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非梦》 1 床头屋漏无干处,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用一把大小刚好的遮阳伞把自己和面前可怜的上网本罩了起来,本本是炫酷的蓝黑色,伞上的图案却是革命年代妇女都爱的大红花。 我不知道这两样放在一处显得极不和谐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好像我一出生它们就在这里一样,尽管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出生的。 我像敲破铜烂铁一样敲打着本本的键盘,显示屏渐渐由白花花的一片变为了黑白相间。这些天,我日日像现在这样在屏幕前一坐一整天。我一直在写小说,并非我的文笔有多么好,一定要用这样的方法来让自己显得才华横溢,而是我不写心里就堵得慌,就像一个充满了气的气球一般要炸未炸。 让我自己都费解的则是,坐在电脑前,我不用构思就可以信手拈来一套完整的情节,在把它们敲上去的时候也是如鱼得水,丝毫不需要苦苦思索,仿佛它们曾烙进过我脑海似的。 我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却把红花伸到了地上。顿时,雨点噼哩啪啦地打下来,溅了我一脸晶莹。 我一面咒骂着这该死的屋子,一面弯下身子捡起了红花。 我私以为这屋子并不算是屋子,几块木板用钉子一钉就给人住,最要命的是冬凉夏暖,逢风漏风逢雨漏雨。它没准会和红花是同一年代的。 可我除此之外再无选择,我知道很多和我一样年龄的人都住在楼房里,虽然那里的周围环境没有木板附近幽静,但好歹在这样的天气里,不用让我免费淋浴。 “哐哐”两声,作门的木板被拍得直响。我听到敲门,忙用红花罩住本本,自己跳下椅子去开门。 这种天气,不对,是任何天气,能来敲我门的只有一个人,我开了门,果然是她,尹依依。要说有什么出乎我意料的,就是平时喜爱身着黑色的尹依依,今天竟然连雨伞也是黑色的。 尹依依是我在世界上唯一认得的人,当然,要除去那些在电视里见到的名人。我遇见她是在城市里,像我这样住在荒郊野外的人是很少去城市的,虽然在我的小说中出现过一些只有城市里才会有的场景,但我一般只有到不得不买生活用品的时候才会进城。 那次我去得晚了,所有的超市都已进入了梦乡。要是就这么回去,我可不会心甘情愿白白跑一趟,但又无处可去。就在这时,我看见静谧的夜里有一片灯光亮得热烈,原来是一家通宵营业的水吧,名叫幻梦。 我走进那里不单单是因为自己的名字里有个“梦”字,更重要的是,在我的小说中,也有这样的一间水吧,它在我脑海里的样子和这里惊人地相似。我那时还没有为小说中的水吧起名字,回去之后,就决定叫了这“幻梦”。 2 水吧里只有三三两两的人,他们不喝水,而是喝酒。我也不是没尝过酒的滋味,只不过觉得它丝毫比不上雪碧的味道好,所以,我要了一听雪碧。 我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周围几位看着我的神情都有些像看小学生进网吧一样。的确,和我一般大的女生来水吧,要么是和闺蜜,要么是和恋人,就算是有自己来的,也不会同我似的既不拿书,也不拿作业。 在城市里,我终归是与众不同的那个。我不去计较,而是转头望向外面。其实外面没有几点亮光,更没有什么好望的,我只是觉得此情此景,有些似曾相识。 我来过这里吗?一个名叫幻梦的水吧。 我曾看过科学研究报告,说人经常会觉得眼前的情景好似在梦中见过,这不是什么前世记忆,而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但我现在的感受,却像更多人认同的“前世”,因为太过于清晰,过于生动,所以我不敢轻易地用“生理现象”来评判它。 正在我想要竭力回忆起更多东西的时候,我旁边的座位忽然坐上了人。我心想如果她质问我为什么这样占座,我就说店里座位这么多,我没必要为一人占了四个座而做些什么。没想到她只是不停地在我脸颊上扫着,好像要把我的眉眼都铭刻在她脑中似的。她扫了很久,终于试探地开口:“你是……非梦吗?” 是的,我是非梦,程非梦是我的名字,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个名字,但我每次称呼自己的时候,都会这样叫。我不认为这个名字有多么好听,但我很固执,不愿意放弃这个与生俱来的称呼。我甚至把它用进了小说里,去称呼一个与我相像的女生。 可我不觉得自己见过眼前这个陌生的面孔,呆愣地望着她,点了点头,静待下文。 她见我没有任何反应,就先做起了自我介绍:“我是尹依依,非梦的朋友。” 我搜索了一遍自己的辞海,尹依依这个名字就算曾是朵浪花,也早被狂风吞没了。于是我迷茫地说,我不认得你。 尹依依显得很是异样,像看着一个不知道林肯的美国人似的看着我。我不是美国人却知道林肯,但尹依依看上去和我不算密友也算熟稔,我却无论怎样也记不得她,哪怕一丝一毫的影迹。 我们双双对望了不短时间,她似乎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不曾见过她,等到确认出肯定的结果,就伸出右手来,放在我面前:“程非梦,我们交个朋友吧。” 呵,朋友,这对我是个多么新鲜的词。我傻傻地看着眼前人,她的黑衣在水吧昏暗的灯光里映得斑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水吧中一个毫无特点的陌生人交朋友,但我知道,我挺想要个朋友。 于是我答应了,可尹依依好像没有我预期的那样高兴,而是开始喋喋不休地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她从我的起居习惯问到住处家庭,我把我知道的,包括我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当我问到她的时候,她只是神秘地笑笑,什么也不回答。 3 就这样我多了一个朋友,虽然除了名字和样貌我对她一无所知,但我还是为自己能有个朋友而欢欣雀跃。 那次我没买成东西,不久后再去的时候,我曾满怀希望地走进水吧,以为尹依依还在那里,而当我环视遍了整间店时,才意识到正常人不会成天待在水吧里。尹依依是正常人,所以她也不会。 我好不容易得来了位朋友,却不知该去哪找她,这着实让我苦恼了一阵。可是很快之后的一天,我正一个人坐在木板门前呆呆地看风景,就发觉有一抹碍眼的黑色出现在了满目苍翠里。 我以为尹依依当初只是随意问两句,梦里也想不到她竟真的能来找我。那时我还有些警惕,防备地问她是来干什么的,令我哑口无言的是她大摇大摆地在我身边坐下来,嘟哝道:“我这不是要到郊区散散心嘛!想起我在这里还有个朋友,来她家做客不用交钱,自然就来了……” 从那之后,有事没事到我这里转转就成为了尹依依的习惯。她过来,无非是谈天说地再混顿饭吃。后来见我家实在没什么好吃的,她也不是个吝啬的人,就每次都自己带食物来和我分享。于是她来的日子就成了我最幸福的日子,因为她大概是见我瘦,总要给我带汉堡来。当然,还有雪碧。 我觉得我们已经是真正的朋友了,在我的小说里,程非梦也有个朋友,于是我给她起名叫做,尹依依。 这都是很久之前的回忆了,现在尹依依还是常来,哪怕是在这样的大雨天里。不过她不知何时爱上了嘲讽,比如她刚刚就说了一句:“非梦,我从很远就看见了,你这屋子吃雨!” 我迷惘了一阵,才渐渐反应过来。这话却丝毫不夸张,木板们对雨,现在已该用“吞噬”来形容了。 我笑而不答,她就走进我屋里,轻车熟路地四处溜达起来,还不住地念叨着:“唉,多好的沙发,多好的板凳,多好的地面,就这么在雨中丧生了……” 我没兴趣制止她对我家具的诅咒,不过为了防止她连我也一同咒了,便慌忙钻进了本本上罩的红花里。 尹依依停了下来,沉默良久,忽然大声哀叹道:“非梦,你的命真苦啊!” 我知道她是开玩笑的,我从不认为自己的命有多么苦,虽然生活挺苦,可我觉得清闲地住在一个远离尘嚣的地方没什么不好。或许我可以写一辈子的小说,却永远不用体验小说里的生活。 尹依依怨天尤人了很久,问出来的话才让我觉得那是她真正要问的:“非梦,你想不想去城市里生活?” 我愕然,“我干吗要这么想?” 她像是想找个地方坐下,可这屋里唯一能坐的地方已经被我占了,她只好手扶着一处依然幸存的墙壁说:“城市里的屋子都很温暖,决不会漏雨的。而且食物也很好,你再不用像现在一样,看见汉堡就高兴成这样!”她的语气似嗔似怪,边说着,没有拿伞的一只手还边变戏法般地变出一盒汉堡来。 4 我见到食物就不要命,尤其是汉堡一样的食物。我伸手一把抓过来,边吃边道:“有个念想也是好的,天天吃还有什么意思!——不过就算我想生在汉堡堆里,也没这个机会啊!” 尹依依突然向前迈两步,却不料被雨水灌了满脖子,只好又退回去,目光严肃地盯着我,正色道:“如果给你个机会,让你生活在城市里,你去不去?” 我也暂时放下汉堡盯着她看,看了半晌,她不像接下来要告诉我今天是四月一号的样子。我初次见到尹依依如此正经,自己却正经不起来,不住地打着哈哈:“怎么可能呢?啊,我从不买彩票的……” 尹依依像是急了,夺过我的汉堡,确定地问道:“我说有就是有了,你就回答我去不去吧!” 见她这样问,我就也不和她打趣,抢回汉堡放在嘴里,面无表情地回答她:“我现在过得好好的,根本不想去城市里。那里看上去什么都有,其实和什么都没有差不了多少。” “那里有我。”尹依依脱口而出,“我在城里陪你不好吗?而且可以带你认识我的朋友……” 我礼节性地笑着,头却一摆再摆,“不用了不用了,在城里是好,可我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么?” 她听完我的回答,眼眸里不可遏止地现了一丝失望,更有几不可见的怅然。我丝毫不感兴趣她因何而变得如此古怪,我猜度即使问出口,她的答复也不过是“好好吃你的汉堡”一样的话。 尹依依又和我无关紧要地聊了几句,就百无聊赖地要走。大雨天的,我也不强留,却落得她一句“没心没肺”。不错,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这点不用她强调我也了然。 我三下两下把手里的汉堡舔得青菜叶都不剩,又让一整瓶雪碧都去了我肚子里慢慢分解二氧化碳,就重新坐回沾湿的椅子上,边打嗝边敲打键盘了。 我的小说将要完结,自然写得忘我了些。椅子上一坐,不累不饿,盯着屏幕的时候眼睛也不花。我不知道自己保持这个姿势保持了多久,我的电脑上从不显示时间,我觉得那东西碍眼,因为我根本用不上。虽然我明知这是极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但我压根儿犯不着为数十年后的健康问题担忧。 我坐的位置是面窗的,每每我想不出词句的时候,总有抬头望望窗外的习惯。望一次,我就在脑中过一遍,雨还没有停。它下得久了,我也就腻烦了,不再去想。但我是知道的,雨从来没有停过,哪怕是将要放晴的迹象,也不曾让我看见分毫。 我合上本本,把它放在哪儿漏雨也湿不着的衣柜底下,终于从它手里夺回了被侵占的半柄红花。我在椅子上团成团,把自己伸到红花容积的极致,那便是最舒适的睡姿。 忽然一阵困意上来,我觉得可能是在电脑前坐得太久了,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以为我把它们当成了杨白劳,于是不得不罢工。殊不知黄世仁就算要虐待杨白劳,也得顾着点喜儿的面子。我若是让它们不舒服了,那我拿什么来写我的小说? 我一面纠结着资产阶级对劳苦大众的残暴剥削,一面合上了眼。猛然想起尹依依说过的话,我怎么觉得自己那么像杨白劳呢?哦不,是喜儿。 5 我的世界不知怎么的,就变得一片昏暗,不像一般的睡梦,而更像坠入了混沌未开的年代。努力睁大双眼,我看见眼前的迷离交错纠缠在一处,却辨不清究竟是真实,亦或是幻梦。 意识渐渐离开了身体,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把我的肉体折磨得翻来覆去,颠簸不堪。仅是这样还不够,最让我忍受不住的是它一阵阵地发冷,我猜想可能是由于耳畔连绵不绝的雨造成的,可又觉得寒气是自体内而溢出,就如把心肺掏了,放在冰川上冻住再装回去一般。 我尽力控制住精神,让自己不沉沉睡去。但我却无法抗拒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毫不留情地吞噬入不见底的深渊。我的灵魂飘摇而下,可我早已确认不了它回到的是否还是我原本的身体。 温度渐渐回升,我周身又变得暖意融融。等到足够暖和的时候,我就像刚破壳的雏鸟一样,等不及去睁开双眼看这大千世界。 世界不知为何成了一片白色。白白的天花板,白白的屋墙,白白的地面,白白的床单。就连我身旁忙碌的人们,穿的也皆是白白的衣服。 我无声地从覆在身上的白白的被子里钻出来,慢慢伸个懒腰,轻咳了两声,茫然问道:“请问这里是哪里?” 这句话我是对着空气问的,因为在我看来那些穿着白色衣服的人面容都相差不大,要从中挑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还真不容易。我又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问错了话会招惹什么麻烦,所以才像自言自语似的。可不曾料到我话一出口,那些人就都迅速地围了上来,像盯着火星人一样盯着我。 我更加茫然了,难道我这么问还有什么不合适的? 忽然间,其中一个人惊叫出声:“六十八床的程非梦,她醒了!” 接着,周围的人都变得混乱起来,絮絮地念叨着什么。我侧耳细听,终于分辨出其中一人说了一句:“快去叫她的家人!” 我对“家人”一词格外敏感,每当想起无依无靠的自己,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彷徨。如今从他们口中听到这个词,我既惊异又不解。我程非梦在荒郊野岭住了多少年,一直是独身一人,怎么会凭空多了家人出来? 门突然被猛地推开,若不是亲眼看到,我也不会相信这么用力地推开一扇门的人会是门后的那位中年弱女子。她瘦骨嶙峋,面容憔悴,步伐都迈得有些摇摇欲坠。可那群穿着白衣服的人却把她当作贵宾,见她进来,忙都纷纷退让。 她走到我面前,从头到脚细细端详着不知所措的我,仿佛是在欣赏一件多么珍贵的艺术品。我程非梦不是艺术品,被人当作艺术品来欣赏的时候,会很不自在。 于是我只得颤颤巍巍地问候道:“阿姨,你好……” 6 面前的阿姨听了我的话,面容顿时大变,双腿一软,猛地瘫倒。多亏靠她近的几个人慌忙扶住她,才让她没有坐在地上。 我现在更加确信我是个火星人了,不是我对眼前的世界感到陌生,而是眼前的世界根本不认得我。就像一个晚辈来到了认亲大会,那些七姑六姨都知道我是曾被她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过的,但我却连她们的称呼都叫不上来。 四周的人似乎都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可我担心一说就错,所以不得不沉默地等待下文。 那阿姨忽然抓住身旁一男子的衣袖,疯了一般地叫嚷着:“大夫,你不是说她好了吗?现在醒了是醒了,可是我的非梦,我的非梦她竟不认得我了……” 我听到这样的话,第一反应就是:哦,这个人是位大夫。但我的第二反应又告诉我这事儿有些蹊跷,什么叫“我的非梦”?我何时成了这位阿姨的?不过我虽然心里不解,却是万万不敢再问出来了。 她慢慢平复了一下呼吸,颤抖着从大夫的搀扶中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我:“非梦,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我呆愣地望着她,傻呵呵地一笑,“你不都说了,我叫非梦啊。程非梦。” 阿姨皱皱眉头,继续不解地问:“你叫程非梦是没错,可你为何不记得我?难道你也不记得……不记得尹依依、不记得丁熙了?” 这两个名字同时从一个阿姨嘴里跑出来让我很是愕然,尹依依我是不论如何也忘不了,毕竟她是我的第一个朋友。而我却比熟悉她更加熟悉丁熙,虽然我从没见过她,但作为我小说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丁熙在我的脑海中还是有一席之地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若说认得,恐怕此丁熙非彼丁熙;若说不认得,又怕这阿姨再有什么不测…… 于是我只好两手一摊,无奈道:“再说点什么吧,我还是想不起来。” 这阿姨面露难色,偏过头思索了一阵,便紧张地凝视着我,双唇抿住,艰难地从缝隙中挤出一句“那么……你爸爸?” 听见这话,我心中忽然浮现了一个怪异的想法。虽然我自己都承认它怪异,但现在我不可否认它的发生具有很大可能性。我继续问道:“我爸爸怎么了?” 阿姨犹豫了一阵,她的静默让整间屋子都静了下来。这里似乎是医院,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大夫呢?可我在医院做什么?要说我生活习惯是差了点,可活了这么久始终没病没灾,医院是只在肥皂剧里见过的地方。而我此刻正在医院,不正也印证了那个猜想吗? 阿姨终于缓缓开口:“你爸爸,他过世了。” 这话就如同一块大石落进我心里,把血肉击个粉碎。前面所听到的让我一遍遍地判断自己的推测是否是真,但当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我就已没有再怀疑的必要了。 7 程非梦的爸爸的确是死了。当然,不是我的爸爸,孤儿是没有爸爸的。而真正死了爸爸的则是小说中的那个叫程非梦的女孩。 她的爸爸是个没什么缺点的人,极让她喜爱。但他却说不上完美,因为有两处是他不论如何也改正不了的。第一点是不招她妈妈的待见,据说是包办婚姻的后果。我难以让剧情进展下去之时胡编乱造了这么个理由。于是因为这极不靠谱的第一点,他们离婚了。 如果说在中国还能看到包办婚姻这样的封建遗毒的话,那么第二点怎么着也算违背进化规律了。程非梦的爸爸,才入不惑之年,竟在异地突发疾病而死。我牵强地说他是伤心过度,去的地方又偏僻才会这样的。可是现在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不论他在中国的哪个角落,只要有钱,病总是有入人治的。 而程非梦家却是极有钱的。因为有钱,她的妈妈常年忙碌不断,一回家便看她不顺眼。妈妈得知爸爸的死讯后却不肯告诉她,她还是从晚报上的“一句话新闻”栏目里看到了这个消息。 程非梦那天疯了,我自己也不知她究竟是真的疯了还是只做出个疯了的样子。反正我达到了我的目的——让她离家出走。可是出走不久竟又遍体鳞伤地被妈妈找了回来,与妈妈相遇的时候,正是在医院,一间白花花的病房里。 我的猜想便是,我是程非梦,小说中的程非梦。而现在,它已经毋庸置疑了。一个多么荒唐的想法,竟然会毋庸置疑。我成了程非梦,那么我呢?创造出程非梦的那个程非梦呢?她是虚幻的,可我不是呀! 心绪百转千回间,面前的阿姨已经等得不耐烦,焦急地问:“怎么样,你究竟想起来什么了?” 我脱口而出:“你是我的妈妈?”说完便悔之晚矣,这么说的话,岂不是承认了自己是那程非梦?可我一转念,现在不承认,莫非还要说她是自己小说中人?那与站在曹操面前说“你家祖坟被现代人刨了”有什么区别! 阿姨喜出望外,亲切地拉起我的手,像奥运冠军看金牌一样地看着我,“这么说,你什么也没忘?” 我很是无奈,虽然小说写了不短时间,但我现在仍对里面的大多情节记忆犹新。这可算没忘?可我不是程非梦,她的一切,我根本不曾经历过,又何来忘与不忘?而我只得勉强答道:“算作是没忘吧。” 我以为她听了我的回答会喜上加喜,不曾料到她竟怒上眉梢,“程非梦,你好好的,为什么几个月都不回家?你要让妈妈担心死吗?” 我起初有些摸不着头脑,又忽然反应过来,程非梦的妈妈对她一向是这脾气,就算是数月不见,责怪出口也不足为奇。 阿姨紧抓住我的双手,像怕我飞了一般怕我跑了。她猛地迈两步到我身边,严厉地命令着我:“程非梦,跟我回家!” 8 这时,一个身着白大褂的护士走上前来,不好意思地打扰道:“小姐,程非梦虽然已经恢复了记忆,但病还没有彻底痊愈。您还是让她继续接受治疗比较好。” 那一声“小姐”激得我遍身一阵肉麻,阿姨却很是受用,顿住了拉我的手,淡淡地回应道:“那她就交给你们了,好好治治她,最好也能把心理问题给治了。” 我一开始察觉到这医院是在蒙钱,还想善意地提醒她一下我除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之外哪儿都挺好的,可一听见她的最后一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她真的像小说中程非梦的妈妈一般凶暴的话,我在医院多住几日也无妨。 阿姨慢慢退出了房间,边走还边对白大褂们中一位显得有头脸些的大夫说:“你们尽管治,她出院的时候,我会把费用一并划给你们。” 哦,我懂了,能把钱的问题放在明面上,定然是个不愁钱的人,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程非梦家的富贵,无言可喻。 接下来的日子,我都是在大大小小的检查里度过的,尽管根本就无人告诉我那些检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怪异的是,我对检查乐此不疲,因为等待检查就相当于有大把时间可以空洞地挥霍过去。除了抽血前后,其它时候我总是会去想“程非梦与程非梦的关系”一类的问题。抽血的时候我便想:程非梦会不会疼得像我一样哇哇叫呢?我时常猜测若我成了程非梦,那我是否就可以按照自己原先为她安排好的轨迹生活下去。可我是由衷不希望这样的,我做程非梦做得挺起劲,为何要去做另一个程非梦! 某天夜里,我失眠了。其实我已经失眠很久了,因为医院里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眠,眠久自失。我呆坐在床里,思考着类似“当初怎么不把程非梦安排成一个谁见谁喜欢,尤其是偶像剧里的男生,再不济也要保证自己的妈”的问题,我觉得此种思考无趣得很,就像一个老者后悔自己投错了胎一般无趣——事已既定,悔之晚矣。 好在程非梦不是个一登场就出车祸的角色,这是我思考过后得到的最终结论。当我带着这个结论正要尝试失眠是否有所减轻之时,一抬眼,却见一抹黑色的影子幽灵般地闪了出来。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轻声无奈道:“我好害怕呀!——才怪。尹依依,你干吗装出鬼鬼祟祟的样子?” 话音刚落,我发现自己已是一身冷汗。我用了自己认为最为从容的语气说出了这些话,尽管我不能确定眼前的尹依依可否是小说中那个同我现实里认得的相差无几的尹依依。 没料到她不曾研究我的语气,而是心有不甘地嗔道:“程非梦,你就配合一下会死呀!我这样明明很吓人的!” 我承认她很吓人,但吓的只是一般人。像我这种除了她谁也没见过的人,看到黑衣自然先想到的是她,不是鬼。 9 我为了表示礼貌,从被窝里钻出来,深深凝视了尹依依好半天,才开口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那语气就像先和别人说一句“告诉你一个重大的消息,其实……”再补上一句“其实今天天气挺好的”一样浪费感情。 尹依依听到我的问话,显得很是讶异,看我的神情就像看一个精神病人,“你不问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么?” 我得谢天谢地终于有人把我当作了地球人,不过这并不代表被当作精神病人的滋味好。我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强作镇定地说:“这里是医院,我看出来了。” 黑暗中,我看不到尹依依是不是真的有弯过唇角,但我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笑,接着她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你不想知道自己为何一睁开眼就在医院里吗?” 我当然想知道,可是在我确认眼前这个尹依依究竟是我认得的那个尹依依还是我小说中的那个尹依依之前,我还没有办法问出口。于是我现在又开始回想独自一人时思考的问题,若我当初设置人物的时候,把尹依依的性格写得与现实中差距大一些,会不会更好辨别呢?但现在思考又有什么用,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我的木板里,就也不知道如何更改小说的内容了。 尹依依见我许久没有回应,以为我不感兴趣,就转换了话题:“程非梦,你出院之后要到哪儿去?计划好了么?” 我自然是计划好了的。其实我早在把程非梦的经历敲在键盘上之时,就已经计划好了。不单单是自己的,甚至连她尹依依的将来,我都了如指掌。我现在不能说自己是个上帝,因为更改命运的时间已经过去,却好比一个手握生死簿的死神一般,气定神闲,波澜不惊。 但是我挺好奇她会给我什么样的安排,于是我摇摇头,“我什么也没想呢。尹依依,你觉得我怎么样比较好?” “你呀,”她从空中点了点我的额头,“你还是好好待在学校,像以前一般做个乖乖女吧!” 我听到她这样说,有一种被瞧不起的感受。并非做乖乖女有什么不好,只是尹依依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乖乖女。她也上学,不过一到晚上,她就去水吧做些陪酒的工作。她不是觉得这样的工作有什么乐趣,而是不甘愿安稳。再有就是经济上确实困难了一些。 我慵懒地打个哈欠,悠悠问道:“那你呢?还回去陪酒?”我在水吧见到她的时候,她大多是在陪酒的。不论是在小说里还是现实中都是如此。我只是看见过坐在外侧的她,至于里面的客人是什么模样,我便不得而知了。 尹依依缓缓靠在病床的栏杆上,漫不经心地回答:“不陪酒还能去做什么?白天要上课,晚上能干的事不多,要是没有陪酒,西北风我也喝不起!” 10 尹依依每次提到自己的家世之时,都是很漫不经心的。我甚至都怀疑她是否真的有自己说得那样无依无靠,她说能养活得起她的亲戚都已经不算亲戚了。 我无奈地一笑,重新钻回被子里,“你问了也是白问,你明知道我这种人,是没有别的可以做的。” 我们又绕回了我的去向问题,我知道程非梦接下来一定会去上学,可我不想。对于学生的苦难我也有所耳闻,努力多年之人尚且为成绩苦恼,更何况我这一窍不通的替代品? 想至此,我又爬起来,兴奋地问:“尹依依,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能去?” 尹依依被我这断断续续的仰卧起坐弄得哑然,偏头思索了一会儿,抱歉地回答道:“我看你呀,什么也做不了。如果实在不愿去上学的话,就赖在家里好了。” 我撇撇嘴,这叫什么去处! 尹依依又随意和我聊过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离开了,还美其名曰“参观一下高档医院”。从她的言谈中,我实在无法分辨她究竟是哪个尹依依。或许那根本不重要,即使她是我所熟识的,我猜想她也不会知道我是如何进入我的小说中的。 那些医生忙活过将近一个月,终于得出了检查结果:我一切安好。果然是蒙钱的。不过我倒是希望他们多蒙一会儿,不但是因为蒙的不是我的钱,更是因为我可以在医院里多待一会儿。而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程非梦不可能在医院永远待下去,她还要继续进行我后面为她安排的剧情。 上次来的那位阿姨来接我时,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程非梦,你胆子大了啊,竟然还学会离家出走了!”我完全无视了这句话,离家出走的不是我,是程非梦。 我坐上了程非梦家的车,就同我小说中写得一样,那是一辆亮红色的加长跑车。我以此凸显她们家的富有。不过当我真的坐进去之时,我只觉得车内的气氛压抑得很。阿姨似乎想要对我大骂出口,可是见我不理不睬,又在考虑是否有必要。我啼笑皆非,生平第一次被别人的妈妈骂,让我显得有些尴尬。 下车的时候,她憋了一肚子的怒火终于爆发,却爆发得矜持:“程非梦,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我听到这样的话,心中窃喜,待在家里是我最大的追求。可她不久又补了一句矜持尽消的话:“过两天我联系学校,让你继续回去上课!” “我……我不想上学……”我脱口而出。我以为我的抗议能换来这位阿姨的些许怜惜,却不曾想到她反而更加愤怒,“不想上学?真是反了你了!离家出走一趟,回来竟还不想上学了!”她丝毫不懂“有理不在声高”的道理,母虎般的吼叫让我的耳膜几欲碎裂。 我决定不再与她抗争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是深信不疑的。 11 见到程非梦家的别墅也同我小说中描写的一样时,我已经不感到惊异了。雪白的外壁,一尘不染,本来素美的别墅却只让我更加怀念医院了。 屋内的摆设很是开阔,在繁华地带买得起这样的别墅之人,也只有我所描述的程非梦家了。我站在宽广的客厅之中,觉得自己现在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所以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比较好。 我庆幸自己认得程非梦的房间,如果我开口问那个阿姨自己的房间在何处,她必然会再次变成某种禽兽,或者不定把我当作什么星球的人。我一走进屋里,就径直扑上了程非梦的粉红双人床。程非梦爱床,所以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了一张足以容纳一家子的双人床。我第一次觉得变成她也挺好,至少能享用这么大的床,而不是木板里地铺一样的东西。 趴了一会儿,我又感到百无聊赖,便爬起来打开了程非梦的电脑。我想她不会介意我窥视一下她的隐私的,毕竟我现在就是她。可这个程非梦和我一样谨慎,有着清除上网记录的习惯。我窥视良久一无所获,又找不到自己的小说稿件,只得拔掉电源,重新趴上了床。 就这样无所事事了很长时间,我听到了那阿姨毫无语气的一句喊叫:“程非梦,下来吃饭了。”我慢慢爬起来,嗯,的确有些饿了。如果程非梦家的饭菜足够好的话,我完全有忽视她妈妈的能力。 拉开门,未见饭菜,先闻其香。这做的是……溜肉片?四喜丸子?我怎么会听说过这两道菜的?无暇深思,我的口水已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匆忙跑下楼去,坐上了餐桌。 阿姨不满地训斥道:“程非梦,你怎么走路都没个样子!疯疯癫癫的,还像个女生吗?” 我一面心说我本就不是女生,一面佩服程非梦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还能保持着正常的性格实属不易。阿姨见我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怒斥道:“你听到了没有!程非梦,你什么时候连妈妈说的话都不听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心不在焉地应道。我此刻觊觎的是桌上的大鱼大肉,说完我也不等着她同意,径自抓起一双筷子,对准东坡肘子饿虎扑肘子般地夹了下去。 肘子还没粘到筷子,我却听到“啪”的一声,手中的筷子被打落在桌子上,阿姨双眼圆瞪着我,“走路要优雅,要淑女;妈妈说话的时候要恭敬地听,知道没有?” 我抬起头,十分乖巧、一字一句地回答:“知——道——了——”为了食物,我不得不做出滑稽的模样,还有了一种忍辱负重的沧桑感。我又拿起筷子,征求意见地问:“现在我可以吃东西了吧?” 阿姨看着我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可以了,你吃吧。” 终于得到许可的我,念及吃顿饭不容易,便抓起装着肘子的坛子,稀哩呼噜地往嘴里倒,发出渗人的“吧唧”声。自然,当我开始这个动作之后立刻就后悔了,这位阿姨又把我数落了一顿。 12 我尽力优雅、淑女地把坛子放下,学着电视剧里林黛玉的样子拈起筷子,细细夹了一小块肉,缓缓放入口中。东坡肘子的确好吃,但是要让我这么吃一顿饭,不如躲在屋里喝凉水来得爽快。 而且我刚吃了两口,坛子却被阿姨推到一边,“程非梦,别吃肉了!你是女生,要注意点身材。”说着,她往我面前放了一盘绿油油的东西。它绿得着实恶心,让我连夹一下的欲望都没有。虽然我知道它一定是生态无污染绿色高档蔬菜,但我判断自己会不会吃一件东西主要是看它的外表。 我懊恼地放下筷子,低声嘟哝道:“算了,我不吃了。” “不行!”阿姨似乎又要发作,“不吃东西怎么行?你要饿死吗?” “让我吃这个,我宁愿饿死!”我终于说出了一句非常有骨气的话,并非农民被地主压迫得不得不反抗,而是我刚刚见到程非梦的房间里放了一些零食,应该是她的私房钱。我要让这阿姨看看,我还不是没了你就活不下去那么惨! 阿姨对我的骨气不以为然,夺过那盘青菜,面无表情地说:“既然你想饿死,那我也不拦着你,你回去吧。” 我心中暗笑,你这狂妄的阿姨,终于也失算了。 可当我回到房间之时,却看见她跟在我身后,虽然是以保镖的姿势,但我知道她起的一定是监视器的作用。我走进屋里,茫然地回头看着她,不明所以地问:“我想自己待一会儿都不行吗?” 阿姨这次没有发怒,但她的话音却让我毛骨悚然:“不是不行,而是……”待我听清她后面要说的后,这毛骨悚然便加剧了不少,因为那分明是:“你既然想要饿死,那你就不必吃零食了。”说罢,她把程非梦藏在屋里的零食打包起来,拿出了屋子。 我最后还不失骨气地喊了一句“不吃就不吃”,殊不知自己会为骨气付出如此代价。 我像爱上了那张粉红床似的,没日没夜地在上面趴着,不吃不喝。我知道自己的任何一个动作,甚至是思考,都会消耗身体里仅剩的能量。 我一直觉得这不是我的身子,因此我可以尽情折磨它,把它饿得多瘦也无关紧要。不过因为它长得与我挺像,我多少还是对它有些同情,况且挨饿的滋味也不是它受,所以现在的我与常人忍饥挨饿相差无几。 我忍受着痛苦沉沉睡去,我觉得若是睡着了,就不用消耗体内的能量了。确实,我连梦都没有做,大概是脑细胞们累得活动不起来了吧。可是那股饥饿之感却一直包裹着我,挥散不去。几度惊醒,我费力地睁开双眼,以为又能看见自己身处医院,可看到的颜色虽然雪白,却知道自己是在房间里,孤苦无援。 终于有一次,我眼前出现了阿姨放大的面孔。她的脸上满是焦急,见我醒来,慌忙把一碗黄黄的东西放在我眼前,“程非梦,你吃点东西吧……” 13 我看到那黄黄的东西就一阵作呕,慌忙把它从眼前推开,嘴唇轻颤,“我要吃肉……” 我程非梦在山林中过了这么久,虽然不怎么吃东西,可但凡吃了,就必定是茹毛饮血无疑。离了荤腥,我是万万活不成的。 阿姨见了我楚楚可怜的样子,眼里顿时多了宠溺与担忧,“好,你等着,我去给你做肉。” 我心里得意洋洋地笑了。她给我做我爱吃的,这不就等于拗不过我,败给了我的骨气吗?看样子程非梦在家里真的就像尹依依说的那个乖乖女似的,连自己的妈妈都不敢反抗。程非梦呀程非梦,这下我可是替你英勇了一回。虽然代价是把你饿瘦和我受了几天的折磨,不过这也值了。 依旧是一坛东坡肘子,我抓起坛子来大嚼特嚼,沾了满嘴油腥,神似猪八戒。正当我想乐得倒在床上之时,却听到阿姨淡定的一声:“我已经为你联系上原来的学校了,你过几天病好之后,就回去上学吧。” 我闻言,连肘子都顾不上吃,放下坛子抗议道:“我不去!我要待在家里!”那样子像极了农民起义首领被抓之后高呼“我不想死”。 阿姨近前两步,认真地凝视着我,慢慢说:“我要非逼你去,你就说你绝食,对吗?” 原来她早已猜到我的心思,我正想继续硬着头皮说我就是绝食你能怎么样,她却猛拍了一下床单,怒道:“你要绝食,你就不是我的女儿!你去绝食吧,饿死你,也与我无关!” 好,那我就饿死程非梦,看看是不是真的与你无关。我把整坛东坡肘子都倒进肚里,翻了个身,假寐起来。 阿姨经我这么一折腾,似乎也变得有骨气起来,“那你就饿死!即使饿不死你,我也会让你去上学!”说完便走出屋子,“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我打了个哈欠,丝毫不以为然。若我不想去上学,她还能硬拖着我去不成?可不久之后,我的猜想证实了,只不过不是拖着,而是抱着。 阿姨把我从房间里打横抱出来,任我如何反抗也无用,愤怒地把我丢进了车里。我从没有想到过她原来如此力大。我还试图控制她的方向盘把车撞毁,但每一次的攻击却都被她挡下。若是这样也就算了,可她还不住地嘱咐我:“你去了学校要像以前一般好好学习,不要再想离家出走一类的歪斜事……” 我几度要反驳,却一遍遍提示自己,她是程非梦的妈妈,她现在说的人也是程非梦,小说中的程非梦,不是我。 跑车渐渐停了下来,我从车窗向外望去,那是一所没什么特点的学校,坐落在不甚繁华处。要说有何让我欣慰的,就是它四周树荫掩映,郁郁葱葱。 虽然我对这学校并无反感,但我却丝毫没有上学的欲望。我紧紧抓住车座死守阵地,任阿姨在外面如何呼喊,也不肯挪一挪窝。 焦急的阿姨看了看手表,大概是察觉了快要迟到,便钻进车里,用双臂圈住我,拉面条般地把我向外拉了起来。 14 我自然是敌不过阿姨的,她这位大力神姨,只轻轻一拉,就把我从车座上拽到了外面。 我不得不枕着她的臂弯,就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她抱我走在校园中时,我清晰地听到周围人强忍住的笑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好笑,我是能想象得到的。于是我只有紧闭双眼,不见为净自欺欺人。 我能辨别出来她抱我走入教学楼,又停了下来。还不待我把眼睛睁开个缝,却先听到一阵轰轰烈烈的笑声。我琢磨了一会儿,大概是他们忍受不住了吧。 阿姨命令道:“程非梦,你给我下来!”那语气就像我是她的奴隶,若我不从,她手上的皮鞭便随时会抽在我的肌肤上一般。 可她手里并无皮鞭,所以我自然不从。我纹丝不动地趴在她手臂上,要不是周围人看着,我真想把口水吐在上面。 “程非梦,你没长耳朵吗?我叫你下来,进教室上课!”阿姨又重申了一次,尽显奴隶主的风范。 但是,在奴隶主的威逼下,我竟然妥协了。我从她身上跳下来,摇摇晃晃地站在地上,捂住额头调整血液循环。 不是我怕她真能找出一根皮鞭来,就算找出了,谅她也不敢对我做什么。我能放弃自己坚守的骨气,只因听到的笑声太过刺耳。这样下去,教我程非梦今后如何见人? 可等血液循环调整过来,我就后悔了。无法见人的永远只能是程非梦,不是我。 但是我已经从她身上下来,如果现在重新上去,虽然我不会怎么样,但我和这个叫程非梦的无冤无仇,犯不上定要和她过不去。 于是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四周的同学纷纷围了上来,可见到我古怪的样子之后,又都不敢轻易开口。我看见尹依依也在人群中,她丝毫不觉得我古怪,而是走到我身旁,懒懒地问:“程非梦呀,莫非你不是自愿来上学的?” 我遇上尹依依,就如在火星遇上地球人一般诧异。老乡见老乡还会两眼泪汪汪呢,可我见到了同星球的同胞却只是戏谑的一句:“我干吗要自愿来上学呀?我像那么自觉的人?”我还故意放大了音量,目的是让正远走的阿姨听见。 阿姨果真听见了,她回过头来瞪我一眼,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不过我知道,那眼神必定同看杀父仇人一样凌厉。 其他同学可不管什么眼神交汇,连忙把我围在中间,我还以为有谁想要批斗我,却没料到他们只是叽叽喳喳地像我“咨询”离家出走的相关事宜。我胡乱编个谎话回答他们,好在他们关心的更多是外面的屋子是否冬暖夏凉,外面的伙食是否有大鱼大肉。 正当我给众人描述我那间木板之时,忽然有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描述:“程非梦,你到底为什么离家出走呀?” 15 我愣在那里,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缘由,虽然我找的借口是她爸爸过世,但我至今不清楚二者有什么必然联系从爸爸过世后才变成这般模样,我又觉得太牵强了些。我只得笼统地回答:“是我家里的原因。” 问话的人听见这样的回答,倒也不强问,而是安静地走到一旁。我转头去看那开口的女生,有些似曾相识的样子,又不晓得曾在何处见过。不过这里的人我本应似曾相识,毕竟都是我创造出的,一个女生也不足为怪。 一阵婉转的乐音过后,同学们各自散去。可我依然站在原地未动。我这里怎么了?不是要抗争到底吗?为何这么轻易便妥协了? 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女人经过了我面前,我听见几个同学都称她为“徐老师”,便顿时在脑海中再现了这个角色。徐老师是位好老师,虽然我不大喜爱用如此抽象的词来形容一个人,但我觉得徐老师就是个哪儿都好的人。若要具体些的词,便就是“完美”吧。 徐老师温和地笑道:“程非梦,你来了呀,快点进教室吧。” 我望着徐老师,不好再反抗。毕竟我不是非要远离学校不可的,只是缺个台阶下。我是个吃软不吃硬之人,如今有人给了我甜头,我便顺理成章地应了。 进了教室,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地望着我,我觉得这样比被当作火星人还要尴尬。于是我傻傻地看向徐老师,好在虽然我不知她是否明白我的无奈,不过她还是亲切地说:“程非梦,你都把自己的座位忘了吧?我还记得,你是坐最后一排……嗯,就是在木笳左边。” 木笳,这个名字让我浑身为之一振。可我还是强忍住遐想,匆忙走到了他左边的空位上。木笳是个微微有些秀气的男生,不过只是微微而已,他的豪迈并不为柔情所掩盖,第一眼望去是柳永,第二眼就是苏轼了。现在看他的样子,他还是知进退的人,正如我小说中写的。 我知道程非梦和这木笳的关系不一般,可具体是何时开始的,我竟记不得了。我歪过头,呆呆地望着他,想从他身上看出来究竟哪里有不同,换来的却是他一句不解的问话:“程非梦,你这么久没来,听不懂课吗?要不要看看我的笔记?” 我哭笑不得,我不是这么久没来,而是根本从未来过。我像打发推销员似的朝他摆摆手,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正在讲课的徐老师身上。徐老师是语文老师,对于一个同我一样常年趴在电脑跟前的人来说,语文是不可能差的,尽管我无从得知自己是如何学会的打字。徐老师的魅力果然非同凡响,听她讲课就像是在听一场音乐会,当然,我不是指那种高雅得正常人听不懂的交响乐,而是流行女歌手票价昂贵的演唱会。 16 我庆幸自己不用买票,不过我也挺遗憾歌曲没有曲调,但能听到如此动听的诗朗诵,我没什么不满足的。可她朗诵的不是诗,而是朱自清的散文,我对鲁朱自清没多大好感,只好专心地欣赏她话音的抑扬顿挫。 我真挺感谢自己的,创造了徐老师这么个仙子般的人。 木笳大概是看我表情太陶醉了,便不解地问:“你喜欢朱自清?”那样子像极了在问一个老爷爷喜不喜欢天线宝宝。 我认真地回答他:“我不喜欢朱自清,我喜欢徐老师。”我想自己现在就是那老爷爷,他喜欢的其实不是天线宝宝,而是爱看天线宝宝的孙子。 木笳也显得十分认真,“哦”了一声,便转回去听课了。我有些差异,程非梦怎么会看上这样一只木瓜?不对,是我怎么会让她看上这样一只木瓜? 我也只能听课,可是我对老师口里念叨的经文一般的句子丝毫不感兴趣,于是不得不在桌子上一趴。这期间,我偶尔醒来,看见讲课的老师换了几换。我并不认得除了徐老师之外的老师,因为我在小说中对他们的描写太少了,少到我甚至不记得曾经描写过他们。 英语老师,一个打扮妖艳的女老师,把我叫起来过一次,让我回答问题。像我这种成天上网之人,即使不曾学过英语,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不过这耳濡目染也到不了回答一个高中语法问题的层次。但是,当我看到黑板上写的句子时,却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感,好像我之前见过英语似的。答案从我唇边脱口而出,英语老师皱皱眉,说了句“注意听讲”便叫我坐下了。 我自己也是诧异万分,在我的印象中,我不曾上过学,更不用说学过英语。可看到的那道题,我确信自己一定见过类似的,甚至连答题技巧都可以倒背如流。我纠结了很久,最终决定不再去纠结这个问题。见过如何,没见过又如何,反正我是答出来她的题目了。 后来,数学老师也把我叫起来过一次。数学老师是位长相敦厚的老爷爷,不过他做出的事可丝毫也不敦厚——他对我说:“程非梦,你回答一下下一道题。” 一直睡觉的我只得不明所以地问:“下一道是哪一道?” 数学老爷爷不满道:“竟然不知道我问的是哪一道题?程非梦,你是怎么听课的!” 班上的同学都摆出看灾区失学儿童一般的同情目光看着我,于是我便知道原来不爱听课的不止我自己。还好木笳在一旁小声地提醒道:“程非梦,第五题!” 我匆忙把书举到眼前,找见了第五题,老爷爷却已放过我了:“你先坐下,好好听课!”我如蒙大赦,猛地坐在座位上,装作好好学习的样子盯着书本。 装了一阵,我抬头想看看周围状况,却忽然见到木笳侧着脑袋,好笑地看着我,那神情,竟有一些……深情? 17 我被自己的肉麻吓了一跳,就算木笳真的与程非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也不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在课堂上表达。我连忙礼貌地向他道谢:“谢谢你,木笳,谢谢你提醒我。” 木笳满足地点了点头,转回去继续听课了。原来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句谢。 我在座位上睡得昏天黑日,不论是课间还是午休都睡着。我发现自己变成程非梦后也变得贪睡了,或许是怕被人发觉自己是个冒名顶替的吧。 说也奇怪,我熟视无睹了每一遍下课铃,却在最后一遍要放学时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不是激动,而是——紧张。让我在教室里一直睡下去倒没什么,可是一回家便要面对那阿姨的面孔着实让我为难。但我也不能晚上都睡在这里吧? 我懊恼地抓起放了一天却没怎么打开的书包,一句话也不说,晕头转向地朝门口撞去。又不料尹依依正堵在门口,不解地问我:“程非梦,你今儿个中什么邪了?” “我没中邪,我挺正常。”今天的我和以往住在木板里的我比起来,那就像小学生扶老奶奶过马路一样不正常,不过要和程非梦比,就变成像小学生在作文里写自己扶老奶奶过马路一样正常了。 尹依依扶住我的肩,把我拉到教室外面,认真地说:“我看你就是中邪了。” “对,我是中邪了,中程非梦的……哦,我妈的邪了。”既然她对我中邪一事很有兴趣,我一肚子苦水给她倒倒正也不错。 尹依依偏头想了想,最终得出了结论:“我妈要是像你妈一样,我也会中邪的。”她的话丝毫不好笑,她自己却摆出一副讲的是笑话的神情来。 我勉强一笑,拿开她按住我的手,“放下我,我要回家继续中邪了。” 尹依依放开了手,可她依然问着:“程非梦,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这句话说得毫无语气,不过我听出了哀怨。她如果不是难过至极,定然不会不带语气地说出一句话的。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我轻轻嗤笑,我不过是附在程非梦的身体上来享受生活的,尽管现在的生活看上去不是让人很享受,但我并不打算用她的身体做出什么远大的事业来。我深信自己总有一天是会回去的,我本就属于那些随意堆砌起的木板,而不是什么瓦红砖白的华丽别墅。 尹依依转过身背对着我,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嗯,这样……很好。”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吧,我在心里默叹。尹依依不用体验变成自己小说中人的苦恼,不过她或许明天便会发现钱财被抢劫一空也说不定。我是程非梦一天,就要利用她快乐一天,我不愿,也不必在意她会如何。因为我是个局外人,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我不该喜还是该悲,迈开脚步,慢慢向楼下走去。 18 阿姨的车已经在楼下等我了,我还以为她会派一个管家一类的人物来接我,没想到她却对我如此不放心,竟亲自开着亮红跑车堵在学校门口,生怕我跑了似的。 我一言不发地打开车门,猛地在后座上坐了下来,那样子好像满肚子怨气。其实我什么怨也没有,不过是希望她不要再找我麻烦,所以看上去紧张了些。 她如我所愿,没有用不一放学就冲出来做借口骂我两句,可却问了个我更不想回答的问题:“程非梦,今天上课上得怎么样?还习惯吗?”那语气不起波澜,不过隐藏在后面的则是随时都可能将我淹没的狂风巨浪。 我宁可让风浪淹没,也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很没骨气,心甘情愿地听从她的话好好上学。于是我如实回答:“我睡了一天……嗯,挺舒服的。” 果不其然,狂风巨浪从她的五官中爆发:耳朵倒竖,铜铃般的双眼死死瞪着我,鼻孔里出着大气,好像要从反光镜中折射到我身上,口舌不停地挪动,斥责着我不愿去听的话。 她骂了一通够,终于责问道:“妈妈说的,你都知道了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于是我只得说,知道了。在作文里写扶老奶奶过马路的小学生被老师骂了一顿要写真情实感之后,大概也是这样说“知道了”的。 阿姨推开雪白别墅的门,我乖乖跟在后面走了进来。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乖巧,只因我闻到了饭香。午饭被我睡了过去,现在的我应该有好几日滴水未进,自然饥肠辘辘到除了食物什么也不想。谁要是给我一口馒头我都定会感恩戴德,更不必说做做样子了。 她见我乖得像只兔子,没准是以为我听了她的话有了多大觉悟,便喜滋滋地拉我坐到饭桌旁,摆出一副大方的模样:“这是今天的晚饭,吃吧。” 我得到了许可,就不忘优雅地抓起筷子,轻轻夹住了一块鱼肉,小口抿进嘴里。我知道如果狼吞虎咽就会被剥夺继续进食能咽得下去的食物的权利,所以这次我很是小心。 不久,一只鱼已经进了我的肚里,阿姨见我吃完,便慌忙把它从我面前拿开,“行了,别吃了,你吃得够多了。” 我抓住盘子不放手,就好像自己正挂在山崖上,手里抓的是最后一根树杈一般,哀号道:“不行,不够……我还没有吃饱……” “要是让你吃饱了,你该长多胖呀!”阿姨轻轻一抽手,便把盘子抽了出来,放到桌子另一边去,不再理我。 我绝望地趴在桌子上,她却忽然回头,推给我一盘长相诡异的青菜,“若是没吃饱,你就吃点这个吧,饿不死你。” 什么叫饿不死我,这样真的能死人啊!而且,被恶心死远比饿死要痛苦。我愤怒地一拍桌子,从椅子上跳起来,迈着狠狠的步伐向房间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想,我怎么觉得自己那么英勇呢? 19 我跌跌撞撞地跑至楼上,并非我有多么痛苦,只是我不愿再看到身后那个恐怖的女人。我希望离她远远的,和她在一起一秒,我就觉得自己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多受了一秒苦难。 我撞上屋门,把自己关在空荡的屋子里。我望着粉红的被褥,忽然觉得程非梦很可笑。可其实她并不幼稚,只是有些倔强而已。 我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幼稚,只好开了电脑,想上网干些什么。我登录上自己的qq,尽管里面什么也没有。曾经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号上凭空多了很多好友,我这种人是从不加好友的。于是我通通删了干净。从那之后,就再没加过什么人。 如今我一上去,便发现有一条群请求。因为几无好友,所以我很少遇到把我随便拉入一个无聊的群之人。而我点开那条请求,看见群的名字叫做:梦之高一三。 高一三,这是程非梦的班级。看到这个请求,我是很诧异的,因为我上的是自己的号,而非程非梦的。 我同意了请求,加进这个群里。里面的名字我大部分不曾见过,但我知道那些的确皆是程非梦的同学。我不解地在群中问: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号的? 丁熙恰好在线,见我如此问,便回答道:不是你上学期告诉大家的吗? 我惊讶道:我上学期给过吗?可我上学期…… 我上学期根本不是程非梦呀!怎么能把号码给他们呢? 难道我曾在小说中透露过自己的号码?可即使我干了这么幼稚的事,也不会幼稚到把它写成程非梦的呀! 我不明就里,却又不知所措。高一三班的群里安静得很,大概大家都在写作业吧。而根本不知道作业是什么的我,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就关掉电脑倒在床榻上了。 屋里漆黑一片,就像重回了我很久以前所处过的那个空间一样。可两般心情却相差甚远。那时觉得时间不够用,现在又觉得无聊过分。或许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有些事情不论如何都无法琢磨明白吧。 眼角忽然一疼,周围亮了起来。在确认自己不曾为房间里那不知可否定时的灯定时之后,我觉得是有人进来了。 我打着哈欠爬起来,却在看到门口站着的阿姨时顿时清醒了。其实我早该清醒的,这时候能在程非梦的房间里出入自如的,还能有谁呢? 阿姨面无表情地问:“程非梦,你的作业写完了?”看到我睡觉便以为我写完了作业,那语气真像我是个好学生。 我慵懒地摇了摇头,“没写。”阿姨见怪不怪,但还是微微叹了口气,悠悠说:“就算你想念你爸爸,也不能就此堕落下去,你说——是不是?” 我没理她,程非梦的爸爸死了,与我无关。我没有堕落,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非要拿我和程非梦比,我自然是比不过的。 20 阿姨见我瘪着嘴,便继续云淡风轻地说:“所以,妈妈帮你找来了位同学,让他陪着你做作业,再把你课上没听懂的讲给你,好促使你学习。” 我听了很是不屑,只要有个人在我耳边念叨着让我好好学习一类的话,我想自己就定然不会给他好脸色,不管他是程非梦的同学,还是她妈。 这话我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但此时保持沉默似乎显得对她有些不尊重,虽然我没必要多么尊重她,但我还是随口问了一句:“是男生还是女生?”话一出口我就想把它吃回去,我根本不指望这位阿姨能允许我单独和一个男生在一起般的童话故事发生。 事实证明童话故事成真的概率还是大于零的,因为阿姨也随口答了一句:“是男生。” 我讶异地张大嘴巴,我是不是最好感叹一下她的开明?但我是不习惯歌功颂德的,于是我冷冷地问:“你就不怕我爱上那个男生?” 阿姨悠然地站到一旁,语气依旧丝毫未变:“爱上就爱上吧,他是自觉的学生,我要他帮你学习,他决不会干别的。况且……” 原来是这样,只要那男生是个好学生,就算我会被潜移默化成另一个好学生,也不可能爱上他。不过我不解的是,阿姨怎么会了解一个男生到如此信任的程度? 她接下来便回答了我的疑问:“况且你们是命里定的亲家,早点认识一下也好。” 我隐约猜出了这话的意思,可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问出口:“什么是‘命里定的亲家’?” 她故作神秘地抬头望天:“他是我一个远房外甥,祖宗定下的规矩,到了这一辈儿,两家须要亲上加亲,否则必遭劫难……” 我无奈地咧咧嘴,怎么会有人定这种规矩?这好像和传统伦理相去甚远吧。虽然现在说来不能算是近亲结婚,不过我估计程非梦也是难以接受的。 程非梦接受与否和我的确关系不大,有个男生来陪我倒也不错,只要他不和我讨论学习问题就好。但出于好奇,我还是问:“你怎么会相信这个?”在我的印象里,阿姨不是个如此守旧之人。 她像是也不情不愿,“我没有相信,是其他长辈,因为以前发生过,所以认为这天谴的说法很灵验。” 这无疑与因为玛雅人测算历法准确就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是一样的,但我也理解她,如果她不按某位祖宗说的去做,大概就会被人冠上“不孝”的罪名吧。 我听她似乎说完了,便重新躺回床榻上,嚷嚷道:“关灯!”“我就是来通知你一声,具体的你自己看着办吧。——别忘了,你是去学习的!”阿姨依然一定要在最后说出一句话让我极为噎得慌,好在她人性化地帮我关上了灯,我也就不计较了。 21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为我打算要上学了。我觉得如果我再抗拒,那什么都做得出来的阿姨完全有可能把我扔在教室门口不再管我。到时候我还是得自己走进教室去。 而且,我现在又觉得上学不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在座位上一趴,就可以不问世事。虽然偶有被老师叫起来烦了些的经历,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清闲得很。 不过我今天却没有倒在桌子上长睡不醒,而是一直在思考着程非梦与那个男生的问题。我自然是知道他是谁的,甚至连他们在哪儿见过几次面都知道。说过的话语可能记不得了,但我还清晰地记得程非梦爱上了他。 自然,这是我小说中的情节。我虽然借住在她的身体里,但我的心思不会同她一样。我不能爱上她爱的人,而我的初步计划是也不能招惹她爱的人,不是怕有朝一日她从小说中跳出来找我算账,而是觉得彼此是同学,还要时常待在一块儿,打起来总归是不好的。 在某个课间,正当我呆愣地趴在桌上时,却忽然觉得身后一痒,有什么轻拍着我。我目光空洞地回头,看见昨日对我很是关切的那女生正羞涩地站在我身后,好像要说些什么。 我礼貌地站起来,礼貌地望着她。在我不能确定她是来讨债的还是来借钱的之前我再礼貌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不过看她的样子后者的可能性不大,于是我礼貌地问:“什么事?” 她娇羞地一笑,艳如花蕊,“非梦,我们出去说。” 我任由她拽着自己的手臂,来到了教室外。她看我时神情虽然有些古怪,但我认为她和程非梦还是有些渊源的。我见她迟迟不肯开口,便试探地叫了一声:“丁熙?” “嗯,那个,我……”她变得扭捏就证实了我对她名字的猜测,果然是丁熙。程非梦与这个丁熙关系紧密并非是因为她有什么过分的特点,只不过是二人自小学起便在同一个班级而已。十年过去了,既然还在一班,那感情自然浅不了。 可我还知道程非梦最看不惯丁熙的犹豫不决,就把她拉到个更无人之地,不耐烦地问:“到底谁欺负你了?我可跟你说,这样的事找我没用……” “没人欺负我,就是……”丁熙打断我的话,自己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要不是我做出要走的姿势威胁她,她大概还会继续支支吾吾下去。 “非梦,我知道你刚回来有很多事情要忙,但我还是不得不麻烦你,因为这件事我实在不知该找谁……” 我绝望地哭道:“到底——有什么事?” 丁熙深埋着头,几不可闻地回答:“我爱上了一个人。”那神情不像是她爱上了人,而是她杀了人。 我还以为她真会说出什么比杀了人更为让人惊异的话来,不曾想到只是爱上了人。我做出听话听了一半的模样来,接着问:“然后呢?” 22 丁熙见我如此淡定,似乎有些诧异,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不想说什么吗?” 我确实不想说什么,但我也怕露了自己什么都知道的馅儿,于是我故意瞪圆了双眼,不解地问:“是哪个傻小子那么有福气,让我们丁熙大小姐看上了?” 她满脸晕红,柔柔推了我一把,“问什么问,反正你也不认得!” 我不认得还和我说做什么?我对这种欲迎还拒的小女儿姿态不感冒,只得忍着满身鸡皮疙瘩颤声道:“你不告诉我是谁,我如何帮你呀?” 丁熙听说我愿意帮她,顿时变得喜出望外,激动地抓住我的双肩,紧张地低声欢呼:“你能帮我?真的?那我告诉你,他叫陈忱,高二的陈忱!” 我知道陈忱,还知道他是高二的,并且知道他女生缘比丁熙都好,根本不缺一群各色女生从早到晚地跟着他。我是不主张让她也去成为那些女生中的一分子的,即使我不知道结局也会如此,因为我觉得就丁熙,去了也是做分母的命。 不过丁熙是程非梦的同学,不是我的,我去管她做什么呢?况且小说的情节本来是这样的,既然我当初违心地写下了,就该依着原样。 我勉强一笑,应付道:“我没说我能帮你,只是尽力吧。如果我荣幸地在巴士上被他搭讪,我一定把你推荐给他。”我不是夸张,丁熙来找我一点儿用都没有。事实上我从来不坐巴士,并且坚信那个叫陈忱的万人迷不会有工夫和我搭讪。——我看起来像甘愿做分母的人? 回到教室之后,我的脑袋里又被丁熙的事塞满。这么模棱两可地答应了人家,真的不闻不问也不好。可我确实不认得陈忱,让我跑到高二去喊一声“陈忱,高一三班有人爱上你了”也是不现实的。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几天,我挨到了周末。我不认为周末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大概就是在家里睡觉比在桌子上舒服些吧。 但我似乎遗忘了一件事,阿姨说了,要找个男生帮我学习。 一大早,我就被她以吃早饭之名骗了出来,没想到她把我推到门外,塞给我一张钱和一沓书本,赶苍蝇一般地说道:“在外面和木笳好好做作业,晚上早点回来。” 我一转头,果然看到身后的木笳,正苦笑地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不过笑得没有他苦。——我是早就知道的。 我干笑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还是别和我一起做作业了,我自己找地方坐坐去。” 木笳愣愣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所措道:“那我去哪里?我家人和你妈妈一样,也不可能让我回去的。” 真是个麻烦的木瓜,还要我帮他出主意。我随口说道:“你也找个地方坐着吧,难道要大街上站一天?” 木笳的摇头又变成了点头,点了会儿,便转身下楼梯离开了。 23 我也是不可能在大街上转一天的,总要有地方坐着,哪怕只是没有电脑地坐着,也好过四处漂泊。 可是我却的确不知该去哪里。这个城市的格局我是了解的,因为我原本设计它时,依从的就是自己常去的那个城市——那个离我的木板很近,也是我初次遇见尹依依的城市。但我虽然知道哪里都有什么,却仍旧不知道哪里适合我去。我随身带了些钱,不论去哪里坐一坐,想来都不会被赶跑,可是我偏偏犯难,觉得什么地方都可以消磨时光,什么地方却也浪费时光。 后来我便决定随性而至,毕竟我浪费的是别人的时光,别人是不会介意的,尤其当那个“别人”本身就是我创造出来的时候。 我一面想着尹依依,一面就来到了那叫做“幻梦”的水吧。我觉得自己是因为对这个与我名字有着相同字眼的水吧有好感才来到这里的,可又觉得自己是想来看看尹依依在不在的,虽然我从没有在白天见过她来这里。 而令我惊讶的是,尹依依竟然果真在水吧。白天她几乎没有生意,就独自倚靠着吧台,拈了个拇指大小的杯子在悠闲地品着什么饮料。 我不知怎么的,动作变得有些不自然,可我还是装作一副十分自然的样子,从容地走上去打招呼。 尹依依见了我惊诧万分,像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一般把我迎到了一处幽静的座位上。我以为她惊诧是因为我如此不爱出门的人都有心思来水吧,但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妈怎么会让你出来的?” 我哭笑不得,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那阿姨在平时日日把我关在屋子里,让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我忽然得到了自由,也难怪尹依依惊诧。 尹依依是我唯一交心之人,现在的窘境,我是打算给她解释清楚的。我随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顺气,缓缓地问:“你知道木笳吗?” 尹依依一愣,似乎我不该提这个名字,提出来就会有多么煞风景一样。但她还是回答道:“怎么会不知道?不要说咱们班的同学,就是全年级、全学校的,也少有我不认得的。” 我早已对她的自夸有了免疫,自动忽略了那些卖弄的语句,而是直奔主题:“他和我妈有着什么祖先传下来的约定,将来必须要娶我,我妈把我赶出来,让我找他辅导学习。”后面的话我自不必说,她已然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了。 尹依依夸张地笑了起来,好像在笑我傻,“我要是你,一定把那木笳生拉硬拽过来!反正日后是夫妻,现在要是不培养培养感情,将来就等着天天吵架吧!” 我愣住,她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实在太过吃惊,我从没有想过会有女生把婚姻大事看得这么淡。我满脸的五官拧在了一起,不解地问道:“她说什么都要听?她让我嫁给木笳我就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