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烟》 第一章 青松志在改天换地,小洁只求乐业安居 1946年初秋。 省工学院一角。 垂柳夹道,曲径通幽,轻风徐来,花香微微。青石小道两旁,绿草如茵,鲜花娇艳。树上,鸟啼婉转,蝉鸣阵阵。远处,传来同学们悠扬的歌声和节奏分明的口琴声。 周小洁和赵青松并肩走在柳荫小道上。小洁着天蓝色紧身旗袍,乌发如云,粉面桃花,目若流泉,顾盼生情,姿态窈窕,亭亭玉立。青松,一身洁净的白色学生装,身材高大挺拔,双目炯炯有神,口方鼻直,朝气蓬勃,气宇轩昂。二人缓缓而行,边走边谈,说说笑笑,十分融洽。 小洁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站住脚步问: “青松,明天是周末,晚上,武军邀请咱们淮北老乡到他府上跳舞聚餐,你可去?” “武军兄弟盛情邀请,一片真诚,岂可不去?” 青松朗声回答。 小洁摇摇头,上前挽住青松的臂弯,沉默良久说: “我有些不想去。” “怎么,武军得罪你了?” “他怎么会得罪我?我有些怕他爸,不想看他那张冰铁脸。” “这不行。刘师长是咱家乡滨淮县的名人,几百年才出一个,对咱们多有关照,又是长辈,岂可不见?”青松半开玩笑。 “他是长辈,按说该见一见,问声好;可是他太威严了,令人望而生畏,倒不想见他了。军人我也见过几个,人家也有温和的时候。关夫子英雄盖世,闲下来还读《春秋》,下象棋。哪像他,整天一身黄军装,一张冰铁脸,见我们也像见他的士兵,从来没有笑脸。怪怕人的。还讲什么滨淮老乡,乡亲乡情?听着好听,看着却让人害怕。” 青松止住笑容,打量着小洁: “这么说,你常去刘公馆?常见刘师长?” “也不是经常。有两次,武军邀请,我又找不着你,又不好推辞,就一个人去了;结果就是这种情况,很尴尬。我就想,与其看他的脸色,听他训话,倒不如去看电影看戏,红脸,白脸,青衣,花旦,古代的,现代的,什么样的脸谱没有?南腔,北调,粗声,细语,高低快慢,抑扬顿挫,诗词歌赋,村俗俚语,什么样的声调言词不闻?比他好看好听得多!” 青松听了忍不住大笑: “哈哈!你这人真幼稚得可笑,又很可爱!看人哪有只看脸谱声调、衣着穿戴的?电影明星脸色好看,服饰漂亮,播音员声音委婉动听,那只能饱个眼福,耳福,他们能帮你办事吗?我倒听说此人铁面佛心,为人忠介耿直,心地博大善良,乐于助人。尤其对咱淮北老乡,最能扶危解困,急人所难,帮人所需,关键时刻,见义勇为,侠肝义胆。告诉你,这才是真正好!至于他穿什么衣服,摆什么脸色,那是他的事,咱管不着,也无心管他这些小事。” 小洁说: “你笑什么?人各有好恶,我就不喜欢他嘛。” 青松开导她: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千人千面,千面千态,就像地球上,有高山,也有丘陵,有大河,也有小溪,有狮子老虎,也有狐狸野兔。人有千面,物有百种,各有性情,各具姿态,岂可统一?再说,他威武也罢,严肃也罢,只能对他手下那些丘八,于我们何?” 青松觉得刘师长是个重要人物,对他和小洁都至关重要,所以他极力劝说小洁消除对刘师长的畏惧感和厌恶感,树立起新时代青年襟怀博大,海纳百川,面向未来、面向社会,勇往直前、临危不惧的豪情壮志和自信心。 “我们是大学生,天之骄子,新时代的宠儿,立志高远,气薄云天。他已是日过正午,月过中旬,走下坡路了,与咱们是两代人。何必与他争一时之意气,论一日之短长?放眼未来,这锦绣中华,巍巍五千年文明古国,必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舞台;那些朽木粪土,必然败下阵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小洁听青松说人论事,目光远大,胸怀开阔,纵横捭阖,有理有据,满口珠玑,十分佩服。心想,有这样一个远见卓识的人陪在身边做终身伴侣,岂能不幸福?这么一想不觉依偎在青松怀里,情波涌动,神魂荡漾起来,顿时两靥生春,面色红润,像鲜花绽放,眼波流动,似九秋灵泉。她抬起头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青松:高大,魁伟,英俊,机智,又不乏幽默和温情,心里充满柔情蜜意。 一阵激情过去她慢慢冷静下来,就又想起他倔强任性、做事无所顾忌的一面来,不觉胆战心惊,毛骨悚然。青松秘密参加了共产党,活动频繁,他的所作所为常与时局相悖,为政府所不容,时刻都有被学校开除、被政府逮捕的危险。思想起来,又不免心有所感,情有所伤,胆有所畏,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既爱之如心必惜之如命。于是她道出自己的一番看法来以规劝于他: “你就这么有信心?有远见?像诸葛亮,未出茅庐,就知三分天下?太狂妄了吧!我倒不这么看。说到底,我们还是青年学生,一芥书生,一芥寒儒,一芥草民!如今一无所有,一无所长,靠着父母辛苦所得来到省城读书求学,吃饭穿衣,每天拜倒在古人洋人脚下,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辛辛苦苦,学习他们留下的浩如烟海的书本知识,尚且一知半解,未能全懂,怎可狂妄自大,竟以天之骄子、时代宠儿自居,进而说世界是我们的?——除了身上衣服口中食,还有头脑里一点书本知识,我倒看不出还有哪些是属于我们的。我以为对于我们来说,目前所需要的是抓紧时间学习,尽快完成学业,以报答亲恩、师恩;是虚心,耐心,诚心,恒心,时局动乱,还要有点戒备之心,而不是野心。——野心是野心之人才需要的,岂是我等谦谦君子、文弱书生所应有?” 青松不以为然。他说: “你也太妄自菲薄了!青年学生怎么了?世界上许多大的革命、革新、发明、创造,都是社会青年和学生青年干出来的。中国的四大发明,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以及五四运动,辛亥革命,北伐战争,哪一桩不是青年人搞起来的?依靠那些道貌岸然、大腹便便的官员和孔孟老夫子行吗?同样,国外的资产阶级革命,社会主义革命,以及工业革命,依靠那些达官贵族、白发老朽也搞不成。他们只会照本宣科地讲那些自以为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只想保住旧制度,旧知识,旧的伦理道德,保住他们自己的名誉地位,既得利益,不思改革创新,社会进步。我们的目的恰恰与之相反,我们要革命,要创新,要推动社会进步。咱们学习,是为了继承发展的需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不是兼收并蓄,不能迷信、生搬硬套。我们青年人目标远大,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以天下为己任,以明天为事业,立场坚定,矢志不渝,有能力,有气魄。你说,这传承文明、发展创新的任务舍我其谁?” 小洁鼓起掌来: “好一篇鼓吹革新革命、发明创造的战斗檄文!精辟!大胆!大约胡适和鲁迅两位先生也写不出来。” 青松摇摇头: “不要嘲笑我。其实这也不是我的思想,梁启超、李大钊先生都说过类似的话,我不过借题发挥而已;旨在鼓励你今后无论读书还是做事,都要有信心,有理想,有勇气,要明辨是非,对社会要有责任感,不要只看眼前,只看自己,进而妄自菲薄,自暴自弃。我这话有何不对?” 小洁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 “你这番话,从道理上是对的,我赞同;但是实际上却很难行得通,而且风险极大,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因此我不能赞成你去行动。——你也太理想化了,也不看看社会现实:现在的天下还是人家的。你以为人家是朽木粪土,不堪一击;人家却认为是铜墙铁壁,坚如磐石。你以为你是正确的,革命的,进步的;人家却认为你是异端邪说,是反动,是叛逆。双方针锋相对,冰铁相克,不打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难道人家会拱手把天下让给你?我是个弱女子,自幼受的是封建教育,只知道克己复礼,敬业守道、安分守己,为人做事,只有诚心、善心,谦卑之心,没有野心。我只想好好读书,等大学毕业,找一分工作,拿一分工资,上报答父母亲养育之恩,自己也能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再找一个爱我的人,相夫教子,好好过日子。中山先生说‘天下为公’。天下者,天下人所共有也,岂可个人夺而有之?” “你这只是一种美好善良的愿望。凡是上大学的同学和他们的家长都会这么想。我也这么想过。可是在现实情况下却实现不了。你想好好学习,可能吗?最近几年,我们学院有多少同学因为抗日、游行、反对暴政,被开除学籍,秘密逮捕,甚至被杀害?难道他们晨钟暮鼓、更鸡夜火地苦读,十年寒窗,一举成名,终于考取大学,就不想好好学习,将来拿一张大学文凭,找一分体面的工作,以报效国家,孝亲荫子?你以为勤奋好学,安分守己,谨小慎微,忍气吞声,熬到大学毕业就能找到工作吗?你也太天真了!对于一般同学来说,毕业即失业。国家连年战争,百业凋敝,每天都有人失业,极少有人找到工作;只有那些有钱有势的人,那些官老爷,他们的公子小姐才可能找到合意的工作。这些难道不是事实吗?中山先生说天下为公。你想天下为公,我想天下为公,天下人都想天下为公。可现在天下为公吗?非也!现在的天下,是四大家族的天下,蒋某人一人的天下!这难道不是事实?” 小洁点点头,她不得不承认青松说的都是事实,是近年来发生在全国、全省,发生在省城、家乡,甚至发生在她身边,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实。 青松接着说: “巨石下的幼苗要想成长、壮大,委曲求全不行,因为石头从来不怜悯它身下的小苗。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巨石推翻!当然,一棵幼苗的力量是不足以推翻巨石的,必须千万棵幼苗团结起来,一起努力向上,才能把巨石推翻。——这决非危言耸听,科学家早已做过种子裂石的实验。社会生活中这种现象更是比比皆是,历朝历代农民起义军的胜利,就是最好证明。俗话说‘蚂蚁搬泰山’,就是这个道理。” 他突然想起自己写过的一首小诗,问小洁: “你还记得我写的那首《蚂蚁之歌》吗?” 于是两人一起朗诵起来: 因为我们太小太小, 常被人忽略不记, 因为我们太黑太丑, 常被人瞧不起; 终于有一天 我们搬动了泰山,全世界都为之惊异: “咦!这些小东西?!” 其实道理很简单, 就因为你们太高太傲, 常常忽略弱小, 更忽略了我们 团结一致 坚强不屈 百折不挠 持之以恒的 意志和毅力。 两人朗诵完毕相视一笑,充满无限情意。 青松说: “一切被压迫的人民,就像这蚂蚁一样,只要团结起来,坚持斗争,持之以恒,就一定能够推翻压在他们头上的反动势力,取得最后的胜利!” 青松好象对群众讲演,声音由低而高,越来越大,铿锵有力,坚强不屈,坚定不移。 小洁微微一笑,却并不鼓掌。她笑得短促而勉强,谨慎而神秘。因为他的话使她想起了他散发的传单上的文字,如出一辙,还想起了他常常参加的那些秘密而危险的行动。这使他感到震惊和担心。 “你这套理论跟谁学习的?咱们课本上可从来没有。这几天没上课,又和那些人在一起?你不小心,捉住可不是儿戏!” “我知道。你别问这套理论跟谁学习的,你先说说,这套理论对不对?符不符合科学道理?鼓不鼓舞人心?广大被压迫的群众喜不喜欢、欢不欢迎?” 小洁听了一时爱痛交加,百感交集,越想越害怕,竟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脸急得通红,手也有些颤抖。许久她说: “你叫我怎么说呢?” “实事求是说。” “唉,刚才我不是说了,你这套理论是对的,也符合科学道理,确实鼓舞人心,穷人听了肯定欢迎。但是,学校不欢迎,政府不欢迎,蒋某人不欢迎,它就成了异端邪说,危及国家的反动言论。说者危险,听者也危险。我劝你以后还是明哲保身,少说为佳。否则,你就成了危险分子,学校开除你,政府通缉你,你在省城就难以存身了!你这么多年的辛苦努力,家庭的资助,父母的期望,一起尽付东流!” 她终于忍不住流出眼泪来。忍住哭泣又劝说道: “你只顾恣意所为,一点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你知道吗?你每出去一次,我都提心吊胆,夜不能寐,担心你遇到不测,一去不回。现在的形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刀把子在人家手里,他们可不管你的理论对不对,符不符合科学道理,穷人多么欢迎;也不管你是大学生,多么有才华,经过多少艰苦才考取大学的,家庭寄予多么大希望,将来前途多么远大,能为国家人民做多大贡献;一刀下去,人头落地,你就彻底完了!学业,事业,个人前途,家庭希望,一切都完了!------我也跟着你一起完了!” 小洁呜呜咽咽,哭泣不止。 青松用强劲有力的胳臂紧紧拥着她,为她揩眼泪,轻轻抚摩她的秀发,耐心安慰她: “别怕,别怕。我不是一个人,我们是一个集体,一个有组织、有纪律、有理想和行动纲领的战斗集体,很大很大!足可以保护我的安全。你看,我每次出去不都平安回来了吗?现在,我不是好好地和你在一起,拥着你,搂着你,在亲亲蜜蜜谈情说爱吗?暂时的些许损失不算什么,等我们打倒反动派,推翻反动政府,建立了新中国,一切都会十倍、百倍地赔偿我们的,我们的生活一定会阳光灿烂,更加美满幸福!” 他低头吻了她一下。小洁就势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生怕一松手失去他。 许久,小洁抬起头,一双泪眼死死盯住他: “你说的都是实话?不骗人?你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家庭,还有我,你如果死了,家庭失去希望,我也不能活了!” “我何时骗过人?我赵青松是那种人吗?你要相信,正确的东西,符合科学的东西,人民大众需要和欢迎的东西,是不会被毁灭被打倒的,它只会愈来愈强大,最终战胜一切反动的、没落的、腐朽的东西,成为社会的主宰——这就是社会发展的规律。任何人也改变不了动摇不了的!” 他握紧拳头,以表明他的信心,他的信念,他的勇气,她的力量是坚不可摧的。 两个人相拥着慢慢地向前走。沉默了一会,青松想了想又说: “你不要过于相信武军的话,他并不了解我的实际情况,有些话是道听途说,夸大其词,不符合事实。你信以为真,就害怕起来了,以为我随时都会遭遇危险。其实并非就那么危险。他这个人过于相信他爸,相信老乡,喜欢意气用事,以为他爸的话都对,老乡都可靠。我曾经劝他要相信事实,相信真理,不要相信哪个人,可是他听不进,以为不亲不近就不可靠。这就不免有失偏颇……” 不料青松话还没说完,小洁就制止他说: “你不可用这些话来贬低武军,人家可没亏待过你我!我以为武军是绝对可以信赖的朋友。他为人真诚、善良、仗义,关键时候,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单就这一点就令人敬佩,能够相信。” 青松见小洁不悦,解释说: “你误会了。我何尝不知道武军的为人?想当初,我也曾是他的崇拜者之一,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后来我发现,他做事没有主见,凡事听他父亲的安排,自己没有独立正确的见解,容易盲从。将来必然跟他父亲一起走。不可能和我走一条路。我们最终将分道扬镳。所以我不想太接近他,害怕彼此了解太多,又互不服气,我们的友谊会更短命,伤害会更深。” 小洁愕然,认真想想,又能理解。她无奈地叹息道: “最终是武军对,还是你对,我一时还分辨不清楚;但是就目前看,起码武军的路是安全的,你的路是危险的。松哥啊!世上道路千万条,你何以要走这条又艰又险又劳又远的路呢?你家生活虽不及武军家富有,有权有势,但在农村,三五顷土地,不愁吃,不愁穿,小康日月,也不致为此?” 青松听了一时悲愤填膺,他回忆往事说: “小洁,你还不真正了解我。我最终走上这条路,表明我对共产党的确认,和对国民党的绝望。作为我这样的家庭,培养一个大学生容易吗?父亲从小教导我,刻苦学习,出人头地,报效国家,光宗耀祖。我也一直这么想,这么做。中国人民经过八年抗战,死亡几千万同胞,损失无数财产,终于迎来胜利。多么不容易!谁不希望建设繁荣昌盛的国家,过和平安定的生活?你我都曾经发誓,好好读书,学好本领,为国家干一番事业。可是蒋介石不顾国家人民的利益,冒天下之大不韪,单方面撕毁自己亲手签定的和平协定,调兵遣将,发动内战。现在北方正打得激烈。战端一开,必然蔓延全国,何时得了?你我将如何安心读书?如何报效国家?” 小洁无语。青松沉默片刻又接着说: “我理解你的感情和心意;我们自幼青梅竹马,婚姻有约,一起读书至今,十年寒窗,朝夕相伴,感情深厚,希望有朝一日学成荣归,喜结良缘。我何偿不如此想?我是独子,父母早就希望抱孙子了。但是,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局势已经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不容许我们再有梦想,再沉醉于爱情之中!” 小洁不以为然,她摇摇头。 “你也考虑得太过!战争还在北方,咱们这里不还是一片歌舞升平?还有一年咱们就大学毕业了,难道一年之间就打到省城?”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局势远非如此。广大人民群众对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统治已经忍无可忍,他们随时准备起来进行斗争,推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 “有这么快吗?抗战是八年时间,内战怕是更长,这是有历史经验的。共产党的力量比抗战前强大多了,这是事实;但是,要在三五年打垮国民党,也是不可能的——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青松摇摇头: “事实就是事实,不是争不争的问题。你估计内战前景如何?是国民党胜,还是共产党胜?” “我估计不出。武军说,国民党要在三个月内消灭共产党军,最多不出五个月。这似乎又是吹牛,因为国民党惯于吹牛。抗战前,蒋介石说两个月剿灭共产党军队,又说三个月,结果打了那么多年也没有剿灭。但是,以共产党的力量要打垮国民党,短期内,似乎也不可能。怕又是一场‘持久战’!” 青松摇摇头: “战争胜负,不决定于军队的一时强大,而决定于民心向背。国民党不顾全国人民要求和平的愿望,倒行逆施,重开内战,违背民心,最终必败。共产党以国家人民利益为重,呼吁和平,反对内战,顺应民心,最终必胜!” 小洁摇摇头: “未必。民心是一个方面,军队武器也是一个重要方面。国民党在军队数量、武器装备上都胜过共党军队,这也是事实。” “君不信?请拭目以待!” 小洁摆摆手: “咱们不要争——这岂是你我争论的事情?我相信一句俗话:‘天塌下来压大家,太阳出来暖大家。’天赐福,大家共享;天降祸,大家共担。我们争论有何用?我只希望赵青松不败,刘武军也不败。明年大学毕业,我们正当青春年华,每人都找到一分好工作,励精图治,发挥所学,报效国家,成我素志,将来衣锦还乡,不负此生。” 青松见小洁不是组织中人,不能理解他的志愿,激烈争论只会伤害感情,失去朋友,于事无益,笑着说: “但愿借你吉言,苍天赐福,化干戈为玉帛,明年大学毕业,每人都找到好工作,励精图治,发挥所长,成我素志,不负此生。” 小洁拉住青松: “这真的是你的愿望?” “真的!毕生愿望,毕生追求!世界上除了战争贩子,谁想打仗?谁不热爱和平?我一个乡巴佬,出身书香门第,孔孟之乡,自幼熟读诗书,克己复礼,闻鸡犬之声而不忍食其肉,只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岂愿屠戮生灵,灭绝人伦?你太把我想得不堪了,我要惩罚你!” 他抱起小洁转了一圈,放下说: “我恨不得立即和你结婚,洞房花烛,两情相悦,从此夫妻和谐,好好过日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夫唱妇随,亲亲密密,何其幸福!” 小洁高兴了,说: “那好,你肯听我的话,我也听你的话。武军那里,你既然去,我也陪你去;你若不肯去,我也就不去了。这事算我陪你。星期天,你好好陪我玩一天。你好久没有陪我开心地玩了。见面总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出生入死,血雨腥风,闻之亡魂丧胆,伤人感情。这个星期日咱们骑自行车郊游,看飞龙瀑布,游柳林碧溪,钓鱼野炊,享受美味,享受大自然,享受二人世界界。岂不美哉!” 青松说: “武军那里,我肯定要去的,他对我确实够兄弟,凡事有求必应,我若不去,拂他美意,却之不恭。你也该去,干么说陪我?其实武军对你也极不错,这么多年,追随前后,有情有义,从无二心,实在难能可贵!就凭这一点,你也该去——盛情难却啊!” 小洁嗔道: “怎么,吃醋了?都是同乡同学,一个地方出来的,亲不亲故乡人,就只许你对我好,不许别人也对我好?” “你怎么这般理解我的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譬如一朵鲜花,娇艳美丽,人见人爱;我称赞欣赏,爱之有加,难道不许别人称赞欣赏、同样爱护?对于你,我自幼深爱,视若同心,但也不能因此就夺人美意。再者,我赵青松有那么狭隘吗?” “去你的!”小洁推了青松一把,“难道我就只是一朵鲜花,供人欣赏而已?连你也这么看我?” “不,不。落花流水无情物,怎似人,天长地久情无限!花怎可比人?鲜艳一时,随之凋落,尽随清风流水而去,无情无义。人是有感情的,无拒寒暑,不随流水,天长地久,绵绵无期!我素来不喜以花比女人,以为那是一种对女性的轻蔑和侮辱。今天违规,该打,该打!” 说着触动心事,不觉黯然,低头不语。 小洁见青松落泪,想想和他的爱情,近年来因他屡屡参加共产党的秘密活动,经常让她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劝说他不听,阻止更加阻止不了;展望前景,凶多吉少,让她忧虑重重,心胆俱裂。也不免伤心落泪,垂下头来。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到了岔路口,小洁说: “明晚去武军家,别忘了,又让我找不到你,一个人独去。到时我在楼下等你,咱们结伴同行。” “保证不忘!这回全听你的,结伴同行,齐头并进。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又贫嘴!” 得到青松的保证,小洁放心了,破涕为笑。两人彼此深情地望了望,分别而去。 第二章 浪武军友爱聚同乡,严师长祝言存厚望 周六晚上,刘公馆灯火辉煌,人声喧哗,欢歌笑语,充斥屋宇。 刘武军一身笔挺的银灰色西装,桔红色领带,风度翩翩,笑容可掬。他站在大厅门前,不断迎接应邀前来的同乡同学、亲朋好友,热情地握手拥抱,大声说笑,气氛热烈融洽。 青松和小洁联袂而至。青松一身素色休闲装,白球鞋,高大挺拔的身材,显得英姿飒爽,气宇轩昻。小洁打扮得特别漂亮,婀娜的身姿,娇媚的容颜,紫罗兰高叉旗袍,红色高跟皮鞋,新做的时新发型,项间一围硕大圆润的白色珍珠项琏在电灯光下熠熠生辉。两人一刚一柔,相映生辉,相得益彰。 武军连忙上前迎接。他和青松一边握手一边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小子,好有福气!” 青松摇摇头,看着小洁: “别误会,我们是在大门外才碰见的。” 他丢下小洁,走过去回敬了武军一拳: “小子,别吃醋,待会让你第一个请小洁跳舞,行了吧?” 武军两眼发亮,一把拉住青松: “说话算数!待会不许反悔?” 青松拍拍胸脯: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可反悔?” 小洁不觉脸红,走过去一人一巴掌: “你们两个家伙,做什么私下交易?征得我同意了吗?” 青松摸着脸拉过武军: “兄弟,哥有心让你和她先跳第一支舞,却做不得主;今晚就看你的了!” 小洁又走过来扬起巴掌: “还敢胡说!” 武军哈哈大笑,一手拉着小洁,一手拉着青松: “开玩笑,开玩笑。同乡同学聚会,又都是青年才俊,才高八斗,风华正茂,不说不笑不热闹。小洁是小妹妹,当哥的自然应该尊重妹妹的意见。。来的都是同乡同学,亲朋好友,情同手足,义薄云天,和谁先跳不一样?我请大家来只有一个目的:老乡聚会,交流交流思想感情,然后吃好喝好玩好,尽情尽兴。否则便是不给武军面子,看不起我这个小老乡了。” 小洁鼓掌,转嗔为喜: “到底刘大哥大人大量,慈悲为怀,不和小女子一般见识。我等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以后多有仰仗之处,还望念在同乡之谊,鼎力相助。小妹这里先谢了!” 武军含笑点头: “同乡之情,理所应当,小妹不必多礼。” 青松拉拉武军: “兄弟,有两下子!” 武军微微一笑。 在场的都笑了。一时欢声雷动。 看看天晚,武军拥着大家一起步入大厅。 大厅中间是舞场;一边的餐桌上摆着酒食饮料,供客人自由取食;另一边摆着沙发茶几,供客人休息聊天。年轻的女佣穿红着绿,穿梭其间,不断把酒食饮料送到客人手中,又把他们用过的杯盘拿走。客人尚未到齐,已到的或坐或站,自由结伴交谈。客厅一片嗡嗡声。 武军数数客人,见全数到齐,十分高兴。他满斟一杯高高举起,大声说: “同乡会的亲友们,大家听我一言。今晚来的,都是我刘武军的同乡同学,亲朋好友。情在知心,所言无忌。我们远离故乡,来到省城读书谋事,人地生疏,实属不易;今晚,大家看我薄面,放却冗繁,欢聚一堂,畅所欲言,美酒佳肴,轻歌漫舞,更为难得!家父常告诉我,淮北人来到省城,省城人称之为‘淮北老侉’,轻蔑之意溢于言表。他老人家每每觉得既屈辱又不甘心。说咱们淮北老乡要想不受人欺侮,活出个人样来,第一,要自立自强。读书人发奋读书,取得好成绩;谋事者努力工作,事业有成。第二,要团结一心。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同心协力,共谋发展。家父对咱们淮北同乡会的工作十分支持,中午他叫我转告大家,今晚,他将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看望大家!” 大家听说刘师长忙中抽闲,亲来看望指教,一齐热烈鼓掌。 最后武军提议: “请大家举起酒杯,为我们淮北同乡的真诚友谊和光明前途,干杯!” 大家热烈响应,一饮而尽。 武军丢下酒杯,大声宣布: “老乡们,同学们,兄弟姐妹们,大家尽情地跳舞吧!舞出欢乐来,舞出激情来,舞出友谊来,舞出幸福来!” 随着一声宣布,大家自找舞伴,尽情舞蹈起来。大厅里音乐悠扬,俊男靓女,莺飞燕舞,人影翩跹。 武军来到小洁面前,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来,亲昵地说: “小洁小妹,哥能请你跳支舞吗?” 小洁看看青松,青松示意她跳舞,于是她牵住武军的手,一起步入舞场。 武军紧紧搂住小洁的纤腰,带着小洁,在人群中飞旋,他满面春风,神采飞扬。小洁面若桃花,眉目含情,随着武军旋转,裙裾飞扬,两条粉腿时隐时现。同乡同学一片欢呼: “英雄美人,一对绝配!” 这时,女同学朱碧玉来到青松面前,羞怯地说: “青松,能请你跳支舞吗?” 青松急忙答应起立: “一个人来的,没有带舞伴?” 她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 “武军答应做我舞伴的,可是他又邀请了小洁。” 青松心里明白,是自己让武军临时改变了主意。他立即牵起碧玉的手步入舞场。 武军和小洁跳完一曲回到座位休息,他连忙拿来饮料斟上,递给小洁,说: “你跳得真好!姿态优美,步法轻巧,如行云流水,舒展自如。” 小洁笑了笑说: “你跳得也不错,步法娴熟,急徐有度。就是,就是把我搂得太紧了,使我有些,有些喘不过气来。” 武军连忙道歉,说: “对不起,对不起。难得与小妹共舞,心情异常高兴且激动,难免不紧张。” 小洁莞尔一笑。 武军见青松正在和碧玉跳舞,坐下来打量着小洁说: “你这串项琏不错,珠子硕大圆润,只是光泽差些。” “这是我妈妈陪嫁的,我来省城上大学她特地给了我。” “我说呢。” 他拿出一个首饰合说: “我这里有一串铂金的,是专门请人打的,手工不错。你戴戴看,合适就留着?” 小洁摇摇头: “无功不受禄。如此重礼,何有求于我?” “没有,没有。我只是见你每天戴这串项琏,觉得有些单调,想叫你换个款式戴戴,人也换个精神,换种心情。” 小洁依然摇头: “家母所赐,示爱至深,不敢稍懈。何况我只爱珍珠项琏之珠圆玉润。” “那好,改日我送你一串南洋彩色大珍珠的,色彩鲜艳,晶莹圆润。你戴上一定漂亮!” “不。你还是送给碧玉吧,人家对你那么痴心,这些年一直等着你,不离不弃,你不要辜负人家!” “不,我给她说过,我另有所爱。” 两人正说着,青松和碧玉跳完一支曲回来休息。 青松看看武军和小洁的表情,笑着说: “为何事争执?” 武军不觉脸红。 小洁说: “我们在谈西洋舞和中国古典舞的优缺点,想互相借鉴,作些改良。” 青松说: “这是好事。外国的东西进入中国,也要结合中国的特点,否则国人难以接受。” 武军就势说: “青松也善舞,你也提个意见?” 青松连忙摆手: “抱歉!我的舞还在学习阶段,提不出什么。” 他回头看看碧玉对武军说: “碧玉请你跳舞。” 武军看见碧玉,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起身拉着碧玉跳舞去了。 青松坐下来问小洁: “感觉怎么样?” “不错呀!你呢?” “也不错。我是替武军陪碧玉。他答应做人家舞伴,却先邀请了你,撇下碧玉孤单一人,只好来找我。” “都怪你,乱点鸳鸯谱!本来武军和碧玉一对,我俩一对,一直都是这样;今天,你偏叫我跟武军先跳。你叫碧玉怎么看我?不恨死我才怪呢!” “这怎能怪我?武军对你心仪已久,今天他是主人,首先邀请你,我怎么说?叫你不跟他跳?岂不彻底把他得罪了,记恨我一辈子?不就是跳个舞吗,同乡同学,情同手足,有何不可?” “别说得这么轻快!大约你早就看上碧玉了,把我推出去,正好找她做舞伴;否则,怎么能得手呢?” “你这是胡乱猜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实是碧玉来邀请我的。大约也是故意做给武军看的,要气气他。” “是你故意做给我看吧?你们这些男同学,惯于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得到的不知珍惜,得不到的又拼命想得到,这个我还不知道?” “真是冤枉!” 青松站起来把手伸给小洁, “来,我也请你跳一曲,叫你心理平衡平衡。” “你感觉心理平衡就行了,我,无所谓。” 小洁说着莞尔一笑,站起来,牵着青松的手走进舞场。 突然,大门外边传来一声长长的汽车喇叭响。 武军立即丢下碧玉,向大家挥挥手,大声说: “我爸从百忙中来看望大家了!” 于是大家停止跳舞,随着武军一齐涌向外面迎接刘师长。 刘师长下了汽车,在众多青年同乡簇拥下走进大厅。他五十多岁,身材魁伟,体格健壮,一身黄军装,一脸严肃。他在大家面前站住,抬起头,威严地扫视全场,挥挥手说: “今晚,犬子武军,诚邀各位贵同乡来舍下一聚,真是蓬荜生辉,敝人深感荣幸!你们都是家乡的精英,凝聚着淮北大地山川河流之精华,承载着两千万家乡父老之希望重托,呕心沥血,苦读数年,终于脱颖而出,得来省城攻读大学,继续深造,实属难能可贵!这是你们的光荣,也是家乡的光荣;敝人作为家乡的一员,也深感光荣!” 他略作停顿,严肃地看着大家,继续说: “目前,正值戡乱时期,国家用人之际,尔等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可堪大用,前途无量!希望诸位谨以国家人民之利益前途为重,团结一心,殚精竭虑,励精图治,刻苦攻读,早日学业有成,以报效国家,造福桑梓。诚如是,则国家有幸,人民有幸,家乡有荣;老夫脸上也有光彩,不负我多年来一片痴心渴望!” 他停下话来,注视着大家,希望得到一个满意的回应。 人群中鼓起掌来,有人带头大声说: “感谢师长栽培。我们一定加倍努力,不负所望!” 刘师长点点头,十分高兴。 他接过一杯酒举在胸前: “希望大家早日心想事成,功成名就!今晚借此机会,愿与众同乡共饮一杯,以增乡谊!” 他喝干酒向大家拱拱手: “刘某是军人,军务在身,不能奉陪了,只好由犬子代劳。” 说完离开大厅,登车而去。 大家送至大门外,看着车去方回。 刘师长一身戎装深夜至家忽又匆匆离去,这让大家不禁想起当前的时局和北方的内战,虽然武军一再鼓劲助兴,劝大伙吃好喝好玩好,尽情尽兴,大家却都没了兴致,一个个停住舞步,放下酒杯,一齐谈论起时局来。 有的说,抗战结束了,内战又开始了,日本人没把中国人杀完,中国人自己又接着杀,老百姓又该倒霉了!看来中国是真的没希望了! 有的说,中国内战由来已久,可以上溯到清朝末年的太平天国起义。先是满清人杀中国人。满清一灭,军阀混战,接着,各路军阀杀中国人。北伐战争,消灭军阀,统一中国,可是,国共反目,又打起来,从抗战前打到抗战后,都说为了老百姓,其实,谁的枪不打老百姓? 有的说,要是中山先生健在就好了,他那个“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政策能把国共团结起来,消弭内战。 有人马上反驳,这种假设是不存在的,孙总理已去世多年。现在只能盼望内战速战速决,迅速恢复和平。如果再来个八年内战,大约中国就没有人种地做工的了! 又有人提出疑问:怎么个速战速决法?国共两军蓄势以待,不分出个高低胜负,战争大约停不下来;可是分出来又容易吗?不到山穷水尽,谁能言败?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有人马上问:你估计最终谁胜谁负? “无可奉告。” 对方摇摇头。其他也无人回答。 其实,在每个人心里几乎都有自己的答案,或者是期望。刘武军自然希望国民党胜,因为他父亲是国军师长。赵青松则希望共产党胜,因为他早已秘密参加了共产党。其余的人虽不像他两个态度明确,但是也各有倾向。不过大家都不肯明说,一来怕触及党国戡乱时期的政策,遭遇不测;二来他们了解每人的政治倾向,怕得罪老乡。 此时不但无人跳舞喝酒,连议论声也少了,一个个垂头丧气,或者唉声叹气。实在无聊,大家便起身告辞了。 武军再三挽留,青松、小洁、碧玉等几个他最要好的同学只得留下,默默饮下几杯闷酒,说几句客套话,也只好散了。 第三章 厚谊深情何以酬之?青山秀水暂慰情思(1) 第二天是周日,青松还没有起床,小洁就兴致勃勃地来敲门了,她说已经准备好自行车,要他陪她骑车去郊游。 青松穿着睡衣打着哈气开了房门,拉过一把椅子叫小洁坐下,说:“你真的要去郊游?已到夏天了,是否有点不合时宜?我只听说春游踏青,秋游望远,哪有夏游的?夏游者,下游也。不吉利,不是我等青春勃发之人之所为。还是别去吧。” 小洁看着青松一身散漫、神情慵懒的样子,“咯咯”地笑起来,像一串清脆的银铃声响彻屋宇。然后她说:“懒猫倒有懒道理,其实是孤陋寡闻,少见多怪!现在时令上虽到夏季,却是初夏。天气不冷不热,空气湿润,草木繁茂,百花盛开,百鸟飞翔,春和景明,最是旅游好时节。再者,从古至今,旅游并无统一的季节要求,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皆有美景可赏,只在各人情趣喜好:或爱春之美丽,或爱夏之繁盛,或爱秋之丰硕,或爱冬之严肃。我独爱初夏之郁郁葱葱,山清水秀。阁下以为如何?” “你这是刘备取西川——没理由找理由。” “我可不做刘备,一生辛苦,只落得兵败零陵,托孤白帝城。我倒很欣赏徐霞客,”朝碧海而暮苍梧“,一生云游天下,尽览祖国山川风光,然后寄情于文字,传示后人;同样风流千古,永垂不朽!” “各有千秋!没有刘备,何来汉末三分天下?没有徐霞客,哪有《徐霞客游记》流传后世?” 青松赞叹道。他仔细打量小洁,一身洁净干练的短打:洁白的圆领短袖衬衫,束在天蓝色百折短裙里,弹墨丝袜,白球鞋,头上一顶鸭嘴白色遮阳旅游帽。素净得就像蓝天白云,和昨晚舞场上多姿多彩的装束判若两人。他知道她已经做好出游的准备了,只好奉陪。笑着说:“这身打扮真是游圣徐霞客,新时代的徐霞客!霞客先生,今天当怎么说?是我陪你去,还是结伴而行?” 小洁微微一笑:“当然是结伴而行。不过你说陪我,我也同意,最多赚我一声”谢谢“。好,说话算数,现在就兑现:松哥,小洁谢谢了!” 青松大笑,指着小洁:“好!就凭这句谢语,不去也得去了。你稍坐片时,我去洗洗脸,到外面吃些早点便去。” 小洁递过一个包来,说:“快去洗脸吧,早餐我已给你准备好了,烧饼、酱肉、牛奶、饮料,足够你吃的。” 青松接过包摸了摸,还热乎乎的,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小洁瞥了他一眼,“你那臭脾气我还不知道?熬夜熬个通宵,睡觉睡到日高。” 青松摇摇头,感叹道:“真是知夫莫若……” “你说什么?又造次了!”小洁含笑嗔道。 “你看,我这大脑又不听指挥了,老是心口不一。我是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洁!” “又贫嘴!还不快洗脸吃饭,看天到什么时候了!” 青松连忙洗脸刷牙,然后对着镜子慢慢梳头,一边自言自语:“我本不想欠帐的,看来又要欠帐了!今后叫我如何偿还?” 小洁听了觉得好笑,随口说道:“这有何难?有钱还钱,无钱还命,难道赖帐不成?” 青松梳好头,一边穿衣服,一边叹息道:“青松岂是赖帐之人?只可惜这一生贫穷,又欠帐太多,怕是一条命不足以还的。” 小洁想起林黛玉还泪之说,道:“这也好办,一条命不足还,再用上一世的情也足够了。《红楼梦》说,林黛玉以一生的眼泪报答宝玉知遇之恩。其实,黛玉这眼泪便是情。生命诚可贵,情义更无价!” 青松说:“生命受之父母,仅此一条;情义是我自己的,无可限量。生命不足还,尽把我这一生的情义还你好了!” 口中说着,想起革命的艰险,生命不保,这一生的情义还不知有否机会偿还,不觉一阵酸痛涌上心头,眼眶湿润,怕小洁看见不雅,连忙低头不语。 小洁呆呆望着青松,想起他刚才的话,似有所悟,怕他难过,也不便说破,催促道:“尽说些痴话!快吃饭,吃饱喝足,好有力气骑车郊游!” 青松想想自己的表情甚觉无趣,自己笑了笑,打开小洁递来的包吃饭。看着满包食物,他不觉吃惊道:“买这么多?我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掉这些!” 小洁笑着说:“吃不了中午再吃。你若吃了咱们中午吃什么?指望你钓鱼?河里鱼可待不得客!我还是早作准备稳妥些。” 青松笑了,开玩笑说:“原来中餐也在这里。我还以为周家大小姐把我当叫花子,叫我吃一顿饱一天呢!” 小洁撇撇嘴 :“你要是叫花子,那天下没有富人了。听赵伯父说,给你的钱并不少,也不知你怎么花的?” 青松说:“这还用问?女生钱花在身上;男生钱花在嘴上,都吃了呗。” 小洁走到他身边,小声说:“你经常和那些人在一起,出生入死,连口饭也没混上?” 青松摇摇头:“我管他们吃还差不多。他们比我更穷。富翁大亨谁干这个?” “你虽不是富翁大亨,家庭却不穷,何苦为此?” “我就是要讨个说法:为什么劳动者不得食,不劳动者却衣食有余,这是哪家道理?” “讨到了?” “天地圣明,自会还我公道。” “大约又是拭目以待?” 青松坚决地点点头。 小洁摇摇头:“唉!我这里拭目再四,望穿秋水,看到的却还是高山高山,平地平地,河流河流。大约天地造物就是如此,非人力可改变也!” “这话不对。古人尚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等新时代的青年,以天下为己任,难道不如古人?俗话说得好,人定胜天,事在人为。世界万物,瞬息万变,何结论太早?” “有道理。那就继续拭目以待?” 青松又点点头。 青松吃了两个烧饼,喝了一瓶牛奶,说“饱了”,把剩下的食物包裹好,交给小洁。 “走,我也做一次徐霞客,陪你骑车郊游,好好看一看祖国江山如何多娇,大自然如何变化多端,造物主如何精心安排;完了,咱也提提意见,帮他重新安排安排,改造改造。” 小洁笑了:“你这是旅游,还是去勘探?考查?大约又要改造自然了!” “不了解何以改造?再说,改造自然的是人,如果人因陈循旧,不思进取,又何以改造自然?还是先了解了解为是;改造江山待后人!” “对,改造江山待后人,这话我赞成。趁此良辰美景,好好玩一玩,欣赏欣赏祖国大好山河,然后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写一篇游记,以记其事,记其景,抒发爱国思古之幽情,如郦道元之《三峡》,柳宗元之《永州八记》,传阅亲友,以示后人,岂非一件美事?” “江山依旧,古人不知留下多少文字,我等又能写出多少新意?不过对景伤怀,自责失职,无限感慨而已。待重头整顿旧山河,祖国旧貌换新颜,大地重光,日月更新,风景如画之时,我们再静下心来,写最新最美的文字,画最新最美的画图!” “好,你就去了解、勘探、考查,设计改造自然,重整山河的蓝图,待以后写最新最美的文字,画最新最美的画图;我去游山玩水,欣赏美景,然后写文章以记今日之游。咱们各行其是。古人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此话不虚。走吧,我的大改革家!” 两人拿好东西,锁了房门,拾级而下。 青松想着小洁的话,笑道:“你说我是大改革家?对,咱们工科的学生就要当大改革家。改革工具,改造自然,创造发明,提高生产力,让人类的生活大大提高。等和平安定下来,我还是要干老本行,发展工业,建设祖国,让中国重新崛起!这样才能学有所用,不致荒废学业。” “只怕又是拭目以待?” “有等待就有希望。” 两人向视一笑。 第三章 厚谊深情何以酬之?青山秀水暂慰情思(2) 来到楼下,果见有两辆自行车擦得铮亮,停在廊下。青松推过一辆,摇了摇车铃,铃声清脆悦耳。他回头看着小洁:“喂,大小姐,旅游何处?” “飞龙山!” 小洁脱口而出,又随口念道:“飞龙山,神仙山,上有玉女峰,下有黑龙潭,龙溪两岸是柳滩,蜿蜒百里到江边。” 青松说:“爬山就爬山,公交车直通山脚下,乘车得了,何必骑自行车,费时费力?” 小洁摇摇头:“咱们今天不爬山。以前爬过几次,累个半死——半途而废吧,不甘心,爬到山顶,累得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下山更是步履维艰,走一步挨一步,志气全消,心灰意懒。今天咱骑车看景,边走边看,轻车熟路,急徐自如;而且要走便走,要停便停,还可以钓鱼野炊,何其轻松悠闲、自由自在!” 青松称赞道:“好主意!我赞成。且说路线如何走?” 小洁笑了:“我到底还有一条意见得你赞同,何其荣幸乃尔!路线嘛,咱们先到飞龙山下,看看飞龙瀑,黑龙潭。然后,沿飞龙溪东去,有沿溪公路,百里柳阴,又清静又凉爽;而且,绿柳碧溪,风光如画,溪边可以垂钓,岸边柳荫,可供乘凉野炊。游览之余咱们就盘桓其间。大公子意下如何?” “好!这一条我更加赞成。飞龙山的美,一是山美,一是水美。我常恨到飞龙山游山玩水不能同日而得,你这么一安排,倒是同日而得了。此我夙愿也!今日得完,三生有幸!安排得好,将来一定请你当管家婆!” “去你的!家都没有,还想要管家婆?” “你放心,家一定会有的,一个很大很大的家,工农商学,百业兴旺。我聘请你当总理大管家,管家理财,振家兴业,家史留名,何其荣幸!” “又是拭目以待?” “有志者事竟成!” 两人骑上自行车出了省城,直奔飞龙山而去。一路上红日高照,白云飘飞,百鸟翔鸣,清风习习,车水马龙,汽笛声声,行人往来,不绝于途。 大约行了十几里路,来到飞龙山下。但见青山叠翠,巨石壁立,奇峰穿空,云遮雾绕。几股瀑流从高崖上飞泻而下,落入谷底,声如雷吼。面前一条清溪映着朝阳,波光粼粼,蜿蜒东去。 两人停下自行车,手搭凉棚,昂首山顶,远远张望,只见树随山高,山因树翠,层层叠叠,直入云霄。玉女峰高踞云端,烟雾缭绕,若隐若现。青松顿足道:“还是爬山看得真切。杜甫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登临山顶,鸟瞰天下,东海茫茫,长江如练,省城建筑,星罗棋布,尽收眼底,何其壮观!而今我们呆立山下,仰望山顶,云遮雾绕,难见其详。” 小洁说,“这有何难?下周陪你爬山。”她把自行车寄存起来,拉着青松去看飞龙瀑和黑龙潭。 黑龙潭边千头攒动,游人如织,波声人语,热闹嘈杂。人们拼命往潭边拥挤,都想亲眼目睹黑龙潭的飞波激浪。小洁和青松也跟着往里挤,游人太多,常常把他们分割开来。 游客中还穿插着几个衣装特别、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的外国人,他们胸前挂着照相机,四处游览拍照。一个美国佬看见小洁,立即追上来,用艰涩的中文说:“小姐,一起拍张照吧!”小洁连忙躲避,美国佬穷追不舍,小洁只好大呼青松。青松看见,拦住美国佬说:“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三个一起照吧。”才把他敷衍过去。 支走美国佬,小洁不敢单独行动,她紧紧挽着青松的手臂,两人走出喧闹的人群,来到一个高处,昂首伫立,观看飞龙瀑。 迎着阳光,飞龙瀑像千百条闪光的银练,从悬崖峭壁上垂挂下来,飞花四溅,声如急雨,落入黑龙潭。潭中冲波击浪,雷霆万钧,震得山摇地动,空谷传响。奇峰、飞瀑、激湍、震响,使他们仿佛置身另一个神奇世界,耳鼓轰鸣,神魂飘荡,整个身心像飞向那万丈高崖,又随着飞泻的瀑布落入黑龙潭的激流之中。“啊,真是太神奇壮观了!”小洁不由得欢呼起来。 青松却想,这里水势落差这么大,如果安装一个小发电机组,发的电大约可供省城及周围人民使用;如今竟这么白白浪费掉,实在可惜!他一边观看,一边在设想怎么建设水电站。 青松正在遐想,小洁拉拉他,捂着耳朵说:“走吧,这里太嘈杂,耳膜快要震破了,想清静清静,说说话,也不能够。咱们去游飞龙溪,那里清幽安静,可以钓鱼,野炊,尽情享受绿荫,享受碧水,享受美味,享受二人世界,岂不比这里舒适快活?” 青松听小洁如此说,便转向飞龙溪。远远眺望,飞龙溪像一条青龙从飞龙山下奔腾东去,两岸烟柳如画,苍苍茫茫,宛如两条绿色长龙。北岸一条沿溪公路筑在堤坝上,十分突出,车辆行人来往不绝。果然绿树碧溪,风景幽美。他立即点头答应。 两人来到寄存处取出自行车,顺着沿溪公路一路东行,只见柳丝飘舞,清风迎面,凉爽清静。飞龙溪中,碧波荡漾,白帆点点,偶有渔人摇撸撒网,或放墨鸦捕鱼。 青松高兴非常,对小洁说:“这一带山清水秀,应该开发成风景区,供游人参观游览。” 小洁说:“现在这里已经是风景区了,自然风光,清水芙蓉,美不胜收。你看,那边那么多游人,游玩的,照相的,好不热闹!” 青松摇摇头:“那才多少人?与这么大的风景区相比,九牛一毛!问题是设施不够,景点不多。比如,上山的路就那么两条,可以再开辟两三条;沿途多建些景点和购物、餐饮、住宿、休息之处。还有这边,绿柳碧溪,清幽宜人,树林中,可以建些楼堂馆舍,溪流中,设些画舫游艇。总之,让游客有玩有吃有住的地方。旅游可是最赚钱的行业!这么个风景区,又近省会,可为国家赚多少钱!可现在,白白让中外游客玩玩,国家几无收入,实在可惜!” 小洁说:“快骑吧,等将来这省城的市长让你来干,你再规划实施吧。” 青松依然沉浸在风景区的规划设想中,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要设法开发建设这片风景旅游区!” 小洁笑了:“你别一厢情愿了,蒋委员长还没有点头同意呢。” “他自然不会同意,留着钱好买枪炮子弹打内战。” 青松心里想,等解放了,省城回到人民手中,人民自会建设这片风景区,岂要他批准! 又走了十多里路,游人渐渐稀少。小洁说:“这里树深水清,咱们就在这里下车,到水边去钓鱼,中午烤鱼吃。” 两人下了公路,把自行车停在水边,拿出钓竿,放上鱼饵,开始垂钓。 小洁兴高采烈地说:“咱们比一比,看谁运气好,先钓上鱼来?” 青松摇摇头:“不敢与你相比。近年来我这运气坏得很,在学校,校长批评,在家庭,父母抱怨,真是糟糕透了!” “事在人为,时来运转。只要你一心向善,佛祖自会照顾你的。” “佛祖?他连那些达官贵人还照顾不过来,我又从来不曾给他烧香礼拜,他哪会想到照顾我?” “用心不诚,神弗福也!” “我不信佛,也不祈求他的恩赐。但求佛祖降福于你!” “心诚则灵。我一心向善,佛祖自会降幅与我的。” 不一会,小洁觉得渔钩下沉,连忙提竿,不想心情太急,用力太猛,一条柳叶鱼刚提出水面竟又挣脱渔钩跑掉了。她后悔莫及,顿足道:“好运气来了, 却又跑了,叫我如何是好?” 青松安慰她说:“耐心再钓。是你的终是你的,跑不掉的。” “借你吉言!” 于是小洁重新放上渔饵再钓,可是鱼老是不上钩,急得她换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 这一次青松钓到一条两寸多长的白苗鱼,他把鱼取下放进水盆里,然后看着小洁得意地说:“我这运气虽然来得晚了点,却还是有的。” 小洁放下渔竿走过来看着青松钓的鱼,说:“看来你的厄运已经过去,真的要时来运转了。好,从此听你的话,唯你的马头是瞻。” 青松说 :“这才对。俗话说,夫妻同心,黄土成金。” “奉承你两句,你又该胡扯了。不跟你一起钓了。” 她独自到一边去钓。不一会也钓到一条。 到中午时候,两人各钓了五六条鱼,只是不大。小洁收起渔竿说:“休息休息吧,够咱们吃的了。我看着车子,你到那边拣些干树枝来,好生火烤鱼。” 青松去了一会果然拣回一抱干树枝来。小洁在溪岸上一片平整的树阴下生起火来,她叫青松扳下两根柳枝,去掉树叶,把鱼串在柳枝上,每人一根,放在火上烤。柳枝不断翻动,鱼吱吱地冒着热气,不一会便呈现金黄色,飘散出诱人的鱼香味。 青松嗅了嗅鼻子说:“真香啊!比水煮鱼又别有风味。” 小洁也嗅了嗅鼻子:“确实香。这种香味,大约神仙闻了也要降下云头下凡来领受了。” 青松强烈反对:“他要领受,自己去捉,我们这鱼可没有他的分。他们不劳而获惯了,以为到哪里都有人贡献。我们可不做他的供奉者。” 小洁却另有想法,劝青松:“咱们就贡献他两条,叫他保佑咱们平安无事,心想事成。” “两条鱼就能感动他?那么多老百姓年年月月给他烧香磕头,还不是惨遭杀害,家破人亡?战争不消灭,求神仙也无用。” “那就咱自己享受?” “对,自己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岂甘他人剥削?咱们不相信神仙皇帝,只相信自己!” 两人一边烤鱼剥鱼吃,一边拿过包,取出烧饼酱肉一起烤着吃。吃饱食物又来喝饮料。吃饱喝足,两人互相看看,不禁大笑:每人十指沾黑,两唇油污,青松脸上还有一块黑灰。小洁说帮他擦拭,又抹了他一脸油黑。青松力大,捉住小洁同样抹了她一脸。两人笑着一起到溪边清洗干净。 回到树阴下休息,青松看着小洁说:“今天玩得尽兴,吃得也满意,要是再有瓶酒就更好了,那就是四美齐全了!” 小洁不解,问道:“何谓四美齐全?” 青松指着飞龙山飞龙溪说,“这里山清水秀,是第一美:风景美。”又指着烤鱼和诸食物说,“第二美是美食。”他突然停住不说了。 “第三美谓何?”小洁不禁问。 青松微微一笑,指着小洁:“美人!” 小洁明白了,笑着说:“再加上美酒,就是四美俱全。看着美景,品着美食,陪着美人,饮着美酒,你就陶醉吧!好,成全你,下周爬山,我一定带酒来,叫你四美齐全,毫无遗憾。” 青松摇摇头说:“还是留点遗憾吧。下周我未必有时间陪你。人生哪能十全十美?总会有缺陷,有遗憾。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有缺陷,有遗憾,人生才会有追求,有进步。” “我倒不以为然。曹孟德的诗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若朝露,去日苦多。“现成的美酒不饮,却要另外苦苦追求,岂非古人不如?” “不。我只是不愿饮现成的酒,我要自己酿酒。” “如果自己酿的酒竟是苦酒,那也叫美?” “自己酿的酒,苦也是美的,因为那毕竟是自己酿的;何况我是努力酿造美酒的。” “好,那你就等着喝自己酿的美酒吧!” “你不等着喝一杯?” “只怕我有没有这份福气。” “福气人人都有的,只在自己努力创造。让我们携起手来,共同酿造人生的琼浆玉液!” 青松看着小洁,小洁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休息了一会,站起身来,相拥着,在柳荫下、清溪边缓缓散步。他们想起家乡的小河,于是回忆起家乡,回忆起小时候的许多故事来。他们不再有争论,你讲一段,我讲一段,十分温馨融洽,言来语去,无尽无休。直到红日西沉,鸟雀归林,才说笑着骑车返校。 第四章 炸武库青松遭通缉,救同乡父子尽忘危 周三上午,第一节课刚下。周小洁慌慌张张来找刘武军。 武军问:“何事?” 小洁不说话,拉着他就走,一直走到工学院后面的小树林边,看看四面无人,她才气喘吁吁地说:“青松被警备司令部通缉了!军警特务正在到处抓他。你快想个办法,把他送出城去,晚了就没命了!” 武军大吃一惊:“他,怎么会被通缉!?” 小洁急得又摇头又摆手:“你啥也别问了,我也说不清楚。通缉令说,青松和其他三个人共同策划制造了城北武器库的爆炸案。警备司令部发出通缉令,正满城搜捕他们。你赶快想想办法,生命攸关,早一步得生,迟一步得死。求求你了!” “这怎么可能?难道青松真的是共……” “我也不知道。真的也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这一回他非得到那边去不行了。你快快想办法去吧!干问有什么用?” “好,我就去找人托关系。青松现在在哪里?怎么联系?” “在我姨妈家,上海路和平里72号。我马上也到那里去。军警特务到处搜查,很快就会到那里。火烧眉毛了!你快把他送出去吧!” “那地方我知道。一有办法,我就过去。” 武军走后,小洁立即赶回姨妈家去看青松。 这时,大街上警车、军用摩托车鸣着汽笛横冲直撞,一队队军警特务荷枪实弹在挨门逐户搜查,叫门声、摔东西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惊得鸡飞狗叫,小孩哭爹叫娘,街巷骚乱,四邻不安。人们瞪大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一切,不知省城又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人又要倒大霉。 小洁急急忙忙来到姨妈家门前,回头看看并不见有人跟踪,便上前叫门。姨妈急忙开门让她进去。问:“找到武军了?” 小洁点点头。 “他肯帮忙吗?” “已经去想办法了。” “我就说武军最肯帮助人——他爹是师长,人家也有这个本事。” 小洁也不答话,径直走进室内,上了阁楼,小声喊:“青松!” 青松从衣柜后面走出来,一身农民短打,一脸警惕。 小洁气喘吁吁地看着他:“武军答应帮忙,已经去想办法了。一有办法,他就会直接来这里接你出去。” “外面情况怎么样?” “紧急得很!满街贴着通缉令,军警特务正逐户搜查,到处抓人。这里偏僻,估计一时还搜查不到。” 青松在椅子上坐下来,往身后的窗户看了看,似乎随时准备跳窗而去。 小洁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两只大眼看着青松,鼻子一酸,掉下眼泪来,哽咽道:“你不好好读书也就算了,凭你的能力,大学毕业,何愁找不到工作?实在不行,咱们一起回家乡教书,干么非要参加它,搞这些危险行动?” 看见小洁流泪,青松心里也不好受,沉默良久,他叹息道:“找到工作又怎么样?这种社会,黑暗,动乱,能让你好好工作吗?过去,我一直都是好好读书的,决心大学毕业,投身国家工业建设。可是蒋介石硬是不叫你好好读书,他不顾全国人民的和平愿望,不顾中国的光明前途,公然撕毁和平协定,发动内战。有这样一个政党,一个政府,一个总统,中国能安定吗?中国还有希望吗?我们又怎么能够好好读书、好好工作?全国人民会有好日子过吗?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决推翻它!打倒它!” “青松,你的想法是好的,善良的,不过,你觉得可能吗?” “可能,完全可能。怎么不可能呢?小洁,你看,全国那么多人拥护共产党的主张,拥护共产党,即使我牺牲了,我们的党会继续领导我们的同志和全国人民进行战斗,这一天终会到来的!” “可是,青松,你不在了,这一天到来,与你何益?还有,青松,你有没有考虑过小洁?我从小就跟着你,那么爱你,没有你,叫我如何活下去?” “不,小洁,我们不能只考虑自己,我们应该考虑全国人民,考虑中国的前途;人民的利益,国家的前途,才是最重要的,值得为之战斗并献出生命的!与之相比,青松轻如鸿毛,为青松而死不值得。你是个聪明善良的女孩,有着金子一般的心灵;即使我不在了,你也应该坚强地活下去,你会看到中国的光明前途,人民的幸福生活。你替我好好看一看新中国,好好享受享受新中国光明幸福的美好生活。看到你幸福,青松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高兴!” “不!青松,小洁不能没有你而独活于世上,即使活着,也是寂寞的,痛苦的,生不如死!” 小洁哭了,哭得很伤心。 “当当当!”有人敲门。青松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拔出手枪。 小洁说:“可能是武军来了。你且躲一躲,我下楼去看看。” 来人果然是武军。小洁立即带他来见青松。双方见面,谁也没有说话,四目相视,紧紧拥抱在一起。 小洁拉住武军问:“怎么样?可有办法?” 武军摇摇头,喘着粗气:“现在全城大搜查,挨门逐户,四面城门都有军警把守,盘查森严,稍有差错就抓人。听说已经抓了十几个人了。出城的人必须有警备司令部的通行证。我托了几个关系,想搞一张;由于审查严格,又没有正当理由,结果都没搞到。下面只好求我爸了。” “你爸!他能答应吗?” “你别管了。现在,只有这一步棋了。” 青松猛地拔出手枪,说:“武军,算了。好汉做事好汉当,现在,形势紧张,极其危险,我哪个都不连累了;我冲出去,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俩赚一个!” 说着就往外冲。 武军一把拉住他:“不要冲动!现在还没到拼命的时候。我爸答应,更好;不答应,再拼命不迟。你知道,我爸最重家乡观念;我会千方百计劝他答应的。” 他转向小洁:“这里呆不住了,军警马上就会搜查到这里,青松必须立即转移!” “去哪里?” “我家。” 小洁大惊:“你爸同意?” “现在管不了许多,情况太紧急,迟一步就完了!只能先斩后奏。” “你爸他,要是不——?” 两人一起看着武军。 “你们都别管,一切有我呢,我自有办法。他不会枪毙我的。” 武军挥挥手:“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你们都听我的:小洁,你去叫两辆新些的黄包车来;看清楚,车夫一定要老实可靠的。青松,你去化装一下,就装成我爷爷摸样。分头行动吧!” 小洁站起来说:“我叫姨妈去叫车,这里的车夫她都熟悉。我来帮青松化装。这个最重要,千万别出问题。” 武军点点头。 三人立即分头行动。 二十分钟后,一前一后两辆黄包车在刘公馆门外停下,武军搀出“爷爷”,小洁提着一包包“中药”,似乎刚看病回来。 武军安排好青松,立即去找他父亲刘师长。 刘师长办公室,威严,肃穆。 刘师长一身笔挺的黄军装,威风凛凛。他看见儿子此时进来,觉得很诧异,问道:“武军?你不在学校上课,这时候跑来干什么?” “爸,青松出事了!” “哪个青松?” “就是那个我最好的同学,咱们的滨淮老乡,赵青松。” “出啥事了?” 武军拿出一张通缉令递给父亲。 刘师长看了大惊失色:“武库爆炸案!赵青松是共党?!” “你别管他是什么了,对于咱们,他只有一个身份:淮北同乡会的老乡!他若被抓到,杀了头,你这个同乡会会长还怎么当?你对同乡会老乡怎么交代?趁现在还没抓住,你快把他送出城去!” “这事,不好办,我没有办法;弄不好,我这颗头也保不住!” “爸,你即使不救他,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怎么?难道你也参加了爆炸案?你也是共党?” “青松现在就在咱家。” “唉!你怎么叫他躲到咱们家?” “不躲到咱们家,他早被抓走了!” “你叫他赶快走,趁着混乱。这事非同小可,我实在没办法。” 武军“扑通”跪在父亲面前:“爸,你不救他,就把我捉去报案吧,我也参与了爆炸案。” “你?真的?” “千真万确。青松是我的上线。你不救他,他必生忌恨,万一供出我,一切都完了!”“唉!......” 刘师长跌倒在座椅里。 许久,他站起来,到柜子里翻找东西,拿出一套军官服来,装进一个布袋里,抛在桌上,然后小声对武军说:“我们师正在城外演习,我马上出城。这套军服你拿给他,化装成四十多岁的上校军官,跟我的车一起出去。要快!十分钟后我回家接他。” 武军给父亲磕了一个头,接过衣袋,立即回家。 小洁见武军回来,连忙跟着一起来见青松。 武军拿出军官服交给青松催促说:“赶快化装!国民党上校军官,四十多岁。一切我都恳求父亲安排好了,他的汽车马上来接你。”把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青松接过军官服不禁热泪盈眶,他紧紧抓住武军的手:“武军,我的好兄弟,谢谢你!谢谢刘叔!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情在同乡,义在知己,理所应当,无须言谢。今日一别,兄弟见面困难,望多保重!事情紧急,快快化装去吧!"武军一句话引起小洁伤心,不觉泪如雨下,伏在桌上啜泣起来。 青松见此止住脚步,对武军说:“小洁是我同乡,从小一起长大,视若胞妹。我这一去,生死未卜,不能照顾她了,今后拜托贤弟多多关照!” 小洁听了此话,更加痛哭不已。青松过去为她拭泪。又说:“小洁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柔情似水,希望贤弟好好照顾她!” 不觉自己也流下泪来,连忙进去化装。 小洁泪如泉涌,不能自已。武军过来安慰她说:“无须多虑。青松走了,还有我,有我们同乡会的众多老乡!大家情在同乡,休戚与共,生死相依,我们都会关心帮助你的。”掏出手绢为她拭泪。小洁拉住更加泪流不止,泣不成声。 “你放心,只要你相信我,我会,我会比青松更加周到地关心你,爱护你,帮助你,照顾你,让你生活无忧,一切如常!” 小洁不说话,只是痛哭不止。 十分钟后,刘师长的轿车家门前停下,司机按了按喇叭,他大声喊:“武军!” 武军推了推小洁:“你快上去看看青松,我爸来接他了!” 小洁擦干眼泪,连忙上楼去。不一会,拥着一位国民党中年军官下来,一身黄军装,上校军衔,军帽压得略低,双目炯炯,一字型黑胡,显得端庄儒雅。 武军接住,一起跟着往外走,嘱咐青松说:“到了那边,一安顿下来,立即写信来。” 小洁含泪说:“我会天天盼你来信!” 青松默默答应。 到了门外,刘师长打开车门。青松坐进汽车,向武军、小洁分别拱拱手,不觉泪下,急忙转过脸。汽车急驰而去。 小洁忍不住泪流满面,失声痛哭。武军怕惹出事来,连忙拥着她走回家去。 五分钟后,刘师长的轿车出现在西城门前,守门警卫立即涌上来检查。司机拿出通行证,警卫人员见是刘师长和他的属下军官,知道他们是到城外参加军事演习的,每天这时准时出城,立即放行。 青松着实捏了一把汗,他轻轻嘘了一口气,放下腰间握枪的手。 刘师长的汽车出了城又行了十多里路,看看行人稀少,营房渐近,他叫司机停下,和青松一起下了车,打发汽车回去公干。汽车渐远,他站住脚步对青松说:“去吧,多保重!”仍然一脸严肃。 青松说了声“谢谢刘叔”,转身走了。 看看四周无人,他迅速下了公路,沿着小路走进一片高粱地。他脱下军装,扯去胡子,换上一身农民服装,然后走出高粱地。他回头看着一片高楼林立鳞次栉比烟雾升腾弥漫的省城,长长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地念道:“再见了省城!再见了工学院!再见了飞龙山!再见了小洁!再见了武军!再见了我的各位朝夕相伴的老乡和同学!”不觉泪眼朦胧。 他很快警惕起来,擦去眼泪,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装束,然后辨了辨方向,向着地下党约定的联络地点走去。 第五章 赵青松一去不回头,周小洁百思难解痛 青松一去杳无音信。小洁天天盼望总是不见来信。时间一久,她不免猜疑种种,每天夜里噩梦缠绵,总梦见青松遭遇不测,惊醒后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姨妈劝她说:“他是警局的通缉犯,避之不及,怎敢轻易来信?万一警方知道,追查起来,岂不危险?他不是不想来信,是不敢来信。” 初始,小洁还相信姨妈的话,可是后来她想:他若化名写信来,我自然心中有数,别人怎会知道?如此一想又不免哭泣起来。 姨妈百般劝说不听,生气说:“他不以你为念,去干那种不要命的事,心中还有你吗?还差点害了你和武军,多危险!你送他出去,救了他一条性命,也算对得起他了。他不来信也罢,免得走漏风声,连累你和武军跟着倒霉。” 小洁哭着说:“只要能接到他的来信,确知他平安无事,受连累,倒霉,我也心甘情愿!” “接到来信又能怎么样?如今政府通缉他,他不能抛头露面,更不敢来省城,也只好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了此一生。你想着他,念着他,有什么用?只会让你难过,担惊受怕。依我看,你还是忘了他,好好读你的书,作你自己的打算。” 小洁听了更加痛哭起来,大声说:“不!我和青松自幼青梅竹马,婚姻有约,他一直对我很好,从不曾负我;现在他避难他乡,正是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知道了,也能寄点钱,帮帮他,岂能落井下石,背信弃义?” “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他一走音信全无,生死未卜,你等到驴年马月?何时是头?” “只要未确知他不在人世,我就会一直等下去;有等待就有希望,也许,我们还有重新见面的那一天!” “你既然这么想,就耐心等吧。只是不要经常哭泣,影响了你的身体和学习,叫你爹妈埋怨我。” 姨妈见她意志坚决,也不便深劝。 小洁得不到青松的消息,百般无奈,只好去找武军。 武军说:“我也不得他的消息。现在警方仍在通缉他们,有两个已经被抓到,我去打听了,不是青松;大约他已经逃出去了。” 小洁听了,心里稍安。但他又问:“你估计他可能逃到哪里去?” 武军笑了,说:“你真痴情!打破沙锅问到底。这事我可估计不到——出门千条路,我知道他会走哪一条?” 小洁仍不甘心:“你外面知道的情况多,认真分析分析,根据青松的性格特点和当前的时局形势,他可能到哪里去?” 武军被纠缠不过,认真想了想说:“据我分析,他有两个地方可去:一是城郊农村。因为城内搜查严密,共产党的地下人员很难存身,必然设法转移到农村躲避——农村地域广大,不易搜查。二是解放区。青松被通缉,通缉令遍布城乡,到处都有他的相片,即使城郊农村,他也很难存身,最安全是转移到解放区去。” “到解放区就没有危险了?” “如果到了解放区,自然安全得多;只是沿途搜查严密,仍会有危险。” “这么说,他仍然生死未卜?” 小洁又忧愁起来。 武军连忙说:“你也不要光往坏的方面想。青松精明强干,自有他脱身的办法。比如,沿途搜查严密,他可以因时因地化装成各种各样的人,走小路,走山区。这个,我们就难以估计了。我想,他会有办法的。” 小洁将信将疑,每天愁眉苦脸,学习无心,茶饭不思。武军只得经常设法开导她,安慰她。 周日,武军亲自到小洁姨妈家看望她,说他搞了个同乡小聚会,都是知心好友,请她过去散散心。 小洁想起上次武军搞的同乡聚会,她和青松结伴同往,舞会上两个人幽默说笑,尽情跳舞,何其快乐!如今青松避难他乡,生死未卜,剩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凄凄惨惨,每日里以泪洗面,便不肯去。 武军说:“你老闷在家里,姨妈的话又听不进去,时间一长必生疾病,如何得了?说实话,我搞这次聚会,只为给你解闷;你若不去,大家都会很失望的。” 小洁说:“谢谢你的美意!只是我去了,大家问起青松,我该怎么回答?岂不叫我尴尬、伤心!”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大家都是知心好友,对青松的事心知肚明,他们不会明知故问让你伤心尴尬,只会设法说些高兴的事让你开心。” 武军一再解释宽慰,竭力邀请,盛情难却,她只好答应跟随武军前去。果然大家对她十分热情,聚会中只谈同学友爱,乡情乡谊,然后伴她一齐唱歌跳舞,没有一人提起青松的事。她也觉得开心许多。 看看一个月过去了,青松杳如黄鹤,无影无踪,信息全无。小洁又悲伤起来:一个月时间,整整三十天!到哪里也该安顿下来了,他怎么就不来信呢?难道他不想她,不爱她,不要她了?决不可能。她了解他,他是个一诺千金、不会见异思迁的人。只有一种解释: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又悲伤起来,每天以泪洗面,精神恍惚,无论上学上街,只关注报纸和广播,看有无共党分子被捕或处决的消息。 一天她去姨妈家,走到街上,一个报童大声喊叫着兜售报纸:“快请看,特大新闻:省警部破获共党分子阴谋爆炸军车案!” 小洁一惊,连忙喊住报童,买了一张报纸。她第一眼就看到这则消息:“日前,省警备司令部破获一起共党地下组织阴谋爆炸军用列车案,为首的张勇、李为民、赵青松等五人全部落网——” 她大惊失色,顿时觉得两耳轰鸣,头脑发晕。她不敢相信,又把这则消息看了一遍,“赵青松等五人全部落网”,一点不错。多日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青松并没有去解放区,他果然留在郊区农村,仍然搞他的阴谋爆炸活动。 她又悲又痛,心中不由抱怨起他来:“青松啊!你怎么就不思悔改,不知危险?难道非把你这条小命彻底送掉不甘心?难道非叫我陪你一起去死?” 她来不及多悲多怨多想,立即收起报纸去找武军,设法营救青松。 武军看了报纸手指不禁颤抖起来,连连叹息:“青松啊,你果真不要命了!省城到处通缉你,抓捕你,你怎么还敢留在这里?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以为营救你那么容易?每次我和父亲可都是拼着性命!难道你也要我们陪你一起去死?我们为你着想,你也该为我们想想啊!” 小洁见武军为难,哀求道:“求求你救他出来!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这次若能救他出来,我也不读书了,陪他一起回家,交给他爹妈一齐看管着他,决不让他再参加任何活动!” “只怕他爹妈也管他不住。人一加入这组织,就像着了魔,什么爹妈、夫妻、亲友,全都不顾了;一个心眼只想进忠于他的组织,把亲情、友情、生死,一切的一切,都置之度外。比如青松,以前和我关系最好,简直无话不可同说,无事不可同做。后来就变了,做事躲着我,说话避着我,见面打哈哈,很少再说知心话。我就猜测他加入那组织了。——果真不错!” “你别管他加入什么组织了,他还是赵青松,还是咱们滨淮老乡。希望你看在老乡情义,救他一命——小洁拜求你了!”说着向刘武军跪下去。 武军连忙拉住。 “你放心,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救他出来!否则,无脸再见淮北老乡。” 武军别了小洁,立即四处托人打探消息,设法营救;不久都有了回话,而且所言一致:军车爆炸案所获五人,已于两天前全部秘密处决。 他震惊异常,一身冷汗:怎么这么快?报纸刚刚登出,就已经处决了!叫我如何设法营救?如何向淮北老乡解释? 他立即想到小洁——他这个美丽、多情、善良,又多愁善感的小同乡。怎么对她说呢?如实说,她承受得了吗?说假话骗她,说什么呢?说没打听到消息,说赵青松不是老乡赵青松,说已押往外地……这么说,小洁能相信吗?能死心吗?她以后再问又怎么办?再求他营救又怎么办?继续骗她?最终怎么了结? 这对她和他都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她承受着无穷无尽的思念、忧虑、悲痛、担心害怕等心理煎熬;而他承受着无穷无尽的欺骗、羞愧、耻辱等良心谴责。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她和他,又如何承受得了?最终她必然得知实情,能不怨恨他吗?今后叫他如何面对她?如何面对淮北老乡?好心办坏事,他不冤枉吗? 思之再三,他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如实告诉她,让她一痛之后,心中再无所思念了,一切从头开始。 小洁听到青松被秘密处决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几乎晕厥过去。他们正处校园一角,不远处就有同学看着。武军害怕被人发现秘密,拉住她再三劝说安慰,反复警以厉害,她才强忍悲痛,低声含泪饮泣。无奈,他只好陪着她离开学校,护送到她姨妈家。小洁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痛,倒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高一阵,低一阵,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只要寻死,跟了青松去。 见此情状,武军大惊,后悔不该把实情告诉她。他想:万一小洁殉情死了,岂不是他的罪过?他将怎么向她的父母姨妈,向淮北老乡,向学校师生领导交代?因此他不敢离开半步,和姨妈一起,百般劝说安慰。小洁哭了一天一夜,他们也整整陪伴了一天一夜。 姨妈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就是跟了他去,他也不知道了,也不会感谢你。” 小洁哭着说:“我不求他感谢,只求与他同生共死,生死一处,永不分离!” “你这都是些傻话。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你这么日里夜里想着他,念着他,他死了恨不得跟了他去。可他对你怎么样?好好的舍你而去,竟连一个招呼也不打,一封信也不给你;而且他并未走远,就猫在城郊。你说,他心里还有没有你?如今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他想过与你生死一处,永不分离吗?他对得起谁?连武军也对不起。无情无义,你犯不着为他悲伤,更不值得为他而死。” “不!姨妈,你不了解情况,他是时局所逼,不得已而如此。其实,他一直都很关心我,心里时时想着我,想着我们的将来。你们不知道,只有我心里有数。是时局逼他走上这条路的。你不能怪他。” “我不怪他怪谁?如今他一走了之,害得你寻死觅活。我这么大年纪,说你不听,劝你不回。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爹妈交代?” 小洁听了更加痛哭不止。 “你只顾想他,也不想想你自己,想想你爹妈。你爹妈培养你上大学容易吗?从小到大,费了那么多事,花了那么多钱。就是为了你爹妈,你也该好好读书,好好活下去,将来大学毕业,寻个好工作,好好孝敬孝敬你那在农村的爹妈!” 她见小洁不说话,站起来对武军说:“一天一夜,我也撑不住了,去打个盹。你陪陪小洁,好好劝劝她。你们年轻人,话能说到一起去。” 武军连忙起立说:“姨妈尽管去休息,千万别熬损了身体。这里有我呢。小洁只是一时想不开,我会好好劝说她的。” 姨妈见武军知情懂礼,虽是师长的公子,却并无骄慢之气,心里感动。她边往外走边感叹道:“小洁,不是我说你,你有眼不识金香玉。你只恋着青松,可他是个不安份的孩子,就是躲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迟早会有这一天。依我看,武军才是最好的孩子,人又忠厚本分,知书达理,家境又好,又靠得住。你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人,这样的家?” 小洁听了更加忍受不住,又大哭起来:“姨妈,求求你老人家别再说他了,就让他安安静静地上路吧,到了那边也能安下心来,不致觉得委屈,死不瞑目!” 武军见状连忙过去劝说姨妈去休息:“你老人家去休息吧。快别说这些话,小洁会不高兴的。我哪里比得上青松精明强干?我是个傻忠厚,无用之人。” 姨妈听了越加不服气:“他那叫精明强干?地道的傻老帽!明明前面是堵墙,他偏要往上撞,撞破头,吃了亏,还不认错,不思悔改;直到撞得脑浆迸裂,一命呜呼。你见过这样的傻子吗?” 小洁不能忍受,更加哭得厉害。 武军送走姨妈又连忙回来安慰她:“你不要听姨妈乱说,她年纪大了,还是老思想,老脑筋,未必就对。青松这次出事,也有些怪我。我要老早知道他留在郊区,就设法通知他远走高飞了;即使被捕,也好及早设法营救。谁知他竟一直留在郊区,也不设法带个信回来,直到出事了,报纸都登出来了,我们才知道;让我措手不及,悔之恨晚!” 任凭武军如何劝说,小洁也不答话,只是啼哭不止。 武军急得没有办法,哀求道:“小洁,求求你,别哭了!我知道这事情我做得不对,以为把青松送出城就万事大吉了,没有进一步关心他,帮助他。我现在后悔莫及!求求你,别哭了!你要再哭,我只好陪着你一起哭。” 说着也去抹眼泪。 小洁终于停止哭泣,擦干眼泪说:“这事怎么能怪你?只怪他顽固不化、不知反省、不思悔改所致。谁也不怪。只是我们自幼的感情,根深蒂固,见他死得如此凄惨,情犹不忍。” 眼泪不觉又落下来。 武军也跟着难过,他叹息道:“一个好青年,生龙活虎的,就这么消失了,谁不痛惜?但事已至此,你也要想开些。逝者已矣,来着可追。你还年轻,还有自己的学业,事业,前途;还有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你一时想不开,死了,自己解脱了,可知,给国家造成多大损失?给父母家人亲友造成多大痛苦?你想过吗?” 小洁又哭泣起来。许久她说:“道理虽是如此,感情却割舍不下。自幼自今,我们一直相与为伴,一起玩耍,一起上学读书,小学、中学、大学,从没有长期分开过。如今青松一个走了,我像天塌地陷,万念俱灰。学业、事业、个人前途,再不敢想象,好象那是上辈子的事,别人的事,都与我无关。” 她叹了口气,“我唯一感觉对不起的,就是你和刘叔。上次,我拜托你父子冒着生命危险救出青松来,然而我却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没能劝止他停止破坏活动。如今,他连招呼也没打就走了;我再这么走了,怎么对得起你和刘叔?不遭世人唾骂吗?我所以如此悲痛,不光为青松,也为自己内心的歉疚。如今我是生也悲痛,死也悲痛啊!” 说着又哭,抽抽搭搭,不能自已。 武军连忙说:“小洁,何出此言?青松是我同乡,又是我最好的同学和朋友,救他危难,是我父子的责任和义务,也是我们对同乡会乡亲们的承诺;这次,我们没尽到责任,使他惨遭杀害,是我们的羞辱。青松已经走了,我对不起他,除了表示痛惜和遗憾,毫无办法。唯一可以补救的,就是照顾好你。青松离开省城时,再三托我照顾你;现在他走了,我更加感觉责任重大。今后,我一定好好照顾你,保护你,爱惜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不让你再有痛苦。我要让你好好活着,有快乐,有幸福,有前途,有尊严!” 他紧紧抓住小洁的手,“小洁,请相信我,我一定说到做到,决不会让你失望!” 小洁听了,感动得泪如雨下。她猛地扑进武军怀里,紧紧抱住他,无限感激地说:“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我相信你,理解你的心情。你和刘叔都是大好人,行侠仗义,义薄云天,是我和青松的大恩人,你们的恩情,我一辈子报答不了!我现在想通了,不死了,我要活下去,报答你和刘叔的恩情,替青松还帐!” 她把脸埋在武军怀里,痛哭不止。 武军只觉得浑身颤栗,热血涌动,不觉抱紧了小洁。 可是他又把手放开了,推开小洁说:“你千万别这么说,武军再粗鲁,也懂得”义、利“二字的意义。你和青松都是我的同乡,帮助你们,是我应该做的,从不敢奢望报答。你这么说,还是不理解我,不理解我的所作所为。” 小洁大哭起来:“武军,我到底怎么做你才能理解我的心呢?还是让我去死吧!”说着把头往墙上撞。武军连忙抱住她。 武军也哭起来,他掏出手绢擦眼泪,又去给小洁擦眼泪。 “我什么也不要你做,只求你能听我一句话——可以吗?” 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小洁。 小洁点点头,“说吧,我听。” 武军高兴起来,擦干眼泪说:“你已经哭了一天一夜,茶饭未进,再这么下去,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青松?怎么向同乡会的老乡交代?我只求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小洁点点头,不觉又溢出眼泪来。 “武军,我真想答应你,可是我实在做不到。我只能答应你,尽量做到,想哭的时候,尽量想你劝我的话。” “你能做到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谢谢你,小洁。你是个心口如一的好姑娘,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他走到桌子边端来一杯牛奶。 “这是姨妈刚才冲的牛奶,已经凉了,看我的薄面,你就喝一点吧,也好润润喉咙,你的喉咙已经嘶哑了。” 说着把牛奶送到小洁嘴边,用渴求的目光看着她。 小洁想推辞,但是看看武军诚恳殷切的眼神,只好含着眼泪喝了一口。随之,泪水扑簌簌落下来,自己连忙擦掉。 武军笑了,夸赞道:“这样才对!在咱们这些同乡同学中,我最佩服、最相信的就是你:言必行,行必果,说到做到。你的心,像金子一样纯洁,像水晶一样透明,不含一丝杂尘,晶莹剔透,让人敬慕!” 他拿手绢擦掉小洁嘴角的余奶,又把奶杯送到她嘴边。 “再喝一些。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一口奶怎么行?多喝一点,补补身子。算我求你了!” 小洁只好又喝了一口。 武军又把奶杯送过去,这一次小洁摇摇头推辞了:“我已经尽力了。你不要逼我,再喝我就要吐了。” 她两眼看着武军,像在乞求。 武军连忙端过杯子,拿水给小洁漱了口,说:“睡吧,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什么也别想,一睡解千愁。明早起来,又是新的一天,你将会开始新的生活!” 小洁叹了口气,看着武军说:“你也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叫你陪着我受罪,真是不好意思。桌上有奶粉,你也冲一杯喝吧。” “不用。这里还有大半杯,我喝了就够了。” 他喝了牛奶,收起杯子,然后走到小洁床边,帮她放好枕头,拉开被子,扶她躺下。 小洁忍不住又流下眼泪来,她怕武军看见,连忙拉被子蒙住头。 武军安慰她:“睡吧,一切都过去了。记住你刚才的话,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他去关了电灯。 小洁大喊:“别关灯,我怕!黑暗中有魔鬼。” 他只好重新打开电灯。 “别怕。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世上根本没有魔鬼。安心睡吧。” 他退出卧室,轻轻掩上房门,到客厅休息。 已经是下半夜,中秋的天气凉飕飕的,周围一片寂静;远处,偶尔有警车鸣着汽笛驶过。 他下意识裹了裹上衣,在一张椅子上半躺着,闭上眼睛休息。 刚要入睡,就听小洁大叫起来:“啊!青松!青松!我来看你,你别吓我,我怕!” 接着就是急呼他:“武军,武军!你快来呀!” 他连忙推开房门,只见小洁已经坐起来,两手抱着头,头发散乱,眼睛瞪大得可怕。 他走到床边,小洁一把抱住他,浑身战栗不知。 他把她搂在怀里,抚摩着她的头,安慰她:“别怕,别怕,有我呢。做噩梦了?” 小洁坐起来,理了理头发,瞪着眼睛说:“我梦见青松了,他躺在一个山坡下,头朝下,脚朝上;脚上戴着铁镣,头上有血,瞪着眼睛看我。我喊他,他也不理我。我突然想起来他已经死了,我看见的是他的尸体,害怕极了,就惊醒了。” “这是因为你想他想得太多,太苦。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脑子里老想着他,他还能不入梦?听我的话,什么都别想,安心睡觉,就不会做梦了。睡吧,我就在外边,不怕。” 武军刚要走,小洁一把拉住他:“别走!你一走,我又会做噩梦。” “好,好,我看着你,安心睡吧!” 他重新扶她睡好,盖好被子,然后把椅子搬进卧室,坐在床前看着她。 小洁渐渐入睡了。 他坐在椅子上,也慢慢入睡了。 姨妈突然醒来,拉开窗帘,见外面已经蒙蒙亮,她连忙来看小洁。 只见她房间里电灯还亮着,小洁和武军,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椅子上,都睡着了。她想,也许他们刚入睡,没敢惊醒他们,又回到自己房间。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心里翻腾着小洁的事情,一直到天大亮。她起来,又去看小洁,见他们仍然睡着。心想,两个可怜的孩子,都这么痴情,实在令人感动!就自己洗漱了,然后到街上买早点。 姨妈买早点回来,武军已经起来了,正在洗脸;小洁仍在床上睡着。 武军洗了脸,对姨妈说:“我上学校了。等小洁醒了,您老对她说,学校那边我给她请假了,叫她安心在家休息一两天再上学。” 姨妈说:“早点我已经买来了,吃了再去吧。昨天被小洁闹的,也没好好吃饭。” 武军看了看手表,说:“时间来不及了,下次吧。” 武军刚要走,小洁喊住他:“你迟走一会,我跟你一起上学校。” 武军吃惊地看着她,转回来安慰她说:“你还是在家休息一天吧。一天一夜没有休息,都有黑眼圈了。” “不!既然决定活下去,就要活出个人样来。躲在家里哭哭泣泣,像什么?反会遭人议论。到学校里有事做,有人说话,反倒好些。” 武军想了想说:“这样也好。就装着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大家反而不议论。愈躲得时间长,议论就愈多,反而不好。” 姨妈听了高兴地说:“武军说得对,还是这样好。他归他,你归你,你只管好好上你的学,念你的书。” 又催促小洁:“还不赶快洗脸吃饭,好和武军一起上学!” 武军看着小洁洗了脸,为了掩盖泪痕,又稍稍化了妆,一起吃了饭,然后一起上学。 路上武军还是不放心,交代小洁说:“青松的事,报纸上既然登了,学校、学生中间势必都会有些反应。你只装作不知道,什么也不说,不流露,也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议论。千万千万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别再惹出事来,使你受到牵连。背后,我会找一些同学做些工作,使事情尽快平息下去。” 小洁点点头,随即又叹息道:“人已经死了,盖棺论定,是好是坏,由他们说去吧!也算是对青松的一种纪念吧。” “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事已如此,也只好这样。” 第六章 刘武军抚慰痴情女,周小洁巧开追悼会 从此,小洁便和武军在一起,上学一起去,放学一起回。在学校,两人一起散步聊天,参加文体活动,进图书馆看书看报;放学,两人便一起或上小洁姨妈家,或到刘公馆,听他们多方劝解开导。姨妈一向喜欢武军忠厚知礼,如今见小洁和武军在一起,十分称愿,每次去都笑脸相迎,不断做些好吃的食物招待他。武军出手阔绰,每次去都带很多礼物;不久恰逢姨妈五十大寿,他又送了一份厚礼,喜欢得老人家逢人就夸赞武军。武军父母早就喜欢小洁聪明温柔漂亮,只是碍于她和青松自幼婚姻有约,且是同乡,不便提出;如今青松不在了,小洁和武军在一起,正合心愿,自然高兴。所以,他们到两处都很受欢迎,小洁的心情也渐渐开朗。 以前,小洁和青松在一起,青松的博大胸怀、凌云壮志、满口珠玑、诙谐幽默,使她感觉快乐和钦佩,但是,他的危言耸听、诡秘行动,又常常使她感到恐惧,提心吊胆,生活没有安全感。如今和武军在一起,虽然少了钦敬之情和诙谐幽默的快乐,但是,武军的忠厚善良、体贴入微、曲意逢迎,以及强大的家庭实力,又使她感到可靠和安全。她常常在心里默默地把两个人、两种处境作着比较,有时甚至想,如果把两个人的优点结合成一个人,那该多好啊!也许是她太贪心了,老天爷惩罚她,让青松早早离开了她;但是老天爷还是宽大为怀,让她在悲痛之余又得到另一份慰籍。 武军是个喜欢热闹场面的人,又喜欢炫耀自己的本领和实力。他自从和小洁在一起,以为江山美人俱得,此生称愿,心神振奋,豪情倍增,每有热闹场面或朋友聚会,必带小洁一起去,对小洁百般赞美,曲意逢迎,体贴入微。但他又是个善良的人,富有爱心爱情的人,除了标榜自己,还希望借此医治小洁心灵的创伤,让她迅速从伤痛中解脱出来,苏醒过来,心情振奋起来,愉悦起来,感受他的真诚关爱,适应新的生活,忘记青松,忘记过去,忘记烦恼和痛苦,然后投入他的怀抱,心悦诚服地和他在一起。但是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小洁暂时还没有那样的希望和要求。她是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小家碧玉,过惯了安闲幽静、自适自如的生活,对这种浮华热闹的场面,纨绔阔少之风,一时还不习惯,不适应。然而武军的热情真诚、煞费苦心地设计安排,屡屡婉转相邀,又使她觉得盛情难却,不能推辞。所以,每次她虽然去了,心情却高兴不起来。倒是更加怀念和青松在一起独处的悠闲自在的日子,觉得那才是她的生活。 小洁心里仍然忘不了青松,无人处,仍不免忧思绵绵,流泪叹息——这也难免。她和青松自幼青梅竹马,继而十年寒窗,相与为伴,休戚与共,日子太久,感情太深,青松留给她的记忆太多,一时怎能忘记?何况她是个多愁善感决意从一而终的封建家庭出身的女孩。现在她和武军在一起,虽然觉得安全可靠,但又觉得违背了家教,背叛了青松,心里不免有些惶恐不安之感。因此对待武军就不能像对待青松那样全心全意,尽心尽力,有时甚至有些心不在焉,漠然置之。这使武军常常感到迷惘和痛苦。他问自己:我哪里做的不对?哪里做的不到、不好?到底怎么做才能使她忘掉青松,开心高兴起来? 经过一段观察,他发现小洁除了不喜欢热闹场面,也不喜欢在他家多呆,因为每次朋友聚会或在他家,她总显得很拘谨,也很少说话。他终于想通了:小洁和青松都来自农村的小户人家,她很少见过大世面,聚会场面上的虚伪应酬,他父亲的军人威仪,母亲的繁礼缛节,她都不适应,不习惯,怎么能叫她开心呢?所以拘谨不安也就在所难免了。于是他就改变生活方式,多带她出外游玩,或看戏看电影,或游山玩水。这么一来,小洁虽然心情好了些,却仍然高兴不起来;他们游玩飞龙山水时,她想起和青松一起游玩的情景,竟然哭了,而且哭得很悲伤,说“山水依旧,人情两般。”他费了好多口舌才劝止。 武军重新陷入迷惘和痛苦之中,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向小洁说出自己的痛苦和疑问来。 小洁听了,摇摇头说: “都不是。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真的,很感谢你。我只是觉得对不起青松,对不起两家父母——毕竟我们自幼婚姻有约,自己愿意,父母赞同的。现在他走了,而且死得那么悲惨;而我不能守节,很快就另寻新欢,和你同出同进,东游西逛,悠乎乐哉,我心中有愧啊!常常觉得青松在指责我,两家父母在指责我,我怎么高兴得起来?” 武军听了,不觉面有愧色。许久他说: “我也觉得对不起青松。但是他已经走了,无法补救了。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力照顾好你——这是我对青松的承诺。我只有加倍关心帮助你,使你安全、幸福、快乐,不再痛苦,我这份愧疚之心才略感安慰些。请你相信我,武军是个正人君子,决不会做乘人之危、强人所难的事。今后,我该怎么做,做什么,全听你的。” “不,你对我的关心帮助实在太多太周到了,这使我常常感觉内心不安。以后,请你不要在我身上花太多的时间、钱财和精力,我承受不起,会感觉羞愧不安。——我这么说决不是不需要、不接受你的帮助,只是不要你为了讨我一时欢心而太多劳资费心。如果你要我说,我正有一件大事要请你帮助完成——” “什么事?回家告知青松父母?大约他们也看到报纸了。” “不。我想请你为青松做一件事。——也许这件事完成了我的心才能略感安静些,减少些愧疚。” “做什么?造墓?造个衣冠冢?我也曾经想过。只是墓碑上不好刻上青松的名字,否则,警方追查起来会有麻烦的。可是不刻上青松的名字,又是衣冠冢,还有什么意义?” “不,这里不是青松的故乡,而且也不确知他的殉葬地,造衣冠冢只好以后回家再造。我是想给他开个追悼会,以祭奠他的亡灵,寄托我的哀思。” “给青松开追悼会?!——” 武军惊呆了,他不敢想,也不敢回答。青松是警方通缉的爆炸武库的要犯,又是阴谋爆炸军车被政府处决的要犯。给这样一个党国罪犯公开召开追悼会,那还得了?政府肯定要追查,被学校开除是小事,弄不好要坐大狱,甚至杀头!但是不答应,小洁肯定会生气,说他对青松没有同情心,对她好,是为了笼络她,最终占有她;他们的爱情关系就彻底完了!他呆呆地看着小洁,不答应也不拒绝,像在乞求她自己取消这个决定。 小洁看出他的意思,解释说: “你别误会。我说的追悼会,不是那种公开的,大型的,号召人们纪念学习死者的追悼会,只是一种小型的,秘密的,只有亲近之人心领神会、别人却无法知道理解的追悼会。目的是要寄托我的哀思,给青松一个安慰,一个最终的交待。” 武军像突然明白理解了小洁的意思,说: “这行!你写一篇祭文,写好后,工笔誊出,然后准备一个香炉,一炷香,和少量祭品。周日,我陪你去。咱们雇一辆黄包车,来到荒郊野外,寂静无人之处,选一块干净平整之地,放好香炉,点上香,摆好祭品,你我立正站好,面对浩浩长空,茫茫大地,把祭文一读,然后一边焚烧纸钱,一边向青松说说心里话,最后磕个头,即礼毕。你准备吧,好了,招呼我一声,礼拜天,我一定陪你去。” 他看着小洁。 小洁摇摇头, “这样太草率了。如果这样,也无须跑到荒郊野外,我一个人在卧室里就进行了,又何必求助于你?” 武军又愣住了: “那怎么办?这事千万要秘密,不能叫外人发现!否则,追悼完青松,家里人又该追悼我们了。” “看把你吓的!这一点你就不如青松果敢稳健。” “我自然不如青松。但你也不能这么说,这么看我;上次救青松,那么危险,我不是照样干吗?问题在于现在没有必要那么拼命冒险。如果青松还活着,我拼了命也要把他救出来——那时这么做才值得!” 小洁见武军着急,笑着说: “你说得对。我开玩笑,故意激你。我是想开一个小型的,但不是一两个人,最少也要二十来人;秘密的,但也无须跑到荒郊野外;不提名的,我们也要心领神会,这样一个追悼会。你看怎样?” 武军仍不明白: “你说得具体些,让我认真考虑考虑。” 小洁便详细讲述了一遍。 武军听了,思考了一会,点点头说: “这样开,行!别人以为我们召开诗歌朗诵会,或者歌咏会呢。就这样吧。咱们分头准备:你筹划追悼会内容,我安排参加追悼会的人员。开会时间,等我通知。” 一周后,武军对小洁说: “我找了二十个老乡,都是知心好友,绝对志同道合,安全可靠的。你如果准备好了,就这个周日开吧。” 小洁欣然答应。 周日上午,小洁姨妈客厅。 洁白的窗帘,周围挽结着黑纱,窗台上摆满青松翠柏。窗下一张长桌,铺着洁白的台布,上面一只铜香炉,香炉里燃烧着大大的一炷芸香,烟雾缭绕,满室氤氲。香炉前一排素色磁盘,摆放着各色新鲜瓜果。 武军和二十个知心好友,分两排坐在长桌前,手捧祭奠青松需要诵读或歌唱的诗歌和歌曲的簿册,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小洁一身黑色衣裙,胸前佩带一朵小白花,一脸哀伤,两眼含泪。她款款走到众好友面前,深深一躬,介绍说: 几天前,家兄来信告知,表姐青云因反抗封建包办婚姻,追求爱情自由,拼命一搏,不幸弃世而去。噩耗传来,天地昏暗,日月无光。吾一时疾痛攻心,几乎晕厥;幸姨妈及时抢救得免。 忆表姐曩生之日,聪慧高洁,天生丽质,刚柔并济;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花月不足喻其貌,星日不足喻其神。姊妹悉慕淑娴,兄弟咸仰慧德。一旦去世,红褪香枯,冰消玉碎,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惜哉!哀哉!其亲人友爱,悲痛何极! 表姐长我一岁,自幼一起耍玩,既长一起学习,意气相投,情同手足,休戚与共。忽闻噩耗,言姊已逝,痛惜之余,昼夜涕泣,幽思缠绵,噩梦惊扰,难得一夕安宁;然囿于学规,不得亲往祭奠,送姊长行,哀思之情,淤积于心,难以释怀,常思一形式以寄托之。偶谋于武军兄,得获襄助,终于有成。谢谢武军兄!谢谢诸位同乡好友! 表姐一生志气高洁,行为脱俗,又为争取爱情自由而逝,绝非凡尘女子可比。窃思,相物以配才,此祭不可遵循俗念,谨以芸香一束,苍松翠柏数枝,时新瓜果数盘,清歌雅韵数十首,以哀其志,颂其德,寄我悲伤幽思之情也! 请诸君齐颂《江城子。 离人映月》: “望断烟茫人不回,夜难寐,梦成灰。雨落梧桐,点点相思泪。窗外树影随风曳,情泛处,疑当归。 杨花凋尽千点碎,漫天飞,逐流水。离人映月,怎倚独栏醉?萋草不堪别离苦,行痕处,犹低垂。” 屈原《橘颂》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为终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象兮。” 。。。。。。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想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李白《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帏望月空长叹。 。。。。。。长相思,摧心肝。” 。。。。。。 小洁泪眼朦胧,和大家一起高声诵读,渐渐,声音嘶哑,泪如雨下,最后,只有眼泪,没了声音。她跪倒在香炉前,叩头不止。 武军流着眼泪,上前扶起: “姊妹之情,尽心尽意而已,莫要伤了身体!” 大家一起相劝,方止。 第七章 刘师长奉命赴前线,周小洁连夜嫁武军 给青松开过追悼会,小洁像完成了人生一件大事,心情好多了。她觉得她已经对得起青松了:他活着的时候,她关心他,照顾他,规劝他,挂念他,营救他,苦苦等待他。他死了,她哭他,想他,念他,恨不得随他而去;现在又冒着危险,千方百计给他开了追悼会,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慰,同时也带去她对他的无限哀思和纪念。她所想到的都做到了,她对他已经尽心尽意尽到责任了。她倒觉得他有些对不起她:活着的时候,叫她担惊受怕,死了叫她悲痛欲绝;而他就这么抛下她走了,一句话也不说,连声招呼也不打。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今小洁觉得对青松没有愧疚之心了,渐渐对他的思念追悔也就少了,所以夜晚很少再做噩梦。白天她和武军在一起,也不再担心对不起青松而生愧疚之情了。而且武军对她的百般抚慰、颂扬语美、体贴入微,也使她应接不暇,无暇他顾他想。现在她只感觉到解脱后的轻松愉快,自由幸福。 小洁也有着一般女人的共同弱点,就是对男人的依附性。以前她和青松在一起,依附青松,每天跟着他,看着他,一会不见就喊他,找他;青松有事出去了,她就想着他,盼着他,直到看见他平安回来。现在跟武军在一起,就依附武军,每天同来同往,不离左右。 武军和青松不同。青松是未来派,他认为现实不好,黑暗、反动、腐朽,必须彻底推翻打倒。未来才是好的,自由、进步、繁荣、富强。为了推翻现实,建设未来,他无私无畏,不断拼搏奋斗,最终献出了生命。武军是现实派,他认为现实就好,即使有缺点,社会是进步的,也会逐渐变好。人生苦短,就要及时行乐。他和他心爱的人,他的亲朋好友,经常聚会欢宴,尽情享受现实生活的美好,唱歌跳舞,粉饰太平。他不断告诉小洁,哪个电影院又来了美国大片,带她去看电影,哪个戏剧院来了名角,带她去看戏,哪个歌剧院来了外国著名乐团,带她去听音乐;或者,哪个饭馆的中餐好,哪个饭馆的西餐好,哪个地方的小吃好,带她去品尝美味。 最近他的兴趣爱好又有了转移,在他的诱惑下,小洁的兴趣爱好也有了改变。他父亲一个同事的女儿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穿着一套美国最新流行的时装,戴一些洋饰物,他看了称赏不已,非要小洁去看,小洁只好去看了,也认为不错,他高兴了,千方百计托人从美国买回来一套,送给小洁。开始小洁不愿穿,说太洋气,她是农村人,穿不出去,可他说好看,一定要她穿,她只得穿了。谁知小洁竟是衣裳架子,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穿旗袍、唐装,显得高贵典雅,如今穿外国时装,又显得时尚风流。武军赞不绝口,每出席大型聚会宴会,必要她穿着此装。一套衣服自然不够,之后,他又到外国成衣店给她订做了两套类似的时装,使小洁平时的衣服几乎从中装变成了洋装,人也从中国淑女变成了外国洋小姐。什么马配什么鞍,什么人什么打扮。武军认定小洁穿洋装好看,不仅给她买了洋装,还买了与之相配的洋礼帽和彩色高筒皮靴,买了洋小姐佩带的大耳环和款式新颖的项链。 小洁初和武军在一起时,不愿接受他的馈赠,百般推辞,甚至自己掏钱去买,然而经不住武军一而再、再而三地馈赠,百般劝说;再说,她一个淮北农村小地主的女儿,能有多少钱?盛情难却,既然推辞不掉,只得接受下来。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最后无话可说,全数接受下来。 不过这时她又有了新的想法:迟早我是他的人,他给我买东西,也就是给他自己买东西。女为悦己者容。既然他认为我这么穿戴漂亮,他看了喜欢,我就这么穿戴,衣服穿在我身上,陪他出入人场,给他增光添彩,长他身价,高他声望,我这也是为了他。 小洁一这么想,对武军就没有了戒备之心,像以前对待青松一样,视作自己人,说话做事不分彼此,凡武军邀请,一概接受,凡武军馈赠,一概收下——自己人会害自己吗?自己的东西需要推辞吗? 一个周日,武军穿戴整齐,先来到花店,买了一大束红玫瑰花,然后乘车来到小洁姨妈家。他看见小洁,单膝跪地,手捧玫瑰花,目光注视着她说: “小洁,请嫁给我吧?” 小洁看着他,咯咯地笑: “这一套,又是跟洋鬼子学的?” 武军不笑也不起,又恳求道: “请嫁给我吧?” 姨妈在一旁着急了: “只顾傻笑,快把花接过来!” 小洁接过花,伸过一只手来。武军拉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搂着她,又在额上吻了一下,说: “谢谢你接受我的求婚!” 姨妈高兴地说: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去买菜,中午,你们都在这里吃饭!” 武军说: “今天不劳累您老人家破费,我在饭店订好了,中午,我请您老吃饭!” 姨妈说: “既然订好了,你就同小洁去吧。我老态龙钟的,就不去了。” “不,今天你老人家一定要去,给我们当个见证人。” “怎么?是订婚喜宴?”“不是,是我感谢你老人家。订婚宴,哪能这么随便?我爸说了,等我们大学毕业,把两家老人请到一起,搞隆重一点。到时一定邀请您老人家参加——您老就做我们的介绍人吧?” 姨妈高兴得满脸堆笑: “好,好!看到你们两个年轻人终于走到一起,我打心眼里高兴!我老早对小洁说,你们这些同学中,武军最好,最忠厚,最可靠。我小老这双眼是不会看错人的!——当然,我们小洁也是最好的,要人材有人材,要学问有学问,情深意重,心眼又好,是百里也难得挑出一个的好姑娘!” 小洁见武军和姨妈说得高兴,开玩笑说: “看你们说得高兴劲,好象老早就计划好了,我同意了吗?” 武军转向她: “难道刚才的求婚不算数,还要我再来一次?” 小洁故意说: “你看呢?” 武军走到小洁面前,又要下跪求婚。 小洁笑了,说: “可怜你,就免了吧!” 三个人高高兴兴说笑了一阵,然后一起到饭店吃饭。 转眼到了1947年暑假,小洁和武军在省工学院读完四年大学,终于毕业了。 按说青年人应该先立业,后成家,大学毕业,先找一分合适的工作,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干它几年,在事业上打下基础,人也成熟起来,然后再结婚成家过日子。然而,眼下的中国,经历了八年抗战,接着又打内战,弄得国家穷困疲惫不堪,百业凋敝,人浮于事,民不聊生,学生毕业即失业,到哪里去找工作?既然找不到工作,小洁在省城一不读书,二不做事,她父母来信要她立即回家,说以后在省城找到工作就回省城,在县城找到工作就留在县城。她和武军正在热恋之中,如胶似漆,难舍难分,都不愿分开;然而父命难违,小洁和武军缠绵了几天,最终还是回家了。 小洁一回家,武军如同失恋一般,日思夜想,百事无绪,天天给她写信,诉说思念之苦,离别之痛,要她立即回省城。小洁接到信,女孩子羞涩,也不便向父母亲说明。她想,即使说了,没有正当理由,父母思想封建,也不会同意她回省城去见武军;便回信说明情况,要他尽快帮助她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信寄出后只得闷在家里,同样忍受相思之苦。 武军等不见小洁回来,却等到这么一封信,十分失望。百般无奈,只好谋于父母,说明思念之苦和各种担心,要他们尽快在省城给小洁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刘师长夫妇也有同感。他们想:儿子倾心于小洁久矣,虽然小洁已经答应,但在一个封建地主家庭,女孩自己答应根本不算数;如果小洁在滨淮找到工作,她父母必在当地为她选配人家,和武军的事就算黄了。以他们两个的感情,已到难舍难分之地,父母强令分开,势必又有一场梁祝之悲。然而给小洁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谈何容易?条件好待遇好的工作难找,找条件差的工作给未来的儿媳妇,又有失他们的身份脸面,他们也只好暂时答应下来,等待机会。可是近来战事紧张,他的部队虽是城防部队,也难免调往前线打仗,因为有的城防部队已经参战了。考虑再三,他们决定叫武军和小洁尽快订婚,先把他们的关系以一种正式手续决定下来。小洁不是叫给她在省城找工作吗,就给她家长说明,只有订了婚,与武军的关系确定了,他们才好名正言顺地出面帮助小洁找工作。 订婚是男女两家都同意的事,必须先协商好;既然小洁姨妈同意做介绍人,刘家就请她从中协调。刘夫人亲往小洁姨妈家,说明情况,拜托此事。 姨妈听了十分高兴。这些年小洁在省城读书,一直住在她家,虽是姨侄女儿,却也是女儿一般看待。小洁能和武军相爱结婚,也是她的心愿。姨妈当即表示,亲往滨淮老家一趟,极力说成此事。 刘夫人送上礼物表示感谢,并亲自为她饯行,还叫武军开车送到车站,祝她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果然姨妈来到周家,一说便成。刘家在滨淮也是大户人家,由于刘师长顾怜家乡人,许多人受到过他的照顾,所以在地方声誉颇佳。现今他又做着国军师长,正是烈火烹油,鼎盛之时,小洁父母早有了解。况且又是小洁姨妈亲自保媒,说了武军许多好处,他们自然相信。亲家条件,女婿条件,都很满意,于是当即答应。当下双方说好,一旦刘家订婚日期确定,喜期送达,周家父母即亲送女儿前往省城参加订婚仪式。 刘师长得知周家应允的消息,十分高兴,立即选定吉日订婚,请姨妈通知周家。 武军小洁听了更是高兴,日夜盼望订婚,两人重新见面,再得亲近。 中秋节一过,武军小洁订婚日期临近,小洁父母陪同小洁先期来到省城,住在小洁姨妈家。刘师长在省城豪华大酒店订了订婚宴席,邀请军中同僚,省城亲友参加儿子的订婚仪式。武军和小洁也邀请了在省城的同学和要好朋友参加。订婚仪式十分隆重热闹。小洁父母和姨妈都很满意。 订婚仪式一过,小洁父母就回家了。小洁借故同学聚会,又留下和武军玩了几天;毕竟尚未结婚,随后也只好回家了。武军亲自送往车站,两人恋恋不舍。小洁催促武军叫他父亲尽快为她找到工作,说如果她来省城上班,他们就能经常在一起了。武军答应回去再次催促父亲;但是他也说了时局动乱,求职艰难的实情。两个人不免叹息,依依惜别。 不久刘师长探听到消息,因为前线战事吃紧,国军伤亡惨重,需要补充兵员,他的城防部队也将开赴前线作战。战场是凶险之地,没有长胜的将军,也没有打仗不死人的军队。此去前景如何,难以预料。他和夫人商量,趁着命令尚未下达,他尚在省城,抓紧把武军和小洁的婚事操办了,这样他到前线打仗也就放心了;因为儿子结婚成家后就是大人了,即使他不在家,儿子也会担负起照顾家庭的责任,家里家外,可以独当一面。 刘夫人听了虽然难过,但认真想想也是实情,只得点头答应。当下夫妇商定喜期就定在四八年元旦,希望一年复始,给儿子,也给这个家庭带来好运气。 刘夫人请来小洁姨妈,说明了实际情况,请她说服周家同意元旦结婚。 小洁父母听到消息,虽然觉得时间有些紧迫,但是迫于时局,他们也能理解。因为近来他们也陆续听到一些战争前线传来的消息,知道国军战事失利,多有伤亡。相信刘家说的都是实情。既然女儿已经订婚,就是人家人了,人家在这种情况下提出结婚,也是出于家庭需要,他们也只得答应。另外,国家战争,兵荒马乱,女儿留在家里既找不到工作可做,人身也不安全,结婚走了,他们也了却一分心事,完成一分责任。 武军小洁听了自然高兴,他们多日的两地思念,鸿雁传书,望月兴叹,终于要结束了。结婚后他们就可以朝夕相伴,鱼水合欢,两情相悦,何其快乐!这是他们的人生大事,许久的期盼和渴望。然而,日以迫近的战争阴云,战争的凶险和残酷,又使他们感到压抑、苦闷、担惊害怕,欣喜之余,又有不尽的忧虑和惆怅。 小洁不再提出要武军父母帮助她找工作的事,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提也是白提。她的耳边又飘过青松的话:国家战乱,百业凋敝,工人失业,民不聊生,一般人根本找不到工作,大学生毕业即是失业。果然不错。以前她还不完全相信,今天她彻底相信了:眼下,连国民党师长的儿子都找不到工作,何况平民百姓的子女?此刻,她又想起了青松,想起了他曾经给她讲过的那些当时她认为不可能、如今却即将变为现实的事情,心里袭上隐隐约约的疼痛和不安。 喜期既定,刘周两家立即忙碌起来,因为时间紧促,满打满算,不足一个月。刘家忙着购买家具,布置新房,订定喜宴,发送请贴,邀请亲友。小洁父母见刘家远在省城,相距甚远,干脆带上钱,带上小洁,来到小洁姨妈家,和姨妈一起商量给小洁购买嫁妆、首饰,待喜期一到,小洁即从姨妈家出嫁。姨妈也乐为此事,每天带着姐姐姐夫跑商店,为小洁挑选陪嫁之物。 武军听说小洁及其父母来到省城住在她姨妈家,立即前来拜见岳父母,看望小洁,然后带着小洁选购结婚用品,挑选试穿婚纱,拍摄结婚照,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 城市就有这个好处,百货齐全,应有尽有,家具、服装、首饰都是现成的,只要有钱,数日之内即可购买齐备,只是用个挑选论价的时间而已。不像农村,家具要请木匠打,衣服要请裁缝做,首饰要请金匠打制,颇费时日。 经过一番紧锣密鼓地忙碌,两家嫁娶诸事基本筹备就绪,只待喜期来到,迎来送往,成就小洁武军终身大事。 刘师长尽管对时局早有预料,对儿子的婚事及早作了筹划安排,但是还是晚了一步,时局的发展比他预料得更快。12月27日,就在儿子结婚的前三天,他接到上方命令,他的部队于28日凌晨渡江北上,开赴淮海战役前线。他一生身经百战,对打仗临危不惧,指挥若定;可是这一次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乱了方寸:怎么就这么巧?命令好像针对他来的,叫他十分惊讶难堪,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军令如山倒,不论他心里如何不愿和难过,也只好领命执行,不得有误。 回到家里,他把上方的命令告诉了家人,全家无不瞠目结舌,震惊异常,刘夫人忍不住竟流出眼泪来。 他有些心烦意乱,挥挥手,大声喝道: “哭什么!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军令既下,必须坚决执行。对于军人来说,打仗就是职业,命令就是使命。有什么好哭的?” 见丈夫发脾气,刘夫人知道他心里同样难过,不敢再哭,她只是垂头叹息。 全家人见状更不敢说话,一个个屏息凝神,沉默不语。 刘师长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的悲伤,他拍了拍胸脯,无限感慨地说: “只可惜我这条老命没有死在抗日的战场上,如今却要领兵去打自己的同胞,这叫我于心何忍?怎么能不问心有愧?” 他燃着一支烟,慢慢地抽起来。烟雾袅袅,满室氤氲,遮盖了他那张盛怒悲伤的冰铁大脸。 刘夫人见丈夫沉默不语,知道他在考虑问题,便擦干眼泪说: “儿子的喜期在即,这是儿子的终身大事,一生只此一次!你能否跟上峰请两天假,等过了喜事,随后赶去?” 刘师长听了此话,又盛怒起来,大声吼道: “胡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岂可为儿女私情耽国家误军机大事?妇人之见!无需再言。” 刘夫人无奈,又哭泣起来。 刘师长看见此情此景,心里也难过,他摇摇头说: “你以为我不难过?筹划多日,忙碌多日,没有看到迎娶儿媳过门,喝一杯喜酒,实为终生憾事,终身难忘!” 他猛地站起身,把半截香烟狠狠摔在地板上,对刘夫人说: “你去把我的衣服整理好,装进箱子里,叫勤务兵送到军营。今天晚上我就住到军营,明天凌晨好随军出发。” 刘夫人擦干眼泪说: “不忙。衣服都是现成的,一会就可装好。” 她叫过武军来,吩咐道: “你快去小洁姨妈家,向她父母说明你爸的情况,带小洁过来,当着你爸的面,你们拜堂成亲,捧一杯喜酒给你爸喝了,好让他明日凌晨领兵出征,没有后顾之忧。快去快回!” 刘师长摆摆手: “这样不好。喜期既定,双方都要遵守,不可因我而改变。现在诸事齐备,我不在家,婚礼照常举行。” “不!情况突变,人所未料,不可遵循俗礼;周家通情达理,自会理解我们的苦衷。” 刘夫人仍然坚持,打发武军去了。 刘师长坐回沙发上等待,又拿出香烟来抽。 不多一会,武军带着小洁来了。随后她父母和姨妈也来了。双方见礼落座,说明情况。刘师长表示歉意,小洁父母和姨妈表示理解。 刘夫人吩咐摆设香案,点上红烛,铺设红毡,即令武军小洁当着双方父母的面拜堂成亲,然后向两方父母敬酒致谢。 刘师长喝过儿子儿媳共同捧来的的喜酒,又同小洁父母姨妈同喝了一杯,便吩咐收拾行装,然后和家人亲戚告别: “军情紧急,不敢耽搁,就此告别!” 拱拱手,向外走去。 大家一齐起立,送到大门外,嘱咐“保重”。 刘师长挥挥手,登车而去。 没想到他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这个家——此是后话。 武军小洁虽已拜堂成亲,但喜期定在元旦,并已发送了请柬,订定了喜宴,所以元旦这天婚礼照常举行。只是刘师长正赶赴前线领兵打仗,刘家人忧心忡忡,其喜庆气氛自然就减少了几分。亲友中有知道此情形者,互相传说,不多时大家都知道了。所以,虽是结婚喜宴,也极少有肆意喝酒划拳、说笑戏闹的。武军小洁的同学,大学毕业后皆找不到工作,或闲居在家,或不忍继续花费父母的钱财,到处打零工,干粗活的,一肚子苦水怨恨,如今同学见面,互诉苦衷,何来欢乐?加之知悉战局紧张,武军小洁结婚,他父亲刘师长却受命去领兵打仗的情况,更加埋怨政府不体恤民情,弄得国家动乱,民不聊生。喜宴上,大家议论了一阵时局,默默喝下几杯水酒,就纷纷散了。 第八章 刘武军应征到部队,周小洁分娩生丹青 武军小洁盼望结婚已久,婚前,他们兴高采烈地共同研究制定了婚期活动计划,即在省城举行婚礼后,两人就外出度蜜月,遍游祖国名山大川,拍照留念,充分享受二人世界;蜜月回来,立即举办同学聚会,舞会,充分展示新婚甜蜜生活。如今婚期来到,不想竟是这样仓促敷衍,混乱不堪。双方都不满意,满腹怨气。但是,想想战乱之中的时局,父亲远在战场,正冒着枪林弹雨领兵打仗,胜负难料,生死未卜;再看看母亲,白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夜晚忧思难眠,每每垂泪,又不忍流露出不满来让母亲更加难过。也只好把一切都归罪于时局不好,然后互相安慰,把所有不满都闷在心里。 武军知道小洁不满,安慰她说 : “待战争结束,天下太平,父亲凯旋归来,我请求父母亲给我们补办一次婚礼,我们再出外旅游度蜜月,一切按我们的蜜月计划进行,保证叫你满意。” 小洁摇摇头,叹息道: “一切都等战争结束后再说吧!” 武军虽然喜好外务,由于自幼受封建传统教育,却是个至忠至孝之人,他见父亲不在家就主动担负起家庭的责任。母亲难过,每每垂泪;他就每天陪伴母亲,百般劝慰,不离左右。小洁见武军殷勤侍奉母亲,也不好意思叫他陪自己外出游玩,每天或坐或睡,盘桓家中。新婚生活像一潭死水,毫无生趣。 刘夫人有时看不过,对武军说:“这种事我早已习惯了,我没事。你们小两口出去玩玩吧。”武军得到母亲允许才带着小洁出去玩一玩。如今战局紧张,百业凋敝,省城也看出萧条来。不少店铺货物卖不出,又怕土匪抢东西,只好关门大吉。那些小摊小贩和打零工的,既怕流氓买东西不给钱,又怕被抓壮丁的绑了去,只要家里还有一口饭吃,也极少出来。所以大街上的人也减少了许多。所幸电影院和剧院还照常营业,武军和小洁出来也不敢走远,他们或者看一场电影,或者听一场戏,散场后赶忙回家陪伴母亲。 自从刘师长率部参战,刘夫人倒关心起国家大事来,每天不是看报纸,就是听收音机,看看国家有什么新闻大事,战场有什么好消息。可是每天都叫她失望。市场上,物价飞涨,通货膨胀,工人失业,土匪流寇横行,民不聊生。战场上,国军连连失利,不断调兵遣将,增兵增款,甚至乞求美国援助,却还是毫无转机。有时也会有一两条打胜仗的好消息,让她高兴,似乎看到丈夫凯旋归来的希望;但是第二天又被另一条坏消息否定了,她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她多么希望内战能迅速结束,天下太平,丈夫凯旋归来,阖家团圆。但是内战似乎愈打愈大,愈打愈激烈,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没有休兵罢战的迹象,而且双方都在调兵遣将,聚集力量,大有决一死战的架势。以前,共产党多是打游击战、运动战,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国民党剿共,到处追着打,找着打,不怕和共产党打仗,就怕找不到共产党的军队。如今形势大变了,共产党也打起阵地战来,有时还主动出击打国军,甚至整师整团地消灭国军。看来双方要决一死战了,不拼出个你死我活,战争不能结束,天下不能太平。 刘夫人原是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也是读过书的人,学习过中国历史,懂得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道理。她感叹道: “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英雄不可并立。如今,一个天两个日头,一个国家两个皇帝,岂可长久?看来天要择日、国要择主了!将来的中国是国民党的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就看这最后一战了!” 刘夫人的想法虽然有些封建迷信色彩,但中国时局的发展竟被她言中了。 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经过两年作战,共消灭国军260多万人,国民党的军事优势受到严重打击,国共兵力渐趋平衡。果然从1948年9月起,国共军队在辽沈、淮海、平津地区展开了战略决战。 刘夫人每天看报纸,听收音机,她怕国民党的新闻报道不准确,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偷听“美国之音”和共产党电台的报道。她把各方面的报道综合起来进行分析比较,很快得出了结论:国军在战场上损失惨重,正在节节败退;共军在节节胜利,逐渐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她盼望丈夫凯旋归来阖家团圆的希望破灭了,渐渐报纸也不想看了,收音机也不想听了,每天只是唉声叹气。 刘夫人的结论一点不错,国民党军队是在节节败退,人民解放军在节节胜利。单辽沈战役一仗,解放军就消灭国军47万多人,解放了东北全境,人民解放军第一次在数量上超过了国民党军队。 由于国民党军队损失惨重,急需补充兵员,所以要大量征兵。他们把征兵数额分配到各县、区、乡、保,限期完成。战争年代征兵是最困难的事,因为新兵一到部队发根枪就打仗,根本没有学习训练的机会,有的枪还没有学会打,人就被敌人打死了。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人志愿当兵。不自愿就强迫,反正征兵任务一定要完成。不完成,县区乡保长就别想干,弄不好,命都不保。上级压下级,下级压老百姓。于是到处抓壮丁。老百姓不想当兵,就到处躲藏。当官的白天抓不到,就夜晚抓;家里抓不到,就家外抓,路上抓,集市上抓;年轻人不够,就抓中年人,甚至老年人,残疾人。总之,有一个人抵一个数,完成任务就行。有的想逃跑,干脆绑起来送去。电影《抓壮丁》,就描写的这种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武军也被应征入伍了,因为他也在征兵名册。他不能藏,也不能躲,因为他父亲是国军有名的忠义派师长,“常胜将军”,他不能给父亲丢脸抹黑,就只好硬着头皮去当兵了。他和小洁结婚还不足一个月,新婚燕尔,难舍难分。小洁哭了。刘夫人哭了。武军也哭了。然而,谁也阻挡不了,他还是参军走了,和许多新兵一起渡过长江,开赴战争前线。 武军毕竟是将门之后,血管里流淌着刘师长的血,又是工学院大学生,来到部队很受重用,被分配到工兵营服役,一仗下来就提拔排长,又一仗提拔连长,不久就当上了营长。然而升官加爵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喜悦,他仍然忘不了小洁,忘不了父母亲,夜深人静、战斗间隙,仍不免思念他们。但是他现在是军官了,重任在身,上边下边都有人看着他,他不能像在家里任其所为,自由自在了。天天打仗,没日没夜,苦不堪言,甚至连给小洁和家人写封信的机会都没有。虽然他的仗打得还不错,但是整个战局却在节节败退,他也只好跟着退却。他不敢想象,不知何时何地,一粒子弹飞来,一颗炮弹打来,命就没了,想和父母亲及小洁说句话、见个面也不可能了,更别企望有人给他收尸了!所以他又后悔被提拔当了军官,不如当士兵自由,瞅准机会还能开小差溜回家。 小洁每天思念武军,盼望他来信,盼望他的任何一点消息,可是如同青松走了一样,一去无消息。她难过,悲伤,埋怨,愤愤地想:所有男人都一样,不论平时对你多么好,多么亲密,对你有多少承诺,多么信誓旦旦,一旦离开你,有了工作和事业,就把自己的承诺全忘了,像抛弃一件旧衣服一样把你丢开。难怪世人说,“妻子如衣服”,一点不错! 她无心做事,也无心打扮自己。尽管她有许多好看时髦的衣服、首饰,中式的,西式的,以前她多么喜欢它们,穿戴上,就像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角色,精神振奋,飘飘欲仙;如今却无心穿戴,而且看见它们,就会想起武军来,想起跟随他的许多快乐,让她更加难过,甚至会无端地发脾气,进而糟蹋这些美好的东西。 以前,她喜欢游玩,逛街,逛商场,游山玩水,还喜欢写一点记游的文章;如今也无心游玩,更无心写作了。那些地方,那些文字,都成了她的伤心处,伤心的眼泪。 她每天无所事事,无所爱好、寄托,茫茫然不知所为,不知所向。 她甚至埋怨不该嫁给武军,不该嫁进刘家这样的军人家庭。如果嫁一个不是军人的家庭,甚至小家庭,丈夫也不致去当兵。如今当兵是最危险的,每天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九死一生,有几个能活着回来?因此她又怀疑武军已遭遇不测,每天泪雨迷蒙。 刘夫人见小洁每天百事无绪,愁眉不展,以泪洗面,知道她小夫妻感情好,思念武军所致,十分心疼,倒是把自己思念丈夫的心暂时放一放,关心照顾起儿媳来,劝她说: “嫁了军人,就难免分离思念之苦,因为军人就是打仗的人,战场不是游乐场,不能带着妻儿老小。等战争结束就好了,武军和你公公凯旋归来,父子母子夫妻相见,阖家团圆,另有一番欢乐。” 小洁自然明白婆婆的心意在于安慰她,逗她开心。其实,婆婆何尝不是每天思念丈夫,思念儿子,忧心如焚?同为苦命人,只好互相怜惜。她不能让婆婆再为她忧虑,操心,否则她会承受不了的。因此她尽量克制自己,轻易不在婆婆面前流泪。 小洁是个温厚善良的人,自幼学习孔孟之道,懂得“恕”。最后她谁都不埋怨了,都原谅了,只怨恨自己,不能原谅自己。她想,难道我是扫帚星转世?——因为她听奶奶说过,扫帚星是灾星,会给亲人带来灾难。否则,为什么我跟谁在一起,谁就倒霉,遭受灾难?青松是小户人家的孩子,淳朴善良,聪明上进,两家门当户对,自幼婚姻有约,他爱她,她也爱他;但是青松最终参加了共产党,走上了不归路。武军忠厚诚实,乐于助人,义薄云天,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一直倾心于她,多次关心她,帮助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为了她舍生忘死,甘冒矢石,她终于在青松去世后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嫁给了他。可是他自从娶了她,他和他的家庭就屡遭灾难。先是公公在她即将结婚之时受命率军打仗,一去没有消息,婆婆昼夜思念愁苦;接着武军在他们新婚未满一月之际又应征入伍,开赴前线,同样一去没有音讯,全家思虑愁苦。唉!为什么我和谁好,接近谁,谁就遭噩运,该倒霉? 更让小洁痛苦的是她怀孕了。前段时间妊娠反应,每天不时作呕,浑身酸懒,不想吃饭。婆婆似乎从她身上看到刘家的希望,丢下自己的忧虑痛苦,千方百计做好吃的给她吃,买各种水果给她吃,可是她还是吃不下。婆婆说,她怀武军的时候,也是呕吐,难受,但是想吃什么,只要能吃到,就能吃下去,就不难受了。她竟什么不想吃,什么也吃不下,真要命!由于吃不下饭,身体虚弱,经常头晕目眩,不想活动,只想睡觉。好容易度过反应期,想吃饭了,能走动了,肚子又渐渐大起来,原来的漂亮衣服穿在身上,又小又瘦,丑怪难看,只好另买孕妇服穿。孕妇服又肥又大,穿是好穿了,可是她那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身材却不见了,快成水桶冬瓜了,她就更不愿出门了。 怀孕后,小洁更加想念武军。想着他是个体贴入微的人,一定比婆婆更会照顾她。可是如今他在哪里呢?仗打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回来?知不知道她怀孕了?能不能请假回来看看她?反应期过去了,她又想,如今怀孕了,不久就要生小孩;生孩子时一定很痛苦,他能不能回来陪她,亲眼看着他的孩子降生,她也好有信心、有勇气生产?那时候,如果他还不能回来,真就难说了!说不定他已经------想到此她心惊胆战,害怕极了,不敢再想下去,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 她也像婆婆一样十分关心起国家大事和战局情况来,每天看报纸,听收音机,收听敌台报道,还和婆婆一起讨论分析。她得到的情况更加严重,也更加明确,简直让她心惊肉颤,目瞪口呆: 1948年9月至11月,东北人民解放军取得了辽沈战役的胜利,然后,挥师入关,同华北解放军合力发起平津战役,先以神速动作把国军分割包围在北平、天津、张家口等孤立据点,截断国军南逃西窜之通路;然后攻克了张家口和天津,使北平守军更加孤立。 1948年11月,共军将领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统一指挥中原、华东解放军,在徐州地区,向国民党军队发起了淮海战役,两次战斗,歼敌两个兵团,国军弃城逃窜,解放军解放徐州后,在河南东部全歼逃敌。 现在,她和婆婆不单是担心,忧虑,而且是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她们估计下一个消息,就是解放军打过长江,攻克省城,他们父子或被捉、或阵亡的消息。她们不敢再看报纸,再听收音机,惶恐不安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就在这个时候小洁要分娩了,肚子一阵阵疼痛难忍。武军不在家,刘夫人只好和佣人张妈一起把她送往医院。 医院里一片混乱,大家都在传说解放军要渡江了,医生护士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病人在一旁叫喊求告,他们才勉强过来应付一下,然后又去议论。 刘夫人陪小洁来到医院,却找不到妇产科医生,后来终于找到一个又不愿意接受住院,说晚上没有医生值班。没办法,她只好去找以前熟识的院长,请院长出面商量,她又送了些小费,才勉强接受下来。 小洁肚子疼一阵停一阵,直到下半夜才疼得厉害频繁起来。她疼痛难忍,想起远在淮北老家的父母亲,想起仍在战场浴血战斗的丈夫,喊一声“爹妈”,喊一声“武军”,直到黎明前才生下个女孩来。由于她怀孕期间忧虑少食,身体虚弱,生下小孩竟晕了过去,经过医生抢救才复活过来。婴儿瘦小,还不足五斤,需要精心护理。 第二天,医生便叫出院,说留在医院遭遇强盗抢劫,他们不能负责。刘夫人只好叫张妈抱着婴儿,自己搀扶着小洁,找了两辆黄包车送回家里。小洁躺在床上,愈想愈难过,不觉流下辛酸的泪水。 三天过去了,小洁还是没有奶水,婴儿饿得哇哇直哭。小洁和刘夫人都很着急。刘夫人一边请医生看视服药,一边多煮鱼汤鸡汤给她喝。市场上物价飞涨,鸡和鱼都很难买到,遇到一份,很多人一起来抢,刘夫人只好出高价购买。直到一周后小洁才渐渐有了一些奶水,只是仍不够孩子吃,需要另外喂些奶粉补充。 婴儿满月那天,刘家在省城的亲友数人前来贺喜。如今的时局和家境也难以讲究排场,刘夫人叫张妈多烧了几个菜招待客人。客人们知道刘师长父子均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生死未卜,也不便多待,送上贺礼,看看孩子,吃了饭就回去了。 小洁的娘家人,远在淮北农村,那里正在打仗,不通音信,所以也没有人来。孩子满月,丈夫不在家,娘家人不能来,小洁又不免流泪难过。 客人走后,小洁对婆婆说: “孩子一个月了,还没有名字;请奶奶给起个名吧!” 刘夫人摇摇头: “还是等她爷爷爸爸回来再起吧。” 小洁见婆婆的心都在公公和武军身上,无心给孩子起名,也不便再说。夜里,她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丹青”。她不知道为什么起这个名字,也许心里还想着青松,因此也没好意思对婆婆说。 又过了一天,武军不知从哪里打来电话,气喘吁吁地询问孩子可降生了。 她一听就哭了,说: “孩子都满月了,你怎么才打电话来呀?” “仗打得紧急啊!抽不出时间。男孩女孩?” “女孩。” “女孩好。叫什么名?” “还没起呢。你给起个名吧!” “子弹横飞,我哪有时间考虑这个?请妈给孩子起吧!” “妈说了,叫你起,或爸起。” “我们都没功夫。不行就你起吧!” “我给女儿想了个名,叫丹青!” “担心?好,就担心好。”“是丹青!妙笔丹青!” ------ 电话挂断了。 小洁哭了。 刘夫人也哭了。她哭着说: “武军也不知从哪里打的电话,我还没有说话,就挂断了。他那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是电话线炸断了?还是敌人攻上来了?唉!真是揪心啊!------”老人说不下去了。 婆媳俩越想越恐惧,忍不住都流出眼泪来。 第九章 刘父子南逃留书信,解放军渡江进省城 不久,战场上传来震动全中国、震惊世界的特大新闻:从1948年9月至1949年1月,人民解放军取得了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的胜利,共歼灭和改编国民党军队150余万人,国民党军队的主力基本被歼灭,大大加速了人民解放战争在全国的胜利。 由于国民党反动派拒绝在和平协议上签字,1949年4月21日,毛泽东和朱德发出渡江作战命令,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强渡长江,国民党的长江防线顷刻崩溃。23日,人民解放军解放南京,国民党政权覆灭。接着,人民解放军继续追歼残敌,解放全国领土。 4月22日夜晚,炮声隆隆,震天动地,枪声哒哒,连绵不断,喊杀声阵阵,此起彼伏,曳光弹把长江两岸和省城照如白昼。 这一夜,小洁和刘夫人通宵未睡,他们躲在刘公馆内,浑身颤抖,甚至不敢高声说话,却又百感煎心,痛彻肺腑。稍停一会,他们就相跟着到院子里看看,到大门边听听;外面枪炮声依旧,又赶紧跑进房内继续守候。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仗到底打到什么程度,国军是否逃跑,解放军是否打进城来,武军父子是否还在,到了哪里,什么情况。他们心里一阵忧,一阵痛,一阵怕,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阵躁,说不出的滋味。 小丹青哭一阵睡一阵,睡一阵又哭一阵,烦躁不安。这忙坏了张妈,她抱一会孩子,孩子哄睡了,又连忙过来给她们婆媳换一遍茶,陪着说一会话;不一会孩子醒了,又来抱孩子。这一夜,她同样没有睡觉。 她和刘师长是同乡,也是滨淮人,因为家乡闹水灾,家里房倒屋塌,田里颗粒无收,只好逃荒要饭来到省城;不幸遇上国民党抓壮丁,她和丈夫孩子在逃跑中失散,又冷又饿,昏倒在刘公馆门前。刘师长救了她,看在同乡情分,收留她做了佣人。对于这场战争,她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她只是很同情刘师长一家人,因为他们是她的救命恩人,知恩图报是人性之本。 天快亮的时候,枪炮声停止了,外面一片寂静。小洁和婆婆才上床打个盹,又乱七八糟地做起噩梦来,迷迷糊糊,哼哼唧唧。 朦胧之中,她们听见张妈大喊: “太太!少奶奶!少爷来信了!” 她们打了个激灵,从睡梦中一骨碌爬起来,抢着问: “少爷来了?在哪里?” “不是,是少爷来信了。” “信!从哪里来的?” “我在院子里扫地,在大门边拾到的。” 她们大惊,连忙接过信来看,果然是武军写的;拆开来看,只见写道:母亲,小洁,见字如面! 本想回家来看看你们和孩子的——太想念你们了!无奈军情紧急,无暇回家,只好书此留言。过家门而不得入,遗憾!也请你们谅解! 近年来,我和父亲浴血奋战,尽忠尽智,九死一生,无奈天亡我军,总无成效;而今,大势已去,败局已成,回天无力,无奈何也! 所幸,苍天见谅,保佑我父子尚在,得回省城;可惜形势危急,不能相见。母亲年迈,小洁年轻,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一旦抛弃,锥心裂肺,悲痛何极!我和父亲计议:骨肉亲情,不可长久分离;此次南去,待安顿下来,即设法接你们过去。暂请保重,善自为之,以待拨云见日,合家团聚! 顺便告知:青松并未死,现为刘伯承、邓小平部的一师政委。淮海战役中,多闻此名,难以置信,细打听之,确是青松。昨日,共军渡过长江攻克省城,想青松当在其中。 ------ 婆媳读完信,抱头痛哭。多日的思念、等待、期盼,到头来竟是这么个结果,何其沮丧悲伤!略感安慰的是武军父子尚在,仍然想着她们,关心她们,虽在溃逃之中,仍不忘送信回家,并为他们的将来预作安排。悲痛之余,又有了些许希望,兼怀感激之情。 她们擦干眼泪,互相安慰,想象着他们父子昨晚的情况:共军渡过长江,攻进省城,国军守卫不住,溃败南逃。他们想回家看看,怎奈形势危急,不能回家,仓促之间,写了这封信,急急跑回家来,从门缝塞进,而后匆匆离去。久思亲人,而今来到家门前,亲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何其悲哀!他们一定流泪了。 想到此,婆媳俩忍不住又哭泣起来。 张妈耐心劝慰了一番,婆媳方止。又劝她们吃了早点,看着丹青玩耍,其情绪方略平静些。 突然,大街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轰轰烈烈,人欢马叫,似有千军万马拥过。 张妈从门缝往外看了看,连忙跑回来,大声说: “太太,外面过部队了!好多人欢迎。” 刘夫人说: “大约是解放军进城了。” 她把孩子交给张妈,整了整衣服,对小洁说: “咱们出去看看情况。” 小洁点点头,婆媳二人相跟着走出大门。 大街两旁,人山人海,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街道中间,许多青年人中年人甚至老年人排成队伍,他们手里拿着小红旗,跟着一个手拿广播筒的青年人不断高呼口号: “热烈欢迎人民解放军进城!”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中国共产党万岁!” ------ 许多商店门前打起了欢迎解放军的横幅大红标语,不少地方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更有一群秧歌队,大姑娘小伙子,穿红着绿,舞动彩绸,在大街上扭起秧歌来,欢天喜地,载歌载舞。 刘夫人觉得吃惊,她拉了拉小洁问: “这些人,是自动来的,还是有人组织他们来的?” 小洁想起以前青松组织学生参加示威游行的情况,说: “有自动来的,大约也有组织来的。比如这秧歌队,没有人组织,排练,能这么整齐吗?” “你是说共产党早就进来了?” “不是早就进来,是省城早就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你忘了吗,以前青松就是共产党。” “是的。你是说省城的共产党早就知道共军要进城,早就秘密作好欢迎的准备了?” “我想是。” 小洁点点头。 刘夫人叹息道: “共产党真会做群众工作!国民党高高在上,看不起穷人,哪里懂得这些?古人云,水可载舟,也可覆舟,果然不错!” 小洁想起青松以前说过的话——战争的胜负不在于军队的一时强大,说: “这就是民心向背。还是共产党深得民心啊!” 刘夫人看了看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话。 解放军的队伍开过来了。前面是军官,乘坐敞蓬汽车,他们微笑着向街道两旁的欢迎群众挥手致意。战士排成六路纵队,他们背着背包,扛着枪,虽然身上满是战火硝烟的痕迹,脸上却流露着胜利的微笑,一边走,一边看着街道两旁的高大建筑和热情欢迎的群众。 刘夫人想:八路军装备还是这么差,为什么就能打胜仗?国军装备精良,还有美国人支持,为什么竟惨败如许?她不敢问小洁,怕她又说“这是人心向背”。这“人心向背”就这么重要吗?为什么国民党不重视?难道它不懂得这个道理? 解放军的队伍不断走过来,两旁的群众不断高呼口号,震天动地,打乱了她的思路。 突然小洁看见敞篷汽车上坐着一位军官,高大英俊,极像青松。她拉了拉婆婆,刚要指给她看,被人挤了一下,再看,军车已经开过去了。 婆婆问: “拉我干什么?” 小洁红着脸说: “刚才汽车上那位军官,大高个,长得极像青松!” “我倒没看见。哪有这么巧?武军信上说,青松可能来省城,你就看见了。——他若真的来省城,也能帮帮咱们,不枉你公公救他一命。我们再仔细看着,说不准还在后边。” 婆媳俩一齐看着汽车上的解放军军官,不是年龄大的,就是个矮的,貌丑的,一连过去十几辆,也不见青松。刘夫人叹息道: “算了,别看了,不是过去了,就是根本没有来。他如果来了,也该主动来看咱们。” 她见小洁仍然往人群里挤,喊住她: “别挤了,咱们回家吧。尽看人家的人,咱们的人还不知怎么样呢!” 小洁见婆婆难过,自己想想也难过,就和婆婆一起挤出人群回家。 第二天,大街上更加热闹,也更加有组织,是省城群众庆祝省城解放大游行。一队队工人、农民、学生、市民、商人,打着红旗,举着欢迎解放军的大红横幅标语,唱着歌,高呼着口号走过去。大街上人头涌动,川流不息,成了人的海洋,红旗的海洋,歌的海洋,口号的海洋。从早晨六点钟一直到晚上九点多,仍有人在大街上游行,喊口号,人们似乎要把多年来被国民党反动派压抑的感情都表达出来。 第三天,大街上出现了解放军驻省城军管会的宣传车,车头上安装着大喇叭。汽车开得很慢,很稳,一边走,一边播送军管会的各项政策规定。军管会号召工人正常上班,工厂主不得以任何理由停止生产;商店、集市正常营业,市民正常生活。军管会保护市民群众的正常生活和工作,坚决打击破坏生产、影响市民正常生活的坏人坏事,坚决镇压国民党残余势力和黑恶势力;对于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财产,一律收归公有等。之间,还穿插播送一些解放军胜利进军的新闻,和解放区实行土地改革的消息,有时还播送一些解放区的歌曲。 宣传车所到之处,许多人围观收听,对军管会的政策和各项规定,纷纷议论,大多都是称赞的,说不如此,省城不得稳定,人民生活不得安宁。 不久,战场上传来震动全中国、震惊世界的特大新闻:从1948年9月至1949年1月,人民解放军取得了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的胜利,共歼灭和改编国民党军队150余万人,国民党军队的主力基本被歼灭,大大加速了人民解放战争在全国的胜利。 由于国民党反动派拒绝在和平协议上签字,1949年4月21日,毛泽东和朱德发出渡江作战命令,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强渡长江,国民党的长江防线顷刻崩溃。23日,人民解放军解放南京,国民党政权覆灭。接着,人民解放军继续追歼残敌,解放全国领土。 4月22日夜晚,炮声隆隆,震天动地,枪声哒哒,连绵不断,喊杀声阵阵,此起彼伏,曳光弹把长江两岸和省城照如白昼。 这一夜,小洁和刘夫人通宵未睡,他们躲在刘公馆内,浑身颤抖,甚至不敢高声说话,却又百感煎心,痛彻肺腑。稍停一会,他们就相跟着到院子里看看,到大门边听听;外面枪炮声依旧,又赶紧跑进房内继续守候。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仗到底打到什么程度,国军是否逃跑,解放军是否打进城来,武军父子是否还在,到了哪里,什么情况。他们心里一阵忧,一阵痛,一阵怕,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阵躁,说不出的滋味。 小丹青哭一阵睡一阵,睡一阵又哭一阵,烦躁不安。这忙坏了张妈,她抱一会孩子,孩子哄睡了,又连忙过来给她们婆媳换一遍茶,陪着说一会话;不一会孩子醒了,又来抱孩子。这一夜,她同样没有睡觉。 她和刘师长是同乡,也是滨淮人,因为家乡闹水灾,家里房倒屋塌,田里颗粒无收,只好逃荒要饭来到省城;不幸遇上国民党抓壮丁,她和丈夫孩子在逃跑中失散,又冷又饿,昏倒在刘公馆门前。刘师长救了她,看在同乡情分,收留她做了佣人。对于这场战争,她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她只是很同情刘师长一家人,因为他们是她的救命恩人,知恩图报是人性之本。 天快亮的时候,枪炮声停止了,外面一片寂静。小洁和婆婆才上床打个盹,又乱七八糟地做起噩梦来,迷迷糊糊,哼哼唧唧。 朦胧之中,她们听见张妈大喊: “太太!少奶奶!少爷来信了!” 她们打了个激灵,从睡梦中一骨碌爬起来,抢着问: “少爷来了?在哪里?” “不是,是少爷来信了。” “信!从哪里来的?” “我在院子里扫地,在大门边拾到的。” 她们大惊,连忙接过信来看,果然是武军写的;拆开来看,只见写道: 母亲,小洁,见字如面! 本想回家来看看你们和孩子的——太想念你们了!无奈军情紧急,无暇回家,只好书此留言。过家门而不得入,遗憾!也请你们谅解! 近年来,我和父亲浴血奋战,尽忠尽智,九死一生,无奈天亡我军,总无成效;而今,大势已去,败局已成,回天无力,无奈何也! 所幸,苍天见谅,保佑我父子尚在,得回省城;可惜形势危急,不能相见。母亲年迈,小洁年轻,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一旦抛弃,锥心裂肺,悲痛何极!我和父亲计议:骨肉亲情,不可长久分离;此次南去,待安顿下来,即设法接你们过去。暂请保重,善自为之,以待拨云见日,合家团聚! 顺便告知:青松并未死,现为刘伯承、邓小平部的一师政委。淮海战役中,多闻此名,难以置信,细打听之,确是青松。昨日,共军渡过长江攻克省城,想青松当在其中。 ------ 婆媳读完信,抱头痛哭。多日的思念、等待、期盼,到头来竟是这么个结果,何其沮丧悲伤!略感安慰的是武军父子尚在,仍然想着她们,关心她们,虽在溃逃之中,仍不忘送信回家,并为他们的将来预作安排。悲痛之余,又有了些许希望,兼怀感激之情。 她们擦干眼泪,互相安慰,想象着他们父子昨晚的情况:共军渡过长江,攻进省城,国军守卫不住,溃败南逃。他们想回家看看,怎奈形势危急,不能回家,仓促之间,写了这封信,急急跑回家来,从门缝塞进,而后匆匆离去。久思亲人,而今来到家门前,亲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何其悲哀!他们一定流泪了。 想到此,婆媳俩忍不住又哭泣起来。 张妈耐心劝慰了一番,婆媳方止。又劝她们吃了早点,看着丹青玩耍,其情绪方略平静些。 突然,大街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轰轰烈烈,人欢马叫,似有千军万马拥过。 张妈从门缝往外看了看,连忙跑回来,大声说: “太太,外面过部队了!好多人欢迎。” 刘夫人说: “大约是解放军进城了。” 她把孩子交给张妈,整了整衣服,对小洁说: “咱们出去看看情况。” 小洁点点头,婆媳二人相跟着走出大门。 大街两旁,人山人海,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街道中间,许多青年人中年人甚至老年人排成队伍,他们手里拿着小红旗,跟着一个手拿广播筒的青年人不断高呼口号: “热烈欢迎人民解放军进城!”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中国共产党万岁!” ------ 许多商店门前打起了欢迎解放军的横幅大红标语,不少地方敲锣打鼓,燃放鞭炮;更有一群秧歌队,大姑娘小伙子,穿红着绿,舞动彩绸,在大街上扭起秧歌来,欢天喜地,载歌载舞。 刘夫人觉得吃惊,她拉了拉小洁问: “这些人,是自动来的,还是有人组织他们来的?” 小洁想起以前青松组织学生参加示威游行的情况,说: “有自动来的,大约也有组织来的。比如这秧歌队,没有人组织,排练,能这么整齐吗?” “你是说共产党早就进来了?” “不是早就进来,是省城早就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你忘了吗,以前青松就是共产党。” “是的。你是说省城的共产党早就知道共军要进城,早就秘密作好欢迎的准备了?” “我想是。” 小洁点点头。 刘夫人叹息道: “共产党真会做群众工作!国民党高高在上,看不起穷人,哪里懂得这些?古人云,水可载舟,也可覆舟,果然不错!” 小洁想起青松以前说过的话——战争的胜负不在于军队的一时强大,说: “这就是民心向背。还是共产党深得民心啊!” 刘夫人看了看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却没有再说话。 解放军的队伍开过来了。前面是军官,乘坐敞蓬汽车,他们微笑着向街道两旁的欢迎群众挥手致意。战士排成六路纵队,他们背着背包,扛着枪,虽然身上满是战火硝烟的痕迹,脸上却流露着胜利的微笑,一边走,一边看着街道两旁的高大建筑和热情欢迎的群众。 刘夫人想:八路军装备还是这么差,为什么就能打胜仗?国军装备精良,还有美国人支持,为什么竟惨败如许?她不敢问小洁,怕她又说“这是人心向背”。这“人心向背”就这么重要吗?为什么国民党不重视?难道它不懂得这个道理? 解放军的队伍不断走过来,两旁的群众不断高呼口号,震天动地,打乱了她的思路。 突然小洁看见敞篷汽车上坐着一位军官,高大英俊,极像青松。她拉了拉婆婆,刚要指给她看,被人挤了一下,再看,军车已经开过去了。 婆婆问: “拉我干什么?” 小洁红着脸说: “刚才汽车上那位军官,大高个,长得极像青松!” “我倒没看见。哪有这么巧?武军信上说,青松可能来省城,你就看见了。——他若真的来省城,也能帮帮咱们,不枉你公公救他一命。我们再仔细看着,说不准还在后边。” 婆媳俩一齐看着汽车上的解放军军官,不是年龄大的,就是个矮的,貌丑的,一连过去十几辆,也不见青松。刘夫人叹息道: “算了,别看了,不是过去了,就是根本没有来。他如果来了,也该主动来看咱们。” 她见小洁仍然往人群里挤,喊住她: “别挤了,咱们回家吧。尽看人家的人,咱们的人还不知怎么样呢!” 小洁见婆婆难过,自己想想也难过,就和婆婆一起挤出人群回家。 第二天,大街上更加热闹,也更加有组织,是省城群众庆祝省城解放大游行。一队队工人、农民、学生、市民、商人,打着红旗,举着欢迎解放军的大红横幅标语,唱着歌,高呼着口号走过去。大街上人头涌动,川流不息,成了人的海洋,红旗的海洋,歌的海洋,口号的海洋。从早晨六点钟一直到晚上九点多,仍有人在大街上游行,喊口号,人们似乎要把多年来被国民党反动派压抑的感情都表达出来。 第三天,大街上出现了解放军驻省城军管会的宣传车,车头上安装着大喇叭。汽车开得很慢,很稳,一边走,一边播送军管会的各项政策规定。军管会号召工人正常上班,工厂主不得以任何理由停止生产;商店、集市正常营业,市民正常生活。军管会保护市民群众的正常生活和工作,坚决打击破坏生产、影响市民正常生活的坏人坏事,坚决镇压国民党残余势力和黑恶势力;对于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财产,一律收归公有等。之间,还穿插播送一些解放军胜利进军的新闻,和解放区实行土地改革的消息,有时还播送一些解放区的歌曲。 宣传车所到之处,许多人围观收听,对军管会的政策和各项规定,纷纷议论,大多都是称赞的,说不如此,省城不得稳定,人民生活不得安宁。 第十章 军管会没收刘公馆,周小洁再见赵青松 刘夫人和小洁听了宣传,也认为军管会应该如此管理省城,这样市民才能安居乐业;但是,她们对没收帝国主义和官僚资产一条产生了疑问,进而想到自家的财产。 刘夫人问小洁: “咱们这公馆属不属于官僚资产?” 小洁也吃不准,她考虑了一会说: “官僚资产,顾名思义,就是当官人家的财产。官也分大小,谁知多大官算官僚呢?公公只是个师长,算不算呢?我也说不准。” 她看着婆婆。 刘夫人犯起愁来: “这可是件大事情!如果刘公馆算官僚资产,就要收归公有。房子没收去,咱们一家老少住哪里呢?难道叫咱们露宿街头?这不愁死人吗?” 小洁也没有办法,她看了看婆婆,垂下头去。心想,姨妈说跟着青松危险,每天提心吊胆的;嫁给武军安全,可靠,像进了保险箱。如今看来,这保险箱也不保险了,同样要要提心吊胆的! 刘夫人忽然想起个办法。她问小洁: “你那天看到的到底是不是青松?” 小洁见问,自然明白婆婆的意思,犹豫了一会说: “那天,他坐在军车上,我只是远远看着有些像,刚要拉你看,又被别人挤过去了;到底是不是他,我也拿不准。” “如果是他,肯定在军管会。我看,你明天到军管会打听打听,如果真的是他,咱们就有救了!” 小洁沉默不语。——若在从前,得知青松回来省城,不用别人叫,她连夜也跑了去。现在,她和武军结了婚,成了刘家的少奶奶,而且有了小孩,见了青松怎么说呢?而且还要求人家帮助,实在难为情。 刘夫人看出她的心思,也不便相强,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小洁看出婆婆不高兴,解释说: “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兵荒马乱的,我一个年轻女子,也不便到处找人;等事情弄清楚了,咱们的房子确属官僚资产,要没收,实在没办法,我再去找找看。那天我看到的也未必就是青松。” 刘夫人点点头: “也只好如此。” 过了一天,来了两个解放军,拿着军管会的通知,说: “这座房子,是国民党军城防部队师长刘威的公馆,属于官僚资产。根据军管会文件规定,要统一收归公有。限你们在一周内搬出去。否则,军管会将强制执行!” 说完把通知书交给刘夫人。 刘夫人接了通知书,分辩说: “我这么大年纪了,媳妇年轻,还有正吃奶的孩子,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搬出去,叫我们到哪里住?怎么生活?” “这个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 两个解放军说完走了。 解放军一走,刘夫人就哭起来,埋怨小洁说: “早叫你去找青松,你推三阻四地不肯去,如今人家把通知书送来了,限期搬家,不搬就强制执行。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呜呜咽咽,痛哭不止。 小洁也流泪,没办法,只好说: “妈,你别哭了,现在我就去找青松。” 刘夫人见小洁答应去找青松,擦干眼泪说: “我也知道,现在叫你去见青松,很为难你;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武军和你公公都不在家,我能指望谁?就是拿钱出来租房住,勉强住下;我只担心,要是武军来接我们,现在省城是共产党的天下,他又不敢公开寻找,怎么找得到我们?万一误了这件事,岂不都要后悔一辈子?咱们就永远别想见到他们了!” 说着又哭起来。 小洁换好衣服,简单化了妆,叹息道: “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青松,能不能找得到!” 刘夫人连忙拿钱给她,说: “你坐车去,车夫自然知道军管会在哪里;青松既然是师政委,又不是无名小卒,军管会的人自然都认识他。你到那里就能打听得到了。” 这个小洁自然也想得到,她也相信那天看到的那个解放军军官就是青松。她只是在想,如果见到青松该怎么说,怎么向他解释这一切。心里十分为难,即希望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她反复思考了一会才慢慢有了点思路。她翻箱倒柜找到当年那份报道青松因爆炸军车未遂被捕消息的报纸,又拿了武军那天晚上送来的信,才慢慢离开家,到军管会去找青松。 小洁来到军管会大门前没有立即进去,她站在一边远远抬头往里看。这里是原来的国民党省政府,高楼大厦依旧巍峨,只是进进出出的都是穿黄军装的解放军,原来的那些西装领带大腹便便的官员一个也看不见了。她看了一会,想想自己此来的目的,叹了口气,理了理衣服,从手袋里拿出小镜子照了照,整了整发型,平静了一下心情,然后向大门口走去。 大门两边有解放军持枪站岗,乌溜溜的枪,明晃晃的刺刀,她有些害怕。事临头,不自由,她只好大着胆子走近一个,十分小心地问道: “老总,我找解放军的师政委赵青松,不知可在?烦请帮我打听一下。” 站岗的指了指传达室: “你到那边去问。” 她来到传达室,同样说了一遍。 传达室的解放军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一会,问: “你是干什么的?找赵部长干什么?” “他不是部长,他是刘伯承邓小平部的师政委!” “赵政委现在是军管会的宣传部长。你是他什么人?找他干什么?” 这使她有些为难。她想了想说: “我叫周小洁,是省工学院的学生,和赵青松是同学,又是老乡。我有重要事情找他。” 这人重又打量了她一番,说: “你在这里等一会,我给你联系一下。如果赵部长愿意见你,他会派人来带你进去的。” 他开始给青松打电话。电话里她听见青松的声音——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发生了多少变化,这个声音她还是那么熟悉,那么欣赏,一听就听得出来,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 不一会,来了个年轻的女解放军,同样一身黄军装,两个羊角辫压在黄军帽下面,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远远地就大声喊: “哪个是周小洁?赵部长要见你,跟我来!” 小洁听说青松要见她,心里一阵紧张,脸立即红润起来。她一边答应着,一边朝女军人走过去。 女解放军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她,到了跟前,她问: “你叫周小洁?” 小洁点点头。 “听说你和赵部长既是同乡又是同学?” 小洁又点了点头。 女解放军还不放心,又问道: “你是哪里人?在哪里和赵部长同学?” “本省滨淮县人氏,和赵青松同乡同村。小学、中学、大学都是同班同学;小学中学在本县,大学在省工学院。你如果怀疑,可让赵青松本人来辨认。” 女解放军又把她上下打量了一回,说: “口气倒不小。假的,量你也不敢来。记住:见了赵部长,长话短说,赵部长很忙,马上要开会。” 说完转身便走。小洁只得紧紧跟着。 女军人带着她一直来到军管会宣传部办公室门前,停下来说: “你等一会,我进去回报一下。”转身走进办公室: “赵部长,周小洁来了。” 青松朝门外看了看说: “知道了。你去到会议室看看,人到齐了通知我。” 女军人敬了个军礼走出办公室。 青松立即站起身走过来迎接小洁。他一身半新的黄军装,身体比以前瘦了许多,因此显得更加高大挺拔。由于刚从战场上下来,眼睛里布满红丝,不过依然炯炯有神;面色有些灰黑,上唇上有一层毛茸茸的黑胡茬,越显得沉稳干练。他伸出两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小洁的手,忍不住有些激动: “终于又见面了!走的时候,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想起在刘公馆门前送他上车的情形,小洁也难过起来,语意双关地叹息道: “那时候,怎么想到会有今天!” 她不由得流出眼泪来,又连忙擦掉。 两个人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互相站着看着,由于激动,竟不知下面该说什么,又不愿分开。 这是一间旧省政府留下的办公室,房屋宽阔高大,桌椅陈设都很阔绰,只是墙上挂上了毛泽东和朱德的画像,还有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省城地图,上面标着些一般人难以看懂的符号。 青松终于感觉到两个人在办公室里这么对面站着,双手握着不妥,他放开小洁,连忙端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又去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她,然后回到自己座位上,很抱歉地说: “我原说忙完这一阵子,就到姨妈家看你和姨妈,然后和你一起去看武军和刘婶;不想你先来了。你看我忙得晕头转向,连救命恩人都来不及拜谢。惭愧!惭愧!” 他似乎又觉得奇怪,盯住小洁问: “你怎么知道我来到省城了?在大街上看到的?大约武军还不知道,那家伙知道也一定要来的!” 想起往日的同窗好友,青松又高兴起来,不觉神采飞扬。 小洁满面羞惭,心里在颤泣流泪。她摇摇头,拿出武军的信来。 青松看了信,大惊失色,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和武军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她的脸刷地红了,一直红到脖颈。她低下头,许久又抬起来,点点头,拿出那份报纸: “你别问我,看看这份报纸就知道原因了。” 他看着她,不解地接过报纸,然后低头看报;他很快找到了那篇报道张勇赵青松因爆炸军车未遂被捕消息的文章。 “唉!” 他丢下报纸,摇摇头说: “那个赵青松不是我,是我们地下党的一个同志!” “我怎么知道?工学院的同学都认为就是你,连武军也认为是你。你想,咱们的同学中除了你,谁能去爆炸敌人的军车?而且这之前,你爆炸过敌人的军火库,我自然会想到这个赵青松就是你,一点也不怀疑。看到这条消息,我魂都吓崩了,什么也没想,立即去找武军营救你;可是,得到的消息却是,你们五个人已于两天前被秘密处决了!------” 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痛。 看着小洁痛不欲生的样子,青松沉默了,渐渐冷静下来。他走到水盆边绞了一条毛巾递给小洁: “这怪不得你。是老天不作美,也是我赵青松无福,今生今世命该如此!” 他不停摇头叹息,无限痛苦地伏在办公桌上。 许久,他抬起头来,擦了擦眼睛,竟大声埋怨起武军来: “武军既然和你结了婚,不守着你好好过日子,怎么又想去当国民党的兵?花花公子,得不到时千方百计想得到,得到了又不知珍惜。真是鬼迷心窍!难道他看不出国民党快要完蛋了,还要去当炮灰送死?” “他不去行吗?国民党政府天天催逼。其实在这种危机情况下,谁都不愿意去当兵。武军也不愿意去。但各人的想法不同:有的人摊到了,或者装病,或者偷偷逃了,家长出面打通关系,花钱买个逃荒逃难的老百姓抵数;他怕给他父亲脸上抹黑,不愿意这么做,就只好去了。——那时候,我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他一去就没有回家。” “这么说,这孩子武军还没有看见过?” “岂止武军?他和他爸都没有看见过。” 小洁又流出眼泪,呜呜地哭起来。 “唉!真是可怜的孩子!可怜的父亲!可怜的爷爷!可怜的妻子!可怜的丈夫!” 他火气消了,连连叹息道。一脸严肃和悲哀。他低下头,不说话也不看小洁,两只手无奈地互相搓着。 良久,小洁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着他。 “说说你,怎么一去就杳如黄鹤,也不来个信?走的时候,我和武军一再叮嘱你,安定下来,及时来个信。” “唉!实在一言难尽!” 沉默良久,他说出了离开省城一年多的经历: 刘叔把我送出城,我就到地下党的一个联络点去找组织,没想这个联络点被敌人破坏了,没找到组织,还差一点被敌人抓到。在群众掩护下,我找到第二个联络点,终于找到地下党组织,找到李书记。领导经过研究,认为我已经暴露了,十分危险,必须马上转移到解放区去。给我开了组织介绍信,重新化装了,送我上路。一路上,到处是抓我的通缉令,我不敢走大路,不敢走城镇,只好走小路,走农村,走山路,二十多天才赶到解放区。一双鞋底全磨通了,衣服也挂破了,解放区的领导只好又找了一身衣服一双鞋子给我。我把介绍信交给领导,要求分配工作。领导说,你先休息两天,有一件重要事情交给你去干。两天后,领导对我说,解放区有一批粮食要送到前线去,前线战士正等着吃粮。我们研究,由你和我们的一位区政委一起领队去送粮。第二天我们就出发了。几千斤粮食就靠几十个民兵用小车推。一路上,几次遭到土匪恶霸抢劫,我们的民兵都带着枪,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打,半个多月才赶到前线。那时前线战斗正紧张,急需要人。首长见我们都是武装民兵,干过游击队,会打枪,立即编入野战军投入战斗。有一个团政委在战斗中牺牲了,首长根据我的经历学历,分配我到那个团当政委。后来又提拔当师政委。就是武军信上说的。 他叹了口气, “唉!一年多就是这么过来的,每天都在风口浪尖上,枪林弹雨中,哪有时间写信?就是写了也无法投寄。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么大变化!真是人世沧桑,难以预料啊!” 小洁听了低头不语,泪眼朦胧。 这时,带小洁来的女解放军走进来说: “赵部长,工商联的人到齐了,等着你开会讲话。” “我就去。你先点点名,认识一下。” “是!” 女军人答应一声转身走了,走到外面又回头看了看小洁。小洁不觉 脸红,问: “这位女同志是什么干部?她好像很怀疑我,在外面就盘问了我好一会。” 青松摇摇头介绍说: “她是我的秘书,叫黄英,是个孤儿,抗战时期,爹妈都死了, 李书记收留了她,后来参了军。虽说是秘书,其实不识多少字,不过帮我收收发发,联络联络;文件材料,还是我自己看自己写。” 他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站起来说: “我马上要开会,今天召开全市工商联会议,很重要,会前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如果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咱们是熟人,不必客气。如果没事,今天就不留你了。改天,我去看望你和刘婶,咱们再说话。” 小洁只好把军管会要没收刘公馆的事说出来,请求他帮忙解决。 青松略略沉思,然后摇摇头说: “这事不好办。刘公馆属于官僚资产,必须没收,况且,刘叔和武军都是国民党军官,目前仍然在逃。这是军管会文件规定的,任何人不能改变。我不好去说,即使说了也没用。” 他低下头又想了一会说: “我另外给你们想办法吧。你告诉刘婶,请她老人家放心,刘公馆没收了也不会叫她露宿街头的。” 小洁脸色难看,低头不语。 他叹了口气,看着小洁,解释说: “你、武军、刘叔,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第一次找我办事,就不能让你们满意,实在不好意思。青松是共产党的人,必须执行共产党的政策。共产党办事认真,不允许包庇徇私。我只能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给予照顾,不能越轨。请你给刘婶解释清楚,请她老人家谅解!” 小洁点头,表示理解。 小洁回到家里,把找到青松要求帮助的情况向婆婆说了。刘夫人听了很不满意,说: “这叫什么照顾?刘公馆还是要没收,不知给我们安排到哪里去住,武军来接我们,到哪里去找?” 小洁说: “军管会有文件,刘公馆属于官僚资产,必须没收。青松也不敢违反政策,他只能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照顾咱们。他说了,另外给咱们想办法,不会让咱们露宿街头。” “他不照顾,咱们也不会露宿街头,不过花两个钱自己租房子住。” “您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必去找青松了——其实,弄成这种情况,我也不好意思找他。” “有什么不好意思?想当初,不是你公公把他送出城,他这条小命早就没了,还会有今日?人要知恩图报,他如今做了大官,难道不应该照顾咱们?” “妈,你别这么说。对公公的恩情,青松没有忘,刚才他还说呢,公公和武军都是他的救命恩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你别太性急,容人家慢慢报答。共产党是有政策的,咱们也不能叫人家犯错误。” “我想他也不应该是忘恩负义之人。他不说要来看我吗,到时候,看他给咱们想什么办法。” 第十一章 赵青松看望刘夫人,周小洁任教市三中 又过了一天,恰逢周日,青松买了二斤糖,带着一个警卫员,到刘公馆来看望刘夫人和小洁。 来到门前,看着熟悉的大门,回忆他和小洁曾多次应武军邀请来此聚会,那时,小洁惧怕刘师长的威严常常不愿意来,他总是百般劝她来;不想如今小洁竟然成了这家的女主人,实在难以想象。他感慨万千,伫立观望良久,终于留下警卫员在门外警戒,他主动上前敲门。 张妈开门,看见青松,热情地招呼: “赵少爷来了!” 青松笑着说: “这里没有赵少爷,只有赵青松。张妈,以后不要叫少爷,叫我青松好了。” “赵少爷真会开玩笑,我们下人怎敢直呼您的大名?” “现在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不分尊卑,大家一律平等。” 刘夫人和小洁听见青松说话,立即出来迎接。 青松向刘夫人鞠躬问好: “刘婶好!青松特来看望你老人家。” 又送上糖: “青松贫寒,不成敬意,请刘婶笑纳!” 刘夫人接过糖,交给小洁,笑着说: “你现在是解放军的师政委,又是军管会的宣传部长,肯屈尊来看望我们,我们已经十分感谢了,还带什么礼物?” 说实话,对于一包糖,刘夫人实在有些看不起,不过她正要请他帮忙办事,所以还是不敢怠慢。 来到客厅,分宾主坐下。青松开门见山说: “关于刘公馆是否官僚资产、收归公有的事,小洁前天专门去找我,她走后,我又请示了军管会分管此事的领导,回答是肯定的,刘公馆属于官僚资产,必须收归公有。这是军管会政策规定的,青松也无能为力。所以,我只好给你们另想办法——” 话还没有说完,刘夫人打断说: “青松,是这样的:你也知道,刘公馆是你刘叔一生的心血,是唯一留给我们的财产;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习惯了,实在不忍离开。再者,武军来信说,他们在南边安顿下来,就来接我们过去。房子是带不去的,我们不过多住几天。请你给军管会领导说说,多宽限几天,等我们走了,立即交公。” 青松很为难。他原以为小洁已经把话转达给刘婶,道理他就无须讲了,因为讲这些大道理很容易伤害彼此的感情——刘家是他的恩人,他应该感谢他们,怎么能伤害他们呢?他再想办法妥善安置他们,问题就解决了。他没有想到刘夫人并不理解,会出这样的难题给他,叫他实在没有办法。——她可能把共产党也看成国民党了,认为当了官就能以权谋私,包庇徇情。岂知共产党立党为公,以国家人民利益为重,国而忘家,公而忘私,大公无私。想了想,只好如实相告: “实在对不起,刘婶,这样的话我不能跟领导说。军管会的规定已经公布,任何人不能改变,即使军管会领导也无权改变。上次我给小洁已经说明白了。只要属于帝国主义的资产、官僚和买办资产阶级的资产,一律收归公有,而且必须在规定期限内收缴完毕;否则便认为是对抗共产党,军管会将强制执行。” 他想了想,干脆把话一次说个明白,以防老太太再为此事纠缠不清,叫他难为情: “您老还不了解当前的形势:解放军渡过长江后乘胜进军,已经解放了大陆全境。国民党军队,大部分逃亡台湾,一小部分逃到缅甸。刘叔和武军,能够保全性命已属万幸了,他们没有机会来接你们了。你们在大陆要想生活下去,就必须跟着共产党走,拥护共产党的政策,别的是没有出路的。” 刘夫人一听绝望了,禁不住哭了起来: “照这么说,你刘叔和武军就回不来了?丢下我们奶孙几个可怎么活啊!” 小洁听了也跟着流泪。 青松劝说道: “你们也不要难过。共产党的政策很明确,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只是家属,和他们不同,你们没有罪恶,只要拥护共产党的领导,人民政府宽大为怀,是会给你们生活出路、让你们好好生活下去的。” 这样婆媳俩才慢慢止住哭泣。 青松还是觉得对不起刘家,特别是武军和刘师长,是他们从这座房子里把他救出城去得以逃命的,才有了今日。所以交代完党的政策,他又转到开始的话题说下去: “其实,我对刘公馆也是很有感情的,我不仅在这里避过难,还曾经应武军邀请,多次在这里和同乡同学聚会、聚餐、唱歌、跳舞,种种欢乐不一而足,回想起来如在昨日。刘家是我的大恩人,刘叔、武军、小洁都救过我的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但是,” 他马上一转: “青松是共产党员,共产党的军管干部,我的生命早就交给了党和组织,我必须坚决执行共产党的政策,不敢踰矩。不过请你们放心,共产党也是人,不是洪水猛兽,刘公馆收归公有,也不会让你们露宿街头。我已经给你们想好了办法。小洁是大学生,闲居在家,实在是人才浪费。新中国即将成立,百业待兴。我给她在市三中谋了个物理教师的职位;学校答应,给两间住房,一间厨房。我去看了,虽不宽绰,也勉强可住。你们家庭商议一下,如果同意,小洁到军管会领取介绍信,即可到三中报到上班;如果不同意,我再另想办法。” 他说完看着小洁。 小洁不便自己做主,她转向婆婆说: “妈,我看这办法可行:一来,咱们有房子住了,不用另外花钱租房;二来,我有了工作,又多了一份收入,补贴家用。” 刘夫人迟疑了一会说: “这办法自然好;只是丹青还小,要喂奶,你去教书了,喂奶不方便。等孩子大一点再说吧。” 小洁说: “住在一个校园里,课间就可喂奶,方便的。” “等一等再说吧。” 小洁明白婆婆心里还惦挂着公公和武军,害怕他们万一来接她们找不到,便不再坚持。 青松说: “等一两天也行,只是不能太久:一来,三中缺少物理教师,急等着要人上课;二来,军管会也会来催缴房子的。” 小洁见婆婆不表态,自己也不便答应,事情只好暂时摆着。 青松见婆媳俩都不说话,也不便催问,只好转换话题。她对小洁说: “把你们的千金抱来让我看看,我来这么久还没有看见呢!” 小洁便叫张妈把丹青抱来。 青松接在怀里仔细端详,夸赞说: “好漂亮!又一个小洁!” 他在身上摸索了半天,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放在丹青怀里,说: “这只怀表跟了我多年,叔叔今天送给你,作为见面礼。” 刘夫人连忙阻止: “怀表你有用处,孩子还小,大了再给她不迟。” 青松说: “好不容易和孩子见面,岂可没有见面礼?” 又低下头来对孩子说: “叔叔和你爸,你妈,都是同乡同学,又是最好的朋友,一起上学读书,说笑游戏,有过许多愉快的生活和真诚的友谊值得回忆;可惜后来遭遇战乱,只得各奔东西。如今天各一方,音信不通,再难聚在一起了,遗憾终生!叔叔希望你这一生,远离战争,天下太平,安居乐业,不要再有叔叔和你爸爸妈妈的痛苦和离愁别恨!” 说着触动感情,不觉溢出眼泪来,连忙拭去。 小洁和刘夫人听了,想起远在台湾的武军父子,生死未卜,也都黯然泪下,连声叹息。 青松把丹青交给小洁,站起身,向刘夫人拱拱手: “刘婶保重!青松公务在身,不能多呆了,下次再来看望您老人家!” 说完走出客厅。 小洁和刘夫人挽留不住,送出大门外,看着他和警卫员一起走了。 青松走后,刘夫人问小洁: “你真的打算到三中教书?” “青松好心好意帮助咱们想了这么个办法,如果咱们就这么拒绝了,人家会寒心的;以后再找人家帮忙,怎么好说呢?再说,一周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武军未必就来接咱们,到时候怎么办?难道等着军管会把咱们赶出去?那时候又丢人,又得不到实惠。你说呢?” “你看,青松说的都是事实吗?国军真的都被赶出了大陆?我看不一定。青松毕竟是共产党,怎么会向着咱们说话?我想再等两天,看看情况再作决定。” “真实情况我也不知道。从共产党报纸上看,大陆已基本解放,共产党正在筹备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新中国。看来武军他们很难回来了;即使回来,也是秘密的。” “我就担心他秘密回来。你想,他秘密回来了,既不敢声张,又不敢久留,咱们若搬家了,他到哪里去找咱们?我看咱们再等几天。” “一周期限,已经过去一半,还有两三天,哪里就等到了?” “等吧,多等一天就多一天希望,咱们一直等到最后一天。” “那好吧。” 刘夫人和小洁急切等待武军来接她们,早开门,晚闭门,甚至夜里也起来一两次到大门外观望;可是每天总是以希望开始,又以失望告终。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军管会规定期限的最后一天,她们似乎彻底失望了,早晨起来就唉声叹气,坐卧不宁,生怕军管会来人强制执行。张妈买来早点,婆媳俩勉强吃了一点。 果然刚吃过早饭后,军管会的两个解放军又来了。他们进门就问: “你们怎么还没搬?等着我们强制执行?” 小洁看了看婆婆。 刘夫人连忙走上前,满脸堆笑说: “老总,我们不是不想搬,我们没搬是有原因的,我向你们汇报一下您就明白了:军管会的赵部长给我们儿媳妇找好了工作,到市三中做教师。学校给了三间住房,正在收拾。我们都快急死了!今天连夜也要收拾好,明天就搬,一定搬!请你们无论如何宽限一天——就一天!” “你说的哪个赵部长?” “就是你们军管会宣传部长赵青松!他和我们是老乡,同一个地方的人,又和我们儿子、媳妇是同学,从小一直玩到大,关系最亲密;他炸武器库,警方通缉他,是我们老头子救了他,开车把他送出城的。” 两个解放军听了这番话,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说: “那好吧,就宽限一天。明天如果不搬,我们就强制执行了!” “老总们放心,明天我们一定搬。” 军管会的解放军走后,小洁埋怨婆婆说: “妈,以后您说话注意点,不要动辄就把青松的名字抬出来,这样对青松影响不好,人家还以为青松包庇咱们呢。” “不抬出他来抬谁?抬出你公公、武军还行吗?青松是军管会的宣传部长,正走红,抬出他来好办事。你看,我说军管会的赵部长,他们立马问哪个赵部长,我说宣传部长赵青松,请他们宽限一天,他们立马就同意了。不抬出他的名字行吗?” “也未必。你只要说明我在三中找好了工作,那边房子正在收拾,明天一定搬,他们也会宽限一天的。共产党也是人,也是通情达理的。你把青松抬出来,又说得那么露骨,不叫人家说咱们太势利了吗?” “说咱们太势利?谁不势利?你不势利?青松不势利?你们那些同乡同学不势利?你公公在省城城防部队当师长时,凡是淮北人,也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来认老乡,三天一聚会,五天一聚餐,把你公公和武军简直捧到天上去!如今呢?你公公落难了,谁还来看望咱们?刘公馆简直门可罗雀了!” “你老人家也别难过,前天,青松不是来看望你了吗?此一时,彼一时。青松被通缉时,连我姨妈都不叫我和他接近;昨天,听说姨妈也去找青松办事了。” “唉,青松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咱们要紧紧抓住他;否则,咱们就真的没办法活了!” “看您说的,怎么叫抓住他?人家愿意给你办事,不抓也给你办;不愿意给你办事,抓也抓不住。就像我这工作,咱们并没有托他,人家就给咱们找好了。我看,就按青松安排的办吧,别的也没有好办法。” 小洁看着婆婆,意在征求她的意见。 刘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几乎流出眼泪来。 “唉!也只好如此了。” 小洁进去换了件衣服,就张妈手里逗小丹青玩了一会,然后对婆婆说: “我去军管会领介绍信了,然后就去三中报到,看看房子,顺便打扫打扫,明天好搬家。家里你和张妈整理整理,明天工人来了好搬运。” 刘夫人点点头,叹息道: “只好如此。你快去快回,家里指望我俩不行。” 小洁答应着走出家门。 小洁来到军管会,青松的秘书黄英把她接到宣传部。她红着脸走到青松面前说: “我决定到三中教书,你把介绍信开给我吧。” 青松看着她,问: “刘婶同意了?” “她不同意怎么办?今天军管会又去人了,逼着搬家,好说歹说才答应明天搬。” 青松拉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劝她说: “迟搬不如早搬。刘叔和武军是不可能来接你们了,你看看每天的报纸就会清楚。这一点,刘婶年纪大,看不透;你年轻,应该看得明白。” “我看明白有什么用?家还是她当。另外,她也够可怜的,丈夫、儿子都不在家,自己年纪又大,身体又不好,一夜夜唉声叹息不能睡觉。” “没办法,形势逼人!现在大陆解放了,马上要建立新中国。你们要长期在新中国生活,就要听共产党的话,跟共产党走,服务人民。否则,就没有出路。刘婶就不说了,她年纪大了。你年纪青青的,又是大学生,闲居在家,无所事事,别人怎么看?不说你不满新社会,也说你留念旧社会。这名声可不好啊!” “其实,我也想出来工作。每天留在家里,哄孩子,做家务,烦死了!刚毕业那会,想工作却找不到工作;后来和武军在一起,恋爱、结婚,陷进个人生活圈子,慢慢也就不想了。现在武军和公公都不在家了,虽然有婆婆在家,也是只能说,不能做,一家子几口人吃饭,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也不是长久之计。” “新社会人人要劳动,提倡劳动光荣,自食其力;反对不劳而获,剥削压迫。你出来工作,不仅是多一份收入,养家活口,更看作是为人民服务,看作劳动人民的一员。今后,你就是新社会的工作人员了,我去看你,联系工作,也都方便了。否则,你们那样一个家庭,我经常往你那里跑,影响也不好。” “你工作忙,也不要经常去看我们。等家庭安顿下来,我工作正常了,也就没有多少麻烦事了。” “刘叔和武军都不在家,刘婶年纪大,丹青还吃奶,你也确实不容易。我虽不是这个家庭的人,但这个家庭对我有恩,我就要对它负责,不能让世人骂我,让刘叔武军怨我。” “你给我们找了住房,给我安排了工作,我们已经很感谢了!” “这没什么,与你们对我的恩情相比,不及万分之一,何足挂齿!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即使不能解决,也可帮你们想个办法。” 小洁拿了介绍信来到市三中,找到校长室,把介绍信交给张校长。 张校长看了介绍信说,前几天,赵部长已经来过了,介绍了你的情况,我们知道你近日就要搬家,房子已经派人打扫好了。说着拿出钥匙。小洁询问工作安排,张校长说,等你搬过来家庭安顿下来再谈吧。小洁跟着张校长来到教师宿舍,上了二楼,打开房间。 张校长说,这原来也是一家女老师的住房,省城解放前,随她丈夫到香港去了,房子就空了下来,因此学校也就缺了一位物理教师。 小洁察看住房,两室一厅,一间小厨房,一个卫生间,已经打扫干净;确如青松所说,虽不宽绰,也勉强可住。当下向张校长表示感谢。 第十二章 离公馆刘夫人泣泪,从教育周小洁敬业 小洁回到家里,见婆婆和张妈正在整理东西。她把到三中报到和三中的住房情况介绍了一遍。婆婆听了,又看了看刘公馆高大宽敞的楼房,叹息道: “还不知是狗窝猫窝,以后再别想有这样宽敞的房子住了!” 小洁劝她说: “此一时,彼一时,天塌下来压大家。省城像咱们这种情况的也不止一家,有的还不如咱们,要自己掏钱租房住呢。” “谁也说不准怎么好。人家租房住,说不定有租房住的好处;咱们搬进三中,虽说不用出房租钱,也未必就是好事。” “您老人家又这么说,我去领介绍信,不是您同意的吗?” “是我同意的。现在我也没说不搬,只是心里乱糟糟的,拿不定主意。你说,咱们这一搬,就认定你公公和武军永远回不来了?” “这问题谁说得准?国民党和共产党打了几十年,国民党曾经把共产党赶到大西北,偏居一隅;现在共产党又把国民党赶到台湾,偏居一岛。将来怎么样?我小小年纪,那能看得清。不过你也别担心,我只是当教师,教个小书,又没有参加共产党。——就是想参加共产党,以我现在的身份,人家也未必肯要。” “唉!不搬不行,搬了也是个愁!” “您也别太愁了,担心愁坏了身体。天塌下来压大家,太阳出来暖大家。天阴天晴,谁也管不了,人家能过,咱们也能过。您别光想着过去的日子,现在咱是小小老百姓,就得过小小老百姓的日子。” “我也知道如此,只是不甘心。你说,好好一个家,家有家,人有人的;突然之间,就这么完了,家没有了家,人没有了人。我至死也不能甘心的!” “你不甘心又能怎样?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只有共产党说了算。我们只有服从。您老人家年纪大,经历的事情多,应该想得开些;您要想不开,这个家就更没办法过了!” 刘夫人听儿媳这么说,才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刘夫人继续整理东西。她拿出一包武军小时候穿的衣服,一边一件一件地叠一边回忆,讲说,不觉又流出眼泪来。 “这些都是武军小时候穿的衣服,一件一件我都收在这里。这孩子虽然调皮,可是个好孩子,又义气,又孝顺。小时候上学,哪个同学家里穷,吃不上,穿不上,缴不起学费,他就回家来要钱帮助他,还拿自己的零花钱买东西给他吃。有了好吃的东西,先给大人吃,大人吃过他才吃。” 张妈也在一旁佐证: “是的,少爷最是仁义的。有一次,老爷从南方买的荔枝,他还拿一个给我吃——那么珍贵的东西,他竟舍得!” 小洁听了也难过,接过武军的衣服说: “妈,这些衣服交给我收着吧,免得你看着又难过。” 刘夫人点点头,把衣服交给小洁,又交待说: “收好它,这是个念性,也是个情分!什么叫夫妻感情好?在一起时,照顾好他,叫他舒心;不在一起,想着他,叫他放心。” 小洁不住点头,泪如雨下。 刘夫人又去收拾刘师长的衣服,一件一件都是黄军装,当团长的,当旅长的,当师长的,新的,旧的,展开看看,又重新折叠好,然后用一个大包袱包好。久久地看着,叹息道: “老爷的衣服,我暂时收着。如果我死了,他还不回来,就把他的衣服和我的衣服一块烧掉。” 她满含眼泪看着小洁,像交代后事。 小洁又哭了,说: “妈,你胡说什么,哪里就回不来了?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 张妈也跟着劝说。 刘夫人说: “你们都别劝我,这一回,我心里有数。” 吃过中饭,继续整理东西,衣服,被褥,帐幔,用具,餐具,能包裹的包裹,能装箱的装箱,然后分类放好,一直忙到傍晚才整理完毕。 小洁对婆婆说,您劳累了一天,去歇歇吧。刘夫人也不答话,又楼上楼下看了一遍,一房一物,触景生情,恋恋不舍。然后她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面对刘公馆,呆呆地看一阵,流一阵眼泪;直到日落西山,夜幕降临,院子里模糊起来她才回到屋里。 这一夜,无论刘夫人、小洁,还是张妈,谁都没有睡好,展转反侧,唉声叹气。连小丹青也一阵阵啼哭。 天刚亮,工人就来敲门搬东西了。一家连忙起床,指挥工人搬运。第一车装好,小洁跟车到三中,留下婆婆和张妈在家。 随着一趟趟搬运,刘公馆的东西在一件件减少,三中小洁宿舍的东西在一件件增加。中午,刘公馆空空如也,已经成了一座空房;小洁宿舍几乎堆满。小洁回到刘公馆,付了工人工资,叫了两辆黄包车,带婆婆和张妈、丹青一起到三中去。 刘夫人恋恋不舍,一个一个房间查看过,锁上房门,最后锁上客厅门和院门,把钥匙交给小洁,准备送往军管会。走到院子外面,她突然停下来,转过身,跪下,对着刘公馆磕头。小洁也只好跟着跪下磕头。 小洁拉起婆婆说: “妈,走吧,车夫等急了,催了几遍了!” 刘夫人挣脱她的手,生气地说: “等急了就叫他们走,还怕叫不到车子!” 她从小洁手里重又要回钥匙,打开大门、客厅门,找了一张纸,写了一张留言条; “房主人已搬至三中教师宿舍!” 然后重又锁了客厅门、院门,把钥匙交给小洁。她想把留言条贴在大门上,想了想觉得不妥:新的房主来了会撕掉的;于是又移到大门旁边的墙壁上贴好,认真看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坐车走了。 三中小洁宿舍,刘公管搬来的东西,不仅堆满了两个房间,客厅里也几乎堆满了。不过一家人从早晨忙到现在,实在太累了,不想再收拾了,简单铺了铺床就休息了。 三个大人,两个房间,床怎么铺呢?小洁说,张妈跟我一个房间好了,夜里照顾丹青也方便些。 三个床铺好了,小洁刚要休息,丹青又哭闹起来,张妈怎么哄也不行。小洁说: “可能是饿了,抱给我喂个奶。” 张妈把丹青递给小洁喂奶,可是刚吃了两口又哭闹起来,不肯吃奶。小洁只好打消休息的念头,一心来哄孩子。 中午了,煤炉没生,厨房餐具未整理,不能烧饭;小洁只好拿钱叫张妈到街上买些饭回来吃。 第二天,刘夫人和张妈在家整理摆放家具,小洁到学校上班。 小洁先找到张校长。张校长说,你的课已经安排好了,带她去找教务处王主任。 王主任拿出教师授课表,看了看说: “经研究,分配你教高一高二两个年级四个班的物理,每周十四节课。” 说着把授课表和教科书、参考书一起拿给她——看来是早已等待她来上课了;又补充说: “课虽然不算多,但是,物理有实验课,准备实验要花时间。” 接着,他又拿出两本教学进度计划和两本备课笔记,说: “我们学校规定,每个年级做一份教学进度计划,一份课时计划。 每单元一次小考,期中、期末各一次大考;复习和考试时间,也要列入计划。” 小洁虽然读过中学、大学,学习过物理学,因为读的不是师范院校,对一些教学术语不够熟悉,什么教学进度计划,课时计划,似懂非懂;但是她又不好意思询问,怕学校领导看不起她,只好点头答应,把课本、授课表、备课笔记接下来。 王主任带她来到物理组办公室,对教研组长李老师说: “这是新来的周老师,教高一高二物理。你给她安排一下,把具体要求说一说。” 李老师向她点点头,指着一套办公桌椅说;“周老师,你就坐在这里。” 他又指着墙壁上的一些图表说: “一些具体要求,规章制度,都在这上面,没事的时候,你看看就明白了。” 小洁看李老师,五十来岁,中等身材,白白胖胖的,很和善的样子。她走到他跟前,鞠了一躬说: “李老师,我是省工学院毕业,没有教过书,请多多指教!” 李老师连忙说: “互相学习,互相学习。以后天天在一起,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可问。乍吃馒头三口生,两周一教你就熟悉了。” 小洁坐下来开始看教材,不过是高一高二的课本,以前她都学习过,时隔数年,依然未变。 第二天,她开始做教学计划和课时计划。之前,先请教了李老师。 李老师讲了讲格式要求,又把自己的教学计划、课时计划拿给她参考。她认真看了一遍,记下格式要求,照葫芦画瓢,很快就做出来了。 最难的要数上课了。 她第一次给学生上课,虽然写好课时计划,作了充份准备,教学效果还是很不理想。她一走进课堂,全班同学都看着她,她的心脏就“霍霍”地狂跳,一些准备好的话,程序,都忘了,直接进入新课。一堂课,四十五分钟,她不到半小时就讲完了,只好叫学生看书。 以后几天,虽然上课不那么慌乱了,可是教学效果仍然不理想,学生的作业错误较多。她访问了一些学生,反映说她语速太快,有的地方听不清楚;又说她讲得多,学生练得少,所学的知识当堂不能消化巩固。她心里很苦恼。 她请求听李老师的课。李老师说,我也上不好,只能提供一般的课堂教学常规,仅供参考。 她听了两节课,发现李老师虽然讲得不多,教学效果却很好。她分析原因,一是教师讲得精,讲得活,能抓住学生的注意力;二是边讲边练,当堂讲的知识当堂巩固。 她认真学习李老师的教学方法,认真备课,钻研教材,教学效果慢慢好起来,终于赢得学生的欢迎和尊重。她的心情也渐渐好起来,每天和学生一起活动,和老师一起谈心,笑容又挂上了她俏丽的脸庞。 一个周日,青松来三中看望刘夫人和小洁。他先问了刘夫人安好,然后到两个房间和厨房看了一遍,坐下来说: “房间是小了一些;但是,小也有小的好处,一家子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小洁说: “就是。以前在刘公馆,楼上楼下住着,夜里,楼上的事楼下不知道,楼下的事楼上也不知道。现在,有事喊一声,就都知道了。” 刘夫人撇撇嘴,没有说话。 青松又问起小洁的工作情况,小洁很高兴地作了介绍。 青松说: “你的性格温柔善良,做事又执着认真,很适合做教师。我不行,性情太暴躁,做事急于求成。” 小洁说: “你是做大事的人,怎会来做教师?” “什么做大事的人!从小又懒又滑,你还不知道我?今天走到这一步,也是形势所逼,无可奈何——人逼急了,就会铤而走险。其实,我的理想是当工程师,搞工业建设;似乎你也是,所以咱们高中毕业,志愿都填了工学院。” “唉!那只是青年学生的爱国理想,或者说是一相情愿,社会根本不给我们当工程师的机会。” “你也不要太悲观。那是解放前。现在解放了,很快新中国就成立了,百业待兴。你如果想当工程师,以后再调过去。我以后也想搞工业,干我的老本行。” “以后再说吧。现在我倒想教书。人的思想是随着形势变化的。上高中那会,豪情壮志,激情满怀,以为天下是自己的,要尽心尽力建设好。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我才知道,其实,一个人在社会上是很渺小的,你天天想着社会,社会未必想着你,常常被人忽视。” “一个人确实是很渺小的,就像一粒沙子,一滴水;但是,聚沙成塔,滴水成河,积聚多了,你就会看出它的力量,它的伟大。人要积极融入社会,只有融入社会,才会发挥作用,体现自己的价值。游离于社会之外,只会自生自灭,再大的学问,再大的本领,也毫无作用。所以我积极劝你出来工作。现在你教四个班的物理,有二百多个学生,几年教下来,就有上千个学生。这些学生将来出去工作,到全国各地,你就桃李满天下了!天下何人不识君?” 小洁笑了, “我发现你比以前更健谈了。” “你以后也会的。做事也好,教书也好,都要说话。话是开山斧。好的演讲就像利斧,什么事情都能迎刃而解的。” “我怕不行,我的嘴拙。” “没有嘴拙的,也没有不行的。事情摆在面前,不解决不行,逼着你想办法,动脑筋,于是,嘴拙的变巧,不行的变行。比如你开始教书,学生不欢迎,你就请教李老师,学习,钻研,课终于讲好了,学生欢迎了。你不行吗?” 小洁笑着点点头: “有道理!” 青松看了看手表问小洁: “丹青呢?我来了这久也没看见,怪想得慌!”“在家里闹人,我叫张妈抱出去玩了。我去喊她。” 小洁站起来要出去。青松止住她: “不用去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带我出去看看就行了。” 刘夫人和小洁一齐挽留: “吃了午饭再去。” 他摆摆手: “我们有纪律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吃群众一茶一饭。铁的纪律,谁都不能违反。” 青松起身告辞,刘夫人和小洁一起送行,青松拉住刘夫人说: “您老尽管安坐,叫小洁带我去看看丹青,我就回去了。” 两人一起下了楼,小洁拉住青松说: “你留一步,我有一件事跟你商量,请你帮我拿个主意。” “何事要我拿主意?” “是这么件事:八月二十,是老太太的六十大寿,原说要大操大办的。如今公公和武军都不在家,又是这么种情况,这么个房子,怎么办呢?办大了影响不好,不办,老太太肯定难过,怨恨我。这几天,我反复考虑,快愁死了!” “这确实是件难事!如果武军在家,办好办坏,与你无责;如今他们都不在家,好坏都在你身上。” 他想了想说: “就这么办吧:你去请在省城的几个要好的亲友同学,就在家里办一桌宴席,大家来向老人家祝祝寿,说说喜话,热闹热闹,不使她难过就行。因为军管会有纪律,我不便来,也不便出头,但事先我要送个蛋糕来。” 小洁点点头: “也只好如此。” 两人找到张妈,青松抱过丹青玩耍了一会,便回去了。小洁一直送到学校大门外,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渐远渐小,直至融入人群中。 第十三章 刘夫人祝六十大寿,新中国庆开国盛典 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这一天,即使游子也要回到家来,和父母妻儿团聚,赏明月,吃月饼,天上月圆,地上人圆,共享天伦之乐。可是今年,刘夫人一家,刘师长和武军不在家,且不知人在何处,生死未卜;家里三个人,三个女人,老的老,幼的幼,流离失所,搬离故居。天上明月圆,家下人不全。所以,愈近中秋节,她们心里愈加难过。 小洁是个善良的人,善解人意,她能体会婆婆的痛苦,虽然自己同样难过,还是强忍悲痛,强作欢颜,尽量使这个破碎的家庭像个过节的样子。 晚饭后,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照进窗来。往年在刘公馆,这时候,都是在庭院里,搬出桌椅,铺上洁白的台布,摆上美酒佳肴,月饼水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赏月谈心,有时武军还要放一段音乐,唱一首歌,吟几首诗,何其欢乐!如今人丁不全,又住在集体宿舍里,心情忧伤,百事不能如意。小洁只好在窗前放上一张小桌,摆上月饼西瓜,斟上一杯酒,请婆婆赏月。 刘夫人吃过晚饭,想着丈夫儿子皆不在家,心里难过,哪有心情赏月?早早就上床休息了。 小洁来到床前,请婆婆赏月。 刘夫人说: “我已睡下了,你们自赏吧。” 小洁说: “其实,我也无心赏月。但是,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人之常情。我是在想,这个时候,爸和武军在那边,可能正坐在月光下,看着这轮明月,想这边,想家乡,想咱们呢。咱们赏月,也是在想念他们,借着这轮明月,带去咱们的问候和祝愿。这么一想,倒是觉得赏月比睡觉更有意义。况且苏东坡也说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们也未必就如咱们想象得那么悲观,也可能在那边生活得好好的,只是海峡两岸军事对立,回不来;他们也希望咱们在这边生活得好好的,能够年年月月,共赏一轮明月。” 小洁这么一说,竟然扫除了婆婆心中的阴霾,使她有了新的希望。于是她起身来到窗前坐下,透过窗口,欣赏一轮明月,想象着丈夫和儿子也在海那边赏月,想念着她们。她举起酒杯说: “老爷,武军,过节了,敬你们一杯家乡的酒,愿你们健康长在,在那边好好生活。‘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每年中秋节,天涯共此时,和我们共赏同一轮明月!” 中秋节一过,刘夫人的六十寿诞就临近了,小洁又忙碌起来。 她想,今非昔比,如今刘家败落,这些亲友未必能像从前亲热,非请自来。于是她按照青松的意见,首先写好请柬,分送给在省城的要好亲友,以及她和武军的要好同学,然后就利用工作之余,请厨师,买菜和寿诞应用之物。寿诞前一天,一切准备就绪。 寿诞一早,青松就送来一个大蛋糕,给刘夫人拜了寿,说公务在身,不能耽搁,便匆匆走了。刘夫人和小洁知道军管会有铁的纪律,也不便坚留。 接着,小洁姨妈来了,送上寿礼,然后陪着刘夫人说话,唠家常。 再接着,刘家亲友和武军小洁的同学也陆续来了,有送寿桃寿酒的,玉镯的,檀木拐杖的,礼金的,等等不一,不能尽述。接近中午一共到了七位。 小洁根据青松一桌客人的意见,共发送出十张请柬,其中一家因遭遇事情,昨天已送来了寿礼,说明今天不能来了,尚有两家不知何因,至今人未到,亦未见礼金来,大约见刘家败落,成了反革命家庭,不愿与之来往了。 小洁心里不悦,也不便表示,只好安排拜寿。 刘夫人说: “今年武军不在家,就不拜了吧。” 小洁说: “六十大寿,非同小可,岂可不拜寿?” 小洁姨妈说: “儿子不在家,还有儿媳妇,孙女,一定要拜。莫推辞了,赶快妆扮起来,我们等着拜寿呢。” 小洁和姨妈催着刘夫人梳洗妆扮了。她穿了一件兰色团花锦缎的旗袍,翡翠手镯,玉色超长珍珠项链,紫色披肩,梳了个云髻,插着金钗,显得雍容华贵。出至客厅端坐了。小洁首先拜了寿,接着她抱着丹青拜寿,张妈也拜了寿,其余亲友同学也依次拜了寿。 厨房的大师傅报告,寿宴已烹饪齐备,可以开宴了。 小洁叫把八仙桌抬至客厅放好,摆上生日蛋糕,插上蜡烛,点燃了,几个同学唱起生日歌,齐祝刘夫人健康长寿。然后小洁切蛋糕,分送婆婆和各位客人吃。 客人们吃着蛋糕,夸赞蛋糕式样好看,味道好吃。 刘夫人说: “这蛋糕是青松送的,一早就送来了,拜了寿就走了,怎么也不肯留下吃饭。” 姨妈说: “既然来了,怎么又不肯留下吃饭?” 小洁说: “军管会有规定,共产党干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吃群众一茶一饭。” 大家齐声称赞共产党军队纪律好,作风正派,不扰民,不危害百姓。 有的同学还不了解青松现时的情况,吃惊地问: “你们说的哪个青松?是咱们同学赵青松吗?” “不是他是谁?现在是军管会的宣传部长了!” 了解情况的同学抢着回答。 “那年不是传说被国民党秘密处决了吗?因为他阴谋炸毁国民党军车;怎么还活着?” “处死了不错,不过不是咱们同学赵青松,是共产党地下党的赵青松,咱们都误会了!” “唉!真是大误会!连武军也误会了,当时还拉着我们在姨妈家秘密给青松开追悼会,他害怕国民党特务追查出来有麻烦,骗我们说是给小洁的表姐赵青云开追悼会。小洁哭得眼泡都红肿了,我们还信以为真。后来才知道——” 他突然看见刘夫人和小洁垂头不语,猛悟此话如今不合时宜了,连忙住口。 姨妈见冷了场面,接下去说: “其实,青松被刘师长送出城,就去了解放区,后来参加了解放军,当了师政委,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省城解放后,就留在军管会工作,当了宣传部长!前几天我还去找他呢。那年,他炸了国民党的军火库,警方通缉他,多么危机,还不是躲在了我家!”她极力拉近和青松的关系。 这同学像突然醒悟,大声说道: “真好象一部小说,情节曲折离奇,引人入胜,却有惊无险。” 随后又感叹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青松能当大官。改天,咱们一起去拜访他,也沾沾光,叫他给咱们找点事做,也不枉诚心诚意追悼他一回。” 他看着其他几位同学,大家都有同感同愿,立即表示同意。 不一会摆上酒菜来,虽是家宴,却十分丰盛。 大家首先向刘夫人敬酒,或雅或俗,各自说着不同的祝酒词。刘夫人听了又喜又悲:喜的是,能健康长寿,多活几年,盼望丈夫儿子回来,得见上一面,也能知道他们的情况;悲的是,多活几年,若总是见不到丈夫儿子回来,忧愁烦闷,也是活受罪,倒不如早些死了好。当然不便如此说,当下只是称谢而已。 向寿星敬酒之后就是互相敬酒,场面就随便许多,也热闹许多。由于刚才说起青松,大家都感兴趣,所以,酒席上继续以他为话题,说起他在工学院秘密参加共产党活动的各种惊险往事,夸赞他有胆有识,有勇有谋,不同凡响。 刘夫人见客人夸赞青松滔滔不绝,却闭口不提武军,心里很难过。心想:以前他爸在省城当师长,武军得势,你们跟着他,称颂他,说他人品好,重义气,关顾同乡,侠肝义胆,惟恐巴结不上;现在刘家败落了,武军父子去了台湾,青松当了大官,有权有势,你们又反过来称颂青松。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成者为王,败者为贼,人嘴两张皮,都会见风驶舵。因此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又说起得早了,乏了,竟退席回房睡觉去了。 刘夫人一走,大家才感觉话题不对,刺激了老太太,互相看了看,停止了关于青松的话题。 小洁服侍婆婆回房休息重又回到席上,见大家沉默不语,笑着说: “婆婆年纪大了,心情不好,这些日子搬家,也确实劳累了,让她休息吧。我来陪诸位喝酒。” 大家见小洁热情,都能体会她的苦心,又安心喝了几杯酒,便要吃饭。饭后说了些客气话,略坐了坐,便散了。 小洁送至楼下,几个同学停住脚步,围着她,说起去看青松的事,大家都邀她一起去。小洁说: “最近因为迎接开国大典,学校工作太忙,我怕抽不出时间和你们一起去。这段时间,估计青松也会更忙,你们即使去了,他也没多少时间跟你们说话,甚至见不着面。倒不如等新中国成立后,大忙过了,再去找他,说话也从容些。” 大家想想也对,一起点头答应。 有的同学问: “如今青松做了大官,地位变了,有没有官架子?见了你,还和以前一样吗?他如果摆官架子,我宁可不去见他。” 小洁笑着说: “没有,还和从前一个样,身上穿的衣服还不如你呢。共产党的官朴实得很,都没有架子。” “还是土八路?” “土八路不错;但是,你可别小瞧了他们,办事认真得很,原则性极强。比如我这里,青松也来,但从来不吃我家一茶一饭。” “这么说,我们找他办事没有希望了?” “这要看什么事:违反原则的,肯定不行;不违反原则的,尽可找他办——咱们毕竟是同学,一辈同学三辈亲,新旧社会都一样。” “我们不会叫他违反原则,不过是想找他安排点事做。在家实在闲得无聊,另外,物价飞涨,家庭生活也实有困难。” “这事准行。他还主动动员我出来工作呢。说青年人要为新中国服务,为人民服务,才会有出路,有前途。” 几个同学听了,都很高兴,决定待新中国成立后就去找青松安排工作。 刘夫人的六十大寿,虽然没有过去计划的那么隆重盛大,但在目前艰难情况下,丈夫儿子皆不在家,小洁作为儿媳妇能够如此费心操办,她也算满意了。婆婆没有怨言,小洁了却了一桩心事,放下心来,现在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学校工作了。 1949年9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次全体会议在北平隆重召开。会议通过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选举了国家领导人,毛泽东为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朱德、刘少奇、宋庆龄为副主席。通过了国旗、国歌等,改北平为北京,作为新中国首都。10月1日举行开国大典,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个国庆节。 新中国开国大典在即,学校在教学工作之外又安排了许多庆祝国庆节的活动。这些天,学生天天排练秧歌、腰鼓和解放区革命歌曲大合唱,一到课外活动,歌声,鼓声,踏步声,震撼校园,响彻云霄,动人心弦,一片热闹欢腾景象。除此,教师还学习讨论政治协商会议文件,写学习心得。张校长还要求出学习心得专栏和国庆节专栏,号召老师学生写诗作文章。为了配合庆祝开国大典活动,还要求每个老师拿出一两个文艺节目。 小洁一边教学,一边参加参加各项活动,因此更加忙碌。忙碌归忙碌,她的心情却是高兴的,愉悦的,因为这让她想起了她的学生时代,想起了久违了的青春勃发,激情燃烧。学生时代,她也是个活跃分子,积极参加学校的文体活动,甚至参加青松组织的抗日反暴的游行示威,只是后来时局动乱和国民党的血腥镇压,使她沉默下来,近年来的坎坷遭遇,简直让她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年轻人。如今重新置身青年学生中,又激发了她的青春热情。她在这些活动中看到了人民的意愿,看到了中国的希望,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前途。 这段时间青松更加忙碌,他和军管会的领导和同志一起,广泛宣传政协会议精神,组织各行各业群众筹备庆祝开国大典活动。他的身影不断出现在各行各业群众的集会上,出现在他们头头的办公室里,喊哑了嗓子,说破了嘴皮。每天晚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自己的一间宿舍里,水要自己去打,衣服要自己来洗。连日的劳累使他实在不想再动一动,常常和衣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半夜干渴醒了,摸摸水瓶,没有水,白天太忙,忘记打了;想洗洗脚再睡,桶里也没有水,同样也忘记打了。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穿着睡觉难受,脱了挂在绳上,可是一看,昨天夜里脱下的衣服也挂在绳上,还没有洗。他只有两套衣服,明天只好穿昨天脱下的那套衣服了。他叹了口气,忍着干渴,重新倒在床上睡觉。 可是却睡不着了,他想起了小洁:如果和她在一起该有多好!她可以帮助他打水,洗衣服,甚至洗澡,洗脚。以她的温柔体贴,可以让他生活得舒心,开心。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一场误会使她在悲痛欲绝之后嫁给了武军,成了刘家的少奶奶,还有了孩子。然而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国民党师长的儿子武军,没有给她长久的欢乐和幸福,却给了她长久的寂寞和痛苦。结婚不到一个月,武军就当了国民党的兵,开赴前线,从此一去不归,如今生死未卜。小洁独守空房,还要伺候年迈的婆婆和吃奶的婴儿,何其艰难痛苦、寂寞难熬!大陆全境解放,新中国即将成立,武军即使活着也不可能回来了。面对着漫漫岁月,无尽的日出月落,寒来暑往,小洁将如何忍受?又忍受到何时? 他又想起了他和小洁的过去。他和她从小青梅竹马,婚姻有约,继而十数年的同窗友谊,情深义重,是他因为参加革命耽误了她,她是为了救他才最终嫁给了武军。她不仅是他的同乡、同学、朋友,昔日的未婚妻,而且是他的救命恩人!现在只有他能救她,帮她,照顾她。可是小洁现在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妻子,眷属,自己是共产党员,共产党的军管干部,照顾她就有阶级觉悟不高、阶级界限不清的嫌疑,这可是共产党干部的大忌!长此下去,他还会有进步吗?有前途吗? 最好的办法,就是劝她抛开那个家庭,和他结婚,这样就可以避免刘家的影响,他和她从此都能得到幸福。可是刘夫人谁来照顾?武军和刘师长也是他的救命恩人,武军还是他最好的同学和朋友。“知恩图报”,“朋友妻不可欺”,这些都是古训,做人最起码的道德规范,父母和老师自幼就教导他的;他虽然参加了共产党,这些古训还是应该遵守的。可是,小洁一生将怎么办?难道就这么一辈子守活寡?无依无靠地度过一生?这可都是他造成的,他应该对她负责。然而他又将怎么负责呢?继续这么不即不离、不冷不热?这对他和她都是折磨!长此下去,他和她都无法忍受。不忍受又怎么办?他和她都另外结婚?两个人能够心甘情愿吗?他知道他不会同意,如果同意,秘书黄英多次向他表白,他就应该接受她。小洁也未必同意。难道就这么过一生?他没有想过,父母也不会同意——他们早就想抱孙子了,只是因为他上学和参加革命才延至今日未婚。 他怎么办?没有答案。小洁怎么办?同样没有答案。他不敢再想下去,因为越想就会越痛苦。 东方欲晓,想想天亮后的繁重工作,他立即起床,看文件,写材料,忙碌起来。 10月1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日子,首都北京举行开国大典的日子。这一天,北京沸腾了,大陆各地都沸腾了,四亿中华儿女翘首以盼那个苦难深重的旧中国成为过去,和平幸福的新中国尽快宣布成立,让他们成为新中国的人民,远离战乱苦难,享受和平安定的新生活。 小洁所在的省城,从省府到各机关单位,大街小巷,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一清早人们就穿着节日的盛装,脸上带着微笑,手中举着红旗,提着红灯,从四面八方涌向大街,涌向广场。大街上,广场上,楼顶上,到处悬挂着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巨幅大红标语,门楼上飘扬着红旗,宫灯。一片热闹喜庆的欢乐气氛。 下午两点钟,市三中三千多名师生聚集在学校大礼堂,聆听来自首都北京的开国大典。礼堂正面,悬挂着“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大红横幅标语,红底金字,庄重醒目;墙壁四周分别安装着四个大喇叭,不断播送来自首都北京的新闻报道。 三点种,从大喇叭里传来一阵排山倒海的掌声。报道说,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泽东出现在主席台上,跟群众见面了。礼堂里跟着响起一片热烈的鼓掌声。 接着听到的是,中央人民政府秘书长林伯渠宣布典礼开始,乐队奏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随后毛泽东主席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在今天成立了!” 这庄严的宣告,这雄伟的声音,经过无线电的广播,传到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使全中国人民的心一起欢跃起来。 大礼堂内,三千多名师生一齐热烈鼓掌,高呼口号: “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中国共产党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接着传来的是升国旗,毛主席亲自按动连通电动旗杆的电钮。新中国第一面五星红旗升起来了,表明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听到升国旗和奏国歌的声音,全校师生一齐起立,长时间地热烈鼓掌欢呼,激动得热泪盈眶,有的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新中国成立了,旧中国一百多年的屈辱、战乱、苦难结束了,一个强大统一的中国以崭新的姿态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小洁也和大家一起鼓掌欢呼,一样激动得热泪盈眶。 ------ 听完首都的开国大典广播,全校师生庆祝新中国成立大游行开始。三千多名师生排成四路纵队,走在最前面的是高中部的两个高大同学,他们高举着“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大红横幅标语;紧随其后的是鼓号队,吹奏着解放军进行曲;再后是腰鼓队,秧歌队,最后是全校师生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从学校一直排到大街上,融入全省城的游行大军。大街上已经成了人的海洋,口号震天,红旗翻动,鼓乐齐鸣。 小洁在游行的队伍里,手举小红旗,和师生们一齐昂首阔步前进,一齐高喊口号。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完全忘记个人的痛苦,浑身充满激情和力量。 晚上,全校师生在大礼堂召开庆祝新中国成立文艺晚会,师生们把排练多日的文艺节目一个个搬上舞台,有唱歌、舞蹈、戏剧、曲艺、朗诵等。小洁和李老师一起朗诵了他们自己创作的诗歌——《新中国万岁!》,一字一句,一声一语,融进了他们对新中国的崇敬、热爱和赞美,表达了他们激动的心情和热切的渴望。 大家各呈其能,尽展才艺,全场欢歌笑语不断,直至深夜。 这时,省城上空燃放起五颜六色的烟花,有的像鲜花盛开,有的像群星璀璨,有的像蛟龙游动,十分鲜艳美丽,生动有趣。师生们又兴高采烈地昂首观看起烟花焰火来。省城和她的人民在一片激情欢腾中度过了新中国成立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第十四章 黄英女洗衣示爱意,赵青松会友表深情 新中国成立后,省军管会随之撤消,建立省委省政府两套班子领导全省工作,省城建立市委市政府领导全市工作。市委书记竟是原省城地下党的领导人李德忠,他是青松的入党介绍人和老领导,工作经验十分丰富。由他提名,青松出任市委宣传部长。新政权刚刚建立,还不巩固,又有国民党残余势力破坏,青松在市委领导下没日没夜地开展工作,根本顾不上个人生活。 一个星期日,他留在宿舍里,一边啃着凉馒头,喝着开水,一边看材料,写材料。 秘书黄英来了,手里提着个饭盒,她来到宿舍门前,敲敲门。青松正在专心致志地写材料,竟没有听见。她蹑手蹑脚走进来,把饭盒轻轻放在青松的办公桌上。 看见饭盒,青松抬起头来。 “又叫你破费!我不是在吃着吗?” “凉馒头吃长了,你的胃子非出毛病不可!” “有这白面馒头吃已经不错了!前几年打仗,发两个黑面团子啃一天,连开水都没有,只好喝生水。” 黄英把饭盒打开,里面是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上面漂着葱花、麻油,还有两个清白黄嫩的荷包蛋。她把他的材料收起来,递过筷子说: “我的大部长,趁热吃吧。那时打仗,没有办法。现在解放了,现成的食堂,热饭热菜的,不过多跑几步路,能耽误多少时间?” 他接过筷子,开始吃面条;一边说: “现在仍然是在打仗,而且更加艰难。过去的敌人是明的,看得见,只要把枪瞄准了,就能把它消灭。现在不同,敌人躲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敌人看得见我们,我们却看不见它。因此我们必须提高警惕,擦亮眼睛,深挖细找,分秒必争,赶在敌人实施破坏之前把它消灭!到食堂吃饭,一来一去要一个多小时,有这时间,我又可以看两份材料,写一份报告。” “唉,都怪我文化基础太差,这方面一点帮不上忙,不然,也能帮你写写材料,让你休息休息。” “你比以前已经有了很大进步,现在能记人名了,报纸文件也能看了。不过不能骄傲,还要继续努力,识字课本上的字,全要会认、会默、会用;我给你的那两本书,要经常看看,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 “我觉得还是不行,看书看报,经常遇到拦路虎,读不下去。” “以后有空,我教你查字典;学会查字典,就不怕拦路虎了。” “那太好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教我查字典,别忘记了!” “我事情太多,你见我有空闲,就提醒我。” 黄英很高兴,一面答应着,一面走到青松床前,把晾绳上的脏衣服一件件拿下来,放进洗衣桶里;又看看床上,见床单和枕巾都脏了,也拿下来,和衣服一起洗。然后拿起水桶去提水。 青松说: “不用你洗,等我写完这份材料自己来洗。” “你写完材料,就好好歇歇吧,睡一觉。天天这么赶,铁人也吃不消!我看你眼里的红丝,就没有完全退去过,还不都是天天夜里看材料写材料熬的?枪打多了枪膛也会发热,人煎熬长了,还不要出问题?我看你这眼睛就有问题!” “没事。淮海战役时,我熬过三天三夜;现在多少还能睡点觉,休息休息。” “没事?有事就晚了!不听人劝说,早晚有你吃亏的时候!”黄英说着出去提水。 不一会她提来水,倒进洗衣桶里,开始洗衣服。先洗一遍,再打上肥皂搓一遍,最后用清水涤荡干净。青松写好材料,便来帮她提水。黄英一边洗衣服,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说: “赵部长,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什么事?” “周小洁是你对象吗?” “不是。她是我的同乡,又是自幼的同学。” “你们正在谈恋爱?我看关系不一般嘛!” “你这人什么眼力?人家早已结婚了,孩子都快满一周岁了!” “她这么年轻漂亮,都结婚有孩子了?她丈夫是干什么的?一定很有钱!” “也是我的同乡同学。父亲是国民党的师长。他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被国民党征兵征走了,一去就没有回来;孩子至今也没看见过。他如果还活着,大约去台湾了。” 黄英听了连连叹息,骂道: “该死的国民党,因为抓壮丁,不知拆散多少美满婚姻,真是作孽!” 随后又说: “这种婚姻早离早好!存在一天,活受一天。” 她看了看青松,笑着说: “我看,你们在一起倒很合适。” “别胡说!人家是有夫之妇,上有公公、婆婆,下有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我怎么能破坏人家庭呢?” “这也叫完整家庭?一家五口人,一半在大陆,一半在台湾,老死也难得相见!像这种家庭,有,只有负担和痛苦。她倒不如离了,另外再组建一个家庭。” “她若离了,孩子怎么办?婆婆怎么办?岂不是毁了一个家?” “她这么年轻漂亮,难道一辈子守活寡?孩子,她婆婆要,就给她,不要,就自己带着。这不是根本问题。”“你别给人家乱当家。这要取决于她自己的态度。” “你可以开导开导她。” “又胡说了!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更何况她夫妻都是我的同学。” 黄英洗好衣服,晾在院子的晒衣绳上,又到床底下搜出两双穿脏的鞋袜来洗刷。青松又提了一桶水来。于是他们又接着前面的话题说下去。 “你虑的也是——朋友妻不可欺。你们要是结婚,首先她婆婆要骂你,她丈夫、公公在那边知道了,也要骂你,一般人也会有不好评论。不过这也不是根本问题,关键看你的态度。” “我对她的态度很明确,就是在不违反原则立场的情况下,给予适当帮助——毕竟我们是同乡同学,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后来我参加了革命,经常遭遇危险,甚至被国民党警方通缉,她和她的丈夫、公公,都帮过我,救过我的命;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我也应该给以她和她的家庭一些必要的帮助。” “我不是说她,是说你。你打算怎么办?难道就这么一辈子守着她,看着她,关心她,照顾她,自己却打一辈子光棍?我提醒你:水中的月亮,镜子里的花,看得见,却摸不着,不中用!” “你这叫什么话,乱七八糟的!现在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考虑这些事情?我再说一遍,现在重要的问题是工作,其余事情以后再说。” “你总是这句话。国家工作人员,哪天没有工作?哪天不忙?” 青松明白她地意思,笑着说: “共产党员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够最终解放自己。等你们的问题都解决了,我的问题才能解决。” “不!我也是共产党员,我的问题,要和你的问题,一起解决,我等着你!” “又说傻话了!你有你的情况,我有我的情况,这种问题哪能等一齐解决?” “你是领导,我要向你学习,向你看齐:你啥时办,我啥时办;你咋办,我咋办。好坏跟定你了!” 青松不想继续跟她纠缠这个问题,见鞋袜快洗刷好了,不需要再提水,说: “我去向李书记汇报工作。锁在门上,临走,你帮我把门锁上就行了。” 带上写好的材料,出门走了。 黄英洗刷好鞋袜拿到外面晾晒,回到屋里,见东西摆放凌乱,又帮他整理好房间。仍不忍离开,就躺在青松床上休息。一股男人的体香扑鼻而来,使她陶醉,不觉飘飘然起来。她闭上眼睛,想象着和青松在一起的种种欢乐。忽然,周小洁高雅漂亮的身影浮上她的脑际,使她吃惊,自惭形秽,羞愧难言。认真想了一会,她又觉得自己政治上比她有优势:她算什么!一个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弃妇,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我,含苞欲放,黄花大闺女;更重要的,我是工人出身,革命军人,共产党员,根正苗红。他跟她结婚,算他倒霉,以后别想进步。跟我结婚,保证他政治上没问题,凭他的学问能力,市长也能干,甚至成为李书记的接班人。然而,她又觉得青松似乎并不太在意她的这些优点,只把她当成一个忠实的勤务兵和勤学的小学生,心里又犹豫起来,甚至还有些难过。 她想,他和周小洁的感情,到底是同情,还是爱情?如果是同情,他为什么不接受我?如果是爱情,为什么不和她结婚?思考结果只有一个答案:他爱周小洁,又不敢和她结婚,因为周小洁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妻子,他和她结婚,就犯了阶级界限不清的错误,这对于革命干部可是个最头疼的大问题!弄不好会影响他的进步,何况他自家也是地主成分。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又想着青松关心她,教她学文化的情形,觉得青松还是爱她的。 睡了一会,又觉得这样不好:万一有同志来找赵部长,看见我睡在他床上,传扬出去,岂不丢死人了!又连忙起来,把床整理好。满屋看了一圈,实在无事可干,叹了口气,只好锁上门,默默地走了。 一天,省工学院同学张平、田友亮来找小洁,说上次刘夫人寿宴上,听说青松还活着,并且当了军管会的宣传部长,很想去看看他,顺便请他帮助安排个工作干,以维持生计,又怕他太忙,没时间;现在新中国成立了,建立了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一切就绪,他们想去见青松,又怕他工作太忙,市委人太多,没有说话时间,因此想请小洁先跟青松联系一下,约个时间再见面。 小洁说: “这好办。我上完课就去找青松。你们不要走,中午就在我家吃饭。我得到消息告诉你们,你们再回去告诉他们,大家凑齐了一起去,岂不省事?其实青松也很想念你们,只是他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看望大家。” “就不在你家吃饭了。武军不在家,你家今非昔比,也艰难得很。你抓紧去,得到消息,我们就回去了。” “看你说的,再艰难,还不致饿饭。都是老同学,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 “你去上课吧。我们到街上转转,待会再来听消息。” 小洁上完课,向李老师请了假,就到省委去找青松。 黄英照例来接她,因为几次见面,彼此已经熟悉了,她老远就打招呼: “周老师,又来看赵部长了?今天没上课?” 小洁不觉脸红: “我是上完课来的。” “噢,上完课就急急忙忙跑来了,看你急的,连身上的粉笔灰也没掸干净。” 她走近小洁,帮她掸掉旗袍上的粉笔灰。 “这么漂亮的旗袍,弄脏了,就不漂亮了,多可惜!赵部长也要说你的。什么事这么着急?能告诉我吗?” “黄秘书,看你说的,又没有什么秘密,怎么不能告诉你?是这样的,我们有几个大学的同学,想来看看青松,又怕他没有时间,叫我来联系一下,请青松安排个时间,大家见面说说话。” “这样好,你常来,和赵部长熟悉。” 小洁没有应答,她总觉得黄秘书今天说话怪怪的,不知何意。 她见了青松,说明来意。 青松很高兴,说: “都是昔日要好同学,早想去看望他们,总是抽不出时间。今天,他们肯主动来看望我,不胜感谢,再忙也要忙中抽闲接待他们。况且,这也是我的工作。新中国初建,百业待兴,求贤若渴,正是用人之际。这些同学都是大学生,栋梁之材,可堪大用!‘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古人尚能如此,何况共产党人!你去告诉他们,明天上午,我在办公室,欢迎光临!” 小洁点头答应,却不去,也不说话。 青松问: “还有什么事?” 小洁摇摇头,却仍然稳坐不动。 “你一定还有事情?” “不是事情,是个迷团。” “迷团?迷在何处?” “刚才黄秘书去接我,见面就问:你又来看赵部长了?似乎嫌我来得多了?见我身上有点粉笔灰,就说,这么漂亮的旗袍,弄脏了,多可惜,赵部长看见了又要说你了。这是什么意思?我有些琢磨不透。莫不是对我有看法?” 青松心中一惊,暗暗埋怨黄英,却又不便直说。 “你别多心。她是工农干部,从小又是孤儿,爹妈死得早,没有正式读过书,认识几个字,也是参加工作后学习的,没有多少文化,说话喜欢直来直往,不存含义。你不必介意,更不要胡乱猜疑。” “我想并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你这里我是来得多了些,难免人家生疑。” “这叫什么话?你今天来,是为国荐才,献宝,我们求之不得,感谢不及,岂能猜疑?国家建设,急需人材,多多益善。今后,欢迎你多来,常来,多多向政府推荐人材,多给我们的工作提宝贵意见。黄秘书不了解情况,不会说话,我替她向你道歉。以后我会批评她。” “别,你千万别批评黄秘书,否则,我今后真的不能来了。” 她随之叹息道: “我知道我的政治背景不好,来得多了,对你影响不好。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我早就回家了,凭我的学历,在地方当个小学教师还不难。但是,我现在有一个家,上有老,下有小。武军把它丢给我,寄予厚望。我若一走了之,他如今也无可奈何;但是我不能那么做。这不只是亲情,爱情,更是道义,信誉,人伦道德!所以,我宁可自己吃苦受累,也不忍抛弃她们。” 说着不觉潸然泪下。 青松递过毛巾叫她擦泪。劝她说: “不必难过。你是对的,应该这么做。你放心,我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帮助你。但是,你也不要太介意外面的说法,太介意了,你就无法生活下去。你以为没有人说我?大有人在。我家也是地主,当初就有人怀疑我革命动机不纯,甚至当面指责我。我不灰心,对党照样忠心耿耿,艰难危险的事情争着去干,干出成绩来,最后组织还是相信我,重用我。人既然认定了一个目标,就要坚持下去,为之努力奋斗到底,不能半途而废。” 小洁点点头,不过她又说: “黄秘书如果不是嫌我政治背景不好,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她看着青松。 “什么解释?” “她爱上你了,见我常来,她吃醋。” “胡说,她怎么会爱上我?” “你不承认?我却能隐隐感觉到,她爱你。说实话,你也该结婚了。” “现在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再说,在我们这里,我是最年轻的,有些老同志三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他们把一生最美好的青春都献给了中国革命,献给了人民的解放事业,如果要结婚,也应该先尽他们。” “当然他们应该结婚。不过结婚不是排队,没有先后次序,谁的条件成熟了,谁先结,这也是道理。你工作这么忙,身边没有个人照顾生活怎么行?我看,黄秘书人也不错,又勤快,又热情,而且又在你身边,如果她有这个意思,你也可以考虑。” 她叹息道: “唉!谁和谁结婚是一定的,上天在冥冥之中已经决定下来,不是个人想象和追求的——世上人谁不想有个美满婚姻?可是又有几个能够得到美满婚姻?” “对婚姻也不可这么悲观。机遇只是一个方面,追求还是主要的。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放弃追求,才有可能得到幸福。” 青松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要去工作了。” 小洁摇摇头: “我也要走了。张平和田友亮还等着你的消息呢。” 青松出来送行。小洁说: “你不必出去,免得人家看见又有不好议论。” “哪有这道理,连自己的同乡同学都不敢送,那还叫共产党吗?毛主席在北京还接见民主人士呢。” 青松一直把小洁送到大门口,看着她匆匆离去。返回路上他想,多么纯情善良的女人!自己遭遇不幸,还在不停地为别人的事情奔忙。如果有这么一位红颜知己相伴终生,该是多么幸福!以前自己几乎得到了,由于参加革命,迫不得已放弃了;武军已经得到了,还有了爱情的结晶,也迫不得已放弃了。由于我们的迫不得已地抛弃,给她造成无尽的伤害和痛苦,她应该埋怨我们,甚至仇恨我们。然而,她却毫无怨言地接受这一切,心甘情愿地忍受这一切。她的爱情是多么深挚而博大! 第二天上午,张平田友亮等十多位同学如约来到省委宣传部办公室,青松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老同学见面,百感交集,各自叙说了毕业分别后的生活际遇,简直是人生百态,无所不有。当然波折起伏最大的仍数青松,当他详细叙述了自己的种种经历后,大家虽然以前零碎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仍然惊讶不已。青松摇摇头说: “古人说人生如梦,丝毫无欺。凡是梦中能够想象到的事情,在我这几年的人生经历中,似乎都发生了。” 他扳着指头历数给同学听: “短短几年,我由一个地主家的少爷,大学生,到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反暴政的发动者和组织者,爆炸武库的极端分子,政府的通缉犯;为了逃避追捕,化装过老人,国民党军官,农民,商人,脚夫,甚至行乞者;到了解放区,又当了支前的民工,然后是参军,当了解放军的军官,省城的军管干部,现在又当了新中国的行政干部。真是人生如梦!人生百味尽皆尝遍!” 同学听了唏嘘不已。他们说: “在我们同学之间,也只有你能够做得出,因为你比我们大家都具有冒险精神。我们不行,做事总是求稳怕乱,所以至今一事无成。” “不是你们不行,是你们没有置身其中,还没有到我所处的那种境地。有一句话叫‘兵置死地而后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比如政府要抓捕你,你怎么办?必然千方百计设法逃生。这时候求稳怕乱还行吗?就要有冒险精神。这一冒险,要么得福,要么致祸。我能活下来是万幸又万幸!不知有多少同志为了新中国的建立牺牲了生命,简直无可胜数!所以第一次政协会议委员们一致通过,在天安门广场建立人民英雄纪念碑;毛主席亲自书写碑名,周总理书写碑文,就是对那些为新中国建立而牺牲同志最好的纪念。” 说到为建立新中国牺牲的同志,他不免有些难过。 同学们又是一阵唏嘘。 每个同学也都说了自己毕业后的生活经历:张平当了一年乡村中学的数学教师,后来打仗,学生散了,他也跑回家了。田友亮实在找不到工作,到码头当了几个月的记帐先生,因为看不贯把头的横行霸道,又辞职不干了。许贵生算是干了本行,到一家小工厂当技术员,后来工厂关门了,他也就不干了。几个女同学毕业后一直闲散在家,无事可干;听她们说,有的女同学因为找不到工作,早早嫁了人,解放前夕随丈夫移居香港或海外去了。总之,大家工作不得志,生活不如意,一直在彷徨等待之中。现在解放了,不打仗了,大家热切要求工作。 青松拿出几份急于招用人员的文件散发给大家看,一边说: “新中国刚刚建立,百废待举,百业俱兴,急需大量人才,特别是有文化的人。现在用人最多的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土改工作队,一个是治淮工作队。新中国建立后,立即着手对新解放区进行土地改革(老解放区已土改完毕),没收地主富农的土地,分给农民,消灭剥削制度,实行耕者有其田。政府招收大批有文化、有觉悟的青年,培训一个月,组成土改工作队,分配到各地农村,进行土地改革。淮河是一条害河,每年泛滥成灾,沿淮人民深受其害。解放后,伟大领袖毛主席立即发出号召,彻底根治淮河。因此也要组织工作队,发动和领导治淮工作。当然,土改和治淮都是阶段性工作,结束后,你们也不会失业,政府会根据每人的工作表现和能力,重新分配工作。” 大家看了文件,又听了青松的讲解,互相议论起来,有的同意干,有的还在考虑,特别是女同学,认为这两项工作比较辛苦,还有些危险,想另外找工作。 青松说: “另外找工作也可以,以后各个部门陆续都要招收工作人员,你们留意各部门的招聘广告。不过数量不会有这么多,要考试,择优录用。再者,愈是艰苦危险的工作,愈能干出成绩来,进步才更快。你们根据自己的情况,抓紧报名,让你们的青春才华在新中国尽快发挥作用,服务国家人民,也为自己开创一片理想天地!” 同学们听了青松一席激情洋溢的话心里热乎乎的,表示和家人商量后立即报名,尽快参加到建设新中国的行列之中。 第十五章 王红军求婚成恼怒,赵青松解助诉衷忱 新中国建立,大陆全境基本解放,大的战争结束,于是大批解放军陆续退伍转业,一般战士发给抚恤金回家,军官全部安排工作。建国初期,百业俱兴,一片蓬勃兴旺,各行各业亟待加强党的领导,于是这些刚从硝烟的战场上走下来的解放军军官,根据职位高低,能力大小,身体好坏,又分别充实到各行各业走上新的领导岗位。 小洁所在的市第三中学建立了党委会,分配来一位解放军转业的营长当党委书记。此人叫王红军,三十多岁,入伍前在家乡读过两年私塾,识得些字,一般报纸文件都能将就看;一条腿在战争中负过伤,走路一瘸一拐的。王营长——现在应该叫王书记,是个急性人,他一到学校立即开始工作,召集全校师生开会,讲解当前的政治形势和党的方针政策,找教师谈话,说明党对知识分子既改造又使用的政策;因为全校教师中没有党员,他还积极在教师中发展党员。由于他的勤奋工作和荣誉军人的身份,使他很快在师生中建立起威信,连张校长很多工作都要请示他。 王红军在来到三中一阵紧锣密鼓的工作,打开局面,师生思想安定,秩序井然。余下的工作他就比较轻松了,因为他只抓师生的政治思想教育,教学工作由校长教导主任管,他基本不问,其实他也不懂。于是他开始考虑个人问题:由于长期战争,他至今未婚,如今天下太平,功成名就,他要考虑结婚成家了。 但是,在学校找对象可不是件容易事。学校里除了教师就是学生,学生年龄都小,以他的年纪,根本不合适,而且国家也不允许老师和学生谈恋爱;教师年龄偏大,而且都结了婚。真叫他没办法!和他一起分配到工厂工作的战友很快都在女工中找到对象,并且很快结了婚,过起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实在叫他羡慕!参加完战友的婚礼回到学校,他更加着急,而且有些难过:三十多岁人了,眼看就往四十上扒,参加革命这么久,打了十几年仗,吃尽辛苦,一条腿受了伤,差点丢了性命。老天保佑,总算活了下来,还升了营长,如今又当了中学的党委书记,在外面令行禁止,风风光光的,喊营长、喊书记的都有。可是回到自己的一间宿舍里,孤单单、冷清清的,还是光棍一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衣服脏了还要自己洗。在部队他还不觉得,一个是打仗忙,另一个大家都是一样的光棍汉,谁也不笑话谁。现在不同,走在街上、路上,人家都是成双成对、亲亲密密的,他却像孤魂野鬼一样,独来独往,形单影只,凄惨得很!他后悔当初不该同意到学校工作,如果分到工厂,起码给他个党委书记,或者副厂长。凭他的条件——三十多岁,大尉营长,虽然腿有点瘸,但那是革命的烙印——光荣!而且身体是健康的,并不影响生育。还有一点值得炫耀的:他识字,虽然不多,但比起那些只能拿枪杆子,不能拿笔杆子的战友,他还是觉得有优越感。所以找个漂亮的女工做老婆,根本不成问题。 但是领导分配工作已定,也不能因为找不到老婆就要求领导重新分配工作。既然分配到三中工作,就要以三中为家,在三中成家立业,在三中找老婆。为此,他查看了全校每一个教师的档案资料。当他看到周小洁的档案时,回忆着和她谈话时的音容笑貌,立即确定这个人就是他理想中的爱人,追求的对象:虽然她已经结婚,但是丈夫和公公都是国民党反动军官,逃到台湾去了,不可能再回来。像她这种婚姻,有等于无,虽然没有离婚,其实等于离婚,她是可以重新结婚的;而且小洁的美貌温柔也让他怦然心动。 对象确定了,他又犹豫了:谈恋爱不是打仗,一个冲锋上去就拿下来了;现在周小洁就在面前,每天都看得见,怎么对她谈呢?他虽然三十多岁了,当了营长,找战士谈过无数次话,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如今又是个结过婚有经验的女人,大学生,中学教师,他更加不知道该怎么谈,谈什么。他想起来,在家的时候,父母亲常说,中间无人事不成;于是他决定找个介绍人帮助他。找谁作介绍人呢?他立即想到张校长,因为他在全校教师中威信最高。 张校长是三中的老校长,民主人士,热爱教育事业,省城解放前夕,一些教师害怕战争,离职移居香港或海外去了,他仍然坚守岗位,坚持工作,使三中坚持到解放。省城解放后,他立即向军管会提出教师缺编的问题,引起青松重视,把小洁等一些无业大学生介绍到三中做教师,补充了教师的缺额,也使他对共产党更加信任,所以当青松提出小洁的住房问题,他立即给解决了。但是王书记今天提出的问题叫他很为难:周小洁是有夫之妇,孝敬婆婆,疼爱女儿,工作也尽心尽力,较有成绩,并没有重新结婚的意思;作为一校之长,怎么开口给她介绍对象呢?考虑再三他还是推辞了: “王书记,周老师很安于目前的生活,并没有再婚的要求,贸然提出这个问题,我怕引起她的反感,进而影响工作。” 王红军对他的推辞很不满意,说: “你不要为她的表面现象所迷惑,她不是安于,是在等待,等待台湾的丈夫回来。你告诉她,这是绝不可能的,而且这种思想是很危险的!她一个青年女子,上有老,下有小,又要工作,负担这么重,以后怎么生活下去?结了婚,我就可以照顾她,帮助她负担起整个家庭,使她们生活无忧。你把利害关系好好分析给她听,认真开导开导她,她又不是榆木疙瘩,会想通的。” 张校长没办法,又考虑到工作配合问题,只好找小洁把情况说了。 小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离婚,竟然有人给她介绍对象,这 不是诚心拆散她的家庭吗?她很惊讶,也很不高兴。她说: “张校长,请你告诉王书记,我周小洁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庭,我对丈夫、孩子、家庭都负有责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命中注定,责无旁贷,我不想连累别人,再苦再累,也无怨无悔。虽然丈夫不在家,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另嫁他人。” 张校长见小洁生气,话不投机,而且他根本就不想说这个媒,便立即打住: “周老师,你别误会,王书记只是见你生活困难,想帮助你。既然你没有这个打算,那就算了。请别生气。” 小洁想,我不如此说,只怕你们还要纠缠不休;即使不是王书记,其他人见我如此,也会纠缠。这要传扬出去,婆婆怎么看我?青松怎么看我?我周小洁成了什么人了?没有男人在身边就不能活,到处拉郎配? 张校长把情况及时反馈给王红军,为了不使他继续纠缠小洁,让自己在中间为难,他又把小洁婆娘二家的情况分析给他听,意思是像她这种封建家庭教育出来的女儿,从一而终,思想很封建,一经结婚,不可能再嫁他人。红军却理解错了,以为像她这样家庭出身的女儿,千金小姐,根本看不起他这个当兵的农民大老粗,不愿意同他结婚;因此他很羞愧,很气恼,而且勾起他的阶级仇恨来,以为这是阶级成见所致,有些接受不了,按捺不住。 周一早晨是全校教师集体例会,一般是由校长总结上周的工作,布置本周工作。张校长布置完工作,请王书记讲话。红军抓住机会,便在全体教师会议上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地批评起小洁来: “------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人。可是我们有的老师,认不清形势,死抱着反动阶级的立场观念不放,不愿意和劳动人民站在一起,团结一心,向共产党靠拢,她心里还在想着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希望有朝一日国民党打过来,把共产党赶下台,她好破镜重圆,合家团圆,重新骑在革命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我警告你,这是痴心妄想,根本不可能实现!共产党既然有本事把国民党赶到台湾去,就有本事把它彻底消灭!你既然留在大陆生活,参加了共产党的工作,就要服从共产党的领导,和劳动人民结合在一起,走社会主义道路。脚踩两只船,两头观望,是行不通的!长期这么下去,就会被人民抛弃,赶出革命队伍,死路一条!只有彻底改变立场,站在革命人民一边,向共产党靠拢,投降,才是唯一的出路!不信,你就等着瞧,看共产党有没有办法叫你投降。” 小洁听了,明知是王红军借题发挥,批评自己,但领导没有点名,况且在会场上,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便有所表示,只好强忍羞辱悲痛,面红耳赤,垂下头去。 张校长主持会议,听王书记在教师例会上不谈学校工作,竟说出这种话来,又看看小洁,见她垂头忍悲,有的教师在朝她张望,似乎都听出是批评她,怕引起教师思想波动,心里一阵紧张,连忙向红军示意。会场上出现片刻混乱。王红军此时也感觉出自己的话太露骨,引起教师不满,立即改换话题,又说了说学生的思想教育工作,草草结束。 这一天,小洁像受了一锤重击,上课再提不起精神来,心里老想着王红军在教师会上批评她的那些尖刻刺耳的话,既害怕又痛苦。放学回到家里,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张妈喊她吃饭,她推说头疼,也没有吃。夜里悄悄地哭了。她想着远在天边生死未卜的丈夫,想着眼前的处境,想着未来的种种情况,心如刀割,肝胆俱裂。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这份工作还该不该干下去,能不能干下去。她甚至想干脆辞职不干算了,自己辛辛苦苦地工作,领导心胸狭窄,借这种事情无端批评,再干下去,王红军还不知如何刁难她。然而她又觉得对不起青松,他好心好意给她介绍了这份工作,并且给予厚望,自己不告而别是不对的,应该先和他商量商量再作决定。 张妈在梦中听见小洁哭泣,以为她在想武军,坐起来,拉开电灯,耐心劝慰了一番。小洁说,我没事,你劳累一天,快睡吧。强迫自己强忍悲痛蒙头去睡;可是仍然睡不着,思前虑后,悲悲切切,迷迷糊糊,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她真的头痛起来,还隐隐有些发烧,只好向张校长请了一天假,在家休息。张校长自然明白她的心情,也不便说明,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叫她回家休息。 刘夫人见小洁连日心绪烦闷,不思饮食,回来家就蒙头大睡,知道必有心事,问她又不肯说;今天竟然请假在家蒙头睡觉,料想事情非同小可,更加不安起来。如果武军在家,自然无须她多关心;如今儿子不在家,她不关心她谁关心她?认真想想小洁也够可怜的,结婚不到一个月,丈夫就当兵走了,一去不归,如今生死未卜,孙女都一周岁多了竟不知有爸爸。越想越难过,更加同情小洁,便亲自下厨,打了两个荷包蛋送到小洁床头,流着泪安慰她: “孩子,如今武军和你公公都不在家,形势又于我们不利,我知道你在外面做事不容易,忍受了许多屈辱。有什么事回来跟妈妈说说,我也好替你分忧。” 小洁深受感动,又不能说出实情,让婆婆伤心,只好抱住婆婆痛哭。刘夫人见儿媳不肯说,知道她不便说,也不便深问,只有跟着流泪。 第三天小洁只好去上课,精神仍然蔫蔫的,不似往常。张校长觉得不好意思,把她叫在一边,悄悄安慰她,要她安心工作,不要介意;还说去做王书记工作,要他死心,今后不再纠缠她。小洁也不便说什么,心里总积着一个疙瘩。 青松见小洁多日不去看他,连那天他接见大学同学她也没去,十分想念,以为她还在生黄英的气。星期天,他安排好工作,便到三中来看望她。 青松进了宿舍门,先问了刘夫人好,又问小洁和丹青。 刘夫人连忙说: “我正要找你好好劝劝小洁。她这几天心情不好,每天愁眉不展闷闷不乐的,问她也不肯说,只是唉声叹气,回来家蒙头就睡。不知有什么心事,人也瘦多了。” 小洁正在室内睡觉,听见青松说话,又听婆婆如此说,便走出来,笑着说: “也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身体有些不适。” 青松看见小洁衣衫不整,形容憔悴,大吃一惊,以为她生了大病,说: “几天不见,怎么就这般摸样?趁着星期天,赶快到医院去看病,认真检查检查,别是什么大毛病!” 小洁正要和青松说这件事情,碍着婆婆的面又不便说,只好半推半就: “我心里觉得也没什么,只是浑身酸软,头脑晕沉,做事老是打不起精神来。” 青松信以为真,说: “这还不是毛病?说不定是大症候!” 他站起来催促小洁: “快去换件衣服上医院看病。万一耽误了,你后悔一辈子!我们也不好交代。” 小洁便进去洗脸梳头,简单化了化妆,然后换了件旗袍,出来说: “去检查检查也好,若不是什么大病,拿点药治好了也好做事;若是大病,也就不必看了,死了干净,免得拖累人,丢人现眼。” 青松说: “这叫什么话?人食五谷,孰能无病?抓紧治好了,一家老小还指望你照顾呢!你若不在了,刘婶和丹青指望谁?” 小洁听了触动心事,不觉眼圈红了。 刘夫人连连叹息道:“唉,如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就指望你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都不要活了!” 青松见婆媳难过,不便多说,先自开门走了出去。小洁拿了包和钱也跟着出来。 两人下了楼,走出学校大门,青松要叫车,小洁止住他: “不忙叫车,我有话对你说。” “先去看病,有话回来再说不迟。” “不,也许我这话说出来,病就好了,不要到医院去了。” 青松见她话中有话,知道内中必有原因,便站住脚步问: “什么大事?” 小洁没有立即回答,她往一条僻静小道指了指,两人便走过去。 青松见四周无人,说: “什么事,这么神秘?” 小洁见问,不觉脸红,倒不好意思说了;见青松着急,迟疑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竟然忍不住屈辱地哭了起来。 青松沉思良久,然而他说: “这事老王是做得鲁莽了些,急躁了些。你也不要太难过,也许他是真心喜欢你,真心为你着想。换个角度,你也要为他想想:他一个老爷们,三十大几了,很早就参加了革命,为新中国的建立,流过血,负过伤,作出那么大贡献;现在革命胜利了,新中国建立了,难道他不应该有个家?有个人疼爱他,照顾他的生活?国家把他们看成宝贵财富,不仅给他们安排工作,还要照顾好他们的生活,帮助他们找对象,结婚成家。” 他举例说,有个团长,一只手和两条腿都残废了,分配到市人民医院做党委副书记,其实他根本就不能工作,不过是挂个名领工资养老。他还没有结婚,市委李书记亲自指示市妇联做工作,把一名护士介绍给他;开始这护士不同意,妇联连续做了半个月工作,终于同意了,前不久结了婚。 小洁听了,十分害怕,变色道: “难道你要做工作,叫我嫁给王红军?!” “如果你同意,也未尝不可。” “如果你逼迫我嫁给他,我只有去死!” 青松笑了,说: “和你开玩笑。新中国婚姻自由,谁也不会逼迫你。别担心,这事交给我处理好了。老王虽然腿有些瘸,但并无大碍,又是荣誉军人,三中党委书记,找个护士、工人还不难。以前是我们疏忽了,没有及时考虑到他的要求。只求这家伙别要求太高,一心要找大学生、年轻漂亮的,那就难了!” 他看着小洁。 小洁说: “你有本事给他找电影演员、大学教授我也没有意见,只是别来找我,我宁死也不会嫁给他。” 青松叹息道: “说实话,老王的婚姻我并不愁,不过叫黄英到工厂、医院去做做工作,请他们领导介绍个工人护士给他,凭老王的条件,不会比那个团长困难;最叫我忧愁的是你,常常叫我夜里睡不着觉。” “我有什么叫你愁的?有工资拿着,孬好不愁饭吃;有集体宿舍住着,不愁露宿街头。” “唉,我说的不是眼下,是将来!你这么年轻,身边没个人照顾你,负担又这么重,长此下去,到底怎么办?” 他看着小洁,小洁一脸阴沉,低头不语。 “其实,老王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现在新中国建立了,大陆全境已基本解放;毛主席提出一定要解放台湾,台湾解放只是迟早的事。刘叔和武军回来怕也困难。你是应该想得长远一些,不能就这么过下去。我认为,如果有你认为合适的人——当然我不是说老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小洁满脸羞红,摇摇头说: “别为我发愁,我好坏就这么样了,守着丹青过呗,她就是我的全部希望和依靠。我倒是为你发愁:快三十岁的人了,如今还是光棍一条,要人没人,要家没家,衣服没人洗,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人照顾。以后到底怎么办?你难道一辈子就这么过?夜里想起来我就责怪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轻信报纸上的消息,也不深入调查调查?如今眼看着也帮不了你。你确实应该找个人了!你如果不喜欢黄英,再找别的人,凭你的条件,什么样的找不到?你结了婚,生活有人照顾了,我内心的愧疚、自责也会减少一些。” 小洁一双泪眼看着青松,像在乞求他。 青松把手绢递给她,叹息道: “也不在于条件好坏,这是个感情问题。黄英确实对我不错,经常帮我洗衣服,也向我明确表白过;可是我就是接受不了她。我想,其他人我也很难接受。因为我心里总想着我们以前的那些事,从学前,到小学、中学、大学,一件一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想忘记也忘记不了。我总觉得你对我太好,帮助太大,牺牲太多,你如今这样,都是我造成的。我对不起你,应该补偿你,报答你。如果你得不到幸福,我的心会一直愧疚,就不可能接受别人,先行结婚。你应该了解我。” 小洁一边听,一边擦眼泪,青松的手绢已经斑斑点点,沾满她的眼泪。她终于狠下心来说: “你别傻想了,以前的事都结束了,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是武军的妻子,刘家的儿媳妇。即使我和你一样,还想着以前的事情,想着关心你,帮助你,又能怎样?我如今有老有小,帮得了吗?只会成为你的累赘。现在,我们还能在一个城市,经常见见面,谈谈心,心里苦闷,有个知心朋友倾诉,我已经很知足了,不敢另存妄想。你要面对现实,不要沉湎在以前的浪漫里。”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我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地警告自己:小洁现在是武军的妻子,武军是我的好同学、好朋友和救命恩人,朋友妻不可欺,今后对她,只有关心和帮助,不能有丝毫非分之想。我要结婚,只能另娶他人。可是心里总想着你的好,想着你对我的帮助和付出,想着你的现在和将来;对于别人,无论条件好坏,总不放在心上。有时我就想,一辈子就这样过吧,做一对好朋友也很好,平时想着念着,有事互相帮助。” 小洁着急起来, “不!你不能这么想。我这么想,是因为我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我对家庭,对孩子,都负有责任;将来孩子长大了,我也有所依靠。你是独子,伯父母早就等着抱孙子了,你对家庭负有传宗接代的责任;再说,你工作这么繁重忙碌,也确实需要有个人在身边照顾生活,将来老了,也要子女照顾,养老送终。你不结婚怎么行?” 青松笑着摇摇头: “再说吧。我哪里就老了?再说,我对丹青好,将来她也可以照顾我。” 小洁也笑了: “你想得美!别忘了,她是武军的女儿!” “这个我自然明白。但是武军不在家,不能抚养她,教育她,尽父亲的责任。现在,我待她如女儿,将来,她必待我如父亲。” “你想当干爸爸?” 青松点点头。 “看把你美的,不费劲得个女儿!走吧,别胡扯了,快陪我到医院拿点药,我回家好有交代。” 小洁拉着他,青松就势把她揽入怀里。 “也好。就到市人民医院,我去找马院长给王红军介绍个对象,也免得又纠缠你。” 小洁婉尔一笑,在青松脸上亲了一下, “谢谢你救我一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屠。我害你一命,如今救你一命,也算替我赎罪!” 青松叫了车,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向着市人民医院去了。 第十七章 张妈妈含泪回故里,刘夫人受疑成特嫌 一天,小洁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中年男子,四十多岁,一个少年,十五六岁,两人均贫苦农民打扮。 小洁不认识,叫来婆婆,也说不认识。 刘夫人上前问: “你们有什么事?” 少年说: “找我妈妈。” 刘夫人纳闷:我们家哪有他妈妈?便说: “我们搬来不久,这里情况不熟悉,你们再到别的人家去问问。” 说着就要关门。 中年汉子慌忙解释说: “老太太,是这样的,我们是从滨淮县来的,打听说,孩子妈在你家当保姆,就一路问着找到你家。” 原来是找张妈的。小洁立即去喊张妈。 张妈正在厨房做饭,听见喊她立即出来,猛地看见丈夫和儿子,又惊又喜又悲,走到跟前竟不知说什么好,瞬间,眼泪如雨,哗哗落下。与此同时,中年男子一把拉住张妈,声泪俱下: “孩子妈,可找到你了!” 又忙去拉儿子: “孩,这就是你妈!” “妈!------” 少年抱住张妈大哭。张妈也紧紧抱住儿子痛哭不止。 刘夫人见是张妈的丈夫和儿子,连忙让进客厅坐下。一家三口仍然哭泣不止。 小洁忙去厨房,关了火,打来一盆热水,叫他们洗脸。劝说道: “你们一家分散这么多年,今天终于团聚,这是是喜事,大喜事!都不要哭了。” 父子俩强忍悲痛,洗了脸,重新落座。 刘夫人问: “你们既然知道张妈在我家,为什么今天才找来?” 老张擦着眼泪说: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江南江北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哪里会想到她在您老人家这里?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原先听人说她——不在人世了------” 老张忍不住又哭起来,刘夫人连忙安慰,方渐渐平静下来,慢慢说出张妈失散和这些年寻找她的经过。 老张说,解放前,淮河发大水,庄稼淹了,房屋倒了,家乡一片汪洋,他就带着一家人出来逃荒要饭。听说南方富裕,饭好要,他们就往南方逃。可是灾荒之年哪里的饭都不好要。听人说长江边一个码头招收抬煤的工人,他们就过去看看情况。许多江北逃荒的人都在那里等着招工。忽然从轮船上下来一队当兵的,见男的就抓,大家才知道是抓壮丁的,立即四散逃跑。他带着儿子也跑了。等轮船开走了,他再回去找妻子却找不到了。他和儿子都很着急,就到处找她,江南江北,遇到熟人就问,可是谁都说没见着。在外边找了半年没找到,又以为她回家了,他就带着儿子回到老家;可是她并没有回家,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还是不甘心,在家里种上庄稼,于是他又带着儿子出来寻找。直到遇到一个熟人,说亲眼看到她死了,他和儿子大哭一场,从此才死心了。 五零年滨淮解放,斗地主,分田地,所有在外面逃荒要饭的人都回家来了。有一个人告诉他,好象听说她给咱们滨淮的老乡刘师长救了,在刘师长家当保姆。他问有没有亲眼看到她,他说只是听说,并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心又动了,就带着儿子来省城找,到处打听刘公馆,刘师长。有人说不知道,有人说刘师长一家早跑到台湾去了。线索断了,家里庄稼等着收割,只好回家。可是没见着刘家的人问个究竟还是不死心。这一回他专门在刘公馆周围打听,挨家挨户,逢人便问。终于有一个人告诉他,刘师长和儿子跑到台湾去了,老太太和少奶奶搬到三中住了。于是他们就找来了。 刘夫人听完老张的叙述,唏嘘再三,感叹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不幸。她回忆起往事,也把他们家收留张妈的情况说给老张父子听。 解放前有一年冬天,刘师长从外面回家,下了车,却看见大门外倒着个讨饭的中年妇女。他很生气,骂家人不肯施舍,叫讨饭的饿死在他家大门前,丢他的人。佣人挨了骂,上前摸摸女人,还有气。刘师长就叫抬到厨房里,灌了两碗热面汤。妇女得到温暖,又喝了两碗热汤,就活过来了。问她哪里人,她说滨淮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她摇摇头说,没有了,都逃散了,她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大约丈夫和儿子都被抓壮丁的抓走了;问她打算到哪里去,她只是哭,一句话不说。刘师长见她可怜,又是滨淮老乡,就留下作佣人,还说要帮助她打听丈夫和儿子。从此张妈就在他家住下来。 老张听了,拉着儿子一起跪下给刘夫人磕头,说大恩大德,世世代代也忘不了。刘夫人连忙拉起来,说: “也是张妈命大,不该死,你们才有今天的团聚。” 话说通了,双方都很高兴。小洁帮着张妈一起做饭,招待老张父子吃饭。 当晚,刘夫人在客厅地板上铺了张席子,老张父子自己带有被子,将就着睡了一夜。 第二天,老张一家要回家了。刘夫人和小洁都有些恋恋不舍,小丹青拉着张妈哭着不肯松手。张妈也哭了,抱起小丹青好好哄了一阵。刘夫人和小洁每人把自己不穿的衣服拿出几件,包了一个包袱送给张妈。 刘夫人说: “这几年劳累你了。如今不比从前,也没什么送你,几件旧衣服拿回家穿吧。农闲没事的时候,一家子过来逛逛,来看看我们。” 说着不禁想起自己一家来。 “看着你们一家子分散这么多年,今天终于团圆,欢欢喜喜回家,我就想起我们一家来,不知老爷和武军现在何处,情况怎么样,也不知我们一家可有团圆的日子------” 不觉老泪纵横,再说不下去了。 小洁想起武军来,也跟着流泪不止。 张妈连忙安慰说: “老爷和少爷一定能回来,你们一家一定能团圆。老爷和太太的恩情我一辈子忘不了,没事的时候,我就会来看望您,伺候您老人家。” 说着又要磕头。 老张和儿子也一起跪下磕头。 刘夫人被感动了,连忙擦干眼泪,拉起他们说: “今天是你们合家团圆大喜的日子,咱们都不哭,你们一家高高兴兴回家去吧。” 小洁拿出十元钱给张妈,说: “我工资也不多,这点钱拿去作路费吧。” 张妈不肯收,说: “衣服我收下了,钱不能要。现在全家就指望你一个拿钱,也够困难的。” 推让一番,小洁到底还是把钱给了张妈。 张妈又接过丹青,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不禁流下泪来,连忙交给小洁,转过头去,和丈夫、儿子一起回家了。 刘夫人小洁抱着丹青一直送到大门外,挥手告别。看着他们一家欢欢喜喜远去的身影,想到自己的丈夫不知流落何处,生死未卜,她们忍不住又哭了。 刘夫人和小洁回到家不多会,门外又来了不速之客,“咚咚”地敲门;小洁开了门,竟是两名青年警察,一男一女,穿着蓝色的警服。小洁甚感诧异:警察上门有什么事?难道因为张妈的丈夫和儿子昨晚留宿没有报告?可他们并不是坏人呀。她十分小心谨慎地把他们让进门来,双目注视着他们的举动。 女警察翻开一本硬封面的花名册,一直走到刘夫人面前,看了看刘夫人,又看了看花名册,说: “你叫梅迎吗?” 刘夫人吃惊地站起来,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叫梅迎?” 女警察很严厉地又问了一句。 “是。” 刘夫人很谨慎地回答。 小洁也吓了一跳,吃惊地看了看警察,又看了看婆婆,却没有敢说话。 这时男警察走过来说: “我们是城东区派出所的。我们来郑重地通知你,你被定性为‘特嫌分子’。从本月起,每月五号,到城东区派出所回报一次思想和表现情况,并接受训话。不得无故缺席,有病有事必须请假。其余时间,有事要离开城东区,必须事先报告。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这一次刘夫人没有敢用点头表示。 “走吧!” “去哪里?” “城东区派出所。八点钟前必须赶到。到时我们统一点名。” 说完两个警察先走了。 刘夫人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半天,她又站起来问小洁: “什么是特嫌分子?为什么把我定为特嫌分子?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特嫌分子,顾名思义,就是特务嫌疑分子。大约怀疑你和爸和武军有联系。” 小洁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思考这么回答婆婆。 “这不是污蔑人吗?我怎么和他们联系?想联系也联系不上啊!” “我想,他们是害怕你和他们有联系,特意给你敲敲警钟;要不怎么叫特嫌分子,不叫特务分子呢?” 刘夫人点点头,表示默认。但是她还是有疑问: “他们为什么不把你定为特嫌分子?你是大学生,又年轻,和他们联系,不是比我更方便、更有办法?” 小洁一时不能回答,想了想说: “大约我已经参加工作,算是新中国的工作人员了。” 刘夫人表示赞同,叹息道: “是青松救了你。他是共产党的大干部,懂得共产党的政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看来,我这后半辈子是没有好日子过了,每月要回报,出门要请假,被人怀疑,敌视,在人家严格监视下,屈辱地,毫无自由地生活。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好,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了!我只是还惦记着武军爷儿俩,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否则,我真的不想活了。” 小洁劝她说; “特嫌,只是嫌疑,并没有给你定为特务分子。也许过些日子,时局安定了,就会撤消。你先到派出所看看情况,过些日子问问青松再说。” “也只好如此。” 刘夫人叹息道。 刘夫人乘车来到城东派出所,只见三间屋里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人,有穿长衫的,短衫的,旗袍的,中山装的,还有两个穿西服戴礼帽的;从年龄上看,都在四十岁以上,有一个老头,须发花白,约莫七十岁还多。 不一会来了一个警察,据说是治安股的朱股长。 朱股长叫大家集中坐在一起,然后开始点名,像小学生一样,读到一个名字,报一声“到”。 点完名开始训话。大概内容是讲,新中国成立了,国民党反动派还不死心,它们利用隐藏在国内的特务分子和残余势力搞破坏,妄图颠覆新政权,复辟它们被推翻的旧政权。这只是它们的痴心妄想,是绝不可能的,也是决不允许的。要求他们严格遵守国家的法令制度,不要受敌人煽动诱惑,还要积极揭发和举报敌特分子,要相信政府,坚决和人民站在一起,彻底改造自己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这是唯一出路;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训话完毕,叫大家讨论表态,然后填表,内容包括姓名、年龄、籍贯、家庭住址、个人履历、家庭成员、主要社会关系,反映和举报情况等。最后强调必须严格遵守回报和训话制度。 刘夫人回到家里,一人坐在床边垂泪。小洁看见了,连忙走进来安慰她,询问开会内容。婆婆叹息道: “不能说,简直是羞辱!” 小洁再三追问,她才大略说了说。 小洁说: “这算什么?我们教师开会,也和你们差不多:一是讲政治形势,二是汇报思想和工作。我们现在正在开展向党交心,其实就是个人思想汇报。你知道我上次生病因为什么吗?我们的党委书记王红军竟然在教师会上说我,盼望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回来,我们一家团圆,继续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真的这么说?” “不是真的,我能气得生病?我只是怕你难过,闷在自己心里,没敢对你说罢了。那天青松来了,我问他,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思想改造就是个艰难痛苦的过程,平时多敲敲警钟,运动来了就少犯错误;还说他们党内开展思想斗争,比这更加深刻尖锐。你有什么办法?端人家碗受人家管,人随王法草随风。共产党就这个政策,人家能忍,咱们就能忍。” 刘夫人叹息说:“唉,我更惨,吃自己的饭,反倒受人家管制,你说冤枉不冤枉?” 晚上,刘夫人把丹青哄睡了,开始写本月的思想回报。她也是师范毕业生,应该说写个思想回报不成问题,但是她从来没有写过这一类文章,又一向养尊处优惯了,自恃清高,不愿意用那些谦卑的词语,写了老半天也没有写出来,生气不写了。然而想起朱股长严厉的样子,又不敢不写。 小洁下了晚办公回来,见婆婆仍伏在桌子上写思想回报,上前看了看认为不妥,说: “你这么写肯定交不了差。这一次,我给你写,如果明天能交差,你以后就这么写。” 小洁伏在桌上只一会就写好了。刘夫人看了,直摇头,说: “这不是自卑自贱吗?我一不向他求财,二不向他求情,何必呢?” 小洁心里想,你现在沦为阶下囚了,还高贵得上去吗?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摆正自己的位置吧。又不便这么说。只好说: “写回报材料,不是根据你自己的心意,是根据对方的要求。他要求你这么写,你不这么写,就过不了关,返工回来,最终还是要根据他的要求写,落麻烦的是你自己。” 刘夫人仍然摇头,但是自己又写不出来,只得接下来。 第二天,她把回报材料送到城东区派出所,朱股长看了竟接受下来,说: “以后,回报材料就这么写。每月五号来接受训话,一起带来。” 这时她才意识到,小洁说得对,回报材料就应该这么谦卑地写才行。自己不开会,不学习,不了解时局要求是不行的。虽然这么想,心里却难受极了。她现在明白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已不是师长太太,快沦为阶下囚了。一边往回走,一边不停地流泪。她又想:小洁为什么知道这样写?肯定她也受到过同样的屈辱,写过同样的思想汇报。这样一想,不免又为小洁抱不平。 第十八章 俏黄英讨谢复讨爱,冤小洁交心更受疑 黄英护送赵老汉回家后返回省城,她把具体情况向赵部长作了详细汇报。青松听了十分高兴,说: “你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我要好好谢谢你!” 黄英受到称赞,十分得意,她秋波流动,满面含笑地看着青松,说: “你打算怎么谢我?这么大个领导,总不能空口说白话呀!” “好,你说吧,叫我怎么谢你?” “我说了,你可不要后悔!” “说吧,要吃饭,还是要东西?” “不敢要东西,那是受贿。就请我吃顿饭吧——可不要太贵了,否则工资花完了,又问我借,到头来,变成我请你吃饭了。” 说完,看着青松,“格格格”地笑个不停。 “这好办,我到食堂打两份饭,一人一份,又省钱又省事。” “那不行,这太寒酸了;得上饭店!” “好,就上饭店。你去安排吧。要僻静一点的,不要太张扬了。” “我知道你们这些领导的心:又要喝酒吃饭,又怕人看见。” 傍晚下了班,黄英把青松带进一个胡同的饭店,要了一个二楼单间。青松要了四个菜,一壶酒。酒菜上齐,黄英掩上门,说: “这里怎么样?你就是喝酒划拳别人也听不见。” 青松点点头,拿起酒壶要斟酒;黄英连忙夺过酒壶说: “不敢不敢,别折杀小女子了!” 青松也不争执,看着黄英斟满两杯酒,举起酒杯说: “谢谢你,黄英,为我辛苦了一趟。” 青松一饮而尽。黄英酒到嘴边又放下来。青松说: “我诚心诚意谢你,怎么不喝?” 黄英说: “我单就辛苦一趟吗?” 青松知道女同志酒量小,不过借此少喝一杯酒,补充说: “你为我做了件大好事,帮我解决了个大难题,谢谢你!行了吧?” 黄英给青松重新斟满酒,举起酒杯,在青松酒杯上轻轻碰了一下说: “这还差不多。你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赵大娘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松,说我救了你们一家。我说,不是我救了你们一家,是党的英明政策救了你们一家。你的两个妹妹帮我提着包,连声叫我姐姐,一直送到汽车站。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热情过,真是比亲人还要亲!” 青松不觉有些黯然,说: “其实,我大我妈都是好人,只是摊上这种家庭成分,叫我有口没法说。别的不说,就说我炸毁敌人军火库那件事,顽区长把我父亲抓去,吊打了一夜,又罚了十条枪,我父亲足足卖了一顷多地才赔上!” 黄英说: “你在我面前尽管说,我绝不会出卖你,告你阶级界限不清,和剥削阶级家庭划不清界限。” 青松说: “有你跑这一趟,今后我就不怕了,我家也成为军属家庭了!” 他激动地举起酒杯又和黄英喝了一杯酒。 黄英喝了半杯,放下酒杯说: “你别忘了,你家还是地主成分噢!” 青松点点头,脸上掠过一阵阴云。 黄英见触到青松的隐痛,连忙用别的话岔开。 黄英给青松斟上酒,笑着说: “赵部长,我这次到你家,还了解到一件事,你可能想不到。” “什么事?” “你猜,关于你的。” 青松摇摇头。 “你和周小洁是什么关系?” “同乡,同学。” “还有呢?” “庄邻,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 “还有呢?” “没有了。” “她还是你的未婚妻吧?” 青松的脸一下红了,忙说: “那是父母包办的,不能算。” “包办的也不一定都不好。听说,你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如果不是你参加革命,离开省城,你们就要结婚了!” 青松的脸色很难看,连连摇摇头说: “不说这些事情。现在小洁是人家的妻子,再说还有什么意思?只会叫人家生疑,恼恨我。” “不,看得出,你仍然爱着她,而且爱得很深,很苦。” 青松端起酒杯独自饮下一杯酒,什么也没说。 黄英也喝了一口酒,也没有说话。 许久,青松看着黄英说: “咱们不说这个话题了。你最近文化学习怎么样?识字课本上的字都会了?那两本书可能看得懂吗?” 黄英只是点点头,没有具体回答。 青松继续说: “无论怎样,文化学习还是不能放松。今后开展工作,需要文化的地方越来越多,没有文化怎么行?” 黄英也不回答,低下头,渐渐流出眼泪来。 青松见话说不下去了,打住说: “好好的,哭什么?都是酒惹的祸,不喝了,吃饭!” “不!我要喝。” 黄英擦干眼泪,把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她放下酒杯,看着青松说: “赵部长,今天,借着酒色遮面,我说一句不害羞的话:你如果决定和周小洁结婚,我二话不说,另外找对象结婚——你们在先,上毛房也有个先来后到的;你如果考虑她的丈夫是你的同乡同学,又是救命恩人,不打算和她结婚,那么,我这辈子跟定你了。咱们年龄也都不小了,也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彼此也算了解了。现在你当着我的面表个态,无论怎么个结果,我也就安心了,死心了。” 青松并不回答,他站起来收起酒壶酒杯说: “我看你真的喝醉酒了,怎么尽说醉话?” 说着放开房门,喊服务员上饭吃饭。 黄英见青松不肯表态,知道他心里还没有决定下来,笑着说: “我今天真的有些醉了,尽说醉话。赵部长,你千万别介意!” “快吃饭吧。醉话谁会介意?” 青松也笑着说。 两个人草草吃了点饭,乘着夜色,各自回去休息。 最近,全省全市、各行各业的工作人员都在开展向党交心的活动,声势浩大,如火如荼,形势逼人。 市三中的教师同样也在搞。小洁经历着参加工作以来的第一次政治运动,既觉得新鲜、新奇,又感觉很胆怯、害怕、形势逼人。她不知道怎样交心,才叫全部、彻底、干净,难道连吃饭、睡觉、探亲、访友的小事也要交代?连夫妻恋爱结婚、写了什么情书、钱放在哪里,这等隐私也要交代? 运动开始,她只认为,向党交心,就是向党组织说说心里话,以前自己是怎么想的,通过解放后的学习教育,现在有了什么进步。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哪知道领导者还要根据他的想法任意追问,事无巨细,不分内外,问得你难于回答,羞于回答,恐于回答。还有,你据实回答了,他偏说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好象他是孙悟空,钻进你心里看过了,比你还了解自己。真叫你无所适从。 市委为了领导掌控全市的交心活动,从各个机关单位,学校医院抽调一部分骨干力量,组织培训后,分配到各个单位领导开展交心活动。分来三中的是两个年轻人,男的叫朱军,女的叫宋云,思想敏锐,语言犀利,抓住疑点,一追到底。老师们都有些害怕他们。 小洁的交心一连几天都没有通过,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她感觉羞辱、苦恼,又担心害怕,忧虑重重。 这天晚饭后,全校教职员工集中在会议室,交心又开始了。 朱军先作了简短讲话,大意说向党交心,要怀着忠心,诚心,真心;交心要全部、彻底、干净,不藏私心,不留死角,不怀恶意。党组织把交心活动看作对每一个工作人员的考查和考验,关乎对每个人的信任和使用,即命运前途。 小洁因为昨天的交心没有通过,所以今天一开始就由她继续交心。 她先读了自己的交心稿,内容分为三个方面。第一方面,说自己学生时代是个积极要求进步、靠拢党组织的好青年,曾多次参加地下党组织的抗日和反对国民党暴政的示威游行,帮助地下党员张贴和散发革命传单,参加营救被捕的地下党员的活动。市委宣传部长赵青松可以作证。第二方面,说大学毕业后,由于社会动乱,找不到工作,一直闲散在家,国共两方面的事情都没有做。这段时间,她和刘武军结了婚。她的同学张平、田友亮可以作证。第三方面,说省城解放后,她积极和党组织联系,要求参加工作,很快到三中做教师,工作认真负责,积极肯干,较有成绩。张校长可以作证。 小洁读完交心稿坐在一边,静听领导小组的朱军、宋云和学校老师的质疑,准备回答问题。她认为自己的交心是全面的,彻底的,实事求是的,对党也是怀着忠心、诚心、真心的。这个交心稿,是她昨天晚上开完交心会回到家里,哄睡女儿,含着眼泪,写到下一点才写出来的。 可是领导小组仍然不满意。宋云首先发问: “你大学时代思想要求进步,这一点我们相信,因为那时候你正和赵部长谈恋爱,他是地下党员,你受他的影响。但是,赵部长离开省城后,你马上投入国民党军师长刘威的公子刘武军的怀抱,最终和他结了婚。这是什么原因?受什么思想支配?是刘武军胁迫,还是你自觉自愿的?你没有说明白。这一点很重要,必须交代清楚。” 小洁满脸羞红,十分为难,但是众目所视,又不得不说: “情况是这样的:赵青松因为参与爆炸敌人武器库,被警方通缉,情况十分危急,逃到我姨妈家躲避。我知道了,就恳求刘武军设法营救------” 她按照实际情况把青松离开省城后发生的事情,以及和刘武军相爱结婚的情况经过叙述了一遍。 宋云马上问: “赵青松等五人被秘密处决的消息,是报纸上公开登出的吗?” “不是。是刘武军通过内部关系打听到的。” “你认为这消息可靠吗?不会是刘武军故意编造谎言欺骗你?我怀疑刘武军父亲护送赵部长出城,也未必出于真心;一个手上沾满共产党人鲜血的反动透顶的国民党高级军官,怎么可能冒着生命危险救护一个被国民党政府通缉的共产党员?真是天方夜谈!救赵部长出诚,你亲眼看见了吗?有谁可作证明?我想,他们所以这么说,目的就是骗取你信任,把你拉到他们那边去。其用心极其阴险、恶毒!” “不会,不会。我和赵青松、刘武军都是最要好的同乡同学,淮北同乡会的成员,彼此关系一直都很好,互相帮助是常有的事;而且武军这人特别忠厚,他和他父亲又特别看重乡亲乡情,一起创办了淮北同乡会。他们对自己的同乡决不会见死不救,也绝不会欺骗我的。” “你怎么保证他们不会欺骗你?他们所说的这些情况,你都亲眼看到了吗?有谁可以作证明?事实上你是受了刘武军的欺骗,最终投入了他的怀抱。我奉劝你,在阶级敌人面前,要提高革命警惕性,不要轻信敌人的话。张牙舞爪的狼是容易识别的;披着羊皮的狼就不容易识别了。刘武军和他父亲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同乡会就是他们的羊皮!这一点你看不清楚,果然就上当中计了!” “不是,不是。我所说的都是实际情况。这一点,赵青松赵部长可以作证明。” “我看你到现在还在受他们蒙骗,还不觉悟,还没有认清刘武军和他父亲的反动本质,根本没有和他们划清界限。我问你:既然他们这么好,千方百计营救共产党员;那么,淮海战役,他们为什么不投诚过来,还要跟随国民党蒋介石跑到台湾去?” “这------” 小洁张口结舌。 “周小洁同志,我警告你:你现在正站在革命和反革命的十字路口,是十分危险的。你必须坚决彻底和刘武军父子划清界限,斩断一切行动的和思想的联系;完全地,彻底地,全心全意地和革命人民站在一边,和共产党毛主席站在一边。这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只有死路一条,没有第二条出路的。你的交心不能通过,要重新写,重新认识问题!” 小洁满面羞惭,满腔悲愤,满腹委屈,在众目注视下,低头不语,眼泪像山头水,滚滚奔涌。她无可奈何地收起自己的交心稿,坐到一边去。没有通过,就还要再次交心,再次写交心稿;可是她又将怎么写稿、怎么交心呢?真是愁死人了!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她回到家里,倒在床上,蒙头哭泣。 丹青已经睡着了,刘夫人把她抱过来交给小洁——自从张妈走后,照顾丹青就成了她的主要任务。她推开门,竟见小洁蒙头痛哭。她很惊讶,忙把丹青放在床上,问: “这是怎么了?王书记又批评你了?” 小洁听见婆婆询问,更加哭得厉害,头蒙在被子里,也不敢露面。 刘夫人得不到回答,猜想一定是在学校里遇到什么难处,就坐下来劝她说:“孩子,妈现在知道了,像咱们这种家庭情况叫你在外面工作太为难了。但是摊上了又有什么办法?现在家里大人就剩下咱娘儿两个,相依为命。你有什么难处,就给妈说说,我也好帮你剖析剖析,共同想个办法解决。比如上次写回报材料,我不会写,你帮我写了,一下就通过了。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 小洁听了,想想也有道理:一家子两个人,再不一条心,这日子还怎么过?便坐起来,擦干眼泪,把交心材料未通过的情况略略说了一遍。 刘夫人叹息道: “唉!看来,你这个交心材料,和我那个回报材料也差不多,比较起来,还更难一些:我那个回报材料,你写一遍就通过了,你这个一遍还不行,还不知要多少遍才能通过。” “唉!照他们这么追问,我就是再写一遍,十遍,还是不行。” “症结在哪里呢?就像看病,先要找到症结,才好对症下药。” “症结在哪里?就是缺乏证明材料。其实,我说的都是事实,他们就是不相信;好象我们这些人都是反革命,不能相信。” “既然他们不相信你,只相信证明材料,你就想办法写给他们不就行了?你去找青松啊!他能作证明。” “我也说了,他们就是不相信。还有一件事,青松也不知道,就是那五个人被秘密处决的事。他们认定是武军造谣,企图骗我跟他结婚。” “简直捕风捉影!我看你还得去找青松。即使他不知道,叫他再帮你找证明人。听说市委的李书记就是地下的领导,他应该知道啊!” 小洁恍然大悟,点点头说: “对。看来还只好找青松帮忙了。” 这天夜里,小洁没有再写交心材料,她不知道接下该怎么写;她只在心里想着怎么找青松写证明材料的事。想到半夜,又犹豫起来:上次王红军批评我,找青松帮助解决了;这次交心过不了关,相信找他同样能解决。但是,找他帮助一次就欠他一次人情,久而久之,这人情债怎么还呢?当然,自己以前也帮过他,救过他,可那时我是他的未婚妻,应该的;现在我是他的什么人呢?青松一直不肯接受黄英,不肯结婚,明摆着是在等我;可是我现在是武军的妻子,武军虽然久去未归,但是我们并未离婚,而且婆婆女儿看在身边,我怎么能和青松结婚呢?多次劝他和黄英结婚他又不肯;叫他就这么等着,我不是太无情、太残忍了吗?怎么对得起他对我自幼至今的一片痴心痴情呢?越想越难过,越自责,不禁又哭起来。害怕吵醒婆婆和丹青,只好把枕巾塞在嘴里,竭力不使自己哭出声音来。 她早晨起来,两眼红肿,心情郁闷,婆婆劝着,勉强喝了一碗稀饭,就上课去了。 人在课堂上,心里却想着交心的问题,课实在讲不下去,就叫学生自习。她呆呆地立在讲桌前,心不在焉地看着学生。其实学生到底在干什么,她根本没有看见听见,真所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又坐在办公桌前反复思考了一会,只好向李老师请了假,到市委去找青松。 她来到宣传部办公室却不见青松,只有黄英坐在青松的座位上照着识字课本在一笔一划地写字,她神情专注,竟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她站了一会,还不见她抬头,只好敲了敲门。 黄英猛抬头看见小洁,连忙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招呼: “周老师,快来坐。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在写字,竟没有看见。赵部长规定我每天写三篇小字,我才刚写了一篇。” “你又要工作,又要学习,真不简单!” “我哪里比得上你,大学生,中学老师;我初小还不毕业,不学习怎么行?” “学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不要太急,慢慢来。赵部长呢?” “开会去了。李书记召开市委扩大会议,研究讨论向党交心的问题。” 小洁心想,市委是要认真研究研究。交心运动照这样搞下去,不是向党交心,竟是在审贼,追问工作人员的种种隐私;这对党、对工作有什么好处? 黄英见小洁不坐,端过一把椅子拉她坐下说: “坐下来等一会。会议已经开了一个多小时,也许就快散会了。找赵部长有事?” “也没有什么大事,学校搞交心活动,有一件事情找赵部长证明一下。” “这好办,等他来了,写个条子,或打个电话过去就行了。” 她看着小洁,忽然想起青松父亲说的青松和小洁以前订婚的事情。 “周老师,你知道吗,前不久,我到你们老家去了一趟。” “到我家去?!” 小洁大惊。 “不是到你家,是到你家乡,到赵部长家。” “到赵部长家?有什么事?” “送他老父亲回家。” 小洁这才想起来,不久前,青松父亲来看过她婆婆,说起家乡搞土改的事情。 “听说家乡正在搞土地改革?” “就是。赵部长家应该是军属,地方却按地主搞,他父亲来找赵部长解决,赵部长从省委写了介绍信,派我把他父亲送回家。” “问题解决了?”“那还不解决?他家应该是军属家庭。实事求是嘛!” 她看着小洁,十分自豪地说。 “周老师,我这次滨淮之行,收获是巨大的,不仅解决了赵部长的家庭问题,还了解了赵部长的婚史。” “婚史!什么婚史?他又没有结过婚。” “这事你该知道,听说女方就是你。” 这一下小洁听明白了,不觉满脸羞红。 “你原来说的这事。那是小时候父母包办订的娃娃亲,早就不存在了。” “婚虽然没有结成,但是我看得出,你们还是很有感情的!” “黄秘书,你理解错了。我们的感情,只是同学的感情,老乡的感情,朋友的感情。你说的那种感情,现在绝对没有了。” “此话当真?” “这种话怎敢瞎说?我现在是有丈夫,有孩子,有家庭的人,从一而终,从无二想。请你今后不要乱说,也不要胡乱猜疑;这对我,对青松,都没有好处。” 黄英一阵欣喜,连忙说: “周老师,这事我保证做到。但是,我也要求你一件事,请你也要保证做到?” 她两眼死死地盯着小洁,像在乞求。 “什么事?你说,我保证做到。” “真的?不许欺骗我。” 小洁点点头。 “那我就说了?还有一点,你也要保证,不许对别人说?” 小洁又点点头。 黄英双手捂着脸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慢慢说: “周老师,看得出你是个诚实善良的人,我相信你。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一直很喜欢赵部长,千方百计接近他,帮助他,照顾他,也曾直接向他表白过我的爱情,可是他就是不接受我。其实,他也很关心我,帮助我,照顾我,经常教我读书、写字、学文化,就像哥哥对妹妹一样。就是没有那种感情。直到听了他父亲的话我才明白,原来你是他的未婚妻,你们曾经相爱过,差一点就结婚了;虽然后来你和别人结了婚,那是有原因的,他并不怨你,心里还一直装着你,等着你。” 她直了直身子,然后又看着小洁,像下决心似地说: “周老师,现在我说一句到底的话:你如果还爱着赵部长,准备和他结婚,我什么也不说,主动退出;如果像你刚才所说,从一而终,不再结婚了,我觉得我还是有希望的。我求你,今后不要再和赵部长来往,不要经常见面,让我好好培养和他的感情。你成全了我们,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恩情!” 她上前拉住小洁的手,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待她再次表态。 小洁满脸发烧,浑身出汗,她想不到黄英居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叫她十分为难而且痛苦。她立即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态太冒失了,有失思考。只好修正说: “我不再结婚,是肯定的。我也希望你们相爱,结婚,青松才好有人照顾生活。只是,我和他是同乡同学,有时不免要找他办些事情,难免要见面。比如今天------” “这事好办,今后你就来找我,我保证给你办好。今天要办什么事?你如果不好意思说,就写个条子交给我,我一定帮你办好!” 小洁语塞,只好将要办的事写好条子交给黄英,说: “今天这事比较急,晚上开会就要。” “你放心,等你走后,我立即就去给你办,保证叫你满意。” 小洁心里明白,这话是催她走,只好回去,虽然心里十分想见青松一面,亲眼看看他,当面倾诉内心的痛苦。她是个诚实善良的人,一诺千金,怎么能食言呢? 黄英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外,看着她走远了才放心回去。 黄英回到办公室,心中十分欣喜激动。她看了看周小洁留下的字条,原来是这么件事,她以前就听赵部长说过多次,还说李书记最了解情况。如果不是那件事,周小洁也不会和刘武军结婚,怎么会假呢?周小洁不和刘武军结婚,肯定要和赵青松结婚,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个机会呢?这么一想,觉得应该立即帮助周小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使她安心工作,不再想青松,跑来找青松。这样她就有更多机会抓住他,留住他的心。她拨通了三中的电话。 “喂,市三中吗,我是市委宣传部,找交心领导小组的朱军宋云。” 不一会两人来了。 “我是朱军,有什么指示?” “对于国家工作人员的交心活动,市委要求要发动群众,向党交真心,交诚心,交忠心,实事求是,不要钻牛角尖,走死胡同。你们学校教师周小洁所谈的两个问题,都是真实的,赵部长和李书记当时都是地下党的领导,他们都了解,都可以证明。你们不相信,可以亲自来调查。” “既然赵部长李书记可以证明,就是真实的,我们完全相信------” 就这么一个电话,小洁多日没有解决的交心问题就解决了。 小洁回到学校,焦急地等待着黄英把写好的证明材料送来,可是一直等到放晚学也没有看见她来,心里又担心又害怕,怦怦直跳。难道黄英没有给办?不可能。她不怕我亲自去找青松毁了她的好事吗?一定是青松还没办好。真不知黄英是怎么 第十九章 情黄英难挽痴心汉,赵青松只爱初恋人 黄英得到小洁的承诺,心里又激动又高兴,盘算着怎么向青松发起爱情攻势。她知道,即使周小洁不主动和青松见面,来往,过些时候,青松也会主动去找她,他们之间的交往是不可能长时间断绝的。所以她必须抓紧时间做出几件令青松感动的事情,牢牢抓住他的心,让他跟着她转,不去想周小洁,慢慢疏远她。 要做这样的事情,必须寻找机会,见缝插针。她每天关注着青松的生活,饮食起居,喜怒哀乐,一举一动,无不放在心上。不久就找到了机会。 时近深秋,天气骤冷,青松感冒了,先是发烧,接着咳嗽,日夜不止。黄英十分心疼,每天嘘寒问暖,几次要求陪他去看医生。青松工作繁忙,每天都安排得满满的,再者,凭着年轻体壮,和战场练成的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根本没把这点小毛病放在心上;但又实在为黄英的忘我关爱精神所感动,盛情难却,只得答应她星期天去看病。没想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星期天看病的人特别多,等他安排好工作,和黄英一起赶到医院,排队看病的人已经到一百多号。看着长龙一样的等待看病的队伍,他直叹气蹉脚。 黄英看着也着急,又怕青松埋怨她,又怕他等不耐烦走了,说: “我进去求求医生,向他说明情况,先给你看。” 青松一把拉住她, “注意点群众影响!我又不是什么大病,又值星期天,怎么能超越群众?列宁看病还排队呢,何况我?以后请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群众利益,群众纪律,都是第一位的。干部是人民的服务员,应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他把挂号单交给黄英, “你在这里帮我排队,我去有点事情要处理。” “干么去?上厕所?” “又胡说。群众反映,新华书店出售黄色图书,我过去看看。” “别忘了看病!我能替你排队,不能替你看病。” “知道了。万一不能来,你就给医生说说,开点治疗咳嗽的药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还不是大病?你都咳嗽一个多星期了!时间一长,会转成肺炎的,问题就大了!” 赵青松也不答话,径直到新华书店调查处理问题去了,剩下黄英在那里替他排队。 黄英看着青松离去的背影,高大挺拔,风度翩翩。心想,多么好的领导,多么好的同志!既有架子,又没有架子,工作热情如火,既有魄力,又有方法;对待同志关心照顾,如同亲人。可是,你怎么就不知道关心关心自己?生病一个多星期了,又发烧又咳嗽,还是照样工作;三十出头的人了,至今光棍一条。你难道与轻闲舒服有仇?一点不懂得爱情?难道有个女人温柔体贴,白天照顾你生活,夜晚陪你睡觉,不好吗?马克思、毛主席革命工作不忙吗?不是照样恋爱结婚,有夫人陪着?她想象着能和他在一起生活该有多么甜蜜!白天一起工作,夜晚交体共眠,出双入对,亲亲热热,甜甜蜜蜜。可是,她每次提起这个问题,他不是借故走开,就是假装糊涂,转移话题。——其实,他不是不懂,是不愿意接受她,因为他心里还装着周小洁。当然,她比不上小洁的美貌,更比不上她有学问;但是,她的政治条件比她好,更能吃苦耐劳,至今还是含苞待放的黄花大闺女,更能接近他,照顾好他的生活。在这方面,她比她有优势。现在周小洁主动退出,让出机会,她势在必得。 黄英越想越高兴,越想越甜蜜,往前看看,队伍已减少了大半。她想,也许他很快就要回来了。他回来看见我一直为他排队,一定很很感动,很感谢我。接下来再做什么事情呢?继续照顾他的身体,督促他按时吃药。可是感冒咳嗽也不是什么大病,很快就好了。再下边,她又想到他的家庭——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你别看他不闻不问的样子,那是装出来的。人谁没有父母?谁不疼爱自己的父母?他是怕惹出阶级立场不稳,和剥削阶级家庭划不清界限的问题。上次护送他父亲回家,帮助他家解决了军属家庭问题,他感激动得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还请我吃饭,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再帮助他家做什么呢?她立即想到他的两个妹妹。应该帮助她们在省城找个工作。青年女子,如花似玉,含苞待放,老窝在家里,又是地主成分,会有什么前途?帮助她们在省城找到工作,以后在省城找对象结婚,那就是城市人了,和农村人相比,简直是两重天!这件事办成了,他不更要感谢我?她心情激动,决定等他从新华书店回来就主动向他提出来。 再向前看看,等待看病的人只有几个了。她心里着急起来,有些发慌了。踮起脚跟向他去的方向张望,人来人往,男女老少,总不见他的人影。她开始埋怨他:你去工作,我不反对,叫我替你排队,我也没有意见,你不该欺骗我,一去不回?难道真的叫我替你看病?无病人看什么病?那不是笑话吗?人家医生也不同意。 她正在埋怨青松,排在后面的人推推她,叫她进去看病了。她绝望地叹了口气,只好硬着头皮走进诊疗室,代青松看病了。 她向医生说明了赵部长的工作情况和病情,请求医生给他开些治疗感冒和咳嗽的药。医生听了埋怨说:“既然是这种情况,你就该早说,市委领导工作忙,我们可以照顾,大家也能够原谅。” “遵守群众纪律,这是赵部长的工作原则,他多次干结我们,何时何地都不能突破。” 医生摇摇头,一边赞叹,一边开药。 “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好,是官不象官,诸事把人民群众的利益放在前边,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难。要是国民党的市委干部来看病,那还得了!医院还不得像迎接上大人?” “您别夸奖。赵部长经常教导我们:我们不是做官,是为人民服务。什么事情该做不该做,能做不能做,就看人民需要不需要;人民需要的,就该做,能做,否则,就不该做,不能做。” “这才是真正为人民办事的好官!百姓怎能不拥护?” 黄英拿了药,想着尽快送给青松吃,还要跟他谈给他妹妹找工作的事。可是到哪里去找?估计他还在新华书店,就一直往新华书店找他。 青松果然还在新华书店,正在和经理谈群众反映他们书店销售黄色图书的问题。经理解释说,不是他们书店销售的,是一个营业员的亲戚送来代卖的,他知道后,已经批评了那个营业员。青松说,黄色图书是从你们书店销售出去的,你们就有责任,你们书店就有问题。新华书店是新中国图书的重要发行阵地,必须坚决净化,只能销售那些进步的,革命的,社会主义的图书,绝不允许那些黑色的、黄色的、反动的图书污染阵地,毒害人民的思想。因此决定你们书店停业整顿两天,并且贴出公告,公开检讨你们的错误,追回销售出去的黄色图书,向人民群众赔礼道歉。经理还想申辩。青松说,你是经理,思想问题必须首先解决。你明天到文化局去,我们有同志专门给你谈这个问题。经理见问题严重了,连忙答应停业整顿。 青松这时才想起看病的事,告别经理,急急忙忙往医院赶,刚出大门就看见黄英来了。他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估计医院早已下班了,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走近黄英解释说: “谈工作时间长了些。我带你去吃饭,下午再去看病吧。” “你还知道看病?下午就没有工作了?星期天是我的休息时间,下午,我还要洗洗衣服,休息休息,没时间陪你了!” “那好,你下午休息,我自己去看。” 黄英拿出药来,不信任地说: “你自己去看?你骗谁?下午你又不知道跑哪里谈工作去了。我替你排队,一百多号,好不容易排到跟前,你竟不来了!没办法,我只好好人做到底,替你看病。人家医生不见病人不给看,我就说你工作怎么重要,怎么繁忙,感动得医生直夸你是好官,好干部,这才给开了药。药我已经取回来了,拿去吃吧。医生说了,吃了不好再去看。” 青松连声道谢: “谢谢,谢谢!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叫医生给我看病开药。那些医生老实巴交的,只知道望闻问切,哪是你的对手?” “你这什么话?表扬还是批评?人家要不给开,我能拿手枪逼着人家开?” “当然是表扬,说你工作有办法。不拿枪也能叫医生开药,而且心悦诚服地给开,这就是本事。我看,你不要跟我当秘书了,干脆到区里去当个科局长。” “不干,不干!我有这点本事,也是跟你学的。还没有学出师,就想赶我走?别说当个科局长,就是当书记,我也不干。我就跟着你,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这辈子跟定你了!” “好,就跟着我。走,吃饭去!” “到哪里?” “饭店。” “不。我去买点饭菜,就到你宿舍吃。我有重要事情跟你商量。” “什么重要事情?” “现在不对你说,到你宿舍再说。” 青松想了想说: “哪能叫你花钱?你帮我忙了一个上午,又替我排队,又替我看病拿药。我去买,咱们到办公室吃。” “好吧。” 黄英只好答应。 青松买了一炒一烧两个菜,又要个两碗米饭,叫饭店服务员包装好,带回办公室。 两人来到办公室,青松把饭菜摆在办公桌上,又去倒了两杯开水,招呼黄英坐下说: “白天不许喝酒,这是纪律,星期天也不能破例。咱们就以茶代酒。” “这个我最赞成,否则喝醉了我又说醉话,惹人讨厌。” 青松知道她是说上次喝酒之间求婚的事,也不便回答,又怕她今天再次提出此事,让他为难,警告说: “今天喝茶,你该不会喝醉吧?” 黄英心里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 “这倒不一定。俗话说,酒不醉人人自醉。醉酒并不因为酒,而是因为人。人叫人醉,无酒也会醉的!” 青松担心黄英又要故技重演,说: “真正醉酒我倒不怕,不过叫他睡觉,一觉醒来,清醒如初。世界上只有一种醉酒最怕人,就是不醉装醉,再叫他睡觉,他还是不清醒。” 黄英“格格”地笑了,说: “到底是大学生,批评人都和别人不一样。你放心,今天我不会醉的——上次醉了一次,还不接受教训?还叫人家讨厌?” 青松也笑了。他相信黄英虽然文化不高,却是个很聪明机敏的女子,一点就明;她既然这么说了,就不会再有上次的事情发生。 “你愿装就装,没有人讨厌你。快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两人相视一笑,开始吃饭。 不喝酒饭就吃得快,不一会两人吃好了,开始喝茶。 青松说: “你说有重要事情跟我商量,到底什么事情?” 黄英说出想给他的两个妹妹找工作的事情。 青松十分感激,说: “我也一直考虑这个问题。只是我们家重男轻女,两个妹妹都没上过学,不识字,所以工作不好找。” “不识字,就到工厂当工人,也比窝在家里种地高强;你们家成分又不好,在家不会有什么前途的。” “现在工厂正在恢复阶段,还没有大量招工,怕是不好进。” “又不是叫她们去当厂长,两个工人,哪个工厂安插不下?这事情你别问,交给我办好了。” 青松想了想说: “交给你办可以;但是有两条不允许:第一,不许打着我的旗号;第二,不许说是我妹妹。” “行!就说是我妹妹。就凭着我黄秘书的情面,你看我能不能安排两个女工?” “好吧。事情要隐蔽些,不要到处张扬,叫许多人都知道。” “好。你放心,我跟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处世原则?” “那就谢谢了。” “现在先不要谢,等事情办好再谢不迟——不过这次不要你请吃饭了,否则,喝醉酒又受你批评。” “那怎么谢?” “到时听我的。” “尽我一个月工资,随便你花。” “谁要你的钱?” “那要什么?” “要你的心!” 黄英指着青松微笑着说。 青松知道她又要故技重演,瞪了她一眼,打开抽屉拿出文件来看。 黄英见他不高兴,笑着拿出药来,递给他说: “同你开玩笑,有当真!快吃药吧!我是你的秘书,这些事都是我应该做的。你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要你的。” 黄英看着青松吃了药,抹干净办公桌,整理好东西,说: “下午没事,我帮你洗衣服吧,大约脏衣服又堆满一凉绳了吧?” “没有没有。上周我刚洗过。如今是深秋,不出汗,衣服脏得慢。你还是干你的事去吧。” “也好。趁着星期天,我到纺织厂去一趟,找找他们黄厂长,想办法给你两个妹妹安排好工作。你知道吗,这黄厂长,我们是认了本家的,我叫他叔叔;今天我去找他办事,肯定行!” 黄英对着青松微微一笑,转过身,一阵风似地走了。 青松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里兴起无限怅惘:多好的同志!助人为乐,热情如火,虽然文化低点,但是她头脑聪明,工作有能力,有方法,又肯学习。年龄也不小了,应该结婚成家了。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有一个真心爱她的人。就这么跟着我,只会耽误了她。按她的能力,到区里当个科局长没问题。等这一阵子忙完了,给李书记提一提,给她提拔提拔。国家正当用人之际,要人尽其用,不能埋没人才。 青松的感冒发烧已经停了,就是咳嗽不止,由于他不停地奔波,开会讲话,吃药也不太见效。 黄英每天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见他咳嗽总不好,这天又叫他去看病。 “还是到医院看看吧。医生说了,吃了药若是还不好,再去看。现在虽然烧停了,咳嗽却一直不止,时间长了会转成肺炎的!” “药还没吃完,等吃完药还不好,再去看吧。” “怎么还没吃完?三天的药,今天都第四天了。哦,你是忘了吃药,难怪病不好。” 黄英像抓住了把柄。 “药一顿也没忘吃。这药是我照着医生开的药到药店买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咳嗽这么久了,治疗也要有个过程,哪能一下就好?” “这药不能一直这么吃下去,得请医生再看看,换一种药,才有效。” “这药也是医生开的,还是有效的,等吃完再讲吧。这两天工作忙,一来一去要半天,我哪里有那么多时间?” “唉!你总是忙,哪天把身体累垮了你就不忙了。” 黄英无奈地看着他,又是心疼,又是痛苦。 不能劝说他到医院看病,黄英就到处打听偏方给他治疗咳嗽。一位老奶奶告诉她,黄梨去皮切片,和冰糖一起加水熬汤,喝了可治疗咳嗽。她就买了黄梨冰糖熬汤给他喝。又听说黄梨挖去核,放进川贝,烘烤熟烂,吃了可治疗咳嗽,她又如法炮制了给他吃。又听说枇杷叶煮水加红糖喝了可治咳嗽,她又做了给他喝。你别说,偏方治大病,青松吃了一个星期药没有治好咳嗽,喝了一星期黄英的偏方,竟然彻底好了。 青松十分高兴,说: “你不仅治好了我的病,而且大大地帮助了我的工作,我真得好好感谢你!” 黄英不解:我因为找偏方,又照着偏方炮制,耽误了工作时间,他怎么说我大大地帮助了他的工作?莫不是说反话,讽刺我,批评我?那就太冤枉了!我可是真心为了他好啊! 青松见她不解,解释说: “文化教育、医疗卫生部门的向党交心第一阶段工作已经胜利结束,市委在体育场召开万人总结大会,李书记要我讲话。前几天咳嗽得厉害,嗓子都有些哑了,我正犯愁呢:那么大场面,那么多人,我这么咳嗽,怎么讲得了?不想短短几天,你竟然给我治疗好了。这岂不是帮助了我的工作?” 他这么一解释,黄英才放心了,看着他笑着说: “我治好了你的病,又帮助了你的工作,这回你又该怎么谢我?” “你说怎么谢你?开个条件出来,我照办。” “这次就免了吧,要不你又说我说醉话。等我把你妹妹的工作安排好,她们来上班了,我再讨你个大谢!” “你去找黄厂长,他怎么说?” “侄女找叔叔,他还能怎么说?答应呗!只是要我等几天,等他安排还了通知我。” “好,这次真的要给你个大谢。但有一条:不许说醉话。” “醉话?我倒不认为;也许我真的醉了,也许你是不理解我。你如果理解我,与我同醉,也就不认为我醉了。” “我是从来不醉酒的。” “那是还不足量。人都会醉酒的。” “屈原就不醉酒。” “我文化低,不认识屈原。我只知道人喝多了就会醉酒。” “我就是屈原。” “屈原也是人,他喝多了,也会醉酒的。” “那是你还不了解屈原,他和一般人不同:众人皆醉他独醒。”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我不信,倒要见识见识,看他是真醒还是假醒。其实,说醒的人未必真的清醒;说醉的人,也未必真的就醉了。” “不相信我?那就等着看个究竟吧,我从来就不醉酒。” “我是一定要看个究竟的。不看个究竟,我怎么知道他是真醒,还是假醒?” 青松摇摇头,没有说话。 不久黄英告诉青松,黄厂长已经正式同意接受他的两个妹妹到纺织厂当工人了,要他赶快写信叫她们来省城上班。青松说: “这么快!你没有违反我的两条规定吧?” “没有。我只说我的两个妹妹,在家没事干,要来省城做工。他们研究了一下就同意了。不过是当挡车工,比较辛苦,工资也高。若说是你妹妹,还不得给她们个车间主任干?” “又胡说。刚开始做工,一点技术没有,怎么能做车间主任?这就很好了,又能学到技术,又能拿到工资。” 青松很高兴,立即写信回家,要两个妹妹来省城做工。他担心父母亲思想封建,不肯叫妹妹来,又说明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女的一样出来做事,报效国家的道理。 赵老汉经过新社会的教育,思想早就通了,看了儿子的信立即同意。一周后,姊妹俩就带着行李一起来了。 青松的两个妹妹,依次叫青莲、清秀,均未出阁。青松向黄英作了介绍。黄英见她们青春秀丽,很是高兴,便带她们到纺织厂报到上班。黄厂长安排好两姐妹的工作后对黄英说,女工宿舍正在修理,叫她们先跟着你住几天,等女工宿舍修理好再来工厂住。黄英满口答应。她想,她们两个这么大了,青松那里自然不便住,干脆就住我那里,自己也好有个伴,早晚说说心里话。 青松见黄英对两个妹妹如此安排,十分感谢;青莲清秀,更是感谢不尽,对黄英直以姐姐呼之。目前她们还是学徒阶段,工作并不太忙,没事的时候,就帮助黄英整理房间,打扫卫生,甚至洗衣刷鞋,无所不做。黄英见两姐妹勤勉可爱,刚从农村来,穿着带大襟的衣服,很土气,也容易被城市人看不起,就把自己的列宁装拿给她们穿。 彼此熟悉了便无话不说,且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子,青春勃发,春心萌动,很快就谈及感情问题。黄英说: “你们放心,等你们学徒满期,正式上班了,我会给你们每人介绍一个满意的对象,人又长得标致,心眼脾气又好,知道疼你们,爱你们,然后你们结婚生子,一辈子过城市人的生活。你们同意不同意?” 姐妹俩羞得满脸通红,含笑不答。不一会,她们一齐问黄英: “黄英姐,你可有对象了?他是干什么的?一定是又漂亮又知道疼你。什么时候带来给我们看看?” 黄英连连摇头,一脸无奈。青莲清秀吃惊地看着他,觉得不可理解。黄英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委婉地告诉她们自己对青松的爱慕和追求。青莲清秀一听高兴极了,说: “这好啊!你要和我哥结婚,你就是我嫂子了,咱们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 黄英又摇头,看着两姐妹说: “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你哥还没有答应呢!” “这好办,我们给你做媒人,说服我哥答应。” 姐妹俩正要感谢黄英的大力帮助却无以为报,见此机会,毫不考虑就脱口而出。 “那好,你要说成了,你姐妹俩找对象全包在我身上。” 黄英见此也脱口而出,答应帮助她们找对象。 农村人心实诚,答应人家的事就一定要兑现。青莲清秀第二天下了班就去找哥哥,见了面,直截了当把黄英的意思告诉了他,并且说了许多黄英的好话,把她大大赞扬了一番,竭力劝说哥哥答应这门亲事。 青松心里明白,这就是黄英所要的“大谢”。他同样很感谢黄英,什么样的感谢都可以给她,唯独这件事不能答应她,因为黄英还不能取代小洁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可是他怎么对两个妹妹说呢?她们只知道哥哥这么大了还没有结婚,小洁姐已经结婚了,黄英帮助了她们又在积极追求他,然而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她们怎么知道?想了想,他只好这么对她们说: “黄英是我的秘书,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工作,朝朝见面,无话不说,这事我直接告诉她就行了。你们就不要操心了。” 青莲清秀见哥哥这么说,觉得也有道理,就不再追问。 她们回到黄英那里,立即把哥哥的答复告诉了她。黄英表示感谢,心里却忐忑不安:这话模棱两可,又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怕又是凶多吉少!但是,她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花费了所有的精力和思想感情,如果还不能感动他,这只能说明他们没有缘分,他心里根本没有她,她只能表示遗憾和难过,再也无能为力了。她焦急不安地等待着青松把结果告诉她。 她每天上班都要十分仔细地看着青松的脸,细心揣摩着,体味着,想从他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中看出对她的态度;可是他的脸一如平常,不温不火,不亢不卑,什么变化也没有。她想问个究竟,又不便问,不敢问,只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星期六下午下班,青松叫住她: “明天上午有事吗?” “没有。” 她不解地看着他,身体似乎有些微微地颤抖。 “那好。明天中午,请你和青莲青秀一起吃顿饭。” 她猛然一惊,心一下提升到喉咙口:终于有结果了!看样子,一定是好消息,要不为什么突然请我和青莲清秀一起吃饭?兼谢媒人啊!我的真心真情终于感动了他,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她的心怦怦狂跳,脸不觉红润了,像三月的桃花,鲜红鲜红的。 稍稍平静一下情绪,她问: “给我的大谢?” “不是。这只能是小谢。同时,也是给青莲青秀接风。” 不是大谢,只是吃顿饭?什么意思?难道明天当着青莲清秀的面还不宣布?还要到什么时候?黄英心里有些许失落,因为吃顿饭绝不是她想要的结果。渐渐疑虑重重:大谢什么时候宣布 第二十章 好哥哥善语解真爱,痴婆婆留言招嫌疑 黄英到市妇联报到上班,晚上回到宿舍,看见青松教过她的识字课本和送给她阅读的几本书,又勾起往事来。她回忆起这些年青松对她的关心和帮助,爱护和教导,越想越难过,越想越难以割舍,后悔不该就这么离开他,把一个让她动心动情的好男人拱手让给周小洁。心情难过,百事无绪,于是衣服也不洗,房间也不打扫,晚饭也没吃,和衣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上头,抽抽搭搭伤心地哭泣起来。想着自幼父母双亡,一个人孤苦伶仃,没有亲人疼爱关怀,如今遇到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疼爱自己的人,却又心系他人不爱自己,感叹上天不公,自己命苦,越哭越痛,不能自已。 晚上,青莲清秀从纺织厂回到宿舍,看见黄英蒙头啼哭,喊了几声才勉强止住,露出头来,眼泡都红肿了,只说身体不适。两个不信:早起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生病?即使生病,这么大人又不是小孩子,也不致如此哭泣。摸摸额头,也不发烧,更加怀疑;再三追问,黄英才道出实情来。姐妹俩不能理解,一齐埋怨起哥哥来。 青莲对清秀说: “哥怎么能这样?黄英姐对他多好啊!平时洗衣送饭,问寒问暖;病了,陪医拿药,寻求单方。人不能没良心!” 清秀说: “黄英姐为咱们家也做了许多好事,爹的事,咱们的工作,哪一样不是黄英姐帮的忙?” 于是姐妹俩商定: “明天咱们一起去找哥,当面问问他,到底为什么对黄英姐这么绝情?说不出正当理由来,咱们叫他来给黄英姐赔礼道歉!” 黄英听了连忙阻止: “你们不要去问他,你哥心里早已另外有人了。” “有人了?谁呀?谁对哥能比你好呀?我们不相信。” “周小洁。他们是老相识了,还订过婚的。” “小洁姐是和哥订了婚,可是她早已和刘武军结婚了。这不可能!” “可是你哥心里还爱着她,想和她在一起,不肯接受我。” “糊涂!小洁姐再好,可她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明天,我们去劝劝他。” “你们劝也没用,他心里只有她,经常帮助她做事,没事就去看她,热乎着呢。” “你放心,哥不是糊涂人。他也许和你开玩笑,故意说喜欢小洁姐,考验考验你。” “唉,哪是那样,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你们还不了解你哥的心事,他对我好,只是帮助我学习进步,其实,并不爱我。” “像你这么好的人他不爱,还找什么样的?我们不同意!” “你们不懂。这爱情不讲好人坏人,只讲投缘。他和周小洁投缘,和我不投缘。你们讲了也没用。” 黄英说完蒙头又去睡了。 青莲清秀心里纳闷:这缘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厉害?不投缘,好人也不爱;一投了缘,坏人也爱。——当然小洁姐不是坏人。可是她结过婚了,再好也是二婚;哥还是童男子,怎么能结个二婚?她们还是想不通。 夜里黄英不时啜泣,弄得姐妹俩一夜也没有睡好。黄英越是难过,她们越同情她,越是觉得哥对不起她,她们应该帮助她,劝说哥回心转意,不要离开她。 青莲清秀了解自己的哥哥,知道他是个好男人,肯关心人,帮助人,因为她们亲眼看见过哥哥对小洁姐的疼爱和照顾。但是小洁姐最后嫁给了刘武军,辜负了哥哥对她的一片真情。她们心里憋着个疙瘩:哥哥为什么还对小洁姐这么好?黄英姐这么个好人,对哥又这么好,这么痴心,哥为什么就不肯接受她?她们又进一步想,哥这么对待黄英,今后叫我们怎么面对她?怎么再在这里住下去?她们一定要问个明白,否则,这日子真没法过,还不如回家。 第二天姐妹俩下了班也没回黄英那里,直接到青松的宿舍找他。 青松看见两个妹妹一起来,面有愠色,不似往常,心里明白,一定为黄英的事而来;连忙站起迎接,安排吃饭。 “我们吃过饭了。我们来只想问问你,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不要黄英姐了?前几天黄英姐托我们来说,你要不同意,当时就该说个明白,我们也不对她那么亲近亲热,简直把她当成一家人了;你又说单独告诉她,我们就认为这事情已经成功了,不需要我们说了。到头来竟然是这么个结果!你叫我们怎么对得起黄英姐?怎么继续在那里住下去?” 两个一起责问哥哥,弄得青松十分不好意思。 “你们不了解情况,瞎说什么?其实,我已经给黄英说明白了,一切都解释清楚了,她也理解我的感情和做法,已经接受了。” “什么情况?不就是你还爱着小洁姐吗?哥,你糊涂!小洁姐已经结婚了,如今是刘家的媳妇!你们以前再好,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找不回来了。你还没有结婚,又是宣传部长,找什么样的找不到?非恋着她!” “胡说!你们知道什么?哥一点也不糊涂,哥比你们都清楚。你们只知道哥是宣传部长,写一张介绍信、派一个人去,就能解决家庭问题,群众就不再斗争爹了。你们知道哥的这条命是怎么活下来的吗?都是你小洁姐拼死拼活去求刘武军和他爸才救出来的。你们知道小洁是怎么和刘武军结婚的吗?那也是为了你哥,因为她感谢刘武军父子救了我,当时报纸上又传说我已经被国民党处死了。你们知道她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一个孩子,一个婆婆,还要教书,艰苦,劳累,这些且不说,还因为刘武军父子的关系,被政府和领导怀疑有特嫌!遇到运动就把这段历史搬出来,说她还想着他们,对共产党和新中国不满,不忠。这黑锅难道叫她背一辈子?她落到这一步为了什么?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学生,解放前,思想进步,多次参加抗日反暴的示威游行,营救过共产党员,现在竟然落到被共产党怀疑;这都是因为我,这都是为了我,这都是我害的她!你们知道吗?你们想过吗?” 回忆起革命年代小洁为了他所做的牺牲,青松心潮激荡,难于平静。 青莲清秀见哥哥生气了,说话严肃认真,也不敢再说话了,只好听他说,听他教训。 “我现在安全了,当大官了,有权有势了;她却遭难了,落魄了,受苦受罪了,她不但不能像黄英那样帮助我了,还要连累我。我就该抛弃她吗?对她不闻不问吗?我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即使她不同我结婚,我也要一辈子陪着她,守着她,关心她,帮助她。只要她还在受罪,我就不能安心生活,更别说快快乐乐、甜甜蜜蜜地和别人结婚了。你们想,她在那种艰难危险的情况下能舍生忘死救我的命,我在现在和平安定的情况下不能帮助她、救她的命吗?她的命和你哥的命一样宝贵,一样高尚,一样纯洁,是你哥害得她今天这么低贱,蒙羞,被人瞧不起。别人可以看不起她,随便怀疑她,羞辱她,责难她;可我不能看不起她,不能怀疑她,责难她。因为别人不了解她,不理解她;只有我最了解她,理解她。她是个好人,最善良,宽容,正直,无私,富有爱心。在她面前,我是个罪人,是个欠债者,用我的一生一世也偿还不了她对我的情和爱。除了我对她自幼至今刻骨铭心的爱,我没有理由不要她,嫌弃她。你们懂吗?” 青莲清秀听着哥哥真挚动情的话,回忆起小洁姐自幼对她们的友爱,觉得刚才她们只注意了黄英的感情,忽略了她的感情,实在有些对不起她。从哥哥今天的话和表情看得出,他对小洁姐的感情依然如故,不可动摇,一点没有嫌弃她的意思。自己对小洁姐的看法,对哥哥的估计,都是错误的。心里不免有些惭愧,不觉点了点头。 他又说到黄英。 “黄英是对我很好,帮助很大,也包括对你们,对咱家,这些我都记在心里。我会感谢她的,但不是她想的和你们想的那种方法。你们知道吗?黄英是个孤儿,自幼父母双亡,是李书记和我把她带进革命队伍的,我教她读书写字,给她讲革命道理,把她培养成一个革命干部。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可能对我不好,不感谢,不帮助。但是我对她完全是革命感情,想的是革命的利益,人民的需要;并不求她感谢。我只求她理解我,理解小洁,不要和小洁比,和小洁争。——选择和谁结婚是我的事,不是谁想争就争得去的。这一点,她开始不理解;经过我的解释劝说,她已经理解了,也接受了;只是感情上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青松看了看两个目瞪口呆的妹妹,问: “你们来,是自愿来的,还是黄英叫你们来的?” 姐妹俩互相看了看,说: “我们自愿来的。我们看见黄英姐一直在哭,我们很同情她。” “这也不怪你们,你们不了解情况。以前我对她关心照顾太多,养成一定依赖性,乍一离开,她有些不适应。她现在是市妇联主任了,独当一面,等工作忙起来就会慢慢好了。改天,我去看看她,再安慰安慰她。你们放心,她是个很坚强的人,自幼吃过许多苦,受到许多挫折,她会想通的。她要我认她作妹妹,我已经答应了,她很高兴,主动要求照顾你们的生活。所以你们住在她那里,不要有什么顾虑。她最怕寂寞,你们在那里,陪陪她,经常劝解劝解,她会很高兴的。” 青莲清秀听哥哥这么说才放下心来。她们想起小洁,问哥哥: “小洁姐最近怎么样?怎么一直没见她来?我们从小和她在一起玩,这么久不见,还真有些想得慌。” “唉,我也有些日子没看见她了。她是个很善良的人,一直很关心我的生活,她见黄英在追求我,就有意成全我和黄英,压制自己的感情,所以很少来我这里。你们星期天没事,咱们一起去看看她。她实在很可怜!” “这就怪你了。你既然打算和小洁姐在一起,就跟她说明了,尽快结婚。爹和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哪有那么容易?她现在有一个家庭,上有婆婆,下有孩子。丢下婆婆和我结婚,又觉得对不起武军;看见我一直不结婚,又心疼我,所以积极促成我和黄英结婚。她心里总是想着别人,很少想自己的事,让人感动。” “她从小就这样。我们一起玩,我们把衣服弄脏了,娘来打我们,她就说怪她没带好我们。娘见她是未过门的媳妇,不好说她,就不打我们了。” 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兄妹三人都说出一两件来,因此对小洁的今天的遭遇十分同情,他们说定星期天一起去看望她。 小洁自从答应黄英不去找青松办事,心里虽然很痛苦,很不忍,但是想到对黄英的承诺,想到青松从此有人照顾生活了,自己也少了一份挂牵,了结一份心事,就尽力隐忍着,即使黄英也极少去找。教师向党交心活动暂时告一段落,领导已经做了总结,虽然说以后还会搞运动,还会有人提出这些让他伤心的事情,但暂时没有搞,没人提,她的心情就暂时放松下来,每天上上课,带带丹青,虽然忙碌,却没有那么提心吊胆、担心害怕了。 可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事情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她向党交心的事刚刚平息,婆婆特嫌的事又发生了。 一天,城东区派出所的民警,发现了刘公馆墙壁上的留言条——“房主人已搬至三中教师宿舍”,经调查,是刘家搬家时留下的。这个留言条是留给谁的?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告诉对方她们已搬至三中教师宿舍?民警立即想到,刘威父子都是国民党反动军官,解放战争中拒不投降,跟随国民党反动派逃到台湾去了;省城丢下老少两代夫人和一个孙女,自然不能死心。梅迎和儿媳日思夜想,盼望丈夫回来一家团聚,盼望和他们取得联系。可是目前情况下,刘威刘武军是不可能回来的;要回来也是秘密的,是带着台湾国民党特务机关的使命回来的。这从台湾特务机关多次向省城地区发出的联络暗号可以得到证明。这么看,这张留言条就大有用意。很明显,它是留给刘威父子的联络暗号,也不排除是留给其他特务的联络暗号。这也说明梅迎是个重要人物,说不准是国民党留在省城地区的重要特务分子,不可小看,必须立即追查清楚。民警立即把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向派出所领导汇报了,这引起了所领导的高度重视,因为最近省城地区特务分子活动猖獗频繁,反动传单、破坏活动时有发现。派出所一方面派出警力潜伏在刘公馆附近,看有没有特务到刘公馆看留言条,一方面着手调查梅迎的特嫌问题。 民警先到三中找到党委书记王红军和张校长,询问刘家搬来后,刘夫人的丈夫儿子有无回来过,有无可疑的人来过,梅迎和周小洁有无可疑行为。警察上门自然有非同一般的事情,又是询问刘威刘武军的问题,王红军和张校长不免有些紧张。他们认真回忆了一番说,别的没有发现什么,只有他们家佣人张妈的丈夫和儿子来过一次,头天中午来的,第二天上午就把张妈带走了,说是家乡解放了,一起回老家分土地。以后没见再来。民警详细做了记录。又问,此事周小洁有无及时向学校汇报。他们说没有回报,学校是事后从和刘家同居一楼的教师口中得知的。 来客留宿不回报,说明有问题。派出所研究认为,他们对梅迎的怀疑没有错,这个张妈和她的丈夫儿子可能是联络员:解放这么久了,她的丈夫为什么不早来带她回家分土地,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明显是个漏洞。于是决定从追查张妈入手打开缺口。 民警复到三中询问张妈家的地址,王红军和张校长都说不知道,又调查了刘家在教师宿舍的邻居,也说不知道。派出所便决定从正面突击,把梅迎找去问话。 民警把刘夫人带到派出所,先不谈留言条的事,只问她最近和丈夫、儿子有没有见过面,有没有联系过。她说没有,自从淮海战役以后,他们父子就没有回过家。民警不相信,说,人没有回家,就不能用其他办法联系吗?比如书信、电话、电台。她说,电话电台,家里都没有;只接到过儿子的一封信,是省城解放的那天早晨,女佣张妈早起扫地,在院子的大门边拣到的。民警认为是大线索,立即派人把那封信拿了去,还把家里翻了个遍,查找有无发报机和电台——自然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看了信却不相信,认为是伪造的:刘武军既然到了家门口,而且家里有新婚的妻子,没有见面的孩子和老母亲,他不可能不回家看看,作个交代。刘夫人说,信是张妈先发现的,你们可以去问她;当即写了张妈的家庭地址。既然有证明人,派出所暂时放了刘夫人,派人去调查张妈。 民警按照刘夫人给的地址找到张妈,说法竟和刘夫人一致,张妈还处处维护刘夫人,说了她许多好话;他们认为这都是刘夫人交待好的,由此认定张妈也是特嫌。他们找到她家乡的乡政府,询问张妈的家庭情况。乡政府的人说,老张是当地的贫农,解放前他曾和张妈、儿子一起到南方逃荒,后来遇到国民党抓壮丁的张妈丢失了,直到解放后才找到,说是在国民党师长刘威家当佣人,就带回来了。一家人在地方没发现什么问题,至于在外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调查的民警介绍了张妈在刘威家的特殊身份和特务嫌疑,要他们暗中监视张妈的行动,发现可疑问题,及时与他们联系。 几天后,城东区派出所又把刘夫人找了去,仍然追问她和刘威刘武军联系的问题。刘夫人说,就是那封信,张妈可以作证明,别的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民警见这件事问不出结果,就把留言条拿出来,往她面前一摆,大声追问: “这个是不是你写的?” 刘夫人大吃一惊:这不是搬家时她留在刘公馆墙壁上的那张留言条吗?难道这也犯法?她不解地看着民警,连忙说“是”。 “你写这张留言条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和敌特的联络暗号?” 她自然记得,当时写这张留言条是要告诉丈夫和儿子她和小洁已经搬到三中居住,如果他们来接她们,就到三中去接;但是现在她经过派出所的多次训话知道,丈夫和儿子如今都成了罪大恶极的人民的敌人,派出所天天在追查他们,和他们联系就是特务活动,就是犯法,因此她不能这么说,更不能承认是和敌特的联络暗号,真的也不是。于是她说: “不是。它就是一张平常的留言条,告诉来刘公馆找我们的人,我们已经搬到三中的教师宿舍居住,叫他们到那里去找我们。” 民警自然也不相信刘夫人的话,他们依然认为这张留言条就是她留给丈夫、儿子和其他敌特的联络暗号。 “这里‘房主人’是谁?” 民警指着“房主人”三个字追问。 “是我,还有我的儿媳周小洁。” “胡说!刘公馆的房主人应该是你丈夫,怎么会是你们?” “可是他们都不在家,家里只有我和儿媳,还有小孙女,我们自然就是主人了。我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 民警拍了下桌子: “你有没有精神病?” “没有。” “识不识字?什么文化程度?” “识字。师范毕业。” “你一没有精神病,二又是师范生,难道会不知道谁是房主人?” “可是丈夫和儿子都不在家呀,只有我和儿媳住在刘公馆,我们不是主人还有谁?我这么说也没有错。” 刘夫人依然坚持自己的理由。 “没有这么简单吧?你不要狡辩。据我们分析,这张留言条就是你和你的丈夫、儿子以及和你联络的特务的联络暗号。你告诉他们,刘公馆不能来了,来这里有危险;再联系,就到三中教师宿舍。果然,你们搬到那里不久,就有特务找上门了!” “有特务找上门?没有啊!” “没有?没有人家怎么看见的?告诉你,你们搬到三中教师宿舍,我们也有人日夜监视着你们。你们这一小撮敌特分子,已经陷入人民的汪洋大海,人民群众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着你们,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能够洞察一切,再狡猾的敌人也逃脱不过他们的法眼。你还是赶快老实交代吧!” “你叫我交代什么呢?我一个老太婆,天天在家带孩子烧饭,什么人也没来过,什么人也没有联系过。” “你不要执迷不悟。我给你提示一点:你家佣人呢?” “你说的是张妈,我不是说了吗,她回家了。她家是贫农,土改家乡分土地,她丈夫把她带回去了。——哦,你追问的原来是张妈的丈夫和儿子。我们搬到三中宿舍,他们是去过,找张妈回家的,头天中午来的,第二天早饭后一家就回去了,以后再没来过。——你们到她家调查过啊!” “当然调查过,不调查就知道了?我警告你:不要我点一个你就说一个,把和你联系过的人,全部交代出来!” “别的没有了。” “又是没有!我要不点,你连张妈的丈夫和儿子也不愿意交代。太狡猾了!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听明白了!” 刘夫人点点头。 “那好吧,好好想想,什么时候交代清楚了什么时候回家。” “我回家还要带孙女烧饭,我不带孩子烧饭,儿媳妇占住身子,就不能给学生上课。” “那你就赶快交代,交代了就能回家了。” “我真的没有什么交代。” “那你就呆在这里吧。” 民警锁上门走了,把刘夫人一个锁在屋里。 刘夫人哪天受过这个气?吃过这个亏?这不是叫我蹲小号吗?我到底犯了什么法?她拍打着门大声喊叫,可是却没有人理她。她一个人关在屋里越想越难过,偌大年纪也难以忍受如此屈辱,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小洁中午放学带着丹青回到家里,还不见婆婆回来,饭也没人烧。她知道婆婆被派出所带去问话了,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叫回来,只好打开炉子自己烧饭。饭烧好了,依然不见婆婆回来;丹青吵着饿,她就和女儿先吃了。吃了饭她挂念着婆婆,就把丹青交给邻居,自己到城东区派出所去找婆婆。 派出所还没有上班,一间间房子都锁着。婆婆到哪里去了呢?难道被逮捕了?不可能,她本人并没有罪过。只好等待派出所上班问个究竟。可是派出所上班,她也要上课了!真不知如何是好。正等得焦急,忽然听见一间房子里传出隐隐约约的哭声,声音好熟悉!她连忙走过去从窗户一看,正是婆婆。可是门却锁着,她无法进去。 她拍了拍窗户,大声喊了声“妈妈”。婆婆一下看见儿媳,像见到了救星,哭得更痛。小洁立在窗外安慰了几句,又询问原因。刘夫人抽抽搭搭大略说了一遍。小洁说: “这都是猜疑,等他们问不出结果,也就不了了之了。” 刘夫人擦了擦眼泪叹息道: “这一回怕是没那么容易。他们认定我和你公公、武军、还有其他特务有联系,说那张留言条就是联络暗号。我说没有,他们不相信,逼着我交代,我不交代,他们就不让回家。我实在被逼得没办法!我看,你快去找找青松吧,请他想办法救我。” “这事?” 小洁觉得这事不好找青松,怕连累他,因此有些犹豫不决。 刘夫人自然看得出来,叹息道: “你要觉得为难,就别去找了,我就死在这里——照这么逼,迟早也是个死,干脆死了算了!” 小洁听婆婆如此说,大吃一惊,连忙劝止: “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就去找青松救你。” “唉!出去又怎么样?特嫌又不能去掉!今天也嫌疑,明天也嫌疑,何时是个了?除非死了,我从这个世界上消逝了,他们就不嫌疑了。” “也不是像你这么想的。嫌疑只是暂时的,没有永远的。过些日子就没事了。你等着,我去找青松。” 小洁回到学校,匆匆上了课,想着黄英对她说过的话,决定先去找黄英。她一路上想着见了黄英该怎么说。 她来到宣传部办公室,却不见黄英,只有青松和一个男青年在座。青松看见她喜出望外,连忙站起来让座,说: “这些日子怎么总不见你来?我和青莲青秀说好,这个星期天去看你们。” “青莲青秀什么时候来的?” “前不久。黄英给她们找在纺织厂做工。” “也好。黄秘书呢?” “调到市妇联去做主任了。” 他指着男青年—— “这是新调来的秘书小张。” 她向小张点点头,急忙对青松说: “你们忙吧。我去找黄秘书。” 转身出了宣传部办公室。 青松想起黄英的话,知道她是有意回避他,便跟了出去,追上她。 “你别去找她了,她临走交代过了,你的事她不问了,仍然由我负责帮助处理。” 小洁觉得意外:黄英怎么能这么说?不由得站住脚步,回头看着青松问: “她不是主动要求帮助我办事的吗?还要我保守秘密;怎么突然不干了?一定是你得罪人家了?” “没有。市委重用妇女干部,提拔她做妇联主任,妇联是个大部门,那么多工作,今后她哪有时间帮助你做事?所以她临走说出了这件事,还说向你道歉。” “那么你们的事——成了?” “我们哪有什么事?那是她跟你开玩笑。现在她调走了,把话说开了,今后什么事也没有了,你有事尽管来找我。” “事情怕没有这么简单,我见了黄秘书自会问她。总之,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在一起。你们都是革命队伍的人,在 第二十一章 特嫌无期刘母失望,好梦难成青松愿等 刘夫人自受了这次惊吓委屈竟染了一场大病,每天或热或冷,神志恍惚,不思饮食。小洁只好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是精神受了刺激,安心静养一段时间慢慢就好了,开了些安神益补的药服用。刘夫人心里老想着警察追问时的严厉态度,和他们要她交代的那些无中生有的问题,心情既紧张又忧虑重重,总是安定不下来,所以服药也不大见效。她每天多睡少起,唉声叹气,夜晚惊悸不安,黑暗中一个人或起或坐,像幽灵一般。精神消耗大,吃饭又少,得不到补养,形容渐渐憔悴起来。 小洁看了既心疼,又有些担心害怕:这么大年纪了,老这么下去还得了?若有不测,将来我怎么向武军交代?婆婆若去了,丢下我一个人,怎么过下去?因此劝她说: “医生说了,你这个病是精神受刺激所致。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心该放开就放开。你老这么没日没夜地思想,耿耿于怀,总放不下心来,病怎么会好起来?” 刘夫人摇摇头,叹息道: “事情如果过去了,我自然不会再想它——什么好事?想起来只会叫人感到羞辱难过。问题是事情并没有过去。你没听见朱所长说,我的事情并没有结束,叫我回家好好想,想好了随时向他们回报;我如果不去回报,他们还会来找我。也不知今天、明天,他们又会把我带去审问。你叫我怎么能不想?不愁?唉,真是愁死人了!” “你老这么想,愁,又有什么用?他们该来找你还是要来找你。依我看,既然你什么也没做,什么人也没联系,干脆就什么也别想,别愁;他们来找你,你还是那么说。时间长了,他们问不出结果,自然不了了之。这样你的病才会好起来。” 刘夫人一听更加难过起来,她说: “事情不在谁身上谁不知道厉害,不知道难过。他们找我去,哪里是随便问问话?简直就是审贼,什么问题都问,什么话都说,根本不考虑有没有,可不可能,你能不能接受,非把你逼上绝处,叫你没办法回答。” “我们搞交心活动的时候也是这么问,那滋味确实很难受。可是怎么办呢,又不是对哪一个人的?人家能受,咱就能受。这不是也过来了?什么事也没有。” “你们那是国家工作人员搞运动,有结束的时候。像我这个是特嫌,根本没个时间限制,什么时候都能找你去问话,想怎么整治你就怎么整治你。有时候想起来,真不如死了好,一了百了!” “这时候才不能死。本来都是猜疑,无中生有;你如果一死,无也变成了有,猜疑也变成真的了,那才说不清呢!”“不死又受到什么时候为止呢?这一次我就受够了。今后日子长着呢,三天两头找去问话,无尽无休地怀疑你,质问你,污辱你。不死也被折磨死了。” 小洁没办法回答婆婆的问题,她也不知道像这样的问话什么时候为止,婆婆的特嫌能嫌到什么时候。别说婆婆的问题她不知道,就连别人对自己的怀疑、责问什么时候为止,她同样不知道。她只是茫然地劝说婆婆“不要死,死了事情就说不清楚了”。可是不死事情同样说不清楚,因为你说得再清楚,别人不相信,还是怀疑,还是质问,还是不清楚。然而除此她还能说什么呢?也只好陪着婆婆流泪叹息。 这天是星期天,青松带着青莲清秀一起来到小洁家。一来看望刘夫人,叫两个妹妹拜见拜见家乡长辈;二来看看小洁的工作和生活有无困难,顺便帮助解决;还有一点,他不好对妹妹说,就是想向小洁说清楚他和黄英的关系已经彻底结束,希望和她的关系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小洁吃过早饭正在给丹青梳辫子。女儿已经四岁了,扎着两根羊角辫,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细嫩白皙的皮肤,长得愈来愈像她小时候一样清秀漂亮。现在小丹青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一闲下来,她就打扮女儿,跟她说话,带她玩耍。丹青也愈来愈讨人喜欢。 听见有人敲门,她丢下丹青来开门,猛然看见青松兄妹三个一齐到来,又惊又喜,连忙招呼让座。她看见青莲清秀身材高挑秀颀,都长成大姑娘了,高兴地说: “我在家时,你们只到我下颌,几年不见,现在长得都比我高了!真是岁月催人!” 青莲清秀自幼和小洁相熟,虽然隔了这几年,仍然不陌生。她们笑着回答: “小洁姐,你怎么还是这么高?一点也不见长。岁月催人,也没把你催高?” “看,都这么大姑娘了,还是胡说!岁月催人,只能把小洁姐催老,不能催高了。” “我看你一点也不老,还是那么漂亮,粉白桃红的,叫人羡慕!” “羡慕就经常来看看我,我也想你们。” 这时丹青叫妈妈给她扎辫子,因为她的辫子才扎了一条。青莲清秀看见丹青漂亮可爱,便揽过来继续给她梳辫子,一边梳一边问她些话。小女孩在学校长大,见的人多,所以见了她们也不害怕,有问必答。青莲清秀十分喜欢。心想,哥要和小洁姐结婚,丹青就是侄女儿了,因此更加亲切。 一阵亲热之后,大家坐下说话。青松询问起小洁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小洁说,自从向党交心活动结束后,学校工作恢复正常,虽然忙碌些,思想没有负担了,心情倒也安静快乐。家里别的也没有什么,就是前几天婆婆思想受了些刺激,从派出所回来就病了,由于心情郁闷,吃药也不大见效,每天唉声叹气,只要寻死,不想活了;饮食也大减,较以前消瘦多了。因此她很忧虑,希望他能劝劝婆婆。青松听了大吃一惊,立即带着妹妹来看刘夫人。 刘夫人看见青松带着两个妹妹一起来看望她,挣扎着坐起来,随手挽了一下散乱的发髻,用簪子重新簪好,勉强笑了笑,招呼他们坐下。 青松看见刘夫人果然面容憔悴,头发散乱,目光呆滞,不似往常,连忙走到床前说: “这是我的两个妹妹,一个叫青莲,一个叫清秀。她们刚从家乡来,现在都在纺织厂做工。今天星期天休息,我带她们来看望你老人家,问你老人家好。” 青莲清秀听哥哥这么介绍,一起上前握住刘夫人的手问好。 刘夫人见姐妹俩身材高挺,面容清秀,又懂礼貌知进退,赞叹道: “还是你爸妈有福气,教养得三个孩子知书达理,又漂亮又能干。” 青松说: “有什么福气?我们都在这里,也帮不上他们什么;他们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在家乡种地,一年到头,风吹日晒的,也辛苦得很!” “那也比我高强一万倍!我虽然有儿子,也等于没有儿子——比没儿子还不如!他不但帮不了我,还连累我三天两头被派出所传唤,审问,怀疑这,怀疑那,吹胡子瞪眼,拍桌子打板凳,就像审贼,简直要把我逼死!——这就是我的好儿子孝敬我的。” 刘夫人说到伤心处,流出眼泪来。 青松劝她说: “派出所传唤,属于它们的正常工作。你也不要太介意,有什么就说什么,没有就不说,实事求是。” 刘夫人拿手绢擦了擦眼泪说: “我就是实事求是说的,可是他们不相信,硬要说我和你刘叔、武军、还有其他特务有联系。从刘公馆搬家时,我在墙上贴了张留言条,告诉亲戚朋友,我们搬到三中住了,可他们硬说是我和特务的联络暗号,逼着我承认。青松你说,这不是冤枉人吗?难道贴张留言条也犯法?” “情况是这样的:当前的形势还不安定,国民党反动派虽然逃到了台湾,但是它们并不死心,不断指使潜伏在内地的特务分子搞破坏活动,甚至杀害革命干部。刘叔和武军都逃到台湾去了,你和小洁留在大陆,你们是这种关系,公安部门不能不有所怀疑。” “可是,我们每天呆在家里,哪里也没去过,什么外人也没接触过;就是你刘叔和武军,自从逃走后,杳无音信,现在到底在哪里,是死是活,我们根本不知道,想联系也无法联系。可是他们硬是不相信,硬要怀疑,硬要逼问。实在叫我没办法!” “刘婶,你掌握住一个原则——实事求是。不论他们怎么怀疑,怎么追问,有,你就说有;无,你就说无。既不能胡说,也不能隐瞒。” “青松,他们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我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自幼生长在深闺,然后读书,师范毕业后也没有教书,就出嫁了。一辈子只知道相夫教子,什么事也没做过,什么外人也没有联系过,更别说特务——我连特务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我敢对天发誓:如果我和特务有联系,枪毙我都行!你是宣传部长,能不能跟派出所说说,我是个老实人,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事也干不了,不要再怀疑我、追查我了;再这么追查,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青松十分为难,沉默良久说: “刘婶,不是我驳你老面子,这话我实在不能说——就是说了也没有用,派出所不会听我的;因为我们有规定,公安部门独立办案,不是分管领导,谁也不许过问。你既然和他们没有联系,就别害怕,别怕他们追查。你只要实事求是回答,不论他们怎么怀疑、追查,最后还要水落石出的。” “可是,青松,什么时候才是最后呢?什么时候才能不传唤我,不怀疑我,不追查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个时间?” “这个?刘婶,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到底什么时候是最后,什么时候不怀疑你,不追查你,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要根据国家的政治形势来决定,谁也说不准的。” 刘夫人失望了,她长长叹了口气,追问道: “照你这么说,我这个特嫌,到底被人家怀疑到什么时候,追查到什么时候,就没有期限了?只要形势紧张,就怀疑我,追查我,是不是?” 青松摇摇头,没有回答。 刘夫人又叹息了一声,也没有再问。 小洁见形势尴尬,连忙过来拉场说: “妈,你问这些问题,叫青松怎么回答?这是公安部门的事情,他个人也决定不了。你说了这些话,也累了,该休息休息了。” 刘夫人会意,说: “青松,你们到客厅坐吧,我也要休息一会。” 说着躺下睡觉。 青莲清秀连忙过来帮助刘夫人盖好被子。 青松有些过意不去,走到刘夫人床头说: “刘婶,您不要生气。刘家对我有恩,有事您尽管开口。能办到的,我一定帮你办;办不到的,我给您解释清楚,叫您老知道,不是青松不肯帮助,是青松无能为力。” 刘夫人也缓和下来,说: “我哪里是生气?只是评个理给你听,说说我心里的委屈。我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这些年,我们家多亏你了!帮我们找房子,帮小洁找工作,平时,我的事情,小洁的事情,不知麻烦你多少。是我们愧对你啊!唉!”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我也知道,你们共产党纪律严明,你也不是事事都能办到的。今后,我的事情就不麻烦你了。我这么大年纪了,前头没有多少日子了,好坏还有什么意思?由它去吧。小洁还年轻,前头的日子长着呢,还有丹青,以后麻烦你的地方还很多;请你看在同乡的情面,看在刘家以前帮助过你的情份上,多帮帮她吧!你刘叔和武军在那边,也会感谢你的。我就是死了到了阴间,也会感谢你,保佑你!” 刘夫人说到伤心处又流下眼泪来,连忙转过身去,拿手绢捂住脸。 青松安慰她: “你老别难过,只管安心养病。刘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决不会丢开不管的。无论你的事,小洁的事,还是今后丹青的事,我都要管,能帮上的,我一定尽心尽力。您老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我还有事情要办,就回去了。” 他走出刘夫人卧室,和小洁告别。 青莲清秀也要告辞。小洁拉住不放,说多年不见,难得来看我们。一定要留饭。青松见小洁盛情难却,对妹妹说:你姊妹俩就留下吧,陪着老夫人和小洁姐说说话。我有事,就先回去了。青莲清秀便留下来,陪着丹青玩耍。 小洁下楼来送青松,两人并肩而行,心里都有许多话,一时竟不知从哪里说起。 沉默了一会,青松说: “刘婶确实很可怜,比以前消瘦多了,情绪也容易急躁。但是她提的那些问题,我又没办法解决,劝说她也听不进去,我心里也很难过。” “她什么事总想问个究竟,这怎么可能呢?时局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谁能一潭水看到底?武军要知道有今天,他也不一定会去当国民党的兵。” 青松想起派出所追问刘夫人的问题,问小洁: “刘叔和武军走后真的没有来过信?” “没有,确实没有来过。如果有,在你面前,我也没必要隐瞒。” “这么久不来信,也没有任何消息,你估计他们——大约——会怎么样?” 小洁脸上掠过一阵阴云,叹息道: “我和婆婆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不敢相信。现在看来,他们大约——可能是不在人世了!” 小洁流出眼泪来,一时难以控制。青松安慰她说: “也许不是这样。也许另有原因。历史最终会证明这个问题的。” 小洁勉强擦干眼泪。 “以前我和婆婆总盼望着他们来接我们,甚至暗暗地做着准备;可是几年过去了,既不见人来,也不见信来;慢慢,我们也失望了,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只是感情上难以接受,所以口头上都不愿承认。” “如果确实知道他们不在了,——当然这是很残酷的事情;但对你们在这边倒是有好处:警方的怀疑就会减少。像现在,警方认为他们在台湾,你们在大陆,互相思念,必然会有联系,就难免产生怀疑;有怀疑就不断会有追问、审查。你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怎么证明他们还在不在呢?留在大陆的都不知道,去台湾的又无法联系。说心里话,我们也很矛盾,既怕知道结果,又想知道结果:我们不能一辈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婆婆年老了,接触的人少,还无所谓;我还年轻,要工作,要为人处世、出头露面,我不能一辈子叫人家用怀疑、审查的眼光看我?我现在到底算寡妇,还是算媳妇?一有运动,我就成了审查对象,成了坏人,虽然政府没有下结论,但是大家心里就这么认为。这日子叫我怎么过下去!” “这事我也替你想过,可是总没有好办法。武军如果留在大陆,即使判个三年五载,你也可以等待;可是他和刘叔去了台湾,即使活着,国共如此对立,又有美国插手,就遥遥无期了。他们那边一直遥遥无期,你和刘婶留在这边被怀疑、审查也就遥遥无期了!刘婶,公安局定了个特嫌,三天两头传去问话;你虽然没有帽子,一有运动,也难免被怀疑、审查。我虽然想帮助你们,但有些事帮得了,有些事却帮不了:比如,刘婶的特嫌帽子,传唤问话,你在运动中被怀疑、审查,这都涉及国家政策,有明文规定,我根本插不上手,无法帮助。看着你们受罪,我心里也很难过,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你不必自责。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我们已经很感谢了。” “唉!这些帮助只能是权宜之计,暂时缓解一下,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比如,派出所要传唤刘婶,我能不叫他们传唤吗?有人说你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儿媳妇,国民党反动军官的老婆,我能不叫人家说吗?” “这些已是既成事实,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谁也遮掩不住,谁也改变不了。为了这事,我不止一次哭过,骂过武军,也骂过我自己。可是有什么用?人家该说还是说。” “刘婶老了,不好改变了;可是你还年轻,可以改变啊!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叫人家这么说,这么羞辱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理解你的感情。坦白说,我也不止一次这么想过,心动过:谁有花不往头上戴,有粉不往脸上搽,有爱人不看在身边疼爱自己,想一辈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叫人家羞辱呢?我也是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曾经是热血沸腾追求光明、追求爱情的有志青年!可是,目前的情况总叫我下不了决心:你要知道,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家庭,背负着许多责任!” “为着武军?” “也不全是。他虽然是我的丈夫,如今却徒有其名,无法尽丈夫的责任;我即使另外找丈夫,他也无可非议。我只是可怜婆婆,她这么大年纪了,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我如果再走了,他靠谁?她会承受不了的!她有了不测,我就是千古罪人!连我的父母亲也要骂我的。” “我知道你很善良,不忍心丢下刘婶。其实,我倒很愿意赡养老人,只怕刘婶未必肯过来跟我。” “你千万别提这事!以婆婆的脾气,她宁可去死,也不会答应跟你生活。” 小洁说,婆婆的脾气很刚烈,又特别维护刘家的名誉,不容许谁对刘家不忠。她还听武军说,婆婆和公公结婚就是她自己坚持的结果。那时正值北伐战争,公公只是个连长,打仗很勇敢。有一次公公的部队打了大胜仗,婆婆所在的运河师范和其他中学的学生一起慰问北伐军,婆婆和一些女学生给战斗英雄献花。婆婆正好给公公献花,献花后问他是哪里人,不想竟是滨淮老乡,两人便谈起话来。其他女学生讽刺婆婆爱上公公了。婆婆说,我就爱上他了,准备嫁给他。同学都说她疯了。家庭也极力反对。可是婆婆非公公不嫁,最后终于嫁给了公公。 青松听了,叹息道: “听你这么说,我还是死了这份心吧。你好好陪着刘婶过吧。她万一出了问题,不仅你落骂名,我更要落个忘恩负义的千古骂名!” “可是你也不能就这么过,总要结婚?我劝你还是和黄英重修于好。看得出她很爱你。有她在身边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死心了。否则,我的心一辈子不得安宁,一辈子有愧疚。” “你别乱点鸳鸯谱。我和她根本没有那回事。她是孤儿,我只是想帮助照顾她,使她尽快自立自强起来,当个好干部。现在,她能独当一面了,我就放她走了。同时也叫她明白,我只是帮她,并非爱她。” “那黄英为什么说她正在和你谈恋爱,还要我不去见你?” “一相情愿;就像我追你一样。” “去你的!说真的,你到底打算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打一辈子光棍?” “我从来就没想过打光棍,家庭也不允许。但是,婚姻是双方的事,剃头挑子一头热不行。” 小洁听了叹息道: “其实我的心也不是冰冷的,只是周围的环境不容许它热起来。” “那就等周围的环境容许了,两颗心一起热起来。” “不,我的这颗心不打算热了;你另外寻找对象吧,不要再等我——我会误了你,害了你的!” 青松坚决地摇头: “即使你误了我、害了我,我也要等,因为是我先误了你,害了你。看到你孤独一人独守空房,我岂能新婚燕尔、双宿双飞?即使你一辈子 不能同我结婚,我也甘愿守着你,望着你,帮助你,和你共同度过今生,而无怨无悔。” “不!青松,你不要犯傻!你是独子,伯父伯母还等着抱孙子,你不能不结婚。你没有误我、害我,是我自己误了自己,害了自己,我罪有应得!你如果不结婚,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小洁说着竟哭了起来。青松过去给她擦眼泪,她推过他说: “你去吧,我不能再误你害你了。” 青松呆呆地站了一会,一个人默默地走了回去。 小洁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渐远渐小,直至不见,一个人哭了一会;想着青莲清秀还在家里,才擦干眼泪去菜场买菜,然后回家做饭,招待她们姐妹俩。 第二十二章 刘夫人绝望归冥府,赵青松报恩遭怀疑 自从这个星期天之后,刘夫人的病情愈来愈沉重,每天只是唉声叹气,吃饭愈来愈少;夜晚噩梦纠缠,不是梦见丈夫惨死,就是梦见儿子惨死,或者梦见民警审问她,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再不能入睡,瞪着眼睛直至天亮。开始,白天还下床走动走动,帮着小洁做饭,带带丹青,或者做点其它家务事;渐渐不能下床走动了,只好整天躺在床上,带孩子做饭做家务全靠小洁一人。小洁害怕了,一边耐心劝说婆婆,一边请医生治疗。刘夫人只是叹息流泪,吃药也不甚见效。小洁无奈,只好去找青松商量。 青松听了十分吃惊。往常都是趁星期天来看刘夫人,此时也顾不得避嫌,立即跟了小洁来到刘家。 青松来到刘夫人床前,见刘夫人形容憔悴,精神疲惫,微闭着双眼,似睡似醒。他弯下腰,喊了声“刘婶”,刘夫人才睁开眼睛,见是青松,想挣扎着坐起来,动了几下竟未能坐起。青松连忙按住她说: “您老只管睡着别动,我是晚辈,又是熟人,常来常往的,不必客气。” 刘夫人不再挣扎,叹了口气,流下两颗混浊的眼泪来。 青松劝她说: “您老只管放宽心,带着小洁和丹青好好过日子。现在虽然是共产党的天下,但是你和共产党没有直接仇恨,政府不会拿你怎么样。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冤有头,债有主;现在也不会变的。所以,你不必害怕,也不必担心。” “我确实没做过什么特务活动,他们尽管调查。只是你刘叔和武军和共产党打过仗,有仇恨,必然会牵连到我。我害怕!” “那也要有证据,不会随便就牵连上你。现在只是怀疑而已。等他们调查一段时间,查不出问题,怀疑自然就解除了。” “我这人一辈子受不得人家怀疑;再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叫人家怀疑干什么呢?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洁和丹青。——你刘叔和武军,我现在也不想了:他们有本事就打过来,没本事就在那边过,将来外死外葬。既然他们管不了我们,我们也不管他们。” 刘夫人喘息了一会,拿手绢擦了擦眼泪。 “小洁还这么年轻,丹青还是个孩子,将来怎么过?” 刘夫人忍不住哭起来,拿手绢捂住脸,侧过身去。小洁也躲到一边流眼泪。青松连忙劝说: “您老虑得对,小洁还年轻,丹青还小,都需要照顾。所以,您才要好好保养身体,好好治病,尽快好起来,带着她们好好过日子。她们离开你是不行的。” 刘夫人擦干眼泪,转过身来。 “唉,青松,我后悔呀,真不该叫武军那么仓仓促促就和小洁结婚,现在武军一去不回,我们就害了人家孩子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后悔也无益。小洁现在有工作,还有丹青,跟着你好好过吧。” “是我们对不起人家孩子,年轻轻的就------” 刘夫人咳嗽起来,说不下去了。 小洁走过来帮助刘夫人接过痰去。 “妈,你瞎说什么?一个人一个命,我就该这么个命,怨不得谁。” 刘夫人擦眼泪。 “你如果和青松在一起,现在该有多好啊!你们本来就是------” 小洁连忙阻止她: “又胡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说它干什么?” 青松见刘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怕她再说下去令他难堪,告辞说: “刘婶,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能保全一条性命就满意了。我还有事,你好好休息吧。 刘夫人见青松要走,连忙叫住他: “青松,请留步,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青松站住脚步: “刘婶,您老有什么事,请吩咐。” 刘夫人又要坐起来。青松摇摇头说: “你老身体不爽,就睡着说吧,我一定照办。” 刘夫人喘息了一会,又擦干眼泪说: “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日子了。你刘叔和武军也不可能回来了。今后,小洁和丹青,就拜托你照顾了!他们在那边知道了,会感谢你的;我泉下有知,也会感谢你!” 刘夫人说着又咳起来,一声接着一声。 青松连忙说: “这些无须交代,我自会尽心尽力地照顾她们。你老只管安心养病治病。” “谢谢你,青松。你不要有顾虑。临走,我要留下一封信给小洁,告诉你刘叔和武军,这一切都是我的主张,叫他们不可责怪小洁,也不可责怪你。” 此时青松和小洁才听出意思来。小洁大声说: “妈,你胡说什么!青松好意来看你,你又瞎说,叫人家脸面上怎么过得去?” 青松也说: “刘婶,你只管安心养病,你会好起来的。其他事不要多想,这样对你身体不好。” 刘夫人只是流泪叹息,一言不发。 小洁给婆婆盖好被子,叫青松到客厅休息。 两人来到客厅坐下。青松说: “我看送刘婶到医院治疗吧,在家里治疗怕是不行了。” “我也这么想,只是住院治疗要人陪护,我哪里脱得开身去?” 青松想了想说: “这样吧:你写封信给张妈,叫她来照顾刘婶。刘家对她有恩,她不会不来的。再者,张妈是熟人,她来了,也能安慰安慰刘婶。” 小洁叹息道: “听婆婆说,派出所也怀疑张妈是特嫌,她来照顾婆婆,派出所怕是又要怀疑。” “根本没有的事,怕他怀疑干什么?再说,人都到了这一步了,怀不怀疑还有什么意思?就这么办,你今天就写信。” 小洁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便去写信;信写好了交给青松回去时寄出。 张妈接到小洁的信,知道刘夫人病重,急欲送医院救治,家中缺少人手,要她过去帮助服侍一段时间;回想刘家救助自己的恩情一直未报,恨不得立即就去。老张说,今天天也晚了,你去准备准备,把咱自家收的芝麻绿豆花生带一些去给老太太尝尝新;明儿一早,我牵头毛驴送你到县城,坐上汽车,半天就到了。张妈想想也对,便去作准备。 第二天公鸡刚叫头遍老两口就起来了,匆匆烧饭吃了,张妈梳好头,换了一身刘夫人送她的丝绸衣服,带上自家的土产品,老张拉来毛驴,又交代了儿子一些话,就上路了。一路上,两人说起刘家的恩德和现在的遭遇,心里都不免酸酸的。到了汽车站,天刚蒙蒙亮,正好开始卖票。老张买好票,看着媳妇上了车,才放心地骑上毛驴回家。 天刚中午张妈就来到刘家。小洁迎入,流着泪叙述了刘夫人的病情,然后带张妈来到刘夫人床前。张妈看见刘夫人平躺在床上,头发散乱,骨瘦如柴,完全不似往日的形容,不觉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她想起刘夫人往日的好处,“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拉着刘夫人的手,喊道: “老太太,我是张妈,来看你老人家了!” 刘夫人转过头来,看见张妈,很是惊讶: “你咋来了?” 小洁拉起张妈,搬椅子让她坐了;对婆婆说: “是我写信叫她来的。你这病老不好,我想送你住院治疗,又脱不开身。” “住院也治不好我的病,我这是心病,世界上哪有治疗心病的药?” “自有百药治百病。你要想开来,不要讳疾忌医。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就会好的。青松也这么认为,叫张妈来,还是他提出来的。” 张妈也说: “老太太,你就听少奶奶的。现在的医生高明,任什么样的病都能治好。” 刘夫人叹息道: “我看你们也是白花钱,白操心,还耽误人家张妈干活。” 张妈连忙说: “我能脱开身,家里有他大和孩子干活,误不了事。接到少奶奶的信,得知你老人家有病,我们一家子一夜都没有睡着觉,他大还催着我来呢。老爷太太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就是把家丢了,也要来照顾你老人家;我们一家子天天烧香磕头,也要求菩萨保佑你老人家身体安康。” 张妈拉着刘夫人的手激动得流出泪来。 小洁说: “我们知道你是好人,心地善良,做事又谨慎细心,才请你来帮忙照顾老夫人的。别人我们还不放心呢。” 听小洁和张妈都这么说,刘夫人不便再坚持。她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小洁开始做午饭。张妈带丹青玩。一年多不见,丹青有些认生,总是跟着妈妈,不肯到张妈身边去。张妈便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花生、葵花子给她吃,慢慢就熟悉了。张妈说: “等放暑假(丹青已经上幼儿园),我带你回老家去玩,你老家也是滨淮的。” “老家远吗?有幼儿园好玩吗?” “不远,坐上汽车,半天就到了。老家可好玩了,有山,有水,有农田。山上有果树,结着桃子,枣子;河里有小船,能逮鱼,采菱角;田里长着大片大片的庄稼,高粱、大豆、水稻、花生,什么都有。” 丹青对张妈的话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她觉得张妈说的家乡很好玩,就拉着妈妈说: “妈妈,放暑假,你带我回老家玩。” 小洁一边做饭,一边哄女儿: “好,只要你乖,听话,放暑假,我就带你回老家,看望老爷老娘。” 小洁想起家乡年迈的父母亲不免有些难过。 女儿并没有觉察到,连忙说: “妈妈,我乖,我听话,不闹人;暑假,你一定带我去老家!” “好的。去玩吧。” 丹青得到妈妈的承诺,一个人高高兴兴地跑出去玩了。 小洁向张妈问起家乡的事。张妈说,现在家乡可好了,不论什么人,一人一份土地,家家都忙着种地,虽然忙点累点,吃穿不愁了。 下午,小洁和张妈一起送刘夫人到医院住院治疗。从此,张妈每天在医院陪护刘夫人,照顾起居,送茶送饭,刘夫人打点滴,她就陪着说话,多方宽慰。小洁和青松没事的时候也过来看望她,说些安慰的话。刘夫人的心气也渐渐平和起来,吃饭也多一些。经过一段治疗,病情有了好转,慢慢也能下床走路了。 一天,刘夫人到厕所解手,看见一个医生穿着白大褂站在不远处死死地盯着她,她觉得奇怪,站住脚仔细一看,此人竟不是医生,而是审问过她的城东区派出所的民警。她顿时大吃一惊,心里一阵紧张,浑身立即颤抖、抽搐起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跌倒在地上。别人看见了,连声大喊:“病人跌倒了!”张妈出来见是刘夫人,十分自责,怨恨自己没有陪老夫人一道出来;连忙扶上病床,去向医生报告。医生看了情况也觉得纳闷: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晕倒?张妈不知道,刘夫人又不肯说。医生只好开了支镇静的针剂打了叫她睡觉。 原来张妈在家乡也受到派出所的嫌疑和监视,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这天乡政府得到举报:张妈不见了,立即派人到她家查问。老张说,到省城去了,她原来的主人家老太太生病住院,没有人照顾,叫她去服侍几天。他们哪能相信?怀疑张妈接到上级指示到省城参与活动,就向城东区派出所报告了。与之同时,城东派出所也接到市三中王红军的报告,说张妈来到刘家,下午和周小洁一起送刘夫人到市第一人民医院看病。于是城东区派出所便派人化装成医生,到医院监视刘夫人和张妈的行动。只是这位民警张妈并不认识,所以直到刘夫人能下床走路上厕所时才发现。 刘夫人一觉醒来,病房里电灯雪亮,天已经黑了。只见张妈、小洁、丹青都站在床前。 小洁见婆婆醒了,弯下腰问: “妈,你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晕倒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刘夫人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眼泪却簌簌地流出来。 张妈见刘夫人还没有吃晚饭,连忙把小洁送来的稀饭盛了半碗,试了试,送到刘夫人面前说: “老太太,你终于醒过来了,可把我们吓坏了。现在好了,你吃点饭吧。这是少奶奶熬得香米稀饭,喷香喷香的,不冷不热,还有香辣咸菜,你就着吃一点吧?” 刘夫人仍是摇头,一口不肯吃。再让,她竟闭起眼睛,侧身向里,全不理会。张妈叹了口气,只好作罢。 小洁见婆婆不肯吃饭,也不肯说话,劝了一阵,又默默站了一会,只好嘱咐张妈好好照看,带着丹青回家。 第二天、第三天刘夫人依然如是。张妈以为是生她的气了,怨她没有带她上厕所,所以才跌倒的,跪下赔礼说: “老太太,都是我不好,没有扶你上厕所,叫你老人家受罪了,张妈给你老人家磕头赔罪,请你老原谅我,千万说句话,吃一口饭!” 刘夫人直摇头,伸手拉住张妈,眼泪交流。张妈以为原谅她了,连忙端饭给她吃,刘夫人依旧摇头不吃。张妈没办法,只有独自垂泪。 小洁见婆婆依旧不肯吃饭,劝也不听,只好去找医生,叫多给婆婆输液。医生说,光靠输液是不行的,还要劝她吃饭。 到了第五天,刘夫人出现了休克。医生急忙抢救才复活过来。 小洁害怕了,只好去找青松,诉说了婆婆的情况。 青松听了也很害怕,陪小洁一起来看刘夫人,极力劝说她吃些饭。 刘夫人看着青松,摇摇头,溢出两颗眼泪来。她战抖着伸出枯枝一般的手在衣服里摸索。小洁问她拿什么,她也不说。不一会,她掏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来,瞪着眼看着小洁。小洁明白信是给她的,因为婆婆以前说过,连忙接过来。刘夫人又瞪眼看着青松。青松以为她有话对他说,连忙走到跟前,弯下腰,把耳朵靠近刘夫人的嘴,却听不见她说话;再看看,刘夫人已经闭上眼睛;摸摸手,已经凉了。连忙喊医生抢救。医生来到把了把脉搏,说已经停止了呼吸。小洁和张妈听了扶尸大哭。 青松也忍不住垂头落泪。 三人哭了一会,青松拉住小洁说: “刘婶已经走了,再哭也无益,赶快操办后事吧。刘婶送老的衣服可有?如果没有,赶快去买。” 小洁又哭起来,说: “她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准备的时候我还说她:身体好好的,准备送老衣服干什么?阴气森森的,看了怪怕人的。她说,趁现在自己能行动,什么都准备好,万一有那么一天,拿出来就穿,你就不作难了。我这辈子,看来指望武军是指望不上了,到时候还是你的事情。我现在多做一些,你到时候就少麻烦一些。现在想想,这一天,她早有准备。” 小洁说完又哭,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青松说: “看来,她对刘叔和武军已经绝望了。人之大哀莫过于心死。这大半年她衰老得特别快,其原因也就在于此。你也别难过了,无论对生的死的,你已经尽到责任了。刘婶走了,对她是解脱,对你也是解脱。你快去拿刘婶送老的衣服,我去找灵车,趁着张妈和我在这里,抓紧把刘婶的后事办了吧。” 不一会,小洁拿来送老衣服,张妈帮着给刘夫人穿戴齐备;青松叫来灵车,把刘夫人的遗体直接由医院送往火葬场。两小时后,青松陪着小洁把刘夫人的骨灰捧回家里。大家看着骨灰盒,回忆刘夫人的一生,又不免一阵垂泪叹息。 青松劝小洁说:“刘婶已经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你和丹青,骨灰盒留在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看了只会让你难过。还是让老人入土为安吧。明天我找辆汽车来,你和张妈陪着,送回老家安葬。”小洁说:“这样更好。把老人安葬了,我也了却一件心事,将来对武军也好有个交代了。” 次日,青松找来汽车,小洁捧着骨灰盒,张妈陪着,一直把刘夫人送回老家安葬。老人生前希望和丈夫儿子团聚未能实现,就让她在故乡的土地里静静地等待着丈夫儿子归来吧! 小洁安葬了老妇人归来,看着空空的房间,想着婆婆的一生,想着远在异乡的丈夫和公公,看着怀里的小丹青,想着自己的坎坷人生和今后的生活道路,百感煎心,忍不住又哭泣起来。丹青见妈妈哭泣,也跟着哭泣。张妈抱着丹青,紧紧陪伴着小洁,百般劝说。 青松劝说了一回,觉得不便久留,又放心不下小洁,只好去叫自己的两个妹妹来陪伴小洁。直到青莲清秀来了,姊妹俩轮番劝说,又做了饭,劝着小洁吃了一些,小洁的心情才略好了一些。 张妈陪伴小洁过了一周,把刘夫人用过的被褥拆洗干净,重新套好,穿过的衣服全部洗净叠好;见小洁心情渐渐平复,正常上班了,才提出回家。小洁把刘夫人的衣服,单的棉的,包了一个大包袱送给张妈。张妈不肯要,说:“我没有服侍好老夫人,使她跌倒后就一病不起,我对不起她,再不能要她老人家的东西,不然,穿在身上也不安心。”小洁说:“婆婆的去世,一是有病,二是心情不好,与你无关。你对她的照顾已经尽心尽力了,我们都看在眼里。婆婆能说话时,也每每夸奖你服侍周到。”好说好劝,硬是把一包衣服给了她。张妈千恩万谢,流着眼泪劝说小洁要节哀,保重身体,照顾好小丹青;还说等农闲了再来看她。小洁带着丹青一直把张妈送到汽车站,给她买好车票,又陪着说了一会话;可是剪票上车时张妈的包袱却意外地受到检查,所幸没有检查到违禁的东西,她和小洁都虚惊一场。小洁看着张妈上了汽车,主仆洒泪告别。 刘夫人去世了,张妈走了,家里只剩小洁和丹青母女二人。青松怕小洁孤寂难过,叫两个妹妹晚上来陪伴她。小洁自幼和青莲清秀相熟,由她俩陪伴,每晚说说笑笑,倒也不感觉孤独寂寞。 一天,公安局长来找李书记汇报工作。公安局长汇报工作自然与案情有关,其他人都自觉地回避了。 公安局长说,原国民党师长刘威及其儿子原国民党营长刘武军,解放战争中负隅顽抗,拒不投降,已逃往台湾。刘威的妻子梅迎,刘武军的妻子周小洁均留居本市;原住城东区刘公馆,刘公馆收归公有后,迁居市三中教师宿舍。梅迎为特嫌分子,由城东区派出所负责监管。周小洁由市委宣传部长赵青松介绍,到市三中做物理教师。经城东区派出所调查,梅迎、周小洁和他们原来的保姆张妈不但有勾结,而且有活动。这些都在预料之中,不足为奇。让他们不解的是,赵青松部长经常参与其中,他不仅给梅迎一家找了住房,给周小洁找了工作,还经常到她们家去。周小洁也经常去找赵部长。最近,梅迎生病住院,张妈从家乡滨淮赶来,明为服侍梅迎,实为接受新的任务。不久梅迎死了,周小洁和张妈痛不欲生。赵部长忙里忙外,又是安慰,又是雇灵车把梅迎的尸体护送到火葬场火化,陪着周小洁把梅迎的骨灰盒送回家,次日,又找了汽车把梅迎的骨灰送回老家滨淮县安葬。完全不是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应有的立场态度。他们估计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建议对赵青松立案调查。 李书记听了问道: “除了这些,你们还掌握了什么证据?” “没有。因为目前他们还只是从表面看到的一些现象,没有立案作深入调查,因此不能知道更多情况。所以,他们要求立案,作进一步深入调查,搞清楚真实情况。他们向我汇报,提出立案建议。因为赵青松同志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我不能做主,特请示领导批准。” 李书记没有表态,他继续询问: “你们对梅迎、周小洁、张妈查出了什么罪证?” “重大的罪证还没有查到;小的倒有不少。他们在刘公馆墙上查到一张留言条,上面写的是:房主人已搬至三中教师宿舍。是梅迎搬家时留下的,她也供认不讳。他们估计这是梅迎和特务以及台湾的丈夫、儿子的联络暗号;只是梅迎死不承认。” “到底是留言条,还是联络暗号?” “他们认为是联络暗号。” “有没有发现特务看到留言条后没有进刘公馆,而是到三中和梅迎联系?” “有。张妈的丈夫和儿子在刘公馆周围盘桓了多日没敢进去,后来直接去了三中教师宿舍找梅迎和周小洁;他们认为就是因为看到了梅迎的留言条。” “张妈的丈夫和儿子是什么人?你们调查过吗?” “他们调查过了,张妈的丈夫和儿子都是滨淮农村的贫农,解放前曾在外地流浪,解放后也来过省城。但是张妈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一直在刘威家当佣人,对刘家忠心耿耿;即使现在,只要刘家去一张纸条,她马上就来。刘家对她也不薄,经检查,光这一次,刘家就给张妈一大包袱好衣服,价值数百元!他们估计是给她的活动经费。” “说实质性的东西,别光说这些表面现象。张妈的丈夫和儿子到底是不是特务?梅迎和张妈到底有什么特务活动?有什么证据?能不能确定下来?” “这个,暂时还不能,还要作进一步深入调查。” “你们打算怎么深入调查?” “他们认为这一伙人以梅迎为首,所以打算从梅迎身上打开缺口,就加大力度深入追查了几次;可是这老家伙不久就生病了,住院后还绝食,没有几天就死了。他们估计是梅迎认为自己被发现了,畏罪自杀。现在只有从张妈和周小洁身上入手。” “你们在张妈和周小洁身上发现了什么实质性问题?” “暂时还没有。只是见她们跟梅迎过于亲近;梅迎死后,她们的关系依旧亲近,有些超乎寻常。” “梅迎如果要自杀,为什么不在家里自杀,却要住进医院后再自杀?” “她也许在等待张妈来了好交代任务。” “她在家不好等待吗?为什么一定住进医院等待?” “也许是为张妈到来制造借口。” “张妈到刘家来需要借口吗?” “只是这么估计。” “你们还有什么措施?” “打算对赵部长立案调查。” “胡说!就凭你们这些捕风捉影来的证据,就想对一个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立案调查,我们市委还能工作吗?全市几十万人民怎么看我们市委?这消息万一传出去,影响有多么大,多么坏,你想过吗?你替我们市委考虑过吗?替我考虑过吗?” 公安局长受了批评,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李书记缓和下来,说: “你们的工作有特殊性,需要怀疑;但是,怀疑不是凭空想象,是要有一定的事实作依据。你说到现在,全是表面现象,全是怀疑,没有一件是实际情况。你要对赵部长立案调查,不是不可以,但要有确切的、令人信服的的证据,而不是捕风捉影的表面现象;因为他不是一般人,他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关系重大,影响巨大!” 李书记走过去倒了一杯开水给公安局长。 “对赵青松同志,我是比较了解的,因为解放前我就是他的领导。那时候,我是省城地区地下党的书记,他是省工学院的学生,省城学生运动的领袖,从抗日战争时期到解放战争时期,发动学生游行示威,抗日反暴,他都发挥了很大作用。后来经过考验,我介绍他入了党,在党的教育下,他成为一名勇敢的共产主义战士。省城解放前夕,国民党武库爆炸案你听说过吗?那就是赵青松和地下党的其他几位同志干的。那可是一件爆炸性新闻!震惊中外,连美国的报纸上都登载了。敌人到处 第二十三章 看遗书小洁动春意,受盘问青松吐真情 下了晚办公小洁回到家里,先哄睡了女儿,自己简单洗了洗也上床休息。 虽然连日来精力疲惫,但想着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情,总也不能入睡。她可怜婆婆,经历了这么多年委屈磨难,终于没有看到丈夫和儿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她感谢张妈,这么多年仍然旧情不忘,耐心周到地照顾婆婆,使她在这种情况下身体上总算没有受罪;她更加感谢青松,如果不是他出面料理,她简直不知道婆婆的这场事情该如何处理。然而这场事终究已经过去了,死的死了,化为了灰烬,入土为安;走的走了,无影无踪。现在家里只剩下她和女儿丹青两个,蜷缩在一个房间里,孤孤单单,寂寂寞寞。今后的日子里,她将如何工作?如何生活?如何抚养女儿?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她已近而立之年。前面的二十年,她是在父母亲的照顾和指导下生活的,虽然不是很富裕,但也衣食无缺;特别还有自幼的伙伴青松陪伴着,生活又多了几多乐趣。余下这十年,风雨飘摇,惊心动魄,完全打破了她往日平静安逸的生活,打破了她的人生计划,使她饱尝了人间百味。 二十岁那年,她和青松一起考取了省工学院。一个村庄同一年考取两个本科大学生,而且又是关系密切的两家,自幼订了娃娃亲的一对,两家人何其欢欣荣耀!他们两个又何其振奋高兴啊!暑假后开学,两人相依相伴来到省城,来到省工学院报名。青松伟岸挺拔,英姿勃勃;她玉树临风,千娇百媚,立即吸引了众多的眼睛。他们也感到莫大的荣光! 第一学期,他们的生活是平静而快乐的。从小县城来到大省城,他们像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感到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除了学习就是逛街游玩。他们还参加了淮北同乡会,结识了刘武军这样义薄云天的好朋友,经常出双入对地参加他举行的聚餐和舞会,得到他许多关心和帮助。他们感到天是美好的,地是美好的,人更是美好的,前途无量,繁花似锦,生活比蜜甜。 然而,随着蒋介石撕毁和平协定,内战开始,他们的心情也像中国的政局一样动乱起来。青松看透了国民党的反动和腐败,参加了共产党,从此走上一条隐蔽的、艰险的道路。她的心情再不能平静下来,每天提心吊胆,不知明天将会发生什么;虽然他有时还会陪她游玩谈心,但总是担心多于快乐。 终于发生了武库爆炸案,青松因为参与其中,被警署通缉,危在旦夕,她只好求救于武军,在公公刘师长帮助下,青松得以脱险。然而不久又传来青松等爆炸军车未遂被捕、被秘密处决的消息,她彻底绝望了,痛不欲生。是武军的温柔体贴、百般劝慰照顾使她重新树立起了生活的信心,燃烧起爱情的火焰。在随后的日子里,她投进了武军的怀抱,直至结婚。 可是好景不长,时局突变,他们新婚蜜月未满,武军应征入伍,开赴淮海战役战场,从此夫妻再未见面。漫漫长夜,独守空房,百苦交集,乱箭穿心,幽思难眠。而今女儿丹青已经四岁,父女竟不相识。她只得与婆婆相依为命,共同守望着丹青,苦度岁月。如今,虽然她知道青松尚在,依然爱着她,等着她,她与武军的婚姻是个错误,然而她可怜婆婆孤苦,怜惜女儿尚幼,情愿苦守也不忍离开她们而去。 生活的艰苦她们尚能忍受,精神的苦难叫她们实在难熬。婆婆终于忍受不了无尽无休的怀疑和审查,又对公公和武军彻底绝望,万念俱灰,撒手西归,丢下了她和丹青。“你走了,彻底解脱了;你们刘家的人都走了,都解脱了。可是你们刘家还有儿媳,还有孙女,你们想没想过?你们还要不要我们了?难道你们就这么一走了之,从此不管不问了?当初,你们那么求我做你们家的媳妇,那么希望我为你们家生儿育女;如今,你们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丹青吗?”她在心里愤怒地责怪婆婆,责怪武军和公公对她的抛弃。“早知今日,见到青松就该抛下你,跟他在一起了,也免得受这么多磨难。” 她又觉得婆婆不是这样的人,因为她一直关心她,疼爱她;对丹青更是百般疼爱,惟恐照顾不周。特别是婆婆临终的时候,似乎一直在考虑她今后的生活和去路。她又想起了婆婆对青松说的话:“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日子了,你刘叔和武军也不可能回来了。今后,小洁和丹青就拜托你照顾了。你刘叔和武军在那边也会感谢你的;我泉下有知,也会保佑你!”“谢谢你,青松。你不要有顾虑,临走,我要留下一封信给小洁,告诉你刘叔和武军,这一切都是我的主张,叫他们不可责怪小洁,也不可责怪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是明确告诉青松她同意他和她在一起吗?婆婆想到了,她去世后,只有青松可以照顾她们母女。 给她留下一封信!婆婆给她留下的那封信呢?她立即想起婆婆在医院病床上临终时交给她一封信。她立即坐起身来拿起衣服翻找,却没有找到。难道忙乱中弄丢了?她记得婆婆交给她那封信后就去世了。她收起来了?还是弄丢了?万一落到警方手里麻烦就大了!牵连青松都要受嫌疑。她又急又怕,初冬天气竟躁出一身汗来。她纳住性子慢慢地回忆自己这几天的生活,行止。她突然惊悟:哦,那天穿的是那套灰色的列宁装,从火葬场回来脏了,脱了挂在衣架上还没有洗。她立即下床去找,婆婆的信果然在衣兜里。 她捧着信回到床上,急急地展开来看。只见婆婆用工整的蝇头小字写着: 刘威吾夫,武军吾儿,见字如面! 自淮海战役吃紧,汝父子先后奔赴战场,尔来五载有奇矣!除武军自战场来一电话,南撤时留一信于院,其余杳无音信。汝在也?不在也?苦也?乐也?吾等一无所知。吾与小洁及汝未曾谋面的孙儿丹青,在也?不在也?苦也?乐也?汝同样不知。天涯海角,这般骨肉分离,其情何忍!其哀何极!幽思难见,夜夜噩梦缠绵;噩梦醒来,惊魂未定,百感交集,辗转反侧,直至天明!泪纷纷湿透枕巾,心惨惨似万箭洞穿。 五载有余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岂一言可尽述? 汝与共党构恶于前,吾与小洁倍受恶果于后矣!汝南逃东渡思归而不得归,吾留居大陆想往而不得往,两相思念观望非止一日,难免共警方猜忌,故加吾以“特嫌”,每月定期回报,不时传讯问话,种种羞辱,不一而足。初,隐忍以行,以待汝来,以期辱过;渐知,汝不得来矣!辱不得过矣!遂失所望,聊无生趣,苟残延喘,生不若死。所以苟活至今者,内托小洁朝夕抚慰,外赖青松不时照顾致也。 威,吾夫!当年小女一时轻狂,仰慕英雄,托身自许,几经坎坷,终得如愿,幸甚至矣!数十年侍奉左右,琴瑟和谐,夫贤子孝,虽偶有别离,不久当归,犹胜新婚。窃为此生足矣!不期老之将至,天时大变,吾夫一去不归,夫妻再难相见矣!妻日夜思念,痛不欲生。老爷已是垂暮之人,不可无人照顾,望乞另娶。吾当赴地下先候之矣! 吾既无生趣,何必久累于人?所以迟迟无决者,唯不舍小洁及丹青尔。当年军儿误娶小洁,新婚一月,军儿从军,一去不归,从此,儿不得享夫妻之爱,尽为夫之义,苦战沙场,仓皇南逃,致有过家门而不入之憾,其情何悲!小洁望夫,独守空房,十月生女,不见夫归,独忍泣含泪;一年省城解放,公馆没收,顿失住所,媳含羞面世,谋职以自食,谋居以自居。为人妻,不得享为妻之爱,受丈夫庇护,凄清无助如许,何其悲苦!夫妻至此,名存实亡,徒有悲哀尔!为母之心,吾儿盼归而不得归,儿当另娶矣!为婆之意,媳期往而不得往,媳当再嫁矣!此为,非母无德,擅作异想;天假之祸,人力难拒,尤当慈悲为怀,还子、媳自由,另求所爱,则刘家可延,孙女得养。望吾夫谅妻,吾儿谅母也! 今烟尘落定,青松尚在,还任部长,仍未婚娶者,意待小洁矣!未曾如愿者,将以报汝之厚恩矣!旧读《汉书》,有文姬归汉一节,曹公高义,接蔡女归汉,左贤王虽不忍而终以放行。吾儿自幼饱读诗书,仁义待人,自会明此大义。小洁青松结合,有情人终成眷属,当感汝美意,善待丹青,岂不两全其美? 小洁丹青有靠,吾死而无憾矣! 梅迎绝笔 一九五三年x月 x日 小洁看完婆婆遗书,泪水滚滚而下,一时泣不成声。自语道:小洁不孝,错怪婆婆了!您忍受着这般痛苦,却无时不在想着小洁,想着丹青儿,即临行也不忘为我等日后生活出路着想。您为自己选择了死,选择了解脱;却为我们选择了生,选择了解放。莫大之恩,终生难忘!您走了,丢下丹青给我,这是刘家的骨肉,我一定尽心尽力培养成人,不负武军所爱,报答您的深恩! 她看了看熟睡中的丹青,憨态可掬,俊秀可爱,其脸盘一如自己,眉眼间却透着些武军的英气。她低下头,在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一时感慨万千,一滴眼泪竟滴落在丹青的额头上。她翻了个身,伸手抓了一下头,又甜甜地睡了。鼻孔一张一翕,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她想:婆婆为什么要选择死?对公公和武军绝望?忍受不了派出所无尽无休的追查审问,对生活绝望?还是怕看到她和青松结合,她的儿媳变成别人的媳妇,让她难堪?那么她为什么又会同意她和青松结合?是出于对她的关爱?对青松的感谢?对误会的纠正?还是对丹青后天生活出路的考虑?她想不太明白,似乎都是,又都不是。总之,她是同意她和青松在一起了,有遗书为证。 如此一想,她思想轻松了许多,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青松在各个时期的动人形象:精明清瘦、活泼调皮的童年,高大秀颀、英姿勃勃的青年,才华横溢、老成持重、满口珠玑的成年。他不像武军那么温柔体贴、软语缠绵,却比武军机智灵活、幽默诙谐,逗人喜欢。他们两家是庄邻,又是世交,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他带着她这里那里,跑进跑出;尽管有时他会把她惹哭,她还是喜欢跟着他。两家大人是好朋友,他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于是订下了娃娃亲,结为儿女亲家。从那时她就知道了她长大了要给他当媳妇。他们上学了,读了一年私塾,先生说他们聪明过人,将来必有大出息,于是双方父母一高兴把他们送到镇上读小学。从小学到中学、大学,一步一个台阶,他们也确实没有让先生食言,让父母失望。只是后来的误会让她嫁给了武军,成了刘家的媳妇。如今天翻地覆,青松又奇迹般地回来了,当了市委宣传部长;公公和武军却逃亡台湾,一去不返。失而复得,时也?命也?运也?冥冥中的事,实在难以猜透。 想着她将回到青松的怀抱,儿时美梦终于得圆,一时心花怒放,欢欣难禁。她睡在床上,不觉春心萌动,情欲顿生。青松比武军高出半个头,只是没有武军白胖。人高大了,什么器官都应该大一些,那又将是一种什么情形?什么滋味?青松抱过她,亲过她,只是没有做过那种事,所以她未曾领略过。那时他们都坚信,婚姻有约,两情久长,又岂在朝朝暮暮?不想一场误会,竟把她的童贞给了武军。 当然她也不能因此就责怪武军,怨恨武军,因为当时他也并不知情。相反,她还应该感谢他:不是武军求他父亲救青松出城,何以有青松的今天?何以有他们今天的旧情再续?青松不以夺妻之恨,反对刘家感恩如此,也是念此恩情。何况武军那么痴情地爱过她,给过她那么多欢乐和幸福。 其实武军也是个不错的丈夫,温柔体贴,又行侠仗义,义薄云天,敢为朋友两勒插刀。是他在她最艰难的时候用最真诚的感情,无私无畏地帮助了她,消除了她的痛苦,温暖了她的心,终于使她走出灾难和绝望,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心。在他们相爱的那些日子里,他几乎为她献出了全部:凡她想办的事,他都帮她办;凡她想要的东西,他都给予她;凡她想去的地方,他都带她去。在他们结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每天围绕着她,用最热情的爱包围着她。白天出双入对,让她穿尽省城最好的衣服,听尽省城最好的戏曲音乐,尝尽省城最好的佳肴美味。夜晚同床共枕,让她尝试各式各样的做爱,让她满意、满足。他那白白胖胖的身体,是她的被子,她的褥子,她的靠背,她的枕头,让她尽情享受肉体的无限欢愉;那种消魂动魄的滋味至今犹记,回味无穷。只是他身体内流淌的是他父亲——一个威严正直的国民党军人的血液,思想上受到他父亲太多的教育和影响,当别人都在躲壮丁、花钱买壮丁时,他却不屑为此,一狠心当了国民党的兵,丢下她,一去不归——也许他当时并不知国民党能兵败如此,还想象着凯旋归来,夫妻再见,小别胜新婚。事实证明他想错了,也做错了。为此,她痛苦过,痛哭过,彷徨过,最后不得不认命随时,苦度岁月。也许是她一生为善,从无害人之心,苍天赐福,保佑她,让青松又回到她的身边,得以旧情再续,好事终成。她这短短二三十年,特别是最后的十年,跌宕起伏,有过幸福,也有过不幸。如今天下大定,人心思安,但愿从此平安幸福,不要再出现波折起伏。 夜深了,她搂着丹青睡着了。她做了一个美梦,梦中她和青松结婚了,新婚之夜,她和青松颠鸾倒凤,极尽鱼水之欢。青松高大威猛,身手不凡,果然又是一番滋味。 青松帮助小洁料理完刘夫人的后事,又安慰了小洁的情绪,才能安心上班,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这天他刚来到办公室,秘书小张就把一叠资料拿给他看;资料看完他刚要出去办事,亲自解决一个群众反映的重要问题,电话铃就响了;小张告诉他是李书记,他急忙来接电话。 “喂,李书记,你好!” “青松,有要紧的事情要出去?” “不是太要紧。” “那你来一下,我有事情找你谈。” “好,我就过去。” 他放下电话沉思起来:李书记有什么事情找我谈呢?难道又有新的工作?还是其他事情?他说不准。这老头是他干地下党时候的老领导,又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关系非同一般,大事小事都会把他找去。 青松不敢怠慢,不一会他就来到李书记办公室。 李书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吧。听小张说你要出去,有什么事?” “我想到报社去看看。群众反映,有些报道严重失实,我想具体调查一下,再召开个座谈会,认真讲一讲,整顿整顿。” “这很重要。报纸是我们党的喉舌,宣传报道务必及时、真实、可靠,不能出差错。既然群众有反映,就说明有问题,有必要把事情调查清楚,认真处理好,防止谬种流传,影响党报的声誉。” “是的。真实性是新闻的生命,不能有半点虚假。我一定抓住这次事情,把新闻单位认真整顿一下,使全体工作人员提高认识,端正思想,树立正确的行风和舆论导向。” 李书记点点头,表示认同他的观点;然后他迅速切入主题: “我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另外一件事:听说刘威的老婆梅迎死了?” 青松心中不由一惊:李书记怎么知道的?而且这么迅速!他脑筋一转,立即想到最可能的原因:公安部门一直在监视梅迎的行动,她死了,他们已经向李书记作了汇报,可能还牵连到他。 “是的。” 他点点头。 “听说是畏罪自杀。” “最后三天她拒绝吃饭,这是事实。我到医院看过她。畏罪自杀,不知从何说起?至今没听说查出她有什么罪恶?” “你怎么看梅迎这个人和她的死?” 青松想,话终于说到正题了。他认真想了想说: “我和刘威梅迎都是滨淮人,和他们的儿子刘武军是大学的同学。因为这些关系,解放前他们对我很照顾,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所以一直有来往。他们的事情我知道一些。我听刘武军说,他爸妈感情很好,当初也是因为互相爱慕而结婚的。北伐战争的时候,刘威只是个连长,但打仗很勇敢,立了很多战功。当时梅迎是运河师范的学生,她崇拜英雄,一定要嫁给刘威,尽管家庭反对,最终还是嫁给了他。此后几十年,她一直在家相夫教子,不过问外面的事情。根据这些情况,我认为,梅迎的思想倾向国民党,希望她的丈夫、儿子回来把她接走,不愿留在大陆生活。这一点无可置疑。至于说她是国民党特务,和其他特务有联系,这一点我不相信。因为我也做过地下工作,以我的眼光看,她根本不是那一类人。” 李书记点了点头。 “对于她的死,我分析有两种原因:其一,对她丈夫和儿子带她走彻底失望了。刘威和刘武军南逃时丢下一封信(已交城东区派出所),说安顿下来就来接她们。开始她很相信,从刘公馆搬出时还留下一张留言条,说已经搬到三中居住,找她们到三中。可是等了四五年,既不见人来,也不见信来,于是她彻底失望了。其二,是对生活绝望。丈夫走了,儿子走了,身边只有一个年轻的儿媳和一个三岁的孙女,生活失去温暖,失去依靠;另外她又被定为特嫌分子,每月定期向派出所回报思想情况,另外派出所还经常对她传询问话,追查特嫌方面的事情,这使她很痛苦,感觉生活无望了。所以她最终选择了解脱。——这是我的看法。现在她死了,盖棺论定,公安部门可以进一步查实。” 李书记又点点头,但是他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 “你对刘威、刘武军这两个人怎么看?他们既然冒着危险救了你,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淮海战役你又是刘邓大军的一名师政委,他们为什么不跟你联系,投诚过来,却要跟随国民党逃亡台湾?” “我这么看:刘武军很崇拜他父亲,凡事都听他父亲的,所以关键在刘威。刘威由于英勇善战,在国民党军队中威信较高,很受重用,所以他对国民党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他又很重视名节,推崇古代名将,即使战败也不会投降。我就是去劝说,他也不会听我的。他冒着危险救我出城,并非要讨好共产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纯粹就是救他的一个滨淮老乡。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也关乎他的名誉。他这人家乡观念很重,他在省城创办了淮北同乡会,自任会长,凡淮北人,哪怕是逃荒要饭的,找到他,多少都会给予帮助;淮北的学生在省城读书被国民党特务抓去的,他知道了,都帮助解救。所以淮北人很崇拜他,尊重他。——这一点,我想你也知道一些。” 他看着李书记。 “这个,我知道。当年,有的同志见你和刘威有来往,向我反映过,要你和他划清界限,脱离接触。我没有同意。因为我听说刘威虽然思想反动,但是家乡观念很重,对家乡人很照顾,所以后来凡是淮北的同志被捕,我都叫你去做工作,确实救出过不少同志。” “其实他救这些同志,就是为了搭救他的老乡,或者说为了巩固他在淮北同乡会的地位,保留他的威望,好名声;并非为他的后路考虑。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至于我,不但是他的同乡,而且是他儿子刘武军的同学,他自然也会搭救的。后来他父子在淮海战役中兵败逃跑,也从来没有向我求救过。而且从刘武军留给家中的信来看,他们是知道我在刘邓军队中当了师政委的。” “这么看,刘威、刘武军都是国民党的顽固派,顽固到底,至死都不会投降的,就是被我们捉住,也不会投降的。” 李书记看着他。 “我想是这样的。” “如果我们真的捉住了他们,交给你处理,你会怎么处理?” 李书记用鹰一样犀利的目光看着他。 他搓了搓手。 “首先,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从国家利益、人民利益、私人感情诸方面劝说他们投降。” “他们是顽固派,是不会投降的。” “实在不投降,我只好根据我们的法律判他们徒刑。” “如果依法当判处死刑呢?而且要你去执行?” 他又搓了搓手。 “我是共产党员,为了党的利益,我会坚决执行命令,枪毙他们。但是——” “还有什么?” “枪毙后,我会大哭一场,然后为他们收尸,并用上好的棺木安葬他们。” “这又是为什么?这是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有的态度吗?” “共产党员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对于刘威、刘武军,我会把情和义分开——我这里说的情,是私人感情;义是民族大义,国家大义,而不是个人意气。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在国家人民危难之际参加了共产党,经过地下斗争和解放战争血与火的锻炼和考验,我坚信共产党是正确的,坚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如果为了党的利益,为了国家人民的利益,需要枪毙刘威、刘武军,我会毫不犹豫地把私人感情放在一边,坚决执行命令。但是,刘威刘武军虽然思想反动,拒不投降,然而他们也曾经为人民做过一些好事。刘威参加过北伐战争,抗过日;他和刘武军一起救过我,救过我们一些同志——尽管他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共产党,但客观上有利于我们,有利于人民。执行命令是大义。安葬他们是私情。他们救过我的命,我会在不违反国家人民大义和本党利益的情况下,尽力做到无愧于他们,无愧于自心。” “所以解放后,你仍然和刘家保持关系,尽力照顾他们,帮助他家找了住房,帮助周小洁介绍了工作?” “是的。我想,这并不违反工作原则。梅迎、周小洁作为国民党军官遗属留居大陆,她们原来的住房——刘公馆,作为官僚资产被国家没收了,这是应该的;但是,我们也应该给她们提供最基本的生活条件——住房和工资收入,让她们在新中国能活下去。改造剥削阶级,是要把他们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不是把他们改造死,改造了。像梅迎这样感觉生活无望,死了,我们对她的改造还有什么意义?” “有道理。再说说周小洁,以及你和她的关系。” “小洁您是认识的,也了解一点她的情况。她和我同乡、同学,而且自幼由两家父母做主订了娃娃亲。我们的关系和感情一直都很好。问题出在武库爆炸案之后,我被警方通缉,她求刘武军救我,武军又转求他父亲,我终于得救。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以前的周小洁我是了解一些:她参加过地下党组织的抗日反暴政的游行示威,帮助我们张贴和散发过革命传单,营救过你。那时是一个追求进步的好青年。但是她和刘武军结婚后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你们现在的情况我更不知道。” “她和刘武军结婚,其实,完全是我的原因造成的。她求刘武军救我,觉得欠了刘武军的情;后来又传出我因爆炸敌人军车被秘密处决,她痛不欲生,要寻死,武军和小洁姨妈整天整夜地陪伴着她,百般劝说,武军又帮助她秘密地给我开了追悼会,她更觉得欠他的情无法偿还。本来是我欠刘家的情,但是她认为我死了,夫债妻还,于是她最终嫁给了刘武军。可是结婚不到一个月,淮海战役开始,刘武军参军开赴战场,从此一去不归。一年后生下女儿,祖孙三代艰难度日。解放后刘公馆作为官僚资产收归公有。一家人居住无房,生活没有来源。小洁找到我,诉说了艰难。她是省工学院的本科大学生,市三中缺少物理教师,于是我推荐了她。学校给她们安排了住房,一家人才算安顿下来。生活虽然安顿下来,但是由于刘威和刘武军的负面影响,生活并不安静。现在梅迎死了,她一个人又要教书,又要带孩子做家务,必然更 第二十四章 刘武军寄情离婚信,周小洁决意嫁青松 一天, 小洁刚上完课回到办公室,邮递员就喊住她: “周老师,你有香港来的挂号信。” 香港来的挂号信!?小洁一时惊呆了,心情骤然紧张起来,不觉脸发黄,心狂跳,浑身颤抖起来。——香港是英属殖民地,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思想,剥削、压迫、吸血、奴役,帝国主义的天堂,劳动人民的地狱------这么多经常听到的罪恶词语立即都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有那里的来信政治影响可不好,简直是地狱魔窟的传票——索命来了!她想,真是黄鼠狼单找病鸭子,刚刚摆脱掉婆婆的特嫌,又来了香港挂号信,我真的被特务盯梢上了?否则,香港有谁会给我来挂号信呢?我又没有亲戚朋友在那里。要么就是弄错了。突然,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危险的信号:难道是警方的试探?婆婆是特嫌,现在她死了,他们一定认为,婆婆临死前把特务活动的一切事情都交给了我。如果真是这样,我就该倒霉了!她这么一想,立刻说:“你们弄错了,这信一定不是给我的,也许只是同名同姓。”说着就快步走过去。可是邮递员又喊住了她: “周老师,你别走啊。这信就是你的,我问过了,三中没有第二个叫周小洁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只好停下脚步,迟迟疑疑地走过去。此时,其他老师也都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她:香港来信!是特务来的?还是刘武军来的?这女人别看人长得漂亮,说话莺声燕语和和气气的,社会关系复杂着呢!不要被她的外表迷惑,还是跟她少说话、少来往,躲着她点为好。 邮递员把挂号信拿给她。小洁接过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心提到了嗓子眼:收信人,周小洁女士。寄信人刘武军;地址,香港皇家机械制造厂。信真是给她的,一点不错。可是武军怎么到了香港?难道他没有去台湾?她不敢多想,多耽搁,害怕别的老师围上来看,连忙收了信,在回单上签了字交给邮递员,像逃一样回到办公室自己的座位。她不敢看信,怕老师们追问起来难以回答,急忙拿出课本备课;可是心跳得厉害,根本无法写一个字,她只是心不在焉地在课本上浏览,一页一页地翻看。好在不一会就打上课铃了,她立即拿起课本去上课。到了课堂上,心仍在怦怦地狂跳不止。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讲课,就布置了几道作业题给学生做,自己来回在教室里巡视,以掩饰自己心中的惊慌。 时间过得特别慢,她一次又一次地看手表,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下边没有她的课了,便立即回家。她拴上门,进了自己的房间,还是怕别人看见,又拉下窗帘,才拿出武军的信来看。 信封里有两封信,一封是给婆婆的,一封是给她的。她先看给自己的信。 小洁吾妻,你好吗?还有我那未曾谋面的女儿丹青,她也好吗? 参军一别,五年有余矣!其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问候你,祝福你。在枪林弹雨的淮海战场上,我对着漫天硝烟想念你,硝烟轰鸣着,腾起熊熊烈火;在南逃的漫漫长途中,我对着黄尘问候你,黄尘无语,滚滚而去;在海水包围的孤岛上,我对着大海祝福你,大海不应,掀起层层巨浪。我千百次地问苍天,问大地,问自己:何时才能叫我夫妻相见?何时才能叫我合家团圆?我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就分别了,那种日子我还没有过够!我的女儿来这个世界已经四年了,至今我们父女还没有见面!我的老母亲年过花甲,急待我回到她膝下养老尽孝!苍天啊!大地啊!你们睁睁眼,行行善,叫我回到他们身边,看看她们,尽一尽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可是,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 本来和父亲商定,安顿下来就来接你们,不想兵败如山倒,根本无法安顿下来,只好从福建沿海过海去了台湾。因为共军要渡海攻台,我和父亲在金门诸岛坚守了半年多,后因朝鲜战争爆发,美军第七舰队进驻海峡,共军不敢渡海,我们才得以回到台湾本岛。可是台湾并不是天堂。不久父亲就解除兵权,退休了。父亲非常失落,他感觉一生杀害太多,又前途无望,徘徊半年后,终于在台北一寺院出家为僧,其退休金全部捐给寺院。我去看过他,剃了头,穿着僧衣,每天诵经写经,生活还算平静。 两年后,我也退役了。因为台湾地狭人多,就业艰难,碧玉来信叫我去香港发展,(她于四九年随父亲来港定居。)我与父亲商量后,于去春到港,经她父亲推荐,在英国皇家机械制造厂做工程师。不想打了这么多年仗,玩了这么多年枪,最后又干起老本行来,做起工来。真是人生无常! 碧玉一直钟情于我,只是我的心全在你身上,没有接受她;不想她至今仍未婚配。如今见面,她依旧对我很好,不忘旧情,信任关爱有加。我心里想着你,虽然很感谢她,仍不能接受她。回想五年前我们结了婚,碧玉失望后去了香港。我追求你多年,终于如愿,自谓人生得意,唯望琴瑟和谐,白头偕老;不想上天不容,蜜月未完就拆散了我们,从此天涯海角,夫妻再难相见。这些年,我常常对着天空自思:落到这般境地,是否是上天在惩罚我?你本来是青松的未婚妻,一个误会嫁给了我;现在青松尚在,翩然归来,上天是否有意令我将你归还于他?我不敢相信,我也不愿接受。但是五年过去了,上天若无此意,惩罚为什么还不结束?还不令我夫妻团圆?我百思不得其解,去请教父亲。父亲从佛的角度教导我: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即使得到也不是你的。人要学会放弃,学会后退。也许退一步海阔天空。父亲打了一辈子仗,一直甘冒矢石,奋勇争先;如今从金戈铁马的战场上退下来,走进了与世无争的佛门净地。他是否认为佛的世界里海阔天空呢?我不愿接受父亲的佛教徒说教,但是也解释不了残酷的社会现实。最终,我默认了,妥协了,接受了碧玉的求婚,不久我们就要在香港举行婚礼了。但是我心里仍然忘不了你,觉得愧对于你,辜负了你,伤害了你,每天晚上都幽思难眠。你的美貌多情,你的温柔善良,永远铭记在心,世间风雨怎能磨灭得了? 我不能就这么瞒着你偷偷摸摸和碧玉结婚,我要把我的经历,我的思考,我的痛苦,我的无奈,全都告诉你。让你知道我并非无情,是上天无情!我并非绝情,是上天绝情!是上天欲拆散我们,不容武军继续爱你,与你白头到老。请求你在怨恨和痛苦之中能够了解我的心,知道我的情意。我不求得到你的原谅,只求稍稍减轻我的罪孽。于是我决定写这封信,并拜托朋友寄往内地。小洁:如果上天注定我们今生无缘,今后就不必见面了;如果上天注定我们今后还有缘,就等来世再做夫妻吧!别了,小洁,我的爱妻!——让我最后再这么称呼你一次。 最后我还有一个请求,以同学和同乡的身份:如果你决定和青松结婚,或者已经和青松结婚,请你把丹青留给我母亲。她年逾花甲,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子,丹青也许是她唯一可以说话和做伴的人了。人都有父母亲。请你可怜她——一个孤苦伶仃的花甲老人! 一个罪人,一个终生想念你、愧对你的人:武军 一九五三年 月 日 小洁看完武军的信,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恨他?怨他?同情他?可怜他?都是,又都不是。她只觉得心中悲痛难过,鼻腔发酸,眼泪忍不住直往外涌。她擦了一把又一把,还是擦不尽,终于失声痛哭起来,一时撕心裂肺,痛断肝肠。可怜的人,你是那么爱我,又怎么忍心抛弃我?上天啊,是你成全了我们,如今为什么又要拆散我们?同样,她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 一个人独自哭了一会,又垂了一会泪,然后自己擦干了,又去看武军给婆婆的信。 这封信略简短些。先叙述了他和父亲这几年的生活经历,然后按照他父亲的教导,请求他母亲学会放弃。首先放下他父亲,不要责怪他,怨恨他;父亲这么做,也是出于绝望和无奈。其次放下他,他还年轻,有学问,有技术,和碧玉结婚后,他们会在香港生活得很好的,也会经常去看他父亲,如果有机会,他也会寄些钱回去给她养老。最后,他求母亲放下我。说我们的婚姻本来就是个错误。现在青松回来了,他已无法尽到丈夫的责任,我如果愿意回到青松身边,求母亲不要阻拦。他会劝说我把丹青留给她。由于海峡阻隔,母亲养育了他,他却不能为母亲尽孝了,让丹青代他尽孝,陪着她说话做伴,度过余生。看来他写到这里是动了感情的,信笺上斑斑点点洒满泪痕。只可惜这封信来得太迟了,婆婆已经看不到了。不过她看不到这封信也好,否则她知道公公出家当了和尚,会更加难过。想到这里,心情倒平静一些。 她看了看手表,幼儿园该放学了,连忙倒水洗了脸,又扑了些粉遮住泪痕,然后去接丹青。 晚上,青松来看小洁,见客厅静悄悄的,只有小洁靠在座椅上独自发呆。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问: “丹青呢?” 小洁指了指房内: “玩了一天,睡了。” 他走进房间看了看丹青酣睡的模样,在她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回到客厅坐下,打量着小洁。 “怎么,还在难过?好像又哭了?刘婶已经走远了,她不能照顾你了,今后全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你要想开些,不要伤害了身体。” “没有。上了一天的课,回到家里想静一静。” 她抬起头来看着青松:高挺的身材,一身合体的蓝色制服,梳理整齐的头发,端正的五官,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睛。——如今做了行政干部,不穿黄军装了,更显得英俊潇洒自然。略觉欣慰。 她问: “这时候来,有事情?” “过来看看你,聊聊天,就是怕你一个人寂寞难过;还有一些事情想和你通通气,商量商量。” “有些事情和我商量?我一个教师,你和我商量什么?” “自然和你有关。” 青松讲述了李书记找他谈话的情况,又把李书记愿做红娘的事也告诉了她。小洁听了笑着说: “怎么,怕我不同意,搬出领导来压我?” 青松也笑着说: “就是。你若不同意,我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老婆?” 小洁叹息道: “过时黄花、半老徐娘了,有什么好?” “你比我小一岁,你若半老,我岂不成老头了?我看你,像菊花傲霜,梅花笑雪,更显娇艳!” “我可比不得菊花梅花那等高洁之士。我不过桃李一般的俗人,经不得风雨摧残,早开早谢。” “菊梅也好,桃李也好,都有可爱之处。像桃李,春有鲜花可悦目,夏有浓荫可避暑,秋有硕果可饱口福。有色、有香、有味,有何不好?你现在做教师,又在育桃李,将来桃李满天下,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材。世上万物,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是不可相比的。世人的目光也各有不同,陶渊明独爱菊,周敦颐却爱莲,世人则多爱牡丹。” 小洁见青松依然像学生时代,出口成章,满口珠玑,笑问道: “那你爱什么?” “我也爱莲。” “为什么?” “周敦颐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溢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爱它高、洁、雅、静;四字之中尤爱一个‘洁’。” 他看着小洁。小洁会意,道: “是爱周敦颐的女儿周小洁吧!“ 小洁看着他,微微含笑,像莲花一样灿烂,溢出淡淡清香。 青松看了不觉心动,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想起小洁刚才的话,他说: “其实,我并未去搬李书记,是他找我谈话时,问起刘家的事情,又问起你,我说了自己的看法,他很有感触,自愿做这个红娘的。你别管他谁来做红娘,你自己拿定主意,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这是宪法赋予你的神圣权利,谁也无权剥夺。” 小洁依偎在青松怀里,看着他说: “得罪市委书记大老爷,省城我还想待了?” 青松轻轻抚摩着她的卷发,低头看着她。 “市委书记也要守法,不能包办婚姻。” “我一个小小老百姓,怎么敢得罪市委书记?还是同意了吧。” 青松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心里已经同意了,还要故意装可怜卖乖巧。” 小洁坐起来,叹了口气。 “不同意怎么办?连武军都不要我了。” 青松觉得奇怪: “武军不要你了?他托梦给你的?” “托梦还足为据吗?” 她拿出武军的来信交给青松。 青松十分吃惊。他看了信,叹息道: “武军还是这么多情!难怪碧玉一直爱着他。你不要责怪他,他不是不爱你,抛弃你,是无奈,是解放你。他做事还是这么光明磊落,通情达理,和碧玉结婚之前,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都告诉了你。其实,你应该感谢他。否则,他在香港和碧玉结了婚,你还蒙在鼓里,在这边空劳牵挂,岂不是更加可怜?” “他就是不来信说明,在那边和碧玉结婚,我也不会责怪他:五年多了,妻子不能尽妻子的义务,何以为妻?” “是的。妻子不能尽妻子的义务,何以为妻?丈夫不能尽丈夫的责任,何以为夫?你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就这么拖着,对于双方都是枷锁,都是痛苦。早该了结了!如今说明白了,互相体谅,都解脱了,也是件好事。” 小洁听了青松的话,想起武军,仍不免难过,转过脸擤了一下鼻子。 青松见小洁难过,知道他们还是有感情的,便不说武军的事。他想起信上说刘威在台湾出家,又叹息道: “可怜刘叔英雄一世,最后竟落得出家当和尚!国民党不识人,不能用人,这么忠心耿耿的军人,竟让他灰心如此,安能不败!” 小洁好像对这个公公并无好感,她说: “他那人太古板,无情无义,不合时宜,遁入空门可能是他最好的选择。当年婆婆那么爱他,他当了和尚,竟没有给婆婆来一言片语;婆婆临死还想着他,劝他另娶呢!” “你这么说他也不对。他退休那么多退休金都捐给了寺院,他如果自己留着,娶个小老婆过日子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没有那么做,却选择了出家。我想,他心里还是想着刘婶的,只是没办法相聚,所以万念俱灰,才出家当和尚。” 小洁点头称是: “说到底,他只是个严肃耿介的军人,并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眠花宿柳的军阀。武军说他出家后生活很平静;依我看,他心里也未必平静,不过借诵经写经消磨时间而已。” 她又给青松看了武军写给他母亲的信。青松看完沉默良久,不觉流出眼泪来。最后,他说: “刘婶去世了,刘叔和武军还不知道。我看,你写封信,把情况告诉他们。另外,把刘婶的遗书也一并寄去。咱们也学习武军,做事情光明磊落,通情达理。不管共产党国民党,人情道德还是需要的。还有,我们结婚的事暂时领导还没有批准,等批准了,也写一封信告诉武军。不做夫妻,还是同学、同乡、朋友,不能那么绝情。” “信能寄得去?” “寄得去。台湾寄不去,那是敌占区。香港是自由港,国民党能去,共产党也能去。我打听过,信寄得去。” “好吧。有些事情我也想跟他说一说,毕竟过去是一家人,有过那么一段感情的,虽然很短。再说,他和公公走了,婆婆死了,一个家交给我,我也要给他有个交代。” 她想起青松刚才的话,又问道: “怎么,我们结婚还要领导批准?你同意我同意还不行?” “我是市委宣传部长,党的重要干部。我们党内有纪律,党的重要干部,配偶必须经过组织考核,要忠诚可靠才行。” “我不忠诚可靠?他们怀疑我?” “我了解你忠诚可靠,可组织不了解,所以还要考核一下。——不过这样对你也有好处:组织考核过了,今后对你就不会怀疑了。” 小洁摇摇头,却有不同看法: “算,算,我们还是别结婚了。我最怕考核,一考核就胡乱怀疑,不是坏人也变成坏人了。” “你怎么能这么想?俗话说得好,真金不怕火炼,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又没有做坏事,没有参加反动组织,你怕考核干什么?” “你不知道,向党交心的时候,他们怎么怀疑我?简直把我看成美蒋特务了!” “他们看归看,组织不是没定吗,最后不还是安全过关?调查考核在我们党内是常有的事。我因为家庭是地主成分,在党内屡受怀疑;但是我不怕,我的工作表现可以证明我对党是忠心耿耿的,还不是照样受到重用提拔?再说,考核也不是对你一个。你知道李书记爱人吗?” “不就是一院的张医生吗?她怎么了?” “她和李书记结婚,因为她叔父去了台湾,她外祖父是资本家,整整考核了半年!李书记忍受不了,多次和她发生关系,结果没结婚孩子就先怀上了。” “你也想?别想入非非。没批准之前,我才不跟你上床呢;否则批不下来,白担个坏名声,叫人家骂婊子。” “你放心,不到结婚,我决不干那种事。就像咱们读书的时候一样纯洁。‘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相信,终有那一天,我会同你同床共枕,鸳鸯戏水。” 其实小洁何尝不想?这些年她孤身一人,独守空房,连男人的气味都闻不到;青松是她自幼以来一直倾心动情的男人,如今就在眼前,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她恨不得立即扑过去,抱住他,和他交体成欢。但是这些年的凄风苦雨使她成熟了,理智了,学会了克制自己。她问青松: “考核我,他们都考核些什么?” “我想,无非就是刘叔和武军的那些事情,这对你影响最大,组织上也一直最怀疑。” “现在他们父子都从国民党军队里脱离出来了,一个到庙里当了和尚,一个到香港机械厂当了工程师,他们都和国民党没有关系了,还会影响到我?” “你说的这是个重要理由。可是组织上不知道啊!” “你不是宣传部长吗?你不会向李书记汇报?” “我汇报可以,但是没有证据,口说无凭,组织上怎么会相信?干脆把武军的这两封信交给组织,叫他们去调查落实。” “可是,这是私人书信,有隐私,还有很多情话,传出去不好。我只能给你看,不能交出去,叫那么多人看。” “那怎么办?就等着组织调查吧,反正你没有恶迹,和敌特也没有什么联系,组织上迟早总会落实的。” “那要等到驴年马月?他们又不能到台湾去。若一辈子不能落实,我们一辈子就不能结婚了?我等武军已经等了五年,难道等你还要等五年?” 她扑进青松怀里呜呜地哭起来。青松紧紧抱住她,安慰道: “不会的。李书记才等了半年,我想我们最多也不过半年。” “不,我一天都不愿意等了。再等,我的头发就变白了,我的容颜就变老了,我的心就破碎了,老死了!松哥,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何尝又不着急?” “那你就把这两封信拿去吧。只要能尽快和你结婚,我什么也不顾了。文姬流落胡人多年,终于回归汉朝。我在省城漂流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平安回来了,我能回到你的身边,做你的妻子,从此和你白头到老,圆了儿时的好梦,这辈子死了也甘心了!” 小洁说着抱住青松又哭泣起来,哽哽咽咽不能自已。 青松一边给她擦拭眼泪,一边安慰她: “你放心,有了这两封信,上面有姓名、有地址,组织落实起来就容易,咱们的事情很快就会批下来,洞房花烛、鸳鸯戏水,指日可待!” 小洁被逗笑了,一张俏脸桃花带雨,妩媚艳丽。青松忍不住又深深地吻了一下,然后站起来说: “我该走了。我们毕竟还没有结婚,你们这里是筒子楼,对门就是邻居,我久在你这里不好。” 小洁拉住他: “再坐一会吧,难得丹青睡了。你在这里,他们不会说什么,起码不会说我们搞特务活动。” “就是说我们关系不正常也不好。你是老师,我是领导干部,名誉都是最重要的。今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呢,天天泡在温柔乡里别人也无可非议,又何必在这一刻?偷偷摸摸的,既不能尽情,又不能尽兴,倒惹得心慌意乱的,难以忍受;再呆下去,我就要忍受不住了!” “你们共产党也有忍受不住的时候?我以为你们不食人间烟火呢。”“共产党也是人,不是圣,不是仙,自然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忍受不住的时候。他们的不同,只在信仰的远大,在意志的坚强。” 他抱了抱小洁,轻轻吻了吻,拿了武军的信说: “我抓紧送给李书记,再研究一下怎么向省委汇报。我想,他们看了信,也会改变对刘叔和武军的看法,知道他们并不是顽固不化、十恶不赦的国民党反动派,只是一般军人,而且已经失宠,对国民党失望,脱离了国民党。现在武军就要和碧玉结婚,等于和你解除了婚姻关系,对你已经不存在什么影响了。” 小洁要出来送他,青松栏住说: “你别出来了,天黑了,丹青醒了找不着你,会害怕的。” 第二十五章 李书记始来做红娘,有情人终于成眷属 青松得了武军的来信如获至宝。他想,这个世界上还是成人之美的人多,听说我和小洁结婚,李书记自愿做红娘,为我督催结婚报告;如今武军又从香港来信,声明和小洁离婚。有了这么多有利条件,好事成功在即,何不抓住时机,一气呵成?他没有回自己的宿舍,乘着夜色直接去了李书记家。 张医生出来开门,吃惊道: “是赵部长呀!你这时候来,有紧急事情?” “也没啥紧急事情,今天晚上没事,想来找李书记聊聊。” 李书记听见青松的声音,连忙迎出来,让座,又叫爱人倒茶,说: “你以为他像咱们,白天忙累了一天,晚上早早睡觉,两个人抱在一起亲热亲热,舒坦舒坦筋骨,说说悄悄话,把一天的疲劳烦恼都消除干净;他至今光棍一条,晚上比白天难过,一个人孤孤单单,寂寂寞寞,想说悄悄话,只好对着墙壁说,想亲热亲热,就只好抱着枕头亲嘴。你说,他怎么在家里呆得住?” “去你的,尽会说这些无聊话。人家赵部长是大学生,正经人。谁像你,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都只管开玩笑。” 青松接过茶杯,笑着说: “大姐,你别批评他,这可是李书记的一大法宝——革命的催化剂和润滑剂。解放前,我跟着他干地下党,又苦又累又危险,还常常饿着肚子,但是一听他开玩笑说笑话,立刻就不累不饿不紧张了。” “这话我相信,我也领教过。他跟我结婚的时候,我问他多大了,有没有四十岁?他说还不到;我问差几岁?他说你自己猜。我以为不过三十多岁,干地下党的人辛苦,显老。后来我一看他的档案,四十一岁了!我问他,你不说不到四十岁吗?他说到了吗?我算还差一岁呢。我说你怎么算的?他说我倒着算的。旧社会苦难深重,人过一年老一年;新社会生活幸福,人越活越年轻。你要明年问我,我还说差两岁呢!你说他会不会骗人?” 青松笑了,称赞说: “这就是大将风度——处惊不乱。一般的人说谎被揭穿了,觉得尴尬,面红耳赤,哑口无言,甚至于调头就走。你看我们李书记,不慌不忙,谈笑风生,叫你不但不生他的气,还觉得他诙谐幽默,讨人喜欢,哪还在乎那一岁两岁,只要嫁给他。这就是本事,才能!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真是什么师傅什么徒弟,你还夸他呢。” 李书记也笑了,说: “这也不是什么本事、才能、大将风度,我只是能抓住女人的心理。我当时如果面红儿赤、哑口无言、调头就走,这事情就完了,她一定认为我是故意骗她的。我这么一说,她倒认为我这人很幽默,是特意和她开玩笑,逗她玩的,整个形势就变了。你呀,文化比我高,口才比我好,就是这方面还缺少点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 “人家赵部长是大学生,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人又长得漂亮标致,什么样的人找不到?” “爱情这事很难说,条件只是一个方面,积极进取是主要的。小洁那里你要常去看看人家。女人嘛,都是需要关心体贴的,特别是小洁这种情况,受过伤害,一般比较悲观、自馁、被动,心里有你,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有你主动关心她,帮助她,让她深受感动,她才知道你是真心喜欢她,爱她,最后她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进你的怀里,任你所为。你别看她们平时多么柔弱,这方面却是很坚强、很有韧性的,一些看样子很强壮的男人也不免败下阵来。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张医生觉得丈夫的话有些粗俗不堪,一边往里走,一边提醒他: “老李,你是市委书记,也注意点身份!” 李书记不以为然,说: “你还别说,这些事情,别人我可以不教,青松,我还真得好好教教他。你看,四九年我们一起进市委的,我一年之内,恋爱、结婚、生孩子,全部完成;他呢,至今还是光棍一条。其实,小洁的事情好办,你们是老情人,你只要经常去温暖温暖她,提高提高温度,让她把那股已经熄灭的爱火重新燃烧起来。烈火熊熊,这股火燃烧起来厉害得很,到时候你想熄都熄不下来。” 青松知道李书记的话虽然有些开玩笑,其实却是真正关心他。笑着说: “是,老领导教导的对。今后,我要好好向您学习,抓紧把结婚的事情解决了,免得叫领导经常为我的婚姻问题分心、忧心。告诉你,我刚从小洁那里来,事情有了新的进展!” “搞上手了?我说嘛。她本来就是你的,趁你不在省城,被刘武军那家伙夺去的;现在咱们打回来了,早就该夺回来!我们和它国民党针锋相对,争城夺地,寸土不让。”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刘武军来信了,他在香港另外结婚了,声明和小洁离婚。” 他把两封信的内容大概说了一遍。 李书记听了说: “这好啊!刘武军这一结婚离婚,就不是小洁的丈夫了,刘威也不是她的公公了,他们不是一家人了,也就不存在对她的影响了。前几天,我把你的结婚报告送给省委组织部,他们还担心刘武军不死心,会通过各种关系找来的。我反复向他们解释:小洁本来就是赵部长的未婚妻,赵部长离开省城后,由于误会,小洁认为赵部长已经牺牲了,才嫁给刘武军的。现在赵部长回来了,刘家的人逃的逃,死的死,他们误会顿消,爱火重燃,强烈要求结婚。所以刘家的影响是很小的。我还列举了毛主席和江青、刘少奇和王光美结婚的例子,说看人要重在现实表现,不要太看重历史。有了刘武军的信,这下就更不用担心了。信呢,给我看看,也好拿给他们作证据。” 青松郑重地把两封信双手递给李书记。 李书记看完信叹息说: “真是没有想到啊!刘威那么一个威严的国民党军人,竟然会去庙里当和尚,剃着光头,穿着僧衣,整天敲着木鱼念经,真是天下奇闻!刘武军年轻,又是工学院的学生,退役后找点事做,还有情可原,想象得到。只是刘威,实在难以想象!” “他不当和尚又干什么呢?干不能干了,回又回不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他又不是那号人。当和尚对于他说倒清净些,整天念经写经,进入虚无世界,把现实中的一切都忘掉。” 李书记陷入了沉思,许久他说: “以前,我们对去台的人的看法有些偏激,以为凡是去台的人,都是死心踏地跟随国民党的,都是顽固不化、反动透顶的敌人。其实也不尽然。就像刘威、刘武军这样的,以前我们肯定认为他们属于国民党的顽固派,必然反抗到底;他们的老婆又都留在大陆,必然会当特务千方百计企图打回来。现在一个当了和尚,一个去香港机械厂当了工程师,并没有当特务,继续和我们为敌。看来真正顽固到底的只是极少数人。” “是的。我分析过,去台的人有各种情况:一种是顽固派,心甘情愿跟随国民党去的,一种是被国民党胁迫去的,一种是听了反动宣传,害怕共产党报复他们而去的,还有一种是随大流去的。等等不一。但是,台湾弹丸之地,国民党到了穷途末路,哪里容得下用得了这么多人?真正得到工作做的只是少数人,大部分人无职无业,成了难民。于是,那些有钱人又从台湾去了美国英国,而那些无钱的人,就只好留在台湾到处漂泊,生活都难以为继。” “国民党顽固派、美蒋特务,肯定是有的,但是他们并没有我们以前估计得那么多,那么顽固不化,因此,我们就没有必要花费那么多精力、人力、财力来对付他们。今年是国民经济五年计划的头一年,我们务必把主要精力用在经济建设上。对于我们市,首先要抓好工业建设。我向省委汇报过。省委也同意我的观点,建议由一名懂工业的副市长专门抓这项工作。我考虑了,在我们几个市委常委中,只有你是工学院的学生,打算由你挑起这副重担。” 李书记的脸色立即严肃起来,锐利的目光看着青松,和刚才判若两人。 青松也紧张起来,思想立即从刘武军的书信中收回来,像在接受战斗命令。他说: “我服从党的分配。请组织和领导放心,我会努力把工作做好,不辜负党的信任!” 夜深了,青松回到自己的宿舍,虽然孤身一人,他仍然觉得心里暖暖的,充满希望和力量。他一会想想全市的工业生产,一会想想他和小洁自幼读书时的工业报国梦,想想小洁的精明强干,不甘后人和温柔可爱。这个夜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小洁结婚了,小洁一如昔日娇艳妖娆,面如桃花,目如秋水,唇如樱红,肤如凝脂,遍体芳香,顾盼生情。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百般恩爱,千般温柔,缱绻缠绵,不能尽述。白天,他带着小洁一起考察全市的工厂,晚上回来,共同研究制定发展全市工业的宏伟蓝图。拥抱和接吻成了他们解除疲劳的唯一方法。 早晨起来,他发现自己遗精了,内裤粘糊糊的,沾湿了一大片。他回忆起梦中的情景,不觉脸红,连忙更换了一条内裤。 不久,青松和小洁申请结婚的报告省委组织部审批下来了,同意他们结婚,不过有一个附加条件:小洁不得从政。 李书记把青松和小洁叫到一起,当面向他们宣布了省委的批复意见。青松口里没说,心里有些酸酸的:看来省委还是考虑了刘家对小洁的影响。由它去吧,事实会证明一切的。小洁倒很高兴,因为她只想和青松在一起,并没有想过参政议政。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生离死别,终于能和自己心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而且得到政府的承认,她感到心满意足了。 一九五三年国庆节,李书记在市委礼堂为青松和小洁举行了结婚典礼,市委有关干部,宣传部全体人员和市三中的老师以及两家亲友、两人在省城的同学,都参加了他们的结婚庆典,李书记讲了话,宣传部代表、三中的教师代表、同学代表也讲了话,向他们祝贺新婚。 晚上,青松和小洁送走前来贺喜的领导和同志们,同学们,安排好留宿的亲友,丹青则由青莲青秀带去。一切安排就绪,两人回到新房,再也按捺不住青春的激情,一同上了床,放下帐子,先抱在一起,唇舌相濡,亲了个够。 小洁挣脱出来,微笑着叫道: “松哥,你轻一点,堵得我不能喘气了。” 青松急不可耐地把小洁压在身体下面,抱住求欢,一边说: “我恨不得把你整个人都吞进肚里,和我融为一体。” “那才不能,吞进肚里就没有小洁了,怎么和你朝夕作伴,相伴终生?” “那你就把我吞进肚里,和你相伴终生。” 青松说这又把小洁紧紧抱住。 “松哥,你莫性急。从今天起,我的整个人,整个身体,都是你的了,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悉听尊便,任其所为,何争一时?请你先帮我把嫁衣脱了,好东西都在里面呢,任你慢慢欣赏,慢慢享受。千万别把嫁衣弄脏揉皱了,明天就没办法穿了。” 青松也笑了,急忙拉起小洁帮她脱衣服。先脱去新婚外套,再脱去衬衣,露出贴身鲜艳的内衣内裤来:葱绿的抹胸,鲜红的内裤,像一片绿叶,一朵红花,凸现在她白皙细腻的胴体上,紧紧保护住两个关键部位。他一把把抹胸扯掉,立即露出两个粉妆玉琢的乳房来。他一只手握住一个,轻轻地揉搓着,又低下头把奶头含在嘴里,轮流吮吸着,逗得小洁乐不可支,把身体倒在床上滚动着,格格地笑个不止。青松忍受不住,把身体覆在小洁身上压住她。小洁嗔道:“看你,瞎忙什么,你衣服还没脱呢!”一句话提醒了青松,他连忙起身脱衣,三下两下,把浑身的衣服里里外外脱了个精光,重新覆到小洁身上。刚要进入,一看小洁的内裤还没脱,强忍欲火,又来给她脱内裤。小洁故意把两条腿挺直交叉着,让他不好脱。青松一时性起,抓住她两条腿把小洁倒着提了起来。小洁连声求饶:“松哥,我告饶了,我告饶了!快放下我,我自己来脱,让你进来。”小洁笑着刚脱掉内裤,青松就迫不及待地扑到她身上,一个硬棒棒的东西迅速进入了小洁的身体,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运动。小洁紧紧抱住青松喊道:“松哥,慢一点,消停一点,小洁从此就是你的人了,夜夜都会陪伴着你,供你消受不尽。”青松哪里控制得住,他拼命急速地运动着,很快就达到了高潮。 青松一阵消魂夺魄的发泄之后,很快就败下阵来,翻身落马,从小洁身上下来,仰面躺着休息。小洁给他收拾干净,伏在他宽大的胸脯上,两手抱住他的头,吻他的唇。 “松哥,满足吗?” “满足了。三十年的期盼、等待、渴望、追求,这一刻终于得以满足,此生无憾矣!” “松哥,这么快就满足?你细细品味过吗?女人是什么滋味?美不美?消魂不消魂?经历了这一番惊心动魄、翻江倒海,有什么心得体会?能告诉小洁吗?” 青松把小洁重新搂在怀里,用手在她浑圆柔滑的臀部,轻轻地捏着,揉着,抚摩着,勾勒着圆滑的曲线,慢慢回味着刚才的鱼水之欢,感觉无限幸福美好。他吻了吻小洁的香唇说: “虽然只有片刻的体肤接触,云雨之欢,但细细品味起来却其妙无穷。我敢说,女人是世界上最温柔、最细腻、最消魂、最精美的艺术品。——不,世界上最精美的艺术品也难以和她相媲美。人常说,女人如花。花有色有香,是很美,很诱人;但是花无长开,转瞬即落,更缺少女人的洁白、细腻、温柔、体贴,哪里比得了女人有色有香、温柔体贴、情意绵长?” “仅此而已?” “不,还有。人常说,美女颜如玉。美玉洁白无暇,细腻温润,是很美,很吸引人,令人爱不释手;但是,美玉没有女人的娇艳美丽,它不过是一块好看的石头,更没有女人的体香温馨,可观可闻,可抚可覆,令人消魂夺魄。” “进了一步,渐入佳境。” “又有人说,女人柔情似水。溪水清亮温柔,波光粼粼,飘逸绵长,很美,也很抒情浪漫。但是流水无色无味,又冷又淡,怎比得女人有色、有香、有味,温柔体贴,情深意重?” 青松在小洁身上摸索着,从隆起的乳房,经过柔软的腹肌,到温热茸茸的阴部,他轻轻地拍打着,抚弄着,然后像总结似地说: “我以为,即使把鲜花、美玉、流水都加起来,也不及女人精致、美丽、珍贵、韵味无穷。说到底,那些东西都是无情之物,你爱它,付出感情,甚至心血生命,它对你却寡然无情,无动于衷。哪像女人知冷知热,温柔可爱,含情脉脉,情义无限?” 小洁听了仍不满意,她推开青松的手,向上爬了爬,抱住青松的头,轻轻拍打着他的脸蛋,娇嗔道: “松哥,你说的什么呀,女人女人的?太笼统了,概括了,好像在说别人,一点与小洁无关。你难道不能说一说小洁给你的感受?难道小洁不够娇美?不够温柔多情?不能令你消魂夺魄?小洁知道,她已经不是女儿身,不能再给你童贞了。她一直觉得对不起你,辜负了你对她的一往情深。她所以一直不肯与你结婚,就是觉得愧对于你,怕你嫌弃她------” 小洁说着竟流出眼泪来,一滴滴落在青松的脸上。青松抱住她,吻她的脸,她的唇,她的颈,吻干了她的眼泪。他拿手轻轻抚摩着小洁的娇艳如花的脸蛋。 “小傻瓜,你怎么能这么想?在我的心目中,你永远是最美丽、最温柔、最多情的女人,世界上的女人都不能和你相媲美,你是世界上最精美的艺术品之中的佳品,精品,绝品!我会用我的一生疼爱你,珍惜你,呵护你,不让你再受到任何伤害。以前是我对不起你,只顾自己逃命,抛下你不管,使你经受曲折,遭受伤害。现在终于雨过天晴,战争结束,天下太平了,以后不会再有那种情况了。请相信我,相信你的松哥,今天他是你的丈夫,他要对你的终身负责任到底!” 小洁被感动了,用手捂住青松的嘴。 “松哥,你别说了,都是小洁不好,听信了武军的话,听信了那个该死的消息。小洁经受曲折,遭受伤害,是咎有自取。只是你自幼就那么爱她,呵护她,关怀她,帮助她,期待着有朝一日洞房花烛,鸳鸯成双;她却辜负了你,没有等到那一天,就把最美好的东西首先给了别人,对你造成莫大伤害,这是她终生的遗憾和羞辱。现在,即使你以最仁慈的心原谅了她,她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她要一辈子给你当牛作马,好好服侍你,给你温柔,给你幸福。如果哪一天,你厌倦了小洁,要寻找新的幸福,你只要说一声,我就会立即离开你------” 小洁说着又哭了。她伏在青松的脸上,哽哽咽咽,不能自已。 青松心疼地把小洁抱在怀里,百般吻她哄她: “小洁,你怎么能这样看松哥?我们兄妹自幼一起玩耍,一起上学,十多年相依相伴,你难道还不了解我?松哥是这样的人吗?他永远爱你,理解你的心情,能原谅你的一切,何况那并不是你的责任。你在松哥心中,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完美的,都是松哥今生今世的最爱。” 他一边为小洁拭泪,一边爱抚着她。 “小洁,你知道吗?世界上最精美、最宝贵的东西,全在于它自身的精美和宝贵,在于它的自身价值,而并不在于谁曾经拥有它。和氏璧是中国的无价之宝,卞和得之深山,献于楚王,楚王不识宝,反刖去卞和两只脚。卞和复献于赵王,赵王令玉工开凿,得和氏璧,珠圆玉润,晶莹夺目,无价之宝,赵王珍爱有加。秦王得知,愿以十五座城市换取和氏璧。这就是价值连城的故事。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把和氏璧制成玉玺,世代相传。和氏璧倒因为历朝历代的帝王拥有它而更加珍贵,成为中国的传世之宝。北京、南京、西安、洛阳诸名城,正因为许多朝代建都更加著名,扬名海内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武军自然也会有,无可指责,况在误会之下。我尽可理解。武军得你不足一月,从此一去不归;现在他与碧玉结婚。我虽不是第一个娶你,却能与你做长久的夫妻,终生斯守。可见世事自有定数,是你的终是你的,不是你的,终非你的。忘记那段凄风苦雨的日子吧!从此云开日出,花好月圆,夫妻和好,福寿百年!”小洁被逗乐了,擦干眼泪,一只玉臂紧紧绕住青松脖颈,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面对着面,四目相视。她摇摇头叹息道: “松哥啊,十多年过去了,你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干过地下党,当过兵,打过仗,当了师政委,现在又当了市委宣传部长。天翻地覆,世事沧桑。省城变了,小洁变了,你的性格怎么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巧舌如簧、多情多义的小男生,还是那么会说话,会哄人,还是那么讨人喜欢。松哥,我爱你,离不开你,我要爱你一万年!” “那我不成了万岁爷了?” “你就是我的万岁爷。我要你宠幸我。松哥,咱们做爱吧,我想你进入我身体的滋味。” “我也想。” 小洁把身体仰面躺平,两腿分开,双目微闭,等待青松上来做爱。青松见小洁通体洁白,细若凝脂,两个乳房像两座雪山微微颤动。往上看,乌发如云,面红粉白,幽香袭人。不看则已,细细看了,早已忍受不住,疯狂地扑在她身上,摸着,闻着,吻着,充分享受着来自青春女性的馨香和温柔。小洁微微沉吟,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幸福。青松觉得下面勃起坚挺,立即覆到小洁身上,进入他的体内,迅速动作起来。小洁一边随着青松运动,一边喊道: “松哥,消停点。你也学习点性知识。你知道吗?你们男性高潮来得快,我们女性来得慢。刚才我还没达到高潮,你就败下阵来了,我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做爱的快感和幸福。这一回,求你控制着点,动作慢一点,让我们共同达到高潮,共同领略人性之爱的伟大和甜美。” “做爱还有这么多知识?好,这一回听你的。你掌舵,我开船,我听你指挥。” 青松控制着自己,放慢了速度。一会小洁又喊:“松哥,使劲呀!”青松便加大力度。不一会小洁又喊:“松哥,加速度!”青松便加快速度。不一会小洁又喊:“松哥,加重,加快!”青松便使出全力急剧运动着。小洁一面叫喊,一面自己也动作起来。两个人抱在一起,滚动在一起,不一会都达到了高潮。 小洁一边给青松擦拭下面,一边伸过手去玩弄着。不一会擦拭干净。她略微整理了一下床单,和青松并头睡在一起。她搬过青松的脸说: “松哥,谢谢你!五年了,没有享受性爱的温馨甜美、激情澎湃,今晚你让我享受到了。我感到很满足,很高兴!你呢,和刚才相比,有什么新的感受?” 青松把小洁搂在怀里,吻了一下,说: “刚才,那叫一气呵成。这一回嘛,有些起伏。前面,可以叫做铺垫;后面叫作高潮。” “两个高潮相比,哪个更强烈,感觉更好?” “自然后面的好些。因为有了前面的铺垫,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后面的高潮就会更强烈,更刺激。蓄势待发,这符合物理学原理,也符合战争的原理。” “说什么战争原理?这是做爱的原理。” “是,这是做爱的原理。今后就照这么办。满意吗?” “谢谢你,松哥。还想实践一下吗?” “你呢?如果你觉得还没有满足,我可以陪你?” “明晚吧。你这几天太累了,要注意身体。” “也好。来,我搂你睡觉。” 小洁依偎在青松怀抱里,把脸紧贴在他宽大的胸脯上。她感觉很幸福,很兴奋,毫无睡意。 于是她又开始说话: “松哥,我住在你这里,三中那边的房子怎么办?” “你说呢?” “我看,就给青莲青秀住吧。她们大了,有自己的东西,也要有自己的房间,老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不方便。” “给她们住,学校方面会不会有意见?” “阴雨天我不方便回来,也会住在那里。他们不会有意见的。” “既然学校不会有意见,就叫她们住吧。” “松哥,明天咱们一起去买菜,多多买一些,把两边的父母叫到一起,好好招待招待他们。平时,他们难得来省城一趟,也难得清闲;借我们结婚的大喜日子,叫他们在一起聚一聚,玩一玩,吃点喝点,开心开心。” 却听不见回答,她抬起头看看,青松已经睡着了。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松哥真的累了。哎,男人啊!性来时像猛虎,性去了,像睡猫,还不及女人经得起折腾。” 她在青松唇上吻了吻,依偎在他怀里睡了。 第二十六章 两亲家苦乐话今昔,新夫妻酸甜游飞龙 第二天早晨,小洁遵守妇道,早早起床,泡好香茶,向公婆问安奉茶,然后入厨去做早饭。青莲青秀一齐帮忙。 早饭后,青松小洁还没有开口,赵老汉就说话了: “青松,到三中那边把你周叔周婶都请过来,中午一起吃顿饭,说说话。大家虽然一个庄子住着,这些年,因为周家和刘家联姻,咱们两家人见了面都觉得很尴尬,只不过打个招呼,很少说话。现在是亲家了,要好好叙说叙说,也好消除误解。” 青松连忙答应。刚要走,小洁说,我也一起过去吧,丹青要拿换洗的衣服,我回来也好到菜场买菜;丹青也要去,于是三口便一起去了。 大约去了一个小时,青松就带着岳父母一起回来了。赵老汉夫妇连忙起立迎接,让座,让烟,让茶。 落座后小洁父亲说: “惭愧,惭愧,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来到青松这里做客。” 赵老汉知道小洁父亲这些年因为划了地主分子,挨批斗,心存怨气;另外他家曾和刘家结亲,也不免羞愧之意,连忙说: “这是哪里话?青松是你女婿,来这里不是理所当然?” “你家是军属,我家是反属,天地之别,岂敢妄想,高攀?”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时局所致;现在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说了。” “这些年,周家人天翻地覆,死里逃生,想起来真是大梦一场,不堪回首!” 青松也听出岳父的意思,检讨说: “以前是我不对,不该丢下小洁独自逃命;一错百错,致有后来的事情发生,使小洁受了许多委屈,也使周叔遭受池鱼之殃。” 周老汉见女婿主动承担责任,认真想想也怨不得他:那种危急之下,他性命不保,岂顾得了小洁?况且当时小洁并无危险,后来的事情是小洁误听谎言所致。叹息道: “其实,也怨不得你,小洁也有责任。” “小洁也是为了救我。总之,我在这件事上是有责任的。我之所以这么多年不婚,等着小洁,就是为了赎罪。周叔,我和小洁是自幼的感情,我们两家是世代旧交,无论何时何地,天翻地覆,这种感情是不能割断的。” 周老汉见女婿如此宽怀大度,又说起旧交,十分感动,说: “我也常对小洁姐弟说,周赵两家是世交,友谊世代相传,不可为一时一事而伤了世交旧谊。” 赵老汉见周父情绪缓和下来,知道他虽有怨气,却忘不了世交旧谊,便回忆起儿时的旧情来: “你周叔,想咱们小时候也和青松小洁他们小时候差不多,天天在一起玩,你家我家,不分彼此;后来又一起上私塾读书。只是咱们没有他们成材,书没有读成。” 周老汉也回忆起儿时的事情,叹息道: “咱们那时候读书能有几个成材的?赶上清末民初,社会动乱,朝廷废除了科举制度,学子失去了前程;再说,咱们也没有读多少书,刚读完四书,文章还没有写几篇,父母就叫下来种地了,说七十二行,农业是上行,成家立业的根本。” “咱们虽然下来种地了,但是心里还是想着读书,学而优则仕,读书成材的梦并没有丢,后来就寄托在孩子身上了。我记得青松六岁那年,我要送他到私塾读书,去约你,你因为小洁是女孩,不肯叫她读书。我说现在是民国了,男女平权,只要读了书,有文化,有本事,照样做大事。你听了我的劝,才肯叫小洁去读书。” “其实,我那时也不是真心想叫小洁读书,只是碍着你的面子,不便推辞——毕竟订了亲,女儿是你家的人了,我不给小洁读书,你不怨我怕花钱,误了她的前途?我原来想,女孩子读书不过认识几个字,等年龄大一点就回家学习针线;不想这孩子贪书,一读就不肯下来,还有青松天天叮着她,我也不便阻止,就这样一直读了下来。没想到,这孩子成材,竟考取了大学,和青松一起来到省城读书!但是树大也招风啊!从此我这心就没有安静过,喜也在这孩子读书上,忧也在这孩子读书上。这些年,家里悲悲喜喜,成成败败,经受的事情太多,都跟这孩子有关。唉,真是一言难尽!” “也不怪小洁贪书,实在是这孩子聪明。你还记得私塾里朱先生的话吗:你们这两个孩子聪明过人,将来必成大器!在我这里怕耽误了他们的前途,你们还是多花几个钱,到镇上学堂去读吧,将来能考大学。你看看,这不是明明白白给他们指出一条光明大道吗?” 周老汉点点头;然而他又说: “坏就坏在他那句话上!不是他那句话,哪会叫他们到外地读书?——咱们庄稼人,人老几辈子不都是在本村读的私塾吗?不到外地读书,哪会有后来那些事发生?” “你这话也不对:他们不到外地读书,怎么能考取大学?一个村同一年考取两个大学生,又是儿女亲家,当时咱们两家在滨淮县,也算红极一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亲戚朋友见面没有不夸奖的,你脸上不光彩?至于发生后来的事,一是因为青松参加了共产党,二是因为刘家:不是认识了刘师长的公子,哪会有这些事发生?” 青松听父亲责怪刘家,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连忙插进来说: “这怎么能怪人家刘家?不是人家相救,我这条命就完了,哪还会有今天?” 赵老汉还是忍不住把一肚子气都煞在刘家头上: “不是他家参搅,他们两家怎么会成为儿女亲家?你周叔也不会受那么多罪。你知道土改时你周叔受那么多罪因为什么吗?都是因为他刘家!说你周叔是国民党师长的亲家,营长的老丈人。好像沾了他们刘家很多光彩。其实,除了跟着他们遭殃受罪,什么也没有沾到:你想,他们刚结婚不到一个月,淮海战役就开始了,国民党一败涂地,刘家的红火就过去了。” 周老汉听了叹息道: “唉,天赶地催,就该小洁有这一劫!” 正说着,小洁带着丹青买菜回来了,赵妈周婶一起去厨房理菜做饭,大家才停止争论。 青松见小洁去做饭留下丹青,就拿了一把糖给她,把她抱在怀里哄着。为了平息争论,他对父亲说: “这些事情,都是历史造成的,也说不清怪谁,过去就过去了,争论也无益。你只看到周叔受的罪,你知道刘家吗?他家比周叔更惨!刘婶解放后划了个特嫌,派出所经常传去问话,因为刘叔和武军的关系,倍受怀疑,最后绝食而死。死时,丈夫儿子都不在,还是我帮助小洁送去火化然后送回老家安葬的。前不久,武军从香港来信,说刘叔到了台湾就被解除了兵权,只发给了一点抚恤金,刘叔想不通,在台北的一个寺院出家当了和尚,抚恤金也都捐给了寺院。两年后,武军也退役了,在台湾找不到工作,靠同学帮助,到香港一个英国人的工厂做工。一个家人走的走,亡的亡,出家的出家,四分五裂,何其悲惨!” 赵老汉听了刘家的遭遇也不免叹息,才不便责怪刘家了。 青松又问起家乡的生产和生活情况。 周老汉说:“土地改革后,无论贫富人家,一人一份土地,自耕自食,除了缴公粮,都归自己所有,虽不富裕,也勉强够生活。” 赵老汉说:“到底咱们以前没有种过地,虽然和人家一样耕种,收成却比人家差多了。” 青松问:“一亩地能差多少?差在哪里呢?” 赵老汉说:“少的二三十斤,多到三四十斤。我分析过原因:一个是咱不懂技术,耕作不精细;再一个就是咱家人手少,进度慢,抓不住农时。不过你周叔家的地不少收,他的男孩子都学会种地了。” 青松称赞说:“这是好现象!他们这一辈人能耕能种,就成为真正的劳动人民了!” 他又对父亲说: “大,我看咱家的地就别种了。一来,你和妈年纪越来越大,青莲青秀又来省城做工,也没人能帮助你们;二来,我和小洁都上班,我们这边也离不开人。” 赵老汉想了想说: “等等再说吧。我那十来亩地,一年两季,少说也能收三四千斤粮食,我还有些舍不得;再说,丹青上幼儿园了,你和小洁吃食堂,暂时还要不着人。等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再说吧。” “两个老人,种四口人的土地,我是怕你们太劳累了;另外,我们姊妹几个都在这里,看来以后也不会回去了,你们迟早是要来的。” “回去我再跟你妈商量商量。家里现成的房子、土地,一下全丢了,我真的舍不得!” 周老汉说:“你父亲是有些舍不得。你家房子还是老房子,浑砖到顶的。土改时,别的地主家的房子都没收了,因为你家是军属,就留下了。你现在叫他丢开,他是有些舍不得。能不能卖呢?” 青松连忙摆手:“不能,坚决不能!这房子本应该没收的,是政府照顾军属家庭住的,我们现在不需要住了,就连房子带土地一起交还政府。决没有出卖的道理。” 赵老汉听了摇摇头说:“你这么说,我就更不能来了。你不知道,这房子,还是在你曾祖父手里盖的,你曾祖父传给你爷爷,你爷爷又传给了我,到现在总算还没有丢。既然不能卖,我就住到老死吧。你们生孩子,叫你妈一个来就行了。” “你一个人种那么多地,怕是更加忙不了了。房子的事也不必那么认真,家里的房子交给政府,来我这边也是住政府的房子,还不是一个样?” 赵老汉只是摇头:“故居难舍,家乡难离啊!” 周老汉听了说:“你既然不愿来省城,留在家里也行,农忙的时候,我叫孩子们帮助你忙几天就行了。其实,最忙人的也就是当收当种的那几天。” 青松说:“只是又要麻烦周叔周婶和两个表弟了!” 周老汉摇摇头:“现在小洁的事情解决了,我心里的一块大病总算消除了,帮这点忙不算什么。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心挂两场:家里家里那个样,这边小洁又这个样,我和你周婶愁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啊!现在总算过去了。劳累一点没什么。” 青松听了对父亲说:“我看这地这么处理:现在你身体还好,有周叔帮忙,就暂时种着;一旦身体觉得支持不了,还是来省城和我们一起生活。养儿防老,古来之理。解放前,你和妈为了我受尽煎熬,现在老了,也是该我尽孝的时候了。” 赵老汉听儿子这么说,才不坚持了。 不一会小洁做好饭菜摆上餐桌,来请吃饭。青松便招呼大家入席,分宾主坐定,他拿出一瓶双沟大曲说:“还是喝家乡酒吧。”首先给岳父母、父母斟满酒,他和小洁也斟满了。丹青也吵着要喝酒,小洁只好给她斟了一杯果汁。刚要喝酒,青莲青秀也下班回来了,于是小洁招呼她们入席,又拿了两个酒杯、两双筷子,叫青松斟满酒。两家人团团围了一桌,大家互相敬酒让菜,气氛十分欢乐融洽。 按照滨淮县的风俗,女儿出嫁三天,女儿女婿要一起回家看望父母亲,叫做“三天回门”。所以回门这天,小洁父母在三中置办了酒席招待女儿女婿,顺便把青松一家都叫了来,大家欢欢乐乐又聚餐了一次。 三天过去,两家父母都要回去,青松小洁再三挽留,说难得来一次省城,带他们逛逛省城的名胜古迹,他们说家里秋收秋种正忙,等冬闲了再来逛吧。他们只得多买些礼物给他们,带着丹青一直把两家父母亲送到汽车站,看着他们上了汽车方回。 结婚假一周时间,刚刚过去一半。第四天早饭后,小洁对青松说: “这两天父母亲在这里,咱们光忙着买菜烧饭给他们吃,陪着他们聊天,也没有出去玩玩;现在他们走了,咱们也该出去玩玩了。” “去看电影?” 青松吻了一下妻子说。 “我昨天买菜看了电影海报,还是那几部老片子,都看过了。过节了,你们也该放几部新片子给观众看看。” 小洁向丈夫建议。 “刚刚解放,国产电影还拍得不多;进口外国的,审查较严,也没有多少部,只有几部苏联电影,也大多是战争片。国民经济恢复时期已经过去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已经开始。今后电影会多拍一些,也会多进口一些外国电影。要不,咱们去看戏?” 青松一边向妻子解释,一边提出新的建议。 “看戏也行,只怕这小东西坚持不到底,又要中途退场。” 小洁指着丹青说。 不料丹青也提出抗议: “我不看戏,你们老坐着不动,一点也不好玩,咿呀咿呀的,唱的什么呀!” “那——,咱们就去旅游,去飞龙山,怎么样?” 青松拉着丹青的小手问。 “好极了!我就喜欢飞龙山。” 丹青高兴得又蹦又跳,喜形于色。 “小洁,你带丹青去过飞龙山?” “去过,还不止一次呢。自从武军走后,我一个人闲闷无聊,影剧院,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的,我一个人也不想去。就去那里,想找回些昔日的感觉。后来丹青会跑了,我就带她一起去。她到那里也玩得很开心。” “咱们今天就尊重小公主的意见?” 青松问小洁。 “好的。这小东西,也能决定事情。” 小洁笑着答应了。她开始给丹青洗脸梳头穿新衣服,妆扮得像花朵一样漂亮。打扮好丹青,又开始打扮自己。她化好妆,穿了身灰色的列宁服,问青松: “你看,我穿这一身怎么样?” “不怎么样。以你的身材、脸型,穿旗袍最好看。” 他一边打量着妻子身上肥大的列宁服,一边提出建议。 “旗袍,我倒有几件质地式样都是尚好的,只是又怕人家说资产阶级思想,资产阶级作风。” “哪能这么说?旗袍,是中国的民族服装,我们自己人不许穿,难道专门叫外国人穿?有旗袍的时候,中国还没有资产阶级,怎么穿旗袍就变成资产阶级思想作风了?真是乱扣帽子!美的东西不都属于资产阶级,共产党也是爱美的,懂美的,需要美的!现在解放了,不能老当土八路。——解放前,国民党对解放区实行经济封锁,八路军衣食无着,只好开展生产自救,种粮自食,纺织自衣,只求温饱,哪里还能讲求质量?其实,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共产党八路军就喜欢粗衣粗食,不喜欢华服美食。” “照你这么说,我这些旗袍还能穿?” “穿,大胆穿!穿出你的美丽,穿出你的风采来!” 小洁得到青松允诺,立即入内去挑选旗袍。不一会,她穿出一件绿底红花两边开叉的旗袍来,高领窄袖,紧身得体,凸凹有致,裙角飘飘,锦绣闪烁。窈窕的身材,高雅的服饰,使小洁顿若仙女下凡,和刚才穿列宁装的判若两人。青松看了,大声称赞: “好!就穿这一件。叫他们看看,中国的旗袍有多美!中国人穿着有多美!我的新娘穿着有多美!” 小洁听到赞扬,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在穿衣镜前转动着优美的身姿,反复审看着,又梳了梳新烫的卷曲如花的秀发,喊道: “青松,珍珠项链可不可以戴?” “可以。珍珠项链、耳环、戒指、手镯,尽可戴。今天你是新娘,最漂亮的时候,别人无可非议。衣物要相时穿戴,比如今天,比如喜庆节日,正是需要美,讲究美的时候,有何不可?但是劳动的时候,下工厂、下农村,就不可这么穿戴,叫人家看成另类就不好了。” “平时,可不可以穿旗袍、高跟鞋?” “可以。你是教师,仪表穿戴要端庄得体,要让学生觉得他们的老师高雅可敬,和蔼可亲。穿旗袍高跟鞋并不影响教师形象,又不耽误工作,有什么不可以?如果穿一身工人或农民的劳动服装给学生上课,我倒觉得不得体了,怕是学生也不认可。” “王红军看不习惯,每见我穿旗袍就侧目而视,好像看电影上的美蒋女特务,弄得我也不敢穿了。” “他是军人,看惯了黄军装,看旗袍不习惯也可以理解;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的看法就对。” “在我们学校,他的看法似乎就是正确的,正规的,是上级领导意见。老师们都得根据他的好恶来改变穿戴和生活习惯。” “这倒没有必要。党的领导主要是政治思想的领导,并非事事都管。穿靴戴帽,各人所好,管得了吗?以后开会我会说一说这个问题。领导要尊重群众,正确领导群众;大家也不要盲从,什么都是领导说的算,实行长官意志。”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的官比王红军大,我听你的。” “怎么能这么说?正确不在职位高低,服从不依官职大小,谁对就听谁的。” 不一会小洁穿戴整齐从房间走出来,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光彩照人。丹青看见了大声叫道: “妈妈今天真漂亮!像电影里的人。” 小洁抱起丹青在她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说: “妈妈今天是新娘。” 丹青不解地看着妈妈问: “新娘还是妈妈吗?” “是,是漂亮妈妈。” “妈妈为什么要漂亮?” “因为叔叔喜欢。” 丹青不解地看着青松,似乎在问:为什么叔叔喜欢,妈妈就要漂亮? 青松接过丹青说: “丹青今天打扮得也很漂亮,叔叔也喜欢呀!” “叔叔喜欢漂亮?” “对。漂亮就是美丽、美好,叔叔喜欢美丽美好的东西。” “丹青也喜欢美丽美好的东西。” “丹青是好孩子,叔叔妈妈都喜欢你。” 青松见丹青说的话可疼可爱,很喜欢,低下头在她的脸蛋上亲着。小洁看见了,也拥过来亲丹青。三个人互相拥抱着,亲吻着,十分亲呢。 小洁接过丹青对青松说: “你也去换套衣服吧。” “我还换吗?” “当然,你是新郎官嘛。” “是应该穿套好点的,否则就不相配了,人家还认为我是你的跟班的呢。” 青松进去穿了套灰色毛料中山装出来。 “这一套怎么样?” “不错。如果穿西装更潇洒!” “我穿不惯西装,就是这一套吧。你去给丹青准备点吃的喝的带上,该出发了。” 小洁带了一壶水、一包糖、一包饼干,想了想,又去拿了两盒罐头、一瓶红酒、一瓶饮料、一袋蛋糕,对青松说: “今天,咱们再搞一次野餐吧?” “好啊!想不到你还是这么浪漫。” “这么多年拘泥紧张死了,今天难得放松浪漫一次。” “好,就依你。” 夫妻俩一个带着丹青,一个拿着东西,走到外面租了辆面包车,一路说说笑笑,直到飞龙山下。 下了车,丹青高高兴兴地跑在前面,指着大山对青松说: “叔叔,这就是飞龙山,你来过吗?” 青松故意摇摇头: “没有。你来过吗?” “来过,妈妈带我来过好多回呢。你知道为什么叫飞龙山吗?” “不知道。你知道吗?” “我知道。妈妈说,有一条龙从东海飞来,它累了,就落下来,变成了飞龙山。” “丹青知道的真多!飞龙山有什么地方好玩?” “那边有飞龙瀑,还有飞龙溪;山上最好玩,我爬不上去。” “叔叔背你上去好不好?” “好啊!我来好多回,妈妈就是不肯背我上山。” “妈妈没有劲,背不动丹青。叔叔有劲,今天背你上山。” 青松弯下腰要背丹青,小洁说: “现在不叫叔叔背,丹青能跑好远呢,等爬山的时候再叫叔叔背。丹青是好孩子,最听话!” 丹青受了鼓舞,便朝前面跑去,还不时回过头来喊: “妈妈,叔叔,你们走快啊!” 青松和小洁手拉着手,一边走一边观看山景,只见青山叠翠,飞瀑流泉,十分壮观。小洁感慨地说: “这些年,我心里总想着飞龙山的美丽壮观,以前我们一起来游玩的欢乐,可是一个人来到这里,总觉得很失望,再找不到当初的感觉。” “我也是。这些年心里一直记挂着飞龙山、飞龙瀑、飞龙溪,还有我们曾经野餐过的那片柳林,一想起来心里就热乎乎的,感到无限温馨、亲切。解放后,我又重新回到省城,这种心情更加迫切;但是,我一直不敢来,就害怕触景生情,一个人徒生悲伤。” “总算苍天慈悲为怀,可怜我们这对饱受战争之苦的有情人,今天,终于又让我们手牵手一起重游飞龙山。青松你看,山是多么青,水是多么碧,天是多么蓝,鸟飞得是多么高,多么自由自在!昔日的感觉,我完全找回来了!” 小洁仰望青山蓝天,白云飞鸟,兴奋得又蹦又跳,像个十多岁的少女。青松更加激动,他走过去把小洁抱起来,向着山顶大声呼喊: “飞龙山,你看见了吗?我们又回来了!飞龙山,你听见了吗?我们在呼唤你!” 小洁把手伸向天空,也跟着大声呼唤起来。山谷回响,传来阵阵“我们回来了”、“我们在呼唤你”的声音。 丹青见叔叔抱着妈妈,嫉妒起来,连忙跑过来大声喊: “叔叔抱我,叔叔抱我,妈妈自己能跑。” 青松笑着放下小洁,抱起丹青哄着: “哎呀 ,把我们小丹青给忘记了。” 小洁指着丹青的鼻子,笑着说: “小东西,什么都和妈妈争!” 丹青觉得委屈,噘着小嘴说: “妈妈不叫叔叔背我,就想叫叔叔抱你,最偏心了!” 一句话把两个大人都逗笑了。 开始爬山了,青松背着丹青,小洁跟着,一级一级往上爬。 青松问小洁:“有什么感觉?” “像在登天。” 青松随口吟诵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小洁道:“莫道上天难,自有登天梯。” 青松夸赞道:“好,有志气!” 他转脸看了看小洁,见她正兴致勃勃地向上攀登,笑着问: “今天,怎么这么大干劲?” 小洁莞尔一笑: “昨天晚上,你给我鼓了那么多劲,就留着今天登山呢!” “你干劲冲天,我倒精疲力竭了。” “没用!来,丹青我来背一气。” 小洁以为青松真的累了,赶上来要背丹青。 “不用。你忘记了?我是原动力,千金(劲)散尽还复来!” “别吹牛,败军之将,屡战屡败。” “你懂什么?这叫战略战术,哀兵必胜,养精蓄锐,屡败屡战,最后一鼓作气,大获全胜!” “不服气?今晚继续较量,包叫你一败涂地!” “你也别逞能,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这可是我的优良传统。” “谁英雄,谁好汉,战场上,比比看!哈哈------” 小洁笑得前仰后合。她掏出手绢擦了擦额上的汗滴,又过来给青松擦汗,顺便吻了他一下。丹青看见了喊:“妈妈,你也亲我一下。”小洁转到后面又吻了她一下,说:“一点都不吃亏!” 小洁和青松并肩走着,心情既激动又兴奋,她说: “青松,今天 第二十七章 青松荣升工业市长,小洁愿作技术人员 婚假一过青松和小洁都要上班了。 这天,青松吃过早饭按时来到宣传部办公室。工作人员见到他像久别重逢,纷纷围上来闹喜,问这问那,说笑不休。他拿出一包喜糖分散给他们,然后询问上一周的工作情况。秘书小张拿出笔记本向他作汇报。他一边听,一边记录,一边询问。可是汇报刚听了一半就接到李书记的电话,说有重要事情,要他立即过去一下。他只好暂停汇报,去见李书记。 李书记还是改不了老习惯,一见面就开玩笑: “怎么样,新郎官,一周时间可过瘾了?” “过什么瘾?” 青松明知故问。 “周小洁的瘾。” “看你说的,哪有那么容易?我们是要做一辈子夫妻,一个星期就过瘾,那不就完蛋了?” 青松也开玩笑。 “到底你们年轻人来劲,我们老头子是不行了,玩不了三两下就过瘾了。” “过瘾了怎么办?再换一个?” “哎,一个都招架不住了,再来一个,岂不是要我老命?” “我看你还是慢慢来,有劳有逸,不要夜夜不得息。”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慢得下来吗?” “控制着点。大丈夫坐怀不乱。” “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皆如我,岂能坐怀不乱?除非没有美人坐于怀中,思念还是控制得住的。——不说了,不说了。你一来又打乱了我的工作计划。” “这不能怪我呀,是你先挑起来的。” “我先挑起的吗?那也不能怪我,谁叫周小洁长得那么漂亮?让人过目不忘,印象深刻,不说不快。不说了,是得控制着点,不能影响工作。” 李书记严肃起来,他转身拿起一份文件,看了看说: “就是我上次给你谈的那件事,省委已经批了,任命你为管工业的副市长。这是批文。” 他把文件交给青松。 青松看了批文问: “什么时候过来上班?” “宣传部那边你交代一下,就到市政府那边上班。新的宣传部长已经任命,你认得的,张青山,也是我们省城地下党的。他西城区那边也要交接一下,今明天也要来上班了。” “哎呀,是张老夫子!大好人!工作踏实能干,写得一手好字,文章也写得好。我举双手赞成!” “强将手下无弱兵,不是踏实能干的,我要他吗?你回去抓紧交代一下就走马上任。” 青松仍然坐着未动。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唉,我们市的工业是个大摊子,也是个烂摊子,都是从国民党手里接收下来的,虽然经过三年恢复,问题仍然很多。现在国民经济第一个五年计划已经开始,国家把工业放在主导地位,可见它的重要性。党把这副重担交给我,我自然无可推卸,尽最大努力完成任务。但是心里还是战战兢兢的,如履薄冰,一点没有底。需要市委大力支持!” “你说的也是实情。旧中国是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工业基础十分薄弱,国民党撤退时又炸毁一些工厂,破坏掉一些机器,给恢复工作造成很大困难。现在虽然基本恢复,但是要发展、振兴我市工业,困难仍然很多。我们这几个人只有你是学工的,科班出身,所以我点了你的将,大力支持你工作。相信你有能力挑起这副重担!” “谢谢领导信任。自从上次你给我说了这事后,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可是越想问题越多。我归纳了一下,有三个方面的问题亟待解决:第一,厂房破旧而且缺少,需要修建和新建;机器陈旧,需要整修和添置。第二,缺乏资金,需要国家大力支持。既然国家把工业放在主导地位,资金就要向工业倾斜,不能平均使用。第三,技术人员和技术资料严重缺乏,需要千方百计设法补充。” “你说的有道理。到底是科班出身,一下子就抓到实质问题。但是根据我市的经济力量,这三个问题只能逐步解决。你上任后,先仔细调查一下,写一份详细的报告,我和章市长研究后再考虑怎么解决。” “好的。我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调查清楚各大工厂的基本情况和存在问题,然后写出详细报告来向市委市政府汇报。另外,关于技术人员问题,我有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只要有利于我市工业建设,市委保证大力支持。” “我有一些同学,都是解放前省工学院的毕业生,属于工业技术人员;解放后由于国家急需用人,他们都参加了工作,分散在全省各行各业,用非所学。现在工业战线缺乏技术人员,我建议市委研究一下,请省委发一个文,把他们调上来,充实到各大工厂去做技术人员。” “好,这是个好办法。我和章市长研究一下,立即建议省委发文执行。还有什么?尽管说。” “别的,我现在也说不清楚,等我调查摸实情况后再向你汇报吧。” “好。我等着你的报告。” 李书记起立准备送客。可是青松依然坐着不动。 “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一件私人事情。” “私人事情?关于周小洁?如果她不想教书,就调到工厂当技术员,用其所学,发挥她的专长,这不是从政,完全可以。” “我不是说她,是说黄英。以前我给你汇报过她的个人情况,请你给她介绍个合适的对象,不知可有进展?她最近思想太苦恼,干工作总打不起精神来。我很担心,因此又想起这件事。” “这能怪谁?只能怪你:鲜花不要,却爱------当然周小洁也有可爱处。” “我知道怪我。可是我实在没办法。” “你没办法就该推给我,我又推给谁?” “你是书记,第一个大能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你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还用推吗?再说,当初也是你推给我的。” “你别给我加冕,我可不愿意戴这顶桂冠。你不是认了黄英作妹妹吗?她父母不在了,妹妹的事情自然应该由哥哥来解决,何须我这个外人插手?” “你怎么是外人?黄英是孤儿,没有亲人,你说过,我们都是她的娘家人。现在女儿长大了,要嫁人;娘家人怎么能不关心自己的女儿?” “我可一直是关心她的!不过现在是新社会,儿女婚姻自己做主,即使做父母的也不能包办代替。黄英自己看中了你,我能不同意吗?” “你别忘了,我们是兄妹,哥哥怎么能跟妹妹结婚呢?” “你们那是情哥哥和情妹妹。你情我爱,两情相悦,有何不可?” “你可要尊重事实:不是两情相悦,是她单相思!” “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黄英又年轻,又漂亮,成天在你身边转来转去,又温柔又体贴,难道你就不动心?” “没有。如果动心,这事情就不麻烦你了。” “唉,这都怪周小洁,总是阴魂不散!” 青松见李书记埋怨小洁,纠正说: “这事不能责怪小洁,是我主动追她的。你知道的,我和小洁自幼是订了娃娃亲的,两家大人一齐送我们上学读书,就是希望我们大学毕业后找一份好的工作,然后结婚成家,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我们也一直这么想。这个美梦从上小学开始做,一直做到上大学。后来遇到爆炸敌人武器库那件事,为了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我毅然决然地参加了,因此受到敌人通缉,在小洁武军帮助下,我逃出了省城,从此抛开梦想,丢下小洁,放弃学业,走上了战场。” 他说起这件事仍然心潮难平,感慨万千。他接着说: “如果我死在战场上也就算了,算是为共产主义光荣献身;可是,上天垂怜,又让我好好地活着回来了。如果小洁跟刘武军走了,也就算了,伊人已去,枉费情思,我不过黑夜里蒙在被窝里大哭一场。可是她偏偏还留在省城,又让我见到了她——尽管她已经结婚,有了孩子,遭受了许多委屈,容颜有些憔悴。但是她这都是为了我,这一切改变都是我造成的。你说,我能因此嫌弃她另寻新欢吗?不但不能,我反而更爱她,更敬重她——她不仅是我的爱人,而且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既然上天给了我这个弥补的机会,我一定要抓住它,重新捡起那个被迫丢弃的美梦,继续做下去,做到底,让它美梦成真!” 青松两眼含泪,一脸认真,看来他是触动了真感情了。 李书记回想起当年动员青松参加爆炸敌人武库的情形,也深受感动,他连忙说: “知道,知道。那件事,我怎么会忘记?想当初还是我一手导演的。所以,我最能理解你的心情和做法。我把你的结婚报告递到省委组织部,许多人都不理解,质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同这样一个社会关系复杂、危险,而且结过婚、有了孩子的女人结婚,甚至怀疑你的立场观点;后来我把你们的感情经历具体介绍了,他们才理解了,终于批准了。” “感谢领导成人之美!” “说什么感谢?论起这件事来,我也是有责任的,如果我当时不让你参加爆炸敌人武器库的行动,也就不会有这一系列事情了。只是当时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你又积极要求参加,我就同意了;你果然在这次行动中发挥了重大作用。” “批准我参加爆炸敌人武库的行动,是党对我的信任和重用,虽然我因此停止了学业,离开了工学院,离开了小洁,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我参加共产党的目的就是要干革命,为党的事业作贡献。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请求党理解我,信任我。无论过去和将来,我都会对党、对党的事业无限忠诚,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你放心,你是我党久经考验的革命干部,党对你完全理解和信任。否则,我会提拔你担任工业市长吗?” 青松点点头。他刚要走,李书记又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婚假过去了,正式上班了。和小洁只能晚上玩玩,白天千万不能,那要耽误工作的!” 青松笑了。他立正敬礼,大声说道: “请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完成任务就好,无须超额。” “是!” 两人相视一笑,青松转身走了,李书记送到门外,挥手告别。 青松回到宣传部见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想想自己已经调动工作,宣传部今后的工作将由继任考虑安排,自己只要交代一下,无须多管了,便直接回了家。 小洁带着丹青已经做好了饭正在等候青松,见他回来了,连忙打水给他洗脸,一边到餐桌上把盖菜的碗揭开,准备吃饭。她看着青松洗好了脸坐到餐桌旁边,便把饭碗递给他,顺便问: “今天回来怎么这么迟?一个星期没有上班,工作积压的太多?” “也不是。李书记找我谈话。那老头健谈,又爱开玩笑,谈起来就没完没了。” “什么事这么高兴?” 青松把饭碗放下,说: “把酒拿来,我同你喝两杯!” 小洁觉得不妥,说: “晚上再喝吧,下午还要上班,中午你们是不准喝酒的。” “哎,调动小休息,我下午不上班了。” “你调动了!到哪里?” “我以前不是对你说过吗,管工业的副市长。” “真的?” “那还有假?这回我们终于好梦成真、学有所用了,难道不值得庆贺一下?” “我们?还有我?” “那当然。干工业也是你学生时代的理想啊!我管工业,自然要带上你——这就叫夫唱妇随;况且李书记也批准了。” 小洁听了一时喜从天降,连连说: “值得庆贺,值得庆贺!你等一等,我去拿酒。今天我要好好陪你喝一杯。好梦成真,壮志得酬,人生如愿,何其畅怀!简直比结婚还要高兴。” 小洁拿出一瓶双沟大曲,斟满两杯,两人各取一杯,相互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相视而笑。不想这酒是六十度的烈酒,她辣得满口冒火,两眼含泪,连忙夹了一筷菜放进嘴里,说: “我从来不敢这么喝酒,今天高兴,破一次例;不想这酒这么烈,经过喉咙像火烧一样。” 青松也加了一筷菜喂小洁,说: “你没听人说吗,烈酒如火。我上高中的时候初次喝酒,也是这种感觉,不过却让我倍添豪情。为此,我还写了一首小诗。” “什么诗?我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 “那是同几个男同学一起喝酒时写的,当时不过借景抒情、托物言志,抒发一时之意气而已,写过读过也就撂过了,谁还当回事?刚才见你喝酒辣得那个模样,我才想起我也曾经有过这种感觉,还曾经写过这么首小诗。” “一定是首好诗!想一想,读给我听听?” “斟上酒,让我慢慢想想。” 小洁给青松斟上酒,自己也斟了一杯陪着。 青松想了一会念道: 烈酒,仿佛是烈火酿成 一只只酒杯盛满火样的热情 干杯吧,朋友 喝了它向未来冲锋 烈酒,果真是烈火酿成 喝进肚里像烈火升腾 干杯吧,朋友 这就是沸腾的人生 小洁听了连连鼓掌叫好,说: “真是少年壮志如山,青春热情如火!从这首诗可以看出你学生时代就志向非凡!” “莫要谬加夸奖。我当时不过借着酒兴胡乱发挥而已,哪里就想到以后的事情。其实当时其他几位同学也都有上好诗作,无不是气势磅礴,大义凛然。人嘛,年轻时青春勃发,无不是豪情万丈。那些诗当时还能记得,十来年过去了,时过境迁,现在都忘记了。” 小洁举起酒杯说: “来,松哥,为纪念你这沸腾的人生,我敬你一杯!” 青松看着小洁被烈酒烧红的脸蛋十分可爱,笑着说: “你还行吗?下午还要上课。” “这可是大喜事,双喜临门!一生也难得遇到几次;喝醉了也高兴。” “这样吧:你随便喝一点,表示个意思;我干了,谢谢你的美意。” 小洁想想下午还要上课,只好点头同意。 两人喝了酒,小洁问: “你什么时候到政府那边上班?” “新的宣传部长已经任命,明天上午,我把宣传部这边的工作交代一下就过去。” “我什么时候调动?” “你还要等待一段时间。上午,我只是这样向李书记建议,他口头同意了,说还要请省委下个文,因为省工学院的学生分布很广,全省各地都有,市委的力量达不到。” “也不止全省,我们的同学分布在全国各地,省委的文件人家外省也不会执行。” “大多数还是在我们本省。只要本省的同学都调上来,也足够用的了。” “也未必。我们那几届虽然毕业了不少同学,但是解放前由于连年战争,社会混乱,就业困难,许多同学都去了外国工作或者深造,留在国内的同学,国民党逃台时又带走一批,还有的去了香港,现在留下来的恐怕没有多少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像你这样的,很早就参加了共产党的工作,现在做了大干部,不可能再回到工厂做技术人员。” 青松想想也对,说: “等省委下文后,统计一下再说吧。我上班后,先以市政府名义下个文,在我们全市先行动起来。这样你调动就快了。” “李书记真的同意我调动?” “那还有假?他说了,你只是做个技术人员,又不是从政,并不违反省委规定。” 小洁想了想问: “你打算把我分配到哪个工厂?” “我还没有考虑。等下文后看看有多少人,先拣重要的工厂、急需技术人员的工厂分配。你有什么想法?” “我倒没有什么,到哪里不是工作?我是替青莲清秀着想:我调到工厂工作,三中的房子就要退出来,她们又要回到纺织厂住集体宿舍。我想,我要是调到纺织厂,工厂给我安排房子,就可以给她们住;再者,她们也这么大了,也要找对象,我在那里工作,也好帮助她们参谋参谋。” “你说得也对,到时候我会考虑的。现在第一步是考虑人员问题。你和张平、田友亮那几个同学还有联系吗?” “最近没有联系,早先还是有的:他们参加工作后都给我来过信。他们根据你的建议,有的参加了土改工作队,有的参加了治淮工作队,结束后都分配在当地农村工作了,有的还当了区乡行政干部。不过能调回省城工作,我想他们肯定会回来的。” “你想办法跟他们联系一下,先给他们吹吹风,就说我说的,希望他们都回来参加省城的工业建设,圆了他们解放前想圆没有圆的梦。” “好的。今天晚上我就写信给他们。我估计咱们这几个同学一听说你当了管工业的副市长,一定争着回来!” “那好。我管工业,有你们几个同学在第一线工作,就能及时了解工厂和工人的实际情况,就不会瞎指挥了;另外,咱们几个老同学也可以经常聚一聚,叙叙旧,谈谈心。” “这样最好。你上班后,抓紧催一催把文件发下去,人员的事情才好办。” “这个,我比你还急,我会抓紧的。还有一件事,李书记叫我上班后,先把各大工厂的设备情况和急待解决的问题摸实查清,向市委报告。所以我还要抓紧下去作一次普遍调查,然后向市委市政府汇报,争取市委政府支持。” “这样看来你比在宣传部更忙了?” “能够干自己想干的工作,圆了学生时代的美梦,还怕忙吗?越忙越高兴。”青松满心欢喜地说。 小洁也跟着高兴起来,说: “工业报国,是我们学生时代的崇高理想,历经这么多年艰苦磨难,今天终于美梦成真,高兴啊,累死也乐意!我想,万事开头难。等忙过这一阵子,工厂的情况摸清楚了,技术人员调上来分配下去,政府支持的资金落实了,该解决的问题都解决了,我们的工作就好干了。到时候,你再带我们娘儿两个去游览飞龙山,考虑考虑风景区怎么开发,小发电站怎么建设。” “好,等工业发展起来了,国家有钱了,这些项目都会兴办的。你就等着吧。” “我相信。现在你真的当了市长了,飞龙山风景区一定会投资开发的,黑龙潭发电站也一定会兴建起来的。” 小洁看着青松,信心百倍地说。 丹青正在吃饭,听说去游飞龙山,高兴得放下筷子闹着要去。小洁只好哄她说:“你肯听话,好好吃饭,到时候才带你去。”丹青高兴地点点头,说她听话,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小洁哄好丹青,问青松: “你说要青莲清秀去请黄英,放在什么时间?” “这个——,先缓一缓吧。一来,我工作刚刚调动,一定特别忙碌,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再者,我已托了李书记帮助她找对象,等有了眉目再说吧。” “咱们老不请人家,人家不会说咱们拿了人家的东西,就不想请客了吗?” “这个,她倒不会这么想。我想,她现在最怕见到的,就是我们两个亲亲密密在一起了。你还无所谓,她主要是对我有意见,恐怕要骂我忘恩负义。” “也不能这么说。我答应过她不和你见面的。现在不仅天天见面,还和你结了婚,天天晚上住在一起,亲亲热热,甜甜密密的,把她的话,她的人,全都晾在了一边,她能不生我的气吗?我生怕见面她责问我,叫我无地自容。” “其实,她想开了就不应该责怪你;因为她有一个先决条件:除非你不爱我了。可是,你还深深地爱着我呀!” 小洁叹息道: “这话我当时没敢承认,也没有说,现在怎么好说呢?况且人家又帮我办成了事情,使我交心过了关。唉!我常常这么想:你要是愿意和她结婚,我情愿退出,把你让给她。” 青松不高兴了,说: “你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礼物,哪能推来让去的?难道你晚上说的那些话,怎么怎么爱我,疼我,愿意为我当牛做马,牺牲一切,都是假的?都忘记了?把我让给黄英,你就不心疼?不难过?” 小洁摇摇头: “真是两难啊!舍了你,我心疼,不忍。伤害了黄英,我也心痛,不忍。我这个心啊,一刻也不能安宁下来,我恨不得把你和黄英共同分享。可是宪法不允许啊,中国是一夫一妻制。” “你真是越说越离谱!就是宪法允许,我也不会叫黄英与你分享,因为我只爱你一个。” “我何尝愿意与她分享?只是我不愿意看到黄英受到伤害,她是无辜的,她实在太爱你了,为你付出的太多。我很同情她,可怜她,所以不惜把自己最好的东西与她分享。如果这样,她也就不会责怪你了。” 青松笑了,说: “你这是最愚蠢的善良。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大约没有第二个女人愿意这么做。你只想到牺牲自己,难道除了这个办法就没有别的办法帮助她吗?新中国好男人多的是,工农商学兵,各行各业都有。我和李书记一定能够尽快帮助黄英找到个如意郎君!你想,当她获得了新的爱情,又提拔做了妇联主任,双喜临门,那时候就不会对咱们有意见了。” “但愿如此。希望你们能够尽快帮助她找到一个真心爱她的人;也希望她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思考,思想能够实际一些,往前看,不要总想着过去。”小洁认真地说。 小洁见两人只顾说话,竟忘了吃饭,再看看丹青,已经吃饱饭跑出去玩了,连忙笑着说: “说着人家的事,竟忘了吃自家的饭。你酒还喝了?” “不喝了。本来想多喝几杯庆祝一下的,听你说起黄英的事,心里自责,不是滋味,倒没有酒兴了。” “这都怪我,是我搅乱了你的酒兴。我下午要上课,晚上回来再陪你好好喝,一定叫你尽兴。” “好吧,晚上我也叫你尽兴!” “你尽兴就足矣,还顾及到我?” “当然,好事成双嘛!” 两人相视一笑,收了酒瓶,开始吃饭。 第二十八章 工科学生欢欣归口,工厂面貌初见改观 青松把宣传部的工作向新来的张部长交代清楚,立即到市政府上班。章市长热烈欢迎。 上班后,青松把自己的工作设想同样向章市长作了汇报,章市长立即表示大力支持。在李书记、章市长支持下,省市委要求工科大学生归口工作的文件很快就拟定发出了。工作开局顺利,青松十分高兴。他想象着他的那些省工学院的同学得知消息后,很快就会从全省各地兴高采烈地赶回省城来,然后分配到各个工厂开展工作。他们是一大批技术骨干力量,旧社会培养了却不能用,现在是新社会,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他们将为振兴全市的工业发挥巨大作用。为此,他还安排工管局的宋局长专门负责接待来访人员。 此项工作安排就绪,青松立即带领部分工作人员到各大工厂开展调查研究,摸实工厂情况,对工厂现状、急需解决的问题、近期和远期规划有一个确切的了解。省第一纺织厂是本市纺织行业的龙头工厂,青松决定就从它入手调查。 第一纺织厂的黄厂长接到市政府通知,说新上任的管工业的赵副市长第一次下厂检查工作就到他们厂,心里既振奋又紧张,唯怕接待不周出了纰漏,给赵市长留下不好印象,以致影响工厂和自己的名誉,进而影响到今后的工作和前途,因此立即召工厂领导干部会议,布置欢迎接待工作。 青松和随行人员前往第一纺织厂,远远就看见工厂大门上一副大红横标:“热烈欢迎赵市长莅临我厂指导工作!”青松站住脚,皱了皱眉头,不满地说:“这是谁布置这么搞的?”随行人员都说不知道。青松说:“黄厂长怎么能这么搞?第一,我只是副市长,不是市长;第二,我是来调查工厂情况的,并非检查工作,更不是指导工作。真是乱弹琴!” 走到大门前,黄厂长带领工厂主要领导干部已经满面春风地鼓着掌迎接出来。接着鼓乐队奏起欢迎曲,道路两旁几百名纺织女工穿着洁白的工作服,排着整齐的队伍,一齐热烈鼓掌欢迎。这时有人带头呼起欢迎口号,工人们紧跟着齐声高呼。一时间锣鼓声、鼓掌声、口号声一齐响起,欢声雷动。 青松严肃地对黄厂长说: “赶快撤了!现在正是上班时间,欢迎的工人,该上班的上班,该休息的休息,不要因为我来打乱了她们的作息时间。” 黄厂长见目的已经达到,就叫工人撤了。 黄厂长亲自带路,陪着赵副市长及调查组的同志来到会议室,分宾主坐下。黄厂长叫服务员给客人送上香烟和茶水。青松说:“茶水留下,香烟收起来。我们的同志大部分不吸烟,吸烟的自备,不用厂里招待。”黄厂长见赵副市长态度坚决,只好叫服务员把香烟收起来。 待服务人员退出,青松说: “黄厂长,我先声明一点:我这次不是来检查工作的,是来调查摸实工厂情况的。你们不必这么搞。——即使检查工作,也不必这么搞。” 黄厂长点点头,连声说“知道,知道”。他心里想,检查工作和调查摸实情况,还不是一个样?只不过说法不同罢了。我知道你是大学生,有文化,会掰字眼子;刚当上副市长,就说来检查工作,不好听,不如说调查情况好听。 青松继续说: “我们这次调查情况这么安排:你先全面介绍一下工厂的基本情况,然后带我们到各个车间实地查看查看,最后召开个工友座谈会,请工人师傅谈谈他们的意见和建议。” 黄厂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汇报稿,心想,哪次检查工作不都是这几个步骤,多亏我事先做好准备。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读汇报稿。 黄厂长详细介绍了解放后第一纺织厂发生的巨大变化,从工人思想认识的变化,到劳动干劲的变化,从工人精神面貌的变化,到工厂面貌的变化,扬扬洒洒,讲了一个多钟头。 青松听了觉得有些像官样文章,虽然很全面却华而不实。他问黄厂长: “你认为,第一纺织厂的问题在哪里?目前亟待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以后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黄厂长正在喝茶——读了一个多小时的汇报稿实在有些口干。他按照以往的经验,读完汇报稿就算汇报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带着领导和检查组的人走马观花地看一看,完了就是听取领导的总结指示。检查工作主要是接待问题了。接待好了,工作中即使有些缺点错误,他们也不好意思提出批评;接待不好,即使工作没有明显的缺点错误,他们也会鸡蛋里头挑骨头,提出批评甚至刁难。没想到这位赵副市长还没检查结束就提出这么多问题,这是他事前没有想到和准备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是领导眼睁睁地看着他又不能不回答。他放下茶杯,想了想说: “领导提出的这几个问题确实很重要,指出了我们厂目前和今后发展的方向。等检查结束后,我们立即召开厂务会议,认真研究一下,得出答案,再向领导汇报。” 青松听了觉得很滑稽,也很失望,他反问道: “难道以前你们就没有碰到过这些问题?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没有研究过这些问题?” 黄厂长有些汗颜,连忙说: “碰到过,碰到过,有时候也想过。只是因为——日常工作太忙,没有坐下来认真研究,所以,所以还没有明确的答案,不能准确地向领导汇报。这是我们的失误。等检查结束,我们立即坐下来认真研究解决,再向市领导汇报。” 青松见再问也问不出多少有用的情况来,就说: “你带我们到车间看看吧。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了真实情况我们心里才有底。” 黄厂长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时间还早,请领导喝点茶水,休息休息再去吧。车间里有纤尘,噪音也很大,不宜呆太长时间。” 青松看了黄厂长一眼站起身来,不满地说: “纤尘、噪音有多大?比战场怎么样?工人同志怎么受得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我们都不怕,还怕这点纤尘噪音吗?同志,我们都是工农兵出身的干部,出过大力、吃过大苦的,不是国民党的官老爷,弱不禁风。今天,我们是来你们厂做调查工作的,工作还没有做,要休息什么?走吧,带我们看看去!” 黄厂长看得出赵副市长很不高兴,知道他不是那种官僚主义作风的干部,阻拦也阻拦不住,只得带他们到车间去考察。 青松来到纺纱车间,毫不犹豫地一直走了进去。他看见车间厂房低矮,机器噪音很大,空气混浊,飘浮着许多棉纱的纤尘。工人们都戴着帽子和口罩,头上身上落满了粉尘。 青松皱了皱眉头,对黄厂长说: “车间里噪音确实很大,浮尘太多,空气质量很差。工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有害于身体健康。必须尽快设法解决。” 黄厂长摊了摊手,无奈地说: “实在没有办法!工厂厂房低矮,机器排布太密,通风设备也不够齐全。这都是旧社会资本家留下来的后遗症。” “这就是亟待解决的问题!旧社会资本家唯利是图,只想从工人身上榨取血汗,不顾工人死活。可是,现在是新社会,工人是国家的主人,他们积极自觉地为国家劳动,不讲劳动条件,不计劳动报酬;我们这些工厂的管理者,就要多为他们健康和福利考虑,开动脑筋,积极想办法,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改善他们的劳动条件和福利待遇。比如,车间周围墙壁上可以多开几个通气孔,多装几台风扇,使内外空气多流通,减少车间内的机器噪音和空气污染。” 黄厂长立即答应: “这个我们可以做到,马上就办。” “我说的当然不止这一项,类似的、有利于工人健康福利的、工厂条件又允许的事情,你们应该多想,多办。当然,大的建设项目,机器购置,政府要设法解决。” “请领导放心,我们自己能办的事情,今后一定多想多办。” 青松又指着纺织机问黄厂长: “这些机器是什么时候购进的?都是哪些国家的产品?” “大多数是二三十年代购进的,最新的也是四十年代的;有德国的,美国的,也有英法的。具体我也说不清楚,都是从资本家手里接收下来的。” “说不清楚可不行!虽然这些机器是从资本家手里接收下来的,但是现在它们是国家的财产,人民的财产,国家人民把它们交给我们来管理,我们就有责任把它们管好、用好。对于每台机器的购进时间、使用时间、磨损情况、工作性能、如何保养维修,都要调查清楚,都要建档。这项工作要有专人负责,要找懂技术、责任心强的人员来管理,定期检查,记录在案,还要及时向厂领导汇报。你们做了吗?” 黄厂长不好意思地说: “还没有做。目前,我们厂还缺乏这样有经验、懂技术的人才。” “你们不是有技术资料室吗?再找一些老工人认真调查研究一下,能搞多少就搞多少,先搞起来。技术人员的问题,我们正在考虑,会逐步解决的。” 黄厂长点头答应。 青松又看了几个车间,又发现了一些问题,他及时向黄厂长指了出来。 看看天近中午,黄厂长说,到吃中饭时间了,吃了饭再看吧。青松表示同意,一行人便去吃饭。 黄厂长带着他们来到干部餐厅,又进了里面的雅间,一桌丰盛的筵席在那里已经摆设齐备。 青松站住脚步,严肃地说: “你们这是搞什么?我们是来工作的,全面了解一下工厂、工人的实际情况,今后做工作、讲话,心里才有底;不是来吃饭、喝酒的。快带我们到工人食堂去,我们要和工友同志们一同吃饭,吃同样的饭,顺便也好了解一下工人的生活情况,和他们对生活的意见。” 黄厂长有些尴尬,解释说: “您是第一次到我们工厂来,我们只是想表示一下欢迎的心意,绝没有别的意思;而且饭菜已经做好了,不吃也是浪费。下次再到工人食堂吃吧。这一次就算我私人请你的。” “不,私人请也不行。坏事情一定要及时制止,防微杜渐,不能开这个头。正因为我是第一次到你们工厂来,才要立一个规矩:今后凡有人来检查参观、需要在厂里吃饭的,一律到工人食堂和工人师傅共同就餐,没有例外。我建议,你们的干部食堂立即关闭,厂领导和工人师傅同一个食堂就餐,不要搞特殊化。” 黄厂长立即表示同意。他见赵副市长态度坚决,毫不含糊,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带他们到工人食堂和工人一同进餐。从此,这成了第一纺织厂的一条制度,凡有人来厂检查参观联系工作,一律和工人同吃一样的饭菜。 下午,青松又查看了几个车间和库房情况,然后召开了工人代表座谈会。工人同志又提了不少意见,有反映工厂机器设备老化需要更新的,有反映技术力量薄弱需要加强的,有反映工厂管理混乱需要整治的,有反映工厂领导官僚主义作风的。青松一一都做了记录。 座谈会结束,赵副市长叫黄厂长把工厂所有干部集中起来开会,他及时指出了一纺厂存在的问题,号召干部转变作风,深入基层,和工人同志一起克服困难,把一纺厂的工作做好。大家听了觉得有理,立即警觉起来,脚踏实地地做好工作。 晚上,青松回到家里,略作盥洗就上床休息了。一来,他跑了一天路,说了一天话,确实有些累了;二来工厂存在这么多问题,让他心事沉重,心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虽然睡在床上但是思虑万千,翻来覆去,怎么也难以入睡。 小洁从学校回到家里,见青松上床休息了,知道他下厂检查了一天工作累了,也没叫他。她先给丹青洗了洗安排她睡了——小孩子玩了一天,又陪她上完晚办公,早已疲倦了,一到家就闹着要睡。自从她和青松结婚后,她怕丹青影响他们夫妻生活,青松会有意见,就安排丹青另床睡觉。一开始丹青不习惯,老粘着她,要和她同床睡,不肯分床,她一次次哄劝鼓励,几天下来她也就习惯了。她给丹青盖好被子,放下帐子,自己又去洗漱了一番,便来陪青松。 小洁来到床前,看见青松并未睡着,知道他在等她,便上前弯下身子在额上吻了他一下,说: “下厂忙了一天,还不累?夫妻天天在一起,用不着这么客气,你累了,就先睡,不必等我。这段时间你太忙,房事又太多,要注意保重身体啊!” 青松看着妻子娇美可爱的姿容,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摇摇头说: “我倒没什么。你才要注意身体。其实,你比我更忙,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可是我一点也帮不上你。” “你不必担心我,我已经习惯了,这些年,哪天不是如此?你一个人生活惯了,一下子增加两口人,一时还不习惯吧?” “没有。一个人生活,晚上回到家里,青灯冷床,寂寞得很;你娘俩来了,到增加了许多乐趣。” 小洁一边脱衣服,一边问:“第一纺织厂的情况怎么样?” 青松叹了口气,说: “不好,很不好!” 小洁有些吃惊,问: “问题出在哪些方面?” 青松把大概情况说了一遍。小洁不以为然,说: “这些情况都在事先考虑之内,你用不着太忧虑。” “不。设备条件不好,技术人员匮乏,这是事先考虑到的;可是工厂领导人的官僚主义作风,却是事先没有考虑到的。同样也是苦出身,工农干部,一进城市当上大工厂的厂长,生活作风、工作作风就变了!真是岂有此理!” 小洁上了床钻进被窝贴着青松睡下,劝他说: “你也不能光批评人家官僚主义作风,也要设身处地为人家想想。你想,你刚提拔做管工业的市长,又是第一次下工厂去,不论是检查工作还是调查情况,人家都要好好欢迎、招待你的——这是人之常情,做事情的常理;况且,你事先又没有说明不要欢迎、招待,人家也不了解你的思想作风,还认为迎接招待不好你会有意见呢。” 青松不以为然。 “我怎么会这么想?我是共产党的干部,做事做工作,都是为了国家人民,又不是国民党的官僚,到哪里讲排场,讲享受,用得着摆这些花架子,这么大张旗鼓地欢迎招待吗?” “谁说共产党不要欢迎?四九年你们进城的时候,地下党不是动员全城各行各业的人都去欢迎解放军入城吗?” “那时候情况不同,群众还不了解我们,所以要大造声势,叫群众知道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共产党是为人民的,以安抚人心,叫全城人民都知道,国民党完蛋了,逃跑了,共产党胜利了,解放军进城了,从此共产党要接管掌控这个城市了。现在共产党已经坐稳天下,国人尽知,共产党的干部下厂、下乡,都是正常工作,要的是扎扎实实,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不需要搞花架子。如果我们也搞国民党的那一套官僚主义,共产党和国民党还有什么区别?” “这是你的想法,做法。别人未必都这么想,黄厂长也未必这么想。你要这么想,这么做,就应该事前告诉他们:你去调查哪些问题,不要欢迎,不要招待。你说明白了,他们明知故犯,你再批评人家也不迟。” 青松听了倒沉默了,他思考了一会说: “你说的也有道理。毛主席曾经说过,开会之前要‘安民告示’;就是把要讲要做的事情,事前告诉群众,叫群众预先知道,心里有考虑,有准备。我今天调查工作失败,也许就是缺少了‘安民告示’。其实,黄厂长也是做了准备的,欢迎、回报、生活都准备了,只是不符合我的要求。” “对呀,你事前没有明确要求,怎么能责怪人家不按你的要求办事呢?你认真想想,黄厂长又受忙碌又受到批评,不又亏吗?” “你说得对,这是我的工作方法有问题。以后我会给黄厂长解释清楚的。” 小洁见青松听从了她的建议,心里很高兴,轻轻抚摩着他的脸问: “明天,你打算怎么办?还继续下厂调查?” 青松伸出胳臂把小洁揽入怀里,亲了亲说: “你让我认真考虑考虑。如果我还是这么去调查,大约还会是这么个结果;所以明天不能这么下去了。我要留在家里做‘安民告示’工作:首先给下去调查的同志开个会,先谈谈我的看法,想法,再叫大家谈谈各自的意见,最后共同研究个方案,给各厂出个‘安民告示’的通知,把这次调查工作的目的、意义、要求、调查项目、需要数据、组织纪律,全都说个明白。” 他低下头看着小洁: “你看,这样办怎么样?” 小洁有些吃惊,指着自己: “你问我?” “对呀!你不是问我明天打算怎么办吗?我就打算这么办。你以为如何?” “你别问我:你忘记了,我不得参政。” “这只是个技术性问题,没叫你参政。” “我能参与?” “能。毛主席还听取党外人士的意见,难道我不能听取你的意见?尽管说!” “那好。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举双手赞成!” “谢谢你!” 青松激动得抱住小洁深深地吻了一下,说: “好,我的贤内助!别人不了解你,怀疑你,难道我还不了解你、怀疑你?退一步想,凡事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多听听别人的意见,总会有好处的;听不进别人的意见,高高在上,自以为是,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小洁被感动了,依偎在青松怀里,无限感慨地说: “真是知妻莫若夫!世人皆如松哥你知我、待我、相信我,我今生就无忧无虑了,再不用战战兢兢地工作,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青松抚摩着小洁柔润光滑的肌肤,安慰她: “小洁,相信我,相信人民,相信共产党,这个世界一定会像我一样,知你,待你,相信你的。共产党胸怀广阔,理想远大,它以解放全人类、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为己任,呕心沥血,艰苦奋斗,矢志不渝,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跟着共产党,一定会有好日子过。你想,全人类,就是全世界所有的人,难道不包括你?” 他拍了拍小洁漂亮的脸蛋。小洁欣慰地笑了,脸上堆满甜甜的醉心的笑容,像鲜花绽放。她完全相信了青松的话,把脸紧紧贴在他宽大温暖的胸脯上。 “松哥,你是我自幼至今最崇拜、最信任、最亲爱的人,你的话我怎能不信?有你这句话,我这辈子再苦、再累、再艰难、再危险,在委屈,也跟定了共产党,把我的这个人,这颗心,这点知识、本领,全都贡献给共产党,贡献给人民,死而无憾!” 青松听了深受感动,紧紧抱住她,十分动情地说: “小洁,这就对了。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类发展至今最美好、最完善的社会,即人们所憧憬的世界大同,全世界人民共同的美好愿望。过去,人们只可想象,不可能真正实现。现在有了共产党,才有能力、有魄力带领全人类真正实现。跟着共产党走共产主义道路,就是走向光明,走向幸福,走向美好!” 小洁抬头看着青松,问: “松哥,共产主义社会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青松吻了她一下,认真地说: “傻妹子,共产主义社会是等不来的,它不会凭空而降,它要靠全人类团结起来,献智献勇,艰苦努力,共同奋斗,才能实现。从今后,咱们夫妻要一心一计,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首先把全市的工业搞好。工业是主导,工业搞好了,各行各业就会跟着发展起来,社会繁荣,人民幸福,社会就会一步步走向共产主义!” 小洁目不转睛地看着青松,不住地点头: “你说得对。我完全相信你,听你的话,不怕苦,不怕累,不畏难,一辈子跟着你,走共产主义道路!” “好,小洁,有你帮助、相伴,我更有信心了!我相信,我们的社会一定会愈来愈好,人民的生活一定会愈来愈幸福,共产主义社会一定会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变成现实!” 两个人愈说愈激动,愈幸福,紧紧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他们再也抑制不住激情,迅速脱掉内衣,进入温柔之乡。 第二天,青松和下厂参加调查的同志一起研究,制定了《关于工业调查的十项通知》下发到各个工厂。《通知》特别强调了我党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建党宗旨,要求各个工厂严格执行,不得违反。通知下发后立即在各个工厂引起很大震动,大家都说管工业的领导工作作风变了,咱们的工作和作风也得跟着变化,否则就要犯错误了。第一纺织厂的黄厂长还主动找赵副市长检讨了自己的错误。青松原谅了他,说他的工作方法也有错误,事先没有把检查的内容和要求说明白。几天后,当他们再下厂调查时,各个工厂作风大变,没有再搞欢迎仪式和宴请招待的,对于要调查的问题均能实事求是地如实回答,不仅讲工厂好的方面,对存在的问题、亟待解决的问题都如实地摆了出来。青松和调查组的同志一起帮助他们想办法,出谋划策,共同解决。 由于免去了欢迎招待许多繁文缛节,大大缩短了调查时间,青松和调查组的同志仅用了半个月时间,就调查清楚全市主要工厂的基本情况;然后,他们又一起坐下来分析研究,综合总结,提出改革方案,最后写出调查报告呈送市委、市政府。调查报告分基本情况、存在问题、有利因素、亟待解决的问题、调查组建议等几大部分,有观点,有材料,简明扼要。 李书记和章市长看了调查报告十分称赏,表扬青松和调查组的同志工作细致、作风踏实、实事求是;但是,对于各个工厂存在问题的严重性、需要资金巨大,又感到很大的压力。他们和青松一起共同研究解决办法,根据本市的经济实力,首先着手解决亟待解决的问题,对于暂缓解决的问题,制定计划,逐步解决。 摸清了全市各大工厂的基本情况,初步解决了工厂亟待解决的问题,青松暂时缓了一口气。接下来,他要集中精力着手解决各大工厂缺乏的技术人员问题。 这天,他把负责工科毕业学生归口工作的宋局长找来询问情况。宋局长说,这项工作由于市委市政府认真宣传贯彻,本市进展较快,四十五名工科大学毕业生全部来报了名,有四十名同志表示愿意调到工厂工作,已经填了表,正等待通知;还有五名同志因为是单位负责人,他们一方面要向上级领导汇报,另一方面还要看看调到工厂工作怎么安排他们的职位。但是,全省其他县市这项工作进展较慢,几乎没有行动,只有五六个人来问了问情况,叫他们填表也不太愿意填,说他们那里没有传达这个文件,填了表也没有用,他们来是听别人说的,目的是来打听打虚实的。 青松听了后面的话很生气,眉头皱起个疙瘩,连声说“本位主义!本位主义!道道地地的本位主义!”他略加思考对宋局长说: “明天,把本市这四十五名同志全部通知来开会。——那五名同志的问题,我会妥当解决的,保证叫他们满意。会上,再把市委市政府的文件认真学习一遍,讲清楚当前的大好形势和这项工作的重大意义,然后组织他们认真讨论,理解消化,每人都表表态。要叫他们明白,调进工厂,归口工作,那是为了发展振兴我市的工业,要准备吃苦、流汗、献计献策;不是为了轻闲、享福 第二十九章 李书记撮合属下婚,敏黄英另有脱身计 青松升任管工业的副市长后,深感责任重大,他首先放下架子以学习的态度深入各大工厂调查研究,摸清了全市工业的基本情况,继之,抓住全省工科学生归口工作,初步解决了工厂技术人员严重缺乏的问题,使工厂的生产和管理走上正轨。但是由于工厂条件太差,机器设备陈旧匮乏,急需添置更新,需要资金太多,市政府一时难以解决;因此,接下来,他计划在工人群众中开展劳动竞赛,在技术人员中开展技术革新,在运动中评选劳动能手和技术革新标兵,树立榜样,带动全厂职工,让有限的机器设备、技术力量充分发挥作用,力争超额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规定的任务。他把自己的想法及时地向李书记、章市长作了汇报,得到他们的大力支持。 这天,他向李书记汇报完工作刚要走,李书记又叫住他。 “你停一下,还有一件大事要叫你去办。” “什么大事?”青松站住脚步不解地问。 “你妹妹的婚姻大事!” “我妹妹?”青松看着李书记,更加不解:青莲、清秀刚参加工作不久,没听说她们谈恋爱?他也不曾拜托李书记给她们说媒找对象? “哎,我说的是黄英。黄英不是认你作哥哥吗,她就是你妹妹了。怎么,哥哥结了婚,每天晚上有搂有抱、亲亲热热的,就把妹妹忘了?亏得黄英以前对你那么好,还认你作哥哥?” 青松这才明白李书记说的原来是黄英。看来李书记对黄英的婚事十分关心,一直记挂在心上。他也经常想起黄英的婚事,可是由于黄英的固执,他总没有好办法解决,常为此感觉愧疚。他觉得现在应该和李书记好好谈谈这个棘手问题,尽快设法解决了,黄英得到幸福,他也少了愧疚之心。于是他又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来,看着李书记说: “你这么批评我实在冤枉!我从来没有忘记黄英的婚事,只是她太固执,我实在没办法解决。我正要问你,你答应给黄英介绍对象的,如今怎么样了?有合适的了?” “你这叫什么话?我看批评一点都不冤枉你。如果今天我不问你,你大概就把黄英忘到脑后头去了;如今问起你,你又来责问我,我可是没有忘记。我已经给她物色了一个人选。留住你,就是叫你安排黄英去相亲,叫他们互相交谈交谈。至于合适不合适,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必须黄英自己说了才算。” 青松听了十分高兴,连忙说: “好,好,我就去安排。这里,我先替黄英谢谢你!感谢你大恩大德,成人之美。你告诉我,男方是谁?在什么地方见面?”“这人你认识,就是市卫生局的杜局长。” “杜卫青!他不是解放前就结了婚,孩子都老大不小了?” “已经离了。如今是单身一人,光棍一条。” “孩子呢?” “大儿子年龄大了,能劳动了,在老家农村跟他妈妈干活;小儿子还小,跟着老杜来省城读书了。” “这个老杜,好好的家庭,离什么婚?” “你这是什么思想?现在是新社会,结婚自由,离婚也自由。听老杜说,他那个农村老婆老恋着家,不肯跟他到省城来生活。” “是吗?这老太婆真是穷命,解放前的苦还没吃够?她跟清闲享福有八辈子仇恨?” “唉!怎么说呢?也不能完全责怪女的,老杜也有些责任。前年她来过一次,老杜嫌她脚小,没文化,不懂政策,不会说话,跟不上形势,总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门会客,老婆说老杜看不起人,一赌气回了老家,再不肯到省城来了。” “这怪老杜喜新厌旧。他这种思想就该批评!” “我也批评过他,可是他并不犯法呀,又不能因为这个处理他。夫妻俩一个不来,一个不去,分居久了,感情越来越疏远,所以最终还是离了。老杜的意思想找个年轻的医生或者护士,要漂亮点的,能带出去的;托我爱人给他说媒,于是我就想起了黄英。其实,老杜总的来说条件还算不错。” “就是年龄太大了,当叔叔还差不多;黄英未必同意。” “男的大一点好,知道疼老婆。黄英是孤儿,自幼缺少父爱,跟老杜结婚,正好弥补缺欠。” “可他还有孩子!” “有孩子更好,不用费事就有孩子喊妈。我老婆就是。” 李书记半开玩笑地说。 青松实在觉得好笑,在心里说:这个好处,怕是没有女人愿意领受。于是也笑着说: “李书记,你别总是推己及人。你年龄大点,张医师不嫌弃,你前夫人的孩子,张医师也肯接受;可是黄英不是张医师,她未必做得到?” “也未必。周小洁不喜欢丈夫年龄大,黄英未必就不喜欢?你没听人家说,‘有人嫌秃,有人爱秃’。志趣不同,取舍趋向就不同。你别老想着黄英不愿意,也许她就能愿意呢!况且,老杜除了年龄大些,其他各方面条件都不差。再者,你别总站在黄英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你也为老杜想想:他四十多岁了,好容易才离了婚,想找个年轻漂亮点的老婆照顾家庭,陪伴终生,也不为错;我们总得为他创造个机会,成全了他的心意。否则,他老是光棍一条,朝思暮想的.还带着个孩子,也不能安心工作啊!你我结论都别下得太早,等他们见了面,好好交谈交谈,相处一段时间,由他们自己来下结论,做决定。你看这样好不好?” 李书记看着青松,青松只好点了点头。李书记见青松同意了,高兴 地说: “这就对了。介绍人就是介绍人,咱们只负责介绍情况,别替人家拿主意做决定。我给老杜说好了,见面时间,就是这个星期天上午;地点,香山公园的玫瑰园。怎么样?浪漫不浪漫?” “地点够浪漫的,可是,能不能成就一对浪漫爱情,实在难说!” “你这思想不对:说媒首先望成,哪有希望不成功的?” 青松想了想,点点头,起身走了。 青松明白李书记的心意:他是市委书记,一把手,杜卫青、黄英都是他领导下的干部,目前他们思想都有些问题,长期不解决,必然会影响工作,他关心他们,千方百计想帮助他们解除后顾之忧;或者说他保媒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团结他们,有利于市委的工作。一个市委书记能这样体贴入微地关心同志,这自然难能可贵、无可挑剔。可是他——赵青松,和李书记所处的地位不同,和杜卫青和黄英的关系也和李书记不同,因此思想做法就有所不同。他和黄英已不是一般的同志关系,她有恩于他,愿意认他做哥哥;那么,他就要以哥哥身份和感情对她,待她,帮助她处理好婚姻问题。 青松一边走一边想,不多一会来到市妇联会办公室,只见几个妇女干部围在一起在唧唧喳喳地讨论问题。他没有打扰她们,端了一把椅子在旁边坐下来,听她们说些什么。黄英看见了,摆了摆手,大家回头看见赵副省长顿时都不说话了。黄英站起身来说:“就这么办吧,大家分头行动,各自完成自己的任务。如果发现新的问题自己解决不了,就及时汇报上来,我们再研究解决。”女干部们看了看青松,又看了看黄英,拿起自己的笔记本走出了办公室。 黄英送走女干部,过去倒了杯开水送给青松,笑着说: “欢迎赵部长,不,现在应该是赵市长,来我们妇联指导工作!” 青松接过茶杯摇了摇头说: “说不上指导工作,妇联的工作不归我管。我今天来,一是想来看看你,毕竟我们是多年的老同志,分开了也不能忘记;另外,还有一件私人事情,李书记拜托我找你谈谈。你下面还有什么工作要处理?可有时间?” “需要不少时间吗?” 黄英看着青松依然是那么帅气,谦和,彬彬有礼,不免勾起她的爱恋和幽幽情思;然而他如今已经是周小洁的丈夫,她被他抛在了一边,心里又不免气恨和嫉妒。她对他的话更是不解:私人事情?他的还是我的?李书记拜托?难道是李书记的事?到底是什么重大事情?为什么要他来谈?李书记依然认为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应该是吧。 青松见黄英满腹狐疑,笑着说: “不要多少时间。” “那你就说吧。” 青松回头看了看秘书小王对黄英说:“咱们到外面走走吧,室内怪闷的。”黄英明白他要谈的事很秘密,小王不宜听见,便点了点头,又对小王交待了一下工作。 黄英跟着青松出了市委大门,然后转入一条僻静的街道。两个人肩并肩地走着。他们回想起过去共同工作的那些日子,两人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虽然是上下级关系,却亲如兄妹,并无距离,心里都有无限怀念。但是,由于各人的所爱不同,最终劳燕分飞,好梦成灰,成了目前这么个结局,令人心痛。所以谁也不愿意再提起那些往事。又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走着,彼此都觉得很尴尬。 许久,还是青松先开口,不过是从黄英的工作介入的。 “现在,妇联的工作适应了吧?” 黄英想,还是以领导的口气说话,你怎么就不了解我的心?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吗?她偷眼看了看他,依然是文质彬彬的,毫无异样的表情,她只得收回心来,很不情愿地回答: “刚刚摸着点头绪,还不能说完全适应。” “慢慢来,时间一长就适应了。做什么事情都有个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我也是。” 依旧是领导人的口气。 黄英鼓起勇气说: “你跟我不同,你是大学生,老革命,经验丰富,一开始管工业,工作就做得那么好,那么出成绩。” 青松知道黄英依旧关心他,钦佩他,甚至有些盲目。他摇摇头说: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其实,工业战线的问题多着呢。工业的工作不像妇联,工作任务是有具体指标的,第一个五年计划里都有明确规定,到时候是要按质按量完成的,来不得半点虚假。我们市的工业基础较差,经济实力又很薄弱,能不能按时完成计划,我心里还没有底。” 黄英相信青松的学问、能力、责任心都是最好、最强的,他这么说是谦虚,他一定能胜利完成这项重大任务。 “不要太谦虚,李书记点你的将管工业,就是充分相信你的能力和工作。” “领导愈相信,我愈是胆战心惊的,唯怕完成不了任务,给领导丢脸,给市委抹黑。” “这话我相信。我也常常这么想:李书记和你这么重视我,培养我,我要是做不好工作,怎么对得起领导?” “能这么想工作起来就会有压力,有动力,工作就一定能搞好。” 两人谈了一会工作又沉默下来,各自默默地走路。 黄英终于忍不住了,说: “你不说有一件私人事情找我谈吗,到底什么事情?” 青松一时没有说话,依旧低着头默默地走路;他在心里设计着怎么谈这件事才效果最好。 黄英见他有口难言,心想一定是心里苦,便猜疑起来: “你是不是和周老师吵架了,要我去说和?我可不愿意参合你们的事。我老早说过,你们过去好,那时候你们都是青年学生,家庭条件又好,公子小姐的,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可是现在不同了,周老师结过婚,又有那样一个家庭,还有一个那么大的孩子,你接受不了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很好,没有吵架。虽然经过这么多年,世事沧桑,我们都有了变化,但是彼此都能理解,能原谅,即使有了矛盾也有办法化解。所以你不要为我们担心。我今天来,是为了你的事。” “我的事?什么事?难道又要调动?还叫我跟你当秘书吧,工作上你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一不要太动脑筋,二不要经常到大会上讲话——我文化低,就怕开会讲话。” “工作哪能经常调动?再说,你工作刚刚入轨,各方面都开展得很好,也没必要调动。” “那是什么事情?” “你的个人事情。” “我的个人事情?” 黄英的脸突然红了,又摇摇头说: “我有什么事情?我不像你,有家有室的,老婆的事,孩子的事,百事关心。我现在是花和尚鲁智深,赤条条一个人,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独来独去,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能有什么个人事情?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事情就是工作。除此之外,我什么事情也没有了。你说吧,李书记叫你来布置什么工作?” 青松见黄英满腹牢骚,知道她还在责怪自己,又不好解释,便低头不语,只是默默地走路。黄英感觉出青松内心的痛苦和无奈,想了想,觉得自己埋怨他也无道理,又同情起他来。忐忑不安地走了一段路,抬起头看看他,站住脚步说: “什么事?说吧。” 青松也站住脚步,看着黄英说: “你现在也是领导人了,要大度一些,凡事考虑周全一些,不要动不动就发牢骚。我做过你的领导,了解你,理解你,能原谅你;可是别的领导就未必都做得到。你如果长此这样下去,一定会吃亏的!” 黄英听了也不回答,低着头,撅着嘴,脸色红一阵黄一阵的。 青松理解她的心情,也不便多批评,立即转入正题说: “咱们是老同志,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李书记一直很关心你的个人问题,和我讨论过多次;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也没敢对你说。刚才李书记对我说,他帮你物色了个对象,条件不错,星期天叫你们见见面,互相交谈交谈,以后好相处。” 青松看了看黄英,见她依然低着头撅着嘴走路,既不表示反对,也不答腔询问,就继续说下去。 “这人你可能见过,就是市卫生局的杜局长——”他十分谨慎地瞟了黄英一眼,“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只是年龄——稍微大了一些。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李书记比他爱人也大八九岁。”他又看了看黄英。 黄英也看出青松的担心来,冷冷地笑了笑说: “你老看我干什么?他年龄大不大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跟你没有关系?他就是李书记给你介绍的对象。对于他,我们的看法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你的看法。” “我说过,我已经有对象了,我的对象就是工作。对于杜局长,我没有看法,因为他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如果他要找对象,——这倒是我的工作范围了,我可以帮助他介绍一个。” 青松无言了。他隐约感觉到黄英内心的痛苦和对他的责备,面对黄英他也感到很痛苦。他摇摇头自责道: “对于你的痛苦,我是有责任的,我对你的个人问题关心不够,以致你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我应该向你检讨、道歉。今后我会一直关注你的感情问题,直到你找到真正爱你和你爱的人。” 一番话触及黄英的伤心处,她不觉潸然泪下,怕被别人看见不雅,连忙掏出手绢把脸掩住。许久她说: “这不能怪你。我的痛苦是我自己造成的,与你无关。你在思想上、政治上、学习上都对我帮助很大,我今天在工作上能做出一点成绩,都是你关心帮助的结果,我一辈子受用不尽,也会一辈子对你感谢不尽。” 她擦了一下眼泪又说: “至于我的婚姻问题,你不用挂心;也请你转告李书记,请他也不要挂心。我在妇联工作,就是帮助妇女同志解放思想,冲破封建主义的牢笼,争取个性解放、婚姻自由、自主的;我难道连自己的婚姻也不能自由自主解决?婚姻是双方的事情,不能一相情愿。就像我虽然爱你,但是你爱的却是周老师,我也没办法。”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应该往前看,社会在进步,前景会更加美好。你一定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更加适合你的人,疼爱你,关心帮助你,陪伴你度过一生。什么时候看到你结婚了,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我就放心了;否则,我的心就一直放不下来,一直会自责。” “你也不用为我忧心、自责。老人说,姻缘天配就,我们现在说,爱情是缘分,其实都是一个道理,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等着吧,也许我很快就能遇到,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人一个命,不可强求。” “你这话有它的道理,但也不全对,因为它抛开了人为的作用:人和人的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也可能一开始不是很投缘,但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共同工作,彼此了解了,熟知了,逐渐建立了感情,这也是常有的事。” 他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黄英。黄英理解他的心意,默默地点了点头。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肩并肩慢慢地走着。街道上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他们各自想自己的心事,也不注意。 青松觉得实在无话可说了,鼓了鼓勇气说: “黄英,你看,杜局长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你不仅要考虑杜局长,还要考虑李书记的关系,因为李书记是介绍人------” “这个,我考虑好了:如期赴约。你说吧,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 “你真的打算接受老杜?” “看你这人,怎么一根直肠子?我去赴约,不是为了接受杜局长,而是为了你——帮助你解脱困境。看把你为难的,又怕得罪我,又怕得罪李书记,话都说不周全了。”她含情脉脉地看着青松。 青松脸红了,忙说: “别,千万别为了我,我欠你的感情债已经够多了。这事你自己拿主意,愿去就去,不愿去也别勉强。我不过跟李书记汇报一下,他也不会怪我;不过说我不会办事。” “那就算是为了李书记吧。他是市委书记,工作那么忙,还想着我,不忘为我的个人问题想方设法,牵线搭桥,还特特地叫一个副省长来当红娘,够给我脸面的!不去一趟也对不去他老人家。你向李书记汇报吧:我感谢他,如期赴约。” “你可要想好了,老杜这个人可不简单!他老婆等了他这么多年,又带着两个孩子,真正是含辛茹苦!可是他说离就把她离了。” “没事。杜局长我多少也了解一些,他离婚不就是想找一个年轻漂亮点的老婆吗?出门带着也风光体面些。这对他可能是难题,对我未必是,我可以帮他介绍一个。” “你有这能耐?” “怎么,不相信?你如果把周老师离了,我也可以帮你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剧团里多的是,就想找大干部,越大越好,不管多大年纪。想不想试试?” “别开玩笑。我又不想找花瓶,也不想看演戏。说正经的,你真的要去?” “当然是真的,谁同你开玩笑?说吧,约会的时间、地点?” “就这个星期天上午,香山公园的玫瑰园。你想好了,别弄巧成拙!” “弄巧成拙?这个词我也听别人说过,就是不懂是什么意思。今天正好请你给我讲讲,也算我没有白来一趟。” 青松详细讲解了一遍。黄英点点头,叹息道: “我已经弄巧成拙了一回,你放心,这一回不会再弄巧成拙了。” 她抬头看了看太阳说:“快中午了,回去也下班了。今天你帮我介绍对象,又教会了我一个词语,我感谢你,请你吃饭!” 青松说:“小洁老早说要请你吃饭的,一直没有机会。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再把清莲清秀叫来,咱们一起吃顿中饭。” “我累了,不想走路了。你要真心请我吃饭,就在这街上的小饭店,随便叫上两个菜,吃一吃好了,何必要跑回去?况且我现在也特别怕闹,怕进你那个家。” 青松想了想只好同意。于是两个人离开街道,向着一家小饭店走去。 一个月后,李书记打电话批评青松说: “你是怎么搞的?我把黄英介绍给杜卫青,我相信你,叫你去说媒,就是叫你解脱对黄英的愧疚,让你们两人都能安心工作;不想你瞒着我和黄英,又把一个京剧演员介绍给了杜卫青,还说是我叫你介绍的。你是什么意思?你已经和周小洁结了婚,难道还想再霸占着黄英?同志,我们国家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你果真这么做,可是要犯错误的!” 青松知道李书记误会了,故意说: “李书记,你先别生气。我问你,杜局长对这个京剧演员满意不满意?如果她不满意,叫他辞了,我再给他介绍黄英。” “你别瞎折腾了!这京剧演员又年轻又漂亮,又会唱戏,又会撒娇,打情骂俏,百般讨老杜欢心。老杜告诉我,他满意极了。给这京剧演员又买衣服,又买首饰,陪她逛街吃饭,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又怕飞了,不知道怎么对她才好。见了我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谢。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两个人就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住在一起了,所以决定结婚了。这不,老杜把请柬都送来了!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是大媒人嘛,当然先送给你。我忙得这样,到现在也没有收到老杜的请柬。” “这你别急,请柬绝对跑不了,老杜也许今天就会送给你——因为你才是真正的媒人。连我也是托你的福。” “你这话我不相信,老杜才没有这么看得起我呢,连黄英都收到请柬了,我倒没有。” “这个老杜,怎么搞得?新媳妇上床,忘了老干娘。还没有结婚,怎么就把大媒人忘记了?我打电话提醒他。” “你千万别打电话。老杜才没有忘记老干娘呢,你和黄英不是都收到请柬了吗?无功不受禄,我没有帮助他,没有做媒人,又不是一个系统的,他请我干什么?” “你的意思,这媒是黄英说的,不是你说的?这个黄英,自己还没有对象,却把对象让给了别人。这是什么思想?什么精神?大公无私?助人为乐?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舍己救人?我真想不透,黄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真的这么高尚?” “你说的也许对,也许不完全对。以我想,大约是黄英没有看上老杜,特别是他的人品,嫌他抛妻别子,移情别恋,年龄又大;可是她又怕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意,对老杜也不好交待,她又不好意思对你说,就以你的名义给老杜介绍了这个京剧演员,自己借此也得以脱身;老杜不知内情,自然信以为真,就把你看成媒人了,所以他要先请你,表示衷心感谢!” “还是你理解黄英。不过她真是个称职的妇女主任!我要做没有做成的工作,她倒给我想到了,帮我做成了。只是这孩子太苦了,从小就失去父母,成了孤儿;到现在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孤单一人!今后,我们还是要多帮帮她,使她早日有个好的归宿。” 青松也叹息道:“黄英确实是个好同志!工作好,学习好,又肯帮助人。我早想帮助她找个对象,就是没有合适的。” 李书记低头想了想说:“我的司机小王,是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小伙子会开汽车,人也长得不错,就是文化低点。黄英文化也不高。你找黄英谈谈,她如果同意,我来给她做媒人。” “好啊!黄英虽然文化不高,可是她肯学习,每天晚上再忙再累,她都要学习完自己的功课再睡。小王你也叫他多学习学习文化,不要只会开汽车。” “这小伙子诸处都好,就是不爱学习文化,开一天车,到晚就睡。这回,我要好好批评批评他,叫他向黄英学习。” 青松及时把李书记的话告诉了黄英,介绍她和小王见了面 第三十章 残英雄梦想结佳偶,诚黄英守信嫁荣军 第三十章 残英雄梦想结佳偶,诚黄英守信嫁荣军 抗美援朝战争终于由于中朝军队艰苦卓绝的英勇战斗,把美帝国主义侵略军和李承晚匪军赶到北纬三八线以南,迫使他们回到谈判桌上,签订了停战协定。战争结束,中国人民志愿军陆续撤退回国,脱下军装,投入国内的和平建设;同时,也有一批伤病员需要妥当安置。 这天,李书记通知市民政局和市妇联的同志,到火车站迎接一批家住本市的志愿军伤病员载誉返乡,指出这是一次拥军优属的重要活动,务必十分重视。黄英接到通知,立即带领办公室全体同志赶往火车站。 火车站挤满了前来迎接志愿军伤病员的家属和亲友们,他们是昨天接到民政局通知的,一夜没有睡好,今天一早就来到火车站等候。人们不安地走来走去,议论纷纷,月台上一片嘈杂混乱。民政局和妇联的干部来到后立即开始安慰、解释、疏导,以安定他们的情绪。 不一会李书记也驱车来到。民政局长用广播筒大声喊着叫人们安静下来,请李书记讲话。李书记接过广播筒对人群喊话。他说,志愿军伤病员是抗美援朝的功臣,也是国家和人民的功臣和宝贵财富,人民政府一定会认真负责地治疗好他们的伤病,安排好他们的生活和工作。轻伤员暂时由家属接回家去,安心休养,尽快恢复健康,等待安排工作;重伤员一律由人民政府派救护车送往军人医院继续系统治疗,直到出院。由于伤病员太多,医院护理人员不足,每个重伤员需要一位家人陪护,照顾生活。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希望和要求,直接找所在区民政部门联系,他们会给你们确切的答复。请你们坚决相信我们的党和政府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做出最大贡献,来优抚伤病员荣转军人和他们的家属,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并且负责到底。这样家属们的情绪才安定下来。大家疏散开来翘首以盼,急切等待着运送伤病员的火车到来。 火车终于在人们焦急的盼望中缓缓驶进车站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伤病员陆续下来。先下来的是轻伤员,他们有的架着单拐、双拐,有的头脸上包裹着濡血的纱布,有的胳臂上打着夹板、吊着绷带,一个个蹒跚地走下来,或由负责护送的志愿军搀扶下来。重伤员是用担架抬下来的。他们睡在担架上,有的睁大眼睛在人群中寻找亲人,有的微闭着眼睛,轻轻呻吟着。最后抬下来的是一名上甘岭战役的战斗英雄,伤势严重,情绪也不稳定,不时哭泣叹息。抬他下来的志愿军同志特别关照要耐心细致地安慰照顾他。 运送伤病员来的志愿军军官拿着花名册,一个个叫着伤病员的名字。民政局的干部在一旁负责接收、照护,并通知其家属前来认领。每读到一个名字,每下来一名伤病员,立即就有许多家属和亲戚围上来询问、辨认,然后拥抱、哭泣、诉说,一片悲戚嘈杂之声。 随着时间推移,混乱的场面终于有了好转,轻伤员渐渐被家人接回家去了,重伤员也由他们的亲人陪护着等待市政府派来的救护车依次来接,喧嚷之声渐趋平缓。 这时,黄英在人群中听见一个很特别又有些稚气的声音在不断哭泣,她循声走过去,发现是一位年轻的重伤员躺在担架上独自流泪,他的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亲人。再仔细看,正是刚才志愿军特别关照要细心照顾的那位。她很生气地走到民政局长跟前责问道: “这位重伤员同志的家属为什到现在还没有来?是不是你们通知漏了?他可是上甘岭战役的战斗英雄,护送来的志愿军同志特别关照要细心照顾的!” 民政局长摇摇头,很无奈地说: “这些我都知道,也正在为他着急呢。我们昨天就通知下去了,可是他是孤儿,父母亲都不在了,其他亲人一时也没有找到。今天我们又派人找他的亲戚联系,希望能尽快找到他的一个亲戚来照顾他。黄主任,我们实在忙不过来,你看,你们妇联的同志能不能派一位临时护理一下?” 黄英听说这个啼哭不止的重伤员竟然是孤儿,这让她想起自己幼年的孤苦和辛酸,不觉流出眼泪来。她抹了一把眼泪对民政局长说:“你放心吧,这位同志由我来照顾好了!”说着朝着那位重伤员的担架走去。 民政局长在她身后喊:“黄主任,这只是暂时的,等我们找到他的家人或亲戚,立刻来接替你!” 黄英走到担架前,发现这位重伤员仍然在哭泣流泪,他的两只手都没有了,成了两个捣蒜槌,交叉掩盖在他的脸上遮住阳光,眼泪顺着他的脸颊和伤残的手臂一滴滴地流下来,浸湿了黄军装的衣领和衣袖。看着眼前的情景,她忍不住直想流眼泪,但是理智告诉她现在绝不是流泪的时候,她必须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满腔热情又心气平和地开导他,安慰他,鼓励他克服困难,勇敢地生活下去。 她在他的面前蹲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说: “喂,小伙子,哭什么?我们已经派人找你的亲人去了,相信不用多久他们就会来看望你的,好好照顾你的生活。” “不会有人来看望我的,我的亲人一个都没有了,我参军前就是孤儿了。现在,我又成了残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呜呜------”小伙子又哭泣起来,不断拿两个捣蒜槌揉他的眼睛,捶打他的头,极其哀伤的样子。 黄英心里在流泪,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她呆呆地看着这张略带稚气的脸:圆圆乎乎的,像块大烧饼,又黑又黄,有些枯瘦;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上嘴唇一层毛茸茸的黑胡茬,说话的时候露出一对小虎牙。是一张很漂亮又很惹人喜爱的脸。她忍不住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掏出手绢为他揩眼泪,劝他说: “孤儿有什么?我也是孤儿,从小父母双亡,现在不是照样为国家工作?” 他推开她的手,摇摇头说: “我和你不同,我是残疾人,两只手和两条腿都没有了,什么也不能干了,活着也是国家的负担。” 四肢都没有了?黄英十分惊诧,她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发现他的两条裤腿自膝盖以下都空虚着。她不敢再看,连忙把被子重新盖好,遮挡住他的一双空虚的裤腿,心脏霍霍地狂跳不止。 “你看见了吧,四肢都没有了,什么也不能干了,活着只会给国家人民增加负担。” 他见她不说话,又说: “你去吧,你还有别的工作要忙。” “不!我不会离开你,你是上甘岭战斗的英雄,照顾好你就是我的工作。我要一直把你护送到军人医院,还要帮你洗衣、洗头、喂饭。” “不行不行,你们是干部,怎么能占在我一个人身上?你是民政局的吧?听说我们今后都归你们管。” “不是。我是市妇联的,我叫黄英,是妇联主任。” “还是领导干部,那就更不行了。这样吧,你去叫个民政上的男同志来,我有事也好跟他说。” “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 “不行不行,你是女同志,我的身体又这样,不方便。” “你要解手?大便小便?你说,我去给你拿便壶便盆。” “这会不解;但总要解的。你是女同志,不方便。” “你这个小同志,年纪不大,还有封建思想。不就是拿个便壶便盆吗,谁不能拿?” “那不一样,”小伙子不觉脸红了,“你在跟前,我会------解不下来的。” 黄英听了忍不住发笑,说: “那是你还憋得住,等到憋不住的时候,你自然就解下来了。” 小伙子也笑了,满脸羞红,连忙拿两只捣蒜槌捂住脸。 他们正谈着救护车来了,黄英便和民政局的同志一起把小伙子 抬上车。黄英也跟着上了车,一路上负责照护他。救护车到了军人医院,小伙子又被抬下来,安排在一小间单人住的病房里。民政局长说,这是特护病房。其他病房都是四人住的和六人住的。病床竟是双层的,伤病员住下层,护理的家属住上层。被褥床单枕套一律都是黄色的军用品,很严肃,也很整齐。 安排伤员睡下休息,黄英就忙着去打水,然后给他洗脸,洗头,洗手——就是那两个捣蒜槌;又去打开水给他喝,开水很热,她只好用两个杯子轮番冷着。 看着黄英忙这忙那,手脚不停的,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说: “黄主任,你歇歇吧,我暂时还不渴。” “我不累。只要能把你们这些抗美援朝的大功臣服务好,照顾好,就是累一点心里也高兴。” 黄英端过一个方凳在他身边坐下来。 “喂,小伙子,和你说了这么多话,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叫李春生。听妈妈说,我是三二年打春那天生的,父亲就给我 起了这个名字。今年二十二岁了。” 黄英掰着手指算了算说: “二十二岁,还是虚岁吧?我今年都二十六岁了,整整比你大四岁! 我看你,就和我的小弟弟一样;你还讲什么封建,不好意思?” 黄英回忆说:“听妈妈说,我原来也有个弟弟,比我小两岁,没活 到三岁就生病死了。以后,父母亲也相继去世了,我就成了孤儿。” 想起自己童年的悲苦,黄英忍不住落泪。 李春生也跟着落泪,劝黄英说: “你比我大,我该叫你姐。你别哭。你比我高强,你好腿好脚的,还当上了市妇联主任。可我呢,成了残废,什么也不能干了。” 黄英擦干眼泪说: “不,姐不如你。你是上甘岭战斗的大英雄,你受伤,是为了抗美援朝,意义重大得很!中国人民、朝鲜人民都应该向你学习,向你致敬。” “我算什么大英雄,黄继光和那些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烈士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不管怎么说,还是活着回来了,可是他们,唉!连尸体都撂在朝鲜战场上了,永远也回不来了!中朝人民才应该向他们学习,致敬------” 李春生回忆起和自己一起战斗牺牲的战友又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不,你和他们一样,都是英雄,都值得中朝人民学习,尊敬。所不同的是,他们已经长眠于地下,看不见中朝人民的胜利了,看不到祖国的和平建设了,享受不到祖国和人民的优抚了。而这一切,你都看到了,享受到了。与他们相比,你更幸运,幸福!” 李春生点点头,又流出了眼泪。 “你不应该哭,应该像在战场上一样坚强,勇敢,因为你是英雄,全国人民的学习榜样,祖国人民都在看着你,烈士的英灵也在看着你,你只有勇敢地生活下去,做生活中的英雄,他们才会满意,高兴。我才会认你这个弟弟。怎么样?你能做到吗?” 李春生又点点头,连忙擦去眼泪。 “这才对,才像个英雄!” 黄英举起大拇指称赞他。她试了试开水已经凉了,就把他扶起来喂他喝开水。 李春生喝了开水说: “让我坐一会,睡了一天一夜,骨头都睡疼了。” “这就对了。人只有多活动活动,身体才好得快。我会向民政局建议给你配轮椅,等轮椅来了,就可以推你到室外活动了。” 李春生听了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不一会厨房通知吃午饭了,黄英便去打饭来喂春生。喂完饭,又倒水给他漱口,陪着说了一会话,便扶他睡下休息。然后她又忙着把他脱下来的衣服拿到水池边洗干净,晾晒出来。 黄英想起下午妇联还有工作,伏在床头对春生说:“你好好休息,下午我有事,再派小张来照顾你。听话,不许再哭。” 春生点点头,又有些恋恋不舍。黄英刚要走,他又喊住她: “姐,请你帮我拿个小便盆来。” “怎么,不封建了?我拿便盆你也能解下来?” 黄英同他开玩笑。春生傻傻一笑,并不说话。 黄英拿来小便盆放进春生的被窝里,可是他没有手,不能脱内裤,她只好又来帮他脱内裤。一切都是在被窝里进行的,她的眼睛看不见,也不能看,不敢看,她只是摸索着进行。她突然摸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还有一根硬棒棒竖起的旗杆,她的脸立即羞得通红,心脏突突地狂跳,连忙把手缩回来。她知道那里是禁区,不能进去。可是内裤还没有退下来,春生不能小便,她只好忍受着羞辱继续帮他脱。内裤终于脱下来了,她连忙把小便盆塞进去------ 春生解完小便,黄英拿出便盆倒掉小便,把便盆洗刷干净。她要帮春生穿内裤,春生连忙说“不用”,他自己能穿,催促她快去上班。黄英刚要走,他又喊住她,她只得又转回来。 “还有什么事?要大便?” “不是。姐,下午,你还是叫一个男同志来吧,你在这里,实在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你不是解下来了吗?” “不是我,是你不方便。” 黄英想起刚才被窝里遇到的事,不觉脸红。 “这事你别管,总之会有人来照顾你的。” 黄英走到外面心里仍然“突突”地跳。她想起在她走和小张来之间春生无人照顾,又去找医院联系,请他们派护士临时照看一下。 第二天上午,黄英安排好妇联的工作,刚要到军人医院替换小张回来上班,却见小张自己回来了,她很生气,又有些担心,说: “我还没去,你怎么就回来了?李春生谁照顾来?” 小张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告诉你吧,民政局找到了李春生的一个远房表叔,说服他来照顾李春生的生活,今天他表叔来了,所以就叫我回来了。这样你该放心了吧?” “我说呢,你怎么敢把一个残疾的志愿军英雄丢下不管,自己跑回来呢。万一出了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我知道厉害,拥军优属工作是当前的重中之重,责任重大,如果出了问题,我们都负不了责任。这一次,我的任务是圆满完成了,情况都向你汇报了,出了事,也不是我的责任了。可是,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李春生叫我带信给你,他说你是他姐,他很想你,叫你抽空过去看看他。还再三叮嘱我别忘了。” 大家听了都不解地看着黄英,问道: “黄主任,你不是孤儿吗,怎么还有个弟弟?是不是解放前走失的,昨天刚刚找到?” 黄英知道她们误会了,就把昨天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大家说,这样最好,你是孤儿,他也是孤儿,你们认作姐弟,今后就都有亲人了。黄英点头称是。 小张想了想说:“你真的打算认下这个弟弟?你可要想好了!” “干么不认?上甘岭战役的大英雄!难得他又这么看重我,相信我。平常我们经常喊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现在英雄就在我们跟前,正是学习致敬的好机会。” “你说得对。刚才我还认为,你是见他是孤儿,身边没有亲人,怕他难过,故意这么说安慰他呢。既然这样,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望他?” “如果他表叔不来,我今天就要过去,因为这也是一项重要的拥军优属工作;现在他表叔来了,有人照顾他了,就抽时间吧,我们这边的工作也很忙。总之,我最近要过去看看他,否则,他还认为我是骗他的,从此不理他了呢。” “你是要经常过去看看他,看来他对认你这个姐姐是很认真、很看重的。——实在的,他也太艰难、太孤独了,很需要一个亲人陪他说说话,照顾他。不知道他这个表叔对他怎么样,男同志总不及女同志细心。” “你说得对。” 第三天下午,黄英忙完一天的工作没有回家,直接到军人医院去看望李春生。 看来春生今天的心情不错,正倚在床靠背上跟表叔说话,看见她来了,连忙招呼: “姐,你这时候怎么得闲空来看我?现在表叔来了,有人照顾我的生活了,你要是工作太忙,就不要来看我。” 黄英知道,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内心还是希望她来看望他的。就笑着说: “工作再忙,也要抽空来看望我们的大英雄,要不,又要生我的气了,骂我是骗子。” “哪能呢!昨天一天我就看出来你是个大好人,是真心诚意照顾我,真心诚意地劝我,为我好,所以,我下定决心克服困难,好好活下去,不再想死的事情,那样没出息。” “这就对了。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那么多人才终于赢得胜利,你虽然受了重伤,但是活着回到祖国,回到家乡,受到祖国人民和家乡人民的热烈欢迎和尊敬,这多么难得啊!你还这么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春生听了满眼泪花,他可能想起了牺牲在朝鲜战场的战友们。他用捣蒜槌的手臂抹了一下眼睛说: “姐,你说得太对了!今天上午李书记来看望我,就是这么说的。” “李书记来看望你了?真够荣幸的!他是我们省城的一把手,上北京开过会,见到过毛主席!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话?” “可多了!他鼓励我要身残志不残,好好地生活下去。还说今后给我配轮椅,装假肢。说装上假肢,手就能拿东西,腿能走路。还说,要给我------哎呀,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李书记还说要给你干什么?你说呀!” 李春生捂着脸咯咯地笑,并不回答。 表叔在一旁说:“李书记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帮他结婚。一来可以照顾他的日常生活,再者可以生孩子,给他家传宗接代,不能让英雄家庭断了烟火。” “这是好事呀!害什么羞呀?婚姻法规定,男二十,女十八。你今年二十一周岁,正好结婚。一年后,抱出个大胖小子来,你就更高兴了!” 黄英极力说好话,喜话,想让春生高兴;可是看看春生却趴在床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大惊,拉住他问: “春生,你怎么了?我说的都是高兴的事,你怎么哭了?” 春生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起我爹来了。那年,我刚好十岁,爹得了重病,家里穷,看不起,病一天天严重。爹知道他不能好了,一天他突然拉住我说:娃,爹不能把你拉扯成人了,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长大了,结婚生子,多多生几个,千万不能让咱李家短了香火!又过了一天,爹就去世了。”他说着又哭起来。 黄英劝他:“你爹说得对,你就应该好好活着,结婚生子,接续你们李家的香火。解放前那么艰苦,你都活过来了,现在有国家照顾,你更应该好好活着,等李书记给你找了对象,就结婚生子,多多生几个儿子,完成你爹的心愿,该多好啊!” 不想春生听了更加哭得厉害: “姐,你别说了,像我这样一个四肢残废的人,那个姑娘肯要我呀!” “你不要气馁,你是为抗美援朝负伤的,是大英雄,姑娘们可以理解;再说,有李书记保媒,一定会有好姑娘爱上你的。” “姐,有合适的,你给我说一个吧。李书记是大官,一定很忙,他哪有时间给我说媒。” “好啊,我给你关注着,有了合适的,就给你介绍一个。” 这样,春生才不哭了,又重新高兴起来。 第二天,李书记把黄英找了去,要她给上甘岭战斗英雄李春生介绍个对象。他说,这是一项革命任务,他已经答应李春生了,要她千方百计,一定完成。并且说,他也给民政局打了招呼,要他们也要帮助李春生找对象。黄英二话没说就接受下来。 黄英回到妇联立即召开会议,把李书记交待的给春生找对象的任务向各位妇女干部布置下去,并且说,这是市委交给我们的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想尽千方百计一定要完成。 她们先在医院护士中间给春生物色对象,因为护士最懂得伤病人员护理,打针服药更是特长,给春生找到一个护士妻子,就等于给他配备一个私人专护,对于他的身体护理大有好处。人都是仰慕英雄的,特别是女士;于是她们就大力宣传春生在上甘岭战役中的英雄事迹,还把春生的军功章拿给她们看,终于说动了两名年轻的护士,她们怀着崇敬的心情来到军人医院来看望春生;可是当看见春生严重伤残的四肢时,他们皱眉了,摇头了,洒下几滴同情的眼泪,终于推辞了。 几次失败之后,黄英和市妇联的女干部交流总结经验教训,认为现在的女护士思想观念和战争年代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们虽然敬仰英雄,但是更加追求生活的幸福美满,对领导的意见只作参考,不作命令看。她们研究后决定转移目标,在工人和基层市民中给春生选择对象。 正在这时,民政局传来消息,说他们在郊区农村给春生物色了一个合适的对象。黄英听了很高兴,连忙赶到军人医院向春生道贺。不想春生正在为此事难过。他说民政局长昨天把那个女的带来了,女的三十八岁了,丈夫死了,有三个孩子,大男孩已经十五岁了,家庭负担很重。女的说是三十八岁,看上去四十也不止,她印象中他的妈妈也比她还年轻。他没有同意。现在正在为此事烦恼难过。表叔劝他也不听。 黄英见此情景,只好劝他说: “难过什么?不同意就算了,姐再给你说年轻的。我们春生才二十一岁,当然不能要三十八岁的了。” 春生听了,“哇”的一声哭了,说: “姐,春生找对象就指望你了。只有你是对我真心好,真心关心我。他们只图完成任务,一点不考虑我的要求。” “好,你别哭,姐一定帮你找到一个年轻合适的。但是,你也不要太性急,容姐慢慢打听,慢慢寻找。” 春生抹去眼泪,点点头说: “我相信你的话。我会耐心等的。” 黄英从军人医院走出来,心情很沉重,她既为春生难过,又感到压力巨大:她答应春生一定帮他找到一个年轻合适的对象,可是到哪里去找呢?医院护士不同意,工人、基层市民谈了几个,人家也不同意。农民,大姑娘,人家不同意,寡妇,年龄大,负担重,照顾不了春生的生活,春生又不同意。实在太难了!但是,想想李书记交给她的任务,想想春生对她的信任和渴望,她还是决定继续帮他找下去。 一天,军人医院的护士小王突然气喘吁吁地跑到市妇联来找黄英,说李春生的右腿伤口由于感染化脓,一连三天高烧不退,医生会诊认为需要再截肢,从髋关节以下全部截去,如果不截肢,将有生命危险。可是李春生坚决不同意,说再截肢,他的右腿就没有了,就不能装假肢了,他这辈子就永远不能站起来了,更别想找对象结婚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医生护士无论怎么解释劝说他都不听。听她表叔说,他最相信你,肯听你的话;所以院长派我来找你赶快过去,好好劝劝他同意做手术。黄英听了大吃一惊,立即跟着小王来到军人医院。 春生的病房里挤满了人,院长、医生、护士都在。他们看见黄英来了,立即让开一条路。 黄英走到春生床前看见他转身面壁正在哭泣,她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肩头说: “春生,姐来看你来了。” 春生听见黄英的声音,立即转过身来,哭诉道: “姐,医生又要给我截肢了!再截肢,我就彻底完了!不能装假肢了,就永远站不起来了,更别说找对象结婚了,我们李家就 第三十一章 一纺厂生产搞竞赛,两夫妻新婚忆旧情 再说小洁和原省工学院的四名同学张平、田友亮、朱云、许贵生一起分配到省第一纺织厂负责技改和技监工作。昔日的同校或同班同学,因为战争和谋生的原因,分别多年,天各一方,音信难通;今天雨过天晴,尘埃落定,为了同一个目的,同一个梦想,又重新回到省城,聚首一处,握手拥抱,洒泪言欢,每个人都有说不出的激动和欢乐。这些天他们不停地说呀叙呀,把这些年的思念和心愿都倒了出来,心里才觉得平静一些。 黄厂长见赵副市长分管工业后,作风正派,实事求是,真抓实干,工厂面貌和生产管理很快有了明显起色,现在又大批调进工科大学生,加强工厂的技术力量,看来下一步是要大干一场了。他既感到工作压力,心情又十分振奋,鼓动,似乎看到了新中国工业战线一片欣欣向荣的美好景象。 他想,这一次,一纺厂调进来五名工科大学生,听说都是赵副市长的大学同学,其中还包括他的爱人周小洁。此前,他还把他的两个妹妹通过黄英安排进一纺厂。这不仅增强了工厂的技术力量,也充分说明市领导对第一纺织厂的重视。无疑一纺厂前景美好,大有发展前途!因此,他欢欣鼓舞,对张平、小洁等五名同志表示热烈欢迎,很快给他们分配了合适的工作,安排了较好的住房。 五个人都很满意。他们一起分配在技术设备科工作。张平在农村工作时任乡长,不仅懂技术,而且有组织能力,因此被任命为技术设备科的科长。其余四人均为技术员。根据所学专业不同,五个人又进行了明确分工:张平、田友亮、许贵生负责技术改革;小洁、朱云负责技术设备资料和技监。张平要求,分工不分家,平时各干各的,遇到紧急任务,大家齐心协力一起上。 黄厂长根据赵副市长的意见,布置技术设备科的第一个工作任务,就是给全厂的机器设备建档。张平接受任务后,立即带领科里同志认真负责地大干起来。他们首先查找厂里原有的机器设备资料,然后逐一核对,发现错误,及时改正;对于缺少资料的机器设备,他们通过访问资方的旧有人员和厂里的老工人,补齐资料,重新建档。经过一个多月的辛苦工作,一部详细的全厂机器设备的档案资料全面系统地建立起来了。 黄厂长看了完整的档案资料,高兴地说:“有了这部档案资料,我对全厂的机器设备情况,就能做到心中有数、处置有底了,也不怕赵市长再来检查询问了。”张平根据建档中发现的问题,又向黄厂长提出若干建议,黄厂长都一一记录下来,计划在以后的工作中逐步改进完善。 国民经济第一个五年计划已经宣布实施,国家按照计划规定的任务,分别给各工厂下达了逐年必须完成的任务指标。第一纺织厂是全市纺织业的龙头企业,任务艰巨,责任重大。为了广泛宣传第一个五年计划,提高全市人民的认识水平和劳动积极性,市委市政府召开了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一万多人参加,青松主持会议,李书记、章市长分别讲了话,号召全市各行各业开展劳动竞赛,充分发挥工人阶级社会主义劳动积极性,比学赶超,力争超额完成国家下达的各项任务指标。 黄厂长接受任务后既高兴又感觉压力很大,他及时召集各科室人员、各车间主任、工会干部、青妇干部、劳动模范、技术能手开会。会上,他分析了当前社会主义建设的大好形势,布置了各部门承担的工作任务,号召大家团结一心,出力流汗,献计献策,力争超额完成国家下达的任务指标。大家感到新的压力,也紧张起来,积极动脑筋,想办法。经过充分讨论酝酿,共提出三项方案:一,工人上班两班倒改为三班倒,人休机器不休。这样必须新增一批工人。二,给纺织机器提速,以提高工作效率。但提速后,工人的技术必须及时跟上。三,添置机器,提高生产能力,扩大工厂规模。请求国家拨款。方案拟定,黄厂长及时报告给赵副市长。 青松听了汇报,激情澎湃,感到誓师大会已初见成效,工人同志的社会主义劳动积极性已经被调动起来了,但同时也感到形势逼人,责任重大。他叫黄厂长把三项方案写成详细的书面报告呈交市委市政府研究批示。黄厂长走后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又跑去向李书记、章市长作了汇报,阐明自己的观点,恨不得三项方案能立即实施。 晚上青松回到家里,见室内静悄悄的,丹青已经睡了,小洁独自在台灯下聚精会神地翻阅技术资料。他理解小洁的心情,这次她能调到工厂工作,重新干起老本行,重修自己的专业,心里该多么高兴。虽说是老本行,可是丢了这么多年,从理论到技术都生疏了,她需要及时补上、赶上。她是个做事认真又十分敬业的人,上学是好学生,教书是好教师,现在搞技术工作,一定会是一个称职的技术人员。想到这些,他也为她感到高兴,自愿为她创造学习机会,没有打扰她,一个人默默到卫生间洗漱。 小洁自从离开市三中调到一纺厂工作,她放下中学的物理教本,重新拿起丢了多年的工业技术书籍,还自费订阅了纺织工业技术杂志。白天上班没有空余时间看书,她就利用晚上学习。通过学习,她知道了近年来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业技术已经有了很大发展进步,我国的工业技术还很落后。要振兴我国的工业,必须上下齐心,加大力度,重视科学技术,虚心学习,刻苦钻研,才能迎头赶上。她越学习越感到工业对于国家的重要性,越感到自己的不足,因此就更加努力地学习。 青松从卫生间走出来,他看着小洁兢兢业业认真学习的模样,思潮翻滚,又想起她学生时代的情形:聪颖灵秀,积极上进,不甘落后,老师表扬她是好学生,父母夸奖她是乖女儿,有时,连他也自愧不如。他自幼就深爱着她,虽然社会变迁,世事沧桑,历经坎坷,但是他从来没有放弃对她的爱。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双方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艰苦磨难之后,终于走到一起,喜结良缘,成就百年之好。多么不容易啊!他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婚姻爱情。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就轻轻地走到小洁背后,伸出双手捂住她的眼睛。 “青松,都这么大人了,如今又当了副市长,竟不知自重,还玩这小时候的游戏?” 小洁抓住他的手,仰起脸看着他,笑意吟吟地责备道。 “看见你认真学习的样子,我就想起了你小的时候学习就是这么认真,也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玩的那些游戏。那真是个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浪漫时代,多么美好啊,真让人羡慕!” 青松解释道。 “那确实是个无限美好的年代,一辈子也忘不了!” 小洁也回忆起少年时代,跟着青松赞美道。 “所幸的是,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我们还能一起回忆那么一段美好的生活,实在难得!” “既然难得,就要格外珍惜。” “言之有理。” 青松就势把小洁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那散发着诱人清香的秀发和光洁白皙的漂亮脸蛋,终于忍不住低下头深深吻了一下,问道: “你早就看见我了?” “这还用看?一闻气味就知道是你。” 小洁抬头看着青松微微一笑。 “我的气味很特别吗?和你有什么不同?” 他弯下腰,把鼻子伸进小洁的衣领里,在她洁白温柔的香颈上反复闻着,摩挲着,体味着。 “噢,是比我的气味温馨香柔得多,闻了令人陶醉,心动,不忍离开。这大概就是女人的魅力所在,能吸引人的地方。” “男女的体香不同。女同志的体香除了自身的特点,她们一般多使用脂粉,因此脂粉味很重。你们男同志的体香纯正厚重,最能体现自身的特点,也是很能吸引人的。” 小洁看着青松高大健壮的体魄,把脸覆在他的身体上轻轻地闻着。 青松听了小洁的话,低下头在自己身上闻了闻说: “有多么纯正厚重?我怎么闻不出来?我对你的体香倒是很敏感,觉得很香柔,很温馨,很能吸引我。” “这就是男女之别、异性相吸的原因。如果你闻得男人的体香比女人还香、还诱人,那就不爱我了,去搞同性恋了!” 小洁媚眼看着青松,发出“格格”的笑声。 青松一时激情难抑,抱住小洁,按在椅背上乱摸狂吻起来,逗得小洁一阵挣扎喊叫。 许久,青松放开小洁,一边帮她整理揉乱的头发,一边笑着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青春美丽,楚楚动人,魅力无穷,一点不减当年!” “是吗?”小洁优雅地摇摇满头蓬松的卷发,“不敢相信,风风雨雨,世事沧桑,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我还能是老模样?我不相信,岁月催人老啊!” “你一点也不见老。要说不同,只能是气质上比那时候更加高贵、优雅了,更具有成熟女人的魅力!” 听到夸奖,小洁有些不好意思,她轻轻推开青松的手,抚了抚卷曲如云的秀发,拉了拉被青松压倒的内衣领,脸上呈现出层层红云,姿态更加妩媚动人。她突然笑起来,指着青松说: “我没有改变,你可是大变了!变得老练了,也稳健了。现在当了市长了,坐下来文文静静的,看文件,写报告,一坐就一两个小时。实在难得!记得小时候咱们一起学习,你总是不能安静下来,本来咱们是对面坐着,不到五分钟,你就要转过来和我并肩坐,嘴里还不停地说这说那,逗人笑。真是烦死人了!” “真的烦死人吗?我看有时候你还主动叫我过去,问这问那的。我怎么不嫌烦?” “你巴不得找话和我说,还会嫌烦?我说话和你不同,我那是问你学习上的问题。你呢?尽说些闲话,做些无聊的事,扰乱人学习。” 青松默认这些事实。他解释说: “那是你有魅力,能吸引我;我呢,又处在青春萌动期,一看见你那么秀媚动人,心里总是狂跳不止,怎么能安静下来?那时候我只有一种情况不想见你,就是考试成绩比你差,觉得没脸见你。可是你又来找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觉得你是来羞辱我的。” “羞辱你?那倒不是,就是你考试成绩偶尔差一些,我也认为是你一时失误。其实,我嘴上虽然说烦你,心里还是想着你,时刻都想见到你。见不着你,心里就后悔、自责,恨不得立即见到你,向你赔礼道歉;可是见着你又羞于开口,只好用别的话来掩饰。不像你,赔礼道歉,张口就来。” “你这点小心眼,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赔礼道歉,有时不过是哄你开心。你别说,我这一招还真灵!不管你怎么生气,恼我,我一赔礼道歉,你立即阴转晴,拨云见日,也不哭了,也不闹了,满面春风,有说有笑的。” “其实,我哪是真心恼你,不过是情面上要好看,故意演戏给你看,赚你赔礼道歉,我好找个台阶下罢了。” 小洁一边回忆往事,一边甜甜地依偎在青松怀里,紧紧抱住他。 两人亲热了一会,青松拉了把椅子在小洁身边坐下来,随手翻看她看的书。 “《纺织机械学》。哪里找到的这本书?” “张平的。他还像在学校一样,爱学习,肯钻研,这些年功课一直没丢。我借来看看,也要好好补习补习。” 想起张平是科长,他丢下书说: “张平当了技术设备科的科长,工作搞得怎么样?” “干得不错。前段时间搞机器设备建档,不是他抓得紧,思考周密,安排得当,哪能搞得那么快、那么好?这几天,厂里提出搞劳动竞赛,又要搞纺织机器提速,他又在动脑筋,想办法,搞试验。他说机器既要提速,又不能受到损害,这是原则。” 听小洁说起一纺厂搞劳动竞赛和纺织机器提速的问题,青松立即想起黄厂长说的三个方案来。 “我听黄厂长汇报,你们厂为了超额完成五年计划规定的任务指标,广泛发动群众献计献策,讨论制定了三项行动方案。你可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也参加讨论制定的。” “三项方案,你以为怎么样?是否切实可行?” “三项方案还是不错的,在目前情况下,这也是解决实际问题的最好办法。但是我们科一致认为,有些只能是权益之计,不能作为长久之计。” “你说具体些,哪些只是权益之计?哪些是长久之计?” “比如第一项,工人三班倒,人休息机器不休息。这个,短时间还行;如果长年这么干下去,机器长年运转,得不到休整保养,就容易损坏,提前被淘汰。我们在机器建档过程中,检查了所有纺织机,发现一部分机器已经临近淘汰。这些机器如果保养得好,还能够使用一段时间;如果超负荷运转,又得不到保养维修,大约不久就转动不起来了。” 青松听了小洁的意见觉得很意外,连忙止住她插话说: “你这个意见我觉得很重要。我们现在只想到要大干快上,完成计划任务,却没有想到保护机器这一点。完成五年计划诚然要大干,但是也必须遵守科学规律,不能蛮干,甚至采取杀鸡取蛋的办法。明天我要向李书记、章市长好好说这一点。你再说,第二项方案怎么样?机器提速可不可能?” “这个问题,我们技术设备科的同志也研究过。适当提速是可以的,这样可以有效提高工作效率。以前资本家也使用过这种办法。但是,不能提高太多;超出机器功能,也会对机器造成损害。现在,我们科正在研究纺织机的提速问题。提少了,工作效率增加不明显;提高多了,容易损坏机器。到底提高多少才合适?我们想通过多次试验得出结论来。” “对,实践出真知。张平这个办法好。我赞成。那么,照你这么分析,前两个方案只能是权宜之计了?只有第三个方案才是长久之计?” “是的。根据国家的发展形势,根据五年计划的任务要求,添置新的机器设备,势在必行。你想,社会在前进,计划指标年年增加,如果不增加新的机器设备,光靠旧有设备,就不能保证生产的持续发展。” 青松点点头,随之又抓了抓头,说: “可是,购买机器设备要花大量的钱;国家发展建设千头万绪,处处需要钱,帝国主义国家又对我们实行经济封锁,国家哪来那么多的钱?” “可以逐年添置。老的机器每年都有淘汰的,不添置也不行啊!” “这是个大问题。我必须很好和李书记、章市长研究一下,看看市里到底能拿出多少钱来,能买多少机器。新机器必须买,可钱是硬头货,不是必须就有的。” 青松又抓了抓头,显出无奈和忧愁的样子。小洁看了很同情。心想:真是当家人知道柴米贵。以前读书时花钱一点不知节俭;现在当了领导人,才知道钱财来之不易。又不便揭他老底,于是安慰他说: “愁什么?慢慢来。有国家支持,问题总会得到解决的。就目前的机器设备情况来看,完成今年的计划还是没有大问题的。” “社会主义建设是百年大计,就像建设一座高楼大厦,基础必须夯实打牢,不能短见,只图完成今年的任务。要着眼未来,作长久打算。” 他觉得这是个要和李书记章市长研究的重大问题,和小洁谈不出结果,况且她还要学习,就站起来说: “你学习吧,我不打扰你了。” 小洁本来还想再学习一段时间才休息,可是看见青松心情不好,也无心学习了,跟着站起来说: “我去煮些夜宵给你吃。” “你学习吧。我不饿,先休息了。” “那我就去给你放水,洗了澡再睡吧。” 青松没有再阻拦她——他知道阻拦也没有用,他不能再三辜负她的好意,这样她会不高兴的。于是两个人一起向卫生间走去。 市政府很快批准了第一纺织厂为完成五年计划讨论制定的三个行动方案。除第三个方案要国家投资,暂时不能办,其他两个方案即可付诸实施;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运动迅速在全厂开展起来。由于实行了三班倒,机器昼夜转动不停,机声隆隆,人声喧闹,热火朝天。工人人人参赛,个个争先,谁也不甘落后。新工人进厂要进行一段时间技术培训才能独立顶班上岗。许多老工人便主动提出以老带新,加班加点工作。工厂根据个人申请,劳动技术,思想表现,身体条件,选定一部分老工人轮流加班,精心培训新工人尽快掌握纺织技术,上岗工作。青莲清秀虽然进厂时间不长,但是她们年轻好学,技术进步快,劳动热情高,姐妹俩也和老工人一起踊跃报了名。工厂领导见她们积极热情,心灵手巧,技术进步快,就批准了她们的申请,也像老工人一样带起徒弟来,成为全场最年轻的师傅。 由于老工人耐心肯教,新工人积极上进,新工人很快就掌握了纺织技术,顶班上岗了。所以三班倒的问题不久就解决了。 接下来就是机器提速问题。技术设备科在张平带领下,经过反复研究试验,确定了一个安全合理的提速方案。厂领导赞同,马上宣布执行。机器提速了,工人的手和眼也要跟着提速。这一来,不仅新工人跟不上,一些老工人也觉得不适应了,上班手忙脚乱的,纺出的纱,织出的布,不断出现次品。 工厂产品出现次品,这可不是个小问题!车间主任发现后首先害怕了,回报给厂长。黄厂长亲自到车间查看,几乎每个车间或多或少都出现了次品,他觉得问题严重,也害怕了。于是他立即召集各车间主任、技术设备科人员开会,研究解决机器提速后的产品质量问题。 会上有些车间主任提出,实行三班倒已经能够保证完成计划指标了,没有必要再实行机器提速。理由是,我们有一部分新工人,刚刚顶班上岗,技术不熟练,提速不能保证产品质量,次品很难消灭,这样会给工厂造成坏的影响。但是一部分激进的车间主任说,我们的目标是超额完成计划任务,所以必须坚持提速。他们的理由是,遇到困难要设法克服,不能被困难吓倒,走回头路。出现次品只是暂时现象,等工人技术熟练了就不会出次品了。双方争执不下。黄厂长说,我是支持提速的,但是决不允许出现次品,这给一纺厂造成极坏影响,给国家造成极大浪费,这个责任,这种名声,我都承担不起。所以,我们必须坚决消灭次品,首先解决出现次品的问题。车间主任们一时都没有说话。 黄厂长转向技术设备科的人员,要他们谈谈自己的看法,提出解决问题的合理化建议。张平说,出现次品,是机器提速后工人技术跟不上造成的,要解决次品问题,必须首先解决工人技术跟不上的问题。因此他提出先搞工人技术大练兵,以老教新,以老带新,待新工人技术上去后机器再提速。这样,提高工人技术的问题解决了,但是,生产进度要放慢一些。黄厂长说,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既解决工人技术问题,又不会太影响生产进度。张平摇摇头。意思是提高工人技术水平,和保证生产进度是矛盾的,不能统一起来。黄厂长不免皱了皱眉头。 小洁想了想说,新老工人技术差别很大,可先在老工人中实行提速,新工人进行技术练兵,熟练后再提速。张平说,有些老工人也会出次品。小洁说,那就不分新老工人,全厂工人一律参加技术大考核。成绩合格的,提速上班;不合格的,机器暂不提速,但要增加工时参加技术练兵,合格后再提速。这样就能保证生产进度了。车间主任表示赞同小洁的办法。于是,黄厂长决定全厂工人实行技术统一大考核。 技术大考核宣布后,全厂工人不分新老都紧张起来,上班下班,都在交谈纺织的技术技巧问题,互相学习,取长补短,主动进行技术练兵。青莲清秀还拜技术能手杜建秀为师,精心取经,反复练习,技术又有了新的长进。很快,技术熟练的工人考试合格,到提速车间上班;部分技术不合格的工人,仍在原车间上班,但必须增加工时进行技术练兵,因此更加刻苦努力地钻研技术。不久,全厂工人都通过了技术考核,一纺厂机器全部实行了提速,不仅消灭了纺织次品,生产进度也大大提高。 黄厂长看到全厂机器在很短时间顺利地实行了提速,产品质量不断提高,在最短时间内消灭了次品,生产进度大大加快,十分高兴,他及时向赵副市长作了汇报。青松得知消息,亲自到一纺厂考查。他看到全厂工人努力学习技术,积极参加劳动竞赛,形势热火朝天,如火如荼,心神振奋,当即向工人师傅表示感谢和祝贺。回来后,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向李书记章市长作了报告,还把一纺厂作为成功开展劳动竞赛的典型向全市推广。很快,报纸、电台就报道了一纺厂开展技术练兵和劳动竞赛的消息,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一纺厂的领导和工人受到表扬更加振奋,劳动积极性更加高涨。 第三十二章 买机器青松惹烦恼,为国家小洁致武军 全市工厂为超额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规定的生产任务,大张旗鼓、热火朝天地开展劳动竞赛,群情激奋,成效显著。青松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但是,他并没有在一片欢呼称赞声中飘飘然起来,他背后和小洁研究分析过,清醒地知道这种情形只是暂时现象,随着机器老化,工人疲惫,劳动热情就会低落下来,生产进度也会随之缓慢下来。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一是添置更多新的机器设备,二是提高工人的思想文化素质和生产技术。他把自己的想法不断向李书记和章市长汇报,要求他们尽快给工厂拨款,购买新的机器设备;还不断给厂长开会,要求他们在开展劳动竞赛的同时,开办工人夜校和工人俱乐部,引导工人学政治、学文化、学技术,开展各种有益于工人身心健康的文娱活动。李书记和章市长只是答应“正在考虑”,由于全市工厂购买机器设备需要资金太多,市里一时筹措不齐,款项迟迟拨不下来;他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要求先解决一些重点工厂。开办工人夜校和工人俱乐部的事,厂长们虽然都答应了,也迅速开办起来,但是,他们把完成生产任务看作硬任务,真抓实干,却把办夜校和俱乐部看成软任务,检查就办,过后就停,因此夜校和俱乐部办办停停,收效甚微。他只好从学校和文艺团体抽调一批人员,分派到各个工厂,担任文化教员和艺术辅导员,切实抓好工人的文化学习和文娱活动,遇到问题工厂不予解决,直接向他反映。这样,工厂的夜校和俱乐部才正常开办起来,活动起来,受到广大工友欢迎。 好事多磨,直到1954年下半年一纺厂购买机器设备的钱才拨下来,总共一百万元人民币。青松十分高兴,立即和黄厂长研究购买新的纺织机器。可是新中国暂时还不能生产这种机器,他们只好向国外求购。然而自解放以来,帝国主义国家对新中国实行经济制裁和经济封锁,这方面的消息,以及新的纺织机器的种类、性能特点、价格情况,无论青松,或者黄厂长,或者技术设备科的人员,都一无所知。他们只好求助于国家外经部门。为此,青松和黄厂长去了一趟北京,找到外经部。外经部的人热情接待了他们,对他们说,现在是中苏友好,你们就购买苏联的纺织机器吧。你们具体说一下对所购机器的性能要求,价格要求,购买数量;我们负责给你们联系,一有消息,就通知你们。青松说,市里拨款一百万元人民币,专款专用,在此款项内,尽量购买先进的纺织机器。填写了求购单。外经部叫他们回去等候通知。 不久他们就收到外经部打来的电话,说已经与苏联外经部门联系过了,你们要求购买的这种机器,每台价格大约30万元人民币,他们暂时没有现货,要求订购,预订金30%。他们计算了一下,市政府拨款100万元人民币,每台机器30万元,只够购买三台机器的。还有,苏联方面没有现货,想看一看、试一试也不可能,而且,还要预付30%的订金。这订金一付,不就算定下了?可是,不买苏联的,又到哪里购买呢?事关重大,他们拿不定主意,只好向李书记和章市长汇报。李书记和章市长研究后说,就订购吧。我们应该相信苏联的科学技术是先进的,相信苏联老大哥对我们社会主义兄弟国家是真诚的,友好的,价格上会公平合理的;更要相信我国的外经部。于是他们就决定订购三台苏联的纺织机器,预付了30%预订金。 要购买新机器了!消息传到纺织一厂,工人们欢欣鼓舞,群情激动。黄厂长宣传说,新机器性能好,噪音低,产生的粉尘少,是技术先进的新型环保式纺织机器。大家听了更加高兴,都盼望着新的纺织机早日买回来,他们好尽快使用上新的机器。然而只买了三台新机器,给谁使用呢?为了推动劳动竞赛运动,进一步掀起高潮,黄厂长规定,新机器买回来,先给劳动竞赛中评选出的劳动模范使用。这么一来,工人的劳动积极性更高,人人争当劳模,力争首先使用上新机器。 劳动竞赛运动继续开展,每月评选一次劳动模范和技术能手,到年底已经评选出四批,四十多人。可是新机器还没有买回来。于是黄厂长就继续给工人鼓劲,说翻过年到春天新机器就会买回来,劳动模范就能使用上。工人们自然相信厂长的话,又继续努力大干。五五年春节很快就过去了,春天来到了。工厂又评选出四批劳模和技术能手,又是四十多人。加上去年评选的,已经超过九十人。由于开展劳动竞赛,全厂工人积极苦干,五四年的计划指标超额完成。工厂召开了总结表彰大会,对劳模和技术能手进行了表彰,继续给全厂工人打气鼓劲,号召他们鼓足干劲,苦干实干,力争超额完成五五年生产计划。工人追问黄厂长,新机器什么时候能买回来;黄厂长虽然嘴上说很快就会到,心里却没有底。工人也看出厂长的回答含糊,便不太相信,说:“只怕你也不知道确信,要赵市长说了才算。”黄厂长不好争辩,只得默默走开。至此工人对黄厂长便不像以前信任,劳动积极性渐渐降低。 黄厂长有苦难言,又怕影响工人劳动情绪进而影响全厂的生产进度,只好来找赵副市长诉苦,追问新机器到底何时能到。青松听了也很着急,但是他也不知确信,所以一边耐心安慰黄厂长,要他设法稳定工人劳动情绪,继续开展劳动竞赛,一边打电话催问外经部,要他们敦促苏联方面尽快发货过来,确保一纺厂五五年继续超额完成五年计划规定的生产任务。 外经部的同志解释说,他们询问过苏联方面,因为这种机器是按订单批量生产,到目前为止订货数量还不够,因此还没有投入生产,所以到底何时发货,苏方也没有确切消息。青松听了很生气,说,五年计划任务繁重,工人同志积极开展劳动竞赛,急切等待新机器使用,他们拿了我们的钱却一点也不着急,这怎么行?询问可否改订其他厂方的机器。外经部同志说,你们双方是签了合同的,改订其他厂方的就算违约,预订金就打水漂了,那可是三十多万啊!青松说,你们跟苏方详细说明我们这边的具体情况,请他们看在中苏都是社会主义阵营亲密兄弟的情分上,把预订金退还给我们。等以后他们有机器了,我们再买他们的。外经部同志说,这不行。订者定矣,违反就要赔偿违约金,这是道理,也是惯例。苏方是不会让步的。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要么继续执行合同,要么赔偿违约金。青松没办法,只好继续等待;但是,对于一纺厂,对于全厂热火朝天、积极开展劳动竞赛的工人同志,他却觉得有愧,因此心里却憋了一肚子火气。 青松心情无法平静,送走黄厂长,他立即去向李书记和章市长汇报了购买苏方纺织机的最新情况,和一纺厂上下的反映。因为决定购买苏联机器是两位领导最后拍板的,他在汇报中难免有些怨言。两位领导听了也觉得无奈,劝他说,购货合同已经签了,订金也付了,人家又没有违约,只好慢慢等待;不过早一天迟一天,机器总会运来的。青松说,任务不等人。今年一纺厂任务艰巨,部分旧机器即将淘汰,如果没有新机器及时投入生产,超额完成任务就很困难了。李书记说,这个情况我们已经考虑到了。今年国家经济情况有所好转,市里研究决定,再给第一纺织厂拨款100万元购买机器设备。既然苏方不能及时供货,你们再从其他方面联系购买吧。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情况一定要了解清楚,签合同时,把对方的条款看明白、研究透了再签,不要合同签了又后悔。青松想想自己也有责任,况且领导又给一纺厂拨款100万元购买机器设备,对一纺厂也算个弥补,心情才缓和下来。 青松回到办公室又忧虑起来:人说有钱好办事,现在钱有了,可纺织机到哪里买呢?如果找外经部联系,大约还要推荐购买苏联的;可是,苏联没有现货,要预定,又要等待。一纺厂亟待机器使用,怎么等得起呢?不买苏联的又买哪里的呢?他忧虑起来。一个人在办公室来回徘徊踱步。 他突然想起刘武军:他给小洁来信,不是说已经从台湾到了香港,由碧玉父亲推荐,在英国皇家机械制造厂工作吗?那里是否生产纺织机器?有无现货?质量如何?价格如何?如果合适,从香港购买不是更方便快捷吗?想起刘武军,他不免一阵心摇意动、脸红耳热。武军是我的救命恩人,在我被警方通缉、生命危急之时,是他和他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救我脱险,否则,我哪会有今天?此恩此德,终生难报,终生难忘。他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和碧玉婚后幸福吗?现在武军和刘叔都离开了大陆,刘婶也去世了,他只有好好抚养他的女儿丹青,把她培养成人,延续刘家在大陆的一息之脉。 想起武军、碧玉、刘叔、刘婶,青松又想起他和小洁在省工学院读书时的情况。那时他们都属于淮北同乡会的,受到刘师长的庇护,他和小洁、武军、碧玉也相处得像兄弟姐妹一样;只是后来由于时局变化和各自的信仰不同,才彼此分开,各奔前程,致有今日。这些年,尽管他们政治信仰不同,私人感情仍像以前一样,互相关心帮助,不因信仰不同而生嫌隙。只是天各一方,壁垒森严,难得相见,饱尝着相思之苦。 一番思念之后,青松又想起他的工作:如果香港的机械制造厂生产纺织机器,找到刘武军,他一定会帮忙的。可是怎么联系呢?香港虽是中国的领土,但现在是英属殖民地,不属新中国管辖。通过国家外经部?太麻烦,也未必行得通。自己直接写信给武军?不好,自己毕竟是共产党的干部,私自和武军联系不妥。他立即想到小洁和丹青,他们和武军有亲属关系,是可以书信联系的。于是他决定先请小洁给武军写封信了解下情况,如果确有这种机器并且合适,再通过国家的外经部门联系购买。 晚上青松回到家里看见妻子高兴地说:“小洁,我有件重要事情要和你商量。”不料小洁也说:“青松,我有一件大喜事要告诉你!”两人几乎同时出口。小洁笑了,说:“你的事情重要,你先说吧。” “不,女士优先。你有什么大喜事告诉我?” “应该说喜事优先。好,我就先说了:青松,我怀孕了!” “你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咋一直没告诉我?” 小洁拿出医院的化验单说:“这两天,我总有些作呕,吃饭胃口也不好,你说我是受凉了,我就怀疑是怀孕,只是不好意思说;今天到医院一化验,果然是怀孕了!” 青松接过化验单看了,立即喜出望外,说:“你真的怀孕了!好,我们的爱情终于有了结果,我要当爸爸了!”他看着小洁的肚子,“来,让我看看;不,让我摸摸!” 小洁见青松乐不可支的欢喜劲,笑着说:“医生说,才一个多月,不过小蝌蚪一样大。你能摸到个啥?”不过她还是掀起衣服露出肚子让青松看。 青松把手伸进去摸着小洁温暖柔滑光洁的肚子说:“我的儿,你快快长大出来,爸爸等着欢迎你!” 小洁被逗笑了,她推过青松的手,说: “看你,摸摸索索、大呼小叫的,叫丹青听见看见了多不好意思!孩子大了,你也注意点。” 青松向周围看了看并不见丹青,问:“丹青呢?” “在她房间里画画呢。幼儿园老师布置的。我刚辅导过她。” 青松蹑手蹑脚走到丹青房门外看了看,回来说:“画得正专心呢!”他一把抱起小洁在耳边悄悄说:“咱们到房间去,让我看个仔细。”小洁偷偷笑着说:“看把你高兴的。你能看到啥?还不是和昨天一个样?” “那可不一样:昨天是摸外表,温柔光洁性感就好;今天可是深层次地检查,摸一摸里面有没有个小生命!” 青松把小洁放在床上掀起上衣,把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仔细地听着,高兴地说:“小洁,我能听到咱们儿子的心跳了!一下,两下,跳得欢着呢!” “几个心脏跳动?” “一个。要是有两个心脏跳动,那就是双胞胎了。可惜只有一个心脏跳动。” 小洁咯咯地笑:“你也太贪心了,还想要双胞胎!傻瓜,我告诉你,一个心跳,那也是我的心跳。医生说,小孩的心跳现在还听不到。” 青松也笑了:“我说是咱们儿子的心跳呢。” 小洁坐起来,看着青松问:“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儿子?是想要个儿子吧?” “我是这么想:你第一胎生女儿,这一胎换了我的种,准生儿子!老人说,花生花生,叉花着生嘛。” “你这是哪家的逻辑?说不准还是女儿。你不喜欢女儿?” “不,儿子女儿都喜欢。我同你开玩笑。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长大都是国家的主人,同样能为国家建功立业。” 小洁叹了口气:“话虽如此说,听你的话音,还是盼望生个儿子。其实,我也盼望生个儿子,好为你家传宗接代——我知道,你家是单传子,你爹妈早就盼望抱孙子了。” 青松点点头:“两位老人是有这种想法。不过咱们都是国家干部,不必在乎他们的想法。” “还是生儿子好,叫全家人皆大欢喜。两位老人从解放前等到现在,盼望了这么久,也该叫他们好好高兴高兴了。” 青松也叹了口气:“生儿子自然好,大家都高兴。不过这只是大家的美好愿望,还不知咱们的命运如何呢?” “我的命运不好,事实已经证明了。看来你的命运还不错,大难不死,绝处逢生,如今又飞黄腾达当了市长。希望孩子随了你的命运。” “哎,哪能这么说?你过去道路坎坷,屡遭磨难,那是社会造成的。我不也是一样,几乎丢了性命。如今是新社会,人民当家做主人,我们都会一帆风顺,生活幸福的。孩子是新一代,就更不必说了,他们的前途会更光明远大,生活也会更加美满幸福!” “你有福,就托你的吉言!” 小洁幸福地笑了。 “妈妈,我要睡觉。”隔壁房间传出丹青的喊声。 “好,妈妈就过去帮你脱衣服。” 小洁一边答应一边下床走到丹青的房间。青松也跟了过去。两人一个服侍丹青睡觉,一个收拾她画的画。 青松看着丹青的绘画夸奖说:“这孩子画得还真像那回事!” 小洁哄睡丹青也过来看她的绘画,说:“丹青就喜欢画画,房子、花草、小鸟、小狗小猪都会画,还知道什么东西染什么颜色。” “她既然喜欢绘画,你就多指点指点她,说不定将来能成个画家!” “将来能不能成画家,就看今后的发展了。现在还只是爱好。不过这孩子暑假后就七周岁了,该正式上一年级了。” “该上就上,正好咱们这附近就有所小学校。” “我不是考虑学校,我们工厂就有子弟小学,教学设备、师资质量都很好;我是考虑这孩子该叫什么大号。” “你想给丹青另外起个名字?” “也不是。我是想她上学该姓什么。跟武军姓,政治影响不好,将来要背家庭包袱。其实,她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会受什么影响呢?但是只要承认姓刘,她父亲是刘武军,就必然要受到刘家的政治影响,这是必然的。跟你姓,革命家庭,政治影响自然好,可是我又觉得不合适,别人也会有不同看法,我也怕影响你不好。我考虑了很长时间,还是拿不定主意。”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既然跟武军姓不好,跟我姓又不合适,就跟你姓好了,叫周丹青。” “能吗?那她父亲怎么写?” “你不愿写就不写好了,考虑这么多干什么?上小学又不搞政审。” “我是考虑将来,丹青长大了,那就要政审了!” “你也太多虑了。你想,丹青是在我们这个家庭长大的,有影响也是我们给她的,怎么会受刘家的影响呢?” 小洁听青松这么说才放下心来。 青松拥着小洁回到自己房间,说:“天晚了,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如今你是孕妇了,我们家的第一大功臣,营养一定要跟上,这样,你的身体才会好,孩子也才能生长得快,长得健康。” 小洁摇摇头。“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吃。等想吃了再告诉你。我只觉得有些累,你抱抱我吧。” 青松便抱着小洁坐在床上,又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看着她关切地说:“你现在怀孕了,以后无论在厂里家里,干活走路,都要注意了,不能做剧烈运动,千万别动了胎气。” “我知道,我会注意的。不过,我倒担心你。你也要注意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不能那么剧烈运动,留神伤着孩子。” “你说什么?噢,那事,我会注意的,悠着点就是了,不贴你的肚皮也行。” “我就担心你到时候悠不住,拼命动作,会伤了孩子。这样吧,咱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我去跟丹青睡。” “有这个必要吗?我听李书记说,张医生快生孩子了他们还照样行房事,张医生是医生,难道她会不懂?” “那个骚老头,他一定要行,张医生也没有办法。” “也不是你这么说,如果危及孩子,她还能同意这么干?只不过比平时多注意点就是了。再说,丹青一个睡觉刚刚习惯了,你一带她睡她又会粘上你,再丢开又要费一番周折。” “那好吧,就依你。我看你也和李书记差不多。你们男人都一个胚子,离开女人不能睡觉。不过你可要记住你自己的话,激情上来,一定要忍着点,悠着点,千万千万别伤了孩子,他可是你的儿子!”小洁看着青松笑。 “我知道,又不是第一回干那事了,我能控制住自己。要不,今晚咱们就试试?你说怎么慢我就怎么慢,一切按你的要求办事,保证叫你满意。” “今晚不行,我累了。明天吧。我看你能不能控制住自己;否则,我只好和你分居。” “你也未必忍受得了,说不准过不了几天,又会回来找我,求我搂你睡觉。” “我不会像你。不说了不说了,把你的激情引发起来又忍受不住。就算咱们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你不是说有重要事情要和我商量吗?什么事情?” “是这样的------”青松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这事,确实很重要!事关重大,你应该争取一下李书记和章市长的意见,看他们怎么说。”小洁说着挣脱青松的怀抱,坐了起来。 “我向他们汇报过了。他们也没有好办法,要我另外联系购买。其实,我和他们一样,也没有办法。你是知道的,我这一生先是上学,后来就是参加革命,打仗;虽然大学是学工科的,但是没有学毕业,连实习都没实习过,所以从来没有做过工,开过机器。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武军,只有他懂得这个,他现在在香港机械制造厂,也能帮上这个忙。” 小洁沉思了一会说:“以武军的为人,只要咱们找到他,他肯定会帮忙的。这一点你想得不错。只是,武军是国民党方面的,香港又是资本主义社会,和他们来往,别人又会有种种猜疑,运动来了,都是把柄。你知道的,我因为武军和他爸的关系,在市三中屡遭质疑,向党交心时,不是你的帮助,简直过不了关。现在和你结婚刚刚摆脱这种嫌疑,我实在不想再招惹他们,等运动来了,又说不清,被怀疑。” “你也不要多虑。这一次和以前完全不同。你这一次和武军联系,不是为了个人,为了私情,而是为了一纺厂,为了社会主义建设,为了新中国,不但无罪,反而是有功的,大功一件!新机器早买来一天,就能早一天投入生产,为今年超额完成五年计划多出一份力,多做一份贡献。全厂几千名工人都眼巴巴地盼着新机器早日买回来,早日使用上。你在一纺厂,这情况你比我了解。放心吧,这事情我给你作证明。” 小洁又思考了一会,终于答应了: “那好吧,就算为了一纺厂,为了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我愿意冒险和武军再联系一次。” “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青松安慰她。 小洁下了床去找纸和笔给武军写信;又怕武军的地址记得不清楚,写错了,所以又去找武军和碧玉结婚前给她的那封来信。 青松说:“你今天累了,明天再写吧。” 小洁一边找东西一边说:“明天哪有时间?再说,工人们盼望新机器都急疯了,信早一天寄去,也许机器就能早一天买到,运回来;而且在厂里写这种信也不方便。” 青松见小洁这么说心里自然高兴,便不加阻拦。想到她最近因为怀孕吃饭不好,现在一定饿了,就说:“你写信吧,我到外面买碗馄饨来给你吃。”小洁说:“你如果饿了就多买一碗,我吃一小碗就行了。” 青松出去了,小洁便开始写信。她展开信纸写了“武军”两个字,一时浮想联翩,百感交集,下面竟不知如何写下去。她放下笔拿出武军的信来看。看着看着不觉鼻端发酸,泪眼朦胧,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武军的深情依然深深感动着她,使她不能自已。她又回忆起和武军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日子。他对她的关怀、照顾、帮助、爱恋、呵护,事事件件,情真意切,如在昨日,至今她依然感同身受。她想,如果不是国民党兵败去台,他们依然会是一对恩爱夫妻。可是她又想,如果不是国民党兵败去台,她就再也见不到青松,更不能和他结合,得到她的关爱。“唉,世事真是难以两全!”她感叹道。 她这一生遇到两个真爱她的优秀男人,她都得到了;从这一点说,她是幸福的。但是,两个男人的不同信仰、遭际,又使她饱受坎坷和不幸。爱上两个男人,嫁给两个男人,按照封建礼仪,她不能算贞节烈女,不能算好女人;但是,这两个男人义无反顾地为她献出真情、真心、真爱,难道她不应该为他们献出真情、真心、真爱?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从她的一颗温厚善良的心出发,在那种情况下,她必须那么做,否则,她的良心会受到谴责而深感不安。就像现在回忆起武军来,依然让她心动、爱恋、感激不尽。但是事实是无情的,不论武军对她,对他的女儿、他的母亲如何爱恋,依依不舍,最终他还是抛弃他们去了台湾,在台不得已,又接受碧玉的邀请,抛下父亲,到了香港,和碧玉结为夫妻。回忆往事,她简直像在做梦。 小洁抹了一把眼泪,看看信纸上还只有“武军”两个字;再想想,武军已经和碧玉结婚,现在,他们才是一对,而且碧玉也是昔日要好的同学和朋友,于是又在后面添上碧玉的名字。 端详着两个熟悉的名字,她又想起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是你的终是你的,跑也跑不掉;不是你的终不是你的,得到也不是你的。也许上天注定,武军就该是碧玉的,青松才该是她的。以前配错了,现在终于改正过来。这么一想,她才觉得青松才是她真正的丈夫,托付终身的人,她应该疼他、爱他、忠于他,想他所想,急他所急。近来,青松为一纺厂购买纺织机的事屡屡烦恼,她应该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使问题尽快解决。于是她安下心来写信,把她和丹青、青松的近况,她和青松的工作情况,工厂为完成五年计划开展劳动竞赛的情况,以及一纺厂急购纺织机器的情况,逐一告诉他们。不一会就写满了一张信纸。 青松提着饭盒回来了,进门就喊:“小洁,赶快来吃馄饨,刚出锅的,还热着呢!”“你先吃吧。给武军的信我还没有写好,待会再吃。”小洁看了他一眼依然低头写信。青松把饭盒放在桌上,到厨房拿了碗勺,盛出一碗递给小洁说:“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小 第三十三章 黄厂长赴香港看货,新机器按合同购回 不久小洁就收到武军的回信,因为她给武军的信地址就是写的第一纺织厂技术设备科。信上武军对小洁和青松表示想念和问候,并对他们对丹青的抚养和教育表示感谢,对丹青的健康成长和学习进步表欣慰。说到购买机器,他说,他们需要的这种纺织机香港有现货,价格二十多万元一台。对于纺织机器,他也不太懂,要他们亲自到香港看样订货,如果合适,付款后立即就能提货。后面的签名是武军和碧玉两人。信封里随寄了一张武军和碧玉的结婚彩照,武军一身黑色西装,结着领带,碧玉穿着洁白的婚纱,两人依偎在一起,十分幸福亲爱的样子。小洁看了信和照片又不免一番回忆和感慨。 小洁正在看信,张平、田友亮、许贵生、朱云一起来了,说:“谁的信,看得这么认真、动情?”小洁不觉脸红。她想,他们都是我的同学,而且都是一个单位的,这事他们迟早要知道;再者,他们和武军、碧玉也都是很要好的同学,也不必瞒他们。于是笑着说:“还真是一封值得认真动情的信。”说着把信递给张平。 张平连忙推辞:“不。虽说我们是同学,也有个内外之分,这是你私人的信,我们看不合适。” “看吧,没关系,虽是私信,说的却是公事;而且这两人你们都不陌生。” “我们也认识?谁呀?” “看了信你就知道了。” 张平接过信来看,看后很有些惊讶。他又把信传给其他同学看。 他平静了一下情绪问小洁: “我们厂的纺织机又打算从香港购买了?” “有这个打算吧。我听青松说,苏联方面的机器没有现货,咱们厂虽然订购了,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提到货。这事咱们黄厂长也知道,很着急。青松和李书记章市长也很着急。所以,今年李书记章市长叫青松另外想办法购买。青松也没有办法,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武军。” 田友亮最后一个看完信,他把信还给小洁,问:“武军这家伙什么时候到的香港?他竟然又和碧玉结婚了!” 小洁听了一阵脸红。 朱云、许贵生觉得不好意思,嗔怪田友亮说:“看你一惊一炸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在学校的时候,碧玉不就一直在追武军吗?” 小洁知道田友亮也是有口无心,摇摇头说:“这事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大概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他到台湾后,台湾人多粥少,退伍后找不到工作。碧玉一直对武军有好感,她知道情况后很同情他,就叫她父亲在香港给武军找了工作,于是他就到了香港,并且最终和碧玉结了婚。”她叹了口气:“有情人终成眷属!” 张平理解她的意思,安慰她说:“你和青松也是一样。也许老天爷故意这么安排的。” 朱云问:“你和武军一直都有联系?” 小洁听了这话脸色骤然变了——她想起了在市三中因为武军和他父亲的关系屡受怀疑追查的事,而且她的婆婆也因为这事染病而死,心中既害怕又难过,连忙说: “没有没有,你们别瞎猜疑,我们一直都没有联系。后来,也就是武军来到香港后,他要和碧玉结婚,觉得应该和我有个了断,有个交待,就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明情况,也就算跟我离婚了。这样,我才知道他的一些情况。” “噢,原来是这样。他也是出于无奈。不过对于碧玉来说,却也是件好事,因为她一直爱着武军,爱得那么苦。这也许是个机会。”朱云说。 小洁听了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小洁过去同武军的关系,现在既然如此,他们也不便多说什么,于是改变话题,又说起购买纺织机的事。 张平说:“到香港购买纺织机当然好,香港有现货,而且距离也近,运输也方便。” 许贵生说:“武军说要我们这边派人过去看样订货,不知厂里会派谁去?” 田友亮说:“小洁是一定要去的,这事情是她联系的,再说,她过去也熟悉一些。” 小洁的脸又红了,连忙阻止说:“我是不会去的。我不过预先联系一下。你们都跟武军、碧玉是同学,谁去了不熟悉?” 张平说:“你们都别争,这也不是咱们决定的事,派谁去,市委和厂领导会通盘考虑的,自然是为了有利于工作。”他想了想又说:“只是香港是资本主义社会,咱们过去不知道有没有麻烦?” 小洁理解他的顾虑,解释说:“这事我也想过。青松说,香港是自由港,我们国家和他们也有联系,过去办事是不会有麻烦的;当然具体手续,还要我们国家的外事部门去办。” “这样就放心了。他们那边是资本主义社会,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工作人员,害怕会有麻烦。” 张平见大家围在一起谈话耽误工作,就指了指小洁手中的信:“这信青松可知道了?” 小洁说:“他还不知道。邮递员刚刚送来的,我还没有看完,你们就进来了。” “既然这样,我看我们就别耽误时间了,你把武军的信赶快给青松送去吧,他看了信才好和市委、厂里联系,开展工作,尽快把机器买回来。” 大家也都催促她快去。于是小洁便起身去给青松送信。青松看了武军的来信,十分高兴,说:“早知如此,我们何必舍近求远?去年那一百万元也从香港购买好了,按武军这么说,新机器早就买回来使用上了,也不会让工人这么着急等待埋怨了。”随后又自言自语说,“也不怪,那时候咱初管工业上的事,也不了解外面的情况,没有一点这方面的经验,自己不能给领导一点合理化建议,一切都听市委和外事部门安排。” 他把武军的信又看了一遍,琢磨了一会,笑着对小洁说:“有没有兴趣到香港跑一趟,去会会你的老情人?” 小洁脸红了,生嗔道:“去你的!我才不愿意到那地方去呢。你没听人家说,香港是个大染缸,红的进去,黑的出来。我若去了,人家就会用有色眼镜看我,以后回来还怎么工作?” “你怎么能这么说?红的就是红的,黑的就是黑的。照你这么说,我国的外交人员、外事人员,就没办法出国工作了?还有,解放前我党的地下工作者还不是照样在白区开展工作吗?红的白的,只在思想信念。” “你别给我说这些大道理,我只讲究实事求是。我是工厂的一个普通技术人员,又不是外交外事人员。我到香港去一趟,回来还是要回到工厂干我的技术工作,没有必要又叫人家疑神疑鬼的,不知道我在香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何况我和武军以前又是那种关系,就更说不清了,将来又成了历史疑点,污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要去你自己去,别拉上我;碧玉在香港还等着欢迎你,要和你跳贴面舞呢。” 青松笑了,说:“你这么一说,我也不敢去了,要不回来你真的以为我又和碧玉跳舞呢,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小洁也笑了。“我的大英雄,没想到你如今也变得这么胆小如鼠?想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你不是当着我的面照样搂着碧玉跳舞吗?” “那是有交换条件的。没有交换条件,我什么时候和碧玉跳过舞?” “你又想拉我去当交换条件?我现在不干了。吃一堑长一智,跌一跤学一回乖。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你还是让我好好过日子吧;何况我现在又怀孕了,正反应呢,也不便多跑路。” 青松想了想说:“那好吧,你不去,我也不去。停会我向李书记、章市长汇报这个问题,就建议你们厂的黄厂长带着张平去。他们一个是厂长,一个是技术科长,都是内行,到了香港也不致上当受骗。” 小洁走了。青松立即带上刘武军的信去向李书记、章市长汇报到香港购买纺织机的事。 下午,小洁到纺织厂上班,几个老同学又立即围过来询问市委是怎么决定的,派谁到香港看样订货。小结说,她把武军的信交给青松就回来了,青松拿了武军的信去向李书记章市长汇报,到底怎么研究决定的她不得而知。心里想,根据青松的话,一定是派黄厂长和张平去了,但是市委还没有决定并宣布的事,她怎么能够先透露出去呢?她和青松结婚,市委是有规定的,她不得过问政事。 大家见市委还没有研究决定便不再追问这事,于是他们又追问小洁是不是真的不想去香港看样订货——按照他们的想法,如果小洁想去,一定非她莫属,因为这事本来就是她联系上的,而且她的丈夫又是管工业的市长,没有人有她条件优先,也没有人敢和她争锋。小洁说我是一定不去的,她把各种理由充分叙述了一遍。大家听了她说的这些理由也都在情理之中,并非言不由衷地胡编乱造,便不再怀疑。 接着大家又说起关于香港的种种传闻,说起武军和碧玉的种种往事。言下之意,他(她)也有条件到香港看样订货,因为武军碧玉也是他(她)的同学,而且过去关系都不错,他(她)去了同样能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有利于工作。——说实话,在学校的时候,武军也确实对他们都不错:家庭贫寒的同学,一时缺了钱,向武军借,武军来者不拒,而且从来不要还;好生事的同学在外面惹了麻烦,求到武军,武军千方百计总是设法摆平了。只是武军是国民党军官,现在又服务于香港的英帝国主义,他们平时不敢谈;现在政府主动找武军联系购买纺织机,已经接上头了,即将派人过去,他们才敢说一说昔日的事情。小洁在心里觉得好笑:平时大家说起资本主义社会都把它骂成百恶之首,万恶之源,避之不及,唯恐沾染上;如今看来,他们心里并非真的这么想,这么恨它。这正如领导开会说的,资本主义就像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 张平见大家说起武军的事没完没了,他一来怕耽误工作,更重要的是怕政治影响不好,连忙劝阻大家:“大家不要再谈了,咱们几个都和武军碧玉同学,以武军过去的慷慨为人,谁去他都会热情接待、大力帮助的。咱们就听领导安排,服从命令听指挥,叫谁去谁就去,不叫去就留在家上班,反正都是为了厂里的工作。”这样大家才散了,各自去工作。 第二天刚上班,就见黄厂长的秘书小刘来找张平,说黄厂长有重要事情找他。大家都估计是派他到香港看样订货的事。不一会张平回来了,果然就是这件事。张平说,市委研究决定,叫黄厂长带他到香港看样订货,因为外事局要给黄厂长和他办理出境护照,要他回家拿户口本,还要四张近期二寸的免冠照片。大家见市委已经决定叫黄厂长和张平去,都彻底失望了。 田友亮说:“张平,是官强于民,市里为什么决定叫你去,还不是因为你是科长吗?论关系,你未必有我和武军的关系好。” 张平说:“也许是这样吧。这都是领导决定的,我也不好推辞。” 他想了想又说:“我看这样吧,咱们几个都和武军碧玉是好同学,过去都得到过武军的关照,现在分在两地,因为政治的原因,彼此难得见面,即使通信也很不方便;这次领导派我跟黄厂长到香港看样订货,购买纺织机,是个难得的机会,咱们既然不能都去,就算我是个代表吧,你们每人给武军碧玉写封信,把想说的话都写进去,我去的时候给你们带过去,武军碧玉见字如面,也和见到你们是一样。大家看怎么样?” 大家想了想,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于是决定给武军碧玉写信。 张平走到小洁面前说:“你也给武军碧玉写一封吧,顺便把市委派我和黄厂长前去订货的事说一下,我们到了香港,工作上生活上请他们大力帮助。”小洁说:“这个你不交代,我也会给他们写这个信的。虽然你们是去给厂里购买机器,但毕竟是通过我和他们联系的,他们肯帮忙,我自然要表示感谢;另外,你们前去,也要拜请他们多多引荐帮助。你放心,这事我会负责到底的。” 张平表示感谢。他又把科里的工作交代了一下,便回家去拿户口簿和照片。 晚上,小洁回到家里,吃过饭,哄睡丹青,便开始给武军写信。想起武军,旧情新恩,她仍然有许多愧疚和感激之情,如今给他写信不免要有所表示。她一边想一边写,不知不觉竟写满了两张信纸。 青松回来了,见小洁在伏案写字,便说:“忙累了一天,回家还不好好休息,又写什么?你如今是孕妇,不是以前,要多注意休息,不要累着了。” 小洁停下笔,把今天的情况介绍了一遍,说:“张平请我再给武军碧玉写封信,说明这次购买纺织机市委是派黄厂长和他去的,到了香港,请他们给与大力帮助。”说着把信拿给青松看。 青松看了信说:“应该。你的信也打算托张平带过去?”小洁摇摇头:“不,明天我就邮过去,好叫武军和碧玉有个思想准备,否则,他们还以为是我和你过去呢。”“也对。你和我去和黄厂长他们去,武军碧玉在接待上自然会有所不同。他们早一天得到消息也好早有准备。”“我反复考虑了,我们俩过去不好,因为解放前我们都和武军有过太亲密的关系,现在过去虽然是办公事,别人还是容易猜测甚至怀疑。”“你说的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后来我认真想想,我们还是不去的好。” 稍停,他又问小洁:“对于到香港购买纺织机,厂里有没有什么反应?”小洁说:“没听说。只要机器好,又能尽快买到投入使用,工人才不管从哪里购买呢。”她觉得问的有些意外,看着青松反问道:“怎么?市委有不同反应?”青松说:“反映倒没有。他们听说香港有现货,付了钱立即就能提到货,倒是很高兴。只是李书记担心有人会说我们不买社会主义国家的货,跑去香港买帝国主义的货,阶级立场有问题。”小洁说:“如果你们当领导的没有人这么上纲上线的分析,工人大概也不会这么说;因为我们厂的纺织机都是解放前购买帝国主义国家的,有美国的,英国的,法国的,德国的,工人也没有人说不应该买——我们自己国家不能生产纺织机,不向别人购买怎么办?难道叫我们的工人用农村的木纺车、木织机纺纱织布?” 青松点点头又叹息道:“谁都懂得这个道理,没有先进的纺织机器怎么能织出精美的布匹来改善人民的生活?怎么能超额完成国民经济五年计划?但是,现在社会上有一种很偏激的思想,谈国际问题,总要分清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谈国内问题,总要分清无产阶级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把社会主义阵营、无产阶级思想看得绝对好,绝对先进,绝对可靠,因此,要求一切人,做一切事情都要无条件拥护、支持。而把帝国主义阵营和资产阶级思想看成万恶之源,反动腐败透顶,因此,谈之色变,避之不及。其实这种认识未免失之偏颇,给人误导。毛主席说‘洋为中用、古为今用’,就是要借鉴洋人的、古人的先进的、优秀的东西为我所用,为共产党和社会主义服务。比如,香港的纺织机,如果既好又便宜又有现货,我们为什么不能买呢?我们是以钱买货,公平买卖,不亢不卑,既不乞求施舍,又不同流合污。我已经给黄厂长说了,如果有人这么问,你就这么跟他解释。” 小洁点点头,“自然应该这么说。这也符合毛主席教导,实事求是。” 青松见小洁已经写好信,就说:“忙累了一天,快洗洗休息吧。”小洁还在整理东西。他又说:“快一点吧。我先去洗了,到床上等你。”小洁说:“你不用等我,整理好东西,我还要去看看丹青。你要累了,就先睡吧。”青松笑着说:“哪能呢?没有你我睡不着。”小洁也笑了:“又想什么心思?昨晚才来过,今晚让我休息休息。”“你想哪去了?今晚我只想搂你睡觉,安慰安慰你和我们的孩子,并不想干那事。”“真的?你能坚守住?”青松含笑点头。小洁便迅速收拾好东西,和青松一起去洗漱。 半个月后,黄厂长和张平到香港看样订货的出境手续已经办好,他们决定立即前往。青松、小洁和一纺厂的一名副厂长到火车站为他们送行——本来还有一些人要来送行,李书记和青松研究后都拒绝了。 武军几天前就收到了小洁的来信,知道前来香港看样订货的是一纺厂的黄厂长和该厂技术设备科的科长、他在大学的同学张平,虽然因不能见到青松和小洁感到有些失望,但毕竟是家乡来人,而且还有老同学,所以他和碧玉还是积极准备,急切等待着。这天他们接到来电,说黄厂长和张平已经起身前去,预计次日上午可达,他们心情激动,决定亲自开车到车站迎接。 黄厂长和张平来到香港,刚下火车,就看到武军和碧玉前来迎接他们。亲人见面,异常激动,特别是武军、碧玉和张平,情在同窗,久别重逢,尤为欣喜感动,三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热泪盈眶。上车后,武军开车一直接到家里,还专门请来岳父——碧玉的父亲前来相见。解放前,他们都在省城,或做事,或读书,所以说起省城的事情彼此都熟悉,都有话可说。黄厂长拿出两箱茅台酒分别送给武军和碧玉的父亲,他们十分感谢,说“又能喝到家乡的酒了”。张平又拿出田友亮等三位同学的信交给武军碧玉,他们看了不免又是一阵感动,分别问了每个人的情况,张平一一作答。中午,武军碧玉在饭店为黄厂长和张平接风洗尘,彼此觥筹交错,各尽礼节。 下午武军碧玉要开车带黄厂长和张平到香港各处游玩游玩,黄厂长想起李书记和赵副市长的叮嘱,一再要求先带他们去看机器。说,如果合适,就签合同,然后通知家里汇款过来;如果不合适,他们就回去了,再另外想办法购买机器。武军知道共产党纪律制度严明,他们不敢违反,只好先带他们去看机器。 黄厂长和张平来到武军工作的英国皇家机械制造厂,看了纺织机和说明书,又向厂家询问了一些具体情况,经过反复研究核对,觉得和武军信上说的是一致的,对机器和价格都很满意,便对武军说“可以签订购货合同”。武军又和厂家讨价还价,在价格上让了一些。于是当时就签了四台纺织机的合同。因为他们没有带钱来,只好请武军作担保人。 购货合同既签,黄厂长立即发电报回去,要家里汇钱来。 第二天因为武军要上班,就由碧玉陪黄厂长和张平到香港各处游玩,他们又略略买了一些廉价的物品,准备带回去送给家人和亲友。 第四天汇款到了,武军陪他们一起到厂里付了款,然后提出机器,运到火车站托运回国。 黄厂长和张平来到香港,在武军帮助下,前后四天就把纺织机看好、买妥、托运回国,何其迅速!为了表示感谢,黄厂长和张平在饭店回请了武军夫妇和碧玉父母,双方都说了许多感谢和友谊的话。 黄厂长和张平完成使命要回国了,向武军碧玉辞行。武军碧玉挽留不住,他们拿出预先写好的给一纺厂几个同学的回信和送他们的礼物,拜托张平带给他们,然后开车把黄厂长和张平送到火车站,互致祝福,洒泪告别。 第三十四章 见礼物同学各思旧,来省城老人尽伤怀 黄厂长和张平回到省城,立即向赵副市长汇报了赴港购买纺织机的全过程,说话间对武军夫妇的热情帮助表示赞扬和感谢。青松表示满意。又过了三天纺织机运抵省城车站,黄厂长派人及时提回安装调试,很快就投入使用。新的纺织机果然效率高、噪音低、产生粉尘少,工人争相使用;黄厂长只好按照劳动竞赛最初的规定,让优胜者首先使用,算是一种奖励。 张平回到技术设备科把武军碧玉托他带回来的书信、礼物分送给每个同学。田友亮、许贵生、朱芸三人,每人一封回信,一件小礼物。信是封口的,内容不得而知;礼物,男的,每人一条领带,女的一条丝巾。 朱芸见他们几个同学没有给武军夫妇送礼物,武军夫妇却给他们每人都送了一份礼物,睹物思人,不免想起武军碧玉昔日同学时的许多好处来,思念之余又有些不好意思。她问张平:“武军碧玉如今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很有钱?”张平说:“自然比我们有钱,家里有楼房,有汽车;只是楼房面积不大,汽车也是半旧的。”朱芸说:“香港弹丸之地,人多地少,失业率高,求职难,寸土寸金,一般人住房面积都不大。解放前夕,有亲戚动员我家去香港,父亲说,我家这点财产到了香港,大约连最差的房子也买不起,只好到穷人区住庵棚,怎么也不肯去。” 三个人看了各自的书信和礼物,思念武军碧玉,感怀往事,但考虑及政治不容又不便表白,只好在心里默默对他们夫妇表示感谢和祝福。 田友亮问张平:“武军碧玉送你什么礼物?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定比我们的多?”张平摇摇头:“一样的,也是一条领带。还比你们少了一样,他们没有给我写信。”田友亮想起在大学的时候,张平一直想追碧玉,而碧玉嫌他家穷,一心只在武军身上;开玩笑说:“给你还用写信?碧玉没有和你说悄悄话吗?”张平笑了,说:“碧玉倒是想跟我说,可是武军老是跟着我,吓得碧玉也没敢说。真遗憾!”大家都笑了。知道时过境迁,如今两人都已结婚,那些往事已成美好追忆,现在都不会在意了。 大家说笑了一会,张平摆了摆手:“好了,你们的信我都带到了,武军碧玉的回信和礼物也带回来交给你们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的心事也完了,各自去工作吧。”大家这才各自散去工作。 张平拿出一个大包袱交给小洁说:“武军碧玉给你和青松的书信、礼物都在里面。”小洁收了包袱不觉一阵脸红。她不知道武军碧玉会写什么书信给她和青松,也不知包袱里是什么礼物;既然另外包裹,不与他们的礼物放在一起,说明是不相同的。当着几位同学的面,她既不好说什么,也不好打开查看,默默地收了包袱自去工作。大家都明白武军碧玉和小洁青松的关系非同一般,书信和礼物自然也和大家的不一样,害怕小洁难堪,因此也不便询问查看。 晚上小洁把包袱带回家里,一路上想着武军的慷慨为人,兴起许多感慨。 青松看见包袱问小洁:“什么东西,鼓鼓囊囊一个大包袱?”小洁说明了情况。青松摇摇头说:”武军如今还是这么讲究,出手还是这么阔绰,大约过得还不错。”小洁叹息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据张平说,他家的情况也不是太好,只怕也是打肿脸充胖子。”青松说:“还算他走时,遇到碧玉在香港帮他找了工作;若是没有工作,仅靠他那一点转业金,坐吃山空,境况会更差。” 小洁说:“天无绝人之路。就像我解放后,失去了武军父子的资助,又没有工作,一家三口,只有出没有进的,实堪忧虑;不想却遇到了你,帮我找了工作,又安排了住房。否则,生活也够艰难的。” “你在新中国,与他所处的情况不同,省城初解放,百业待兴,急需文化人,你不愁找不到工作;只不过晚几天罢了。” “何止找工作?住房,军管,当时的难题多得很。他家是那种政治情况,武军的母亲又不太识时务,光不想吃亏认输,那怎么行得通?如果不是遇到你,够我们两个女人作难的!” “我也没有吃亏,帮你们做了点事情,捡了个漂亮媳妇。”青松看着小洁开玩笑说。 “捡的?总是我愿意嫁给你,国民党丢下的官太太多了,你怎么不捡别人?” “对啊,我为什么不捡别人,单单等着捡你,而且等了这么多年、受了那么多煎熬?难道是我傻,还是那些官太太嫌我穷,没出息,不愿意嫁给我?” 小洁笑了,在青松唇上吻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等着我。其实,我也一直在等着你。自从在解放军的军车上看见了你,知道你还活着,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等到你。——如果你已经和别人结了婚,我这一辈子也就不打算结婚了。” 青松搂着小洁回了她一个吻。“我就知道你一定还等着我,我怎么会和别人结婚?当时丢下你离开省城,那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有一点办法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我知道。只可惜------”小洁回想起那段生活恍如一场噩梦,不堪回首。他闭上眼睛紧紧依偎在青松怀抱里,不愿意再想再说下去。 青松看着小洁,指着包袱问:“可以打开看看吗?”“问谁呢?包袱是指明给咱们两个的,又不是单给我一个的,须要问吗?”小洁笑着说。 青松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有三件衣服:一件灰色男西装,分明是给他的;一件绛紫色连衣裙,不用说是给小洁的;还有一件红花灯芯绒极漂亮的童装,自然是给丹青的。另外还有书包和玩具,也是给丹青的。他看了一会衣服都交给小洁,又拿起信来看。从字迹认得信是武军写的,下面的署名是夫妻两人。内容却简单,不过是一些表示思念和问好的话,另外还询问丹青是否该读小学了。 他把信也交给小洁说:“武军送咱们衣服,又给丹青买了衣服、书包、玩具,询问上学的事,看来他对丹青还是很关心的。到底是他的女儿,亲情难以割舍。我看,丹青还是跟他姓吧,本来她就该姓刘。如果跟我姓,武军知道,以为是我的意思,会对我有意见的。” “不,我考虑过,跟他姓,将来会对孩子的前途有影响。还是跟我姓吧,叫周丹青。这样,即使他知道也不会有意见了。” 青松想了想,没有再争论。 小洁把衣服拿到衣柜里收起来,又看了信,见没有什么重要内容,就放在一边,对青松说:“我现在着急的倒不是丹青读书的事,小学校就看在跟前,到时候报个名去读书就是了;我是着急肚子里这个。”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孩子一天天长大,我的行动就会一天天困难;工厂上上下下都在开展劳动竞赛,人人都很忙碌,我也不好意思请假休息。我每天既要上班,又要做家务,还要照顾丹青,实在有些支持不了!” 青松安慰她说:“你别着急,这事情我考虑好了:一个方案是叫父母亲把家里的房子、土地处理了,搬过来和我们一起生活,这样家务事他们就可以帮你做了。第二个是,如果父母亲不同意搬过来,我就通过组织给我们安排一个阿姨帮助做家务。总之,不会叫你太累。”他把手伸进小洁的衣服摸着她微微凸起的肚子说:“儿子,再坚持几天,会有人来照顾你妈妈的。” 小洁推了他一把,笑着说:“你就会耍贫嘴!工作一忙起来又忘了。上次就这么说,这次还是这么说,还不知拖到哪一天。我看你就别再拖了,也别麻烦组织找什么阿姨来,谁也没有自己的父母亲知心;你就现在写封信给家里,叫爹妈尽快把房子土地处理了,赶在孩子出生前搬过来,不要到时候家里事没完,这边你又离不开,心挂两头,又着急上火。”想了想又说:“你姊妹三个都在省城,家里没有别的人了,他们迟早是要来的;不如现在就来。一来可以帮帮我们,二来,子孙一处,也好享受天伦之乐。我想,他们一定会同意来的。爹是识字的,你把信写得恳切些,情况说得严重些。”她眼巴巴地看着青松,极力督促他。 青松想了想说:“好吧,我就来写信。其实,我们不催他们来,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也会自己来的。” “他们早就想抱孙子了,如今有了孙子,还不要赶过来抱吗?” “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农村很快要实行农业合作化了,土地归公,农民凭劳动吃饭;他们都老了,不能劳动了,干集体的农活又不能请你兄弟帮助,他们有子女,又不算五包户,还不要过来?” “农村要实行合作化?”小洁有些吃惊。 “是的。中央的文件说的。现在有些地方已经实行了。先搞互助组、初级合作社,再搞高级合作社。像苏联那样,整个农村都实行合作化,土地归公,由领导统一安排种植,农民也像工厂的工人一样,按时作息,按劳分配。” “这么搞也好,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吃饭,不分贫富,大同世界。爹妈可能还不知道。你写信告诉他们,他们也许会来得快一些。” 小洁把武军带来的书包和玩具拿去给丹青。青松便开始写信。 赵老汉接到儿子的来信又是喜又是悲。喜的是小洁怀孕了,他很快就有孙子了。他这个家财旺人不旺,到青松这一代已经三代单传了。他从小就给青松订了亲,就是希望儿子早结婚早生子;可是由于上学、参加革命,青松三十岁才结婚。如今终于盼到儿媳怀孕了,眼看他就抱孙子了,他怎能不高兴?他立即把这个喜讯告诉了老伴。老伴听了乐得合不上嘴,连忙跪在祖宗灵位前烧香磕头,祈求祖宗保佑儿媳为他们生个孙子,延续赵家香火。可是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家乡,离别祖屋、祖坟,心中又着实不舍,不忍——这里虽是农村,却是世代居住的地方,赵家虽然三代单传,却有众多亲戚,还有世代亲密相处的乡邻,祖屋、祖坟、亲戚、乡邻,情深义重,难舍难分啊!老夫妻想来想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实在没办法,他们只好拿上青松的信去找小洁的父亲,他的老亲家周老汉商量。 周老汉看了青松的来信,又听了赵老汉夫妇的悲喜陈述,认真思考了一番说:“从长远来看,你们老两口还是到青松那里为上策。虽然目前你们身体还好,行动自由,家里房舍宽绰,家具足用,地里收的吃用不尽,青松还不断寄钱来,但是你们总有年老干不动的那一天。再说,几个孩子都在省城工作,在省城结婚,他们是不会回来的了;现在小洁怀孕了,也需要你们去帮忙照顾。常言说,养儿防老。你们不过去,他们不得为你们养老尽孝,心里着急;你们长年不得和儿女亲近,享受天伦之乐,老了又无人照顾,更是着急。这样一来,倒显得父子不亲,老不慈,子不孝,名声也不好听。” 赵老汉说:“你说的这个道理我也想过,只是这么一片房子,屋里屋外这么多东西,就这么丢下,拍拍手走了,实在有些舍不得!” 周老汉笑着说:“你这么多房子、东西,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不是青松庇护,怕是土改就没有了。你多使用了这几年,也该满意了。你看,我家现在还有什么?” “这怎么叫庇护?青松为革命出生入死,我家是军属,应该照顾的。”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只是这都是些笨重东西,你怎么往省城搬?怕是搬运费就需要许多!” “搬是不好搬去,青松他们也不肯要,说是这些家具又老气又笨重。我打算能卖就卖掉算了,卖不掉就暂时放在你家。你看怎么样?” “行。反正我家也没有大家具,正好借着使用一下。另外我还有个想法:小洁那里有一套家具,还是武军丢下的,青松又不肯要,老早就叫我弄回来使用;我嘛,一是嫌路远,搬运困难,二是怕政治影响不好,一直就没有去弄。你到省城跟青松商量商量,他要是肯用那套家具,你这套家具我就留着用了,他要还是不肯用,你的家具我就想办法卖了,把钱给你寄过去。” “你说的这事我也听青莲清秀说过,我想青松也是怕政治影响不好,毕竟刘师长和武军都是干国民党的。这样吧,我这套家具就不卖了,暂时放在你家用吧。说实话,这些家具我也舍不得卖,都还是老爷爷手里打的,木料好,手工也好。你就帮我把家前屋后的树卖了好了。我不在家了,没人看管,长也长不好。” 周老汉点头答应。 “还有就是我家的祖坟,前后共是五座。每年清明节,我还要回来一趟的,给祖宗添坟烧纸。如果万一有事不能回来,我就寄钱来,请你父子帮助添坟烧纸。人走了,祖宗不能丢了。” “这个你无需交待,也不用寄钱来,你如果不能回来,我自会带着孩子给几位老人家添坟烧纸的。这点忙我如果不能帮,那还叫同学吗?亲戚吗?” 赵老汉听了深受感动,不觉有些黯然,叹息道:“想到就要离开故居、亲邻,离开祖屋、祖坟,远赴他乡定居,我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你怎么这么想法?你又不是出去逃荒要饭,生活无着,生死未卜;你是跟了当大干部的儿子到省城享福去。古人说,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你是步步高升,应该高兴才对。”周老汉竭力宽慰他。 “如果不是三个孩子都在省城工作,家乡无人,老来无靠,我倒宁可在家乡守着故居祖坟终老一生——亲不亲故乡人,甜不甜故乡水!背井离乡总不是件好事。我即使把房子土地交给村里,我也要跟支书说好,我到省城只是暂住,帮助青松小洁照顾孩子,孩子带大了,我还要回来住的。” “这么说也好,留个退路。但是,谁又能想到将来怎么个发展呢?青松信上不是说农村要搞合作化吗,谁知道又怎么个‘化’法?土地归公了,房子归不归公呢?人归不归公呢?我倒是想连土地房子带人都归了公。如果我归公了,就是公家的人了,就是合作社的公物了。公家不是提倡爱护公物吗?别说是一个人会说话,能干活,就是一头牛、一条驴、一个狗,一棵树,只要是公家的,就要爱护,不允许随便糟蹋。我想,到合作化了,世界大同了,大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批斗我了。要不然,怎么叫合作化?怎么叫世界大同?大同就是大家都一样,不分三六九等。你说是不是?” “这个,青松信上没有说清楚,我就更加说不清楚了。不过社会是往前走的,总该越来越好吧。” “你到了省城问问青松, 问明白了写个信给我。我倒是盼望合作化,把我也化进去,我就不会被人批斗、打骂、看不起了。”他看着赵老汉有些心不在焉,又强调说:“你千万记住!别到了省城,每天高楼大厦、彩虹锦绣的住着看着,就把这事给忘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没挨过批斗,不知道那个滋味,我实在是受够了!不是看着这一群孩子,想着青松那边还有点希望,我早就死了!” 赵老汉连忙点头说:“我记住了。一到省城我就追问青松,然后给你写信。”少停他又说:“这事还没来到,只怕青松也未必知道得清楚。” “青松这么大干部,能看到中央文件,肯定知道得清楚;就怕共产党内部有纪律,不准外传,那就没办法了。总之,你给我关心着点,一有消息,就写信告诉我——你又不是共产党员,纪律管不到你。” 赵老汉点头答应。 最后周老汉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到时候我带孩子给你送行?” 赵老汉叹息道:“既然决定去了,就要赶在入冬之前。我现在地里还有二亩黄豆没收,家里还有些粮食、柴草、小鸡小猪的,又不能带去,要全部处理掉,再把要带去衣服被子,手头用的东西整理好,要交公的交待好,就能动身了。到时候还真的要你两个孩子帮我送到车站。”“好说。到那时候农活就不忙了,你把一切要带去的都整理好,包扎好,该走的时候招呼一声就行了。” 赵老汉点头称谢。看看天不早了,夫妻俩便起身告辞。 赵老汉夫妇回到家里老两口又谈论了一阵去省城的事,想到就要离别故乡,家中许多祖传的器物不免抛弃,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但是儿女都在省城,急待他们去,自己年寿渐高,需要照顾,现在不去,将来又怎么办呢?也只好将心一狠,决计到省城去。 去意已决,他们便开始作到省城去的各项准备。地里庄稼该收的收了,家里东西能卖的卖了,能寄存的寄存了,要带走的都包扎好。每天忙忙碌碌,心里乱七八糟,不是滋味。其间周老汉也来过两次,一边安慰劝说,一边帮助他们整理东西。 入冬之前赵老汉夫妇终于做好了去省城的各项准备工作,又翻开皇历选定了宜于出门的黄道吉日,便去告诉小洁父亲,请求帮助送往汽车站。 周老汉得知确信,知道赵老汉夫妇这一次真的要走了,他们这一走今后见面就困难了,也不免有些难过。因为他和赵老汉不仅是儿女亲家,还是自幼一起在私塾里学习长大的同学。这些年,村里许多亲邻嫌弃他是地主分子,怕影响到自己和家庭子女,不敢和他亲近来往,连说句话都不敢站住脚步慢慢细说,只有赵老汉倚仗自己是军属,儿子是共产党的大干部,村干部拿他没办法,依旧和他交往如初;特别小洁和青松结婚后,他和他的家人也因此沾了赵家许多光彩。赵老汉一走,今后他在村里连个真心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往后想想,不免难过。难过归难过,人家到儿子那里去是正当归宿,而且也是自己建议他去的,有什么说呢?只好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亲自到集市上打酒买菜,给赵老汉夫妇饯行。启程那天,全家人一起送至村头,然后由两个儿子拉着板车载着东西送到汽车站,看着赵老汉夫妇上了汽车方回。 第三十五章 分久必合赵家团圆,两情难耐姊妹同嫁 第三十五章 分久必合赵家团圆,两情难耐姊妹同嫁 青松小洁得知父母亲已经启程离乡前来省城的消息,如旱苗得雨,十分高兴,夫妻双双均请了假,早早驾车来到车站等候迎接。他们望穿秋水,终于看到火车进了站,不一会两位老人肩背手提在拥挤的人群中挣扎着下了车,他们立即呼喊着奔过去,青松接过东西,小洁搀扶着老人上了汽车,一路上嘘寒问暖欢欢喜喜护送回家。来到家里,一个帮助二老掸除身上的灰尘,一个端来热水请他们洗了手脸,然后安排上座,进茶敬烟,殷勤招待。青莲清秀得知消息,也急忙赶来看望父母亲。一家人分别多年,历经离别之苦,今天终于在省城团聚,个个既高兴又很激动,围坐在一起说个没完没了。他们回忆往事,叙说思念之苦,展望将来,设想阖家团聚之甜,亲情依依,难舍难分。赵老汉夫妇看着儿女儿媳亲热孝敬,暂时也忘掉了离乡背井之苦,看着儿女们,不断问这问那,尽情享受天伦之乐。 丹青几年不见赵老汉夫妇有些认生,看着一家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亲亲热热,只是拉着母亲在一边旁观,不敢近前。小洁见女儿羞怯拘束,拉她到公婆跟前交待说:“这是爷爷奶奶,今后他们就不回老家了,和我们住在一起。丹青上学就再不愁没人接送了,放学回家也不愁没有人照顾你了。快叫爷爷奶奶!”丹青上了两年多幼儿园已经懂得礼貌,她听了妈妈的话,懂事地叫道:“爷爷好!奶奶好!”赵老汉夫妇听了十分喜欢,连忙拉至跟前,抱在怀里,拿出从家带来的红枣、瓜子给她吃。 青松见一家人都在,且人人欢喜,其乐融融,一片难得的欢乐和谐景象,就说:“今天咱们到饭店吃,共同给爹妈接风洗尘!”赵大妈连忙说:“都是自家人,到饭店去干什么,那要花多少钱?我们带着米面呢,就在家里烧吧,我和青莲清秀一齐动手,一会就烧好。”小洁说:“米面留着以后吃。青松说了,这顿饭给你和爸接风洗尘。你老放心,天天到饭店吃不起,偶尔一顿还是吃得起的。” 赵大妈见老伴不说话,青莲清秀也不忙着做饭,又见儿子儿媳热情真诚地要招待她和老伴,尽一份孝心,也不便再说什么加以阻拦。于是一家人带着丹青说说笑笑,一起向附近的一家饭店走去。 进了饭店,青松要了一个雅间,先带领一家人入内落座;服务员倒上热茶,大家一边喝茶说话,一边等待上菜吃饭。小洁主动去点菜,冷热荤素一共点了八道菜,还要了一瓶茅台酒。 服务员先上了两个凉菜,不一会又上来两个热炒,于是布开酒杯,大家喝酒。青松先给父母亲斟满酒杯,再给两个妹妹和自己斟酒,小洁怀孕不便喝酒,就斟了一杯开水。 赵老汉端起酒杯闻了闻,问道:“什么酒?这么香!”青松说:“您老喝一口品一品。”老汉果然喝了一口细细品味,然后说:“好酒!但决不是咱们家乡的双沟酒或洋河酒。”青松夸赞道:“到底是行家,老喝酒的!”他把酒瓶给父亲看。老汉看了吃惊道:“茅台!国酒啊!”又说:“自家人一起喝酒,不过图个热闹,喝这么好的酒干什么?”青松复给父亲添满酒杯,看着小洁说:“我平时也舍不得喝这么好的酒。这是小洁专门买给你和妈喝的。既然买了,今天就多喝几杯!”儿子媳妇这么知理孝敬,他还能说什么呢?养儿防老,如今儿子当了大干部,他也该享福了。 不一会八道菜全部上齐了。青松端起酒杯看着全家人说:“小时候一家人天天围在一起吃饭,也不觉得怎么亲热难得,有时候还嫌爹妈管束严,不愿和他们在一起。后来上学离开了家,特别是参加革命遇到了艰险,就特别想家,想念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日子,就是被爹妈打骂也觉得难得,是幸福;但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再见到爹妈,一家人再能围在一起快快乐乐地吃顿饭。盼望这一天盼望了好多年,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现在,天天盼天天想,却一直没有实现。今天,天公作美,爹妈疼爱儿女,抛开故乡来到省城,终于愿望成真,阖家团圆了。实在值得庆贺!我建议,我们全家人都把杯子举起来,为咱们老赵家久别重逢,阖家团圆,共同干了这一杯!”于是全家热情响应,不管会喝酒的不会喝酒的,乘着高兴共同干了杯中的酒。青莲清秀辣得直吐舌头,只好猛吃几口菜。 丹青见全家人一齐举杯喝酒,热热闹闹,十分好玩,也闹着要喝酒。小洁用酒杯倒了一杯开水劝她说:“白酒辣得很,你看大姑小姑辣得舌头快吐出来了。小孩子不能喝酒,妈妈也不敢喝酒。我们以茶代酒,和他们比赛,先和爷爷奶奶干杯,再和大姑小姑干杯。”丹青听了很高兴地端起开水跟大家碰杯。桌子上一片欢笑。 青松看丹青干完杯,复给大家斟满酒。他放下酒瓶,起立走到父母亲面前,俯身捧起父母亲的酒杯不无歉疚地说:“爹妈生养了我,又不惜花费送我来省城读大学,希望养儿防老,有一个幸福安定的晚年;可是解放前时局动乱,儿子不满国民党的独裁统治参加了革命,这些年东奔西跑,书没读好,还让二老担心受怕,屡屡破财费心,实在有负大恩大德,自幼教导,内心万分愧疚!解放后久想弥补,只是二老在家,儿子在省城工作,不得经常回家亲近孝敬二老。今天,天假良机,赐我这个机会,得以弥补缺憾,以尽孝道。这杯酒请二老喝了,一来算儿子赔礼谢罪,二来祝福二老健康长寿!”两位老人听儿子这么说,回忆往事,百般滋味尽在心中,一时也难以言表,连忙接过酒杯喝了。 赵老汉喝了酒放下酒杯叹息道:“唉!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还说它干什么?说起来只会叫人难过。其实,你也不必自责难过,这事也怪不得你。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参加革命,跟着共产党出生入死打天下,也算为新中国立了大功了。至于说到培养你上学读书,那是做父母应尽的责任,我和你妈也无话可说;就是后来你参加了共产党,着实给我和家庭带来不少麻烦,罚款赔钱且不说,顽乡长还把我抓去拷打,险些丢了性命!”他说不下去了,拿起烟袋吸烟。青松连忙递过一支香烟给父亲,又拿出打火机点着火。老汉吸了一口香烟说:“不过解放后我和家庭倒是沾了你的大光了。你参加了解放军,当了师政委,我们一家都算军属。土改那么厉害,咱家虽然也划了个地主成分,可是我和你妈一没有戴高帽子游街,二没有挨吊打批斗,过年过节政府还有慰问。这一点比你周叔强多了。” 小洁听了这话,回想起自己的父母亲因受刘武军家牵连,加上又是地主成分,在地方上屡受批判斗争,游乡游街,吃尽苦头,心里不免一阵难过。随之自责道:“这都是做女儿的无德无能,不仅帮不了父母,还牵连父母受罪,实在该死!”青松看了父亲一眼,安慰小洁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土地改革,暴风骤雨,在所难免。今后社会安定了,农村实行了合作化,农民凭劳动吃饭,情况就会好一些。” 赵老汉看出儿子不想叫他说起小洁父亲在农村受批斗的事,怕小洁难过;但是听青松这么说,又想起周老汉的嘱托,便问道:“农村实行了合作化,阶级成分会不会也一起‘化掉’?上次看了你的信,也没有说明白。”青松摇摇头:“这是两码事。合作化是叫农民都要参加合作社,走集体化道路,并非要化掉阶级成分。阶级成分要在长期的阶级斗争中才会逐步消灭,绝非一朝一夕就能结束的事。”赵老汉听了,知道自己和周老汉都理解错了,回想起周老汉的遭遇心里也很难过,又不便说,只好低头不语。 青莲清秀见大家都不说话,便站起来端起酒杯向父母亲敬酒,之后又向哥嫂敬酒,酒桌上的气氛才又活跃起来。 赵大妈见两个女儿来到省城穿戴也时尚了,说话做事也大方了,很是高兴。对女儿说:“你们一对农村丫头能来省城做工,当上工人阶级,多亏了你哥哥嫂子帮助,不然还在田里打坷垃受辛苦,哪有这般好日子?现在好了,你嫂子也调到纺织厂工作了,你们在厂里遇到什么不懂的事,多问问你嫂子,别出什么差错犯错误被开除了。”青莲清秀连忙点头答应。 小洁说:“妈,你放心,她们两个在厂里干得好着呢,还评上了劳动模范和技术能手。”赵大娘说:“她们懂得啥,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小洁笑了:“纺纱织布的事我可不会,也帮不上忙。一开始进厂,有师傅教她们;后来的成绩,都是她们自己勤学苦练干出来的。”赵大妈有些不理解,问道:“听青松说,你不是在技术科吗?技术科的不懂技术怎么教人?”小洁笑了,解释说:“我是在技术设备科,但我不是教纺纱织布的,我专业是搞机械工程技术的。”“噢,你是开机器的。”赵大妈好像终于弄明白了。青莲清秀忍不住笑了。青松和小洁也都笑了,却并不作任何解释,因为他们知道即使解释了,母亲也未必听得懂。 大家说笑了一回,小洁也慢慢淡忘了父母在农村遭受的苦难。既然说到青莲清秀在工厂的事,她立即想起了她们的婚姻大事情,趁此机会有必要告诉父母亲知道。她摆摆手制止住青莲姊妹的笑声,转向公婆说:“爸,妈,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青莲清秀在厂里都找了对象了:青莲的对象叫大刚,是保卫科的;清秀的对象叫维林,是财务科的。两个小伙不仅人长得好,也忠厚可靠。过几天,叫她们带来给你们二老看看?” 赵大妈说:“工厂的事我们也不懂,只要你和青松看着好就好。”小洁说:“我和青松都看过了,家庭情况、社会关系也托人打听了,各方面都不错,很满意的。现在你和爸来了,毕竟是你们女儿选女婿,最终还要你们二老决定的,所以你们也是要好好看看,帮她们拿拿主意。她们也都老大不小了,双双同意,要结婚也该结婚了。”赵大妈便去看老伴,意思叫他拿主意。 青莲清秀见状商量了一下说:“这样吧,改天叫他们两个请爹妈和你们一家吃饭好了,大家见面说说话,互相认识认识,顺便也了解了解他们的情况。”小洁说:“这样好是好,就是经济上叫他们两个破费了。”清秀说:“他们巴不得破费一次。维林老早就问我,爹妈什么时候来,要请他们吃饭。那意思还不是想看看爹妈的意见?”小洁笑了,看着公公婆婆说:“爸,妈,你们看,他们两个巴不得请你们二老吃饭,讨你们的好,给你们做女婿。既然这样,就叫他们请吧?”老两口一齐点头说:“你和青松看着办吧。这城里相亲订亲的事,我们也不懂。你们看咋好就咋办。” 小洁又转向青松问:“你看呢,这事就这么办了,叫大刚维林请爸妈吃顿饭?”青松说:“看你这话说的,怎么是我们叫他们请爹妈吃饭?好像是我们主动,他们是被动的;其实,是他们主动要请爹妈吃饭,还要看爹妈同不同意呢。”小洁意识到自己的语言错误,连忙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刚才清秀不是说了,是他们主动要请爸妈吃饭的。爹妈已经同意了。你同不同意?”青松笑着说:“爹妈都同意了,我不同意,清莲清秀能放过我?”青莲清秀听了一齐说:“我们放不过你又能怎样?你还不是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青松听出她们说的是黄英求婚那件事,想起黄英的不幸,心中难过,便不说话了。小洁不知内情,便对青莲清秀说:“你们通知大刚和维林,就叫他们请吧。”话一出口就意识到又错了,连忙改口说:“你们就说,爸妈已经同意他们请客了。”青莲清秀笑了。全家人都笑了。 这顿饭一家人说说笑笑,吃了一个多小时方罢。 回到家里,赵大妈问小洁:“我看你身子怪笨的,这孩子摊什么时候出生?”小洁算了算说:“预产期在过了年元月份,摊春节前面。”赵大妈也计算了一下说:“这么说还有两个多月,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冬天天短,说到就来到了。孩子的衣服、包被都要准备了,到时候怕来不及。棉花我从家里带来了,你明天去扯些布来,我及早裁好做出来,孩子来了,说用就能用。”小洁说:“你刚从家里来到,还没有好好休息,歇一两天再做吧。丹青小时候的衣服包被我都洗净收在那里,新新的,还能穿用。”赵大妈说:“歇什么,我在家也是忙碌惯的,不累。丹青的那些衣服包被,棉花洗过了就不暖和了,又是冬天,到底还要做一两套新的才好。”小洁听出婆婆的意思是不想叫她的孙子穿用丹青的旧衣服旧包被,就说:“那也好,明天我就去扯布。”赵大妈便交待了做衣服和包被的用布量。本来她还想交待用布的质地和花色,又怕小洁不高兴,便说:“衣服和包被的花色,你自己看着买吧,喜欢什么花色就买什么花色的。农村人都喜欢大红花朵的。你们要是嫌土气,不喜欢,换个花色也行;但也不能太素气了,不吉祥。”小洁点头答应。 第二天,小洁果然把给孩子做衣服和包被的布都买了回来,另外还给公婆每人扯了一件做棉袄罩褂的布料。给孩子的布是大红颜色带小花朵的,大人的是深蓝色哔叽布。赵大妈看了都很满意。她立即把给孩子做衣服和包被的布铺在案子上,裁剪好,开始缝制。 又过了两天,青莲和清秀的对象大刚和维林商量好,一起带着礼物登门来看望赵老汉夫妇并请他们吃饭,也说给二老接风洗尘。还说她们的父母亲也来了,要和两位老人见面说说话。小洁听了知道大刚维林想趁双双父母都在把他们的婚姻定下来,悄悄对公婆说了,叫他们心中有数。青松因为有事没去,赵家其余的人全都去了。 宴席上三家老人见了面,也见到了对方的孩子,大家互相说说话,了解一些基本情况,彼此心里都很满意;不过新社会孩子的婚姻自己作主,大人的意见只作参考,他们也不好立即表态,只是互相推让着吃菜喝酒。赵老汉夫妇见两个未来的女婿一表人才,而且知书达理,两家大人也都善良和气,很是满意,已在心里答应了这两门亲事。 这顿饭果然成了三家的订婚宴。青莲清秀很快把父母亲哥嫂的意见告诉了自己的对象。大刚和维林听了十分高兴,很快就和青莲清秀到民政部门领取了结婚登记证。从此他们把青莲清秀看成自己的未婚妻子,厂内厂外,出双入对,星期天约好一起看电影看戏,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有时还带她们回自己家里吃饭。不断地亲密接触,使他们的感情迅速升级,不免又有了进一步想法。 不久,大刚和维林背后对青莲清秀说,他们想元旦结婚,叫她们回家征求父母和哥嫂的意见。青莲和清秀心里也想尽快结婚,便回家对父母说了。事情紧急,赵老汉夫妇只好待青松小洁都在家认真和他们一起商量此事。 青松说:“现在是新社会,青年人婚姻自己作主,只要他们双方都同意,而且又领了结婚证,愿意结婚就结吧。”赵老汉说:“姊妹俩一起结婚?”青松说:“他们自己愿意也行。事情一次也是办,两次要是办,你和妈还少操一回心。”小洁说:“我看她们的意思很想一起结,只是元旦结婚日子太近,时间有些紧了。”青松说:“在城市里,什么东西都买得到,有两个月时间也操办得好了。你再找他们谈谈,然后和爹妈一起商量。他们一定要元旦结婚,也只好同意。你到银行提些钱出来,给她们每人买些家具和衣服,也算我们的一点心意。”赵老汉说:“给她们买嫁妆不要你们花钱。我有钱。这些年种地每年节余下来的,还有临来处理家产的钱,够她们用的了。” 青松听了问:“家里房子没卖吧?”老汉摇摇头:“房子哪敢卖?按照你的意见,房子和土地都交给村里了。我只是把家里的粮食、柴草、猪羊、鸡鸭,还有房前屋后的树木卖了,这些都是我和你妈解放后劳动所得,不是剥削来的。”青松听了点点头,然后说:“这些钱你和妈自己留着用吧。住城市不像住农村,出门走路都要花钱,身上有钱,自己用着方便。” 小洁及时找青莲清秀和大刚维林谈话,说元旦结婚,时间太紧,青莲清秀结婚的东西不好准备,可不可以推迟到明年五一劳动节。可是被熊熊爱火燃烧着的两对青年人谁都不愿把爱的温度降低,他们沉默了一会一致说:“我们自己有钱,结婚的东西自己买,不要家里陪送。”他们还说明了结婚计划,要一起到北京旅行结婚,去看天安门,在天安门前拍结婚照,还要游长城,参观古都的名胜古迹。 小洁劝说不通,只好回家跟公婆和青松如实说了。女大不由爷娘,他们也只好同意他们元旦结婚。不过青松和小洁还是拿出钱来给青莲清秀分别买了家具和嫁衣,赵老汉夫妇也把从家里带来的钱拿出一部分给两个女儿作到北京旅行结婚的路费。 一九五七年元旦前夕,青莲和大刚,清秀和维林喜结良缘,两对新婚夫妇喜气洋洋,穿戴一新,一起登上北去的列车,前往北京旅行结婚。三家人及其亲朋好友一齐到车站送行,祝福他们一路顺风,蜜月旅游愉快。 一周后他们从北京返回,两对新婚夫妇又一起回门来看望赵老汉夫妇。他们讲述了在北京的活动及种种新鲜见闻,带回许多在天安门广场和游览故宫长城的珍贵照片。赵老汉听了看了,不禁感叹道:“北京是首都,毛主席居住的地方;封建社会,那可是皇城,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我苟长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到过北京。倒是你们青年人有福气,小小年纪就到过北京,游览了那么多名胜古迹,真是福气啊!” 小洁也羡慕她们,说:“我十八九岁就离开家,又工作了这么多年,还不如青莲清秀,到现在还没有去过北京。什么时候一定要去一趟,亲眼看看天安门、故宫、长城。”青松说:“春天,我到外贸部联系购买纺织机匆匆去了北京一趟,时间紧迫,只到天安门广场看了看,其他地方也没有参观。等你孩子生下来,稍大一大,咱们和爹妈一家人一起去一趟北京,好好玩一玩,把那些名胜古迹都看遍。”小洁说:“你说话要算数,别到时候又怕花钱不去了。”青松说:“挣钱就是为了花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着干什么?只要有钱,我才不怕花呢。”小洁拉着公婆说:“爸,妈,你们可都听见了,这是你儿子亲口许下的,到时候他要是不带咱们到北京去,你们千万别让他。”赵大妈说:“这孩子我相信,从小就说话算话。那年他还在镇上读小学,答应帮我买线,放学却忘了,回到家才想起来,到底又跑回去帮我买回来。”一家人听了都很高兴,一齐等待着到北京参观游玩的那一天。 第三十六章 小洁待产阖家关心,青松得子亲友祝贺 办完青莲清秀的婚事,小洁的预产期就接近了。元旦过后,接连下了两场大雪,天寒路滑,行走困难,青松便叫小洁向厂里请了产假,留在家里休息待产。虽说休息待产她却也闲不住,每天整理房间,帮助婆婆做饭。赵大妈因此有了多余时间,加紧给未出生的孙子缝制包被、内衣、棉袄棉裤和尿布尿垫,不几天就缝制完备,只待婴儿出生使用。 青松下班回到家看见小洁推着大肚子艰难地忙这忙那,心疼地说:“叫你休息待产,你就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休息,不要再做这做那的。这些事又不是什么技术活,爹妈都能做的。”赵大妈以为儿子责怪她,连忙说:“我说了几遍了,不叫她干,她偏不听,非要干。”走过去夺过小洁手里的活计,笑着说:“你到床上歇着去吧,看把青松心疼的!” 小洁丢下活计,无限甜蜜地看着青松,虚意埋怨道:“你只知道叫我躺着不动,以为这就是疼我;也不去问问医生,孕妇应该怎么做才适合。以前我问过医生,说孕妇应该适当活动,这样有利于生产,老躺着并不好。”青松这才想起来应该陪小洁到医院做一次产前检查,认真听一听医生的意见。便说:“好啊,明天我就陪你到医院找张医生做一次产前检查,她就是妇产科医生,又生过两个孩子,很有经验的。”“明天你有时间?”“忙中偷闲呗。再忙也不能不要老婆孩子。”他看着小洁。小洁满意地笑了:“好,就冲你这份为老婆孩子勇于牺牲的精神,明天我就跟你到医院做一次产前检查,再听听医生的意见。” 她忽然想起纺织厂的事,问青松:“听说买苏联的纺织机已经运回来了?” “上周运回来的,已经安装使用了。” “质量性能怎么样?” “还不错。昨天我刚去一纺厂看过。谢天谢地,总算了却一件心事。你知道,这件事是我经手办的,机器拖这么长时间没运回来,我心里老是块大病。” “吃一堑长一智。你也是不了解情况,没有经验,现在终于圆满解决,今后接受教训就行了,你也不必自责了。” “耽误了这么多宝贵时间,我还是有责任的。” “还有什么责任?五六年的生产任务不是已经超额完成了吗?” 青松点点头:“多亏市委又拨款一百万,从香港及时购回四台纺织机投入生产,否则,能否完成五六年的生产任务就难说了。所以,我除了感谢李书记章市长,还要感谢你,感谢武军。” 小洁听了脸色一阵红润,心里甜滋滋的,却没有好意思说话。 晚上,青松抚摸着小洁的大肚子,问:“有什么感觉?是不是经常感觉到儿子在踢你?”小洁笑着点点头。 青松觉得很神奇,又问:“我能听到吗?” “能,很明显的。” 青松把耳朵贴在小洁的肚子上。“让我也来感觉感觉这生命的最初躁动。”他屏息凝神。“------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 “他现在休息。” “哎呀,我感觉到了!小家伙,满有劲的!”青松惊喜地叫着。 听了一会他爬上来搂着小洁深深地吻了一下,高兴地说:“真正是奇迹!这就像黄梅戏《姊妹对花》唱的:丢下一颗籽,发了一棵芽’。人类就是这么生生不息。” 小洁看着他笑:“你的发芽率可没有这么高,你至今不知丢下千万颗种籽,不就发了这么一棵芽吗?” “发一棵就够了,好的不要多,一个顶十个。” “你这么自信?” “这点自信还是有的:我是谁?枪林弹雨、大难不死的赵青松!我的儿子决不会是孬种。” “我也相信。”小洁摸着肚子,幸福地笑。 “睡吧。说得我旗杆又竖起来了,又不能办事,倒惹得难受。”他放平身体拉好被子自去睡觉;又抬头看了看小洁,督催道:“你也睡吧,明天还要到医院做产前检查。” “你先睡吧。我白天睡了一觉,晚饭又吃得太饱,这会有些肚胀。”她给他塞了塞被子,又继续抚摸自己的大肚子,像老农抚摸着成熟的麦穗,果农抚摸着成熟的水果,心里充满成就感和丰收的喜悦。 她转眼看了看丈夫,他已经入睡了,鼻息和喉咙间发出轻轻的鼾声。她暗自笑了,在心里自语道:“没的想头了就睡得快了。若在以前,两个人缠缠绵绵,翻云覆雨,一时都不能入睡,虽然快乐,也消耗精力。”她伸出手掌反复抚摸着他这张青春勃发、棱角分明的脸,用食指轻轻刮他的高高的鼻梁羞他,看着他的鼻翼一张一翕有规律地颤动着,显得强健有力。多么顽强的一个人啊!经历了这么多风险,穿过枪林弹雨,依然这么健壮,像一头牛,一匹骏马。她又想,人都说睡觉的青春女子是睡美人,其实青春男子的睡相也很美很动人呀。她忍不住伏下身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小洁浮想联翩。她想起了青松刚才感谢她和武军的话,由此,她又想起了武军给她和青松买的衣服,给丹青买的衣服、书包和玩具。想着想着她又想起了怀孕丹青和生育丹青时的情况。由此她得出结论,女人怀孕和生育是痛苦的,但也是最幸福的时候,丈夫和公婆、家人像众星捧月一样宠她,关爱她,伺候她,她就像皇后一样尊贵,使谁谁动,说谁谁听。 她胡乱想了一阵觉得有些疲倦,肚子也不那么胀了,就靠着青松睡了。她心里很甜蜜:短短的人生道路虽然充满坎坷和曲折,却让她遇到两个最优秀最疼爱她的男人,他们都是真心爱她的。 第二天,青松安排好工作就陪着小洁到医院找张医师作产前检查。张医师仔细检查后说,小孩发育是正常的,只是胎位有些不正。要她睡觉前在床上坚持平跪十来分钟,小孩的胎位慢慢就会矫正过来。小洁有些担心,说:“上次检查胎位还是正的,这次怎么不正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青松听说也紧张起来,两人一起看着张医师。张医师解释说:“小孩在母亲子宫里,最初是头朝上,脚朝下,降生前要转向过来,头朝下,脚朝上,这样才便于降生。这种胎位不正,是小孩在转向过程中造成的。不要害怕,没关系的。你只要按照我说的方法坚持做一做,就会矫正过来。”青松说:“还有没有别的方法?要不要开些药服?”张医师说,孕妇服药对胎儿不要,不是大毛病不要服药。就按这方法坚持做就行了。一周后再来检查一下。“小洁点头答应。 张医师看着小结说:“周老师,你看赵市长对你多好,这么忙还亲自陪你来做产前检查。”小洁有些羞色,不便说话,只是看着青松幸福地微笑。青松说:“我还不是跟李书记学习的。”张医师说:“他可比不上你,我怀两个孩子,他一次也没有陪我来做过产前检查。”小洁说:“你是妇产科医生,天天在医院上班,哪用得着李书记来陪?现在是冬天,天寒路滑,否则,我也不用他陪。”张医师说:“那不同。倒也不在天寒路滑,只在赵市长有这份爱心。”小洁看了看青松又笑了。 青松说:“张大姐,这方面你别冤屈李书记了,在市委,李书记可是有名的模范丈夫!哪个干部要是虐待妻子、不关心照顾家庭,他就要批评他,说新社会要男女平等,夫妻平等。难道他是说给别人听的,自己却做不到?”张医师笑了,说:“要说他真也算个模范丈夫。他只要回到家里,一家老少都要问个遍,哪个身体有毛病,思想有问题,该看病的看病,该批评的批评,不拖不等,立马就解决。只是他工作太忙,常常不能按时回家,所以有些事情也难免照顾不周。”青松说:“这倒是实话。有时候李书记对你对家庭照顾不周,不是他不关心你们,是他的工作太忙碌了,抽不出时间来。你想,这么大一座城市,工农商学兵,党政财文军,党领导一切,哪一项工作离得开他?你说我忙,其实,我就管工业一条线,哪有李书记忙得很?”张医师点点头。 青松又说:“张大姐,我要劝你一句:今后,你也要多关心关心李书记,他到底大几岁年纪,不年轻了,工作又这么重,不是很重要的事情,自己能解决的,就不必向他汇报,要他操心了。”张医师说:“这个,其实我也想过。不过我也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许多难处,家里家外一摊子事都摆在心里,看见他就留不住,有时候难免要发火。今后还真得捺住性子忍耐着点。” 随后她又看着小洁,心想:赵青松,你也别说嘴,你这老婆花瓶一样,也不是能干活的人。她说:“周老师,你听见了吗,赵市长这话可不是光对我说的,也包括你。”小洁说:“这一点你尽可放心,我自己能干的事情,从来不叫他操心。不信,你问他。”张医师转向青松:“赵市长,这是真的吗?我看周老师娇娇嫩嫩的,也能干活?”青松说:“这你就看错了。她这个人不但能干活,而且干得有些过分,不论自己扛了扛不了的事情一律自己扛。——这也不好。男女平等,夫妻平等,家务事情要共同分担。该是男人干的事情就要男人干,女人也不要越俎代庖。” 张医师相信了。不过她又从另一方面找到依据,对小洁说:“周老师,你别只想当贤妻良母,干了干不了的事情都自己干,那咱们要男人干什么?一个人睡觉不舒服,非要找个男人压在身上舒服?该他们干的事情还得叫他们干。我告诉你个秘密:男人忙累了,他们晚上睡觉就老实了;要不,晚上老缠着你,烦死了!”青松和小洁听了都笑了。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人,跟着瞎子学流民;原来张医师也跟李书记学得这么爱开玩笑。 又过了一周,小洁来找张医师检查,胎位果然矫正过来了。张医师检查完说:“回家准备着吧,胎儿开始下移,不几天就要生产了。”小洁听了既欢喜又有些紧张。回家说了,全家都跟着欢喜紧张起来。 这天夜里小洁被一阵肚痛疼醒了,她知道自己要生产了。看看手表刚刚两点钟,再看看青松正睡得香甜,她没好意思喊醒他;心想,坚持到天亮再上医院吧。可是肚子一阵比一阵疼得急,疼得厉害,只好叫醒青松。青松醒来见小洁肚子疼得厉害,知道小孩快降生了,连忙起身喊醒父母亲。赵老汉夫妇闻听急忙起身。赵大妈进去看了小洁的情况,连忙把新做的大小包被、尿布包好带上,留下赵老汉在家照看丹青,跟着青松小洁匆匆坐上车去了医院。 来到医院,青松发现妇产科竟是张医师值夜班,连忙招呼,带着小洁走过去,简单说明了情况。张医师叫助产士把小洁带进产房,检查后说:“骨盆开放一公分。你这只是初痛,离小孩降生还有一段时间。你们先办好手续到病房住下来休息,再弄些吃的给周老师吃,待会生产才有力气。”青松这才想起来,来得太急,吃的东西一点没带。张医师说:“我那里还有鸡蛋和奶粉,你去拿来煮了给周老师吃。”青松想了想说:“这样吧,请你先带她们到病房休息,我办好住院手续就回家去拿,反正小孩生产后她还是要吃的。”张医师说:“也行,你快去快回。”张医师便搀着小洁到产妇病房休息。 青松从家里拿来挂面、鸡蛋、红糖、牛奶粉以及钢精锅、碗、勺等物,交给母亲去给小洁做吃的。张医师说值班室有煤炉。赵大妈便拿了东西抓紧去做。不一会就端来四个煮好的荷包蛋和一茶缸牛奶。小洁强劝着吃了两个鸡蛋、半杯牛奶,再不肯吃了。剩下的青松让张医师吃,张医师说她半夜时刚吃过。他就给母亲吃了。 又过一会,小洁的肚子又疼痛起来,而且一阵比一阵疼得剧烈。张医师带她进了产房。青松和母亲留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候。不一会张医师出来说“快生了”。青松母子都紧张起来。与之同时,产房里传出小洁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产房里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的声音,小洁的喊叫声也平息下来。母子俩一阵欣喜,一齐涌到产房门前等候消息。 不一会张医师笑嘻嘻地走出产房,对青松说:“赵市长,恭喜你喜得贵子!快拿包被来包裹孩子。”母子俩喜形于色,连忙把大小包被尿布交给助产士拿进去。半小时后小洁母子平安,一起用手术车推出产房,送进病房休息。此时刚好天亮,时间恰是一九五七年一月二十二日,农历旧年腊月二十。青松买了喜糖分散给张医师、助产士和同病房诸人吃。大家听说赵市长喜得贵子,一齐过来观看道喜,小洁病床周围一时挤满了人。赵大妈见人多嘈杂,交待青松照顾好小洁母子,又去忙着打鸡蛋煮挂面给小洁吃。 不一会,赵老汉带着丹青也来到医院,听说得了孙子喜之不尽,连忙挤到小洁床前看望,连声叨念“谢天谢地,祖宗保佑”。丹青看见妈妈给自己生了个小弟弟,高兴得又看又摸,围着不肯离开。 下午,青莲清秀得知嫂子生产了,急忙和丈夫一起买了东西来看望小洁母子,大家一边看孩子,一边向父母哥嫂道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天,护士给小孩洗了澡,打了防疫针,医生给小洁检查了身体,母子平安,一家便高高兴兴出院回家了。 小洁刚回到家里,张平就带着田友亮等技术设备科的几个同学来看望她,大家又说又笑,祝贺她和青松喜得贵子。不一会黄厂长也来了。青松拿出香烟喜糖热情招待他们。说起一纺厂超额完成五六年的生产任务,大家都说多亏了从香港及时购买了四台纺织机投入生产,对到香港购买纺织机小洁提供的帮助一致表示感谢;并说一纺厂有了新购进的这两批机器,如虎添翼,五七年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又不成问题了。小洁听了也十分高兴,心想,看来找武军从香港购买纺织机这件事是做对了,否则也不会受到大家的一致赞扬。 下午,青松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和市工业局的领导也来看望小洁母子,不多一会,李书记和章市长也来了。赵家贵客盈门,热闹非凡,正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青松忙着招待客人,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哪有时间照顾小洁母子?好在父母亲都来了,青莲清秀也过来帮忙,里里外外,全靠他们照顾打理。 赵老汉虽然忙碌,心里却高兴异常。他见小洁果然生的是男孩,从此他有了孙子,赵家的香火得以延传,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只是拘于礼俗,他不便经常到小洁房里去看孙子,只好叫老伴把孙子抱到大厅给他看。看见孙子,他常常喜不自禁,伸过长满胡子的嘴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一下。可是天气太冷,他又怕冻着孙子,连忙又叫老伴抱回小洁床上焐着。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跌了。实在心疼不过,他一边嘱咐老伴照护好孙子,一边找出菜篮子去买菜。老母鸡、草鱼、甲鱼、猪蹄及各种新鲜蔬菜整整买回来一大篮子。他赶忙叫老伴收拾好炖给小洁吃。心想,一定要给小洁身体补养好,小洁身体好了就能多多下奶给孙子吃,让孙子吃得胖胖的,壮壮的,早早地就能走路。 赵老汉又跟老伴商量要给小洁的父母写信,叫他们来省城看外孙。赵大妈说:“年前没有多少日子了,人家还要准备过年,过了春节再写吧,那时候天气也暖和了,他们路上也不受罪。”赵老汉心里高兴,一定要写。他说:“早一点告诉他们,叫他们知道了也高兴高兴。”赵大妈说:“人家孙子几岁了,不比你的孙子大?”赵老汉摇头:“外孙这才是头一个呀。”赵老汉坚持自己的意见,到底还是写了。信写好立即发出。 青松因为参加革命和小洁的问题,三十岁才结婚,如今头生得子,自然高兴。平时因为工作忙,他中午很少回家吃饭;现在心里挂念着儿子和小洁,忙中抽闲,还是回家吃饭。他洗了手脸先进房间看望小洁母子,见儿子闭着眼睛在睡觉,他仔细端详,觉得眉眼有些像小洁,又有些像他,实在说不清像谁。一会儿子醒了,他逗着独自说了一会话,见儿子毫无感觉,自己也笑了。他丢下儿子,又来问小洁感觉怎么样,吃了什么东西。 小洁见状高兴地说:“看你这爷儿俩,高兴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你呢,不三不四地说了那些话,一天的孩子,怎么听得懂?爸呢,平时叫他买菜也舍不得买多少,今天自己主动买了这么多菜。”她根据婆婆告诉她的一样一样数给青松听。青松听了自然高兴,说:“你是知道的,爸很早就想抱孙子了,盼望了这么多年,如今愿望成真,他能不高兴吗?解放后我就一直劝他和妈来省城定居,可是他就是舍不得家里的那些古旧东西,不肯来。现在你放心吧,有了孙子,撵他走也不会走了。”小洁听了嘻嘻地笑,说:“还有呢,爸又写信给我爹妈,叫他们来省城看外孙。”青松也笑,说:“也好,好久没看见周叔周婶了,爸和周叔自小同学,现在分开也会想念他们;趁着你生孩子大家高兴,过来聚一聚,亲戚们说说话,叙叙旧,也是件好事。” 小洁点点头。她想了想又说:“青松,你给孩子起个名吧。不能老叫''毛毛'',时间一长就成名字了,孩子长大了多不好听!”青松说:“爸高兴,就叫他给起吧。爸读过私塾,一肚子诗词歌赋,对起名很有些讲究的。”小洁说:“也行。就是怕他读的孔孟太多,起名太古旧了,现在是新社会,不合时宜。”青松摇摇头,“不会。你看我这名字,哪里古旧?”小洁说:“这倒也是。不过你爸一个老私塾,怎么会给你起这个名字?”青松说:“这有什么不可能?松、竹、梅、兰,古称四君子,品质高洁,历来是读书人最崇拜的。我想,当初你爸给你起这名,大概也是这个意思。陈(毅)老总的咏松诗说,‘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你看,一首诗包括了咱两个的名字。是不是他老哥俩给咱们起名时共同商量过?”小洁说:“若论这些咏松竹梅兰的古诗,他们都知道很多,这倒可能。但也未必。女孩子以贞洁为贵,我是女孩子,自然该起这名。”想了想,又不觉感叹道:“可惜小洁不洁,错嫁了人,违背了父母的期望!”“别瞎胡想了。待会吃饭,我请爸给孩子起名。”青松怕妻子难过,连忙用话岔开以安慰她。 不一会吃午饭了,赵大妈先打发小洁吃了,然后摆上饭菜来一家人吃饭。 赵老汉拿出酒对青松说:“你和小洁喜得贵子,我和你妈有了孙子了,咱赵家从此香火绵延不断。实在是件大喜事!今天高兴,咱爷俩喝两杯。”青松接过酒瓶给父亲斟满酒说:“我们市委有制度,中午干部一律不许喝酒;为的是不影响下午工作。你自己喝吧。高兴,就多喝几杯。” 赵老汉点点头说:“这规定也对,否则,干部一个个醉醺醺的,还干什么工作?”独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说:“咱赵家是百家姓第一大姓,人口众多,全国各地都有。只是咱们这一支人丁不旺,已经三代单传了。希望到你这一代能够分支发杈,多生几个男孩。”青松给父亲斟满酒说:“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男孩女孩都一样,顺其自然吧。”赵老汉不同意儿子的意见:“这男女平等,我的理解,那是指社会地位一样,男的女的都能参加社会工作。这传宗接代的事,还得靠男孩;女孩再多,生的孩子也不跟咱姓赵。就像你两个妹妹,将来她们的孩子能跟咱们姓赵吗?”青松笑了,说:“你这是封建思想,不合时宜了。新社会,小孩随父母的姓都行。”老汉马上反对:“这不行,我的孙子只能姓赵。”青松又笑:“周叔有两个孙子了,人家也不需要。”“需要也不行。”老汉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青松不和父亲争执,他想起给孩子起名的事笑着说,“爹,你一肚子学问,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赵老汉喝干一杯酒点点头说:“这倒是件正经事。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孙子叫什么名字呢?按家谱:‘德心永固,世运家昌’,他是‘世’字辈,就叫世林吧,赵世林。也兼有家世兴旺的意思。”“还有吗?就这一个?”“还有‘世济’、‘世平’、‘世丰’。我觉得都不如‘世林’好。你和小洁都是大学生,你们起了什么名字,说出来我听听?”“我还没有好好想。他姐姐叫丹青,可否叫丹治、丹平?”赵老汉想了想说:“这些只能作乳名,大号还是叫世林好。”“好吧,我再和小洁商量一下。” 饭后,青松把几个名字说给小洁听;小洁认真想了想说:“就依爸说的,乳名叫丹平,大号叫世林。”青松说:“好,过几天我就去给孩子报户口就叫这名字。” 周老汉接到赵老汉的书信,得知女儿已经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赵家上下十分高兴;便和老伴商量赶赴省城看望女儿和外孙的事。周婶说:“年关眼看到了,就过了年再去吧。”周老汉说:“从信上看,老赵得了孙子,心里高兴,巴不得我们年前就去。他这个人我了解,一直觉得赵家人丁寥落,希望青松早结婚早生子,所以老早给青松小洁订了婚。后来时势变化,小洁和武军结了婚,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他,那些年见了他都不好意思说话。解放后,武军去了台湾一去不归,小洁终于和青松结婚,我这心里才好受些。”周婶说:“那也怪不得咱们,当时不是传说青松被国民党枪毙了吗。”“人家也没有怪咱们。否则,以青松现在的身份地位,什么人找不到,还肯和小洁结婚?我看咱们还是趁年前去,一来叫老赵高兴,再者,年后农忙了,咱们一去几天,又得请假,还不知村里同不同意。” 这倒是实情,周婶也表示同意。她想了想说:“要年前去,切近就去。快去快回,才不会耽误了过年。其实,我也很想小洁,老早就想过去看看,只是放心不下家里这一摊子。”周老汉说:“有什么放不下?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在家,天天都有事做,好像离不开你;你走了,也就这么样,他们一顿饭也不会少吃。就比如老赵吧,走的时候,好像家里什么东西都舍不得,丢不下,现在丢开家到了省城,比在家里还高兴。人都是恋土难移。” 既然决定年前去,老两口就开始准备看望女儿外孙的东西。捉两只老母鸡,地里收的糯米、花生、芝麻、绿豆,每样带十来斤;又到集上买了四斤红糖,八斤挂面。想想还应该给外孙做一套衣帽鞋袜和包被之类,来不及了,只好带上布和棉花,到省城再做。一切准备就绪,他们把儿子、媳妇叫到跟前,说明情况,把家里要办的事情交待清楚,第二天一早老两口就乘车去了省城。 赵老汉听见周老汉喊门连忙开门迎接,见他们带了许多东西,一边道谢,一边喊老伴和丹青来拿,自己忙着倒热水给他们洗手脸,让座,又去泡茶拿烟,然后坐下说话,询问一路情况。周老汉略作回答。周婶看见丹青又长高了许多,连忙抱在怀里,问她上幼儿园的情况。 周老汉夫妇心系女儿外孙,急于看望,赵老汉夫妇便陪他们一起来到小洁房间。周老汉夫妇见女儿外孙母子平安,生活条件优裕,各种需用东西齐备,略问了问情况,抱起外孙仔细看了又看,连声夸赞。他们想起女儿听信谣言,误入歧途,曾经和武军结婚,多亏青松不计前嫌,初衷不改,一直心系小洁,解放后两人终于结婚,现在又喜得贵子,青松阖家欢喜,女儿也从此在赵家扎下根来,终身有靠了;他家因为有青松这样的女婿也脸上有光,因此心情十分高兴。 小洁坐在床上看见父母亲头上又多了些许白发,脸上多了皱纹,十分心疼,询问他们身体状况。父母说身体尚好,饮食如常,只是种田人栉风沐雨,多劳苦些,并无疾病,小洁才放心了;又一再叮嘱年纪老了尽量少劳累些,粗重活计由两个弟弟去干。她又询问诸弟妹情况,父母亲一一介绍了。小洁见家庭虽不宽裕,如今自耕自种自食其力,也勉强得过。诸弟妹都已长大成人,能劳动了,家里重体力活多倚靠 第三十七章 办私事行为当谨慎,讲运动言语尽好处 过了春节,青松小洁的儿子丹平就接近满月了,夫妻俩便开始筹划办满月喜宴答谢贺喜嘉宾。赵老汉也跟着忙碌起来,连日帮助儿子儿媳书写请柬。他很高兴自己在私塾里练就的这一手毛笔字此时还大有用场。请柬很快就写好了。赵老汉乘兴还写了几首旧体诗词准备在喜宴上读给大家听,一来向客人展示,赵市长的父亲有文化,古文底蕴深厚;更主要的是抒发自己喜得贵孙的喜乐心情。小洁不便阻止。青松告诉他不要这样做,干部家属太张扬了,传出去外界影响不好。老汉虽然答应了,心里却不痛快。他想:喜得贵孙本来就是我们赵家的鸿禧,爷爷作诗祝贺有何不好?就是在家乡我也要这么做。这跟干部家属有什么关系?青松小洁知道父亲心里高兴,也不便太扫他的兴致,从中选了一首叫他工楷抄写于每张请柬的封底,这样赵老汉才不生气了。 请柬写好了,青松小洁仔细算了算,除了青莲清秀大刚维林,光他和她两方面的客人就不下百余人,十桌还坐不下。青松有些害怕了,倒不是怕花钱,而是他知道作为共产党的干部这么为生儿子大办喜宴是要犯错误的。小洁也有同感。于是他们研究决定,两方面客人分两次通知,两次酬谢,而且都放在晚上,尽量减少影响。他们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果然大家既吃得高兴,又没有不良反映,青松小洁才放下心来。 可是赵老汉夫妇有些不高兴,抱怨说:“喜事,就应该光明正大,大操大办,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你们倒像做贼,偷偷摸摸、人不知鬼不觉就办完了,这有什么意思?”青松解释说:“我们共产党的干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操办个人事情不宜张扬,更不能铺张浪费;否则,和国民党的官僚还有什么不同了?”老两口解放前屡遭国民党官僚欺压讹诈,吃尽苦头,因此他们最恨国民党官僚。儿子这么解释,他们慢慢也就理解了。 出了正月天气渐渐转暖,草木萌发,花枝绽蕾,春风和畅,瑞鸟飞翔,一片勃勃生机。满月过后,小洁的身体渐渐康复,由于吃得好,油脂多,活动少,她觉得身体在渐渐发胖。她告诉自己,以后应该少食荤腥,多出去活动。可是公婆为了让她多生奶喂好儿子,每天仍然鲫鱼蹄膀的买给她吃。她说了几次,菜应该清淡一些,节约一些,不要每天大鱼大肉的,这样营养过剩,身体会发胖的。公婆却说生了孩子的女人胖一些才好看,富贵相;母亲身体好,奶水才会多,孩子才喂得胖,长得快。她理解公婆的心情,也不便多说,只好少吃一些,多出去活动。每天早饭后,她喂饱孩子,洗了尿布,便出去活动,到公园里广场上跑跑步做做操,约摸活动一个多小时连忙回家。下午再同样活动一次。一个月后,她的身材又像怀孕前一样苗条多姿了。连青松也觉得惊诧:那么臃肿的一个人,一两个月竟变得这么苗条秀丽,真是奇迹! 小洁满月后性生活恢复正常,小别胜新婚,为了孩子强忍了一个多月的一对恩爱夫妻,重新肉体相交,男欢女爱,如鱼得水,翻云覆雨,激情难抑,又是一番风味。 三个月的产假很快就过去了,小洁要上班了。家里有公公婆婆照顾她也放心;只是一上班就是半天,不能喂孩子,她在厂里奶胀得慌,孩子却在家里饿得哭,婆婆只好喂他牛奶。后来张平看出她的实际困难,征得黄厂长同意,每半天给她半小时的喂奶时间,这样喂孩子的问题就解决了。小洁感谢厂领导照顾,更加努力工作,力争把每天喂孩子的一小时弥补上来。她每天紧紧张张地工作,虽然多忙碌一些,但是领导照顾,同志关心,丈夫疼爱,公婆帮助,工作、家庭、孩子都能照顾得很好,她也觉得很高兴,很满足,很温馨。 可是到了八月份,市委突然派来了整风运动工作组,发动群众学文件,听报告,帮助党整风。一下就打破了她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不仅取消了喂奶时间,每天晚上还增加一个半小时的整风学习时间,下午下了班她也不能回家了,只好到工厂食堂吃饭,然后等待参加晚上的整风运动学习。八九个小时不喂奶,她的两只奶子鼓绷绷的,胀痛难忍,有时走路都觉得困难,只好到外边挤掉一些奶水。等学习结束回到家里已经十点多钟了。孩子想妈妈哇哇地哭,她连忙抱在怀里喂奶,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还要听公公婆婆唠唠叨叨地诉苦。——他们说的也是实情,白天孩子还好哄,晚上孩子跟妈妈习惯了,看不见妈妈,总是不停地哭闹;爷爷奶奶又心疼又着急,就难免埋怨。他们问她:“你们工厂到底搞什么运动?白天不叫人回来,晚上也不叫人回来,比搞劳动竞赛还紧张,就算大人受得了,吃奶孩子怎么受得了?”她说:“听工作组的人说,是搞整风运动,发动群众帮助党整风。”解放后农村也不断搞运动,但也没有不让母亲回家给孩子喂奶的?老人生气地说:“他们这不是整风,是整孩子,整我的孙子!”小洁对整风运动也不理解,她虽然天天学习,也搞不清楚整风到底要搞什么,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紧张,她只好默默地听公婆埋怨。 第二天她带着公婆的疑问去问张平:“运动怎么这么搞,连有吃奶孩子的也不照顾?这到底是工作组的意见,还是厂里的意见?”张平说:“这是工作组的意见。我问过黄厂长。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搞,黄厂长说他也不知道。他请示过市委,市委指示,他的工作就是抓生产,搞运动的事要听工作组安排。工作组的工作直接由上级统一布置,工厂不得干涉。”她想,上级不就是市委吗?她认定这么搞是市委的意见。她决定去问青松,他是市委常委,肯定知道的。 接近半夜青松才回来,简单洗了洗就来看儿子和小洁,见他们都睡着了,也不去惊动他们,自己也觉得累了,就悄悄地上床睡了。——疲惫使得他连连打哈欠,再也没有精神向小洁求爱做爱了。 小洁惊醒了,揉揉眼睛问:“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饿不饿,我起来做饭你吃?” “刚刚在市委食堂吃过。这段时间,市委每晚搞两个小时整风运动学习,再加上别的工作,要十一点多钟才能结束。李书记和章市长决定,每晚增加一顿夜宵。这样也好,回来就不用麻烦你了。” “麻烦我倒没什么。只是长期这样搞下去,你们身体怎么吃得消?不要命了?你们市委都是老领导,一直很关心群众生活,现在怎么能这么搞?真令人费解!” “哪里是我们要这么搞?上边有指示,我们不这么搞行吗?难道你们厂没有这么搞?” “有你们市委这样的指示,这样的榜样,我们厂敢不这么搞吗?我也是十点多钟才回来,刚刚上床打了个盹。” “你别冤屈我们市委。我再说一遍:这么搞,不是我们市委的意见,是上级的意见,我们也是执行者。——也不光我们一个市、一个省,整风运动是全国范围的,全国都在这么搞,我们不这么搞行吗?” 问题清楚了:整风运动是全国范围的,全国都在这么搞,我们市不这么搞行吗?我们厂不这么搞行吗?小洁想,这就是答案,无需再问他了。可是她想起儿子的哭闹声和眼泪汗水,想起公婆的埋怨,仍然觉得委屈,说:“这么搞,大人倒没有什么,不过多熬点夜;可就苦了我们小丹平了,我回来的时候,他哭得满头大汗,衣服全湿透了!” 青松又心疼地看了看丹平,说:“好可怜的儿子,爸爸妈妈熬夜,你这么小,吃不上奶,也要跟着熬夜,真可怜!” “何止丹平?连他爷爷奶奶这么大年纪了也跟着熬夜,他们也是才睡下。” “唉!”青松叹息道,“熬过这一段就好了。搞运动是非常时期,既要搞运动,又不能丢下工作,总要多熬些夜,多忙碌一些的。就像你在三中的时候搞向党交心,过了那段时间不就好了吗?” 想起在三中搞向党交心的事,小洁仍不免心有余悸,她问:“整风运动也像‘交心’运动吗,抓住人的历史问题不放?我真有些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运动才开始,我也说不准。我们党搞运动都是有针对性的,一个运动,一个目的,一个重点。至于结束,这要看运动进展的情况,进展的速度快,效果好,达到预定目的了,就可以结束了。” “整风运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怎么听得糊里糊涂的,不像交心运动那么清楚,就是要每个人交待自己的问题。” “你不是学习文件了吗?目的就是发动群众帮助党整风。通过群众运动,整掉党内那些官僚主义作风,不实事求是的作风,贪污腐化行为,不愿意艰苦奋斗的思想,总之,是要整掉一切不符合党纲党纪和人民要求的思想行为。这样才能纯洁我们的革命队伍,纯洁党的思想,密切党群关系,让我们党真正做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这么看来,整风运动和交心不同,它的重点是整党员和党干的。我们这些一般群众不是运动对象,这样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小洁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敢相信,她问:“真是这样的吗?共产党能发动群众来整自己?我总有些不敢相信。” 青松对小洁的怀疑很不满意,他说:“这有什么不敢相信?共产党的历史上不是没有先例,延安整风就是最好的例证。我们的党所以敢于这么做,能够这么做,是因为我们的党真正是无产阶级政党,建党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完全没有自己的私心杂念。为了人民的利益,我们能够坚持正确的,同样,为了人民的利益,我们也能够坚决改正错误的。”青松想起自己的入党誓言,想起党章党纲的规定,对党和整风运动充满信任和必胜信心。他继续说:“共产党和国民党完全不同,国民党是为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服务的,他们鱼肉百姓,愚弄民意,一点不考虑广大人民群众的死活。共产党则相反,以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为工作的目的和出发点。所以你要坚决相信党的领导,相信上级派去的工作组,要按照工作组的要求布置,认真参加整风运动,不要只考虑家里临时的一点困难。——这点困难算了什么?孩子有爹妈全心全力照顾,有奶粉喂养,即使不吃奶也没有问题的。” 小洁听了青松的一段循循诱导,打消了私心杂念,决心暂时把家庭孩子放在一放,好好参加整风运动。她想,青松说得对,既然参加了革命工作,就要听党的话,坚定不移地相信党,跟党走社会主义道路。孩子有公婆照顾,不会有问题;不过老人多劳累些,儿子多哭几声罢了。等运动过去再好好补偿他们。 第三十八章 如此整风难以理解,这般反右焉能无错 炎热的八月随着紧张的工作和整风运动很快就过去了。九月新学期开学,丹青要上小学了,她反复和张平商量,偷着请了半天假,带她到学校报名。丹青学名叫周丹青,既没有跟武军姓,也没有跟青松姓,她认为这样最合适。学校老师都知道她是赵市长爱人,孩子跟妈妈姓,他们还以为是故意不让外人知道爸爸是赵市长呢。 丹青上小学了,这是武军一直关心的事,她想写信告诉他,可是丹青没有姓刘,她觉得对不起他,加上厂里正在搞整风运动,虽然是帮助共产党整风,她还是觉得不提起武军的事为好,毕竟国民党是共产党最仇恨的敌人,所以也没有给武军写信。丹青初上学,写字是个大问题,她没有时间辅导她,只好拜托公公代劳。赵老汉倒是很愿意当这个家庭教师,每天晚上总是一笔一划地教丹青写字,很快丹青的书写就有了很大进步。她看了很高兴,为了感谢公公辅导女儿的功劳,她特地买了一瓶好酒给他喝。公公也很高兴。 十月底,整风运动终于结束了学习阶段,进入大鸣大放大字报阶段。工作组说,这是个有着非常意义的阶段。主要任务就是发动群众写大字报,向党的领导提意见,提建议,发表自己的看法,也就是帮助党整风。这个阶段只有工厂领导、科室干部和科教人员参加,工人一律不参加。全厂一下减去大多数,只剩下百十个所谓“文化人”,能容纳两千多人、前几天还拥挤嘈杂不堪的大会堂,此时倒显得空空荡荡安安静静的。黄厂长建议改在干部会议室进行,那里空间小些,条件也好些。工作组说,还是大会堂好,地方大,空间大,便于写大字报和张贴大字报。——原来群众写的大字报是要公开张贴出来的。他纳闷:帮助党整风的大字报交给工作组转交给市委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公开张贴出来?是给领导看,还是给群众看?但是整风运动是工作组管的事,他管不着,只好听之任之,工作组咋说就咋办。 工作组把剩下的人集中在会堂前边的几排座位上,认认真真地作关于如何开展大鸣大放大字报的动员报告,反复交代政策。并不因为参加人员少了而稍有懈怠。 工作组长说,大鸣大放大字报对于整风运动是个十分重要、有着决定意义的阶段,它决定着此次整风运动的成效和成败,因此大家务必十分重视,积极参加,认真对待。大鸣大放的政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简称“二十四字方针”。党把整风运动的政策交给群众,就是希望大家掌握政策,理解意义,从而放下包袱,解放思想,轻装上阵,对于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的问题,敢于揭露批判,真正做到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毫无顾虑,毫无保留。整风运动是党领导开展的群众性的运动,因此,对整风运动的态度,就是对党的态度。这对每个人来,是一次是否热爱党、忠于党、拥护党的严峻考验,是试金石,分水岭。 会后工作组把参加人员分成三个组:黄厂长和厂办室干部一组,各科室的中层干部一组,工会干部、科技人员、夜校教师为一组。每组指派正副组长各一名。工会主席和张平是科教人员的组长。分组后,各组在会堂占据一片地方,把桌子合并起来开始写大字报。为此,工作组还叫黄厂长把近几年的旧报纸都搬出来,又买了许多毛笔和墨汁,供大家写大字报用。 可是写大字报不像听报告,人来了就算数。百十个人分成三片坐在大会堂里,瞅着一大堆旧报纸,一排毛笔和墨汁瓶发呆,动笔的却寥寥无几。有几个拿了纸笔的,也只是练练毛笔字,或者不知所云地乱画一通。工作组一再启发,督促,还是极少有人动笔。大部分人是不知道该写什么,怎么写。因为向党的领导提意见是会得罪人的,万一领导人心胸狭窄,运动过后打击报复,给小鞋穿,自己以后的日子就会很难过。虽然整风运动的二十四字方针说得很明确: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是他们却不敢相信真能如此;即使党中央英明伟大、立党为公,能够说到做到,下面的干部千千万万,形形色色,参差不齐,思想认识行为做法未必都一样,都能做到大公无私。但是工作组催得紧,看来不写不行,所以他们又希望有人写好贴出来,他们看后再写。还有的人是不会写毛笔字,怕贴出来难看。更有少数人懒惰怕冷,不愿作文写字。大家议论纷纷,虽然并没有我说的这么露骨明确,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 运动不能按要求进行,工作组不免着急起来;但是这种情况也在他们的考虑之内,所以他们也预备了应对措施。 俗话说,“猴子不上套多敲几遍锣”。有丰富经验的人做事往往不止一套方案,有上策、中策、下策。上策行不通时就动用中策或下策。工作组见开会宣传、交代政策、督促引导皆不起大作用,就决定采取“模范带头,先进引路”的办法。他们把各组组长集中在干部会议室开会说,一纺厂是全市的先进单位,各项工作都走在全市的前列。“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一纺厂过去的先进和光荣,是厂长和在座各位同志的积极努力、带动引导的结果,这是正确的结论和全市人民有目共睹的事实。可是今天,你们的积极性、先进行、模范带头作用都到哪里去了?整风运动进行到大鸣大放大字报阶段,就是要你们发挥积极性,先进行,起模范带头作用,而你们却保持沉默,不鸣不放,大字报不见一张,致使运动进行不下去。这要传出去,你们都是什么形象?一纺厂是什么形象?你们还能称得上先进吗?你们脸上还有光荣吗?这样的后果你们考虑过吗?我们知道快到年终了,你们都在考虑超额完成生产任务。这个问题组织上已经考虑过了,为什么不让工人同志参加大鸣大放?就是考虑他们要生产。你们要充分相信工人同志劳动的自觉性和积极性。你们这么做,只会暴露你们只重生产不重政治的资产阶级思想倾向,只会暴露你们对党领导的整风运动的怀疑,不相信,进而暴露你们对共产党的态度——不忠诚,不信任。我明确告诉你们:共产党要达到的目的没有达不到的,请你们看看历史;你们这么做,只会让整风运动时间拖得更长。你们都是聪明人,一直是党培养和信任的干部;希望你们要经得起考验,保持光荣称号,继续发挥模范带头作用,不辜负党的信任和期望。 俗话说,话是开山斧,剖腹剑。工作组就这么一次会议就打乱了组长们的思想计划,打破了他们的沉默,使他们决定听从工作组的意见,继续发挥模范带头作用,力争在整风运动中同样当先进做模范。黄厂长首先贴出了全厂第一张大字报:《外贸工作也需要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大字报介绍了近两年一纺厂购买纺织机的情况,说市委若不是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及时到香港采购了四台纺织机投入生产,去年和今年的生产任务就不可能超额完成;就此他呼吁今后新中国的外贸政策要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工作组看到后立即开会表扬,说黄厂长走在运动的前列,对整风运动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不愧是工业战线的一面红旗;希望大家向黄厂长学习,赶快行动起来,拿起笔来写大字报,帮助党整风。 大家见黄厂长贴大字报竟受到如此表扬,虚荣之心上升,戒备之心减掉了一半。接着科室干部的组长贴出了第二张大字报:《莫要太专制,也听听我们的意见》。大字报说现在有些党的主要领导干部说话做事太专制,听不进群众的意见,不了解下情,不了解实际情况,瞎指挥,结果使工作受到严重损失。希望他们能改变官僚主义的工作作风,放下架子,虚心听取基层干部和群众的意见。工作组又开会表扬,说科室干部也行动起来了,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帮助党整风,精神可嘉,值得学习。 三个组之中已经有两个组贴出了大字报,工会主席和张平也坐不住了,他们研究了一下,于是迅速贴出了第三张大字报:《请注意发挥科教干部的作用》。他们说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在现代化工业生产中起着无可代替的作用。文化教育又是为科学技术服务的,为之培养后备力量的,同样不可轻视。可是有些党的领导干部认识不到这一点,他们不尊重科学,不重视科技干部和科教人员,不重视、不倾听他们的意见,工作蛮干,不讲科学,结果挫伤了科教人员的自尊心和工作积极性,使工作和生产造成重大损失。希望党的领导干部要放下架子,以谦虚的态度学科学,用科学,尊重科学,尊重科教干部,细心听取他们的合理化建议,改进工作,改变工作作风,使厂里工作上一个新台阶。同样受到工作组的大力表扬。 三个组长分别从三个方面向党提出了建议,同样都受到了工作组的肯定和表扬。这一下群众的戒心彻底解除了,完全相信党是诚心诚意听取群众意见,真正是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心理去掉戒备,言语就自由了,行动就解放了。于是大家都拿起笔来,开动脑筋,积极踊跃地书写大字报,帮助党整风。写大字报成为一种积极先进、热爱党忠于党的模范行为,大家争相书写。大字报像雪花飘飞,很快就把大会堂的墙壁贴满了,再贴就只有覆盖了。于是工作组一起抄录大字报,抄好核对后还要请作者复核签字,以示负责。 在这种形势下,小洁也写了一张大字报:《不要只看家庭出身和历史污点,更要看现实工作和思想表现》。她说自己虽然出身地主阶级家庭,历史上有过一些污点,但是自己也是一个积极要求进步的热血青年,解放前参加过进步的学生运动,帮助地下党组织散传单,贴标语,营救地下党员,做过许多工作。省城解放后新中国还没有成立,她就参加了党领导下的教育工作,主动接受党的教育,改造思想。现在调来一纺厂从事所学专业,更加努力工作,尽心尽力,献计献策,爱厂如家,积极为发展新中国的工业作贡献。但是有些领导一直抓住她的家庭出身和历史污点不放,看不见她的工作成绩和思想进步,看不见她对新中国的特殊贡献。她阐明自己的观点: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必然带有旧社会的烙印,这是历史唯物观,无可否认。但是要看他如何对待历史,对待现实,是向前看,还是向后看:向前看,跟着共产党走社会之以道路,就是进步的;向后看,坚持反动立场,就是反动的。这是辩证唯物观,同样必须正视。希望党的领导对待家庭出身不好和有历史问题的工作同志,不要只看家庭出身和历史问题,更要看个人的现实表现。 小洁的这篇大字报同样受到了表扬。 厂里一名工会干部见所有写大字报的人都受到了表扬,确信整风运动的政策确实是“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免放任大胆起来,他别出心裁,把大字报写成一段大鼓词张贴出来,引起了全体人员的轰动和震撼。大鼓词道:“市委领导坐上方,手把电话指四方,一时说阴刮风雨,一时说晴出太阳。-------”其余记不得了,总之是批评市委领导独断专行、官僚主义作风的。 有的人见大鼓词实在不堪入目,向工作组建议说:“这样的大字报太不严肃,应该予以批评。”工作组的人摇摇头说:“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反正是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由他写去吧。”人们想,工作组的态度就是上级领导的态度,共产党有如此宽大的胸怀,海纳百川,实在令人佩服! 这件事之后,人们写大字报真正做到彻底放下包袱,轻装上阵,畅所欲言了,大字报的内容更深入一步,触及党的方针政策。 有的人批评政府不应该搞口粮定量供应,说人的饭量有大有小,这样必然使饭量大的人饿肚子。还有的人批评让几乎不识字的转业军人做学校校长、医院院长、工厂厂长是外行领导内行,说这样必然导致瞎指挥。甚至有的人批评共产党是一党专政,说应该让共产党、国民党轮流执政,孰好孰坏,由人民来评定。工作组的人只是鼓励大家大鸣大放,并不作任何评定。大会堂里大字报贴了一层又一层,有的人还贴到了室外。工作组的人及时把每一张大字报抄录下来,妥善保存。 到了十二月份,大字报渐渐稀少,人们要说的话,要提的意见,几乎都说完了,再没有写的了。于是整风运动急转直下,进入大辩论、大批判,即识别香花毒草阶段。工作组说,这是整风运动的最后阶段,要集中精力,全天战斗,争取整风运动的全部胜利。因此要求全体与会人员吃住在厂,任何人不经工作组批准不得离开指定地方,不得与外人通话联系。工作组给大家集中安排了食宿之地,又叫把写大字报的笔墨纸张收拾起来,桌凳重新摆放好,会堂内外打扫干净。然后全体与会人员安静坐好,听他们重新作报告,布置交待识别香花毒草阶段的政策和战斗任务。 小洁也只好和大家一样,整天吃住在厂,不得回家。她的奶子胀得难受,只好白白挤掉。而丹平在家里又饿得哭闹难哄。惹得赵老汉大发脾气,有一次他竟然冒着风寒抱着丹平找到工厂来。十冬腊月,丹平回家就感冒了,发烧咳嗽不止。她心疼孩子,只好找工作组请假回家。工作组坚决不准,说这是上级规定。她又打电话给青松,请他帮助她请假,她以为工作组会听他的话。不想青松却说现在是整风运动的关键时候,要他坚持到底。实在没办法了,她只好狠一狠心,让奶水胀回去,让正在生病吃奶的儿子戒奶,改吃奶粉和饭食。她流下伤心的眼泪。这时她才真正领悟四八年青松为什么抛下她一去不回头:这是时局和革命的需要啊!如今她也到了革命的紧要关头,为了党和革命的利益,她也必须学习青松的榜样,抛开儿子和家庭不管,全心全意参加整风运动。 不要写大字报了,大家的心情略略放松些,以为下面要作运动总结了,工作组代表党的领导对大家大公无私写大字报帮助党整风表示感谢。再下边就是放寒假了,因为五八年春节已经临近,搞运动也不能不让人回家过春节,这可是六亿中国人民的传统大节啊!但是,看看工作组气势汹汹,如临大敌,并没有总结和结束运动的意思,他们心里不免又紧张起来,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总是安定不下来,不知下一阶段又要他们干什么,怎么干。帮助党整风,难道会变成帮助党整自己?这个念头在头脑中一掠而过,可是谁也不敢相信。 工作组长开始做识别香花毒草的动员报告。她说,上一阶段的任务是充分发动群众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即大鸣大放大字报。大家积极踊跃地向党提了很多意见,大字报把这么大的会堂东西南北的墙壁,严严实实贴了几层,有的人甚至还贴到了室外。我们只好把大家的大字报抄录下来,保存在那里,作为依据。这是基本情况,也是实情,大家听了并不觉得有任何异样和意外。 俗话说,人心隔肚皮,最难猜测。这么多大字报,这么多意见,都是正确的吗?都是抱着诚心诚意的态度帮助党整风的吗?有没有错误的呢?有没有反动的呢?有没有怀着敌意向党进攻、企图乘机推翻共产党的领导的呢?我不敢说。谁也不敢说。我曾经说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中国之大,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六亿多人口,有几个这样的人并不稀罕,不足为奇。现在我们就把这么多意见都摆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大家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武器,擦亮自己的眼睛,提高阶级斗争意识,提高革命警惕性,识别出香花毒草来。是香花,我们自然要爱护,保护;如果是毒草,有害于党和人民,我们必须坚决铲除,毫不留情。 大家见工作组突然改变了调子,追问道:“整风运动的方针不是‘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怎么对群众的大字报又要审查批判?这不是违反整风运动的方针政策吗?” 工作组回答说:“这并不违反整风运动的方针政策。我们说的‘言者无罪’,是指全心全意、诚心诚意帮助党整风的言论,并不包括那些怀着敌意、恶毒攻击和诬蔑共产党的言论。无论什么时候,‘有罪之言还是有罪,无罪之言还是无罪’。那些真心诚意帮助党整风的言论,决不会有罪;而那些怀着敌意恶毒攻击、诬蔑、甚至要推翻共产党打倒共产党的言论,决不会无罪。这就是结论。害怕审核大字报的人,就说明他的大字报有问题,说明他写的大字报不是全心全意、诚心诚意帮助党整风的,而是别有用心,甚至是怀有敌意恶毒诬蔑攻击共产党的。难道这样的大字报不应该批判吗?如果你是全心全意、诚心诚意帮助党整风的,如果你的大字报没有问题,干么害怕革命群众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来审查批判呢?” 工作组长这么一说,大家哑口无言,没有人敢反对审查大字报、识别香花毒草了。 黄厂长是全厂第一个贴出大字报、第一个受到工作组表扬,也是第一个受到批判打成右派分子的。工作组批判他的大字报是恶毒攻击党的外交政策,诬蔑苏联老大哥,攻击诬蔑社会主义阵营和社会主义制度,美化和歌颂帝国主义和资产阶级,是道道地地的帝国主义的忠实走狗。 黄厂长一听惊呆了,分辩说:“年底,工厂生产正忙,我本不想写大字报的,可是你们一再动员我写,要我在整风运动中起模范带头作用,还极力表扬了我的大字报;现在你们怎么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来批判指责我?而且加了这么多罪名?” 工作组说:“我们的任务就是来稿整风运动的,不是来搞生产的。我们动员你帮助党整风难道错了吗?要你在整风运动中起模范带头作用难道错了吗?我们表扬你,是看你积极响应我们的号召,第一个贴出大字报来,哪知道你却是胸怀叵测、恶毒攻击党的外交政策,恶毒诬蔑苏联老大哥和社会主义阵营、美化帝国主义和资产阶级呢?” 黄厂长更加不能接受,他反驳说:“我的胸怀是坦荡的,一心一意为着一纺厂好,为着国家好,从来不会胸怀叵测,也不曾诬蔑攻击苏联老大哥和社会主义阵营,更不曾美化帝国主义和资产阶级。你们这么说,是诬蔑!” “你别着急,我们这么说是有依据的,你的大字报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你说,在香港购买的纺织机质量又好,价格又便宜,提货又快,去年如果不是及时从香港买回四台纺织机投入生产,就不可能超额完成生产任务。你还说苏联老大哥的纺织机价格贵,又不能及时提货,买苏联的机器不买香港的机器,是舍近求远。这不是恶毒攻击苏联老大哥和社会主义阵营、美化帝国主义,是什么?我们诬蔑你了吗?” “请你们尊重事实,不要乱扣帽子。我的大字报全是按照实际情况实事求是写的,绝对没有一点虚假成分。不信,你们可以问张平科长,我们是一起到香港去的,他可以为我作证。” “实事求是?我问你:英国的纺织机真的是质量又好、价格又便宜吗?” “是的。机器就摆在厂里,你们可以组织专家和技术人员现场考察分析,也可以调查访问使用它的工人。” “那么,和英国纺织机相比,苏联的纺织机怎么样?” “苏联纺织机质量也不错,只是价格贵了一些,而且他们没有现货,要预定,因此交货时间不确定,我们前年定的货,一直到去年年底才运回来,耽误了几乎一年时间。我说的都是事实,两家机器都在厂里,购货单在会计那里,你们尽可调查。如果有一点虚假,把我拉出去枪毙,我也认了。” “照你这么说,苏联老大哥是故意抬高物价、多要我们的钱、欺骗我们了?” “我没有这么说。我相信苏联老大哥是不会故意提高物价欺骗我们的。” “你既然相信苏联不会故意提高物价欺骗我们,那么就是英帝国主义故意降低物价拉拢腐蚀你,要你为他们做反面宣传了?是不是?他们是怎么腐蚀拉拢你的?用金钱还是美女?从实交待!”工作组狠狠拍了一些桌子。 黄厂长气得浑身打颤,说:“你们这是凭空想象,是恶意诬蔑,根本没有这回事。香港的机器都是明码标价的,对谁都一样。买机器又不是我一个去的,你们可以问张平。” 张平听见黄厂长要他作证,主动站起来说:“我可以证明,黄厂长说的都是事实。” 工作组转向张平:“你为他作证明,那么,谁能为你作证明?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的证明吗?英国资本家拉拢腐蚀他,难道会放了你?你的证明只能说明你和他一起受了英国资本家的拉拢腐蚀,收受了他们的好处,你们在一起为帝国主义国家做宣传,以此证明社会主义不如资本主义进步。难道不是这样?” “不,不,绝对不是这样!你们不相信黄厂长,也不相信我,你们可以亲自到香港去作调查。如果我的证明有半点虚假,你们回来砍我的头!” “我们到香港找谁作调查?找英国资本家?你相信他们,我可不相信他们:他们既然花大价钱拉拢腐蚀你们,叫你们为他们服务,难道还会出卖你们、来为共产党做一个公正无私的证明人?骗三岁小孩去吧,我们可没有那么幼稚。” “不,不是找英国资本家作证明,你们可以找刘武军作证明,他也是同我们一起买纺织机的,而且是他向我们推荐介绍的,前前后后的事他都知道,他完全可以做这个证明。” “刘武军?刘武军是什么人?我们为什么相信他?难道他是共产党?是我们可以相信的人?” 张平知道自己一时心急口失,错说出武军来,内心后悔不迭,连忙低下头不说话了。 工作组从张平的表情看出这个刘武军也不是好人,又转向黄厂长:“张平不肯说,你来说,这个刘武军是什么人?如果可靠,我们可以去做一次调查,查明事实真相。” 黄厂长也感觉说出刘武军不妥,他迟疑了半天说:“这个人,我以前也不认识,也是这次到香港买纺织机才认识的。听张平介绍,他和张平、田友亮、周小洁几个是大学的同学,还是周小洁的前夫------” 小洁听到这里头一阵眩晕,面色苍白,几乎晕倒,她料定这件事必然牵连到她。果然工作组把眼睛移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 “周小洁,你和刘武军是这种关系吗?” “是的。我们四八年结婚,四九年,他跟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 “他为什么又去了香港?” “他到台湾不久就退伍了,因为过去台湾的人太多,找不到工作,就去了香港。” “你们厂本来是购买苏联的纺织机,合同也订了,订金也交了,你为什么又要介绍购买香港的?难道你也认为苏联的纺织机不如英国的好?” “不是。因为苏联的纺织机没有现货,要预订,又一时提不到货,厂里机器老化,急需添置,否则就完成不了生产任务,所以我就写信问了刘武军,恰巧他们厂有现货。”她怕这事牵连到青松,故意隐瞒了青松叫她写信的情节。 “你和刘武军一直还有联系?” “我们生有一个孩子,跟着我,所以有联系。” 工作组盯着小洁,心想,国民党反动军官的老婆,还有孩子,赵副市长竟然肯要,难道就看中她的美色?确实是个美人,三十多岁了还像鲜花一样。他真想问她是怎么勾引赵副市长的,又怕赵青松知道生气,只好作罢。于是又转向黄厂长: “周小洁说的都是事实?你们厂还有哪几个是刘武军的同学?” “情况就是这样。大家都知道。你可以再调查别人。至于还有哪几个是刘武军同学——”他一时说不清,看着张平。张 第三十九章 深爱无己小洁求离,痴情寄望青松盼圆 青莲清秀听说嫂子被打成右派分子关在工厂材料仓库旁边的一间空房子里,立即约好一起前来看望,她们一路匆忙,还没有跑到空房子前就被看管人员挡了回去。 她们哀求说:“我们都是一纺厂的工人,周小洁是我嫂子,我们来看看她。” 看管人员说:“周小洁是极右分子,又是特嫌,任你是什么人,现在也不许看望。这是上级的规定。” 青莲说:“我们只是来看看她,问问她需要什么东西,好送过来。” “你们放心,她在这里有吃有住的,既冻不死她,也饿不死她。其实,我们也怕她死,她要是死了,我们也有责任。” 清秀说:“我们不和她说话,就站在窗户外面看看也不行吗?” “不行。上级有规定,对极右分子和特嫌要严加看管,除了领导和看管人员,任何人不许接近他们。你们赶快走吧,再胡闹,把你们也抓起来!” 青莲清秀对看管人员的蛮横不能忍受,一起和他们争吵:“你们凭什么抓我们?我们是工人阶级,又不是右派分子。” “赶快走,凭你们是什么人,敢来胡闹,就能抓你们!你们是工人怎么样?黄厂长不比你们大?照样关在这里受罪。” 小洁在室内听见青莲清秀和看管人员争吵,不觉泪如雨下,想想自己如今被打成右派分子,身陷囹圄,失去自由,也怪不得看管人员。连忙走到窗户前抓着铁栏杆向青莲清秀喊:“大妹二妹,你们回去吧,我在这里不需要什么。告诉爸妈照顾好丹平。我的奶也胀上去了,没有奶水喂孩子了,今后就全靠喂他吃饭吧。” 青莲清秀从窗户里看见嫂子头发散乱,形容憔悴,再看不见往日的秀丽模样,哭着说:“嫂,你放心,我们会叫哥设法来救你的。”小洁知道她们根本不了解右派分子的性质,连忙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你们不懂,这一回,他救不了我,还会害了他。千万别叫他来啊!” 青莲清秀走了,小洁跌坐在窗户下哭泣不止。张平等四个同学一齐过来劝她。张平说:“别哭了,省点眼泪吧。现在谁也帮不了你,救不了你,只有自己关心自己、自己爱护自己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就是哭死了,他们还说你畏罪自杀呢。其实,天知道我们犯了什么罪!”田友亮说:“岳飞犯了什么罪?莫须有。我们也是一样,莫须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要说我们犯罪,也和岳元帅一样,愚忠。岳飞抗金为了自己吗?为了大宋皇帝。你们到香港购买纺织机为了自己吗?为了一纺厂,为了新中国!” 黄厂长听了微微一笑说:“照你这么说,我们被打成右派就值得了。岳飞被杀头,后来平反昭雪,成为民族英雄,名垂千古。我们为国获罪,只希望有朝一日,也能甄别改正,承认我们是为了国家民族,不要再骂我们是帝国主义的走狗。”说着,一阵伤心,溢出两颗眼泪来。 田友亮见状说:“黄厂长,你也别难过。岳元帅平反昭雪后,人们给他在京城临安郊外的青山脚下西子湖边建了岳王庙,四季供奉香火,陷害他的佞臣秦桧及老婆王氏铸成生铁模型跪在岳元帅面前,被千人唾骂;那两边的对联写得最好:‘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有朝一日我们平反昭雪了,我们小小老百姓无功于国家,自然不会有人为我们立庙,但求国家能把陷害我们的佞臣揪出来,也铸成白铁模型跪在天安门广场一角,被万人唾骂,遗臭万年!叫他知道,害人的人尽管得势一时,但绝没有好下场!”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地响。 黄厂长抹了一把眼泪说:“但愿能有这一天!” 青莲清秀哭着跑回家里,把嫂子打成右派分子被关的事告诉了爹妈。赵老汉夫妇听了十分吃惊,立即就要抱着丹平去看小洁。青莲清秀连忙拦住说,那里设有专人看管,任何人都不准看望。赵老汉不解地说:“这右派分子到底是个什么罪?小洁她爹被打成地主分子,也只是批斗了几场游游街就放回家了,她怎么就不准回家了呢?难道是判了刑蹲了监狱?”青莲说:“不是蹲监狱,就在我们工厂仓库旁边的一间空房子里,只是派了人看守,不准人接近。”赵老汉判断说:“这说明还没有判刑,只是临时关押,也许还有救。等中午你哥回来,叫他想想办法,看能否救她出来。”青莲清秀一起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现在只有哥能救嫂子。” 中午青松回到家里,青莲清秀连忙把小洁的情况告诉他,要他赶快想办法救她。青松听了连连摇头叹息,却不说话。赵老汉着急了,说:“你赶快想个办法救她出来,等判了刑送进大牢就迟了!小洁不说,丹平还在吃奶,怎么办?” 青松说:“我有什么办法?打右派,这是上级的政策,我根本管不了。” “上级,你也能跟他们说说。你也是副市长,为革命出生入死,小洁是你老婆,还有正吃奶的孩子,他们总也要听听你的意见,照顾照顾。” “副市长?你以为不小个官?芝麻粒也不到,连李书记都说不上话,何况于我?我只有听之任之!” “再大的官也要讲理。小洁虽然家庭出身不好,解放前跟武军结过婚,但是她也跟着你帮助共产党做过许多好事,解放后就参加了革命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连吃奶的孩子都顾不上,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你请他们把小洁的案子重新审理,一定是他们弄错了。” “你说的这些跟打右派都没有关系,问题是小洁说了错话,违犯了党的政策。” “说了错话有什么?咱承认,咱检讨,彻底改正,以后不说不就行了?” “领导可不是照你这么看。说了错话就是错话,检讨了,改正了,今后不说了,但是你毕竟说过了,所以还是错话。说错话就要受处分。” “怎么处分?判刑?又不是杀人放火,为什么还要判刑?” “不是判刑,是戴个右派分子的帽子,送到农场劳动改造。” “这和判刑有什么两样?判了刑的人也不过送到农场劳动。地主富农分子还得在家里劳动,有家里人陪在身边;这右派分子难道比地富分子还厉害,非得单独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劳动?” “这也是上级规定,农村的右派分子可以送回家,交给贫下中农监督劳动,城市的右派分子一律送到农场或边远地区监督劳动。”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青松摇摇头。 “那丹平怎么办?刚刚一周岁就没有了妈妈。” “唉!今后就只好麻烦你和妈多劳累了。” 青松流出眼泪来,说不下去了。赵老汉夫妇和青莲清秀也跟着流泪,再也无话可说。 春节后,省城的整风运动就结束了,所有右派分子一律发配到农场和边远地区监督劳动改造。 这天,工作组把一纺厂五十八名右派分子集中到大会堂宣布说:“接上级通知,你们五十八人分配到十个劳改农场监督劳动,两天后出发。这两天,你们在工作人员监视下回家做准备,把衣服被褥一应生活用品带齐,要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晚上仍回住地住宿,不得在家过夜。”接着宣布每个人的具体去向。小洁、黄厂长、张平分配到位于黄海岸边的沿海农场。宣读完毕,大多数人都忍不住哭了。 小洁被一个女工人监视着回到家里,她衣裤皱巴,微粘草屑,形容憔悴,神情沮丧。赵老汉夫妇看见吃惊道:“孩子,一个月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小洁“哇”地一声哭了,“扑通”跪倒在公婆面前连连磕头,竟然一句话不能说。丹青看见妈妈回来了,扑在妈妈身上大哭:“妈妈,你上哪里去了?我天天也找不到你。”小洁抱住女儿大哭。 赵大妈端过一把椅子给女工坐下,然后拉起小洁来把丹平交到她怀里说:“什么都别说了,家里什么都知道了。好好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吧,这些天天天哭着找你。” 小洁接过儿子,把脸贴在他的小脸上泪流不止。丹青拖过一把椅子让妈妈坐下,紧紧依偎着妈妈。小洁腾出一只手搂着丹青,把一双儿女一起抱在怀里。丹平受到挤压哭起来。赵大妈递一个小板凳给丹青说:“你坐在小板凳上,别压着弟弟。”丹青便坐在小板凳上,掏出自己的小手绢给妈妈擦眼泪。 小洁勉强止住眼泪,揭开衣襟给丹平喂奶。已经一个月不给儿子喂奶了,奶水已经胀上去了。丹平吃不到奶水,大哭起来,小洁再把奶头放在他嘴里也不肯吃,只是大哭不止。婆婆说:“你已经一个月不喂他奶了,孩子吃饭慢慢也习惯了,你就别喂了。”女工也跟着劝:“周老师,你就别喂了,你又不能在家,奶吃下来你也不能喂孩子,反惹得孩子哭闹,你更加难过受罪。” 赵大妈听女工这么说,问道:“你们又要把她送到哪里去?”女工解释说:“工作组的人说,接到上级通知,周老师他们这一批人,后天就要送到沿海农场劳动改造,今天是回来家拿衣服被子的,晚上还要回去,不能在家过夜。”赵大妈一听愣住了,不过她已经听青松说过,小洁要被送到农场劳动改造,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赵老汉接过丹平说:“孩子,我问过青松了,实在没办法。你就收拾收拾东西,放心去吧。到了农场,好好劳动改造,争取早日回来。有我和你婆婆照看两个孩子,不会叫他们受罪的。” 小洁又跪下磕头说:“媳妇该死,不能孝顺二老,还要麻烦二老帮助我照看两个孩子。二老辛苦一辈子,接你们来省城,本是要你们安度晚年,享享清福的,没想到反叫你们受苦受累了!”说着又要磕头。赵老汉拉住说:“世事难料!我和你婆婆都是受苦的命,从来也没想过要享福,再受些劳累也没有什么,只要你们都平安无事,我们也就放心了。既然要去,看来是留不住的,你就去收拾东西吧。”又吩咐赵大妈说:“你也帮小洁收拾收拾,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不是在家里,什么都方便,那地方肯定艰苦,今后再回来拿就困难了。”赵大妈便拉着小洁去收拾东西。 丹青听见妈妈又要走,拉住妈妈问:“妈妈,你又要上哪里去?你不要我和弟弟了?你不在家,弟弟天天都哭,我天天都想你。”小洁止不住又流下眼泪来,说:“妈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劳动,一时半会不能回来了。以后,你和弟弟就跟着爷爷奶奶------”她说不下去了。“不,妈妈,我不在家,我要跟你去!”丹青抱住妈妈的腿不放。小洁站住,只是流泪,不知该对女儿说些什么。 赵大妈抱起丹青说:“妈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那里很苦很冷,你受不了的。”“只要跟着妈妈,我不怕苦不怕冷,什么都不怕!”丹青坚决地说。赵大妈听了也流出眼泪来,连忙擦去说:“那也不行,你要是去了,弟弟想你了怎么办?”“把弟弟也带去呀。”“你们两个都去,妈妈照顾不了的,妈妈还要劳动,爷爷奶奶也会想你们;再说,你还要上学,老师来家找你,找不着怎么办?你和弟弟好好在家跟爷爷奶奶,以后妈妈会回来看你们的。”“那好吧,我就留在家里,跟着爷爷奶奶。”孩子听话地从奶奶身上下来,拉住妈妈说:“妈妈,你可要常回来看我和弟弟呀?”小洁连连点头,泪落如雨。 中午,青松回到家里,见母亲还在忙着做饭,往常这时候饭应该做好了。再看,见一个女工坐在大厅里,过去招呼了一下。赵老汉说:“小洁回来了,在你们房里收拾东西,你去看看她吧。”他立即明白了:小洁要被送去农场劳动改造了。连忙向卧室走去。 小洁看见青松只是垂泪,低头不语。青松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许久,他放下小洁,掏出手绢给她擦眼泪。小洁抓住他的手捂在自己嘴上,依然啜泣不止。青松劝道:“事已至此,想开点,天无绝人之路。”不觉自己也掉下眼泪来,连忙拭泪,才发觉手攥在小洁手里。小洁松开手为他拭泪,她不用手绢,只拿手掌一遍一遍地擦拭。青松忍不住又把她拥进怀里,低下头吻她的腮,她的唇,她的泪。小洁仰起脸,紧闭双眼,任凭青松亲吻,只有眼泪不断流出来。 青松看见小洁拿出来准备带走的衣服,都是工厂发的工作服和平时穿旧的衣服,新的、质地好的衣服都挂在衣橱里,一件没拿;被褥也是旧的。他把新衣服好衣服都拿出来说:“这些都带去,沿海农场很偏远,今后做衣服就困难了。”小洁说:“这些衣服今后我也穿不着了,都留给青莲清秀穿吧。”青松把新旧衣服都包在一起说:“他们在省城,今后什么衣服不能做?比你方便得多!”他又把旧被褥留下,重新拿了两床新的被褥包裹好。 东西包裹好,两人坐在床上休息。小洁低着头不说话。青松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 “工作组通知什么时候走?”青松问。 “后天。” “这两天你就留在家吧,好好看看孩子,陪两位老人说说话,今后就不容易了。” “不,工作组规定,晚上不得在家里过夜。孩子、老人我都看见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吃过中饭我就回去吧,留在家里,看着反而叫他们难过,我也不忍。” “你今天就留在家里,工作组那边我去给他们说。人打成右派,难道就成了洪水猛兽,看看自己的父母孩子也不行?如果你死了,跑了,就拉我去顶罪!”青松终于忍受不住愤愤地说。 “你这又何必呢?反正是要走的,多呆一会又有什么意思?” 青松冷静想想,确实也没有必要为叫小洁在家里多呆一会去找工作组说情,况且还不知工作组答应不答应,现在他们是领了上方宝剑的,市委的话他们也未必肯听,反倒说市委个别人干涉整风工作,这顶帽子可压死人!便不再说话。两个人都低头不语。 许久,小洁抬起头来,说:“青松,咱们离婚吧?” “什么?离婚?” “是的。我这一走,茫茫无期,回来就困难了;我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我不能帮你,不能照顾家庭和孩子,反叫你受影响,受连累,背黑锅,我心里也不安。离了婚,你就自由了,也不要背我这口黑锅了;我在农场劳动也就安心了。”说着把一份离婚协议书放到青松手里。 青松把离婚协议书摔在地上,说:“谁一辈子不受点挫折?受点挫折就离婚,那还叫夫妻吗?夫妻是什么?同生死共命运,祸福与共,风雨共担,不离不弃!” 小洁哭了,说:“青松,如果我能够和你同生死共命运、祸福与共、风雨共担、不离不弃,即使吃苦受累、流血流汗,我也绝不会和你离婚。可是现在------天涯海角,生死两茫茫,你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影子,我留给你的,只是一副枷锁;我在你的影子里流泪,你在我的枷锁里痛苦、伤心。婚姻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意义?所以------我们还是离了吧。”她哭着把离婚协议书从地上拾起来,又交到他的手上,“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字,你不要出面,明天,我自己去办手续。我只有明天一天时间了!”她跪倒在他的面前乞求离婚。 青松抱她起来放在床上,把协议书撕碎抛在地上,说:“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决不会离婚的。到了农场,好好劳动,好好表现,争取早日摘帽,以后我再想办法把你调回来。破镜尚可重圆,何况我们只是暂时分离?” 小洁摇摇头:“难道我的表现不好吗?在三中,我把心掏出来给新中国的学生;在一纺厂,我把心掏出来给新中国的纺织工业。但是,人家不相信我,嫌弃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人就像一束素丝,一旦染上黑色,终生难以漂白。我根本就不应该和你结婚。和武军结婚,是我人生的一个错误;和你结婚,同样是一个错误。对于今后,我已经不存什么希望,只求对于你,对于孩子,尽量少一些愧疚之心。你如果不同意离婚,我会想其他办法达到目的的。” “小洁,你千万不要胡来!你好好回想回想,你我结合容易吗?我们这个家庭组成容易吗?你难道一定要把她破坏掉?”青松忍不住哭了。 小洁给她擦眼泪。“青松,不是我一定要把这个家庭破坏掉;我这么爱你,爱孩子,爱父母,爱这个家,我怎么忍心破坏她?我这么做正是要保护你,保护孩子,保护这个家:你们都在,都好好的,有前途,有发展,将来我还可能回到这个家来;如果你们因为我遭受苦难,失去前途,使这个家遭受破坏,将来我还有脸再看你们,有脸再回到这个家吗?”小洁也忍不住哭了。 “你再让我好好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解决。这时候离婚,周叔周婶会怎么看我?别人会怎么看我?”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她离他而去。 小洁挣脱他的怀抱。“我都想过了,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舍,才有得,现在舍不得,只怕将来不得不舍。至于别人怎么说,你不要多虑;我父母那边不会怪你,我会向他们解释清楚的。” 这时赵大妈来喊吃饭,为了不让老人难过,他们互相给对方擦干眼泪,一起去吃饭。 负责看守小洁的女工见他们家要吃饭了,站起来对青松说:“赵市长,周老师就交给你了,我到外面去吃饭,待会再过来。我们有规定,不许在右派分子家吃饭。”青松说:“这是赵青松家,我是共产党员,市委常委,副市长。不是右派分子家。你尽可在我家吃饭,不会影响你的。”女工连声说“是的是的”,还是转身走了。青松也不再留她。也许工作组的规定很严,也许这女工的纪律性很强。全家一片唏嘘。小洁又流下泪来。 吃过饭不久,看守的女工就回来了,她见小洁已经吃过饭,就说:“周老师,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如果收拾好,咱们就走吧。我看你在家多呆一会也是难过。”“好,就走。” 小洁站起身来却没有去拿东西,她从婆婆手里接过丹平紧紧抱在怀里,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亲,然后交给婆婆。她又抱起女儿丹青亲了亲,放下说:“好好学习,好好听叔叔和爷爷奶奶的话。”丹青抱住她的腿大哭:“妈妈,我不让你走!” 终于小洁和看守她的女工拿起东西走了。丹青和丹平大声哭喊。青松和赵老汉夫妇无不垂泪。 小洁带着行李回到看守她的那间空房子,看见黄厂长、张平、田友亮等已经回来了,稻草铺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大家低着头都不说话,眼圈红红的,似乎都哭过。推己及人,她想象得出他们和家人见面和分别的情景,因为她和他们一样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离别。 这一夜她怎么也睡不着,想得太多太远,一次次流下痛苦辛酸的眼泪。两个可爱的孩子对她的依恋,声声哭喊,两位忠厚善良的老人对她的关爱,句句深情安慰,令她深深感动;特别是青松对她的痴情眷恋,一往情深,令她感激涕零痛入肺腑。她又想象着那个遥远的沿海农场,那里的人只知道她是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分子,怎知道她的冤屈?那种对待阶级敌人的冷漠、残酷,那个荒远苍凉的地方,令她一阵一阵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她不敢再想,心怦怦地跳,头剧烈地疼痛。她只好和衣萎缩在被窝里,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哪怕打个盹,暂时缓解一下疼痛;但是还是睡不着,脑细胞被各种情绪刺激得异常活跃,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她只好伸出两只手紧紧抱住头揉着,掐着。 想来想去,她还是觉得自己这些天做出的决定没有错:她必须和青松离婚。只有这样,她和他才能解脱,青松生活上才会有人照顾,政治上才会不受她的影响。心一旦定下来,她的头反而不疼了。她干脆坐起来,拿出纸笔,再写一份离婚协议书。——自从自杀事件发生后,右派分子住房的电灯通宵都是亮着的,这样外面的看守人员随时都会看见里面的情形,不致再发生自杀事件。 离婚协议书很快又写好了。可是怎么办呢,青松不肯签字?这时她想起了李书记,他是青松的老领导,从学生时代参加地下党一直到现在,青松最佩服他,也最肯听他的话。于是她决定给李书记写一封信,阐明离婚的好处和不离的弊端,表明决意离婚的态度,如果他坚决不离,她只好以死明志;请他说服青松离婚。当然以她现在的身份,信她不可能直接交给李书记,必须请他爱人张医生转交。 给李书记的信也很快写好了。由于这些日子的写作锻炼和深刻思考,她的文字功夫有了很大提高,文思特别敏捷。送达的方式也想好了,她相信张医生是个友好善良的医生,治病救人,解人危难,可以信赖。 可是她仍然睡不着。她又想象青松离婚后怎么办。当然,他的父母会照顾他,两个妹妹也会不断给他安慰,可是这些都代替不了一个妻子的关爱,特别他还这么年轻,一工作起来就会废寝忘食,忘了自己;还有,他性欲那么旺盛,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和她做爱。这怎么办呢?无论离婚不离婚,她都无法再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了。 她又想起了黄英,她一直爱着青松,爱得那么深沉持久,她的残疾丈夫死后还一直未婚;黄英是除她之外青松最感激和喜欢的女人。于是她又决定给黄英写信,拜托她在她离开青松之后照顾青松和孩子。 可是当她把这一切事情都做好,她又后悔了:如果青松真的和她离婚和黄英结婚,她就永远失去了他,再也不能和他同床共枕,共温那些甜蜜的人生美梦了。于是她又哭了,泪珠像断线珍珠,滴滴答答,一直落到天明。 天亮后,她要求看管人员陪她到人民医院找到张医生,把给李书记的信交给她,又到市妇联找到黄英把给她的信交给她。一切都完成了,她回到那间看管她的房子里,哭了一阵,竟睡着了。这一睡伴着美梦噩梦,天堂地狱,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断断续续,缠缠绵绵,直到红日西沉玉兔东升;有人叫醒她,起来喝了一碗玉米面稀饭又睡了。 就是这一夜,一辆大卡车把小洁和黄厂长、张平等四十多名右派分子送到了那个偏僻荒芜位于黄海岸边的沿海农场,这一天正是一九五八年的二月二十一日,是个黑道日。这一去就是整整二十年。等到平反改正时,有的人已经须发斑白,有的人瘦骨如柴,病魔缠身,黄厂长和几个年高体弱的,几年前就陆续离开人世,尸体永远埋葬在沿海农场那片寂寞荒凉的土地上,周小洁和少数人由于伤心灰心,不愿再回省城,决定留在农场定居,回来的仅十六人。——此是后话。 第四十章 严词批评力挽悬崖,听命安排忍痛割爱 第三天,青松及其父母带着两个孩子和许多食物一早就赶到一纺厂来为小洁送行,看守人员告诉他们,周小洁等人半夜时分就被一辆卡车送往沿海农场去了,他们只好悻悻而归;两个孩子看不见妈妈,还只顾哭喊着寻找,他们也只好以谎言哄劝孩子回家等待。 自从小洁走后,青松神情恍惚,若有所失,他每天都想着小洁那天回家的情形,她给他说的每一句话,她的前后不一的神态表情,她的委屈和痛苦,她的眼泪和无奈,她给他的那张离婚协议书,她的决绝态度,都让他悲伤、同情,又让他担心害怕。她恨不得立即飞到那个偏远的沿海农场去看望她,去安慰她,去温暖她那颗遭受创伤破碎的心。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坚决不能。。他是一个立场坚定的共产党员,市委干部,必须以党的利益为重,以大局为重,与党保持一致,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理智和感情的矛盾使他痛苦不堪。 再说张医生那天正在上班,听见有人喊她,回头一看却是周小洁,揉皱的衣着和憔悴的容颜使她大吃一惊;待要说话,小洁摇摇头递给她一封信,她打开一看,却是给她丈夫的。她不解,正要细问,看守人员催着小洁回去。小洁突然跪下给她磕了一个头,说:“大姐,拜托了!”起来跟着看守人员走了。她惊魂未定,目送小洁走远便坐下来看信。 信上说,她打了右派,即将送往沿海农场劳动改造,以后不能尽妻子的责任,还要影响丈夫的工作和进步,内心愧疚不安,百般思考之后决意离婚,还丈夫以自由;无奈青松恋于旧情不肯答应。她知道青松是李书记的老部下,对李书记最崇拜,因此拜请李书记对青松晓以利害,劝其离婚。 张医生看完信,内心既同情又惋惜,忐忑不安。她想起一年前周小洁生小孩时夫妻俩的和谐亲爱,不觉叹息道:“这般恩爱的夫妻也要离婚,难怪丈夫不能答应。”他又想起自己的丈夫:“这种情况,就是我家老头子,也不会答应的。”她又把信看了一遍,觉得小洁其情可怜,离婚大有深意,不是无情,倒是有情,情深意笃。竟不知是应该支持她离婚还是不支持他离婚了。反正信是给她老头子的,不是给她的,老头子最善处理男女之情,还是由他处理吧。 她中午回家却见丈夫没有回来。这段时间由于整风运动兼正常工作,丈夫中午经常不回家,有时候晚上也不回家,使她不免独守空房。她有时想,结个市委书记,表面上看风风光光,红红火火,其实倒不如结个同医院的医生,夫妻俩一同上班下班,一同吃饭睡觉,看得见,摸得着,亲亲爱爱,知根知底的,也放心。不过老头子工作归工作,回到家里知亲知热,还是叫他满意的。所以她还是很爱他,常常想着他,关心他。她想,他中午没回来,就等晚上再把信给他吧,两个人一边干自己的事,一边议论他们的事,共同帮助这对患难夫妻想个解决办法。 李书记很晚才回家。张医生见丈夫很疲惫,先打热水给他洗了手脸,又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给他吃,为了提精神,还斟了一杯美酒给他喝。李书记吃饱喝足精神就来了,他见孩子都在自己房间写作业,看着妻子说:“今天一天不见,可想我了?” 张医生说:“我没有想你,倒是周小洁想你了。” “她想我?想赵青松还差不多。那女人专情得很,心里只有她丈夫,连我这市委书记也看不上。” “你就别想隐瞒了,真凭实据我都抓在手里了,还只顾为自己开脱什么!” “什么真凭实据?” “情书。” “给我的?” “难道是给我的?” 张医生把小洁的信中间折叠起来,只露出上面的称呼:“敬爱的李书记”,和下面的署名、时间:“周小洁。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十日”。 “这不可能。那女人话都没跟我说过几次,怎么会给我写信?你要编造别人还有点原因,编造她,鬼都不相信!”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正因为她很少说话,爱情憋在肚子里,才要写情书。像你这样的人,‘爱’一天说一百遍,还用得着写情书吗?” “你别玩花色了!”李书记趁妻子不备一把抢过信来。 李书记看了信脸色变了,说:“周小洁这么个少言寡语的人也打成了右派,真是人心难测,不可思议!” 张医师态度也严肃起来,说:“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提出和赵市长离婚,态度还那么坚决,不离她就寻死。你看这事怎么办?” 李书记心情沉重起来,他站起身来在大厅里来回踱着步,叹息道:“赵青松又要经历一次阶级立场和党性原则的严峻考验了!”却并不回答妻子提出的问题。 “怎么?以前他也经历过这样的考验?”张医生见丈夫的话说得奇怪,似乎隐藏着什么,追问道。 李书记点点头,说出一件青松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来。 一九四八年,淮海战役即将开始,这是一场决定国共两党、两军和中国命运前途的大决战。上级党指示省城地下党设法炸掉敌人城北的武器弹药库,切断敌人对淮北战场的武器弹药供应。这可比消灭一万个敌人还重要。我们派出许多同志,通过各种关系,终于摸清了武库内部的情况。但是炸武库可是件细活,既要胆大又要心细,还要懂得点军工常识,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赵青松是工学院的大学生,最具备条件,是最好的人选,于是我做他的工作,争取他参加。他听了立即表示愿意参加。可是到了行动之前,他又表现出一些犹豫。我一了解,原来工学院有他的一位如花似玉、自幼青梅竹马的女同学,他们已经订了婚,也就是未婚妻了,他们感情很深,他有些放心不下。因为他知道爆炸武库无论是否成功,今后他都不可能再和她一起上学了,必定要离开她,离开省城。有这种思想自然不能参加爆炸武库的行动。于是我找他谈话。我说: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忘掉家庭,忘掉爱人,忘掉自己,为了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坚定不移、毫不犹豫、千方百计炸掉敌人的武库;无论成功与否,都算你一次大功,党和人民都会永远记住你。另一条就是离开党,不再参与党的工作,回到你的家人、爱人身边,上你的学,过你的小日子去,党和人民永远不需要一个逃兵。这是两条势不两立的路线,不可能调和。你自己选择。他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终于选择了第一条道路。我表扬了他,他很高兴,立场更加坚定,一直到炸掉敌人的武库没有再回工学院去见周小洁。他也因为这次大功成为英雄,受到党的重用。 李书记讲完故事叹息道:“现在又到了爆炸武库的前夕,同样也有两条路摆在他的面前:一条,就是坚决抛开家庭观念,夫妻感情,彻底和周小洁划清界限,站在党的组织原则立场上,和党中央的意见保持一致,支持党的工作,维护党的利益,相信党领导的整风反右运动是正确的,右派分子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必须坚决打倒。另一条就是对整风反右运动心怀猜忌,沉默不语,继续保持和周小洁的夫妻关系,慢慢地他自己也走向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道路,最后和周小洁一样,沦为共产党的敌人,被党和人民抛弃。” “有这么严重吗?周小洁打成右派送到沿海农场劳动改造,赵青松又不是右派分子,不是照样工作吗?你不是一直夸奖他有知识、有能力、工作卓有成绩吗?” “这不同。一个共产党的干部,不论他多么有知识、有能力、有成绩,只要他思想认识不正确,和阶级敌人划不清界限,他就不会全心全意为党工作,还会有意无意地抵制党的工作,甚至同情敌人。陈独秀、张国焘、王明没有知识能力吗?最终他们都走到共产党的反面,成为共产党最可怕的敌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支持他们离婚?”“我是市委书记,他的入党介绍人,在这种关键时刻,我必须拉他一把,为他指明方向。” “他与周小洁的感情那么深厚,经历了生死离别才终于结合,你以为他会离婚吗?” “我们这些人,谁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他们还好,最终结合了;我的前任老婆呢,为革命牺牲了,我不是照样工作吗?共产党人为了革命,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何况爱情?赵青松也算经历过革命考验的了,他应该知道怎么做。” “唉!”张医生叹息道,“赵市长还这么年轻,又有孩子,离了婚又怎么生活?” “我只好再给他介绍一个。我们这些人没有封建思想,不主张从一而终,也不主张独身主义。结婚是生活的需要,也是革命的需要。两人志同道合,就结婚,在一起生活;不能志同道合,就离婚,另寻革命伴侣。” “用情不专!”张医生瞥了丈夫一眼,转过头去。 “共产党人只对党、对革命、对人民用情专一,为了党的利益,革命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可以牺牲一切,抛弃一切;否则,你就没有资格做一个共产党人。” “唉!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被你抛弃的。”张医生叹息道。 李书记注意到妻子的感情变化,顺势把她搂在怀里亲了一下说:“你放心,我不会抛弃你的,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和我志同道合,一心一意,不能心怀异心,去想别的男人。” “去你的,又不正经。” 第二天,青松刚上班就接到李书记的电话:“喂,青松吗?过来一趟,我同你谈谈心。”他好像有了预感,放下电话,叹了口气,迅速赶到李书记办公室。 李书记开门见山地说:“周小洁走了,你好像很伤心,很痛苦,很无奈,很不理解。同志,我告诉你,你这种思想表现是非常危险的,务必立即悬崖勒马;否则,等待你的就是万丈深渊!” 青松非常震惊:刚刚一天,小洁的事情,李书记怎么就知道了?难道他一直在关注着我? “你还记得入党誓言吗?还记得党章、党纲吗?”李书记逼视着他。 “记得。”青松点点头。 “一个共产党员,特别是一个共产党的干部,必须牢记党纲党章和自己的入党誓言,事事处处以党的利益、革命的利益、人民的利益为最高利益,第一生命,为了这个,他可以牺牲一切,抛弃一切。这就是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原则。你还记得吗?” “记得。”青松又点点头。 “整风反右斗争,是我们党领导的政治运动,是一次坚决反击右派分子向党猖狂进攻的伟大的政治运动,这是确信无疑的。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必须自觉地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坚持党性原则,维护党的利益,对于恶毒诬蔑党,猖狂向党进攻的右派分子,必须坚决批判,斗争,把它打倒,毫不留情,决不手软。这就是我们的态度——一切坚定的共产党员、共产党干部的态度。” “我们的打击面是不是大了些?有些人只是受了右派分子的蛊惑,一时糊涂,说了错话;其本意未必就是反党反人民。” “你这是右倾思想,道道地地的右倾思想!难怪有同志批评你右倾,要打你‘中右’。不是我暗中保护,这顶帽子你已经戴上了!你千万要记住:对阶级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人民的残忍。一纺厂有个右派分子,居然写大鼓词骂我们市委是‘市委领导坐上方,手把电话指四方’,还说我们是‘他说阴天刮风雨,他说晴天出太阳’。你说,我们有这么官僚吗?有这么霸道吗?我们哪一天不接触群众?不风尘扑扑地奔走于工厂农村?是你手把电话指四方了?还是我手把电话指四方了?很明显,这就是对我党的恶毒诬蔑,猖狂进攻。不坚决打击行吗?还有个家伙竟然公开提出,要我们共产党和他国民党轮流坐庄。真是想入非非、居心叵测、一派胡言!难道我们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自己不坐,再拱手让给他国民党继续欺压百姓、鱼肉人民吗?真是反动透顶、恶毒已极!不坚决打击不足以扬正气,平民愤。” 青松受了批评,低着头,一言不发。 李书记发了一通火,见青松不再反驳,火气稍稍平息。他问: “青松,你还记得四八年爆炸敌人武库前,我和你的那次谈话吗?” “记得。” “记得就好。现在,你又到了那个时刻,同样摆在你面前的也有两条道路:相信共产党,还是相信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跟着共产党走社会主义道路、坚决反击批判右派分子,还是同情右派分子,怀疑共产党,批评共产党,最后背离共产党,由一个立场坚定的共产党员、爆炸敌人武库的英雄,蜕变成反党反人民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 青松听了犹如霹雳轰顶,顿时衣背生汗,他立即向李书记表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党培养的革命干部,从入党那一天起我就抛开家庭,跟定了共产党,笃信共产主义;这些年,无论白色恐怖、逮捕屠杀、枪林弹雨,敌人何等阴险疯狂,阶级斗争如何残酷,我都坚定不移地听党话,跟党走,坚决斗争,不怕牺牲。请组织放心,今天,我仍然会像革命战争年代一样,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坚信共产主义,坚信共产党,听从党的教导,执行党的决议,维护党的利益,始终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和省委市委保持一致,坚决不说、不做有损有害党的名誉利益的言论和事情。请党组织考验我!” 李书记走过去紧紧握住青松的手:“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组织相信你是个好党员,好干部。我没有看错你。你要记住:一个党员,只有坚信党,听党话,跟党走,才会有前途,有成就。就像当初,你坚决地参加了爆炸敌人武库的行动,党才会相信你,重用你,你才有了今天;不然,你只会和周小洁的下场一样。” “感谢党的培养和信任!”青松对他的这位老领导总是充满感激之情,因为每当革命的紧急关头,他总是不失时机地关心他,教导他,为他指明革命的方向。 李书记拿出小洁给他的信和离婚协议书,说:“你拿去看看吧。希望你能坚持党性原则,正确处理。” 青松惊呆了,但是他还是马上接过来,说:“请领导放心,我会正确处理的。” 两天后,青松经过一番痛苦思考,终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和小洁办理了离婚手续,解除了婚姻关系。 不久,小洁在沿海农场收到了青松的来信和离婚证书,她哭了,撕心裂肺、痛苦欲绝地哭了。痛哭之后,她对青松和孩子暂时放下心来。她又给自己的父母亲写了一封信,说明离婚的原因,请他们理解她的苦衷,不要责怪青松。从此,她安下心来一心一意、踏踏实实劳动改造,期待早日摘掉右派分子帽子,调回省城,阖家团圆,她和青松破镜重圆。她每天早起晚睡,服从管教,在那片盐碱地上摸爬滚打,无声无息,无喜无悲,任凭海边苦涩的晨风夕露吹乱她的头发,打湿她的衣衫,憔悴她的容颜。 第四十一章 内心苦岂外人可解?家庭难唯旧友能帮 青松和小洁办理了离婚手续,两个离婚证书拿在手里,他的手颤抖了,心也随之颤抖起来。他哭了,默默地,无声无息地哭了,但是,他不敢流出眼泪来,因为他看见了批判会场上那么多严肃的脸,听见那么多尖锐严肃的话语。他只好让眼泪往肚里流——那里是个最好的贮藏眼泪的地窖,再多的眼泪都盛得下,还不会被别人发现,因此不会惹祸。 他深深感到对不起小洁,辜负了她对他的信任和深情厚谊。在他最危难的时候,小洁总是不顾个人安危,首先想到他,拼死拯救他,保护他。四八年,他因爆炸敌人武库被警方通缉,全城戒严,军警倾巢出动,搜捕他和他的同志,他危在旦夕。小洁冒着自己被捕和亲戚受牵连的危险,先把他藏在她姨妈家,接着恳求刘武军转托他父亲送他出城;后来,她听说他遇难了,痛不欲生,又冒着危险邀请知心好友为他开追悼会。如今她遭受了人生的厄运和灾患,然而她首先想到的却不是自己的委屈和苦难,而是他的前途和命运,是家庭和孩子的前途和命运。而他呢?总是在她最痛苦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她而去,为了自己的生命和前途奔走,这一次竟然还雪上加霜,伤口撒盐,绝情地和她离了婚,他对她的无情和伤害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可是,他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从小他就深爱着小洁,想她所想,急她所急,爱她所爱,如她所愿,期待有朝一日,喜结良缘,琴瑟和谐,相伴终生。然而,上大学之后他的眼界开阔了,胸怀也更加开阔,他不仅爱小洁,更加爱祖国,爱人民。当他知道共产党是真正为国为民打天下,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共产党。从此,他的情,他的爱,他的生命,就都给了共产党。虽然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爱着小洁,希望小洁做他的妻子,相爱到底,好梦成真,又常常为不能全心全意地爱她而心存愧疚,希望用余生加倍补偿她;但是,为了党的利益,为了执行党的决议,他不得不一次次离开她,甚至伤害她。为此,他一次次伤心落泪,自责自悔,痛不欲生。然而,他是一个立场坚定的共产党员,笃信共产主义,为了党的利益,国家队利益,人民的利益,他只能牺牲自己的利益,家庭的利益,父母和爱人孩子的利益,而不能丝毫有损党的利益。对于父母、爱人和孩子,他只能愧疚地说一句:对不起!请你们理解我的处境和苦衷。 可是谁能理解他呢?父母?不能。虽然他们很爱他,能为他做出很多牺牲。因为他们出身地主阶级家庭,从小受的是封建家庭和封建私塾的教育,思想中充满封建主义的伦理道德,他们怎么会理解他——一个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的思想感情呢?孩子?他们还太小,正是最需要母爱的时候,他们每天都在呼喊着,思念着母亲,他们如果知道是他把他们的母亲离了,推出了这个家庭,他们一定恨死他了,一辈子不会原谅他。大约只有小洁从一个妻子和挚友真心的关爱,能够理解他的处境和苦衷。 “唉!别人理解不理解都不重要,只要我的小洁理解就足够了。”他叹息道。于是他决定把离婚的事情暂时隐瞒起来,不让父母和孩子知道。小洁呢?她自然不能瞒她。于是他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足足写了五页信纸,诉说了事情的经过和他的苦衷,希望她好好劳动改造,争取早日摘帽,他们早日团圆;还表示一定要好好照顾教育两个孩子,把他们培养成有用人才。请求她理解他的苦衷。信写好,连同离婚证书一起寄给了她。 可是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不久青莲清秀就知道了哥哥和嫂子离婚的消息,真是晴天霹雳!她们怎么也想不通哥哥嫂子这么恩爱怎么会离婚;立即跑回家告诉了父母亲。 赵老汉一听肺都气炸了,骂道:“无情无义的东西!你也不想想,当初你被国民党军警通缉,无处藏身,小洁是怎么舍命救你的?不是小洁救你,你命都没有了,还会有今天?”赵大妈哭着说:“我可怜的孙子,才一周岁就没有了妈妈,今后该怎么过?孩子问我要妈妈,我该怎么对他说?真是想不到啊!”青莲清秀见父母亲一个盛怒,一个痛哭,知道自己惹了祸,连忙劝说父母亲,无奈他们只是不听。 这天中午,青松下班回到家里,刚要进房间休息就被父亲喊住了:“站住!我问你:你真的跟小洁离婚了?”他见父亲满脸愤怒,母亲一脸泪痕,青莲清秀竟一起回来家,知道事情败露,难以隐瞒,红着脸默默地点了点头。“唉!禽兽不如的东西,你怎么能这样做?你这不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吗?你叫小洁还怎么活下去?你这不是逼她去死吗?”青莲清秀和母亲也一起不解地看着他。 他见父亲盛怒,一家人都误解他,知道难以解释,便把小洁写给李书记的信找出来递给父亲。 赵老汉看了信,不解地说:“这个小洁,是什么意思?竟然是她提出离婚的,还闹到李书记那里去?不嫌丢人?” 赵大妈好像终于明白了,说:“我说青松不会那么无情无义和小洁离婚的,两个人平日里感情多好!就是小洁打成右派,开除工作,不拿钱,青松闲养着她,也不会不要她的。哦,原来是小洁闹着要离婚。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离婚?大概是她自己闯了祸,觉得没脸见青松,才想离婚的。其实,我们青松哪是那种人?”赵大妈说来说去还是向着自己的儿子。 赵老汉为难了,说:“话虽然这么说,可是谁相信啊?小洁父母亲要是知道小洁打成右派女儿女婿离婚了,一定会责怪青松,也会责怪我们老两口不会管教儿子;我可怎么向他们交待啊?”他突然看见青松手里拿着的小洁写给李书记的信,走过去说:“小洁这个信你先给我,我最近就回家一趟,向你周叔周婶说个明白,叫他们不会责怪你。” 青松摇摇头说:“你也不必专门回家向周叔周婶解释,小洁说她自己会向她父母亲解说清楚的。周叔周婶听了他女儿的话,也不会怨恨我们的。只是事情已经这样,你再怎么解释大家也不好看,反而都显得尴尬。” 赵老汉想想青松说的也对。这种事情自然是小洁自己解释最好,他也实在难以向老同学启齿。但是他还是觉得儿子同意和小洁离婚不对,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拆散了。他责备儿子说:“就是小洁提出离婚,你也不该同意。你看看,现在你这个家还像个家样吗?丈夫年纪轻轻没有老婆,孩子刚满周岁就没有妈妈。以后,你这个家该怎么过?孩子问你要妈妈,你该怎么对他们说?” 丹青丹平听见大人说起妈妈,也想起妈妈来,一起围着青松追问:“妈妈上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呀?”他无法回答孩子的问题。看着可怜的孩子,想着父母的忧愁,想着小洁在农场受苦,内心悲痛难忍,当着大家的面又不便流泪,只好一手一个把姐弟俩抱进自己房间,放在床上,然后拿来一堆饼干水果给他们吃;以此让年幼无知的孩子暂时忘掉妈妈,不再追问他,让他痛心疾首,难过尴尬。 赵老汉夫妇听见两个孩子的问话,看见青松痛苦无奈的举动,知道儿子失去小洁,内心也很悲痛——他们夫妻感情这么好,怎么会愿意离婚呢?走到这一步,双方都是出于无奈。不觉心酸落泪,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一袋接一袋地吸烟;赵大妈竟然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可怜的小洁!可怜的孙子!你叫我今后怎么办啊?我抚养成三个儿女,如今又要抚养孙子孙女,何时是个完了啊?”青莲清秀连忙劝慰父母亲:“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要伤心难过伤害了自己的身体,两个孩子还要你们照顾。等嫂子劳动几年,摘了右派帽子,他们再复婚就好了。现在就是不离婚,嫂子也不能留在家里,还不是一个样?今后大不了我们常来帮助你们。” 两位老人想起今后小洁不在家了,这个家庭再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儿子回家看不见妻子,两个孩子回家看不见妈妈,所有欢乐都变成了悲哀和痛苦。还有自己,本来是想着来省城条件好,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之乐的,哪知好端端的从天上掉下这种大灾祸来,把一个欢乐幸福的家庭破坏了,现在却要他们老两口来收拾这个残破的家庭,终日劳碌家务,照顾两个幼小的孩子,再没有幸福可享,再没有好心情。种种艰苦不知何时得了?因此无论两个女儿怎么劝说,只是泪流不断叹息不止。 阴云笼罩着这个家庭,泪水浸渍着这个家庭。青莲清秀回家也没有了往日欢乐愉快的心情,只好一面劝说安慰父母亲,一面自己动手做饭,照顾这个少了主妇的家庭。她们明白,今后这个家庭能够照顾她们的很少了,而需要她们照顾的却更多了。 黄英接到小洁的信,说她被打成右派分子,即将到沿海农场劳动改造,不能再照顾青松和孩子,他们的婚姻无法继续下去了,她已决定和青松离婚;请她看在往日的情分,以后负担起照顾青松的责任,她会永远感谢她,一辈子在农场劳动改造,绝不再介入他们之间。她觉得好笑:你决定离婚就离婚了?赵市长那么爱你,他怎么肯离婚?你们不离婚,我现在又不是他的秘书,我以什么身份照顾他?我看你是爱赵青松爱得没办法了,才会想出这个办法骗我。这事如果赵青松求我,我还可以考虑,你来求我,我怎么能相信?以前你还向我保证不和青松见面,可是后来竟然和他结婚了,把我甩在一边,致使才有后边的一系列事情发生,想起来伤心死了。因此她也没有认真考虑就把信丢在一边。——另外,她也实在不愿意再想她和青松的那些缠绵往事,因为以前她为他相思太苦,付出太多,结果却让她太伤心了。现在,自己刚刚死了丈夫,心绪烦乱,一时也不想沾惹这些事情,招人非议。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只有人想不到的事情,没有世界上没有的事情。不久黄英就听说赵市长和周小洁离婚了。她不相信,赵青松那么爱周小洁,怎么肯和她离婚?莫不是谣传?她到民政局一打听,千真万确,果然不假。她愣住了:简直不可思议!可是细细想来,她又觉得全在情理之中;因为李书记曾经说过:“他们的婚姻政治基础不牢靠,经不起风吹雨打。”是的,赵市长那么一个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的忠诚的共产党员,和一个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弃妇,怎么会有共同的牢不可破的思想感情?他爱她,不过是贪图美色——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是长久了,思想不合,也就觉得难于相处。她爱他,虽说是念于旧情,其实不过是看中他的名誉地位,以图自保。如今她打成右派分子,这是党开展的整风运动打的,他赵市长权力再大,也保护不了她了。他既然丧失作用,她也就不那么看重他了。正所谓,‘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东西’。最终还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分道扬镳。赵青松是经过战争考验的革命干部,自然继续当他的市长;周小洁——一个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弃妇,如今打成右派分子,发配到沿海农场劳动改造也在情理之中。她这么一想竟勾起旧情来,不觉心旌摇动。她觉得青松和周小洁结婚是个错误,她出于对英雄的敬佩和热爱,又拘于一时许诺,和春生结婚也是个错误。现在青松和小洁离了,春生去世了,他们都解脱了,应该重新开始。他们都还年轻,都有过婚姻经历,体会过肉体相交的愉快;如果能和青松在一起,以他的高大威猛,远非四肢残缺的春生可比,那又是另一番风味了。想至此她不免脸热心跳。但是她马上又烦躁起来:我这么想,青松是否也这么想?如果他也能这么想,事情有成;如果他并无此意,我不是自作多情,惹他讨厌?她不敢肯定,因为她看得出青松对小洁是真情真爱。 一天下班,李书记看见她安慰她说:“春生已经走了,你也不要太 难过,你已经对得起他了,活着的时候,你无微不至地关心他,安慰他,照顾他,百分之百地尽到了一个妻子、一个妇联干部的义务和责任。我们市委也应该向你表示致敬和感谢,因为你的模范事迹,使我们市获得了拥军模范的光荣称号。“ 他停了又说:“其实,我们都知道,你所以愿意嫁给春生,完全出于对一个抗美援朝战斗英雄的崇敬和热爱,出于对我们市拥军工作的考虑和支持。你的这种精神是崇高的,伟大的,值得大家学习。我也知道,你心里一直爱着的是青松,我也做了许多工作,希望你们能够结合;后来由于周小洁的出现,打破了你们的关系。不过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谁对谁错,也不必追究了。我认为你们应该重开始,重新找回你们的爱。”他看着她,像在争求她的意见。黄英红着脸,却低头不语。 “我告诉你,周小洁走后,青松家里一团糟,孩子没人带,家务没人做,青松情绪坏极了。你抽空去看看他,帮他做做家务,安慰安慰他。” “他父母亲不是来了吗?”黄英终于说话了,她抬头看着李书记。 “那老头老太,两个孩子都忙不了了,哪还有精力做家务?听说这几天吃饭都是从食堂打的。小黄,你们就是不谈恋爱,青松作为你的老首长,你也应该去看看他——这是革命友谊,人之常情,你懂吗?” 黄英听李书记如此讲,才红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可是真正要去找青松,黄英又踌躇了,她觉得直接到他家去不好;到单位去找,他们现在不在一个单位,赵市长管工业,妇联不归他管,她怎么好去找他呢?找到又说什么呢?“你现在和周小洁离婚了,别难过,有我呢。我来照顾你好吗?”这样的话,她怎么说得出口呢?所以,她虽然想见着青松,了解一下真实情况,帮助他家做些家务,安慰安慰他,却不好意思去找他,只好等待机会。 不过大家既然在一个市政府工作,见面的机会总是有的。不久她就遇到了,而且不失时机地抓住了。 一天黄英觉得喉咙疼痛,说不出话来。做妇联工作的,不能说话怎么行?于是她决定去看医生。医生看了说是扁桃体发炎,吃点药,多喝点开水,少说话,慢慢就好了。她拿了处方划了价然后去拿药,却见赵市长也在排队拿药。机会来了,她一阵脸红心跳,连忙上前招呼: “赵市长也来拿药?哪里不舒服?” “不是我。我母亲住院了,我来给她拿药输水。” “是赵大娘住院了,什么病?” “急性肺炎。这段时间她有些感冒咳嗽,也没太注意,不想竟转成了肺炎,昨天夜里高烧到四十度,所以就来住院了。” “急性肺炎可要抓紧治疗,转成慢性的就不好治了。”她尽量找话说,唯怕失去谈话接触的机会。 “你说得对。所以我今天专门请一天假,来看着母亲吊盐水。” “大娘住院,孩子谁带呢?还有烧饭,一些家务?” “我父亲在家呢。” “两个孩子,还要烧饭,可够他老人家忙的!” “没办法。” 青松说了这句话便低头不语。黄英看得出小洁走了他心里难过,正如李书记所说,也不便再问,惹他烦恼。 不一会青松拿了药,抱着几瓶盐水,向黄英点点头就匆匆走了。 黄英拿了药,觉得不应该失去这个机会,还应该去看看赵大娘,了解一下他家的具体困难,趁机给于帮助,这比平白无故到他家去帮助做事要好得多,自然得多。于是就到住院处询问医生,找到了赵大妈所住的病房。 “赵大娘,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她走到病床前问候赵大妈。 “昨天夜里吊了两瓶盐水,这会好些了。”可她并不认识黄英,转过头看着青松问:“青松,这姑娘是谁?” “您老不记得我了?想想看,那年土改,我到你家去过?”不待青松回答,黄英主动自我介绍。 “哦,你是黄秘书。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熟。”老人家终于想起来了,连忙对儿子说:“青松,赶快倒茶。那年不是黄秘书帮忙,你爹就要挨批斗。” 黄英笑了:“大娘,你老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一辈子也忘不了。滴水之恩,终生难忘啊!” “那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按照党的政策,你们家是军属,怎么能批斗呢?再说,也是赵市长派我去的,我怎么能不认真把工作做好呢?”她看着青松,“那时候,赵市长是宣传部长,我跟他当秘书,他对我可关心了,我认识这些字,都是他教的。” 青松向母亲解释:“她现在不是黄秘书了,是黄主任,市妇联会主任。你老还不知道,连青莲清秀来省城当工人,也是她帮助办的。” “咋能不知道?青莲清秀给我说过多少回,说多亏了黄秘书,还说------唉!”赵大妈想起青松最终和小洁结了婚,现在又离了婚,如今面对黄英自然不便说出,只好叹息一声打住。 黄英似乎也意识到了。想想自己后来竟和春生结了婚,现在春生又死了,种种不幸,接踵而至,心里难过,脸上不觉一阵羞红。她觉得不好再说下去,也不好再呆下去,就打住说:“大娘,你好好治病,改天我再来看你。” 黄英急急出了病房来到外面,心里怦怦地跳。她觉得就这么走了,什么情况也没有了解到,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心犹不甘。既然赵大妈和赵市长对自己这么热情,自己空着手去看望生病住院的赵大妈,实在有些缺礼。这么不尽情理,以后怎么好再见面呢?她连忙跑到街上买了二斤糖和几斤水果,再次来到病房送给赵大妈。 青松收下礼物,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是老同志了,干么这么多礼?”黄英红着脸说:“你别忘了,你认我做妹妹的,大娘既是你妈,也是我妈。妈妈生病了,女儿买点东西给妈妈吃,有什么不应该?”青松想起往事只好说:“应该,应该。”随后又无话可说,大家只好闷坐。 黄英觉得无聊,看看手表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起身告辞。 青松连忙喊住她,说:“不好意思,还要麻烦你多坐一会,快放学了,我要去把丹青接回家。” 天赐良机,黄英连忙说: “没关系。你快去吧,别太迟了,丹青没人接会哭的。”她这时才想起来,丹青已经上一年级了,赵大伯在家带丹平,丹青就没人接了。 青松点点头,立即出了病房,匆匆骑上自行车去接丹青。 看着青松走了,黄英一边看着赵大妈吊盐水,一边和她说话。 “我看赵市长一个人怪忙碌的,又要陪你看病,又要去接丹青。”“唉!”赵大妈叹息道,“黄主任,不瞒你说,自从小洁走后,这一家子大大小小的事,就忙了青松和我们老两口了;如今我又病了,他们爷俩就更加忙了。唉,这中午的饭还不知怎么吃呢?”赵大妈说着竟抹眼泪。 “大娘,你别着急,待会你吊完盐水,我回家帮他们做。”黄英安慰她。 “不用。等吊完这瓶盐水你就回家吃饭吧——我不在家没人做饭,也不能留你吃饭。听青松说,中午,他到食堂打饭回家给他们吃。” “那也不行,还有你要吃饭呢,食堂的饭是不适合病人吃的。” “唉,将就吃一口算了,我也不想吃饭。” “那才不能将就呢,生病人三分治,七分养,有病人吃好一点,这样有利身体恢复。” 黄英一再坚持要回家给他们做饭,赵大妈也不好十分拒绝,只是低头叹息,抹眼泪。 赵大妈终于吊完盐水,黄英喊来护士拔了针,又削了一个苹果给她吃,说:“赵大娘,你先休息一会,我回家帮他们去做饭,然后叫赵市长送来给你吃。”赵大妈只好说:“又要麻烦你了。” “你老人家就别客气了,赵市长是我的老首长了,我劳累一点也是应该的。” 黄英说完亲昵地拍了拍赵大妈,转身出了病房。她想,发高烧的病人口味不好,肯定想喝点鲫鱼汤;就拐到菜市场买了一条鲜活的鲫鱼,又买了一把挂面,匆匆赶回青松家。 青松一家正在吃饭,看见黄英来了,青松连忙起身让座,说:“我从食堂打了饭菜,你来吃一点吧,好去上班。我吃好就去医院送饭。” 黄英看见餐桌上是白米饭和萝卜烧猪肉的菜,丹青正在自己吃饭,赵大伯在喂丹平吃饭;米饭有些凉了,显得米粒僵硬,菜油腻腻的,都不适合病人吃。便说:“这饭大娘怕是不肯吃。我买了活鲫鱼,打算烧鲫鱼汤给大娘喝。”并不入座,直接到厨房去烧鲫鱼汤。 不一会青松吃完饭来看黄英烧鲫鱼汤,不好意思地说:“你看,麻烦你照看我妈吊水,还要麻烦你买鱼做汤给我妈吃,真不好意思。”黄英看了他一眼说:“我不跟你客气,你倒跟我客气起来,不好意思,你就自己来烧?”青松摇摇头:“洗衣服我还将就,在部队干过;这烧饭做菜还真没干过,所以只好到食堂打饭来吃。”“你也有不行的?”黄英故意反问。“人无完人,谁也不能事事都行。”青松解释。“承认不行,就老老实实接受别人帮助,不要扭扭捏捏的,”黄英又看了他一眼。青松明白她的意思,便低头不语。 鱼汤烧好了,黄英又下了半把挂面,打了三个鸡蛋。她把饭盒洗刷干净,盛了半盒鱼汤,又盛了一个鸡蛋和一些挂面,盖上盒盖,用抹布擦了擦外面,对青松说:“趁热送给大娘吃吧。”青松说:“你也抓紧吃饭吧。”接过饭盒出了门骑上自行车走了。 黄英把剩下的鱼汤挂面和鸡蛋分盛在两个碗里,端给丹平和丹青吃。赵老汉连声感谢,把饭菜在炉子上热了端给黄英吃。黄英一边吃饭一边和赵大伯拉家常,从土改认识赵大伯一直说到现在。说起家庭现在的困难,赵老汉不免又有一番感叹。 此后,黄英每天都抽时间去看望赵大妈,帮助青松接送丹青,做一些家务,直至赵大妈病愈出院。全家人都很感谢。青松深受感动,只是他心里想着小洁,一时不能接受她的感情。 第四十二章 特嫌难消黑帽难除,右派既摘影响仍在 一天,李书记看见黄英问:“你见到青松了吗?他最近情绪怎么样?有没有好些?” 黄英摇摇头:“不好。他母亲得了急性肺炎住院了,他又要上班,又要照顾他母亲,家里还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忙得一塌糊涂!” “你抽空去帮帮他。现在是他最困难的时候,正需要人。我了解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你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他,他一定会很感谢你的。” 黄英又摇摇头:“我何尝没去?这几天去了好几次,帮助他照顾病人,做饭带孩子。但是看得出,他心里还装着周小洁,这是动摇不了的。” “这只是暂时的。你还要继续帮助他。人是感情动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不,他是块顽石,是很难开化的。这一点,我了解他。” 李书记见黄英有些失望,进一步劝他说:“小黄,我问你一句到底的话:你是不是真正喜欢青松?如果不是真正的,那就算了,婚姻不可勉强,以后我再想办法给他介绍别人,我答应过他的。” 黄英叹了口气,反问道:“你说呢?自从你介绍我给他当秘书,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一直到现在,你见我变过心吗?” “好,既然真正爱他,就要坚持下去,何况你已经坚持了这么长时间,千万不要半途而废。半途而废,前功尽弃,将来你可要后悔一辈子的!”李书记语重心长地警告她。 黄英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过了三月份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青松想念小洁,又见两个孩子天天哭喊着找妈妈,实在悲惨得很,难以忍受。一个星期天,他偷偷带上丹青丹平,驱车千里,到沿海农场去看望她。 一九五八年是大跃进年代。小洁正和一群劳改人员在开挖沟渠,扁担磨破了她的肩头,泥水溅脏了她的衣服,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皴裂了她的皮肤,她如残花败柳,形容憔悴。得到看管人员的允许,她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下见到了青松和她的两个孩子,不觉一阵酸痛,泪流如雨;但是,看见不远处监视她的看管人员,她还是竭力忍住了。青松也极力忍住眼泪。只有两个孩子看见妈妈,一齐扑到妈妈身上,失声痛哭。 小洁把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揽在怀里,她坐在草地上,低声哄着他们,用干裂的嘴唇轻轻吻他们的脸蛋,吻他们的眼泪。孩子受到妈妈的爱抚终于不哭了,他们紧紧依偎在妈妈怀里,问她怎么不回家。小洁说因为她要挖沟渠种水稻。他们问种水稻干什么呀,小洁说妈妈种水稻你们才有白米饭吃呀。于是他们说“妈妈种好水稻一定回家。”小洁含泪点头。两个孩子得到妈妈回家的承诺都高兴了,丹青用小手帮妈妈梳理散乱的头发,丹平为妈妈抠掉身上的泥巴。小洁把头脸埋在两个孩子中间,无声的啜泣。 青松劝止了她,询问了她的近况。小洁看着开挖沟渠的人和看管人员,说“这就是我的近况”,不敢多说,细说。他看了看已经可想而知,也不便多问。小洁告诉他,她已经写信给家说明了离婚的原因,几天前,她的父母和弟妹也来看望了她,埋怨她不该离婚。青松无奈地摇头,鼓励她服从管教,好好劳动,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回家团圆。小洁热泪盈眶。青松有满肚子话要说要问,但是他不敢多问多说,因为他怕自己也控制不住感情会哭起来。他把带来的吃食和衣服交给小洁,嘱咐她:“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吃饱穿暖,保重身体。”小洁心想,如今我这个身体自己当不了家了,怎么保重得了?但是她怕青松难过,也怕自己忍受不了悲痛,只是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她不敢接东西,示意青松交给看管人员检查。青松叹了口气,起身把东西给看管人检查后再转给小洁。他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感情的煎熬,急忙教两个孩子给妈妈告别,驱车回家。 他一路狂奔,刚天黑就到了家。他把两个孩子交给父母亲,不待父母询问,就借口头痛,蒙头在被窝里,偷偷大哭一场。 不久,李书记知道了青松到沿海农场看望小洁的事情,批评他说:“你和周小洁已经离婚了,你去看望她,等于去看望一个反革命分子,这是很危险的!”青松辩解说:“我们虽然离婚了,但是,我们还有孩子,母子关系是与生俱来的,不能分离。孩子想念妈妈,经常哭闹着找妈妈,我只好带他们去看望妈妈。” “你这就更加不应该了。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一张白纸,我们要在他幼小纯洁的心灵上,写上最新最美的文字,画上最新最美的图画;不能让孩子的心灵受到污染。你怎么能带他们到那个地方去?而且是看望一个右派分子的妈妈?我劝你,还是接受黄英,尽早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革命的妈妈,让孩子从小就受到革命的熏陶,长大了才不会走弯路。” “不,小洁是可以改造好的,现在她正在艰苦改造自己,我要支持她,不能让她失去希望。再说,母子天性,孩子是很难接受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妈妈的。”青松竭力辩解。 “在阶级社会里,只有阶级性,没有超阶级的人性。就像你,虽然出身剥削阶级家庭,但是你却背叛了剥削阶级,参加了共产党,就是最好的例证。周小洁能接受改造,我们是欢迎的。但是,我告诉你,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改造好的,否则,我们国家就没有死刑犯了。” “小洁并不是死刑犯。党送她到农场劳动改造,就是希望她能够改造好,重新做人。” “我不想和你争辩,这种争辩毫无意义。还是让我们看事实吧。我是你的领导,我要关心自己的同志,特别是你——我一手带起来的,我决不许你走下坡路。希望你提高阶级觉悟,分辨大是大非,坚定无产阶级立场,不要再去看望周小洁,更不要带孩子去看望她。这是阶级立场、革命原则!” 青松见李书记生气了,想起他一直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只好点点头,闭口不语。 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年青松真是太忙碌了,因为党中央提出大炼钢铁,各行各业支持钢铁元帅上马,李书记决定由他带领一批工人到城郊的石虎山开矿炼铁。石虎山的铁矿是“鸡窝矿”,不集中,开不到一两个月就要换一个地方;一年之中,他带领工人挖遍了整个石虎山,弄得满山是矿坑,到处是铁矿石和小高炉,从早到晚浓烟滚滚,烟雾弥漫,把个风景秀丽的石虎山风景区变成了满目疮痍的冶矿区。所幸的是,到了年底,他终于完成了上级下达的生铁生产任务,像每次完成战斗任务和生产任务一样,他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胜利的喜悦。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感到高兴和振奋,感觉自己是有能力和魄力的。李书记肯定了他的工作成绩,表扬了他。他知道党对他还是信任的,批评是对他的挽救、教育和鞭策。此时,他有些象炸掉敌人的武器库一样,虽然有失去小洁的悲痛,更有战斗的胜利和被组织信任的喜悦,他感到很荣幸。 这一年,因为大跃进,生产任务太重,他工作紧张,只好住在矿上,很少有时间回家照顾父母孩子,这下忙坏了赵老汉夫妇,他们起早睡晚,百事操劳;也多亏了黄英和青莲清秀,不时抽出时间来帮忙照顾,才使得这个家庭老幼健康,平安无事。为了表示感谢,过春节,他把青莲清秀大刚维林和黄英一起请至家中,好好款待了一顿,并拜请他们今后依然给与家庭关照。大家见他家缺少主妇,老人年迈,两个孩子幼小,实在困难可怜,都欣然答应。 因为五八年各行各业盲目浮夸冒进,人们糊糊涂涂以为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物质丰富了,可以各取所需了,生产生活毫无计划和节制,结果造成生产资料和劳动成果大量浪费,大跃进变成了大跃退。到了五九年,农村生产队的食堂就断了炊,农民只好吃野菜、树叶、水草以及庄稼的秸秆、藤蔓、果壳充饥。农村没有了粮食,城市也打起饥荒来。于是一个八亿人口、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的泱泱大国到处饿殍遍野,民有菜色。虽然报纸广播每天还在鼓吹“反右倾,鼓干劲,五九年继续大跃进”,但是腹中无食饥饿难耐的中国人再也跃不起来了。到了六零年,国家只好正是现实,国民经济采取调整的政策,放慢了建设速度。 五九年春天,因为全国人都在挨饿,青松更加挂念小洁,他想象得出农场的劳改人员生活一定更差。他让全家人节约出一些粮票,又带上一个月的工资,趁星期天起个大早,一个人乔装改扮,悄悄乘车去农场看望小洁,既没有开车,也没有带孩子,尽量隐形匿踪,减少影响。他把解放前干地下党的一套也用上了。 中午,他到了沿海农场,到劳管人员办公室一问,说小洁所在的一中队到田里劳动去了;他来到田里仍不见小洁,再一问,说小洁病了,在宿舍休息。他害怕了,连忙赶到宿舍。原来小洁并非生病,由于饥饿腿脚浮肿,不能劳动,只好留在宿舍休息。 在看管人员监视下,他终于见到了小洁。一年不见,小洁面容憔悴,腿脚浮肿,他几乎辨认不出。他忍住眼泪走到她面前说:“听说你病了?”她摇摇头,淡淡地说:“不是。是腿脚有些浮肿。没关系,休息几天就好了。”“是饮食有些不足。我带来几十斤粮票,还有一些钱,方便的时候就另外买些吃的补充。”他知道这里的规矩,外面来的东西要经看管人员检查,就送给看管人员。看管人员接住看了看,留下五斤粮票,把剩下的交给了他。他又给他五元钱,看管人员摇摇头,没要。他知道,在这个饥饿的年代,即使农场的看管人员也吃不饱肚子,更别说劳改人员了。 小洁询问了丹青丹平和公公婆婆的情况,青松皆报以安好,还列举了两个孩子长进的事例。小洁听了很高兴,憔悴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看来她最挂念的还是她的两个孩子,即使在她最艰苦困难的时候。真是母子连心啊! 青松询问了她劳动改造的情况。小洁说,她的艰苦改造得到看管人员的肯定,只是由于她曾经和刘武军结婚,武军父子逃台,使她的历史变得复杂,今年没有获得摘帽。她说,张平由于认真劳动改造,历史清楚,获得了摘帽;只是国家规定摘帽人员只能就地安排工作,不能返城,他被安排在农场中学当物理教师。因此她叹息道:“以后就是我摘了帽子,也回不了省城了。看来,破镜难圆。”她劝青松说:“你不要再等我了,还是尽快和黄英结婚吧。我知道,她是深爱你的,这些年一直等着你。”青松说:“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知道黄英很爱我。但是,我爱的是你,我会一直等着你的。”小洁没有再说话,两眼溢满泪水。 这天晚上,青松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家里。第二天他正常去上班,李书记没有找他谈话,以后也没有。这说明李书记并不知道他去沿海农场看望小洁。他暗自高兴。 又是一年过去了,时间到了一九六零年春天。这是新中国历史上最为饥饿、艰难的一年,不少地方都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据传,仅此一年,全国饿死者不下千万人。到底多少?新中国的报纸广播没有公布,或者是根本没有统计,或者是统计了不予公布。所以至今是个谜。 青松在省城虽然没有看到饿殍遍野的情形,但是他根据去年春天看望小洁的情况,想象得出沿海农场劳改人员的生活一定更差,小洁会像许多饥饿难耐的农民一样,由于食物不足就喝盐开水充饥,得了浮肿病,腿脚水肿,不能行走。她一定比去年浮肿得更加严重,还不知在不在人世。这么一想夜里竟做了恶梦,他梦见小洁死了,水肿不堪的双腿明亮亮的,躺在一片荒草之中,有几只绿头苍蝇落在她的腿上,脸上,吸食他的血液。他哭了,决定立即去看望小洁。 有了上次的经验,星期天凌晨,整个省城还在沉睡,他就起床了,带上早已准备好的三十斤粮票和五十元钱,悄悄离开省城,乘最早的一斑汽车前往沿海农场去看望小洁。 下了汽车,他心急如火,直奔农场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他,周小洁所在的一中队下田搞“复收”去了。他是管工业的,不懂得什么叫复收,工作人员没有解释,只是指给他小洁劳动的大概位置。 按照工作人员所指的方向,他很快找到了小洁劳动的地方,看见一群人在去秋收获过的山芋地、黄豆地里捡拾丢弃的山芋藤山芋叶和黄豆粒,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些。看来这就叫‘复收’了。很明显,这种复收是为了补充口粮的不足。但是他却找不到小洁,上前一打听,说她腿脚不便行走,留在宿舍休息;他又问是不是生疮,对方却不回答。他心里明白,小洁不是生病就是浮肿得不能行动了。他不再询问,立即赶往宿舍看望小洁。 在看管人员带领下,他在女生宿舍找到了小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板凳上,垂着头,一缕散发着盖住她的半边脸。比去年更加憔悴,面容清瘦,面色黑中带黄。衣服虽然还是从家带去的工作服,但是已经看不见原来的颜色。如果不是看管人员告诉他“她就是周小洁”,他简直认不出她来。 听见青松说话,小洁猛地抬起头来,看见他,眼泪忍不住流出来。她无言地向他点点头,坐在木凳上并不起来。青松以为她的腿真的生疮站不起来了,连忙走过去蹲在她的面前,问:“听说你的腿生了疮了?” “没有,只是两条腿浮肿得厉害些,站不起来。”她把裤腿提起来,露出两条浮肿得有些发亮的腿来。 青松弯下腰瞪大眼睛看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两条浮肿得象大白萝卜似的腿,不觉两手颤抖,潸然泪下。 小洁把裤腿放下来,遮盖住两条浮肿的腿,说:“这没什么,不是病;休息几天,吃几天病号饭就好了。”她说得很淡,好像并不在意。 “你们还有病号饭?”青松觉得稀奇,他还认为只有军队里才有病号饭呢。 “有。凡是生病的,浮肿厉害的,都可以吃。吃几天好些了,再叫严重的进来吃。我已经吃了三四天了,估计再吃几天就会好了。” “有肉和鸡蛋吗?” 小洁摇摇头:“没有。只是比平时的饭多一些粮食,现在就算好的了。”她又补充说:“医生说,像我们这种身体浮肿得厉害,也只能吃这样的,不能吃太好太饱,否则身体承受不住,情况更糟。” 青松只是觉得难过,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他不忍再问下去,连忙转过身,把带来的粮票和钱送给看管人员检查——他来过两次,知道这里的规矩。看管人员同样留下五斤粮票,说:“周小洁表现不错。你们有什么话抓紧说一说,我到那边看看。”说完走到远一些的地方仍然看着他们。青松明白,这是留空给他们说话。 他把剩下的钱和粮票交给小洁说:“等你身体好了,不吃病号饭了,就拿它买一点补充伙食。” 小洁接着粮票和钱叹息道:“我知道,这些粮票都是一家老少口省肚攒来的,可是到了我这里也是糟蹋,自己不能出去买,叫别人代买,总要扣一点。” “扣一点就扣一点吧,现在吃物金贵,即使他不扣,你也要分一点给他;总之,还是你吃的多一点吧。” “不,扣是暗的;明的自然还要分给他的。” 青松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说起劳动改造和摘帽问题,小洁叹了口气,又掉下眼泪来。她说:“青松,对不起,我今年又没有摘帽。”青松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小洁说,我的劳动改造是全中队最好的,连看管人员都表扬我,可是就是摘不了帽;今年一中队上报的摘帽名单有我,可是批复下来还是没有我。我奇怪,问看管人员,看管人员说:“总是你没有改造好。”我知道这不是实话,因为就是这个看管人员多次表扬我。我纳闷,农场为什么单独与我过不去?张平来看我,我拜托他打听原因,因为他们学校李老师的丈夫就是农场的副厂长。后来张平来告诉我,原因他打听到了,不给我摘帽,并不是我表现不好,——按表现,我去年就该摘帽的。主要是我的特嫌问题。说到底就是武军父子的问题。目前他们一个在香港,一个在台湾;我和丹青在大陆,给一纺厂购买纺织机,又和武军有了联系,而且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又在不断叫嚣反攻大陆。这一切就造成了对我的怀疑:特嫌。我想,我在农场即使表现再好,也不可能摘帽了,甚至他们还会认为我是故意表现给他们看的,并非真心实意改造思想。小洁说到这里忍不住哭泣起来,对前途失去了信心。 青松安慰她:“你目前这种情况,也许跟国民党反动派叫嚣反攻大陆有关系。不过你放心,国民党反动派在大陆已经失去民心,大陆军民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已经做好反击反攻的一切准备,它们反攻大陆是不会得逞的,叫嚣一阵就会销声匿迹。那时候,你的摘帽问题就一定会解决的。” 小洁摇摇头说:“你别安慰我。若是以前,我肯定相信;可是现在,我不相信了。我以为就是国民党反攻大陆失败,只要它们还存在,只要武军父子还活着,只要台湾还没有解放,我的特嫌就会存在,我的这顶右派帽子就不会摘掉。”小洁哭着说:“青松,我是没有希望了,你不要再等我了,这么等下去,只会白白浪费你的青春,浪费你的心血,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你痛苦,悔恨,我也会因为辜负你而痛悔终生。就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吧。你只是一杯水,而我的周围是无边的沙漠,你救不了我的,反而把你陷在其中。” “不会的,沙漠也是可以改造的。”青松掏出手绢为她擦眼泪,“我坚信政府一定会给你摘帽的,我们一定会有重新团聚的那一天。” “你能给我一个时间吗?一年?两年?三年?……青松,你别傻了!人的青春是有限的,我的摘帽却无期,难道你就准备在等待中老去?——即使你愿意,我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你已经坚持了两年,表现很好,连看管人员也这么认为。你就再坚持一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政府一定会给你摘帽的。” “好吧,我就再相信你一次。” “相信我,没有错,我赵青松命好!”青松极力鼓励她。 六零年以后,由于国民经济执行调整的政策,放慢了建设速度,农村生产队给社员分配了少量自留地,收获的粮食全部归社员自己所有,饿死人的情况得到遏制;只是仍然没有遏制住饥饿。这个问题一直到八零年土地承包到户前,始终没有解决。这一年,周小洁在沿海农场,忍受着饥饿,拼着命,又艰苦改造了一年,到了年底,又有一些人摘掉了“五类分子”的帽子,可是她的摘帽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他彻底失望了,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只要国民党反动派还存在,只要武军父子还活着,只要台湾还没有解放,她的特嫌就不会撤销,她的右派帽子就不会摘掉。既然摘不掉就戴着吧,孙猴子的紧箍帽如来佛爷不给他摘也只好戴着。这样有好处:如来佛爷放心,他也不误吃饭。她虽然口头上没有这么说,行动上却表现出来:劳动没有那么下劲了,吃苦的事没有那么主动了,危险的事不那么冲锋在前了,一切都开始“随大流”。另外她开始考虑青松的问题,孩子的问题,她自己的问题,到底怎么办。她每天无声无息,默默无闻,如同行尸走肉。 一天张平来看望她——不知什么原因,他有一段时间没有来看望她了,她很想和他说说话,发散一下内心的郁闷。在这片偏远荒芜的盐海滩上,壁垒森严,举目无亲,也只有昔日的老同学、老同事可以说说真心话了。可是今天张平的情绪极坏,一点不让她说话,不考虑她的心情,竟然独自滔滔不绝、涕泗交流地说起他自己的事情来。 张平告诉她,他的妻子已经提出和他离婚。她感到惊讶,追问原因。张平说,妻子一直等着他摘了帽调回省城,官复原职,合家团聚;可是现在他虽然摘去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却不能调回原籍工作,省城和沿海农场相距千里,夫妻隔如牛女,难以团聚。另外,他虽然摘了帽,职务和工资待遇却不能恢复整风反右前的状况;科长干不成了不说,工资也没有了,却另外给他定了个教育十级,每月二十六元。他在农场劳动每月生活费二十二元,好不容易熬到摘帽安排工作,仅仅多给了四元钱,实在让人寒心! 她劝他说,二十六元只是暂时的,以后还会增长的。 张平说,更让他寒心的是,学校的老师学生看他如另类,都不愿和他一起吃饭,一起住宿,一起活动,甚至不愿意和他一起说话,见了他就远远躲开,像躲瘟疫;背后竟然叫他“摘帽右派”。 她不解,说,怎么会是这样?摘掉帽子,重新做人,也应该让人做人,给与人的待遇,怎么竟当成另类,另眼相看? 张平说,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能调回原籍工作、让他们夫妻团聚、阖家团圆?为什么不能恢复打右派前的职务和工资待遇?就是因为摘掉右派帽子仍然是右派,只不过由两个字的右派,变成了四个字的“摘帽右派”。因此他劝小洁:“你不要对摘帽抱有太大期望值,以为摘了帽就可以把右派分子这一节完全抹掉,一切都又恢复到整风反右之前在一纺厂的生活和待遇,那只是我们这些人的痴心妄想,一厢情愿,人家根本没有这么打算。现在看来,那是根本办不到、根本不可能的。打了右派就像人害了一个大痈疽,即使好了也会留下一个大疤瘌,一个永久的印记,一份永远的耻辱,让自己和别人都永记不忘!”张平说着泪流满面,悲愤填膺。 小洁见张平从来没有过这么伤心、失望,即使在打成右派的时候;她只好收起自己的满腹郁闷和无奈,耐心安慰他:“你别这么悲观失望,也许是你爱人见你不能调回去一时伤心生气,说出离婚的话来,其实,她并非真心要和你离婚。我建议你向学校领导请几天假,回家好好安慰安慰她,暖暖她的心,慢慢就好了。女同志都是这么样,伤心难过的时候好使个小性子,你让着她,让她出出气就没事了。” “我也是这么想,即使她同信寄来了离婚协议书,我也认为她是一时之气,并非真心要离婚。所以,上星期我请假回家一趟,企图平息矛盾,挽救我们的婚姻家庭。见了她,我主动作检讨,承认错误,说都怪我犯了错误,害苦了家庭,害苦了她,请她原谅,请她看在多年夫妻的情份,看在两个孩子的情份,不要离婚,不要破坏我们这个饱尝患难离别之苦的家庭。我说,我虽然不在家,但是学校有假期,我可以回家帮助你做家务,辅导孩子,平时可以通信,我仍然会尽到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我的态度不够谦卑诚恳吗?你猜想她会怎么说?你一定猜想不到。她竟然对我说,我求求你,不要再尽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了,有你这样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和孩子只会蒙羞,只会受人歧视,在单位,在学校,在人前,你只会让我们永远抬不起头来。你看,我还能怎么样?” 小洁说:“你不会告诉她,她说的那些是以前的事,都已成过去,你已经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你现在的身份是人民教师,一位光荣的人民教师!不会再让他们蒙羞。”小洁也为张平抱不平,想对策。 “对呀,我就是这么对她说的。我说,我已经摘帽了,我现在的身份是人民教师,属于事业单位的国家干部,不会对你和孩子构成不良影响了。你猜她又能怎么说?你一定也想不到。”他看着小洁。 “她能怎么说?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是你用一年多的艰苦劳动改造,用心血和汗水换来的珍贵的成果,是全家都应该十分珍惜的光荣!” 张平摇摇头:“你错了,她可不这么认为。她竟然讽刺我。她说,你不是一纺厂的 第四十三章 爱无己周小洁改嫁;梦成空赵青松再婚 两周后,张平再次来看小洁,他穿了一身很干净整洁的衣服,是在一纺厂当技术设备科长时穿过的,看样子,情绪好了许多。 他一看见小洁就主动检讨说:“对不起,我上次来看你时情绪不好,絮絮叨叨只谈了我自己离婚的事,也没有问问你最近的情况。最近和家里联系了吗?青松大约又要来看你了?” “半个月前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告诉他,今年的摘帽人员,公安局又已经批复下来了,仍然没有我。对于摘帽,我已经彻底死心了——其实去年我就死心了,他求我再坚持一年,我就又拼命坚持改造了一年,不惜流血流汗,结果依然如故。现在我完全相信你打听到的原因了,事实就是如此,一点不错,我这些年一心一意艰苦劳动改造的结果真好证明了这一点。他们既然这么看我,把我看死了,我再拼命改造还有什么意义?徒劳无益,全都是无用功。以后我就随大流了,一切听天由命:天如果给我一线生路,我就活着,主要目的是要看看我的两个孩子,希望他们健康成长,将来成为有用人才;如果天始终不睁眼,阳光始终照不到我头上,我也只好认命了——天在上,人在下,人能不过天。所以,我告诉青松,我对自己都已经死心了,希望他对我也彻底死心吧。甘霖只对还有生命的禾苗有用,对于已经枯死的禾苗毫无作用。我已经做好了自己的打算——听天由命。也希望他做好自己的打算,另外组成一个家庭。不要再做破镜重圆的美梦。镜子已经打破了,岂能重圆?那从来就是一场春梦,猴子捞月,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幻想,谁也没有看见破碎的镜子能够重圆的。他虽然做着官,手中有点权力,但也是凡人一个,同样做不到。” “青松如果劝你继续坚持下去,说他会一直等下去的,你怎么办?” 小洁的脸色顿时变了,叹息道: “这是个最难的问题,也是个最残酷的问题,这些天我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我倒无所谓,坚持不坚持都要在这里呆下去。只是他,多等一年,就多浪费一年青春和生命。人生苦短,青春无几,生命有限。我不能让他再这么陪着我白白地等待下去,徒劳无益,虚度青春,浪费生命。” “不是你要他白白等待,虚度青春,而是他自己要等待,自觉自愿、无怨无悔地等待,你有什么办法?” “不,我要想办法制止他,告诉他,这样等待徒劳无益,只会让他虚度青春,白受煎熬,我也会不安的。” “这样的话,你以前也对他说过,可是他不听,还是坚持等待下去,还是每年来看你,你有什么办法?”“所以我要想办法呀,想办法制止他等待,制止他来看我,让他死心,不再存在幻想。” “青松对你这么痴情,一心等待和你团聚,你有什么办法制止他?只会让他伤心,让你自己难过。”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对我那么痴情,我不忍心伤害他,就这么一年年让他白白等待,虚度青春。其实,却是最大、最严重地伤害了他。我已经让他白白地等待了三年多;三年多啊!一个人的青春,能有几个三年多?所以,今年我下定决心要制止他。” “没办法。你们不同我们,我们是一热一冷,我想粘也粘不到一起;你们是两个都热,想分也分不开。” “我要想办法变冷,变得让他觉得冷酷无情,让他不敢粘,不能粘。粘不上,自然不就分开了?——这是物理学原理。” “热的东西变冷,不是自身的努力,而是外力的作用——这也是物理学的原理。你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张平摇摇头。 “也许没办法,也许有办法。不说我了。还是说说你吧,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你才三十多岁啊!” “我也和你一样,没办法。一个月二十六元钱的工资,只够我一个人的生活费,再怎么结婚生子?养活不起啊!如果养活得起老婆孩子,她也不会离婚了。” “你可以找一个当地的农村姑娘,她在生产队劳动,有口粮,你的工资只作零花钱,勉强过日子。” “当地人我一个不认识,两眼一抹黑,找谁去?何况我又不是什么好条件,传出去,没的叫人笑话。” “你在学校工作,学校有当地老师,你可以托他们介绍啊。” “算,算。他们都知道我是从农场放出来的,背后都叫我‘摘帽右派’,谁肯给我当介绍人?” “他们是有眼不识金香玉!你一个解放前的本科大学生,当过乡长、一纺厂的技术设备科长,有学问,有能力,比谁差?叫他们问问你们学校的老师,像你这样的有几个?不是命运多舛,流落此地,会在这里找老婆?笑话!” “你别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落时凤凰不如鸡。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摊到了就要任命。” “你的命比我好,比我有前途,你已经摘帽了,好坏也是国家工作人员了,有了人身自由,你应该有正常人的生活,不能就这么孤苦伶仃地过日子。” “我的命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还有什么前途后途的?暂时就这么过吧。多亏这里还有你这个老同学,老同事,实在闷得慌,就来找你说说话,解解闷,也知足了。”“我自然欢迎你常来说说话,——其实我在这里,也只有你这个老同学老同事可以说说知心话,否则更是孤寂得很。但是,我还没有摘帽,属于阶级敌人,你常来找我说话,对你影响不好。” “还有什么影响好不好?难道我还想入党,当乡长、科长?——就是想也是白想,他们还会信任我让我干吗?如今把我困在这片偏远荒芜的盐碱滩上,走,走不得,飞,飞不得,不死不活,举目无亲;家里孩子还小,老婆离了,父母去世了,再也没个亲人可以说说心里话了。能常来和你说说话,心情还舒畅一些。如果能够一辈子像这样,常常和你在一起说说话,解解闷,互相安慰安慰,我也算是不虚此生,余年有幸了!” 小洁听了不觉脸红,说:“你千万别这么想,你已经摘帽了,你还年轻,有学问有能力,还有前途。我是没指望了,山重水复,死路一条;你常和我在一起谈话,别人反映上去,会影响你的前途的。” 张平见小洁脸红,解释说:“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青松,盼望破镜重圆,不会接受别人的。我是心里闷得慌,无以解脱,看在我们是老同学、老同事知根知底的情分上,想和你说说心里话,解解闷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小洁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别再提破镜重圆的事。特嫌不消,紧箍不除,破镜岂有圆日?我苦苦熬了三年,就盼望这一天,哪知愈盼愈远,反让青松陪着我一起浪费青春生命,愧则有余,更有无限悲叹。现在我也想通了,天命难违,聚散有定,一切随缘吧!” “小洁,就让我常来陪你说说话吧。在这片荒漠的盐碱地上,风是冷的,水是咸的,土是苦的,只有我们两个常常在一起说说话,才会互相感觉一些安慰和温暖。” 小洁不觉点点头,溢出两滴苦涩的眼泪。 转眼到了一九六一年的四月,青松又如期来看望小洁了,他带来了钱、粮票和一些吃食。他知道,小洁在农场,除了缺少自由,就是缺少这些东西。可是,当他几经周折找到小洁的看管人员时,看管人员拿出一封信交给他说:“周小洁不想见你。她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她说,你看了这封信就明白原因了。”青松愕然,连忙拆开信来看,只见小洁含泪泣血写道: 青松,我知道你一定还会来看我的,谢谢你这么多年始终不渝地关心照顾我!请原谅,这一次我不能见你,也不能接受你的关心照顾,因为我再也无颜见你,无颜接受你的关心照顾了。我让你白白等待了这么多年,徒然浪费了这么多年青春生命,我这是犯罪,是谋财害命!愧责之余,痛彻肺腑。也许我只有这么做,才能稍稍减少一些犯罪之感和愧疚之情。请你理解我的苦衷,不要再勉强我接受你的意志——你不觉得那是一场黄粱美梦吗?三年了,如今,我梦已醒;你也该清醒了。再做下去,只会害了你,我也会愧疚终生,至死不能原谅自己。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已经不是一个阶级、一个类别的人——这不是我要这么分的,而是这个世界划分的,大家公认的,因此无法相聚,即便聚首了也要分开的。这是历史的经验教训,也是客观规律,无法抗拒的,只好遵从——我这么说这不是胆怯,妥协,是在社会实践中认识了客观规律,从而自觉服从客观规律。 青松,认命吧!天在上覆盖四野,人在下笼罩其中,人斗不过天的。人在天的面前,只有低头臣服,所有挣扎都是徒劳——这是我积三年多的艰苦的劳动改造得出的结论。我对自己已经失去信心,甘愿接受惩罚。希望你对我也不要再抱任何幻想,陪着我一起受罪,接受惩罚。付出是要求回报的,当付出毫无回报时,又何必付出呢?正如我上封信所说:甘霖救得了干渴的禾苗,却救不了枯死的禾苗。我是荒漠中一棵已经枯死的禾苗,不是灵河岸上的绛珠仙草,即使你用再多的甘露也救不活的。枯草没有生命,无冷无热,无悲无痛,不再需要阳光雨露。这就是我今后的生活写照。我在万念俱灰之后毅然做出决定:不再接受你的关心和帮助。你彻底解放了!如果你还有爱心,就赶快去拯救灵河岸边那株快要干枯的绛珠仙草吧,她正等待你的甘霖浇灌;否则,她也会枯死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屠。话说与知人,饭给于饥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小洁就此别过了。从此天涯海角,生死两茫茫。这是天意。请不要难过,不要再来找我。 请你不要误解,枯草不是死,而是另一种生活状态。我还有爱,还有期待,怎么会死呢?我期待着我爱的人得到幸福。我期待着我的孩子都能健康成长,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我更加期待着这个世界变得温暖,美丽,到处阳光灿烂,惠风和畅,芳草满地,鲜花芬芳。期待着相爱的人终成眷属,期待着月亮也和太阳一样,永远都是圆的热的,没有阴冷和残缺! 青松,我的爱人,请理解我,原谅我! 青松,我的爱人,请你回去吧,回到你的革命同志中间去吧,回到你的生活中去吧,那里才是你的生活,那里才有你的追求,那里才有你永恒的爱情。 青松,我的爱人,拜托你照顾好、教育好我们的孩子,让他们成为祖国的有用人才。请你把对我的所有的爱情都给与他们吧,因为这些爱情给与我已经毫无用途,给与他们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别了,青松,我的爱人! 青松看完信已是泪眼朦胧,他强烈要求见到小洁,但是看管人员拦住了他,无奈他只好把带来的粮票、钱和吃食交给看管人员,流着眼泪回去了。 这天夜里,正是农历的三月十五,皓月当空,清辉满地,无论身在农场的小洁还是远在省城的青松都难以入睡,忍痛割爱的悲伤像毒蛇一样咬噬着他们的灵魂,他们的心。仰望一轮圆月,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爱人,百感交集,痛彻肺腑,夜不能寐,泪水在月光下闪动着晶莹的光,从脸上一直流到下巴,流进温热的脖颈。歌言志,诗咏言。也许是同时他们都想到了用诗歌记录下这悲痛欲绝的一刻。 小洁写的是一首七律《月夜怀远》: 清辉盈室月当空,万籁无声夜半中。 树影徘徊来复去,人生聚散忽西东。 人间苦辣千般味,世上炎凉百种风。 心念亲人恨家远,遥托明月寄幽衷。 小洁写好诗又写了三封信,分别给青松、公婆和她的两个孩子,表达对他们深切的关爱和自己内心的痛苦无奈,打算第二天一并寄给他们。可是写好后思虑再三,觉得还是不寄去为好:这是我一个人的爱情和痛苦,我一个知道就算了,何必让他们知道痛苦,又赚他们的眼泪和挂牵,又去做无用的挣扎呢?所以又一并忍悲含烧掉了。她把纸灰捧到室外的月光下,让一阵清风吹得一干二净,无影无踪。口中念道:“月亮最知亲眷意,何须文字诉幽衷?” 天快亮了,她赶忙回到屋里,盖上被子,想在吹起床号之前再睡一会,可是就在这时候起床号吹响了,她只好起身去参加农场的劳动。 三天后,小洁收到青松的一封信和一首新诗,表达了对她的爱怜、期盼和被拒绝后的痛苦。他的诗是这样写的: 月亮,我最好的朋友, 请你告诉我, 我做错了什么? 她为什么拒绝我? 月亮,我的好媒婆, 请你告诉她, 即使她拒绝我, 我也会永远爱她。 月亮,我最好的老师, 请你教教我, 我该怎么做, 她才能回到我的身边? 小洁看看青松写信和诗的时间,正好是她给他写信和诗的那天晚上。“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她默默念道。她被青松的真情深深感动了,又想给他写回信,但是最终还是没写。“长痛不如短痛啊!”她又默默念道。 六月,小洁和张平在沿海农场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有了政府颁发的结婚证明,他们就算合法夫妻了,一没举行结婚仪式,二没有亲友祝贺,他们征得农场领导同意,把小洁的铺盖行李从农场的女生集体宿舍搬出来,搬进了张平在农场中学的一间教师单人宿舍。新婚之夜,两个人和衣坐在床上,整整说了一夜话。从解放前一同考进省工学院同学认识、毕业分别、解放后重见,参加工作,到青松发起工科大学生归口、一起分配到一纺厂工作,直说到现在。说起整风反右,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识别香花毒草,打右派,发配来沿海农场劳动改造,被迫离婚,无奈结合,两个人忍不住抱在一起痛哭流泪。哭完再说,说到伤心处再哭,竟然忘记了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突然一声鸡鸣惊醒了这对沦落天涯的苦命人。张平从窗户看了看天吃惊地说:“小洁,别说了,东方发白,天都快亮了!”他拥住小洁给她擦眼泪,劝她说:“以后咱们天天在一起,说话的日子多着呢,不在这一时。睡吧,今晚是咱们的新婚之夜,怎么也应该快乐一点,不能总是这么悲悲切切的,不吉利。”说着来帮助小洁解衣服。 小洁推开他的手,说:“什么新婚!连这次我都结过三次婚了,早已经不是新婚了,还有有什么意思。” 张平愣住了,半天说:“既然你不感兴趣,今晚就算了吧。你睡吧,说不定明天还要劳动。我也要上课。我到那边小床上去睡了。” 张平刚要起身,小洁一把拉住他,说:“怎么,生我的气了?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气我自己,气我的婚姻失败,人生失败。这些都与你无关。我既然答应嫁给你,就是你的妻子,不能叫你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来吧,帮我脱衣衣服。” 张平呆呆地看着她,说:“你千万别勉强。咱们都结过婚,都是过来人,如今又是这种情况,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绝不怪你。睡吧,平静平静情绪;真正想的时候,再叫我过来。” 小洁又拉住他,说:“我现在就想。来吧,陪陪我。人家是乐极生悲,我却相反:悲极思乐。我正想借此镇压一下悲愤的情绪,把那一切不幸和辛酸都忘掉,埋葬掉。难道你不想?” “真的?你不要迎合我。” “真的,我现在就想做爱。” 张平得到允许立即转过身来,搂着小洁亲吻;然后又问她:“你真想做爱?”小洁点点头。于是他开始帮助小洁脱衣服。衣服很快就脱光了,裸露出洁白的酮体和一对凸起的乳房。看到小洁的身体,他有些激情难抑,抱起她放平在床上,两只手抓住她的两个乳房轻轻地揉捏着,又伏到小洁脸上问:“舒服吗?”小洁闭起眼睛默默点点头。他想,小洁真的想做爱了。正当青春年壮,谁不想呢?自己又何尝不是?痛苦归痛苦,做爱是生理要求。他迅速脱光衣服,覆到小洁身上。可是当他真的进入小洁身体,就在那一刻,小洁无声地哭了,她把两只手掌捂着眼睛,眼泪一滴滴从指缝间流出来,浸湿了她和他的脸、脖颈、胸脯,因为她想起了她挚爱着的青松,想起青松对她的爱,她觉得对不起他。张平刚要用力,却感觉脸上脖颈里湿漉漉的,仔细一看,是小洁哭了,似乎很伤心。他连忙停下来,抱住小洁给她擦眼泪,一边说:“你不愿意,就不要勉强,咱们是同学,又是患难与共的同志,我绝不会强迫你的。”他立即拿内裤给小洁穿。 可是小洁又拉住了他,擦干眼泪说:“你又误会了,我不是不愿意,我是激动的。在这荒远冷酷的沿海农场,能找到一个像你这样的知心知底、知冷知热的老同学,老同志关爱我,是我的福气,我怎么会不同意呢?来吧。我正等着你做爱呢,你却停住了。快上来,别磨蹭了,看天都快亮了。”她拉住张平不放。 “真的?你不要勉强自己,更不要骗我。” “真的,我不欺骗你。”小洁闭上眼睛,等待着张平。 张平重新覆到小洁身上,一边慢慢做爱一边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青松。你放心,将来如果有可能,你还去和他结婚,我绝不会阻拦你。” “等下辈子吧,这辈子绝没有可能了!我只希望青松能尽快和黄英结婚,他们才是条件相当的一对,同是革命干部,互相提携,共同进步;再就是照顾好我的两个孩子,使他们健康成长,都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我即使沦落为泥碾作尘,今生今世也无遗憾了!”小洁叹息道。 听小洁说得这么可怜,张平也没有了兴致,他停下来说:“其实,我们早已经是泥了,搓长揉团,任人摆布;只差没被碾作尘土了。唉!碾作尘也好,入土为安。也许只有到了那时候,我们才能真正安心安定了。” 小洁叹息道:“会有这一天的。上天堂,我们等不到;下地狱,我们会等到的。” 她抱住张平:“来吧,别人碾我们,我们自己也使劲,让这一天来得更快一些。” 于是两个人又拥抱在一起。 小洁虽然和张平结婚搬进了农场中学的教师宿舍,但是政府对她的定性并没有因此有丝毫改变,她仍然是右派分子和特嫌分子,所以她每天仍要回到农场一中队参加劳改人员的点名和劳动。所感安慰的是劳动之余,困惑之际,悲痛之时,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而且能够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些明知是毫无作用的安慰;更重要的是她不再因为政治上连累青松而痛苦自责,背负愧疚之心了。但是她也没有因此而思想获得解脱,抛弃两个孩子的罪责像两副沉重的十字架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上,心灵上,时时刻刻让她感到痛苦和自责,负疚终生。不久她流着眼泪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青松,说她只能这么做,这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 青松得知消息,知道小洁为此事思虑已久,心意已决,无可挽回,独自悲泣了一阵,便与父母亲说明了此事并说明了原因,请求父母亲不要责怪小洁。赵老汉夫妇不免又是一番感叹。事已至此,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好好照顾两个失去母亲母爱的孩子。 青松经过一番认真思考决定接受黄英做自己的妻子。十月一日是国庆节,全国上下一片欢腾。这天上午,全市召开国庆节庆祝大会。下午,青松和黄英在省政府机关礼堂举行了结婚典礼。李书记早已期待的一桩婚姻终于在双方经历了沧桑变化之后成就,他欣喜地看到两个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好部下喜结良缘,步入婚姻殿堂,十分高兴,他决定亲自为他们主持婚礼。看着老领导对自己这么关心爱护,两个人都感动得流出了眼泪,连声向李书记表示感谢。李书记眉开眼笑,满心欢喜,开玩笑说:“现在感谢不算,上了床别忘了老干娘,那才是真心感谢我!”青松知道他好开玩笑,一笑置之。黄英诚心诚意地说:“老领导成人之美,恩重如山,终生不忘。” 黄英经过漫长等待,积极争取,几番起伏,终于美梦成真,和心爱的人结合在一起,心情既高兴又激动。会上,有客人提出要她说说和赵市长的恋爱经过。她说:“不是我不愿意说,是时间不够我说的。”客人又问:“你要说大约要多少时间?”她说:“最少也要七天七夜。”客人说:“你哪有那么多话要说?”她说:“我从二十岁爱上他,今年二十七岁了,这些年的朝思暮想,酸甜苦辣,跌宕起伏,希望和绝望,一年的事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七年多,岂不要七天七夜?”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只有青松和李书记心里明白,她说得都是真心话,肺腑之言。 新婚之夜,黄英依偎在青松怀抱里,紧紧抱住他,思前想后,百感交集,竟然眼泪朦胧,泣不成声。青松百般劝说,好一番耐心抚慰她的情绪才慢慢平缓下来。青松又回忆起他和她相处的许多往事,感谢黄英对他和他的家庭的许多帮助。 黄英擦干眼泪,从青松怀里抬起头来,拿手捂住他的嘴说:“我的大市长,我知道你是大学生,知识渊博,会说话,会做思想工作。这一点我早就领教过了。请你不要再说了,再说就过了午夜了。今晚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你总不能老是这么滔滔不绝地说话,叫我守空房吧?这些年,我早就守够了!难道一个不够,还叫我守第二个?” 青松诧异,说:“这些年,你怎么是守空房?难道春生不能那个?------” “能。可是,光那个能有什么用?他四肢不能动,心有余而力不足。” “难道这些年,你们就没有那个过?” “谁说我们没有那个过?没有那个过,还便宜了你。老实告诉你:你和周小洁那个过的事,我们都那个过,只是没有你们多,没有你们尽兴,也算便宜你了。” “你们结婚也没有我们时间长。” “这倒不是主要原因。论起来,你有工作,春生不工作,要干那个事,倒比你有时间;只是他不行。” 青松又诧异:“你刚才还说你们那个过,怎么又不行了?不行怎么那个过的?” “我拉上来的,抱上来的,行了吧?难道你也要我拉?要我抱?” 青松知道黄英等了自己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在一起,她有些急不可耐,就说:“不。我好手好脚的,叫你拉什么?来,我来帮你脱衣服。” 黄英看着他笑了。心想,我不拿话激你,你还没完没了的说话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想到这事上来。连忙说:“还是我来帮你脱吧,这是我的责任。这些年跟春生,哪一天不是我帮他脱衣服穿衣服?早已习惯了。” “你别老拿我和春生相比,他是残废军人,四肢残废,即使你不帮他脱穿,市委也要安排别人帮他的。从今天开始,我宣布,你的这项责任免除了。你今天是我的新娘子,我来帮你脱衣服。” 黄英流出了眼泪,说了声“谢谢”,便闭上眼睛,任凭青松帮她脱衣服,摸她亲她。很快两个人都脱个精光,拥抱在一起,翻云覆雨,进入高潮。 一阵高潮之后,青松躺下来休息。黄英伏在他身上呜呜咽咽又哭起来。 青松吃惊道:“怎么又哭了?哪里不舒服?还是没让你------” “什么都不是,我只是想哭。” “为什么?想起春生了,跟了我觉得对不起他?不,你对得起他了:活着,你百般照顾他,死了,你过年过节不忘给他烧纸。要不,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陵园给他烧纸?” “不,你理解错了,是他对不起我。我跟了他这么多年 第四十四章 右派改正沉冤终白,游子还乡众望所归 二十年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幸福的生活过得迅速;其实,痛苦的生活也在以同样的速度过去。转眼到了公元一九七八年,一代伟人邓小平重新复出,及时召开了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这届大会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一次伟大的里程碑和光荣重大的转折点,她结束了中国共产党建党以来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历史,开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历史,迅速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实行改革开放,使中国经济在极短时间内得到恢复和较大发展,人民生活很快实现了温饱,开始走向小康,解决了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几十年艰苦奋斗勒紧裤带干革命没有解决的问题。中国以崭新的形象走向世界,走向文明和富强,引起全世界的瞩目。 一九五七年错划右派问题终于得到解决,上百万右派分子一夜之间全都摘掉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恢复名誉,恢复工作,还补发了部分工资,死去的,由其一名子女顶替接班。 周小洁在沿海农场劳动改造二十年没有摘掉的右派分子、特嫌分子两顶黑帽子一下全摘掉了,惊喜之余,她感动得哭了。二十年之中,她不知哭过多少次,但是那些哭都是伤心的,悲哀的,痛苦的,艰涩的,又总是提心吊胆的,唯有这一次她是痛快地哭,尽情地哭,毫不掩饰地哭。哭完她又笑,痛快地笑,尽情地笑,毫不掩饰地大笑。笑着笑着她又哭起来,大哭起来,痛哭起来,眼泪像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她哭她的青松,她哭她的丹青丹平,她哭她的父母亲,她哭她的兄妹姐妹。。。。。。右派改正,说起来容易,其实怎么改正得了?二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她自幼青梅竹马挚爱终生的丈夫,如今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而她却成了别人的妻子;她的一双儿女如今都已经长大成人,她从小是那么疼爱他们,如今他们见了她竟不愿喊她一声妈妈;而生她养她培养她上大学的父母亲,没有得到她的孝敬和帮助,却屡屡受到她的株连和挂累,已于三年饥饿时期双双死去了;她的兄弟姐妹因她打成右派、特嫌屡受牵累,颇有怨言……现在,谁能还回她的青松?谁能还回她和丹青丹平的母子亲情和谐?谁能使她的父母亲复活?谁能使她的兄弟姐妹思想中没有右派、特嫌株连的阴影?二十年造成的错误再难以改正,二十年形成的阴影再难以磨灭,二十年勒出的伤痕再难以抚平。二十年夺去了她的青春红颜,只落得伤病满身、鬓发斑白、皱纹满脸;二十年,剥夺了她的知识才能、创造发明,只落得两手老茧、头脑僵化、满腹酸痛;二十年磨灭了她的英气才气青春活力,只落得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唯唯诺诺,逆来顺受,老态龙钟。二十年啊!你是人间地狱,活活地把几百万敢说敢干、英气勃发的好人改造成了鬼,却硬要说把坏人改造成好人,真是颠倒的世界,颠倒的理论! 小洁和张平终于彻底摘掉了整整压迫了他们二十年的右派分子黑帽子,平反昭雪,恢复工作,激动得又哭又笑,尽情发泄了一通。尽管他们还有许多怨恨和不足,但是认真想一想,比一比,觉得也应该知足了:如果不是新一届党中央领导细察秋毫、英明决策,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战略眼光和大无畏的博大胸怀,大胆承认错误、改正错误,给他们平反昭雪,他们不是还要继续忍受黑帽压迫下的痛苦蹂躏吗?甚至他们也会像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一样,代代相传,遥遥无期。他们虽然忍受了二十年的痛苦折磨,但是毕竟还活着,还有生命,还可以继续为国家人民工作,作贡献,享受生活;比起黄厂长和那些在二十年中悲惨死去的人,不知要幸运百倍千倍。于是他们不再怨恨,开始精心设计今后的生活和工作。 按照国家的政策规定,右派分子改正后安排工作,原则上是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他们完全可以回省城回一纺厂工作。可是他们认真想想,二十年之中,他们和他们的家庭,省城和一纺厂,都发生了预想不到的巨大变化,不断的政治运动使各种人事关系多次打破又重新组合,他们回去之后,必然会遇到许多尴尬和痛苦。当看见昔日的爱人成了别人的爱人,自己的家庭成了别人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却喊别人爸爸妈妈,昔日的仇人还要当他们的领导,对他们的遭遇不但不同情,反而嘲笑。。。。。。他们会觉得难以忍受,会觉得那又是一种痛苦折磨,会让他们重新回到痛苦的过去,而且会促使他们对人对社会产生仇恨,甚至会因难以忍受而爆发。这是十分危险的。他们不想再一次经历劳动改造了:一次就是二十年,再有一次,他们就彻底完蛋了。他们被运动整怕了,此时依然还心有余悸,对人对社会还不能完全理解和相信。他们最后决定不再回省城回一纺厂,就在农场工作,定居下来,过一种桃花源式的与世隔绝无争的生活。小洁原来在省城三中做过教师,现在安排在农场中学继续做教师。她终于结束了二十年的劳教生涯,开始从事知识分子的工作和劳动。只是二十年的体力劳动和艰苦改造,使她对书本知识淡忘了许多;好在她的脑细胞虽屡受痛苦折磨却并没有被整坏死,如今使用起来依然灵活管用,经过看书学习和张平的帮助,她很快就补上来了。而且由于二十年后重新获得工作机会,她更加珍惜,工作起来更加拼命;不久,她就在农场中学物理教学中崭露头角,成为一名优秀教师。 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农场,这里也在不断发生巨大变化,海边建设了进出口大码头,汽车轮船来来往往,每天都有大量货物运进运出。随着改革开放和进出口业的发展,一排排高楼大厦和配套设施建设起来,拔地而起。农场中学也建起了现代化的教学楼和教师公寓。人民生活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天天步入小康。 看着改革开放以来祖国所发生的可喜变化,回忆二十年中屈辱悲苦的右派生涯,小洁和张平心潮起伏,感慨万千,除了大哭大笑,他们还决定用文字记录下此时此刻的激动心情。这天夜里他们睡在一起,先谈论了一番二十年来自己的心得体会,切身感受,发了一通牢骚,又赞扬了一回党的改革开放的新政策,新成绩,接着竟然你一句我一句地填起词来,作成一首《一剪梅。我的右派生涯》。现在抄录在这里,以为鉴证: 请我帮忙竟惹殃,批也无纲,斗也无常。 廿年风雨好凄凉,天上刀枪,地上冰霜。 全会三中正气扬,黑帽吹光,雾霭消亡。 欣逢盛世国呈祥,日月辉煌,天地新妆。 小洁和张平一起拼命工作,努力把二十年的损失弥补上来。但是,他们内心仍然忘不了省城,忘不了一纺厂,因为那里曾经留下他们的青春和爱情,留下了他们的工作和奉献。如今他们的孩子还生活在那里。虽然他们对孩子日思夜想,念念不忘,但是由于长期分离,家中的大人又不愿把一个右派分子的父母常常说给孩子听,孩子对他们早已淡忘,或者只是隐隐约约知道在那个遥远的沿海农场,有着他们亲生的爸爸妈妈,感情上已经很淡,很远,只是一个称谓,一种伦理关系,缺少了应有的内容和亲情。再想想,这也怪不得孩子。二十年来,自己关在这里,又何尝尽过父母亲的责任?父母不尽抚养的责任,又怎么能责怪子女不孝呢? 政府补发给右派分子的部分工资很快就批下来了。小洁由于二十年一直在农场劳动,补发了两千元。张平摘帽后安排工作,有了工资,补发一千元。两人领到补发的工资,立即想到应该补付孩子的生活费,尽一尽做父母的责任。 这二十年,他们每天都在想着父母有抚养孩子的责任,虽然离婚了,但亲子关系是与生俱来的,这份责任是不能免的;对方代自己抚养孩子已经不易,难道自己连孩子的生活费也不给?实在不像话。但是,农场的待遇连他们自己都吃不饱,又拿什么付孩子的生活费呢?所以想尽管想,孩子的生活费还是一直没付。如今补发了工资,他们第一个就想到补付孩子的生活费。于是小洁和张平忍着羞愧,二十年后第一次重返省城,重返那个以前属于自己,如今却属于别人的家庭。 一九七八年的省城尚无太大变化。小洁和张平分手后先到商店买了一些礼物,打算送给孩子和老人,然后她按照二十年前的印象找回了如今是青松和黄英的家。她站在门前呆呆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渴望进去,又害怕进去,心里百事翻动,泪如泉涌。她终于擦干眼泪上前敲门。 赵老汉夫妇听见敲门声,开了门却不认识敲门的人,说:“你找谁?他们都不在家。”小洁看见昔日的公公婆婆鬓发如雪,身体佝偻,行动迟缓,目光呆滞,与二十年前大不相同;连忙走上前拉住他们说:“爸,妈,我是小洁,我回来看望你们二老------”话未说完竟泣不成声。赵老汉夫妇听说是小洁回来了,大吃一惊,仔细辨认,仍是老模样,只是头发斑白,满额皱纹,苍老了许多;急忙让座。 小洁把买来的礼物送给老人,问候他们安好。赵老汉叹息道:“我们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只是比你爹妈好,还活着罢了,稍微劳动就咳喘得厉害,走不了多远路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小洁说:“都是照顾两个孩子累的,落下的毛病。”赵老汉摇摇头:“哪是因为他们?那时候我们身体还好,虽然劳累些,睡一觉就好了。主要是因为前些年搞文化大革命,青松天天挨批斗,又是戴高帽子,又是挂黑牌子,有时还弓腰、罚跪、挨打。他一天天一夜夜不能回家,我们就一天天一夜夜不能睡觉,带着孩子到处找,到处打听;可我们哪里找得到?人家知道也不告诉我们。多亏了黄英到处托人打听,设法营救,才使青松一次次逃脱危难,保全性命。十年文化大革命下来,青松的身体亏损下来了,我们的身体也亏损下来了。” 小洁听说青松文革挨批斗,身体亏损,十分揪心,连忙问:“青松身体到底怎么样?有没有大的毛病?还能行走吗?”赵老汉见小洁这般追问,知道她还关心青松,就说:“也没有太大的毛病,就是腰被造反派打伤了,虽然经过治疗,遇到阴天下雨,还是疼得直不起来,有时要卧床休息几天才能下床走路。”赵大妈补充说:“肠胃也落下毛病,经常出血,犯起来就几天不能吃饭,全靠吊盐水。” 小洁听了大惊,说:“这么严重?如今还能工作吗?”赵老汉说:“工作,他可是一天没少干。自从‘解放’了结合进革委会直到现在,刮风下雨,再苦再累,他从没有休息过一天。我们说他不听,黄英说他也不肯听。待会他回来,你也说说他,或许他能听你的。”小洁笑了笑并不回答。 不一会青松和黄英一起下班回来了,猛然看见小洁,十分吃惊。青松一时默然无语。黄英连忙上前拉住小洁握手问好。 “周老师,早就盼望你回来了,你怎么才来呀?” 小洁打量了一下青松和黄英,虽然苍老了一些,精神状态依然没有太大变化。她笑了笑说:“前一段时间忙着办理改正手续,手续办好又说补发的工资快到了,所以又等着领了补发的工资才来。” “太好了,你又可以回一纺厂上班了。”黄英很高兴地说。 “没有,仍然是就地安排,我安排在沿海农场中学当教师。” 黄英又是一惊,说:“不对,你是可以回一纺厂的。” 青松也觉得吃惊,说:“他们弄错了,按照中央的政策规定,右派分子改正,原则上是回原单位。” “这回他们没有弄错,是我自己愿意留在农场中学的。”小洁解释说。 “那是为什么?难道二十年那地方你还没有呆够?”黄英不解地问。青松看着小洁却没有说话。 “唉,怎么说呢?沿海农场我呆了整整二十年,算起来比在省城的时间还长,如今在那里人也熟了,地也熟了,也是日久生情吧,所以改正后------就留在那里了。” “你在那里吃了那么多苦,现在终于改正了,可以回省城了,你为什么不回来呢?况且两个孩子都在省城。”黄英表示惋惜。青松看着小洁,依然没有说话:他不好说,到底该劝她来不来省城呢?他心里很矛盾。 “两个孩子一直都跟着你们,由你们一手抚养长大,现在都成人了,也用不着我了,我来了他们反而会觉得不习惯。” “再怎么说,你也是他们的亲妈,血浓于水,母子亲情是隔不断的。我劝你还是回来吧。” 小洁摇摇头:“我生了他们,却没有抚养他们,教育他们,连生活费也没有付过一分钱,我没有资格做他们的母亲。你们才是他们真正的父母亲。我想,我还是留在农场好。”她说着流出眼泪来。 “不是你不想抚养他们,是形势所逼,你没有办法。这不是你的责任。孩子是会理解的。” “不管怎么说,孩子是你们辛辛苦苦培养长大的,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即使他们肯认我这个妈妈,我也感觉惭愧。”小洁连连叹息。黄英也不便再劝。 说起培养孩子,青松觉得惭愧,觉得要把两个孩子成长的真实情况告诉小洁知道。他叹息道:“说来惭愧,在培养两个孩子读书上,我们也没有尽到责任。六六年,丹青刚读高二,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丹青跟着造了几年反,接着又下放到农村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年恢复高考才考取大学。填志愿的时候,她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和你妈妈都是学工的,希望振兴祖国的工业,可是种种原因,总没有如愿。如今我们老了,知识也跟不上了,振兴祖国工业的任务就交给你们这一代青年人了。如果你愿意,就填工学院吧。她说她也是这么想的,就填了省工学院。丹平更惨,文革开始那年才读小学五年级,后来勉强读完初中,又下放劳动,实际他只有小学毕业程度。去年回来,我叫他从初中开始补习,他说自己年龄大上初中嫌难看,非要从高中补习,结果什么也听不懂;补习不下去了又跑去当了工人。唉,真拿他没办法!” 小洁见青松在为丹平读书的事烦恼,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和黄主任做做丹平的思想工作,叫他跟我去农场中学补习。我和张平都是教师,初中、高中的课都能帮他补习。学习最重要的是循序渐进。他初中的课没学好,高中的课怎么学得懂?更重要的是借着这个机会,也让我尽尽做母亲的责任,和孩子联络联络感情。”她看着青松和黄英,希望他们能够答应。 青松说:“这倒是件好事,一举两得,只是这孩子脾气太倔,又爱面子,未必马上就能跟你去。” “你们耐心做做工作,即使现在不能立即去,过些日子再去也行。你对他说,只要他肯学习,妈妈随时欢迎他去。” 中饭前,丹平回来了。二十一岁的大小伙子,一米八的大个,像父亲一样魁梧英俊。目前他正在一家机械厂当工人,劳动布工作服斑斑点点沾着些油污。小洁想,难怪他不愿到初中补习,这么大个头,高中生中也少见? 小洁看见丹平进来,立即站起来,眼泪忍不住簌簌往下流。青松也站了起来,喊住丹平介绍说:“这是你妈妈,刚从沿海农场回来,专门来看望你的。”丹平觉得吃惊,他站住脚步,打量着面前这个清瘦憔悴泪流满面的女人。以前他听爸爸和爷爷奶奶说过,他的亲妈打成右派分子在沿海农场劳动改造,他刚一周岁就离开了他,因此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他听老师讲过,右派分子是反党反人民的反革命分子,所以,他从来不对别人说他的妈妈是右派分子,在沿海农场劳动改造。他只叫黄英妈妈,连填表母亲一栏他都填黄英。老师和同学也都知道黄英是他妈妈。现在右派分子的妈妈突然回来看他,他觉得不能接受。他只停留了片刻,对小洁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就向自己的卧室走去。青松生气了,他觉得教育出这样不懂礼貌的儿子是自己的失职,在小洁面前太丢面子,于是大声喊道:“你给我站住!” 小洁拦住青松说:“你别生气。我走时他刚满一岁,二十年没见面,孩子现在长成大人了,一下子冒出个妈妈来,他怎么接受得了?我进去慢慢向他解释。” 小洁向丹平的卧室走去,青松和黄英也一齐站起来要跟过去劝说丹平承认妈妈,她摆摆手,止住了他们。 她走进卧室,看见丹平侧身向内躺在床上。她没有惊动他,悄悄在他身边坐下来。她多么想抱一抱二十年没见面的儿子,可是她不敢,她怕他拒绝她。她擦了擦眼泪,讲述了二十年前她错划右派忍悲含泪离开他、离开这个家的经过,讲述了二十年来她对他的思念和愧疚。她泣不成声,且泣且诉,眼泪湿透衣襟。丹平终于被感动了,他低声啜泣起来,接着又大声痛哭起来。小洁忍不住扑在儿子身上哭泣不止,母子拥抱在一起,哭泣在一起。 吃午饭的时候,小洁拿出补发的工资交给黄英说:“这是我这次补发的工资,算是我这个当母亲的给孩子补交一点生活费吧。” 黄英把钱退给小洁说:“你这是干什么?难道我们还养活不起两个孩子?”“你们养活得起,我完全相信。但是,我是他们的母亲,二十年来,我没有抱过他们一下,喂过他们一口饭,一口水,没有给过他们一分钱,买过一件衣服,一个玩具;现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我内心有愧啊!这点钱是微不足道的,补偿不了我对孩子的亏欠,也补偿不了你们对孩子的养育之恩,我只是想尽一点心意,弥补一点亏欠,让我这颗做母亲的心稍稍安慰一点。”小洁把钱又推给黄英。黄英说:“周老师,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完全理解,可是我们还是不能收。你刚刚改正恢复工作,你比我们更加需要钱。”小洁把钱放在餐桌上,说:“这钱如果你们不收,今后我再无颜见你们,无颜见孩子;从此,我再不走进这个家,再不来认两个孩子。”说着站起身要走。黄英看着青松。青松说:“收下吧。这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一片赤诚心意,是没法拒绝的。” 第二天,青松陪小洁去看丹青。走进省工学院的大门,看见有几座教学楼依然是解放前的建筑,虽然经过修缮改造,仍然看得出解放前的模样。触景生情,让他们回想起大学的生活,一时感慨万千;只是现在他们已经离婚,许多情况都不便说出口。校园里仍然随处可见文化大革命的痕迹,墙壁上文革的标语口号依稀可见,被打破的门窗有的修补好了,已经投入使用,有的还没有来及修理,仍然暴露着狰狞的面目。 下课了,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丹青。二十七岁的大姑娘了,举止端庄,眉清目秀,亭亭玉立,风华正茂。小洁从丹青身上似乎看见自己青年时的影子,忍不住热泪盈眶。青松作了介绍。丹青瞬间惊讶之后,便珠泪涟涟,扑进母亲怀里,紧紧抱住妈妈哭泣起来。 她脑海里依稀又浮现出二十年前那悲惨的一幕:清早,叔叔和爷爷奶奶带着她到一纺厂去看妈妈,可是人家告诉他们妈妈半夜就走了。她问叔叔,妈妈到哪里去了?叔叔告诉她,妈妈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要她在家听爷爷奶奶的话,以后妈妈就会回来看她。可是妈妈总也不回来看她,她开始到处哭喊着寻找妈妈。终于有一天叔叔带着她和弟弟到一个很远的地方看望妈妈,她才知道妈妈在那里劳动,受苦。她想不通,妈妈不在一纺厂上班,为什么来这么偏远的地方受苦?后来她才知道妈妈打成了右派分子,被送到沿海农场劳动改造;而且她还知道了右派分子是阶级敌人,是坏人。她又想不通,妈妈那么漂亮、善良,对任何人都那么好,怎么会是坏人?现在她才明白,打右派原来是一场误会,搞运动的人打错了,新的党中央发现了错误,就给他们改正过来了。这些家伙真是头脑发热,草菅民命,怎么会把几千万好人都错打成右派分子?白白叫他们受了二十年的罪,浪费了青春年华,知识才能,这对国家难道不是损失?对人民难道不是犯罪?你看妈妈原来多么年轻、漂亮,工作多么干练,现在多么衰老、憔悴?她很快又想到,妈妈右派改正回来了,可是叔叔已经和阿姨结婚,妈妈怎么办?妈妈再也不能回来这个家庭生活了;而她,再也不能在这个家里得到妈妈的抚爱了。想到这里,她哭得更痛。 小洁强忍着悲痛,掏出手绢为女儿擦眼泪,劝她说:“别哭了,妈妈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可是,妈妈,你今后能经常回来看我和弟弟吗?”丹青不放心地追问。“能啊!妈妈的右派分子已经改正了,分配在农场中学教书,以后我还会回来看你的。等放了暑假,你和弟弟一起到农场去玩,我带你们去看大海,看海上日出,那气势,那景象,可壮观了!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住的。”丹青点点头,终于不哭了,她紧紧依偎在妈妈怀里。 小洁轻轻抚摸着丹青的秀发说:“妈妈对不起你,你才上小学一年级,妈妈就离开了你,是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把你抚养成人的,你要知恩图报,好好孝敬他们。” “我知道。”丹青点点头。 “另外,妈妈还想拜托你一件事情,你愿意帮助妈妈吗?”她怕丹青拒绝,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你说吧,妈妈,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帮助你。” 小洁叹了口气,说:“孩子,经过十年文革磨难,你依然胸怀理想,志气未消,终于考取大学,妈妈为你高兴。可是你弟弟,连高中也没有读,由于基础太差,现在想补习也学不下去,只好去当工人。多么可惜!他还年轻,应该多读些书,才会成为真正有用的人才。我希望他将来也能像你一样考取大学。否则,我和你叔叔都会感到难过,觉得对不起他。昨天,我和你叔叔阿姨说了,要带你弟弟到农场中学补习功课,可是又怕他跟我生疏,不肯去。我想请你帮助妈妈做做弟弟的思想工作,开导开导他,劝他跟我去补习功课。” “这是大好事,我一定劝他去。” 看看要上课了,小洁拿出一百元钱给丹青,说:“你已经是大人了,要注意保护自己,既要好好学习,把各门功课学好,又要注意身体健康,吃饱肚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今后不论干什么工作,都要有个好身体。” 丹青转向青松,小声问:“叔叔,要不要?”青松哈哈大笑,说:“妈妈给你的钱,当然要。你是她的女儿,这还需要问我吗?”丹青便收了钱,说:“谢谢妈妈!” 小洁看着青松叹息道:“看来,丹青还是和你亲:我给她钱,她却问你;如果是你给她钱,她一定不会来问我。二十年啊!隔断了我和儿女的母子亲情,可悲啊!” 丹青听了觉得不好意思,搂着妈妈说:“谁说的?你和叔叔一样亲。我是怕你把钱都给了我,没有了回家的路费。” 青松听了有些黯然,低头不语。小洁说:“妈妈有钱做路费。妈妈今后有钱了,每月都能领到工资。” 丹青高高兴兴上课去了。从此,她的妈妈不再是右派分子了,而是光荣的人民教师了。她不再需要隐瞒自己的亲生母亲,她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向她的同学介绍她的妈妈了。 青松和小洁看着丹青消失的背影,然后又在工学院校园里转了一圈才回家,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有了接班人了,一路上感慨良多。 第三天,张平来到青松家,约小洁一起回农场。青松出来招呼他,双双见面都不免有些尴尬,说话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然随便。青松问他回家的情况,他叹息道:“那哪里是我的家,如今是人家的家了,人家有夫有妻的,我算什么?一个无家可归的外来人,看看孩子而已。我的家在沿海农场,只有回到那里,才觉得回到了自己的家。”说着溢出眼泪来,又连忙拭去。 青松劝他说:“以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