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贾琰的成长日记》
初到
荣国府作为世袭的国公府,平常富贵繁华即不可逼视,如今贵妃省亲,更是热闹非凡。
但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帘飞彩凤,金银环宇,帐舞蟠龙,珠宝争辉。丫头们也着绫绸绞丝,或坐或走,或奔或呼,秩序井然。园中香烟缭绕,华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
说不尽这太平气象,道不清的富贵风流。
可这喧嚣热闹却不包括长房的一处别院。
这别院处在荣国府的最西边,统共不过五间房舍,且大概年岁稍长,不少砖石已显破旧,别处花团锦簇,偏只有这里只见树木森森,还有房舍身后一大片荒地,瞧着便觉冷清凄凉,因靠近西街,故听不到荣国府的声乐鸣笛,倒是时不时能听到街边小吃人家的一两句吆喝。
院门挂一副匾额,提着这别院的名字:“桃花源。”
正是荣国府长房贾赦之子,贾琰所居之地。
“这是什么破劳什子药,怎抹了这么多天也不见好?”小丫鬟羊花气呼呼的执了铜镜,拿与贾琰瞧。
贾琰看书正累,正仰在椅角上闭目休息,闻言便睁开眼,朝铜镜里瞅了瞅,只一瞬又躺仰回去,不当一回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子疤算什么”又笑道,“疤痕是男人最好的勋章,可惜这种帅你们不懂。”
磐月对贾琰各种颠三倒四的话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摇头表示不赞同:“你自己不在乎不要紧,可须记得科举有一条规定,面无大伤。你这般拼命读书,要走科举这条路子,莫要阴沟里翻了船。”
贾琰失笑,不以为意,只道:“我有分寸。”
羊花却坐不住了,朝他伸手:“二太太不是赔了爷十两银吗?拿来,我去朝晖堂老大夫那拿点好药。”
“哎呀,你这丫头真是自讨没趣”磐月转身扯了羊花过来打她的手,开口打趣,“这几年你还没看透吗?爷虽生在富贵之乡,偏生和我们乡间人一样,那是一双财迷眼,想从爷手里抠出银子来,你且没有那个本事呢。”
贾琰听了也不恼,反而抚手赞同:“知我者磐月也。”
正笑闹间,却见有一小丫鬟来,手捧表礼一份,金锞一双,道:“这是贵妃娘娘给琰三爷的礼。”
贾琰愣了一愣:“贵妃娘娘?”
磐月忙抓了一把瓜子给那小丫鬟,笑道:“我们三爷近日一直读书,又烦身上不舒服,这是癔症了,你回去告诉太太,三爷也一直惦记着贵妃娘娘呢。”
那小丫鬟也笑:“全府谁不知琰三爷用功,都等着琰三爷蟾宫折桂呢。”又将瓜子放在桌上,“贵妃娘娘体恤,连我们也赏了好些东西,这瓜子留给姐姐们吧。”刚出院门就听到小丫鬟啐了一口,用故意能让屋里人听到的声音说:“一点子瓜子,当谁稀罕呢”。
小丫鬟嘴里的贵妃娘娘是府上的大姑娘,贾元春,前些日子被封为贤德妃,今日回家省亲。
至于贾琰额头的伤,那是秦钟宝玉和一个叫金荣的在学堂打架,宝玉的小厮茗烟失手拿砚台砸的,王夫人怕众人见到贾琰额头上的疤相问,便送来十两银,一来表示歉意,二来委婉的暗示今日他最好不要露面,否则让贾政知道了,少不得宝玉得挨一顿打。
为这省亲,府上热闹了许多日,又大张旗鼓的盖了大观园,这“桃花源”真成了世外桃源,仿佛与世隔绝,依旧清冷如昔。
磐月悄悄的望向贾琰无悲无喜的脸,心里叹息。
那宝玉是众星捧月,要什么有什么,贾琰贾环这种庶出的便是下流坯子,连个小丫鬟也敢甩脸子,磐月穷苦人家出身,她不懂大家族的这种嫡庶分别,只暗地里替贾琰不忿,可也不敢露到面上来,生怕徒惹他难受。
羊花是个直性子,想骂些什么,奈何天性单纯,又兼嘴笨口拙,想了半天也只能一屁股坐下,抓了一把瓜子,恨恨道:“她不吃我吃。”
贾琰看她两这般模样,便失笑:“得了这一双金锞我正高兴呢,你们两摆这脸子干嘛!”
磐月见他不在意,也松了口气,绞了帕子给他擦脸。
贾琰仍是不习惯小姑娘近身服侍自己,看天色已晚,便让她们下去,自己自行收拾。
看到这里各位应该都明白了,贾琰非“贾琰”,而是后世而来的穿越人士,他的本名叫林樟,在二十一世纪尚是一名大学生,五年前遭遇车祸后便来到了这里。
这里国号为昌,年号为嘉仁,起初他只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架空朝代,等到他知道自己的爹叫贾赦,嫡母是邢夫人,府里还有个衔玉而生的贾宝玉,还有个投奔外祖的世外仙姝林黛玉,才陡然明白过来,这是红楼呀。
林樟在现代也算出身书香世家,他的爷爷奶奶都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古典音乐老师,父亲是记者,故都希望他往文科上培养,偏偏林樟极有主意,直言对文学没兴趣,直接选了理科,然后就开始了迟来的叛逆期,大学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报了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又弃了所学专业,要考公务员,考就考吧,偏偏要考山区,之后铺盖一卷,直接扎根农村建设去了!
没想到毕业才一年,林樟便在一次意外车祸中一命呜呼,成了贾琰。
悲催的是,四大名著,水浒西游三国他全看了,独独没看这本。好在他爷爷是红楼迷,成天跟他念叨,所以林樟也知道一些主要的事件人物,只不甚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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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一本书里的人物呢。
林樟一直记得他爷爷教导他的话。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身份贵贱,有无父母,无论你身处何地,都要端正克己,俯仰无愧于天地,最主要的是,无愧于自己这一生。”
他的父亲是荣国府长房的贾赦,母亲是个通房,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比贾宝玉晚了半年,排行三,他上头还有一个嫡出的哥哥,唤贾琏,有个庶出的姐姐,唤迎春。
自成了贾琰后,他便认认真真的思考自己以后要走的路。
他选择先从科举入手。
即使不熟读红楼梦,他也知道,贾家最后是个悲剧,既然他姓贾,就不能坐以待毙,他不知道贾家犯了什么错误,也不知道能不能挽救,该不该挽救,但作为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他想自救,唯有科举一条路,起码先走出去,才能为自己寻找机会。
对于看语文书能睡着的人来说,在古代考科举简直是找虐,但贾琰有一个优点,既决定的事便一往无前。他采取的是笨鸟先飞的政策,五年来无论春寒夏暑,每天保证学够四个时辰。
不就是四书五经吗?那就背背背!
贾琰在荣国府的地位,说起来比贾环还要低上一大截,毕竟贾环身处贾母喜爱的二房,还有一个虽然拖后腿但存在感足足的生母赵姨娘,而贾琰,他爹贾赦沉溺于小妾,他娘是个死去多年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通房丫头,如果不是初一十五还经常要去给贾母请安,估计都没人记得他这个琰三爷了。
因此他的转变,也没多少人觉得意外,因为本来就没人注意他是个怎样的人。
每天埋首于诗书,贾琰连上辈子叫啥都快忘了,更别提贵妃省亲这类事了。
贾琰起先一直在贾家学堂读书,后来在家自学,他到底是成人的思维,又经过高考的锤炼,五年的时间,他有信心过县试。
不过最保险的还是要请先生指正一番。
请哪位先生呢?
贾琰曾去就读书单请先生一事找过他这世的父亲贾赦,听罢他的来意,未料贾赦却嗤笑,道:“咱们这样的勋贵人家,读出个状元来又如何,很不必跟那些贫寒子弟争那个,读出个书呆子来,倒不好了。”
书呆子暗指贾政,因贾政自小酷爱读书,深得老国公喜爱,故贾赦一直不忿,更越发讨厌人读书。
贾琰又悄悄找了贾政,贾政倒是对他的上进之心颇为热情,只是一番勉励过后,向他推荐了先生贾雨村。
贾琰无奈只能自己找,也算他幸运,找到了一位嘉仁元年的进士,不知道是何原因,如今闲赋在家,名钱木斋,学识是极好的,只是这人忒贪财,外号钱袋子,每授课一个时辰便要五两银。
府里管吃管住,但额外的花销,一般就是父母补贴,如果想走公中,需管家太太一起商议后报给贾母。
府上管家的是王夫人,贾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地位处境,遗憾的发现,还是只能靠自己。
他的月例只有二两银,为了喂饱钱袋子,贾琰在不耽误学习时间的情况下是什么招都出了,桃花源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树上的果子,地里的红薯,甚至节日赐下来的新衣服他也卖了。
还有荣国府平辈之间常赠礼,就像现代随礼一样,那是有出有进的,只有贾琰,厚着脸皮只收不送,平常赏花宴凑份子的时候,贾琰也是能躲就躲。
他空下来就帮书店抄书,一千字才一钱银子。
上个月迫不得已,磐月,羊花的月例银子都被他借了来。
这日子过的,何止清贫,简直寒酸透顶。
离县试只剩一个月,贾琰准备往钱木斋那多跑几趟,所以贵妃娘娘这一对金锞,来的恰是时候。
宝钗生日
贾府最近喜事连连,王熙凤看贾母高兴,越发凑趣引着众人玩乐,恰好又遇上薛宝钗十五岁的整生日,便又在贾母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
贾琰走进院内时,只觉衣鬓缤纷,香环佩玉,一片嫣红翠绿,好不使人眼花缭乱。
他尚未细看,便迎来一顿呵斥。
“你来这里做什么!那奶妈子死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得这寒酸样子,过来丢什么人!也不想想,你哪里配人搭理!”
正是坐在贾母下下方的邢夫人。
邢夫人是贾赦的填房,丈夫不喜,娘家破落,她自身又贪婪嘴笨,认不清形势,也不会说话,因此地位很是尴尬。
贾母倒罢了,妯娌王夫人也成天压在她头上,贾琏也不把她当回事,儿媳妇王熙凤对她更是没啥尊重,她也只能在贾琰身上找找当家夫人的威严。
每每见了他都要呵斥一顿,今天贾母又替王夫人的侄女过寿,别人说说笑笑,她却没人搭理,又不好走,闷了半晌,正巧贾琰过来,一腔火就直冲他来。
贾琰就跟没听见似的,神色如常的先拜贾母,又转身给邢夫人王夫人见礼。
宝钗素日没与贾琰见过几次,遇见了,也不过点头问好,不曾注意,如今仔细一看,见他模样温和,不卑不亢,倒有了几分好感,连忙起身迎上来,笑道:“好兄弟,你来我们欢喜的很,只是你怪会躲清静,平常总不见你,今日逮着了,定要罚上一罚。”
“不用宝姐姐说,我先自罚。”
说罢也不坐,自取了桌边的酒杯倒了满满,仰头一气而灌,喝完将酒杯翻转,笑言:“宝姐姐看我诚意可够?”又作一揖,祝贺道:“此日君生花亦好,愿来年有幸月长圆。”
贾琰着深蓝荣纹宽身窄的箭袖,用茄色五绞淡金柳束了腰,仅将一拢发髻盘起,用一木白透磐钗固定,整个人显得既干净又利索。
众人见他面貌清秀,言语大方,笑容爽朗,身姿如柏如松,兼之动作舒缓,不见丝毫扭捏,心里也奇了一奇。
贾母看了看,也招他上来,打量了一番,见他通身上下只腰间一个半旧的荷包,佩玉香囊一概都无,便不大喜欢:“你这般年纪打扮的如此素净可不像话。”让鸳鸯去取了镶金螭形蝉玉带钩与他挂上。
王熙凤在旁拍手笑道:“往日都说琰儿是个呆的,依我看最是聪明伶俐不过,不言不语就哄得了老太太的宝贝,改明我也这么穿,哪怕只得个糊窗的纸花,也算老太太疼我!”
“我不过是赶着吃酒,来的匆忙,遂穿的简单了些,哪里值得嫂子这么打趣我!”贾琰笑着回了一句,方朝贾母正色道:“祖母,孙儿此次前来,是有事想讨您的主意,我六岁入学,此间已八个年头,今年想下场一试,方不负皇天厚日沐上深恩。”
这也正是贾琰这次来的目的,科举考试需要族帖,由族长出示,作用约等于身份证,贾家现在的族长是贾珍,贾母是荣国府的最高管理者,怎么着也得向上禀报一声。
贾母点头应道:“你有这个心自是好的,只是不知塾长怎么说?”
“先生也是同意了的。”
“好,好,”贾母不甚在意,只扭头朝王熙凤啐了一口,笑道:“你可瞅见了,我这蝉玉带钩可没白赏,你想讨赏,可得想想自己有些什么本事。”
玩笑两句,说族帖的事简单,让贾琏领着他往东府走一趟便可,便让他下去了。
离下场不过半月,贾琰这些天日日苦读,倒是辜负了这好韶光,此间出来,但见满目繁花似锦,处处软语娇声,天真烂漫,心神一松,就坐了下来,打算歇息半日。
这次宴请不过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宝钗,余者皆是自己人。
宝钗身边又坐着一少女,娇憨可爱,爽朗随性,贾琰不曾见过,想了想,应该是史家的小姐史湘云。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坐在上排,王熙凤随侍在旁,三春自成一桌,宝钗薛姨妈史湘云一桌,贾环自己一桌,想了想,贾琰顺步就坐在了贾环旁边。
贾环正自己捏着衣角闷闷不乐,不提防身边坐了个人,便吓一跳。
“你怎么不解了?”贾琰指了指桌上的九连环。
“我解不开,连莺儿都笑话我笨,说这个是宝玉早几年都不玩了的,我自是比不了他,还有什么意思。”
他不过十岁稚龄,说起话来一团孩子气,脸颊鼓得老高,这一番赌气的话,只逗得贾琰发笑。
“你解了几个?我看看。”贾琰拿起九连环看了看,真心实意的夸赞,“就剩下三个了,环儿真厉害。”
他拿在手上研究了一会,可以先不解开第七环,而采取飞跃的方式解开第八环,从前端绕开就行了,剩下的两个自上而下的解就行。
贾环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他厉害,他不好意思道:“琰哥儿你更厉害。”
“因为我比你大啊”贾琰跟他闲聊,“你方才为什么不开心?”
原来探春给宝玉绣了荷包,却没给他做,小孩子吃醋了。
贾琰随意安慰他:“三姐姐绣荷包也很累吧,况且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你是她亲弟弟,更该体谅她些,她闲下来一定会给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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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会!”贾环道:“彩云告诉我,三姐姐说她只认太太老爷,其他一概不论,我和姨娘都是阴微鄙贱的见识。”又把九连环一扔,怒道,“我才不稀罕。”
一会儿又难过起来,口内嘟囔:“我想跟她好,我去找她,她是我的亲姐姐,可她却只躲我,骂我,姨娘知道我去找她,也骂我···”
贾琰心内叹息,明明都是孩子,却是天差地别的待遇,随便谁都能骂两句下流坯子,这封建制度真是害死人,亲姐姐的行为更是让贾环感受到亲情的淡漠,这种环境下成长,恐怕换谁都得心理失衡。
才十岁的孩子!没人教给他亲情的关爱,只被人挑唆着去怨恨,养成这般不讨喜的性子,又能怪谁!
贾琰的同情之心被勾了起来,前世他是独生子,一直羡慕别人有兄妹,这世他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倒是全了,只不过看不上他的人,他也懒得凑上去,摸摸贾环的头,道:“你闲下来去找我,我给你做大船玩。”
一边说着,便见贾宝玉林黛玉一起过来了,两人许是拌了嘴,脸色都淡淡的。
吃了饭便点戏,贾母让与宝钗先点,宝钗忖度贾母喜好热闹,先点了一出《西游记》,酒席后又点《山门》。
贾琰对戏曲没啥兴趣,便想回去温书,只是起身时,又顿了顿,他来前并不知道今日是宝钗生辰,他既来了,又吃了酒,不好再装平常一样什么都不送,这就太失礼了,可他身上只有一本替书店修改的戏曲,那就送这个吧。
走近时,正听到宝玉抱怨,说他不喜欢这些热闹戏。
宝钗笑道:“这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极妙,你可曾听过?”
宝玉少不得凑近央求着她念。
宝钗便念:
“漫搵英雄泪,······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钗脸若银盘,眼似水杏,今日生辰,一改往日的素检,穿的甚为精致,上身着桃红银边卷荷叶小坎,下穿着一条藕色琴萝百碟牡丹裙,戴着玉攘的璃色儿项圈,端的是富贵丽人,姝色无边!此刻她声音舒缓,语调平和,这一番婉婉道来,连贾琰这个在现代见惯了美女的也不禁心里一赞。
宝玉喜的拍膝摇头,击掌直叹:“宝姐姐果真无书不知。”
宝钗看见贾琰,便道:“琰兄弟也点一出。”
贾琰摇头,只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往日我多失礼处,还望宝姐姐勿怪。”
“这是什么?”宝钗随手一翻,忽然脸色一变,冷笑道:“《松梅花凤缘》?我倒不曾见过这样的书,难得琰兄弟替我找了来。”
贾琰知她误会,忙解释:“原名是《鬃红烈马》,是妻子等候征夫的故事,没什么要紧的,我略改动了些,换了个名字。”
宝钗脸色和缓,将书放在桌子上,“你叫这样的名字,少不得叫人误会,何苦来?反倒流于下乘,趁早改了罢。”一边心下叹气,原先听小丫鬟们说,这贾家三爷爱读书,看他颜色清朗,本也多了几分好感,没想到也是这般哗众取宠之人。
贾琰自是看出了她的不赞同,也不辩驳不回复,只是笑笑又揖一礼,便径直而去。
宝玉见宝钗面色不愉,便引着她说别的话:“好姐姐,原先我见你背那词藻极妙,可还有别的?且说与我听。”
林黛玉笑道:“宝姐姐无书不知,这一讲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呢。”
宝玉听了便讪讪的,薛宝钗知晓黛玉的性子,也不睬她,只是和湘云又解说起台上的戏。
林黛玉也觉得没意思起来,故拿起桌上的书来看。
谁知一看便入了神。
宝钗见她喜欢,遂说让她拿回去看。
林黛玉碰上喜欢的书便有一个习惯,非要一口气看完才好,也顾不得看戏了,抱着书便回房间,一直看到日下西山,因此也错过了众人把她比作戏子取笑的事,倒省了一顿气。
“姑娘可还饿?要不我再去拿点点心来吧,厨房有新蒸出的莲子核桃酪,那个还软和些。”林黛玉晚上因为急着看书就没吃多少,屋子里虽有点心,可都是昨日剩下的,黛玉脾胃又弱,紫鹃便想着去厨房再领些。
“不必,没的总为我麻烦人。”
紫鹃拿了茶杯与林黛玉漱口,劝她,“姑娘心就是太重了些,这也就不说了,你既想的如此多,怎么不多考虑些自己,明知道自个的身子,还不好好将养。”
林黛玉敷衍的点点头,自己坐在床上发呆。
贾琰那本《松梅龙凤缘》是根据王宝钏与薛平贵的《鬃红烈马》改编的,薛宝钗觉得贾琰改名字是为了迎合那些下流性情之人,只有贾琰知道,这本书他内容上也做了改编,别说迎合了,恐怕恰恰是古代男子所不喜的。
他成长于自由开放的现代,在那个年代,连《牡丹亭》《西厢记》都是入选了中学课本的,对待爱情,觉得心动敬佩之处,自然可以宣之于口,大方称颂,古代这些杂书,在贾琰看来,那都是含蓄的不能再含蓄了,稍微文盲一点,说不定连男女主的表白都看不出来。
当然入乡随俗,贾琰也不想表现的多么格格不入,但该坚持的必须坚持,当初看王宝钏与薛平贵,薛平贵娶了代战公主,舒舒服服被伺候了八年后,看见鸿雁传书,才想起在寒窑守了十八年的糟糠之妻王宝钏,在武家坡前还试探王宝钏对婚姻的忠贞,但因最后让王宝钏做了正妻,世人便称颂起这段爱情故事。
贾琰却觉得,这种无限以女子的牺牲和退让来成全的佳话,并不值得赞扬。因此,他在书中多对薛平贵的行为做了种种讽刺,最后的结局薛平贵也并没有享受到齐人之福,王宝钏拒绝了他,独自远去。
林黛玉向往爱情的自由,在整个封建制度下,她的所思所想是非常具有叛逆反骨的,这是对的,她拈酸吃醋,要求爱情的唯一性,这也是对的,但终归她和宝玉都是封建制度下成长起来的,想反抗又没办法反抗的彻底,比如宝玉爱她重她却无法用行为做反抗,比如黛玉时时防着宝钗却对袭人做通房无动于衷。
对贾琰透露的对薛平贵的种种讽刺,林黛玉是震惊的。
“是我误信了他誓盟深,哪还记得昔日口口声声恩情广,镜花水月全虚妄,是我凭白弃了父母遭人诓,生拆开比翼鸾凰,说什么生生世世无抛漾,早不道半路里遇魔障!”
“也罢,也罢,不如归去!祝你们博得永成双,但想看我红颜薄命泪断肠,那且等着罢!”
林黛玉一时觉得畅快无比,一时又难受无比,辗转反侧直到五更天才睡着。
小试牛刀
在现代的时候历经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大大小小无数场考试,贾琰都是轻轻松松一路重点学校过来的,从没在考试上吃过什么亏。
即使苛刻的父母对他的成绩也很满意。
他不擅长八股文,但他研究了五年,未敢有一刻放松,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但进了考场之后,他却不确定了。
他头晕眼花直想吐。
他知道古代的考试很考验身体素质,自从他穿来那天起,就一直都有注意身体,早上绕着桃花源十圈起步,不单单为了考试,古代医疗效果不行,疾病治愈率低,他很珍惜自己的第二次生命,平常不挑食(重点是也没条件让他挑),每顿八分饱,锻炼身体,早睡早起的,所以他的身体相当不错。
这次也不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而是他旁边的人。
古代考试还是很严格的,半夜进场,进场前搜身,必须是单衣单裤单鞋,防止带小抄,考试只需带书具就好。
搜身后考生还可以领三只蜡烛,随后就进入考场,先睡觉,第二天天明再考。
考场是一个个单独的小隔间,用木板和周围的人隔开,因为人数众多,小隔间一个挨一个,甚是狭小,前面是书桌,后面就是床加恭桶,大概六七平米的样子,进去之后门就会被锁上,之后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直到三天后交卷。
他旁边的考生许是吃错了东西,夜间又着了凉,刚一发卷就开始拉肚子,且耐力持久,气味浓郁,一拉就是小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等他拉完,没过一刻钟,他又开始了第二发。
贾琰的嗅觉特别灵敏,他们离得又近,现在他感觉整个人都浸染在一股屎尿的味道中,旁边那人还在“呃··嗯··”抑扬顿挫的使劲,明显是在憋个大的,一阵“噗噗”的声音传来,那考生舒服的松了口气。
贾琰一侧头,将才吃的早饭,一点不剩的全吐了出来。
这是生理恶心反射,真心控制不住。
贾琰定了定心神,努力去看试卷。
第一天考的是帖经和墨义,都是纯背诵的东西,前者就是摘录经书中的一页遮去几个字,相当于完形填空,后者是用经书提出问题,用原文回答,相当于简答题。
帖经考的是《孟子》中的梁惠王的下篇,墨义的几个问题也不难,粗粗看了一下,贾琰松了口气。
苦学五年,他优于别人的是他的学习方法科学,又是成人的思维,所以见效快,但这也是劣势,他的思维已定型,文章更多的是照着命题迎合的,空有表,里却不够。
所以帖经和墨义是他的主抓项,他不能失分。
他爷爷是书法大家,毛笔字他也是从小就练的,他一向好强,草书行书楷书都不错,只是科举规定只能用馆阁体,很是让他费了不少功夫。
中午官府送来的饭食是四个饼,一碟子腌菜,加一份粥。
贾琰觉得空气里还是有股味道,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不吃,遂强忍着吃了三个饼。
哪知道下午才想着答题,旁边的人又开始拉了,他一个没忍住又吐了。
之后两天也是这样。
旁边的人不停的拉,他不停的吐。
三天没吃什么东西,贾琰气力已到极限。
旁边的考生该比他身体状况更差,本以为会被抬出来,结果人家还在坚持考试。
贾琰到最后一场策论的时候反倒被激起了气性,也不想那么多了,放开手脚畅所欲言去答题。
门被打开的时候是第四天早上,朝阳喷薄而出,和风日丽。
他和旁边的人相视一笑。
“在下卫敬秋,真是对不住兄台了!”卫敬秋二十左右的年纪,身形单薄,面色苍白,此时正冲着贾琰连连作揖。
贾琰见他腿肚子都在打颤,赶忙扶起他:“这也不怪你,你不必自责。”
两人颇有些难兄难弟之感,只是身体不支,也不好多说,交换了姓名家世,便匆匆而去。
贾琰拿着自己的文章试题去找钱木斋,钱木斋起先不理,贾琰把贾母赠送的蝉玉带钩双手奉上后,钱木斋才喜笑颜开的让他坐下。
“啧啧,”收了东西的钱木斋分外满足,一手抚摸着“怀胎五月”的肚子,一边摇头晃脑:“你这是答的什么破烂?”
贾琰心里骂娘,面上还是笑如春风的凑上去:“我胆小,老师别吓我。”
“我吓你做什么?看似词藻华丽,实则故作高深,满纸空言,庸俗鄙薄,狗屁不通!”钱木斋说的唾沫横飞,显然是真心看不上。
贾琰有点心灰,科举重八股文,内容必须用古人语气,观点必须与程朱理学相同,若有与之不同的观点则无法通过考试。文章的每个段落死守在固定的格式里面,连字数都有一定的限制,尤其是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部分要求严格对仗,类似于骈文,绝对不允许自由发挥,而句子的长短、字的繁简、声调高低等也都要相对成文,字数也有限制。
这种专讲形式的科举,自然逐渐造成考生内容空洞,思维僵化。
贾琰自有一肚子的所思所想要直抒胸臆,然而在这种考试制度下,他不能讲。
他一个现代理科生比不上真正的古代文人大家,既能表清达意,又能避开忌讳,只好选一条最稳妥的办法,抛弃了部分内容。
“我还没说完,你哭丧着脸做什么?”钱木斋一抬眼看见贾琰那副衰样,乐了,拖了个长腔,直把贾琰吊的七上八下的才道:“不过现在考官就爱你这华而不实的腔调,可惜你还是愚笨的很,做都做了,还不彻底些,半拖半拉的,看着让人心烦,过是没问题的,名次不会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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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将纸卷一把掷在他身上:“滚吧,下次没什么好东西就别登门。”
到了放榜那日,果真如钱木斋所说,过是过了,录取七十三名童生,他排在六十一,第一名巧了,贾琰也认识,正是考试坐在他旁边的卫敬秋,没想到那人看着瘦弱不堪,心理素质倒强,那几天两人都不好过,一个吃了拉,一个吃了吐,贾琰自觉受了影响,卫静秋照样头名,不过也有可能人家实力超群,即使受影响也能碾压。
贾琰对这个成绩不甚满意,贾母却是极高兴的。
贾母是金陵史侯家的小姐,簪缨世族出身,后嫁与贾代善,历经荣国府的鼎盛时期,现在贾府看着富贵繁华,她却知道这不过是烈火烹油,实际上已大不如从前,只是她年事已高,许多事情也无力再管。
一个小小的童生不算什么,但贾府为勋贵之家,除开早逝的贾珠,已经数十年不曾有人在科举上进学,何况贾琰一个庶子,本就不多期待,现在竟然考上了,真是意外之喜,元春封妃省亲,贾琰进学,在贾母看来,这就是家族代代延续的好兆头。
于是特特把他叫来,好生勉励了一番,问他平常吃什么玩什么,丫头小厮使得的可还顺手,有什么不便。
贾琰便趁机告诉贾母,现在他师从钱木斋,已经不大去族学了,想把族学的束脩撤了,转到钱木斋这边来,贾母自然无不可,又说以后每个月再从公中给他加十两的束脩。
恰巧贵妃又差人送来一个灯谜,于是贾母就命各小辈儿来猜灯谜。
不一会儿,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史湘云并三春便都来了,又去传贾环贾兰。
众人看见贾琰在这里,都有点惊讶,贾母便向众人宣告贾琰中榜的消息,众人便上来道贺。
贾琰看她们要猜灯谜,自己最不擅长这个,便想要走。
贾母以前只觉得这个孙儿腼腆不爱说话,现在接触了几次,发现竟是个极有主意的,一言一行也温和有礼,难得是不卑不亢,没有庶子身上那股小家子气,贾母有心让她们小辈亲近亲近,就不让他走。
贾环后来去找过贾琰几次,贾琰果真用竹子给他做了个大船,长三尺,高也三尺,里面应有尽有,精巧非常,放在水里就能动,还能随意折叠,贾环喜欢的天天睡觉都放在床头。
他在贾府就没有年龄相近的玩伴,贾琰不过给他做了些哄人的小玩意,他便觉的贾琰真心待他,与贾琰愈发亲近起来。
贾环从袖子里掏出一盒子,递给贾琰。
盒子里面有两格,一格放着甜酸乳瓜,一格放着红莲蒸坭双色糕点,“给你吃,你不喜欢的话回去给磐月和羊花。”
贾琰来者不拒,笑眯眯的揣袖子里:“谢谢环儿。”
至晚间有太监过来,将礼物给猜灯谜猜对的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炳茶筅,只有迎春,贾环,贾琰没有。
贾琰摸摸他的头,安慰他:“我也没猜对,跟你作伴,你难受什么?”
贾环想了想也就不在意了。
贾母也来了兴致,让人做了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让她们各自再做一首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
贾琰绞尽脑汁想了一谜写上去。
大家和他不熟,对他多有好奇,又见他小小年纪就中榜进学,想必学识是好的,一时都来细看。
只见上面写道:
“左边不出头,右边不出头。
不是不出头,就是不出头。”(打一字)
众人都大笑起来,宝钗笑道:“这可跟环儿那首有异曲同工之妙。”
贾琰在旁边动也未动,托起茶杯喝茶,道:“你们先别急着笑,可都猜出来了?”
众人一想,竟然没有头绪,有时候越是这类白话越不好猜。
“我猜到了!”宝玉一拍大腿,兴奋道:“这不是林妹妹的林字吗?”
林黛玉也猜到了,只是不说。
贾琰莫名觉得有点尴尬,他是想到了他前世姓林,一时忘了这里还有一位姓林的了,他点点头,道:“是这个字。”
进大观园
贾元妃在编次《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父亲必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遂下了一道谕,叫众姐妹并宝玉都进去住,方不辜负此园。
贾母听了,又是另一番心思。
贾宝玉衔玉而生,众人言必大有来历,贾母未尝没有这个想法,也曾寄希望于他,望他能再续贾家鼎盛,只是这些年种种行径看下来,宝玉怕是不能成事。
贾母心如明镜,唯有心中一叹,但终究喜他百般伶俐,心思良善,且酷似贾代善,仍对他爱若珍宝。只是歇了旁的心思,只盼他能安稳富贵一生。
贾琰只比宝玉小了半岁,不妨也叫他住进园去,许是宝玉能在读书上受些影响,也未可知。
薛宝钗选了蘅芜苑,林黛玉选了潇湘馆,贾迎春选了辍锦楼,探春选了秋爽斋,惜春选了蓼风轩,李纨选了稻香村,宝玉则是怡红院。
最后才轮到贾琰,便选了“荻草庐。”
贾母喜他知进退,吩咐鸳鸯给他拿装置屋子的东西。
荻草庐比缀锦楼还要往东,稍显偏僻,周边以假山环绕,将其跟内景隔开,进入假山通走数十丈,方豁然开朗,湖水深深,清风徐徐,水上走廊蜿蜒而至,待走过这一片走廊,才见琳宫合抱,绿柳周垂,颇有曲径通幽之感。
跟大观园其他地方比,此处只是设计的精巧,虽不见华丽繁盛,胜在自然清幽。
房屋不过五六间,正堂上题着匾额:“荻芦夜雪”。
正是:
门临远水荻花漾,芦前小榭恋芙蓉。日暮斜阳空照影,红灯一点醉玲珑。
贾琰仍跟原来一样,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不是在家温书,就是去钱木斋那听他授课。现在他每月总共有二十两的束脩,日子过的总不像原来那样紧巴了。
羊花进了大观园却好似游鱼进了水,干完活就跑出去找别的小丫头玩,回来就跟贾琰讲各个地方的八卦,每天叽叽喳喳快活的不得了。
贾琰一直只有磐月羊花两个丫鬟,这本来是不合规矩的,邢夫人怕贾母骂她,本来要给他再拨两个小丫鬟,但贾琰态度坚决,不肯再要,邢夫人也就随他去了。
他一向是自己照顾自己,磐月和羊花也就是打扫打扫院子,做做针线,跑腿去厨房领东西,故而不是很忙。
“磐月,别忙活了,衣服又不要紧,你也出去玩吧。”
磐月拿了个小杌子坐在门口,正在给贾琰做外穿的衣服,她嘴里咬着线,摇头道:“本来就我们两个,我也去了,三爷要喝水怎么办?”
贾琰失笑:“我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不能自己倒杯水?”
“那也不行,三爷体恤我们,就更加不能失了分寸。”磐月认真的说道:“三爷是主子,我是丫鬟。”
贾琰以手阖目,仰天长叹:“罪过啊!”
磐月低下了头,去看手上的衣服,是最简单不过的长袍款式,她只会绣这个,还是在村里跟她娘学的,这次她还往上添了柄曲剑,只是绣的不好,有点歪。
磐月又将自己的手翻过来看,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因为从小干农活,五指个个都是老茧,又黑又粗糙,她喃喃自语:“况且我这个难看样子,出去也是丢三爷的面子。”
“什么?”贾琰没听太清。
“没什么,三爷看书吧。”磐月拾掇着小箩筐,起身拿着衣服就走了。
贾琰摸了摸下巴,磐月这几日,好像比较沉默啊。
“琰哥儿,琰哥儿”贾环兴冲冲的从院门外一路奔过来。
冲进来又鬼鬼祟祟掩了门,贴到贾琰跟前,小脸跑的通红,声音兴奋:“琰哥儿,你知不知道,宝玉要不行了。”
贾琰皱眉:“什么叫不行了?”
贾环自觉跟贾琰是同病相怜同气连枝的,因此竹筒倒豆子似的一气说来:“上次我拿灯油烫宝玉的眼睛,可巧让他躲过去了,这次我姨娘请马道婆做了法,满府的人都说宝玉不行了哈哈······”还没说完就见贾琰黑了脸,沉沉的盯着他,他不自觉顿了一下,疑惑的问:“琰哥儿,你不高兴吗?”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贾琰冷笑:“高兴宝玉要死?还是高兴我有你这么一个小小年纪却心思歹毒谋害亲兄的兄弟?”
贾环万万没料到他如此说,一下怔在当场,见贾琰抬脚出门,问道:“你做什么去?”
“自然是去拿下那马道婆,否则让我看着一个兄弟去死吗?”贾琰语带嘲讽。
贾环反应过来后大怒,他一下子把脖子上的东西朝贾琰丢去,怒道:“你心思良善,我心思歹毒,你去且去,等着让老爷打死我和姨娘吧!”
贾环扔下的东西是一根骨哨,不过四厘米长,小巧粗陋,街市随处可见,十几文的小玩意,贾环宝贝似的整日挂在脖子上,盖因这是贾琰亲手做给他的。
贾琰回头,见贾环恶狠狠地瞪着他,面上仍是一派不服输,只不过微微颤抖的身形还是泄露了他的害怕。
贾琰比贾环高了一个头,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你说你知错了,我就不去告诉老太太。”
贾环还在强撑,吼道:“我没错!你去就去,我只当自己看错了人!”
贾琰叹了口气,回身半蹲着,仍把那骨哨挂在他身上,握了握他的手,叹道:“你真觉得自己做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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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到底是个十岁的孩子,见贾琰态度和缓下来,心神一松,也是害怕,一边掉泪一边道:“什么对不对的我不知道,你不过是进了这大观园,也觉得宝玉好,便不跟我好了。”
贾环无人教导,他已经习惯把所有的不公都推到宝玉身上。
贾琰拉了他的手坐在书桌边,耐心跟他讲道理:“环儿,你想要什么东西,是要自己争取的,而不是去抢别人的,这府上嫡庶有差,故而我们被人轻贱,但若因人之贱己,而羞,而忿,而恨,而妒,处心积虑以求报复,而忘自己已入于下流不堪之地,这便是自轻自贱。”
“即使没有宝玉,也有琏二哥哥,你要一个一个报复回去吗?你自小也读孔孟之道,也知明辨是非,我问你,谋害亲兄是你的立身之道吗?”
贾环呐呐:“我努力也没有用,我的文章比宝玉好,老太太老爷还是不喜欢我。”
“环儿,老天爷是公平的,你只看到了宝玉生于锦绣,却忽视了他被娇养的不谙世事,你遭遇不公,却也砥砺了心志,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荣国府也不是参天大树,你若胸有丘壑,又有何惧?”
“况且男子汉大丈夫立身在世,不说有鸿鹄之志,但难道你就只看得到这荣国府吗?秋雨云霞,北风和雁,涛戈壁垒,大漠黄沙,我们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就不想出去看看吗?天地之大,身可能还有身不得已,但若连心也只囿于一府一宅,岂不可惜?”
暮光微斜,从窗榭上洒下来,将书桌旁的少年映衬的温润如玉,流光溢彩。
贾环低着头不说话。
半晌后,他才道:“我回去就跟姨娘说,让她把那害人的法子撤了。”说完就跑了出去。
赵姨娘拿了一剪子,在恨恨的绞着帕子:“哪里来的跛足道人,我看是黑了心烂了眼,下流扒里滚出来,一溅一坑的贼心势力玩意,”见到贾环回来,又忙将他搂在怀里,跟他讲:“那宝玉也是好运,竟又让他逃过去了,我儿别慌,姨娘再想个别的法子,来日方长,这荣国府迟早是你的。”
听到宝玉的名字,贾环不像之前一样心有不忿,他一把推开赵姨娘,平静的道:“姨娘,宝玉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以后都把你那些法子收了吧。”
贾环年纪尚小,贾琰说的一些话,他不甚明白,他只是在贾琰的话中找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出府!
他从来没想过出府!
以前他的心里总是想着宝玉有什么,他又有什么,要想过的好,必须得把宝玉除了,现在他却觉得,争那些衣服鞋子有什么意思,看琰哥儿向往的目光,府外肯定有另一番天地,只要他能出府,就可以摆脱这里的一切。
而且他还能成为像书里一样给说的君子,而不是日日怨恨,成为谋杀亲兄的小人。
贾环拿起笔,写下了入学时先生教给他说的话:
“行身正,不越轨,不妄行,可进可退。
走正道,戒娇奢,戒贪念,有始有终。”
贾琰这里,至羊花回来报告说宝玉确实好了,才放下了心,又想起贾母让他和宝玉多亲近亲近的话,贾琰决定等不忙了去怡红院走个过场。
宝钗黛
贾琰拜访贾宝玉时,一个小丫鬟先进去回明了,才领贾琰进去。
只见院内略有几点山石,种着各种奇花异草,还有两只仙鹤,各色笼子里还笼着着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夏,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软烟窗,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写着“怡红快绿”四个大字。
宝玉正坐在床边上看画,穿着冰丝银蓝的家常服,踏着鞋,见他进来,将画掷下,带笑立起身来。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
此一段描写为二十一世纪广大高考生必背片段。
你小子真是托了曹公的福了,贾琰心里模仿着宋丹丹的语调,暗自调侃:
大小儿也算是个名人儿!
贾琰坐下,看着小丫鬟们出去了,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寄名福递给宝玉,道:“这是环儿从禅云寺求来的,他烫伤了你,也不大意思好见你。”
宝玉道:“这些小事就不说了,横竖我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就完了。”
这倒是让贾琰增加了点好感,他还记得前世他奶奶提到贾宝玉时,言辞颇为犀利,说他:“上不能光耀门庭,下不能护住所爱,简直废物点心一个!”
他爷爷脾气温和,对人事更为包容,替贾宝玉辩解:“锦绣膏纨之地,能守住本心,不失真善,已实属难得。”
两人并不相熟,互相问了好,又说了贾环的事之后就无话可说,颇有冷场之嫌。
正在气氛尴尬之时,便见一个穿着青缎掐花对襟小外裳,水蛇腰,削肩膀的丫鬟走了进来,手上托了个长形锦盒,贾琰奇道:“这是胡笳?”
待要细看,却见那小丫鬟一扭腰,就躲了过去,也不理贾琰,只脆生生的朝宝玉娇笑道:“这可是龄官的宝贝,我求了好久才替你求来,她特特嘱咐要好生看着,若摔坏了,我可不管,你自找她说去。”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面如芙蓉,目若秋水,声似黄莺,正是宝玉的大丫鬟之一,晴雯。
宝玉却摇头道:“蠢材!既然你要来了这宝贝,何不把她也请来,否则摆在这里空看着,才是真正的买椟还珠。”
晴雯眉毛一瞪,冷哼道:“我自是千蠢万蠢,所以才去贴人家的冷脸,两头都挨骂,你也不用生气,自去找那伶俐的来伺候你罢!”
说完摔着帘子就出去了。
宝玉也不以为意,见贾琰仍盯着那锦盒,便问:“你可认得这东西?”
“胡笳。”贾琰小心的拿起抚摸,怀念道:“《乐府诗集》中有‘卷芦为吹笳’,《笳赋·序》中则有‘葭叶为声’之句,是将芦苇叶卷成双簧形状,簧,管混为一体,故谓之胡笳。”
他的母亲是古典音乐老师,他从小耳濡目染,也会不少,只不甚精通。
宝玉见他果然明白,不禁一喜,问道:“可有何典故?”
“传闻有个爱国将领,擅吹胡笳,有一次敌众我寡,他想起了项羽的八千兵马被‘四面楚歌唱败的故事’,便朝着敌营那边吹起了《胡笳五弄》,哀伤凄婉,敌军听了怀念家乡,皆泣泪而归。”
贾琰兴致一来,便拿起胡笳,复抚袍而坐,吹奏起了《破怀古城》。
胡笳以哀婉之声闻名,但贾琰吹的是一首战场之曲,只听的人澎湃激昂,似大漠孤烟就在眼前。
宝玉皱眉:“杀伐气也太重了些。”
贾琰知晓他的性子,只笑笑,又换了一首。
这一首却是跟以往所听过的任何曲调都大有不同,委婉连绵又余音清脆,轻灵飘逸又扣人心弦。
一曲听罢,宝玉便迫不及待的问:“这又是哪一曲,我怎么从未听过?”
贾琰道:“苏轼的《水调歌头》,不过是把音谱改编了下。”
宝玉回想了一下,把词代入,果真如此,更觉极妙,拍掌赞扬道:“琰儿竟有这样的本领,龄官再想不到有比她吹的还要好的,哪一天你再来·····”说到这宝玉忽又顿住。
世人善乐,也只以古琴为雅。像古筝胡笳这类,现在多为伶人媚色争宠而用,故世人将其视为奇异淫巧而多有不耻,这也是古代戏子地位低下的原因。
贾琰替他奏乐尚属兄弟玩乐,自是没有让他吹给戏子听的道理。
宝玉从来不端兄长的架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就连连作揖。
“宝二哥哥不必如此”贾琰笑道:“爱乐之人不分尊卑贵贱,我岂会因为这个生气?只不过我日日读书尤惶恐不精,恐怕不得闲。”
宝玉再想不到有人跟他想法竟然一样,登时大有知己之感,奈何听了后半句,又扼腕叹息,不明白为何人人都要执着于经济仕途。
他颓了一瞬,又想着让贾琰把乐谱写下来,交与龄官看也是一样的。
贾琰拒绝:“这乐谱另有他人改编,我也是偶然得之,不经他同意也不好擅自流传开。”
宝玉一想也有道理,故不再强求。
便又与他说些别的,不过是哪家的戏子唱的好,谁家的花园好,谁家有奇珍异货,聊了一会,也就散了。
袭人见他懒懒的,便催他出去玩。
他无处可去,不知不觉逛到了潇湘馆,却又因调戏了黛玉一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惹得黛玉哭着要告诉舅舅,把他撵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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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黛玉因宝玉被贾政叫去了一天,心中也替他忧虑,晚间的时候,便信步往怡红院来。
谁料扣了半天门也无人理会。
原来是晴雯因为今天在宝玉那没落了好,心情烦闷,把气撒在了来看宝玉的宝钗身上,听见有人敲门直接就说不见。
林黛玉怕是院内的人没听清是她的声音,便抬高声音又说了一遍,想着晴雯总能认出自己的声音。
谁料晴雯还是没听出来,竟然高声呵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了一概不许放人进来!”
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想要认真计较,又想着客居他家,自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况素日都被人说小性儿,也不好计较,真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不料竟然听到了宝玉和宝钗在院内的笑声,登时五味陈杂,心酸难耐。
于是就站在墙角花荫之下,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边哭边叹了一句: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非我再无可期!
谁知哭到半路,忽听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黛玉一听,赶忙往旁边一躲一跳,却正撞到一个人身上。
贾琰暗自叫苦,他不过是想着来这里摘些银丹草,就碰上这一出出的戏,他怕她尴尬,便没出来,现在弄的好像他是故意躲在这里似的。
贾琰隐约听到“嘶”的一声,再看林黛玉,这一跳,脚正好触在一块石头上,她的眼泪掉的更急,显然是疼的。
贾琰问她:“扭到脚了?”
林黛玉也不答,只转头看向院门。
是宝玉和袭人将宝钗送了出来,几个人言笑晏晏的道别。
林黛玉心内一片荒然,往日所思所求在此刻,竟只觉得可笑起来。
“啊!”
脚上一阵巨痛,将林黛玉顾影自怜的心思瞬间打断。
贾琰以前打篮球,经常有人包括他自己也会扭到脚,他看的次数多了,又时不时有队员给他当实践品,久而久之,手法比医生还稳准狠,见林黛玉扭伤了,一拉一拽,干脆利索的就给她正了回来。
“你要死了!”林黛玉猛地推了他一把,眼睛瞪的滴溜滴溜的圆,又羞又急又疼,才骂了这一句,眼泪又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下来,“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贾琰心里懊恼,可能夜晚比较容易让人放松,他一时竟忘男女大防了这一茬。
他赶忙作揖赔礼:“好妹妹,是我的错,你就当我昏了头,原谅我这一次吧。”
林黛玉怒道:“谁是你的好妹妹?!”
“不是,是林妹妹,林姑娘,”贾琰越急越错,实在是两辈子头一次被人当登徒子。
林黛玉仍然抽抽搭搭的,她也不单哭这一遭,还有之前宝玉宝钗的事,现在她回过了神,再细想,方才的所哭所叹竟都让他瞧了去听了去,恐怕她的这一腔心事,全都让他知道了。一时只觉得又羞愧又难堪。至于贾琰给她扭脚的事,倒是其次了。
道歉道了半天,好话说了一箩筐,这都快小一刻钟过去了。
“林妹妹,你就是不考虑我,也得顾忌自己的身子,风口上这么站着哭半天,明天一准儿得患风寒。”
“我病我的,与你有什么相干?”
贾琰决定跟她摆事实讲道理:“你动一动,看你的脚是不是不疼了?我真的只是一时情急,并无别的意思。”
“我疼我的,与你有什么相关?”
贾琰在现代也是家境优渥,天之骄子,何曾这么费心费力的哄过女孩儿,渐渐的,他的脾气也上来了。
他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关心你还有罪了?”
“你站在这里不能动,又不让我治,难道你想让我背你回去?”
“你!”林黛玉涨红了脸:“你自可以去潇湘馆叫我的丫鬟来。”
“丫鬟又背不动你。”
“你叫她们抬软轿来。”
“等丫鬟抬到这里的时候,你的脚早就该肿成馒头了,”贾琰神色淡淡的道:“再等明天请大夫来,你三天都下不了地,何况这么晚了,劳师动众,你不嫌麻烦,别人也不嫌麻烦吗?”
林黛玉不吭声了,也不哭了。
她总是觉得自己寄人篱下,故一举一动皆小心翼翼,生怕招人厌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贾琰观她神色,又自悔失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黛玉把手伸出四个指头,抿着嘴道:“这句话你今晚说了四遍,你有如此多的意思,旁人自是明白不了。”
贾琰也不吭声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
贾琰干咳一声打破了沉默,“走吧。”
林黛玉也不理他,径自转身走自己的,心里却想,原来也曾扭伤,在床上歇了十天方好,他倒果真有些法子,这么一会儿,便一点也不觉得疼了。
府试,院试在即,贾琰跟在她后边,边走边默背《论语》:
所谓天时,适逢天象转折之际,所谓地利,进可攻而退可守,所谓人和,以大忍之心宽容······
迎春花开
林黛玉终是又病了一场,贾琰心下稍稍不安,派磐月问候了几句,知无大碍,又心无旁骛备考。
真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贾琰势如破竹,将心态,体力都调整到最佳状态,一口气过了府试,院试,名次虽然仍是挂尾,但比第一次要好上不少,现在他已经是一名小小的秀才了。
贾赦不知道刚刚从哪位小妾的房里走出来,一身脂粉味混着酒气,他摸着胡子打量了贾琰一会儿,见少年芝兰玉树,不卑不亢,颇为满意。
荣国府有两房,大房从贾赦到贾琏都不爱读书,连迎春在女儿中都才情一般,二房从贾政到贾珠到贾环,于文章上都不错,贾宝玉虽不喜,但灵性十足,一般人也及他不上。而女儿中,贾元春更是被封贵妃,连庶女探春也精明能干。
刚开始贾琰说要读书,贾赦只嗤笑了两声,一来是因为贾政而厌恶读书人那些拿腔作势的派头,二来也是因为轻视,不信这个庶子有多大能耐。
这是个非常容易理解的想法,人在自己某一方面长期居于弱势时,索性自弃,弄出一副瞧不起的派头,自己先踩起来,在别人提起的时候,方不至于太过尴尬。
但现在贾琰真学出点名堂了,那就不一样了,贾赦的心里自觉压过贾政一头,连贾母最近也对他和蔼了不少,于是现在看贾琰,也带了点满意。
面上却不显。
“不过是个秀才,也不值当什么,”贾赦斥他:“莫学了那起子没见过世面的人,但凡有个什么奇异的玩意,便当宝贝似的成日挂在嘴上,自觉上脸,还不知道别人背后怎么笑话你呢!”
这是暗讽贾宝玉衔玉而生的事了。
贾琰自动把他的话翻译为“胜不骄败不馁”,诚心应是。
贾赦又道:“你如今在园子里,老太太又喜欢热闹,我不能时常亲近,你便多走动走动,老太太看着欢喜,也算你一片孝心。”
贾琰心里打了个弯,笑回应:“院子里姐妹众多,才华性情极好,儿自觉多有不及,一对比,越发显得儿笨拙鄙薄,讨人嫌,不如安心于学业上用功,老太太看着倒顺心。”
贾赦撇他一眼,冷笑两声:“蠢材!蠢材!”便拂袖而去。
贾琰也不在意,提着食盒,一路闲庭信步,往紫菱洲而去。
春光烂漫,几个小丫头懒懒散散的坐于回廊上,嬉笑打闹。
在院子偏角的树荫下,安安静静的坐着一个女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正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二姐姐,”贾琰笑道:“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咱们屋子里吃去。”
迎春抬头,见是他,也轻轻的抿嘴笑了笑,脚步轻快的随他一起进屋。
贾琰手里的食盒是他自己设计做的,分三层,精巧非常,碗,簠,皿,杯,盘,应有尽有,而且都凹出了具体形状,即使颠簸,放进去的食具也稳稳当当,用郃木做内里,起保温效果,又把削薄了的竹子骨装饰于外,上题“客食暖,还寒归,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把食盒打开,瞬间香味扑鼻:“满芳轩那新上的,我等了一早上才拿回来呢!”
一碗香稻粥,一道蜜饯蒸青笋,一道黄陂鱼子肉,一道荔枝空心卷牛耳,还有几道菊香糕。
迎春疑惑,温声问道:“我是知道你的,你哪里有这许多闲钱来?”
贾琰取了一双玉筷,一把木勺递给她,笑着指着那碗粥道:“香稻米一茶杯,多用水,加红枣数枚,去皮核,煨一宿,极糜,浓稠正好,晏昼时用,最益人。满芳轩以菜品闻名,我却独爱这粥,二姐姐,快尝尝看。”
见他避而不答,迎春也就不再问。
只是又迟疑道:“《德规鉴》里说,女子不可重口欲。”
“你老看那劳什子书做什么?”贾琰皱眉,知道劝她也没用,转而道:“二姐姐不是最奉行随遇而安吗,我既送了来,你不吃,岂不是白白浪费我一片心意?”
贾府四位小姐,那是按着琴棋书画培养的,迎春是“棋”,以前来的时候,也多见她自己执子而下,但贾琰与她下了几次就发现,迎春并不是爱棋之人,问她,她只道:“家里就是这样安排的,丫头也叫了司棋,我不好白担了这名头,学就学罢,总归也没什么。”
诗词歌赋她不爱,女孩子那些首饰花钿她也不爱,时间长了,贾琰才发现,迎春其实是爱吃。
但她的爱吃并不会表现出来,顶多就是比旁人多吃几块点心,很是克制。
因此她对着这些美食也就是迟疑了那么一下,等贾琰一劝,她就安然的坐下了。
举筷的时候才发现贾琰只取了一套食具,她便抬头问他:“你不吃吗?”
贾琰从里面又拿出了一壶酒,冲她晃晃:“我有这个足矣。”又笑了笑:“庆贺我再次中榜。”
迎春点头,抿着嘴笑了一下,也替他高兴。
贾琰取了一个盏杯,临窗而坐,自斟自酌。
贾琰异世而来,初到时,纵使心性坚韧,然亲人,朋友,事业,种种过往瞬间隔断,无处可寻,故每天恍然若梦,很是浑浑噩噩了一阵子。
那时候,他就很喜欢到这个不同母的姐姐这儿来。
他迫切的需要人陪伴,来证明这不是一个荒唐的梦,又不希望有人来劝慰他,以提醒他生命里曾经一切已经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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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时常一坐就是一下午,什么也不干,就是靠在窗边发呆。
迎春也不问他,她就干她自己的事,看书,绣荷包,穿花,数米珠,有时候就跟着他一起发呆。
后来一直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司棋看着奇怪,笑话他俩儿是在参禅。
他们自己倒是不觉得别扭。
这次迎春本来以为贾琰坐坐也就走了,谁知他却开了口。
“二姐姐,”贾琰拿着酒杯冲她笑:“你这一顿吃掉的可是我的束脩。”
迎春吓的把筷子一搭,她道:“这怎么说?”
今日他像往常一样去向钱木斋请教,钱木斋却没有再收他的银子,端出了少有的认真郑重,跟他促膝长谈,说他的科举之路已经到达顶头,就是个秀才,今年乡试绝对再无希望,让他三年后再考。
贾琰心里明白,即使三年之后再考,钱木斋仍可以辅导他功课,现在钱木斋却连束脩都不收了,明显是暗示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三年后他也考不上,劝他另谋出路,勋贵之家弄个闲官的方法多了去了,不必执着于科举。
钱木斋觉得自己是出于好心才告知于他,要是别人,他才不说实话呢,考一辈子也不管。
“二姐姐,先生今天跟我说了一句话,你来给我评一下,”贾琰端着酒杯站起来,道:“马有千里之行,无人不能自往!人有纵天之志,无运不能自通!时也,运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
贾琰笑着问她:“二姐姐,你觉得可对?”
迎春听了,点头赞同:“这话很是,本来很多事情就是不能强求的,有纵天之志又如何,也要看命,看老天爷能不能给你罢。”
说罢她长叹,似有无限怅意,脸上是一贯的淡然。
贾琰冷笑了一声,仰喉将酒一饮而尽,就疾步而出。
门外一个小丫鬟和一个媳妇正在吵架。
小丫鬟正是绣橘,见贾琰出来,就拉着那媳妇到贾琰面前。
“三爷你给评评这个理,”绣橘一把抓住那媳妇,从她头上拔下来一只溜银镂空梅花簪,随后反手一推,推得那媳妇一个趔趄。
绣橘只管拿着那簪子让贾琰看,气愤道:“这簪子明明是前儿老太太才赏给我们小姐的,今儿就戴在她头上,这也太张狂了些儿。”
那媳妇是邢夫人陪房的侄女,唤做连英,素日仗着自己是邢夫人的人,加之迎春性格软弱,在院里简直是横着走的。
故而也不怕贾琰,只扭着腰哼道:“哎呦这话儿说的,我不过是看着好看,小姐心善,就让我戴着稀罕一会儿子,绣橘姑娘不问青红皂白就这么一顿,气性儿也太大了。”
绣橘啐了一口:“我呸!让你戴,那是土地爷逮屎壳郎,还怕脏了手呢!”
迎春听到动静赶忙出来,道:“何苦来!左不过就当赏了她罢!大家都安生些!”
“小姐,”绣橘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老太太前儿才给你的,你转眼就赏给这个婆子,也太不像话了。”
迎春还是只道:“快散了吧,散了吧。”
那媳妇听到迎春的话,眉梢尽是得意,贴着身子又站过来,笑道:“唉,姑娘消消气,我得罪了你,任你打骂都行,可你非要拉上小姐爷们陪你一起闹,就忒不像话了。”说罢就舔着脸又来抓绣橘手上的簪子。
谁料她手刚伸出,身子就被人一脚踹出了数米,头正好磕在院里的花石上,瞬间就见了血,那媳妇伸手一抹,登时就鬼哭狼嚎起来,又哭着说要找太太做主。
迎春左右没主意,就要去扶她,被绣橘一把拉住了。
贾琰阴沉着脸,声音平静的道:“我不跟你废话,两条路,第一,你拿出二十两,自己去太太那拿卖身契,我给你体面,就说你是自愿出府。第二,下人偷窃,以罪论处,要在府尹大牢呆一年,你要想去那里,我也不拦你。你要是打量我在吓唬你,你不妨试试看,若是我比你先出了这个门,我就当你选第二种。”
那媳妇乍听唬了一跳,惴惴不安,也不管兜头的一脸血了,爬起来就开始磕头认错,只说自己再不敢了。
贾琰抬腿就走。
那媳妇这才慌了,忙说自己去找太太说自愿出府,赶在贾琰前头就跑了。
这院里闹了这么一出,早有别院的小丫头在探头探脑的看热闹,院里素日爱戏耍的丫鬟婆子都熄了音,一个个垂着头也不敢吭气。
迎春看闹成这样,只叹:“何苦来。”
贾琰对绣橘道:“给我拿纸笔。”
迎春道:“你又要做什么,那人不是都认了吗,横竖她出府就完了。”
绣橘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抱了纸笔出来。
“铺在那里。”贾琰指了指院子内的石桌,等绣橘放好后,贾琰就开始给写状贴,很快就写好了。
贾琰拿着状贴吹了吹,就收起来准备走,迎春一直在劝他,他理也不理,把状贴收起来,又把一纸直接塞给迎春,就径直走了。
迎春疑惑的把留给她的那张纸展开,入目便是豪气疏狂的一把狂草:
自弃者天弃!自助者天助!
其笔墨横姿,力透纸背!势若蛟龙,似有携雷霆之意。
速战速决
不出所料,在贾琰拿着状贴骑了马准备出府的时候,就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言贾母请他过去问话。
一个穿着杏红小袄,靛青色背心的丫鬟给他打帘子,那丫鬟鸭脸蛋,高鼻梁,两腮上有几点小雀斑。
贾琰笑道:“劳烦鸳鸯姐姐亲自来,里面都有谁在?”
“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琏二奶奶,”鸳鸯颇为认真的打量了他一眼,也不说别的,只笑:“可巧今儿都齐了,三爷快进去把。”
邢夫人正在跟贾母抹泪:“我也是当家的太太,可这府上谁拿我当太太看?今儿这么着,是想打谁的脸,咱们这样的体面人家,何尝遇到过这样的事,把人填进大牢,真真笑话,我看大可不必,连着我一块出府,才是正经!可怜我无儿无女,没个为我撑腰的。”
贾母正倚在双堇梨木雕牙的高榻上,闻言便睁开眼呵斥她:“胡吣什么!琏儿,迎春,琰儿,哪个不是你的儿女?哪个也要唤你母亲,还没怎么着,自己拿不起来,就先倒了台,还有脸在这里哭?你想出去就赶早!我也不留你。”
邢夫人被贾母骂的一噎,也不敢哭了。
贾母也不是故意给邢夫人没脸,实在是这个媳妇忒上不了台面,这么些年,说话做事从来没有大家夫人的样子,都知道自己无儿无女了,还不收敛些,迎春贾琰是庶出倒罢了,对贾琏这个正儿八经的嫡子也是爱答不理的,你不去笼络嫡子,还指望着人家巴巴贴上你来不成。
只知道讨好贾赦,那你把他管起来也行,偏偏讨好他的办法就是一房一房的顺从他找小妾,看不清形势,又能有能力胆魄,把自己弄得比小妾还不如,这种本事,也不是人人都能有。
王熙凤笑着上来劝邢夫人:“老太太在这里,说什么撑不撑腰的,这话就外道了。”
王夫人在旁一直不语。
贾琰进来后,依次见礼。
贾母让他起来,见他穿一件普通的直绸青色长袍,还是跟上次一样,通身一个旧荷包,贾母素知邢夫人贪婪敛财的性子,忍不住又瞪了她一眼。
贾琰连连中榜,他又没有亲身母亲,往日不说笼络就罢了,现在设法补救也是好的,日后即便不亲,也不至于记恨。又想起迎春的事,贾母气的心里连连叹气,三个孩子,邢夫人一个都不当心,这般行事,真不能怪她看不上她。
王夫人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未发一语,此时皱眉对王熙凤道:“我记得上个月府里才加了给哥儿姐儿的布料,你可是忘了发了?”
“太太可别冤枉我,哪个月也不曾少发一点。”王熙凤笑着道。
贾母撇了王夫人一眼,便让鸳鸯去她库里把那几匹青州漳缎拿来。
“你这衣服是谁做的?”贾母笑着问他:“这把曲剑绣的倒是别致。”
贾琰见她不问状贴的事,也就乐的不提,回道:“是我身边一个叫磐月的丫头。”
贾母想了想:“我这记性越发差了,竟不知是哪一个。”
鸳鸯知她意思,便笑说:“不如我叫她来玩上一日,老祖宗好好看看。”
贾母点头,又笑着让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一并下去,她和贾琰自在说会儿话。
邢夫人想说什么又不敢,愤愤不平的走了。
等她们都下去了,贾母才开始问他,问的也是另一件事。
“我听你母亲说,先生把你的束脩退了,这是为何?”
贾琰心里想了想,定时方才他跟迎春的说的话让那媳妇听见了,那媳妇就告诉了邢夫人。
“先生嫌弃我愚笨不堪,不肯再教了。”
贾母惊讶,没想到竟真是这样,更惊讶他这么直白的就说了出来。
“那便换个先生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贾琰摇头:“现在这个先生就极好,他不收我的束脩,只是在告知于我他的看法,不希望我蹉跎光阴做无用之事,然若我执意如此,他大约也还会再教我。”
贾母沉吟片刻,便问他:“今年你可还要考?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捐个闲官也使得。”
贾琰知贾母是在试探他,也不挑破:“今年自是要考,岂能未战而先言败?”
“恩,好,好,你有这个心便不错,只是切莫注意身体,能得自是好,不能得也不要强求。”
许是想起了故去的贾珠,贾母的语气有些落寞伤感。
叹了口气,贾母又伸手捏自己的眉心,道:“我这岁数上来了,这些年记性也越发不好,许多人事也不大爱管,你母亲那是个糊涂性子,你只别理她就行。有什么缺的用的,只管找你二嫂子要去。”
贾琰心里道,这话推脱的漂亮,面上也只连声应是,贾母便让他退下了。
送他的还是鸳鸯,贾琰去取她怀里的漳缎,道:“我自己来。”
“三爷住手吧,哪能让你自己抱着三匹缎子回去。”
贾琰笑:“这有什么,我素日都是惯了的。”
“你素日可以这样,来了我们这,再这么着,那就不像话,便是我们的不是了。”鸳鸯抱着漳缎,自先走了。
贾琰见她这样,只好让她抱着,自己跟了出去。
“这点子小事,三爷倒拖拖拉拉半天,刚刚我听小丫头们说,三爷往府尹投状贴那可是利索的很呢,脚不点地的就要走,慢一点都拦不住。”
“让鸳鸯姐姐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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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便道:“不必说那客套话,要我说这事也合该这么办。那叫连英的媳妇已经被撵出府了,不但如此,从她那竟搜出来不少首饰,不少都是二小姐的,还有珍礼,绸缎等,老太太发了话,贾府的东西一律不许她带,只身上那一身衣服舍给她。”
鸳鸯作为荣国府最高领导人贾母的秘书,说出口的话基本就是贾母的意思,他总算知道鸳鸯为什么执意要送他了。
“她到底是大太太的人,罚的过重了于三爷名头上也不好听,如此,撵她出去也算罢了。”
贾琰点头,并不纠结于此。他也没想着真去府尹把她弄进大牢,无非是他知道,那媳妇不会乖乖的自请出府,所以才写状贴,只是个幌子,而且他故意在院内的石桌上写,就是为了让丫头们报信给贾母。
他不耐烦因为这点事跟邢夫人搞拉锯战,想要速战速决,找贾母是最好的。
在贾琰看来,贾母是一个非常合格的贾府领导人,这从贾府的联姻中能看出诸多端倪。
贾赦娶的第一任妻子是砚山世族的小姐,贾政娶的是王子腾的亲妹妹,贾敏嫁的是世代列侯成功转型为清贵门第的实权派林如海,贾珠娶的是世代书香国子监祭酒,在现代也就是中央大学校长的女儿,元春现在则是被封为贤德妃。
贾母已经把姻亲的关系发挥到最大,有巩固四大家族利益的,有书香世家的,还有刚中探花的潜力股,贾母居于内宅,煞费苦心,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奈何时运不济,变故频生,儿女中争气者不多,又有何解?
鸳鸯一直把贾琰送到荻草庐内才罢,贾琰忖度着这应该是贾母的意思,便也不再劝。
鸳鸯的目光在家具摆置上打了一个转,又见了磐月,跟她说了一会子儿话,这才离去。
贾琰在书桌前静坐,有一搭没一搭的抚摸书本。
桌子上的每本书都被磨得起了角,可见被翻了多少遍。
他自嘲的笑了笑,他不是脆弱的人,怎么听了钱木斋一两句否定,就心神不宁,认真生起气来。
他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钱木斋和他五年师生,他已经把他当成亲近的人,他难过的是这种被自己亲近的人所不信任的感觉。
也有可能是他还没有融入这个时代,所以迫切的想抓住什么,导致没那么自信了吧。
喝了酒,散了气,又自我开导了一番,贾琰看了看窗外的明媚的阳光,终是郁气散尽,想到埋在地下的那几坛好酒,心思一动。
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便到沁芳闸下的桃花树下。
贾琰带一顶蟾帽,肩上扛着铁锹,锹上挂着竹篮。
林黛玉手上一把扫帚,肩上背着花锄,锄上挂着香囊。
两个人再次面面相觑,默默的互行注目礼。
大观园日常播报
如果不是场景不对,贾琰很想笑出声。
林黛玉容貌稀美,气质卓然,她爱花惜花,今日特意换了一件烟拢卷轻缎锦罗白裙,更显的娇花照水,秀致无双。
她肩上那把花锄也是小巧非常,可在怎么精致,
它还是一把锄头啊!
扛在不食人间烟火的林妹妹身上,这反差真是莫名喜感。
林黛玉放下锄头,轻蹲了一下算是打招呼,再把锄头扛起,不发一语的转身往回走,打算改日再来。
贾琰也点点头作回应,并无跟她说话的意思,绕着桃树转了一圈,找准位置便动手开挖,他前两年在这埋了一小坛醉春酿,如今正好取出。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清风吹过,卷起片片桃花,飘飘荡荡落入池水中,顺水流出了沁芳闸。
林黛玉一瞧,终是怜爱这些花,于是住了脚步,把锄头放在一边,默默拿起小扫帚扫起来。
今日风大,她忙活了半天才把那些落花归拢到一处。
可巧她来了,可幸她刚才没走,这些花儿才终能有个归处,不至于陷入污泥渠沟,然多少人能有这样的造化呢,干干净的来,干干净净的去?
叹息一声,起身去拿花囊,然就在她起身的这一瞬,就听见身后发出“铿铿”两声。
林黛玉回头,见贾琰拿着铁锹,正拍打着树枝。
一时间落英缤纷,纷纷洒洒,树上的桃花顷刻间又散落了一地。
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
林黛玉心里腾出一股气,不由气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贾琰指着刚挖出来的醉春酿,笑道:“用来泡酒,以鲜桃花,干地黄,川芎,枸杞子加之,宁心安神,明目清火。”说罢便拿起准备好的竹篮,挑拣起来。
贾琰为了挖酒,特换了一件灰色的棉布短祷,脚穿一双普通的蓝葛布鞋,头戴着一顶蟾帽,哪里还有大家公子的样子,府上随便一个管家的儿子恐怕都不会这么穿着,兼之动作粗狂,举止随性,看起来就像个平常农家的小子。
林黛玉想说什么,又觉得跟他这样的人说也白说,遂只能心里默默哀惜那些花儿,来这人世一遭,连这好时光也不曾看上几日,便要归于人的口腹之欲。
贾琰很快就拣了满满一竹篮,见林黛玉仍呆呆伫立在原地,便笑:“你觉得我用来泡酒,是糟蹋了这些花儿?”
林黛玉道:“我不曾这么说。”
“你不曾说,我也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
“这话倒是奇了,”林黛玉笑道:“你言之凿凿,必度我有此意,依我看,无非是你自己先有那个意思,心虚起来,便疑旁人也如此想。”
贾琰不欲在这上面跟她争辩,想起她的结局,心下不忍,便带了点劝慰,道:“世间万物,各有缘法,”往那沁芳闸下的池水一指,“它们顺流而出,也未尝不好,纵然不知去而何往,归而何止,也许陷于污泥,也许棹于阴沟,可能领略万景百态,也不虚此生。”又拍了拍自己手上的酒,“能够入酒,在烈火烹油中翻滚一波,也是其价值。”
“所以什么事,都要走着瞧,不必把什么话都说在前头。”
林黛玉冷哼:“你说的这样头头是道,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是啊,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贾琰笑指了指她手上的花囊。
林黛玉未置可否,懒得反驳他,她自有她的道理,也不求旁人能理解。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有谁?
只愿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
能知归于何处,便已是大幸。
将落花小心翼翼的收于花囊中,便往池水旁的秋石上而去,她在那里设了一个花冢,将其埋于此处,正正好。
贾琰回头望了一望。
只见钟灵毓秀的女孩神情认真,也不顾草深露重,泥脏鬓染,双手捧土将花囊覆住,表情虔诚又带有哀伤。
清风徐徐,芽柳轻拂,沁芳闸的池水一圈圈打着摆,烟霞聚散,只衬的波光潋滟。
贾琰摇头失笑,抱起酒坛大步而去。
荻草庐内宁静如昔。
羊花正在尽职尽责的汇报她的八卦工作:“前些日子元妃娘娘从宫里赐了礼,只宝姑娘和宝二爷的一样,下人们都说宝二奶奶这事还有的变呢。”
贾琰躺在自制的摇椅里,闭目收听大观园日常播报,时不时抿一口巴山雀舌,惬意的不得了。
“史侯家的史小姐又来了,带了四个戒指,只有鸳鸯,金钏,平儿,袭人有,大太太暗地里生了好大一顿闷气,说史家小姐的礼仪礼数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面上一个个清贵,做出的行为还不是长了双势利眼,以为谁不知道谁呢哈哈哈,不知道谁把这话学到了老太太跟前,大太太又被老太太骂了一顿,老太太也是史家的哈哈哈哈”
“连骂什么你都知道?”贾琰惊讶。
“大太太院里看门的婆子她孙女跟我说的,她说是大老爷的小妾的丫鬟的告诉了她相好的一个小厮,那小厮又告诉了那婆子的丈夫,那婆子又告诉了她孙女,这我才知道的。”
不错,这朋友圈的信息链很完整。
贾琰给了这个小狗仔一个赞赏的眼神,看来八卦真是一项深受广大人民喜爱的活动,古今皆宜,参与度也很高。
羊花接受到贾琰赞赏的目光,不由骄傲的扬了扬头,随后又凑近了点,神神秘秘的道:“还有宝二爷里的袭人姐姐已经是姑娘了,大家都去道喜了呢,连林姑娘宝姑娘都去了。”
贾琰反应了会儿才明白是什么意思,然后就囧了,宝玉今年才十四吧,周岁十三,袭人也不大的样子,这是赤裸裸的残害未成年啊。
“好羡慕。”羊花咂了一下嘴。
贾琰刚喝了口茶,闻言好悬没喷出来,他扭头打量羊花。
羊花跟磐月一样,都是从外面买进来的,贾琰为了让她们保留个念想,也没改名字,她们该叫什么就还叫什么,磐月十五,羊花十一,但羊花跟着他的时间最长,她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小姑娘名字土气,长得却挺漂亮,柳叶眉,桃花眼,瓷白的皮肤,肉嘟嘟的脸蛋,梳着两个双环髻,穿着簇新的石榴红半肩直裰小坎,一派天真浪漫。
贾琰黑着脸问她:“你羡慕什么?”
“宝二爷屋子里的丫鬟都想当姨娘,晴雯,麝月,秋纹,只有袭人姐姐厉害,被二太太承认了,大家都羡慕啊,所以我也羡慕,而且袭人姐姐月例有二两一吊钱呢。”
知道古人早熟,可是早熟的这么残暴真的好吗?
“当姨娘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贾琰想了想,故意把话说的很重,这种事情一定要从萌芽状态就扼杀掉,“那是她们自甘堕落,下贱,你要是学她们,我立马把你撵出府。”
羊花懵懵懂懂,她到底年龄还小,被他吓的连连点头,忙道:“我不学她们。”又脸色迷茫的问:“那宝二爷要了袭人姐姐,你会要磐月姐姐吗?”
贾琰心累,他真的不想跟个十一岁的孩子讨论这些事啊啊。
“不会,我谁也不会要,”贾琰大手一挥,就把她的脑袋拍到了一边:“我看你是太闲了,小小年纪不知道学点正经东西,我给你的书你看了吗?”
羊花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儿跑了。
贾琰还在担心小姑娘的身心健康发展呢,没想到羊花过几天自己就想开了。
“二太太院里的金钏跳井了,说是因为偷东西太太也把她撵出去,可是打扫的小丫头告诉我,说金钏是因为勾搭宝二爷才闹出这事的。”羊花心有余悸,闷闷不乐,没想到丫鬟的命这么不值钱,说死就死了。
正说着话,就见院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贾琰一看,连忙起身去迎。
公子倜傥,唇齿两颊皆含笑,生而风流,眼角眉梢都是情,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端的是俊俏惹人,一派仪表堂堂。
不是贾琏,又是哪个?
至亲至疏是夫妻
“前儿我去哥哥那,只嫂子在,我瞧嫂子忙的很,就没敢打扰,没想到哥哥竟亲自来了,听说哥哥得了个好差,如何?这一去两个月,蓬莱的斗星都能摘回来了罢。”
贾琰打趣他。
相比于贾宝玉与贾环,贾琏与贾琰的关系还算不错,贾琏初时待他淡淡,然无意接触了几次,发现这个弟弟小小年纪倒稳重,也不多事,又因两人皆没有母亲,也没那么多利益龌龊,故多了一分真心,后贾琏遇烦闷事时无人可说,来找过贾琰几次,贾琰性格平和,嘴巴也紧,于不如意处时常能宽慰他一二,时间久了,一来一往,两人之间倒也有几分兄弟样子了。
“蓬莱的斗星没有,胡州的美人儿倒是有一个。”贾琏眼神微勾,靥生桃花,似回味似感叹:“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可惜,我不能······”说到这看见贾琰的脸,想起他年纪尚小,遂连忙止住了话头,转而恭喜贾琰进榜的事。
客套了一会儿,又说起这次的胡州之行,原来这次去胡州,是因薛宝钗的哥哥薛蟠之故,薛蟠不知得了哪里的线,说搭上了胡州粮草的差事,只跟着走一趟就行,薛蟠信以为真,收拾行李就出发去了胡州,哪知道却陷进了胡州官与商之间的一场官司,粮草的事只是饵,胡州商人被官府剥削的喘不上来气,早就没钱了,官府中有些权势高的人便想着以四分利借贷给商人,这叫“剥皮抽筋”,这些当然是私下进行的,胡州商人不想坐以待毙,仗着官府也不敢声张,便以粮草为由来造势,吸引大量商人来胡州,以此来跟官府斡旋,薛蟠正好上去被胡州商人忽悠着挡枪去了。
官府那边是端王爷的小舅子,薛蟠等人影响了人家的一番好事,勃然大怒,正好想挑只鸡杀来吓猴,便挑上了薛蟠,但一查薛蟠的母亲妹妹居然还借居在荣国府,这小舅子为人颇有眼色手腕,于是给贾政这边就寄来了一封信,意思就是赶紧把你这傻外甥领回去,若不领,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贾政看信怒极,与王子腾商量后一起给人回了一封道歉信,然后为防万一,就让贾琏一边送信一边接人,连夜就赶去了胡州。
于是才有了贾琏这一趟胡州之行。
贾琰听罢,很是同情:“哥哥这一路辛苦了吧。”
“这般看人脸色的事能有什么说头,”贾琏抱怨:“胡州都乱成一锅粥了,薛大傻子什么都往上凑,以为人人像他那么傻不成?这一趟少说又折进去十万”。
贾琰心内沉吟,听贾琏一番道来,此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便问:“胡州商人的银子都到哪去了?”
“年头上端王爷上了一道折子,请求为胡州总商李四海封了个义商封号,然后要求李四海募捐了百万银为颍河修建堤坝,接着旁边的株州大灾,少不得又是募捐。”
贾琰道:“如此说来,那都是经了圣上眼的,之后再高利借贷给商人,恐怕也是早就摆好了,否则这等坐牢抄家的事,一个王爷的小舅子,还没那么大胆子。胡州商人这次,怕是做什么也枉然了。”
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天下也只有一人能做。
看如今这位的作风,要收拾谁,就先把谁高高的抬起来,荣国府浩浩荡荡的大观园省亲,也不知是福是祸。
贾琏并不当回事,只笑:“横竖与咱们没什么关系,我这一趟虽辛苦,心里倒也松快。”
如今荣国府,贾琏主外,王熙凤主内,两人权利上有些交叉,上次有人求贾琏给个活计,王熙凤转眼就把这个活计给了别人,等到这人去求她,她还奚落他活该他跑远道去找贾琏,以后想要活计就直接来找她,竟是连丈夫也要故意压一头,贾琏面上不在意,心里估计有了芥蒂,曾经半真半假的跟贾琰抱怨过:“你这个二嫂子,我是不如她。”
然而真的不如吗也不见得,端看这不似人间的大观园,其中多少土木建设,人情往来,这么一项大工程,百分之九十都是贾琏主责的,就知道贾琏虽不喜读书,但于庶务上也颇为精通。
“不说胡州的事了,你上次找我,可有别的事?”贾琰一般没事也不去找他,贾琏只以为他又遇到了什么难处。
“有一件小事,”贾琰有点犹豫,最终还是道:“满芳轩想从咱们家收些野味稻米,我觉得这大小也是个进项,就是不知道哥哥是否看的上。”
“满芳轩?”贾琏惊讶:“你如何搭上了这个路子?”
“满芳轩是锦伯侯卫家的产业,我和他们家的卫敬秋在考场上相识,之后也有几次书信来往,他无意中说到满芳轩断货的事,我就先揽了下来,成不成的看哥哥的意思。”
“这有什么可不成的,”贾琏喜道:“我们庄子铺子里的东西正愁不知往哪里弄呢。琰儿,你可真是及时雨啊。”
贾琰笑道:“哥哥不嫌弃就好。”
贾琏撑手苦笑:“外人只道我是长房嫡孙,你如何不知道咱们家的情况,我就是一个跑腿打杂的罢了,什么都做了,也不差这一点子。”
贾琏是真的不介意,他不喜读书,无心仕途,管着这些庶务也不至于无事可做,更何况王熙凤紧紧把持着财政,他想干点什么都十分的不方便,如今只想着在外再找个财路,于别的事情上也能松快松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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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要田庄没田庄,要铺子没铺子,现在也没精力,索性就推给贾琏。
三言两语敲定了此事,贾琏心情极好的往自己的院里去。
“那起子老婆子打量我年轻,便净弄些旁门左道的伎俩来糊弄我,光想着法不责众,那便往后走着瞧,算着我是大奶奶那样的性子,那真是走了眼。”
王熙凤一边骂厨房那起偷奸耍滑的婆子,一边照镜子,手里拿着两对耳环比了下:“我戴哪个比较好?”
平儿对着镜子瞅了瞅:“奶奶戴哪个也使得,不过今儿穿了这件缕金挑线纱裙,还是这嵌宝石桃心更好些。”
王熙凤却另择了一银溜菱花耳坠,“算了,不挑了,就戴这个罢。”
平儿在旁一副了然的笑,直笑的王熙凤略不自在的扭了头,啐道:“你这小蹄子越发上脸了,大太太要的东西你发了不曾?可是你忘了,又让我替你挨了骂。”直接将平儿骂了出去。
再一抬眼却看见贾琏倚在门框上,正冲着她笑。
眼角微勾,姿态风流,端的是俊俏儿郎。
而坐于镜前的王熙凤,柳眉丹凤,金环簪佩,比别的女子又是一番不同:少一分动人,多一分妩媚,少一分娇羞,多一分爽气。
从外貌上看,这倒是一对璧人。
“你立在那里发什么呆?”王熙凤嗔他一眼,看他面似有汗,便推了身边的小丫头一把,使唤她打水,又一叠声的叫平儿回来,让她把炉子上温着的莲枣银耳羹端上来,又亲自服侍他宽衣。
“不小心被美人勾了魂,可不就呆住了,”贾琏见她忙的团团转,不由心口微热,自去关了门,就一把搂她在怀,调笑道:“谁知美人意,不动君子怀。”
“呸!”王熙凤微红了脸:“再不学那好的,这种话倒是张口就来。”
话虽这么说,她却仍是坐在他怀里动也不动,贾琏瞧着心痒,就开始上下其手。
王熙凤拿帕子去擦他脸上的汗,半真半假道“琰儿那能有什么事,也值得你巴巴的跑一趟?这些天我见老爷常叫他去陪着,连老太太待他也不同以往,你可仔细着些吧。”
“琰儿聪敏好学,老爷老太太欢喜,这原也是常理。”
王熙凤冷哼:“你装什么傻?”
贾琏还是笑:“琰儿再不济也是我兄弟。”
“我倒不知道你何时转了性子,”王熙凤总觉得奇怪,贾琰是大房庶子,将来是可以分家产的,她不信他想不到这点,涉及钱财的事情,贾琏可不是大方的人,如今一反常态,也言语维护起贾琰来,必定有什么事瞒着她,便故意刺他:“琰儿是你兄弟,林妹妹也是你妹妹,怎么你这大方的性子,没见使到她身上呢?”
贾琏听她提起这件事,瞬间停住了动作,起身坐到另一边的椅子上,脸色铁青:“林妹妹的事,嚷出来不怕难堪你就嚷,我不干净,你也休想逃到哪里去,该谁受的自有老天看着,横竖我领着我那份罚就完了。”
王熙凤见他恼羞成怒,脸色涨的通红,似是急狠了,也怪自己口不择言,提起这茬来,但多年要强的性子,也说不出什么软话,竟顺着习惯又刺了他一句:“二爷这般任劳任怨,兄友弟恭,只盼有人知你的心罢。”
贾琏冷笑:“我自是任劳任怨,这一年来,我替薛蟠料理了多少事,我竟成了薛府的管事,论远近,这还是你们王家的外甥,难道谁知我的情不成?”
“难道谁还亏了你不成?”王熙凤柳眉倒竖,寸步不让:“薛姨妈给了十万两,我大伯那边也出了礼,当真花的一点不剩?别在我面前唬鬼了,怕是不知道被你丢在哪个骚蹄子身上了。”
平儿被叫回来后,见关着房门,便不敢进去,只在门外守着,本以为二爷二奶奶是小别后情热,谁想着渐渐竟吵了起来,听着声响越来越大,只得推门进去。
于细微处见不同
只见两人一个坐一个站,两个人都脸红脖子粗的,斗鸡眼一般。
平儿忙过去给王熙凤顺气,服侍她坐下,朝贾琏劝道:“二爷怎么一回家就吵,奶奶在家操劳,日日盼着二爷回来,二爷带回来一点子东西,奶奶就欢喜的不得了,纵使口角上有几分不是,也该让着些。”
“我确实不如你,你养的好奴才,果真和你一条心。”贾琏冷笑,说的平儿也脸红,待要给贾琏陪个不是,王熙凤又在一旁看着,呐呐的站在一边不言语了,贾琏看着分外心烦:“你们主仆情深,我就不在一边碍眼了”,说罢便抬腿走了。
留下王熙凤气的头昏脑胀,狠狠摔了一个茶杯,刚要吩咐个小丫头派小厮盯着贾琏,一时又见有人来请,方想起今日史湘云在大观园摆了螃蟹宴,晚间刘姥姥又来,忙忙叨叨的,她一时也忘了贾琏。
谁料第二日贾母来了兴致,竟亲自带着刘姥姥并一众人参观起大观园来,林黛玉的潇湘馆幽静清雅,书卷盈香,探春的秋爽斋芭蕉点翠,开朗明亮,宝钗的蘅芜苑陈设简单,朴实素净。
各个房间的布置也能代表各自的性格。
从迎春的辍锦楼出来,正要往惜春那去,却见眼前突现大块的山石,于中间凿开了一块,以珊瑚树为门,穿山遇水,遇水渡桥,方豁然开阔,别有天地,只见丹楹刻桷,房屋巍巍独立。
刚刚逛的院落,连路边的奇花异草都不断,唯有此处,竟是一株花草也无,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细腻精致,只觉得端正俨然,疏阔大气,东角上还设有箭靶,上插着一支檍木珠羽长铁角头箭,箭头深入靶内几寸,更添肃穆。
刘姥姥看着那箭直咂嘴,他儿子打猎也用箭,可用的就是土竹箭,也就能射个兔子,可没这种铁头箭看着渗人,她去摸了摸箭身,一拔竟没拔出来,差点把自己齁个趔趄,不待众人笑,她自己先笑起来:“这肯定是位哥的房间了吧,这次再错不了。”
贾母看见匾额上的“荻芦夜雪”,便道:“是我那孙儿的房间,昨日匆忙,一时疏忽,也没叫他来见你。”
“可不敢可不敢,我是个什么要紧人家,也值得哥儿来见我。”
贾琰正在书房温书,听到动静出来,只见贾母携着一老妇人正立在院外,后面还跟着王夫人,贾宝玉,宝钗黛玉迎春探春等姐妹,赶忙将众人迎了进去。
及至屋内,只见一乌木边梨心厚长案,案上书卷满满,只放着青花折枝花果纹六方瓶,旁边是博古架,架子上搁着笔筒、墨盒、棋罐、瓶座、碟架、雕件等,不一而足,而且杂乱无章,可见主人于这方面的懒散随性。
隔间的书桌上也满是书籍纸笔,摆放的参差不齐,有摊开的,有翻了一半的,地上还胡七八糟的滚了几个纸团。
贾琰很是尴尬:“不知道老太太和姐妹们要来,我就没收拾。”
贾母笑着直说无妨,对待儿孙上,她是个很有包容心的老太太,并不要求子孙们都怕她,只笑:“咱们这样的人家,面上大礼过的去就行,如果刻板到拘了性子,也不好,只你的丫头该罚。”
贾琰忙道:“不怪她们,平日我都不许她们进的。”
那边贾琰正沏茶侍奉贾母王夫人刘姥姥,这边宝钗黛玉探春等就闲看这屋里的布置。
贾宝玉正盯着六方瓶里插着的花出神,只见那花红艳似火,形状似女子垂泪,与这屋极不相配,让宝玉得想到刘姥姥昨日才讲的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的故事,不由得有点痴意。
宝钗看他呆呆的,便笑问:“你可知这是什么花?”
探春闻言看了一眼:“看样子有点像小苍兰。”
宝钗摇头。
宝玉知她博学广识,此时见她笑靥明媚,不比平日的端庄不可亲近,便央求着她告知。
“是剪秋萝,”宝钗念道:“一剪秋心二剪愁,女萝岩上忆情忧。”
宝玉喜道:“好名字,也就这名字配这花。”
林黛玉不理他们,自顾自扭头去看墙上的竹图。
是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不过肯定是赝品,只因这画不是画在纸上,而是画在一大幅米的竹子上的,画法粗糙简陋,峰峦漫不经心只寥寥几笔,树木也不见层叠,与真正的九峰雪霁土一看就相差甚远。
林黛玉却觉得清雅有趣,寥寥几笔虽不见实,但贵在形神相似,洒脱自然,虽没有原画的浓墨重彩,然有竹子的青色做底色,也是另一番的意韵,不禁心里暗暗想,回去后也要在竹子上写首诗来看。
宝钗看罢也笑,只是跟黛玉心里的想法却不同:“九峰图的好就好在是用烘染的群山与浓重的底色,来突出雪色的洁白,这画却是改了底色,真真是失了精髓。”又凑近去看图上的小字:“荻草居士,这莫不是琰兄弟自己仿画的吧。”
“让宝姐姐见笑了,”贾琰走了过来,笑道:“随手之作,不堪一提。”
宝钗连忙道:“我还以为是哪个专职以画谋生的仿画,若真是琰兄弟画的,那就该重论,毕竟术业有专攻,我如此点评,就不公道了。”
“宝姐姐不必替我圆面子,我所学甚杂,却样样不精通,这我自己也知道。”这并非谦虚,而是实话。
“能会就不易,岂能样样精通,而且这原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男子自该以明理文章为要务,我听太太道,琰兄弟再次进学,还未恭喜。”宝钗善于体贴人意,一句话就将话题转了过来。
这是一个深谙世故,人情皆洞明的姑娘,她心思细腻,明察入微,与她交谈相处,你永远不会感觉到难堪或尴尬。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想,却也是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贾宝玉不想听他们说那些仕途经济,便给林黛玉使眼色,黛玉正好也腻烦他们那套客套话,于是两人双双走了出来,却正好瞧见一个丫头立在院里,背上背一个竹篓,怀里抱着一条大鱼,那丫头瞧见他两,猛一下吓一跳,手里的鱼噗通就掉在了脚下的水桶里,溅了她一脸水。
宝玉见她容貌俏丽,呆呆愣愣的很有几分可爱,便不由笑道:“你吓什么,我们两是老虎不成?”
羊花往日经常在大观园乱跑,自然见过林黛玉和贾宝玉,只不过离得远,还从未这么近看过他两。
“林姑娘好看,宝二爷也好看,我就看呆了。”
羊花不是奉承,她自觉说的是实话,却把宝玉逗乐了,夸他的人不少,却都是长辈,没有小丫鬟直白的说他好看的,更何况这丫头一脸呆,更让人觉得她是真心实意的夸赞,连黛玉都轻轻抿嘴笑了下。
两个人都走近了看,发现她的大木桶里竟装了不少鱼,估摸着有十来条,宝玉问:“你从哪里弄这么许多?用它来做什么?”
羊花一指那边的湖水:“我下水捉的。”
宝玉惊奇:“你还会浮水?”待羊花点头,他才注意到羊花上身只穿了一对襟小褂,下面罩着裤子,腰间一根细白条裹着,衣衫上还在滴水,显然是刚从水里上来,“你赶紧去把衣服换了吧,省的着凉。”
羊花擦了一把头发上的水,满不在乎:“没事,我都习惯了,现在天也不冷。我得赶紧把这鱼剥开,让三爷来烤,三爷烤的鱼可好吃了。”
林黛玉看了看那木桶,看见里面还有几条小鱼,便不大忍心:“你们也吃不了这许多吧,不如把这些小点的鱼放了。”
“哎呀,我忘了,”羊花一拍脑袋,“三爷跟林姑娘说的一样,也让我不要抓小鱼来着,我玩的开心就忘了。”说罢就急急忙忙的抱起木桶,想把小鱼放回去。
“你先回来,”林黛玉叫了她一声,“把身上的背篓先解了吧。”
羊花的背篓里还有一堆莲藕,菱角,荸荠什么的,她背着沉怕掉,就在背篓上系了跟绳,跟自己腰带绑在一起,走了这一路,越拽越紧,竟成了死结,林黛玉看她不好解,就上来帮她。
解的时候才发现这背篓是用竹子做的,不由得想起刚刚的九峰图也是用竹子做的,她皱眉一想,好像上次见他拣桃花用的也是竹篮,林黛玉隐约记起紫鹃好像问过她,说贾琰想借潇湘馆的竹子使使,她那时在病中,也不大在意,迷迷糊糊的就应了。
竟然被他用来做了这些!!
林黛玉一时走神,冷不丁被竹篓上的倒刺扎了一下,细白的手指登时出了一滴血。
宝玉立时嚷嚷着就要找太医。
“快别呆了,”林黛玉拿着手帕擦了一下,伸出手指给他看,“这不就好了。”
宝玉知道自己大惊小怪,讪笑了一下,转身帮羊花解绳子,背篓倒是拿下来了,腰带绳子还捆在一处。
贾母说在辍锦楼摆宴,王熙凤等就先前去准备,等了一会儿见贾母还没来,想是在逛园子的时候在哪里绊了脚,就派袭人前去看看。
于是袭人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一个俏丽的小丫鬟浑身透湿,连里面的肚兜都隐约可见,宝玉正对着她温声软语,不知说些什么,手还放在她腰间摸索不停。
戏里戏外
饶是袭人平日素来平和稳重,光天化日下,也禁不住被这副画面刺激,房间里时不时传来贾母刘姥姥的笑声,袭人又怒又急,上前一把推开羊花,将宝玉拉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你胡闹也要看场合,老太太,太太都在里面,这么着像话吗?”
羊花浮水玩了半天,背着抱着十来斤的东西,又站了这么一会儿,让袭人一推就倒在了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她揉着发疼的屁股,一下子就怒了,吼道,“你推我干什么?!”
羊花的衣服刚才被袭人这么一拉扯,更是松松散散,袭人看的一阵头疼,“没脸没皮不知羞耻的东西,还不换衣服去?”
这句话换平常袭人是不会说的,主要一来是先入为主觉得定是这小丫鬟勾搭宝玉,这本来也是怡红院丫头的集体思维惯性,略凡平头正脸的往前凑的都是勾引宝玉,二来纯粹是这么多年太顺了,老太太,太太从没说过她一句不好,宝玉对她更是百依百顺,鸳鸯,平儿这些大丫鬟也和她交好,今日冷不丁被羊花这个小丫头吼了,也是觉的这小丫鬟扫了自己面子,这才骂了一句。
大丫鬟骂小丫鬟,这也算稀松平常,袭人都算温和的,要是晴雯在,估计都上手掐了,偏羊花是个愣的,以前跟着贾琰在桃花源,离得远,接触不到这些,现在在大观园,虽然看了听了不少,但也是一知半解,贾琰自己性格随和,又不在意这些规矩,因此她虽然十一岁了,跟别的丫鬟比起来,那还是孩子心性。
“你凭什么骂我!”羊花捂着屁股噌的跳起来,她看袭人紧紧拉着宝玉,好像恨不得宝玉离她八丈远的样子,顿时明白了过来,毕竟羊花只是愣,又不傻,明白了袭人的意思后,登时更怒,指着袭人的鼻子骂道:“你才不知羞耻!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三爷说了,想当姨娘的都是自甘堕落下贱,我跟你才不一样!”
羊花这么激动也是因为前段日子贾琰又给她洗脑恐吓了一番,教育她凡是想当姨娘的都没有好下场。
袭人何时被人这么骂过,当面直接骂到了她脸上,而且是当姨娘这种事,瞬间又羞又怒,就掉了泪。
宝玉一开始弄不清状况,后来反应过来,见羊花怒目,袭人落泪,呐呐的不知劝谁好。毕竟是袭人先骂人,羊花又不是他的丫头。
林黛玉一直看着,也不说话,往日并不曾在意这些,她还叫过袭人“二嫂子”,可眼下直面这种争吵场面,心里却烦躁起来。
里面的贾母王夫人听到动静,俱都走了出来,鸳鸯机敏,唤了个小丫头上前,搀着刘姥姥道:“姥姥走了这半晌,肚子可饿了吧,让这小丫头领你先去找二奶奶,我们随后就到。”
刘姥姥亦笑:“我这肚子就是不争气,才说它就打了个响儿,姑娘体贴我,如此,我就先去吧。”说罢赶紧就走,那大脚利索的,后面的小丫头追都追不上。
待刘姥姥走后,贾母脸上的笑才落了下来。
“你们小孩子家家的,胡嚷嚷什么?”
见大家都走了出来,袭人愈发觉得难堪,平日百般伶俐,此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因为王夫人在场,她知道王夫人的逆鳞,于是只低头垂泪,什么也不敢说。
宝玉也不敢吭气,这种事情黛玉更不好张口,只剩羊花,无知者无畏,见贾琰走出来,一下子就跑到他面前,着急忙慌的道:“我不做姨娘,”说着一指袭人,“是她冤枉我,还推我骂我,你别撵我出府。我发誓,我真的···”
“闭嘴!胡说什么!”贾琰一听就明白了个大概,当即面色严厉的呵斥住她,羊花立刻捂住了嘴,又想起金釧勾搭宝玉跳井而死的事,吓得她捂着嘴还一直摇头。
贾琰迅速从屋里又拿出了一件未穿过的长袍仍在她身上,见她穿好了后才笑着对贾母道:“我喜吃鲜鱼,这丫头下水替我打,故而衣服湿了。袭人不小心推了她,小姑娘之间口角之争也不是大事,道个歉就算完了。”
真是□□裸的睁眼说瞎话。
羊花的声音那是能唱出山路十八弯最高调都妥妥无压力的,刚才那几句吵闹在屋里都听的清清楚楚,只不过大家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贾母默了一会儿,不大喜道:“到底规矩差了些。”
却是没说谁的规矩差。
贾琰猜她说的是袭人,毕竟老太太还是更看重宝玉,对宝玉身边的丫鬟那是高度筛选高标准要求的,他这边就无所谓了,心里这么想,面上还是指着羊花笑道:“这丫头在我看来还是个孩子,就没拘了她,横竖将来也是要出府的,她老子娘说再过几年就来接她。”
说罢话锋一转,“袭人姐姐的规矩自是极好的,推了人道个歉就过去了,你说呢,袭人姐姐?”
王夫人狐疑的看了一眼羊花,对她那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很看不上眼,不过贾琰说的言之凿凿,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对袭人道:“袭人,你说是怎么回事?”
袭人能怎么说,小姐们都在,她能把什么勾引宝玉做姨娘这事挂嘴边吗?而且到现在,她看羊花那副样子,心里也知恐是一时情急冤枉了她,羊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却不是,只好顺着贾琰的话往下说:“原是我不注意,推了她一把,”说完半是羞愧半是难堪的冲羊花福了福,“我给妹妹陪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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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花想说才不是这样,就见贾琰瞪了她一眼,只好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再不吭声了。
贾母道:“你这里人还是太少了,这小的不顶事,嘴巴也不干净,我再给你添几个罢。”
“祖母要是疼我,就把刚刚您说的梅之咏的那扇赫石染牙广韵十二府围屏赏我,相比丫头,我更喜欢这个。”
这是贾琰第一次叫她祖母,平常都是老太太的叫着,贾母心知他是为羊花求情,也不说破,只心里叹道这孩子难得有心,和他那父亲兄长倒不一样。
“单摆一个屏风也不好,再配上那墨石烟雨灯,燕春回暖的象玉雕件,一冷一暖,这才清雅大方,既贵重又不俗,回头让鸳鸯给你拿来。”
两人说说笑笑,谁也不再提这事了,王夫人只想着私下再找袭人来问,宝钗探春皆装傻充愣,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林黛玉面上低垂着头,脸上神色淡淡的,独宝玉,见袭人羊花都好了,就以为这事过去了,便松一口气,又过来问黛玉,问她刚刚刺的指头可还疼,黛玉见他这样,把那点子抑郁压了下去,跟他说没事。
袭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个小丫头道了歉,自觉丢脸至极,强笑着跟宝玉说她不舒服,宝玉体贴她的心境,忙吩咐她回怡红院休息就行。
贾母遂携了众人一起到了缀锦楼的阁底下,王熙凤已带着人都摆设整齐。
贾母年龄虽大,但尊荣一生,仍然保持着年轻时爱玩笑爱热闹的性子,且品味皆不俗,环顾了一圈便道:“把咱们家唱戏的那十几个女孩子叫来,红毡子就铺在藕香榭的亭子上,让她们在那唱,隔着水音,咱们在这里听正正好。”
又道:“光吃酒有什么意思,需得行一个令才有趣。”便唤了鸳鸯来行酒令,让众人都坐下。
上头两榻是贾母薛姨妈,榻上铺着锦蓉簟,榻前放着雕漆几,样式不一,海棠芙蓉秋荷葵花应有尽有,下面是王夫人刘姥姥,再往下几人前皆放着一椅一几,依次是宝钗,湘云,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宝玉和贾琰相对,都在最末,李纨凤姐则在二层纱橱之外摆有两几。
每个人的几上都摆着各色瓜果点心,还有一把乌银洋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炉瓶中香烟袅袅,似诉说着这钟鸣鼎食之家的兴衰哀荣。
姑娘们不知人间忧愁,只忙着举杯遥祝,贾府的大观园,纵然也有着利益纠葛,阴私龌龊,然终归同样是女儿们的世外桃源。
在这里,有她们最烂漫的青春,最美好的女儿心事。离了这儿,便如戏台落幕,各奔东西,从此聚散随缘,生死由命。
柳色青青,和风布暖,咿呀咿呀的唱腔穿水而过,一唱三叹,柔肠百结,浮一袭水袖,光华流转,戏上戏下,分不出真真假假,道不完悲欢离合:
“叹不尽兴亡梦幻呀,弹不尽的伤心事。抵多少凄凉满眼对江山啊。待我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日常一章
莫想前路聚散事,人生行乐须及时。
大观园的姑娘们个个才思敏捷,行个酒令也与众不同。
鸳鸯拿了副骨牌,笑道:“我依次说三张骨牌,说完再合成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皆可,但是都要叶韵,错了的便罚一杯。”
众人都道这个令行的有意思,于是自贾母开始,最后至刘姥姥。
轮到林黛玉时,她一时不察就说出了《牡丹亭》中的诗句,惹的薛宝钗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黛玉怕被罚,也不理论,兼之后来刘姥姥的插科打诨,除了宝钗,众人皆没注意。
玩乐一会儿,便都散了,宝玉瞅着空拉住了鸳鸯,不待她恼怒就急忙松开手:“好姐姐,这几次缘何见了我就走,若是我得罪了你,也得告诉我个由头吧。”
鸳鸯本不欲理他,见宝玉想拉又不敢拉她,垂头搭脑的站在那,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像个孩子一样,不觉将心寒去了一半,道:“我和金钏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原是她命里没福,只你在二太太前但凡说句话,不说顶不顶用,便是人的心也值了,可你呢,竟是一语也无,就让她这么去了。丫鬟的命本就不值钱,我们十几个,这才几年,茜雪,可人,金钏都没了······”
越说越伤心,竟滚下泪来。
宝玉听到她是因为这事,自觉愧疚,也无话可辨,只默默的陪她流泪。
鸳鸯比他大几岁,心里也有几分拿他当弟弟看,知道他心思良善,只性子有些懦弱,见他流泪,又添了几分心软,拿手帕擦了泪,便细细的教导他:“金钏的事就不说了,倒是你,年龄愈大,也该拿起点手腕来,就说刚才,你在老太太心里可是头一个,但凡你出来说句话,哪里就能让袭人道歉,她们跟着你一场,你也该为她们考虑才是。”
“还有你屋里的那群小丫鬟,不说怕你,但也不能拿你开玩笑打闹,这皆是因为你平日太过随意的缘故,别想着这是好事,指不定将来谁就要栽在这上头,害了自己还不知。”
宝玉对鸳鸯有几分尊重,听她所言之语皆是为自己着想,忙点头应是,只是能不能改,就两说了。
贾母随后又带了人去栊翠庵,这才散了,未料刘姥姥醉酒迷路在宝玉房里睡了一觉,等袭人将她送出来时已到日落,酒意未散,便坐在路边的一块山石上歇脚。
正碰上贾琰又在这里摘银丹草,刘姥姥见是他,不由惊讶,这进府两次,算是开了眼界,莫说公子小姐,就连府里的大丫鬟那也是金娇玉贵的养着,不做半点粗活,这位公子哥儿倒是不同。
刘姥姥见他摘一半扔一半,不由心疼:“哥儿摘这些青根子作甚?”
贾琰道:“我拿它做个止痒止痛的方子。”
在满芳轩的那笔进项想是不错,贾琏心情大好,难得大方,一出手就给了贾琰一个铺子,据说还是贾琏母亲嫁妆单子上的铺子,卖什么东西好呢?贾琰在脑袋里搜索了一番,可怜他上辈子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在古代用处不大,左思右想,决定把风油精这东西做出来。
一来做法原料相比别的都还简单,二来用途广,治烫伤止痒止痛,除臭除腥除异味,三来还比较保险安全,不会惹上什么纠纷或者人命官司,也不显眼。
他能准确的知道这种东西的配方,源于前世他毕业后呆的那个山区,有个厂子就是专门生产这个的,不过快倒闭了,贾琰去了后,联系客户客源,又给救了起来。
古代也有用银丹草治伤的,也入药,不过还没有细研究,贾琰知道方子,试着做了几次,效果也还可以,准备再试试便出手。
“那怎么还扔了许多?”刘姥姥拿起贾琰扔的细看,自回道:“是了,这些都让造桥虫咬了,难为哥儿还拣了出来。”又笑:“哥儿要什么好药没有,还用这东西,这都是我们穷苦人家买不起药才抹这个呢。”
贾琰也喜这位老人幽默健谈,心态开阔,故认真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说:“我做这个就是给穷苦人家用的,别看不起眼,俗话说,聚沙成塔,积水成渊嘛。”
贾琰对古代的乡村发展很有兴趣,遂与刘姥姥细细攀谈开来,从乡间的物价,到今年的收成,到耕地用的什么器具,到粮食的种子,此间种种,不一一赘述。
“若我今年能通过会试,必到姥姥家打扰一回儿。”贾琰心情很好,心下决定,无论中不中都要多出去走走。
刘姥姥一张脸笑成了菊花:“哥儿要能来,我这可是积攒了大福气了。”
一时言罢,两人便散去,刘姥姥自去贾母处休息,准备明日一早就回家去。
黛玉这里,因这两天陪贾母多逛了些,最近又吃螃蟹又吃酒,脾胃也有些不舒服,晚饭一口没吃。
紫鹃看的忧心,让雪雁去厨房找婆子弄点清笋稻米粥,半晌后雪雁回来,却是空着手。
紫鹃一看就知生了变故,忙把她拉出房间,避着黛玉小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厨房里的婆子说没有青笋做不了粥,”雪雁从怀里掏出包点心,“只有这百果糕,陈嬷嬷说吃这个也好。”
紫鹃闻言颇为恨铁不成钢:“你这个呆子!怎么······”待要教训她两句,又听到黛玉在里间唤她,便拿手指头狠狠戳了雪雁额头两下,这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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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黛玉发问,紫鹃就忙笑道:“厨房的人都不在,姑娘要不拿这百果糕再垫垫?”
林黛玉默了一瞬,冷笑一声:“偏我的丫头去的时候就总不在,可就这样巧,空着手去的,必定空着手回来,若是拿上几百钱,那就什么都有了,我倒是要去问问外祖母,这是个什么规矩道理。”说到最后,就已咳嗽起来。
紫鹃连忙给她抚背,笑道:“别说跟老太太说,姑娘就是能跟二奶奶说,那我也服你,就怕你只是嘴上嚷嚷。”
紫鹃这话没说错。
林黛玉早就不是那个六岁的小姑娘了,那时候,周瑞家的最后把拣剩的宫花给她,她就能当面刺回去。
现在,并不是她改变了秉性,而是,她不再做无用功。
在这府里,贾母自是疼她的,然而一个贾母也不够,她的身份就是借居来的姑娘,现在父母双亡,前路无依,难免被人轻视,告诉了贾母,无非是处置一两个奴婢,可那时候自己不过就说了周瑞家的一句,满府就说自己小性儿,现在再大张旗鼓,不定自己被说成什么样子,况她心思细腻敏感,又不是那种能无视别人之语的人,到头来还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趋炎附势,这也是很常见的一种人性,到哪里也变不了,既如此,何必再告诉外祖母,让她为自己忧心。
“罢了罢了,我何苦做那讨人嫌的人。”
林黛玉的气上来的快,去的也快,自思量了一会儿,就过去了,拿手帕捏了一点点心,还是忍不住嫌弃:“百果糕以杭州外卖者为最佳,以粉糯,核桃,夹仁为料,不能放橙豆,这个里面放了太多橙豆了。”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用手帕捂着嘴,又笑了起来,“不行,不行,我是不能吃了。”
紫鹃见她果真不吃,便把碟子收走,假意嗔怪的瞅她一眼:“真是这个性子,晴一会儿雨一会儿的,让人不知怎么办好。”
林黛玉道:“古文字趣上有一故事,一官多食橙豆,坐堂时,众后中有撒一响屁者。官即叫:‘拿来!’隶禀曰:‘老爷,屁是一阵风,吹散没影踪,叫小的如何拿得?’官怒云:‘为何徇情卖放,定要拿到。’皂无奈,只得取黄干回销:“禀老爷,正犯是走了,拿得家属在此。’”
林黛玉一边说,一边将那官员与衙役的神态模仿的惟妙惟肖,说到最后,就笑的撑不住揉起了肚子。
“竟然是江南的点心,看来雪雁这次还是拿巧了。”紫鹃笑说了一句,却看到林黛玉忽然收了笑,神色恍惚似回忆起什么。
紫鹃心里暗悔失言,料想必是这句话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忙转了话题,“姑娘要想吃家乡的点心,那也简单,等这边的事定了,依着规矩也是要回趟扬州的,到时候姑娘跟宝玉一起回去,姑娘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这一句话果然有效,林黛玉听了登时脸颊涨红,啐道:“你这丫头疯了,见天说些没边的话。”作势就要来挠她。
紫鹃见她思绪从思乡上转了回来,就笑着退下了,心里却想着什么时候去试探一下宝玉。
她虽是丫鬟,然黛玉待人挚诚,两个人好的姐妹一般,她着实挂心黛玉的终身,她是看好宝玉的,不说宝玉和姑娘这些年的情谊,单说宝玉性情温和,又是自己外祖家,就比外边的强了百倍,姑娘又没父母做主,只能指望着老太太,但是老太太可能是考虑两人年龄还小,竟不大着急。
其实莫说是老太太,端说是宝玉黛玉这两个当事人,那也是不着急的,自从这两人互通了心意,宝玉说了“你放心”,又送了旧手帕之后,往日的诸多猜疑,嫌隙竟去了大半,宝玉不再试探,连黛玉也平和了许多,不再拈酸吃醋,两个人都是有情饮水饱,再无烦忧之事。
少年少女皆是豆蔻年华,情到浓时,便觉得将来也会是顺理成章,若是不成,那便是一块死了,也算在一处儿。
哪想得到,誓言犹在耳,便见他另娶佳人,竟是初心已负。
兜兜转转一场梦,痴痴怨怨一场空。
所意一生不离者,亦终离也。
针锋相对
第二日怡红院内。
宝玉坐在床上怏怏的,他昨晚上做了一个梦,一会儿梦见金钏哄着他来吃她嘴上的胭脂,一会儿梦见他的父亲打他,一会儿又是金钏跳了井,一会儿又梦见上次梦到过的那个仙子,对着他摇头:“痴儿,缘何竟堪不破?”
及至醒来,又想起昨天鸳鸯劝告他的那番话,心内烦闷,却不知如何解。
袭人进来给他洗漱攒发,他道:“只把一缕攒起来,戴个就绛绒簪就可。”
袭人见他声气不似以往,就晓得有事,笑问他:“大清早的,可是在哪又受了排揎?”
宝玉低头想了一瞬,方抬起头看着袭人。
“今儿我可认真问你,你们跟着我,可是觉得委屈?”
袭人见他面色少有的郑重,心里发突,笑道:“如何说的这样的话?”
宝玉不答,半晌才又说道:“前些日子你一直要回家去,想必在我这里是委屈了的,今儿我也想开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想要走便走,也省的将来被我害了。”
袭人大惊,前些日子她说要走,无非是吓吓宝玉,一是喜欢他为自己着急上心的模样,二是借此也好劝着他能上进些,哪里就能当真!此时心慌慌的,只想着是不是昨儿的事惹了老太太和太太不喜,想要打发她出去。
立刻就攥紧手帕,竖起指头起誓。
“二爷要赶我,我没有二话,只是若我死了,二爷只记得平日说过的话就好!”
“噗!”
宝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嗤笑,正是端着脸盆的晴雯。
“这可奇了,原来还自称‘我们’的,好像除了你两别的都是外人,今日这是哪一出?”晴雯咯咯的笑着,又将脸巾扔到宝玉手上:“那日要撵我,现在要撵袭人,可见这世间果然是有因果的,所以得脸时千万太张狂,平日端的是贤惠模样,只会教导人,弄得好像大家都及不上,事一出,这以死相逼的戏码,确实是谁也及不上。”
宝玉见袭人脸色涨红,知晓是她误会了,愧疚是自己给了她这场难堪,连忙把晴雯赶出去。
晴雯往日抓不到袭人的错,这次说了一大番话,也算酣畅淋漓,看袭人快哭了,才鼻子一哼扭身出去了。
宝玉连声给袭人道歉,又把鸳鸯昨晚教导他的话,一一讲给袭人听。
袭人晓得不是老太太,太太那发的话,就松一口气,听到鸳鸯的话,连连点头,对宝玉道:“鸳鸯姐姐说的不错,纵然和姐妹们亲热,也该有个分寸,屋子里也不该任由丫鬟玩闹,”袭人说到这顿了顿,观他神色不似以往的不耐烦,才接着道:“平日里没事了,也该读读书,只求明理,往老爷那里多去几趟,多长些见时······”
这一句话宝玉却是再听不得,登时又冷笑:“果然在我这里是委屈了你的。”
一时外面有丫鬟进来报说贾琰来了,袭人因昨日之事还是略感羞愧,来不及和宝玉再做详谈,忙向秋纹麝月吩咐了一声,便出去了。
贾琰来此是向宝玉送一本自己编写的曲谱的,毕竟贾母昨日给了他脸面,宝玉这里他自该回应一些。
宝玉正因袭人说的话生气,见了他,冷笑道:“琰儿这等仕途上进的人来我这里做什么。”
贾琰笑:“我来给二哥哥送本曲谱。”
宝玉见他这样,又觉不好意思,知道自己迁怒,忙把那本曲谱拿起来看,其实他于这上面倒真不太擅长,只是喜欢听而已,随手翻了翻,装作很欢喜的模样道:“琰儿有心了,我甚是喜欢。”
贾琰料想他是心情不好,也不愿多呆,随口说了些闲话,待要告辞时,却听宝玉问他:“人人都劝我要上进,执着仕途经济,为何我倒没听你说过?”
因为我跟你不是很熟,当然这话只能心里吐槽一下。
贾琰不好解释这叫尊重个人选择,只得换了一种说法:“人各有志,很难评判哪种好,哪种不好,所作所为不过为心而已,为官者草菅人命,不如不当,为民者固守安乐,也是功劳。”
宝玉听了也深以为然。
贾琰又道:“不过也不能尽情依着喜好办事,毕竟男儿一生,为子为夫为父,也不好让父母妻儿过于担忧。倘或有个万一,不至于徒手相看。”
当时他跟贾琏也说过这话,贾琏相当不以为然,背靠荣国府太久,早就生不出危机意识。
宝玉倒是明白他的意思,却是笑:“我们这样的人家,无忧,那便无忧,倘若翻了船,那也是没的救的,老天算着功德孽障,时候到了,自然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贾琰不得不承认,这话,还是有点道理的。
大厦将倾,岂非一人之过?岂是一人能救?因果报应,都是一报还一报,否则地下已逝的冤魂昭昭,去向谁讨个公道?
一时有丫头进来,说大奶奶来请,是诗社的事。
宝玉对所有不劝他走仕途经济的人都有好感,一听是诗社,拉着贾琰也要他一块去,当初开这诗社的时候,探春不知是忘了还是如何,就没邀请贾琰,倒是宝钗后来提过一次,觉得都住在大观园里,单落下贾琰不妥,不过除了迎春弱弱的应了一声,别人都没当回事。
宝钗作为外姓亲戚也不好多提,于是这事就这么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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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于诗赋上那是十足十的不精通,听宝玉将姑娘们的诗作连番夸赞,当然夸的最多的还是他的林妹妹,就起了好奇学习之心,于是便跟着宝玉一块到了李纨处。
青山斜阻,黄泥筑墙,门口以篱笆而掩,真是稻香村。
贾琰道:“匠心过重,失了天然。”
“我当时就是这话儿,”宝玉连声赞同:“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无隐寺之塔,无通集之桥,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分明是人力穿凿扭捏,虽精巧却不相宜。”宝玉高谈阔论,又连连哀叹,“可是老爷将我好一顿骂。”
说罢两人走进去,只见三春并史湘云,李纨都在,不一会儿,宝钗和黛玉两人竟罕见的携手而来,林黛玉的脸色还有些发红。
人到齐了,李纨开始说这次的目的,原来不是作诗,而是商量惜春要画大观园要请一年假的事。
林黛玉笑:“都是因为老太太的一句话,让她画园子,她可算是得了个由头,自是乐得告假了。”
探春道:“不怪老太太,都是因为刘姥姥的一句话。”
林黛玉也不满惜春要告一年的假,闻言便抱怨,她算哪门子的姥姥,直接叫母蝗虫就是了。众人都笑,宝钗在后面跟着点赞林黛玉想的快,撮其要,删其繁,竟是将昨日的情景再现了。
一时又商量惜春要请多少天假的事,林黛玉又开始打趣惜春:“一年真的不算多,毕竟盖这园子就花了一年,她要画,怎么着也得至少两年吧。”
这是正话反说,越发引的众人大笑。
宝钗也笑:“颦儿这张促狭嘴,却也是真真有,最妙的是后面那句慢慢的画,比昨日那些笑话可是有意思多了。”
黛玉便问惜春是单画园子还是要把人也画进去,惜春说按着老太太的意思画,老太太多有品味的人,说单画园子就是个房样子,自然要把人画进去,像行乐图才好。
黛玉便道:“别的草虫不画便罢了,昨日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是大笑,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我连题跋都给你想好了,就叫《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皆笑的前仰后合,更有史湘云笑的连人带椅都歪倒了。
贾琰心里不太舒服,面上也淡淡的,迎春见他神色不对,悄悄的戳了他一下,他好像在回忆什么,被迎春一戳,才回过神来。
宝玉示意黛玉的头发散了,黛玉便走至里间照了照镜子,拿出抿子来抿。
宝玉问她:“今日是得了什么趣?心情这样好?”平日里黛玉虽也爱玩笑,大多还是懒懒的。
黛玉不语,不像表现出来的兴致那样高,实际上她颇为心不在焉,还在想方才宝钗跟她说的事,今日在贾母处请安后,宝钗就叫黛玉到她房中,原来是她昨日行酒令时不小心说了《牡丹亭》中的句子,被宝钗留意到了。
在这个年代,这种书算是□□,黛玉即使喜爱书中的词句情感,也被时代所束缚,一听宝钗提起,便禁不住慌了神,宝钗细细教导了她一番,无非是作诗写字不是女子分内之事,针线纺织才是,既认了字,就不该看这些杂书等等。
偏才说了一点,就被丫鬟叫到了李纨这里。
我们大多都有这样的体验,被家长或者同学抓住做了错事时,满心羞愧,在众人面前便会表现的分外积极,生怕把话题引到自己做的那件错事上,此为心虚时的表现之一。
黛玉大概也有些这个意思,便是宝钗,往日也不曾跟黛玉如此亲近,今日无论黛玉说什么,她都跟在后面变着花样点赞,未尝没有安抚黛玉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你放心,我并没想着把你那件事说出去。
待两人出来,众人已经开始讨论惜春如何作画。
宝钗道:“藕丫头会画的也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楼阁房屋,远近疏密,非胸有丘壑才行,藕丫头先画,有不会的或者难安插的,派了宝兄弟拿去找那些会画的相公,便容易了。”
宝玉便提议工细楼台就让詹子亮画,至于美人,程日兴就是绝技,问他们就好。
“何必去找外面的人?不如我毛遂自荐罢。”
众人一听,皆扭头看去,却见一直一语未发的贾琰站了起来。
宝玉笑道:“琰儿可别唬我,你那副《九峰雪霁图》我可是都见过,怕是你还不如四妹妹。”
贾琰道:“我画景色不好,但画人物,还算有点心得,不如我现粗画一张,就用普通的纸和石墨笔,让姐妹们先评一下,如何?”
大家便都叫好。
宝钗探春也见过他描摹过的那副画,画工实在一般,此时见他信誓旦旦,便笑着凑热闹,便是黛玉,也好奇起来,凑近桌子来瞧着他画。
贾琰画的很快,先打线稿,再定三庭五眼和比例,大约也就小半个时辰,便画好了。
美人云髻峨峨,延颈秀项,腰如约素似弱柳扶风,娇花照水堪是芳泽无双。
其气质婉约秀雅,令人一见倾心,再难相忘。
只是美人眉间一抹清愁,泪光点点,拿着手帕成拭泪之状,端的是惹人怜爱。
宝玉一喜,拿起画来细看,连连赞好。
史湘云哈哈笑道:“不用大家商议,我便准了,这画竟是将林姐姐画的形神兼备,更难得是这幅神态。”
众人关系亲近,皆以为这只是打趣玩笑之为,也不当回事。
只有林黛玉从贾琰的目光中,敏感的看出来他在讽刺她。
贾琰抬眼。
怎么,许你把别人比作母蝗虫,就不许别人调侃你吗?
林黛玉冷笑一声。
起名无能的一章
林黛玉从宝玉手里拿回那副画,细细看了一会儿又放下,冷笑道:“既画了我,我便回赠一首诗吧,这才算应景儿,也公道。”
当即另取一纸铺于桌上,拿起笔一挥而就。
黛玉写字平常用的是楷体,偏于王羲之的风格,清秀隽永,雅致而灵动。
此刻落于纸上的字,骨气洞达,尾勾带锋,竟颇有凌厉之韵。
“无端作画是何人,不识孙山莫相问。
腹中空空应竹笋,瓮言笑语太浑浑。”
古人说话讲究含蓄,比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意思竟然是关你屁事。大家闺秀性格要沉稳有度,以针线女工为要任,对外不动声色,对内克己隐忍。
林黛玉却不同,她的脾气秉性你一眼就能看到底,她喜欢的便夸赞,她讨厌的,当面也能给你顶回来,喜怒哀乐,一颦一笑,皆无所顾忌,不是不知,而是不屑于去伪装,所以她的性情里很大程度的保留了真的一面。
孙山是谁大家都知道,显然是讽刺他科举名次的落后,真是哪里痛脚就往哪里踩。至于山间竹笋,尖刺皮薄腹中空,这是讽刺他尖刻浅陋。
看了这首诗,不知道为什么,贾琰突然想笑,他控制了很久,却还是忍不住,由轻轻的抿唇,最终变成了哈哈哈的弯腰大笑,好不容易停下,才在林黛玉“你有病”的眼神下说道:“恩,有些方面,确实彼此彼此吧。”
林黛玉冷哼一声:“这诗也不过是玩笑之语,那就同乐同乐吧。”
“我这画不好,原该撕了它。”只是顾虑到是人像,贾琰手动了动,到底没撕。
大家在中途才意识到两人是杠上了,秉承着看戏不语的原则,都没有说话。
看戏接近尾声,宝钗上来打圆场,“颦儿这性子,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琰兄弟嘛,帮着四妹妹也绰绰有余了。只是不知四妹妹的画具可都备齐了吗?”
一时便又商量起需要备什么东西,宝钗博闻强识,连作画也知不少,宝钗念,宝玉拿笔静听好记下来,黛玉和探春湘云在一旁插科打诨,贾琰问迎春最近如何。
两个人连眼风儿都没赏给对方。
最后商量好给惜春三个月的假,玩笑了会儿,便都散去。
贾琰今晚却难得的失眠了,好不容易睡着,又梦到了罗海生,颠簸的山路上,转弯处一辆卡车疾驰而来,急踩刹车也没用,电光火石间,罗海生扭身紧紧抱住他,把坐在副驾驶上的他挡在身后,巨大的撞击声,对面司机的呼喊,头上的疼痛,都模糊在意识里。
只记得目前闪过的鲜血,刺眼的红。
贾琰冷汗涔涔的醒来,一时恍如隔世,抬眼看见床前的那扇十二广韵雕牙屏风,才慢慢缓过神儿来。
前世的时候,学校组织过一场辩论赛,题目是能否因为贫穷而放弃尊严。
对方是即使贫穷,也不能放弃尊严,他们这方的观点是,尊严是跟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在连生命温饱都无法保障时,尊严真的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罗海生是贾琰这方的一辩手,他妙语珠连,最终是他们这组赢得了比赛。
这是贾琰跟罗海生的初次相遇,罗海生带他回自己的家乡,那是贾琰第一次直面贫穷,生在大城市的他难以想象,经济高速发展的现在,居然还有那么贫瘠的地方,居然还有那么多小女孩连初中都不能读,在十六七岁就被家里嫁掉,就为了那十几万的彩礼。
人生处处都是不公平。
贾琰年轻气盛,骨子里还带点叛逆,脑子一热就和罗海生商量着一块考公务员,就往他家乡考,一起为社会主义的建设事业添砖加瓦,这比当码农有意思。
罗海生也觉得不错,当时报计算机就是有人说这专业赚钱,但上大学开阔了眼界后,他并不甘心于只自己赚钱。
两个人说干就干,贾琰家里极力反对,但对这么一个大小伙子也没辙,眼睁睁的看着他铺盖一卷,扎根农村建设去了。
一次两人给上级打了报告,想到市里拉投资给乡里修路,哪曾想就遇到了车祸,贾琰的记忆就停在了罗海生护住他的那一幕上。
他都被撞到这架空世界了,估计罗海生八成也是不行了。
贾琰起身,看天色大概是四更天,也睡不着了,随意在大观园里逛了一圈后,就回屋温书。
离会试还有两个多月,贾琰的强项是经义,弱项是诗赋,策论一般般。
门吱呀一声开了,磐月脸带惊讶的走进来:“我看到书房有光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三爷今天这么早。”说罢就要给他沏茶。
“天色还早,你回去休息吧,这点小事我自己也能做。”
磐月正忙着烧水,闻言动作没停,也不回话,只看着那水咕噜咕噜的冒起水泡。
“我跟三爷讲过,我是被我娘卖出来的。”
水开了,磐月把茶杯放下去烫杯,“家里穷,没法子,叔伯父们倒是有钱,但是我娘有骨气,不愿意像刘姥姥似的上门打秋风,卖了我也是个法子。我知道,三爷有很多想法都跟别人不一样,比如,你早就跟我说过,你不会让我永远当丫鬟,要放我出去,但是我真心觉得,当奴婢的日子比当个自由人要舒服的多,我是丫鬟,但你总是什么也不让我干,衣服上绣个曲剑我都能绣歪,上次鸳鸯姐姐让我去老太太那玩,就暗示我,做丫鬟要有做丫鬟的样子。”磐月将茶稳稳的递给贾琰,“三爷,许多你以为的好,我们并不觉得好。”
烛光暗淡,贾琰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荣国府的大观园隔断了外面了一切,连市井虫鸣都听不见,空气格外静谧,似琴弦乍断,好像有些东西,在这令人心悸的沉默中,慢慢逝去。
过了许久。
“谢谢。”
磐月笑:“三爷又说胡话了,哪有跟奴婢说谢谢的。”
贾琰看向窗外,晦色不明,“我该谢你。”四更的天色还有点黑,树叶婆娑投下淡淡阴影,“茶放下,你出去吧。”
磐月垂手应是,转身静静走了出去。
来这里五年了,他一直在逃避,拒绝融入,穿越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许多不经意间的动作言辞,也会显得你格格不入。习惯的改变,观念的冲击,旧时与现在的交替,这是个漫长的挣扎和重塑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是他矫枉过正了,有些他不能接受,但有些,他必须适应。毕竟这其中相隔的,是几百甚至上千年的文化长河,要求人在自身所受的教育环境下来超越时代的思维,实在有失公道。
刘姥姥的事也是这样,纯粹是他自误了,大家欢笑连连,连一向端庄稳重的宝钗也不觉不妥,一个是因为本身的贵族思维,不懂人间疾苦很正常。第二个就是刘姥姥在红楼梦中也算经典人物,他知道她事后的知恩图报,但现在想想,不说其他人,甚至在磐月眼里,她只是个常见的上门打秋风的婆子罢了,林黛玉的性格教育一直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她自是看不上这种故意扮小丑取乐
的行为。
潇湘馆内。
黛玉刚刚送走了宝钗,每逢春秋,她多有病,宝钗来看她,提起让她食补,用燕窝养着。跟老太太说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黛玉却不愿意麻烦人,就这么硬撑着。宝钗便说她想办法送过来,也不会让人知道。
若论把握人心,宝钗当是强者,从开始严肃的“颦儿我要审你”,到言语劝导,再到如今施以关心,高高吊起,又轻轻放下,这一弛一松,如此妥贴得当,不得不叫人心服口服。
只是真情假意难分辨,雾里看花更朦胧。毕竟也曾天真烂漫花下扑蝶,转瞬却心思缜密栽赃嫁祸。
也罢,如此周全考虑的女孩,缘何自己的谜障却堪不破?世间总有些事,任你心机百变也惘然,半生回首看,才道青云路上空坎坷,嗔怨悔否仅自知。
自由的诗意
不说宝钗,只说黛玉这里,因刚刚与宝钗之言又触动心事,想他人好歹有母亲兄弟照应,不管成事与否,总有挂心惦念之处。唯独自己,孤零零一个。
正感怀间,却见紫娟托了个方形木楠锦盒出来。
“这是琰三爷送来的,”紫娟奇道,“这不年不节的,往日也不大亲近,怎么送起东西来,不知是什么物件。”
黛玉本欲不要,却见紫娟随手打开,露出了一角。
黛玉厉声:“拿来我看!”
紫娟正准备细看,不妨被黛玉少有的厉声唬了一跳,忙上前几步递给她,疑惑道:“不过是一方砚台,姑娘急什么?”
却见黛玉只瞧了一眼,便失声痛哭起来。
黛玉平日的眼泪多为宝玉而留,大多时候只掉泪不出声,似有万千愁绪攒于眉梢眼角,让人一看,便怜爱万分。
而此时的哭声,却带着放肆与彻底,她紧紧的抓着那方砚台,仿佛这是什么珍宝,用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摸,就这样还是觉得不够,她甚至拿脸颊去蹭了蹭,带着无比的眷恋与怀念。
紫娟从没听过她这样的嚎啕大哭,一时慌的不得了,赶忙叫雪雁拿痰盆来,生怕黛玉呕吐,一时在旁又细问缘由。
黛玉不理,眼泪似决堤的冰水不停,她也不用手帕,泪水糊了满脸只用袖子一抹,似乎要把这么些年的委屈一并哭出来。
紫娟看着心惊,所幸可能是黛玉这次哭的比较无所顾忌,倒不曾吐,只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待要去找人,却听黛玉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去,去找……找他来。”
紫娟担的起一个慧字,闻言便吩咐人去找贾琰。
这是有名的苴却砚,苴却石多产于西南的悬崖峭壁中,取之艰难,又兼发墨如油,存墨不腐,耐磨益毫,故而珍贵非常。
林黛玉手中的这方苴却砚精巧非常,边部取用了深雕,以扬州五亭桥为背景,加之使用的是绿萝玉,天然成趣,如幽谷涌翠,既厚重浑实,又明丽浓郁。
背部用小楷刻着:
福寿荣嘉,敏丽弥坚。
在五亭桥映出的月亮旁,也小小的刻着一个林字,和月亮颜色相近,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
这是林入海在给黛玉三岁启蒙时,送给她的。字字朴实,不见探花郎的妙语,但却代表了一个父亲最真切的祝福和拳拳爱女之心,又包含了一个敏字,也能看出和妻子的伉俪情深。
小小的书房里,有这个砚台,有小小的黛玉,温润爱墨的父亲,还有明丽飒爽的母亲。
林黛玉第一次离家时没带着它,无非是觉得出门不能带太珍贵的东西,还是搁家里好,哪想到世事无常,再一回来,她却没有家了。
贾琰来的时候,林黛玉已经仔细收拾了一番,不过那肿胀的核桃眼还是能让人看出来她是狠哭了一顿。
黛玉请他坐下,然后自己也挑了一角坐下。
这两人的关系也有点微妙,之前不过是点头之交,后来几次接触,也在各种巧合下大多不对付。
但黛玉难得有点放松之感,就像我们一样,第一次接触很重要,如果第一次起了冲突,被他撞破了心事,那么在尴尬过后,就会有种满不在乎爱咋咋地的心态,大约就是反正我们都吵好几架了,彼此又两看两相厌那就一点都不用隐藏什么性情了。
当然黛玉也不屑隐藏,主要的原因还是黛玉看人有一套很自我的准则,当面讽她笑她,她会当面怼回去,事后却不会反感,她心底有一种直觉,来判断你这个人真不真。她最厌烦的其实是那种八面玲珑的笑面人,就像她曾经评价宝钗的“总疑她心里藏奸”。
黛玉道:“多谢你费心帮我寻了旧物。”
贾琰垂眸:“本就是我无端惹了你,赔礼道歉自是应该。”
黛玉细细盯着手中的手帕,也不言语,仿佛能盯出一朵花儿来。
他便自顾自说道:“我的一个朋友,他在扬州有家典当行……”
“我最爱扬州的月色,‘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林黛玉却突然打断了他,脸上带着轻松和怀念。
她一开始叫他来确实是想问问的,然而此刻又觉得,问了又如何,总逃不过是那几个答案,她早就做了决定的,那么不问也罢,至少还能多保留一些美好。
贾琰明了她的意思,他想起磐月说的,你以为好,其实别人并不需要的话,也不提了,顺着她道:“月是故乡明,这一生还很长,林妹妹想去扬州,机会也很多。”
林黛玉低低地笑了两声,扭头瞅了一眼屋顶角,也不就他这个话做回复,她的一生,还能等到离了荣国府的一天吗?
贾琰顺着林黛玉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屋顶有个燕巢,只是那燕巢不知为何竟塌了一半,一只燕子绕着飞了几圈,便又飞走了。
林黛玉垂下头,看不清神色。
贾琰最近心情也不好,他抬头看了看,道:“你这潇湘馆太潮湿了,巢穴根本筑不了,给燕子做个竹屋吧,我把它钉在顶那。”
林黛玉犹犹豫豫:“这样行吗?”
贾琰就让人去荻草庐内取来自己的工具。
潇湘馆内最不缺的就是竹子,林黛玉一开始只在屋内看着他在屋外弄,后来终是忍不住好奇,磨磨蹭蹭的又走到他跟前。
贾琰动作很快,小小的竹屋已经初具模型,虽然简陋,但是竹香撩人,甚是清新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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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用只笔捅他:“你别做这个门!我又不想关着它!”
贾琰道:“只是个样子,已经是秋天了,这样暖和点。”
“你这个屋顶要塌了!”
“不会,勾股定理很牢固。”
“这跟竹子斜了!”
“这个窗子的距离好像左右不一样。”
“会不会有点小,万一它带小伙伴回来做客呢!”
······
贾琰把手一摞:“你来做!”
林黛玉冷哼,实际上早心痒了,她正处于少女心爆棚的年纪,这种类似于给洋娃娃做衣服的游戏让她有些新奇,于是拿起竹子照着贾琰的样子开始绷线。
林黛玉心灵手巧,一帘竹窗让她做的像模像样,最后完成时,她特特拿起来朝贾琰轻轻晃动,只是还没等她得意的表情挂上去,只听哗啦一响,竹片就掉落了下来。
林黛玉面无表情的起身,贾琰面无表情的接替她的工作。
等贾琰上了梯子往上挂的时候,紫鹃已经站在底下等着,准备旧巢打下后就打扫,贾琰却默了默:“到底是它原来的家,就这么放着吧。”
紫鹃见林黛玉也不说话,便道:“是我没想到,有个念想也好。”
小小的竹屋挂上去,给屋里也添了一抹绿意。
黛玉眼巴巴的望向窗外,女孩的心思柔软细腻,她还往里面铺了细细的软草。
贾琰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屋外也没走,他执意的也盯着天空看,似是在寻找一个结果。
半个时辰了,等两人皆有些灰心之时,却听到“扑棱扑棱”挥打翅膀的声音。
黛玉最先欢呼起来:“它回来了。”
那只小燕子先是疑惑的转圈,之后吱呀叫了几声,似是兴奋,撞开竹屋的小门便飞了进去,又猛一下飞出来。
连续这么几个来回,小燕子终于确定了,这是给它的新家。
它飞出来,低低的在黛玉旁边绕了一圈,好像是在表示谢意,之后又飞出窗外,越飞越高,最终不见了。
黛玉这次却没有失落,她肯定的点点头:“它是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它是自由的。”
贾琰附和:“是啊,它是自由的。”他的目光也随着燕子越飘越远,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秋高风暖,我们都曾年少,我们都曾有一个美好到不愿离开的梦。
鸳鸯梦醒姻缘断
要说贾琰最近心情为何不好,还要从他这世的父亲贾赦说起。
贾赦乃荣国府非常重要的男性人物,居嫡又占长,即使不能光耀门楣,起码也该做到修身齐家。无奈不说官场仕途毫无建树,偏偏连守成守己也做不到,贪淫昏暴竟是一个不落。
现与夫人居于东院,他的二弟贾政与夫人倒是居于荣禧堂正房旁边,也是罕事。
世人多谓此举为母之偏心,不过到底是因为贾赦荒淫无度实在使贾母喜不起来这才偏心,还是因为贾母的偏心才逼得这位嫡长子不得不自暴自弃,以酒色度日,就见仁见智了。
这种先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从生物到哲学都讨论不出结果的问题,我们在此也就不赘述了。
只是贾赦身为嫡长子,很难想象他的小时候也是同贾环一般不公的待遇,才导致他长歪的。
不过现在贾母确实偏心二房,倘若贾母处处以贾赦为先,说不定贾赦就恍然大悟,上进克己,反而把那些毛病都改了呢,毕竟奇人奇事年年有,我们也乐见荣国府少几条罪孽。
只是很可惜,在以孝道大于天的古代,贾赦根本不能直言贾母的不公,把这些年的恩恩怨怨掰扯清楚,只能旁敲侧击,贾赦对贾母如此,贾琰对贾赦也是如此。
父命不能不从。
京城中像贾赦这样不务正业的勋贵子弟有很多,近日来,这些中老年纨绔boys实在闲的发慌,便聚在一起商量要举行一个奇珍古玩大赛,无非是每人拿出一件宝贝赏玩,品评出个一二三,没有奖品奖金,争得是面子,玩的是风雅,喏,就这,就把赦老爹忙的团团转,连美人也顾不上了,竟四处搜罗宝贝。
这日,贾琏和贾琰一见面,就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懂得的苦笑。
贾琰给贾琏沏茶,又端详了他一会儿:“哥哥这脸上是怎么回事?”
古人重仪表面容,一般就是打人也不打脸,况且贾琏身份不低,能在他脸上动手的,除了贾赦没别人了。
贾琏情不自禁的用手去抚摸了一下伤口,其实无非是两道浅浅的细痕,不细看看不大出来,疼是不疼,就是想起就火大:“还能是谁?看上了那石呆子的扇子,竟是要弄得人倾家荡产也要抢来,我不过就说了两句,就换的一顿打骂。”
贾琰一听竟是闹得这般厉害,忙细问。
原来是贾赦看上了石呆子的扇子,看贾琏弄不来,便和贾雨村说了一嘴,贾雨村那人为攀权势是连恩人之女都可以坐视不理的,最是狠辣歹毒,便设法讹他拖欠官银,于是判那石呆子财产充公,将这扇子以官价送了过来。
贾琰问:“那石呆子人呢?”
贾琏摇头叹:“不知道,生死未知,也没人瞧见。”
这真是祸从天降,何其无辜!于权贵不过一个玩笑,于贫民却是一条性命。
荣国府落得那般结局,着实不冤。
贾琰道:“石呆子在牢里恐是受了料理,不若就去旁边的医馆问问,他的财产充公,多半也会回乡间老家,贾雨村拿人前必定是细细问好了这人的身世的,我们找他一问便知。”
石呆子没死还尚有补偿的机会,或给予钱财,或向贾赦要回扇子皆可,若是死了,那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贾琏又问贾琰如何。
贾赦交给贾琰的任务是向一个戏子讨要一个柳绿粉彩太白醉酒铃铛供杯,这戏子倒是满口答应以五百两相赠,只是贾琰查了一下这戏子的身份,原来是廉王爷府上的,贾琰细想,他当时的态度太过急切,这东西怕是廉王爷的,只是偷是赠都未可知,恐他有逃脱之意,故而也不敢要。
回来只跟贾赦说那东西是廉王爷的,廉王爷不肯相让,贾赦无法,骂了贾琰一顿也就完了,只是后来又让贾琰经常去贾母处,贾琰又敷衍,贾赦大怒,幸亏他退的快,要不也免不了一顿打。
贾赦见贾琰实在木讷不能成事,便又想出一计。
这日便见邢夫人来找王熙凤,原来是大老爷想讨贾母身边的鸳鸯为妾,想找王熙凤先说和。
王熙凤最是精明,知晓这事只能碰一鼻子灰,便百般推脱,只让邢夫人自己去跟鸳鸯说。
鸳鸯面对邢夫人的劝说,她只低了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她一个家生子,有什么资格拒绝府上老爷夫人的要求?
鸳鸯无处排解,正遇上袭人和平儿两人,便向她们讨主意。
平儿笑道:“你只说老太太已经把你许给琏二爷了,大老爷哪还好意思要。”
袭人也笑:“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把你许给宝玉,如何?”
平儿和袭人的话带着玩笑,带着试探,甚至隐隐的也带有一股矜持自傲的味道。
鸳鸯,袭人,平儿,都是一块处了好多年的,偏偏养成了不同的性子,没有说不好,毕竟她们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大环境也是这样,脱离了时代局限去看评判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但总有人,不会忽视内心的自主的意识,她们模模糊糊的,磕磕绊绊的去探索,去追寻,甚至不惜以生命抗争,来守护自己所坚定的。
鸳鸯骂道:“你们两个再不得好死的,拿我寻开心,你们觉得自己将来都是做姨娘的,便觉得有了着落,可收着点吧,小心乐过了头两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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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不信,暂且看着吧,我就是做姑子,也不会如了某些人的意。”
两人方知她是认了真的,便劝导了她一番。
鸳鸯冥思苦想的一夜,终是下定了决心,将这件事捅到了贾母那,并当着众人面剪发明志。
贾母在,她有一线生机,贾母不在,除非她去找比贾赦位置更高的人,但那只能当小老婆,若找低的,怕是无端连累一家人。
此事至此,毫无余地了。
鸳鸯是美好恩爱的象征,偏偏这个名字配给了她,就是姻缘梦断的一生。
贾母心如明镜,鸳鸯不过普通姿色,贾赦哪里是看上了鸳鸯,分明是看上了她手里的钱!贾母要给谁什么,都要经过鸳鸯,贾赦分明是怕她把家底都给了二房,要拉鸳鸯下水。
因此贾母连着王夫人也一起骂,子孙不成器,骨肉倾轧,是她之过啊!是她之过!可是她一介妇人,能怎么办?!把家让老大当,她不敢,老二也无多大本事,但他也不闯祸,有她在,两边都能压制一点。
贾母泪流满面,凡内斗易生内祟,内祟必引外祸,一个大家族的衰败,多由里而生。
鸳鸯一事,便是两房斗到明面的开端。
贾琰顾不上太多,他正在全心一致的准备乡试。
贾母许是有感而发,之前待他好,不过是顺嘴一提的事,如今,对他却是多了几分真切的关怀,对他这一场也尤为重视,平日也不许人去烦他,甚至把琥珀派给他照顾他起居。
贾琰也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去的,三天三夜,他几乎没有浪费一秒,除了吃饭睡觉,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答题和检查上。
三天出来,贾琏和贾环都在外面接他。
他的经义不错,诗赋一般,至于策论,那就看天意吧。
为什么要看天意,因为策论这次的题目是《明法之至论》。
按照贾琰以前的思路,这篇文他会选择中规中矩的写法,前面赞赏,后篇偶提一下不足,但这次许是被钱木斋日日刺激的破罐子破摔,索性放开了手脚,开篇就提出了现行法律的不足。
还是薛蟠胡州之行那件事给了他感想,古代关于商人这片的法律规定相当于空白,贾琰仔细阐述了确立商法的必要性,直抒胸臆,一篇写下来,只觉得酣畅淋漓。
贾母倒是对他挺有信心,等到了放榜那天,一大早便派人在门外守着,只说有报喜的要好生接待,这里举人考试是不放榜的,只会派官衙通知。
屋子里磐月羊花也是无心做事,看着贾琰阴沉着的脸,只以为他这次考砸了,想问又不敢问,只好大声说笑来掩饰。
贾琰阴沉着脸倒不是别的,而是他今天终于打探到了石呆子的具体消息。
石呆子死了。
死在了沈府大门前。
而沈府,是如今皇后的外家,被封为一等伯府。
贾琰深深的叹息,还是迟了,什么都太迟。
从日起到日落,府里还是一派安静,恐怕,真要等到三年后了。
多喜临门
就在贾琰也有些灰心之际,突然听到院门外一阵喧嚣,原来是贾母派人叫他赶紧去府门外迎接衙役。
四名身穿红朱色官服的役官分立两旁,脸色肃穆,高呼:
“考生贾琰接榜!”
“贾琰,年十四,无字,为一等将军贾赦之子,嘉仁十八年,取桂榜七十九名,特录为举人。”
竟然中了!
贾母由鸳鸯琥珀扶着,注视着给她行礼的贾琰。
贾琰换了一身霁青莽纹双花团月直裰,以银茶松雪锦带束腰,少年眉目舒朗,渐有青柏玉树之姿。
贾琰行顿首礼,长膝跪地,左手按于右手之上,其额触地而拜。
不待他再拜,贾母便上前亲自将他扶起,双眼含泪:“你祖父在世时,长憾我们家子孙无科举进业者,如今我再去,总算尚有颜面去回他一二······”说罢掉下泪来,再说不下去。
王熙凤忙上前将贾母搀到长榻上,拿起琳光壶倒茶,笑道:“这可是好事,我们听到消息忙赶过来,还想沾沾琰兄弟的光,讨老太太个赏,没想到老祖宗先哭起来,这可是知道了我们的打算,要躲赏不成?”
贾母拿帕子擦泪,将那些伤感压下去,闻言便笑啐了王熙凤一口:“你也是做大家奶奶,做人家嫂子的,没脸没皮的,不说先送你兄弟点什么,倒记得向我讨赏,这话也说的出来。”
“老祖宗可别冤枉我,我可早将东西预备好了。”
王熙凤转身就从小丫头的手上托过来个锦盒,递于贾琰,笑道:“三弟弟,嫂子这里恭喜了。”
都是大家子弟,东西早都预备好了,一时间三春姐妹并宝黛钗皆上来祝贺。
迎春送贾琰的是一涵汴绣小景,探春的是镂空玉手把件,宝钗的是一炳掐丝珐琅三镶如意,都是一些小巧精致的小摆件。
黛玉的则不同,是一小手掌长的沉香山子。
沉香山子由沉香雕塑成山形,这里面还有一出典故,就是晚年苏轼被贬到南荒之地时,日日与海南的沉香树为伴,其弟生日时,便寄送了一座沉香山子,还写了一首《沉香山子赋》给弟弟。
海南沉香,养幽芳于帨帉,不同于一般沉香气烈,竟清新绵长,又因苏轼之故,带雅带贵,故而珍贵,为文人墨客所喜爱。
贾琰推辞:“林妹妹这礼太贵重了。”
林黛玉是那种你待她一分好,她便想十分还会去的人,贾琰给她寻来了儿时旧物,这在她看来,便比什么都珍贵,因为舍一些身外之物也大方的很,她早就想谢一谢他,趁此机会,也正正好。
林黛玉心情不错,眉眼间具是盈盈笑意,闻言拿红梅团扇半遮了面,促狭笑道:“我的卦算的这样准,合该重一些。”
这次总共录取举人七十九名,他就考了七十九名,名副其实的孙山,这是拿上次做的那诗打趣他了。
还真是言辞笑谈间,一语成箴。
贾琰哈哈一笑,拱手道:“那真是借林妹妹吉言了。”
天知道他真的以为他会落榜,古代的科举比现代的高考那是有过之而不及,且偶然因素更大,真不是什么人都能玩的转的,这次虽然挂了尾,他还是挺庆幸的,已经超出他预料了。
宝玉虽鄙视经济仕途那一套,然到底是大家子弟,规矩大礼上是不错的,况且素日与贾琰接触,贾琰身上并没有他父亲身边清客的那股子唯名利可葬身的气息,因此也不反感他,感念他终日苦读有所收获,也真挚给他道喜,送了他一把湘竹扇。
贾母想到他还要去拜见贾赦和贾政,也就不留他晚饭,自让他去了。
第二日贾琰本想去拜见钱木斋,想起昨天的消息,还是骑马先往京城的乡郊外疾驰而去。
“大娘,这里可是石渠村?”
背着柴火的大娘见贾琰衣着不凡,想是富贵人物,听到他相问,热心答道:“可是哩!公子可是要找谁?只管问我,这十里八乡就没我梅三娘不知道的人。”
贾琰忙下马:“有个叫石澄的,他家在哪里?”
梅三娘愣了愣,瞬间自打脸,皱着眉道:“这石渠村大部分都姓石,你说的这个石澄倒没听过,公子想想,可真是叫这个名?”
贾琰心里一转:“他有个外号叫石呆子,大娘可认得?”
“公子说的石呆子啊,我们这都叫他石小九,”梅三娘一拍手掌,往前指着:“顺着这条道一直往东,在最里面,门口有个红灯笼的就是他家,”梅三娘蹙眉想了想:“公子您一提,我才发现好长时间没见他了,也不知去哪鬼混了,公子要找他不定找的到,不过她老娘瘫了腿,肯定在家。”
梅三娘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有惊,转身疾走了几步,又突然顿住,她抚摸了下背上的柴火,搓了搓伤裂的满是老茧的手,摇头叹道:“这混账东西,作孽哦。”
贾琰心里一沉,向梅三娘道了谢,就赶紧往她指的方向而去。
一扇破旧的红木门,门栏顶上有一个落满灰尘的红灯笼,贾琰踏上石阶,脚印清晰可见,门的开合处结满了蜘蛛网,可见是许久没有人来过。
贾琰叩了几下门,也不耐烦等了,往后退几步,使劲一撞就将那破门撞开了,不过两间矮房,他的心砰砰跳,也顾不上想什么,粗粗的将两间矮房都搜了一遍。
屋子里没有人。
贾琰有些无力的坐在一旁的木椅上,荡起一层层的灰尘。
他重新打量他所在的这间屋子。
如果没猜错,这间就是石呆子母亲居住的屋子。
屋子坐北朝南,临阳光的地方开了一扇窗,这样白天的时候不出去便能晒到阳光,窗下便放置了一张床,床上摊着一条厚被。现在是秋季,还用不上火炉,这床脚边却是修置了一个火炉,显然是怕老母亲晚间冷着。
床头放着五六个碗,都是空的,肯定是石呆子恐母亲不便,特地将吃食或水放在床头,方便取用。
从贾琰打听到的消息看,石呆子为人迂腐,且还有些混账子的行径,赌场妓廊也是常客,他家祖上也是富过的,偏他不成器,慢慢的才败掉了。
无论对外如何,现在看来,石呆子还是挺孝顺这老母亲的。
贾琰松了一口气。
或许石呆子有什么别的远房亲戚,将他母亲接走了吧。
贾琰思想一放松,才注意到了有些异常的地方。
比如空气中弥漫的一股恶臭。
贾琰抽了抽鼻子,转身朝外走去,随着味道越来越浓郁,他才发现这院子里还有一小处隔间,掀开帘子走进去,只见屋子里垒了一个灶台,还放了几个瓮缸,这地方应该是厨房。
在一个瓮的旁边,有只棕灰色的布鞋,是那种常见的乡间老妇人常穿的样式,他好奇的走近朝那瓮里看了一眼。
石呆子的老母亲死了。
活生生的饿死在了瓮缸中。
她可能是想着自己煮饭,却因瘫着腿,一头栽进了瓮缸中,又出不来,便吃着一点子生米度日,最后也不知是饿死了还是渴死了。
贾琰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承受力这么强。
他平静的抱出了那骨瘦如柴已经死去多时的老妇人,拿了点银子去隔壁邻居那要来一身新衣服,替这老妇人换上,然后找人抬了上好的棺木,将其入土为安。
儿不归家急相问,哪知荒草起新坟,一嗟一叹再难共天伦。
贾琰没有走近,恐怕这老妇人若是知道他的身份,也不会愿他走近,因此他只远远的望了一眼,就骑马离去了。
再回到荣国府的时候,已是晚上,大观园内却不复往日宁静,丫鬟婆子来来往往,一片喧嚣。
原来是今日有远客来,李纨寡婶带着李纹,李绮,邢夫人的嫂子带了女儿邢岫烟,薛蟠的堂弟薛蝌并薛宝琴,三家机缘巧合遇到一起,都往荣国府来了。
其中一个薛宝琴,模样学识人品都是极好,老太太十分喜欢,愣是要王夫人认作了干女儿。
贾琰走进时,只见灯火明晕,满眼锦绣,正听到贾母跟李夫人寒暄:“怪道昨晚上的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这是我那三孙子,可巧了,昨刚中的举人,今儿你们又都来了,真是多喜临门。”
那李夫人也是个嘴甜的,闻言便笑:“老太太本就是有大福气的人,心又善,要不,这样的喜事哪就这样巧,小小年纪就中了举,这可是老太太的福报善心现了。”
贾母见贾琰精神有些恍惚,便知他有别的事,李夫人也有眼色,借口天色已晚便告辞了。
贾琰低垂着头,直言道:“老太太,我想搬出去住。”
贾母唬了一大跳,忙呵斥他:“胡七八糟说些什么,你要搬到哪里去。”
“我来年要参加春闱,这次虽侥幸接榜,但是是最后一名,不下苦功夫,来年必定要落空,先生推荐我去昌明学院,摒弃外物,全心投入,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昌明学院类似于现代学校的全日制住宿培训学校,多是针对在京赶考的寒门子弟,一来一往路费颇高,一些中举的考生索性就在京城住下,继续参加明年春闱,便有一些学院将这些考生聚集起来。
这样的学院哪有什么名师教导,不过是低价为一些考生提供住宿以及学习的地方罢了,基本全靠自学。
贾母也了解这样的情况,她狐疑的看向他,心里转了几个弯也没问出口,只婉拒道:“你想上进这是好事,只是你到底年纪太小,在外面家里也不放心。”
贾琰欲再张口,贾母只挥手道:“你要想出去也行,只得等过了这个年再说。”
宝黛宝黛
因贾琰庶出,贾赦又不得她待见,因此贾母一开始对贾琰贾环都一个样,那都是无视到底的,也就贾琰进学开始,她才待她好了点。
贾母世事洞明,总觉得贾琰这孩子和贾府不亲,故而他一提出要出府,她就断然拒绝。
贾母让鸳鸯派人盯着贾琰的一举一动,过了几天,也没有发现大异常,无非就是贾琰话更少了点,更安静了些。
不过男孩子大了,这原也正常。过了几天,她也就丢开手不管了。
贾琰这里,虽然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冲击着他曾经的道德观和世界认知,让他一度产生一种怀疑和错觉,是否姓贾,是否就已经是他的原罪。
但他到底生性豁达,不是自怨自艾犹豫不决之人,是不是原罪,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想不出来,就顺其自然的让老天来判决。
因为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穿越到完全不同的异乡,他的所学所知甚至比不上这里十岁的孩童。他的年龄地位,决定了他只能选择科举,即使科举这条路,他也走的异常艰难。
离开了现代化工业体系,扪心自问,吾辈果真能高古人许多否?
前段时间,他明白了,有些事情,他需要放下以前的包袱,学会融入与包容。
那么现在,他则明白了,不要自我束缚,管不了别人,只管好自己也成。
想通了这些,贾琰也就不再纠结,他甚至后悔一时冲动同贾母说出去住,因为解决不了实质性的问题,反而是一种逃避的态度。
幸好贾母不曾答应他。
他偏要在这贾府里,一点点的看着,能阻止的,就尽量阻止,不能阻止的,他也不会全怪到自己身上,索性最后大家一起承担。
于人义,于孝道,于公理,他的所作所为,但求无愧于心,这就够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上次提到过,紫鹃心里一直想试探一下宝玉,这原也正常,她和黛玉感情好,便想些实际的问题,头一件自然就是黛玉的终身大事。
这宝玉哪哪都好,只是这性子太过怜惜了些,竟是对谁都好,紫鹃只是个丫头,见识有限,她真是看不懂黛玉宝玉两人之间的感情,问姑娘吧,姑娘那心思九曲十八转,紫鹃也是跟她的时间长,才约略品出姑娘是愿意的。
接下来她就想问问宝玉,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这时听到贾母有意把薛宝琴说给宝玉的消息,当真急坏了,一时便想了个昏招,就到宝玉跟前扬言黛玉要回扬州,想看看宝玉是什么反应。
结果宝玉眼也直了,人也呆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
真是好一通闹腾。
紫鹃惹出这一顿事故来,被贾母,王夫人,袭人都是骂了又骂,偏她不觉,回到黛玉处,还喜滋滋的,只对黛玉道:“宝玉倒是心实,这下我就放心了,趁着老太太还明白硬朗,作定了大事要紧。”
又絮絮叨叨了一大篇,什么公子王孙虽多,都是三房五妾,喜新厌旧反目成仇的倒多,姑娘又没权势娘家依仗,也不过凭人去欺负,劝姑娘拿定主意,不用为非作歹,只心里留神儿就可以。
言语关切,句句肺腑,话糙理不糙,黛玉如今能依仗的,除了贾母的喜爱,也就是宝玉的重视了,如今这一闹,或许有用,或许更坏,端看有些人怎么想了。
有些父母爱子女所爱,有些父母则憎子女所爱。
宝玉最是体贴女孩儿,更何况是放在心尖儿上的林妹妹,事后清醒过来,想了想紫鹃为什么试探她,紫鹃竟是提到了贾母为薛宝琴和他做亲一事,深恐黛玉也误会,一大早便往潇湘馆来。
黛玉正拿着小碟子,一边喂鹦鹉一边教它念诗。
“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
宝玉疯了一场,因心底那些心事,也不大好意思见她,只是不见又惦记,见了又觉得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半天只蹦出一句:“林妹妹,你可好?”
昨日紫鹃那一场试探,黛玉口上啐她,然天下少女大多是一般的心思,见到自己在乎的人在乎自己,心里都会有些微妙的喜意。
因此黛玉听了他这般没头没脑的问话,也只微微撇了他一眼,继续去喂鹦鹉,轻声道:“我很好。你可好些了?”
黛玉的声音带有江南女子特有的婉转,甜而不腻,娇而不高,她轻声说话时,似秋雨落地,似春草微芽拂过心底,有一股特有的宁静与温柔,烫的人心口微暖。
宝玉呆了一呆,直到黛玉疑惑的又瞅他一眼,他才回过神儿来,问道:“妹妹不必哄我,昨儿定是又哭了一夜,要不好端端的眼睛怎么肿了?”
黛玉想起紫鹃劝慰自己的那番话,心内微苦,也不好对宝玉言语。
宝玉只当她误会,急急的解释道:“你素日如此聪明,怎么也跟紫鹃一样糊涂?琴姑娘是已经许给了梅翰林家的,太太又认了她当干女儿,怎么也只是一句玩笑罢了·······”
话没说完,只见黛玉将手中的小碟子摞在桌上,正了脸色,扭身啐他:“呸!这些事同我有什么相干,与我说做什么?”黛玉想起往事,不觉心酸,“你细想想,我待琴妹妹如何?到此时,你竟然······”
你竟然还如云妹妹一样,疑我小性儿。难道我就不知你的心吗?
既信我,勿絮絮。不信我,勿优柔。
林黛玉掉下泪来,本来自从宝玉说了“你放心”,互通了心意之后,便没有这些试探了,宝玉今日也是关心则乱,听了黛玉的话,再看她如今情形,便知晓不是她误会,而是自己误会了。
立时又连声道歉。
宝玉道:“我跟老太太说了,你吃这燕窝甚好,如今她们可有把东西给你送来?”
“你跟宝姐姐如今倒好了,有什么事不和我说,竟和她说,把我排到后面?”
宝玉连连哀叹,做个庄家老头子的姿势摇头跺地,配上那张俊脸分外滑稽。
黛玉看他故意扮痴抱怨引自己发笑,也就慢慢收了眼泪,“竟说些好没意思的话。”
宝玉见她不哭了,也就放下心,随意的坐在一旁椅子上,笑道:“认真的,我给你说句有意思的话。”
将折扇一开,道:“人生必有隐恻,近之则失其宜,远之则劳彼心。”
黛玉听了,细想果然有道理,慢慢的踱步也坐到一旁,低头不语,半晌才道:“这又是哪里听来的?”
宝玉顿了顿,接着又凑近了她,神秘道:“琰儿原来自己写话本,我去他那搜罗了一堆,你可要看?”
黛玉一时想起她最先看到贾琰写的那本《松梅花凤缘》,一时又想起宝钗劝导她的那些话,难得有些左右不定。
“他倒是有空,不过,你可得小心舅舅知道了,打你板子。”
宝玉道:“你知道我的性子,说也白说。”
黛玉见他这样,心里也豁然开朗,其实最开始她对宝钗的话也是有点不以为然的,只是世间女子所接受的教条一直是这样,她也没有出格到一点都不在乎。
但女子不读书只做针线的好?看杂书便是移了性情?这点恐怕她永远不认同。
一些教条的制定者希望培养出一批以三从四德为模板标本的复制品,他们希望女子不妒不嫉,温柔孝顺,永远以夫为天,以子为命,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思想性情都有不同,她们最该听的其实是自己内心的声音。
黛玉叹道:“你果真能一直这样的性子,倒好了。只怕世事无常。”
“想那么远做什么?”宝玉笑道:“倒不如想想咱们诗社下次做什么诗好?如今园子里新来了这么多人,必定要拉她们进去,大嫂子说等到下雪的那一日,咱们咏雪,你看可好?”
遥山远水太匆匆,渺渺茫茫,又是一年冬。
过年啦一
十二月的冷冬,银花珠树,大雪铺地,呼呼的北风吹过,刮得人脸生疼,崎岖的山道上,不见人烟,只有牛车轧出来的两道冰辙子印,许是早起的卖炭翁留下的。
一位老人背着个大布袋,正在山路上独行,雪地成冰,老人脚下不稳,“哎呦”一声,眼看着就要摔倒。
老人一把年纪,这在雪地里摔一下,把腰扭伤了怎么着也得躺个十天半月的。
“阿公小心些。”谁料这时后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了老人一把。
缁色的毛皮飞滚大氅毡帽下露出一张年轻朝气的脸,正是贾琰。
他朝老人腼腆的笑了笑,“阿公往哪里去?”
老人就着他的手站稳了身子,抬头打量这位好心人。
除了外头罩着的缁色毛皮飞滚大氅,里面只一件普通锦布的藏青长袍,用暗花雪绫的腰带系着,脚蹬着一双鹿皮短靴。
面目白皙,手无厚茧。
老人笑了笑:“往这头的寒山寺去看看。”
贾琰道:“是吗?真是好巧,我也正往那里去,不如跟阿公一起走吧。”
老人目光了然,点了点头:“从京城的朱雀街,到这将近三十里外的寒山寺,一天一夜,一直跟我这老翁同路,的确是巧。”
尽管北风凛冽,冰雪冻人,贾琰还是觉得脸上发烫做烧,他摘帽抚袍,后退一步,拱手高举,自上而下,鞠躬过半,行一长揖,端正道:“虞老先生。”
虞圊,三朝元老,嘉元四年进士及第,殿试上被圣人亲点为状元,之后入翰林,四十便进内阁,官至从一品,为先帝少傅,却在先帝登基为帝时致仕,先帝百般挽留,无果,只好随了他意,之后虞圊自己在京城办了崇泽书院,辅导学生授课,他的学生,十有八九,都是进士,不过短短几年,他又关了书院,只在家含饴弄孙,过起了田园老翁的生活。
到今上继承大统,加上他十来年不出头,人们便渐渐淡忘了这位大儒。
虞老先生去拿刚刚摔在地上的大布袋,贾琰先他一步,也不顾雪泥肮脏,抢先扛在了背上。
只是这大布袋里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沉的很,估摸着得有六七十斤,贾琰凭着一股猛劲甩到了背上,竟然被甩了一个趔趄,差点自己先摔了。
虞老先生哈哈大笑:“公子哥儿,你还是给我吧,前面还有十几里呢。”
贾琰脸红,他近来雪烛萤火,只顾苦读,是不怎么注意锻炼了,加上这些年确实没做过什么重活儿,猛一下才趔趄了,但背上的东西是万万不能放下的,因此只笑道:“虞老先生身体好生硬朗。”
虞圊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管他了,只自己径直往前走去。
贾琰也不敢造次,背着东西紧跟在他后面。
之前他跟着虞圊,虞圊身体再好也是个老人,差不多是走一刻歇一刻,可现在,虞老先生健步如飞走了快一个时辰了,也不见停歇。
风雪路重,贾琰近年来又没干过什么重活,背着几十斤的东西一下走了十几里,真是吃不消,但他看着前方脚步不停的老人,凭着心里憋着的一股气,硬往前走,大冷天的,等看见寒山寺的门槛时,他竟兜头出了一脸汗。
小沙弥念了声“阿弥陀福”,从他手里接过了东西。
贾琰握了握手,手上僵硬的一点知觉都无,眼前阵阵发黑,他心里也跟着道:“阿弥陀福”。累死他了!
等他缓过神儿睁开眼,眼前早没虞老先生的影子了。
他跟小沙弥打听,才知道虞老先生去跟这里的师傅说话去了。
虞老先生在寒山寺住了三日,贾琰也跟着住了三日,寺里清苦,冬日寒冷,一开始他住在寺里专门给他腾的单间里,但是太冷了,烧炭也不行,最后两晚,他都是厚着脸皮跟一群小沙弥挤着睡的。
这三天内贾琰一有空就在虞老先生的眼前晃,拙劣的套着近乎,虞老先生笑眯眯的跟他高谈阔论,看似和蔼可亲,可是一等贾琰酝酿好开始说正事,虞老先生总是“恰好”“有事”,就走了。
三天后,虞老先生跟寺里的师傅告辞,贾琰在旁边接连不住的一会儿一个喷嚏。
虞圊笑:“你是荣国府的公子,何苦找上我这个杖乡之年的人?”
“先生鹤鸣九皋,满腹经纶,德厚流光,我敬仰已久,但求一见。”
“我个老头子,你见也见了,可以走了。”
贾琰一噎,见虞圊甩袖就走,终于不再和老先生玩哑谜了,直接道:“我有事求先生。”
虞圊了然道:“可是要找我拜师?”
贾琰一顿,没有说话。
虞圊却只当他是这个意思,虽然他不怎么露面了,但是来找他的学子就没断过,府上每天都是一大堆的拜师帖子,他都拒而不见。
“我已经十来年都收过学生了,你很不必在我跟前费工夫。”
贾琰默然半晌,道:“不敢打扰先生,只是我之前的先生是钱木斋,他也曾是先生的学生,我托他的意思,来看看先生。”
听到钱木斋这个名字,虞老先生倒愣了一会儿,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半叹半笑:“这小子啊,是我对他不住。”又转头看贾琰,“你既是他的学生,我就更不能教你了,辈分也不对。”
“不求先生教我,我明年春闱,但求先生能指点一番也是好的。”
“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贾琰点头:“他告诉我,您每年这时候都会往寒山寺一趟。”
虞圊是被寒山寺的师傅一起养大的,之前也就是个小沙弥,后来师傅们见他性喜读书,这才送他去上学,年少的时候,他就这样背着一袋子师傅化来的五谷杂粮去读书,后来他做官,致仕,很多东西变了,唯有这每年亲自往寒山寺背粮食的习惯,没变。
虞老先生看着漫天飞雪,问他:“何以为定?”
贾琰道:“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安以制为本,制以法为根。若民定,则国昌,何以为定?以制法而定,法其公正,法其严明,使上有所治,下有所依,劳有所获,老有所居,则心安定。若反之,民之回矞,职竞用力,民之未戾,职盗为寇。故施德政,尔德不明,以无陪无卿,重人礼,有孝有德,重法度,有为所不为,方为兴家之本,邦国之基,如此,四方则定。”
虞老先生听罢,躬着身用手从地上滚了一个雪球,砸到他背上,骂道:“净会做表面文章!”
贾琰龇牙,不知他哪来这么大气,是在骂他还是借机骂别的什么人,也就低头不吭声。
虞老先生又问:“看到下雪,能想到什么诗?”
“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迎面又飞过来一个雪球,这次直接砸在了贾琰的脸上,顺着贾琰的脖领子就跑了进去,贾琰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他很想翻个白眼儿,表面的不爱听,来句实在的还要被砸!
虞老先生见他那囧样,哈哈大笑:“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瑞雪兆丰年,因为冬天温度低,能有效杀死农作物上的害虫,雪的导热性能差,土壤表面盖上一层雪被,其实起到了保温效果,另外,积雪化水,还能为土地储存水分,增强土壤肥力。”
贾琰有些用词比较怪,但虞老先生一想大约也能明白,这次他是真的惊讶了,没想到贾琰作为荣国府的子弟,还能知道这个。
虞老先生难得的点了点头:“不错,你已是举人,是可以被举官的,官者,文章重要,但务实更重要。”说罢也不再逗他,对他道:“你做了文章,便去我府上找我,给左门二边儿上的那个小厮就行,过个三五天的再来拿。先说好,我只批注,不会给你讲解。”
贾琰一喜,连连答应,见他面露疲态,便道:“先生,回去路途遥远,我给您雇辆车吧。”
虞老先生摆摆手,叹道:“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说罢径自先他一步离开。
就这样,不过十天半月的,贾琰便拿着自己的文章去找虞老先生,他和府上的小厮们混熟了,小厮们观虞老先生的脸色,有时候便放水让他进去,虞老先生极其不耐烦他,但贾琰的本意也不在拜师上,只和虞老先生聊些别的,渐渐的,摸清了彼此的性情,两个人倒似朋友般,可以闲聊天了。
就这样到了腊月三十这日。
古代娱乐节目缺乏,过年便是很郑重的一项,即使节日又像是一种仪式。
丫鬟婆子们忙忙嚷嚷,掸扬尘、洗被褥、贴春联、贴年画、贴剪纸、贴福字、点蜡烛、点旺火、准备鞭炮烟火,一片喜气洋洋。荣国府中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
自贾母起,两府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进宫朝贺,后宗祠祭拜。
《礼记》中有云:“庶子不祭祢者,明其宗也。”指庶子是没有资格参加祭祖的,但因贾琰现今已是举人,贾母便叫其一起祭祖,好告知祖先其事。
柳暗花明
贾府宗祠在宁府西边的一个院子,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上写“慎终追远。”
香烛缭绕,华幕锦绸,燈,祖先牌位,烛台,敬盏,三牲,由内而外放置。
贾府众人分昭穆,站在两旁,神色肃穆,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琏献帛。
礼乐响起,贾敬跪在最前方,念:
“伏以農曆嘉仁十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吉日良辰,祖光普照。敬天服祖幁顺意,礼孝仁义絠瑛长。”
列台森森,居中挂着披莽腰玉的宁荣二组遗像,似无声的凝视着这行三叩三拜的满堂儿孙。
待礼毕乐止后,众人退出,贾母便带领儿孙自回荣国府,除夕守岁,喝屠苏酒,食如意糕,行令猜谜,自是一片其乐融融。
过年事多,贾琰白日要拜见贾家的族亲,只能抽出晚上时间复习功课,虞老先生最终还是没有认他当学生,但老先生是个极负责的人,既应承了会指点帮助他,便也尽心的帮他分析如今的形势变化,考官喜欢的文章类型,一连出了五张卷,让他回去琢磨。
贾琰感恩,自是拿出十倍的心思精力来学习。
虞老先生净手换衣,虽已是花甲之年,但背挺的笔直,端端正正的坐在书桌前,头发一丝不苟,衣服无一丝褶皱,眉庭清正,双目炯亮。
贾琰心里感慨,他原来带了件鹿雕椅山小座,虞老先生坚决不收,这次只带了盒点心聊表过年祝贺之意,虞老先生倒高兴的收下了,君子端方,可谓如是。
“这篇《论吏治之法》,你写的很好。”虞老先生将他的文章放在桌上,双眼微抬看向他,目露赞赏。
贾琰心里有点忐忑,实在是被钱木斋打击过太多次,加上这一次次的考试挂尾,一时听到曾经“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的夸奖,没觉得高兴,只觉得狐疑。
当下忙站起来,道:“还请先生指点。”
虞老先生放下手里的文章,笑道:“你不必自谦,你年纪甚小,文章却稳而不飘,这是很难得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写的还不如你。”
贾琰:“······”
别以为他不知道,十五岁的虞圊,刚刚好被圣上殿试亲点为状元,他现在还是个挂尾的举人,这能比吗?安慰人也不带这么安慰的。
像是看透了他心里的想法,虞老先生接着道:“我年少进学,一路及第,众人言天资聪颖,我自己也觉得是这样,志得意满,于文章上更是精于技巧,倒失了本真,过于锋芒毕露。现在看来,明昭昏蒙,不过尔尔。你生于勋贵之家,功名在身,能做到稳字,就实属不易了。”
贾琰局促的又站起来,他觉得自己有毛病,听惯了批评,一听到夸奖还浑身不自在。
虞老先生看他那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笑道:“不必对自己要求太多了,你就是要求太多,才在行文之间露出一股刻意来,处处想周道,想小心,便把自己框在了框架内,文章稳是稳,但却失之特色,流于表面了。”
“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写,指不定入了哪个考官的眼缘,反倒能搏上一搏。”
贾琰松了一口气,点头应是,心里产生一股果然如此的想法。他就说嘛,就算有名师指导,人的水平也不大可能突飞猛进。
虞老先生委婉了半天,意思还是他仍需努力呗,用了搏字,可见还是希望不大,只不过虞老先生善良,喜欢欲抑先扬,钱木斋走毒舌风,喜欢开门见山。
贾琰并不气馁,不知道是不是钱木斋的打击听习惯了,他都产生了免疫力。再者,当时钱木斋也说他考不上举人,现在他还不是考上了,还没考,就代表还有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虞老先生见他不悲不喜,心里也暗自赞同,面上却不露,转身打开自己身后的书架,翻翻找找拿出一本籍册,递给贾琰。
贾琰一看,登时给虞老先生鞠了一躬。
这本籍册记录了好几届的科举考试题目,这个当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后面还抄录了每届科考进士前十的文章,旁边还一一注解文章的优缺点。
科考的文章可不是人人都能看的,科考后都尘封在翰林密枢处,虞老先生能将这个拿出来,可见对他的信任与厚爱。
虞老先生挥手撵他走:“不过是前十多年的旧物了,近来的我也没有,不过万变不离其宗,你也可参琢一二。这也不算什么,”接着又叹道:“里面还有些文章,让人看罢只觉振聋发聩醍醐灌顶,却连副榜也没入,可惜啊。”
贾琰拿着籍册只想好好研读一番,谁料刚踏进府门就听见磐月说贾母让他过去,贾琰想了想,今天十五,照礼节也该过去,便换了衣服往贾母那边走去。
三春宝玉黛玉贾环贾兰都在,竟然连薛姨妈和宝钗湘云也在。
吃了饭贾母点了戏,跟王夫人邢夫人并薛姨妈就在屋里听。
姐妹们嫌戏曲无趣,好容易人凑的如此齐,探春就提议去旁边的隔间大家抽花签玩。
所谓抽花签,无非是掷骰子,轮到谁谁抽花签,花签上有各种不同的命令及词签。
第一轮就摇到了宝钗,宝钗抽出的是牡丹,所谓艳冠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
贾琰隐隐约约记得他爷爷说过,《红楼梦》里伏笔极多,里面的诗词也预示着各自的命运,他不由得留神注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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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纨抽的是老梅,“竹篱茅舍自甘心”,自饮一杯,是否说明她最后的结局与贾府众人无多大关系?
探春的是杏花,注解称必得贵婿,大家都戏言指不定贾家要出两个王妃。
湘云的是海棠,这签却是自己不必饮酒,只让上下家饮,恰好是宝玉黛玉两人,两人对视一眼,皆饮下一杯。
宝玉的则是虞美人,上题旧诗,“半生已分孤眠过”,宝玉摇头叹道:“我这签可不好,不过,”宝玉看了一下注解,笑道:“我竟不用饮酒,只让牡丹陪饮一杯即可。如此看来,倒也不错。”
于是宝钗便笑着饮了一杯。
迎春的是昙花,只一句:“夜更怯瘦梦两别”。迎春的存在感向来不高,这签令不用自饮也不用他人饮,大家便都没在意。
轮到黛玉时,黛玉轻摇竹雕签筒,心里默默想着掣一个好签,眼帘低垂,细指轻捻,刚抽出一个来,待要细看,却猛然间觉得手肘被撞了下,一时不察,竹筒连带手里的花签都掉了下去,象牙花名签子洒了一桌。
贾琰连声抱歉,他是想去拿迎春的花签好好看看,昙花梦别!正是早亡的结局!太过惊骇,这才不小心撞了黛玉手肘一下。
宝玉问:“林妹妹抽的什么签?”
黛玉低声道:“我没看清。”
众人便让她重抽一只,黛玉想到刚刚宝玉的词签和词令,又想到自己的签被贾琰打断,隐约觉得这就是某种预示,没来由的便是一阵伤感,但看着大家高兴,面上也不好露出来,本不想再抽,耐不过大家催促,便随意抽了一只。
是木槿。上题:“水流任急境常静,柳暗桥头意自闲。 ”自饮一杯即可。
众人讨论了一会儿,却是不解,不过一首写景诗,写在花签上是什么意思,于是只道不错,让黛玉随意饮了一杯便罢。
贾环的是凌霄,上题:“东枝憔悴西枝荣。”
最后轮到贾琰,贾琰本来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来看这花签,直到迎春的词令出现,他才郑重起来,难道真的是伏笔吗?那自己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人呢?
他是无神论者,即使已经发生了穿越这么离奇的事,他的第一反映还是不相信,他的思维习惯还是停留在事在人为的观念上。
花签掉落,他抽到的是菖兰,上写着:“月轮穿沼水无痕,花明飞谢仍从容。”也是自饮一杯。
湘云笑道:“怎么我们的都是一句,偏你们两的都是两句,既这样,也该比我们多饮两杯才是。”
黛玉低头不语,贾琰目光微凝,貌似也在走神儿。
宝钗却突然道:“我知道颦丫头的诗怎么解了。”众人忙追问,她却只摇头微笑,又不说。
湘云将两只花签排在一起看了看,“咦”了一声,拍了下手掌,笑道:“宝姐姐不说我也知道,林姐姐和三哥哥的花签合起来看,那便都有解了。”
“水流任急境常静,柳暗桥头意自闲。
月轮穿沼水无痕,花明飞谢仍从容。”
众人都恍然大悟。
黛玉签上有个柳暗,贾琰上面则有个花明。
正所谓: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湘云只管去闹黛玉:“林姐姐,我替你解了个好签,你该敬我一杯才是。”
黛玉“呸”了她一口,半恼半怒:“你的只恐夜深花睡去,合该改成只恐石凉花睡去才好呢。”
这是在打趣湘云醉卧海棠那次了,湘云嘻嘻笑着,也不理,和她闹做一团,黛玉待不住,起身便要走,宝钗把她拉了回来:“走了倒是没意思,跟个醉鬼计较什么?”
“你们这里倒是热闹,在说什么?”
帘子一掀,众人抬眼看去,却是凤姐笑着走了进来。
黛玉拉了湘云到凤姐面前:“在笑这里有个醉鬼,凤姐姐赶紧拉她出去。”
凤姐一手拉了一个,笑道:“行了,别闹了,老太太让你们先回去呢,别闹到太晚。”
众人闻言,也觉得不早了,便各自散去。
凤姐等他们走了以后,转身凑在贾母耳边,笑说了几句话。
没有男女主的一章
上次提到凤姐在贾母耳边说悄悄话,不知是说了什么,逗得老太太笑骂她:“竟说些不着调的胡话!”
“还不是怪老太太,把人养的这样好,可不是要打官司不成?”凤姐笑的意味深长,扭身躲过了贾母佯装恼怒的一巴掌。
邢夫人薛姨妈也不知他俩打的什么哑谜,只赔笑坐着。
王夫人抚摸了一下手上的佛珠,却是道:“大过年的,什么打官司的,也不知道避讳。”
“瞧我这张嘴,只管漏风。”王熙凤右手打了自己左手一下,转身就去给王夫人倒茶,自己也斟了一杯酒,又笑:“我自罚一杯。”
看了一晚上戏,王熙凤只管去奉承贾母和王夫人薛姨妈,邢夫人这个正经婆婆倒是连她一杯茶也不得,邢夫人心里憋气,微微起身就将王熙凤手里的酒杯拿了过来,皱眉道:“琏儿媳妇不是头些日子才小月吗?这冷酒可喝不得,”又看向身边坐在一旁的王夫人:“弟妹向来疼凤丫头,怎么一句顽话就认真计较起来。”
气氛顿时一静。
王熙凤恼怒她提起小月的事,然而面上也只能干笑打圆场:“太太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素日看你多么伶俐一个人,只这事上面你怎么如此糊涂,再大的事还能大过子嗣不成?你到底年轻,这女人的身体啊,最经不住折腾·······”
这意思原是没错,只是不该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凤姐一张俏脸直被她说的面红耳赤的。
“行了行了,”贾母越听越不像话,呵斥了一声:“事后倒来怪她,她年轻不知事,你这个当婆婆的当时就该留心。”
邢夫人忙赔笑道:“老太太说的对,是我往日疏忽了凤丫头。如今看着凤丫头忙里忙外,我也不忍,想咱们家哪里有什么大事,论情论理也没有把个病人使唤的团团转的道理,我是空有心帮忙,想让凤丫头好好休息休息,只是怕老太太误会,也没敢提。”
这是想要管家的权利了。
贾母直接驳回了她:“琰儿马上就要春闱了,你做母亲的,这段时间你好好照顾他就罢了。”
邢夫人撇嘴,他那么大的人了,有什么好照顾的?
“老太太放心,琰儿也考过好几次了,哪次不是妥妥当当的,这孩子也省事,竟是不用我多费什么心。”
贾母点头:“这孩子是个省心的,可你也不能不顾着他,就说他那个小厮,我听说总是病怏怏的,比他还像个爷,我岁数大了,操心不到,往年疏忽了他,现在正是他重要的时候,也不差这一两个月,你先紧着他为好。”邢夫人张嘴想反驳,贾母直接道:“有什么事,咱们以后再说。”
说了半天,还是偏心二房,找这么个理由,不让她管家罢了,邢夫人是个没城府又短视的人,心里不虞,面上终于也带了出来,也懒得坐下去,当下便告辞了。
贾母没了心情听戏,让大家各去休息。
独剩王夫人没走。
王夫人年近五十,丈夫贾政虽不是高官,但为人迂正中庸,也只几个姨娘,上不得台面,女儿元春位列贵妃之位,儿子宝玉衔玉而生,百般伶俐,素得贾母喜爱,贾府管家的又是她的侄女王熙凤,因此近年来生活颇为顺遂,保养得宜,显得较为年轻。
她的长相虽不明艳,但却是古代婆婆喜欢的长相,宽庭圆眼,看着就有福气。只是她自来奉行女子守拙那套,觉得女子爱打扮便是不安分,因此即使过年,也只一身褐红色的锦云团花裙,生生把她又衬老了几岁。
贾母见她坐在一旁动也未动,便问道:“你可也有什么事?”
王夫人低目敛眉,道:“我也是突然听老太太提起琰儿,这才有了个念头。宝玉和琰儿一般大,琰儿已是举人,宝玉却,”说罢就是一叹。“唉,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教导好。若是珠儿还在······”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贾母将腿抬到筠木矮塌上,背靠在了塌背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让鸳鸯在旁给她捶肩,闻言便笑道:“我当是什么事?这何曾怪你?琰儿这样的,他是看的多经的多,便早慧,宝玉还是孩子心性,也不必狠拘了他,慢慢教导就可。”
王夫人抹泪:“若不是没了珠儿,管他是个什么模样,我也不理,只是珠儿到底不在了,我只能拿他当眼珠子疼,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贾母让鸳鸯和小丫鬟们都下去,叹道:“说吧。”
王夫人起身,用手帕将眼泪擦了:“宝玉这孩子心性儿,大家子里也常见,等成了亲知了事,也就好了。我想着,只要有人能劝他知晓世故,上进,便是一处儿好顶一百处。”
贾母闭着眼没吭声。
王夫人等了一会儿不见贾母反应,硬着头皮接着道:“宝钗这孩子,知根知底的,性情最是大度端方,我想着若是能得了来,那就真是宝玉的造化了,她的性格稳重周道,细心妥帖,把宝玉交给她,我就真能放心了,从此只管吃斋念佛也就罢了。”
过了半晌,贾母才睁开眼,笑道:“宝玉这孩子,是大师批了的,命里不易早娶。还是过两年再看吧。”
王夫人缓缓道:“我何尝不知这事,老太太若同意,就是先定下也是好的。”
贾母的目光望向窗外,流霞纱窗,隔不断莺莺燕燕声声婉转。冬日还未过,春意便来临,时光飞逝,流光易把故人抛。
贾母沉声:“何必这么着急?宝玉又不大,好女孩多的是,等不了的就别等,我们这样的人家,还上赶着别人不成。”
这话说的够难听,这是□□裸的瞧不上宝钗了,王夫人心里不忿,张嘴想要辩驳,贾母却径自说下去,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什么事都要慢慢的来,你比如这大观园,你得先筹银子,”说到这里贾母故意顿了顿,直直的盯着王夫人。
王夫人眼神微颤,不做声了。
贾母见她重新低下头,才接着道:“再找人画图纸,找人搭建,缺了一样,你都盖不起来。”
“再者,这盖园子也有讲究,什么地方配什么景,搭什么楼,起什么名字,那都要相配才好,更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原就该比别人更讲究,要是用麻布袋子绣牡丹,那就该惹人笑话。”
贾母见王夫人始终不吭声,叹道:“宝玉的事,原该你们父母做主,要是他老子爹也同意,我还能拦着你们不成?只是我也向来把宝玉当命根子疼,难道我是盼着他不好不成?”说着也掉下泪来。
这下王夫人再不能装哑巴了,赶忙上前连声道不敢。
贾母看她神情,料定这件事王夫人必定还没跟贾政说,心下也就一松,又问道:“你可跟薛姨妈说过这事?”
王夫人连忙摇头。
“这就好,姑娘家的名声最是重要,就是你今天晚上,也不该没和老爷商量好,就来找我浑说,这要是让人听到了,宝姑娘该如何自处?”
王夫人垂手应是:“老太太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贾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好歹就你我在这里,只当没有这回事便罢。”又道:“凤丫头那身体确实也该好好调养了,这家里的事务,你就先替她担过来,让她好好松快松快罢。”
邢夫人第二天听到贾母让王夫人管家的这个消息,气的差点把手中的鏡瓷杯砸了,还是在一瞬间想到这杯子也要十两银子,才住了手,只心里又把贾母骂了几遍。
王夫人却是开心不起来,想到袭人说的那些话,又想到老太太的想法,只觉得一股闷气难消。于是便叫了探春和宝钗过来,只说自己忙不过来,让她们帮帮忙。
鸳鸯将这件事上报给贾母,贾母只叹息一声,便随王夫人去了。
又是起名无能
倒是宝钗听说王夫人让她管家,心里有些犹豫,回去只跟薛姨妈商量:“哪有亲戚家的姑娘管家的道理?我心里觉得没意思,但又不好驳了姨妈的面子。”
薛姨妈更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这些年见女儿有主见,便事事都听女儿的,这次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她难得的低头仔细想了想。
她听王夫人的口风,明白王夫人是想把宝丫头配给宝玉,让宝钗帮忙管家,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这女子嫁人只能看到外面,看不到里面,那稍不如意就拳打脚踢的,新婚几天就寻花问柳的,多了去了,都是碰运气罢。
宝玉这孩子,她是中意的,虽不能袭爵,但他姐姐是贵妃,老太太又喜欢他,这一生的富贵生活是有保证的,模样好脾气也好,宝钗这性子肯定能拿住他,平平安安一辈子也就足意了。
只是薛姨妈向来摸不清她这女儿的想法,本来是进京选公主侍读的,出了意外才耽搁下来,而且她看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把林丫头说给宝玉的,因此也没应承王夫人。
宝钗今日穿了一件撒花纯面百褶裙,一贯的朴素大方,端雅贞静,她抬起头,见薛姨妈欲言又止,想说不好说的模样,一下笑了出来。
“我来跟妈讨主意,妈怎么自己先露出这幅模样来?”宝钗抱着薛姨妈的手臂靠在她怀里,难得的小女儿娇态。
“我的儿,”薛姨妈摩擦着她的脸,“我真是不知道怎么疼你,天天念佛,只保佑你顺顺意意的。今日只有咱们娘两,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呢?”
宝钗不爱那些花儿粉啊,也不爱金银首饰,手上只带了一串红麝串,还是元春那次单赏给她跟宝玉的,戴在她手上,更衬得肌肤丰润如玉。
她一下一下的抚摸着红麝串,就静静的靠在薛姨妈怀里。
过了半晌才道:“我有什么好想的呢,姨妈让我管家,也就是让我帮帮忙,我若拒绝就显得太过见外,但毕竟是亲戚家,也不好管太多,面上过得去就行,只等凤丫头好了,就交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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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秋爽斋里。
探春跟她的丫鬟侍书也在讨论管家这件事。
侍书半跪在矮榻上,正给探春敷丹蔻,探春盘腿坐在床上,虽不文雅,倒显出一股利索飒爽来。
侍书道:“可要恭喜三姑娘了,太太果然还是疼着三姑娘的。”
探春冷哼一声,笑道:“是啊,都当这是个好差事,所以才给我。”
侍书见她面色不对,问道:“姑娘怎么说这话?”
“都是在一块多少年的,谁不知道谁是什么性子,虽说是大太太起的头,但我那二嫂子也没二话,这就奇了,她要是那么乖顺的人,这些年何必拽着这些个家务事不撒手,”探春顿了一顿,又哼一声,接着道,“我拿到账本一瞧,这才知道,府上早都成蜂窝子了,外人看着厉害,内里就要打饥荒了,何尝是找我管家,分明是找个替罪羊才是!”
侍书不信:“咱们府上也是多少爵位一代代袭下来的,不至于就到这个地步吧?”
“一代代的?一代代什么?”探春面露讥诮,收回敷着丹蔻的手,从床上下来,边走边指着外边道:“一代代的囊萤积雪,国家栋梁,还是一代代的掮鹰放鹞,纨绔膏粱?”
声音厉厉而含悲。
侍书吓的忙去捂她的嘴:“小姑奶奶,你既然不愿意干这差事,当时还那般爽快答应?这会有了气,朝我撒就是,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探春将她的手拿下来,点了点她的头:“丫鬟说小姐混账,叫个人评评理,看是谁在说混账话?”
探春甩开她的手,又道:“我跟你索性也讲明。我那二嫂子这么痛快的摞开手,不过是想抽身,如今这家里,已到了不得不检省的地步,一应开销骤减,不知要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下面的丫鬟婆子,哪个是省心的?”
侍书见她说的严肃,也不由的愣住了:“那姑娘你······”
探春笑道:“我为什么接这活儿?我的出身你也知道,全靠着太太给我些脸面,就是做恶人,也算是立威,被人骂总要强过被人忘,怨而怕之,久而惧之,不过是两相便宜的事,我说给你,省的你被人骂还不知道由头。”
侍书听了一阵阵的心疼:“姑娘自是好的,只可惜赵姨娘······”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妥,便转了话题,想说些高兴的事,“我听彩霞说,环三爷最近上进了许多,也不和小厮丫鬟们浑玩了,每日只呆在书房里老实读书,连老爷都夸奖他进步了呢。”
探春嗤笑:“怎么,难道我还能有个状元弟弟不成?”
她家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对待贾环这个弟弟,侍书总觉得姑娘薄情了些,其中也有赵姨娘的原因,总是没完没了的闹,姑娘怎么做人呢?姑娘的婚事还是太太做主,不巴着太太能怎么着呢?
还有太太,现在看着是对姑娘挺好,可谁知道以后到底能不能指望上?若是环三爷真的知道上进了,照侍书看,亲弟弟总比别人要强。不能亲近赵姨娘,亲近亲弟弟总是没人说什么的。
侍书想再劝一劝,瞅着探春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道:“环三爷现在跟着琰三爷要好,许是受了影响,也是有的,姑娘闲了的时候,不妨去看看环三爷,若是真的,那可便皆大欢喜,若不然,再摞开手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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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笑了笑:“一个府上,两个二爷,两个三爷,这也是个笑话了。换个嘴笨的,都说不清里面的门道。”
侍书抓狂,姑娘你重点错了好嘛,我说的不是几个三爷的问题,是你该去看看环三爷的事啊。
“行了,你的心思倒是比我还多,我和哪个兄弟好,这也是我的事。环儿的事还早,只琰三哥哥,这次若真再中了,倒有热闹可瞧了。”
其实就是不中,也是有热闹可瞧的。
不是东西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所有的大家世族都逃不了这一套,面上霁月光风,暗地里波涛涌动。
而正在考场的贾琰却感受不到这种压力。
这场考的是策论,他拿起试卷,见上用端正的馆阁体写着“论循吏与酷吏。”
循吏,即施教导民、以患养民、奉法循理,以仁政,德治,礼教治家治国。
酷吏,即以暴理奸、不避贵威、以猛服民,以专事,少恩,横人统恶服民。
虞老先生之前跟贾琰分析过,如今的朝堂分为两派,一派是以沈枋为代表,重文章重宗法,一派是以昌远侯周旷为代表,重实务重功绩。
如今的主考官属于周旷那派,他们的文风喜好更偏锐气犀利。
贾琰其实更擅长写这类风格的文章,之前求稳,不过是危机感太重,不敢剑走偏锋。只是最后一场了,想起虞老先生也让他放开写搏上一搏的话,不由改变了思路。
索性将循吏,酷吏都否了,提出能吏之治,能吏,以能者居之,以廉者相辅。
贾琰下笔:
“《论语·为政》中记载:‘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德政教化是为宽,政令刑罚是为猛,两者皆陋弊多矣······”
写好之后再誊抄,自上而下,自右而左。
然后是经帖,墨义,和诗赋。
三天之后,从考场出来。
考生们有的捶胸跺足摇头大叹,有的春风满面志得意满,有的脸色虚白无精打采,穿着皂色官服的衙役列队而站,神情肃穆,推搡指挥着考生快点离场,对考生的各种行为见怪不怪。
朱红色的大门逐渐关闭,贾琰驻足不前,抬头久久的回望着“贡场”两字。
贾琰不喜欢做文章,更不喜欢八股文,他选择科考,实属无奈之举,但六年来日日夜夜,夙兴夜寐,手不释卷,早已成了习惯,也成某种意义上的寄托。
无论中或不中,这都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场科考了。
所以贾琰没有高考完那种如释重负,反而有点怅然若失之感。
直到看见来接他的贾琏和贾环面露担忧,贾琰才将这种情绪压下去。
回到荣国府,贾母等人自是一番慰问不提,只有邢夫人直接问他考的怎么样,贾琰照实话,说问了先生才知道。
雄关漫道真如铁
贾琰连夜将试卷文章誊抄好,第二天就赶到虞老先生的府上,才敲了一下,立刻有个小厮给他开门:“琰三爷,你可来了,老爷知道你要来,特地吩咐我在这等着呢,让您直接去书房就成。”
书房里,虞老先生站在窗前,负手而立。
看见是他来,虞老先生不待他出声,就示意他坐。
等贾琰刚忐忑不安的坐下,虞老先生就走到他面前,神情肃穆,拂袍捋袖,抱拳挺背。
竟是给他长揖了一礼!
贾琰心内知晓恐怕事情有变,面上却不露分毫,赶忙去扶虞老先生,口内惊呼:“先生这是做甚么?!”
虞老先生连连摇头,嗟然长叹:“是我对不住你。”
这才将事情缓缓道来。
原来这次的主考批阅官本来大多都是周旷一派的人,谁知就在临近考试前,大批批阅官竟被人查出受贿于考生,圣上大怒,临时换人,将其都换为沈枋一派的官员。提前一天进考场的考生都不知道这个消息。
贾琰愣了一会儿,心里到底还抱有一丝希望,只将自己的试卷拿给虞老先生看。
虞老先生看罢,恨不得再给他揖上一礼。
原来这次的文章题目虞老先生曾经给贾琰出过类似的,就是那篇《论吏者之治》,贾琰曾经做过。
那个时候贾琰主张的是将循吏与酷吏相结合,虽然也说了其各自的缺点,但较为隐晦,虞老先生因此还夸过他风格稳而不飘,大却过于规矩小心,故流于表面失之特色,考虑到如今的形势以及考官风格,建议他放开手脚大胆去写,许能搏上一搏。
这次科考的文章贾琰确实是大胆写了,将循吏酷吏索性都否定了,提出了能吏一称。
其实两篇文章的意思细看是差不多的,但行文说法变了,猛一下看上去便大相径庭,这次的科举文章少年锐气十足,但太过犀利,犯了沈枋一派的忌讳。
贾琰看老先生如此反应,心里也就明白了大概,说没有失落是不可能的,但人之选择在于自己,他再怎么样也不会怪到老先生身上。
因此笑道:“先生不必如此,说来还是我水平不够,否则无论怎么换人,也不可能影响这么大,就是我之前那篇,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次也就是侥幸搏一下,什么结果也是应当的。”
虞老先生见他脸色淡然,心里也赞了一赞,点头道:“你有这个心态便好,你年纪还小,以后再潜心勤学,必有所为。”
贾琰只笑不语。
离放榜还有一段时间,这期间也没什么大事,只一件,就是宁国府的老爷贾敬死了,贾敬,为宁国公贾代化之子,是宁荣二府唯一一个中了进士的,不过无心仕途,沉迷于研究古代化学实验,哦,就是炼丹制药,这次也是因为吃了丹砂烧胀才被迫修仙去了。死后还被圣上追赐五品之职。
听到这个消息,贾琰松了一口气,对《红楼梦》,他并没有细读过原著,知道的也仅仅是一些主要人物,更何况这本名著还未写完,所以目前他也只能自己摸索着走一步看一步,现在看来,圣上还愿意给荣宁两府面子,至少说明近期一两年内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贾琰难得闲了下来,于是便天天跟着贾琏转,这段时间与贾府有关的世交官员,或有升迁罢黜的,或有红白喜事的,或有生辰祝贺的,应酬往来,竟是十分忙,这些事一般都是贾琏负责,往年贾琰年龄小身份低,出来也没啥意思,现在跟着贾琏看了一些,也觉得十分有趣,毕竟“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嘛。
终于到了放榜这一天。
贾琰的腰间被磐月挂了一串铜钱,五个铜钱分别是不同的皇帝年号期间铸成发送的,称为“五帝钱”,据说带“五帝钱”能给人带来好运。
贾琰去给贾母请安,贾母决口不提他能不能考中的话,只亲热的问他吃的可好睡的可好。
王熙凤正在给贾母捶肩,倒是直言笑道:“老太太别担心,咱们琰儿是必中的,有老太太这个大福贵的人呢,咱们只管着要红包就成。”
“你这张嘴是喝了冰糖抹了蜂蜜了,天天哄我。”好听话谁都爱听,贾母也乐呵呵的。
王夫人也在旁边笑着附和,只邢夫人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
鸳鸯悄悄的拉他到一边,笑道:“老太太一大早起来就给祖宗上香了呢,还让小丫头们熬了桃枝叶子的水洒了整个院子,就盼着琰三爷高中呢。”
贾琰一笑,自打帘子走了出去。
也不去别处,只去马厩牵了马,离了贾府便绝尘而去。
太白曾曰:夫天地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索性信马由缰,直逛到日暮落日才回来。
贾府已是一片安静。
刚下马,就有小厮来拦住了他,说大老爷让他过去一趟。
贾琰走进院子的时候,惊讶的发现他的父亲贾赦正一脸不耐烦的坐在正房等他,竟然没从哪个小妾的屋子里走出来,旁边坐着邢夫人。
贾琰依次见礼:“父亲,母亲。”
贾赦抬手让他起来,从鼻子哼了一声:“今日放榜,你倒是潇洒,出去逛了一天,你是知道自己肯定落第了是吧。”
要说府里谁最不在乎他读书的事,那绝对是贾赦,连二叔贾政都问过几回他的功课,他这父亲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也就是在他连连进学的时候,因为替大房争了面子,才口头表扬一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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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听到贾赦如此问,贾琰就老实的“嗯”了一声。
果然贾赦对他的反应一点也不生气,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无所谓道:“行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缺你一个。”
贾琰心里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贾赦是来安慰他的?他不像这么有慈父情怀的人啊。
门口进来一个美貌小丫鬟,冲着贾赦道:“老爷,盈姑娘那亲手给您调了南观音的茶,问问您什么时候过去,这茶凉了可就不好了。”声音娇滴滴的勾人。
邢夫人骂道:“作死的蹄子,你发浑给谁看呢?”
“行了,你先下去,跟你家姑娘说我一会儿就过去。”因为邢夫人一贯的纵容,贾赦现在是一点也不在意她的面子。
那小丫鬟扭腰搭肩的走了。
贾赦不想耽搁自己的好事,也不跟贾琰兜圈子了,直接道:“叫你来,是因为老太太跟我提过,说等你这次考完了,就让你记在你母亲名下,给你个嫡出的名头。”
邢夫人急道:“老太太的意思是等他考中了再谈,可是现在······”
“你闭嘴。”贾赦呵斥了一句,又对着他道:“老太太既然有这个念头,虽然你没中,但你再去求一求,许是能成也未可知。”
贾琰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贾赦跟他的父子之情并不深,他极力的想促成这件事,无非就是想多拿点家产。
本朝立嫡立长,贾母虽然偏心,但贾赦贾琏是毫无意外的继承人,各家的爵位也都是要上报朝廷的,毕竟爵位也不是大白菜,想给谁就给谁,要圣上亲允才能往下袭。长房袭爵,比二房多的也就是祭田,祖产这些,贾赦就是再混,也不敢在这些代代相传的东西上动手脚,而且看如今的情况,贾母很有可能直接让贾琏代管,毕竟贾琏也是大房的人,谁也不能说什么。
剩下的庄子铺子什么的,就是按份来分,嫡子是四,那庶子就是二,自然谁的嫡子多就分的多,至于贾母的私产,那就是爱给谁就给谁。
贾琰心道果然,这才是贾赦正常的画风啊,贾赦一直想着怎么多捞点钱,在他第一次进学的时候,就暗示他多多亲近贾母要点东西来,后来讨要鸳鸯,为非也就是想知道贾母的私产有多少。
贾琰真的很想给他剧透,贾家的钱最后都是要上交国库的,您老就别费心了。
贾赦见他半天不吭声,将茶杯重重的放在桌子上,哼道:“磨叽什么,怎么,你不愿意?”
确实不愿意,按照本朝什么都以嫡子为重的礼教,很有可能最后抄家判罪的时候,也是以嫡子为重啊。
二十四
贾赦不耐烦起来,这个庶子面上敬他,心里可一点也不怕他,他让他几次办的事,都是拖拖拉拉的能推就推,他是没空加懒得管他,要不然早就跟贾琏似的一顿打了。
贾琰不想跟这个说不清道理的父亲正面杠,于是笑道:“东府的老爷刚去了,国孝家孝两重孝在身,现在忙里着乱,何况我又确实没中,不若过一阵子,再去跟老太太提。”
贾赦自己想了想也有道理,反正这事暂时也不急,警告了贾琰几句别耍别的心思就急急的朝“沁姑娘”那去了。
邢夫人见贾赦走了,才冷笑了一声:“人家蟾宫折桂的都不敢不认母呢,我们哥儿了不起,一个举人,连我也开始瞧不起了。”
邢夫人很生气,她不想贾琰记在她名下是她的事,贾琰嫌弃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识眉眼高低的东西,想上高台盘,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和原来一样的乌眉烂嘴,心思多的像蜂窝子,告诉你,多早晚你都是这样,想什么都没用。”
在贾琰看来,邢夫人也是位妙人,随着他连连中榜,府里很多人对他的态度都有多多少少的变化,上到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贾政,下到各处的丫鬟婆子,唯有邢夫人,对他的是一如既往的坦诚。不顺心了就是一顿骂,也不管他已有功名在身。
贾琰非常怀疑是不是这个原身的亲娘曾经狠狠得罪过邢夫人。
其实他真的想多了,邢夫人就是这种人。别说他现在没考上,就是他是个状元,也不过是个七品的翰林,真没啥可稀罕的,邢夫人本身就是一品诰命,比她的妯娌王夫人高了好几个等级,但是有用吗?在府里,她照样事事不如王夫人,生活照样拮据,这些虚的东西,真不如银钱来的实在。
一生依靠的丈夫依靠不了,娘家势微,她早都没了安全感。这世上亲生儿女不孝顺的都多的是,更别提毫无血缘的庶子嫡母了,从这个角度看,邢夫人也有点道理。
邢夫人骂了一会儿,见贾琰没什么反应也觉得无趣,丢下几句“别做那洞庭湖里捞针的美梦”就拂袖而去了。
贾琰又去贾母那报道,贾母什么也没提,只是安慰了他几句,甚至还让鸳鸯送了他一包东西,说虽是没中,也该再去拜谢一下先生。
是啊,是该再去拜见一下先生了。
匆匆数载,虽然不曾杳歌轻岁月,依旧策马叹经年。
虞老先生对贾琰的再次拜访也毫不意外,结果都在预料之中,看见贾琰脸色淡然,点头道:
“你年少遇挫,未必不好。由此可见天高地阔才人层出,吾辈不过蜉蝣矣。可知生而有涯,知而无涯。三省吾身,自当谦逊克己,慎言瑾行,勤学敏知,如此水到渠成也不是难事。”
说罢递给贾琰一册书籍。
“现在你时间充裕了,不若再从头梳理一遍,这里有刘忻郢大儒编写的《论语孟子注疏》,你先拿回去看。”
贾琰接过书册,却是看也不看,又放回了桌上,直接道:“先生,我不想再等下一次科举了。”
“什么?”虞老先生没听清。
贾琰面色平静,又重新道:“我说,我不想再参加科举了。”
虞老先生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可思议的睁大眼。
“你!”
虞老先生气的直想拿书砸他,然而因为爱惜书最后还是放下了,只拿手颤抖的指向他,想骂又骂不下去,最后跌坐在椅子上,长叹道:“琰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贾琰不语。
“你我相交已近半年,虽不是师生,然我喜你性子谦逊平和,勤学有度,亦是倾心教导。天下五十而进学者何其多,你还未到及冠之年,竟然说不考了?你也熟读诗书,你也知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如今难道要我再给你讲这些道理吗!”
“既如此,当初何必找上我?”
贾琰低头,目光落到那几本书册上,也不急着辩解,等了半刻钟,看着虞老先生气的不是那么狠了,才轻轻叫了一声:“先生。”
少年脊背挺直,如松如柏,声音低缓而清亮。
“我虽出身荣国府,但府上并不把子弟读书当成紧要的事,九岁之前,我也不过在家学混着,识得几本书写的几个字,九岁时才得初蒙,十岁的时候,我师承钱先生,自此才开始认真学起来,至今已六年朝夕,不说悬梁刺股,但也是雪案萤窗,寒夜忘眠。”
贾琰终于从桌上拿起了一本书,带着怀念感慨。
“事竟成者,奋发吾心,终溃败者,砥砺吾行。乐赢者众,持败者寡,故能者不决于显赫,乃判于顺逆两安者也。这是我曾经勉励自己的话。”
“我考举人之前,钱先生就劝我‘时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也!’但我不信,我还是坚持要考。”
虞老先生哼了一声:“你啰嗦一大篇做什么?现在还不是不考了?”
语气已经没刚开始时那么生气了。
贾琰整了整衣冠,笑道:“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先生,学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虞老先生疑惑:“那你?”
“这不是放弃,这是选择,如果我因困难挫败而不得不弃,我不会辩解,但早在这场考试之前,我就决定无论是否落第,都不再考。”
虞老先生并不是顽固迂腐之人,他一听这话,也就理解了贾琰的意思,也不问缘由,沉吟半晌,直视贾琰的眼睛,只道:“你待如何?”
“我想出仕,”贾琰深深一拜:“还请先生帮我。”
虞老先生诧异:“你是走举官的路子?”
举人进士都是有资格做官的,区别就在于,进士是包分配的,举人就得看机会了。每年年初,吏部都会放出一部分官员空缺,由本朝的大儒们或者三品以上官员优先举荐,一般职位不高,都是各地的知县,或者府学的学政等。
虞老先生三朝元老退下来的,也被人尊称为“大儒”,他去举荐,自然没有问题。
“你最开始找我,恐怕就是为这个目的吧,所以你才不在意拜师的事。”虞老先生看了他一眼,觉得可惜,终是忍不住道:“你年龄还小,这么着急做什么?三年后再考也不是问题。”
贾琰摇头。
虞老先生还是劝:“举官的路子也不是那么好走的,这些职位大多都是在偏远地区,不好做政绩,也不好出头,很多人一辈子就耽搁在那了。你若是进士出身,就能在翰林供职,熬熬资历,自然就上去了。”
贾琰还是坚定的拒绝道:“先生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虞老先生见他左右不听,又有点冒火,拍了下桌子:“你到底是为什么?”
虞老先生学识好,为人正直坦率,对他倾心教导,也甚为宽容,知道自己找他另有目的也不生气,所言所劝皆是为自己着想。
贾琰将书放回书桌上,在虞老先生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低声道:“先生,我怕顷刻间凶吉不能期。”
虞老先生疑惑:“这是怎么说?”
贾琰的声音平静如水。
“我的父亲贾赦,想必您是听过的,年前的时候他遇上了个叫石呆子的人,那人手里有几把扇子,我父亲喜欢,但不管许多少钱财,那石呆子也不肯相让,贾雨村为了巴结我父亲,竟让人诬陷了几条罪名,将那石呆子投进了大牢,财产没收充公,扇子自然最后落到了我父亲这里。”
虞老先生骂道:“被服儒雅,形同狗彘!”
“石呆子在牢里受了私刑,出来没过半天就死了,死在了沈府大门前。那石呆子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母亲,因为一个多月没人管,活活饿死了。”贾琰别过头,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难言的郁气压下去,继续道:“是我将她安葬的。可是,我连拜她一拜都不敢。”
“先生,我后来做过梦梦见过石呆子,他把扇子给我,笑嘻嘻道‘扇子给你,让我背我阿娘走,阿娘腿不好’。”
虞老先生沉默了,半晌才叹道:“他人不义,与你何干。”
贾琰笑了笑,道:“子不言父过,我心里一直拿您当真正的先生敬重,所以也不想瞒您,类似石呆子的事,不只一件,也不只我父亲,我能拦住的都拦住了,看不见的,也别无他法,石呆子的事沈府必然知道,如今却毫无动静,只能说明圣上还暂时不想处置。”
“前阵子东府的老爷逝了,可能是因为老圣上才走,圣上还追赐了五品之职,我们府,”贾琰自嘲,“也就是少则两三年,多则四五年的光景,我就算可以等到三年后,就算考的上,那时候再开始经营,恐怕就太晚了,而且在翰林也难以短时间内做出什么。”
“先生,我不敢赌。”
“若明年初就能外任,许还有一线生机。”
出府前刻
缀锦楼内。
“哎呀姑娘,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丫鬟绣橘掀开帘子风风火火的走进来,将正在数珠粒的迎春一把捞了起来。
“三爷都要走了,姑娘还不去劝劝?”绣橘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迎春,嘴巴一刻不停。
“姑娘,你自己想想,这些年要不是琰三爷经常照看这里,咱们平日要凭白受多少委屈?就说近的,过年用的银霜炭,太太就分了咱们那么一点子,得亏后边三爷送了一些过来,要不然依着姑娘的性子,咱们都得冻着过这个冬天。”
迎春点点头:“琰儿自然是好的。”
司棋抱着被子也走了进来,打趣道:“这一口一个三爷的,快跟了三爷去吧。”
“呸!你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你怎么不跟你那表兄去呢。”绣橘啐了司棋一口。
吓得司棋放了被子,忙来捂她的嘴,赔笑道:“我跟你玩笑,你还认真起来。快跟我说说,怎么这么大火气?”
“我让姑娘去劝劝三爷,那么小的年纪,出去做什么呢,偏偏姑娘不去。”绣橘急的跺了一下脚,见迎春又没什么反应的样子,气的夺过司棋手里的被子去铺床,嘴里仍然絮絮叨叨的:“好不容易这府里有个真心挂念姑娘的人,这又出去了,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那天贾琰跟虞老先生详谈了一天,虞老先生最终拧不过他,同意了他走举官这条路,只是虞老先生要求他今年这半年出去游历一番。
一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来既然是外放,那于文章上倒是次要了,贾琰年纪又小,很容易被下面的人糊弄了去,因此懂得实务民情才是紧要之事。
外放的官职不会大,但也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虞老先生决定举荐他,很重要的一点是贾琰为人端正坦诚,为官者必须心正,懂得少可以学,但若是心思歪了,那就救不回来了。本着负责的心思,虞老先生便建议他出去游历。
贾琰也觉得这样不错,出去走走看看,才能更好的了解这个古代社会,总圈在一方天地里,人的思想也容易变得狭隘。
于是将这件事上报了贾母,贾母并不赞成,贾琰抬出虞老先生来,贾母也就妥协了,只吩咐凤姐好好给贾琰准备外出带的人手和东西。
贾赦邢夫人对此都是无所谓的态度,贾环倒是想跟他一起去,无奈贾政不允许,只责令他好好看书,明年让他也下场试试。贾琏不知道这阵子忙什么,每天不见人影,听闻了这件事后,倒是给他送来了一个据说武功很好的镖师。
贾琰是个行动力很快的人,在现代的时候旅游都是一个背包完事,虽然古代治安不好,但他是个男的,低调点,带个小厮带个镖师也就完了。
今日一整天贾琰都在外面买出行的东西,为了以防万一,他特地订做了一把短刀,小而锋利,又自己画图样找人设计了一把可以卡在袖口的袖箭。
刚刚回到院子,就听见磐月在外说话,一抬眼,竟是看到两个稀客。
迎春和林黛玉。
他经常去迎春那里,但迎春却是第一次主动来他这,黛玉除了那次跟贾母刘姥姥来过,这也是第一次,虽然都在大观园里,但他住的偏僻,除了贾环来找他做做文章,宝玉来找他聊聊音谱,姐妹们来的还真是不多。
贾琰赶忙将她们迎到待客的屋子里。
荻芦人少,这屋子向阳,他有时会来这看书,渐渐地,成了待客书房两用的地方。
屋内只一个乌木边梨心厚长案,放着一摞书,还有青花折枝果纹六方瓶,旁边是博古架,搁着笔筒墨盒棋罐之类的东西,一个黄花梨木圆腿桌,旁边放着四张紫檀嵌竹丝梅花式凳。
迎春和林黛玉便坐在了桌边的梅花凳上。
都坐下来后,迎春低着头绞手帕,林黛玉眼神望向窗外一言不发。
贾琰从里面取出一套新的茶具,沏茶给她们。
古代的烹茶大有讲究,一般采取的是环回击拂的方法炮制,茶筅身要厚重,长五寸许为佳,水到第二沸时,先舀出一瓢水,用竹筴搅水汤中心,取适量茶末在中心投下,等溅出沫子来,再倒入沸水,此时茶味才更加香浓。
林黛玉小口的抿了一下,顿时觉得齿颊留香,舌尖微甜,清淡悠长,心里只道这次的茶竟比妙玉那次用雪水泡的还好些。
贾琰笑道:“二姐姐、林妹妹可是稀客,这次来可是有事?”
迎春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拿手去拉黛玉。
原来贾琰要走的缘由并没有跟迎春细讲,迎春只觉得他是因为科举落第心情不好,才心血来潮的想出门,待要劝慰他,又想到自己嘴笨拙舌的,不妨央了黛玉,林妹妹心思敏捷,十个不及她一个,她自己不会说,便让黛玉来劝。
这才有两个人结伴而来的事。
林黛玉略窘迫,她心里十分后悔不该一时心软答应迎春。
这让她怎么说?贾琰笑意盈盈的,看不出一点不高兴,于是她只低头喝茶,也不说话。
迎春见黛玉不说话,想了想便直接问:“你这次为什么要出远门,可是因为考的不好?”
“不是,”贾琰给黛玉续了杯茶,笑回迎春道:“上次中举已是侥幸,这次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又冲黛玉指了指茶杯,“烫茶不宜多饮,两杯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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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跟我提过你的先生,”迎春边回忆边点头道:“他说‘人有纵天之志,无运不能自通’,我当时就很赞成,现在看来,他说的果然不错,所以你也别难过了。”
“······”贾琰无话可说。
这到底是安慰还是嘲讽?
“咳咳,”林黛玉许是喝茶被烫了,起身急急忙忙的道:“我们只是听说三哥哥要出远门,来送声平安,也没别的事,这就走了。”
迎春却是不动,继续叹道:“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黛玉本来已经走到了门边,听到迎春的“劝慰”之语,实在忍不住又坐了回去。
“三哥哥,你这次出去,多久回来呢?”黛玉轻声问道。
贾琰正因为迎春的话皱眉,想好好跟她谈谈,见黛玉又走了回来,就没再提。
“老太太让我八月十五前必须回来。”
“那多久回来呢?”
贾琰心里有点疑惑,不明白她去而复返问这个做什么,面上还是笑道:“还没想好,往富庶之地走一趟,再往贫瘠之地走一趟。”
“我未曾出过远门,只能从游人诗句中能领略一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固然让人遥想,但也有六龙回日之高标,冲波逆折之回川,道路险阻,多有崎岖,”黛玉停顿一下,终于说道:“路上多加小心才是。”
贾琰大概能看出来林黛玉应该是迎春拉过来凑数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临行前,能有人单纯的嘱咐一句多加小心,总是不错的。
他心里微暖:“多谢。”
林黛玉说完这句就自觉已经完成了迎春的嘱托,向贾琰告辞径自先走了。虽然迎春是想让她劝他不要出去,但如果有可能,谁又愿意一生囿于方寸之地呢。因此不劝也罢,说一句小心足矣。
贾琰从博古架的暗格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迎春。
迎春疑惑的打开,不由大惊失色,忙递还给他:“你这是做什么?”
里面竟然放着三张银票,数额都还不小。
贾琰这次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迎春,他与迎春的关系其实不像平常姐弟那么亲密,一来他忙,二来迎春也不擅于交流,两人能谈的话并不多,但迎春曾经在他最无助的时候陪伴过他,他在现代又是独生子,因此对迎春也着实有几分姐弟之情。
贾琰只知道《红楼梦》中的迎春是早逝,貌似是被贾赦五千两卖给了一个纨绔子弟。但这个人是谁,贾琰是真的想不起来了,他这一走大半年,就怕迎春在这段时间被定下亲事。
如果能知道这个人是谁就好了,现在就能想办法从根本上断了这门亲。至于劝贾赦,贾琰早就放弃这种想法了。
贾琰将门关了,严肃道:“二姐姐,我跟你说件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要记好了。”
“你的亲事怕是父亲做主,但父亲不会好好给你挑的。”
“琰儿跟我说这个作甚么。”迎春脸色涨红,本来见贾琰一脸郑重,以为他有什么正紧事要说,没想到竟是这样不着调的话。
现在这件事情还没影,跟谁说也不会有人当回事,他给贾琏留了信,让他在贾赦一有给迎春定亲念头的时候拿出来看,到时候再来找迎春拿钱,从男方那边想办法阻止。
迎春听贾琰说了半天,只觉得他说的是疯话,低头红着脸也不吭声。
贾琰将三张银票给迎春看:“这张一千两的,是我的铺子里赚的,这张两千两的,是我找朋友卫敬秋借的,而这张两千两的官票,”贾琰拿起最后一张,伸出三个指头:“是我以举人的身份从户部开的商行借的,三分利。所以二姐姐,你一定要收好了,弟弟弄这钱不容易。你可别害我。”
迎春连连摇头:“分明是你害我!你拿着不就好了。”
贾琰笑道:“二姐姐,我就求你这一件事,你只管把这钱保管好就成,等二哥哥找你要时,你再给他,若是你在园子里都听到了你的亲事,可能就有点晚了,这也不怕,你就去找老太太,老太太已经答应我了,会给你做主的。”
“二姐姐,谁也不能负责谁的一生。我还是那句话,自助者天助,自弃者天弃。你千万要记住了。”
迎春默然半晌,终是将钱收了起来。
三章合一
一辆颠簸的马车上。
三个男人的手脚被绑的结结实实的, 横七竖八的瘫倒在马车上。
其中一个身形较为年轻瘦弱的少年艰难的坐起来,将头探出车外,哇的一口,吐了个干净。
少年穿一身普通的藏青绸布长衫, 面色白皙,眉目清朗,身材修长,如果不是五花大绑略显狼狈, 任谁也要夸上一句翩翩好儿郎。
另外躺在车上的两人,一个贼眉鼠眼,眼角一个刀疤,大概二十多岁, 一个面色微黑, 大概十七八岁。
贼眉鼠眼的男人看见少年苍白着眼脸靠在车厢上喘气, 哈哈大笑:“我说三爷,看你这梨花带雨的, 那土老匪绝对是怜香惜玉, 要抓你回去当女婿呢。”
贾琰没什么反应, 闭目缓神。
那贼眉鼠眼的男人自己说的很嗨:“唉,也不知道那土老匪家的小姐长的怎么样,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又嘿嘿嘿地笑地甚为猥琐, 捏着嗓子唱道:“伸手摸姐面边丝呀, 乌云飞了半天边, 伸手摸姐脑前面呀~嘿,天庭饱满······啊!”
男人陡然叫了一声,只是他立马紧紧闭上了嘴巴,不再出声。
贾琰坐在他身上,抡起拳头直往他脸上抽:“你他妈的文盲会不会用成语?不会用就别用,我雇你让你是干嘛来的,卖了我还想在这装爷爷!”
男人疼的咧嘴,但还是忍着疼急忙说道:“哎呦我叫您爷爷成嘛,您小声点,引了人来咱们都完蛋。”
刚说完就听见外面一声吼。
“都给我安静点!比娘们还能叫,再叫割了你们的舌头。”
马车的门帘被掀起来,一个络腮胡子眉间有黑痣的男人探头看了看,正是对郝老二举刀的那个大汉,别人都叫他叫虎四,虎四见三个人还是被绑的结结实实的,便抬了抬手里的大刀:“老实呆着别动。”
虎四走后,贾琰转了一下手,像变戏法似的,手上绑着的绳子立马又掉了,他一语不发,又去解脚上的。
贼眉鼠眼男立即凑过来:“爷爷,您这一手厉害呀。”
贾琰正靠在门厢上休息,嗤笑一声:“郝老二,你要脸不要?”
没错,这在车上的三人,正是贾琰,石松,郝老二。
石松是贾琰带的小厮,至于这个贼眉鼠眼的郝老二,就是贾琏给他找的那个据说武功很好的镖师。
一个半月前,贾琰从京城出发,由北向南,路经柴阳,晋台,金陵,中化,日夜不停,想赶往西南的晁河,据说晁河有个叫丰庙的村,生产一种水稻,亩产能达到四百公斤,奇怪的是,把这同样的种子弄到别的地方,一亩也就是一二百公斤,哪怕就移到相邻的村也不成。
古代是农业大国,粮食是重中之重,加上贾琰自己也好奇,于是就想到这个丰庙村来看看,谁知刚到滁州,就被一伙抢劫钱财的盗匪拦住了。
贾琰早就预料到这事,因此吩咐石松和郝老二马上把所有的钱财拿出来,谁知那郝老二是个贪财的性子,存着侥幸,在自己鞋垫里藏着的银票就没交出来,最后被搜出来,那盗匪勃然大怒,当即提刀就要给郝老二一刀。
谁知那郝老二是个最没骨头的,立即跪下,为了戴罪立功转移话题,给盗匪说贾琰是京城的少爷,让这伙盗匪绑了他好卖票。
于是他们三个就在这辆车上了。
郝老二讨好的冲贾琰笑,小眼睛鼻子挤到了一块:“爷爷,帮我也解解呗,我这手绑的都没知觉了。”
“郝老二,做镖师真是委屈了你,你该去唱戏。”贾琰神情不便,只给小厮石松松了松绑,但也没给他解开。
“就我这张脸,唱戏也没人看呀,三爷,你帮我解开,我有功夫,咱们好歹有个照应不是。”
“三爷,我功夫真的不错的,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啊,他们七八个人,咱们一动不如一静。”
贾琰闭上眼,懒得搭理他。
“哎呦三爷,您还生我气呢!我那不是卖您,我是想着那群土老匪没见识,只跟他们说你是京城小户人家的少爷,他们信了,到时候吃亏的不还是他们嘛。咱们这是缓兵之计。再有那胆小的,或许不敢得罪京城的人,一听名头就吓走了。”
“你当我是傻子?”贾琰从身上扯下一块布,当即塞在郝老二嘴里,“你要是听我的话,咱们不过是丢点钱,那盗匪要砍你,也不会要你命,你就着急忙慌的拿我当靶子,现在又说这些屁话,你觉得我好糊弄是不是?”
“这滁州接近边陲,兵力不少,在这还能出现盗匪,你用脑子想想也该知道老实点。”
郝老二呜呜的叫着,一直摇头。
贾琰不再理他,只拿手放在嘴里去抠自己的嗓子眼儿,不一会儿只见他探出头,又吐了不少。
外面传来笑声:“看这京城来的少爷,连坐个马车也跟个娘们似的吐个不停。嘿,我说少爷,忍着点,咱们还得一天一夜才到呢。”
又有人喊道:“兄弟们,老大让我们休息半夜再走。”
马车停了。
贾琰迅速的将郝老二嘴里的绢布扯出来,示意他闭嘴,自己则双手背在身下,躺着一动也不动了。
不一会儿上来两个人,端着一大碗水依次喂给石松和郝老二,等到贾琰的时候,刚喂了半口,就见他吐了出来,又喂他喝,谁知他头一仰,撞了一下碗,本就剩的不多的水都洒了出去。
因为贾琰今天吐了好几次,所以两个人也没怀疑他是故意的,看到贾琰脸色苍白又昏迷不醒的样子,一个人道:“算了,别再弄了,这么个小兔崽子,没事。”
石松和赫老二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贾琰往外瞭了一眼,见其他人都上马车睡觉了,只留了一个人在外看车,那人也靠在树上睡的呼噜震天响。
贾琰悄悄的走到后边的车上,找到自己的包袱,把自己被搜走的短刀和袖箭拿了出来,顺便又扒拉出六个馒头和一些肉干。
正准备离开时,却无意间看见车上的一个长箱子没上锁,抑制不住好奇之心,他轻轻的将箱盖推开。
月光下,利器出鞘,寒意森森。
***
赶了两天一夜,这帮子土匪终于到了他们的根据地,是在一座山上。
山路不好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土匪们停了车,开始走着往山上运东西。
石松和郝老二此时都醒了,土匪们把他们两绑在一块牵着走。这次他们出来的人不多,也就八个人,加上还要搬东西,所以每个人手上都不得闲。
一个小土匪踹了踹贾琰,叫道:“这少爷不会死了吧?怎么还不醒?”
虎四走过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捞起贾琰把他背在了背上:“别废话,赶紧走。”
贾琰他们三个被关在了一间柴房里,从被抓到现在,已经三天了,除了带着蒙汗药的水,什么都没给他们送。
直到第四天,虎四给了贾琰几巴掌,让他清醒了之后,就给他松了绑,把他抓到了葛春峰面前。
葛春峰便是这荒山寨的老大。
国字方脸,虎目浓眉,壮硕无比,皮衣毛褂,腰上别着一把龙头斧,看起来五十出头,标准的土匪样。
葛春峰坐在中间的石炕上,石炕上铺了虎皮,放了方桌,桌子上摆满了酒肉,屋子很大,土匪们一桌一桌的坐着,看起来大概有七八十人。
贾琰哆哆嗦嗦的立在中间。
葛春峰面目虽可怕,但为人不错,见贾琰害怕的样子,亲自给他倒酒。
贾琰看着那一大碗:“我不会喝,”接着小心的觑了葛春峰一眼,慌手慌脚的端起就喝,喝的太急,连连咳嗽,被呛的眼泪都出来了。
一屋子的土匪轰然大笑。
葛春峰见他一副不知事的书生样,也放下了心,甚为和煦的招呼他上炕:“小兄弟,来,到这坐。”
“别害怕,咱们虽是土匪,但也是迫于无奈的出路,拿钱消灾,取人性命的事咱们不干,请小兄弟来,也就是咱们这帮兄弟太久没出去了,想请兄弟给咱们讲讲这京城的事。”说罢自己也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小兄弟,你先给我们说说,你是京城哪户人家的公子啊?”
“我是京城翰林学士程家的。”
“程家?”葛春峰眼神微眯起,“我可是太久没去京城了,怎么不知道翰林院还有个程家?”
“我父亲是三年前的进士,刚胜任不久,我们一家也是才到京城不久。原来是在扬州的。”
葛春峰头往旁边一转:“虎四,你老家是不是扬州的?”
虎四冲贾琰吼道:“踝!”
贾琰小心翼翼的拿起桌上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在心里感谢磐月,因为她就是扬州人,托她的福,贾琰才知道踝用扬州话讲就是吃的意思。
虎四冲葛春峰点了点头,葛春峰又问贾琰为什么来滁州,在滁州可认识什么人,贾琰都回答的严丝合缝,挑不出毛病。
葛春峰沉吟了一会儿,冲虎四点了点头,吩咐虎四将郝老二带上来。
虎四下去后,中间的这炕上就剩下贾琰和葛春峰,贾琰有点渴,便站起来去拿葛春峰面前的酒壶,许是喝了酒,站立不稳,一不小心就朝葛春峰倒去。
葛春峰下意识的去接。
到底是有功夫的人,在贾琰还没挨近他的时候,就迅速反应过来,过肩抓住贾琰的胳臂一拧,只听到一声骨裂的声音。
贾琰左手半拉无力的垂着,显然是折了,但他的右手却拿着一把尖刀,抵在了葛春峰的喉咙处。
贾琰笑:“葛老大不妨试试,我们比比谁快。”
葛春峰垂下眼,示意下属们稍安勿躁,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贾琰哈哈大笑,将尖刀毫不犹豫的向前刺去,就在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时候,却见贾琰猛然换了个方向,将尖刀一下子插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不过手掌长的一把短刀,竟将上好的红椽木方桌劈成两半。
“我是谁?”贾琰冷哼一声,“我爹是皇帝,你们说我是谁!”
众人都被这变故弄的回不过神儿,就连葛春峰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才笑道:“小兄弟真会说笑话。”
贾琰拉了个椅子坐在上面,神情似笑非笑:“葛老大,替沈家私自铸造兵器,这是个什么罪名?”
葛春峰面露惊骇,立即脸色大变。
下属们有好几个人就要拔刀上前,被葛春峰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原来虎四他们这次出去就是替滁州驻守的将军送兵器的,古代兵器由朝廷派人制造,实行“盐铁”官营,全国设铁官36处,下面又设置了甲铠署、□□署,即使是军队,也严禁大量生产兵器,兵器发放的数量,都是有明文规定的。
不但如此,就连农民私铸铁器,也要处“左趾”的刑罚。对这方面的管理极其严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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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自豢养私兵,铸造兵器,一旦被察,视为谋反大罪。
贾琰年纪虽小,但行为做派出其不意,听他言语,只怕大有来历,不敢轻视,葛春峰心下拿捏不定,面上脸色变了几回,最终却爽朗一笑,拿起酒坛道:“小兄弟,是我冒犯,我给你赔罪。”
说罢竟将一坛酒咕噜咕噜饮下,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好酒!”转头对贾琰道:“小兄弟,咱们另找地方好好谈谈。”
说起来贾琰这次遇难真是无妄之灾,虎四他们这次送兵器,正巧遇上圣上钦点的监官来了,这之前可是没有一点风声,虎四一看不对头,就又把一车兵器压了回来。
谁知路上正好碰到这三个人,虎四最是个谨慎的性子,这两天巧合的事太多,便装做劫财的样子想观察一下他们,谁知越看越怪异,竟然无意中得知还是从京城来的,虎四正因为滁州兵备那出的变故疑神疑鬼,便把他们带了回来。
沈家,是当今皇后的娘家,但沈家不仅仅是靠后宫起来的,沈家本就是世家大族,重诗书礼仪,族中出仕子弟甚多,大多是文官,但也出了几个名将,这其中就有包括驻守滁州的广威将军沈英汝。
贾琰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装傻,但自从那天晚上看到那一箱箱的兵器,就知道装傻不行了,从他们被带上路的那一刻,这盗匪恐怕就已经下了决定了,宁肯错杀不肯放过,留着他们上山询问,不过是想套出点别的话罢了。有关系,那就杀,没关系,还是一个结局。所以倒不如堵上一把。
另一个房间里。
葛春峰笑道:“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小兄弟是哪位皇子?”
贾琰哈哈大笑,托了下刚被接上的左胳臂做了个抱拳的样子:“大哥,哪有皇子出门像我这般寒酸,就带两个小厮的。”
葛春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早已收了轻视之心,点头赞道:“小兄弟好胆量好气魄,拿刀抵着我的,你还是头一个。”
贾琰笑着摆摆手:“明人不说暗话,兄弟我姓林名樟,今年不过是个上京赶考的穷书生,没想到却落了第,便想先找找别的法子,投在太子门下当了清客,混口饭吃,至今连太子的面也没见着,我心灰意冷,便想着出来逛逛,竟遇上了咱们荒山寨的弟兄。”
“原来林兄弟也是太子的人?”葛春峰大喜,松了一口气:“如此,倒真是冲了自家的龙王庙了。”
贾琰不意就这个事细谈,另转了一个话题,问道:“大哥看我那把短刀如何?”
葛春峰笑道:“自然不错,说是削铁如泥也不为过。”
“我家祖上就是给圣上做兵器的,不过后来败落了,这手艺也就失传了,我虽不才,但也有几分门道,若是大哥不嫌弃,我就投在大哥门下,能混口饭吃就行,不知大哥可肯收我?”
葛春峰早在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惊喜的睁大眼,他们土匪出身,做这事又极私密,根本找不着合适的工匠,加上材料不足,做出来的大刀易折断,弓箭射程不远,广威将军早就对他们制造的这些兵器不满意了,只是不能换人做。
不过,他将信将疑的打量了一下贾琰的小身板。
贾琰立即道:“大哥要是不放心,我先做出来几个,给大哥瞧瞧。只不过我这手受伤了,大哥得找人帮我。”
“这不是问题,我们这人有的是。”
半个月后,看见放在面前的手刀、蒺藜、铁鞭、□□,□□,铁锏、铁剑、烈钻、钩棒,葛春峰激动的心口直跳。
贾琰拿起其中的□□,示意葛春峰跟自己来。
走到房屋外,站到最高处,拉弦,上箭,瞄准,射击,只见一道光影,箭矢破风而出,飞如星火,疾如雷电,裹挟着万般气势。
葛春峰两眼放光,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的,声音颤抖:“这射程,得有七百米吧。”
贾琰淡定的点点头。
“赶得比较急,要不然还可以跟好,主要看弓背的硬度,硬度越大射程越远。还有那把长刀,你这制造的铜,锡,铅的比例不对,最好用高锡青铜与低锡青铜的复合材料铸造,刃部含锡量高,所以坚硬,脊部含锡量低,故而柔韧。”
贾琰心里道:我就不信说不晕你。
葛春峰虽然是个土匪,但也很明白铸造私器是个走钢刀的营生,他不是被逼无奈也不会走这条路,如果他不能在广威将军证明他的价值,那么等待他和他兄弟的,只有死路一条。因此喜的恨不得立刻跟贾琰拜把子。
贾琰却说这半个月太累了,需要休息休息,葛春峰满口答应了,每天只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他。
简直是贾琰穿越过来之后过得最悠闲的一段时间了。
郝老二正拿了鸡腿在啃,吃得油光满面,吃完打了个饱嗝,对贾琰竖了个大拇指:“三爷,我心悦诚服。”
贾琰刚想夸他这次成语用的对,就听到他贱兮兮的又道:“不过三爷,咱们就窝在这不走了吗,你还真想留在这给葛春峰当女婿啊。三爷,那葛姑娘漂亮不?”
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外立马传来葛春峰声如洪钟的大嗓门:“林弟贤婿,我来看你了。”
林弟贤婿,这也是葛老大自创的叫法了。
葛春峰后面还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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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十八九岁的样子,虎目方脸,穿了一身大红衣衫,很是夺目,个头很高,身量跟贾琰差不多,身形顶贾琰两个。
葛小秀懒洋洋的走到贾琰面前,给他行了个福礼。
叫道:“林弟。”
说是福礼,其实葛小秀就是做了个扭的动作,那胖身子蹲都懒得蹲,甩了一下手帕,可见对贾琰这个人,她是敷衍都懒得敷衍。
“葛姐姐。”贾琰点头示意。
郝老二在旁边笑到抽筋,这辈分是怎么叫的,而且葛小秀不像是葛老大的女儿,这活脱脱是葛老大的儿子啊,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脸,这腰,这神情,背上背把大刀,可以直接上山打虎了。
葛老大完全没有别人的那种岳父病,看着贾琰是越看越满意,出身好,会读书,模样好,能帮他,还能改善他们家的基因,只恨不得立刻打包把女儿嫁出去,哦,不,是把贾琰招进来。
“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聊聊。”葛老大露出慈父脸,乐呵呵的说完这句话,立马脚底生风的走了。
贾琰跟葛小秀各坐在一旁无话可说,一个抬头看屋顶,一个低头看地面,两个人都是生无可恋脸。
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地下的相亲,都不会使人愉快。
葛小秀玩了会手指头,觉得无聊,开始对贾琰开嘲讽:“蠢货。”
贾琰就跟没听见似的,从桌上拿了一本游记来看。
郝老二不敢这时候去贾琰那碰钉子,忍着笑坐在葛小秀旁边,赞道:“葛姑娘,你是勇士啊。”
葛小秀眉毛抖动了一下,斜着眼看他:“你又是谁?”
郝老二这个人,说是镖师,但贾琰没见过他功夫怎么样,骨头软,贪财,小气,没信用,他最大的优点应该就是那张舌灿莲花的嘴,在爷爷和孙子之间转换的毫无压力,无论跟谁都能聊到一起,没人聊他自己也能嗨半天。
这时,郝老二充分发挥自己的二皮脸精神,不顾葛小秀的不耐烦,硬贴上去跟她海聊,从吃食聊到衣服聊到武器聊到各地风景,称呼也从葛姑娘到葛妹妹到大秀。
“大秀啊,”郝老二意味深长幸灾乐祸的瞅了贾琰一眼,才冲葛小秀笑道“你这身形可得减减,要不你以后的夫君面对你,他都得自卑呀。”
葛小秀正在嗑瓜子,不屑道:“在这寨子里,我爹是老大,我就是老二,谁见了我都会自卑的,”又纠正道,“我叫小秀,不是大秀。”
郝老二被葛小秀的自信震惊了一下,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景,他以为葛小秀是欲擒故纵,原来不是?
“大秀更适合你,”郝老二伸出指头指了指贾琰,好奇的问她:“你真看不上他?你们女人不都是喜欢他那样的?”
“喜欢什么样的,蠢货?书呆子?小白脸?叫声大哥就真以为自己是别人弟弟了?”葛小秀声音很大,完全不知道遮掩。
郝老二还不来及偷笑就听到葛小秀接着道:“我觉得你比他好多了,不如我跟我阿爹讲,你进我们家好了。你嘴巴甜,能陪我说话,”葛小秀越说越觉得不错,站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郝老二一圈:“这长相也一看就是我们荒山寨的人。就是身份低了点,是个小厮,也不会武功。”
郝老二当场石化。
“算了,我不嫌弃你,毕竟配的上我的男人没有,”葛小秀的自信真是无解,她将瓜子皮一扔,甩了甩长发,“我这就去找我阿爹说。”拍拍屁股就走了。
贾琰把书放下,笑吟吟地道:“真是恭喜葛少寨主了。”
葛春峰对这件事情的发展方向也很无奈,他对贾琰抱歉道:“唉,我这女儿,是她没眼光。”
贾琰让他不必在意,葛春峰犹犹豫豫的又问:“那铸造兵器的事,那边传来消息,说圣上派来的监官已经走了,将军急着催我们要下一批呢。”
贾琰还是笑而不语。
葛春峰狠了狠心,让人搬过来一个箱子,关上门打开给贾琰看:“寨子里人也不少,兄弟们大手大脚惯了,能攒下的实在不多。”
贾琰将箱子合上,笑道:“大哥太客气了,您让干什么,一句话的事,明天大哥就带我去铸造坊,咱们要干索性干票大的。”
葛春峰的铸造坊建在深山里,四周洒了毒气药,野兽都不往这来。四周用高石墙围着。
贾琰站在高处,看着那些工匠们赤身裸体的,一个个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火炉内滚滚铁水,工匠们的脚全被烫烂了,旁边的监工还在拿着皮鞭在不停的咒骂。
葛春峰道:“林弟别怕,这些人都是从滇南那边抓过来的,远的很,出不了问题。”
“看着他们那些人是谁?”
“那是将军派来的,盯着他们,”葛春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也盯着我们。”
贾琰道:“这里毒气重,我得带个东西遮脸。你跟那边的监工打个招呼。”
“这不是问题,你干你的,教给他们怎么做就成。”葛春峰很爽快。
接下来的时间里,贾琰日日埋头在铸造坊里。而郝老二,则天天跟葛小秀腻歪在一起,大有郎情妾意的味道。
山中不分日月。
终于到了出兵器前的一天。
葛春峰面露惊讶,看见贾琰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忙上前扶住他:“林弟,这正是关键的时候,你怎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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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的脸色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圈:“大哥,我实在受不住了,所有的工作都做完了,明天等着开炉就行。今晚回来歇息一晚,明天我跟着你一起再去看。”
葛春峰眼睛闪了闪,笑道:“行,休息一晚,虎四,”等虎四进来后,意味深长的冲他点了点头,“你照顾林弟一晚。”
虎四应了声是。
虎四是个很多疑的人,一晚上他只看着贾琰,贾琰让他喝水都不喝,贾琰上厕所他也跟着。
“我要睡了,四哥,你也回去睡吧,不用管我。”
虎四也不搭理他,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扫,直接躺桌子上。
寂静长夜里,刀光一闪。
虎四忽然睁开眼睛,一个挺身就超前抓去,谁料他刚刚抓住贾琰的手,就觉得头上一痛,昏了过去。
郝老二身如鬼魅,动作行云流水,利索干脆,他从虎四背后露出头,洋洋得意:“三爷,我就说我功夫不错吧。”
寨子里的人都当郝老二是贾琰的小厮,从来没人知道他会武功,因此对他防备也不深。
贾琰举起自己的左胳膊,又被抓的脱臼了,还真是多灾多难,只是眼下也顾不上这么多,两个人将虎四抬到床上,绑了他的手脚,塞了他的口,再将被子蒙上,就急忙走出门。
“三爷,我在这,”草丛里的石松抱了个箱子,露出头来。
郝老二在前面带路,石松跟贾琰跟在他身后,一直往深山里走,直走了一个时辰,还没走到郝老二说的那地方。
贾琰怀疑的问:“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下山的通道?不然我们就从原来的路走,我找借口把看山路的人都调到铸造坊那边了,这边守卫的人不会多。”
“三爷你就放心吧,这条路可是我用生命换来的消息啊,”郝老二捶胸顿足,“葛大秀那丫头就跟没见过男人似的,什么都跟我说,她说这条路是她爹专门给自己留的后路,我说,三爷,咱们走了之后就把这后路给他们断了,也报报这一个月的仇,咦,三爷,你怎么不走了?三”
郝老二的声音戛然而止。
月光下,葛小秀木着一张脸,穿着一身夜行衣,站在一大块山石前,手里还拎了把镰刀形状的长剑,女子身形高大,束发黑服,竟然有冷冽之姿。
葛小秀冷笑一声,转身将长剑按在山石上。
山石缓缓而开,眼前出现了一条通道。
“从这出去,现在是子时一刻,到卯时的时候,就能出去了,时间很紧,赶快。”葛小秀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
贾琰道声多谢,就跟着郝老二石松一起走入通道里。
郝老二平时嘴巴不停,现在安静的就跟不存在似的。
清风微徐,暗夜寂静,贾琰猛然停住又回头:“一个月内,赶紧走,别跟着你爹,你爹逃不了。”
“蠢货,说的是你不是我。”
葛小秀还是那副不屑倨傲的表情,利索的徒手推向山石,隆隆隆的一阵巨响,山石紧紧合上,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生路,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是死途。
通道里。
郝老二安静的走了一会儿,又活了过来。
“唉三爷,这个葛姑娘真是怪啊,你说这不会是个陷阱吧,我越想越奇怪。”
贾琰似笑非笑:“那这样,一会儿到了出口的时候,我跟石松先出去,等没危险了你再出去。”
“这不太好吧,”郝老二打了个哈哈,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转眼看到石松手上的箱子,又兴致勃勃的问,“三爷,这一箱金子您准备怎么花啊,要我说,咱们别往西南再走了,这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咱们去江南吧。”
一路上喋喋不休。
走到双腿酸麻的时候,前方终于透出一束微光。
郝老二大声喊累,磨磨蹭蹭的到了最后。
贾琰却加快脚步,拽着石松一路向前。
等郝老二意识到不好的时候,贾琰已经把出口的铁门从外面插上了。
“三爷,三爷,您不能这么丢下我啊,要不是我,您能出来吗?”郝老二拿手捶打着铁门,大声哀求,“三爷,虎四是我打晕的,这条路也是我从葛小秀嘴里套出来的啊。”
直到他喊到声嘶力竭的时候,贾琰冰冷的声音才传进来。
“你现在知道被人出卖背叛的滋味了?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那群土匪不寻常。”
“郝老二,大名郝青山,柴阳人士,父亲商人,母亲渔女,后父亲病死,母亲改嫁,家产被夺,朝廷征用民工,你的叔父们舍不得亲儿子,你被拉去修黄河堤坝,后来又逃亡到柳子沟当了小土匪头,被剿灭后你又混到了京城,因为拉皮条认识了我二哥哥。”
“郝青山,你的经历是够可怜的,可我没对不起你,你不该害我。”
郝老二沉默了一阵,才道:“三爷,我错了,我是想钱想疯了,我真不知道这土匪是干这个营生的,我就是想他们绑个票,那来回跑的肯定是我,我还能赚一笔,我是土匪我了解这里面的忌讳,他们也不是随便杀人的。我真错了,三爷。”
贾琰问他:“你很缺钱吗?”
这次郝青山沉默的时间却比上次还长,长到贾琰以为他不愿意回答的时候才听见他轻声的说了一句:“给我娘子看病。”
贾琰给他开了门,语气依旧冰冷:“你还有一点没说,就是你一直看不起我。”说罢打开石松手里的箱子,从里面拿了两个五个金錁扔给他,“咱们就此别过吧。”
郝老二将金錁收下,低头追上去,笑道:“我以后跟着三爷。”
林荫古道上,三匹马飞奔而去,荡起一层层尘土。
“三爷,我们下面往哪走?”
“听你的,去江南!”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莫等闲,袖手踏河山!
***
荣国府这边,闹哄哄也是一年,期间贾琏停妻再娶,尤二姐自尽,抄检大观园司琪被赶走,此间种种,真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
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这一天。
在这个具有合家团圆意义的节日里,黛玉总比往日要伤感,也不顾秋凉露重,身子前倾,双手支头趴在了窗台上,看着一轮圆月,轻叹道:“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紫鹃一把就将黛玉拉起起来。
“我说姑娘,都到这时候了,怎么又发起呆来,老太太不是让去赏月呢。”
待看见黛玉面颊上挂着的泪珠,紫鹃便知姑娘又想家了,想起从傻大姐那听来的话,紫鹃心里大定,一边给黛玉整理衣服,一边半真半笑道:“可是这个性子,怎么哄都哄不过来,如今好歹有人接替了我,可算让我有个念想了。”
黛玉听到这话,只觉得大有深意,心里乱哄哄的,总有些不敢相信,待要问又不好问的,只呸了紫鹃一口就出门了。
黛玉到来时,贾母正领着众人在嘉荫堂的前月台上盥手上香,黛玉躲在梅花树下等了一等,直到众人上香完毕,黛玉才来见贾母。
贾母见她脸色发红,便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黛玉道:“我才来。”
“走,赏月在山上最好,咱们去山上赏月,”贾母说罢就携了黛玉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凉,心里知道她恐怕是早来了,不由得又心疼几分,“鸳鸯呢,去把那件点红软云苏绣披风拿来。”
然后众人一起往山上的凸碧山庄走去。
贾赦贾琏宝玉贾环贾兰并三春都在,依次坐定后,贾母觉得无趣,便提议击鼓传花讲笑话。
一时间笑语不断,贾母看见空了半壁的桌椅,感叹家里人少,猛一下又想起贾琰来,叹道:“你们都是好的,只琰儿这孩子,答应了我中秋回来,在外也不回来。”
问邢夫人贾赦,贾琰何时回来,两人俱摇头不知。
贾母不愿意在这种日子说些别的话,抬头看见月亮已升至中天,便道:“如此好月,需得闻笛。而且远远的听着笛音才好。咱们只听笛子,因为音乐杂了,反失雅致。”
不一会儿,便从远处传来一阵笛声。
却是与平常吹的音调曲谱都不同。
似远似近,清亮悠扬,不似往常的呜呜咽咽,只听得人明朗开阔,烦恼尽去,如空山新雨,如松涛阵阵,如一副波澜起伏的画卷,展开尽显高耸叠嶂的峰峦。
众人不由凝神细听的会儿,贾母笑道:“今日这是哪个女孩子吹的?一定得赏。”
鸳鸯但笑不语。
圆月美景,正所谓: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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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来了兴致, 带着王夫人邢夫人并一众姑娘去赏桂花,未料笛声却越来越近,因而笑道:“咱们今日也雅致一回,来个闻音寻笛。”众人都道好。
天空地净, 月朗星稀,众人提着八角羊灯缓步而行,待穿过一花荫长廊,便听见笛声戛然而止。
贾琰正站在桂花树下,一身黑色束腰直, 手里真把玩着一根玉屏笛,他眉毛微挑, 大步的向众人走来。
少年的身量开始抽条, 变得更为修长,也显得更为瘦削, 肤色从白皙变成了微麦色。
随着他的走近,众人惊讶的发现。
这个在众人心里只知道埋头苦读的贾家庶子变了。
夜色漆黑, 贾琰模糊不清的脸逐渐变得清晰, 轮廓分明, 褪去了稚气青涩, 却换成了一种内敛的张力,他风尘仆仆, 衣衫半旧, 但他单单站在那里, 就让人不可忽视, 眉眼飞扬,熠熠生辉,似一张拉满的弓,带着势如破竹的力道。
贾母不等贾琰拜下去就连忙把他扶起,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酸涩,透过久远的岁月,她似乎又看见当初那个初露峥嵘一往无前的年轻人,贾母落泪,问道:“琰儿?”
“老太太,是我,”贾琰笑道:“正值佳节,寄一笛乐祝老太太,寿嘉荣康,福享安泰。”
贾母拿帕子擦了泪,连声道:“好,好,”又看着他道,“高了,黑了也瘦了,往后可再不许你出去了。”
“老太太,我在外都好,”贾琰笑道:“我还给您带了各地的土产,一会儿给您看看。”
贾母使劲握了一下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道:“人回来就好,正好能赶得上咱们家的一桩喜事。”
贾母的话音刚落,贾琰就见迎春拿帕子挡了一下脸。
他的心登时一沉。
迎春果然还是定亲了。
贾琰回府的第二天,在荻草庐内等了一整天。
连黛玉都派了雪雁来谢他带回来的扬州土产,迎春竟是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磐月端着盆子在院子里洗衣服,担忧的看着他,这都不带停的练了一下午了。
“三爷,休息一下吧。”
贾琰又射出一支,穿风入石,箭镞和雕翎全都隐没不见。
磐月想要再劝,却见贾琰将箭筒一扔,往外走了,磐月看着他去的方向,应该是二姑娘的紫菱洲,心里松了一口气,这姐弟之间有什么说不开呢,三爷怎么跟宝二爷一个性子,听见姐姐出嫁竟不高兴起来。
迎春正在看窗前看书,忽然见前面投下一片阴影,抬头一看是贾琰,立马站了起来,慌乱间还差点把椅子带倒。
“二姐姐怕我什么?”贾琰拿起迎春看的书,见又是《太上感应篇》,心里一堵,不由的声气儿不太好。
迎春低头不说话。
贾琰用手抵了一下额头,尽量让自己不那么生气,拉了把凳子坐下,放软了声音道:“二姐姐,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琏二哥哥来找过你吗?你知道了自己的亲事,去找过老太太了吗?老太太怎么说?”
“咱们是亲姐弟,你跟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迎春道:“这哪是我能想的呢,全听父母之命吧。”
“我跟你说过,父亲他不会好好给你挑的,你好歹拖到我回来,咱们姐弟关起门来说话,你别又来敷衍外人那套!”
迎春又不吭声了。
贾琰被迎春的不言不语气的是一肚子闷气,起身走到门前,一下子把门拉开:“你进来。”
绣橘本来贴着身子站在窗边上,竖着耳朵偷听里面人的对话,半天听不见姑娘的回答,正跺脚着急,谁知被贾琰逮了个正着,她尴尬的笑了笑,赶紧跟着他进去关上门。
贾琰喝了口茶,还是觉得额角直跳,指了指绣橘:“你来说。”
绣橘倒是大方:“三爷是府里对姑娘最好的人,三爷就是不来问,我也想替我们姑娘去问问三爷,三爷别觉得我拿大,实在是我们姑娘这性子,我们看着也着急。”
竹筒倒豆子说的那叫一个干脆。
贾琰交给迎春的五千两银票,毫不意外又没保住,这次倒不是被下人偷的,毕竟下人没这么大胆子,而是被邢夫人拿走的。
至于邢夫人是怎么知道的,是因为这期间发生了抄检大观园事件,那抄检的人正是邢夫人的陪房,这银子放在探春那遇上这事还有可能保住,要放在迎春这,结果自然就不用说了。
“我看见这五千两银票也吓了一大跳,没反应过来呢,就被那王保善家的拿走了,后来细细问姑娘,姑娘才告诉我三爷跟她说的事,后来琏二爷果然来了,只是这五千两的银票再去哪重弄去?琏二爷又被大老爷打了一顿,估计为的也是这事,再后来,就有风声说姑娘的亲事定了,大太太天天在耳边说姑爷多有出息,还一直提起司琪的事,说这姑娘贴身丫鬟跟人私通的名声传出去了,我们姑娘根本嫁不了人。”
“老太太后来也叫我们姑娘过去提过这事,说替我们姑娘做主把这亲事推了,谁料,”绣橘指了指迎春,“我们姑娘竟是不愿意。老爷太太姑娘都同意,老太太连个由头都没有,也不好怎么样。”
“这些日子我们早就托人打听了,那未来姑爷之前早都死了一个妻子了,据说就是被他活活打死的。”绣橘作为迎春的大丫鬟,也是要一起跟着嫁过去的,迎春又是这样的性子,饶是绣橘的性格算厉害的,想到今后无望的生活,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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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示意绣橘出去。
等绣橘出去后,迎春走向床头,翻翻找找了半天,拿出一个莲花红木锦盒,递给他。
贾琰打开,见里面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碎银子,加起来大概有二十多两,还有一张二百两的银票。
他的火气一下子灭了下去。
“你哪里弄的这么多钱?”
国公府的姑娘少爷吃穿不愁,但要说有多少自由支配的钱财,那还真不多,贾琰跟迎春这样的,也就是每月二两,又没有父母补贴,二两基本都用来打点下人了。
迎春道:“这么多年攒的,银票是我当了衣服首饰弄的。”
贾琰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你为什么跟老太太说愿意这门亲事?”
“太太说,只要我同意这门亲事,就把银票还给我。”
“二姐姐,我拿银票给你是让你避开这门亲,而不是让你拿亲事来换银票。”贾琰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变故,就让事情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而去,明明有那么多解决方法,为什么又回到了原来的局面。
“可是,我问过琏二哥哥,你借的是官票,因为你有功名在身,所以才能借这么多,要是还不上,他们革了你的功名怎么办呢?”迎春的声音很平静:“琰儿,你读书那么不容易,你那么不服输,我看的出来,我不想害你。”
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已到了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却看不到这个年纪该有的肆意张扬或青春烂漫,眉目间尽是隐忍温和,本是微丰的体态,这几个月却迅速消瘦了下去。
贾琰将手里的锦盒还给迎春:“二姐姐,你担心我,我很感念,但是你既知这银票重要,就该想办法不让太太拿去,她拿去了,你就该想办法拿回来,但绝对不是以这种牺牲妥协自己的方式。亲事既然定了,我多说无益,你给我点时间,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而在另一边,贾母也正和贾政在谈论宝玉的亲事。
贾政最是个孝顺的,闻弦歌而知雅意,贾母才起了个头,他就站了起来。
“一切听母亲的安排就是。只是宝玉这孽子顽劣,我心有愧,生怕对不住敏儿和如海。”
贾母道:“既如此,你便跟你太太也说一声,我也不知还能活几年,就这一桩心愿,要是能了了,我也能闭眼了。十天后等二丫头出了门子,咱们就办这一件。”
贾政自是应下不提。
自黛玉进荣国府后,贾母就起了这个心思,两个玉儿脾气性情都好,都是她的心头肉,若是能凑到一起,那便再好不过,只是一来两个人年纪都甚小,再来黛玉一直守孝,后来又来个薛宝钗,王夫人毕竟是宝玉的母亲,她不能逼得太狠,否则黛玉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只想着拖一拖,宝钗的年龄在那,等宝钗嫁了人,便也顺理成章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她的私产就是只给宝玉一半,也够这两个玉儿花费了。
只是王夫人却不愿等了,抄检大观园,先后赶走了晴雯,四儿,芳官,又提拔了袭人麝月,跟贾母道年后就让宝玉搬出园子,说是宝玉渐大,一家子姐妹倒没什么,表亲间还住在一起就不大妥当了,此时宝钗因为抄检大观园早已搬出,那么王夫人所指的不方便。
自然就是黛玉了。
出嫁
说是想办法, 可是只有十天,退亲根本不可能了,贾琰能想什么办法呢,他连迎春定的是谁都才刚知道, 真的是完全无处下手,只得先让郝老二先去打听这家人的底细。
与迎春定亲的人家为孙家,祖上是大同府人士,军官出身,当年因不能了结之事, 为慕宁荣府权势,才拜在门下, 根本也不是什么世交, 其中只有孙绍祖一人在京,其人弓马娴熟, 应酬权变,现袭指挥之职, 在兵部候缺题升。
兵部?
现任兵部总领的正是昌远侯周旷。
昌远侯周旷, 祖上曾跟着□□打江山被封为异姓王, 但一代代下来, 早已势微,周旷年少就投身军营, 打了二十多年仗, 从小小的伍长一直升到一方都尉, 直到在壊湘一战中深受重伤, 这才从战场上退了下来,被圣上封为昌远侯,谁知此人不仅擅军事,于治国策略上也多有心得,不过才短短几年时间,就深得圣心,成为朝堂上的新势力,与沈枋一派分庭抗礼。
贾琰望着朱红色大门上“昌远侯府”的匾额,递上了拜帖。
小厮把贾琰带到了跑马场上。
一匹枣红色的健马奔驰而来,其疾如风,跳如影,马上一个男子,穿着武官纻丝盘领右衽袍,上身着月银甲胄,看不清具体样貌,只觉得身形凛冽,气势如虹,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退避。
男子看见贾琰,猛然加快了速度,将背上的弯弓取下,也不停下,瞬息之间,拉弓搭箭。
竟直冲着贾琰而来。
贾琰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觉得小腿一痛,箭头恰恰是擦着他的腿过的,鲜血很快就透过他的衣服渗了出来。
周旷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身上带着久居高位的威压。
“是你让虞老先生带信给我的。”周旷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贾琰忍着腿上的疼痛,点了点头。
在逃离滁州后,贾琰就给周旷写了信,将沈家私自铸造兵器的事件进行了详细的说明,不过是通过虞老先生代交的,信上也没有署名,因为以他现在的处境能力,根本不可能对上沈家。
周旷从马上跳下来,他的身量颇高,比贾琰还要高上一个头,半生的戎马生涯让他养成了习惯,只要站着,永远是脊背挺直,但是他一动,你就会发现他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他是个跛子。
这也是那段铁马冰河,吹角连营的岁月留下的痕迹。
周旷用利鹰般的眼神审视着他,半晌扔下一句:“跟我到书房来。”
贾琰小腿还在流血,也不敢提出要包扎,只得跟着周旷一瘸一拐的走,两个跛子一块走,这画面也有点喜感。
等周旷在上首坐定后,贾琰从袖子里掏出一沓纸,递给周旷。
上面是一百二十种兵器的模型草图。
感谢在现代有一段时间,贾琰疯狂的沉迷于冷兵器。
周旷并无惊讶,看了几眼,就随意的将其放在桌上,也不就这个做评价,反而问道:“你可知错在哪里?”
贾琰老实道:“不知。”
“葛小秀是重要的人证,你不该提醒她走。”
贾琰心里惊了一下,心道恐怕这个铸造坊,侯爷早就派人盯着了。
“侯爷抓住她了?”
“她死了,”周旷只简短了回答了这一句就不再多说,直接道:“你于这件事上有功,军器监缺一个五品军监,你可以去那里。”
贾琰一开始信上没有署名,表明是不想透露身份,现在又来拜访,自然就是有所求,周旷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只要你能真正证明自己有用,他就不反感。
“侯爷,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周旷皱眉,沉声道:“五品对你这个年龄来说,并不算小。”
贾琰忙道:“侯爷误会,我另有所求。”
说罢一瘸一拐的站起来,直视周旷的眼睛,问道:“侯爷,我能否动孙绍祖?”
周旷挑眉,对贾琰来了点兴趣。其实就算贾琰那封信上不署名,他也知道是他写的,今年科考,虽然他的人被沈家的人拉下了马,但每年他都会命令下属从落榜的文章中挑出些好的,以备不时之需,毕竟中进士有多种因素,落榜的其中也有人才,贾琰的文章就正好在其中,周旷过目不忘,一看其笔迹,就认了出来。
拒绝他的推举,不单单是因为另有所求吧,这说明贾琰同样是不想投靠他。
“孙绍组你不能动,我还要用他。”周旷喜欢单刀直入的风格,所以这句话回的也比较坦诚。
贾琰又问:“那侯爷可否告知,孙绍组当初投靠您,程家第二天即发生灭门案,这之间可有关系?”
“孙绍组要成为贾府贵婿,你这做小舅子的,却一心要抓姐夫的把柄,”周旷第一次笑了起来,“年轻人,你还是太年轻了。”
贾琰知道周旷这是又拒绝了他,并不气馁,又退了一步,向周旷重行一礼:“我求侯爷帮我引见孙绍组。”
这意思就是借周旷的势了,引见的意思,就是让周旷在孙绍组面前抬高一下他,周旷现在是孙绍组的大靠山,孙绍组必然会顾忌一两分。
周旷笑道:“五品军监换一句引见,不错。”
从昌远侯府回来后,贾琰又去了迎春那,不过没进屋子,只站在院内,从窗户里看去,能看到迎春那温柔沉默的背影,看动作是在绣衣服,宝蓝色的布料,应该是给孙绍组做的,女子婚前给夫君做的衣服,叫做妆服,新嫁娘回门时男方都穿着这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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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站在角落里看了一会儿,就自己走了,谁也没告诉谁。
迎春出嫁那天,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碧风如洗。
通胜皇历上对今天的标注是:宜嫁娶,大吉。
即使是庶女,迎春也是荣国府的姑娘,首饰服饰器品家具共二十四抬,吹吹打打也很是热闹。
孙绍祖骑着高头大马,他年不到三十,相貌魁梧,体格健壮,今日是大喜之日,着红色喜服,看着也颇为精神,从外貌看,端端也是一个好儿郎。
孙绍祖看见贾琰,便冲他笑点了下头。
贾琰脸上并无喜色,拉了绣橘到门角处,跟她道:“我又给了你们姑爷五千两,日后不怕他拿这个说事,现在他且不敢太放肆,木喜木兰是我从武馆里找的丫头,她们会些拳脚功夫,平常不要让她们离了姑娘,过一阵子,就让你家姑娘跟孙绍组说,让她回大同孝顺婆母去,她这性子,离了这倒好。”
贾琰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袋,递给绣橘,绣橘打开,竟是一袋金子。
“这是给你的,好好伺候你家姑娘。”
绣橘哭道:“三爷,你可有话带给姑娘?”
贾琰顿了一下,道:“暂时就先这样吧。”
绣橘一听这话却哭的更急:“三爷,你是不管我们姑娘了吗?”
贾琰倒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想等他查到了孙绍祖的把柄,再徐徐图之,嫁人又怎么样,远不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只要迎春别放弃,即使嫁了个和顺人家,也不是结束。
世界上没有桃花源,更没有绝对的安全之地,心若不息,刀剑之地可求生,心若不立,锦绣之途亦丧命。
他的二姐姐,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吉时已到,贾琏背着迎春进轿,这个十七岁的少女,这个在大观园里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孩子,终于要独立面对自己的人生了。
在上轿的前一刻,一直动也不动,任人动作的迎春,突然向后转了一下头,正是贾琰所在的方向,只是就一瞬,旁边的喜娘就一把将她扶正,急道:“姑娘别乱动。”
女子出嫁,从一而终,不能回头,回头是犯忌讳的。
回门的时候,贾琰在贾母那里看见了迎春,仍然是老样子,看不出什么变化,旁边的绣橘冲贾琰悄悄点了点头。
贾琰出来和孙绍祖寒暄,见他穿的是一身宝蓝色长袍,便稍微放下了心。
贾家这边是喜事,薛家那边却是愁云惨淡。
无他,呆霸王薛蟠又打死人了。
这可是京城,连贾琰想动手都要仔仔细细的查清背景,薛蟠倒是不惧,许是之前打死人没有受到惩罚,所以胆子便越发大了。
这次打死的是一个太医的孙子,因为在赌坊赌钱对方输红了眼,就大打出手,太医没实权,但太医跟宫里的贵人交情多啊,怎么也不可能善罢甘休,一纸诉状告到了府尹处,薛蟠当夜就被投进了大牢。
薛姨妈四处使钱打点,就这也没捞出来。
薛蟠这次注定要在牢里过新年了。
不提薛姨妈,就是王夫人,这次也是真的厌了这个外甥。
贾政前阵子听了贾母的吩咐,回来便跟王夫人提了宝玉的亲事,说要定下黛玉,王夫人自然是百般不愿,只说着宝钗的好处,如今正在这个节骨眼,薛家就出了这样的事。
贾政面上不说,心里最是厌恶薛蟠这样的人,当即怒斥了王夫人一顿,只说宝玉的亲事不许她插手。
王夫人这段时间亦是心力交瘁,薛姨妈天天来诉苦,贾政也生她的气只去赵姨娘那,赵姨娘平日就是个无事生非的,现在得了脸,越发狂了起来,元春又差人回来说要拿钱打点宫里,宝玉仍然是个不晓事的样子,宝钗因为忙他哥哥的事也无法再帮她,王熙凤面上亲热,其实却一直扒着贾母,王夫人只觉得孤立无援,一时间颇为心灰意冷。
贾母再跟王夫人提起这件事,王夫人低眉顺眼,只道:“老太太做主便是。”
贾母心下大定,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怎么也得你们父母愿意,这样,等过了这个年,咱们喜上加喜,也好好热闹一番。”
※※※※※※※※※※※※※※※※※※※※
嘻嘻嘻
亲事定
过年时的诸多热闹自不再提, 年后北静太妃来拜访,贾母把姑娘们都叫出来见客。
北静太妃年余五十,保养得宜,是一位相当温婉的老妇人, 让姑娘们起来,一人赏了一个鎏荧翡翠纹丝镯,对贾母笑道:“还是老太太会养人,个个都这样好。”
北静太妃拉了林黛玉的手,问道:“这可是敏儿的姑娘?”
贾母道:“正是。”
北静太妃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笑道:“出落的果真不俗,让人一见就喜欢, 你多大了?”
黛玉轻声道:“十五了。”
北静王近年的形势很不好, 北静王妃成日病着并无儿女,仅仅有侧妃生的一个庶子也是病恹恹的, 因此北静太妃看着这一屋子的孙子孙女,不由有些羡慕贾母的儿孙满堂。
贾母把黛玉搂在怀里, 笑呵呵道:“这孩子的性子招人疼, 我所有子女, 最疼者就是她母亲, 她母亲去了,她来了, 我就总想着她能长长久久的陪伴我才好。”
贾母这话说的不算隐晦, 基本所有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邢夫人转头看向王夫人, 看好戏般的“啧”了一声。
这桩官司打了这么久,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啊。
黛玉头微垂,坐姿端正,看不清神色。
大观园里的气氛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以往潇湘馆清冷寂静,如今人来人往,什么好东西都紧着这边先送过来,丫鬟婆子们个个笑脸相迎。
林黛玉心里自是有丝喜意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夜里却越发睡不着了,往往一坐就到天亮。
大抵天下所有的女孩子都是一样的,憧憬着,盼望着,却也害怕着。
黛玉心有不静,于是拿了一本琴谱,径自坐在窗前细看,谁知还没看多长时间,就见一个小丫鬟进来道:“姑娘,宝二爷院门外面侯着呢,他说想进来来探望一下姑娘。”
紫鹃正在点香炉,闻言笑道:“这可真是三十晚上的月亮头一回了,他哪次不是抬脚便进来,这次怎么还通报上了呢。”
黛玉嘴角微抿:“叫他进来。”
宝玉带着金玉冠,穿一身霜百青点缀锦长袍,他也长高了些,已有些少年儿郎的样子,只是那张满月似的娃娃脸没变。
他立在门前,并不进来,黛玉端坐在窗前,也不开口唤他。
初见时,两人都是孩童,言语无忌,行为不避,笑自真心,哭自真心。而如今,数载相伴,盈盈一水间,不用一语,便可知对方可想。
宝玉道:“今后我不能常来看你了。”
黛玉道:“谁要你看,一生都不来才好。”
宝玉笑了起来,黛玉也微抿了了嘴,总是泪花朦胧的眼睛里升起层层笑意,灿若星河,宝玉不禁看的呆了。
两人相视半天,宝玉终是道:“我去了。”黛玉点头,宝玉便离去,黛玉双手托腮,只觉脸发烫,心口也怦怦跳,再看那琴谱,却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
好像碧草落入湖水,总是飘飘浮浮的不知归处,如今靠了岸,又担心一阵风来,再次依无所依。
贾母动作很快,她等了许多年,现在好不容易王夫人松了口,迎亲可以推后,毕竟两个玉儿不大,但定亲还是抓紧早定早好。
在古代,两家定了亲,基本上没有大的意外就做定了,黛玉又是荣国府的外孙女,王夫人就是再不喜,也不敢定亲后反悔。
贾政躬身,双手将手上的东西奉给贾母。
八折金帖上,写着“预报佳期”四个字。
“谨诹嘉仁十九年一月十八日,惠蒙冰语,不揣微寒,仰攀令千金与犬子结为百年佳遇,秦晋之好,愧无兰田美玉,幸牵朱幔红丝。恭布微忱。”
左下角写着“贾政,谨致。”
贾母的手微微颤抖,一遍遍的抚摸着“预报佳期”这四个字,连声把鸳鸯叫来,吩咐她把那暻花暖凤盒拿过来,将婚书放在里头。
等贾政走后,贾母兴致颇高,又让鸳鸯拿了她的私产单子来看,又把黛玉叫来,一块吃的晚饭。
贾琰并不大知道府里的事,吏部已经放了今年各地官员的补缺情况,他这两天忙着跟虞老先生商量去哪个地方好。
他的意思是哪里穷往哪里去,这样比较好出政绩,可是虞老先生说他太想当然了,改变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每年的官吏考核无非就是那几个标准,一个是赋税,一个是科举。赋税依靠农民种地,一春一冬,两三年能有大改变就算不错,科考是看你管辖的地方出了多少秀才,举人,进士,这个更是要从小要抓起的。如果大多数人连饭都吃不饱,那更不可能供养出士子。又穷又落后,这两个都是连在一起的。
还是富庶的地方好,在这个基础上,锦上添花总是件比较容易的事,想做点什么,人力物力都能跟的上。
贾琰决定听取虞老先生的意见,最后选择了苏州的关乡县知县。
半个月后,朝廷的调令就下来了。
贾琰接到的任命竟然是梧州的同知,从六品。
他以为是虞老先生在背后出了力,谁知道虞老先生也是一头雾水。
虞老先生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次吏部审核的官员,是周旷昔日一个老部下的儿子。”
所以,应该是周旷在背后打了声招呼,至于这么做的原因,无非就是要拉拢他。
贾琰并没有跟虞老先生讲过滁州的事,只让他带了封信给周旷,这次便将滁州的事细细告诉他。
“先生,”贾琰心里隐隐有股不安,他总觉得事情不对劲,“我在滁州铸造了一批兵器,在信上也说明了,按理说侯爷该接受了这批兵器该上报朝廷,可是现在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而且,我听他的意思,沈家私铸兵器的事他是早就知道的。”
虞老先生笑道:“你多虑了,周旷这孩子我知道,他是谋定而动的性格,现在不动手,可能是时机不到,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朝廷那时候主和,反战,我那时候也是主张以安抚民生为要,户部吃紧,打仗的后勤根本跟不上,周旷不但要管着前方的战事,还要抽空上书跟朝廷上我们这群老顽固酸文人打机锋,最后硬是守住了边辽,将几十年来都骚扰边境百姓的敌军赶到了僻山里。”
“这二十多年,他伤了腿,两个儿子也都战死沙场,如今仍是茕茕孑立,想起当初我们群臣对他的攻击,我心甚愧,他是朝廷百姓的功臣。”
贾琰不语,这些事情他都知道,昌远侯周旷为保皇一派,他无儿无女,据说不仅伤了腿,也伤了根本,不再可能有子嗣,他也不投靠任何皇子,从战场下来后主动就交出了兵权,圣上因此甚为倚重他,几乎是故意将他扶持起来对抗逐渐势大的沈家。
可是一个侯爷,为什么兵部吏部都要插手,为什么这么急于拉拢人才,紧紧是为了对抗沈家给圣上表忠心?
他并没有在滁州一事上立多少功,周旷早就知道这件事,那么周旷想拉拢他,就是因为他于铸造兵器上有些用,这么看重这件事,却也没有很强硬的要求他去兵部,贾琰觉得奇怪。
周旷不掌兵权,又是外姓人,谋逆的事不可能成功,就是成功了,他又没有子嗣,谋逆了传给谁呢,恐怕这也是圣上对他放心的原因。
所有人都知道昌远侯跟沈家是对头,两派针锋相对也是许多年了,圣上也是乐见其成的,他要用周旷打压沈家,贾琰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将信给了周旷。
可是如果,周旷跟沈家不是对头呢?
贾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觉得自己想多了。不管如何,周旷就是拉拢他,也就是顺手一扶的事,他现在地位,还不会有人把他放在眼里。先做好眼前的事是正经,至于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贾琰将要去外放的事上报了贾母跟贾赦,贾母不赞同,可是见贾琰不听劝,也就随他去折腾了,贾赦听见了连眼风都没赏给他一个,只说知道了便让他走了,自从上次他拒绝了成为嫡子的事后,贾赦已经无视他很久了。
他的两个小丫鬟,羊花已经被家里人接走了,磐月是扬州人,家里人早已联系不上,也不会来接她,磐月又到了出嫁的年纪,贾琰还没想好怎么安置她。
因为羊花没在,他东奔西走的,又没谁刻意跟他说,他还真不知道宝玉黛玉定亲的事。
所以等到贾琰打开贾母给他的暻花暖凤盒,看到里面装的是宝玉黛玉的婚书后,他着实吃了一惊。
他就是对《红楼梦》再不熟悉,也知道宝玉黛玉是悲剧,为什么现在已经发展到定亲了?然后然后,为什么要把婚书给他?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贾母很快解释了缘由。
原来这婚书需要女方父母的书上名字的,父母不在,就由族中人书写,黛玉虽无近亲,但仍属于姑苏林家一族。再者,林如海和贾敏都葬在祖籍苏州,身为女儿,出嫁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要拜祭告知一下父母。
因此林黛玉势必要回一趟苏州。
本来该让贾琏去送,只是不巧,薛蟠杀人的事这段时间就要下判决,贾琏每天四处为薛蟠的事奔波,因王夫人同意了亲事,贾母也不好在这件事上说什么,愿意给薛姨妈几分面子。
而贾琰外任的地方梧州,正好紧挨着苏州,不若让他顺便把林黛玉送到姑苏林家,等这边事情一完,就让贾琏过去,再将林黛玉接回来。
惊变
朝廷的任命书上要求贾琰四月份到梧州报到, 从京城到梧州,怎么也得一个多月,贾琰自己的话快一点,但现在出了变故, 带着林黛玉,肯定要走慢一点,所以他合计了一下,决定马上就出发。
走的那天,风和日丽, 天空地净。
只是到门口来送人的只有贾琏和贾环。宝玉因为王夫人拘着他读书,遂不曾来。
一开始走的是陆路, 因为贾琰怕出意外, 特地走的官道,但是这个时候的马车是没有防震功能的, 颠簸的厉害,没走了两天, 林黛玉就开始上吐下泻了。
贾琰问了一下紫鹃, 知道林黛玉不晕船, 于是便决定改走水路, 单独又雇了一条船,又停了几日, 等林黛玉的情况好些后, 才登船离去。
贾琰正在研究梧州的资料。
梧州地处长江南岸, 属于江宁府, 紧挨着苏州,典型的南方水乡。虽不如苏州闻名,但也是繁华胜地,百姓安居乐业,粮食以水稻,小麦为主。相比其它地方的匪患,旱灾什么的,这个地方颇为安宁。唯一困扰百姓的可能就是水涝这方面。
梧州知州刘远度,就是他的上级,进士及第,别人是官运亨通,一步步往上走,他是反着来,出道即巅峰,刚中进士时极得圣上喜爱,当即被封为太子少师,这简直闻所未闻,虽是虚职,但官职高啊,当时圣上因为这事还遭到了御史弹劾,说圣上以喜好治国,乱了吏法,但圣上还是坚持不改初衷,把弹劾的折子都压了下来。
出身正,年龄小,还走了狗屎运极得圣上喜爱,那前途怎么看怎么光明。
未料这位主不到半年就不知因为什么事惹怒了圣上,被降成了翰林庶吉士,自此就开始一路被降,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读,右春坊庶子,然后遭遇了他职业生涯的滑铁卢,被圣上一脚踢出了京城,到闽西任知府,三年前又被降到了梧州当知州。偏偏就查到的资料看,他又没犯什么大错。
贾琰放下手中的资料,揉了揉太阳穴,心里希望这位官途略奇葩的上司好相处一点。船舱昏暗,他看了一下午,决定起身出去走走。
谁知刚走到船尾门边,就看到紫鹃在旁边守着,紫鹃看见他,手往船沿上指了指,林黛玉正迎风站在船沿上。
贾琰想了想,还是向前走去,在离林黛玉一丈远的地方停下。
“林妹妹可好些了?”
黛玉回头,见到是他,轻身福了一礼,笑道:“我已经好多了,多谢三哥哥一路照顾。”
少女已经到了最美好的年纪,她也很会打扮自己,珊瑚色牙兰锦织对襟小褙,霁蓝色明月流霞长裙,显得秀雅又明丽。眼眸如水,身材窈窕,皎若兰月,飘若回雪。
贾琰观察了一下林黛玉,发现她虽然又瘦了些,但脸色红润,精神也挺好,他本想劝她去休息,但临出口还是换了另一句话,打趣道:“还未给林妹妹道喜。”
林黛玉也微微笑了下,眼神明亮而充满希望,听见他如此说,并不见扭捏,许是海上的环境让人放松,她甚至轻点了下头,忽而听到叫声,她便转头去看,原来是一群海鸥低鸣着飞向高空。
愿沧海为水,愿巫山作云。
贾琰负手而立,亦抬目看向远方。
天地空净,流云碧影,两岸清荣峻茂,重岩叠嶂,万道霞光铺于波澜壮阔的海面,巨大的浪潮裹挟着急流不断向前,给人带去希望与新生。
愿乘风破浪,愿锋出磨砺。
***
一个月后。
船停的是梧州,贾琰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梧州知州刘远度那点个到,毕竟车马劳顿,坐船也不是那么轻松的事,而且现在春雨不断,路又不好走,不妨让黛玉在这休息几天,他再送她去姑苏。
贾琰刚走进署衙大门的时候,就有衙役来询问他是否是刚来的同知,等贾琰回答是后,衙役便将他引到了署衙后的屋子里。
屋子里有两个人,都穿着常服,分别坐在下首的左右两边椅子上。
见到他来,左手边一个三十左右的人当先站起来,友好的上前握住他的手,问道:“可是贾同知?真是少年英才。”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
面如冠玉,凤目清举,鼻梁英挺,长眉入鬓,端的是一副好相貌,穿一身霁青色祥云直袍,一派君子之风。加上脸上的笑容,真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待贾琰点头后,中年美男子忙拉着他坐下:“贤弟走了多久?这一路累坏了吧。我这里备了酒菜,只等着贤弟来。”
一句话就从贾同知变成了贤弟。
对面椅子上的男子“哼”了一声。
贾琰赶紧站起来,按说该是他先给知州见礼的,只是这位中年美男子太过热情,他一句话都没来及说就被按着坐下了。
美男子看见贾琰的神色,才一拍脑门,道:“来来来,贤弟,我给你介绍,这位就是咱们梧州的廖通判,你叫他大哥或子英都好。”
贾琰本来以为对面的人是知州,结果不是,难道?
他抬头,见美男子果然指着自己道:“我是咱们梧州的知州刘远度,你叫我二哥或者常怀皆可。”
对面椅子上的男人向美男子严肃道:“常怀,我们这是署衙,不是梁山的忠义堂。”
“子英严重了。”刘远度摸了摸鼻子,没什么底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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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知州的气场,为人,和想象中有点不同呀。
贾琰站起来,抬手道:“常怀兄,廖通判。”
知州为一州之长,管辖县,同知和通判都为其下属官员,同知负责辅佐知州管理盐、粮、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
通判负责治安,刑罚,捕盗,海江,户口、赋役、狱讼等事务,同时对知州有监察之职,一般由皇帝亲自委派,有直接向皇帝报告的权利。
廖子英终于站了起来,他身高八尺,身材健硕,剑眉星目,除了黑了点,其实相貌也相当英武。他略抬了下手,公事公办道:“可否先看一下贾同知的官印,官服?”
廖子英看过他的官印,官服,点了点头,道:“你来的太迟,之前的同知已经到别处任命了,换我跟你交盘。总共有三十一大项,在职官员人数,粮食数目,赋税数目,马匹数量,在职人犯数目,在劳役数目······”
“子英,不急,贤弟今日刚来,且让他休息片刻。”刘远度在旁边急道。
廖子英瞪了刘远度一眼,刘远度当即不再吱声,廖子英回身,从桌子上拿来十几本厚厚的册子,交给贾琰。
“罢了,你先休息几天,把这事务暂且熟悉一下,都怪你来的太迟,”廖子英声音有些不悦,“这是上任同知登记造册的,可是你焉知他有没有为了粉饰政绩而掩盖污点?现在他走了,你都得把这担起来,前几天我去粮仓看了看,好多粮食都霉变了。”
这廖子英虽然态度不好,说话也不客气,但话里的意思却是为他考虑的,贾琰感激的冲他笑了笑,道:“多谢。”
刘远度拉了他,笑道:“我先领你去你住的院子安置吧,就在咱们署衙的后边,哦,不知贤弟可有家眷?”
贾琰点头:“有一家妹,不过她过几天就去姑苏老家那边住。”
刘远度热情道:“令妹有什么不方便的,就告知我夫人,让我夫人去办,我们两家院子相邻。”
接下来的几天,贾琰就在屋子里埋头看了三天梧州的各项资料,等到天放晴了,黛玉也缓过神儿了,便向刘远度告了假,送林黛玉回姑苏。
姑苏林家也是士族大家,底蕴悠久,不过林家因子息不丰,权臣不多,加上江南人才如雨后春笋般崛起,新士族层出不穷,姑苏林家便渐门生凋零,不复往昔。
林如海这一枝是被分出去的嫡支,亲缘关系要追溯到五代以上,故贾母说林家没人了,也不算说错。
但到底是诗书世家,贾琰一路走来,画栋朱帘,青松翠柏,池台水榭,错落有致,虽不见华丽,但含蓄厚重,另有一番雅致悠韵。
家仆将贾琰林黛玉带入了一间正房内。
房内主位上有两位老人,一个面蓄白须,身材清瘦,眼神矍铄,应该就是林家现任族长林甑,一位面容慈祥和善,身体微胖,应该是他的夫人。
丫头拿了铺垫来,黛玉叩头,贾琰行揖礼。
林老太太将黛玉扶起,满脸怀念,叹道:“真真有林公之风。”
林老太爷呵斥:“妇人不得多语。”
这是一位典型的封建老家长,要求妻子三从四德,为令是从。林老太太许是习惯了他这套,笑吟吟的就跟没听见似的,一叠声的问黛玉年岁,几时到的姑苏。
林老太爷冷哼道:“可惜没有林海之骨。”
黛玉低头不语,贾琰观其神色,怕是这林家和黛玉之间有什么隔阂,黛玉上一次回苏州应该是林如海故去那次,那次是贾琏陪她来的,帮忙处理了林家后事。
贾琰道:“林家士族大家,讲礼仪仁孝,晚辈恭拜,长辈见遴选而弗知,口出诋毁,这是什么道理?”
林老太爷点头:“我们自是比不得贾家出口锦绣,背地里却蝇营狗苟。勿多语,婚书拿来,我自盖了印,随你们去便是。”
贾琰想着还是办正事要紧,咽下了将要出口的反驳,从袖子里拿出婚书递给林甑。
贾琏那次看来着实是得罪了林甑,林甑这种最讲礼仪的人竟然连面上跟懒得跟他们寒暄,干脆利索的就在纸上盖上了印戳。
随着印戳的盖上,林黛玉只觉得自己的心猛然静了下来,刚刚因为林甑的话而产生的伤感也烟消云散。
贾琰拿过来看了看,确认无误后想给黛玉看一眼,黛玉却猛然转过了身。
贾琰想起这里的规矩,笑了笑,遂伸回手准备将婚书重新放进盒子里。
谁知就在这一瞬间,桌子上的一个古藤长青花瓶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一声清脆的响声,花瓶碎裂。
桌椅也开始晃动,房屋土木在一瞬间层层掉落。
天色阴暗,乌云逆转,轰隆隆的响声由远及近。
德不配位,天降灾祸!是为大凶!
外面传来一声尖锐骇然的叫声:“地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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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只能保证人物性格不变了,当然也只是我心里的人物性格,剧情已经开始朝喜马拉雅山奔去了,而且我是有大纲的,大纲也是这样的,我想看看红楼里的人,她们在其他的环境下会怎样?
惊变之后一
贾琰骤然变色, 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就拉着黛玉往外跑,古代都是平房,跑出屋子很容易, 只是跑到外面的时候,震的根本已经迈不开步子了。
也就是在瞬息之间,贾琰看见院子角边的一个高几尺的青铜台,平常林家用来点香的,黛玉此时已经跌坐在地, 贾琰抱起她,迅速的跟她一起躲到青铜台下。
林家的院子是一进一进的, 其实跑到大的院子里找一个空地也就好了, 可惜有些人完全是吓傻了,还在往外跑, 被不断掉落的房梁砸个正着。
贾琰冲着林老太爷吼道:“到这边!”
仓皇之中,林老太爷根本没听见, 他竟跌跌撞撞的又往回跑, 原来林老太太身体微胖, 行动不便, 刚跑出屋子就被一个人撞倒在了地上,林老太爷见她没跟上, 就回去拉她, 谁知刚伸出手, 整个屋子轰然倒塌, 两个人都埋于地下。
林黛玉在茫然间终于回过了神儿,也看到了这一幕,倏然落泪。
琴瑟和鸣还夙愿,黄泉路上亦同眠,有几个人可以做到?
林老太爷猛然一看是个封建老学究,经常把女德女工放在嘴边,但他一生只有这一位夫人,通房小妾一个也无,林如海曾感叹:“论起鹣鲽情深四字,我不及老太公。”
贾琰这边被不断砸下来的东西堵住了视线,他忙拉着黛玉往里又躲了躲,现在漆黑一片,完全看不见了。
他看不见林黛玉的表情,只觉得她想往外动,便道:“你先别动!”
林黛玉的声音颤抖,外面动静太大,贾琰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于是凑到她耳边,只听见林黛玉带着哭音唤道:“紫鹃,紫鹃还在外面······”
“现在不能出去,有余震,等一会儿再说。我帮你找紫鹃。”
两个人都不动了,贾琰松开了她,静静听着外面的哭喊声,倒塌声。
其实很短的时间外面就不震动了,贾琰怕不保险,直等了一刻钟,才摸着黑将塞在裤腿上的短刀拿出来。
砸在他们头上的是一根柱子,乱七八糟的碎片,贾琰推了推,没推动。
“你呆在那别动,别说话,也别哭,因为口渴了没水,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保存点体力为好。”
“不,你可以说话,”贾琰又改口,咳嗽了一声:“如果你害怕的话。”
他是觉得自己刚才说的太生硬了,毕竟林黛玉是个未出闺阁的女孩子,猛然遇到这回事没晕过去已经算好了,于是不大自然的补充道:“你要是想哭了话,也可以哭,少哭一会儿。”
林黛玉不知道听懂了没,半天才“嗯”了一声,却也不吭声。
贾琰摸摸索索的敲敲那,看看这,最终决定把青铜台顶上的这块房板掀开,那个柱子是动不了的,索性用短刀将房板一点点的划,还好说些。
时间就在沉默中流逝。
大概过了一刻钟,贾琰就划开了一角,竟然就看见了外面一丝光亮,幸好幸好,砸到这的东西不多,就剩一个板子挡着,震后多雨,他们必须赶快出去。
贾琰将那木板定在肩膀上,拿短刀去挖轴合处,肩膀上猛一使力,木板就被挪开了一个缝隙。
“行了,我们能出去了,”贾琰将刀柄叼在嘴上,两手撑在青铜边上探头出去,见外面家仆们都忙着往外扒东西,便冷笑一声,跳下来问林黛玉,“你是自己出去,还是我拉你一把?”
林黛玉从青铜台下钻出来,因为蹲了太久,头有些眩晕,她微扶了一下青铜台,站稳了看着他,欲言又止的。
贾琰猛然想起了什么,忙道:“你别怕,婚书我拿着呢,没弄丢。”
“我不是问这个,”林黛玉微歪了头,道,“你可是受伤了?”
贾琰满脸是汗,身形狼狈,额角的头发有一绺也被打湿了贴在面颊上,她并没有回应林黛玉的问题,只是扯了她的袖子把她拉过来让她往外看,跟她示意,“从这走,你脚踩在这”指了指青铜台边,将短刀又别在自己腰上,问道,“行吗?我在下面接着你。”
林黛玉苍白着脸,点了下头,她的身形竟然意外灵活,也不用贾琰扶,自己踩了青铜台一下就上去了。
贾琰挑了下眉,深感意外。
林黛玉心里其实是害怕的,但林老夫妻的那一幕莫名给了她勇气,加上贾琰镇定,她也跟着镇定下来。
贾琰跳上去后观察了一下四周,看来震级不小,亭台楼阁俱成土砾瓦粒,但因是白天,能跑的都跑了,没跑掉的多是老弱妇孺。
一锦衣华服的公子呆坐在断壁残垣上,贾琰认出他就是撞到林老太太而不扶的人,看他的衣着打扮,多半是林家子侄,不知道他是否后悔。
贾琰看了一眼林黛玉,道:“你跟着我走,撑着点。紫鹃应该跑出去了,咱们上外面找。”
林黛玉点头,紧跟着他小心翼翼的绕过各种残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听见了熟悉了喊声:“姑娘,我在这。”
紫鹃正站在一棵倒了的树上向她招手,她旁边站着石松。
“姑娘,”紫鹃上上下下的抚摸着林黛玉,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姑娘没事就太好了。上天保佑,竟然出了如此变故,这可怎么办才好,咱们赶紧回京吧,姑娘,老太太要知道不知有多心疼,”又泣不成声的转向贾琰,“三爷,咱们回京吧,这地不能呆了。”
贾琰问石松:“外面都堵了吗?能不能找到马车?”
“三爷,这会没事的都忙着救人或者发财,马车多的是,可是马夫没有。”
贾琰看了看天色,他一定要快点赶回梧州,当机立断道:“去找两匹马。快。”
石松性格谨慎稳重,虽然年纪不大,但经历坎坷,少年老成,遇此大难,不急不慌,听到贾琰吩咐,立时道:“林家的马厩在后面这个坡上,我去那看了看,马都跑了,只有两匹笨的被震晕的马,我把它们重新栓了起来。”
于是四个人便朝后山走去。
两匹马被拴在一棵树上,紧紧的都躺在地上不动,石松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包药粉,给马鼻子上嗅了嗅,两匹马顿时活了过来,撒蹄子开始转圈,许是还没回过神。
自从贾琰说骑马开始,紫鹃就一直欲言又止,等到贾琰向黛玉伸出手,她终于忍不住拦了下来,强笑道:“三爷,这不合适,我们再等等,咱们出高价,找辆马车来。”
贾琰冲林黛玉跟紫鹃两人都行了一礼,紫鹃唬的忙往旁边跳,直说使不得。
“林妹妹,紫鹃姑娘,对不住了,我们必须天黑之前回到梧州,大灾易生祸乱,此盗寇淫掠者之佳时,就我们四个人,若生变故,难以保全。不能再等了。”
林黛玉转头向紫鹃轻声道:“《欧阳文忠公集》中自有记载,天公作恶,山冢崒崩,有妇忙而救父,着里衣未换,得全孝仪。我们遭此变故,若拘于此,丢了性命,只我还罢,若连累他人,叫我心何安?”
紫鹃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过于冒失了,三爷并不是那等唐突之人,于是只羞的满脸通红,不再作声了,由石松将她扶了上去。
贾琰对林黛玉道:“你撑一下。”
林黛玉轻点头。
姑苏往日繁华不再,当初春风入船,红栏绿柳,石桥朱塔,绮门雨巷,诗人遥客们醉酒当歌,不吝于挥文洒墨,极尽赞美之词。而如今,乌云蔽日,断壁残垣,皆成泥沼一摊,一路行来,只见土砾成丘,尸骸枕籍,哭号□□,令人不忍足听。
更有那骨肉泥泞没人管的,就那么挂在窗上,让人见之骇然。
贾琰骑得很快,不管路上有什么,只要不是活人,就踏马而去,他觉得林黛玉在发抖,于是抽了她手里的手帕,覆在她眼睛上。
林黛玉猛然将手帕扯下来,叫道:“你停下!”
墙角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额头鲜血早已干涸,身上的蓝布碎花裙子破烂不堪,大片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青青紫紫的伤痕和乌泥黑血混合着,触目惊心。
林黛玉站在那个女孩面前,眼泪一下一下的打在自己尚且干净的绣鞋上,这段时间,她已经很少流泪了,只觉得眼泪渐少,偶尔心痛难安,都被她压了下去,但是现在她哭,又跟以前的不一样,以前是为宝玉,现在,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是可怜这个跟她一样年龄的少女的厄运?好像又不完全是。
贾琰皱眉,正准备把她叫回来的时候,就见林黛玉轻轻蹲了下去。
林黛玉拿手帕给那女孩净了脸,整了整衣服,她想给那个女孩编个漂亮的梅花髻,只是她不会弄,只好把女孩的头发轻轻顺了顺,她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满意,于是颤颤巍巍的走到高丘上,从塌陷的缝隙中摘到了一朵小黄花,别在了那姑娘的头发上。
不远处仍然有着嚎啕之声,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有人看到废墟里盛开着的鲜花。
贾琰心里莫名轻松了点。
他走上前去,俯身将那姑娘抱起来,将她放在一个隐蔽的半塌陷的房屋角落里。
再次上马后,林黛玉不再发抖,她尽量不动,减轻贾琰的负担。
贾琰在寒风中回头,只见几个衣衫破烂的男人走进了刚刚那个房屋里,他转过脸,将林黛玉往怀里拉了拉,加快了速度,奔向梧州。
惊变之后二
贾琰骑马赶到梧州的时候, 天已擦黑,梧州署衙也已经塌了一半。
他伸手将林黛玉拉下来,谁知林黛玉的脚一挨地,就软下去, 骑了半天马,她根本连站都站不住了,贾琰用手帕将她的脸遮起来,就把她交给紫鹃,自己则迅速赶到了有衙役围着的一间屋子里。
廖子英, 刘远度还有一大群官员都站在里面。
“贤弟,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刘远度看见他, 连忙欣喜地叫了一声, 他为人体贴,看见贾琰跟一女子回来, 便知这是贾琰曾提到的妹妹,于是道, “将令妹安置在咱们后院吧, 那里还有几间屋子是好的, 我和子英的家眷都在那里, 有衙役守着,她们在一起好相互照料。”
贾琰点了一下头, 转身背起林黛玉, 就走到后面的院子里, 在门口的时候将她放下来。
“紫鹃, 进去之后找刘夫人,让她安置林妹妹,喝水一定要喝煮沸了的水,吃东西自己做,晚上睡到门口,有动静就赶紧出来。但是别出这个院门。”
紫鹃听他吩咐个不停,赶忙点头记下,看他转身就走,连忙唤道:“三爷,不若把姑娘送回京城吧。”
“三爷,”磐月从里面院子里跑出来,“您和林姑娘回······”
贾琰顾不得和她多说什么,也没回应紫鹃的话,只留下一句“有事找刘夫人”就转身走了,紫鹃看着他急走的背影,叹了口气,和磐月一起将黛玉扶进院子里。
贾琰走进署衙的时候,刘远度和廖子英正在商量对策,看见他走进来,两人忙招呼他坐下。
廖子英道:“刚刚各县的知县已经把伤亡人数报上来了,我明天派人去核实,等到明晚就急报传给朝廷。江宁府那边,就你去上报吧。”
谈起正事,刘远度也收起了随和的表情,甚为严肃道:“先开常平舱,给百姓放粮,再号召商人,募捐银钱。”
贾琰听他们说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常怀兄,今日是大灾的第一天,这些放粮募捐的事,我们可以晚几天,现在重要的,难道不是救人吗?”
“我们已经把官府能派出的衙役都派出去了,只是人数太少,咱们梧州有六个县,受灾情况都很严重,救不过来。”提到这次的灾事,廖子英那张冷硬的脸上也有几分动容。
后世军队是主要救援力,但在古代,军队是不能轻易出动的,明面上,需要上报知府,他们下面的知州官员是没有权利调动军队的。
贾琰问:“江宁府离我们这只有半日的脚程,知府怎么说?”
“仇明楊那个孬的,腿上绑了一截白布,伤了腿,竟然连话都不能说了,”廖子英脸带讥诮,“我看,明天我们就可以为我们的知府大人准备出殡事宜了。”
“可是,我们官府必须出人,不仅仅是救人,我这一路走来,遇盗窃抢劫□□事处处都是,再此下去,若把远处的土匪也引了来,必然引起暴动。”
刘远度叹道:“梧州渠县那间关押人数最多的牢房被破了,还有青县,不少犯人都跑了出来。”
古代多是平房,人口密度不大,所以地震的伤害远远比不上水患,但地震后救援重建能力很差,加上交通不便,遇到大的震级,官府部门几乎也陷入瘫痪状态,后续的治安和瘟疫成了大问题。
贾琰当机立断:“我去找梧州的驻守军。”
“魏参领那个人不太好说话。”刘远度沉吟道。
“我去试试,”贾琰说着就拿了自己的官印,头也不回的出门了。
刘远度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真是少年意气。”又招手让渠县的知县许文和过来,“文和啊,找十个人,你跟着他一起去。”
魏参领那个人的确不好说话,一脸的憨厚庄稼汉子的模样,却最是死板,听见贾琰说他没有知府的手书,立马请他出去,无论贾琰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就是两字:“不行。”
贾琰试着用激将法:“魏将军,不如我们比试一场,射箭,骑马都随你,我赢了你就借我五百军。”
魏参将看了他一眼,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贾琰试探:“怎么样?比不比?”
“不比。”
两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阵电闪雷鸣后,大雨瓢然而下,房屋塌陷,不知有多少被压于地下的生命会悄然逝去,百姓露宿在外,没有宵禁,数百个犯人逃窜于梧州城,在这样的夜里,也不知会有多少个像今天那样的少女。
渠县知县许文和见贾琰冒着大雨出来,忙上前给他打伞,贾琰挥手打开,道:“还要骑马,用不着。”
许文和问:“大人,我们是回去吗?”
贾琰冷笑了一下:“让那十个人,包括你,用最快的速度去给我找十具灾民的尸体,就放在这门口。魏参将要是不理睬,你们就一直找一直放。”
许文和犹豫了下,“这,不好吧?”只是见到贾琰瞪过来的一眼,立马又改口,“好,我现在就去,只是大人,您去哪啊?”
贾琰不理他,径自打马而去。
魏参将看着堆在军营门口的尸体,脸黑的发紫。
下面一个士兵试探道:“将军,我把这些尸体扔出去?”
这些尸体有老人的,有女人的,还有五六岁的小孩的,昨天的他们还是鲜活的生命,今天就被别人随便的扔在雨地里,任人踩踏。
魏参将出身农民,他并不是多么冷血心肠的人,只是当了十几年兵,听从命令早已成了本能,没有命令,他就不能动。
“糊突桶子啊你,”魏参将大手把小兵拍了个趔趄,“找些人,把他们埋了。”
刚说完这句话,魏参将就见贾琰披着个蓑衣朝这边走来,他上前几步,拎起贾琰的领子就把他提起来:“你这个孙子!”
只是他刚说完这句话,“啪”的一声,就被人抽了个嘴巴子。
一位老妇人从贾琰背后走出来,将贾琰从魏参领手里一把拽到自己身边,声如洪钟:“当了官连你娘都不认啦。”
魏参领老老实实喊了一声:“娘。”
“别叫我娘!没你这个畜生儿子!”老妇人双手叉腰的就开始骂起来,“当了官学会逞威风了啊,你这个杀千刀的,把老娘放在衙门就不管了,你能救人咋就不救呢,咱们整个村子都遭了难,你忘了你小时候穿的是百家衣啊,你还有良心没有!你侯大叔现在还压在房子里没找着,你赶紧派士兵救人去!”
最终贾琰还是从魏参将那借到了五百军。
他和许文和又连夜赶回梧州署衙,各县的知县已经回去了,只有刘远度和廖子英还是署衙内。
廖子英对他点了点头:“贾大人辛苦了。”
贾琰道:“受灾最严重的是渠县,我让许文和已经带了一百人走了,这还剩四百人,我对梧州还不大熟悉。”廖子英接话:“我一会儿就去安排。”
“我这还有两百军帐,也可以分给那些灾民。”
刘远度奇道:“魏参将这次这么好说话?”
“不是,咳,”贾琰拎起茶壶灌了满满一口水,喝的太急,被呛得咳了下,“我趁着他跟他娘说话,假传他的命令顺来的。”
说着话,已到了卯时,天色已有些微亮,雨也渐渐的停了,三人一起吃了顿饭,便各自忙各自的了。
刘远度要去江宁府上报受灾人数,廖子英要去救人加维护治安,贾琰要去将无人处理的尸体赶紧处理了。
黛玉并没有睡着,紫娟一靠近她,她睁开了眼,见紫娟端了一碗药过来,她就勉力坐了起来:“你哪里来的药?这一天也辛苦你了。”
紫娟小声道:“刚刚三爷来了,他给的,让姑娘每天喝一碗防伤寒的,”又伸出另一只手心给黛玉看,“这个是治擦伤的,没看出来,三爷看着冷冷清清的,不大跟姑娘或者我们玩笑,竟然还是个体贴性子。”
黛玉低垂了眼:“他可走了?我该多谢他。”
“脚不沾地的又走了,瞧着也像一夜没睡的,”紫娟扶住肩头喂黛玉喝药,看着她苍白的脸,不由的有点心疼。
“三爷也不知图什么?小小年纪就中举,让老爷在京里捐个官,不是比这舒坦多了,没道理来这受些大罪,要不再考个进士,当个翰林老爷,官职还高些,也体面,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紫娟忍不住叹道。
黛玉想起今天一天所遇到的事情,沉默了半晌,低声道:“可是总要有人来做这些事,如果谁都不来,那这些百姓可怎么办呢。那些在朝沉溺于勾心斗角,权力倾轧的,斗倒了这家那家,官职再高,又强在哪里呢?”
紫娟转而笑道,“所以说,还是宝二爷好,亲姐姐是贵妃,老太太又疼他,这一辈子的富贵也看的见。”
黛玉微恼:“你该瓢了嘴了,见天的说这些。”
“我是替姑娘高兴。”紫娟也不当回事。
黛玉不语,心愿达成自然该高兴,只是碰到此等境况,个人再大的事也成了微末之事,她实在高兴不起来,于是只背过身去睡觉了。
※※※※※※※※※※※※※※※※※※※※
用手机发,研究了半天
梧州完结一
贾琰站在梧州最贫困也是受灾最严重的渠县的一条街道前。
他一身墨黑色公服, 素银束带,着鞓青短靴,身量修长,肃面而立。旁边站着渠县知县许文和, 还有二十多个衙役。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拿了个长簠,被分了慢慢一簠的稻米。她小心的捧着长簠蹲到墙角里,抓了一把稻米,一口一口的喂给一位妇人。
旁边的老头看着不忍心,劝道:“娃啊, 你娘都死了一天了,没用了。”
小姑娘充耳不闻, 仍然紧紧抱着她娘的头, 一口一口喂给她。
老头摇头:“再说你这是生的,哪能这么, ”老头的话音未落,就见前面出现了一双鞓青短靴, 他瞬间就不吭声了。
这位刚来的同知大人看着年纪小, 但可是不好惹, 这几天街上没人管的尸体都是他找人处理的, 死了的连卷铺盖都不给,衣服都烧了, 就那么光着身子直接将好几十个人一起埋了, 有士兵监守自盗趁势作恶的, 他当街就直接斩杀了好几个。
百姓心里感激, 却都不敢上前同他说话,这几天他不是埋人就是杀人的,看的人直胆寒。
贾琰一抬手,就有口束白罩的衙役将妇人从小姑娘手里扯出来,直接扔在了排车上,盖上了白布,他一把将呆愣的小姑娘抱起来,径直走了。
大灾后必有大疫,现代地震后都有好多人因此离世,在医疗水平极度落后的古代,贾琰实在不敢冒险。
距离地动的发生已经到了第十天,魏参将的五百军也被撤回,救人的工作基本完成了,虽然肯定还有没被救出的,但这已经是官府能做到的极限了,经过最初的慌乱,百姓也已经平静下来,有钱有人的已经开始重建自己的房屋。
刘远度已经开放了常平仓放粮,常平仓是朝廷为了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以供应官需民食而设置的粮仓。如今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正排着队,等着官府衙役放粮。
廖子英将跑了的犯人抓回来一大半,加上军队的镇压,梧州的治安问题基本也得到解决。
贾琰带着人一边收拾死尸,一边满大街的让人贴公告,公告上写着预防瘟疫的注意事项,并给灾民发放青蒿水以预防。
商人募捐的效果并不好,因为去年圣上要体察民情来过一次江南,梧州商人为了接驾基本掏空了家底,胡州商人为此还发生了联名抵制,梧州也差不多,商人是真没钱了。
朝廷的救济银实际能落到百姓手里,估计还要三四个月,因为灾乱,粮,药价格都飞涨,虽已没了性命之忧,但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万幸还没有出现瘟疫的。
贾琰天天找梧州的商人谈判,商量募捐和平抑粮价的事,忙的脚不沾地。好不容易赶回署衙吃个饭,就看见刘远度一脸愧疚的看着他。
他心里猛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廖子英道:“圣上来了旨意了。”
荀子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因为无法解释缘由,古人都把地震当作上天对自己的一种惩罚,皇帝更是,会认为是自己的施政不端或者当地官员作恶而被上天以天灾做警告。
因此嘉仁皇帝第一时间颁发了“罪己诏”,称“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又领着百官举行了祭天仪式,长跪自罚,并下了旨意,凡受灾地区官员,自动降职三级,因正在灾期,故先原地待位,安抚百姓过后,再行调动。
贾琰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刘远度叹道:“三年一降,我是习惯了。只是难得碰上子英和你,感觉颇为投机,下次也不知会被分到哪里。”
贾琰调整了一下心情,从廖子英手里拿了旨意细看。
除了罪己诏还有降职官员的事情,皇上又大赦了天下,当然也发放了救济银,有人口死亡者,大人一两,小孩一钱,房屋破损者令补发五钱。受伤者酌情而定。重灾区免一年赋税,科考录用人数多加十位。
除此之外,还派了两名太医,大概半月后会抵达,好吧,总算还有点正经事。
贾琰将旨意供在香台上,廖子英则自抄录了一份,以便将这个噩耗及时的传达给下级官员。
贾琰坐回座位上,问道:“以往都是这样吗?”
刘远度道:“非也,这是因为圣上去年来了一趟江南,结果圣上才走,江南就出现这种事,故京都有人谣传,说‘德不配位,天降异灾’故而圣上惊怒非常。”
贾琰沉思,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这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
“大人,不好啦!”署衙外面趔趔趄趄的跑进来一名衙役,面带惊惧,喘着气道:“梧······梧州,出现瘟疫了。”
三人立即站起,贾琰问:“在哪一片?”
“梧州秋水街上,那······那的灾民在一家酒楼的地窖里发现了鱼肉,没忍住都吃了,结果二十几个人今天都发起了高热,有两个人已经死了。”
廖子英立马吩咐:“将那二十个人都看在酒楼里,派衙役看守,不许放人出来,派人挨家挨户的搜查,有发现发热症状的,一律都拖到那家酒楼里,派人去各家药局看守,不许往外大量贩药,官府自有安排,再派人通知城门守卫,封锁梧州城,不许放人进来也不许放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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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从院门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贾琰一身黑色公服,正靠在墙上闭着眼休息。
林黛玉见他眼下有青黑色,料定他多日未曾好好休息,于是立在了原地不再上前。
她想,如果宝玉在这里,必然也不会再说出“国碌庸贼”这样的话。
贾琰在她走近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醒了,只是在想一些事,他睁开眼,立直了身体,笑道:“林妹妹可好?这些天是我疏忽了你。”
黛玉轻声:“我很好。”她说的是真话,在署衙后院的生活自然比不上贾府的奢贵,但她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心,外面饿殍遍地,这一方天地虽小,却也足够遮挡风雨,在灾难面前,生命与幸福总是格外珍贵,往日的风清露愁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贾琰仔细的打量她一眼,见她穿着淡黄色的碎花长裙,鬓角簪着小雏菊,也笑了笑,这个姑娘,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生活的很精致,这种精致不在服装的华贵,而是一种生活态度。
清风微徐,这一刻是这样安宁。
林黛玉见他打量,倒也没觉得怎样,有点不好意思道:“这是刘夫人的衣服,不大合身,我让紫鹃略改了改。”
贾琰本来想夸一句很好看,想起这是古代,又把话咽了回去,开始说正事。
“前些天太乱,我不能亲送你,也不敢让你离开,前日驿站通了,我已经给咱们府上去了信,想必他们会派琏二哥哥来接你。可是梧州现在已经出现了瘟疫,城门也被封了。”
“但是也不是没有出城的法子,圣上派了太医来,现在瘟疫爆发,太医才行到柴阳,我跟刘大人请求派衙役提前去接一下太医,你们可以跟着接太医的衙役一起出去,只是接到了太医,剩下的路便只能靠你们自己走了。我派二十个衙役护送你们,你要多加小心。”
如果可以,贾琰也不想让林黛玉独自走,只是他是梧州父母官,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把婚书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林黛玉:“抱歉,那天下雨,有些让我弄湿了,好在字迹还看的见。”
林黛玉将婚书拿来过翻开,这是她第一次细看,八金帖上有了褶皱,也有被水迹晕开的痕迹,地动那天晚上的雨很大,婚书还得以保全,可见手持之人是处处小心的。
林黛玉将婚书递给贾琰,坚定道:“我并不急于现在回去,我等琏二哥哥来。”
“可是梧州现在有瘟疫。”贾琰疑惑,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林黛玉知道梧州现在的人手有多缺,她听刘夫人讲,连刘夫人的弟弟都被拉去给百姓搭帐子了,刘夫人的衣服现在都是自己洗,她的丫鬟被派去烧水熬粥,好让衙役及时施粥发放给灾民。在这个时候,她自己带走这么多人,她也怕让贾琰难做。
她只道:“就是我自己先走,路上万一有变故,又该如何?不若先留下来,我小心一些也就是了。”
贾琰待要再劝,林黛玉却将婚书直接塞到他怀里,径自转身去了,院子里面都是女眷,贾琰也不能将她拉回来。
只是黛玉动作太急,一张纸从她袖口掉了出来,她也没注意。
贾琰捡起来看了一眼,见她抄录的是王粲的七哀诗:“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报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怀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看着这首诗,贾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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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下女主的问题吧,到书的最最后,恐怕她也不会成为女强人那种类型的。她会成长,不会一直居于后院,但不会改变本质,不会变的杀伐果断,我喜欢的就是原原本本的她,我觉得她本来就很好。她有见识很通透,但也不会追逐于此,我为什么喜欢她,原著中有一回,黄昏时她歪在床上等宝钗,见着下雨,她只道宝钗不能来,就拿了一本《乐府杂稿》来看,又写了一首《秋窗风雨词》。只要想象一下这个场景,我就觉得特别美。她有女性独有的那种美好。她值得被人爱。我一直觉得,女性只要保留了自己的初心,就是最好的,无论是不是功成名就,包括男主也是这样。我又啰嗦啦,主要是怕大家误会故事走向
梧州完结
贾琰想到的是, 江南多才子, 既然当今圣上重舆论,也许这点他可以好好利用。
于是在瘟疫爆发第二天,梧州郊外的山林就起火了, 几百棵树被烧得烟灰殆尽, 光秃秃的一片触目惊心, 唯独山顶上的一棵百年老松完好无损, 有好奇的人上前去看,只见那树的枝干上竟显出两行字。
“灾异枯景郷,福后侑瑛长。嘉木历风霜,乾坤定國昌。”
刘远度笑看了一下贾琰,拿起茶杯喝水:“真是吉兆啊。”
廖子英还是嘲讽脸:“果真吉兆,还能疗治百病, 我们的知府大人听说了这个消息,拖着伤腿带领着官员就来我们梧州登山了。”
“还是说正事吧, ”贾琰打断了他们的揶揄, 问道:“两位太医什么时候到?”
“今日午时,”刘远度对贾琰点了点头,“这事就交给你了。”
贾琰中午的时候接到了两位太医, 两位太医俱是古稀之年,却极度负责, 也不休息, 就要求去看一看病人, 于是下午贾琰就跟太医去了爆发瘟疫的酒楼, 不过短短一天,患有疫症的人数就达到了上百人。
瘟疫有许多种,老太医看了看,确定地道:“主要是天花和疟疾。”
“这个小童的病症轻一点,”老太医摸了摸小孩的头,奇道,“可是之前吃了药?”
抱着孩子的妇女听见了,猛然跪下给贾琰连连磕头,对太医流着泪道:“是之前这位大人,给我们发了青蒿水,我都给孩子喝了,求大人救命,求大人救命啊!”
老太医赞赏的看了眼贾琰,道:“你做的很好,这里的病人我也看了看,都是普通的疟疾,我来开方子,官府抓紧配药。”
“至于天花,”老太医叹了口气,“现在还没什么有用的法子。”
贾琰道:“老太医有没有听说过接痘之术?”
“明宋的时候,说有一游医,会接痘之术,得其接痘者皆高寿,只是到底是传言,并没有古书明确记载。河襄水灾后也有瘟疫,那时候我们试过接痘,只是接痘者不过十天亦殇,都是人命,医者也不能妄自毁夺。于是只道是无稽之谈,便作罢了。”
贾琰细问了问太医是如何接的痘,得知是将天花患者的痘浆直接注入被接痘者口鼻时,心里思量了下,犹豫道:“老太医有没有想过,此方法不成功,是因为痘浆的毒性太大?”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贾琰也记不太清了,他只记了个大概。
老太医见他心里似乎有办法,立即问道:“你待如何?”
“太医不妨用患者的痘痂试试,将其研成粉末,再注入口鼻之内。”
医者除了有救人之心,亦有攻坚之心,最爱疑难杂症,两位老太医更是其中翘楚,早就想再试一回接痘之术,听贾琰如此说,更是按捺不住了。
“只是?”现在换老太医犹豫了。
贾琰的性格平时偏于稳重,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一种叛逆和探险精神,就像当初名牌大学毕业就要跑到山区当基层公务员一样,他有时候喜欢赌一把,就如现在。
贾琰走过哀嚎□□的人群,站在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面前,他认出来,这个小姑娘就是当时给她死去的娘喂生稻米的那个小姑娘,现在她的脸上已经全是虏疮,有的流出白浆,有的则已结痂,面色紫黑,睫毛都已脱落。
“你叫什么名字?”贾琰蹲下身问她。
小姑娘不言不语,就那么呆呆的坐着,她的手上仍然抱着那天装着稻米的长簠。
贾琰对太医道:“就从她身上给我接吧。”
老太医露出敬佩之色,现在刻不容缓,也没什么好说的,立即从小姑娘的脸上取了痘痂,按照贾琰所说的去做。
贾琰三日后开始红疹,七日后开始发热,十二日后开始退热,十五日后疱疹脱落并恢复如初。
老太医很激动,当即就给贾琰连连鞠躬,叹道:“这是百姓之福啊。”
太医找到了方法,又先后实验,发现将调好的痘苗用新棉布包上,捏成枣核的样子,用细线穿起,放入被接者口鼻内,效果更佳,又如法炮制,发现接种牛痘毒性更低,遂改为牛痘。
廖子英冷硬凌厉,办事一丝不苟,凡是有患疫症状的,都将其隔绝开来,因而瘟疫并没有大范围蔓延,加上太医找到了方法,这场瘟疫在一个半月后,基本就得到了控制。
简直让人啧啧称奇。
贾琰刻意散布了消息,将种痘之术和当时的吉兆联系起来,江南的才子们并非不通世故,相反,他们知文章,更世事洞明,当即一篇篇的文章就传开来,满是对当今圣上的溢美之词,只道圣上施行仁政,故而天佑大昌。
同时他又让江南才子将地震中的感人事迹写下来,或用诗,或用文,不刻意形容悲惨之状,只着重描述地震中感人的亲情或者爱情或者救人的壮举,比如林老夫妻,他自己也干起了老本行,将林老夫妻的爱情加以杜撰编写了一出话本,感人至深,派人发往大昌各地。
悲剧的力量之所以触动人心,不在于悲剧本身,而在于悲剧中展露出的人性的坚强与美好。
看到从全国各地募捐来的银两,贾琰觉得自己掌握了卖惨的真髓。
他和廖子英商量,既然皇上大赦天下,与其让流放的犯人无家可归再次作恶,不若把他们召集起来,每天二十个铜板,让他们帮助梧州百姓重建房屋。
这还不算,梧州所有的在职官员,都被贾琰拉到大街上帮助老百姓干活,美名其曰:为百姓做表率。
连知州刘远度都被他拉到最热闹的长街中心,给百姓们开了个动员大会,贾琰还像模像样的想了个口号:“郎朗舒烨,复振梧州。”老百姓们听不大懂,于是贾琰又站在高台上大声翻译:“汗水抛故土,起地盖房屋。”
这打油诗的水平,两榜进士刘远度绝倒,掩面急走奔回署衙。
身穿公服头戴官帽的官老爷们如今跟着百姓一起拉木材,推沙土,这自然又成为梧州一项奇闻佳闻。
渠县知县许文和将官帽放在一旁,正跟着贾琰推工车,正是春天,他竟闷头出了一脸汗。
“大······大人,”许文和拿袖子擦了擦汗,忍不住道:“咱们休息会儿吧,属下都是快当爷爷的人了,实在受不住。”
“许大人,您的官职是七品,再降三级,该卷铺盖回老家了吧,”贾琰边笑边把许文和划到一边,自己推着工车一口气到了墙角,打趣道:“回去后干嘛,不还得种地吗?现在您这手不能挑肩不能提的,回去让您孙子喝西北风啊。”
许文和苦着一张脸,猝不及防又被插一刀,身累心更累,他是倒了什么霉啊,被知州大人派给这位爷。
旁边的百姓听贾琰说的有趣,也忍不住笑起来,这些天贾琰四处跑,老百姓早不怕他了,见他年纪小,又随和,也敢跟他开玩笑了。
一位四十多岁头戴红花的大娘喊道:“贾大人,您还没说亲吧,不是我吴大娘吹,咱们梧州的姑娘个顶个水灵,就没有我不认识的,我给您说一个?保证您头一天掀了盖头,第二天起来就拉不了弓。”
旁边的百姓都大笑起来。
一个汉子把肩头的棉巾扔到吴大娘脸上,吼道:“快住嘴吧你,贾大人还小呢。”
这一下笑声却更大了,连许文和都笑起来。
天高云轻,正是一年好春色。
嘉仁十九年四月三日,梧州发生地动,在地动中死去近六百人,伤一千四百人,倒塌房屋近三千间,其后瘟疫,死去三百人。在江宁府的几个州县中,死伤人数最低。甚至在全国灾动的伤亡人数中,也创下了最低。
皇恩浩荡,圣上体恤灾民,发赈粮,免赋税,梧州城官民一心,同甘苦,共劫难,梧州城繁华恢复如初,更胜往昔。
圣上听闻,大感宽慰,亲手题“光瞻凤梧”,赐予梧州。
江南才子挥笔墨,传诗才,将其种种奇闻佳话整理,置于梧州槃古楼,后世人争相游胜,竟成奇观。
梧州知州刘远度被升为江宁知府,梧州通判廖子英被升为柴阳宣抚使,梧州同知贾琰则回京都任职,被升为京都府尹掌狱,渠县知县许文和被调为丰庙县知县,而原本的江宁知府仇明扬楊则被贬为清河知县。
江宁的种种动荡也在京城掀起了一丝波澜,不过这却不包括贾家。
唱一曲《槐荫记》,说不尽的欢喜韶光,一席锦被遮百丑,哪还管异乡荒冢分白骨?
贾府如今正在欢欢喜喜的办亲事。
贾家二老爷的公子,就是衔玉而生的那位,如今定的正是珍珠如土的薛家闺秀,也是其姨妈的女儿,算亲上加亲,今日正是新嫁娘的送妆日。
家具十二台,茉红花木拔步床一张,紫檀雕暗八仙小柜两个,明式黄花梨方杆四出头椅一对,黄花梨夹头榉翅头案一个。首饰一百零八件,镶嵌珍珠长簪一对,点翠累丝簪一对,白玉鸳鸯扣一对,金银镶嵌大小耳挖子若干,金银绢花若干。古玩字画二十四件,蔡婴的簪花仕女图一副,陈自路的山水一副,玉璧一对、玉瑛一对等等。
通州山庄一个,京都当铺一家。
相比其他闺秀来说,这嫁妆甚是丰厚,起码比迎春的就要好很多,但对于薛家而言,却是略显平常,毕竟是皇商,带了一个商字,就少不了一个富字。
回京路上
贾政坐在屋里, 连连叹气。
王夫人一身绛红大团花纹双襟褙, 内里罩着松石黄翠长摆裙,难得看起来几分喜气富贵,她给贾政倒茶, 笑道:“大喜的日子, 宝玉眼看着也好起来了, 老爷何故叹气?”
贾政道:“算算日子, 琰儿这几日就要回来了,外甥女也会跟着回来,我······”贾政将茶杯挥到一边,双手捂面,“我愧对敏儿和如海啊。”
“琰儿回来是升迁,京都府尹的掌狱, 这是喜事,林丫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也是喜事, 宝玉宝钗成亲,更是喜,老爷放宽心, 老太太都应允了的,若不是事出有因, 我们岂会这样行事?林姑娘素来大方, 细细说与她听, 都是一家子骨肉, 岂有不理解的道理?”
“你平日没有这么多话,如今倒是舌灿莲花。”贾政冷哼了一声。
王夫人知道他心底难堪,在朝自己迁怒,于是由得贾政说了一句也不吭声,贾政听着外面的人声鼎沸觉得心烦,于是抬脚往赵姨娘方向去了。
等贾政走后,王夫人松了口气,径自坐回椅子上,她回想了一下这几个月的事情,只觉得峰回路转,好歹如今尘埃落定,终于可以歇口气了。
四个月前,同江宁地动的消息一同传到贾府的,还有王子腾升任九省都检点的消息。
老太太听闻梧州发生这等事,昏了过去,醒来后立即派人去梧州查看,本来派的是贾琏,只是听闻有余震又怕有瘟疫,凤丫头不敢让他去,于是就派了赖大管家。
赖大管家到的时候梧州瘟疫病发,城门已被封锁,赖大管家无法,只得转回来,谁料在城门外碰到了从姑苏出来的林家子弟,那林家子弟说地动时府上的贾琰和林姑娘正跟林老太爷在一起,那间屋子完全塌了,林老太爷夫妻都去了,事后也没见着府上的少爷和林姑娘,估计是凶多吉少,林家那么大的一片房子,挖也不好挖,后来姑苏也爆发了瘟疫,大家都各自逃命了,有些当官的都跑了。
赖大管家回来将此事一说,宝玉立即吐血昏死过去,老太太也哭的像个泪人,只感叹自己命苦。
王夫人亦有些伤感,但是心底更多的是庆幸,林丫头那样的身子骨,那样的性情,她真的不希望她做自己的儿媳。她死了,宝玉断了念想,过几天也就好了。
未料就在赖大管家回来的第二天,王夫人出门时,恰巧从小厮手里得到了贾琰从驿站寄回来的信件,她就拆开看了看。
没想到林丫头却没死!
王夫人捏着信件,只觉得这样的变故比刚定下亲事时还难受,现在因为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薛蟠已经从府尹大牢里放了出来,元春也深蒙圣眷,甚至刚得了喜脉,宝玉已醒,若不出意外,过一段时间,宝钗定能嫁给宝玉。
王夫人心里猛然升起一股不甘心,她当然知道这样的事瞒不了多久,只是,若是现在就定下呢?现在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林丫头孤身一人,林家老一辈的人在这次灾难中都死绝了,下面的子侄辈根本没见过林海,也不会有多少情分。有争议的无非就是林丫头才死,宝玉就又定亲。
可是知道这件事的人没有多少,毕竟林丫头的婚书还没拿回来,也就没大声张,现在宝玉时不时的昏迷着,只说给宝玉冲喜,别人也能理解。
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不是正好碰上薛蟠杀人,贾政同意,贾母就是再强硬也不敢随意定亲,所以关键点还在贾政,王夫人这次学乖了,立马哭着去求了王子腾,王子腾看了一下贾政的资历,也觉得不是难事,在给圣上的折子上略提了提,圣上即放了江西粮道。
贾政自幼喜爱读书,却未从科举入仕,他为人迂腐,在员外郎这个职位上一呆就是二十几年,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晋升,独他原地不动,心里也动过心思,只是他实在不是那等机变之人,也只能暗自懊悔,如今他自知是托了王子腾的福,想到王夫人的心愿,他思量许久,终于还是跟贾母提了要替宝玉求娶宝钗的话。
贾母似不敢置信,她颤抖着声音,道:“你,你再说一遍!”
贾政面有愧色,低头跪下:“儿子知道此时给宝玉定亲不妥,只是外甥女已逝,宝玉又一度昏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况这也是娘娘的意思。儿子不日就要外放,在离去之前,只盼着这孽子成了亲。了了牵挂。”
“谁说你外甥女已逝的?”贾母拿起手边的茶杯就扔了过去,结结实实的砸在了贾政的身上。
贾政以头磕地,也不答言,亦是泪流满面,在心里下决定,只此一件,今后再也不会忤逆母亲。
贾母的心彻底凉透了,她如何不知王子腾帮忙的事,她心里也早有预感,只是为何不能多等两天,只是凶多吉少,并不是一定就如何!如何连两天都等不得!
如果只是王夫人,贾母不会觉得多意外,可是这个一直孝顺的儿子这样做,真是伤了她的心。黛玉嫁过来,没有婆婆撑腰就罢了,如果连她的舅舅也因为仕途上的不顺迁怒于她,她又该如何自处?人心难测,是她想错了,是她对不起敏儿,如今弄到这般退无可退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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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又去怡红院看了看宝玉,宝玉瘫在枕头上,只管无声的流泪,见了贾母,只道:“我要去梧州找林妹妹。”
贾母大恸,抱起宝玉的头,流泪道:“那地方你去不得。”
次日元春下了旨意,赐婚宝玉与宝钗。
一个月后,贾琏从郝老二手里拿到了贾琰的信件,方知俱都平安,上报贾母,贾母先是喜极而泣,后沉默半晌,下了命令,将林黛玉平安的消息瞒着宝玉。林黛玉那边就让她先跟着贾琰,不用去接。
再一个月后贾母收到了贾琰回京任职的消息,只是这时候,府上已经在准备给宝钗的聘礼了。
***
破晓之时,天色已微微发亮,一条蜿蜒的小道上,五六辆马车缓缓而行。
正是贾琰回京的车马,他为了避开百姓,特地选了条偏僻的小路出城,只是这条小路因为地震的愿因,还被几块大石头堵着,没修好。
贾琰跳下马,去敲林黛玉的车门,向里面道:“林妹妹,戴上帷帽,下车走一段。”
林黛玉露出头来,也不用紫鹃扶,自己一跳就下了马。
紫鹃在后面嗔她:“可是出来一趟,姑娘的性子都变野了,好歹是要回去了,只是在咱们家家门口,可不能这样了。”
林黛玉脚步一顿,身体竟细微的颤抖了一下。
贾琰注意到了,却只当没看见,笑道:“前面路不好走,得卸下马卸了东西,先把车抬过去。咱们索性走一段。”
林黛玉颔首,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声音轻快道:“也好,古树小桥,别有一番韵味。”
说罢她又转身向着身后的一个小姑娘招手:“暖树,来跟我一起走。”
小姑娘大约五六岁,肤色极白,只是脸上有许多天花留下的痘印,正是给贾琰接痘的那个小女孩,她是最早染上疫症的,那批跟她一起的都死了,只有她,靠着顽强的求生欲望,又活了过来,她的亲娘已死,也没有别的亲人,贾琰一次意外把她带回来,林黛玉却极喜欢,就把她带在身边,并给她起名为暖树。
林黛玉抚摸着小女孩的头,眼底有着怜惜。
“时维阳春,幸得相逢。卿犹勾萌之始发,蕴无穷而新造化也。愿此后虽寒风而难摧,纵朔雪而不凋。屹立冬夏,经久幸福。命汝名为暖树,可否?”
小姑娘点了点头,遭逢大变,她变得沉默不语,跟了林黛玉后,从来没见过她说过一句话,每日跟着紫鹃默默干活。
现在听见林黛玉招呼她,暖树摇了摇头,还是跟紫鹃站在一起。
林黛玉只好跟贾琰并肩走,只是还没走了几步,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爆竹声,在这寂静的早晨格外引人注意。
她最怕听这些爆竹声,当即吓得歪了一下,贾琰在她身边,第一反应是要伸手去扶,手伸到一半,又猛然缩回来,甚至退了半步,只笑道:“林妹妹小心。”
爆竹声过后,随即又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僻静的小道上突然人声鼎沸起来,贾琰跟林黛玉往前走了走,转过一个角,才发现前方立着好几百人数的百姓。
这些百姓腰间绑着红带,举着篮子里的如意糕,来给贾琰送行。
梧州商人王百顺令人抬了一个匾额过来,黑漆底,烫金字,用行楷题着“方正为民”四个字。
王百顺作揖行礼:“大人来我梧州,实为我梧州百姓之福,感怀甚深,无以为表,唯此一匾,以示寸心。”
随后百姓们也不用贾琰招呼,争先恐后的都给他搬东西,没一会儿,马车就顺利的抬过了堵着的小路。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幸福满足的喜悦笑容。
经历了这一场大劫,站在这里的百姓,有的失去了亲人,有的人失去了好几十年的家,一切都要重新再来,可是经过最初的哀伤,只要仍有一丝生活的希望,他们立即又奔向了新生,如离离青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虽处于这个封建社会的最底层,却也有着最坚毅的精神,他们,一直是我们这个民族坚不可摧的支柱。
贾琰有些恍惚,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在罗海生家乡看到的情景,时光流转,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却一如往初。
他大步的走上前去,大力的拥抱住这些百姓。
而此时,林黛玉身边也被一群妇女姑娘围住了,她略微有些不知所措,紫鹃被挤在人群后,想过也过不来。
百姓生活淳朴,民间小户的姑娘平常还要出来做活,根本也不用遮面,一个姑娘将一个花篮递给黛玉,黛玉心思通透,她觉得自己总戴着帷帽不大知礼,便缓缓的将帷帽摘下,对那姑娘道了声谢。
“哎呦,我可是开了眼了,”吴大娘见着黛玉,立马用她那胖胖的身子挤开人群杀到前面来,挽住黛玉的胳臂,大呼道:“这可是天仙下凡了吧,怎么有这么俊的姑娘?”说着围着黛玉转了三圈,啧啧叹道:“姑娘还是戴上这帽子吧,要不你在这,她们这群都没的脸面再夸自己好颜色了。”最后一句话是指着面前的梧州姑娘笑着说的。
先前给黛玉递花篮的姑娘“呸”了吴大娘一口,叉腰道:“我们再怎么样也是二八年华,总比你这个徐娘强的多。来,咱们把这个没瓢嘴的徐娘扔出去。”说完就有一群姑娘笑扯着吴大娘要把她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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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四,你看上了咱们同知大人,可惜人家这就走了,”吴大娘拿手帕摇了摇,拖长了腔,笑道,“那都没用,还是来巴结巴结我,大娘我疼你,保准给你挑个俊点的。”
叫胡小四的姑娘听闻此言,提起裙子,直接伸出脚踹了吴大娘一脚,把吴大娘彻底踹了出去。
她回身对黛玉笑道:“别听那老虔婆浑说,我本来就没有那个意思,如今见了姑娘,就更没有那个意思了,姑娘这天仙似的人,要我说,我们同知大人他还配不上呢,可惜我不是个男子。”
黛玉脸颊猛然涨红,她知道她们是误会了,可想解释又不好解释的,只好默默的又把帷帽戴上。
闹了一会儿,百姓们帮贾琰又把东西装上马车,马车又开始缓缓而行。
紫鹃看了看外面,百姓仍站在原地挥手,放下帘子冲黛玉笑道:“我这次出来也算长了见识了。”
马车出了梧州,行到姑苏边上,贾琰却突然跳下马,敲了敲车门,对林黛玉道:“林妹妹,咱们在这休息一下吧。”
紫鹃奇怪,这才行了不到半日,怎么又要休息,扶着黛玉出来后,听见贾琰道:“这是林妹妹的家乡,林妹妹可有什么要买的?”
林黛玉怔了怔,道:“十里街的酒酿饼吧,还有糖粥,很小的时候爹爹带我来过,后来就搬到扬州了。”
“紫鹃,你带着暖树去买。”贾琰对紫鹃道。
紫鹃疑惑:“让小厮去买吧,我们都走了,姑娘身边岂不是没人了。”
“紫鹃,你去吧。”林黛玉低了头,她似乎知道贾琰要说什么,这一天,是躲不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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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0字哦,你看看,停在哪都不好哇
散散心
林黛玉微微抬头, 问道:“三哥哥, 你要说什么?”
她直接的这么问,贾琰反而不知道怎么说了,正巧这时候天有些微雨, 贾琰就走到路边, 想挑一把油纸伞。
林黛玉跟在身后也走了过去。
玫红翠绿的伞面, 有湖水泛舟的, 有雪开梅花的,有簪花仕女的,有墨山烟雨的。
“要这个。”贾琰跟林黛玉同时指着一把。
“哎,姑娘跟公子好眼光。”老板娘笑呵呵地递给他们。
贾琰把伞面撑开,迷雾中霁青的竹林笼罩开来,而竹林下的姑娘, 双肩萧瑟,细雨润眸, 一身松石翠荷色长裙, 袅袅婀转,清素如九秋之兰。
林黛玉在伞内,贾琰在伞外,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走过黛瓦粉墙, 走过长街曲巷, 走过青石小桥。
“山终有峰, 水终有源, 路终有头,落花尚且有归处,”林黛玉越走越慢,最终停在了月溪桥上,她用细白的骨指去抚摸桥上的雕石,冰冷的触感冻得她手指猛然缩回来,她便放在嘴边呵了口气,却又慢慢的将整个手掌放在雕石上,接着平静地道:“我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她的性格本身就细腻敏感,贾府这么长时间都没派人来接她,贾琰也没有对她有任何解释,必是出了什么变故。
贾琰见她如此通透,也松了口气,他转头看向远方,感慨道:“我们二月离京,四月到达梧州,如今已过中秋眼看到了九月,从春到秋,仿佛忽然而至。”
林黛玉点头,很自然地问:“那三哥哥跟府上写了几封信?”
“七封,梧州地动第十日我从驿站送去一封,后过一个月没有回音,我又重新写了一封给老太太,半个月后,我又从官驿用官报写了一封给二老爷,仍然无果,最后一封写在七月,我写给了京中一个旧人让他转送给琏二哥哥。”
“若说官路不通,不大可能,再不济我的任命朝廷在一个月前就已下达,府上的人总应该都知道了,不但没人来接你,连书信都不回,想必是出了什么变故,”他顿了顿,还是决定说完:“你跟二哥哥的事恐怕是有些波折。”
林黛玉将手里的伞收起来,又将脸上的绢纱解下,她轻轻吐了口气,微微抬头,闭起眼睛,遮住眼里的轻愁,或许还有泪水,就那么让细雨洒在她莹白如玉的面颊上,也不说话。
他看她一眼,她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要平静,可是这种平静却比大哭更让人替她难受。
贾琰不是很喜欢这种氛围,看见桥下的乌篷船,便扯了她的袖子往桥下走。
林黛玉被他吓一跳,也顾不上难受了,甩开他的手道:“做什么?”因为他一向知礼,故而也没有觉得冒犯,只当他有什么事。
贾琰笑道:“这段时间忙,也没带你出来玩过,恐怕你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出来,我为你做不了别的,只能带你游一游故土。”
其实一开始贾母让他带林黛玉回苏州,他就有些犹豫,虽然《红楼梦》没有写完,虽然这个世界和红楼也有些不一样,但宝玉黛玉定亲定的这么顺利他老觉得不靠谱,只是这种事他实在不好插手,只能路上加倍小心,生怕出什么意外,谁知躲过了人祸,却碰上了天灾。
虽然他已经第一时间将婚书塞在怀里,可是现在看来,变故并不是出在婚书上,想想也是,如果一纸婚书能约束得了人心,世上哪还有那么多痴怨官司。
这几个月来,黛玉一直住在署衙后院,他又比较忙,称不上朝夕相伴,可多多少少比之前了解她一点。这个在后世很多人眼里与娇弱挂钩的姑娘,其实并不弱,也许是于情字上太过在乎,所以才显得弱。
可是在其它方面,她称得上坚韧,遇上大灾,她帮不上忙,可也不拖后腿,平时就安安静静呆在后院,不给人添一点麻烦,连刘夫人都说,这个姑娘懂事的让人心疼,用的上她的地方,比如贾琰拜托她整理一下从江南才子那收来的笔录,她二话不说,熬了两个夜晚细细的整理好,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都在后面详细说明了原因,包括有些错误的,她甚至还做了修改。
这么一个聪慧体贴的女孩,贾琰也不希望她情路不顺,只是感情这种事,冷暖自知,自然不能阻止,但眼睁睁的看着,他心里又过意不去。他不能为她做别的,带她散散心还是可以的吧。
贾琰去租了一条乌篷船,他的床头有一张他爷爷奶奶金婚时的照片,就是在苏州的这种乌篷船里照的,夕阳落日,水波潋滟,古镇桥下,头发花白的两位老人紧紧依偎着彼此,他当时看了就下定决心,想着如果有女朋友了,一定带她一起来,并且背上画板,不要照相,要自己亲手画一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这个心愿一直没有达成。
没想到,他再次来到这个地方,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中间隔了几千年的时光长河,摸不到归处,走不到尽头,像一场独行的旅途。
“三哥哥?”
林黛玉不得不叫他,把她莫名其妙拉过来,两个人在岸边傻站着,很奇怪呀。
贾琰摸了摸鼻子,他难得有点想家了,咳嗽了一声,对黛玉道:“等一会儿再上船,我们先去酒楼买点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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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本想阻止,但想到贾琰的那句她今后没有机会出来,不由的心下黯然,略点了一下头,就同意了。
于是两人就从酒楼点了菜,用食盒装回来,上船以后,站在船头的船娘问:“两位去哪里?”
贾琰笑道:“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吧。”
碧水雾天,微雨朦胧,小船缓缓行开,穿过一孔孔的石拱桥,两岸人家悬挂的高高的酒旗,岸上小姑娘叫卖菱藕的声音,都在逐渐远去,只剩下船娘清唱的苏州小调:
“月子弯弯照几州勒,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勒,几家飘散在他州······”
林黛玉托着腮,见贾琰递给她一杯松叶酒,略顿了顿就接了过来,笑道:“若真能尽醉两忘言,倒好了。”
“你不用强笑出来给我看,我看着也别扭”贾琰自己拎了一壶烈烧白,将身下的坐垫扔开,席地靠在船壁上,“你瞧瞧你的眼睛,昨晚上哭了多久?”
林黛玉自是伤心难耐,虽然早已心有准备,但是总抱有侥幸,若是府上没收到信呢?万一琏二哥哥有什么要紧事过不来呢,每夜辗转反侧,想起素日于与宝玉的情分 ,想起自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想起自己身体孱弱只怕是薄命之人,便忍不住的流泪,心底惶惶然无所依。
可是亲口听到贾琰寄了七封,府上却一点音信也无,她却意外的镇定了下来,大概是最让人玄心的就是举在头上的利剑,因为未知所以害怕,但这利剑一旦放下,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果真如此,就是伤心也能强压下了。
林黛玉轻轻抿了一口酒,这段时间贾琰照顾她良多,他们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中也没有那么陌生了,听闻贾琰的话,她也没有觉得生气,只是转了话题说道:“三哥哥,梧州灾后,你跟刘大人一起去长街给百姓讲话,那天,刘夫人带着我也一起去了。”
“你说,势非无可转圜,毋轻弃也!既有重峦叠嶂,亦有柳暗花明。纵力有不逮而毕竟未果,尽力方无悔焉。”
“在梧州这段时间,我所听所见,都是我在大观园里想象不到的,我性子自来要强,爹爹自小就把我充男孩教养,我自觉地我懂得不比男子少,姐妹们作诗,我也愿倾其才,压上一头。可是出了这方天地,我才发现,我不如他人多矣。就像你说的那些话,目不识丁的百姓可以做到,我就做不到,但我,愿意去试一试。”
林黛玉又饮了一口酒,语气仍然带有江南女子的婉转,却也多了一丝坚定,她重复道:“纵力有不逮而毕竟未果,尽力方无悔焉。”
贾琰从来没有听她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一时有些愣住,他稍微坐直了身体,仔细的看了看她。
名门闺秀的少女即使饮酒坐卧,一举一动,也是秀气雅致,她的双肩萧瑟如初,身形消瘦却更胜以往,她的双眼依然红肿,还能看出哭过的痕迹。
古代对女子甚为严苛,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与人定亲,婚期已近,却无人问无人接,前路还不知有什么变故,这么尴尬难言的境地,她却说我愿一试。
她如此孱弱,可却于情字上又如此勇敢。
“林妹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贾琰笑了笑,此刻,他是真心的希望这个才情性情皆佳的少女能收获自己的幸福了。
“我还要多谢你,这也是你教的。”林黛玉后知后觉的有点不好意思。
放在平时,她怎么也不会说这些,但是这几个月她一直跟贾琰在一起,两个人共患难,今天又是这样的情景,她急需找人诉说,而且她莫名觉得,他也不会笑话她。
贾琰喝了一大口酒,感慨道:“同样的话我跟二姐姐也说了许多,希望她也能如你这般。”
林黛玉默然不语。
“你既有此心,那你也别怕,”贾琰想了想,还是觉得要安慰她一下,“既然已经定亲了,就算是想悔婚也得等你回去,我这次升任的是京都府尹掌狱,若他们硬来,你拿了婚书给府尹递状子,我不好出面,但做做手脚足够了,我们府上的人,”贾琰笑了笑:“吓一吓,还是很容易说话的。”
“只是这样,你跟府上的关系就彻底僵了,成亲了二太太怕也会怠慢你,但日子是你跟二哥哥过的,只要他护着你,加上老太太,也不是什么大事。”
林黛玉压下心里隐藏着的害怕,还是点了点头,朝贾琰笑了笑,道:“我们走陆路吧,早点回去。”。
只是他们谁都没预料到,什么才是最坏的情况。
金玉良缘道欢喜
荣国府。
大门上的匾额已经裹起了红绸, 大观园里所有的灯笼都换成了红翠盏灯笼,缀锦楼,紫菱洲,秋爽斋皆是红带飘飞, 一片喜气盈盈,无他,皆是因为荣国府的宝二爷要娶宝二奶奶了。
怡红院的大门上新贴了对联:“花开并蒂姻缘美, 鸟飞比翼恩爱长”,横批是“鸾凤和鸣”, 待进得院中, 只见处处红缨缭绕, 华彩缤纷, 更有那石榴树下结的红石榴,个个大而饱满,密密的坠在那儿,把树梢都压弯了些。
两个小丫头正在那议论:“听说是二太太从好远的地方植过来的呢。”话音未落,只见帘子一掀,宝玉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个小丫头忙往后躲了躲。
她们是王夫人为了宝玉成亲新调进来帮忙的, 没进来前听说这宝二爷最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 进了这怡红院后, 才发现传闻不可尽信, 这宝二爷的脾气真说不上好, 成天不是摔东西就是砸东西的, 有时哭着哭着就大笑起来,他倒是不打骂丫鬟,不过这么奇奇怪怪的疯疯癫癫的,小丫头们也不敢往上凑。
宝玉才下了台阶,帘子一撩,后面又紧跟着出来一个人,走的太急,被门槛绊倒在地,她也顾不上疼,站起来一把拉住宝玉:“宝二爷 ,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这又是要往哪去?”
宝玉冷笑一声:“我还没成亲呢,你们就这样看着我,这怡红院什么时候成了府尹大牢了?”
袭人忍着疼,知他心里难受,好意劝慰道:“不是看着二爷,只是这秋深露重的,二爷身体才好些,莫吹了风,就不好了。”
“不好?你哪里知道什么叫好?现在若真能立时死了,我才叫大好。”宝玉甩开她的手,径直离了院子。
袭人顿了顿,转回身拿了个包袱,又追着宝玉而去。
刚听到黛玉在梧州遇难的消息,宝玉立即吐血昏了过去,十多天都昏迷不醒,后来连水都喂不下去,老太太,太太都哭成个泪人,只觉得宝玉不行了,未料这时候却来了一僧一道,就是那次治好了宝二爷和琏二奶奶疯病的僧道。
那个僧人让人取了宝玉从娘胎里带来的玉,照样是擎在掌上,叹道:“青埂峰别后十五载,当初是你求着要来,如今遂了意,还是把这段尘缘走完吧。”
说罢把那玉压在宝玉枕头下,径直走了。
边走边又叹:“金玉良缘道欢喜,木石前盟须散离。世人枉费用心机,一场大梦空自欺。”
第二日宝玉便醒了过来,只是还有些神志不清,木木呆呆的也不说话,直到听到元春下旨命其与宝钗成亲,才又如梦初醒,喃喃道自己定的是林妹妹,不是宝姐姐。
后来便一日一日清醒过来,只是整日哭泣,吵着要去梧州找林妹妹,老太太,太太便命人看着他。林妹妹已逝,说什么也枉然,只道慢慢的这病根也就好了。
谁料想这林姑娘又没死,袭人心细如发,后来越想越觉得这事透着怪异,这么着急忙慌的定下宝姑娘,到底是为冲喜还是因为早有人知道林姑娘没死呢,她不敢深想,反正能定下宝姑娘是最好的,宝姑娘为人大度,也能劝着宝玉上进一些。
袭人跟了宝玉这么多年,最是了解他的痴呆性子,现在府上除了他,都知道林姑娘这两天便要回来的,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一点差错,于是袭人一边在后面跟着宝玉,一边心里念佛,只保佑明天顺利过了就好。
她以为他要去潇湘馆,谁知他竟走出了园子,到了沁芳闸的河水边。
宝玉做了个梦,他梦见林妹妹变成了三生石旁的一棵绛珠仙草,对他笑道:“我可还了你的泪了。”梦里的林妹妹风姿绰约,不见一丝哀愁,他醒来虽觉得枕巾上一片湿泪,但心里却宽慰了些。
袭人见他一直呆呆的望着水面,过了许久还是小心翼翼的问:“二爷来这里做什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如我陪你去潇湘馆,咱们也拜一拜林姑娘。”说着把包袱递给宝玉。
宝玉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香烛纸钱供品,他心里的火气消散了些,是他自己与林妹妹无缘,与袭人她们无关,袭人仍然体贴着她,他却把气撒到了她们头上,果然他是比不得这些女儿的。
于是便放软了声音道:“很不必准备这些。那些年我们在园子里看《荆钗记》,”宝玉面露伤感,接着回忆:“王十朋必要跑到江边来祭奠他的妻子,旁人都道他痴情,心酸落泪,林妹妹却道他迂腐的很,说天下水源都是一家,不必拘了哪一处,只要心诚,便哪里哭一会,也算尽了情了。”
袭人听不懂宝玉在说什么,但见他神情缓和,便放下心来,只陪着他,也不说别的了。
宝玉走到桃花树下,剪下自己的一截衣服,将落花都归拢起来,埋在了黛玉常埋的那个花冢里。
宝玉眼露哀凄,叹道:“晴雯去时,我尚为她做了祭文,于你,我却连一语也不敢下笔,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非我再无可期。你我素为知己,既为知己,你当知我心。”说到这里大滴大滴的眼泪又落下来。
他在桃树下坐了一个时辰,直到老太太唤人来叫他,才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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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荣国府大门敞开,喜迎宾客,吹吹打打,好一片喧声鼎沸,彩衣缤纷,鸾鸣叠翠,正是佳偶天成时。
宝玉虽然面无喜色,但人已清醒,别人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踢了轿门,便引着新娘子走过火盆,踏过马鞍,踩着传席进入堂屋,随后喜烛,香烟都被点起,爆竹声响,礼乐起奏。
坐在上首的是贾政和王夫人,贾母因为身体抱恙,没有来,只派了鸳鸯来看看。
赞者在旁念着祝词,让其一拜高堂,二拜天地,等到夫妻对拜事,却见新郎官呆立不动,只有新娘弯腰俯首,众人心里都捏着一把汗,赞者准备再念一遍时,就见新郎官的眼睛里滚出了一滴热泪,随后弯腰,和新娘对拜。
随着“送入洞房”的声音响起,王夫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岂料在她刚准备起身时,外面便传来一声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这声音带着惊骇愤怒,与满堂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堂屋门口立着三个人,正是刚从梧州赶回来的贾琰,林黛玉和紫鹃。
王熙凤眉头一皱,立马跟鸳鸯耳语了几句,鸳鸯随即离去。探春和惜春都低垂了头。
紫鹃松开了黛玉的胳臂,不可置信的重复:“这是怎么回事?”她急步走到宝玉跟前,颤抖着声音大声质问道,“宝二爷,你怎么站在这里?你这又是娶的谁?你不是要娶我们”
“紫鹃住口!”贾琰猛然打断了她,他走上前一点,深吸了口气,冲宝玉道,“二哥哥大喜。”
紫鹃也反应过来,她看着满堂喜色,连叹两句:“好!好!二爷大喜!”实在忍不住往地上“呸”了一口,转身走回黛玉旁边,担忧的看着她。
宝玉早在见到林黛玉的那一刻就呆住了,他呆了一会儿,而后就大笑起来,也不管宝钗,径直就走到黛玉面前,笑问道:“林妹妹回来了?你可是瘦了?”
林黛玉的脸色苍白到了极致,因为连夜赶路,坐的又是马车,根本没睡好,眼睛里全是血丝,听到宝玉的问话,她的精神恍惚,也笑回了句:“你可是宝玉?你也瘦了。”
幸而王熙凤怕出意外,宝玉拜堂这里坐的都是自家人,不会有什么闲话传出来,可就这么着,这话听着也不像话了。
王夫人给王熙凤使了个颜色,王熙凤只好上去打圆场,她去拉林黛玉,笑道:“林妹妹回来的刚好,正好能赶上你二哥哥的喜酒,快跟我们吃酒去。”
林黛玉上前一步,正好错过王熙凤拉她的手,她一步步的走,看着四周的龙凤烛,喜香饼,如意钗,念道:“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她转过头笑道,“宝玉,你娶的是谁?”
宝玉点头:“我娶了宝姐姐。”
林黛玉将手放在袖子的地方,贾琰心道不好,只是阻止不及,就见林黛玉把那烫金的婚书拿了出来,几下就撕碎了。
贾政满脸愧色,立在原地手足无措,王夫人木着一张脸,邢夫人倒是假模假样的在擦泪,王熙凤也不知该劝谁,只好推了推宝玉,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宝二奶奶送进房去。”
宝钗一袭大红描金流霞宝相络锦嫁衣,一直站在原地静立不动,缀着南珠的凤祥绣凰织云的盖头遮住了她的表情。
本是三生石旁旧相识,奈何你瞒我瞒他瞒姻缘错,甚荒唐,梦中人谁道的尽心伤?只叹,浮世无常,白落得个仓皇收场!
“我的玉儿!”
外面传来一声高呼,只见贾母在鸳鸯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走进来,她泪流满面的一把将黛玉拉在怀里,哭道,“我苦命的玉儿!”
黛玉老老实实的任她抱着,也不流泪,只是嘴唇在动,声如细蚊,也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贾母凑到她耳边,才听她哆哆嗦嗦说的是:
“母亲······接我回家去罢!”
三十八
林黛玉生病了, 她一年四季常是大病小病不断, 本就不是长寿之相,这次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府上的小丫鬟都在窃窃私语, 只说林姑娘不成了。
但十天过去了, 林黛玉硬是吊着一口气, 虽然她整日昏迷, 但好歹没有离去。
贾母让人请了太医,每天住在贾府给林黛玉看诊,药材不要钱的往潇湘馆里送。
宝玉一身霜百色的长袍,立在潇湘馆门前,他的眼窝深陷,满月似的脸也消瘦了下来, 神情憔悴,与之前那个爱弄胭脂的贵公子有了很大区别。
紫鹃正好从门里跨出来, 她手里端着个熬药罐, 见宝玉在门前,把药罐往前一倾,一些药渣水正好落在宝玉脚下。
她笑道:“对不住, 宝二爷人逢喜事,真没想您会在这。我们这里晦气, 宝二爷还是赶紧回去吧。”
“你很不必这么说话, 我不进去, 我只是想来问问林妹妹可好?”宝玉缩了一下鼻子, 从草地上捡起药渣来看,“枳实,马钱子,这等虎狼之药如何用得?这是请的哪里的庸医?我让老太太请王太医来。”
紫鹃见他急的满脸通红,神情关切不似作伪,想到里面的黛玉,想起太医的话,不由得掉下泪来:“这就是王太医开的药,他说我们姑娘已入膏肓,只能用这药碰碰运气了。行不行的,就看这一遭了,”紫鹃狠抹了一把眼泪,泣道,“虎狼之药是救人,虎狼之心才是害人,宝二爷若是明白这个道理,以后就别来了,给我们姑娘留一条活路吧。”
到了这一步,宝玉早已无泪可流,他凄然一笑道:“我心心念念盼着她好,现在竟成了害她的人?”
紫鹃本来准备关门进去了,听见他这话,想起在梧州日日盼着来人,却无人来,而她绞尽脑汁为他说好话安慰黛玉的日子,心里蓦然又升起一股火。
她将药罐放在地上,指着宝玉冷笑道:“怎么,你可是觉得委屈?我问你,府上都说我们姑娘在梧州去了,你为何就不能跑一趟梧州?姑娘就算真不在了,你可还记得你头几年发病时说的话?”紫鹃生出两个指头起誓,哼道:“你说就算死了,也一处化作灰烟,如今看来,你是忘了,这才几个月,你就大红的衣服迎亲娶亲,难道不让人寒心?”
“是了,你心里头一个是老太太,然后是太太老爷,再来还有宝姑娘云姑娘,我们姑娘也不过得你几滴眼泪,怪不得我们姑娘整日泪水不停,我原本还说她想多了,原来是我太天真,到底是阴差阳错还是人为鬼祟,我也分不大清,什么叫世情薄,人情恶,宝二爷也好好想想罢!”
紫鹃将心里的话说出来,自觉痛快很多,大力的把门合上了,也不管宝玉是什么反应。
宝玉立在原地半晌,想明白紫鹃的意思后,猛然大惊,他想哭又不能哭,最后长叹一声便准备离去。
一回头却正看见磐月提了个食盒过来,宝玉向她招手:“你这里提的是什么?”
磐月老老实实的道:“我是扬州人,三爷让我做几个扬州小菜,给林姑娘送过来。”
“这几天都是你送?”
磐月点头,宝玉又问道:“那林妹妹气色怎么样?她可醒了吗?”
“大多时候都昏着,醒着也是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东西吃了都吐了。太医说,尽人事听天命了。”
宝玉瞬间大恸,想到刚刚紫鹃的话,他问道:“你们既在梧州平安,为何不早日送信回来?或者把林妹妹直接送回来也行。”
磐月道:“不知道三爷有没有送信,不过梧州大灾,人手太紧,林姑娘心善,不要人去送她,我们只想着府上肯定会来人的。”
宝玉低垂着头道:“琰儿呢,他可在府上?”
磐月摇头:“三爷一大早就出去了。”
正说着话,却见远处又跑来一个小丫鬟,一把拉住磐月,急道:“你怎么还在这呢,外面来了圣旨,是给琰三爷的,老太太找你问三爷在哪呢?”
磐月将食盒交给潇湘馆的一个小丫头,两人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荣国府的后院中丫鬟婆子站了一堆,磐月一到就被鸳鸯拉了过去,她看见贾母立在前方,就要给贾母磕头,贾母道:“别磕了,快起来,”鸳鸯在旁一把就将她拉了起来。
贾母急道:“你们三爷去哪了?”
磐月道:“不知道,三爷去哪一向不告诉我们,石松也不知道,但是他今日穿的是黑色公服出去的,又重整了发,很是郑重,我听他嘟囔说不知道圣上长什么模样,现在看,说不定是入宫了。”
旁边的王公公向贾母点头:“府上的哥儿是今日巳时进宫面圣,不到午时就已经出来了。”
贾母笑回:“多谢公公告知,这孩子主意正,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家里。”又面向磐月问道:“你可知琰儿后来去了哪?”磐月摇头。
“不急,这是好事,咱们先在这等着。”王公公一脸和蔼的笑道,又重新端起茶杯喝茶。
贾母忙令人将一张红封压在茶杯下,王公公顺手就收在了袖子里。
直等到接近酉时,才见贾琰急匆匆的大步而来,手上还拿着一个长盒子,贾母忙叫了他,还有贾政贾赦邢夫人王夫人并府上若干人接旨。
“诏曰:梧州同知贾琰,今京都府尹掌狱,仁敏果敢,视民如伤。值此生灵涂炭,哀呻载巷之际,焚膏继晷,呕心沥血,破万卷而研疫方剂,重民生,为国计,此间民无倒悬,山晏海清,朕心甚慰!特亲赐‘卓吏仁臣’,以嘉此心。钦此!”
贾琰行三叩九拜,接旨。
王公公拍了拍贾琰的肩膀,笑道:“少年英才,咱家在这里恭喜贾大人了。”
“公公谬赞,我不过是草芥微露之人,仰蒙圣上仁德圣光,才得今日。”贾琰笑回道。
王公公眼睛闪了闪,一抬手,后面就有两个衙役抬了一块匾额过来,上面笔走龙飞四个大字“卓吏仁臣”,为嘉仁皇帝亲手所写。
这等荣耀之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府上立马传遍了。
其实这次贾琰从梧州回来,府上人对他的态度就变了,吃食,衣服,什么好东西都有他一份。之前他考功名,做同知,大家只是觉得他上进罢了,在他们这等勋贵人家,同知真不够看的,那赖大家的儿子还是个知县呢。但这次就不一样了,京官永远比外官大一级,更何况他升的是府尹掌狱,这是从五品的官职啊,他还未到弱冠,未来大有可期。
现在居然又入了圣上的眼,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贾琰看着众人热切的目光,自嘲的笑了笑,跟皇家挨上一点边,那便都是好的,元春不过是个妃子,贾家就期待她能延长贾家富贵,他被赐了块匾,就指望他振兴门楣,殊不知在帝王眼里,这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罢了。
今日他被皇上召见,不过是因为他在给太医提供种痘之术时,提了点想法罢了,再加上刘远度的奏折。
说到刘远度,贾琰捏了捏眉,圣上让他看了看刘远度的奏折,满篇都是对他的溢美之词,说的梧州这次全靠他一个人似的。一个一直降级的官员把功劳狠命往外推到下属身上,这不正常,他好的也太过头了吧。
“琰儿,你下午去哪里了?进宫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
贾琰回过了神儿,刚刚接完旨,贾母就把他叫到了屋子里,并屏退众人,他以为她要说什么事,结果贾母只上下打量他,也不说话,他一时就走神儿了。
听到贾母这么问,他便回道:“我以后在京任职,虽不能上朝,但圣上召见,这也是正常的事,无非是问了问梧州的一些情况,出宫后我去了孙府,看了看二姐姐。对了,我请了于御医来为林妹妹看诊,他一会儿应该就到了。”
提起林黛玉,贾母沉默了一下,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各种变故,她也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沟沟壑壑,与之前那个听笛赏桂爱热闹的老太太有了很大不同,她靠在高榻床椅上,闭了眼睛缓声道:“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有主意有情意的孩子,你还记挂着你林妹妹,这很好,你二姐姐如何?她可好?”
“还行吧,”贾琰蹙了下眉,迎春这次气色不错,又微胖了些,眼角竟还有了点喜气,只说一切都好,孙绍祖虽荒淫无度,但并不曾打骂她,只多就是不常来她的院子,迎春倒巴不得他不来呢。
贾琰跟孙绍祖打过几次交道,他是个甚为机变之人,擅应酬,也许孙绍组忌惮他跟周旷的关系吧,这次他又回京任职,希望迎春的日子能好过些。只是他还是建议迎春回大同老家去,俗话说本性难移,后边还得想个办法从根本上解决了才好,周旷说孙绍祖不能动,可孙绍祖不过是兵部候缺题升,他能为周旷做什么呢?他跟被灭门的程家有什么关系?
“琰儿,琰儿?”贾母半天没听见动静,睁开眼朝贾琰看去,见他又在发呆,便又唤了唤他,“你又想什么呢?”
贾琰揉了揉眉心,回京后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他这几天又没休息好,略微有点累,他摇了摇头,问道:“老太太方才问什么?”
“我说,你也不小了,”贾母笑道:“十七了,你二哥哥过了日子,也该你了。我听说你母亲这两天见了太仆寺卿常夫人,他们家还有个嫡亲的小女儿,说是知书达理,才貌双全,你母亲甚是喜欢。跟你父亲一提,你父亲却不同意。”
贾琰一愣,他真忘了这回事了,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代,他还有这个危机,这个真不好解决,邢夫人无所谓,他父亲一旦跟人定了亲,他毁亲是容易,但被退亲的女子何其无辜,幸好这次贾赦拒绝了。
贾琰松了一口气,笑道:“我的事还不急,我明天去找父亲谈一谈。”
贾母听见他如此说,向他招了招手:“琰儿,你坐到我旁边来。”待贾琰坐到她身边后,她略微直起身,拍了拍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问:“琰儿,你觉得你林妹妹如何?”
贾琰好几天没休息好,精神本来有些困顿,贾母的声音很轻,但瞬间让他的思维清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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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贾琰看向贾母, 贾母仍然微微笑着, 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最深处透出了一种哀伤与无力,她紧紧攥着他的手,似乎这是她最后能抓住的一点希冀。
贾琰慢慢的将手从贾母手里抽开, 然后站起来, 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贾母, 这个荣国府名义上的最高掌权人。
他今日穿的黑色公服, 灰色的血雉从右肩一直盘到袖口,冠羽飞扬带着凛冽威严,他看了贾母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惊喜也没有愤怒,用很平静的声音道:“老太太是觉得林姑娘还没死, 所以特地要送她一程?”
贾母闭了闭眼,预想到他不会同意, 因此听见他的讽刺, 也没有什么大反应,仍是沉稳道:“你可以记在太太名下,林丫头的父亲给她留的东西, 都在我这里,我的私产, 我给了宝玉留一些, 剩下的都给你们, 足够你们花费一辈子了。”
听到贾母这么明目张胆的谈条件, 贾琰真是气笑了,他拉了张椅子坐下,道:“老太太觉得我稀罕这些?”
贾母自从前几年接触了这个孙子后,就知道他与他的父亲不同,与宝玉也不同,所以有了将黛玉许给他的想法后,她没有去找贾赦,而是径直来探探他的口风。这个长房的庶子,对贾府,对她,没有讨好没有畏惧,到现在,亦没有所求。
贾母捏了捏手,换了个说法,面上带着犹豫,小心措辞:
“不说这些东西也罢,这次你林妹妹跟你回梧州,本来是让她呆在姑苏林家的,出了事,她一个姑娘跟着你东奔西走几个月,虽然你们是表亲,可到底是外姓,这么着也不好听。你也该为她想想。”
贾琰冷笑:“名声?府上竟然还会顾虑到林姑娘的名声?老太太,我们之前可不仅仅是表兄妹,她还差点成了我的嫂子,如今嫁给我名声就有了?东府里头有公媳通奸 ,咱们府里难道还要来一出,”
他深吸口气,压下了难听的话,继续道,“名声于我们贾府,不过就是戏台上抹两鬓,装装样子罢,现在更是连样子都没得装,那就别让林姑娘来趟这一摊浑水了。如果我能选,我宁愿不做贾家的儿孙。”
“你!”贾母蓦然抬头怒视着他,却在贾琰讥诮的目光里,又渐渐沉默平息下来,贾家一代一代,仕途无为,经济无用,于荒淫上却是无度。纨绔娇奢,愧为人臣,愧为儿孙。
“而且,林姑娘是一个物件儿吗?老太太说定给谁就定给谁?她是个人,她有她的想法和自尊,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们贾府已亏欠她良多,就不要再在这件事上逼她了。”
贾琰鲜少说这样不加措辞的话,他实在是觉得太过荒唐可笑,说几句散了气,再看贾母,却是一惊。
贾母本来上身是靠躺在高榻床上,现在她的上身却是整个匍匐于莲锦团被上,将头脸也是深深的埋了进去,这是一个类似跪拜的姿势。
“老太太!”贾琰忙起身去扶起贾母,贾母不起,等他使了力气硬把她拽起来时,见她早已泪流满面,满头的珠翠压不住满头的白发,到底是八十岁的老人了,贾琰于心不忍,给她正了正枕头,让她重新靠好。
“我求你,琰儿,”贾母颤颤巍巍,攥住了他的双手不放,流泪泣道,“算我这个老婆子求你。”
贾琰不语,等她冷静下来,还是掰开了她的手,重新坐回椅子上,问道:“老太太,为什么非要让林妹妹嫁我?”
“我那个玉儿,最是聪慧伶俐的性子,这么多天了,我怕她不是不能醒,而是不愿意醒啊,因为醒来也没有生路,经历了这样的事,她势必不能呆在这园子里了,她说让敏儿接她回家,可是”
贾母说到这里大恸,又拿了手帕擦泪,“父母双亡,宗亲皆无,她现在又病成这样,我不敢将她外嫁,可她一个姑娘,我怎么给她重新寻个家?琰儿,你是知道她的,你们一起相处了几个月,你又重情,交给你,我是放心的。你很多想法,都跟别人不一样,可是你不懂,这世间女儿家的悲愁,都是一样的。”
“你看看你的姐姐们,贵妃娘娘,那是舍了天伦骨肉换来的尊荣,二丫头,那个姑爷是个什么脾气,你不会不知道。”
贾琰垂眸不语,半晌问道,“老太太有没有想过,我们府上现在看着花团锦簇,可若是也有败的一天呢?”
“若是连我们府也败了,就是玉儿外嫁,她的日子也好不了,”贾母并没有因为他这句大逆不道的话生气,只是笑的凄然,叹道,“我这一辈子看的太多,没想到自己却栽到了这上边,权势这东西,真真是翻脸无情。”
贾琰若有所思,另问了个问题:“这次回来,我听说王子腾任了九督检点,二老爷任了江西粮道,退婚跟这两件事有没有关系?”
贾母一顿,低垂了脸:“有人拦住了你的第一封信,老爷没有接到你们的消息,以为你们在梧州出事了,宝玉又病,所以才改定的······”话没说完,却听见贾琰嗤笑了一声,贾母闭了眼:“他究竟知道不知道,我不想提。总归是我一意孤行,高估了自己,才害玉儿到如此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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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问完才发现自己多此一举了,问不问的,有什么区别?在看到宝玉大婚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昭然若揭,林黛玉即使不问,她估计也知道,王夫人并不能一切做主,既然结果变成了这样,那必然是她的舅舅,她的外祖母都默许的,或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衷,但她,确确实实没有退路,也没有生路了。
他想起在姑苏船上时,那个姑娘已知婚事恐有变,还是拼尽了一切勇气说“纵力有不逮而毕竟未果,尽力方无悔焉。”
她不顾身体的孱弱,日夜兼程的要赶回来,想要做些什么,未料看到的却是红灯高挂,凤烛成排。
“我怕让她嫁我,不是救她,而是害了她。”贾琰考虑半晌,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贾母的眼里立时又流出了泪,她两手撑在床上,又做了个俯首的动作,喜道:“只要玉儿能活下来,就好。”
既然做了决定,贾琰也很是痛快,他站起来对贾母道:“我有几个要求,这件事,你们不要去提,我亲自跟林姑娘说,她不同意就算了,若她同意了,等她好起来,我们成亲后搬出去住,还有,我不会认在太太名下。”
贾母自然连连答应。
贾琰拎起自己回来拿着的那个长盒子,抬脚出门,便往潇湘馆而去。
潇湘馆外面立着磐月和雪雁,磐月见到他立刻报告:“于御医在里面跟林姑娘看诊呢。”
贾琰推门进去,外屋没有人,他想了想,还是进了里面,只见于御医和紫鹃都围在床头。
他朝紫鹃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便静静的立在旁边看于御医看诊,只是一看便皱起了眉头。
林黛玉的床头挂了青纱帐,模模糊糊能看出个人影,只从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放到了小高几上,腕子上还放了手绢,于御医两指搭在手绢上,正在诊脉。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这么堵得严严实实的,诊脉还搭着手绢,能看出什么?
于是他转头对紫鹃道:“把帐子手绢都拿开吧。”
“三爷,这不大合适,”紫鹃才劝了一句,就见贾琰皱了眉,随即她想到姑娘被退了亲,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嫁人,还不知道能活几天,什么也不如命大,一咬牙就将帐子撩起来。
于御医看了看林黛玉的面色,又问了问紫鹃她的症状,摇头叹道:“这位姑娘的病甚是蹊跷,本是死症却又有一口气缠绵不绝,脉搏有力,然而又显示肝阴亏损,心气衰耗,恐是大喜大怒,遂结了死结,我开个方子,成不成的,全看天意吧。”
紫鹃拿了方子,忙叫人去抓药,又自己亲手去熬。等她熬好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回来一看,却见贾琰竟然还在椅子上坐着,支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她觉得不妥,但看他面无表情的脸,又不敢劝。
雪雁托着黛玉坐靠起来,紫鹃拿了小勺,一口一口的将药强灌进去,然后就守在床边,紧紧看着黛玉。
黛玉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想起自己见宝玉的最后一面,那时候他说他不能常来看她了,她回,说一辈子都不来才好,结果宝玉生了气,果真就一辈子也不来了,他娶了宝姐姐。
一会儿她又到了梧州,房子全塌了,她看见林老夫妻都死了,她自己抱着婚书一直跑,想着宝玉娶了宝姐姐,她一定要问问为什么,只是她没来的及跑掉,就看见一根房梁砸了下来,她觉得很痛,是痛彻心扉的那种痛,这一痛,却猛然睁开了眼睛。
“姑娘!”紫鹃猛然扑过去抱住黛玉。
贾琰将紫鹃拉开,他看着黛玉,因为连日不曾进食,现在的她真是瘦成了一把骨头,眼窝凹陷,那双秋水润泽的眼睛大而无神,唇色煞白,头发微乱。
在梧州的一片废墟前,她亭亭玉立,她泪水涟涟,却仍然能在荒芜中找到一朵鲜花替死去多时的小姑娘别在头上,而现在,在满目锦绣的大观园,她形容枯槁,再也无泪,眼神里一片木然。
卿尚未字我未婚
贾琰拉了一把椅子在黛玉面前坐下, 他问:“林姑娘, 你知道我是谁吗?”
林黛玉靠在紫鹃肩膀上,头微转了转,还未说话就是一阵咳嗽, 紫鹃心疼的替她顺着背, 急道:“三爷, 有什么事等姑娘好了再说吧。”
“三······哥哥, ”林黛玉声音沙哑,每说一个字胸口都一喘一喘的,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说话,她挤出了一个虚弱的笑,断断续续道:“在······梧州,你白救了我了······”
“你认得我就行, ”贾琰望着她,回忆道,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 你才这么高,”他笑比划了一下,“你见了我只福礼, 并不说话,我们第一次有了冲突, 是因为我撞见了你为二哥哥哭, 落花你哭, 流水你也哭, 燕子飞了你都要哭,我还笑话过你是爱哭鬼,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遇到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哭了。”
林黛玉恍惚笑道:“三哥哥曾写了个话本,我看了,”她蹙了蹙眉想了想,笑念,“是我误信了他誓盟深,到头来,镜花水月全虚妄,说什么······生生世世无抛漾,哪知道半路里,咳咳咳”还未说完便咳起来。
“别说了,姑娘!”紫鹃听的掉下泪来,这段时间姑娘没哭,她倒是哭个不停,恨不得所有的罪都能替她受了。
林黛玉不念了,她笑了笑,感慨道:“人大了,什么都变了,往事······俱散······我心里倒觉得松快,不想哭了,这一遭······好歹是到了头了。”
贾琰没有接她的话,仍然自顾自的道:“我笑话了你,觉得不好意思,送给了你一方砚台,不是送,应该是物归原主,那是有名的苴却砚,存墨不腐,珍贵非常,然而更珍贵的,是一位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
“福寿荣嘉,敏丽弥坚。林姑娘可否做到了?做到了哪一点?”
林黛玉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面上显出凄绝悲戚之色。
紫鹃将黛玉搂紧了些,泣道:“三爷何必再说这戳人心窝的话?但凡有一点法子,姑娘何至于这样?”死了不甘心,可是活着,眼睁睁的瞧着璧人成双吗?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是暖树,见黛玉发抖,她先抱了一床被子裹在她身上,又跑到桌子旁倒水喂给黛玉。
贾琰看见黛玉这般反应,倒是松了口气,有伤心总比没反应强,他从桌子上把自己拎的那个长形盒子托到手上,道:“这里面是你父亲母亲的牌位,林家祠堂在地动时毁掉了,牌位自然也没了,这是我在京城另找人做的,林姑娘,太医说你心有死结,可什么事能大的过父母?”
“你是林家唯一的骨血,你若去了,这个世界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他们的牌位无人安置,他们的坟前无人祭奠,东风散无根,清明生孤鬼,林姑娘,你可忍心?”
林黛玉悲戚之色更甚,嘴唇哆嗦,总算有一丝动容。
贾琰将暖树推到黛玉前面,抬手指了她一下:“谁的人生都不是顺遂的,她才六岁,她的父亲得罪了一个衙役的弟弟,被人活活打死了,她的母亲在地动时为了救她也死了,并且她母亲的尸首是我埋的,我都不记得埋在了哪里。她得了天花,和她一同得天花的人只剩了她一个,林姑娘,你如此喜欢她,见了她一面就坚决的把她带回来,恐怕不单是可怜她吧。”
林黛玉伸出一只手,暖树就乖巧的上前拉住了她。
林黛玉的心仿佛被锦被上的纹路勾住了,一圈一圈的缠住,绕不开躲不过离不了,她拼命的挣扎的,可惜没有生路,她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问:“你叫什么?”
小姑娘来了后一直沉默不语,可这次,她却很快开了口。
“时维阳春,幸得相逢,卿犹勾萌之始发,蕴无穷而新造化。愿此后虽寒风而难摧,纵朔雪而不凋。屹立冬夏,经久幸福。”
小姑娘清苦人家出身,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可她却将这段话一字不落的记了下来,她抬头看向黛玉,认真道:“姑娘,我叫暖树,这是你给起的名字。”
林黛玉猛然将她抱在怀里,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又掉下来。
紫鹃忙给她顺背,林黛玉大喜大悲,又结连好多天不曾好好进食,倒是不会吐,而且,这一哭,闷在心底的郁气也散开了些,也不咳不喘了,就是虚弱无力,没哭了一会儿便要沉沉睡去。
紫鹃赶忙端了一碗白粥,想让她在清醒的时候吃点东西,林黛玉摇了摇头,紫鹃叹气,看了看天色,示意贾琰离开。
如果有时间,贾琰也不想这么快的谈这件事,可好不容易激起林黛玉的脾气性子,让她再一睡,他真怕她又睡回去了。
于是他清咳了一声,林黛玉硬撑着眼皮看他,勉力问道:“三哥哥,你还有什么事就一起说了吧。”
贾琰抿了下嘴,小心措辞:“林姑娘,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顿了顿,还是认真的看向她,“明年清明的时候,我再陪你一起去祭拜你父亲母亲吧。”
紫鹃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张开的嘴半天没合上。
这,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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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倒是没多惊讶,她甚至在贾琰说出口的那一刻就轻笑了笑,她将头倚在弦丝雕牙的床横上,微微侧着脸看向他,笑道:“如果我有力气,我是要把你当成登徒子来打的。”
贾琰不语。
林黛玉垂眸,她用细指划拉着帐子上的穗子,想起贾母带着刘姥姥来这里那回,贾母说她这潇湘馆都是绿色的便重了影儿,但知她喜青色,便让凤姐将那软烟罗拿出来,松绿色的做了帐子,银红的“霞影纱”糊了窗屉,远远的看去,像烟雾一样。
“是外祖母的意思?”林黛玉将手放下,脸色似哭似笑,似喜似悲。
“有老太太的意思,也有我的意思。”
“三哥哥,”林黛玉沉默了半晌,不知想了些什么,她的眼神飘渺,“你不必如此。”
紫鹃侧着脸,给暖树使了个眼色,暖树没看懂,只疑惑的看着她,紫鹃挫败,小心的拎了暖树的衣领,蹑手蹑脚的将她扯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紫鹃先把门合上,后来又开开,最后又合上,也没合全,留了过人的一道宽度。
看到这一幕,贾琰突然觉得这一天的沉重心情放松了下来,刚刚坐在这里,他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会答应老太太,他确信自己并没有对林黛玉有恋人方面的好感,但要仅仅是怜悯,好像也不是。但现在他又觉得,原因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总归是他做出了承诺,那么重要的就是结果。
他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脊背不再端的那么直,微微靠在了后面的椅背上,略有郑重。
“我不是一个会拿自己亲事做儿戏的人。我是答应了老太太,但最终做决定的还是我自己。”
林黛玉这下真的惊讶了,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闺秀,有着本能的羞涩,即使不喜欢他,听到他这样说,苍白的脸颊上晕了一染红霞,她将头扭过去,不知道怎么回应。
贾琰道:“我不会要求你如何,这桩亲事,亦非你所愿,所以成亲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愿意释怀也好,不愿意释怀也罢,人生很长,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来做下一个决定。”
“但我希望你释怀,过去的情谊再好,也已经过去,无论是作为表亲,还是夫妻,我都希望你幸福,希望你还是那个,会为了一只燕子筑巢,会为了它飞回来而欣喜雀跃的姑娘。”
林黛玉品度着他的意思,心头颤动。
贾琰不觉得这话如何,但林黛玉却是从未听到过如此直白的话,她一直都知道这个三哥哥是个随性的人,但却不知道他可以随性到如此地步。
这些话,坦诚而真心,他如此想,便如此说,他觉得自然而然,本应如此,可林黛玉却知道,这些话有多么的惊世骇俗,她觉得内心温暖的同时,竟然还升起了一丝对他的羡慕。
她忍不住问:“你,是为何?”
贾琰看向她,眼光中有着沉沉黑影,他道:“我亦飘零久。”
这话说的奇怪,他父母双全,兄弟姐妹四全,虽是庶子,也是荣国府子孙,功名在身,仕途顺利,怎么看都不应该发出这样的感慨,但林黛玉却在一瞬后,轻轻的点头“嗯”了一声,什么也没问。
黄昏时分,暮光透过银红的纱窗,投下斑驳的竹影,将两个人的身影笼罩其中,明明如此静谧,却让人觉得耳边轰鸣,似乎万物都有了声音,花开的声音,雪落的声音,高山屹立的声音,甚至是时光追着春风的声音,让一切都变得既模糊又清晰。
贾琰叫了她一声:“林姑娘。”
林黛玉不再言语。
贾琰站起来,他的身量修长,如松如柏,脸上的轮廓也愈加分明,墨色衣服上盘着的白鹇随着他的起身飞摆,显出一种内敛的力量,他望向林黛玉,神情专注而认真,声音平缓而坚定:
“三千世路何纷纷,卿尚未字我未婚。唯愿茅檐青山下,烹茶听雪共朝昏。”
“我只是想,我们可以互相依靠,彼此都不会太过冷清而显得孤单,喻不论顺逆,荣辱与共,有家可归矣。”
“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林黛玉仍然不语,她只是伸手将帐子放下来,双手抱膝,将脸埋在双腿上,一动不动。
片刻后贾琰走出屋外。
紫鹃将小丫头们都赶的远远的,只自己站在门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见他出来,欲言又止。
贾琰道:“重新端碗白粥,给你们姑娘送进去吧。”
杂事过度
贾琰从黛玉那出来, 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便开始翻箱倒柜的收拾东西。
磐月见他把整个屋子都翻的乱七八糟的, 实在忍不住了,她问道:“三爷,您要找什么?”
“找钱。”贾琰走到桌子旁边倒了杯水, “我记得我前年从江南回来的金子银子还剩了一点, 放哪儿了我怎么不记得了。还有我梧州的俸禄呢?”
磐月龇牙, 她小心的绕过地上的各种东西, 走到窗台的博古架前,她手伸到架子下面下面,不知摸到了什么,只听“咔”的一声,架子的边抹处竟然朝下崩开了一个面板,一个十寸长宽的四方盒子从里面掉了出来。
磐月托了那个四方盒子, 递给贾琰:“在这里,当初还是你亲自用刀削空了里面设了这么个巧处, 也是你亲自放进去的, 你还跟我们炫耀过,这都忘了?至于梧州的俸禄,你也没给我们收着, 这就真不知道在哪了,许是你用了吧。”
贾琰将盒子打开, 见里面放着二十个金锞, 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还有一些散碎银子, 加上他刚刚从别的地方找出来的银子,加起来也就两千两多一点。
他以手扶额,有些不敢置信,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这么穷。
开始时候是读书科举,他没时间也没功夫挣钱,再者年龄小,容易被人辖制,后来出去游历,倒是给自己攒了一点,不过迎春那一进一折的,他还要还官行的钱,也没剩下多少,之后去梧州做官,那里大灾,底下人有孝敬的,他全搁在梧州百姓身上了,往常他自己还真没注意自己有多少钱,一个人也无所谓,现在还得另想想办法。
府上出的钱就另盖园子好了,黛玉的聘礼府上也会出一部分,但那部分最后肯定是要被抄走的,他自己赚的,倒是可以毫无负担的转移出去。
贾琰挥手让磐月出去,他记得梧州给他送匾的那个商人叫王百顺,他说他们家在京城也有生意,是做烧砖的,大昌的建筑多以木结构为主,砖石主要用于墓地,高塔,桥梁的建造。
也许他可以试着做做青砖瓷砖。
这先不提,眼下是该把亲事定下来,贾赦跟邢夫人在贾琰看来还比较好打发,这两人对他关注一向不多,想来也不会多在意他的婚事,他们才不在乎他娶谁,只在乎自己能从中捞多少钱,得多少好处。
这么好想的事贾母必然明白,她在头先劝他的时候就拿了林家剩下的家产来说话,恐怕不是劝他,而是看中了贾赦的这一点,那么贾赦那边,就让贾母解决吧。
不说贾琰,只说紫鹃待他走后,听他的吩咐,端了一碗白粥,还有两份清淡小菜过来,她看了看缩在帐子里成一团的黛玉,小心唤了一声:“姑娘?”
里面没动静,紫鹃怕她不好意思,恼了,也不敢狠叫她。
直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道弱弱的声音:“我身上没力气,扶我去外面。”
紫鹃喜的哎了好几声,外面的床是黄梨木木兮纹罗汉床,床上放着小矮桌,她将饭菜放在小矮桌上,就去扶了黛玉。
黛玉粥喝了一半,菜吃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她看着紫鹃道:“我实在吃不得了。”
紫鹃喜气盈腮,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福!姑娘就是吃一口,我也就放心了,这才对,好好养着,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这些天,是我累了你们了。”黛玉垂眸。
紫鹃怕她冷,等她用温水漱了口又给她净了面就连忙把她扶回床上,笑道:“姑娘说什么傻话,我碰上了你,只觉得跟你长长久久的在一处才好。”说罢给黛玉盖上了两层棉被,看着她疲惫的脸色心疼道,“快睡吧。”
黛玉将身子往里挪了挪,道:“陪我一起睡吧。”
紫鹃眼底骤然酸涩,她笑道:“好,咱们俩个一起。”
黛玉将身子背朝里面,本以为会睡不着,谁知眼皮一搭上,竟然悠悠睡了过去。
一片大雾中,四顾茫茫,黛玉迷迷糊糊的醒来,虽不知身在何处,却觉得神思是从未有过的清明,她侧耳细听,远处隐隐约约的传来一阵仙乐,似还有嬉笑嗔娇的女子之声。她循着声音走了一会儿,前方骤然开阔。
只见琼台玉宇,仙草馥郁,光摇朱户,画栋雕檐,一群女子或坐或卧,正举杯碰盏。再细看,只见个个腻玉香腮,仪容不俗,为首的一个女子明眸皓齿,珠翠生辉,着鹅黄衣衫,正坐在高台上徒歌,她笑唱道:“痴男怨女道不尽,古今情债最难偿!且来听我念,蓬门绮罗谁可怜?”
黛玉听了,微微皱眉,暗想,世间女子多身不由己,有那心眼实的,便徒误了终身,难道如此可悲可叹之事,竟是别人的笑语怡谈吗?她心下觉得无趣,便转身往别处走去。
渐渐又听见细水淙淙之声,黛玉寻声走去,只闻的花香扑鼻,往前一走,只见于天尽开阔处,出现一条灵河,她随意在灵河旁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一低头,却见一颗小草,独立于这两岸花丛中,翠绿欲滴,格外显眼。
黛玉弯腰,莫名觉得这仙草娇娇嫩嫩的模样甚为可爱可怜,用细指戳了戳这草的叶子,谁想到这小草一摆,堪堪避开了她的手指,仿佛通了灵性一般。她顿时兴起,觉得好玩,又拿手指头去抚摸它,这次小草竟微弯了弯枝叶,乖乖的任她抚摸,她笑道:“你可是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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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这小草居然点了点叶子。
黛玉大奇,从三生石上起来,蹲到地下准备细看,谁知她才蹲下,便觉眼前一黑,意识全无了。
她被托到了灵河之上,灵河水集天地之灵气,聚万物之生机,黛玉只觉得往日沉珂旧病皆去,四肢百骸都变得轻盈舒畅起来。她想睁开眼却睁不开,半晌只听有一声音在她耳边叹道:
“绛珠泪尽恩已还,堪不破情关,哪重得一线姻缘,罢罢罢,皆事有去处,休去便休去。”
黛玉还未曾细想,便觉得一阵风来,她睁开眼,见紫鹃仍睡在自己旁边,迷迷糊糊的道,真是做了个怪梦,打了个哈哈再次睡去,难得的一夜好眠。
而在琼台上高歌的警幻酒喝到一半,猛然站起,“坏了,今日该是绛珠回来的日子,我竟忘了,看看时辰,她如今还没来,必是又回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旁边一女子笑道:“急什么?你再把她找回来不就行了。”
警幻摇头叹道:“当初我私自让她下去,已经是犯了戒,忘了那神瑛侍者还带了块顽石,这一场变故,竟弄得林家绝嗣,是我之过,如今是她泪尽之日,她若回去,那林家尚还有一点骨血,若把她强找回来,恐我又是要添一桩孽债。”
旁边的女子又道:“那你等她这一遭走完了,再向上面陈述了详情便罢,如今阴差阳错,未见不是好事,许是能折了你一点错也未可知。”
警幻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也不错,反正绛珠平日里性子冷清,跟她接触的人也不多,就是她不在几年,也没人发现,于是又坐下来和众女子饮酒。
***
第二日林黛玉醒来,只道自己做了个挺奇怪的梦,但具体梦见了什么,却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她伸了伸手脚,一掀被子就坐了起来,那股常年缠绵郁结于五内的不尽之意仿佛皆散去,竟是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紫鹃端着脸盆进来吓了一大跳,“快披上衣裳,这么刚起着容易着凉。”黛玉让她一说也觉得有些冷,便又听话的躺下去。
“咦?姑娘今日的脸色倒是好了很多,那于御医的药果然有用,姑娘再吃上几天,我看很快就好了。”
林黛玉听她提起于御医,就想起贾琰昨日说的话,她想,他看起来还算好说话,若跟他提一提,不知道能不能搬出去,那样她就可以将父母的牌位供奉在自己家里了。
如今在这园子里,终归也没有什么意思,这么一想又想起宝玉,心内骤然巨痛,只是这痛也是鲜活的,不像原来,连痛也没有,只剩下了死气。
紫鹃看林黛玉出了冷汗,捂着肚子皱眉,忙问道:“姑娘哪里不舒服?”
林黛玉抬头,朝她眨了眨眼,促狭的笑道:“我肚子饿了。”
紫鹃嗔怪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却是偷偷的抹了一下眼角,姑娘终于活过来了,她看出来她在伤心,但以姑娘的倔强性子,这就是决意要断了,这样甚好。
※※※※※※※※※※※※※※※※※※※※
离结婚还得有几章,好多事还没解决呢,黛玉的身体啦聘礼啦嫁妆啦等等
往事皆有因果
不知是因为确实还了泪, 还是被贾琰激的话起了求生意志不愿愧对父母, 还是日后有了期盼,还是于御医的药确实管用,反正林黛玉逐渐的好了起来, 虽然相比别的闺秀依旧略显孱弱, 但江南女子身形多窈窕纤细灵巧, 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段时间, 贾母来看过黛玉一次,那时候黛玉正在午睡,贾母也不让紫鹃叫她起来,就那么隔着帐子看了一眼,见她睡的脸色红润,与往日无多大区别, 背转身抹了抹眼泪,就走了。
潇湘馆的院子内几个小丫头正坐在回廊上打袖摆。
一个双环髻小丫头先是嘘了一声, 朝里望了望, 然后转头神秘兮兮的道:“你们听说了没有?咱们姑娘要定给琰三爷了。”
“此话可当真?”
“真的不能再真的了,大太太屋里的秋菊说的,说前几天大太太已经请人合了八字, 将两人的庚帖放到了祖先案上了。都到这步了,那请期肯定也不远了。”
另一个小丫头疑惑道:“既然都到这步了, 为什么还没明说?”
“姑娘家的婚事哪有满口嚷嚷的, 自然要万无一失了才往外说, ”双环髻的小丫头见有人质疑自己的情报能力, 立即气愤的拉帮手,“你说是不是,雪雁?”
正在一边用手指头扣柱子,沉迷于当背景板的雪雁满脸迷茫的“啊”了一声,又低下了头:“我不知道。”
“你天天在林姑娘身边怎么都不知道?”双环髻的小丫头鄙视的看了她一眼,继续八卦道,“我还知道······哎”
小丫头捂着耳朵叫了一声,紫鹃从她身后走出来,甩了甩手,笑道:“你知道的真不少。”
“紫鹃姐姐,你拧的好疼,”潇湘馆的规矩一向没那么多,林姑娘和紫鹃待人都比较和气,所以小丫头被抓了个正着也不害怕,只嘻嘻笑着去攘紫鹃,“我是关心林姑娘,咱们都是一个屋子的,好姐姐,你告诉我们罢!”
紫鹃还是不说,已经出了一次意外,可经不得第二次了,这次非要真正能成了她才放心,于是只笑着把小丫头们都赶走,小丫头们看了一下她背后,冲她挤挤眼睛,一溜烟的跑走了。
紫鹃疑惑的转身,不料贾琰正站在台阶上看着她。
紫鹃惊讶:“三爷今日怎么有空?”
“我刚刚回来任职,还不忙,今日休沐,”贾琰顿了顿,问道:“林姑娘在做什么?”
他跟她没有太多的感情基础,而且接二连三的事情也需要给她一个缓冲的时间,所以那次谈完以后,这半个月他从没来找过她。
“姑娘在看书呢,三爷进去吧。”
贾琰嗯了声,推开门走进去。
林黛玉正背对着他坐在窗前的书桌旁,一手支着头,一手卷了一本书来看。明明听到了他开门的声音,却一动不动,他瞥了一眼,见是邱率的《随秋诗话》。
贾琰自己找了把松红木林凳坐下,也不言语。
林黛玉总觉得不自在,心思百转千回绕了又绕,半晌,才转身道:“你,”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贾琰道:“我来给你看个东西。”
林黛玉眼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烫金的红色帖纸,登时脸色有点发白,她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个婚书,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这样的情景,还是难免让人生出荒唐之意。
贾琰并没有看她,只把婚书往前一推。
林黛玉强做镇定,虚笑了笑,才翻开桌上的婚书。
不是那些常见的婚书上的喜结秦晋之好之类的,左上开头又是一首诗。
“窃予心于清水湄,深予情于桃花飞。
明靥应值白首护,鹊巢垒成幸于归。”
林黛玉顿时将心里的涩意丢在了一旁,她脸色发红,将婚书扔给他:“给我看这个做什么!”说罢就拿书挡了脸,哪有婚书这么写的,太不正经了,亏她之前一直以为他是个稳重的性子。
贾琰摸了摸鼻子,他没有说的很露骨吧,连一个爱字都不带写的,现在说爱也太假,可婚书总不能冷冰冰的吧,当他愿意写诗吗?他又不擅长这个,昨晚上写的他都困了。他咳了一声:“我······”
才说了个我字,就见林黛玉猛然站起来,扭身坐到了离他甚远的另一边。
贾琰:“。。。。。。”
贾琰起身将婚书递给林黛玉,道:“你看右边。”
右边是:“吾欲求姑苏林氏林黛玉为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终尔一人。”
林黛玉:“。。。。。。”
贾琰忙道:“右下角。”
右下角写的是“贾琰谨致。”
婚书右下一般由男方父亲写上自己的名字,但这张婚书的右下角,写的却是贾琰的名字,用的是楷体,端端正正,平直疏朗,足见下笔之人的谨慎认真。在贾琰名字的旁边,还写着一个“妻”字。
“你若同意了,就把你的名字写在旁边吧。”
“我?”林黛玉微微抿了一下嘴,惊讶道:“我自己写?”
“虽然世俗是需要父母,但我们镜况又不同,林老太爷已死,宗亲里你也出了五服,成亲的是我们俩,自然是我们写。你放心,我在府尹任职,我认识那的媒官,明天我就拿这个去找他盖印,官府一样认的,这样,我们就再无更改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她和宝玉是青梅竹马,却处处觉得身不由己,为什么明明她和他才是被逼无路,却处处觉得随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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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心像是流过原野的溪水,逐渐平静下来,幽林空山,她只顾着向前追逐而去,渐渐忘了自己的方向,也不想再去管流往何方。
她拿起笔,自己细细地研磨,抬起手腕,亦郑重的用楷体写下了自己名字:林黛玉。
字如其人,灵动娟秀,骨气洞达。
贾琰吹了吹,放它在一边晾着,然后跟她道:“我跟老太太商量了一下,我原来住的那地方在府上的最西边,叫‘桃花源’,我把它拆了,往西边又进了两进的地方,官府的文书昨日就下来了,到时候跟府上隔开,把相连的那个门堵了,我们朝西开门,要来府上的时候就从西街过来,你看行吗?”
林黛玉拿一旁的团扇挡住脸,然后点头。
贾琰想了想,也没别的什么可说了,收了婚书,便告辞道:“我今后有一段时间不能来,你有事就打发紫鹃雪雁跟我说。”见林黛玉没什么反应,他利索的起身走到门口,已经拉开了门,却突然又顿住,回头道:
“你别害怕。”
他见林黛玉仍然是拿团扇遮着脸没什么反应,不由的笑了笑,便大步离去,而等他走后,黛玉将团扇放下来,双手捂住脸,一滴泪水从她细长的指缝里流出来,将她新穿的碧水连霞鸢尾裙晕开了一小片水痕。
果然不过两日,府里老太太就放了话,说给府上的琰三爷定下了林姑娘,已在官府过了文书,定在了腊月二十三过礼。
对于这个消息,自然有人喜有人忧。
贾赦就属于喜的那一拨,他从老太太那已得了准话,说过了年后,就让他们搬到荣禧堂。邢夫人不太乐意,林黛玉本来就是贾母的心肝,一个王熙凤不够,这又来一个,她这个婆婆彻底成摆设了。不过她是继室,比不得王夫人有儿有女底气足,还有当贵妃的女儿,做九都检省的哥哥,所以也只能背地里发发牢骚。
怡红院里。
宝玉平日并不多饮酒,尤其是烈酒,这次却是拿了两壶烧白,放在桌上一杯一杯的喝。
宝钗自坐在旁边绣着荷包,袭人在一边垂手侍立。宝玉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拿着酒杯就要往床上倒去。
袭人忙去扶他,伸手欲把他手里的酒杯拿过来,宝玉抬手躲了过去,眯着眼睛笑道:“你是要做蜀汉关羽的人,我一个粗莽无用之人,并不敢让你服侍。”
袭人知道他这是在恼恨自己明明知道林姑娘没死,还瞒着他,看着他祭拜伤心的事,说她向着宝钗,身在曹营心在汉,可她也是万般委屈,王夫人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她哪里敢捅破这样的事,因着宝钗在场,她也不敢分辨,怕说出来让她难堪,故而只道“二爷喝醉了”去扶着他休息。
宝玉一掌推开了她,使得劲大了些,袭人被推得趔趄一下,难得有些无措的立在了原地。
“袭人过来。”宝钗唤了她一声,袭人退后,宝钗自己上前去扶宝玉。
将他带着的金冠摘了,又蹲下去给他脱鞋,刚起身准备给他放枕头时,宝玉却向前一弯,吐了出来,正好吐在宝钗的衣裙一角上,宝钗顿了一下,面色不变,去给他松腰带。
对着这样的宝钗,宝玉觉得歉疚,他叹道:“宝姐姐先把衣服换了吧。这么着,有什么意思呢。”
宝钗继续给他松了腰带,才站起身冷笑道:“意思?我倒不知道如何才叫有意思。”
“那年听戏时,林丫头和湘云拌了嘴,你就写了一首偈语,说‘无可云证,是立足境,’意思是只有万事皆空,才是真正的立足之境,你是遇到了烦恼,不知如何解决,便写几句禅语寻求解脱,我和林丫头看了都觉得可笑,我还歉疚是我跟你说的那首《寄生草》误了你,怕你钻牛角尖,不思进取,把这东西当成了慰藉,可是你还记得林丫头如何说的?”宝钗杏眼含威,声音却依旧不急不缓。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桌子旁坐下,她拿起刚刚绣的那个荷包,把多出来的线丝用剪刀剪了,才道:“林丫头续了一句‘无立足境,方是干净。’我和湘云都道好,你说万事解脱方是立足之境,可见你还是在寻求立足之境,林丫头却说当立足之境都没有了,才能是干净,所有的杂念,都是因为身心不净,不执著于追求境界,顺其自然,方是真的内心干净。”
“她早悟了,你却还没悟,她大喜,你却在这里醉酒,你还在想着万事解脱,她早已万事皆净。”宝钗摇了摇头,拿了荷包起身出门。
宝玉听的发呆,见宝钗出门,便问:“你往哪里去?”
宝钗笑道:“我给林姑娘道喜。”
四十三
宝钗到潇湘馆的时候, 见到探春也在那, 正拿着两个香包给黛玉。
“这个五彩丝线花开并蒂的是我的,这个点翠石榴花娃娃骑鱼的,是大嫂子的, 她不好来, 托我带给你。”
“是白檀香和沉水香, ”林黛玉拿着闻了一闻, “多谢你们了。”刚说完这句就听见探春起身道:“宝姐姐来了。”
林黛玉亦起身,两人抬头看见对方,一时都没有说话。
薛宝钗除了头发盘起来外,跟以前并无不同,仍是一袭半旧衣裙,杏眼如水, 脸若银盘,她打量了一下林黛玉, 笑道:“我瞧着林姑娘是不是长高了?从梧州回来, 还未见面,这么一看,倒比从前还要超逸了。”
林黛玉也抿嘴微微笑了下, 道:“二嫂子。”
不再是颦丫头,而是林姑娘, 不再是宝姐姐, 而是二嫂子。
对于宝玉成亲那天发生的事, 两人都不再提。
也曾和诗酬韵在桃林, 也曾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只是如今相见,也不过徒叹,往事如风,情分枉然。
薛宝钗将手里的荷包递给林黛玉,是玉镂雕桃形的,上面绣的是木槿,还绣着两句诗:“水流任急境常静,柳暗桥头意自闲。”这是那次抽花签时黛玉抽到的句子。宝钗笑道:“给林姑娘道喜。”
林黛玉握在手上,呆了一呆,不期然想起湘云当时说的那句玩笑话,如今看来,莫非往事皆有因果?无有乍止者,止必有迹,无有乍始者,始必有意。这么一想,心里再次平复下来。
探春感慨:“当年我起了海棠社,后来林姐姐起了桃花社,二姐姐和湘云也各自成家,不知以后咱们还能不能一起联诗。”
说的黛玉宝钗两人也渐生伤感,三人默默对坐了一会儿,便各自散了。
贾琰这次调回来任的是府尹掌狱,京都府尹可以接管全国各地的大小诉状,相当于一个小刑部。
掌狱,顾名思义,掌管着京都所有人犯的服罪方式,地点,年数,他也只管提供意见,比如这个人犯建议充军到哪哪,这个人犯该判徒刑,具体还是要看府尹如何判,严重的上报大理寺,然后处理一下具体流程和后续,比如发配边疆的是否已经发配,是否已经到达,看着繁忙,但大部分工作都是下级在执行,完成后到他这报告,他负责记录在案。另外平常就是跟少尹一起帮助着府尹判案。其实还算比较轻松。
因此贾琰除了忙自己的婚事,还有找王百顺的儿子王千意商量生意的事,就是在府尹研究现任犯人的各种资料汇总,然后看看本朝的法律制度。
这天早上他先是去看了一下自己的园子,跟工匠商量了下屋顶的设计,一时太过投入,一看天色不早,赶忙往府尹赶,谁料古代也堵车,正碰上一位官员搬家,堵的马车过不去,他只好迈着双腿往府尹赶。
一进府尹的正门,就见何其刚正阴笑的看着他。
何其刚,府尹的另一个掌狱,两人不大对脾气,天生的不合眼缘。
“贾掌狱,我们为官者最讲‘勤,慎,廉’,你连勤都做不到,实属不该。”
古代都是卯时上班,天子脚下,对官吏也有很完整的一项考核制度,为官者不能无故迟到,翘班,迟到者要打十个板子。
没错,并不像有些人想的什么刑不上大夫,只要你误了点,十个板子没商量,好歹只在内室让衙役悄悄打了就行。
贾琰刚躺在长塌上,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衙役抡起板子就打了下去。
只一下,贾琰立马缩着腿跳了起来,他压低了声音:“牛二!你个二犊子疯了!你要把我打残啊!”
牛二的人跟他的名字一样,壮的像头牛,浓眉圆眼,鼻挺口阔,略微有点愣,听到贾琰这句话,他老实道:“何掌狱说要把贾掌狱打出血才行,否则中午不让我吃饭。”
“你把我打死,你一辈子都不用吃饭了。”贾琰咬牙说了一句,见他还是愣愣的,便道,“你给我轻点,中午我请你吃。”
牛二听他这么一说,一副放心的表情,打也没打,直接拎着板子出去了,贾琰没想到,这么愣的人居然还是个墙头草。
等他出来的时候,就见府尹陆水正,还有少尹张晏,何其刚都在堂里坐着。
何其刚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看好戏的表情,贾琰顿觉不妙,他还未细想,就听见陆水正在上边叫他:“琰儿,你过来看看这张状纸。”
看完这张状纸,贾琰就知道为什么何其刚会露出这种看好戏的表情了。
原来这张状纸是姑苏林家一个叫林溯的人写的,告的就是荣国府的二老爷贾政,说其苛待甥女,即原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林氏,林氏为在室女,理应得到其父一半的财产,贾政为其舅父,却将林氏该得的钱财据为己有,林氏一个孤女弱女,寄居贾家,自然无人替她主持公道。自己身为林氏堂兄,得知此事义愤填膺,故而不惧权威,势要替她要个说法。
陆水正年余五十,为官几十载,深谙官场之道,他拍了拍贾琰的手,道:“贾府若真的欺凌孤女,我们定要替林氏讨一个公道,只是这状子既不是林氏写的,又没有她的手印,这林溯自称堂兄却早已出了五服,为免有不实之处,还需先找人探清了再好,毕竟家务事难断,别因一时风言毁了骨肉情,林氏也难做,这个状子,就你来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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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刚笑道:“大人,这恐怕不仅仅是家务事,按说这林溯告也是该告整个贾府,他却偏偏捡了府上的二老爷来告,我看了一下这林溯所说的,颇有暗示贾政用林家之财造了元妃省亲别墅之事,事关元妃,我们还是上报才好。”
贾琰还未来的及说话,陆水正就挥手道:“正因为事关元妃,所以才更要谨慎,先去查证了再报不迟,”见何其刚仍想插嘴,陆水正不耐烦了,吹胡子瞪眼,“就这么办吧,什么都上报,到时候挨骂的可不是你。”说完把何其刚跟张晏都赶了出去。
等他们走后,陆水正又招手让他过来,颇为和蔼的笑道:“泰山大人提起过你,他说你年纪虽小,但心正,他老人家的眼光自然是不会错,为官者最怕心不正,贾府虽是生养你之地,但我听说林氏也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其间种种,你需要好好思量,状纸就给你吧。”
陆水正口中的泰山大人正是虞老先生,娶的是虞老先生的嫡女,因此贾琰来后,对他比较照顾,也许这也是何其刚看他不顺眼的原因。
贾琰连声应是,之后又请求陆水正写了一封亲笔信。
晚上回府后,贾琰立刻就去后院找了贾母,贾母只留了鸳鸯在,见贾琰递给她的是一张状纸,也不惊慌,只沉了脸,把它给了鸳鸯,道:“给我念一念。”
鸳鸯念完后,贾母半晌不语,皱着眉头问:“也是奇了,先不说真假,林家人这么多年都对玉儿不闻不问,怎么突然又跑出一个表兄来。”
贾琰回道:“这个林溯确实是姑苏林家的子侄,论辈分也跟林姑娘是一辈,苏州地动时,他逃命的时候推了林老太太一把,致使林老夫妻两个没逃出来,都逝去了,林家人事后将他赶了出来,后来苏州瘟疫,他又投奔到京城,无钱无居,可能这才动了心思吧。”
贾母看了他一眼,点点状纸:“当日去林家处理后事的是琏儿,林溯怎么告的却是二老爷?”
贾琰笑了笑:“大概是觉得二哥哥不过是荣国府孙辈的,无功名又不在仕途,告了也不会有多大用吧,扯了二老爷,就能拉扯上娘娘,但他毕竟也不敢太过,所以也留有余地,并没有指出娘娘,而且”贾琰抬手指了指外面,“我们这园子,娘娘省亲时亦说‘奢华过费’,钱从何来?也怪不得要被人拿来做文章了。”
“再者,也有可能是我去梧州时,林家人见林姑娘的婚书上写的是二老爷的名字,便以为咱们贾家打的是人财两收的主意,这也罢了,回来后林姑娘又定给了我,林溯稍微细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拿毁亲的缘故来告,大抵还是有着对林姑娘的怜悯之心。”
贾琰又拿出一封信,推到贾母面前:“这是府尹大人的亲笔信,老太太看看吧,不过是可大可小的事,您看完了,我就去找二叔说,横竖这事也得有个说法,让我跟府尹大人,林姑娘都有个交代。”
“我来说罢,”贾母将信和状纸都收起来交给鸳鸯,叹道:“不久就是你和林丫头的好日子,我亏欠了她,老爷太太也对她不住,自然也该给她个说法。”
贾琰不再多说,点点头便离去。
鸳鸯送了他回来,对贾母道:“我看着方向,三爷像是去二爷那里了。”见老太太闭着眼睛不语,鸳鸯也不敢说话,发生了这样的事,老太太的心情必然不好。
谁料贾母睁开眼,目光中却不见悲色,反而透露出一股欣慰。
贾府杂事完
贾母对鸳鸯道:“把那琉璃灯拿过来。”
鸳鸯以为贾母要看什么东西, 便拿了一盏小琉璃灯凑近,谁料贾母却道:“把那灯罩子摘了。”等她把灯罩子摘了后,却见烛火一暗,贾母将贾琰拿来的那张状纸放在烛火上点着了。
鸳鸯叫道:“老太太!”
贾母不语, 鸳鸯感忙拿了手帕将其收拾了,等到再回来的时候,贾母伸出手, 鸳鸯便扶了她去休息,直到半躺在了床上, 贾母才开口叹道:
“琰儿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我上次跟他说, 林丫头父亲的东西都在我这, 他显然不信,老爷,太太这次毁亲,因为顾虑玉儿的名声,他没办法拿这个说事,便想帮玉儿多要点东西,我把玉儿交给他, 希望能对敏儿有个交代吧。”
鸳鸯思索其意, 惊讶道:“老太太是说, 这状纸是三爷找人弄的?”
“自然是他弄的, 他知道我知道, ”贾母伸腿微往后仰了仰, “姑苏林家早已没落,林家一个被赶出来的子侄哪来的胆子告老爷,还牵扯上娘娘。而且我再不懂,也知道这样的事,首先得林丫头说了算,那才叫算,官府自然也懂,琰儿他更懂,所以这张状纸没什么用,烧了便烧了。”
鸳鸯疑惑:“那?”
“状纸没用,所以他才拿了府尹的亲笔信过来。”贾母任由鸳鸯把额头的抹额除去,才接着道:“这件事在府尹那过了眼,府尹里的人都知道,总归是个由头,如今左右是没事,一旦我们府跟甄家似的,那这件事再被谁想起来,便是老爷的一个罪状。玉儿来府里的时候还小,林家故交都在江南,没什么人记得她,但是他现在一提,就怕有心的人记住了。”
鸳鸯只管给贾母捶腿,不敢接这话。
贾母许是很久没跟人说这些,一说起来就不停。
“你看着罢,他成亲那天,必然是要把府尹大人请来的,还有他那些同僚,所以林丫头的亲事嫁妆都得往好了办,让人挑不出什么来,这样即使将来有什么,也能大体上说过去,他打的无非也就是这个主意罢了。不是告,只是威,提一下让我们小心,留有余地让我们自己准备着。他也是贾家的儿孙,真赤眼睛的告上去闹翻了,让人一查就知道背后是他,仕途重名声,对他自己,对玉儿也没什么好处。”
“所以,他才没将这状纸给了老爷太太,因为太太那性子,看了也不会想那么多,只会去求她哥哥或者求林丫头,拿到老爷面前,老爷是个重面子的人,让他在小辈前面难堪,也不见得能成事。所以他才给了我,你明日让人把老爷叫来,我跟他说罢,琰儿既然想让老爷他们出,那就让他如了意吧。”
贾母躺在枕头上闭了眼,声音越来越低,更像是自言自语:“说起来,满府儿孙里,我最对不住的,是他啊。”
鸳鸯隐约听见了一声哽咽,再看时,只见老太太翻了个身,背朝里不动了,便给她盖上被子,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第二日贾母叫来贾政,贾政这个人,中庸方正有,私心鬼祟亦有,他自幼喜爱读书,却科举不顺,为人迂腐导致多年仕途又不顺,所以升迁江西粮道对他是个极大的诱惑,,这也是他唯一一次忤逆母亲,当时赖大管家带的话也不过是林姑娘凶多吉少,王夫人却言之凿凿说林姑娘已逝,如此急切,贾政隐隐知道了什么,但他不敢追问不敢深想,甚至跟王夫人一样,也不敢等,所以向贾母提出了毁亲。
可是当林黛玉真的回来,他又重新起了愧疚之心,贾母将陆水正的信让他看了,又隐晦的提起了毁亲和建造大观园的事,贾政愈发羞的无地自容,也生怕他外任的事发生变故,所以听到贾母的要求,只说愿意倾尽全力给外甥女出份嫁妆。
贾母叹道:“你是好的,只是你媳妇难免有抱怨。”
贾政连连躬身:“母亲放心,太太也甚是疼爱林丫头,她做舅母的,出份嫁妆也是应该。”
贾母看着贾政唯诺的脸色,心里也不好受,也怕他难堪,说完了直接让他走了,等他离开后,又让鸳鸯拿来自己的私产单子,心里想着,看看老二出多少吧,若是真的艰难了,少不得她以后再贴补他,她是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了,留着这些东西左不过都是给他们的。
不知贾政是如何说的,王夫人在黛玉成亲的前几天拿了张十万两的银票给贾母,低着头道:“给外甥女做压箱钱。多的,儿媳也拿不出来了,这算是我当舅母的一点子心意罢。”
林家当年的家产,有一半归了朝廷,林黛玉为在室女,理应获得另一半,即使只有一半,林家四世列侯,钟鼎之族亦是书香门第,家资也颇为丰厚,当年让贾琏去处理林海后事,一并折了银子带回来,相比这十万两,真是天壤之别。
当年正好碰上贵妃省亲,建造浩浩荡荡的大观园早已花的七七八八,那时候贾母只想着女子自然是有个好归宿才重要,和王夫人心里达成了默契,要把黛玉定给宝玉,加上贾母也盼着元春能给贾府带来荣耀,这才默许了,只不过人心易变,早不复当初。
近些年贾府不过是烈火烹油,所以才有了探春的大胆革新检省,加上元春那里也需要银子打点,贾母估量了下,王夫人拿出这十万两,确实也快掏了老底了。
王夫人脸色难看的很,将钱给了贾母,就说自己不舒服,告辞离去了。
林黛玉最终的嫁妆是六十抬。
家具二十件,红木双连枝如意纹拔步床一张,黄梨木雕云镂花罗汉床一张,紫玉珊瑚屏榻两个,另有海琴石青桌,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南宫帽椅,涛山秀水乐府叠书架,黄云木梅花凳,紫檀染牙广韵十二府围屏等等。金银首饰一百四十件,双鸾同金的头面一套,翡翠螺玉镶宝头面一套,另有攒珠累丝金凤一对,赤金镶嵌长簪一对纯金雕纹戒指两对,祖母绿宝石坠角四对,金银玉镯手环花钿若干,等等。
古玩字画三十六件。最瞩目的是王原子的《三月扬州》,这幅画竟然有三米之长,画在细履平卷上,十里长街,春深酒巷,石壁流淙,二十四桥,大明寺前,黄鹤楼上,俨然一副扬州烟雨图。另有黄公望的山水图,徐为的仕女图,柳三海的诗集一卷,蔡阳的行书一款等等不一而足。绫罗绸缎八十二匹,江南的云缎,葛州的织女缎等不再赘述。
新嫁娘的压箱钱有两万金,十万银。另有田庄两处,铺子两间。有懂门道的夫人,一看就知道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只要她夫君不是那等嫖赌作恶之人,足够一个女子富贵一生,不说恩爱白头,只求顺遂平常也就算好命了。如此看来,这贾府的老太君真是疼爱这外孙女,不过有的人想到这林氏是绝户女,这样的嫁妆,也算理所当然。
邢夫人脸色淡淡的,嫁妆再多,跟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之前她也去林黛玉那逛了逛,只不过林黛玉不像迎春那么好拿捏,看着娇娇弱弱的,但是也不说什么好不好,反复就一句“都由外祖母”做主,邢夫人碰了个软钉子,就讪讪的回来了,第二天还被贾母呲哒了一顿。加之贾琰让她外甥到府尹当了个狱役,她也不好说什么了,她无子无女,未出嫁时就带看了这个外甥几年,也就对他有几分情分,加之这个外甥品行端正,对她很有几分孝敬,她也愿意他能得个好差事。
王夫人得了一场风寒,她才好起来,宝玉也着了凉跟着病了下去,宝钗两头忙,很有些支撑不住。
自从听说了林黛玉的婚事,宝玉先是整天饮酒,后被宝钗说了一顿,倒是不饮酒了,每天又沉溺于看书,可看的也不是八股文章,净是些禅语诗词。
宝钗进来的时候带进一阵冷风,宝玉正站在桌前写字,听到声音头也没抬。
宝钗走上前,见他临的是贺铸的诗:“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宝钗自己坐在一旁,她的手被冻的红彤彤的,莺儿递了手炉给她,她也不要,半晌朝宝玉问道:“你这病何时才能好起来?”
“大约是好不了了。”宝玉仍是低着头写诗。
宝钗冷笑:“你好不了,便在别人大喜的日子写这样的诗。”莺儿悄悄拉了拉宝钗的袖子,不知道姑娘跟宝玉是怎么了,明明成亲前两人还能说说笑笑,成了亲两人仿佛跟不认识似的,宝玉糊涂,姑娘往日多大度稳重的性子,现在偏偏处处跟他顶着,哪戳他的心就说哪,两人成亲到现在,还没圆过房。
莺儿急的不得了,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还来劝过姑娘,姑娘也不听,只说她自有主意。可是现在这样,只看着两人越闹越僵。
宝玉撂了手,“这两句诗的最后两句是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我是想起了晴雯,跟旁人有什么关系。”说完就自己拿了大髦披上,推开门走出去,只见外面皓然一色。
临近过年,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今天是林妹妹出嫁的日子,正好下了雪。
紫鹃穿着玫色绫袄和缀裙,宛若一朵正在盛开的杜鹃花,她正站在回廊上搓手,伸着脖子往上瞧了一眼,朝手上呵了口气,便蹭蹭的跑出屋内。
“姑娘,外面又下雪了!”
※※※※※※※※※※※※※※※※※※※※
下章成亲哦,终于把贾府的事写完了,以后除了抄家应该不会有大戏份了
重新开始
“哎, 林姑娘别动。”
新娘出嫁前需要找一个身体健康, 生活安定,父母皆在子女成双的全福妇女来为新娘上头和开脸,贾府的女性长辈都没有合适的, 贾琰就请来了陆水正的夫人, 也就是虞老先生的女儿。
陆夫人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 却还保持着烂漫性格, 一见了林黛玉就直夸她“天仙似的美人儿”,其实上头这样的事,陆夫人只要在场,象征性的梳梳头就行,盘髻还是有专门的丫鬟,但她喜欢好颜色的姑娘, 看见林黛玉这样的,就非要亲自替她簪发, 把她打扮的更标致才觉得衬意。
林黛玉听到紫鹃说外面下雪的话, 习惯性的朝窗外看,听陆夫人唤了她一声后,忙又坐好不动, 端正的目视前方。
陆夫人一副大展身手的模样,笑道:“别动, 让我来给你梳妆。”
陆夫人伸手, 旁边的丫鬟将并蒂双桃的梳子递给她, 她将黛玉的一头长发顺开, 便念:
“一梳梳到尾,寒雪踏深闺。”
“二梳梳到青丝齐眉,沧海巫山笑相随。”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心有彩凤双飞翼。”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相思相望相亲再相依。”
“·····”
这念得又跟平常的不一样,林黛玉捂住胸口,试图压抑住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期待。
林黛玉是典型的瓜子脸,陆夫人端详了一番,将她乌压压的长发拢结,挽在一起,以两鬓抱面,状如锥髻,挽了一个“凤仙髻”,又将她耳边的碎发卷而编之,以明珠嵌在上面。
之后将鎏金双鸾衔红宝石的凤冠戴在她头上,陆夫人打开她的妆匣,又挑了一只镶羊脂玉金累丝兰花簪给她斜插了上去,正准备给她挑副耳坠子时,林黛玉却主动打开了个小盒子,问道:“这个可好?”
里面放着是一对紫玉圆形耳坠,简简单单的不见华美,但陆夫人一看就知道,这坠子是用上好的独山玉制成,纯粹晶莹竟是少有,林黛玉见她不说话,微低了头道:“是我母亲的旧物。”是父亲送给母亲的,戴上它,给林黛玉一种安慰,这也算是父母看着她成亲了吧。
“这幅耳坠配上才好看,”陆夫人小心接过来给她戴上,“太过繁复的倒失了灵巧,林姑娘这样的气质,这样才正好。”
林黛玉本就具有晞世之美,如今细细梳妆,凤冠霞帔,更是让人看的挪不开眼,桃腮明眸,琼姿仙貌,回眸间风流婉转,皎皎如明月,灼灼如流霞。
等林黛玉站起来时,紫鹃已经看呆了。
陆夫人冲林黛玉眨眨眼,笑道:“琰儿这次可要好好谢我。”
林黛玉听见这句话,脸蓦然就红了,她是没见过像陆夫人这样的人,明明是做了祖母的妇人,却还如此随性玩笑,像大舅母,二舅母断然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陆夫人见她脸红,笑的更厉害,拉着她到床边坐下,指挥着小丫头们给她换鞋,正想再打趣她两句,就见两个人匆匆迈了进来。
正是王熙凤和探春。
王熙凤探春先是给陆夫人见礼,王熙凤笑道:“劳烦陆夫人了,真真把我这妹妹打扮的天仙一般,”接着拉着林黛玉啧啧称赞,挽着她的胳臂笑道:“只恨我不是个男儿,否则定要跟琰儿争上一争。好了,吉时快到了,咱们快去跟老太太拜别。”
拜别也只不过是个形式,毕竟贾母还是贾琰的祖母。王熙凤和探春并一众丫鬟搀着黛玉上轿到贾母处。陆夫人则往贾琰那边而去。
荣国府处处红带飘飞,说是娶媳妇,更像嫁女儿,正屋里只坐着贾母一个人,其他的人已经去了贾琰西边的院子。
林黛玉行跪拜之礼,贾母将她扶起,只唤了一句:“玉儿!”
“外祖母!”林黛玉声音颤抖,语气一如既往的亲昵,她握着贾母的手,留下泪来。世界上聪慧通透之人很多,但像林黛玉这样兼至情至性的人却不多,所有的一切,她不怨不恨,她只为了自己的心。对贾母的心,对宝玉的心,她已无悔。
贾母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去吧。”这孩子的性情最得她喜欢,但愿琰儿能善待于她。
贾琰的院子在西街,虽然紧挨着荣国府,但是里面并不相连,需要从门外绕出来,过了西街,拐到荣国府正门才能进来,一应事务都已经准备齐全,他跟贾母商量了一下,成亲拜堂都在这边院子,正好当天他把林黛玉从府里接出来,从南关街绕一圈,绕到西街回去。
外面响起了接连的爆竹声,震得人心里发慌,接着又响起了喜乐,吹吹打打的声音由近及远,铜乐齐鸣,大人的笑声,小孩讨喜封的叫声,喧闹声不绝于耳。
之后林黛玉的记忆就模糊起来,贾母亲自给她盖上了盖头,然后贾琏背着她上轿,她抱着五彩的喜瓶晃晃悠悠的坐在香樟木质雕花,朱漆铺底的花轿里,眼前只有大片的红。
天空仍在飘雪,银花珠树,琼蕊玉冰,天地间皓然一色。旗锣伞扇,龙凤花轿,朱漆髹金,皑皑白雪与十里红妆相映,白的更白,红的更红。
冷意与喜意交错,外面喧闹的人群在赞叹着新嫁娘的十里红妆,却没有人想到,花轿里的姑娘是忐忑还是憧憬,是欢喜还是害怕,“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理”,在这样的一妻多妾的封建制度里,即使是十里红妆也掩盖不住古代女子的无奈和辛酸。笑与泪,新与旧,悲与喜,爱与恨,都将在这十里红妆的喧嚣声中变成慢慢斑驳脱离的回忆。
这是她们一生当中最为风光最为自豪的时刻,过了今日,她们将告别无忧无虑的豆蔻少女时光,从此百年苦乐由他人。
贾琰跳下马,在人群叫热闹的声音中,利索的拿起弓箭,退后五步,一口气朝着花轿射了三箭,然后踢了踢轿门。
林黛玉在两个全福妇人的搀扶下下轿,新嫁娘的鞋子不能挨地,所以红毡一直从门口铺到了最里面。
院子是三进,正门进去,先是一排倒街房和影壁,穿过垂花门和抄手走廊便到了第二进,左右皆是厢房,中间亭台水榭,花草藤萝,白玉石桥,相映成趣,不多久便走到了正房,贾家宗亲皆坐于正房,只除了宝玉没来,而贾府的世交,贾琰的同僚各种宾客都在前院,随行的女眷们则在后院。
先拜天地,再拜高堂,等到夫妻对拜的时候,王熙凤在旁提起了心,她是知道内情的,上次宝钗宝玉成亲的时候可真是波折不断,就怕这次出了乱子,好在当赞者的夫妻对拜一念,贾琰和林黛玉就同时都弯下了腰,贾琰一直笑意盈盈,黛玉虽盖着盖头,行动袅娜却不含糊,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最终礼成送入洞房时,贾家的好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贾琰跟贾府的子弟去前院招呼宾客,王熙凤探春簇拥着黛玉,将她扶入新房。
林黛玉端坐在红榆木双连枝如意纹拔步中间一动不动,王熙凤和探春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便去招待后院随行的女眷了,迎春因有孕没能回来,宝钗王夫人不好来,因此只剩下惜春陪坐在一旁。
古代酒的度数本来就低,加上贾琏给他往杯里掺了水,所以贾琰即使喝了一圈下来,也没怎么醉,他正想着偷溜回去,就见何其刚拿了个海青瓷碗走了过来。
“贾大人,兰膏芬芷,贺小登科第。”何其刚比他矮了半头,偏偏还把手搭在他肩上,凑近了跟他咬耳朵道:“红深翠绿重携手,品低吟浅唱真滋味,道秋宵不永。”
贾琰笑着假踹了他一脚,还是端过来将其一饮而尽。
雪已经停了,明明是急着赶回来的,但是站在门前,贾琰却不由自主的站住了脚,久久的望着房里透出的昏黄的烛光。
贾琰站在树下,愣了许久,才伸手折了一根梅花枝,花枝上的雪簌簌地掉下来,蹭进了他的衣领子里,他打了个冷颤,方觉得清醒一些,这才大步推门进去。
天色太晚,惜春已经回去了,只剩下喜娘和紫鹃,喜娘不停的说着吉利话,拿了喜秤过来。喜秤上有着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加上福禄寿三星,恰合十六之数。
贾琰的手很稳,在一瞬就将林黛玉头上的盖头掀了起来。
潋滟生辉春做衣,仙姿玉色羞桃李。
肤若凝脂如朝阳映雪,清眸流盼如林间秋水,朱唇榴齿,云髻峨峨,修项秀颈,弱骨纤形,气若幽兰。
贾琰弯下腰,认真的对林黛玉道:“汝之美,旷千载而特生。”
林黛玉的眼前一直望不到头的红,盖头掀起来,她睁开眼,就看见她要与之度过一生的少年也是一身红色喜服,他的眼睛流光溢彩,其中的欣喜明辉让林黛玉飘忽了一天的心情又落回了原地。
而她坐在朱漆髹金的红色喜床上,飘檐花罩,朱木上的雕龙刻凤,神仙福娃栩栩如生,处处都是美好的寓意。
听见他的话,她低头,终是轻轻笑了下。贾琰看不到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她额头的芙蓉花钿,还有两颊的笑涡,如霞光荡漾。
成亲不吹蜡烛
紫鹃和喜娘对视一眼, 两人悄悄的退下。
贾琰觉得自己是有些醉了吧。
他看见林黛玉唇边的笑,低声道:“我有些后悔。”
林黛玉猛然抬头,头上羊脂玉金累丝长簪上的流苏颤颤摇动,红烛摇曳, 她微有些颤声,但还是勉力冷静的问:“你后悔什么?”
贾琰低头看她,因她抬着头,故而把她所有的音容都看在眼里,螓首蛾眉,明月照桂, 寒雪映颜, 他笑道:
“我想和你成为夫妻。”
林黛玉听他这样说, 秀眉微蹙, 她疑惑道:“说这样的傻话,我们已经拜堂,自然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夫妻两字, 又见他明明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却是唉声叹气的语气, 转而觉得他是在戏弄她,微恼道:“喝醉了倒拿我来玩笑。”
贾琰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拉她起来,新嫁娘在等新郎回来的这段时间里, 不能离开喜床, 坐的越久越好, 俗称“坐福”,虽然他已经提前嘱咐了紫鹃和喜娘,但黛玉,还是一动也没动,这么大半晌下来,她的腿脚都已经麻了。
因此被他拉起来,林黛玉就有些站立不住的样子,但是她强撑着不靠向他。
可即使这样,他也离她很近,从来没有男子离她那么近过,近到他腰间的龙凤玉佩都跟她嫁衣上的流苏缠在一起。
林黛玉的眼睛里全是不知所措,她略缓了缓了心神,这才抬目,却不输声势的问:“做甚么!”
贾琰瞬间失笑,他握紧了她的手,眼睛里暗影沉沉,似乎掩藏在草木下的暗火,一不留心就要燃烧起来,他道:“我后悔的是那句,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林黛玉微愣,还没细想只觉得手上一松,只是一瞬,贾琰就收回了那种目光,笑着摇头放开了她,自己往桌旁走去,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样子,举着酒杯对她道:“过来,咱们喝合卺酒。”
他的身形瘦削而修长,穿着一身绛红色黑边的喜服,显得萧萧肃肃,腰间束着金丝滚边镶玉带带来几分贵气,红烛摇曳,只投下他一个人的影子,在这满屋的红妆中,又有几分萧索。
此刻,他随意的倚在桌旁给两人倒酒,丰姿隽轩,绿竹猗猗,倒少见的透出一股风流来,一种踽踽独行于风雪中,爽朗清举的风流。
林黛玉怔在原地。
她猛然间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她竟然从来没有认真仔细的看过他。
她想起柳白子的一幅画,那幅画叫《莫问莫寻》,水有百源,山有千重,林有万叠。一片大雾中只见千峰高耸入云,似斧似剑,壁仞直立冷峻森然,与莽莽苍苍澎湃无尽的松林交织着,让人见之避之,全画都是山水丛林,只在半山腰的曲径通幽处,有一个青衣背影。
如果那个青衣的登山人能够回头,应该就是他的眉眼。
贾琰见她立在原地叫不过来,只好端着两个酒杯走到她面前,笑道:“你不渴吗?”说到这他顿了下:“还是先吃饭?”古代的合卺酒是用粮食酿的,味道甘甜,度数极低,当水喝也没什么,所以即使空腹也无所谓。
不知道为什么,林黛玉觉得心口猛然涌上一股涩意,她闭了闭眼,拉过贾琰的胳臂就示意他也抬手。
她的动作太快,贾琰都被她吓了一跳,他本来没准备这么喝,两人各自饮了就算完了,他刚才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一直在抖,他就知道她还在害怕。
现在又这样,姑娘的心思最好别猜。
贾琰抬手,和她对饮了一杯。林黛玉睫毛颤动,闭着眼睛,两口喝完就把杯子塞给他,然后转身急步走到镜台前,坐到了梅花凳上,背对着他。
林黛玉一抬眼就看到镜中的自己,粉面红颊,艳若桃花,不由的又有点呆。
贾琰摸了摸鼻子,抬脚拉开门走出去,见紫鹃和磐月都守在外面,便对她们道:“服侍你们姑娘吃点东西换衣吧。”说罢就自去了东边的厢房,他一身的酒气,怕林黛玉等久了累,还没洗漱就先过来了。
等他收拾好后,见紫鹃还没出来,就在院子里等着,看见树上的寒梅,想了想,又多折了几枝梅花。
紫鹃跟磐月抬了热水出来,见他在院里站着,不由心里好笑,成了夫妻还这么生分,便道:“三爷进去吧。”
林黛玉已经换下了凤冠霞帔,穿着家常服,因为屋子里暖和,所以她只穿了一件湖蓝色的宽摆束腰百花长裙,更显得腰若约素,头发全放了下来,简简单单的绾了个发髻,倒真是配得上那一句“天然去雕饰,清水去芙蓉”了。
她还是背对着他坐在镜台前,如果不是换了衣服,贾琰险些以为她没动过。
他们房间里的喜床是红木双连枝如意纹拔步床,说是床,更像一个小屋子,床外面还有一个封闭式的围廊,围廊上摆置了一个紫檀描金山水纹的高方几,贾琰将刚折来的红梅插在上面的花瓶里,边摆弄边看了一眼林黛玉,问道:“你准备在那里呆一晚上不成?”
林黛玉磨磨蹭蹭的站起来,又低着头慢慢走,在进入拔步床时,她又停住了,抬头见贾琰只顾摆弄那瓶花也不看她,松了口气就迈了进来,她走到贾琰跟前,见他左摆右摆都不合心意,便道:“这个瓶子不好,太大了,而且烟雨配红梅,哪有这么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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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转身从床一侧的小柜子里抱出一个霜白釉点红小玉瓶,跟他道:“放在这里。”
贾琰点头,退后两步,把位置让给她,林黛玉随意摆弄了两下,自觉比他方才在这弄了许久的要美多了,便略有自得的转身看了他一眼,施施然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贾琰再回头的时候,见林黛玉已经裹了被子躺在了最里面。他将两边的红帐放了下来,躺在了外面。
他看了林黛玉一眼,倒不是想做什么,只是看她捂得这么严实,连头脸都看不见,有些想笑。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林黛玉其实很不舒服,她很想动一动,这么捂着头脸都快喘不过气了,但她实在又不敢,属于她女性本身的羞涩阻止了她,她想等他睡着了,她就翻过来,一直一动不动的侧着一边太难受了。
四周都很安静,只剩下龙凤红烛烧着捻子偶尔噼啪的响声,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听着旁边的人没有一点动静,她才悄悄的把头露出来,长长的舒了口气,又等了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的转过身。
贾琰其实也没睡着,只是他闭着眼睛,不想让林黛玉觉得紧张。
林黛玉看了他一眼,又默默转了个身,只是不再捂着头,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她又转了回来,半支着头问:“你也睡不着么?”
贾琰不是很想说话,他之前确实睡不着,但他刚有了一丝困意,林黛玉就开始折腾,他催眠了自己半天,好不容易觉得自己要睡着了,林小妹妹又来找他聊天了。
于是他就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林黛玉过了紧张害怕羞涩那个阶段,夜里的安静与黑暗也给了她勇气,见他闭着眼睛,心里又轻松了一点,她犹犹豫豫的,左思右想还是以道谢为开头,她道:“我要多谢你。”
贾琰又嗯了一声。
林黛玉说完这一句半天没动静,他以为她也要睡了就没在意,正迷迷糊糊间,就听到她略带哽咽的又道:“我对不住你。”
贾琰吓得赶紧睁开眼睛,微侧了下头看她,见她面色还算平静只是略带伤感,便问:“你哪里对不住我了?”
林黛玉刚刚一直在想他倒合卺酒的场景,她看着他独自在红烛下的影子,心里蓦然涌起的酸涩。
她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道:“我们原都是为了自己的心,我为父母,为我自己,总归是我的心,你既提了出来,我想着,那便是你的心,无论你是为了什么。侬君共期朝雨,或好霏霏烟景,或喜沥沥人闲,或因黎稷丰饶,其情,其因各自不同,但君期之,我待之,便可毋究。现在想来,我终究是想着自己的,你说的那些,除了我,任何一个女子也能做到,我却只道一句是你的心便完了,终有不公。顺之,却无之。”
林黛玉的话很绕,贾琰想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想法,他看着认真皱眉的姑娘,觉得她钻了牛角尖,但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来化解,他坐起来,靠在床头问她:“你还睡不着吗?要不我们出去逛园子吧。”
林黛玉正自伤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利索的掀了被,套上靴子。
他们两睡觉都没脱衣服,林黛玉迷迷糊糊的也就掀了被子起来。贾琰问她:“你的衣服在哪?找个厚点的。”
林黛玉摇头:“紫鹃收着呢,我不知道。”
屋里就那么几个柜子,贾琰逐个打开,找了一件羽缎对襟褂子,又找了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给她。林黛玉不喜欢他的搭配,然而贾琰动作太快,在她来不及抗议的时候就将两件衣服都套在了她身上。
贾琰拉了她出门,门一打开,寒雪扑面而来。
他低头问她:“还出去吗?”林黛玉不说话,只动手将帽子戴好,捂住耳朵就小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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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迄今为止用时最长,觉得最难写的一章,,,,
四十七
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 铺了满地洁白, 林黛玉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响。
她也不管身后的贾琰,只自己蹭蹭的往前走, 不小心被雪地里埋住的树枝桠子绊了一下, 差点摔倒, 贾琰拉了她一把,跟她道:“往亭子那边去。”
园子里中间有一个几百平的湖,湖上搭着小桥, 湖中间有个亭子, 此刻, 万物寂静,唯见明月高悬, 白雪庭兰。
黛玉刚在亭子里站定, 贾琰又道:“不是在这。”示意她往下看,原来亭子的柱角还靠了一条草船。
两个人下了船, 林黛玉发现这船只是在外面覆盖了一层茅草,并不是真正的草船,里面还是用松木造的, 前后都有门可以闭合, 并且应有尽有, 船中间放着黄花梨木小方桌, 桌子两旁都铺着几寸厚的毛毡子, 还有炭火和火炉, 船尾放着酒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
林黛玉站在船头,看了一会,回头对贾琰叹道:“若是真的草船,倒也好了,虽冷些,却更应景。”
贾琰正在点炭火,听到她这么说,走过来跟她一起站在船头,指着对岸一艘漏风的小破船道:“那个是表里如一的草船,两边的窗户我还没辙上呢,你可以去那。”说罢低头给她紧了紧红斗篷上的带子,然后把她帽子正了正,满意的点头道,“去吧。”
林黛玉首先被他的动作弄的一愣,这么自然又亲密的动作,让她猛一下顾不上想他的话,等她回过神儿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他在揶揄她。
不知道为什么,林黛玉反而又放轻松了一点,她跟他进入船身里面,微恼道:“是谁把我叫出来,我倒不想来。”
贾琰笑道:“行了,坐那好好呆着,别乱动。”示意她坐到桌子旁边的毛毡子上。
随后他点了炭火,将烧炭用铁簸撮起来,船尾有跟木圆柱子,直直的穿过船顶,他轻轻一拉,拉开柱子的一块木板,露出里面的铜柱,然后将烧炭倒在铜柱里,再合上木板。
黛玉好奇的看了两眼:“把铜柱放在这,倒是暖和,可是船经得住吗?”
“船不能走,只是个样子,跟外面的亭子在一起连着的。”贾琰边回她的话边将船尾的门关住,船壁两边的窗户也关上,只留前方的一块地方,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然后他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把酒炉端过来准备烧酒。
静夜如墨,白雪皑皑,湖水成冰,黑与白似乎成了一色,抬目望去,入眼全是茫茫白雪,覆盖了湖水涟漪,消散了哀怨痴喜。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林黛玉笑道:“是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没想到今夜我也可以学着做上一回痴人。”说完了这句,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目光微垂,不过也只有一瞬,就又抬眼望向船外。
贾琰也没有跟她说话,只等着酒炉里的酒烧的滚沸了,杳出来倒在酒杯里,递给她,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林黛玉小口小口的抿着,不知这是什么酒,甘甜似泉,喝下去还觉得暖暖的,竟一连喝了几杯,最后索性挪到了贾琰那边,自己从酒炉里用匙竹杳着喝,倒也有趣。
两个人各自喝各自的,要不就是各自望着外面发呆,在这样的景色下,人的心都安静下来,很有默契的不愿意出声。
过了许久,才听见“咣”的一声响。
原来是林黛玉手里的酒杯掉了,她一手支着头,一手搭在毛毡上,闭着眼睛,显然是睡着了。
贾琰起身,先把前面的门关上,然后绕到林黛玉身后,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手拿开,扶着她躺下,将她脱下来的大红猩猩斗篷盖到她身上,想了想,将自己身上的斗篷也盖到她身上,又将暖炉和酒炉的火都灭了,这才走到桌子另一边,靠着船壁休息。
***
紫鹃在新房门前走来走去,她觉得时辰已经不早了,可是房间里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三爷和姑娘也没有传出吩咐让她们进去服侍,今天还要到府里头请安呢,误了时辰可怎么办。
她问向一边的磐月:“三爷通常都什么时辰起呢?”
“三爷卯时就要到府尹,通常这个时候早就起了,”磐月犹豫道,“要不咱们敲敲门吧。”
紫鹃觉得尴尬,哪有丫鬟叫人起床的呢,但是看看天色,她又觉得实在等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敲了三声,里面没反应,于是改敲为拍,谁知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家姑娘睡觉易醒,往日这么大的声音早就醒了,可是现在······紫鹃不知道脑补了什么,脸色猛然涨红,想了想,决定推门进去,只是她刚把手放在门上,就听磐月惊喜的叫道:“三爷,三奶奶。”
贾琰和林黛玉正从院门外迈进来,林黛玉头发散乱,衣服也皱巴巴的,脸色酡红,显然是刚睡醒的模样,三爷倒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去。
紫鹃:“。。。。。。”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新婚之夜,她家姑娘和姑爷不在新房里,却从外面走进来,还是这幅模样,发发发生了什么。
黛玉顾不上紫鹃不可置信的眼神,快步走到她跟前道:“帮我梳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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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鹃赶忙将早就准备好的热水端进来,给林黛玉净脸梳洗,然后将新衣服拿出来给她换上,在换衣服的时候,见四周都没人,才凑近了跟林黛玉咬耳朵。
不知她问了什么,林黛玉脸色涨红,将衣服一把拽过来自己穿,骂道:“天天这么贫嘴,跟谁学的来。”
紫鹃心里担忧,但面上还是笑道:“快别倔着了,赶紧穿戴好了是正经。”也不知道说的这个倔着指的什么,她蹲下身,帮林黛玉挂腰间的香囊。
林黛玉心里慌乱,昨日出嫁,她本来就心思恍惚,今日回过神儿来,才觉得昨晚的一切都太出格,怎么能在外面睡着了,像什么样子呢。
贾琰看她一眼,笑道:“你绷着脸做什么?”
林黛玉蹙了眉,忍了忍实在没忍住,问道:“我昨日睡着了,你怎么也不叫我?”
“因为我也睡着了,”见她鼓着脸还是懊恼的样子,他觉得好笑,“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自己家里,也不会有别人知道。”
林黛玉本来还想反驳,但听到他那句自己家里,也就不做声了,两个人等着下人把轿子抬了来,便坐着轿子一同到荣国府。
林黛玉在这里住了近十年,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但不过离了一天,再回来,却觉得什么都变了。
琥珀笑着给她打帘子:“三奶奶快进去吧,老太太,太太屋里都等着呢。”
林黛玉一怔,才反应过来这声三奶奶是在叫她,她心里蓦然有些紧张,望了一眼贾琰,见他还是那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便攥了下手里的帕子,跟着他走了进去。
一进去只见乌压压的人,贾母坐在最上首的罗汉床上,下面摆了一溜儿椅子,贾赦贾珍贾政贾琏贾环都在,连最小的贾兰也在,只除了宝玉。女眷们就是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王熙凤李纨探春惜春并宝钗。
鸳鸯拿了垫子给两人,贾琰和林黛玉一同跪下给贾母叩头,林黛玉再依次给长辈敬茶,因这桩婚事各自都满意,邢夫人那点埋怨也可以忽略不计,加上黛玉从小就在这里,所以敬茶也相当顺利,并没有什么意外。
礼成完毕后,贾母就挥手让贾赦他们下去,说要和黛玉他们自在说会话儿。
贾母携了黛玉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无非是问她在那边可住的习惯,下人们是否够用之类的。又握了她的手,笑道:“怪凉的,冬日冷,今日便罢了,以后初一十五过来看看我这老婆子就成。”说罢转头跟王熙凤李纨也道,“你们也是,咱们家没有那么多死板规矩。”
贾母都这么说了,什么意思很明白,邢夫人只能暗地里撇了下嘴。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不过是想自己躲清静,说来倒像体恤我们似的,你瞧今日三弟,林妹妹一来,箱底的好东西都拿了出来,这要再多来几次,老太太可不是要心疼自己的东西了。”
贾母见黛玉眼下有青色,想着是她没睡好,便催着他们回去休息了,等他们走后,才把鸳鸯叫过来,鸳鸯一进来,就跟贾母摇了摇头。
贾母心里一沉,只觉得果然如此,琰儿和玉儿都是倔性子,偏他们自己不觉得,面上言笑晏晏的,心里的想法却是一个比一个奇怪,她是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明明已经成亲了,瞧着也没有不愿意的样子。
继而又想到宝玉和宝钗,宝钗将怡红院上下并宝玉的衣食住行都打理的妥妥贴贴的,即使贾母不喜她的性子,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她哪哪都好,却是不适合宝玉,宝玉细腻多情,这丫头面热心冷,实则过于冷情了,宝玉那样的性子,你别端着,略放下身段哄上一哄,连小丫头他都不舍得多责备的,也罢,能做到相敬如宾也行,只是宝玉那样的性子,贾母真怕最后闹出什么事来。
两对都这么着,她想起来便觉得心里发愁,宝玉那里还有他母亲着急着,琰儿这里······
牢狱女子
“你喜欢吃什么?”贾琰问向一旁的林黛玉, 他们两从贾母那回来, 就决定在屋子里吃午时饭菜“厨房的陈妈妈会做扬州菜。”
林黛玉低着头:“不拘吃什么都行。”
她从大观园搬到了这里,还是习惯性的当自己是寄人篱下的表小姐,还是习惯性的跟他小心, 她还是没有意识到, 她住在这里是理所应当的, 她是他的妻子,不用跟他客气。
贾琰点头, 并不急着跟她说什么, 林黛玉这样的性格, 你若时时刻刻都一副对她好的样子, 会让她有歉疚感,无论什么时候的歉疚感,本质都是一种负担,这种负担会模糊人的情感。
他有他的骄傲,他不需要她的感激,也许有人因为感激而生情, 别人不知道, 但那不是他想要的爱情。
他与她的婚姻, 不是以爱情开始的, 那一刻, 一种本能让他答应了下来, 他有一种直觉, 如果他不答应, 他们就会这么彼此错过了,谁都不会在谁的生命中留下什么痕迹。可是他对她是有好感的,好感到宁愿以婚姻做赌注,来换取一个和她开始的机会。
他们是夫妻,是平等的,他不会勉强她,也不会委屈自己,只有这样,她才能抛开她昨晚那种“不公平”的微妙感,才能以最本真的态度来面对他。
贾琰并不挑食,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他对自己的胃还不错,听见林黛玉的话,只对紫鹃道:“一份冬笋蜜玉兰片,一份清酱小松菌,一份带骨甲鱼,一份栗子碎味鸭,两碗青温面,两碗松仁粥。一碟核桃酥点心。”
两荤两素,总能有她能吃的吧。
菜端上来,俩个人默默吃饭,林黛玉心里有种新奇的感觉,之前不是跟外祖母或者宝玉宝钗一堆人吃,就是自己在潇湘馆一起吃,如今只他们两个人,倒是正正好的样子,既不孤寂倒还自在。
贾琰胃口很好,连着林黛玉也吃了不少,她现在身体好了,饭量也比以前也大了些,这几个月好像又长高了。
饭后两个人觉得无聊,走出去又消了消食,回来后因为昨晚都没睡好,就躺床上睡觉。
林黛玉大约是在昨晚和他的相处中,模模糊糊的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这次虽然还是扭捏羞涩,但少了许多紧张害怕,很快就睡着了。
一室静谧,满床幽香,日宁昏昏,只道寻常。
贾琰睡醒后,一睁眼就看见了一首诗。
“娟娟侵鬓妆痕浅。双颦相媚弯如翦。一瞬百般宜。”
林黛玉的头离他很近,近到两人的呼吸可闻,她闭着眼,睡的香甜,满头的青丝散在鸳鸯戏水的红色锦被上。
贾琰猛然起身坐了起来。
他的动静太大,身边的林黛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半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趴回了枕头上,又要睡过去的样子。
“我吵醒你了?”贾琰笑道,“醒了也好,都酉时了,别睡了。”说罢就出去叫了小丫鬟进来服侍她起来,自己往书房走去。
贾琰的婚假有三天,本来想带林黛玉出去走走,谁料第三日又下雪,他怕她的身体受不住,两人就窝在家里呆了一天。
对于林黛玉来说,她成亲后的生活变化并不大,白日里她依然是看看书,弹弹琴之类的,兴致来了写写诗。他们现在住的这个院子人也不多,丫鬟婆子加起来也就十来个,贾琰和她都不是多事的,找的人又都老实,故而每天没什么事情。
最大的变化应该就是比以前自在许多,现在她想吃什么了,随时就可以让陈妈妈做,也不会有人在说她什么闲话,贾琰更是什么都不管她,而且她没了那么多心事,诸事皆定,自觉神思都比往日开阔许多,这个冬日过去,竟然连一声咳嗽也没听见。
紫鹃喜的跟什么似的,心里暗暗奇怪三爷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以前她竟然觉得他不好呢?也没把他跟姑娘想到过一起。
虽是庶子,可是分了院子又不整天挨在一起,清静了不知多少,姑娘只每月过去个三两趟,三爷还都亲自陪着,而且正因为是庶子,大太太也不大在乎他,紫鹃打眼瞧着,三爷更不在乎大太太,姑娘头先还觉得不好,一定要去,结果三爷倒是不情不愿的,姑娘不用他跟着,他偏要跟着,后来姑娘就不去了。
身上又有着功名职位,最可奇的是,这样的人,连个屋里的丫鬟都没有,有一次刚来的小丫鬟开磐月跟三爷的玩笑,磐月当场就哭了,直说她要是有这样的念头,就立时死了。紫鹃给她擦泪,疑惑她怎么吓成这样,原来之前有小丫头有过这个心思,不过才露了那么一点,就被三爷给调到别处去了。
紫鹃悄悄的跟黛玉咬耳朵,黛玉正拿了本诗集在看,闻言笑道:“你整日里都有不叠样的话夸这个夸那个,在你眼里,难道我就没什么可夸的不成?”
紫鹃又凑近了她,不知说了什么,惹的黛玉直挠她,她嘻嘻笑着一转身走掉了。
***
可能是因为冬日的缘故,府衙里最近闲的很,什么事也没有,贾琰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心里琢磨着王千意跟他说一起做青砖生意的那事,才出神儿的时候,听见外面有敲门声,他才应了声,就见牛二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大人,庞飞他们在‘游’字号狱前赌钱。”
贾琰瞅了他一眼:“你输了?”
牛二正义凛然道:“我没跟他们一起瞎混。”贾琰呵呵了一声,懒得管这类事,他又没有兼职人事部,再者现在确实没什么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那群衙役不过也就是赌点小钱。
谁知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司吏脸带慌乱的走了过来,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急道:“大人,您去看看吧,庞飞把郭英砍了。”
贾琰一边跟牛二往“游”字号狱走,一边问他:“你们玩的是什么?”
“就是掷骰子。”
“玩多少?”
“一把二两。”
贾琰笑瞅了他一眼,“你们挺有钱啊。”牛二呐呐不语。
等他们两赶到那的时候,庞飞和郭英已经被拉开了,郭英的右肩膀被砍了一刀,血留了一地,医官正在给他包扎,庞飞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斜眼睥着郭英。
“怎么回事?”
见到贾琰过来,两人急忙上前,听他问了这一句,庞飞还没来的及说话,就听郭英忍着疼笑道:“没什么大人,我们兄弟两开个玩笑。”
贾琰看了看他仍在往外渗血的肩膀,心道你们这开玩笑的方式略特别啊,他指了庞飞一下:“你说怎么回事?”
庞飞目露怒气,愤愤道:“郭英输了不认账,仗着自己是个司狱,平日里没少干那没皮脸的事,哪个小兄弟也要被他刮几两银,”说到这庞飞转头就往郭英脸上吐了口唾沫,“冯山给他老娘的救命银你也要占了,你个遭瘟的,今日把这套使到我身上,我告诉你,这衙役我还还不干了,我脱了这身衣服就走,你敢过来,我就敢再给你一刀。”
贾琰闻了一下,皱眉道:“你喝了多少酒?喝酒赌钱砍伤官员,你还走,大牢里蹲着吧。”
郭英按着包好的伤口,给贾琰躬了下身,笑道:“贾大人,这事我也有不对,天冷,兄弟们喝喝酒暖暖身子,一时有了口角,在这干的,习惯了动手,不过是喝多了一时失了手,我这休息两天就好了,也不是大事。”
郭英这个人,贾琰是知道的,是何其刚的一个什么远房亲戚,为人狡诈贪财,仗着自己是个司狱,平日里搜银刮财的事没少干,不过他今日被庞飞砍了一刀,如此好说话,还真有些奇怪。
庞飞听到郭英这么说,冷哼了一声,不过也没说什么了。
贾琰再问,左右就是喝酒输了钱,也问不出什么别的,郭英又不计较,只好罚了他们两人三月的俸禄银子,庞飞杖二十,郭英杖十。两人都无异议。
谁料就在贾琰准备走的时候,司吏突然叫道:“贾大人小心!”
贾琰回身,就见一个散发裸/身的女子拿着把短刀迎面朝他扑来。
郭英肩膀受伤,行动不便,司吏和医正搀着他走,落在最后,牛二愣在了一边,庞飞反应倒是快,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走了几步竟被绊了个跟头。
于是几个人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子速度极快的朝贾琰扑去。
女子披头散发,看不出样貌年龄,但是令人惊悚的是,她竟然全身无一丝衣物,在这个年代,即使是女囚,也是有羞耻心的,但她居然就这么大庭广众的跑出来,她的身上青红伤痕遍布,她奔跑的速度极快,宛若索命的女鬼。
贾琰本想出手,但女子行到近处,他猛然看到她的左胸竟然被人整个挖掉了,只留下了碗大的红肉脓疮,上面还被人穿着铜环,血肉糊成了一片,他被惊的将手缩回来,由得这个女子半扑住了他。
双山泪
“双山······泪, 雁别北, 不老······松下隐泉水。大人,你可要······记住了。”
女子的奔跑似乎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把头靠在贾琰的肩膀上, 使劲凑近他的耳朵, 喃喃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 然后猛一推将他推开一步远。
随后她站在原地,撩开她的头发。
纵然憔悴不堪, 这也是一张极美的脸, 明眸丹唇, 玉面艳姿, 她的全身都遍布伤痕,鞭伤烙伤夹伤,还有一些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弄出来的,独独她的脸,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伤痕。
可是她脸上凄绝哀厉的表情,却让人觉得最恐怖的就是她这张脸, 仿佛她的眼睛都在留出血泪,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 看着这些身穿公服的官员衙役, 大笑道:“说什么天理昭彰, 我只见得六月飞霜!”
郭英最先反应过来, 他上前一脚就将女子踹倒在地, 正准备拖着她走时, 慌乱间却忘了她手上还拿着短刀,只见女子暴然起身,郭英本就受了伤,这一下不查竟然被她扑到在地,女子手起刀落,动作竟迅速无比,似乎将她的滔天恨意都用在这一刀上,顿时郭英就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
那把短刀竟然从眼睛穿过了郭英的整个头颅,只余刀柄在他的眼睛上,让人见之骇然。
女子从郭英身上滚下来,仰面躺倒在地,她的目光望向天空,眼角流下一行泪,面上却凄然笑道:“刀剑锋利,比不过人间判官笔啊。”说罢只见她口中一动,嘴里缓缓的流出鲜血,竟是咬舌自尽了。
这场变故发生的突然,不过短短一瞬,两条人命皆去。
贾琰让人把两具尸体搬走,就去将这件事报告给陆水正,陆水正挥挥手表示知道了,并不在意,让他自行去整理案宗。
女牢里这种事很多,前年的时候就有个牢头在办事的时候一时不查被咬了,后来没治好几天就死了,他老娘还来闹了一场,这件事好一阵儿都被当成府尹里饭后茶余的笑资。
“游”字号狱的这些女囚,都是犯了大错才被关押的,用脚趾想想也知道她们过不了什么好日子,这种事根本没人管,甚至被当成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
贾琰问一旁的司吏:“自杀的女囚可有姓名?”
司吏在旁道:“有,这名女囚是关在‘游’字号狱第一个间里的,名叫程琼儿,从嘉仁十五年到现在,已有三年。”
古代很少有超过两年的徒刑,一来人力和资源地方都紧缺,二来人口少,都关起来不利于生产发展,三来医疗水平低,很多人超不过三年就死在狱里了,四来皇帝们隔三差五就爱大赦天下,关也白关。所以更多判的是流放或者拉出去服劳役等。
男子情况如此,女子就更不同说了,没大错的话就是拉回家让丈夫管教,有大错的一般就是充作军/妓,在牢里关了三年的,真不多。
贾琰一边翻找案宗,一边问:“她犯了什么罪?”
“与人通/奸,还是与她自家兄弟。”这个罪名对女性来说可大可小,没人在意还罢,被告了,一般都不会轻判,有些甚至比谋逆官员的女眷判的还重。
“你这记性倒好啊。”三年府衙的犯人来来回回,怎么也得上千,现在关押的也有好几百,一个小小的司吏,连案宗都接触不到的,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贾琰笑看了他一眼,“说吧,是不是你也常去?”
司吏是个小个头,大概十九二十的年龄,性子腼腆老实,有时候连那些牢头都能欺负他,他一时不察被贾琰抓了个空子,吓得连连摇头:“没有,不是我,我没有!”
“那都谁去了?这话你听谁说的?”贾琰点头让他坐下,“你别紧张,我就随口问问,这事谁还能管的着不成?”
司吏想了想,见他确实没有生气的样子,便道:“只有郭司狱,我听郭大人讲过,说这个女囚本就犯了淫罪。”
贾琰没想到,司吏看着老老实实的,心眼也不少,郭英死了,全扣他身上也没问题,他也没逼问,另换了个话题:“你们怎么想起来去游字号狱赌钱了?大冬日的跑那么远?平日不都在这边牢狱吗?”
“我没赌,大人,我只在那边看着牢房,”司吏照样先摇头撇清自己才道:“何大人平日不让人去游字狱,庞飞来的时候我听见他还抱怨路远,但是牛二劝他说这边人少清静,后来他们就在那了。”
“何大人为什么不让人去那边?”贾琰终于将程琼儿的卷宗找了出来,他坐在椅子上,问他:“因为找程琼儿的有何大人是不是?”
司吏惊觉自己又说错了话,脸色有点发白。
贾琰瞥他一眼:“你不用害怕,郭英却那么怕庞飞,是因为庞飞知道他去找了程琼儿吧,女囚半官/妓,没人会为她们做主,那郭英有什么可怕的?他是怕何大人知道,何大人特意嘱咐了不让你们去游字狱,主要是不让你们去她那吧,这么着才说的通。”
“不说那个了,你给我说说程琼儿是怎么跑出来的?”
司吏这次也不为自己辩解了,变成了:“大人,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贾琰真是服了他了:“你不知道?最该你知道的你又不知道了?你说你在那看牢狱,那牢狱里跑出了女囚,是不是你的职责?你在那又没赌钱又没看着犯人,你在那干什么?把自己当木桩子啊。说吧,都说了这么多不差这一句,私放囚犯有五十仗,你这小身板撑的住吗?”
司吏快哭了,贾琰也不理他,自己低头看着程琼儿的案宗,过了一会儿才听他磨磨蹭蹭道:
“郭大人找我要了牢房的钥匙,我跟他说不行,何大人不让,可是他说何大人这一个月都出去了不在府衙,那程琼儿保准活不过一个月,他就进去一会儿就出来,可是他刚进去,牛二跟庞飞就来了,庞飞正好看见他进去,大声嚷嚷把他叫出来赌钱,然后还喝酒,我不敢上去打扰他们,就想着等他们完了再找郭大人要钥匙,可能是郭大人出来的时候被庞飞喊的惊慌,忘了锁牢房,这才让那女囚跑了出来。”
“他之前去过几次?”
“这十来天常来。”
贾琰又问:“她手里的短刀哪来的?”
说了这么多,司吏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他这次回的挺快:“何大人他喜欢带刀还有一些东西进去,许是他落在那里的,让那女囚藏了起来。”
听起来很简单,无非是庞飞自以为抓住了郭英的把柄,想把往日的那口气出出来,这才赌钱,加上喝高了,不小心伤了郭英,程琼儿遭遇了这样的对待,一时有了机会便杀人泄恨。
可是,如果刀是何其刚带进去的,郭英都去过几次了,为什么她现在才杀了他?她为什么不杀了何其刚?还有最大的疑点是,程琼儿一开始为什么找的是他呢?他可以肯定,他们素不相识。难道她是随便挑了一个人?
贾琰想了想今日在场的这四个人,沉默了一会,又问:“你给我说实话,庞飞跟牛二去过吗?”又补充道:“我不是指男女事,我指他们有没有跟程琼儿说过话?接触过?”
司吏想了想,道:“牛二有时候来这边送牢饭,庞飞,”他犹豫了下,“我好像也见过他,他管的是男狱那边,我问他来做什么,他说就逛着随便看看,好像是这样,我记不清了。”
贾琰望着程琼儿案宗上的那几个字,久久不语。直到司吏开口唤他,他才看了看时间,原来是该散衙了,于是挥了挥手让司吏下去,自己徒步走回家去。
***
紫鹃抱着一壶茶上来,道:“姑娘,要不先让他们把饭菜端上来吧,你身体才好些,吃饭还是别太晚才好。”
林黛玉正在写诗,闻言头也没抬:“等我写完这一首才好。”
“刚刚你也是这么说的,这一首又一首的,连个头都没有,手腕子都酸了吧,”紫鹃笑道,“姑娘别嘴硬了,你说你就是在等着三爷,难道我还笑话你不成?三爷已经嘱咐过我了,说他如果晚回来,就让姑娘先吃着,不必等他。”
林黛玉正扯着袖子拿笔蘸墨,听了紫鹃这么说,还是没抬头,一边下笔一边道:“谁等他来着?这就是你不懂了,有雪无诗俗了人,这怕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我虽是俗人,但好歹也得写几首,以了我此心,”说罢突然又想到那年冬天和宝玉湘云宝钗宝琴在芦雪庵争着联诗的场景,难得生了几分惆怅,低叹,“果然是寸寸难留。”
紫鹃看了她这幅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是真拿不定主意了,想劝也不好劝,便由得她去了。
林黛玉这一走神儿,纸上便滴了一滴墨,她便把这张纸抽出来,又另写一张,才刚写完,就听见门外紫鹃道:“三爷回来了,姑娘还没吃饭呢。”
贾琰迈步进来的时候,就见林黛玉正拿着笔,歪着头看他,他冲她笑了笑:“你没吃正好,满芳轩这新上了道菜,你肯定喜欢。”
林黛玉微抿了一下嘴,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上次他说他在焦兰阁定了一批她喜欢的衣服,首饰,结果呢!看着他那副笃定的样子,她忍不住慢吞吞的说了句:“你哪里知道我喜欢什么呢?”
贾琰见她握着笔,想必是在写诗,便走过去想看她写的什么,林黛玉愣了愣,猛然想起她写的东西,立刻拿手去捂,谁料贾琰动作更快,几步就走了过来,她拿手盖下去的时候正好碰到他的手,林黛玉像被烫到了一般赶忙抬手。
贾琰拿了她写的那张纸看,林黛玉不死心,伸着手试图抢回来,他边转身躲着她边往高了举,不过是几眼的时间,他就看完了。
贾琰回身,将诗还给林黛玉,林黛玉本低着头,听到他没反应,脸色也恢复自然,一边抬眼看他一边接过他手上的纸。谁知就在她和他眼神对上的瞬间,就见他唇角弯起,毫无顾忌的哈哈哈笑出声来。
她就知道会这样!
林黛玉脸色涨红,一把夺过纸,两三下就将其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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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00字哦
雪夜记事
林黛玉道:“我写的不好, 便撕了。”
贾琰本来以为她写的是诗, 没想到却是一篇记事的,他靠在书桌上,见到她这样更是忍俊不禁:“你撕了也没用, 我都记下来了。”
“犹记于归之夜, 鸟绝人去, 廖乎瑟然。寒湖茫茫,霏霏波光, 湖心扁舟一粒, 共倾黄腾, 任舟所之, 一何乐也!已而衣衫怯薄,庭花作裳,在舟而积白,入怀而不见。兴浓而饮,渐沉沉欲倒,于是枕汨汨而被轻雾, 梦而不觉······”
“紫鹃!”
林黛玉不等他念完就叫了紫鹃进来, 贾琰笑看了她一眼, 也就先停下。
紫鹃摆饭的时候看了一眼黛玉, 黛玉给她使眼色, 紫鹃居然跟没看见似的, 摆完就退下了。
贾琰见紫鹃出去了, 这才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不好吗?我觉得不错,”说罢看她眼含嗔怒,脸带红晕,又微凑近了她,低声接着念道:“于今虽悔疏狂醉饮,辜负烟湖雪夜,转思随兴而卧,流响作枕,与舟任所流,亦为风雅。”
他每念一句,林黛玉的脸就红上一分,尽管这样,还是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怪热的。”自己挪了挪凳子,挪开了一个人的距离。
“林姑娘,我小瞧你了,”贾琰还是没有准备放过她,手指放在她面前敲了敲,笑道:“于归夜里酒醉不归,还能写这样一篇游记,这不像你啊。这且不说,那事后为什么你还要怪我没及时叫醒你,你看你写的,这不是也欢喜吗?”
林黛玉终于装不下去了,一双美目顾盼波盈,面带红晕浅春,瞪了他一眼,娇怒道:“我写我想,与你何干?你想我是如何,我偏不如何,像不像的,难道你说了算不成。”
她往日跟他一块吃饭都是先等他动的,如今也不等他,自己拿了筷子先吃自己的,还专捡他喜欢吃的菜吃。
贾琰知道再说下去她就真的该恼了,忙道:“好好好,不说了,我错了,给你赔罪,”他起身将食盒里的青花瓷碗拿出来,端到她跟前,掀开小碗盖,笑道:“满芳轩里新上的羹,叫做‘子瞻羹’,你尝尝。”
林黛玉本就只是不好意思,见他转了话题,自然乐的不提,听见他说的菜名,秀眉弯了弯:“可是依着苏轼的《菜羹赋》做的吧。”
苏轼晚年被贬琼州,住在南山脚下,生活贫寒,就煮着蔓青荠菜来吃,用山泉水来洗,不要酱油,醋等调料,也不放花椒桂皮,只加入米和豆,煮成了酥烂的浓汤,以保留自然之味。苏轼为此还写了一篇《菜羹赋》,别名又叫《我在南山如何煮野菜》。
林黛玉尝了一口,望了望他,也不说话。
贾琰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妙,另取了个勺子,自己尝了尝,说实在的,吃了第一口就绝对不想吃第二口,他还以为满芳轩怎么着也得另加点东西,谁知道人家走的是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真是是只用清水煮的野菜,林黛玉就是口味再轻,也无法对着这碗羹说好吃。
贾琰放下勺子,将碗推到一边,笑道:“不算味美,但也另有一股清醇,在意不在味。”见林黛玉张口想要说话,他立马接着道:“下次我亲自给你做墨鱼羹,保证比这个味道好。”
林黛玉本要出口的奚落之语立马被他接着的这句惊了回去,她咳了两声,以一种微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不用了,陈妈妈做的就很好。”
她觉得自己脸又热起来,同时心里疑惑,在梧州时两人也相处了几个月,那时候没觉得他是这种性子的啊,怎么成了亲,言语就没几句正经话。
“那我就不献丑了。”贾琰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快笑死了,只要他一对她说这种话,她立马就会露出这种脸红纠结的表情,把先前的事也忘了,看着还真是,挺可爱的。
晚上两个人躺到床上时,贾琰正闭着眼想事情,突然感觉有根手指戳了戳他。
他睁开眼,只见林黛玉半支着头对着他,问:“今日你可是有什么事情?”
她心思细腻敏感,成亲一月有余,他一般不晚归,即使晚归,每次回来都会跟她说一下原因,但今天却什么都没有说,而且他刚进门时虽然是笑着的,但眼睛里却看不到一点笑意,现在睡觉,还皱着眉头。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贾琰望着她清清澈澈的眼睛,伸手将她的手腕子塞到被子里,让她躺到枕头上,两个人面对面,他没回答她的话,反问,“今日你可是有什么事?”
林黛玉垂了一下眼眸,很快就抬起,平静的道:“想起了那年冬天,跟二哥哥,湘云,还有宝姐姐,宝琴在一起联诗,竟然有了几分惆怅之意。”
“我还以为你不会跟我提二哥哥。”贾琰笑了笑。
林黛玉也笑:“刚刚你说你小瞧我了,如此看来,这句话也不算错。”
贾琰问道:“那怎么办?”
林黛玉回:“我何时说让你办什么了?我本来就喜散不喜聚,聚时欢喜,散时冷清,不如不聚,如今大家各自奔去,各自随缘就罢了。”
“你不是喜散,”贾琰坐起来,靠在床壁上,“你是太怕散了,父亲母亲兄弟亲族相继离你而去,所以你怕散,倒不如不聚了。”
林黛玉被他这一句话勾起了满心凄苦,立时又掉了泪,她一边起身找手帕一边道:“你不说劝慰我,倒来招我哭。”
贾琰递了手帕给她,笑道:“我还没有说完,你这眼泪掉的也太快了,往日你怕散怕的都不想聚,今日生了惆怅之意倒是好事,可见你内心还是想着若是能再聚就好了,虽然你自己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说什么随缘就罢了,但有这个意思便比之前强了许多,好歹说明你不那么怕散了。”
“说的都是什么,”林黛玉也坐着靠在床壁上,她拿手帕盖住脸,半晌不言语,好一会儿才扯了手帕问他,“我问的是你的事,你倒反问起我来。”
贾琰看了她一眼,见她眼角虽还有泪痕,但眼睛里已无悲意,便道:“给你讲一个鬼故事吧。”
林黛玉立时将帕子扔在床头,扯了被子躺下去背朝他,不理他了。
贾琰的心仿佛是春日的碧湖,被春风吹的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他半俯身将她掰过来,定定的看着她,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唇朱秀蕊,桃腮玉面。
“跟你说正经的,”就在林黛玉觉得自己肩膀被他握的有些疼时,就见他松了她,又半躺回去,一本正经的问道,“你知道李双山吗?”
林黛玉转过身来,将身子缩进被子里只露一个头,因贾琰还半坐着,她只能微仰着看他,眼露诧异:“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今日那个叫程琼儿的女囚在他耳边说的是:双山泪,雁别北,不老松下隐泉水。
双山,雁北,贾琰一下子就想到了在雁北起义的李双山。
李双山,嘉义二十三年,于柴阳雁北岭组建了起义军,从柴阳打到了封僭,但在封僭被朝廷镇压住了,李双山生擒后遭绞杀。
贾琰本来就是瞎问问她,他刚刚有些走神所以才随便转了一个话题,没想到看林黛玉的样子,他惊讶道:“你知道?”
他吃完晚饭后去书房找了一堆书,想更多的查一下李双山的资料,可是所有嘉义年间的记载关于李双山的都只这么寥寥两句话,后面大都还加一句:宵鼠之辈,何足道哉。
林黛玉喜爱看书他知道,但并没有见她看过史书,他之所以知道李双山这个人还是由于科举时候隐约读到过这么个事,李双山是先帝在位时的叛军,也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两个多月就被朝廷镇压了,这样的流寇暴动,说实在的,每个皇帝在位时候都会发生,的确像记载上说的,不足道哉,但偏偏,每本关于嘉义年间的史书上都会说上这么两句。
林黛玉撇了他一眼,道:“我如何就不能知道了?我不但知道,我还想问你,你问的是哪个李双山呢?”
“难道还有两个李双山?”贾琰还真是没想到这个。
“有啊,”林黛玉打了个哈哈,躺在被窝里都有些困了,“一个李双山是男子,父亲有一本《三随轶事》的书,上面写过他的事,他的夫人被柴阳知府强抢了去,他本身就是流寇出身,一怒之下便反了,可是那书的最后也有人说,李双山并没有反,而是因为他找到了一座银矿,与当地官府分摊不均,官府派他去封僭送粮草,胡乱给他安了个造反的罪名杀了他和他那一帮兄弟,我有些忘了,你要想知道的话,我明天找给你,不过这本书里大多都是杜撰,不能尽信。”
“还有一个李双山是女子,生来姝色,十六岁时,她所在的村子里来了一伙盗匪要抢粮食,那里的百姓刚遭遇了三年大旱,哪里还经得住盗匪再抢,李双山这时候站出来阻止他们,那些个人见了她自然起了歹意,便改了口,说如果她肯跟他们走,便放了这个村子,李双山虽为女子,却有大义,为了整个村子的百姓,她就跟着盗匪去了。村子里的人感念她,为她立了生祠。”
林黛玉叹口气:“谁料过了一年,李双山居然回来了,原来是那伙盗匪还算有些情义,见她整日思念家乡,便放了她回来,这本是件喜事,可是迎接她的却不是感激,而是唾骂甚至是,”她顿了顿,跳过了这一段,“最后李双山在那生祠里被烧死的,是自尽还是被人害的,这也不知道。”
贾琰起身,用热水烫了汗巾过来,敷在了林黛玉眼睛上:“别哭了,明儿起来又该成核桃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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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袋抽了写的时候突然想写一个这样的情景,就是想表现林黛玉跟宝钗的不同,她不是那么,怎么说呢,不是那么规矩,按那个年代来说,要是其他女子,新婚夜肯定不会在外面睡着的,即使是丈夫在也不行,但林黛玉更愿意依心而为,她遵守那个年代的准则,但是她内心也不否定不压抑自己的心情。
这里一开始确实是一首诗,但是我发之前突然心慌,就去看了看黛玉的诗,然后我觉得,我后悔写这么个情节了,感觉对不起黛玉,后来就临时改成了游记,我知道黛玉应该写诗,但是···这种游记原著里黛玉没写过这个,还不会让我太出戏,大家知道是这个意思就行了。
然后再说一下更新的事,要不以后大家就中午十二点来看吧,我还上班,实在无法确认一个时间,晚上的话我想安安静静码子,一发文我忍不住看评论,只有上午我能边摸鱼便发文,而且我发文前多多少少还爱改,强迫症用不了存稿箱,就上午最合适,但具体到九点十点十一点这个真不好确定,所以大家要不就中午来,我中午再怎么着也能发了
柴阳程家
第二日贾琰到了府衙后, 就让人将庞飞从牢里带了出来。
“酒醒了吗?”贾琰一边拿笔写字, 一边问他。
庞飞燕颔虎须,阔口高额,很是端正的相貌。身高八尺的汉子如今低眉耷眼, 躬腰塌背的跪在地上, 早已没了昨日的威风胆气, 听见贾琰的问话,老老实实的回道:“大人, 我知错了。”
这个庞飞倒是比昨日那个满口“不是我, 我不知道”的小司吏强多了。
“错在哪?”
“我不该在开衙期间找郭英喝酒, 还赌钱, 还打伤了他。”
“这一茬已经过去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你敢打伤郭英,是不是因为你撞见了他和程琼儿的事。”
庞飞抬头看了一眼贾琰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心里思量了下, 很是痛快道:“那女囚是何大人特意嘱咐过的, 不让我们动, 郭英这人干的丢良心的事太多了, 我有个兄弟的老娘的救命钱都被他拿了去, 我昨日正好撞见了他这事, 也没别的心思, 就想着出出往日的窝囊气。”
这话跟昨日那小司吏的话对上了。
贾琰放下手中的笔:“昨日你们商量着去‘游’字狱赌钱, 是谁提议的?”
“是牛二,大人,”庞飞睁大眼,粗声粗气的愤慨道,“那牛二刚死了老婆,我刚娶了老婆,他心里不得意儿,便拉着我赌钱,他手气不好,扔下二两的银子就先跑了,故意留我和郭英在那里打官司,要不是他,平常我都不往那边走,大冬日的,又远又冷,而且那的女囚成日都叫,听着渗人。”
“是吗?”贾琰盯紧了他的眼睛,“昨日司吏可是说你往‘游’字狱去过,你们两还打了招呼。”
庞飞愣了愣,拿手挠了挠头,朝贾琰笑了笑,一副憨厚模样道:“大人,咱们这就这么大地儿,平日我爱闲逛着找弟兄们打个牙祭,我一般不往那去,兴许去了,也就一两次,这哪儿记得清啊。”
“你的意思就是,那女囚跑出来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吗?你不认识她?也没跟她说过话?”
“没有!绝对没有!大人,我对郭英也就是有点怨气,我还不至于要他死,而且,我也没有钥匙。”庞飞双手拍地,立马大声喊冤枉,赌钱喝酒就算了,私放囚犯故意谋害官员这罪名可就大了,他立即咬着牙道,“郭英,一定是郭英,我去的时候他刚进去那女囚的牢房,他出来的时候又匆忙,就是他自己忘了锁牢门了,大人,虽说他死了,但是咱们凭良心说,他这就是自作孽遭报应了,跟谁也没关系。”
贾琰接着他的话道:“所以你看到那女囚跑出来,扑向我,你就那么巧摔倒了,女囚杀了郭英,你离他们那么近,也不拦一下。”
“大人,女囚扑向你的时候,我真的是不小心才摔的,”庞飞顿觉委屈,看了一眼贾琰,又小声辩解,“而女囚杀郭英的时候,大人,您离的更,更近。”
整个过程问下来,贾琰觉得庞飞这人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粗鲁,他很有分寸,比如何大人的事,他知道这事说出来对何大人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所以痛快的承认了自己拿这个威胁郭英,还一直提若不是牛二叫他赌钱,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而对于谁放了女囚的事,就一口咬定了就是郭英。
可是贾琰知道,绝对不可能是郭英忘了的,因为程琼儿的目的根本不在杀郭英,就是为了告诉他那几句话,否则解释不了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她非要第一时间跑向他,她要杀郭英在牢里找机会不是更好?外面还有这么多人风险更大,所以她跑出来就是为了见他,但若是要保证她见到他,就必须有人跟她里应外合,这么重要的环节怎么能依靠郭英“忘了锁门”呢,若是郭英“没忘”,岂不是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贾琰让人把庞飞带下去,叫了牛二上来。
牛二精神不错,依然是那副正直到呆愣的模样,在他的嘴里,他只是一时兴起找了庞飞赌钱而已,后来因为他输的多,就回来了,连郭英跟庞飞的纠葛他都不知道。
贾琰问道:“司吏说你负责‘游’字狱的牢饭,你跟程琼儿说过话吗?”
没想到牛二竟然点了点头:“说过。”
“说了什么?”贾琰挑眉,来了点兴趣。
“她说她是冤枉的,整个程家也是冤枉的。”牛二耿直道,“我送饭的每一个犯人都是这么跟我说的。”
贾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间不想问了,是谁放了程琼儿重要吗?不重要,程琼儿郭英都死了,死无对证,现场只有他们几个人,只要他们咬死了郭英,谁还计较这么一件事。也许这是一个冤案,他们地位低微,出于未泯的同情心想要帮帮程琼儿,但不敢出手,所以把程琼儿送到他面前,希冀着他的同情心和正义感还有一些。
柴阳程家啊。
贾琰招了招手让牛二上来,将桌子上的纸笔推到他面前:“签字画押吧。”
牛二道:“大人,我不识字。”
“嘉仁十九年一月二十五日,郭英,任京都府尹司狱,胁迫女囚程琼儿供其□□,程不从,以刀穿入郭英脑颅杀之,后自尽。大致就是这些,”贾琰的声音波澜不惊,给他指了指地方,“你作为人证,在这里按个手印就行,刚才我已经让庞飞按了,一会儿我就去找少尹入卷,这件事就算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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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二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利索的在贾琰指的那个地方按下了手印,一句话都没问。
那么美好而顽强的生命,那么悲烈而惨厉的死亡,似雪落无声,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只有案宗上这冰冰冷冷的寥寥几语,让人稍微能从中窥到这位女子充满苦难与坎坷的一生。
无论是牛二还是庞飞,还是小司吏,都没有对贾琰要结案的事情露出一点微词与异样,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公事公办的淡然,仿佛这是一件极平常的事。
估计程琼儿也是这么想的,她跑向他,告诉他一些线索,可是她并没有求他一句,也许是不想给他带来麻烦,也许是她也早已不报期待,留下那几句话只是为了让自己去的安心些。
贾琰提笔在案宗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想:落水溺亡前人抓住的不一定是稻草,也有可能是一个和你一样落水的人。
他迅速的结了案,在最后呈报给陆水正的时候,陆水正看到女囚的名字,倒是感慨了一句:“柴阳程家,这次真是一丁点血脉也没有了。”
贾琰问道:“大人您认识程家?”
“不算深交,接触过几次,他们家的长子程澹,读书知画,才情亦佳,我当时极其喜他知敏见机,不像其他刚入仕的那样迂腐作卑,还曾想,”陆水正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叹道,“不说也罢,到底是见机太过,走的太着急了啊,这也是商人出身的难以去掉的习性。”
在看到程琼儿卷宗的第一眼,贾琰就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案子。
柴阳程家,世代经商,素有“东阳程,西关柳”的说法,程家以生产农具起家,一开始从事的都是木石生意,后来有了资本,又将产业拓展到中药,丝茶等,之后又搭了不少关系,成为皇商,到了程澹这一代,程家已经成为柴阳的总商,程澹自小喜爱读书,二十刚出头就成了两榜进士,他为人知敏,擅应酬,不过短短几年,升到户部的钱监做了掌管铸钱铸银的钟官,程家又举家搬入了京城。
谁料没过多久,程澹就被人参告,说他利用职务之便,私藏官银,朝廷派人去查,果然查出钱监账目上铸银数与出银数不符,后又在程家后院的屋下挖出了二十万的官银,程澹畏罪自尽,皇上盛怒,没收程家全部家产,程家男子处以死刑或流放,女眷则充为官妓。
当时任钱监监史的为刘远度,也因不察之罪,被贬到闽西任知府。
程琼儿在程家出事时已嫁了人,按律法来说罪不及出嫁女,但是程琼儿的亲姐姐那时候却出来指正程琼儿与弟通/奸,程琼儿的夫家本来就想休掉她,这下哪还管是不是真的,一怒之下将她送进了官府。
程琼儿的这位姐姐不但指正了程琼儿的事,还向朝廷供出了程家藏银的地方。
人证物证俱全,程澹又畏罪自尽,这案子很快就定了下来。
程家人口不多,程老爹死在了流放途中,程珺儿,程家的大女儿,一年后病死于夫家,程澹自尽,程淮死在牢中,只剩下程琼儿,这下也死了。
庞飞,牛二做了他们能做的,那他能做什么呢?
贾琰望向远方,日暮暗淡,残阳如血,看的他竟然觉得刺眼。
他又望向街边,已过酉时,街上的行人们行色匆匆,有的手里拎着点心,想必是要回家讨自己的娘子或孩子的喜欢,收摊的小贩们兜了兜袖子的钱也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高兴的跟旁边的人约好“明日再来。”
明日,明日,贾琰想到,也许机会就是在不停的激浪与子夜的夹缝中寻得的。
倚月楼
王家府宅里。
王千意见到贾琰, 略加快了速度走了上来, 笑道:“大人,有失远迎。”
在梧州时,有个叫王百顺的商人给他送了块匾额, 这王千意就是王百顺的大儿子, 照管着王家在京城的生意, 和黛玉定亲后, 贾琰手里缺钱,就找上了王家,他仔细查过王家的背景,没有什么大问题,王家做的也都是小本生意,不打眼, 鲜少和权贵来往。
哪户人家要盖房子,王家提供木石原料和人手, 按着主人家的意愿来盖, 贾琰试着写出了青砖和彩砖的制作过程,交给了王千意,约定每出一块砖, 贾琰就拿其中两成的钱,王千意曾经想和他五五分, 让他拒绝了。
王千意将两张银票推了过去。
贾琰看了一下金额, 只拿了一张:“冬日里盖园子的少, 咱们生意归生意, 什么事掺了水都走不长。”
王千意给贾琰倒茶,笑道:“一切听大人的。”他是个不像商人的商人,尤其不像他爹,贾琰在梧州找商人募捐,他爹王百顺是能少出就少出,见了贾琰就躲,最后却送了贾琰一块匾强行上演官民一家亲。
王千意不,他更像个文弱书生,面对谁都是不卑不亢的样子,说话行事行云流水,让人觉得非常舒服,更有一股细心的体察之意,他看了贾琰一眼,淡笑道:“大人是否还有别的事要问?尽管开口,王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贾琰思考了一瞬,决定开门见山:“我想问问你第一位妻子,程珺儿的事情。”
王千意正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将茶杯放到桌上,慢条斯理的竟然开了个玩笑:“大人,您没听说过吗?世上不可问之事有二,一问人钱财,二问人娇妻。”
贾琰没说话。
王千意叹口气:“大人要问什么?”
贾琰沉吟了一瞬,问道:“你心悦她吗?”
“咳咳,”王千意一下子咳了起来,他笑道,“大人,你这个问题,还真是出乎意料啊。”说罢他脸上起了怅然之色,却很是利索的回道:“我当然心悦她。”
“我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子,明亮如耀日,明明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敢单枪匹马的来梧州和我们抢生意,还把我爹气的一愣一愣的,我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我要娶她,”王千意说到这,微微摇了摇头,略自嘲道,“我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平生唯一坚持过的,大概就是要娶她这件事,她是有意中人的,我使了点手段,让她嫁给了我,可是娶了她,我才知道,她不是耀日,而是水中月。”
“所以最终她死了,永远的死去了,再也不会回来,”王千意眼角划出了一滴泪,他略转过身背着贾琰擦去,然后笑道,“真是让大人见笑了。”
贾琰心里升起一股怪异之感,他总觉的哪里不对,王千意说那句她死去了的时候尽管竭力表现出悲伤,可是,他太过用力反常的语调倒让人听出了一股怨恨,这与他一贯淡然的神色不太相符。
“她是因何故病逝的?”
王千意还未来的及说话,就见外面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个三四岁的男童,头上攒了个小团髻,脖子上戴着金项圈,虎头虎脑的看起来特别可爱。
“父亲,看,我抓的蛐蛐。”男童两指头捏着一个蛐蛐兴奋的让王千意看,谁料他略一松手,那蛐蛐就两腿一瞪跳到了地上,几下蹦到了贾琰那边。
“过来,”贾琰跟男童招了招手,男童也不怕生,颠颠的向他跑故去,好奇的看着他。
“这是我儿子,叫礼儿,今年三岁,”王千意笑道,“他娘生了他后,身体一直就不大好,硬熬了一年,因此去了。”
“你叫礼儿是吗?”贾琰将蛐蛐递给他,两手一伸就将他抱在了自己腿上,礼儿高兴的直拍手。
王千意呵斥道:“礼儿,快下来,你把大人的衣服都踩脏了。”
“无碍,我喜欢孩子,”贾琰笑回了一句,然后盯着礼儿的脖子看了一会儿,指着他脖子上戴的一个小金镂问他,“礼儿,这东西谁送给你的?”
“母亲送的,前日母亲送的另一个比这个还好,你想要吗?”礼儿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贾琰放下了礼儿,看向王千意:“母亲?”
王千意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就松开了,他笑道:“程家女病逝后,我又娶了刘家的姑娘。”
贾琰当年去滁州的时候,经过柴阳,别的地方给小孩子的金镂里放的都是香包,只有柴阳,里面放的是个小蟾蜍,意喻蟾宫折桂,而礼儿身上带的这个金镂,里面放的正是蟾蜍,蟾蜍的嘴巴里还刻了个阳字,王千意现在娶的这位刘家姑娘,可是京城人士。
贾琰不再问了,随意的和王千意扯东扯西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去。
一回到府衙,他立马找了几个衙役,吩咐他们守在王千意门前,盯住出府进府的所有人。
谁料盯了几天也没什么异样,就在贾琰怀疑是自己多心的时候,何其刚回来了。
何其刚个头不高,身形极瘦,凤眼,鹰钩鼻,他盯着你看的时候,就好像黑夜里的猫鹰看到了一块食物,带着邪性与阴鸷。
“贤弟,”何其刚拍了拍贾琰的手,笑道,“我听说,那程琼儿死之前,还专门跑到了贤弟面前,”他砸了砸嘴,打量了一下贾琰,“没想到这女囚也有这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志向啊,跟我说说,她是不是想跟你约好一起过奈何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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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一把拂开他,冷笑道:“她说她不过奈何桥,因为舍不得何大人,倒不如做个孤魂野鬼,隔三差五还能回来看看何大人,也不负这几年的情分。”
何其刚盯着他看了一眼,心里转了几个弯,又把手搭了上去,凑近了他,一副哥俩好的样子道:“说正经的,她有没有跟你说点什么?”
“说了,”贾琰瞥了他一眼,“说她是冤枉的,要我替她伸冤,哪个犯人不是这么说的?”
从牛二那学的话,还挺好用。
何其刚眯了眼睛看他,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似笑非笑道:“这么说,你不准备管了?”
“都结案了,还有什么可管的,”贾琰淡定的任他打量,也就是几瞬的时间,便不耐烦的撞开他往前走去,嘴里嘟囔道,“散衙了,你不回家别碍着我。”
“散衙了就回家多没意思,”何其刚一把抓住了他,冲他挑了挑眉,笑道,“今日带你去个好地方。”
何其刚嘴里的好地方,不用说也知道是哪。
“不去!”
何其刚跟上他,又把手搭他肩,笑道:“贤弟,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去程琼儿那吗?”
贾琰一顿。
“因为啊,”何其刚拖长了音调,卖关子似的压低了声音,笑声里寒意森森,“程琼儿最妙的就是那一双手,腕白肤红玉笋芽,不是风流物不沾······”
贾琰想起程琼儿抓着短刀的那只手,红肉翻滚,黑血模糊,指甲全被剥落,那不是手,那是活生生刻在人身上的罪恶。
“程琼儿还有个弟弟,叫程淮,那也是个玉做的人儿,”何其刚攥紧了贾琰的胳臂,笑道,“可惜啊。”
贾琰冷哼了一声:“何大人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对程家儿女这么念念不忘,你就去找他们,没人拦着你,我对程家没兴趣,也没你那些爱好。”
“所以我才让你跟我去个好地方,人生苦短,可要及时行乐,倚月楼里有一个姑娘,那双手比程琼儿也不差。走吧走吧,咱们哥俩好好亲近亲近。”
何其刚的手冰凉,让人想起吐着信子的毒蛇,贾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最终道:“好吧,何大人如此有兴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苏台折柳撩春风,夜泊销魂倚月楼。”
香风馥馥,丝竹笙箫,环琅珊珊,醉语调笑,真可谓水月镜花,画皮世界。
倚月楼是京城出了名的风月场所,这家主人奉行重质不重量的原则,凡是能进倚月楼的姑娘,皆是绝色,琴棋书画都要懂,但进来后,吟的是艳语瑶章,看的是春宫之画,唱的是秦淮小曲,舞的是跳袖折腰。
来这地方的,谁不知道谁呢,皆是三生杜牧客罢了,风雅在一张皮,下流在一身骨,什么才是重点,倚月楼非常清楚,倚月楼的姑娘们从不在外露面拉客,但你若出的起银子,姑娘们也不矜持包你满意,里子面子都照顾到了,生意自然不错。
贾琰被何其刚笑着推进了一间房。
檀木梁,黄花桌,正中是一张《艳鬼踏雪》的屏风,诡异又妖娆。四周燃起了香炉,炉烟袅袅,珠帘瑶窗,金丝银线,软被红帐。
一个女子靠了过来。
她在他身边吐气如兰,念道:“寻花问柳败身家,缘因耳目喜贪邪。阳世纵然有漏网,阴间难脱罪刑枷。”
※※※※※※※※※※※※※※※※※※※※
最后那个女子念的诗出自《戒淫诗》
嫦娥应悔偷灵药
一只嫩白无骨的手抚过贾琰的脸, 将他的头转过来。
“呦, ”看清他的脸,媚眼如丝的女子红唇微勾,笑了起来。
凤眼高挑, 柳眉入鬓, 瑰姿艳逸, 骨相妖丽,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早已褪去了少女的羞涩,举手投足尽是风情,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纹路,眼神沧桑而疲惫,烈焰如火, 种种气质叠合出一种独特的慵懒,她将食指压在他唇上, 在他耳边吹气:“没想到今夜是我的好事了。”
贾琰抓住她的手腕, 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笑道:“纤纤软玉削春葱,分明满甲染猩红。”然后推开她在桌子旁边坐下。
女子款步而来, 身上环佩做响,她咯咯笑着, 坐在贾琰前面的桌子上, 伸出涂满红丹蔻的手, 慢条斯理的给他倒酒, 将酒杯递到他唇边,轻纱薄翼的袖子划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轻声低喃:“好看吗?”
她也没想着他能回答,只哼笑一声便去喂他酒。
贾琰扭头,将桌子上的酒壶拿过来,手微抬,屋子里顿时弥漫了一股酒香。
女子看见贾琰全部将酒倒在地上,将另一只搭在他肩上的手收了回来,冷笑道:“这就没意思了吧,贾大人?”
贾琰将酒壶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后仰靠在背椅上,也拉开了和她的距离,他冲女子笑了一下,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话:“我不喝,是因为你的手比不得你妹妹。”
女子倏然变色,她脚尖一点,从桌子上下来,站在地上,紧紧地盯着他。
贾琰神色淡淡,任由她打量。
也不过一瞬,程珺儿就笑了笑,“大人好眼力。”
程琼儿本身有通奸罪的女囚,如果何其刚只是玩弄了程琼儿,没有人能将他怎么样,他大可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何其刚的变现太反常,他回来后与他说的话,一直或玩笑或隐晦的想问出程琼儿死前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句句是试探甚至还有威胁。
这都在表明,他对程琼儿的态度,绝不只是玩物那么简单。
而眼前的女子,虽然和程琼儿气质不同,但细看的话,她们的五官样貌还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加上这女子隐约的柴阳口音,还有贾琰前些天去王千意那得到的猜测,还有何其刚那句倚月楼的姑娘和程琼儿的手一样,让他一瞬间产生了一个想法,本来只是乍她一乍,没想到却是真的。
何其刚为了试探他,为了得到程琼儿临死之前说的话,竟然不惜把程珺儿送到他面前!
也许,在程琼儿跑向他的那一刻,他就被卷了进来,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本来以为程琼儿的那句话,是和程家案子有关,是翻案的重要线索,但现在看来,起码在何其刚这里,那句话远远比程家案子要重要,否则不会为了试探,就这么把程珺儿送到他面前。
那么即使他没猜到,相信程珺儿最后也会自己表明身份的。
贾琰迅速的将所有的关系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渐渐的又冷静下来。
程珺儿走到一边的架子上,又拿了一壶酒过来坐下,不过这次是坐在椅子上,她给自己斟了杯酒,接着他前面的话笑道:“我确实不如我妹妹,许多人都这么说,”说罢又朝贾琰晃了晃酒杯,“大人不用如此小心,我能把你怎么样呢?这就是普通的桂花酿。”
“不,你比程琼儿要厉害多了,”贾琰看着那只涂了红丹蔻的手,适时的表现出了一点嘲讽,“亲自给弟弟妹妹扣上通奸这一个罪名,就凭这点,天下能比的过你的就不多。”
听到这句话,程珺儿眼神终于流露出一抹悲伤,她仰头将酒饮下,叹道:“人若生而就带有醉意该多好,所有的苦乐都忘了,一生无忧矣。”说罢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脸上又换回了刚刚那副慵慵懒懒的模样,她冲贾琰笑道,“贾大人如此言之凿凿,可是觉得我冤枉了他们?当年······”
贾琰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冤枉不冤枉的,与我无关,我直说了吧,你去告诉何大人,程家的事我不会插手,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死前跟我喊冤的人太多了,我顾不过来。”
程珺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哼笑了一声,将凳子挪到他跟前,背靠在桌子上面对着贾琰。
“真的不插手吗?贾大人?”程珺儿用手划了划他的衣领,凑近了他轻声道,“那你去找王千意问我做什么呢?”
贾琰面不改色:“我跟王千意有生意上的事,问你只是顺便,他没跟你说我问的是什么吗?我问的是,他为何心悦你?只是好奇你这样的蛇蝎女子也有人心悦而已。程家的事我一点没问。”
“是吗?”程珺儿笑了笑,故意舔了舔嘴唇,“你好奇为何有人心悦我?不如你来试试怎么样?”
贾琰推开她站起来就往外走去。
“大人!”程珺儿拽住了他。
贾琰回头,程珺儿收起了那一副调笑肆意的表情,她闭了一下眼又睁开,眼含悲意,面上呈凄然之色,她看着他,慢慢的跪了下去。
“大人去找千意的事,我没有告诉何其刚。”说到何其刚,程珺儿咬牙道,“我好好的良家妇女,为什么现在要在这勾栏下贱之地,都是他胁迫我的,他拿千意和孩子威胁我,他就是个畜生!他是要我试探你,可是我不愿意再这样下去了,我也想问自己找一条生路。”
程珺儿的声音带着忏悔,“您说的对,我确实不如我妹妹,她死了,可我却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苟活,我知道我是要下地狱的!可我还有孩子,我还有千意,我欠了他好多,我还没有还,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他!我现在还不能死!”
程珺儿说到王千意和孩子,她的眼里出现了一抹疯狂和绝望,她倏然掉下泪来,眼泪糊花了她的妆容,她也不在意,只拿袖子一抹,跟刚刚那副妩媚风情镇定自若的样子完全不同,现在的她,好像真的是一个失去了全家,有万般无奈苦衷的弱女子。
她双膝跪地往前挪了挪,哀道:“琼儿既然相信大人,那我也相信大人,我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我把当年的事告诉大人,求大人为程家做主。”说罢以头磕地,一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袍一角不放。
贾琰蹲下身,将她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掰开,抽出自己的衣袍。
“我跟你妹妹素不相识,她临死前不过冲我喊了两句冤枉,就惹得何大人追着我不放,你呢,或许也有苦衷,但你们实在看错了人,程家,还有你跟何大人之间的事,都与我无关,你若真有冤屈,不若去敲登闻鼓。”
贾琰说完了这些,转身就走。
“大人!”程珺儿泪流满面。
贾琰回头,顿了一下:“哦,对了,我去找王千意的事,你随便跟何大人说,我虽不想管,但好奇的问了问,他这也管的着我?”然后推门出去了,这次再也没有回头。
直到出了倚月楼的大门,贾琰心里才松了口气,跟人拼演技这事实在不是好干的,在没有将事情搞清楚之前,他谁也不相信,尤其是程珺儿,如果程家真的是冤枉的,她的做法简直是毁了一家人,尤其是程琼儿那时候已经出嫁,完全没必要以通奸这么耻辱的罪名将妹妹送进大牢。
而且虽然跟程珺儿接触不多,但他觉得,她并不是那种柔弱到任人宰割的女子,王千意说,她曾经单枪匹马的到梧州抢生意,可见她并不缺少胆识,一家人全死,只有她,现在身处风月之地还活的好好的,这不是单单靠着出卖家人或运气就能行的。
跪在地上的程珺儿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确定贾琰不会回来了,这才面无表情的起身。
她洗了个脸,换了身衣服,在镜台前慢条斯理的打理自己,开了妆匣,挑出了一个云脚珍珠卷须簪和一个白玉嵌珠翠步摇,犹豫了一会儿不知戴哪个,最后掩口打了个哈哈,索性将两只都推到一边,什么也没戴就出去了。
她走到了隔壁房间敲了敲门。
“咣”的一声,门迅速的开了又关上,何其刚一把将她拽了进来,他的力气极大,程珺儿的手腕上立即就起了一圈红痕。
何其刚凑到她的脖子上,问:“怎么样?”
程珺儿忍着脖子上和手上的疼,平静道:“你在这边不是也听着了吗?我什么办法都试了,也没看出什么来。”
“再说吧,”何其刚抱着她往床边走去,他压在她身上笑道,“你妹妹真是个硬骨头,我问了三年都没问出来,不说别的,单这性子也得我喜欢,”他回忆似的砸了砸嘴,但一想到程琼儿已经死了,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郭英这个坏事的,弄得我都没法交待,他死在你妹妹手上,真算是好造化了。”
“疼!”程珺儿实在忍不住了,从他手里将自己的头发抽出来。
何其刚嗤笑一声,叹道:“你说,你怎么不去死呢?因为王千意?可惜啊,王千意另娶了娇妻在怀,你在他眼里心里,都是个死人了。”
程珺儿转过头,不发一言。
这章叫什么名字
贾琰平日回家有晚的时候, 但晚到这个点, 还从来没有过。
林黛玉一直等到三更,见他仍没有回来,就自吹了灯睡觉。只是躺在床上, 左右翻复, 还是睡不着。
想必总是有些挂心的。
成亲三个月, 他以强势又包容的态度进入她的生活, 他们同食同寝,这么亲密的姿态,却又这么理所当然。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人这么亲近过了。
就是小时候跟父母在家,大多也是跟奶娘丫鬟们一起睡,她不依,撒娇耍痴的要跟母亲睡, 贾敏点点她的鼻子,笑她是个“积糊性子”, 只好每晚去陪着她睡, 由得她抱着自己的胳臂睡着后,才回悄悄回自己的房间。
从扬州到京城,从那个小小的碧纱橱, 到冷清的潇湘馆,她也由一个粘粘糊糊的小女孩, 变成了一个喜散不喜聚的姑娘。
再后来, 她遇到了他。
林黛玉闭着眼, 想起他站在梧州废墟的长街上给百姓讲话的情景, 眉眼飞扬,卓辉熠熠,如果路遇荆棘,那便挥剑斩下,如果急流逆舟,那便乘风挂帆,如果寸草不生,那便重新开始,即使最后实在是霜雪满地无路可走,也可踏歌而行。
她又想起当年在沁芳闸的桃花树下葬花的时候,她感怀于人生不知归处,他却对归于处不以为然。
他和她是不同的。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为这种不同,才使她答应了他,他似乎,总是能催生出自己的勇气。
林黛玉坐了起来,双手捂住脸,她都在想些什么呀,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左右都是睡不着,不如下床看会儿书。
贾琰回来的时候,看到就是这幅场景。
满室寂静,暗夜如墨,少女一袭青软萝薄织云缎长裙,正躺在藤花摇椅上睡的酣甜,鸦羽般的睫毛垂下,盖住了她总是似喜非喜的的秀水眼眸,桌子上的雁足灯发出昏黄的光,给人心里带来一股暖意。
贾琰走过去,见她手上还拿着一本《乐府诗集》,不禁笑了笑,俯身将她抱起,在靠近她的时候,他的鼻尖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
他在进来之前就先去沐浴了一番,因为天太晚了他懒得叫人烧热水,索性用凉水洗的,未擦干的水浸透了刚换的衣服,林黛玉只觉得一股凉意袭来,她秀眸惺忪,见到是他,迷迷糊糊的问:“你回来了?”
“嗯,睡吧。”贾琰的声音带了点温柔,每次面对她,他都觉得心里很安静。
林黛玉也“嗯”了一声,再次睡去,这次却是觉得放下了什么东西,睡的极为安心。
温暖和煦的日光穿过雕着仙客来花样的窗棂,穿过紫檀嵌染牙广韵十二府的屏风,穿过朱纱银线的海棠软绡帐,洒到安然恬睡的两人身上。
贾琰最先醒过来,虽然他昨晚上基本一夜没睡,但平日里他都是天还黑着的时候就起床,今日睡到天光大亮,已是少见。
他转头看了一眼林黛玉,她的脸半埋在被子里,额角的头发顺在旁边,还在乖乖的睡着,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竟然有点羡慕怎么办?
贾琰伸手捏住她的鼻子。
林黛玉皱眉,微微张了口,睫毛颤动,他在她睁开眼的前一瞬间赶忙放了手。
林黛玉看见他,稍微有些发愣,她问道:“今日你不去府衙么?”
“不去,我告了几天假,”贾琰笑着冲她眨眨眼,“赶快起来,我带你出去玩。”
林黛玉缓了缓神儿,这才慢慢记起昨日的事,她先是在藤花摇椅上看书,然后隐约记得他回来了,然后······,她看他已经起身穿衣,欲言又止,自己慢慢的也起来。
贾琰很早就想带她出去,只是古代闺秀限制很多,加上之前天气不好,他就暂时放弃了,这两天他想好好想一想怎么解决程琼儿的事,加之他和她成亲以来,两人都没有出去过,索性就告几天假。
贾琰带她去了禅云寺。
禅云寺离京城有四十多公里,位于映葭山上,据说前朝的时候皇上很怪,他喜谈禅机,犯了错误的妃子不打入冷宫,都被他赶到这里代发修行,其中有位妃子,叫做柳映葭,因为触犯圣颜也被赶到了这,柳映葭是个天生心胸宽大的女子,她不但不像其他人那样伤心,反而抚掌为乐,在这里的女姑有很多不过是一天一天熬日子,柳映葭来了后,先是日日在山顶的最高处唱歌,美妙的歌声唤醒了女姑们枯木的内心,然后柳映葭托这里看守的人买来针线种子,她带着女姑们在这里浣纱织布刺绣,又在山上种了几百棵的花树,一年四季仿佛芳菲如春。
后来战乱,连叛军们都不忍心对这里下手,派人将这里保护起来,山下的村庄也得益于此没有遭到大规模破坏,于是百姓们为了纪念她,就叫这座山为映葭山,后来文人墨客也多行于此,官府就重新将其修葺了一番,渐渐地,映葭山禅云寺又多成为官家女眷的必游之地,一为拜佛,一为游山。
“来这里休息一会儿,”贾琰伸手拉了林黛玉往一片芙蓉树中的亭子里走去。
初春的天气,林黛玉还是穿着对襟棉衣,因为走路,她的双脸酡红,鼻尖也冒出了一点点细汗。
贾琰拿了手帕出来垫在亭子的美人靠上,示意她坐,林黛玉却是不坐,只静静的看向远方。
千山初醒,朝云出岫,雾霭茫茫,青山苍苍,她心里愈加澄净,往事渐渐地烟消云散,只是眼里却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她总还有些什么东西没有看清。
贾琰见她不坐,自己抽了手帕便坐了下去,懒懒散散将腿也搭上来,后背靠在亭柱上,仰头笑着问她:“你不累吗?”
林黛玉还是不看他,也不说话。
贾琰终于意识到了有点不对劲。
从他们出来到现在,她好像,还没搭理过他。
她不是个话多的女孩子,他也就没在意,只是一直一言不发,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了,这是怎么回事。
贾琰拉了一下她的袖子,问道:“你心情不好?还是我哪里得罪你了?”
林黛玉道:“向也重门深闺,噙笔暗思,亦可日缀千文。今登斯山之郁律,临烟景之清丽,情既沛于胸,而词难达于外。”
又叹:“何须吾拙笔,山中自有诗。”
他听见她如此说,以为她只是心生感慨,心下松了一口气,谁知林黛玉说完这句,就将袖子一下扯了回来,走到另一边背对着他,自己拿了手帕垫上,然后坐下。
这是告诉他,她不是心情不好,只是她不想搭理他。
贾琰起身走到她面前,见少女眉目宛然,面色平静,笑道:“真是我得罪你了?”
林黛玉终于瞥了他一眼,不过很快就收了回去,她道:“只有我得罪你的,哪有你得罪我的道理?”说罢将手搭在美人靠上,转头过去看风景。
贾琰回想了一下,前日的时候还好好的,那就是昨日,昨日他回来的太晚了,难道是因为这个?
他坐在她旁边,解释道:“昨天晚上,我去了倚月楼,”说到这他看了一眼林黛玉的神色,他不知道古代女子对这种事情的接受度是多少,加上昨天回来太晚了,索性就没提,今早上他是不想提了,后见林黛玉没问,也就真忘了,他赶忙加上一句,“是为了公事。”
林黛玉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她心思细腻,一看贾琰略紧张的神色,加上这个名字,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她想说,“关我什么事,”但这句话滚在舌尖绕了几绕也没说出来。
她的心情蓦然低沉下来,不是因为他去倚月楼这件事,而是她觉得自己似乎看清了那片迷雾背后掩藏的湖水涟漪,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她将头埋在臂弯处,不想掩饰自己内心的酸涩,他们已经是夫妻,她有了自己的家,可她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一低头便看到了自己惶惶无依的影子。
“我,”贾琰顿了顿,他不想把程琼儿的事告诉她,但是谁大半夜的跑这种地方办公事,只好干巴巴的道,“我没骗你,真的。”
林黛玉肩膀微颤,好像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不出来,就不必再想这么多的事。
贾琰看见她这样,心里着急,也不管那么多了,使了劲将她的头硬抬起来。
她的睫毛颤动,眼睛似深潭,浓重的雾气压了上来,她没有哭泣,她不是悲伤,她是在害怕。
他拉了她起来,将她抱在怀里。
误入藕花深处
他轻声问她:“你怕什么?”
怀里的女孩儿还是哆哆嗦嗦的, 她的头埋在他肩上, 听到他的问话,她摇摇头,她不知道她在怕什么, 所有的事情如浮光掠影般在她眼前晃过。
她想起母亲离世前的样子, 双眼凹陷通红, 手如枯木, 母亲瞪着眼,大声的喊“我的玉儿!”她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却只来得及抱住了母亲无力垂下的手。
她想起她的父亲,一边咳着鲜血一边教着她念《柏舟》:“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 不可卷也,威仪棣棣, 不可选也。”她擦去他嘴角边的鲜血, 笑道“父亲放心,”待他真的放心合上双眼后,她痛哭出声。
她想起宝玉, 她日夜兼程的赶回来,手里抱着千辛万苦拿回来的婚书, 他穿着红色喜服, 在满堂的龙凤花烛声中, 对她道“我娶了宝姐姐, ”她没有眼泪,只能笑,笑知音原不是知音人。
那些场景愈看愈清晰,她总是这样,只要有一点希望,她就义无反顾的踏上去,她边走边哭,可是却还是要走。
她哭是因为她看的清楚,她走是因为即使看的清楚,她还是保存着希冀与幻想,她既悲观又天真,既孱弱又勇敢。
如今,她站在这里,她觉得,她又要重新开始等待下一场离别。
贾琰紧紧抱着她,他的声音和着清风送过来,他道:“我不会离开你。”徐徐缓缓安定人心。
她终于又小声地哭了出来,她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脖颈,把眼泪蹭都到他身上,冷风一吹,冻得人冰凉,可是气息交融之间,她又觉得滚热发烫,她的脑海嗡嗡作响,什么也不能思考,在他一遍遍的安慰下,她又觉得万分委屈,于是越发哭个不停。
贾琰其实有些了解她的性子,十来天不哭就难受,听见她的声音越哭越大,也不劝了,只是抱着她的腰转了个身,背对着迎风口,让她完全的倚在他怀里,静静的等她哭完。
怀里的姑娘在哭,可是他的心里却暖洋洋的,她呜呜咽咽的声音像一首婉转浅唱的情诗,让他心神激荡,无法抑制的喜悦从内心渗透到四肢,他控制不住的扬起嘴角,看向不远处的芙蓉树。
妍姿含露,红萼娇艳,种了一处相思,偷了半载芳菲。
他仿佛看到了芙蓉花开的样子。
林黛玉痛痛快快的哭了一会儿,觉得心里的郁气忐忑都消散了不少,她的神思逐渐恢复清明,一片绿叶旋转着拍到她的脸上,她觉得有些痒,想伸手把它拿开,只是她的手一动······
她才发现他们俩人现在的姿势!
她一下子推开了他!
贾琰顺着她的力道就靠在了后面的亭柱上,他低下头,眼皮半掀,将她衣领上的树叶拿下来随手扔了,一副懒懒散散的姿态。
“你做什么!”林黛玉发现他脸上还带着笑,越发窘迫,慌不择言的指责,“你怎么能这样?”
贾琰抬手擦了一下脖颈,然后将手伸到她面前:“林姑娘真是翻脸不认人啊。”
他的手匀瘦修长,骨节分明,手指上有些润湿的晶莹,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出透亮的光。
林黛玉羞愧难当,转身就走。
贾琰一把就将她拉了回来,他的手放在她脑后,轻轻一推就将她推到亭柱上,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欺身上前。
少年已经长成高高大大的样子,他的身形修长,将少女完全的笼罩在其中,他眉目温和,可是眼睛里却有着一闪而过的锐气,他抚上她的脸,声音低沉又带着蛊惑:“我们是夫妻,我们这么做都是正常的。”
林黛玉有些无措,他对她从来都是温和的,包容的,可是他现在,却让她感受到了压迫感。
掌下的肌肤娇嫩细腻,白璧无瑕,他忍不住摩擦了两下,他的手上带有薄茧,两相触碰,激起一层战栗,多情善感的姑娘长长的睫毛上还挂在泪珠,长颦减翠,蝉露秋枝。
贾琰俯身。
兴尽晚归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咳咳咳。”一阵咳嗽声音响起。
贾琰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回身将林黛玉挡在身后,只见亭子里又走进来两个人,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童,两个人皆是破衣烂衫的,老人似乎眼睛不好,拄着一根木杖敲敲打打的在光头小男童的搀扶下往前走。
小男童扶着老人坐下,转身将自己身上的背篓解下来,从里面掏出半个馒头和个脏水囊,一口水一口馒头的喂着老人吃。
贾琰想要走,但林黛玉一眼就看出那个光头小男童其实是个姑娘,这么大的姑娘了,还穿着露着脚指头的草鞋,她心有不忍,于是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贾琰点点头,从手里掏出一个荷包,走过去准备放在小男童的背篓里。
背篓里都是些野草什么的,还有十几块石头。
石头?贾琰目光一凝,从里面拿了一块灰色的石头出来,他翻来覆去的仔细看了看,示意林黛玉先坐着等一会儿,自己则转身跟着这位老人聊起天来。
老人来自胡州,今年胡州大旱,带着小孙子逃荒逃来了京城,禅云寺的师傅可怜他们,让他们在山上种了一点地,他们就在禅云寺的山下村子里安了家。
“大伯,这东西您从哪弄来的?”贾琰举了举手上的灰石头。
老人斜着眼,努力的看了看他,露出一口出了黑血的牙龈,他畏缩道:“路过的山里捡的。”
贾琰略提高了声音问:“什么山?”
老人被他吓了一跳,赶忙道:“好多山。”
老人不聋,但是有些傻,贾琰问了半天,也没问清他到底在哪捡的,问小男童吧,小男童怯怯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我们从胡州来,经过一个村子,那的人都好凶,不让我们进村,我们就去山上过了一夜,爷爷捡的这东西,叫它灰药子,说要拿它治病,用了这个,爷爷咳得不厉害了,但是鼻子流好多血。”
贾琰沉思不语,半晌后又往小男童背篓里又扔了一包银子,嘱咐道:“把这灰药子找个地方埋了,它是有毒的,治不了病,拿银子去医馆给你爷爷看病吧。”
随后他跟林黛玉一起出了亭子,林黛玉见他一直若有所思的样子,便把刚刚的羞涩抛在一边,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贾琰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笑道:“是有事。”
林黛玉疑惑的看向他,等着他说。
“想跟你说,”贾琰望了望天,“天快下雨了,我们估计到不了山顶,耽误了太多功夫,还是先下山吧。”说罢半扶着她就往山下走。
林黛玉垂下眼,她问的明明就不是这个,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只轻轻“嗯”了一声。
下山的路走的很快,上来的时候他们花了一个半时辰,下去只花了半个时辰。
贾琰给她戴上席帽,找了一辆马车过来,想到附近的小镇上找一家客栈。
只是······
赶马的车夫不耐烦了:“我说这位小爷,看你穿衣打扮也不像没钱的样子,你要不就拿你身上那块玉佩抵了吧,或者你娘子身上那块也行。”
贾琰出门带钱一直都是随手拿,拿多少算多少,反正够用,不够用的话他一般自己凑合凑合就过去了,一直没有当回事,这次跟黛玉出来,他还特意多带了两包银子,带多了也很沉的,算了算肯定够用,只是他刚刚一时忘了,随手都扔到那小男童的背篓里了。
他转身问黛玉:“你身上有没有银子?”
林黛玉小声道:“只有香囊里有几个小金珠,我给了那小姑娘了。”
贾琰疑惑:“什么小姑娘?”
“就刚刚我们遇到的那个小男童啊,她是个小姑娘,她连一双鞋都没有。”
“你的眼力倒好。”
“······”
两人聊着聊着,忽听背后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贾琰转身,只见赶马的车夫满脸不耐烦的嚷嚷着:“这天气大爷也不缺好活儿,没钱别挡了我生意。”说罢一挥马鞭绝尘而去。
黑沉沉的乌云从远处压了过来,细碎的雨打到人脸上,凉丝丝的。
这是禅云寺下的一个小村落,贾琰找了一个乡民问了问里正的家,便拉着林黛玉往那去。
里正大概五十出头的年纪,他的儿子儿媳还有几个孙子孙女今日正好从镇上回来看他,他一高兴便从后院绑了只猪出来,贾琰来的时候,他正在孙子孙女的欢呼声中杀猪,一把刀让他挥的霍霍生风,那样子不像杀猪,说是武松打虎也让人相信。
见到院子里进来两个衣着不凡的人,里正颇为有眼色,赶忙放下刀上来招呼他们,贾琰拿出自己的印章,向他说明了来意,本来想在里正家留宿一晚,但是看到林黛玉想吐的样子,还是算了吧。
贾琰道:“劳烦找个可靠点的人家就好。”
里正看了看一大家子的人,又见贾琰不愿意在他们家,也就作罢,爽朗的笑道:“看大人说的,咱们这地方民风淳朴,这几年来映葭山的人多了,少不得就有那留宿的,有人要给钱,咱们乡亲们都不让。”
两人又客套了一番,里正便领着他们去了隔壁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小两进的院子,只有两位老人在,他们住一晚也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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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渡那个大家都知道是李清照的诗吧,还是标注一下啦。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是一间小屋子, 一个圆桌, 两把椅子,一张小木床,打扫的倒也干净, 只是因为长期没有人住, 有些冷意。
林黛玉趴在窗户边往外看, 这个小村落正在山脚下,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 春雨青山连成一片, 她忍不住道:“卧古藤, 醉桑枝, 春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刚念完就听到门吧嗒响了一下,她转头,就见贾琰披着外衫走了进来,头发虽然束着,但还滴着水。
贾琰看她一眼, 奇道:“你不冷吗?刚洗完就站在窗户边。”说罢走到她跟前就将两扇窗户关住了, 随后就转身自坐在椅子上拿着手巾擦头发。
林黛玉低了头, 她只穿着里衣, 冻得微微打着冷颤, 但她还是站在窗边没动。
贾琰一直在擦头发, 擦了没几下就将白巾子扔在椅子上, 自己站到门外让冷风吹干, 吹了小半个时辰还没吹好。
他们谁都没说话。
因为白日的拥抱,他们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激荡的心情过后,这样安静的独处的夜晚,倒让人心悸起来。
好像好不容易在桃花笺纸上落下一笔,因为太过小心珍视,反而不敢落下第二笔,左右思量,是该一口气写完,还是该细细斟酌。
一阵冷风吹来,看着眼前的山雾低房,贾琰蓦然清醒,他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几步走进来,将门缓缓的合上。
“过来休息吧,明日我们就回去,”贾琰没有去拉她,直接到床前铺开了被子,很是自然的道,“被子从里长家拿的新的,今晚委屈你一晚。”
林黛玉见他没有其它动作,话说的随便,也松了一口气,她双手抚了下脸,慢慢吞吞的挪过来,微哼道:“你使得,我怎么就使不得了?”
贾琰回身,见她还有心情跟他顶,便冲她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我使得,你就使得吗?”
“啊!”
他迅速将她拦腰抱起放在床上,然后欺身压上来。
在身体挨上身体的那一刻,两个人都颤了一下。
林黛玉刚刚被冻得苍白的脸色蓦然升起一抹红晕,她动了动腿,发现被他压着,只好拿手推他道:“咱们两好好说话。”
少女已经到了最好的年纪,没有小女孩的懵懂,没有妇女的风韵,她呈现出的,是一种恰恰好的青涩,如雨后莲花,清丽绝俗,含苞待放。
唇色朱樱一点,若娇嫩的花蕊等着人来采撷。
贾琰扣住她的手,直接吻了下去。
最是蚀骨美人香。
她的唇甜腻柔软,他含住她的唇瓣,细细的吮吸,鼻尖全是她身上的幽香,她对他没有防备,他轻轻一扫就探入她口中,微冷的舌顿时觉得温暖无比,气息交融间,温度陡然上升,他抱紧了她,身下的少女纤细弱骨,激起人最深的欲望,他将手放在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间,心中的清明一点点散去。
她有些发愣,抬眼就是他颤动的睫毛,还有他挺直的鼻梁,离她那么近那么近,她呆呆的任他又亲又吮,早已不知该如何反应,她向来畏寒,如今被他清澈而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却觉得全身滚烫。
如七夕夜里,满河的花灯摇摇晃晃的飘来荡去,与水光相映,璨若星河,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多情的故事。
贾琰不想停下,但是他是理性的,地点时间全都不合适,现在还不能,最终在他的手顺着她的腰向上抚去时,停了下来。
他用了最大的力气从她唇上错开,然后低头看她。
她的红唇娇艳欲滴,莹润透亮,嘴角处有一抹银丝,也不知道是谁的,她的眼睛如盈盈秋水,波光潋滟,倒映着世间最美好的风景。
他抬手将她的眼睛合上,忍不住又在她唇上轻琢了下,然后将头挨在她脖颈处,笑道:“你睁着眼睛做什么。”
她忙将眼睛闭的更紧,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双腮红如朝霞,一动也不敢动。
隔着薄薄的衣衫,他紧贴着她,感受着她纤弱却姣好的体型,他控制着自己不去动,只用唇去吮咬她脖子上的肌肤,随后又将头凑开一两分,躺在枕上微微的喘息,过了好久,才伸出胳臂将旁边的被子盖在她身上,自己则躺在了外面,跟她隔开了一人的距离。
林黛玉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即使刚刚她被他压得有些难受,憋红了脸也没吭一声,听着他在自己耳边喘息也没有反应,最后任由他给自己盖上被子,好像睡着了一般。
桃花面上晕开了胭脂朵朵。
花朝节出生的少女已有百花之态,偏偏绛珠仙草又是草木之人,清与艳融合在一起,仙乐瑶章也难以尽述其美。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两个人起的都很早,但是看着都很没精神的样子,贾琰谢过了这户院子的两位老人,然后拿着他身上的玉佩做抵,重新找了车夫,就准备打道回府。
林黛玉一直默默不语,他问她冷不冷,她摇头,贾琰连续两晚都没睡,困的要命,直接在车上靠着车壁就睡了过去,一个多时辰的颠簸都没让他清醒过来,还是林黛玉在到家的时候戳了戳他,他才略清醒。
紫鹃听到小丫头的禀告,就在门口等着,心里奇怪,三爷这次说出去两天的,还不让任何人跟着,怎么这一早就回来了,等看到两人没什么表情的脸时,登时心里一突,只当他们拌嘴了,也不问黛玉如何,只赶紧服侍着她沐浴换衣。
等看到黛玉脖子上的痕迹时,紫鹃难得的红了脸,她是贴身丫鬟,这些东西在黛玉成亲前都有教导,她一看就明白了,但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好问什么的,看见贾琰抬脚又走了进来,她赶忙就退出去了。
林黛玉不理他,躺到床上背过身去睡自己的。
贾琰俯身轻轻抱了她一下,然后将帐子给她放下来,轻手轻脚的关上门就出去了。
他手里拿了一个灰色的石头,正是映葭山遇到的老人和小男童口中的灰药子,他临走的时候跟他们要了一块。
如果他没记错看错,这根本不是什么灰药子,而是一种叫做方铅矿的矿石。
他对矿石了解不多,但巧的是,罗海生家乡就被开采出这种矿石,他那时候来了兴趣,和他一起研究并试着做过这方面的实验。
这种矿物有毒,长期接触会使人产生晕厥,心慌,牙龈出血的状况,但又可做药,用来镇引,坠痰。
方铅矿,从名字上就知道,这种矿石是用来提取铅的原料,但鲜少有人知道,这种矿石除了铅,还富含银。
贾琰感觉到,或许这是他的又一个机会,古代采矿都是朝廷在把控,但是因为矿石都在偏远山脉,山高皇帝远,有些人发现了矿脉也不上报,地方政府和商人勾结在一起私自采矿的,屡见不鲜,朝廷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发现新的矿脉了,尤其是银矿,因此圣上特地下了圣旨,凡是发现矿脉并上报的,无论为官为民,各有嘉奖,且除却谋逆大罪,皆可免罪。
他将自己在书房关了整整一下午。
他的书房里全是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上一回为了在这里给王千意研究彩砖的配方,他两天两夜都没出去,林黛玉还来这里看过,以为他在跟贾敬一样,在炼丹制药,他连忙解释了一大通,她才抿了抿嘴不管他了。
看到瓶子里生成的白色沉淀,贾琰目光微凝,过了一会儿,他才桌子上所有的东西都处理了,放上一张地图。
既然老人和小男童能够随意进出那片山,那就证明,这片银矿是还未被人发现的,方铅矿中重要的成分还是铅,但若找对了方法,也能提取出大量的银,而且铅虽有毒,但用处也很大。
老人和男童是从胡州一路向北来到京城的,胡州到京城,中间还隔了五六个州,据小男童讲,他们路遇的那个村子人很凶,因为盗寇横行,所以村子都不让人进,他们也路遇了好几波盗匪,只不过看着他们一老一小就是个穷酸样,就放过了他们。
贾琰拿起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被他画起来的地方是,平安州。
平安州,并不平安。
流民聚集,官商勾结,强梁横行,为官府一大隐患之地。
平安州也有好几个县,山脉连绵不绝,他去哪里找呢?
贾琰放下笔,他猛然想起前几天遇到二哥哥贾琏,贾琏貌似说父亲要派他到平安州去办个差事,可是贾赦能有什么事情?要将贾琏派到那么不平安的地方。
程琼儿说的那几句古怪的话,两个李双山的纠葛,程家的冤案,程珺儿与何其刚的试探,发现的银矿,父亲让二哥哥去平安州。
贾琰揉了揉眉心,所有的事情仿佛只隔着一层轻轻的面纱,只等着他去揭开,可是揭开后呢,等待着他的又会是什么?
※※※※※※※※※※※※※※※※※※※※
遁走了
串一串
贾琰将这几件事情写在纸上, 从头开始一一梳理这几件事的关系。
程琼儿命不久矣, 在牛二或者庞飞的帮助下,无奈的找上他,她跟他说的那几句话无疑隐藏了一个秘密, 而这个秘密引来了何其刚和程珺儿的试探, 就说明这个秘密到现在仍然具有价值。
那么当初何其刚囚禁程琼儿, 不许任何人靠近她, 显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淫/欲,而是为了一边隔开其他人,一边从程琼儿嘴里问出那几句话,看程琼儿最后惨死的样子,何其刚应该是失败了。
双山泪,雁别北, 不老松下隐泉水。
被以造反名绞杀的李双山,其中有个说法是他发现了银矿被当地官商灭了口, 被火烧死的义女李双山, 因为大义反遭背叛,这两件事,哪个跟程家有关系呢?
程家以私藏官银的罪被处, 如果程家是被冤枉的,那程家遭人陷害的原因是什么呢?古往今来遭人陷害的原因为非就是那几个, 一为钱财, 二为仇敌, 程家出身富商, 贾琰更倾向于第一种。
或许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想,程家遭了处置,谁获益最大?当年程家抄家搜出来的财产有一百五十万两之多,全部充入国库,这绝对是皇上喜闻乐见的事,但若是皇上授意的,那无论程琼儿有什么秘密,她都不可能活三年,还在府尹大牢由何其刚看管,可见皇上顶多就是顺手推舟而已。
程家家产全部充入国库,若是为钱财的话,那程家必定还有其它的财产,顺着这个思路,加上程琼儿说的李双山,贾琰模模糊糊有了个思路。
但也不一定,仇敌也是有可能的,程澹当年担任户部钱监的钟官,说不定得罪了谁,程家的案宗里,只写着程家被人检举私藏官银,至于谁参的,倒是没提。
为了以防万一,贾琰还是决定找一下虞老先生,更多的了解一下当年的事情,虽说程家出事的时候,虞老先生早已致仕,但贾琰知道,老先生一直关注着朝堂的各种事情,找他问程家,也不会有人注意。
上次他成亲的时候,虞老先生去金陵了,也就这几天才回来,说起来他们有一年多的时间没见了。
虞老先生腰背挺直,目光清亮,看起来身体还是很硬朗,他抬了一下手,示意贾琰坐下,不要拘礼。
“你在梧州的事我都听说了,”虞老先生心情不错,笑道,“皇上还赐了你一块匾,上题‘卓吏能臣’,你写信时怎么不告诉我?”
贾琰有些不好意思,他忙解释:“皇上是看在我为两位太医提供了疫治之法,所以才勉励于我,可是这方法我也是从旁人那里听说的,非我之功,我受之有愧,先生就别提了。”
“若能解决了瘟疫,这可是千万百姓之福啊,想来就是告诉你的那位高士,也不会计较,大丈夫不必拘泥于此,”虞老先生挥了挥手,又道:“什么匾也不如百姓心里的匾,值梧州哀呻载巷之际,你能重民生,燃励志,为国计,其心可嘉,只是还有几句话,我要嘱咐你。”
贾琰忙将双袖抚直,起身站好。
“在官惟明,莅事惟平,立身惟清,最难做的就是取信于民,你如今做的很好,切不可失意忘形。”
虞老先生肃容,眉间带有清正之气,“如今你升为京官,虽不入朝堂,但这京城里盘根错节,处处都是朝堂之事。朝堂之上,官员结党营,私勾心斗角之事多矣,身不由己者也多矣,但自保可以,万不能妄图在权势的两相倾轧中谋升,更甚者牵扯大位,结局无外乎用整个家族为权势陪葬罢了。为官者,重在不忘初心,心系百姓,虑在社稷。”
居然连大位之事都提到了,贾琰心里感动,虞老先生三朝元老,即使退出朝堂多年,可他的世交,同僚,学生还在朝堂的不胜枚举,当初他求上虞老先生,老先生未必没有看出他的心思,可他仍然尽力对他悉心教导,如今他为官,老先生句句良言,发自肺腑,无一不是为他着想。
虞老先生为人宽怀,但凡学子求到门下的,为人清正者,他都是能帮就帮,不单是为他们,也是希望百姓能多一位好的父母官,社稷能多一位贤臣。
贾琰觉得眼眶发热,他行揖礼,郑重道:“先生的教导,学生铭记于心。”
虞老先生见他为官一载,仍然不失谦逊诚恳,心下满意,面上呵呵笑道:“罢了,别行礼了,再者,你还不是我学生。”
贾琰复又坐下,虞老先生喜欢直来直去,因此他坐下后,便向老先生询问程家的事。
“程家我只识得程澹,当初安泰还曾经想招他为婿,他来这里问我的意见,我觉得不妥,让他好好思量。”安泰是陆水正的表字。
“为何不妥?”虞老先生摇头叹息,“就是我刚刚跟你所言,身在朝堂,列为朋党,挟邪取权,两相倾轧之事不可避免,为保族避祸,有些官员做些勾心之事,都可以理解。但是程澹,两榜进士,少年得志,机敏锋芒太过,没有把心思用于正途,四处应酬结交,竟沉溺于此,我跟他见过两面,能看的出来,他是朝着权臣而去的,既想走这条路子,那就更要懂得中庸之道,可惜他的意气太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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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虞老先生和陆水正的口里,贾琰大概了解了程澹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在权利的斗争中谋利,那自然也要承担这种风险,他是这样的人,那么他树敌必然不少。
果然在他问到程澹跟谁不大对付的时候,虞老先生回道:“这倒说不准了,明面上的,暗地里的,你即便问他自己,估计也不清楚。”
贾琰想了想,又换了个问法:“那在程家出事前,他可跟谁有过冲突?”
虞老先生正想摇头,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皱眉道:“你去梧州时,梧州的知州是谁?”
“刘远度,字常怀,也是两榜进士,当时在户部钱监任监史,程澹在他手下任钟官,管着银钱的铸造。”
“对,是这个名字,刘远度,当时甚得圣心,为人却依旧谦和,我记得周侯爷那时候跟我提过一句,说程澹跟刘远度有些矛盾。”
贾琰的手指一缩,又是周旷,在滁州私铸兵器那件事,周侯爷在半年后才上报给朝廷,可是因为葛春峰葛小秀都死了,没有人证,只处置了滁州的几个小将军,并未牵连到沈家。
贾琰知道虞老先生因为当年之事,对周旷有愧有敬,后来两人握手言和,竟成了莫逆之交,因此也不好说别的,只奇怪道:“周侯爷怎么会说起刘大人和程澹的事?”
“我也就是隐约记得,”虞老先生回忆了下,摇头道,“侯爷和刘远度倒有几分交情,言谈之间多有提及,他们怎么认识的这我就不清楚了。”
贾琰想起自己去梧州的事是周旷插手过的,周旷当时让他去兵部,他拒绝了,当时他和虞老先生选的是苏州的关山县知县,结果任命下来的却是梧州同知。
而梧州的同知刘远度恰好和周旷也交情甚笃,不,也许不是恰好,而正是因为刘远度和周旷有交情,他的任命才改成了梧州,刘远度在给皇上的奏章上,对他极力褒奖,恨不得完全将梧州的政绩都算在自己头上,他当时就觉得不正常,而之后,他就被调到了京城,如果是这样的话······
贾琰先将这一茬放下,继续考虑程家的事,刘远度和程澹不和,最后程澹死去,程家抄家,刘远度也因为监察不力被贬出了京城,这么看来,刘远度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获利。
那周旷呢?在程家的这件事情上,明面上并没有他插手的影子,这案子是最终是由刑部判定的,人证物证俱全,皇上又没有给程家说话的意思,换谁也会这么判。至于暗地里,因为当年的人大多都不在了,他了解的信息太少,反正目前看不出周旷有什么动手的理由,他也没有因为程家被处获利,只是和刘远度有些交情而已,刘远度都不一定和这件案子有关系······
贾琰猛然站起来,他想起一个人。
孙绍祖!
当年对程家抄家的除了皇上委派的人,还有孙绍祖!因为迎春的婚事,他曾经特地查了一下孙绍祖这个人,想看看他有什么把柄可以利用,查到他在程家被抄后,就到了兵部侯缺题升,他本来不想让周旷知道说出滁州的事是他,后来因为迎春,他便想利用这个功劳到周旷那讨个人情,看能不能让他把孙绍祖弄下来,结果周旷跟他说,孙绍祖不能动。
当然孙绍祖在程家抄家过程中只是一个小角色,如果不是因为迎春,他也不会注意到他,这件事也不一定跟他有关,也许只是巧合,孙绍祖是因为别的事情被周旷重用。
程家的事已过去三年,程家只剩下一个程珺儿,程珺儿说的话还不可信,他只能从一些边缘人的口中,将一些琐碎的事情串起来,等到他自己有一些推断的时候,再去找程珺儿,他相信程珺儿和何其刚,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相信他,放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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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评论:因为种种原因吧,我考虑了一下,还是不能一一回复大家了,主要是我自己的问题,当然评论我还是会看的,也会回的,只是不能像之前那样,挨个回复了,大家有些意见提的真的很好,还有帮我捉虫的,我现在都记在了一个本子上,等我写完这篇了,会把文章中的错字一一改掉,现在不改了,因为一改就会提示更新。么么哒,爱你们
五十八
贾琰从虞老先生的家出来后, 转身向京城的铜八巷走去。
铜八巷这里住的都是一些小官小吏, 一排排的一进小院子,看着平平整整,这里治安还不错, 巷子里有几个小孩在玩耍, 其中有一个胖墩墩的小男童拿了一根竹竿, 骑在胯下,一边跑一边大声的喊着“驾!驾!上啊, 兄弟们, 把城门砸开!”小模样别提多兴奋了。
贾琰伸手就拉住了他屁股下面的竹竿, 小胖墩跑的正嗨, 冷不防被人拽住,差点摔个跟头,他怒气冲冲的回头,喊道:“给本将军放开!延误战机者格杀勿论!”
贾琰笑眯眯的道:“好,听将军的,”说罢手一松, 小胖墩一下失了力就跌坐在地, 因为胖, 坐在地下的时候还发出了“噗”的一声, 旁边的孩子们都哈哈哈笑起来。
入戏太深的小将军脸色涨红, 用胖胖的小巴掌拍了一下地, 指着贾琰吼道:“这定是敌方派来的奸细, 兄弟们快把他抓起来, 我有重赏!”
贾琰将旁边哭着的小姑娘扶起来,边给小姑娘擦眼泪边对小胖墩道:“你的竹竿差点划了她的眼睛你知道吗?破城门就不管百姓死活,这可不是好将军。”小姑娘娇娇怯怯的,睫毛上挂着水珠,想哭又不敢大声哭,噎的有些打嗝,贾琰有些走神,如果将来他有女儿······
小胖墩颇有自己的见地,他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尽量从容的站起来,不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懂什么!”
以他和黛玉现在情景来看,路漫漫而修远兮,他的女儿还没影子呢,真是想的太早了,贾琰回神儿,失笑的摇了摇头,放开小姑娘,几步走向正在撅着屁股捡竹竿的小胖墩,一把将他抗在肩上,“走,带我去找你爹。”
小胖墩有着张跟牛二一模一样的脸,他被抗在肩上,兴奋的大叫了一声,伸出手指着:“往右边,我爹今晚炖了萝卜排骨,可香了!”
在一户普通院门前,小胖墩拍了拍贾琰的肩,跟他道:“这就是将军府,”等贾琰放他下来后,他倒退几步,噌噌噌的一阵助跑一脚将门踢开,大声喊道:“本将军回来啦!”
等贾琰进去的时候,就见小胖墩正被牛二追的满院子跑,牛二看见他,立马停在了原地,只用脚将小胖墩踹倒,然后走上前给他行礼:“大人。”小胖墩一骨碌爬起来,闻着香味溜去厨房了。
贾琰见院子里有个石桌上放着一大坛酒,直接在旁边的石椅上坐下,将酒打开,跟他道:“拿两个碗来,咱们喝一杯。”
牛二果真拿了两个碗过来,还是大碗,分别给两人倒上。
贾琰瞅他一眼,才发现他今日穿了一件簇新的蓝色长袍,还刮了胡须,牛二这名字听着憨厚,其实长的利索,圆目薄唇,轮廓分明,加上身形高大矫健,也算的上一个好儿郎。
“你穿成这样,有什么好事不成?”贾琰调侃了他一句。
牛二闷头喝了一大口酒,竟然点了点头:“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姑娘,我去见了见。”
“如何?”
“太凶了。”
“咳,”贾琰被酒呛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板着脸的牛二,他这身板嫌人家姑娘凶?牛二认真道,“我想找个柔顺点的女子。”
贾琰点点头,略过了这一节,他拿起酒来:“我先敬你。”说罢一连喝了三碗。
过了半晌,贾琰道:“程琼儿的案子,我已经结了,郭英已死,何其刚也只认为是郭英放了程琼儿出来,你可以放心了。”
小胖墩啃了块排骨出来,牛二看他那副偷偷摸摸的样子,嘴角轻轻扯了扯,冷硬的脸也显出几分暖意,听见贾琰的话,他又望了一眼小胖墩,又变回了那副呆愣的模样:“大人说笑了。”
贾琰皱眉,就在他以为牛二还不肯说的时候,牛二却继续道:“据我老娘讲,我像我儿子这么大的时候,柴阳遭了大荒,程家老爷是柴阳的义商,他带头施粥,我们娘俩就靠着每天一碗粥,熬了一个月,熬到了官府的救济粮和银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竟然轮到我给程家人送饭了,程家怎么样我管不了,但是我得把我欠的这几顿饭还上,进牢之前都有人专门检查牢饭,我能做的也就是给程二姑娘留着最稠的一碗端过去,有次我悄悄给她带了个鸡腿,她说她不能吃,吃了有味道,万一让何大人闻出来了,我就遭了难了,我一听,也吓了一跳,隐约觉得离她太近不好,就跟人换了职,不去她那送饭了,眼不见,我心里也就清静了。”
牛二说到这里,头深深的埋了下去,他双手抱住头,闷声闷气的道:“后来我听说她快死了,我实在忍不住,又去看了看她,她被人割了胸,瘦的像一把骨头,我进去的时候,她瘫在地上,两年多过去了,她竟然还记得我,冲我笑了笑,问我过的好不好。”
牛二猛然抬头,灌了一大口酒,有些酒泼在他脸上,眼睛那湿乎乎的成了一片,他拿手擦了一把,起身走到屋内,随后拿了块白布出来。
“她说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想起了她哥哥曾经跟她说过的话,她想把它记下来,她哥哥一直是他们家的骄傲,她从小就崇拜他。我就撕了自己里衣上的一块,让她写在了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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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布上有两行血字,字迹歪歪扭扭的,贾琰仔细看了一会儿才看出上面写的是:
昔日自负凌云笔,悠悠浩气展虹霓。如今殒身污名财皆去,犹自不悔,不跪地!
这竟然是程澹说的话啊。
一个被人评价为机敏太过,擅应酬擅钻营权势的人,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殒身抄家背污名,仍说不悔。
“她还说什么了?”
牛二低头:“没有了,大人,她问我谁跟何大人关系不好,我就说了你,她就说她想见见你,她等不下去了,只能选一个何大人讨厌的人,我想她无外乎是要伸冤,就只当全了她这份心,让她走的放心些。”
贾琰不死心,提醒牛二:“她死前这一个月,她跟你说过的所有话,你都告诉我。”他不信程琼儿就给他留下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就没了。
“就跟她见了三次,第一次她就说了她哥哥的话,第二次就给她送了一碗粥,最后一次她就说想见见大人,”牛二皱眉回想,“哦,对了第二次的时候,她还跟我开了个玩笑,说金山银山也不如手里的牢饭拿的稳。”
贾琰想,程琼儿一定是这样想的,如果他有心,那么就会找牛二仔仔细细的来问,如果他无心,那么这个秘密永远就是个秘密。
他站起来,因为喝多了有些摇晃,牛二忙来扶他,说送他回家,贾琰却让他找匹马来,牛二面上愣愣的,实际性格却很有几分眼色,见他语气坚定,马上从自己马厩里牵了一匹马出来。
贾琰立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速度之快,是真让牛二有些愣住了,大人这么着急回家做什么?这么快的速度,可别出什么事。
谁料第二天,牛二一到府衙就听说了贾大人醉酒坠马的消息,撞了人家一个小摊,自己也摔到了腿,还是由巡夜的守卫送回府上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陆水正特意准了他一个月的假,这已经是他能给的极限了,再多休就要上报吏部了。
这且不提,就说当天晚上贾琰醉酒的事。
守卫本想送他直接去医馆,但贾琰一直嚷嚷着要回府叫太医,守卫们也就随他去了,直接将他送回到了府上。
紫鹃在院门外听到了动静就走出来,一看贾琰被小厮抬着,心道不好,忙上前细看,夜色漆黑,只看到他小腿不正常的曲着,似乎还有血迹渗出来。
他先去了书房,等于太医来了帮他包扎后,又让小厮们将他抬进卧房,把他安置在了外屋间的檀木嵌牙雕高榻上。
林黛玉等小厮们都走了,立刻就上前来看,她紧紧抿着嘴巴,神情严肃,先看了一下他被包扎的腿,见上面还是有血迹渗出,立即闪过脸把眼里的泪意逼了回去。
她先将他背后的枕头抽高了些,又从桌子上端了准备好的解酒汤过来,也不用他开口,就一勺一勺要喂给他。
她明知道他有事情瞒着她,知道他不想说就不追问,明知道他是醉酒坠马,一声责备也没有,她明明想哭,但因为要照顾他,硬生生的把眼泪憋了回去。
贾琰心里微动,刚起的一丝调笑心情立马没有了,他从她手里将解酒汤端过来,也不用勺子,几口就喝了下去,然后将碗放在一边。
他把她拉到身边,郑重道:“我跟你说一些事情。”
林黛玉歪头看他。
“我们回荣国府住一段时间吧。”
坦诚
林黛玉垂下眼睛, 细密的睫毛在昏黄的烛光映衬下窣窣洒洒掩出一小片阴影。
从烂漫垂髫到及笄之年, 她都是在贾府的大观园里度过的,也曾海棠和诗,也曾愁绪葬花, 她在那里欢笑, 也在那里断肠。
轻烟笼着寒水, 暮霭沉沉下水中的藻荇交错纵横,多少情多少怨多少痴念, 在阴差阳错的无奈与人心算计的悲凉下, 说不清道不明, 索性就都散去, 而最终,真是散了。
散了又如何呢?细卷如丝的碧螺在滚烫的热水里滚了几个来回,这般痛苦,这般煎熬,最终却在白雾氤氲中,散发出悠远弥长的清香。
几家灯火明灭, 贾琰握住她的手, 无意识的在她如削葱般的细指上一遍遍的划过。
林黛玉瞪了他一眼, 将他的手打开, 她蹙着秀眉道:“这么着急吗?你这样搬来搬去的不好吧。”
贾琰看了眼窗外, 见紫鹃他们都退下了, 门也紧紧闭合着, 于是冲她笑了笑, 抬腿利索的就站到了地下,半抱着林黛玉往里间而去。
林黛玉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想推开他又顾忌到他的伤,只好由着他把自己拖到了床边。
“你快坐下吧,”林黛玉最终还是没忍住推了他一把,不过那力道也是轻轻的,说是推,还不如说半扶着他坐了下来,她面染红霞,见他行动无碍,好奇道:“伤的不重吗?”
“不重,我是故意坠马的,根本没伤到骨头,砸到了酒坛子上,这都是划的皮肉,就是流的血多了点,看着吓人而已。”说到最后,贾琰甚至拍了一下正在往外渗血的地方。
林黛玉见他这样,便转过身去摆弄小瓶子里插的仙客来水仙,清玉的玉瓶与淡黄色的花骨朵相映衬,清新娇丽,给屋子里也添了一丝春意。
“伤的是你自己,与别人有什么关系呢?”林黛玉将玉瓶往里放了放,继续道,“你连说都不必跟我说。”
她说的是气话,可是贾琰却听出一股暖意来,他伸手欲拉她的胳臂,她却扭身躲了去。
“你还要我起来吗?”贾琰靠在床头仰头看她,话虽是这么说,可他这次真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林黛玉又瞪他一眼,见他没动,这才慢吞吞的坐过来,嘴上还是道:“起来就起来,谁管你不成?”
贾琰忍住唇边的笑,跟她道:“你坐过来一点,我跟你说正事,说我为什么要坠马。”
林黛玉疑惑,但见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最终还是将信将疑的站起来从床尾走到他那边,只是刚走到他跟前,就被他一把拦腰扯过来整个抱在怀里。
林黛玉气的脸发红,挣扎要离开,只是她刚一推他,他就微哼了一声,箍紧她的腰道:“你别动了,有些疼。”
她疑心他又在骗她,刚刚走路的时候怎么不说疼,不过看着他腿上渗出的微微血丝,到底不敢动了,只是红着脸道,“那你让我起来,我这样,”她被他搂坐在他的大腿上,她不好意思说那么直白,顿了顿,“你更不方便。”
贾琰摇了摇头,想到现在她看不见他,便凑到她耳边,跟她慢慢地说着话。
林黛玉本来微红的脸色逐渐褪了下去。
贾琰使劲将她紧抱了一下,最后道:“对不住。”然后就松手放开了她。
林黛玉也没回话,只是走下去将桌子上的灯吹了,小心的避开他的腿坐到了床里面。
一室黑暗。
过了好久,贾琰才听她问道:“你多久回来?”
他算了一下,也没跟她说很快之类的,只道:“如果顺利的话,二十天吧,你帮我瞒几天就好。”
林黛玉伸手拿了他的枕头扔给他,径自躺了下去,不过往日她都是背对着他,今日却是和他面对面。
月光从飘檐的镂空花格里跑进来,将她的表情照映的清晰可见,她的睫毛微微颤动,面无表情,有些严肃的绷着小脸,看着他,也不说话,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贾琰顿了顿,他真不知道该如何说了。
林黛玉心里其实没有多大感觉,她想,全凭自己的心罢了,换做是她,她也会如此做,就算是搭上命又如何呢?但是她不愿意他出事,她很想好好跟他说一些话,希望他路上小心,只是他总是取笑她,导致一些夫妻间正常的关心的话,她都说不出来,她说什么,都能让他歪到天边上,最后总是她被弄的面红耳赤的。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难得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一时想多看看罢了,谁让他总是笑话她呢。
过了一会儿,林黛玉觉得看够了,到底想着他是个病人,他还有伤,就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他道:“不过是这么点子事,你难为什么?”
贾琰顺着她的力道躺了下来,和她面对面,便看到了她眼睛里隐藏的笑意。
他瞬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两个人心照不宣,默默的将“对不住”这件事略了过去。
林黛玉问他:“你是要往平安州去吗?你怎么能确定那里有银矿呢?”
贾琰心里安定,也细细的与她解释:“程琼儿在死前跟我说的是‘双山泪,雁别北,不老松下隐泉水’。”
林黛玉重复的念了一遍,她道:“不老松下隐泉水,这是一个涛字。”
“嗯,”贾琰点头,“我看了你给我的那本《三随轶事》,上面记载了李双山起义的过程,里面没有带涛字的地名,后来我就试着去找了找那个义女李双山的记载,她被盗匪掳到了一座山上,那个山就叫涛出山。我查了查,竟然真有这么一座山,就在平安州内。”
“一个李双山喻意银矿的事情,另一个李双山则隐藏着地名。而双山,不仅仅是名字,也是一个‘出’字。”
“你还记得映葭山上我们遇见的那个老人和小男童吗?他们从胡州到京城,正好要路过平安州,他们拿着的那个灰色石头,可以炼出来银,只不过鲜少有人知道。其实即使遇不到他们,光凭程琼儿的话,也能推断出地点,遇上了,不过更确定罢了。”
林黛玉想了想,终是有些担心:“既然确定了,何必再亲自去?”
“我去看一看那里究竟多少山脉多少矿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别的事,林黛玉的声音低了下去,“在哪里都是一样,无论如何都守不住,索性就丢开了。”她心里徘徊半晌,终是道,“你路上小心些吧。”
贾琰想起当年去滁州之前,也是只有她跟他说了一声“路上小心”,看见她眼里的忧虑,便安慰她道:“钱财动人心,但在钱财没有拿到手之前,我还是安全的,他们不会轻易动我。”起码不会要我的命,但是最后这句他还是咽了回去。
“那之后呢?又该如何完结?”
贾琰失笑,纵使身在闺阁,纵使她的生活只有诗词,但在这样的事情上,她依旧用她独有的敏感,来指出问题所在,他忍不住抚了一下她的头发,略凑近了她,道:“没有之后,他们永远不会拿到手。”
漆黑的夜里,他的眼里也是暗沉沉的一片,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甚是平缓,可她却心里骤跳了一下。
由于他的靠近,她吸了吸鼻子,似乎又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她坐起来看了看他的伤处,见无大碍,就又躺下来,自己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一片地方,只道:“你别乱动了。”
贾琰嗯了一声,不想她一直绷着,便跟她说起了别的。
“这个时候,你的潇湘馆应该有春笋了吧,我给你做春笋鲈鱼,这次绝不食言。”
“春笋是让你做这个的么?”虽然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林黛玉还是忍不住顶了回去,她想起他曾经拿她的竹子做了食盒,竹篮,还编成了竹丕在上面作画,就有些愤愤,不过愤愤过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她的秀美微拧,略带犹豫道:“要回潇湘馆住吗?”
贾琰这次是真的失笑了,“你觉得我有多大度?”
他不是个纠结过去的人,她也不是,成亲过后,两人都是坦坦荡荡,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愿意让过去和现在产生多大纠葛,大约碰上了感情的事,都逃不过狭隘二字。
林黛玉的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有些尴尬的赧然,又有些微微的甜意,她顿时有些后悔问这个,只好转过身去。
“去老太太那里罢,我会先在府里呆两天陪陪你。”
“谁要你陪了?”林黛玉将被子拉到头上,再不说话了。
离别
次日何其刚和张晏来看了看他, 何其刚似笑非笑的说了句让他保重身体, 之后就走了。
在他们走后,贾琰和林黛玉就回到了荣国府。
贾母住在荣国府后院,小小的三间厅, 旁边是五间上房, 出去是东西穿堂, 贾母在东西穿堂那边又给他们隔出一进小院子,黛玉过来请安的时候, 如果累了, 都在那里休息, 这次他们自然也住在了那里。
贾琰在这里住了两天, 明显的感觉到,荣国府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个钟鸣鼎食的家族开始透露出一种老人般暮气。
以前是烈火烹油的繁华,大观园奢华靡费,夫人们笑面勾心,姑娘们联诗结社,丫鬟们嬉笑怒骂, 婆子们熙攘迎来, 或有隐私龌龊, 那也是翻滚着生机的。
而现在, 大观园里冷冷清清, 只剩了探春惜春两个, 丫鬟们死的死, 撵的撵, 新来的皆是低眉顺眼不敢大声说话的模样,宝玉倒是把吃胭脂的毛病改了,但整日往外面跑,王夫人指望着宝钗能规劝宝玉,只是宝钗越劝,宝玉越不管不顾,最后竟嚷嚷着要出家,可把众人都唬了一跳,王夫人哭道真真是个孽障,也不敢再让人劝他,加上贾政外任又不在,也渐渐的放弃了让他博取功名的念头,自己整天吃斋念佛,只盼他早日有个子嗣。
现在府上入不敷出的账目已经被搬到了明面上,王熙凤推脱身体不好,不再管家,都交给了探春,探春冷笑两声,倒是接了过来,下令四处检省,减了好几项开支,不但仆人们减,夫人奶奶爷们的也减,而这一次众人却没有像上次抄检大观园后的那种不服,因为他们已经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府上确实大不如从前了。
林黛玉叹了一口气,她倚在窗前,幽幽的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贾琰正在床上看书,无意间看她一眼,见她绾着的头发不小心被窗户上的雕花勾出一缕,随着清风飘啊飘的,他有些强迫症,看着那单独的一缕就觉得有些别扭,于是走过去,索性将她头上的云脚珍珠卷须簪摘了下来,顿时,她的头发一下子就垂散开来。
兰膏新沐青丝滑,鬓似乌云半覆腰。
林黛玉回身,黛眉似春颦颦,眼波含露脉脉,面有娇意盈盈,乌发随风扬起,撩过他的鼻尖。
他将手覆在她腰间,一握乱丝如柳。
贾琰本来没有那个意思,可是现在却有些意动,他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她唇上,问她:“我能不能,”却只说了前半句。
林黛玉不知道是不是和他呆久了的原因,虽然他此刻的表情很正经,但是这句话她还是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她脑袋“轰”的响了一声,便想起了和他在映葭山下的那晚,那天晚上······
她慌得连忙摇头,就要躲开,她本以为他会拦住她,可是没有,她一动他就放开了手。
贾琰倚在窗前,看她在瞬间就离开他几步远,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略低声道:“我一会儿就要走了。”
林黛玉顿住了:“你不要紧了吗?”
贾琰摇头:“都是外伤,伤口不深,不要紧。”
林黛玉看了一眼天色:“今晚会有雨。”
“雨里走方便。”
“你的东西我还没有帮你收整。”
“我自己带好了。”
“······”
她发现,事到临头,她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洒脱。
她慢慢的走过去,终于第一次主动碰了一下他的手,她仰着脸,面色有些发白:“你一定要回来。”
他轻轻地抱她入怀,手没入她垂在腰间的墨发里,不同于第一次的激荡火热,这次他小心翼翼的试探,温柔缱绻,如山如河,绵绵密密的触感如此真实,她一点一点的又安静下来。
紫鹃在外面敲了敲门,喊道:“三爷,宝二爷来了。”
林黛玉微愣。
贾琰抱着她转身,抬手将窗户合上。
“你先去收拾一下。”贾琰边说边将簪子递给她,林黛玉没等他说完,直接就进了里间内屋。
贾琰整了整衣冠,一瘸一拐的去给宝玉开门。
宝玉一身霜色云缎束腰锦袍,正站在院子里的桃树下发呆,昨天的时候,这桃花还没有开,今日树上却粉压压地开了一多半,不过一日,便换了芳菲光景。
宝玉冲他笑了笑。
在锦绣胭脂里长大的公子,还未到及冠之龄,笑容里竟有了淡然出世之意。
贾琰忽而生出一股怅然,这个家族没落衰亡的气息,已经覆盖在每个人身上,连宝玉这种至情之人都逃不过,他沉默着的给宝玉倒茶,也没了说客套话的心情。
宝玉轻抿了一口,有些皱眉:“你们好不容易家来,下人们连这样的茶也能送过来,”说完这句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顿住了没往下说,只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将茶杯推到了一边。
见他这样,贾琰那种怅然的情绪倒消失了,他笑道:“公道唯白发,春风不世情。世上若有什么能一直不变的,大概也就是这两样东西了。”
宝玉低头不语。
贾琰冲紫鹃点了一下头,紫鹃便从案桌上拿了一本书过来,他接过后递给宝玉。
“这次回来,本该我去见你,只是多有不便,倒劳烦二哥哥来看我,我记得二哥哥那时候喜欢听我吹胡笳,一直央着我重编一下这十八曲,可惜我读书不得闲,如今可是闲了,便重新整理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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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接过,面上显出悲意,“我哪里会看这些?不过是龄官央着我罢了,去年咱们家的戏班子就散了,龄官现在还不知如何,我去问过蔷儿,蔷儿连她已经去了都不知道,我心里也觉得没意思起来,既散了,索性就散的彻底些罢。大家头时那样好,如今只剩下一两个,面对面的倒徒惹伤心,还不如都去了,我也自在,再不用想着了。或者我自去了,也不用看着她们一个个的离开,独独留下我。”
贾琰手指在桌下上点了两下,问道:“二哥哥想如何呢?”
宝玉垂下眼,满月似的脸早在成亲的时候就消瘦下来,现在倒比那时候更瘦了,显出憔悴之色,他低声,“之前是我对不住林妹妹,我想再见她一面,放了心,也好走的清静。”
贾琰没什么表情,只道:“不行。”
宝玉没想到他拒绝的这样干脆,冷笑道:“家里的姐姐妹妹出嫁了竟然还不能见面了不成?大姐姐身为贵妃尚得一见,林妹妹如何就见不得了,老太太,太太,袭人他们都防着我,她们以为我能如何,我对不住她,可是头先那样的好也不是假的,哪里又全都能忘了,见一见,不过但求一个心安,放了心,也就了了牵挂,”宝玉眼里滚出一行热泪,面上显出颓然之色,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还能如何?不过是早该如此,合该如此,如此罢了!”
贾琰转头,看见银丝珍珠帘幕后闪过一角青绿色的裙摆。
他的心控制不住的有些沉了沉,他微揉了揉额角,把这种情绪压下,道:“宝玉,你不能只求自己心安。”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叫他二哥哥。
“轰隆隆”一阵雷声传来,他微侧头看了一眼窗外,见乌云沉沉,天色阴暗,细雨已经开始密密的洒下来,这次去平安州,他准备先乘水路绕到柴阳,跟船家约定好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如果你不是宝玉,任何人跟我说这样的话,我都能让他变得跟我一样,”贾琰回过神儿,笑着指了指自己的伤腿,接着道,“你口上说如此罢了,如今何必又多此一举,这话就不提了,我没有兴致听你讲之前如何,也没有心情来跟你分辩你的对错,或者来教导你该如何,你走吧,我不会让她见你,如果你要见她,趁我哪一天出门不在的时候再来,她要不要见你,随她的意。”
紫鹃在旁边真是后悔死了,她只想着三爷在家,更何况刚刚三爷和姑娘那样,宝玉一看从此死了心,这才将他迎进了院子,早知道这样,她就该拦住了他才对,因此听到贾琰如此说,她立刻拽着宝玉笑道:“宝二爷快回去吧,这天眼瞧着不好,你又没带斗笠蓑衣,淋了雨老太太要怪罪我们的。”
贾琰起身去里间,黛玉正坐在床上发呆,他没去看她的表情,利索的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粗布衣服换上。
林黛玉回过神儿,她默默的把床上的收整好的东西递给他。
贾琰伸手接过,低着头道:“我要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林黛玉嗯了一声。
贾琰抬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大步离去。
六十一
贾琰走后没两天, 林黛玉的院子里就来了一位稀客。
“二姐姐。”林黛玉放下手中的书, 赶忙起身迎了上来。
迎春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挺着个大肚子,在一个小丫头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过来, 她的身材因为有孕变得有些臃肿, 可是脸上却比之前瘦了不少, 本来微圆的脸现在竟然露出了尖尖的下巴,颧骨也突了出来。
紫鹃忙跟她身边的小丫鬟合力把她扶着坐下, 不过才走了这样一段路, 迎春就坐在椅子上喘个不停。
林黛玉和迎春的关系不算亲近, 但毕竟都在大观园里一起玩到大的, 林黛玉知道迎春一向的性子,也没有什么顾忌,见她这样,微微有些担心,便直言道:“二姐姐怎么这时候来了?你这样,该在家歇息才是。”
迎春休息了会儿, 声气也平缓下来, 听见这话, 便道:“我听说琰儿摔伤了, 就过来瞧瞧。”
林黛玉笑道:“二姐姐来的可是不巧了, 他刚吃了药, 睡下了, 你来了, 把他叫醒也是应该,只是前几天晚上他都疼的没睡着,今日我也不忍叫醒他。”
迎春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把目光投向窗外,叹道:“也不知还能回这园子几回?”不过一瞬又扭过了头凄然一笑,“宝玉原先常问,为什么姐姐妹妹大了就要嫁人,就一辈子呆在家里不好吗?都笑他说的是傻话,可现在,我倒每天想着跟他一样的傻话。”
林黛玉侧头看了眼迎春,她觉得迎春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她不去回她关于宝玉的话,转了话题问道:“二姐姐最近好吗?”
迎春低声:“有什么好不好的,横竖就这样过吧,刚成亲的时候还好,后来他脾气上来便动辄打骂,幸好琰儿给我的这两个丫头会些拳脚,还略护着我些,现在你们在京城,我又有了孩子,他也不像之前那般了,他自荒唐他的,别来扰我就好。”
林黛玉看了一眼迎春身后的丫头,是个生面孔,便问道:“绣橘呢?”
“绣橘?”迎春最近精神不好,听到这个名字她略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随即就掉了泪,哀声道,“绣橘去了,她的头磕在桌角上,就那么一下,血就流了一地,她是为了护住我······”
林黛玉心里亦有些伤感,她递了手帕给迎春,道:“二姐姐往日信道学,喜欢论因果,今后便改了罢,虽为女儿,也不至于学做刘禅。”
迎春擦了擦泪,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只将手放在肚子上轻抚了抚。
林黛玉不是多语之人,她劝了一句,见迎春没回,便也不作声了。
迎春绞着手帕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两人一路无话,在黛玉将她送出院门外时,她忽而转身,对黛玉道:“你既劝我,不若也劝劝琰儿,他······”因转身,她头上的石榴石镀银步摇上的珠线一下打在了她的额角,她复又顿住,最终只留下了一句“让他小心些罢”便再也没回头的离去了。
林黛玉看了看天色,估摸着今日又该下雨了,春雨时断时连,淅淅密密的下了好几天,不知道他走的时候,伤是不是真的好了,她该看一看再让他走的。
她不期然又想起他走的那天的事,她那时候想着索性出去跟宝玉将话讲清楚,可是她才一撩幕帘,就看到了他扭头看了她一眼,让她一下止了步子,那一眼很平静,甚至带着了然,但她知道他是有些恼了的,后来进屋后他看都不看她,虽然他之后又跟她说了话,但她就是知道,他心里还有气。
她那时候也恼了,他们成亲这么久,他却不知道她的心吗?还要她如何,难道老死不相往来,倘若真是这样,倒成了有影子的事了,可他偏偏就不明白,他跟宝玉不一样,他还什么都不说,只是藏在心里,可他这样,却更招的她恼,所以最后她连一句平安都没有跟他道。
林黛玉的心像藤蔓般勾勾缠缠的绕成一团,她走进屋子,看到斜雨正好透过窗户洒了进来,本来她很喜欢那句“孤窗雨洒斑”,可是现在却觉得有些心乱,于是走过去将窗户合上,取出了纸笔放在桌上。
******
平安州的戟县。
尘土飞扬,贾琰骑着马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跑,忽而他眼角一瞥,似乎是在树林里见着几个人,他一把拽住缰绳,换了方向,向那几个人影行去。
正坐在地上划刀的是个二十出头年纪的青年,面若施脂,柳眉长目,跟前停了一匹马,他也不急,直把刀擦好了,他才抬头往上瞅,见只是一个穿着粗布黑衣的的行客,眉目冷峻,端的也是一副好相貌,年龄还不大,便笑道:“小兄弟专奔着我这来,有何贵干?”
这是一伙强梁,刚劫了一个富商,富商的人俱都不见,只剩下五六辆马车,车上箱笼方奁,一排排的都被这些强梁收列好,摆在地上,光天化日之下,劫了财物不马上离去,竟然还在原地清点,这平安州,果然够平安。
贾琰抬手,一只利箭直接就向那人飞了过去。
那人长相文弱,身手却不差,一个翻身就躲了过去,他往地上唾了一口,拎起了刀就朝贾琰骑下的马砍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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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动静立马让旁边或休息或清点财物的十几个人看了过来,本来都准备上前,结果见贾琰只是一个人,有人便笑喊道:“柳爷,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怎么竟挑着你下手,赶紧想想这一个,是不是又是你在哪儿欠下的风流债?”说罢就住了脚,都停在原地看起热闹来。
那马的双腿被齐齐斩断,登时发出一声惨叫,发狂癫将贾琰甩出好几米,贾琰就势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刚站起就被人又踹了下去,被叫做柳爷的的人拎着他的领子一把把他拽起来,柳沅芝正要说话,就见贾琰从腰间抽出一把半长的刀不管不顾的向他砍过来。
“□□你个小杂种!”柳沅芝退后躲了一步,也被激起了气性,拎起手里的刀跟他厮打到一起,看贾琰的打扮,柳沅芝一开始以为他跟他们一样,还想着招他进来,后来他动了手,他也以为这不过是个话本子看多了想充个英雄的呆小子,谁成想这是个疯愣子。
贾琰并不专注于柳沅芝,他见人就砍,也不管自己是否受伤,大有一起亡命的架势,那些人被他的架势唬了一愣,反应过来的立马叫骂着上前,一个大汉举着把大道直接向他脖子就劈了过来。
可是就在大汉的刀在挨着贾琰脖子的那一瞬,一只利箭裹着风声而来,大汉只觉得虎口发麻,刀韧一偏,刀锋落在了贾琰肩膀上,顿时白骨翻出,血流如注。
众人回头,见离他们几十米处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五六匹马,马上的人个个燕额虎头,鹰扬利视,腰间跨着佩剑,背着锋箭,一色的青衣铁袖。
柳沅芝哼笑了一声,“果然还有帮手,”他狭长的双目一眯,立时冷下脸,“不过这是在平安州,柳爷我谁也不怕!”
尘土飞扬,刀剑寒光,拳肉生风,两方人马顿时打成一片。
贾琰被人拉上马背,带离了这个地方。
连行了好几公里,带着他的人见他一动不动,脸色发白,全身被血染透了,这才停下来,他下马在背囊里翻翻找找,扯了贾琰的衣服给他上药包扎,然后将他放在地上,拿出了一个骨哨类的东西。
贾琰从刚出了荣国府就被人跟踪了,从京城到了柴阳,他甩了他们好几次都没甩掉,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他不得已只好到了平安州,平安州果然没有失望,他刚进来便碰到了一伙强梁,便想着拼一拼,利用这伙强梁先将跟着他的这几个人甩了。
现在他身边只剩下这一个人,还比较好解决。
贾琰觉得自己力气够了,就从靴子里悄悄摸了把匕首出来藏在袖子里,等着那人靠近他再动手。
谁知他等了半天不见却听不见那人有任何动静了。
他咳了几声,装作刚醒的样子半睁开了眼。
在他四五米远的地方躺着一具青衣尸体,而一个女子正站在他身边。
女子身形修长,比一般男子还要高上不少,体型微丰,剑眉凤目,手里的短匕还在滴血,一袭深衣劲装,正冷冷的俯视着他。
其实从外形看,这更像个男子,但是贾琰之所以说她是个女子,是因为······
他勉力坐了起来,冲她点了点头:“葛姑娘。”
眼前的女子,正是滁州为沈家铸造兵器的葛春峰之女,周旷说她已经死了的,葛小秀。
一心之外无人知
葛小秀就那么直直的站着, 将几个瓶子扔到他身上, 眼皮都没有撩一下。
贾琰打开一个瓶子闻了闻,问道:“我用哪个?”
葛小秀嗤笑一声。
贾琰将瓶子收起来,一手撑着地面站起, 虽然有些吃力, 万幸没伤到腿, 还能站起来,他略微放下了心, 只有肩膀那的伤口比较严重, 其他的都是小伤, 可能是因为失血, 他眼前一片发黑,于是靠在了身后的马上勉强站着。
葛小秀本来以为他在给自己上药,就回身去那个青衣人身上搜搜拣拣了一翻,搜出了个什么东西收在了袖子里,然后估摸着时间够了才回头,谁料却看到他在那干站着, 她顿时有些冷冷的道:“我受伤的时候都是涂这些, 我哪知道你该用哪个?你全用了就行了, 死不了。”
贾琰笑道:“多谢你, 你能带我找家医馆吗?”
葛小秀略有些不耐烦, “我会带你去, 只是你撑得到那时候吗?你先用这个, 撑一会儿再说。”
贾琰明白了她的意思, 便向四周看了看,蹒跚着到路边摘了一把草,向她借了水囊准备倒水洗一洗。
葛小秀一把将他推开,力气稍微有点大,贾琰一下就被她推到了,好在他用手撑住了地面,才没摔的太难看,于是低咳着顺势坐在了地上,葛小秀劈手夺过水囊,这次是真不耐烦了:“你毛病怎么这么多?就剩这么多,这是让你喝的。”
不是他毛病多,是古代没有抗生素,他肩膀处的伤口有六七公分长,血肉翻出,隐约可见白骨,因为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上面沾满了草屑尘土,他真不敢随便就拿一堆药倒在伤口上,他摘的草是鹅不食草,可以消炎,就想先洗洗抹在外面,外伤不致命,但是要是感染了就麻烦了。
葛小秀见他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却还是不说话,便把心里的气往下压了压,也不征询他的意见了,直接道:“那你就忍着吧,我们现在就走,等你这么磨蹭下去,一会儿就走不了了。”
她将那青衣人抱起来放到马上,扯了他身上的腰带和自己身上的腰带缠到一块,将他整个人绑到马上,因为那人的头定在马鞍上有些绑不住,葛小秀伸手握住他的脖子就将他的头折了起来,然后取出一箭,直接射到了马的屁股上,马“嘶”的叫了一声,便飞奔而去,在路上留下一行脚印,还有血迹。
做好这些,葛小秀才扯了他上马,一言不发的带着他往戟县而去。
贾琰后来就昏了过去,他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家客栈里,动了动,伤口还有些疼,但是已经被大夫处理好了,他问到了一股浓重的酒味,想来是大夫用在了他身上。
看看天色,他应该是睡了一晚。
葛小秀也没敲门,直接就推门走了进来,她拿了两个盘子放到了桌子上,一个放了四个馒头,一个里面是荠菜腌萝卜。
贾琰先给她道了谢,然后自己倒了水,取了筷子吃东西。
葛小秀靠在窗边,一直往外看,见他吃完了,便回头问他:“你是怎么回事?又遇到了什么麻烦?”
“其实那些人是在保护我,”贾琰笑了笑,“不算很麻烦。”
葛小秀冷哼了一声,走过来将手里的腰剑“啪”的拍到桌子上,一开口又是讽刺,“你的人真是跟你的姓一样,不愿意说就闭嘴,我也不想听。你好好在这呆着吧。”说完就要往外走。
“葛姑娘,”贾琰忙出口唤她,“上次走的匆忙,今日恰好遇见,不如一叙。”
葛小秀回身,几下将凳子踹开,坐到了圆桌的另一边,她将两条长腿舒展开,一腿搭在另一腿上,给了他一个“有事快说”的眼神。
贾琰选了一个很平常的开头:“滁州一别,近三年了,葛姑娘一切可好?”
葛小秀眼皮都不抬,没兴趣回应他的客套。
“那我就直说了,”贾琰沉吟了下,慢慢的道,“这几年追杀的你的人,怕是不少吧。”
葛小秀淡然:“还好,只要你不去官府揭发我,我还有的活。”
贾琰盯住她的眼睛:“那你可知,要杀你的人里面,除了沈家的,还有周侯爷的人。”
葛小秀这次跟他见面一直是张冰块脸,没什么表情,此刻听了他的话,倒是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将手放在了桌子上,身体前倾,挺感兴趣的问:“你想如何?”
贾琰缓缓道:“如果有机会的话,让你去指证沈家和周家,你愿意吗?”
“哈哈哈哈,”葛小秀这次是真的笑出声了,她弯下腰,双肩抖动,笑的甚是痛快,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贾三啊贾三,你是自己快死了,想拉我做垫背吗?”说完这句话葛小秀的脸就又冷了下来,她一步站起,拿起桌子上的佩剑,搁下一句“管好你自己吧”就大步而去。
贾琰捏了捏眉心,葛小秀并没有否认周旷。
接下来的四五天里,葛小秀再没有露面,贾琰就一直呆在客栈养伤,觉得差不多不太受影响了,就想赶往涛出山,因为肩膀上的伤,他这次雇了辆马车。
贾琰没有告诉车夫具体的地点,只告诉他向南走一天,先观察一下这个车夫是否有问题。
已经行了一上午,车夫技术不错,贾琰有些昏昏欲睡,忽然之间他睁开了眼睛,意识到了不对劲!车夫是戟县本地的,挺能唠嗑,贾琰一开始跟他聊的都有些烦,可是现在,车夫至少有半个时辰没有说话了,他为了图清静也没开口,但是时间有些略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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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手里握了一把短刀,小心翼翼的撩开帘布看了一眼。
葛小秀看了眼他手中的刀,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
贾琰见到是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将刀扔在一边,也挪了出来,坐在她身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天色又有些暗下来,空气中有些潮湿的湿意,风吹过来能感觉到衣服贴到身上的粘腻,让人不那么舒服。
出来有大半个月了吧,风餐露宿,一刻不缓,贾琰低头,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拿了一个香囊出来,这个香囊是那天他在自己的包袱里偶尔发现的,点翠丝绣的质面上绣着鹤鹿同春,这么小的香囊,仙鹤还被绣的活灵活现,可见下手之人费了多少心思,在香囊的里面,用双面还绣了一个“安”字,不仔细注意的话真的发现不了。
不过现在,香囊上端的丝绦和下面系着的百吉流苏都让自己不小心弄断了,绣面上也被染上了大片血迹,皱皱巴巴的,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式了。
贾琰将香囊放在手里一下一下抚摸,他转头看了一下葛小秀面无表情的脸,问道:“葛姑娘,你为什么要送我?”他的语速很慢,像是思量了许久才问出这句话。
马车速度不慢,发出铿铿咯噔的响声,人身处其中,听的时间长了,不免生出一股疲惫之感,他的声音不大,但葛小秀耳力不错,听的甚为清楚,她甚至听见了远处树叶簌簌抖动的声音,听到了飞鸟因为马车而扑棱着翅膀飞走的声音。
葛小秀的心骤然紧绷,却也只有一瞬,就迅速平静下来,像水过无痕,她坦然道:“不放心你。”
贾琰笑了笑:“不放心我?葛姑娘,你之前放我走,现在荒山寨只剩下了你一个,咱们这样的交情,你不用不放心我吧。”
葛小秀不耐烦了,一口气道:“当时已经有工匠逃了出去,所以皇上才派了监官去,虎四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才误抓了你们,本来就避免不了的事,放不放你都无所谓,没有你,我们也要被灭口的,否则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贾琰点点头,不说话了。
葛小秀总觉得他今天的话太多,她不想说这个话题,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香囊,唇角勾了勾,冲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挺有兴致啊。”
贾琰将香囊拿出来,也跟着笑:“折芳馨兮遗所思,”顿了顿,继续道,“我夫人给我绣的,里面放了五香五宝五谷,给你看。”他边说边将香囊打开,凑近了拿给她瞧的样子。
葛小秀刚想说她没兴趣,就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只是有些晚了。
贾琰将香囊一下按在她的口鼻上,她双手正在抓着缰绳,瞬间之变只好拿腿去踢他的右胯骨,可是他这次的力气极大,被她踢得骨头直响也没有放手,葛小秀腾出手拿刀冲他捂着自己口鼻的胳臂砍去,最终还是失了力气,只在他胳臂上划出一道血痕,就晕了过去。
贾琰抓住缰绳,将马车停下,然后靠在车壁上休息。
林黛玉给他的香囊一开始确实是装着无谷五香,不过他能带的东西有限,发现香囊后,他舍不得仍,只好把里面的东西换了。
他不确定除了葛小秀还有没有其他人跟着他,只好一直驾着车往前走,直走到半夜天色完全漆黑后,行到一片密林处,才在马身上挥了一鞭,然后跳车弃马,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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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石万窍声嘈嘈
整整二十天, 几经辗转, 日夜不停,甩过了一波又一波的人,贾琰终于来到了平安州的涛出山。
不老松下隐泉水的涛出山。
烟波迷雾中, 大片大片的山脉, 漫无边际, 延绵不断,剑锋千仞, 石壁嶙峋, 不见山花, 只有疯长的野藤和森森的灌木, 也听不见动物的叫声,安静的可怕。
贾琰走走停停,最终停在了一块山石前,这块山石旁边就是瀑布,贾琰身上背了十来斤的松明,他在山石下面点了火, 等烧了近半个时辰后, 就拿水去泼, 山石顿时裂开了一个大坑, 露出了石壁层层, 他蹲下身捡了几块被炸开的矿石, 灰黑色, 呈柱状, 是可以提取出银的方铅矿,他又看向石壁,石壁上露出条状的灰纹,正是银脉。
贾琰有些支撑不住,但这次不是因为身上的伤,而是因为他有点激动,这是真正的金山银山啊,他激动一下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把这些银全都炼取出来······他靠在背后的石壁上,难得的发呆,想了会儿不切实际的梦。
听着耳边的瀑布声,贾琰捡了刚刚烧了一半的树枝,上到最高的一块山石上,用烧黑了树枝在石上写道:
“水石万窍声嘈嘈,山木嵯峨烟渺渺。
凤凰台上乾坤定,凌云直上方道高。”
写完后他扔了树枝伸展手臂,却不小心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他疼的龇牙,回过了神儿后,顿时觉得自己腿疼,手臂也疼,看了眼天色,也顾不上再感慨了,收拾了东西就马上下山。
山麓下还站了几个汉子,是贾琰请来的猎户,他挨个儿试探过,都是附近的百姓,很可靠,这种人烟稀少的大山,光走到这里就用了四五天,他不敢一个人进来,就花银子雇了他们,送到这后,他自己又往上爬了点。
贾琰马上就离开了这个村落,拐了几道路,最终又回到了戟县。
他在街上四处晃,平安州人口流动性很大,又有许多外商到此,带来了许多新奇的海外货物,他抬头,见到一家楼前匾额上写的“金露阁”,就走了进去。
“这位大爷好眼力,这是从番邦那边传过来的玳瑁溜丝多宝簪,最得姑娘们的喜欢,”接待客人的小伙计一见贾琰拿起了一个玳瑁簪,马上开始将这簪子夸的天花乱坠。
“书上说‘何以结相思?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大爷一看就是读书人,喜欢的姑娘肯定也是才貌双全,拿了这簪子,往那一送,您都不用说话,那姑娘就明白您的意思了,不唐突还表了意思,最适合不过。”
没想到现在卖首饰的小伙计都这么有文化,不过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贾琰拿着簪子思考,他跟黛玉现在虽然成亲了,可是她太害羞了,送个簪子她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吧,他走那天的态度是不太好,不知道她看出来没有,可是,她好像不喜欢他送她首饰。
小伙计一见贾琰开始犹豫,又热情道:“大爷不满意这一个,要不看看别的,我们这所有的首饰都蕴藏着一首诗,肯定有您喜欢的。”
贾琰将手里的这只簪子放下,想着黛玉平常喜欢戴的首饰样式,准备选一个类似的,谁知他一转身,就碰到了两个熟人。
柳沅芝见到是他,也愣了一下,随后他狭长的双目一眯,过来搂住了他的肩膀,就笑起来“小兄弟,咱们真是有缘,又见面了,”说罢搭在他肩膀的上的那只手在他的伤处狠狠一按,贾琰躲闪不及,疼得闷哼了一声,柳沅芝轻笑一声,扶住了他的腰。
贾琰回身就给了柳沅芝一脚,不待他发怒,就憋着气冲另一个熟人喊道:“二哥哥!”
跟着柳沅芝进来的还有一位公子,面容俊俏,眼角眉梢一颦一笑俱显风流,不是贾琏又是哪个?
贾琏旁边还跟着一个身穿红衣肩披薄纱的女子,听到贾琰的喊声,他赶忙放了那女子的手走上前来,惊讶道,“琰儿?你如何到的这里?”说罢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皱了眉头,“这里不方便说话,咱们另找个地方一叙。”
贾琏回身,跟那女子调笑了几句,那女子朝贾琏脖子上摸了一把,就一扭腰走了,他们三人便到客栈找了个房间。
柳沅芝刚刚在路上已经弄清了这两人的关系,不由的有些后悔,他在平安州做强梁,靠的就是贾家,没想到他却把贾府的公子给打了,还差点打死,这仇可结大了,不过他生性机敏,心里虽如此想,面上却也不露出怯意来,见贾琰沉着一张脸,不等贾琏开口介绍,就自倒了一杯酒,冲贾琰笑道:“我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哥儿竟是贾府的少爷,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之前多有得罪的,我在这里以酒赔罪,三爷不如意的,回打我一顿也使得。”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贾琰并不搭理柳沅芝,扯了贾琏就到了另一个房间,关了门就直接问他:“二哥哥,你跟我说实话,父亲让你来平安州做什么?”
贾琏弹了弹袍角,找了张椅子坐下,瞅了他一眼,不急不缓道,“你急什么?这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的,”说罢抬了抬下巴,“先坐下。”
待贾琰坐下后,贾琏又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才道,“咱们府上的赖嬷嬷你知道吧,她的孙子,就是赖大管家的儿子,叫赖尚荣的,开始咱们府上给他捐了个官,现在在平安州当了个州官儿,父亲有一批古董要卖,平安州这地方好出手,我找他问问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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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正仰着脖子要喝,贾琰伸手将他的茶杯就夺了过来,“哪有什么古董,赖尚荣在平安州,父亲分明打的就是包揽诉讼的主意。”
贾琏被他夺了茶杯,水洒了一手,也不恼,边从怀里拿了帕子出来擦手,边笑道:“你非要把话说这么明白做什么,我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咱们一家子,我才实话告诉你,就说这柳沅芝,”贾琏往隔壁屋子指了指,“这次原不是为他来的,不过正巧捞他出来,咱们就有这个数,”贾琏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下,“他还有个堂兄,叫柳湘莲的,上次也是在这犯了事,也是托了我们。”
他利用柳沅芝来摆脱跟踪他的那伙人,那伙人不好惹,估计是他们把柳沅芝弄进了大牢,结果人转眼就被贾琏救了出来,贾府的窟窿,真是补也补不完了。
“咱们府上有这么缺钱吗?”贾琰气道,“父亲真是不要命的往自己揽罪名,什么都要插一手,京官不允许跟外官打交道的,这是包揽诉讼,私通外官,而且平安州这么乱,赖尚荣的手这么长这么个行为,除了我们家,他身后保不齐还有谁,这么黑灯就下脚,保不齐就要被他再连累着加一条罪名。”
贾琏从袖子里掏出把扇子给他打扇,笑道,“琰儿,你这脾气真是大了,凭他是谁,也连累不到咱们,再者,到时候就说我们跟赖家是姻亲,只我来了,也说不上什么私通外官,倒是你,你跑来这做什么,你这可是京官无故出京。”
“我出京的事会有人替我瞒着的,”贾琰揉了揉额角,心里冷静了下来,反正贾府怎么着也就是这么回事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把贾琏手里的扇子拿下来,按住他的手,认真道,“哥哥,我跟你说正经的,父亲那先不管,你看看甄家的下场,自己就该思量思量,那点钱没什么打紧,真丢了命可就晚了。”
贾琏听他提到甄家,也顿了一下,他虽于仕途上无所出,但为人体察入微,亦有些才干通理之处,贾府这些年与世交的往来凭吊,一概应酬,也全是靠他维持着在外的体面生计,府上近来的颓势他亦有所察觉,所以才想着多捞一笔,他只想着顶多是慢慢的衰落下去罢了,多少世袭爵位的家族大多都是这样的,难不成还能······
贾琰见他心里有了计较,又道:“这件事日后若是出来,你先咬死了不要认,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缓一缓,实在躲不过了,你身上不过是个捐的同知,既是父亲让你来的,你就照实说吧。”
贾琏见他说的严重,心里打了几个弯,也点了点头,贾琰知道他有了计较,也不再提,两人遂说了些家常,过了一会儿,贾琰就道自己有事,先行和贾琏分开了。
贾琰又回到“金露阁”,挑了一只镶玉蝶恋花玉步摇,小伙计立马又笑着凑上来,介绍这步摇蕴含的诗:“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大爷,这玉步摇是卖的最快的,咱们这可就剩下这一支了。”贾琰“嗯”了一声,随后就点了点头,道,“就这个吧。”
小伙计欢快的说了句“您等着,”就去拿了个掐丝楠木的盒子给他装了起来。
贾琰出来后,又在大街上逛了一会儿,就往僻静的小巷子走去。
没走一会儿,一支箭就擦着他的脖子而过。
他回身,见葛小秀还是一身黑衣,她已经把箭收了起来,以一种很散漫的姿势站着,见他看过来,只冷冷的道:“走吧。”
她那晚之所以让他逃了,不过是对他失了戒心,在正常情况下,他根本打不过她,她不用箭,他也跑不了,因为她懒得说什么废话。
贾琰点了下头,默默的跟上她。
他本来就是在等她。
他这次选择亲自出来找银矿,一是他对矿物懂的更多,他亲自来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自己其他的利用价值来换取一线生机,二是,他在明,盯着他的人在暗,只有他动了,他们才会露面,事情有负的一面,肯定就会有正的一面,如果朝廷没有一个肱骨良臣,那早就该灭国了,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选择一方,尽量在这种势力平衡中,寻找机会保全自己。
葛小秀身后是谁他不知道,但葛小秀一定是沈家和周旷对立面的,但是没见面之前,他谁也不相信,银矿的具体位置,是他暂时的保命符,所以当时他甩了葛小秀,而现在,是应该去见一见了。
平安州完
贾琰被葛小秀带进了一处没有匾额的府邸。
庭庑石阶, 屋宇列列, 飞檐绣槛,廊腰婉转,四周佳木葱茏, 只听鸟语蝉蝉, 不闻一丝人声响动。仆从丫鬟路过, 皆低头缓行,每进一院落都有铁袖佩剑的护卫肃立两旁。
葛小秀冲护卫点了点头, 那护卫上前拱手行礼, 然后将贾琰从上到下搜了一遍, 甚至连他的口中都没有放过。
袖子里的短刀, 手腕上的环刃,胳臂上绑着的袖箭,香囊里的毒药,腰间缠着的银线,靴子里藏着的刺尖······
护卫捡起了地上类似于笔的一个东西,拿在手中细看, 贾琰对他道, “判官笔, 套在手指上, 做穿喉之用。”
护卫认真的看了他一眼, 又将他浑身上下搜了一遍, 确定无误后, 对葛小秀点头。
贾琰又往里走了几个院子, 这才在一间屋子前停下,这间屋子外就守了四个护卫。
贾琰推门进去,屋子里一个男人背身站着,还有两个侍女低头侯在一旁。
头戴簪缨银翅王帽,充耳绣莹,会弁如星,穿一袭紫色五爪云龙过肩妆花缎常服,鬃鬣飞舞,祥云环绕,腰束革带,脚穿皂皮靴,听到动静,男人回头,年龄在二十七八左右,其貌清举俊朗,萧萧肃肃,举手投足间自带有身居高位的威仪。
贾琰行跪拜之礼。
五爪云龙为亲王服,本朝唯二的亲王,一个是忠顺王,他原来有幸见过一次忠顺王,并不是眼前人的模样,那么就只能是岐英王,圣上的亲弟弟,图畍,与圣上一同长大,感情甚笃,只因身体不好,不多插手朝政,但因得圣上信任,故而也经常作为钦差大臣为圣上处理一些紧急之事,比如前几年两淮盐政产生了动荡,边将“火耗”贪腐,还有去年甄家抄家,都是这位王爷去处理的。
图畍坐到了椅子上,“不必多礼,你也坐下吧,本王有话问你。”
开门见山,连一句废话都没有。
图畍性情直接坦荡,稍微还有些嫉恶如仇的性子,贾琰听虞老先生说过,这位王爷曾经把多位大臣都骂哭过,有大臣说他刚直太过,无所顾忌,不懂收敛,可圣上却不在意,只说他是一片赤子之心,甚为可嘉。
图畍问道:“程家的程二姑娘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贾琰想着这位王爷的性子,便一板一地道:“王爷恕罪,此事甚为机密,微臣还是先要上报给皇上。”
“你怎么上报?”图畍道,“你这样的官阶,要先上交给府尹,再报给内司,恐怕你连第一层核实都过不了,你就跟着你的奏章一起消失了。”
这也是贾琰一直面对的困境,无人可报,官场人脉,一靠家族,而贾家早已远离朝堂中心,二靠老师,和同榜的进士学子,他考到了举人就直接入仕了,也没有这方面的人脉,但他并不后悔这个决定,因为从目前形势来看,贾家恐怕撑不到今年的会试了,三靠官场资历积累,他回京城时间还太短,虽然认识了一些人,但没有认识能让他信任的身居高位的人。
如果没有程家这件事,凭他在梧州的政绩,他要在贾府抄家中保全自己,并不算难,毕竟他没有实质上的罪名,可是现在卷进了程家这场风波中,又变得前路未定。
但是世界上有谁的前路是永远安全的呢?风险和坦途,是相互依存的并蒂莲花,要开一起开,要落一起落。
贾琰过了半晌才说话,却是一句反问,“难道我报给王爷,王爷就能保我性命无虞?”
这句话颇有些大不敬的意思,可是图畍却是哈哈笑了起来,他本来是肃容,这一笑,倒显出几分年轻人的爽朗轩昂,“贾大人小小年纪,胆气不输,怪不得敢一个人跑到这平安州来。”说罢话锋一转道,“如果你能给程家翻案,本王便保你性命无虞。”
贾琰没有接下这句,只问道:“王爷是说程家是冤案?”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图畍眼皮微抬,嗤笑道,“程家富商出身,为了区区二十万两的官银铤而走险,还把官银藏在自家后山,程澹是疯了吗?”
图畍站起来,负手而立,面色带了一丝怅然,“当年他出事时,我在江南,等我回来,早都尘埃落定,后来我让人查了户部的账本,的确是少了二十万两官银,可是这笔账却是刘远度过了眼的,刘远度与程澹并不相和,程澹怎么会把刘远度经手过的官银藏起来,这样的案子,我不用去看什么人证物证,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爷的意思,是刘远度陷害了程澹?”
“刘远度,他一个小小的户部监史,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图畍冷笑,“皇兄喜画飞鸟禽兽,刘远度别的不精通,在画鸟禽上却是一绝,他本人又惯有细微之心,简直处处合了皇兄的意,这才在一干进士中显露了出来,可是他一个寒微出身之人,怎么会将皇兄的喜好摸得这么清楚,还不是周侯爷在后面保着他,可惜当时皇兄对他们信任有加,并不相信我的话。”
“在我去江南之前,程澹曾跟我说过,他发现户部的账目上有些不对,户部过给兵部铸造兵器的银子,数目太多,刘远度解释说是因为火耗之故,可是程澹在户部管着铸造银币之事,他清楚火耗根本用不了那么多,而且每年的铸银数目比户部账上登记的数目要多很多,那这些银子都去哪了?他只说要将这件事查清楚,可是等我回来,程家却被抄了家,程澹在抄家的时候畏罪自尽,只怕是被人灭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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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一直在想着刘远度的为人,他们在梧州共过事,这位大人性情温和有礼,处处周到入微,当时地动和瘟疫都退去后,贾琰一个未成婚的男子,跟黛玉共处一院的确不妥,可是让黛玉一个人住在府衙后院,也不妥,刘远度却主动说让他夫人去陪着黛玉,作为一个上级,心思细腻,对下级私事都能体察入微,而且在公事上,也并不含糊,任人唯贤,行动果决,亦不乏爱民之心,在梧州大灾那几个月,刘远度几乎每晚都是最后一个回家,贾琰其实对他是非常有好感的。
这样一个人,会跟着周旷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吗?
看出贾琰眼里的犹豫,图畍道,“你不用怀疑,这三年我找了许多人,户部的刘伩、曹云擎,也能证明程澹跟那二十万两官银无关,至于那位程家大姑娘,早都承认了,当时她是被人胁迫,才做了假证。”
贾琰道:“程珺儿是王爷后来安排在那里的?”
“这位程家大姑娘,真是让本王刮目相看,”图畍冷哼了一声,“当初为保自己的家人陷害娘家,这且不说,这样的女子本王见的多了,见了本王之后,痛哭流涕,对自己陷害娘家的事倒是没反驳,想来也知道自己反驳不了,本王让她去敲登闻鼓喊冤,说一切自有本王给她做主,结果她却说她能找到周旷谋反的罪证,让本王给她两年时间。也怪本王起了轻视之心,竟然信了她这鬼话,”图畍可能真的是被程珺儿骗了一道,提起程珺儿身上威压渐重,略有不耐之意,他挥了一下手,“不说她了,她还有些用,等事情完了,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歧英王虽是如此说,但贾琰并不觉得他是起了轻视之心,当时皇上对周旷和刘远度信任有加,加上程家的家产是进了国库,即使程珺儿去喊冤,那时候时机也不对,多半会被人压下来,皇上刚抄了程家,图畍若执意要翻程家的案子,那就是跟皇上对着干了。人人都说歧英王直言不讳,可是在皇上身边,哪有真正的直言不讳之人?
图畍又坐下来,身后静立的侍女上前给他倒茶,图畍接着道,“程珺儿两头哄骗,竟然将程家发现银矿的事情瞒了下来,她不敲登闻鼓,却用会找周旷谋反的证据来说服本王留下了她,同时又用程家银矿的秘密说服周旷那边不要将她灭口,也暂时留下了她。”
贾琰还是有疑惑:“王爷,您有没有派人去查过程家二姑娘?”
图畍摇了摇头,“事情太多,程家二姑娘当时已经出嫁,确定跟程家的案件并无多大关系,周旷将她的事处理的很干净,本王一时忽略了她。”
贾琰将所有事情想了一遍,就是说程澹发现了刘远度和周旷的勾结之事,才被人陷害,程珺儿只知道程家发现了银矿,为了防止被灭口,证明自己还有利用价值,将银矿的事告诉了周旷那边的人,但她不知道具体位置,只有程琼儿知道,因此程琼儿才招来了牢狱之灾,程琼儿求助无门,苦挨了三年,在死前,将银矿的具体位置藏在诗句里,告诉了他。
“王爷,程澹为什么不将发现银矿的事情上报呢?”贾琰心里还有一点疑惑,就是以程澹的性格来看,他如此机敏之人,在发现刘远度和周旷之事后,他不会意识不到危险,怎么会这么大意的就让周旷他们知道了?还有他发现了银矿,为什么不上报。
唯一的解释就是,程澹有所求,他想利用这些秘密,来求得自己所求之事。
贾琰想到了程琼儿用血字写下的程澹的那句话:“如今殒身污名财皆去,犹自不悔,不跪地!”
他求什么?他又不悔什么?
提到这个问题,图畍也皱了皱眉,随后他猜测道:“可能是没有来得及吧的,但程家藏匿官银的事,着实冤枉。”
冤枉又如何?皇上即使当时被蒙蔽,但是经过这三年,对周旷也早起了疑心,却还是没有程家翻案的意思。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程家的案子,本王不需要你翻,”图畍仰头靠在了椅背上,他嘴角轻笑了笑,“本王都翻不了的案子,自然也不会为难你。”
“滁州的事情,沈家和周旷动作太快,本王只留下了葛春峰之女,再有程家的事,但这些还不够,滁州的事,周旷想想办法还能推到沈家身上,程家的事,还有刘远度在前面顶着,这些证据只能牵扯到他,但要判他谋逆之罪,他声名在外,仅凭这些,会让朝堂众臣不服。”
贾琰慢慢的道:“王爷想让我做程珺儿答应做,却没有做到的事。”
图畍笑了笑:“本王在给你生路。”
“走吧,你不宜在这里多呆,一路多小心,周侯爷还在京城等着你呢。”
团聚
贾琰回京的路上一直很小心,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 这一路上风平浪静,居然什么事情也没有。
和风日暖,柳色深深, 莺语燕啼, 嘉树成蹊, 他走的时候天气还有些寒意,一月别后, 最是一年春好处。
京城里一如往昔的繁华阜盛, 车马往来, 罗翠绮衣, 使人目不暇接,想起平安州的动荡险恶,贾琰生出些恍惚之意,面对这样的景象,心里也不由的轻松下来,他将马拴在旁边的树上, 随意找了路边一家馄饨摊, 叫老板来一碗馄饨。
煮馄饨的是一对夫妻, 小娘子手脚利索, 旁边的汉子倒是笨手笨脚的, 他将一盘包好的馄饨倒进锅里, 使得力气大了, 锅里的水溅出来老高, 小娘子眼疾手快,一下就推开了他,热水烫在她手背上,顿时红肿一片。
小娘子疼的龇牙,转头笑瞪了汉子一眼,“我这可是替你受过了,今日的钱都得我收着。”
“哎哎,这位爷,馄饨好了,别走呀······”小娘子以为客人等不及才走了,连忙出声,谁料转头却见桌子上放着一小角银子。
贾琰翻身上马,以最快的速度往荣国府里奔去。
这一路,他们没有找上他,连进了京城都安然无恙,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虽然这时候他们应该还不会撕破脸,但万一······他不敢再想下去。
荣国府的小厮见贾琰回来了,忙给他开了侧门,贾琰直接骑马奔了进去。
窗户大开着,春风跑进来,松花桃红纱绡帐被吹得飘飘荡荡,桌子上汝瓷玉色釉花的瓶子里插着几枝滴着露珠的美人焦,屋子里空落落的一个人都没有,只床上放着翻开的一本书。
“非关乍喜,情以久长。”这行字的下面被指甲划出了浅浅的折痕。
贾琰定了定神儿,他去院子里招手让一个扫撒的小丫鬟过来,“你们奶奶呢?”
小丫鬟脆生生的道:“今日北静太妃来了,老太太带着奶奶还有姑娘们,跟着到清虚观拈香去了。”
“几时去的?”
“走了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贾琰骑了马出府,便往清虚观而去。
她们都是女眷,走的肯定是官道,她们坐的又是马车,行的慢,他一定能赶上。
明明是暖风阵阵,贾琰却觉得浑身寒意,他握着缰绳的手冰凉,只顾打马狂奔,等荣国府的十几辆马车出现在眼前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宝玉这次竟然也没有坐车,而是骑马行在一旁,听到身后有人行过来,他转头一看,不由惊讶道:“琰儿?”
见他脸色苍白,汗湿两鬓,宝玉皱眉,“你是腿伤还没好么?既来了也该坐车里,何苦逞强。”说罢给他指了指,“林妹妹在那辆马车,你快进去吧,出这么多汗,风又一吹,赶明儿别着了凉才好。”
只是他的话音才落,前面突然响起一阵喧闹,贾琰眼角一瞥,就见宝玉刚刚指的那辆马车的马“嗷”的叫了一声,双眼瞪大,脖子使劲后仰,马的两个前蹄噌的抬起了一丈高,将前面的车夫一下甩了下来,然后那匹马竟像发了狂似的向前奔去。
“惊马啦!”
贾琰双腿夹紧马肚,拿出短刀,然后一下子刺在自己骑的这匹马的马屁股上,马顿时如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风驰电掣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跳的极快,却也更加清醒,他紧紧抓着缰绳,半趴在马背上,不让自己被甩下去。
不过是短短几刻,他就赶上了那辆马车,电光石火间,他纵身一跃,就跳到了那辆马车上,只不过肩膀正好又撞在了车门的沿角上,巨大的冲力让他觉得一阵眩晕,他咬牙让自己清醒一些,握住了马的缰绳,努力不让其滑脱,过了好一会儿,马终于渐渐安稳下来。
这么一会儿时间,他完全没有听到车里的动静,只怕里面的人是晕过去了,于是一旦马得到了控制,他立刻就让其停了下来。
贾琰伸手掀开车帘,没想到黛玉竟然没在车里!只有磐月躺在那,额角被磕出了一片青痕。
他掐住她的人中,完全不敢让自己想黛玉去了哪里。
磐月悠悠转醒,她是被痛醒的,贾琰掐她人中的力气太大,简直比头磕的那一下还疼。
“三爷,您回······”话没说完,磐月见他脸色苍白,手竟然还有些抖,立马就回过了神儿,她赶忙道,“三爷放心,奶奶回咱们西街府上了,临出门的时候奶奶觉得不舒服,但那时候老太太,太妃都上了车,奶奶就让我先跟着,等到了清虚观里,再跟老太太,太太告声罪,说她不能来。”
山重水复路又折!
贾琰让磐月回去告诉老太太她们没事,自己则骑着马不歇气儿的又疾驰往回赶。
他还是没有见到她!
这般大起大落,忽翕忽张,他已经不能再冷静思考,他想,她的身体早已好多了,为什么会突然不舒服?还是出了什么事?她到底有没有在西街府里?没有见到她,他就放不下心。
西街府上的门紧闭,贾琰大力敲了两下,半晌才开了一条门缝,有门房从里面探头出来,见到是他,门房立马开门将他迎了进去。
贾琰没有问他,直接自己进去找人。
春风草木香,柳絮玉摇摇。天气已经完全变暖,少女也换上了最新样子的春衣,水芙色的织扇收腰托底长裙,半枝莲淡淡洒洒的开满了两袖,站在烂漫花枝下的石桌旁,正拿着笔去蘸墨,莹白如玉的面容被花枝中漏下的春光氤氲出一片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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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声响,林黛玉抬头,还没有看清来人,她就被大力扯进了一个怀抱。
她微愣,却瞬间知道了这人是谁,他的气息清冽坚定,她已经熟悉至此。
林黛玉觉得他的力气好大,她的腰都被他勒的有些疼,她看见紫鹃和小丫鬟们红着脸后退跑开的样子,她耳边轰鸣,心口发烫,但是她却不想挣开。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她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执着着,哭泣着,悲戚着。最美好的时候,她都在想,既互为知己,那即便死了也无可谓有无,散的那天不拘在哪里舀瓢水就完了。
可是,她又遇到了他,她才知道,她不是喜欢散的人。
她贪恋他给她的这种感觉,这种无所顾忌的炽热,让所有涌动在心底的思念不用再蘸笔墨,就已经清晰的跃然纸上。他们紧紧相依,面颊上挨着的温热的肌肤,清冽火热的气息,还有腰间有些发疼的力度,都让她真实的感觉到,
他回来了!在他密密实实的拥抱里,她倏然想落泪。
她迎来了那么多次离散,终于有了一次团聚。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永远不分开就好了。
见到了她,贾琰终于放心,心神放缓了,就觉得眼前开始发晕,刚刚在马车上又撞到了肩膀,他的伤本来一直断断续续的就没好,这么一撞,估计又裂开了,感觉怀里的她有些撑不住,他卸了一些力道,却还是靠在她身上,跟她道:“扶我进去吧。”
林黛玉回过神儿,似乎隐隐约约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听他这么一说,忙扶着他进去。
“你伤在哪里了?”将他扶坐到床上,林黛玉才发现他脸色苍白,面颊上竟然全是冷汗,可是打眼看着,又看不出他哪里受伤了。
贾琰靠在床壁上,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又跟她道,“把门关上吧,有些冷。”
林黛玉又疑心他得了风寒,便不肯答应他的话,“让紫鹃叫丫鬟们来帮你换了衣服,你再捂着被子睡一会儿,发了汗就好了。”
贾琰不想理她,休息了一会儿,自己强撑着起身把门关上了。
林黛玉看见他的动作,才想起他向来不喜欢被丫鬟服侍,往常的衣服都是他自己换,沐浴什么的也是自己来,她原以为,磐月跟袭人是一样的,可是成亲后,才知道磐月已经说了外面的人家,只等男方过了孝期再过门。
她在这发着呆,略一愣神儿,就见他扯了被子准备睡觉了。
林黛玉慢吞吞的走过去,贾琰也没看她,只往里挪了挪让出了一块地方,她就坐在了床边,坐的近了,她又闻到了隐约的血腥味。
“你是不是哪里流血了?”林黛玉推了推他,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顿了顿又道,“你的气性倒比我这个常被人说小性儿的还大,起来我瞧瞧。”
贾琰就又坐起来靠在床头,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林黛玉伸了伸手,只是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怀疑的看向他,“哪里伤了你都不知道吗?”
“伤的地方太多,记不清了。”
林黛玉秀眉蹙了蹙,外面的日光从飘檐里漏进来,照的人有些无所适从,她有些羞赧,想了想,又起身将刚换的松红春纱撒花帐子放了下来。
第 东风雁回安岁岁
炉缭小轩窗, 春满床屛里。
松红春纱的撒花帐子放了下来, 顿时有些昏暗,林黛玉垂足坐在床上,低头想了想, 又绕过他, 伸手打开雕花小格子, 从里面翻出了装着兰膏的白瓷盒子,杳了一点, 便半直起腰身, 将悬挂在床架上的木香灯点亮了。
她今天穿的是水芙色的束腰织扇托底长裙, 纤腰上缀了一把玲珑无骨扇, 随着她的动作,小扇子开开合合,撩的人心里发痒。
就这么在他眼前晃······
贾琰闭上眼。
过了半晌,他才觉得有一只小手窣窣的在他腰间解东西,只是等了好一会,他觉得自己的腰带还是好好的挂在身上。
他腰间用如意络子系着琅玕, 林黛玉本来想把琅玕先解了, 没想到太过紧张, 反而越解越乱, 将如意络子的几根线全缠到了一起竟打成了死结。
贾琰只好睁开眼, 见她脸色通红, 咬着唇用指甲一点点的在解, 不由失笑, “你再这样,我要睡着了。”
林黛玉本来就怀疑他在骗她,只是看他的样子确实又像病了,所以才想看个究竟,如今见他又这么笑,立马半是羞半是恼的甩开手,“我不会,你既然还有力气,你就自己来。”说罢就要起身下床。
贾琰动作很快,她才一动,他就一手绕过她的腰将她揽回到怀里,并且就势将她压在了身下,他亲了一下她近在咫尺的的脸颊,笑道,“我确实还有点力气,”林黛玉登时知道又被他哄了,气的踢了他两下,不过那力道小的,可以忽略不计。
“你不会,我来教你,”贾琰握着她的手按在他腰间的如意络子上,一使劲就将络子整个拽断了,他抬手连着琅玕一块扔了,又握着她的手扣住腰带上的白玉带钩,两相一搭就将溪山秋色的腰带解了下来,衣襟顿时变得松松垮垮。
林黛玉真是被他吓住了,她使了最大的力气往回抽自己的手,骂道:“你要死了!”
“你就只会骂这么一句吗?”贾琰见她挣扎的太厉害,轻笑一下倒是停住了,但还是握着她的手不放,他稍微和她隔开了一点距离,盯着她慌乱的眼睛缓声念道:“非关乍喜,情以久长。”
这是她看的那本书上的······林黛玉安静下来,过了一瞬,朱唇微启,“非关乍泣,思以褰裳。”
香灯半掩流苏帐,烛影衾枕薄几重。
他微抬起她的下巴,复又亲上她,细密火热的亲吻,唇齿相依,口/舌相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一个月的离别之思稍稍缓解一些。
她的乌云鬓压压的散了一枕红绫,气息微喘,含情目里秋水横波连成一片,樱唇娇艳欲滴,润如朝露,红如朱砂。
贾琰一手放在她腰间摸索,终于摸到了那把玲珑无骨的小扇子,他轻轻抚了抚,然后将扇柄中藏着的玉腰扣解开,把手伸了进去。纤腰曼肤,细腻如凝脂,温软如璧玉。
两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的,他微起身,将自己的外衣扯了下来,只是还没等他再继续的时候,就见她手抚上了他的肩膀,他微愣,有些诧异她的主动,只是低头一看,立马清醒了过来。
刚刚在马车上那一撞,伤口果然裂开了,外面看不出来,里衣却被染上了血迹。
贾琰扯了被子将自己全身都盖住。
林黛玉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她起身坐到他身边,把他的被子拉开,然后看了他一眼,贾琰知道她的意思,想了想,就将上衣脱了。
肩膀上的是六寸长的刀伤,当时大夫缝合的还算不错,只是除了客栈那几天,后来他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就导致表面的那一层皮肉怎么也长不好,刚刚被马车撞了一下,那块又起了碗大的青紫,伴着血迹,看着甚为触目惊心。
林黛玉捂住了嘴,眼里一下起了一层水雾,贾琰捂住她的眼睛,“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不算大伤,早都缝合了,再长长就好了。”
林黛玉拍开他的手,又深吸了口气,重新仔细打量,这才发现他胳臂上也有一道浅浅的痕迹,她伸手又去扯他盖到了腰间的被子。贾琰急忙抓住她的手,有些不自在,“我下面没伤,不用看。”
林黛玉见他左右闪避,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她扯了扯,见他还是不让她看,就冷笑道,“不是说不知道伤在哪里吗?现如今你就知道了?”说罢就起身下床,头也不回,“果然只我一个是白操心。”声音带了些哽咽。
就在贾琰考虑索性不要面子出去追她的时候,就听见脚步声回转,她又走了回来,手里托着一个盒子,里面有药酒,棉布,还有九叶香,金创药,活血散等治外伤的药物,这是他为了以防万一给自己准备的。
林黛玉问他,“先用哪个?”贾琰给她指了指药酒。
她的手指时不时的会碰到他的后背,她的动作也很轻柔,像轻羽一般,他觉得这不是在上药,这是在上刑。
等将伤口处理好之后,趁着她去放东西的空儿,他迅速的从床头屉里拿了另一套里衣换上。
林黛玉回来后也没说话,就背对着他望着撒花帐子发呆。
贾琰伸手将她转过来,见她无声地哭泣着,睫毛似卷起的珠帘,坠下泪珠点点。她没有生他的气,她只是不敢想象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她有那么一瞬间想劝劝他,只是想起他在梧州的样子,又放下了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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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不知道,他在梧州那时候给她的震动有多大,他的眼睛一直闪着光,他那么生机勃发,像《九锋雪霁图》里的登山人,他无惧无畏,他从不回头,他的眼睛里永远有着朝气和希望,他笑着告诉她“没有真正的穷途末路”。
她希望他能永远这样,她不劝他。
固所愿者,唯相伴也;固所求者,唯相守也。
贾琰让她轻轻靠在自己没受伤的肩膀那边,拿了手帕将她睫毛上的泪珠卷去,问她,“今早上不是说去清虚观拈香吗?后来怎么没去呢?”
“你不是让我少出门吗?”林黛玉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姿势说话,她还是半坐了起来离开了一点距离,“我又不爱热闹,不去就不去了,省的你回来念叨我。”
听到最后一句话,贾琰有些想笑,“只是这样?”
林黛玉嗯了一声。
贾琰的笑意加深,她不去,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宝玉也去了,否则听到他这么问,按她的性子就该反问,而不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嗯一声。
贾琰又将她扯回怀里,亲了亲她的鬓角,“你原本该坐的那辆马车马惊了,幸好你今日没去。”
“那磐月呢?”林黛玉吓了一跳,急急问道,见他摇了摇头,才松下一口气,转而不知想到了什么 ,又皱起了眉头,“好端端的怎么会受惊呢?”她顿了顿,“你后来可检查了?”
“马的全身上下都没有伤痕,但是我在它的耳朵里发现了一撮八辛草,这种八辛草马儿闻了便会发狂,但一旦马适应了这种味道,又会很快稳定下来。”
所以他们应该只是想给他一个警告,用他的妻子威胁他。
林黛玉沉默了一会儿,便道:“你既回来了,咱们就在家住下吧,只咱们两个人,不知底细的下人,都打发了也使得。”能在半路上让马发狂,显然这个将八辛草塞进马耳朵的是贾府的下人。
贾琰嗯了一声,他抱了她一下,在她耳边沉沉道:“没有下次了,我会护住你的。”
林黛玉被他的头发蹭的有些痒,她微侧了头,“谁用你护了,你自己倒弄的一身伤。”
“说点开心的,”贾琰放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起身下床,“我有东西要送你。”在他带回来的包袱里翻翻找找。
过了一会儿,林黛玉见他拿了一个长形的掐丝楠木盒子过来,突然感觉又不太好,她问,“是首饰吗?”
是一只镶玉蝶恋玉步摇,蝶舞翩跹,芙蓉花蕊一点翡翠,是按着她平时的喜好买的,林黛玉拿在手里摇了一摇,心里微暖,“多谢你。”
贾琰道:“这步摇里含着一首诗。”
“含了诗吗?”林黛玉歪头拿在手里又看了一看,“太多了,你指的哪一首?”
她的声音有些娇娇转转的,在这样的场景下,听的人心里发酥,不过才回来一会儿,却让他觉得平安州的一切已经远去了。
“芳草蝶影恋花飞,东风雁回安岁岁。”贾琰笑了笑,道,“愿汝平安喜乐,乾乾一生。”
林黛玉嘴角抿了抿,眼睛里也显出点点笑意,她不好意思看他,就又拿起步摇来看,谁知却发现在步摇簪身上还錾刻了两行小字,字太小,她便凑近了细看。
“云鬓花颜······”
才念了几个字,她就反应过来了,她一把就将步摇掷在了他身上,面染红霞,眼含嗔怒,将帐子一拉就把他隔在外面,转而眼神一扫,又将他换下的衣物一股脑的都扔了出来,拉了被子蒙在自己头上,这是真气狠了。
贾琰将那金露阁骂了千万遍,他本以为那小伙计就是说个玩笑,否则谁送个步摇难道都是那个意思吗?哪想到他们竟然真刻在了诗句在步摇上,万幸黛玉发现了,这种闺房之乐的东西要是戴出去,他的罪过就大了,她三年不理他都是好的。
何处春深好
贾琰那天最终还是在外间的檀木床榻上睡了一晚。
紫鹃第二日领着丫鬟们过来收拾东西的时候, 看见他睡在外面, 还惊讶了一下,欲言又止间听到黛玉唤她,忙走了进去, 待看到满屋的凌乱, 便出声问道:“姑娘这是?”
林黛玉撩了帐子, 冷着脸:“换衣服罢了。”
“阿弥陀佛,”紫鹃双手合十笑念道, “我是见识短, 不知道这衣服是怎么换的, 竟能扔的满地都是。”
林黛玉和紫鹃十几年相守, 情分不比一般主仆,倒更似姐妹,紫鹃向来也不怕她,因此见她冷着脸,依旧一边给她递香皂一边笑问:“也别骗我,你们可是吵了嘴?”
“我哪里敢同他吵呢?我本就是嘴笨的, 如今你们又都向着他, 横竖我一句话不说才好, ”林黛玉洗了脸, 也不理她, 自己拿了手巾擦脸。
“姑娘这话听着就让人伤心了, ”紫鹃转身又拿了青盐过来, “你自己想想, 成亲后,三爷哪里不是紧着你的,吃的用的玩的,觉得好的,都送到姑娘面前,处处体贴周到,性子也温和,连下人都没见红过脸,更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这是最难得的,就这一处好就不知省了多少心,世上因为哪个妾,甚至丫头翻了脸的,难道还少了?”
“凭他是谁,我总是向着你的,你只说说,昨三爷才回来,你就让他睡在外面,你自己就不心疼?这样的性子,还不是跟自己怄气,何苦呢?”
林黛玉正要回嘴,眼角一瞥见贾琰走了进来,顿时又不说话了,只扭身坐到了镜台前。
贾琰挥手让紫鹃下去,见她依然冷着脸的样子,便笑道:“还生我的气?我让你打一顿出出气好不好?”说罢拿了梳篦给她一下一下的梳着头发。
“还没怎么样,我的丫头就替你来派我的不是,要是打了你,我再没有清静了。”林黛玉伸手夺了他手中的梳篦,瞪了他一眼。
贾琰知道她瞪来那一眼的意思,倒不是为了步摇的事,而是他上次非要给她绾发,软磨硬泡了好久才让她答应,结果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他把她的头发弄的一团乱,最后绾发的成果不提也罢,幸好她人美才不至于惨不忍睹,紫鹃在一旁忍笑到肚子痛,而那时候王熙凤又有事过来,恰好见到黛玉的模样,顿时好一通打趣,这件之后黛玉两天都没理他。
贾琰拉了一把凳子坐到她跟前,看着她给自己绾了一个简单的垂发髻,又开了妆奁给自己挑首饰。
“紫鹃是不想我们拌嘴,但你别听她的,”贾琰从妆奁里拿了对菡萏白玉的耳坠给她,“我喜欢你冲我使性子。”
林黛玉将菡萏白玉的耳坠推到一边,另挑了对青灯绣球状的耳珠出来,冷笑道:“我原来是爱发脾气使性子的人不成?我要多谢你忍着我了。”
“我明明说的是喜欢,到你嘴里就成忍让了,你要是嘴笨,天下就没有伶俐的人了。”贾琰拿了她手里的耳珠给她戴上,她的耳垂小小的,莹白圆润,青灯绣球的耳珠也是圆圆的一点,两相映衬,如净雪中一抹翠色,让人移不开眼,他忍不住用拇指摩擦了两下,温声道歉,“是我错了,是我先惹了你,你发脾气也是应该,只是打我骂我都好,别让我睡在外面了,床太硬硌得一宿没睡。”
“大清早的就这么多浑话,紫鹃都是跟你学的,”林黛玉有些不好意思的嘟囔了一句,但是察觉到他的动作,立马将那点羞涩丢开了,瞪了他一眼,拍开他乱动的手,自己把另一只耳珠戴上,照了照镜子,觉得还不错。
贾琰知道她已经不生气了,就松了一口气,再坐下的时候便坐到了离她较远的一张小扶手靠背椅上,他头仰在椅角上,用手指捏了捏眉心,暗暗反思了一下,他最近的定力是不太好,难道是因为事情太多有了压力?
林黛玉见他的样子,却以为他果真没睡好,想到他肩膀上的伤,有点后悔,便走到他跟前,两手按在他太阳穴的位置按揉,轻声问道:“没睡好头疼吗?”
指尖一点细腻,轻柔舒缓,她的袖子滑过他的脸,隐隐传来一股幽香,也许不是他定力不够的原因······贾琰睁开眼握住她的手腕,笑道:“你先坐下,我跟你说说平安州的事情。”
林黛玉喜爱诗词,但她从小被林入海当作男人教养,四书五经史书都是通读过的,因此贾琰只是简单的讲了讲,她就明白了大概意思,并且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岐英王的意思,无非就是要贾琰以银矿为诱饵,投靠周旷,取得他的信任,周旷既然盯上了银矿,那就顺着他的心意推一把,只要周旷动手,那么就是铁证了,而且既然要开私矿,肯定就要用人,到时候顺藤摸瓜,有贾琰做内应,也可以把周旷这一方的人都挖出来。
“这样火中取栗之事,哪里是好做的呢?”林黛玉叹了一句,然而她虽爱哭,但有些方面却甚是干脆,因为她的行事准则相当简单,就是依心而为,这件事既然非管不可,所以她仅仅也就是叹了一句,就没下文了,觉得屋子里有些暗,就起身将窗子打开,桃花斜柳,莺语燕喃,顿时洒下一窗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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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春深好?春深富贵家。何处春深好?春深执政家。”林黛玉念了两句,转过头笑问他,“你想要吗?”
贾琰坐在椅子上没动,他扬了扬眉:“我当然想要。”
“你既然想要,就要千万小心,可别让人起了疑心,要不然,富贵权势可就都飞了。”林黛玉手上握着手帕做了个扬起的动作,一歪头,娇笑着露出小酒窝:“这倒罢了,若是时运不济,我也只能每年拜你一拜了。”
贾琰听了这话,起身就向她走过来,林黛玉一见不好立马就往外跑,可是没几步就被他抓住了。
“我真是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啊,”贾琰仰头叹了一句,手上却很利索的直接去挠她的咯吱窝和腰间,两个人立时笑闹作一团,林黛玉被他挠的咯咯直笑,想跑手被他抓着,只好拿脚去踩他,却也没用,直笑得云鬓微散,簪钗摇动,才忍不住求饶道:“你饶我······这一回吧,我再不说了。”
“你怕你的诰命夫人飞了就罢了,你还要咒我,”贾琰见她笑得弯下了腰,便停了手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我不好了,你有什么好处不成。”
林黛玉靠着他喘息,缓了一会儿便微立直了身子,伸出双手回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轻声道:“我总是跟你一起的。”
贾琰心里顿时一暖,嗯了一声,他将她头上的簪子扶正,亲了亲她的头发,然后拉着她出去吃饭。
两人吃饭时,黛玉想了一想,还是将迎春来看他这件事告诉了他。
贾琰握着筷子的手登时一顿,他跟黛玉成亲的时候,迎春因为刚怀孕不久,就没来,如今快到日子要生了,却不顾身体来看他。
在歧英王的嘴里,程家是因为程澹发现了刘远度和周旷的勾结之事被灭口,孙绍祖既然是周旷的人,那么迎春来看他,恐怕是孙绍祖的意思。
正在思量着,却听见外面一阵喧闹,紫鹃在外面道:“三爷跟奶奶在吃饭呢,你先略等一会儿。”话音还没落,就见帘子一掀,一个穿着藕荷色褂子的丫鬟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下,满脸是泪,以头磕地,声音焦急惶恐,“三爷,三爷,姑爷要把姑娘打死了,您救救姑娘吧。”
在迎春出嫁的时候,贾琰从外面找了两个会些功夫的丫鬟让她使,这个丫鬟叫小佩,正是其中一个。
贾琰放下筷子,直接起身就走:“说说怎么回事?”他走的很快,小佩才愣了一下就见他已经掀了帘子,忙爬起来跟上,只是转眼又看他放下了帘子转了回来。
贾琰回身跟黛玉道:“我去看看。”
林黛玉也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二姐姐那里你不太方便。”
孙绍祖这个人,贾琰皱眉,林黛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有不妥之处,也不强求,没等他回答就道:“快去吧。”贾琰点了下头,扯了那丫鬟就一起出去了。
“怎么回事?”
“姑娘昨日生产,哭嚎了一晚,现在也不知生了没生,产婆不让我进,但是才刚姑爷不知怎么了,黑着张脸竟然进去了,谁知没一会儿就听见姑娘的惨叫,屋里不知什么东西倒了,响成一片,三爷,姑娘这样的时候子怎么经得起一点折腾,姑爷不知发什么疯,还叫了两个护院绑住了我和小环,我看情形不对,就借机跑了出来。”
“本来因为三爷回京,姑爷对姑娘这几个月还不错,但是今日这样行事,分明是要把姑娘打死啊!还有孩子,也不知生了没生,是死是活······”
※※※※※※※※※※※※※※※※※※※※
紫鹃确实应该叫黛玉奶奶,但我实在无法直视紫鹃这么叫黛玉,就这样吧,紫鹃对着黛玉贾琰叫姑娘,对着外面称呼为奶奶
公侯小姐怜为奴
贾琰叫来小厮石松, 让他去府尹里喊几个人, 自己则骑马往孙府而去。
孙府大门开着,门房看了他一眼,竟然还笑道:“大爷吩咐了, 说在后院等着三爷呢。”贾琰来过孙府好多次, 也不用下人带路, 直接自己往前走,穿过一道垂花门, 就到了迎春院子里, 看见孙绍祖正掀了帘子出来。
“三弟, 好久不见啊, ”孙绍祖看见是他,眉毛一挑,大步走过来搭上他的肩,“不是伤着腿了吗?我让你姐姐回去看你,还没见着你的人,今日怎么有空来了。”他身上酒味熏天, 贾琰一把推开了他, 上了台阶就要掀帘子。
孙绍祖习武之人, 肩宽手长, 他一步赶上来, 就将手横在门前挡住了他, “三弟, 这是什么屋子, 你就随便进?我听说你们大牢里死了一个姐弟通/奸的女囚,你别也有了什么心思吧。”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尾音上扬,透出浓浓的恶意,眯着眼笑了笑,因他眉角处有颗黑痣,这一笑便显出些阴鸷下流之色。
贾琰听不到屋里的一点动静,只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的心里顿时一沉,他看了看立在院里的七八个护院,又看向孙绍祖,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彼此也心知肚明了,他不耐烦与他周旋,冷声直接道:“既然撕破了脸就别废话了,我看一眼二姐姐,咱们两的账,等会儿一起算。”
孙绍祖将胳臂收回来,笑道:“三弟痛快,姐夫我也不是不讲人情的,”说罢亲自给他撩了帘子,唇角勾了勾,“我就不进去了,三弟别让我等太久。”
屋子里凌乱成一片,桌子上的瓷器花瓶碎的满地都是,地上一盆盆的血水,看着寒意渗人。
迎春没有在床上,而是瘫坐在地,身下大片的血水染红了衣裙,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靠在桌子的一条腿上,也没有昏迷,眼睛睁的大大的,望向某一个方向,屋子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婆子,缩着肩膀一动也不动。
“二姐姐?”贾琰蹲下身,几个月没见,明明是怀孕,迎春脸上却瘦得不成样子,颧骨高高突起,眼窝凹陷,头发凌乱,嘴唇被咬出了血迹,跟苍白的脸色映衬,看着极为吓人。
迎春,迎春!为什么明明春天已经来了,这个叫迎春的女孩子却始终没有迎来自己的春天?
贾琰唤了她两声,不见她答应,就想先将她抱起来,“二姐姐,你先忍一忍,等一等,等人来了我就带你回去。”只是他的手刚一动,就见迎春吃力的抬起手指,抖抖索索的指向她一直望着的那个方向。
那里放着的是一个马桶。
贾琰以为她要如厕,便开口唤那个婆子过来,可是迎春猛然间摇了两下头,眼睛睁的极大,她想爬着去抓那个马桶,却最终脱力般的又瘫坐回来,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看她的样子,便走过去将那马桶拿过来。
只是一提到手里,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把马桶的盖子打开,第一层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点白色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他觉得重量不对,就把上面那层拿了。
下面那层有大半桶高的污水,里面血污混成一片,贾琰瞥了一眼,手一哆嗦,一下子后退两步,就把那桶摔在了地上。
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迎春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可是他却没有看见孩子!
他把那婆子揪过来,失声问道:“这是什么?!”
他竟然不敢看第二眼。
那婆子依旧哆哆嗦嗦的,她趴在地上磕头:“子···孙桶。爷饶命,不不···不关我的事,那个孩子是个四指女婴啊,是大爷让我动手的,不关我的事啊!”
在女子出嫁的时候,在嫁妆里面打头阵的,不是金银首饰,不是绸缎家具,而是这小小的马桶,也叫子孙桶,即使是公侯贵女也不例外,子孙桶分为上下两层,是在给妇人接生时候用的,上层用来接婴儿,下层用来盛热水。
子孙桶包含着早生贵子,多子多孙的美好寓意,因此制作地极为精致,颜色是红色,因为红色多代表生命的诞生,沿边都有着镀金色的丝线,桶身上雕着祥云环绕的神仙福娃。可是谁能想到,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有多少女婴会被直接溺死在这寓意着美好生命的子孙桶里,何其讽刺,何其悲凉!
贾琰伸手将子孙桶里的小孩抱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又想起石呆子他娘来,当时他也是这样,将饿死的石呆子他娘从装着粮食的瓮里抱了出来。
蓬门老妪余白骨,公侯小姐怜为奴,似这般,何必惶惶论因果,到头来,诸事皆笑拙,谁都逃不过,佛家若有三世佛,倒要问三声,能否看的到,这青日昭昭,人情恶,世情薄。
贾琰将孩子放到床上,见到床上摆着好几件小孩子的衣服,还有一个绣着娃娃鱼的小棉被,被子一角还用很平常的绣工绣了一个“春”字,他用这个襁褓将孩子裹起来,然后回身把迎春也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他第一次见到迎春的时候,十二岁的小姑娘独自坐在树下穿茉莉花玩,他那时候心情不好,就拿小石子嘣她的脚,微胖的小姑娘看他一眼,什么也不说,还是安安静静的,后来他就经常去找她,他的焦躁不安就在她的安静中逐渐散去,再后来,他为科举仕途奔波,两人便有些疏远,等他从滁州回来,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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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太沉默又懦弱,没有人知道她的喜好,他与她相处这么多年,也仅仅知道她喜爱吃满芳轩的小点心,她永远以退让妥协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求得一点点安稳,他曾经气她这一点,可是即使这样,她也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贾琰将迎春额前的湿发拨开,他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对她道:“姐姐,你不用再等了,我现在就给你和外甥女报仇。”
迎春眼里流出两行清泪,她摇了摇头,嘴唇哆嗦着:“回······”仅仅说了以个回字,她就说不下去了。
贾琰将被子盖在她身上,接道:“我们一起回去。”说完他起身就走了出去,迎春勾着他手的手指无力垂下。
孙绍祖坐在院子的石椅上,拿着个酒杯在手里转呀转,沉着脸,眼里压着不耐之意,见到他出来,眼里的不耐褪去,换上了愉悦之色,他笑道:“这么长时间,真是姐弟情深啊,可是你姐姐有今日,也是拜你所赐。”
贾琰紧挨着他坐下,拿起高冠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向他敬酒:“还请姐夫为我解惑。”他的酒杯在碰到孙绍祖酒杯的时候略比他低了寸许,以表示对敬酒之人的恭顺之意。
孙绍祖见到他的动作,哈哈一笑,他拿起酒杯喝了半口,“侯门公子就是识趣,拿得起放的下,岳父比起三弟可就差远了。”说罢他手腕一翻,酒杯剩下的半口酒就泼到了贾琰脸上。
“不过是拉了大旗做虎皮,就敢和我撑脸,”他面色黑沉下来,将酒杯放在桌上,青瓷杯角瞬间破碎,“我本和你父亲是一辈的,你父亲诓了我,这才作了这门亲,外人看着我倒像上赶着势利似的,可是他们哪知道,这公侯府第竟是无一个有用的,我是白得了这名。”
贾琰拿了汗巾出来,一点点的擦脸,他面色平静道:“姐夫的意思,是我也骗了你?”
“别和我装傻,”孙绍祖凑近了他,眉间的黑痣一跳一跳,“你和周侯爷是什么关系,你心里没数,往日竟然敢拿这个拿捏我,你当大爷是软柿子耍着玩?这也罢了,明知道我在兵部侯缺,竟然想把我弄下来,有你这样的小舅子,你姐姐能活到今日也是她有福。”
贾琰将汗巾握在手里,听了这话倒是笑了笑,他转过头和孙绍祖面对面:“周侯爷告诉你的?”
迎春出嫁时他还未入仕,别无他法,查到孙绍祖在兵部,只好以滁州之事向任大司马的周旷请求看能不能动一动孙绍祖,被拒绝后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周旷能帮自己引见一下孙绍祖,的确是拉大旗作虎皮之意,而三年都过去了,在现在这个时候,孙绍祖突然又知道了这件事······
听到他的问话,孙绍祖不语,只是嗤笑了一声。
“姐夫,你太心急了,成大事者,戒骄戒躁,唯忍唯静,你都没有做到。”贾琰手抚上他的肩膀,朝他耳边凑近,沉声道:“人总要往前看,我当时跟周侯爷没什么关系,可是从今天往后,因为你,就有了。”
孙绍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脖子一凉,他低头瞧了瞧,一只笔从他的喉咙里直穿而出,笔身在日光的照耀下发出亮银色的光,一瞬间上来的不是痛,而是麻木的寒意与惧意,一瞬后,他才感觉到了撕心刺骨的疼痛。
“你竟然敢杀我,你······”
孙绍祖去抓他的手,结果只抓到了刚刚贾琰用来擦酒的汗巾,他目呲欲裂,挣扎着将喉咙处的笔一下子□□,顿时,鲜血如注。
院子里在远处站着的护院发现这边的异常,哗啦啦的跑过来扶起他。
贾琰离他五步远,看着他渐渐合上的双眼道:“这只笔叫判官笔,刚才敬你的酒叫断头酒。”
牢狱之灾
贾琰将孙绍祖手里的笔拿了出来, 用汗巾擦了擦上面的血, 又放在了自己衣袖里。
“孙绍祖是朝廷命官,他死了,有我赔命, 我死了, 你们准备给我赔命吗?”贾琰挥手打开一个要抓他的护院, “都该干嘛就干嘛去吧。”
院子里的护院听到这话都一愣,面面向觎了会儿, 顿时四散了下去, 有的出去找人, 有的留下来搬动孙绍祖的尸体, 有的跑了,不知道有没有报官的。
再回屋的时候,迎春已经彻底昏了过去,不知还没有气儿,贾琰没有去探她的鼻息,反正怎么着也是要回去的, 他找了腰带, 将裹着孩子的襁褓绑在迎春身上, 然后抱起迎春往外走。
孙府里早都乱成一片, 但府上只有孙绍祖一个主人, 所以也没人敢拦贾琰, 有几个不知是婢女还是侍妾的, 用涂着猩红丹蔻的指甲紧紧抠住孙绍祖的胳臂, 发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
贾琰直到快走出孙府大门的时候才看见匆匆而来的石松,庞飞和牛二等几个人。
“你们来的真快。”
“大人······”庞飞几个也知道自己来迟了,嗫嚅着都不说话,见贾琰怀里抱着一个女子,不好上前观望,于是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牛二道:“大人,我找了轿子。”
迎春这样子肯定不能骑马的,贾琰看了牛二一眼,觉得这人一点都不愣,他将迎春放到轿子上,然后对牛二道:“这是我姐姐,你送到我府上去,”说话间他靠近牛二的臂膀,从袖子里将那只判官笔塞给了他。
牛二面无声色的接了过来,看了一眼,“这不妥吧,大人。”也不知是说让他送迎春回去不妥,还是贾琰把凶器交给他不妥。
贾琰没有理他,径自拍马绝尘而去。
庞飞看了看贾琰奔去的方向,奇怪道:“大人好像就是往自己家去了,他怎么不自己送?”
贾琰确实是往自己府上去了,他现在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他杀了孙绍祖,不出意外的话,抓他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在被抓之前,他想跟黛玉见一面,事出突然,他必须跟她解释一下。
朱红色的大门越来越近,贾琰翻身下马,冲力太快差点摔了一跤,他稳了稳脚步,大力拍了几下门,守门的门房不知道哪去了,贾琰额上的汗顺着他的脸流下来,他拿袖子擦了一把,只觉得闷热难当,时间过的尤为漫长,过了好久,他才听到门房说“来了来了,”他忍不住大声催道“快点!”
“贾大人,好久不见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过来,好久不见,这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惹人厌烦。
贾琰回头,见何其刚正骑在马上笑看着他,身边还有两排穿着皂红公服的官差,肃穆而立。
门房急急忙忙地将将门打开,喜笑道,“三爷,奶奶从早上到现在派人问了好几遍,您总算回来了······”话没说完,门房就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他不由哑声顿住,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快到五月的天了,又是正午,阳光有些刺眼,看久了晃的人眼泪都要流出来,贾琰却最喜欢正午的日光,炙热似火,似乎能照亮世间的一切污浊黑暗,连带着把人心里的阴霾也一并除去,他抬头看了两眼,然后对何其刚笑道:“好久不见,何大人,今日你是第二个跟我说这句话的人。”
何其刚下马,随意问道:“那第一个人是谁?”
“孙绍祖。”
何其刚一顿,抬头掀起眼皮,打量着这位自从进了府衙就跟他两看两相厌的同僚,见他到了这时候,眼里还是明晃晃的对他的厌恶,唇角渐渐地勾出一道弧度,他笑道:“贾大人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何其刚跟他是同级,决定不了他的生死,以他们往日大大小小的恩怨来看,就算他现在讨好何其刚,何其刚也不会让他好过,索性就不浪费功夫了,不过何其刚能做的,也仅仅是让他不好过而已。
因此贾琰没有搭理他,只是回过身,冲着缩着肩膀的门房道:“跟你们奶奶说,让她,”让她放心?怎么可能?让她等他回来?他不说她也会等。
贾琰低头想了一会儿,自嘲的笑了笑,还是什么都别说了,这样也好,不见面倒少了一次伤感,否则让她亲眼看着他走,对谁都是煎熬。
他转身,直接对着何其刚道:“走吧。”
谁料就在他刚下了两级台阶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喧闹之声。
贾琰回头,在衣裳蹁跹,佩环相绕中,一眼就见到了他此刻心心念念想见的人,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她的表情,甚至她的面容。
也不过呼吸之间,贾琰就重新上了台阶,声音严厉,“拦住她,”说罢将门房一把推进去,伸手关上了大门,冷声道:“插上。”
门房愣了一瞬,转头看了一眼已经踏过了垂花门的人,才反应过来,口里赶忙答应着,手上抓住门栅,将门从里面插上。
贾琰听见里面插门的声音,便快步翻身上马,拍了拍马的头,对何其刚道:“这点面子还是留给我吧。”
何其刚身形偏瘦小,但大概是经常习武的原因,动作也很是利索,在贾琰上马的同时,他也翻身上去,听到他的话,他哼笑了一声,不过还是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京都府尹相当于小刑部,主要负责京城的各种案件以及治安,但对于涉及到朝廷官员的案件没有判决权,贾琰的官职是从五品,孙绍祖是六品,都不算低,像他们这样的情况,会先由京都府尹受理,整理出案宗后,上交给刑部,最终再由刑部来判。
贾琰被关押在了府尹“泔”字号牢狱中。
泔字号牢狱都是单间,关押的多是没定罪的朝廷官员或者世家子弟,其实条件还不错,床上的被褥质量不好,但还算干净,还有一张榆木方桌,桌上放着文房四宝,茶壶,水杯什么都不缺。
贾琰躺到床上,从平安州回到京城之后的顺利,一直让他提着心,现在身处牢狱,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和三年前的程琼儿,一模一样的境遇。
从京城回来,黛玉的惊马,孙绍祖的突然发难,他不认为是巧合,这不过是变相的施压,他们既然关了程琼儿三年,就不会放过同样知道银矿秘密的他,所以他自己把自己弄进大牢,省的他们费心了。
月光从窗户里穿过,像美人的水袖铺了满地清辉,贾琰翻了个身,觉得床有些硬,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那时候贾母要求他娶黛玉时,他不愿意,他说,他怕让她嫁给他,不是救她,反而是害她。
没想到今日,一语成谶。
贾琰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立在桌前,提笔在纸上写东西,写完了就双手拿到窗口,让风把墨吹干,等墨干了,他看了又看,确认无误后,就在脑海里回忆着前世的记忆,手指翻飞,不过几下,小小的纸张就被他叠成了一个桃心形,然后他将它小心翼翼地塞到了自己腰间的夹带里,这次再躺到床上,倒是很快睡着了。
五天后,贾琰受审,过程没什么可说的,他对杀死孙绍祖的事情一口承认,但也没有说故意杀害,只说为了维护姐姐,与其争执间一时冲动动了手。张晏将写好的案宗递给他,他利索地就签了字,也不用人吩咐,自觉又按了手印画押,陆水正在一旁,也只能无奈地叹息两声,吩咐张晏尽快将案宗递交刑部,之后挥了挥手,就让人带他下去了。
对于已供认的犯人,显然就不会再有那么好的待遇,这次他被带到了“湫”字狱,“湫”字狱里关押的都是犯官,这次没床了,纸笔更别提,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个破草席子。
于是贾琰就坐在破草席子上,跟闲的无聊,玩忽职守的庞飞聊天。
“那天我姐姐后来的情况怎么样?”贾琰抽出草席子的两根蒲草,在手里拿着玩。
庞飞靠在木栅栏外,边给贾琰递酒边道:“进门的时候醒了,牛二让大人府上的小厮去叫了几个婆子,将大人的姐姐背了进去。”
贾琰点了点头,接过庞飞的酒,又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跟他道:“礼尚往来。”
他手心里的是用草编的一只蚱蜢,因为草破显得有些变形,但还是像模像样的,庞飞接了过来,忍不住笑道:“大人这都从哪学的这手艺啊。”
贾琰笑笑,喝了几口酒,也不说话,将酒壶放在地下,又从草席里抽出几根草,觉得自己手艺渐熟,再编个小羊好了。
入狱近十天了,他的衣衫虽有些脏污但仍是整整齐齐,头发想必是每天用手指梳理,也只稍微显得有些凌乱,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平静甚至带了点温柔,庞飞见他这样,又看了看手里的蚱蜢,心里突然有些憋气难受。
“那个姓孙的,要是他是我姐夫,我能将他剁成十八块喂了野狗。”庞飞恨恨地拍了一下木栅栏。
见贾琰仍是不说话,庞飞挠了挠头,继而吞吞吐吐道:“大人,其实私底下我们都觉得你挺好的。”
都是粗人,不擅长于表达感情,只说了这一句庞飞就有些别扭,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现在就是想急于说点什么来安慰他,“今天的酒是小司吏偷偷让我带的,守着牢门检查的小李明明看出我藏了东西,却什么都没说,还有陆大人,他特意嘱咐了,大人有什么要求都尽量瞒着,还有何掌狱,没想到他看着跟大人不对付,还挺好心的,特意留了这空着的单间。”
贾琰本来一边编东西一边笑着在听,但眼角一瞥看见个身影,忽然伸手迅速地将酒壶塞在庞飞衣裳底下。
“好心的何大人,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
哭唧唧,我觉得自己有满嘴跑火车的倾向,请不要相信我的剧透,但是结局肯定不是悲剧,这个是一定的,至于故事进展什么的,大家还是自己看吧
沉舟侧畔千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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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窗镣铐寒
宝玉刚想说话, 就见贾琰嘘了一声, 对他道:“宝玉,你去把看守这的司吏叫来。”
宝玉看了一眼身后的林黛玉,然后跺了跺脚, 自先去了。
林黛玉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 不是绾发而是束发, 她低着头,也不看他, 贾琰抬头, 从木栅栏里望向外面的天空, 碧空如洗, 苍远辽阔。
小司吏来的很快,还是那副怯脸缩肩的样子,也不用贾琰说,他拿着钥匙开了牢门,然后拖着看守他的狱卒默默走掉了。
门开后,宝玉最先走了进来, 他大约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没等贾琰开口就急道:“这不怪林妹妹, 原是我看着她担心, 所以才带她来看看你, 外面马车都是备好了的, 只这一遭, 也出不了什么事。”
贾琰点头, 他背对着黛玉靠着木栅栏又坐了下来,“没怪你,只是你托了谁进来的?”
“北静王爷,”宝玉从外面将食盒提进来,见黛玉呆立着不动,叹道,“来都来了,竟然还怕相见吗?”说罢也不管她了,只将食盒掀了盖子,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搁在贾琰面前,“趁热吃吧。”
贾琰看了一眼,笑道:“多谢你,都是我喜欢吃的。”
宝玉站起来,打量着四周,“你也不用谢我,我也知道你不是在谢我,”牢房里阴暗潮湿,四周只有些杂草,草上放着个破草席子,中间还有一大滩血迹,不知是谁留下的,颜色已变成了深褐色,看着让人触目。
“这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宝玉摇头叹息,继而转头看他,见他衣袍脏污,身形落魄,不由又是一叹,妹妹那样脱俗的人,竟然也嫁了个俗人。
贾琰取了筷子,只是一直拿在手上转着玩,也不去夹东西,见宝玉皱着个眉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问:“二哥哥想说什么?”
“你往后可都改了罢,你既然娶了林妹妹,也该替她想一想,你去了这且不说,她该如何伤心?”
贾琰点点头,嗯了一声。
宝玉蹲下身,握住了他的手臂,“你既还叫我一声哥哥,我也就劝你一句,搅在这仕途经济里,好好的人就是你不想变,也要变得污浊了,你往日多明白的人,怎么碰上这利禄二字,竟也糊涂起来,更何苦现在还要把命搭上?现在二姐姐也回来了,以后咱们就在大观园里陪陪老太太和姐妹们,又自在又清静,这样不好吗?”
“好,”贾琰笑弯了眼睛,他是真的觉得这样很好。
宝玉听他如此说,心下也松了一口气,只是见他把筷子又搁回食盒上,奇怪道:“怎么不吃?”
贾琰摇了摇头道:“不饿。你们走吧,呆久了不好,我也有些累,想歇一会儿。”
宝玉看了看外面的黛玉,见她无意过来,也就决定回去,这次他们是背着老太太出来的,若是让府上知道,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还是早回去早好,于是就道:“食盒就留在这吧,如今天越发热了,你别搁太久。”说罢就走了出去。
贾琰曲起腿,将头搁在上面,他听到宝玉跟外面的人轻声道“走吧,”然后两个人的脚步声就越来越远。
牢里最终又恢复成一片寂静。
而在宝玉即将走出湫字号牢房的门口时,林黛玉突然停了下来,不发一语地转身,又急步往回走,宝玉叹息一声,没有跟上,只站在原地等着。
原来他一直想跟黛玉见一面,了了牵挂,可是真见了面,感觉却是如此陌生,他总觉得她哪里变了,可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变了。
牢门前站着小司吏,他问宝玉:“这位姑娘是?”虽然黛玉穿着男装,但明眼人一看仍然能看出是位女子,等知道是贾琰的夫人时,小司吏又阻止了要回去锁门看守的狱卒。
林黛玉远远的看见他仍是背靠在木栅栏上,跟刚刚的姿势一模一样,不由的松了口气,她放缓脚步,轻轻地地走了过去,他头在膝盖上,大概是睡着了,连黛玉站到了他身后都没有发觉。
林黛玉还是没有说话,她觉得能静静地这么看他一会儿就好了。
他突然间动了动,又抬起了头,她以为自己把他吵醒了,谁料他却没回头,而是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他吃饭不挑食,什么都吃,尤其爱吃鱼脯丸子,所以她这次特意给他拿了两碟子的鱼脯丸子,因此见他第一筷子夹的就是鱼丸子时,她唇角不由自主的勾了勾。
第一个他还没夹住,掉了。
笨,林黛玉在心里笑道。
他又去夹那个掉在地上的丸子。
林黛玉压住心里的酸涩,那么脏还夹起来做什么,拿了那么多都不够吃吗。
只是第二次他竟然还是没有夹起来。
第三次······
第四次······
在他夹了第六次的时候,他终于夹起了那个鱼丸子,他也没吃,又放回到了地上。
然后他又去夹碟子里的第二个鱼丸子,不出意外的又掉到了地上。
林黛玉泪流满面,只是她很快就用袖子擦掉了,她擦得太用力,白净的面皮都被她搓出一片红痕。
夹了几回丸子,贾琰觉得刚刚那种难过的心情好了一点,他发现自己左手的灵活性还真是挺好的,在夹第五个丸子的时候,他竟然一次就夹了起来。
牢门吱呀响了一声,贾琰转头,默默地放下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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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也不嫌牢房肮脏,直接蹲坐在他身边,并没有去抓他藏在袖子里的右手,而是拿起了食盒上的筷子,一筷子夹起了两个鱼丸。
贾琰本来不知道如何面对她,见她这样,忍不住道:“你夹两个做什么,你是故意气我吗?”
“我气你又如何?”林黛玉将东西戳到他嘴里,质问,“刚刚你为什么不让我进来?”
“这可是奇了,腿长在你身上,你自己为什么不进来,还需要我叫一叫才能进来是什么道理?”贾琰偏头,躲过了她的飞筷,“你戳地我疼。”
“你还知道疼么?我原以为你不知道。”林黛玉放下筷子,背过身去,不期然的却看见那一滩血迹,她猛然闭上了眼睛,语音颤抖,“你多早晚把我气死才好。”
贾琰去掰她的背,将她转过来,主动伸出右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过几天就好了。”
可是如果过几天就好了,何必一遍遍的练习夹东西?刚刚为什么不敢叫她躲着她?林黛玉抬手就去解包扎好的布条,他忙往回缩,两人争躲间她跌坐在他身上,但是她没有起身,而是就着这个姿势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他。
贾琰推了推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别,我身上不好闻。”
林黛玉动也不动。
“还能好吗?”她微侧头,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贾琰没什么犹豫的就点点头:“能。”
林黛玉有一双似喜非喜的含露目,如秋水横波,有着不染尘埃的清澈纯净,但是现在,她的眼睛却仿佛一团漆黑的墨,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她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脖颈上,感受着他温热的肌肤,闭上了眼睛,她道:“等好了就给我做春笋鲈鱼,你可不能食言。”
贾琰嗯了声。
“什么时候做?”
贾琰道:“等我能用左手一筷子夹起两个鱼脯丸子的时候。”
林黛玉本来满怀的悲伤被他一句话冲的七零八落,她不是不想哭,只是强忍着,不想在这时候还要他费心安慰自己,可是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都不能正经一点,她气得推开他,“我现在就要吃。”
贾琰哈哈哈的笑起来,虽然有心理准备,但事情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不是不难过,也避免不了消沉,但是所有的难过消沉都在见到她又重新回来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飘零久在外,终有家可归矣。
看见他的笑容,林黛玉抿了抿嘴,忍不住也翘起了唇角,在离别的十几天里,她没有一刻不在害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他在一起,跟他这样笑笑闹闹的,多大的事情好像也不算大事了,她想,只要他活着就好。
贾琰笑了一会儿,觉得心里的阴霾尽散,他认真的看着她道:“我明天去刑部大牢,你就别再来了,案子很快就会判下来,大概就是削了官职,最多再过一个月,我就能回家了,然后,”贾琰顿住了顿,然后他要去平安州,只是他还没想好是自己去,还是带着她一块去。
林黛玉点点头。
贾琰奇怪:“你怎么不问问我然后是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只是削了官职,已是万分庆幸,反正她总是陪着他的,林黛玉心里如是想,却不愿意这么说,看他现在恢复活力的样子,如果她这么说了,他又该得意到天上去了,于是只娇哼道:“谁要管你,你爱如何就如何?跟我又没有关系。”
贾琰笑了笑,也没回她的话,只是低头在自己腰带的夹缝里拿出一个东西来,是张被折起的纸,不过被叠成了桃心形,正是他刚被关进牢里的那天晚上写的,真是天意弄人,贾琰心里想,说不得这就是自己右手的绝笔诗了。
再抬头的时候,贾琰收起了笑容,他将这个东西递给林黛玉,用很平常的语气道:“其实之后如何跟你还是有点关系的。”
林黛玉拿起来看了看,她从来没见过这种叠法,觉得很新奇,她问:“你自己叠的吗?”是桃心的形状,她心里泛起了甜意,微微勾起了唇角,小心翼翼的拆开。
墨迹已有些发干,笔力劲挺,是一首诗。
“明月照窗镣铐寒,草荐粗疏赤衣单。
他日归家红烛影,粉汗香喘夜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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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章作话里解释一下上一章主要的疑问,么么哒
云卷云舒
林黛玉看前两句还有些心疼, 待看到后两句, 愣了一下,疑心自己看错了,竟然还不由自主的看了他一眼, 傻问道:“这是什么?”
实在是在这样倥偬的环境中, 在他遭受了这么大的变故时, 她拿着这样的诗,突然产生了一种做梦的荒谬感, 她皱起了眉头, 伸手捏了下自己的脸。
贾琰哈哈哈的大笑出声, 真的不怪他, 实在是她的反应太逗了。
“你这个,”林黛玉脸色涨红,一瞬的不知所措后,她把纸张团成一团,直接扔到了他身上,她真想扑上去打他, 但是她不知道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 又不敢真的打, 只能站起身用手指指着他骂道, “你这个下流胚子!”
贾琰一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腿, 一边笑得弯下了腰, 他想, 他还是幸运的, 在囹圄中也能看到如此生动的生命美。
“你还要笑!”林黛玉去踢他曲在地上的腿,看他心情那么好的样子,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再回来,他明明好得很,这时候还有心情说这个,于是脚下越发使了力气。
贾琰不躲不避,任由她踢了几脚,他在地上坐了好一会,腿都有些僵,她踢地力度不轻不重,他觉得还挺舒服的,不过也不敢说她太过,渐渐又收住了笑,闲闲地道:“你如今真是越来越爱动手了。”
“因为你如今真是越来越下流,”林黛玉的情绪被他几经折腾,出口的话也是难得的直白,说到这仍然觉得不解气,又啐了他一口骂道,“呸,登徒子。”
“你都这么骂我了,我也不想枉担了虚名,过来,”贾琰冲她招了招手。
林黛玉立马往后退了退,躲开他好几步远,她瞪圆了眼睛,用那双会说话的含情目无声地斥骂他的无耻。
贾琰仰头,将笑意憋了回去,直憋的两肩抖动,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了下来,对她道,“好了,不闹了。”
林黛玉心想明明是你一直在闹。
贾琰没在说话,而是低头将身上的纸团捡了起来,然后慢慢地将它展开,因为右手不方便,他只能用右手肘压着它,然后用左手将上面团出的褶痕一遍遍抚平,动作小心翼翼。
林黛玉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又蹲坐回他身边。
她轻声问:“你要做什么?”
“我送你个东西,”贾琰将纸抚平了,然后把它压在自己腿上,左手拇指折起一个角,翻过去把它压住,然后又折起另一边的角,缓缓道:“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他的声音和语调都是淡淡的,但却让林黛玉一下子就弯起了唇,她知道,他确实很高兴。
林黛玉抿了抿嘴,依从着心里生出的欢喜,就往他那边靠了靠,依偎在他旁边,注意着他的动作,间或帮他压纸或折角,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二哥哥说的话,你别介意。”
贾琰手顿了一下,也只那么一下,就又若无其事地问:“你指他说的哪句话?劝我不要走经济仕途?”
“不是那个,”林黛玉按住了他的手,转头看着他的眼睛道,“是和我有关的那几句。”
贾琰接的很快,手上动作也没停,“他说的挺对的,本就是我连累你担惊受怕。”
入狱第一天的晚上,他就在想,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嫁给他,只是他压下了这种情绪,没打算问她,或者也可能是有一点不敢问她。
当时他比较消沉,便生出来些胡思乱想,而随着她的到来,其实他已经完全没事了,后悔不后悔已经没有意义,他们这辈子都会是夫妻,他让她担心也已成定局,如果不能改变事实,也没有什么问的必要,还不如想想今后怎么办。
“可我不那么想,”林黛玉伸出手,给他把左手的袖子挽起来一截,“世间怨痴皆由不得心而起,彼此失了本心,偏偏又不能完全舍去,只好互相迁就着,长久便生了一肚子委屈出来,本是日日相对,最后却发出物是人非之叹,岂不可笑?倒不如你做你喜欢的,我自做我喜欢的,管他人如何说,横竖我们自个愿意就算完了。”
虽然贾琰已经想通了,但听到林黛玉的话,他还是心里一暖,他嗯了声,然后问她:“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这个,”林黛玉指了指他手里的纸,察觉到他的身体比刚才更加放松,不由地抿了抿嘴角,催促道,“快点。”
贾琰笑了笑,重新折弄起来,只是因为使得是左手,所以他的动作特别慢,也有些笨拙。
林黛玉微微拢住他的手臂,轻声问道:“你说能好吗?”
贾琰平静地道:“一定能好,什么都能好。”
“你看,好了吧。”他将手掌最后放在纸上压了压,然后拿起来递给她。
纸张经过两次折叠,到处都是折印,又被团过一次,有些皱皱巴巴的,因此叠出来的东西猛一下看不出是什么,但是那两只角的形状,加上她自己的猜测。
“这是一只羊吗?”林黛玉眼睛里漫出层层笑意,灿若流光。
贾琰点了点头,“这里实在没别的东西了。”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有陪她过过生日,今年她生日的时候他急着赶往平安州,回来没两天他又到了牢里,等他出去的时候,估计都到六月了,就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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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举着它又瞧了瞧,笑道:“你说的没错,果真比原来叠得还要好。”
贾琰感叹:“我厉害的竟然是左手。”
暮光昏红,从木栅栏里洒下,残破的墙壁,干涸的血迹,让人看了便陡生压抑,不但充斥着潮湿难闻的气味,更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可是曲腿而坐的青年,纵然衣袍脏污,身形落魄,眼神却依旧坦荡明亮,坚定清朗,他故意说着玩笑话,笑得眉眼弯弯。
他的面貌,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萧萧肃肃的很有些清冷,但是一笑起来,却带着温和内敛的力量,让人不自觉的也跟着他从容起来,看空山新雨,看海上明月,看渡头落日,看大漠孤烟。
林黛玉将东西放在自己袖子里,然后侧身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因受伤又没休息好,而呈浅色的唇上亲了一下。
她慌慌乱乱的,只觉得他的唇冰凉,自己的滚烫,不过贴了一瞬就站起身来。
她的动作太快又太轻,以至于贾琰都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看见她已经推开牢门准备往外走了。
贾琰一下子起身,然后几步就拉住了她。
林黛玉头低的极低,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从贾琰这个方向,只能看到她通红的耳垂,然后还有·····
还有耳朵上戴着的丁香。
他真是服了,她是生怕别人看不出她是个姑娘吗?这身男装也就骗骗自己吧。
“你把那个东西放好了,在我这没事,在你那让人看了,不太好。”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林黛玉本来紧张羞涩的情绪又被恼怒代替了,她都忘了里面还有一首诗,还是这种······还不是怪他!谁要他写这样子的······她没有回声,只是在他胳臂上又掐了一下,然后转身就头也没回的走掉了。
林黛玉和宝玉来的时候,宝玉骑着马,黛玉坐在马车里,一直没说什么话,回去的时候依旧是这样。
最后在将林黛玉送进府门后,宝玉没忍住叫住了她:“林妹妹。”可是等林黛玉回身看他,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怔怔望着她。
林黛玉见他不说话,便冲他福身,带了微微的笑意:“多谢二哥哥这次送我。”
“不用谢,”宝玉叹息,“林妹妹是和我生分了吗?”
他见过她流泪的样子,促狭玩笑的样子,使性子发脾气的样子,却从来没想到,她对他,有一天也会出现这种生疏客套的样子,他去见她的时候,她明明担心害怕,他安慰她,她却只摇头笑道没事。
可是刚刚她从牢里出来的时候,他却瞥见她眼角的泪,他以为她在悲伤,但是她脸上的神色却是似羞似恼,艳比桃花。
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这次见面,他觉得她哪里变了,其实她没有变,她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只是对他变了。
他一直是喜聚不喜散的性格,但是如今这样的情景,还不如不见,不过如此,他倒也真正放下心来。
宝玉笑道:“我一直想着姐姐妹妹,大家长长久久的都在一起才好,外人常笑我,我只道他们不懂,刚刚还劝了琰儿,如今看来,不是别人不懂,是我确实可笑。林妹妹回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林黛玉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要回哪里去?”
“回我该回的地方。”他脸上带着怅然之色,仿佛一下子褪去了天真,可是这同样也是他的另一种天真。
该回哪里去?人生何处有净土?如果真要归去,就要散了贪嗔痴念,可是若因痴念散了就归去,恰恰说明,没有散去痴念,归去终还要回来。
林黛玉对宝玉又福了一礼,“二哥哥多珍重。”
宝玉点头大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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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采用了林黛玉属羊的设定
宝玉离家
宝玉不见了。
“打, 给我狠狠的打!”王夫人颤抖的指着一个小厮道:“你是如何服侍人的, 连人丢了都不知道!宝玉出门,竟然不跟着!索性打死了事。”王夫人是府上出了名的和善人老实人,这次显然是气得狠了, 连打死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太太饶命!”焙烟躬着身子跪在屋子中间, 连连磕头, “那天二爷出了门我就跟上了,可是途中二爷派我去买元香楼的点心, 可我回来后却不见了二爷, 我只当二爷等不及先回去了, 没想到二爷竟然没回来, 太太,我是真不知道二爷去哪了,我要是知道,我哪里敢瞒着!”
王夫人早年丧子,年近半百,只剩下了宝玉这么一个还守在自己的身边, 虽然有时候也埋怨他混世, 不如他哥哥, 但心里真拿他当眼珠子一般, 他不愿意好好读书, 这些年她已经认了, 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一生就好, 谁知如今却连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王夫人怒斥:“既然知道他没回来, 如何当时不上报,还要等到晚上见不到了人才来回!”
“太太别急,让我来问问他。”薛宝钗穿一身半新不旧的松黄鸢尾裙,跟成亲前的变化不大。
宝玉这段时间虽然经常爱往外跑,但从不在外留宿,当晚上还不见他的人影时,宝钗就迅速的将怡红院里所有的丫鬟都召集起来,在园子各处都找了一遍。而她自己则在屋子里翻翻找找,果然在宝玉枕头下发现了一张书信。
“怡园磐磐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
沙罗双树花失色,好似春夜梦一场。”
宝钗拿着这薄薄的一张纸,看着上面寥寥几笔,难得的有些灰心,她不是为宝玉,她是为自己,只不过也就一瞬,等看见袭人过来时,立马回过神儿来,叫了袭人一起去王夫人的院子,将这件事禀告给了王夫人。
“二爷不见了,你的罪过是跑不了的,你在这里告饶,倒不如仔细想想如何将功折罪的好。”薛宝钗脸上不见丝毫惊慌,依旧是一派从容镇定,“我来问你,宝二爷走丢前一天去了哪里?”
焙烟赶忙道:“北静王府,王爷与宝二爷投缘,我好像听二爷嘟囔了句,说要求王爷办件事。”
王夫人拿起桌子上的茶杯一下就朝他头上掷了过去,“你刚刚怎么不说?”
因为北静王爷和宝玉投缘,平日里多有来往,这是府里都知道的事情,加上王夫人一上来就要打杀他,所以他一时才忘了说。
宝钗沉吟道:“按理说该问一问北静王爷才好,可是王爷身份贵重,怕是不好相问。”
“这不难,我现在就和老太太说,老太太和北静太妃还能说的上话,”王夫人拿手帕擦泪,她也是一时心急,此刻缓过来,也知道找到宝玉是最重要的,起身就往外走。
宝钗忙拦住了王夫人,“依我说,太太倒不必如此着急,从宝玉留下的书信看,他是自己离家的,许是有了什么烦心事,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说不得明日就回来了,若急急的找北静太妃询问,怕是不妥,不若咱们明再等一天,如此见了太妃,也好有个由头。”
王夫人并没有理宝钗,径自而去,宝玉的离开,让她对宝钗亦有了些怨言,看到宝玉成亲后终日不见笑脸,王夫人倒没有后悔,谁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想着过段时间就好了,她知道宝玉的心实,可没想到他能拧成这样,竟然做下这样的大事,她是真真后悔了,早知如此,她何必······
贾母听到宝玉不见的消息,立马给北静太妃递了拜帖,可等到和北静太妃见了面,却从其口中得知,北静王被皇上派到了沣南去处理河道的事情了,需得一个月才能回来。
而在这一个月内,宝玉一直没有回来。
王夫人哭的肝肠寸断,她一生最为骄傲的就是自己这三个儿女,元春当了贵妃,贾珠早早进学,宝玉是衔玉而生百般伶俐,可是如今,元春小产,贾珠早逝,宝玉也不知是死是活,她心如死灰,连吃斋念佛的心都没有了,仅仅一个月便苍老了许多,一日咳出的痰里竟带了血丝,太医说这是急怒攻心,嘱咐王夫人要放宽心。
宝钗去伺候王夫人,王夫人因为迁怒,终日冷语以对,只是宝钗面无异色,每日晨昏定省,无一例外,王夫人病了一场,宝钗也不用丫鬟,亲自服侍她,旁人想不到的,她都能想到,真是百般体贴周全,如此这般,王夫人虽不如往日对她慈爱,可渐渐地也不再给她使脸色了,只是哭叹自己命苦。
贾母也晕过去好几次,从宝玉成亲后,她的身体就日渐不好,可是她强撑着打起精神,拿出自己的私房,让贾琏上下打点,派了人去各个地方搜找,听了宝钗的意思,就先去京城有名的寺院里找。
鸳鸯打了帘子进来,见老太太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不由得掉下泪来,老太太这一个月几乎都没睡好过,她小心的拿了个枕头给老太太垫在身后,一抬眼,却见老太太已经醒了。
“老太太醒的正好,”鸳鸯赶忙抹去眼角的泪,笑着道:“正要跟老太太说个好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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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往后靠在枕头上,也挂上了一丝笑容,“可是琰儿的事?”若是有关宝玉的事,恐怕鸳鸯就不会给她垫枕头,而是直接叫醒她了。
“正是呢,老太太,”鸳鸯从桌子上拿了乌金釉福寿图的碗来,半蹲下身给贾母喂药,“琏二爷才刚来了,因老太太歇着,他就没进来,让我告诉老太太,说琰三爷这几日便能回家了。”
杀害朝廷命官,多处以斩刑或流放,但贾琰这次比较特殊。因为在孙绍祖死后不久,兵部侍郎就找人接替了孙绍祖的职位,新的官员上任后都要对上一任官员事务进行接盘,未料这人一查,竟然查出孙绍祖在职位上贪财枉法,借贷兵/械,为了不替孙绍祖背锅,更何况孙绍祖已死,他当即就把这些事情上报给了兵部侍郎。
孙绍祖犯得本就是死罪,因此刑部在考虑之后,对贾琰做出了革职的处理,因为他也是朝廷命官,所以这件案子还需最后拿给皇上过目,皇上一般就是扫一眼,可谁料这次还仔细的看了看,道“虽不妥当,但亦不失赤子之心”竟然提笔将革职改成了免职。
刑部的人暗自庆幸,当时一直犹豫要不要在后面再加一句永不叙用,但是考虑到贾琰去年才被皇上赐了“卓吏仁臣”的匾额,今年就被“永不叙用”岂不是打皇上的脸,更何况孙本就有罪,革职也说得过去,因此只写了革职,如今看来,此举倒是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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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堆烟,燕入罗幕,红满苔阶绿满枝,虽都在庭院深处,却是不同的风景。
林黛玉弯着腰,穿了一身玉涡色的掐珠水袖长裙,淡雅清新。此时她正拿笔蘸了丹青,在给一个越瓷水仙盆着墨。
两相对衬,真是青瑶丛里出花枝,不知哪枝叶更堪怜。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紫鹃见本该守在院外的暖树走了进来,喜道:“可是三爷回来了?”
林黛玉拿着笔的手一顿,青翠的枝叶不小心就画长了点。
“是我,林妹妹可是要失望了。”宝钗笑着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水仙盆,笑道:“只道林妹妹擅诗擅琴,没想到现在竟也开始画画了吗?”
林黛玉放下笔,将她迎到另一边的桌子旁坐下,笑道:“我不过是画着玩玩罢了,恐怕还不如四妹妹。”
“比不过四妹妹不要紧,比得过琰儿就行,”宝钗玩笑了一句,继而转道,“不知琰儿何时回来?”
林黛玉摇头,观宝钗神色,便直问道:“二嫂子可是有什么事?” ,
前几日北静王爷终于回来了,说宝玉确实在离家前一天见过他,宝玉说想去牢里看个人,他便写了封书信交与宝玉,宝玉便自去了。
王夫人听了如此消息,便料定宝玉看的是贾琰,就派宝钗过来问问贾琰几时回来,跟黛玉说一下,若是他回来了,便先叫他来贾府。
“琰儿遭此大难,老太太,老爷太太心里也时时记挂着,说琰儿这几日便回来,所以派我来瞧瞧,”宝钗沉吟了一下,缓缓道:“你也知道,因着宝玉不在,琰儿入狱,老太太这些天一直病着,若是琰儿回来,老太太看到他,也能放些心。”
王夫人语气强硬的要贾琰第一时间就过去,宝钗却不能如此说,若是平常回来,贾琰自该先去向贾母请安,可是这次受的是牢狱之灾,听说还受了刑,原该让他歇息两天才是正理,连老太太那么疼宝玉的,这次都没说话。
林黛玉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用手帕绞了绞手指,抬头道:“那天原是我”话没说完,却突然停下了,她转过头去。
贾琰正倚在门边,用手指敲着门,笑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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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宝玉那首诗句是平家物语里的
但见君归倚疏门
细风摇幕未相问, 但见君归倚疏门。
一月有别, 跟上次在牢中相见那次相比,他又清减了少许,平日他总穿着黑色公服, 显得清冷凌厉, 如今穿了一身霁青誊月纹广陵锦袍, 眉眼含笑,三分洒意七分从容, 当真君子温润, 质如岫玉。
贾琰大步走过来, 他坐在林黛玉身旁, 先给宝钗问了好:“我刚刚听你们说了几句,二哥哥可是不见了?”
林黛玉微垂了头,看向他的右手,但是因衣袖遮挡,只能看见手背,不见五指, 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的脸瞬间变的苍白。
宝钗点了点头, 打量了他好几眼, 倒是心里对他有了些敬意, 受囹圄之灾, 却不露丝毫颓意, 足见其心志之坚, 只是为迎春一事便葬送自己的仕途,到底太过无忌了些。
贾琰道:“二哥哥哪天不见的?”
“五月初五那日,早上就不见了,我们只当他自己去哪里逛着玩了,谁成想晚上还没回来,因北静王爷说宝玉曾托了他的口信去牢里看个人,我们便想着是你,故而来问问,宝玉可曾说他要去哪里?”
“二哥哥那天的确去看了我,从宝姐姐说的来看,二哥哥应该是看了我之后就离家了,”贾琰很是坦诚,他仔细回忆了下那天的场景,摇了摇头,“他没跟我说过去哪儿,倒还劝了我两句,说以后长长久久的在家里才好。”
听闻他如此说,宝钗也不意外,道:“他是早就决意要离家的了,哪还会跟旁人说呢?只是老太太,太太······”叹了叹又停住不言。
贾琰点了点头,“天下父母心皆是一样,外面的生活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二哥哥不知道要受多少罪,还是要赶紧找回来才好,一会儿我换身衣服,就跟宝姐姐一块回府上去。”
宝钗沉吟道:“也不必如此着急,你才刚回来,哪有让你立马就去的道理,明儿去也使得。”
“二哥哥去看我也是好意,他如今不见了,自然是他的事要紧,再者我原本也就该先给老太太,太太请安,索性就今日吧。”
宝钗见他精神不错又不像客套的样子,心下松了一口气,便点头应了,想着他们夫妻离别一月才相见,必有许多话要讲,琰儿说换衣服只怕也是个说辞,于是便道自己想去看看迎春说会儿子话,自先去了。
宝钗一走,贾琰就对屋子里的丫鬟道:“你们先下去吧。”紫鹃冲黛玉眨了眨眼睛,然后笑得一脸意味深长的出去了,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贾琰跟她道:“我们去里间吧。”
他们这屋子隔成了三间,进门是正间,放着黄花梨木圆桌梅花凳,有时候他们俩也在这吃饭,右边那间是个小书房,放着书桌案卷,还有一张紫檀嵌玉和牙软塌,左边才是卧房,以银线红珠帘幕隔开,歇息都在那里。
林黛玉起身,却是往右边的小书房走去,玉涡色的裙裾轻动,行动间如澹澹流水,她看也不看他,又重新拿起笔着丹青。
贾琰见她在越瓷水仙盆上作画,大约知道了她的意思,便笑了笑,用左手拿起一支笔,蘸了笔墨,在上面写道:“人婵媛兮胡来迟,憺风魂兮佩谁思。”
“还不错吧,这一个月全用来练它了,”仅仅写了这几个字,贾琰鼻尖便冒出了细汗,毛笔字太难控制力道,能写出个字形就不错了。
字迹歪歪扭扭,有大有小,有的还糊成一团,林黛玉半看半猜,才能知道他写了什么,看着他的样子,看着这样的字,她心里涌出无尽的酸涩,她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她要用这种方式来试探他。
林黛玉将他手里的笔夺过去扔在了桌子上,然后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她把头搁在他肩膀上蹭了蹭,闷声道:“对不住,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手好了没有。”
贾琰回手抱住她,觉得她又瘦了不少,听到她的话,他失笑,“那你直接看看不就好了,也没那么吓人。”林黛玉闻言,便沿着他抱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摸索,想把他的右手拽过来看看。
谁料贾琰却突然转身,将她半抱着压在了身后的紫檀嵌玉和牙软榻上,和她脸对着脸,见她一脸怔然的表情,用左手抚上了她的脸,微抬了她的下巴。
他眼睛里有着暗影沉沉,林黛玉回过神儿来,察觉到他们现在的姿势,猛然闭上了眼睛。
而在她闭上眼睛后,就听见他在她耳边低沉地笑了两声,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最后和她的融为一体。
而就在他的唇亲上她的那一刻,他的手也握住了她的手,她觉得自己的手指被叉开。
他的左手正捧着自己的脸,那么和她的右手五指交握的,就是他的右手。
林黛玉的眼泪瞬间滚落。
她抽出自己的手,沿着他的右手骨指一寸寸抚摸,拇指没事,食指没事,中指一直弯着,无法正常的伸直,无名指没事,最后小拇指关节处的骨头凸起了一个不正常的弧度,她好奇的按了下,就听到他一声极短极轻的□□。
他放开了她的唇,她的睫毛像卷起的珠帘,玉珠滚滚而落,他去亲她闭着的眼睛,一点点吻去她的眼泪。
林黛玉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她伸出胳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拉下来下来,然后微微抬了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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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唇不像上次那样冰凉,温热甚至带着火热,让人觉得心口发烫,她开始主动的回应他,她伸出舌头小心翼翼的触碰,换来他更用力的纠缠。
外面春意正浓,一阵风吹过,芍药花飘飘荡荡的散了下来,零星的落在地上,像是红豆点缀在了相思上,说不清的缠绵缱绻。
不知过了多久,等两人分开时,芍药花已经压压的落了一地,远远看去,像铺上了厚厚的胭脂被。
林黛玉轻轻推了他的肩膀一下,不好意思看他,抽出了和他五指交握的手,挡在自己脸上,嘟囔道:“像什么样子。”
她的红唇娇艳湿润,似被雨雾拂过,说话间微微开合,说不出的引人勾魄,贾琰直起身,把她也拉起来坐在榻上,低着头不看她,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衫和头发。
林黛玉又轻轻拉了他的右手看,似乎是常包扎着不见光的原因,右手比原来白了好些,只是中指不正常的弯曲和小拇指骨头的凸起看着有些骇人。
“别担心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林黛玉扭过身去,轻哼了哼,“那你为什么刚刚进来的时候藏着不让我看?”
贾琰伸手搂了她过来,就着她背对着的姿势,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笑道:“因为有点难看。”
“明天我让太医看看,兴许还能治好。”贾琰安慰了她几句,他自己知道,他这情况应该是手指肌腱断裂了,原来在现代打球的时候也把手弄伤过,在现代当然只动个小手术就好,但是在古代,只能碰碰运气了,如果能找到擅长外伤缝合的圣手,可能还有得治,但是据他所知,太医多不擅长这个。
“不提这个了,我问你,二哥哥走那天有跟你说他去哪吗?”贾琰一边问她一边给她紧了紧衣领。
林黛玉摇了摇头,又将宝玉那天跟她说的所有话跟他说了一遍。
贾琰笑看了她一眼,亲了亲她的鬓角:“你跟他说珍重?你早知他要走?”
“他一直是这个性子,”林黛玉侧头躲了他一下,他弄得她有些痒,“也不必找了,横竖都有这么一遭,要回来自然就回来了。”
贾琰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要将宝玉找回来,他把外面想象的太好了,像他这样的贵公子,出去指不定要遭受什么,出家这件事,在故事里,可能寻找清净的结局,可是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只能让人感受到人性的残酷与龌龊。
不过这种话他也不愿意跟黛玉说,只扶了她一下,自己从榻上起身,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便道:“这么一会子,宝姐姐该等急了,我先去府上跟老太太请安,晚饭你不用等我,你先吃吧。”
林黛玉听到那句宝姐姐该等急了,不由的又是一阵脸红,“还不是你这么慢。”
贾琰起身,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她的唇,笑道:“琼花蕊珠共一色。”说罢就大步离开了。
林黛玉转头,往窗外看去,就看到了那一片胭脂红的芍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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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写到感情戏就变慢的我,然后这章字数有点少,但是下个场景跟这个实在不搭,我也不知道怎么添出一百多字,只好这样了。
然后贾琰叫宝姐姐这个事啊,我在红楼鉴赏辞典中看,说北方人有这种习俗,说把嫂子称作姐妹以示亲热,加上他们也都认识,就叫宝姐姐吧,宝钗被叫嫂子我也觉得有些怪
七十五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这屋子何时有了这么一盏灯?”紫鹃正要给灯添上灯油, 却突然发现桌子上原本摆的抱月灯不知何时被换成了一个小羊形状的灯。
灯身是一只卧坐的铜羊,羊的背部是可以翻转的,将其拉起来可以直接转到羊的头顶上, 成为灯盘, 灯盘有一个小小的流口, 灭掉灯火后,只要将灯盘稍微倾斜, 未烧尽的灯油就可以倒回羊腹之内。
紫鹃将羊头顶的灯盘拉起来落于羊背, 这样看, 完全看不出是灯具, 在不点灯的时候,就是一件精致的小摆件,紫鹃啧啧赞叹,“好巧的心思,得亏想的出来。”
“拿来我看。”
紫鹃正准备添上灯油,就见林黛玉在床上半坐了起来, 她忙拿了这灯给她瞧, 看了看她的神色, 问道:“姑娘,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灯吗?做的这样巧。”
林黛玉瞅了两眼, 挥挥手让紫鹃拿走, 打了个哈欠道:“铜羊尊灯, 汉人李尤曾做《金羊灯铭》, 其中有句为‘金羊载耀,作明以续’。”
“那这灯是铜的还是金的?”紫鹃一边疑惑的问了一句,一边倒上灯油。
“铜的,你放上灯捻把它点亮了,”林黛玉下了床,往书架走去,正好走在书架前,屋子里就亮起了烛光,她的手指在书架上一排排划过,最后挑了本《行州志记》的书,然后她回身,“金羊只是说它点亮了后,烛光两映,金光耀耀。”
紫鹃又赞叹了一回,转而笑道:“姑娘,这是三爷拿回来的吧。”
林黛玉未置可否,自执着书半躺到了紫檀花藤摇椅上。
“姑娘属羊,”紫鹃一边将灯挪向靠近黛玉的那侧,一边笑道,“三爷送这个倒是巧,如此这般,姑娘就是不等三爷,只给三爷留着灯,也就算姑娘等了。”
谁料林黛玉听了这话愣了一下,紧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一白,过了半晌便冷着脸道:“吹灯,我要睡了。”
刚刚有小厮传过来话,说正好有了宝二爷的消息,三爷跟着去看看,说今晚上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让姑娘不用等他,紫鹃是见着他们夫妻感情愈加好,这才开了个玩笑。
“怎么好好的又恼了,”紫鹃不仅没吹灯,还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上次三爷回来,姑娘把他赶到了外间,今日又不给他留灯,姑娘真是越发沉不住气了。”
林黛玉不理紫鹃,自己去吹,紫鹃早就防着她,先用手把灯护上了,林黛玉吹了一下没吹灭,哼了一声,自己抱了书躺到床上睡觉去了。
紫鹃摇头失笑,跟过去给她盖了盖被子,就关了门出去了。
贾琰回来的已近三更,他先去耳房沐浴,而后才进来,见黛玉躺在床上,他脱了外衣只留里衣,然后才轻手轻脚的上了床。
林黛玉盖着被子,从上到下裹得紧紧的,正合目睡的安稳,他亲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就躺在了她身边,谁料他刚躺下,她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贾琰半起身看她,就着屋子里昏黄的灯光,看到她像画扇一般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将她连人带被一块抱了过来,笑道:“我哪里又惹了你了?”
林黛玉还是闭着眼睛,只是伸出一截细白的手腕推他。
贾琰放开了她,林黛玉立马又裹着着被子背转身,只是她刚转过去,就觉得背部一凉,被子被掀了去,随后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将她紧紧抱进怀里,她的四周顿时都是他的气息。
他不爱带香囊,没有香味,因为不爱和丫鬟调笑,也没有脂粉味,他身上带着的是那种干净清爽的男儿气息。
这样的气息,让她觉得舒服安心,可是也不过一瞬,她就又去推他,贾琰见她挣扎地太厉害,就放了手,她掀开被子坐起来,也不理他,直接扯了另一条被子盖上,这次不但背对着他,还把枕头扔到了床尾,掉了个头躺了下去,显然是一眼也不想看他。
贾琰仔细回忆了下,觉得自己没有得罪她的地方,于是锲而不舍的又去摇她,“姑奶奶,你这脾气越发大了,你很莫名其妙知道吗?”
林黛玉拍开他的手坐起来,昏黄的烛光映着她眼里的秋水涟涟,她瞪他,终于出了声:“你为什么要送我那个铜羊尊灯?”
贾琰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问题,“我回来的路上正好看见了,做的挺巧,你又属羊,就顺手买了啊。”
“果然你是因为我属羊才买的。”还没等他问冲着她买不好吗,就听她又道:“我属羊,什么时候你回来晚了,我就给你留盏灯,这样就是我在等你了。”
贾琰听她如此说愣了一下,他买的时候没想这么多,不过这样的解释好像也不错,于是他就点了下头,还是不明白她怎么了,其实她这句话还挺像告白的,但是她的语气让他知道,他如果有这种想法绝对是自作多情。
“送我这个做什么?我合该日日等着你不成?我才不要等你!”林黛玉的眼泪瞬间滑落,她从枕头下摸了手帕出来,然后就扯了被子蒙住头,不一会儿,被子里便传来闷闷的哭泣声。
贾琰觉得自己以后还是不要送东西了,满芳轩的“子瞻羹”,金露阁的云步摇,还有现在的这个铜羊尊灯,真是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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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扯她的被子,她拽着不让,她的力气当然不能跟他比,他用了点力就扯了下来,就见她立马用手帕捂住脸,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手帕上的兰草蕙枝叶已经湿了一大片。
“我买那个就是觉得做得巧妙,因为你属羊我又觉得挺可爱,没说让你等我。”
“那你刚刚为什么点头!”
她那么说他就那么听,点头就是随意点的,觉得又不是大事,他一时间哪能想得到那么多,贾琰真心觉得自己冤枉,“我买这个真没有让你等的意思,我发誓行吗?我要是骗你,我······”
林黛玉一下子坐起来,她捂住了他的嘴,“你哪里是发誓,你分明是要咒我!你没有让我等你吗?可我一直都在等你!”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的眼泪掉的更急。
说是一月有别,可是加上平安州,他们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在一起了,今日他好不容易回来,又是晚归,这本来没什么,可是紫鹃那句玩笑话一下触动了她的心,他送这个是想让灯代替自己等着他,那是不是说明他们以后还要有离别,对了,他说过之后要往平安州······
上次她等他从平安州回来,等回了他一身的伤,这次等他从牢狱回来,等回了他有可能废了的右手,下次,她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回他。
三个多月,她怎样的担心害怕都不重要,可是她不想这么一次次的等着他,她怕哪一次,她等回的就是永别,如果他走了,平安州那样的情况,她连他哪天走的都不会知道。
可我一直都在等你。
这句话里感情,一分抱怨,两分害怕,剩下的七分却是眷恋。
她不怕危险,也不觉得这样的事不值得,只是,她不想一次次的等着他。
她从来没有讲过她对他的感情,她说过最直白的,也就是我会陪着你,还说了两次,可是他连这个也没有做到,他没有让她陪他,他一直做的,只是让她等着他。
林黛玉说完了这句,倒像是泄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她止住了哭声,觉得有些无力,慢慢的往床下走去,想着去书房的榻上睡一晚,她不想跟他呆在一块,习惯了他总睡在旁边,习惯了他的气息,等他再离开的时候,又会觉得不习惯,反正听他的意思,他也快走了,她何必给自己找这个麻烦。
贾琰去抱她,她挣扎着不让,可是他这次却不管不顾,大力将她抱在了怀里,两个人紧紧相依,他埋头在她颈窝处,感觉她的泪滑到了颈项,他的心里骤然痛了一下,他又更紧的抱住了她,“我错了。”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他在她耳边道:“过几天我们一起去平安州。”
林黛玉没有回话,不过她也没在挣扎了,她知道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安静了下来,即使因为她卧坐的姿势让她的腿有些麻,她还是一动不动的任他抱着,这种感觉很安心,她半合上了眼睛,觉得有些困。
贾琰看出了她的困意,拿了手帕给她擦了擦脸,然后抱着她一块躺下,给两人盖上了被子,胳臂搭在了她腰上。
这一番动作下来,林黛玉倒是又醒了,察觉到两人的姿势,她不自在的动了动,她想推开他,又不是那么想,最终她还是没有换被子,只是把他的手拿开,躺的又离他远了一些,和他面对面。
“二哥哥找到了吗?”她轻声问。
“没有,我认识一个叫郝老二的镖师,他三教九流的路子还广一点,找人比较好找,我本想让他帮忙留个心,没想到这么巧,他说他昨天去了亓驼山,半道上的时候正碰见几个小和尚在抢一个少年的东西,他见那少年身形落魄,但气质不凡,就随手把那几个小和尚赶跑了,他还想讨点好处,见少年从小和尚手里拿回来的是块玉,就想把那玉要了,但是那少年理也不理他,径自走了,他没见过宝玉,但我提到了二哥哥的玉,他就想起了这个少年,我们对了一下形容,觉得就是二哥哥。”
“亓驼山已经离京城六十多里了,我怕二哥哥是不想在京城了,是要往远处走,就找了人连夜去找,结果还是没找到,不过这也不怕,有消息就好,二哥哥没有在外经验,没钱雇马车走的更慢,这几天把亓驼山的周围都找了,应该能找到。”
林黛玉眼眸微垂,叹了口气,也不言语了,过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要去找吗?你不是说·····”
贾琰笑了笑,“老太太将这事托给了琏二哥哥,我就不去了,我托了府尹原来的同僚,让他们给亓驼山那边认识的官差去了信,留个心就成,只要二哥哥想回来,总能回来的,一会儿起来了,我去拜见一下昌远侯,应该最多不过两天,我们就离京。”
“这么快吗?”林黛玉顿了顿,“那二姐姐?”
贾琰抬手闭上了她的眼,“快睡吧,操心这么多,等我从昌远侯那回来了,我去见见二姐姐,跟她谈一谈。”
林黛玉看了看天色,已经将近四更,想着他白日还有事,立马闭上了眼睛。
第 76 章
本朝对官员府邸有严格规定, “公侯三间五架, 门用朱红金漆及兽面,摆锡环,公门钉为四十九。”
贾琰看向眼前的府邸。
长戟高门, 玉阶彤庭, 三间大门, 朱红金漆,公门钉纵横皆七, 正好是四十九个, 铜制鎏金的螭头辅首, 猛兽怒目, 露齿衔环,尽显威严肃穆之派。
大门上悬挂着朱金底字的直匾:“昌远侯第。”
昌远侯周旷,于国而言,是南征北战二十年,打退了鄅国几十万士兵守住了边辽的功臣,于皇上而言, 是处理了冯壑掌管兵部时的兵部失印案与箵亲王谋逆案的忠臣, 于百姓而言, 是建议皇上废除了占地令和农具税的仁臣。
而如今······
最是巇险官场路, 一生难辨浊与清。
护卫将贾琰带到了周旷的书房。
书房除了周旷, 还有另外一个人, 正坐在椅子上, 双腿大张, 四十多的年纪,身姿凛凛,圆眼阔鼻,穿了一身有些年头的盘领长袍,衣服上并无走兽,应该不是官员,贾琰还未走近,就听见他的大嗓门,声音甚是粗犷:“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竟然还记得我当你摔你那下,不是我说,你这性子可太记仇了啊。”
许是刚骑射回来,周旷脸上全是汗,他将手巾扔进盆里,屋子里站着两位侍女,垂首肃目而站,没有侯爷吩咐,并不敢上前服侍。
周旷拧了把水自己擦汗,“我记得事情太多了,我还记得当年你可是叫赵百里的,如今,”周旷回身,见护卫领了贾琰进来,没什么表情,很随意地指着他道:“连这个文人你都跑不过。”
赵百里抬眼看去,见不过是个未及弱冠书生样子的人,哈哈笑道:“我这些年虽然没常练,可论骑马,我底子还是在的,你这是官做得大了,瞧不起你的兄弟了,”说完了这句他就站了起来,“行了,跟你跑了几圈也算痛快,你嫂子还等着我,我就先回去了。”
周旷点了点头,等赵百里走后,就扔了手巾,走到了旁边的紫檀镶螺细公椅上坐下,拿起了桌子上一张纸。
“贾琰,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的庶子,嘉仁十四年中举人,其年会试落第,外出游历,途经滁州,遇葛春峰私铸兵器之事被抓,遂假意助其私造兵器,以图逃跑之机,伺机逃脱后,将此事以匿名上报之,后游历江南,帮棠化知县破获了官粮被劫案,获官府赏银一百两。”
“嘉仁十六年一月,经虞圊举荐为关山县知县,吏部考核后任命其为梧州同知,从六品之职,梧州遇地动之灾,值其生灵涂炭,哀呻载巷之际,重民生,燃励志,研疫方,梧州地动伤亡人数为江宁最低,梧州民貌最佳,政绩卓越,皇上特赐圣旨以嘉此心,称其为卓吏仁臣。”
“嘉仁十六年九月,结束梧州之务,升任京都府尹掌狱,从五品之职。”
“嘉仁十七年四月十五,因杀害兵部候缺提升孙绍祖入狱,经刑部判为革职,皇上念其赤子之心,改为免职。”
三年前贾琰曾有幸见过这位昌远侯一面,那时候的周旷威压甚重,身上带着久居高位的严仪,又因是武将,久经沙场,杀伐果断,凛然之势于外,让人见而生畏。
而如今坐在眼前的周旷,相貌和三年前无异,可是满身的气势却收了起来,甚至有了一丝闲适温和的姿态,他放下了纸,抬头看了他一眼,像一个普通长辈问候小辈的语气问:“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贾琰抬头回视他,目光平静,他道:“有。”
“今年二月十二日到四月二十五日,我去了平安州,在平安州的夷县的黄峪镇,发现了银矿。”
周旷没什么表情,好像他说的只是一件普通至极的事,甚至连停顿都没有就接着问:“还有呢?”
贾琰抚袍敛袖,双膝跪下,“六月八日,我拜见昌远侯府,将银矿位置据实以告,以葵藿之心,投靠侯爷,唯求一容身安命之所。”
周旷淡声:“你还没有说完,刚刚赵百里说我记性不错,我确实记性不错,我还记得三年前,我许你兵部军监之职,你拒绝了,如今却跪地以求,不觉得晚了些吗?我说孙绍祖不能动,你说杀就杀,毫不犹豫。”
周旷靠在了身后的椅子上,语气不急不缓,无喜无怒。
“起来吧,你不用跪我,你杀了孙绍祖,我要了你的右手,你告诉我银矿的位置,我把你从牢里捞出来,很公平,咱们两清了,你也不必投靠我,”说到最后一句,周旷语调上扬,唇角勾了勾,意味不明的道,“你这样的人,我实在不敢用你。”
不敢用他,那就更不敢留着他了。
贾琰站了起来,他直视着周旷的眼睛,缓声道:“可是侯爷必须用我。”
周旷挑了一下眉毛。
“平安州的银矿我是亲自去看过的,黄峪镇的银脉不是自然银,也不是我们经常见到的红银矿,就是含铜类的银矿,它是一种特殊的矿石,含的是铅,侯爷也许不知道这里面的区别,但是侯爷可以找银工银匠去看,炼银我们用的是灰吹法,但对于黄峪镇的银矿,用这种方法根本炼不出来。”
“我去平安州之后,侯爷也派了不少人去平安州寻银脉吧,可是侯爷并没有找到,因为很少有人知道,这种矿石里能提取出银,可我知道,而且,同样一块矿石,我能提炼出多一倍的银来,侯爷也知道,我于铸造上还有些心得。”
“这么早就给自己找好了退路,不错,”周旷终于认真的打量了他一眼,轻笑了一下,接着道,“可是我不喜欢给自己找退路的人。”
“侯爷说错了,我是有退路,可是我所有的退路都在侯爷手上,我官途已断,身家性命全倚靠侯爷,侯爷信我,我就有退路,侯爷不信我,我就是死路,这种情况下,侯爷应该更放心才是。”
“而且我杀了孙绍祖,对侯爷不是更好吗?”贾琰无视周旷利鹰般审视他的眼神,继续道,“三年前程澹在抄家时畏罪自尽,孙绍祖当时不过是领了个虚职,居然也去了程家抄家,在程家灭门后,孙绍祖就升了提升,程澹是畏罪自尽还是被人杀害,我想在孙绍祖死了之后,就没有人会知道了。”
“我知道侯爷一直以为我查到了程家的事,我确实查到了,所以我自断官途为侯爷立下投名状,从此后,我身家性命全系侯爷一人之手,若侯爷还不放心,我也无话可说了。”
周旷站起身,他的脸色沉下来,他负手走到他面前,略低头俯视着他,面无表情道:“你知道的这么多,你不怕是第二个孙绍祖?”
贾琰笑了笑,坦诚道:“我不怕,因为我比孙绍祖有用,我会一直让自己有用,侯爷也需要用人不是吗?再则我将此事告诉侯爷,也正是我的诚心,我对侯爷无所欺瞒,若是我故意装作不知,那侯爷才该杀了我。”
周旷南征北战久经沙场,见过无数的死人,后来退回朝堂,他才发现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死人。
他阅人无数,自然能看出来,贾琰虽然面上极力地表现出恭谨谦卑,可是他的眼睛里还是有着抹不掉的无畏清亮,他是不得已才投靠他,他对他并是不心有所服,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还是为了求生来投靠了他,他退了一步,就要永远退下去。
周旷看了他一会儿,轻笑一声,而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四方形的玉石,递给了他,“带着它去平安州。”
贾琰收下。
“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周旷坐回了椅子上,平时只站着还看不出来,一走路就能看出他有些跛,这是那段铁马冰河的岁月留下的痕迹,他问他,“下一句是什么?”
贾琰道:“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
周旷哈哈哈的笑起来,他这一笑,倒显出几分英武爽朗,仿佛又让人看到了那个年少将军的意气风发,只不过也只一瞬,他就停了下来,还是那个闻名朝野的侯爷。
“我教你一句。”
“仕宦之道,非德懿学深,乃以无良不肖为高。”
“爰有一日,汝曹将伏地栗栗,牙关震震,抖衣而颤。崇吾尚吾,葵倾效吾。”
云步转虚徐
从昌远侯府出来后, 贾琰直接去了迎春的院子。
迎春坐在罗汉床上, 和小丫鬟挑细线,阳光透过窗楹漏进来,柔柔的洒在她的侧脸上, 她的神情比往日还要温和, 罗汉床中间摆着个小桌子, 上面摆了很多细线,她很是专心的把缠乱的细线一缕缕分开, 连贾琰走进来都不知道。
“二姐姐在做什么?”
迎春抬头, 见到是他, 恍惚了一瞬,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上次见面也是迷迷糊糊的,好像做梦一样,她都不知道他长这么高了,以至于她愣了一会儿才问道:“琰儿?”
贾琰笑道:“二姐姐不认得我了?”
迎春从罗汉床的小桌下面拿了箧子出来,满满的装的都是平安扣如意结祈福香囊一类的东西, 大概得有几十个, 怕是她天天都在做了。
迎春在里面挑挑拣拣了半天, 递给他一个编地最好的, “给你戴罢。”
是个蝙蝠形状的络子, 中间还穿着铜钱, 蝙蝠意为“遍福”, 寓意多福, 至于铜钱,多认为因沾染太多人气,鬼怪不愿意接触,故而有辟邪保平安之意。
贾琰将络子收进怀里,然后坐了下来,看着她道:“二姐姐,我跟黛玉要出去一段时间,过两天我送你回府上住吧。”
迎春本来已经把箧子放回去了,闻言又拿了出来,她的脸上并无意外的神色,“我原就该回府上住着的,”她又挑了个如意结递给他,“这个送给林妹妹。”
贾琰见她精神心情都不错,松了一口气,接着提醒道:“你这次回去,多半会有些闲言闲语,不必理会,好好过自己的就行了。”
“不必理会?”迎春喃喃重复了一句,渐渐的眼神浮起悲哀之色,“这句话我倒不用你嘱咐我,这么多年,我日日都在告诉自己不必理会。”
“司棋死的时候,我说不必理会,这便是她的命罢,绣橘死的时候,我说不必理会,在她死前跟她说下辈子别再跟着我,我信天运循环,可是天运循环在哪里?善无善报,恶却久长,”迎春的声音渐渐抬高,眼泪簌簌而落,“我的孩子死了,你也因我入狱生死不知,若说有因果报应,也是我和他有罪,如何要报应到你们身上!”似乎是又回忆起那天的场景,迎春闭上了眼,似是从胸腔里发出声声悲泣,“不必理会这四个字,把我的一生都说尽了!”
贾琰不语,静静的等她发泄完。
迎春却没过多久就睁开了眼,她用手帕擦了一下脸,扶着小桌子慢慢站到了地上,神情平静,又变成了往日温温和和的语气。
“昨日宝姑娘来看了我,我穿的就是今日这件衣服。”迎春展了下袖子,露出了红色的石榴花边,“宝姑娘原也是好意,他才死了,我就穿了红,倒不为别的,她只怕有人见了于我不好,嚼舌根的丫鬟哪里都有,可是我偏不换,你平安的回来,我却要让你看着我穿一身白,为他守孝吗?”
贾琰和迎春姐弟这么多年,他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一次讲这么多话,若经此大变,能想通一些,倒也值得,不过他就怕她是一时激愤,过后又恢复成鹌鹑的性子,毕竟多年的性格不是说变就能变的。
迎春已出嫁,即使孙绍祖死了,她也是孙家妇,贾家抄家牵累不到她,只不过若是贾家落败,孙绍祖还有父母,很可能要求迎春归家,孙绍祖是他杀的,他们要迎春回去就是出气用的,他自己前路未定,还是得再备个退路才好。
迎春只比他大两岁,今年不过才二十一。
贾琰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在心里思量了会儿,看了看迎春,问她,“二姐姐有想过以后如何吗?”
迎春扶着桌子又坐回到床上,“原来的时候想着,若是想着能回园子里住几天,便是死了也值了,今后倒是能在园子里一直住着了,哪里还有别的什么想法呢?”
贾琰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问她这件事了,如果真到大厦倾覆他无法带着她走情况,自然是命最重要,迎春的性格也不是讲情爱的人,他替她做主都可以,于是只道:“你就安心住着吧,想来孙家也不敢这时候来要人,若是万一有什么事,你先想办法拖几天,给我去信,然后去求老太太,别管有没有用你都求一求。”
迎春低下头,这样的对话何其熟悉,那年他去游历之前就是如此嘱咐她的,可是最后她都没有做到,还是嫁了。她明明是姐姐,可却一直让他替自己操心,她一直连累他。
以后,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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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皎皎,更漏将残,在这安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步伐,惊的树上早已入梦的鸦雀也扑棱着飞走。
门嘭地一声被打开。
林黛玉被吓了一大跳,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步走出来瞧,见是贾琰进来了,不由的抚了下胸口,嗔道:“做什么这么着急?你也有萫子等着你不成?”
萫子是陈容画的《清溪荷动图》里的渔女,陈容喜欢喝着酒吃鱼,那天他买了一壶好酒,听说城南河边有卖鲜鱼的,就赶忙去买,结果因为买酒花光了钱,谁都不卖给他,这时候只有一容貌娇俏的女子立在船头,大胆唱道:“尔若欲食,褰裳渡河。”如果你想吃鱼,就提着衣裳过河吧,我在这里等你。陈容觉得这幅场景很美,就画了下来。
贾琰把门关上,额角已经出了一层细汗,他大步走到桌旁,先给自己灌了杯茶,而后笑道:“我可没什么萫子黛子的,我回来还能看见一盏灯就不错了,”说完又惊讶道,“这灯怎么点上了?”
桌子上,卧坐的铜羊与烛光两两相映,金光耀耀,做明以续。
林黛玉知道他在拿昨晚的事打趣她,几步走过去,弯下腰就将灯吹了,笑道:“不巧忘了,多谢你提醒,明儿我就让紫鹃把这灯收了去。”说罢哼了一声,也不理他了,转身就进了里间。
没了灯,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只有月光从轩窗里洒进来,柔和地铺了一地光华。
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
静谧中,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
两个人都没看路,林黛玉后退着走,不小心撞在了床前的屏风上,贾琰用手护了她一下,见她没说疼,也不做理会。
紫檀嵌染牙广韵十二府围屏共十二扇,其上有银丝錾夔纹和蝙蝠纹,从左到右以分别以图案和文字描绘了十二府风貌,林黛玉用手指细细着抚摸着身后围屏上的图纹,是扬州的五亭桥,那她身后的这一扇应该正是江宁府。
她松开在围屏上划拉着的手,也回抱住他,回眸处不小心又看到窗外的明月,和她记忆里故乡中的明月那么像,一样的明亮,她闭上眼,专心地回应他。
正是桃李年华,最是情浓,时时刻刻都不愿意分开。
暗夜无声,清风无声,只听得到轻微的喘息和湿嚅声。
贾琰托住了她的腰,把她抱起后走到床边,将她放到了床上,问道:“这里什么时候多了屏风?”声音有些沙哑。
林黛玉捂了下脸,坐起来去扯被子,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我今儿收拾东西的看见的,刚摆在这。”
贾琰没吭声,就一直在床边站着。
林黛玉见他没回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特别不自在,她主动又问道:“二姐姐那里怎么说?”
贾琰天人交战了一会儿,还是先仰面躺到了床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床顶道:“二姐姐还在缀锦楼里住着,我跟二姐姐说了后,就回了趟府上,跟老太太说了,今晚就重收拾一下,明天就把二姐姐送回去,你跟我一块去,跟老太太拜个别,咱们后面两天收拾收拾东西,就往平安州走。”
林黛玉听着他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皱了下眉,“你,在昌远侯府那里不顺吗?”
说到昌远侯,贾琰倒想起个事,他坐起来,回她:“倒是没什么不顺的,就是侯爷这个人······”
林黛玉见他眉头紧皱,也有些担心,“如何?”
贾琰在心里想了一想,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词形容,过了半晌,他才找出来一个词:“他有些中二,”见她疑惑的看着他,他解释,“你知道他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贾琰严肃道:“爰有一日,汝曹将伏地栗栗,牙关震震,抖衣而颤。崇吾尚吾,葵倾效吾。”
总有一天,你会害怕地跪在地上,咬牙颤衣,崇尚我,效仿我,最终和我成为一样的人。
真的是中二爆表。
林黛玉娇笑出声,她坐起来,故意弯下腰做出了个跪拜的姿势,然后双肩还颤了一下,问道:“是这样吗?牙关震震,抖衣而颤。”她双眼腮边尽是笑意,看的人心情也忍不住好起来,笑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他为什么和你说这个?”
“他告诉我,一个人最终是马前卒还是公侯将相,并不在于他学问多高深,或者多忠心德行多好为国家做过多少事,而是,无良不肖为高。”说到最后的时候,贾琰轻笑了笑。
或许仕途路上,谁都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吧。
贾琰双手垫在自己脑后,靠在床横上,叹道:“宝玉那天在牢里劝我的话,其实也对,沾上了仕途经济,好好的人也变得污浊了。”
林黛玉默了默,垂下眼眸,“那你也不会听他的。”
贾琰望了她一眼,虽然他知道她的意思,但还是不由地骂了自己一句,在这样的时候提宝玉真是砸自己的脚,这么好的时光不能浪费,于是他推了她肩膀一下,“问你个事。”
林黛玉随意接道:“什么事?”
“我送给你的东西你都放哪了,金步摇,我怎么哪都找不着,还有我亲手折的那个羊。”
林黛玉转过身,伸手就去掐他。
※※※※※※※※※※※※※※※※※※※※
通知: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要缓更了,跟评论没有关系啊,是我自己确实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而且已经让大家也感觉到了,从入v以来,天天赶更新,这段时间状态好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脑袋里空空的,干巴巴的感觉,经常熬到好几点,可还是越写越慢,之前也说过,如果日更的话,大概要到12月底完结,不会长,下章就是去平安州,然后出京城后还有一个小故事,就完了,我不会让大家等很久的,就是不日更了,不是不更,我想缓两天,最近状态实在不好,要是赶也能赶出来,但是虽然已经有了很多遗憾,还是想尽量让遗憾少一点吧。
我这几天也不太忙了,就想把后面的捋一捋,说真的,每天像打仗,我连捋一捋的时间都没有,我实在是个手速很慢的人,那时候怕大家对我没信心,就没说这事,我是想着咬牙日更,逼自己一把,我肯定能坚持到底,我发文的时候就没有存稿,截止到目前,所有的章节都是现写现发,一直也没在文案上写日更,前一个月状态很好,我觉得自己能行,这个月就在文案上加了日更,但是到现在这样,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应不应该坚持,哪些章节号哪些不好,我自己心里也有数,更了觉得对不起大家,不更也对不起,总之是我不对,还是我太过高估自己了,就剩这么多章了,考虑了很久,还是想缓一下吧,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我也喜欢我的男女主,我不想给她们留一个遗憾的结尾。
跟新频率的话视我写的进度而定吧,大概跟我没入v前差不多,小天使们可以等完结了再看,我会尽快完结的,尽快不是说坎情节,因为确实也没剩多少章节故事了,大家也能看出来,男女主差不多已经到了这种状态,我是说虽然我不日更了,还是会天天写的,不会一直拖着不完结。
平安州一
贾琰见林黛玉过来掐他, 也没躲, 只是在她扑过来的时候直接伸出腿绊了她一下。
顿时衣佩相撞,满怀余香。
他搂着她的腰,冲她笑道:“林姑娘也会投怀送抱了?”没等她回话, 就直接搂着她的腰翻转了身, 将她压在身下, 直接就亲了下去。
只是······
贾琰伸手在林黛玉唇上擦了一下,手指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血色痕迹。
林黛玉回过神儿, 看着他唇上的血痕, 又羞又悔, “我······你······”她是听到他调戏的话, 羞恼愈加,气急了才在他亲过来的时候不加思考的咬了他一下,可是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没想弄伤他!
林黛玉不知道说什么,她扭过头,眼睛只眨了一下,眼泪就顺着莹白如玉的脸庞流了下来。
贾琰有时候还挺喜欢看她哭的, 比如那回, 她心血来潮移了株绿萝到房间, 没想到才两天就死了, 她亲自将绿萝埋在了花冢下, 那天晚上连晚饭都只喝了小半碗粥, 泪珠挂在眼睫上欲落不落, 堪堪可爱可怜, 他很理解她的心情,只是看她那副哀哀叹叹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想笑,他忍了好一会儿,直看到她又哭泣着开始提笔写诗,才忍不下去了,借口有事出去,到外面笑了个够。
又比如现在,多大点事啊。
“我一句话没说,你哭什么?”贾琰懒得找绢帕了,直接用手给她擦泪,有些好笑道,“我知道你是无心的,这点事也值得哭吗?”
林黛玉也觉得为这点事不值得,她只是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才掉了泪,听他一开口,这种自责的情绪就去了一大半,她立马又想起他不对的地方,于是抽抽搭搭地指责,“你不该老拿我取笑。”
贾琰伸手将她的脸抚正,两个人面对面,距离不过几寸,他郑重道:“我爱跟你开玩笑,是因为我心悦你。”
“呸!”
林黛玉啐了他一口,这么长时间了,她也算了解他,每当他在这种时候摆出正经表情的时候,下面一定不正经。果然就见他凑近了她,林黛玉这次不敢动了,想了想,还是红着脸闭上了眼。
可是这次并不是像她预想的那样,她久久没有感觉到他,当她怀疑他又在捉弄自己时,却觉得耳垂一热,有湿润的触感传来,她猛然颤了下,心停了一拍,继而又砰砰地跳起来。
“你答应我件事吧,当作补偿。”贾琰在她耳边含糊道。
他滚烫的呼吸,还有他舔舐的声音,都近在咫尺,她无暇顾及他说了什么,只胡乱点了点头。
贾琰放开她,见她脸色艳若桃花,也不敢多看,拿了薄被盖在她身上,连人带被一块抱进怀里,亲亲她的鬓角,低声郑重道,“下次,别让我再忍了行吗?”
林黛玉睫毛颤了颤,不知道听懂没有,紧紧闭着眼睛不回应。
贾琰将她头发上的簪子摘了下来,慢慢地将她有些凌乱的发丝抚顺,他平息了一会儿,见她面色逐渐平静下来,却还是没反应,甚至头还向离他远的地方偏了偏,不由得笑了笑,给她正了正枕头,最后温柔地亲了下她的下巴,就放开了她,躺到了另一边。
于某些事情上,他同样敏感,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能看出来,她的眼睛里还是有一丝不确定,如果他继续,她当然不会反对,但是这么做,他觉得没意思。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满室寂静,大约半个时辰后,“吱呀”一声轻响,这是门开合的声音,之后有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远不可闻。
林黛玉睁开眼,月凉如水,旁边的位置空落落的,早已经没了人影。
她坐起来,胳臂抱着膝盖,怔怔发了会儿呆,她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贪心了,他已经答应了带她一起去平安州,可是这样还是不够,这样还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现在的感觉是不对的。
她跟宝玉虽然没有在一起,可那时候她了解宝玉的一切,宝玉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会明明白白得给她看,哭笑在她面前都不隐藏,可是他不是,他心悦她是真的,可是他不愿意对她展露情绪也是真的,发生了这么多事,多年苦读仕途中断,右手有疾前路茫茫,平安州的事情也不知怎么结果,可他对她,除了笑,就没出现过别的情绪。他或许是怕她担心,但他这样的态度,让她像处在一片迷雾里,她想靠近他,却不知如何靠近。
如果他能在她面前哭一下就好了,这个想法一出来,林黛玉就有些好奇地在脑海里想象着他嚎啕大哭的样子,顿时被那画面惊悚地一激灵,觉得自己真是太无聊了,他那种性格,哪里会哭呢?
话说回来,她或许表露出了一点犹豫,但她明明就没有拒绝,是他自己要忍的,刚刚他那话的意思,却分明是赖到了她身上,什么道理?
贾母有一次单独留下她,以为是她不愿意,还旁敲侧击地劝她,她摇了摇头,贾母才疑惑地又问起他身边有哪些丫头,以为是有丫头勾着他。等明确了他身边没有袭人那样的人,又提起那年琏二哥哥跟凤姐姐的事情来,说年轻都是馋嘴猫,从小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哪保得住弄出些别的事。让她别成日的不上心,说了一堆话,她窘地都不知如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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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晚了,他又能去哪里?
对了,他曾经去过倚月楼,她那时候都没跟他计较。
林黛玉心里突生了一股闷气,她摇了摇头,挥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穿鞋下了床,披上件衣服,从架子上拿了盏剔墨纱灯点上,推门走了出去。
已到了初夏,天气不太凉,有些微风,吹在人身上很舒服,林黛玉想了想,一手提起裙摆,往他的书房走去。
他的书房不远,在他们正屋的右边,有个垂花门,走过垂花门,再穿过一条抄手走廊,就到了。
书房的门是关着的,里面漆黑一片。
林黛玉心里沉了沉,不死心,她推门走了进去,提着剔墨纱灯转了一圈,桌子旁没有人,榻上也没有人。
林黛玉立在原地,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他说了那样的话,她是鼓足了勇气才来找他的,可是他却不在,他除了这还能去哪?难道他真的出府了吗?这么晚了,还有什么地方能去?
她负气般地将灯扔在了地上,心里觉得有些委屈。
灯里的烛火撞到了灯架的虎角上,晃了两下就熄灭了,屋子又完全陷入了黑暗。
贾琰的书房她一般不进,因为他总是摆弄些奇怪的东西,这里摆了好几张桌子,除了一张书桌,其他桌子上都是些瓶瓶罐罐,被月光一照,发出惨白的光,现在正值深夜,风吹的窗台上的花草影影绰绰的摇动,林黛玉回过神儿,便有些害怕,她蹲下身,发现剔墨纱灯完全熄灭了,只好站起来,借着月光,急步往外走,谁知就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脚下不知踩了什么东西,她的身子顿时就往前摔下去。
可是她没摔到地上,反而摔到了一个人身上,她抬头就见一个黑影抱着自己,“啊”的一声就叫了出来。
贾琰赶紧捂住她的嘴,“是我。”
林黛玉有些虚软,贾琰半抱着她,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去,他的书房一般不让别人进,都是他自己收拾,因此乱的很,地上扔了一大堆东西,他将她放到了榻上,才回身将桌子上的灯点亮了,怕她害怕,一连点了两个,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
他回身看她,见她脸色苍白,冒出的冷汗将鬓角都打湿了,奇怪道:“大晚上的你跑这里做什么?”一副跟他毫无关系的语气。
林黛玉起身就往门外走去,她现在一眼也不想看他。
贾琰赶紧跟上去,虽然不知道怎么了,但她的脸色让他知道,他最好别这个时候惹她,于是也不说话,只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两人快走到房门口的时候,贾琰走到她前面,想去给她开门,没想到她却一把拉住了他,回过身,冷着脸问:“你刚刚去哪了?”
贾琰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道:“去厢房那边洗了个澡。”
林黛玉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她顿了一下,极快地将他这句话略过,紧接着质问,“那为什么等我睡了半个时辰你才去?”
“我······”我怕你担心,这是贾琰本来要说的话,可是看着她的脸色,他突然直觉般地感到这句话说出来会更糟糕,于是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我本来想睡,睡不着就出来了。”
林黛玉冷笑,并不相信他,继续问道:“后来去书房又做什么?”
“我练字,”贾琰刚洗完澡,衣衫都没有穿好,站在门口,风一吹他觉得有些冷,他紧了紧领口,一边低头系腰带一边回答她,“不是说右手治不好,太医说我得找到极擅缝接的圣手才行,在这之前,我得练练左手,要不然这段时间不方便。”说完像是怕她不放心,又笑着补充道,“右手一些日常的动作也可以做的,起码我还不用你给我系腰带。”
林黛玉看见他的动作,那些七转八回的心思带来的烦闷突然消失了个干净,这样的天气,她都不觉得冷,他却觉得冷,可是之前冬天,他常一件单衫都不觉得如何。
平安州奔波了两个月,牢狱之灾两个月,昨天是他回来的第一天,一回家便去找了宝玉大半晚上,回来之后因为那盏铜羊尊灯,又哄了她好长时间,她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睡的,今天他去见了侯爷,之后见了迎春,又跑回荣国府打点,现在大半夜的,他还要吹着冷风在这里好脾气地跟她闲话。他瘦了那么多,腰带都宽了一截,原来的衣衫都不能穿了,她却第一次注意到。
他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林黛玉心里酸酸涩涩的,他不愿意表露情绪又如何?他无非就是怕她担心,他本身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她知道就行,非要计较这些做什么呢?
他只是以他的方式在对她好罢了。
林黛玉深吸口气,一语不发地拉了他的手进屋,先是在香炉里点了安神香,等他躺到床上,又亲自扯了被子给他盖。
“你怎么了?”贾琰实在忍不住了,刚刚还冷笑冷哼一个眼神也不愿意赏给他,一转眼这些情绪通通不见了,开始春风化雨般的照顾,他握住她的手腕,叹道,“你快饶了我吧。”这变化太快,他心里没底。
林黛玉不理他,继续执着地将被子盖在他身上,然后在他万分惊讶的眼神中,也躺了进去,手抱住他的腰,头挨在他肩窝的地方,一动不动了。
他身上带着寒气,刚挨上他的时候,她就抖了一下,但她没放手,反而更贴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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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她的动作,贾琰心里一暖,他微侧了侧身,让两人的姿势更舒服了一点,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头,声音轻柔,“你怎么了?”
“没什么。”林黛玉声音闷闷的,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见她实在不说,贾琰也不问了,好几个月了,他也想这么抱着她好好睡一觉,只是事情太多,总是没机会。不管是什么缘由,她想通了就好。
可能真的是太累了,这么一放松下来,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林黛玉等他呼吸平稳了后,才抬起头盯着他熟睡的面容看,瞻彼泓潭,濯缨幽幽,有匪君子,如皎如疏,如凛如锋。
倒是一副好相貌,惯会欺骗人,林黛玉微撇了下嘴,露出一边的酒窝,看了一会儿,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沿着他清俊的眉眼,挺直的鼻梁一路划下来,最后到他的唇,也许是最近没休息好,他的唇呈浅色甚至苍白,唇角还有处浅浅的伤痕。
那是她咬的。
林黛玉猛然缩回手,她有些不好意思,又躺了回去,可是睡不着,总觉得缺点什么,最终还是又抬头轻轻亲了一下他的下巴,这才闭上了眼睛。
明天就告诉他,他的字她能写个八分像,反正他们要一起去平安州,遇到写字的地方,她可以替他写,他不用那么着急。还有收拾箱笼,他那漫不经心的记性,连自己的钱放在哪都不知道,还不如让她来,还有再下次的时候,也不用忍······她想到这,脸颊发烫,可意识却逐渐变得模糊。
炉香青帐卷,灯暖双燕归。大红缎绣龙凤呈祥双莲缠枝的锦被下,青丝散了一枕,少年少女交颈而卧,皆是唇角弯起,不知做了什么好梦。
*******
夏日韶韶,没有水窗画栏,没有枕簟冰扇的雅致,只有炎炎日光,尘土飞扬的枯燥。
茂林密密,只见十五六辆马车缓缓地行于官道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出行实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赶车的车夫见落后了前面一大截,便朝马屁股上挥了一鞭。
谁料车轱辘刚好压上一块凸地,“隆噔”一声,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停下!”
车夫听到从身后车厢传出的声音,立马拽着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
贾琰见林黛玉脸色苍白,捂着手帕要吐的样子,伸手将白瓷盂递到她面前,林黛玉弯下腰,吐了半天,却是什么也没吐出来。
古代的马车防震性能很差,贾琰在车轴内安了两个铁环,车轴上钉了铁块,当滑动轴承,并在其中注了大量油脂作润滑,还给车轮安了橡胶圈,这才使车子不那么颠,林黛玉身体本就比常人要弱一点,加上一连走了十几天,故而还是有些受不住。
贾琰扶了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她的脸,夏日炎炎,她的额头竟出了一层细腻的冷汗。
林黛玉这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昏昏沉沉的,她转了下头,无意识地挨近了他,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身上准备睡一觉,却突然觉得脸上一热
。
她睁开眼,就见他正卷着一方巾帕给她擦脸上的细汗。因她靠在他左肩,他只能拿右手给她擦。
林黛玉眼眸垂下,她知道他的心思,他一直觉得不好看,怕她看了害怕,不轻易用右手,这次也一样,他刻意将自己曲着无法伸直的小拇指和中指都卷在了帕子里,不让她看见,帕子应该是用热水润湿了,擦在脸上温温热热地很舒服,他的动作轻柔小心,像是对待什么珍宝,神情却肃然如寒潭,眸色幽幽,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没事,”林黛玉直起身,摇了摇头,她就是坐不惯马车,医官看了也只说她注意休息调养就可以,她伸手拿过帕子自己擦脸,问道,“到哪了?”
贾琰还未来得及回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咚咚”地敲了两声车窗壁,他皱了下眉,起身下了车。
马上的人年龄大概在三十左右,面容英挺,身姿俊武矫健,穿着普通的蓝色薄衫,端端是个好儿郎,见贾琰下了车,他长腿一翻,利索的下了马。
“贾大人,您这怎么又停下了?”语气里三分责问,七分爽朗,还带了点揶揄。
这次出行,昌远侯派了几个人给他用,说是保护他的安全,但更多的是监视之意,这人就是其中领头的,名唤崔骁。
“大人这次是哪不舒服啊?头疼?还是想吃那什么斋的点心了?您先看看啊,咱们现在是在这鸟不拉屎的黄土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人可别为难我。”
因为想让黛玉多休息一些,贾琰这一路上找了好多理由,不是头疼就是想吃东西,要不就是累了直接说不走了,本来七八天的路程,愣让他走了十来天。崔骁虽有监视他之意,但并不为难他,大家都心知肚明,故而相处的也算融洽。
贾琰并不理会他的揶揄,只冲他道:“到前面渡口,我想换走水路。”
“不行!”
崔骁还未回话,就听见另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两人回头,就见从前面车辆旁边又行来一匹马,马上正是贾琰的老熟人,何其刚。
何其刚这次被升为祟安府的道员,为从四品,管着包括平安州等八个州之内的河工道,茶马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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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刚下了马,脸上带了点不耐,这种闷热的天气下赶路本来心情就不好,贾琰还拖拖拉拉的,他将马鞭扔到马车沿板上,骑马时间长了,他的腿也有些僵,于是一边压腿一边道,“不行,走水路要多绕一圈,你这么磨蹭下去,我们打道回府得了。”何其刚语气烦躁,但出口的话竟然还算温和。
按何其刚原来的性子,他真不会这么跟他说话,但是人的转变是很奇妙的,他之前看贾琰不顺眼,无非是两人家世相像职位相同,多有对比,府尹陆水正明显比较偏心贾琰,他这才没事就刺两句。
何其刚阴鸷狠毒不假,但同时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不会因为那点小恩怨就如何,否则他也不会升到这个位置,他跟贾琰的严重对立,还是因为程家的事,加上昌远侯那时候的口风,审时度势之后这才出手给了贾琰一个教训,但是现在,他们俩都为侯爷做事,又站到了同一个立场。
而且贾琰在牢里跟他说的那些话,居然是对的,他果然接手了银矿,而他也升任为祟安府的道员。这是侯爷的制衡之法,上了这条船,就难再下来,因此他现在看贾琰,又有点微妙的同惜之感,都是别人的马前卒罢了。
贾琰也很烦,虽然预料到侯爷会派何其刚来,但总有这么个人在眼前晃也相当影响心情,他将马鞭扔回他身上,“何大人要是着急,我们不妨先分开,我又没有任命期限,时间多的很,再者你要先到祟安府,我则直接去平安州,咱们没必要一道。”
何其刚接住马鞭,脸色瞬间沉下来,他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抬手挥起马鞭朝着贾琰这辆车的车夫而去,车夫慌得立刻握紧了缰绳就要赶马。
可是鞭子却没有落到车夫身上。
“何大人,”一直没说话的崔骁徒手拦住了马鞭,他挑了挑剑眉,一挥就将其甩了回去,闲闲地笑道,“当着我的面动手,这样不好吧。”
何其刚眯起眼,盯着崔骁看,半晌才冷笑了两声,“崔骁,你当你跟他是游山玩水来的?误了事,你们别连累我跟你们一起死。”语气中带了一股别有深意的威胁。
崔骁就跟没听出来似的,满不在乎地“啧”了一声,“何大人,别把死老挂嘴边,我差点要被何大人吓死了。”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还夸张的拍了拍胸口。
贾琰见崔骁没反对他,心下松了口气,崔骁这个人,不知道是原本跟何其刚有过节,还是单纯看不惯何其刚这个人,反正一路上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崔骁虽无官职在身,但两人相处中,竟是何其刚对崔骁多有忍耐,贾琰猜测,崔骁应该是能直接去信给京城的。
“何大人,”贾琰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跟何其刚有什么冲突,他降了语调,尽量声音平和的跟他道,“这么大的事,必然需要很多人,单我自己去了,”贾琰晃了下右手,“难道靠我这只废手去干活吗?何大人不如先去,都准备好了,我跟崔大哥大概也就到了,误不了什么事。”
“其它的事自有安排,用不着你操心,”何其刚还是不同意,瞥了一眼他曲着的手指,眼睛闪了下,却是将鞭子收了起来,看了眼旁边的马车,他不耐道,“不就是带了家眷吗?事怎么这么多?”
贾琰回声,“你儿子前几天上吐下泻的,也没少耽搁功夫,说这些没意思,要不何大人你先请,要不咱们一起走水路,要不咱们就都在这等着,反正我现在走不了。”
何其刚沉着脸没说话,向崔骁看了一眼,崔骁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嬉皮笑脸地朝他摊了摊手。
何其刚冷哼一声,不再多说,利索地翻身上马,挥起马鞭绝尘而去,前面七八辆马车跟着行在他后面。
见何其刚走了,崔骁靠在身后的马上,朝贾琰笑道,“说吧,大人,您这又是哪不舒服?非要走水路?”
“多谢崔大哥,”贾琰朝崔骁抱了下拳,实话道,“是我夫人,她不太舒服,恐怕是因为坐车太久了,我想今天不如先歇在这,我带她出来走走就好了。”
“呦,大人早说不就得了,疼媳妇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我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崔骁先笑着打趣了他一句,接着爽快道,“得了,今儿咱们就这歇着,明日到了前面渡口,再转水路。”
他的任务只是监视保护贾琰,至于几时到平安州,不关他的事,他跟几个兄弟风里来雨里去的,
好不容易搭上这趟轻省活,只当给自己放假了,因此听见贾琰如此说,痛快的就答应了。知道贾琰的夫人是大家闺秀规矩多,他离开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了几个兄弟,让他们远远跟着就行。
贾琰见没什么人了,撩开车帘,朝里面的林黛玉伸出手。
※※※※※※※※※※※※※※※※※※※※
两章合一了,久等了大家,虽然我不知道我还剩多少信誉度,但是我要起誓,我一定在过年前写完(除了番外)要不然让我这辈子再也不许看红楼梦相关哈哈哈,不会坑的,这个绝对能保证
选择
虽然天气有些热, 但没了那么多人声喧嚣, 两个人并肩默默走在茂林里,只觉得树木葱茏, 花香人静。
林黛玉本来运动量就少,这几天又不怎么好好进食,走了大约一刻钟, 贾琰就听到了她细微的轻喘, 于是停下来,扭头问,“累吗?要不要回去?”
“不累, ”林黛玉苍白的脸上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她一边提着衣裙小心走路, 一边四处看风景,眉眼灵动, 脚步轻快, 跟刚刚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有天壤之别,听到他的话, 她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甚至快走几步越过了他, 重申道,“我不要回去。”
贾琰跟上她,奇怪道:“你很开心?”
这一路走来, 因为有何其刚崔骁同行, 难免受到掣肘, 他有时候都不耐烦,她身体不适,不便之处更多,但她却从没向他抱怨过一次,也没有往日那些胡思乱想。
从那天晚上过后,她都好多天没跟他使小性子了,他还有些不习惯,甚至有点,怀念。
林黛玉提着衣裙,回头瞥了他一眼,看见他竟然还带了点遗憾的表情,立刻凝眉不悦道:“我不能开心吗?我就是该哭哭啼啼的不成?”
“能能能,”贾琰忙连声告饶,见她没注意路边的枝杈,便伸手帮她挡开,低笑着感慨:“我的玉儿真是长大懂事了。”
“谁是你的玉儿!”林黛玉啐了一口,心里却因为他自然亲昵的语气有了点甜意,她拍开他的手,自己小心躲过枝杈,红着脸嘟囔道:“油腔滑调。”说着就快步往旁边的小道上走去。
贾琰一把拉住她,“这条路不好走。”
原来两人已经走到了岔道口,前面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宽阔平坦些,一条是小路,草木丛生,只余两人宽,显然是附近的村民踩出来的,林黛玉走的方向正是这条小路。
贾琰在林黛玉的侧后方,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两条路有些奇怪,正欲上前时,就见她回过了身。
林黛玉的眼睛里思绪莫名,她轻声问:“我原以为你会喜欢走小路,是我想错了吗?”
贾琰目光一凝,松开了她。
她意有所指。
“我从不曾劝你,”沉默半晌,林黛玉幽幽开了口,“可是我刚刚坐在马车里,听到你们说话,便想着我还是要劝一劝你才好。”
贾琰的心突然跳的有些快,他看着她,尽量语气平静地问,“你要劝我什么?”
“这位何大人,他虐杀了程姑娘,却升了四品道员,他伤了你,可是你还要和他温语相对,假若是我,我是不平的,”林黛玉轻笑了一下,“仕宦之道,果然以无良不肖为高吗?”
见贾琰张口欲辩驳,林黛玉接着道,“可是此去平安州,你做的是这样的事,只怕会遇到更多像何大人这般的人,你要与他们虚与委蛇,假意敷衍。这也不算什么,假作真时真亦假,怕的是,”
“到最后,假戏真做。”
林黛玉伸手指着前面道:“两条路,平坦的,狭小的,你选哪条都好,我都陪着你,只是,”她回身,眼神清澈澄莹,声音坦荡自然地道:
“不要走回头路,当时没有选的,最后也不要选。”
这番话,一是怕他迷失自我,二是怕他因为顾忌到她而走错了路。这一路上,她身体不好,为此他要时时妥协,可她要来平安州,只是想简简单单的跟他在一起,她并不想自己成为他的软肋。他从不曾要求改变她,那么她也不会让他改变。
她希望他和她,都能一如最初的样子。至于结果,甚至生死,在林黛玉看来,都没有多重要。
贾琰微震,他上前一步,将她用力的抱进怀里,他何其有幸,能遇到她!
“玉儿,”他的声音有些激荡,可激荡下还掩藏了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紧张,他握在她肩膀的手指关节微微有些泛白,他问,“你有没有觉得,我不是个好夫君?”
什么叫好呢?林黛玉想,予她金银珠玉,予她华服美冠吗?还是予她另一个比大观园更大的园子?
她想起了当年那只春来时就在潇湘馆安家的燕子,它飞走时,她有些惆怅,但更多的是开心,她盼着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它是自由的,身心都是。秋飞春回,一年一年,它不忘初衷,它知晓归途。
“玉儿?”
林黛玉回神,想起他的问题,没怎么犹豫地点了点头,因为她头搁在他肩膀上,怕他看不见,故而又“嗯”了一声。
贾琰一僵,没想到她回应地这么肯定,但他没松手,反而更紧地抱住了她。
林黛玉感觉到他的僵硬,有些促狭地笑弯了眉眼,还故意略带惆怅地叹了口气,却又不说话。
过了好久,她去握他的手,摸到他的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才微哼道:“二月去平安州之前,你就承诺给我做春笋鲈鱼吃,牢狱里又说了一遍,结果到现在,你做了吗?言而无信!哪有你这样的?”
贾琰松手,低头凝着她。
林黛玉冲他歪了歪头,笑生两靥,灿若云霞,明眸熠熠,哪里有半分悔意,分明就是故意捉弄他。
贾琰将额头抵在她头上,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相视而笑。
过了好久之后,林黛玉才推开他,先是娇嗔,“怪热的,”而后转过身,指指前面,问他,“重新让你选,你想走哪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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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望向旁边的那条小路,只见那一边的树木长的尤为茂盛,竟然还有几株水杉木,水杉木这种树木多在湿润或有积水的地方生长,仔细看这条小路,上面除了脚印,还有压出来的圆印子,像是木桶的形状,多半是那边有条河,有人来这边挑水留下的。
贾琰唇边带了笑意,“你竟然还识得水杉?”古代不像现代信息那么发达,书本记载也多是文字少有插图,林黛玉身为足不出户的闺秀,还能一眼认出这种树木,挺让人惊讶的。
“古貌孑遗藏雾海,新姿秀衍噪林泉,说的不就是水杉木吗?”林黛玉先是不屑地瞥他一眼,而后看了看天色,用手指戳了戳他,催促道:“我们去河边,那里凉快些。”好不容易有了半日安宁时光,她不想那么早回去。
贾琰见她灵动自得的样子,心里的欢喜一层一层漫上来,他走到她前面,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林黛玉却猛然摇头,她连声道:“我不累!我自己走。”说完抬脚就走。
贾琰一把拉住她,以为她害羞,笑道:“我们是夫妻,而且现在没有人,我就背背你而已。”
“怎么没有人!”林黛玉一指他的身后,贾琰回身,见远处晃过两个身影,是崔骁派的跟着他的人。
“那么远,根本看不见我们。”
“那你怎么看到他们了?”林黛玉一下子就指出他在睁眼说瞎话。
“就是看得见,一看我们夫妻亲热,他们也就走了。”
林黛玉被他这句话说得脸红,更是不肯,贾琰好话说了一堆,她就是不上来,他无奈地指了指前面。
“你没看见那小路上长得都是钩针类的草吗?那么窄,你穿裙子根本不能过。”说完也不等她回声了,直接横抱起了她就走。
身后传来了几声戏谑的口哨,贾琰充耳不闻,林黛玉脸上晕开了胭脂,头顶的阳光让她有些羞耻感,于是将头埋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沿着这条小路走,没多久就听见了水声,再走近些,天朗云清,茂林开阔处,果然有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
“勇哥儿!我网着鱼了!快过来帮我!”
河边竟然还有人。
林黛玉噌的挣脱开他从他身上下来,“你小心别崴脚!”她的动作很快,贾琰一时不察只来得及扶住了她,林黛玉红着脸朝他摇摇头示意没事,然后背过身去。
在河边的是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太过瘦弱,贾琰也看不出他们年龄,高点的大概十五六七八岁,个头矮一点的可能十一二岁,其中那个矮个子的正兴奋地大叫着捞着鱼了,然后可能是太过激动,脚下一滑就摔进去了水里,扑通溅起好大一个水花。
被叫做勇哥儿的那个人赶忙将他从水里拉上来,还没喘口气,就听见小个子劈头盖脸一顿骂,“你怎么这么慢!我忙了半天才将鱼赶到这里!晚上吃什么!”
勇哥儿好脾气地道:“你别急,现在天还早,我们再捉就是了。”
小个子看来是气狠了,他一回手就将勇哥一把推到浅水里,然后把手里的鱼网扔到他身上,怒声道:“这里的鱼早被附近村民捞个差不多了!我好不容易才将这两条赶到网里,我三天都没吃饭了!哪来的力气再去捉!你说的轻巧,自己捞去吧!”
林黛玉小声,“我们回去吧。”
贾琰低头看她,见她虽然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可神情间却难掩落寞遗憾,就拉了她的手往前走,“这条河这么长,我们离他们远点就好了。”
勇哥儿两个人光顾着鱼,没注意到另有人来了,看到贾琰的时候便一愣,勇哥儿和贾琰的目光对上,习惯性憨笑了下,随后可能是为自己衣衫褴褛觉得不好意思,很快就低下了头,倒是那个小个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贾琰和黛玉,脸色阴沉沉的,在贾琰他们走过去后,嘲讽般地掀了下嘴角。
贾琰带着林黛玉走出了一段距离,等到远远地看不清那两人了,就停了下来。
林黛玉一直低着头,此刻才松了口气,贾琰拿了汗巾垫在一块微高的石头上,她没再推辞,直接坐了下来,看来是真累了。
河边果然凉快不少,林黛玉朝远处望,入目还是一片绿色,树木葱葱郁郁,耳边只有清风声和水声,倒也算的上一点心旷神怡。
“你做什么?”林黛玉再回头的时候,就见贾琰折了一堆树上的枝条过来。
“你不是要吃我做的鱼吗?给你捉几条。”
林黛玉道:“我随口玩笑的,我又不爱吃。”
贾琰不理她,自己拿着枝条折来编去的,林黛玉看的有趣,就蹲下身凑到他旁边,见他有不方便的地方就帮帮他,很快,两个人就将枝条编成了一个半篓状的东西。
林黛玉疑惑,“这能捞鱼吗?”贾琰从腰间解了一个香囊下来,朝她晃了晃,“用这个东西。”
“这不是我绣给你的吗?里面放的白芷和甘松,”林黛玉还是不解,不过一瞬后就明白了过来,她怒道,“你又把里面的东西换了是不是?以后你再求着我绣,也没有了!”
贾琰见她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好笑,也不着急,从紧贴着手腕的地方取出了个钩子类的刀,又捡了地上的汗巾,随后拿着这些东西在浅水的地方鼓捣了一阵,才空着手回来。
回来后贾琰随意挑了块石头,就坐在了上面,然后朝林黛玉伸出手。
林黛玉本来不想理他,可是汗巾被他拿走了,他自己舒舒服服的坐着,她却只能傻愣愣的站着,顿时又觉得意难平,朝四周看了看,见没什么人,赌气似地踢了他一脚,才慢吞吞地又坐到了他腿上。
贾琰伸手搂住她的腰,让她坐稳,之后将头搁在她肩膀上,就不说话了,林黛玉也放松下来,安静地窝在他怀里,看着远方。
“你知道我们明天要去的渡口叫什么吗?”贾琰没事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天,见林黛玉摇摇头,他接着道:“叫龙门渡。”
“也叫状元渡,从南方来的学子入京城参加科举考试时,都要经过这个渡口,久而久之 ,为了讨个好寓意,学子们就叫它龙门渡,大步从渡口跳下,也是鲤鱼跃龙门的意思。”
林黛玉笑道:“那可巧了,当年你没考上,说不得就是没过龙门渡的原因,明儿我们就重跃一回,下次你再去,保证就考上了。”
“你存心戳我伤疤是不是?当年你就写诗讽刺过我这事,一首诗还不够?你别以为我忘了。”贾琰在她腰间挠了两下,林黛玉痒得发笑,她反驳,“我才没忘呢!明明是你画画先讽刺我。”
贾琰面不改色,“当时说要画美人,我打眼一瞧就把最美的画上去了,情难自禁而已。”
林黛玉呸一声,抬手就去掐他,然后就掐了一下,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好了不闹了,”贾琰捞住她的手握着,重新抱好她,“学子是入京,我是出京,我就是过了龙门渡,也是相反的方向。别人跳进来,我跳出去。”
林黛玉道:“那我们就先过去,然后再回来。”说罢想象着他一来一回跳来跳去的场景,自己又笑起来。
“你不是不让我走回头路吗?”提起这个话题,贾琰突生出了些感慨,他将头搁在她肩上,出神道:“你说,如果我当年不走举官这条路,会怎么样?”
林黛玉没说话。
贾琰思考了一会儿,唇角有了笑,“我要是不走这条路,去年肯定做不了京城的五品官,老太太根本不会考虑把你嫁给我,可惜,你才嫁了我这官职就丢了,怪不得老太太后来见了我就摇头叹气的,肯定特别后悔,可惜木已成舟啊。”说到最后的时候,贾琰笑容加深,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瞬间沉默了。
过了好久,正当林黛玉觉得奇怪时,才又听他低声开口。
“我要是不走这条路,就不会去梧州任同知,那当年你就不会跟我去梧州,而是等琏二哥哥回来,晚一个月再去,时间就错开了,你们还没进苏州灾难就会发生,你和二哥哥多半会原路返回。没有那次意外,说不定你会顺顺利利的。”
每天人生中都有无数个选择,有时候不经意之间的一件事,不仅会影响自己,也会影响别人,命运产生了无数的枝枝蔓蔓,我们只能在其推动下,跌跌撞撞地走向不可预测的远方。
林黛玉听了倒是没什么反应,她语气平淡道:“不会顺利的,我早就知道了。”
贾琰笑了笑,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聊,两人没有再谈论这个话题,他扶了林黛玉起来,拉着她去看篓子里的鱼。
不能回头,没有如果,谁也不知道走上另一条路,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好一点,也许更糟,没有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人生,会许一件小事,就会让你的命运在不经意间转弯,我们能做的,只有问心无愧,走好眼前的路。
篓子里已经有了四条鱼,已经被药晕翻了,正老老实实地躺在篓子里睡觉。
林黛玉问他:“四条你都要带回去吗?”
贾琰道,“我带给崔骁他们,这段路上没有客栈,咱们从府上带的东西也都坏了,吃素了好几天,这几条鱼,聊胜于无吧。”林黛玉听他如此说,也就点点头。
贾琰起身,见她鬓角有一缕头发被风吹开了,就想伸手帮她捋一捋,谁知刚一侧身,眼角猛然在林黛玉身后扫过一个人影。
“啊!”
尖叫传来,林黛玉被吓了一跳,她回头,见一个散发脏污的人仰面躺在她脚边不远处,顿时也细声叫了一下,赶忙躲到了贾琰身后,贾琰握住她的手,然后看着躺在地上的人。
如果他没认错,这人正是刚刚他们在河边遇到的那两个人中的那个小个子。
贾琰伸脚踢了他一下,“起来,别装了!”他胳臂上带着箭袖,里面装的却不是箭而是针,针里淬着药,他射在小个子腿上的,是最轻的一种,只会让人暂时产生无力感而已。
小个子慌慌张张地爬起来,他拖着右腿,惊恐地叫道:“我的腿不能动了!”
“一会儿就好了,”贾琰不耐烦,他盯住他,“你鬼鬼祟祟躲在后面做什么?”
小个子低下头,拇指卷起破烂的一角摩擦,好像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他嗫嚅道:“我跟勇哥儿好几天没吃饭了,饿的受不了,就想跟公子讨个活头。”
刚刚阴狠蛮横,现在卑微讨好,他变化的可真够快的,贾琰不语,拉着林黛玉就要走,可就在这时候,小个子猛然一窜,跪在地上邦邦邦地磕头,“求公子给个活头吧,我们真的活不下了!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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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全是石头,他磕得非常用力,贾琰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磕出了血,只是没等他拉他起来,远处又跑过来一个身影。
“冬荣,冬荣,”勇哥儿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叫,他不过是去赶鱼,一回身就见冬荣往这边跑,他心道不好,赶紧追过来,果然见冬荣磕头磕出了血,忙把他拉起来,又心疼又着急,“你这是做什么!”
冬荣甩开勇哥儿,不吭声地跪下去还要磕。
林黛玉扯了贾琰的袖子一下。
贾琰开口:“你别磕了,你先去一边,”说完指着勇哥儿道,“我跟你这位哥哥聊聊。”
冬荣起身,他面无表情地看了贾琰一眼,又看了看手足无措的勇哥,默默走到了几十步开外。
贾琰温声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宋勇,他叫冬荣,我十八,他十四。”宋勇结结巴巴地回,他一看他们的衣服,就知道他们是富贵人家的,每次一跟这样的人说话,他就控制不住地紧张。
都不小了,可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他们的样子个头跟同龄的比,都要小上很多,如果在现代的话,正是该在教室读书的年龄。
贾琰突然不想问了,他从袖子里拿了个荷包出来,递给了宋勇,指了指远处的冬荣,“给他看看伤。”
宋勇愣了愣,长期在外讨生活,荷包一入手,他就知道分量是多少,他急急把钱袋塞回贾琰手里,红着脸道:“不用这么多!两个铜板就够了!我们三个人买三个馒头正好。”
贾琰没接,宋勇却一定要还给他,拉扯间不小心挨到了贾琰的衣服,他立马哆嗦地松了手,荷包掉到了地上。
等宋勇捡起荷包的时候,贾琰已经拉了林黛玉走出好几步,宋勇准备追,却被过来的冬荣一把扯住了衣袖。
宋勇看见冬荣黑着个脸,呐呐地停住了脚步。
林黛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接触过的最下层的人也不过是丫头,最多加上刘姥姥,可是即使刘姥姥也不会这样。她自然知道民生之多艰,只是从书本上读到的,和亲眼看到的,又是不同的感觉。
贾琰将她的头发撩到耳后,“你在想什么?”
林黛玉摇了摇头,将心里的不舒服压下,沉默不语。等到两人走回到那个岔道口时,心里才轻松了一点,她抿了抿唇,庆幸道,“幸好刚刚走的这条路。”
他知道她的意思,因为走了这条路,所以帮了两个人,想起自己刚刚那番关于事世难料的感慨,他笑了笑,随口道:“也不一定,说不准以后会后悔呢。”
不过是简单地施了一把援手,像这样身份不相及毫无交集的相遇,最终多半是再不见面。
可贾琰怎么也没想到,他那随口一说,最后竟然一语成谶。
这场当时谁也不在意的插曲,却第一次真正的把他拖入了黑不见底的深渊,他在冷汗淋漓的噩梦中醒来,逃避般地想,如果当初能不走那条路就好了。
冬荣见贾琰两个人走远了,一把就夺过宋勇手里的荷包,他瞪眼,“你是觉得我磕头还没磕够是吗!”说完拆开荷包,见里面除了碎银,还放了五六个金珠,他并无喜意,而是先抬头疑惑了看了一眼宋勇,“他刚刚问你什么?”
“这么,这么多?!”宋勇也看到了里面的金珠,一阵错愕后,他涨红了脸,激动道:“冬荣,我们有钱了!我用这钱给你买个房子,你跟小三都住进去,咱们就不用在巷子破庙里睡觉了!我们也不用再当乞丐了!”
冬荣不耐烦的打断他,大声喝道:“我问你他刚刚说了什么?”
“他就问我们叫什么名字,多······多大了,”宋勇被他的突然大声吓了一大跳,他小心翼翼得看了看他的脸色,“冬荣,你不开心吗?你以后可以不用再给人磕头了。”
宋勇和冬荣都是乞丐,宋勇是四年前被家人赶了出来,他心思良善,不会干什么活,久而久之就以乞讨为生了,一年前他遇到了浑身是伤的冬荣,两个人都是无家可归之人,就互相做个伴,这样有些混混乞丐看见他们是两个人,就不动他们了,他们能少挨些欺负。
宋勇虽然当乞丐的时间久,可是向来拉不下脸皮去求人,他最多的是给人做些苦力,赚几个铜板混吃喝,冬荣脸皮也薄,但冬荣经常用的一招就是狠命磕头,专门找那些贵妇人姑娘磕,这些人见他年纪小,又可怜,多半会给他钱,刚刚他找上贾琰,也是因为看到了林黛玉。
在宋勇心里,冬荣就是倔强了点,可冬荣是好人,他们在一起,冬荣骂他,可他也照顾他。
听到贾琰什么也没问,冬荣垂了下眼,他将荷包藏到裤子里,就往前走,宋勇在旁道:“咱们有钱了,先去给你看看额头的伤吧,刚刚那个好心公子特意嘱咐了的。”
冬荣冷哼:“这点钱你又要买房子又要看伤,你觉得够用吗?”
宋勇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不知道买房子够不够用,冬荣一向比他懂的多,听冬荣的意思,应该是不够,他失望一瞬,但随即又拉了他,坚定道:“不够买房,看伤总够了吧,你的头都肿成这样了,疼不疼?”
冬荣一把拍开他,不耐道:“我早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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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冬荣也没去看伤,他们两买了六个馒头,怀里揣着银子,不敢在外面多呆,就回了他们暂时的栖息地,一座山脚的破庙里。
这破庙里却还住着一个人。
宋勇一手拿着馒头一手端着个破碗,欣喜的去叫正蜷缩着睡觉的人,“小三,吃饭了,今天不是馊了的剩饭,而是大白馒头,快醒醒。”
冬荣坐在地上大口吃着馒头,冷笑,“人家是富贵公子,人家稀罕馒头吗?你别热脸贴冷屁股了。”
被叫做小三的男子揉了揉眼,起身站了起来。
一袭月白纹竹锦袍,有些脏,但相比宋勇和冬荣认不出颜色的烂衫,那就是干净无比,男子转头,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面若敷粉,唇若施脂,如秋月,如春花,堂堂一副好相貌。
如果贾琰在这里,一定会惊讶的叫一声,“二哥哥。”
这个叫做小三的男子,正是荣国府的二公子,贾宝玉。
两个多月前,在见了林黛玉后,贾宝玉直接就离了家,他不算没有常识,出来的时候带了点银子,可他对银子没太大概念,花了没几天,就见了底,他去拜访京城的名寺,可谁料名寺里夜晚也全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愤而离开,决定随心而为,不再找什么清静之地,只要自己心里保留着一方清静就好。
他身上没钱,什么也不懂,自然吃了许多苦头,一个月过去就瘦的根本让人认不出是那个有着满月之脸的宝玉,他之所以从京城能走到这,还是靠着他那张脸,有些人觉得他是落难公子,会给他一些钱财以便日后图报,有些人就是可怜他如此俊俏却不能饱腹,会给他一些食物,宝玉浑浑噩噩的,就走到了这里。
那晚有个女子给宝玉扔了一个香囊,宝玉用香囊换了几个包子,就在这时候他遇到了宋勇和冬荣,冬荣装了一把可怜,就哄得宝玉把所有包子都给了他们,第二日,宋勇无意中碰见饿晕了的宝玉,顿时大感愧疚,死活把他带了回来。问宝玉什么,宝玉也不答,宋勇便叫他小三,自此他跟冬荣的两人搭伙,变成了三人搭伙。
宝玉拿过了宋勇手里的馒头,小口小口咽着,他目光垂下,一贯的沉默。
冬荣几下吃完馒头,也起身站了起来,他夺过宋勇手里的破碗,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啪!”
原来是冬荣将手里的碗狠狠摔在了宝玉面前。宋勇愣了一下,再好脾气也忍不住了,“冬荣,你发什么疯!”
冬荣不理会宋勇,只是朝宝玉平静地道:“我们明一早就要走了,去平安州,我看你也不像无家可归的,我们庙小,容不下您这位大爷,求求你该回哪就回哪吧。”
宝玉还是未说话,宋勇就愣住了,他立刻泄了气,呆呆问道:“去哪?”
“去平安州,你不是说你爹在平安州吗?我们现在有了路费,明天一早就出发。”
“不行,那笔钱是给你看伤的,就是不够买房子,也够我们吃一些日子了,去平安州的钱我自己攒。”
“你自己攒?”冬荣冷笑着嘲讽,“你攒了四年,攒够了吗?别忘了连今天晚上的饭都是我磕破了头求来的。”
宋勇呐呐,“你求来的就是你的,那你把钱拿好,给自己买点好吃的。”
冬荣早就知道他的脾气性格,也懒得跟他废话了,两个馒头根本不够他吃,他要保存体力,于是直接走到角落里,那里用杂草堆了个床,冬荣躺了上去,不再管旁边那两人,反正最后一定是听他的。
当天晚上冬荣醒过来,又和宋勇争执了好久,第二日他们决定从龙门渡走水路去平安州,虽然绕远,但是冬荣认识龙门渡的一个船上的伙计,那伙计承诺只要给他三两银子,就偷偷将他们带上船。
一个人一两银子,要三两,就是因为他们最终还是三个人一起上了去往平安州的船。
八十
日暮西下, 白浪如帆,宽阔无际的河面上,一搜客船正在缓缓向远处驶去。
“娇娇态,桃红腮,我等郎君上云台······”琵琶声, 娇嗔声, 酒杯碰撞声, 人的喧闹声不绝于耳。
正是贾琰崔骁一行人, 他们走水路, 是从龙门渡沿“通承河”到江宁,再从江宁换船到祟安平, 路上无聊,崔骁便叫了船上的唱小曲儿的来热闹,这些年, 船运行业兴起, 每条船上都有这样吹拉弹唱的女子来给客人助兴, 差不多都成了一种职业。
大昌重视运河工程, 尤其本朝皇帝更为重视,原来京城江宁这一段之间的运河已废,他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京城和江宁, 祟安的河道以及天然湖泊重新修筑起来, 历经十三年, 连接南北, 新修了“通承河”, 这一举动极大的促进了南北之间的货物往来,加之朝廷依赖漕运体系,沿岸渡口迅速发展,多呈现出一派繁华。
贾琰拿了个酒壶,闲散地靠在船头的船栏上喝酒,他抬眼望向远方,只见暮天之下,乌云滚滚以无声之势卷入万里江流,孤帆远影,过尽重山,说不尽的开阔寥远。
而他的身后,又传来婉转的唱曲,“女儿闹,衣裙遥,花容俏,恋春宵······”和着琵琶声,如柳莺般撩人妩媚,这是独属于太平年间的酒杯交盏,载舞笙歌。
贾琰仰头喝了一大口酒,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远,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云波诡谲,似乎也都在慢慢地离他而远去。
“啧啧,醉侯酒,”崔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后,瞅了贾琰手里的酒壶一眼,赞道:“大人好兴致啊,怎么不跟兄弟们一起喝?”拉长了音调,一脸大家都懂的表情笑道,“怕打翻了醋坛子?”
贾琰笑着摇摇头,没接他的调侃,反而问道,“崔大哥哪里找来的姑娘?唱的曲儿不错。”
崔骁眉毛一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背靠在船栏上,下巴朝前抬了抬,笑问道:“大人看上了哪一个?黄衣服的?”继而嗤了声,“那可不是姑娘,半老徐娘还差不多。”
弹唱的是两个女子,一个弹琵琶,一个唱曲儿,弹琵琶的那个比较安静,唱曲儿的姑娘倒是大方,一边唱着艳曲一边四处敬酒嬉闹,鹅黄色的衣裙飘飘,歌声媚人,身段撩人。
“风韵犹存,”贾琰扭头看了一眼,正好和女子的目光相触,女子姿容绝佳,但眼角的皱纹确实显示不再年轻,女子将酒杯压在红唇上,风情无限,朝这边虚敬了一杯,贾琰夸了一句,再扭头回来见崔骁眸色幽幽转深,不由得哈哈笑了两声,冲他一举酒壶,将酒一饮而尽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美人常有,兄弟难得,我虽非君子,也不做夺人所爱之事。”
崔骁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神色不由得开怀两分,倒不是为了女人,而是这一路相处下来,贾琰乍一看像个迂腐的文人,可竟也颇有眼色,言行拿捏地很有分寸,他勾了勾唇,似真似假地道,“大人不用这么客气。”
“不客气怎么办?”贾琰喝的太急,咳了几声,将酒壶一把扔进江里,亦半真半假地开玩笑,“今后仰仗之处甚多,还得多靠崔大哥帮我。”像是随意说了这句,贾琰立马转了话题,他望向江面,道,“今儿晚上怕有雨,咱们靠边停一晚吧。”
崔骁心知肚明,也略过了这个话题,顺着他的话看了眼天色,只见乌云滚滚如涛,崔骁皱了下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朗声道:“大人不常坐船吧,夏日就是这样,这情况我见多了。”
“前面就是丽水江了,”贾琰俯身将手肘放在船栏上,他望向愈来愈宽阔的江面,淡笑道,“山高谷深,怕不好走。”
“两位爷放心,这条路咱们一年也得走个十来回,爷把心放肚子里,保准平平安安的!这夏天的雨是大,但打个哈欠它就过去了,不碍事。”旁边拉帆的老船夫见他们讨论停岸的事,赶紧插了一嘴,他们也是要赚钱的,这停停走走的,本来两趟的活只能干一趟,就不值当了,他岁数大了,今年是他最后一年跟船,还想着多赚点。
贾琰见崔骁不语,知道他也不愿意再停了,故而没有再提,崔骁和他说了几句闲话后,便往那边唱曲儿的桌子去了。
老船夫大吼一声,跟其它人合力将船帆向右偏了个方向,方向变了后,船的速度又快了一些。
没有蒸汽机的时代,船的动力就是风力和人力,帆变换方向是利用了力的分解。
贾琰来了点兴趣,去舱里重拿了壶酒,又拿了两个酒杯,直接坐在甲板上,跟老船夫聊天,越说越惊讶,这客船的甲板下竟是用竹子制成了十二间水密隔舱,这样即使一舱进水,也不影响其他舱。
曾经郑和七下西洋的宝船用的也是这种方法,仅仅凭着木制船,翻涛喷雪,溯流破浪,穿越大海历经三十多个国家,从而拉开了大航海时代的帷幕,可见,古人不但不缺少智慧,亦不缺乏勇气。
贾琰默默将老船夫说的一些话都记在心里,他的手不知道还能不能好,开采银矿是他的生路和“升”路,因为银矿不仅仅是谋反的“证据”,更重要的是,它是历代帝王求之不得的财富,据他所知,朝廷是非常缺乏银料的,等歧英王扳倒了周旷,银矿回到朝廷手里,还是要继续开采,他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有所作为,让人看到他其它价值的一面,只要人还在官场,他总有办法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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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银矿开采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开矿,冶炼,运输,每一个环节都面临着无数困难,他只对冶炼这方面还算了解,运输这方面不大懂,还得多看看,银脉多在群山连绵之处,交通不便,要想运往京城,最便利的就是水运,涉及水运,自然就要用到船。
贾琰问的太细了,老船夫说不清楚,就叫来一个只披着个蓝色褂子,肤色黑黑的年轻人。大概知道自己太黑了,年轻人说出“我叫白乔”的时候,特别不好意思。白乔不识字,但会画图,贾琰就给他拿了纸笔,他别别扭扭的在纸上画着船只的基本构造图。
前方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贾琰抬头看了一眼,好像是一个端酒的小厮不小心撞到了黄裙女子身上,他不在意的又把视线挪回纸上。
白乔放下笔,嗫嚅道:“我就会这些了。”
乌云遮日,夜色翻滚,天已经完全暗下来,贾琰看了看,小心的将纸收进袖子里,跟白乔道谢,白乔忙摆手,“不用不用!”后退中又撞到了个人,就是刚刚碰到黄裙女子的那个小厮,那小厮比白乔还慌乱,被白乔撞倒了也不吭声,捂着脸就往船舱里跑。
老船夫动作很快,他一把拽住了小厮的手臂,厉声喝问,“你不是我们船上的人,谁带你上来的?”
因带着家眷,这条船贾琰是包下来的,除了船上的人不该有外人,老船夫思量,怕是有船工贪了银两偷偷带人上来。
贾琰一愣,觉得这小厮莫名眼熟,他撩开他的头发,一张脏污慌张的脸露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宋······宋勇?”
宋勇愣住,他抬头望向贾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这是给了自己三十两银子的好心公子,他张大了嘴,磕磕巴巴道,“您,您怎么在这里?”
“我认识他。”贾琰冲老船夫摆了摆手,老船夫见他们真像是认识的样子,松了口气,放开了他,嘱咐了句“别再乱跑”,就拉着白乔往远处走了。
不到半个月碰见两次,可真是够巧的,贾琰打量了他几眼,漫不经心地问道,“应该是我问你,你怎么在这?”
宋勇红了脸,带他们三个上来的船工说了,平时就躲在船舱仓库里别出来,今晚他是想赚个酒水钱,就偷偷跑了出来,没想到刚出来就被抓住了。
“怎么不说话?”
“我······”宋勇手攥着衣角,“我想坐船回家找我爹,有个好心人带了我们上船,我···我们”他想求他不要把他们赶下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贾琰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笑道,“你怕什么,我还能把你扔下江吗?”又看了他两眼,觉得没什么问题,就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宋勇松口气,忙转身往回走,只是走路一瘸一拐的,想必是刚刚被人踢的。
“你等等,”贾琰从腰间挂着的袋子里拿了个小瓶出来递给他,“回去揉开了,擦到伤着的地方。”
宋勇本来推辞着不收,听到贾琰的话之后,又犹豫地把药瓶握在手里,他脸上带着小心地问:“额头能擦吗?”
“外伤都能擦,”贾琰点点头,见他额头并没受伤,想起当时那个一脸倔强拉着不起硬要磕头的少年,皱了下眉,“你是要给那个叫······”
“他叫冬荣。”宋勇忙接道。
“当时怎么没看?”
宋勇记起来当时贾琰特意嘱咐了他要带冬荣去看伤的,不由着急地解释,“他不去!怎么说都不去,他嫌费钱,还说呆半个月自己就好了,钱要留着让我回家找我爹。”不知想到了什么,宋勇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擦了下眼角,扭过了头。
“那他还好吗?”
宋勇点点头,无意多说,给贾琰鞠了个躬,说了声“谢谢”就抓着药瓶跑了。他心里想着,回去要嘱咐冬荣和小三,不能再轻易出来了,要是这位公子后悔了,下次靠岸的时候把他们赶下去就完了。
贾琰也没管他,又靠在了船栏上,漆黑的夜色骤然出现一道闪电,白光一瞬,像是把天空都要撕裂,“轰隆隆”几声闷雷,夏日的雨又急又快,眨眼间豆大的雨点就打在了人脸上。
众人忙往船舱里跑去。
贾琰往江面上看了一眼,水流变急,可是船依旧在平稳地前进,他略微放下了心,转身回船舱,只是刚转过身,就在发现在宋勇刚刚站着的地方放着一张纸。
他捡起来看,上面写了一首诗。
“绿波暮雨画山妆,物非人休断酒肠。
本是山外闲野客,无怪人笑无事忙。”
贾琰扫了一眼,觉得字迹有点眼熟,他想了一瞬没想起来,也就没当回事,雨水很快打在了纸面上,将墨痕晕开,他将纸折起放在袖子里,匆匆往第二间船舱里走去。
诗与情俱在心
“里面加了糖, 又不苦,姑娘赶紧喝了吧,还能好好睡一晚。”
贾琰推门走进去的时候,丫鬟小佩手上端了个瓷碗,正在劝林黛玉吃药, 暖树半坐在绣墩上, 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林黛玉坐在窗前的塌上, 正掀了窗子往外看, 诗书上的丽水江, 是秀山艳阳天,可眼前的景色, 倒是险滩峻万重,又是另一番开阔,她不由喃喃低语, “黑云翻墨未遮山, 白雨跳珠······乱入船。”还未说完就觉得后背靠上了一具温热的身体。
“你走开!”林黛玉早就知道他进来了, 故意没回头而已, 谁想到他竟然当着丫鬟的面这样,她红着脸气地推他,没推动, 就“啪”地一声关上窗, 弯了腰从榻上下来, 贾琰本来靠在她背上, 她一走, 他就失去倚仗倒了下去。
贾琰顺势就躺在了榻上,一腿叉开,另一长腿垂下,仰头笑着接道,“卷地风来忽吹散,天如丽水水如天。”
小佩顾不上劝林黛玉喝药了,赶忙拽着一脸好奇的暖树退了出去。
“你喝了多少?”林黛玉皱了皱秀挺的小鼻子,见他脸色微红,神情不似往常清朗,动作浪荡,显然是喝多了,越发没好气,也不管他,转身坐在了桌子一旁的绣墩上。
“没多少,”贾琰将另一条腿也抬到榻上,觉得舒服了不少,他转头问,“怎么不喝药?”小佩手里端着的是安神汤,船上人太多,林黛玉总是睡不踏实,喝碗安神汤总是好些。
林黛玉冷笑,“我等着听曲儿呢,作什么要睡觉。”
“不用等,”贾琰低低笑了两声,他这妻子一说话就让人想笑,“林姑娘想听什么曲儿,随便点,我来唱。”
林黛玉冷哼,“三哥哥还有这本事,我倒不知道,跟谁学的呢?”
成亲之后,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称呼他,贾琰心里莫名一热,起身拉了她。
他的呼吸滚烫,带着浓郁的酒味,不难闻,就是让人跟着他也有些醉,喧闹声,暴雨声,还有“轰隆隆”的闷雷声,都不及她的心跳声大。
过了好久,他用手摩擦了一下她嫣红的嘴角,和她额头相抵,低声道:“你放心,我是无师自通。”
不知道是不是跟他呆久了,林黛玉突然听出了另外一个意思,她脸色涨红,轻呸了他一口,哼道,“有酒味,离我远一点。”可话是这么说,她却没有丝毫动作。
两个人还是额抵着额,面贴着面。
林黛玉觉得自己也喝了酒,要不然怎么这么大胆,在这样之后,还要盯着他的眼睛看。
他的眼睛里有着细碎的笑意和热烈的恋念,让她的四肢百骸都觉得温暖起来,她喜欢他这样。
贾琰认真道:“我从来只有你一个人。”
林黛玉问:“是像林老夫妻那样吗?”
这次出来的时候,她思量了一下,没有带紫鹃,一是因为紫鹃老娘病了,二是因为紫鹃年纪也不小了,她也要为她考虑,这次在家陪陪亲娘,还能相看一下。
她总以为她和紫鹃是要长长久久的在一处的,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这个想法了,紫鹃也没有这个想法,原来她们都觉得理所应当的事,现在因为他,又都理所应当的放弃了。
就她一个人,没有姨娘,也没有通房,这是不符合她所受到的那些三从四德的教育的,可是她莫名觉得,这样也不错,甚至,很好,或许,本就该这样。
听到她的问题,贾琰简单地“嗯”了一声。
关于这方面的事,他说的不多,但越是这样的态度,越让她觉得,本不必多说,这就是一件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事。
林黛玉心里的欢喜一层一层漫上来,她的眼眸唇角都弯起,跟他目光对视,也轻轻“嗯”了一声。
“啪!”
桌子上的药碗摔了个粉碎,林黛玉站立不稳,向旁倒去,旖旎消散,哗哗的暴雨声掺杂着闷雷的咆哮震耳欲聋,伴随着的还有人惊慌的吼叫。
贾琰一手搂住林黛玉,一手紧紧抓着船壁,动荡不过一瞬,在桌子向前“呲哗”移动了几寸后,停了下来,又恢复了平静。
这种动静,怕是船撞礁了,贾琰立马酒醒了大半,他拧眉,松开林黛玉,沉声道:“我出去看看,你好好呆着别动。”
“拿上蓑衣。”林黛玉忙叫了一声,只是贾琰没顾得上,大步推门出去了。
“奶奶别怕,”小佩闪身跑了进来,她会些功夫,而且为人大胆机敏,当初迎春的事就是她当机立断逃出来报信的,因此贾琰这次特意带上了她,有个会功夫的贴身丫鬟总是方便一些,小佩推开窗户看了眼外面的情形,就转过身来扶黛玉,安抚道,“雨下小了,外面那么多人,咱们安心等着就好了。”
林黛玉点点头,吩咐道,“把暖树叫过来,李嬷嬷跟吴厨娘,还有咱们府上的其它人都让他们到隔壁船舱里去,别都散了,万一有什么事,好相互照应。”她倒是不显惊慌,经历了梧州的事情后,她对在外的风雨早有了心理准备。
吊架子上的灯早被雨浇灭了,外面黑漆漆一片,崔骁把无关的人都赶进舱里,已经不像刚刚那么乱哄哄的,贾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见船尾有亮光,便冲着那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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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人围在那里,崔骁和几个兄弟,老船夫,船工们,白乔。
崔骁冲贾琰点了点头,道,“撞礁了!”
“撞哪了?”
“拐弯的时候,撞了船尾。”
贾琰探身往船下看,丽水江的水位本身比别处就要高一些,加上暴雨,水位上涨,没过礁石,夜晚行船又看不清,难免发生撞礁之事。
有个穿湖色锦袍的男子,是船的领头人,叫木燎,大概四十多岁,蓄一把络腮胡,满脸风霜,他对贾琰抱了一拳,很是镇定地笑道,“大人们别急,这种情况也是常见的,咱们为了应对,特地在船尾隔了个舱室,门可以向外打开,在船越过下一个浪头往下走时,船头会上扬,水流入最后隔舱,把那门打开让水倾出来就行。”
贾琰问,“动作要快,派谁去?”又对崔骁道,“都进舱。”一堆人站在船尾,船尾重量加大,吃水更多。
木燎冲旁边的白乔点了点头,白乔一个猛子向后翻,迅速跃进滚滚江河里,不见了踪影。
贾琰跟木燎往船帆处走,之前听了老船夫讲的行船原理,他明白了一些,就是利用力的分解,很简单的物理知识,现在是逆风,那么·······
“把帆向右转,让它们之间有个角度,”贾琰蹲下,回忆着脑海里久远的记忆,用手指在地上边画边想。
有大于零的夹角,那么将风吹向帆的垂直于帆的分力就又会分解为两个分力,沿船行驶方向的分力和垂直于船行驶方向的分力,又由于垂直于船的行驶方向水的阻力很大,相互平衡,船就不会打横.行驶方向水的阻力则很小,只要这个力稍大一些,船在这个方向就加速或者匀速前进。
贾琰画了一会儿,心里越来越清晰,他站起身,不好解释原理,直接道,“我来指挥船工们调帆,走一会儿还要改变航向,使风从另一个侧面吹,走‘之’字形路线,这样利用逆风,又不会偏离方向,速度还快些。”
“咱们往岸边靠,你让白乔动作快点,不行多找几个人下去。”
木燎诧异地看了贾琰一眼,跟老船夫说了句“小心”也不再多言,准备去白乔那边看看情况,谁想才一转身,就见一个□□着上身湿漉漉的人跑了过来。
“门······开了一半,另一半手柄坏了!扒······扒不开,除非有人能钻进去从里面往外推。”
正是白乔,才说完这句话,他就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
木燎一手捞起瘫软无力的白乔,打了个手势重新叫了几个人,大步往船尾走去。
贾琰紧紧盯着船帆,每走几十米便重调整一次,船按着“之”字形路线慢慢地往岸边靠,只是在还差五六百米的时候,越走越慢,贾琰探身往下看,只见江水已经没过了船线,这说明船又下沉了几寸。
“怎么回事?!”
贾琰让老船夫看着帆,自己跑向船尾,只见好几个船工躺在甲板上,口吐河水,乱成一团,有几个船工抓着白乔往水下扔,白乔黑黑的脸色竟透出一种铁青,他死死扒着船沿,惊恐地大喊,“我真的拽不开!”
众人见贾琰相问,手松了一下,白乔趁这个机会,用了最后的力气翻进船里,他趔趄滚着跟头到贾琰跟前,抱住他的大腿道,“大人,救命!”
贾琰看向木燎。
“没办法,大人,”木燎仍然是一派镇定,他指了指躺在甲板上吐水的那群船工,“为了以防进水,船尾下的舱门修的非常坚固,现在只打开了一扇,另一扇手柄坏了,只能靠着人力硬拉,会水的都下去了,白乔是我们这水性最好的。”
他微弯了弯腰,拍了拍白乔的头,声音带了安抚,“再坚持一会儿,我跟你一块下去,咱们船上六十多个人,可都在你了。”
“我真的没力气了,我······已经下去三次了,”白乔有一瞬间的动摇,可很快他就坚定的摇头,“再下去我真的会没命的!木哥,青青怀孕了!她还在家等着我呢,要是没成亲,兄弟我没二话,就是拼死在这我也下去,可是现在,我······”
白乔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糊成一片,他朝木燎砰砰砰的磕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猛然又拽住了贾琰,眼里发出光亮。
“大人,还剩几百米就到江边了,我们弃船吧,我们游过去!”
木燎冷哼一声,他一言不发的脱上衣,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你个□□蛋!弃船,你是能活命,但你来赔这条船和这一船的东西吗!你有老婆,别人就没老婆,别人就没孩子,弃了船,就等着大伙儿一块卖儿卖女吧!”
白乔低下头,双肩抖动,可还是什么都没说。
木燎不语,他转头看躺在地上的几个船工,其中有两个船工再次站了起来,准备和木燎一起下去。
见他们的面色都已显苍白,贾琰有些犹豫,他可以弃船,但是船上还有七八个不会水的女眷,崔骁他们也不会水,思量了一瞬,贾琰抬手伸到衣领处,指尖下滑,脱了衣裤。
冷雨寒风,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贾琰道:“我跟你们一块下去,谁坚持不了了别逞强,上来就行。”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一个矮小的人影迅速越过了人群,噗通一声扎进了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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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愣住,贾琰和木燎很快反应过来,没管那人是谁,不再浪费时间,深吸一口气,两个人同时跳下水。
江水四面八方蜂拥而上,刺痛着瞳孔,压迫着口鼻,撞击着耳膜,贾琰什么都没想,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随着木燎,死命扣住舱室门沿往外拽,随着时间的流逝,心脏渐渐地被攥紧。
他听到了自己急剧的心跳。
在知觉四肢被吞噬的前一刻,他松开手,往上游去。
他抓住船沿,冒出头,大口大口的喘息,光影重现,思绪开始回归,他看了一眼,船还在下沉。
“哗!”这时候在贾琰身边突然又翻腾起一朵水花,一个人冒了出来,却不是木燎和船工,而是。
冬荣。
刚刚跳进水里的那个矮小影子是冬荣。
冬荣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道:“我身体矮小,刚刚试了试,我可以爬进舱室里,我在里面推,你们在外面拉一把。”说完就立刻又潜回了江里。
贾琰深吸口气,随着他再次下去。他再拉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里面有股力量在推。
四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有股针扎般的疼痛,但都比不得不知何时才能解脱的压迫感和恐惧感。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贾琰冲里面喊了句,“快出来!”,只可惜,江水瞬间将他的声音淹没,又灌满了他的口鼻,他使了最大的力气又拉了一次,然后迅速又往上游。
他伸出手,立马有人拉他上了船。
木燎和船工们都已经在船上了,贾琰觉得有人在自己胸口按压,他咳了几声,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看了一圈,他的心下沉,问“冬······冬荣呢?”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在问谁,木燎也看了看,却是问,“白乔呢?”
而就在这时候,船尾开始明显上扬,行船速度加快。
众人愣了一瞬。
不知谁欢呼了一声,“打开了!”
贾琰探头,只见江河中有两个人冒出了头,白乔拖着冬荣抓住了船沿。木燎也看见了,他立刻吩咐人将他们两个拉了上来。
白乔还有些气。可是冬荣嘴唇乌紫,整个面孔都开始泛青,闭着眼睛奄奄一息,似乎没了声息一般。
贾琰将他翻转,先用膝盖去顶他的肚子,按他的背部,冬荣吐了几口水,可还是没醒,只好又把他放平,让他头下垂,给他换气。
在贾琰准备换第二口气的时候,冬荣睁开了眼,人刚醒时意识都是涣散的,可是冬荣并不,他的眼珠幽黑,像能直接看到人的心里,他看了贾琰一眼,然后偏头,吐了口水后,就咳起来。
木燎边穿衣服边冲冬荣道,“小兄弟厉害!”厉害的不是他的水性,而是不要命的拼劲,船工们也好奇的围了上去。
贾琰见他醒了,也起身穿衣,他抬目望了望,还剩一百米就到岸了,按现在的速度,在沉船前靠岸,不成问题。
而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早停了,船刚刚过的正是丽水江最险的七峰岭。
好在,有惊无险。
贾琰松了口气,他冲木燎点了下头,回身往船舱里走。
林黛玉正在船舱里等着,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她第一次没等丫鬟,自己走上前开了门。
贾琰靠在门边,脸色苍白,唇色发紫,头发全都打散了披在肩上,衣衫不整,湿着贴在身上,狼狈不堪到了极点。他的脚下已经聚了一小滩水。
林黛玉看他片刻,唇角上扬,笑道:“丽水江的水好喝吗?”说着伸出手去扶住他。
“你不是嫌我身上有酒味吗?”贾琰见她伸手,立刻将大半重量压在她身上,丝毫不怕弄湿她的衣服,懒散的任由她扶着走,“所以我就去丽水江洗了个澡。”
林黛玉知道他是真累了,玩笑了两句,就不再多言。
******
船在岸边停了一夜,木燎找人联系渡口船只,准备给他们换一条船重新上路。
第二日起身后,林黛玉见贾琰在他昨日脱下的衣服里翻翻找找个不停,不由问道:“你找什么”
“一张纸,上面写了首诗,你见了没有?”虽然这东西看起来没什么用处吧,但毕竟是捡的,万一对别人来说很重要呢,他还想去问问宋勇看是不是他的。
林黛玉闻言,打趣他:“哦,赠诗以赠情,怪不得要好好找了,千万别丢了,要不这滚滚江水,可找不回来了。”
贾琰顺着她回,“找不到也没关系,诗与情俱在我心,江水可流,情意不忘。”
林黛玉拿了个香囊砸他。
“好了不闹了,”贾琰一偏头就躲了过去,哈哈笑了两声,将衣服扔到了地上,转身对她道,“是我捡的。上面一首写景诗,不知道是谁写的。”
林黛玉道:“念来我听。”
贾琰回想了片刻,道,“绿波暮雨画山妆,物非人休断酒肠。本是山外闲野客,无怪人笑无事忙。”
林黛玉本来笑着在听,可是当贾琰念道最后一句的时候,她慢慢收了笑,“无怪人笑无事忙,”她喃喃重复念了这句,有些愣神。
她又记起大观园的日子了。
犹记得那年探春起了诗社,她提议要把字改了才算不俗,大嫂子叫了“稻香老农,”探春是“蕉下客”,宝钗是“蘅芜君”,她是“潇湘妃子”。
“潇湘妃子”是探春给她起的,说因为娥皇女英泪洒在竹上成斑,而她又爱哭,所以叫这个最恰当,可是她其实不喜欢这个名号,无论是娥皇女英还是泪洒成斑,代表什么意思呢?她并不想要这样的人生,可是她能做的,也只有低了头不言语。
宝钗则调侃宝玉为“无事忙,”后来宝玉还问过她,是否觉得他真是无事忙,他现在在哪里呢?他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也许永远不能了。
贾琰见林黛玉突然沉默下来,神情似怀念似伤感,走过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你在想什么?”
林黛玉抬头,千万时光呼啸而过,大观园的一切离她迅速远去。
贾琰定定看着她,笑道,“诗与情俱在心,看来说的不是我。”
听他念了首诗就露出这种表情,她的人生在他面前一如白纸,他不用猜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
两章合一
上
贾琰松开了握住林黛玉的手, 他直起身,眼眸深邃,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她垂着头,看不见表情,他看见她扇子一般的睫毛轻颤, 纤细的手指绞着帕子, 隐隐有些发白, 露出几分不安。
静默中, 只能听到船外汩汩的水声, 平缓的江面下,有着数不清的礁石和危险。
过了半晌, 林黛玉猛然将帕子扔在一边,她抬起头,目光清透, 竟透出冷然之色, “那你在想什么?”
她不安是怕他误会, 可是事到如今, 如果他还要误会,那她真就可笑透了。
她怀念的其实也不是宝玉,更多的是过去的岁月, 那段有着愤郁难抒, 风霜刀剑, 同时也有着桃林和对, 诗情缱绻的岁月。
宝玉于她而言, 不是不能触及的伤疤,不是不能回忆的痛点和过往,因为情与怨皆散,因为她早已痊愈,所以宝玉和探春,惜春,诗社相比,甚至和潇湘馆的竹子,沁芳闸葬下的桃花相比,没有什么不同,在偶尔因为某件事回忆起来的时候,都让她怀念或者感伤。
从过去到现在,她无愧于任何人。
林黛玉面色冷然,语气冰冷,眼睛里湾了水,却不让它落下来,她站起身,颤手指了一下贾琰,道“你以为,我心里还有宝······”
最后一个字她没能说出来,因为贾琰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我在想,”似是怕她挣脱,贾琰将她紧紧按在怀里,不留一点缝隙,以极快的语速道,“我在想你是不是还没有字?”
林黛玉没吭声,过了好久之后,她闭目,眼泪滚滚而落。
贾琰松了口气,幸好他反应快。
他说这句话是见她想起过去,生了几分醋意开句玩笑而已,林黛玉不是不能开玩笑的人,他平常调侃过她许多次,她大多都是直接怼回来,这次这么大反应,只能说明,她心里在意这件事。
是他忽略了,林黛玉再怎样也是古代闺秀,这个时代对女性太严苛,宝玉黛玉之前的事,在他看来是非常正常的,但在别人眼里却极为离经叛道,她自己觉得没错,但她也知道,很少有人能理解这种想法,她或许一直有着隐隐的担心。
她怕他误会,但又强撑着不愿多做解释,所以才如此敏感。
贾琰见她没挣扎,搂着她的动作便轻下来,他腾出手去袖子里拿了帕子给她擦泪,一脸严肃正经,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安抚她。
他声音端正,缓缓道:“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你不了解男人。”
“看见你回忆过去跟宝玉有关的事,我确实不高兴,但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因为我在乎你,刚才我打断了你的话,纯粹是因为连听你叫他的名字,我都会不舒服。”
贾琰顿了片刻,还是选择直白地说实话,“就是吃醋了。”
林黛玉睫毛上沾着泪珠,微微仰着头,乖乖地任由他给她擦泪,随着他的话,脸颊渐渐晕上了桃粉色,颊边的小酒窝也一点点加深。
贾琰的心一寸寸软下去,他收了帕子,去亲她睫毛上的泪珠,亲了一会儿,见她眼睛闭得死紧,却忍着羞意不退不躲。
这幅形态可怜可爱到了极点,他实在忍不住再装正经了,最后重重又亲了她脸颊一口,笑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不会误会的,你放心吧。”
!!!!!!
果不其然,林黛玉一下就睁开眼睛推他,斥道:“不要脸!”
贾琰哈哈大笑。
他放开她,转身去拿起地上的衣服,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推开窗,一甩手,将衣服扔到了滚滚江河里,还回头冲她一叹:“这下什么都找不到了。”
他本来就没找到,根本就不用扔衣服,现在却这般,分明就是表演“吃醋”,顺便又来打趣她。
只不过这次,林黛玉看他良久,抿了抿嘴,也跟着笑起来。
天晴雨霁,那些看不见的枷锁和桎梏,在笑闹间消弥于无形。
贾琰立在窗前,冲她招手。
“什么?”
天阔明净,江河如银缎,如轻纱,横亘于天际,在天的尽头,出现了一条绚丽的七色桥。
是彩虹。
而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是小佩站在门外,不知道和贾琰说了什么,贾琰抬腿就出去了,林黛玉也没在意,自己站在窗边欣赏风景。
小佩端来早饭,林黛玉摆摆手,她没什么胃口,想了想,自去拿了纸笔铺在桌上,谁曾想,才写了一句,就听见门“啪嗒”又响了一下,她抬头看,却见他又回来了。
贾琰靠在门边上,萧然若举,轩朗如松,他问:“玉儿,你有字吗?”
林黛玉摇头,低下头写第二句。
门“啪嗒”一声,再次合上。
木燎跑船十几年了,丽水江哪个渡口都很熟,他很快就找来一艘新船,贾琰和崔骁木燎商量了一下,因为再往前没什么险道了,便决定一刻都不耽误,他们指挥着人把箱笼行礼都搬到新船上,终于在日暮落下时,扬起船帆重新起航。
在忙完一切后,贾琰问起了宋勇,谁想到,老船夫告诉他,毕竟是偷偷被塞上船的,他们怕他介意,在船靠岸后,已经把宋勇和冬荣赶下去了,不过木燎很喜欢冬荣,特地给了冬荣三两银子,让他们又坐上了另一艘杂货船。
贾琰没当回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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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奶奶?”小佩奇怪的叫了林黛玉两声,她托起手上的两块香皂,重新问,“一块玉兰的,一块石仙桃花的,奶奶用哪一个?”
墨发三千于水之上,美人浴兰沐芳之际。
林黛玉回过神儿,她身子往下缩了缩,回道:“随便。”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
“那奶奶头发是用哪个花露油?这里有山茶,合欢,丁香,凤鸢······”
林黛玉觉得小佩今晚的话尤其多,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微恼道:“我什么都不用!”
“好,好,”小佩也觉得今晚上的林黛玉尤其奇怪,一会儿发呆一会儿恼的,她摸了摸水有些凉了,便道,“奶奶还洗吗?这快半个时辰了。”
林黛玉瞬间又缩回水里,点头道:“再加点水。”
“不用加了。”
贾琰正在桌前写字,此时转过身,神色很是淡定,道:“你出去吧。”
小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她是刚过来伺候的,时间不长,有些事情就没注意,现在她才想起来,好像往日奶奶沐浴的时候,三爷就没在旁边过,今日三爷还是第一次在场。
小佩垂下头,在林黛玉又唤了她一声后,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毫不犹豫地走掉了。她突然想起来,紫鹃姐姐曾经嘱咐过她,在三爷奶奶面前要有眼色一点。
随着门的闭合,屋子里突然静默下来。
船上的屋子不大,摆了张床,桌子,塌,加上浴桶,显得就有些满了,让人觉得无所遁形,时间长了,还有些呼吸不顺。
林黛玉捂住自己胸口,她努力回忆出嫁前一晚,贾母跟她说过的话,只说了几句,就是听他的就行了,她不用管,会有些疼,然后就没有了。
她好像还有一本书,放在箱子的最下面,她看过!可是在看到第二页的时候,就又压回了箱子里。
“你不准备出来吗?”
“啊!”
林黛玉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贾琰走到了她身边,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一下子紧靠在浴桶上,使得力气过大,发出“砰”地一声响,她半边雪白的肩膀立马红了一大块,疼得她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可即使这样,她也没忘记曲腿让自己更沉下去。
“哈哈哈。”
在听到笑声的时候,林黛玉忘了羞窘疼痛,她抬起头,见贾琰手撑在浴桶边上,竟然笑得弯下了腰,不由怒火掩盖了一切,她是被他吓到撞的,他居然在这种时候还在笑!
“你!”林黛玉垂下眼睛看着水面,骤然降低了语气道,“你欺负我。”
贾琰看了眼更漏,觉得还早,便正了正表情,问他别扭的妻子:“我怎么欺负你了?”天地良心,他如果有欺负她的心,他们现在就不会是在这里,进行这样的对话。
“你不该这样,”林黛玉对这方面的事只是一个概念,没人具体的会教她怎样怎样,但她总觉得,别人不都会像他这样,这么······
她略有些烦闷,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于是只好说别的:“你的好丫头,原只都听你的,早知道就该把紫鹃带来。”
“你错了,如果刚刚是紫鹃,她不用我吩咐就会出去了。”贾琰一句话也不让她,见她将头垂得更低,似带有委屈之色,不由轻笑了下,凑近她耳边道,“不过有我在,你使唤别人做什么呢?”
林黛玉的耳垂迅速红了,她看也没看,捧起水就向后撩,她知道他刚刚为什么撑着浴桶弯腰笑了,因为这样他离她更近。
水面氤氲早已散去,水色清亮,一览无余,林黛玉抱膝缩成一团,骂道:“下流!”
她现在才意识到吗?晚了。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最是人间美景。
贾琰抹了下脸上的水,笑着退后了五步,他不欲逼她太甚,于是缓道:“你要加水吗?我去给你加。”
※※※※※※※※※※※※※※※※※※※※
最后那句不是停下的意思
下
林黛玉不相信他, 可是他真的退了几步, 还老老实实给她续了点热水,并且目不斜视,一派正经模样, 然后再次退后, 间隔有十来步远, 竟是规矩的很。
贾琰冲她笑笑,眼神清澈, 语气疏朗, “你瞧, 我比别人好使吧。”
不知道为什么, 他这样,她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看了他一眼,见他笑意温和,没了刚刚那种压迫感,便小声道, “那你坐那边, 别动。”
贾琰从善如流, 坐在在桌子旁的椅子上, 他可以再给她点时间。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林黛玉装作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 见他背过了身, 拿着笔在纸上认真写着什么, 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她揉了揉被撞的发疼的肩膀,伸展了手臂趴在水里,舒服的不得了。
夜晚并不安静,清风拂拂,江水咽咽,隐隐还能听到不远处的笙歌靡音,水天溶漾画桡迟,月华如霜娇如霓,好一出丽江花月夜。
可是屋里却是针落可闻的沉默。
青瓷兰灯发出昏黄的光,将整间屋子照得暖色生香,里面的灯捻子想必是快燃尽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将人缥缈的遐思,瞬间又拉回这暧昧难言的氛围中。
林黛玉发了会儿呆,渐渐放下了紧张的心弦,听到纸张沙沙作响的声音,她忍不住大胆问道:“你在写什么?”
“林姑娘写什么,我就写什么。”
林黛玉凝眉,正自不解,就见他取了桌上的另一张纸,转过身来冲她摇了摇。
那是她今早上见窗外风景不错,随意写的诗。
“雨霁渺碧空山后,兰桡一川烟水前。
奇峰寒树高低走,清蹄凝歌远近传。
胜日云开日彩彻,桥头离舟复虹悬。
漫步两心缱绻路,来去落英满诗肩。”
“给我念念你的,”林黛玉来了兴趣,贾琰平日不爱写诗,除非是遇到必须写诗的情况才硬着头皮写,今日这么主动写,还挺少见的。
贾琰淡定地转身,拿起了自己写的那张,正待林黛玉准备凝耳细听时,却见他将纸一把团成团儿,扔在了地上。
“写的不好,不念给你了。”
林黛玉奇道:“七步成诗,哪里都能做那么好呢?那也不该扔了。”
贾琰冷哼,他呆在这写一晚上了,她明明知道,还说什么七步成诗,分明是说反话,变着花样的打趣他。
难得见他这幅吃瘪的样子,林黛玉不想放过,娇声道,“不若慢慢地写,慢一点,再慢一点······”自己说着说着就趴在浴桶边笑起来。
“你很开心?”贾琰抱臂而站,凉声,“你也可以慢慢地洗,慢一点,再慢一点。”
经他提醒,林黛玉猛然想到自己的处境,瞬间,她连声音带人一下子低下去,“你出去,我要换衣服。”
“你自己出来?”
林黛玉这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多么尴尬的难题。
浴桶边沿很高,她自己不好出去,就算出去了,外面都是水,估计要摔的,她刚刚只想着沐浴时跟他共处一室的羞窘,还有之后的事,就逃避似的没出去,早知道她就该在小佩在的时候,赶紧想办法才对。
“你去叫丫鬟来。”话虽这么说,但她对此不报什么希望。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就见他摇了摇头,可是却又停顿住了,她以为他改了主意,没想到他停顿之后,却加了一句,“我要慢慢写诗,不能出去。”表情还颇为诚恳。
林黛玉连羞带气,面若红霞,她咬唇,倔强道,“那你背过身,不许回头!”摔就摔了。
贾琰还是摇头,甚至在她话音落下后,重新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那目光比平时多了一些意味不明的深意,让她如芒刺背。
林黛玉恼怒:“你不是要写诗吗?那你看着我做什么!”说完这句她就扭过头,将脸埋在头发里,不动了,她赌气似的想,大不了她不出去好了,水虽然有些凉了,但是夏日温度较高,还不算冷。
只是在水里的时间太久了,她摸摸手指,隐隐被泡起了皮。
而就在这时候,屋子里突然一片漆黑。
是贾琰将灯吹了。
“你出来吧。”他就在她身边,高高大大的身影,让人顿时觉得安心下来。
没了嬉笑调侃,语气温和带了安抚,他道,“我什么都看不见。”
林黛玉沉默。
半晌后,她才站起来,朝他伸出手。
贾琰拿薄被裹了她,慢慢抱她出来。赤/裸肌肤接触的一瞬,两人皆打了个颤栗。
她在他怀里不自在地动了动,轻声道,“你不要这样戏弄我。”对这种事,她不安而委屈,可是她还是愿意随着他来,只在最后软语求一求他,不要这样戏弄她,她不知道怎么办才是对的。
贾琰笑了笑,心有暖意,他的妻子对性/事,如稚女般懵懂无知,有着大家闺秀本能的羞涩,或者说保守,他得一步一步来,不能吓着她。
吹灯就吹灯吧,反正刚刚该看的都看了,而且么,来日方长。
他亲亲她的额头,“嗯”了一声,然后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取了手巾给她擦头发。
她墨发如玉,湿气浸染下,更多几分润泽光华,擦了没一会儿,贾琰就放下手巾,他一直认为自己自制力极强,这时候却产生了怀疑。
他迎着月色看她。
林黛玉无疑是美的,并且她的美,属于雅俗皆可赏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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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否认,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被惊艳过,甚至他后来还想过,当初他那么快的答应贾母,会不会也掺杂了“见色起意”的意思,当然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姿容绝佳,希世之美,唯有她当的起。
他的手指沿着她隽丽的眉骨向下滑,从轻烟似的眉,到挺秀的鼻,到花蕊般的朱唇,到纤雪的脖颈,再往下······贾琰轻轻一拉,就扯开了被子。
她一物未着,明明是曼肤若白雪,他却觉得,她更似红妆。
少女正值芳华,玲珑有致,婉转袅娜,含苞待放,清丽无双。
月色清辉,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她极其轻微的打颤,身体僵硬到了极点。
贾琰抬起她小巧的下颌,以最温柔最怜惜地姿态吻她,“你别怕,我不戏弄你。”
他不乱动,只是像往常一样亲着她,也许感受到了他的小心翼翼和珍视,她不再那么僵硬,而在她慢慢放松后,他解了衣物完全覆上去。
“我心悦你。”
她偏头,在枕头上蹭了蹭眼角,然后颤颤伸出双手,抱了他一下,瞬间就放开了。
青年已快到及冠之年,身量完全张开,身姿修长,宽肩窄腰,劲瘦有力。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如山凝然而重,如河渊然而深。几年的历练,让他早已褪去少年的青涩,他从容而坚定,潇洒若举,自有一番踽踽独行的风流。
“玉儿,你看看我。”
林黛玉觉得脑袋晕晕沉沉的,在他的动作下,思绪渐渐迷离,听到他这么说,她无意识的就去看他。
他的眼睛再不复往日清明,暗影沉沉,燃魂摄魄,像簇了一团暗火,好像稍有不注意就会点燃,引人一起沉沦到火潮中。
“啪。”
是他额头上出的汗,滴到了她脸颊,林黛玉混沌中,第一反应竟然是,他这么热吗?
而在这个时候,他竟然冲她笑了笑,开始跟她聊天。
“刚刚你让我背过身去写诗,我却只看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这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实践的问题。”
林黛玉蹙眉,不懂他在说什么。
贾琰亲上她的唇。
“娇桃染染著雨后,弱柳窈窕扶风前。”
他的手放在她腰间抚摸,“一夜颠倒凭船走,声声呻韵逐浪传。”
“思至冰肌玉骨彻,情返秋水明月悬。”他的呼吸渐重,手继续向下走。
“劝君漫走花/径路,红妆啮痕隐香肩。”
和她那首诗,步韵一致,但是······
林黛玉反应过来,待要恼怒,面色忽而一瞬变得煞白,她极快地咬住了唇,血迹很快从唇角渗出。
贾琰最后的一丝清明消散,濒临灭顶的蚀骨之感,让他无法再顾忌其他。
得趣朝朝,燕酣眠处,怕响晨钟。睁眼看,乾坤覆载,一副活色春宫。
※※※※※※※※※※※※※※※※※※※※
这是不是可以说,你在船上看风景,我在看你,或者不同的人眼里有不同的风景?
注:最后得趣朝朝,燕酣眠处那句来自李渔的《肉蒲团》
就这样吧,应该还算符合要求的
得趣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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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贾琰再回船舱的时候, 林黛玉半躺在床上, 背后掖了个枕头,正拿了本书在看。松松绾了个凤尾髻,单在肩颈处斜插了个碧色的翠美人玉簪, 其它一应首饰皆无, 独有一番别致的恬静隽雅, 只是脸上神情恹恹,没精打采的样子。
他一进来, 她头也没抬, 将书随手一扔, 背对着他就躺下了。
贾琰自脱了外衣, 安静中,只能听得到窸窸窣窣的脱衣声,随后他吹了灯上床,从背后将她抱进怀里,心里升起一股满足之感,这个女孩, 终于成为自己真正的妻子了, 从此之后, 他们将陪伴着彼此, 共度朝朝暮暮。
她在他怀里很安静, 动也不动, 贾琰忍不住叫道:“玉儿。”
林黛玉没理他。
贾琰似乎也不在意她的回应, 只是蹭蹭她的头发, 又叫一声,“黛玉。”
“林黛玉。”
“林姑娘。”
“你作甚么?”林黛玉微恼,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疑惑,“你喝酒了?”
一般人喝醉后,不是胡闹,就是大睡,可是贾琰并不,他就是比平常更无赖了一点,旁人都不大能看出来他喝醉了,她皱了皱秀气的小鼻子,并没有从他身上闻到酒味。
“没有喝酒,”贾琰声音温柔,“玉儿,我给你取字好不好?”女子未出嫁时是待字闺中,及笄许嫁后,由父亲或者丈夫来取。
林黛玉眼眸轻敛,低声“嗯”了一声。
谁知她刚答应了,就听见贾琰继续道,“就是我还没想出来。”
没想出来为什么要一直提!林黛玉气恼,扭过身拿手去推他,“怪热的。”她一直是畏寒不畏热,但如今正是夏天,他体温偏高,这么抱着她,她的后背挨着他的胸膛,只觉得阵阵发烫。
他今日没准备再怎么着,可是她在他怀里动来动去的,本来就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又正值情热……,他抱紧她姣好温软的身子,哑声道,“你别动。”
听到他的语气中的异样,两人又紧挨着,林黛玉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立马不动了,脸上晕起桃红。
“我想取一个寓意好的名字给你。”见她不动了,贾琰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想要你长命百岁。”
他说的太直白,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林黛玉还是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道:“我才不要做白头翁婆。”
“我想要你永远开心,我想要你事事如意,我们刚定亲的时候,我跟你说,愿你所得皆所欲,不得着皆释怀。可是现在,我想要你所欲皆所得,无不得者。”
“想要的太多,一个名字放不下。”他的语气略带懊恼,又认真道,“你这么好,什么名字也配不上你。”
林黛玉心里有着阵阵暖流,禁不住弯了唇角,香腮含俏似羞,水眸含滟欲溜:“你不是喝了酒,你是抹了蜜,专来哄我。”
贾琰见她心情好了,又如此娇态,忍不住亲了她的唇,不过他不敢过多停留,只轻琢了一下便挪开,笑道,“忘了加一句,其实我最想要你子孙满堂。”
果然说不了两句就就开始不正经,林黛玉瞬间就把感动丢在一边,她抬手就去挠他,贾琰哈哈笑着握住她乱动的手,眼神戏谑,“我叫你珍珍好不好,你是我的珍宝,要不叫,”
他凑近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林黛玉的脸顿时红的滴血,她使了力气一把推开,怒道,“我不要你给我取字了!”
“那你自己取,”贾琰心情十分愉悦,见她精神不错的样子,放下心来,“你喜欢取字的话,明年你给我取也行。”
“不用明年,我如今就替你想好了一个。”林黛玉灵感忽至,笑容促狭,凑到他耳边,亦低声说了两个字。
贾琰听罢,也不躺着了,直接起身从床上站起,林黛玉忙往里面躲去,贾琰一腿跪膝于床上,一腿站在地下,弯腰握住她莹白的脚腕,林黛玉的脸色一下涨的通红,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他扯了过去抱在怀里。
他抱着她往窗边走去,他腾出手推开窗,滚滚江水波涛便入了耳,他低头看她一眼,作势要把她扔出去的模样,“你还说不说?”
林黛玉求饶,“我错了,再不敢了,谁让我是个笨的,起不了好字,你看不上也是当然。”
这明明又是拐着弯的来打趣他。
贾琰将她放在窗前的绣塌上,覆身压上她,将她娇笑的尾音吞没,他亲吻她,带着怜惜,更带着爱恋。林黛玉喜欢他这样的亲吻,于是便伸手抱住他的腰,小心回应他。
她睫毛颤颤,如江南烟雨珠帘,卷上挥去,笔墨诗情,皆成春景。
亲了一会儿后,贾琰放开她,去床上取了被子,绣塌有些窄,但勉强能躺下两个人,贾琰躺下来后,抱她在怀,示意她去往外看。
夜空浩瀚辽阔,墨色无边,漫天繁星烁烁,璨若银河,而耳边江水松涛,清风作枕,让人不由想起那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天上有鹊桥为路,有情人终得一见;人间有离舟为载,有着数不清的悲欢故事,诉不完的痴意情肠。
这一晚两人是在绣塌上睡的,林黛玉虽然恼他早上胡闹,但被他一哄,没过多久也就好了。两人毕竟已成夫妻,行动间比往日更多了一分亲密,绣塌窄小,这一夜是如何的耳鬓厮磨,缱绻温存,自不再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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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幽梦无边,春色暗流转,浮生偷得几晌欢。儿郎盼盼,妾意绵绵,名医也治不好,这风流眼,圣人也逃不过,这七情六欲关。
而行舟无日月,悠悠忽忽又黄昏,在半个月的行舟后,这一天日暮,贾琰一行人终于到了祟安府平安州,具体的说,是平安州夷县的出涛山。
夷县地处平安州的最北边,天气多变,人烟稀少,全是大片大片的群山,能耕种的土地不多,是平安州最贫穷的县。
位置偏僻,交通闭塞,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按说是盗匪喜欢的藏身之地,可是这地方穷的,连盗匪都不愿意来,更别说那些官老爷了,夷县曾经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都没有知县,后来好不容易来了个知县,这当了不到半年,一个月前又要辞官,只不过吏部不允许。
可就是这么穷的夷县,却蕴藏着丰富的银矿宝藏。
五个月前,贾琰曾经到过夷县的出涛山,那时,这里除了群山连绵,一个人都少见,而如今,在群山尽头,僻静深幽处,却隐藏着大批士兵把守看管。
没错,虽然他们穿着深蓝色的普通布衣,但贾琰仍旧能从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中看出来,这群围绕在出涛山周围的人,是士兵。
崔骁带着贾琰走到了山脚下,指着前方半山腰上道,“云英着人在那修了几处院子,大人跟夫人安心住下就行了。”
贾琰本来以为时间这么短,他又不是来游山玩水的,盖不了什么好的院子,没想到走近一看,只见在层山掩映,绿树环绕下,檐角斜飞,雕栏画栋,廊腰蜿蜒,琳宫绰约,好一派富丽堂皇。而从远处再看,石磴穿云,白石为栏,水雾作衣,竟让这园子还透出几分仙境来。
崔骁笑了笑,道:“云英就是这个脾气,走到哪都得先盖处园子,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他住的地方,娇生惯养长大的,就这个臭毛病。”虽说着抱怨的话,但语气中却透出一股亲昵。
崔骁口中的云英,指的就是郎屺,字云英,贾琰想起了他另一层重要的身份,皇后是其表姨母,父亲是滇南总督。
贾琰点点头,笑赞道,“好手笔。”
这么短的时间,这么精致气派的工程,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不过只为了一歇脚之处尔。
“那边,”崔骁手指向另一个方向,在他指的那个方向,隐约可见烟雾缭绕,但贾琰看一眼就知道,那不是山中的烟雾,而是矿石煅烧的烟尘。
“云英带着人已经开始采矿了,出土了一批矿石,等着大人来了先炼出来,若是对路了,咱们才好安心,也省得白费力气。”
贾琰道:“我今晚歇息一晚,明日就上山。”
崔骁点头,也没说让他再多歇几日的客气话,留了几个人名为保护实为监管看着贾琰,便言有事,自先去了。贾琰选了一处阳光较好的两进院子,和林黛玉搬了进去。
林黛玉没什么不安,反而诸多新奇,她见院子里甚至养了一只绿毛鹦鹉,不由笑道,“我原来也曾有只鹦鹉,跟这个有些像。”
贾琰看她一眼,见她甚有精神的样子,奇道:“你不累吗?”舟车劳顿许久,她居然还能兴致勃勃的跟他讨论鹦鹉。
她没理他的问题,接着道,“但是不一样的是,我那个鹦鹉是会作诗的。”
贾琰本来担心林黛玉会不会太过寂寞,她虽喜静,常常一本书一本琴谱就能足不出户呆一天,但人毕竟需要交流,在西街府上住着时,因为各种事,十天八天的,她总要回趟荣国府,他每晚也都回去。
而在这里,除了丫鬟嬷嬷厨娘,真就剩她自己了,他都不一定能天天赶回来。
而后来事实证明,他真是想多了,林黛玉何止是不寂寞,简直是乐在其中,悠闲自在的不得了,他回来一趟,她都要抽出空来,才能多赏给他几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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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你所得皆所欲,不得着皆释怀。可是现在,我想要你所欲皆所得,无不得者。
原来我说,希望你得到的都是你想要的,不能得到的都能释怀,可是现在,我希望你想要的都能得到,没有得不到的。
林黛玉的字,本来我想定的是长嘉,寓意是好的,但是是不是不太灵动?好难哦,感觉什么也配不上林黛玉这三个字,不如留白吧
银矿开采一
自古矿脉多在高峰峻岭重复幽僻处, 贾琰一行人从茂山延绵处, 马不停歇地足足赶了两日多,往深山里又走了大约四十余里地,跋涉岭涧, 行至极罕极深处, 拐过一道弯。才见高树灌木渐渐稀少, 道路愈宽。
再往前走,两山谷之间赫然有一悬桥, 贾琰等人弃马, 过了悬桥, 崔骁扒开缠绕交错的灌木, 竟露出一石洞来,洞口狭小,里面积水如渊,还需要行舟方可前行,在黑漆漆的石洞洞里行了数十丈,方见前方露出微光。
等出了石洞, 豁然开朗。
展现在贾琰眼前的是一副古代采矿全景实录。
只见原本山石壁立处, 已经阔如平地, 架起了鞴鼓扇, 掌砂, 风柜, 冶炼炉等采矿器具, 三四百穿着粗马褂的民夫, 或拿着大石锤开凿矿石的,或推着独木轮小车推运矿土的,皆是大汗淋漓,忙碌非常。
这还仅仅是在地面上能看见的人,在矿井里肯定还有,加上做饭的,运粮的,伐木的,粗算下来大概得七八百人。
贾琰往前走了走,站在一个民夫前面,这个民夫将刚开挖出来的灰色矿石放在了一个大大的石槽里面,拿着类似于捣药形状的一个铁杵使劲向下砸。
“这是在做什么?”
旁边都是跟他一样在拿着铁杵砸矿石的民夫,“咚咚”嘈杂声响成一片,民夫根本听不清贾琰在说什么,见到个锦衣公子站在身边,慌得手上一松劲,铁杵立马砸偏了。
贾琰冲他招了招手,民夫眼神畏缩地瞟了一下远处的官衙。
与山外穿着普通衣服的看守的士兵不同,这里看守的官衙都穿着公服,整个矿场每隔百米,都有配着刀剑的官衙把守。
民夫见他们没反应,就跟在贾琰后面往旁边走去。他五十左右的年纪,头发半边都了,黑黄面,干瘦干瘦的,老实巴交的模样,穿着统一的灰粗马褂,马褂上还写着字,叄肆。
贾琰往四周看了看,发现每个民夫后背的马褂上,都写了数字。
这是他们的编号,每日早上,分饭的时候民夫要按着号的大小依次排,有看守人挨个检查,这样万一有民夫跑了,他们也能及时知道。
还有一条规定,如果有跑了的,那么挨着跑了那个号的,前后五个号的人立时就要被打死,比如假如是三十四号跑了,那么二十九到三十九这几个人,都要受到惩罚。
这样只要一个人跑,其他人为了自己的生死也会看住他。除非他们一起跑,但一起跑的话目标太大,根本不易实现。并且其中若有检举逃跑的,可以立一功,做些轻省的活计。
这些人本来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对朝廷的畏惧与是与生俱来的,没多少人会反抗。
比如眼前这位头发半白的老汉,见贾琰问话温和,他不由扯了扯嘴,干瘦的面皮上夹出层层皱纹,甚至露出点笑,“在这干一年给一两银,银子当时就给了,大人还说了,干满了三年还让回去哩。”
贾琰立即问,“哪个大人说的?”
老汉道:“俺不知道,乡里都是这么说的。”
“你看见官府公告了吗?”
“俺不识字,”老汉一愣,摇了摇头,又呐呐道:“这是好差事。”
贾琰心里有些明了,官府征用民夫匠人作工,属于徭役,只管饭不给钱,遇到年景好的时候,也就发几担粮食,如今还给银,自然是好差事,这些农民哪懂得那么多,见着穿着衙役公服的便以为是官府征用。
给一两银,那么都是自愿来的,也不会有人去上面官府告状,招来的人也便于管理,再者朝廷每年都征招好几批民夫工匠,修城墙的,挖运河的,甚至盖个寺庙千层塔,名目五花八门,很正常的事,农民不懂区分,估计都是找的急缺钱的,一见银子就来了,哪还管那么多,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给谁干活,更别说家里人了。
老汉趁着说话的功夫将腰松动了一下,觉得又活了过来,他躬着腰,像棵被风霜压弯了的老树,咧出一个笑,“这是好差事,等过了三年,俺还回家种地去。”
贾琰望着他衣服上那个大大的黑色叁肆编号,喉咙微动,他别过眼,转了话题,“刚刚你们拿着的,那个砸矿石的东西叫什么?”
老汉还是摇头,他哪懂这些,都是别人让怎么干就怎么干,他们一伙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猜,这是朝廷要挖金子呢。
“你是新来的?”
一道嘲讽不屑的声音传了过来。
贾琰转身,见崔骁还有五六个他不认识的人站在身后。
被簇拥在中间的人,着深色蟠蟾纹古香缎,华贵夺目,貌俊如峰,五官似是大刀阔斧劈出来的,轮廓比常人都要深,更像是胡人,年龄虽小,却气势强盛,他斜眉上挑,盯着人时,眼如黑黢黢的蝙蝠珠,直摄人心。
郎屺。
贾琰瞬间知道了这人是谁。
“你是荣国府的?”郎屺透出几分乖张放恣,他斜瞥了他一眼,眉间攒起怒气道:“连春碓都不认识,我等了一个月,等来一个废物?”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瞪了一眼旁边的崔骁。
并不是所有矿石都能用的,矿石开挖出来后,要筛选出精矿,再送进冶炼炉冶炼出银,如何筛选呢?就是先用春碓将矿石砸碎成粉末状的矿末,再用“淘洗法”选出精矿。
刚刚老汉正在干的就是用春碓将矿石磨成末这一步骤,贾琰是来干采矿的,竟然连春碓都不认识。
崔骁早知道郎屺说话难听,只是没想到郎屺一见面就这么火大,他笑着打圆场,“贾大人是文人······”
“那就别来。”
郎屺一句话顶了回去,他见过的世家子弟很多,不是不学无术玩戏子玩女人,就是苦读十年满口之乎者也的,根本就没人知道采矿,他自动把贾琰也划到了这两类,因此对周旷就派了这么个人来,十分不满意。
贾琰上辈子称得上一句天之骄子,这辈子虽是庶子,但除了贾赦,两世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地把废物骂到他脸上,因此他的脸色一下冷了下来。
“我马不停蹄的赶了一个月,没想到等着我的也是个废物。”
贾琰指向不远处的深坑,那里堆放着这些日子开采出来的矿石,“这么长时间,就开采出来这么点,连三天都不够我用。”
郎屺本来肃着脸,听到他说三天,立马哈哈笑起来,只不过才笑了两声,立马止住了,他沉着脸,不耐道:“我没功夫听你开玩笑。”
古代冶炼技术并不发达,金属冶炼是为极为费时的工作,主要是因为古人都是凭着经验在办事,炉温高低,什么时候吹氧,什么时候放还原剂,都是工匠们在摸索,十次里有一次成功的就不错了,效率极低,冶炼出银来至少需要半个月,三天内把这些矿石都冶炼完,根本是天方夜谭。
贾琰道:“我跟你打个赌,如果我做到了,冶炼这块你不能再插手,以后都要听我的,如果我说的是空话,”
“我就把你扔到冶炼炉里。”
郎屺冷着脸接口,蝙珠似的眸子盯了他一眼,又嗤笑道:“三天内,你只要炼出银来,我就算你赢。”
说完这句郎屺就不在多言,直接抬腿略过了他,贾琰的话只让郎屺愈发觉得他的无知,感觉和他多说一句都是浪费时间。
贾琰瞥了一眼,只见走到远处的郎屺蹲下身,用工匠淘洗矿末的水随意洗了洗手,就带着一帮人提着架子灯,往矿井里走。
崔骁对贾琰带了点抱歉道,“云英刚刚问我怎么来这么慢,我说走的水路,云英可能因为这个有些着急,他说的话大人别往心里去。”
贾琰摆摆手示意无妨,他看着郎屺的背影有点走神儿。
郎屺这个人,崔骁提过很多次,说他脾气不好娇生惯养,但人好相处,也很特别。如今一见,脾气不好看出来了,但娇生惯养没看出来。
虽然他在山脚下建了一处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园子,贾琰当时也觉得他太过骄奢,以为他是贪于玩乐之人,可是今日到矿场一见,他用淘洗水洗手,居然还亲自带着人下矿井……
郎屺竟然是世族子弟里罕见的实干派。
能将这么大的矿场迅速组建起来,并且短时间内出土了这么多矿石,不仅需要对采矿之事知之甚深,更需要雷霆魄力。无论哪一点,都很难得。
贾琰问一旁的崔骁,“郎屺的父亲是滇南总督?”见崔骁点头,贾琰心里有些明白,滇南是铜料的盛产地,郎屺从小耳濡目染,自然懂得不少。
“大人,您真能三天内出银?”崔骁忍不住问了句。
贾琰没回复,只说自己要用二十人,崔骁问贾琰有什么要求,贾琰摇了摇头,眼角一瞥,把刚刚那个老汉叫了过来,带着他先往冶炼炉那边的屋子走去。
老汉姓田,不晓得这位公子叫自己干嘛,战战兢兢的大气也不敢出,贾琰一开口,他就叫了句,“大人!”
“你别怕,我就是想问问你,如果”贾琰眼睛望向远方,看着矿山卷起的黄土尘烟,问道,“如果三年后你回不去呢?”
“回不去才是正常哩。”
田老汉这次不但迅速知道了他问的意思,还很乐观,那张干瘦的脸皮上又褶起了深深的皱纹,他笑道,“征夫能活着回去几个,更别说俺都这把年纪了,有那一两银俺那丫头就不用卖了,多好。”
“这是好差事,”田老汉说了三遍这话,每说一次笑容就更加的深,笑得脸像老树皮一样。
银矿二
冶炼坊里。
炼炉如土筑巨墩, 高五尺许, 炉下面铺着瓷屑,炭灰,在周遭架起了高阔的砌砖, 栗木炭二百斤, 堆起来足有余丈之高, 三个民夫靠墙而坐,手上一刻不停, 拉拽着风箱通风, 还有两人蹲在炉口处, 用长铁添炭, 等精矿熔成铅坨后,冷却后又令人取出,放到旁边另一个炉里。
后边的这个炉子鼓肚圆口,好似虾蟆,也叫虾蟆炉,民夫将铅坨在这个炉里继续烧熔, 用鞴鼓扇不停手, 过了约一个时辰后, 炉内有烟云之气, 飞走不定。
而消散过后, 频以柳枝从门隙入内燃照, 铅尘都沉于炉底, 银则聚其上, 炉面雪花腾涌,色泽湛然澄彻。
世宝凝然成象矣!
贾琰朝田老汉那边挥了下手,田老汉咬牙弓腰跟两个人和力用铁鎯将炉顶处的门撬开,顿时上面的银流入另一旁都是元宝形状纹路的石槽里,和铅彻底分开,只等冷却后成型为实银。
三天三夜,冶炼坊里冲天的火光不灭。
白花花的银料堆积如雪,堆满了整个炼炉房,阳光一照,折射出的光芒直让人睁不开眼。
这是世界上最为神奇的人间富贵花,花开处,危可使安,生可使杀,贱可使贵,死可使活,可使九卿折腰,可使白骨生肉,人们见着它,口中赞一声“妙哉!”,无不趋之若鹜。
崔骁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他竭力克制住震惊的神色,拿起边角的一块碎银咬了咬,等看到上面出现了牙印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这一路护送的不是聚宝盆,”他大力拍了拍贾琰的肩膀,激动道:“兄弟,你是聚宝山啊!”
富贵之花的神奇之处果然不假,这一路贾琰一直叫崔骁崔大哥,崔骁却一口一个大人,说是客气,实为戒备生疏,而这时候,终于改口成了兄弟。
郎屺肃目,他下颌收紧,沉声问:“一石矿生多少银?”
贾琰道:“八两。”
八两!
要知道朝廷里顶尖的擅于冶炼的工匠,也只能一石矿生五两银,还不能保证每次如此,但看看这堆了一屋子的银料,就知道,贾琰说的八两,恐怕次次都是八两。
简直令人震撼!
郎屺的手沿着银料一寸寸摸过去,再抬头时,眼里骤然发出炙热的亮光,不,不是炙热,是狂热,他几步走过去抓住贾琰的手,力气大得出奇,那双褐色蝙蝠珠似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热切地问:“你怎么做的?!”
贾琰感觉自己畸形弯曲的右指骨都快被他掰直了,他抽出自己的手,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不能告诉你。”说完就往旁边走,没想到还没迈步,就觉得脖颈间一凉。
郎屺拿着剑抵在他脖子上,他怒射声:“你说不说?!”
“云英!”崔骁暗叫不好,赶忙喝止住他,他几步上前握住郎屺拿着剑的那只胳臂。
郎屺手偏了一下,而就在这一瞬,贾琰以极快的速度撞上了郎屺的肩部,崔骁一时没防着他,不小心被郎屺连带着也被撞到了一旁,而他再眨眼看,就见两人滚在了地上。
贾琰很快就起了身,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被划出的伤口,冲郎屺道:“礼尚往来。”
只见郎屺的脖颈上,也出现了一道细浅的血痕,贾琰手里拿了只笔,笔尖极为锋利,估计就是撞倒郎屺的时候,趁机用它划的。
崔骁一把抱住暴起的郎屺,喊道,“贾兄劳累多时,先去歇息吧,这里我……”只是他扭头一看,却见贾琰早都走出十来步远了。
郎屺推开崔骁,脸色铁青,冷哼道:“他倒是识时务的很。”
“云英,”崔骁松口气,见贾琰走远了,便放开了他,笑道,“你这脾气可得改改,别觉得识时务不好,我虚长你几岁,就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如今这情景,”
崔骁一顿,略带叹息,“你再不识时务,总有一天会栽在这上面。”
郎屺眉毛一挑,露出几分不可一世,他嗤笑,“我用不着。”
“你用不着?”崔骁摇了摇头,“我跟你讲个笑话吧,这笑话还是钦天监的李大人讲的,他说夜观天象,在东宫位置出现了不吉之兆,为太子着想,最好这阵子能迁出东宫,还说四皇子的属相正好与这不吉之兆相克,建议四皇子搬进东宫,你说好笑不好笑?”
崔骁话音一转,“可是如此荒谬之事,皇上竟然相信了,当然不能让四皇子直接住进去,可是皇上却也劝说太子搬出东宫,说是权宜之计,因为皇后不愿,这才作罢,这件事完了吗?我看没完,不搬出东宫,假如太子出了事,都不用问缘由了,定是因为不搬出东宫,导致的不吉之兆。”
“皇后自此事后,尚且告诫太子要恭谨慎微,你自然也该懂的识时务了。”
“你别给我说这些!”郎屺打断了他,他抬腿朝墙边踢了一脚,不耐道,“烦!”
“行行行,不说这个,”崔骁知道他的性子,点了几句后也不再多说,见他蹲下身去扣银料,又忍不住说起另外一件事,“贾琰这个人,之前在梧州呆过,后来当的是京都掌狱,你知道他为什么被罢了官吗?”
郎屺扣了块银料出来,拿在手里细细看成色,对崔骁的问题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崔骁自故自接道:“因为他杀了个六品朝廷命官,而且这个六品官,还是他的姐夫。他为此下狱丢官,不得已才投奔了侯爷,也算是个有情义之人,跟何其刚不一样,你别老没事找他事。”
郎屺头也没抬,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凉声:“是我找他事吗?他脾气一点不比我小。”
“算了吧,我跟了他一路了,就没见他发过脾气,你要不是一见面就骂人废物,他也不会跟你硬顶着来。再说,炼银的方法他不告诉你才正常,那是他安身立命的东西。”
手里银子的成色十分好,能看出纯度也很高,郎屺站起身,看着满屋的雪花银,眼里又发出那种炙热的亮光,不由赞道:“好!”
得,压根就没再听他说话,崔骁叹了口气,转了话题,“行了,别在这呆着了,一股子怪味,闻着刺鼻,出去吧。”
郎屺摆了摆手,“你先走吧,我在这再看看。”说罢就朝冶炼炉那边走去,他也不嫌炉灰肮脏,直接跳上去将炉里剩下的残液用罐子装了,仔细来看。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似乎这罐子里的东西比满屋的银子还要珍贵。
郎屺眼里的炙热,其实并不是对财富的贪欲,而是对未知事物的好奇。
在滇南,谁提起郎总督府上的最小的嫡子,都是一个字,怪!因为郎屺作为世族子弟,不爱四书五经,不爱琴棋书画,也不爱女人戏子,他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往矿山里跑,众人私底下提起他来都是嘲笑,一个大家公子,竟然喜欢干工匠这等不入流的活!简直是奇闻奇谭。
因此稍微有世族底蕴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郎屺性子也怪,皇后娘娘说帮着他赐婚,他还不要,总督夫人以为他要自己挑,就私底下拿一些闺秀的画像给他看,谁知他一眼不看,还是整日往矿山里跑,压根没把婚姻当回事。
直拖到了今年及冠之年,郎屺被逼得烦躁,才随意抽了卷画像出来,竟然是个七品县令的千金,总督夫人也懒得再管,好不容易等到他点了头,匆忙之下就将这位闺秀娶了进来。
*******
贾琰第二日再去炼炉房的时候,就见田老汉和一堆民夫都低着头,战战兢兢排成一排站在门口。
“怎么了这是?”
田老汉和贾琰熟悉了一些,见他开口,立马用手指往最里间一指。
贾琰拨开人群,往里面走去,竟然在虾蟆炉旁边,发现了正在睡觉的郎屺,他靠在炉边,头发微乱,显然是在这里呆了一晚上。
贾琰皱眉,正在考虑要不要叫醒他的时候,就见他睁开了眼。
郎屺目光呆滞,似乎是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睡在哪,他转头看向贾琰,贾琰赶忙后退一步离他远了一点。
郎屺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吐,朝贾琰行了揖礼,平静道:“是我输了,以后银料冶炼这块,我不会再管。”
贾琰被他如此的心平气和惊了一下,不过没表现在脸上,他咳了一声,笑道,“你不算输,三天内我并没有把出的矿石全部冶炼完,还剩了一半呢。”
郎屺摇了摇头,他知道贾琰是故意的,按他的速度,多用两个炉就弄完了,但他愣是空着两个炉没用,剩了一半矿石,无非是给彼此找个台阶。
郎屺脸色缓和下来,他道:“你要用什么就跟我说。”说完这句话他没再说别的,抬腿就离开了。
88章88章88章
山中无日月, 一月过去, 已是秋高气爽,田老汉靠在虾蛤炉旁,正垂头打鼾, 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自己肩膀上, 他睁眼一看, 见是小拳头大的一块银元宝,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慌张道:“大人——”
贾琰从台阶上迈步上来, 压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自己亦靠着虾蛤炉席地而坐, 将田老汉递过来的银元宝又扔了了他,笑道,“拿着这个,等你再回家的时候就能自己买块地了。”
田老汉喜欢种地,可是他是佃农,种了一辈子地, 都是在给乡绅种, 他最大的念想就是能有一块自己的地。
“不能……不能要, ”仿佛手上的不是银子, 而是烫手山芋, 田老汉慌慌张张往外推, 急道, “被人知道了, 要杀头的!”他没读书不认字,但却深刻明白一个道理,从来都是朝廷管百姓要钱,那要是百姓拿朝廷的钱,绝对没有好下场。
贾琰笑了笑,故意小声跟他道:“这样,你找个地方偷偷把它埋了,这么多银子,你每天拿一两,鬼都不知道,万一哪天得了机会能自己用呢。”
田老汉本是坐着,听了这话却是噗通一声直接换成跪姿了,他双手举过头顶,满面惊恐道,“大人,俺没拿!是……是刘全有拿的!”
贾琰被他吓了一大跳,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听见远处有纷乱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他站起身,见是郎屺,崔骁,还有二十几个衙役。
郎屺开门见山:“有多少了?”
贾琰反应了一下,大概说了个数:“四十万吧。”采矿的速度远远跟不上他冶炼的速度,所以田老汉才能闲得睡觉,否则的话应该能更多。
郎屺点头,“今日清点一下数目,把这边仓库封上,过几日黄道和他们来了,直接对账运走。”
衙役们立即进去盘查,并将看库房的,在冶炼炉这边干活的民夫都赶出来,全部聚集到一块,民夫们挤在一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衙役们拿长刀对着他们,大声命令道,“都把衣服脱了!”
崔骁见贾琰皱眉,便冲他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例行检查。”倒不是在乎这几两银子,而是敢藏银子的肯定是心思活泛的,若有这种人,捉出来杀鸡儆猴,可以震慑一下这些民夫,让他们时刻保持畏惧之心。
贾琰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民夫们都只穿了件马褂和单裤,两句话的功夫就都脱得干干净净,衙役们拿了他们的衣服上下抖动着检查。
检查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收获。
这时远处又跑过来个衙役,向崔骁道:“回大人,民夫住处搜查过了,并无私自藏银的。”
就在民夫们准备穿上衣服的时候,崔骁又道:“等着,每人在原地上下跳二十下。”
民夫们都愣住了,不知道这是干嘛,衙役朝前戳了一下长刀,呵斥“快点!”,民夫们回过神儿,急急忙忙地又在原地蹦跳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一堆赤/身裸/体的男人一起向上跳,这画面……贾琰真想闭上眼,可还未等他动作,就听见“啪叽”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他抬眼望去。
只见民夫里有个大高个的壮年,身形魁梧,肌肉纠结,在这群面黄骨瘦的人里非常显眼,他头冒冷汗,一张黝黑的脸竟被憋得发紫,此时他双手背在身后,正紧紧捂着自己的屁股,而他的脚下,躺着两角碎银。
衙役立马上前踢了他一脚,因为这一脚他的手离开了屁股,只听“啪”一声,又滚下来一角白中带黄的碎银。
贾琰:“我靠!!”
这操作牛啊!壮士受我一拜!
郎屺本来无所事事地望着远处发呆,听到贾琰的声音才转过头,只看了一眼,就挥了挥手,问崔骁,“还有没有事?”
牛壮士被捆上了绳子撂倒在地,两个衙役拿了足有胳臂粗的木棍,狠狠打下去,牛壮士整个身体痉挛了一下,发出惨叫,衙役们动作不停,不管是腿还是背,就是狠打,瞧那样子就像是要把他活活打死似的。
“等等!”
衙役们听见喊声,犹豫地住了手。
崔骁扭头,见是贾琰叫了停,有些疑惑地看他,贾琰笑道,“既然是在我这里出了事,还是我来处理吧。”说罢看向被打的牛壮士,目中流露出不忍。
崔骁观他神色,也只以为他犯了文人心软胆怯的毛病,才刚要劝他,猛然间想起另一件事,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道,笑道,“行,听贾大人的。”一挥手,那些衙役就退到了两边。
贾琰叫了几个人,将牛壮士拖了下去。他心里暗道,这人应该就是田老汉嘴里说的藏了银的刘全有,胆量不错,就是有点贪心,藏三块,真够行的,对自己也够狠。
仓库的白银数量太多,估摸着还得清点一会儿,崔骁就让人搬了椅子搬了坛酒过来,山上简陋,没有杯子,就拿碗来喝,三人之间大多是贾琰跟崔骁在说客套话,郎屺闷头喝酒。
崔骁玩笑般叹道:“抬眼就是金山银山,可是光能看不能花,也是种煎熬。”喝了口酒,又啐了一口,“这鸟不拉屎的破地!”
“这几日清闲,大人怎么不回家看看?”崔骁见贾琰一直没吭声,便转了话题。
听到这个问题,贾琰心里却是一怔。面上不露,笑问,“崔大哥怎么这么问?你想要我回去?”
“难道大人在这呆了一个多月,不想回去?”崔骁尾音上扬,接着又道,“我么,自然是想大人下山的,大人下了山,我才能跟着下山,也好寻个地儿去松快松快。”说罢冲贾琰意味深长的笑眨了眨眼。
贾琰抬手,喝了一大口酒,笑应道,“好。”
过几日黄道和要来运银,黄道和是平安州知州,随行的还有哪些官员?这些白银又要运到哪?怎么运?做什么用?偏偏这个时候要把他支开……说白了还是防着他。
郎屺酒量应该不是很好,才几碗便脸色发红,他端起酒,冷不丁的转身冲贾琰道,“我敬你!”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郎屺喃喃自语,也不等贾琰回话,他站起身仰头咕咚就将一碗酒饮尽,贾琰见他身形踉跄,忙起身扶住他,不料郎屺又一把抓住他的肩,他脸色通红,眼眸里有着一股执拗。
“你告诉我你往炉里加了什么东西?”郎屺皱了下眉,带了疑惑,“是加了白矶是么?这个东西有什么用?”
贾琰无语,他就说郎屺怎么那么好心,上次还专门嘱咐他要用什么都跟他说,原来是想通过他用什么东西知道炼银方法。
崔骁赶忙将郎屺拉开,“你这酒量怎么越来越差了?”
郎屺看了贾琰一眼,嘟囔了句“我没醉”,就挥开了崔骁,不再提这回事,接着有衙役来报白银清点完了,郎屺亲自去将库门落了锁,又着人日夜看守,做完了这一切后,才跟崔骁一并走了。
而贾琰等他们走后,则去了民夫们的住处。
刘全有被放在一堆草垛上,他脸朝下趴着,将血肉模糊的背部露在空气里,本来有民夫在一旁照顾他,见贾琰一来,那些民夫迅速离开刘全有。
贾琰蹲下身,拿手去探他的鼻息,未料他竟然开了口,嘴唇开开合合听不清在说什么,贾琰弯了腰,凑近他耳边。
“谢……大……谢……大人!”
贾琰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到了地上,接着他站起身,朝周围的民夫们看去。
长身玉立,清隽俊朗的青年与肮脏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但他偏偏出现在了这里,他认真地打量着每一个民夫,大多数民夫都低着头,但也有几个好奇抬头看他的。贾琰冲他们笑了一笑,就转身离开。
永远不要忽视这些微小的力量,也许某个命如蝼蚁的小人物,就能成为一个事情成败的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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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清辉,很多人酣然入梦,很多人辗转难眠。
贾琰拉开屋门,冲外面守着的人道,“给我打盆水。”
看守他的人利索地答应一声,往远处走,却在走远后小声抱怨,“朝被子上抹一下不就完了,真他妈讲究。”自从被崔骁派到贾琰身边后,他成日干着小厮的活儿,武功完全没了用处。
贾琰洗了洗手,还是有些睡不着,他铺开纸,思考着写首诗,可是一下笔,却改了主意,细研斟磨的大半宿,画了一副画。
也不能叫一副画,毕竟他左手不太灵活,画纸上其实只有一双眼睛,似蹙非蹙,含情微露,叫人看了便想继续摇着作画人的笔,让他画完这女子的全貌,好一探究竟。
她一直漂流在外,可这次却是第一次独自住着,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害怕,或者觉得寂寞。崔骁说得倒没错,他确实也想回去了。
而等到贾琰终于站在院门外的时候,已到了两日之后,他没有使人通报,自己慢悠悠地走进了院子。
不过一月多的光景,这院子似乎就变了样,玉阶两旁,蕊红色“仙客来”的冉冉盛开,银杏树叶如黄蝶舞于碧天,美景袅绕,令人耳目一清。
而这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琴声,贾琰驻足,听了一会儿,是《折柳赠花枝》,一般表示送别友人,琴声清幽空灵,仿佛尘俗净去余韵怀于胸。
银杏树影影绰绰,一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子款款走来,步履轻盈,体态娇小,笑靥如花正盈盈四顾,似乎并没有察觉前方有人。
贾琰顿住,他垂目,清咳了一声。
这女子不是林黛玉,衣着打扮也不是丫鬟,而且她绾着发。
女子回头,见出现了一陌生男子,丝毫不见惊慌,朝贾琰盈盈施了一礼,颇为落落大方,行礼后甚至朝他大胆看了一眼,这才从容离去。
小佩出来送人,一抬眼看见贾琰,喜道:“三爷回来了!”说罢就赶紧替他打帘子,而里面的琴音流畅依旧,丝毫没有停顿。
贾琰靠在门边,看美人抚琴。这么长时间没见,美人越发风流标致了。
林黛玉的目光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看任何地方,她玉指轻弹,直到把整首曲子弹完才停下,弹完之后,她有些渴,便拿了茶杯小口小口地喝水。
贾琰重重咳了一声。
林黛玉疑惑的看向他,她问,“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语气自然的仿佛他们不是一月未见,而是他去门口溜达了一圈就回来了一样。没有投怀送抱就罢了,竟然还有种被无视的感觉。
贾琰道:“我都没有听过你弹琴。”
林黛抿了抿嘴,颊边梨涡隐现,假装没有听出他口气里的怨念,她淡定地放下茶杯,素手轻抬。
欢快悠扬的琴声便悠悠响起,如冰雪消霁,如春回大地,如仙鹤擎着笔,挥出美极乐极的竹枝词。
这首欢快的曲子出自诗经里的《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亲爱的情郎啊,如果你思念我,就赶忙提衣蹚溱河!亲爱的情郎啊,如果你思念我,就赶忙提着衣裳蹚洧河!
前
林黛玉停下手, 冲他回眸一笑。
何谓美人?
不是姿颜姝丽就为美, 真正的美人:有态,有真,有神, 有趣, 有情, 有心。欢喜时笑靥如云,哭泣时秋露蝉枝, 生怒时斥眼眸微嗔, 娇羞时细语温柔, 慵懒时绣屏斜倚, 妩媚时艳波欲溜。
所谓动静皆宜,情趣两饶,动人心者才为美。
贾琰喉咙一动,缓缓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柔荑拉她起来,林黛玉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 莹白如玉的脸上腾起一丝红晕, 他的眼神似火焰, 直接而热烈, 打量着她的罥眉秀眼, 琼鼻朱唇, 而她亦含羞回望, 秋水眸光处笑意灿然。
两人目光相触, 好似听到了凤阳花腰鼓的拍打之声,咚咚咚响个不停。贾琰伸手抬起她小巧精致的下颌,触感如温玉,他细细抚摸了几下,便低下头。
可是就在两唇相接之时,他却骤然觉得手下一空,那股环绕于鼻尖的幽香瞬间远去。
林黛玉走到书桌旁整理书籍,回头道,“你回来得倒巧了,午时正好有你爱吃的春笋鱼。”和他瞬间黑了的脸比,她仍是笑意盈盈,她看向他,特意将“午时”这两个字咬地重了些。
大火愈燃愈旺,旁边就是清泉,可是你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徒自烈火焚身,这是种什么感觉?
贾琰努力调整心态,半晌过后才扯出一个假模假样的笑,“你说错了,我恰恰是回来得不巧。”
见她疑惑蹙眉,他冲她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我如今不爱吃春笋鱼了,独爱晚上的芙蓉茶,我明明该再晚些回来才对。”
林黛玉顿时脸似火烧,她手下一慌,一摞书纸便掉落于地,她蹲身去捡,未料却碰上一只修长的手。
贾琰从背后环抱住她,将唇贴于她耳边,叹道:“暮色杳杳钟声晚,满思念;孤床单影空辗转,难入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语气真挚,神情落寞,林黛玉本有了一丝相信和心软,可是随即感觉到他的手在自己身上乱动,立马知道了他的心思。
她气急,想拍开他的手,可是整个身子被他紧紧箍着不能动,只能偏头躲过他压在耳边的唇,道:“芙蕖叶落迎秋色,卷湘帘;闲来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你是故意气我的吗?我辗转难眠,你却赛过神仙?”贾琰继续哀叹,仿佛为她的回复感到伤心。
还在装!林黛玉啐道:“呸!心怀鬼胎。”
“你看出来了?”贾琰讶声,有些欣慰有些失落,欣慰她这方面终于有进步了,失落于这样再哄不到她,不过这样也好,省的他再来回提示,他转念一想,又凑到她耳边轻笑低声道:
“独坐书斋无人伴,梦巫山,情到深处消解难,手不闲。”
林黛玉愣了愣,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微张檀口,被他的直言无耻震惊,有些呆怔。而趁着她发怔的功夫,贾琰一把打横将她抱起,朝里间屋子而去。
碧影小轩窗,暖香烟红炉,玉腰三秋杯,茶具,花樽,镜台,胭脂妆盒,五彩绣具,琴箫棋抨,笔砚彩笺,吴绫锦衾、流云纻褥、湘妃绡帐……
他在这处院子没住几日,这里被她布置得更像是少女的闺房。
等林黛玉再回神儿的时候,她已经被他放到了床上。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抬眼全是她的东西,周围全是女儿家幽香的气息,温香软玉在怀,贾琰气息不稳,他覆于她身上,抬手去解她的衣襟。
“枉读古今圣与贤,甚厚颜!”林黛玉捂住自己的襟领口,却不妨腰带又被他扯开,她羞愤难当,可动作上又挣不过他,只能嗔怒似地睁着秀眸,希冀用言语能让他有所约束。
听到她的话,贾琰失笑,手绕在她纤腰上,将她胧月色的留仙裙腰封内侧的衣带解开,再一看,只见少女乌发云散,罗裙半褪,胸雪横舒,端得是春/色动人,他一点她的身子,笑道,“你这个样子谈圣贤?”
林黛玉本来就觉得白天行事太过羞耻,他还这么激她,她登时大怒,也不管那么多了,将他放在自己身上的手拍开,冷笑道,“五指夜伴应足欢,休痴缠。”说罢就要转过身。
贾琰一愣,哈哈哈仰头大笑,见她鬓染红霞,香腮含俏,说不出的灵动清美,他不再逗她,转而去亲她的唇,带着怜惜与爱恋,温柔地照顾她的感受。
林黛玉闭着眼,突然想起在丽水江上的那几晚,鸾帐摇曳,被翻红浪,肌肤相亲,交颈而卧,云朝雨暮……
推推就就着,终是胡闹了一番。
贾琰醒来的时候已到了黄昏后,他起身后先去叫丫鬟摆晚饭,这才转回身去叫林黛玉,只是叫了她半天她都不应,贾琰只好半抱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给她穿衣,因这一动,林黛玉雪肩秀颈,兰胸红梅,葱指裸足,香肌凝脂,皆半露在外,而这一番动静,她仍是眼眸紧闭,睡得极为香甜的模样,清丽的芙蓉面上娇艳之态。
磨磨蹭蹭的,穿件衣服而已,却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穿好,其间真是不知又让这登徒子占去了多少便宜。
林黛玉被他左右折腾,终于醒了过来,睁眼就看见他在认真地给自己衣服上挂香囊,挂完香囊后又弯着腰给她去拿绣鞋,不由心里一软,她轻声道:“哪里用你服侍我了?”说罢推开他,自己穿了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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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清咳一声,在她澄澈如水的目光下,向来厚的脸皮难得觉得隐隐发烫,他扶起她,不想说他是怎么服侍她的,转移话题般的指着镜子问道,“好看吗?”
林黛玉本来感动的心,在看到那一身桃粉色的绮云裙时,瞬间消散了。
贾琰观她神色,摸了摸鼻子,“怎么了?”他就是随手拿的,反正她人美,穿什么都好看,他是真心这么想的。
春天穿衣宜为倩丽,秋天穿衣宜为雅致,要穿也该春天穿才对,哪有秋天穿桃粉的,更何况桃粉衣服配鹅黄的香囊,真是……林黛玉转过头,别过眼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道,“没什么,叫丫鬟摆饭吧。”
小佩进来后帮着林黛玉梳洗,梳洗过后,等两人在桌子旁坐下后,有一高挑丫鬟来往摆饭。
贾琰身高在男子中已算高的,这丫鬟却只比他低一点的样子,站在那很是醒目,贾琰随意看了一眼,然后握着筷子的手登时一顿。
这是位故人啊。
身姿高挑,柳眉凤眼,高鼻薄唇,荒山寨的寸骨不留,几年的动荡漂泊,使得葛小秀整个人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半年前贾琰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瘦了很多,现在更是瘦得脸上的颧骨都凸了出来,不过可能是丫鬟装束的原因,她一向冷冽讥诮的神色倒是收了不少,神情更淡然了些。
贾琰放下筷子,起身站了起来,“葛姑娘。”
葛小秀皱眉,似乎是对他直接道破她的身份不满,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吃完了再谈”就走了出去。
林黛玉讶然,“你们认识?”随即反应了过来,“她不是丫鬟么?”
“三年前在滁州见过一次,”贾琰先点头后又摇头,替她舀了一勺银杏笕莲羹,接着道,“半年前在平安州又见了一面,她是土匪之女,因为替沈家和周侯爷私铸兵器,整个荒山寨被灭了口,她侥幸逃生,现在投靠在岐英王名下。”
林黛玉也不言语,只小口小口喝粥。
贾琰神色不变,继续道,“曾经救过我,滁州那次,因她放了我一马,我得以逃离,至于在平安州,她也有其他目的,那次倒不算救我。”顿了顿,下了定论,“点头之交。”
几句话,言简意赅,身世来历过往因果交情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可问题就是太清楚了,他是个懒散性子,甚少把一件事这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告诉她,还是在她什么都没问的情况下。
林黛玉随意地“嗯”了一声,好像他说了一堆废话,她瞥他一眼,却是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这几年,她一直是自己在外的吗?”
贾琰道:“不清楚,应该是吧,没什么人敢收留她。”
林黛玉垂眸,神色竟带有落寞之色,贾琰不明白她这个反应是怎么回事,又不好瞎猜乱解释,以免此地无银三百两,便问,“怎么了?”
林黛玉冲他展颜一笑,摇摇头,“没什么,略有些感怀,见了愈多身世凄苦者,才觉得我往日竟是自缚自误了。”
贾琰看了她一眼,虽然她并无异色,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想了半天并无头绪,便也只当自己多想了。
※※※※※※※※※※※※※※※※※※※※
独坐书斋无人伴,梦巫山,情到深处消解难,手不闲。
翻译:寂寞空虚冷,自渎
枉读古今圣与贤,甚厚颜,五指夜伴应足欢,休痴缠。
翻译:自己撸去吧,别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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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扫叶落, 大雁南飞, 又是一年秋。
贾琰见到葛小秀的时候,她正双手抱臂,站靠在廊前柱子上, 显然是在等他。见到他来, 她微一颔首, 就向屋子里走去,两人分别坐在扶手椅上, 中间隔了个四方高脚几。
距离刚刚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贾琰面上带了歉意, 道, “抱歉,久等。”说完将一个攒盒从方几上推了过去,攒盒是两层,一层放着各类瓜果,一层放着酥仁桂花月饼。
“正值佳节,略表心意, 以尽地主之谊。”
葛小秀微微一怔, 才反应过来今日是中秋, 她很快回过神儿, 将攒盒打开, 脸上挂上了一丝淡笑:“多谢。”
贾琰还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如此平和的回应, 他打量了她几眼, 笑道, “葛姑娘变了很多。”上次见她时,她还是遮掩不住的戾气寒意,这次举手投足竟是一派淡然。
葛小秀从攒盒里拿了个桂圆剥开,瞥他一眼,“你倒是一点没变。”依旧那么客套虚伪,依旧那么悠闲自在,依旧那么……少年意气。葛小秀勾了勾唇,继续道:“真是好运气。”
话不到两句,她语气又带上了熟悉的讥诮。看来时间和磨难,的确会带给人最好的成长,有的人被磨平了棱角,可有的人,只不过是学会了隐藏,只等时机一到,就会露出带血的刀锋。
葛小秀将攒盒推到一边,无意跟他说些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出这次的目的:“王爷派我来询问一下矿山的情况。”
贾琰点点头,道:“所以你就来我夫人身边当丫鬟?”
葛小秀皱眉,但转眼想到他夫人不过是个纯真不知世事的闺秀,他应该是怕她在她身边会被人认出来,给他夫人带来危险,便言简意赅地作了回答:“不会有人认出我。”她自小生活在荒山寨,见到的外人不多,她变化又极大,故而认得她的人很少,所以她才能侥幸逃生这么多年。想了想又解释道:“外面看守你的人太多,内宅方便。”
“我不是这个意思,”贾琰笑道,“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卷入这件事,才带累她如此,跟着我东奔西走,还摊上这生死未知的麻烦。”
葛小秀随意应了一声,待要再问他矿山的事情,却见他伸手拿了桌边的压手杯摆在她面前,又执了茶壶给她倒茶,笑道,“只是感慨一晃三年都过去了。”
“我不渴,”葛小秀一把将杯子推到一边,挑眉看了他一眼,“你是打算跟我叙旧?我怎么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有交情了?”
“葛姑娘数次相救,我一直未曾谢你,今日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贾琰并不理会她的讥讽,只是抬手仰头喝了一杯,举杯时手却不稳,茶水洒了一些于袖口上。
葛小秀才注意到他的右手有些不寻常,中指骨结凸起,小拇指却是蜷曲着,她拧起了眉,问道:“手怎么了?”问了一句后却极快地松开了皱着的眉,她是习武之人,看一眼就知道伤是怎么弄的,因此扯开了嘴角,讥笑般“啧”了一声,“丢官入狱,还被弄废了手,好本事。”
贾琰放下茶杯,语气玩味般叹道:“是我过于自大,我以为王爷会施救于我。”
葛小秀瞳孔骤然收紧,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收了起来,她问道:“你什么意思?”
贾琰面上表情倒是不变,他施施然又倒了一杯茶,抬手敬她,笑道,“我随口一说而已。”
葛小秀冷笑一声,她脸朝前凑了凑,深陷的眼窝在冷厉的轮廓下攫取人心,她盯住他的眼睛,认真道:“我真是烦透你这种一句话绕成三句话说的虚伪了。”
只说了一句,她就迅速后退,神情肃然,“王爷不能施救,否则会引起别人怀疑,不过也一直派人暗中照料,你不会有性命之忧。”
贾琰失笑,“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说是随口一说而已,实话。”
葛小秀拧起了眉,她觉得对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你有完没完?”她咬牙重申道,“我是来问你矿山的情况。”
贾琰又倒一杯茶,敬了第三杯给她,喝完后才收了笑容,缓声道:“我只是想说,我既然选择站在王爷这边,就一定会尽心尽力。”
而听到他这句话,葛小秀不耐的神情转变为思索,她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这个人不会无故跟她寒暄废话半天,她再次冷声道:“既然尽心尽力,就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说正事。”
贾琰却是垂目,半晌才抬眼笑道:“矿山的事么,非一日之功,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徐徐图之方好。”说完站起来,道:“天色不早了,我就不在此打扰葛姑娘休息了。”竟是不等她回应,直接告辞了。
葛小秀眸色渐深。
他说了这么多,先是点出他的夫人被迫陷于危境,后又提手被废,官路已断,王爷没有施救之事,最后又表忠心,可就是对矿山的情况只字未提,那么他无非是想,在最后的阶段前,给自己要一个保障。
“葛姑娘。”
葛小秀正自走神儿,却不料贾琰在走出门口后又转过了身,不过他只是站在门前,并不走近。
“所有的掌权者,是不在乎棋子的前途生死的,他更在乎的是你能为他做什么,废棋是不值得动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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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清润,声音疏朗,面色诚恳,看着倒比刚刚的笑容更多两分真心,他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多劝她几句,可是最终也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再次转身,准备离去。
王爷没有对他施救,确实是怕引人怀疑,但这也说明,在王爷的眼里,更在乎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还有没有用,他对整件事有什么影响,这是一个掌权者的正常思路,他尚且如此,而她是叛匪之女,等到她成了废棋,谁还会为她费心思?倒不如趁着未定之时,多为自己筹谋计划。
葛小秀叫住了他。
“我会把你之前的话转述给王爷,我想王爷会明白你的意思,这时候他不会吝啬的,另外,”葛小秀顿了顿,冷声继续道:“我会尽快离开,找一个相对安全的人在你夫人身边来接替我,你别急着拒绝,有个人在你夫人身边,说不定还能保护她。”
贾琰没再回应,大步离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背影,葛小秀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时候,他还算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飞扬意气,在她爹的介绍下,一见面就很识趣地叫她“葛姐姐,”好像毫无芥蒂,真的准备在荒山寨扎根一样。
那时候他就喜欢装,可是装得很是拙劣,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她能看出来,她爹自然也能看出来,她爹私底下就悄悄跟她说,等这小子把这趟兵器铸完了,就杀了他,她爹跟她说这个,也是怕她对他动别的心思。
可是她爹真是多虑了,他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她从开始就知道,她不知道的是,他比她想象中要聪明一点,他同样没相信他们,他在偷偷计划逃跑。
葛小秀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有些百无聊赖,目光一扫,看到手边的攒盒,犹豫一下还是打开了它,挑了几个瓜果玩了一会儿,又去看下面一层,下面一层是月饼,饼面上的玉兔蟾宫栩栩如生,还刻着各种各样的字,都是“花好月圆”“万事如意”的吉祥话。
葛小秀的眼里蓦然一片伤痛,她闭上了眼,又想起了三年前的中秋,就是那天,荒山寨的鲜血似乎把圆月都染成红色,可是不过一瞬,她就再次睁开了眼,轻轻“呵”了一声,似感慨,似嘲弄,也不知是感慨什么,又在嘲弄谁。
拿起一个“阖家团圆”的月饼放在嘴里,葛小秀站起了身,她一把拎过攒盒,决定把剩下的这些月饼送给她老爹和荒山寨的弟兄们。
她在屋子里点了盆火,然后席地而坐,将月饼一个一个扔进盆里,看着它们模糊在火光里,又想起贾琰刚刚嘱咐她的话,不由轻笑了下,以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活一天算一天吧……”
*******
而在隔壁院子里,两个女子正闹作一团。
“果真是重色轻友,本来约好了和我一起赏月,如今夫君一回来,就要把我扔到一边不管了!”
说话的女子着鹅黄衣裙玉簪花,声音如黄莺般娇脆,面容妙丽,体态倩巧,端端是一副灵心慧齿的好模样,此刻她一边娇笑着一边躲开林黛玉的手,脸上表情尽是揶揄。
正是郎屺的夫人,刘媪媪。
两人住得的地方比较近,一开始偶然碰到,不过是点头之交,后来因山中清闲,才多说了几句,谁料却是越说越投机,林黛玉心思灵巧,知情识趣,刘媪媪大胆烂漫,赤诚爽朗,没一会儿子,两人竟有相见恨晚之意。
中秋这日两人本来约好了要一起赏月,可因为贾琰的突然回来,却又有了变故。
中秋上
“我哪里不管你了?!”
“你人是在这里, 可是这心早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刘媪媪身姿灵活,一下躲开林黛玉几步远,笑道, “只怕没等月亮出来, 你就要急着回去了。”
林黛玉气息微踹, 脸颊也带上了些薄红,她想抓刘媪媪没抓住, 便扭身坐在桌边的绣凳上, 扭头嗔道:“好没良心的, 我何时说要回去了?这可真真是红口白牙编派人。”
刘媪媪本还想打趣她, 可眼光一瞥,见她额头已经出了细汗,笑容一顿,目露担忧,“你可是累了?” 两人不过才玩闹一会儿子,按理说不该这样, 正是秋天, 可别是得了风寒, 刘媪媪赶忙走过来, 她将手覆在林黛玉额头上, 问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 ”林黛玉不知想到了什么, 脸色却更红, 她挣开她的手,连连摇头,“我没事!”
刘媪媪眉头紧锁,她把手搭在林黛玉手腕上,想给她号号脉,号了一会儿,觉得她脉象正常,并无大碍,就放开了,转而取了袖子里的手帕给她擦额头上的细汗,林黛玉握住了她的手,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道:“我自己来!”
刘媪媪便把帕子给了她,见林黛玉略有慌张的神色,疑惑笑道,“无事当然最好,你这么紧张做什——”话说到一半,却突然顿住。
因为她站着,林黛玉坐着,又恰好林黛玉抬手擦汗,从这个方向角度,正好能看到她衣领覆下着的雪肤,纤巧精致的锁骨处,红痕若隐若现,粉腻波光点点,衣衫叠曳间,藏掩着无数风情。
刘媪媪秀眉弯起,有些明了,怪不得早上两人见面时她穿的还是妃色的衣服,晚上就又换了一身。
林黛玉擦了擦汗,道:“我把你手帕弄湿了,回头还你一个。”
半晌却没听到回应,林黛玉抬头看她,却见刘媪媪小脸上满是严肃,林黛玉疑惑,正待发问,刘媪媪却开了口,“我刚刚替你把了脉,发现你的脉象……”说到这里她眉头紧皱,没有说下去。
林黛玉见她出现如此神情,以为自己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心里一惊,问道:“如何?”
“不浮不沉,有神有力,尺脉沉取不绝,是为平脉,听起来正常,只是一息五至,过快了些,又时而尺脉充盈。”说到这里刘媪媪再次顿住不说,面上带了犹豫之色。
林黛玉听不大懂,只当真是自己身体又出了问题,不由地拽了拽她的衣袖,急道:“是好是歹,你左右告诉我!”说罢侧了侧身子,做出凝神细听的模样。
“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刘媪媪卖足了关子,过了半晌才附到林黛玉耳边,神神秘秘地小声道:“就是房事后不宜多走动,今后要注意些。”
林黛玉一下直起身,朝刘媪媪的腋下挠去。
“不宜多动!”刘媪媪一边挣扎一边指着她的手咯咯笑道,“才刚说了这点,你怎么又忘了!”
林黛玉又羞又恼,霞染两颊,被人当面戳中这事,只觉得脸上作烧,心里不由把贾琰又骂了一遍。见刘媪媪还在嚷嚷,手下使力拧了她一下,气道:“你还说!要不是跟你约好了,我才不来!”本来她就乏得很,可又不愿让刘媪媪在中秋独自一人,这才强撑着过来陪她,谁料到她还这么取笑她。
刘媪媪一脸正义凛然,“我是大夫,自然要尽其责,告诉你应当注意什么。”
“呸!哪里的大夫,庸医还差不多,满口胡说!”
林黛玉拧了她一下,就甩开手继续在绣凳上坐下,她双手捧脸,不去理她。刘媪媪见状,也拉了个绣凳坐在旁边,同样双手托住腮,两个人头挨着头,肩挨着肩,亲亲密密的坐着。
刘媪媪用肩膀撞了林黛玉一下,嘻嘻笑道,“别害臊了,我又不告诉旁人。”
林黛玉闻言还是不说话,只是站起身,把绣凳往外挪了两分,离刘媪媪远了点,可是刘媪媪紧跟着她也挪了两分,不过她没起身,而是直接将屁股下的凳子刺啦一声,连人带凳一块挪过去的,她再挪,她还是跟着挪,这么五六次后,两人还是紧挨在一起,林黛玉扭头,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刘媪媪的鼻子:“赖皮鬼!”说完忍不住笑起来。
“不赖着你可怎么办,”刘媪媪见林黛玉笑了,便装模作样地叹一声,“如今也只有你让我赖了。”
林黛玉不由莞尔,“说得这样可怜?”
“当然可怜,”刘媪媪趴在桌子上,抱怨道:“整日闷在这里,除了吃饭就是睡觉,都看不到几个人,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她转头瞥了林黛玉一眼,反问道:“你没觉得像在坐牢吗?”
林黛玉摇摇头,她天生喜静不喜动,山中清净,少了许多杂事,每天或捧书,或弹琴,或煮茶,或吟诗,或临池摩帖,或赏景咏絮,只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她不解地问刘媪媪:“你后悔什么?”
“原来在府上的时候,妯娌媳妇一堆,丫鬟婆子之间也是各种勾角,每天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我觉得烦,就求着郎屺跟他出来,谁想到不过是从一座人多的宅子搬到了一座人少的宅子,我还是不能出去,真是后悔跟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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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我是后悔嫁给他,”刘媪媪支起身子,有些恨恨地拍了下桌子,“早知道这样,我宁愿选我们县里长街上的卖油郎也不选他。”话是这么说,可这件事,也由不得她选。
林黛玉有些微讶地张了张口,这话从一个出嫁女子之口说出,实在有些出格,她竟然就这么直言不忌地说了出来,林黛玉轻咬贝齿,并没有去规劝刘媪媪什么,甚至大胆地问:“对他,你是不欢喜吗?”
而对于这个问题,刘媪媪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她从桌上的十锦盒里拿了一个橘子来剥,淡定摇了摇头,“不是,他出身好,家世好,长得又不差,我甚至悄悄打听过,重要的是没什么姨娘妾氏,除了外人说的不务正业,没什么不好的地方。我觉得是我高攀了。”
“当初听到这门亲事,我就没有不乐意,甚至新婚夜掀了盖头,见了他,我还美滋滋的,觉得我比姐妹们嫁的都好。我挺喜欢他的。”
林黛玉双手托腮听得很认真,“那他是对你不好么?”
刘媪媪见她这般模样,觉得可爱地紧,忍不住把一小瓣橘子喂给她,继续道:“不好,他对我像对个摆设一样,可是我娘说这叫相敬如宾,毕竟他也没委屈我,什么都想着我,可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我还是喜欢姐姐姐夫那样,打打闹闹的。”
“不过他对我像对个摆设,我也就拿他当摆设,这都没什么,只是我常常怀念之前在家时那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刘媪媪的“在家”指的应该是未出闺阁的时候。她是县令之女,她们那个县地处偏僻,男女大防不重,毕竟好多女人还要出来做活,刘媪媪生性大胆,她人又聪慧,小时候经常看她父亲判案,长大了就到处跑,各种事都知道一点,颇有见地。
她懂一些医理是因为县里很少有女大夫,他们那个县又穷,好多人有病就直接忍着了,她就自己出钱到好的医馆去学习了一些简单常用的病症,回来教给大家,这样有些小病的话,自己采些药就治好了。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他们县特别适合种植细辛和浮萍草这两种常用药材,于是她单独给自己买了两块地,想看看能不能大面积种植,可是才种了一年,她就出嫁了……
刘媪媪垂下头,恹恹道:“我托了小妹照顾我那片地,可是我还是不放心。”咬了一口橘子,刘媪媪又叹一声,“好想回去看看。”
林黛玉亦沉默,刘媪媪跟她见过的姑娘都不同,无论是对待感情还是生活,她都直接而坦诚,因为她拥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东西,所以她充满着一种生命感,至于这种不同的东西是什么,林黛玉还没总结出来,只是隐隐生出了些向往。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刘媪媪看天色不早,就催林黛玉回去,林黛玉却一直坚持到月亮出来,和她一起赏月,吃了桂花酒,才离去。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圆月如银盘,金潋潋,玉团团。
各式各样的鸟兽,鱼虫形,嫦娥玉兔灯笼已经挂起,大香案上放满了石榴、榅勃、梨、枣、栗、葡萄等瓜果供品,还有月饼等各类饼食,香斗缭绕,红烛高燃,一派过节的喜庆气氛。
贾琰正无聊地躺在紫藤摇椅上歇息,脸上盖了一张纸。正迷糊间,忽然觉得脸上的纸被扯了去,眼前顿时一亮。他睁眼。
“你终于回来了。”他语带怨念,“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今日中秋,他早早布置好了一切,计划着带她出去玩,谁料左等右等她都不来,本来想让丫鬟去叫她,可又考虑到她好不容易有个能说的上的话的人,不想过多打扰,这么等着等着,都快睡着了。
中秋下
喧闹的集市上, 有着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之声, 有着小孩子吵着要吃糖葫芦的哭闹声,也有着三两结伴的妇人挑拣小首饰的讨价还价声,夷县的街道比不得京城的人烟阜盛, 气派繁华, 处处简陋了许多, 但就是这样的集市,有着市井之味的同时也有着平淡浓郁的生活感。
其中有两位公子, 穿得皆是寻常服饰, 并不打眼, 但因为相貌太过出色, 还是惹来一些目光,只见其中一个,身量修长挺拔,眉目清俊,如临川玉树,另一个身量虽单薄了些, 但面若芙蓉, 隽秀雅致, 更兼一股翩翩书卷气, 寻常的青衫穿在他身上, 也显出气质不凡来。
来往的人多会打量两眼, 只当他们是哪个书院的书生。
两人走到一个卖花灯的摊子旁边, 卖花灯的是一位小姑娘, 手忙脚乱的红着脸将摊子上最好看的一盏花灯递了出去。
“果然是人不风流枉少年,”贾琰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手里的花灯,啧啧叹了一声,见旁边的人不理他,便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抬高了声音笑道,“是吧,林兄。”
而被称为“林兄”的人正是林黛玉,此刻,她正新奇的看着来往的人群和四周的店铺,对于贾琰的调侃,她轻飘飘地送给他两个字:“聒噪。”
昨晚林黛玉回去后,因为天色太晚,贾琰本来不想再带她出来,林黛玉是个比较宅的人,如果不是贾琰拉着,她也没什么出来的念头,没想到这次却一反常态。
“我想出去走走,”林黛玉犹豫几番,念在他是亲近之人,终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垂下眼,又加道:“不要坐轿子。”贾琰自然不会拒绝,只当她是心血来潮,在这里被闷坏了,而且考虑到种种原因,还让林黛玉换上了男装。两人休息了一晚,到第二日才下山。
夷县地处偏僻,山脉连绵,交通不便,人烟稀少,穷的盗匪都不愿意来,集市上也没啥好逛的,多是一些妇人卖些家里种的各种菜,还有猎户从山上打的野味。
“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我那年游学的时候,听到过人说滁州再往南有个丰庙县,据说奇花遍地,足有人高,民饮其花露不但可果腹,还可以治百病,丰庙县因产此花而富于四方,夜不闭户,怡然自乐,被人称为‘桃花源’,有机会了咱们也去那里看看。”
林黛玉还是不语,其实她的新奇不是来源于看到的景致多罕见,而是第一次,可以不用坐轿子,没有丫鬟跟着,随意行走在人群中,阳光直接洒到脸上,这样的感觉,让她想起从大观园飞走的那只燕子,没有任何束缚。
“还有西湖的三贤祠,贵州温茶,金山石首鱼,漳州的皂粉,吴中洒金纸,桃花坞的年画,徽州漆艺,开元茯砖茶,青州小釉瓷,梧州槃古楼,怀瑒墨纱信女灯……”贾琰见林黛玉不理他,就说起来没完,胡七八拐的说了一大堆,就想引她说话。
“梧州槃古楼不是你盖的吗?”林黛玉无语地瞥了他一眼,自是知道他的意图,只是她现在对于一些问题还存在困惑,不想跟他聊天,但也不好一句都不搭理他,只好敷衍性地点点头,回应道:“我也想去。”
说完这句,林黛玉突然想起刘媪媪曾经说过,她最想做的事就是能回到从前,林黛玉秀眸微怔,回忆着贾琰在梧州的样子,好像那时候他确实比在京城要快意许多,她转头问他,“你最想去梧州?”
贾琰惊讶,笑道:“你怎么这么问?”转而见她秀眸里满是凝思,不施粉黛的小脸愈加清丽脱俗,忍不住挨近了她,神情半玩笑半认真地道,“我最想去的地方么,其实是太和殿一品官员的位置。”
对于一个一直执着于经济仕途的人来说,这个回答也很正常,只是林黛玉的脸色却骤然变红,好像极为震动,她使力甩了一下衣袖,瞬间跳开几步远,抬起手指颤指向他,“你——”
贾琰赶紧上前将她的手指拍下,他不过就是偷偷握了下她的柔荑,虽然是大庭广众,但有宽大的衣摆做遮掩,又没人看到,她这么大反应,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弄的他好像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样。
因为他们这番动静,身后有几个人看了过来,因为两人都着男装,时下男男之间并不罕见,加上林黛玉比女子还要俊俏,所以别人难免想歪。
林黛玉听见那些窃窃私语,愈加羞愤,只想逃开,转头就走进了一家店面。
贾琰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店面上挂的匾额是“百味居”,心想她还挺会挑,这个县里就这家店算是个老字号。
林黛玉在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坐着,贾琰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点菜了。
“蜜酿蒸茄,橙玉梨,鲜笋卷冬芥,”林黛玉不管心里如何紧张,面上倒是一派镇定,“就这些。”
林黛玉着男装,乍一看看不出什么,毕竟年龄不大,好多富家公子都是养的比女儿还娇,但是她开口软糯娇俏的嗓音让人一听就知道,这绝对是哪位大人或富商的姑娘偷跑出来玩了。
“好嘞!”店小二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林黛玉,一边故意揶揄般问道,“客官您要不要喝点什么?要不来点烧酒,咱们夷县的狗头酒可是一绝,还有蓬莱春,琼花露,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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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来杯茶就好。”林黛玉唇微抿,直接打断了他。
“好嘞,您等着,”店小二给林黛玉麻利地又擦了遍桌子,将毛巾甩在肩上,回应一声准备离去,却不料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臂,只见又来一位年轻公子站在了这位姑娘的对面,店小二眼瞧着姑娘没吭声,只是气呼呼的将头转向窗外,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赶紧摆起了笑脸问道,“客官您要点什么?”
“三苏秋鱼,鸳卷荷藕,冬菇杂羊羹,芙蓉蟹斗,还有你刚刚说的那个狗头酒。”贾琰随便说了几个,就在椅子上坐下,而就在他坐下的瞬间,就见林黛玉扭过头,冲他很快地说了两个字。
她声音小的根本听不清,但贾琰对这两个字的口型甚为熟悉,瞥一眼就知道她说的是“下流。”
贾琰笑笑,同样无声地回了她熟悉的口型,“我喜欢。”
林黛玉笑道:“喜欢什么?喜欢狗头酒么?”虽然有大俗即大雅一说,可狗头酒这名字也太俗了,让人听着就不想喝。
“你不懂,这里面是有缘由的,”贾琰晃了晃空杯子,开始瞎编,“离不了斗角心勾,离不了蝇营狗苟,”顿了下,继续道,“以污垢封三尺之剑,以走狗爬天子之阶。”
林黛玉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明显的顺口胡诌,转头又看向楼下奔波的人流。
店里客人不多,等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店小二就手脚麻利地摆好了饭菜,等店小二下去后,林黛玉还是没说话,只是低头拿小勺子搅动着汤羹,也不吃,就那么默默看着。
“正是金秋,好歹吃几口,虽然你脾胃弱,但吃点这个也不碍事。”贾琰打断了她的遐思,将芙蓉蟹斗推了过去。
林黛玉随意“嗯”了声,无意间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一下子怔住了。
只见金黄色的秋光透过外开的窗户,恰好打在青年清俊的侧脸上,连带着他的五官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暖润泽,而他正神情专注的将菜里的葱丝挑出来,他修长的手指很灵活,让林黛玉一下子想起无数个他为了练字而通宵达旦的夜晚。
就是这双手,在梧州地动时拉住了她,在她泪尽而亡神魂皆去时拉住了她,让她有了一次又一次开始的勇气。
楼下的叫卖声仍然时不时的传过来,喧闹却也焕发着生活的勃勃生机,桌子上的饭菜不多,却都是两人各自喜欢的饭食,这幅场景充满着烟火气,如此平淡,如此琐碎,却也如此温暖。
林黛玉心情突然平静下来,她给他夹了一筷子他喜欢吃的菜,然后就放下筷子,支住头,缓缓开了口,“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贾琰喝了一口店小二极力推荐的狗头酒,发现这酒的味道还真不错,醇香浓厚,够爽利,听到林黛玉的问题,他只回了一个字,“问。”
林黛玉只是觉得很困惑,刘媪媪身上,有种她很向往的东西,让她忍不住得要一探究竟,她曾经以为这种东西是外面无拘无束的世界,可出来这半天,虽然外面的世界的确很吸引人,但林黛玉生性喜静,也没觉得到不可缺失的地步。
其实贾琰身上也有这种东西,他们在说起一些事情的时候,目光中的喜悦以及坚定感是什么都不能代替的,但贾琰是男子,林黛玉就没有多想,直到在刘媪媪身上也感受到了这种特质,林黛玉才想要探寻,甚至心底隐隐有股急切感。
贾琰夹了一筷子菜,边吃边问,“你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她说了什么?”
“她说起跟她父亲办案的事情,”林黛玉蹙着眉回忆,“是她小时候,她无意间帮助她父亲破了一起案子。”
“你喜欢听她讲什么?”
“我喜欢听她讲在她出阁之前的事,她做女大夫的时候,有一个孩子装病,只是因为喝完苦苦的药后,有理由让他母亲买糖给他吃,”林黛玉说到这里,唇角露出些笑意,“因为家贫,他从来都没吃到过糖,后来媪媪种植药材,便把这个小孩子的母亲叫来做帮工。”
贾琰想了想又问,“在你的眼里,胭脂水粉,琴棋书画,和济世救民的经济观一样吗?”
林黛玉其实没明白经济观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她理解他的话,她考虑了一瞬,还是很快点了点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你爱做这个,我爱做那个,难道还要分出高低贵贱来么?”
所以问题来了,她不是向往刘媪媪的自由,也不是因为她济世救民的行为产生好感,那是因为什么呢?
贾琰放下筷子,若有所思,林黛玉向往的东西,用现代社会的话讲,应该是人的自我价值。
自我价值是个人生活和社会活动中,自我对社会作出贡献,而后社会和他人对作为人的存在的一种肯定关系。自我价值较高的人,比较自信,在遇到一些情况时,会表现出自我完善的欲望,向上向善的本性。
林黛玉其实一直是个追求自我价值的人,在贵妃省亲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在奉行中庸的封建社会,这想法颇为格格不入,但这正体现了她对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自信与渴望,由于闺中机会太少,没有人会给予女子的才华以肯定,博学好书如宝钗,也认为女子不该把读书当成正经事,所以在贵妃省亲这种极为难得的正式场合,林黛玉便有些迫切地想要一展其才,她以自己的才华为荣,并敢于且乐于表达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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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她教香菱写诗,固然有她乐于助人的性格,但也是因为,她希望通过此来实现自我价值,她满怀热忱,无私分享,在狭小的世界里,寻求获得一些肯定,或者能用自己的才华帮助到别人,便快乐无比。
贾琰记得她曾开心地说过,她的鹦鹉跟别人不一样,因为她的鹦鹉会念诗,那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她在这个方面,是多么寂寞,没有人欣赏理解她,她的才华也只能用来教鹦鹉念诗,或者自怜自叹。
林黛玉见贾琰问完了话就沉默不言,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做什么不说话?”
贾琰终于回神儿,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着举杯道:“太惊讶了,我得先敬林兄一杯。”
林黛玉板着脸道:“好好说话。”
※※※※※※※※※※※※※※※※※※※※
前面有同学问过,说济世救民是否符合林黛玉的审美观,这个问题其实我不知道,所以在文里不做论述,但林黛玉确实是个挺具有自我价值追求的人,这是在节目里听一位大师说的,我觉得还蛮有道理。
虽然没有人问,我还是解释一下男主为什么不跟林黛玉说现代的事,因为说了现代的事,不是觉得自己不正常,就是觉得整个社会不正常,何必?男主前面也是融入了很久,除非改造社会,但是在农业社会,男性优势是必然,即使造反,那造反用得军队也是男性,扶起来的也不过是另一个封建王朝,想说的就是历史的大进程,是不可能根据一个人来改变的,而是千千万万人的努力,几百年的努力。这么宏大的命题在这文里就不论述了。男女主都是努力中的一员而已,我们先做好自己
放花灯
贾琰正了正脸色, 问林黛玉, “你知道什么是理想吗?”
林黛玉想了一想,道:“《唐摭言·怨怒》里有一语,‘虽限山川, 常怀梦想’;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中也有‘忽寝寐而梦想兮, 魄若君之在旁’。虽然与你说的理想有一字之别, 但我想约略差不多。”说完看向贾琰,微微一顿, 见贾琰神情认真地看着她, 才接着道:
“我度其意, 理想应为人生所求之事, 老杜的‘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求的报国之门,陶渊明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山丘’求的是不为五斗米折腰,虽所求之事不同, 但俱是一心愿尔。”
贾琰目光露出赞赏, 他点头道:“你说的很对, 人生必有所求, 帝王乘天子势, 求丰功伟业, 官仕举万民剑, 求民定安康;书生读圣贤书, 求河海清宴,武官穿铠甲衣,求杀敌卫国;商者行四方路,求富贵钱财,农者洒三尺汗,求土地丰收。理想,是为人之所求,但并非所有所求之事都可以称为理想。”
林黛玉不语,只是静等他继续说。
“因为人所求之事太多,还有合天下之力求一己私欲的帝王,还有搜刮民脂民膏只求权利利禄的官员,还有沽名钓誉只求虚名的书生,还有以暴欺民只求虐欲的武官,还有剥削奸诈只求不义之财的商人,还有只会欺负更弱小的懒惰自私的刁民。理想区别于其它,它是有自我价值的所求之事。”
“而何谓自我价值?通俗点讲,是你要做的事,不但是自己所求,还能对他人或社会产生帮助或价值,这样完成后,你会获得更多的满足以及赞赏,人都是需要肯定的,尤其是你在乎的事,当你所求和自我价值合二为一,所获得的成就感是别的事情无法比拟的。理想,更恰当的说,是志愿。”
林黛玉蕙质兰心,半猜半想的理解了贾琰的话,但正因为她太聪慧,她也瞬间明白,在她所处的环境里,在这个女子所求大多是相夫教子的世道里,她能做的事是多么有限。
幸运如刘媪媪,可以在一方天地里实现她的自我价值,可是随着她的嫁人,却也变得和大多数女子一样无奈,那段曾经心怀理想的日子,只能成为日日枯燥生活中反复回忆的一抹亮色。
贾琰观她神情,知晓她已有所悟,正想着怎么继续跟她讲时,却见她竟伸手拿了一个杯子,也倒了满杯酒。
林黛玉脸上没有什么失落之色,她稳稳地举杯,笑叹道:“事若求全何所乐?”
贾琰讶然,没想到她竟这般洒脱。
也许这才是那个能说出“无立足境,方是干净”的林妹妹,她并不执拗,相反,除却“情”字,她相当看得开,曾经求的,也不过是质本洁来还洁去,而非白头偕老,不能改变的,那就放下,不会将此事困于心胸,她是真正具有禅意之人。
贾琰才暗叹了几句,抬眼就见林黛玉仰头将酒喝了下去,连忙道,“慢点,”这酒是烧酒,她不大能经得住,可还是说晚了,他的话音刚落,她放下的杯子已经空了。
林黛玉道:“助情谁劝我千殇。”
贾琰赶紧将她的杯子拿过来,另换了一杯温水给她,林黛玉也觉得喉咙滚烫,朝他笑了一笑,捧起温水小口来喝,一派淡然的模样。
“其实你不用太早就放弃,”贾琰知道她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失落的,便开解道,“人生还这么长,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得会另有转机,只要你有这个想法,总会有机会的。”
他不是单纯的宽慰她,而是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不到最后一刻,就别放弃。
林黛玉“嗯”了一声,她相信他说的,就像之前她从没想过她会离开大观园,可是现在她却自在地坐在这里吃饭。大观园的一些记忆,回想起来久远的仿佛上辈子发生的。
“只是需要赌,”贾琰重新拿起筷子吃菜,示意她也吃,语气平淡地像是跟她拉家常一样,“有些成长,只能是一个人,不可能事事无间无疏,如果你想做些什么事,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我刚刚说的关于狗头酒那番话,也不算瞎诌。”
“但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咱们就边走边看,走到哪就看哪的风景。”
好像冬日桥头落了雪,林黛玉的心突然变得无比安静,又无比滚烫,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她滋生开来,不由遏制地催生出一股冲动,她身子向前倾,伸出胳臂跨过大半个桌子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却又语塞,她有一个离经叛道的夫君,也许一切尽在不言中。
贾琰左手一转,筷子灵活地点在林黛玉按住他手腕的手指上,提醒道:“林兄,这次可是你先主动的。”刚才他不过握了她的手一下,她就那么大反应,这次还是在大庭广众下,而且连遮掩都没有,还是她主动的,虽然美人动情难得,但贾琰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她一句,省的一会儿有事了又要怪他。
林黛玉迅速缩回了手,并且剧烈咳嗽起来。看来,她确实不用再说什么了。
贾琰见她咳的太厉害,忙起身给她拍背,林黛玉伸手一下拍开了他,等好不容易不咳了,饭也不吃了,用手帕擦了下嘴,直接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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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不认识路,就在夷县的各种长街小巷里乱走,遇到什么好玩的店面都进去逛一逛,贾琰叫她她也不理,只好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
一个窄的只容人宽的符门,门头上挂着黑乌乌的一块门匾,什么字都没写,两边摆着蟾蜍古兽,顶上悬着一把桃木剑,林黛玉好奇的往里望了望,最终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因为窗户全用焚金纸糊着,屋里也是黑漆漆的,在正中间摆了一根胳臂粗的红烛,发出昏黄的光,烛光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身下坐着一张破旧的竹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前面还站了一个人,是个年约三十左右的妇人,不知道她问了什么,那老妇人便指着贾琰和林黛玉道:“等他们有了孩子,你的孩子也就来了。”
那妇人转身一看,只见身后是两位俊俏的公子,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随即透出绝望,她扑向老妇人,嘴里不住嚷嚷,都是些求求她想想办法让她有个孩子之类的。
原来这地方竟是给人算命求子的!林黛玉登时大窘,她忙慌着离开,可是待她走到门边时,却总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回头一看,只见贾琰还在那里颇有兴趣的东看西看。
林黛玉咳了一声,贾琰无动于衷,她只好走到他身边偷偷拧了他一下,他才跟着她出门。
就这么走走停停的,两人竟一直玩到了夜色将黑之时。
中秋节有燃灯的习俗,放灯之人在月光纸上写下字放于花灯里面,再将其放到水面上,流向远方,寓意美好的祝福。
林黛玉其实已经很累很累了,她坚持到现在,无非就是想亲自放花灯。虽然今日严格来说不算中秋,不过她做事,只求个心意便罢。
她的母亲贾敏,是个明丽爽快的性子,在成亲生子很多年后,依旧保留着未出嫁时候的娇憨烂漫,母亲确实因为承担着生子的压力而烦恼,但也没有许多人以为的那样愁苦,她平日里仍是爱笑爱闹,即使在病重的最后一年,还拉着小小的她和父亲一起去放花灯。
月光皎洁,天清如水,林黛玉望着零零星星飘着花灯的河面,有些怔怔。
白日买的花灯早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贾琰还要重新去买,他本来买了两个回来,准备他们两人一人放一个,没想到林黛玉却说不够。
“你放这么多做什么?是要把之前的都补上吗?”贾琰看着摆在地下的一溜五个花灯,有些纳闷,红色的柚皮雕刻着花草鸟虫等吉祥图案,中间放着红色的玻璃盏,串成一串真像糖葫芦。
林黛玉不理他,贾敏和林如海一个,外祖母一个,贾赦和邢夫人一个,她和他一个,还有刘媪媪托她放的一个,正好五个。
林黛玉从香袋里掏出笔,在月光纸上认真地写下寄思与祝福,贾琰特意看了一眼,在他和她的那盏花灯上,她写的是:
“窃予心于清水湄,深予情于桃花飞。
明靥应值白首护,鹊巢垒成幸于归。”
而这本是他在婚书上写给她的诗。
小小的红柚灯渐渐远去,在水面上投下摇摇晃晃的花影,清水河光连成一片,灿如星月,最是良辰美景。
贾琰走到林黛玉跟前,轻声问,“你累了吗?我们去那边歇息。”他指向几十步开外的一棵杜仲树。
林黛玉了了一件心事,听他如此说,也没多想,随意点了点头,跟在他后面。谁料刚走到树下,就被他拉住了手腕,林黛玉思绪还没拉回来,反应慢了几拍,等她回过神儿的时候,她已经被他抵到了树干上。
“不……”
不过才出口一个字,唇就被堵上了。
这条河岸是夷县最繁华的一条河岸,但因为中秋十六之故,人们大多在自己家里团圆,出来玩的人倒不多,但也只是比平常少了一些。
比如隔着一条河岸,也能听到小摊主“花腰茶”的叫卖之声。好在有夜色和枝干做遮掩,不仔细看的话没人会注意到。
两个人脸贴着脸,唇挨着唇,身子挨着身子,呼吸拂面,皆是滚烫无比,林黛玉因为怕引出动静,也不敢有大的动作,因而只是小小的挣扎,没想到却越发纵了他为所欲为。
他从她的唇亲到她小巧的下颌,躲闪之间,她离了他寸许,但也不过转瞬,他就又将她搂抱进怀里,他轻琢了一下她的脸颊,低声道,“跟你打个商量,我再亲一会儿好么?”
林黛玉一次次的被他震惊,而不知是不是习惯他的无耻了,听到他的话,她竟是好笑多过了羞恼,“你净记得这些,原来大道理都是讲给别人听的么?我还没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么,”贾琰笑一笑,满脸诚恳,趁她不注意又亲她一下,“就是日夜厮磨在我的卿卿表妹之侧,宝之珍之,爱之重之,呵寒吹暑,慰泣温席。果然如此,则此生足矣!”
这一番娓娓道来,实在把林黛玉腻歪的不轻,她啐他,“放屁!你不是说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太和殿么,可是到晚上就活打了嘴?”
贾琰一顿,不防她还记得这话,一时被她噎了一下,但很快就转而笑道,“我都想不行吗?理想,志愿,夙愿,心愿,连词都有这么多,谁定的我只能有一个理想了?”
“专来哄我罢!”林黛玉也不是认真和他争辩,只是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好玩,才装作恼了的样子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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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两人离得这么近,近到她不用看就能感觉到他的恋意,于是只哼了一声便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着他瞬间亮起的眼眸,她红着脸小声道,“只能一小会儿。”
话音刚落,他就欺身上来。
而林黛玉几乎在瞬间就后悔了,因为他不但亲她,手居然还乱动她的衣襟。她气急,又开始挣扎,她躲开他的亲吻,急道,“你别……”可是这时候再说显然已经太迟了。
男子衣服比女子的要简单许多,不过是松了腰带,就能偷盗几分温软,凝香满手,一握纤腰如柳,端的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只是再往上,平日熟悉的地方,如今却多了束缚。
清风徐来,杜仲树轻颤,树叶簌簌而落。
贾琰喘息渐重,但到底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他抚了一下她背后那根细细的带子,以最大的自制力放开了她,把她松了腰带以极快的速度系紧,便去整理她的衣襟,最后将她略有些歪的玉冠扶正。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些,以背诵四书五经时的语调神情道:“我们回去吧,我背你。”
林黛玉低着头,狠狠踩了他一脚,她想说不用,可是兴许是午时喝的酒还没下去,她竟然觉得有些醉意,她听到自己轻快欢喜的答应道:
“好。”
在月光的照射下,路面上投出两个人的影子,共生共偎,亲密无间。
绛珠仙草也罢,异世灵魂也罢,他们不是书面的符号,不能用几个字来概括,他们都有着鲜活的喜怒哀乐,在成长的道路上,有错过,有迷障,有喜悦,亦有困惑,但正所谓,事若求全何所乐,俱是红楼酣睡客。既身在梦中,便慢慢把这梦走完吧。
※※※※※※※※※※※※※※※※※※※※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我的亲亲表妹永远在一起,看她哭了哄她笑,看她困了就铺床叠被跟她睡觉,如果能这样过一生,就满足了。
ps林妹妹是一点一点来的,很慢,也不会成为女强的,只是顺着自然发展
九十四
天光大亮。
大观园, 潇湘馆里泣泪的少女, 沁芳闸流出的桃花,中秋圆月,红柚花灯, 河岸, 母亲的笑容……一幕一幕, 浮光掠影的画面如旧时光在眼前不停穿梭,而到最后, 一切又蓦然远去, 迷雾中, 只有杜仲树下那抹挺拔的身影愈加清晰。
他沉静自持, 内敛含蓄,平日里惯会装作一副清冷样,跟外人讲话时也温言款语,让人一看便觉得他是个翩翩君子,所以甚少有人注意到他长了一双桃花眼。而此刻,这双眼睛正笑得弯起, 向前面站着的她伸出了手。
林黛玉转身就跑, 可还是被他拉住了手腕, 天旋地转之后, 她就被压在他身下。
他的眼睛漆黑如墨, 却又有着奇异的亮光, 仿佛静夜里的暗火, 燃烧着心底最深处的冲动与欲望, 每一寸的触碰都烫得引人发颤,也引人沉沦。
她的周身全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这气息熟悉又令人安心,她在模糊间看见自己身上缃红色的一角被掀起,柔滑轻薄的素软缎上,绣着含羞半开的小胧兰。
这是她的肚兜……
杜仲树仿佛也在为这样的事情感到不好意思,它摇摇身子躲避,落下一地芳华。
林黛玉猛然睁开了眼。
贾琰见她脸上粉晕一片,似有惊吓之意,便探身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关切地问道:“是做了噩梦吗?”
林黛玉无意识地点点头,怔怔地望着他道:“我梦见你了。”
“……”
贾琰“哦”了一声,淡定地转过头。
红木床架,挂着的鸢尾灯,流苏帐幔,红色的锦被,这是在家里,可是,她不是跟他一块放花灯的吗?怎么醒来就躺到了自己床上?
她昨日玩了一天,回来的时候是让他背回来的,不知不觉却在他背上睡着了,所以之后的事一点都不记得。
林黛玉慢慢清醒,她缩了缩脑袋,用手抵着被子,悄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里衣整整齐齐的穿在身上,肚兜也是,整个人清清爽爽,无一不舒适妥帖,加上一夜好眠,他也没来打扰她,故而这一觉醒来,只觉得昨日的疲累一扫而空,身子竟是比往常还更轻爽精神了几分。
肚兜上打的结是两根逆着叉开并在一起,是他特有的系法,想必昨晚也是他帮她收拾的。
林黛玉仰头看向贾琰,他显然早已经醒了,穿了件赭石色的常服,洗漱收拾完了的样子,此刻坐在床上,手里正拿了张纸在看,应该是在等她醒来,两人再一起吃早饭。
林黛玉只觉得浑身上下连心里都暖融融的,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看他一眼,见他没反应,便磨磨蹭蹭地挨到他身边,随意问道:“你在看什么?”说罢朝他手上的纸看去。
原来这是一封信,还是贾琏写来的。
只是林黛玉才看了一行,就觉得眼前一晃。
贾琰手指一叠,三两下将纸折了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看她,而将信折起来放在枕边后,他竟然又在床上躺下了,还翻身朝外背对着她。
林黛玉瞧他这样子,“噗嗤”一笑,“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没有,昨晚洗了凉水澡,没睡好,再休息一儿。”贾琰的语气分外平常,只是说的话却分外直白,生怕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林黛玉跪坐着在他背后,去摇他的手臂,忍笑道:“那我多谢你,行吗?”
“我让你做了噩梦,不敢让你谢我。”
林黛玉一愣,这才想起刚醒时两人的对话,她拿手抚了下腮,终是忍不住娇笑出声,见他绷着一张脸,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更是笑得弯下了腰。
如果日日梦醒时,睁开眼睛,便能看到入梦之人入眼,言之悦之,伴之随之,也足以为人生一件快意事。
林黛玉半趴在他身上,扭过他的头,两个人目光相接,她伸出手,抚上他清俊的眉骨,指尖像轻羽般从上而下,慢慢划到他的下颌,她望向他,眨了眨眼睛,仿佛娇憨的女儿家不小心惹了儿郎生气,绕在他膝头,撒娇地问:
你原谅我好不好?
贾琰直直地回望她,还是不吭声。
林黛玉低下头,樱唇噙笑,过了半晌,她伸出双臂,她搂住他的脖颈,然后俯身,如青绿的嫩笋破土而出,终于怯怯又大胆的亲吻这个世界的春意。
随着她的动作,她柔如云缎的墨发也尽散在两人枕边,她的亲吻如蜻蜓点水,香生齿颊间只撩的人欲罢不能难以满足。
贾琰搂住她的腰,翻身和她交换了位置。
而一番歪缠后,两人终于“和好”,于是又亲亲密密地靠坐在床头,贾琰拿出贾琏写来的那封信,让林黛玉看。
林黛玉靠在他怀里,一目十行,短短的一张纸不过扫了两眼就已知晓是什么事,她将信折起来收好,看他一眼,问道:“你一会儿要出去吗?”
因为信中除了问好之类的话,还有一件事,就是宝玉有消息了,有人看到他曾经跟着两个衣衫破烂的人上了一艘客船,且客船开往的方向,正是平安州。
而贾琰刚刚其实只是对她亲亲抱抱,逾矩的行为一点没有,他的衣服都未乱,可见是准备要出门的。果不其然,她的话音刚落,就见他点了点头。
贾琰亲了下她的耳垂,又道:“等咱们吃了饭,我再出去。”他的时间不多,也就这几天空闲,所以能早点出去找找就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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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抿唇:“你到哪里去找呢?”平安州这么大,十多个县,他对这里又不熟,要找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按时间来看,二哥哥是我们差不多时间来的平安州,我先去找一找木燎,就是我们当初坐的那条客船上的领头,他对这片的水路都熟,认识的人也多,如果二哥哥确实是坐船来的平安州,他兴许能帮上忙,我托他打听一下,碰碰运气吧。”
林黛玉微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唤了小佩进来洗漱穿衣,两人吃了清淡点的早饭,贾琰换了双朝靴,就出门了。
贾琰的运气不错,木燎今日恰好在平安州,贾琰没怎么费力,就在一条停靠的船上找到了他。
木燎显然还记得这个让自己印象深刻的公子,一见到他,他就趋步上前,热络的攀谈起来,两人闲聊一会儿,贾琰说明来意,从袖子里掏出宝玉的画像。
贾琰本来真的只是准备碰碰运气,毕竟来往这多条船,又这么多人,哪就那么巧能碰到,只想着让木燎拿着画像再问问旁的船夫,兴许有人见过,谁知木燎才看了一眼画像,就笑道:“大人,您这次真是找对人了。”
贾琰心内诧异,不由问道:“你见过他?”
木燎性子谨慎周到,记性极好,但凡他见过一眼的,都有些印象,他手拿起画像,凑近来看,仔仔细细又辨认了一下,才肯定地点点头,说出了一句让贾琰更为惊讶的话。
“画像上的这位公子当时就在我们船上啊!”
贾琰睁大了眼:“我们?”
木燎道:“对,他跟大人都是从龙门渡口上的船,丽水江触礁,船停靠后,因为他们是被船工偷塞上来的,我就让他们下去了,另换了一条船。”见贾琰目露疑惑,木燎赶紧接着补充道:
“他身边还有两个人,其中有个叫冬荣,就是最后顶开舱门的那个小子,大人还记得吧,那晚您也在,我因为喜欢冬荣这孩子的性子,还给了他们三两银,故而记得很清楚。”
“哦,他们是换坐了去平安州的船,我隐约听冬荣提过一嘴,说他们要去平安州投亲。我心道难怪,那位公子一看就是富家出身,原来是到平安州找亲人的。”木燎说到这里也渐渐明白,只以为他们嘴里的投亲是指找贾琰,只是不知为何两人走岔了,所以现在贾琰拿着画像找他。
贾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他突然想起他曾经在宋勇脚边捡到过一首诗,如今看来,那首诗大约就是宝玉写的。
原来阴差阳错就是如此。
贾琰按下心里的思绪,向木燎道谢,他望着靠边来回搬运东西的人,转了话题,“木兄这趟是拉货?恭喜了。”从船上运下来的货物快把整个渡口都摆满了,运这么多东西,这趟赚的肯定不少。
木燎先是点了点头,而后苦笑,“没几个月就过年了,都是得养家糊口的,好歹得让跟着我的一帮人能过个好年。我们就是跑腿的,赚的都是辛苦钱,像那些老船夫,那都是拿命在赚,拉货可比拉人辛苦。”
贾琰笑了笑,没再说话,人生在世,忙忙叨叨,无非图个碎银几两,最后黄土一抛,谁都是这样。
而他想要的碎银……
贾琰向木燎道别后,在夷县街头买了点小玩意便回了家,回家后直接去了书房,当他把书房关上后,一个人才从屋梁上跳了下来。
葛小秀手里拎着个金丝楠木攒珠八峫长方锦盒,她也不废话,直接就将东西递给了他。
九十五
盒子里放着的是两份起复委用书。
一份是督察院六科掌院给事中, 一份是盐运使司运同。
前者正四品, 京官,掌六科之事,可以向皇上单独进奏, 为天子近臣, 后者从四品, 曹州,主要处理地方盐务事务。
如果可以选的话, 自然是前者更好, 只是前者还有一个条件, 就是需要他的右手恢复到完全无恙。
而他现在的情况, 右手只能做一些日常简单动作,写字根本不行,当地方官员还可以用左手混过去,但是天子近臣就甭想了,其实就算普通官员也有“面貌端格,身体无疾”一说, 岐英王能为给他谋到曹州的任职, 估计还是看在他是“工伤”, 而且正在用他的份上, 才破格保荐的。
葛小秀道:“银矿的事情, 能说了吗?”
贾琰沉吟了一下, 方道:“约莫就这几天吧, 会有一批白银从山里运出, 将近四十万两,多半会走水路,至于是谁运送,运到哪,因为他们对我仍有防备,我暂时还不清楚。”
“不过你可以让王爷盯紧两个人,一个是河工道员何其刚,一个是平安州同知黄道和。”
葛小秀点点头,记下了这两个名字,然后等他继续说。谁料紧接着就听见他道:“没了。”葛小秀拧眉,却也没说什么,只顿了一下,就一刻不耽误地转身走了。
贾琰将起复保荐书收好,后靠在椅背上,心里稍微松快了些,转而想起宝玉的事情,又低叹一声,他捏了捏眉心,思考着该去哪里找他。
宝玉跟宋勇冬荣他们在一起,宋勇是来平安州投亲的,贾琰便托崔骁去平安州官府查了一下宋勇的户籍,可是查到在平安州里叫宋勇的足有十九人居多。
因为不知道具体籍贯,只能大致进行排除,年龄不对的排除,性别不对的排除,富贵权势之家的也排除,最后剩下各方面都符合的还有六人。
接下来的几天,贾琰便一一去这些人家里进行了探查,这六个人都在不同的县,有的还很偏僻,贾琰几乎是不分白天黑夜一刻不停地找。
就这样下来,林黛玉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八天后了,贾琰一进门就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他两腿大开,头后仰,瘫靠在椅背上,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林黛玉瞥他一眼,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他,她找了几本诗书的孤本,准备趁这段时间清闲,将其誊抄一遍。
她将纸笔放好,端袖研墨,站立在桌前,正待动笔时,秀腕却突然被人握住。
贾琰从她背后搂抱住她,头搁在她肩膀上,也不说话。
他脸上有着青色的胡茬,紧挨摩擦着她娇嫩的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痛感,想必是接连赶路来不及打理,林黛玉侧过头,心里软了些,便扭过身,双手环住他的腰。料想他这次是无功而返,便道:“没找到吗?”
贾琰嗅了嗅她发间的清香,摇头闷闷道:“总是差一步。”
符合条件的六户人家,最后一户就在夷县,贾琰将这户放在了最后,这户开了家小的绸缎店铺,贾琰去的时候,只有一个四十左右吊梢眉的妇女在,直接说他们家就没有宋勇这个人。
贾琰觉得事情有蹊跷,就去这店铺四周的邻家打探了一番,原来这户绸缎店是这个女人的陪嫁,她前后嫁过三个男人,最后一个男人姓宋,不过年前的时候病死了,前些日子的确有三个少年过来投亲,其中有个少年说老宋头是他爹,不过这女人不认,拿着大扫把就把他们轰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人去了哪里。
贾琰将夷县翻了个遍,可是三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没留下一点踪迹。
林黛玉道:“你还找吗?”
“不找了,”贾琰有些烦躁,说白了他跟宝玉也没有很深的感情,甚至因为之前的婚事,到现在隐隐还存在着一丝芥蒂,他从没跟林黛玉说过宝玉什么不是,现在却忍不住抱怨道:“腿长在他身上,爱去哪去哪儿,他又不是小孩子。”
林黛玉抿抿唇,不好接话,贾琰却握住她的手放到他脸上,他在她手心磨蹭两下,还有一层郁闷没说,那就是为了找宝玉,他跟她的甜蜜假期都没有了。
林黛玉瞧着他的动作,不由好笑地点点他的额头,“你才像个小孩子。”
贾琰哼了一声,在她颈间偷了个香,便放开了她,径自在书桌旁坐下,提笔开始写东西。林黛玉嘟了下嘴,刚刚他就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她研墨,她什么都准备好了,他倒是捡了个便宜直接拿来用。
贾琰是给贾琏回信,主要说了下宝玉的情况,在信的末尾,想了想,又加了几句话。
“窃思而今家舍光景,虽烈火烹油,赫赫煌煌,然早失后济,颓兆已露。弟每念及此,忧忡难止。望兄勿安一时之盛,谨言慎行,律己律下,则他日覆巢之下,或可自全。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弟以手足情笃故,呈此拳拳之言,唯兄图之!切切!弟顿首再拜。”
元春因病抱恙,渐失帝心,探春被南安太妃认作义女,一切人事都在往那个不可挽回地道路上奔去。贾琰只是希望荣国府还能撑过这个年冬,毕竟他跟黛玉还没好好过过一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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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上的墨还没有吹干,一个小丫鬟便跑了进来,脆生生道:“三爷,石松传了话过来,说崔公子找您。”
贾琰更添一分郁闷,算算时间,崔骁怕是来催他回银矿的,他扔了笔,也不等墨吹干了,直接折起来封进信封放进衣袖里,随后将黛玉拉进里间,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险些把博古架上的小剔纱执瓶打翻。
崔骁脸色黑沉,显出几分严肃,一见贾琰,开门见山道:“银矿出事了。”
黄道和带领着人运送白银,没想到在船队经过丽水江时,不巧跟一艘客商的船正面相撞,激流险滩,船载过重,又是夜晚,施救不及,竟是被撞得沉船了!四十万两白银全部沉入水底!黄道和急忙之下,以官府押韵粮食为由封锁了部分河道,现在正在派人打捞。
丽水江水深数十米,水流湍急,合近百人之力,也不过打捞上来四分之一。
可是这批银子又有急用,无奈之下,只好加紧力度,炼制下一批白银。
贾琰再回到银矿的时候,所有人都忙地不可开交,民夫们动作稍慢就会迎来一顿鞭笞,尘土飞扬,白烟滚滚,崩裂的矿石声震耳欲聋,这般紧张而忙碌的氛围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银矿上多了几个身穿官服的人。
为首的一个容长脸,八字胡,身材高瘦,双手背于身后,六十左右的年龄,可身姿挺直,看着精神的很,此刻,他昂首阔步地正往山下的出口走,贾琰和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看了贾琰一眼,那一眼亲切和蔼,竟像个平易近人的长者。也不过一眼,他就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轿子,很快离去。
“哎呦,郎小爷,你是不知道那帮孙子有多奸滑,没钱那是一个指头都不动的,”几个身穿官服的人都各自离去,只剩下一个身材圆胖的人围在郎屺身边,见郎屺松了玉冠,立马躬身塌背地伸出双手去接,圆圆的一张脸皱成了苦瓜,“我是拼了老命才捞出十万两。”
郎屺去了玉冠,又换了双靴子,他将换下的靴子扔到地上,道:“我出十万两,买你自尽谢罪如何?”
“我贱命一条,哪值得上十万两,我是想着大人们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这才腆着脸回来,等这件事了结了,我不用您说,我自己就去丽水江旁边,把脑袋往水里一扎再不出来就成了,咦?这位是?”
郎屺看了贾琰一眼,先是道:“回来了?”然后便指着圆苦瓜对贾琰简短介绍道:“黄道和,平安州同知。”
“这位是贾大人吧,”黄道和兴许之前知道贾琰,他倒不用郎屺介绍,伸手拍了一下圆圆的脑门,就颠颠地跑过来抱拳施礼,“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贾琰和黄道和客套几句,见郎屺叫人举了鼓风扇和照明灯,便问道:“你要下井?”
露天表面的矿土是有限的,大多数含银丰富的矿土还是深埋于地下,这时候只能挖井,让民夫们把矿土一担一担的背出来。
这次的四十万两算是打了水漂,只好重新炼制,问题是他们开采矿土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贾琰冶炼的速度,所以郎屺又让人新开了几处井,希望能把开采速度提上来。
贾琰从旁边一个人手里拿了照明灯,对郎屺道:“我跟你一块下去。”
这种井都是竖井,井道狭窄,进去之后漆黑闷热,越往里走空气越少,因为是新挖的,深度并不深,可就是这六七米的距离,也让人觉得心脏都被闷得喘不过气,难以想象,矿土就是靠着这样的纯劳动力,一担一担背出去的。
在井的尽头,有三四个民夫拿着石锤一类的东西正在往前开凿。“砰砰砰”的锤击声混合着人的喘息声,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环境下,有种令人心悸的绝望感。
※※※※※※※※※※※※※※※※※※※※
迟到的新年快乐!
九十六
因为时间紧迫任务加重, 开凿的民夫是不允许离开井道的, 所以在这种几近密闭的井道里,除了汗味,潮湿味, 更难以忍受的, 是屎尿的骚臭味。
黄道和转头, “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郎屺嫌他烦,做了个“一边去”的手势, 黄道和扭身, 跌跌撞撞地走到一旁, 他弯下腰干呕, 习惯性的用手扶住了身旁一个柱子形状的东西。
贾琰看了一眼,猛然道:“别动那个!”
黄道和手扶住的柱子状的东西叫做井巷支护,是用来支撑上面岩石防止倒塌的,贾琰进来的时候就观察过,这个新开挖的井巷是在两个岩石缝隙间开凿的,这样的位置, 井道的压力是非常大的, 本身就很危险, 而走了八九米了, 就这么一根井巷支护……
黄道和不知是被贾琰的突然大声吓了一跳, 还是脚下踩了什么东西, 他“啊”了一声就向后倒去, 胖胖的身躯整个压在支护架子上, 刚支起的架子还不是很牢固,被他这么一撞,整个架子轰然倒塌。
由于这番变故,井道上方被撞到的岩石矿土稀稀落落地掉了下来。
郎屺反应很快,他几乎是在瞬间就返身往回跑。贾琰跟在他后面,顺手将还没回过神的黄道和一把拎了起来。
而就在他们跑出十来步后,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巨响!铺天盖地的动静震击着人的耳膜,慌乱间根本来不及思索发生了什么,人们只能依着生命的本能以最快的速度逃离。
井道塌方了!
幸而贾琰他们反应快,走得也不深,很快就逃出了井道,除了那三四个在深处开凿挖井的民夫,所有人安然无恙。而在他们一出来后,就有几个穿着锦服的人围住了郎屺,脸带急切和关心,忙不送的嘘寒问暖。
“郎小爷,下井多危险的事,您怎么还亲自下去了?”
“都散开,快扶着郎公子去休息!”
“……”
郎屺弯着腰喘气,他一把将搀着他的人甩开,直起身,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围成一圈的人群,冷冰冰问:“谁让在这个位置挖井的?!”
听到这话,围着的人顿时默契的退后,只有一个戴着葛巾的男人被踹了出来,他白着脸,向前趔趄了两步,“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告饶,而旁边的人也跟着求情。
郎屺冷眉冷目,不耐地推开人群就向外走,边走边下了令:“以后开井的地方一律呈给我过目!”
等贾琰回过神儿的时候,一群人已经跟着郎屺离去,只剩下他自己还站在原地。
金秋十月,暖风融融,矿石崩塌的声响也仅仅在那一瞬就停了下来,井道内外早已恢复了安静。
外面的民夫们依旧忙碌地热火朝天,挑石的,淘洗的,扛运的……,劳累的脸上只有近乎麻木的表情,他们不懂得抗争,或者说无力抗争,在权力的刀锋下来时,只能选择顺从,乞求以此来保住一条命。
贾琰扭头,看向刚刚逃出来的地方,黑黢黢的井道口像是能吞噬生命的深洞,几条活生生的命扔进去,都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没有人会在乎,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而就在这时,一个光膀子的高大汉子弯腰撩起一把铁锹,大踏步就朝井道口走去。
“你干什么?!”贾琰忙扯住了他。
汉子回头,黝黑的脸,炯炯有神的眼睛,在一群眼神都是麻木的民夫中分外有记忆点,这是那个臀部藏了三块白银的壮士,贾琰回忆了一下,“刘全有?”
刘全有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自是记得救了自己一命的贾琰,于是放下铁锹,双手抱拳朝贾琰鞠了一躬,然后又拿起铁锹,贾琰看他的动作,明白他是想进井道救人,便伸出手按在他手上阻止他:“你不能去,会有危险。”
刘全有急着救人,就想拨开贾琰的手,但他尊敬他,所以拨开的动作做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他脸上带汗,着急地重复道:“我得去!”
贾琰向他解释:“你不懂,井道长达十多米,只有那一截塌了,堵住了最里面的人,这种情况没法救,你去挖,极有可能在你挖的时候再次塌陷。”除非把整个井道都炸塌,重新开挖,可是这种斜竖井,都炸塌了说不定里面的人早被闷死了。
刘全有脸上出现了一丝犹豫,声音低了下去:“可是田老汉在里面,田老汉给我送过吃的,要是没他,我早死了,我们还是一个乡的……”
“好歹我得去看看,有不对头的我就跑,”刘全有捏了下拳头,终是下定了决心,眼神里的犹豫之色渐渐褪去,要救人的想法占了上风,顿了顿,刘全有继续道,“他跟大人都是好人,我懂的。”说罢绕过贾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井道。
好像被这句“好人”的称号狠狠打了一巴掌,又好像胃里灌进了硫酸,贾琰只觉得冷热相灼,难捱得很,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动,他没有跟着刘全有一块进去救人,也没有叫人过来帮忙,就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生命的流逝。
在纷乱的思绪中,他想起田老汉的愿望,田老汉说等三年后回家去了,就要买一块属于自己的地,因为他最拿手的活儿就是耕种,在说起这话的时候,田老汉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难得的泛起笑容,眼睛里都是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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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像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不多喽!”
身边突然响起一句似笑似叹的感慨,贾琰转身,只见黄道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好像知道贾琰在想什么,黄道和伸出手,安慰似的拍了下贾琰的肩膀,道:“世上不得已之事多矣,看开些吧。”
黄道和表情平和,带了点惋惜,似乎这场事故不是由他而起,他只是个看客,淡定地让人心凉,贾琰心里突生一股怒火,忍不住语带讽刺,“黄大人心胸开阔,自然什么事都能看开。”
黄道和没有立即回话,只是眼皮上下一撇,嘴边勾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伸出手指指了指贾琰,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最后转头看向黑黢黢的井道口,什么都没说。
他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你我都没有进去救人,身处此地,身处此位,不得已之事太多,官场的大染缸下,哪还有什么无辜之人?既然都有自己的得失计较,那就别露出无所谓的同情心了,只会显得假惺惺而已。
你我,都一样。
贾琰的怒火骤然熄灭,心里又像是浸了冷水,拧巴着挤压着,无法避开,只能在小小的缝隙里得以喘息,这是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只不过他永远不会承认他会有这种感觉。
贾琰冷着脸冲黄道和哼笑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哎,别走呀,”黄道和见他离开,忙小步子快跑了两步,赶上他,和他肩并肩地走,圆圆的脸上又带上了刚见面时的谄媚,他的脑袋先是拨浪鼓似的转了两圈,观察了一下他们周围没人,才小声笑道:“大人别生气,我刚刚的意思是,咱们是一路人。”见贾琰面无所动,只好把话说明白了一点,他碰了碰贾琰的肩膀,更小声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贾琰步子一顿,还是没有说话,黄道和手伸进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继而手掌摊开,不过一瞬,就又将手缩了回去。
他手掌上放着的是一枚磐藤纹的玉钩,葛小秀在给他带来起复任命书那次告诉过他,说给他安排了一个内应,以磐藤纹玉钩为信。
黄道和一开始确实是帮着郎屺运银子的,不过他不是周旷的人,他只是见钱眼开,仗着山高皇帝远,天塌了有高个的顶着这种想法取巧贪财而已。
贾琰上次将黄道和的名字透露给了岐英王,岐英王便派人调查了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黄道和立马又倒向了这边,黄道和认清形势后,便一手弄出了丽水江撞船,四十万两白银沉入水底的事件。
贾琰瞥了黄道和一眼,问:“为什么不直接把银子送到目的地,顺藤摸瓜不好吗?”
“这不是时机不到嘛,”黄道和摸了摸鼻子,“再者我蠢笨不堪,实难担此大任,别坏了大事,索性交给贾兄,倒还显得我有自知之明。”
几句话,贾琰便看清了黄道和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家伙就是个墙头草,而且滑不留手,知道银矿这事涉及面大了,便想抽身而退,谁也不得罪,来这么一出,郎屺下次就不会再用他运银,他在这件事里的作用便微乎其微,而岐英王也不能责备他什么,毕竟,现在确实时机不到,而黄道和肯定会向郎屺建议下次让贾琰来运银,这样,他也算帮了王爷的忙。
人都是棋子,可是棋子也有棋子的想法,就算是一条路上的,也处处充满着博弈。
不过贾琰对运银一事倒不抵触,就算没有黄道和,他也准备插手运银了,因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快速从这潭泥沼里挣出来,他做得越多,自然得到的就越多。
黄道和见他没有多少抵触之心,也松了一口气,接着叮嘱道:“不过,光我推荐还是不够,大人还是得赶紧取得郎小爷这边人的信任才行。”
******
在穷途末路时,在溺水将亡时,很多人容易陷入极端,做出一些疯狂的事。周旷郎屺他们在赶时间,歧英王贾琰他们在赶时间,而民夫们的时间不值钱,他们只能赶命。
矿山上一连开了十二口竖井,每天规定必须出矿土一万公担以上,民夫们的身体被压榨到了极限,加上古代开矿工具短缺安全设施等问题,几乎每天都在死人。
两天后,贾琰拿了一本书册去找郎屺。
斜竖井道挖地深了,矿井下开始有地下水涌出,郎屺正在和人商量怎么挖排水巷道。
“排水巷道好挖,关键是咱们还得做竹木水车,山上树木成林,倒是不缺木材,可是又得分一大批民夫出去干活,这一天别说出一万公担的矿土了,五千都难。”一个长相斯文,像是读书人的人站在郎屺身边,眉头紧皱,有些烦恼的样子。
“那就再多招些人,”郎屺不以为意,见贾琰进来了,便对他点了下头,问道,“什么事?”贾琰便将手里的书册递给了他,郎屺接过后又伸出手指指了下旁边的人,简短介绍道,“杜芳洲。”
杜芳洲冲贾琰笑了笑,并没有多说话,还是接着跟郎屺抱怨刚刚的问题,“招人?你说的倒是容易,招的人多了是要出事的。”
“都这时候你还想堵住所有人的嘴,做个瞒天过海的美梦?快歇了吧,如今的形势,彼此心知肚明,”郎屺冷峻的眼神里透出一抹嘲讽,摇摇头去翻开书册来看,“就看谁胜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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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没说完,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翻着书页的手不停,郎屺猛地抬头看向贾琰,他的眼神骤然变亮,像簇着一束光,“这是……”
“冶炼银料的法子,如何选矿,如何烧煅,需要放什么,何时吹入火气,我都写在里面了。”
在这个时代,最好的冶炼工也不能像贾琰这样,成倍的生产白银,而白银是哪个朝代都不可或缺的财富,这本书册有多珍贵,自然可想而知,在一旁的杜芳洲微露诧异,玩笑般的朝贾琰抱了下拳,“贾兄好生大方!”
“若能解君一忧,则我心安矣,”贾琰并不多言,只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便转了话题,“我听你们刚才的意思,是井道已经开始渗入地下水了?”
杜芳洲点了点头,见贾琰的表情似有所悟,便问道:“贾兄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贾琰道:“还真有一个,简单点说就是用木板打造一个由高向低走的水槽,专门开凿一个积水井,这样就把地水引到了积水井,再用水桶将水提出井,我们也不用费力气做竹木水车了。”
杜芳洲本是随意问的,没想到贾琰竟真给出了法子,他拧紧眉头,思考着这个方法的可行性,犹豫地问:“这样能行吗?”
“我也没试过,但我敢保证,若是我来做的话,有八成的可能。”
“那……”杜芳洲还是犹豫,他对贾琰了解不多,不清楚他是什么来历,不敢乱说话,只是扭头看了看郎屺。
郎屺将书册小心地放入袖口,他不是个犹豫之人,很快下了决定,“那就你来做,越快越好。”
贾琰找了十来个人来挖积水井,在他手下的民夫并不比别人幸运多少,因为干的活难度大,甚至更累,也许好一点的就是,他会争取让民夫们吃饱饭,不会动辄鞭打,也注意他们的安全,所以在他手下,至少还没死过人。
这是第十天,只差一点点积水井就会完工,贾琰不放心,亲自下井去看,这种积水井是半露天的,也没什么危险,谁料才刚下去便听到一声骇人的惊叫。
“啊啊!!啊……”
一个蓬头垢面的民夫正哆哆嗦嗦地站在角落里,他伸出胳膊,颤抖地指向另一角,而他指的那个方向,矿土正稀稀落落地掉落,里面竟然还传出敲击声。
贾琰呆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他指了几个民夫,下令:“给我挖开这里!”
几个民夫立马上前,拿着东西开始开凿,可没凿了几下,几个人突然趔趄着后退,同时惊吓出声,连手上的工具都扔了,好像受了极大的惊吓。
那地方已经被凿开了一个洞,而那个小小的圆洞里,居然慢慢伸出一只人手……
贾琰这次也不用其他人了,他拨开人群,握住那只手使劲将人拖了出来。
这个人是刘全有。
十二天前还壮实的肌肉已经迅速消瘦下去,他脸色苍白,嘴唇上全是干皮,甚至结着血痂,可他毕竟还活着。
贾琰预测的很准,在挖开堵着的矿石时,井道再一次塌陷,去救人的刘全有也被埋在了里面,只不过他没有预测准的事情是,刘全有的求生意志竟然这么顽强。
积水井离那个塌陷的井道还有一段距离,很难想象,刘全有是怎么样熬过这十二天的,在没有吃的,没有光的井道里,在没人会救他的黑夜里,依然不放弃自救。
有时候命如草芥,可有时候也命如钢铁。
刘全有想睁开眼睛,可阳光的突然照射让他想睁也睁不开,贾琰一把将他的眼睛合上,吩咐人将他抬上去,却感觉到刘全有以极小的力气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贾琰反应过来,立马放开他,趴在那个洞口往里看,果不其然,里面还躺着一个人!
贾琰只觉得笼罩在心里的那层雾影正在散去,隐藏在深处的愧疚终于得以缓解,除此之外,他的心也跳得极快,还有另一种说不出的激荡,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又充满了无限的勇气,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田老汉抱了出来。
“把他也抬上去,去找大夫,”贾琰想把田老汉交给一个民夫,谁料那个民夫却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人在太过激动时就容易忽略一些事。
他忽略了怀里田老汉过于冰冷的身体,忽略了他已变成黑紫色的脸,忽略了他只剩一把骨头的架子,忽略了他身上隐隐约约的臭味。
贾琰垂目,将田老汉稳稳地交给另一个民夫,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道:“把他抬上去,找个地方埋了。”
民夫们也反应过来这具尸体是他们的同伴,所有人默不作声,其中有两个人用手擦了擦眼泪,就继续默不作声的干活。
贾琰让人把那个洞填上,然后就指挥着他们进行积水井最后的收尾工作。
而有一个民夫一直靠在角落里动也不动,就是最先那个惊叫出声的民夫,贾琰开始以为他是吓着了,就没搭理他,可贾琰偶尔回头,发现他看的方向总是他站立的地方,一次两次还好,可半天下来,他总保持着这个动作,就有些奇怪了。
贾琰走到他跟前,问道:“你盯着我干什么?”但随着他的走近,他立马垂下了头,听到贾琰的问话也不吭声。
这个人穿着民夫们统一的灰褂子,一样蓬头垢面,可在胳肢窝这些没被灰土沾染上的地方,还是能看出不同于一般民夫的白嫩,也许这人曾经是富家公子,不幸家道中落,这才被抓了来。
贾琰声音放低了一点,继续问他:“你是生病了吗?”
这人却还是不说话,过了良久,正当贾琰觉得问不出什么来,准备抬腿离开时,突然听到他轻轻“呵”了一声。
只见对面的人缓缓抬起头,他伸出手,撩开了额前的长发,然后用那双曾经“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的眼睛看向了贾琰。
荣国府当宝贝似的贾二爷,从京城到龙门渡,从龙门渡到平安州,最后消失在夷县的贾宝玉,最后却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地方,这个泥土裹身,命不保夕的地方。
多么荒谬!
宝玉靠在井壁上,露出一抹笑,他道:“琰儿,我都不认识你了。”
这句话本该是贾琰来对宝玉说,没想到却是宝玉先说出了口。
97
贾琰双目黑沉, 一把拽过宝玉, 让他背过了身,在宝玉的后背上,果然有着登记的编号, “伍肆捌”三个大字醒目而刺眼。
贾琰挥了挥手, 让其他的人先上去, 等到只剩他们两个了,才面向宝玉, 却是没说话, 因为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太多念头, 心下沉重, 一下子反而不想多问。
半年不见,宝玉又瘦了许多,还长高了点,许是终于睁开眼看到了外面真实残酷的世界,纵然衣衫破旧,但他竟稍稍有些男人的样子了, 性格比之前也沉稳了不少, 起码在这样的情况下没喊没哭, 甚至还主动先开了口。
只不过他这第二句的问候也十分不中听。
潮湿的空气使得衣服黏糊糊的贴在身上, 不甚舒服, 宝玉将头发别到脑后, 笑道:“琰儿, 你何时学做了李绅?”
李绅, 是唐代的一位诗人,曾写出过“四海无闲田,民夫犹饿死”等悲天悯人的诗句,可在他走上仕途,官越做越大后,却判若两人,变得穷奢极欲,因为喜欢吃鸡舌,为吃一顿饭就能杀三百只鸡,且性情暴烈,百姓听见他的名字,哪怕渡过长江也要逃走,晚年更是因涉及党政有染的案件,落了个“削绅三官,子孙不得仕途”的下场。
贾琰闻言,脸色登时拉了下来,他冷笑回道:“你何时学做了高炳远?”
高炳远,是《济南广记》中的一个杜撰的人物,出身勋贵之家,写得一手好文章,为人却不思进取,喜爱靡靡之音,终日混在一些戏园子里,高家家族无人出仕,行事又高调,最终被人当了靶子,落了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宝玉愣了一下,随后立刻大力拍了拍手掌,大笑道:“好!好!真到那天我就立时死了,这也算我的福气了!好歹不添罪孽!”
除开别的毛病,宝玉其实是个甚为温和的兄长,日常相处时并不端兄长的架子,可这次见面,却态度怪异,言含讥讽,无非是因为这一路的经历,对他而言真如噩梦一般,在此时此地,见到了亲人,宝玉心里是松了口气的,而一松气,再看贾琰所作所为,满肚子的愤懑、怫郁、害怕便再也忍不住了,自然直直就冲他而来。
可偏巧贾琰这时候的心情也不好,宝玉的几句讥讽让他本来有的几分关心瞬间消散,他整了整衣服,后退一步,站地离宝玉远了些,语气带上了嘲弄,“你是有福气,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一走就算完了,大不了就一死,还正好全了你的气节,反正你只求自己清净,老太太,太太怎么样,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补天的顽石自问有才华,却不能渡人,想要自由,却贪恋红尘,空有千万念想,却无人理解,于是自怨自艾,多情眼,佛心病,临了去,只愿求个解脱,如此这般,多情人反倒最无情。
提到老太太,宝玉的眼神黯淡下去,刚刚强撑着装出来的平静慢慢土崩瓦解,他轻轻合上眼,嘴唇颤抖,过了一会儿,眼角淌出一行泪水,他拿袖子擦泪,可袖子上的泥土糊到眼睛上,反而让泪水流的更快。
宝玉不愿在弟弟面前这么狼狈,使劲擦了两下,就扭过了头,问道:“老太太可好?”
贾琰转身,跟他并肩靠在井壁上,不再和他面对面,回道:“请了好几回太医。”
“太太呢?”
“整日吃斋念佛,或者上香祈福,就盼着二哥哥能回去。”
“还有姐妹们……”
“大姐姐病重,再见一面怕是难了,二姐姐寡居,如今还住在家里,三妹妹被南安太妃认作义女,即将远嫁番邦,四妹妹也在相看人家,可东府什么情况,二哥哥想必也清楚,别的都还是老样子,”
贾琰顿了顿,又道“宝姐姐一切都好,太太病了几回,都是她在床前尽孝,吃穿洗漱,无不用心。”
贾琰越多说一分,宝玉的脸色就多一分愧疚,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宝玉顺着滑坐到地上,双手捧住脸,哽咽出声。
贾琰仰头看向高空,随他去哭,自己也在脑海里整理思绪,等过了一会儿,听到宝玉的哭声渐小,才蹲身下去。
“二哥哥,”贾琰声音低沉,“我问你,你来这多少天了?”
宝玉的头埋在衣袖里,声音有些呜呜的,“唯长于年,毋短之。”
贾琰睁大眼,“一年了?不可能!”
宝玉抬头,目有戚戚,“在这里,人命微如草芥,凭风转圜,不知明日,我只觉得度日如年。”说罢一声长叹。
“我是问你几月来的?”贾琰有些咬牙。
“记不清了,”宝玉摇摇头,脸色带了些恍惚,“每天跟做梦一样。”
“总有一个大概数吧,”贾琰控制住自己想去拽他衣领子的手,“十天?二十天?一个月?还是更长?二哥哥,我不是在跟你叙旧,我问你正经的。”
“原来我没碰见过你就算了,可这次修积水井,我挑的是‘玖伍’到‘壹壹弍’这个数的民夫,不该有你!而且这十来天,我天天来,为什么直到今日才遇到你?谁把你送到我手下的?”
贾琰目光沉下,沉声,“你不会是跟别人说了你是荣国府的吧。”
宝玉点点头,“我自然要说!这样的地方哪里敢多呆!可是说了又如何,又没有人信,直到前几日碰到位崔大人,我说我是荣国府的宝二爷,他面上竟是亲热,我求他送我回家,他答应的好好的,谁成想一转身便不见了,今日又叫我来这里,我只当他还是不信我,如今看,他是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才送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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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这意思,宝玉来银矿是意外,他是来了银矿后才碰到的崔骁,而崔骁一直监视贾琰,自然知道荣国府走丢了一位爷,正巧听宝玉这么嚷嚷,两边都对上了,故而有了今天这出。
宝玉拽住了贾琰的袖子,“琰儿,上次你在牢里时,是如何答应我的,你说你再也不沾染这些经济仕途,我只当你收心了,可如今为什么又在这?”
“你读了那么多年书,难道就是为了日日做这样的事?若是这样,果真成了国贼禄蠹。”
宝玉语气里五分恳切,五分责备,可转头见贾琰又一脸不耐烦,便住了嘴,无奈道,“罢了罢了!这次横竖你要跟我一起回家!林妹妹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是这样行事,她定也不会同意的。对了,还有林妹妹,她可好?”
贾琰笑道:“回家啊,二哥哥不是有骨气吗?回什么家?再者你想回家,自己走回去啊!跟我说什么。”说罢拍了拍衣服上蹭到的尘土,利索地站了起来,双手扶上梯子,“蹬蹬”上去了。
“琰儿!”宝玉在下面喊了一声,可是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竟然真的没管他,就这么直接走了!
都卷进了这地方,还被人知道了身份,能不能保住命都是未知数,还想开开心心地走,做梦比较快!贾琰在心里骂了几句,决定不再惯着宝玉这身臭毛病,就让他在这呆着,反正贾府迟早要落败的,提前适应一下没什么不好。
宝玉仍然在银矿劳作,干最重的活儿,跟民夫们睡一样的地方,吃着一样的东西,贾琰说不管就真没管他,过了几日,反而是崔骁看不下去了,主动过来找贾琰。
“找的时候辛辛苦苦地找,人送眼前了,贾大人又不闻不问,这出戏我是看不懂了。”崔骁笑着在椅子上坐下,边摇头边叹。
贾琰正拿着笔画图,积水井修的很好,成功解决了地下排水的问题,还节省了很多人力物力,所以自从这件事后,矿上有什么问题,郎屺也会叫着贾琰一起,听听他的意见,贾琰便想试着造一个铁排轨,这样就不用民夫背矿石了,将矿石放在轨上,民夫在地面上拉就行。
“崔大哥不知道,这大家族里的戏啊,”贾琰笔下不停,笑道,“不比戏折子上的少,别说你,我看了快二十年,这看不懂的地方也多了去了。”
“哦,”崔骁来了兴趣,“贾大人看不懂哪出戏?”
“比如这嫡庶,我小时候就不明白啊,凭什么都是荣国府的子孙,差别就那么大,所有好吃的好玩的,要不轮不上我,要不就是我最后捡别人剩下的。我总是不服气,所以想着要好好读书,争口气,可是我想请个先生都没人帮我张罗,我就自己找,我最穷的时候,还借过身边丫鬟的钱。”
“直到了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家里来一封信,我就要什么都不顾,唯命是从,继续当牛做马,”贾琰停下笔,抬头望向崔骁,笑道,“不能再这么着了,我得好好想想明白。”
崔骁心下可惜,本来还想着正好利用宝玉牵制住贾琰,以后万一有什么事的话,也好更多一分保障,没想到这一试探,两人竟是这样的关系,不过面上却不露,当下痛快道:“行!都按贾大人的意思,”说罢直起身来,“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贾琰出来送他,走出屋子,见天色已经擦黑,想了想,便一个人踱着步子往远处走去。
在一块大矿石的背后,有一个矮矮的小土丘,这是埋田老汉的地方,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成了黄土一抔,无碑无墓,只有一个用树枝编的花环。
贾琰这才发现旁边还躲着一个人,他拿起土丘上的花环,问:“你编的?”
旁边的人抬头,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个小少年,脏脏的脸更衬得眼睛黑亮黑亮的。
少年并不像一般民夫那么怕贾琰,他声音响亮道:“回大人,是我编的,我住在畸林村,我们那的人都会编这个,今天是田老伯的头七,按理该烧纸钱的,可这里没有纸钱,我就只好做了这个。”
贾琰摸了摸衣袖,从中取出一张纸,又拿出一个火折子,道:“我也没纸钱,就烧这个吧。”
“咦,这上面有字,”少年帮着他点火折子,凑近脸念道:“寒枝——”
贾琰惊讶:“你还认字?”被抓来的民夫大多数家里都穷,没什么势力关系,能认字的少之又少。
少年不满自己受到怀疑,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一把从贾琰手里夺过纸,念道:
“寒枝尚未醒,醉里金月空对影,缱绻难返冷蟾宫,独照环宵,灯火逐梦生。
无言入孤城,错看世间万般情,权如刀笔血似浓,曲终人故,离魂望残冬。”
少年很大胆,念完后竟然还朝贾琰点了点头道,“这是你写的?还不错,比我写的好。”
贾琰点着了火折子,从少年手里将纸抽过来,什么也没说,慢慢将纸烧掉了。
少年不但无知无畏,还是个话痨,贾琰不理他,他自顾自说的乐呵,“我们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因为要送我去镇上读书,所以才最穷,可我不觉得丢脸,因为我是我们那最有学识的人,我一定要考个秀才回来,给王家光耀门楣。对了,我的名字也是村里最好听的,不是什么狗蛋毛蛋,是请了先生起的,我叫王——”
“你不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贾琰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面色平静地站起身,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如果不能改变结果,那就不要认识了。也许彼此不认识,那么在事情发生时,就不会难过。
这有点自欺欺人,可在这时候,却是最有用的方法。
但很不幸,这种最有用的方法仅仅在这一刻有用,因为在下一刻,贾琰就听到了小少年骄傲的大喊声。
“我叫王逢吉!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逢凶化吉!”
※※※※※※※※※※※※※※※※※※※※
宝玉说:“唯长于年,毋短之”
翻译:只能比一年长,不可能比一年短。
李绅,其实是写“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那个诗人,但他官越来越大后,《新唐书》评价他“至务为威烈,或陷暴刻。”
九十八
王逢吉是个开朗的小少年, 虽然贾琰给了他冷脸, 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回去后就喜滋滋的跟别的小伙伴吹嘘。
“嘿,我刚刚见着你们说的贾大人了, 他还给我看了他写的诗, 比我可差远了!他这样的都能考上, 我也一定能,真的真的, 哎,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都不相信我?我跟你们说, 等我考上了秀才,肯定天天有地主老爷请我吃饭,”
王逢吉拍着胸脯说得乐呵,突然眼睛一瞪,怒道:“我的干草呢?谁偷了我的干草?!”
民夫们住的地方是没有床的,也没有被子, 只有盖屋子时剩的大堆干草, 之前天气暖和还没什么, 如今日渐寒冷, 干草好歹可以御寒, 于是这东西便成了稀罕物。
“我拿的, 怎么了?”
说话的是另一个少年, 个子低低的, 看起来比王逢吉还小,声音却透着不符合年龄的冷静冰硬,少年的相貌仔细看的话,称得上俊美,只是脸上戾气过重,看着就不那么好相处。
王逢吉见是他,声气立马就矮了下去,“没,没怎么,就是,就是……冬荣,你该跟我说一声,我又不是不让你用。”
王逢吉有点怕这个叫冬荣的少年,虽然冬荣比他瘦,比他矮,但冬荣眼黑心狠手利索,很会打架。
这地方缺衣少粮,送过来吃的,用的基本都靠抢,在这种生存都要竞争的情况下,民夫们私下里自然也拉伙结派,外地的,年纪小的,后边来的,都容易受排挤,冬荣正好占全了三样,所以他的口粮时不时就被抢走,一般年纪小的抗饿也胆小,遇到这种事都不敢吭声,但冬荣是个异类,睚眦必报的很,谁抢他一口吃的,他就能玩命。
王逢吉曾亲眼目睹冬荣从一个比他还高两头的壮年手里抢回了吃的,不是因为他多厉害,而是他玩命,被打得满脸是血也不松口,被打得牙齿落地也不松口,最后能活生生从抢他东西的人的手上咬下一块肉,当时打完架,他那不哭不笑,满口血肉的样子,让人想起深山老林里的小狼崽,不寒而栗。
俗话说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自从那一战后,招惹冬荣的人便少了,而冬荣身边很快聚起了七八个跟他一样年纪小的人,因为跟在冬荣身边,起码吃食不会被抢,虽然每天被分下来的吃食仅仅是三个糠团子。
“冬荣,勇哥生病啦?”王逢吉探头探脑的凑上前,本想跟冬荣说几句好话,却见冬荣拿了干草并不是自己用,而是往宋勇身上盖,躺在地下的宋勇双目紧闭,脸色潮红,显然是生病了。
自从冬荣来的那天,他身边就一直还有另外两个小伙伴,一个是憨厚到谁都可以欺负的老好人宋勇,一个是一副少爷派头说话却很有几分傻气的宝玉,这三个人组合在一起很奇怪,闹了不少笑料。
王逢吉有点不甘心,嘟囔道:“冬荣,勇哥用不了那么多干草,你给我一些,要不然,我也会像勇哥一样生病了,就一点就够——”话还没说话,冬荣突然站起身,朝王逢吉的衣领子伸出手。
王逢吉赶忙识趣的躺下,终于悻悻地住了嘴,心道我将来是要做秀才的人,不跟你这个小土匪一般见识。
冬荣的手朝旁边一偏,就拽住了一直在旁一言不发的宝玉,宝玉累了好几日,冷不丁被他一拽,就拽了个趔趄。
宝玉没好气:“你发什么疯!”
“我说贾少爷,”冬荣面带嘲讽,“刚才咱王小秀才遇到的那贾大人是不是你弟弟?”
“不是!”宝玉气鼓鼓地撇过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认识他!”
自从知道了宝玉在这里有个当官的弟弟,冬荣就日日让宝玉去找人,但宝玉因为贾琰那天的态度,伤了心冷了面,死活不肯再去。
冬荣朝宝玉伸出了拳头。
宝玉一梗脖子,冷笑道,“你有本事尽管打死我好了。”
说起来也奇怪,宝玉性格其实非常软弱,这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但无论怎么样,就是学不会眉眼高低,在某些方面,特别坚持,甚至坚持到了几分呆傻之气。
冬荣眉目间顿时攒起怒火,“谁管你死不死!你没看见勇哥什么样子吗?今天本来是该你下水的,勇哥怕你冷,在水里硬生生挨了两天,这才病的,贾少爷是没长眼也没长心是吧?”
宝玉嘴唇动了动,最终却还是默然不语,只是弯腰将自己身边的干草也盖到宋勇身上,就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这样的反应多半会被冬荣揍,还往宋勇身后躲了躲。
冬荣看见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态度,肺都要气炸了!
“我求求你了,行吗,”但冬荣没有打他,反而“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忍住气道,“贾少爷,当我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往日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是我不对,你有气,你尽管打我,我打过你多少次,你翻倍打回来,我保准不吭一声,但是勇哥,”
“他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一路,你好好想想,勇哥但凡有一口吃的,他都给了你,哪怕自己挨饿受冻,都要先紧着你,可如今他病了,是,这病不重,我们这种人命贱,往日不吃药我们也能熬过去,但在这地方,病人干活慢,干活慢就得挨鞭子,干活慢就不给分饭吃,早晚就是个死,趁着勇哥还有救,我求求你,去跟那位贾大人说两句话行不行?”
宝玉摸了摸宋勇滚烫的额头,叹道,“没用的,他不听我的。我让他送我回家,他理也不理。”
“你再去求求他,两次不行三次,就算是为了面子,他也不会不管你的。”
“他要是肯管我,会放任我在这里受苦?”
冬荣气道:“贾少爷,我们不求他送我们出去,就求能给我们换个轻省点的活计,就求能给我们一碗药,一条被子行不行!你直接像我这样跪着求他,我不信他不给!等人多的时候,你去求他,他不会不要面子的!”
宝玉瞠目结舌,“哪里就至于到这种程度了,”又摇了摇头,“他不来求我,就别想我求他。”
冬荣眼里火光跳跃,他站起身,阴沉道:“你信不信我真的敢打死你!”
宝玉往宋勇身边靠了靠,不当一回事,可这次冬荣像是来真的,在宝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冬荣狠狠面朝下摔在了地上,宝玉翻过身,鼻子很快渗出了鲜血。
冬荣上前,将宝玉身上的衣服扒拉下来,然后拎起角落里放置的一桶冷水,毫不留情的全浇在宝玉身上。
等到第二天,宝玉就发起了高烧,烧得比宋勇还厉害。
而冬荣则拽着王逢吉,让他给自己指认哪个是贾琰。
贾琰正在跟郎屺商量这次运银的事,远远看见两个身影,其中一个还是刚刚认识的王逢吉,便向郎屺告了辞,走了过来。
谁知刚走过来,就见这两个小身影双双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王逢吉小秀才本不想跪,他自觉以后是有功名的人,不该随便乱跪,但在冬荣的淫威下,只好屈从。
贾琰仔细看了一看,巧了,原来两个都认识,不过也是,宝玉都来到了矿上,冬荣跟宋勇自然也在。
贾琰伸出手,还没等他动作,王逢吉便自觉站了起来,他挠挠头,冲贾琰露出个乖巧的笑容,很是骄傲地再次介绍自己的名字,“大人,我叫王逢吉,逢凶化吉的逢吉。”
贾琰点点头,去拉冬荣,却是拉都拉不起来。
“冬荣。”贾琰叫他的名字。
冬荣抬头,也扯出个笑容,笑容卑微且讨好,但他的眼神深处,却带着不屈和坚韧,他笑道:“大人,您记性真好。”
贾琰道:“你起来吧,有话直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随便跪人。”
虽然只有两次接触,但贾琰知道,这个小孩,是个为达目的可以放弃一切的性子,尤其是自尊这种没什么用的东西。而一旦他放弃这种东西,就意味着有事要求你。
冬荣低下头,只觉得眼睛潮湿一片,但他很快就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听话地站了起来,开始有话直说,“大人,跟着我们的那位少爷病了,烧得厉害,我想求您给点药。”
贾琰眉头皱紧,“带我去看。”
宝玉的确是病了,他躺在地上,脸色潮红,双颊凹陷,身上胡乱堆着干草。
这是荣国府的宝二爷。
贾琰看着他这幅样子,心里不太好受,于是从大夫手里接过药,想亲自喂给他,冬荣上来帮忙,顺便跟贾琰说了宋勇也病了的事,贾琰瞥他一眼,又从大夫那要了几包药递给冬荣。
索性只是普通的风寒,宝玉没一会儿就醒了过来,可睁眼看到贾琰,他便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贾琰问:“是不是冬荣?”宝玉浑身上下跟洗过澡了似的干净,头发还湿着,再看看角落里的木桶,想想也知道怎么回事。
宝玉一听这个倒是转过了头,生怕贾琰去找冬荣的麻烦,急道:“我病了就是我病了,跟别人有什么相干。”说罢又自嘲一笑,“在这个地方,不生病倒是奇怪,急着赖别人,不若先想想自己。”
这是怪他没有送他回家的事了,贾琰曲腿坐下来,决定跟宝玉推心置腹的谈一次。
“二哥哥,你这次为什么出来?你不出来,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宝玉有些恍惚,又有些伤感,半晌才道:“当初我答应了林妹妹,若她死了,我就做和尚去,我欠她太多,如今这样,心里的情死了一遭,也只能还她一句话了。”
贾琰愣了一下,之后才笑了笑,“还是别了,她当不起你这么还。”
宝玉也是病得有些神志不清,这些话太越界,他说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这次是真着急了,额头很快出了汗,“琰儿,我是病糊涂了,信口胡说的,这般混账话,你别当真,我”
贾琰“嗯”了声,打断了他,“二哥哥,我都懂,我们都要往后看,别往前看。”
宝玉面红耳赤,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低着头遮掩羞愧。
贾琰道:“这银矿,它不是朝廷开的,见不得光,所以我不是不想送你回家,是不能,我也不能跟你太过亲近,因为我怕你会被他们利用,你不是无名小卒,你是荣国府的少爷,多少人盯着,你要是想出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死。”
死遁,这是贾琰暂时能想出的最稳妥的办法,没什么后顾之忧,这矿山的各个地方他都熟,制造一起塌陷事故,井道四通八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就顺理成章了。
“只不过还得再等一段时间,太快了会惹人怀疑,而在这段时间里,你会吃些苦。”
宝玉点了点头,看着贾琰平静的侧脸,终是忍不住问道:“琰儿,你为什么要帮着他们做这样害人的事?这里日日都在死人,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贾琰起身,没有再多回应,只是留给了宝玉一个没有回头的背影。
*********
月明星稀,林静风响。
贾琰拿起笔又开始画图,在银矿呆着的这段时间里,也就在画图的时候,能感受到几分放松。
因为知识是实实在在的,他喜欢这种用知识去改变事情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怀念起从前,不是在荣国府的日子,而是跨越了空间和历史的从前。
门外响起了两下敲门声。
没等贾琰说进,门外的人便推开了门,贾琰以为是崔骁,毕竟他爱干这不请自来的事,没想到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的,反而是郎屺。
郎屺一手握着几本书册,一手提着一壶酒,面色难得的有了点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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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宝玉出家,有脂批“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第一句,宝玉出家,是做了常人不会做的事,而此时宝玉身边有宝钗,有婢女,可见是没抄家之前的,要是抄家之后,感觉就称不上“世人莫忍为者”了。
这篇作话里,本来啰嗦了宝玉一大堆,想了想又删掉了,我不该强加我自己的观点给大家,虽然时常忍不住
九十九
郎屺和贾琰, 一开始两人不太对付, 后来关系缓和了些,也就是公事公办,但无论怎么样, 两人也没有好到可以深夜谈心, 把酒言欢的地步, 这还是第一次,郎屺私下拎着酒来找他, 怎么看都有些怪怪的。
虽然不知郎屺找他所谓何事, 但贾琰还是马上把他迎了进来。
郎屺并不坐, 就那么直直站着, 两人面面相觑。
贾琰摸了摸鼻子,道:“郎公子,你找我,有事?”
郎屺点了点头,“有点小事。”却又不说是什么事,贾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总觉得郎屺脸上, 带有些不好意思的窘迫。
正沉默的有些尴尬的时候, 郎屺将酒放在他桌上, 见桌上放着图纸, 就拿起来看, 终于找到了话题, “你画的这是什么?”
矿石被农夫背出来后要捣碎, 捣碎后要用淘洗法,也就是通过水的冲淘,来将矿石和石砂区别开,淘洗法需要人站在水池里不断运送物料,宋勇就是干的这种活,天天站在水里,人呆不了几天就废了。
这种办法不但折磨人,效率低,还很浪费,因为水的密度稍小的原因,并不能很有效的将含银的矿石和石砂分开,不少含银矿石就被浪费掉了。
根据这种情况,贾琰想到了另一种办法,叫浮游选矿法,大概原理就是将水,油,浮选药剂一起放入槽内,含银的矿石就会被稀薄油膜包起来,和其他物质分离,不是利用密度,而是利用可浮性来选矿,所以最重要的就是浮选药剂的选取。
贾琰正在研究的就是浮选药剂,他写的是化学方程式,但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看明白,别人只以为他在画什么东西。
贾琰朝郎屺笑了笑,简短解释道:“我在想一种新的选矿方法。”
郎屺却并不满意这种回答,他手指按在纸上,继续问道:“这种图案是什么意思?”
贾琰见他坚持,想了想,只好道:“这不是图案,你可以把它当成一种,一种符号,这种符号代表一种物质,物质跟物质之间是会发生的反应的,反应后生成另一种物质。”
郎屺眉头拢紧,贾琰正想问问他到底有什么事,就见他低头翻开手里的书册,一股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指着书册上的图案问,“这种也是你说的物质反应?”
他拿的书册,是贾琰送给他的冶炼银料的书册,贾琰在写这些书册的时候,标注了不少化学方程式在里面。
贾琰点了点头。
郎屺抿唇不语,紧紧盯着贾琰,就在贾琰被他盯着发毛时,郎屺突然后退一步,躬身朝贾琰行了个揖礼。
贾琰吓得赶紧往旁边避了一下,“你做什么!”
郎屺道:“我想拜你为师。”
贾琰有点哭笑不得,古代拜师是件挺重要的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并不是说着玩的,“天地君亲师”,老师故去了,弟子还有居丧守孝之礼。就像他求了虞老先生很多次,虞老先生至今都没有收他为学生,就因为此事需要非常慎重。
凡事开了头就好说第二句,郎屺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像是松了一口气,放松了很多,他目光郑重:“我是认真的。”
贾琰伸手指了下椅子,等郎屺在圈椅上坐下后,才笑指了下自己,“你怕是没打听我在科举中的名次吧,我做老师,那是误人子弟。”
郎屺道:“我要是考科举,三元及第的进士我也能找来。”
贾琰突然想起有关郎屺的那些评价,滇南总督的最小的嫡子,皇后是其表姨母,说他上进吧,但不读四书五经,不走经济仕途,说他纨绔吧,但不溺于吃喝玩乐,不沾惹戏子胭脂。
唯一的爱好,就是往矿山跑。
这次开采银矿,贾琰能看出来,郎屺并不是单纯的为了家族名利,他更多的是兴趣。
贾琰指了指他手上的书册,惊讶道:“你是想让我教你这些?”
郎屺问:“你也觉得奇怪吗?”
贾琰摇了摇头,有什么奇怪的,在后世,有大把的人来学习这些知识,学习这些真正实用的、惠民利己的知识。只不过在这个时代,这些知识却是被视为下九流,最无用的,毕竟在别人看来,会的再多也不过当个工匠,郎屺一个天之骄子,居然对这些感兴趣,还是挺让人惊讶的。
在长期不被人理解的情况下,好不容找到个人认同自己,郎屺少见地带上了喜悦的神色,他抬高了声音问道:“那你是同意教我了?”
贾琰笑道:“我可以教你,不过拜师就算了吧,你我差不多大,就当互相请教了。”
郎屺没想到贾琰这么痛快,但他的性子立时也说不出什么感谢的话,半晌才点了点头,道:“那你就别叫我郎公子了,听着别扭,我字‘云英’。”
于是从这一晚开始,贾琰成了郎屺的化学老师。
贾琰从化学元素讲起,一直讲到分子式,化学式,物质存在形态,这些东西郎屺从未听说过,刚听的时候好像听天书一般,但在这方面,他有很好的领悟力,很快就模模糊糊的有了大致的概念,还时不时能反问贾琰几句。
好像被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大门,郎屺只觉得茅塞顿开,世界上任何物质都变得奇妙起来。
郎屺听得认真,贾琰讲得也很认真,甚至充满了怀念。是的,怀念,在这个时代,能跟人单纯的探讨后世的知识,这种感觉太怀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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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两人终于停下的时候,已经到了四更天。
郎屺指了指桌上的酒,贾琰心领神会,便去取了酒杯,谁知正要倒酒的时候,郎屺却喊了停。
“怎么了?”贾琰问道。
郎屺拿过杯子看了看,道:“你还有别的杯子吗?换一个。”
山上简陋,贾琰懒得让人重新置办东西,这屋子里的东西大多都是崔骁拿来的,而崔骁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抠门,拿过来的杯子自然是劣质的很。
贾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不由分说直接给他倒上了酒。
郎屺在生活上也是个娇生惯养的主,要不然不会花大功夫在山脚下还要建个园子,对这杯子是万分嫌弃,然而贾琰倒给他,他也不好不喝,最终紧皱着眉头硬喝了下去。
贾琰给他倒了第二杯,郎屺咳嗽了两声,有点想告辞,贾琰笑了笑,从屋子里又拿出两个杯子给他。
这是两个纯银高脚杯,还雕着山水彩凤,雕法不太精细,但银白若素,看起来流光溢彩。
“你用咱们矿山上的银料做的?”郎屺啧啧称奇。
贾琰点了点头,虽然面上没表情,但心里是很享受郎屺的赞许的,毕竟日日这么压抑,难得今晚放松了片刻,他性子里的骄持就跑了出来。
“我提纯了十几次,这里的银含量是非常高的,称得上珍品,”贾琰看了看杯子,又有些遗憾,“就是我雕地不太好。”
郎屺看了一眼贾琰的右手,他从崔骁口中了解过贾琰的情况,知道他的手怎么回事,所以并没有接话,只是心里闪过了个念头。
“什么是提纯?”郎屺另问了个问题。贾琰今晚说的话太多,有点渴,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用纯银山水彩凤的杯子倒了水,施施然喝完后,才跟他解释提纯是什么意思。
不知不觉,两人没有了刚开始那般的生疏客套,距离拉近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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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仍然在继续。
宝玉的病五六天后就好了,贾琰没有去看他,而是叫来了王逢吉询问,王逢吉先是开开心心地汇报情况,汇报完之后,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低下头,捏着衣服角又开始扭捏起来。
贾琰转身就走,王逢吉立马叫住了他,斯斯艾艾地说想求贾琰帮他们换个轻省点的伙计。
这主意一听就是冬荣怂恿的。
贾琰附耳跟王逢吉说了几句话,王逢吉听完就又蹦跶着回去了。
冬荣见王逢吉蹦蹦哒哒的,以为事情办成了,没想到王逢吉一张嘴,“贾大人说不行!给我们换了轻省活儿,重活就得换别人!这不公平!”
冬荣正站在淘洗池里捞矿石,这才站了半天,只觉得腿都麻了,他捡起一块小矿石,朝王逢吉肩膀处扔了过去,“那你喜气洋洋个屁!”
王逢吉早被冬荣锻炼出来了,他灵活地躲了过去,跑到宋勇跟宝玉旁边,嘻嘻笑道:“大人说了,咱们这两百号里的人轮流着来,这样就是半个月轮一次,”说到这拉长了音调,“可是冬荣除外哈哈哈。”
冬荣黑着脸,双手齐发朝王逢吉身上扔矿石,王逢吉不小心被打中了屁股,捂住屁股叫了一声,还是哈哈笑,“活该,谁让你整日欺负别人!”
只有宋勇在旁一脸担忧,他本来是站在淘洗池边上递送矿石的,闻言就去下了水,去拉冬荣的手,“冬荣,你歇会儿吧,我来替你。”
“以后你也别担心,我跟宝玉轮流替你。”
冬荣甩开宋勇的手,一把又将他又推了上去,“你烦不烦,别给我添乱了。”
宝玉本来疑心是贾琰故意整冬荣的,有心去找贾琰,然而经过上次的误会和谈心,宝玉到底冷静了些,又一想,觉得琰儿并非那么小气的人,这么做肯定有缘由,故而也就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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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会教郎屺,大概也是因为在这方面,自己有点寂寞吧,会想分享。大概还有四五章,就到那个深渊了,然后贾府落败,这样子。
一百章
秋末水寒, 在淘洗池里筛选矿石真的是个活受罪的活儿。
因此这几天, 冬荣每天都拉着个脸子,脾气越来越坏,宝玉看他瘦瘦小小的甚是可怜, 犹豫了好半晌, 才痛下决心, 决定替换他一天,没想到冬荣不但不领情,反而把他一顿骂。
宝玉愤愤, 宋勇道:“因为你刚病了, 冬荣是不想让你受累, 所以不愿你替换他,他只是嘴上狠, 心地真的很好的。”
一提这个宝玉更来气, “他哪里只是嘴上狠,明明手下更狠, 我的病就是他折腾来的,他才没那么好心!”
宋勇黯然:“都怪我,都是我要回家, 才让你们跟着来平安州遭了罪, 这次也是因为我的病, 冬荣才这么做, ”说到这里头垂的更低, 宋勇自责, “是我没照顾好你们。”
宋勇这么自责,让宝玉也多少有了点愧疚,毕竟三个人里,宝玉其实是最大的,宋勇比他还小一岁,可这一路,都是宋勇在照顾他,宝玉心里暗道,等出去了,就让宋勇冬荣跟着他一块回家去,老太太最是怜贫惜弱的,肯定会让他们在府里住下。
当然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眼下却是宝玉,宋勇都换了轻松点的活计,只有冬荣,还在累死累活的干活,除了要忍受体力上的折磨,还要防止人使绊子。
比如现在,在冬荣还没有接住装着矿石的篓子时,前面的人就松了手,矿石连同篓子一块砸在冬荣脚上。
冬荣看了前面的人一眼,好像是跟自己打过架中的一个,刚来的时候,为了护住自己跟宋勇宝玉的吃食,他打过不少架,得罪的人太多,他都记不清了。
冬荣冷笑,他不但没去搬矿石,反而伸手一巴掌将矿石往下压了压,水面很快就出现一抹鲜红色,冬荣手捧了一把混着鲜血的水就朝前面的人脸上泼去,那人得意的表情瞬间跟见了鬼一样,不停的骂骂咧咧,但之后,却是老实多了。
突然,身后伸出一只手,将冬荣一把拎了起来。
“你自虐啊?”
冬荣扭头,张嘴就咬到了来人的手腕,可听到这声音,他眼睛上抬,瞥到站在淘洗池边的人,立马松了口。
贾琰看着手腕上瞬间出现的牙印子,道:“牙口不错,”说罢拍了拍他的肩,“上来。”
贾琰把冬荣带到了自己的住处,他给他倒了热水,让他先把脚上的伤口洗洗。
长期泡在水里,脚上的肌肤早都泡成了肿胀的白皮,混着伤口上的血和露出的骨肉,看着惨不忍睹。
贾琰边在盒子里找伤药,边问他:“怎么不来找我?”
贾琰不是故意整他的,他是觉得,这孩子一看就是主意多的人,他让他干那么重的活,他一定会来找他,只是没想到这次他却硬挺着没来。
冬荣被热水烫了个激灵,他弯腰,将热水撩到自己腿上,过了好一会,被冻僵的腿总算有了知觉,冬荣低头看着水面,道:“大人找我有事吗?”
不错,很聪明。
贾琰的确是有事找他。
既然选择通过死遁的方法将宝玉送出去,那势必不能只送宝玉一个,惹人怀疑不说,宝玉那性格,只要发生一点变故,他都应付不来,贾琰不敢冒这个险,所以最好找一个帮手。
而他看来看去,就觉得冬荣还靠谱一些。
看一个人的能力和品性,不能光看表面脾气,或者说什么话,重要的是看他做了什么事。
贾琰第一次和冬荣见面,是在一条小河旁边,冬荣大吼大叫,气急败坏地怪宋勇把他网着的鱼弄没了,这是他们的晚饭,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冬荣看准了林黛玉心软,专门冲林黛玉磕头,结果是冬荣磕破了头,他们不用再挨饿,而贾琰看他额头出了血,专门多给了一些银子让他去看伤口。
第二次是在行往平安州的客船上,贾琰遇到了宋勇,从宋勇嘴里得知,冬荣没有去看伤,而是把所有的钱都用做了让宋勇回家的路费,后来客船触礁,是冬荣迅速跳船入水,坚持到最后把舱口打开,最后冬荣被拉上来的时候,面孔泛青,奄奄一息,但结果是他救了一船人。
第三次,冬荣一见面又开始磕头,他使了些手段让宝玉生了病,他知道这种大家族,即使兄弟关系不好,为了面子,也不可能连救命药都不给,因为对走仕途当官的人来说,名声很重要,结果是宝玉和宋勇都得救了,大家轮流下水淘洗矿石,都轻松不少,只有冬荣被罚做了苦差。
不管冬荣在外表现的多么凶狠阴戾,最后的结果却都是好的,他打架不要命,但却让别人再不敢抢他们这些年龄小的人手里的吃食,所以王逢吉才依附于他,虽然嘴上抱怨,但王逢吉实际上对他一直言听计从。
唯一的问题是,冬荣不大待见宝玉,不知道是面上装作不待见,还是心里真的看不上,贾琰估计是后者的可能性大一点。
但这个也不是大问题,冬荣很聪明,识时务,他不会拿宝玉的性命开玩笑,因为他清楚,他们两的性命是和宝玉拴在一起的,而且还有宋勇,宋勇对宝玉很好,不会不管宝玉。
贾琰又考虑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便将外敷的伤药和棉布递给冬荣,等冬荣熟练包扎好伤口后,才笑着对他道:“我想送你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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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荣疑惑,他当然想出去,可这个话有必要这么郑重把他叫来跟他说吗?他觉得蹊跷,于是就没回应,只是皱眉等着他的下文。
贾琰道:“就是稍微有些麻烦。”
“你们现在干活的这个淘洗池,我准备拆掉,盖一个炼油坊,以后用浮油来选矿。我会在这个炼油坊里挖一条向外的通道,你们从这条通道走,这条通道不会很长,只能保证你们出这个看守的位置,出去之后,别往山脚,山脚还有驻守的士兵,往西边更远处的深山走,我会派人接你们。”
“而在这之前,我会安排一起井道塌陷,就当你们死在井道里了。”
矿山根本不缺他们这三个民夫,贾琰如果想让他们走,直接可以开口让他们大大方方的回去,如今这般麻烦,可见这里并不是朝廷普通的银矿开采,冬荣心里转了几个弯,很快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并没有问东问西,而是一口答应下来,“好。”说完迅速又加了句,“我会把宝玉好好送回家。”
冬荣刚刚用热水洗了脸,此刻五官是难得的干净,乌黑狭长的眼睛,如寒星堕地,高鼻梁,仰月唇,端端一幅好相貌,竟是俊美非常。不过就是个子太矮了点,瘦瘦弱弱的,才堪堪到贾琰胸口,虽然绷着张脸,面色严肃,但这么看,还是一个小孩。
贾琰突然不放心,问道:“你多大了?”
冬荣立马回:“十六。”
“你怎么不说你二十了?”贾琰道,“说实话,要不然我去问宋勇。”
冬荣抿了抿唇:“十四,但我练过武,会一点功夫,我识路,也会看地图,从平安州到京城水路陆路我都可以走,我也认字,会骑马,会识毒,识药,刚刚大人也看见了,我会包扎伤口。”仿佛生怕贾琰反悔,冬荣一股脑将有用的没用的都说了出来。
贾琰目光微闪,问道:“你家是哪里的?”
冬荣低下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没什么情绪的声音:“父母都不在了,没家了,祖籍金陵。”
看这个样子,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贾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先回去吧,明天开始,你跟在我身边。”
等冬荣走后,贾琰起身去找郎屺。
用浮游选矿法代替淘洗法,贾琰早就有这个想法,不过他一直找不到好的浮游选剂,这事就拖了下来,可郎屺在这方面真的是个天才,在贾琰教给了他一些基础化学知识后,他竟然摸索着将浮游选剂弄了出来。
除了浮游选剂,还需要油,贾琰对炼油也是一知半解,不过这深山里满天遍地都是树木,植物油多的是,所以并不担心原料,弄个炼油坊,自己琢磨琢磨就好了。
郎屺自然是同意的,他现在对一切新鲜的尝试都有着极大的兴趣。
一切事情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半个月后,一个简单露天的炼油坊就建好了,炼油坊西面是山,贾琰靠山建了个大火炉,用来炼油。
贾琰将火炉的门打开,示意冬荣钻进去,他准备就从这火炉里面挖个通道。这儿的地理位置很好,紧靠着士兵看守线,所以只要挖上一百五十丈,就正好能穿过士兵看守线,至于出去后怎么走,就靠他们自己了。
冬荣蹲在火炉里,指了指自己的小身板,怀疑地看向他:“你要我来挖吗?”
贾琰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于是一把就关上了火炉的门。
来人是郎屺,黄道和,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这位老者的衣着看似普通,但细看就知道用的料子都不是凡品,加之精神矍铄,目光炯炯,行走间洒脱自如,更衬得气质翩翩如鹤,老者手里提着个箱子,一见贾琰就将目光放到了他的右手上。
贾琰:“这是?”
“我从滇南请来的鲁大夫,极擅接骨,我父亲当年坠马断腿就是他治好的,”郎屺冲贾琰笑了笑,就转向老者,“就是他,你看看,还能治好吗?”
贾琰立马上前,主动伸出右手。
刚出狱的时候,宫里有名的太医都看了,但所有太医都是叹息着摇头,贾琰不放弃,又找了许多有“神医”称号的大夫,可民间的“神医”十个里面有几个是神棍,剩下的一个是庸医,贾琰本来是两根手指有毛病,被他一治,整个右手都快废了。
贾琰经历了很多次的无功而返,但只要一有时间,他还是会去看各种各样的大夫,并不是为了仕途,而是他想到林黛玉那手跟他十成像的字迹,就觉得难受。
她从来没有质疑过他的任何选择,哪怕她心里担心到了极点,她也从未说过一句劝他的话,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私下默默地将字迹练得跟他一模一样。
他现在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若手能治好,她肯定会很开心。
鲁大夫按了按贾琰的手指指骨,本来和蔼的脸色瞬间消散。
贾琰缩回手,心里稍稍有些失望。
“早干莫子去了?莫子小伤拖辣么久!就嗻点小事坏把老朽拖过来!”
鲁大夫白发仙颜,气质如鹤,可一开口毁所有,一股子煎饼卷大葱的接地气感扑面而来,至于他说的什么,贾琰听不懂,大概是滇南那边的口音。
郎屺眼睛一亮:“这么说你能治?”
鲁大夫点了点头,看起来随意的很,转身往回走,“先回戚睡觉。”
这句话贾琰听懂了,但他还是愣了好一会儿。直等到郎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贾琰才回过神儿。
“谢谢!”贾琰真诚地向他道谢。
※※※※※※※※※※※※※※※※※※※※
一百五十丈大概是四五百米的样子
101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纸上写着一句诗, 因为写字的人太长时间没用右手,力度稍有不足,这字倒比以往显得谨慎稳重许多, 不像原来一样意气毕露, 但在一撇一捺的勾起转合起处, 仍能看出隐藏的锋芒。
贾琰的手被治好了!
现在他的手上有两份起复任命书,又解决了身体有疾这个隐患,心里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出意外, 剩下的无非是时间问题, 而且因为郎屺逐渐的信任,他已经接管了银矿上的大部分事务, 郎屺也同意了下次由他跟黄道和一起运银, 知道银子运往哪里,就知道了周旷打什么算盘, 这么看,完成任务的时间也快了。
贾琰放下笔,开始考虑自己今后该选择哪条路, 两份任命书, 一份进朝堂, 一份走外任。
如果在从前, 贾琰毫不犹豫会选择朝堂, 加官进爵, 封妻荫子,他一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而且除此之外,官场上的那种成就感也是别的东西代替不了的,贾琰表面斯文,但骨子里极为热血,这热血不但包括为民的理想,也包括对权势的喜欢。
当初卷进程家的案件,确实是不知道,也没办法,可选择给周旷做内应,却是八分不得已,二分在赌。
即使贾府落败又任何?无非就是丢了荣华富贵,宝玉这样的都没大事,更何况贾琰这种在梧州有了功绩的人了,顶多就是不做官而已,好歹性命无忧,但贾琰却不愿意,宁愿冒着性命来赌,赢了的话,可就是走进权势中心的大好机会。
但真真正正卷进来,贾琰才发现身处其中的煎熬。
这个时代不是法制社会,是皇权高于一切的封建社会,权势的斗争下,哪里还管百姓的死活。银矿上日日都有很多民夫死去,那么悄无声息,好像石沉大海,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从他们出生,就是该顺从地迎接这样的宿命,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甚至为了所谓的“前途”,或者岐英王的什么“大谋”,选择隐忍,也许最后会成功,可这段时间里,在银矿上失去性命的民夫,却真的是白白牺牲掉了,再也回不来。
当初刚上京城任职时,虞老先生曾细细嘱咐过贾琰,告诫他“朝堂之上,官员结党营私,勾心斗角之事多矣,万不可存有在权势的两相倾轧中谋升之心。”可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现在想想,也许正因为虞老先生看出了他这点,所以才迟迟不肯收他为学生。
贾琰放下笔,把正在撅着屁股挖通道的冬荣叫了过来,往他手心里放了一枚铜钱。
冬荣不知道贾琰给他一枚铜钱做什么,正纳闷时,就听他吩咐道,“扔,正面你赢,反面算我的。”
正面的话,就走外任,反面的话,就走朝堂。
冬荣将铜钱高高抛起,铜钱落地,是正面,冬荣面无表情的看着贾琰,贾琰便道:“三局两胜。”
冬荣利索地扔了三次,可铜钱稳稳落下来,三次,都是正面,无一例外。
贾琰面色怔怔,难道真的要走外任吗?一时脑海里想到很多事,可最后竟然还是涌上一丝不甘心,他把铜钱翻成反面,然后握在手里。
“行,算你赢,你可以提一个要求,”贾琰看了冬荣一眼,见他眼睛一闪,就知道他在算计着什么东西,立马警告道,“不要过分。”
这近半个月,冬荣一直跟在贾琰身边,贾琰对这孩子也有了一定了解,心眼多的像筛子,但办事利索,有眼色不惹人烦,分得清轻重缓急,最重要的是,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一点不扯后腿,抛弃第一次见面的偏见,贾琰还挺喜欢他的。
冬荣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话,很自然地换了个一点都不过分的要求,“我想日后每顿有三碗米饭吃。”
贾琰看了看他的小瘦肚子,再看他没几两肉的身板。“三碗,你不怕撑着吗?”
“我个子矮,想多吃点长高些。”说这话的时候,冬荣露出了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平常他几乎不笑,要笑也是求人的时候,笑容里全是讨好卑微,可这时候的笑,却难得带上了了孩子气的天真,毕竟,对十四岁的男孩子来说,他这身高是有点太矮了,估摸着也就一米五的样子。
这要求也合情合理,贾琰自然答应了,他挥挥手让冬荣下去,可冬荣却立着不动,又露出了那种讨好的笑。
“有事?”
冬荣道:“通道挖了半个多月了,再过几日就好了,既然刘大哥也能出去,我想着能不能再多带一个人,多一个人照顾少爷也是好的。”
冬荣口里的刘大哥是指刘全有,贾琰考虑到他们三年龄还是太小,决定让刘全有也跟着出去,刘全有这人,不同于别的民夫,他往臀里藏银子,就说明他有反抗精神,而且冲他冒死也要把田老汉救出来,说明这人知恩图报,贾琰对他也有救命之恩,还算放心,于是指了他来,每日让他跟冬荣一起挖通道。
贾琰看着冬荣问:“你想让谁跟着出去?”冬荣除了宋勇,基本没给过别人好脸色,贾琰挺想知道他替谁求的。
冬荣忙道:“大人也认识,就是王逢吉,他跟少爷玩的很好,有他在,少爷一定也开心。”
贾琰有自己的顾虑,带的人太多了并不好,那么多人,目标太大,根本不好逃跑,而且人多事多,到时候一个人被看见了,就都等着被提溜回来吧,于是冲冬荣摇了摇头。
冬荣不甘心道,“大人,要不再重新扔一回铜钱吧,正面就带着王小秀才,反面就不带。”
贾琰主意已定,也不想跟他多说,于是道:“他要去也可以,不过你得留下来。”而听了这句话,冬荣立马不吭声了,低着头转身继续挖通道去了。
通道很快就挖好了,贾琰便制造了一起井道塌方,宋勇,宝玉,冬荣,刘全有眼看着都被埋在了里面,而实际上,都悄悄跑到了炼油的大火炉里。
贾琰面上做出一副沉重的表情,组织民夫去挖人,还没挖一刻钟,就见崔骁和郎屺一并走了过来。
崔骁来这么快不奇怪,由于跟贾琰相处的时间长了,没看出什么不妥,崔骁也不再时时盯着他了,天天闲得到处乱逛,郎屺可是大忙人,除了矿上的事,这段时间沉溺于贾琰说得那个浮游选矿法,跟着了魔似的,连吃饭都是几口吃完。
郎屺神情严肃,开口便问:“找到了吗?”看起来很是关心,但不用贾琰回答,光看贾琰的脸色也知道没找到。
崔骁就是奇怪了,贾琰对他这哥哥的态度真是一会一个变,眼神里就带了探究,贾琰知道崔骁的疑问,苦笑:“我只是想让他受点罪,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再不济我们也是一家子的,如果传出去,对我也不好听。”
就是为了面子,礼节性来看看。
话说到这里,崔骁也明白了,宽慰了他几句,就没在说别的,心里也不当回事,反倒是郎屺,觉得万一传出去不太好,一听便吩咐了下去,“从杜芳洲那再调点人过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别别别,贾琰也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真的要大动干戈,郎屺这幅样子,倒像是真心为他考虑一般,他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倒也不是很担心,他在井道里做了设计,人去挖动,很快就会再次坍塌,果不其然,在郎屺话音刚落的时候,便听到前面报告说井道又塌了,贾琰急急忙忙地去看,这么忙活了一夜,还是没找到,只找到了几句尸体,大概是原来死在这井道里的民夫。
这么一夜过去,井道塌陷了好几次,就算找到,闷死的可能性很大,郎屺看着贾琰是真不在意,想起大家族里那些隐私龌龊,于是就不管了,只说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再说宝玉的事本就没几个人知道,就当死了几个普通的民夫。
而此时,在这混乱的一夜,在逃跑的通道里,宝玉和冬荣再一次起了争执。
原因无非是宋勇提到贾琰,说他上次给了他们钱,这次又帮着他们逃跑,是个好人,宝玉并不不知道宋勇冬荣跟贾琰曾经遇见过,于是便感兴趣的问,可一问便问出了,原来这次来平安州,林妹妹是跟着贾琰一起来的。
宝玉就是再不知事,也知道这里危机重重,他不懂,为什么贾琰能把他送走,却要把林妹妹拖进来,于是就闹着要回去问上一问。
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冬荣气急,一拳头下去,宝玉双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第二日的时候,贾琰朝西面山上看去,西面山上有棵粗壮的大树,本是枝繁叶茂,可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树叶竟落了大半。
这是通道出口的地方,他跟冬荣约定过,若他们能出去,就往西面走,他问过郎屺,自己也观察过,东南北三面都有士兵驻守,只有西面没有,可能是因为西面是深山的原因。
西山
终于把宝玉送走了, 贾琰并没有像想象中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反而右眼皮一直跳,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大人,真的不再派人找找他们了吗?兴许他们没死呢!”
说话的是王逢吉, 昨夜挖了一晚上井道, 此刻灰头土脸的, 脸色也有点苍白,但他仍是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冬荣那家伙办法可多了, 说不定找了个地方藏起来了, 就等人去救——”
王逢吉话没说完就住了口, 穷苦人家出身的都会察言观色,他只看了一眼, 就明白这位贾大人并不想出手救人, 因此识趣地不再说,他抬起脸, 重新起了话题,笑问,“大人, 您刚刚是说让我往后跟着您是吗?”
贾琰点点头, 瞥见他脸上仍挂着笑, 忍不住奇道:“你倒是好心态。”几次的见面, 他就没有脸上不带笑的。
“啊, 大人说这个啊, ”王逢吉一副很看得开的样子,“人总要向前看嘛,各人有各人的命,这也没办法。”
贾琰摸了摸他的头,嘴角轻咧了一下,“你说的对,人总要向前看。”
这段时间,他太过优柔了,田老汉等人的死亡让他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不敢细究自己在他们的死亡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心中进退两难,在行事上,难免也生了懈怠之心。
可他这些纠结的心思,除了拖慢进度,让更多的百姓受难外,于事无补,发生的无法改变,倒不如向前看,早早让这银矿重见天日为好。
贾琰按下心里的千头万绪,去找郎屺,上次的沉船事件后,民夫们的手脚日夜不停,银矿里的炉火日夜不灭,已经重新冶炼好二百万两白银,只待运送,黄道和不出意外地推荐了他。
郎屺手上拿了一卷东西,正要动作,却被崔骁伸臂拦了一下,崔骁面上带笑,道:“贾兄刚失兄长,还是让他多休息几天,运银的事再另找他人吧。”
贾琰面色一黯,“崔大哥这是信不过我?”
崔骁笑道:“哪里的话,只是运银走水路,路上风险多,我也是为贾兄的安全考虑,周侯爷给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我自然要以你的安全为先。”
说到“周侯爷”的时候,崔骁伸手搭上了郎屺的肩膀拍了两下。
郎屺知道崔骁为什么刻意提周旷,因为周旷当时对贾琰的评价是“不可重用。”
郎屺嗤笑一声,他拨开崔骁的手,把手上拿的那卷东西在桌上铺开,原来是一卷地图,运河湖泊,山峦叠障,州县村道,官路驻店,密密麻麻的,甚是详细,他点了点桌面,示意贾琰来看。
“云英!”崔骁语气有点重地喊了他一声,可郎屺丝毫不为所动,他指着地图给贾琰看:
“下山之后,走官道到丽水江渡口,沿丽水江到柴阳金水郡,再沿金水郡到承口,一路西下,经过原庆,文翟,笕州,闵河,最后到达,”郎屺指了地图上的一个指头大的地方,“滁州。”
贾琰的心砰砰跳,竟然又是滁州!自从滁州私铸兵器事件出来后,皇帝已经将滁州将领从上到下都换了一遍,怎么还要往滁州运银?
这是不是说明,上次的清扫根本不彻底,滁州的势力仍然在周旷与沈家的控制中。
滁州,是很重要的隘口,若打通了滁州,整个西北都尽在掌握。
贾琰敛住心神,继续听一些运银的注意事项。
“大人,大……人!”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喊声,贾琰往外看去,只见王逢吉脸色发红,大叫大嚷的一路奔跑,只不过还未等他走到门边,就被旁边的守卫一脚踹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贾琰忙走出去,边让守卫放开他边问:“什么事?”
“冬荣!冬荣他们还活着,还有勇哥,全有哥,”王逢吉显然很高兴,并且觉得他一定也会很高兴,扯着他的袖子欢呼道,
“哦,那个呆少爷也活着,冬荣在塌陷的时候带着他们藏到了别的井道里,躲过了一劫!哈哈,我就说他怎么可能死,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嘛!”
亏了他的大嗓门,郎屺不用他解释,就知道了怎么回事,他也走了出来,下命令道,“井道都挖成蜂窝了,再往深里挖就太费力了,也没多少矿土,把这片都封了,从南面矿山上另开井道。”
转头一看,见贾琰沉着脸不言语,就推了他一把,“去看看吧,怎么也是好消息。”
他只当他跟嫡兄有嫌隙,可对要走仕途的人来说,无论私下多不合,面上也得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
万一让人知道了兄长是在他手下出的事,那名声真就完了,所以荣国府的二公子活着,怎么也是个好消息。
贾琰还是没动,郎屺重新看了他一眼,兀然笑了,他五官轮廓深刻,笑起来眼如墨峰烈日,璨灿夺目,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张扬恣意的很。
他玩笑道,“要不我帮你解决了他?保管神不知鬼不觉。”他不能对兄长动手,换他来,小菜一碟。
贾琰一惊,顿时呼出一口气,忙笑着推拒道,“只是觉得有点麻烦而已。”
郎屺收了笑,随意地点了下头,将手里的地图递给他,“别耽误正事,好好看看,后天出发。”说罢转身去了屋里。
贾琰望着他的背影,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不过是帮他解答了一些疑惑,举手之劳,他就帮他寻医,医治好了手,如今又以全然信任托之,在交友方面,倒真是赤忱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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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两人注定成不了朋友。
屋里。
崔骁一脸不赞同,摇头道:“云英,你太草率了!”
“当初我看不上他,是你一直跟我说他的好话,如今我用他,你又左右推阻,你说你累不累?”
郎屺瘫靠在椅背上,手脚大摆,到底是名门贵族的教养,这般不雅观的姿势,他做来却丝毫不显粗俗,只觉得自在闲适,还有那么一股拓落不羁的味道。
“我不是不信他,”这几个月来,贾琰都老老实实的,要说找他的毛病,崔骁也找不到,只是……
崔骁想了想,道,“他插手的太多了,开始只说管着冶炼,结果银矿开采,士兵守卫,他都要插一手,现在连运银也管,你觉得这正常吗?”
郎屺脸上意味不明,没说话。
崔骁道:“而且,侯爷曾说过——”
“咱们周侯爷的话在你心里,比圣旨还管用,”郎屺这次很快接了口,冷笑道,“周侯爷还有什么吩咐,你一并说来! ”
崔骁眉毛紧紧拢在一起,有些不悦,然而早知晓他就是这幅性子,又耐下心,好言相劝。
“皇上早起疑心,如今的朝堂形势你也知道,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前儿一阵子的户部吞粮案,太子的不少人马都被撤了,接下来动的就是兵部,这种情况下,侯爷不谨慎能行吗?皇上正愁找不到由头,这个时候如果银矿暴露,那就是把刀子递给别人,让别人来插!”
崔骁说得面红耳赤,可郎屺依旧不以为然,甚至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就“哈”地嗤笑了出来,似乎听到了极为好笑地事。
“做着大逆不道的事,还指望着谨慎点就能瞒天过海?我真是佩服咱们周侯爷,古往今来敢把帝王当傻子的,他是第一人!”
崔骁两颌收紧,他沉着脸咬声,“你阴阳怪气给谁看?”
两人相识四年,交情甚笃,少有的几次争吵,都是因为周旷,崔骁对周旷满是崇拜,听不得别人说周侯爷一点不好,偏偏郎屺一说起周旷,就没一句好话。
郎屺脸色不变,从从容容倒了杯茶握在手里,仍然是那副无所谓的语气,“在你眼里,周旷是击退敌军战无不胜的将军,是国家的功臣,可自从他选择踏上沈家的船以后,”
“在我眼里,他就是沈家的一条狗。”
崔骁大胯步向前迈了一步,银光乍闪,郎屺手中的茶杯就应声而裂,而他的右手腕上,则抵着寒剑的尖端,这个位置,再多一分的力,他的血管就会被割断。
可崔骁终归不是那种没有脑袋的武将,仅仅是一瞬,他就将剑从郎屺手腕上移开,他克制着怒气,嘲讽道,“那郎三公子又算什么?郎家大公子天资聪慧过目不忘,年纪轻轻官居四品,郎家二公子性情温和,尚公主成了驸马,虽不能仕途,但书法极佳,堪称一绝,在清流中名声甚好,至于郎家三公子,文不成武不就,恐怕在滇南都没有几个人认识,每天混沌度日,就连总督大人和夫人都羞于提起。”
这是郎屺最大的痛点,虽然他不说,但崔骁作为他的朋友,自然知道,郎屺最苦闷的地方就是生在两个哥哥的光环之下,从小到大,没有人认可他,包括他的父母,这话说出口,崔骁都做好了被郎屺一把夺过剑尖刺进腹部的准备。
可郎屺并没有那么做,他的反应甚是出乎意料。
他竟然附和似的点了点头,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语气,道:“我在我的家族眼里,就是个死人,还不如一条狗。”
崔骁一愣,火气一下下去了,嘴唇动了几动,“怎么这么说?”
郎屺站起身,面色恢复了一贯的冰冷,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幅表情才正常,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命令道:“这次运银,你不要跟着贾琰。”
“不行!”崔骁眼睛骤缩,“你疯了!”
“让他运银也没什么,万一他有问题,还可以将计就计,即使暴露出银矿,侯爷也找好了替罪羊,皇上就算疑心,侯爷也伤不了大筋骨,可是你明知道这次运银是个幌子,如果让他发现了西山后的秘密,”
崔骁真后悔刚刚没给他的手腕子来一剑,他咬牙,“侯爷会没命的!”
生怕他不当一回事,崔骁伸手攥住了他的衣领,警告道,“不但侯爷,你以为沈家跑的了吗?太子,沈家,郎家,咱们都得玩完!你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103
郎屺眉梢未动, 冷静道:“可你有没有想过, 这个银矿的位置本来就是从贾琰口里吐出来的,没有他,这个银矿就不会被开采。
他轻笑:“如果他有问题, 那么整件事的一开始便错了, 开始都错了, 那结果肯定也是错的,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你是说, 这本来就是一个圈套?!”崔骁性格稳重机敏, 很快就明白了郎屺的意思, 他瞪大眼, “不可能,贾琰是因为杀了孙绍祖,走投无路才求上侯爷的!”
郎屺又笑了一下,“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只是说如果,我的想法很简单, 如果贾琰有问题, 那么提防谨慎也没用,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鱼饵, 而普天之下敢让贾琰拿银矿开采做鱼饵的, 只有皇上一个人, 如果他没问题, 就是因为杀了孙绍祖才投奔的我们, 那我用他运银又有何不可?”
崔骁一直觉得郎屺不擅长这些勾心斗角,因为平常跟他说个朝堂形势,郎屺都是一脸不耐烦,只是对矿山本身表现出绝对的痴迷,平日里他嘴上没说,可心里也认为郎屺比不上他两个哥哥,就是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好在性情不错,待人坦诚单纯。
可今日被他一通话绕下来,崔骁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只好重申道,“反正这次运银我会跟着去。”
郎屺不再和他争执,道:“随你便。”
崔骁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决定将这里的情况报告给侯爷,他心情烦躁,故而忽略了贾琰那活过来的哥哥,把这次塌陷当成了一次简单事故。
而此时,贾琰正和“侥幸逃生”的四人大眼对小眼。
“怎么回事?”
宋勇,刘全有都是一脸茫然,冬荣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宝玉连着两夜没睡,神情倦怠,却还强撑着愤怒,一指冬荣道:“你问他,他打晕了我,把我带回来的,凭他是谁,我也再不和他出去了!”
宋勇动了动嘴,想替冬荣求情,可不等他开口,冬荣就先开了口,还是低着头,“西山那边挨着悬崖边,没法走。”
贾琰看了看刘全有,刘全有摇了摇头,贾琰便劝了了宝玉几句,让宝玉,宋勇,刘全有先回去休息。
等到屋子里只剩冬荣的时候,冬荣就抬起了头,面上镇定,可墨黑的眼睛里满是惊惧。
从通道口出去后,他们一行四人便往西面山上走去,那里果然像贾琰说的,没有士兵守卫,他们很顺利的走出了几里路程,可越往深里走,冬荣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因为山里太安静了!
按说这种大山,不说山鸟羚羊,就是野兽也有可能有,可他们走了一天,连只兔子都没看见。
冬荣起了警惕之心,就说自己先到前面探探路,让刘全有呆着原地保护宋勇和宝玉,万一碰到什么事,他人小目标小,好躲藏。
而在他又往前走出了不远后,就发现了深山处有一崖谷。
冬荣颤声:“西山崖谷里有大军!”
贾琰面色骤变,他一下捂住了他的嘴,他先是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才小声问道:“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冬荣摇摇头,声音小了下来,却还是颤抖不停,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在崖谷四周的树木,成片成片的,全部被利器齐根斩断,看痕迹,是用斧棘砍得,斧棘这种工具一般是军队里开路兵用的,那为什么砍树?说明有人需要木头生火做饭,而且是很多人,崖谷是低的,但在它靠着的最高地却有人烟,驻军选择地势,正是前低后高,前死后生,全对上了!”
似乎是怕贾琰不信,冬荣语速很快,说得也有些乱。
他急切道:“对了,我还听到了天鹨的叫声,天鹨是行军鸟,三长一短的叫声是军令中的蓄势待发的意思,不会错的!”
贾琰握住他的手,将他紧紧捏住的拳头松开,又拍了拍他的肩,抚慰道:“别害怕,我信你。”
冬荣安静下来,过了好半晌,复又问道:“大人,你想怎么办?”
这件事关系重大,开采银矿还可以说敛财,可前有滁州私铸兵器,后有平安州豢养士兵,这是板上钉钉的谋逆大罪。
贾琰迅速换了衣服,道:“你带路,我跟你再去一趟。”转头看见冬荣脸色苍白,又问:“还行吗?”
冬荣点点头,只是犹豫着问:“就我们两个人?”
“你放心,我不走近看,我只要确定是有大军就行,毕竟此事关系重大,”贾琰想了想,又道,“先在这等着,我们等晚上再走。”
情况果然和冬荣说得一样,这一次,他们甚至遇到了两个来崖谷对岸洗澡的士兵,贾琰听他们说话,竟然还带着滁州口音。
滁州的士兵在这里,那还往滁州运银做什么?
而且据他观察,崖谷里的士兵最多也就一万人,说来是不少,可要想靠这点人谋反,纯粹异想天开,再者平安州又不像滁州是边关要塞,平安州这地方,从哪打都不好打。
太多问题想不通,贾琰便丢下手不再想,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赶紧将这里的情况密报给岐英王,州县是不允许驻军的,平安州藏着一万大军,如果发生祸乱,后果不堪设想。
可崔骁这两日不知怎么回事,盯他盯得特别紧,他说要在去滁州前看一下黛玉,崔骁都找了个借口没让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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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琰无法,只好先登上了去滁州的船,心里想着,这一路要经过不少关卡,索性看看哪些官员是周旷和沈家的人,等回去再一并上报。
贾琰第一个见到的官员,就是升为了平安州河道的何其刚。
“好久不见啊,贾大人”因为仕途顺遂,何其刚竟是将原来那股阴戾之色去了七八分,墨袍绯带,将他削瘦的身材衬得极为挺直利索。
他看他一眼,笑道,“你这脸色是怎么了?晕船?那怎么还站在船口吹风?”
贾琰并没有晕船的毛病,可这次上了船就上吐下泻的,还发了高烧,大夫说是得了风寒,可他懒得跟他何其刚说,随意“嗯”了一声,心里想着崔骁绝对是对他起疑了,否则不会明知道何其刚跟他不对付,还要让何其刚跟他一起运银。
面对他的敷衍,何其刚并没有介意,反而紧紧盯着贾琰搭在船栏上的手,目光里渐染上邪欲。
过了半晌,他似笑似叹,“那日伤了你,我夜夜难安,幸好你的手被治好了,否则我真成了罪人,还是暴殄天物的罪人。”说到最后的时候还可以舔了舔唇。
贾琰淡声:“看来你在平安州的官场混的不错。”何其刚嗜色嗜虐,但为人极为有分寸,如今敢这么调侃他,肯定是日日被人捧着,春风得意,才一时失去了在京城的小心谨慎。
何其刚明白他的警告,想起自己能来平安州还是他推荐的,立马清醒过来,收回看向他的目光,当即转了话音。
“我也就是过过嘴瘾,咱们同僚一场,不用这么小气吧,”何其刚一副跟他好兄弟的亲近语气,碰了一下他的肩,道,“我带了几个美人,崔骁和他那帮兄弟要了四个,还剩两个姿容不俗的,全让给你,以表歉意,如何?”
贾琰总觉得哪里不对,待要细想,可一下打了几个喷嚏,头也有点晕。想必是在船口站久了,他不再理会何其刚,直接转身回自己舱里休息,在床上躺下后,又起身,把冬荣从后面舱里叫了进来。
这次去滁州,他只带了冬荣一个人,对崔骁说是照顾自己日常起居的,冬荣懂得不少,人又聪慧机敏,用起来很顺手,最重要的是,他的年龄外表太没有威胁了,别人只觉得他是个孩子,行事会方便许多。
“你今晚跟我睡。”贾琰是怕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美人计之类的,虽说美人计这种的听起来有点胡扯,但他总觉得不踏实,好像忽略了什么,可偏偏这时候又得了风寒,精力多有不济。
冬荣立马乖觉道:“大人,有动静的话,我会叫醒你的。”跟聪明的人说话就是这点好,他只说一句,他就明白了他叫他来是干嘛的。
可是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贾琰一觉睡到了天亮,之后日日都是如此,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
运银也顺利的不可思议。
他们这次使了四条船运银,一条船载人,其他三条船上是白银,在平安州有何其刚这个道员还好说,可是出了平安州,经过的四个渡口,都要经过当地官府的搜查,崔骁说在这四个渡口安排了人,不用担心,事实也的确如此,官府来人随便检查了一通就放了行。
所有的事情都很顺利,除了贾琰日渐加重的风寒,在船抵达滁州的那两日,他竟然昏睡了过去。
贾琰觉得喉咙欲裂,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哑着声音问:“到哪了?”
冬荣道:“已经离开了滁州,正往回走。”
果然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贾琰心里明白他肯定是被人下药了,只是他缺乏应对这种下三路招数的经验 ,身边也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即使他不吃不喝,或者跟冬荣换了食物,病的还是他,查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冬荣搀扶起他,给他递了一杯水,又摸了摸贾琰的额头,道:“大人,热退下去一些了。”
贾琰也觉得神思清明了不少,他想了想,转头问道:“你确定最后停到的渡口是滁州吗?”
冬荣很肯定,“虽然我没来过这个地方,但我特地跑到渡口问了几个客商,还有小贩,甚至五六岁的小孩,他们都说是滁州,那天渡口的人很多,不可能瞒过去的。崔大人把船上的东西交给了一个穿官服的人,我们就直接返回了。”
两人正说着话,门突然被推开,崔骁走了进来。
贾琰忙起身,崔骁几步走来按住了他的肩膀,神色一派关心:“别这么客气,身体好点没有?”
“好多了,”贾琰道,可他刚说完,就又打了个喷嚏。
崔骁便道:“前两日时间紧,这下完成任务了,时间就松下来了,等到了笕州渡口,我们上岸歇两日,找个大夫给你好好看看。”
贾琰点点头,这都过了滁州了,可不该让他好起来了嘛!面上只调侃道:“崔大哥昨晚是在哪里过的温柔乡?”
他打喷嚏真不是因为别的,纯粹是被崔骁身上那股浓烈的脂粉味给熏的。
崔骁闻言便拍了下脑门,“我倒忘了你了,真是疏忽,你这里只这么一个孩子照顾,的确不周到,晚点我让人给你送个人过来。”
贾琰想说用不着,可目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当即改口笑道,“崔大哥肯割爱?”
崔骁本来就是准备随便送个人过来,可听到他用了割爱这个词……崔骁道:“你想要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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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这女人不知道是何其刚从哪搜刮来的,样貌艳丽不说,床上功夫极好,在山上当了几个月和尚,碰上云娘这样的极品,真是干柴遇上烈火,一点就着、一触即发,如果不是她身份太低,加上跟过何其刚,崔骁都考虑把她带在身边了。
这次让贾琰病了这么久,郎屺要是知道了肯定又得说他,崔骁心下沉吟一番,一个女人无所谓,便很是痛快地答应了。
天色刚黑时,云娘便到了。
凤眼琼鼻,柳眉丰唇,穿着一身杏粉薄纱衣裙,衣领上的带子拉到最低,露出了高挑的脖颈,手里执一把透明红色团扇,挡在胸前,白花花的胸脯欲露不露,红白朦胧相叠,红的勾人,白的诱人,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步步生莲,一双大大的凤眼媚地出水,她双膝曲了曲,娇娇道:“奴家给哥哥问好。”
贾琰正在桌前给家里写信,他看了她一眼,道:“我比你小。”
云娘一点没有女子被戳破年龄的尴尬,她捂住嘴笑道,“那就是弟弟,”说罢不等贾琰吩咐,便自动直起身,朝床上走去,撑床铺褥利索的很。
“崔大爷要奴家好好照顾大人,要奴家说,哪里还用他嘱咐?姐姐照顾弟弟,这不是应当的吗?”边铺床边扭头朝贾琰抛了一个媚眼。
贾琰站起身,此时云娘已经在床上躺了下来,贾琰便曲膝半蹲在了床前,云娘伸出手勾他的脖子。
“你别着急,”贾琰伸手挡住了她,神情莫测道:“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咱们好熟悉熟悉。”
云娘先是道“奴家知无不言”,后又嗔怪着调笑,“这么俊俏的弟弟,奴家自然着急了,不知弟弟想问什么?”
贾琰露出抹轻佻的笑,凑近问道:“就是二十九,三十那两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云娘咯咯笑了起来,“那不是在滁州那两日吗?我在陪着崔大爷啊,晚上嘛,”她勾起红唇,调高了音调慢悠悠道,“自然更是彻夜陪着,弟弟介意吗?”
云娘混迹风月场所,知道有些男人就喜欢玩兄弟剩下的,觉得刺激,贾琰这么问,她就把他归到了那一类,心下暗道,没想到这位年轻公子面上看着正经,私下也是一样的龌龊心思。
她又去勾他的脖子,面上坐娇羞状,言谈却大胆无忌,“至于那晚具体在做什么,弟弟一会儿就知道了。”
贾琰目光冷了下来。
他知道那股不对劲是在哪了。
就出在崔骁的表现上。
崔骁是个谨慎的人,他和崔骁认识的时间比郎屺更长,可郎屺都信任他了,崔骁却一点没松下劲,还使手段把他弄病了,这么谨慎的性子,为什么会在运银这么重要的差事中,甚至到滁州那两晚,还沉溺于男女情/事?
崔骁不是个享乐主义,他这么痛快就把云娘送了过来,肯定也没有发生话本上的什么浪子痴情风月女的故事,那就只能说明,他的心情真是很放松,他笃定这趟差事不会有任何意外。
这是一个障眼法!
他们的确把货运到了滁州,可也许,那三大条船上装着的,根本就不是白银!来滁州不过是个幌子!他们之所以来这趟,不过是要掩盖真正的目的。
什么目的?贾琰想起了西山的一万大军,养那么多的士兵,肯定需要大量的钱财为支撑。
白银还在平安州。
如果不知道西山的事,他的确很难想到这一层,可一旦按这个思路走,那所有的疑点就都说得通了。
上次滁州已经被皇上换了一拨人,若说滁州现在还在周旷和沈家控制范围内,贾琰不怎么相信,还有这一路上,绕过四个官府渡口,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官府每次开箱检验物品的时候,都是他病最重的时候,他没有一次到现场。
贾琰松下一口气,如果只有平安州,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
“大人?”云娘见他老长时间不反应,疑惑地叫出了声,因为他脸上神色颇为严肃,她很有眼色收回了胳臂,并且没拿‘弟弟’调笑,称呼上变成了‘大人’。
贾琰站起身,指了指外面那张床道:“你睡外面,我这缺一个丫鬟。”
云娘一愣,她形形色色各种人遇得都不少,又察言观色惯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意思,见他态度认真,便低了头,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自己,从床上下来,到外面那张矮榻上歇下,期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
到了下个渡口笕州的时候,不用找大夫,贾琰的‘病’就完全好了。
回程路上风景如画,白云绕峰,云霞染林,沿岸青山不止,猿鹤齐声,江水映夕阳而光辉,挟烟云而秀媚,贾琰执笔,将秀丽无限凝于画笔,在最后落笔的时候,写上了“赠与卿卿”四个字。
这次,他应该很快就能带黛玉离开了。
104
在回到矿山之后, 贾琰要求要下山一趟, 崔骁面带为难,“刚回来,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要不再过两日吧。”
贾琰也很为难, “我是带着家眷的, 快四个月了没见了,不回去看看, 我不放心。要不然崔大哥你忙你的,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崔骁还是推拒着不答应, 因为他接到消息, 侯爷这两日有书信给他,他想看过书信后再决定怎么行事。
贾琰心里烦躁,以开玩笑的语气道,“崔大哥这是拿我当犯人?”
崔骁脸色一僵,忙道:“误会了误会了,只是担心贾兄的安全, 你自己出去, 我不放心。”
贾琰第一次冷下了脸, 心里思量着要不要现在激他一激, 正待两人僵持之际, 却见郎屺从外面走了进来, 插话道:“我跟你一块下去。”
“你下去干什么?”崔骁第一反应就是疑惑, 无他, 实在是从来了之后就没见他下过山,一副恨不得以矿山为家的样子,等郎屺冷冷看了他一眼后,崔骁才“哦”了一声,猛然想起,郎屺也是带了夫人的。
崔骁将郎屺拉到一边,搭着他的肩,低声道:“你要是还拿我当兄弟,我就提醒你几句,好不容易回去,给弟妹买点礼物。”
对于郎屺的婚事,他早有耳闻,觉得以郎屺的性子,恐怕是看不上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的,否则不会一连大半年都不回去,可既然娶都娶了,怎么也不能人家当摆设,要不然就像他一样,至今不娶,自然就是想如何就如何。
郎屺推开他,也不答话,冲贾琰点了个头,两人便一块骑了马下山。
贾琰本以为郎屺会先回家,可郎屺打马就往夷县奔去,速度极快,贾琰连问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只好跟着他到了夷县。
“就这一家地方,还能看得下去。”
郎屺看了一眼头顶“百味居”的牌匾,下了马,将马鞭一扔,也不和贾琰商量,抬脚走了进去。
进去后,郎屺拿了一张银票出来,数额是多少,贾琰没看清,反正掌柜的回的话是:
“好勒,爷,您稍等,咱们这就把二楼的客人给您清了!”
贾琰:“......”
现在不是吃饭的点,客人也不多,没过多久,就见肩膀搭着白巾的小二欢快地跑了下来,喜气盈盈道:“二位公子楼上请。”
两人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郎屺点了几盘菜,不过更多的是酒。
他并不理会贾琰,自斟自酌地饮了小半瓶后,才指着店里悬挂的一副《溪山长乐图》,冷着脸嗤道:“人如死尸,花如雕塑,树木远近不分,林泉阻塞,楼宇错杂,点染毫无章法,山脚无水面,水流无来源,最下等的赝品。”
挑剔完了画本身又开始挑剔“百味居”的布置。
“悬画宜高不宜矮,这是生怕别人看不到,便往矮了挂,还挂成对称,明明是山水画,却选了最忌用的朱红木漆,俗不可耐。”
贾琰不认为他们的关系好到了在一起谈诗评画的地步,他阻止了他倒酒的手,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郎屺沉默下来,半晌后,他扭头看向窗外,道:“没什么。”说完这句后就再也不说了,他推开贾琰,还是一杯接一杯的喝。
这气氛低沉又尴尬,贾琰举杯,笑道:“我还没谢你帮我治好了手。”说罢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提起这个,郎屺也笑了,“你知道为什么我帮你请了鲁神医吗?”
贾琰摇头。
“大概是因为,你能理解我吧,”郎屺笑得落寞,“我从小就喜欢矿石,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放下杯子,神情带了一丝怀念,或许是实在无人可说,他开始跟贾琰讲述自己的往事。
“在我三四岁时,我父亲升任了滇南巡抚,他不愿意我养在内宅,常常带着我办公,那时候朝廷缺铜,经常从民间回收铜器,可还是不够用,滇南是铜矿之乡,朝廷给滇南官员下了任务,每年都要上交大数量的铜。父亲为此忙的焦头烂额。”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就跟着父亲琢磨铜矿,当我把第一枚我亲手锻造的铜钱放在父亲手里时,父亲激动地问我是怎么弄出来的,然后大大夸赞了我,说我比我两个哥哥强,知道为父亲分忧,我——”
说到这里郎屺顿了顿,似是自嘲地笑了笑,才接着道:“我小时候性子要强,比过了两个哥哥,觉得得意地很,自此就喜欢上了冶炼矿石,可渐渐地,父亲却说我不务正业,当我十五岁那年拒绝入场进学时,父亲让我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从那以后,父亲一直对我失望到如今。”
贾琰闻言,没说什么,只是从袖子里翻翻找找,找出一张书信,递给了郎屺。
郎屺展开看了一看,忍不住笑了,只见信上写着:
“叹汝不孝,生而何用。进不能入仕,退无以耀族。终日惶惶喧喧,不见所踪,天伦之念曾无,奉孝之心岂有!!今岁除夕,须得归家,不得有违!常闻平安州多文玩,古字名画数不胜数,宜多捎归。”
这是贾赦的来信,贾琰都没仔细看,反正还是那一套,骂他一顿,再吩咐他给他办事,至于办什么事,无非就是诉讼捞钱或者帮他买古玩字画诸如此类等等,万年都不带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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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屺将信还给贾琰,见他面上坦荡,丝毫不受影响,叹道:“我不如你,”他垂下眼帘,昏黄的日光在他立体英俊的五官上投下了一片剪影,他喉咙动了几动,声音虽小但字字清晰,他道:“我怨恨他。”
这个他是谁?郎屺没说,但他们都知道,他怨恨的是他的父亲。贾琰倒是不怨恨贾赦,因为他自始至终就没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而郎屺不一样,从他的语气中能够听出来,他曾经,甚至现在,都是极为敬重他的父亲的。
因为敬重,所以怨恨。
贾琰不太擅长在这方面安慰人,在古代,父亲的位置特别重要,几乎是以父为尊,他没有接受这种教育,所以很难体会郎屺的情绪。
好在郎屺也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谈的意思,他抒发过后,就彻底沉默了,除了喝酒,就再没说过一句话,贾琰劝都劝不住,到天色将黑时,他醉得连马都骑不了了。
贾琰只好雇了马车,把他弄回去。
“周旷他,算,算什么东西!”
他们已经到了山脚,这段路马车也进不来,贾琰就扶着他往前走,谁知郎屺醉得迷迷糊糊的,一脚踩歪下去,就躺倒在了路边,贾琰无法,就扯了他起来,背着他往前走。
郎屺还在胡言乱语:“他懂什么?要想活着,就要顺应帝心。”
“古往今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得不死,他学了那么多年都没学会,活该他子孙断……断绝!”
“鼓动着姨母,太子弄出这些事,要不是他,父亲也不会让我……呕——”
贾琰动作极快,毫不犹豫地就把郎屺扔了下来,郎屺的头磕在门边上,发出“砰”的一声,他本来要吐的,被这一撞又噎了回去,看样子是被撞的晕过去了。
“哎,这是谁趴在这?三爷,三爷回来了!”门里的仆从仔细辨认了一下躺在门边的人,发现是自家主子,惊叫出声。
贾琰把郎屺交给他家仆从,“他喝多了,扶他进去好好休息。”
仆从并不认识贾琰,一边扶着郎屺一边道:“这位大爷,谢谢您送我们三爷回来,这山路不好走,我找个人送您回去。”
贾琰指了指旁边的院子,笑道:“不用,我也住在这处,我自己走着回去便罢。”
“原来是贾家大爷啊,”仆从恍然大悟,待要再说什么,只听有脚步声从内院那边传来,估计是婆子丫鬟之类的,贾琰挥了挥手,径直离去。
可在走了百十来步后,他就止住了脚步,站在一棵桐树下,负手而立,直等看到那扇院门缓缓关闭,一切都安静下来后,才迅速转身,并没有像他说的走回家,而是骑上了马,挥鞭疾奔。
而他疾奔的方向,显然就是他刚刚回来得夷县。
105郎屺和刘媪媪的事
院门内。
刘媪媪正准备睡下, 忽闻一阵喧闹,她咕咚一下就爬了起来,也不用丫鬟扶,自个儿就支起身子往外瞧,兴致勃勃地想看看又是哪个婆子跟哪个丫鬟吵架了, 她在心里给她们找好了理由。
说不定是为了赌钱输了气红了眼, 又或者不是吵架, 而是是哪个丫鬟和小厮偷情被发现了。
没想到透过窗户,却瞧见自己的大丫鬟银杏急匆匆地小跑了进来,“姑娘,姑……姑爷回来了!”
刘媪媪有一瞬的呆愣,实在是姑爷这个称呼,她觉得好久都没从银杏嘴里听到了, 然而她身体的反应要比脑袋快。
“哎哎, 姑娘,穿好衣服。”银杏眼睁睁地看着她家姑娘穿了件单衣就跑了出去, 跺跺脚,忙取了件软袍跟上, 这大冷的天非着凉不可。
郎屺根本没有刚刚那副醉的不省人事的样子, 他独自站在院子里, 面色萧索,脸也只是有些微红, 旁边有丫鬟要扶着他, 他推开了去, 只是皱眉看着跑到他跟前的女子。
“郎云英,”刘媪媪叫他一声,疑惑道,“你站在这干什么,吹风啊?”
郎屺不答话,眼睛似清明似迷混,就那么看着她。
刘媪媪皱了皱鼻子,跳开一步,“你喝酒了啊?”说完看见银杏拿了软袍过来,又上前一步,将软袍裹在郎屺身上,嘟囔道,“你傻我也跟着傻,真是,站在这里干什么,还跟个醉鬼说话,冻死我了,快回去,快回去!”
她并不淑女的扯着他的袖子往前走,郎屺站立不稳,倒在她身上,刘媪媪忍不住又往旁边缩头,她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连连抱怨,“难闻死了,你离我远点。”话是这么说,可她还是一边嫌弃一边把他扶到了床上。
她搓搓手,这才发现有点冷,从柜子里随便扯了一件外衣披上,左右看了看,“容镯呢?”
一个样貌秀美,气质温婉的丫鬟站了出来,“奶奶。”
刘媪媪一挥手,“让下面打了热水上来,你给他收拾收拾。”
“奶奶,”容镯欲言又止,磨蹭着不动。
刘媪媪往门外走,见她不动,就推了她的后背一下,“快点快点,都这么晚了,早收拾好,我还要睡觉呢。”
她说的睡觉应该是单纯的睡觉,可容镯一下想歪了去,她红着脸低着头,嗫嚅道:“奶奶,要不你来吧。”
然而一阵风后,再抬头,容镯连刘媪媪的衣裙角都看不见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上前替郎屺脱衣擦身。
她从小就是郎屺的贴身丫鬟,这些事都做惯了的,按理说也该她做,可她家三爷和奶奶的情况……唉,多好的机会,奶奶怎么就不懂得趁机再进一步呢,还让她来,她家奶奶真是个心大的。
厨房里,几个婆子正在摸牌,突然门外来了一个人,一个婆子大叫:“死东西进来不关门,冻死老娘啊!”
刘媪媪笑眯眯道:“王婆子你火气这么大,输牌了呀?”
几个婆子一听这声音,登时从椅子上滚了下来,那个叫王婆子拍了自己一巴掌,讪讪道:“奶奶,我认错人了,刚刚可不是说您。”看见刘媪媪伸手拿了鲜橄榄,王婆立马上前夺了过来。
“哎呦,奶奶要做什么,跟我们说,奶奶怎么好自己动手?”
虽是赌钱被抓了个正着,可几个婆子并不真心害怕,因为全府上下都知道,这位三奶奶脾气是出名的好,以前大家觉得这样的性子拿不住下人,可相处久了,也不知她用得什么办法,竟让下人们从真心里爱戴她,连那偷奸耍滑地都自动勤快起来,心里有股热乎劲儿,还恨不得给她出头。
就如现在,几个婆子也是闲来无事才摸了把牌,一说要做东西,小炉子大炉子上的火登时都烧得旺旺的,刘媪媪却不让她们动手,她懂药理,她做的东西别人也做不来,几个婆子劝她不得,也不再劝,就给她打下手。
没多大一会儿,一碗醒酒汤和几个小菜便做好了,样子朴实,看着没什么特别的,可银杏知道,她家姑娘的手艺是真真的好,不像那些大家闺秀做饭就是动动嘴,姑娘却亲力亲为,东西虽然没太多花样,可滋补身体,口感比酒楼里也不差。
银杏把几样东西装了食盒,转身却见刘媪媪呆呆坐着不动,跟刚刚的活泼完全不同,便奇道,“这是怎么了?”
刘媪媪低头道:“你给他送去吧,我今晚去客房。”
银杏手上一顿,继而恨铁不成钢道:“每次一到正经事,姑娘就掉链子,你急巴巴地亲手做好了,就该送去让姑爷知道,你总是不说,姑爷也是个不爱说的,这两下一隔,你们可不就隔远了。”
“你快别说了,”刘媪媪双手捂住脸,万分羞愤,“上次我还跟林妹妹说,他拿我当摆设,我便也拿他当摆设,可现在我又在做什么呀!”
银杏一窒,有些语塞,照她来看,姑爷对姑娘真是不上心,但凡上心一点,就不会把妻子独自放大半年,音讯全无,可好在姑爷身边没有别的什么人,就是为人冷一些,但姑娘性格热情,这一互补,也能美美满满的一辈子。
“前儿一阵子夫人来信,说最不放心的就是姑娘,姑娘怎么说的?你说你要好好的,再也不让夫人操心,”银杏把食盒往刘媪媪手里塞,“姑娘若不想再让夫人操心,最好的法子就是赶紧给夫人生个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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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媪媪忽地站起来,她的犟脾气一阵一阵的,这时候把成亲后的事捋了一遍,后知后觉地越想越气大,她把食盒放在桌子上,强硬道:“谁爱送谁送,反正我不管!”说罢抬脚就走了,银杏在后面拽也没拽住她。
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刘媪媪早都把这院子逛遍了,她选了处离郎屺最远的一处客房,蹬掉鞋子,爬上了床,用被子捂住头,越想越委屈。
可她到底是个心宽的,委屈了没一刻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好痒!
刘媪媪伸出嫩藕似的雪臂,去摸自己的胸前,未料却摸到一团头发似的东西,她“啊”地一声大叫,顿时清醒过来,双手使力,将身上的东西推开后,一骨碌就坐了起来。
月光朦胧,看不清男子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清辉如玉,容华如盖。
刘媪媪拍了拍胸脯,“是你啊,做什么偷偷摸摸的。”
郎屺不言语,凑近一步搂住她的脖子,对准她的唇,亲了下去,然而在离那丰润的红唇还有一寸距离时,他又被推开了。
刘媪媪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满脸怒色:“你说,我是谁?”这个醉鬼,要是把她当成哪个别的姑娘,她非要一脚把他踹下去。
郎屺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小莞。”
他的神情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舒缓,这两个字他说得很慢很轻,好像是藏在心里的最最珍贵的东西,必须小心斟酌,才能说出口。
这是她的乳名,她都没告诉过他,他怎么知道的?而且他一直对她的神色都是冰冷的,淡漠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专注的看她……刘媪媪慌慌乱乱,被他异常的眼神看得脸发烫,心口也发烫。
郎屺凑上前,右手托住她的后脑勺,终于尝到那噬骨香艳的红唇,他辗转厮磨,又吸又吮,像凶悍的野兽终于咬到了可口的食物,紧咬着再也不撒口。
刘媪媪惊讶地睁大眼,想象是一回事,实践又是另一回事,她还是没明白他们怎么就到这步了,然而她的身体反应永远比脑袋要快,她迅速回搂住他的腰,无师自通地学着回应他,大胆又热情。
这个吻很长,长得像一个人用尽余生才编织出来的美梦。
郎屺觉得是梦,刘媪媪也觉得是梦,要不为什么只是亲个嘴儿而已,她却觉得脸上都湿凉凉的。
她猛然推开了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指尖一点湿润,在月光下发着盈盈的光泽。
“我哭啦?”刘媪媪惊奇,她没有这么丢人吧,难道第一次亲吻就激动哭了?这不是她的性格呀,毕竟她私下看春宫图都能面不改色的,难道真是做梦?刘媪媪伸出手,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地龇牙咧嘴。
刘媪媪彻底清醒过来,这不是做梦,郎屺的确是回来了,而且跟个采花贼似的,半夜偷偷摸进她的房间亲她。
郎屺被她推了一下后就势躺倒了床上,他的脸整个埋在枕头间,看不见他的表情。
刘媪媪有些不好意思,她觉得他应该也是不好意思,但问题该说的还是要说,她拍了拍枕头,又清了清嗓子,咳了几声,“郎云英,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郎屺没回答。
刘媪媪故作镇定,“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也喜欢你。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只要你跟我道个歉,之前的事,我就原谅你了。”
娘说女孩子要矜持,她这样是不是太主动了,刘媪媪想了想,继续道:
“这么轻易地原谅你好像我太吃亏了,不行不行,不然这样好了,以后我们约法三章,今后你再不能对我冷脸,也不能不理我,也不能……”
他一直没回应,也没看她,刘媪媪的声音便渐次低下去,最后终至无声。
半晌后,刘媪媪揉搓了一把脸,她光着脚跳到地上,弯腰拿鞋子穿,可手脚半天没动,又麻又冰凉,这么猛一动作,几乎站立不住。
旁边一只冰凉的手扶住了她。
106郎屺和刘媪媪的事(二)
刘媪媪抬眼, 就看见郎屺再一次恢复了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她启唇:“放开我!”其实心里真的很想粗鲁地骂他一声“滚!”
郎屺放手,也从床上下来,他动作比她快, 他起身后, 她还在猫着腰找另一只鞋, 都怪刚刚上床时心情不佳,不知道蹬到哪里去了。
郎屺点了灯, 之后从旁边的衣架子后面, 找到了她的另一只绣鞋。
此时刘媪媪已经累了, 她坐在床上正微微踹着气, 见着郎屺拿着她的另一只鞋,她蹭的站起来,鞋也不要了,准备穿着袜子回去,和他同处在一间屋子里,都觉得烦心。
郎屺拦住了她, 将她推坐回床上, 然后动作轻柔, 小心翼翼地给她把鞋穿上。
刘媪媪气的脑袋大, 他是把她当猴耍吗?如果不是教养在那里, 她真想一脚踹到他脸上。
郎屺动作很慢, 刘媪媪觉得自己脑袋都被气涨了一圈, 他都还没穿完, 她实在忍不住了,一脚踢开他的手,自己跳下来,也不用手,就那么蹭了一蹭,鞋就穿了进去,她嘲讽他:“郎三爷干不了这伺候人的活,就别勉强自己,我都替你难受。”说罢就再也不看他,气冲冲地往外走。
郎屺再一次拦住了她。
“我有话跟你说。”他先她一步关上房门,做了个请她坐的手势。
刘媪媪道:“用不着,就站着好了,长话短说,废话少说,我还困着呢。”语气不耐烦,然而心里却再一次升起了一点渺渺的希望,他会跟她说什么呢,也许刚刚他只是还没来得及回应她,是她太着急了。
郎屺下颌收紧,眼睛幽黑如墨,似乎聚拢着浓重的哀伤,只是还未待刘媪媪细看,他就低下头去,从袖子里掏出了张信封递给她。
再抬头时,他的眼睛已经没了什么情绪,他道:“你看看吧。”
刘媪媪抿唇,半是期待半是忐忑的拆开了这封信,里面的纸是滇南的蜀笺,然而最右边的两个字霎时刺痛了她的眼。
休书。
刘媪媪收拢手指,猛然转身走到书桌前,她将休书放到桌子上,手也压上去,似乎是想仔细地看一遍,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她只是想控制住自己的手而已,因为不放到桌上,手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那样的话,太难堪。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他的呢?
大概是从他掀起盖头的时候吧,云冠巍峨的男子,神情冷淡,矜贵庄重,看到他的瞬间,她就被他那种凌厉的俊美所迷惑,想到这是她的夫君,她就美滋滋的,但其实到后来,她已经记不清当时他的容貌是什么样了,只是依旧记得那种从心里冒出来的欢喜,像咕噜咕噜的泉水,欢喜的不可抑制。
成亲后每次看到他,这种欢喜便会不断地萦绕在她的心肺,他把她从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女儿,变成了一个话本子上怀春的闺秀。
而大概再往后,她就不会喜欢他了。
因为从今天之后的每一天,每一次,她想起他,不会再想起成亲时候的欢喜,只会想起这封休书。
刘媪媪将休书折起,先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又抚了抚自己的衣袖,把休书拿上,缓步走了出去。
这一次他再也没拦她。
还是半夜,可刘媪媪精力充沛,她回到自己的卧室,翻箱倒柜地开始整理东西,这次出来,她只带了银杏一个丫鬟,其他丫鬟都是郎府的,她不想用,银杏这丫头就爱睡懒觉,让她睡好了,反正她东西不多,这半夜收拾收拾,估计明天就能回去了,至于嫁妆,都在滇南,赶明儿让哥哥们都拉回来。
郎屺之前对她是相敬如冰,可各种东西送了她不少,檀木古竹香筒、卧莲娃娃的笔格、潞王中和琴,名家书画等不一而足,有的贵重,有的小巧精致,她看见了,能撕就撕,能剪就剪,能砸就砸。
但后来她又觉得这样不太体面,虽然她只是个小县吏的女儿,但基本的脸面她也懂,于是就将床上的鸳鸯被铺在地上,决定把所有东西都用被子包起来。
“奶奶,你这是做什么?”容镯揉揉眼,她一向浅眠,听到这边有动静,就不放心过来看看。
刘媪媪正拿着一个昆山玉小瓷瓶看,实在是她记性不好,她记不清这是她自己的,还是郎屺送给她的了,想了想还是扔到了地上,“以后别叫我奶奶了,不过估计咱们也没以后了,哎,随你便罢!”
容镯听到这句话,再看她这架势,直觉出了大事,她上前握住她的手,急道:“奶奶,到底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你别这样。”
刘媪媪没有心力跟她说话,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手脚一刻不停。
容镯六神无主,突然想起要找郎屺,可她一转身,便看见郎屺正倚在门框上,就静静地看着这边。
“爷,你们不能这样,这……”容镯急得快哭了,她是个奴婢,说什么都逾矩,也不知道怎么劝,只好跪了下来,“老太爷,老爷知道了不会同意的,还有太太,这要出大乱子的。”
郎屺终于动了动,他走到那一堆东西前,从中挑挑拣拣,挑了个古玉鎏金的镇纸狮子出来,他道:“这个不是送你的,是送给英弟的。”其实这个小镇纸狮子是他亲手做的,也的确是送给她的,只不过如果他这么说,她肯定不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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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媪媪不说话,不过还是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握在了自己手里,然后跑来跑去,将被子的四个角交叉绑起来,绑了死结后,就提起这包东西往外走。
东西太多,她提得吃力,便扔在地上,拖着走。
郎屺上前一把提了起来,他神色如常地问:“你要扔到哪里?”
刘媪媪不看他,径直出了屋子,走到了不远处的一个碧水亭,他就在后面跟着她,刘媪媪往水下一指,他就点了点头,将那包东西扔到了水池里。
东西很沉很重,瞬间就下沉到水底,很快被水草淤泥覆盖住了,再也看不见。
然后刘媪媪伸出手,亲自将手里握着的那个小镇纸狮子扔到了最远的水里,水面溅开一个小小的水花,如镜面破碎再也回不到从前,郎屺在旁边看着,手动了一下,可很快又收回手,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都沉默,到这个时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刘媪媪回到屋子,开始洗脸刷牙,梳妆打扮,又从衣柜里翻找了半天,找到了一条芙色湘锦连花裙,裙子有些短,因为这是她前两年及笄时,她母亲亲手给她做的,她一直舍不得穿,但是很珍惜,从柘县带到了滇南,又从滇南带到了平安州。
今天这个日子穿,倒是正好,回去之后,她母亲看到她穿这件裙子,肯定心疼地不得了,这样就舍不得骂她了,刘媪媪想着想着就露出了一个笑,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打扮妥帖了之后,刘媪媪就去叫银杏,不知她和银杏怎么说的,反正银杏见到郎屺的时候,除了眼睛红了点,没什么异常,甚至还半屈膝向郎屺行了个礼,行过礼后,银杏就和刘媪媪一人揣了两个包袱,往外院走。
郎屺道:“天亮再走,我送你。”
刘媪媪看了看天色,示意银杏把包袱放了下来,倒不是让郎屺送,而是现在天还黑,又处在山脚下,她跟银杏两个女子这时候走,实在不太安全。索性等一等,到了天亮,正好还可以跟林黛玉告个别,在平安州这段时间,她是她仅有的一点美好回忆。
不过她就是等,也不回屋子等,就直挺挺的站在院子里,郎屺也直挺挺地站着,两个人距离十来步,像两颗永远不会有交集的树,各自有各自的枝叶纹路,各自有各自的生死荣枯。
而就在天快亮的这时候,旁边别院的院门被轻轻敲了敲。
守夜的小厮一个激灵,小声问道:“谁啊?”
“我。”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三爷,”石松忙开了门,见贾琰神色疲倦,也不废话,只道:“三爷快进来,热水都是现成的,赶紧暖暖身子。”
日常
初冬, 又在山脉连绵处, 冷风打在脸上跟冰碴子一样,这样的天气,对应着愈加严峻的形势, 让每个人不由自主地都端着一张脸, 心头沉甸甸的。
可一进入到内院, 却仿佛进入了另一番天地。
幽景抱舍,青竹掩窗, 湖石砌路, 小桥为阶, 曲廊长轩, 楚楚有致,左边靠窗处,古树一梅,拂墙花影照人来,右边几株凤尾竹,晨曦起床后, 拭竹摹帖, 也别有一番雅趣。
人处其境, 疑非尘境。
待进得屋内, 只觉得温暖如春, 香气盈盈, 绣帷, 湘帘, 罗帐,香炉,处处都是女儿家的物件。
桌上燃着一盏明纱灯,旁边放着的兰笺上,有一首未写完的《咏兰诗》,之所以就一半,想必是主人觉得季节不对,或者这样的诗太多便显俗气,本就是随性一起,觉得乏了,于是随性丢开手不管。
贾琰轻轻关上门,正欲走进里间,却突然觉得吹进一股冷风,他扭头一看,只见有一扇窗户只合了半扇,剩下的半扇伴着林风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眉头一皱,顿时回想自己是不是太粗心了,只想着丫鬟小佩会功夫,便搁到黛玉身边,可没想到这丫头看着稳重,行动竟这般不妥帖,大冷的天,这么开一夜,黛玉身子又弱,非冻病了了不可。
贾琰转身,准备把窗户关上,可走近一看,发现在窗台边还摆着一株紫山藤,不是摆,是外面的紫山藤长了进来,枝枝蔓蔓的,从窗台一直延到矮榻上。
如此,待到白日,卧榻捧书而读,便是花时香雪霏霏扶几榻。
而晚间,紫山藤自然而长,又搭衬着月光清寒,林风荡漾,山野鸟鸣,看起来倒真真有几分隐逸之风。
一瞬间,贾琰脑海里的功名利禄、勾心斗角,都如浮云一般飘远。
这么看来,一定是她不让丫鬟们关窗的,无论何时何地,她总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不带任何功利色彩,没有任何原因,喜欢便是喜欢。
这是很多人身上不曾有的,或者即使有也在烦扰纷杂的社会中,被磨灭了的,失去了的,诗意美。
他收回了关窗的手,甚至还在窗边站了一小会儿,欣赏风景。
半晌后,才朝里间走去,掀起罗帐,只见厚厚的被子从头裹到脚,他愣是没看见人,不过看这形状,床上躺着的该是两个人。
贾琰掀起一个被角,发现躺在外面的小佩。
他心内沉吟一番,然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捂住小佩的嘴,另一手推了推她,等到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后,对她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才放开她。
小佩点点头,抱着自己的被子,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他将里面被角往下拉开一点,一张秀美绝俗的小脸儿就露了出来。
因为蒙着头,她的脸色微微发红,唇瓣紧紧抿着,睡得安静又香甜。
贾琰的目光柔和下来。
他撩开她额边的几根发丝,俯身在她唇上轻琢了一下。
她像是被痒到了,嘟了嘟嘴,伸出一截皓腕,朝上拉了拉被子,又翻了个身。
贾琰失笑,也不去闹她,只是坐在床边,等身上彻底没有寒气后,掀开被子,和她钻进一个被子里,就那么从背后将她抱了满怀。
林黛玉最是浅眠易醒的人,这一番动静不小,可她竟是没醒,只是略微动了动身,头搁在他的肩窝处,找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就不动了。
因为熟悉彼此的气息,因为心安,所以可以放心睡去。
上辈子的,这辈子的,过去的,现在的,眼前闪过一幕幕,如浮光掠影,贾琰抱着她,只觉得所有的缺失都得到了圆满,她是他心里最安宁的所在。
他在她脖颈边又吻一下,就闭上了眼,很快就沉沉睡去。
*
林黛玉醒来时,第一反应便是一夜好眠。
因为天气渐冷,又开着半窗,所以晚上就盖着厚厚的被子,虽说不觉得冷,但毕竟有风,总是寒稠稠的,可今天醒来,却是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第二反应,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把搭在腰间的手拿开了一点,她扭过头,果不其然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林黛玉抿了抿唇,嘴角露出一点笑意,继而秀眉一弯,又起了坏心,她扭过身,拿自己的头发去刮他挺俊的鼻梁。
他脸朝后歪了歪,却还是没醒。
她突然收回手,细细地看他。
成亲将近一年,经常聚少离多,今日这样的情况很少,就算有,他也是比她醒的早,像这次她比他先醒来,还是第一次。
他比上次见面时又清瘦了点,脸色疲惫,想来昨晚又是一夜未眠,而且眉宇间多了一股说不清的郁色。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他有着清俊的外表,芝兰玉树,一派端雅,可眉骨间透露的,却是藏都藏不住的意气张扬,他从来不跟任何人说他的选择,宝玉劝他,他笑着敷衍,她跟着他担惊受怕,他愧疚,却也没改变多少,因为他目标坚定,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怎样才能给他和她一个值得期许的未来。
可是现在,他眉宇间却出现了郁色。
当初即使丢官手残,他都没有出现过这种神色。
他遇到了什么事?
林黛玉按下种种思绪,伸手将他皱着的眉头抚平,她掀开被子挪了出来,正想给他掖好被角时,却突然看见他腰间别着的荷包。
荷包旧得不成样子,面料发暗,上面的字迹花鸟也被磨平,可还被他贴身戴着。
上次她都给他绣了一个,结果被他装了药粉,还给扔了,她固然知道情有可原,但脾气上来,见他又不来求她重绣,好像不当回事的样子,一气之下就不再管他。
他身上戴着的这个,还是成亲前,她连同衣服一起,附带着给他绣的荷包。
林黛玉起身,从奁匣里,翻翻找找了半天,从中又取出一个绣囊。
绣囊用的是吴绫,仅二寸许,一面绣的是王摩诘的绝句《华岳》,字如粟米大,另一面绣的背剑拄杖的青衣登山人,在囊边上,还用墨色丝带缠绕出了散竹山松。
精致倒是其次,关键是融入了自己的情致,颇具林下风度,一看便是用了十二分的用心。
林黛玉脸颊微红,将绣囊放在他枕边,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谁料一出门,便见个小丫鬟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说刘夫人在前面院子等着见她。
此时才刚刚天亮,若是没有大事,万万没有这时候上门的道理,刘媪媪也不是失礼的人,林黛玉料想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便让丫鬟将刘媪媪带到旁边客房,匆忙洗漱,换了件衣服便往客房走去。
刘媪媪没有再客房内坐着,而是在水榭边,一见面,就开门见山道:“玉儿,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林黛玉一惊:“你要去哪里?”
“回柘县,”刘媪媪神色坦然,甚至嘴角扯出了一点笑,“从今往后,我就是真的自由啦!”
柘县是刘媪媪的家乡,在这个时候回去,又说这种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刘媪媪不等林黛玉再次发问,就冲她点了点头。
林黛玉心内惊惧,然而不过瞬间就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这下好了,你总说你想念你那一亩三分地,这次回去,可不是真要变成个农婆了吗?”
古代女子多行为含蓄,就是情到深处也不过是握个手,可刘媪媪却伸出双手抱住了黛玉,抱得紧紧的,她趴在她肩头,哽咽出声。
“好啊,我是农婆,再见了面,你可不要假装不认识我。”
林黛玉亦是流泪,但还是强笑道:“你若是常来书信,我便记得你,你要是一去杳无音信,那我白白记得你做什么?”
刘媪媪哈哈笑,却是在笑的空隙将脸在黛玉肩膀蹭了蹭,眼泪都蹭在了她身上。
林黛玉伤心之余又不免几分好笑,她学着她的样子,同样将眼泪蹭在她身上。
因此再分开时,两人脸上都无一滴泪,俱是盈盈笑颜。
刘媪媪羞她:“你是大家闺秀么?这动作可是粗鲁无礼的很,毫无规矩。”
林黛玉笑:“规矩算什么?比得上你我的情谊么?古人折柳送别,咱们今日匆忙,来不及送什么,索性就泪裳相赠,比送那些个死物要强上许多。”
“好,我回去便把衣服藏起来,想你的时候便拿出来看一看,”刘媪媪点头赞同,又握了一下她的手,感叹道,“玉儿,谢谢你。”
谢谢你用最好的方式安慰了我。
失去一份爱情,却得到一份纯粹的友情。
林黛玉目光飘向远,她摇摇头,笑道:“不怕你恼,说句真心话,到了如此地步,说不上不好,说不定,比以前还要更好。”从此后,能无拘无束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畅快于天地间,她是真心觉得,这样也还不错。
而她自己,苏州,扬州,京城,平安州,辗转千里,不过是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纵然锦衣玉食,可在生活安稳后,却难免在心底滋生出几分遗憾。
好在她并非强求圆满之人,最多也只是在心底叹上一叹罢了。
刘媪媪明白她的意思,笑了起来,这次的笑不再是强颜欢笑,而是多了几分向往。
“小妹来信说,我那两块地里果然种植出了细辛和浮萍草两种药材,父亲正忙着组织百姓开山种植,可不知什么原因,却效果不佳,我回去看一看,兴许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即使现在还不能全然放下,可有期待,便会有新的生活,林黛玉见她展颜,不由心下松了口气,离别的伤感又浮上来,两人好一番依依不舍,约定好一旦有机会,必要来看看对方。
独活
刘媪媪从黛玉那里出来后, 一直绷着的心倒轻松了一点, 看见郎屺,也不再冲他冷着脸,主动跟他说了话。
“我不坐轿子或马车, 我骑马走。”
郎屺没有反对, 只道:“那去换身衣服吧。”
刘媪媪便将身上的衣裙脱下, 肩膀那块还有着湿润的痕迹,她摸了摸, 就找了块青布将衣服小心的叠放好, 塞进包袱里, 另换了一身。
上边是红缎地裘如意纹冬褂, 下边是藕荷色马面裙,裙里套着裤子,方便骑马。
她个子不算高,上马时不好上,郎屺便想托她一把,可伸出的手却落了空。
刘媪媪后退几步, 助跑跳起, 准确地蹬在马镫子上, 抬腿就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动作利索又灵活, 显然是骑惯了的。
虽没有出身权贵, 可她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儿, 女工不想学就可以不学, 反倒是医术,骑射这些不该女儿家学的东西,父母见她喜欢,便由着她的性子来,从某方面来讲,她比其他闺秀女儿都要娇宠。
如果没有郎屺的意外提亲,到了十八岁,她或许就会听从母亲的安排,嫁给姨妈家的表哥,姨妈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甚是疼爱,表哥性子温和,十分听她的话,可她当时不知哪个筋搭错了,愣是给自己选了一条并不适合她的路。
刘媪媪挥鞭疾驰,穿过崎岖小道的青山,穿过熙攘热闹的夷县,等到夕阳半落时,终于来到渡口的长亭处,她跳下马,拎着包袱等后面的银杏。
郎屺一直跟在她身后,他站在她身边,递给她一个四方形的匣子,匣子很古朴,从外面看不出放了什么物件。
刘媪媪眉眼未动,当他不存在。
等了不到一刻钟,银杏就从后面赶了上来,她跳下马,趔趄着走路,显然是伤了腿,可就跟没事人一样,一瘸一拐的背着两个包袱,去问船家有没有往柘县方向的船。
她的丫鬟都随了她的性子,外柔内刚,决定了的事就雷厉风行。
银杏没一会儿就走了过来:“姑娘,往柘县的船没有,不过一个时辰后有往赣州的。”
刘媪媪的大哥就在赣州,做皮毛生意,虽然她的大嫂有点抠门,知道她被休了肯定要横挑眉毛竖挑眼,但为了能快点离开这,忍忍就过去了。
她背起两个小包袱,跟银杏两个人,相携着上了船,期间没有看郎屺一眼。
在上了船后,刘媪媪充分发挥了嘴甜的优势,跟一位满脸胡渣的大汉换了个靠窗的位置。
而刚一坐下,她脸上的笑容倏然不见,她颓然放下手,将头埋在臂弯处,肩膀一抖一抖的。
她还是喜欢他。
还没有走,她便生出思念。她忍着不去看他,忍得整颗心都揪着发疼。
更舍不得的是,等船一开,他和她就再没有交集了。
他和她再没有关系。
银杏满脸心疼,可也不去打扰她,哭就哭吧,哭出来便好多了。
过了一阵,船外传来小童清脆的叫卖,“十般糖豆沙糕,炒香栗小酥桃,青梅花生拌儿蜜枣呀,样样齐全随您挑!”
银杏心里一动,姑娘最爱吃炒栗子,船还没开,不如先下去买点零嘴,让姑娘也转移一下注意力,没想到一抬头,却见刘媪媪没有哭了,而是眼神怔怔的望着窗外。
“哎,姑娘,你去哪儿?”
她突然不顾一切地往外跑,银杏没拉住她,急忙起身跟着,可刚走了几步,想起两人的包袱没拿,又赶紧回来拿包袱。
这一回来,银杏眼角儿一瞥,从窗口处往外瞧,正好看到了依然站在渡口的郎屺。
银杏叹口气,复坐下来,不再追了。
郎屺还是站在那个位置,动都没动。
跑的太急,她到他跟前时没能刹得住脚步,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离得那么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特有的独活香。
大冷的天,她鼻尖竟冒了细腻的汗珠,可她的眼睛却是格外的亮,透出奇异的光彩。
她紧紧盯住他的眼睛,问:“为什么?”
为什么送了她这么远,为什么还要在原地等着她,为什么让她觉得,他也是有一点点喜欢她的。
郎屺仍然是面无表情,一丝波动都无:“什么为什么?”顿了顿居然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
好像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刘媪媪只觉得自己傻透了,她竟然会异想天开地认为他有什么苦衷。
他能有什么苦衷,无非就是不喜欢她而已。
看他的反应,还有什么可问的,他来送她,可能只是因为良心不安,送送她,让自己的良心好受点,他便再无负担,可以一股脑就把她丢到身后了。
郎屺皱眉看她,似乎还在对她的去而复返表示疑惑。
虽然她经常在他面前丢人,可从来没有一次,让她觉得像现在这般羞愤欲死。
他都给了她休书,她居然还会自作多情,慌慌张张地像个傻子!
对了,休书!
刘媪媪终于找到了解释她回来的理由,她从衣袖里拿出那封休书,一把扔在他脸上。
“我回来是想问你,凭什么你想休便休了我?我犯了七出之中的哪一条?不要跟我说这上面这些狗屁不通的话!”
她表现的极为愤怒,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自作多情的难堪。
那封信笺飘飘乎落地,刘媪媪仍觉得不解气,她捡起来几下将它撕地粉碎,然后道:“我要和离。”
刘媪媪指了指自己已经散下的头发,理所应当道:“我今后还要嫁人,我不能背一个被休弃的名声。”
说到最后,也不单单是掩饰,或者发泄,更多地却是为了气他了。
她了解他,所以最知道怎么气他,果然,这句话说完,她终于从他眼里看到了一抹伤痛,可她并没有开心,他不愿她嫁人,不过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而已。
郎屺脚下可能是踩了什么东西,竟然踉跄了一下,不过瞬间就稳住了身形,他点点头,道:“好。”
他再次将那个四方形的匣子递给她,淡声,“这些东西,权当我给你添妆吧。”
刘媪媪本不想收,但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又改了主意,她接过来,道:“多谢你,嫁妆丰厚一点,兴许还能找个好人家。”
她不是尖锐刻薄的性格,可对比他的云淡风轻,她实在太痛苦了,所以这样让他痛苦,她心里便好受一点。
她想,或许他是对的,现在分开,还能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否则感情不对等,终有不忿怨怼的那一天,等到那时候互相伤害,只会变得不像自己,徒留一张可憎的面孔。
刘媪媪突然觉得无力,她将那个匣子塞回他手里,低头说了句“对不住”,便匆匆转身。
可她还没来得及走上一步,就被一股大力拉了回去。
“啊!”
渡口旁边有一片小树林,她挣扎未果,被连拖带拽的拖了进去。
树林里有些低矮的枝杈,棱角尖锐,她被大力推撞到一棵树上,顿时只觉得整个后背都麻麻地疼,不等她痛呼出声,前面就又被拥进一个宽大的怀抱。
独活香的香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孤寂又心颤的味道。
刘媪媪一怔,随即喝道:“你干什么,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放开我!我要喊救命了!救——”
郎屺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力气之大,让刘媪媪觉得害怕,她使劲踢他推他,他都没半分反应,她挣脱不开,便张口咬在了他手上,可直到他的手被咬出了血,他还是没松手。
而就在这时,她耳边传来一道压抑痛苦的声音。
“求求你,别忘了我。”
郎屺紧紧抱着她,满口苦涩,“就算有一日,你另嫁他人,子孙满堂,也别忘了我。”
如果她都不记得他,那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再记得他。
刘媪媪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然而却被他语气中的哀伤所怔住,不再挣扎。
她心里唾弃自己,为什么这么没出息,他抱一抱她,她就又心软,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心口却跟着他一起,钝钝地疼。
甚至还有个疯狂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叫嚣,回抱住他!别让他离开!
没想到,她竟然贪恋他的怀抱至此,连自尊都顾不得。
可万一会有新的转机呢?丢脸算什么,是她先喜欢他的,所以开始她便输了。
刘媪媪伸出手,她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如果这次再失败了,她绝不会再回头。
仿佛越害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她的手碰上他腰背的瞬间,传来银杏的大声呼喊。
“姑娘!船要开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刘媪媪咬牙,装作没听到,她一下环上了他的腰,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堵上了所有的自尊。
她轻声,“云英,我喜欢你,我舍不得你,我们好好在一起,好吗?”语气里带了紧张、期待,和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乞求。
郎屺没说话,却是慢慢松了手。
刘媪媪在他无声的动作中知道了答案。
好奇怪,往日被他拒绝时,还总觉得难堪,可这次只觉得很累,似乎所有的心力都被消耗光了,再生不出多余的情绪。
她收回手,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没有爱恋,甚至没有愤怒,像是看一个陌生人,她平静道:“我一定会忘了你。”
这次她再也没有回头。
郎屺猛然转过了身,他指甲嵌在树木里,弯着腰,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知道,她彻底走出了他的生命。
他才二十岁,可是却把一生都看完了。
这一生,什么都没留下。
※※※※※※※※※※※※※※※※※※※※
他两的故事大致到这就完了,以后不会再一章一章的出现,不过我会交代一下结局的。
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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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鲈鱼少刺, 浇上了茄酱汁, 看起来圆滚滚的,一条鱼蒸得齐齐整整,配上青嫩的竹叶, 饱满的松果, 从外观上看倒挺像那么回事。
林黛玉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夹了一筷子, 发现味道太淡了,而且没蒸熟, 还带着腥味, 她吃了一口就抿住了嘴, 生怕自己吐出来。
“怎么样?”虽然好多年没做了, 但贾琰对自己还是挺有信心的,当年他们几个哥们,也就他能把东西煮熟了,“有点淡,不过味道还不错。”
味道还不错?那是你自己太不讲究了好吗?
林黛玉放下筷子,冷哼道:“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做的菜是这样, 人也是这样!整天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不正经的东西。
贾琰丝毫没被她的评价打击到, 笑眯眯地把其他菜推给她, “你吃这几个好了, 这些都不是我做的。等日后闲了, 我好好学学, 再做给你吃。”
林黛玉默然不语, 低下头,将刚刚送来的信件递给了他。
贾琰看她神情,后知后觉地知道是出了别的事,他接过信,一目十行的扫完,神色越来越凝重。
他跟元春一面都没见过,感情是没有的。
但就是这么个女子,用她柔弱的肩膀托起了摇摇欲坠的荣国府,用她的青春,让满府男儿多做了几年醉生梦死的梦,她以葬送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延续了这个腐朽顽珂的封建大家族,最后的辉煌。
这顿饭显然是吃不下去了,让丫鬟把饭菜撤了后,贾琰和林黛玉各自除了红色配饰,换了素服。
林黛玉吩咐小佩:“把咱们的东西收整到箱笼里,快些!”元春病逝,他理应回去的,可她不用问也知道,他回不去,所以,她必然要回京了。
她转来转去,自己也开始收拾东西,主要是她常看的书籍之类的。
贾琰拉住了她,抱她在怀不松手。
离别的次数太多了,按说早该习惯,可不知为什么,前几次没多大感觉,这次却从心底滋生了不舍,她在这里,就算再难的事,他心底也是清明的,他有牵念有眷恋,想起她,心里便是放松的。
可今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连信件往返都要半个月,看不见摸不着,他都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他闷声:“过两日吧,不急在这一两天。”顿了顿,又轻声嘟囔道,“我只有你了。”
林黛玉摇了摇头,总要赶在七七头里回去,而且,她还有另一层担忧,“自从二哥哥离家后,外祖母病了好几场,身体早不如先儿前,如今还不知如何伤心。”
早些年前府里已经入不敷出,她瞧着,不过是烈火烹油,强弩之末,不单是她,连探春都说过“哪有不散的宴席”,外祖母何尝看不出来,元春这一逝,恐怕伤心是一层,更悲戚的一层就是贾家彻底没落了!
她控制自己不往坏的方面想,可她真怕外祖母的身体熬不住……
贾琰抬起她的脸,看到她眼底深处的浓浓的担忧,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找到二哥哥了。”
林黛玉喜道:“他在哪里?可还好吗?”
“在银矿上,人看着瘦了点,吃了不少苦,”他承认对于宝玉的事情他过于轻率了,弄得现在再让他走都没办法走,只好道,“你先回去,二哥哥要再等等。”
“那我能告诉外祖母吗?”
他点头,“让老太□□心罢,过段时间,我亲自将二哥哥带回去。”看着她眼睛里闪着喜意,他抚了抚她的头发,目光意味不明,他松开环着她的手臂,改为揽着她,直身站立,两人就这么静静相靠,谁都没说话。
过了半晌,他轻声问道:“玉儿,你不怨吗?”
当初的婚事,贾府是负了她的,贾母对她疼爱有加,可到底在儿子,孙子问题上选择了退让,她冰雪聪明,他不信她想不明白这点,何况她最是重情,这样的人应该更看不得瑕疵才对。
林黛玉身子一颤,不过很快就又平静下来,她眼里似悲似喜,最终却是唇角抿出了一个笑,她道:“我只为我自己。”
她手握大笔财产,到哪里都保不住,外祖母好歹是血亲,给了便给了,难料的是世界上的人心,可最好预料的也是人心,有人就有利益,就有纷争,就有取舍,不单单是荣国府,所有的大家族皆如此,所有的人皆如此。
伤心吗?自然是伤心的,她格外清醒,所以也就格外痛苦,不然不会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可她能拥有的太少了,父母皆亡,兄弟姐妹叔伯皆无,贾母的疼爱,宝玉的体贴,是她儿时仅有的温暖,荣国府的下人都说她目无下尘,但拨开那层清高的外衣,她的内心,不过也就是个孤苦无依希冀情感寄托的小女孩罢了。
所以即使看得很透,她依然选择这般,放下该放下的,记得该记得的,知世故而不世故,大抵如此。
“玉儿,你不是重情,”贾琰用手掌托起她的脸,叹道,“你是至情至性。”他亲她的额头,鼻尖,脸颊,轻轻的,带着怜惜和珍重。
我此生一定不会负你。
“你把这个东西收好,”他从衣袖里拿出一块燕血玉放在她手里,温润剔透,是虎兽的形状,在虎口处,刻有一个“岐”字,嘱咐道,“如果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拿这个先保住你自己。”
冬阳初照,将青山峰峦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在紫山藤花开时,她踮起脚尖,将唇印在他的下巴上,眉目流转,天然一股灵巧风流:“好,我在京城等你。”
******
皇宫里死了的嫔妃,元春这种级别的,按说是先葬于皇帝陵墓,皇帝死后再葬在一起,可元春却是草草在皇陵里找了个地就埋了,那里多葬的是冷宫嫔妃。
荣国府是没有资格为宫妃办丧事的,元春死的不明不白,荣国府没人敢吱声,也没有能力吱声,贾母下令,将园子里鲜亮的东西都撤了,请人来做了一场法事,也没说元春的名头,只说是王夫人早年认的一个干女儿去了。
故而林黛玉回府的时候,没觉得荣国府有太大变化,不过是比往日更冷清了几分,人看着也少了点。
出乎她的意料,贾母的精神看着还好,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欣慰道:“出去了一趟,倒是比先前看着还好些。”说明琰儿对这个她一直愧对的外孙女还不错,这样也好,她总算还有颜面去见敏儿。
林黛玉望着鬓发如霜的老太太,心酸难抑。
贾母不但很懂得享受生活,也有较高的情趣审美,她喜欢个性伶俐的姑娘,认为大家姑娘就该活得精致个性,木木呆呆的失了本性,才是真的小家子气,所以她不同于一般的老太太,即使儿孙满堂,她仍然爱笑爱闹,甚至爱美,平日格外重视自己的仪容。
何尝像现在这样,满头白发不加遮掩,像个普通的暮暮老矣的妇人,通身透出衰败的气息,还有对世事的无力。
“我给外祖母戴抹额,”林黛玉压下心酸,小心地将贾母的满头华发收拢,给她戴上一条自己绣的抹额,为了让贾母安心,把已经找到宝玉的事说了出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贾母睁大眼,连声道,“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便留下泪,“他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受过这些苦,琰儿哪里照顾得了他?”说罢又一叠声唤人,让鸳鸯去叫贾琏,既然找到了宝玉,当然是立时接回来为好,贾琏去过几次平安州,索性让他去。
贾母此刻的神色才真正称得上喜色,喜泣道,“好歹让宝玉在过年前赶回来!”
王夫人刚好走到门口,听到这句话,赶忙进来问询,待知道确实找到了宝玉后,竟是不顾礼仪姿态,大哭大笑起来,又念了几声佛,道宝玉平安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幕,林黛玉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贾琰。
同样是贾府的子孙,却没有人挂念他在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苦,没有人关心他能否回来过年。就连她,在那一刻,也是关心外祖母大过他,因为她总认为,她跟他是一辈子的,外祖母眼看着便是一年半载的光景。
可是面对此情此景,她有些后悔这么急赶回来。
“我只有你了。”
她想起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紧抱着她不撒手,语气还带了点委屈,像个要不到糖的孩子。
“老太太!”
而就在这时,一句叫喊声打断了林黛玉的微思,也打破了满屋子喜极而泣的氛围,因为这句叫喊又尖又细,带着明显的惊惧。
一向稳重的鸳鸯失了稳重,帘子重重地撩起又放下,发出“啪”地一声,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张,吸了口气才缓声道:“琏二爷被官府的人抓走了,说是因为放印子钱,还闹出了人命!”
111
“怎的是琏儿?”王夫人不由惊惧出声, “不是凤丫头……”话未说完,她随即意识到异样,赶忙用手帕捂住了嘴不再说,可还是迟了。
一个茶杯被狠狠掷了过来, 正好砸在王夫人脸上。因着里面还有半滚的水,她的面皮立马半红了一片,还有茶叶粘在衣襟上, 大家夫人,何曾这样狼狈过!只是此时她也顾不上羞愤了,半捂着脸跪下去,一言不发, 心里也慌乱的很。
贾母气得脸色发青, 指着她骂道:“平日惯做老实样子,我再看不出你竟有颗象胆!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 我多年不管家, 宝玉走丢后,更是吃斋念佛,哪里晓得外面这些事!”王夫人哭着推脱道, “不如把凤丫头叫来,她恐怕还明白些。”
贾母听她提起宝玉, 又上来一股气。
这么多年, 她顾念她早早失了珠儿, 又是元春和宝玉的生母, 加上邢夫人实在拿不出手,所以,虽然并不看得上她那套装出来的守拙笨实样子,可也愿意给她当家夫人的脸面。她和凤丫头私下的一些勾当,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她的放纵,让她们失了谨慎,是贾府的日益没落,让困在深宅的人心在残花枯木的腐朽中滋生了不顾明日的疯狂。
贾母冷冷憋了王夫人一眼,直身端坐,沉声吩咐道:“把凤丫头叫来。”
之前放印子钱,都是王熙凤在外露面牵线,王夫人只管拿钱,从不曾留下任何收据或凭证,王夫人料想着如何也查不到她身上,遂心下稍安,面上镇定地又坐回椅子上。
林黛玉目有忧色,替贾母亲手斟了一杯茶,生怕贾母撑不住。贾母不喝茶也不说话,只是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这时院门外走进一个人。
身着藕色素服,妆容轻淡,钗环金饰全无,一派憔悴之色。如果不是那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做派未变,林黛玉简直认不出,眼前这个眉眼间尽是疲惫老态的妇女是曾经光彩照人的凤丫头。
“老太太!您一定要救二爷啊!”王熙凤未等贾母问话,就先哭起来,“来了一群人,说是二爷放印子钱,二话不说绑了人就走,连让人分辨的功夫都没有,唬得我和平儿都慌了手脚。”
接着话音一转又骂道:“想必又是二爷在哪见了美人,急着用钱,又不敢与我说,被他身边那起子天杀的狗奴才撺掇着,就做下了放印子钱这等昏头的事。十多年的夫妻,我难道是那等小气之人?他但凡信我一些,也不至于……”
“你的确不是那等小气之人。”贾母打断了王熙凤的话,拍了拍她的手,示意鸳鸯拉她起来,“我记得有一年,琏儿纳了个二房,是个标致人,但她却有一项道不明的婚约,还被人一纸诉状告到了官府。你说只管交与你处理。后来官府查出是妄告不实,那刁民也惧罪逃走,此案便不了了之。府里上下都是夸你大度宽厚,精明能干的。怎么这回就哭的像泪人一般,慌成这样?”
“凤丫头,”贾母缓缓问道,“你素来方法多,这次当真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王熙凤垂头抹泪:“来拿人的是官府的杜监察,他的岳父有个极为喜爱的小孙子,就是年前与薛蟠打架被打死了的那个。当时都是二爷在外面替他奔走,如今有了二爷的把柄,又是私放印子钱这等罪,哪有不往死里踩的道理?”
贾母紧紧盯着王熙凤:“琏儿虽有些荒唐行径,但都是世家子弟常有的毛病,从未惹下这等祸事。他常在外行走,不会不知道放印子钱的厉害。”
“我恨不得是那起子奴才背着二爷做的,”王熙凤面色不变,道,“可官府的人当场从二爷的箱子里搜出了收据,上面还有二爷的印章为凭证,任我说破天,人家又如何会相信?”
贾母目有厉色,威压渐重:“若说是家宅不宁,妇人目光短浅,背着他用他的名头做下此等事,也未必不信。”
王熙凤又不傻,如何听不出贾母是怀疑她,当下面色骤变,跪下来为自己喊冤分辨。她口才敏捷,唱作俱佳,又是哭诉又是发毒誓,一套下来,让人不由相信此事与她无关。
贾母一点都不相信,但也不跟她歪缠,只道:“若是你做的,琏儿在外面还能奔走周旋,总不会让你有事。可琏儿进去了……”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男子顶门立户,女子附之。琏儿再不济,也是你的依靠。他不好了,与你有何好处不成?”
王熙凤随即应和道:“老太太说的道理,我如何不知,别说替二爷顶罪,就是拿我这条命,也愿意换给二爷。只是咱们家比不得从前,官府岂肯让我们这般糊弄?”
贾母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跟宫里的太妃还有几分交情,哪怕腆着我这张老脸,我也要给琏儿求个情,若只是治家不严的话,也不是什么大过错。”
“老太太!”王熙凤大惊,面色几经变换,最后颤声道,“舍了我这条命也不打紧,只是我舍不得老太太,这么多年,我一直侍奉左右,老太太的衣食住行我都挂在心里头一份,常作浑笑顽皮状,也不过是想逗老太太一乐……”说着说着,王熙凤眼角滑下一滴泪,是惧怕也是怨恨。
她是让贾琏替她背了锅,可贾琏是荣国府的子孙,放印子钱是大事也是小事,无非是吃些苦,总不至于要了命。可她不一样,她一个大家夫人被抓进了牢里,哪里还能再回来?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老太太好狠的心!
贾母自是看到了她眼里的怨怼之色,只不过还是沉声吩咐鸳鸯:“叫人递牌子进宫,再把我的诰命服拿来。”
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一言不发。贾母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独留了林黛玉在身旁。
“玉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狠心?”
林黛玉不语。
她想起那年冬天,姐妹们在庐雪庵一块联诗,凤姐姐起了一句“一夜北风紧”,众人都说这句极妙,大气不见丝毫矫揉造作,正是会作诗的起法。她当时也有些惊讶,没想到凤姐姐一个没读过书写过诗的人会起这样的诗句,粗中带雅,可见凤姐姐是个聪明人。若是身为男儿,必有一番作为。
可即使聪明能干如凤姐姐,都落得如此境地,如何不让人伤心?
贾母阖目:“娘娘才死,贾府就被人告发,琏儿紧接着就入狱,事情哪有像凤丫头想的那般简单,我只怕……只怕琏儿要折在里头。”
林黛玉思忖良久,终是轻声道:“外祖母既知二哥哥不好救,何必再冒险搭上凤姐姐呢?”
贾母素来喜爱王熙凤的爽利性子,心里未尝不难受,只是若不这样做的话……贾母悲痛难抑:“将来我如何有脸面去见国公爷!”
林黛玉将手放在腰间,那里有一块燕血玉,是贾琰临别时送给她,让她拿来保命的东西,他千叮咛万嘱咐,不到最后不要拿出来。
他说:“他只有她。”所以请她一定要保全自己。
可琏二哥是他们的亲人,更是他的亲哥哥……
林黛玉把手放下,问道:“外祖母,难道真的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不能再等等吗?”
贾母看着她,突然将她拉至身前,“玉儿,你跟外祖母说实话,你们真的找到宝玉了吗?”
林黛玉点头。
“那就让琰儿带着宝玉回府,现在立刻就回!你今晚上就给他去信,告诉他府上发生的事,不管他在忙什么,都让他赶紧回来。”贾母语气里是深深的无力,“琰儿是个稳重性子,若是再发生什么事,也不至于无人相顾。”
林黛玉应了声,心里却明白他不可能赶回来,即使知道了贾琏入狱也是一样。
从这几个月的相处,她早已看出,他几乎抱着孤注一掷地心态选择了一条需要赌命的路,而他如此选择,大概是因为贾府这边已无路可走。
事情果然比想象的更糟糕。
贾母作为超品阶的诰命,入宫的牌子竟然被打了下来。
而贾母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昏了过去。再醒来,口不能言,腿不能动,太医说是外风入体,无药可医,只能辅以补身的一些药物慢慢养着。
宝钗一心侍奉贾母和王夫人,其他事一概不理,王熙凤因为之前的事,也是彻底丢开了手,探春又已经远嫁,所以贾母倒下后,府中的所有事情竟落在了林黛玉身上。
与凤姐的恩威并重,探春的改革除弊不同,林黛玉的管家手段说好听点是无为而治,说难听点就是什么都不管。下人们都说这三奶奶根本就不会管家。
紫鹃气不过,责罚了好一些嚼舌根的奴才,林黛玉听到后却没什么大反应,只是冷笑了两声:“人都没立起来,家如何立起来?再算也不过是一笔烂账,有什么用?不如就烂到底,说不得还能早日明白些道理。”
这些话颇为大逆不道,然而紫鹃只是默默听着,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反驳。
这些天,因为贾母倒下了,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薛宝钗不说齐心,反而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大老爷甚至带头变卖了府上的一些值钱物件,只为了往自己手里捞钱。主子如此,底下的丫鬟婆子自然是上行下效。
不遏制源头,打压再多奴才也没有用。可这些人大多是林黛玉的长辈,她管不了,索性就摞开了手。
她这几天忙的还是救贾琏的事。
北静王府、史家、王家……还有一些与贾府有故交的人家,她都一一递帖子拜访,不说救人,哪怕托人能先去牢里看看贾琏也好,可就连这一要求也没人应她。
“姑娘,我们今日还出门啊?”紫鹃一边给林黛玉找披风一边好奇地问,“要去哪个府?”
林黛玉握紧手里的燕血玉,说了一个地方。
第 112 章
“民女拜见王爷。”
岐英王看着面前淡然施礼的女子, 先是暗赞, 后是可惜,赞的是她作为柔弱闺秀,却有着临危不惧的气度, 可惜的是世袭公爵, 子孙众多, 最后竟是一个女儿家来出头,贾府落败不可怕, 怕的是把先辈骨子里那点血性丢了, 再无东山再起之日。
岐英王笑道:“早闻林海高风劲节, 铮铮有声, 可惜未有缘得见。如今看来,女儿类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王爷谬赞了,”林黛玉面上不卑不亢,实则手心已沁出了汗,连日奔波使她的精神跟体力都有些劳累, 无意多说, 她微微屈腰, 双手摊开, 递上了那块燕血玉。
贾琰告诉她这个东西可以保命, 她暂时无忧, 就拿它先救了贾琏吧。
岐英王却不接, 他笑了笑, 眼底带了惋惜道:“今日早朝时,圣上已下旨,派北静王与贾雨村查抄荣宁两府。你们府上无人在朝中,所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不过想来也快了。”
林黛玉一下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心中慌乱成一片。她再如何通透,面对大厦将倾的局面,也无计无策。
林黛玉福了一礼,再无半句话,就要告退。
“你不求本王救人了?”岐英王挑眉,略好奇。
救谁?该救老太太,还是凤姐,还是迎春探春惜春,还是紫鹃鸳鸯袭人平儿?贾府走到如今,是定数。如果有办法,贾琰也不会以身试险,对了,林黛玉回转身,带着期冀:“王爷,平安州那边……”
岐英王叹口气,摇了摇头。
林黛玉大惊,贾琰堵上性命,为岐英王的命令奔走劳心,难道也不能为自己谋得生路吗?
面对她质问的眼神,岐英王缓声道:“本王救不了他,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王爷何意?”
“贾琰在平安州发现了一万私军,只要他能将这一万私军剿杀,我就会向圣上请求,赦免他的罪,功过相抵。甚至会重新予他官职,可他,”岐英王从下人手里拿来一封信,递给林黛玉。
林黛玉展开信纸,只见信上只有四个大字。
毋宁死乎!
字迹苍劲,力透纸背,尾锋犀利,一笔到底,足见下笔之人赴死之心的决绝。
毋宁死乎?
毋宁死乎!!!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让他宁愿去死,连命都不要了……甚至,连她都不要了……
“哇!”林黛玉再也支撑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倒了下去。
********
再醒来的时候,林黛玉身边只有紫鹃陪着,紫鹃背对着她在抹眼泪。
看屋内布置,似乎还在岐英王府。
林黛玉挣扎着起身,紫鹃听到动静,忙转身按住她:“姑娘躺着歇歇罢!”林黛玉却不肯,还是要起身,“我们回家。”
“哪里还有家?”紫鹃眼角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啪嗒啪嗒往下掉,“府上都被抄了!”
“圣上体恤老太太身体,还让老太太在家养着,余下的,自大老爷到兰哥,自太太到各位姑娘,都被下了大狱了!”
林黛玉听闻,只觉得又一阵头晕,“那为何你我还在这里?”按理说,她也是贾府家眷,这时候早该被送官了。
“自然是因为王爷保下了你们。”
一个身穿青衣腰佩长剑的侍女走了进来,她手上端着一个托盘,径直走到林黛玉身前,福了福身。托盘上除了放着贾琰那封信,还放着一支笔,一张白纸,一碗药。
林黛玉问:“这是何意?”
侍女一板一眼道:“夫人已有身孕二月有余,这是保胎的药。”
她的声音平静,说出的话却犹如寒冰与沸水相结合,让人觉得冷热交替,不敢相信。林黛玉愣了一下,似乎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侍女没表情地重复道:“夫人已有身孕。”
紫鹃最先回过神,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姑娘”就扑到她跟前,却激动地不知道做什么说什么,最后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姑娘跟三爷如胶似漆,正是情热年少,按说早该有喜信,可却一直没有。老太太早找了王太医来看,当时太医就说姑娘身子虽较往常好点,但仍是虚弱,恐难有孕。太医说这话特意避开了姑娘,只有三爷和老太太在一旁。
紫鹃当时在窗外听了个大概,心立马就凉了半截。回去后姑娘问起,她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没想到三爷却笑着道:“太医说我们两的身体都无碍。想是聚少离多的原因,这事怪我,在时间上不够,就合该更勤奋些。”
林黛玉羞红了脸,一下子把这茬就揭过了。可在晚上的时候,紫鹃却见姑娘背对着人偷偷流了几次眼泪,姑娘蕙质兰心,定是猜出了什么来。
万幸菩萨保佑,苦尽甘来。姑娘竟然有了身孕!
林黛玉的手不自觉地摸上了小腹,那里依旧平坦,难以想象,这里居然有了一个生命。
她对孩子并没有多喜欢,对于自己难以有孕其实早有思想准备,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他罢了。后来见他也不在意,渐渐地也就把这件事丢下了,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她有了自己的孩子。
一个有着林家骨血的孩子,她和他的孩子!
父亲母亲在天有灵,想必也会欣慰。
林黛玉莫名觉得有了些力气,她坐起身,自己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药,慢慢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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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见她喝药,点了点头,“王爷跟令夫承诺过,会保夫人安全无虞。夫人暂且就在这里住下吧。”
林黛玉不说话,她思绪纷飞,看到托盘上那封贾琰的信,看到那明晃晃的四个大字“毋宁死乎”,再看到旁边的纸笔,轻语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夫人有喜,理应告诉夫君才是。夫人不妨就写封回信,为了孩子,也劝一劝令夫,不要那么执拗。”
贾琰本来就是想靠着岐英王脱罪立功的,他辗转奔波,不过求一条生路、一条升途。现在却说出了“宁愿一死”的话,可见必然是岐英王的下的命令超出了他的底线,让他难以遵从。
林黛玉没去拿纸笔,垂着眼睛道:“我想回府看一下外祖母。”
侍女毫不犹豫地拒绝:“为了夫人的安全,夫人这段时间还是呆在王府吧。”
林黛玉看了看院门外守护着的侍卫,心里明白了几分,她闭上眼睛,道:“我累了。”
侍女没有为难她,一定要她回信,只欠了欠身,说了句“好好休息”就退下了。
林黛玉被软禁在了王府,除了不让出门,其他的吃穿用度皆紧着好的来,也可以随时请王府常驻的太医看诊。这种做法,既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也是对贾琰的一种要挟。
*******
凉风吹古木,野火烧残营。寥落千余里,山空水复清。
山内山外俨然两个世界,山外的王孙子弟曲觞流水,吟风雅,夜夜笙歌,对风流。山内的征夫深林捣斧,熬血汗,白骨茫茫,历生死。
贾琰手里拿着两封信,恍惚间也觉得自己在两个世界。
一封信是郝老二写来的,主要说了荣宁二府被抄、全府下狱之事。另一封信是岐英王府送来的,主要说了黛玉有孕一事。
每封信都重如千金,让他踹不过气。得知自己要当父亲的喜悦在背负着上千条人命的重负下变得微茫而苦涩。
他的耳旁再一次响起岐英王给他下的命令。
“经查明,矿山西面处确实藏有一万大军,暂命你以护参将一职,率众将士与其对敌。”
在冬荣发现了西山有私军后,贾琰就将这一情报报给了岐英王,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平安州并非军事要塞,留一万大军在这里有什么用。
后来他又发现崔骁往滁州运银根本就是个幌子,银子其实还留在平安州,用来养这一万私兵。
平安州不是军事要塞,然而贾琰却猛然想到,从平安州到京城,如果走水路,只需要一晚上的时间!
想到了这一点,那么周旷和太子想做的就很明了,恐怕不是造反,而是逼宫。
一万私军又跑不了,岐英王若将这一情况上报天子,足以扳倒太子一派,然而他却下了让贾琰率兵对敌的命令。
贾琰是文官,对军事不能说一窍不通,但绝不精通。而且说是领兵,却没有给他派半个兵,岐英王让他带的“兵”指的就是矿山上这一千多名的征夫!
让他带着这一千多征夫去对抗一万私军,不若说就是打着让他把这一千多名征夫送去死的主意。
为什么?
这个命令下得荒唐又可笑!可笑得让人从骨子发冷。
岐英王一开始说让贾琰潜入矿山只是为了掌握周旷跟太子勾结的证据,现在证据有了,明明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却下了这么一道命令。
贾琰第一次真切得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棋子。
权势为棋局,人人争当下棋者,在他们眼里,棋子没有生命,只是用来杀伐鞭挞的工具。
枉他自觉聪慧,不过是自视甚高。
寒窗苦读考科举,辗转赌命搏前程。搏到最后,不过就是成为了权势者手里的“刽子手”。
第 113 章
夜色渐深。
夜晚的矿山也比白日安静许多, 矿井井口中露出微黄的灯光,从远处看,星星点点连成一片,竟让人感到几分安宁祥和之意。
黑夜能掩埋掉许多东西,比如恐惧, 比如罪恶, 比如死亡, 所以很多人在该睡的时候不愿睡去,仿佛这样就不用面对不知何从的明天。
贾琰站在一片树影下, 不言不语, 静立不动,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如果不是王逢吉不小心撞到了他,也许他会在这里站一整夜。
“哎呀吓我一跳, 原来是你啊,大人, ”王逢吉摸摸胸口, 将一个糟糠团子放在田老汉坟头前,回过头笑嘻嘻地问, “大人又来看田老伯啊?”
王逢吉跟了他几天,越发不怕他,没等他答话, 就自顾自地道:“能得大人几次看望, 田老伯如果地下有知, 一定也是高兴的, 大人不必因他的死感到内疚,”说到最后,故作一副看透世事的语气,叹道,“生死皆有命,半点不由人啊!”
王逢吉叽叽喳喳半天,见贾琰还是没理他,便道:“已是初冬,大人站在这会生病的,我们一起回去吧。”
贾琰不动,就跟没听到似的,王逢吉大着胆子去拉他的手,连拉带拽地把他拽了回来。谁料还没走入屋内,贾琰脚步一转,转身又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因为在规定期限内冶炼出了二百万白银,上面的人得以交差,下面的征夫们在日夜拼命赶工后,终于也能坐下来踹几口气。
这几天劳动量不大,晚上不用干活,贾琰本以为征夫们肯定会抓紧时间休息,没想到才走到他们住的地方的门口,就听到里面喧闹地很,还夹杂着几声笑声。
门口看守的两个官差见到贾琰,赶忙冲里面大喊了几声让他们安静,贾琰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管,自己踱步进来。
征夫们三三两两的聚坐在一起,很是热闹,年纪长些的吹嘘自己是村里的庄稼把式,自家的一亩地的收成比旁人三亩地的还多,年轻些的则吹嘘自己的力气最大,有几个还在比较掰手腕,一堆人围在旁边叫好。
见到这幅场景,贾琰萧索的神情消去几分,他走到几个少年身边,问:“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
少年们有些怯生,推推嚷嚷得不敢回话,宝玉走上前笑道:“这叫抖嗡,是宋勇给我们做的。”说罢抖了抖手,他手中的抖嗡便发出一阵悠扬悦耳的声响。
所谓抖嗡,又叫空竹,是一种常见的民间玩具。用两根小竹棍拴线,缠在木轴上抖动,空竹因为高速旋转而发出声音,人们在胡同里、院落中抖响空竹,以此玩乐。类似于现代的打陀螺。
底层人民的智慧体现在方方面面,他们知足且坚韧,好像泥土中的老树根,经历日复一日的摧残,但只要有一点希望,就能地活下来,即使疲于奔命,也能找到简单的快乐。
挨着宝玉身边的一位黑乎乎的少年见贾琰盯着抖嗡看,便把自己手里的抖嗡往前伸,笨拙地讨好道:“大人,给,给你。”黑少年涨红了脸,也说不出什么灵巧话,只知道一个劲往前伸。
贾琰便笑着接了过来。
见贾琰收下了,黑少年松了一口气,这才鼓足所有勇气,问出了一直想问出口的问题:“大人,活都干完了,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家了?”
随着这句问话,四周顿时针落可闻般地安静下来。
贾琰呼吸一窒,抬头看向黑少年,只见他黑黢黢的眼睛里,有忐忑,更有憧憬。
这是对回家的憧憬。
原来他们以为他们能够回家了,所以才如此兴奋。
这样的目光如此明亮,如此美好,但贾琰却不敢正视,如果他执行了岐英王的命令,那今天这些鲜活的生命,在十日后将不复存在。
贾琰偏头躲开黑少年,可却又看见无数和他一样的目光。有头发花白的老人,有人生刚刚开始的少年,还有和他一样,即将或已经成为父亲的人……
这种目光如影随形,从四面涌来,仿佛一束白绫,紧紧梭着他的脖子,只要他不做出承诺,就不会放开他。
贾琰又想起了田老汉,田老汉死的时候,他无可奈何;陆续有征夫因采矿死去的时候,他想,即使他不来做采矿的事,也会有人来做,封建集权下,千千万万个征夫的性命都淹没在浩瀚历史的进程中,他一个人也撼动不了根本。
他将“解民生之多艰”视作自己的理想,为完成这个理想,他努力融入这个时代,努力融入这个官场,努力融入一些官场规则,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正常的,可现在,拿千百个征夫的性命来铺就自己的青云官途,真的是正常的吗?
解民生之多艰???呵,分明是饮民之血肉,食民之白骨。
良久后,贾琰呼出一口气,将手在黑少年的肩膀上拍了拍,笑着回道:“是啊,我会让你们回家的。”
四周的人顿时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欢呼,除了宝玉和冬荣。
宝玉聪慧过人,上次贾琰让他偷偷摸摸的走,他便察觉出不对劲,只怕这银矿是私采的。贾琰在其中也是身不由己。
宝玉将贾琰拉到一旁,觑着他的脸色不确定地问道:“咱们果真能回去?”
贾琰想起贾府被抄的消息,眉间又重加一层郁色,毕竟是自己生活了十来年的地方,人都是有感情的,不可能随着理智完全切割,低声道:“大姐姐病逝,府上也被抄了,老太太卧病在床,所以我会尽快带你回去。”说罢也不管宝玉如何震惊悲伤,径自离开了。
贾琰先是给京城的牛二去了信,请他求娶迎春。迎春守寡,贾府的罪到不了她身上,但他担心孙家的人会借此机会要求迎春归家,所以还是防患于未然比较好,接着又给卫敬秋、张晏还有一些好友去了信,托他们照顾一下贾府家眷。
随后又给岐英王写信,这次信上没在分析什么朝廷形势,只是讲了讲今天他的所见所闻,“征夫亦人子,人夫,人父,欣然盼归,胡不归呼?”最后想了想,又写道:“辜负王爷所托,吾愿以命相报之。”
一连写了几封信,贾琰抽出最后一张信纸,可落下“吾妻”两个字后,再也难以下笔。
他违背岐英王的命令,答应了送他们回家,那他还能回家吗?贾琰颓然放下笔,他想,他真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好父亲。
等待岐英王回信的日子不像想象中难熬,反而因为下定了决心,心情比原来还要平静些。
第五日,贾琰正在低头弄些东西,忽然听见宝玉急慌慌的声音:“琰儿,琰儿——”宝玉日日问他何时回去,贾琰只当他又是为这事来的,因此头也没抬,淡淡问道,“怎么了?”
宝玉道:“我找不到宋勇了,听说他被调去浮游池那边了,他上次的伤寒还没好,这几天烧得发昏,怎么还能干活!浮游池那边是你管着的,你快去看看他。”
贾琰捏了捏眉心,有些疲累,但听宝玉如此着急,没有耽搁立刻站了起来,往浮游池那边走去。心里却奇怪,浮游池是用来选洗矿石的,最近又没有大量开采矿石,怎么会加派人呢?
远远地看见浮游池旁边围了一群人,贾琰心里忽然一紧,那点奇怪慢慢扩大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拍了拍一个民夫的肩,希望他让开地方让他走进去,谁料这个民夫被他一拍直接瘫倒在地。
贾琰赶紧去扶他,却在看到他的神情时一惊。民夫脸上的口鼻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歪斜着,嘴角有涎液留下,脸色黑中发紫,眼睛瞪得很大,整个黑色瞳孔全部露了出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情。
与此同时,空气中传来一股刺鼻的味道,是那种油脂灼烧的味道,闻起来让人想吐。
贾琰挤开人群站到前面,发现浮游池旁边的火炉内正在出油。浮游选矿法需要油剂,一般都是提炼的植物油,可今天出的油却不是植物油。
滕蜡包裹的东西在火焰的高温下迅速脱落,逐渐滴出一些油脂,而剩下的部分,则是一具森森白骨!
这是尸油!
贾琰有些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不是怀疑这一幕是梦,而是怀疑他整个到红楼梦的人生就是一场梦!否则这些荒诞离奇的事为何会一次次出现?
“这是什么?”贾琰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然而当他看到郎屺面无表情的脸时,又猛然清醒过来,他竭力压制住颤抖的声音,再次问道:“这是什么”
郎屺淡定:“由人的死尸上提炼出的油脂。”
杜方洲解释道:“最近死人太多了,尸体堆在一起容易爆发瘟疫,索性就烧了。”
贾琰知道郎屺于采矿方面有些不可解释的执拗,但他却没想到郎屺疯狂至此。
贾琰找了一圈,没看到宋勇,于是看向那一堆白骨,在白骨中放着一个青色抖嗡,很是显眼,像是宝玉他们玩得那个,宝玉说是宋勇做的……
宋勇应该病晕了过去,所以才被官兵当作死尸抬到了这里。可即使病晕了,活人跟死人也是很好分辨的,但他们都没有分辨出来,无非是因为这里从上到小,都没有把民夫当人看。
宝玉双眼呆滞,似乎被吓傻了。贾琰去拉他,他却猛然反应过来,一拳打在贾琰脸上。
宝玉四肢不勤,文弱无力,这一拳看着就轻飘飘的,可贾琰却被打得一下倒了下去,他头颅垂下,双腿笔直,膝盖跪地,正好朝着那堆白骨的方向,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站起来。
贾琰站起后,朝宝玉冷笑一声:“你打我有用?”
没有故作悲伤,也没有故作性情大改的大笑,他的态度和神色一如往常的不客气,这恰恰是一种正常的态度,但不知道为什么,宝玉却总觉得他变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
无论他身在何地,无论他是否官职在身,眼底深处总有一股隐藏不了的意气与明亮,而现在,这种意气飞扬消失了。
第 114 章
在这场血腥又颠覆人性的镇压过后, 没有人再提回家这两个字。征夫们终日不要命似的闷不吭声地干活, 汗水连成线掉入泥土中,一片死寂下,仿佛蕴藏着更大的爆发。
贾琰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偶尔睡着了, 梦里一切如浮光掠影, 活活饿死的石呆子他娘,辛苦一辈子却至死也没能拥有一块田地的田老汉, 身世可怜心底善良却被处以极刑的宋勇, 数以万计的被黄土掩埋的无名征夫……
民生哀怨, 拂袖掩泣血泪痕;阴风四起, 煞得此景鬼神呜。
这一切,他无能为力,甚至间接成为了争权夺利者的刽子手。真所谓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好一个“国贼禄鬼”,空自叹, 隙中驹, 石中灰, 梦中身!
“大人, 大人, 快醒醒!”
贾琰汗流浃背地从噩梦中醒来, 才发现他眼前乌泱泱地站了一堆人, 最前头的正是刘全有, 他红着眼,压抑着怒气,咬牙切齿道:“大人,我们要报仇!”
贾琰一怔:“你们要找谁报仇?”
“那个狼崽子姓狼的狗官,炼‘尸油’这种下地狱的法子就是他想的,他该被千刀万剐!没错,他是皇亲国戚,我们是贱命一条,可再怎么样,也不能这么作践俺们,那么多人,连个全尸都不给留!死了家人烧纸都收……收不到。”刘全有一个铮铮铁汉,说到最后忍不住哽咽。
贾琰抬头看向刘全有身后那群人,轻声问:“你们呢?”
征夫们不善言辞,痛苦绝望到极致,都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是一个个跪下来,把头磕得怦怦响。
贾琰沉默了一会,继续问:“如果报仇,会让你们死更多人呢?”
征夫们早有准备,他们贱命一条,对上大官,还是皇亲,哪还想着活命,再说这世道,活着还不如死了,因此一个个并不畏惧,反而坚定了决心,齐声道:“求大人成全。”
贾琰看着他们那一双双信任的眼睛,连日冰冻的内心开始消融,他挨个将他们扶起来,郑重承诺道:“我答应你们,帮你们报仇。不,不是帮你们,是我们一起报仇。”
他抬起眼眸,声音像是穿过了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与无数个声音汇聚在一起,坚定亦激昂:“我不是大人,你们不是贱民,我们是——我们是同袍。”
人命不分贵贱,谁都不能轻易践踏。
贾琰开始忙碌起来,他终日呆在冶炼炉旁边,不断制作着一些东西,常见火光冲天。
一个月后,贾琰将冬荣和刘全有他们叫来,打开了上次让他们逃跑时的地道,只见地道中埋了足百余块的方形大包,贾琰不待他们发问,便道:“这叫□□,一包引燃,可使百丈内寸草不生。”
刘全有和冬荣愣住,震惊过后,问:“大人想做什么?”
贾琰解释道:“把这个埋在西山至银矿各处,点燃了它,你们可以趁乱逃跑,银矿是有些人私开的,不是朝廷的,所以你们跑了也不会有事。”
“只有一点,就是□□需要派人点燃,引线的人避让不及可能会被炸死。”
冬荣最快反应过来,“这银矿不是朝廷的,大人早知道?”
贾琰点了点头,平静地道:“宋勇他们的死,我也有一定责任,你们也可以选择埋一包□□在我的住处。”
冬荣垂下眼眸,倒比宝玉更相信贾琰,淡声道:“大人说笑了,谁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刘全有更是恩怨分明的性子,他拍着胸脯道:“我们虽然不识字,也不会什么大道理,但谁是好官也分得清,大人为我们的做的事,我们一辈子记得,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人。”
刘全有秘密召集了一百个决心赴死的征夫,把□□埋在各重要位置,只等入夜时行动。
夜凉如墨。
此时已到半夜,驻守在银矿的各官员都在睡梦中,连值守的士兵都在打盹,看守防线松散得很,基本只起震慑作用,毫无实战能力。这样的夜里,征夫们的行动顺利至极。
贾琰站在田老汉坟前,讽刺地想,有些人就是在权利的巅峰站得太久了,所以自视甚高,他们认定征夫们逆来顺受,无论如何也不敢反抗,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可他们却忘记了,生命可以死亡,却不容践踏。
任何践踏亡灵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嘣轰……”
寂静的夜空响起第一声爆炸,仿佛惊雷般将所有人惊醒,可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被第二波爆炸声炸晕,那冲天的火浪与闷雷由远及近,震击着人们的耳膜与神经。
他们发出尖叫与嘶吼,可很快就淹没在无边的火浪中。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些人烈火焚身痛不欲生,也许只有这一刻,他们才能放下身份,与那些被炼成“尸油”的无辜百姓感同身受,在死亡面前,生命等同,人人平等。
天子之阶民载船,敢教日月换新天。
因火势不灭,西山大军无处藏身,太子紧急召回京城,不□□宫,不料三皇子早有准备,率皇帝亲兵抵抗,击退叛军,只是三皇子被叛军一箭穿心,当场身亡。
皇帝下令废太子,将太子母族郎家满门抄斩,靖勇侯周旷诛九族。随后平安州“冶炼人骨”事件爆发出来,民怨沸腾,两月后,皇帝薨,将帝位传于其弟岐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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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继位,改年号为“康平”。
这场由权利倾轧引起的刀光剑影,终于以争权夺利为结尾。其中,有赢家有输家,他们都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赢家流芳百世,输家遗臭万年。只有那些死去的百姓,什么都不会留下,只有一抔黄土埋身。
……
贾琰从来没想过,平安州之行,会以这样的形式结束,如此迅速,如此惨烈,如此沉痛。
那个夜晚,征夫们有没有受到波及,贾琰不知道,大部分应该都逃了,毕竟埋置□□的地方离征夫的住处很远,至于那一百个自告奋勇引燃□□的征夫,就不好说了,或许侥幸逃了,或许死了。
反正冬荣和刘全有没有再回来,贾琰认识的人当中,回来的只有小秀才王逢吉。
这个小少年不似宝玉那般不知世故,也不似冬荣那般世故太深,他阳光又活泼,聪明又不张扬,贾琰没想到,连他也去引燃了□□。
贾琰摸了摸他的头,问:“以后还要考科举当官吗?”
王逢吉点头,笑道:“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明年科举一定要下场的。大人难道不想当官了吗?”
贾琰摇头:“不想当官,但不能不当,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就是无法再问心无愧而已。但那又如何?百命负身,唯有前行。
新帝已经下了召他回京的旨意。他虽然没有完全执行新帝的命令,但阴差阳错下取得的效果也不错,平安州事件也给了新帝很大的助力,新帝在当王爷时就以“刚正仁义”闻名,草灰蛇线,伏笔千里才做了皇帝,不是沉不住气不能容人的性子,想来也不会薄待于他。
要抓紧时间回京了,他现在不是无牵无挂,家里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他已负了许多人,不能再负她。
******
新帝上台,朝廷又是一番风雨,但对荣宁二府却是好事,之前本以被先帝判了抄家问斩的,现在新帝不好一上台就驳了先帝的面子,但又感念贾代善对先祖的恩谊,将有爵位的男丁改为充军,或流放,小一辈的,如贾琏,宝玉,贾环贬为庶民,且罪不及三代,最小的贾兰仍有科举的资格。
贾琰与宝玉再回到府上时,不过一年光景,却觉得换了人间。
昔日显赫威名的荣宁二府牌匾,早被取下来落满灰尘;昔日车马不停的府前,如今门口罗雀人人避之不及;昔日衣衫鬓香欢声笑语的大观园,只剩青苔瓦堆树声婆娑。
宝玉一路走一路嚷:“袭人,晴雯,你们人呢?”嚷了半路才颓然想起,“袭人给配了人,晴雯也早去了。”
“是宝二爷么?”从拐角处走来一个丫鬟,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宝玉,随即瘫坐在地,哭道:“真是宝玉,你可算回来了。”
宝玉看她几眼没认出来,听到她的声音才迟疑道:“是麝月么?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眼前的麝月一席灰扑扑的短襟褂子,脸色蜡黄,面目污脏,哪里还有之前那个明媚爽朗的大丫鬟的影子?
麝月不应宝玉的话,只是流泪个不停,想起被关押在大牢的日子,如今这样已是很好了。她们府上的丫鬟都被卖了,她有幸与小红几分交情,托她买下了自己,才得以保全。
麝月哭了一会儿,才站起身,忙道:“宝二爷快去看看老太太吧,老太太一直等着你呢。”
谁料麝月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从屋内传来一声悲泣:“老太太!”随即满屋的哭声响起。
贾琰拖起宝玉,快步朝那间屋子走去。
回京
屋内泣声如咽, 每个人脸上的都是仓惶与哀伤。
王夫人最先发现了宝玉和贾琰,她跌跌撞撞地扑在宝玉身上,大哭道:“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
宝玉却不看她,只怔怔望着贾母。
贾母侧脸头朝外侧, 显然一直在等着她最喜爱的宝玉,但直到最后闭上眼睛, 她也没有等到。
贾琰心里亦是凄然酸涩,他俯身跪下, 额头叩首, “老太太, 我把宝玉带回来了。”
宝玉含糊地“啊”了一声,才像突然清醒似的,几步走到床边,他跪趴在地,抓着贾母的手,急道:“老太太, 是我, 我是宝玉啊!”
他抓着贾母的手一直摇晃, 贾母却毫无反应, 宝玉豆大的眼泪落个不停,叫道:“老太太, 云妹妹拿了鹿肉在那里吃呢, 咱们快看看去!”
“戏班子又出了新戏, 咱们快请人来唱,老太太带姐妹们一起去看。”
众人听见他胡言乱语,晓得他是难受狠了,忙上来边拉边劝。
王夫人心疼爱子,便吩咐麝月让她把宝玉架去休息,宝玉却忽然大力挣扎起来,状似癫狂,麝月被他一把推倒,手肘磕出了血。
宝玉擦去满脸泪痕,目光从屋内人中一个个掠过,摇了摇头,又忽而惨笑了一下,也不用人扶,自己便走出屋子。
“兴衰荣辱成蒿草,繁华旧梦,入土丘,入土丘啊。”宝玉边走边笑发出满腹哀伤的嗟叹。
待宝玉走后,众人的目光又放到贾琰身上。
大老爷贾赦和二老爷贾政,均被判了流放,贾琏虽无官身,但因为替贾赦结交过平安州外官,且其妻私放利子钱,故而也被判了流放。
贾府如今,人员凋零,能用的男丁只剩贾琰一人。
荣国府毕竟也是抚养贾琰的地方,贾琰生于此,长于此,父母兄弟姐妹虽情感淡漠,但血脉难断,眼见贾府如今落败至此,他不是不难受。
但世间万事有因,欠债必还,贾府欠债太多,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去难过,贾母的后事,只有他可以接手。贾母一生尊荣,贾府即使落败,他身为儿孙,也要保住她最后的体面。
贾琰从地上站起,然而不知是跪得太久还是因为这段时间太过劳累伤身,他猛一下竟然没站起来,眼前发黑差点摔倒。
这时一双手迅速扶住了他。
贾琰抬眼看去,与林黛玉目光相对。
她的眼眶发红,想必哭了很久,沾着泪水的眼睛越发显得清澈莹润,那里面有着最纯粹的思念与关心,似乎世间她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每次都是这样,每当他心有萧瑟,她便怀抱春阳与他,如石上清泉,轻轻抚慰,让他的心瞬间安宁下来。
不过时隔三个月,却仿佛间隔了生死,他命悬一线,她又如何不是?已经有身孕的人,却瘦得比之前更加厉害。
贾琰喉头滚烫,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使力握了一下她的手,就放开了她。
贾琰转头看向屋里的其他人,熙熙攘攘的荣国府,如今只剩下了王夫人、宝钗、迎春、鸳鸯、麝月几个人。
贾琰皱眉,刚想问一下其他人,宝钗便答道:“大太太家里有急事,归家去了。兰哥最近闹病,大嫂子要看顾他。至于凤丫头,”宝钗面带哀凄,“在牢里的时候就去了。”
“惜春和巧姐呢?”
宝钗叹气,“四丫头绞了头发,和妙玉在栊翠庵。巧姐被刘姥姥接走了,咱们家现在这个样子,接出去倒说不定有新造化。”
王夫人毕竟年纪大了,牢狱内一通折腾,眼瞧着已有枯槁之相。只有宝钗看着精神还好些,贾琰便想将一些事托付于她。
自从贾府被抄,宝钗早已灰了全部心志,即使宝玉归来,也不见她有任何欣喜之色,但听到贾琰的吩咐,还是强打起精神。
宝钗点头道:“老太太这里交给我,衣服都是备齐了的。我和鸳鸯足够了,林妹妹是双身子的人,身子向来又弱,且先去休息一会儿。”
林黛玉却摇了摇头,之前她被软禁在王府,其实并没有受多少罪,比起贾家众人已经好了很多。如今外祖母故去,她理应陪着。
贾琰看她一眼,见她态度坚决,便点了点头,自去外面布置了。
新帝刚刚继位,贾府如今状况也不适合大办,且贾府已被抄家,还是新帝念在史老太君年事已高,才留了一处院子让众人不至于流落街头。
贾琰去找贾芸,贾芸精于世故,也念几分旧情,很快帮忙给找好了房子,贾芸以为贾琰要买,不料贾琰笑笑,只付了租金。
扯上白皤,找好伶人,贾琰身穿孝衣,以庶人的规格办完了老太太的后事。
贾母的溘然长逝,意味着荣国府最后一点夕光也消失殆尽。
在漫漫历史长河中,这个百年鼎盛的家族如浮光掠影,什么也没有留下。
后世人也只能从残存的书稿中,窥视曾经的富贵奢靡,即使穷其想象也难以想象。
忙忙活活五六天,待贾母后事处理完毕后,贾琰和林黛玉才有时间坐在一起说说话。
可真有时间坐在一起了,两人又都不说话了。
贾琰靠坐在床头,林黛玉坐在床尾,之间间隔了两三步的距离。
贾琰指指身边的位置,林黛玉不动。他便起身,将她的身子整个抱起来,小心避开她的腹部,与她一块躺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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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静静相拥,在这个无声的怀抱里,他们消解着彼此的情绪,那些奔波的疲累、亲人离去的哀伤、分离的煎熬、死亡接近的惶恐,似乎都随着这个拥抱,慢慢被治愈了。
两人本来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然而都太累了,竟然都睡了过去。
直到夜幕黑沉,万物寂静时,林黛玉又突然惊醒。
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手环在她的腰上,也越来越用力。明明是寒冬,额头却冒了汗。
她忙去拍他,“醒一醒,是做噩梦了么?”
贾琰睁开眼,有一瞬间的呆愣。他是做噩梦了吗?
他梦到了宋勇,那个一直尽力照顾所有人的苦命少年,被炼成了“尸油”;他梦见了刘全有,那个知恩图报的汉子带领一百人慨然赴死;他梦见无数个无辜的士兵,被他一把炮火炸得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这是噩梦吗?不,这是发生过的事实。
这场由朝廷倾轧为开端造成的人间炼狱,获胜的是新帝,而他,也是“胜利”的一方。
林黛玉见他不说话,便拿帕子去擦他额头的汗水。贾琰躲过去,将脸埋在她脖颈里。
林黛玉渐渐觉得脖颈处有些湿润,这是……
“你到底怎么了?”林黛玉着急,想抬起脸看一看,然而却被他牢牢按住。
“新帝明天召我,是要对我这个有功之臣进行封赏。”
他的声音听起来挺正常,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感觉他的语气里有一股彻骨的冷意,尤其是说到“有功之臣”这四个字的时候。
林黛玉安静地点了点头。
他在她脖颈处蹭了蹭,道:“玉儿,你随我离开京城吧,好不好?”
也许是他第一次将在她面前如此脆弱,她竟然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出了依恋与爱意,甚至还有些撒娇的感觉。
她不由软了心肠,什么也没问,就笑道:“好。”
他的声音还是有些闷闷的,“你不问去哪里吗?”离开京城,远离政治中心,对有志之士来讲,就是“不上进”。
“这么简单的问题,何必我问。”林黛玉有心让他开心,便语带轻快道:“让我来猜一猜。”
她心思一转,便已猜到:“是梧州,对不对?”
贾琰被她的态度感染,心情好了很多,他点了点头,笑道:“是,真是什么都瞒不了玉儿。梧州民风开放,文人士子众多,想必你也更喜欢那里。”
“最重要的是,那里离姑苏很近,我曾经答应过你,要带你回家的。”
贾琰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再次道:“我带着你和孩子一起回家。以后,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
第二日,新帝在书房召见了贾琰,后任命贾琰为梧州知州。兜兜转转了一圈,贾琰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
见完新帝后,贾琰又去拜见了虞老先生。
“先生,我是来向您辞行的。”
虞老先生精神矍铄,那双眼睛似乎能洞察人心,他看了贾琰一会儿,便欣慰地笑道:“不忘初心,尚识归途,很好。”
“你的性子不适合卷入朝廷,责任心太重,有时候是负担,更是一种痛苦。外放到地方,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些事,未尝就不好。”
贾琰笑笑:“当初没有听先生的劝诫,是我的错。”
虞老先生摇头,年轻人啊,只有亲自去滚一滚这名利场,才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做出正确的取舍。
“现在,你可以改口叫我老师了。”虞老先生拿出一本名册,道:“上面是我教过的学生,你有用得上的,尽管去用。”
贾琰行师礼,“是,老师。”
“今日老师就赐你表字‘石水’,希望你行令如石,待民如水。”
贾琰行师礼,“学生谢过老师。”
第 116 章
陋室空堂, 当年芴满床;衰草枯肠, 曾为歌舞场。起起落落实在常事,有人堪不破,愁肠百结是一生;有人堪破了, 木履草帽是一生。
宝玉不知是堪不破还是彻底堪破了, 在贾母后事过后, 又不见了踪影。只是这回没有人再去找他了。
王夫人好不容易盼得儿子归来,却再次失去, 精神再也熬不住, 眼瞧着竟有疯癫之相, 宝钗每日照顾婆母, 还要打理家务重活,银盘圆脸早已瘦脱了相。
贾琰来找宝钗的时候,宝钗正在和鸳鸯洗被子,被子上是王夫人吐上去的污秽。
贾琰有些不忍,却也没有阻止,以后的生活只怕比这还要清苦, 他管不了她们一世。
宝钗倒还算从容, 放下被子问:“琰兄弟可是有事?”
“我已经被任命为梧州知州, 不日就要上任。”贾琰沉吟一下, 问, “宝姐姐有何打算?可要随我们去任上?”
宝钗眼里显出一丝惊讶, 很快就掩了过去, 她笑道:“咱们家总算出现一件好事了, 恭喜琰兄弟。只是,”她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就不随你们走了。”
她没想到,在荣国府倾覆后,这个从不起眼的大房庶子还能东山再起,果然世事难料。随他去任上的生活当然要好一点,只是……
人都说颦儿才高气傲,可她又何尝不是?她自嘲地想,她的青云路还未走便已断,这一生,所求尽灭,唯剩一傲气不能丢,也靠这股傲气她才苦苦支撑到现在,去了梧州,寄人篱下,她恐怕要日日为自己当初的选择后悔。
贾琰点了点头,又道:“二太太和鸳鸯可以跟着我,我在梧州找几个丫鬟婆子,会照顾好她们的。”
“二太太也是我的母亲,”宝钗抬脸,笑道,“宝玉走了,照顾二太太是我的分内之事。”
贾琰有些犹豫,“那你们?”
“琰兄弟放心,”宝钗笑道,“我妈在城南边上买了一处院子,虽然小,也尽够我们三人住了。”
她的样子很坚决,贾琰也不再相劝,他手里还有些余钱,大概三百两的银票,递给宝钗,宝钗这次倒并未推拒,笑着收下了。
之后又说起李纨,李纨从贾府出事后,就没再露过面,说兰哥生着病,她走不开。贾琰心内淡淡,也就没再多问。
曲终人散,各走各的路去吧。
安排完贾府诸事,就到了贾政、贾赦、贾琏流放这天。
披发赤脚,衣不蔽体,重枷锁身,细皮嫩肉都被磨出了血,身上也脏污不堪,眼前的三人像是老了十来岁,跟那些田地里耕种的农民看着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他们还要狼狈落魄。
贾琰使了银子,差役便给去了枷,给他们一会功夫说话。
贾赦见了他,有气无力地骂:“我们府上遭难,你反倒升官发财,指不得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到了这个地步,贾琰也懒得再应对他,冷笑道:“我尊礼法叫你一声父亲,你问问你自己,你也可当得?圣旨细数荣国府九大罪状,父亲占其四,是谁有愧先祖?是谁深负君恩?是谁为填一己之私欲,招阖府之灾祸?”
“你敢骂我,你这个混账!”贾赦被气得七窍生烟,拿着枷锁就要去打他,却被贾政拦了下来。
贾政道:“琰儿,你是个有出息的,我……”他哽咽一下,愧道,“即使死了,也没有脸去见地下的先祖。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盼你能兢兢业业,不再重蹈我辈覆辙,有朝一日,可再光耀我贾府门楣。”
贾琰嗯了一声,不做其他答复。
贾政却拉着他的袖子,似乎还有未尽之言,犹豫几许后,终是提起:“宝玉……他性格虽有些乖张,但也是个良善的孩子,他虽是兄长,做了什么错事,你也只管打他,”贾政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留下了眼泪,“我膝下只剩这一个孽障,少不得要托付给你。”
一番拳拳爱子之心,闻者动容,贾琰不忍心告诉他宝玉又已离去,便一口应下,“叔叔放心,我会照顾好宝玉的。另外,二太太还有赵姨娘……”
“不必多说,我已至此,她们今后还能有什么指望?”贾政摆了摆手,竟是毫不在乎的模样,“全看各人造化吧。”
贾赦又在嚷嚷:“你且不必忙这忙那的,快点拿些银子给我,当老子的受罪,你倒是清清静静!”
贾琰不理他,手里拿了几张银票只给了贾琏,嘱咐道:“哥哥收好,一路保重。”
贾琏心灰意冷,贾琰便使劲握了握他的手,“人生路还长,哥哥万不可就此失了心志,只要留得性命在,我们总会有相见的一天。”
贾琏叹气,流泪道:“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想法子使我回来。”
******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转眼之间,三载时光悠悠而过。
三岁的小林荣摇头晃脑地背弟子规:“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额……物虽小,勿私藏……额”越背到后边,他越是磕磕绊绊。
小林荣看着一脸严肃的娘亲,脸色涨得红彤彤,“娘亲,我忘记了。”模样好不可怜可爱。
林黛玉却依旧无动于衷,淡淡道:“罢了,一会儿再读几遍,明日我再问你。”
“不行!”小林荣立时拒绝,“今日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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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
小林荣挺了挺胸膛,一脸义正言辞,“我答应帮阿婆抓菜里的小青虫的,娘亲说过人无信不立,我虽小,却不能食言。”
“可是你也答应过我,今日便背好这弟子规的。”林黛玉眉眼不动,道,“一会你可以去办你那件事,晚上接着读书,什么也不耽误。”
“啊?”小林荣顿时苦瓜脸,他说不过自己的娘亲,只能求救地望向父亲。
贾琰在一边看得很有趣。
小林荣是他和黛玉的孩子,长相十分肖母,年龄虽小,但同样眉眼微颦,天生一股风流气韵,然性格气质却大不相同,一个空灵如石上清泉,一个豪壮如山间雏鹰。
贾琰摆了摆手,一拍小林荣的屁股,“先去阿婆那看看吃什么饭。”
小林荣冲父亲感激一笑,大声应了一声,就跑没影了。
“孩子才三岁,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小林荣一走,贾琰立刻没个正形,靠歪在她身上。
她眼波婉转,撇他一眼,不客气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三岁时,便由父亲开蒙,开始读书习字了,荣儿这般顽劣,不知随了谁。”语气到最后颇为嫌弃。
“不好的地方都随我。”贾琰大笑,手抚上她的肩膀,笑问:“只是玉儿一向随性,既然没有教夫婿我觅封侯,也不该望子成龙才对。为何对荣儿如此严苛呢?”
闻言林黛玉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后才幽幽道:“我只是不愿他有负‘林’这个姓。若是父亲活着,现在该如何高兴?”
贾琰了然,他本是一缕孤魂,无所谓姓氏。但林如海无子,一生所愿不过是后继有人,黛玉对林荣要求如此之高,无非是想圆林如海有个出色后辈的夙愿。
他执起她的手,“父亲在天有灵,也只愿你和荣儿能够平安喜乐。”
林黛玉微微叹了口气,“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这些日子,我总想着,栅远县那么多孩童,为读一本弟子规要跑那么远的山路,要磨坏两双草鞋,□□儿……”
栅远县是梧州最贫穷最偏僻的一个县,贾琰为了公务,顺便带黛玉散心,曾去那里进行实地考察。
贫穷是真的贫穷,但是学子谆谆向学之心丝毫不输于江南锦绣之地,那里曾经有学子为借雪光读书,生生把腿冻坏的。年纪小的孩童,村落里无人教导,为看一眼书本,要翻越几座大山。
林黛玉和贾琰去的那次,碰巧遇到几个孩童立在县馆外,脚跟因为走路都被磨出了血,却对着县馆墙上刻着的弟子规如痴如醉。
林黛玉嘴上伶牙俐齿的,心思却细腻又多情,当即便去书馆中买了几本书赠与那几个孩童。几个孩童是知恩的人,因黛玉穿着男装,当即竟叫了黛玉一声“老师。”
不知为何,这副画面最近经常出现在黛玉的脑海里。她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愈燃愈烈,烧得她的心滚烫无比。
江南学风浓厚,梧州凤凰涅槃。这片大地上,有着归葬于此处的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有着“兰溪会”上独领风骚的苏妲妹,有着“善书,以碧丝作小行楷绣之”的明代才女顾文英……
她们或有诗才,或擅女工,或有巧思,但无一不是将自己的追求和感受融入到生活中,随着岁月长河的流淌,塑造了中国女性灵动的美与坚韧。
林黛玉想起曾经跟贾琰那番关于“自我价值”的谈论,或许她也可以做点什么。
她的眼里是孤注一掷的热情,贾琰心头一紧,他忙问:“怎么了?”
林黛玉深深吸了口气,“我想去栅远县开馆。”
贾琰微讶,他执起她的手,细细打量他的妻子。
梧州三年的时光,慢慢治愈着过往。她彻底抹去了寄人篱下的敏感多疑,亲人死别的郁郁寡欢,变得心境开阔,如同明珠般发出盈盈光华。她的美,春风柔化雨,润物细无声。
林黛玉拧眉:“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迎着她小心又希冀的目光,贾琰开怀大笑:“只要你想,尽管去做。”
完结一
栅远县最近出了不少新鲜事。
比如说, 最贫穷的栅远县竟然又新开了一家学馆, 名字叫石水学馆。更让人惊奇的是,坐馆的是一位女夫子。
女夫子的规矩还很多,只给十岁以下的孩童授课。超过十岁以上的, 可以来学馆看书借书, 但授课免谈。
起初没人当回事, 也没人去。但渐渐地,有那贫穷地去不了县馆的孩童, 好奇去了一次, 就爱上了在那里读书。
据说石水学馆的藏书很多很多, 许多都是珍藏的孤本。而且女夫子虽无功名, 但学识丰富,是为人间难得一见的才女,更加重要的是,学馆内的书费学费比县馆里要便宜一半。
半年过去,石水学馆竟也聚集了七八十个学子,大部分都是孩童, 但也有几个年岁较大, 有功名但家贫之人, 当然, 后者都是冲着学馆里的藏书去的, 平日只在学馆读书, 并不在那里听课。
石水馆主也不在意, 只要不损坏书籍即可。
这幅随意淡然的态度, 视钱财于身外之物的做派,竟让石水馆主有了高洁隐士的名声。加之馆主是女子,更让人添一丝敬佩。
也有那看不忿的,从三从四德、女妇女德那方面大加抨击,不料却遭到更多激进派学子的蔑视:“还再拿程朱理学那套说教,简直是迂阔不堪!”
一学子拉住同伴,好奇道:“介之,你为何为那石水馆主说话?莫不是,”他挤挤眼,很有几分遐思下流之意,有石水学馆的学童说,那馆主长得像天上的仙女,貌胜柳卿。
叫介之的学子一脸正义:“我只是看不惯那群老迂腐,看了人家的书,受了人家的恩,还要诋毁人家。”
“再者,”介之看四下无人,悄悄告诉同伴道,“据说咱们知州大人的表字即为‘石水’。”
另一个学子当即恍然大悟,亦是一脸愤慨:“石水馆主授人以学,实乃大善行,更何况她身为女子,本就不易,此等善行,应该更加被人赞扬才对。”
吵吵嚷嚷,很是热闹了一阵,污秽烦扰之事自然有,但江南毕竟是尊礼之地,石水馆主开馆授学,便为人师,即为人师,便受人尊敬。
加之她从开馆以来,兢兢业业一心授学,从不露面沽名逐利,也不找噱头哗众取宠,而且不管是寒门之士,还是年老之人,甚至有疾之人在这里都能得到平等对待,真正做到了孔圣人说的“有教无类”。
渐渐地,石水学馆的名声好了起来,不少人都把这里当做读书的清静之地,提到石水馆主时,亦尊称为“石水夫人。”
名声从来就是把双刃剑,用得好,便是另一种保护。别有用心者,终被世人不齿与唾弃。
只是好多人虽在这里读过书,受过她的恩惠,却没能得到她的亲自授课,见她一面,实乃一件人生憾事。
乌衣巷口微雨斜。
一位青衣绾发女子打着伞,姿态娴静,鬓发微湿,手中拿着三两本书,缓缓踱步而来。
朱雀街道繁华似锦,在有心人眼里却寂静无声,只看到那步履从容,洗尽凡尘铅华的女子一步步走来,像踏在了人的心弦上。
贾琰站在马车旁遥望,时隔多年,竟再次有了心动之感。
林黛玉先将手中的书递给他,不料却递了个空,她笑打了他的手一下,“你呆什么?”
贾琰回神,也笑道:“绛珠仙草落凡尘,即便沾了烟火气,一样是绛珠仙草。”
“又在说糊涂话。”林黛玉弯腰钻进马车,如今她嫌轿子太慢,已经开始坐马车了。
“今日怎么有空来接我?”
贾琰瞧着她利索的动作,以及日渐红润的脸色,调侃道:“石水夫人忙得很,我再不来看一眼,只怕石水夫人都要忘记自己家里还有夫君了。”
林黛玉嘴角翘起,娇哼道:“这可是一报还了一报了,之前我日日等你,和该让你等等我。”
贾琰笑道:“是,你现在学生众多,我再不敢欺负你了。”
两人正甜蜜地闲拌嘴,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夫人,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是您的学生。”车夫马奎的声音传来。
林黛玉微一沉吟,轻轻撩起马车上的帘子一角,就看到有个个头矮小的学童站在那里,衣衫破旧寒酸,却干净整洁。
学童看到真的是她,眼前一亮,立刻趋步向前,他先行了个礼,之后双手举起了手里的篮子,恭敬道:“老师,这是我准备的拜师礼,您收下吧。”语气中带了一丝恳求。
林黛玉心内微叹,却还是摇摇头,“我不能收你的拜师礼,你已经十四了,可以考功名,去别的学馆更适合你。”
少年的手蓦然攥得发白,他颤抖着音:“可是,没有别的学馆肯收我。”
像是为了掩饰难堪,也像是怕被再次拒绝,他的语气又快又急:“我个头小,您不说,没有人知道我的年龄的,我可以坐在最后一排,没有人会留意我的!”
林黛玉还是摇摇头,解释道:“不是这个缘由,而是我看过你的文章,你已超出学馆的授课进度许多,即使让你进学堂,对你也无多大益处。”
少年眼里绝望的眼泪几乎要溢出来,却还是自持着骄傲与自尊没有落下,他极快地低了头,道:“是我打扰夫人了。”转身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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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等等。”
林黛玉不忍:“学堂不收你,但是你若不怕麻烦,做了文章,可拿去让我看,平日里也可去府上找我。”
这就是要为他单独授课了?
少年又惊又喜,“不麻烦不麻烦,不是,怎么能说麻烦,是谢,不是,也不是……”他语无伦次的,慌乱说了几句,又低下了头,抬袖子朝脸上抹了一把。
再抬起脸,就是一拜到底,他郑重道:“今日之恩,王伯书永不敢忘。来日伯书若有所成,必百倍还与恩师。”说罢放下篮子便大步而去。
林黛玉转身,跟贾琰解释道:“这个学生叫王伯书,他个子小,之前唬了我,我以为他还不满十岁,就让他去学堂听了几节课。谁料看户籍时,才发现他已经十四了,便以不合石水学馆的入学年龄为由拒了他。”
贾琰点头,疑惑道:“听你的意思,他的学识甚好,为何没有其他馆收留?”难道学馆之间的门户之见如此之深了?如此,就该管管了。
“家境贫寒交不起束脩只是其一,”林黛玉叹了口气,“他还有个母亲,据闻是长在秦淮河畔船上的,如今得了病……不大好治。父亲,不详。”言下之意,王伯书那母亲,恐怕是个歌妓或暗娼。
这就无奈了,读书人在乎名誉重于其他,贾琰也不好过多出手干预。
“玉儿总是心善。”
“呸!又来拿我打趣。”林黛玉眼神一黯,“只是想起了香菱罢了。”同样境遇可怜,同样爱学成痴。
贾琰见她心情低落,便转移了话题:“听闻蠡县可以反时令可以种出瓜果蔬菜,玉儿有没有兴趣同我一起去看看?”
林黛玉对于底层民生始终兴趣不大,不过她倒是爱上了在田间漫步的野趣,如今正是秋天,或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遂点了点头。
于是夫妻两人,一个漫步林间,一个穿梭田地,两不相干,却也怡然自得。
蠡县土质不好,肥力欠缺,同样的种子种下去,收成不如其他县的一半。贾琰便想起了后世的大棚菜,于是投入人力物力将蠡县开发成了瓜果种植园。
蠡县也从贫困县一跃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县。百姓的智慧是无穷的,他们举一反三,又开始培植反时节的花草,因培育出一种罕见的黑色马蹄莲,故而蠡县县官特意请贾琰来看。
按理说这等小事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可谁让他们有一个无比关心农事的上级呢?三年以来,底下官员早就摸清了这位新任知州的性子,他对某些“新鲜事”总是无比热衷,而且还能从这些“新鲜事”里捣腾出一个新产业。
比如木匠给他的孩子研究出一种玩具木车,贾大人就能办一个什么“走车行当”,专门制作各种车,什么儿童学步车,新农具车,新马车,最奇葩的是,还有专门抬棺材用的车。
听着是奇奇怪怪的,可就这么一折腾,那地方百姓的日子就好了起来。
所以现在各县的百姓都争着弄出各种新东西,好吸引贾大人过来观看,说不准,从此也就多出一条路子呢。
贾琰不知又去干了什么,裤腿上尽是泥点,看起来颇为狼狈,然而他的笑容却是无比开怀。
林黛玉恍惚,富贵繁华,金玉长佩,香环银囊,娇声漫语,万千风景光阴似重新在她眼前呼啸而过,只剩下当日那个少年掷地有声的话。
锦衣华服又如何!衣衫褴褛又如何!
纵力有不逮而毕竟未果,尽力方无悔焉!
世间纷扰,浮生奔忙,有千万个变故不有身不由己。她有柳絮之才志,纵为此舍身偿命,亦只守本心;他有治世为民之理想,纵为此披肝沥胆,尤不损纤毫。
赤子之心,殊途同归。
完结二
时光悠悠, 转眼间, 小林荣已经从背《弟子规》的孩童成长为风度翩翩的少年,因梧州政绩斐然,贾琰也从梧州知州升任为江宁知府。
似乎人生再没有缺憾。
但不知为何, 林黛玉最近越来越爱想起从前的事, 她总是做各种各样的梦, 梦见她被父亲抱在膝头认字;梦见贾母笑着吩咐人给她屋子里换上上好的“软烟罗”;梦见宝玉被舅舅打了一顿,皮开肉绽;梦见惜春、梦见妙玉……
她梦见了许多人, 但独独没有梦见过她的夫君。
林黛玉心内开始惶恐, 她似是预感到什么, 关闭了石水学馆, 只在家读书作画。晚间贾琰回来了,她还学做了一次羹汤,那味道着实不好,被贾琰好一通打趣。
打趣之后,却也不解,他不只一次地问:“为何关闭学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说与我听。”
林黛玉次次都摇头不语, 被问得狠了, 便轻轻抱住他。
贾琰享受与妻子的温情, 心想关闭学馆也好, 玉儿能有更多的时间陪着他。未免她在家里无聊, 他找了许多书籍与她看。
这一日, 林黛玉捧了本书, 恍惚间再次睡去。
悠悠荡荡, 竟走入仙境一般的所在之地,只见朱栏白石,仙乐瑶瑶,绿树清溪,花影飞零,一女子翩跹袅娜,正含笑望着她,见她来了便叫道:“绛珠妹妹。”
林黛玉疑惑:“你认得我?”
那女子微一点头,“我是警幻,你如今神魂还未归位,自是不记得,但你只需知道,以前咱们都是在一起的。”
林黛玉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警惕地看着她,“如今你找我来是何事?”
警幻笑道:“自是有好事。”说罢就要上前来握她的手,林黛玉却躲了过去。
警幻蹙眉,暗忖这绛珠果然清高不会做人,怪不得她消失了好几年,都没人发现。罢了,绛珠还泪也有她的疏忽,她就不与她计较了。
“你早已还了毕生眼泪与那神瑛侍者,只是念及林家绝嗣,便让你多留了几年,如今林荣已长大成人,你也该回来了。”
林黛玉大惊,待要与警幻再说分明,那警幻却已冷了脸,说了句“快去快回”后便随手一拂,眼前景色瞬间消失。
再睁眼,便看见她的夫君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他轻轻为她擦汗,“是做噩梦了,还是着了凉,要不要叫个大夫来?”
林黛玉怔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反倒流了两行清泪。
贾琰慌了神,这些年,他已经很少见她流泪了,他赶忙握紧了她的手:“玉儿,不论是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的。”
林黛玉大悲,竟是再顾忌不了其他,她哭道:“我将一生的眼泪都还与了他,我拿什么给你?”
贾琰呼吸一窒,随即笑着抚慰:“我本就不要你的眼泪。”他抚摸她的鬓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认真看着她道:“我要你的笑。”
“玉儿,你究竟怎么了?”
林黛玉还是不说话,她坐起身,一遍遍打量他的模样,像是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心里,她用手帕擦了脸,冲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带着深入骨髓的不舍与心疼,她想,她也不是那么随性的人,她如此眷恋他给予的温暖,哪怕生生世世落入凡尘,她亦不后悔。
林黛玉笑道:“偏你总是大惊小怪的,我能有什么事,我就是突然想起,荣儿今年的冬衣置办下来了,你把他叫来,我交于他。”
贾琰仍是紧张,并且不知为何,心内有些害怕,他强笑道:“你这般惦记他,也不说惦记下我。”
这本是玩笑话,没想到林黛玉还当真了:“那便不叫他来了。”
贾琰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他绷紧了脸看她:“我说笑的。”
“我不同你说笑,”林黛玉眼里又蓄满了泪,但她并没有让她落下,她语带颤音,“我这一世,最惦记的便是你了。”
“你才多大,就说一世!”
林黛玉摇摇头:“我本是命苦之人,父母死别,寄人篱下,身体羸弱,早该质本洁来还洁去,遇见你之后,每一日便是一世,是我侥幸得来的。此后万千,不过尔尔。”
贾琰突然打断她:“你别说了。”
“你今后,要……”
纵有柳絮之才,此刻亦无言可表此情,林黛玉笑道:“那便不说了,我知你,你亦知我。”
贾琰脸无血色,他惨笑着摇头:“不,我不知你。”
“你知道我要走了。”
“不!我不知道!”贾琰突然愤怒,就算当初折了手仕途葬送,就算家族覆灭诸事遭遇不公,就算一功成万骨枯对朝廷彻底死心,他都没有像此刻这样愤怒,他攥紧她的手,眼里全是质问与不敢置信:“你何以放心我?”
从此后,在孤寒的雪路上,在噩梦的夜里,在生命的尽头,再不会有人等着我,你,何以放心?如何忍心?
他的力道太大,弄疼了她,然而这点疼痛,比起心疼,微不足道。
林黛玉笑望着他,不说话。
贾琰闭上了眼,然而不过一瞬,就睁开了。
林黛玉已经看不太清他的脸,她寻着感觉,抚上他的眉峰,问:“你别,恨我。”
恨?
贾琰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不作回答,他只是抓住她滑落的手,压下四肢百骸的寒意,勉力恢复到之前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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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贾琰从心底最深处发出呼唤,他揽她入怀,低声喃喃:“你放心吧。”
已无人再回应他。
*******
不过又几年光景,贾琰又从江宁知府升为了江宁巡抚,在他治下的地域,无论是经济还是文化,都如梧州一般快速崛起。
圣上念其功,欲调他回京述职,不过贾琰以为其妻守孝为由,婉言拒之。起复之后,也一直外放为官,终此一生没有再回过京城。
这位被底层百姓奉为“再生父母”、称颂立碑的传奇人物,在四十五岁便提出了致仕,而后就彻底失去了踪影,再无人见过他。
后来,姑苏城里新开了一家学馆,也叫做石水学馆,不过这次的馆主是一位先生,先生年逾四十,身姿消瘦,凛凛如风,待人亲近又随和。
有学子跟他闲聊时道:“先生,我听我父亲说,十几年前,梧州也有个石水学馆,是位女馆主,据说,现在朝廷里的林荣林大人、王伯书王大人,都曾经是她的学生呢!可是确有其事?”
先生点头道:“是啊。”
“真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哎,可惜红颜薄命。”学子一脸钦佩加惋惜,又好奇地问:“先生,你可见过她吗?”都叫石水学馆,说不定有什么渊源呢。
先生笑意温柔:“我的确见过她。”
“那她人怎么样?是像传得那般多才吗?”
先生目光悠远,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笑容更加温柔:“传闻不及她分毫。”
学子待要再问,外面突然跑来一个门丁,“石水先生,外面来了个不知道是道人还是和尚还是叫花子的人,说要找你。”
石水先生一愣,很快想起一个人,他大步走出门外,与门外的人相视一笑。
宝玉满面胡茬,衣衫褴褛,唯有一双眼睛清澈见底,他笑得淡然:“我一见石水这名字,便觉有缘,如今看来,果真有缘。”
两人相见,什么都没说,宝玉既没有提起宝钗,也没有提起黛玉,只是说冬天冷了,想念鹿肉的味道,不若围雪烤肉,别有一番风趣。
贾琰打趣:“二哥还要吃肉,半路出家如此不讲究。”
宝玉没有丝毫不好意思,他摇头晃脑:“非也,出家在于心,我心已静,和吃不吃鹿肉又有什么干系?”
两人都很随性,贾琰找了马车,到一大雪埋丘处,就停了下来,把碳炉、鹿肉、烧酒一一拿下来摆上。
宝玉不会烤肉,只能看着贾琰慢悠悠地烤,他心急,便先喝了点烧酒,谁知一喝便停不下来了,几杯下去就微醺,醉了又开始说胡话。
宝玉笑道:“琰儿,你说我是不是重诺之人?”
贾琰不理他。
“我是,”宝玉自说自话,笑里带着怀念,“那年,我说我要出两回家,你看,”他拍手笑,“果真是两回。”
“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宝玉开始有点结巴,他笑出了眼泪,“只剩我们两这污糟之人。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
贾琰听得心烦,他没好气地扔给他一大块鹿肉,想堵住他的嘴。
宝玉又嚷:“就连这鹿肉也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贾琰就地躺倒在雪地上,他抬目看向远处的雪丘,那雪丘里藏着他亲手刻得一块墓牌,上面写着“贾石水之妻林黛玉。”
寒雪的冷传到脊背,传到四肢,贾琰却只觉得舒畅无比,他仰起脖子猛灌了一大壶烈酒,笑唱道:
“打破繁华归大觉,醒到红楼梦一场。”
梦中人,梦中身,得一场相遇,我此生足矣。
此文终结
※※※※※※※※※※※※※※※※※※※※
思考了很久,还是放上了这个结局。
如果接受不了分离的,可以把上一章作为结尾。
不知在别人眼里是悲还是喜,在我眼里是不悲不喜,人生总有一别,不过或早或晚。就当我的一场私心吧,我不愿意看林妹妹老去,我想象不出来,当然我也可以不写,但是这文写到现在,我总觉得一个大欢喜的结局,与其不是很相配。
曹公厌恶官场是一定的,宝玉的许多话,不过是抒发他的所想,这也是我为本文官场定下基调、写了如此沉重的一个官场故事的初衷,只是我的水平有限,废话连篇,表意不明,铺陈太多,留下了诸多遗憾,更遗憾的是,再也无法弥补。在此,再次致以我最深的歉意。
感谢一路陪伴等更的朋友,写文是一时冲动,我至今仍然记得,我初初接受到评论时的那份激动与鼓励,时隔三年,竟然还有很多熟悉的人,且并未对我有一言恶语,让我再次相信,这世上有如此长情纯粹的陌路人;让我也再次确信,我是多么混一个混蛋。
红楼一梦,我们皆为梦中人,能得一场相遇,我亦足矣。
番外,应该会有,但也不确定,我不知道写啥,也怕人物走形。
现代番外一
近来的太虚幻境甚是热闹。
无他, 原是赤霞宫神瑛侍者下凡历劫回来了。
这神瑛侍者是个什么来头?顾名思义, 神瑛,指众花;侍者,高雅点指后勤部门, 通俗点呢, 就是一服务员。
位小职卑, 人人都能踩一脚,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却引起了大动静。自从他回来, 赤霞宫门前跟赶集似的, 人来人往。
为什么呢?
都是寂寞惹的祸。
太虚幻境独立于天庭、佛门之外, 乃是真假虚幻之地,司人间之风月情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有痴情司、春感司、秋悲司、夜怨司、薄命司……而掌管各司的均为女子。
物以稀为贵,在阴盛阳衰的太虚幻境,长着一副好相貌的神瑛侍者赢在了起跑线, 他本人也是一副乖僻性子, 惯会伏低做小的, 好姐姐好妹妹挂在嘴边, 惹得一群寂寞百年的花仙春心萌动, 越发爱与他玩闹。
前段时间, 神瑛侍者凡心偶炽, 便在警幻那挂了号, 下凡痛快玩了一圈,可把太虚幻境的仙子们无聊坏了,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都一窝蜂地找过来,缠着他讲下凡的趣事。
神瑛侍者摆手做叹:“好姐姐们,快饶了我吧,好歹让我好好歇上一歇,再与你们细说。”
众仙子自然不依,但是无论如何苦求,神瑛侍者只笑不语,一个姓名为痴梦的仙子便冷笑道:“何必求他讲?只要去薄命司那里翻看簿册,什么都知道。姐妹们在你这里,也不过求个趣罢了,如此扫兴,当真我们稀罕来吗?”
神瑛侍者大急:“这可冤枉死我了,我只是觉得没什么稀奇的可说罢了!”顿时又一通好姐姐好妹妹的乱哄。
众仙子也是有脾气的人,越发觉得没趣,俱拂袖而去。
神瑛侍者叹口气,脚步一转,没去休息,反而快速朝灵河那边走去。
灵河水为天下至情之水,滋养万物,河遍绿树林地,花影摇摇,无不生机勃勃,唯有三生石畔岸边一株绛珠草,敛其枝,藏其叶,看着焉了吧唧着。
神瑛侍者的心情激荡无比,千言万语凝于胸口,凝结为一声激动的:“林妹妹!”
无人回应。
亦无草回应。
神瑛侍者等待片刻,慢慢地,眼泪聚于眼眶,他委屈又难过:“林妹妹,你可还在怨我?”
“咱们之前那样好,如今能长长久久在一起了,你为何不理我?你走之后,天地茫茫独我一人,万念俱灰不过如此,我于尘世无牵无挂,亦无心,何等凄凉?我等了多少年,才等到今日见你一面,你竟还不肯原谅我么?”说罢呜呜地大声哭起来。
绛珠草许是被哭得心烦了,终于大发慈悲开了口:“你莫哭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听在神瑛侍者耳朵里,却如闻仙乐,他又是感动又是怀念:“我就知道林妹妹你是关心我的。”
绛珠草语气淡淡:“你的眼泪流到了灵河上,把水都弄脏了。”
神瑛侍者:..........
“那我离远些。”,神瑛侍者伏低做小惯了,尤其还是在久未见面的林妹妹跟前,他好脾气地给自己找台阶,“你说得对,我本就是个浊物。”
绛珠草没有回应,只是点了下叶子,以示赞同。
神瑛侍者一个人也说得热闹,一会儿回忆在大观园的日子,一会儿讲在出家路上遇到的奇闻轶事,一会儿又畅想起今后的赤霞宫美好生活。
绛珠草默默扭了个身子。
神瑛侍者沉默,好一会儿后才神情落寞道,“林妹妹,你难道连一句对我想说的话都没有吗?”
绛珠草垂了垂叶子,又是不耐烦又是无奈,半晌后才冷声道:“我早已不是你的林妹妹了。”
“我以毕生眼泪偿还灌溉之恩,你我之间恩怨已了,尘缘已尽,不过三生石畔一株稗草。你何苦还要执着于过去?”
恩怨是非说得清清楚楚,透露出挥斩过往的决绝之意。
神瑛侍者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难道回了这太虚幻境,便可以将之前发生的全都一笔勾销,变得无情无义吗?”
绛珠草不答,两个小叶子搭在脑袋上,一点也不想再听他废话。
“你果真不是林妹妹了。”神瑛侍者似是大受打击,一脸失魂落魄地离开。
待他走后,绛珠草慢慢伸展枝叶,转瞬间便幻化成个妙龄少女。少女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端的是娇花照水,弱柳扶风。
绛珠草坐在三生石上,罥烟眉微微蹙起。
她这是怎么了?
这是对她有浇灌之恩的神瑛侍者啊,也是在凡间处处护着她,与她互为知己的宝玉啊,为何她在再次见到他时,竟无丝毫惊喜?
最先涌上心头的,就是倦意,还有,不耐烦?
绛珠草叹了口气,甚是烦恼。
她觉得自己生病了,而且得了一种怪病。
自从凡间回来,她便浑身都提不起精神,心里好像空了个缺口,时不时地隐隐作痛。
她就像是无根之草,在这灵河上日日飘荡,身是自由的,心却不是,她的心不知道去哪里了。
她日日寝食难安,愁绪满怀,最奇怪的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愁什么。
哎,在凡间便是个多愁多病身,回了太虚幻境,难道把凡间的毛病也带来了?
绛珠草决定了,她要去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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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里不舒服?”名叫痴梦的仙子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显示着她此时不虞的心情。在赤霞宫碰了个冷脸,当然不虞。
绛珠草蹙眉:“我也不知。”
“那你这病我看不了!请回吧。”痴梦不客气道。
绛珠草轻叹口气,捂着胸口便要离去。不料却听痴梦又叫住她:“哎,你等等。”
痴梦突然想起来,这绛珠草是和神瑛侍者一起下凡的,如今她这幅愁肠百结的情态……啊啊啊!难道两人在凡间有了情谊,到了天上还想再续前缘,却苦于规矩不能在一起,因此一个不复往日玩笑,一个愁绪满怀日渐消瘦?
如此她便要好好问问了,这可是太虚幻境的第一手八卦啊!
痴梦被自己内心想象的剧本激动地无法自拔,面上却还是一副高冷模样,她道:“伸出手,我且给你瞧瞧。”
没听说过痴梦给人看病是把脉的啊。
绛珠草将信将疑,苦于想快速摆脱病痛的折磨,还是伸出了手。
痴梦在她手腕一点便缩了回来:“你确实有病。”
绛珠草急道:“我有何病?”
痴梦一脸郑重:“相思病。”
绛珠:..........
绛珠转身便走,她真是晕了头了,竟然来找痴梦这个表面高冷内心一肚子八卦的坑货,没想到她医德还如此不堪,竟然说她有相思病,传出去她肯定会被人笑话死的。
“你走了可别后悔。”
“心隐隐绞痛,神常常无力,魂时时难安,魄形聚实散。我说得对也不对?”痴梦冷哼。
绛珠停住,直视前方道:“那我也不是害了相思,我并无相思之人。”
痴梦反驳:“怎么没有,我刚刚入了你的梦,你明明经常梦见一个男人,还和他好一番云雨快活!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绛珠脸色猛然涨红,她刷的一下转身,瞪着痴梦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她才哆嗦着问:“你怎么知道?”
呀呀呀,这是让我猜着了,我特么胡说的啊!戏本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嘛,小姐在花园里遇见个俊俏书生,然后这样那样,然后就那样这样,来呀,快活呀嘿嘿嘿嘿嘿嘿……痴梦内心一片沸腾,点了点头正经道:“我司天下男女之痴梦,自然可以知道他们梦见了什么。”
只不过入梦需要耗费她的修为,她轻易不入梦,更何况绛珠乃仙子,入她的梦不但耗费修为,还耗费元神,所以刚刚她只是乍一乍她,没想到一乍,乍出了个炸弹哦!
痴梦长叹一口气,“绛珠,你不必担心我会说出去,世间痴男怨女,我见得多了,他们亦都是可怜之人。”她的眼中全是理解、关怀和悲悯。
绛珠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重复道:“我没有相思病。”
痴梦摇了摇头,轻声问:“那人是谁?”快点说快点说,是不是神瑛侍者?
绛珠终于绷不住了,她流着泪:“我不知道。”
她的确经常梦见一个男人。
她看不清他的脸,在她的梦里,他就静静地站着,山水云雾围绕于他周围,衬得他的身姿越发如青树扶疏。
每次梦见他,她都有一股流泪的冲动。可是眼泪却掉不来,似乎他不喜欢她哭。
当然有时候他有时候也不会老实站着,会欺身上前,做一些……额,羞窘的事,可她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为什么她会梦到这些!
她明明还是一颗单纯的小草啊!
这些梦对生性纯洁又羞怯的绛珠来说,无异于是一种折磨,她快被折磨疯了,她毫无主意地向痴梦求救:“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痴梦为难:“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好为你出主意,你先说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梦的?”
绛珠低头,羞道:“从凡间回来之后便开始了。”
“是日日做吗?”
“不是,是偶尔。”
“哦,隔三差五啊。”这个频率也还行,再多了,娇娇怯怯的绛珠估计受不住。
绛珠总觉得痴梦说到“隔三差五”的语气很意味深长,她也不知为何,就鬼使神差解释了一句:“不是隔三差五,只是偶尔。”
可是话一出口,只觉得更加意味深长了怎么办?
绛珠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哦,哦,那也很苦恼了。”痴梦装模作样点了点头,肚子都快笑翻,没想到绛珠小草这么有趣啊哈哈哈哈哈。
“从时间上来看,是不是神瑛侍者?”痴梦继续诱导,在她看来,除了神瑛侍者再没别的可能了,没想到绛珠却格外激烈地否定了:“不是他!”
绛珠瞪了痴梦一眼,对她的猜测不仅感觉到愤怒,还感觉到了羞辱。
痴梦见她态度如此坚决,不禁对自己的猜测起了动摇,她继续猜道:“那是不是你下凡时遇到了什么人?”
绛珠仍是摇头:“我下凡不过是为还神瑛侍者灌溉之恩,哪里还能遇到其他人。”
在她的记忆里,她是寄居荣国府的林黛玉,一生短暂,在那短暂的生命里,宝玉是她唯一的支撑,宝玉娶了宝姐姐后,她万念俱灰,加上身体撑不住,便泪尽病逝了。
“这可奇了,下凡之前你一直在三生石畔和我们在一起的,下凡之后才害了相思,你没有遇见别人,又不是神瑛侍者,那还能是谁呢?”
痴梦非常疑惑,她怀疑地打量了她几眼:“难道你只是年龄到了?”所以才开始春意萌动?
绛珠再次被气倒:“不是!”
“哎,你别急,有果必有因,我这不是帮你找原因嘛。”痴梦急忙安抚她。
绛珠叹气,过了一会儿,才悠悠道:
“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或者说,很重要的人。
※※※※※※※※※※※※※※※※※※※※
此番外与正文无关,不感兴趣者慎点。大概就是林妹妹下凡去现代跟男主的故事吧,想要保持正文感觉的,最好别点。我只是看有些小伙伴想看,就写着玩的,以弥补结局分离的惆怅。
现代番外二
绛珠没能从痴梦那里找到答案, 恹恹地往回走。路过薄命司的时候, 突然心思一动。
对啊,林黛玉红颜薄命,是属于薄命司的人, 簿册上应该可以找到她的生平。她忘了不要紧, 簿册上都有啊。
绛珠立刻转身, 拐进了薄命司。
薄命司的薄命仙子比痴梦要好说话的多,听说她要找簿册, 立刻便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半晌后, 她拿出一本朱红簿册, 上有七字:“金陵十二钗正册。”
绛珠翻开,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上有四句言词:“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绛珠心内一痛。
种种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母亲过世、初到荣国府、大观园试才题对、共读西厢、雪夜吟诗、焚诗稿断情、泪洒潇湘馆……
绛珠似乎又成为了林黛玉,短短一本簿册翻完, 她泪流满脸。
沉浸在过往的思绪里无法自拔, 绛珠都忘了和薄命仙子说一声, 就恍恍惚惚地回到了三生石畔。
待看到灵河河水如银纱一般逶迤至天际, 她才想起她已经不再是林黛玉, 而是三生石畔的绛珠草, 随着清醒, 她的哀伤稍减, 却更加迷茫。
薄命司中的林黛玉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为宝玉哭断了一副儿女心肠,泪尽而亡,孤苦一生。
没有梦中的那个男子。
她没有找到他。
绛珠喃喃:“难道他真的只是我的一个梦吗?”
因为一生太苦,她便臆想了一个人,这个人会在她无路可走时握紧她的手,陪她一起看松竹荫映,看山涧喷雪,看五岳辽阔。
……
再话说那神瑛侍者,那天被绛珠撅了一顿,负气说出了“你再不是林妹妹”那句话,回去后便后悔了。
如果绛珠不是林妹妹,那世间还有谁能担得起世外仙姝这几个字呢?
林妹妹本就是个别扭性子,她心里对他有气,所以才不理睬他,他又说出那样伤人心的话,指不定现在她正躲在哪里哭鼻子呢。
神瑛侍者一番自我开解,又变得精神满满。
他暗下决心,今后要对林妹妹体贴百倍,时间长了,她一定会感受到自己的心意。
故而神瑛侍者从这天开始,只要得闲了,就往三生石畔跑。
要不就讲笑话,要不就手捧一汪水,殷勤道:“林妹妹,这是清晨的甘露。”
绛珠心烦:“我就住在灵河上,要甘露做什么。”她真是受够他的灌溉之恩了,其实她根本不需要好么!
“那你需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
绛珠把叶子一拢,又不出声了。
对此,神瑛侍者很是无奈。
她要是个人形还好,他可以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她,她现在就是株小草,他就是想哄她开心也不得其法。
神瑛侍者被嫌弃了无数次,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又被打击得七零八落。他想去抚摸一下绛珠的小叶子,却又不敢。
绛珠却突然出声:“你脖子上挂的的是什么?”
神瑛侍者一愣,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项圈:“你说这个啊,这是陪我一起下凡的通灵宝玉,本是女娲补天的一块石头,只是它如我一般,没甚大的才干,连补天都用不上。”
“拿给我看。”
神瑛侍者自是无有不可的,他摘下通灵宝玉,手捧着到绛珠跟前。
绛珠仔仔细细看得认真。
“一块破玉,有甚稀奇的,你若想要,我给你便是了。”
“你又瘦了许多。琰儿看见你这般模样,定会心疼的。”一个悠远的声音叹息。
神瑛侍者大吃一惊:“谁,谁在说话!”四处查看找不到人影,他吃惊地把目光放在通灵宝玉上,“是你,你会说话?”
不待他惊讶完,更惊讶地事出现了,只见绛珠枝叶伸展,一转眼的功夫,就变成了个娇花照人的少女,不是林黛玉,又是哪个?
神瑛侍者激动地上前,围着她上下查看,眼中充满了怀念。
林黛玉一点也不关心他,她只是双眼紧紧盯住通灵宝玉,喝问道:“你刚刚说的是谁?”
通灵宝玉发出悲怆的笑声,“你问的是琰儿吗?”
林黛玉点头。
“他是你的夫君。”
轰的一声,林黛玉如遭雷击,竟是讷讷不能言,下一刻随即晕倒在地。
她满腔不舍抚上他的眉峰,道:“你别,恨我。”
谁?谁会恨她?谁会对她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梦中的她拼命想看清他的脸,却只看到他离她越来越远。
林黛玉怔怔醒过来。
她又梦到他了。
“林妹妹,你可算醒过来了。”神瑛侍者在她身旁一脸担心。
林黛玉蹙眉,问他:“那块通灵宝玉呢!”他的项圈上已经空空如也。
神瑛侍者挠挠头:“我也不知道,他自打说完话,就不见了。”
“你,没骗我?”
“我何尝骗过你!”神瑛侍者涨红了脸,他在她眼里,竟是如此卑鄙之人吗?
林黛玉盯着他看了一眼,相信了他的说辞,懒得再搭理他,转身又变回了绛珠草,叶子一摆,一副送客的姿态。
“那捞子东西说胡话害你晕倒,你还管他做甚么!”林妹妹是世外仙姝,哪来的夫君。神瑛侍者愤愤离去。
绛珠送走他,又陷入了深思。
依那块破石头而言,她在凡间是有了夫君的,可她却不记得,神瑛侍者也不记得,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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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珠百思不得其解,并且一日比一日焦躁,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一直催促着她去寻找真相。
一事不烦二主,绛珠无法,只好又去找了痴梦。
痴梦拧着两道弯叶眉,道:“簿册上无记录,你和神瑛侍者都不记得,那有可能他是异世之人。”
“何为异世?是如太虚幻境这样的吗?”
“非也,异世也是人间,只不过与我们所在的人间不同,有着时间、空间上的错位。”
绛珠仍是不解,她从来没听过这些词。
“哎,这是很复杂的事情,”痴梦一脸高深莫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她也是偶然潜入一个异世之人的梦里,才知道这些名词的。
绛珠垂眸:“你且说我该如何找他吧。”
“找他倒不是难事,我认识一个异世之人,等到他做有关异界的梦时,可以通过他的梦境带你回那里,只是这等事极为耗费元神,唉......”痴梦夹一夹眉毛,显得很是为难。
绛珠冰雪聪明,痴梦现在的这副嘴脸,明显就是一副趁火打劫的商人嘴脸,于是她挑明道:“有何要求,你尽管提。”
痴梦于是继续为难道:“灵河聚天下灵气,你受灵河灌溉化为人形,又是至情至圣之人,因此你的眼泪,是天下最为纯洁之水,对于修为大有好处。”
绛珠点头应了,“我回去便哭上三天给你,”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如果去了异界,太虚幻境这里......”
“你放心,你只是入梦去了,就好像睡着了一样,不会有人发现的,再说人间一生,天上不过就是几个月,你便睡上三五月也不足为奇。”
绛珠如释重负,她朝痴梦伸出了手,真心道:“谢谢你,痴梦。”
痴梦“嗯嗯”了两声,面上高冷,实则颇为心虚。哎,异界有无数个,也许绛珠找的那人,根本就不在托梦之人的世界,到时候她找不到,她就说是缘分不够好了,要不然这一锤子买卖就黄了。
因着心虚,痴梦又叫住了绛珠,嘱咐道:“异界不同你呆过的凡间,你的修为不高,切记要多加小心。”说罢递给她一个血红色的药丸,“如果你想回来了,把这个吞下去,即可立刻回来。”
三个月后,在一片白光中,绛珠去往了陌生的异界。
******
京区医院。
病床上躺着一位年轻男子,大概二十四五,本是最朝气蓬勃的年龄,却在刚刚被医院院长亲自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院长脸上带着沉痛的表情:“林老先生,我们已经尽力了。”
林老先生点点头,“他已经躺了两年了,家里人也都有了心理准备。麻烦院长这两年的照顾,让你费心了。”
“不敢不敢,”院长连连摆手,林老先生是个有风度的人,不会为难医院,但并不代表他不伤心,从那颤抖的手可以看出老人如今的心情有多么不平静,“林老先生,您先歇着,我再去别的病房看看。”
院长体贴,给林老先生留下了独自的空间。待院长一走,林老先生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颤抖着手摸上年轻男子的脸:“阿璋,你睁眼看看爷爷啊!”
这是他唯一的孙子,也是最为骄傲的儿孙,他热情真诚、正直善良、坚毅无畏,没有一点富家子弟的骄奢淫逸之气。
两年前,家里人拗不过他,随了他的心意让他去了边远县城,为了贫困山区通上马路,他跟罗海生两人连夜去拉物资,没想到就出了车祸,罗海生只受了轻伤,他却失去知觉被判为植物人。
如今又被判了死刑,林老先生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心痛!更何况林璋还是独子,林父林母因为他的事日日忧心吵架,已经走到了离婚的边缘。
等他一去,恐怕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林老先生正对着孙子默默掉泪,却突然听门口传来“啪”的一声。
王芸呆呆立在门口,脚边落了个食盒,她瞪大眼,伸出手指道:“阿.....阿璋!”
林老先生冲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孙子的手竟在微微颤动。林老先生站起身,愣了一瞬后,大喊:“医生,快叫医生!”
贾琰就是在这样的呼喊声中醒来的。
白刷刷的墙面、先进的仪器、消毒水的味道......这是医院;围在他身边的,是久别而泣的亲人。
这一切,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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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写就写啰嗦了,我尽量快点。还有宝玉,我一直弄不明白,到底是神瑛侍者还是那块破石头
现代番外三
王芸是一所大学的音乐系老师, 这天一下课, 她就急匆匆地往外走。
同事惊奇,“王芸,你干什么去呢?”王芸一向是个慢性子, 很少见她这么火急火燎的。
王芸脸上扯出个笑:“我儿子醒了, 我想回去亲自给他做顿饭。”
“啊, 那可真是大喜事,”同事由衷地为她高兴, “醒了应该就没多大问题了吧?”
“嗯, 医生说再养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
“好好好, 过几天我也去医院看看小璋, 这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欢,当初听说那事我都心里难受,更别提你这个做妈的了,瞧我,又说这些,好在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王芸嗯了一声。
同事看她的样子没有特别开心, 犹犹豫豫地又劝道:“我说王芸, 孩子既然醒了, 你和老林那事就先放放吧。”都是快五十的人了, 离婚不是那么容易的。
王芸知道同事的好意, 打起精神笑道:“你别操心我了, 我现在只要林璋好好的, 其他都不放在心上。”
王芸说的是实话, 她跟老林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大矛盾,要不是因为再要孩子的事产生了分歧,他们还是一对模范夫妻。林璋醒了,这个矛盾自然不存在了。
现在她操心的还是林璋的问题。
儿子醒了,但精神状态却非常不好。
林璋没出事前,是非常开朗外向的性格,热爱热动,热爱机械,热爱无畏,热爱一切能让他血液沸腾的东西,现在醒过来了,性格却大变了个样。
他常常在医院一坐就是半天,什么也不干,话也不多,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目光沉静又淡然,似乎跋涉了千山万水,此去经年,再无可牵挂。
什么车祸也不会使性格发生这么大变化啊。
王芸很焦心,她只能多抽出时间陪伴,希望能慢慢唤醒以前的儿子。下了课,她就去超市买菜,亲自做了一些儿子之前喜欢吃的,拿食盒装好,急匆匆赶去医院。
推开门,王芸先看了儿子一眼,他仍是在发呆,不同于往的是,他手边多了本书。
王芸揉揉脸,笑着叫他:“璋儿。”
林璋,也可以叫贾琰,他的反应似乎慢了半拍,停顿了几十秒才转过头,淡淡笑道:“妈,你来了。”
又是这样,不过是昏迷了两年,就好像忘了所有似的,做什么都慢一点,该不会是撞着脑袋,有点撞傻了吧。
王芸一边从食盒里拿饭一边跟他聊天:“你看什么书呢?”她瞥了一眼,惊讶,“《红楼梦》?”
果真是不一样了,他以前哪有兴趣看《红楼梦》啊。王芸心里直犯嘀咕,面上还是接着笑问:“你看到哪了?”
贾琰淡淡地:“翻了几页,又不想看了。”
有些东西,过去了就过去了,再也无法回来,怀念不过是一种痛苦,痛苦到极致了,会怀疑那不过是个美好的梦。
可他不愿意把她当做梦,即使是痛苦地清醒,他也愿意相信,她曾经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王芸把饭递给他,贾琰道:“谢谢。”看向她的眼神里竟是疏离与客气。
王芸心内一痛。
待贾琰吃完饭,王芸拿了把椅子坐在他跟前,她道:“璋儿,妈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贾琰点头。
王芸沉默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我跟你爸的确曾经想再要一个孩子。”
“那时候你奶奶住院了,你还昏迷不醒,她便有了这个遗愿,你爸,别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传宗接代,可我们家从来没有那种思想,你爸他,其实他是心疼我,他不愿意看见我每天那么……璋儿,你知不知道,妈曾经是怎么过的……”
“都过去了。”贾琰递给她一张纸巾,替她擦泪,随后又是淡淡一笑:“妈,你多想了。”他让他们如此操心,已属不孝,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怪他们。
他真的就是,猛一下回来觉得不适应不习惯罢了。
王芸狐疑地看向他,想了半天,又道:“那是不是当初的车祸有什么隐情?跟罗海生有关?
贾琰想了一想,才想起他的好友,摇头:“我在副驾驶,要不是海生当初替我挡了一下,我早死了。”
“那,你这么不开心,是因为舒雪吗?”王芸剜了他一眼,“舒雪是个女孩子,年龄又小,碰上这么大的事,难免着慌,当初她也来看过你几次的,你这个样子,怎么也不能让人家空等着呀。她分手也是情理之中。”
舒雪?贾琰想了好一会儿,才从久远到褪色的记忆里把她找出来,好想是当初他在大学的女朋友,比他小三届。
贾琰叹口气:“你停了吧妈,这都哪跟哪的事啊。”
他这幅抱怨无奈的语气,让王芸倒是松了口气,她也抱怨:“你醒来就一幅抑郁症的模样,不知道让家里人多担心。”
贾琰失笑,他轻轻抱了下他渐有白发的母亲,淡笑道:“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自从王芸跟贾琰一番谈话过后,两人的状态都比之前好了不少,王芸彻底打开了心结。而贾琰,身份的再次转变,也让他也意识到了新的责任。
这一世,他还要好好生活。
w罗海生为人沉稳干练,在基层历练了几年,事故后屡屡得到升迁,如今,他已经是南方某市市政府的副书记,在接到贾琰醒来的消息后,第二天便过来看他。
罗海生给他削一个苹果,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贾琰随意道:“听安排吧。”
“这不像你啊,你这小子,撞了一下,难不成把雄心壮志都撞没了?”
贾琰道:“没什么,我就是当官当累了。”
“哈哈哈,”罗海生大笑,笑过之后就是沉思,“林璋,咱们兄弟可说过要一起做出点正经事的。”
贾琰也笑:“行啊,那你给我安排个正经事儿吧。”
他本是随意玩笑,没想到罗海生还真接了话:“咱们的事故属于工伤,**并没有忘记你,我那天正巧在桌子上看到了你的任命,巧了,就是我们市公安局的一个职位,是个闲职。不过,”
罗海生凑近他,“你让你家里给你出点力,稍微上调一点也是可行的。”
贾琰不语,他对职位没有任何要求,都想辞职不干了,不过罗海生所在的市,正是她的故乡,这一点,让他很心动。
再说,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现代生活的方式和节奏。
去她的故乡逛一圈,也很好。
******
林黛玉来到现代人间的时候,正是白天。
她落在一个四角屋檐斜飞,朱廊画碧的亭子里,四周清风扶柳,花团锦簇,别有一番美韵。
林黛玉睁眼一看,忐忑的心稍微放松,这里,跟她小时候的家很像。
但再下一眼,她便惊讶地捂住了嘴。
数不清的男男女女,穿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衣服,拿着各种奇怪的东西,大声笑着,闹着,向她走来。
林黛玉一下子手心出了汗,她紧张地瞪大美眸,看着他们走向她。
这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无论是在太虚幻境,还是在古代,她从来没有置身于如此喧闹的地方,没有遇到过如此多的人。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她手放在胸口,那里有痴梦给她的朱血丹,她都有点想立刻回去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人们向她走来,又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发生任何她想象的恐怖场景,顶多就是在走到她面前时,好奇地多看了两眼罢了。
但林黛玉仍不敢放松,她还是紧张地站在原地打量人群。
她果真到了异界了。
这里的人甚是怪异,女儿家竟然可以穿得如此少,男人的头发好短,还有为什么好多人鼻子上都挂着个透明的玻璃?
“哇,你看那里,站着个大美女哎!看她的衣服,是汉服吗?好像更像明制,质量好好的样子,还有她头上的步摇,哇!一看就是人民币玩家。”宁宝诗发出满是赞赏的感叹。
朱莉也是不停点头:“关键是她真的好美啊,比那些整容女明星美出一个银河系,还有她的皮肤也好好,好像是素颜,还有她怎么这么瘦,太让人羡慕了。我要去找她合影,如此美女,错过了我会遗憾终身!”
两人嘻嘻哈哈笑着,然而都没有上前。
无他,林黛玉美得太突出了,兼之气质高雅,让人很难不自惭形秽。没点勇气,真不好站到她跟前。
她俩没有勇气,自然有有勇气的人。
秦少游吹了个口哨,先冲他那群狐朋狗友挤了挤眼,然后走上前去,摆出一个自以为很有魅力的笑容:“美女,我看你站在这半天不动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琼口樱唇,粉面含羞,离近了看,那种古典到极致的美更是动人心魄。
见她不答话,不知为何,秦少游调笑的勇气突然少了一半,看来美也是有震慑力的,他见她鼻尖上渗出了汗,便关切道:“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她仍是不答话,并且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看起来真的很像身体不舒服。
秦少游犹豫地伸出手,想拍一拍她的肩膀确定她是否没事,没想到手还没挨着,脸上已经挨了嫩生生一个耳光。
“登徒子!”林黛玉呵骂。
林黛玉活生生一个大美女,头饰衣服又古典,许多人不好意思搭话,但都眼睛偷偷往她这瞟,因此一见有情况,立马围了上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个三四十微胖的热心阿姨问。
林黛玉泫然欲泣,手指了指秦少游。
宁宝诗和朱莉也围了上来,朱莉大声道:“这男的耍流氓,我刚刚看见他对美女动手动脚的。”
宁宝诗在一旁也用力点头。
林黛玉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此时眼里含着泪,好不可怜。
众人几乎没用她说一句话,就相信了朱莉的说辞,顿时几个男的上前就按住了秦少游。
“我没有耍流氓,我就是想看看她身体舒不舒服!”秦少游只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了,他朝一边看戏的狐朋狗友喊道:“你们是死的啊!还不滚过来帮我解释。”
胖胖的阿姨踢他一脚:“一看你就是那种不学好的,等着警察来吧。”拿着手机已经开始报警。
朱莉冲林黛玉友好一笑:“美女,你别怕,我们已经报警了。”
林黛玉感受到她的好意,也冲她回了一个笑容,因为都是女孩子,她放下了稍许戒心,小心地开口询问:“是要送他去见官吗?”
哇塞,美女的声音也好好听,温温柔柔的。但是见官是什么鬼?好吧,也许美女是个古装爱好者,就喜欢文绉绉的说话。
朱莉点了点头:“嗯嗯,大白天的竟然敢耍流氓,一定把他抓进去关几天。”
她们说话的功夫,就来了两个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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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报的案?”
胖胖的阿姨举手:“我,我!”言简意赅的把情况说了一下。
警察看向林黛玉,道:“你跟着我们回去做一下详细笔录。”
林黛玉看向朱莉。朱莉被她一看,保护欲油然而生,她大胆的拉住她的手道:“你别怕,我跟你一起去。”
就这样,朱莉、宁宝诗和林黛玉还有秦少游一起到了警察局。
“姓名。”
林黛玉没说话。
警察又问一遍:“姓名。”
按林黛玉所受的教育,女子的名字不是亲近之人是绝不能外传的,但她心思细腻,观察入微,知道异界的规矩与别处肯定不一样。因此在警察问第二遍的时候,她顿了顿,还是答道:“林玉。”
“身份证号。”
这下林黛玉就是想答也答不出来了,见所有人都望着她,她便道:“我不知你问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惊讶了。
林黛玉有些难堪,她道:“我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暂且不知你们这里的规矩。”
朱莉再次保护欲爆棚,她上前道:“警察叔叔,我们是受到了骚扰的受害者,你们不去审那个流氓,反而审犯人似的审我们,这说得过去吗?”
警察解释:“我们只是在走合法流程。”
朱莉和警察好一通扯皮,反正最后,对于秦少游,警察核实之后,觉得情节构不成骚扰,口头批评了几下。反而是林黛玉,这么大一个姑娘没有身份证,言行举止又很奇怪,警察对她的身份产生了很大的疑惑,便留下了她。
“小姑娘,说你父母的电话,我们让你的父母来接你。”
林黛玉垂下头:“我父母已经故去。”
“那你还在上学吧,让你的老师,或者随便一个认识的来接你一下。”
“我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警察无奈。
秦少游在一旁举手:“警察叔叔,我认识她。”
警察冷眼一瞥:“你闭嘴。”
“真的真的,”秦少游嬉皮笑脸,“她是我一远房妹妹,从很远的乡下过来的,那边重男轻女,也不让她上学,所以她没有身份证。不过警察叔叔放心,我这次回去后,绝对让我父母带着她来把所有的证件都办齐了。你说是不是啊,林玉?”
林黛玉看他一眼,沉吟一瞬后,点了点头。
纯属鬼扯!这小姑娘的一身行头容貌气质,哪里像是偏远山区的。
警察执法严明,坚决不放人,他们还不信了,如今的社会,还能大变活人不成,这姑娘没有身份证,指不定就是什么在逃的嫌犯,虽说看样子不像,但有些毒品藏匿人,就爱找学生这种欺骗性强的面孔。
警察严肃道:“小姑娘,系统里没有你的任何信息,我们怀疑你很合理。现在你必须找一个认识的人来核实你的身份,哪怕是你的邻居都行。”
林黛玉垂着头,无论警察说什么,她都没再回答一句话。
警察认定她抗拒执法,最后将她留在了公安局。并且在公安内部系统上发步了她的照片,想确定她是否是什么在逃人员。
贾琰在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才拿起手机。
本来只是随意浏览,没想到刚打开工作界面,就弹出一张照片。
贾琰的瞳孔骤然缩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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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番外四
林黛玉被留在了公安局的招待室里。
但她并不怎么害怕, 比如被扣留, 一下子在陌生的环境里面对许多陌生人才更让她紧张。
现在所有的人都走了,就剩她自己在一间雪白的屋子里,她只觉得新奇。
已是半夜时分, 外面漆黑如墨, 屋内却亮如白昼。
她看向屋顶上发出亮光的东西, 银盘大小,是夜明珠吗?她从来没见过如此大的夜明珠。还有墙面上挂着的这个黑色大匣子是什么?
她想走上前仔细观摩一番, 然而一是良好的教养让她不想乱动别人的东西, 二是她不想显得毫无见识, 因此就安静地坐在床边一角, 动也不动。
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随后“哒哒哒”的敲门声传来。
林黛玉立刻捏紧了衣袖,紧张地看向门口,这里的人甚是粗莽,竟然半夜来敲女儿家的房门。同时她有些庆幸,幸好她心有防备, 没有睡觉去掉衣物。
敲门声锲而不舍, 但林黛玉仍是不动。
“说不定睡着了, 要不你明天再来领人吧。”
贾琰垂下眼眸, 道:“她身体不好, 不能在外过夜。”
“她一个女孩子, 不开门, 我们总不好硬闯啊。”值班的赵剑为难。
贾琰抬起手, 又叩在门上。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里面的人坚持不开门,外面的人坚持敲。
赵剑被敲得头都大了,他按住贾琰的手:“停停停,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明天接就怎么了,她还能跑了不成,我说林璋,这姑娘是你什么人啊?”
贾琰顿了顿,道:“是我女朋友。”这几个字他说得很慢,仿佛在回忆和想念什么,随即他又笑:“她和我闹别扭了。”
“哦哦,”赵剑恍然大悟,“怪不得怎么问她身份证她都不说,原来是等着你来接她啊。”现在的年轻人,真会玩,都玩到警察局了,不过林璋这小子也够狠心的,那姑娘看着还不大呢,顶多就是大学生。祖国的花朵啊,他也真下得去手。
贾琰无奈:“你把钥匙给我吧,我今天要是就这么走了,明天她还得接着跟我生气。”
听起来合情合理,而且林璋是有名有姓的在职人员,他还在边上看着,也不会出什么事,于是赵剑略思索了一下就把钥匙给了他。
贾琰满满的转动把手,明明夜间寒冷风凉,他的额头却冒出了汗。
门开了,一名窈窕的女子立在床边。
贾琰在一刹那快速移开了目光。他竟然,不敢去看。
赵剑为了避嫌,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耳听着屋里静悄悄的,又纳闷,他重重咳了两声,才进入屋内。
一进屋就看到两人都直挺挺着站着,一个垂着头,一个眼神聚焦在墙面上,也不知道那墙有什么好看的。
“咳咳,那个小姑娘,有人来接你了,你认识他吗?”赵剑本是为了打破沉默,才例行公事地问一问,没想到这个话少的女孩子却答了一句:
“我不认识他。”
“什么?”
赵剑疑惑地看向贾琰。
可能屋内灯光太亮了的缘故,赵剑只觉得此时贾琰的脸色惨白惨白的,眼神如坠深渊般萧瑟。
不过也就是一瞬,下一瞬,他就见贾琰冲他笑了笑:“你看,还在跟我闹别扭。”语气中尽是因为小女朋友闹别扭而束手无策的无奈。
赵剑不禁怀疑刚刚是错觉。
贾琰走向林黛玉,在她身边微微弯身,启唇:
“姑苏城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林黛玉,我说得对也不对?”
林黛玉大惊,她猛然抬头,却不期然撞入一双涧深流水的眼眸中,她赶忙捂住怦怦跳的胸口,无言。
赵剑又问:“那个小姑娘,你到底认识他吗?”
林黛玉犹豫的点了点头。
“哎,那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赵剑放了心,估计就是小情侣之间闹矛盾,他作为单身狗,还得陪着人家玩游戏,惨就一个字。他往外轰人:“赶紧走赶紧走,我还想睡一会儿呢。”
贾琰径直往外走,林黛玉就默默跟在后面。
五月的天气,晚上还是很冷的,贾琰见林黛玉嘴唇发白,便脱了外套给她。
林黛玉后退一步,摇摇头。
贾琰就收回来自己穿着,他打开车门,对她道:“进去。”
林黛玉没动,她望着他道:“你如何认得我?你是谁?”
贾琰冷笑:“你问我是谁?”
林黛玉直觉眼前的人很生气,但她拒绝承担这种莫名其妙的怒气,于是她带着大家闺秀的矜持,亦冷笑道:“你救了我,我谢你,其他的,任你是谁,都与我无关。”说罢转身便走。
贾琰额角直跳,他没忍住伸手拉了她:“你去哪?”大晚上的在陌生地方瞎跑,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林黛玉回:“你是我什么人?去哪与你有什么相干。”
说完这句话,两人皆是怔怔。
这对话好生熟悉,似乎在久远的过去,也有少女这么发闷气,又娇憨又惹人怜。
“我病我的,与你有什么相干?”......“我疼我的,与你有什么相干?”
......“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关心你还有罪了?”......
谁能想到,第一次相遇无甚关系的两个人,在日后却牵扯出一段情缘。
贾琰看着她倔强的背影,无奈笑了笑:“算我怕了你了,我是谁,我就是个被人抛弃的倒霉蛋,这么说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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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她便转了身,也露出些许诚意:“我从很远的地方而来,对这里不甚熟悉,你既认得我,不若好好说与我听。”
“我不是不想跟你说,只是,”贾琰又笑,笑中带着惆怅,“我无从说起。”
她忘却前尘,忘了他,空旷天地之间,转世轮回之路,只有他独自一人带着记忆舔舐伤口,何其悲凉!
就算他把过往种种告诉她,她也不过像是听话本似的,听了一个陌生的故事罢了!
林黛玉沉吟一瞬,又问:“那你要带我去哪里?”
贾琰语气温柔,笑回:“带你回家,暂时是我的家,你既然从很远的地方来,对这里想必很不适应,我会一一教给你,你放心,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哪天你想走了,随时可以走。”
林黛玉思量许久,还是答应了。
贾琰打开车门,示意林黛玉坐进去,不用她问他便解释:“你就把它当成成马车轿子就成。”
林黛玉淡定得很,她道谢:“有劳你了。”
贾琰失笑,她还是这幅性子,就像刚到贾府的时候,诸多规矩与家中不合,她也不会说,只是愈发谨慎,不肯踏错一步。
他俯过身,突然靠近她。
林黛玉立刻如临大敌,美眸睁圆:“你做什么?”
贾琰替她系上安全带,又立刻后退,笑道:“没什么,就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他暗道:柳腰如醉暖相挨,暗有幽香扑鼻来。
可惜现在不能说出口,要不然她肯定恼羞成怒。
林黛玉脸色涨红,她怀疑他在调戏她,然而她没有证据。
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语。
直至贾琰开门时,林黛玉才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她吞吞吐吐道:“你可有妻室?”
“我此生只有一位妻子。”贾琰眼中哀伤渐浓,他深深望着她道,“可惜她早逝了。”
林黛玉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贾琰看她一眼,又大笑:“我叫林璋。”
林黛玉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伴随着不可名状的失落,她闷闷“嗯”了一声。
她说了谎话,她其实是认识他的。
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她便如遭雷劈,那一瞬间,梦中之人的身影容貌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合起来。
唯一不同的是,梦里的男子丰姿隽轩,有着踽踽独行于风雪的无畏。而眼前之人,气质中更多的是越岭渡江后的淡然,淡然里又有着观长河落日的秀蔚。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她不知如何面对他,面对自己。
她只是想寻找一个真相,可从来没想过,如果她真的找到了前世的夫君,她又该如何?
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的感情,都是过去。他现在对于她而言,就是陌生人,还不如神瑛侍者来得熟悉。
幸好,他不是她要找的人,他的名字中没有“琰”。
林黛玉的烦恼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她很快就迎来了接连不断的烦恼。
她的本性是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可她真的无法忍受不沐浴就睡觉。
她用尽了最大的勇气,向贾琰提出了沐浴的要求,可那些东西她都不会用,于是,她只能涨红了脸,眼睁睁的看他给她放好沐浴的水,还要听他讲解哪个是用来洗手的,哪个是用来洗头发的,哪个是用来擦身体的……
贾琰本来觉得没什么,但是林黛玉太害羞了,导致他不知不觉也有些喉咙发烫。
他在关门前,不放心道:“如果有什么事,记得叫我。”
林黛玉脑袋快垂到地上了,只能看到她的耳垂,粉红粉红的。
现代番外五
贾琰仍是不放心, 总担心她到底会不会调水温, 烫伤了就麻烦了,他再次嘱咐:“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叫我, 我就在外面。”
他是想安她的心, 可殊不知这番话听在她耳里, 就成了“不安好心”。这么一点子简单的事,有何难?她在沐浴, 叫他进来作甚!
林黛玉微微蹙眉。
“怎么了, 还有什么不懂的?”他忙问。
“嗯, 是有些麻烦, ”林黛玉指了指门:“这个门如何上锁?”
............贾琰脸色瞬间变黑。
他示意地转了下门上的按钮,没好气道:“就这么锁。”
林黛玉怀疑:“如此简单?”眼看他的脸色越发不虞,她才堪堪住口:“我知晓了,你出去罢。”最后还是不放心地加上一句:“我不用你守着,你尽可离远些。”
贾琰被气得头大,他转身躺倒在离浴室最近的沙发上, 笑回:“你锁便锁, 反正我还有钥匙。”
无耻之人!
林黛玉伤感, 难道她就是寄人篱下的命格吗?上辈子抑郁而终, 来到异界连沐浴都不由自己了。
嘤嘤嘤!
伤感归伤感, 林黛玉冷哼一声, 还是很利落地锁上了门。
她环顾四周, 见无甚疏漏之处, 便闭上眼睛,顿时一身衣物全数褪去。
指尖一点,万千水珠凝于她的周身,缓缓抚过她的柳腰玉肢。
过了有一刻钟左右,林黛玉复睁开眼,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她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好奇地看向眼前的镜子。
澄净通明,把人照得纤毫毕现。
这异界好生古怪。
沐浴需要如此多的步骤,繁琐又简陋,然而有些东西却又是世上罕见,连太虚幻境都比不上。
林黛玉看向镜子里的人,芙蓉花面,笑靥凝羞,风姿瑰逸,雅致如兰。
她冲镜子里的自己一笑,心情不由好了许多。
贾琰在外面有些坐立不安,她已经进去一刻钟多了,可他没有听到丝毫水声,他想敲门问问,又怕被她误会。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毫无动静,他忍不住上前,想仔细听一下,没想到刚走到浴室门前,门就被刷地一下打开。
林黛玉用看“登徒子”的眼光瞥他一眼,冷哼:“私窥女子沐浴,无外乎卑鄙淫者。”
贾琰觉得这一世他可能会被她气死。
他“砰”地关上门,以极快地速度握住她的手腕,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将她抵在门上。
身体紧贴,呼吸可闻。
随后,他便低头。
林黛玉闭上眼,她没有反抗,只是,有眼泪从眼里流出。
贾琰低头,从她的唇边移到颈边,他无力地抱紧她:“别气我了。”
林黛玉控制不住地悲伤,他的怀抱如此熟悉,在他低头的瞬间,她的眼前晃过那么多的她,羞怯的、娇斥的、期待的、欣喜的、思念的……
他们曾经这样亲密过无数次,现在,她都不记得了。
他就是你的夫君!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呐喊,可林黛玉还是将这个声音压了下去,她艰难地摆了摆头。
贾琰松开她,他垂着眼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你了。”
“无事,下次不要这样了。”
说完这两句,两人都不说话了,气氛有些尴尬。
贾琰觉得手上有些湿润,看她一眼,才发现她的头发还在滴水。她的头发很长,不容易擦干,这么晚湿着头发睡觉会生病的。
“我拿吹风机帮你吹下头发。”
他拿了吹风机来,本想教她自己用,又实在懒得说话,便示意她坐。
林黛玉此刻心潮起伏,愧疚的情绪萦绕于心,故而少见地听了他的话,乖巧地坐在椅子上。
他的手指舒缓而轻柔地穿梭于她的发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一天惊险又疲累,林黛玉心内安定,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贾琰蹲下身,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随即一声轻笑。
他应该感到庆幸,他的妻子并没有完全忘了他。
否则,在刚刚轻薄了她的人面前,她怎么可能安然入睡?
贾琰心情又好起来,他轻轻抱她起身,将她放在隔壁的卧室床上,见她还穿着之前的衣服,毫不犹豫地伸手给她脱了下来。
第二日林黛玉醒来之时,很是恍惚了一阵,反应了一会儿自己在哪儿,随即震惊地发现:
她的衣服不见了!
她果然没有冤枉他,他就是个趁人之危的卑鄙之徒!
贾琰已经告了一段时间的假,准备好好陪上一陪他的妻子,弥补前世的遗憾,于是他早上六点半便起了床,尽他的最大努力收拾出一桌早餐。
可他从七点等到十点,都不见林黛玉起床。
难道重活一世变懒了?
贾琰小心敲门:“你醒了吗?”话音未落就听屋里面传出一个弱弱的声音:“你且进来。”
贾琰道:“卑鄙淫贼不敢进姑娘的房间。”
弱弱的声音瞬间变大了点:“你进来!”
“这可是你让我进来的。”
林黛玉还躺在床上,见他进来,她的眼睛立马瞪得滴溜溜圆,质问道:“我的衣服呢!”
“收起来了。”贾琰一脸理所当然,她都穿一天了,按她的洁癖性子不会穿第二天,再说那一身行头也太惹眼了。他接着催促她,“赶紧起床,再睡一天都要过去了。”
林黛玉气愤:“我没有衣服如何起身!”
“怎么没有衣服了?”贾琰掀了她的被子,指着她身上的里衣道,“这不是衣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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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傻眼。
他的动作太突然,她毫无防备,就这么被晾在了他跟前。
昨日虽有唐突之处,好歹情有可原,今日如何这般无赖了?
林黛玉也顾不上仪态了,在床上打了个滚,又重新把自己卷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她眨巴眨巴眼,像是要掉泪的样子。
“玉儿。”贾琰唤她。
林黛玉扭过脸。
“我没有不尊重你,而是你既来了这里,就要入乡随俗。你的里衣长袖长裤,穿着它在我面前吃饭,不会有丝毫失礼。一会儿吃完饭,你先穿我的衣服,我带你出去逛逛,你就知道,这里与你前世所在的地方有什么不同了。”
在原来,女子只能在夫君面前露出里衣,否则就会被认为风流浪荡。但林黛玉想起昨日见到的女孩,许多都露着白花花的大腿和胳臂,甚至是背部,周围人也是稀松平常的模样。
反而是穿得最为整齐妥帖的她,一直被人打量,让她好生委屈。
于是她又扭过脸,半信半疑问道,“真的?”
贾琰点头,“眼见为实,快起床。”最终林黛玉还是扭扭捏捏地起了床,只穿着里衣。
桌上放着两碗粥,一碟虾米竹芹,一碟鸡髓春笋,都是她爱吃的,林黛玉不重口腹,但许久不吃人间的美食,一时也甚是想念。
正准备下筷子时......
“这些都是我的亡妻爱吃的。”贾琰在一旁幽幽道.
林黛玉完全不敢看他,她低垂着小脑袋“嗯嗯”了两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安慰,“逝者如斯,你节哀。”
贾琰:......
在古怪的气氛中吃完一顿早餐,两人就出门了。
林黛玉坐在车上,八风不动,实则眼睛在悄悄打量四周。
高入云霄的阁楼,快如流箭的马车,玄幻多彩的光影,形形色色的人群。
有人不顾形象的奔跑,有人肆无忌惮的大笑,有人旁若无人的哭泣,有人精神饱满的劳作,有人神采奕奕的歌唱,有人默默无闻的负重前行……
没有束缚,没有规矩,没有嘲笑,没有阶层,每个人都在随心所欲地展示着自我。
这是一个和平的年代,这是一个平等的年代,这是一个富足的年代,这是一个即使身有残疾也可以奋力拼搏的年代;
这是一个即使没有钱也可以有大梦想,即使没有大梦想也可以有爱情,即使没有爱情也可以有幸福的年代;
这是一个人人可以大声歌唱“我的祖国”的年代。
林黛玉热泪盈眶。
她对贾琰道:“你们这里,甚好。”
等两人到了商场,林黛玉就顾不上感慨了,她一直是个爱美的女孩,并且有着别具一格的审美。
根据一路观察到的,林黛玉已经快速掌握了这里人们的穿衣风格,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自己试一试。
贾琰本以为给她买衣服还得再费一番周折,没想到这么轻松。
林黛玉完全不用他,她自己在导购小姐笑意融融的微笑下就挑了四五身。
唯一就是在试穿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
林黛玉红着脸走出试衣间,轻轻拽了他的衣袖一把。
“怎么了?不合适吗?”贾琰纳闷,他看她还挺喜欢的。
林黛玉低着头:“嗯嗯,我不想要了。”
导购小姐不愿意错失生意,把贾琰拽到一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说完后导购小姐还特别古怪地看了他两眼。
现在的俊男美女真会玩啊,竟然还玩古装y。
贾琰耳边也有些发红,他干咳一声,“我们先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别的地方,就是卖内衣的地方。
两人生平恐怕都没像现在这么尴尬过。林黛玉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在导购小姐的解说下挑了两套内衣,就逃也似地走出来。
贾琰问:“刚刚那个店的衣服,你还要吗?”
林黛玉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太丢人了!她红着脸,有些羞窘有些难堪:“为什么老有人在看我,我是不是怪人?”
贾琰赶忙安抚她,“不是,是你太美了,他们忍不住看两眼。”
林黛玉怒瞪他。
“真的真的,”贾琰憋着笑,举起双手道:“我以我的亡妻发誓。”
林黛玉这次没绷住,伸出小手就去打他。
贾琰: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笑闹的时候,一个女声惊喜道:“林玉,我们又见面了!”
林黛玉寻声而望,看见一个胖胖的女孩子正向她用力挥手,她想了一想,笑回:“朱莉。”
朱莉激动地跑过来:“我们好有缘啊,昨天没加你微信还觉得好遗憾,今天就又见面了,你们是来买衣服的吗?”
林黛玉对这位乐于助人的姑娘很有好感,而且她心思敏感,能感觉到这位叫朱莉的姑娘很喜欢自己,她有些承受不住她的热情,于是腼腆地点了点头。
差点没把朱莉萌化!
太可爱太可爱了!美女不但人美,还平易近人,还害羞,这是什么绝世罕见好姑娘啊!
朱莉更加热情了,一听说确实是来买衣服的,就把她拉进店里,帮着她介绍各种适合她的衣服。
林黛玉遇到熟人,轻松不少,在朱莉的推荐下,很快挑中了一款碧色束腰长裙。
长裙没有花纹点缀,通身碧绿,显现出她的清雅无暇,束腰收尾,衬得柳腰袅袅,秋波流转顾盼之间,把一干在店里的人等都看丢了魂。
气质这块,林黛玉拿捏得死死的,向来没输过。
※※※※※※※※※※※※※※※※※※※※
再次预警:一定要将番外跟正文分割开。看个开心就可以。
现代番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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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番外七
听到王芸的夸赞, 林黛玉道:“儿时不过粗浅学了一些, 算不得什么。”
她气质娴雅,王芸心生好感,又有心打破古怪的氛围, 便与她闲聊起来, 问她年岁几何, 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一问不得了,小姑娘年纪不大, 琴棋书画倒是样样涉猎, 尤其是古诗文和古琴, 造诣颇深。更难得是, 人纯粹又谦逊。
王芸在大学教古典音乐,丈夫又从政,因此她有机会出入一些场合,也结交了许多古典领域的人才,可几番接触下来,无不大失所望, 一些名声在外的人, 甚至有些大师, 都是经过团队营销包装过的沽名钓誉、争名图利之辈, 没有几个与自身名声相匹配的。
学校里有才华的女孩就更少了, 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 有几分才气的, 大多也都恃才傲物。本来嘛, 都是独生子女,性格娇惯得很,有三分才也得被吹成十分,殊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王芸热切地问:“按你的年龄,今年或者明年就该高考了吧,想考哪所学校?”
林黛玉丝毫不慌,她垂下头,叹道:“我之前身体不好,因此没有进学。”
没有上过学便有如此学识,这是天才啊!王芸惊讶万分,听她语气低落,心里更为怜惜,这么小的年龄,却因为病痛不能与同龄人一起上学,真是可怜。
等贾琰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的母亲已经拉着林黛玉的手,一口一个“小玉”叫地亲热得很。
“妈,你来了。”
王芸笑道:“学校派我参加这里的研讨会,我就顺便来看看你。你和小玉还没吃饭吧,这样,我去超市买些菜,正好你们先收拾一下。”
宿醉不醒,衣衫不整,无德无行,她这个当妈的都没眼看他。
待王芸走后,贾琰在林黛玉对面坐下。
“林小草。”
林黛玉正心虚呢,低着头紧盯着茶碗中的水不放,忽地听见这么一个称呼,顿时抬头:“你在叫谁?”
“谁是小草我就叫谁。”
林黛玉站起身:“我要走了!”
“着什么急呢!虽然我昨晚没有爽到,但我说话算数,忘却前尘往事,你今后是谁,想去哪,跟我再无关系。”
他的话说得这般痛快,林黛玉倒怔怔了:“真的?”
贾琰笑道:“说走的是你,我答应了,你又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莫非你口是心非?”
“我没有,”林黛玉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看他一眼,低声道:“你多保重,我这便走了。”
“你不就是怕我缠着你吗?我都不再纠缠了,你还急着走做什么?”贾琰轻笑,“你回哪?回太虚幻境?跟神瑛侍者谈情说爱比在这里上学有意思吗?”
林黛玉被他的空口造谣气到磕巴:“你你你......你就是不肯吃亏罢了,我气你一次,你便要三五回地气回来!”
“我可不是为了气你,你倒是说说,你火急火燎回去作甚?”
“我......”林黛玉顿住,她回去好像还真没什么好做的。
她与警幻她们聊不到一处,唯一有些交情的痴梦又是满肚子八卦,数来数去,只有神瑛侍者牵挂于她,所以当初她才会为了那无甚捞子用的“灌溉之恩”陪他下凡。
贾琰又道:“先坐下,好歹吃完早饭,要不然一会儿我妈问起你,我不好交代,算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林黛玉目露怀疑:“你莫不是在用缓兵之计?”
“哈哈哈,”他似乎是被她逗乐了,仰头大笑了好几声,才道,“林小草,我们这边有个词,叫自恋,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林黛玉直觉不是好词,又瞪他,“别叫我林小草!”
“就是自作多情,”贾琰接着她反驳道:“那我叫你什么?玉儿是我亡妻的名字,你既不是她,我也不能这么叫你。”
“你可以叫我绛珠。”
贾琰:“不好听,听着像一种动物。这世上有犟驴便够了,不需要再多一种。”
跟犟驴相对的,犟......猪?
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林黛玉扑上去便打他。
贾琰边笑边躲:“林小草,你到了太虚幻境还不如从前了,你平日里也最会刻薄的,如今怎么一言不发就动手。”
“我哪里能跟你比?你一大早上起来,嘴巴便跟嘴巴跟喂了毒似的,不是昨晚没有......”林黛玉恨恨想:天下男人果真一般□□,不尽意了便要发作起来。
“昨晚没有什么?”贾琰笑睥着她,“你倒是仔细说给我听。”
因他靠坐在沙发上,她扑上去打他,两人现在动作很是亲密,贾琰伸出胳膊一揽她的细腰,“昨晚没有什么?”
“咳咳咳。”
王芸走时是带了钥匙的,一开门便看到这幅场景,她只好使劲咳嗽了几声。
林黛玉慌慌张张的像小兔子一样跳开。
王芸比她还慌张,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头也不回地往厨房走,边走边问:“小玉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林黛玉声音细如蚊蚋:“我不挑食。”
虽然她这么说,但王芸知道她身体不好,还是挑了些清淡养生的菜。
林黛玉一见桌上的菜,便知晓阿姨考虑到了她的口味,她不禁有些小小的感动:这异界的人倒多是一副好心肠,对待陌生人也会给予关心与帮助,比如朱莉、宁宝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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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餐桌上。
王芸见贾琰只顾着自己夹菜,也不管林黛玉,想了想,还是含笑问道:“璋儿,你不跟妈妈介绍一小玉吗?”
贾琰简单答道:“是我朋友。还是不太熟那种。”
王芸皱了皱眉,但不好当面训他,便转向林黛玉笑道:“小玉,你跟林璋是怎么认识的啊?”
林黛玉不惯于扯谎,她也不想欺骗这位好心的阿姨,便低着头不言语。
“她在这边没有熟人,身份证又丢了。碰巧在警察局被我撞见了,我开了证明让她回来,就这么认识了。”贾琰淡淡道。
王芸见状,也不再多问,只是再吃完饭后,叫了贾琰去书房,“我有话问你。”
儿子自从醒来,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王芸现在只是希望他平安就好,因此也不大管他,但有些事情,超出了底线。
王芸看着神情淡然的儿子,先叹了口气,可该问的还是得问:“璋儿,你老实告诉我,你们认识多久了?”
儿子醒来才两个多月,最多也就认识两月,好吧,现在的年轻人两个月也不算太快了。
但没等王芸自我安慰完,就听到了“一个星期前吧”的答案。
王芸突然站起身,她走到他面前,手臂扬起,过了好一会儿,终是没舍得打下去。她颓然又坐回到椅子上,手捂着脸道:“璋儿,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姑娘才多大,她再小两岁,你现在都能进监狱了!她单纯不知事,你也不知道轻重吗?要是人家父母找上门,你怎么跟人家交代?对了,小玉说她父母去世了,你是不是就是仗着这点才欺负她?要是你有妹妹,你会愿意别人这么对她吗?”
王芸说着说着就流下了泪,这就是一夜情,要是你情我愿也就算了,她不是老顽固老封建,可以接受。
只是这姑娘太小了啊,十七岁在她眼里还是未成年,能懂什么,被人哄几句,上当受骗了也不知道,还傻乎乎的以为是爱情。
贾琰不忍心,然而他跟黛玉之间的事,真不好解释,他也不想解释,只能继续简短道:“我心里有数。”
王芸哭了一会儿,也冷静下来,抬脸看见他仍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只能把心里的苦咽下去,她用纸巾擦了擦眼泪,又问:“你打算怎么办?刚刚在饭桌上,我听你的意思,不太像负责,就把事情这么含糊过去?”
贾琰心道:我倒是想负责,人家不给机会。嘴上随意“嗯嗯”了两声。
王芸道:“现在新时代,说什么负责之类的,你们年轻人觉得可笑,我也不强压着你,但这事总归得有个交代。”
贾琰笑了,“您想怎么样?”
“我要带她回去读书。”王芸下了决定。原因其一主要是爱才,这么好的苗子不读书浪费了;二是心有愧疚,总觉得小姑娘太单纯才这么好哄;三是,她刚刚一进门的时候,听到了儿子的笑声。
只有在这女孩面前,儿子才有几分原来的模样。
于是,她决定了,她要带她回去念书,就算他们两以后没什么结果,也是件好事。
在听到王芸劝她回去读书的建议后,林黛玉怀疑的目光顿时看向了贾琰。
贾琰摊了摊手,示意跟自己无关。
“小玉,没有上过大学的人生是一种遗憾。上了大学,你能接触到许多跟你同龄的人,你们有着相同的兴趣爱好,能一起为自己的理想所奋斗。”
“你的才华不该被埋没,上了大学,你会发现你的人生应该远远比现在精彩。”
“学校里有男生,有女生,你这么乖巧漂亮的女孩子,一定非常受欢迎,女孩子都会想和你成为朋友,也会有不少男孩子想追求你。你会收获真正的友谊与爱情。”
听到最后几句,贾琰嘴角抽了抽:当面撬自己儿子墙角,这是亲妈吗?
王芸苦口婆心,林黛玉逐渐也听得心向往之。
能够光明正大的读书,对她来说真的是很大的诱惑。
左右她回太虚幻境也没什么事,他也放下她了,不若,就先在这里逛上一圈?
最终,林黛玉同意了王芸的建议。
王芸立时便要带走她。
今年的高考只剩几个月了,就算挑灯夜读头悬梁追刺骨,也太晚了。不过玉儿文科基础深厚,虽然理科较差,但如果以特长生录取,也有机会上个好学校的。
人生关键的选择就那么几个,在关键时刻,必须做最重要的事。
贾琰笑道:“妈,你别问我,我没有意见,林小草要是愿意现在跟您走,她就走。”
林黛玉见他果真没再痴缠,心里又是轻松又是失落,她挤出一个笑脸:“这几天多谢你的照顾。”
贾琰一笑,当着王芸的面,上前轻轻抱了她一下:“手机你也会用了,有事给我打电话。好好念书,再见!”
林黛玉克制住喉咙处的哽咽,笑回:“再见。”
现代番外八
王芸的家在京区地段最好的一所别墅区内。
婆婆已经去世, 林老先生不跟他们住, 丈夫公务繁忙成天不见人影,儿子离家数千里,诺大一个家, 经常只有王芸一个人。
林黛玉的到来, 给这个家注入了新的活力。越接触, 王芸越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姑娘,心思澄净如水, 气质优雅如兰, 低调谦逊, 耐得枯燥, 静得下心。
在这个越来越浮躁的花花世界,稀有且珍贵。
时间长了,王芸都觉得她似乎是自己的女儿,就她们两相依为命互相陪伴,丈夫跟儿子都是不存在的。
以她目前的状态,不适合进普通高中, 王芸就为她单独请了家教, 重点辅导英语和数学。
林黛玉万分珍惜能够读书的机会, 她虽体弱, 却心志坚定, 即使面对从没学过的数学和英语, 也不叫难, 只是更加用功与刻苦。
如果王芸不叫她吃饭, 她能学上一整天也不离开书桌。
“不错,英语提高很多,数学还有进步空间。”徐霁看了看手中的卷子,“再这样下去,林玉,你一定能考上我们学校。”
林黛玉松了口气,露出个腼腆的笑:“还要多谢谢你。”
徐霁开玩笑:“我见证了一个天才的诞生。”
对于他的吹捧,林黛玉不但不买账,还顺便翻起了旧账,“你原来可不是这么说得。”
徐霁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那时候是我误会你了。”
徐霁是王芸请来的家教,今年刚大一,受导师委托,过来给林黛玉上课。他刚接触林黛玉的时候,林黛玉的数学基础连初中生都不如,让他一度以为,她就是个不爱学习的富二代,身体不好只是为了逃避上学的借口。
本着负责任的态度,还没上课,他就先狠狠地批评了她一顿,希望她务必端正学习态度。
林黛玉对自己的才学一直引以为傲,没想到这里考的和古代完全不一样,心中本来就难受,又被人劈头盖脸一顿批评,好险没哭出来。
什么都可以拿来嘲笑她,就是不能嘲笑她的智商才学,凭着一股好胜的心,她愣是在十天内看完了一本高中数学,越看越觉得,也没什么难的嘛。
她冰雪聪明,过目不忘,还会举一反三,一旦入门,不能与苦读十年的学生相比,但对付高考也绰绰有余了。
徐霁眼见她又拿起一张卷子开始做题了,道:“你今天做好几张了,不如换换脑子,我请你吃去吃饭吧。”
林黛玉知道在这里男子请女子吃饭是正常的事情,但她还是拒绝地摇摇头:“出去费时间,我等阿姨回来跟她一起吃。”
她这么好学,徐霁很欣慰,受到她的态度感染,他也鼓起了干劲。
“好,那你先做着题,我把你错的知识点给你整理成册子,有的放矢地给你出些针对性的题目。”
两人一个认真,一个专注,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天色黑透了都不知道。
少年少女伏案而坐,为自己的理想而拼搏,间或抬头对视一眼,一个便递出手里的卷子,一个便问:“哪里不会?”随后两人就凑在一起细细讨论,极有默契。
王芸从外面回来,惊讶道:“徐霁,你怎么还没走?”
“哎呀,都十点多了!”徐霁一拍脑门,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往回跑。
王芸一把拽住他:“等你赶回去宿舍估计都锁门了,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吧,吃完饭在这里住一晚。”
徐霁笑道:“没事老师,我去开间房,学校附近多的是小旅馆。”
王芸坚持不肯:“你这孩子,跟老师还客气什么?不行,今晚必须住在这,明天我开车,正好我们一起去学校。”
徐霁这孩子,实在又待人真心,生怕给别人添麻烦,而且家境并不富裕,经常勤工俭学,她怎么也不可能让他去外面开宾馆。
两人客套了半天,最终徐霁还是答应下来,“麻烦你了,老师。”
“是我们麻烦你,你给小玉补课,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
王芸让家里的阿姨做了几个菜,三人就一起吃饭。在餐桌上,王芸询问起林黛玉的学习程度。
徐霁跟王芸的师生关系也算很熟了,为了活跃气氛,他故作调皮道:“老师,林玉跟您一样,才女。”
这话说得甚符合王芸心意,她笑道:“小玉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才华的女孩子,我都想认她当女儿了。”自从见到小玉,她就像发现了一块绝世美玉,如今有人跟自己意见相同,恨不得好好说上一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林黛玉好一顿夸,羞得林黛玉脸都快埋到汤里了。
王芸看见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拿筷子给她夹了些菜,慈爱道:“你现在读书耗神,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些菜。”
“对了,小璋最近跟你联系了没有?”
林黛玉正待点头,听到后面一句问话,又摇了摇头。
他践行了他的承诺,她该开心的,可每晚都忍不住拿出手机看来电显示,她都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他一次都没有打给她。
似乎真的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听见林璋没联系她,王芸心里松了一口气,一会想总归这小子还算有分寸,知道现在不打扰小玉;一会儿又想他就一点也不惦记,果然是不上心不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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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好歹是自己儿子,她就不过分埋汰他了。
林黛玉吃完饭就要接着学习去,徐霁为了更好地辅导她,也陪她一起熬夜,一直到晚上两点多,才各自分别睡去。
自从这一次之后,王芸想着徐霁来回跑太辛苦,高考又到了冲刺期,便经常留他吃晚饭,再晚些便歇在这里。
林黛玉和徐霁的关系熟悉了很多,徐霁学识丰富,为人又风趣,两人渐渐能开些玩笑。
在又一次听到屋内传来的笑声时,王芸突然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没来由地一阵心虚。
想了想,她还是给林璋去了个电话,只是电话半天都没人接。
要不说不要养儿子呢,儿子一旦大了,家不回,电话不接,大学的时候还好点,起码没钱了就会打电话了,现在工作了,寻常都联系不上。
晚上的时候,王芸又去了林黛玉的房间。
“小玉,先别学了,喝杯牛奶。”王芸在椅子上坐,欲言又止的。
林黛玉道:“阿姨,您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您直说就好。”
“哦,就是现在快高考了,你一定要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林黛玉睁大眼睛,疑惑道:“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事?”
王芸就说不下去了,小玉还单纯呢,看她这样子,就是情窦还没开,肯定是她自己想多了,不过徐霁倒是......
“没事,我就是随意唠叨两句,你继续学习吧,别熬夜。”
王芸刚出了林黛玉的房间,就接到了林璋的电话。
“妈,什么事?”
王芸觉得他那边的环境乱哄哄地,立马警惕起来:“你现在在哪呢?”
“执行任务。”
“你执行什么任务,你在公安部不就是个闲职吗?我跟你说,你别糊弄我,你要是敢去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我就让你爸来收拾你,你爷爷年龄那么大了,你让他少操些心。”
“妈,没事我先挂了。”
“停停停!”王芸简直觉得这儿子是讨债的,“小玉快高考了,你不回来看看吗?”真是的,好歹跟他有关系的人,怎么一点都不关心。
“看时间吧。”
说完这句,那边就传来挂断的声音,王芸都没来得及问他对小玉到底还感情没有。
要是没有还好说,要是还有......她好像办了一件挺坑儿子的事。
高考那天,仍延续了下雨的好传统,王芸开着车,送林黛玉去考场,没想到一下车,就见到了徐霁。
林黛玉惊讶:“你今天怎么有空来?”
“瞧你说的,你的人生大事,我能不参与吗?”
徐霁笑道,“我打工的地方正好在这附近,就顺便过来了。加油啊,林玉!”说完这句,他转身就跑了。
他没有带雨伞,雨水淋得衣服和头发都湿了,甚是狼狈,但少年奔跑的背影却快活又蓬勃。
王芸一笑,真是青春啊。
学习了多日,但林黛玉没有去学校,所以其实是到了高考这一日,她才有现实真切的感觉:
她真的要考试了!
可以和全国的同龄人,甚至是男子,一同竞争。
熙熙攘攘的人群,焦虑不安的家长们,手里还在拿着书背的同学,为高考疏通最快通道的交警,为学生准备好免费绿豆汤的志愿者……
这一切,让林黛玉觉得神圣而庄重。
当她坐到考场上,和同学一起拿起笔后,内心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热血,她一定要赢!
连续两天的考试,让人筋疲力尽,但林黛玉却是越考越精神,她没有“高考决定人生胜负”那种压力,纯粹是发自内心的好胜心,这样的情绪让她达到了最佳状态。
在别人焦急地等成绩的时候,林黛玉丝毫不慌,王芸问她考得怎么样,她便露出笃定的笑容。
很快成绩就出来了,林黛玉考了全省第27名,短短几个月有如此成绩,说是天赋异禀也不过分。
王芸开心得不行,成绩出来这日晚上,邀了徐霁来家里一起为林黛玉庆祝。
徐霁笑着递给林黛玉一个盒子:“这是给你的礼物,祝贺你取得这么优异的成绩!”
林黛玉没有收下,而是先看了看王芸,见王芸点了下头,知道收下也没有大碍,便笑着接了过来,“送了什么好东西?先说好,我可没有回礼的。”
徐霁耳根有点红,他笑道:“不是什么贵重的,我的一点心意。”
晚饭时,照旧是王芸和徐霁对林黛玉一通夸赞,林黛玉也难得开心和兴奋,在王芸的怂恿下,还喝了一杯红酒,耳边听着两人的夸赞,林黛玉不禁有些得意,飘飘然起来。
她突然站起:“今日高兴,我便破例,弹一曲《春江泉》助兴!”
王芸爽朗笑道:“好!小玉你来弹,我来唱,徐霁你来和声!”
三人一拍即合,果然在客厅里摆好了古琴,为配合氛围,王芸还特地换上了一件古典旗袍。
飘逸灵韵的琴声,婉转低醉的唱腔,欢快朝气的和声,好一个以琴传情,以曲会友!
只是没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了开门声。
王芸笑道:“可能是老林回来了,咱们不用管,继续唱咱们的。”
尽管她这么说,徐霁还是停了下来,他知道王老师的丈夫是从政官员,传说中官位还不低,这么一位长辈,他不打招呼实在不礼貌。
可进来的却是一位年轻男人。
二十四五的年龄,看着比自己大上几岁,身材修长瘦削,气质沉静从容,尤其那一双眼睛,幽暗深沉,似乎任何人或事在他眼里都是寂然无声。
年轻男人语调轻慢,还带了些笑意:“你们继续,别停。”
现代番外九
徐霁猜测着他的身份, 友好地打了声招呼:“你好, 我叫徐霁,是王老师的学生,来为林玉辅导功课。”
年轻男人笑容轻淡又不失礼:“你好, 我叫林璋。”
王芸正在兴头上, 不愿意停下, 语速极快地介绍道:“徐霁,这是我儿子林璋, 你们都是年轻人, 别拘束, 咱们继续!那个璋儿你吃饭没有, 没吃的话桌子上还有剩的。”
林璋......“不用了,谢谢!”
王芸又道:“你去拿你的箫来,咱们再合一首‘夕阳箫鼓’。”
“我那半吊子水平,就不凑热闹了,”林璋在对面坐下,“我做个观众, 你们继续。”
自进来后, 他一直含笑, 只是林黛玉却觉得他的眼光如冬雪成冰, 尤其是直直盯着她的时候, 让她忍不住有些瑟瑟。
好几个月不露面不联系, 一回来便这幅眼光看她, 他还有理了?
林黛玉挺直了脊背, 弹出的琴声不复刚刚的明快,气势却更胜。
“呀!”琴声突然停下。林黛玉捂着手低下头。
王芸忙去看她的手:“快让我看看,是不是划伤了?璋儿,去拿消炎水和创可贴。”
等林璋拿了东西回来的时候,林黛玉已经不见踪影。王芸瞪了他一眼:“你一直盯着小玉干什么,看把她吓得。”
林璋笑笑,拿了东西上楼,却正碰见徐霁刚从林黛玉的房间里出来。
徐霁挠挠头笑道:“林玉没事,只是一点小划痕。”他的话音刚落,背后的门就“砰”的一声碰上了。
林璋笑容不变:“麻烦你了,你先休息,我给她上点药。”
林璋没有敲门,去接去转把手,没想到门居然从里面锁住了,于是他下楼去抽屉里拿了备用钥匙,这才打开门走进去,进去后随手又给锁上了。
“你出去!”屋里看不见人,只有床上鼓起小小的一包。
林璋有过扒被子的先例,再扒起来也毫无心理负担,林黛玉早就防着他这一点,这次把被子裹得死紧,他越使力,她越裹得层层叠叠。
林璋索性不扒了,直接连人带被一块抱进怀里。
林黛玉忙又想挣扎着爬出来,只是刚刚“作茧自缚”裹得太紧,一时半会又爬不出来,扒拉半天才露出个小脑袋,好不狼狈。
她想把胳臂再伸出来,被他抻地实在动不了,只能作罢。她使劲往后扭着脖子,来表明自己的宁死不屈。
“为什么不看我,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看我吗?”
好不要脸,竟然倒打一把!
林黛玉扭过头,针锋相对道:“你为什么看我?是忘了自己的说过的话又来拿我取乐吗?”
“我没有看你。”
“那你在看什么?”林黛玉只觉得他在狡辩。
林璋轻笑:“我在看一枝红杏是怎么出墙来的。”
林黛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登时又想打他,可手脚都不能动,只能愤愤扭过头,想起这几个月的心里那些难以言说的思念,不禁委屈地掉下泪来。
林璋眸色一暗,顺势抱着她躺下便压上她的唇。
在唇齿相接的瞬间,两人脑海中同时闪现一句话:
太不应该了!
林璋懊悔,无论他如何思念,至少她现在不是他的玉儿,他非君子但亦非小人,既然承诺过给她时间,便该遵守约定。可看到他和别的男人一起欢声笑语,他便控制不住地想要完全占有她。
林黛玉懊悔,她是太虚幻境不知□□的绛珠,是红楼里的清高自傲的大家闺秀,她不该和一个男子有如此多的越界行为。可每次和他在一起,她便不由自主地想和他亲近。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可就是如此!
分离让思念愈加煎熬,即使面对面都觉得距离太远,只有口贴着口,鼻挨着鼻,才能缓解一下这种煎熬,在双唇接触的刹那,两人的灵魂都仿佛结合到了一起。
长久以来孤寂的灵魂终于被填满了。
林璋喘息着,克制着,他抱紧林黛玉,“玉儿,我保证什么都不做,我就抱着你,好不好?”
顿了顿,他又道:“不要变小草!”
林黛玉伸出双臂,轻轻抱了下他的后背。
两个人相拥而眠。
当清晨的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林黛玉睁开了眼睛,一夜无梦,是她来到异界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他的身材瘦削,胸膛也不算宽厚,却如壑深中的柏石,让人心内安定与宁静。
只是......
昨晚上没有看清楚,直到今早林黛玉才发现,他的肩膀处竟有着层层叠叠的伤痕,不,不单是肩膀,腹部、腰间、手臂都有不同程度的红肿淤青。
林黛玉忙伸手推他。
林璋一睁眼,入眼的便是如花容颜,他恍惚了一阵,在她额间印下一吻,笑道:“早,林小草。”
林黛玉着急地问:“你的伤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吗?”
林璋笑:“我倒是想打徐霁一顿,但为免说我以大欺小,算了。”
“你又不正经!”林黛玉怒道,“算我白关心你了。”
“哦,你在关心我啊,那正好给我擦擦消炎水。”林璋坐起身,手指了桌上的瓶子。
林黛玉明白过来:“昨晚你说给我上药是假的,你本就拿给自己的!”
林璋拽过她来,将她受伤的那根手指在嘴里含了下,笑道:“算上药了吗?”
林黛玉生气不成,反被调戏一把,脸羞得通红,她赶忙将手指拿出来,再不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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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担心,我这是紧急训练摔的,不是什么大事。”林璋不由回想起上一世她给他上药的情景,语气温柔起来,跟她解释了一句。
林黛玉一句“训练什么”还没问出口,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现在才早上六点多,徐霁不会这么失礼,那么敲门的人就只有,王芸。
林璋穿了件衬衣,就出去开门。门才开,脸上就挨了响亮的一耳光。
是你的终归还是你的,上次没落下的巴掌这次总算补上了。
王芸满脸冷漠,她将林黛玉的房门关上,转身严肃道:“林璋,我对你太失望了!”
“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还不知悔改,下次,我会直接报警。今天过后,我会在外给小玉找一间房子。你不许再打扰她!”
她郑重的语调,含怒的眼神,都让人知道,她说的是认真的。
林璋沉默了一会,无奈叹道:“你真是我亲妈。”
给情敌制造机会,防自己亲儿子跟防罪犯似的。
王芸痛心疾首:“我倒情愿你不是我的亲儿子。”一想到是自己把小玉接回家来,又在她眼皮子底下让小玉遭遇这样的对待,她便自责难受得喘过气来。
“如果我想娶她呢?”
王芸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她现在还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你喜欢她,可以追求她,如果三年后你还是这个想法,那我支持你。”
她根本不相信林璋是认真的,认识几天就上床,几个月不关心不联系,怎么看都不像是恋人,更何况小玉还那么小。
她不想看见自己儿子变成一个玩弄欺骗小女孩的感情骗子。
林璋跟自己亲妈解释不通,只好敷衍道:“我知道了,这次是我不对,没有下一次了。你也不用让小玉搬出去,她心思细,会以为自己做错了。我搬出去,行吧。”
这话听着还算有点良心,王芸叹了口气:“小璋,妈是为你好,你不要等闹出事情来,才发现难以收场。”
林璋不接这茬,笑道:“行了,别唠叨了,我不用你为我操心,睡觉去吧。”
王芸回了卧室,坐在床上长吁短叹,也没有心情招呼林黛玉和徐霁吃早饭了。
没一会儿,她便听到外面传来拉行李箱的声音,王芸急忙开门,见林璋正往外走,她急道:“小璋,先吃早饭。”
林璋摇头:“不用了,妈。”
王芸顿时后悔刚刚把话说得太重,她解释道:“小璋,妈只是怕你走了歪路,才说了你几句,这是你的家,你去外面住像什么话?”
“妈,你想多了,我平常也不怎么在家,我是要回苏市。”林璋笑道。
“这么快就要走啊,”王芸怔怔,“那你平日记得有空就回家看看。”
可直至林黛玉开学,林璋都没有露过一面。
王芸又问林黛玉,林黛玉道:“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问他在做什么,他便说执行任务,昨晚上他给我发了短信,说很快就能见面了。”
王芸的心立马提了起来:“小玉,你就在学校和家里住,他要是约你去外面开宾馆,一定不能去,知道吗?”
林黛玉眨了眨漂亮的眼睛,乖巧地点了点头。
“小玉,”王芸迟疑道,“你对林璋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藕断丝连?旧情复燃?林黛玉把这些词抛掉,最终迷茫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们两之间剪不断理还乱,说和好了吧,偏偏她还是没有下定跟他在一起的决心,说桥归桥路归路又不像,毕竟上次他们还......
王芸是相对保守的家长,把林黛玉送进学校之前,她再三嘱咐:“遇到了合适的男孩子,可以领回家让阿姨帮着看一看,不要轻易相信他们。”
******
林黛玉第一次上学,非常新奇和紧张,她第一个到了寝室,把床铺收拾好后,便安静地等待室友。
第一个室友是个长头发的女孩,个子很高,体型偏瘦,不漂亮但身材很好,性格也很是爽朗,一见林黛玉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哎呀,美女呀,我叫谭英英,就是那个东北,就是那个铁岭村的,来来来,咱俩先握个手。”
林黛玉闻言便伸出了手,这行为逗笑了谭英英,她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嗯,是个笑点低的姑娘,林黛玉微微笑道:“你好,我叫林玉,家在苏州。”
第二个室友带着个眼镜,看起来非常像学霸,叫郑冉,话不太多,但来了之后,就帮林黛玉和谭英英都打好了热水。
第三个室友个子娇小,性格活泼,娃娃脸大眼睛,看着很可爱,叫常如月,名字也很好听,是位江南姑娘,但和林黛玉倒没什么话讲,反而是和谭英英聊得火热,两人没一会儿就笑得在床上打滚。
第四位、第五位室友是一起来的,咦?竟然是林黛玉认识的熟人,朱莉和宁宝诗。
朱莉用一个大大的拥抱表示了她的热情:“林玉,我们真是太有缘分了!前生多少次的回眸才能赢来今生和你做室友的机会啊!”
宁宝诗在一旁笑得也很开心。
毕竟有认识的人,林黛玉心里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减了不少。
今天是新生入学校的第一天,到大后天才正式军训,这两天是没什么事的,朱莉在收拾好之后,便提议一起去逛逛新学校。
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六个小姑娘便兴奋地开始了“游园之旅”。
谭英英和常如月走在一起,林黛玉她们三个在一起,唯独剩下郑冉,像是落单似的走在最后。
林黛玉心思敏感,很快就错后了两步,冲郑冉笑了一笑,郑冉看出她的一番好心,笑道:“没事,你们不用管我。”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六个同龄姑娘同吃同住,必然有隔阂有矛盾,但更多的却是,善良与美好。
“哇!前面那个美女好拉风啊!”朱莉有一双擅长发现美女的眼睛,一见到美女,就兴奋起来。
几人朝她指的方向看去。
身材高挑,上穿一军绿色吊带,胸前波澜壮阔,下穿一紧身牛仔裤,衬托出修长的双腿,挺翘的臀,大波浪的长发,瓷白的皮肤,就算脸被一副大墨镜挡着,冲这野性又风情的姿态,也能打十分。
更重要的事,美女身边还有一辆十分拉风看起来牛逼哄哄的机车,酷到爆炸。
朱莉灵机一动,拉着宁宝诗上前,“你好美女,我们是大一新生,请问食堂在哪边啊?”
美女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们的议论,笑了笑,融化了凌厉的气质,挺可亲地道:“穿过这两栋宿舍楼就到了。”
朱莉笑嘻嘻地道了谢,又觉得不满足,大着胆子道:“美女,你叫什么名字啊?”
美女爽朗一笑,在阳光下分外飞扬:
“我叫舒雪。”
现代番外十
番外就是个小故事, 不会很长, 就十几章,关于男女配的问题,基本到这一章就都出来了, 之后不会再有这么多的铺垫。我也想只写男女主, 但是这个番外是随性写的, 构思不够完善,只写男女主的话, 我有点不知道写啥。
至于人设问题, 大家见谅, 就分开看, 上一章我已经把称呼全改成林璋了,贾琰就让他存在于正文吧,之后番外我也会改一下称呼。
我有点强迫症,番外也想过放其他地方,但是觉得不更在晋江,就好像不完整似的, 之后几章我都会更在作者有话说。被锁的章节另说, 现在127不锁了, 我改了情节, 可以重新看一下。
我前几天被锁时, 申了个微博号, 还叫邱上岭春, 不过里面暂时什么都没有, 我腾出时间会弄好的。。
※※※※※※※※※※※※※※※※※※※※
校园很大,中间还有一湖心小山,六人逛了一小会儿就累了,几个人就商量着去学校周边吃小吃。
鸡公煲、自助小火锅、麻辣烫、吉祥混沌、沙县小吃、烧烤啤酒,基本所有学校的附近都是小吃的天堂。
林黛玉看着热气腾腾的麻辣烫,拒绝地摇了摇头。
朱莉道:“那你想吃什么啊,林玉。”她们提出的所有建议几乎都被她否决了。
林黛玉为难:“要不你们先吃吧,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我回宿舍休息一下。”
“你身体不舒服吗?哪不舒服,要不要紧?要不我陪你回去。”朱莉热心道,“让她们给咱两带饭。”
常如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露出颊可爱的酒窝:“朱莉,林玉看不上外面这些吃的,你别好心办了坏事。”
朱莉眉毛一皱:“什么看不上看不上的,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听起来那么不舒服。”
谭英英觉得气氛有点古怪,她见常如月撅起了嘴,也觉得朱莉说的话太重了,如月不就是随口一说嘛。她便哈哈笑着打圆场:“林玉长得就像小仙女,不爱吃这些很正常啦!没事,咱们都是俗人,咱们吃。”
这圆场打得,还不如不打。
林黛玉有一百种方式可以怼回去,但她不想第一次见面就闹得这么不愉快,就冷着脸站在旁边。
“外面的东西吃着本来就不健康,林玉身体又不舒服,我陪她回食堂吃吧。”一直默然不语的郑冉说道。
朱莉不放心,见林黛玉冲她点了点头,才和宁宝诗一块去吃小吃去了。
郑冉和林黛玉就回食堂吃饭,刚走到宿舍楼那边,迎面跑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男生拦住了郑冉。
“你好,同学,你能去寝室204叫一下汉语言专业的女生吗?”
郑冉和林黛玉对视一眼,郑冉道:“我们就是汉语言专业大一新生。”
“这么巧啊,咱们同班,我也是大一汉语言专业的,我们搬来了新书,你们跟我一起去跟宿管那说一下,我们给你们搬上楼。”孟阳朝后边挥了挥手,“秦少游,这边!”
后面果然跑来几个男生,每人手上都拎着两捆书。
跑在最前头的男生身形高大,一身篮球运动服,看起来朝气蓬勃,只是耳朵上戴着的耳钉有点流里流气的。
林黛玉微微蹙眉,好像有点眼熟。
“林玉!真是你啊!”秦少游惊喜道。
是那个调戏她不成反而被朱莉送进警察局的人,林黛玉想起来了,她微微把头扭到一边,就当没听见他的话。
秦少游也不在意,吹了声口哨,和几个男生一起把书搬到了她们寝室。
“咱们辅导老师说下午三点到体育馆操场集合,”孟阳腼腆道:“我是咱们班暂时的代理班长,你们有事可以找我,这是我的手机号。”
“有事也可以找我,”秦少游打岔,冲林黛玉笑道,“我的手机24小时随时待机服务,随叫随到。”
林黛玉依旧不理他。
刚出女生宿舍楼,便有男生好事地问秦少游:“少游,你认识那个林玉啊?”
这年头美女不算少,稍微健健身再打扮一下,有钱的往韩国走一趟,没钱的打开美颜相机,基本都能被一堆人叫女神。
但这群女神如果到了林黛玉面前,都会被秒得渣都不剩。
林黛玉美如琼瑰,身高正好,体型在这个“瘦成筷子腿”的审美世界,也是正好,尤其她还是纯素颜,还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书卷气,灵韵自成,古语中的“花容羞月色”,一点不假。
秦少游嘻嘻笑道:“见过一面,我准备追求她做我的女朋友。”男生们一声哄笑散去。
等朱莉她们回来,郑冉把三点在操场集合的消息通知给了她们,常如月不知道是不是又被朱莉怼了,看着没没精神的样子,懒懒嗯了声。
朱莉倒是嘻嘻笑着心情很好,她的这种好心情一直保持到了下午集合。
“哇!林玉、宝诗你们看,是那个叫舒雪的美女哎,”朱莉兴奋道,“她也是我们同学吗?”
常如月看了一眼,捂嘴道:“那她长得也太成熟了。”
舒雪已经不是上午那身装扮,她简单穿了一件白色t恤,看起来大方清爽,她先是热情洋溢地跟朱莉打了个招呼:“嗨,又见面了。”
又转向其他人道:“同学们好,我叫舒雪,在学校读研三,声乐专业,是你们的代理辅导老师,接下来一段时间,咱们要常常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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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叫大家来,主要是想让同学们互相认识一下,现在就从孟阳开始,依次做自我介绍。”
自我介绍完毕,又有同学做才艺展示。
谭英英表演了段单口相声,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常如月跳的古典舞蹈也很惊艳,她跳完之后,特意又大声喊道:“朱莉来一个。”
朱莉家境不好,从小除了学习,就是打工,根本没有任何才艺可以展示,她窘迫地一直摆手,舒雪笑着替她解围,“你也可以推荐一个人代替你。”
朱莉立马求救地看向了宁宝诗和林黛玉。
宁宝诗生性腼腆,任朱莉怎么劝都不上场,林黛玉也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现什么才艺,颇有哗众取宠的感觉,微一沉吟道:“我会书画,也会弹琴,只是手边都没有这些东西。”
秦少游立马跳出来:“学姐,我来替林玉表演。”
舒雪早就注意到林玉这个小姑娘了。
吸引舒雪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干净。
多么干净的眼神,好像世界上一切污秽的事情都与她无关,她美好的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让人只想好好保护。
这样的人,她真的,好羡慕啊!
收起遐思,舒雪又对秦少游笑道,“要想乐于助人可以,先把你耳朵上的耳钉摘了。”
秦少游立马把耳钉摘下扔裤兜里,又即兴跳了一段街舞,动作难度很高,顿时迎来阵阵掌声,气氛也被彻底带动了起来。
美好又难忘的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烈日炎炎,阳光下一片军绿色,大一新生首先迎来的第一堂课,就是军训。
现在的孩子大多娇惯,没干过什么体力活,平常光顾着学习,锻炼也少,在阳光下站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始叫苦连天。
舒雪脚底下搁着一箱矿泉水,守在他们旁边鼓劲:“加油啊,同学们,想想钢铁是怎么炼成的,想想长征是怎么走过的,加油坚持住!”
她的话音还没落,就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有人喊道:“有个女生晕倒了!”
舒雪赶紧跑去看,本来她以为晕倒的会是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林玉,没想到却是常如月。常如月睁开眼,虚弱道:“教官,我想去休息一会儿。”
舒雪和教官一起扶她去阴凉的地方歇着。
秦少游悄悄地问站在他斜后方的林黛玉:“林玉,你行吗?不行你也撤。”
林黛玉不吭声,秦少游便稍微往旁边错了错,他身形高大,正好能让林黛玉站在他的阴影中。
“第三排左数第三个男生,你动什么呢?站回去。”
舒雪也瞧见了这一幕,微微一笑,又朝林黛玉看去,只见小姑娘虽然没出什么汗,但脸色苍白,身体都有些摇摇晃晃。
舒雪走到她身边,担忧地问:“要不要紧?”
林黛玉刚要摇头,眼光突然定在某一处。舒雪朝她的目光看去,顿时也愣住了。
一个穿黑色衬衣的年轻男子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舒雪愣了好一会儿,心中说不清楚什么感觉,但比她心中想法更明确的,是她的脚步。在她还没有回神儿之前,她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然后,她便看见,他抬头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舒雪又彻底醒了过来。
舒雪露出整齐的牙齿,笑道:“我说这是谁看着这么眼熟,原来是前男友。”
他是她众多前男友中的一个,不过却是,最干净理想的一个,只可惜,她没把握住。
舒雪嘴边带了一点嘲讽的笑:有些人的命运注定就是要烂在泥里的。
现代番外十一
不用在意, 正文必须凑够167个字数嗯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军训回来,每个人都摊在床上不想动,连话都懒得说,唯独常如月例外。
“哎,你们想不想听八卦?是有关舒雪的,你们知道刚刚那个来找她的男人是谁吗?”常如月大大的眼睛闪着“你们快来问我”的光芒。
朱莉怼她:“不想!我们不像有些人脸皮那么厚,能在树下歇半天,现在我们只想安静睡觉!”
“舒学姐是声乐学院的院花,追她的人一定不少,是不是追求舒学姐的?”谭英英好奇地猜测道。
“不是,”常如月摇头,神秘地道,“他是舒雪的前男友,我刚刚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们约好了在学校附近的筑梦居吃饭,就是学校附近那一家餐馆。”
“英英也没说错啊,”宁宝诗小声道,“还是追求舒学姐的。”前男友的追求也是追求嘛。
“当然不是,要是这么简单我还给你们说什么?”常如月卖关子,故意拖长了语调道,“也有可能是找她还钱的啊!”
谭英英一声嗤笑:“啥?!分手了还找前女友要钱,那他也太没品了吧。”
常如月如愿看到大家惊讶的眼光,极为满意,竹筒倒豆子把她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你们别笑,真有前男友找舒雪要过钱的,还不止一位。你们别看舒雪好像很有钱的样子,其实她家在她小时候就破产了,现在的光鲜亮丽都是装出来的,说不定她兜里的钱还没朱莉多呢!”
朱莉怒瞪了常如月一眼,不过对她说的话也很好奇,就没打断她。
“舒雪有很多前男友,据说每一个都挺有钱,她都是靠着前男友发家致富的,有一个前男友被她骗去投资亏了好大一笔钱,最后都闹上法庭了,后来她的‘前男友们’听闻,觉得自己都被舒雪骗了,纷纷回头找她还钱。”
谭英英张大了嘴,半天才瞠目结舌地道:“不......能吧,我觉得舒学姐人挺好的。”
常如月不满有人质疑自己消息的真实,极快反驳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当时四个前男友围着舒雪要钱,那场景特别逗,学校许多人都看见了,届届相传。”
这种在新闻上才能出现的故事,对于刚入大学的学生来说极为不可思议。
连不多话的郑冉都说了一句:“那她心理素质还蛮好的。”被那么多异样的眼光围着,还能坚持在校读研,不是一般人。
宁宝诗有点不忿:“她品性这么差,为什么还让她当我们辅导老师?”
对于这个问题,常如月犹豫了几秒,小声道,“好像舒雪跟咱们的院书记有那个关系,我也是听说的,你们别往外传啊,也别说是我说的。”
谭英英单纯道:“那个关系是什么关系?”常如月瞥她一眼,没有解释。
大家讨论地热火朝天,唯有林黛玉默默不语。
朱莉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大声对其他人道:“行了,别说这些了,咱们是来学校学习的,讨论其他人的破事干嘛,搞得像我们一天天很闲似的。”
说完这些,她又凑到林黛玉身边悄悄问:“刚刚那个人是不是你表兄啊?你是在担心他吗?怕他要不回钱?”
这三个问题呈递进式,一个比一个让林黛玉恼火,她咬着唇道:“他算我哪门子表兄,我作何要担心他!他要不要钱跟我有什么有关系!”
林黛玉心里恼怒又酸涩,这是第一次,他看到了她,却不发一言,去跟别的女孩子谈笑。
他们,就好像擦肩而过的陌路人。
她伤心,不是因为他的背叛,而是因为,他只是回到了他本来的道路上。
她本该是薄命司上泪尽病逝的薄命人林黛玉,他本该是异界安然一生的林璋。
她猛然想到,她和他,才是彼此的异数。
她拒绝了他,所以他便重新回到了他的道路。
林黛玉眼里泪光微闪。
这反应不对啊!
朱莉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林玉和林璋的情景,那时候他们周身流动的都是暧昧的气息,可林玉就是不承认,非要说是表兄。现在看来,果然有情况!
林璋放着林玉这么好的姑娘不珍惜,偏偏去跟那么一个品德不好的前女友纠缠不清,简直太瞎了!
朱莉平生第一不能见美女落泪,看见林黛玉这副模样,登时拉起她道:“走,我们吃饭去!”
林黛玉没什么精神的任朱莉拉着她走。
回过神的时候,她们已经坐到了一家中餐厅内,餐厅装潢清雅古典,座位之间都有竹帘隔着,模模糊糊能看得清人影。
尽管一个模糊的人影,林黛玉也瞬间认出,坐在前方那一桌的,正是此刻让她心焦又烦躁的罪魁祸首。
林黛玉立马起身就要走,朱莉赶紧按住她的手:“嘘!小心别被发现了。”
“林璋,你变了。”一个悠悠的女声叹道,声音里似带着无尽的落寞。
前面说话的声音传来,林黛玉一怔,就被朱莉拉着重新坐下。
“你倒是没变,要说有什么变化,就是脸皮更厚了。”林璋丝毫不为所动。
听了这话,舒雪收了叹息,转而嘻嘻笑道:“嗯,我说错了,你没变,起码毒舌女朋友这点没变。”
林璋道:“第一,你不是我女朋友;第二,我并不毒舌我女朋友,我只对我看不上的人毒舌。”
“那我我曾经总是你女朋友吧,还是你二十五年人生中唯一的女朋友,”舒雪拉长了尾音,上挑的凤眼带着妩媚的风情,“所以,说话不要这么绝情嘛。”她边说话,边向他靠去。
“不要脸。”看着马上就要靠在一起的人影,朱莉气愤不已,刚骂完,又发现两人距离离远了。
“不要扯东扯西了,你就痛快说,什么时候还钱?”林璋推开她,冷漠道。
“咦?”朱莉嘴巴张成了o型,我靠!常如月那么奇葩的说法居然是真的!
舒雪被拒绝了也不见难堪,依旧笑得爽利,“钱只是小意思,我只是记不清欠你多少了嘛,这样,下个月,我只多不少的还你。”
“我有转账记录,前几天就发到你微信了。”
“哦哦,我忙忘了,没见微信,回去我就看看。”
林璋毫不让步:“你现在看,现在还,要不然我明天就会起诉,你等着再一次上法院吧。”
将一个步步紧逼的债主嘴脸展示地淋漓尽致,朱莉暗暗咂舌,虽说她的立场是站在林玉这边,可林璋好歹也是舒学姐前男友啊,竟然一点情面都不讲,而且看起来他也不像缺钱的人。
“可是我银行里也没有那么多钱啊,”舒雪打了个哈哈,撒娇道:“我现在困了,你送我回家吧,我回去拿给你。”
林璋不耐,起身就走:“我们法院见。”
“别别别,”舒雪拉住他的手,见他看了她一眼,很快识趣地又松开,她垂下头,“你就看在原来的情分上,多给我点时间,我现在真没钱。”
林璋不语。
舒雪凄然一笑,突然拿起手中的水杯泼向自己的脸,之后她抬起头,满脸水痕,或许还有一点点泪痕,“林璋,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
没有厚厚的粉底,没有浓烈的彩色口红,没有精致的眉毛,失去了妆容的舒雪,脸色蜡黄,颧骨瘦到凸出,嘴唇干裂,像一个重症不育的病人。
林璋递给她一张纸巾。
舒雪捂着脸,有晶莹的眼泪从指缝滑出:“我再也不是那个十八岁陪你一起玩机车的舒雪了。”
十八岁的她,也有过肆无忌惮的青春,那时的她,生机蓬勃,英姿飒爽,像热烈的日光,绚烂又耀眼。
“一个月。”说完这句,林璋转身而去。
舒雪松了口气,心想:一个月的时间,好歹凑个八九不离十也能打发了他,只是......
再抬脸时,舒雪已经没有刚刚那种脆弱无助的表情,她边拿纸巾擦脸边用手机拨了个号。
“老周,我这发生一件事,挺奇怪的,我有个前男友,分手两三年了,忽然又冒出来找我还钱,他之前是一个偏远县城的政府干部,现在干什么我不清楚,你找人调查调查,他叫林璋。”
林黛玉和朱莉生怕被人发现,她们两等林璋和舒雪都走了半个小时后,才从餐厅里走出来。
谁料一出餐厅,发现被她们偷听的人就站在跟前。
林璋默默看着林黛玉。
“啊,那个,这家餐厅的菜还挺好吃的,以后我们要常来啊,”朱莉笑道,随后装作不经意看到他的样子,“哎这么巧,林玉你看,那不是你表兄吗?”
朱莉把林黛玉往前一推,自己嘻嘻笑着就跑了。
林黛玉不看他,转身也跟着朱莉走,但她还不习惯于像朱莉那样撒腿就跑,只能慢悠悠往回踱步。
林璋跟了上来,与她肩并肩一起走。
现代番外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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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番外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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