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村》 引子 我大学毕业以后,在镇文化站谋了一份看管图书室的差事。那时整个文化站只有我和站长刘广才两个人,这个走路摇头晃脑的家伙,每天除了蹲在太阳底下看书读报外,就是坐在他那间破旧狭小的办公室里喝茶听戏,他在站长这个位子上顽强死守了12年,始终没能盼到达官运亨通的那一天,来文化站办事的人经常取笑他: “刘站长,啥时候生(升)啊!” 刘广才手里捏着锈满茶垢的茶壶咂一口,撇撇嘴说: “都让人家骟干净了,还生什么生!” 1998年县城一支勘探队入驻庙后村,一个月后他们对外宣布:庙后村的山体内部有一条长约500米的天然溶洞,极具旅游开发价值。当时这条消息还登上了县报的头版头条。此后庙后村再没能安静下来,县里的头头脑脑像赶集一样接二连三的造访这个穷的一清二楚的村子,旅游局的、林业局的,还有计划生育办公室的那个秃头胖子,这个曾经到村里抓人搬东西的家伙刚走下车,几家曾经有过犯罪记录的超生抢生户以为大难又将临头,吓得纷纷逃回家中,关紧了大门。 这其中尤以县里的一把手最为风光,黑色的桑塔那轿车一路尘土飞扬在村口停下来,村长崔长寿找了一帮抹得灰头土脸的孩子站在村头喊着热烈欢迎的口号,他亲自爬上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点燃了一串鞭炮,又像一只灵巧敏捷的猴子从树上跳下来,奔跑到那个头发油光闪亮的大人物面前热情握手。这是他第一次受到领导的接见,他激动的语无伦次,双手不停的在裤管上擦汗。此后他经常在众人面前炫耀这段经历: “首长就是首长,那手跟女人的屁股一样又细又滑。” 那时,我的父亲王富贵还没有死,他经常醉醺醺的走在村里的大街上,打着哈欠破口大骂: “王巴羔子,都不得好死!” 准确的说,我在庙后村生活了12年,6岁以后才认识王富贵。我见到王富贵的时候他尚且年轻,经过几十年旱烟的烟熏火燎,使他的牙齿黝黑如碳,焦黄的脸膛就像一片烘烤过的烟叶,皱巴巴的泛着一股子焦糊味。冬天来临的时候他喜欢蹲在光秃秃的老槐树底下晒太阳,看到谁家的大人领着孩子从树下经过,他总要狠狠啐上一口痰,咒骂一句: “浪什么浪,总有一天得让汽车撞死!” 我那不下蛋的母亲刘香草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王家的香火将断送在这个不争气的女人手里,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我到王富贵家以前这个日渐衰败的小院里总是充满此起彼伏的吵闹声和哭喊声。 第一章 孙国胜(1) 我关于6岁最深记忆是在哭泣,头顶麻布尾随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大声的哭泣。 我的记忆重现了农村盛大葬礼的场面,四五个乐手鼓圆了腮梆子,吹的喇叭震天响。路边的树枝上土墙上站满了围观的人群,人们磕着瓜子,抽着香烟看哪个孝子哭的痛心疾首,哪个在装模作样瞎哼哼,还时不时评论上几句: “你看,那人就是在装相!” 我的二叔孙国利警告我们说: “必须要大声哭,就是不想也要装。” 比我大两岁的堂哥孙大兴眨眨眼睛说: “爹,我哭不出来怎么办?” 孙国利拿过一跟藤条在孙大兴的屁股上狠狠抽了两下,孙大兴立刻像是被捅了一刀一样,捂着屁股在地上打滚叫唤。 在整个送葬队伍中就数孙大兴哭得欢畅,他一边哭一边骂,估计是觉得那藤条挨的委屈。 我瘦小的祖母穿着艳丽的寿衣,躺在大红棺材里,紧闭双眼像是安静的睡去。这是我6岁对死亡的真实感受,原来死去就是安静的睡着了。 孙国利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哭得跟泪人一般,狭长的脸扭曲的如同一只变形的破瓢,两条鼻涕拉起了电线,从鼻孔里扯到嘴上,汇同涎水又扯拉到了胸襟上。相比之下我的父亲孙国胜则要高兴的多,他怀里着抱着一个长了白霜的南瓜从山上走下来,他随后被眼前的壮观场面吸引住了,他丢掉南瓜去抢孙国利手里的白幡,结果被孙国利一脚踹翻在地,孙国胜像个孩子般坐在地上拍打着地面哭泣起来。那时孙国胜的智商只停留一个孩子的水平,他一辈子生活在童年的快乐里,对于自己母亲的死亡浑然不知。这时我的母亲黄桂兰手里握着几根稻草从远处冲过来护住我的父亲对孙国利说: “孩子,别打你爹,老天爷会”轰“的一声把你劈死的。” 孙国胜气得脸色发青,对我的父母大声嚷嚷: “快滚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的父亲身为孙国利的哥哥,却从来没有显示过作为兄长的威严,反而成了他玩偶,处处受到玩弄和打骂,但我的父亲却整天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快乐当中,他经常带领着一群孩子在山间田野奔跑,捉蚱蜢,玩蛐蛐,当山大王,他的生活是那样的阳光灿烂。他就像一颗快乐的种子,播进土地,就连整个大地都笑了。我们一家三口寄居在孙国利家里,因为我们拿不出钱也拿不出粮食,唯有母亲辛苦劳作才能为我们赚得几个黑硬的窝头。即便是这样我常常在孙国利的咒骂声中无处躲藏,就连孙大兴都知道我们是一群多余的人。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和孙大兴一样流着鼻涕吃棉花糖,或是站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吹漫天飞舞的肥皂泡。我身上的衣服都是孙大兴遗弃的,大多千疮百孔,破烂不堪。我的母亲不能像孙大兴的母亲的一样,坐在门槛上,手捏细长的针线,一边缝补衣服一边数落孙大兴。她和孙国胜的衣服同样衣不遮体,我的父亲孙国胜腰间经常系着一条破烂的白布条挡住隐私部位,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走来走去,而我的母亲黄桂兰有时就光着膀子迎着人们同样不可思议的目光在大街上逛悠。有一次我亲眼看见邻村两个嘴唇上刚开始泛青的小伙子,挡住我母亲的去路,嘻皮笑脸摸她的奶子,黄桂兰也不反抗只是嘻嘻的笑着,好像摸得是别人的乳房。我的母亲同我的父亲一样有着近乎相同的智商,所不同的是她没有孙国胜那般无忧无虑的快乐,她要承担起孙国利家大大小小的所有家务,上山砍柴,下地干活,生火做饭就像一头不知道疲倦的母牛。 孙国胜留给我的记忆并不深刻,甚至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他没有给一个孩子父亲的爱护,他将这个孩子忘记的一干二净,完全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快乐里。 有一段时间村里人就关于我的父亲是谁的话题一直争论不休。有人说我的父亲是孙国胜,但大多数人并不相信,我跑去问祖母,却遭到了她的大声喝斥: “别听人家嚼舌根子,你爹就是孙国胜!” 由此,我敢断定我的父亲不是孙国胜,因为祖母回答我时躲躲藏藏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后来我的这种推断从孙大兴的母亲那里得到了证实。 那是我的祖母去世后一个初冬的午后,孙国胜带领着一群无知的孩子点燃了一个柴草垛,干燥的冬季里,火势借着着北风整整燃烧了一个下午。牛羊一个冬季的草料化成了一堆冒着黑烟的灰渣。晚上孙国利和他的老婆狠狠了打了一仗,摔碎了几个瓷碗和两张凳子,我站在草棚边听到孙国利的老婆骂: “你马上让那两个傻子,还有那个野种滚出去,要不就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 孙国利老婆的叫喊使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祖母的喝斥,尽管那时我对“野种”一词的理解还似是而非,但在人们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里,我开始渐渐接受“野种”的事实。 “瞧,那个野孩子来了!” “真是越长越来越像孙国利了!” 我行走在大街上接受人们评判的日子里,我的父亲一去不复返,他的死去从某种意义上讲使得我的身世更加扑朔迷离。 那个寒冷的夜晚,气急败坏的孙国利提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棍从屋里走出来。他冲进草棚后,挥起木棍对着我毫无防备的父亲一阵追打。我的父亲闯下了大祸,他要为此付出代价,他捂着被受伤的脑袋,从灶台后蹿出来之后,就再也不见了踪影。 孙国利似乎还没有罢休的意思,他从草棚里把我和黄桂兰拖出来,对我们说: “滚出去,别死在我家里!” 随着大门“咣啷”一声关闭,我知道我从此以后将无家可归了,就连我和父母居住了6年的草棚也不再属于我们。祖母活着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去她的土坯房,但随着她的死去,那间土房子也成了孙国利的财产。 在那个冬天北风渐起的晚上,人们正沉浸在劳作一天后的谈笑风生中时,我和黄桂兰则蜷缩在村西的玉米秆垛里瑟瑟发抖。 在童年的记忆里,我出生的荡口村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冢,夜幕垂下帏帘,灵巧敏捷的黄鼠狼神态自若的走街串巷,两眼通绿的猫有鹰蹲坐在树杈上不时的转动着脑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凶狠残暴的狼群聚集在光秃秃的山岗上伸长了脖子向着村庄的方向吼叫…… 尽管我现在努力回想自己当初的心情,但我没有成功,回想中的往事被抽去了筋骨,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而此刻蕴涵的情绪增添了些许现在的情愫,平淡中略带一丝波澜不惊的不安。 第二章 孙国胜(2) 第二天,我牵着黄桂兰的手回到孙国利家,孙国利的老婆坐在门前的太阳底下纳鞋底,那是为孙大兴做的新棉鞋,厚厚的千层底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线脚。而我脚上的解放鞋显然有些窄小,已经容纳不下日渐宽大的脚板,顽皮的脚指头穿透前面的胶皮,展现在寒冷的空气里。 孙国利的老婆瞥了一眼站在面前的两个乞丐说: “你们还回来干啥!看清楚这是我家。” 黄桂兰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领着我径直往里走。正在磨台间和孙大兴嘻戏的大黄狗撇下主人,朝黄桂兰扑过来,死死咬住她的小腿,这个忠实的畜生似乎已经忘记了围绕在我们左右摇尾乞怜的日子,它忘恩负义的摇着尾巴,得意洋洋的看着孙大兴的母亲。那一刻,我清晰的看见一股殷红的血顺着黄桂兰的腿流下来。 此后的几天,我和瘸腿的黄桂兰四处寻找黄国胜的下落,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而荡口村的孩子们并没有因为他们伙伴的消失而感到悲伤,他们依旧像往常一样成群结队的在山间快乐的奔跑打闹,只不过我不可能再看到跑在最前面,拿根柳条张牙舞爪的孙国胜。 第一场瑞雪降临的那个下午,我意外的从喜欢出风头的羊倌韩老四那里得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孙国胜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了,尸首被饿狼吃的面目全非。当这个患严重肺痨的老头气喘吁吁的赶着羊群叫喊着从山上跑下来时,村里人还以为他又在出风头: “喂,韩老四,又在搞什么名堂,人家的老婆啥时候还给人家。” 这个浑身透着羊膻味的老头,60岁以前一直没娶到老婆,因此他常常成为人们取笑逗乐的对象,尤其是他那身鹤立羊群的打扮,更是为村里人津津乐道。他常常别出心裁的摆出一幅穷酸书生的模样,以区别于裤管上沾满泥巴的乡下人,他一年四季总是头戴鸭舌帽,穿一身灰白色的中山装,俨然一位镇里来的干部。听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县城某学校的老师,在十年动乱期间下放到荡口村改造,之后他被彻底改造成了一个农民,尽管他从来不肯承认他已经是一个农民的事实,但他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辨解的理由,面对人们的嘲讽他常常面对微笑的自嘲一番以显示他的自命不凡。 “韩老四,你娶不到老婆晚上咋过呀?” 他指着一只成年母羊,笑眯眯的说: “谁说我没老婆,诺,这就是,可比女人强多了。” 韩老四在他60岁那年迎来了他人生中唯一一个女人。经常和他一起放羊的孙老头得肝癌死后,他68岁的老婆孙大嫂子毫无顾及的钻进了韩老四的被窝。他们这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结合,遭到了全村人的一致唾骂,孙老头的女儿更是以死相要挟,但这些并没有阻止孙大嫂子的脚步,她一声不响的提着包袱,走进了韩老四的家,成了为他洗衣做饭,生儿育女的女人。这件事在荡口村引发了不小的震动,一时间韩老四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有人甚至说他是杀死孙老头后又霸占了他的女人。孙老头的女儿带着一帮亲戚,坐在镇派出所的门口哭了三天三夜。为此,镇派出所还派了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专门到荡口村了解情况,据说韩老四当时吓得尿了裤子,但这事他到死也没承认。 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破天荒的结合,还差点使荡口村爆发一场革命。当时村里许多丧偶的老头和老婆子因为他们大胆的举动纷纷变得蠢蠢欲动起来,不过随着孙大嫂子的怀孕和死去,在年轻人的一片喊打和叫骂声中,荡口村有关黄昏恋的话题才渐渐得以平息。 我父亲孙国胜死去的那年,韩老四风头正起。那段时间无论在哪个地方见到他,他总是喜滋滋的裂着嘴笑,时不时的歪着脑袋小声哼上一段酸曲儿,可谓红光满面,神色非常。 “韩老四,究竟是母羊还还是女人好?” “废话,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女人好啰!” 虽然说韩老四已近古稀,却是宝刀不老,硬是让孙大嫂子那块已经荒芜的土地上长出了绿芽。孙大嫂子怀孕的消息传出后,整个荡口村的人都惊诧不已。 “韩老四,你有什么秘方说出来听听!” 韩老四甩甩鞭子,打出一记漂亮的响声,说: “让你老婆去我炕上睡两天就知道了。” 因为娶了孙大嫂子,韩老四在荡口村成了一个十足的流氓,女人们见了他像是撞见了活鬼一样,躲的远远的,生怕被他拖回家当了老婆。因此当他惊慌失措的从山上跑下来时,村里人根本没人愿意去理会他。 那天傍晚人们看到韩老四独自一人推着一辆木制的独轮车进了山,像后来推着已经死去的孙大嫂子一样,脚步踉跄的推着面目全非的孙国胜从山上走下来。他直接将死尸放到了孙国利家门口。孙国利的老婆吓的跑回屋里,对着门口大骂: “你个老不死的,谁让你推来的,你稀罕你拉回家去。” 韩老四没吭声,推着独轮车吱吱呀呀的走了。 孙国胜仰面躺在地上,他一条腿已经成了野狼的美餐,只剩下一段血肉模糊的白骨。他的肚子被掏出一个大洞,肠子翻在外面,错综复杂的散落在胸膛和地上。 孙国胜的弟弟孙国利连夜在村西的一片山坡上挖好了一个坑,他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便将我的父亲丢了进去。没有坟头,更没有墓碑。 我的父亲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重新开始了他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如今那片山坡已经被郁郁葱葱的狗尾草掩盖,很少有人知道下面就躺着我的父亲。 第三章 黄桂兰(1) 我没能等到这个冬天的结束就离开了荡口村,准确的说我成了一件廉价的商品被人买走了。 那个孙大兴壮足了胆子,在一群孩子的呼喊声中得意洋洋的撞倒孙大嫂子的傍晚,孙国利一反常态的将我带回了他家。王富贵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突然出现的,面前这个身穿军大衣,脚上的棉鞋足有两斤半重的矮小男人,使我后来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名字的变化,在荡口村的时候别人都叫我孙大山,跟随王富贵到大青石村后他命令我叫王报恩。当王富贵用八张大团结把我换回他家的事情曝光后,我又拥有了一个更为响亮的称号——八两,但王富贵却不允许别人这样称呼我,他挺着青筋暴起的脖子说: “他是我儿子,亲儿子!” 王富贵的这些钱救了孙大兴一条命,不然他准会被韩老四的鞭子抽死。孙大兴在伙伴们的怂恿下英勇的撞倒挺着大肚子的孙大嫂子时,他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不光撞死了孙大嫂子肚子里的孩子,也撞飞了韩老四所有的希望。因此当韩老四用他那辆破旧的独轮车推着已经断气的孙大嫂子从镇医院回来后,像当初安置我的父亲孙国胜一样将孙大嫂子的尸体摆放在了孙国利的家里。韩老四一改往日的温和和幽默对孙国利大发雷霆,他固执的认为即使是把孙大兴打死也不会遭受法律的惩处,他说: “你欠我两条人命,你把那杀人犯交出来,我今天当着你们的面把他处理了,政府也不要我偿命!” 孙国利的老婆抱着孙大兴在后屋呜呜的哭,像只叫春的老猫。孙国利脸色铁青狠狠的抽着烟,蹲在屋子中央一声不吭。 我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孙国利带回去的。他动作迅速的差人连夜跑到五里地外的庙后村将王富贵请来。我惊慌失措的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他将我拉到他面前命令我脱掉身上所有衣服,像挑选牲口一样仔细验货,他不能用他四处借来的钱买回一件令他不能满意的商品,在他那双后来经常将我举过头顶的大手拍打了我的屁股后,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包,一层层剥开后,一堆毛票和钢镚儿显露出来,当他后来跟我解释这些钱的来历时声音嘹亮的说: “我是用家家户户卖鸡蛋的钱把你买回来的。” 王富贵将布包推到孙国利面前,孙国利又将布包推到韩老四面前,韩老四瞪大了眼睛,朝手上吐了两口唾沫,一张张仔细数起来。我用我的身体换来的800块钱足可以维持他后半生的生活,所以当他数完钱后并没有再大声叫唤,只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就这样算了?!” 当他们这次愉快的交易完成后,孙国利转过脸来对我说: “以后他就是你爹,你跟他走吧,别再回来了。” 这个只有6岁的我看着眼前即将成为我爹的王富贵,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这种惧怕使我在进行未来生活憧憬时显得忧心忡忡。也正是这种忧心忡忡使我有充分的理由继续跟着满身臭气的黄桂兰做一名乞丐,但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当一个人被明码标价摆上货柜以后,他就失去了一切本应属于人的权利,只能任由摆布。 王富贵的突然出现使我不得不匆匆和荡口村说再见。那个春风肆意的晚上一个疯疯颠颠的女人,四处奔跑呼喊着我的名字,那喊声如春风般荡漾着村里每个人的心房,不过没过多久喊叫声便彻底从荡口村消失了。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的孙国利担着两只铁桶,打着哈欠走到井台边,在第一桶水打上来之后,他惊异的在铁桶里发现了一只女人穿的鞋子。惊慌失措的孙国利跑回村里,找来一个用荆条编制的木筐,带领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回到井边,尽管他还不知道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已经意识到下面肯定出现了变故,不然平时穿在女人脚上的鞋子怎么会无缘无辜跑进了井里。 他们用绳子牢牢栓住木筐把一个人送到井下,木筐里的人刚刚到达接近水面的位置就听到他发出一声带着回音的颤颤微微的喊叫: “下面死人了,怎么办呢!” 孙国利趴在井台上回应道: “捞上来,快捞上来!” 孙国利他们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把掉进井里的女人捞上来,当几个健壮的小伙子七手八脚的将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平放在井台边上时,孙国利凑上前去看了一眼,狠狠骂了一句: “他娘的,这个祸害怎么死在了这里!” 已经死去的黄桂兰仰面躺在地上,被水浸泡过的身体,像一个刚刚出笼的白面馒头,又白又胖。这个毛手毛脚的女人,因为自己的失足,成了荡口村的千古罪人,她污染了村里唯一的一口水井,人们不得不为此重新寻找新的水源,她犯得错误使人们后来再提到这个女人时通通用“祸害”代替了。 我是在阔别荡口村10年之后得知这个消息的。 1992年的我已经是柳塘中学的一名学生,那时的孙大兴已经拥有了一幅牛犊般健壮的身板,他挑着一担粪水,在满是杂草小花的道路上快速行走,田里的黄豆已经成熟,饱满的种子从豆荚中探出头来,露出喜悦的橙黄。 当我第一次从苍老的韩老四口中得知我母亲黄桂兰死去的消息时,我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静,这个同我的父亲孙国胜一样几乎没有留给我多少印象的母亲,在我的生活里被彻底边缘了,她似乎仅仅是一个符号,为了存在而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大多数时间里我甚至遗忘了这个曾经给予我生命的母亲,除去在忍受王富贵的殴打时,她会不由自主的跳上心头外,其余的时间我将她封存在了意识的小屋里。 我那次偷偷跑回荡口村前,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黄桂兰的死去,这并非说她早就是一个该死的人,而是现实给予她的生存空间实在少的可怜。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韩老四,他在第二年的冬天死在了被寒冷冻僵的北山里。 “死去比活着要好!” 这是韩老四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我放学后在山下路边的那片胡杨林里碰到了韩老四,他的灰色中山装已经换成了笔直挺拔的西服。腰间别的旱烟杆显示他还是一个农民。晚年的韩老四就像一只缩在角落里的老狗,现实的年老剥夺了他曾经蓬蓬勃勃的活力,在等待中慢慢死去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韩老四驱赶着两只骨瘦如柴的羊羔,脸上的沟沟壑壑在夕阳里显得幽长深邃,肺病常年累月的折磨使他每走两步就发出几声惊天动地的咳嗽。 那个初夏清爽的午后,我和韩老四并肩坐在山坡上像一对祖孙一样亲切交谈。温暖的阳光如同一条金色的鞭子抽打着我们的身体,韩来四眯着眼睛,浑浊的眸子里不时闪现出晶莹的泪光,这个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老人向我讲述了数年前发生在我父母身上的一段往事。 那时我的祖母还是一个裹着小脚喜欢在在田埂上走动的女人,她挽了一辈子的发髻散落开来,花白的头发披在肩上,这应该是她年轻时的打扮。守了大半辈子寡的祖母这唯一的一次出轨的行为遭到了孙国利老婆的严厉斥责。从此以后她只好又将几根稀疏的白发挽做一团安置在后脑勺上。 我的母亲黄桂兰来到这个家庭时,祖母已经不能再参加劳动,她成了这个家里除了我的父亲以外第二个吃闲饭的人。她每天坐在门槛后面不停的数落他的儿子孙国利,她觉得她作为生育他的母亲,她受到了不可忍受的冷遇。于是她将孙国利作为咒骂的对象,说他是个混仗东西,彻头彻尾的杂种。 然而,祖母的咒骂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越发使她的处境困难,原来一日三餐专门由孙大兴送到门前的饭菜,改为一天只有一个跟煤球一样坚硬无比的窝头,菜叶粥也变成了一碗清澈透明见底的凉开水。他们的战争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的祖母不再咒骂自己的儿子,而是将矛头指向她的儿媳妇。她经过反复的思量后终于明白她的儿子只所以对她如此漠不关心,她的儿媳妇在这其中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因此当孙国利的老婆领着孙大兴欢天喜地的从她门前经过时,祖母的愤怒终于如火山般爆发出来: “烂屄养的,你这样对待我是会遭报应的!” 这个年轻时总喜欢将微笑挂在嘴边的女人,此时为了争得一口饭菜,她选择了最为恶毒的语言攻击她的儿媳妇。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使她那颗愤恨的心找到平衡的支点。 孙国利的老婆停下来,这个身材高大结实的女人以同样恶毒的语言迎接祖母的挑衅。两个嗓音响亮的女人用不堪入耳的脏话相互攻击,像两只呱呱乱叫的青蛙,使得午后的村庄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在这场你死我活的口舌大战中,孙国利的老婆始终处于劣势,虽然她有着祖母不能企及的强壮身板,但她骂出的词语和致命程度远不及我的祖母,所以气急败坏的她最后不得不选择用武力来解决这场争端,她大步的走近我的祖母,毫不迟疑的伸手撕扯住祖母的嘴唇。 “让你骂,我撕烂你的嘴!” 直到鲜红的液体从祖母的嘴角奔涌而出,她才得意洋洋的骄傲而去。 面对高大的儿媳妇的殴打,年老的祖母如同一根腐朽的木头,在失去反抗能力的年龄,她觉得她受到了最为残忍的虐待。我的祖母坐在门槛上嚎淘大哭起来,她叫喊着: “我的儿子孙国利不会饶你的。” 我的祖母将复仇的希望寄托在了孙国利身上,她认为他们毕竟是母子,母亲受了别人的欺负,儿子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祖母的这种想法完全是异想天开。 第四章 黄桂兰(2) 一个星期后,躺在床上呻吟的祖母没有听到孙国利家传出任何的风吹草动。随着婆媳之间战争的爆发,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甚至连一个黑窝头的赏赐也没有了,她的生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 那个阳光充裕的早晨,人们看见骂骂咧咧的祖母披头散发的躺在了孙国利家门口。 “孙国利你是个畜生,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这样报答我吗?” 我的祖母用粗大的手掌拍打着地面,大声控诉自己的儿子。没过多久当恼羞成怒的孙国利披着衣服从屋里奔出来之后,我的祖母受到了更为严厉的惩罚。 于是当她第二天出现在大街上时,她手臂上那块醒目的黑布把人们吓了一跳,起初人们还以为是孙国利死了,是她为儿子戴的黑纱,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个不识相的女人挨了儿子的打,断了一条胳膊。 此后的几天我的祖母总是泪眼汪汪,拄着她那根磨的通黑闪亮的拐杖,来回穿梭于村里的几个垃圾坑里,这个可怜的女人被自己的儿子抛弃后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镇定,在我看来,她当时的谦卑在很大程度上表达着对孙国利的强烈不满,在咒骂变得毫无效用之后,我的祖母选择了默默无闻的反抗,而在外人看来她的无理取闹纯属自作自受。 也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的母亲黄桂兰一声不响的来到了荡口村,或许祖母最初的想法是想为自己重新找一个依靠,但她没有想到她找来的是这个家庭第三个吃闲饭的人,于是有一段时间她总是在唉声叹气: “唉,做孽啊!我的命咋这么苦!” 当我的母亲黄桂兰穿着火红的棉袄出现在荡口村时,村里的男人为她的美貌惊奇万分。这个26岁的姑娘有着村里姑娘为之羡慕的丰膄身材,白皙的皮肤如同绸缎一样光滑闪亮,丝毫不是我后来看到的那个头上沾满柴草,经常光着身子四处奔跑的瘦小女人。 黄桂兰的到来让荡口村的男人们眼前一亮,他们一个个不怀好意的盯着浑身荡漾着青春气息的黄桂兰。孙木匠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把斧子,很不服气的说: “这么好看的女人怎么能嫁给孙国胜呢?真是糟践了,若是我娶了她,我就天天躺在她身上睡觉,天天操她。” 因为博得了众人羡慕和嫉妒的眼光,祖母沉寂多时的脸上又重新挂上了笑容。她快速的扭着小脚挨家挨户逐一介绍: “这是我的大儿媳妇,孙国胜的媳妇。” 但是,我祖母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便又开始沉寂下来,整日愁眉苦脸,如一块皱皱巴巴的抹布。她慢慢发现黄桂兰的到来没能改变她原有的生活状况,反而倒是成了她的累赘。自从孙国利断绝她的食物来源后,她每天从垃圾堆里捡拾回来的食物仅仅能够维持她和孙国胜的基本需要,现在她必须加倍努力才能找足三个人的口粮,那时我的祖母常常抱怨: “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扣门了,连一点能吃的东西都舍不得丢。” 我的母亲来到荡口村半年后,遭受了她人生的第一次苦难。那时,燥热的夏天还没有结束,田里的玉米刚刚长出缨花,黄桂兰蹲在地边的草丛里以女人特有的方式撒尿,她像个孩子似的折断了一根细小的青色玉米秆,含进嘴里快乐的啍吸着甘甜的汁液。孙国利光着脊梁带领着几个无所事事的毛头小子从山上浩浩荡荡的走下来,他们嚼着青枣走近黄桂兰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走在前面的孙国利第一眼看到了蹲在草丛里的黄桂兰,她那洁白的屁股让孙国利精神振奋。已经结婚的孙国利虽然在夜里摸过无数边她老婆的屁股,但当他看到黄桂兰的屁股时候仍然惊叹不已: “稀罕!真是稀罕物!” 这个顿时情欲沸腾的家伙,迅速跑到黄桂兰面前,用命令的口气喊到: “把裤子脱下来!” 惊恐万分的黄桂兰将手里的玉米秆扔到地上,她动作迟缓的将裤子脱下了,赤条条的站在她的小叔子面前,她的漫不经心使孙国利大为恼火,他向她吼叫: “快点,到地里躺下!”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里,我的母亲快速钻进了玉米地。 孙国利以同样命令的语气向那几个面红耳赤的孩子吩咐说: “你们在外面等着,谁要是敢说出去我一定割了他的舌头。” 孙国利几乎没有遭到黄桂兰的任何反抗,极为顺利的鱼肉了这块男人们都想鱼肉的鱼肉。当他提着裤子满面红光的从玉米地里走出来后,对着那几个早已跃跃欲试的孩子说: “还傻站站着干嘛,轮到你们了。” 几个还没尝过女人滋味的孩子,如同一群黄蜂蜂拥着钻进玉米地…… 我的母亲嫁给孙国胜以后并没有完成从一个姑娘到女人的转变,而我的父亲也从来没有行使过一个丈夫应该行使的责任,因此乘虚而入的孙国利勇敢的替他的哥哥完成了丈夫的使命。 连续好几天孙国利一直沉浸在那场欢乐的游戏当中不能自拔,就像他刚刚和那个高大的女人结婚时使他迷恋上女人的身体一样,他彻底的迷恋上了黄桂兰。晚上,他拍打着他老婆的屁股,他惊讶的发现她的屁股跟黄桂兰的相比,实在没什么可比性,而他老婆一马平川的胸部更是让孙国利感到难过,不但没有黄桂兰那样的累累硕果,反而展现了村西麦场般的平坦。 在孙国利的老婆生育孙大兴的日子里,孙国利表现出了少有的大度,他不但将孙国胜和黄桂兰接回了家里,并且饭菜足量供应。而我的祖母没能享受到如此高的待遇,她继续履行着一只狗的职责,每日奔波于大大小小的垃圾堆间,像寻找宝贝一样,搜寻着人们丢弃的残羹冷炙。 那段时间,孙国胜经常看到他的弟弟光着屁股骑在黄桂兰身上,痛苦的呻吟和叫喊。孙国胜高兴的手舞足蹈学着孙国利的声音像狼一样嚎叫。那时孙国利作为一个健壮的男人表现出来的蓬勃情欲让人吃惊,在孙大兴出生的当天,孙国利的老婆躺在床上歇斯底里的叫喊: “孙国利你是个王八蛋,我快疼死了!” 此时的孙国利没能抽空回去迎接儿子的到来,而是躲在胡杨林里如痴如醉的发泄着他那激情澎湃的欲望。在黄桂兰来到荡口村到我出生这两年的时间里,她以宽广无私的胸怀接纳着所有光顾她的男人,她几乎成了荡口村所有男人挥霍情欲的最好工具。 孙国利最后一次光顾我的母亲是在我出生前两个月,挺着大肚子的黄桂兰背着一捆干草走到河边,已为人父的孙国利叼着烟从石头后面跳出来,像个流氓一样挡在她面前,黄桂兰知趣的脱掉裤子趴在地上。两年来在荡口村男人的调教之下,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动作,只要有人命令她将裤子脱掉,她就会怪怪的脱了裤子,静静的躺在地上等待着男人的到来。正是由于这样的缘故,以至于这个思维里毫无羞耻感的女人,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赤身裸体的将身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是1976年的春天,那个红旗招展歌声一片的年代。孙国利和他的老婆站在院子中央,不屑一顾的看着大声啼哭的我说: “不会也是个傻子吧!” 我的祖母欣喜的坐在满头大汗的黄桂兰身边,用白瓷碗的碎片割断了那根连接我和母亲的脐带,然后她神态安祥的脱下褂子将我包裹起来。 在那个初春的早上,我十分幸运的迎来了从门缝里照射进来的阳光以及主人一缕苦涩难耐的微笑。 第五章 买妻(1) 上世纪80年代,庙后村一带兴起了一股如火如荼的买妻风潮。王达龙作为这股风潮的始作俑者,无声无息的从庙后村消失一个月后,神采飞扬的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这在当时的庙后村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吃喝嫖赌偷洋洋俱全的家伙,不知被人咒过多少遍的断子绝孙,可如今却得到了老天爷非同一般的眷顾,他不仅有了繁衍子嗣的物件,而且还生的楚楚可人。 当这个长着红头发操着外地口音的女人,颔首微笑着跟村里人打招呼时,村里人还以为是遇到了外星人。她穿着一件时髦的粉底蓝花的裙子,凸显出一幅修长的身板,使得这个名叫张秀花的女人更加婀娜多姿清秀可人,这在当时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庙后村来说简直是叹为观止。 打了20多年光棍的刘海生担着豆腐挑子,凑上前好奇的问: “你是外国人吧!” 此后一段时间,刘海生常常笑嘻嘻的端着鲜嫩的热豆浆出入王达龙家。 “王达龙,你去哪儿讨换个这么好的女人!” 王达龙得意告诉他: “这可是我花钱从云南买回来的,你也想要?” 没过几天,当刘海生确切的从王达龙那里得到关于买老婆的几个必备条件后,他兴高采烈的丢下豆腐挑子大步跑回家中,将泛着豆花香的钞票从床底下翻出来。他无比欣喜的想象着城里那些丰乳肥臀的女人马上就要钻进他的被窝成为他的老婆时,他高兴的手舞足蹈,一路狂奔着跑向县城火车站。 大约是两个月以后,刘海生满面春风的出现在村口,人们在他的背后惊奇的看到了一位皮肤黝黑闪亮的矮小女人,这个后来被人们称为黑蛋的丑陋女人,同样操着让人不能听懂的语言,人们像窥视怪物一样的对待她,使她走路风风火火,炎热的夏天里头上也离不开一块蓝布方巾。那时已经7岁的我总是和村里的孩子跟在她后面叫着她“黑蛋”的名字取笑她,她便以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辱骂我们还以颜色。 我们对黑蛋的取笑,使刘海生有一段时间颇为恼火,他手持敲梆子的小木锤敲打着我们的脑壳,警告我们离她远点。但这种方法并没有对我们起到多少作用,于是他又跑到张秀花那里讨要女人变白的方法,有两次我亲眼看到,他像个大姑娘一样羞涩的在村口拦住张秀花问: “弟媳妇,你的脸咋那么白,都抹了什么?” 张秀花白他一眼,扭动着只有城里人才有水蛇腰,昂首阔步从他面前走过。那个时候张秀花身上表现出来的趾高气骄让村里人感到厌烦,这个庙后村唯一不参加劳动人,每天花枝招展的来回在村里走动,向庙后村的人们展示着她那张擦着白粉的不同凡响的脸。 在刘海生询问她的第二天,刘海生便遭到了王达龙的殴打。那个阳光明媚,空气清澈的不含一点杂质的早晨,卖完豆腐的刘海生乐呵呵的担着两个空竹篮走到村口。他向往常一样坐在梧桐树下,取出一张白纸、一撮烟丝,他小心翼翼的将烟丝卷进白纸里,然后像狗一样伸长了舌头,用唾液将白纸粘合起来。正当他准备掏火柴准备将烟卷点燃时,王达龙气势汹汹的出现在刘海生面前,他不由分说的拿过倚在树上的扁担朝刘海生身上一阵乱打。在那个鸡鸣狗跳的早晨,人们听到王达龙在村口大骂: “他妈的,你敢打我老婆的主意。” 自此之后,庙后村所有曾经对张秀花有过非分之想的男人全都停止了思想。这其中也包括我的父亲王富贵,不过较别人而言真正使王富贵感兴趣的是这种买女人过日子的方式,而对于张秀花本身我的父亲则是有心没胆。当我的母亲刘香草步入中老年女人的行列,仍然未能使王家的田里长出一根树苗时,王富贵的沮丧程度令人难以置信,他经常像一根木桩一样直挺挺的跪在观音菩萨面前焚香祈祷,那时他的母亲我的新祖母宋淑英则表现出了她一贯的冷漠和沉静,她就像是一架老式的钟表,静静的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分一秒的等待着时间的流去。而我的母亲刘香则像表现的一个罪人整日低着头,任凭眼泪在脸上千回百转,这个懦弱的女人曾经愚蠢的跪在王富贵面前乞求丈夫的饶恕,但这些毫无意义的举动并没有有效的阻止王富贵对她的殴打。直到随着我的到来才稍稍缓和了这个家庭日益突出的矛盾。我刚到庙后的日子里,刘香草总是眉开眼笑的将我拥入她的怀中。 “报恩啊!你是娘的命根儿,娘以后就全靠你了。” 随着买妻风潮的风起云涌,我的父亲也开始变得焦急不安起来,有一次他拉住刘海生的手关切的问: “你买老婆不犯法吧,你跟叔说说你是咋把她弄回来的?” “这个好办,拉到炕上睡了她还不听你使唤!” “要花多少钱才行?” “八张大团结足够了,跟你们家八两差不多!” 刘海生最后这句话让王富贵唉声叹气了好几天。后来王达龙的一句话更是让我的父亲懊悔不已。那个王富贵因买我而举债无数的时期,他把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50元借款送到王达龙手中时,王运龙大声责怪我的父亲: “富贵叔,你当初就不该领那孩子回来,到老了还不知道是给谁家养的。还是领个老婆回来划算,家里有个暖被窝的,外面有个暖心窝的!” 或许是受到王达的龙的启发,醉醺醺的王富贵晚上回到家后对着刘香草和我大发雷霆。我看见光着身子的刘香草披头散发跪在床前面任由王富贵拳打脚踢。我的祖母宋淑英不动声色的躺在屋里的床上,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她更像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眼前发生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那时宋淑英的表现出的沉默在我看来是对王富贵的无限纵容。不过当第二天王富贵叫我收拾东西跟他走时,她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厉声呵斥自己的儿子: “把他带哪儿!整天胡闹什么,吃饱了撑的!” 宋淑英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她的屋里。这是宋淑英对我的唯一一次友好举动,在此后长达8年的时间里,她的脸一如寒冷的冰霜毫无表情。那个时候她在这个家庭中的威严地位无人撼动,他的儿子更是孝子中的良好模范不会像孙国利那样的大逆不道,对宋淑英可谓惟命是从。正是宋淑英的这次挺身而出,阻止了我又一次变成钞票的可能。 第六章 买妻(2) 1982年城里来人招聘一批建筑工人,王富贵第一个跑到村长崔长寿家里报了名,当时在他看来只要到了县城和哪个女人睡了,就可以给他生儿育女,他那时固执的认为城里的女人个个思想开放不在乎和哪个男人上床睡觉,他只要借用一下人家的身体为自己生个儿子而已并不过分。 那年春天,当柳枝上萌生出鹅黄的嫩芽,鸭子又开始在老沙子河里畅快游泳时,王富贵和村里十几个小伙子坐着驴车,在崔长寿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开往县城。 我再见到王富贵已是一年以后,那时他刚刚从县城的劳教所出来,昔日黝黑粗糙的王富贵向我们走来时,像一个水灵的大姑娘细皮嫩肉,他的脸暴露在清晨的阳光里像是去了壳的鸡蛋白白净净。从县城回来的王富贵开始变得一言不发,我和刘香草并不知道这一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使的原本还算老实的王富贵蹲了大牢。我的祖母宋淑英同他的儿子一样继续保持着沉默,也或许她早已料到儿子的所作所为,她不愿意当众揭开这个臭气哄哄的粪坑,让臭不可闻的气味散发出来。当后来从县城回来的王达龙掀去粪坑上的木板,将王富贵丑事大白于光天化日之下时,我的父亲气愤的四处扬言要告王达龙造谣中伤,他就是倾家荡产告到北京也在所不惜。 在县城当了建筑工人以后,王富贵并没有表现的像个工人一样认真工作,而是将全部精力花费在了找寻肯为他生儿子的女人身上。那时的王富贵表现出来的对儿子的渴望程度令人惊讶。尤其是当他看到城里那些可爱活泼的小男孩时,他表现出来的期盼更加不可阻挡。因此当他在那个闷热的傍晚遇到城里那个倒霉的姑娘时,他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他首先撕掉了姑娘的白衬衫,失去衣服遮挡的白净身体,让丧失理性的王富贵脚下生风。奔跑中他看到了姑娘胸前那两块拥挤不堪的肥肉,这使得王富国心潮澎湃,他边跑边脱掉了上衣,像一个流氓一样追赶着面如土色的姑娘在工地上四处奔跑。后来,从工棚里跑出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抱住了昏了头脑的王富贵,几个人押着王富贵将他塞进放石灰粉的小木房里后,他才冷静下来。此时的王富贵并不知道他追赶的姑娘是包工头的妹妹,当包工头带领着警察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还困惑的问: “那姑娘是广播里说的运动员吧,咋跑的那么快!” 王富贵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送去劳动改造半年。 王富贵晚年时,常常毫无顾忌的大声赞扬他的这段经历: “我追的那女人满街跑,没人敢拦我。我差一点就有儿子了!”王达龙揭发王富贵的当天,他表现的像晚年的王富贵一样毫无顾及异常勇敢。在刘海生儿子的满月喜宴上,他端着酒盅,袒胸露背的坐在桌子前面,喜形于色的告诉将他团团围住的村里人: “他就像公狗一样追着人家交配!” 当后来这场在王达龙和王富贵的相互殴斗中草草结束的酒宴,因刘海生的儿子刘运发吓的口吐白沫失去知觉,黑蛋抱着这个无辜的婴儿哭叫着跑到村卫生所后,王达龙和王富贵这两个满嘴酒气的家伙追赶着来到村口平整的麦场上继续他们之间的打斗。 那个飘着细雨的阴冷的晌午,人们看到两只斗志昂扬的公鸡在麦场上相互攻击。两个不要命的粗野男人用坚硬的拳头在对方的身上发泄怨气。尽管王富贵借着酒劲有两拳头打在了王达龙的脸上,但他的年老和势单力薄很快一览无余的显现出来。王达龙一拳将我的父亲打进了麦场旁边漂着青菜叶子和麦秆的臭水塘里,王富贵破口大骂,他挣扎着想爬上来,被王达龙的拳头又打回到水里。这时我看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刘香草嘶叫着从远处跑过来撞向王达龙,他顺手一推,我的母亲刘香草像一片烂菜叶子一样也飘进了水塘里。王达龙幸灾乐祸的站在水塘边上仍然用让王富贵最为难过的话奚落他: “断子绝孙东西,你死了都没人给你送终!” 我的父母像两只落汤鸡在脏水里狼狈不堪的挣扎着。在那个原本忙碌安静的晌午,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镰刀、锄头集合到麦场上观看这场激烈的决斗。在这场被王富贵形容为耻辱的争端里,我始终站在远处高高的草垛上观看。当最后我的父母筋疲力尽的互相搀扶着爬上岸边后,王富贵在人群的后面发现了惊恐万分的我。 我理所当然的成了王达龙的替代品。 我被水淋淋的王富贵提回家后,他用麻绳将我捆绑起来吊在房梁上。我看见怒气冲天的王富贵拿着一根荆条从外面走进来,随着极为清脆的抽打声在静谧的夜晚此起彼伏的响起,我的肉被一块块剜割下来。我的母亲刘香草已经被王富贵关进了房间,我只能听到她凄厉的喊叫声和遥远微弱的哭泣声,我努力睁大了眼睛想要寻找每天早晨把我从梦中叫醒的灿烂阳光,但我失败了,我看到了已经变成厉鬼的黄桂兰,她和孙国胜牵着手站在一座被菟丝子缠绕的木桥上和蔼可亲的向我招手。我的父母来了,来带走他们的儿子……当我跟随着孙国胜和黄桂兰走上木桥,准备踏上一条闪着红光的小路时,黄桂兰居然用力将我推倒在地,我趴在地上想站起来,但后背剧烈的疼痛使我只得在眼睁睁里看着我的父母牵着手渐渐消失在一片红彤彤的光影里。 我再次醒来时,是躺在刘香草温暖宽阔的怀里,她用紫色的药水涂抹着我的伤口,从她眼睛里滚落出的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落在我的背上,我发现我还活着。看着初升的阳光从狭小的窗口照射进来,我的喜悦竟使我忘却了疼痛,我获得了拯救。 此时的王富贵也在哭泣,这个在麦场上斗志昂扬的武士和这个家庭中独一无二的户主像孩子似的跪在宋淑英面前痛苦流涕,不过他并不是为他所犯的错误忏悔,而是为他未能实现出城里的设想感到难过,他痛心疾首的说: “娘,儿子没能让你抱上孙子,你打我吧!” 对于王富贵在县城的所作所为,我的母亲刘香草跟我的祖母一样保持了她应该保持的沉默。在那个年代由于她身体的毛病使她丧失了作为这个家庭女主人的所有发言权,即使有一天王富贵从外面领回一个女人,跟她一块睡到炕上,她也要在忍气吞生中表现的若无其事,或者的和颜悦色中笑脸相迎。 那段日子当庙后村几乎所有的光棍都陆续花钱配备了女主人后,王富贵就像一头脾气暴燥的狮子,一天到晚对着刘香草大呼小叫。当他意识到他不能成为一个死后无人送终的悲惨老人后,这个鬼迷心窍的家伙泪流满面的跪到了宋淑英面前,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她哭诉: “娘啊!王家就要断送在儿子手里了!” 这个因为我的到来而变得一穷二白的家庭,此时已经拿不出为王富贵讨女人的钱财了。面对儿子的哀求,我第一次在这个古怪的女人眼里看到了叫做眼泪的东西,只明晃晃的一闪便瞬间被长长的叹息代替了。年老的宋淑英迈着沉重的步伐踱回里屋,从一个绣着荷花图样的精致木盒子里摸出一个金元宝交给了王富贵。 王富贵手捧着金光闪闪的金元宝诧异的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不能相信平日里勤俭节约甚至有点小气的宋淑英竟然还藏有价值连城的金元宝。 这一年夏末,我开始跟其他的孩子一样背着草绿色的军用挎包走进村里那所破旧的学校。学校对于那时的我而言是个全新的场所,斑驳的黑板,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以及严厉不拘言笑的老师陈汝青。年幼的我曾经无数次的坐在学校门口凝神关注那一群群丢沙包、捉迷藏以及坐在教室里朗声读书的快乐孩子,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刘香草用她绣花、卖干货赚来的钱,将我送进学校接受教育,时至今日回过头来想想,我应该感谢我的这位母亲,如果不是当初她咬紧牙关将我这个她一生唯一的希望送进学校,我或许会像后来的孙大兴一样做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 那个麦苗开始抽穗的季节,我高高兴兴的挎着书包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跑回家中。当我走到大门的过道时,我惊异的在厅堂的椅子上发现了一位陌生的女人,这个长脸圆屁股的姑娘虽然低着头,可她对新环境的惊讶和微笑一样明显的展现在她的脸上,她旋转着脑袋兴致勃勃看着她的新家。刘香草蹲在灶后灰头土脸的添柴做饭,她的强颜欢笑和眼眶里打着转的泪水告诉我,从此以后她不得不将和这个女人共同拥有她的丈夫。 我的父亲很顺利的用金元宝换回了这个女人,我可以想象当初王富贵是用怎样的方法把女人领回庙后村的。他用金元宝贿赂了女人的父亲,获得女人父亲的默许后,王富贵如愿的跳上了女人的竹床,在那个情欲渐渐走向衰弱的年龄,王富贵精神振奋的发挥出了他年轻力壮时的水平。当这个无奈的女人只能跟着王富贵回到庙后村时,王富贵高兴的像十几年前那个年轻的新郎,他抱起这个女人蹦蹦跳跳的跑向火车站。在这个女人没有逃跑之前王富贵一直表现的异常自信,他常常在一群20多岁的年轻后生面前自吹自擂: “女人就是女人经不住男人的长枪短炮,跟她睡了你想不要都难。” 这个女人在庙后村的那些岁月,王富贵不再像个泼皮无赖,他每天表现的像个高傲的绅士,处处展示着他难得一见的微笑,我的母亲也暂时告别了皮开肉绽的苦难生活。当精神饱满的王富贵抱着女人在床上打情骂俏时,我的母亲也同时失去了一个妻子应当享有的权利,王富贵不再光顾她的身体,她甚至变成了一个同黄桂兰一样的奴隶,被女人呼来喝去。无数个莹火虫飞来飞去的夜晚,我听到了刘香草如同漫漫长夜般长长的哭泣,在她顶上的黑发慢慢泛白时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的悲哀。 那一年夏天,也就是这个女人在庙后村的最后一年,我在中午的老沙子河边看到了两段赤裸的身体,他们在波光粼粼的河水里抱做一团。我惊慌失措的快速走开,我看到了那个女人微微颤动的乳房,这样的情景使我的心脏加速跳动。几天以后我放学回到家中,在厅堂上长凳上看到了两段同样的不堪入目的身体,他们纠缠在一起,这次我看到的是女人浑圆的屁股,正在喘着粗气的王富贵朝我大声叫骂: “小兔崽子,滚出去!” 王富贵这种荒唐的生活仅仅维持了一年时间便宣告结束,在这场不可思议的游戏当中,就像一部快速运行的马达里面有用之不竭的汽油。但那个精力旺盛的女人后来却在众人面前这样形容我的父亲: “他那里就像一根腌黄瓜。” 由此看来我父亲的辛苦努力并没有得到这个女人的认可,这个女人在准备离开庙后村之前没有任何的征兆,她依然像刚来村里时那样,端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迎接着朝霞的光芒梳理长长的头发,这个丰满成熟的女人努力的斜着脖子,透明的阳光在她葱白一样的手臂上顺畅流淌,高高抬起的双臂使她乌黑坚硬的腋毛透过短袖衬衫清晰的显露出来。我怀着极为不安的心情窥视面前这个成熟的女人,她晨光中优美的身体让我的目光畏缩不前,这个女人的到来使我的心情变得复杂不堪,来自动物体内最为原始的欲望开始渐渐萌芽,并慢慢生长起来。 那个傍晚来临的时候,人们注意到王富贵家门前的老榆树下来了一位30岁左右的年轻货郎,他将担子横在榆树下,摆放出那个年代农村孩子少见的布娃娃和水果糖。树上的知了有节奏的畅快叫唤着与他手中来回摆动的草帽相互映合,这个皮肤黑亮的年轻男人引起了丰满女人的注意,她把家里的破棉絮以及一团因衰老而掉落的头发交到男人手里,她用这些东西换回了一包红色的染料, 当这个小腿粗壮的男人的用外乡口音向女人讨要一碗水喝水时,这个女人表现的异常热情。他不光将男人请到了和王富贵媾合的长凳上,还煞费苦心的端出了一块红瓤西瓜犒劳这位素不相识的健壮男人。我站在远出静静注视着这一对大声交谈的男女,货郎微笑时略带忧郁的眼神让女人神情贯注目不转睛,她安静的坐在货郎对面,细白的双手不停的把玩她那条乌黑粗亮的辫子,她的矜持和安分守己是我从未见到过的,他们的交谈持续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女人则始终将她的微笑呈现在走南闯北阅历广阔的男人面前。 货郎是在太阳完全坠入山谷后离开的,他离去后女人也在庙后村消失了。 第七章 离家出走(1) 那个如同泼了一杯隔夜茶的黄昏,王富贵风风火火的从地里跑回家中,他发现空荡荡的床和空荡荡的长凳。王富贵精神呆滞的坐在榆树下,面色如黄昏般沉静。 关于女人的离去,村里人有好几种说法。第一种说法也是最让王富贵难过的说法是,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一个骗子,货郎也只是她的一个同党。两人共同导演了一场婚姻骗局,目的是得到王富贵的钱财,而整个在骗局中王富贵就是一只名副其实的猴子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他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第二种说法则将王富贵形容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说女人和男人本来就是恩爱的两口子,是他硬是将人家拆散,弄的原本美好的一家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如今人家的丈夫找上家门将他的妻子带回去天经地义。在第三种说法中王富贵倒显得十分无辜,说女人看上了强壮的货郎,男人也对丰满的女人情有独钟,于是两人一起私奔了。 相对于后两种说法,王富贵更加赞同前者,他更愿意让人们把他当作委屈的受害者,那段时间王富贵表现出来的弱小和无辜到了令人费解的程度,他常常在中人面前倾倒他的苦水: “我算是亏大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偷走了我家最值钱的金碗!” 人们不知道王富贵家里是否曾经真正存在过金碗,但有一点大家非常清楚,他家的很多碗都裂开了大嘴傻笑。 一直在屈辱中默默无闻的刘香草随着女人的离去,重新获得了王富贵的宠爱,王富贵又开始在她的床上爬上爬下,他不能失去一个男人的价值和征服女人时的洋洋自得。在王富贵的脑子里判断一个男人有没有用的唯一标准是床上的能力,那时我常常看到他以教训的口气对着几个稍大一点的孩子灌输自己的思想: “一个男人在床上征服不了自己的女人,那还叫什么男人!” 我的母亲以其难以想象的宽容继续包容着这个蛮横无理的家伙,而我的父亲也继续发愤图强努力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名正言顺的无赖。 女人的离去有一段时间让我的父亲垂头丧气,这个变化无常的男人曾一度将注意力和爱心倾注到我身上,于是我半信半疑的发现了隐藏在这个男人身上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在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他穿着那件我第一次遇到他时穿的军大衣,出现在学校门口,起初我还以为是他走错了地方,但当他伸手粗大的双手将我抱进怀里时,我才明白他是专程来接我的。在回去的路上他迈着厚重坚实的步伐,一团团白色的雾气不时的从他嘴里冒出来,然后消失在凛冽的北风里。我躲在温暖的大衣里能明显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他第一次向我说出了一句令我感激满怀的话: “报恩啊!好好上学将来爹把你送到县城去!” 直到成年以后,我的思绪还长时间停留在此处。我曾经不怀好意的揣测过这个绝望男人当时的心境,当他梦想的肥皂泡随着女人的离去完全破灭后,他又将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这对当时的王富贵来说是种无可奈何的选择,我这个用金钱换取回来的东西要真正发挥其效用,做到物有所值,他不能任由自己的金钱打了水漂。当然我不可否认的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温暖是他赋予我的。 或许我上面的这些想法太过片面,也或许王富贵真正认识到了他的错误,他的友好举动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感情的真实流露,因为在那个寒冷的夜晚,王富贵心血来潮的让刘香草烧了一大锅开水,他又用那双大手将我抱进热气腾腾的木桶里仔细为我擦拭身体,他郑重其事的向我承诺: “儿子,爹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我的困惑最初来源于他和刘香草之间一反常态的转变,我的母亲不可思议的受到了令她欣喜若狂的礼遇。正在山上挖草药的刘香草竟然得到了一壶王富贵送来的开水。我的母亲面对着自己性情大变的丈夫喜极而泣。当那个傍晚人们看到王富贵和刘香草有说有笑的从山上走下来时,还以为那个跟着货郎跑了的女人又回来了。 刘香草那个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笑容让我很难跟那个整天愁眉苦脸眼睛里泛着泪光的女人联系在一起。他们的喜悦也使得这个破落的家庭春光明媚起来。那条被王富贵冷落一时的长凳又成了他和刘香草鱼欢的场所。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红光满面的王富贵将羞涩的刘香草置于长凳之上,我的母亲温顺的躺下,将一条腿抬起来,她的眼睛依然不安的盯着门口,生怕哪个不知趣的家伙突然闯进来。王富贵爬上母亲的身体,在那条曾经专属于王富贵和那个女人的长凳上续写着一个男人的责任。 那个嘈杂的中午,我的祖母宋淑英安静的像门口的那棵老榆树,她坐在石阶上摆弄着手里的拐杖指引着面前几只咕咕乱叫的老母鸡寻找食物,我曾经一度诅咒她像面前这几只后来得瘟疫死去的老母鸡一样痛苦的死掉,因为在那个下午我闯进她的房屋后,她毫无理由的质问我是不是偷走了她枕头底下的金手镯,这个不怀好意的家伙抓住我的胳膊时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的光芒。 第八章 离家出走(2) 我刚刚开始的温暖生活随着宋淑英手镯的丢失又一次遭受了灭顶之灾。同样愤怒的王富贵先是问我是不是我干的,我惊恐的摇着头以示清白。最后失去耐心的王富贵恼羞成怒,他将我拉进厨房,取出放在炉膛里的钩条威胁我把手镯交出来,看着火红的铁条我转身往外跑,但厨房的门早已被王富贵栓死,我绝望的趴在门槛上,眼睁睁的看着王富贵一步步向我逼近,我不敢想象当火热的铁条钻进我的皮肉时是一种怎样的疼痛,但我很快就感受到了。失去人性的王富贵没有放过这个幼小的孩子,他将铁条直接伸向了他的后背,一股难闻的焦胡气味升腾而起,这个孩子老老实实一声不吭的倒在了柴草里,依然没有消除怨气的王富贵朝着他狠狠骂了一句: “死孩子!” 当意犹未尽的刘香草从邻居家聊天回来后,她并没有直接发现奄奄一息的我,直到王富贵吵着要下酒菜的时候,她才慢慢腾腾的来到厨房支起锅灶为他的男人做饭。正在添柴的刘香草突然在柴草堆里发现了一只活物,那个似狗非猫的东西可能没有完全死亡,但它已经接近死亡——它的身体正在抽搐。 胆小的刘香草声音颤抖着向她的男人呼救: “当家的你快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已经辨别不清东西南北的王富贵歪歪斜斜的走进厨房,他揉揉模糊不清的眼睛,用脚踢了踢躺在柴草里的怪物问: “你是什么东西,跑到我家来干嘛?” 刘香草划亮一根火柴,小心翼翼的靠近我,随后她发出的大声惊叫把往富贵吓了一跳,他歪着脑袋厉声吓斥这个大惊小怪的女人: “死娘们你想吓死我啊!” 我半个月没去上学,我的老师陈汝青那个下午出现在我家时,王富贵表情严肃的告诉他: “王报恩不上学了。” 那个背上脓疮发作的春夏之交,我趴在床上倾听学校里的朗朗书声。不久之后的一个深夜,我独自一人悄悄离开了庙后村。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离家出走,但在当时我却是意志坚定誓不回头。自从我跟随王富贵来到庙后村后,我的不安令我惶惶不可终日,对于未来的想象变得模糊不清,我甚至感觉到死亡就虎视眈眈的悬在顶上,任何不经意的时刻它都会将我带走。那时我尚不知道黄桂兰已经死去,因此那个被人称为疯子的女人成了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星光闪耀的夜晚,我从猫狗经常出入的墙洞里钻出来,我还能记起回荡口村的路,翻过庙后村前面的那座高山再过一条河就是了。两年前我就是这样在王富贵的带领下来到庙后村的,我对自己的清晰的记忆深信不疑。 我借着微弱的月光在老沙子河中高高凸起的石块上蹦来蹦去。我顺利淌过老沙子河后准备穿过那片茂密的芦苇丛林时,在丛林边上发现了两条赤裸的身体,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蛐蛐欢畅的在草丛里歌唱,为他们乐此不疲的加油助兴,我停下脚步的时候两条身体纹丝不动,如两条洁白的丝绸飘扬在深黑的大地上,我赶紧绕道离去,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山间跋涉,湿热的树林里被我惊起的花脚蚊子围绕着我上下纷飞。有好几次我的脚卡在了石头缝隙里,我不得不脱下鞋子,先将脚救出来,然后赤脚赶路。每当想到黄桂兰或许此时正站在山那边的河边等待着我的到来时,我便浑身充满力量。 快走到山顶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出一条光明大道,那条路笔直光亮一直延伸到山顶,路边的桑树、山榆、松树像士兵一样整齐的排列着,我从未见过如此笔直的道路,我欣喜若狂的走上去,像是走在一条星光灿烂的天路上,四周闪亮的光芒为我照亮脚下的路,让我可以清楚的辨认石块和沟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回过头再看不到庙后村时,我才选择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上去,疲惫不堪的我被靠着一棵干枯的刺槐昏昏沉沉的睡着了。我看见了一个快乐的我,在温暖的阳光和飞舞的蝴蝶之间无拘无束的奔跑。突然一个穿着一件黑色衣服的男人挡在我面前,他向我走来时,黑色的衣服像飘荡的旗帜一样在透明的阳光里飞舞。我在他的身后发现了我的母亲黄桂兰,她仍然穿着一件肮脏不堪的衣服,男人用枷锁将她锁住了,她极不情愿的跟在男人的后面。黄桂兰一直惊恐的注视着我,身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就在我失声惊叫的时候,他们转身走上了一片山坡,在男人的大声吆呵里逐渐离我远去。这段缥缈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完好无损的保存了好多年,即使是长大以后,黄桂兰的形象逐渐在我的印象中变得模糊不堪时,那段铁链发出的声响却依然响在耳畔,挥之不去。 我从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白肚皮,我突然发现我坐高高的悬崖之上,我的前面一丈多远的地方是深不可测的陡峭崖壁,再向前迈一步必将粉身碎骨。 当气喘吁吁的刘香草手脚并用爬上山顶,发现神色慌张的我坐在悬崖绝壁之上时,她惊恐万分的朝我吼叫: “孩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我没能回到荡口村,也没有见到我的母亲黄桂兰,我与她的这次穿越时空的邂逅似乎已经向我印证了她的悲残遭遇。不过我应当感谢这次不期而遇,否则我将跟我的父亲孙国胜一样葬身谷底。 后来我是被村里人用门板抬回家的,我的父亲王富贵斜着眼睛看着我对刘香草说: “这畜生不能养了将来肯定是个祸害,小小年纪就知道寻短见,长大还了的!” 第九章 抛弃(1) 1986年春,柳塘镇第一条沙土公路修进了庙后村,庙后村所有的男女老幼纷纷出动,聚集在公路上挖土、开石头。村长崔长寿像骂儿子一样训斥刘海生,说他既不出钱又不出力,只等着坐享社会主义劳苦大众的劳动成果,公路修好了不允许他从上面行走。 王达龙的女人张秀花袖着手一幅悠然自得的样子,看着路面的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热火朝天的干活。就是在这一年,当他的男人被人在城里活活打死时,她表现出来的悠闲气质和今天一样令人琢磨不透。 那个雾气笼罩的模糊早晨,两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走进了村长崔长寿的家里。清早农忙的人们挽着裤脚站在田埂上看着崔长寿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跟在警察的后面风尘仆仆的出了村口。不知道原因的人们纷纷直起腰来观看,以为崔长寿惹了官司被警察抓走了。傍晚时分,当清脆的铃铛声从那辆衰老的自行车上传来时,穿着蓝布中山装的崔长寿手里捧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匣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他把车子停放在自家门口,然后抱着匣子径直朝张秀花家走去。此时的张秀花还不知道她高大的男人已经钻进了匣子变成了一堆灰粉。当瘦瘦高高的崔长寿出现在张秀花面前时,这个风韵的女人还以为他的男人托崔长寿给她带了一盒名贵的首饰,她兴高采烈的迎了出来,从崔长寿的手里夺过匣子后迫不及待将王达龙倒了出来,烧成灰的王达龙飘飘洒洒的散落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失望的张秀花疑惑的问崔长寿: “这个死人,说给我买的珍珠项链呢?” 张秀花一连串的举动吓了崔长寿一跳,尤其是王达龙那块未被殡葬工人敲碎的小腿骨像石块一样掉到地上,发出了坚硬的声响时,崔长寿的心脏紧紧收缩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人烧成灰渣后的模样,就像一堆燃烧完的柴草,一片一片的被风一吹可以漫天飞舞。 王达龙是庙后村第一个被推进火炉子里的人,自他之后,庙后村的人都没能躲过此劫,就是临死前一直叫嚷着不要将他拉进火葬场的王富贵也没能保个全尸,同样被旺盛的炉火焚成了一堆灰渣。 关于王达龙的死我们只能从崔长寿那里得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我将这些片段加以拼凑之后才清楚的看到当时的景况。那是个飘着细雨的寒冷夜晚,在赌房里输的一塌糊涂的王达龙垂头丧气的从烟雾缭绕的赌房出来,他走到城里狭窄的胡同拐角处时意外的遇到了一群手持棍棒的债主,身无分文的王达龙没能逃脱他们的围追堵劫。他在经受了一通棍棒之后满脸是血的躺在了墙角里,不过这时的王达龙还没有死,他依然睁大了眼睛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微弱灯光,这个当年不惜将他的母亲作为赌注的罪恶的家伙,在临死之时表现出了对生的强烈渴望。他挪动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咧开嘴发出十分微弱的呼救声: “救命啊,打死人了!” 不过他的呼救声仅仅维持了十几分钟,之后他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四脚朝天的躺在地上,从喉咙底部发出时断时续的细微的哼哼声。这是王达龙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声音,这个6岁开始偷东西,15岁开始赌钱找女人的混蛋在他罪恶的一生即将宣告结束时,仍然念念不忘那张一直未能摸到手的红桃老k,正是这张老k让他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穷光蛋。于是人们第二天在王达龙的身边发现了一片的红色的心形,那片用鲜血画成的心脏形状,色泽饱满晶莹透亮,王达龙则像夏天河边晒死的鱼一样,仰面泛着白眼躺在地上,雨点溅起的泥土跳跃到他的身上,使死去的王达龙肮脏不堪。闻讯赶来的警察仔细在四周勘察了现场,他们从那个画在地面上的“红心”断定,这个殉情的年轻人,选择了一个飘雨的夜晚结束了自己的性命。直到那个薄雾笼罩的早晨崔长寿跟随两个警察赶到派出所后,经过警察的详细了解使这个案件又有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结果。警察突击搜查了那家赌房,他们抓获了两名参与打架的犯罪嫌疑人,警察从他们口中审问出了王达龙的真正死因。 王达龙的死让张秀花变得精神紧张起来,她连忙找来了笤帚将散落在各个角落的王达龙聚拢在一起,看着自己已经支离破碎的男人,这个应该悲伤的女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问崔长寿: “这是王达龙,你唬我吧!” 女人的笑声让目瞪口呆的崔长寿怀疑她由于过度悲伤脑子出了毛病。他从王达龙家出来的时候表情复杂,他喃喃自语的嘟囔: “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 王达龙死后首先为他哭泣的是他的嫂子,这个接二连三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哭天抢地的扑倒在黑匣子前面,过度的悲伤让她先后两次昏厥过去。 那个下午,村里所有人都站到了屋外,这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在阴郁的阳光里和同样阴郁的目光里,表现出了长嫂如母的神态,她命令着自己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从王达龙家抬走了两个木柜,她临走时也没能使她的双手空闲下来,她左手拿着一个脚盆,右手拿着一个铁壳暖壶,大步流星的将东西搬运回自己的家中。那时人们开始相信她痛心疾首的哭泣是因为死人欠的债已经一笔勾销了。 那时张秀花就站在屋前的一棵树下,头上的白布将她的脸映衬的更加白净,她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她不合时宜的微笑让我看到了女人愤怒时的无奈。 我的父亲王富贵也是从那时起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漂亮女人的,当他义无反顾的抛弃我跟刘香草爬上张秀花的床时,我的母亲表现出来的愤怒和无奈同样充满着微笑。 我重新回到学校是在1987年的夏天,在那个知了没完没了拼命叫唤的中午,我看到精神矍铄的王富贵背着一袋玉米走进了年轻的寡妇家。当已经成为寡妇的张秀花在生活上遭遇前所未有的困境时,她用丰满的身体换来了生存所必需的食物。 第十章 抛弃(2) 在我年幼的记忆里,年轻的张秀花总喜欢将双手叉在胸前面带微笑和我的父亲说话: “哎,王哥有空来家里坐坐!” 我的父亲放下锄头十分警觉的看看四周,然后迅速钻进张秀花家的大门。 那个清早,疲惫不堪的王富贵意犹未尽的从寡妇家走出来,他的兴奋掩饰了内心的不安,通红的脸使他像一个健康的婴儿般活泼可爱。他来到村口的自留地里,刘香草正在地里浇粪水,她挥舞着粪勺将那些灰褐色的粘稠状物质浇撒到生机昂然的黄瓜苗和芫荽上,已经步入中年的刘香草失去了光洁富有弹性的皮肤,她的胸脯也没有了年轻时的朝气蓬勃突兀挺拔,大自然致死不渝的真理让她变成了一个令王富贵感到厌恶的女人,他后来常常在张秀花的床上这样形容自己的妻子: “谁他娘的跟他睡,她里那松松垮垮干巴巴的。” 那时村里没有人怀疑王富贵追求女人的水平,胆大心细的他在王达龙死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便迅速占有了这个漂亮女人的身体。我父亲来到张秀花的床上时,他惊奇的发现这个尚还明亮的房子里已经变得空空如也,于是他又将自己培养成了一只勤劳的蚂蚁,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大摇大摆的把家里的家什搬运到了寡妇面前。应当说刚开始为了生活和依靠还有点半推半就的张秀花,后来则是因为王富贵的英勇表现才满心欢喜的正式接纳了他。重新有了着落的张秀花又开始将自己塑造成一个高贵的女人,年轻的寡妇天天花枝招展的站立在自家门口招蜂引蝶。如果说王富贵的到来是对她的拯救,那么她的第一次婚姻则完全是心甘情愿的自作自受。这个好吃懒做的女人曾经以为富有的王达龙可以使她在无忧无虑中度过一生,但随着王达龙的死去,现实的穷困使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这为我的父亲提供了绝佳的机会,因此当嘻皮笑脸的王富贵把玉米放在张秀花面前时,一脸惊讶的张秀花向我的父亲张开了宽广的怀抱。 我的母亲真正发觉他的丈夫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是在那个燥热的午后,人们拿着蒲扇坐在树荫下饶有兴趣的谈论着寡妇张秀花和我的父亲王富贵的床头故事。此时村口出现的四五个年轻人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们个个身材魁梧,长长的头发盖过眼睛,这样的打扮在那个年代颇为引人注目,他们询问了张秀花家的具体位置后,浩浩荡荡的走了进去,跟在他们身后的好奇的人们听到一个哄亮的声音: “谁是张秀花?” 听到有人喊叫,笑盈盈的张秀花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瞟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几个男人轻声细语的回了句: “你们是谁?跑到我家干嘛?” 她的疑问很快得到了对方的答复: “王达龙已经把你卖给我们了,他欠了我们两千多块钱,现在我们来要人了!” 立在屋檐下的张秀花好像并不害怕,她脸上始终洋溢的笑容和她眼中露出的自信一样坚定: “那死人欠你们的钱管我屁事!” 为首的一个男人将一张按着红手印的字条同他脸上深深的刀疤一起展现在闷热的空气里。这个男人没有给张秀花任何一点逃脱的余地,他向旁边的人使了一个眼色,两个强壮的男人心领神会的跑了过去,将傲然自得的张秀花抓住,张秀花像一只瘦弱的小鸡遇到了强悍的老鹰一样,她拼命的用脚踏着地面,她徒劳无功的挣扎没能摆脱强壮男人的束缚。在那个闷的连呼吸都显得力不从心的夏日的午后,人们听到了张秀花跟他的男人临死前那样的叫喊,不过她的声音比王达龙要高亢而且充满了激情: “救命啊,打死人了!” 庙后村上空突然响起的女高音,使得这个原本安静的村庄一下变得躁动不堪了。人们看见愤怒的王富贵挥舞着锃亮的斧头出现在张秀花家门口,他像一头穷凶极恶的狮子虎视眈眈的望着眼前的这一伙男人。王富贵的出现使张秀花不再惊慌失措的吼叫,站在远处的刘香草清晰到听到了她不可一世的声明: “这才是我的男人,他怎么舍得卖我呢!” 那个杂乱无章的下午,我的父亲开始了他保卫寡妇的行动。他在那个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小院里挥舞着斧头打的疲惫不堪,几个魁梧的男人眼睁睁的看着这个自不量力的老头在他们面前玩着杂耍。王富贵叫骂的声音接连传来,我的母亲泪光满面的站在门口焦急的探头张望。那时王富贵已经丧失了往常带着鼻音的声调,他像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大声的呼喊: “谁敢动她一根头发我就剁了他!” 几个男人并没有对王富贵动手,当他们发现带走这个女人还不如搬走一些值钱的家当来的实在时,他们从屋里抬走了王富贵和张秀花唯一的床,以及两张锈花的绸缎被褥。当这几个男人满载着沉甸甸的收获离开庙后村后,我的父亲开始了拼命的追赶,他像一个战场上即将取得胜利的将军,表现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但他很快遭到了几个男人强有力的回击,他们将王富贵按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用拳头和脚板教训这个自不量力的家伙。村里人追到村口时,他们看到了王富贵不堪入目的形象。满脸的鲜血使我的父亲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他的斧头没能发挥出战场上英勇杀敌的作用,折断了木柄后垂头丧气的倒在一旁,我的父亲就像一只泻了气的皮球趴在滚烫的大地上。随后赶来的张秀花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张开嘴巴失声痛哭。王富贵的这次英勇表现使他堂而皇之的钻进了寡妇的被窝,他从此以后不用再偷偷摸摸做贼一般的深夜爬上张秀花的床。 第十一章 哑巴朋友(1) 我的父亲将他和刘香草的床搬到寡妇家的那天下午,我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了我未来的嫂子王腊梅,这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姑娘,因为脱落的牙齿还没有长出来,所以当她张嘴说话时我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山洞,她羞涩的用手掩住嘴巴嘟囔着说: “八两,你爹不要你了!” 这个后来和孙大兴结为夫妻的女孩对我的羞辱让我无地自容,我撇下唯一的伙伴哑巴独自回到家中。那时的刘香草已经过起了在公路边摆地摊的生活,她将山上收获的干货摆放在路边,等待着路过的城里人前来购买,我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的学费都是由此而来。 我的伙伴哑巴是我唯一的知己。我刚到庙后村的时候就认识了他,那时他一个人蹲在一段长满狗尾草的土墙上玩耍,他看到我跟随着王富贵从土墙下经过,他站起来努力探着身子上向下张望,他的小心翼翼引起了我的担忧,担心他一不小心会从高高的墙壁上摔下来。这个笑起来脸上深深陷下两个漂亮酒窝的男孩,因为出生后不久的一场高烧让他失去了听到任何声音的能力,他因此变成了哑巴。遗憾的是一直到他死去,我都不知道这位朋友的名字,令我欣喜的是他的出现使我在庙后村的童年生活荡漾起了快乐的音符。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哑巴向我发出了快乐的邀请,他站在土墙努力向我招手,等我小心翼翼的爬到上面后,惊异的发现在碧绿的草丛里有两只刚刚长出绒毛的麻雀,他们相互偎依在一起张大了嘴巴等待着它们母亲的到来。哑巴采摘了几颗狗尾草的种子,放在掌心里,两只饥饿小家伙伸长了脖子,从哑巴的手里啄走了草籽。我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哑巴天真的笑着,我作为他生命中唯一的一位朋友面对他的邀请,没有向其他的孩子一样选择快速离去,仅此一点便足以让哑巴手舞足蹈,他用手比划着表达内心的喜悦。那天我们牵着手快乐的在绿油油的山岗上奔跑,当傍晚他的母亲出现在我们面前并大声的责备他没有挖猪草时,他惊恐的睁大了眼睛,默默的跟着他的母亲离去。 同样遭受家庭冷遇的哑巴在那时表现出来的沉默不语跟我一样无可奈何。作为家中的长子因为哑巴的残疾让他的父母沮丧万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哑巴先后有了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那段时间里我经常看到他背上背着一个妹妹,手里领着一个妹妹出现在大街上,他必须保证他的妹妹们不能哭闹,否则他将面临母亲严厉的斥责。在哑巴第三个妹妹出生的那一年,他的父母遭到了政府的惩罚,因为严重超生他们不得不交出高额的罚款。在他的父母东借西凑仍交不出一分钱后,县计划生育办公室的那个秃头胖子带领一伙人出现在他家里。他们为超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家中所有值钱的家当被一一抬上了一辆卡车,哑巴的母亲哭闹着躺在卡车的前面,试图阻止县里的干部拉走属于她家的财产。这个肥胖的女人被后来赶来的崔长寿带人抬到了麦场上,县里的卡车才得以通过。在这场风波中哑巴始终领着他的妹妹站在远处观望,突如其来的惊恐使他圆润的脸孔显得苍白憔悴,当他看到自己挣扎的母亲被几个男人抬走之后,他仰面像一段木桩一样重重倒在地上,白白的泡沫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这种怪病的不期而至使他后来遭遇死亡时仍然面色沉静,他感觉不到痛苦的缠绕,更像是在美好的梦里沉沉睡去。 接下来,不断出生的孩子使这个贫穷的家庭更加难以维计,哑巴的父母不得不将他们的两个女人送给别人抚养,以使得他们的生产继续顺利进行。年仅10岁的哑巴从此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挖猪草、烧水、做饭、洗衣服、哄孩子,高强度的劳作常常使他在挖野菜的时候,疲惫的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甜蜜酣睡。那时的我作为王富贵家中的一员也开始担当一些家务,上山捡柴下河提水,然后蹲在闷热的田里拔草除虫,因此对于哑巴的艰辛我的理解最为深刻,尽管我们之间不存在语言的交流,但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我都能作出恰如其分的理解。 那年的整个夏秋,我和哑巴的关系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当他的父母为了生产这个家庭中第五个孩子而逃亡外地时,我成了哑巴家的常客。在我的家庭因为王富贵的离开而走向败落的同时,我看到了另外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哑巴家的贫困令人难以想象,已经10岁的他仍然没能拥有自己的床,他的处境和我6岁以前的生活出奇的相似,属于他的草棚里只有一件泛着黑光的破棉袄,那就是他冬天御寒的“被褥”,他甚至没有一件完全裹住身体的衣服,他的食物也仅仅是榆树叶和玉米面组合而成的稀粥,虽然我的家庭随着王富贵的离开日渐艰难,但我仍能吃到刘香草摊的玉米煎饼,我还可以和刘香草一起挤在一张狭窄的木制单人床上,相比之下我仍是幸福的。 那时的我们经常牵着手,提着铁桶奔跑到清澈的老沙子河里摸鱼,初秋的泥鳅和螃蟹肥胖肉嫩,我们将铁桶提到刘香草面前,她总是眉开眼笑的夸奖我们,到了晚上我们围坐在一起,共同品尝一年中难见的荤腥。 我和哑巴的交往并没有维持多久。在哑巴的父母怀抱着他们刚刚拥有的儿子满心欢喜的回到庙后村的那个傍晚,哑巴经受了一次最为严重的殴打,那个本应该因为父母的到来而面带微笑的男孩,因为没能抱住三个月大的弟弟,使他的宝贝弟弟重重摔到了地上。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的哭叫,让他的父母怒火冲天,哑巴的父亲拿过一根刺槐在哑巴的身上打出一道道紫色的淤痕,坚硬锋利的针刺钻进他的皮肉,使他瘦小的后背密密麻麻。我把哑巴带回家时,刘香草表现出了一个母亲的善良与慈祥,她将哑巴揽在怀里,小心翼翼的用钢针将他背上的刺一根根挑出来。哑巴则表现的极为坚强,他始终咬紧牙关趴在刘香草的腿上温顺的接受刘香草的救治。 刘香草的善举没有得到哑巴母亲的感激,她反而选择用恶毒的语言攻击我的母亲: “以后我们家的事你少管,有那份闲心还是管管你男人吧!” 我和哑巴的交往也因为他母亲的阻挠而被迫终止,那个夜色渐浓的傍晚,我和一起挖猪草回来的哑巴在村口遇到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 “你再跟他在一起,我打断你的腿!” 伤心的哑巴回头看看我,他将一枚麻雀蛋放到我的手上,然后一声不响的跟在他母亲两片肥大的屁股后面渐渐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尽管来自父母的压力阻断了我和哑巴的来往,但是我时常在村里见到他。有一次我看见他背着一个沉重的麻袋从山上走下来,硕大的麻袋让我几乎看不到他的身体,他的母亲抱着他的弟弟在他的身后悠闲的走路。从那时起哑巴的处境每况愈下,几乎每天村里人都能听到他母亲尖厉的吼骂声: “你个死哑巴,你要害死我们了!” 我的朋友死去的那个春天,山上的小草刚刚露出嫩绿的尖脑袋,燕子亦没有从南方飞回来,他却插上翅膀先飞走了。 那个河面上的冰块还没有融化的早晨,我的朋友抱着一大捆冬天穿过的脏衣服来到河边,他先蹲下身子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当作搓板,然后挽起裤管淌进寒冷刺骨的河水,他就这样站立在水中,清早河面上升腾的水气将他团团围住,粉红色的脸蛋儿像河水一般清澈透亮。那时我的朋友根本没有意识到死亡正一步步向他逼近,当他的粉嫩的小脚淌进河水去追逐那件被水流冲走的衣服时,他的生命便一去不复返了。 我的朋友没有走回岸边,为了追回那件衣服,焦急万分的他在走到河中央的位置时,突然跟那个县干部到他家中搬运物品的下午一样,他毫无征兆的仰面倒了下去。那个春寒料峭早晨,当村里所有的孩子还躺在被窝里畅快的做着美梦时,我的朋友淹没在了春天寒冷的河水里,没有人注意到河面上发生的一切。他的母亲那个生产了五个孩子的女人在接近中午的时仍然没有发现她的儿子回来,她猜测着这个不中用的儿子准是又偷懒了。她骂骂咧咧的快步走到河边,令她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发现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她只看到了河边一堆零乱的衣服,于是那个安静的中午人们在河边听到了一个愤怒的声音: “死东西,你死到哪里去了!” 她的叫喊没有使她的儿子快速出现在她的面前,反而让她感觉到了死一般的宁静。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河边,他们响彻山谷的叫喊同样没能唤回哑巴,失望的人们不愿意再为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浪费感情,他们陆陆续续的离开了河边。哑巴的母亲神色木然的站在宽宽的老沙子河岸上,温暖的春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像一尊雕像似的凝望着水面,漂浮的冰块融化后她看到了一个波光鳞鳞的银色世界,光影里她那臃肿的身体显得不切实际和飘忽不定。 第十二章 哑巴朋友(2) 人们是在两天后的老沙子河下游发现哑巴的,他原本瘦小的身体变得跟他的母亲一样臃肿不堪。我的朋友手里紧紧握着一件衣服,他的表情出奇的平静,就像吞噬他的老沙子河一样显得若无其事。随后的几天我没有看到哀悼一个生命离去的场景,哑巴的父母保持了不可思议的沉默。那个中午,哑巴在无声无息中被悄悄埋葬,村里的人没有听到哭声,也没有看到送葬的队伍,对他的埋葬就像当初我的父亲孙国胜所遭遇的一样,在悄然无息中他的父亲在他的身体上掩盖了一层厚厚的土壤,使他与阳光明媚的世界从此隔绝。 天黑以前,我来到了土墙上,那个与哑巴第一次认识的地方,干枯的狗尾草正迎来疯狂生长的季节,麻雀已经飞走,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鸟巢。 我在突然之间感受到了无声世界的可怕,我站在和哑巴相遇的土墙上经历了短暂的死气沉沉,我听不到风声,听不到孩子们响亮的嘻戏声,听不到嘈杂的鸡鸣狗吠声,我突然来到了一个无声的世界,我感觉世界在面前瞬间塌陷,我不能辨别方向,看着哑口无言的人们从身边匆匆而过,我仿佛是站在一架悬梯上,下面是深不可测的空白。这段经历仅仅维持了几分钟的时间,但却真正让我体验了近乎窒息的痛苦感受。当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无边无际的暗夜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时,我清晰的听到了刘香草浓重的鼻鼾声,我知道我还活着,依然健康的活在各种声音交替出现的现实世界里。 哑巴死后我变得更加孤单,我甚至失去了在田野间自由奔跑的权利。 “看,那个野孩子又在撒欢儿了!” 我在庙后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村里的孩子纷纷远离我,我的自卑和孤独时常令我万分困惑。对于这样的不解,王腊梅后来给了我一个合理的答案: “你是个野孩子,我们不是。” 在庙后村似乎人人都知道我不是王富贵和刘香草的亲生儿子,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一个身份极为特殊的人。我刚刚到庙后村的时候,总会有好事的人上前拉住我询问: “八两,你爹是谁?” “……” “那你娘呢?” “……” “难道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总是如此询问我,就连上学后我的老师陈汝青也好奇的关心起我来。 “八两,你知道你这名是咋来的吗?” “……” “八百块钱就是八两银子,也叫八吊钱!” 旁边一个同学飞快的插嘴: “那你应该就八屌!” 我的长时间的沉默在别人眼里看来那是懦弱胆小的表现,在我动手打了那个叫宝儿的满嘴虫牙的孩子之后,我在众人眼里又成了一个怒气冲冲的家伙。 那时哑巴还没有死,我们快乐的像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土墙周围飞快的奔跑。流着鼻涕的宝儿向我们走来时,表现出了一个孩子无知的傻笑,他手里的胡罗卜跟他的脸蛋儿一样红润闪亮,同时他那根鼻涕斑斑的胡罗卜向我们展示着他家庭的富有。他还没有走近,便开始对我们发起攻击: “八两,你是你娘从屁眼里拉出来的!” 他的恶意侮辱使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以同样污秽的语言回击他的挑战: “你才是你娘拉出来的!” 他将手里的半截胡罗卜丢到地上,昂首阔步的走到我面前,他使劲吸了吸即将流到嘴里的鼻涕,不甘示弱的说: “你娘不会下蛋,只会拉屎,你跟屎一样臭气哄哄。” 面对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我的怒气冲冲使我在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拳头。当我的拳头落在他鼻子上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伴着鼻涕的暗红的血从他的鼻孔里畅流而出,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毫无知觉,他抱住我的腰,用长满黄头发的脑袋撞击我的身体,从而使我的衣服了沾满了他的鼻涕和鲜血。当他看着浑身是血的我以为对我的殴打已经出见成效时,他停止了攻击,这个满脸是血的家伙得意洋洋的看着我,使我想起了戏台上画着油彩的小丑,很快他注意到了自己过多的鼻涕,他伸手一摸,随后宝儿看到了自己手上浓稠的鲜血,他脸上的沾沾自喜随即被惊愕和眼泪淹没。 宝儿的失败让他意识到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帮手,只有那样他才能彻底将我击败。因此当他嚎叫着奔回家中时,他仍然不忘警告我: “我叫我爹来揍死你!” 整个下午,我和哑巴坐在土墙上等待着宝儿父亲的到来,但直到天黑他也没有出现。傍晚当我确定他的父亲不会再来找我算帐后,我和哑巴愉快的分手,一路蹦蹦跳跳跑回家里。 刘香草从黑烟滚滚的厨房钻出来,她一边擦着流泪的眼睛,一边大声质问: “你和谁打架了?” 在宝儿哭着跑回家中不久,他的父亲便怒气冲冲的找到了刘香草,他以宝儿作为头破血流的受害者为由,要求刘香草教育好自己的儿子。面对怒不可抑的宝儿爹,我的母亲向他承诺:一定要好好管教管教这个不争气的孩子。 那个晚上,刘香草剥夺了我吃饭的权利,她命令我脱掉裤子,跪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她门后找出竹笤帚开始了对我长达一个小时的漫长敲打。那次敲打让我看到了一个隐藏在柔弱背后的刘香草,她的脸变得严肃而刚毅,手中的笤帚干净利落毫不犹豫的落在我的后背和屁股上。在这过程中我甚至有时把她当成了凶恶残忍的王富贵,不过她小声的哭泣很快又让我明白她依然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刘香草。当我长大以后,再次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我终于知道刘香草作为一个母亲,她有责任使她的儿子不能长歪,因此在她哭泣的敲打中蕴涵了教训和疼爱两层含义,尽管在当时我并不能理解她的深刻用意,但她的敲打却使我放弃了在解决类似争端时选择殴斗的感性做法,我必须表现的像她一样大度和泰然。 因此在那个下午,当宝儿带领着崔长寿的儿子崔满福向我走来时,我和正在捡柴禾的哑巴表现的镇定自若。有了大孩子帮忙的宝儿显得趾高气扬,他背着手像个小老头似的在我面前发号施令: “喂,过来给福哥擦屁股。” 我背起柴草准备离开,高高瘦瘦的崔满福走过来挡住了我的去路。这个后来因为强奸被关进监狱的男孩,伸出手将我背上的柴草抢下来丢到地上,他以他父亲平时站在高台上发表讲话的口气跟我说: “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村里的集体的国家的,你动了就是犯法就要坐牢!” 当这个以为自己就是法律可以将村里所有人送进牢房的孩子,声称要将两个偷柴草的家伙关进村南的砖窑场时,他的不可一世让我看到一个满脑子充斥权欲的孩子,他父亲的自以为是和莽撞无理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毫不保留的延续。就在崔满福吩咐两个啃着手指的孩子将我押走时,哑巴疯狂的朝崔满福扑过去,他抱住高梁秆一样的崔满福将他推倒在地,看似气势汹汹的崔满福就是一只纸老虎,他没能抵挡住哑巴坚硬的拳头,死蛇一般躺在地上不停的叫骂。几个站在旁边的孩子乱作一团,他们亲眼看见一个大孩子被瘦小的哑巴打倒在地,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大哥在顷刻间哄然倒下。 在当时村里的孩子们眼中我的怒气冲冲归结于我的沉默和特立独行。当我行走在村里的街道上,成群结队的孩子从我身边经过时,他们不约而同的对我加以嘲讽: “看那个气蛤蟆来了!” 哑巴的胜利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他不但没有赢得别的孩子的尊重,反而跟我一样受到了母亲的严厉惩罚。在那个清凉的晚上,人们看到崔长寿领着他的儿子走进哑巴家,随后传来了崔长寿大声的吼骂声,那声嘶力竭的叫骂跟山岗上野狼的吼叫一样令人颤栗不安。也就是在第二天那个傍晚哑巴的母亲毅然决然的阻断了我们的交往。 第十三章 白蛇传(1) 1998年秋,地里的玉米已经收起,当人们正忙碌着播种小麦时,县里下来通知要求尽快将庙后村溶洞对外开放,镇里经过研究决定在第二年开春时请县里领导搞个剪彩仪式,唱三天大戏,然后开始接待游客。镇文化站的任务主要是筹划三天的大戏,按照镇里领导要把大戏唱好、唱响、唱出味的指示,那年冬天我像一只兔子一样来回奔跑于县剧团和村戏班之间。站长刘广才依旧漠不关心的喝茶听戏,在我看来他的不管不问多半源于他的愤愤不平,当他清楚的知道他将无任何升迁的可能后,他做起了坦坦荡荡的甩手掌柜,他对领导的指手画脚也更加肆无忌惮: “什么年代了还唱戏,找几个脱衣服的女人多好,白天在台上跳,晚上在被窝里跳,花公家的钱办自己的事!” 那时这个即将卸甲归田的老头已经不能再引起别人对他的关注。这一年冬天一个尘土飞扬的日子,他被镇长喊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在近一个小时的谈话中他始终一言不发,当他抽完那包“丰收”牌香烟后,脚步踉锵的走回了那间呆了十几年的阴冷办公室,这是刘广才最后一次出现在办公室。当我第二天早早赶到打扫的一尘不染的镇文化站时,他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那台半导体收音机以及锈满茶垢的茶壶跟他一起坐着驴车回到了他出生的村庄。听说当他坐上驴车准备离开时还对着那栋新建的镇政府三层小楼破口大骂: “他娘的我要是再回来,我就是狗娘养的!” 从此以后我再没见过刘广才,他真如他说的再没回来。我在庙后村筹备大戏的时候,村里人经常微笑着问我: “八两,刘广才走了,你什么时候当站长啊!” 白发稀疏的王富贵一反常态的请我到家里住。他常常将烟杆别在腰里,黑色的布袋有节奏的敲打着他的屁股,他昂首挺胸的站在村口老槐树下向众人炫耀: “我儿子多有出息。王报恩要当站长了!” 当晚年的王富贵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死气沉沉,不能再让如狼似虎的年轻张秀花感到满足时,她像驱赶一个可怜的乞丐一样将他扫地出门。那时我的母亲刘香草已经死去,那两间落满灰尘的土屋在即将倒塌之时,重新迎回了它的主人,它居然又奇迹般的屹立起来,在几次风吹日晒雪压雨打后仍然顽强的像个士兵一样傲然矗立。 我的到来也让崔长寿欣喜不已,他像接待县里大官一样每日三餐鸡鸭鱼肉伺候。对于这样的盛情款待使我感到分外拘束,倒是王富贵表现的大义凛然,他无比自豪的蹲在桌子旁啍吸着鱼骨头,当遭到崔长寿的驱赶时,他仰起脸来意正言辞的强调他的身份: “我是站长的爹!” 我年幼时的记忆里,庙后村每年春节过后都要举办一场规模宏大的戏剧演出,请来五乡四邻的演员登台现艺。那时在庙后村一带吕剧颇为盛行,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辛勤劳动一年后放下锄头,换上花花绿绿的行头,放开粗旷的嗓门吟唱出婉转悠扬的曲调。 我站在台下倾听咿咿呀呀的日子里,王彩霞站在台上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经引发我连绵不绝的憧憬。这个能说会唱的女子画着油彩的脸给我留下了无限想象的空间,她常常穿着一件洁白的衣服化做传说中的白娘娘向我们翩翩走来,她那修长的闪现着亮光的手指灵巧的暴露在清凉的空气里,它恰如其分的左右伸展,配合着腰枝的扭动,我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晃动。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王彩霞死去的那一年。我在中午看到她素面朝天的走来时,我产生了一种不同与以往的感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以及周身散发出来的成熟气息让我目不转睛,油彩背后的王彩霞更加光艳照人,而她略带忧郁的脸则显得忧心忡忡。 王彩霞在众人关注的目光里快速走到刘昌盛家门前,这个外村的姑娘显然对刘昌盛的家并不陌生,她叩响了门环,接着人们看到在戏台上扮演许仙的刘昌盛从门缝里钻出来,他神色慌张的将她拉到角落里开始了指手画脚的交谈。 那个雷声阵阵的下午,王彩霞步履缓慢的从我们面前走过,她在戏台上曾经如风摆柳的行走此时显得迟缓和毫无目的。尽管人们知道已经订婚的刘昌盛和王彩霞之间存在一种某种亲密的关系,但人们大多相信他们之间不会有好的结果,就像卖豆腐的刘海生说的: “他们在戏台上是夫妻,在台下那就难说啰!” 刘昌盛订婚那天,人们在村口看到焦急不安的王彩霞向着刘昌盛的家的方向努力张望,当订婚的喜酒开始推杯换盏时,她作为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默默的将伤感的目光转向流动的河水。她的深切遥望没有换回任何东西,在人们眼里她只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家伙。 同样她的这次无理取闹的要挟,也没能使刘昌盛发生任何改变,他的无动于衷和六亲不认在村里人看来有充分的理由。当这个俊朗的后生站在戏台上幽雅的挥袖作揖时,他的命运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坐在台下的镇长像变魔术一样一下子使刘昌盛由农民变成了城镇居民,同时他还拥有了一个令所有村里人敬慕的头衔——镇长女婿。在镇长的女儿没有出现之前,王彩霞在刘昌盛家的地位几乎不可撼动,人们都相信他们是现实生活中真正的许仙和白娘娘。我没有到庙后村之前,王彩霞已经是刘昌盛的半个媳妇,村里人经常看到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轻盈的出入刘昌盛家,她默默无闻的承担起了照顾瘫痪在床的婆婆的责任。那时的刘昌盛还只是个穷酸的教书先生,一年到头赚不来几个铜板,为了使刘昌盛母亲的生命得以维持,她整日在山间奔跑,找回各式各样的药材,煎熬成汤药一口口的喂进老人的嘴里,否则刘昌盛的母亲不会在临闭眼的那一刻表现的那么理所当然。然而随着镇长女儿的加入,他们的关系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有一段时间王彩霞从庙后村消失了,人们不再看到她轻盈的行走和腼腆的微笑,不过她的愤怒的沉默很快又在焦躁不安中被打破,因为她发现她的有意离去,并没有引起刘昌盛的足够重视,人们又开始在庙后村的大街上看到这个不安的姑娘风风火火的走来,怅然若失的走去。 刘昌盛和镇长的女儿订婚以后,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迅速体现出来,如果说镇长女婿只是一个虚拟的光环的话,那么这次他拥有的则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同时也让人们感觉到了镇长的神通广大。找到一棵大树乘凉的刘昌盛从一个破落的教书匠一跃成了柳塘镇中学的校长,他在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实惠的同时更加坚定了他无比正确的选择。因此当怀孕的王彩霞忧心忡忡的找到刘昌盛时,刘昌盛表现出来的漠不关心令人感到无比正常,他嘻笑着对围观的人说: “还有这么死皮赖脸的女人!” 人们发出的笑声让这个羞答答的姑娘面红耳赤。王彩霞坐在地上,隆起的小腹使她挺直了腰杆,蓬乱的头发盖住他的前额,让人无法联想到戏台上那个端庄秀美的白娘娘。她的无理取闹让她乞求的目光缺乏应有的同情,人们更多的是好奇。王彩霞面对着眼前这个已经属于别人的男人,将姑娘的矜持抛掷脑后,她冷冷的看着刘昌盛说: “我怀了你的孩子!” 王彩霞说这句话时脸上看不到一丝羞怯,她的声音沉静有力仿佛是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这个男人回心转意的理由而变得心安理得,但她的这种心安理得很快被刘昌盛踩到了脚下,并且捻了个粉碎。刘昌盛不屑一顾的看着她,脸色如生铁一般呈现了青灰色: “谁知道是那个男人的野种!” 刘昌盛的话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将王彩霞送入深不可测的绝望之中,她闭上眼睛随着眼泪的不断涌出,我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泣。 当微笑的刘昌盛拨开人群扬长而去之后,王彩霞扶着墙壁缓缓的站起来,她的动作极为吃力,让她看上去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妇女,乱七八糟的头发遮挡住她的脸,我看不清她当时的表情。 那个下午,当失魂落魄的王彩霞缓慢走出村口后不久,大雨便劈头盖脸的倾盆而下。我站在王富贵家长满青草的大门底下,透过朦胧的雨幕我看到一抹粉红在雨中摇摆,就像一只鲜艳的跳舞的蝴蝶。那一抹清晰的粉红让我想到了王彩霞行云流水的甩袖和曼妙轻盈的舞动。 第十四章 白蛇传(2) 王彩霞的父亲——那个有名的杀猪不眨眼的屠户,在那个天还没有亮透的早晨,提着闪亮的菜刀站在刘昌盛家门前,跺着脚破口大骂,他的叫骂在人们依昔的睡梦里飘满全村。然而他的叫骂也取得了王彩霞一样的效果,人们没有看到愤怒刘昌盛钻出来和他进行一场激烈的撕打,自始至终刘家表现的异常平静,紧闭的门里边只传来几声狼狗警觉的汪叫。起了个大早的刘海生担着豆腐挑子出现在他面前,两人的不期而遇,让王彩霞的父亲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他猛的冲过去抓住刘海生的衣领,突然遭受惊吓的刘海生看到了一双腥红的眼球和雪亮的菜刀,他一下瘫坐到地上,肩上的挑子也跌落下来,豆腐脑和豆腐块洒落一地。面对凶神恶煞的屠户刘海生战战兢兢的说: “我没跟你女儿睡觉!” 本来与刘海生毫不相干的事情,因为这句忌讳的话他遭到了屠户无情的殴打。于是在那个清早当屠户的叫骂响过之后,刘海生凄惨的喊叫又开始在寂静的小村上空弥漫开来。其实委屈的刘海生当时并不知道愤怒的屠户只是想从他的嘴里得到刘昌盛的下落,因此当屠户向他扑来时,他还为屠户将他当成了刘昌盛,努力辩解的结果是拳打脚踢后的鼻青脸重。当满身泥土的刘海生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屠户喊“我一定会找你算帐的”时,怒气仍为平息的屠户已经心急火燎的朝柳塘镇中学跑去。 关于后来刘昌盛在学校遭到屠户追打的消息是我听崔长寿的儿子崔满福说的。当时愤怒的屠户举着明晃晃的菜刀追赶着灰头土脸的刘昌盛在操场上拼命奔跑。在年老屠户和年轻校长的这场赛跑中,气喘吁吁的屠户显得力不从心,他时常停下来摁着双膝大口喘气,年轻校长则表现出了一个健壮小鹿的蓬勃力量远远将屠户甩在后面。后来这场竞赛由于警察的到来而被迫终止,这个野蛮的屠户被派出所以行凶滋事殴打老师为由关了起来,失去了一个月的人身自由。崔满福向我们讲述这场惊心动魄的追赶时显得眉飞色舞,他自始至终重复着屠户那句全校人都津津乐道的话: “畜生我割下你的屌喂狗!” 村里在柳塘中学读书的孩子从学校带回这个消息的同时,身体依然健全的刘昌盛正在大张旗鼓的准备他的婚事。刘家那扇破旧的大门被黑漆粉刷一新,火红的喜联和苍劲有力的“青龙”、“白虎”字样,分别置于大门和外墙两侧,高高的门檐上悬挂的大红灯笼显示着这个家庭的与众不同。 在我的记忆中刘昌盛的婚礼场面宏大。曾经被屠户手持菜刀追的四出乱窜的年轻人,那个早上穿上了崭新的西装,他潮红的脸显得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刘昌盛礼貌的站在自家门口迎接着络绎不绝的客人。 这次婚礼宰杀了两头猪和几十只鸡鸭,这一切都是在刘昌盛家门口进行的,猪血和羽毛使得这个喜庆的家庭脏乱不堪,直到我们放学回家时,刘昌盛家门前那条狭窄的小道才被清理出来,摆上了二十几张圆桌,面对水泄不通的道路我们只好绕道而行。 新娘的花轿是在中午到达的。8个年轻的小伙子将一顶华丽的花轿四平八稳的放在刘家门前,在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和孩子们好奇的喊叫声中,新娘从容的从拉开轿帘的门里走出来,走向了刘昌盛的床。 镇长的女儿是个瘦小的姑娘,出自豪门的新娘走进刘昌盛家时显得理直气壮。她的脸隐藏在白白的脂粉后面,巧妙的遮挡住了她后来那张布满麻点的脸,新娘一身洁白的婚纱让农村人见识了西方婚礼的高贵,这个自信满满的姑娘对婚姻的自得和白粉背后的微笑一样明显,拥有同样微笑的英俊的新郎显然已经忘记了此时失去自由的屠户和几天前哀求哭泣的王彩霞,他们举止大方的拜堂,越过门槛后成了一个屋檐下的夫妻。然后他们坐在拥挤的巷子里吃喝起来,被列入邀请之列的包括了王富贵一家,但是我和刘香草却没有参加,代替我们的是优雅的坐在桌子旁啃鸭脖子的张秀花,我的父亲王富贵坐在她身边,一只手揽着张秀花的腰一只手举着酒杯开怀畅饮。他们的到来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他和张秀花的故事已经让人们失去了兴趣,人们现在关注的是刘昌盛和王彩霞。在这个小山村每天都有新的故事上演,每天也都有老的故事结束,王富贵和张秀花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别有滋味的快乐生活。 镇长骑着一辆摩托车赶来的时候,酒宴已经开始。他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右手十分笨拙的向人们招手。这场由他一手操控的婚姻,在他的到来后达到了高潮。刘昌盛的本家嫂子提着一个竹篮走出来,随着篮子中的高梁饴和花生被抛到空中,几个孩子一窝蜂似的扑了过去,忙乱中宝儿的脸遭受到一个孩子肘部的挥打,他紧紧握着两颗高梁饴坐在地上哭泣起来,他的哭泣没有阻挡住孩子们的脚步,他们蜂拥着哄抢地上的食物,最后宝儿手中的两颗高梁饴也没能幸免,被一个大孩子抢走后高高的举在手里。此时的宝儿从地上爬起来追赶着抢走糖果的人,他的追赶促使那个孩子快速拨去糖衣放进了嘴巴。这一举动让宝儿更加伤心,他扯着掉了门牙漏风的模糊嗓音大骂: “我操你娘!” 年幼的孩子那时虽然还不明白这句话所表明的意思,但他知道他的母亲受到了宝儿的侮辱,于是他嚼着糖果走到宝儿面前挥动拳头将宝儿打倒在地。 当人们正沉浸在孩子们因为糖果的纠纷而争吵不休中时,我看见王彩霞拿着一个黑色的玻璃瓶出现在刘家门前,刘昌盛没有看到她走来,当时正在和迟到的岳父谈笑。神色镇定的王彩霞快要走到他身后的时候,刘昌盛的嫂子那个挥洒糖果的女人和她的丈夫拦住了王彩霞的去路。他们不想看到原本喜庆的婚礼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乱糟糟,然而他们的阻拦却使得这个姑娘更加坚定了前进的步伐。在那个阳光透过摇摆的树叶使人们的脸变得斑斑驳驳的中午,在杂声四起的刘家门口,人们清晰的听到了王彩霞嘹亮的声音: “我死给你看!” 王彩霞的出现让刘昌盛喜笑颜开的脸立刻变得苍白起来,这个春风得意的男人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走向王彩霞,然后让那个雷雨天的情景再现。他只是回头冷冷了看了一眼,随后和镇长走进了里屋。 当这场闹剧的主角刘昌盛离开人们的视线后,人们将目光重新锁定另外一个主角——王彩霞。这个女人平静的走到刘家门前高高的台阶上,目光坚毅的站立在中午直射的阳光底下。她的身体在温暖和煦的阳光里显得高昂挺拔,就像秋天山坡上高高的高梁树,微仰的身姿美丽动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王彩霞拧下玻璃瓶的瓶盖,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灌进了嘴里。 这一幕的发生令在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很快告诉人们她喝下去的是庄稼地里杀虫用的农药。 人群中有人大声的喊叫起来: “出人命了!” 欢庆的酒宴在喊叫过后立刻乱哄哄起来,人们跑到王彩霞面前试图夺走她手中的玻璃瓶,但玻璃瓶似乎长在了她的手掌上,它们成了一块密不可分的血肉,任凭人们怎么用力也无济于事。 王彩霞优美的站立没有维持多久,就在人们叫喊着不知所措时,她软软的倒在了刘家门前。已经喝了半瓶酒的刘海生铆足了力气将昏迷的王彩霞拉到背上,然后开始快速的奔跑,紧随其后的是一群嘴里含着糖果的孩子,他们边跑边将彩色糖纸丢在空气里,使人很容易误解为满天飞扬的纸钱。 那天的喜宴在刘海生背着王彩霞走后便草草收场,当人们发现酒桌上的喜酒已经索然无味时,他们纷纷将酒桌上能带走的东西揣进了口袋,然后浩浩荡荡的跟在孩子们的后面,继续关注着闹剧的进程。 我在那个下午始终没有看到刘昌盛和他的老婆以及镇长的出现,听说那个晚上他们连夜搬出了庙后村,有人看到天黑以后村里开来了好几辆大卡车,就停在人们吃喜酒的地方,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将刘家崭新的雕花木床和宽大的杨木衣柜抬到车上,然后趁着夜色匆匆的出了村子。这或许是当时真正的情况,因为第二天人们发现落满鞭炮纸屑的刘家已经人去楼空。喜庆的气氛虽然在那两扇大门上还略有体现,但吸引人们已不再是大门上那两张红红的喜联,而是用白粉笔在上面涂雅的大字——柳娼盛不得好死。它就像一张漂亮的脸蛋上被人砍了一刀一样明显,使得路过的人驻足仔细观看。没有人知道是谁将他的书法留在了刘家的大门上,不过看过的人们自然不自然的都会将这件事跟王彩霞联系起来。但转念一想这好像也不对,王彩霞已经死了,死人怎么可能写字。于是在人们的议论中又多了一种王彩霞变成鬼的说法,说她死得过于激烈,变成鬼后回来找刘昌盛索命了。 王彩霞的确死了,死得毫无大志。当因为这个女人被屠户殴打的刘海生背着王彩霞跑到医生王德庆家时,人们已经不能打开她紧紧扣住的嘴,王彩霞苍白的脸就像戏台上那个施了粉黛的白娘娘一样,看上去毫无血色。几个大男人用老虎钳子和镙丝刀弄断了她两颗整齐的门牙后,才将她的嘴撬开,接着,人们把一桶桶清澈的井水灌进她的肚子,连同她隆起的小腹我看到了一个体态臃肿的王彩霞。我到达王德庆家时,王家的院子里、墙头上已经站满了人,人们吃着从喜宴上拿走的花生和瓜子一边吃一边关注着屋内的动静。就这样王彩霞在人们的眼睁睁里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那时,我一直相信在戏台上可以呼风唤雨的白娘娘是死不了的,她能把死去的许仙从阎罗殿里救回来,这么神通广大的人物难道无法拯救自己的死亡?但当我确切的看到一动不动的王彩霞躺在门板上被众人抬到屋外的时候,我确信她已经死了,她的嘴努力张开着,浅浅的血水不停的从嘴角流出来,她的手臂伸展在凝重的空气里,随着人们的行走而来回摇摆。让我确信她已经死亡的主要因素是,那双曾经修长的闪现着亮光的手指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活灵活现,它们死气沉沉的毫无意识的晃动预示着一个生命已经走向终结。 似乎是在顷刻之间,有关于白娘娘的记忆全都变得模糊起来,在我的意识当中,白娘娘是不折不扣的神,王彩霞也是,但现在不是了,她仅是一个也会有死亡的人。 王彩霞死的时候,她的屠户父亲还在派出所里面壁思过,当他被派出所放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庙后村放了一把火,他的这把火把空荡荡的刘家烧了个空荡荡。按照他当时的想法,他本打算到刘昌盛家杀他个人仰马翻,然后将那个畜生的肉摆放到肉案上当猪肉卖,但是当他提着菜刀跑到住进镇政府大院的刘昌盛家时,他意外的在门口遭到了保安的阻挡,于是刘家的那套宅院成了牺牲品被这个怒气冲冲的家伙付之一炬。 然而也是在这个下午,当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天边的云彩,干燥的木头嗞嗞的吐着火苗时,派出所的警察又一次出现在屠户的面前,他用一把火换回了两年的牢狱生活。 随着刘昌盛的悄然离去和王彩霞的悲愤死去,很快曾经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已然了无兴趣,在人们逐渐淡忘他们的同时,我依然经常能从崔满福他们那里听到关于刘昌盛的消息,诸如他的麻脸怀孕了,生的是个女孩也是个麻脸之类等等。 我到柳塘镇中学读书那年,刘昌盛已经调到镇政府机关当了干部,我大学毕业到镇文化站工作时,她又跟随他的副县长岳父去了城里,因此我始终无法和他正面相对。在我看来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自始至终一直是在逃避,逃避别人鄙夷的视线和不能承受之重的流言蜚语,这是王彩霞用生命为他换来的身败名裂。也或许他根本没有怀疑过他所做的一切,他心安理得的步步高升是他付诸努力后应得的回报,如果真如后者,这是王彩霞的悲哀,她毫无意义的死去只是给庙后村的人们平添了一道颇具观赏性的风景。 第十五章 王抱金(1) 我11岁那年春节村里第一次破天荒的停止了唱戏,两个主角的缺席使每年一度的盛会被迫中断,往事又重新构起了人们的向往,尽管他们的形象那时在人们的脑海里已逐渐被遗忘,但有关他们的谈论在人们茶余饭后依旧经久不衰,尤其是王彩霞死前那句气宇轩昂的喊叫,经常会从村里的某个角落某个女人嘴里喊出: “我死给你看!” 我12岁那年的春节,村里的盛会在人们的期待声如期开场,不过形式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曾经火热的吕剧不再受到人们的追捧,人们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更加喜闻乐见的酸曲和杂耍。 杂耍班的表演让我们这些孩子瞠目结舌,一个跟我年龄相当的孩子把脑袋放到木桩上,他的父亲手持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站在他的身后。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的父亲把菜刀架到了孩子的脖子上,他朝众人笑笑,在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开始了令人脖梗发凉的切割。台下的人们纷纷踮起脚尖,缩着脖子观看,鲜血在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一滴滴落到地上,此时有人在下面叫嚷起来: “切下来,切下来!” 孩子的脑袋没有像皮球一样滚落到地上,他摸着脖子站起来,动作麻利的跳下戏台。他依然活蹦乱跳的拿着铜锣四处收钱,好奇的人们扒开他的衣领后看到了一个完好无损的脖颈,于是有人怀疑那些流出的血仅仅是些调拌好的颜料而已,台上的一家老小是在合伙骗人。 我的父亲王富贵大摇大摆走上戏台的时候,村里人所表现出来的惊讶丝毫不亚于那个玩杂耍的孩子。他扯开高亢的嗓门为人们演唱了一首《盼儿归》,得意忘形的王富贵站在戏台上制造出的声响让台下的人们纷纷捂住脸低下头去。王富贵走上戏台的勇气来自他刚刚出生的女儿,当他大声宣布他的女儿王抱金已经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时,他脸上的肌肉来回跳动,展现出丰富多彩的表情。然而他的声音却没有他的表情那样出现婉转多样的效果,当他粗旷洪亮的嗓音在庙后村上空响起时,站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的刘海生问身边的人: “这是谁家的驴嗓门这么大!” 我原以为王富贵会在一片讨伐声中灰溜溜的逃走,但是他的表演出乎意料的博得了大家的喝彩,崔长寿站在戏台下面乐呵呵的称赞: “王富贵都快成歌唱家了!” 这是我父亲第一次将他的演唱天赋展现在众人面前,往后的日子,他放弃了舞台上的表演,而是把欢乐送到了大街小巷。每次喝醉酒后,他就打扮成一位歌唱家的模样,站在大街上动情的演唱。 我的妹妹王抱金是在大年初二出生的,这个王富贵和张秀花的结晶在我的父亲进入垂垂暮年之时突然降生,让王富贵几乎丧失了理智,他高兴的像个疯子似的在寒冷的麦场上光着膀子奔跑。就在前一天,张秀花临盆时他还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焦急在院子里快速走动,面对张秀花哭天喊地的嚎叫,王富贵显得束手无策,有好几次他打算冲进屋里看个究竟,却被黑着脸的接生婆大声喝斥出来。王富贵的关切和焦躁不安在他即将成为梦寐以求的父亲时,表现的尤为明显,他不停的踱步像一个孤独的老人一样喃喃自语。 当一个婴儿有力的哭声从屋里传来时,心急如焚的王富贵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趴在窗户上努力向里面张望。这时接生婆在屋里朝王富贵喊: “生了,生了!” 王富贵伸长了脖子像一只饥饿的长劲鹿,他大声询问着他想得到的结果: “男孩,是男孩吧!” 接生婆冷冷的回一句: “没把儿!” 王富贵听到这里不免有些失望,但他依旧兴奋的趴在窗台上欢迎自己孩子的到来。接生婆在里面继续说: “差不多8斤呢!” 站在窗边的王富贵吓了一跳他朝接生婆吼: “才半斤能活吗?” 王富贵这句令人啼笑皆非的问话,让我的妹妹从此也有了一个和我一样响亮的称号——半斤。王抱金的到来,终于使王富贵圆了一个父亲的梦想,他日思夜盼焚香祈祷的结果尽管并不完美,但这并不会影响他对一个儿子的期盼,他经常抱着王抱金站在麦场上说: “我马上就要有儿子了。” 我的母亲对于王抱金的降临表现的若无其事,自从王富贵离开以后,她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寡妇,因此当人们告诉跑到刘香草面前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苦涩的笑笑说: “管我啥事!” 刘香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故作镇定使她在村里人面前经常开怀大笑,但回到家中后她又向我展现出了另外一种神态,她整日眉头紧锁,时而的唉声叹气向我表明她的寂寞和无可奈何。在王富贵登上戏台向人们展示他的嗓音时,我第一次听到了刘香草对自己丈夫又爱又恨的谩骂: “这个老东西浪歪了!” 这表明她对我的父亲依旧充满了期待。 一直以来,我长久的惊讶于刘香草的沉默和镇静,这个对愤怒已经习以为常的女人,学会了豁达的接受一切,她的容忍程度不可想象。就在王富贵搬走的那一天,我和哑巴看见她从田埂上走下来,一直走到自家门前,她极其镇定的站在门口看着她的丈夫将衣物装进一个木柜,这个木柜还在她作为一个姑娘时,她的父亲请人用梨木专门为她置办的嫁妆,如今王富贵却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嫁妆连同他本人一起嫁到了张秀花家。身体已经开始弯曲的刘香草一直静静的注视着胡作非为的丈夫,直到王富贵挑着她的衣柜和两袋小麦渐渐消失在拐角阴暗的背影里,她才疲惫的走进屋里面对着空旷的四壁无休止的发呆。 第十六章 王抱金(2) 对于王富贵的离家出走,他的母亲宋淑英继续保持一贯的平静。让人感到不解的是一向以孝顺出名的王富贵和张秀花另筑巢穴后,并没有将他的母亲接走,这个高傲的老人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当王富贵和张秀花在这个村里制造出各种流言蜚语时,他的母亲已经被彻底遗忘在了角落。那时我的祖母宋淑英已经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她不能再拄着拐杖扭着小脚在村里来回的行走,她每天躺在肮脏不堪的床上嘴里发出十分伤心的哼哼声。 我的母亲毫无怨言尽职尽责的履行着她的义务,她经常端着一盆热水走进去,然后在宋淑英的怒骂声中走出来: “你想害死我啊,你这个阴险的女人!” 那时的宋淑英将她的房间视为不可侵犯的领地,而她就是这个领地中不可推翻的霸主。我每次小心翼翼的端着饭菜走进去,她总是严厉的警告我: “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样东西。” 宋淑英的无理取闹使得我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越发心惊胆战。她对自己生活的苛刻要求同样令刘香草一筹莫展。面对日益窘迫的家庭刘香草总是满怀愁绪的调集宋淑英的膳食,然而即使是这样当她的心愿未被满足时,她会愤怒向我们表示抗议。我清楚的记得有一次,她将我端进去的玉米面粥使劲从窗户里丢了出去。王富贵的背信弃义让晚年的宋淑英倍受冷遇,这对孤傲的宋淑英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她对儿子的期盼像她脸上的皱纹一样又多又深。尽管那时我的母亲刘香草想尽各种办法使她得到满足,但她的良苦用心自始至终也没有得到宋淑英的理解。 王富贵对她的遗弃和对我的母亲一样毫不迟疑,在他将全部精力放到风情万种的寡妇身上时,他是不会记起自己年老体弱的母亲的。 长尾巴狼,长尾巴狼 娶了媳妇忘了娘 将娘放在墙头 晒死好攒粮 长尾巴狼,长尾巴狼 娶了媳妇忘了娘 长尾巴狼,长尾巴狼 娶了媳妇忘了娘 …… 村里的孩子们快乐的唱着,尽管他们长大后也许真的会成为儿歌里的长尾巴狼,但年幼的孩子们是不会理会这些的,至少年少的人们都不认为自己会犯这样的错误。 宋淑英就是在这样的儿歌里,慢慢走向死亡的。我父亲的义无反顾使宋淑英苦难的一生更加悲凉,而我的母亲刘香草则还要继续着属于她自己的悲凉。 第十七章 王大栓和宋淑英(1) 我6岁跟随王富贵到庙后村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生活了几十年。他生前没有给王富贵给下太多值得炫耀的东西,因此我不曾从王富贵那里获得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我开始对祖父的好奇缘自宋淑英充满期待的讲述。 在生命的末日里,宋淑英用残缺不全的神智回忆着年轻时的自己。 即将成熟的柿子悬挂于枝头在秋日如血的残阳里迎风摇晃,这时我的祖母在人们惊奇的目光里,拄着两根拐杖出现在门口的石阶上,这个人们以为再无可能站立起来的老人奇迹般的在她生命即将完结的时,精神抖擞的站在了晚秋的斜阳里,做最后一次顽强的站立。我跟在她的后面防止她摔倒后不能使自己站立起来。尽管宋淑英至死也没有承认过我是她的孙子的事实,但她此时显然需要一个忠实的倾诉对象,那时的宋淑英极为矛盾,她并不想让我这个外人知道太多关于这个家庭的风风雨雨,但她似乎没有别的选择。村里的孩子是不会对她的讲述感兴趣的,惟有王富贵可以满足她的心愿,但他已经爬上了寡妇的床,忘却了回家的路。所以那个下午的宋淑英显得愁绪满怀,她站里夕阳里低声自言自语: “大栓想我了,他在等着我呢!” 这个垂暮的老人,在即将与我的祖父重逢和尘世进行告别时,表现的异常镇定,她没有像她后来死去的儿子一样惴惴不安、老泪纵横。在她看来她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和自己的丈夫会合,她的布满皱纹的轻轻扬起的眼角真实的表达了这一点。 大栓是我的祖父,他曾经是村里最好的铁匠,当时村里的铁锄和犁头均出自他手。当我成年以后,我开始在脑海中确立祖父的真实形象时,他经常站里火苗旺盛的碳炉旁,手提锤头叮叮当当的锻打火红的铁块,明亮的炉火将他汗涔涔的额头照的闪闪发光。我年轻的祖母坐在高高的门槛后面,托着下巴,静静的看着男人结实黝黑的脊梁,这个曾经背着她跑了三天三夜的脊梁,如一堵厚实的土墙在她眼前开始无限伸展,逐渐构筑成一个给她挡风遮雨的宽敞院落。 我刚到庙后村的那几年中,常常为宋淑英的高贵和慵懒感到困惑,她始终将自己高高的置于这个家庭的最高处,心安理得的接受王富贵和刘香草的顶头膜拜,直到她死去后,我才从刘香草口中得知,她曾经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她的富贵出身以及良好修养曾经使我的祖父不堪重负。 大约是1938年前后,已经成了亡国奴的王大栓浑然不知自己命运的改变,他喜气洋洋的和几个小伙子来到县城为日本人修建炮楼,他当时也许并不知道这个炮楼会让他多少同胞命赴黄泉。每天埋头干活,却不知道他的同胞正在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正当他为别人开始饥饿而死,自己却可以一日三餐不用发愁感到沾沾自喜时,日本人已经开始在县城大量屯兵,他每天都能听到放鞭炮一样的枪炮声在县城上空此起彼伏。 那个天空中弥漫着黑色烟雾的下午,牛犊般健壮的王大栓拉着一车石料从山里走出来,因为炎热和疲惫他将汗衫从身上脱下来丢到地上,自己躺在开满油菜花的田埂上大口喘气,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祖父遇到了穿着绣花鞋的宋淑英。 这个影响了我的祖父后半生的女人出现在田埂上时,显得疲惫不堪,她不时的回头张望,宽大的红绸缎衣服和小巧玲珑的脚板使她跑起来像一只捣蒜的木棰,每一个次踏地都铿镪有力。奔跑中的宋淑英看到了田埂边的王大栓,她没命的向他呼喊: “救命啊!大哥快救救我!” 躺在田埂上的祖父在我的祖母身后看到了两个手持长枪的日本兵。我愚昧的祖父此时没有向遭遇危险的宋淑英伸出援助之手,而是笑着跑到两个日本兵面前,他的低头哈腰让我的祖母认为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汗奸,然而令我的祖母意外的是两个日本兵并没有对他的恭维表现出丝毫的兴趣,他们继续追赶年轻的宋淑英。当时我的祖父错误的认为,这两个日本兵监工发现了自己的偷懒行为,他的低头哈腰仅是为了使他的饭碗更加稳固,但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纵容与事不关己会给我的祖母造成灭顶之灾。 两个强壮的日本兵拦住了宋淑英的去路,他们用我祖父听不懂话语吼叫着扑向我的祖母。接着,我的祖父看到了他日后经常抚摸的宋淑英雪白的胸脯和的大腿,宋淑英尖利的喊叫着,她的衣服被一件件丢进油菜田,两个日本兵肆无忌惮的趴在她身上对她进行惨无人道的侮辱。 第十八章 王大栓和宋淑英(2) 当我的祖父清醒的认识到,他不能再做一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时,他毫不犹豫的从车上搬起了一块石头,他将平时打铁锻炼出来的力量全部汇集到那块坚硬的石头上。于是当石头朝一个日本兵脑袋上砸去时,我的祖母听到了“砰”的一声,随后红的绿的白的粉的液体迸射到她的脸上。这个日本兵几乎连叫都没叫一声,直挺挺的压在宋淑英身上,另外一个日本兵看着他的同伴死去后,惊慌失措的提着耷拉在胯间裤子,拼命往树林里跑,但是腿上的裤子成了他的负累,奔跑中自己将自己拌倒了好几次,于是他索性将裤子脱下来丢弃在了路边,然后轻轻松松的在树林里乱窜。我聪明的祖父面对着日本兵的尸体迟疑了一会儿,但这丝毫不耽误他追赶另外一个日本兵,他从地上捡起长枪看了看花红柳绿的宋淑英,然后开始了健步如飞的追赶。 那个光屁股的日本兵垂头丧气的从山上走下来时,我的祖母已经从地上坐起来,过度的惊吓使她神色恍惚的坐在那里,她的宽大的绸缎褂子被野蛮的日本兵撕开了一道口子,粉白的皮肤裸露的外面,使我的祖父轻而易举的看到她的身体。那时我的祖父表现的像一个伟大的胜利者,他举着长枪昂首挺胸的站在日本兵后面,日本兵将双手举过脑袋,沮丧的低着头呈现出一个罪人应有的表情。 事后,我的祖父并没有愤怒的结束这个日本兵的生命,而是慈悲的命令他跪在我的祖母面前磕头认错,日本兵害怕的跪在地上,每次弯腰头颅都要碰撞到硬梆梆的地面,我的祖母面对赤条条的日本兵没有停止她的嚎啕大哭,她的哭泣使我的祖父大为恼怒,他走上前去卡住日本兵的脖子使劲将他按在地上,在他看来只有让我祖母骑在日本兵的身上,对这个可怜虫施以侮辱,她才能停止哭闹。于是我祖父用力将日本兵按在地上的同时,向我的祖母说道: “你也骑上去弄他。” 当然我的祖母不会按照王大栓的意思采取日本兵对她那样的行为,她只是看了看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的日本兵,然后慢慢从地上站起来,重新整理了零乱不堪的衣服,然后颤颤微微的转身走了。 我年轻的祖父那时表现出来的愚蠢和无知让我的祖母大失所望,她曾经的尊贵和骄傲此时全都变成了令人不能接受的耻辱,于是在她和王大栓共同度过的大半生里,她常常抱怨我的祖父是一个莽撞不懂礼数的家伙。我祖父的无知也使得他后来在这个出生高贵的女子面前显得暗淡无光,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他一辈子生活在女人的胯下。 然而,宋淑英只所以能成为我的祖母与后来王大栓的快速追赶有直接的关系。当我的祖父看到惶恐不安的宋淑英转身离去时,他立即丢下大腿下面的日本兵,朝我的祖母跑去。 这个冒失鬼为他的粗心大意付出了血的代价,就在他离我的祖母只有十几米远的时候,他身后的日本兵已经将子弹推上了膛,高高的举起长枪瞄准了我的祖父。王大栓继续挥动着手臂追赶惊慌的宋淑英,对身后黑洞洞的枪口浑然不知。这时我的祖父发现奔跑中的宋淑英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宋淑英的错愕表情让我的祖父看到了这个女子的可爱,花花绿绿的彩带飘扬在我年轻祖母的脸上,让她看上去像一个不慎将泥巴抹到了脸上的孩子,我的祖母张开大大的嘴巴,奔放尖锐的声音刚刚冲到喉间还没来的及引起声带的振动,她对面的枪响了,跟她原本安静的家里突然响起的枪声一样震耳欲聋。 日本兵在扣动板机的时候没有发挥出最佳的水平,他的颤抖使他的枪口整整下移了好几公分,原来对准脑袋的子弹合情合理的飞进了王大栓的肚子里。枪响过后日本兵同样展示了宋淑英那样的目瞪口呆,他惊讶的发现捂着肚子的王大栓正朝他一步步走来,他的失误给他带来了更为严重的恐慌,他慌忙丢下手中的枪,撒开腿像只兔子一样迅速钻进了树林。 受伤的王大栓这次没能跟着钻进树林继续他的追赶,当他低头发现鲜红的血奔涌着流出体外,在他的裤裆里蔓延开来时,他误以为是子弹射中了他的要害部位,他叫了几声“扑嗵”一下倒在了油菜地里。 接下来的场景是,我的祖母艰难的推着木轮车在山间的小道上蜗牛般缓慢前行,浑身沾满血渍的祖父静静的躺在车上,理所当然的接受宋淑英的照顾。这是我的祖母第一次从事如此劳累的工作,这在她以前的生活中是不可想象的,作为富贵家庭中的大小姐,她的生活显得自由散漫且一丝不苟,除了每天坐在檀木家具前面喝茶吃点心外,就是学习绣花以及令人厌烦的来回中规中矩的走路。这是这个家庭赋予她的不可抗拒的责任,她必须成为一个仪表得体,温文尔雅的女子,旧时代对她的鞭笞使她完美的继承了那个时代在这个家庭中代代相传的贵族习气,即便是她那富丽堂皇的家庭在炮声隆隆中变成一堆废墟后,她依然笼罩在富贵当中,深受那堆残砖破瓦的束缚。 第十九章 王大栓和宋淑英(3) 我的祖母命运出现转折的时刻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早晨。我祖母的父亲那个留着八字胡须,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他穿着绸缎长衫从朱红的大门快速而入,他右手微提长衫,从影壁旁绕过去,走进我的祖母的房间。 我祖母的父亲应当算是那个时代有点傲骨的富人,在县城有属于他的三座酒楼,为了使他死后在地下不被他的祖宗指责,当穷凶极恶的日本兵跑到他面前提出诸多不合理要求时,他一根火柴将三座酒楼烧了个精光,在他预感到大难即将临头时,他神色凝重的走进了女儿的房间。他不留余地的要求他的女儿带着她的弟弟马上离开县城,尽快脱离是非之地。我17岁的祖母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表现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讶神情,她此时并不知道她的富贵生活已经走向终结,从此以后摆在她面前将是惊慌失措的奔跑和心惊胆战的流离失所。 正当我的祖母在为离别而悲痛欲绝时,日本兵的部队已经开到了她朱红的大门外,他们有力的撞击使那两扇结实的木门开始摇摇欲坠。我伤心的祖母跪在地上行使她最后的叩拜之礼后,被她的父亲从后门推了出去,我的祖母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亡命天涯的生活。她领着她的弟弟在狭窄的胡同里拼命奔跑,耳边连绵不绝的枪炮声使她脚步飞快,当她跑到一家茶馆旁边时,她的弟弟被地面上凸起的石块绊了一脚,迎面撞到地上,她弟弟的哭泣让的神经更加紧张。就在她拉起弟弟准备继续她的奔跑时,她突然听到茶馆的伙计大声惊叫起来: “宋家着火了!” 大街上的人们纷纷驻足观看,我的祖母朝自家望去时,看到黑沉沉的烟雾已经与隐霾的天空连接到了一起。干柴烈火的“噼啪”声从远处清晰的传来,我祖母的父亲以最为激烈的方式宣告了他的至死不渝,那时失去自由的他似乎已没有其他可以选择的出路,送走了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后他毫不犹豫的打开了朱红大门,随着日本兵潮水一般的涌入,第一个为他的固执献出生命的是他的老婆。那个可怜的女人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风华犹存的年纪让她看上去端庄秀美,日本兵闯进她的房间时,她正坐在雕花红木床上哭泣,一双儿女的匆匆离开让她伤心不已。破门而入的日本兵没有引起沉浸在悲伤中的女人的关注,她似乎早已准确的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她安静的坐在床漫不经心的用绣花手娟擦拭脸庞的泪水。日本兵淫笑着向女人靠近时,这个在三纲五长教育下长大的女人本能的缩到了床角,用棉被护住身体。一个日本兵狂笑着脱掉上衣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我祖母的母亲惊恐的看着这个肮脏的男人,当这个日本兵爬上床将她压在身下时,她用整齐的牙齿咬掉了男人的整只耳朵,日本兵杀猪般的叫唤促使他的同伴举起了手中的长枪,一连串的急促的枪声响过后,我祖母的母亲安然的躺在红红的木床上。 此时,她的男人正在另外一个房间跟日本兵军官唇枪舌剑。我祖母的父亲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由于我祖母的爷爷英年早逝,他不得不放弃学业回到家中执掌这个日渐衰败的庞大家庭。我成年前后,这个人在我的心中曾经有过截然不同的两张面孔,小的时候我固执的认为他的愚蠢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他犯下的是一个严重的错误,直到我长大以后才开始慢慢改变这种看法,作为那个年代的受害者,他的大义凛然成全了一个知识分子在面对奴役时的浩然正气,他没有像狗一样在铁蹄面前摇尾乞怜,反而以性命相搏直至玉石俱焚。因此当我的祖母后来面对村里人不可救药的批斗时,她跪在高高的戏台上向所有人大声宣布: “我爹是革命家!” 我祖母的父亲没能成为革命家,他只是那个年代众多苦难生命中的一个。 几个日本兵怀抱着陶瓷器皿、字画以及铜制的油灯和脸盆从房间里走出来,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胜利的微笑,在这次行动中,他们将这个富贵的家庭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此时,我祖母的父亲这个顽固不化的家伙已经被日本军官打了两个耳光,他的灵牙利齿让日本兵军官大为光火,在这场毫无意义的辩论中,我祖母的父亲始终占据着不可动摇的优势。他错误的认为他那引古博今的讲说可以使这帮匪寇放下屠刀,灰溜溜的滚回他们的国家,但是他的这种想法是荒谬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当他的讲说演变成最后的辱骂,再到后来的愤愤而起,他的绝望与灰心丧气可见一斑。 这个县城最大家庭的灾难,吸引了大批群众围观,在戒备森严的宋家门外,麻木的人们看着这个他们眼中为富不仁的富贵家庭迅速灭亡,他们中间大多数人保持了沉默,也有人高声叫好,好像是救世主来到了世上,替他们惩恶扬善一般,殊不知他们很快将会品尝到这种被“拯救”的滋味。 第二十章 王大栓和宋淑英(4) 那个灰蒙蒙的下午,大多数县城的人目睹了我祖母父亲的死亡,关于他死时的情景如今依然有很多人能不假思索的说出来。人们看到那个悲愤的男人手里举着一只漂亮的景泰蓝花瓶朝日本兵军官头上砸去,他的这种被很多人称为以卵蛋击石头的做法,没有对日本兵构成任何威胁,他随即被伸过来的刺刀刺中心脏,他站在冷冷清清的空气里摇晃了几下,然后像那只景泰蓝花瓶一样摔到地上支离破碎了。同样支离破碎的还有他那幢奢华的院落,这幢我的祖母晚年还一直魂牵梦萦的院落在被日本兵洗劫一空后,遭受了同酒楼一样的命运,日本兵的一把火使它彻底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我上大学的时候有好几次路过县城,我特意停下来打听那幢在我祖母眼中辉煌依旧的院落,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可以轻易的为我指明方向: “诺,那就是。” 我看到的是一幢崭新的红色楼房,跟我想象中的祖母家的朱红大门一样豪华气派,只不过那里早已不是我祖母的家,现在矗立于此的是县政府的办公大楼。 我的祖母站在茶馆旁看到的滚滚浓烟正是从她家的屋顶上冒出来的,她怔怔的注视着腾空而起的烟雾,脸上是一片残白的茫然。当她从匆匆而过的人们口中得知她的父母已经遭遇不幸时,她毫不犹豫的领着她的弟弟跑回到家中,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更是让她措手不及,她的弟弟挣脱了她的牵手,奋力冲进了火海,他的叫喊让我的祖母肝肠寸断。我祖母的弟弟没能再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的朱红的大门走出来,他盲目的以为他可以救出自己的父母,但没想到他却为此搭上了年幼的生命。我晚年的祖母在常常提到她的丈夫的同时,也不时的念叨着这个早年夭折的弟弟: “都怪我呀,我不应该带他回去!” 在我看来她的自责在很大成分上是向她的父母表达内心的歉意,她没能保全宋家这根独苗的生命,她死后将意味着无法面对自己的父母,因此在她死前的那段时间里,她常常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惊叫: “别打我,是他自己进去的。” 其实,就在我祖母的弟弟冲进火海的一瞬间我的祖母也产生了死亡的念头,只不过她随后被大队的日本兵拦到了街道的另外一侧,她只能望眼欲穿的盼望着她的弟弟能够蹦蹦跳跳的从火海中跑出来,但直到傲然矗立的房屋在她面前哄然倒塌,她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弟弟。这个顽皮的孩子一不小心踏进了另外一个世界继续与他的父母朝昔相伴。 后来我的祖母被大批持枪核弹的日本兵驱散了,她在出城的途中遇到了那两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她一路奔跑,当跑到开满油菜花的田地旁时幸运的遇到了我的祖父。 从此以后,这个命运坎坷的女人开始了一个平庸人的普通生活,她不再拥有华丽的服饰和高贵的身份,她必须学会用残破的白瓷碗吃饭,而她曾经使用过的铜脚盆以及象牙梳子也都变成了历史。重新开始的新生活对她来说是肮脏和庸俗的,而当她对种种不满感到无可奈何时,她无比感叹的认为这就是她的命,一生注定多灾多难的命。 第二十一章 还是王大栓和宋淑英(1) 我祖母父亲的英勇壮举对我的祖父影响深远。这个素未谋面的岳父在他心目中的敬慕程度令人惊讶,他像崇拜神灵一样高高仰望,他常常大声的在幼小的王富贵面前滔滔不绝,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他砸死日本兵的故事。 我的祖母用她头上的一枚银簪拯救了严重受伤的王大栓,她将王大栓推进附近一个村庄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王大栓哀叫着躺在木轮车上,随着他叫唤的声音逐渐减弱,他的生命正也在慢慢走向衰竭。在宋淑英敲了第四家的木门后,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接待了他们,他热情的找来医生救治奄奄一息的王大栓。医生步履匆匆的赶来时,王大栓已经停止了呻吟,他张大了嘴巴大口的出气,瞪圆的眼睛似乎想要把整个世界都容纳进去。医生脱光了他的衣服,人们惊讶的发现他猩红的肠子裸露在肚皮上,肠道里的排泄物五颜六色的呈现在宋淑英面前,这是宋淑英第一次直面男人的身体,她感到万分羞涩的同时,一个人蹲在墙角不停的干呕,她没有想到曾经在她的脑海里幻想过的无数次的男人身体,竟是如此奇异和污秽不堪,但当她红着眼圈再次出现在这个救过她性命的男人面前时,她学会了镇定自若的伏下身子帮助医生清洗王大栓身上的污物。那时我的祖母清醒的意识到她不能对眼前的这个男人置之不理,因此当医生伸出手来讨医药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拔下了她母亲留给她的银簪,她的慷慨解囊为王大栓换来了源源不断的草药。 我坚硬的祖父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这期间我的祖母像一个下人一样伺候着我的祖父,喂饭、端水,擦洗她后来再熟悉不过的身体,她面对我祖父强壮黝黑的身体时不再犹犹豫豫,她轻车熟路的脱掉他的衣服,认真仔细的清理每一个角落,她将一辈子从未想过会干的事情通通尝试了一遍,包括为这个陌生的男人倒屎倒尿。她变得不再像一位养在深闺的小姐,而更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妇,跟田埂上有着粗壮小腿的女人没有区别。她后来高贵病的复发,则完全来自王大栓的娇生惯养,在日后他们组建的家庭中,他们的角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大栓更像她的一个下人,呼来喝去继续享受着她大小姐的待遇。 我祖父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他们不得不又重新开始了快速逃亡。那个雪花飞舞的早晨,已经能够下床走路的王大栓站在窗台前仔细看着生炉子的宋淑英,因为她的笨拙使得整个房间里乌烟瘴气。那个出门打水的干瘦老头死在了井台上,人们听到枪响的时候,日本兵已开始在村里挨家挨户的搜查,他们得到消息说这个村里藏匿着一名受伤的八路军士兵,要将他找出来杀死。杀死过日本兵的王大栓惶惶不安,因此当他听到枪响后,王大栓领着我的祖母从土墙上翻了出去,这次他们选择了往庙后村方向奔跑。 背后密集的枪声从村里一直扩散到山上,我的祖母没跑出几步就瘫坐在地上,这个没有粗壮小腿的女人在山野丛林里奔跑实在是难为她了。我年轻力壮的祖父将她拉到背上,他们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回到庙后村。这次不分昼夜的奔跑使我的祖母对王大栓的后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祖父宽敞的后背成了她温暖的睡床,她有好几次嗅到王大栓皮肤上透出的液体的味道,那种充满了雄性阳刚的气味让我的祖母心惊肉跳。 我祖父和祖母婚礼的简单程度令人难以想象。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八人抬的气派大轿,没有望不到头的抬嫁妆的队伍,他们了草的跪在院子里拜了天地和祖宗,然后我的祖母小心翼翼的爬上了王大栓的床。那个月光皎洁的晚上,草丛里的蚯蚓和蛐蛐同我的祖母一样发出轻微的呼喊,我年轻的祖父面对赤裸裸的宋淑英表现出了大姑娘般的羞涩,不过他的疑惑很快被宋淑英捅破,在片刻的愕然后,我的祖父动作迅速的将我的祖母压在了身下。翌日清晨宋淑英醒来后在坚硬的床板上找到了自己的元红,此时我的祖父正在院子里挥舞着扫帚将细微的尘土轻轻扬起,我的祖母神态自若的站在屋檐底下,红扑扑的脸上挂着安静的微笑。 第二十二章 还是王大栓和宋淑英(2) 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我的祖父和祖母相安无事的度过了一段极为短暂的平静生活,面对宋淑英的委曲求全,王大栓承担起了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他每日站在炉台旁敲打着火红的铁块,然后走进山里将成熟的玉米背回家里。那个时候日本兵经常在庙后村一带活动,但很少到村里烧杀抢掠。当人们幸灾乐祸的以为日本兵的战火不会烧到庙后村时,三个年轻人的到来却使得这个村子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坟冢。这三个年轻人是国民党军队的士兵,他们在一场战役中惨败后逃到了庙后村,三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村里人的足够重视,等到入夜时分,日本兵开始洗劫庙后村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在这场灭绝人寰的屠杀中,我的祖母和祖父躲到了屋后放置土豆和红薯的地窖里,他们的头颅才没有被日本兵的刺刀像割稻草砍掉,村里为这三个人付出了29条人命的代价,其中就包括崔长寿和刘海生的爹。地面上的屠杀虽然惨烈但地下的王大栓和宋淑英却兴奋异常,新婚的甜蜜让两个人忘乎所以,日本兵走后我的祖父竟然不愿出来,他对我的祖母说: “地窖里多好,想干啥就干啥!” 那场灭绝人性的血腥杀戮给我的祖母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回忆起这段往事,宋淑英依旧面色慌张胆颤不已: “好多人家都没人了!” 或许是经历过太多苦痛的缘故,我的祖母在面对后来的遭遇时明显的冷静了许多,她不再愤愤不平不再盲无目的的谩骂,她选择了默默的承受一切。 我的祖父被抓走的那个夜晚,挺着大肚子的宋淑英安静的坐在门槛上遥望着西山的红叶,她的男人此时正在山上收割沉甸甸的谷穗。红彤彤的夕阳照在我年轻的祖母脸上,如施了脂粉一样,她脸上洋溢的幸福使她像秋日里枝头成熟的苹果散发着诱人的芬芳。 她的男人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傍晚那条幽长的小路上,她的紧张不安促使她蹒跚的爬上西山脚下那块方方正正的田地。晚风中的宋淑英没有看到她的丈夫,她只看到了一把带血的镰刀和散落一地的谷穗。 我的祖母是爬着回到家中的,她在门口喊了几声王大栓的名字,但她没有听到任何回应。黄昏中我的祖母绝望的倒在了自家门前。 我的父亲王富贵出生后,宋淑英在西山脚下的田地里给我的祖父修了一座坟,高高的坟头以及高高的墓碑纪念着这个她认为已经死去的人。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祖母是一个颇有心计的人,她在离开那个富贵的家庭时,她的父亲在她的包袱里放进了贵重的首饰和金元宝,还有一些银元。我的祖母来到庙后村后,她巧妙的将这些东西藏匿了起来,我的祖父莫名消失的那段时间里,这些财宝为宋淑英和王富贵的生活带来了极大帮助。在那个人吃人的年代我的祖母依然过着富庶的生活。 当的祖父的消失已成既成事实时,宋淑英无可奈何的哭过两次,一次是在王大栓消失的那个傍晚,一次是王富贵出生的那天,尽管他并不相信她的男人会和她的弟弟一样跌跌撞撞的走上不归路,但长时间的等待已让她心灰意冷。那个冷风渐起的下午人们看到怀抱着王富贵的宋淑英走到西山的田地里,她将啼哭的王富贵放在田埂上,自己开始吃力的挖掘地里松软的泥土,傍晚的时候几个男人抬着一块墓碑走上田埂,这是她花十块银元亲自为她的男人定做的。我的祖母在他丈夫空空的墓穴里放了一套王大栓曾经穿过的短衫以及另外一套他从来没有穿过的绸缎长衫。 这个衣冠墓一直在谷田里存在了4年,直到高高的坟头开始慢慢变得平坦,茂盛的蒿草覆盖住整个坟头之后,王大栓才神神秘秘的出现在庙后村的大街上,这个4年间音信皆无的男人的突然出现让村里人大吃一惊,人们奔跑到宋淑英门前大叫大嚷: “你男人炸尸了!” 神色慌张的宋淑英跟在一群孩子身后跑到大街上,她看到自己的男人正在和村里人嘹亮的说话,他那高亢的嗓门证明他还健康的活着,喜极而泣的宋淑英奔跑在王大栓面前敲打着她思念的胸膛。 第二十三章 还是王大栓和宋淑英(3) 我祖父4年不见踪影让他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劫难。那个在山上收割谷穗的傍晚,我的祖父意外的遇到了5个穿军装的人,他们不由分说便将王大栓抓走了,在反抗中他用镰刀划伤了一个人的手臂,这就是我祖母后来看到的那个带血的凶器。我的祖父后来被带上了战场,成了一名扛枪打仗的国军,隆隆的炮声使他的听力受到了损坏,从此以后他不得不抬高嗓门,高亢嘹亮的说话。 我祖父走南闯北摸爬滚打的日子里,始终没有忘记他的女人。一次负伤后,他在死人堆里躺了两天两夜,醒来时身边四处都是臭气熏天的死尸。他一路讨饭用了近一个月的时候才回到庙后村。 我祖父王大栓的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使他增加了在众人面前炫耀的资本,也为教育王富贵增添了新教材。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亲王富贵很少提及他的父亲,或许是他英雄的父亲使他在感到了光环下的渺小。他唯一的一次炫耀是在他和崔长寿的殴斗过程中体现的,他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年青的崔长寿,毫不畏惧的表明: “我爹是挨过枪子的人,我怕谁!” 如今看来,他爹挨得枪子和他本没有任何关系,但在当时却是大大打击了崔长寿的嚣张气焰。 我祖母为王大栓修建的坟后来被活着的王大栓掘了,他认为给活人修坟墓是件不吉利的事,他把地下的长衫挖出来让我的祖母缝补后重新穿在了身上,那块十个银元买回来的墓碑被他背回家中当了饭桌。 我的祖父是在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年代死去的,他临死时他的女人正关在狭窄的驴棚里接受改造,他是不堪折磨在梯子的台阶上吊死的。 王大栓没有想到他敬慕的岳父会给他带来如此深重的灾难。 那天人们都在田里干活,村头突然飘扬起几面鲜艳的红旗,一队城里的红卫兵浩浩荡荡的走进村子。他们首先找到了正在土墙上写标语的老队长王庆余。领头的女兵对队长说: “让全村人集合。” 城里如火如荼的风暴已经不可避免的刮进了村里,面对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有的人胆颤心惊,有的人幸灾乐祸,还有的人沾沾自喜。 老队长王庆余奔跑到田间地头把在田里干活的人们聚拢到村里的戏台上,那女将威风凛凛的站在戏台上对着台下喊: “你们这里谁是走资派?” 人们在台下交头接耳,有人突然提问: “啥是走资派?” 那女子神情严肃她拿着一个喇叭大声的给人们讲解: “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走狗,他们欺压你们,你们要揭发他们,把他揪出来砸烂他的狗头!” 人们站在台下摇着头,断断续续的说着没有。 那女将继续站在台上问: “那谁是地主?还有富农?” 我的祖父站在台下浑然不知大祸已经临头,他觉得自己贫农的身份毋庸置疑。突然他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心头一振,接着听到了女将高声的喊叫: “谁是王大栓?” 我的祖父就是这样被押上戏台接受莫须有的审判的。他被扣上了一顶他难以承受之重的帽子,接着王大栓在众人的推搡中跪到戏台上接受群众粪水的撒泼,同样遭此恶运的还有我的祖母宋淑英,尽管跪在地上的宋淑英大声的强调着自己父亲是革命家的身份,但她仍旧洗脱不了自己的罪名。 最终导致王大栓死亡的原因是他儿子的蜕变,已经成年的王富贵加入到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成了镇里有名的小将,他带头将自己的父亲送上了断头台,我想这也是他日后真正很少提起自己的父亲的最主要的原因吧。 第二十四章 死去(1) 王大栓和宋淑英的婚姻维持了26年,一个是富贵家的千金小姐,一个是穷困的铁匠,他们的结合本身就颇具浓厚的传奇色彩。26年里,我的祖父对宋淑英始终疼爱有加,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宽容和忍耐伺候着我的祖母,因此直到我的祖父去世前,他们一直保持着令人羡慕的融洽关系。王富贵二十多岁的时候,他还经常看到王大栓背着宋淑英在山上走动,尽管我的祖父有着超乎寻常的宽容和忍耐,但后来当他的儿子为了划清界限将断绝父子关系的公开信贴到村里的土墙上时,他还是气的昏了过去。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嘱咐我的祖母,将那块当了饭桌的墓碑再给他立上,然后他毅然决然的爬上了梯子。经历过枪林弹雨,从死人堆里爬出的王大栓最终死在了儿子背叛里,他当时的绝望程度可想而知。 王大栓死后,宋淑英没能实现他生前的嘱托,他的那块墓碑刚刚立上去的当天,就被一群群情激奋的男女砸了个粉碎,而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她的儿子。当疯狂的男女准备把我畏罪自杀的祖父从坟墓里挖出来,将其碎尸万段时,我的父亲胆怯了,他害怕自己将来在另外一个世界遇见王大栓时,会被他活活卡死,于是他站在高高的坟堆上大声的号召大家应该对万恶的宋淑英进行批判。他的大义灭亲很快得到了众人的响应,失去理智的人们将我的祖母从房间里揪出来,她的儿子将事先准备好的“打倒地主老财”的帽子给自己的母亲戴上,众人浩浩荡荡的把我的祖母押到了城里宽敞的大街上,于是在我的祖母进入中年以后又开始了另外一种游街的生活。我的祖母低着犯人应该低下的头颅,在无数的烂菜叶子和粪水中艰难前行,响亮的高音喇叭让她联想到了日本兵隆隆的枪炮声,她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她的毫无意识的跌跌撞撞的行走让她遭到了后面一个年轻女将的殴打。 我的祖母也曾经有过一次绝望的自杀,那是无数次的游街和拳打脚踢后,她作出的一次理智的选择。在一次场面壮观的游街途中,我的祖母十分幸运的路过了她那曾经辉煌无比的家,她停下来愣愣的注视着那片荒芜,这个曾经灯火旖旎歌声缥缈的富贵家庭在历史的尘埃里已化为乌有。我的祖母面对着凄凉突然眼睛闪亮起来,她看到了门前那一对傲然矗立的石狮子。但是这两只曾经陪伴她长大的石狮子因为出身富贵,也遭受了她同样的命运,他们被人用铁锤修理的千疮百孔,好在他们没有王大栓那般的脆弱,依旧昂首挺胸的站立在荒芜之上。微笑着的宋淑英在那一刻产生了对死的渴望。她似乎看到了身着长衫的父亲又一次匆匆忙忙的从朱红的大门迈进去,然后走到自己的身边,她那蹦蹦跳挑的弟弟在院子里骑在一个下人的肩膀上,嘴里不断喊出“嘚驾”的声音。我的祖母不顾旁边人的叫嚷大步朝他们走去,在众人异样的眼光里,宋淑英充满期待的走向她的亲人。当她即将靠近石狮子时,身后眼疾手快的小将们挡在了她前面,将她和亲人们分割开来,她眼睁睁的看着她爹抱着她的弟弟消失在阑珊的灯火里,她的眼前又重新出现了那死气沉沉的荒芜。我伤心欲绝的祖母痛哭起来,她挣脱小将的阻拦一头撞向那只只剩半边脑袋的石狮子。我祖母的这次自杀行动最终因为小将们的奋勇阻拦而以失败告终,从此她不得不面对6年的改造生活。她每天很早起床,然后拿着笤帚从南城扫到北城,又从西城扫到东城,在她潜心改造的6年当中,我的父亲快乐的娶妻,快乐的为所欲为。 第二十五章 死去(2) 我的祖母结束她的改造生活后,重新回到了庙后村,城里早已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回到她的儿子身边是她迫不得已的选择。因为我祖父的死去,我的祖母对王富贵一直耿耿于怀,我到王富贵家之前,他们的关系冷淡如水。我将王富贵后来对宋淑英的毕恭毕敬归结于她那令人眼红的金银财宝,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我的祖母把她的财产偷偷放进了屋后的地窖里,使我精明的父亲也没有机会发现,我的父亲意识到他有一个腰缠万贯的母亲是在他偶然一次闯进宋淑英的房间时得知的。他在我祖母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枚镶有蓝宝石的戒指,那颗闪耀着晶莹光泽的宝石足足有拇指般大小,后来他将这枚贵重的戒指押到了赌桌上,成了崔长寿的财产。他曾经试图让他的母亲把全部财产贡献出来,但是由于王富贵卑劣的表现,最后遭到了宋淑英的断然拒绝。因此,我断定,我到王富贵家后看到的种种和谐仅仅是一种表象,那种随时都有可能暴发的危机被王富贵的殷勤和宋淑英的高傲恰如其分的掩饰了。 尽管后来我的祖母也开始意识到随着自己的年老,她的儿子也将变得越来越重要,但她的冷漠还是把她内心的渴望严严实实的遮盖住了,也因此注定了她晚年的生活将在孤独和寂寞中度过。 我祖母的遭遇使她丧失了对任何人的信任,直到她在矛盾中焦虑的死去一直如此。当她预感到死亡无法回避的来到时,她的眼泪表达了对此生不幸遭遇的宣泄和晚年落寞孤独的不满。 我的祖母是在回到庙后村6年以后死去的,那时我还在庙后村小学读书,对于他的死亡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我祖母死去时的神态和一头被宰杀的羊极为相似,圆圆的眼睛努力张开着,似乎是在观望和等待着什么,我的母亲刘香草小心的走过去帮她把眼睛合上,然后毕恭毕敬的跪在床前。我和刘香草是在听到她一声长长的喊叫后赶到她床前的,但是她已经先我们一步停止了呼吸,宋淑英死后表现出来的不同寻常的神态,在我的心里有着不可言语的恐惧和惊讶。现在想来,宋淑英在灵魂飞出身体的那一瞬间是痛苦万分的,她的喊叫真实的表达了当时的感受。 长久以来,我一直用恶毒的眼光对待这个行为古怪的女人,她的慵懒和无所事事是这个家庭中一道特殊的风景,我祖父的溺爱和纵容几乎使她脱离了现实生活,但是她死前的一反常态让我开始改变对她惯有的偏执。 当她真正显示弥留之际的神态后,她将尿撒在了床铺上,那间曾经收拾的一尘不染的房间充满了一股暖烘烘的臭气,刘香草不再允许我进入宋淑英的房间,她那银白色的蓬乱头发隐藏下的毫无血色的脸使我一度噩梦连连。刘香草不允许我进入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宋淑英的坚决反对,她失去行走能力的那段日子,我每次进到她的房间,她总是疑神疑鬼的盯着我,她不能再拿起拐杖劈头盖脸的掷向我,这让她万分不安。 第二十六章 死去(3) 那个宋淑英意识清醒的下午,她将刘香草叫到床前,在我母亲的帮助她用手撑着床板努力使自己坐起来后,她张开空旷的嘴巴,要求刘香草将她完好无损的埋进王大栓的坟里。在她看来,只有我的祖父王大栓是唯一对她忠诚的人,当她将死亡看成一件和吃饭一样理所当然的事后,她对王大栓的思念溢于言表。 我的祖母在临死前,浑浊的思绪曾经发生过一些变化,她对刘香草的信任程度大大增加,她一反常态的转变掺杂着一些无奈的情绪。为了讨好我的母亲,在那个下午,她将藏在枕头下面的首饰和银元摸出来交给了刘香草,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刘香草答应给她做一口棺材,以及锣鼓和戏班。我的母亲询问她要不要把王富贵叫回来,宋淑英突然抬高声调说: “叫那个畜生干嘛,让他回来气死我?” 我母亲的询问遭到了宋淑英的严厉回绝,因此在我祖母死去前的那段时间里,王富贵始终没有出现。我的母亲请来木匠的那天早晨,刘香草在村口遇到了王富贵。我一直以来把我的母亲看作是一个懦弱的人,她在王富贵面前表现出来的不可思议的顺从,使她完全成了是王富贵的一件附属品。我可怜的母亲这次遇到她的丈夫问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什么时候回来?” 王富贵没有回答她这个可笑的问题,此时的张秀花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等待着王富贵的归来,他急匆匆的瞥了一眼谦卑的刘香草挑着两个晃晃悠悠桶水走了。 我母亲的第二句话终于使她的男人停下了脚步,她违背了宋淑英的叮嘱朝王富贵喊: “咱娘快不行了,你还是回来看看吧!” 刘香草的这句话让我的父亲一愣,他挑着铁桶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的说: “这老太婆要死了!” 然后他继续风风火火的走进了张秀花家。 我的祖母是在这天傍晚去世的,衰老的宋淑英平静的躺在床上,均匀平稳的呼吸并没有显示大限将至,而王富贵的突然出现改变这一状况,使她很快撒手人寰。 那天下午我站在杂乱的院子里,看木匠搭建我祖母的“房子”,宋淑英最终将在那方长长的木匣子里完成和我祖父的相聚,我的父亲王富贵就是在这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他走到木匣子旁用手敲了敲,笑嘻嘻的对木匠们说: “还是楸木的,也太浪费了吧!” 我的父亲是在宋淑英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走进房间的,他用孝子的声音说: “娘,我回来了!” 宋淑英睁开半闭的眼睛,看见自己的儿子恭恭敬敬的站在床前,那时我的祖母以为王富贵已经痛改前非,所以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喜悦的神色,她将王富贵唤到床前,像观察一个刚刚诞下的婴儿一样看着我的父亲。站在屋外的我没有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刘香草在厨房里唤我把刚刚做好的饭菜端给木匠们,刘香草自己端着一份面汤走进了宋淑英的房间。她刚刚走进去不久我就听到了白瓷碗粉碎的声音,接着王富贵从屋里冲出来,站在院子里大声嚷嚷: “我才是你的亲儿子!” 后来我才知道王富贵的恼火原自宋淑英的无情无义,当他得知那些原本属于他的财产全部被刘香草独吞后,他暴跳如雷,他在强调自己才是合法继承人的同时跑进刘香草的房间开始翻箱倒柜。我的父亲最终在木柜的最下面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满怀喜悦的大摇大摆走出来,像强盗一样在刘香草面前将宋淑英的财产揣进了怀里,我的祖母用平生最后的力气咒骂王富贵: “畜生,你个不孝的畜生!” 我祖母的咒骂没有引起王富贵的愤怒,他仰着脸朝屋里的宋淑英说: “娘你别生气,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王富贵走后不久,他的母亲便一命呜呼了。宋淑英是在那声高亢的大叫过后突然死去的,我和母亲奔跑着窜进宋淑英的房间时,她的头耷拉在床沿上,飘扬的白发一直延展到地面上,我的母亲小声喊了几声,她死气沉沉的没有回应,于是我母亲大声的哭泣告诉我,宋淑英已经死了。 如果说孙国利和黄桂兰的死仅仅是一场长久的睡眠的话,那么宋淑英的死则让我开始懂得了更多的东西。我的祖母躺在床上结束了她生命迹象的呼吸,这样的事实让我惊愕不已,那一刻宋淑英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她不再是把个站了夕阳里泪水涟涟的老人,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寡言的古怪女人。她仿佛又回到了17岁的年纪,穿着大红的绸缎衣服,笑容可掬的从远处走来,王大栓走在她的身后,木轮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这样的景象使我再回忆起这个女人时,多了一些温暖的色彩。她一生的跌宕起伏足以让我肃然起敬,宋淑英的死去有意无意间增添了我一些悲伤的情愫,我对死亡的理解在这种感情的变化中逐渐清晰起来。 我的祖母最终没有看到她 “房子” 的建成,便匆匆告别了尘世。木匠们不得不连夜赶工,经过一夜的加班加点第二天我祖母的“房子”安安稳稳的停放在了院子里。 宋淑英还是一个姑娘时,便开始了对死亡的细致筹划,她将在那个富贵家庭中学到的针线手艺全都倾注到了她寿衣的制作上。那时我年轻的祖母常常坐在高高的门槛上一边看着敲打铁块的王大栓一边飞针走线缝制自己死亡后的衣裳,尽管她那时的脸上尚找不到对死亡的恐惧,但在她的心里已经埋下了对死亡的遥远预知。那件漂亮的寿衣制作一直贯穿了宋淑英后半生,她用近四十年的时间细细编制自己死亡后的生活。 第二十七章 死去(4) 我的祖母去世的那个傍晚,兴冲冲的王富贵躲躲闪闪的跑进张秀花家,几个孩子从紧闭的大门缝里看到了一片金闪闪,我的父亲和寡妇女围绕着两串珠宝和十几块银元相互沾沾而喜,当几个孩子因为用力过猛不小心把大门推开时,王富贵急忙用褂子盖住财物,他顺手拿起一根扁担朝孩子们追过来,惊慌失措的孩子们四散而逃,他们边跑边提醒他: “王富贵,你娘死了!” 王富贵离开我家时,他躺在床上的母亲还尚存一丝呼吸,他没想到他的探望促使他的母亲提前断了气,他气愤的站在门口咒骂: “你娘才死了呢!” 我的父亲确切得知宋淑英死去的消息是在那天晚上,当嘹亮的唢吶开始在村庄上空回荡时,他疑惑的问寡妇: “谁家这么喜庆还吹唢吶?” 我好奇的父亲跑出大门后,在村南的一片空地上看到了几个身穿孝服的男女,他们跪在地上,深埋下去的头遮挡住了面孔使我的父亲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四五个鼓足了腮梆子吹唢吶的人站在两边,在他们的前面是一只纸牛和一台纸轿,这分明是死人用的物品,我的父亲马上明白了他听到的唢吶声不是喜庆的乐曲,而是超度亡灵的送魂曲。 我的父亲凑到前面,他首先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崔长寿,他叉着腰抬高嗓门喊了一声“走啰”后,用火柴点燃了纸牛和纸轿,随着火光的熊熊燃起,我的父亲看到了更多熟悉的脸孔,他相继看到了跪在人群中的我还有泣不成声的刘香草。当他意识到刚才送走的魂魄就是他的母亲时,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的声音完全盖过了婉转悠长的唢吶声,人们纷纷转过头去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我的父亲扑倒在人群前面捶胸顿足嚎啕哭泣,他发出的令人震撼的声音在整个仪式上显得格格不入,同样他极具感染力的表演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关注,人们依旧按照过往的程序上香跪拜,然后转身哭泣着回去。 王富贵是偷偷跟在队伍后面回到家的,当我和刘香草走进宋淑英的房间,继续守护着那盏点燃在宋淑英面前的微弱的长明灯时,王富贵头系着白布条怒气冲冲的闯进来。我父亲的愤怒使刘香草遭受了坚硬拳头的有力击打,她几乎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打翻在地的,伴随着刘香草的摔倒,那盏长明灯也在瞬间熄灭,灯盏里的柴油溅落到宋淑英漂亮的大红棉袄上,这种大不敬加剧了王富贵心中怒火的燃烧,他毫不费力的骑在刘香草身上,挥起有力的手臂殴打这个没有告诉他母亲去世消息的人,此时的刘香草表现出的临危不惧让我看到了她忍无可忍的奋力反抗,她用手抓住王富贵的衣领做殊死挣扎。在我随波逐流的童年我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野蛮的肢体语言,我躲在角落里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注视着他们的殴斗。 我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中与王富贵共同生活了近20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很难想象我的母亲在面对王富贵坚硬如铁的拳头时是如何做到一声不响的。 第二十八章 王富贵和刘香草(1) 刘香草成为王富贵床上的伙伴时她只有18岁,我如花似玉的母亲背着一捆柴草从山上走下来,红润的脸庞洋溢着青春的微笑,一方红格子方巾将她的头发和颈部包裹起来,她弯着腰小心翼翼的从一块石头上笨拙的跳下来,她每一次惊险的跳跃都会引起王富贵的关注。我的父亲把宋淑英送进监狱后,他在村里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他的良好表现是村里人其他人不能企及的,在那段风光的岁月里我的父亲经常手捧语录,肩戴红臂章来回在村里大摇大摆的走路,他思想的高深莫测使他拉远了与普通人的距离,作为人们恭敬的对象使他万众注目,他时常威风凛凛的站在村西的土坡上炫耀自己的与众不同: “我把地主老财们送进了监狱,你们能吗?” 由于他的不同凡响,在赢得一些年轻姑娘倾心的同时,他为自己谋获了众多选择的机会,不过在追逐他的女子当中没有我的母亲刘香草。 一直以来我的母亲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女子,他之所以会引起王富贵的关注多半跟她出众的外表以及娇好的身材有关,当这个美丽的女子第一次出现在王富贵面前时,王富贵便开始神魂颠倒了。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人们聚集在村里戏台下观看新编京剧《白毛女》,我的父亲站在台下第一次见到了我的母亲,刘香草那略带微笑的红润脸蛋让他长久注视,他在后来形容我母亲的漂亮时用了“大美人”一词,可见当时的王富贵面对我的母亲是多么的心跳。那一次的见面让我的父亲终生难忘,不过在他爬上寡妇张秀花的床时则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当然这是后话。这次见面给了王富贵充分展示自己的机会,当台上的“黄世仁”准备将“喜儿”抢回家时,我站在台下的父亲突然大吼一声跑到戏台上拦住了“黄世仁”的去路,他出乎常理的举动让台下的观众跌碎眼睛,只见他将“黄世仁”的双手背到身后,逼迫这个可怜的家伙跪在戏台上跟“杨白劳”磕头认错,台下尚未明白过来的观众为我父亲的英勇举动大声鼓掌喝彩。我的父亲高傲的站在“黄世仁”背后,他看到台下的刘香草笑容满面的坐在明媚的阳光里,她的笑容跟阳光一样灿烂无比,这更加让王富贵心潮澎湃,他像一棵挺拔的杨树万分自豪的站立在戏台上。我父亲疾恶如仇的表现让我的母亲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但这仅仅是她跌入深渊的第一步。 自此以后我的父亲开始对刘香草念念不忘了,当他得知这个邻村的姑娘还未婚嫁时,他表现出来的兴奋令所有追逐他的女子失望万分。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学会了如何在纷繁复杂的环境里做到游刃有余,他首先向组织如实的汇报了自己的想法,然后请求组织给予支持和帮助,当这层关系疏通以后,我的父亲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刘香草家,我母亲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石匠,在他得知一个根正苗红的小伙子看上了自己的女儿后,他无比欣然的将王富贵让进了家里。我的父亲那天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微微翘起的衣角,宽大的袖管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傍晚在田野里奔跑的黄鼠狼。他将两本红红的语录放在桌子上,然后像个学生一样老老实实的将双手安置在大腿上。由于王富贵的事迹在整个庙后村一带广为流传,因此刘香草的父亲没有问及他的家庭状况,而是一个劲儿的说她女儿的缺点,在他看来她的女儿能够嫁给这样一个品格端正作风正派的人是他一家人的荣耀。 我父亲的这次相亲可谓一帆风顺,他那眉飞色舞的讲述和天花乱坠的手势让我母亲的父亲大为叹服,王富贵临走时,他亲自走到门口目送自己的未来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