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村那城那少年》 1、没心没肺 高考结束,经历了黑色七月的同学们,最想做的是什么事? 撕书。 不知道你们做没做过。反正高考结束的那一刻,整个x县一中的教学楼瞬间沸腾了。欢呼声充斥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大把的测验卷、模拟卷等等,从相邻的两座教学楼的顶层窗户里被扔出来。纷纷扬扬的纸片像下着一场快意的雪。过去三年的压抑、紧张、欢乐、痛苦,好像都随着那飘飞的纸片一去不回头。迎接着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的,将会是一个崭新的天地。 这个时候,老师和学校的保洁师傅是不管的。这群年轻人就是整个世界。 陈光华就是这群年轻人中的一员。当那一刻的欢欣激动过后,不知道谁提议:“我们唱首歌吧。” 同学们纷纷赞同。陈光华从桌子上跳下来:“我去拿我的吉他。” 那把买了三年的吉他,从高二之后就一直挂在宿舍的床头落灰。不是他没时间弹奏,而是吉他声会引来宿管大妈和老师。在所有师长的心目中,学习才是王道。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不务正业。 这把吉他就像是原罪,在老师眼中成为陈光华身上抹不掉的污点。然而,这一刻,没有人再会计较这些。 陈光华拿着吉他,一口气跑回教室。大长腿一跃,跳到了课桌上。瘦长的身形仿佛操场前那根耸立的旗杆。所有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霎时间,喧闹的教师静了下来。 陈光华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现在是整个教室的焦点。他把吉他往肩膀上一挎,有些粗糙的手指拨动了那劣质的琴弦。 “池塘边的榕树下,知了在声声叫的夏天……” 一个、两个…… 整个教室的同学,和着那廉价的吉他弹奏出的涩哑乐声放声歌唱。 不知什么时候,隔壁班的同学也跟着这边的旋律唱起来。歌声就像一条快速生长藤蔓,从这边教学楼的窗户里探出去,钻进了相邻的那座教学楼里。 须臾,那座教学楼里传出同样的歌声。歌声在两座教学楼之间回荡,变成一场遥相辉映的盛大合唱,传遍校园的角角落落,传向小城的四面八方。 这一天,天很蓝,阳光有些耀眼。 大家一首接一首的唱,谁也记不清到底唱了多少首歌。唱到最后,有的哭了,有的笑了,都是没心没肺那种。 二毛说,暑假里,他要吃遍x县的大街小巷。把那些为了备战高考错过的美食全部找补回来。 班长说,他要和家人去国外旅行。把高考过后积攒的废气全吐到祖国的边境线外,污染他们的空气去。 陈光华只想赶快回家,饱饱的睡上三天三夜。 走出教学楼,同学们三三两两各奔东西。陈光华准备去宿舍拿上自己的行礼,坐公交车回家。父亲年迈,母亲精神不好。从离家上初中开始,他已经习惯了自立自强。而且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光华。” 只闻其声,陈光华就知道,叫自己的是班主任‘顾头儿’。 “顾老师。”陈光华脸皮抽搐了一下,挤出一个笑容来。说实话,他们一班学生都对这个身材干瘪瘦小,整天板着张债主脸的老头儿没什么好感。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往日,大家只能屈服在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的啥威之下。 不过今天…… 陈光华忽然省起,以后不用再在这个老家伙手底下讨生活了,何必还战战兢兢的委屈自己呢?于是,他转过头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已经隐去:“有事吗,顾老师?” 班主任向他招手:“过来一下。” 想到老头子过去的严苛,陈光华犹豫了一下,很想绝尘而去。那样,顾老头儿脸上的神色应该会很好看。想想心里就痛快。但理智告诉他不能那么做。 他拖动双腿,拉拉沓沓的走了过去。 班主任一如既往的皱着他那两条稀疏的眉毛,好像谁欠了他两百块钱不还似得。 陈光华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足足比这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子高出一个头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这个小老头儿面前,他总是感觉到自己很渺小。这感觉,十分讨厌。甚至让他想要把眼前这个老头子痛打一顿。 “光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顾老头儿开口,还是那不得不听,又令人生厌的沙哑声音:“聪明的孩子,往往会遭受比常人更多的磨难。” 陈光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我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嘛。放心吧,顾老师。我今年十八岁,已经是成年人了。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这是陈光华第一次这样和这个老头子说话。以前他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 班主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递给他一个信封:“一眨眼,你们这帮孩子就毕业了。这个是老师给你的毕业礼物。” 从来都是学生给老师礼物,倒是头次看见老师给学生礼物。 “不不,我不能要。”陈光华把那个信封推回去,对于刚才心里对这个小老头儿抵触有些惭愧:“顾老师,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也不等顾老头儿开口,他提着吉他就往宿舍方向而去。 “光华啊。”班主任在后面高声喊:“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都不要气馁。老师相信你,你是个好孩子。一定可以战胜一切困难。” 陈光华忽然有些想哭。他站住脚步,侧身回头望着教学楼前那个瘦小的身影,挥了挥手道:“老师放心,我知道了。” 班主任还想交待些什么,然而,陈光华已经快速跑走了。 他一边跑,心中还一边埋怨:“这个顾老头儿,临走也让人痛快。这么煽情干什么?害的我差点儿掉泪。” 行礼是提前收拾好了。笨重的东西早先已经让他蚂蚁搬家似得,分几次运回了家。现在就剩下一床薄被褥和零星的洗漱用品。提上就能走。 走到宿舍门口时,他还特意到宿管大妈那里和宿管两口子告了声别。最后看了一眼老旧的宿舍楼,这才出了校门去公交车站。 同学们大多数已经被家人接走了。没走的,也有家人在身边,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 像陈光华这样一个人拿着行李离校的,还真是有些特立独行的感觉。 他的家住在离县城四十里外的一个陈家村。从恢复高考到改革开放,村里满打满算就出了一个大学生。大部分人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 到了陈光华这辈儿,一村子的男娃出了俩高中生,村里人都认为是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陈光华就是这俩高中生中的一个。 另一个是他们家房连房的前面邻居。 说来也巧,他们三儿子和陈光华同岁,大名也叫陈光华。村里人习惯叫那小子三华。俩人打小儿一班同学。上了初中后,学校让办学籍表,陈光华才知道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不过,三华爹打煤窑挣了钱,后来有当着村主任。在外面人脉关系很广。他初二的时候,就被他爹找门路,转到县城上学去了。高中的时候,俩人虽然在一个学校,但是不在一个班。 三华家里有钱有势,无论在学校还是在社会上都是呼朋唤友。陈光华家里困难,父母最怕他在外面惹是生非。这样两家的孩子自然说不到一块地。渐渐也就形同陌路了。 陈光华提着行礼,在站牌下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一辆超载的旧公交。他仗着年轻,把行礼顶在头上就挤了进去。还没有站稳,公交车就启动了。不过完全不用担心会摔倒。前后左右的人会把你牢牢挤在狭窄的走道中间。 天气很热,车厢里虽然开着窗户,可是那气味和闷热程度都足以令人做呕。车尾有个孩子,一直在哭。更是哭得人心里憋闷的似乎要炸开一般。 好不容易到了乡镇。陈光华从车上跳下来,深呼吸了好几口才把心头的烦躁、恶心压下去。 从乡里到陈家村还有十里路,是没有公交可坐的。路边倒是有包揽生意的摩的。送到陈家村需要三块钱。陈光华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大长胳膊,大长腿的,没必要浪费那三块钱。 于是,他把行囊往肩上一甩。迈开大步往回走。 迎面来了一辆拖拉机。开车的陈光华认识,同村的陈宝亮。还是村支部委员。按辈分儿陈光华应该叫他一声叔。 “宝亮叔,去乡里啊。”陈光华大声的和陈宝亮打招呼。拖拉机的噪音很大,声音小了开车的听不见。 陈宝亮都走过去了,忽然把拖拉机停了。冲着陈光华喊:“光华,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磨蹭呢?你家出事了。” “啥?”陈光华有些反应不过来。 陈宝亮提高了声音:“你家出事了。你爹死了。” 2、崩塌 陈光华这下听清了,怒火一下子就冲了出来:“陈宝亮,你胡说八道什么?你爹才死了。” 陈宝亮闻言,索性把拖拉机调转回头开了过来:“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这事我能骗你咋地?不信我拉你回去看看。” 陈光华当然不信,把行礼往拖拉机斗子上一扔。长腿一撩就跳了上去:“你要是骗我,可别怪我不认你是长辈。” 不能怪陈光华生气,任谁冒然听了这话都得生气。 陈光华的父亲年纪虽然很大,但身体一向很好。没病没灾的,怎么会突然就去世了。 陈宝亮加油门挂挡:“你叔要是骗你,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拖拉机在轰鸣中沿着坎坷不平的土路向陈家村进发。车斗子上的陈光华心里也随着那颠簸的车斗子忐忑起来。 x县地处华北平原南部,境内矿产丰富。日伪时期就有rb鬼子在乡上开煤窑。解放后,那座煤窑就收归国有。陈光华的父亲原来是这座煤窑的技术工。 据说,父亲家以前是大地主。要不是父亲懂技术,煤窑上的活的轮不到他干得。毕竟那个年代,能当工人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但父亲并没有因为当了工人就多被人崇敬。一直到四十岁上,都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 后来,某一天。父亲下班途中捡到了母亲。 那时候,母亲大概只有二十来岁。因为遭人**而精神失常。 父亲打听了很久才找到母亲的娘家,想要把母亲送回去。但是,母亲的父母、兄嫂,嫌弃这个女儿丢人,不让她进门。当时闹起来,惊动了她们村的支书。最后,由他们村的支书拍板,让父亲把母亲娶回家去。 不管当时父亲是不是出自内心的愿意。他被母亲村里的人押着,去乡里和母亲扯了结婚证。用他那辆破旧的飞鸽自行车,又把疯魔的母亲驮了回来。 这些都是陈光华从村里的三姑六婆拉闲话中听说的。她们拉这些闲话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要背着陈光华。陈光华听多了,也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直到现在,他都不觉得父母的过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好几年没有孩子。后来母亲精神好了一些,才有了陈光华。那时候,父亲的年纪已经很大了。陈光华记事起,父亲就已经退休了。每个月骑着他的破飞鸽自行车,去煤矿领回百十来块钱微薄的退休金。 其余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家务农。照顾母亲和年幼的他。 而陈光华也从来没见过那些妇人口中魔障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从他记事,母亲就是干净整洁的一个农村妇女样子。和隔壁小伙伴的母亲没什么不同。 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是并不影响陈光华像所有拥有父母疼爱的孩子那样,快乐的长大。他甚至在小伙伴中还有一二分骄傲。因为,和同龄的小伙伴相比。他的父亲是知道世界上神奇事情最多的人。 比如天上的星座,比如月球,又或者秦皇汉武,诸子百家。父亲总能信手拈来,讲得绘声绘色。幼年的陈光华最喜欢依偎在父亲身边,听他讲那些闻所未闻的新奇故事。 还没上学的时候,他就已经会写很多字。能自己扒着墙上糊的旧报纸,找故事看。 在他的童年记忆里。他的伙伴不多,但他的世界却是非常快乐而充实的。为他撑起这片快乐天空的,正是年迈的父亲和传说中有精神病的母亲。 陈光华蹲在拖拉机的斗子里,越离村子近,心里越慌张的厉害。他不能想象父亲要是真的有个万一。他和母亲以后怎么办。 拖拉机在离陈光华家不远的路口停下。陈光华问道:“咋不走了?”他心里很害怕,有些不敢下车,一个人走回去。 陈宝亮道:“就几步路,你自己不能走回去?” 陈光华跳下车,几步站在拖拉机前面:“不行,你得和我一起去。” 陈宝亮不乐意了:“我好心给你报信,自己的事不办把你拉回来。你小子不知道好赖是不是?”说着从拖拉机上下来。把陈光华的东西从车斗子里拿出来扔到他脚边:“你爱信不信。我反正仁至义尽了。”说完开着拖拉机往后退了退,打转方向盘,一路‘突突突’走了。 陈光华望着渐行渐远的拖拉机烟囱里冒得黑烟,俯身捡起自己的东西。慢慢磨蹭着往家的方向走。 远远的有人看见他,叫道:“光华啊,你咋才回来。快去看看你娘吧。” 陈光华看着自家篱笆门前聚拢着的人群,霎时间觉得当头一声霹雳。魂魄都好像出窍了一般。那些人围过来,面上神情各异,嘴巴不停的动着,而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不可能,这怎么能是真的呢?他们一定是在骗人。”就像小时候合起伙来说他是‘野种’一样…… 脸上忽然传来火辣辣的疼痛。陈光华这才回过神来。半边耳朵嗡嗡只响。眼前的人和嘈杂的声音却忽然真实起来。他无暇顾及是谁刚刚打了他一耳光,扔下行礼就冲进了自己家的院子。 “爹,娘……” 母亲眼睛通红,在院子里挣扎嚎叫,身强力壮的妇女几乎按不住她。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娘。”陈光华冲过去,奋力把那几个妇女推开,摇晃着母亲的肩膀:“娘,你咋了?你这是咋了?” 母亲手脚并用踢打着陈光华,除了发出‘啊,啊’的嚎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把她绑起来。”不知道谁的声音。立刻有几个男人拿了绳子冲母子俩过来。 “别绑我娘。你们不能绑我娘。”陈光华想把那些人赶开。可手脚不知道被谁抓住,强行拖开。有几人上去把疯狂的母亲按倒,捆绑了起来。 那一刻,陈光华觉得,自己母子好像一头被捆绑结实,待宰的猪羊。 脸上又挨了一巴掌,一个声音怒吼:“别闹了。” 陈光华躺在地上,嚎啕大哭。虽然还没有看见父亲,可他明白,陈宝亮没有骗他。父亲不在了。那个为他撑起整个人世界的顶梁柱崩塌了。 陈光华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糊里糊涂被人从地上拽起来。推到了父亲的面前。 父亲躺在门板搭成的草铺上。盖着一条床单。陈光华下意识就要伸手把父亲脸山的床单揭下来。手伸到一半,却被本家管事的大爷一把抓住:“光华,还是别看了。你爹是凶死,那颜色不好看。” “凶死?”这一刻,陈光华整个人都是木讷的,连同脑子都转动不起来。 管事大爷叹了一口气:“吊死的。” “吊死?”陈光华有些想不明白吊死是什么意思。 管事大爷把他从父亲身边拉开。一直拉到院子里:“光华,你也不小了。你娘又成了那个样子。家里就全靠你主张。光难受也不是个事。眼下天气这么热,尸首不能放。最重要的是先把你爹发送了。” 陈光华呆呆的问:“怎么发送?”他一个虚岁十八的半大孩子,别说现在脑子还糊涂着,就算是清醒时候,也不知道后事怎么办。 管事大爷也知道他家的情况,说道:“别的啥都能省。一口棺材总得有吧。” “去哪儿弄棺材?” 管事大爷看他这样,就有些发急:“买呗。谁家没事还准备那玩意儿。” 陈光华愣了很久,总算弄明白了管事大爷的话什么意思。一片愁云袭上心头:“我没钱。” 管事大爷一愣,知道陈光华家里困难,可没想到连买口棺材的钱都没有。可人停在草铺子上了。这大热的天,总得赶紧发送了。眼下,这家里,女人疯了。就一个没成家的孩子,看样子也被刺激的轻。再真给愁傻了。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可怎么过? 管事大爷思索了半响,说道:“棺材的事我给你想办法。但是有一样。你的拿出个男人样儿来。别再哭哭啼啼了。你娘那个样儿,你再哭出个好歹来,日子还过不过?你要是做到了,你爹这事我给你操办,要是做不到。你愿意咋样,咋样。” 陈光华看见管事大爷要走,打心底里慌张:“大爷,你可不能管我。要是连你也不管,我和我娘可咋办?”说着有要哭起来。 管事大爷瞪眼瞅着他:“哭,哭,这么大个小伙子,就知道哭。有个男人样儿没有?” 陈光华吓得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哽咽道:“大爷,我不哭了。保证不哭了。你可一定要帮帮我。” “嗯。”管事大爷背着手就往外走。 “大爷,你去哪儿呀?”陈光华紧忙追上去。 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门上看热闹的已经散去。栅栏门外一片惨白的月光。陈光华看着地上的影子,一瞬间头晕目眩,一跤跌倒。 3、入土 管事大爷回身拉他,但他浑身软的跟没有筋骨一般。管事大爷上了些年岁,气力不济,根本拉不起来他。无奈爷儿俩只能就地坐了。 陈光华想起幼时和父亲这般相处的时光,眼眶酸胀的厉害。可是怕管事大爷扔下他不管,强忍着没敢掉泪。 管事大爷叹口气:“这么着,你也别着急。我今夜在这里陪你。就当是给我那老哥哥守个灵。你也闭上眼歇一会儿。赶明儿还有得忙。” 陈光华闻言,不敢执拗。当真半倚着管事大爷闭上了眼睛。睡着是不可能的。可渐渐的,心绪总算平复了。头晕目眩的感觉也好了很多。 天麻麻亮。管事大爷的俩儿子光武和光耀弟兄俩过来找管事大爷。言辞间不难听出,对于管事大爷一夜没回家这事,弟兄俩是很不满的。似乎,管事大爷的老伴儿也因为这个在家里生气呢。 放到往日,这个情况下,就算管事大爷主动要留下来帮忙,陈光华也一定会拒绝的。眼下却一点儿骨气讲究不起来,拉着管事大爷的手。生怕他扔下自己不管。 光武俩兄弟看他十七八的小伙子,一夜就憔悴的不像样子。不免也动了些恻隐之心。不但没有硬要自己父亲回家,反而分头去通知各家上工。 乡下人家过红白喜事,都是要靠一家一户,街坊邻居帮衬的。换了家底殷实的,或者人缘儿好的人家。不用管事的发话,近亲都会主动来帮忙。 可惜陈光华家人丁单薄。没有太近的叔伯,堂兄弟。他家里又困难,别人用不着巴结他。没人通知,远一些的人家乐得清静。就算是管事的通知到了,能来几个人也未可知呢。 陈光华不知道他爹为啥上的吊,村里人可是都长着眼睛呢。牵扯到有钱有势的村主任,大家都讳莫如深。基于这个原因,能来的人就更少。 果然,到了晌午,稀稀拉拉不过来了十几个人。管事大爷看在眼里,额头上的青筋都直往起跳。看得出老爷子对于现在这些人的凉薄,心里窝着火儿呢。 父亲的丧事还指望管事大爷操持呢。见此情景,陈光华更不敢有一丝旁的心思,管事大爷说啥是啥。 管事大爷让他去做点饭,自己吃点儿,给他那个疯疯傻傻的母亲喂点儿。他虽然没有一点儿吃饭的心思,可还是听话的去了。白水煮面条,他发了狠的往肚子里塞了三碗。给母亲喂了一碗。 母亲被捆住后就渐渐安静下来,只是神智还是不清楚。不清楚也有不清楚的好处。陈光华喂她,她大口小口吃的津津有味。因为天气炎热,母亲折腾了一天,又被捆了一夜。精疲力尽。吃完饭倒头便睡了。 陈光华怕她醒了乱跑。出屋后把门锁了起来。 就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管事大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老伴儿和俩儿媳妇叫了来。婆媳三人抬了个缝纫机在院子里。用不知道哪里来的生白布给陈光华做孝衣,给帮忙的乡亲们扯孝帽。 到了后半晌,有人开着拖拉机从乡里的棺材铺拉回来一口棺材。陈光华不懂。管事大爷看了,点头说:“还行。”显然对这棺材还算满意。 买来的棺材都是白皮。父亲七十多了,活着算半辈子,死了就是一辈子。好歹活了一辈子的人,没道理用白皮棺材下葬。陈光华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请画材的画匠就更别提了。 管事大爷站在月台上,给到场的本家开会:“宝生死了。别管咋样。他活着的时候没做过啥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就算是个孤寡老头子,咱们乡亲们也的给他发送了。更何况他还有儿子,有后代根呢。 咱们今天给他孤儿寡母的抬抬手,让他们把眼前这个坎过了。我就不信光华以后能把大伙儿的恩情给忘了。” 底下一片沉默,许久有人道:“大爷,不是我们小气。可你也知道,我们都还指着去煤窑上干活儿呢。” 管事大爷沉了脸色:“说那个干啥?” 有人走出来拿了十块钱放到礼帐桌子上,嘱咐帮忙记账的人:“别给我记啊。” 之后,陆陆续续有人过去递钱。有十块、二十的,也有一块、两块的。全都没有记名。管事大爷一个人拿了一百多,凑了五百块钱。叫陈光华:“给你叔伯、兄弟们磕个头。没有他们,你爹就入不了土。” 陈光华二话不说,‘扑通’就跪倒在月台上。低下的人群‘呼啦啦’全都闪开了。二三十人站在两侧,却寂静的一丝声音都没有。 画匠是从隔壁村请来的。听说了陈光华家里的状况。就要了五块钱‘利是’,连颜料钱都不够。 陈光华回到家里第三天。上午十点。在管事大爷一声:“起灵。”的吆喝声中。父亲的棺材被表上杠子,由十几个壮年汉子抬了起来。 陈光华披麻戴孝,手里打着灵幡木然的走在棺材前。耳边是稀稀拉拉的鞭炮声。 “哭。到了该哭的时候,不知道哭了。”管事大爷往他腿上踢了一脚。 这一脚就像开启了悲伤的闸门。陈光华顿时嚎啕大哭。这一哭,不知引的路边多少看热闹的乡亲红了眼眶。 陈光华哭得两腿发软,脑袋发空。浑浑噩噩被架孝的架到了坟地。管事大爷喝了好几声:“行了,别哭了。”他也没听见。后来还是架孝的狠狠拧了他一把,他才清明了些。抬头四顾,发现不知何时来到村南山坡上。面前是一个新打的坑穴,显然就是为父亲准备的墓穴了。 陈光华糊里糊涂的望着管事大爷。要知道,陈家村所有人都姓陈,一个村子人伙着一个祖坟。陈光华这会儿脑子就是再不清楚,也知道祖坟在村西。怎么跑到村南来了? 管事大爷摆手:“甭问,先让你爹入了土。别的事以后再说。” 陈光华这时就是软脚螃蟹,没壳的虾。别说他一个半大不大的年轻孩子,就算是成家立业的男子汉,在农村,孝帽子压着头那也得比平时矮一截儿。事儿头上啥都不能说。 棺木被放进了墓坑中。管事大爷在前面走,让陈光华在后面跟着。绕着墓穴正转三圈,倒转三圈。在农村这有个说法,叫转墓。转过了墓,儿女要给先去的人烧纸。 银箔点燃,管事大爷让他去火里往外抓。陈光华脑子发空,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管事大爷急了,抓着他的手就从刚刚燃烧起来的银箔中抓了一把出来,塞进他的孝衣怀里。这叫抓财气。只许抓一次,抓的越多,预示后人以后的日子越红火。不管灵不灵,农村人都挺重视这个的。有兄弟姐妹众多的人家,还有因为抓财气打起来的。 抓完财气,烧完剩下的纸钱,花圈就没有孝子什么事了。 陈光华父亲的葬礼根本没有花圈之类的。就有几包纸铂,烧起来分外的快。 眼看着纸铂烧完,管事大爷把子孙瓦放到棺材头上。从墓穴里出来,一声令下:“埋吧。”七八张铁锹开始往墓穴中填土。眨眼间棺材上就覆上了一层黄土。陈光华心里难受的快要喘不上气来,眼泪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哭着哀求:“别埋,先别埋。还没烧玩呢。”说着就从怀里往外掏银箔。 管事大爷管了半辈子的红白喜事,最是眼硬,可见状也不由眼眶发酸。吩咐自己的俩儿子:“光武,光耀,把光华拉走。” 陈光武兄弟俩立刻上前去拉陈光华,陈光华如何能挣得过身强力壮的兄弟俩,哭道:“求你们,让我再看看我爹……”哭得光武兄弟俩也心软。管事大爷别着头不看他,连连摆手:“拉走。” 陈光华在兄弟俩的拉拽中,眼看着父亲的墓穴被一点点埋起来,最后耸高成一个土丘。管事大爷拿了他打着的灵幡,用力插在了坟头上。又用四块砖头在坟前垒了一个门洞。这是留给阴人出入的门户。 做完这一切,帮忙的就陆陆续续离开了。管事大爷走到陈光华面前嘱咐:“回去的路上一声不能哭。往回掉了泪,家里死一对。你爹是没了,还有你娘呢。啥事也得有个头,有个尾。你爹这事,到了这里就是唱戏的散了场。过去就过去了。以后,家里就你们娘儿俩。你娘眼见着精神不好,日子全指望你了。你就是心里再难受,也得挺着。你要是挺不住,你家的日子咋过?” 陈光华含着泪点头:“我知道了,大爷。” “知道就好。”管事大爷背着手在前面走。陈光华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在后面跟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回头。 到了村口,管事大爷也就回家去了。 陈光华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己家门口,透过敞开的栅栏门往院子里望。第一次觉得家里十分的空旷。明明是烈日当头,他心里却生出无比冷清的感觉。 “吃饭,我要吃饭……”突兀的尖叫,把他从混沌的思维中拉了回来。关着母亲的那个房间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碎了。披头散发的母亲,双手满是鲜血,抓着窗棂疯狂的大叫。 “娘……”陈光华心头一紧,急忙跑了过去。看见门鼻子上挂着的锁,伸手去裤兜里找钥匙。这一摸,心里顿时凉了半截。钥匙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看着母亲手上的血迹,他直觉的前所未有的恐惧。父亲已经离他远去,母亲绝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他想也没想,抬脚就跺向门扇。 一脸踹了几脚,才将门扇踹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4、不能自理的母亲 陈光华来不及寻找恶臭的原因。急忙把母亲从窗户上弄下来。 母亲瞪着眼睛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打:“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好好好,吃饭,你乖乖坐着,我这就给你做饭。”陈光华把母亲扶到屋外,让她坐到阴凉地。但是,他一撒手,母亲就开始在地上翻滚哭闹:“我饿,我要吃饭。” 任凭陈光华怎么哄,母亲就是哭闹个不停。他只好急急忙忙跑到厨房,看有没有什么可吃的。碗橱里还有母亲蒸的馒头,可惜天气炎热,已经发馊了。 碗橱的抽屉里还有几个鸡蛋。他快速的拿了个锅,从水缸里舀了水。正要往火上放,才发现炉火因为没人管,已经熄灭了。陈光华的眼眶顿时又酸胀起来。 他强忍着眼泪,把锅放下。想了想,狠了狠心拿了半个馊馒头,走出来递给哭闹的母亲。母亲拿着那半个馒头,根本不管味道如何就往嘴里塞。因为塞得急,一下子被卡住。陈光华急忙舀了半瓢凉水出来。母亲看见水,丢了馒头,抢过水瓢一口气喝个干净。然后把瓢往地上一扔,靠在墙上直哼哼。 陈光华心里忐忑,叫道:“娘。” 母亲翻了个身,闭着眼睛不理他。陈光华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无法接受记忆中干净整洁的母亲,忽然变成眼前这个样子。但他没有世间悲伤。父亲不在了,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母子要生活下去还有许多事需要他去做。比如迫在眉睫的吃饭问题。比如母亲的病。比如生活所需的经济来源。 九十年代的华北农村,很多地方吃水仍需要挑,做饭需要生煤灶。做为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这些都难不倒陈光华。但是,面对家里的经济来源问题,他一筹莫展。 以前,家里的花销基本上靠父亲的那点退休金。一开始只有百十来块钱,后来国家政策越来越好,慢慢长到九百多。放到现在看,九百多块钱实在不多,但在当时的农村,一个月有这九百多块,日子还是过得的。再加上粜粮食的钱,一家人省吃俭用,还能有结余。 陈光华家现在的五间北屋和两间西厢房就是这样盖起来的。也正是因为刚刚盖了房子,家里并没有积蓄。别的都可以省,甚至油盐酱醋都可以省,但母亲的病不能拖。 陈光华生起了灶火,给母亲煮了几个鸡蛋。强迫自己吃了半个馊了的馒头。怕生病,舀起凉水没敢喝。从暖壶里倒了些已经不热的开水喝了。 母亲躺在月台上,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天气热,他怕母亲被晒着,想把母亲弄到屋里去。这才发觉母亲身上散发着和西厢房里一样的恶臭。仔细一看,母亲浑身都是干了的大便。裤子上还有尿湿后有干燥的痕迹。 陈光华顿时欲哭无泪。虽然这是他亲生的母亲,可他毕竟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就算是给自己的母亲洗澡,也是很难为情的好吧。可也不能让母亲穿着这样肮脏的衣服吧。 他咬了咬牙,吃力的把母亲抱到了屋里。烧了热水,找了条毛巾给母亲擦澡。还好母亲睡得很是深沉。令他不至于十分尴尬。 给母亲换上干净的衣服。把脏衣服团了团扔进母亲洗衣服常用的荆条篮子里。他就着手开始收拾家里。 父亲临终的衣服不知道是谁给换上的。换下来的旧衣服就扔在炕头上。陈光华这才想起,自己竟然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就算父亲是凶死,颜色不好看。可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他懊悔的将父亲的衣服抱起,一个信封掉了出来。 陈光华望着那个信封,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大约猜到了,这应该是父亲留给自己的遗书。拿着那个信封,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写着:“吾儿光华亲启。”几个字,他的眼睛再次模糊。 好一会等心绪平静了些,他才抽出了信封里的纸。那是一张不知道从陈光华哪个作业本上撕下的纸张。上面书写着的小楷端端正正,一如父亲的为人。 “光华吾儿,你十八岁了。是成年人了。应该能理解为父的苦衷。原谅我的不负责任。我太累了。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原谅我最终还是做了命运的逃兵。 光华,不要学你的父亲。你要勇敢,要坚强。你要相信你是最棒的。 虽然,身为我这样一个失败者的儿子,你是不幸的,但是,你赶上了最好的世代。这又是最幸运的。我相信,你一定会在这个时代有所作为。最起码不会像我这样,一辈子战战兢兢,庸碌、懦弱。 光华,好好读书。好好照顾你的母亲。我走了。” 落款是:一个失败的男人,一个不合格的父亲,陈宝正绝笔。 泪水再次模糊了眼睛。他怕哭出声惊醒母亲,只能紧紧咬住自己的拳头。 在陈光华的印象里。父亲虽然在人前不大喜欢言辞,但他其实是个心胸开阔,自信而乐观向上的人。他从不去计较别人言语上的得失,也从来没有因为任何琐事和街坊邻居有过过节。 长大后的陈光华虽然知道村里人对自己家多少有些看不上眼。但他一直认为那是源于人们的嫉妒心理。他为拥有这样一个学识渊博,而又豁达自信的父亲而感到骄傲。 但是,这一切在看到父亲留给自己的这张薄薄的纸后,发生了颠覆性的破碎。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父亲一直是压抑的,是痛苦的。父亲并没有自己心目中那么坚韧。他的乐观,他的豁达,他的宽广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营造一个无忧无虑的成长空间。 炕上沉睡的母亲忽然翻了一个身。陈光华一惊,回过神来。怕母亲看见这封遗书更加难过。他匆忙的把那张纸,连同信封塞进怀里。回头看着母亲的沉睡的容颜,好一会儿才想起,母亲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慈祥的母亲。她疯了。就算把遗书放在她面前,估计都不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不会像他这样,因为父亲的突然离开而伤心难过。 乘着母亲睡觉的功夫,陈光华接着收拾家里。看到那把廉价的吉他。买这把吉他的一幕不由自主的浮现在心头。 5、希望的天窗 那是中考结束后的第三天。父亲起了个大早出门,到了后半晌才回来。身上斜挎着的就是这把吉他。看见这把吉他的时候,陈光华其实是不高兴的。因为他想要的是一把小提琴。 这样的要求在农村来看,简直的不可理喻的。但陈光华在听了《拉提琴的男孩》这个故事后,就起了这样的心思。父亲当时也是答应了的。但是,因为小提琴太贵。陈光华从小学一直盼望到初中毕业,也没能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小提琴。最终,父亲买了这把廉价的吉他来弥补他。 父亲会的东西很多。在这之前教过陈光华吹笛子,吹箫,吹葫芦丝,那些花很少的钱,或者不花钱就能得到的乐器。他看陈光华不高兴,一语未发,满是老茧的干瘪手指欢快的拨动了琴弦。有些暗哑的吉他声,一下子就把陈光华满心的不愉快驱散了。 中考过后的整个暑假,陈光华都抱着那把吉他。陈家村中总能听见他的吉他声。这让陈光华又在一众小伙伴中拉风了一回。那个时候的他,几乎走到哪里屁股后头都跟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孩子们对于这个新奇的乐器好奇又羡慕。连带着对这把吉他的主人倍加推崇。 但是,那些守旧的乡亲们可不这么认为。在他们看来,陈光华父子和他们的吉他简直就是不务正业的象征。败家的纨绔子弟才会喜欢那些西洋玩意儿。 冷嘲热讽什么的,陈光华在小时候就练出了绝对的免疫力,根本对他起不到任何作用。孩子们依旧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听他弹奏那廉价的吉他。 十四五岁,又是正叛逆的时候。别人越看他不顺眼,他就偏要更加神采飞扬起来给别人看。气得那些人往他家扔玻璃瓶,扔砖头和石块。他要去找那些人理论,父亲不让。只让他不要再出去弹了。在自己家就好。 他心里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呢。于是,他就爬到房顶上去弹。照样引一帮孩子来。 他清楚记得,前院三华他娘,因为这个还揍了三华一顿。站在他家大门口骂街。说自己吵了街坊邻居的清静。父亲什么也没说,让他再想弹的时候,就到村外没人的地方去。 可笑的是,那件事过后没多久,三华爹就给三华也买了一把比陈光华这把昂贵很多的吉他。只不过,三华那时候迷恋上了游戏机。任凭他娘拿着笤帚疙瘩抽的他上窜下跳,他也不肯拿起吉他弹一下。 每到这个时候,陈光华就和村里几个孩子凑在一起看热闹。三华娘拿自己儿子没办法,转头就怨上了父亲。站在门口又骂了一次街。说父亲带坏了村里的孩子。 陈光华早就对村里各种诋毁、侮辱自己家人的话免疫了。三华娘在门口骂街,他就故意在她面前扭腰蹬腿做鬼脸。 现在想想,自己那时候是痛快了,却不知为了自己这样的痛快,父亲承受了多大的压力。那一年秋天,村里收回了家里一半的耕地。说是因为父亲是商品粮户口,种着村里的地不合适。天知道,那些地都是父亲一镢头,一镢头开出来的荒地。 对于村里这个决定,父亲只是叹息了一阵。什么也没说。以后接着去开荒。 陈光华把那把吉他小心翼翼的挂到墙上。眼眶又酸涩起来。他急忙去找别的事去做。父亲不在了,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任性,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别人越是看他们父子、乃至全家人不起,他就越要挺起胸膛,活出个人样儿来。为自己,更为父亲争光。总有一天,他要让父亲在天之灵扬眉吐气。 因为父亲老迈,家里家外拿轻得重的活儿陈光华是做惯了的。他快手快脚的收拾好家里。把母亲弄脏的西厢房的床单之类的全部拆了下来。团了一团扔进荆条篮子里。找到了家里没用完的洗衣粉。看了看依旧沉睡着的母亲。蹑手蹑脚把房门闭了,依旧锁上。 提了篮子就去了屋后不远的水塘。 已经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水塘边好几个妇女在洗衣裳。看见他来了,一阵叽叽咕咕乱笑。在农村,男人去池塘边洗衣服,绝对是一大奇景。 陈光华记挂家里的母亲,也顾不上理会她们。自己搬了块大石头,在石塘边垒个地方,蹲下身就大把小把的开洗。上了高中离家远了,一个星期回来一次,衣服都是自己洗。十七八的大小伙子,洗个衣服还真不在话下。 他手大,力气也大。洗的又快又干净。那几个妇女一开始还故意说笑让他听,后来看他头也不抬,根本不搭茬,也就去说别的家长里短的闲话了。 陈光华洗完衣服,提起来就赶紧回家。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了。不过这次没有闹,而是坐在炕上发呆。陈光华心里正在庆幸,忽然闻到一股尿骚味。母亲竟然又尿裤子了。陈光华胸中顿时起了无名之火:“你那么大个人了,就不知道上茅房吗?” 母亲茫然的望着他,就跟看一个陌生人似得。 陈光华心头的酸意涌上来。怕母亲看见自己眼中的泪光,转头出了屋门。一屁股坐在月台上,气得眼泪直流。 “我要吃饭。”母亲在屋里大叫。 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陈光华坐在月台上,赌气似得捂着耳朵。任凭母亲在屋里大叫大闹,就是不动。 天光暗了又亮,陈光华才恍然察觉自己竟然在月台上坐了一夜。身后屋子不知何时就没了声息,也不知母亲怎样了。他一惊往起站,只觉得头重脚轻,差点儿栽倒。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急忙推门进屋。只见昨日刚刚收拾整齐的屋里,一片狼藉。母亲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娘……”陈光华慌了,爬在母亲身边。伸手去试探她的呼吸。也许是暑热连天,他又连日没有好好休息和进食。连带着触觉也迟钝了。根本试探不出母亲有没有呼吸。 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了出来。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袭上心头。他使劲摇晃着母亲的身体:“娘,你怎么了?娘,你醒醒……” 母亲咕哝了一声,睡梦中蹙起眉头,不耐烦的挥舞着双手。 看见母亲只是睡着了,虚惊一场的陈光华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只觉得短短几天里,自己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把一辈子的心也都操完了。望着狼藉一片的家和人事不知的母亲,铺天盖地的疲惫几乎将他淹没。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到了像父亲那样,一了百了。 恍惚中,一阵鞭炮的声音传来。陈光华抬起沉重的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鞭炮声是从门外传来的。伴随着鞭炮声还有三华家里人的声音:“我家三华考上大学了。xa交通大学,还是一本。公办大学生。” 这可是整个陈家村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不过是片刻时间,外面就喧闹了起来。 陈光华虽然没出去,可也知道那是左邻右舍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都赶去祝贺。 陈光华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和三华形同陌路。可s县一中就那么大。三华的学习成绩咋样,他还是有所耳闻的。一个旷课比上课多的人都能考上211大学的一本,没道理他考不上。 虽然他并没有像班里的学霸那样在高考前玩命的用功,可是他自信比起三华还是绰绰有余的。就算考不上211,考个平常大学的一本还是有希望的吧。 一瞬间,陈光华犹如死灰一般的心里,忽然照进一束光亮。他又好像看见了希望的天窗在向他徐徐打开。 他爬起来,这才觉得肚子里空空如也,难怪头重脚轻,浑身发虚呢。好几天了,一个大小伙子,就吃了两碗白面条和半个馊馒头。天又这么热,没生病都是运气。 他此刻心里无比清明。知道要想和母亲好好的生活下去。自己就一定先要保重好。反正天气很热,在地上睡也冻不着。他就先不管母亲,由着她睡去。自己走到屋外。舀了水洗了洗手脸。去灶下捅开火做饭。 农村人家,就算再没钱,粮食也是有的。吃饱肚子再打算别的不迟。 就在他做饭的档口。外面再一次想起炙烈的鞭炮声。向三华家道喜的声音此起彼伏。和埋葬父亲时的冷清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陈光华心里顿时有些堵得慌。十八年来,头一次这么清晰的感觉到世态炎凉,原来距离自己这么近。 他努力把神思从外面的喧闹中拉出来,可眼睛还是不受控制的透过厨房门向外望。 隔着栅栏做成的大街门,外面影影绰绰尽是来往的人们。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三华家的大门外已经围拢了好多人。越发映衬的陈光华这边门庭冷落。 陈光华心里暗暗嗤鼻:“不就考了个211,看把你能耐的。有本事考个985.”转念心里又替自己忐忑。 三华的通知书这么快就下来了,怎么自己的不见又动静呢? 6、暗暗发誓 陈光华在这样的纠结中,简直度日如年。 他从来没有想现在这样盼着天亮和害怕天黑。因为天亮意味着希望,天黑意味着失望。 前院三华的父亲,为庆祝三华考上大学,连着摆了五天流水席。来道贺的不光是本村乡亲。还有乡里的、县里的。都知道三华爹打煤窑挣了钱,在外面人际广。陈家村的人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见识过。这下算是开了眼了。 整整五天,三华家门前的小汽车就没有断过。鞭炮声一直响到深夜。烟酒、肉菜都是一皮卡车、一皮卡车往家里拉。门口支着十口大锅,整猪剁块红烧。几乎半个村子的人给他家帮忙。路过的,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自己拿个碗,肉菜馒头随便吃。陈家村从建村到现在,这样的盛景绝无仅有。 因为两家是前后邻居。三华家北屋的后面就是陈光华家的院子。两家紧紧挨着。所以,连带着陈光华的家门前也是车水马龙。只不过,那些开着小车来的人,来的时候,衣冠楚楚,走的时候那模样可就不敢恭维。 喝得人事不知的还算好的,更有甚者,拉开裤子就冲着陈光华家的栅栏门撒尿。要是换了父亲在时,陈光华定然是咽不下这口气,无论如何要和那些醉鬼争执个一二三。毕竟,被人往大门上撒尿,实在是件晦气的事。 但是,现在他就坐在自家月台上,冷眼看着那些人的丑态。心里竟然连波澜不惊。夜深人静时,他也惊诧自己的反应为何如此麻木,最后归结于这些天突如其来的打击,令他身心俱疲,他已经没有力气去争执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这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他应该感谢自己的父亲。父亲的一生在理想抱负的施展上是失败的,但他做为一个父亲,毋庸置疑是成功的。 他给了陈光华自信,给了陈光华阳光,更重要的是给了陈光华荣辱不惊的品格。让他从小就可以从容的面对生活的不公平。不至于因此而生出愤懑和不满,影响到他正常的思维判断。 他能坦然的面对那些醉鬼在自家大门上撒尿,固然有身心俱疲的原因在里面,但更多的是荣辱不惊的品格在起作用。潜意识里,他也明白和那些计较出什么,徒增烦恼。再深一些想,以他现在的状况,对上那些西装革履的人,只会自寻其辱。 但属于他的骄傲,不允许自己有那样懦弱的想法。只能自欺欺人的把这种麻木归结于自己太累了。 五天后,三华家的盛宴告一段落。陈光华的门前终于归于平静。但是,录取通知书还是没来。陈光华已经适应了那希望和失望的交替,渐渐冷静下来。一边照顾母亲,一边梳理着父亲之死的前前后后。 他始终不相信,父亲会无缘无故的自杀。 但是,自从上了初中,他在家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头绪。母亲又疯了,根本问不出什么。他想过去向街坊邻居打听,但最终放弃了。 从小他就知道,村里人对于他家的人很不友好。陈光华长到十八岁,就没去过任何一家串过门。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小伙伴。就连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的老师都对他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 陈光华相信,要不是父亲的自杀在这个小村庄实在是轰动一时,那些相邻们绝对不会这么热心的跑到自己家里来。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是问了,估计也问不出多少有价值的线索。说不定,还会给那些坐街老妇女添一个饭后磨牙的新话题。 以陈光华这么多年对于那些老妇女们的了解,她们不定怎么添油加醋呢。父亲要是活着,有些话她们说也就说了。陈光华自幼听多了,懒得计较。可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了,再让她们拿来嗑牙,陈光华从心里不能接受。 不过,陈光华虽然这样想,心里对乡亲们还是存着感激的。 毕竟,不管怎么说。陈宝亮看见自己的第一时间就把父亲去世的事告诉了他。还扔下自己的事不办,用拖拉机把他拉了回来。他到家的时候,好几个妇女帮忙拉着疯癫的母亲。要不然,不知道母亲疯了之后会做出什么事呢。 还有管事大爷,夜里不回家,和自己做伴。 要没有管事大爷和来帮忙的乡亲们,父亲也发送不了。 想到父亲的丧事。陈光华才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祖坟在村西,父亲却被葬在了村南。做为陈家子孙,这显然是无法容忍的。当时他浑浑噩噩,悲伤无助,没敢多问。如今想起来,觉得身为人子,就算可以不追究父亲为什么自杀,可着事总要问个明白。 于是,陈光华在一个正午,趁母亲睡觉的空档,去了管事大爷的家。 不出所料,管事大爷的老伴儿看见是他,根本没让他进门。好像陈光华是煞星临凡一般,靠近些就不吉利。她本来说管事大爷不在家,想就此打发陈光华走。谁知管事大爷在屋里听见二人说话,走了出来。 陈光华这才得以进到管事大爷家的大门。爷儿俩在门洞下。管事大爷坐在马扎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旱烟。陈光华蹲在管事大爷对面。等着管事大爷为自己解惑。 管事大爷抽完一袋烟,在鞋沿儿上磕了磕烟灰,这才开了口:“光华,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大爷也就不瞒你了。你们家以前是地主,你爷爷年轻的时候不学好。翻墙、扒灰、拱门子的缺德事没少干。后来让人给打死,扔砖窑里。你们家的祖坟原来也是在西边的。你爷爷让人打死之后,也让人给刨了。尸骨就不知道弄哪儿了。 要说你爹一辈子也苦。 听老一辈儿人说,你爷爷死的时候,你爹还没出生。你爹是墓生。那时候,你奶奶才二十来岁。生下你爹后就起身走了。你祖奶奶那人刚强。要着饭把你爹养大。 后来自己去做老妈子,供你爹上学堂。这么着,你爹才读的书。后来还上了什么大学。那可是咱村头一个大学生。可谁让你爹有你爷爷那样一个老子呢?你奶奶又是给那地主老财家当老妈子的。 你爹因此就受了牵连。很是吃了几年苦。不过,你爹也沾了认字的光。 县里办学堂,实在找不到足够的老师。就让你爹过去顶岗。要说你爹的学问那是不差的。那满是洋码的书,全县就他一个人会念。 你爹也实诚。那洋人的文章能有好的?你不能捡能念的念,不能念的不念?他非照着念。什么‘爱’啊,‘情’啊。县里那些学生都是十七八的大学生了。有男有女的。一听这个,立马就炸了锅。把你爹打了一顿,赶出学校了。 回到村里,那村里的人一听是因为这个让人赶回来了。你说村里人心里能好受?走出去一说是陈家村的,都觉得低人一头。 光华,你说这个样子。村里人能让你爹往祖坟里埋吗? 你也别怪大爷给你做了主张。常言说,众怒难犯。你家的日子不好过,你心里也清楚。人死了,还知道什么啊?要是因为这事得罪了乡里乡亲,你爹能不能顺顺利利发送了不说,你们娘儿俩的日子不更艰难? 大爷也是为你好。毕竟都是陈家的子孙,我是管事的,不能眼看着你家的日子过不下去。 村南埋你爹那块地是我的。埋在那里,谁也说不出个啥。就算日后有人翻旧账,有我在一天,谁也不能到我地里动一镢头。你爹就不能像你老爷爷那样,死了还让人刨出来。” 陈光华垂着头没说话。管事大爷说的这些事,有些他从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中听说过。有些是第一次听说。以前的事,从自己读过的文学著作中,他也了解一二分。知道管事大爷说的,并不是凭空捏造。 他忽然就想起父亲遗书中的一句话:“光华,你赶上了一个好时代。” 除了父亲和母亲,这大概真的是陈光华最大的幸运。 想到这里,陈光华不由的鼻子发酸。 管事大爷见状,又添了一袋烟,慢慢的吸着。吸完了,依旧往鞋沿儿上磕了磕烟锅:“回吧。啥也别思想。回去好好把日子过起来,比啥也强。也别听旁人的闲言碎语。过日子,自己把主意拿正了。” 陈光华站起身点点头:“知道了,大爷。” 管事大爷忽然想起什么:“我昨天从你家地头过,你家玉米地里的草都长得快撵上玉米了。得空去收拾、收拾。庄稼人就指着粮食活命呢。” “哎。”陈光华点头应着,一瞬间眼眶又湿润了。他怕被管事大爷看见,快步走了。身后隐约传来管事大爷的老伴儿埋怨的声音:“看闲的你,自己地的活儿还累的你轻,还有劲儿跑别人地看看有草没有……” 陈光华走到拐角处,默默停了一会儿。 管事大爷的老伴儿在村里出了名的嘴巴不饶人。管事大爷没回声,她越发吵闹的厉害。陈光华这才知道,发送父亲的白布全是管事大爷从家里拿的。过红白喜事,主家应该管帮忙的人吃饭。这些,陈光华一样也没做到。甚至,那些帮忙的人还给他凑了钱。 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暗暗发誓,有朝一日自己出人头地,一定好好回报管事大爷和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乡亲们。 远远的有人向这边走来。陈光华不好再站在拐角处。 那人却直冲冲向着他而来。陈光华看得清楚,来人是村里开理发铺子的寡妇李槐花。李槐花今年不过二十六七岁。嫁到陈家村没几年,丈夫就在小煤窑上干活的时候出了事。开小煤窑的赔了她几万块钱。她拿着那钱盖了一团高门大窗的院子,领着一儿一女过日子。 也有人给她说过几个愿意入赘的男人,她全不要。自己开个理发铺子,整天打扮的妖妖娆娆。加上她长得还算不错。平日里招猫逗狗,不少惹风那啥是非。一开始村里还有人看不过眼她的做派,渐渐的也都以习为常了。 李槐花这人虽说名声不大好,可在别的事上很是大方。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她一向很靠前。她长得模样好,又会说话处事。心眼儿伶俐。这么些年下来,在陈家村还是有一票交好的人。理发铺子里的麻将桌就没有倒过,也不知道今日吹什么风,正晌午,她顶着大太阳溜达出来做什么。 7、终于像个家 陈光华见她冲着自己就来了,索性就站住了脚步,让在一边。寻思着等她过去了自己再走。 谁知李槐花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走到他面前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高跟鞋忽然一歪,整个人朝陈光华身上倒去。陈光华措不及防,被她撞的的一下子倒在了墙上。 回过神的时候,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扑鼻而来。呛得他手忙脚乱的推开怀里的李槐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涕眼泪流了一大把:“花婶儿,你把一瓶子香水全喷身上了?” 李槐花白馥馥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你这个不识货的小兔羔子。这可是老娘托人从省城买的名贵香水。” 大概是听到二人说话的声音,管事大爷的老伴儿停住数落老伴儿的话头,扬声问道:“睡在那儿呢?” 陈光华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匆匆的走了。 他一口气跑回自家门前。歇午觉起来的三华的母亲正站在门外阴凉地里,和对门儿的妇女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着什么。 看见陈光华,三华娘的声音陡然升高:“不是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那孩子好不好,还得看生在谁家。我家这仨孩子,就没有一个窝囊的。就说老三吧。是贪玩了些。男孩子嘛,哪个不是昏天黑地的玩着长大的?关键是看家教。 要是摊上一个疯娘,一个老爹。再聪明的孩子都给养废了。小时候出色不叫出色,那长大了出色才是真的。三岁能读书,五岁会写字,顶什么用啊?能考上大学那才是真本事。” 陈光华也不傻,自然知道三华娘是故意说给自己听。想要反驳,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录取通知书迟迟没来。 令他心里难受的还不止三华娘的冷嘲热讽。是他心里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就过了一个高考,怎么全村人看见自己都跟看见了瘟疫似得? 尤其是三华家里的人。以前,虽说三华娘就一直看他不顺眼。但是三华爹对他是十分好的。小时候,村里那些妇女蛋子嚼他家的舌头。三华爹还帮他呵斥过几回。有新奇的小玩意儿,偶尔也会给他。还不止一次嘱咐三华,好好和他玩。 但是,自从父亲死的那一天,就全变了。 他在大门口遇见过两次三华爹,可他看自己的眼神陈光华都找不到用什么词来形容。就像看一坨令人憎恶的垃圾一般。 陈光华站在院子里,侧耳听了听。没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以为母亲还在睡觉,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放轻脚步,推开门正要走进去。眼前黑影一晃,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额头上一阵巨痛。眼前一黑,金星乱舞。 “打死你,打死你。”没等他缓过劲来,母亲挥舞着矮凳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打。 陈光华顾不上身上的疼,凭借着身高的优势,一把夺过母亲手中的矮凳扔到院子里。喝道:“你发什么疯?” 母亲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仓惶的四处找地方藏。忽然看见开着的房门,低头就往屋外钻。陈光华一把将她拉住,用力搡到墙角,呵斥道:“不许乱跑。给我好好待在这儿。” 母亲浑身瑟瑟发抖,身体紧紧靠着墙壁:“别打我,我不跑。” 一股热流顺着陈光华的额头淌下来,模糊了眼睛。陈光华伸手一摸,满手是血。心里酸的直想掉泪。但他忍住了。他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是怂了,母亲和他就都完了。 那毛巾胡乱擦了一下脸上的血,找了块窗户上幸存的玻璃照了照。但是根本看不清楚伤口有多大。血流得很快,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又顺着鬓角往下淌。他思索了片刻,觉得有必要去村里卫生所包扎一下。 怕母亲乱跑,他呵斥了母亲几句,锁了房门。用毛巾捂着伤口往卫生所去了。 卫生所的大夫一看,说这伤口有点大。需要缝针。村里的线用完了,让他去乡上看。陈光华明白。这是怕自己给不起钱。翻遍了身上的衣兜,找出一张五块钱来。 村医看了,没说什么。简单的给消了毒,上了些药。包了一块纱布就把他打发走了。 从卫生所往回走的路上,陆陆续续下地的人们看见他浑身是血的样子,无不退避三舍。 陈光华心力憔悴,哪有余力去在乎那个。一口气跑回家,打开门一看。母亲还跟个第一次受罚的小学生似得,颤颤兢兢靠在墙角里。陈光华松了一口气。但是依旧没给母亲好脸色,呵斥道:“你乖乖在家里待着,我去干活。” 母亲胆怯的点点头。 陈光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简单收拾了一下又被母亲弄的乱糟糟的家。发现在这期间,母亲一直很听话的站在角落里。他心头灵光一闪。要是能让母亲一直这样乖乖的。自己也不用这样身心俱疲。说不定还有时间去做些别的。 如今家里一点儿进项没有,不能总这样坐吃山空下去。母亲的病要看,也需要钱。他脱不开身,说什么也是白搭。而且还有学费…… 陈光华越想,心里就越乱。索性不想了。先制住母亲这个胡乱发狂,打人砸东西再说。 别说,天无绝人之路,还真让陈光华瞎猫碰上死耗子,给猜准了。只要呵斥住母亲,她就不会发狂。虽然母亲害怕的样子让陈光华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至少比以前时时步步不能离人强多了。 陈光华还有个意外收获。被喝住的母亲,基本上能保证大小便自理。 高考结束一个月后,这个乍然失去父亲这个顶梁柱的普通农舍,终于重新有了家的样子。然而,陈光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是没有来。陈光华认命了。他觉得,三华娘说的也不无道理。他这样的人家,能出个高中生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大学根本和他无缘。退一万步讲。家里现在这个状况。一没钱,二没人。学费怎么办?他走了,母亲怎么办? 认了命的陈光华把家里的庄稼打理出来,开始在附近找零工做。 最近几年,民营开采业兴起。陈家村附近有好几个煤窑。各村的青壮大多在煤窑上干活。但是,陈光华还要照顾母亲,不能正常的上班。最后,几经周折。遇到邻村一个建筑队。就跟着建筑队当小工。一天三十,工资日结。 因为父亲老迈。陈光华自幼干惯了农活的。不像大多数高中生那样手无缚鸡之力。他长得人高马大,人又机灵,肯下力。工头十分喜欢他。干了二十来天,听说了他家里的情况,还给他一天涨了五块钱工钱。这在刚入行的小工里面是不多见的。 数着除了生活所需,结余的六百块钱。一瞬间,陈光华觉得生活又充满了曙光。他决定,再攒多一点钱,就带着母亲去看病。 就在他数钱的空档,一个人走进了院子:“这是陈宝生家吗?” 陈光华把钱塞进兜里,连忙答道:“是。”乡下人就这样,只要大门开着,找人直接往家里走,根本不存在叫门什么的。 那是个中年人,长得白白净净。脚上穿着皮鞋,一看就不和农民不一样。 来人上下打量着陈光华:“你是陈宝生什么人呐?” “儿子。” “哦。”那人应了一声,说道:“是这样。我是矿上的。你爹上个月没去令退休工资。矿上一打听,才知道你家的事。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矿上把你爹的工资和丧葬费的事办一办。” 陈光华有些反应不过来,楞楞的好一会儿没说话。 中年人见状,叹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个皮夹子,抽出一张五十块钱,递到陈光华手里:“按说老陈为矿上奉献了一辈子,我们要是早知道他的事,当时就该来的。村里的规矩叔知道。这钱不算随份子,就当是我来一趟,看你妈的一点儿心意。”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有些不放心,叮嘱道:“你可记得,抽空去矿上走一遭。最好对个星期一,那会儿人都在。星期天,人不齐。你办手续麻烦。” 陈光华拿着那五十块钱,只觉得一股暖流从手心里一直流淌到了心窝。他忽然觉得,就算父亲走了,剩下他自己也不是那么无助了。 8、泥瓦匠 这一夜,陈光华睡了父亲死后第一个踏实觉。 睡醒后,他决定下个星期一就往乡上去。照顾母亲吃了饭。他依旧锁了门去建筑队干活儿。 乡下建筑队都是有个承头的,就算是工头了。然后凑几个大工,找几个临时的小工就算齐活儿了。作息时间都是几个大工和工头商量着来。灵活的很。遇到农忙,打声招呼就可以不去。 但过于自由就容易生出弊端。 有的大工本来在这个工头这儿干得好好的,遇到有别的好活儿,或者别的工头挖墙脚。拍屁股就走人。提前打招呼的还好说,最怕一声不吭就走了的。有时候,一个工头手底下五个大工,一下子能走四个。应下的活儿生生就耽搁起来了。 农民自建房倒是没有合约规定的时间限制。但越是没限制,就越得靠诚信才能生存。你房子给人盖一半,停工了。以后谁还敢用你? 陈光华这个建筑队的工头姓彭,叫彭大力。四十来岁,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好泥瓦匠。为人也实诚,谁家盖房都愿意找他。跟着他不缺活干,手底下的大工也比较稳定。 陈光华找活儿不好找。能遇上他,自己也觉得十分幸运。所以,每天去工地,他都是第一个。等别人陆陆续续来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把需要的砖、水泥、沙子都运送到需要的位置了。 就等大工来了,和泥开工。因为水泥砂浆和了不能久放,得随用随和。 农村很少有睡懒觉。往常等他做完这些,那些大工和工头也就陆陆续续来了。谁知,今天等到日上三竿,一个人也没见。陈光华奇怪,用人建房的东家也奇怪。 农村人直冲,一等不来,二等不来。那东家就发了火:“你们今天到底盖不盖?我这儿耽误着活儿,支应着摊,你们就这么跟我放鹰?” 陈光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于是决定去工头家看看。 东家还借了他一辆自行车。 陈光华到了工头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建筑队最怕大工临时撂挑子。彭大力手底下七个大工,一晚上走了五个。说是准备去城里盖楼的工地上打工,那里挣得多。开一个窗口额外给二百。彭大力磨破了嘴皮子,人家也不肯再跟着他出工。 生下俩,一个前一天就请了假。另一个本来也准备歇着,听说了这事,陈光华去的时候,他正和彭大力商量怎么办。 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就剩彭大力和他两个大工了。再找个小工,加上陈光华,四个人先对付着呗。这么着,四人去了工地。 彭大力二十多岁就当工头,干了二十来年,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心里憋着火没地方撒。天气又热,赶到快晌午的时候,忽然一头从搭板上栽了下来。还好刚起的搭板,也就半人高。陈光华和另一个小工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大碍。 几个人就劝他,要不今天先歇一天。赶明儿再找俩大工。 彭大力说什么不肯,说跟人讲好了。就算是晚上不睡,也得按时给人把房子盖起来。 陈光华一看他的情况,实在不妙。脸色潮红,浑身冒虚汗。明显就是中暑了。再这么干下去,弄不好会出人命。咬了咬牙道:“叔,我在家垒过鸡窝。让我试试吧。” 彭大力摇头:“那怎么行?盖房子可不是小事。那关系到几辈子的人呢。搬三年砖,和三年泥,才能摸瓦刀。” 另一个大工想了想:“要不就让光华试试?现在是新社会啦,不讲究老社会那一套。医院里头,医生就是医生,护士就是护士。学啥就是干啥的。我看光华这孩子灵性。你在旁边给他操点心,多指点指点,说不定能行。” 彭大力听了,有些动摇。另一个小工不干了:“那陈光华去砌墙了,小工就我一个人,可是干不过来。” 彭大力心里本就为几个跟了他好多年的大工出走窝着火呢,闻言怒道:“不还有我呢嘛。我给光华当小工。” 事情就这么定了。还不敢叫东家看见。你想,你一个连学徒都不算的半大孩子,上搭板给人家砌房子,谁家能愿意?趁着中午天热,东家不来工地看。陈光华头一次上了搭板。拿起了瓦刀和砖头。 彭大力头上顶着湿毛巾,不放心的在下面看着。毛巾干了,再打湿了,重新盖在头上。 炙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晒得瓦刀都是滚烫的。陈光华站在毫无遮蔽的搭板上,被晒的浑身流油。 从上午十一点,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多。汗渍扎的眼睛都睁不开,这才下来歇了一歇。彭大力休息了这小半天的时间,多少缓过点儿劲来。上到搭板上,又把陈光华垒的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才略略放了些心。走到几人休息的树荫下,说了一句:“还行。” 陈光华松了一口气,知道彭大力这趟活儿能干下去了,自己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也就保住了。 到了下午,天气凉快了些。彭大力就亲自上搭板了。陈光华还是做小工。 第二天,那个歇班的大工也来了。又多找了两个小工。彭大力的建筑队才又像些样子了。东家来这里看了几次,明显对进度比较满意。还和彭大力说了几句笑话。 陈光华以为不用自己再砌墙。吃完午饭,正要在树荫下歇一会儿。却听彭大力叫他:“光华,上搭板去。” 陈光华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今天有三个大工,四个小工。搭个天黑,应该不用那么赶进度的。 “看什么看?”彭大力沉着一张常年累月,风吹日晒黑红的脸膛:“你跟着我学泥瓦匠,就算我徒弟。哪有师傅说话,徒弟还在那儿打转转的?叫你去就去。” 陈光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垒了半天砖,糊里糊涂就多了个师傅。 旁边的大工就用脚蹬他:“快去吧傻小子,能跟大力这样的师傅,可是你的造化。要是搁旧社会,你给你师娘倒三年洗脚水,也不见得能捞着。” “去去去。”彭大力摆手:“那么大岁数,怎么跟后生晚辈说话呢?” 那人就笑开了,彭大力也板不住脸了,跟着笑起来。向陈光华道:“趁着中午没人,我给你把关,你去练练手。再好的泥瓦匠,都是这么练出来的。” 陈光华会意,这是彭大力栽培自己呢。学会泥瓦匠,当大工可比当小工挣钱。小工撑死一天三十五,大工都涨到八十了。他眼下,最缺的就是钱啊。他二话没说,抓住搭架子的杆子,一纵身就上了搭板。彭大力在下面给他扔砖,上灰。忍不住感慨:“年轻就是好。想当年,这么高的搭板,我也是一纵身就上去了。现在不行了,还得往上爬。” 树荫底下休息的一人接口道:“可不是。那时候想学个瓦匠,还得趁没人的时候,自己个儿悄悄的上去垒两砖。” 彭大力一边扔砖,一边说:“我有一次,起个五更悄悄垒墙。垒完了自己看看挺满意。本来以为我爹会夸我的呢。谁知道我爹见我私自上搭板,拿个镐把,追着我打了两条街。好家伙,那顿打,可把我打出名了。” 说完了,又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吃不了苦。不肯静下心来好好学手艺。我那俩儿子,一个也不跟着我干。嫌我干这一行,是个泥腿子。要没我我们这些泥腿子,你住高房大屋,住茅草棚子都没人给你搭。”正说着,一眼看见陈光华拿个囫囵砖,咔砍成两半。顿时就叫嚷起来:“你脚底下不是有个半个的吗?干啥又砍一块?” 树下休息的人看不过去了,有人道:“老彭,不就一块砖头。盖房子还有不砍砖的?” 彭大力道:“话可不能这样说。谁家盖房子也不容易。能省的料,咱不能给人糟蹋了。学活,就学个好活儿。现在要是养成坏习惯了,以后就不好改了。” 又向陈光华道:“你也表怪我对你严。老话说,严师出高徒。以后你出师了,走到哪儿,做那活儿教人一看,行。你脸上有光,我脸上也有光。” 陈光华笑了笑:“知道了,师傅。”他还不至于愚笨到分辨不出好赖话来。知道师傅这是有心教导自己呢。 “你别光笑。”彭大力仰着脖子喊:“这话你得听进耳朵里,记进心里才行。妇女们和面讲究个盆光、面光、手光,咱做泥瓦匠的有三净。灰净、砖净、脚底下净。进门头一关就是不能浪费料。 山海关大不大,想当年盖山海关,到了最后剩下一块砖。那个监工的官儿拿着那块砖,找领头的泥瓦匠说,你不是说你算料算的准着呢,咋还剩了一块砖呢?领头的泥瓦匠拿过那块砖,往墙上一个窑儿里一塞,不大不小正正好。那个想找茬的官儿一看,服劲了。” 彭大力一边和灰一边讲典故。手也不闲,嘴也不闲。看得出心情很好:“紫禁城大不大?哪也离不了咱泥瓦匠。” 树底下有人插嘴:“老彭啊,那叫你说,万里长城还是咱泥瓦匠的功劳呗?” 彭大力一本正经:“你还别说。万里长城万里长,没有咱泥瓦匠也成不了功。” 树底下的人和他抬杠:“那咋都知道秦始皇,不知道咱呢?” 彭大力笑骂:“你老小子抬杠是不是?那咋就光记住了秦始皇呢?孟姜女哭长城,你不知道咋地?” 引得树底下一片笑声。 陈光华站在搭板上听着低下的人插科打诨,想着等自己出师了,就能挣更多的钱。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就连那当头的烈日都似乎没那么炙热了。 9、哭不出来 有熟练的泥瓦匠,砌墙是很快。一团四合院儿,东南西北四面房子的墙,用不了十天就能砌起来。到了门头上方。需要打过梁。以前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横梁,叫做过木。放到门头和窗户头上面就行。又来有了钢筋混凝土的横梁,那种老式过木就被淘汰了。 打钢筋混凝土的横梁,要先支合子板(浇筑混凝土的模具)。然后扎钢筋,最后填充水泥石子混合的砂浆。用振动机夯实,等上一个星期,拆了合子板才能接着往上砌房顶到门头之间这几层砖。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建筑队就会移到另一处需要盖房子的工地上。人多的建筑队,都是两处、三处以上的工地,交叉开工。为的就是不浪费时间,多挣些钱。 这家上完横梁,正好第二天是星期一。陈光华就请了一天假。一大早和母亲一起吃了饭。推出父亲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驮着母亲就去了乡里。 陈家村所在的乡叫南大坡乡。因为是国营煤矿的所在地,建设的比许多县级市还好。父亲所在的国营煤矿,就叫南大坡煤矿。陈光华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过。上了高中后,因为要在这里乘公共汽车。也经常从里经过。但是,真要找办理父亲丧葬费的地方。陈光华还是费了一番功夫。 他一连打听了好几个人。人家一看他一个晒得乌漆麻黑的农村小伙子,带着个一看就精神不正常的女人。根本就不搭理他。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拿着头盔,不知道是准备上班,还是刚刚下班的工人,才打听到办公楼的位置。找到哪里顿时哭笑不得。原来自己四处打听的时候,不知道从这座三层楼的大院前来去了多少遭。 找到办公楼就好办多了。办公楼的大门口有门卫值班室。他直接去那里问就行。 值班的是个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陈光华上来就叫一声哥。年轻人笑道:“嘴还挺甜。什么事啊?” 陈光华把来意说了。 年轻人看看站在他身后的母亲。想了想道:“这样,我带你去吧。” 陈光华那还有不愿意的?急忙道谢。 年轻人说道:“冲你叫我一声哥,又是矿上子弟。大家就都不是外人。不用这么客气。”果真带着他和母亲,进了办公楼,找到负责办理职工丧葬事宜的办公室。 负责人是个大胖子,秃头。门卫小哥告诉陈光华,这个大胖子姓崔,是办公室主任。然后就离开了。 陈光华急忙和那大胖子打招呼:“崔叔叔好。” 崔胖子一听,乐了:“你是谁家的孩子?” 陈光华如实以告:“我爹叫陈宝生。” 崔胖子一听,立刻站了起来:“是老陈家的孩子啊。”一边让陈光华和母亲坐,又走要给陈光华母子倒水。陈光华急忙推辞,说不用了。 崔胖子连连道:“没事,没事。”难为他那么大个肚子,动作倒是十分麻利。 “说起来,你爹还是我的老师呢。”崔胖子倒完水,放到陈光华面前。自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大手一摆:“不说那个了。把你们的户口本和你爹的身份证给我。别的就别管了。什么时候钱下来了。我给你送家去。” 陈光华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里的感激之情,连连道:“谢谢崔叔叔。” 崔胖子道:“不能叫叔。你爹当过我的老师,按理咱俩是师兄弟。你就叫我哥吧。”说完眼睛望着母亲:“你娘这是……” 陈光华垂下头,不知该怎样回答。母亲疯了这是事实,但是要从他这个当儿子的嘴里说出来。他实在开不了口。 崔胖子活了半辈子的人了,哪还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追问。陈光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该怎么办。就在崔胖子的办公室干坐着。 崔胖子可就想的复杂了。他见陈光华不走,还以为他有什么事不好开口。坐在自己位置上抽了一支烟,微皱着眉头道:“你要是还有什么难处,跟哥说。” 陈光华心里根本没想那么多。他第一次出门办事,根本不知道事情办完,自己该走了。听见崔胖子这么问,心里本来就对他十分感激,一下子升华成跟见了亲人似得。眼眶一红,光想掉泪。其实,崔胖子这会儿,心里不知道怎么后悔,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时冲动认下这个歪把子师弟呢。 就在他以为陈光华不定提啥请求的时候。陈光华摇了摇头:“没别的事。我能照顾好我娘,过好以后的日子。请崔哥放心,也请矿上的领导放心。”这话说的,诚挚至极。 崔胖子差点儿就被陈光华目中的诚挚打动,红了眼圈。摆手道:“这孩子,跟哥客气个什么劲儿。”对于先前心里对陈光华的臆测反而有几分惭愧。认真想了想,脑袋中忽然灵光一现:“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向陈光华道:“根据矿上的规定呢。职工去世了。矿上对家属还有优抚政策的。你立马带你娘去照一人两张一寸的免冠照片。最好是快洗的。我今天正好在这儿。你把照片给我。我给你娘俩办去。 一个是你们娘儿俩以后享有一部分医保。另一个呢,你娘要是够六十周岁了,矿上给一部分养老金。钱虽然不多,可蚊子腿儿也是肉不是?” 崔胖子一边说着,一边翻看陈光华拿来的户口本。看到母亲一栏,顿时有些惋惜:“49年,你娘还不够六十岁啊。”他下意识的往后翻,看到陈光华那一页:“83年,你还不够十八周岁呢。”说到此,眼前一亮:“你不够十八周岁就还属于未成年。根据矿上的政策,还可以申请一笔钱。有多少就好说了。这样,我一并帮你办了吧。” 现在是崔胖子说什么,陈光华听什么,那还有不同意的? 当下带着母亲去办公楼附近的照相馆各照了两张黑白照片。快洗费多要了十块钱。等快洗的功夫,给母亲卖了一个烧饼吃着。他勒了勒皮带,跟照相馆老板要了碗凉水喝。 母亲吃完烧饼就犯困。躺在煤矿广场上的长椅上沉沉睡去。陈光华没什么事,就坐在母亲身边,跟着打盹。 “哥哥。”一个软糯的声音传来。 陈光华抬起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头上梳着小辫子,身上穿着粉红色的公主裙。一看就知道是矿上工人的孩子。村里孩子不会打扮的这么洋气。 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个苹果,递到陈光华面前。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望着他。 “哥哥不吃,你吃吧。” 小女孩儿就是固执的把苹果伸到他的面前,不肯拿回去。 陈光华试探着伸出手,接过那个苹果。小女孩儿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牙齿。转身蹦蹦跳跳的向广场另一端跑了。那里的树荫下,有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玩儿。隐约传来孩子们毫无心机的说话声:“雅雅,你傻不傻?把自己的苹果给要饭的。我奶奶说,要饭的可坏了,会背小孩儿的。你要是被背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也不知那个叫雅雅的小女孩儿说了什么。孩子们很快就玩闹着,把刚刚这件事给忘了。 陈光华拿着那个苹果,心里发苦。一个那么小的孩子都把自己认成要饭的,可见自己有多么落魄。 下午三点多,照片洗了出来。陈光华急忙拿去给了崔胖子。崔胖子把他们母子一直送到了楼下。 陈光华驮着母亲回了家。 晚上躺在炕上,回想着自己这些天的经历。虽然乡亲们对他的态度比以前更加不好,但是他遇到了师傅彭大力,还有热心的门卫小哥和崔胖子。这让他感到十分的幸运。 陈光华是被一阵鞭炮声惊醒的。他一骨碌起身,走到大门口去看个究竟。却见三华爹的那辆新买的小汽车上披红挂彩,就跟谁家要娶新媳妇时打扮的婚车一般。三华家里的人几乎都在。簇拥着一身崭新西装,十字披红,新郎官一样的三华。 陈光华心里纳闷,三华家这是唱的哪出? 这时,有同样被鞭炮吸引来的邻居问三华娘:“婶子,你们家三华这是要娶媳妇啊?” 三华娘喜气洋洋,无不骄傲道:“你会不会说话?我家三华如今是大学生了,还要上学呢。怎么能这么快娶媳妇?” “那这么大阵仗是要做什么?” 三华娘无不得意道:“我家三华这就要去学校报到了。” 众人恍然大悟,顿时又是一片七嘴八舌的道贺声。 陈光华这才恍然,暑假就要过完了。被录取的大学生到了入学报到的时候了。可是,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到现在杳无音信,看来是落榜无疑了。一时间,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虽然,就算考上了,以他现在的情况也不见得能去上大学。但是,不去上,和没考上那是两种两种心情。不去上,最起码证明你这几年学没白上,你能得到更高一等学府的认同。没考上只能说明你花着爹娘的血汗钱,虚度青春,一事无成。 陈光华心里本来就够难受的了,偏偏有人还要往他伤口上撒盐。 “光华,你啥时候去报到啊?考的什么学校啊?” 谁呀?三华的二嫂,李翠平。 陈光华想要做出个从容的样子,可是发现无法掌控自己面部的肌肉,索性黑沉了脸色。转身回家去了。一眼望见墙上挂着的那把吉他,不由悔恨万分。 想想在学校时,面对学习那种自以为潇洒的为所谓态度,这时才深刻的体会到什么叫悔不当初。他一把抓起墙上的吉他,从屋里狠狠的摔在了院子里。 本就廉价的吉他,顿时碎裂开来。陈光华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想哭,却哭不出来。 10、要饭的 虽然他依旧去了工地上工,可是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彭大力知道他家情况,也没多问。只是傍晚结账的时候,多给了他 十块钱。说是他这几天砌墙,额外奖励的。 陈光华攥着薄薄的几张纸币,心里五味杂陈。哪个少年心中没有对未来热血沸腾的憧憬,可他却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苍老到了父亲那样的年纪。他的一生,仿佛通过这几张纸币就能一眼看到底。 无非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娶妻、生子、抱孙。 托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里。栅栏门内一个蓝色的信封闯进他的眼帘。 “信?”陈光华怀着疑惑的心情,把那个信封捡起来。这事一封航空挂号信。属于快件。陈光华想不起来有谁会给自己寄这样一封信。但信封收件人一栏清清楚楚写着:s县,南大坡乡,陈家村,陈光华收。 他撕开信封,一个暗红色请柬一样的卡片露了出来。上面金光闪闪的六个字‘ts师范学院’。底下一排行书‘录取通知书’。看到这几个字,陈光华忽然热泪盈眶。 他满怀激情的翻开了录取通知书: 陈光华同学,你以成功被录取到我院体育系,体育教育专业。 “娘,我考上了。”陈光华简直无法形容此刻的激动。拿着录取通知书飞快的开门冲进了屋子。向着母亲高兴的大叫:“娘,我考上了。你儿子没让你丢人。我也考上大学了。” 虽然他明白,母亲根本不知道这些,但他还是想和母亲分享这一刻的欢欣雀跃。他想笑,眼泪却不争气的模糊了双眼。他真的很想拿着这份录取通知书,坐到房顶上去弹一弹他的吉他。 想到被自己摔坏的吉他,莫名的委屈直往上翻。 他拿着录取通知书,整整一夜都高兴的睡不着。天亮时,忽然想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高考前报志愿都是盲报。自己掂量自己的份量,选合适的学校。 陈光华虽然没有想那些学霸那样,玩了命的读书,可他自信考个211不成问题。根本就没有报过ts师范大学,更不可能填报体育系。 就算录取通知来的晚,自己从别的专业调剂到体育系,也不大可能发生夸院校调剂的事吧?还是专科。 陈光华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因为他并没有打算去上大学。现在不管怎样,收到录取通知书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所以,他小心翼翼的把通知书收了起来。起身做饭,准备照旧去工地上工。 虽然一夜没睡,可心境和昨日完全不同。陈光华一边做饭还一边寻思。自己也真是好笑。不管考没考上,反正都上不了。干什么还难受成那样,跟天要塌了似得。 因为通知书迟来了几天就沉不住气,绝对是病。得改。 “光华,光华……”村委会支部委员陈宝亮,推开栅栏门,叫着陈光华的名字就进了院儿。陈光华从石棉瓦搭建的简易厨房里伸出头,看见陈宝亮十分意外:“有事,叔?” 陈宝亮往月台上一坐:“可不是有事咋地?昨天找你就没找到。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那啥,县里的电视台要来采访你,说是有个什么老板,搞慈善。大学生扶贫啥的。反正我也说不清楚,你见了就知道了。昨天来了,你不在家。村里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这话可是漏洞百出。虽然左邻右舍都不怎么和陈光华打交道,可他一个大活人,出来进去的满身灰点子,谁不知道他去建筑队当小工?所谓不知道去哪儿,不过是个托辞罢了。 不过谁平常说话也不会思量那么认真。陈光华的心思也全不在这上头。陈宝亮一说,他就立刻发起愁来。没有通知书的时候,他是失望加无可奈何。 现在有了通知书,虽说是个专科,可要说他真的不想上大学,那是自欺欺人。只是家庭情况逼得他不得不放弃而已。所以,他这一刻拿到通知书的喜悦被冲击的荡然无存,沮丧道:“你让人家别来了。我娘这样,我怎么去上学呢?” 陈宝亮的关注点显然和他又不在一个点儿上,他望着陈光华:“你就跟叔说,你到底考上没考上?只要是考上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陈光华点点头:“通知书来的晚。” 陈宝亮一下子就从月台上站了起来,在陈光华面前来回趟着步子,那样子比自己儿子考上了大学还兴奋:“我就说嘛,宝运家那三小子都能考上,没道理你考不上?”说完又埋怨陈光华:“你小子是真能沉住气啊。这些天看把宝运家的兴奋的,走路鼻孔都朝着天。都骑你家脖子上拉屎了,你愣是能憋着不吭气。你叫我这个当叔的怎么说你?真是跟你爹一样的蔫吧。要不你爹怎么就上了吊呢。”宝运是三华爹的名字。 陈光华一听就不乐意了:“叔,咋还扯上我爹了?” 陈宝亮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在面前挥舞着:“那你叔还说错了咋地?全村谁不知道你爹窝囊啊?你可不能学你爹。一定要活出个扬眉吐气的样子,给某些人看看。气死他们。”说着意有所指,冲着三华家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陈光华要到了这个时候还看不出陈宝亮和三华家不对付,他就是个傻子了。 陈宝亮又在陈光华院子里转了几圈:“光华,叔给你出个主意。那个企业家老板不是说要做慈善吗?到时候你问问,看能不能照顾你一下,让你娘去医院里疗养。” “啊?”陈光华有些不明白陈宝亮的意思。 陈宝亮有些急:“你这孩子,平常挺机灵,怎么到了要紧的地方就听不懂话呢?”说着撮指比个数钱的动作:“企业家大老板,不缺的就是这个。帮你也是帮,帮你娘也是帮。反正都是做慈善嘛。你开了口,人家赚了光荣,锦上添花多好。” 陈光华连连摇头:“那不成了跟人要钱了?和要饭的有啥区别?” 陈宝亮的声音陡然提高:“要饭的咋了?现在谁不是要饭的?那些老板有的是钱,不要白不要。” 陈光华还是摇头:“这事我做不出来。” “算算算。”陈宝亮不耐烦了:“你自己掂量着吧,我这当叔的心是尽到了。”说完,背着手一径走了。 好一会儿陈光华才想起问:“叔,记者啥时候来啊?”追出门去,陈宝亮早走的不见踪影了。留下陈光华一个人,心里跟开锅了似得。 11、不欢而散 他心事沉沉的去了工地。彭大力一看,老是这状况,神魂不守的,也没法干活儿呀。工地不是砖头就是泥沙的,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可不好。于是就盘问他。 陈光华正一肚子苦闷没地方说。他本来对上大的事死心了,陈宝亮一番话又给了他那么一丝飘渺的曙光。这就跟快渴死的人,天上给你飘来一块云彩。光能看见,可那雨点的大小无从琢磨。到底是渴死啊,还是侥幸能活,谁也说不清楚。 彭大力一听是这事,虽然有些舍不得陈光华这个年轻踏实的小伙子。但是,上大学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多少人想上还考不上呢。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所以极力的劝陈光华回去等等那记者,能上大学,还是上大学比当泥瓦匠有前途。 陈光华心里,其实也是想上大学多一些。听了师傅的劝,也没干活儿,扭头就又回家了。 一来一往,已经是半晌午了。刚进村,一辆面包车迎面而来。 改革开放以后,这几年人们的日子好过了。面包车已经不是很稀奇的了,故而,陈光华也没有在意。侧身闪到一边儿,给面包车让路。 谁知面包车停到她身边不走了。车门一开,一个声音道:“就是他,他就是陈光华。” 陈光华一听,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呢? 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瘪老头子,已经十分麻利的从面包车里钻了出来。 “顾老师?”陈光华以前觉得,自己终于从这个老头子手底下熬出来了,这辈子再也不用见他。没想到只过了两个月,师生俩就又见面了。 只不过,这再次见面,陈光华并没有像想象中觉得那么厌烦,反而觉得跟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般。一瞬间眼眶就红了。 顾老头儿有意无意的避开陈光华的目光,向他介绍陆续从车里下来的两个人:“这位是小陈,县电视台的记者,你叫他陈记者就行。这位是摄像兼司机。姓陆。” “你叫我陆哥就行,别客气。”摄像师傅三十来岁年纪,看上去比那个二十出头的,姓陈的记者亲和很多。 第一次面对记者,陈光华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几分拘谨道:“陈记者好,陆哥好。” 顾老头儿催促道:“别光在这儿站着,家里说吧。” 陈光华这才想起应该把几人请到家里的。 所谓采访,很是出乎陈光华的意料。还在陈光华心里七上八下琢磨陈记者会提什么样的问题,自己该怎么回答的时候。陈记者甩给他一个脚本,让他照着上面的话说。 陈光华望向顾老头儿。站在镜头外的顾老头向他点了点头。 然后就是程式化的提问和回答。 无非就是问家里情况怎么样。诉苦呗。这些就算没脚本,陈光华也信手拈来。但是,当陈记者问道陈光华想不想上大学的时候。陈光华看着剧本上的:“想。”顿觉心里特别难受。最后十分违心的说:“不想。” 这下陈记者本就沉着的脸差点儿没掉到地上。 顾老头见状,急忙走过来:“重来,重来。光华太紧张了,说吐噜嘴了。” 顾老头儿在学校里,是有了名的倔头,老古板。校长不对他心思了,他都梗脖子跟校长怼。什么时候这样低声下气跟人说过话? 陈光华看在眼里,心里就更不是滋味。越发坚定的摇头:“顾老师,谢谢您为我操心。我真的不能去上学。我要是走了,我娘怎么办?我也很感激陈记者和陆哥,感激那位和我素未谋面的好心企业家。但是,我真的不能去。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陈光华说着,对着摄像头深深鞠了一躬。这些全是心里话,涉世未深的他,还没学会虚与委蛇。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扭?”顾老头儿也是无奈。 陈记者从陈光华手里拿过脚本,往腋下一架,一语不发往外门走了。采访就此不欢而散。 望着面包车绝尘而去,要说陈光华心里一点儿不后悔,那是假的。但同时,他清楚的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失落的回到屋里。 母亲现在不闹了,但是也被他吓怕了。一看见他就自动缩到墙角,跟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慌张的望着他。陈光华看着这样的母亲,胸中仿佛有一股气出不来,憋闷的他快要爆炸了一般。 他强自压下那股憋闷,出屋找活干。他不敢让自己闲下来,怕自己会崩溃的大哭。父亲不在了,母亲疯了。没有人再会给他擦眼泪,安慰他。 陈宝亮的话仿佛还在耳边:“村里谁不知道你爹是个窝囊废。” 流泪是软弱的象征。 自己的路是自己选得。从今往后,他要活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流血、流汗,就是不能流泪。他要让人知道,父亲不是窝囊废,他儿子也不是。 九月一号,大部分新生入学的日子。陈光华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坐在门口看村里的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曾几何时,他也这样兴高采烈的去上学。以为自己终于想笼子里的小鸟,飞出了笼子。从此以后就会像其他孩子那样,拥有许多小伙伴。但是,他错了。 同学们不喜欢他,老师也不喜欢他。 因为上学早,他比同班的同学个子都小。这样一个小个子,被老师安排在最不显眼的角落里。 他清楚的记得,第一天上学,全班的同学都围着他,骂他是‘野种’,是破鞋养的。他害怕而又委屈的缩在角落里哭。没有一个人管他。 父亲知道后,叹息着说:“要不就别上学了。” 但他舍不得院子外面那片广阔的天地。在这之前,母亲是绝少让他出院子的。 那时候,被人踹一脚,或者吐口水是经常的事。后来,要不是三华的爹给他出头,他一定早早的就辍学了。从小到大,他像崇敬父亲那样,崇敬着三华的父亲。至今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后来两家就成了现在这种水火不相容的局面。 二年级的时候,班上的大孩子就逼他替那人抄作业。 陈光华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后来渐渐的发现,一旦别人对他产生了依赖,他不但不用再受委屈,而且还能发布号令。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从此开始了自己孩子王的旅程。 这会儿想起来,陈光华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小时候就知道怎样靠自己的能力,得到别人的尊重。 虽然一直以来,那些同学的父母都是对他这样的做为十分不友善的,但是并不能妨碍他恣意快活的童年生活。甚至,那些大人们再公然骂自己的时候。他都能用自己的办法,让那些孩子们去戏弄报复那些大人。他由此变得不再在乎那些人说什么,或者骂了自己什么。 此时想想,那时候自己的得意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完全不知道父亲为此付出了多少物质上,精神上的代价。 想到此,陈光华心里十分愧疚。父亲的自杀,不能不说有这些原因在里面。 就在陈光华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辆小汽车开进了他家门前的道路。一开始陈光华并没有在意。三华爹打煤窑挣了钱,紧接着又当上了村主任以后,家里时常车来车往。左邻右舍已经习惯了。 但是,那辆车却停在了陈光华面前。车门一开,走下来一个秃头大胖子:“想什么呢?” 12、‘高风亮节\’的崔胖子 陈光华一抬头:“崔哥。” 崔胖子上前拉他:“走,家里说。”好像他是主人,陈光华是客人。 俩人进了屋。崔胖子把四处打量了一番,点头道:“没想到,你一个小伙子还挺会过日子,家里收拾的挺利整。”他知道陈光华的母亲精神上有问题,也不去找那个不自在。并不和陈光华的母亲打招呼,而是一屁股坐到家里唯一一把罗圈椅子里。打开随身的皮夹子就往外掏钱。 “光华,矿上考虑到你家的特殊情况。所以特事特办,钱给你批下来了。” 陈光华没想到这么快。激动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崔胖子把一摞钱递给陈光华:“一共五千七十多个零头。我给你补了个整数,五千八百块。你数数。” 陈光华感激不已:“您给我办事,怎么还自己破费?” 崔胖子大手一挥,十分有气势的样子:“谁叫咱是师兄弟儿,不说那个。”说完又去皮夹子掏出一摞钱:“这是矿上兄弟们的一点儿心意。一万二。工会王主任提倡的,工人们给凑得。你小子以后出息了,可不能忘了王主任的恩情。” 陈光华连连点头:“我都忘不了。” “行。”崔胖子起身:“事情办完,我走了。” 陈光华双手捧着钱:“崔哥,您好歹吃了饭再走。” 崔胖子回头,非常有风骨的说道:“我是代表矿上来办事的,别说吃饭,就是一口水都不能喝。你要是有心,日后发达了,再来请请你哥哥。” 陈光华连连点头:“哥,我一定记着。” 崔胖子摆摆手:“回吧。”钻进车里一溜烟儿走了。 陈光华心里那个感激呀,简直无以言表。他不知道,上了车的崔胖子都快把肠子悔青了。十分后悔自己,干嘛那么高风亮节。 “钱呐,钱呐。”他在心里哀嚎,他一个人来送钱,又没人见,就算是从里面拿一点儿,也没人会知道。到了嘴边的肥肉不吃,自己这不是明白着傻吗? 转念又安慰自己。老陈一辈子不容易,撇下这孤儿寡母的,老婆还是个疯子。自己要是向这钱伸黑手,那是丧良心。要遭天打五雷轰的。 反正不管怎么样。陈光华拿着这些钱,少年单纯的心灵里,自此把崔胖子当成了最值得结交的朋友。 先前家里没钱,陈光华没法带母亲去正规大医院就诊。现在有了钱,头等大事自然就是给母亲治病。他转回家就开始收拾出门的东西。 要是他自己,几件衣服几十块钱,塞书包里往肩上一抡就行。但是带上精神不正常的母亲就有些麻烦了。他收拾了这个,又觉得缺了那个。不知不觉,快把家里所有能装的东西都装进包袱里。 看着两个硕大的包袱,陈光华光想笑。觉得自己神经过敏了。又一件一件往外掏。折腾了一天,愣是没收拾好。最后心一横,就带两件换洗衣裳。大不了别的东西到哪儿需要了再买。 决定好了这些,他特意跑到邻村,向彭大力请了假。彭大力又嘱咐了他几句。让老婆给他烙了两张饼带着。陈光华千恩万谢的告别了师傅。 回到家又想起头一次出远门,拿那么多钱怎么带? 思来想去,想起家里盖房子的时候,父亲要去卖钢材。母亲就给父亲往内衣里面缝了个口袋装钱。陈光华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当下翻箱倒柜的找出母亲以前做活儿时的针线。 在身上比划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把钱缝在内裤上。 那小偷儿再无耻,总不能往人裤裆里摸。 缝好了,穿在身上试了试。舒服是不可能。但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但是,剩下的钱往哪里放,又成了个问题。那年月,给银行打交道的农民并不多,像陈光华家这种情况的,更是不知道银行门朝哪开。 陈光华在屋里上窜下跳,最后把钱藏到了房梁上。转念一想,又怕被老鼠咬了。爬上去又取下来。真是一夜反侧。到了天麻麻亮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珍藏琉璃球的罐头瓶。急忙忙把那个罐头瓶翻出来。把里面五彩缤纷的琉璃球倒出来,把钱塞进去盖好。又在家转了几圈,最后决定埋进粮仓里。 农民家里,除了钱重要,就数粮食重要了。把两样重要的东西放一块儿,陈光华的心这才算安定下来。 天都亮了,睡是睡不成了。他起来照顾母亲吃了饭,自己胡乱扒拉点儿。用家里那辆破自行车驮着母亲就出了门。 农村人普遍起得早。街上已经有起早下地的人走动,但是看见陈光华母子,都自动忽略过去。好像陈光华母子自带自我屏蔽功能似得。 到了乡上还不到八点。发往县城的第一班车还没来。陈光华找个不起眼的角落,把破自行车一放,带着母亲到站牌下等车。那么破旧的自行车,除了捡破烂,白送也没人要,根本不用怕丢了。 站牌下等车的人越来越多。陈光华仗凭自己人高马大,把母亲紧紧护在身前。车一来,立刻就扶着母亲,第一个上去。迅速占了一个临窗的座位。 公交车他经常坐。哪个座位好不用看也知道。以前他不占座儿,是因为他自觉的自己年轻,没必要跟老弱妇孺争抢。现在带着母亲就不一样了。不能让母亲跟自己一样站一路。 第一趟发往县城的车,并不是特别挤。基本上都能有座儿。陈光华心安理得的和母亲坐在一起。 车票一人一块五,俩人一共三块。 陈光华在村里,虽然从小不受待见,但是他长得模样十分出众。小时候又瘦又小的,还不怎么出色。高一一年,就从班里著名的小矮子一下子窜成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儿。浓眉毛,大眼睛,直鼻梁,薄嘴唇。是个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被人看到的帅小伙儿。 他经常坐车,公交车上的售票员都认识他。那个售票阿姨还很是热情的给他打了招呼。这和在村里透明人一样的境遇十分不同。所以,从陈光华本身来说,他更愿意出来。只要一出来,离开那个村子他就浑身轻松。自己都感觉自己跟换了一个人似得。 县城对于陈光华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毕竟他在这里上了三年学。他先带着母亲到了县医院,挂了神经科。 好不容易等轮到自己,才知道来错地方了。精神疾病要到县四院去,那里是专门收治母亲这样的精神病患者的。 此时已经十一点多,快中午了。 医院是到点儿下班,就算到了县四院,恐怕人家医生也不在。陈光华给母亲买了两块钱包子,自己拿了彭大力老婆给带的饼啃了两口。又跟包子铺要了两碗面汤喝了。带母亲找个凉快地歇着。 那会儿的小县城不像现在这么干净,哪儿都是土。陈光华就想找个什么东西垫着坐。无意间看见路边风刮着一张报纸。看着还算干净的样子。于是就随手捡了起来。准备从中间分开,自己和母亲一人坐一半,但是,报纸上一张图片突兀的映入眼帘。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张图片上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拿着话筒。另一个陈光华再熟悉不过,就是他自己。 13、自己扛 事情刚过去几天,陈光华清楚的记得,那次采访不欢而散。对于自己的照片出现在报纸上还真是很意外。他顺着图片就接着看。 大意是;本市企业家某某某,致富不忘本,大力资助贫困大学生。报效社会,反哺家乡。如何高风亮节,慈善乡里等等。低下配着一张,一个中年男人的照片。大概就是那个企业家了。 天知道,要不是这张照片,陈光华连那个某某慈善企业家是方是圆都不知道。这特么也太无耻了。 陈光华愤怒的把那张团了团,丢了出去。想了想又捡了回来。塞进随身带着的书包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到了医生该上班的时候了。找了个三轮摩的,花了四块钱,到了县四院。 因为县四院距离县城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公交车很少。 到了四院,找到门诊部。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一问姓名住址,这位老大夫沉思了一会儿:“啥也别说了。你母亲原先就是我的病人。”又问了些发病的原因和发病的症状。说道:“这是又受了刺激了。你母亲这个毛病,最怕的就是受刺激。你要是经济上允许,还是主院治疗比较好。要是不行呢,我给你开点儿药,你带回去自己多费点心。可有一样,不能再让她受刺激了。” 这可把陈光华难为住了。母亲发起疯来,打人砸东西。自己要是不吓唬她,家里不知道被祸害成啥样。而且,自己要是看着母亲,谁去挣钱养家? 有心让母亲主院,接受更好的照顾和治疗。但是,他如今没什么大进项,不知道靠着家里那点钱够不够。当下有些底气不足的问道:“那要住院,需要多少钱?” 老大夫道:“目前来看,保守估计一个月也得一两千块钱。” 一两千块钱在九几年可不是笔小数目。那时候一个正式工一个月也就开两千来块钱。对于农民家庭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 但是,陈光华没有太多接触过社会,并不能十分体会两千块的份量。他算了一下家里的钱。崔胖子一下子就送来了一万八,加上自己攒的一千块就是一万九。一个月两千块的话,足以支撑母亲九个月的治疗。 他心里明白,母亲这样的病,不是短时间能治得好的,但是,九个月时间足够他去想办法了。 当下决定:“那好,我们住院。” 给母亲办完住院手续,入了院。陈光华才知道这位老大夫姓秦,是这家医院的院主任。 精神病病人住院和别的类型病人不太一样。别的病人需要陪床,精神病的病人则没那么多要求。有的有暴力倾向的甚至就不让陪床,只允许定时探望。 陈光华陪母亲坐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已经下午五点了。医院的护士要换班,负责母亲这个病室的护士就来催他离开。 陈光华出了四院,回头看着四院的大门,忽然就后悔把母亲一个人放在这里了。他快速的穿过医院大厅,往住院部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把母亲带回家。 可惜他去晚了一步,住院部的铁门锁了。下班的护士路过,看见他:“你怎么还没走啊?快走吧。我们这儿晚上是要锁门的。” 陈光华几乎是一步一回头的出了四院。 他一再告诫自己,男儿流血不流泪,不能哭。可是出了四院大门,还是忍不住蹲在地上就哭开了。 哭完了,天也黑了。从四院门前过的公家车本就不多,这下别说公交车了,连个人影都没有。除了四院门口的电灯泡,在门口洒下一小片昏黄的光,四周黑漆漆一片。 陈光华觉得自己就像是黑夜里,迷失在汪洋大海的一叶小舟。渺小而孤独。 可是,他清楚的知道,没有人会和他一起来承受眼前的一切。眼前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只能他自己闯。他不但自己要坚强,还要挣钱给母亲看病,养家。 他暗自给自己打气:“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不就是从今以后,自己一个人打拼吗?有什么啊?干了。”咬了咬牙,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黑暗里。 他也没有表,也不知道时间。走到县城的时候,估摸着也就晚上十来点的时候。县城里新流行的歌舞厅门前还一片潮男潮女在跳舞。那时候,小姐这个行业在s县这个小县城还没兴盛起来。跳舞的大部分是县城附近国营单位的年轻职工。 陈光华连个身份证都没有,想住旅馆都没办法,再说他也舍不得。就在一边看那些男男女女扭腰晃屁股的跳舞。 什么太空步,霹雳舞,很是令家里连电视都没有的陈光华大开眼界。 看别人跳,他反正没事,就在一边儿跟着学。 这些人也不知道狂欢到深夜几点才陆陆续续的散去。剩下陈光华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无处可去。九月份的天气,夜里还不是很凉。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逛,逛到公园围墙外面。 想了想,翻墙跳了进去。没想到误打误撞还惊起了一对野鸳鸯。 那男的暴跳起来大骂:“哪个兔崽子,给老子出来。” 陈光华吓得出溜一下就跑出去好远。一路跑到假山上的亭子里。把书包往亭子里的长凳上一扔,仰面躺了上去。望着漆黑的天空睡不着。他不敢想母亲,怕自己心里难受。就胡思乱想别的。想到那对野鸳鸯被自己惊起的时候,那男人光着屁股的滑稽样子,幸灾乐祸的自己笑了一阵。 可脑海里还是忍不住想起母亲的样子。 他烦躁的翻了个身。书包里有个东西吱喳发响。他掏出来一看,原来是白天捡的那张报纸。顿时又气愤起来。 暗骂:“还慈善家,狗屁。”越想越生气。决定天亮到报社问个明白。 s县电视台和报社就是一家,同在一座楼上。上学的时候,陈光华也想学那些大文豪,发发文章什么的。稿费要是有自然很好,没有也没关系。反正自己的大作变成铅字出现在报纸上,本身就是一件很拉风的事。 可惜,编辑根本看不上他那自命不凡的文章。一次都没采用过。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不过,报社的地址陈光华还是知道的。 天一亮,他就离开公园往报社去了。公园看门的老头儿还纳闷儿,怎么自己刚开门,这小伙子就从里面出来了? 到了报社,报社的人还没上班。 陈光华就靠在报社门口等。这种地方的人,一向是眼高于顶的。看门的看见他无所事事的站在门口,就来轰他。轰了几次,陈光华见在门口呆不下去。就走到报社外面的巷子口等着。 无巧不成书。陈光刚走到巷子口。那个戴眼镜的陈记者骑着自行车过来了。陈光华一下子跳出去,拦住了他的去路。 陈记者一眼就认出他了,那脸色相当好看。阴的能下一场特大暴雨。 陈光华二话不说,拿出报纸展开在他面前。 陈记者看都没看,一把推开他的手:“你什么意思?找事是不是?” 陈光华从小是经常被人欺负不假,可他也不是那种别人欺负他,他就缩着脖子受着那种人。当下就怒了:“这话应该我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上面报到的属实吗?你这是公然欺骗广大老百姓。 你发我的信息,经过我同意了吗?你这是侵犯公民的个人隐私,侵犯公民的肖像权。你这是犯法的。” 陈记者冷笑一声,丝毫没把陈光华放在眼里:“法律是你家的吗?你说谁犯法谁就犯法?你是法官啊?你拦住我的去路,胡搅蛮缠。往小了说,这叫寻衅滋事。往大了说这叫妨碍公务。后果你承担的起吗?” “嗨。”陈光华还真没见过像陈记者这么脸皮厚的:“你少给我来这套。拉大旗作虎皮是不是?我不怕。你尽管来。说我寻衅滋事,我打你了骂你了?我妨碍公务?你算哪门子公务员,我怎么就妨碍你了?”说着拿着那张报纸一抖楼,高声道:“大家都来看啊,鼎鼎大名的陈记者谎话连篇。欺骗咱们广大老百姓。” 正是早上上班事间,又是在胡同口的大街上。陈光华这一嗓子,立刻引来无数人围观。 陈记者恼羞成怒,把自行车一扔,冲上来就去夺陈光华手里的报纸:“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 陈光华一米八五的大高个儿,腿长胳膊长。又是常干活儿炼出来的。伸手十分灵活。陈记者中等身材,一看就是白面书生,常坐办公室那种。根本捞不着陈光华手里的报纸。 这种日报一印上千份。也就是除了政府机关里派发,一般老百姓不订。围观的老百姓这才摸不清里面什么事,要不然,这会儿早炸锅了。经过陈光华这么一闹,估计这份前天印的报纸要脱销。这个陈记者就算是把这份报纸抢走了,也是白搭。 不过,这会儿他急了,就想不到那么深。追着陈光华,连脏话都骂出来了。那形象,可比滑稽剧里的小丑好看。每次他追着陈光华一扑空,都能引得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陈光华反而不生气了。 他从小就炼出了,面对别人的辱骂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的本事。陈记者的段数,比起村里那些坐街妇女蛋子可差远了。 结果就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条路交通瘫痪。 然后警察就来了。以阻塞交通,违反治安管理办法的某某条,要把陈光华依法拘留。围观的群众起哄:“明明是俩人造成的,怎么只抓一个?” 警察一听,二话没说。一指陈记者:“你,跟我们走。” 陈记者终于趁陈光华被警察押住的空档,把那张报纸夺了过去,几下撕成碎片,狠狠的丢在地上。一抬头正看见那位人民警察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跟我们走。”顿时叫嚣开来:“你们有没有搞错?知道我是谁吗,就抓我?” 这陈记者也是太年轻,沉不住气。众目睽睽之下,你就是市长的小舅子,这么嚣张,你让警察怎么办?那警察真不含糊,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陈记者的胳膊扭住提溜了过来。’咔嚓‘一声。一副手铐,这边铐了陈光华,那边铐住陈记者。 “走吧。”警察在后面一推。陈光华这才感到有点心里没底儿。 进派出所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就算是村里的二流子,一听拘留这俩字,立马就服帖了。陈光华不由为自己的鲁莽,十分后悔起来。可事到如今,站在大街上被人参观,那不更丢人。走就走吧。 这会儿,他特别庆幸把母亲送进了医院。要不然,自己这一进派出所,母亲谁照顾? 陈记者这会儿也蔫儿了。跟着警察上了车,一起往派出所去。 14、被绑架 这是陈光华十八年来第一次进派出所。说不胆怯是假的。但旁边还牵连着一个陈记者。他说啥不能露怯不是。 反观陈记者,垂头丧气,就跟那落汤鸡似得。 “呵,你小子还挺有几分胆气。”带他们回来的中年警察,啪的一声把一个灰蓝色的文件夹扔到桌子上。过来给二人打开手铐。往桌子后一坐:“说说吧,怎么回事?” 陈光华看向陈记者。陈记者傲娇的扭头:“看我干什么?” “好,你不说我说。”陈光华欠了欠身就要开口。 陈记者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我先说。”一指陈光华:“我去上班,他拦路找事。” 陈光华蹭就站了起来:“你这人真是死性不改。空口白牙的说瞎话。” 陈记者不甘示弱,也站了起来。但是随即就发现自己没有陈光华个子高。抬脚就站在了椅子上,居高临下,气势凌人:“说话要讲证据。这是派出所,不是你家农村的土炕头。说我撒谎,纯属诬蔑。你要负法律责任。” 陈光华见状,跟着就上了椅子,陈记者一下子被他比了下去。 做笔录的警察一看,好家伙,这是要打起来啊。这可是派出所。当机立断,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喝道:“没完了是吧?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国法?” 这一声震慑力十足。陈光华把到了嘴边的话立马咽了回去。长腿一伸就踩倒了地面,规规矩矩做好:“警察同志,对不起,我错了。” 陈记者显然没有陈光华的反应快。但他随后也坐好了。可要是和陈光华说一样的道歉话,心里那关过不去。就垂着头没吱声。 中年警察接着开始询问二人,还是同样的话:“你俩怎么回事?” 陈记者一口咬定陈光华拦着他找事,俩人这才撕扯起来。 陈光华觉得自己给自己讨说法,并没有做错。而且他一没打人,二没骂人。满大街围观的都看见了。 警察一听,这里面还有涉及到企业家的事。立刻就停了记录的笔。 陈光华十八年的生活轨迹就是,家,学校。学校,家。两耳不闻窗外事,对那些社会上杂七杂八的事不感兴趣。所以并不知道这位企业家在当地的份量。 这警察是知道的。 这位企业家姓窦,有个非常好记的名字,窦建德。西边打铁矿起的家。建德铁矿是s县头一个纳税大户。窦建德本人的头衔更是多的数都数不过来。 这个企业捐助贫困大学生的事,是县里倡议的。为此很是大张旗鼓的宣传了一番。省里都下来人了。要是到了最后,弄出谎捐的丑闻来。丢的可是全县的人。那牵扯可就大了。 故而,这个普通的中年民警也不敢自作主张。说道:“你们先等一会儿,我上个厕所。” 出了笔录室的门,就把这事上报了。 具体里面怎么回事,陈光华并不知道。反正都进了派出所了,走一步算一步。他又没干杀人放火的事,总不能把他枪毙了。 中年民警走了之后就一直没进来。陈光华和那个陈记者两看相厌,各自转在一边儿,谁也不理谁。 中午也没人管他俩。人有三急。陈光华早饭就没吃,水也没喝一口。还不觉得怎样。陈记者明显就憋不住了。叫了两声也没人搭理,就大着胆子开门出去上厕所了。 陈记者走的匆忙,门也没关。陈光华独自一人坐在笔录室里。左等不见陈记者回来,右等不见陈记者回来。眼看着笔录室的表,时针都走到五那里了。派出所的人就跟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似得。 陈光华心里正纳闷儿。一个路过的年轻民警恰巧路过,偶然发现他,伸进头来说道:“你怎么还在儿没走呢?我们都下班了。” 陈光华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但是,警察让自己走,自己还待在这里不就成傻子了?当下二话没说,起身就出来了。派出所里除了俩值班的,其余人都准备下班。所有人看见他跟没看见一样。 陈光华这才明白,怪不得陈记者一去不回,原来早走了。这些警察也真是,竟然都没人来告诉他一声,可以离开了。害他在这里浪费了一天的时间,少挣了三十五块钱。 走出派出所的大门,西边的火烧云十分灿烂。太阳只剩下半边脑袋露在外面。今天回乡上的最后一班公交车也赶不上了。 陈光华把书包往肩上一抡,垂头丧气的往回走。不能再耽误干活儿了,今晚走也得走回去。 一辆红色面包车猛然刹车,停在了陈光华面前。车门一开,两个戴墨镜的壮硕大汉,一起伸手,扯住陈光华就扯进了车里。 陈光华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面包车已经关上车门绝尘而去。一把雪亮的小刀搁在陈光华的脸上。其中一个戴墨镜的壮汉恶狠狠道:“小子,放老实点。” 陈光华这时,其实是趴在车座上的。事后,他都佩服自己这时候的冷静。他用两手指推住那个壮汉拿刀的手腕:“大哥,能不能让我换个姿势?” 壮汉收了小刀,示意他可以坐起来。 陈光华坐正了。这才发现面包车里,除了把自己拉进来的俩人和司机。后座上还坐着俩戴墨镜的。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 绑架这种事,陈光华也只是在文学作品里见过。没想到自己能遇上。他暗自分析。绑匪绑人不是图财就是报仇。自己过去只是一个穷学生,并没有和人结怨,报仇应该不至于。那就应该是为财。难道是为了矿上工人给捐助的那一万多块钱? 想到此,试探道:“大哥,我没钱了。我的钱都交到医院,给我娘看病了。” 那个拿刀的壮汉喝道:“好好待着。废话特么那么多,小心老子把你舌头割了。” 陈光华怕惹怒那些人,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透过贴着黑膜的车窗,默默分辨自己被拉到了哪里。 道路两边的白杨树飞快后退。原先还在市里面,后来就出了市区。一直往西开。途中路过南大坡乡,然后往更西边而去。 陈光华这时竟然十分的冷静,想要找个机会先从车上逃出去。但是,两个大汉把自己夹在中间,动弹不得。自己又对汽车这种驾驶工具很不熟悉。十八年来头一次坐,连车门都不知道该怎么开。想要逃走,谈何容易。 就在他心思百转的时候。车子驶进一个大院子。 院子里正中间有一座嶙峋的假山,山上有人造的喷泉。底下是个大池子。 司机把车听到院子一角,那个拿刀的伸手把陈光华从车里拽了出来。绕过假山,眼前是一座二层楼房。粗略估计,一层得有十来间。每个扇门都是大铁门。窗户上全部是拇指粗的金属网。乍一看,跟监狱似得。那时候,陈光华还不知道,有种东西叫防盗门,防盗网。 陈光华看见这架势,心里一阵阵直绝望。这伙人是绑票惯犯啊,连基地都弄的固若金汤。进了这屋子,还能跑得了? 因此上,他的脚步不由就拖拉起来。 拿刀的汉子冷笑一声:“你小子不是挺胆大的吗?这就怂了?” 陈光华闻言,心里一股火气往上拱。事到如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输什么不能输阵势。当下挺了挺不太壮硕的胸膛,大步往前走。 一伙人上了二楼,进了其中一个门。 穿过一个摆设简单的房间。门一开,没见识的陈光华差点没把眼珠子惊掉。 17、至于吗 陈光华睁开眼睛,身边围着一大圈人。他一骨碌起来,有些搞不清楚现状。 “你小子心挺大啊?”窦建德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嘲讽。 这下俩人脸对脸站着,陈光华才发现,窦建德长得并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面皮白净,年轻时一定是个帅小伙儿。不骂人拍桌子的时候,还真想个有文化,有风度的企业家。可惜,陈光华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对他一点儿崇敬不起来。 窦建德也不和他啰嗦,向身边的人道:“给他拾掇拾掇,别整的跟要饭似得。” 立刻过来俩一身香水味儿的年轻女人。看了看陈光华的样子:“这好赖也得洗洗啊。脏成这样,化妆也没法化。” “化妆?”陈光华严重以为自己听错了。谁听说过男人化妆的。 “该洗洗。”窦建德不耐烦的转身找地方坐。有人很有眼色的给他搬了把凳子。 昨夜那领头汉子,抓住陈光华的手就往屋里拖。陈光华放眼望去,自家院子站满了人。有拿着摄像机,话筒的记者,更多的还是来看热闹的乡亲。他不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窦建德敢胡来。心里底气也足,挣扎道:“你干什么?” “兄弟,你可别样。”那汉子道:“你信不信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你扒光了,替你洗澡?”这话说的相当无赖,但是这家伙语气拿捏的非常到位。非但不让人觉得是对陈光华的威胁,反而引来一片哄笑声。 陈光华没办法,洗就洗呗。都是男人谁怕谁看咋地?当下进了屋,三下五除二就脱个精光。那汉子一瓢凉水就兜头浇下。冻得陈光华跳脚:“就用凉水啊?” “废什么话。”那汉子把水瓢往不知道哪里拖来的塑料大盆里一扔:“麻利的,自己洗。” 九月天气,其实也不是很凉。陈光华草草洗完了。拿起自己的衣服就往身上穿。 “快别披着你那身皮了。”那汉子一把将陈光华的旧衣服夺过去,扔过来一套崭新的衣服:“看我们老板想的多周到。你小子以后要是出息了,可别忘了我们老板今日的再造之恩。” “内裤总要穿一条的吧。”陈光华没好气的从衣橱里翻出一条干净的旧内裤。这下那汉子没话说了。 窦建德带来的衣服,上衣是件白色断袖衬衫,穿在陈光华并不健壮的身上,有些宽大。下身是条黑蓝色的裤子。有点短,不过也将就了。把衬衫往裤子里一塞,还能见人。 鞋还是陈光华的旧运动鞋。 陈光华整日风吹日晒的,长得黑。但是五官分明,青春飞扬。捯饬利落了,很是让人看得下眼去。这里说一句废话。这人不论美丑,其实,只要收拾的干净利索,丑也难看不到哪里去。何况陈光华本身长得不丑。 就在陈光华洗澡换衣服的功夫,乡长和三华爹全来了。 三华爹一见窦建德,就紧紧握住窦建德的手。眉开眼笑的十分高兴的样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陈光华就是感觉,三华爹笑得很假。除了脸上那层皮,低下的皮肉其实是很不高兴的。 负责化妆的两个年轻女子给陈光华化了简单的妆。主要是面对镜头,遮盖他脸上的巴掌印。这一点上看,窦建德真的是有心细如发的一面。 有人塞给陈光华一分发言稿。无外乎怎么感谢优秀农民企业家窦建德,对自己的资助。然后就是各种鼓吹窦建德的好。当着乡长的面,陈光华心里十分的别扭也不敢表现出来。村里人已经很不喜欢自家人了。要是连乡长也得罪了。那他们母子俩彻底不用在南大坡乡混了。 更深层次的是,他虽然十分反感这样的虚与委蛇,但内心深处,对上大学还是抱着一丝希冀的。 一番各种的客气寒暄,各种表面谦逊,实则张扬的表演过后。陈光华被窦建德的手下推进那辆加长的红旗轿车中。在一片照相机的咔嚓声中,绝尘而去。 窦建德真是说到做到。亲自把他送到t市师范大学去。对于扬名这种事,各乡镇和窦建德交好不叫好的企业家都是很乐意锦上添花的。 窦建德的车在前面走,那些企业家的车在后面跟。还有记者一路报道。这威风都赶上县长了。 那些车一直把窦建德的车送到高速路口才回去。 上了高速之后,就只剩下窦建德的车和后面他的保镖团了。这次为了能在高速上赶上窦建德的车速。保镖团换了一辆依维柯。这在娶媳妇找辆面包车当婚车,都觉得特有面子的s县老百姓眼里,真的是倍儿有面子。 坐在车里的陈光华可不那么想。虽然上大学这事,他发自内心的想去。但是,这么样去长大学,心里可就别有一番滋味了。 t市师范学院,新生九月七号报到,也是赶巧了,今天就是七号。要是再晚一天,窦建德就算有心这搞,陈光华估计自己上不成这个大学。 t市距离s县并不是太远。走高速三个小时车程。这还是陈光华第一次出远门。但是,除了心里说不清道明的郁闷,真是一点儿提不起精神来。 到了t市,下高速司机就打开了导航。陈光华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自己会给人指路。 t市有第二省会之称。那市容绝对是s县一个小县城不能比的。要是陈光华一个人来,说不定下了车了晕菜了。但对于窦建德这种土豪,完全就不是那么回事。人家有钱,到哪儿都感觉良好。对t市这一番品头论足,好像这个城市还没有s县的菜市场好。其实是个人就明白,这不过是掩饰自己的无知罢了。 窦建德和自己的手下一路上嘴不停,说了这个说那个。听的陈光华直翻白眼。你没见过就没见过不就完了,说的越多越露蠢。 开学季,学校里什么人最多? 不是学生,是家长。 从幼儿园一直到大学,这几乎成了国内学校一大鲜明的特色。陈光华来得晚。到了学校已经是下午了。许多家长就给孩子办好入学手续,离开了。负责接待新生的都准备撤帐篷了。因为这是入学的最后一天,新生报到已经到了尾声了。 窦建德的红旗在送学生的家长里面,并不是太显眼。但是,架不住他带了一个保镖团。一水儿的剽悍肌肉男。穿黑衣戴墨镜。也不知道窦建德这个土包子咋想的。整的跟黑社会似得。这阵仗要是引不起路人的注视,那这个路人的定力是真好。 负责接待的学长们正在想,这到底是来了个什么样的人物?从车里下来一个黑瘦的小伙子。不用说,肯定是来报到的新生。这年头真是啥事都有,报个到至于吗?而且这小伙子还一脸的不情愿,跟谁拿刀逼他来似得。 陈光华还真是被窦建德逼来的。 17、至于吗 陈光华睁开眼睛,身边围着一大圈人。他一骨碌起来,有些搞不清楚现状。 “你小子心挺大啊?”窦建德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嘲讽。 这下俩人脸对脸站着,陈光华才发现,窦建德长得并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面皮白净,年轻时一定是个帅小伙儿。不骂人拍桌子的时候,还真想个有文化,有风度的企业家。可惜,陈光华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对他一点儿崇敬不起来。 窦建德也不和他啰嗦,向身边的人道:“给他拾掇拾掇,别整的跟要饭似得。” 立刻过来俩一身香水味儿的年轻女人。看了看陈光华的样子:“这好赖也得洗洗啊。脏成这样,化妆也没法化。” “化妆?”陈光华严重以为自己听错了。谁听说过男人化妆的。 “该洗洗。”窦建德不耐烦的转身找地方坐。有人很有眼色的给他搬了把凳子。 昨夜那领头汉子,抓住陈光华的手就往屋里拖。陈光华放眼望去,自家院子站满了人。有拿着摄像机,话筒的记者,更多的还是来看热闹的乡亲。他不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窦建德敢胡来。心里底气也足,挣扎道:“你干什么?” “兄弟,你可别样。”那汉子道:“你信不信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你扒光了,替你洗澡?”这话说的相当无赖,但是这家伙语气拿捏的非常到位。非但不让人觉得是对陈光华的威胁,反而引来一片哄笑声。 陈光华没办法,洗就洗呗。都是男人谁怕谁看咋地?当下进了屋,三下五除二就脱个精光。那汉子一瓢凉水就兜头浇下。冻得陈光华跳脚:“就用凉水啊?” “废什么话。”那汉子把水瓢往不知道哪里拖来的塑料大盆里一扔:“麻利的,自己洗。” 九月天气,其实也不是很凉。陈光华草草洗完了。拿起自己的衣服就往身上穿。 “快别披着你那身皮了。”那汉子一把将陈光华的旧衣服夺过去,扔过来一套崭新的衣服:“看我们老板想的多周到。你小子以后要是出息了,可别忘了我们老板今日的再造之恩。” “内裤总要穿一条的吧。”陈光华没好气的从衣橱里翻出一条干净的旧内裤。这下那汉子没话说了。 窦建德带来的衣服,上衣是件白色断袖衬衫,穿在陈光华并不健壮的身上,有些宽大。下身是条黑蓝色的裤子。有点短,不过也将就了。把衬衫往裤子里一塞,还能见人。 鞋还是陈光华的旧运动鞋。 陈光华整日风吹日晒的,长得黑。但是五官分明,青春飞扬。捯饬利落了,很是让人看得下眼去。这里说一句废话。这人不论美丑,其实,只要收拾的干净利索,丑也难看不到哪里去。何况陈光华本身长得不丑。 就在陈光华洗澡换衣服的功夫,乡长和三华爹全来了。 三华爹一见窦建德,就紧紧握住窦建德的手。眉开眼笑的十分高兴的样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陈光华就是感觉,三华爹笑得很假。除了脸上那层皮,低下的皮肉其实是很不高兴的。 负责化妆的两个年轻女子给陈光华化了简单的妆。主要是面对镜头,遮盖他脸上的巴掌印。这一点上看,窦建德真的是有心细如发的一面。 有人塞给陈光华一分发言稿。无外乎怎么感谢优秀农民企业家窦建德,对自己的资助。然后就是各种鼓吹窦建德的好。当着乡长的面,陈光华心里十分的别扭也不敢表现出来。村里人已经很不喜欢自家人了。要是连乡长也得罪了。那他们母子俩彻底不用在南大坡乡混了。 更深层次的是,他虽然十分反感这样的虚与委蛇,但内心深处,对上大学还是抱着一丝希冀的。 一番各种的客气寒暄,各种表面谦逊,实则张扬的表演过后。陈光华被窦建德的手下推进那辆加长的红旗轿车中。在一片照相机的咔嚓声中,绝尘而去。 窦建德真是说到做到。亲自把他送到t市师范大学去。对于扬名这种事,各乡镇和窦建德交好不叫好的企业家都是很乐意锦上添花的。 窦建德的车在前面走,那些企业家的车在后面跟。还有记者一路报道。这威风都赶上县长了。 那些车一直把窦建德的车送到高速路口才回去。 上了高速之后,就只剩下窦建德的车和后面他的保镖团了。这次为了能在高速上赶上窦建德的车速。保镖团换了一辆依维柯。这在娶媳妇找辆面包车当婚车,都觉得特有面子的s县老百姓眼里,真的是倍儿有面子。 坐在车里的陈光华可不那么想。虽然上大学这事,他发自内心的想去。但是,这么样去长大学,心里可就别有一番滋味了。 t市师范学院,新生九月七号报到,也是赶巧了,今天就是七号。要是再晚一天,窦建德就算有心这搞,陈光华估计自己上不成这个大学。 t市距离s县并不是太远。走高速三个小时车程。这还是陈光华第一次出远门。但是,除了心里说不清道明的郁闷,真是一点儿提不起精神来。 到了t市,下高速司机就打开了导航。陈光华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自己会给人指路。 t市有第二省会之称。那市容绝对是s县一个小县城不能比的。要是陈光华一个人来,说不定下了车了晕菜了。但对于窦建德这种土豪,完全就不是那么回事。人家有钱,到哪儿都感觉良好。对t市这一番品头论足,好像这个城市还没有s县的菜市场好。其实是个人就明白,这不过是掩饰自己的无知罢了。 窦建德和自己的手下一路上嘴不停,说了这个说那个。听的陈光华直翻白眼。你没见过就没见过不就完了,说的越多越露蠢。 开学季,学校里什么人最多? 不是学生,是家长。 从幼儿园一直到大学,这几乎成了国内学校一大鲜明的特色。陈光华来得晚。到了学校已经是下午了。许多家长就给孩子办好入学手续,离开了。负责接待新生的都准备撤帐篷了。因为这是入学的最后一天,新生报到已经到了尾声了。 窦建德的红旗在送学生的家长里面,并不是太显眼。但是,架不住他带了一个保镖团。一水儿的剽悍肌肉男。穿黑衣戴墨镜。也不知道窦建德这个土包子咋想的。整的跟黑社会似得。这阵仗要是引不起路人的注视,那这个路人的定力是真好。 负责接待的学长们正在想,这到底是来了个什么样的人物?从车里下来一个黑瘦的小伙子。不用说,肯定是来报到的新生。这年头真是啥事都有,报个到至于吗?而且这小伙子还一脸的不情愿,跟谁拿刀逼他来似得。 陈光华还真是被窦建德逼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