查过地图的。
此地位于开封城东北三十余里,乃是一处寻常军驿。
唯一特别之处,就是此驿乃是开封兵马北上河北的必经之路。
前世的记忆模糊不清。
赵匡胤为何会选择在此地举兵?李延庆如今并不清楚。
但根据现有的情况来看,赵匡胤无疑是找了个借口领兵出城,而后再趁乱杀回开封,一举掌控局势。
而他所率领的军队不出意外就是殿前司,至于这借口,李延庆认为是契丹南侵。
赵匡胤的铁杆韩令坤此时正统领河北兵马防备契丹,对他而言,伪造一封契丹南侵的紧急军情并不是什么难事。
回归眼下,要想在最终的皇位争夺战中取得胜利,枢密院就是重中之重。
在当今体制下,只有枢密院拥有调兵遣将的权力。
缺了枢密院加盖的军令,一兵一卒都无法离开开封。
而枢密院的整体权力最终会归拢到当今的三位枢相身上,李延庆因此有了可乘之机。
这还得多亏了郭荣的精妙布置,新设立了两位参知枢密院事,否则这枢密院就将成为魏仁浦的一言堂。
魏仁浦与赵匡胤关系匪浅,甚至有可能就是他与赵匡胤合谋刺杀了前枢相王朴。
李延庆能够争取的,就只剩下范质与王溥。
范质在朝中隐隐有自成一派的态势,且此人一向高深莫测,最难揣度。
所以李延庆与安清念将第一个目标锁定到了王溥身上。
经过几番查探,再加上今日的亲自接触,李延庆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大胆猜测:王溥就是其父王祚的傀儡,如今王祚病故,这个傀儡少了牵线人,正值迷茫不定之际。
安清念在李延庆耳边轻声道:“既然三郎肯定自己的大胆推测,那何不乘虚而入?有冯吉为助力,应当并非难事。”
“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王溥虽迷失了自我,但他终究是一国宰执,总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过人之处,洞察与眼光也绝非寻常官员可比,我如今与他只是初步有了些交情,要想继续深入,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可我们的时间却极为有限。”
李延庆自信自己的猜测,却也并未盲目自信,王溥毕竟是宰执,与此人在往来的初期绝不可透露任何目的,不然就会前功尽弃。
“既然此人痴迷古籍,那不如继续投其所好,妾身明日就联系家父,让他在襄阳尽力搜集南方的古籍,而三郎也可动用手中的乌衣台,搜罗各地的古籍,所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就算他王溥密不透风,我们也可用海一般的古籍砸开他的嘴。”
安清念虽靠在丈夫肩上,温温婉婉小鸟依人,可说出来的话却是霸气非凡。
她也确实有这个底气。
安清念的父亲安审琦如今仍是山南东道节度使,是自成一派的土皇帝,与南方各大割据政权皆有利益往来。
当年给幼时的安清念启蒙时,安审琦就能请来南唐大儒。
搜集些南方的县志、古籍啥的还不是手到擒来?
第736章 茫然
李延庆与安清念都是实力行动派。
定下计策后立刻就展开了行动。
第二天一早,李延庆就亲赴城外的乌衣台总部,下达收集古籍命令的同时正好巡视一番工作。
安清念则派出亲信快马加鞭南下襄阳,向父亲安审琦求助。
按照安家与朝廷的约定,安审琦会在新年后携一家老小北上开封,在显德五年彻底交出山南东道五州。
郭荣也为安审琦安排好了新的职位,位于山东东部的平卢军节度使,驻地青州(今青州市),与在郓州的李重进相隔不远。
安审琦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投靠周朝,安家在山南东道的人手会全部撤出,他会将一个“干干净净”的山南东道交到朝廷手中。
也就是说,安清念若想拜托父亲搜罗古籍,就只剩下两个月不到的时间窗口了。
不过安清念相信父亲的能力,也相信安家在南方的势力一定不会令她失望。
......
第一场雪落下后,显德四年的整个十月,开封城都没几日好天气,不是阴风就是雪雨的。
可郭荣病恹恹的身体却奇迹般地逐渐好转,精气神也是一日比一日强。
翰林医官院的御医们绞尽脑汁都无法解释郭荣好转的原因,只能归因于上天的恩泽。
温暖如春的宫中偏殿,郭荣端坐公案后,手持细毫,一边认真批阅奏折,一边对侍立在御座下的中年官员道:“成象,朕明年会再度亲征,你可愿随朕一同出征?”
身着红色官袍的中年官员虽不清楚圣上要亲征何方,但还是认真回道:“为陛下鞍前马后是臣职责所在。”
这位被称作成象的中年官员名为王着,成象是他的表字。
与王朴一样,王着也是郭荣未继位前的幕府旧臣,淮南之战时入濠州纳降郭廷谓的便是他了。
王着同样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目前官至翰林学士,为郭荣出谋划策的同时还承担着撰写诏书的重任,是下一任宰执的有力竞争者。
郭荣在批阅奏折时有找人聊天的习惯,往常陪他聊天的要么是皇后符氏,要么就是枢密使王朴,又或者是内侍总管张守恩。
如今这符皇后与王朴皆不在了,张守恩又要处理繁重的公务,王着就被拉来顶上了这个缺口。
其实郭荣并不是很看重王着的能力。
王着虽忠心耿耿,可除了一肚子墨水外他确实没多少机敏才智,翰林学士当的也只能说是循规蹈矩,很少能够提出有建设性的建议。
可眼下的郭荣实在是无人可信,也无人可用了。
谁能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符皇后以及王朴先后离他而去呢?
王着今年不过刚满三十,任编撰诏书的翰林学士还稍有勉强,入主政事堂则太过欠缺资历。
郭荣本想着让王着再历练个七、八年,然后名正言顺地接过宰相权柄。
可惜他留给他的时间有限,他不得不提早执行计划。
征讨南唐时,郭荣命王着入濠州纳降,本就是存了让他建功立业的想法。
如今北伐契丹,他自然也要带上王着,并让他尽可能地斩获功绩。
待到班师之后,郭荣就会顺势将王着扶进政事堂,使王着能够成为辅佐他幼子的顾命大臣。
作为顾命大臣,忠心才是最重要的,能力倒还在其次,甚至能力差点更好,这样反而才不会生出异心。
郭荣提笔沾墨,神情平静地问道:“你一向忠心,朕是清楚的,不过你可知道朕欲亲征何处?”
“臣不知。”王着回答得很老实,他确实摸不清郭荣的意图,还以为郭荣是打算亲征后蜀来着。
两个月前蔡州知州高防被派去西北筹集粮草,在王着看来,这无疑是征讨后蜀的前期准备。
在回答的同时,王着心中还有心思开个小玩笑:陛下总不可能远征西域吧?
然后他就被震惊到了。
郭荣提起细毫,不紧不慢地在奏折上写着批语:“朕欲亲征契丹,就在明年开春。”
亲征契丹?王着瞪大了瞳孔,他万万没想到郭荣会选择契丹为目标。
只是征讨也就罢了,甚至还要亲征!
这,这不是去送死吗?
还没等王着反应过来,郭荣就继续说道:“你可能会好奇,我大周与契丹的战力差距悬殊,朕为何会选择亲征契丹?”
王着勉强控制住情绪,低沉的嗓音中夹杂着一丝难以掩盖的惊恐:“臣...的确好奇。”
要知道,契丹当年可是生生杀入开封,覆灭了前前朝后晋。
论兵力,当年的后晋丝毫不逊色于如今的周朝,十万横磨剑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在据城而守时,晋军甚至能够多次挫败契丹铁骑。
与契丹在河北相持数年后,后晋末帝石重贵也起了反攻契丹,一举夺回幽云十六州的雄心。
可当晋军离开坚城举兵北上反攻幽云时,在广阔的河北平原上,契丹骑兵的机动能力终于彻底发挥了出来。
后晋十几万兵马被灵活的契丹骑兵切断了粮道,又被分割包围,再加上当时的主帅意志不够坚定。
在绝望中,十几万晋兵稍作抵抗就投降了契丹,丧失大量兵力的后晋也就此灭亡,末帝石重贵被抓去了契丹,现在还在黑山北水间种田呢。
“朕知道你在担忧些什么,你害怕我朝也会重蹈后晋覆辙,在北伐途中被契丹骑兵切断粮道而溃灭。”郭荣早就看穿了王着心中所想。
“有后晋覆辙在前,陛下定不会重蹈。”王着在惊恐之余,难得高情商了一把。
“说得好!”
郭荣放下手中细毫,省视着自己写下的批文:“后晋故事发生一次就够了,朕为北伐制定了周祥的计策,你只需跟着朕北上,见证朕光复幽云即可。”
即便郭荣平淡的语气中透着爆棚的自信,王着依然心有戚戚。
但凡稍微懂点历史、有点智商,都不会盲从郭荣这毫无由来的自信。
步履沉重地走出偏殿,王着仰头望着阴沉无边的天空,心中尽是茫然。
第737章 反向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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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8章 周朝的北伐
年关将至,李延庆携妻妾抵达了郓州。
李重进如今困于郓州,若非朝廷的调令,否则不能有丝毫动弹。
虽说李延庆身负重任,可过年还是应当与父母共享团圆,他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早早来到了郓州。
逗了逗几个月大的小孙子,李重进迫不及待地领着三子李延庆进了书房。
落座之后,李重进就问道:“王溥那边近来可有进展?”
他最关心的,自然是李延庆对王溥展开的“攻势”是否顺利。
李重进在宫中以及翰林医官院皆安插有眼线。
根据线报,郭荣近来虽然病情有所好转,但这大概率是回光返照。
若郭荣当真亲征契丹,就凭他那病入膏肓的身子骨,基本活不过明年。
而李重进在几日前已经收到了郭荣的亲笔密信。
在信中,郭荣先是称赞了一番李重进的领军水平,接着让李重进做好领兵出征的准备。
北伐拟定在明年的一月份,届时郭荣会亲自担任北伐统帅,李重进则会统领东路兵马,沿渤海一线从沧州北上,牵制契丹的同时伺机从侧面攻城略地。
既然郭荣亲征契丹已成既定事实,李家为夺权所准备的周密部署自然也要随之展开。
权力来源于军队,而军队又受制于枢密院。
只有搞定了枢密院,才能在郭荣死后的权力真空期内夺取大权。
枢密院的关键就在于魏仁浦这个枢密使,以及范质、王溥两位参知枢密院事。
很不幸的是,魏仁浦已经可以确定就是赵匡胤的同谋,李家几乎不可能争取到此人的支持。
范质的态度一向暧昧,他与郭荣的关系并不紧密,也从不与任何武将派系往来。
不过李重进称他与范质关系匪浅,在关键时刻一定能够争取到此人的支持。
那唯一需要就解决的问题就只剩下王溥了。
幸运的是,李延庆对王溥展开的“古籍攻势”非常顺利。
安家在整个南方都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在安清念的求援信送达襄阳后不久,源源不断的各式古籍便如流水般送进了开封城。
再加上乌衣台在周朝各地的不懈努力,李延庆终于靠着海量的古籍砸动了王溥的心。
其实王溥真的不想与李家有过多交集,怎奈李延庆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当然了,王溥也并未就此倒向李家,他只是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承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欠李家一个人情。
这其实就够了。
李延庆所求的不多,只是希望王溥在未来的某个关键节点,能够稍稍倒向李家即可。
“这事你办得很好,有劳你了。”李重进对三子的工作表达了高度认可。
时至今日,李重进早已知晓自己的三个成年儿子就这老三能办成事。
长子李延顺空有一身武艺而无头脑,而且还崇拜郭荣;次子李延福虽工于心计却眼界狭隘,只看得见李家这一亩三分地。
“家族存亡之际,不敢称辛劳。”李延庆的回答很是公式化。
说来奇怪,这几年下来,李延庆愈发觉得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不像是父子,更像是上下级。
细细想来,其实倒也不算奇怪。
毕竟李延庆虽是李延庆,却并非真正且完全的李延庆,他有一颗来自未来的心脏。
况且豪门里的亲情本就淡薄,相处的时间也非常少,通常都是靠着相同的利益维系在同一屋檐下。
随后,父子二人就“未来”又进行了长时间的商榷。
未来总是不可捉摸,谁也无法确定未来的走向。
但,人们总是幻想着能够掌控未来,主宰命运。
......
当新年结束,周朝的战争机器终于露出了它凶狠的獠牙。
在冰雪逐渐消融的一月末,开封城内的十余万禁军悉数出动,沿着修葺平整的官道,朝北进发。
李重进依然没有去开封,他早已被郭荣排挤出了禁军权力层,此次北伐他不会统领熟悉的禁军兵马,而是带领山东地区八个节镇的州军直接从郓州启程,向北渡过黄河,直抵周朝的北方重镇沧州。
在沧州,李重进拜见了当朝天子郭荣,然后他就被郭荣打发出了沧州。
实地考察过沧州的水路运输状况后,郭荣临时修改了进军规划。
原本由李重进负责的东路将成为周朝大军的主攻路线,李重进则要率领两万多杂牌部队横跨整个河北,从土门关入山西。
土门关乃是太行山脉上最重要的隘口,它还有个“井陉口”的古称,当年韩信破赵国的背水一战就发生在此地。
此时的土门关掌握在周朝手中,李重进要做的就是通过狭长的井陉口,直取太原的门户——广阳县(今山西阳泉市)。
拿下了广阳县,周军就能彻底封死北汉东出河北的通道,周军主力也就能没有后顾之忧地专心对付契丹。
李重进部开拔不久,周朝的主力部队便在沧州完成了集结。
紧接着,十余万主力部队就登船了。
河北是唐朝最为富庶、农业最为发达的地区。
而发达的农业必然建立在富足的水路网络之上。
不知为何,契丹人占据幽云后并未破坏该地区的水网,这让郭荣看到了战机。
周军从沧州登船,延绵十数里的庞大船队顺永济渠北上,只消一日就抵达了益津关下。
益津关既是重要关隘,又是幽云十六州中的霸州州治,同时还是契丹南京幽州的门户所在。
按理来说,此地应该有契丹精锐部队驻守,周军前锋部队的主帅赵匡胤也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然后,仗还没开始打,益津关守将终廷晖就开门投降了。
这还不是令赵匡胤最为意外的,最令他的意外的是,整个益津关中竟找不到半个契丹兵。
驻守益津关的只有两千名本地汉人部队,契丹人竟早早跑路,将如此重要的关隘交给了汉人武将以及汉人士兵防守。
契丹占领幽云十六州才不过十几年,根本就没培养出几个忠于契丹的汉人,终廷晖也不是傻子,他一看见周军的旗帜就降了。
第739章 怎么选都是错误选项
幽云十六州中的雄、霸、莫、瀛四州组成了一个向南的锥形突出部,深入到周朝的领土之内。
在这个锥形突出部的东面,是周朝的东北重镇沧州(今河北沧州);在其西面,则是周朝的北方边防核心定州。
定州义武军远离中枢、孤悬北境,时常受到契丹骑兵劫掠,是周朝少有的完全自治的地方节镇。
其节度使无需经由朝廷任免,而是由地方武装自行推举,地方财政也完全自治,无需向朝廷缴纳一文钱税款。
如今的定州节度使孙行友本是山中一野僧,与一帮同伙靠着曲解的佛法招揽边境流民,并组织武装抗击契丹,进而被推举为节度使。
此次北伐,郭荣的终极目标是收回整个幽云十六州。
而由雄、霸等四州组成的锥形突出部就成了首先需要攻克的难题。
这四个州虽地处平原,却皆构筑了高大的坚城用于防守,同时还能依靠密集的水网阻碍周军的攻势。
但有利就有弊,密集的水网固然能够阻碍大军的展开,却也埋下了便于舟船通行的隐患。
经历过两年淮南战争锤炼的周军已拥有了一支初成规模的水上力量。
郭荣敏锐洞察到了战机,他果断取道沧州水路,十余万大军乘船径直开赴霸州州治益津关下。
谁料益津关的契丹守军早已弃城北逃,只留下了两千本地汉人军队象征性地防守一下。
也就难怪益津关守将终廷晖投降得如此干净利落了。
在赵匡胤接收益津关的第二天,郭荣便亲领主力部队进驻益津关。
而后,郭荣就得到了一个“更好”的消息。
不光益津关的契丹守军弃城跑路,雄霸莫瀛四州的契丹守军其实全都跑路了。
随军出征的张永德当即进言:“陛下,契丹望风而逃,我军当趁此良机直取四州!”
霸州位于这四州的最北方,周军沿水路进军,直接拿下了位于后方的霸州,余下的雄、莫、瀛三州如今已被周军切断了与契丹的联系,落入了周军的四面包围,拿下这三州可谓是毫无难度。
所谓兵贵神速,尽早拿下这三州才能防止变数的发生。
可郭荣却犹豫了起来。
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契丹军望风而逃,霸州未战而降,余下三州也仅有少量本地汉人守军,几乎可以不战而胜......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往王朴当初最糟糕的猜想在走:这四州其实是契丹战略放弃的,在契丹南京留守萧思温的指挥下,最为精锐的契丹兵马早已退守幽州(现在的帝都)。
众所周知,出了帝都往北,就是绵延的燕山以及依山而筑的长城。
在契丹主力部队尚未完成集结之际,萧思温选择了战略收缩,主动放弃了难以防御的平原四州,退而据守幽州。
如此,萧思温便拥有了绝对安全的退路。
若是周军攻势猛烈,他大可放弃幽州继续退守燕山一线,靠着山地、长城来与周军周旋。
而若是周军吞下四州这块肥肉后就止步不前,那萧思温也可耐心地等待草原上正在集结的契丹主力。
此时的河北历经百年战乱,早已沦为了人烟稀少的贫瘠之地,根本无力供给大军。
周军十数万大军远道而来,一应粮草军械都需从开封调度,以周朝如今之国力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半年就是极限。
郭荣深知周军拖不得,他本打算沿水路北上,打契丹一个措手不及,尽可能地消灭契丹的有生力量。
按照郭荣的原计划,只要消灭了契丹在幽云的有生力量,他便可在契丹主力抵达之前从容地分兵多路,全取幽云十六州。
届时,周军与契丹的地位会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反转,周军反而能成为据险而守的那方。
可萧思温完全不给郭荣战略决战的机会,他彻底洞察了郭荣的战略意图,选择战略龟缩、以退为进。
郭荣若是转头去拿萧思温丢下来的饵料——雄莫瀛三州,那萧思温便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若是郭荣不管这三州,选择以主力继续北上强攻幽州,那萧思温也乐得背靠燕山来打一场防守战。
萧思温手中有契丹在幽云的全部主力,近两万的契丹精锐,据城而守他是一点也不慌,大不了还能继续北退。
若是郭荣这两条路都不选,而是按照原计划分兵去取剩余的十二州,那萧思温可就更高兴了。
萧思温手中两万兵马有一大半都是精锐的契丹骑兵,拥有在这个时代最为强大的机动性。
而周军以步兵为主,若是兵力不占优势,那在宽阔的平原和高原上完全就是契丹铁骑的玩具。
只要郭荣胆敢分兵攻城,萧思温不介意发挥骑兵的强大机动性,来一场骑兵屠杀步兵的经典教学。
就眼下之局面,无论郭荣怎么选,似乎都是错误选项。
南下拿三州,那是给萧思温拖延时间的机会。
北上强攻幽州,在契丹主力毫发无伤的情况下基本讨不到好。
分兵去拿其余十几州,那就是送给契丹各个击破的良机。
站在益津关城墙上,北望深藏云雾中的茫茫燕山,郭荣迷茫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王朴生前会极力劝阻他北伐。
原来这一切都早已在王朴的预料之中。
但留给郭荣迷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他是全军主帅,他不能迷茫彷徨,也不能踟蹰不前,他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进还是退?
打还是不打?
历经四年帝位磨炼,郭荣已经是一名成熟的帝王了,迎着一众将领的目光,他没有过多犹豫,很快就做出了决断。
他选择了最保险的那条路,也就是兵法中常说的中策。
南下攻取雄、莫、瀛三州。
果不其然,见周军浩浩荡荡南下,这三州的汉人守将皆不战而降。
在二月末,周军出师才不过刚满一个月,雄霸莫瀛四州就尽归周朝所有。
那这四个州十七个县的人口合起来有多少呢?不过一万八千余户,尚不及河南地区人口最稀少的州,河北的衰落可见一斑。
在全取四州后,郭荣率领大军进驻了雄州最北端的瓦乔关(今河北雄县,往东一点就是雄安新区)。
此时,又一个难题摆在了郭荣面前:十万大军接下来该怎么走?
第740章 众将不语
雄霸瀛莫这关南四州是确确实实地拿下了。
拿下这四州,周军既没有进行过一场战斗,也没有损耗一兵一卒。
可这距离郭荣全取幽云十六州的既定目标仍然相去甚远。
而且全取幽云只是他最终目的的一部分,拿下幽云解决后顾之忧,并借胜势对禁军再来一次大刀阔斧的清洗才是他的终极目标。
如今,郭荣正率领十余万禁军停驻瓦乔关下,往北二百里便是幽云十六州的核心,同时也是契丹的南京——幽州。
拿下幽州以及幽州北面的燕山,歼灭驻守于幽州的两万契丹精锐,则可在契丹主力集结完毕前席卷整个幽云十六州。
毫无疑问,郭荣欲图继续前进。
可就算他是皇帝,是否出兵也不全由他说了算。
不说征得全体将士的同意,他至少也要得到大部分高层武将的支持才能继续出兵。
瓦乔关外临时搭建的巨大行军帐篷内,随军出征的周朝高层武将齐聚一堂。
当着一众武将肱骨的面,郭荣宣布了三日后拔营北上幽州的命令。
然后帐内的气氛就陷入了诡异的沉寂,张永德、赵匡胤、韩通等随行的高级武将都耸拉着脑袋,眼睛也都盯着鞋尖,秉持着沉默是金的“传统美德”。
都不需要事先通气,众武将一致认为不能继续出兵,但又不愿在这时候触这个霉头,故而都选择了给嘴巴装上拉链。
你郭荣是皇帝,现在还生着病,心里头又有火,咱们当臣子的惹不起,但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咱们既不反对,也不支持,您自个琢磨着办!
这就是一众武将的态度。
郭荣坐在披着虎皮的御榻上等了半晌,他一开始还老神在在地半眯着眼,以为大部分人都会站出来支持他,可他等来的却是一众武将的沉默,心中顿时火起。
他猛地一拍扶手:“朕问你们话,为何无人作答?都哑巴了?”
回应郭荣的依然是沉默。
郭荣扫视一干埋着头的鸵鸟,心中火气愈发喷涌:自己莫不是瞎了眼,竟养了这帮混账玩意来统兵?
可发火归发火,眼下的问题还是要解决。
既然没人愿意站出来,那好,今日我郭荣就亲自点名。
“赵匡胤,你不是一向怂恿朕北伐吗?今日怎么不吭声了?还不出来回话!”
被郭荣点名,站在第一排的赵匡胤虽不太情愿,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出队列。
霎时间,帐中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赵匡胤躬身拱手,依旧低垂着头:“陛下,臣以为,攻取幽州之事或许应当暂且延后。”
“延后?”郭荣冷哼道:“若是贻误了战机,你担得起这个责吗?”
赵匡胤又不吭声了,他确实担不起这个责,但他也不敢开口支持郭荣北攻幽州。
其实,若赵匡胤一个人就能当家做主,他肯定会鼎力支持郭荣。
他之所以力劝郭荣御驾亲征,就是盼着能够靠亲征拖垮郭荣的身体,郭荣若是愿意继续北上,赵匡胤那是高兴还来不及。
可问题在于,中止进军是绝大部分武将乃是广大普通士兵的意愿。
这年头可不兴“服从上级的命令是士兵的天职”这种说法。
在士兵们基本人均胎教的当下,又正值乱世,他们可谈不上什么家国情怀,参军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拿钱办事罢了。
而且这些兵油子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在军中沉浮多年,智商绝对是在线的,等闲忽悠不了。
你要这帮士兵打顺风仗,那肯定是个个赛子龙,恨不得在战场上杀他个七进七出,毕竟每拿一颗敌军的人头就意味着沉甸甸的赏钱。
可一旦碰上均势的战阵,那鼓动这帮士兵拔营出征首先就得给足拔营费,否则都没法让这帮兵油子挪脚。
至于劣势仗那就更不必提了,士兵们也会估摸一番双方的实力差距,一旦实力差距过大,那士兵们就会以下逼上,给掌兵的武将施加压力。
轻则罢工不干,重则就地造反,无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这帮士兵都干得出来。
契丹上一次横扫中原,攻破开封、覆灭后晋才多少年?
才不过区区十四年!
周朝禁军中的一大半士兵可都是亲身参与过那场战争的,契丹铁骑的凶残他们甚至比郭荣都要清楚。
如今明知契丹已集中兵力于幽州,且燕山后面的草原上还有大量契丹铁骑正在集结,这帮怕死鬼哪敢主动上门寻衅?
士兵们尚且惜命,掌权的武将们更会考虑到自身家族的利益。
眼下,周朝几乎所有的精锐军队都集结于瓦乔关下,稍有闪失,后晋的亡国之灾岂不是会再次上演?
当年后晋就是主动派出绝大部分精锐北伐,而后被契丹给一锅端了。
朝代的更迭就意味着权力阶层的更替,如今这帮既得利益者哪敢冒这种险?
所以,无论如何周军都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若不是郭荣一直坚持继续北进,可能早就有军中重臣跳出来建议退兵了。
见赵匡胤再度缄默,郭荣简直怒不可遏:“怎么又不说话了!给朕说话!”
郭荣右手食指频繁地敲打着扶手,哪怕是离御榻两丈远的赵匡胤也能听到这急促的敲击声。
这意味着郭荣的耐心已经到达了临界点。
可赵匡胤已经把所有能说的话都说完了,他是真的无话可说。
“好,你不说是吧。”郭荣敲了一阵,终于等不耐烦了,将视线转向了另一位重臣:“张永德,你出来。”
张永德早已被剥夺了实际军权,只挂了个殿前司都点检的空头差遣,可此番北伐他依然被郭荣给带上了。
“陛下,臣无话可说。”
赵匡胤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张永德同样无话可说。
郭荣深吸一口气,不再搭理张永德,又喊到:“韩通,你说!”
然而不久前才被郭荣扶上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的韩通也令他失望了。
韩通连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一个两个都这样,好好好,好得很......”郭荣像受伤的野兽般低声嘶吼,脸色红如烙铁,眼看就要憋不住了。
今日,不光他身为皇帝的威严受到了挑战,他更是在一众武将前颜面无存。
但郭荣最终奇迹般地憋住了,他脸上的血色顷刻间消散,无力地往虎皮靠垫上一靠,闭上了眼:“朕乏了,你们都下去。”
第741章 郭荣的山重水尽
在任何时代,皇帝都不能为所欲为。
即便郭荣极度渴望攻取幽州,可在几乎所有高层武将都持反对意见的情况下,独断如他也无法逆天而行。
带着万般的无奈与不舍,郭荣与十余万禁军就这么踏上了返回开封的路途。
周军于三月四日从瓦乔关启辰,足足走了近二十天,前锋部队才将将进入魏州地界。
这二十天满打满算也就走了六百里不到,平均下来一天才行进三十余里。
比起之前北进时日行六七十里的急速,周军在归途上的速率简直称得上是乌龟。
为何周军的行军速度会突然变慢?
是因为郭荣一路上一直有意无意地在拖延时间。
虽说撤军了,但郭荣并未放松对草原的监视。
根据草原上探子传来的最新情报,在周军撤退之后,草原上正在集结部队的契丹各部很快就做了鸟兽散。
耶律璟治下的契丹绝非铁板一块,只有在面临周朝重压的情况下才有短暂的团结。
而且草原上近日还有传闻,称某些契丹宗室正在阴谋策划又一次的政变,欲图推翻耶律璟的统治。
契丹内部如此混乱,郭荣当然想要杀一个回马枪,故而一再减缓乘舆(天子马车)的行进速度,进而也就拖慢了整支大军返程的速度。
除了有意的拖延外,郭荣不断恶化的身体也是他不得不减慢速度的理由。
他本就是强提一口精气,为了北伐这个目标维持着身体的亢奋。
一旦北伐遇挫,尤其是在自己人身上遇挫,郭荣的这股亢奋劲就不可避免地跌落了下来。
自离开瓦乔关后,郭荣身上突然就冒出了大大小小的毛病,譬如深夜突然惊醒失眠,又譬如时不时的干呕,又或是持续的低温发烧......
虽然大伙都不同意郭荣继续北进的策略,可也没有人胆敢将皇帝落在后面。
于是乎十万大军就这么磨磨蹭蹭地龟速退兵。
等过了黄河,进驻郭荣继位前的驻地澶州,这支大军是彻底走不动了。
倒也并非武将们回心转意,转而支持郭荣继续北伐,而是郭荣彻底病倒了。
若只是病倒也就罢了,最近这一年来郭荣的身体着实是不大行,罢朝休养乃是常态,朝中文武们也早就习以为常。
可反常的是,郭荣在澶州养病也就罢了,他竟然不接见任何一名重臣的拜见。
哪怕是宰相范质想要探病也被内侍张守恩所婉拒。
转眼间,时间来到了四月上旬,十万大军已在澶州滞留整整一旬,而郭荣也仿佛人间蒸发般十日未曾露面。
澶州节度使府的一间卧房内,郭荣靠在软乎的床榻上,正大口大口吃着肉粥。
郭荣是真的病了,而且病的很严重,甚至一度下不了床。
但凭借顽强的意志,在病倒五日后他就恢复了基本的活动能力。
而他之所以在病情有所好转后依然不肯接见臣子,实在是他不愿再见这帮不听号令的“混账玩意”。
今日郭荣一大早就睁开了眼,并且非常神奇的胃口大开,一碗肉粥很快被他喝了个底朝天。
这实在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迹象,令侍候一旁的张守恩甚感心安。
心安之余,张守恩又想起了眼下的要紧事,便提醒道:“陛下,范相公今日又来了,依臣之见,还是应当召见他一次,文武百官多日未能瞻仰圣颜,皆惶恐不安。”
“不见。”
郭荣放下碗勺,拒绝得很是干脆果断。
魏仁浦、赵匡胤、韩通之流都是些喂不饱的白眼狼,他范质难道就是什么好东西了?
郭荣算是看透了,这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心里装着的就他们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什么忠君爱国、什么报效朝廷,那都是完全没影的事。
“陛下...”
张守恩还欲再劝,郭荣却瞪了他一眼:“你再说这种晦气话,朕就将你也轰出去!”
“是,臣不说了。”张守恩也没辙了,识相收拾好碗筷,并搬走了承载碗筷的木几。
吃饱后郭荣似是又困了,他往后靠在柔软的靠垫上,眯起双眼,问道:“除了范质,今日还有哪些人求见朕?”
“除了范相公,便是张使相了。”
张守恩口中的张使相,便是殿前司都点检张永德。
之前郭荣解除了张永德的兵权,让他挂了都点检的差遣,同时还赏了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虚名。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官职起源于唐朝,加此官衔者或是实权宰相,譬如范质、王溥,又或者是挂个宰执名号的高阶武官,李重进也有这个差遣,亦被称作使相。
张永德同时还是澶州镇宁军节度使,郭荣如今暂住的寝宫还是张永德提供的。
作为地主,又是军中重臣,张永德关心一下郭荣病情那是再合理不过了。
不过郭荣对张永德的印象只能说极差。
这次北伐,张永德作为随军武将的代表,又身为皇室宗亲(张永德的妻子是先帝郭威的女儿),却几次三番地建议郭荣撤兵,搞得郭荣有些下不来台。
可以说,郭荣放弃北伐有三成“功劳”要记在张永德的头上。
听到张永德的名字,郭荣不禁冷哼一声:“这白眼狼,这时候倒晓得假模假样地关心朕了。”
张守恩可不敢跟着一起数落张永德。
很快,整间卧房就陷入了沉寂。
郭荣靠在软垫上,半晌没有声响,仿佛又睡了过去。
可实际上,他的脑海中已宛如一团乱麻。
局势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早已完全脱离了郭荣的掌控。
他虽是皇帝,但在外有强敌环伺,内部又全是白眼狼的情况下可谓是寸步难行。
就此打道回府返回开封?
那就意味着所有策略全盘破产。
郭荣再想要清洗禁军已是完全不可能达成的目标。
且不说大胜契丹的威望成了水中泡影,就是真强行清洗了禁军里的中高层武将,他短时间里也找不到足够的替代人选。
对契丹的战争,本是一次赚取威望、提拔青年武将、清洗现有武将的绝佳机会,可惜随着周军的被迫南下,一切都成了空。
可若想要再度折返北上,又有几人能支持郭荣?
第742章 闭门不出的皇帝
显德五年四月六日的下午。
澶州。
临时搭建的政事堂衙门。
范质与同僚王溥正在处理各地送来的奏折。
一般来说,范质在工作中都会全身心地投入,身为一国首相,他认为只有在工作时心无旁骛方能批阅好奏章、治理好国家。
可今日的范质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在提笔沾墨时不小心将两滴墨汁滴到了奏章上。
一旁的王溥看在眼里,提醒道:“相公若是累了,不妨歇息一会。”
范质放下手中细毫,疲倦地摆了摆手:“无妨的,我不累。”
说不累只是托词,现在的范质可谓是身心俱疲。
虽说范质跟随郭荣一道出征,可该处理的政务那是一件也少不了。
更何况郭荣还撂了担子,整旬都缩在寝宫里闭门不出,这就导致一应军政事务都得由范质来处置。
现如今,整个临时行在里能够拍板做主的就只有范质一人。
不仅整个国家的政务压到了范质肩上,十几万大军的军需补给以及军心稳定也都需要他来操心。
而且皇帝十余日不露面的后果又岂止这点?
军中已有传闻,说是郭荣早已暴毙,范质与一干内侍秘不发丧、欺瞒天下,图的正是那皇位。
这两日甚至有鲁莽的将士直接闯到政事堂来,要范质给大家一个说法。
范质能给出什么说法?
他能做的,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求见郭荣,却一次又一次的吃到闭门羹。
再这样下去,不光他范质承受不住,十几万大军同样也承受不住。
届时,兵变也就不远了。
范质儒者仁心,以天下为己任,岂能见中原刀兵再起?
在范质看来,就算是兵变也不能是自下而上的兵变,由一个领头人出来“干净利落”地拿下皇位倒也不是不可行。
可郭荣现在还没死呢!
此时兵变八成会演变为内战,这是范质不能接受的。
虽然郭荣十余日没有露面,但范质可以肯定,郭荣必然还活着,身体的状态也不会太差。
不然,就郭荣随身带的那十几名内侍是绝对瞒不住的。
可郭荣既然还活着,又为何不接见任何官员?他究竟在想什么?
这几日,范质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些烦心事,思考着若是当真事变,该如何才能将动荡降到最低,自然而然心就累了。
王溥也跟着放下了笔,关切地问道:“相公可是忧心圣上?”
范质往椅背上一靠,叹道:“是啊,圣上的情况至今不明,军中士兵近日也逐渐躁动,我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内心强大如范质也有扛不住的时候,就眼下这个情况,他的心底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说到底,范质毕竟只是个文臣,无法在乱世之中左右大局。
王溥倒是一如既往的心大,虽然郭家对他有恩,但他现在并不是很在意郭荣的死活,也不怎么在意朝代的更替。
自然,王溥也不会如范质那般一心为民。
在父亲王祚死后,他经过深思熟虑,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一个随波逐流的看客。
换用现代点的说法,王溥更像个吃瓜群众。
只有当局面真正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王溥才会着急起来。
也正是由于两人之间的这种差异,在郭荣这件事上王溥看得比范质更透彻。
“我以为,圣上只是厌烦罢了。”王溥的口吻很是轻巧。
范质忍不住转头望向王溥,问道:“厌烦?何解?”
王溥回道:“很简单,圣上对眼下这种局面,对那帮阳奉阴违的武将彻底厌烦了,所以才不肯接见任何人。”
这回答把范质整不会了,或者说,王溥的说法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范质当即追问:“可就算是厌烦了,圣上也不该闭门不见人,他可是一国之主,岂能如此恣意?”
在范质的理解中,人生在世必须尽到应尽的义务,皇帝、宰执、统帅这些能够左右天下局势的存在尤其如此。
郭荣是皇帝,又不是一般的平头百姓,岂能想耍性子就耍性子?
如此恣意妄为,把群臣当什么了?把国家当什么了?又把天下百姓当什么了?
“圣上虽是一国之主,可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感情,你想想,圣上苦心孤诣谋划了此这次北伐,却在众将的反对下草草收场,这两年圣人与王枢相连遭意外,如今又遭众将添堵,圣上心中岂能痛快?一旬不见人,只是情绪的宣泄罢了,你总不能让圣上公然骂街吧。”王溥全然站在了一个普通人的视角,来解释郭荣的迷之行为。
这并不能完全说服范质。
“你说的不错,圣上确实不能公然骂街,可他也不能闭门不出啊!”范质越说越急:“而且公允来看,我朝如今的国力也确实不支持与契丹硬拼,众将反对北伐自有众将的道理,圣上这全然就是不讲道理了!”
“范相公不必着急,这事可以多想想,如我所料不差,这两日圣上应该就要开门见人了。”王溥微笑着起身,朝门外走去:“我出去散散风。”
范质连忙起身:“你等等,我也去。”
......
澶州的文武百官以及十几万士兵尽皆人心惶惶,留在开封的官员们同样心不自安。
开封距离澶州不过二百余里,郭荣遇疾闭门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开封。
官场无秘事,这事甚自然也传入了民间。
整个开封城随之闹得满城风雨。
有人认为是澶州节度使张永德谋害了圣上,欲图靠着皇亲国戚的身份篡夺大权。
这个说法非常有市场,张永德可是先帝的大女婿,在这礼崩乐坏的乱世,接替郭荣的皇位绝对是名正言顺。
也有人认为是先锋主将赵匡胤带兵造反,杀了圣上以及一干重臣,现在正在澶州对禁军施行清洗,待到清洗完毕,这个狼子野心之辈就会带兵杀向开封,夺取皇位。
这个说法不如上一种有市场,在开封百姓的视角里,赵匡胤可是郭荣一手提拔的亲信爱将,不大可能做出这种背信弃义之举。
可现在是五代乱世,不发生点什么背信弃义的事情那还好意思叫乱世吗?
故而也有一些百姓支持这种说法。
不过在有消息渠道的官员、豪门眼中,这两种说法都站不住脚。
兵变是有可能,但目前军队尚在可控范围内,单靠一个赵匡胤或者一个张永德,都不足以掀起风浪。
他们两人出身的殿前司目前全员皆在澶州,兵力接近五万。
可韩通与袁彦率领的侍卫亲军步军司也在澶州,论兵力与殿前司不相上下,能够很好地制衡赵匡胤与张永德。
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于郭荣。
郭荣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他的病情究竟如何?他闭门不出又所为何事?
京中有渠道的人都在拼命打听这三个问题。
在有可能发生的巨变中,先得到准确情报才能做出正确的应对手段。
第743章 退路
李延庆同样正密切关注着澶州局势。
如今李重进远在山西战场,李家的另外两名长辈也都各在节镇。
在开封,能为李家做主的唯有李延庆。
临近黄昏。
李延庆与李石等几名亲随从城外乌衣台打马返回李府。
局势愈来愈紧张,李延庆不得不启动应急预案,全面动员乌衣台,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
除了乌衣台,李延庆在五丈河码头也拥有一支可供调遣的武装力量。
这同时也是李延庆为自己安排的退路。
若事情发展到最糟糕的一步,李延庆便会携家属亲随从水路逃离开封,并顺五丈河而下直抵青州。
此时的山东常年与朝鲜、倭国通商,朝廷还在山东登州开设了专门负责对外贸易的市易务。
对李延庆而言,搞一条船跑路去这些地方并非难事。
不过这是下策中的下策。
若非万事不可逆,否则李延庆绝不会选择跑路海外。
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总归是不会错的。
有了退路,李延庆也能放心大胆地尽力一搏。
回到一心院,李延庆从妻子安清念那收到了一个好消息以及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虽然澶州的十几万大军军心浮动,但在澶州的一众文武好歹维持住了局势,没有酿成兵变。
至于坏消息么,则是一旬过去后郭荣依然闭门不出,所有文武都不清楚郭荣的现状,照这个局势下去,澶州早晚会出乱子。
一心院中备好了晚餐,是安清念最喜欢的襄阳菜式。
可才吃了几口,安清念就有些疲倦地放下碗筷,用绣帕擦了擦嘴角后问道:“郭荣闭门谢客足足一旬,完全不像个皇帝能干出来的事,三郎觉得,这郭荣究竟是死是活?还是说,有人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经过李延庆的不懈努力,安清念终于怀上了身孕。
其实吧,李延庆真不想安清念这么早就成为母亲,过早怀孕对身体是不小的损伤。
只是安清念有些眼红铃儿怀里的孩子,一直念叨着这事,再加上安清念早熟早慧,李延庆才不得已答应了妻子的请求。
也正是因为安清念年纪偏小,早期的孕期症状格外明显。
确认身孕一个多月来,她开始变得易倦、嗜睡,还伴有明显的食欲不振。
不过即便如此,安清念依然强打着精神与丈夫一起分析局势、制定策略。
“局势虽不明朗,但郭荣毫无疑问还活着,澶州那帮文臣武将各怀异心,若郭荣真死了那是绝对瞒不住的,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等事也断无可能,赵匡胤、韩通虽皆是野心勃勃之辈,可这两人互为死敌,在澶州又算得上是势均力敌,谁都不会轻举妄动。”
李延庆顿了顿,接着分析道:“不过郭荣的情况绝对称不上有多好,身体上的病痛倒是其次,他心中的苦痛才是致命伤。”
对于郭荣挑起北伐的目的,李延庆与安清念多有分析。
收复失地?这的确是郭荣的目的,但只是之一。
郭荣抱着病躯亲征契丹,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收复失地,他一定另有目标。
结合淮南战争的结果来看,李延庆认为,郭荣极有可能想重现淮南战争的战果,也就是携大胜之威对禁军再来一次清洗。
在李延庆看来,王朴遇刺案虽已过了半年,但这事绝不可能就此轻描淡写地翻页。
清洗禁军,一方面能够稍稍为王朴报仇,另一方面郭荣也可重组禁军结构,为他的幼子继位铺路。
很显然,郭荣时日无多,他并无传位给李重进或是张永德的意图,接替皇位的只能是他的幼子郭宗训。
如今的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相对均衡,并无一家独大的情况。
而军中的情况则大相径庭。
自李重进与张永德相继淡出禁军后,以赵匡胤、韩令坤为首的新兴武将派系就占据着绝对优势地位。
哪怕郭荣先后将袁彦与韩通安排进侍卫亲军司,也只能勉强制约赵匡胤。
若是郭荣想让自己的幼子帝位安稳,重组禁军权力结构势在必行。
由此便可推出郭荣北伐契丹的真实用意。
可随着十数万周军的无奈班师,郭荣的目标已然全面破产。
当这十几万大军返回开封,他就将失去最后重组禁军的机会。
在知己近臣遇刺离世,而自己身体又时日无多的当下,足可窥见郭荣的心情之糟糕。
李延庆认为,正是这桩心病彻底击倒了郭荣,以至于他借着养病的借口整整十日未曾露面。
在几乎无可逆转的绝境之中,饶是意志坚韧如郭荣,恐怕也难逃心如死灰的局面。
“心病么......”安清念略作沉吟,又问道:“那既然郭荣直到今日都未曾路面,这局势接下来又将如何发展?”
“郭荣既然还活着,那就迟早会露面,他刚强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轻言放弃,哪怕万事不可为他都会竭力挣扎一把,就像这次北伐,他明知不可为也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亲征。”
在这件事情的看法上,李延庆与三相王溥有着惊人的一致。
郭荣一定按捺不住,会选择主动出击。
结果也正是如此。
两日之后的四月初八,郭荣的临时寝宫中发出了一道旨意,召澶州节度使张永德觐见。
张永德刚刚跟随内侍迈入寝宫,就嗅到了浓郁到发苦的药味。
圣上的病情果然不乐观......张永德步履沉重地来到卧榻前,拱手行礼:“臣张永德,拜见陛下。”
郭荣靠坐在软垫上,身上盖着厚重的绒毯,有气无力道:“免礼,赐座。”
内侍搬来座椅,张永德忐忑地将半边屁股放上座椅。
忐忑不是装的,那是真忐忑不安。
郭荣本就是易怒的脾气,如今横遭种种不顺,谁知道他会爆发出多大的火气?
然而郭荣惨白的脸上并未有任何的情绪,他垂着头,双眸似睁似闭:“朕这些日子卧病在床,一直迷迷糊糊的,甚至一度不知是何岁月,今日方才稍感清醒,也不知这澶州城内如今局势如何?”
第744章 犹豫
不得不说,郭荣问的这个问题很是微妙。
澶州现在什么局势他郭荣能不清楚?张永德会信他郭荣不清楚眼前的局势?
可他偏要明知故问。
在郭荣闭门一旬的这段日子里,张永德被众武将推选为代表,多次拜见郭荣,却屡遭拒绝。
如今郭荣主动出击,叫来张永德,就是想单刀直入,搞清楚这帮军头的真实想法。
在官场上,是人就有屁股,也就是有政治倾向。
澶州目前的局势可以说很坏,但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只要郭荣出面,十数万大军无论是再度调头北上,还是径直返回开封,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可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郭荣,而在于武将们的态度。
郭荣藏身寝宫十日,将文武百官们晾了整整一旬,就是想逼他们就范:你们若是不听朕的,朕就摞挑子不干了!泥人尚有三分火,你们把朕逼急了,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所以,看上去郭荣提的问题是:澶州目前局势如何?
实际上他问的却是:尔等意欲何为?从还是不从?
郭荣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张永德自然听出了郭荣的言下之意。
然后,他就说出了郭荣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陛下,天下未定,根本空虚,天下臣民皆忧心陛下,而四方诸侯则唯恐天下不乱,今澶州与汴京不过区区二百余里,陛下当速归汴京以安人心,就算陛下仍欲北伐,又何必在意这三两日就能行完的二百里路程?正所谓日久生变,若是发生些意外,则国家岂非再陷动荡?百姓岂非又遭涂炭?还请陛下为天下百姓计,速回汴京。”
郭荣单刀直入,张永德也不客气,径直将藏在心中多日的肺腑之言倾吐而出。
张永德并非野心勃勃之辈,兵权被郭荣罢黜,他心中并无多少怨言。
眼下见郭荣一意孤行,张永德虽心有忐忑,依然愿意挺身而出,代表一众武将劝谏郭荣。
在张永德看来,这大军都已经回到澶州了,岂有再度北上之道理?
况且郭荣的身体已经虚弱成这般模样,再行北伐岂不是自寻死路?
周朝不过据有半壁江山,四方皆是虎视眈眈的强敌。
郭荣若是死在这澶州,不光周朝转瞬分崩离析,便是中原百姓也将再度横遭祸乱。
所以,无论如何张永德都要力劝郭荣返回开封。
先回开封,再论其他。
就算是北伐,也得先养好身子。
郭荣听罢,没有任何反应,他依旧垂着头、闭着眼,有气无力道:“这话,是谁叫你这么说的?”
一吐心中之快后,张永德如释重负,连带着嗓音也愈发浑厚:“并没有人教臣说这话,这皆是臣肺腑之言,而且这也是绝大多数朝中文武的想法,便是陛下,心中也定然有此等思量。”
郭荣缓缓转过头,双目竟莫名流露出的笑意:“哦?你是说,朕也如你这般想?”
“陛下若一意北伐,又何须回这澶州?”
张永德这一问,将郭荣给问住了。
其中道理却也简单:你若是犹豫,那就是想要。
当初在瓦乔关下时,郭荣面对着诸将的反对,被迫选择了挥师南下。
可他真是是被迫的吗?
如果他意志再坚定一些,靠着皇帝的身份逼迫众武将就范,是不是就能够继续领兵北上?
答案是肯定的。
皇帝绝非为所欲为,但皇帝终究还是皇帝,是一言九鼎的存在。
就算面对一众武将的反对,只要郭荣当时振臂一会,亲自召集士兵,当众宣布继续北伐,并向士兵们许下北伐成功之后的巨额好处,他是有机会借助广大士兵的力量压制武将,并继续北伐的。
虽然这个机会很渺茫,但不能说没有。
可郭荣没有选择博这一把,而是黯然南下。
选择了南下的他依然不果决,在路上磨磨蹭蹭、走走停停,又在澶州一口气停驻了整整一旬。
归根结底,是郭荣犹豫了,他既想北伐,又承担不起北伐失败的代价。
全力北伐,若能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收复幽云十六州,那的确利在千秋,也能为郭荣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可若是失败了呢?他郭荣本人万劫不复不说,便是整个郭家也将烟消云散。
而他无法承担北伐失败的代价。
这正印证了张永德的说法:哪怕是陛下你,心中也有退兵的想法,无非是进与退之间犹豫罢了。
郭荣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沉默再三,终于开口:“你说的对,朕确实有此等思量。”
又是一阵渗人的沉默后,郭荣将头靠回了软垫上,缓缓闭上了眼:“既然这是你们所有人的意思,那就依你所言,三日后拔营归京。”
耍了一旬性子,又被张永德点破了心思,郭荣终于接受了命运,选择班师开封。
接受命运不代表彻底认命。
在沉默的时候,郭荣让自己强行冷静下来,仔细评估了眼下局势。
固然他的身体已然支离破碎,支撑不了几日。
固然他重构禁军的预想已然彻底破产。
可他也确实还有可供使用的计策。
他还没到彻底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还有挣扎的余地。
......
四月十五日,郭荣躺在病床上回到了开封,回到了熟悉的皇宫。
他第一个召见的,是符贵妃。
郭荣从病榻中伸出右手,握住了妻子的手,他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朕时日无多了。”
“陛下......”符贵妃只是红着眼、流着泪,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郭荣盯着头顶的床幔,右手轻轻摩挲妻子的掌心:“朕要立你为皇后,待朕离去后,朕的国家,朕的儿子,就都交给你了。”
符贵妃啜泣着接下了郭荣的嘱托。
郭荣又说道:“训哥儿加冠前,尔...令尊不可入开封。”
即将成为皇后的符贵妃含着泪点了点头:“臣妾知道。”
而后,郭荣的旨意便出了皇宫,到了政事堂。
政事堂的三位相公都明白,这是要让符贵妃监国了,而作为制衡,符彦卿却不得踏入开封,以防符家乱权。
第745章 托孤
随着北伐的无疾而终,郭荣重组禁军的终极目标是彻底破产了。
他本人的病情也日益眼中,终日躺在病床上下不得地。
本该他处理的奏折,自然也只能交给首相范质来定夺。
每日早朝结束以及放衙后,范质都会来到郭荣的寝宫,向郭荣汇报近况。
这日黄昏,听完范质波澜不惊的汇报,靠在病榻上的郭荣开了口:“范卿,朕欲立符贵妃为皇后,在朕病重期间行监国重任。”
汇报工作结束,坐在病榻前的范质收起誊抄重要事项的小册子,面目平静地回道:“此乃国家之幸。”
一个帝国本就应该有皇帝与皇后,在皇帝出现意外的时候,皇后就可代行监国,确保国家不出现大的动乱。
只是郭荣比较专情,符皇后死后他一直坚持不立皇后。
如今他自知时日无多,想要给幼子找个监护人,这才想起了符贵妃。
范质对此自然是支持的,他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呢?维护国家的稳定向来是他的第一要务。
但光将符贵妃立为皇后是不够的,范质认为还少了点什么。
还不等范质反应过来,郭荣就补上一句:“符贵妃虽立为皇后,但只要她一日监国,则其父一日不可入开封。”
“陛下圣明。”范质这声称赞出自真心,绝非恭维的好听话。
郭荣似是乏力,眯着眼歇了一阵后,以商量的口吻问道:“赵匡胤不宜执掌禁军,当外放节镇,范卿以为如何?”
范质愣了愣,方才回道:“军国之事,臣不便置喙。”
郭荣却不给范质逃避的空间:“你现在是参知枢密院事,这军国之事你自然有权置喙。”
自打去年兼任参知枢密院事后,范质依然还秉持着尽量不参与军事的原则。
每逢枢密院商议重要军务,范质都只是旁听,但甚少发表个人意见,只是对魏仁浦的决议表示赞同。
郭荣对此自然不满。
他将范质调入枢密院,本意是为了制衡魏仁浦,而不是找根只会点头的木桩。
随着郭荣平衡禁军的策略破产,枢密院的均衡就显得尤为重要,他不能再放任魏仁浦独掌大权。
郭荣这一问,既是在征求范质的意见,也是对范质的一次质问:这枢密院的担子,你接还是不接?
范质欲言又止,很是犹豫,郭荣这是在托孤,他不是不明白。
自郭荣病重以来,国家的一应政务都决于范质之手。
若是再加上军权,那范质就将成为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托孤重臣。
染指军权固然能令范质的权势大大扩充,可这也意味着风险。
如今可不是什么大一统的和平年代,而是六十年间五度朝代更替的乱世。
郭荣若死,他的幼子怎么可能坐稳皇位?
军事政变几乎无可避免。
在当今这个时代环境下,就算范质有心救国也无力回天。
一旦周朝亡于政变,郭荣留下的孤儿寡母受人欺辱,身为托孤重臣的范质必然要背负责任,一个“不能尽忠”的帽子是绝对跑不掉的。
正所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在史书留下光辉的正面评价是儒者们一生的追求,从古至今的儒者无不嗜名如命。
范质自然也珍惜自己的名声,但只要他真的接下托孤重臣的担子,他在史书上的名声就绝对好不到哪去。
摇摇欲坠的周朝不是他范质想拯救就能拯救的。
郭荣感受到了范质的犹豫,他睁开眼,怔怔地望着范质,语气近乎恳求:“范卿,朕自知时日无多,唯一牵挂的就是这个国家,能令国家安定者,唯有范卿一人,还望范卿能接过重任,朕于九泉之下也能死而无憾了。”
范质还是第一次见到郭荣如此卑微的姿态,他微微低下头:“陛下言重了,陛下春秋鼎盛,只需静心休养,疥藓小疾自能痊愈如初。”
“你就不必宽慰朕了,朕这病,不是想治就能治好的。”说罢,郭荣身体突然往前一倾,竟将右手搭在了范质的手背上:“朕知道你为何而犹豫,但见在君臣一场的份上,朕只想要你一个承诺。”
范质的第一反应是抽手,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看着郭荣这一脸哀求的可怜样子,范质动了恻隐之心。
郭荣自继位以来的种种辛勤与付出,范质都看在眼里。
即便是夙兴夜寐都难以形容郭荣处理军政要务上的辛劳。
再加上四次带兵亲征,彻底拖垮了郭荣健康的身体,以至于年不满四十就重病缠身、油尽灯枯。
不光如此,在短短的五年间,郭荣最挚爱的妻子以及最信任的臣子皆撒手人寰。
这令他本就枯竭的身体又添上了沉重的精神打击。
在为了帝国竭尽心力的同时,郭荣丝毫不耽于享乐,他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听听市井里的曲子词罢了,皇宫内本就不多的金银器皿甚至都被他充了国库。
几乎付出了一切的郭荣又收获了些什么?
在内,周朝对地方的统治愈加巩固,各地节镇再难掀起风浪,同时还厘清了各地赋税,拓宽了周朝的战争潜力。
对外,从后蜀手上收回了山前四州,从南唐手中夺回了淮南十四州,而后又从契丹那拿下了四个州,开拓的疆土虽然称不上很多,但也都是极为关键的要地。
郭荣为帝的短短五年,对内对外都称得上卓有建树。
可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取这些,值当吗?
且不提旁人如何评价,反正范质认为是不怎么值当的。
在范质看来,以郭荣的心智以及能力,身为帝王的他若能秉持循序渐进的思想,或许能够取得更多成就,若能多活个二三十年便是统一天下也未尝不可。
当然了,即便认为不值,范质依然钦佩郭荣为帝的态度以及成就。
手背感受着郭荣掌心处传来的冰凉,范质一时间思绪万千。
不公。
范质突然认为上天很不公平。
郭荣身为帝王纵然有种种不是,他不爱惜己身、他擅用酷吏、他极易动怒、他滥杀过官员也在淮南坑死过不少百姓......可这些都是帝王们经常犯下的错误,以郭荣的功过,他不该沦落到今日之地步。
正是这种不公,让范质动了恻隐之心。
面对这样一位帝王的苦苦恳求,范质不忍拒绝。
见范质长久的沉默,郭荣有些慌了,连带着嗓子也沙哑了起来:“范卿......”
这一声近乎哀求的呼喊将范质的思绪拉回了当下。
范质定了定心神,再抬起自己的右手紧紧握住郭荣的右手:“陛下,臣以为,赵匡胤执掌禁军近两载,此人虽善于治军,但颇具野心,所提拔之武将尽皆心腹,留此人在禁军恐酿成大祸,宜当外放节镇。”
虽然并没有直接许下承诺,但范质此番回答无疑是接受了郭荣的安排:他愿意承担起军国重任,成为郭荣的托孤重臣。
“好好好...”得此回答,郭荣如释重负,他满意地收回手,身体也重新靠回榻上:“范卿所言在理,就依范卿之言,将这赵匡胤外放节镇。”
范质承下了重任,很快就进入角色,提醒道:“陛下,赵匡胤毕竟是功勋近臣,同州偏远穷困,当将其移镇至富庶节镇方能服众。”
郭荣困了,又阖上了眼:“有劳范卿提点,朕...朕会注意的...”
一直在卧榻后静静听着的张守恩走上前来:“范相公,今日就到此为止吧,陛下该歇息了。”
现在的郭荣极度嗜睡,范质知道到时间了,他起身对郭荣躬身行礼:“若无事,臣告退。”
......
郭荣隐于病榻之后,新任皇后符氏垂帘于台前,再加上范质的一手操持,周朝的军政两界开始了新一轮的权力交替。
符皇后的上台以及赵匡胤的外放只是一个开始。
但这些风风雨雨与即将离京的某人已经没多大关系了。
熟悉的俞氏脚店二楼雅间,赵匡胤再次与魏仁浦同坐一桌。
魏仁浦举起酒杯,脸上是成竹在胸的微笑:“去了节镇,你就在节镇安心待着,京中自有我为你操持。”
“一切就托付给魏相了。”赵匡胤同样举起酒杯,脸上则是一脸的轻松写意。
外放节镇早在两人的预料之中。
而郭荣通过北伐清洗禁军的计划也早早被魏仁浦识破。
通过赵匡胤在前线的不断努力,绝大部分随军武将都对郭荣的继续北伐持否定态度,进而破坏了郭荣的全盘计划。
事后,虽然郭荣可以通过调镇将赵匡胤外放,可赵匡胤提拔的那些中低层武将却稳如泰山,郭荣已没有借口再动他们。
清洗高层武将和清洗中低层武将是有区别的。
军队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拔出来了就需要有人补上,原来的萝卜也需要新坑来埋,这些运作都需要合理的理由以及合适的手段,更重要的是需要大量的时间与工作,否则就会动摇军队的根基。
偏偏现在的郭荣以及现在的朝廷并无合适的理由,更没有这个空闲与时间。
随着酒杯的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第746章 师徒聚首
在得知符贵妃被立为皇后并垂帘听政后,李延庆就意识到,郭荣这是真不行了。
能让郭荣这种工作狂兼权力狂交出手中的权力,只能是他彻底丧失了行使权力的能力。
而赵匡胤的外放更是让李延庆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一场新的洗牌或许即将到来。
更神奇的地方在于,这场洗牌似乎并非由郭荣来主导,而是那个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首相范质。
顺带一提,赵匡胤被外放为忠武军节度使,驻地许州(现河南许昌),就在开封南边两百里不到,快马加鞭一日便可回返开封。
四月下旬,夏意渐浓。
一场急促的暴雨过后,一心院迎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正是郓州掌书记吴观。
北伐刚开始的时候,吴观就随李重进出土门关,从河北入山西,牵制后汉军队。
李重进也确实不负“黑大王”之名,他率领一帮地方杂牌部队在山西多次击破后汉营寨,累计斩首超过两千,摆出了一副要威胁后汉都城太原的架势。
这迫使后汉不得不全面收缩防线,自然也就无法派兵支援河北战场。
只可惜周军在拿下四州之后被迫撤退,李重进的战果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如今周军早已尽数退回开封,李重进也没有再驻守山西的意义,他径直带兵返回了驻地郓州,而掌书记吴观则顺路到了开封。
进了一心院,稍作几番寒暄,李延庆与吴观自然而然地就聊起了朝堂上的骤变。
大方向上,师徒二人的看法是一致的:郭荣时日无多,为确保其子郭宗训顺利继位,势必要构筑一个均势的朝堂,以及一支权力分散的禁军。
任何一方的独大,都会危及帝位。
至于这均势的朝堂能否够构筑起来,师徒二人自然都认为是不可能的。
开玩笑,郭荣在人世的时候朝堂禁军的平衡尚且一团糟,他若真传位给幼子,区区六岁小娃娃又如何能维持好平衡?
聊了一阵后,吴观问出了他目前最关心的两个问题:“朝堂的平衡必然崩塌,不过郭荣真的已经病入膏肓了?往后就是符氏垂帘听政?”
这第一个问题,李延庆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郭荣的病情依然是个迷,朝臣中除了范质谁都见不到他,而范质嘴巴一向很严。”
至于这第二个问题,李延庆则有不同看法:“至于符氏么,我认为她并未掌握实权,垂帘听政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幌子?”吴观面露疑惑:“可郭荣如今病重于深宫,若符氏还只是个幌子,那究竟是谁在操纵朝局?”
李延庆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热茶:“我觉得,是范质。”
“范质?他在操纵朝局?可有确实证据?”吴观很是吃惊,这是超出他想象的答案。
“只是一个推测罢了。”李延庆放下茶杯,微微一笑:“不过证据也是有的,就在昨日,赵匡胤被外放节镇,老师可知道他去了哪个节镇?”
“他本来就是同州节度使,自然是回了同州吧?还是说,他被调镇了?”吴观匆匆从山西赶回开封,尚未掌握最新消息,故而有些迟疑。
李延庆轻轻点头:“是的,他被任命为忠武军节度使,驻地在许州。”
这下吴观坐不住了,他腾地从椅上起身,忍不住惊呼:“许州?郭荣怎会将赵匡胤调去许州?这不对啊!”
赵匡胤原本的驻地是陕西同州,离开封有八百里之远。
这年头没有电,自然也就没有电话,一切信息都要靠马的四条腿来传递。
所谓的八百里加急,只有在面临紧急军情时才能通过朝廷的驿站来实现。
而像赵匡胤这样的地方节度使,要想获取开封的讯息,只能靠私人信使进行传递。
开封发生的事情传到同州,依靠私人渠道,就算日夜兼程也要四五日方能送抵,一个来回就是小半个月了。
若是赵匡胤真被外放去了同州,那就意味着他基本远离了周朝的政治中心,也就几乎无法再干涉到朝堂。
许州就大不一样了。
许州离开封不过二百余里,而且开封南面的官道是周朝境内维护得最好的官道,讯息的传递速度远快于同州。
赵匡胤虽被外放至许州,但依然可以向开封施加自己的影响力。
看起来,这完全违背了郭荣朝廷再制衡的政策。
以赵匡胤为首的新兴武将派系是禁军中最为强大的派系,他若只是被外放到许州,和留在开封又有多大区别?这所谓的制衡又从何而来?
这正是吴观吃惊的原因所在。
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吴观斩钉截铁道:“这绝无可能!郭荣怎么可能只将赵匡胤外放到许州?这和不外放又有什么区别?”
与赵匡胤外放的许州相比,李重进所在的郓州就要逊色多了。
光从地理位置上而言,郓州离开封有四百余里,光这一条就比许州差远了。
当开封有变时,赵匡胤在第二天就能收到消息,第三天就能返回开封。
而李重进呢?收到消息至少要两天,返回开封又要两天,会比赵匡胤晚整整两天,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李延庆劝慰道:“这条调令毫无疑问是真的,赵匡胤今早就已经出城了,老师不必如此激动。”
“你这话怎这般轻巧?这可是许州?我能不激动吗?”吴观瞪了李延庆一眼,似是在问:这可是关乎你李家的切身大事,现在都火烧眉毛了,你怎这般云淡风轻?
李延庆当即会意,早有腹稿的他不慌不忙地回道:“老师且坐,容我细细分析。”
吴观已稍稍平复,他往椅上一坐:“好,我就听听你的高见。”
李延庆徐徐分析道:“我与老师的看法一致,赵匡胤外放许州的调令绝不可能出自郭荣,以郭荣的手笔,真要外放赵匡胤是不可能只让他离京二百里的。”
吴观轻轻颔首,以示认可。
李延庆接着说道:“这就正符合我之前的推测,如今的幕后主使者并非皇后符氏,而是首相范质,这条调令也正是出自范质之手。”
第747章 诸葛孔明
听到这里,吴观伸手打断李延庆:“且慢,你说将赵匡胤调去许州是范质的意思,这可有根据?”
看得出来吴观心急如焚,很显然,范质的参与其中令吴观完全无法保持冷静。
而李延庆则泰然自若,他在京中耕耘情报系统四载,与范质也打过不少交道,很清楚范质的为人秉性。
李延庆伸出右手轻轻向下压:“这只是猜测,老师不必着急,容我继续分析便是。”
吴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拿起茶碗,一口喝干碗中茶水,而后回道:“我确实是有些急了,你接着说。”
“我之所以认为这调令出自范质,原因有二。”李延庆右手顺势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范质是目前唯一能够见到郭荣的朝臣,无论是他架空郭荣,亦或是郭荣将大权委托给他,都说得通;其二,则是赵匡胤外放许州的调令确实离奇,不符合郭荣的一贯作风,而皇后符氏虽名为监国,却实为摆设,她并无实权,那就只有可能是出自范质。”
郭荣的一贯作风是什么?凡是得罪过他的人,要是能杀那就必然会杀,要是杀不了的那就会逐出开封,越远越好。
李重进之所以还能得到郓州这么个过得去的驻地,实在是因为他立下的汗马功劳摆在那里,郭荣多少得顾忌一下悠悠众口。
而赵匡胤呢,战功是有一些,但并不出众,他之所以能平步青云完全是因为他幕府旧臣的出身,以及郭荣的一路提携。
如今赵匡胤是王朴遇刺案的嫌疑人,又在北伐这项大事上惹恼了郭荣,却只是被外放到许州,可谓下手极轻。
显然这不符合郭荣的惯常手法,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李延庆洋洋洒洒解释了一大通,吴观依然疑惑不解:“暂且认为你的推测合理,那范质又为何要将赵匡胤调去许州?这周朝一百多个军州,为何偏偏是离开封不过二百里的许州?”
“这就涉及到我的另一个推测了。”李延庆收回右手,喝了口热茶润润嗓子:“郭荣将平衡朝堂的重任也交给了范质,而赵匡胤外放许州,就是这次平衡的一部分。”
“这...这不可能吧,这种事郭荣会交给范质来办?他就不怕反噬吗?”听到这个猜测,吴观不止惊讶,甚至还有一丝惊惧。
范质与郭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姑且不论身份,郭荣在处理政务上常常会带入浓烈的个人情感,通俗点来说他是个非常感性的人,用人唯亲、喜怒无常、无视既定国法,一怒之下常因小事而杀人......这些都是他鲜明的个人标签。
而范质则完全相反,他是个极度理性的人,他在明面上的所有行为都不存在逾矩,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周朝新定刑统的具现。
按理来说,如果范质与郭荣都是皇帝,则郭荣是一位极难伺候的皇帝,而范质的一切行为都是能够揣摩出迹象的,也就更好应对。
但事实则不然。
郭荣固然喜怒无常,但这就意味着臣子们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来调拨他的情绪,也就存在可以利用的空间。
喜怒无常的人办事是不可能严谨的,郭荣治下的朝堂可谓是四面漏风。
而范质呢,虽然他的一切都有迹可循,但由于他为人做事一丝不苟,旁人很难钻到他的空子。
若真是范质掌权,那他治下的朝堂恐怕会严密如铁桶,而李重进的夺权大业就必然会受到不小的阻碍。
严谨如范质怎会忽视李重进这样的觊觎者?
这正是吴观的惊惧所在,李重进与他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谋划政变,可一旦范质掌控朝堂,这些谋划很可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绝大部分手段对范质是不可能起作用的。
“郭荣即将西去,他肯定会事先找好托孤重臣来辅佐他那幼子,王朴死于非命,够资格、有能力做托孤重臣的,放眼朝堂也就只有范质了。”李延庆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老师所说的反噬...据我所知,范质此人固然有野心,但他无意皇位,此人的野心甚至比皇位更大。”
“野心比皇位更大?这是何意?”吴观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这“吓人”说法给吸引了。
李延庆反问道:“据我这几年的观察,我认为范质正试图扭转武人当权的时代,这是历任十几位皇帝想干但都没干成的事,他这野心难道不比皇位更甚吗?”
吴观沉默半晌,闷声道:“若是真的...那这野心确实比皇位更甚。”
“话说回来,赵匡胤调任许州只是范质计划的一部分,赵匡胤今早已经离京,接下来范质应该还会有更加出人意料的动作。”李延庆转头看了眼窗外的日光:“现在早朝已近尾声,再等一会应该就会有消息了。”
吴观看着李延庆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自己这学生几时竟成了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
而事情还真就如李延庆预料的那般。
一刻钟之后,李家大娘子吴氏提着长裙匆匆赶来,向两人宣布了早朝上刚刚决定的一项重磅人事任命:现任开封知府吴廷祚将重回枢密院,出任枢密使!
不是枢密副使,不是参知枢密院事,是正儿八经的枢密使。
而原枢密使魏仁浦依旧。
也就是说,周朝将第一次出现两名正任枢密使。
更神奇的地方在于,魏仁浦与吴廷祚本就是枢密院的正副枢密使,然后都被郭荣调离了枢密院。
如今两人又齐齐回到了枢密院,可以说是全盘推翻了郭荣之前的人事任免。
说的不好听点,这两道人事任免就是郭荣自己给自己赏大嘴巴子,还是毫不留情的那种。
吴观登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脸的不敢置信:“令尊会出任枢密使?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家父刚结束早朝就派亲信给我送了口信。”吴氏同样满脸的不敢置信,惊喜来得太突然,她还没回过味来。
吴观惊喜之余想起了什么,他转头望向依旧在椅上老神在在的李延庆,眼神极度精彩。
第748章 范质的棋局
消息送达,吴氏很快离开。
吴观重新坐回椅上,他盯着面前的李延庆,眼中满是好奇:“三郎,你为何能笃定范质今日必有动作?你几时竟成了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还是说,范质已经成了李家的盟友?”
“老师说笑了,我并非诸葛孔明,范质与我李家也并非盟友,这只是根据情报与局势做出的合理推测。”李延庆的回答很是谦逊。
事实也正是如此,只要能把握住范质的行事风格以及个人秉性,那他的一切行为都将是有迹可循的。
在得知范质对赵匡胤的处理方式后,李延庆立刻结合现有情报,将自己代入了范质的视角之中。
范质与赵匡胤并无牵连,他之所以“高抬贵手”,必然是已将赵匡胤这枚棋子置于他的平衡棋局之中。
赵匡胤这枚棋子有哪些优势?
他在殿前司具有深远的影响力,殿前司上上下下数百名军官都由他一手提拔,同时他还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勇将,在高平之战与淮南之战中皆有不俗建树。
将他置于许州,一方面能够安抚殿前司的数万将士,另一方面也可随时调回开封以备不时之需。
有利就有弊,赵匡胤这枚棋子的益处同时也是他的弊端,正因为他在殿前司中富有影响力,他随时都有可能成为皇位的觊觎者。
那么就需要另一枚棋子来制衡赵匡胤。
虽然李延庆无法猜到范质具体的应对手段,但他能够笃定范质一定会在近期有所动作。
就算不是今天,那最迟也不会超过后天。
在周朝寥寥几十名高官中,范质的行动力若排在第二,则无人敢称第一。
“好好好,我也不追问了,就当是你神机妙算好了。”吴观不想再深究下去了,他转而问道:“那你再算算,这朝堂接下来该如何发展?”
李延庆的神情逐渐严肃:“就目前之局势看,将赵匡胤外放之后禁军已基本达成平衡,吴廷祚重归枢密院后朝堂也已均衡,接下来应该就是对地方节镇的新一轮调换。”
调镇,对大部分节度使而言都是一次遭罪。
想想,你身为节度使,执掌一州大权,刚刚安置好家属亲信,刚刚开始熟悉你麾下的几千州军,并刚刚与地方权贵们达成一致,正准备利用特权大捞特捞一笔。
可随着朝廷一纸令下,你的诸多布置旋即化为乌有。
而且你还将再度踏上宦途,去往另一个陌生节镇担任节度使,你的家属亲信也都要随你一同长途跋涉。
到了新节镇后,安置家属亲信、与地方豪强构筑关系、安排幕府近臣接管地方职位......一切的一切又要重头再来。
更要命的是,若是你刚刚抵达新节镇,还没来得及熟悉环境,突然朝廷又发来调令,命你率领本州兵马随军出征......
这种事情在兵荒马乱年年打仗的五代常有发生,慌忙之中节度使们很难不出岔子。
而一旦随军出征时出了岔子,节度使们挨皇帝一顿臭骂都算幸运了,一些不走运的甚至会因此而丢掉官职乃至性命。
郭荣两度亲征淮南,就有一位节度使级别的高官丢了官职,还有两位稍逊一阶的防御使丢了性命。
吴观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眼中透露出凝重:“三郎所言在理,既然赵匡胤都被调去许州了,那紧接着应该会是新一轮的调镇。”
调镇并不止是遭罪,还是一次天下节度使的重新排序。
通常来说,离开封越近的节度使其地位就越高,而离开封愈远,其地位就愈低(有个别肩负边防重任的节镇不在此规则内)。
而对李重进这样有志于皇位的节度使来说,节镇的地理位置就尤为重要。
所以一听到接下来会是新一轮的调镇,吴观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按理来说,节度使在位两到三年才会调镇,可如今局势紧张,范质为求稳妥,定会行非常之举,所以我才认为他会进行一次大规模的调镇。”李延庆端起茶杯想要润润嗓子,但杯到唇边他又放了下去:“家父如今在郓州,此次调镇对我李家至关重要,可以说,能否成事就看这次调镇了。”
调镇,对李家而言既是危机也是机会。
现在赵匡胤在许州,而李重进在郓州,双方已拉开了差距。
若维持现状,则李家在争夺皇位的路上已经落在了赵匡胤的后头。
但只要能利用好这次调镇,换到一个离开封更近的节镇,则李家便有机会逆转局势。
吴观咬了咬牙:“是啊,就看这次调镇了,必须要得到比许州更占地利的节镇。”
话是这么说,可李家又该从何下手呢?
主持调镇工作的,是枢密院,是两位枢密使加两位参知枢密院事。
在这四位重臣中,只有吴廷祚是李家的铁杆盟友。
而魏仁浦与赵匡胤处在同一战壕,他一定会从中作梗。
争取范质和王溥这两位参知枢密院事就至关重要了。
李延庆紧锁的双眉稍稍舒展:“这一点老师不必太过担忧,吴廷祚一定会站在家父一边,而我与王溥有些交情,我若上门拜访,他多少会给我些面子,至于范质那,家父自称与他关系匪浅,只要范质能够一如既往地恪守中立,则家父便大有机会......”
......
早朝结束之后,范质一如既往地进入寝宫汇报情况。
郭荣的病情也一如既往的糟糕,他只能靠在病榻上听取汇报。
范质坐在病榻前,从袖中掏出小册子,边翻边说道:“陛下,赵匡胤已赴任许州,吴廷祚明日就将重归枢密院,接下来便是调镇了。”
郭荣似是没听清楚,扯开沙哑的喉咙:“赵匡胤...他出城了吗?”
范质已经习惯了郭荣的迟钝,不厌其烦地回道:“今日一早就出城了。”
“好...好...出城了就好,朕...不想再见到他了......”郭荣仰着头,断断续续,语调似是喜悦又似是惋惜。
范质耐心地等郭荣抒发完情绪,而后说道:“陛下,按照臣的计划,此次调镇将会涉及十数节镇,包括邢州、曹州、郓州...”
第749章 扯皮
周朝很大,大到有百多军州千万百姓。
但周朝也很小,小到只需要四人就能决定这个国家的未来。
节度使调镇这样的大事,自然不能由范质一个人拍板,哪怕他是当朝首相兼参知枢密院事也不行。
必须要经过枢密院里的四位重臣的磋商后,调镇方可徐徐执行。
给天下的节度使们调换节镇是一项大工程,不光耗时费力,还容易引发政治冲突。
众所周知,咱们民族讲究以和为贵,在碰到有争议的大事时,总是习惯开个会来解决问题与纷争。
在得到郭荣的许可之后,范质在当天就召集了其余三位重臣,以求妥善解决调镇之事。
然后呢,然后就开始了无尽的扯皮。
能当到节度使的,哪个是善茬?谁能在朝中没点关系和势力?谁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利益受损?
这年头结婚讲究个门当户对,高官豪门生的又多,那自然是广结姻亲。
就以吴廷祚为例,他确实是李家的亲家,可他却不仅仅是李家的亲家。
吴廷祚有六个儿子,女儿亦有六个,其中长子次子以及长女皆已成婚。
长女嫁给了李重进的长子李延顺,长子迎娶了侍卫步兵左厢都指挥史张令铎的长女,次子的妻子则是前青州节度使李洪义的女儿。
顺带一提,李洪义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安守忠,而安守忠则是李延庆妻子安清念的亲哥哥。
周朝建立还不到十年,这些新兴的既得利益者们就早已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此番调镇,吴廷祚身为枢密使,势必要为自己的两个亲家争取利益。
李重进自不必说,他在郓州早就闷腻歪了,老早就想换个离开封更近的节镇,好方便他的夺权大业。
而李洪义呢,他在今年年初刚卸任了青州节度使(被郭荣划给了献土归顺的安家),可他今年还不满五十,离告老还乡的年纪还有很长距离,一直想起复发挥余热(指继续捞钱)。
今早,赋闲在开封的李洪义也参加了早朝(由于本官与差遣分开,失去了节度使差遣的李洪义依然是正二品级别的高官,朝会时的座次甚至比现任三相王溥还高)。
他得知吴廷祚重归枢密院后,立刻就派了亲信给吴廷祚送来口信,说是要包下开封最高档的酒楼,以庆祝亲家高升。
李洪义打得什么鬼主意,吴廷祚能不清楚?无非就是想让吴廷祚为他安排个节镇罢了。
吴廷祚在开封为官,本身只能领一份死薪俸,却要养活一大家子几百口人。
但只要他能拉亲家李洪义一把,李洪义当然也会投桃报李,几车满满当当的好处费是绝对少不了的。
等李洪义在新节镇走马上任,自然还有源源不断的分润留进吴廷祚的腰包。
“于情于理”,吴廷祚都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这个忙。
眼瞅着,确实是有几名节度使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了。
譬如秦州节度使王景,这位老将军今年已是七十岁的高龄,依然奋战在边防一线(秦州位于今甘肃天水市)。
在吴廷祚看来,趁着这次调镇,给王老将军官升一阶然后让他风风光光的退休,实在是合情合理。
当然了,秦州这个地方地处西北边疆,人烟稀少不说,这地方的汉人甚至还没异族多,油水少得可怜的同时还要肩负巨大的边防重任,的确不是个好去处。
可对于枢密院的枢相们来说,这其中多得是可操作的空间。
将一位富庶节镇的节度使调去秦州,这油水肥厚的位置不就能空一个出来了吗?
可盯上秦州的不止有吴廷祚,枢密使魏仁浦也盯上了这个地方。
魏仁浦与不少高级武将都有深厚交情,他可不是那种吊死在赵匡胤这一棵树上的呆瓜,对于秦州这个充满操作空间的地方,他当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范质与王溥都是文官,与武将派系没多少牵连,两人在枢密院也只是位列次席,故而没有参与对秦州的争夺。
可光是两名枢密使就足够将调镇这事给扯上天了。
若不能得到两位枢密使的同时许可,这调镇工作又如何能开展下去?
可见到此情此景,力主将吴廷祚调回枢密院的范质却是一点都不后悔。
他甚至还暗自欣喜:将吴廷祚调回枢密院与魏仁浦打擂台实在是一招妙棋。
人的精力是有极限的,虽然是有少部分天赋异禀的人能够一心多用,但范质显然并不在此范畴之内。
范质虽身兼政事堂、枢密院两大重任,可在郭荣病重不理朝政的当下,他的绝大部分精力还是得放在政事堂上。
枢密院的大部分公务,范质只是会稍作了解,然后就任由正任枢密使定夺。
不是他不想管,而是实在没这个精力。
而且自大周刑统颁布以来,范质还需要将部分精力放到对刑统的推广上,这才是他从政的初心。
心思花到政事堂以及刑统上,范质就再难顾及枢密院的种种公务,他思前想后,决定找个人来制衡下魏仁浦,以及魏仁浦所支持的年轻武将派系。
总而言之,魏仁浦与吴廷祚在枢密院里势同水火,正是范质乐于见到的局面,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这调镇一事,是范质抛出的诱饵,目的正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策略是否可行。
结果也非常喜人,魏仁浦与吴廷祚那是一见饵料就上钩,当天就斗得不可开交。
放衙后,吴廷祚带着一身怒气回家,然后就见到了上门拜访的李延庆。
李延庆已经收到了吴廷祚升任枢密使,以及朝廷即将开始新一轮调镇的消息,故而早早就等候在吴府。
自父亲李重进赴任郓州后,李延庆就经常往来吴府。
而吴廷祚也很欣赏这位后辈,乐于向他分享官场的见闻与经验,也会与他一起分析官场上的种种局势。
别看吴廷祚有六子六女,可除了成婚的那三位外,其余子女都是周朝建立后才出生的,最大的也不过才五岁。
到了家里,他还真找不到几个有共同语言的聊伴。
第750章 权利场
吴廷祚见到李延庆也不见外,扯下身上的官袍随手丢给仆役,大大咧咧往椅上一坐,双腿岔开成八字,接着咕嘟咕嘟喝下一大碗凉茶,尽显一名武将的“风范”。
与李延庆寒暄几句后,吴廷祚突然开始埋怨起来:“范质这厮,端的是好算盘,将我调回枢密院,不就是为了与那魏仁浦打擂台?”
吴廷祚与魏仁浦那都是人精似的人物,岂能看不穿范质这点小伎俩?
可即便明知是坑,两人也是甘之如饴地往下跳。
谁叫权力与利益这两位小姑娘太诱人呢?
李延庆坐在吴廷祚身侧,宽慰道:“范质调世叔任枢密使,的确没安好心,可反过来想,若非范质有心算计,世叔也回不了这枢密院。”
吴廷祚抚着颌下乌黑浓密的长须:“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心里总归是不大舒服。”
此时流行蓄须,男子多以长须为美,而吴廷祚之长须尤为浓密,与民间说书里的关二爷有的一拼,故而在朝堂上得了个“美髯公”的美称。
李、吴两家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李延庆也不含糊其辞:“世叔,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了,时间紧迫,家父万不能再困于郓州。”
吴廷祚手上的动作从抚摸改为了轻拽,眉头也逐渐紧锁:“你说的没错,可以魏仁浦与赵匡胤的关系,他怎会容许令尊得到毗邻开封的节镇?我今日才重回枢密院,院中胥吏皆是魏仁浦的人,我与范质、王溥也不熟,这事可不好办呐。”
李延庆以商量的口吻提议道:“那不如与魏仁浦做个交易?”
“交易?”
吴廷祚先是一愣,转瞬便反应过来:“可你不是说他与赵匡胤是同党吗?现在这节骨眼上,他能同意将令尊换到毗邻开封的节镇?”
在来吴府的路上李延庆就已经做了诸多设想,只听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他们是同党而非从属,魏仁浦并非听命于赵匡胤,若是魏仁浦能在调镇一事上得到世叔的支持,那就是天大的利市,而赵匡胤固然有篡位的可能性,但这只是可能而非绝对,眼前实实在在的利益与未来捉摸不定的利益相比较,想来魏仁浦也是要斟酌一番的。”
这话听起来有些拗,却是权力场上司空见惯的情况。
在权力场上,没有永恒的敌人与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如今郭荣即将殒命,争鼎的大戏即将拉开帷幕,赵匡胤固然是争鼎备选人中成功几率较高的那个,但也仅此而已罢了。
他终归还只是个节度使,离最终成功仍有非常远的距离。
李延庆是开了天眼的,历史上的赵匡胤的确是篡位成功了。
但历史归历史,现实早已因李延庆的到来而转变。
况且魏仁浦又不知道历史,他如何能肯定赵匡胤就一定会篡位成功?
说不定在范质的全力辅佐下,郭宗训这小娃娃还真能保住周朝的江山。
所以,在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面前,似魏仁浦这样的智谋之士必会狡兔三窟,又岂会吊死在赵匡胤这一棵树上?
眼下,若是吴廷祚能够在调镇一事上支持魏仁浦,换来魏仁浦对李重进的支持,那就是双赢的局面。
李、吴两家能够在争鼎的道路上前进一步,魏仁浦也能收获地方节度使们的交情以及分润,怎么看都是双赢的。
而且就算李家最终真赢得了皇位,魏仁浦也不必忧心自己的性命或者亲属的性命。
这年头不流行搞连坐,甚至也不流行斩草除根。
朝堂上的高官们都存在这样那样的关系与交情,而且六十年间五度朝代更替,大家早已习惯了皇权的交替,没有谁会傻到为前朝尽忠,也不存在什么牢不可破的关系。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篡位成功者一般不会清洗前朝的高官。
李重进若是赢得一切,为求权力的平稳交接,说不准还会继续让魏仁浦当几年的枢密使。
赵匡胤也是亦然,他若争鼎成功,吴廷祚也能继续在朝廷担任高官,倒霉的只有李家罢了。
所以,即便魏仁浦目前隐隐与赵匡胤同处一条战壕,却也并非是不可交流的死敌。
官场就是权力场,什么都是可以谈的,不谈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呢?
吴廷祚不愧是官场老江湖,经李延庆稍一点醒,当即就明白了一切。
“这确实不失为一条可行的计策,但有一点你却忽略了...”吴廷祚故意没说完,想看看李延庆能否接上。
李延庆没辜负吴廷祚的期待,很快就接上:“是范质,我这条计策确实忽略了范质,正是他一力支持,世叔才得以重回枢密院,若是世叔与魏仁浦同谋,则势必会得罪范质。”
吴廷祚顺势倒起了苦水:“是啊,范质就盼着我与魏仁浦势同水火,依我看,今日这调镇之事就是他抛出来试探我的,他在枢密院虽然只是个参知,可他是唯一能见到圣上的人,枢密院的大小公务也都要经他之手,真惹恼了他,这枢密院里恐怕没有我的立锥之地。”
李延庆想起了在郓州与父亲的交谈,不太肯切地说道:“家父声称与范质有些交情,我来见世叔之前已将京中近况手书给家父,此事或许还有转圜之余地。”
吴廷祚不由瞪大了眼:“他与范质有交情?你确定?”
“家父虽然只是提了一嘴,但家父从不虚言,只是这交情的深浅我却不能肯定。”李延庆很快将这不能肯定的事情抛诸脑后,接着说道:“但不论家父能否说服范质,眼下我们依然可以做些文章,一方面世叔可以先行接触魏仁浦,探探他的诉求,另一方面我会登门拜访范质,想办法劝他将家父纳入他的平衡棋局,范质曾在洛阳一事上有求过我,多少欠了我点人情,想来应该不会将我拒之门外。”
“平衡棋局...”吴廷祚突然感慨道:“想不到,那么个不起眼的文弱书生,竟在今日拥有了左右天下棋局的能耐。”
第751章 常在河边走
李延庆说是要上门拜访范质,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不过是在五天之后的傍晚。
收到父亲李重进的回信后,李延庆带着这封信叩响了范府的大门。
说是大门,其实也就比普通百姓家的房门高上那么一点。
即便兼任了参知枢密院事,范质依然住在左二厢那略显寒酸的府邸里。
开门的是一位两鬓斑白的佝偻老头,他打量了李延庆一眼,然后就沉默地立在门口。
“在下李延庆,求见范相公,烦请老丈将这名帖呈给范相公,此外家父郓州节度使有一封信让在下代为转呈,也请老丈一并呈给范相公。”李延庆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名帖以及一封信,双手呈上恭恭敬敬地递给老者。
宰相的府邸绝非想来就来,即便是李延庆也得先递上名帖,得到的范质的许可后方能登门。
老头又瞅了李延庆两眼,方才伸手接过名帖以及信封,丢下一句“稍等片刻”便关上了大门。
李延庆等了一小会,老头再度推开门,态度也和善了许多:“我家阿郎今日无空,还请这位郎君明日再来。”
虽说要明日才能见到范质,但终归没有被拒绝,李延庆心中大石落地,回以和煦的微笑:“多谢老丈,那在下明日再来拜见。”
范府的大门缓缓阖上,李延庆转身走下台阶,抬手招呼墙边候着的亲卫。
今日拜访范质,李延庆带了包括李石、黄恤在内的十名亲卫,个个都是能以一敌多的好手。
现在的开封暗流涌动,出门多带点人手总归是没错的。
众人翻身上马,踏上归途。
也不知是不是受局势的影响,黄昏日暮下,开封街头攒动的人群相比往常稀疏了许多。
不过即便如此,李延庆一行也只能耐着性子缓缓前进,无故在开封内城驰马是违法的。
行了一阵,李石逐渐加速来到李延庆的身侧:“郎君,有人跟着咱们。”
李延庆毫无波澜,依旧目视前方:“确定?”
李石压低着声调:“不会有错,白日里街上人多,在下没觉察到,现在这会天色暗了,街上人也少了,那厮就露馅了,就在离咱们后边五十步远的墙角下。”
李延庆的一干亲卫都在乌衣台内受过严格的反追踪培训,李石在这方面的天赋还算不错,不比乌衣台中的精锐差。
说罢,李石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李延庆给李石使了个眼色:“不必打草惊蛇,回府再说。”
若是在开封外城,李延庆说不定还真就叫李石动手了。
外城现在依然有着大片大片的农田以及无人居住的荒地,随便找个水渠就能悄无声息地埋了这个不知死活的跟踪者。
可现在是在人烟稠密的内城,着实是不大好动手。
回到一心院,李延庆一如既往地与妻子共进晚餐。
在餐桌上,李延庆与安清念开始讨论今日的跟踪事件。
“暂且不知是谁派来跟踪我的,但他已经知道我今日拜访范质了。”李延庆端着碗筷,面色稍显阴沉。
在开封被人跟踪,这是李延庆想不到的。
从来都是李延庆的乌衣台跟踪别人,今日他竟然也被人跟踪了,这就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吗?
安清念提出了一个假设:“会不会是魏仁浦的人?”
李延庆就着鲜嫩的羔羊肉扒拉了一口米饭:“那追踪者身手不错,最起码在白日里没被李石发现,我觉得更像是武将培养的私士,而且魏仁浦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派人跟踪我?我李家与他魏家可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
安清念则正对付着一块焦香的鲤鱼肉,她小心翼翼地剔除着鱼刺:“若是他还敢继续跟踪的话,何不让乌衣台确认一下?”
虽然孔子有食不语的古训,但夫妻二人在私下里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这种礼节通常只会用在人多的大规格宴会上。
李延庆略显粗暴地咀嚼着羔羊肉:“明日一早我就给乌衣台送去指令,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派人跟踪我。”
任谁知道自己被跟踪了都不会有好脾气,更何况是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任何的不确定性都是李延庆所不能容忍的。
同一片夜空下,与李府同处右一厢的赵家也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赵家老二赵匡胤已赴任许州节度使,按照惯例,他得留点人质在开封。
为了最后从郭荣那博取点信任,赵匡胤将老母杜氏以及两个弟弟赵匡义、赵匡美都留在了开封,只携妻子王氏以及八岁的儿子赵德昭赶赴许州。
王氏是赵匡胤今年年初迎娶的续弦,他的前妻贺氏在去年年末病故,只为赵匡胤留下了赵德昭这一个儿子。
说起这王氏,她的出身说高不算高,但也不算低,她乃是巢国公、彰德军节度使王饶的第三女。
不过王饶卒于显德四年的冬天,与赵匡胤的前妻贺氏是同一个月病故的。
所谓人死如灯灭,这年头节度使的位置以及爵位都是没法传给子嗣的,再加上王饶根本就没有儿子,所以王家随着王饶的死算是门道中落了。
按理来说,像赵匡胤这样的新贵其实不太应该娶一位已故节度使的女儿。
可赵匡胤毕竟年纪大了些,又是二婚,再娶一位待字闺中的豪门之女有些说不过去。
王饶与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有不浅的交情,在加上当时赵匡胤随郭荣北伐在即,眼见家中无人照拂老母,故而迎娶了王氏。
老二赵匡胤既走,开封赵府就只留下了主母杜氏、老三赵匡义以及老四赵匡美。
每到饭点,杜氏都会将两个留守开封的儿子叫来一起用餐。
赵匡美今年不过十一岁,依然有些懵懂。
而赵匡义今年已满十九,在国子监进修过,又在其兄组建的斥候军历练过,已很是成熟。
在其兄离京后,赵匡义也随之被调入宫中,正式成了一名殿直,与李家的李延顺、安家的安守忠一样,为郭荣扛矛,同时也是人质。
今日用餐,赵匡义明显心不在焉,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第752章 时代变了
赵匡义在吃晚饭的时候心不在焉,双眼老是往敞开的门口瞟,这让杜氏略感不满。
杜氏虽然出身不高,但她治家严谨,很有礼法。
俗话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必然有一个伟大的女人。
杜氏或许就是这个伟大的女人。
丈夫赵弘殷在外拼杀赚取功绩和人脉,杜氏就将家里治理得井井有条,同时也为赵弘殷培养了赵匡胤这么个优秀的继承人。
按照杜氏定下的规矩,一家子一起吃饭时是不能走神也不能说话的。
对待食物要认真,同时也决不能浪费,这是杜氏坚持灌输给孩子们的美德。
瞅见了三子的违规,若是放在从前,杜氏少不得要说教一番。
可今日她却并未发作。
敏感如杜氏当然也意识到了开封局势之紧张。
丈夫赵弘殷离世,当家的二子又去了许州(杜氏长子早亡),现在这开封赵府唯一的成年男人就只有三子赵匡义了。
这两年,赵匡义逐渐参与到了家族事务之中,这个月更是进入了殿前司当差,这些事情杜氏都是知晓的。
可杜氏不知道的是,赵匡义接手的,是最为隐秘的情报工作。
赵家留在开封的斥候军足有一百余人,而这一百余精干好手都接受赵匡义的指挥。
在吴廷祚重归枢密院后,赵匡义立刻就将调派了人手调查吴家,以及与吴家密切相关的李家。
那在此之前,为何赵匡义没有派人追踪李家与吴家呢?
是因为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或者说,这两家压根就不配他派人调查。
在吴廷祚重返枢密院之前,赵匡义觉得李家与吴家的威胁很小,在夺鼎的道路上,李吴这两个家族的联盟显然不配做赵家的对手。
是,李重进确实是侍卫亲军司名义上的统领,他确实是先帝的血亲,他也确实在地方上拥有不少实力强劲的盟友。
但,这又如何?
时代变了。
现在已经不是五六十年前,地方节度使有权反抗朝廷的时候了。
经过五个朝代几十年不间断的吸取,中央禁军这颗小树苗早已将地方州军的养分吸取殆尽,成长为了一颗足以遮蔽天地、投下无边阴影的参天大树。
现在的开封城内可是有着十二万以上的精锐禁军(别看人数不多,这可是全脱产军队,可以一年四季不停征战,在五代以前这是不可想象的)。
禁军士兵人人披坚执锐,铁骑部队甚至将坐骑都武装到了牙齿,现在更是多了震天雷这样的无敌杀招。
而地方节度使有什么?哪怕是边防任务最重的昭义节度使李筠,其麾下也不过是三个州外加两万出头的边防部队。
这些边防部队甚至连甲胄都没有配齐,骑兵以及火器自然也是少得可怜,最先进的震天雷那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至于李重进所在的郓州,那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内地节镇,区区一州五县的地盘以及三千破烂州军罢了。
在现如今,要想争夺皇位,最重要的是要手握禁军,以及有权调动禁军的枢密院。
禁军之中,赵家手握殿前司,虽然赵匡胤此刻身处许州,可他的老部下们牢牢占据着殿前司上上下下的重要职位,这殿前司可以说就是赵家的禁脔。
而在枢密院中,赵家又有魏仁浦为奥援。
可以说,若是皇宫中的郭荣这时候撒手人寰了,最有可能在皇位争夺战中拔得头筹的当属赵家。
李、吴两家有什么?
在赵匡义看来,他们看起来拥有很多,却又什么都没有。
虽是李重进贵为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但这只是郭荣看他“可怜”给他挂了个名号。
真正在开封执掌军权的是侍卫亲军司都虞候韩通。
虽然吴廷祚是开封知府,可开封知府手下有几个军?
一指挥五百人,十指挥为一军。
开封知府能调用的维持治安的人手,满打满算也不过区区四个指挥。
在吴廷祚重返枢密院之前,韩通才是赵家的头号大敌。
赵匡胤虽然离京了,可韩通却并未离京,禁军中留守开封的武将里,他是官职、爵位最高的,也是战功、履历最为卓越的。
韩通本就与赵家有旧仇,在郭荣的刻意挑拨下更是视赵匡胤为升官路上的最大政敌。
现在郭荣病危,韩通岂能没有二心?
这年头的武将就没一个忠君爱国的,是的,一个都没有。
没有哪个武将会对一个年纪比自己儿子都小的王朝抱有绝对的忠诚。
可现在,随着吴廷祚重返枢密院,局势又不一样了。
李重进淡出了侍卫亲军,可他提拔的那些个心腹爱将有一部分留在了侍卫亲军、留在了开封。
有了枢密使吴廷祚的存在,只要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或者借口,在郭荣死后,李重进就有机会重返开封,并重新执掌侍卫亲军司。
就眼下的局势而言,即便失去了侍卫亲军马军司(马军司被郭荣留在了河北驻守新占四州),单凭一个步军司的力量,侍卫亲军也毫不逊色于殿前司。
所以,李、吴两家取代了韩通,成为了赵家的头号心腹大患。
而赵匡义也就毫不迟疑地派出了手头的斥候军,以求尽可能地掌握这两家的动向。
今日,一直到晚饭的饭点,斥候军也没有送来最新的情报。
这令赵匡义心不在焉,甚至怀疑自己手下办岔了事,以至于忽略了母亲一直强调的餐桌礼节。
正当赵匡义打算中断晚餐,派人去问问情况的时候,一名赵府的侍女匆匆步入餐厅,俯身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
侍女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赵匡义当即放下碗筷:“阿娘,有公事要处理。”
杜氏彻底放下了不满,并对此表示理解:“去吧,我叫厨房把饭菜热着,你一会来吃。”
很快,赵匡义就离开了杜氏所在的后院,见到了等候在屋檐下的王仁赡。
赵家的后院,便是王仁赡这样的家将也是进不得的。
见到主公的亲弟弟以及自己的上司,王仁赡拱手行礼:“三郎君。”
第753章 钓鱼执法
“事情紧急,就不必多礼了。”
赵匡义抬手虚扶王仁赡,接着转身朝左侧的回廊走去:“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陪我走走。”
不知不觉间,赵匡义已经有了一丝上位者的风范。
赵匡义目前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王仁赡这位斥候军的主事者亲自来赵府汇报情况,显然事态非凡。
王仁赡紧紧跟随,步入回廊后边走边说:“属下按照三郎君的命令,派了好手监视李吴两家的动静,今日傍晚时分,李家三子李延庆领十名扈从出门......”
“李延庆......”赵匡义盯着池塘中游弋的锦鲤,有些出神。
骤然被打断,王仁赡不敢有丝毫不满,他问道:“三郎君,怎么了?”
赵匡义回过神来:“没什么,你接着说。”
“是。”
王仁赡接着说道:“这李延庆今日傍晚领十名扈从出门,径直就去了范质府上,他在范府门口等了一阵,最终未能进门,三郎君吩咐过,说是只要这两家有人接触几位枢相,就立刻通知三郎君,所以属下不敢有丝毫怠慢,收到消息后立刻前来汇报。”
赵匡义并未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而是转头对王仁赡笑了笑:“你做得很好,这是非常重要的情报,我会记下来的。”
任何组织都要讲究一个多劳多得、论功行赏,王仁赡这支部队虽然见不得光,但该给的功绩分毫也不能少。
“多谢三郎君。”王仁赡的脸皮依旧紧绷着,他很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
画完了饼,赵匡义顺势往围栏上一坐,并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说说,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王仁赡也跟着坐下来:“很显然,那李延庆是为了调镇一事求见范质,其目的自然是想为其父谋个好节镇,而范质并未接见他,可见范质并不想插手此事,或者说,范质与李家的关系不算融洽。”
“你真是这么看的?”赵匡义的表情有些玩味。
王仁赡心里一惊,莫非自己理解错了?但他武夫出身,本就不以智谋见长,慌乱之下也只好硬着头皮回道:“是,这就是在下的看法。”
“你说范质不想插手其中,呵呵,这就大错特错了,他若不想插手其中,为何向圣上提议调镇?又为何会突然将吴廷祚那厮调回枢密院?”赵匡义脸上露出嘲弄的表情。
这嘲弄并非针对王仁赡,而是针对范质。
在赵匡义看来,范质这个一辈子舞文弄墨的文官,竟敢贸然插手枢密院事务?呵,真以为郭荣给了他几根鸡毛他就能当令箭使了?
王仁赡自是从善如流:“三郎君此言在理,是属下思虑不周。”
赵匡义鼻子哼了几口气,继续以一种教训的口吻说道:“至于范质与李家的关系,我觉得并不一定就不融洽,范质昨日没接见李延庆,这不能说明什么,他李延庆算个什么东西?现在连个正经差遣都没有,岂能代表李家或者吴家?你要继续盯紧李吴两家,他们近期肯定还会有动作。”
王仁赡面容一凛:“是,属下一定会盯紧这两家。”
赵匡胤起身,甩了甩手:“好了,去吧,晚上也不能放松,给我每天十二个时辰都盯紧。”
......
清晨的光辉洒满开封,李延庆从睡梦中清醒。
看了眼身旁依旧睡得正香的妻子,他掀开被子,伸了个无声的懒腰,而后轻手轻脚下了床。
怀孕之前,安清念一般都会与李延庆同时睡醒,怀孕之后她就嗜睡起来,会在床上多睡上小半个时辰。
李延庆梳洗完毕,就在院中练起了刀法。
对于他而言,练刀既是一种晨练,也是为了在关键时刻多一分把握——在面临刺杀时多撑上一会,存活的概率便能高上一分。
直到李延庆后背浸出一层薄汗,安清念终于推开了房门。
之后就是日常的梳妆打扮以及早餐时间。
早餐之后,夫妻二人或会对弈,或会一起读书,又或是探讨时局,偶尔还会出门逛一逛。
而今日,是逛街的日子。
自罗城修筑完毕以来,开封城可以说是日新月异。
城市,对人口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由于开封城拥有十几万禁军以及几十万的军队家属,这里可谓是遍地的工作机会。
哪怕只会刷个盘子洗个衣服,甚至只会倒个马桶都能在开封得到生存的立锥之地。
在工作机会以及丰厚收入的吸引下,周边地区的百姓不断涌入开封,为这座帝国都城的建设添砖加瓦。
外城的荒地愈来愈少,各式各样的房屋拔地而起,内城也是日益拥挤,连带着开封的地价、房价也是水涨船高。
上午辰时末,李家的车队从梁门出内城,进入了外城地界。
出内城逛街有两重目的,一方面李延庆夫妻二人想看看自家在外城的房产经营得如何,另一方面则是要将昨晚跟踪的鱼儿给钓上钩。
开封城的街道命名大部分都没什么新意,出了梁门,东西向的大道就是梁门大街。
沿着梁门大街行了不过五十步,在车窗旁看风景的安清念就看到了属于自家的店铺。
安清念嫁入李家的时候,她遵照了李延庆的意见,将近三万贯的嫁妆悉数变卖,全都换成了开封内外城的铺面以及地产。
现在一年多过去了,这些地产铺面少的翻了两三倍,多的那更是翻了五倍不止。
位于梁门外五十步,名为“袁氏”的正店就属于翻了五倍往上的铺面。
当然了,租用这间铺面,或者说这套三层楼铺面的,正是李延庆的下属袁立。
脱离乌衣台以后,袁立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提供给李延庆的自然情报也越来越多。
李家车队慢悠悠地从梁门大街的东端行到西端,而后转了个弯,往北驶去。
开封外城的布局与内城有些类似。
内城的富人区是位于西北角的右一厢,外城同样如此。
李家在外城的西北角就有一处别苑。
临近午时,车队开进了别苑,而别苑的厨师早已收到消息,备好了丰盛的午餐。
李延庆刚下了马车,李石就来到他的耳边,低声道:“郎君,鱼儿上钩了。”
第754章 李延庆献策(上)
钓鱼执法比李延庆预想的还要成功。
昨夜发现被人跟踪,仅仅过了一天,乌衣台就顺藤摸瓜查清了跟踪者的去向:赵府。
开封有很多个赵府,但跟踪者进入的赵府比较特别,是许州节度使赵匡胤的府邸。
得到答案后,李延庆没有丝毫的意外,赵家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而赵家拥有一支密探部队也不令李延庆意外。
节度使嘛,培养点密探什么的很正常。
李家能有,赵家自然也能有。
而且李家还不止李延庆手下的乌衣台,李重进也培养了不少的密探。
不过李重进手中的密探一般是用在战场或者敌国,基本不用来搞内斗。
很显然,赵家的密探干的事情和乌衣台比较类似,是专门用来针对“自己人”的。
“郎君,赵家的这支密探部队人数不少,粗略估计有八十人上下,想来不止郎君被追踪,吴家那边肯定也免不了,属下以为,在此紧要关头,应当先下手为强。”乌衣台督察部长刘从义闲了有一阵子了,手现在非常痒,想开开荤。
李延庆对这一提议先是表示肯定:“你这提议不错,这支密探的确是个隐患。”
而后他又摇了摇头:“可以现在的开封城的情况,绝非动手的好时机。”
本来这开封知府是吴廷祚,有他罩着,李延庆要想在城里搞点小规模动作是没啥问题的。
可随着吴廷祚被调入枢密院,原副知府昝居润接替了知府一职。
此人是郭荣的幕府旧臣,与李家一向不怎么对付。
在此人的眼皮子底下,李延庆还真得小心谨慎起来。
乌衣卫们虽然都是身经百战的个中好手,可面对国家机器终究力有不逮,现在这时候可不宜轻举妄动。
刘从义对此感触颇深:“郎君说得是,现在这城里可谓是风声鹤唳,开封府的那帮差役是整日整日在街头巡视,委实不好动手。”
李延庆笑了笑:“呵,还会用典故了,看来你最近没少读书。”
“闲来无事,就只能翻翻书了。”刘从义也跟着笑了,多少带点勉强。
连他这样的老大粗都闲的开始读书了,足可见现在的乌衣台有多闲。
四方战事平息,乌衣台外派至敌国的密探也就跟着收了回来。
各地乌衣台办事处的建立也基本告一段落,整个乌衣台从扩张期转入平稳期,需要处理的事情自然也就少了。
李延庆收起笑容,吩咐道:“那你继续回去翻书,多读点书总是好的,你总不能一辈子就当个乌衣台的部长,记得让弟兄们随时做好听命的准备,无聊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了。”
“是,属下定不负郎君所托。”
刘从义拱手行了个礼,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郎君,跟着你的那个夯货呢?他现在还在府外盯着呢,要不要......”
“不必了,就让他盯着吧。”李延庆目光一凝:“正好看看赵家接下来如何出招。”
黄昏时分,李延庆再度抵达范府门前。
今日,他顺顺当当地进了门,也顺顺当当见到了范质,还喝到了范质妻子奉上的凉茶。
范府目前没有聘用侍女,一应接待工作都是看门的老仆以及范质的妻子来负责。
轻轻抿了口凉茶,范质将茶碗放回桌上:“李三郎,本官时间有限,不如开门见山。”
李延庆在这时候登门拜访,目的都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
范质本不想见,但李家的面子毕竟摆在那里。
更何况范质在滁州高锡通敌案,以及洛阳韩伦案这两个案子上都欠了李延庆人情,李延庆呈上的名帖他是实在不好拒绝。
范首相为官两袖清风,唯一的“缺点”就是要脸,与这个时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既然范质都这么说了,李延庆也就不再绕弯子:“在下正是为调镇一事而来。”
“那李三郎可就找错了地方,本官虽然兼着参知枢密院事,可枢密院的一应公务本官向来是不怎么过问的,这调镇一事如今由两位枢相负责,李三郎若想为令尊谋求个好节镇,不妨去拜见两位枢相。”
名帖范质是收下了,李延庆他也确实见了,但见面归见面,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帮李家这个忙。
按照范质这打太极的意思,李延庆喝完桌上的凉茶就可以告辞了。
范质这番态度李延庆是早有预料,他不慌不忙道:“相公,在下并非为家父而来,而是为献策而来。”
“说来听听。”范质并未表露丝毫的不耐烦,反而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范质从窦仪那了解了洛阳韩伦案的始终,清楚地意识到李延庆确实拥有非同一般的谋略。
自接过权柄以来,范质就一直为了平衡棋局而殚精竭虑。
无论是赵匡胤调镇许州,亦或是吴廷祚重返枢密院,都出自他的手笔。
哪怕这两条人事调动郭荣都不置可否,但在范质的坚持下还是付诸了实际。
可即便是范质自己,也无法笃定自己的大胆调动就一定正确。
有些调动在现在看来或许是合理的。
但在未来呢?在郭荣宾天的未来,在幼帝继位的未来,这些人事调动就一定正确吗?
这正是范质头疼之处,他既要操心眼下,还要忧心未来,每一步都走得不够笃定。
在二十五载宦途生涯中,范质还从未面临眼下这等困窘。
换个说法,现在的范质陷入了迷茫之中。
他虽一人之下、位高权重,但他终究也是人,绝非万能的神明。
是人就会犯错,是人就有不擅长的事情。
你要范质当一位和平年间的治国宰相,这天下确实没人能强过他。
可你若是让他在动乱不堪的时代保全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他还真不一定有这个能耐。
说到底,他没干过这个啊,他一直以来走的就是治国文官的路线。
当然,范质是个能看清自己的聪明人,他很清楚自己的缺陷所在,所以他有意地并未过多参与枢密院事务。
当李延庆声称要献策时,范质下意识地就想听听这位李家三郎的高见。
哪怕李延庆是带着目的而来,但听一听总归没有坏处。
第755章 李延庆献策(下)
造反,是一门学问。
每个时代造反所需要的条件都不尽相同。
当然了,在王朝分崩离析的末年,一声狐狸叫都能拉起一支人马,造反的难度无限低。
而现在的周朝并非末年王朝,中央有强大禁军,地方有节度坐镇,统治相对稳固。
经过几十年战争洗礼后,中原地区人少地多,土地兼并的危害也可忽略不计。
在此等情况下,要想推翻周朝的统治就只能从内部出发。
范质殚精竭虑地搞平衡,防的也正是这一点。
李延庆深知,要想将父亲调换到一个更有利的节镇,直白的恳求是不起作用的。
面对范质,那就得多绕几个圈子。
斟酌片刻后,李延庆开口问道:“既然相公让在下敞开了说,那就请恕在下直言,相公将赵使相调去许州,接着又让吴枢相重归枢密院,所求者,可是平衡?”
范质只是以省视的目光打量着李延庆,沉默即是肯定。
这让李延庆稍感压力。
但问题不大,得到了范质的默许,李延庆继续侃侃而谈:“既求平衡,那相公调赵使相于许州岂非背道而驰?若宫门有变,武将中谁对我朝威胁最大,相公岂能看不出来?”
言下之意,就是范质的所作所为与争取平衡的目的是相悖的。
既要追求平衡,那就不该将赵匡胤的驻地调换到许州。
在郭荣病重随时可能归西的眼下,对殿前司拥有深远影响力的赵匡胤无疑是周朝的最大威胁。
范质依然没有开口,他知道还有后续。
不出他所料,李延庆接着说道:“相公算无遗策,必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那理由想来只有一个,那就是为防备可能的战事,相公需要一位可以随时调用、可堪领兵的武将。”
按理来说,在这乱世五代,周朝不可能缺少武将。
但由于郭荣在继位第一年对禁军发动了清洗,导致大量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武将丧命。
这就衍生出了一个问题,也就是周朝禁军的中高层被迫年轻化,以至于缺少能够统领大兵团作战的武将。
郭荣在第一次征讨淮南时,就被迫启用并不受他信用的李重进统领南下大军。
为解决这一问题,在两次淮南战争中,郭荣给予了赵匡胤大量的领兵机会,算是将赵匡胤给培养了出来。
可赵匡胤紧接着就与郭荣恩断义绝,现在也被外放去了地方。
周朝再一次面临了相似的问题:若是突发大规模战事,该派何人领军出征?
如今的周朝可不是大一统的王朝,无论南北都有虎视眈眈的强敌。
范质在执掌大权后,首先要考虑的并非皇室的存亡,而是国家的存亡。
放眼现在的开封禁军,有能力担任领军之位的武将可以说是一个都没有。
先说侍卫亲军司。
都虞候,也就是侍卫亲军司的副长官韩通,此人在担任都虞候前压根就没在禁军里干过一官半职。
韩通本是先帝郭威的亲信,自周朝创立以来一直在地方任职,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搞建设。
换个后世的说法,此人就是活脱脱的土木系老哥。
黄河决口了,去修大坝的是他;汴河淤塞了,疏通航道的是他;郭荣攻打太原时,挖地道的是他;河北遭契丹了,疏浚胡卢河的也是他;开封要扩建了,修筑罗城的又是他;等到周朝从契丹手中攻取四州,为霸州修筑州城的人还是他......
靠着一手冠绝当世的搞建设功夫,韩通一路官运通亨,七八年间就从一名不入流武将干到了节度使。
韩通本来在地方搞土木工程搞得好好的,可郭荣为了制衡赵匡胤,大手一挥就将他调到了侍卫亲军司,干的还是侍卫亲军司的副长官,位次仅在挂名的李重进之下,实际上就是侍卫亲军司的一把手。
一个搞土木的现在来统领兵力超过八万的侍卫亲军司,你说他能干的好吗?
很难的啦。
至于说带兵作战?
郭荣都不敢用他,范质就更不敢了。
现在的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袁彦也是同样的情况。
他本来在殿前司任职,干的是守卫皇宫的活,负责郭荣以及皇室的人身安全。
现在呢,郭荣将他调入了侍卫亲军司,去统领人数近六万的步军司,跨度之大,简直不可思议。
袁彦他能领军吗?他压根就没单独领军作战的经验!
殿前司的情况则稍微好一点点,但也好不到哪去。
自赵匡胤离京后,殿前司里就缺少了能够一言九鼎的人物。
殿前司的二把手慕容延钊是郭荣指派的,与上述两将一样,都是为了制衡赵匡胤。
此人位置虽然很高,但军功却少得可怜,在两次淮南战役中,都只统领过几千兵马,根本就没法服众。
而殿前司的其余中高层武将都是由赵匡胤一手提拔的,他们基本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小年轻”,缺少作战经验,也不足以服众。
经过郭荣几年如一日的搞平衡,所有老资历且有带兵能力的武将要么被他杀了,要么就被他“放逐”了,现在的禁军可以说是将熊熊一窝,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范质虽然深知赵匡胤的威胁,但他也只能捏着鼻子把赵匡胤调到许州。
要不然契丹打过来了,范质一时间都找不到人领兵北上。
范质也知道赵匡胤与魏仁浦可能“有染”,所以在完成对赵匡胤的调度后立刻又将吴廷祚调回了枢密院,也学着郭荣搞了一波平衡。
不过不同于郭荣“放逐式”的平衡,范质的平衡之策更多的是在“用人”这一基础上来做平衡。
李延庆也看出了范质与郭荣的区别,故而大胆一博,登门“献策”。
“都说李三郎慧眼如炬,果然名不虚传。”
见李延庆句句都切中要害,范质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么,李三郎妙策安出?”
“在下以为,相公若要求得平衡,不妨将所有能够领军的武将都调到开封左近,若逢战事,则可将多位武将调入京城,一部分领军出征,一部分留守汴京,岂不两全其美?”
第756章 对等地位
李延庆的策略说来简单。
那就是将所有拥有领兵能力的武将都调到开封左近。
当朝廷需要用兵的时候,就可以将其中两名武将召回开封,其中一位领半数禁军出征,另一位则率余下的禁军留守开封。
这样即便出征的那半禁军跟随主将造反了,京城里依然有可以抗衡的力量,不至于一下子方寸大乱。
至于周朝到底有多少可堪领兵的武将,满打满算其实也就那几位。
李重进与赵匡胤算两个,殿前司都点检张永德勉强也能算一个,这三位都有率领大兵团作战的经验。
剩下的就只有几位在边疆守着的武将了,包括曾从后蜀手中夺取山前四州的老将军王景,在山西南部防守北汉的昭义节度使李筠等人。
除非情况极度紧急,否则这些边关武将是没法召回开封领兵的。
所以,李延庆所说的拥有领兵能力的武将,其实也就三人而已。
李延庆当然想复刻一次历史上的陈桥兵变,让自家父亲带着绝大部分京中的禁军出征,然后杀一个华丽的回马枪,一举夺下皇位。
可现在赵匡胤已占了先机,范质似乎更愿意相信赵匡胤一点,李延庆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既然无法阻止赵匡胤被调去许州,那就给自家争取个对等的竞争环境。
范质听完这所谓的献策,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李延庆的计策听起来不无道理,似乎的确可以解决眼下无人可领兵的问题。
这也正是李延庆敢于登门的底气,他自信自己给出的方案是具有吸引力的。
“李三郎所言不无道理,本官会做考虑的。”
范质话没说满,算是留了余地。
李延庆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 眼下决不能过于强硬, 于是起身告辞。
进来时是佝偻老头带路,出去时同样如此。
这令李延庆有些忐忑, 自己的献策若是未能被范质采纳,那问题就有些麻烦了。
当然也只是麻烦而已,李家的铁杆盟友吴廷祚是正任枢密使,三相王溥那还欠了人情。
即便范质这条路走不通, 李家依然拥有巨大的操作空间。
出了范府, 李延庆在一干亲卫的簇拥下踏上了归途。
无边夜幕下,开封内城的街头行人寥寥,时不时还能看到一队全副武装的巡逻兵丁。
为了在特殊时期维持内城秩序,开封府的两千衙役可谓是倾巢出动, 每天两班倒地在内城巡视。
不过新任开封知府昝居润并未实施宵禁政策, 也没有申请从禁军中调动兵马巡城,这意味着局势还并未到最紧张的时刻。
李石骑着马来到李延庆身侧,低声道:“郎君, 昨夜那个跟踪者又来了。”
“今日就由着他,我正好要他替我传信。”李延庆一夹马腹,催促胯下坐骑加速,他有些饿了。
......
这跟踪者确实不负李延庆所望,早在李延庆进入范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将消息传给了上级。
王仁赡收到消息后火速赶到赵府,向赵匡义汇报了紧急情况。
“范质让他进门了?此话当真?有没有可能是看错了?”
赵匡义坐不住了,一脸的惊慌, 全然不复昨日的沉稳。
说到底他还只有十九岁, 接触家族事务也只有两年,终究没经历过多少风浪。
王仁赡也有些慌张, 连带着说话都急促了起来:“三郎君, 那李延庆一行十几号人,不可能看错的。”
“好啊, 原来范质这厮与李家早勾连到一起去了。”赵匡义的脸色一下子就黑成了锅灰, 还咬牙切齿的, 似是要生啖范质与李延庆。
王仁赡倒是勉强还沉得住气, 他转念一想,说道:“三郎君, 这事却不一定,虽说这李延庆算是个白身, 可李家的家世毕竟摆在这里,他昨日规规矩矩递上名帖,范质多少也得给李家这个面子吧。”
“是,李家确实有家世摆着,可范质绝非糊涂鬼,都这时候了他怎敢接见李延庆?他难道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赵匡义几乎是要吼出来了。
王仁赡已经冷静了下来,并劝道:“三郎君莫慌,还是先将情况知会给使相,看看使相有何见解。”
这使相自然就是赵匡胤了, 范质将赵匡胤调去许州时顺带给了他一个宰相的头衔。
现在赵匡胤在文武两道都算是做到了顶,与李重进一样位列使相。
赵匡义一听, 发热的头脑降了点温,智商重新占领了高地,他习惯性地咬了咬左手大拇指, 下达了命令:“二哥那边当然要通知,但你现在要立刻去魏枢相那,将这两天的事情都告知魏枢相, 他肯定能拿出个章法来。”
“是,属下这就去。”
王仁赡是一刻不敢耽误,出了赵府立刻拔腿就往魏府跑。
之所以用腿而不骑马,是因为内城不能驰马,魏府离的又不远,跑比骑马可快多了。
到了魏府,王仁赡没走正门,而是进了一个藏在树荫下的隐蔽小门。
很快他就被仆役带进了魏仁浦的书房。
魏仁浦正挑灯夜读,翻阅各地的仓廪情况,听闻李延庆进了范府的大门,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后就一直在思索着。
站在书案前的王仁赡等了好一阵, 也没能等来一言片语。
当他快要耐不住的时候,魏仁浦终于是开口了:“这事我知道了, 你可以走了。”
啊?就这样?你难道就没点交代?王仁赡有些懵,他忍不住问道:“枢相, 这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魏仁浦却笑了:“不算了还能怎样?你难道要拿刀冲进范府或者李府,将他们都给砍了不成?”
见王仁赡黑起张脸,魏仁浦才终于说了点有用的话:“你且安心,范质与李家绝非同党,就算他们真有什么阴险伎俩,那也得等见过了之后我才能有对策,我怎么说,你就怎么与你们家三郎君说,他会明白的。”
王仁赡无言以对,只能诺诺而退。
待到王仁赡离去,魏仁浦也没心情翻阅资料了。
他抬头望月,回想起了五日前吴廷祚对他说的一句话:这秦州,让给魏枢相也未尝不可,只是......
进而,魏仁浦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难道,范质当真上了李家的船?
第757章 病重猛虎
时间一晃就到了显德五年的五月。
调镇一事虽已提出多日,但枢密院依然也没有拿出个确切的章程来。
朝中文武皆不以为奇。
在往常,便是只有一位枢密使的时候这事情也要扯上小半个月皮。
更何况现在小小一个枢密院里竟有两位枢相以及两位参知院事,扯上十天半月乃至一两个月甚至更久自然也不足为奇。
五月初的上午,阳光正明媚。
皇宫的草地上,郭荣坐在一张轮椅上。
他今日身体状况还算不错,久违地出了卧房享受阳光浴。
舒服地眯起双眼,郭荣莫名说了一句:“朕现在感觉不错,这病或许还真能好转。”
身后立着的张守恩可不这么认为。
张守恩伺候郭荣多年,他最清楚圣上如今的气色相比三个月前是何等的糟糕。
“是啊,我大周朝欣欣向荣,陛下的身子也一定能好起来的。”可他不敢说实话。
才晒了一小会太阳,就有内侍匆匆跑来禀告:“陛下,范相公到了。”
“把他带过来吧。”说着,郭荣转头对张守恩笑道:“看看咱们的范相公又带什么好消息来了。”
说实话,郭荣对范质这个把月的工作是不甚满意的。
范质在处理军国大事上有些优柔寡断,与郭荣雷厉风行的处事作风背道而驰。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范质,他毕竟没处理过这些,决断起来免不了要多思忖几番。
张守恩听出了郭荣话里藏着的奚落,便为范质说了句好话:“陛下,范相公也是为国着想。”
说完,张守恩都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可出乎意料的是,郭荣非但没有动怒,而是一反常态地叹息了起来:“是啊, 他确实是为国着想, 就是力有不逮罢了,要是文伯还在, 哪至于这般多事?”
郭荣很清楚,范质的确有才,但他的才干并不足以使当今局势稳定。
若是王朴还在,郭荣哪至于将范质提到今日之高位?又哪至于捏着鼻子让魏仁浦和吴廷祚重返枢密院?
只可惜, 王朴死了, 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张守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脑海里有一堆安慰人的话,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还好, 范质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尴尬的氛围。
“陛下, 调镇一事臣已有方案,还请陛下过目。”范质今日是有备而来,他终于拟定了调镇的最终方案。
郭荣接过范质双手呈上的奏折, 细细审阅起来。
看了一半,郭荣的剑眉忍不住皱了起来:“将李重进调到曹州?张永德调到滑州?这就是你拟定的方案?”
曹州彰信节度使,也就是现在的山东菏泽市,离开封仅两百里。
滑州义成节度使,现河南滑县,与开封也是两百里的距离,不过中间隔着一条黄河。
范质垂手立于轮椅前:“臣以为,将此二人与赵匡胤皆调到毗邻开封之节镇, 可使其三人互为制衡。”
根据现代数学, 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
而若是范质的方案付诸实际,则曹州、滑州以及赵匡胤所在的许州, 就将围绕开封构成一个近似于等边三角形的形状。
郭荣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两分血色, 像是被气笑了:“朕好不容易才将这两人调离开封,你倒好, 笔一挥就让他们回来了。”
范质不以为然, 语调依旧平静:“臣以为, 唯有如此方能平息眼下乱局。”
其实, 对于郭荣此前的种种平衡手段,范质是持反对态度的。
但是他并没有提出过任何的反对意见, 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身为一名文官, 他很清楚自己权力的边界。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范质也进了枢密院,还接受了郭荣的托孤,成为了真正的一人之下。
画笔终于到了范质这位画家的手下,国家的模样当然也就不再是郭荣掌权时的样子了。
若是放在病重之前,郭荣肯定会将手中的奏折甩到范质的脸上,再辅以一通臭骂。
或许是病魔带走了郭荣的怒气,他并未动怒,紧皱的眉头竟也舒展开来:“原来你是这般想的, 那他们是怎么看的?”
郭荣所说的他们,自然是指枢密院其余三位重臣:魏仁浦、吴廷祚以及王溥。
范质依然平静地回道:“这是枢密院上下的一致见解。”
郭荣盯着奏折, 默然了。
吴廷祚重返枢密院,郭荣是许可了的。
在此之后,枢密院就成了三方势力角力的舞台。
代表文官势力的范质以及王溥, 代表新兴武将势力的魏仁浦,以及出身先帝麾下、代表老一派武将的吴廷祚。
范质的言下之意,就是这份方案得到了三方的认可, 是经过角力后产生的最终方案。
而随着李重进、张永德的重新入局,自然也就有人出局。
李重进从郓州到了滑州,原来的滑州节度使袁彦就得让位置。
然后呢,袁彦就被调去了开封西边六百里的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基本出局。
另一个出局的则是殿前司都点检慕容延钊,他被外放为澶州节度使,接了张永德的班,同时他还被调往河北,出任北面行营马步军都虞候,成了韩令坤的副官。
这年头出征在外的武将都会加一个带“行营”的差遣。
譬如韩令坤就兼任了北面行营马步军都指挥使的差遣,全面负责河北防线,长期驻守在周朝新收复的幽云四州,防止契丹方面的反扑。
郭荣让韩令坤待在这个位置上,既是对韩令坤能力的肯定, 也是对韩令坤的处罚。
韩伦那事太让周朝丢脸了,韩令坤必须付出代价。
可如今,慕容延钊也去了河北, 他与袁彦,都是郭荣在察觉到赵匡胤不可靠后调入禁军的。
这两人被扫地出门,也就意味着郭荣对禁军影响力的进一步下降。
开封城里这支禁军现在还姓“郭”吗?恐怕是不好说了。
郭荣沉默半晌,脸色几度变化,终究还是复归苍白,他无力地放下奏章:“那就这么办,朕准了。”
身为皇帝,他其实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一条即将死去的病重猛虎,谁会怕?就连山中的猴子都不会再听从他的号令。
范质拱手一拜:“陛下圣明。”
第758章 从长计议
五月中旬,李家又要搬家了。
从郓州至曹州,这两地都位于山东地界,相距也不远,约莫二百里的距离。
可李延庆还是放下手中事务,带着一帮亲卫赶赴郓州。
并非帮忙搬家,而是与父亲展望一下未来。
梁山泊上一叶孤舟,父子二人坐于船头,临风对饮。
来船上议事,是李延庆提的主意,他一直想见识见识水泊梁山的风光,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反正李家都是要通过水路去曹州,待到赏完山水风光,这一叶孤舟顺势就能并入李家的船队,沿五丈河直下曹州。
李重进即将赴任曹州,离皇位进了一大步,心情一片大好,便允了这事。
酒过三巡,是李延庆先开口:“按照医官院传来的消息,郭荣恐怕活不过六月了。”
医官院全名翰林医官院,里头有李家的内应,郭荣的病情变化自然也在李家的掌控之中。
所谓树倒猢狲散,在郭荣病重的当下,无论是宫中还是朝野,一些级别较低的官员已经开始纷纷寻找出路。
在乱世里, 官员投效朝廷大多只是为了谋个出路而已。
李延庆只需放点风声出去, 多得是找上门来的官员,借机发展些内应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郭荣的病情究竟如何, 只有他亲信的几名御医知晓。
这几名御医里,恰好就有投效李家的马道元。
根据马道元的说法,郭荣虽然最近看起来有所好转,但身体的底子已坏, 已是山重水尽、无药可治, 除非真有所谓起死人肉白骨的神仙金丹,否则他必不可能活过今年六月。
在仔细看过郭荣的病历后,李延庆怀疑郭荣是得了什么癌症。
恐怕也只有癌症这种不治之症,才能让未满四十的郭荣在短短两年间就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李重进看着眼前的碧水青山, 轻轻放下酒盏:“他的死, 只是个开始,往后的博弈更为重要。”
其实,眼下的局势与郭荣早已没什么关系了。
郭荣手中的皇权已经让踱给了皇后符氏以及首相范质, 而军权则归了枢密院。
在郭荣死后,会先由幼子郭宗训继位,权臣们会通过一系列的博弈产生一位最终的胜者来取代这位小皇帝。
至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李重进现在看起来一脸的平和,可他胸腔却燃烧着熊熊烈火,刚刚饮下的美酒已成了最佳的助燃剂。
他仿佛看到了一座凶险异常的修罗战场。
胜者只有一人,输者要么俯首帖耳,要么头颅落地。
李延庆拿起酒壶为父亲添酒, 并说道:“孩儿以为, 要想四平八稳地拿下皇位,势必要争取领兵出征的机会, 只要能领半数禁军离开开封, 则可于半道起事,而后便可与城内内应里应外合, 一举夺下开封。”
夺下开封, 也就意味着拿下皇位。
大部分地方武将并不在意谁是皇帝, 他们只要能在新的王朝继续当人上人就可以了。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
当初契丹灭后晋时, 也只是夺下开封,其余州县即可传檄而定。
只是契丹的统治过于简单粗暴, 激起了百姓以及地方豪强的不满,故而被赶出了中原。
李重进轻轻颔首:“这确实是最稳妥的方略, 这样只需摆平赵匡胤,这皇位就是我李家的了。”
虽然张永德也被调到了开封左近。
但李重进熟知张永德的秉性,并且笃定他不会成为李家的敌人。
“这正是难点所在,虽说范质采纳了我提供的策略,将阿爹调到了曹州,可此人似乎更愿意相信赵匡胤一些,赵匡胤被调至许州也是范质一力坚持。”
李延庆并未盲目自信,残酷的博弈才刚刚开始,李家离最终的胜利尚且有很长的距离。
顿了顿, 李延庆继续分析道:“范质毕竟是郭荣提拔上来的,深受郭荣影响, 赵匡胤不管怎么说也是郭荣的幕府旧臣,他与郭荣虽是决裂了,可那层关系毕竟还在, 朝廷若遇战事,范质恐怕也会优先考虑赵匡胤。”
“你说的不无道理...”李重进皱着眉思忖一阵,提出了一个想法:“要不, 将范质除掉?”
“除掉范质?”李延庆先是微感吃惊,而后点了点头:“若能除掉范质,则我李家在枢密院中便有可能取得优势地位,而且除掉范质也并非难事,范府位于人多眼杂的左二厢,夜间行刺很是方便,可问题在于,范质既除,符氏是否会提拔他人来填补范质的空缺?朝中又是否会怀疑到咱们李家的头上?”
事情都到这份上了,李延庆根本就不会纠结杀谁与否。
问题的关键是在于杀人能不能对李家有好处。
在李重进调换至曹州一事上,魏仁浦本来坚决反对, 可枢密院其余三位重臣都持支持态度, 三对一的情况下魏仁浦也没法坚持下去,只能默许了这一人事调动。
可见枢密院在面对争议事件时,讲究一个人少服从人多。
乍一看,除掉范质,枢密院便只剩魏仁浦、吴廷祚、王溥三位重臣。
其中吴廷祚是李家的铁杆,王溥还欠着李延庆人情,大概率也会站在李家一边,这样李家在枢密院就拥有了多数席位。
可这样就有可能衍生出新的问题,范质死了,总要有人来接他的位置,要是新的参知枢密院事是坚定的反李派,难道李家还要继续杀人不成?
范质虽略微倾向于赵匡胤,可他并非赵匡胤的同党,依然有可以争取的空间。
除掉他,李家不见得就一定能在枢密院中得到优势地位。
现在虽是范质掌权,可名义上的监国乃是皇后符氏。
范质既死,少了他的压制,焉知符家就不能借机侵染大权。
更何况除掉范质会在开封掀起轩然大波,他的死所带来的影响是李家无法预估的。
有了三子的分析,李重进很快想清了当中要害,他面露凝重:“看来这人是不能轻易杀了,得从长计议。”
李重进在战场上直来直去惯了,当然想快刀斩乱麻一鼓作气扫平阻碍。
可朝堂不比战场,杀人才是下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