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帝后》 第一回 遥遥此生复(1) 妖娆的雾霭萦绕于斑斓的景致中,那一条拥挤不堪的蜿蜒小道上满是硁硁点点,似是点缀着我这一世太过庸俗的末尾。我本是齐耳短发,此刻那疯长的发确如黑墨一般披散下来,遮住了我那浑浊不堪的眼。肩头的锁链深深地陷入我的灵魂,有着我未曾体味过的别样冰冷,我艰难地挪动着步伐,道旁的彼岸花随着我脚镣那诡异的节奏开了又谢。 身后一只没有温度的手狠狠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险些跌倒,鄙视地回头望了那鬼魂一眼。那是个脸红脖子粗的肥者,他那布满酒刺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写着“心脏猝死”的牌子。 “你丫看什么看。快点儿!后面队那么长你丫没看见是吧?”他眼皮一翻,不耐烦地冲我嚷道。 得,最后关头,懒得与你计较。我冰凉的手指嵌入自己那纠结的长发,便转过身来。 面前的银发老妪有着沉醉万年的双眼,她似是亘古不变地从事着这个职业,便是一副懒得理我的模样,只是扯着沙哑的嗓子低声问道:“要什么味道的?” 我从来不知道孟婆汤是可以自己选择味道的。便动了动僵硬的脖颈低头看那招牌: 孟婆汤: 原味(极苦)——免费; 红豆味——100冥币; 绿豆味——100冥币; 草莓味——200冥币; 香橙味——200冥币; 蜜瓜味——200冥币; 香草味——300冥币; 百搭——500冥币。 我还在考虑中,便见那孟婆眉头一皱,敦促道:“效率。” “哦哦……”我忙伸手在身上摸了个便,才揪出来102。5冥币,还是路上捡来的。靠,家人的速度太慢了还没烧钱过来,便伸手把那皱巴巴的冥币摊平了踢给孟婆:“一碗绿豆味的,我上火。”孟婆以极其熟稔的手法接过钱,给我打了个牛皮纸小票,然后从一个巨大的木桶里舀出一勺深棕色的粘稠液体倾入一个脏兮兮的碗中,又加进了墨绿色的膏状物拌了拌,就这么递给了我。 我捏了鼻子凑近,可那浓郁的柴油味还是扑进了我的鼻,我意识中的胃里一阵翻腾,却只是干呕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你快喝啊,后面的魂魄们还在等着过桥呢。”孟婆似是看出了我的异样,便慷慨地与我说了一个复合句,让我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你且等等……”我艰难地用祈求地眼神忘了毫不慈祥的孟婆一眼,“我这正在心理斗争呢……”我前生素来晕车甚是严重,如今入了阴曹地府,本以为可以与柴油汽油色拉油玉兰油彻底说再见,可没想到这孟婆汤怎是这般厚重的柴油味,完全盖住了绿豆的芬芳。我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用颤抖的手将那写着“孟婆汤水,全府连锁”的瓷碗端近了口鼻,可那味道还是熏得我差点晕厥过去。 顿时我的心里涌上了一个我自己都害怕的念头:如果我不喝孟婆汤呢? 如果我不喝孟婆汤,我便能在过那奈何桥以后依旧记得我这一生的成败荣辱,我这一生的数理化政史地还有管理学。那我重生后岂不是神童一枚?最重要的是我根本无法保证我那纤长的双腿而在一饮而下那“柴油”后依旧不倒。 美哉妙哉!吾今日不饮孟婆汤谁人又能奈我何? 于是我双手一个哆嗦,“屁啦”一声,连汤带碗碎了一地。怒气浮上孟婆那空洞的双眼,我趁她拿碗再次舀汤的时候一个箭步冲着我该过的|人道|奔去,完全不顾身后那些牛蛇鬼神们的惊呼,却不料脚下一崴,当众摔了个狗吃屎。不行,我不能被他们抓到,否则定要治罪。时不我待,古人云,从哪里跌倒就应该从哪里爬起来。我完全不顾跌破的额头以及汩汩往外流的莹绿色液体,一跃而起,慌不择路地从桥上狂奔过去,一道明媚如春的光芒照亮了我此刻所有的喜悦。 那喜悦,就好比小时候爬墙出校上网吃小吃的惬意; 那喜悦,就好比中学时对暗恋的男生表白被认可后的激动与期许; 那喜悦,就好比将第一笔工资寄回家的安然与幸福…… ……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区别于地府那鬼魅光芒的一道温暖而温馨的、我满心确信那是来自于人间的光芒透过我那婴儿所拥有的凝脂般半透明的眼皮洒向我安然而略带好奇的眼球,然后倾泻而下,直达心底。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睁开眼睛一睹这重生的世界,然而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毕竟没有哪个婴儿是刚出生便睁开眼来的。 耳边传来嘈杂而匆忙的脚步声,女人的说话声,水声,以及我身旁那个女人沉重的喘气声,纷繁交错如彼岸花那炫异的芳泽一般缠绕上我此刻复杂的心情。 若此,我终于过六道而轮回,若此,我铭记了我本该忘记的前世纷扰。 …… 记得在地府中参加阎王的助理亲自执教的“轮回培训”时,教官曾经告诉过我们:我们c组因前世善业而感召生于三善道之果报。然而与a组将要过的天道与b组要过的阿修罗道相比,我们人道还是要次之的。不过教官一再强调的一点便是——人间是最适宜修持佛法的地方。记得当场就有一个外形飘逸的魂魄提出反对意见,要求调入a组。结果是他被罚站军姿两个时辰。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去,在我不能睁眼的日子里,我不断地从我听到的对话中索取有关我今生今世的可靠信息。然而我失望地发现,我并没有成为我梦寐以求的豪门千金,也不是书香门第,而更像出生在农民家庭。 而后的日子我的看法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确定。我的确出生在一个贫穷落后的低保户,我从未从我的父母口中听到任何先进的东西,连手电筒都没有,每晚我都会听到我那母亲吩咐父亲用吹火棒点上蜡烛。 然而当我真正睁开眼将这个世界收入眼底的时候,我受到了一个不小的冲击——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这分明是,分明是古代啊!从建筑到服饰,从器具到文字,无懈可击得就如同历史书上的敦煌壁画。 我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滴奶未进才接受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就如同我在地府花了好几分钟才明白过来“世上还存在轮回转世”一样。 …… 春雨扫尽繁花,冲刷出我最纯净无邪的广袤童年。我是所有人眼中不懂事的怪小孩,因为我不爱说话,主动提出不必去私塾,何况我那屁穷的爹娘根本拿不出钱来让我念私塾——这倒苦了我后来的那个弟弟了,挺水灵的一孩子就这么成了旧时代的文盲,和我那爹一样的文盲。 我这“麻花”的名字便是爹的杰作。 可我终究是识字的。并且趁着恰当的时机我向爹娘说明了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而他们惊喜之余却担忧我是如何获得那些个知识的,可是在那私塾偷听来的? 我神秘一笑道:非也,天机不可泄露。而此时我那个小我两岁的弟弟正一脸崇拜地仰视我,鼻子下两条黄龙越拉越长越拉越长而后猛地又缩了回去。 从那以后,我不再叫麻花,而有了个大名——苏梦蝶——虽然在我这个21世纪的人看来还是那么俗不可耐,可这名字却是我那老爹惊叹于我异于同龄人的学识而特地花了整整1两纹银请私塾的老先生取得名字。 那一年是武周神功元年,当我推算出神功元年是哪一年的时候,年号已经改为圣历元年,即公元698年了。而我们的皇帝是——当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几乎激动到大脑充血——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武则天。 那年我十岁。 我的弟弟苏二狗八岁。 我居然回到了唐朝,唐朝!这是什么概念,且不说我倒跨一千三百多年,这般大唐盛世又何止是对我生命的最高嘉赏!武则天,太平公主,上官婉儿,张易之……瞬间记忆穿梭回到我前世看过的《大明宫词》,只是此刻的大明宫真如电视剧中那般歌舞升平么? 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是我过奈何桥的时候没喝孟婆汤才会被误当作是欲寻回前世的痴人,故而坠入前世的命盘。奈何桥上跌跤而在额上形成的伤口也在我今生的眉梢化作一颗殷红的朱砂痣,似是要滴出血来。 这也是我今生这张大众脸唯一能区别于群众们的一大亮点。 我长得像我这一世的爹,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小眼睛还算有神,头发也偏黄。而我那文盲弟弟却是极似我那如花似玉的娘的,生得是比我这个姐姐耐看多了。娘年轻的时候是邻村的村花,追求者无数。而我爹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铜板没瓦房没牛车。我问娘:“娘那你为啥就看上爹了呢?”娘的双颊顿时浮上两片猴屁股:“你爹歌唱得好,俺爱上了那首《千里之内》,就嫁给了他。”从那以后我终于明白老爹除了大字不识、睡觉打呼、有狐臭、脚底有鸡眼以外还是有音乐天赋的,那首原创的《千里之内》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唐朝的重男轻女之风果然不是那么严重的。爹娘待我已是颇为关怀,只是尚且不及我那文盲弟弟二狗。取个贱名乃是苏家寨的习俗,听说这样孩子好养,所以二狗的童年也是颇为无忧无虑的。 第二回 遥遥此生复(2) 自打他出生,我的食物、那些个称不上玩具的玩具、空闲的时间纷纷减了大半。身为一个仅大他两岁的姐姐难道就一定有义务去照顾这个拖油瓶么?我上辈子出生于八十年代初,恰好赶上计划生育,所以是第一代独生子女,根本不知道有个弟弟居然是这么无奈又烦闷的事情。别人的弟弟稍长便可陪姐姐说说话做做游戏解闷了,可他呢?说到二狗就连我那爹娘亦是又气又怜。二狗生得惊为天人之颜,哪知竟迟迟不开窍,三四岁了仍不会走路,可怜那时五六岁的我便要背着他去汲水、去喂猪! 我那爹娘虽然时常在田间忙碌不已,可他们却是出奇的罗曼蒂克。 娘会跳山鸡舞——那是一种俗不可耐的民间舞蹈,多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为了取悦心上人而跳的舞。可连二狗都会说话了的时候(想想他那时有多大了),我娘还在跳。我曾不止一次地亲眼目睹娘那惊世骇俗的舞姿——娘开心的时候便朗笑着卷了沾满油渍的袖子,扯下那铺满浮灰与蚊子尸体的蚊帐做云袖,摇头晃脑地扭起腰、跨步跳起来……而我爹每每此时总是摘了槐树叶吹那不知名的山歌,时而婉转,时而尖细不已,时而跑调……若不是自幼朝夕相处,我定以为他们乃是隐居乡下的神仙情侣…… 他们尽情享受那美好的二人世界,所以洗衣服这类事情自然是少不了我的份。想我七八岁那会儿便喂了鸡、临时替二狗子擦了鼻涕再把剩汤饭倒在看门狗豆豆的小碗里然后端了一大盆子衣服去塘边洗。 有一回东村头那泼皮的苏牛子和一帮小屁孩在我洗衣服的塘边耍,溅了我一身的泥水不说还踢翻了我的盆子。我怒火中烧,心中厌烦不已,便对着旁边的石头狠狠地啐了一口。不料我这个动作惹怒了那帮人的头头苏牛子,那苏牛子已经有十来岁了而且生得人高马大颇有张飞的遗风,他上来揪住我的头发就一顿猛打,打得我措手不及。我的下场可想而知,衣服丢了好些件不说,更是弄得披头散发,面上色彩斑斓。 回到家娘气得不行,硬是要找那苏牛子的爹苏猛去评理,却被我爹给拦住了。爹说:“那苏猛也是个打老婆孩子的人,他家弟兄几个都是那副德行,咱忍忍也就算了吧,离他们远些子,就委屈麻花了。”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二狗倚在门口正泪水汪汪地瞅着我,鼻涕都拖到嘴唇上了。我突然有些不忍心把目光挪开,不料他忽地扑过到我怀里,蹭了我一身鼻涕,小手轻轻地揉着我额头上淤青的地方,嘟哝着:“哪个坏蛋……打阿姊……二狗打他!打他!……”他继而捏紧了胖嘟嘟的小拳头,眼泪眼看着就要下来了。我哭笑不得,二狗那时候才刚学会说话多久啊! 真正令我对二狗改观的事情发生在我十岁那年。 从我家门口去田里是要经过邻居几家菜园子的。隔壁苏瘸子家的黄瓜地收成很不错,那青白青白的胖黄瓜令咱们瞧着就流口水。于是心生歹念的我便趁苏瘸子不在家叫来一脸懵懂的二狗子,告诉他那地里的黄瓜好吃得紧,帮阿姊摘几个过来阿姊就带你玩。二狗听说我肯带他玩便开心得不得了,屁颠屁颠地跑去黄瓜地里堂而皇之地拣了几个漂亮的黄瓜摘下来,而我则躲在一旁的稻谷堆后头瞅着。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那苏瘸子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了,竟扯了根麻杆一瘸一拐地疾步走来,而那二狗子仍傻兮兮地在那摘呢!我一下子慌了,正欲起身唤二狗子回来,不料今天那苏瘸子动作怎这样快,已经走至跟前儿了!二狗子被逮个正着。 我心想完了,苏瘸子知道二狗子痴得很,这偷黄瓜的事情定是有他人指使,他一问,我不就被供出来了么!果然,苏瘸子没有拿那麻杆抽二狗子,倒是问他是谁让他这么干的。二狗子“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泪水稀里哗啦和着鼻涕汹涌直下……苏瘸子一再逼问,而那二狗子不知是吓得更傻了还是怎么着,只顾着摇头,啥也不说。 苏瘸子不耐烦了,扬起麻杆就要往二狗子身上抽去,然而,就在我起身要跑过去的瞬间,那二狗子居然朝着别的方向撒腿就跑!好险!我差点儿就暴露了!见此状,苏瘸子只得骂骂咧咧地拾了地上的黄瓜,一瘸一拐地又回去了。 正在我起身准备往回走的时候。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小黑影,正一颠一颠地往我这边没命地跑,我定睛一看,乖乖那不是咱家二狗么,怎的又跑回来了? 我怔忪地望着他,那傻瓜跑着跑着脚下一个不稳,pia地应声倒地。我见状忙跑过去把他抱起来:“你这不听话的二狗,回去就回去了嘛,干啥还折回头往我这儿没命地跑,嗯?……”说着说着我说不下去了,因为二狗一个劲地哭得厉害,小脸儿涨得通红,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着:“我怕苏瘸子发现阿姊,……发现阿姊躲在后面,所以就,就……往回跑了……”我心头一暖,傻孩子原来是害怕我被苏瘸子发现啊?那方才苏瘸子质问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吓傻,只是没有把我这个元凶供出来而已……我眼里有了湿润的感觉,不料却发现他那单薄的裤子上晕染了血迹,我惊慌地扶他坐好,把那裤子卷起来一看,乖乖,怎摔破了这么大的口子?白嫩的右膝盖上殷红一片,原是刚刚跌跤的时候磕在石头上了,我立马把他抱回了家里去。 那次我自是没少受爹的责骂,娘瞧我被打也只是心疼得直哭。不过从那以后我算是明白了,即便是在古代,这些在我眼中类似于玩笑的事情,也还是干不得的。 后来二狗的伤好了,却在膝盖上留下了个不小的疤,而且刚好是月牙型的,极似水冰月变身以后额头上的小月亮。我自觉着有愧于二狗,自打那时起便对他呵护备至,他对我这个姐姐也是愈加崇拜了。 两年后我那苦命的娘不幸仙逝了。个中缘由我分析了一下。那会儿穷的不行,每回吃饭,娘都把那好的饭菜给咱们吃,自己尽吃那黑漆漆的锅底——可怜他们哪知道那锅底里有多少致癌物质?!我自是不止一次地劝过娘,可娘还是一心只为了咱们几个着想,仍背着我委屈自己。后来娘便一病不起了,那天人的容颜也惨白不已。 记得娘走的那天,爹趴在那光秃秃的坟头泣不成声地唱着:“唷嘿,妹妹你的笑嘞,在那千里之内,唷嘿,唷嘿,哥哥我踩来狗尾巴花,别上妹妹的乌发……”爹整整唱了一夜,然后就挨着娘的坟睡着了,我和二狗忍着狐臭抬他都抬不走。 第三回 遥遥此生复(3) 后来爹就开始堕落了。 就如同那昏黄的夕阳下倾颓的麦穗般萎靡不振。 爹说没了娘他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我劝他不要这么琼瑶,人生是要积极向上的。那天我说的话比12年来说的加在一起都多。就连十年来被我鉴别为“小脑发育不全”的二狗都说出了“娘在天上看你这样会哭花脸的”这样的至理名言。 爹没有将我那前世总结的经典发言听进去哪怕是一句,他依旧我行我素,不种地也不做饭,每天只知道抽烟斗,家里没了就找村里人借,后来四邻的烟草都被爹磕光了爹就开始动家里埋在地里的几两纹银去集市上买。 后来家里没钱啦,牛也卖啦,就连看门的豆豆(我初步鉴定为爱斯基摩犬)也被卖啦,家徒四壁,有的,就剩我和二狗两个小屁孩子了。 二狗是儿子,我是丫头。 被人贩子带走的那一天我穿了二狗子的衣服。那些个布满补丁的娃娃装二狗穿了好些年都小了的,穿在我身上更是小腿肚子露出来一大截。可爹执意让我这么穿,理由是怕我被卖到勾栏里,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我外表不耐看,扮作男孩子起码是当个干活的仆人,总比在风尘地卖笑好。 这是我爹最后的一点良心了。 而我却平静如水地坐上了人贩子的板车,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稻草堆里,随着缓缓前行的车一颠一颠地望着爹和哭肿了眼的二狗子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化作地平线的两个黑点,而我这一世的第一滴泪,终于在此刻划过我干涸的脸颊。 别了,二狗,别了,爹,别了,……娘。 武周久视元年,我离开了我蹉跎了12年的苏家寨,奔上那如二狗的鼻涕一般绵延无期的前途之路。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板车经过张家村的时候又一个与我同病相怜的女孩子被拖了上来。她不似我这般坦然认命,小手死死地掰着门槛,哭得歇斯底里,怎么着都不让那满脸成人痘的王二贩子把她劫上板车。一个看似她娘的少妇倚在门口,手里端着个缺口的瓷碗喝粥,见小姑娘死扒着门槛儿不走,便用那穿着草鞋的脚使劲地踹那小姑娘的小手,直到踹出血来那孩子仍不有丝毫动摇。 “妈妈的,你个下作的小杂种,别赖在老娘这儿,你那短命的爹丢下你走了,你指望我做活菩萨来养你么?还不快走?!……”女人说着就单手抄起斜竖在门边的锄头对着小女孩的手要砍,小女孩惊呼一声条件反射地撒了手,一把被王二贩子抱上来,扔在我旁边。 小女孩哭得满脸通红、口水直流,嘴里嚷嚷着“爹爹,爹爹”,流着血的小手揪着破了洞的裤腿儿,紧紧的攥着,似是有着无尽的悲痛与愤怒。 “别哭了,哭有个p用。”我实在是忍受不了她如此高的分贝,便丢下这么一句。 欸,还别说,小孩子哭就是要引起别人注意,我这么一说,她还真不哭了。 见她情绪好转,过一阵子脸上的泪水也蒸发了,倒真是个标致的小丫头。扇一般浓密秀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小脸儿白里透红,樱桃小口迎着光亮莹润不已,脑袋两边各梳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髻,让人看了就心疼,更何况我这个心理年龄趋于老女人的人呢。 和丫头攀谈了两句,原来她叫张蒙蒙,把她卖掉的是她后娘。她比我小一岁,家里还有两个妹妹。望着她小小的身影,我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可怜她还是自怜了。 夜晚即便不是我所期许的,但还是意料中地降临了。呼呼的冷风顺着我那飘荡在膝下的裤腿儿鱼贯而入,我冻得直哆嗦,王二贩子自然不会管我,他只是披了羊毛的马甲继续鞭打着拉板车的毛驴子。 “梦蝶哥哥你冷么?”张蒙蒙此时扔秉持“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见我哆嗦的不行便把外套脱下来递给我,“你穿上吧。”她那破了洞的小棉褂在风中优雅地飘荡着,显然也是不保暖的。我却瞥见了她左手腕上一小块墨色的胎记。 我笑了笑,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梦蝶不是男孩,梦蝶是女孩。这身衣服是弟弟的,所以咱俩靠在一块儿吧。” 张蒙蒙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便在我身边铺了稻草,安然地躺了下去。 一时间暖和了许多。抬头望着那孤洁的皎月,我顿时有着12年来不曾有过的感慨。离家至此,前世的记忆忽地从脑海的最底层浮现开来。 …… “苏婉,你于我而言,永远是最优秀的女子,能和你厮守在一起是我今生最大的愿望。”这句话我十二年来从未忘记过。罗宇轩在外滩向我求婚的那个场景,至今回味起来,依旧如昨日般清晰。那深深镌刻在我脑海中的依恋也在我的心底掩埋了十二年之久。 那一年,我二十六岁。 那一年,我爱的人向我求婚。 那一年,我荣升为我们公司销售部门经理。 一切似乎都是上天对我的眷顾与呵护。 我事业与爱情上的竞争对手面对我的胜利只是嗤笑一声:“苏婉,你不用得意的太早,你这是……人品透支……” 面对那个女人的冷嘲热讽我也是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上。 果然,天不遂人愿,在我和罗宇轩结婚的前一天,我特地坐飞机从上海赶往丽江进行我那别具一格的婚礼,然而飞机在飞行的过程中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意外居然要迫降——迫降就算了,还失败了!于是我便化作一缕孤魂飘荡着进了阎王殿…… 我连连叹惋、唏嘘不已,这悲凉的人生啊,为何一切在幸福来临之前就这么灰飞烟灭了呢?后来我在排队过奈何桥的时候就不停地安慰自己:没啥好抱怨的没啥好惋惜的,不就是个小小的部门经理么,天天不还得看上司脸色?不就是个腰缠万贯的罗宇轩么,他又不是什么帅哥,他只不过是个四十来岁的离过婚的腆着啤酒肚的秃顶老男人…… 这么想着我心里总算是好过了些,可这一世我居然混得更惨,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不说,现在又坐在板车上在这寒风萧瑟的夜晚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夜晚的凉意如露水般初降,滴落在心头,继而晕染开来。熟睡的张蒙蒙那平静的呼吸声却扰乱了我的思绪,不是早已忘却前生了么,今夕复何夕,何必再辗转于尘前的一片惘然呢?我很少如此感慨,便仰天长啸道:“噫嘘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其实我不过是想借“噫嘘唏”这三个叹词来直抒胸臆,可学生时代把李白的这首《蜀道难》背得过于熟练,张口便接二连三地都给背出来了。王二贩子冷冷地忘了我一眼,我突然想起这时候李白还没写这首诗呢!便立马安静下来,不再作声。 第四回 濯濯春杨柳(1) 随后的日子里,我与张蒙蒙被挪入那勉强可以容的下三人的简陋马车里。那驾马的似是王二贩子的合伙人,王二贩子不大满意,冲那人唾沫横飞地数落了几句,但也还是骂骂咧咧地上了马车。 对于饥饿我的容忍能力极高。先不说我前生所在的那家压榨职工的化妆品公司上班时间是怎样的早以致于我没吃过几顿早饭,单是今生那十二年日日也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活。所以面对王二贩子提供的发了霉的窝窝头,我也还是吃得津津有味。而那可怜的张蒙蒙却是边吃边哭,我眼看着她就这么把眼泪鼻涕和着窝窝头一起咽下去的,却是哄也哄不来。 我终究是没那耐心哄小孩子。 直到那日的早晨我醒来,却见身边那平日里总是哭哭啼啼的小丫头不见了踪影。 王二贩子同他那合伙人坐在了外面,我掀了纸糊的窗帘,延伸入视野里的却是那白浪滔滔的运河,那河岸幽幽的古寺塔影,那青石板的小桥野渡,那风情万种的杨柳……侧目西望,不料却是琳琅的盛宴涌入我那饕餮一般的眼——细如羊肠的石子小道串联了掩映于水杉翠竹荫下的屋舍,随风盘旋的风车,破浪前进的船队,熙熙攘攘的渔船上那仰脖吞鱼的鱼鹰……这相较于我那乡下丘陵地带寸草不生的苏家寨而言是何等的婉约清雅,我着实被惊艳了一把。 好个恼人心弦的春,我竟有些嫉妒了。 可是,……张蒙蒙哪去了? 就在我迷茫不已的时候,那满脸成人痘的王二贩子钻了进来。 “唷,毛头小子才起啊?窝窝头已经没了,别用你那小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又不是你老子……” “张蒙蒙呢?”我毫不理会他的话,冷冷地问道。 他不耐烦地抿了下嘴:“你管那么多干嘛。” 我心里有极坏的预感,便一跃而起,踮起脚伸长手好不容易揪住王二贩子的衣领:“我再问你一遍,张蒙蒙呢……” 他嗤笑一声,轻易地拨开我的手,指着窗外的美景道:“瞧见没,知道这是哪儿么?这是扬州!我倒是想留住她在扬州的大窑子里卖个高价钱,不料在瓜洲的时候就被一老鸨挑了去……” 我狠狠地咬着牙,心里却无比痛惜。虽说那张蒙蒙与我非亲非故,可这么些日子里的朝夕相处,是个人都会有些感情的。更何况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免有些惺惺惜惺惺,多么灵秀的孩子,怎叫眼前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给卖去了窑子里! 我终究是没有力气再与王二贩子作对,干脆一屁股坐下来,一言不发。 那王二贩子斜了我一眼,我听见他低声道:“你个小杂种……赶明儿就把你给卖咯……”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不想那王二贩子倒真是个言出必行之人。 而我从他与同伴的对话中大致了解到他要把我卖到扬州米仓去做苦力活!我想象着自己整日灰头土面地用弱小的身子去一袋袋地驼米便心口拔凉拔凉的,于是,一个逃跑的计划便在我的脑海中逐渐酝酿成型。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此刻的我正穿着正常人家的粗布衣服盘腿坐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里剥松子吃,身旁蹲着的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男孩,一身华贵的绫罗绸缎与我这般粗鄙的样子对比甚是鲜明。油亮的长发在脑侧绾成两个白痴的髻,额上系着宝蓝色的丝缎,胸前的那块金锁随着他微小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然后呢?”他睁着那双漂亮的黑眸子满怀期待地望着我,“然后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拍了拍手上的沫,望着他说:“我路过集市的时候捡了把废弃的榔头,便趁着王二贩子不注意的时候一锤子抡过去,看他两眼冒金星,我便撒腿就跑、没命地跑……跑着跑着,便一头栽上了先生的戏台子,摔了个鼻青脸肿……”话说至此,男孩那张白皙的俊脸已经因为没风度的笑而被扭曲,我不放在心上,继续说道,“先生是个好心肠,见我孤苦无依,便留下我在她身边学戏……只可惜我没有什么底子,又没有功夫,只得跟着月姑娘学学花鼓戏……” 转眼我来扬州已经好几个月了。所幸没被卖去做苦力,如今留在这个叫“繁花令子”的戏班子里,闲暇时候打打下手干干活,倒也不累,最重要的是我跟着几位女先生们学学唱戏,还是颇能陶冶情操的。 我是个女孩,先生起初按原先的套路想让我唱唱花旦,但我没有那沉鱼落雁之貌,倒也作罢;不唱花旦做武生呢?我又没那矫健的身手,十二年的餐风饮露还落下个营养不良综合征……后来经过几位先生们的热烈讨论,几番董事会一致认定,我还是跑跑龙套吧…… 来繁花令子没多久,我们的先生——扬州城里响当当的教坊名角——柳岳如,便拉了个气宇非凡、剑眉星目的漂亮男孩子来,也就是现在整天和我黏在一起的,我的死党,冯陆川。冯陆川的老爹是升州知府冯培,堂堂知府大人的二儿子怎么跑到繁花令子学唱戏呢?其实是那冯培十分的封建迷信,听一位罗大仙说他那自幼体弱的二儿子如果不在十四岁之前辟邪于扬州、洛阳、长安这三地之一这辈子就得玩完!再加上那冯陆川自幼对戏剧颇有爱,扬州乃是宝地,风水大好,于是在小陆川十二岁的时候便被他那老爹忍痛送到了扬州城最有名的繁花令子,让他在此修行三年。 当然随之一同前来的还有个长须美髯的老男人——负责照顾冯陆川的家臣杨仁子。 冯陆川虽生得秀逸俊朗还有点卡哇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脑残患者。他贪玩却不知节制,贪吃却不讲究个范围——换句话说,他是个杂食的孩子,五谷杂粮大鱼大肉皆入不了他冯二少爷的眼,他爱吃野菜,爱吃生鱼片,还喜欢把茶叶沫儿放在最里干嚼……他活泼好动,经常捉他所说的“杨毛拉子”,也就是如今的毛毛虫,有一回还死没良心地往我脖子里塞,害我那白玉般的脖子上硬是拉出了一条半尺的红印,我哭得没心没肺、口水直流(此般乃是受教于那苦命的张蒙蒙同学),柳先生便扯了冯陆川要打,冯陆川却还是咯咯地笑,直到杨仁子出面替冯陆川向我陪个不是,这件事便就此作罢。 第五回 濯濯春杨柳(2) 冯陆川喜欢捉弄我说明他觉得我有趣。我真真不明白我这个连扬州话都说不标准的黄毛丫头哪里有趣了,怎能得冯二少如此的赏识。我尘前一遭走了二十六年,再加上今生的十二年,试想,我的心理年龄怕是已经更年期了吧? 人说三年一个代沟,可冯二少爷丝毫不在乎横在我和他之间这八又三分之二个代沟,依旧与我玩得很好——准确地说来,我带他玩得很好。他虽是幼稚得很且被我戏称为“脑残”,脑子却是不那么糊涂的。有一回他挖了鼻孔没洗手被我发现了,我大怒,当众指责他平时将手往我衣服上蹭的恶劣行径,他顿时面露羞赧之色,立马拿瓢子舀了清水洗手并称“保证以后再也不了”。可后来呢?后来他依旧如斯。 “你当初那信誓旦旦的保证呢?你不是说‘再也不了’么?”我伸着我那短粗的食指指着冯陆川那秀美的鼻子质问道。 “我怎么不记得了……”他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副无公害绿色食品的样子十分惹人怜。 “你……你怎可如此矢口否认!当时在场的可不止我们俩!” “确然。……你拿出人证来本少自当俯首认错,只是梦蝶姑娘不可如此血口喷人。”他又开始拽文了,每次我情绪激动的时候他就会一脸严肃地拽文,我不知道这是条件反射还是什么。 我仔细思忖了当时在场的诸位——隔壁卖糖葫芦家的傻儿子阿罗,还是个哑巴;倚在门口的老年叫花子,我是不可能追随至丐帮去寻这位长老了;最后就是繁花令子的看门狗狗跳跳。跳跳原本没有名字,可我初来繁花令子的时候见它没事就跳来跳去如此生龙活虎便随口喊了声“跳跳”,出人意料地跳跳居然回头冲我使劲摇它那短粗的尾巴……从那以后跳跳这个名字便在繁花令子注册登记了。只可惜,跳跳是不可能替我出证词的。 明知道着了冯陆川那小破孩的道,我却只能是呼天抢地嚎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只是我无意中将这首《诗经》中的句子念出来的时候,那站在另一个房间门口的杨仁子却在暗暗地望着我与冯陆川。 “来,梦蝶,陆川,这是柳先生从瓜洲带来的莲蓉酥,你们快来尝个新鲜!”月姑娘操着一口温软如春风的扬州话踱着小碎步进了屋,将一盘喷香的酥饼放在桌上。湿热的夏季敷软了她柔韧的青丝,柳叶一般垂落在胸前,一张粉白如玉的鹅蛋脸微微泛红,云鬓间的广额上香汗点点,柳叶眉梢飘逸秀美,薄薄的胭脂不深不浅地掩了眼角的细纹。 大家都叫她月姑娘或者月儿,我和冯二少爷叫她月姨。她的花鼓戏唱得极好,在整个扬州城也是和柳先生齐名的,常有文人雅士慕名而来只为一听月姨的天籁之音。只是我似乎没有太多的音乐细胞,抑或是对于音乐文化的感知力仍处于二十一世纪的阶段,所以我听了她的花鼓戏并未有余音绕梁之感。在跟着她学花鼓戏的所有弟子中,我怕是最最差劲儿的一个了。 而冯陆川则不然。他是个极有天赋的孩子,对于戏曲儿,他听上一两遍便能够丝毫不差地临摹出来,各种角色之间的置换亦是轻车熟路、易如反掌。 正当我神游之际,那满盘的酥饼已被那个叫冯陆川的吃了大半,只剩下几个歪瓜裂枣的外加一堆他吃剩下的碎沫儿,甚是不雅观。他满嘴的油腻,还乐呵呵地嚷着“好吃得紧呐”。月姨过来收盘子,细长的眼儿冲冯陆川一瞪,佯怒道:“你个泼皮的陆川小子,这酥饼怕是尽叫你给吃了吧?”冯陆川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瞥了我一眼,嘟着小嘴儿道:“我叫梦蝶吃,梦蝶不理我……”诶?你何时唤我吃了?我又何时不理会你了?冯陆川这话说得倒是委屈,原本心肠就软的月姨瞧着我可怜,可那冯陆川似也好不到哪去,便叹了口气说:“我再从柳先生那儿端一些过来便是,就说你们两个孩子爱吃……” “不用了月姨!”我叫住她,“我也尝了尝,味道……我不大吃得惯呐……” 月姨显然是当了真,她颇好奇地转身问我:“你过来也有好些日子了,月姨倒不曾问过你祖上是哪儿的人。听你的口音,虽同是江淮官话,倒是和扬州话不大一样呢。”我笑了笑,答道:“我本是庐州边界苏家寨的女娃,不料遭遇洪水,便流落至此。好在几位女先生们待我很好,梦蝶真真感激不尽。” 月姨温婉一笑,伸手摸摸我的脑袋,便回去了。 “庐州在哪里?”冯陆川显然是意识到了自己已被华丽丽地忽视,便开口问道。 我心说庐州不就是包青天的老家么,转而一想现在是唐朝,冯陆川显然是不会知道,便笑道:“中原。”这是个极敷衍的答案,却已是我对于眼前这个少年提出的问题惯性的回答方式。 他看似明白地点了点头,又埋下脑袋专心啃他那半块酥饼了。 我似是与那莲蓉酥素来无缘,而后的多次机会我都是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与之擦身而过,未曾一品美味,倒是一大憾事。 柳先生平时很忙的,我也有幸见过她几次罢了。可她的关怀与要求却是深入我生存的每一个角落的。周围所有的人都对她惟命是从,除了那个脑袋少根弦的冯陆川,就连一向孤高自傲的杨仁子说到柳先生亦是唏嘘不已。别人对她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但“倾城之貌、曲艺极佳”却是众人的共识。在繁花令子里,柳先生一直是一种谦谦女君子的形象。我见到她的那几次,她都是素衣长衫,未施粉黛,却已在气场上胜人三分,给我一种异样惊艳之感。 其时她也不过二十五六,比月姑娘要年轻。可我从繁花令子其他的一些艺人那儿有所耳闻,柳先生原是教坊的奇女子,而后嫁与了民间赫赫有名江南富商,可未出三年,柳先生却不知何缘故回了教坊,接手了繁花令子,形象性格也与以往大相径庭。 这不禁让我联想到秦淮八艳,好在柳先生依靠自己活了下来,且风生水起,受人敬仰。 第六回 青青若子衿 夜幕渲染了此刻的神秘,淋漓的星光遥望着戏台上的宫灯,妖娆妩媚的烛火那摄人的光影透过轻薄的纸帘,似一双充满魔力的纤纤素手,拨弄着人心中那根回声的弦。 清雅的熏香盘旋着绕过美若梦寐的戏台,点缀了台上戏装的一男一女。 “柳色明明如月,花香袅袅似烟;今日的良辰点缀了昔日的美景,触手的芬芳惊醒了沉睡的思念。为何去年的燕子衔泥而归,却迟迟不见良人那携了浓墨撩香的一袭长衫?” “故园的红杏鸣响了思绪的笙箫,新出的枝桠蔓延了梦靥的随想,轻掷笔杆,离家数载,今日得以荣归故里,这满怀的百花缭乱可否化作一江春水载我去追随我那孤苦的妻? “迎面而来的是哪家的罗敷,竟生得如此春意盎然,好似这绚烂的四月景致? “这位姑娘且留步,是哪个肆妄的蝶惊蛰了你的花蕊,又是何方粗鲁的风吹落了你的泪水?” “这位官爷弗知妾的凄苦,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若是姑娘的良人仓皇而逃,你可知因为何故?” “你这口出狂言的陌路人,你我素不相识,怎的知晓我那如冬夜一般漫长的等待,又怎的知晓我那如山路一般蜿蜒的思念?” “姑娘绝艳的美貌羞了满山的繁簇,那衔泥的春燕如丢了羽翼一般踟蹰不前驻足流盼;姑娘婀娜的身姿煞了河边的垂柳,那吐泡的红鲤如坠入沼泽一般陷入泥淖难以自拔;姑娘皎若星辰,而我就是那痴傻的春燕,就是那愚钝的红鲤。” …… 台上的段子乃是赫赫有名的《踏春泥》,正是出自柳先生笔下的经典作品之一。这个段子在扬州城甚是火爆,每每出演此段,女主总由柳先生亲自担当。因此每当此时,戏园子里总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而我常常是端了竹凳在台下一个偏远的角落静静地望着柳先生出神入化的演出。 柳先生面带悲戚之色,梨花带雨,却将那遇人的羞涩与踟蹰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出来,台下的观众亦是唏嘘不已。对于这些古典的唱词、戏曲我似乎从不感冒,就如同前生的我对于京剧也没有特殊的喜好一般。然而这首《踏春泥》却是个例外,不仅是因为它是一段清言,最重要的是它似乎唤醒了我心中一些飘渺恍然的思绪,我却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 “你又在这儿?我就知道每次柳先生演这个段子你准在这儿!”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我收回痴然的目光,扭头一望,正是冯陆川。他今儿个换了一身酱红色的缎袍,衬着白皙的肤色更是精神了些,杨仁子见他贪玩便将他那阔宽的袖口用金围腕扎了个紧,顿时清朗了许多。 见我不说话,他也顺手扯了个竹凳子过来坐在我旁边:“你怎的傻了?就这么喜欢这段子?” 我小叹一口气,笑道:“这唱词让人心神荡漾,你这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自然是不知个中韵味,你瞧着这个无非是对牛弹琴。” 他望了望台上的柳先生,又转过脸来望我,一双眸子亮晶晶,面上的神色有几分孩童的不悦:“谁说我不知个中韵味了?我听着也喜欢得紧呐!……再说了,你和我一样大,岂不也是‘不谙世事’?” 欸?某人说话怎变得如此有逻辑了?我只是笑笑,没有答话。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台上的两人,淡淡道:“赶明儿我就跟着柳先生学这段子,不出七日,必胜之。” 我明白他口中的“胜之”指的是台上的男主王漠。冯陆川确然是天资过人,而那王漠是繁花令子的资深演员,也是柳先生的挚交,怎会轻易败给他个小毛孩子?我语气中带着戏谑道:“就算你要演,谁跟你搭戏呢?” “你这不废话么?当然是柳先生!”他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倒,这孩子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我斜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以示不屑。 “怎么,不行吗……”他又用那种无辜的眼神望着我,我转过脸去,却余光瞥见他笑着凑过来小声问道,“要不梦蝶和我一起演,可好?” 我囧……“还是算了吧,你去问问柳先生可有那功夫来教你才是!” …… 我终究是小看了冯陆川的。七日之后,他换了一身青衣长衫,颇为老道地在繁花令子上演了《踏春泥》。反响异常火爆——那俏美的容颜,那以假乱真的神态以及那熟练的走场皆不在王漠之下。可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即便是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依旧是稚气难脱,总不能让亭亭玉立的柳先生与他搭戏吧,于是他的搭档便成了繁花令子的重点培养对象——云仙儿。 云仙儿的师父是柳先生的师妹——姚香香。姚香香是窑子里出身的清倌,后来也不知怎的攒了一大笔钱落得个给自己赎身,然后便来投靠了柳先生的师父。姚先生的才艺自是不在话下,且她生得妖娆柔美,男人见了她连魂儿都给勾了去,想娶她的人数不胜数。可姚先生有着自己的想法,她似乎对于嫁人一类的事情没有丝毫的兴趣,只是一心在令子里唱戏还顺带了几个徒弟。那十三岁的云仙儿便是其得意门生。 我刚来令子里的时候便见着了云仙儿,可她仗着自己资格比我老且姚先生喜欢她便一副瞧不起我的样子,恨不得把她那尖下巴给翘到天上去,即便是生得副好皮囊也不讨我喜。我便与她相交甚少。没想到这会儿成了冯陆川的搭档,遇着云仙儿那种美女,嘿,冯陆川这死小子还真捡了便宜了。 回了后台便听见冯陆川的声音在那吼着“梦蝶梦蝶——”。不一会儿方才台上那个“官吏”便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我面前,修长飘逸的眉下一双澄澈的眼里满是欣喜。 他笑着摘下帽子放在一旁的衣架上,迫不及待地凑过来问道:“如何?我方才的表演如何?” “嗯!”我极为中肯地伸出大拇指,“那是相当得好……” “真哒?”他面上的笑意愈发的浓了,见我点了点头他便拿起布巾沾了盆子里的水一面卸妆一面说道,“明儿个是重阳节,仙儿说咱们一道去长春湖游玩一番,你觉得可好?” 靠,都“仙儿仙儿”的叫得还挺亲热。 “和云仙儿一道去?”我有些汗颜地问道。 话音刚落,一阵清亮的女声自冯陆川身后响起:“既然梦蝶妹妹想去,那我自然不会拂了你的好意。”只见面前的少女面若桃花,眼若星辰,口若朱丹,青涩却又不失妖娆,正是云仙儿。 第七回 久久长春湖(1) 靠,跟云仙儿一道去我白白做了绿叶不说,还得一路上看这小屁孩的脸色,真真不爽,我是发自内心的不想去。 可眼前的冯陆川一脸的期待,秀丽的睫毛上水珠点点,巴不得我去似的。 “既是重阳节,为何不佩茱萸而登高,反倒去那低洼的长春湖呢?”我笑吟吟地望着云仙儿。 云仙儿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鄙夷,却又夹杂着莫名的喜悦,我正迷惑不解,她便开口道:“那敢情好。明儿月姨她们去观音山游玩,梦蝶不妨一道去吧。” 哦,原来这云仙儿是假意邀请我,现在又支开我,免得我妨碍了你和那冯陆川之间的罗曼蒂克不是?小屁孩,真真小屁孩! 我正准备点头允诺去观音山,不料冯陆川焦急地开口道:“梦蝶!梦蝶不要去那观音山可好?……二十四桥那儿有各式的菊花,听杨仲父说这些日子正开得艳呢,你不去瞧瞧多可惜啊?”云仙儿显然是没想到冯陆川会这么说,涂了胭脂的面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她犹豫着张开了明艳的小口,却终究什么都没说,便兀自卸妆去了。 二十四桥?敢情这长春湖便是后世所云的“瘦西湖”啦?原来如此。 我平日里虽不拿冯陆川这个孩子当回事,可他毕竟是我的死党不是?你云仙儿打我死党的主意,还得先通过我的审核呢。再说了,我本就看不惯你那高人一等的模样,你若是想和冯陆川交好,还是先贿赂贿赂我吧? 第二天一早我便收拾了一番,换上干净的衣裳,对着镜子往脸上抹了些月姨给的雪花膏,顺带嗟叹了一番今生的容貌为何生得如此平凡,便往西云阁向月姨道个别,去寻冯陆川他们了。出我意料的是待我走至正厅,发现冯陆川和云仙儿已经在那等着我了。云仙儿今儿个穿了一身粉色的叠翠绫罗裙,头戴碧珠璎珞簪,腰间坠了明月翡翠,项上套了明黄金丝珍珠圈,这丫头片子显然还特地打扮了一番,显得更是娇柔可人了。我低头望了望自己一身素净的棕灰色小布裙,顿时囧态毕露。冯陆川一脸无邪的纯真笑容,还是前几日的装扮,胸前还沾了几滴晕开的油渍,见我走过来,便将一包热乎乎的东西塞到我手里:“梦蝶还没吃吧?给,快趁热吃了。” 我打开纸包一看,竟是刚出笼的糙花糕。所谓糙花糕其实就是重阳糕,热气腾腾的糙花糕有三层,每两层中间夹了乌枣、桃脯、苹果脯,面上还撒了青果、芝麻和核桃仁,香气四溢,我毫不客气地三两口便吃了个净。我嘿嘿地用手背擦了嘴,却瞥见云仙儿正拿冷戾的目光瞄着我,我顿时毛骨悚然,但只能假装没看见,笑着说:“那咱们走吧?” 三人行,必有电灯泡。一路上我故意和冯陆川说个不停,说得冯陆川乐呵呵的,可怜那云仙儿插不上嘴,只顾着干瞪眼。 今儿个不愧是重阳节,一大早街巷里便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街边的小摊上摆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冯陆川瞧那茱萸囊绣的漂亮,便一口气买了好几个不同颜色的,给我和云仙儿各一个,我凑近鼻子一闻,倒还挺香,便思忖着留着能驱蚊虫。 冯陆川似乎是很珍惜能摆脱杨仁子的机会,便接二连三地买那糖葫芦吃。我笑他这么大的人了,还吃三岁娃娃吃的糖葫芦羞不羞。他委屈地说着什么杨仲父不让他吃,说吃多了会蠹牙的云云,今儿个便逮了机会狠吃它一回。我心想这孩子能熬到今天也不容易,便没再多说什么。 “诶哟,陆川,瞧你,”沉默许久的云仙儿忽地凑到冯陆川跟前,伸出袖子轻轻揩了两下冯陆川白皙的小脸,神情暧昧地说,“这白嫩的皮肤怎的皴成这个样子,秋深了天干得很,皮肤要注意保护才是。”冯陆川睁着水灵的无辜眼愣在那里,脸上还留着方才啃糖葫芦蹭上的红糖,就连我顿时都有瞠目结舌的趋势,心想这云仙儿不简单啊,难道她师父姚香香告知了什么窑子里的故事不成,云仙儿小小年纪就会跟男孩子调情了? 我“赞赏”地斜了她一眼,对冯陆川说:“回去涂点雪花膏不就好了。”不料云仙儿立马接口道:“雪花膏那粗劣的东西怎么能给陆川用呢?梦蝶,你就不怕升州知府夫人数落你虐待冯二少爷?”她这话把我说得一愣一愣的,雪花膏何时成了粗劣的东西了?我又何时虐待冯二少爷了?不就平时挖苦他几句逗他几句吗……未待我反驳,那云仙儿已经自顾自地对着冯陆川无比温柔道:“你呀,以后若是需要,就到仙儿那里去拿上好的花露水,那都是姚先生帮仙儿弄来的,可好闻了,抹在脸上啊,可舒服了……” 花露水?那不是驱蚊的么…… 饱读诗书的冯陆川虽有几分脑残,却还是明白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的,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拿开了云仙儿放在他脸上的玉手,转身望着街边一个卖纸鹞的小摊,嚷嚷着跑过去:“好漂亮的纸鹞啊,梦蝶,咱们买几个放着玩吧?” 这厮转移话题了。 留下云仙儿的纤纤玉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纸鹞说白了不过是二十一世纪的风筝。不过那纸鹞确是漂亮得很。采竹一枝弯曲,一支直竖,撑住一张四方纸,贴上尾巴调好线,即可放飞。摊上的纸鹞有鸟雀形的、鱼形的、人形的还有四方的,颜色各异,栩栩如生。我前世风筝没少放过,自是没什么兴趣,可冯陆川和云仙儿却喜欢得紧,联手买了好些个,还要我帮着拿了几个重的。紧挨着卖纸鹞的小摊的是卖菊花簪的。手工把新鲜漂亮的菊花用红线别在竹签儿上,街上好些年轻女孩子都买了戴在头上,自以为很漂亮。 我说句实话——很傻很天真。 那中年的女摊主鼻子旁边长了个大痦子,她冲我笑得比菊花还灿烂:“小姑娘要不要买个戴在头上,瞧这朵开得多艳呐,不贵,才五文钱。”靠,把大黄色的菊花戴在头上……还是算了吧……“我要两枝!”云仙儿笑着递给女摊主十个铜板,挑了朵黄的、一朵粉红的。 “陆川,你替我戴上,可好?”云仙儿果然进一步采取攻势,竟要冯陆川帮她戴花,啧啧,好主动,简直是新新女性。 第八回 久久长春湖(2) “陆川,你替我戴上,可好?”云仙儿果然进一步采取攻势,竟要冯陆川帮她戴花,啧啧,好主动,简直是新新女性。 “哦。”冯陆川老好人地接过云仙儿手中那支黄色的菊花簪,小心翼翼地往云仙儿浓密的乌发上别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驰而来,冲破了瞬间的平静,路上的行人纷纷让出道来,就连冯陆川的手都微微哆嗦了一下,我隐约听见了云仙儿“嘶”了一声,估计是冯陆川不小心戳到她了。 我表情严肃地转过身来,想看看究竟是哪个嚣张的家伙竟于重阳节在比肩继踵的街市上策马,只见一匹黝黑的骏马擦着我的身边飞驰而过,掀起我轻盈的长发,一瞬间,我保证只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瞥见那马背上的紫衣少年一次回眸,便随着飞驰的马匹远去了,几个侍卫装扮的男人策马紧随其后。 我神情有些恍惚,瞧着远处黑马上的那个飘渺如雾、似隐似现的紫衣少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有温暖的触感自手臂上传来,我一扭头,刚好迎上冯陆川那双如秋水般澄澈的双眸。 “梦蝶……你怎么了啊?瞧见谁了?”他关切地询问道。 “呵呵……”我拨开他按在我手臂上的手,踮起脚望了望远处,问道,“你瞧见方才那马匹上的少年了么?你可认识他?” 冯陆川神态安然地用小指甲捣了捣牙缝,而后将不知是糖葫芦还是烤银鱼的残渣往空中弹了弹,似乎在说一件尽人皆知的事情:“怎么不知道,他不是赫赫有名的崔沐云么?难不成梦蝶在扬州待了这么些日子还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了,你知道?那你说说看啊?”我斜着眼问冯陆川。我虽不热衷于八卦事业,但听冯陆川的口气,关于刚刚那个少年的事情该是属于常识类的,所以我还是弄清楚的好。 “崔沐云是扬州刺史大人崔莅(li,第四声)的小儿子,算算今年亦是他的本命年了。”冯陆川说着随意地望了一眼踱至他身旁的云仙儿,继续对我说道“我幼时听奶娘和杨仲父他们时常提起,说崔沐云小小年纪文韬武略,胆识非凡。他们希望我能像人家那样优秀,不过……本少也有自己的打算,断不会妄自菲薄……”冯陆川的满怀壮志还没有铺开来说,便被云仙儿接了口:“崔沐云少爷惊为天人之颜,俊秀非凡,五岁能诗,六岁能曲,十岁便名动整个扬州城,看来梦蝶妹妹还真是孤陋寡闻啊,连崔沐云这样的偶像都不知……”说道“偶像”二字的时候,云仙儿的表情颇为陶醉,而后便陡然一脸鄙视地望着我。咦,我就纳闷了,你云仙儿是那个崔沐云什么人啊,你有什么资格鄙视我额? 冯陆川似是极不愿将话题继续置于崔沐云身上,便一把扯了我和云仙儿的袖子急急地絮叨着:“走吧走吧,时辰不早啦!”我不悦地白了他一眼,如若我没有记错,此时他揪着我衣袖的这只手正是方才剔牙的吧? 徒步前行良久,营养不良的我双腿哆嗦得跟帕金森似的,可怜生理年龄不过十二岁的我体力似乎随了我那老态的心理年龄了。穿过街道,穿过树林,穿过一个老伯正在倒大便的小河,我们仨终于抵达那名扬千里的长春湖。 何谓“百闻不如一见”?何谓“雁齿红桥俨画图”?我今儿个总算是见识到了。一抹曲水宛如丝带一般,飘拂自在,时放时收,宛然清雅,萦绕过离散的石桥,浸染了一片的冷意芳华,秋水如镜,明晃耀人,哪怕是我这般不解浪漫的闲人,亦是魂为之所摄,念为之所夺!原生态就是好啊,无污染就是越发怡人呐! 伸手招来船夫,冯陆川掏出几锭碎银子,我们便随着那微微荡漾的画舫船浮游于长春湖之上,顺风而行,素雅却不失妖娆的婉约景致尽收眼底。既已深秋,微寒的清风轻轻拂于面上,我陶醉地闭了眼,即便是仍旧叽叽喳喳吵嚷不已的云仙儿亦是无法坏了我这般好心情。 扭头望向隔了云仙儿的冯陆川,他亦是一脸陶醉,但更多的却是孩子应有的兴奋不已,微风拂起他如墨的青丝,在连波的秋色中张扬,抹过他如玉般的面庞,确是别有一番景致了。 这孩子倒真是耐看得紧呢! “喂!”坐在我和冯陆川中间的云仙儿嗔怒着打断我略带花痴的眼神,我反应过来,望向云仙儿,她正一脸敌意地望着我。 我真的感到十分无奈。 你喜欢冯陆川也不用这么明显吧。况且为何全身带刺儿地把我这个老女人都列入你的黑名单呢?!我看着云仙儿,不觉笑出声来。 “你,你笑什么!”她凤目瞪得老圆,满是不解之意。 我如隐士高人一般轻叹一声,继而故意将目光变得迷离飘渺,再毫无焦距地望向那交错的亭台楼阁,那蜿蜒幽静的青石小路,忍了一肚子的笑意,淡淡道:“仙儿姑娘可曾听说过《烟花三月》?” “烟花三月?……那是什么!”云仙儿忽的担心起自己的无知起来,心里便没有了底气。 “那是一首唱词。”我将语速放慢,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牵住你的手/相别在黄鹤楼/波涛万里长江水/送你下扬州/真情伴你走,春色为你留/二十四桥明月夜/牵挂在扬州/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好朋友/扬州城有没有人为你分担忧和愁/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知心人/扬州城有没有人和你风雨同舟/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梦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等到那孤帆远影碧空尽/才知道思念总比那西湖瘦……”我满怀深情地将小时候听姨妈经常唱的一首歌词吟诵出来,诗意盎然,唬得云仙儿那小丫头一愣一愣的,就连冯陆川亦是惊叹不已。我凑近云仙儿,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道:“这唱词莫不是形容你与陆川的?” 云仙儿粉扑扑的小脸儿可疑地一红:“哼,什,什么唱词儿,竟,竟直白若此,顶多算是清言了,实在不登大雅之堂!”云仙儿小女儿般地扭捏起身,丢下我,挨着冯陆川的另一边盘腿坐下了。而那冯陆川只是傻呵呵地望着我们。 第九回 久久长春湖(3) 随着游船的行进,繁簇的草木逐渐掩映了湖岸,碧波粼粼的湖面也愈发地开阔起来,沁人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清香,却又点缀了秋日的靡靡之感。微风轻摇在湖面上,有些水草或小鱼的腥气,我仿佛回到了庐州老家的池塘……绿荫掩映之间,我仿佛看见了城墙的堞影,心中情不自禁吟起王渔洋的名句:“绿杨城郭是扬州”。 忽然,在荡漾的碧波上,一座长虹似的拱桥飞架于两岸。 “时辰还早,要不咱们去岸上游玩一番,可好?”我提议道。冯陆川自是赞同,那云仙儿也没意见。 石桥的一旁是熙熙攘攘的树林,已是深秋,那柳树也都光了枝桠,条条木鞭随着微风轻轻摇摆,和着一旁寂寥的桃树,倒有些“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感觉了。 冯陆川踱至柳树下,伸出白皙干净的手指轻轻摩挲在柳树棕褐色的枝干上,嘴角微微上扬,就像一位重归故里的隐士一般,与其平日里的脑残风格丝毫不相干。 “哎呀呀,这一棵棵的树呀草呀的,可不都是枯了么,有什么好看的,你们还真是无趣的紧呢!”云仙儿觉着很没意思,随手撇了根短树枝,蹲在一旁画圈圈。 冯陆川没有太想理会她的意思,只是笑着问我:“梦蝶可知道这是什么树来着?” 我耸耸肩:“难道不是柳树么?” 冯陆川淡笑一下:“这是长堤春柳。” “哦?”我心说这柳树还有名字呢,可你冯陆川不是升州人么,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我小时候也还是来过扬州几次的,多是随姨母她们一道游玩。这相传很久以前有对很要好的哥哥姐姐,他们的名字就叫长堤、春柳,这夭桃绿柳便由此得名。我听杨仲父说,恋人若是在此许下愿景,便能时时相伴、白头偕老。”冯陆川说着便露出了我看不懂的笑容。 诶,看不出来哦,杨仁子这冷面老男也挺有浪漫情怀滴噢。 “可是真的?”云仙儿听冯陆川这么一说,便丢下柳枝,蹭的站起身来,拉起冯陆川的手就嚷嚷着要许愿。 喂,撒娇不是这么撒的。 她这么一折腾,冯陆川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转而对云仙儿一吐舌头道:“就不就不就不就不……” “你你你你你!!……”云仙儿惨遭拒绝痛心疾首追着冯陆川便要打,那冯陆川嬉笑着跑开来,蹿到我身旁拿我当挡箭牌。 “梦蝶让开来,让我来教训教训他!”云仙儿一卷袖子,颇有泼妇之风。 “……哦哦,好,好的。”我顺从地挪到一旁,袖手旁观。 冯陆川没了护盾便一扭身反着云仙儿的方向朝桥上跑去,云仙儿也幼稚得不行,还真追过去要打。我这把老骨头是累咯,便就地坐下,拿拳头捶起大腿来。 最好他们俩能打个不可开交三五个小时以后再来吵我,我趁机放松一下。 屁股刚挨到地便听见扑通一个闷响随即而来的便是云仙儿的惨叫:“啊!!不好啦——” 靠,不是吧出什么事儿了? 我慌忙地站起来,只见云仙儿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脚直跺地的冲我吼道:“梦蝶快过来啊,陆川落水啦!!!——” 啊?!死小子掉水里去了?! 我五十米冲刺过去,只见冯陆川在水里直扑腾,显然不会游泳,云仙儿那个旱鸭子只是站在桥上急得跳来跳去束手无措。周围连个路人也没有,方才那位船夫也销声匿迹了。 苍天啊,我终究还是要舍身救小孩啊!! 没时间想那么多了,我一个猛子扎下去,顿时冰凉的水灌进我朴实的衣领,寒意逼人,我感到自己的衣摆在浮力的作用下光辉绽放,难不成是在彰显我的英勇无畏么?我狗刨式游到冯陆川身旁,他险些沉下去,神志也有些不清醒。我使出最大的力气挽住他的上半身,单手再狗刨式地准备游回岸边,不料脚下却受到一个未知的力的作用,我一个踉跄,将冯陆川推给云仙儿,他安全了,可,可我呐?!我就跟那一条腿被人提着的青蛙似的在水里瞎折腾,四肢极富艺术性地挥舞着——我的纤纤脚腕被那该死的水草缠住了!! 任凭我如何挣扎,却是越来越紧,完了完了难不成才十二年又要投胎一次啦?! “救救救命啊~~~!!”我喝了好几大口腥咸的湖水以后高声呼救。我终于明白那些因见义勇为而英勇牺牲的前辈们的心情了——追悔莫及啊追悔莫及,何必管人家的闲事呢!!冯陆川虽说是我的死党,我一代奇女子(是一奇呆女子吧--)难道就这样一命换一命了么?! 恍惚中我瞥见云仙儿的小脸在惊骇中变得惨白,冰凉的水灌入我的鼻孔令我呼吸不得,眼前的一切也逐渐模糊起来……我靠,破古代,风景旅游区管理体系极为不合理,连个救生员都米有,没有尽到社会义务,我要投诉……我是不是没救了??唐朝哇,咱们kiss顾的拜吧…… ……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无力的眼皮抬起粘黏的睫毛,我望见的,却是柳先生那略显苍白的秀丽脸庞。她似是很匆忙地从外地赶回来,白玉簪别上简单的发髻,乌黑的青丝垂落在湖蓝色的衣襟上,柔软的丝质衣袖随着她双手的动作拂过我的手腕,很是轻柔。 她略微整理目光,平静地说:“梦蝶醒啦。” 我“嗯”了一声,却没有那种死里逃生的喜悦,难道我当时就隐约预感到即将发生在繁花令子上的什么,还是从柳先生那疲惫与哀愁的神色中察觉到一些将近的悲戚?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在长春湖,若不是船夫载客经过,我早已是一命呜呼了。 喝下了柳先生端过来的药,我苦的面色铁青,但在柳先生无形的气场下我终究是一声没吭。冯陆川那小子自然是压出来胸腔中的水便恢复生龙活虎,可我却染了类似于肺炎的毛病,在未来的几个月内坚持不懈地服用柳先生托名郎中开的药方子,终究是好转许多,至于有没有痊愈,那古代的医疗水平我实在是不敢恭维。 自打那时起云仙儿望我的眼神便多了份与当年二狗相类似的敬佩之意,我自然是受宠若惊自谦不已,云仙儿倒是没说什么,也绝口不提她跟冯陆川那未遂的罗曼蒂克了。 至于受益者冯陆川,他的眼神里有捉襟见肘的感激与歉意,也罢也罢,难不成让这么个脑残者激动地握着我的双手感激涕零么? 第十回 依依暮春别(1)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这两句无比俗套的话确实是恰到好处地描绘了日子过得是何等快。 繁花令子依旧是吸引着扬州城内外的达官贵人们的眼球,新兴偶像派冯陆川更是笼络了不少扬州城少女们的芳心,而姚先生则认为偶像派的路子不长久,遂命云仙儿踏上实力派的道路,苦练唱功和演技,我依旧是跑跑龙套,唱唱花鼓。 柳先生较以前相比更加的忙碌了。她的门客非常多,多半是文人雅士,却也不乏觊觎其美貌的粗鄙之徒。柳先生不论面对什么样的人,面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难辨喜怒。可柳先生却从未放松过对我的监督和教育。她自是不知我的世界观早已在上辈子定型了,现在改变亦是有些难度,于是仍旧提纲挈领地关怀我。 用冯陆川那小子的话来说,月姨的照顾是细致入微的,而柳先生却是总领全局。她俩一个像母亲,一个像父亲。 柳先生周身总是散发着其他女子所没有的大气与威慑力。我无意发觉她眼底时而流露的淡定、隐忍,时常很好奇这个女人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才会有如此平静无波的心态。 还有就是,我的音乐细胞不是一般的匮乏啊,她怎么还在这方面训练我,而不放弃呢? 每每我面对月姨和柳先生一遍又一遍的教导依旧跑调、跟不上节奏、走错点时,柳先生总是坐在一旁连连叹气:“何以至此呢,梦蝶你何以至此呢!!” 自打从长春湖回来后,冯陆川便扬言要改了发式。我纳闷道:“你未到弱冠之年,何不继续任它以前那两个无知痴傻的发髻呢?”他毫不理会地白了我一眼,此眼锋利之极令我瞠目结舌仰天长啸。他忽而极为认真地问我:“你觉得那日崔沐云的发式如何?” 我艰难地回忆起那日崔沐云飘渺的惊鸿一瞥中我捕捉到的他的发型,以他“神童”的身份来看,自然不会是像冯陆川的发型这般小白,而是时下少年中颇为流行的顶留一髻,也就是将脑后一部分头发绾成髻以长簪固定,其余的秀发柔顺地披于身后,飘渺洒脱,风姿绰绰。 我极为中肯地点点头:“很帅。” 冯陆川恶狠狠地做了个粗鲁的手势——这个“伸中指”的囧手势自然是我这个无良老女人教坏小孩子的,他漂亮的双眸中流露出对崔沐云深深的敌意与不服,次日便换成了那个成熟的发型,我鄙视地小声道:“还不服人家呢,自己还不是玩起cosy了?!” …… 武周大足元年,武皇自洛阳返长安,所到之处万人空巷,百姓无不叩首迎驾。相传武皇虽年近耄耋却依旧神采奕奕,乃真天子之相也。只是扬州地处偏东,我自是无那机会一饱眼福了。 于此,有好事者谣言乃是武皇身边的两位男宠——张易之与张昌宗向武皇献了益寿延年的丹药,然只是耗尽毕生精华,并非良久之计也。而武皇年迈,便命太平公主为监国,圣驾再次迁居东都洛阳,二张仍随侍左右。 长安三年,也就是我十五岁及笄的那年,长安发生了一件名扬四海的囧事。那便是吐蕃遣使献马千匹、金二千两于武周,替其公主求婚于当朝临淄王李隆基。 说到临淄王我亦是久闻其名也。在当时,他的名气以及偶像级别绝不亚于二十一世纪的威廉王子。我自然没有亲眼见过临淄王,只知道年方十八的他胸怀大志、学富五车、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临淄王是武皇的亲孙子,太平公主的亲侄子,公主大人自然是不愿意将临淄王远“嫁”吐蕃,便以一位武氏贵族子弟替临淄王应了吐蕃的求婚。 太平公主真真是欠考虑,吐蕃可汗发现皇子居然是个“赝品”勃然大怒,认为我武周太无视吐蕃的尊严。武皇当即返回长安,撤了公主的监国之位,亲理朝政。 经过这么一折腾,长安歌舞升平的浮华下是怎样不为人知的骚动即便没有完全暴露出来,那太平公主想如武皇那般继承大统的想法,也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长安的风波自然不会对扬州产生什么影响,咱们这些平民子弟茶余饭后偶尔八卦几句,亦是并无大碍。 三年的春秋交替,云仙儿已经出落为一个十六岁的娉婷少女,秀丽非凡,尤其在朴实掉渣的我的衬托下愈发的美丽了。跳跳也从少年狗出落为皮毛油亮的青年狗了,步履也逐渐稳重起来,也愈发地有狗格魅力了,前些日子不知是哪里跑来的灰色杂毛狗,天天往咱这儿跑,望见跳跳就闻来闻去亲热得不得了。后来那灰色杂毛狗行动有些不正常,每天抢跳跳的狗食不说连它的窝都霸占了——更有甚者,这灰狗连我们人的东西都据为己有,例如月姨一个银簪子和隔壁卖糖葫芦家傻儿子阿罗的臭鞋子。 我和云仙儿纷纷对这条狗表示不满,而冯陆川只是了然一笑,一语道破个中缘由:“杨仲父说这野狗子乃是高句丽那边的品种,天生便是喜得抢别家的东西,还非说是自己的。” 原来如此啊,我和云仙儿大彻大悟,张着嘴点头如捣蒜。 一年一春景,温暖的微风中冯陆川一袭宝蓝色的绸缎,笑得阳光灿烂。这个孩子,这个陪我走过三年的孩子,我的死党,已经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了呢。那曾经辗转在他面庞上的稚气,已经随着时光的洗礼以及杨仁子的过滤,变得在他身上难以寻觅到踪迹。 三年来,杨仁子看我的眼神从来都是充斥着警觉的意味。我不知道我这个披着十几岁小萝莉外壳的老女人何德何能,在阅历极丰富的杨仁子先生的眼中竟然有威胁力,我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上。 三年啊,当年柳先生带陆川过来,不是说他要在繁花令子待三年么,真是快得很呢。 天干物燥,繁花令子的旧戏台子在常年的风蚀中已无法再担重任,柳先生便掏银子重新搭了一方结实的红木戏台。而我由于常年的跑龙套经验以及略带喜剧效果的少年版吴君如脸,便逐渐逐渐在各类段子里担当小角色了。从起初的路人甲到女主的丫鬟再到戏份挺多的媒婆,我也有幸能与冯陆川同学同台献艺了,当然,我们从未演过对手戏。如果冯陆川是男主,那女主十有八九是外形与实力俱佳的云仙儿。我上辈子在化妆品公司供职,多少懂得些护肤经验,便坚持饮食疗法与按摩相结合,所以我的皮肤还是很不错的,再加上在柳先生的照顾下我营养总算是跟上了——因此我有幸还不算是大众脸。 第十一回 依依暮春别(2) 平静的日子如流星一般在夜空中滑落,我不记得我是怎样略微忐忑地迎来意料之中的那天——冯陆川一身酱红色的锦服,头戴富家子弟的冠冕,帽后两条丝带在风中肆意地飞舞,他睁着一双痛惜不已的眸子告诉我说:三年已满,他要随杨仁子回升州了。 “哦。”我淡意凛然地答道,抬起头来直视他焦急不已的眼睛,这孩子个头蹿得真是快,已经比我高出大半个头了。 杨仁子冷冷地驾来马车,命随行的下人们将成箱的行李驼至车上,还不时地催促着“少爷要抓紧时间才是,老爷的家书寄来已经好些日子了。” 见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冯陆川双手扶住我的肩,低头望着我,用略带委屈的语气问道:“梦蝶,梦蝶你就没什么要对陆川说的?” 我不自然地轻轻拨开他的手,觉着方才的姿势实在是有琼瑶阿姨的风范,便扯起一个勉强的笑容,以安慰的口吻道:“陆川,我的好哥们,我的死党,一路顺风啊,我还是比较喜欢傻笑着的陆川呢!” 他俊美的面庞绽放出略带苦涩的笑容,他稳了稳声音,低声道:“梦蝶不会忘了陆川吧?” 我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肩膀:“我苏梦蝶就是这么不讲义气的人么?那还算什么哥们?” 他仓促一笑,忽地握紧我的手,用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道:“梦蝶要相信我啊,我三年内定去参加科举,待我衣锦还乡,就来接梦蝶一道回升州。” 诶?接我回升州?干啥啊,我又不是升州人,你给我在庐州城中心购置一套古楼小筑让我在那做做茶叶生意还差不多。 “嗯嗯,加油啊!”我挣开他的手,冲他比划了个努力的姿势,笑着说,“科举嘛,咬咬牙就过去了,你回去就倒计时吧,顺便让杨仁子先生给你出几道模拟题练练笔吧……对了,上回在扬州城中心的子涵书坊我还瞧见历年科举优秀作文选了呢,你过会儿顺道去买几本吧,不贵,打折后就几十文钱……” “梦蝶!!”他忽地打断我的调侃,“都什么时候了……你当真就这么,无所谓?”他的眼神中满是探寻,似乎在等待我给的某个答案。 我的陆川小朋友哇,不是我后知后觉,而是我不能把你拖进早恋的漩涡啊! 我笑,我笑,我他妈笑得真假! “我在给你打气呢!”我望着他纯净的眼睛,却陡然心虚起来。 “好,”他的眼神放松下来,却更加坚定地笑道,“梦蝶给我三年,三年之内,我一定带你回升州。”话说出口,他艰难地挪开停留在我身上的眼神,身边的云仙儿早已哭的滴滴嗒嗒,月姨也在抹眼泪,冯陆川苦笑着与云仙儿做了简短的道别仪式,他抬头与站在一丈外的柳先生交换了一个我读不懂的眼神,便随着杨仁子坐上马车,飞驰而去。 那双白皙的手掀起马车的窗帘,那双纯净的眼依旧在我的周遭游走,只是那马蹄儿奔走,踏起滚滚的红尘,湮没了那期盼的眼,也湮没了,我三年的至真友情。 友情。 冯陆川你还小,但我已经不再幼稚了。我这辈子能给你的,至少在现在的我看来,也只有友情了。 我转身望着抽泣不已的云仙儿,她忿忿地望着我,断断续续地嘶吼:“梦蝶……苏梦蝶……他,陆川他,他喜欢你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伸手揩去云仙儿脸上纵横的泪水:“我知道。可是,我不能。” 云仙儿抬起眼,怔怔地望着我,我仿佛望见她眼中有东西一瞬间支离破碎。 云仙儿,你是个懂得付出的人,你是个好人。况且你还这么小。 我拍拍云仙儿消瘦的肩膀,朝柳先生走过去。柳先生的脸上没有丝毫离别的伤感,我回想起方才冯陆川与她交换的那个眼神,心中疑惑四起。 是不是,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什么?抑或是,这一切并非偶然? “梦蝶,”柳先生稳重温和的声音徐徐而来,“下月初十城北有次正式的演出,那场《最默庐山》铁定是要上场的,而且极有可能是作为压轴戏。” “为什么?”我抬眼望向柳先生那素雅如玉的脸,“那主角不是,陆川么,这可怎么是好呢?” 她微微一笑,我心底忽地安然:“放心,陆川那一角儿我会让王先生手下的孔凡担当,你大可专心准备媒婆的角色。切记,此次演出非同小可,务必心无杂念,方可熟能生巧。”我靠,这么重要的演出,媒婆干脆换人吧!那台词还挺多呢,万一我忘词儿了呢? 既已五月,我的汗在额上汇成小溪,顺流而下,溢入眼睑,刺痛了我的瞳。 几年的相处,我和云仙儿早已不计前嫌。她有什么好东西也不介意与我分享。前些日子她带着一盒新鲜的莲蓉酥来我房里找我,我早已对莲蓉酥垂涎三尺,便迫不及待地要吃,云仙儿无意中笑着说:“梦蝶莫要急成这样,还得留些给陆川呢……”话说至此,我刚接过盒子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颤,连盒带酥摔至地上,碎了一地的沫儿。 我和云仙儿都怔在那儿。 我忙蹲下来收拾起满地狼藉,惋惜不已,却不知说些什么能驱走方才她习惯性地说出的那句话。 冯陆川回升州了。什么时候,我们早已习惯和他一起说说笑笑了呢。什么时候,我们早已习惯望着他开心地吃他的莲蓉酥,听着他从“杨仲父”哪儿携来的各方情报了呢? “仙儿,好仙儿,这盒莲蓉酥我记下了,过些日子我一定亲自去瓜洲买一盒送给你,你可千万莫要与我斗气啊!” 几滴泪水落在我面前的地上,我抬头望见云仙儿也蹲下来帮我一道收拾,却已是泪水涟涟。“仙儿,你当真这么生气?那我现在就去买……” “罢了罢了,”云仙儿不住地摇头,“我并非气你,只是……” 只是触景伤怀而已。 我心中极为不忍,便小声道:“仙儿,陆川回升州是要去考科举的。他大智若愚,不出三年,定能高中,而后便来扬州看我们。你莫要再伤心啦,哈?” 第十二回 轻轻园中蝶(1) 生活再次步入正轨。 我每日苦练《最默庐山》,学着媒婆的样子,走路扭腰,说话发嗲,嘴角斜上方还要点一颗痣!为什么所有艺术作品中的媒婆脸上都有颗硕大的痣呢!我一照镜子,妈呀,太损形象了啊,偶简直没法见人了!怎么说我也是一年方十五的黄花大闺女不是?好好装扮一番也不会丑成这样啊!在我的极力央求下,柳先生终于答应演出时不上报我的大名。 担当女主的云仙儿随着演出的临近更是百忙中难以抽身,望着她我倒是欣慰了许多,她天天和那个叫孔凡的在练功房里压腿、练走场、对唱,十分辛苦,十分煎熬。 为嘛煎熬呢? 因为那个孔凡的长相与俊美二字实在是毫无相关性。我早些年就听说王漠先生门下有位神秘的天才弟子,天生是唱戏的料,正是孔凡。可孰知这孔凡同学居然完完全全是实力派,标准的鞋拔子脸上一个硕大的鹰钩鼻,高耸的鼻梁两侧各有一个绿豆似的眼睛,时不时地滴溜溜地转动着呈思考状。跟云仙儿年纪相仿的他身高颇为可观,估计再过几年应该可以超过我了(ps:我一米六三)。 柳先生从未主动提起过这次演出的细则,然而随着日子的逼近,我依旧忍不住好奇究竟是为谁演出竟如此重要。可每每我欲开口,柳先生都会用那极其威严的眼神望着我,我心头一紧,便不再多问。 八卦啊八卦,终究,我从做饭的阿俊同学那里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此次演出是受扬州刺史崔莅大人的邀请,繁花令子为其母崔老夫人六十大寿献艺。据说那老夫人是繁花令子的铁杆粉丝,尤其欣赏王漠先生。 哦哦哦,原来是那个帅哥崔沐云的奶奶过生日啊,切,好说好说。 “阿俊,你究竟还知道多少关于他们家的八卦啊?”我躲在厨房里,死死地缠着眼前这个十八九岁满脸炭灰的清瘦小伙子。 “呃,这个,我不知道了……” “嗯……?不说是吧,不说我就告诉柳先生上次那半只北京炙鸭是被你给偷吃了去!” “啊别别!我说我说,我说就是……” 说来还倒有些戏剧性了,据说那崔莅大人年轻时候俊美非凡,又才高八斗,故而被太平公主看上了,居然要纳他为男宠。崔莅不为五斗米折腰,威武不能屈,因此得罪了太平公主,公主上告当时还是皇后娘娘的武皇,武皇觉得崔莅竟如此不识宝贝女儿的好意,便降旨将官拜从一品的崔莅贬为三品的扬州刺史。 而后崔莅迎娶了武皇身边的红人上官婉儿的远房表妹尹氏,几年后又添了两房侧室,然而上天似乎并不是颇为眷顾这位美男子,连生了八个孩子全是女孩,于是崔莅一心想要个儿子,让他步入仕途,光耀门楣。终于,武周垂拱四年,哦,也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年,崔府添了一个新生命,正是崔莅的九儿子崔沐云。 初十那日,我心情大好,与云仙儿她们一道随繁花令子驱车城北崔府。 行至正门,云仙儿迫不及待地把我从车上拉下来,初夏浓密的繁簇中,两只大型的汉白玉貔貅镇守着高大巍峨的朱漆大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反射着灼人的阳光,更显得华丽富贵。瓦檐之下府门之上一个玄漆金边的匾额上气势磅礴地彰显着五个大字:扬州刺史府。 门前车水马龙,客人络绎不绝,皆是达官显贵之士,纷纷好礼相赠。 日晒三杆的阳光灼得人燥热不已,柳先生略整衣襟,步履安然地下了马车,神色平静无波。尴尬的是我们繁花令子一行人来此,并没有下人出来迎接。我和云仙儿睥睨左右,发觉那些官员富商等人来此,皆有深灰色家丁服的男子出来置马引路。我心中略感黯然,纵然柳先生名气再大,在别人眼中依旧是一名低人一等的戏子么? 过了好一会儿,一名略显富态的中年家丁冲我们一行人走了过来,他满是横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贼眼打量了柳先生和月姨一番,冷言道:“诸位便是繁花令子吗?” 柳先生将目光收回,不带感情色彩地投向面前的家丁,脸上浮现了官方的笑意:“正是。在下柳岳如,携繁花令子应邀为老夫人祝寿,劳烦您带路了。” 中年家丁从鼻孔里“嗯”了一声:“跟我过来吧。” 从侧门入了崔府的别院,一路上假山翠竹,石桥溪水,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纷繁交错,充斥这我们一行人的视野。云仙儿似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在我身侧耳语道:“梦蝶,这儿可真是漂亮的紧啊!”行至一个空旷而略显简陋的客房,我们一行人终于放下道具服装坐下来歇歇脚了。可房内的椅子明显不够,我们几个年纪小的只好坐在地上。屋内的石地面倒也是冰凉舒爽,我忙不迭地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珠。这里显然是远离崔府的正苑的,除了刚才那位中年家丁和几个打扫庭院的老妈子,并没有遇到什么人。柳先生秉持心静自然凉的至理名言,安坐在一旁,闭目小憩。云仙儿愈发勤奋地将记着唱词与曲谱的小册子从鼓鼓囊囊的蓝色碎花小包袱里掏出来,又开始一遍一遍地低声背诵着。鞋拔子脸的孔凡盘腿坐在一旁,绿豆眼又在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又在思考什么尖端科研问题。 晌午的时候,几个下人给我们送来了份量不算多的饭菜,几个炒菜加两个凉菜外带一份汤,相对我们平日里吃的,倒也还不错了。只是与崔府上人们的饮食相比,怕还是相距甚远吧。 时间来得紧急,柳先生早早地催促我们换上戏服画上浓妆,我只好又穿上那皱巴巴的深红色媒婆服,点上媒婆痣,系上头巾,几番排练下来,捂得我一头汗,和着满脸的脂粉化作一条条白色的小溪,蜿蜒而下。 第十三回 轻轻园中蝶(2) “泪眼婆娑”的云仙儿一身破败不已的戏装自戏台的左手边凄绝地缓缓而下,对着我往一旁比划比划:“该你啦,快……” “哦哦……”我一手捏着帕子,一手扯着衣摆,扭着不算婀娜的细腰款款而上,绕着戏台子走了个来回,望见迎面而来的孔凡,便面上一喜,快步走过去,嗲声道:“王大官人,是谁犯着您了,怎的眉头紧锁?” “李媒婆,唉,说来话长,你且听我细细道来。”孔凡将痛惜不已悲戚已极的目光投向台下,水袖抖了几抖,张口唱道,“话未出口泪先流/千言万语堆心头/你可知扬州妙女陆默儿/她为我雪里青松长相守/她为我坚贞不屈犯大罪/她为我受尽百般折磨苦/她为我千斤枷锁颈上带/她受苦处我全知/这种种都是小生来连累!”(注:此处唱词改编自严凤英老师的黄梅戏《春香传》。) 我默了。 孔凡演的的确是感情逼真、可圈可点,然而本是冯陆川小帅哥担当的角色这回由他来顶为何我瞧着就好生奇怪呢? 我这么一走神,完了,我脑袋一空,不会忘词儿了吧?这么想着,我已经落下了明显的空挡,孔凡望着我的眼神也越发焦急起来。我一慌,更是想不起来了,怎么会怎么会,我明明练得很熟的,该怎么办?自己编词儿唱下去么,一来我没那文化底蕴,二来我自己个儿编让人家神童孔凡怎么接啊?! 台下的达官显贵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我脖子僵硬起来,不敢往台下看,可我仿佛已经听见他们在窃笑:哦吼吼,赫赫有名的繁花令子也有外型和实力都这么蹩脚的弟子啊…… 我感觉到自己的“粉汗”已经顺着额头流到了眉毛上,眼看就要涌上睫毛了,我咬咬牙,干脆赌一把,孔凡同学,你不是神童么,你不是牛逼么,我就自己编几句,全靠你来接啦! 我潇洒地一摆头,颇有些“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我顿时爆发的气场及摆头的离心力将汗珠甩得老远,距离戏台子最近的vip席上的诸位老男人们纷纷灵活地侧身一躲,我无视他们,继续用还算地道的扬州话冲孔凡嗲声道:“王大官人,不如,就由老身来为您介绍几位城里年轻漂亮的姑娘,您就莫要再心心念念那陆默儿,随她自生自灭去,如何?” 孔凡显然明了此乃我的原创,只见他绿豆眼一闪,一眯,转而极为配合地浮上一股怒气,颤声道:“李媒婆,亏小生素来敬您为长辈,您怎可让小生做这般薄情寡义之人!”然后巴拉巴拉巴拉几句那么一扯,嘿,就连上后面的台词与剧情了。 孔凡同志,你果然很好很强大! 几出戏顺利完结,咱们这些台上的人自然是瞧不清帘子后面的几位重量级嘉宾的,其中包括寿星老夫人、刺史大人以及他的正室夫人和几位女儿。至于那个呼风唤雨的九少爷,我就没有妄加揣测了。 繁花令子的演员们集体上阵为老夫人道上贺词,而后按照事先的安排应当自台后返回,这正当我们一伙儿人轰轰荡荡准备撤离的时候,帘子后面传出话来,吩咐王先生到老夫人跟前儿去一趟。 对啊,我怎么给忘了,这老夫人不是王漠先生的粉丝么。 我猜想是老夫人认为单单叫上王先生显得有些突兀有失身份,毕竟王先生是个大男人,难不成当着儿子的面就给他已故的爹戴绿帽子么?果然帘子后头又传出话来,让“那个没报上名儿来的‘李媒婆’也顺带过去一趟”,说也还是老夫人的意思。 天,早知道匿名会导致我引人注目,我干脆化名翠花、傻姑什么的报上去算了。 我往下拉了拉皱皱的衣摆,跟随在王先生身后从左侧的圆形雕花门进去了,给我们带路的老妈子步履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走在我们前面,几个转角,我们停在了一面帷帐前,老妈子冷着脸要我们先在这等着,便进去通报了声。一个年上而威严的女声远远地传来:“让他们进来吧。”而后那老妈子便露个脸儿招呼我们进去给老夫人行礼。 一个年纪不大的丫鬟拢起了帘子,我随王先生走进去,一抹淡雅的熏香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雕花的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绕过屏风便是穿堂,两个穿红戴绿的年轻丫鬟从垂花门里头碎步踱出来,笑道:“两位进去便是,老夫人、老爷夫人还有少爷小姐都在里头候着呢。” 乖乖,好隆重啊。 过了垂花门,厅堂忽而开阔了,气场陡然增强,果然,雕梁画栋的厅堂上坐了好些人呐。正中央的墙壁上一个金碧辉煌的“寿”字,前头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气质老妪,珠光宝气雍容华贵,该是老夫人了。右手边一个长须美髯的中年男子,宝蓝色的髻带中央点缀了宝石,正悠闲地捋着胡须——帅呀,简直是古装版陈道明啊,他应该就是崔大人了吧。 老夫人开口了,她显然是无视我的存在,一句句地开始与王先生攀谈起来。我便趁这空档中规中矩地杵在那儿,继续暗地里打量着厅堂。老夫人左手边的美艳妇人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若不是看装扮,亦难辨其年龄,想必该是正室夫人了。妇人一旁坐着几个衣着纷繁华贵穿金戴银的年轻美貌女子,个个都是顾盼神飞,文彩精华,想必是几位小姐了,我一时应接不暇,真是美得晃了眼。 老夫人倒是对王先生喜欢得紧,面色红润,笑声不断,崔大人崔夫人亦是时不时同老夫人附和几句。忽地,我隐约感到右侧有莫名冷厉的目光投在我脸上,我警觉地扭头朝右望去,一瞬间却刚好发觉一个人猛地转过身去,修长的身体甩起紫纱衣摆,掀起一阵浅紫色的涟漪,留给我的只是帘子后面一个冷傲而孤绝的背影,随之而来的,便是帘子后面两个丫鬟细如蚊蚋的声音:“见过九少爷。” 原来是他。难怪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王漠与老夫人的谈话忽地打住了,只见老夫人伸长脖子往方才那个人消失的方向望了望,道:“是沐云过来了么,怎的不进来呢?” 第十四回 翩翩少年郎(1) 我等啊我等啊,等得花儿都谢了,好容易老夫人慢悠悠地结束了与王漠的细腻谈话,吩咐我们可以退下了,还让“王先生常来府上做客才是”,我轻吐一口气,恭恭敬敬地随在王漠身后,过了垂花门,弯弯绕绕,终于出了整个廊院。天色已经暗下来,方才的戏台子那儿的宾客也已经移至正厅。 崔府还真是广袤得很,这么走了好一会儿,若不是王先生,我怕是早已迷路迷到月球上去了。夜色里看不清路,周围似乎人烟稀少起来。 “王先生。”望着四下无人,我开口唤道。 王先生停下步子,回头等待我的下文。 “咱们这是去寻柳先生她们么?”我问。 “我方才问过了,岳如她们已经先行回去了。” “啊?……敢情把我们俩丢这儿啦?” “哼,府上的人瞧不起咱这些戏子,不好开口遣人,咱们的任务完成了,还不得识相的赶紧走么?你莫要担心,我身上的盘缠足够咱们招辆马车了。”说完继续前行。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并不安生得很。心猿意马的我步子挪得慢,不一会儿便距离王先生一丈有余了。隐约中我仿佛听见背后的草坪有似有似无的脚步声,窸窸窣窣,于是我心头陡然一紧,加快了步伐欲赶上王先生。就在这时,我脑后稳稳地挨了一闷棍,我还没张口发出声音来,便很无趣地眼前一黑,倒地。 这唐王朝的一闷棍啊,这我十五年来唯一的一闷棍啊,你可知你打碎了我多少身前身后事,又打来了我多少的猝不及防? …… 恍惚中我灵敏的嗅觉捕捉到那挑逗着我神经的香味,眼前一片绚烂已极,雪白的桌布在我的面前无限地铺展开来,一碟碟美味佳肴纷至沓来,软兜长鱼、红烧马鞍桥、狮子头、烧乌参、芙蓉鸡片、翠珠鱼花、鸡汁干丝、筒儿糕……哇哇哇,我的口水啊,瞬间淌的稀里哗啦如黄河决堤啊……我顾不得拿筷子,伸手便要抓着吃,不料就在我要得手的一瞬间,咻的一下,所有的美味佳肴纷纷如变魔术一般幻影移形了!正当我满腹埋怨,愤愤然欲以头抢地的时候,一缕飘渺的阳光钻入我的眼,我俩眼一睁,一张标准的大饼脸赫然显现在我面前。 我很不淑女地醒了,方才居然只是个梦?!好伤感啊…… 我知道我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可眼前的大饼脸让我不禁想问,姑娘你这样,想让我望饼充饥么? “你醒了呀?”大饼脸丫头扯着公鸭嗓冷漠地问道。 “呃,嗯……请问姑娘……这是哪里……”我环视四周,虽是雕梁画栋,却不见得有多豪华气派。 大饼脸懒洋洋地站起来,不屑地睨了我一眼,脸上的横肉微微颤抖,哑声道:“这里是九爷舒云阁的别院,昨儿个是左罗在侧园的过道上发现你的。” 诶?九爷?难道是那个崔沐云?左罗又是谁? “你稍等等,”我撑着发僵的身子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揉了揉微痛的后脑勺,“我现在思绪尚没有整理清楚……你说的九爷,是谁?” 她豆大的双眼猛地一睁,眼角眼看要破了线,圆滚滚的身子忽地往后一闪,鼻子上密集的雀斑晃得我面前一片星光灿烂:“你不知道九爷????噢噢噢噢,你这个傻帽的媒婆!!九爷自然是咱们刺史府上的九少爷崔沐云啊!” 果然! 诶?媒婆?!我囧……难道我这个角色形象就这么深入人心么?不行,我得赶紧回令子里,莫要柳先生她们担心才是。我翻身下床,道声谢便要往外走,不料大饼脸的表情一变,满脸嫌恶地拦住我:“你莫要离开!” “咋了?……我不是道过谢了么,我得回去了,哦,替我谢谢你家九爷。”我话还没说完,大饼脸的胖身子立马把我档得严严实实:“这儿可不是你这样的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话音刚落,一个略显急躁的男声道:“华池,莫要与姑娘为难啊!” 哦,原来这大饼脸叫华池啊,还花痴呢! 我转身一看,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还算清秀的年轻男子,身穿崔府那深棕色的家丁服。 华池胖丫头望见那家丁后面色一冷,扬声道:“哎你个左罗!我怎么着要你管么!你算哪根葱,九爷有说过我要听你的吩咐么?!” 啊?他就是左罗啊! 左罗俩眼一睁,一面卷袖子一面吼道:“你个华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爷刚刚捎话过来,要咱们把她留在府上!” 我还没插得上话,那华池便拿一种诧异又愤怒的表情望向我,朱唇(猪唇?)张得老大:“她?!左罗你有没有搞错,爷要把她留下来?!” 我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能被留下来! 左罗快步走过来,把华池推出门外,还拿袖子冲她甩了甩:“去去,去!”而后转身把门关上,不管华池在那死命地拍门。 他转向我,笑道:“吓着姑娘了吧,华池和我一样都是伺候九爷的下人,她素来就这么个性子,倒也还是个好姑娘……姑娘你不妨先坐坐。”他说着将我引向一旁的木凳,让我坐好,只是我仍是一头雾水。 左罗笑着给我满了杯茶,倒让我受宠若惊了。他望着我说:“爷说了,姑娘您身上有伤,就不要急着回去了。以后啊,也就安心留在咱舒云阁吧。” 啥?! 我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为啥,为啥我要莫名其妙地离开繁花令子留在这个人生地不熟地方?废话少说,我蹭的站起,抱拳道:“多谢公子美意,可惜在下师命难违,须得早日回令子里,告辞了!” “姑娘您就这么一身出去?” 我低头一看,我靠,我还穿着媒婆装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随便笑了一笑,便要出门,刚打开门,几个身形高大的家丁就猝不及防地拦住我,把我架进屋内。 “喂喂,你们干嘛,你们想干嘛?!……” 第十五回 翩翩少年郎(2) 几天无所事事的软禁抹杀了我那辉昙花一现的昂扬斗志,我出不去,走不了,每日由大饼和左罗送饭给我吃,还比较可口,经常还有例汤。于是我腐化堕落了,就这么耗着,反正我要见他们的主子也不允许,我要出去走动也不允许,想知道为何有这般处境,却是问大饼和左罗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开始安然地等待柳先生手下的人来拯救我。 可是这都好些日子了为何还是没有人来拯救我? 难道柳先生发现我没回来不着急么?王先生难道就米有责任么?云仙儿就不怀念我这个对手加死党么? 实在是忍受不了大饼和左罗一口一声“李媒婆李媒婆”地叫我,我正式宣布我的大名——苏梦蝶。 我实在是闲的无聊,便有事没事和平日见得最多的大饼同学攀谈,久而久之,即便她依旧是满脸鄙视,依旧是大饼如斯地张扬着她满脸芝麻似的雀斑,她终究是肯好好和我说几句人话了。在我的极力要求下,她也勉为其难地递了几件劣质的二手丫鬟服供我换洗,虽然这些个旧衣服都是极其艳俗的版本。不过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至少我终于摆脱了媒婆形象。记得当时大饼惊讶地嗷嗷直叫:“猛蝶啊猛蝶,其实你不穿媒婆的衣服也还不错嘛,都快跟我差不多了!” 我默……大饼同志,你可以继续叫我猛蝶我没有意见,你可以继续找那些大红大绿的艳俗旧衣服给我我也没有意见,可是你不可以说我跟你差不多!! 事情的发展终于在我被软禁了两个星期后有了质的突破。那日下了场大雨,舒云阁变得凉爽宜人,然而更让我开心的是左罗同学捎给我的一个小纸团,说是他在墙根除草的时候听到外头有人小声喊“梦蝶姑娘”,便出去一看,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自称是令子里的人,左罗瞧着我平日里除了对着他和大饼以外真真是孤苦伶仃,就好心将那人要带给我的东西,哦,也就是这个皱巴巴的小纸团,安然地送到了我的手上。当然,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我和他俩知,大饼不知。 我几乎喜极而泣地摊开那个皱巴巴的纸团,纸团上面沾了几滴亲切的油渍,内容是:“令子里一切安好,先生吩咐姑娘安心静养,莫要多虑。”署名是“半只北京炙鸭”。 我那叫一个安慰啊,这“半只北京炙鸭”是我和阿俊之间的暗号,在令子里的几年来,我与他关系甚好,怎么说我们也是合作了好几年的,我没少从厨房里捞到额外美食,他也没少通过我与云仙儿同学交流交流。啊,云仙儿同学啊,你可千万莫要记恨我利用你的美色获取美食啊!不过阿俊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好几年了都藏着掖着不敢表白,说什么害怕仙儿看不上他这个厨子。我就纳闷了,厨子怎么了,厨子就不是人啦?我们每天吃的不还是厨子们呕心沥血为咱们准备的,嗯? 话说我收到阿俊的纸团以后总算是吃了颗定心丸。想来有柳先生在,我回令子是迟早的事,便姑且安心待在“笼子里”。然而就在这时,大饼兴冲冲地带给我一个消息:九爷允许我出去了,但仅限于在舒云阁的范围内活动。 我郁闷了,为何我的行动、我的生活要受一个心理年龄比我小很多的弱智屁孩的限制呢? 不过能出门总归是好的。出了舒云阁的别院,我才知道舒云阁是多么的别致典雅,亦是多么的人丁兴旺(这个词用得……)。舒云阁的主子,也就是崔老爷的九儿子崔沐云,身边有四个男仆,两个大丫环,两个小丫鬟,外加一个贴身丫鬟。我很纳闷大饼居然是那两位小丫鬟之一,从外形来看,她可一点儿都不“小”。据说那位贴身丫鬟名叫五月,是老夫人亲自挑选的丫头,既漂亮又聪明,自小便在九爷身边伺候,也是老爷夫人内定的九爷的妾。哎呀呀,我虽是没见过当事人,但亦是为这位自幼就被定下了一辈子的五月同学深表惋惜。 我对着夏日清晨的明媚阳光心情大好,呼吸着新鲜空气做了扩胸运动和跳跃运动,便听见大饼那挖苦讽刺的笑声:“诶哟,猛蝶啊,你在瞎跳些甚子呢,难不成大名鼎鼎的繁花令子教的尽是这些俗物?” 我扭头望向那张大饼脸,阳光下那熙熙攘攘的雀斑群此刻更是明艳耀人了:“整日憋在屋里,我自是要多做些有氧运动以保持身材,断不会如某人那般任由自己婀娜的身段膨胀开来。” “你你,猛蝶丫头,你是在笑话我么?” “没啊,”我做无辜状,摊手,耸肩,“我没说你啊……” 只见大饼倒吸一口气,正欲咆哮,忽而望见我身后的什么,面色陡然一变,瞬间温文尔雅,淑女不已,轻声道:“华池见过少爷。” 少爷? 我翩然转身,亮绿色的衣摆甩成完美的荷叶形,刺痛了我水灵的小眼睛(囧)。 然而真正让我哑然的却是眼前这个修长的身影:那如凝脂般吹弹可破的面庞,那如星辰一般明亮的栗色双眸,那倾泻而下如丝绸般柔亮的乌发,眼前这个惊为天人的少年,他的一袭洁白如雪的长衫,他的淡紫色镶着银丝边的外纱衣,无不彰显着脱俗的雅然、超凡的气宇。璀璨的阳光洒落在他皓洁的衣衫上,灵动地在他银质的长簪上跳跃不已。 我终于明白当年冯陆川为何要cosy眼前这个人的发型了。 我居然有些羡慕那个叫五月的丫鬟了……呸呸,什么破思想,一点也不上进,一点也不和谐…… 大饼不着痕迹地捅了我一下,我这才反应过来我方才那直白的眼神过于失礼了。 我竟不由自主地如大饼一样淑女起来,垂下眼,福了一福:“苏梦蝶……见过崔公子。”之所以称呼他公子,我的言下之意便是,我终是要回去繁花令子的。 他似是瞧出我的不安,冷冷道:“你莫要紧张,这么看着本少的,并非你一人。” 我囧……这么厚颜的话居然能如此平静淡然地说出口…… 第十六回 微微雨燕飞(1) 夏日的燥热纷至沓来,灼热了我十五年来的淡漠心情,而我的舒云阁生活也终于正式拉开帷幕。 我不得不佩服崔沐云对情报的遏制力以致于长久以来我对外界的信息知之甚少,更莫谈繁花令子的事儿了。柳先生那般深藏不露,却至今未有救我回去的动静,而三年来我对她至深的信任也促使我执意相信柳先生自有她的打算,而我,只要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便是遵循了柳先生的计划,回去令子里便是指日可待了。 我一直憋在别院里,干的活儿也不多,几乎已是恢复了上辈子的宅女生活。从大饼那儿得知,这崔沐云的八个姐姐闺名的第三个字分别是琴棋书画梅兰竹菊,颇有文学韵味,我倒是真真佩服崔大人的品味了。 自那日我讽刺了大饼以后,大饼便暗地里开始节食减肥起来。然而她掩饰的功力实在是尚不纯熟,故而早早地便被我发现了。我笑道:“我大周不是以胖为美么,你这般急着减肥又是何苦呢?”她却依旧矢口否认:“你,你说得对啊,所以,所以我何时有减肥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罢也罢,我不再管你,你好自为之吧。” 然而,五日后,舒云阁的别院里响起了大饼那经典的公鸭吼:“嗷嗷啊!!我三个下巴都尖了甚多啊!!!”面对大饼的喜悦,我连连鼓掌以资鼓励,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定不是左罗,因为这厮来我们这是断不会敲门的。大饼兴冲冲地跑去开门,来人是个娇小清秀的丫鬟,身着翠黄棉布衫,笑着说道:“少爷唤两位过去一趟,说是有事儿要交代,我这不是忙么,一得手便紧着过来招呼你们俩了。”大饼拍拍那丫头羸弱的肩膀,看得我心惊肉跳生怕给拍坏了去,而大饼只是笑着说:“亏得梦熙亲自跑来一趟了,我和猛蝶这就过去。”说完那个唤作梦熙的丫头福了一福,也就离开了。大饼说,方才那位梦熙便是少爷的两个大丫鬟之一。 可以去崔沐云那儿一趟?!我心中大喜,这是我多日以来唯一一次离外界最近的机会了,我等得不耐烦了,心下便想着趁这个机会逃出崔府去,也未必不可能。 我立马找了件轻便不拖沓的衣服换上,难掩面上的喜色,迫不及待地要过去,大饼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便也找了件干净衣服换上,颇为淑女地带我出门了。 行至舒云阁的正屋,便见那恍如谪仙一般的紫衣少年安坐在紫藤木椅上,一手端了茶盏悠闲地抿了一口。两人进了屋,我极不情愿地与大饼一同行了礼,便抬起头来端正地站好。崔沐云那皎洁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我和大饼,淡漠地说:“今儿个找你们来,是说说整个舒云阁防蚊虫的事儿。你俩久居别院,其他人我也都招呼过了,今儿个亲自招呼你们俩,也是特殊的照顾。天热起来,你们做下人的也都要主贵些,莫要将一些芜杂的东西巴拉巴拉巴拉巴拉……”我靠,这个帅哥还真是有做政治报告的潜质啊,我正思忖着他下次在开讲前是否该加句“下面我来简单地讲两句”时,身旁的大饼忽地俯下身子柔声道:“华池谨遵少爷吩咐。”那声音之嗲,使得我全身的鸡皮疙瘩如烟花般绽放满地……呃,我是不是也要这么来一招?见没人说话,我便略整衣衫福身道:“梦蝶也谨遵崔公子吩咐……” 话音刚落,我便听见有人在吃吃地轻笑着,怎的,我说错什么了么?抬起头,发觉崔沐云面色凛然地睨了我一眼,而笑我的,正是立于崔沐云一旁的妙龄女子。 ——至今回忆起第一回看到五月,我依旧感到惊艳不已,如昨日般清晰。 那女子紧挨崔沐云站着,浅紫的泡泡袖轻罩衫与崔沐云相映成辉,额前的流速下一对柳叶般清雅的弯眉,双目含情而不露,朱唇微抿,恬静安然。 五月,这个丫鬟果然是人如其名,老夫人果然是好眼光。 看她的穿着打扮,已然有几分小姐主子的架势了,况且她居然当着崔沐云的面儿笑我,可见崔沐云有多待见她。 若干年后,我方才知晓,那日华池“谨遵少爷吩咐”的语境是,崔沐云说:“苏梦蝶初来舒云阁,将她交与你,很多礼仪风范你要细细教与她,莫要允她将那戏班子里的不正之风污了舒云阁才是。” 崔沐云要交待的事情吩咐完毕,便要我们退下了,我忙不迭地随大饼往外走,因为方才我来的路上已经观察过了。我采了点,利用崔沐云啰嗦的时候在心里列了方程式口算了一下,算出了翻墙的最佳角度、位置、受力方向及初速度、引体向上的加速度以及翻身的角速度。时不我待,我假意脚后跟酸痛让大饼先行了,我钻进墙下繁茂的花草林中,确定四下无人,便对这两手各啐了一口,又搓了一搓,踮起脚,双手扣住墙头,使尽全身的力气,借着在繁花令子的几年学的三脚猫功夫,一个向上,顺利攀上墙头!正当我为着自己的出师大捷而欣喜不已的时候,所谓高处不胜寒,所谓人品不济喝水也塞牙,我重心一个不稳,两个膀子在空中龌龊地摆了个白鹤亮翅,便一头栽下高墙来……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我还是先活命吧……这下摔得肯定很惨,不缺胳膊少腿至少也是个脑震荡脑残什么的……咦,不对啊,我怎么漂浮在半空中啊……我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潋滟的梦幻紫中一张惊为天人的绝色容颜……更囧的是我居然是被他给接住的!哦买糕的,如此恶俗老套的桥段居然也能发生在我身上,真真是无趣得很呐……不过,被帅哥抱着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于是我干脆再次把眼睛给闭上了…… “难道你不准备下来了么。”崔沐云的声音自上方淡淡地传来,我郁闷啊,你跟人对好台词了么,怎么这场景这对白都这么熟悉啊…… 第十七回 微微雨燕飞(2) “难道你不准备下来了么。”崔沐云的声音自上方淡淡地传来,我郁闷啊,你跟人对好台词了么,怎么这场景这对白都这么熟悉啊…… 我尴尬地翻身下来,他嫌恶地睨了我一眼,负手看向别处:“看来你依然是不死心,我要你明白,这舒云阁,既是来了,就莫想轻易出去。” 我望着他,咽了下口水,稳了稳声带,心想这是个好机会,我定要把情况给弄清楚:“崔公子,在下虽是愚钝得很,但也知道公子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在下是繁花令子里出身的粗人,留在舒云阁真真是不太适宜,公子今日让在下留下,起码也要告诉在下这究竟是出于……” “够了。”他冷淡地抛下这么一句,打断我的话,“我只要你清楚,让你留在舒云阁也并非我个人的意思,故而……”他栗色的杏仁眼吝啬地望了我一眼,继而微微昂起那精雕细琢的完美下颌,“若是再让我发现你妄想逃走,就莫要怪我这个做主子的不够仁慈。……啊,对了,既然你已是我舒云阁的丫头,以后见了主子,也该改口了。”说完阔袖一挥,扬长而去。 我靠,今天一天你就白了我三次!!上天给了你一双黑色的眼睛,你却用它来翻白眼!你这个小孩,十五岁的小孩!敢在老娘面前摆架子!!老娘见过的世面比你多了去了!!我气得不行,望了望那巍峨的高墙,也不指望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再爆发一次了,便悻悻地回去了别院。 本以为那日潜逃未遂也就罢了,没想到那崔沐云好似忽地意识到我这个丫鬟的存在了,立马让大饼给我很多活儿做。洗衣、刷桶、修剪花花草草,我更觉得自己像个杂役房的粗鄙丫头。我心下恻然,想当年在繁花令子里我活儿干的极少,戏学得极烂,日子过得极闲,不料今日这般,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呢。 一日雨后初晴,天气分外凉爽,左罗小跑着过来告诉我说少爷正在练剑,梦熙病了(果真是经不起大饼的手掌),少爷让我暂时替她到身边伺候着。我心下嗟叹一番封建社会的地主阶级是何等自私奢侈,分明跟前的丫头小厮已经够多了,难不成还缺我一个么,还搅得人没个清闲。我随手一扔扫帚,双手往碎花裙上两下那么一抹,便跟着左罗过去了。 繁华锦簇间,一个紫色如鬼魅般的身影在微微湿漉的石板上辗转、跳跃,一招一式皆是灵活清雅,步步紧逼间丝毫不失大家风范。崔沐云果然是极其喜爱紫色的,他的武士服亦是明亮雍华的贵族紫,少了分平日里的飘逸卓然,却多了分摄人的神清气爽。五月端庄地站在竹椅一旁,身后跟了包括大饼在内的三个丫鬟以及三个男仆。左罗不打扰崔沐云便轻步走过去,而后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也过去。 我的衣着与其他人显然是不搭调的,一副杂役房的形状,袖子卷到胳膊肘,几缕发丝凌乱地和着汗液贴在我的额上。我不自在地笑笑,便快步走到大饼一旁站好。经过五月的时候,我不自主地抬头望了她一眼,令我惊奇的是一身淡粉色的她亦是在望着我,她微微颔首,秀丽的嘴角轻轻上扬,算是打了个招呼。 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大饼平日里在崔沐云面前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是以五月为蓝本的啊!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只见崔沐云剑锋陡然一转,呼啸一声,剑已入鞘,几个家丁立马上前,端茶的端茶,擦汗的擦汗。崔沐云接过茶盏,极有贵族风范地抿了一小口,双眸微闭,秀长的睫毛划出灵动的曲线,唯美动人。喝过茶,他目光无意扫过我们一行下人,在经过我的时候有那么一丝的惊讶,继而又变为不易察觉的嘲讽。 偶知道偶滴外形目前很是对不起人,不过,那还不是拜你所赐!!如果不是你要我干那么多活儿的话,我能成这副模样么,啊?! 他将剑递与左罗,悠然走过来,在五月一旁坐下,大饼和另一个貌似叫碧草的丫鬟一同拿着早已准备好的丝扇替崔沐云扇风纳凉。 看到了吧,封建社会啊封建社会,繁花令子怎么了?戏子又怎么了?柳先生待咱们可是半点架子都没有的,我们令子里可都是亲如家人!在舒云阁的人都得伺候这个崔老爷的宝贝儿子,老夫人的心头肉,我靠,你这个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变态,打死我我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伺候你的,哼! 我老脸一拉,嘴唇往下一撇,冲崔沐云投去一个极端鄙夷的眼神,你不是翻白眼么,你不是瞧不起我么,我终会一一讨回来,等着吧屁孩。 不料我那个千年大白眼被崔沐云那潋滟的杏仁目撞个正着,刹那间电火雷光,火花四溅,我僵持在那儿,硬是拿那双单眼皮小眼死死地迎着崔沐云俊脸上投来的两把冰岛,气氛极为紧张。 就这么僵持了一阵子,可能是几秒,或是几分钟,亦可能是不见天日的好几个钟头,最终由于我的单眼皮小眼马力不足,败下阵来,我缴械投降。 微风扬起,我似乎感到额头上的汗水有风干的迹象,只见崔沐云那如墨的乌发丝丝顺滑,拂过他玉琢的面庞,而他依旧是冷着一张面瘫脸,对着仍然劳作不已的大饼和碧草两位丫鬟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大饼二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站回一旁。 我可怜的两位同学,你们胳膊不酸么,心头不怒么? “你们都下去。”某人又懒洋洋地开口了。 “是。”我轻吐一口气,在这晒了这么久总算可以回去了。 “梦蝶留下。” “哦……嗯?”我停下脚步,余光瞥见五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没听懂么,你留下。” 靠。干嘛,你暗恋我啊屁孩? 我甩头,转身,抬下巴,俯视坐在椅子上的崔沐云:“不知少爷您,有何吩咐?” 第十八回 微微雨燕飞(3) 他似是未料到我会这般无礼,便凛然一笑,道:“为何我听着你话中尽是带刺儿?还在生气我不让你回繁花令子么?” 诶?哟喂,这话说得真真暧昧,这满园的茂林修竹,这雨后初晴的遍野芳泽,再加上眼前人这般绝代风华,我几乎都要胡思乱想了。我汗颜地挪开目光,笑道:“没,没有……”他将目光投向远方,缓缓道:“繁花令子究竟是不宜久留之地,你待在舒云阁,咱们做主子的自然也不会亏待你。所以,你莫要再打出去的主意了。” 我抬起头,冷冷道:“少爷若是对繁花令子有诸多不满,搁在心里便是,莫要当着我的面儿说出来伤我。再者……我自是不会再妄想逃出去……”崔沐云转过脸来,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居然冲我笑了一下,刹那间仿佛有最明净的阳光扫过整个庭院:“你不走就好。” 我哑然失笑。 崔沐云,你掩饰的再好,我好歹也是个记得前世的俗人,你那栗色的美眸中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意味,你以为我看不到么? “替我将那本《吕氏春秋》拿来。”他颇为自然地吩咐道,果然是个天生让人伺候的料啊。 “少爷,给。”我面儿上极为恭敬地用“纤纤玉手”将书册递与他手中,却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指尖,竟有着逆于气候的寒冷。 若是在旁人眼中看来,此刻是多么温馨的一副主仆赏景图啊!主子衣袂飘飘、宽厚仁慈,仆人任劳任怨、勤劳朴素。啧啧啧…… “梦蝶可有读过书?”崔沐云闲适地将书翻开几页,状似无心地问我。 “奴婢不才,哪里有读过书,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我假笑着答道。 “不曾想过像上官大人那般有所作为?” 上官大人?哪个?……哦,莫非崔沐云所指,乃是武皇跟前儿的女官上官婉儿? “呵呵,上官大人乃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岂是我这般粗鄙之人能相提并论的?……倒是少爷您,奴婢在来此之前便对少爷的文韬武略早有耳闻,自古英雄出少年,依奴婢看来,少爷您高中之日,亦是指日可待也。”唉,什么叫昧着良心拍马屁啊。 崔沐云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地背后传来大饼吭哧吭哧的公鸭嗓:“少爷,少爷……” 崔沐云不紧不慢地回头,望向气喘不已的大饼:“有什么事儿么,如此惊慌?” “少爷,三小姐她……她……带着王小姐……” 大饼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崔沐云脸色一变,把《吕氏春秋》随手那么一丢,从椅子上站起来正欲离开,却在经过大饼的时候陡然停下,问道:“她们什么时候到的,现在在何处?” 我自是从未见过崔沐云如此匆忙的模样,不觉帅哥原来亦是有着急的时候啊,虽不知个中缘由,想来倒也是觉得好笑。 “回少爷,方才奴婢在回别院的路上时瞧见她们已经快至书房了,少爷若是现在回卧房,必是会撞个正着!” 崔沐云面色冷静下来,绝美的栗色眸子将目光在我和大饼身上逡巡了一番,终究停留在我身上,蒙在鼓里的我做了个询问的表情,然而未及我反应过来,已然发觉那崔沐云牵着我的手腕便冲着书房的方向快步走去。 进了书房,崔沐云飞快地将门关上,冷着一张俊脸在一旁的榻上坐下了,留下一头雾水的我愣在一旁。 这个人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他就没有思维正常的时候么? “不知少爷带我来这儿,有什么事儿么?”实在是忍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我开口问道。 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不满,淡然道:“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 “薇儿妹妹,沐云那小子准在里面的,妹妹大可放心。”说话的声音温婉稳重,透露着大家闺秀内敛的气质。 “承蒙三小姐照顾了,薇儿真是感激不尽呢……”另一个声音听上去较为年少。 “哪里的话,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老爷夫人对妹妹的态度妹妹又不是不晓得,这九少奶奶的位子啊,可不都是给你留的!” 话说至此,笃笃的敲门声便已响起,伴随着那个温婉的声音:“沐云,沐云,门外怎的也不叫个下人守着?快开开门,我带王小姐过来看你呐!” 崔沐云飞快地望了我一眼,忽然,十分出乎我意料地,崔沐云一把揽起我的腰肢向榻上躺去,覆身将我压在身下,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死小子死色魔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吃老娘的豆腐,活腻了是吧?!我正欲反抗,不料崔沐云忽然低声道:“多有冒犯,暂且忍忍。”随之而来的,便是崔沐云紫色的外衣已不知何时褪下,被他扔到门边,一片流光溢彩。紧接着,我感到头上的骨簪被崔沐云麻利地抽了去,我的秀发如墨一般披散开来,掩住了我面上那已极的惊诧。 “沐云,沐云,怎的还不开门,你这泼皮,莫要诓你阿姊,可不都是老把戏了,阿姊可进来了啊……” 崔沐云依旧一言不发,他温热的略显急躁的气息扑在我的颈项间,绝色的容颜近在咫尺,我那颗脆弱的心呐,跟啃了摇头丸似的扑腾不已……随着一声开门声,一片阳光扫进屋内,我眯着眼,只见两个神采飞扬的女子进屋来,其中一个约莫二十二三,脸上的笑意在见了屋内的情景之后凝结为一片尴尬;另一个年轻的女子与我年纪相仿,那粉嫩的面上表情变得极有戏剧性,一瞬间晴转暴雨,怒气、委屈、羞赧一瞬间涌上来,漆红了她的鹅蛋脸。 “沐云,你,你,你……”三小姐崔沐书右手紧攥着绢儿,纤细的食指颤抖着指着崔沐云,“你,你怎可……” 崔沐云故意用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他慵懒地微微侧身,丝滑的发梢轻扫过我的面庞:“阿姊进来的,不是时候啊……” 我不知他是以怎样的眼神凝视那王薇儿的,只听见那王薇儿呜咽一声,夺门而出。 “你,你,……薇儿妹妹——”崔沐书也跟着跑了出去。 崔沐书一走,崔沐云瞬间跃起,侧过身,披上平日里的外衣,不再看我。 尴尬死我了……原来这崔沐云是想摆脱那个极有可能是老爷夫人定下的婚事啊……那也用不着牺牲我的名誉吧?!我好歹也是一清白的黄花大闺女啊!!难道你要演戏不能找那个仰慕你很久的华池同学么?! 多年后我状似无心地再次提起此事的时候,就连崔沐云亦有些搪塞之意道:“还不是为了让王员外的女儿死了这条心?” 第十九回 迢迢逢七夕(1) 那日以后,我与崔沐云之间的氛围愈发的诡异了。 且不说他依旧整日摆着一张面瘫脸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就连我,也是头一回不敢直视他。怪了怪了,我何时不敢直视一个心理年龄小我甚多的正太了?就连偶尔为他端茶倒水居然紧张到手抖?每每遇到此种情况崔沐云的“连体婴儿”五月都会从我手中亲自接过茶盏柔声道:“五月来便是。” 啧啧啧……五月小妹妹,我又没有要夺你的饭碗,你作何那么警惕? 左罗似乎瞧出些什么,总是在我面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套我的话。譬如,那日他花了好大力气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支开了碍事儿的大饼,而后在忙碌不已的我面前一直叙述着某件事情。大致内容是这般:某位(大约是洛阳,抑或是郴州)知府大人有个才高八斗秀逸非凡的儿子,那少爷身边某个其貌不扬的丫鬟对少爷动了色心,外界人士皆认为那丫鬟至多做个小妾等等,不料后来那丫鬟如何卖弄风骚博得少爷芳心如何得宠如何与其他女人勾心斗角如何如何最终被扶正的故事。 我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抬头质问左罗:“尔这是何意?”左罗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似笑非笑道:“事在人为,莫要轻言放弃。”然后便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去做事儿去了。 我郁闷了,什么叫事在人为?我想“为”什么了?还有,那眼神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尔等皆以为老娘我对你们那面瘫主子动了什么心思不成? 后来某日我无意中在扬州城最大的书市上看到了某本流传极为广泛的原创小说《猎男色女传》居然与左罗向我叙述的情节不谋而合,而左罗不知是何故省去了某些部分,而被省略部分的书页已然严重发黑,翻开来还有油渍、头发茬等等,显然是被无数人品味许久。很不巧,那些文字皆是那位名垂青史的色女的数次“交媾”的具体描写。原来左罗那种善类也会看这种书啊!果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所谓人言可畏也。某日风和日丽,大饼一脸神秘地蹿进屋,将门反锁上,对我扇着她那熊掌手招呼我凑过去,而后小声说道:“最近我听看门的王麻子透露,咱们府上有丫鬟喜欢咱九爷呢!” “哦,是么。”我冷冷地说,心想你莫不是在投案自首吧。 “你不信?”她小眼又睁大了,继续小声说道,“据说是某位小姐身边的丫鬟呢!也不看看自己那身价儿,居然敢打少爷的主意,真真是不可饶恕!”然后便巴拉巴拉地痛骂良久。 我佯作惊诧,跟着她后面附和几句,不料大饼一脸严肃地望着我说:“你定想了解更多吧,”她冲我左右摇了摇那短粗的食指,“不过我暂时还不能透露。” “嗯,为什么呢。” “隔墙有耳。” 话是这么说,然而从那以后“崔府九少爷与丫鬟纠缠不清”的谣言便散播出去了,可怜那王员外的女儿哭了好久,再没找上门来,还闹得沸沸扬扬,险些出家做尼姑去。老爷夫人气得不行,连连叹息失去了与王员外交好的良机,都是拜那“孽子”所赐;而老夫人不怒反喜,句句护着崔沐云,还说那王薇儿“配不上咱心头肉”。 至于老夫人为何处处针对王薇儿,个中缘由我四方打探外加自己分析得知,多年前老夫人曾去繁花令子看王漠先生的主打戏,不料那时尚且年幼的王薇儿不小心当着王先生的面儿将茶水洒到了老夫人的衣襟上,使得老夫人在王先生面前有失淑女风范,故而记恨至今。 转眼已临近七夕,做丫鬟的们以大饼为代表皆有些蠢蠢欲动,主子们看在眼里,也是没有多说,倒是宽厚的很。听大饼说七夕那日大小姐崔沐琴要回崔府。原本准备是六月初六姑姑节回来的,不料亲家公病了,便拖至今儿个才得以回来聚一聚。 大小姐的夫婿乃是握有整个江南一带兵权的大将军陈其鸣,位高权重,崔老爷与将军府长相往来亦是相得益彰。早先便听得梦熙她们说少爷与大小姐甚是亲密,于是七夕那日,崔沐云整装待发,欲亲自去城郊迎接大小姐。几个侍卫欲一同前往,然而崔老爷说沐云已经大了,莫要整日携着那么些个侍卫,倒是拖沓得很。 若此,崔沐云便带了一个驾马车的小厮以及“连体婴儿”五月姑娘前往城郊。 临行前,我们舒云阁的下人们全都齐刷刷地垂首在崔府的大门前恭送,不料那五月见了我以后微微一笑,转而对一身内紫外白衣袂飘飘的崔沐云道:“少爷,路途遥远,不妨带上梦蝶姑娘吧,一路上奴婢也好有个帮手,况且梦蝶姑娘已闷在府上多日,何不一同出去透透气儿呢?”闻言,我惊诧地抬起头,五月正望向我,给了我一个高深莫测的“危险”笑容。诶?我郁闷了,五月这是唱的哪出呢?我怎么就不懂了呢? 听了五月的提议,崔沐云一脸傲慢地望向我,微微一挑眉,冷冷道:“也好。” 就这么,我便跟那玩偶一般,任由他们随心所欲地呼来唤去,急匆匆地回房收拾一番,顺便接受了大饼几个不满与愤懑的眼神,跟着崔沐云一道踏上了去城郊的路。 五月自然是与崔沐云一同坐在马车上,小厮在前面驾马,唯独我,只有我,可怜巴巴地在愈发灼热的骄阳下徒步前行,汗如雨下,浸湿了我翠绿色的大俗衣襟。这么走了好久,我口干舌燥,心底叫苦连天,忿忿然欲击之(之:崔沐云&五月)。 再这么下去我就要中暑了! 忍,我忍,我忍不住了! 走至行人众多汗味甚浓的街市,我怒吼一声,一把掀起马车的窗帘,骇得那柔柔弱弱的五月美女微微一颤,一旁闭目小憩的崔沐云亦是睁开了眼,略带不满地望向我。 “少爷,我快要累死了……”我呼吸沉重,“能不能让我也上马车啊……拜托了拜托了……” “梦蝶姑娘若是累了上来便是,只是,须得赶紧将帘子放下!”五月并没有问询崔沐云的意见,对我凛声说道。 诶?!我拉一下窗帘又怎么碍着你了?敢情你是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呐?! 管不了那么多,我用力将帘子一甩,准备上马车,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那窗帘是假冒伪劣的质量过差,吱啦一声,窗帘被我连根拔起……哦天,我平时怎么没这力道…… 然而车内人的反应却出乎了我的意料——五月惊骇着用身子挡住崔沐云,对我叫道:“梦蝶赶紧上车!”蒙在鼓里的我只好乖乖上车,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却解释了我心中的疑惑——七零八落的窗帘中隐约可见崔沐云那张谪仙一般出尘脱俗的面容,微风灌入,掀起他乌黑的长发,张扬如斑斓的藤蔓,随之而来的便是接踵而至的葡萄、苹果、番茄……纷纷掷向我们的马车…… 呜呼,我终于明白为何五月要我放下窗帘,崔沐云当年为何要策马狂奔了…… 第二十回 迢迢逢七夕(2) 上了马车,五月朝一边挪了挪,替我腾出空位来,倒也宽敞的很。崔沐云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便吩咐小厮驾马速度快些,以便甩掉车后尾随的大姐大妈们。我自然是习惯了武周的民俗的,女子见了心仪or俊美无比的男子便纷纷掷出手中的水果以示好,唉,方才怎么就忘了这么一茬儿呢?倒是多亏了五月一直坐在窗边替崔沐云挡着了。 马车一路前行,过了威虎镖局,过了悦来客栈,经过一条可以通向繁华令子的小巷,我心中颓然一阵酸楚,心想柳先生何时方能救我回去! 我坐的位置背后刚好顶着太阳,烤的我背后灼烫无比,八成都能煎鸡蛋了,可我又不好挪到崔沐云和五月身边坐,心里真真是郁闷的慌。 “天热燥人,马车里闷得紧,少爷可要下车去茶馆里纳纳凉?”五月细心地用随带的布巾替崔沐云擦那张根本没有出汗的俊脸。 “不了,抓紧时间赶路便是。”崔沐云微微一笑,语气平和。 我靠,我抗议,我要下车喝茶,不,喝汽水,吃冰棍,吃西瓜,吃哈根达斯……我不要坐在这儿望着你俩暧昧不清!我眼神冷戾,却不料被坐我对面的五月逮个正着,她冲我一笑,接着对崔沐云说:“前方便是绿荫茶馆了,少爷还是下车一道休息休息吧,这么久,驾车的六子怕也是累了。” 崔沐云想了想道:“那便依五月的意思了。” 我心中居然涌上对五月的小小感激,可另一方面又嗟叹于崔沐云对五月的顺从简直是有悖常理——他崔沐云是什么人呐,从不顺从任何人的大帅哥崔沐云居然对一个贴身丫鬟的意见时常采纳,实在是不得不佩服五月的功底。 说不定那个《猎男色女传》是以五月为原型呢! 我眯着眼望向面前两个神态安然的璧人儿,心中的感慨荡漾开来:莫非你们当真有一腿?……啧啧啧,世道真是黑啊,潜规则无处不在啊……啧啧…… 我们一行人进了绿荫茶馆,我迫不及待地在拔凉的木长椅上坐下,翘着二郎腿,端起茶壶连着给自己倒了好几杯,咕咚咕咚喝下肚里,一片凉爽。我粗鲁的动作与崔沐云和五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俩神态安详,动作轻柔舒缓,颇有贵族架势,就连那个叫六子的小厮,都比我要收敛得多。可能是地处偏僻,茶馆里的客人并不多,有的也便是几个赶路的汉子,否则又要有女孩子向崔沐云掷水果了。 “你这死小子,拿开你的手,莫要偷吃了我的西瓜!”邻桌的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对着跟他一道的一个瘦小男人嚷嚷着。 “大哥,你都吃了多少了,马上赶路,难道你想一路上憋尿不成?”小个男人不理会那汉子,兀自啃着手中的一块西瓜,红色的汁液滴溜溜撒了满襟。 “你个好小子,真是拿你没辙!”大汉佯怒着倒了碗差,咕咚喝了几口,“对了,你可听说,当今圣上病了?” “圣上年迈,这疼那痒的倒也正常,难道真要万岁?”小个子男人一脸不以为然。 “死小子,小心你的嘴!”汉子抽了根筷子敲了一下小个子的头。 “这荒郊野外的有谁碍着咱呐?……你可听说太子爷缢了李重润及永泰郡主?” “你可莫要诨扯,说错了可是杀头的罪!太子怎可能缢自家的血亲呢!” “呵呵,还不是那李重润与永泰二人非议控鹤府张大人,张大人诉之圣上么!” …… 二人似乎意识到了我在一旁窃听,故而放小了音量,便听不见再说些什么。崔沐云抬眼,丢给我一个“非礼勿听”的冷戾表情,继续一小口一小口优雅地品茶。 忽而,门口传来了年轻女子的娇笑声。我们一行人皆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只见两个十四五岁穿红着绿的美艳姑娘一人捏着一把丝扇进门来了,俩人走近了我方才看清,真真是可爱至极,仿佛芭比娃娃一般惹人爱。我瞥了崔沐云一眼,担心他又要被掷水果,然而他只是继续纳凉,并不在意。 “姐姐,我要喝~”年纪看上去稍小的姑娘随她那姐姐坐下,扯着姐姐的袖子,嘟着小嘴儿嚷嚷道。 “鬼鬼,今儿个是七夕,喝个什么茶呀!”年纪稍长的女子伸出纤长的素手顺着鬼鬼的长发轻轻摩挲,一脸疼惜。 “两位客官,要喝些什么?”小二一脸恭维地走过去,用黑漆漆的抹布擦了擦桌子。 “姐姐~”那个叫鬼鬼的小姑娘一脸渴望地瞧着她的姐姐,奇怪的是那双眼仿佛没有焦距一般,我心下一紧。那女子温婉一笑,忽然,伸手向那小二的脖子,我尚未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那小二身子一僵,瞬间倒地。而后那个叫鬼鬼的女孩便一跃而起,对着小二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吸起血来。 惊悚! 我虽生在武周,但自幼并未看过如此血淋淋的真实场景,顿时毛骨悚然。 邻桌的几个汉子显然是受了惊吓,立马哆嗦着站起来,欲从侧门出去。不料那个年长的女子掐了店主以后,飘然而至,两手同时伸出,方才邻桌那两个汉子的脖子顿时血流如注,高个儿的那个的眼球都被挤了出来! 我的天哪,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什么东西啊,我武周不是和谐社会么?!我惊骇地叫出声来,条件反射地一把扯住崔沐云洁白的袖子,五月淡然地望了我一眼,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回事!还不逃么?!再不逃就要挂了!! 我望向崔沐云,他只是面色凝重地望着我,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声音。 我方才那惊骇地一叫,忽地,那个叫鬼鬼的女孩快步“飘”过来,对着我可爱地笑了开来,我惊悚地站起身来,突然,五月一把将我拽过去,对我说:“赶紧躲起来!莫要出声!” 我明白了!这两个女孩子是以声音判断位置的!难道她们俩看不见?! 然而五月对我说话的时候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那鬼鬼面色一变。又对着五月甜甜地笑了开来。我悄然躲入柜台后方,望向四面楚歌的五月,心下恻然。 第二十一回 迢迢逢七夕(3) 一旁的崔沐云自是不会置五月于不顾,他猛地站起身来,然而这个动作立马暴露他的位置甚至身份。 那个年长的女子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她快步走过来,吩咐鬼鬼对五月放手。她对着崔沐云福了一福,笑道:“想必阁下便是名动江南的崔九公子崔沐云吧。灵灵这厢有礼了。” “哈哈,灵灵公子好耳力,在下籍籍无名,居然能受得灵鬼二煞的赏识,真真受宠若惊。”崔沐云依旧是板着一张面瘫脸,毫无惧色。 什么?!灵鬼二煞?!……还有,为何崔沐云称那个灵灵为“公子”?难道她是男的?! “崔公子莫要妄自菲薄了,您名声自是不在我与贱内之下,想必您的血,也比常人要好喝许多吧?” 哦,天!这两个人是夫妻?!还是专门吸人血的?! 这这这,这还是人么这?!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什么灵鬼二煞?!我怎么就不知道武周真的有江湖存在?! 那鬼鬼缓步走过去,娇声道:“相公~九公子的血要让鬼鬼先尝哦~” 灵灵双目没有焦距地“望”了鬼鬼一眼,满目柔情:“是的是的,鬼鬼想怎样都好!” 趁灵鬼二煞打情骂俏之际,崔沐云立马吩咐五月带我离开去迎大小姐,自己留下来对付二煞。崔沐云暂时拦住二煞,五月郑重地点点头,立马“飞”过来,一把揽起我,跟着六子上了马车。六子动作极其熟稔地驾车奔走起来。 什么?!难道你们不管崔沐云了么?就留他一个在那对付两个奇奇怪怪的“吸血鬼”?! 我满脸惊骇与担忧,望向五月,她的发髻稍显凌乱,却不及我心中那般如乱麻,我急切地问:“崔沐云怎么办,万一,万一他被捉住了呢?!那二煞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吧!!” 五月冷静地看着我:“少爷自有他的打算,我自是不应多问,故而你放心便是,莫要多想。”她冷冷地望向前方,眼中闪过一丝焦急与心痛。 你也是担心他的不是么? 那你怎么不去救他呢?! “我回去看看。”我表情严肃地对五月说道。 “梦蝶,别!你会把自己也搭进去!”五月冷冷地望着我。 “可是,我良心上过不去!!”我有些歇斯底里地让六子停了马车,笨拙地翻身下去,不顾五月在我身后大叫“冷静,你要冷静”…… 我跌跌撞撞地返回绿荫茶馆,茶馆里已是一片狼藉,俨然是经过一场厮杀。 离柜台不远处,崔沐云坐在地上,斜倚着一张八仙桌,面色惨白,精致的嘴角溢出殷红的鲜血,我的心居然猛地一抽,灵鬼二煞站在他面前,娇笑不已。 鬼鬼蹲下来,用沾满血的手抚向崔沐云那如玉的面庞,抚过他秀逸的眉眼,他精雕细琢的鼻尖,崔沐云厌恶地朝一旁挪了挪,却在不经意间撞上了我担忧惊骇的眼神。那一瞬间,他的眼里,已是满满的错愕。 “我的爷,瞧您这秀色可餐的模样,鬼鬼可都不舍得吃了呢,您说,您让鬼鬼该如何是好呢?” “鬼鬼,莫要吓着崔公子,你尽管尝尝他的血就好,轻一些吧,啊?”灵灵宠溺地摸了摸鬼鬼的小脑袋,继而用似笑非笑的眼光瞥向崔沐云,全然不像是盲人的模样。崔沐云呼吸微弱,眼睑低垂,却是满眼的不屑与鄙视,嘴角竟然噙着一丝轻蔑的笑意。 我心头仿佛被人点着了一般,焦躁不已,便踮着脚妄想靠近崔沐云好救他。 可是……我停下了脚步,崔沐云那般精辟的剑术尚且敌不过灵鬼二煞,更何况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呢?我咽了口唾沫,手心满满的全是汗。 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灵鬼二煞吸干崔沐云的血?!那世上就少了一个角色美男,多可惜啊!倘若崔沐云死了,那他岂不是要去喝那柴油味的孟婆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崔沐云,我来救你了! 我深呼吸,稳了稳情绪,步履悠闲地迈进茶馆,走路故意发出声音引起灵鬼二煞的注意。果然,他们俩在我进门后一齐侧首。 我自顾自地找了个摇摇欲坠的长椅坐下,捏着嗓子道:“诶哟喂,娘,你瞧这茶馆今儿个是怎么了,怎么乱成这样!……哎呀,你瞧,她们是谁……娘,我们该怎么办……” 紧接着,我凭着在繁花令子学到的表演知识换了个略微苍老的声音在椅子的另一头道:“翠花儿啊,咱俩赶紧离开这儿,这显然是出事儿啦!快走吧翠花!” 我稀里哗啦地站起来,故意挪动桌椅,接着用那尖细的声音说:“娘,那两个姑娘怎的不走?她们在这儿可多危险呐!娘,我们劝她们走吧?……呀!娘你快看,那个受伤的……不是崔沐云崔公子么?” “傻孩子,”我再次换回那苍老的声音,“娘以前在崔府做过短工,那可不是崔公子,他是个冒牌的!” “娘,你确定他不是崔公子?” “娘怎的不确定?娘眼神儿好着呢……诶哟,咱们快走……”我说着将捡来的几个纸团冲门口扔过去。 那鬼鬼眯了眼,脸对着崔沐云:“你是假的?!”然后接着面向灵灵道,“相公,这是个冒牌的!那我们岂不是白搭了一趟,还尝了那几个杂种肮臭的血?!”我心惊胆战地望向崔沐云,他艰难地抬眼望着我,那潋滟绝美的眼神,饱含惊讶,凄苦,还有……心痛。 我坚若磐石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隔着灵鬼二煞与崔沐云这么对视着。 我心里明白,即便二煞相信那不是真的崔沐云,他们亦可能杀了他,然而,倘若他们坚信那是崔沐云,则崔沐云必死无疑。再者,增加他们的疑惑,就可以为崔沐云赢取恢复体力的时间。 我不会什么正统武功,只能将武力上的交锋最小化。 我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那瓷碗的碎片,紧紧地捏在手中。不料这么个微小的动作却惊扰了鬼鬼,她猛地转身,未待我站起来,已然整个人向我扑来,那沾满血的长指甲眼看便要切入我的脖颈……我及时地抬手胡乱地将碎片刺过去,只听一声尖细的惨叫,我抬起头,发现那碎片恰恰随着我手的动作深深嵌入了她的眼睛!而我的右手,此时亦是布满鲜血…… 第二十二回 迢迢逢七夕(4) 那灵灵听见鬼鬼的惨叫,满脸痛惜:“鬼鬼!!!可是哪个臭东西伤了你?!” “相公……”鬼鬼颓然倒地,眼睛血流不止。 灵灵怒吼一声:“我杀了你们!”而后便把手伸向崔沐云的脖子,崔沐云体力已有了一定的恢复,只见那耀着寒光的利剑在他纤长的手中灵活地一翻转,挡住了灵灵的手。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想要走过去帮崔沐云,不料鬼鬼居然匍匐在地上,血淋淋的双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脚脖子不放。我惊呼一声,却已被鬼鬼拉到在地,猛烈的撞击让我的胸腔一阵绞痛,险些咳出血来。 我感到鬼鬼那刀片一般的指甲嵌入我的皮肤,我痛得叫出声来,紧接着便有冰凉的触感贴上我的脖子,窒息感接踵而至,鬼鬼那张娇小的面庞已然在我的面前放大…… …… 当我再次睁开眼,却已经是躺在一间破庙里了。天已经黑了,身旁忽明忽暗的光芒使我清醒过来,我扭过头,崔沐云静静地坐在篝火堆旁,树枝在火中哔哔啵啵地燃烧着。 全身酸痛不已,我咬着牙翻身起来,望着崔沐云道:“少,少爷……”崔沐云扭头望我,艰难地维持着那张面瘫脸:“你醒了。” “……呵,”我轻吐一口气,“没事就好……” 崔沐云将几根撇好的树枝扔进火堆里,火苗有那么一瞬间的蹿高。 四周安静得好比高考考场,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在空旷的破庙里更是高清音频。 “灵鬼二煞……你杀了他们?”我艰难地找了个话题,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并且顺势掩盖我的尴尬。 崔沐云轻轻地点了点头,满脸的疲惫。 呵,我在心中轻笑一声。如果崔沐云在那种情况下依旧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打败二煞,那么他先前虚弱的样子十有八九是装出来的。可是他为何不向我使个眼色阻止我接近二煞呢?反正他们看不见,不是么?而且当鬼鬼试图害我的时候,那崔沐云你为何不来救我?难道你依旧在保留实力么? 枉我费尽心思想救你。而你,却在拿我的命来赌。 明知道自己对崔沐云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可我的心还是忍不住有那么点受伤。 我饿得要命,懒得在想这么些个令人郁郁寡欢的事儿了,便从稻草堆中站起来,伸了伸筋骨。 “咱们不回去么?”我开口问道。崔沐云似乎懒得理会我,我瞧他那“疲惫”的模样,便不再作声。 天色已晚,崔府的人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是找不到我们,我和崔沐云只好在破庙里将就一晚,明日再行上路。 “你莫要被那二煞的表象唬了,”静谧中崔沐云忽然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悦耳得仿佛那高山流水,“他们看上去虽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可实际上皆是不惑之年的人,你也莫要同情他们……他们作恶多端得很,倒也是死有余辜。” 我怎么听着像是崔沐云在向我解释着什么?怪了,他貌似是会错我的意了。也罢也罢,我苏梦蝶是个格调高雅的人,我苏梦蝶是个颇具涵养的人,不与你多做计较,也好早早回繁花令子里…… 我的心又陡然一凉,算来,我已是三个多月没有见到柳先生了,最近也没有听说扬州城有令子的什么演出。不知道柳先生她们是否安好,云仙儿那个家伙有没有从与冯陆川的分离中恢复过来。 好想回去啊。 三年来,似乎早已把那里当成家了吧。 “我实在是饿得不行,少爷也饿了吧,我去找些吃的,少爷在这等着便是。”我懒洋洋地站起身,只能自己出去找吃的了。 崔沐云没有理我。 唉你个大冰山、面瘫脸,怎么,我免费给你搜索食物你还不鸟我?成心气我么不是?我走过去,用脏兮兮的鞋帮子轻轻戳了他一下,诶,没反应? 借着火光一看,天哪,脸色怎么白得跟纸似的!坏了,这崔沐云怕是真的受伤了!我架起他的胳膊扶他坐起来,手却无意中碰到他的背后一片粘黏……我把手拿到火光下一看,天,一片殷红!! 原来他之所以丝毫不动是因为点了止血的穴道啊!这个臭小子,伤成这样怎么也不说一声呢!我好去找郎中啊!你身上那几个上乘的玉佩怕也是值好些个钱了吧?! 我把稻草堆铺好,扶他趴下,从外面的小溪中打来干净的水,从自己身上的衣服上撕了一块做布巾,为他擦脸。然后我用颤抖的手半推半就地将他的上衣褪下,只见那光滑白皙的脊背上一道长达半尺的大口子,伤口上的淤血已然成了暗红色……我心中陡然一紧,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拿布巾为他细细地清理伤口,还好还好,伤口是剑伤,常年用剑的崔沐云自然是十分熟悉,所以躲避得很是巧妙,伤口虽长却不深,没有伤及脊椎。 处理好伤口,我扶起他的肩膀,替他穿衣服,可这家伙出于半昏迷状态导致我的工作很难进行下去。我跪坐在一旁,一手抱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给他套衣服,说实在的,动作极为暧昧——我这是帮助别人!懂么?就跟你去医院看医生脱衣服是一个性质的! 可就在这时,妈的怎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怀里的那个绝代佳人呢哝一声,缓缓抬起眼睑,眼神撞见我后栗色的瞳仁立马向我射出两把冰岛,刷的一下,我双颊绯红。 “少,少爷,我,我,不是,我,我替你清理伤口……”我动作僵硬在半空中,支支吾吾道。 “是么。”崔沐云有气无力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我这才发现此时的崔沐云正在我的力的作用下依偎在我小小的怀里,衣衫不整,袒胸露乳,春色撩人,真真是魅惑万千呐…… 我方才明白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是何等自制力之人,小女子佩服、佩服…… 我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这回若是被那左罗等人知道,怕是又要拿《猎男色女传》来对我说教了…… “怎么了,做丫鬟的连替主子更衣都不会了?动作还不快点?!”崔沐云潋滟的杏仁眼瞥向我,竟有一丝玩味的似笑非笑。我晕,你个崔沐云,都虚弱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对我如此地呼来唤去没个好脾气,真是天生的主子料! “哦。”我搀扶着他从床上坐起来,眼睛故意瞅着漏风的天花板(?某陌:破庙那不叫天花板,白痴梦蝶!)以避开崔沐云这尤物,俩手摸索着给他穿衣服。 忽地,崔沐云趁我不备,一把拉住我的手,这死小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用力,将我拉在他的怀里,我的脸紧贴着他白玉一般的脖子……我惊呼着要站起来,不料他的手死死地箍住我瘦小的肩膀,我丝毫动弹不得…… “少,少爷,你,你,你这是……”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不要动!!最讨厌喜欢乱动的女人!!”他凶巴巴地冲我吼道,修长的手指却在我几天没洗的出油的头发上轻轻摩挲着,我全身进入警戒状态。 他的拇指轻抚上我的眉梢,慵懒地细语道:“我以前怎的没有发现,你这里,还有颗红艳的朱砂痣呢?” 娘咧,我上辈子为人不错啊,没做什么亏心事啊,今儿个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精神分裂症的面瘫脸?! 第二十三回 盈盈晚来香(1) 那一晚,他轻轻挽着我的脖子便睡下了,飘逸的长发拂过我的脸,淡淡的清香使我打了好几个喷嚏。虽然不知道这位同学是否真的睡着了,但从表面上看他还是睡得很香的,而我,却是数了一整夜的绵羊。 翌日一早,阳光打破了城郊的静谧,暖意如初降的露水一般滑过荷叶,我苏梦蝶,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丫鬟,便搀扶着崔沐云同学离开了这人烟稀少的地方,找了间简陋的包子铺,用他的玉佩换了些包子和碎银子,遣了辆马车,一路向北。 “你这不知死活的丫头,少爷是随便带到那种地方的吗?!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崔大人一身墨绿色的朝服,满面焦躁地在雕梁画栋的厅堂内来回踱步,绫罗的衣摆随着他疾速的步伐摇曳着,而崔沐云的母亲尹氏只顾着在一旁抹眼泪,黑色的眼线如烟熏妆一般晕染开来。 我低头跪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地砖上的暗花牡丹,有气无力地低声道:“奴婢知错了,奴婢下次再也不会了。”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忍。 尹氏拿绣花的绢儿轻点了两下眼角,仿佛在挖眼屎,泪眼婆娑道:“相公,妾早就说当初不该让云儿将这繁花令子里出来的小娼妇留在舒云阁,你倒好,非说是云儿的意思就依他,这回瞧见了吧,才三个月就这般晦气!若那李郎中治不好云儿,那妾活着也毫无意义可言!”说完又梨花带雨起来。 崔大人立马走到尹氏身边,伸手揽过尹氏纤弱的肩膀,在她背后轻拍几下:“夫人莫要伤心啦,我立马就将这晦气东西赶出去,还云儿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可好?” 什么?要赶我出去?!那敢情好,求之不得!也省得我费口舌作解释了! 崔大人见尹氏轻轻地点了点头,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身旁,趁我不备,扬手对着我的左脸便是一个嘴巴!我一个不稳便被甩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疼,可全身却疲惫不堪,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回事儿啊?一大早便听着你们俩大动干戈的。”右侧的雕花门外传来威严的声音,我虚弱地抬头,便看见老夫人在一个纤长高挑的身影的搀扶下踱了进来。 原来是五月。 五月一身浅蓝色的百叶绫罗裙,上罩湖绿叠翠衫,腰间斜系一月白苏绣带,飘然若仙子。瞧见颓然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我,她的脸上满是惊诧与……我怀疑我是否因神志不清而产生了幻觉……痛惜。 “老祖宗您有所不知啊,这丫头把云儿弄成那副模样,我这正在教训她呢。”崔大人上前从五月手中扶了老夫人坐在紫檀木椅上。 老夫人精明地瞧了我一眼,眼一眯,顺手端起茶盏准备喝,不料却被尹氏拦了下来:“老祖宗,这是昨儿个的陈茶,我叫下人给你重倒一杯去。”接着便扭头喊道:“王妈,还不快替老夫人上茶?”接着便见一略微富态的老妈子唯唯诺诺地端了热茶走了进来。 “尽瞎说……我方才从舒云阁过来,郎中说伤口处理得即时,不打紧,孩子现在已经睡着了。……丫头,抬起脸来,让我瞧瞧。”老夫人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柔和了许多。 我抬起肿得跟猪头样的脸,勉强恭敬地朝老夫人福了一福。 老夫人眼中闪了一下:“我瞧着你好生眼熟……你可是那日的‘李媒婆’?”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五月,以后舒云阁莫要再让这种低贱的人随随便便地进去,”崔大人又开口了,“你回去把她的卖身契给烧了,来人呐,把这晦气东西拖出去杖打五十,再扔到外面去!” 什,什么?杖打五十??都要赶我走了为嘛还要杖打五十?! 未待我开口抗拒,只见五月扑通一声跪下:“老夫人,老爷、夫人,昨儿个事出紧急,遇着了灵鬼二煞乃是意外,并非梦蝶的错,且梦蝶拼死护主,求老夫人莫要罚她!” 诶?我真真是越来越不懂五月这丫头了,我被罚被赶出去难道不是你所期望的么?你竟如此大义,为我求情?! 五月这么一说,老夫人开口道:“五月说得有道理,清早的闹个鸡飞狗跳也是好不吉利,我看呐,就放过这丫头吧,啊?” 崔大人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老祖宗说得有理,可若是一点不罚,那下人们岂不是都要反到主子头上来了?来人呐,把她拖下去,二十杖,我已经够仁慈的了。” 话音刚落,我便感觉被人架起来,而后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疼着疼着便眼前一黑,晕过去了……我方才知晓,这古代挨板子终究是在所难免啊……梦蝶别无所求,只求着家丁大哥们手下留情,莫要将我那本就不翘的臀部给打瘪了下去才好…… 恍惚中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脸上蹭来蹭去,我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脏兮兮的不知是灰色还是白色的抹布类似物在擦我的脸。我伸手便厌恶地将那“抹布”甩了好远。只听身边一个人“诶哟”一声,我扭头,居然是左罗! “你干嘛啊?!”我吼道。 “死丫头!我这不给你擦脸么!竟得如此不讲理,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左罗一脸受伤。 “擦脸归擦脸,你拿的那是个啥?!”我趴在床上,微微一动,身后便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哦,那个啊,我没找着你的布巾,便顺手拿了华池的……哎哎,你别吐啊……” 我晕!布巾怎么能混用啊?!会交叉感染的知不知道,真是愚昧啊愚昧!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却被左罗给拦了下来:“你莫要乱动,身上还上了药呢!” 啊?!……我的天哪,左罗,不会是你给我上的药吧? “那个,”我做足了心理准备,开口问道,“不是你给我上的药吧……” 左罗骇得后退一步:“诨扯!药是五月姑娘给你上的,怎可随便诬赖与我?你可莫要毁我名声!” 我长吁一口气:“吓成那样干嘛,我只不过是问问而已!”居然是五月给上的药?不会是什么毒药吧……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立马责怪了自己一番,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左罗似是瞧出了些什么,诚恳地对我道:“你可莫要误解五月姑娘,你昏迷的这一天一夜,可都一直是她照顾着你呐!华池那笨手笨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这两日的活儿可都是华池帮你干的!” 哟,真看不出来,大饼同学人还真是不错的嘛……五月……可能真的是我疑心太重了点儿…… 第二十四回 盈盈晚来香(2) 夏秋的交际酝酿了一场磅礴的暴雨,冲刷着扬州城那堆砌整齐的青石板,秀窄的河道碧水荡漾,浮华了昔日的喧嚣,打渔的船队携着扑腾着翅膀的鱼鹰靠了岸,街边的小摊儿也都撑起了油纸大伞。 崔府上依旧如昔,主子们优哉游哉,下人们忙忙碌碌,洗衣房那些年轻的丫头们早早地收了晾在外头的绫罗绸缎,赶着趟儿替各房太太小姐们叠好了送过去。大小姐崔沐琴在府上匆匆歇了脚,便早早地回去夫家了,我这终日窝在别院的病猫子自是没机会打上照面儿。 减肥不成反倒圆了一圈的华池丫头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抚着头上新买的银簪子,望着窗外屋檐下的雨帘,操着一口软软的扬州话,感慨道:“又是一年秋风至哟,猛蝶。” 我翻身从床上下来,这些个日子我不能下床,多是亏了梦熙她们的照顾,换汤换药的,也倒是不容易。五月姑娘也过来了好几趟,虽是一脸官方的温和优雅,一派的客套关切,可她能这样也是实属不易。我十分欣赏的便是她那骨子里的冷静与安然,虽说这样的她的确让人无法不提防。说到崔沐云,这厮可是一次也没出现过,打我的是你那瞎了眼的老子不是么,我若是信五月的话早些回来不去管你也不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吧?你倒好,我不指望你放下架子道个歉什么的,可最起码也该来探望探望吧?我几句一抱怨,华池总是护着崔沐云说:“哪儿的话啊猛蝶!少爷这不也……病着么,自个儿都顾不上呢,你就少说几句吧!” 哟哟哟,你家少爷还真是病着哟,我怎的就听见左罗他们私底下说崔沐云伤好得快得很,这会儿随老夫人去观音山上香了? 也罢也罢,我这肺炎后遗症的病猫子以后不搅和你家少爷那档子事儿了,行不?想到这,我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推推搡搡地让华池忙她的去,而后便兀自翻上床侧着睡下了。 恍惚中感到有温暖的触感敷在我的面庞,可莫要又是那左罗拿着华池的布巾给我擦脸了啊!我猛地一睁眼,却见床沿坐着个紫衣少年,栗色的眸子正定定地望着我,而此时放在我的脸颊的,便是他那修长白皙的右手。 可不是吓了我一跳么! 我猛地坐起身来,却忘了身上的伤尚未痊愈,一阵刺痛,我连连叫苦,慌忙地翻身趴在床上。我咬着牙挤出一句:“奴婢,给,给少爷请安……” “可是还疼得厉害?”他一手悠然地在我的脑后摩挲,一手替我盖上棉单子,柔声问道。 我正准备讥讽他一番,却无意间发现几缕青丝随意地垂在他干净的面容上,那质地上好的袍子上有着点点未干的水渍,许是一路上颠簸不小心溅落的雨滴,难不成他从观音山一回来就赶来瞧我了?我心中一动,便把那讥讽的话咽下肚里去,换作一句“奴婢身子骨结实,多亏少爷惦记着了”。 他温和地一笑,道:“你这丫头倒还真是死鸭子嘴硬,我怎的就听华池说你这几日正抱怨个不停呢?” 啊呀呀,大饼这个死丫头!!出卖我!! “我,我……没……”大饼不会把我用来形容崔沐云的“冰山”、“面瘫脸”等词汇都一一告知了吧?那崔沐云岂不是会整死我?……诶,不对啊,他今儿个怎么好似心情十分不错呢,难不成他意识到自己面瘫脸的严重,诚心悔改了? “这几日你安心养伤,郎中开的方子可都按时服用了?”见我埋在棉单子里的脑袋点了点,崔沐云继续说道,“方才我吩咐五月替你熬了鸡汤,过会儿便能送过来,你这瘦骨嶙峋的,也该补补了。” 我何时瘦骨嶙峋了?!这叫骨感,懂不?再说了,谁不知道我大周以胖为美,死小孩,变相地说我丑么! “奴婢怎好意思劳烦五月姑娘呢……”我话尚未说完,只感到有微微的热气吐在我的脸颊上,怔忪间我才发觉已是那个紫衣少年俯身在我的面上烙下深深的一吻……我顿时处于石化状态,只能感到他秀长的睫毛轻轻地拂过我的脸,那淡淡的清香此时已经充盈了我的整个脑海中…… “少爷吩咐奴婢给梦蝶姑娘熬的鸡汤已经准备好了,若是梦蝶姑娘已经醒了……”门外传来五月那戛然而止的声音,崔沐云猛地坐直了身子,我却发现他身后已经出现了一身素洁白衣的纤长身影,宛若仙人一般,在清晨的阳光中,有着灵动的美感。 五月手中的红木托盘上放着一个瓷碗,迎着光亮可以瞥见那腾腾的热气,她的一双凤目中闪过一丝极其危险的信号,却是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却是那倾国倾城的笑容。崔沐云的神情有着我难以理解慌乱,他开口正欲解释什么,却被五月的话给噎了回去:“诶哟,瞧你们两个……奴婢这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呢……”五月将鸡汤放在我床头的案几上,纤长的素手拿了绢儿掩面故作娇羞状,“梦蝶快趁热喝了吧……奴婢这不讨喜的人呐,就先行退下了……”话说至此,我诡异地发觉五月的眼神是一直锁在我身上的,而那崔沐云,却是毫不动摇地凝视着五月的身影…… 未及我道谢,五月已然转身,暧昧地笑着冲崔沐云福了一福,便退下了。而她方才望着崔沐云的眼神里,却满是深藏在双眸中的无限冷漠。 五月离开后,崔沐云冲我歉意地笑了笑,诶我就奇怪了,你为嘛对我歉意地笑哇? 崔沐云端了五月送来的鸡汤,细心地吹了吹,一勺一勺地喂我。我木然地张嘴一口一口地喝着崔九少爷亲自喂的鸡汤,五月手艺不错,鸡汤很是鲜美,可我的心中却是疑惑四起。自那日我与崔沐云从城郊回府后,崔沐云对我的态度可谓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难不成他,呃,喜欢我?可是方才他望着五月的神情,那才叫桃花潭水啊,那才叫庭院深深呐! 难怪别人都说大户人家出身的人总是比别人多一份心思,我自是琢磨不透,也罢也罢。 第二十五回 盈盈晚来香(3) 崔沐云近几日时常往这别院跑,每每遇上华池,她也是悻悻地乖乖离开,出门时也不忘带上门。而我的伤也是好得差不多了,毕竟伤在屁股后头,也不好整日里怨声载道的,惹着其他丫鬟家丁们笑话。 说来倒是稀奇的很,最近怎么不见华池和左罗俩打打闹闹的了?问华池,那丫头一脸的不服气,满面的雀斑都憋得深了还硬是不肯说,终是问了梦熙与碧草她们我方才知晓,原来左罗那小子不知是行了什么大运了,竟与八小姐崔沐菊对上了眼儿。可这八小姐自小生得玲珑剔透,又是个伶牙俐齿的妮子,甚是讨崔大人和老夫人的喜,再加上二夫人又拿她当个宝,八小姐的婚事自是马虎不得。左罗出身没落的商贾之家,自觉着配不上八小姐,便逮着上回大小姐回府的档儿,出了好几个风头,还私底下找过大小姐,原来是想着让大小姐对大姑爷陈其鸣将军举荐左罗。听堂上的几个资历老的婆子们说,大小姐自幼好脾气,很好说话,她瞧着左罗年纪轻轻英勇非凡,亦是有不错的身手,便真的向陈将军举荐了左罗。 陈将军素来以广纳贤士闻名,其门客络绎不绝,各方骁将勇士皆投其门下,世人有云,江南的命脉便是捏在陈将军的手里啊。不过自上元初年江淮都统刘展反叛之事以后,朝廷在江南兵权的任命上亦是倍加谨慎,故而忠肝义胆的陈其鸣便成了不二人选。现在便是等着那边陈将军手下的回话,一有消息,左罗便收拾收拾赶去临安扎入陈将军手下的水军。 诶我郁闷了,平日里怎么瞧不出左罗有半点英勇的样子来?啧啧,爱情的力量果然是伟大的啊!不过我亦是有眼光的人,自打认识左罗起,我便发觉此人相貌非凡(相对于其他家丁),仪表堂堂,宽宏大量,颇有关云长之风……以上是我准备在左罗发达以后告诉他的话。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虽身在舒云阁,却一刻未曾停止过打探繁花令子的消息。终于,在我三寸不烂之舌的穷追猛打以及一串高仿真的地摊版玉珠璎珞簪的贿赂下,大饼同志终于答应帮我背着崔沐云打听繁花令子的消息了。 记得那是个月黑风高,哦不,秋高气爽的日子,在别院假装修剪花草实际上正在发呆的我老远便听见大饼那亘古不变的公鸭吼:“猛蝶——猛蝶——”我翩翩然转身,只见圆滚滚的大饼抖着一身脂肪层正喜滋滋地往我这边狂奔,满脸的雀斑乐得上蹿下跳。她每迈出一步,我仿佛都感到我脚下的地面有那么一下子的颤抖。 她肥胖的手中攥着一卷熟悉的牛皮纸类似物,未待我有所反应,大饼便麻利地将我拉进了屋。她将牛皮纸塞给我,笑着说:“这是我在城东的临景楼外揭来的,你还不打开来瞧瞧!”我放下手中的工具,将那一大张牛皮纸展开来一看,竟然是繁花令子最新演出的公告海报!!我顿时喜出望外,这海报正是我三年前为了促进繁花令子的吸引力而亲自操刀设计的大型海报啊!画中的繁华锦簇间,一个容貌姣好的戏装女子翩翩起舞,不远处一位男子正在应景吹箫,片片桃花飞舞,颇有意境。海报的下方乃是隽秀亦不失大气的一句“今年过节不看戏,看戏只看繁华令”。这句乃是临摹近年来名声大噪的书法家薛少保的字。由于我幼时没读过私塾,故而书法方面亦是停留在前世阶段。所以这句广告词便是我那时央着冯陆川替我写的。记得那天他写过以后,我顿时瞠目结舌,不知这面儿上疯疯傻傻的陆川小子竟写得一手好字,而他只是呵呵地傻笑几声,说着什么“本少素来敬仰薛少保”云云。 回忆不经意间溜入我的心房,我心下恻然。不知柳先生她们过得可好?陆川那小子过得又如何? 海报上写明初九那日登场的是新剧《红妆泪》,时间是戌时。我正琢磨着那日可否溜出去瞧瞧,便听见大饼一副了然的语气道:“你莫要打那主意,若是被少爷逮着了,我亦是脱不了干系,你现在晓得她们的状况便好,何必非得冒那个险硬是要见面呢?……到时候,谁还指着你舍得回来不成?” 我表面上口口声声地诺着“有理有理”,顺便还张开双臂对大饼同学来个了熊抱,心下却是痒痒得紧。我自诩不是非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可眼下这样,我真真是想去得很呐。虽说崔沐云对我愈发的照顾了,看我的眼神也很可疑地变温柔了,可每每我旁敲侧击地说到去趟繁花令子一类,他总是在发现任何苗头后一口否决,毫不妥协。 左罗整日忙着为临安之行作准备,又私下里强身健体妄想做那肌肉猛男。若是有他做掩护,还有可能,可眼下……真是人到用时方恨少啊……前两天吧,那左罗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和大饼还准备好好迎接的,不料那厮居然是冲我们炫耀肌肉来了。我指着他腹上那几块勉强可以隐约见到的肌肉轻嗤一声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训练结果?!啧啧……”左罗一脸不服气:“怎的?大丈夫行大事者不在于一朝一夕,只要持之以恒,我必能力大无穷!”我笑得没心没肺:“现在已经不流行肌肉男了!你可见过那控鹤府的二位张大人?啧啧啧,尤其是那张六郎,人说貌若莲花,雌雄难辨,故而甚讨圣上的欢心呐!”左罗立即怒目而视:“哼,我自不会与那些个妖人相比,以色侍人,唯恐降了自己的身份!”“哟哟哟,”大饼一面对着铜镜自我陶醉一面正色道,“你那几句话啊,就搁在心里吧,与咱俩说说也就得了,对外可别乱嚼舌根,指不定哪天就把你那小命给嚼没咯!”左罗听了也还是直哼哼。而后话题不知怎的又扯到了临淄王身上,这回我们仨终于达成了共识——临淄王乃完美型帅哥也。后来,话题逐渐逐渐就演变为我与大饼两女子之间的花痴言论,就连路过的一项内敛的梦熙都加入了谈话,左罗自觉着没趣,也就讪讪地离开了。 第二十六回 落落蝶杨疏(1) 随后的日子里,崔沐云硬是让那李郎中给我看了好些次,在李郎中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已康复的前提下崔沐云才同意我随意地走动走动,当然,前提条件是在舒云阁的内部走动。倘若我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他的目光十次有九次是锁定在我身上的,那剩下的一次便可能是五月等人出现的情况下。若不是念在他这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亲自照顾我且勉强还算合格的情况下,我定将那崔沐云海扁一顿以泄心头之恨,以报禁锢手足之仇,以洗挨板子之辱……那李郎中也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子了,整天在这小屁孩的支使下巴巴地往这别院跑,一脸的劳苦心酸,不禁让我联想到以前语文课本上的杜甫画像,进而联想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顿时心生无限同情。 当一个人的心灵饱受折磨的时候,一个愿意与他谈心的人是最容易博得他的信任的。我之所以没有极力提抗那崔沐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让李郎中给我查探病情,除了害怕崔沐云那冷戾的性子以外,还有个原因便是我借此机会与李郎中混得滚瓜烂熟。每次趁崔沐云不在,我便一副深知其辛酸的模样对李郎中道:“老伯,我瞧着也觉得您真真是任劳任怨的好人呐!您一直为崔府的上人们救死扶伤,任由他们呼来唤去,自个儿却放弃了升官发财的机会,大好时光就这么蹉跎了,到了晚年还要受一个小孩子的差使……您这一定是为了您的夫人和孩子吧?您不仅是个好郎中,还是个好相公、好父亲、好爷爷……不仅如此,您还医好了我的伤,您是如此高尚,您的背影是如此巍峨,我对您的敬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般络绎不绝啊……”我巴拉巴拉地翻嘴皮子,几句一扯,硬是把人家那浑浊的老泪给扯出来了。得,就这样,我与李郎中成了半个忘年之交。 后来渐渐临近八月初九了,我必须取得更大的活动范围才能逃出去。即便不留在繁花令子,我也是要回去看一趟的,毕竟柳先生带了我三年,知遇之恩怎能不报?于是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了李郎中并让他帮我这个忙。他诧异地问:“老朽何能而帮之?”我又巴拉巴拉那么一说,起初李郎中还不同意,后来在我的极力央求及诅咒下,他才一脸严肃地在崔沐云再次询问病情的时候答道:“少爷有所不知,苏姑娘的外伤本无大碍,然而姑娘身子骨素来虚弱,再加上季度变迁,故而诱发了昔日的肺病,须得在府外多走动走动,焕发精神,亲于自然,方可不再复发。”崔沐云那凌厉的杏仁眼可疑地瞥了我一下,我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崔沐云又看了看一脸忠厚的李郎中,便欣然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崔沐云前脚刚迈开,我和李郎中便立马击掌庆祝。 想到过两日便可出去走动走动,故而我心情大好,便主动找些轻松的活儿干。舒云阁的落叶稀疏地铺满了整个庭院,我扯起扫帚,一面哼着《棉花糖》一面细细地打扫落叶。远远地便瞧着梦熙和碧草两个一红一绿从西门口走过来,我笑着欲打招呼,不料她俩正聊在兴头上,完全没注意到榆树后面的我。 “哎哟,怪不得都说杨小姐漂亮呐,果然不假,她那件碧绡衫子,据说只有在南诏才能买到呢,怕是值好些个银子了吧!”带鼻音的声音一听就是碧草的。 “那是自然,人家可是兵部左千牛杨将军的小女儿,咱们府若不是指着四爷的影响力,怕也是攀不上他们杨家吧?”梦熙的声音淡淡的,带着点莫名的得意。 “若是少爷不喜欢她呢?少爷的怪脾气咱们也见得多了,少爷不喜欢他的可能性可大着呢!上回那王小姐……” “哎,杨小姐可比那王,王小姐漂亮多了!再说了,这回连老夫人都有意向撮合他们呢!少爷也是人,瞧他对五月那小妮子不是一直好得很么?五月真是好福气,咱们做下人的,就算只能给个主子做小,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更何况是嫁给少爷这样的人呢。” “我觉得五月的个儿太高了些,也不够丰满,脸蛋倒是长得不错,但也不是顶好……” “嘿嘿,碧草,你眼红了吧?嫉妒人家五月了吧?你那点小心思我还能不知道?哈哈……” “呀呀呸!梦熙你个小蹄子!!……” …… 两人嬉笑着渐行渐远,留下我一个在落叶纷飞中呈呆滞状。啥?老爷夫人又开始为崔沐云张罗亲事了?还是什么大将军的女儿?他们也不嫌累!对了,她们所说的四爷是谁?我来这儿也快半年了,怎么不知道有什么四爷?唉,崔沐云,你有这么迂腐的父母,你就等着哪天你被一大帮子女人围攻,就等着整天这房吵那房闹吧,哼。 就在这时,一只肥厚的手夺过了我手中的扫帚。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华池。 “你干啥……”我盯着她脸上的雀斑问道。 “咳,你这叫扫地么?还是我来吧,杨小姐已经到了,你还不快去上茶?” 我嘴角抽搐着,心想,我靠,我还得给她上茶?! 我把压箱底儿的茶叶掏出来,泡好,顺便撒了点儿白醋和辣椒粉,恭恭敬敬地放在此刻眼前这位身着碧绡云杉儿的绝代美女一旁的案几上。 她慵懒地扫了我一眼,问道:“你们家少爷几时回来?”“回杨小姐,少爷此刻正在老夫人那儿,半盏茶的时间便可赶回来了,夫人吩咐奴婢让您在此暂且候着。”我语气极其温和。 “嗯……”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继而伸出纤细的素手准备端茶,不料她手一个哆嗦,竟将我悉心为她准备的正宗酸辣热茶撒了一地。 她“诶哟”惊呼一声,许是被水烫了下,便对我怒目而视道:“你个没脑子的笨奴才!怎么伺候的,竟将茶水撒了我一手,烫坏了本小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明明不是我的错好不好!没想到却这么平白无故地被人泼了一脸的脏水,我怒火中烧,心说大将军的女儿人后竟是如此不知礼数的泼辣丫头,敢情人前那端庄典雅的模样也是装出来的?我倒吸一口气,掏出绢儿替她擦手,不料她狠狠地将手一甩道:“莫要拿你那脏兮兮的绢子污了我的手!还不快给我滚?!” 第二十七回 落落蝶杨疏(2) 好个不讲理的女人! 我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绢儿奋力一甩,笑道:“杨小姐何必如此动怒呢?您来咱们府上不就是为了与我们少爷交好么?方才那副泼辣的模样,若是叫少爷看见了,少爷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你个奴才,你说谁泼辣?!”她没想到我会那样跟她说话,便蹭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诶哟,您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作不知道呢?”我笑着说。 “你!……你可知道家父是做什么的?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我现在就让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下人知道谁是主子!”话音刚落,未待我有所反应,她已经一个巴掌挠过来,把我的脸挠了个大口子,顿时麻酥酥地疼。 奇了,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么没素质的主子呢!好,你挠我是吧?威武不能屈,我还偏要气气你这个养尊处优的丫头! 我一手捂着脸,两眼泪汪汪,如同琼瑶剧中的女主一般,颤巍巍地说:“你,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她的面部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僵持,继而又恢复了那母夜叉样,讥讽道:“怎么,我堂堂杨家三小姐替你家少爷教训一下你个下人都不行了?” 我佯作悲戚地将目光缓缓挪开,深情道:“个中缘由自不是你这外人得以知晓的。我家少爷说了,不管外头有多少有才有貌的小姐名媛,可都比不上我苏梦蝶贴心呢……”我继续将目光投在她脸上,得意道,“你不知道吧?少爷心里可只有我一人儿呢!你就算嫁过来了,也不过是个独守空闺的主儿!” “你!……”这位杨小姐气得脸都绿了,她猛地扑上来揪住我的头发,骂骂咧咧地对着我拳打脚踢,我还真没想到她一个大家闺秀会真的动起手来,果然是武将的女儿。我还来不及还手,她的拳头就如雨点一般纷至沓来,我连连叫苦,只悲悯为何此时舒云阁的丫鬟家丁们一个都不在跟前儿! “住手!”此时,一个极为悦耳的声音自我背后响起,只见姓杨的猛地撒了手,我险些跌倒,扭头一看,一个紫色的修长身影自门外疾步走来,正是崔沐云。好,你来得正好!刚好配合我把戏演下去。我大步过去,一下子跌倒在崔沐云的怀里,嗲声道:“少爷~~~您总算是来了,您再不来,奴婢可就要被打死了去,那可怎么是好哟~~~”我自己听了都鸡皮疙瘩落满地,只见那崔沐云一把揽起我的肩,轻声问道:“可被人打伤了?……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被挠的……”我抽泣着答道,心想这还不明显么?不过说来也怪,崔沐云不是神童么?今日我如此这般主动投怀送抱,明显是逢场作戏,难不成崔沐云看不出来?可他方才的反应分明就是看不出来……我开始怀疑他神童的本质属性了…… 杨小姐尴尬地笑了笑,对着崔沐云福了一福柔声道:“琦玉见过崔公子。……呃呵,方才是这丫鬟犯了点错,我正告诫她呢……公子,可莫要误会了琦玉的意思啊……” “哦?”崔沐云一手抚在我的脑后,冷冷地问,“告诫?想不到杨小姐的告诫却让我舒云阁的丫头面上挂了彩,在下今日倒是开了眼界了。” 好!这气氛真不错!我再加把火! 我故作柔弱地往崔沐云怀里躲了躲:“我的爷~~~梦蝶这会儿破了相了,还拿什么脸来见您呐~~呜呜~”崔沐云见我这样,眼中流露出怜惜之意,便轻轻托起我的下巴,对着我脸上的伤口轻轻地吹了吹,道:“可好些了?……我立马传李郎中过来给你瞧瞧,莫要留下疤痕才好。” 我和崔沐云在杨琦玉的面前表现得如此亲密,的确是让她有点下不了台。她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绿,一会儿又白了,我瞧着她的下唇都快被她咬出血来了,觉得事情玩得有点过火,再者,眼下跟崔沐云如此暧昧,我还担心着我那脆弱的心脏呢…… 我正准备开口,突然,冰凉的触感袭上我的手臂,一个力道猛地将我拉到一边,我一个趔趄,被人从崔沐云的怀里狠狠地拉出来。我侧首望去,放在我手臂上的,是一只纤长白净的手,而此刻,那只手的主人已经将我拉到了她一旁。我抬头一看,竟是满脸冷戾的五月! 好个五月,就凭刚才的力道看来,你果然是会武功的!你果然是深藏不露啊!五月比我高挑很多,而此时的她更是定定地俯视着我,那双皎若星辰的眸子里满是冰冷已极的寒意,昔日里停留在那绝美的面庞上的温婉柔和亦是荡然无存,我全身一个哆嗦,发觉与那杨琦玉相比,这个五月真真是可怕许多啊! 五月的动作显然连崔沐云都有些措手不及。他站在原地直直地望着五月,五月那精致的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以淡然的目光平视崔沐云,而那放在我手臂上的冰冷的手,却不曾放开,反倒越来越紧了,捏得我整个手臂几乎要麻痹了去,我似乎已经听到了五月的指节正在咯吱作响…… 崔沐云和五月之间的气氛怎么这么诡异了?我怎么又看不懂了? 恍然中记忆回到冯陆川离开繁花令子的那日,记得陆川上马车之前与柳先生使的那个眼色,以及柳先生一脸的冷冷清清,我至今都不曾了解个中缘由。 难道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所看到的那样么?抑或是,我本就多虑了? 我不记得这次的乌龙是在怎样尴尬的氛围中草草收尾,那杨琦玉是怎样讪讪地离了崔府,老爷又是怎样对着崔沐云大发雷霆,好在崔沐云只字未提及我,否则,我恐怕不是挨二十个板子那么简单了吧? 杨琦玉一走,李郎中果然又巴巴地跑来了,其实我脸上的伤根本没有什么,可崔沐云执意让他再替我检查一下脉搏,免得肺病复发。我对着李郎中使了个眼色,于是不论崔沐云左问右问,结论依旧还是那句话:须多到府外走动走动才是。 初降的露水晕染了窗外的新月,那晚我果然又失眠了。 第二十八回 簌簌秋枫叶(1) 借口李郎中的那句话,我便时不时地在舒云阁周围转悠,起初那崔沐云依旧是寸步不离地监视我,可时间一久,他发现我根本没有要出去乱跑的意思,渐渐地便放松了警惕,而我也经常替另外几个丫鬟们跑跑腿,熟悉熟悉崔府的构造,好为我的出逃做铺垫。 八月初九,微凉的秋风轻拍着舒云阁一株株榆树那光秃秃的枝桠,秋老虎拖拖拉拉地也总算是携着残余的燥热散了去,徒留下碧波荡漾的池水里那时不时浮上面儿来吐泡的红鲤。洗衣房的丫头们三三两两地扯了竹席,蹲在水池旁一边儿拿胰子刷刷洗洗,一边儿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说笑笑,莫不是围绕着这房小姐那房太太的张家长李家短。 那日天气甚好,一大早,华池便套了围脖与我俩嬉笑拉扯着跌跌撞撞地朝崔沐云那儿跑去。与往常一样,这回又是我与华池去府外不出一里的张家铺子换些舒云阁日用的小件儿,见崔沐云颔首应允且招呼着“早去早回”,我开心地主动上前去替他整了整衣襟,他面色有一丝的愕然,我诡异一笑,和华池福了一福便出门去了。我面上虽与平日里并无二样,可那袖口里却塞了好些个碎银子——也都是我在舒云阁这些日子里攒下的工钱,虽是不多,但出门在外有些银子总是好的。当然,我还顺手摸来了崔沐云的令牌,这样在整个扬州城都畅通无阻啦!这招还是以前在繁花令子里阿俊教给我的,啊哈哈,那个傻小孩自然是没有发现,我不过是借用一日,这样总行了吧? 出府行了约莫半里吧,我面露痛苦之色,两手捂着肚子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可是哪里又不舒坦了?”华池一脸担忧地望着我,满脸的浮肉随着她面部表情的变化抖了抖。 “诶哟……诶哟……我肚子疼得紧呐,恐是方才那白米粥喝得急了……华池啊,你自个儿先去张家铺子吧……我回头跟少爷说声,下回我一个人去便是……”我结结巴巴地说。 “那可不成,少爷不会允你一个人在府外到处跑的……”华池一脸老实地说道。 “诶哟喂,……我可没那工夫与你搁这儿诨扯了……我得赶紧去趟茅厕,我,我这就回去舒云阁了哈……诶哟……”我一脸可怜相地瞅着华池,她不耐烦冲我摆了摆袖子:“得得得,你赶紧的吧啊,别撒裙子上了……下回让梦熙陪你去吧啊。”你个大饼,我靠。 话音刚落我便扯着裙子朝崔府的方向小跑而去,拐了几个弯,瞧不见花华池了我才把脚步停下来。 望了望崔府巍峨的大门前几个昏昏欲睡的侍卫,我笑了笑,没想到这么容易便得出来了,早知道就不做那么些个担心了,唬得我到现在都没能回令子里。可能是内心过于喜悦,我十分小白地冲崔府的门口做了个鬼脸,转身要走,忽地撞上个紫色的高挑身影……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茉莉花香飘然而至,我顿时清醒了几分。 我不会这么倒霉吧?那崔沐云方才不还在舒云阁么?怎的会在这儿?不对,崔沐云的熏香自然不是这个味道……正担心着,一个温和清淡的声音自上方徐徐传来:“梦蝶姑娘,这么一大早的,你一个人在这儿忙些什么呢?” 我抬起头,东面山峦间一轮火红的朝阳正将那耀人的光辉洒向整个人间,金色的阳光穿过近处那熙熙攘攘的杨柳枝,在眼前人那浅紫的绫罗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梦幻的瀑布一般顺着她如墨的青丝倾泻而下,辗转跳跃,光彩照人。 整个崔府能如这般纯净这般淡雅的,恐怕只有她,五月了吧。 我竟没有计划被打破的恼意,也没了上次那事的尴尬,只是豁达一笑:“早先随着华池丫头去张家铺子,可半中腰的闹肚子我便自个儿跑回来了,……你瞧,这不,我刚好要过去呢,便撞着你了。”我极力地使话听上去更为真实,然而五月却轻轻地笑了。 那笑,就如同我第一次见到她那回我误答了崔沐云对华池说的话时五月的笑,有一丝戏谑,一丝调侃,甚至有一丝玩味之意。 而今日的她,更是与平日在舒云阁里那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大相径庭。她略微有些冷漠地站在我面前,嘴角依旧是那抹似有似无的笑,她轻轻地挑了挑眉,凤目扫过我腰间的令牌,一副了然地样子问道:“既然是这样,要不要我替梦蝶姑娘向少爷解释一番?免得少爷以为姑娘做事拖拉呀?” 她究竟是何意?我真的是越来越不理解五月的立场了。她究竟是帮我呢,还是拆我的台呢?眼下,她言外之意,明显是对我的目的一清二楚,只是,难不成她是要我满足她的什么条件才能不将这件事暴露于崔沐云?会不会像电视剧里那样,要我永远远离崔沐云的身边一类?不对啊,既然我要离开崔府了,自然没有缠着崔沐云的意思,五月这般玲珑心思,怎会不知? 怪了,我怎么会有这些想法…… 我略整衣衫,笑道:“五月姑娘的意思是……” 我话未说完,她忽然笑着俯下身来,贴在我耳边低声说:“放心吧梦蝶,我自不是那般无趣之人,怎会将这事告诉崔沐云?你且去趟令子里便好,只是我奉劝你一句,这舒云阁还是要回的,毕竟这儿才是你该呆的地方,你说呢?”我正惊诧中,她已经站直了身子,衣袂飘飘,然后未及我答话,便已留给我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转身入了崔府的门廊,徒留下那抹沁人的茉莉花香,久久不曾散去。 她究竟是怎样的人,那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气,即便是身为一个丫鬟,却已让我敬畏三分。虽说如此,她平日里的隐忍却又恰到好处,可她为何偏偏在我面前不做掩饰呢?竟然直呼崔沐云的名讳? 不管我相不相信她,我也是豁出去了,总之现在能走便已是最好的情况了。 想到这,我稳了稳袖子里的银锭子,沿着崔府那绵延的青瓦院墙,大步向远方跑去…… 第二十九回 簌簌秋枫叶(2) 可能是临近中秋了吧,扬州城的街道依旧是热闹非凡,久违外界的我心情大好,花铜板买了根糊了西域葡萄干的糖葫芦,驻足停留在一个卖泥人儿的小摊面前,那各式的泥人五颜六色甚是漂亮。简单地与那位瘦骨嶙峋的摊主讨价还价后,我买下了一套八仙过海,准备待会儿送给云仙儿做礼物,那小妮子素来童心未泯,尽喜欢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这八仙过海捏得栩栩如生,她铁定喜欢。 我挎着装有泥人的小包袱,乐滋滋地大步走着,一面也在物色着能遣的马车,否则我一路跑到繁花令子,就算不迷路,那腿也得废了去。 “让开让开让开……快让开!……” 远远地便听见前方有人在不耐烦地冲行人叫嚣着,如此嚣张跋扈之人,定是衙门里那些吃公粮的饭桶衙役。果不其然,前方的行人纷纷让开道来,我便瞧见一队身着衙役服的人马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走来,不过看他们的服饰,并不是扬州府的啊。咦,那队伍中怎么有个异类——一个被枷锁锁在囚笼里的男人,身着脏乱的囚服,我虽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显而易见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怎么,这是被我撞上囚犯游街了还是要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啊?正当我纳闷之时,我便听见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着:“啧啧啧,这是谁哟,不知又是得罪了哪个官家,年纪轻轻地就入了狱。”另一个声音略显苍老的女人说道:“可不是么,我听我那当家的说,这人的爹以前也是个拿俸禄的,可据说是得罪了某个大官,全家流放到大漠,这年轻人许是想逃走,不料又被捉了去,现在应是押往洛阳才是。” 人马从我们的一旁经过,浩浩荡荡的马蹄声湮没了两人谈话的声音,而我的注意力,此刻也集中在那个男人脸上。那是个气宇非凡的年轻人,估计也是未及弱冠,虽是满身狼狈,却依旧神采奕奕,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彰显的青春的活力,那无情而冰冷的枷锁亦是无法阻挡那双星眸中透露出的深深的不满与愤懑。 我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时辰恐怕也是不早了,我咬了口糖葫芦,准备继续物色马车。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一声巨响打破了扬州城的祥和,刹那间只见尘土飞扬,无数细小的碎片朝人们飞来,夹杂着那些衙役们的惊呼声以及兵器相接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护住脑袋,也顾不得那半串可口的糖葫芦被炸飞了去,正欲逃走,只见面前的尘埃雾绕中,刚才那牢笼中的男子正赤手空拳与那些衙役们对阵,想来唐朝并无火药,方才那定是内力所为,可见那个男人的功力有几多深厚。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不能傻呵呵地在这儿站着,得赶紧逃命才是。然而我再次没有想到的是,我刚刚抬起左脚,一只宽大的手掌已然握在了我纤瘦的脖子上,我胸口一紧,便动弹不得了。 雷鸣般洪厚的男声自我的后上方传来:“各位衙役大哥,这位姑娘身上挂的是扬州刺史府的令牌,想必起码是个小姐一类,诸位最好是放下手中的兵器,否则就不要怪叶某不客气!到时候,尔等来扬州借路的,又如何与刺史大人交代,你们的主子,又如何还这笔账呢?!” 我,我晕……早知道就不偷崔沐云的令牌了!真是自作自受!我命怎么这么苦啊…… “大胆逆贼,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随便拿个女人来忽悠爷!”中间的那个络腮胡子衙役说着朝地上啐了一口,“爷怎么听说崔刺史的几位女儿个个是貌美如花,怎会生得这般不入眼!弟兄们,给我将他拿下!” 我靠,你才生得不入眼!你全家都生得不入眼! 慌乱中我听见身后的男人低吼一声“该死”,便觉得全身被他牵着往后退,街道上的行人、商贩早就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那帮衙役与这位“歹徒”以及我这个无辜的“人质”。那帮饭桶根本不顾我的死活,一个个抄了家伙汹涌而至,而我身后的男人亦是身手不凡,一手掐着我居然还能将那衙役们一一击退,而我,却未伤到一丝一毫,脖子上的力度亦是适中。这个细节让我明白,这个男人应该不是个坏人。 然而寡不敌众,就算是身手不凡也经不住那么多人的群攻,眼看那些衙役们要伤到那个人,情急之下我狂吼一声:“慢着!!!!我的的确确是刺史大人的女儿!!!你们一个个居然连我都不认识,真是瞎了狗眼!!!!!”我的一番话使那些人们停了下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谁亲自见过刺史的女儿,而周围的行人已是逃的一个不剩,故而连个对质的本地人都没有…… 伤了刺史的女儿肯定就等于得罪了刺史大人,得罪了刺史大人肯定要给主子爷惹出麻烦来,给主子爷惹出了麻烦咱们就没好果子吃也没银子拿,没银子拿就没有陈年的女儿红喝也见不到百花楼的莺莺姑娘了…… 为首的几个衙役将信将疑地望了望我,而这么个刹那的分神也足以为我身后那位高手提供足够的时间了。果然,随着他的纵身一跃我亦是腾空而起,不出一会儿,便已降落至一个偏远无人巷子里了。 那男人立马撒了手,对我作了个揖,恭敬道:“多谢崔小姐出手相救,叶某人感激不尽。” 我揉了揉那苦命的小脖子,噗的一声笑道:“公子还真的相信我这般相貌会是崔大人的女儿?!我身上这块令牌啊,是捡来的!” 他怔了一下,望着我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警觉:“那方才姑娘是……”继而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便再次作了个揖,“……在下叶枫,多谢姑娘危急关头相救!!不知恩人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我晕,看他这人身手非凡的,竟然这么一股酸劲儿,着实好笑。 “我哪配是恩人,方才亦是为自己解围罢了,在下苏,苏婉,有礼了。”我笑道。 叶枫直起身子望向我,他身上灰色的囚服上有着斑斑的血迹,蓬头垢面,出了这巷子怕是又要惹出事端,我从袖子里掏出锭银子,提议道:“叶公子形容伟岸,只是这身囚服怕是为公子招来祸端,不知这点银子能否为公子置身体面的衣服,也好早些离开这里。”见他双眼中流露出诧异之色我立马补充道,“哦,公子不必多虑,在下并无施舍之意,只是想帮公子一回。” 他望着我善意地笑了:“苏姑娘果然是纯善之人,只是不过多久在下便有友人来相济,故而多谢姑娘美意了。” 我与他客套几句便离开了巷子,找辆便宜的马车一路颠簸地向繁花令子的方向赶去。只是那时的我并不知晓,方才那个叫叶枫的年轻人,会成为之后若干年跟随在我身边的铁胆护卫,曾几度为我出生入死。 第三十回 皎皎中秋月(1) 我坐在一辆极普通的马车里,前方驾马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到繁花令子还有些路途,而我却我早已在座上昏昏欲睡了。 “那个……这位小哥,还有多久啊?”我打了个哈欠问道。 他向右侧首三十度,笑道:“姑娘莫急,顶多一个时辰便好。” 我点了点头,继续倚着马车小憩。 我仿佛睡了那么一会儿,马车不知是磕着了石头还是什么,一个猛烈的摇晃把我从睡梦中揪出来。我掀起窗帘朝外望去,咦,不对啊,这周围的房屋景致为何我从未见过?行了这么久想必也距离繁花令子不远了吧?我怎么觉得越行越远了呢?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望着驾马人那略显精瘦的背影,我心中疑惑乍起:难不成他并非一个简单的车夫? 我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问道:“小哥,我们这是到了哪儿啊,我怎么瞧着这么陌生啊?” 车夫“吁——”地让马停了下来,扭头笑着对我说:“姑娘莫要见怪,马上便要出了扬州城,你自然是觉得陌生。” 啊?!出了扬州城?! “你,你究竟想干什么!”我面色紧张起来。 他干笑两声,大众脸上的大嘴一咧:“打劫啊!这么明显了还没看出来?!” 我发现我今儿个的运势还不是一般的背哎。 我四下望了望,确定没有溜出马车的可能性,我堆了张笑脸对车夫道:“这位帅哥,你看我这走走亲戚的,身上也没带什么盘缠,就,就装了几个送给小孩的泥人,你若是打劫,出这么大的本也是亏了啊!”见他不屑地挑了挑眉,一副身手不凡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作此感想),我低下头,心想还是保命重要,钱财乃身外之物,千金散尽终能还复来的,便乖乖地将袖子里的银子掏了出来,捧给这位车夫大哥,一脸谄媚地道:“您瞧,就这么点儿了,您尽管拿走吧,我,我可以走了吧?” 只见他面色陡然一沉,我还以为他嫌少,不料他一脸严肃道:“姑娘请自重,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本人只劫色不劫财!!” 我顿时囧得满脸黑线…… 敢情就我这样你还劫色?!你青光眼还是散光啊…… 我一直处于石化状态故而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到一件外衣扔到我一旁,伴随着那张大众脸的声音:“刚好这儿人不多,那咱们就别浪费时间了,赶紧的吧啊,我还得回去做饭呢……”说时迟那时快,忽然,那大众脸居然要合身扑过来,“淫贼!光天之下居然强抢民女——”我情急之下一脚踹过去,也不知踹哪儿了,只听见那大众脸闷哼着往后仰了仰。我趁机钻出窗户,可那窗户明显是小了的,我便这么半个身子在外头,而腿还伸在马车里头。我心急如焚,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流下,我大呼救命,那些本就寥寥无几的路人却是躲瘟疫一般跑了开来——素质啊素质!!身后于是响起了那淫贼奸诈的笑声:“姑娘小点声,莫要弄得尽人皆知嘛……哟,姑娘这是什么个新姿势啊,自创的?不错嘛,嗯……爽则爽矣,然而办起事而来总归是不稳妥啊……” 妈的,你这淫贼!!!!我四肢使劲扑腾,却感觉到两个脚腕被他死死地捉住了。 欲哭无泪啊!!!我这古代的贞洁可不能就这么被辱了呀!起码也得找个帅的不是么……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由于我前肢动作过大而导致马车受力不平衡,于是一件说不上是不是更悲惨的事情发生了——马车朝着我半个身子在外的那面陡然倒了下去…… 就在我一声未雨绸缪的惨叫过程中,一个把寒光四射的长剑劈开了我周边的窗棂,一只有力的手臂将我拦腰抱起,我颓然跌入一个盈着清香的紫色怀抱中,而那马车亦是紧接着我身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我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仍然惊魂未定,直到我被带到了安全的地方,我方才抬头望向我那“救命恩人”——崔沐云。他一身紫色的长衫,镶了银白色的衣领,飘逸的长发随风轻舞,周身带着几分爽朗,几分贵气。他紧紧地将我拥入怀中,一双潋滟的杏仁目中饱含歉意与愤怒交织的复杂情绪。 委屈的泪水决堤而出,我自是没有想到,我这般无情无泪之人,原来竟会在平生第一次遭遇采花贼的时候嚎啕大哭,我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呢?这十五年来唯一一滴眼泪不正是在我离开苏家寨的时候滑过面庞的么? 他伸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柔声道:“梦蝶,没事了,莫要再哭了啊,有我在呢。” 有我在呢。 我抽泣不止,那积压在心底十几年的愤懑、苦涩似乎一时间悉数倾泻,我不知自己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里窝了多久,只记得崔沐云那质地上好的锦服已是被泪水打湿了大片,直到有细细的浅吻落在我的眼角、面颊,我睁开眼,天人的容颜近在咫尺——他竟在吻去我的泪水。 啊,崔同学,你难道忘了,今儿早晨杂役房的几个下人忘了备水,我与华池起得早些,没来得及洗脸?! 我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挣开他的怀抱,他栗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也是没有作声地望着我,我掏出随身的包袱,打开来将那几个泥人细细一数:啊,囧,我的“张果老”与“蓝采和”在几番慌乱中已然不知去向…… 回去的路上,他冷着一张俊脸闭口不提我擅自出逃的事情,我自知理亏,便不敢过问他是如何知晓我的去向的——五月姑娘自然是摆脱不了嫌疑,我亦是没有再提回去繁花令子的事情——看来这事儿得往后再拖一拖了。 回去府上,大饼一脸的不悦,说什么她好心关照我,不料我竟背着她跟少爷对着干,指不定哪天非得把她也拖下水云云。我安慰了好久还顺便贡献了那剩下的六个小泥人,大饼终于答应不再念叨这事儿,但不排除日后算账的可能性——理由是八仙过海少了两个。 第三十一回 皎皎中秋月(2) 日子终于有了表样的平静祥和,而那夜空中早已不安分的明月也在一番又一番的日月交替中逐渐丰盈圆润,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终于化作一轮圆满。本就不知歇停的崔府上下此时亦是越发忙碌了,中秋之夜,府上的主子下人们齐聚正厅和满堂,那满桌的山珍海味、各式各样的胡饼,哦,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月饼,无不令人垂涎三尺。各园的门口都悬了大红灯笼,丫鬟和老妈子们到处跑腿儿没个消停,全府上下一片其乐融融。 我自是随了崔沐云前往和满堂,华池与碧草替崔沐云掀了帷帐,我们几个便跟在后头走过穿堂的垂花门,进去便瞧见了满身珠光宝气的老夫人以及那满面荣光的崔大人和他的几房娇惯的妻妾。 崔沐云上前请了安,老夫人佯作不悦地埋怨崔沐云又来迟了些,大夫人拿了绢儿怜爱地在崔沐云白皙的额上轻点了两下,只是崔大人似乎还在为上次的事儿记恨着些,只是冷淡地招呼了崔沐云一声,崔沐云也还是中规中矩地在一旁坐着了。我与一身湖蓝绣裙、头戴明月簪的五月立于崔沐云身后,她亭亭玉立,其天仙一般的容貌本就胜我三分,又比我高出甚多,若不是崔沐云执意坚持,我又怎会乖乖地与五月并行? “怎么了梦蝶,哪儿不舒坦么?”出乎我意料的,五月居然明目张胆地小声与我说起话来了,她还真够嚣张的,这么隆重的晚宴,也不怕被那苛刻无比的崔大人抓着小辫子? 我干笑了一声:“哪儿的话啊,只是不曾来过这般大场合,我这乡巴佬有些腿软罢了,让五月姑娘见笑了。” 果然,我余光瞥见她嘴角勾起一丝调侃的笑意。她轻声道:“哟,繁花令子柳先生手下的‘高徒’竟会怯场,说出去怕是没人肯相信吧?你莫要掩饰了,可是在懊悔生得没我这般高挑?说来你也不信,高有什么好?你若如我这般定是嫁不出去了!”说完她更是放肆地笑出声来。好在周围的人们忙里忙外的尚未安定下来,否则又要别人瞧我的好戏了。 唉……五月同学……你作何如此聪慧呢?殊不知女子聪慧灵巧惹人厌呢,还有啊,何谓“你若如我这般定是嫁不出去了”?敢情你的意思是你这般高挑依旧能找到崔沐云这样完美,呃,姑且比较ok的夫君,那我就不行了?你这是彰显你我面上的优劣呢,还是真真替我担忧呢? 我轻嗤一声:“五月姑娘好福气,我这不入眼的丑丫头许是玉皇大帝特意派来衬托你的绝代风华了,等哪日五月姑娘攀上枝头做那……呵呵,可莫要忘记了梦蝶去呀……”我冷意盈盈地回着,余光却瞥见五月转过头来正望着我,我下意识地侧首,恰好迎上她那双如秋水般澄澈的双眸。而那双眸子里却有着我不懂的笑意……心跳不知为何漏了一拍,我微微蹙眉,心底忽地涌上一丝不妙的感觉,直到前面的崔沐云笑眯眯地回首道:“你们侃了这么久了,本少爷正听得起劲儿呢,怎的不继续了?”我尴尬地福了一福,只是五月仍面不改色地立在原地,颇为嚣张。 可她的嚣张为何总是激不起我的怒意呢?可能这就是五月同学的personality吧。这时,老夫人一旁的老妈子碎步走过来招呼五月,并向崔沐云说明是老夫人让五月去那边伺候着,打趣儿地问崔沐云可“舍得”,崔沐云笑着望了五月一眼,道:“随老夫人的意思便是。”五月便恭恭敬敬地随老妈子去了老夫人那头,我瞧着她一过去便体贴地替老夫人揉起肩来,老夫人面上满是赞赏与满足的笑意。 晚宴开始了好一会儿,酒意正酣,有人提议让各房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为大伙儿献上歌舞,丝竹亦可。而后便是那三小姐崔沐书落落大方的一支嫦娥奔月舞,衣袂飘展,婀娜多姿,舞罢,全场拍手叫好。才女六小姐崔沐兰的一幅临王羲之的《兰亭序》亦是博得满堂喝彩;七小姐崔沐竹一曲高歌,婉转悠扬,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几分男儿气概的八小姐崔沐菊别出心裁,手持一把玉女剑,拔剑而出,刹那间寒光四射,刚柔并济,全场叫绝。舞罢,她抱拳叩首,却不忘与我们这边的某位神秘人士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我顺着崔沐菊的眼神回首望去,恰瞧见左罗同志的双眼已然呈爱心状…… 终于该轮到崔沐云了吧?就着空档,我俯身问道:“不知少爷准备展示些什么呢?奴婢素闻少爷五岁能诗,六岁能曲,今儿个可是让左罗他们准备了筝,为大伙儿献上一曲?”可崔沐云面对我好奇的询问却出人意料地吱唔了起来。说来也怪,我来舒云阁的这半年,怎从未见过崔沐云抚琴呢?其实,傍晚时分我在舒云阁时常听见的悠扬如潺潺流水般的琴声,而那时崔沐云却摇了摇头说那不是他的琴声,难不成这卧虎藏龙的舒云阁还有什么民间艺人不成? 随着老夫人唤了声“云儿,该你啦”,崔沐云一改方才那窘迫的样子,一把将折扇甩开来,即兴吟了两首绝句,而我却是想着方才的事儿没仔细听,只晓得那两首诗赢得全场叫好,就连一直冷着脸的崔大人也是点了点头。 以为献艺环节即将结束,没想到五月忽地低头对老夫人耳语两句,只见老夫人目光一亮,望向我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梦蝶曾是繁花令子学戏的,那一定是读过书的女子了。不如,梦蝶也来首诗,如何?” 什么?要我作诗?开嘛玩笑!我愤恨地将目光化作两把冰刀朝五月射去,只见她慢悠悠地抬头望了我一眼,满脸的笑意肆无忌惮地泛滥在那绝代的容颜上。我稳了稳情绪,稍加思索,张口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宫阙,今夕是何年。玉宇复琼楼,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朱阁低绮户,夜夜照无眠。莫道不言恨,何事别时圆。悲欢叹离合,阴晴转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长吁一口气,好在还记得《明月几时有》的歌词,稍加改动,便符合了唐朝的习惯了。只是我一首收尾,全场寂然。一秒、两秒、三秒,崔沐云忽而朗笑着鼓起掌来:“好!好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梦蝶,你真是令人惊喜呢!”崔沐云话音刚落,满堂一片唏嘘之声,那一束束或挑剔或惊讶的目光瞧得我心惊肉跳的。我下意识地望向五月,本以为她会满脸的不屑或嫉妒或讥讽,然而我看到的,却是一张满是惊讶与赞赏的颜。我心中稍稍安定,毕竟自己上辈子也不是什么文学才女,这么当众“改诗”还真是头一回。 而我无意中瞥见老夫人的表情,却是一脸震惊与探究,恍若当年的杨仁子。 如此一来,而后将要发生的事情,就仿佛有了它存在的理由了。 第三十二回 寞寞复相逢(1) 夜色愈渐浓了,宴席散去,各房的主子们都携了随身的丫鬟小厮回去了,只留下几个手脚麻利的伙计做做打扫一类。我与华池还有碧草仨个一路说着笑着,很放肆地把崔沐云与五月甩到后头很远,穿过小片竹林子便是舒云阁了,我下意识地回头,便瞧见五月一脸冷漠地走在后头五十步开外,而崔沐云正默默地随着,亦是一脸的冷清。两个修长的身影一前一后,之间的气氛甚是诡异。想来崔大人他们亦是不知晓这五月在背地里是这么个嚣张的主吧? 华池肥厚的手掌拽了拽我,我回过神儿来,便随她继续往舒云阁的方向过去了。 夜深了,我睡在自己的房间里,那皎洁的月光穿过敞开来的窗户轻轻地投落在我的面上,我成功地失眠了。房间的那头,华池那平稳而祥和的呼吸声传来,我满心羡慕,她总是头挨着枕头便能睡着。我翻身换了个姿势,伸手掖了掖被角正欲入睡,不料窗外徐徐飘来潺潺的琴声,迢迢如流水般淌入我的心间,像是一只有魔力的手,牵引着我情绪。那琴声舒缓平静,听似闲暇之曲,可仔细听去,却有着淡淡的哀愁。我披了稍厚的外衣,穿上我那翘圆头的布履,轻手轻脚地出了别院,顺手带上门,沿着琴声一路前去。 出人意料地,那琴声将我带到的地方,恰是五月住的梦罗坊。 原来长久以来舒云阁里的神秘民间艺人是五月啊! 银色的月光下,紫衣佳人面前一架十三弦筝,擢纤纤之素手,雪皓腕而露形,清雅婉约的旋律自那如葱根般的指间徐徐溢出,月光,佳人,丝竹,再加上那一汪碧波粼粼的舒云湖,好一幅赏心悦目的美景! 我不忍心打破这般美好的意境,拢了衣襟准备后退几米,不料那琴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佳人那平静的声音:“梦蝶姑娘,既然来了,又何必匆匆离开呢。” 五月同学,你太聪明了。 其实我一直是不怎么喜欢五月的声音的。相对她那张连崔沐云都未必可及的容颜来说,五月的声音的的确确不是什么天籁之音。而此时她的声音,虽是与往常并无二样,却是多了一分我不理解的情绪了。 我略显尴尬地走过去,在湖边的大石上坐下,笑道:“五月姑娘琴艺绝佳,梦蝶怎好意思打搅。”她闻言从座上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一改往日淑女形象,与我一样坐在大石上,一手撑着她那尖下巴,几分无奈地道:“自幼习琴其实并非我本人的意思,现在看来,只是闲暇之时徒增消遣罢了,梦蝶倒是把弹琴神化了,其实任人都可以学会的……哟,瞧我这后知后觉的,这石头可是忒凉啊!”她蹭地从石头上跳起来,拿手拍了拍裙后,又看了看我,嚷嚷道,“呀,你这一身清透的,夜晚凉气重,怎是不怕着了凉?”她取下自己身上的紫色披风,一面给已经石化的我披上一面自顾自地说着,“你若是因来我这儿而着了凉,崔沐云那竖子岂能饶了我去?你休想拿这苦肉计来害我遭殃……”她说着说着便不说了,抬眼略显慌乱地看了我一眼,忽地又恢复了那幅孤傲冷漠的样子,长身玉立,清了清嗓子道:“你怎么不说话?莫要以为这是我关心你,这只是,呃,只是替少爷做的罢了……” 我善意地笑了,也是我第一回发自内心地对五月笑道:“看来我苏梦蝶真是对五月姑娘知之甚少呢,原来五月姑娘竟是这般风趣可爱之人,怪不得少爷一直将姑娘你留在身边倍加照顾!不知道梦蝶现在想与五月姑娘成为挚友,还是否来得及呢?” 她忽而扭头望向我,一脸严肃的笑意道:“挚友?梦蝶不是在说笑吧?你我成为挚友?”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看来五月姑娘真是拂了我的好意呢……”我望着她,皎洁的月光窸窸窣窣地落在她那绫罗纱裙上,愈是多了一分飘渺的美感,那张傲然而冷漠的面孔,此时看来,竟越发的陌生了。 她再次坐下,然而这次却是紧挨着我坐下的。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拾起地上一片火红的枫叶,笑道:“你可知道,人生在世,就如同一片叶子,无论曾经汲取了多少阳光,无论曾经是多么的繁茂碧绿,终有一天是要携带她毕生的精华,重归大地,就好像我手中这片枫叶。”她轻叹一口气,终是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句,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自幼离家,故而并不知晓自己的生身父母,亦是不知晓自己的生辰,只知道是垂拱三年秋出生的。而自打我记事起,老夫人都是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我曾以为自己有着美好的未来,然而我七岁那年,老夫人告诉我说,我终究是个下人,是要伺候崔沐……少爷的,故而被遣来这舒云阁。这么一晃,便是过了九年了。……呃,再加上我比崔……少爷年长数月,所以,我与少爷的情谊并非你们所想的那样,你明白么?”她语气清淡,而后便一脸冷漠地望向我。那精致的嘴角不屑地上扬,夹着几分痞气。 她是何意?莫非是在告诉我:我不喜欢崔沐云那个小变态,也不会嫁给他,如果你喜欢的话呢,尽管拿去好了。 是这个意思不?我该如何理解? 我有些不解地笑了笑,无意间与她的目光相撞,四目相对间的刹那,似乎有种诡异的感觉在心里某个角落膨胀、膨胀……她目光柔和地闪烁了一下,继而再次恢复以往的漠然。 我忽地明白过来,那每每见到五月便在我心底扩张的异样终于清晰开来——那是一种恐惧,一种对于某个可能发生的事实的恐惧——眼前的五月,她身材修长,性格冷傲,骨子里玩世不恭,而她身为一个女子面对崔沐云那样的美男却是毫无兴趣——她、她、她分明就是一个t(百度大婶说,t就是女同性恋里面那个扮演男性角色滴哦)!!!我满脸愕然,仿佛看到她周身瞬间有无数百合绚丽绽放…… 若干年后,五月告诉我,那晚我面上的表情骤然变化,极为好笑,然后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大石上站起来,解下披风狠狠塞到到她手里,满脸惊骇与恐惧,二话不说撒腿就跑,只留下坐在原地手里捧着披风的她一脸的茫然……以她的聪慧定是立刻反应过来了,于是她开始笑,大笑,笑得没心没肺,笑得体无完肤…… 第三十三回 寞寞复相逢(2) 翌日一早,我与华池、梦熙她们就去了舒云阁的“小厨房”,按崔沐云的意思替大伙儿做些中秋的糕点。听华池说,舒云阁一直都是这么个规矩,而我以前在令子里与阿俊走得近,也会好几样漂亮可口的糕点,于是毫不犹豫地顶着厚厚的黑眼圈加入了她们的行列。 而实际上我昨晚到现在一直苦不堪言的便是五月那档子事儿。我怎会想到她有那种嗜好?虽说我对这些个东西接受的能力还是比较高的,可是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那真真是坚决不可。我紧蹙双眉,将心中的不安全然化作揉面的力气,我揉,我揉,我揉死你…… 忽然,一双有力的胳膊从身后轻轻将我圈住,我正欲回头,崔沐云那棱角分明的下巴已经搭在了我的左肩上。我心跳陡然加快,这个崔沐云,真是讨厌啦,梦熙、华池、碧草都在呢!瞧华池那愤恨的眼神,如果眼神也可以杀人的话,我已经被杀死一千次了。 “呵呵少爷……”我抓住他的手臂想要挣脱,沾了他两袖的面粉,不料他丝毫不在乎,反而旁若无人地圈得更紧了。 “怎么了,瞧你心不在焉的,这么小团面儿,硬是要被你给揉没了才罢休不是?”他轻声笑道,“瞧你这小脸上,糊得尽是面粉,都快成大花猫了……”说完居然伸手替我擦脸,望着他现在对我的好,再想想他曾经对我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郁闷了,差距咋这么大呢!这究竟是倒霉呢,还是我走运呢。 他一面替我擦脸,那双满是怜爱之情的杏仁目此时正直直地绞着我的茫然的目光,趁我不备,他忽地低下头,轻轻地吻在了我的唇角上。我感到血液陡然涌上面颊,红到耳根,却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余光瞥见那三位女同学的下巴都已经掉了下来…… “少爷少爷,梦蝶在这儿吧……”左罗快步地走了进来,秉持了他一贯的不敲门法则,整个人却在瞥见这幅诡异地画面后怔住了。 我尴尬地要挣脱,崔沐云抬起脸来,却依旧紧紧地将我搂着,我正郁闷中,他若无其事地对左罗说:“什么事儿如此匆忙,但说无妨。” “呃,哦,……方才老夫人那边的人传话过来,说让梦蝶过去一趟。”左罗将目光在我和崔沐云之间辗转了几番,顺带还瞥了某华池一眼,最后望着崔沐云说道。 “那你就过去咯。”他俯下身子,望向我。 我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作者:丫你个老女人羞涩个p啊),然后几乎是冲刺般撞开一脸茫然的左罗,跑出了舒云阁。 随着一位大叔版家丁一路前行,在假山丛中的石子小路上弯弯绕绕,我来到了一座华丽雍容的小园。我抬头望向那匾额上“牡丹阁”三个隶书的字,正赞赏着这字写得好,大叔家丁转身替我打开门,恭恭敬敬道:“苏姑娘请。”我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了,论资历,我是个进府不过半年的丫头,这位大叔竟自降身份地称呼我为“苏姑娘”,我谦逊地笑了笑,冲大叔点了头,便进了园子。 一阵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那厚重之感顿时让我的心中浮上莫名的压力。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出自书画名家薛稷之手的《艳阳牡丹》,颇为壮美华丽,而所有的家具陈设皆是上好的紫檀木料,一位花甲之年的妇人手持一把秀气的小剪刀,正为几盆娇贵的盆景修剪枝桠,看到我,一双琉璃般精神不已的眼睛透出威严的笑意:“梦蝶来啦。” 我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继而恭敬地朝老夫人行了礼。老夫人伸手示意那些个侍女们退下,我小心谨慎地问道:“不知老夫人唤梦蝶过来,有何吩咐?”她笑着坐到铜镜前,自顾自地打开一方镶金带银的妆奁,用状似悠闲的声音道:“我时常听云儿提起你,说你是个知书达理的丫头,我这牡丹阁的丫鬟老妈子们没读过书,也都是颇为木讷,一个个皆是不懂得讨主子开心,我一个老太婆整日在这闷着,心里亦是不舒坦得慌。繁花令子那般惹人眼花缭乱,想必梦蝶定是会梳得几个流行的发髻吧,今儿个让你来,不怕你笑话我老太婆,我倒是想尝试尝试那几个年轻人喜欢的发髻呢。”说完,她伸手轻捏起一把雕着攒花的木梳,示意我过去。 我心中稍稍轻松了些许,走过去,解下老夫人头上的簪子,一面替她松下那厚而长的银发,笑道:“老夫人这是哪里的话,老夫人鹤发童颜,面色红润,精神气儿啊可是丝毫不输给咱们这些年轻的丫头,故而老夫人既然有这份心思,梦蝶哪敢不从呢,献丑了。”我接过那把木梳,用拇指轻轻摩挲,细腻如婴儿的皮肤,还透着一股淡淡的水泽木香,果然是质地上好的梳子。 我用梳子轻轻顺着老夫人的长发梳理,听老夫人道:“这梳子是我那良人昔日里从白帝城为我带来的黄杨木梳,我珍藏多年,爱惜不已,素闻这梳子有活络经脉、亮泽发丝的功效,不知梦蝶用着可顺手?” 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我停下手中的动作,轻声道:“这般贵重的梳子怎能由梦蝶这粗陋的手来使唤呢,老夫人还是换把普通的木梳便好……” “哪里的话,我打第一眼瞧见你,便对你很是喜欢,莫说这梳子,就算送给你,我老太婆也不会犹豫半分。”老夫人从昏黄的铜镜里望着我的眼睛,而此时分明是话中有话。我没有再做推脱,便就着那黄杨木梳替她打理起发髻来,准备梳个时下最流行的乌蛮髻,等待老夫人的下文。 “昨儿个晚宴上那首‘千里共婵娟’是你的诗作?”她悠闲地闭目问道。 唉,其实,那当然不是我的诗作了。 “回老夫人的话,梦蝶不才,献丑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你来舒云阁也有好些日子了吧,我看得出来,云儿对你很是上心……他自幼在我的庇护下长大,自是有些任性有些顽劣,不懂得讨好女孩子,故而让梦蝶受苦了。” 你才知道啊,你那宝贝孙子脑子里真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哎,我整天都得围着他转,还得小心着不把他惹怒了去。他若开心就毫不避讳地占我便宜,若不开心就无非是不理不睬或是横眉冷对。啊呀呀,老夫人您的教育真是失败啊! 我假意推脱了几句,然而老夫人却是径自接着说下去:“你与他人不同,这一点我瞧得很是真切。故而我希望你能留在云儿身边,他十分需要你的辅佐。我现在,便是顺带问问你的意思……” 我心中陡然一紧,顺带?您找我来应该为的就是这件事儿吧?乌蛮髻在我的双手中已然成型,我将一支垂花金簪别在髻上,轻声问道:“老夫人您看如何?可还满意?”我有意回避她的问话,实际上是颇为无礼的,然而我想让她明白的便是,我苏梦蝶并非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即便是老夫人您,也不行。 然而她那了然的目光中并无半点怒意,她对着镜子自赏一番,满意道:“甚好!梦蝶这般心灵手巧之人,定是个做主子的命。不过我崔家亦是名门望族,讲究门当户对,云儿又是个独苗,故而定要与名家之后联姻的。可我老太婆十分欣赏你,我的想法便是,你入了我崔家的门,做我崔家的媳妇儿,我等荣华富贵,定不会亏待了你去。只要你愿意,只要我老太婆还能活到那一天,我方可保证那未来的九少奶奶活不过三个年头,继而立马将你扶正。不知你意下如何?” 第三十四回 寞寞复相逢(3) 我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老夫人的口气极为悠闲,仿佛在说:“你瞧,这株兰草生得多艳呐,我把它送给你,如何?” 可她是否知道她说的是何等残忍之事! 为了一个我不知道的莫名其妙的理由让我留在崔沐云身边,而我繁花令子出身的身份又会有失崔府的范儿,她不惜让崔沐云和一位名门千金联姻,而后用非常的手段再将那位可怜的姑娘赶尽杀绝继而将我扶正——这么做只是为了以名和利来诱惑我给崔沐云做小!! 果然是崔府的上人,果然是城府极深,手段残忍。 我定了定神,正色道:“恕梦蝶真真难以从命。梦蝶是个粗人,少爷那般风姿卓然、才学不菲,梦蝶哪有那个福分能服侍少爷。梦蝶只是个卑微的丫头,只想一辈子平平静静,不求大富大贵。不知老夫人是瞧出了梦蝶哪点超凡之处,指望梦蝶辅佐少爷。梦蝶本就是舒云阁的丫头,忠心不二地帮衬着主子乃是本分,只要梦蝶继续是舒云阁的丫头一天,自然会尽最大的能力辅佐少爷,老夫人大可不必那般麻烦。……再者,若是老夫人希望能多几个女子服侍少爷,那一直留在少爷身边的五月姑娘自是不二的人选,哪轮得到梦蝶呢?” 我面儿上说的理直气壮,然而心跳却越来越快,没想到的是,老夫人忽然大笑几声,而后收敛了笑意,从铜镜里对着我说:“五月那小……丫头是我带大的,我再了解不过,她不曾花半点心思在云儿身上,当初送她去舒云阁乃是审时度势之举,在此不做赘述,你亦是不必知晓。故而,我自然是不会真的让她去伺候云儿。……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可愿意随了云儿?” 我心里的不满感愈加的强烈了,你凭什么让我给崔沐云做小,你凭什么禁锢我的自由,你又哪来的权力让别人一好好的姑娘嫁人后三年内就香消玉殒?!我冷笑一声:“恕梦蝶难以从命。” 她眼底流过一丝惊讶,却是无比平静道:“那也由不得你了。”她状似怜爱地牵起我拿梳子那只手的手腕,像一个慈祥的奶奶,而我的心底,却是彻骨的寒冷。我警觉地欲将手抽回来,不料她将梳子从我手中抽离,望着我的手笑道:“你瞧你的手,是怎么一回事?” 我立马低头望向我的手——那纤细的食指与拇指的指尖已然严重发黑,黑斑的周边镶着诡异的紫色线条,一个十分不妙的想法几乎是冲入我的脑海——我中毒了。 我中毒了。 可为何我连半点知觉都没有?为何老夫人没有中毒? 她慈祥地笑了笑:“梦蝶莫要见怪,这只是我独门的紫牡丹罢了,方才染于黄杨木梳上,并非什么烈性的毒药。指尖在初染此毒之时会绽放紫黑的暗斑,犹如盛放的紫牡丹,不过你莫要担心,半柱香的时间方可消去,亦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解药就在我身上,我每月会给你一粒,你服下便可安然无事。待我驾鹤西去之时,我自然会将解药的方子传于云儿。只要你安守在云儿的身边,不就一切大好了?” 大好?大好个头啊! “那如果,如果某个月我没有服用解药或者忘记了服用解药呢……”我的声音开始颤抖,心中有种东西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满不在乎地淡然道:“无非是七日之内七窍流血而亡罢了。” 七日之内……七窍流血而亡……? “……那,有没有什么可以根治的解药呢……莫不是要一辈子依赖这种暂时性解药……”我的声音完全是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她摇了摇头,方才我亲自为她梳的乌蛮髻拖下一缕银发缓缓地在她的脑后摇曳:“自然是没有终生的解药。” 瞬间,我感到心中一种庞大的信念,或者是多年来一直支撑着我的某种我自认为无懈可击的力量,在眼前这个银发老妪的几句淡然的话语下被摧毁,仿佛那被给予厚望的马其诺防线,刹那间溃不成军…… 如此一来,我嫁不嫁给崔沐云,已经不是重点了。不是愿不愿意嫁,而是愿不愿意活…… 似乎摆在我面前的是:不嫁白不嫁,送上门的荣华富贵难不成不要了?难道你想一辈子就这么做个任人使唤的丫头? 我是不是该静下心来认真思考一下老夫人这么做的出发点了? 我虽不是相貌丑陋之辈,但亦不是貌若天仙,如果仅仅是老夫人赞赏我的所谓的才华,大可不必为了让我臣服于崔府而动如此的心思。既然她早有准备,说明她心中自是明白我不会轻易从命的。如此看来,只有一点是可能的了,那就是这个如灾难般的现实是我的身份背后所隐藏的一些东西带给我的,而这些,很有可能与柳先生有关,与繁花令子有关。究竟背后有没有更大的阴谋,却是我不得而知的了。 至于五月,我似乎再次悟出了些什么。我几乎要推翻我昨晚那愚蠢的结论了,今日从老夫人的话中得知,老夫人起初就没有如谣传的那般将五月内定为崔沐云的妾。这么一来,答案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泪水在我的眼中打转,我咬了咬牙,笑得无比凄惨:“老夫人果然好手段,姜还是老的辣啊。梦蝶终究是心领神会了。那就随了老夫人的意思便是。只是,梦蝶有个不情之请。” 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笑道:“但说无妨。” “若是梦蝶真的有幸能入了崔家的门,请求老夫人对外说少爷纳的是身边的丫头苏婉,而不要说是苏梦蝶,从此世上便无苏梦蝶,只有苏婉。如此,一来免得繁花令子辱了崔府的身份,二来于我亦是大有好处,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她眯着眼打量了我一番,最终颔首道:“那就依了你。” 武周长安三年八月十六,那年我十五岁,中了扬州刺史他老妈下的紫牡丹的烈毒,顿时心里处于崩溃状态,而我未来的道路,也于此刻,彻底改写。 我跌跌撞撞地出了牡丹阁,也顾不得满脸肆虐的泪水了,一路上遇到几个丫鬟家丁也都是一脸诧异地望着我。直到我走入舒云阁前方的那片小竹林,我内心方才稍稍安定下来。我找了块空地坐下,拿衣袖使劲地擦脸,一边流泪一边擦脸…… 终于,我好不容易将面部表情调整到一个正常的范畴,就起身做了几个深呼吸外加一套上辈子学的蹩脚的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略整衣襟,继续向舒云阁的方向走去。 …… 那方熟悉的庭院,地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那一株株曾经陪伴我在数十个夏日的傍晚乘凉的榆树,在秋日的阳光下却多了一层残忍的陌生感。我步履蹒跚地朝那熟悉的方向、那熟悉的别院一步步地走过去,我的呼吸有着从未有过的绝望节奏。我这么远远地望着,直到那个紫衣少年从舒云阁的正厅迈出,他没有往我这边看,因为他的目光正死死地锁定于另一边。我心里有捉襟见肘的好奇,少爷,我的崔少爷,你在看什么呐。 直到他一脸冷漠地朝那个方向开口道:“呵,冯公子远道而来,竟不打个招呼便直入我舒云阁,在下有失远迎,还望冯公子莫要介意啊。” 冯公子?哪个冯公子?!我那脆弱的心脏再次被扰乱了它固有的节奏。然而那感觉瞬间便稍纵即逝,我自嘲道:苏梦蝶啊苏梦蝶,你莫要做梦了,怎么可能有人会真的回来找你呢? 庭院的另一头传来一道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与我脑海中的那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却少了一份稚气,多了一份沉稳,而此刻恰又蒙了一层怒不可遏:“崔沐云,你莫要与我拐弯抹角,我方才知晓这半年来竟是你软禁了梦蝶。我今日既然来了,除非亲自带走梦蝶,否则定不会轻易离开。崔沐云,你最好好自为之,莫要逼我动手。快让梦蝶出来见我!” 几缕轻风穿过繁花令子的三年广袤,夹杂了回忆的芬芳,猝不及防地流入我那似雪冰封的心头,几近失落的希望,此刻,却如梦靥一般纷至沓来,扰乱了我本就不平静的心思。 我望了望自己的指尖,那妖娆的紫牡丹此时已经淡不可见。 冯陆川,你终于来了。 第三十五回 寞寞复相逢(4) 我直直地跑向中庭,却脚下一个犹豫,终是躲入了身旁的树丛中。只见一个深红色的身影立于微风中,衣袂飘飘,正是半年未见的冯陆川。他手持一柄利剑,绝美的双眸中饱含如火的怒意,直直地盯着崔沐云,而崔沐云亦是吩咐左罗将那把他常年随身的宝剑递了过来。 陆川啊,你为何这么早就来寻我了呢?你这半年,过得可好? 怎么,瞧着这架势,多半是要经过一场争斗才好! “冯公子此言差矣,梦蝶在我舒云阁这半年来一直对我忠心不二,她早就是我的人了,你冯二少爷跑到我舒云阁来要一个丫头,传出去岂不是丢了冯知府的脸了?”崔沐云不紧不慢地将宝剑拔出鞘,用一方质地上好的丝光帕顺着剑刃轻轻擦拭,一双栗色的杏仁眼此刻却是已极的寒冷。 我心底无限凄凉道:大哥,我何时是你的人了,你莫要在人前随意拿我的名声开玩笑啊……这下冯陆川对我的印象定是彻底摧毁了…… “你说什么?!”冯陆川那傻小子显然不知道崔沐云是故意气他,竟当真了,他气急败坏地揪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已然恢复了当初在令子里那个傻里傻气的小陆川。他睨了崔沐云一眼,怒道:“姓崔的!我今日定饶不了你!”说时迟那时快,他扬起长剑直奔向崔沐云,左罗本能地奔上去护住,不料崔沐云一脸冷戾地狠狠推开左罗,好在被华池给稳稳地接住了,否则我实在担心左罗同志的安危。 刹那间那紫色的身影已经箭步上前与那抹深红色的身影在风中交缠,我心头无比焦急,却是束手无措。崔沐云的剑法那般出神入化,陆川在繁花令子时他的武艺我并非没有见过,多是些在戏台子上的花拳绣腿罢了,今日又是单枪匹马闯入舒云阁,如何得以胜过崔沐云?我正四下找寻可以握在手中冲过去具有一定杀伤力的棍棒一类,听见正在交战的冯陆川忽而对着崔沐云的身后高呼一声:“诶?快看,美女!” 呃,我晕,半年不见,果然还是老样子…… 崔沐云虽不是贪图美色之人,却并不知那泼皮的冯陆川是个会使诈的角儿,他微微一怔,冯陆川逮着机会趁其不备立马反攻。随着一声猛烈的撞击,我抬眼望去,深红色的身影长身玉立,手中那柄剑的剑锋直指此时卧于地上的紫色身影——我没有看错吧,崔沐云今儿竟会输给陆川这会使诈的三脚猫了! 崔沐云轻嗤一声,栗色的双眸中流露出极大的鄙夷意味:“哼,想不到堂堂升州知府的二公子竟是如此狡诈之徒,怪不得人说冯二少爷是那繁花令子出来的无赖戏子,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崔某人算是领教了!” 这个杀千刀的崔沐云!动不动就拿繁花令子说事儿,真是个心比天高的傲慢之人,你也就这点气度! 怒火在陆川的眼中肆意燃烧,他持剑的那只手现今握得更紧了。而崔沐云却坚决不让左罗他们靠近,情况似乎很不妙…… 只见陆川手中的剑锋陡转,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整个人护住崔沐云,而那急转直下的剑刃滑过我右手臂,立马出现一道殷红的血痕,几缕青丝随着那剑刃飘然落下…… 那血痕是我的,那青丝却是崔沐云的…… 而此时罩于我身下的崔沐云却是一双美眸睁得老大,一脸的惊讶至极…… 秋风意蕴寒,人去几回春。榆叶片片悠悠落,又是一年悲寂寥…… “梦,梦蝶……?”身后传来一声柔和的呼唤,那声音中饱含惊诧,饱含喜悦,却又饱含伤痛。 我咬了咬牙,忍着右臂的刺痛,扯出一个无比凄凉的微笑,扭头望向冯陆川道:“嗯,是我,陆川,好久不见。” “梦蝶……”冯陆川眯了眼睛,用一种审视的目光难以置信地打量了我一番,他自嘲地笑道:“我心心念念了你半年,没想到,第一次见着你居然是这种方式……你居然为了救他,不惜亲身挡于我的剑下……” 我晕,你个泼皮的冯陆川,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现在是在扬州刺史府,你若是伤了他们的宝贝少爷,你还能全身而退么?你父亲那儿还能安宁么?你为何总是曲解我的意思呢! “梦蝶,你还好吧?”崔沐云轻轻拉过我的胳膊,看到我的伤口,眼底流过一丝痛惜。我冷漠地笑笑,好?好个头啊!都中了你奶奶的紫牡丹了!我挣开他的手,站起身来,示意左罗他们扶崔沐云进屋。我走向冯陆川,重新看了看眼前这个少年,半年未见,他又长高了几分,那张英俊秀美的面容更是棱角分明了,我抑制住心中的酸楚,福了一福,道:“梦蝶见过冯二少爷。” 哐当一声,冯陆川手中的长剑跌落在地上,他抬起我那只受了伤的胳膊,我下意识地抽搐一下,他委屈地瞧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难道连我都不相信了么,竟以为我要害你。 “梦蝶,对不起,我,我……我失了分寸……” 他望着我的眼睛,就像当初那个十二岁的少年,因为偷吃了我的酥饼,而一脸委屈地瞧着我。我心头一软,笑了笑道:“没关系的,一点小伤不打紧。”跟我中的那个破紫牡丹相比当然不打紧。 他一把拉住我,转身道:“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儿,带你回升州!” 我心下恻然,纵然我不想留在崔府,又如何能同你回升州?谁来解我身上的毒? “陆川,”我叫住他,小声问道,“你可回过令子里了?柳先生她们现在可好?你可去看看云仙儿了?” 他不耐烦地甩甩脑袋:“我一来扬州就赶着来崔府要人,哪儿顾得上回令子里!你若是想回去,我现在就带你回去瞧瞧!” 说实话,我很是心动,不如就借着这个机会跟着冯陆川回趟繁花令子,反正崔府的人看在冯知府的面子上不会把冯陆川怎么样,加之我身上有紫牡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夫人应该不会多说什么。想到这儿,我望着冯陆川道:“我这就随你回令子里,不过暂时可能去不了升州,我请你现在就带我出去。” 对于柳先生惯有的信任使我心中的依赖感倍增,即便是老夫人告诉我紫牡丹是她独门的解药我也始终相信只要把我的境遇告诉柳先生,凭着她过硬的手段与能力,一定能找到救我的法子。 我心急如焚,只求尽快见到柳先生,我需要对一个人倾诉,我需要将我的内忧外患告诉一个完全值得信任又能够最大限度帮助我的人,那个人,就是柳先生。 冯陆川握紧了我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带我离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如沐春风的声音:“冯公子为何如此行色匆匆,难不成把我舒云阁当做什么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儿了?” 我心中那忧患的钟鼎铛铛作响,蹙眉回首,只见落叶纷飞中五月一身淡蓝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随意地绾于脑后,用一根玳瑁的长簪固定,干净洒脱,而那如玉的面庞上淡然冷戾的表情,更是摄人三分。只是为何,她身后多了一把筝呢? 冯陆川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他歪了脑袋用那双大眼睛仔细地打量着五月,稍显凌乱的发丝拂过前额,他眯了眼,握着我的手亦是紧了三分。 “你又是谁?”冯陆川傻呵呵地问着。 五月果然是调侃地笑了,她一脸不屑地望着冯陆川道:“我是谁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并不能带走苏梦蝶。否则,有人就要怪我扰了舒云阁的宁静了。” 冯陆川松开我的手快步上前,拾起地上的剑,一副全面戒备的样子,望着五月的眼里满是萧杀之意。我倒,半年不见,陆川为何变得如此善斗了?五月见此状亦是挑了挑眉,看她的样子,多半是准备动手了。我正思忖着该如何挽回局面,一个强大的力道自我的后背传来,我被陆川一掌打向一边,恰被冲出来的梦熙和华池二人扶住。我慌乱中抬起头,只见崔沐云出现在门口,正一脸冷清地望着五月与陆川二人。 冯陆川拔剑正要出手,那五月却是悠闲地坐下来抚琴,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毫无惧色。 奇了,这五月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第三十六回 烁烁非迷离(1) 五月坐定,玉指弄弦,琴声层层叠叠,丝毫不若昨晚的悠扬婉转,而是充满萧杀之意。我几乎都能看到那声波正一圈一圈地向冯陆川这边袭来,我突然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五月的武器便是这十三弦筝,而那非比寻常的琴声定是杀伤力不可小觑。 果然,当冯陆川费力地舞剑之时,五月却在一丈开外悠闲地抚琴,面色安详从容,冯陆川被琴音死死地缠住无法脱身,即便想靠近五月一步都是难上加难。五月凤目饱含笑意,见了冯陆川寸步难行,便在原本的旋律上再加一层,我听了突然痛苦不堪,本能地捂住双耳,扭头瞥见梦熙与华池,她们却都是早已把耳朵用棉球塞住,脸上亦是没有半分惊诧之色,原来五月的独门武器她们是早早地便知晓了的。而那附加的旋律如同一只无形的剑一般直攻冯陆川的心脉,冯陆川手中的剑重重地落地,而他亦是双手抱头跌卧在地上蜷缩起身子,毫无攻击力可言!我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不料五月竟是这般心肠歹毒之人,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观,即便是我手无缚鸡之力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冯陆川遭受这般的折磨! 我顶着那乱人心脉的琴声,拔腿向五月跑去,全然不顾华池她们在我身后大叫:“梦蝶!!万万不可!!……” 我以我最快的速度跑到五月面前,伸出双臂死死地挡住五月的琴声,我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可是至少,至少这样可以减少对陆川的伤害啊不是吗? 五月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冲过去,她双目流露出鲜有的惊骇,立马伸出双手反向拢弦,可那超强的琴音早已向我袭来,我只能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直击我的胸腹,迫使我跌倒在几乎与冯陆川齐平的位置上,与此同时,五月整个人也朝着反向跌倒在地,口吐鲜血,而我的衣襟上也早已是殷红一片。 那饱含萧杀的琴声终于在嗡嗡隆隆中慢慢散去,我抬起沉重的眼皮望了一米开外的陆川一眼,他依旧保持着方才那双手抱头的姿势,全身颤抖。我难过的几乎要哭出来,可是,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对着自己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迫使自己清醒过来,华池和梦熙立马过来扶我,帮我顺气。而我只是大口喘着气,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紫色的身影快步跑到早已在几个家丁的搀扶下坐起的五月身边,崔沐云扶过五月的肩膀,轻声说着什么,我听不见。五月精致的嘴角流淌着鲜血,而她却是一脸冷漠地朝崔沐云使了个眼色,而后狠狠地几乎是甩开了崔沐云放在她肩头的手。 我的眼皮果然是越来越沉重了,而后无尽的黑暗就如同我喉咙中的血一样汹涌而来,恍惚中听见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好像是杨仁子的,而后便是嘈杂的脚步声、说话声,最终却是无数缕斑斓的色彩与我一同跌入漆黑的深渊…… …… 再次醒来却已是一日之后了。我失望地发觉自己依旧躺在那再熟悉不过的别院里,张开眼瞧见的便是华池那张大饼脸。她略带责备地替我盖好被子:“你可总算是醒了哈?五月的琴岂是能随便冲撞的?若不是她……哎呀总之你能活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昏迷的这一日那李郎中又是来了好几趟,五月自个儿也是受了伤,弄得厨房里终日都满是草药味儿。来,把这碗药给喝下。”她说着端过来一碗黑漆漆的冒着热气的中药。 我没有立马接过来,而是望着她问道:“昨日那位冯公子呢?”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先喝药,喝了药我再告诉你。” 我不得已接过碗,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几大口灌下去,苦的我险些吐出来。我把碗咣当往案上一放,抬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华池白了我一眼道:“你昏迷以后,五月见冯公子不可能将你带走,便就此作罢,而后那冯府的家臣,叫什么杨什么子的过来向老爷少爷陪个不是。老爷虽是气急败坏,但见着两败俱伤扯平了且忖度着这事儿传出去影响也不好,便允着那姓杨的带走了冯公子。” “冯公子伤势如何?!”我立马问道。 “听五月说她只用了三成功力,应无大碍。”说到这的时候,华池的神色稍稍迟疑了一下。 妈妈呀,只用了三成功力就可以让我和冯陆川再加上她自己受伤,这五月的功力简直是深不可测啊! 我佯作镇定地点点头,这时,左罗那不敲门的家伙又忽地破门而入,好在我和华池早有心理准备。只见左罗一身深棕色的家丁服,乱糟糟的头发上还悬着几片树叶,他一进来便睁着俩大眼睛对着我们屋里使劲地找些什么。 “喂,臭小子,瞎瞧些什么呢!”华池没好气地用她的公鸭嗓吼道。 左罗慢吞吞地抬起头,望了我们一眼道:“妈妈的,老子在练功,便瞧见一灰色的野狗子跑进咱舒云阁了,想逮着它,就这么一路跟到别院来了。你们难道没瞧见一只灰色的野狗子么?” 我和华池面面相觑,然后齐刷刷地摇头如拨浪鼓。 左罗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面念叨着:“小杂种上哪儿去了”一面骂骂咧咧地出去了,临走也不知道关门,真是欠扁。 左罗前脚刚离开,一只棕黄色的毛茸茸的小球就从门外钻了进来,我和华池定睛一看,哟,莫非这就是左罗方才正竭力寻找的那只小狗?我瞧着喜欢得紧,便歪下床将小狗抱了起来。那小狗似是认识我一般,短粗的小尾巴摇啊摇的,一双水灵灵的黑眼睛甚是可爱。华池见了立马无比粗鲁地嚷道:“你身上有伤,怎么能随随便便抱这么个脏东西呢,若是让少爷知道了……” “哎呀我说大饼,你瞧我现在精神不是顶好的么,你若是不说,少爷怎可能知道?”我一面顺着狗狗背上那软软的毛轻轻抚摸,一面低声道,“其实它长得可像我小时候养的一条狗了,那时候爹娘下田里干活,豆豆就在屋里陪着我和弟弟玩耍,有时候把家里耍得乱七八糟,爹娘回来了就在屋里追着咱们打,我那弟弟啊,就傻呵呵地跟在我后头跑,……”我心头涌上一股酸楚,抬头望向窗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一般,而后笑着说,“后来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爹便将豆豆给卖了去……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瞧见那只狗了。这小崽子长得跟豆豆极像,你就容我留它几日,莫要告诉少爷去,可好?”我恳求地望着华池那张大饼雀斑脸,华池似是动了恻隐之心,微微点了点头道:“那就随了你了……不过,我话可说在前头啊,若是出了什么娄子,你可别说这事儿与我有关……” 于是我便将这只小狗偷偷地藏在我与华池住的别院里,偶尔崔沐云过来看我一趟,我亦是将小狗藏得严严实实,终是未被发现。 可小狗就是小狗,整日的不知道老实,愣是喜欢到处蹿,有好几回险些撞上那一脸严肃的崔沐云或是左罗等人。记得那是一个秋意颇凉的夜晚,我中途起夜,便瞧见狗狗的小窝已然空了去,忽地想起那华池为着透气将门虚掩,许是那小狗自个儿发挥主观能动性用爪子挠开了门蹿出去了吧?!这小崽子,赶明儿若是被崔沐云发现那可怎么是好!我暗骂一声,便随意地拢了长发,用蓝色的头绳扎好,顺手披了件外套,轻手轻脚地寻了出去。 虽然狗狗跑的不远,我一路寻着声音和身影走了许久,终是未曾寻到它,正准备离开,不料我忽地觉着这周围的景致布局竟好生熟悉,一看,原来我已经一路跟至舒云湖旁的假山群了!不好,若是被那痞子样的五月给瞧见了,估计又是一番肚里的冷嘲热讽,我还是识趣儿地赶紧回去罢,我刚迈步欲离开,身后忽地传来人说话的声音。我一个闪身躲入假山群的间隙中,伸手轻轻揽开挡在面前的枝条,放眼向舒云湖望去,只见一蓝一紫两个修长的身影一前一后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正是五月和崔沐云。 第三十七回 烁烁非迷离(2)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微波荡漾的湖面上,反射出片片璀璨,晕染了斑斓的夜色。我屏息凝神地躲在假山群中,只见崔沐云快步追随在五月身后,两人同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五月,”崔沐云气喘吁吁地率先停下了脚步,对着五月的背影道,“莫要再走下去了,你我二人一路走了这么久,你明知我轻功远不如你,却为何不停下来好好听我说呢?”黑暗中我瞧不见他的神色,然而单从他的语气中便可听出几分平日里鲜有的焦急。我心中一个轻颤,仿佛缺了那么一块,虽然长久以来不曾对崔沐云有过半分非分之想,然而习惯于他平日里对我的关照与宠溺,一时间听他如此与五月说话,不禁有些失落之感。难道这崔沐云心心念念的一直都是五月?那他为何平日里待五月只是平平淡淡呢? 五月闻言站定,却依旧是背对着崔沐云,一语不发。那修长的湖蓝色身影在幽幽的夜色中愈发的清雅秀丽,微风拂起她轻盈的衣摆,又恰到好处地多了一分飘逸。 “五月,你,你究竟要抗拒我到何时?”崔沐云语气中有压抑许久的无奈,他几步走上前,伸出双手放在五月的肩上,欲将她整个人掰过来。 五月猛地回头,双眸迎着月光散发出冷戾的寒光,她随意地一扬手,却极有力道地将崔沐云放在她肩上的双手狠狠地打了下来。崔沐云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气,却不敢妄自动手。 果然,他果然一直是喜欢五月的。那我呢?我虽然只是个姿色平庸的丫鬟,可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心想要弱弱地问句:崔沐云同学,那我算怎么回事? 见五月依旧不理不睬,崔沐云焦急道:“和我在一起,就那么让你不开心么?” 五月总算是正视了崔沐云一眼,她轻笑一声,与其平日里对崔沐云顺从关怀的样子截然不同,她挑了挑那秀丽的眉,慵懒地说:“承蒙九爷您的好意了,只是九爷您不可能不知道,五月并非龙阳之辈,故而无法报答您的一片深情了。” 打住! 等等……等等…… 虽然我自那日牡丹阁一行之后一直在怀疑这个事情,然而今日亲耳听闻依旧是完完全全地被雷到了。 首先,我发誓,方才五月的声音……那声音……百分之百是个男人的声音……即便那依旧是十几岁少年的声音,却是与女人的声音有极大的区别,故而极易分辨。而且刚刚她,不,他口中的那句“五月并非龙阳之辈”不更加说明了他的真实性别么? 五月是个男的。 五月是个男的。 天呐五月这么美型的绝代佳人居然是个男的?!老天你也太不给我们女人面子了!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怪不得他个子这么高,怪不得别人私底下说他不够丰满,怪不得他平日里的声音我听着好生难受,怪不得我与他四目相对时竟然有心慌的感觉…… 诶,不对啊……五月是个男的可崔沐云喜欢他……?!那,那崔沐云岂不是……bl? 瞬间,我头上仿佛有无数色彩斑斓的烟花一起绽放,冲的我头昏眼花,瞠目结舌,双腿不由自主地战栗,心中惊诧、震惊、好笑、伤感等等多种情绪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剪不断理还乱,我真想大吼一声——五月同学你就从了他吧!你俩在一起那简直是强攻强受,绝对美型,绝对王道,耽美百分百…… 等等,我前世的腐女细胞似乎被再次激活,我貌似又在胡思乱想了…… 为了不错过后续的对话,我颤抖着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方才镇定几分。 淡定……淡定……我强忍着那几欲爆发的情绪,睁着一双懵懂的小眼睛,躲在横七竖八的枝桠后头,在座座假山的环簇下,垂涎三尺地望着不远处这两个完美的身影,心中暗叫:崔沐云,加油,崔沐云,加油,崔沐云,加油……咳,你的幸福就在你手里…… 然而崔沐云似乎并不意外五月的答案,他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忽而又似想到了什么,正欲抓住五月的手腕,却犹豫一番终究是将那抬起的手放了下来,他一脸严肃地望着五月,冷声道:“莫非,你瞧上了那个丫头?!” 那个丫头?哪个丫头?梦熙?碧草?洗衣房的美女小翠?抑或是……华池?! 五月定定地望了崔沐云片刻,颇为讥讽地轻笑一声道:“你是在说笑不成?个中缘由我虽是未被告知,然而依老夫人的意思,那丫头早已被定下来是要被许给你做偏房的吧?!” 什,什么?莫非崔沐云口中的丫头指的是我?! 我囧…… 崔沐云漠然地点了点头:“这事我自然知晓,”而后他猛地转身,目露凶光,“若不是老祖宗让我对她呵护关爱,我堂堂崔九少爷何必整日放着……放着自己喜欢的人不碰,对一个女人故作亲昵,惺惺作态?!我按着老祖宗的意思整日巴巴地往那鸟不拉屎的别院跑,还得故意宠她、惯她,可那天生的病秧子动不动就是这疼那痒卧床不起,我还得一边传郎中一边在一旁好心守着……呵,那丫头倒是主贵得很,还真以为我看上她了,满心欢喜地想做咱崔府的九少奶奶了?老夫人给她那般承诺,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一想到我跟个女人有过肌肤之亲我便全身难过得慌,恨不得跳进那绵延的运河里亦不知可否洗得干净!” 闻言,我那充满快意的腐女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心头恍若结了万年的寒冰,刺痛不已。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知是不是那夜晚的露水打湿了我的睫毛,黏着在眼睑上,难受得紧,我不停地眨眼,眨眼……崔沐云,我可以容忍你对我不怀好意,可以容忍你爱的是男人,可以容忍你对我惺惺作态,可是,我不能容忍你用这般,这般恶毒的语言来污蔑我……如果你还是个人,这半年来的朝夕相处,你好歹也留点口德,莫要再在我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头上再添一把刀,可好? 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原来我一直都被老夫人还有崔沐云玩于股掌之中竟不自知,还傻呵呵地以为崔沐云被我那,咳,我那高尚的道德与另类的才艺所打动,故而对我的态度有所逆转。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如今被那毒烈的紫牡丹死死地困在崔府无法脱身,却被拴在了一个对我极为反感的同性恋身上……想到我无比惨淡的毁灭派人生,汹涌的怒意冲击着心房,我狠狠地咬着牙,生怕自己因为控制不住情绪而怒吼出来…… “你竟然对她反感若此?”五月的声音在萧索的夜风中有着别样的冰冷。 崔沐云不屑地冷笑一声:“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好。”五月低沉的声音中竟然有着淡不易觉的怒意。 崔沐云似是听出了五月的弦外之音,他蓦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五月的眼睛,恨恨地说:“她究竟何德何能让你对她如此上心?你……”崔沐云情绪激动地抓住五月的肩膀,声音颤抖地说,“那日她为了救冯陆川那个蠢蛋跑到你的琴座前,你竟为了扳回音剑反拢琴弦,不惜将那音剑的威力施加到自己身上……你,你比谁都清楚……反拢的音剑威力与正常相比强之十倍,……否则,你也不会昏迷至今日……” 五月一言不发地盯着崔沐云那充满愤怒与痛惜的双眼,纯净的眸子中没有丝毫波动。 刹那间仿佛有重重一击击在我的心头上,昏迷至今日……?那日我直直地挡在五月面前亦不过昏迷一日而已,他竟然昏迷至今?!我这才醒悟过来,以五月那般深厚的内力竟落得当场吐血,可想而知那反拢的音剑杀伤力是何等的强劲…… 可五月比谁都清楚不是么?难道他那么做,只是为了……减小对我的伤害? 一股莫名的暖流流过心间,我望着五月那修长秀逸的身影,心中微微一动。 第三十八回 潺潺山涧溪 黑夜静谧如我此刻的心房,萧索的月光夹杂着深秋的寒意,洒落在崔沐云棱角分明的脸上。他静静地望着一脸冷清的五月,眼中有柔情涌动,“傻瓜,你这样,值得吗?” 五月冷笑一下,转身向湖边慢悠悠地迈了一步,他十分随意地坐下来,一腿伸直,一腿弓起,顺手扯了一根身旁的草芥,随意地把玩。他极为痞气地回首,讥讽地望着崔沐云说:“看来少爷还真是会错我的意了……那好,既然少爷如此警惕我,那我日后就跟你那宝贝丫鬟保持距离便是……”说着嘴角便勾上了一抹调侃的笑意。 “五月!……”崔沐云几近抓狂地打断他,“你究竟要躲避我到何时?!……好,我实话告诉你好了,八月十六那日老祖宗特意把她单独叫了过去,想必这个你是知道的。” “嗯。”五月望着手中的细草,慵懒地答着,等待崔沐云的下文。 “可她会乖乖地从了咱崔府吗?”崔沐云笑得狰狞起来,“老祖宗自然是下了毒的……” 五月的双眼刹那间变得警觉而惊骇:“老夫人用了紫牡丹?”而后又似自言自语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正是。”崔沐云恨恨地望着五月,“那是怎样的毒药你比我更清楚,那是没有彻底的解药的。她既然中了毒,就得一辈子呆在我舒云阁,离不了半步!故而我提醒你,五月,你若是打她的主意,我大可折磨她,不与她解药相救,看那时你还如何心疼她!当然,我自然会保她不死,不过,到头来我定要让你乖乖地把心肝儿掏给我崔沐云,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崔沐云几乎是咆哮起来,而那陡增的音量也冲不走我心中骤然涌起的悲楚与心酸……崔沐云,你这个坏蛋……坏透了!我哪点儿对不起你了,你竟为了自己对五月的一厢情愿以及那莫须有的妄加揣测而深深记恨于我,竟要那般折磨我? 眼中浮上氤氲的水汽,心头的委屈仿佛那积蓄已久的洪川,濒临决堤。 恍惚中,只见五月漠然地望向崔沐云:“你莫要拿她来逼我……你不该对她这样的……”他轻叹一口气,纯净如夜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鲜有的温度,“为什么你我不能回到小时候那般天真无邪呢?那时候你不通音律,硬是逼着我扮作你的样子辗转于各种的诗琴集会、流觞曲水间,我七岁那年得来的反响使你在琴界名声大噪,而我却丝毫不有嫉愤之心,只因为我乐得逍遥,更把你当做自家兄弟。你不善骑射,十三岁那年的重阳节硬是让我穿上你的衣服去扬州城的街市上策马狂奔,为的就是大动干戈以迷惑老夫人的耳目,免得她又要遣人来监督你练习……现在想来,虽是孩子般稚气,倒真是可笑可叹了……只可惜九年来你潜移默化,我在担心,这一切老夫人有没有看在眼里,而她又将拿什么来救赎你……”五月的声音在夜中恍惚地渐渐隐去了,因为此刻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场景,那便是十二岁的重阳节之日我与陆川、云仙儿游走于街市的繁华间,我遇到的那个黑马上惊鸿一瞥的紫衣少年……三年来我一直以为他是崔沐云,不料今日从五月口中方才得知,那不是他,那是,五月。 怔忪间仿佛听到崔沐云急切地在与五月说些什么,我听不清,眼中唯有三年来那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身影与眼前的女装少年相交错、重合…… 许是夜间的寒气太过浓烈,而我又是粗略地披着外衣,加之以前害过肺炎,只觉得喉间一痒,便是憋也憋不住,硬是涨红了脸,终是咳出声来。 “谁在那儿?!”崔沐云和五月难得地异口同声道。 怎么办怎么办,被他们发现我这个闲不住的丫头晚上又来做贼偷听他们说话来了?且不说五月,那本就恨我入骨的崔沐云岂会放过我?莫说那不顶用的暂时性解药了,他这个bl男会不会气不过干脆把我给乱棍打死或者任由我毒发身亡?! 眼看着崔沐云的影子向我这边挪来,我打了一个寒颤,计上心头,闭上眼,伸出双臂呈僵尸状,然后满嘴呢呢哝哝嘟囔不清口水直流,自由发挥地迈步开来…… 我,我梦游!还不成么? 未及我出了假山群,一双手已经拨开了我面前遮蔽的枝桠,崔沐云的声音在我前方响起:“……梦、梦蝶?!你怎么不在屋内歇着,跑到舒云湖来了?”他语气中有着强迫的温和,却又夹杂着担心谈话被窃听的心慌以及那深藏不露的厌恶与愤怒。 不理你个拿奥斯卡金像奖的演技派,我继续呈梦游状…… 许是瞧出了什么,崔沐云轻吐一口气,又忽然恶狠狠地扭头对那边的五月道:“是那个丫头,晚间睡觉不老实,都梦游到这儿了!!” 我继续朝外“梦游着”走过去,心里却焦急得紧,我方向感可差了,老天你可莫要让我一个猛子扎湖里去啊…… 可我终究是不敢睁眼,崔沐云与五月都是何等精明之人,万一被瞧出端倪呢?若不是我在繁花令子里混过三年,多少有些演戏功底,可能早就被识破了吧? 忽地,温暖的触感覆上我的肩膀,我被动地一倒,竟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而那熟悉的茉莉花香却告诉我,我被五月同学给打横抱起了。 “五月,你这是作何?!”一旁崔沐云的声音再次怒不可遏地响起。 “送她回别院,难道你想让她醒来发现你我二人在此么?……少爷早些回去休息吧,莫要跟过来了,毕竟,被巡夜的家丁瞧见又不知是作何揣测……”冷漠而清雅的声音近在咫尺。 而后我整个人便随着五月的步履轻踏在草坪上的声音开始移动。 我忽然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了……罪过啊罪过…… 可我的双臂依然直直地伸着呈僵尸状啊?! 要不要自己放下来呢?梦游的人遇到这种位置变换的情况胳膊会不会自己放下来呢?我这回真的是不知道了……万一露馅了呢? 若是就这么伸着,可这个姿势,也太囧了吧? 正在犹豫间,可能是被我的胳膊挡得很是不舒服,我感到五月微微侧首,轻抵我的臂弯,我的手臂便趁此机会顺势搭在了他那细长完美的天鹅脖上…… 嘿嘿,这个感觉真是不错啊…… 行了一段路,五月忽地停下了脚步,低声道:“崔沐云已经走远了,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可以下来把脸上的口水给擦掉了么?” 呃?这,这是对我说的?! 呀呀小屁孩,原来早就看出来我在演戏了! 我浑身一僵,想到他今日方才苏醒过来怕是体力不支,便乖乖翻身从他的怀里下来,窘促不已地低着头,一手拿袖子使劲儿地擦嘴……没办法,太入戏了…… 投落的月光恰到好处地将我笼罩于他的影子里,我尴尬地抬起头望向他,却发现他似乎在望着我笑……即便是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色,而那笑中的凄凉怜悯之意却是毫不损失地透过寒风传达到我的脑海。 五月,连你也开始同情我了么?呵呵,我很可怜吧? “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五月终于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却是未提紫牡丹的事儿。我正诧异间,便听到他用那一贯的调侃的语气道,“比如,‘呀,像你这么好看的人居然是男子’一类的?” 啊呀我晕,你也有够自恋哈?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却听见他道:“凉气浓,赶紧回去吧,方才都咳嗽了不是?……对了,你万万不可向任何人提起我是男子之事,否则,我定将方才你偷听谈话的事儿告知崔沐云,如何?” 明知他的话半真半假,我依旧是乖乖地点了头,转身向不远处的别院迈步走去。身后五月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只是,你可知道,我心底竟会莫名地留恋那一丝残余的温暖,与那抹淡雅的茉莉花香…… 我一时间接受太多的匪夷所思,更没那心思去寻那顽劣的小狗了,躺在床上,却根本无法入睡。只是望着窗外那缄默不语的月,心中惆怅万千。 第三十九回 萧萧班马鸣(1) 长安三年的秋在这江南的繁华之地显得浮躁而不安。 萧瑟的雨打湿了人们匆忙的步伐,溅起肮脏的泥淖,污浊了昔日的明媚。 崔沐云依旧时常来别院探望我,堆着一脸的宠溺与我开着不愠不火的玩笑,而我亦是没有捅破那层纸,依旧佯作不知地扮做傻呵呵的苏梦蝶。五月倒是岔着崔沐云过来了好几趟,照旧是一身女装,亭亭玉立卓尔不凡。而自从那日我知道他是男子以后,我也是稍稍松了口气,至少他不是我之前所怀疑的女同…… 精神一直恢复得尚好,然而中途一日,我正与大饼在庭院里做些无关紧要的活儿,忽地心头一蹙,仿佛狠狠地被人抽了一下,继而感到全身麻麻酥酥,火烧火燎,仿佛在被很多只蚂蚁啃噬着,我在狠狠跌倒在地以后方才反应过来,我毒发了…… 意识正模糊间,一个墨绿色衣服的老妈子跑了过来,我记忆中在牡丹阁见过这个面孔,只见她冲华池使了个眼色,华池便一脸无辜地回避开了,老妈子绽放出笑脸,将一个红木匣子递与我手中,我颤抖地打开来,便瞧见一把精致的攒花梳子,正是那日染了毒的黄杨木梳,而梳子一旁,放着一个小纸包。 老妈子看出了我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流露出的惊骇之色,立马上来捏住我的下颌,将那纸包里的白色粉末尽数倒进我的嘴里,我挣扎着想要吐出来,那老妈子笑道:“苏姑娘只管乖乖地将解药吃下去便好,莫要担心,”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中的酥麻痛苦感果真在吞下粉末以后消失无踪了,见我情绪稍定,那老妈子继续说道,“这把梳子上的毒已经去除干净,况且这的的确确是老夫人的宝物,今儿个老夫人遣老身来将它赐予你,实际上是承认了你崔家媳妇儿的身份。不过老夫人吩咐了,由于苏姑娘本是舒云阁的奴婢,故而不好过六礼而入门,先暂时伺候着少爷……等到哪日那尚未过门儿的九少奶奶‘老了’,您自然而然便是少爷的正房,到时候再重置六礼,风风光光的,咱们这些下人,再叫您一声‘九少奶奶’,不知苏姑娘可明白了?” 哼,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我紧咬着下唇,听着那老妈子在我耳边絮叨个不停,也是没有仔细听,便被她拉着进了屋,梳洗一番,换上几个家丁送来的新衣,宽领,阔袖,朱红,金边,璎珞簪,点绛唇。折腾了好一会儿,瞧着铜镜里的人儿还真是有了几分风韵,我便在老妈子的搀扶下出了别院,说是要到正厅去拜见老夫人和老爷夫人。 说来这次亦是我人生的一大误污点了,崔府粗略地举办了纳妾礼,我拜完这个再拜那个,最后那崔沐云一脸“开心”地与我一同回了舒云阁,老夫人还在那笑眯了眼儿说什么别院是下人住的地方,我现在亦是个主子了,在正室过门儿之前须同云儿同辇同宿方才符合规矩。 啥?要我跟一个bl同辇同宿?是想让我跟那厮义结金兰还是怎么着? 临行前老夫人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面色平静地福了一福,便随着几个丫鬟回了舒云阁,而崔沐云依旧在我耳边甜言蜜语,我一路都是“哦”、“嗯”,“啊”地应和着。 就这样,我于冬日将近的季节敷衍地度过了我两世的第一次婚礼——做了一个gay的小妾。多年后我打趣儿地向亨儿提到此次经历,连小小年纪的他亦是唏嘘不已。 崔沐云借口我精神气儿不佳,便将我安置于他隔壁的房间,每日吩咐下人过来伺候着,自己也时不时地过来与我聊聊近日里的琐事或是国内的大事一类,而我的唯一收获便是发觉他其实也还是比较有思想的,尤其是那精湛的演技,还真不是盖的。 老夫人依照与我的约定,对外放话说崔沐云纳了身边的一个丫头苏婉为小妾,此事若是发生在他人身上或许颇为正常,然而主角是崔沐云就大不一样了,整个扬州城乃至周边的瓜洲的妙龄少女中皆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动。唐朝民风开放,女子改嫁实属正常,一纸“放妻书”便可结束一段婚姻,更何况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妾呢?于是不久后扬州的女性民众中“让崔沐云立放妻书”的呼声高涨,时常有平民女子攒聚于崔府大门外,颇有游行的趋势,崔老爷在府内焦头烂额,就差调兵力去镇压少女们的“反云纳妾”民主主义革命了…… 后来不知是何处高人胡诌的谣言在该运动的倡导者中间传播开来,大致内容是这样的:崔沐云娶得那个小妾苏婉相貌奇丑无比,不仅如此,她还喜欢女人,时常在内帏厮混,与崔府的各房小姐以及崔沐云身边的丫鬟们的关系暧昧不清,入门至今仍未与崔少爷同房…… 我正为她们以讹传讹将我幻化成同性恋之事愤愤不平,可她们见情况若此,便一个个地摇了摇头疏散开来,颇为无趣地离了崔府,于是这场乌龙运动便以我的名誉为代价自发地平息了…… 而为此我没少被那一肚子坏水的五月嘲笑,人前他一手掩面,凤目潋滟,状似极为淑女地笑着,而离他近的我方可极为清晰地发觉那双美眸中流露的是怎样一种深刻的调侃与揶揄。 其实我早就发觉五月是一个极易相处的人,不过须得忍受他的嘲笑才可。后来他经常到我这儿小坐,我思忖着这样也能让崔沐云多了一些借口能见到五月,便很是欢迎。我时常与他闲聊,从平常琐事到国家大事乃至政治军事,他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每每一语惊人,将我的观点堵得死死地,不仅是一些沉闷的话题,就连皇家八卦,五月依旧是掌握不少咨询。而我颇为感兴趣的便是那太平公主府上的各位风华绝代的面首,以前听华池说太平公主广纳天下美男,那控鹤府里的美少年比比皆是。而我每每颇为积极地想要知道更多信息时,那五月总是挑了挑那对柳叶剑眉,不屑道:“原来苏姑娘感兴趣的尽是这么些东西,就凭你这蒲柳之姿,莫非将来也要学武皇与公主不成?” 你你,你这个五月,一句话不讽刺我你心里就憋得慌是吧?你才蒲柳之姿,你全家都是蒲柳之姿,不对,母夜叉! 我与五月之间这种无伤大雅的分歧是时常出现的,然而我们有个不成文的惯例,那便是不论前一日吵得有多凶,分歧有多大,次日定然绝口不提,笑脸相迎。直至后来,我与五月时常同进同出,便招来了府上下人们的非议:啊呀,那崔苏氏果真是喜欢女人的啊,还把人家五月这么个好好的闺女给拖下了水,真不知咱少爷是怎么瞧上这么个丫头的,真是苦了他咯,啧啧…… 反正我在扬州城已是臭名远扬了,也不怕你们几个闲言碎语几句,得,我苏梦蝶大度,就当没听见!反正人家五月是个货真价实的美男,总比崔沐云那bl好吧? 几日以后,舒云阁得到了陈其鸣陈都统的令,说是都统大人瞧中了左罗,命他即刻赶往临安扎入江南水师,静候调遣。此消息一到,那左罗乐得屁颠屁颠的,一时半会儿瞧不见八小姐,就差抱着华池猛亲几口了,而那华池颇为洁癖地一脸严肃道:“你个浑身肮臭的汗球子,莫要弄脏了我的衣裳!” 次日,左罗整装待发,临行前还与八小姐眉目传情少顷,对着八小姐那双水眸郑重道:“八小姐在此等候左罗在陈将军手下修成正果,定会回崔府报答小姐的大恩大德!”而后穿着一身松散的盔甲叮叮当当地翻身上马,扬起那劣质的开了裂的鞭子,箭一般奔走而去。 【咳~~票票离182还有10票呢~如果明天能足数的话,某陌6700超长更奉上~!】 第四十回 萧萧班马鸣(2) 【卷一最终回,加更合并,六千八百字超长回,慢慢看,别噎着(*^__^*) 】 继神功元年王孝杰、张九节大破契丹以来,边疆虽无大规模战事,却依旧是烟尘不断。长安三年冬,契丹再次侵扰我国疆域,北域总督兵分两路胁狭而上,一路直击,一路南引。契丹步卒不习水性,被迫南下而遭遇陈其鸣手下北上的大军,遂剿于河南道一带。 长安四年初,我与华池收到左罗的捷报,他那鬼画符的字里行间处处充盈着喜悦之情,在信中他还提及了北庭都护府之事,大体意思便是他在战役中受到了南下议事的北庭都护府将军的赏识,问他是否有意西上,安扎西突厥故地,吃饷银,拿俸禄。 我思忖一番提笔回信道,西域之地本就是戈壁荒芜,虽说北庭都护府所在庭州,且战事较少,繁杂事务较江南一带少之又少,而武皇置府未久,故而朝廷有丰腴拨款,然而陈都统处事极为稳妥,乃忠肝义胆之士,为其效力虽奔波劳累些,却是自安于心。且年前汝受其提拔方能施展才华,此知遇之恩怎可不报?我强调其莫要图那蝇头小利,如今虽是太平盛世,而突厥暗地里亦是蠢蠢欲动,北庭都护府终究是难免战事。留于江南,励精图治,方可大展宏图。 而后左罗再未提及西上之事。 关于紫牡丹之事,数月以来,我毒发的日子渐渐稳定,也就是每月的最初几日,每每至此我便提前服了老夫人送来的解药,方可不受那噬心之苦。然而有一点倒是我颇为意外的,那便是每次服了解药之后,心中便有隐隐的舒畅感,精神倍增,而我每次需要的药量也从原先的一包变为两包三包,如今已是四包之多了。此事我未向任何人提及,不过一切尽在老夫人的掌握之中,她每次都能准确地知晓我所需要的药量继而遣那位老妈子替我送过来。 我曾在一次为老夫人请安时提及药量之事,她漠然地笑道:“无妨,这些药材之钱于我崔府而言并无大碍,且早就是我计划之中的开销。”我虽心中颇为疑惑崔老爷只不过是三品的扬州刺史为何如此财大气粗,但终究是没有过问。 长安四年二月二龙抬头之日,华池、梦熙几个正陪着我在舒云阁的中庭内小憩,忽地崔沐云的一个近侍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家丁服连滚带爬地跑到我们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要对我说些什么,我放下手中的茶盏让他慢些说,他满脸残余的惊骇,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我们几个才听懂,大体意思是,少爷与老爷夫人现都在府门口呢,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找上咱崔府,含糊不清地说着要找苏梦蝶……我心头一紧,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提着裙摆向门口跑去。 我心里有着极坏的预感,却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焦急,行至门口,我立马被两个侍卫拦住了。我伸长脖子朝外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男人匍匐在地上,浑身是血,正伸长手想要抓住崔沐云的衣摆,似是有极大的冤屈。我满心惊骇,可为何那人说要找我?难不成是方才的家丁慌乱间传错了话? 崔老爷看上去已经大发雷霆,他吩咐手下健壮的侍卫将那人赶走,若是不走,就乱棍打死等等。 就在这时,那浑身是血的男人抬起了头,表情极为悲戚,我仔细一瞧,不禁脑袋一空:那,那不是阿俊吗?! 阿俊为何会弄成那副样子,我知道大事不妙,便奋不顾身地冲破侍卫的拦截,直直地朝阿俊跑过去。 我蹲下身子,将阿俊扶起,只见他满脸血泪,一只眼睛还受了伤,惨不忍睹。崔老爷见我如此,唾骂道:“混账东西!你这赔钱货不知道以前在外头都勾搭了些什么人,半死不活的阿猫阿狗都找上我崔府的大门了!成何体统!”而后转身向一脸冷漠的崔沐云道,“我的儿,你立马给我将这赔钱货休了,爹自会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 崔沐云立马道:“父亲请息怒,这事尚不明了,是否是梦蝶……是否是婉儿的错还不能断定,不如将事情的始末理清再做定夺亦不迟啊?” 崔老爷冷哼一声,拂袖大步离开了。华池与梦熙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崔沐云貌似温柔地看了我一眼,而我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一心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阿俊靠着我的手臂艰难地坐起来,虚弱地说:“梦蝶……令子里,令子里……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我心里一惊,仿佛与我心中那囤积已久的隐患相吻合了,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道:“阿俊,莫要急,慢慢说,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 他的泪水毫无保留地顺着残缺的眼角汹涌而下,滴落到我的手臂上,一片粘黏,我心中无限酸楚,却强压那焦急如焚的情绪,等待着阿俊的话。 “昨日夜里,一群手拿兵器黑衣人直闯咱令子里……说要见,咳咳,见柳先生……可柳先生已经睡下了……巡夜的阿方便让他们明日再来……于是他们二话不说便,便大开了杀戒……阿方当场就被砍死了……令子里好些兄弟都被,都被……”阿俊开始哽咽起来…… 泪水在我吃惊已极的眼中泛滥,我强忍着泪水,静静地听着阿俊的叙述:“而后柳先生起来了,他们那帮蛮夷子……二话不说就要杀她……多亏柳先生武艺高强,方才得以幸免……然而……月姑娘她,她被那帮畜生……”阿俊没有再说下去,而我却早已按捺不住地问道:“柳先生现在呢?” “柳先生要我找你……我只顾着逃出来了……” “你们都不知道要逃么?!”我悲愤的泪水此时已经沾满衣襟。 阿俊睁大了那只未受伤的眼睛,他吃惊地望着我:“梦蝶……你难道不知道……咱们整个令子……咳……一直被软禁到现在么?……” 软禁?! 阿俊说着艰难地回头望着崔沐云。 崔沐云精致的脸上没有浮现否认的意思,他冷笑一声,算是承认了。 原来自从我莫名其妙挨了一闷棍进了这万恶的舒云阁以后,一切都变了,整个繁花令子好几十号人口全然被崔家软禁了! 不对啊,那上次的《红妆泪》的演出时怎么一回事?我还亲手拿到了海报呢! 我细细地说与阿俊听,他带着一脸血水笑得极为放肆:“哪里有什么《红妆泪》,繁花令子根本未曾排过这出戏……” 我蓦地抬头望向华池,她早已是一脸不安地躲避了我的目光…… 原来那海报是他们为了骗我照着令子以前的海报仿制的…… 原来所有的人都在骗我啊……华池,这大半年来,我视你为姐妹、知己,未曾料想,你却早已协着你们家少爷一同骗得我团团转…… 怪不得你坚决不允我去繁花令子,怪不得那日我欲前往令子里看戏,你崔沐云千方百计地跟随着我,碰巧救我于采花贼的魔掌下。哈哈,你封锁消息的能力还真是可见一斑啊,你崔府不仅软禁了我,还软禁了整个令子里的人,崔少爷,我苏梦蝶倒真是要谢谢你了…… 辛酸心痛间我的脸早已爬满泪水,我一面自顾自地念叨着“阿俊我带你走”一面挣扎着要扶起他,不料他拼死甩开我,说自己为时不多,要我赶紧应柳先生的话回去一趟…… 阿俊告诉我,那群黑衣人不是崔府的人,对此,崔沐云也如是表示。而关于王漠先生,他竟然在紧要关头丢下了令子里所有的人,携着大家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积蓄跑来投靠了老夫人…… 王漠先生,我以前怎么不曾发现你竟是这般卑鄙小人呢? 我不忍丢下阿俊,正欲带他离开,然而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硬是不让我碰他,我哭得不行,他仍是坚决不跟我走,无奈,我不得已丢下他,前往繁花令子。然而,意料之中的是,崔沐云一把拦住我:“难道你以为你想走便走么?” 我甩开他的手,笑道:“梦蝶谢少爷这么多日子以来的照顾,然而,梦蝶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人,令子如今出了这般之事,梦蝶只能先告辞了……”我话尚未说完,随着华池的一声惊呼,崔沐云竟出手向我袭来,我心中一声冷笑,你终于露出你的真面目了么?好在他手上没有剑,我那三脚猫的功夫尚能挡他几招。就在我抵挡不能之时,崔沐云的身后传来老夫人的声音:“云儿!住手!” 崔沐云僵硬了一下,立马收势,我趁此机会撒腿就跑,耳边隐约听见老夫人的声音在说:“莫急,她身上有紫牡丹,自然会回来的……” 是啊我身上有紫牡丹,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见到柳先生了,如今这般,就算是死,我也要回去。 我一路狂奔,顺带极力地搜寻着可以搭乘的马车,否则以我这种龟速不知何年月可以抵达令子了。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看着那些面色淡然的人们来来往往,我突然好羡慕你们,羡慕你们的平静,羡慕你们的平淡,为什么安定与太平从来就不属于我呢,我是不是就这样迷失在我人生的街角了,有谁能够救救我么?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蓦然回首间,只见面前的五月正满目怜惜地望着我。 我惨淡地笑了,五月,经过了这么多欺骗,我看到了人心的险恶,是不是在威胁与利益面前,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自己,是不是为了活下去,任何人都会不择手段呢?五月,我不知道这个舒云阁,这个崔府,还有我可以信任的人么?那个人是不是你呢? 出人意料地,五月似乎是读懂了我的意思,他一把揽过我的肩头,在我耳边低语道:“就算所有人都欺骗了你,也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就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你,你也不能抛弃你自己……更何况,还有我呢?” 我顷刻间感受到了丢失已久的温暖,正欲开口,出我意料的,他抬起我的下巴,温热的唇已然覆了上来……喂喂喂,同学,你未必发展有点快了吧,这是大周朝诶,你你你,也不能这么开放吧?更何况,你我此时皆是女装,在这人来人往的古代街角公然接吻,……也未必太惊悚了吧……我余光已经艰难地瞥见周围所有的路人纷纷驻足,睁着一双双惊讶已极的眼睛目睹这一在那个年代颇为壮观的场景…… 怔忪间,一颗清凉的药丸滑入我的口,五月这才松开了我,他凤目绞着我的双眸,轻声道:“吞下去,这是紫牡丹的另一种解药,虽不是永久有效,却可保你三月不会毒发……现在,你赶紧离开,走得越远越好,你去晋阳寻找一位奇罗居士,这种解药的药方便是他研制出来的,以他的才能,我相信,即便是这紫牡丹再毒,亦可破之。……梦蝶,”他郑重地望着我的眼睛,“三年前第一次见到你我便记住了你的样子,并且,这一辈子,我也不准备忘记你了。故而我要你三年后在长安城等我,记住,二月二,龙抬头,三年后只要你人在长安城,我便可找到你,你可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我在心里早已默念了无数遍,而面上却只有纵横的泪水,他伸手替我擦去眼泪,而我的泪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一辆轻巧精致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他的身后,他抱起我纵身一跃,将我送上马车,替我整理额边凌乱的刘海:“快快去令子里,切记,扬州城万万不可久留。三年后,记住,一定要在长安城等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着点头了,他知道时间紧迫,便蹙了蹙眉,跳下了车。车轮顺着一块块青石板辘辘滚动,我掀起窗帘,望着窗外那抹逐渐远去的纤长身影,心中仿佛被扬州城昔日里那绵延的阴雨一点一点地打湿,淹没在最沉痛的谷底,却在竭力找寻那抹明媚的阳光。五月,你就是那个季节最灿烂的阳光,明知道以老夫人的狡诈不会不知晓你的所为,你却执意与她抗衡,我苏梦蝶何以报答你呢?望着五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轻叹一口气,默念道,三年之后,只要我苏梦蝶这条小命还在,定会寻至长安与你会合,你大可放心。 …… 马车停在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巷子口,那驾车的小哥不耐烦地催促我下车,我一把撕开拖沓的袖口,灵活地跳下车,对着那个三年来进进出出的深红色大门大步奔去。 我站在那扇门前,望着那撕烂的对联,望着那破败的门槛儿,望着那屋檐下血染的痕迹,心中犹如被人狠狠地插了一刀,绞痛不已。那昔日里被我和云仙儿任性地画在门栏上简笔画已然淡去甚多,我伸出细长的手指抚过那再熟悉不过的朱漆,感受那再熟悉不过的触感,我挪动步伐,穿过我练过走场的前厅,入眼的却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姚先生、阿方、孔凡,就连隔壁的那无辜的阿罗亦未曾幸免于难。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如今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我昔日的亲人们失去了呼吸却无能为力,泪水早已干涸在我的脸庞上,我甚至忘记了哭的滋味,只知道,我又失去了我最宝贵的东西了。 继续往里走,一件血染的月白裙延伸到我的脚下,我将目光投向那匍匐于地的女子,那仍旧优雅的背影,那沾满了血腥的熟悉粉香,我伸手轻轻地揽起她那一直羸弱的肩膀,却意料之中地瞥见了她那张柔和清秀此时却无比惨白的鹅蛋脸……只是月姨啊月姨,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竟让你的衣襟破败若此、难以蔽体……那一头柔顺乌黑的青丝此刻正纠结无比地缠绕了我那纷乱的心头,我颤抖着替她披上我的衣服,留恋地站起身,继续往里走,只是,月姨,梦蝶这个傻孩子再也吃不到你做的一手好菜了,再也听不到你那口温软的扬州话了啊,不是么? 流血聚成小溪,牵引着我一路向里,我看到那横在地上的棕黄色小狗,正是跳跳。它那瘦弱的脖子上一道半尺长的口子,正汩汩地涌着鲜血,而它正挣扎在垂死边缘,求生的本能让它急促地倾尽最后的呼吸。我的目光扫过它上下起伏的肚皮,却不敢看那双曾饱含调皮饱含单纯的眼睛此刻的绝望与痛苦……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连一条狗都不放过!我伸手抚过它那柔软的皮毛,却不忍看它这般痛苦地挣扎了,于是我将那细小脖子握于手中,用了强力,瞬间结束了它这痛苦的一生。跳跳,你莫要恨我,下辈子投胎再到我身边做条生龙活虎的看门狗,我定每日喂你吃肉,好么?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若隐若现的说话声,在这静谧无比的令子里,一时间显得格外清晰。 “柳色明明如月……花香袅袅似烟;今日的良辰点缀了昔日的美景,触手的芬芳惊醒了沉睡的思念……为何去年的燕子衔泥而归……却迟迟不见良人那携了浓墨撩香的一袭长衫?”那潜伏于内心深处的声音夹杂着未曾有过的惨白无力,透过冬末的慵懒,直达我的心底。这首我再熟悉不过的《踏春泥》只有经过柳先生你的声音,才会被演绎得如此到位吧? “故园的红杏鸣响了思绪的笙箫,新出的枝桠蔓延了梦靥的随想,轻掷笔杆,离家数载,今日得以荣归故里,这满怀的百花缭乱可否化作一江春水载我去追随我那孤苦的妻……迎面而来的是哪家的罗敷,竟生得如此春意盎然,好似这绚烂的四月景致?这位姑娘、且留步,是哪个肆妄的蝶惊蛰了你的花蕊……又是何方粗鲁的风吹落了你的泪水……”那同样熟悉的男声顺着段子的对白一路向下,潜入最深的恸哭,最终化为一串无声的抽泣。 我顺着声音一步一步向里走,直到来到柳先生的房间门口,沿着半掩的木门向里望去,只见床边跪坐着一个深红色锦服的少年,那此时正随着抽泣而颤抖不已的肩膀上血迹斑斑,那脑后的发髻凌乱不已,陆川啊陆川,你为何在这儿呢? 记得陆川第一次决定要学这首《踏春泥》的时候,我曾问过他想要与谁搭戏,他毫不犹豫地说了柳先生。是啊,即便那时候陆川只是个孩子,他也是打心眼儿里尊敬、钦佩柳先生的吧?我不忍心打破他俩这最终的对白,于是我强忍着心中已极的痛苦,驻足于门外,静静地望着他们。 “这位官爷……咳咳……弗知妾的凄苦,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若是姑娘的良人仓皇而逃,你可知因为何故……”陆川面前的地面正被他的泪水一点一点地打湿,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此刻紧紧地握住了柳先生那骨节分明的手。 柳先生面上浮现凄美无比的笑意:“你这口出狂言的陌路人……你我素不相识……怎的知晓我那如冬夜一般漫长的等待……又怎的知晓……我那如山路一般……蜿蜒的思念……” “姑娘绝艳的美貌羞了满山的繁簇,那衔泥的春燕如丢了羽翼一般踟蹰不前驻足流盼;姑娘婀娜的身姿煞了河边的垂柳,那吐泡的红鲤如坠入沼泽一般陷入泥淖难以自拔;姑娘皎若星辰,而我就是那痴傻的春燕,就是那愚钝的红鲤……”陆川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完全化作呜咽之声,而我,却再也按捺不住地破门而入,奔向柳先生那早已发觉了门外的我的深邃目光…… “梦蝶,你终于来了……”冯陆川双目极为心痛地望着我,他仓促地擦去脸上的泪水,为我腾出空位。柳先生身中数刀,鲜血淋漓,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前,泣不成声道:“先生恕罪,梦蝶不孝,时隔如此之久才来探望您……” “傻孩子……”她使尽最后的力气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宛如当初那个清高淡雅的女先生初次遇上我这个调皮捣蛋的鬼丫头,她从怀中掏出一样温热的东西,塞到我颤抖的手中,似是回光返照一般,吐气如兰道,“这是我随身多年的璞玉……咳咳……你戴上它去寻洛阳城一位……一位名叫陆长歌的人……把这个交给他……一切……自会明了……”可能是说了太多的话,柳先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越发地握紧了她的手,而那曾经饱含温情的双眼,此刻却已然变得迷离而恍惚,不可遏制地跌入最惨白的深渊……直到那双手失去了它的温度,我依然匍匐在柳先生的床榻边,不愿离开,身边那抹深红色的身影,也一直停留在我的身边,冷风掀起他绚烂的衣角,绽放为诡谲的花瓣,而我,却终究是无力再做任何无谓的嘶吼与恸哭,只能任由那冰冷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流入我那伤痕累累的心间…… 长安四年春来前,于我一生有恩的柳先生死于繁花令子那一片殷红的血迹中,死于扬州城那不出己愿的漠视中,身边陪伴她的只有一个不合格的女弟子以及一位有天赋的男弟子对于《踏春泥》那浸满泪水的吟诵。我始终认为这辈子最值得我信任的人就是柳先生,然而,即便如此,我却再也无法从她口中得到更明了的信息了,我陪伴在她身边,却无比清晰地目睹了她这与唱词和戏曲相伴的一生的孤独与悲苦,也收揽了她一生最终的快乐与纯真。 淡然,这是柳先生一生最美好品格的终结与凝聚,却同样地,将她推向没有尽头的深渊。 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 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著分携泪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 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第四十一回 漉漉浥轻尘(1) 长安四年的春来得有些早,初沐的微风蔓延了遍野的芳泽,洒落了片片缤纷,点缀了文人骚客们足下这方名叫升州的土地,哺育着她那即将绽放的繁华与风貌。 醉仙楼是升州最大的一家青楼,说来亦是百年老字号了。自醉仙楼创办至今以来,它那别具一格的竞争力让其所有的同行们望而却步,十年来它便以破竹之势吞并了方圆百里内大大小小的青楼,其生意亦是蒸蒸日上。说到其独特的战略方针,数任老鸨们皆是但笑不语,然而好的营销战略终究会是暴露在人们那急躁的眼球下的——虽从面上看醉仙楼不过是一座声势浩大的传统青楼,然而其地下有着做得极为广泛的娈童交易——这样,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被醉仙阁给吸引了去,生意怎会不好?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平日里繁华的街道上此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油纸伞,却也掩盖不了伞下那匆匆的步伐与溅起的泥淖。然而醉仙楼那一贯的温软撩人却未曾因这恼人的天气有过半分的削减,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们依偎在那红木廊檐下,一声声娇笑随着那冲着行人们肆意挥舞的五颜六色的绢儿上下抖动,敷软了路人们那紧绷的心弦。 “客官慢走~”几位穿红着绿的姑娘们瞧见有客人从楼里迈步出来,极为热情地蜂拥而上,那绢儿在那两个公子的肩上轻轻地拍打着,极富挑逗。而那两位衣着华丽的公子一高一矮,矮个儿的那个面容清秀,相貌却趋于平凡,脸上有难掩的尴尬意味,眉梢的一颗朱砂痣甚是醒目;而那高挑清瘦的公子面容雌雄难辨,极为俊美魅邪,虽是面色惨白,却依旧是一脸的倨傲不服,冷戾愤恨的眼神丝毫不若其他从青楼出来的人该有的神色。 矮个儿的公子拢了拢袖子,毛手毛脚地撑起油纸伞,似是不认识那高个儿一般,匆匆欲走,不料那高个儿大步上前,一把扯住矮个儿的袖子,厉声道:“女人!你明知道本座没有带伞,为何不将你的伞乖乖奉上?!” 我忿忿然回首,毛毛细雨顺着风扫到我的脸上,我面色一沉,甩开他冰冷的手,冷声道:“我真没见过你这么丝毫不讲道理的家伙,早知你若此,我方才就不花那血汗钱将你赎出来,任你去沦为那些老男人胯下的娈童好了!” 可能是我的语言有些偏激,他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靑,他危险地眯了眼睛,低声道:“你这胆大包天的女人,竟敢如此口出狂言来折辱本座,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么?!能救本座于水深火热之中乃是尔等求之不得的荣幸,难道你还妄想本座感激你不成?” “哈、哈、哈!”我干笑几声,极为夸张地说,“草民哪敢呐!”而后将伞收起来,双手奉上,高声道,“草民这就将油纸伞给您奉上!告辞!”说完,他毫不脸红地夺过我的伞,我转身便走。然而身后的脚步声却如影子一般跟随于我,我快,他快,我停,他也停。 我不耐烦地转过身,站定,吼道:“不知公子您还有何吩咐,如若没有,就莫要再跟着草民了,ok?!” 出人意料地,他居然笑了一下,单手托起了自己那精致的尖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说:“本座还就跟定你了,如何?现在本座饿了,女人,快去将本座的午膳奉上!” 奉上?奉你个头啊奉!钱不还都是为了给你赎身而白送给那歪嘴的老鸨了?我双手一摊,一脸无辜道:“没钱。” “没钱?!”他面色阴冷下来,“你这女人休想欺瞒本座,你这般财大气粗,方才出手便是金银珠宝,此时胆敢对本座说你没钱?” 我知道这个人脑子有几分不正常,而且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极度自恋,于是姑且佯作诚惶诚恐道:“草民哪儿敢欺瞒您哪!草民只是路过升州,方才那便是草民所有的钱财了,公子明鉴呐,草民如今是身无分文呐!”说着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起我那早在扬州便编好的辛酸血泪史,说得面前这个少年一愣一愣的。 哼,有钱我也不给你,若不是方才在醉仙楼受你逼迫,我怎么会乖乖掏钱? 他面色稍有缓和,撑起伞,几步走过来,“慷慨地”挪了约莫五分之一的伞在我上方,勉强遮挡了我小部分头顶,他那依旧冷戾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女人,如实告诉本座,你姓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顺着发际整了整头发,一面与他并肩前行,一面一脸严肃道:“在下苏婉,这厢有礼了。” “哦?”他惊诧地挑了挑眉,“你有名字?莫非读过书?是哪个婉?” 我默然地点了点头,道:“温婉之‘婉’。” “……苏婉?!”他顿时睁大了眼睛。 “是啊,怎么啦?”我奇怪地忘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说风就是雨,神经兮兮的。 “莫非阁下便是扬州刺史九少爷那不好男色反倒喜欢女人的丑恶侍妾崔苏氏苏婉?” 莫非阁下便是中央情报局的某位穿越到唐朝的要员?我囧……这人太强悍了…… 等等……怎么我的负面新闻就这么以讹传讹弄得尽人皆知了啊?什么叫不好男色反倒喜欢女人?什么叫丑恶侍妾? 太损了…… 见我一语不发,他厌恶地轻嗤一声:“就凭你也配叫苏婉?真是辱了本座的眼……”诶,你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怎么做人没有一点原则性可言的?我舍money相救,你不跪下来给我磕头叫姑奶奶就算了,居然恩将仇报污蔑我,太可恶了实在是! 我倒吸一口气将怒气压下,既然是我自己选择离开了冯陆川和他老爹的庇护,就应该自己面对以后将要面对的一切,绝不后悔。生存之道,我必得之。 我与他一路前行,来到一家颇为简陋的客栈里,我将掖在袖子里的一对耳坠子当成了碎银子,买了两碗只有皮没见着肉的所谓的混沌,饥不择食地吃起来。我扭头望向身边的少年,他那张俊脸简直要埋进碗里了,稀稀溜溜地吞着混沌皮,仿佛好几日未曾进食。我无意中从狭缝中瞥见了什么,警觉地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手臂,他不耐烦地拿余光睥睨着我:“女人!何事?” 我颤巍巍地指了指他的汤碗,笑道:“你瞧那是什么,莫不是苍蝇?” 他慵懒地抬起脸,颇为惊奇地望了望汤碗中的黑点儿,自顾自地念叨着:“阳春三月哪儿冒出来的苍蝇……”我本以为他会呕吐一番弃碗而去,没想到他漠然地一抖筷子,那死苍蝇竟如跳蚤一般随着他的筷子扬长而去,恰好掉落在桌子上。而后他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品尝起那碗混沌皮儿来…… 他还吃得下,可我的胃里却是翻江倒海了…… 我机械地操纵着手中的筷子,嚼蜡一般吮着混沌皮,而他的碗此刻却已然只剩下清淡的汤了……他不会连汤都要喝掉吧?然而,就在这时,我的嘴不觉张成了o型,因为我眼睁睁地望着他用筷子将那可怜的苍蝇尸体再度挑进碗里,而后那有力的拳头猛地朝桌上一锤,我也顾不得混沌汤溅了我一鼻子一脸了,只听见他操着一口长安官话冲柜台吼道:“你奶的!这混沌里咋有只死苍蝇啊?!掌柜的,再来一碗!” 我绝倒…… 我与他的第一次相遇相识就这么淹没于我纷至沓来的惊诧与气愤之中了。而那时我状似无心地问及他的名字,他怒目而视道:“混账!本座的尊名岂是尔等孽妇随随便便可以问及的?”我便又一脸讨好地笑笑,顺带陪个不是,才隐隐约约地听到他随口说了一句:“阿瞒。” 阿瞒?哈哈哈哈……这名字好呆啊……难怪你不肯说,换做是我,我也不肯说……哈哈…… 第四十二回 漉漉浥轻尘(2) 自那日血染令子以来,已经一月有余了。而我受牵制与陆川,却又不好拂了他父亲的好意,便白白在冯府歇脚近二十日。如今的我只是一心想要抵达洛阳,每每手心里紧握柳先生临终前交与我的通体莹亮的璞玉,就仿佛触及到了柳先生那熟悉的温度,即便是我早已从那极度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却依旧免不了满心的凄凉悲惋。 那日在繁花令子里我没有看到云仙儿,这让我的心里浮上了一层希望,她不在,说明她极有可能还活着。然而我已经将近一年没有看到她了,对于我而言,她亦是杳无音讯。 柳先生说过,只要我找到洛阳一位名叫陆长歌的人,将璞玉交与他,一切自会明了。我必须得抓紧时间赶往洛阳了。然而我的盘缠早已在这个叫“阿瞒”的混蛋身上付诸东流,先不说马车了,就连温饱问题都不能解决,于是我决定暂时步行。 可是!谁能告诉我这个阿瞒为何总是如影子一般跟随着我?难道我把他从醉仙楼里救出来他就无家可归了么?他问我我要去哪儿,我不耐烦的说本小姐去洛阳,他魅邪一笑,琉璃般的双眸傲慢不已地望着我道:“甚好,本座亦是要前往洛阳,这护驾之事,就暂时先交与爱卿你了。” 诶,我晕,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哈?癞蛤蟆蹲马路上就把自己当迷彩小吉普了哈? “这位仁兄,”我语重心长地说着,顺带拿“玉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不甘自己贫困的出身,胸中有丘壑,有伟大的抱负,然而,人若想出头,还得靠真才实学,莫要整日一心想着摇身一变成王公贵族。到朝廷做官都是要凭文韬武略考科举的,明白不?” 他冷笑着望着我,用地道的长安官话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愣是没听懂。 游走于繁华的市井中,我们竭尽所能搜寻着最廉价的食物。准确地说,食物问题向来是由我来解决的,阿瞒同学只负责吃,而且十次有十次他都会冷着一张俊脸数落道:混账,这是何物,竟如此难以下咽! 一次我与阿瞒路过一个算命的小摊,摊主是一个瘦得跟猴儿似的瞎子老头。阿瞒就跟没见过似的,表现出极其浓厚的兴趣。我一脸鄙视地望着他道:“你小时候难不成没见过算命的么?没吃过猪肉也得见过猪跑啊?我身上的盘缠只够我们吃三顿了,没钱!” 他完全无视我的阻拦,仍旧踟蹰于算命的小摊前,不肯赶路。行,很好,你不走是吧,我走!刚好嫌你这拖油瓶跟着我烦呢!就在我迈步欲走之时,那瘦猴儿似的老头子扯着沙哑的嗓音低声道:“公子请报生辰八字吧。” 我正要阻拦,只见阿瞒凑近算命先生耳语了一句,我那叫一个悔啊!这不识好歹的阿瞒,你可知道这八字一报就要给钱了啊! 正当我呜呼哀哉之时,只见算命先生面色一变,他睁开眼,惊诧地朝着阿瞒的方向,露出了那双没有瞳仁的灰色眼球。阿瞒笑道:“先生,如何?” 算命先生沉默了许久,他步履蹒跚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开始收拾起摊子来。阿瞒脸上好奇的神色顿时化为不悦,他有些急躁地问道:“你这是做何?本座的命盘究竟怎样,你为何不说了?!” 这算命先生的反常表现倒是让我好奇了,怎么,难不成阿瞒这辈子会成为武林盟主?抑或是,科举高中状元?! 算命先生将东西收好,背上叮叮当当的布袋,对着阿瞒说:“这一卦的银子老朽不收了,公子请回吧。” 阿瞒挑了挑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本座让你算卦乃是你的福分,自然收不得钱。” 诶,这人真是…… 见算命先生转身要走,阿瞒上前一步拦住其去路道:“你不说,今儿个就休想从本座面前活着离开!” 算命先生几分倾颓地将叮叮当当的布袋子放下,有气无力地对阿瞒道:“公子的命盘早已注定,于此,你的心中自是不比老朽糊涂半分。只是,老朽送公子一句话:公子足智多谋,英明神武,然而这一世的辉煌,终究会毁于一个女子的手中。公子好自为之,老朽告辞了。” 足智多谋?还英明神武?就、就他?阿瞒?! 丫太假了。回去把易经给背上十遍再来混吧你! 我丝毫没有把算命先生的话放在心上,而阿瞒被饥饿侵扰,似乎也很快将此事忘记了。 …… 天色渐晚,屋外的青蛙叽里呱啦叫,我却一丁点稻花香都没有闻到。我蜷缩在稻草堆里,心中无比凄凉,为了省钱,我如今竟沦落到要留宿在这种摇摇欲坠的荒弃茅屋中过夜了,身边还带着一个满脑子不切实际幻想的拖油瓶,真真是郁闷至极!我自是睡不着,听到阿瞒那平稳的呼吸声,便扭头望向他,他睡得很香,皎洁的月光轻柔地洒向他平静淡然的容颜上,比平日里更是多了一分晶莹剔透的俊美。若是换做以前的我,看到这般帅哥恐怕已经是哈喇子流出来了吧,不过我如今有很多事情亟待处理,又居无定所食不果腹,自然是没了那心情。正当我准备挪开目光的时候,阿瞒的睫毛微微抖动,他居然睁开了眼睛,见到我那呆呆的表情,我不用想便知道他那自恋的毛病又犯了。他嘴角上扬,抛给我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道:“怎么,爱卿方才定是惊为天人了,被本座的倾世容颜所折服了吧?” “……”我额上顿时降下n道黑线,正欲开口,他忽地凑过来捂住我的嘴,低声道:“嘘,有人来了。” 我歪了脖子离开他那冰冷的手掌,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果然,果然有脚步声在逼近。 忽明忽暗的火把随着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洒向了狭小的茅屋,我与阿瞒尚未来得及挪动,便完完全全暴露于来者的视野里了。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身着盔甲的矮胖中年男人,他警惕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在触及阿瞒的时候忽地停下了,绽放为一种残忍的喜悦。 诶?莫非眼前这个男人又是一个gay?然而等我听到他说的话以后,我明白我是过于敏感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没想到本官路过此地想要寻个方便,却钓到了你这么条大鱼。”沙哑的声音从矮胖男人的口中传出,闪耀的火光投在阿瞒的脸上,照亮了他满脸的傲慢与警惕。 看来他俩是异地遇故人了,并且火药味挺浓啊。我识相地站起身来,讪讪道:“呵呵,你们两位继续哈,呵呵……我先出去透透气儿……” “慢着!”我前脚刚迈出,阿瞒那充满冷戾的呵斥声便传至耳边:“本座何时允你离开了,你过来!” 我走过去。 “坐下!” 我坐下。 感到有目光扎在我的脑门儿上,我抬起头,刚好迎上矮胖男人那奸佞的目光,他仔细地望着我,目光扫过我的眉梢,笑道:“想必阁下是位女子吧。” “将军好耳力,小女子佩服。”呵,我一路男装都未被识破,而他第一次见我便认清了我的面目,真是有点不简单了。我挑了挑眉,淡笑着。 “本官尝闻人说扬州刺史崔大人的独子有位与众不同的侍妾,想必定是阁下了?”他一副了然地望着我说。 唉,人红了就是没有办法,再加上我气质非凡,走到哪儿都能被人认出来。 我正琢磨着他说此话的用意,尚不知如何接话,他的重心已经重新回到了阿瞒身上。阿瞒没有任何要撤退的意思,直视着矮胖男人的目光,似乎在等着他的下文。 矮胖男人上下打量了阿瞒一番,笑着说:“哟,月余不见,想不到您已经憔悴若此。听说你在邢州被人废去了武功,一路颠簸流离,竟在此地落入醉仙楼的交易中,……如今竟和那臭名昭著的崔苏氏在一块儿,哈哈哈,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矮胖男人走近了两步,将手中的火把凑近阿瞒那苍白的脸庞,缓缓低语道,“瞧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哪有半点昔日里的盛气凌人!,怎么,你那铁腕的姑妈不要你了?你那相好的女官人怎么不来救你啊?!” 哇塞,原来阿瞒这样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是有背景的啊……而且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情史啊…… 阿瞒不屑地冷笑一声,竟有一丝莫名的苦涩意味,继而缄默不语。 矮胖男人脸色忽地一变,唾沫横飞地冲阿瞒道:“不要让我看到你这副样子!以前你是主子你是爷,现在在我黄平面前你他妈什么都不是!!” 阿瞒收敛了面上的笑意,冷着脸问这个叫黄平的人道:“你上头的主子究竟是谁?武三思?还是二张?” 第四十三回 漉漉浥轻尘(3) 看来这黄平来头不简单啊,居然和武三思以及二张这样武皇身边的红人有密切联系,我的好奇心不觉陡然上升了。 “哈哈哈……”黄平狂妄地笑了几声,忽地化作一脸阴冷,对着阿瞒厉声道,“李隆基你给我听好着!!武大人手下的人马半盏茶的时间内便可赶到,你以为你躲得过初一就能躲得过十五么?如今你手无缚鸡之力,待本官拿你的人头去祭天,等到武大人成为九五之尊之时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可就是我黄平的了!” ……啥?! 我没听错吧?这、这个除了长得很帅、极度自恋、出言不逊、霸道不讲理以外我瞧着一无是处的家伙居然就是我以前在舒云阁的那段日子里与华池、梦熙、碧草等几个丫头花痴了n久浪费了n多少女情怀的武周版威廉王子——临淄王李隆基??!! 晴天霹雳啊!! 谁跟我说他“胸怀大志、学富五车、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来着?!除了“有非常之表”以外的其他三条都太假了吧?! 正当我瞠目结舌之时,一片阴影笼罩在我的脸上,我回过神而来,发现李隆基那张俊脸已然凑了过来,他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淡然道:“女人,只有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了,你说本座还来不来得及?” 靠,半盏茶时间?解个手还差不多!时间紧迫若此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与我废话,还不快走? 不对,方才黄平说李隆基的武功在邢州被人废了?!难不成我这个弱女子在花钱替你赎身之后还得拼了老命用那三脚猫的功夫跟眼前这个龌龊老男人较量一番?!开什么玩笑!虽然他,咳,即便是隔着盔甲也能看出来身上赘肉很多,可是……人家好歹是习武的好不好…… 我正纠结呢,忽地听李隆基再加了一句:“速速替我买来一把顺手的弓弩,可以赊账,务必速去速回!” 哈?不要我当打手反倒让我当跑腿的来了? 容不得多想,我“诶哟”一声捂着肚子嚷嚷着要拉稀,便祈求地望了黄平一眼,他俩眼一翻:“女人就是事儿多,快滚!”我表情扭曲地从小门蹿了出去,大脑飞速地转动着——李隆基真的要我给他买弓弩么?难道是他为了保证我的安全,毫不在乎自己武功尽失而故意支开我的?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五月身上有可能是真的,不过发生在李隆基同学身上的可能性就……呃,我可能是上辈子看言情小说看多了,又在胡思乱想了……我甩了甩脑袋,蓦地想起半里开外有家兵器铺子,便咬了咬牙,以奥运的速度,追求着更高更快更强地飞奔而去。 初春的夜寒气濯人,我顶着风一路狂奔,远远地便瞧着兵器铺子那驼背的老头子正一拐一拐地将一块块木头门板安上。 “手——下——留——门——”我高声吆喝着,瞬间以极其完美的姿态刹车于那半掩的门口,站在了那个面容呆滞的老头子面前。 “老板,弓弩一份,不要辣,加点酱油,打包带走。”我在接过弓弩的同时将上次在客栈喝粥时擦嘴留下来的劣质旧手帕塞到老头那苍老干瘪的手中,而老头仍然呈一脸呆滞状…… 我瞬间原路返回,心中却一片凄苦:老伯,偶对不起你,对不起党,对不起广大劳动人民……可是,偶实在是没有银子了,那仅剩的几个铜板,您就留给我买几个包子吧,哈?偶苏梦蝶发誓,今日若能助阿瞒……哦不,助李隆基逃脱魔掌,来世偶一定结草衔环来报…… 一分钟后,我再次出现在茅草屋中,而此时的李隆基那修长的脖子已经被握在黄平那肥厚的手掌中。不会吧,武功废了就这么不济了啊……还好还好,大批人马还没到,黄平手中亦是没有兵器……来不及多想,我吆喝一声“阿瞒接好!”便将弓弩朝李隆基一扔,准确地钻过黄平的手臂下落入李隆基的手中…… 接到弓弩的刹那,那双鹰一般饱含戾气的璀璨双眸已然恢复了本该有的神色,黄平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手上亦是加了把力道。李隆基好看的剑眉微微一蹙,弓弩在他手中张开,灵活地躲过了黄平的抢夺,那一排羽翼丰满的短箭,便随着那股大鹏展翅一般地张力,随着门外由远而近的脚步与马蹄声,齐刷刷地射向早已惊慌地退向一边的黄平。瞬间,那张满是横肉的脸蓦地一僵,笨重的身子倒向我们方才坐过的草堆,血染一片。 我因为方才的劳累仍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加之惊魂未定,慌乱间只觉得有闪烁而明亮的火把正快速向茅草屋逼近……一个不算太大的力道揽住我的肩头,携着我跳过那破败不堪的窗棂,奔向茅草屋的另一边,奔向那漆黑无比的夜。 …… 我们疲惫地斜靠在一个无人的巷子里,暂时躲避了武三思手下的人马。 李隆基的身份决定了如果他仍旧继续跟着我的话,我日后的生活定是不得安宁。 我从来不知道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临淄王李隆基竟然会遭政敌陷害而沦落到如此地步,可笑可叹的是,即便如此,他的一言一行仍旧不曾有半点的改变。彼时我眼中的他不若世人所说的那般优秀那般卓然,然而,那与生俱来的帝王气质却早在幼年时便得以彰显。我幼时便听村里的长辈们闲聊时说过,在李隆基七岁那年,先皇一次在朝堂举行祭祀仪式,当时的金吾将军武懿宗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而大声训斥几个侍从护卫,小小年纪的他路过之时立马怒目而视,喝道:“这里是我李家的朝堂,干你何事?!竟敢如此训斥我家骑士护卫!”弄得人家堂堂大将军看着这个小孩儿看得目瞪口呆。武皇得知后,不但没有责怪李隆基,反而对这个年小志高的小孙子备加喜爱。次年,也就是如意元年,李隆基就被封为临淄郡王。 正沉思间,他扭头望了我一眼,颇为不屑地说:“女人,本座要你拿个顺手的弓弩,你却呈给本尊这么个劣质玩意儿!” “喂,你……”我无奈了,“我用一块又脏又破的手帕换来这个就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再说了……你知道我时间有多紧么,知道本小姐我跑得多累么,啊?”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般语气,他莫不会王子脾气大爆发把我给秒杀了吧…… 出我意料的是,他没有生气,反倒邪气地笑了,说:“由此可见,时间就好比女人的乳沟,挤一挤,总会是有的。” 我额上顿时降下三道黑线,余光却瞥见他那颇为傲慢的眼神此时正在望着什么……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我靠,许是方才跑得过急,上衣的扣子不知何时开了两个,露出了浅紫色的亵衣和那若隐若现的红色肚兜…… 我慌乱地一把将衣领捂住,望着他道:“喂,你看什么看。” 他面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僵持,继而用极为漠然的目光睥睨着我,冷冷道:“你莫要做这无谓的担忧,本座见了你连食欲都没有了,还谈什么性欲!” 喂,这个人……我词穷了…… “堂堂临淄王竟然说话如此不注重场合,”我轻嗤道,“你娘难道没有教过你,在女孩子面前,咳,尤其在我这种美女面前,说话要收敛着些么?!” 本以为他那张毒嘴会再度吐出什么“象牙”来,然而,他只是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新月,低声道:“母亲早在我九岁那年便已经仙逝于皇奶奶那未曾停歇过的权利斗争中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下恻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生在帝王家,可能一辈子都会目睹身边的人在宫廷斗争中前仆后继吧?面上的风光,背后总有着不为人知的辛酸与血泪,就好比至高无上的地位下,总有着积累如山的森森白骨。 我自是无心再与他斗嘴,全身警惕地将就着睡下了。半夜醒来,打了个喷嚏,却发现衣领的扣子早已不知何时被人扣好了,而他,却是无力地倚在一旁的青石砖上,一夜轻叹。 第四十四回 漫漫修远兮(1) 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我应是去洛阳寻找陆长歌的。然而,我久未毒发,故而好了疮疤忘了疼,紫牡丹一事早就抛到脑后去了。好在我对五月有了几分惦记,故而想起了那档子事儿,掐指一算,距离三月期限,也不过月余了。我心头一紧,糟了,这般下去,北上到晋阳,路途遥远,亦不知要多久了! 不容多想,次日我便略整衣衫,正襟危坐对李隆基道:“不瞒您说,苏婉受人所托,三月之内必赶至晋阳,故而不能陪郡王左右了,还望郡王谅解。”我心里笑开来,虽然你是鼎鼎有名的李隆基没错,然而自从遇到你我是一件好事儿都没摊上,如今借口去晋阳,你我二人一北一西,看你还如何缠着我。 “哦?”李隆基换了种眼神高深莫测地看着我,那精致的下巴骄傲地维持着其一贯的高度,“晋阳?去晋阳做何?” 嘿,我去干嘛还得向你报告啊? 我翻了个郁闷的白眼,淡然道:“自然是有些私事……” “私事?”他立马接过了话茬儿,“莫不是去会你那扬州城的相好了?” 诶,这人的逻辑思维还真是有点出乎我的想象了。我郁闷了半天,才开口道:“我苏婉乃清纯小女子一枚,没有郡王口中所说的相好,且与崔府的婚事乃是有名无实,故而仍是自由身。北上晋阳实在是有要事,郡王就看在苏婉曾救过……哦不,曾顺应天意帮过您一回,在此放过苏婉吧。” 李隆基灿若星辰的双眸可疑地一眯,道:“是么?那本座为何听说你那相好的容貌堪比女子,还弹得一手好琴?你还真是心心念念要赶过去看他啊……” 诶?怎么这么详细?敢情李隆基同学所言乃是指五月?他果然是极富情报要员的潜质啊! 我轻吐了口气,笑道:“郡王误会了,苏婉此行并非如您所言。” “哦?”听我这么一说,他竟然笑了笑,道,“那甚好,本座就与爱卿一同前往晋阳。” “啊?!”我大惊失色,“你、你不是要去洛阳么?” “本座现在改主意了,不成么?” “成、成……”我一面擦汗一面笑着,笑得比哭还难看。 “洛阳乃是陪都,皇奶奶病了,我自然是须得回长安一趟。故而不论是先北后西抑或是先西后北又有何区别呢?”他说着俯下身凑近我的脸,坏笑道,“如若先北后西,则一路上有爱卿相助,本座亦是落得个轻松,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我的命运,在面前这位养尊处优的临淄郡王的“胡搅蛮缠”下,再次偏离了它本应有的轨道。 而若干年后一次我无意中提起此事,那时正因权力之争而四面楚歌的李隆基一身玄色锦服笑着对我解释说:“二张常年留于洛阳,故而其党羽在洛阳的势力决不可小觑。彼时本座武功尽废,武三思欲背着皇奶奶取吾性命,竟追到了升州,由此看来,本座一旦踏足洛阳寸土之地,便立即会死于不明不白之中——不论是武三思手下的人也好,抑或是二张的人为了铲除异党也好。只有回长安,哪怕皇奶奶还有一口气在,他们便不敢在其眼皮子底下胡来。至于晋阳,乃是宗教之地,相对清静,皇奶奶那般虔诚之人即便再忙亦是不会掉以轻心,如此一来,先晋阳后长安之路要比先洛阳后长安来得稳妥,来得偏僻。” 就这样,我继续带着这个钻石级拖油瓶一路北上,踏上了前往晋阳的遥远路途。 我们没有放弃任何敛资的机会,且最大限度地将财源控制于我的道德底线之内。然而,只是我个人这么想罢了。李隆基经常沉不住气便要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只是困于自己已失了武功,无法伤及他人性命。每每至此,他便连连嗟叹曰:“本尊今日遭遇,他日定当十倍奉还!”以前听华池她们八卦,据说李隆基的武功可是很好的!我自是不知晓何人会有如此的胆量与能力,竟在邢州将李隆基的武功废得丁点儿不剩——话是这么说,然而自从亲自接触到了李隆基同学以后,我算是深刻地明白了一点,那便是,华池的八卦不可信也。 不过有一点我是确信的,那就是李隆基这般毫无血性的人没了武功对广大人民来说也是件好事。 而后的日子里,李隆基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本不知他从哪儿摸出来的小人儿书。更为可笑的是,这么大的人了,还整天对着小人书手舞足蹈地比划个不停,颇为童真。我惊诧不已,难不成失了武功还让他返璞归真、看起小人书来了?直到某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我实在是难掩好奇之心,顺利地从他手中将“小人书”拿过来一看——我错了,错的很严重。这不是小人书,而是一本绘制极为粗劣的类似于武功秘籍一类的书籍。啊,原来李隆基同学闲暇之时在练武功啊?不过,这种东西充其量也就是地摊货上面买一赠一的那个非卖品吧?无门无派的,能瞎练么?我将书阖上一看,那破烂的蓝色封面上赫然印着四个大字——《无名神经》。 囧…… 李隆基同学,如果哪天你手捧这本盗版盗得很劣质的《无名神经》练出什么门道来的话,我苏梦蝶定绕着长安城倒爬三圈!! …… 日行数里,我与李隆基二人途经郊外,雨后的碧草间景色秀丽,空气清爽。我提议暂时在此歇脚,李隆基应允地点了点头,我便屁颠屁颠地跑到一条湍急而清澈的河流旁洗了把脸,中途还因为那被雨水浸湿的草地而很没面子地滑了一跤。唉,郁闷呐,这两个月来过着餐风饮露的日子,脸上都冒出两个痘痘来了。我勉强将水面当成镜子,仔细研究了一番目前的皮肤状况,感到跟以前相比不是非常可观啊,想到这便顺手抄了捧水往脸上拍拍,做足补水工作。就在这时,“扑通”一声,水花随着声音溅到了我的脸上,我低头一看,不好!我平日里藏在袖子里的璞玉掉进水里了!我心头猴急一番,卷了袖子正要伸手捞,忽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赶在我的前面鱼一般灵活地探入水中,那莹亮的璞玉便轻而易举地随之而上,落入了其中,我抬起头,发现李隆基正一脸坏笑地望着我。 “唷,”他望着我挑了挑眉,将璞玉轻轻向上抛着,“想不到爱卿身上还藏着这么件宝物,本座随你这一行以来,穷困若此,你竟然没有将其乖乖当成银子!今儿个总归是落入了本座手中,甚好,瞧这样子,应该值好些个银子了吧?” 我根本没心思跟他开玩笑,他这话说得亦不知是真是假,这璞玉对我意义重大,故而心头极为不悦,我咽了口气,状似无心道:“郡王莫要开这般玩笑了,此乃苏婉已故的师傅留下来的遗物,苏婉自当好好收着,不敢打它的主意……”我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李隆基根本没有认真地在听我讲——他拇指与食指轻轻地扣住璞玉,迎着阳光,仔细地辨别着,那精雕细琢的面庞上此时已然浮现了另一种表情,一种不知是惊讶还是疑惑却又夹杂着惊喜的表情。我意识到他的不对劲,故而谨慎地问道:“怎么,郡王莫不是有什么疑惑?如若看好了,可否还给我了?” 他扭过头,一把将璞玉放进自己的腰间,嘴角上扬,笑道:“我苦苦找寻多日之物既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到手了,怎可能随便拱手相让?” 他的语气没有平日里半分玩笑的意思,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如若他真的将璞玉据为己有,我又拿什么去寻陆长歌,又拿什么对柳先生的在天之灵交代啊! 他似是瞧出了我面部表情的僵持,笑道:“爱卿定是无意中寻到此物的吧?你莫要担心,本座得之,你亦是立了大功,他日定当重重有赏!”嘿,说得跟真的似的。 我压下心中的急躁,仔细思忖道,李隆基此时认为我并非此璞玉的主人,而是为了贪图财物才骗他说此乃师傅遗物。那么,这个璞玉对于他定是有着重要的价值,如果我此时硬是强调自己的所有权,那么他很可能联系到我身份背后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如此一来,即便是李隆基武功尽失,可他毕竟是个男子,我怕是凶多吉少。故而我不如将错就错,先弄清楚他想得到璞玉的动机是什么,再做定夺。 我佯作尴尬地笑着:“郡王英明,一下子就识破了苏婉的谎言了……不瞒郡王,这璞玉的确是苏婉在扬州捡来的,瞧着恐怕值个不少银子,便想要据为己有……如今落入您的手中,也算有了个恰当的归宿了吧。……只是,苏婉不明白,郡王方才说寻找此物甚久,何出此言呢?” 第四十五回 漫漫修远兮(2) 我几句话那么一捧,李隆基尾巴就翘上天了。他哈哈地朗笑几声,答道:“不瞒你说,武三思手下的人在长安城设计陷害于我,窃了我的兵符,故而我手下的西玄衣侍在离开长安城之后仍随从于我的只剩不足三十人。在抵达邢州之前,我将他们尽数遣向江淮一带,为的,就是这块璞玉。” 等等……西玄衣侍?!玄衣……?! “哦?”我忍着心里隐隐的不安,“那为何这璞玉会被我捡到呢?” “这个嘛,”李隆基绝美的脸上闪现出不屑的神色,“他们曾经飞鸽传书于我,说那璞玉很有可能在扬州城一个颇有名戏班子里,我虽是没有放在心上,便由着他们去了,只要能替我寻到此玉便好,他们都是我手下的能将,做事如何本座心里还是有数的。故而当他们告诉我在掀了那个戏班子以后却一无所获之时,我亦是没有多加怪罪……” 李隆基仍旧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以前是如何如何英勇地带着这些能人将士们征战于沙场,又是如何如何俘虏了敌军部落,然而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静下心来听他的闲言碎语了。 掀了那个戏班子……李隆基,你说得还真是轻松啊,为了一件莫须有之事,你那帮骁勇善战的将士们便身着黑衣潜入柳先生苦心经营的繁花令子,一夜之间,血流成河!繁花令子里整整好几十号人口啊,就那样在你们那肮脏的刀剑下陨灭了,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就连月姨也被……雾气陡然腾上我的眼眸,我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一脸肆无忌惮笑意的少年,那满心的仇恨让我不得不认识到一个事实,那便是我苏梦蝶真是个十足的大傻瓜!我花了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救赎的竟然是我的仇人,我一路上被迫保护的竟然是毁了整个繁花令子的恶魔!!!为何我迟迟才发现,你竟然有如此肮脏的一颗心呢?! 再也忍受不住那痛彻心扉的感受,我从地上一跃而起,对着李隆基一下子扑上去,哦不,冲过去,一把揪住他那墨绿色的前襟,气得牙痒痒……而那双方才饱含笑意的星眸,此时正溢出最深邃的诧异,那冷戾得一成不变的声音在我的斜下方响起:“苏婉,你这是做何?!” 我揪着他衣襟的手上又加了把力道,我狠狠地咬着牙,声音颤抖地问道:“你放才说,你手下的人叫西玄衣侍?!!” “是又怎样。” “他们洗劫了扬州城最有名戏班子?!”几滴滚烫的泪水溢出我的眼睑,滴落在李隆基的左脸颊上。 “这是他们干得漂亮!”他说着厌恶地将脸挪开来,因为我的泪水此时已经如决堤一般势不可挡了…… “好,好……”我神经质地笑起来,“哈哈……” “女人,你笑什么?!”朦胧的雾气中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在我的面前放大,从中透露出的深深的不解与戾气似是在我心头加了一把火一般,我再也无法抑制心头的屈辱感,好,我苏梦蝶今儿个就算是拼了老命也要狠狠地教训你一顿,为我那苦命的柳先生报酬雪恨!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摁倒在地,还算有力的拳头随着我心头喷涌出的怒火对着他那如玉的面庞似雨点一般纷纷落下,我再也顾不了他那愤怒已极的眼神,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我要你死,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我总归是练过些许功夫,密集的拳头下让武功尽失的他根本没有可乘之机。他虽是使尽全力反抗,却终是免不了鼻青脸肿、嘴角溢血……随着体力的消耗我有些不济,而他却趁机反抗,翻身将我摁在地上,顶着两个熊猫眼恶狠狠地瞅着满脸泪水的我一字一顿道:“你这个疯子!” 疯子?!究竟谁是疯子?!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你恐怕会将你那仇人四分五裂悬尸城门亦是无法解你心头之恨吧?! 我气得头脑晕眩,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好好习武,如今才会连报个仇都这般不济! 趁他的精神有些松懈,我一脚踢在他小腹上,成功地让他吃痛翻倒在一旁,我奋力起身,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在他衣服里翻找:“玉呢?!快将玉还给我!!!” 他的脸色因为我手上的力道而渐渐暗沉下来,他轻哼一声,没有回答。 “快拿出来啊?!你方才放哪儿了?!”我怒吼道。 他松开了原本握在我小臂上的双手,呈大字状颓然一躺,双眼轻轻阖上,面无表情地气若游丝道:“自己摸吧,本座就当是……为了抚慰你这饥渴的心而牺牲一次好了……” 我……这个人和稀泥的功夫还真不是一般的深…… 望着李隆基那张原本白皙秀逸而今却面目全非的脸,我绝望地松开了放在他脖子上的手,另一只手却仍旧死死地扯着他的手臂,悲伤已极间我倾颓地往斜后方一倒,原本以为承接我的将是柔软的草坪,没想到却是背后猛地一滑,随之而来的便是那湍急的水流席卷了我满身的悲戚与冰冷,冲刷走了我清醒的意识,我慌乱间却不曾松开那只扯在他手臂上的手,然而,那本就湿滑无比的草坪却成功地将这个恶魔与我一同遣入那汹涌的河水,我逆着呛人的波涛,如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含糊不清地呼救,身旁的李隆基却未曾睁开眼,只是那染了血的嘴角,此时,仍旧浮着一抹似有似无的苦笑。黑暗踏着我远去的意识袭来,而我,却在那深刻而惨淡的梦魇中沉沉地坠落,坠落…… ……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我感到一缕彩色的光亮洒向我的面颊,我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棵火红的枫树,正是五月的梦罗坊特有的时雨染。繁盛的时雨染下依偎着一个修长的紫衣少年,那少年似是听见了我窸窣的脚步声,回眸一笑,凤目流转,柔声道:“梦蝶,你终是回来了啊。” 我定住了脚步,那个少年恰是男装的五月,一股莫名的辛酸涌上心头,我抽抽搭搭地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我这几十日来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想要告诉他是李隆基那个坏家伙毁了繁花令子,想要告诉他我这么龟速何时才能到达晋阳,你可能送我一程?然而,我张口结舌,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五月似是读懂了我的意思,微笑着向我走来,我焦急地迎上去,然而,那张天人的容颜却在我的面前幻化为一张狰狞的陌生面孔,猝不及防间我的脖子已经被他死死地掐住,我错愕不已,大呼:“你不是五月,你不是五月!”然而,任我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耳边只有那个人沙哑的声音:“苏梦蝶,苏梦蝶,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要你快乐,你死了才能快乐……” 脚下一个猛的趔趄,我忽然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简陋而空旷的房间。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汗如雨下,而我的双手正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脖子。 我长吁一口气,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梦啊。梦中的枫树那么的熟悉,当我看到五月那张风华绝代的容颜时,那满心的酸楚又是那么的真切。 我轻叹一声,环视四周,我现在又在哪儿?我双手揉着太阳穴从床上坐起,仔细回忆着之前的事情,我最后不是同李隆基一同落入河中了么?我顺手抓起盖在身上的被子,是那种蓝色的碎花棉布,难不成我是大难不死而被下游的农家救活了? 正当我准备下床走动走动时,吱拉一声,木门被人开启,而那春日里的明媚阳光也于此时洒满了整间房屋。 “苏姑娘醒了?”一个略带鼻音的男声响起,来人是个身着灰色衣衫的青年男子,手中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其容貌极为平凡,我看了半天愣是没有留下什么清晰的印象。 “你认识我?”我张口问了一句,声音却是如华池一般沙哑。 他善意地笑了笑,走过来将汤药递与我:“苏姑娘赶紧把药趁热喝了,免得肺病犯了才好啊!” 诶?敢情这儿的人一个个都是情报局训练出来的?怎么我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啊? 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伸手去接,只身在外,经历了那么多,我怎可以轻易信任他。倘若这药里有毒,那我岂不是连晋阳还未到就一命呜呼了? 似是瞧出了什么,那男子了然一笑:“原来苏姑娘是在怀疑小的啊。”他说着将汤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的帕子,伸手递与我。我接过帕子,迎着淡淡的清香,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片火红的枫叶,恰是梦里出现的时雨染。枫叶上头整齐地用蝇头小楷写着一首诗,恰是那首我在中秋之夜随口改编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敬告读者 无语……望天…… 这几天学校事情特别多……白天出去了,晚上还要准备英语课件~~so,今日只好停更一天咯~~明日继续哈~老时间~不见不散~~(*^__^*) 哟,突然发现还章节低于两百字还不能发呢……咋办啊…… 这个问题很棘手诶,难道要我现在在这里瞎扯么? 嗯……让我想想……最近我也在追两部文呢~《乱世莫离贼》还有《不良少夫》,都很赞的,不过不是都市言情小说的有点小可惜哈~~ 突然 想起今天是母亲节!顺便祝所有读者大大的母亲们节快乐!!! 第四十六回 凄凄与君行(1)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用食指在枫叶的墨迹上轻轻地摩挲着,随口吟出了原本的词句。我抬头望向面前这个大众脸男子,笑道:“你是五月手下的人?” 他一脸诚恳地点了点头:“小的彭遇风,在主人手下好几年了。主人说解药的事情已经解决,让小的一路西行寻找姑娘,然而小的中途听说姑娘你转而向北,故而一路打听着寻至此,恰巧在河边寻到了险些溺水的姑娘。主人特别交代了,说姑娘肺不好,这些药就是主人让小的带在身上的。姑娘信得过小人就赶紧喝下吧,莫要凉了才好。” 他语气极为平和,面上的表情亦是没有多少起伏。我突然想到我那璞玉还在李隆基身上呢!那李隆基人呢?该不会是溺水了吧?! 我放心地点了点头,抱拳道:“在下谢彭公子救命之恩。敢问彭公子救我之时可曾见到一个与我同行的瘦高公子?” 彭遇风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摇头道:“小的不曾见到。” “哦……”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有礼道,“那可否劳烦公子回避一下,梦蝶刚起,须得打理一番。” 他理解地点了点头:“那姑娘若是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尽管通知小的一声便好。”说完轻手轻脚地走出去,顺手将门带好。 我伸手端起案几上的汤药,草药味儿浓郁,定是刚熬的,还很烫手,我将手中的枫叶丢入碗中,瞬间,碗里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白色泡沫,随着哔哔啵啵的声音,那片枫叶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是毒药。 破绽?破绽便是这片枫叶的清香不是五月身上的茉莉花香,而是崔沐云常用的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熏香!这蝇头小楷的确是五月的字不错,然而五月不是那种说改变主意便改变主意的人,他自有他缜密的安排,既然说好三年后长安相会,怎会不出三月便说解药之事已经解决还派人来接我回去呢?! 而眼前这个彭遇风对我的事情那么熟悉,故而定是崔沐云手下的人。我的玉尚在李隆基那里,所以我的当务之急便是搞清楚李隆基的去处,取回璞玉,而后直接前往晋阳。 我打理一番,走出屋子,映入眼帘的却是大片的桃树林,繁华锦簇,落英缤纷。我心中暗自起疑,这阳春三月桃花怎会开得如此艳丽呢。一缕微风从桃林的狭缝中窜入,我拢了拢衣襟,转而向另间屋子走去了。 彭遇风仍旧一脸善意的微笑,眼角却在瞥见我安然无恙之时闪过一丝诧异,我借口肠胃不舒畅,故而没有吃一口他准备的早饭。他依旧是一脸老好人地收拾着碗筷去了厨房,还招呼我如果觉得饿的话随时让他去准备。我礼仪性地点了点头,却在他进入厨房的那一瞬间起身向外走去。 环顾四周,能走出这里的路恐怕只有一条。然而这条路却是必定掩于桃林之中的。我大步走入桃林,却在兜了无数个圈子以后颓废地跌坐在地上,嗟叹连连。 明知道这桃林阵乃是彭遇风的障眼法,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破解了。说到障眼法,以前柳先生也提过好几次,咱们戏班子里的人多多少少为了敛资要用些障眼法的。然而我以前接触到的皆是些小把戏,如今这般,我却是无能为力了。 “苏姑娘果然是聪慧的女子,一眼就识破了小人的谎言了。”彭遇风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我抬眼望去,正见到他一脸冷戾地向我这边走来。 既然已经捅破,我便无需再故作镇定,我面无表情地回视,冷声道:“李隆基呢。” “哈哈哈……”他放肆地笑起来,“苏姑娘可真是到处留情的类型啊,难怪老夫人没有让你坐上九少奶奶的位子,现在就开始担心起你那俊秀卓然的新欢来了?……九爷吩咐我带你回去,否则姑娘就莫要怪小的不客气了!” 我对他那些子虚乌有之言嗤之以鼻,却确定了一条讯息,那便是他见过李隆基,李隆基就在这里。 “我自然不会乖乖地随你回去,你莫要再白费口舌了。” “你以为你可以走出这桃林阵么?”他笑得极为讽刺。 我仔细地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障眼法的所有信息,两年前柳先生的话此刻就如同昨日般在我的脑海中回荡: “障眼法,无非是混淆视听罢了。摒弃心中的芜杂之事,自然有条路会在你的面前延伸,引你走向事情最真实的一面……”追悔莫及,我当时正在下头与云仙儿专心致志地玩那“长行棋”,根本无心在听,印象深刻的也就是这么一句了。 余光扫过周遭繁茂的桃林,我眯起眼,集中精力,深呼吸,迫使自己的意识清醒起来。就在这时,我再次感觉到了方才那缕清风——我心中大喜,风的入口便是桃花阵的突破口了吧?百密一疏,我抬眼用鄙视地望了望彭遇风,心中也逐渐冷静下来。我站起身,向西北角迈出一步,每迈一步就重新感觉一次风的来向,如此一来,那条出桃花阵的路也在我的眼下逐渐清晰了开来。 彭遇风双眼闪过一丝警觉,从他的眼神中我明白我走的是正确的。他陡然用轻功向我飞来,哼,你会轻功我就不会啦?我几乎与他同时一跃而起,我奋力向前奔跑着,终于瞧见了桃林阵的出口。我欣喜若狂地跑出去,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漆黑的洞口。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彭遇风从桃林阵中蹿出来,我被迫一个闪身,便入了山洞。 前方是隐隐的光芒,泛着淡淡的橘黄色,慵懒地挥洒着那捉襟见肘的余光。我向着光亮缓步前行,一面记着入洞的路。滴滴嗒嗒的水声有着明确而舒缓的节奏,在静谧的空间里多了一层诡谲的意味。继续前行,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方狭小的石板,那橘黄色的光芒正是从夹缝中溢出的。我顺手一推,哗啦一声,那石板就自动地让了开来。 我心中的节奏陡然加快,这儿莫不是什么密室一类,接下来我是不是该发掘一些个武功秘籍,而后潜心修炼,经过九九八十一日终于练就最高层而出关,继而打败天下无敌手,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了? 我甩了甩脑袋,将不切实际的幻想抛开,沿着狭动朝里望去,只见几个燃烧的火把间的木桩上捆着一个熟悉的人,蓬头垢面,吊起的的白皙手臂上有着一条一条的血痕。我未加多想,只觉着胃里一阵翻腾,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踱步进去,凑近一看,那精致的脸型,那一块块我亲手缔造的淤青,那墨绿色的锦服——被捆着的正是李隆基。 那彭遇风定是虐待他了吧?我无心再仔斟酌彭遇风抑或是崔沐云欲陷害李隆基的原因,快步走过去,恨恨道:“李隆基啊李隆基,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真是老天的报应啊。”见他似是没有听到我说话一般阖着双眸,我继续说道:“告诉我璞玉放哪儿了?否则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搜身了啊!” 依旧没有反应。 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我二话不说卷了袖子就要探向他的腰间,这时,门口处传来彭遇风的声音:“真是个两个蠢货,明知是死穴,还硬是往里闯。” 我望向彭遇风,他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想来这能造出桃林阵的人亦是个高手了。那我该如何逃出去呢? 李隆基可以不管,反正他毁了整个繁花令子,死在彭遇风手下也是罪有应得。 我选择无视彭遇风,继续在李隆基的腰间摸索我的璞玉。靠,这家伙腰还真细呢,平时没少做保养工作吧。终于,我摸到了那块浑然天成的玉石,正要掏出来,忽地,一只冰冷的手冷不丁死死地抓住了我。我全身一个激灵,抬头一看,李隆基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睁了开来,正映射着嘴角那抹诡异的笑,空洞地望着我。 “你,你的手不是被捆起来了么?”我小声问着,强压心中的惊异。 “摸够了没有?摸够了就给本座闪到一边去!”他冷笑了一下,忽地一掌向我袭来,我整个人几乎是腾空而起,重重地摔到数米开外的草堆里,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抬眼望去,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彭遇风与李隆基已经在我方才站的那块地方交手起来。 李隆基的武功不是被废了么??!!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唉~:-(,这几天超级忙,作业一如既往的多,而且需要计算的很多,很烦,老师布置的几个case分析我也很厚脸皮地抛给小组的姐妹们了……(鄙视、鄙视……) 明天晚上有一场恶心死人不偿命的极为重要的考试,所以明天恐怕更新是不可能了==对手指……我也米有办法……) 这阵子简直是生不如死啊!!!!! 今天晚上还有一更,大家省着点儿看啊……╮(╯_╰)╭ 最后,今天是汶川地震周年祭,14:28分大家还是停下qq停下wow一起默哀三分钟以表达我们对死者的怀念与哀思吧! 第四十七回 凄凄与君行(2) 李隆基与彭遇风激烈地交战于前方,然而那彭遇风的功夫显然皆是上乘,并非李隆基之辈可以抵挡得了的。且李隆基有伤在身,七招之内,已然是抵挡不能了。 这时,一个念头忽然闯入我的脑海:如果我趁乱逃走呢? 那么我成功的可能性极大,只是,如果那样的话,璞玉怎么办?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一我死在这里那就一辈子都别想找到陆长歌了。好,先保命要紧,说时迟那时快,我从地上一跃而起,向着出口冲去,忽地,身后传来彭遇风的声音:“崔苏氏,你休想逃走!我这就……” 声音戛然而止。 慌乱中我疑惑地回头,只见橘黄色的火光中彭遇风双目圆瞪着匍匐在地上,李隆基于其身后长身玉立,手持一把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弓弩,而那彭遇风血染一片的后背上已然戳入了五支羽箭,就好似那斗牛场上血淋淋的公牛背。 原来是我的逃走分散了彭遇风的注意力才让李隆基有机可乘啊。 一阵冷汗瞬间流过我的全身,而我的步伐就好比灌了铅一般难以前行。 李隆基抬头瞥了我一眼,那满眼的绝望不恰时宜地自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中汹涌而出,猛烈地击打在我的心头上,我竟有些犯罪感了。然而那种愧疚的感觉却是稍纵即逝,因为我再次想起了柳先生的惨死、月姨的惨死,心中无限凄凉。 我就站在原地与李隆基这么无声地对视着,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我也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想到他只是冷笑了一下,忽地脚下一软,毫无征兆地朝后方猛烈地倒下去……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绕过彭遇风的尸首,连滚带爬地朝李隆基跑过去,一心只想拿到璞玉,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掏出那块带着李隆基体温的璞玉,哈了口气,细细地用袖口擦拭了一番,正要起身,不料李隆基那个混蛋一把抓住我的手,冰冷的触感自手心传来,我挣扎着要甩开,不料这个臭小子却抓得更紧了……我欲哭无泪地就地坐下,看他的脸色很不对劲,就顺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呀,好烫啊,估计他自昨日落水以来,许是没吃没喝吧?那他方才亦是忍着不适拼着最后的力气与彭遇风交战咯? 活该!我咬咬牙,谁叫你多行不义的? 李隆基轻阖双目,秀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口中正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我凑过去,只听见他用微弱的声音道:“……婉儿,婉儿……我要喝水……喝水……” 婉儿?婉儿是谁?……难道是——上官婉儿? 于是,我开始在脑海里飞快地搜索着相关的信息……“女人,如实告诉本座,你姓什么?” “在下苏婉,这厢有礼了。” “哦?是哪个婉?” “温婉之‘婉’。” “就凭你也配叫苏婉?” …… 在茅屋内,黄平对李隆基说:“怎么,你那铁腕的姑妈不要你了?你那相好的女官人怎么不来救你啊?!” …… 原来如此。 原来这李隆基心心念念的是朝堂上无丞相之名却有丞相之实的女官——上官婉儿啊。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以上官大人的年纪,怕是做李隆基的娘都行了吧? 我呜呼一番,不禁仰天长啸道:哇塞……宫廷姐弟恋诶…… …… 初春的华北有着一番别样的美,风景如画,气候宜人。河南道的翠玉山脚下有汪碧波粼粼的月牙湖,微风扫过湖面,泛起阵阵涟漪,层层叠叠,宛若舒扬的琴声,沐浴着人们和煦的心境。 一只喜鹊扑腾着在空中飞过,碧油油的草地上随之多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白点儿。 蒿子粑粑在火堆上嗞嗞地冒着烟,我拿起方才削好的树枝对着蒿子粑粑戳了戳,嗯,差不多熟了,我用树枝戳起来一个,用嘴对着吹了吹,正准备咬上一口,却又犹豫了一番,终究是用手将其拔下来,对着一米开外的树下倚坐着的少年大喝一声:“喂!吃不吃啊?不吃我吃了哈?” 他睁开眼,露出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那隐约还能看到几处淤青的苍白脸庞上浮现了一丝淡若云烟的喜悦,伸出双手准确地接住了我扔过去的蒿子粑粑,却又瞬间掉在了地上。“嘶,好烫……”他修长的手指拨弄了蒿子粑粑几下,待其冷却,方才再次拾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俩眼一翻,丢给他一个“烫死你活该”的表情,继续拿树枝又戳起一块粑粑,细细地用嘴吹着。 那日从山洞里逃出来,李隆基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仍旧满嘴胡话着喋喋不休,我一时善心大发,不愿见死不救,便连背带拖地把他给救了出来,一捧水一捧水地把他给救活了……醒了以后见到是我,猜他怎么说的来着?他说:“本座原本欲诛你九族,念在你真心悔改救了本座的份儿上,暂且把你的小命给留着。” 后来我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心,便问道:“你不是武功尽失了么?又是如何败了彭遇风的?还有,我明明见你的双手皆是被捆绑着的,又是如何挣脱的呢?” 他颇为自恋地从怀里掏出那本盗版的《无名神经》,笑道:“正是这十几日本座潜心修炼的结果。至于那手脚捆绑之事,实际上乃是本座从此书中习得的障眼法。”说完又跟宝贝似的把《无名神经》给塞了回去。 呃,这个,我倒是没有想到,《无名神经》这么强大啊…… 其实我心中还有一个疑惑,却是终究没能问出口,那便是,既然他早早地便用武功恢复了自由,却又为何不趁着彭遇风不在的时候先行逃走呢? 李隆基是个聪明人,他的作为自有他的打算。也罢也罢,萍水相逢,仇恨在身,我如今放过你的性命已实属不易,下次若让我再次遇到你,我可不能保证我会手下留情。 好在璞玉已经在我的手上,虽然李隆基仍以此为借口跟随着我,但我认为大明宫里长大的皇族,应该不至于强人所难吧? **************************************************************************** 艰难……无比艰难…… 等我把黑暗的星期三、繁忙无比的星期四过去以后我立马更新!~ 天气越来越热了~我所在的升州(南京)更是火炉一个~!处处蚊子咬啊~! 第四十八回 囧囧禅之道(1) 一路北上,我心情低落,看到李隆基这个家伙心底就无限火大,苦于我既然决定暂时不杀他(关键是我杀不了他),姑且留着他的小命便是。过了彭遇风一遭不过半月,我与李隆基随即抵达了一个名叫落山镇的小镇子,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崔府的人马已经按耐不住而开始大张旗鼓地搜寻我的下落了。 市井之人不免嗟叹,区区一个“暖床小妾”竟得崔府上下四处搜寻,甚至波及百里外的落山镇,不免有些小题大做。且崔沐云的名声本就在外,故而苏婉二字亦是名扬至此啊。 正当李隆基以此对我幸灾乐祸之时,我们极为敏感的警觉细胞已然发觉他那些个政党们的手下亦是在四处寻找李隆基的下落。临淄王府上的人多为武三思手下的人收买,欺上瞒下,对武皇谎称临淄王抱恙正修养于府内,武皇年迈且身有重疾,即便是她再多几个心眼儿亦是无暇顾及了。 就这样,我这个清白的大好青年在李隆基同学的牵连下,与之一同过上了不折不扣的逃犯生活。我甚至在饥寒交迫之时动过加入丐帮的想法,毕竟人家丐帮弟子们一个个都是不愁吃喝的,我若是好好努力,混个n个麻袋级别的长老一类也说不定……至少,比现在一路昧着良心连坑带骗变相乞讨还依旧食不果腹来得好吧?李隆基那个养尊处优的皇族少年硬是不肯屈尊下顾地乞讨,所以筹集伙食的任务依旧是被我包揽了,而且还得把他伺候得好好的,稍有个什么闪失他就拿那本破破烂烂的《无名神经》在我面前晃几下,睁着那双明晃晃水灵灵的眸子一脸纯善道:“本座现在好歹有几成功夫了,你若不能让本座满意,那本座只好重拾那杀人放火的勾当……” 我实在是服了他的个性,更是从道德上无法容忍再有无辜良民在他手下遭遇不测,故而忍气吞声至今。 苏梦蝶!你要加油啊!晋阳不远了!你要撑住!不要给这个恶魔磨得失去了耐性! 为了防止类似于上几次的事情再次重演,我决定我们必须采取一些有效措施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生命安全再受到威胁了。于是我向李隆基提议化装为平民,以兄妹相称。没想到他立马可疑地眯了眼打量我,颇为不屑道:“你莫不是想趁此机会巴结王公贵族以在我光复大业之后好来享尽荣华富贵?” 我轻嗤一声,心说你算哪门子王公贵族啊?都落寞成这般模样了,还依旧不该那贵族的死性子,但是口头上却是一本正经道:“郡王多虑了,如若他日郡王大权在握,苏婉绝不沾亲带故,定当自力更生!” 他思忖着继续打量一脸信誓旦旦的我,忽地面色一改,整个人凑过来,一手搭在我脖子上,猥琐地笑道:“不如这样吧,苏婉,你我夫妻相称,待我荣登大宝,便封你个淑妃德妃什么的,你自然是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岂不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话语刚落,我拿胳膊肘一个猛子对着他狠戳了一下,他一脸错愕地看着我:“怎么了?难不成你还想封个贵妃什么的?!” 我翻了个白眼,恨恨道:“李隆基!你莫要忘了,你我尚且有仇,如今我不杀你已是仁至义尽,你可别得寸进尺!” 他略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正要回答什么,忽地,他的身后身后传来一个缓慢而木然的声音:“阿弥陀佛,冒昧打扰,两位施主可否让贫僧借过?” 我抬头一看,来人竟是个消瘦的中年和尚,身着极普通的棕黄色僧服,长得一脸的苦大仇深,俩眼睛跟缝似的眯着,厚重的嘴唇微微抿着,面上毫无表情。 “哪儿来的秃驴!本座与爱卿在此小憩,你难道不知道绕道而行么?!”李隆基继续他一贯的不讲理风格,冲着那个和尚怒喝道。 我这才发觉我与李二人正盘腿坐在田间小路上,把路给堵得严严实实了。不过这附近人烟稀少,这个和尚路过得也还真不是时候。 面对李隆基的出言不逊,和尚面上没有丝毫愠色,依旧板着一张苦大仇深脸,用更慢的语速道:“施主说的极是,只是这周围的路只有这么一条,敢问施主可否为贫僧行个方便。” 李隆基说白了就是懒得站起来。我立马站起来拍拍屁股后头的灰,但又觉得手上粘粘的有些湿意,姑且凑过去故作熟稔地一把拉住李隆基的胳膊,欲将他拉起来,顺便将手上的泥巴不着痕迹地在他衣服上蹭干净,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大哥还是起来让人家过去吧,毕竟咱们也该回去了不是?”这是我第一次称呼李隆基为“大哥”,他嘴角明显地抽搐了一下,一双眸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终究还是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顿时高出我许多。 我扭头向和尚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点一下头示意他过去,他双手合十向我微微鞠躬,继而迈步前行,然而我却准确地捕捉到了他那双“缝目”的狭缝中露出的眼球在目光扫过我眉梢的痣以后流露出的别样神色。 不对劲…… 说不定他是崔府的线人呢。 见和尚走远,李隆基收回目光,嬉笑着看着我说:“诶你还别说,被人称作大哥的感觉还挺不错的,……喂,苏婉,喂!!你有没有认真听本座说话!?” “啊?”我回过神儿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什么。” 他狠狠地冲我翻了个白眼:“本座饿了,你,去准备些吃的来!”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声不响地收拾起随身的包袱,再次踏上觅食的道路…… 一个时辰之后,我与李隆基坐在一条冷清的街道的某个包子铺的一个猥琐的小角落正埋头吃着几个冷冰冰的包子。我毫无胃口地咬着包子,对耳边李隆基的骂骂咧咧充耳不闻,正在做下一步的打算。我一脸讨好地凑到正在抹桌子的小二身旁,笑着问道:“这位小哥……请问……这儿距离晋阳城还有多远?”那小二冷着脸回过头来,鼻子旁边一个大疣子,他不耐烦地嘟囔道:“这儿不就是晋阳城郊么?”说完继续擦他的桌子,我隐约听到他口中嘀咕一句:“不识路的乡巴佬……” 没想到就这么小小的一句竟然被耳尖的李隆基逮个正着,他一口将半个包子吐在地上,拍案而起,一把揪过小二的衣领,琉璃般的眸子似是要喷出火来:“竖子!你方才说谁是乡巴佬?!” 那店小二瞧着李隆基比他高出一大截儿,神色立马疲软下去:“啊……啊,这位公子误会了呵呵……我自然不是说您二位的……呵呵……”李隆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按照以往的经验,如此冷清的街道,李隆基八成是会毁了这个包子铺,杀光抢光,而后携赃款潜逃……我正在担心即将发生的事情,忽地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我们一并回头,便瞧见一拨身着官吏服的男人正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走,其中一人手中还拿着一个纸卷,我瞧着形式不妙,心中稍显慌乱。正欲起身,不料李隆基一把将我按回椅子上,冷声道:“如若他们当真是冲着我来的,此时若是逃跑,必会起疑。” 我默了……如果他们的目标是你,那只要你不跑不就万事大吉了?跟我有嘛关系?! 正在犹豫间,几个官兵已经走了过来,其中一个瘦高的中年官兵警觉地望了望李隆基和我,忽地对身旁矮个儿的官兵道:“把画像给爷打开。” 矮个儿手脚麻利地将手中的纸卷展开,一个与李隆基如出一辙的少年的脸庞顿时跃然纸上。 刹那间的静默。 没想到武三思那个老头(其实那时我也没见过他,不过他八成是个老头吧……)竟然背着武皇如此大张旗鼓地搜寻李隆基的下落,实在是猖獗已极。好歹李隆基也是皇室血脉,就连作为旁观者的我亦是有些愤愤不平了。 怔忪间李隆基一把拉过我的手腕,低声道:“跑!” 又见敬告~~ 某陌知道大家不想看到这个~可是某陌自己也没有办法~毕竟不是专职写手,总有自己的无可奈何吧~ 再过20天期末考试就要来了~郁闷的是期末考试一门一门地考,一直维持到6月20号~也就是说这么段时间我只好不定时更新了~~具体更新的频率还是要看rp了~ 我还是那句话,不想弃坑的~!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哪个写手不想做亲妈啊~就算是虐文的后妈也是妈啊!~ 几天一更吧可能!~~我相信这个频率跟本站其他的写手应该是差不多的~但是呢,把我以前坚持每日更新的好坑品给破坏了……对手指ing…… 以上。希望读者们表把《我非帝后》下架了额(⊙o⊙)… 第四十九回 囧囧禅之道(2) “喂……”情况尚不明了,我却已经在李隆基的拉扯下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我气喘吁吁,感觉双腿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麻木地奔跑着,望着风中李隆基凌乱的发丝,我郁闷道:“你武功不是恢复了么?为何如此逃命呢?” 他胡乱地回头望了我一眼:“你傻啊,就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对付一个彭遇风尚且力不从心,奈何对付那拨官吏?” 我不知道我们这么跑了多久,直到李隆基与我皆是精疲力竭,方才在一个昏暗的巷子里停下来。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拿手给自己顺气,想当年校一千五百米长跑也没这么累啊…… 我扭头看一旁的李隆基,他亦是好不到哪儿去,颓然地顺着青砖石墙倚坐在地上,双目微合,疲倦已极。正当我放松警惕想要恢复体力之时,巷子的一端传来悠闲而杂乱的脚步声,只见李隆基蓦地睁开眼,方才那群官吏正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 我郁闷了……难道,难道他们都是国家长跑队出身的么? 官吏们分成两路,在巷子的两端夹击,我和李隆基估计是插翅也难飞了。 绝望,很绝望。因为我完全是被李隆基给牵连的。 算了,束手就擒吧。 “临淄王大人,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为首的官吏讥讽道,“这位莫不是你看上的丫头?想不到大明宫出来的临淄王大人眼光也好不到哪去嘛……哈哈哈哈……”一群官吏哄笑成一团,我不悦地蹙眉,正想反唇相讥,不料一个力道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扭头,恰好对上了李隆基那双灵秀的眸子,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我脸色自是好不到哪儿去,无意中却瞥见他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这个家伙,都什么时候了,你难道都不着急么? …… 沁人的芬芳渲染了明媚的春景,通往晋阳城的小路边长满了各式各样的野花,熙熙攘攘地点缀着碧绿的草坪。偶尔遇到附近的村民做农活路过此地,也都是一脸的淳朴憨厚,仿佛与身后的风景融为了一体,让人倍感轻松。 一个身着极普通棕黄色僧服的中年和尚步履安然地迈步于乡野间,微肿的眼皮勉强露出两条狭缝,却掩盖不了那双眼球所闪现出的精明之色。和尚脸盘很窄,这就将那两片闪着油光的嘴唇显得更加的突出了,一眼看去,竟有些滑稽。 和尚缓缓地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个面色疲惫不堪的秀气书童,那书童眉梢有颗显眼的朱砂痣,细瞧去,倒有几分女孩子气了。只是那书童一面以龟速前行着,一面时不时地拿愤怒埋怨的眼神瞥向身旁一个高大的尼姑。那尼姑面相极为俊俏,却是满脸的不情愿,一路走一路还在骂骂咧咧着什么。前面的和尚对尼姑满嘴的西安话置若罔闻,面色安然,只是那书童望着和尚的眼神却是满眼的感激。 行至没人的荒弃房屋,李隆基一把扯去头上青蓝色的尼姑帽,一头如墨的青丝倾泻而下,凌乱地遮住了他因不满而扭曲的俊脸,他凑近一脸平静的和尚,喝道:“秃驴!你为何要胁迫本座假扮一个尼姑?!莫不是要借此来羞辱我?!” 和尚依旧闭目打禅,缄默不语。 我恨铁不成钢地扯了扯李隆基的袖子,嗔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不成器的家伙还在这无理取闹!方才若不是大夕师傅在危机关头救了你我性命,你现在恐怕连尼姑都没得扮吧?!……再说了,你要扮和尚?难不成你愿意把头发全给剃了?!” “身体发肤,不敢毁伤,圣人之训也,本座自然不会胡来。”李隆基扭头望向我,一脸的严肃,“只是,为何容你扮作书童,难道本座不可么?” 我哭笑不得,真服了他了,这个人较起真来简直就是屁孩一个:“书童?就你?”我哈哈地笑得没心没肺,“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已是十九了吧?这么大的个儿还书童……哈哈哈哈……” “很好。”大夕师傅开口了。 这是被救以来除了路上我问及他的法号时他厚唇轻启道“大夕”外他头一回开口说话了。这个和尚还真不是一般的惜字如金,想想之前在田间相遇李隆基不肯让道之时,他居然一连串说了那么多话,简直就是奇迹。 大夕师傅这么一句“很好”就成功地让我与李隆基语塞了。 那日,我花了近三四个时辰直到天黑方才得到以下有效信息:大夕师傅住在晋阳城皇觉寺;大夕师傅愿意带我们一起去皇觉寺,为了安全起见,抵达前李隆基须得继续扮作尼姑;大夕师傅可以在皇觉寺收留我们些许日子。 我正琢磨着是否要问问他可认识奇罗居士,然而当我鼓足勇气要问的时候,大夕师傅已经盘腿坐着打起呼噜来了…… 原来出家人也是会打呼噜的啊…… …… 好似有了暂时性的安全感,我与小尼姑李隆基一路跟随大夕师傅次日抵达皇觉寺。 我心里琢磨着这皇觉寺定是每年吃朝廷大拨款的,否则怎奈何修的如此气势磅礴别致典雅?李隆基喜笑颜开地换了一身正常的衣服,我依旧是扮作书童随着大夕师傅身后步入皇觉寺。这入寺还是有讲究的,譬如我总是分不清的右进左出还是左进右出,譬如男女先迈左右腿亦是不一样的。我心头纠结着我这扮作男装的女子该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时,大夕师傅木然地侧目道:“虽是男装,但佛祖面前亦是不可欺瞒的,还是迈右脚为好。” 我点头如捣蒜,便扯了衣摆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儿。 一路上遇到些个小沙尼见了大夕师傅个个都是师叔师叔地叫着,而后我才明白那住持大师原来是大夕师傅的师兄,近日来正在闭关修炼,寺里的大小事务都要交给大夕师傅打理。我郁闷了,就他这样惜字如金的,那些小弟子们一个个阅读理解得多好才能全部明白他的意思啊? 念在李隆基未及弱冠,大夕师傅允得他带发修行数月,不过这只是为李隆基想要赖在这儿找了个借口罢了,至于这家伙究竟有何企图,估计只有他自己才晓得吧。 我就这样以李隆基的书童的身份暂时在皇觉寺驻留了下来,一面四处打听着奇罗居士的消息,一面琢磨着下一步的去向。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离失去药效的三月期限亦是越来越近了。每次夜晚独自一人,便时常想起以前在舒云阁与五月、左罗、华池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不禁嗟叹连连。 *************************************************************** 呼(~ o ~)~zz~本章过渡,梦蝶终于可以歇歇脚了!~只可惜李隆基那个妖孽拖油瓶没甩掉还多出来一个怪怪的和尚……被逼无奈躲在皇觉寺啊皇觉寺~~ 话说这几日没得更新,今儿个瞧着亲们的留言还有持续增长的推荐票票亦是心口暖暖的~没时间一一回复留言了~~不过很严重的一点就是——偶不弃坑~ 最近肠炎烦了,n痛苦,课间还巴巴地往厕所跑,搞得教授在上头讲课我还搁那进进出出的,丢死人了……t_t…… 【我非帝后,非王即寇】读者评——by缺 千年来权力的斗争,利益的冲突从未间歇,而她坠入前世,经风险,遇生死,在险恶中挣扎,在绝望中期待着黎明,几度邂逅、辗转,情又将归何处?文风活泼,生活气息浓烈,古今的思想洋溢文中,不落俗套。作者尤其擅于刻画各种人物,栩栩如生,令人恍若亲临其境,如见其人。故事情节跌荡起伏,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主题言近旨远,思路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在冰冷及残酷的社会现实下,几缕柔情牵引全篇,恰如雨后清香,沁人心脾。 **************************************************************** 嘛~缺(慕幽香)的短评,很好呢!~某陌很开心o(n_n)o~~就搬上来了~~对我的莫大鼓励啊~~嘿嘿~~大伙儿以后多多给评,大于两百字的某陌都给搬上来哈~~ 今儿个是端午节,大家都吃粽子了不?咱食堂的庸俗粽子可粘牙了——咳,毕竟是食堂么不是?唉……不可以抱太大希望的说~~ 呃,不废话了,废话还真是多……说重点吧,让大家久等了!不出意外的话今晚老时间更新~~这一章比较难,我卡文也卡了n久,现在一边码一边修,要保证质量噻!手抖手抖ing……对不住,鞠躬!~ 第五十回 朗朗初夏歌(1) “梆,梆,梆……”,清晨寅时三刻,铛铳的敲板声悠远宁静,徐徐而来,皇觉寺东西两厢的房间齐刷刷地起了灯火,纸糊的窗上映照出僧人们穿衣整理的身影。板声刚歇,便是那浑厚的晨钟忙不迭地赶上,紧十八下,慢十八下,不紧不慢又十八下,如此反复两遍,统共一百零八下。 铜钟旁边,两名小沙弥早已整束完毕,在每十八下的晨钟间隙中唱诵。 我梳着随意朴素的发髻,一身棕灰色的书童装,打着哈欠不紧不慢地带上房门,迷蒙地冲着唱诵的队伍走过去。一百零八下晨钟敲毕,唱诵方歇。之后是鼓声,随着鼓声的急促,数十名身着褐色袈裟的小沙弥无声地向大殿聚拢。我这才清醒过来,左顾右盼已是无人,晓得该是往后头走的时候了,便加快了脚步。鼓声停下,沙弥们已经在大殿内分列两班,其中职位愈高者站排位愈前。我东倒西歪地躲在左班沙弥的后头,不着痕迹地打着小盹儿,时不时警觉地往前头望望,却惊异地发觉平日里站在首排的大夕师傅今儿个却是不见了踪影。 少顷,金碧辉煌的佛像前,一名被称为“维那”的中年师傅起腔、敲响黑色大磬,身边四位沙弥手中的引磬、木鱼等一齐响起,诵诗声随即响彻大殿,却没有将我的困倦之意削减半分。此时正是刚及卯时,该是大伙儿的早课十分了。 这样的生活我已是得过且过地熬了好些日子,也都习惯了过来,只是今儿个那懒散不已的李隆基果然还是没有到场。想当初大夕师傅吩咐我二人可以随弟子们一同早课之类,那李隆基可不是比我要激动多了?而他竟然只到了一次,便再也未到。大夕师傅晓得他的脾气,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暗地里吩咐我还是要认认真真地来上早课的。 皇觉寺的生活规律便一直是这么严格的,卯时四刻吃早膳,叫做“过堂”。早膳很是清淡,大一盆清炒圆白菜,一大盆白粥。唉,也该知足了,总比前些日子我与李隆基颠沛流离之时饥一顿饱一顿要好啊。 “粥有十利,饶益行人,果报无边,究竟常乐。”我呐呐地随着沙弥们一起念叨着《供养咒》,方才提起筷子开始用膳。 又一个爽朗的早晨,回至房间,我打开窗户,徐徐的暖风鱼贯而入,拂起我额前略显干燥的发丝。前些日子,在我的极力央求下,大夕师傅终是答应着教我一些防身的少林派武功,于是我每日清晨都会在大夕师傅的督促下进行基础练习。然而可能受繁花令子影响,大夕师傅对我的“造诣”的点评乃是:呜呼,花拳绣腿之风,脂粉之气也。 笃笃地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理了理头顶的发髻,戴上书童帽,快步走过去将门打开,站在外头的是个瘦小的小沙弥,法号莫远,大夕的弟子之一。 他双手合十向我福了一福:“师父清晨遇着急事儿出去了,托我来通知施主一声,今儿个不必去静悟堂习武了,不过午膳过后还是须得按时打禅的。” 我善意地笑了笑:“莫远师兄不必多礼。大夕师傅既然教我习武,便是我的师父了,你资历比我老,尽管唤我苏婉便是。” 话说我一直扮作书童,他们问及我的姓名,趁看堂的师傅去茅厕的间隙,一个个都拥过来,便好奇地想知道我为何取个女儿名,又为何生得这般清秀儒雅(我何时儒雅了?怕是这些个小沙弥未曾见过儒雅之士罢),是不是从小当做女儿养,想得到武皇或者公主的“赏识”等等……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家乡的风俗罢了。他们一个个才罢休。 莫远小和尚有点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客套地招呼两句便离开了。我伸了个懒腰,想起李隆基那厮还在睡觉,便带上食盒,出去提了水,来到隔壁房门口,不情愿地伸手拍了拍门:“公子,公子,该起床了!” 约摸过了五分钟,木门才缓缓开启,一张俊美而迷糊的容颜出现在我面前,一身明显是随便套上的玄色布衣,李隆基艰难地睁着困倦的双眼,抬眼扫视了我一番,低声道:“嗯,进来吧。”说完竟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榻上躺着了。 我一脸不爽地将脸盆打上水,走过去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喂,本小姐已经把你的水给伺候好了,你也该给个面子起床洗漱了吧?”他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而后便毫无反应。 我郁闷,再不起床早膳又是得凉了去,到时候这个不讲理的家伙定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将责任加于我身上——前几日便是如此,导致李隆基上午错过了坐禅的时间,那凶巴巴的维那“男秘书”悦众师傅愣是板着一张马脸没给我好脸色看。我倒真是后悔当初扮作李隆基的书童了! 想到这儿,我可气地磨了磨牙,一把揪住李隆基的衣襟,咬牙切齿道:“公子大人,公子小朋友……已经日照三杆了,你可能起来了?!难不成还要等着西房的小师傅来催么?”我望着他无动于衷的侧脸,几缕柔软的发丝服帖地抹过如玉的面庞,呼吸平静,好看的剑眉却微微蹙起,水润的双唇轻轻地抿着,我竟有一瞬的恍惚。发觉自己的失态,我怒上心头,正欲使用暴力手段逼他起床,不料他忽地一把握住我放在他衣襟的手,喃喃道:“婉儿……” 诶?……明知道他口中的婉儿不是自己,我依旧是有那么一刻的,那么一刻的心跳仿佛是漏了一拍……他手心的温度传递到我的手上,我感到不自在,拧着眉想要把手抽回来,不料他的力道随着我手动作愈加的大了。我恨啊,恨不得拿润滑油挤进去,我忿忿地骂骂咧咧地拿手掰他的手指。“怎么是你……”头顶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我抬起头,正对上他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恍如一潭清水,深不见底,却恰到好处地溢出了一分错愕,一分失落,却又有一分惊喜。 怎么不是我?如今之境,除了我苏梦蝶,还有谁能早晨跑过来伺候你? 我尴尬地停下手中的动作,耸了耸肩,示意他放手。 莫名奸诈的笑意滑过他的嘴角,他挑了挑眉,慵懒道:“你也未尝不可……”说话间,他手中一个力道,我脚下一个不稳便倒在了他的身上,靠,什么跟什么啊,我惊呼一声,却见他一把揽住我的腰肢,翻身而上,而我的嘴巴也早已张成了o型…… 我全身进入警戒状态,双眼四处搜寻者可以防身的物品,满脑子开始回想大夕师傅教给我的招式。李隆基俊脸无限凑近我,温热的气息扑在我的颈项间,他魅邪一笑,低声道:“离开长安城这几个月,本座甚是无聊,今日就让爱妃陪本座游玩一番,如何?” 我的天哪,大哥,我我我怎么就有眼无珠没发现你竟然是这么个角色呢??? 血色涌上我的双耳,我清了清嗓子道:“郡,郡王请自重,我,我,我昨儿个习武的时候拧,拧了脖子……恕,恕难从命……” “拧了脖子?”他目光一转,而后一只手很专业地给我揉脖子,手指所碰之处无不汗毛尽竖,可力道却恰到好处,他关切地望着我说,“可疼得厉害?” 我满脸惊诧地望着他,这人不会是当真了吧? “无,无妨……”我假惺惺地干笑了几声,那手将他的手拨开。 李隆基见状满意地笑了笑:“那便是了,爱妃自当没有理由拒绝……” 什么?!我吐血……我忽地敛起笑容,冷声道:“郡王莫要过分了!我苏婉好歹对《易筋经》略知一二,对付你这般三脚猫的功夫应当是不在话下……” 他佯作惊诧地望着我,一脸无辜道:“我要你今儿个抽时间陪我到寺外走走,游玩一番,有何不可?这跟你会不会《易筋经》又有何关系?要不你认为我要你陪我做何?你倒是说啊,我要你陪我做何来着?” 我绝倒……这个家伙!死小孩! 知道自个儿被他给戏弄了,我面如猪肝色,他却大笑着从榻上起身,捂着肚子笑着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我咬牙切齿地扯了布巾一把朝他扔过去,他却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而后顺手抄起盆里的水洗了把脸。 就在他站起身的瞬间,一直被他的身影挡住的门口总算是进入我的视野中了……然而,此时的我却赫然发觉门口那披着棕灰色袈裟的身影——正是满脸惊愕的西房的小师傅,显然他是来唤李隆基起床的,已经观战许久了,正处于石化状态……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唉,这章棘手啊……我卡了n久,依稀回忆着自己在寺庙的经历(ps某陌信仰佛教滴~) 犹豫了一番就这个样子了哈,今儿个荒废了--||,算是过节给自己放松吧……唉……明天又是大堆的作业了啊……不敢保证下回啥时更新,因为下个星期有好几场考试,包括英语口试一类,然后下个周末紧跟着最重头的大考试——烦啊!~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嗯,最后,某陌红着脸要收藏要评论——(*^__^*) 嘻嘻,乃们地支持就是俺滴动力!~ 征文阁开放 很久没上线了。 今天抽时间,同样也是鼓足了很大勇气才上来的。 想了很久,也看到了下面的筒子们的催更,心里很难受,我果然还是割舍不下大家。 可是事实是我明天还是要继续考试,昨天考完一门回来以后立马打开电脑开始码字——我失败了,码不出来!!!第一次遇到这种完全写不出来的状况,是不是很恐怖! 构思是有的,但是中间衔接不上。 朋友提议,改成征文阁吧。 我也是无奈了,又不想弃坑,只好现在面向所有读者进行征文阁。 也就是读者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想象续写。 字数2000字以上即可。 发至ayu_kt_sh@163 我会抽时间整理然后注上大家的名字发到这里来。从大家发来的文中择优而登。 谢谢大家……眼泪汪汪……不知所云…… 要砸鸡蛋的尽情地砸吧,要弹劾某人的尽情地在下面弹劾吧~~~~~我对不起大家~~~………… 最后一句诚恳地忠告:以后大家看文还是尽量看v文,v文作者有报酬,一般不会弃坑的。 以上,by 顶着巨大黑眼圈呈无奈状态的陌澜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