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的夏天》 (一)无名岛的歌唱 无名海的某个角落安静地沉睡着某座小巧的岛,之所以它被命名为“某”,是因为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也没有人将它记录进国家地理大观。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没有被认定为存在,自然也相当于不存在。但无名海知道岛的存在,它就守望在自己的怀抱中,即使这片海也忽然忘记了这个沉默的陆地,这个岛屿自己也会记得自己的存在。没有谁比自己更在意自己了。 暂且叫它什么名字需要很好的斟酌,很久以来都没有一个路过的水手或者其他什么职业的人在这个问题上牺牲一点宝贵的时间,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路过。幸好这座岛向来宠辱不惊,照样打发着自己春夏秋冬无穷无尽的轮回。春天花开得一直那么落寞,夏天还是绿荫葱葱,秋天小岛上的一切生物和非生物开始努力忘记之前的繁华,到了冬天,这里真的就一贫如洗了。来年又是同样的景象。它应该是很快乐的,否则怎么会不知疲倦地重复如此单调的轮回呢。所以说,忘却是多么重要的技能呀。 落寞是一种表情,寂寞是一种心态。小岛如果也有情绪,那么它也许明白寂寞的涵义。就像甜的感觉,唯一会解释甜是什么的只有舌尖,怎么也说不出来。如果它会开口,它必定感到羞涩——当别人指着这里问它是哪里时,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它如此寂寞,以至于连一个主人都没有。这大概是应该觉得羞耻的事情,因为每个岛应该至少锁住一个人。 时光流转中便有人成为这座小岛的主人,岛上的动物谁也说不清她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但无可厚非的是,她有资格成为这座小岛甚至这座岛上所有动物,植物和非生物的主人。她叫艾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她喜欢坐在岛边的岩石上一动不动地听海,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海鸟们常常降落在她的身边,整理被海水打乱的羽毛,然后和她叽叽喳喳地说话。它们告诉她岛外的世界,告诉她那里也有其它或大或小的岛屿,每片岛屿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主人。但其它岛屿周围都会有很多路过的船只,只有艾可的岛屿才如此安静和寂寞。 别的岛屿很好看么?她很悲伤地问道。 也不是,每个岛都有风景,不同的风景。海鸟说。 那么为什么只有我的岛屿这样孤单呢? 海鸟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每个岛屿都有风景,但每个岛屿都不过如此。 那又怎么样呢? 水手们只需要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而已,不太在乎风景怎样,他们永远都是那么的疲惫。 艾可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然后感叹的是,她可以驯服那些看似凶猛的大型陆地动物,却永远降服不了海鸟这种小巧的飞鸟,只因为它们比她知道得更多,而且了解那些她一直困惑而且急于明白的事情。自那之后,她甚至有些仰望这些海鸟,它们飞翔在海洋上空灰色的寂寞的天空中,整个海洋和海洋上的岛屿在它们的羽翼下都显得如此渺小。什么都渺小了,自然不会费神地守望了。 夏天的一个黯淡的早晨,艾可从小木屋的窗口看见一个身影在海滩上徘徊,她赶紧跑出去观望。那是一只小小的狐狸,大概一两岁的模样,它的身体是火一般的红色,尾巴的末梢和四只脚却是海盐一般的白色。它小心翼翼地将小爪子探入水中,又像被火烧着似地缩回去,困惑地在海滩上打起转儿来。艾可坐在礁石上远远地看着,后来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小狐狸扭过头来看她,很不满地哼了两声 . 怎么,很好玩么?它气愤地说。 呵呵。艾可只是笑笑。 那只小狐狸却更加生气,但在艾可的眼里,像这样一只有脾气的小动物,就像刚从海水里爬上来并且张牙舞爪的小螃蟹,这让艾可觉得更加乐趣无穷。 于是,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一个越来越生气,一个越来越开心。但谁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生气和开心。再过了一会儿,她和它都已经忘却了。 你想干什么去?艾可问道。 你没有看见么?小狐狸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停顿了一下后它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于是很小声地补充道,我想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艾可大吃一惊,她从未想过一只狐狸的活动范围可以超越这座岛的边际。 回家呀,听说我会游泳的。 狐狸可以住在水里么?艾可又一次惊讶得叫出声来,她的大呼小叫使小狐狸很是不好意思,它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了。 当然… …可能不可以吧。它自己也不太清楚。 但是,我的家不是在水里的,一只很大的秃鹫把我从洞口抓起来,带到这个地方的。它又说道。 艾可恍然大悟,她不太清楚这个岛上什么时候潜入这样一只不懂规矩的秃鹫,不明不白地将一个手无寸铁可怜兮兮的小东西挟持到这里。她因这种罪恶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辖地而羞愧,那如果不算拐骗绑架罪,起码也是没有道德的恶作剧。 可是为什么呢?她问。 他说他很快乐。小狐狸说起那只秃鹫便咬牙切齿起来。 艾可忽然又想大笑,她张嘴呼吸了两口湿湿的海风,终于忍住了那种不合时宜的举动。 可是她的确很想笑呀!不过她又对它充满好奇,这样一无所有的小岛上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懵懵懂懂的小东西,足够让她觉得生活阳光灿烂了。她心里暗暗地萌芽着一个也许有些自私却让她兴奋不已的想法。 那你以后可以住在这里呀……艾可很直接地暴露了她的企图,但仍然自认为有点唐突。 哦,为什么?它的脸上满是无辜的困惑。 艾可忽然就愣了好一会儿,说,你不想留下来,是么? 小狐狸想了想,说,也不是,我只是很厌恶那只大秃鹫而已。 艾可哦了一声,回答道,那不碍事的,你可以做我的宠物呀,这样就没有谁敢欺负你了。 小狐狸清澈却又犀利的目光在艾可的脸上游离了很久,没有作出什么回答,但悬在半空很长时间都没有落下的蓬松尾巴暗示了它对这个问题正在保留考虑的余地。艾可明察秋毫地捕捉到小狐狸的这个细节,提前在心底吹响胜利的号角。 宠物?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宠物呢?那只狐狸忽然反应了过来,对艾可的提议显得不屑一顾。 为什么?呵呵,不为什么。只是说说而已。艾可抚着手掌,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宠物,可是,什么是宠物呢?小狐狸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它心里疑惑重重,但它永远都不会问出口。艾可也不愿暴露出自己的一厢情愿,她只得将所有的话都埋藏在心底。 不过,小狐狸还是跟着艾可住在她的小木屋里面。每天早晨艾可起床的时候,那只小狐狸已经独自蹲在向阳的窗台上了,它火红色的皮毛在晨曦的烘衬下就像一团正在安静燃烧的火焰一样。艾可总是不去惊扰它,也一声不吭地躺在吊床上看那团火焰和它背后正在肆虐的朝霞。 你醒了?狐狸扭过头来,和她打一声招呼。 醒了。艾可也很简洁地应答一声。 然后长久地沉默,只有海风吹过椰子树时发出的声响和海鸟们集合出发的叫声。 你在想什么呢?艾可打破沉默问道。 我?我没有呀。小狐狸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想家? 家?没有吧。 小狐狸的“没有吧”顿时使艾可对它的心事兴致盎然,它为什么对自己心事都不太肯定,只敢给予一个模糊的猜测呢?艾可本想追根究底地打探下去,但犹豫片刻后,还是没有问下去。 小狐狸坐在窗台上,偶尔甩动一下蓬松的尾巴,又忽然停滞在空中,好一会儿才落下去。它的身体娇小瘦弱,当海风吹动它额前一缕毛发时,艾可忍不住对这个小东西产生层层的怜爱。 你听见有人唱歌么?小狐狸忽然问道。 唱歌?我昨天没有唱歌,一直在睡觉呀!艾可否认道。 当然不是你,是其他地方的什么人在唱歌,我就坐在这里听了一夜,很好听,像是附近海上传来的。 哪里?我怎么没有听见? 太阳出来的时候那些歌声全部散去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小狐狸似乎有一丝失望。 艾可认为这只不过是小狐狸由于心事太重而产生的幻觉,她不以为然地忘记了这个话题。这片海域除了这座岛就只剩下茫茫的海水,根本就没有谁来过,更不用说深更半夜在海面上歌唱了。 第二天艾可起了个大早,但那只小狐狸又已经坐在那个窗台上发呆了。它的姿态和昨天早晨的模样别无两样,一动不动,似有所想却又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怎么,又听到有人唱歌了? 小狐狸点头说是,之后又一声轻轻的叹息。那声叹息使忧伤的气息充斥了周围所有的空气。 艾可没有再吭声,因为她向来很贪睡,每个夜晚都是她冬眠一般沉睡的时间,她从来没有在那个时间里面有过片刻的清醒。她不愿意在这样的一只小家伙面前暴露自己的糗处,只能闭上嘴巴。 她又感觉到一点醋意,她不能忍受这个岛的周围竟然存在一个她没有发觉的人,将她的宠物迷恋得在半夜仰首聆听。怎样的人怎样的歌声能使她的小狐狸那样失神,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晓。 当晚艾可没有睡觉,而是坐在海岛边的大礁石上,看着海面发呆。大海正在涨潮,海面不是太平静,起伏不定,在如水的月光下波光粼粼,夜晚的美丽就在那些光亮中静静地绽放开来。这些美好的景物几乎每天夜晚都会在这座岛的周围出现,艾可却一次一次地错过,直到今天才发现,她不禁悔恨起来。 月亮升到头顶的时候艾可被一阵阵的困意一轮轮地侵袭,她先是抵抗了一会儿,只是稍不留意就陷入幽暗的梦境里面了。在梦境里面,她看见自己站在海水中央一块小得可怜的礁岩上,海水不停地舔着她的脚趾,随时可以冲上来将她拖到冰凉的海面下面去。她的不远处就是一只庞大的海船,桅杆上高高地飘扬着旗帜,但船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很想跳上甲板,逃离这种尴尬的处境,但礁岩和甲板的距离刚好是她所不能逾越的长度,她望洋兴叹。她徘徊在这个使她困惑不已的梦境里面,挣扎着想要跳出去,但她的思绪被海涛的声音缠绕住了,就像她的双脚被礁岩莫名其妙地黏住一样。 她无法逃脱。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甲板就在她的面前,但她无法触及。正当她前后踌躇的时候,她脚下忽然一滑,掉进海水里面,海水流动的感觉使她很慌乱,但她片刻之后就安静了下来。 沉沦,沉沦,就像忽然得到了归宿。 她真正从那个梦境中解脱出来的时候她发现月亮已经滑落到小岛的西侧了,她揉了揉双眼,看见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有一个朦胧的影子。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便努力清醒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再去看那块岩石。 她忽然紧张了起来。 (二)海妖以桑 那个影子的确在那里。 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婀娜,娇小,又相当精致。她坐在岩石上梳理自己的头发,长发在海风中飘动的时候将风的形状也生动地刻写出来了。艾可本以为自己会害怕,毕竟在这样一个小岛上,这样一个夜晚,凭空出现这样一个女子是很奇怪的事情,但事实上,她的恐惧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和艳羡。 你醒了?女子回过头来和她打招呼,并绽放开一朵微笑。 艾可只是盯着女子的脸发呆,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女子的脸和她的背影一样精致,甚至使艾可感到惊诧。她觉得这个世界的大部分美丽都被这个陌生的女子占据了,那些美丽原本是为她不所知的,而现在却在她的眼前忽然盛开。欣赏,还是妒忌,这已经让她无比困惑了。 你是谁?她终于提出心里的问题。 女子笑了笑,说,我?我是海妖,这片海域的海妖。 海妖?什么是海妖呀?艾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很不好意思地再问了一遍。 女子一点也不生气,她心平气和地回答道,海妖嘛,就是海上的妖精呀。 妖精?你是妖精,可是…… 可是并不像,是不是? 艾可点了点头,说是的。她忽然想起海鸟们告诉她的一个故事,说其他海岛的周围海域都会有一群妖艳的美人鱼,叫做海妖,她们会在月圆之夜在海面上吟唱,诱引那些经过那片海域的水手。如果那些水手禁受不了她们的诱引,就会不自觉地将船只驶向暗礁四伏的浅海滩,然后船毁人亡。 那些美人鱼据说十分的美丽,却又有十二分的邪恶。那些海鸟都这样警告艾可。但艾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鱼,也没有听见过那种能乱人魂魄的歌声,于是以为那只是海鸟们因为她不了解外面的世界而胡乱编造的危言。 然而,现在就有这样一个海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立刻有点恍惚,有如梦境一般。她将目光投向对方的下半身,果然看见一条修长的鱼尾,而不是一双白皙的长腿。 呀!她吓得喊出声来。 你很害怕么?海妖问道,那种语气里游离着幽幽的哀伤。 艾可赶紧说不是,但海妖还是不肯忘怀艾可不小心的失态,面朝大海,一声不吭地,将那条鱼尾躲藏在摇曳的海水中。 艾可很愧疚,她不知道怎样弥补自己的失误。她刚想首先开口打破眼前的沉默时,抬头却发现岩石上已经空空荡荡的,海面上平平静静的,没有一丝痕迹。 她已经走了。 艾可站起来,望着空旷的海面发呆。她心乱如麻,刚才的一切像一个破灭的梦境,似乎存在过,却又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让她怀疑它到底有没有存在过。她胸口发闷。 你刚才和谁说话呢?一个声音在她的背后响起来。她回过头,看见小狐狸站在她身后,疑惑地看着她的脸。 你看见,看见什么了?艾可问道。 没有呀,只看见你一个人对着大海说话。 艾可想了一会儿,愈发摸不着头脑。幸好她不是那种太执著的人,只一会儿就带着小狐狸离开那个谁也说不清的话题。 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又听见歌声了?艾可反问道。 小狐狸的脸上露出一点沮丧的神色,说,没有呀,就是因为没有听见才这么早就醒了呀。 艾可不想告诉小狐狸,那个唱歌的女子是一个传说中的海妖,于是缄口不言,扭头看了看东方的天空。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红了,像一块烧红的铁片,那些飘在高空中的云朵,无比的寂寞。 小狐狸毕竟只是一只小动物,它的性情和低龄的孩子没有什么差别,只过了一会儿工夫,它已经忘记自己遭遇的所有不愉快,开心地干起踩螃蟹背壳的勾当。艾可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儿小狐狸的游戏,渐渐地,也开心了起来。 她知道夜半的歌声从哪里传来的,甚至看到了那个歌唱的人。海妖的歌声到底是怎样摄人魂魄,她还是想知道,毕竟她没有亲耳听到。但她又觉得怀疑,既然海妖的歌声真的那么妖媚,那怎么会连一只小小的狐狸都迷惑不了,否则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一定已经稀里糊涂地跳进深海里了。 之后几天的夜晚,艾可也在海滩上等待海妖,可是海妖并没有出现。月亮一直躲藏在薄薄的云层背后,有一点暧昧,她忽然有些沮丧:那个海妖不在这样的夜晚歌唱真是遗憾呀。 于是她轻轻地哼唱了起来,歌声游荡在灰色的海风里,顷刻就被吹打得支离破碎。她却因此更加兴奋,站在一块正在被海水冲打的礁石上无所顾忌地歌唱起来。有时候破碎是很别致的一种美丽,眼看着破碎的过程,也是很诡异很难得的享受。除非,会心疼。 你听说过海妖么?艾可问小狐狸。 小狐狸眨了眨眼睛,摇头说没有。 那你见过人么,就是和我一样的人。她又问道。 那当然了,我家外面就是一个很大的港口,那里每天都有很多的人进进出出呀。 港口,什么是港口啊? 就是可以让许多船只停靠的地方,那些船到了那里就会躲开海上的大风大浪了。水手们就在那里上岸歇息,烧起篝火,然后不知道喝了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就发疯似地在港口的空地上唱起歌来,那场景,的确很好玩。我很想跑出去靠近他们看个仔细,但我不太愿意那样,人类是不可以太接近的动物。 为什么? 我不想被他们抓住剥了皮,然后像傻瓜一样趴在那些水手的座椅上做垫子。 小狐狸抓住了这个可以炫耀的机会,满脸都洋溢着不太过分的得意。艾可却不太乐意,她不明白为什么惟独自己被安排在这样与世隔绝的海岛上,而不像别的岛那样熙熙攘攘。出岛,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只需要将几棵树的树干捆在一起也许就可以做成一只足以飘洋过海的木排,可是她无法做出这个决定,哪怕只做出象征反抗的一步。每当她的心里萌生离开这座海岛的想法,她都会随即对自己诸如此类的想法感到无比莫名的恐慌,仿佛自己正在萌生一个很违背天理,不可饶恕,卑鄙无耻的企图。她甚至怀疑自己的灵魂都会被锁在这个岛上,只是这个海岛名义上的主人,实际的奴隶而已。 很多人熙来攘往的港湾,到底是怎样的景象,她不是太能够想象得出来,毕竟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那种场面。甚至她也不太了解自己的世界是什么模样,繁华和寂寥是相反的景象,不知什么是繁华,当然也不知道什么是寂寥,拥有的只是说不出也无处宣泄的郁闷,虽然日日夜夜都被这种心情困扰。 她曾经亲眼看见一个岛上的原住民的出走——一只笨笨的海蟾扑通一声跳进海水里,头也不回地向深海游去,艾可就站在一颗棕榈树下面静静地望着它的离去,有点漠然,似乎与自己没有太多干系,似乎又有点心酸,觉得自己的子民就这样出走是一种不忠和背叛。但她尊重别人的思想,哪怕是反对她的思想,毕竟在这样一个闷得让人发疯的孤岛上有一些骚动是很值得庆幸的苗头。岛虽不大,却是鸟语花香,莺飞草长的地方,每个物种都在努力地繁殖,走掉一两个子民并不能影响到什么。花照样开,鸟照样飞,鱼照样在水里游,虫子照样追逐嬉戏。 她不是太喜欢海岛上的白天,白天的时候她不得不在岛上胡乱地转悠,找不到任何能够让她振奋一点的事情,而且那些思绪总带有或多或少的涣散,好像禁不起白天自然光的灼耀。倒是夜晚她的神经会松弛下来,不必看到那些日复一日都要看到的东西,思想反而失去了禁锢,天马行空地纵横在头顶广阔的星空下。她会去猜想岛外的世界,还有她尚未遭遇的未来。 未来,那是或者存在,或者不存在的东西,如果明天就等于今天,那么生命只不过是被延长被循环的一天而已。 海妖在艾可快要忘记的时候又忽然出现了。那天艾可又是在海滩上望月亮,月亮很圆,除了自己本身的阴影,没有什么瑕疵了。月光也很动人,像水一样浮动不定,而小岛,就是一只盛着月光的盘子。海妖就像上次那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艾可的身旁。 你好啊!这次是艾可先打招呼的,尽管海妖如鬼魅一般的出现让她受了一惊,可是又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时常来这里打发夜晚的时光,潜意识中就是在等待面前这个据说很邪恶的海妖,所以她不再害怕。 海妖却有点吃惊,她漂亮的面孔凝结着明显的诧异,她不明白为什么仅仅第二次露面就能够让艾可对她失去所有的戒备和恐惧。她曾经去另一个海妖的海域作客,她们结伴去隶属那片海域的海岛上透透气,不料那个岛上的守护人还没有看清楚客人的面孔便尖叫一声,昏死过去了。 海妖将这个事情当作一个笑话讲给艾可听,顺便以此拉近彼此的距离。她现在想起这件事情仍觉得好笑,一讲完就开心地笑起来,仿佛作弄别人是很值得炫耀的事情。艾可却没有笑,坐在礁石上托着下巴发愣。 怎么了,你不觉得这个好笑么?海妖有点失落。她从来没有这样感觉如此失败过,因为她认为这是她前所未有的表演,只是为了哄骗一个懵懂的丫头而已。 艾可点了点头,说,是不好笑呀,万一下次被吓晕的是我,那可怎么办呀! 海妖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我是专门保护你的,所以不会故意吓着你的。 艾可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似懂非懂,却还是点了点头。她并不太理解海妖的话,如果海妖真的是专门保护她的人,那么她为什么要得到别人的保护呢?她不得其解,只好权且当作一句客套之辞,略略敷衍了过去。 我是海妖以桑。海妖说。 传说中邪恶的海妖。虽然她早已知道,但她之前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只将那个传说当做与自己没有干系的事情。海妖的确有那样的神奇魔力么?她不知道,甚至有点不敢知道,因为她猜想真正知道答案的时候也许就是自己失去意识,然后跳下大海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看月亮,月光还是皎洁如水,天空清清爽爽,没有一点杂云。就在她忐忑不安的时候,她潜意识里盼望的验证开始了,以桑忽然歌唱起来。她始料未及,这时才想起那个传说是月圆之夜才发生的故事,她心底猛地沉了一下,像被突如其来的海浪拖进了海水之中。 如果海船就是你的家, 那么你还要去往何方? 如果海船不是你的家, 那为何你的旅行从未离开你的海船? 只是为了一个虚幻的安身之所, 你在苍茫大海上颠沛流离。 为什么没有想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在自己不需要寻找的地方呢? 这个世界上还有哪里, 比海底更安宁, 比海底更幽静, 比海底更温暖? 一切都已经结束, 一切都将要开始的地方。 海妖的歌声在潮水的涌动声中幽幽地荡漾着,在黑色海风中显得无比的诡异空灵。艾可所有的思维忽然间开始分崩离析,似乎被一股无形无状的力量拉扯着,向夜空各个方向瓦解分散。似乎她还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可是又没有那么明显地意识到正在主宰自己思维的是自己。她知道本属于自己的某些东西正在毫不忌惮地流失,却一点没有考虑要努力将它们拢抱在自己的怀抱里,反而很平静地享受意识分散过程中的快感。 不过,艾可朦胧地感到些许的哀伤和茫然:如果这只小岛是一艘巨大的船,那该是多么完美的事情——假想一艘拥有天然淡水潭,生长着高大棕榈树,鸟兽飞奔其中的船只亘古地漂流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上,从来不知道寂寞,从来不知道时光的流逝,那么生活在这艘船上的生灵必定会拥有全世界都装载不了的幸福。然而岛屿生来就是被禁锢的一片陆地,没有大陆的繁华,也没有船只的自由,注定只能死守着海洋赏赐给它的某个固定地点的日升日落。 似乎,海岛是个一块被诅咒被禁锢的罪恶之石,生活在海岛上的人兴许也和这些岛屿一样,从生到死都背着无法洗去的罪孽。 海妖的身影也出现在艾可的梦境里。月光如水的夜空下,一群赤裸着上身的海妖零散地坐在一堆高耸的礁石上,轻轻拨动琴弦,唱着摄人心魄的歌,其中最妩媚的隐约就是海妖以桑。那种歌声弥漫着令人无法抵挡的诱惑力,艾可看见自己的灵魂张开双臂向大海深处飘去。 艾可忽然感到害怕,手指尖只是轻轻地一抽搐,她苏醒了过来。已经是朝霞满天,海鸟啼叫的清晨,阳光很明媚,空气也如以往那样清新,只是她感觉自己像脑袋被掏空一般手足无措。 我的小岛。她转过身看见自己的岛,像失落的守财奴的目光不经意间触碰到还没背叛自己的财宝柜一般平心静气下来。 (三)不速之客 小狐狸正在艾可的小屋子外面转悠,不时把前爪趴在窗户上往里面探望,然而屋子里光线太暗淡,它因无法达成目的而焦躁地哼哼起来。艾可在它后面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恶作剧般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小狐狸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惊吓得高高地跳起来。 你起得真早呀。小狐狸假装很平静,但还是无法掩饰尴尬,显得有些滑稽。 嗯。哦。艾可没有像它预料的那样去刁难它,而是哼了两下,撇了一下嘴巴,一头钻进自己的小屋子里。 狐狸却没有因为逃过一场劫难而高兴,却倍感失落,它甚至希望她能像平常那样和它大吵一下,而不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太过分了。它难过得想哭。在当初的港口里,它和它的妈妈,哥哥,姐姐生活在一起,每当妈妈生某个家伙的气,表现就不是撕咬和责骂,而是冷落和无视。 小狐狸在艾可的屋子外面徘徊了好一会儿,没有看见艾可再露面,只得垂头丧气地去海滩上吹吹风。 谁都没有权利去无视一只小狐狸的心情。 它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睡梦中曾经出现过的一阵奇妙的歌声,那种声音让所有的生灵都忘记自己生命的存在,在月夜之下自由自在地游荡着。它当时依稀地记得所看到的所有生物都变得茫然,自己却有些无动于衷,仿佛观看一场骚动的哑剧。但现在仔细回想又无法捕捉一点点清晰的细节,它甚至怀疑是否那是自己错误的回忆。 它正在沙滩上努力抠挖一只颜色鲜艳的贝壳的时候,不经意发现有个白色的物体正在浅海滩往岸上挪动,它揉了揉眼睛,发现那是一个人,和艾可一样的人。但那个人似乎又和艾可有很多地方不太一样——他没有长长的头发,没有白皙的皮肤,也没有娇柔的筋骨,只是因为疲惫而显得脚步拖沓。年轻人走近了一点的时候小狐狸才看清了他的面容,它有点惊呆了。 那是多么精致和棱角分明的面孔啊!小狐狸在那一瞬间迷失了自己,它不知道自己是该再靠近一点,还是像往常那样钻进灌木丛里去。它还在犹豫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已经站在面前了。 呃… … 小狐狸身体居然有些发抖,它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只是抬着眼皮傻傻地看着面前的人类。 年轻人也只是定定地看着脚下这只弱小得可怜的小生物,身体有些摇晃,似乎随时都会被海风吹倒。他全身湿透,白色的衬衫紧紧地贴在结实的身体上,满身都散发着海水和阳光混合而成的暖暖的的咸涩气味。他似乎思考了一下,略略俯下身说,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小狐狸显然没有理解面前的人类在说些什么,它很茫然地张了张嘴巴,白痴一般地“啊”了一声。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年轻人又问了一次。 小狐狸终于对年轻人的问话有所反应了,不过它现在又在对他的“请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居然说“请问”,小狐狸感觉这是个很古怪的人。它就那样保持张着嘴巴的姿势,傻得像占据了整个海洋的愚蠢。 真是一个笨到极点的小可怜虫。年轻人在心里这样认为。他觉得无法在这个小动物的嘴里得到他想知道的任何信息,于是懊恼地从它身上跨了过去,挪到一块平整的沙地上躺了下来。 小狐狸像一只企图偷食的野猫一样,弓着身体,鬼鬼祟祟地潜伏在离年轻人不远的石头后面,警惕且好奇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所有举止在它眼里都显得那么新奇,那么怪异,将它所有的好奇心都一下子牢牢地勾住了。 也许他是个水手,因为海难才流落到这个孤岛上。小狐狸暗自揣测道。它之前在港口所遇见的水手都是长着络腮胡子,皮肤黝黑黝黑,五大三粗的大汉子,但年轻人的全身每块皮肤,面部每个表情都写着流浪的标志,那分明就是水手才拥有的气质。 它忽然又想到了艾可,这个小岛默认的主人,也是它自己所膜拜的主人。它觉得自己有义务在第一时间将这个具有开创性的事件通报给艾可。于是,它在石头边绕了两个圈,偷偷地往艾可小屋的方向快速跑去。 艾可。它在小屋的窗口边轻轻地喊道,但里面并没有任何答复,小狐狸在窗口转悠了两下,终于下定决心,一个转身就从窗口跳了进去。 艾可,艾可。它前腿趴在艾可的床边轻轻地呼唤道。 艾可吃力地抬起眼皮看了它一眼,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牙齿还狠狠地咬了咬,似乎责怪小狐狸打扰了它的清梦。 小狐狸本想继续把她喊醒,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弃了。它索性趴在床头认真地观察这个似乎永远都会统治它和这只岛屿的主人。她的睫毛是那么修长,并且略略地有些上扬;她的嘴巴小巧玲珑的,像一颗还透着水泽的樱桃;她的眉间似乎游离着某种柔和的生命力,就像小狐狸额头火红色皮毛中隐藏的一小撮白色斑点一样,若隐若现。但小狐狸似乎感觉自己被她额间这种力量吸引,无可抗拒对她产生崇拜和景仰。妈妈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兄弟姐妹们的嬉笑也越来越远去,而艾可一日一日的轻抚却使它慢慢地熟悉并适应了她的气味,曾经那些试图离开岛屿的努力似乎丧失了意义。它觉得内心无比委屈,便紧紧地挨着艾可,哀怨地呜咽起来。 怎么了,小东西?艾可被惊醒了。 小狐狸止住呜咽,识趣地滑到地板上,回答道,没。它意识到自己的掩饰并没有发生任何作用,赶紧岔开话题,说,沙滩上有一个人。 年轻人正躺在沙滩上休息的时候忽然发觉上空的阳光被一片乌云遮挡住了,刚睁开眼睛就猛地发现两双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他的脸。他的脑袋嗡地一声,呀地一声跳起来,跑开几步远才敢回头看。原来只是一个小女孩和刚才那只红色的小狐狸。他们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他,这让他忽然感到窘迫。 你们好。他问候道。 艾可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小狐狸在她的脚边绕了个圈,哼哼了一声。 土著人?他又问道。 他们仍然没有什么回应。 谢谢。他掸掉身上的细沙,向岛的深处走去。既然有人居住,自然会有果实之类的食物,他此时此刻对这些还是相当敏感的。从以往的经历看,这些被海水孤立于小块陆地的岛民对外来人是比较欢迎的,他们需要从水手口中探究他们所不知道的世界,以此来滋润他们快干涸的视野。或者可以得到或多或少的物质补助,一小袋的调料,或者一小瓶万金油,甚至一只他们从没见过的猫。然而现在,这个小女孩倒是与众不同的,这让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失落了。岛民都是无知和邋遢的,怎么可以有人在他面前还那样保持姿态? 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一片野桃林忽然呈现在他的面前,无数涨红了半边脸的桃子在绿叶与黑木之间若隐若现。水果!他忍不住叫出声来,扔下手里的衬衫,向林子里跑了过去。他已经在幻想坐在枝桠之间像猴子般大饱口福的景象,这是他在海水中浸泡了一天一夜的时间里都没有预料到的美事。 他的确在几秒钟前预料正确了一些内容,那就是——猴子。 当他激动地将手伸向枝头的桃子时,几只猴子龇牙咧嘴地从枝叶间跳了出来,恶狠狠地将他逼退。正当他在惊诧的时候,更多的猴子像幽灵一般浮现了出来,或盘坐在枝桠上,或攀爬在枝干上,都聒噪着,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打量着他这个陌生人。 这不是他能预料得到的,或许这比漂浮在茫茫大海上更糟。如果这些猴子一拥而上,毫无疑问地,他会被撕扯得稀巴烂,最后反而成为明年这些桃树生长的肥料。如果他身上带着枪,只要一粒子弹,他就可以赶跑这些讨厌的东西,轻松地获取到食物。然而,他没有枪,更没有子弹。 他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地向后退,那些凶巴巴的野猴一直目送着他离开才又幽灵般地消失。他庆幸那些野猴没有过于野蛮,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保得一条完整的生命。 饥饿又一次席卷过来,将他所有的感知都吞噬了。当他再次在树林边看见小女孩的时候,他已经不想再说话了,只是疲惫地坐在草地上,感觉阳光都变得很古怪,不再那么均匀,而是像糖水里流动的糖浆一样拖沓。甚至他不能肯定眼前的女孩是幻觉还是真实的,一个被野猴占据的小岛上出现一个面容清爽的女孩简直可以与他之前听过的鬼怪故事相提并论了。 只是几秒钟的工夫,他的饥饿也消失了,所有的思维都停滞在静止之中。似睡非睡的状态,仿佛随时都会有挥动着白色翅膀的天使将他带到天穹之上的另一个世界去。居然还有一种奇特的快感,他看到自己的灵魂得到了释放,肆无忌惮地呼啸着,冲向海天交接的地方。 这种梦魇只存在了一会儿就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快分崩离析的灵魂被某种力量召唤着,迅速地聚拢回他的身体。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小女孩正将清水轻轻地洒在他的额头上,他脑袋边的草地上散放着几只大大的桃子。他忽然清醒过来,夺过她手里盛水的叶子,咕咚咕咚地将清水喝了下去,又抓起水果吞食起来。 艾可只是跪坐在他的身边,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个狼吞虎咽的家伙。他似乎拥有无底洞般的胃口,六七个桃子都变成了桃核,他还是兴致盎然地继续着。小狐狸本来也满腔好奇,慢慢地,开始失望了,干脆趴在艾可的身边呼呼地睡着了。 艾可忽然想笑,原来人是可以饿到这个地步的,狼狈到这个地步,一直向往的岛外世界不过如此。 年轻人消灭了所有的桃子,闭着眼睛躺了下来,片刻之后又坐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谢谢你的款待。他内心承认这不只是款待,而是救命之举,但他觉得这样承认了就是默认将他压倒的只是几只桃子,于是使用的更体面的措辞。 艾可没有礼貌地回应,只是默默地将那些桃核掩埋在泥土里面,并用手轻轻地摁了又摁。年轻人感觉很好奇,也照着做了,毕竟是别人的地盘,总得尊重别人的风俗。但艾可很快就把他埋的果核掏了出来,重新埋了一遍,这个举动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对不起。他的手慢慢地缩了回去。 艾可抬起眼望了望他,一边掩埋果核一边说道,天气很好,把这些种子埋到土里,浅浅地埋下去,它们才能呼吸得很顺畅,下一个秋天的这个时候,就又有一小片树林了。 艾可说这些话的时候,年轻人一直盯着她那张带着些许虔诚的脸,忽然平生第一次感觉到陆地的平稳与安谧。 你是第一个到我这个岛上的人,艾可很认真地说。 哦?年轻人有些吃惊。 所以我可以和你分享这里的食物,不过请你不要惊扰我的臣民。她伸出手指着这个小岛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仍然一脸的认真。 年轻人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又忽然想起什么,赶忙去掏自己的口袋,说,请你放心,我会付给你……付给你…… 但他掏了半天都没有掏出什么东西,只能摊开手掌,尴尬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哼哼着没有下文。 付给我什么?艾可疑惑地追问道。 他又是一阵尴尬的苦笑,语无伦次地说,没有,我开个玩笑。 (四)被打破的寂寞 年轻人是一只商船的小水手,叫勿央。 商船从一个繁华城市的港口出发,带着充足的淡水和食物,目的只是寻找伯爵小姐想要的一块皮草。那只海船拥有那座城市所有船只里最大的排水量,拥有对付最强大的海盗的火器,经过了无数的陆地,仍旧没有发现伯爵小姐描述的那块绝世皮草。离开最后一片陆地后,他们在海上摇晃了两个月,终于用光了所有的供给,人心开始涣散,甚至有些船员在饥饿干渴和恐慌下病死,最后船上的人员越来越少,到达这片海域的时候只剩下十几个船员了。 然后呢?艾可好奇地追问。 勿央搓了搓脸,像要抹去记忆里的恐慌一样。 前天晚上,我们经过这片海域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很神秘的歌声,我从来没听过那么优美的歌声。诱惑,妩媚,古怪的力量蕴涵在其中。连似乎那股柔和的力量悄悄地拉扯着我们的心理防线,只是在半杯沙漏的时间里,大副就失去了理智,像梦游一般,跳入了波涛大海里。 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有几个人傻傻地从甲板上跳了下去,老船长赶紧将我和船上的桅杆绑在一起,我才没有跟着跳下去,而老船长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绑起来,也遭难了。 那种感觉简直是某种疯癫的愉悦,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飘荡,变得虚无缥缈,膨胀着将我的脑袋撑得无法忍受。我需要不断地跳跃,不断地奔跑才能让我身体里作祟的力量释放。而那阵悠扬的歌声仍旧没有停止,一直向我的身体内灌输着使我澎湃的情绪。我恨不得以我的血肉之躯去击倒束缚住我的桅杆木,也以我最快的速度最火的热情冲向和我内心一样奔放的大海之中。 但桅杆木是上好的桐木,我终究没有挣脱得了。当歌声席卷而过后,我渐渐清醒了,发现那条船已经成了一条幽灵船,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会呼吸的生物。我这才知道那些老水手口中的幽灵船并不是传说,并且我亲眼看到一条幽灵船是如何诞生的。 艾可好久之后才从他的讲述里觉醒过来,噢了一声。但她似乎不太相信他说的故事,直到他齿间恨恨地吐出几个字:可恶的海妖。 果然是死亡海域,可惜我们小看了这些传说了,果然经过这里的船只必定消逝。他自言自语道。 艾可忽然明白了过来,她不知道怎么摆脱眼前的窘迫,只是遮掩着走到窗口。她再回过头的时候,发现水手已经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她独自来到海滩上,站在最大的那块岩石上大声喊着海妖以桑的名字,只喊了几声,海妖便幽幽地从海水中央浮现了出来。怎么了,艾可?以桑问道。 艾可没有回答,咬着嘴唇看着以桑。这个曾经使她敬畏的美人鱼,居然是将本来应该停泊在她的岛屿上的船只无情埋葬的凶手。她无法想象,当她守望在这只孤单的岛屿上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的时候,这只岛屿周围的海域到底有多少船只无声无息地成为幽灵船,多少人成为葬身海底的冤魂。 艾可,怎么了?以桑又问道。 艾可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但是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以桑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往海滩上靠了靠,直到自己几乎在海滩上搁浅。 你告诉我,前天晚上是不是有船被你们海妖摧毁了?艾可喊得歇斯底里,仿佛要把海水的声音压下去。 以桑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带着一丝委屈辩解道,因为前天是月圆呀,月圆的大海是属于我们海妖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诱惑他们跳海? 他们?他们是指谁? 今天,有个水手从海上来到我的岛上了,他说就是你把他们船上的人诱惑到水里去的。你告诉我,在这之前,你到底做过多少次这种事情?艾可刚说完这些话就有些后悔了,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面前的这个原本美丽的海妖忽然因恐慌而变得面目扭曲起来,她身后的海面上如幽灵般地出现了无数海妖的身影,她们都拥有和以桑一样的惊人美貌,却以幽怨的声音呼唤着“海妖之夜”。原本美丽安谧的大海因此而忽然呼啸不安起来,海水不停地冲刷着海滩,仿佛要将这个小岛吞噬。艾可惊得后退,最后被一块高起的石头绊倒,仓皇地回头望着身后愤怒的大海。 以桑向艾可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陆地与大海,看不见的分离线,看不到尽头的距离。她整理好情绪,向身后的大海举起了手,于是所有的海妖都安静了下来,连大海都在那一瞬间停止骚动,天空之下,海面之上只有岛中间那只小狐狸忽然对夜空发出一声长啸。 艾可,我说过,大海属于我们海妖,所有的是非都是以我们为原则的,而且我做那些完全是为了保护你。以桑说完这些话,转身向大海游去,那些幽灵般出现的海妖也像她们出现时一样,幽幽地沉没在海水里。 艾可很久才反应过来,她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她的岛屿周围生活着这么庞大的海妖群。她也理解了为什么那么久的岁月里都没有船只到达她的岛屿:一只海妖的歌声就可以摧毁一条船,一片海域中上百只海妖同时拨动琴弦就可以攻城拔寨了,没有哪条船可以抵挡这样强大的力量。 她惘然若失地离开夜色中的海滩,进屋的时候看见屋外吊床上酣睡的水手勿央,她心里涌起异样的感觉,愧疚,怜悯或是其他,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临睡前,她又听到海面传来以桑的歌声,与以往不一样的是,这个夜晚她的歌声不再那么邪恶,而是淡淡的忧伤,就像一支平静的摇篮曲。只是一会儿工夫,艾可就忘记了所有的不愉快,陷入了梦境之中。 伯爵小姐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是那个港口城市所有年轻男子的梦想。她穿的衣服是数十位灵巧的织娘用丝绸精制而成的,她吃的水果都是用冰块冷藏着由船队批星戴月运来的,她的宠物睡的床都是镶嵌着玲珑剔透的宝石,她说话的声音有如天籁,她呼吸过的空气都弥漫着花儿的清香。勿央只见过她一次就深深迷恋上她,不可自拔,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而一块传说中的绝世皮草正是她现在所梦寐以求的。 那是什么模样的皮草呢,居然值得这么多人航行这么远来寻找?艾可疑惑不解。 我也没见过,那是伯爵小姐梦到的东西,据说是在太阳光下可以发出柔和的红光,用手像抚摩一块平整的玉石。勿央叹了叹气,回答道。 艾可撇了撇嘴,暗暗地认为这个伯爵女子是个矫情的女子,一个人怎么可以因为一个梦里见过的东西去动用一个船队去寻找呢。她还是喜欢自己的生活,食物天然生长,只要那些水果成熟了,就有猴子把它们采摘了堆放在她的屋子外面。她感觉这是一种回报,当她将那些受伤或者生病的幼猴抱回小屋治疗的时候就注定她会得到这样的回报。她也曾拥有过一块很好看的石头,但不能确定是不是所谓的玉石,那是一只老海鸟从很远的地方衔来送给她的。她喜欢它只是因为它好看而已,毕竟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玉与石只有名称和外表的不同。 小狐狸对这些故事并不感兴趣,它自己都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只猫了。它每天的享受就是趴在艾可的脚下呼呼地大睡,偶尔做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梦到自己能像海鸟一样飞上高空,像海龟一样潜入水底,像猴子一样在高高的枝头上跳跃。有时忽然梦醒,睁开惺忪睡眼,看到艾可还在自己的身边,于是很是塌实,继续自己的梦境。 傍晚时分,它伸了一窜长长的懒腰之后就跟随艾可去岛西侧高高的山丘上去看西落的斜阳。海风被树林过滤以后,吹到山丘上就只是温和的和风了,秋末绿中带黄的草地上还有几只迟暮的蝴蝶慢慢地飞。小狐狸冲到草地上放肆地翻两个滚,绕两个圈,把积蓄一整天的懒惰在那一瞬间全部驱散,再回头看见艾可满脸的快乐,于是自己也跟着欣喜起来。它把脸埋在带着带着泥土气息的草丛里,恨不得所有的岁月就是如此定义的,所有的快乐只局限于此。什么都不需要改变,它很满足。 水手勿央也出现在这个山丘上,在艾可的不远处坐了下来。艾可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恢复原来的姿态,抿着嘴唇看着草地里那个扑来扑去的红色的小家伙。 这个岛属于你么?他问道。 艾可想了一下,安静地笑了笑,说,嗯,可以这么说吧。她扭过头,看了看勿央,又是一阵开心的笑,说,谁也拿不走的。 勿央噢了一声,说,那你离开过这里么? 艾可摇了摇头,回答道,这个岛是被锁住的,谁也离开不了。 水手似乎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涵义,但他又感觉自己在这个时候不该追问太多,于是也缄默了。艾可用眼角偷偷看了他一眼,也没做什么解释,她不愿意告诉他,这个安静的小岛被庞大的海妖群封锁着。封锁,或是禁锢,本来就是一样的涵义,在遭受者眼里,没有任何的区别。 你住在这样一个孤岛上不会感觉寂寞么?勿央好奇地问,同时眨着眼睛很单纯地盯着艾可。 她微微地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能算得上很寂寞,不过偶尔的确会感觉那么一点点。她伸出两只手指,放在眼前比划着所谓一点点是多大的一个概念。勿央凑近她的手指装模作样地观察,然后很专业似的点头说,原来如此呀。 两人面对面坐着,笑得惊动了满草地的平静。 艾可这才认真地思考关于寂寞的问题,寂寞到底是什么,她感受过多少寂寞,如果让她立即回答这些零碎的问题,她居然一个字都答不上来。清静与寂寞是互相尾随的,满耳的清净必定会带来满心的寂寞。她又忽然对岛屿周遭游荡着的那群海妖顿生厌恶之意,如果不是她们用那些邪恶之术笼罩着这个无辜的小岛,她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被拘禁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呢! 幸好艾可早已习惯于这种长年累月的独处,和一群对她盲目崇拜的动物呆在一起并不算受折磨的事情,如今岛上忽然来了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她反而觉得不自在,仿佛这个水手霸占了她大半个地盘,她被挤得手足无措了。幸亏这个岛上没有他所寻求的皮草,否则她必定会竭尽全力把他从他爬上岛屿的地方再扔下去。艾可想到这些的时候仿佛看到自己揪着水手脏兮兮的衣领,照准他的屁股使劲踢下去,水手就像一只试图学着飞行的猴子一样掉进海水里,她不禁得意地嬉笑起来。但她又希望自己能亲眼目睹一下那块传说中的皮草是什么样的尊容,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得一个舰队的人为了它而疯狂。那个世界的人都普遍那么疯狂。这是勿央告诉她的。她不是太喜欢这种疯狂,因为她没有想到一个好的办法可以把一块小小的皮草按照那个世界的人数平均分成若干份。 如果那块皮草能分成很多份,每人都能得到一份,那该多完美呀!她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但勿央并不以为然,他说,皮草可以随意划分开来,但伯爵小姐难道也可以被瓜分的么? 艾可茅塞顿开,她扭过头向水手投以崇拜的眼光,却看见水手以更崇拜的眼光遥望着大海之上雾气莽莽的远方。 你肯定去过很多地方吧?艾可好奇地问水手。 水手点了点头,装做很权威的模样,说,很多地方,沙漠,沼泽,丛林,还有大的都市,我都去过。 都市?艾可觉得很新鲜。 就是很大很大的城市,那里商贾云集,一眼望去数不清的人,站在你这里能把你这个小岛压沉。 艾可微张着嘴巴,很惊讶的样子,这让水手多多少少获得一些虚荣,每个人都喜欢这种被崇拜的感觉。 就只有我这个小岛最落魄了。她失落地感叹道。 水手稍稍想了想,安慰道,这也挺好的呀,起码没有人打扰这里的清净,一个人拥有一个小岛,在我们那里是无法想象的模样。 艾可又开心了起来,但还是摆出无所谓的姿态,说,有人打扰反而好了,起码有人陪我说话,陪我玩。 你希望这里变成一个度假岛? 度假岛? 就是很多人在空闲时间来这里观光,缠着你说他们那些鸡毛蒜皮的烦心事,搅得你不得安生,你还得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去照顾他们的一日三餐,清理他们扔下的垃圾,如果你做得不合他们的意,他们还会去投诉你。勿央说得天花乱坠,妄图以此打消艾可的失落。 但艾可沉思一会儿,说,那也挺好,反正我每天没有事情可做。 勿央懊恼地吐了一口气,说,你的寿命会减少一大截的。 哦?那是为什么? 我曾经在海边遇到一个哑巴老人,他独自居住在那个悬崖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来这里自杀,原本很清净的地方变得乌烟瘴气。 自杀?为什么? 因为我们那个世界的人都活得很累,常常不知道为谁而生存,为谁奔波,这些苦恼无法向其他人倾诉,最终抑郁于心,只想一死了之。 那真是奇怪啊。她附和道。 他们跳崖前看见哑巴老人,觉得临死之前把心里的抑郁倾诉出来倒是无妨,反正哑巴不会把他们的秘密泄露出去。 然后呢?艾可越来越感兴趣。 他们倾诉过以后反而感觉轻松,放弃了轻生的念头,但哑巴老人的心里却堆积了这些人的烦恼。 他真是伟大。 我们最后一次去那里时哑巴老人已经跳下悬崖自尽了,因为他是一个哑巴,没有办法把他的烦恼讲给其他人听。勿央笑了起来,他料定这个结局会让艾可大吃一惊。 事实上艾可确实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她愣在那里许久不再吭声,她为自己的小岛感到庆幸。正当勿央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她忽然抓住他的衣袖,一本正经地说,你千万不要把你的烦恼讲给我听,让它们烂在你的肚子里吧。 勿央觉得好笑,他又坐回艾可的身边,故意说道,哎,其实我也有一肚子的烦恼,不知道要讲给谁听,既然遇见你…… 他带着戏谑的坏笑扭头去看艾可,却看见她用双手使劲地捂着耳朵,说什么也不肯放手。他干咳了两声,呼吸了两口潮湿的海风,在心底大声地笑起来。 (五)诅咒之门的开启 水手勿央没多久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准备离开这个孤岛,继续完成他的寻找绝世皮草之旅。他每天从早晨到黄昏的时间里都在树林里转悠,对那些粗大的树木抱着极其浓厚的兴趣。猴子们对此感到非常不安,成群结队地爬到艾可的小屋外叫嚣聒噪。艾可忍受不了猴子挠了痒痒后掉落下的满地的虱子,只得跟去树林查看,果然看到勿央拿着石块使劲地敲砸着树干。 你这是在做什么?艾可有点生气地问道。 勿央头都没有抬一下,继续手里的动作,说,我在找一些结实耐用的大木头。 找木头做什么?艾可更加疑惑不解,她倒生怕这个水手当真在她的小屋外搭个木棚常年居住下来,这样一来岛屿周围的那些海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她对这个岛屿的绝对统治权也很难保。 勿央一边重重敲磕着树木,一边解释道,我想造一只牢固的木船离开这里,这需要很多结实的木头。 艾可瞪大了眼睛,说,离开? 他点了点头,回答道,对,离开,如果你也想离开这个地方,最好帮我搭把手,这个工程对我一个人而言有点困难。他又转过身来认真地说,你是小岛的主人,我希望你允许我砍伐一些树木。 艾可愣了好久才清醒过来,她连忙点头说,当然帮忙,怎么可以不帮忙呢!树可以砍,造一条牢固的船! 勿央呵呵地笑了笑,用石头的棱角在那些被他看中的树干上用力划上一道白色的记号。他早就猜想到这个鬼灵精怪的丫头不会不被他讲述的“外面的世界”所吸引,那片世界既是地狱又是天堂,浮华世界芸芸众生,谁也逃脱不了它的诱惑的。不过还有很多东西值得他担忧,比如绳索,帆布,铁钉,斧头之类造船必需工具,他还不知道从哪里可以得到。他来到这个岛上时几乎奄奄一息,更别说携带那么多东西了。 他很想假想自己是一个从未经历过现代文明的原始人,但只要想到船只,他的脑海里只能浮现那些传统造船必需的材料,他几乎快崩溃了。难道非要让他用脑袋撞倒一棵参天大树,用牙齿和指甲在中间掏出一个凹槽,然后乘着这样一个简陋的独木船飘洋过海,寻找那块绝世皮草么? 但艾可有她的办法,她在夜色的掩护下跑到大海边大声呼喊着以桑的名字,向以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但以桑似乎并不为她所动,缄口不语着。 怎么了?你不是不喜欢这个水手吗?现在让他走不是刚好符合你的心愿么?艾可有些生气。 以桑白皙的脸上浮现不安的神情,那些面纹似乎在悄悄地扭曲着,像一小撮蓝色烟雾一样在她的脸上荡漾。她张开右手的手指,指梢间就悠悠地晃出几根若隐若现的琴弦,那些琴弦弥散着诡秘的气息,不断有奇怪的图腾显现出来。以桑盯着自己的手心,说,艾可,大海造就的女儿,你要知道,我们都被神灵施过诅咒,我们所做过的一切都会触发神怒,所有试图挣脱神灵诅咒禁锢的努力都将是白费的,除非付出代价。 艾可不以为然,她固执地认为这只是以桑的借口之辞,她痛恨这些海妖的无理刁难。海妖的力量可以使一个庞大的舰队在顷刻间灰飞烟灭,怎么可能连保证一只船只安全离开的能力都没有。长久的禁锢,百般的刁难,这已经足够让艾可抓狂了。她几乎是咆哮着喊道,你少来吓唬我,你为什么现在不把你的那群人鱼们召唤出来把我直接摁到海水里呛死拉倒,干嘛假惺惺说这些长篇大论! 以桑一下子被艾可反驳住了,一股带着酸楚的痛感沉重地冲击着她的内心,她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等这阵痛感叫嚣而去才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艾可,如果你见识过海之神灵的巨大力量,你就会知道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我们都只是神灵们的仆从,神灵们给我们这片海域布下了诅咒,我们谁都无法逃脱。即使世界经历无数个生死轮回,我们都必须永生永世地呆在这片冰冷的海水中,永远不能接触阳光,永远不能踏足陆地。 以桑说到这里,一颗泪珠从她的脸颊边滑落。无数海妖的身影在她身后的苍茫海面上浮现,哀怨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夜空。 她最后轻轻地说道,一切只是因为我们触动了神灵的诅咒,只能永生永世地赎罪。 艾可忽然产生畏惧, 以桑在她眼里已经是一个可以将大海玩弄于指间的人,而她所虔诚侍奉的所谓神灵是多么的强大,艾可无法想象。也许他一抬手就能掀起大海上的惊天波涛,也许他一发怒就会让巨浪吞噬岛屿。但她仍然感到好奇,说,既然是神灵,为什么要给你们布下诅咒? 神灵们觉得俗世的浮华太过罪恶,只能在大海之上创造另一片世界以收藏那些正在被吞噬被遗失的美好事物,为了不让俗世的秽物污染到这片世外之地,他们立下诅咒,如果这些岛屿的守护者不能完好地守卫自己的领地,使遗失的世界被污秽,守护者们将被诅咒缠身,永远沦为海妖,在月圆之夜内心被煎熬。以桑回答道。 艾可终于明白为什么每个月圆之夜海妖们都会浮出海面抱琴而歌,那些歌声之所以悦耳,是因为发自内心深处,之所以发自内心,是因为内心受到残酷的折磨。她仰起脸看着夜空,隐约地看见神灵们木讷着面孔望着她,她不禁感觉寒冷。 海之神灵会给你三次祈祷的机会,你将会得到神灵的祝福或者我们这些仆从的帮助,如果三次祈祷完成之后你所守护的岛屿不能得到安全的保障,俗世的污秽入侵遗失的世界,你将被诅咒缠身,和我们一样成为海妖。以桑继续解释道,然后用怜爱的眼神盯着艾可,提醒艾可慎重考虑。 海风吹打着艾可单薄的身体,她的麻布裙被吹扯得高高飞起,像一只怯懦的但又固执的小鹰。以桑抬起手来,试图抚摩她乱蓬蓬的长发,但只有两步远的距离使她的这一举动极其苍白,她轻轻地挥了挥手,说,回去吧,孩子。 艾可听话地转过身,向她的小屋走去,只留下以桑独自在浅滩边沉思。她想起十多年前她亲眼看着艾可在深海中的一丛海藻里诞生,亲手和其他海妖一起用麻布缝制艾可的衣物,并给她起名“艾可”。神灵们创造了艾可,自然也有任命艾可为守护者的权力,以桑无可奈何。她也曾经担任所谓的守护者,所以不愿艾可重蹈覆辙。她又不能替艾可抉择任何事情,因为她也只是一个仆从而已,违犯神灵定下的规则是不被容许的事情。 勿央并没有发现艾可哪里与往常不同,他一直沉迷于寻找制造船只的合适材料,只要找到那些材料或者那些材料的替代品,他扬帆而去的梦想就会不日而成。或者哪天海面上忽然出现一只商船,他只要大声呼救就能登船而去。而艾可不再跟随他去树林里挑拣木材了,而是趴在窗台边发呆。小狐狸并不知道原委,但它知道艾可的心情不是太好,于是坐在窗外的一块空地上和她对视着。它不是一只下贱的猫或狗,而是一只有思想的狐狸,沉默可以证明这一点。 小狐狸的表现却让艾可郁闷的心情得到些许的舒缓,她微微地笑了起来,勾了勾手指,说,小家伙,来这里。 小狐狸慢慢地爬起来,慢慢地挪了过去,刚走到窗台边就被艾可捏着脖子上方的那块软软的皮毛拎了上去。它有点懊恼,气愤艾可的粗鲁行为破坏了自己的气质。但艾可只是用手指挠着它脖子下面那团白色绒毛时它又开心起来,忘却了之前的矜持。它端坐在艾可的手心里,瞪大了眼睛,居然在她黑漆漆的瞳孔里又发现另一个自己。 干什么?它装作很生气的样子。 艾可努着嘴巴想了一下,小心地问道,你说我该不该帮助那个水手? 帮他做什么?小狐狸摇着尾巴,漫不经心的样子。 他想离开这里呀,可是如果我帮助他,我就会遇到很大的麻烦。 小狐狸也变得严肃起来,瞑思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回答道,如果不帮的话整天有个猩猩似的家伙在眼前晃悠,这个麻烦也不算小哦。 艾可并没有从小狐狸这里得到任何启发,于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此时勿央走到了小屋外,远远地喊道,喂,有空出来走走么? 艾可装做没听见,非要等水手又喊了一次以后才慢慢站起身,抱着小狐狸走出屋外。勿央这个时刻仍旧没有发现艾可情绪的低落,兴致勃勃地带她往小屋后面走。艾可满头雾水,一路踩着勿央影子的头部,漫不经心地跟随着。 你看,喜欢不?她听见勿央的话里充满了期盼,抬起头却看见他身边的两棵大树之间有一只奇怪的东西,两棵树的树枝上都分别垂落着两根粗大的青藤,这四根青藤又挽起了一块被打磨得极其平滑的木板。勿央轻轻推了推,木板就高高地被荡向天空,又呼啸着俯冲下来,欢快地飞向另一侧的天空。 这个是什么玩意儿?艾可并没有抱太浓厚的兴趣,倒是小狐狸十分惊奇,脑袋随着飞扬的木板来回摆动。 勿央一把按住俯冲下来的木板,对她招了招手,说,过来,坐在这上面。 艾可放下小狐狸,忐忑不安地坐了上去,只听见水手说了一句“抓好绳子”,她就感觉自己随着一股力量高高地被抛起,眼前的一切都嗖嗖地向后退去,画面停顿的那一刻她感觉呼吸停滞,天空展开了它最宽广的胸怀拥抱她。片刻停留她又被拉回地面,刚刚后退的世界又飞速地向前方冲去,艾可被惊吓得大喊起来,紧紧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身体在空中飞扬。慌乱之间,她听见勿央的嬉笑和小狐狸欢快的叫声,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地面。 怎样?好玩吧?勿央嬉笑着扶住艾可,那只小狐狸也以好奇的神色仰着脑袋望着她。 艾可原本满脸愠怒,但只是片刻之后她也嘻嘻地笑了起来,嗔怪道,吓死我了,怕死了。她伸手摇了摇那些挽着木板的青藤,问,这个是什么呀,这么好玩。 这个是秋千,我们那里只有富家的小姐才能拥有的哦。 为什么呀?这个不是挺简单的嘛。 笨蛋哦。我们那里都是富人才有大的花园,哪里像你一样,一个人就可以占有这么 大一个岛呀。他瞪大了眼睛,忿忿不平道。 艾可得意地笑。 这天他们在小屋后面玩了整整一下午的荡秋千。太阳下山后他们就在秋千旁的空地上搭起一只支架烤海鱼吃,但因为太累了,大部分烤鱼都被小狐狸拖到一边消灭掉了。头顶的星空特别好看,他们躺在草地上仰望着。艾可看了半天总依稀感觉星空与海面都是一样的,因为没有边际而显得含蓄,因为含蓄而显得美丽。她微微叹了叹,说,要是能住到天上那该多好呀。 勿央扭头看了看她的小脸说,以前有个很伟大的人告诉大家,星空之所以美丽是因为里面藏着一朵美丽的花。 艾可哦了一声,坐起身来,认真地观察星空,又失望地躺了下来,说,没有呀。 勿央笑了笑,回答道,想回家的人才会看到那朵花呢,你当然看不到。 艾可撇了撇嘴,却又陷入了沉默,只是抿着嘴巴望着夜空。 夜深人静的时候,艾可独自来到海边,安静地站着,直到海妖以桑出现在岩石下面的浅浪中。她们固执地对峙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由以桑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想好了么? 艾可紧紧咬着嘴唇,认真地点了点头。 以桑轻轻地叹息。 我只是想帮助他回家。艾可补充道,刚刚说完,她自己又忽然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补充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解释。 以桑并没有关注她的解释,只是无奈地说,诅咒之门的打开也许是你的宿命,你好自为之吧,既然你已经开口,我也不能违犯神灵的天规。 她微微抬起双手,怀抱里的空气忽然浮现出一把金色光芒的竖琴,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细小的波浪在竖琴的琴弦上跳跃。她轻轻拨动了琴弦,一阵天籁之音直冲夜空,回荡在整个海面上,琴弦的那些波浪也随之翻涌奔腾起来。艾可站在高高的岩石上,看见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托起,慢慢地离开地面,悬浮在半空之中。 她因此看得更远。她看见,天空一分为二,东方天空月光普照,西侧天空星点粼粼。 她看见,海面被一团柔和的蓝光覆盖,无数的海妖浮现出水面,怀里都抱着一把银色光芒的竖琴,她们的长发被海风高高地吹起,像一双双虔诚的手指向天空。她们同时抚动竖琴发出的声响使得海面上的浪潮越来越来激烈,来回冲击着岸滩,但她们居然视而不见,任凭风在吹打海在咆哮,大声地歌唱着,歌声庄严,却又弥漫着邪恶之气。 就在艾可被这样的场面惊吓得手足无措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头顶一阵炙烫,那阵炙烫慢慢地渗入她的身体之中,并四散开来,仿佛一群好动的鱼苗涌进了水池。海面的歌唱和琴声渐渐平息时,她也慢慢地平和下来,并感到疲惫。 诸神之灵,耳闻我心。最后,以桑吟唱着这两句,虔诚地跪拜了下来,海面上的蓝光黯淡了下去,海妖们也幽幽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艾可,诅咒之门已经打开,你要好好的。 (六)第一次祈祷 艾可很疲惫,她一直睡到中午时分才睁开眼睛,阳光很是灿烂,照得窗外的世界耀白。她费力地挪出屋外,耀眼的阳光差点将她冲倒在地。她清醒地明白自己的虚弱,于是双手按着墙,很久才缓过气来。 但她又听见勿央快乐地喊着她的名字,抬起眼睛看见他吃力地抱着一个大的木箱向她这边走来,满脸的欣喜。小狐狸也扬着尾巴,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什么?她眯起眼睛,轻声地问道。 勿央把箱子放在她的脚边,打开给艾可看,兴奋地说,真是幸运,在海滩散步时居然发现有这个箱子飘了过来,大概是潮汐带来的吧,里面居然都是我现在缺少的东西。他一一地把里面的东西往外翻,清点道,凿子,斧头,铁钉,绳子,帆布, 还有油漆。 他太欣喜,以至于没有发现艾可的虚弱气色。 噢,这真是太好了。艾可微微地笑道。 勿央并不知道,这只装满器物工具的箱子正是海妖们送来的。海妖们作为神灵的仆从,必须服从艾可的祈祷。艾可跪在海风呼啸的岩石上,对着大海虔诚祈祷了整整一夜,直到东方破晓时才回到小屋。她祈求神灵们宽恕水手的不慎闯入,希望得到帮助,可以让勿央得到他制作木船所需要的东西,尽快离开这个岛屿。 神灵呀,请您宽恕我对您的冒犯,如果您能接受我的祈祷,我愿意永远留在这里守护您的圣域。她蜷缩着,跪拜在冰冷的岩石上。 艾可很庆幸自己的祈祷能够被神灵们接受,自己在海边整整一夜的折磨总算没有白费。她看着勿央兴高采烈的模样,暂时忘却了之前的疲惫。 勿央径自把箱子搬到树林边靠近海滩的一块空地,也许他准备日后就陪着那只箱子和那片树林度过在这只岛上的剩余时日了。艾可并没有跟随着过去,而是抱起小狐狸,去小屋后面荡秋千。她并不知道怎样才可以像上次那样高高地荡起来,只能安静地坐在秋千上看着海滩上时而飞起时而落下的海鸟群。 艾可……小狐狸忽然仰起头怯生生地说。 什么? 你想离开这里么? 艾可怔住了,想了很长时间,却不置可否,只是心不在焉地捏着小狐狸软软的耳朵。小狐狸没有得到答案,只得重新趴在她的膝盖上,思考自己的事情。 如果你想离开,你就跟他一起走吧。艾可忽然轻轻地说完,把小狐狸抱起,放在秋千的木板上,自己返身走回了小屋里。 她并没有看到,小狐狸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委屈的泪水。不是这样子的,它似乎是自言自语道。没有人能领会到一只狐狸的心情。幸好小狐狸是个容易遗忘的家伙,它很快就着迷于荡秋千的游戏,使劲摇晃着木板,以此为趣。 勿央在树林里呆了整整两天,夜以继日地。艾可按时送来饭菜,她似乎对他的工作并不感兴趣,总是一放下饭菜就慢慢地返回她的小屋里。勿央也没有闲暇去参考她的意见,他只想早日造好帆船,返回陆地。帆船工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已经造好了海船的骨架,但离完成整个船只的目标还很遥远。他用粗糙的石头反复摩拭着船体骨架,直到上面无比光滑。他从小在码头长大,周围的木船作坊不计其数,毕竟对于一个海滨城镇而言,船只的地位无与伦比。而他耳濡目染地学习到了一些制作木船的方法,那些老船工常常夸勿央长大以后肯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这在那样一个地方是极其高的褒扬。 当他觉得饥肠辘辘时才发现今天艾可还没有喊他去吃饭,只能去果树丛中采了几个果子垫了一下肚子,正准备继续开工时感觉有些怪异,于是又采了一些果子,向艾可的小屋走去。没有升过炊火的痕迹,也没见艾可趴在窗口发呆,门紧紧地关闭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看见艾可躺在她的小床上,呼吸微弱,脸色苍白。 他把果子放在桌上,轻轻地呼唤道,艾可,艾可。 艾可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勿央一眼,恍恍惚惚地说,我生病了,然后又沉沉地睡去。 勿央将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果然很烫。他心里一阵慌乱,略略踌躇一会儿,出去打了一钵水,托着艾可的头,喂她喝了一点点清水。对于疾病,他手足无措。 他去海滩上翻动沙土,找到了七个海鸟刚生的蛋。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淡水泊里捕到了一只不大不小的鱼。又凑合着几根他所知道的祛热草药,煮了一盆鱼汤和七只蛋。黄昏时他喂艾可喝了一些热鱼汤,让她安稳地睡下,自己啃了几只野梨,枕着艾可的床沿也昏昏睡去。 勿央在睡梦中还在摆弄自己的帆船,他看见最后一颗钉子嵌入船体,桅杆笔直地指向天空,潮汐来临时便将他的帆船拥抱住,带入大海,船头指向家乡飞驶而去。 艾可醒来时看见勿央正靠在她的床边沉睡,没有去惊扰他,只是微闭着眼睛想自己的心事。等帆船做好了,各走一方,既不触发神灵的诅咒,又把秋千的人情账抵销了,也算落个清净。从此以后天空是芸芸众生的天空,这个岛却还是她一个人的岛。她刚想到这里就又觉得脑袋胀痛,忍不住发出声音,却惊醒了勿央。 醒了?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探摸她的额头。嗯,还好,好象没昨天那么严重了。他满心欢喜,扶着床沿吃力地站了起来。 他喂艾可吃昨天煮的鸟蛋,一,二,三,她很争气地吃掉三个鸟蛋,这让他特别开心。当他剥第四个的时候却听见她微微地说,不要吃了。 他有些失望,把快剥好的第四个蛋放回叶盘里。他问道,想睡觉了? 不。 喝水? 不。 艾可只是看着她脚边呼呼沉睡的小狐狸,固执着不去看勿央一眼。她固执的表情和倔强的小脸忽然让他心生怜爱,也使他开始自责,居然两天多来都没有注意到她已经生病了。 那怎么办呢?他踌躇起来。 她把半张脸藏进被单的下面,只留一双眼睛安静地闪烁着。他忽然想到一个好的主意,说,不如我讲故事给你听吧,听了就会开心点了。 艾可装做不为所动,抬起眼睛看他,却满是暗暗的期待。勿央察觉到她的动心,倍受鼓舞,认真地讲起故事来。 从前有个可爱的小包子,它决定去旅行,它走呀走呀,走了很远很远…… 他抬起眼睛看艾可,见她眨巴着眼睛,一脸的期待。 忽然…… 艾可捏紧了被单,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 它感觉很饿…… 艾可还是傻傻地期待着。勿央暗自觉得好笑。 它还是继续走呀走呀…… 走呀走呀…… 它也越来越饿,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给吃掉了! 勿央刚讲完就自己笑得前仰后俯,他因自己能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让艾可白白期盼了这么久而感到得意。但笑着笑着他便觉得极其索然无味,因为艾可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失望,而是平静地看着他,思考的痕迹若隐若现。 怎么了?他问道。 艾可微微地露出一点笑容,说,没什么,在想这个故事。 噢?这个故事有什么好想的。他开始困惑,因为这个所谓的故事只是陆地上的妈妈们哄孩子吃饭用的伎俩,根本构不成一个故事。 海鸟们给我讲的故事都起码有个结局,或者是悲伤的或者是喜悦的,只有这个故事例外的,结束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她说。 勿央没有在意,猜想大概是病人都会在无聊时想这些无足轻重的哲理问题吧。小包子把自己吃掉了,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全部,既然主角都没有了,旅行也就不再继续,故事也就终结了。 他一边照顾着艾可一边造船,每天晚上都沾着一身木屑靠在艾可的床沿睡着。他睡着的时候像一只疲倦了的猫,打着深沉却又柔和的鼾声。艾可喊口渴,他便赶紧爬起来喂她喝水,然后他又昏沉地睡去,只有艾可在深夜里睁大双眼,安静地听黑暗中小狐狸和勿央相互应和的鼾声。有时她并不想喝水,只是在黑夜里被噩梦惊醒,因害怕而把水手喊醒的。这让她内心有些不安,但疾病的困扰总让她的梦乡潜伏着不可预测的恐怖景象,或是月夜下海妖们诡异的歌声,或是大海上汹涌澎湃的波涛,还有神灵的诅咒嵌入了她脆弱的生命里,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恐惧。 差不多大半个月的时间,艾可终于痊愈了,她满心欢喜地去树林里看勿央的帆船。帆船已经快完成了,船头高高地指向天空,似乎急于冲向海滩,跳进大海。她伸手抚摩船身的木板,居然感受到一股烫热,就像一个拥有生命的庞大生物,她惊吓得缩回手。 刺到手了?勿央扔下斧头,把她的手抓在手心翻覆地看,她先是一怔,随即抽出了手,说,没有。 他点头噢了一声,疑惑地拣起斧子,继续自己的工作。艾可绕着船体走了一圈,又望了望不远处的大海,意识到分别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她有些忧伤。 再过几天就会有一次大的潮汐了,只要我挖一条浅沟通向沙滩,潮水会涌到这里,把我的船带进大海,那样我就可以离开了。勿央满心欢喜地说道。 艾可没有作声,默默地走回自己的秋千边,把整个下午的时间花费在单调的摇荡中。她忽然冒出一个很自私的想法——挽留住勿央。这个想法一旦滋生就像一颗种子一样旺盛地生长起来,生根,发芽,最终猛烈地生长成一棵巨大的树。是的,她想挽留住勿央。她已经习惯每天为他准备一日三餐,习惯听他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习惯他用那种柔和的眼神看着她,习惯听他微微的鼾声。 在这种强烈的愿望促使下,她又在夜晚来到海滩上,大声呼唤以桑的名字。以桑和以往一样,在她几声呼唤之后出现在她的面前。不同的是,以桑忽然衰老了,她不再拥有以前的风华容貌,而是满脸憔悴,以往顺滑的长发在月光下显得粗糙和凌乱,仿佛在艾可卧病的几天内老去了数十年。没有改变的是她的眼神,仍旧那样温和。怎么了?她问道。 艾可没有应答,只是傻傻地望着面前的海妖。以桑意识到艾可的疑惑,她只是微微地笑了笑,说,不碍事的,艾可,我只是有些累而已。她的目光如水般温柔,凝视婴儿般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 我想要第二次祈祷。艾可说。 海妖愣住了,她沉默片刻后用很质疑的语气大声地喊道,你要想清楚了再决定,只有三次祈祷机会,如果你用完三次祈祷就会遭到诅咒的! 艾可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会儿,说,是的,我明白,我需要第二次祈祷,我不希望水手离开这里。 让他离开海岛是神灵们的旨意,难道你想和我们一样永远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么?以桑甚至有些愤怒,她无法理解艾可的行为,她清楚地知道作为一个海妖的痛楚。 艾可并不为所动,固执地请求得到第二次祈祷。她说,如果他走了,岛上又只剩下我,那还不如和你们一样呢。他是个好人,一点也不会玷污圣域,请你答应我,让他留下。 以桑忽然对艾可产生愤恨,恨艾可的幼稚,恨她无知,恨她不知道后果,但她无可奈何。只要艾可提出祈祷的要求,她就必须无条件服从,因为她只是神灵脚下卑微的仆从。她点了点头,好的,你可以拥有第二次祈祷,但是,请你务必保证不要让第三次祈祷出现,否则你将坠入痛苦的深渊,永远无法得到解脱。 她说完就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但一颗泪珠从她的发梢间滑落。皎洁月光下的艾可并没有注意到以桑的悲伤,因为她正满怀欣喜地跪了下来开始第二次祈祷,当然,她也不会知道,因为协助她开启了诅咒之门,以桑耗尽了她二十年的力量。以桑并不在乎自己年华的消逝,她伤心的是,她也许会目睹自己苦心呵护的小女孩会重蹈她多年以前的覆辙。 (七)第二次祈祷 五天之后,勿央终于把他的帆船造好了。结实的船身,高高的桅杆,还有一张巨大的船帆。船的一些部位涂着漂亮的棕色油漆,他解释说是为了让船在水里浸泡很久也不会有裂缝。他的心情很好,花了一个傍晚的时间把艾可的秋千油漆了一遍。 在油漆风干之前别跳上来捣乱哦。他捏着小狐狸的鼻尖,笑着警告道。又转过身,对着艾可做了一个捏鼻子的动作,说,你也是。 小狐狸因鼻尖油漆的气味而不停地打喷嚏,一直到晚餐时间还没有消停,整个晚餐时间就在它的喷嚏声和他们俩的嘲笑声中度过。但艾可帮小狐狸洗去了鼻尖的油漆之后,它还是焦躁不安,不停地在小屋内叫唤,甚至用脑袋顶撞墙壁。 怎么了?勿央有些自责,他没想到不经意间一个亲昵的动作竟给小狐狸带了如此巨大的折磨。他抱起小狐狸,手背却被它狠狠地抓出几道血印。 你这小东西怎么这么放肆!艾可有些生气,抬手打了它一下。小狐狸委屈地叫唤着,躲到门后瑟瑟发抖,仿佛将要遭遇恐怖的事情。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焦躁不安,只是感觉自己体内升腾着巨大的恐惧。这种恐惧在瞬间湮没了它的意识,湮没了它原本可以告知艾可的语言。 勿央忽然站了起来,推开窗户仰望夜空,猛烈的风一下子涌了进来,他不禁惊叫起来,天呐!艾可凑近窗口,也惊叫了起来。昏暗的夜空中阴霾笼罩,黑色的云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在夜空中盘旋着,像要随时把这个世界吞噬。海面的浪潮像发了疯一般向海岸上涌动,临近海滩时忽然像一只猛兽般张开臂膀,轰地一声把整个海滩拥入了怀抱中。 快!离开这里!勿央大喊着,一手抱起小狐狸,一手拉着艾可,向屋外冲去。去我的船里,那里更安全! 他们顶着飓风,摸向停靠在树林边的帆船。风吹过树林,发出恐怖的轰响,仿佛一个野蛮的巨人在撕扯着那些树木。不远处的帆船如一座城堡一样在恐怖的夜空下矗立着,高高的桅杆像一支巨大的剑指向肆虐的天空。如果不是勿央拉着她的手,艾可好几次都差点被飓风卷走。小狐狸躲在勿央的臂弯里,吓得一动不动。只有大约百十步的路程,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爬上帆船。跳进船舱,关上舱门,飓风的怒吼声瞬间远去了。勿央从角落里摸出一盏桐油灯,点燃,整个舱室亮了起来,他们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雨水一直拍打着船体,发出沉闷的响声。也可以听到风呼啸着吹过,把桅杆拉扯得吱吱作响。整个夜晚就在这样的忐忑不安中度过的,勿央总是担心帆船会在这样一个夜晚被卷进大海,他还没准备好食物和水,连随身的羊皮航海图都还落在小屋里。艾可也担心这样的情况,不过她是怕帆船入海后就再也不能回头,而她,是不可以离开这座小岛的。只有小狐狸,这个时候反而睡得特别沉,全然忘记船舱外的飓风大雨。黎明到来时风雨渐渐平息,艾可才慢慢地坠入睡梦之中。 艾可的小屋差点被飓风摧毁,屋顶已经被掀去一半,里面也被雨水浸湿了。她站在残损的小屋中央,一脸沮丧。勿央扶着她的肩安慰道,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他们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把小屋修好,屋顶被加固了,还盖了一层厚厚的蒿草。艾可在修葺一新的木屋里窜来窜去,像一只猴子似的兴奋。勿央却眉头紧缩,闷闷不乐,他一直呆在海滩上看远远的海面,看头顶的天空,左右徘徊。 怎么了?艾可问道。 勿央重重地叹气,说,好象错过了这次潮汐。 艾可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海妖们发动了前天的飓风大浪,刚好把潮汐的时间掩盖了,勿央没有事先挖好引船入海的浅沟,自然就错过了这次潮汐。她缄默不语,生怕暴露自己内心的慌乱。 勿央只是哀叹。 等下次吧,潮汐总会再来。她暂且安慰着。 下次……他仍旧哀叹。 艾可心里明白,只要她的祈祷被神灵接受,帆船永远进不了大海,甚至潮汐会永远不经过这片海域。既然是神灵管辖的地方,自然可以不接受自然规律的束缚。这样一来勿央再也不能够离开她的小岛,她再也不必担心孤单卷土重来了。 你没有拿到那块皮草也一样无济于事呀。她说。 勿央转过头来看她,说,我们那片世界有一种东西叫爱情,就算我不能成就她的幸福,我也会为她做任何让她幸福的事情,这就是爱情。 看着他一脸的虔诚,艾可不禁想起了以桑说起神灵时的表情。难道那片世界的神灵就叫这个什么爱情?她很纳闷。再一想到勿央可以永远陪她在这个岛上生活,捕鱼,荡秋千,讲故事,她仍旧满心欢喜。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勿央还是每天都坐在海滩上发呆,也不吃饭。有时艾可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喊他,他也显得很迟钝,偶尔转身看艾可一眼,也会让她觉得面前这个人还是不是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小狐狸居然也跟在他后面变得忧郁,每天都和他并肩坐着,遥望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偶尔他会和艾可说一些话,却总是与那个伯爵小姐有关,讲她的恬静笑容,讲她的坏脾气,讲她一切的好。艾可只是静静地听着,也跟着傻笑,转身之后又感到忧伤。她多么希望自己不是神灵指定的守护者,多么希望自己是那个住在大城堡里让勿央爱慕的伯爵小姐。但她不是伯爵小姐,也没有大城堡,她只拥有一座贫瘠的小岛,还有一只破烂的小木屋。 她去找海妖以桑聊天,感激以桑帮助她留住了勿央。以桑只是笑笑,问道,那么你现在满意了没有? 艾可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说,不算的吧。 哦?为什么? 他说他们那边有个什么爱情要他回去找伯爵小姐,住在大城堡里的那种伯爵小姐。也不知道爱情到底是谁,也许是他们那块大陆的神灵的名字吧。 以桑本想向她解释什么叫爱情,想了想却还是放弃了,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他们的神灵的旨意恐怕也是不可以违抗的,否则也会遭到诅咒的吧。艾可自言自语道。 勿央等待了一个月的潮汐临近了,他难以掩饰激动的心情,预先做着出发的准备。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从帆船脚下挖了一条深深的沟渠通向沙滩,他一次一次将沟渠加深,以确保潮水能冲到帆船脚下的地面。淡水,食物,航海图,他一一清点着,最后他把目光投向了艾可。他说,你想跟我一起离开这里么? 去哪里?艾可心不在焉地问。 去外面的世界呀,总比呆在这样一个岛上强得多吧。 艾可心里忽然一冷:原来他对她的小岛如此不屑。 她摇头,说,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他有些失望,但即将离去所带来的欣喜瞬间将这一丝不快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愉快地哼着小曲,把他的东西往船舱里搬。远远地,他大声喊,艾可,来帮帮我。艾可恨恨地横了他一眼,转身去屋后荡她的秋千了。 小狐狸慢慢地蹭到艾可的脚边,小心翼翼地伸出前爪挠她的腿,艾可只看了它一眼,把脸撇向另一边,固执地不看它。 你们都走吧。她忿忿地说。 我不走的,我留下来陪你。小狐狸怯怯地回答。 为什么不走?我这个岛上又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有艾可呀,我是你的宠物呀!它又很自豪似地回答道。然后又羞涩地说,你的宠物。 艾可心头一阵温暖,弯腰抱起小狐狸,愧疚地抚摩着它的脑袋。或多或少她获得一些慰藉,就算哪天这个岛上只剩下她一个人,路过的海鸟再怀疑她的孤单,她也可以说曾经有这样一只小狐狸被自己驯服过。 潮汐如约而至,勿央忽然精神充沛,他站在船头对着远处奔腾而来的潮水大声呼喊,过来吧,过来吧,拥抱我吧!他又对着整个小岛大声喊道,再见了,我就要走了! 艾可从来没有见过勿央如此地快乐,她没想到他最大的快乐居然是因为他将要离开,因而有些悲伤。也许这个小岛的确无法挽留住一个水手的脚步,他注定要去漂泊要去闯荡,而不是在一个毫无情趣的小岛上与一个毫无情趣的土著女孩一起过着毫无情趣的生活。 但她又明白,勿央此时的快乐将会是一个迅速破裂的美梦,因为海妖们必定会用某种手段使这只帆船无法离开这里。她隐藏着自己的未卜先知,装做送别的样子,远远地等待即将发生的转变。 果然,当潮汐翻腾着冲袭而来,在海滩上拍起惊涛骇浪,却在临近帆船的那片滩域徘徊着,不停地卷着旋涡,任凭勿央如何呼唤都固执地不肯上岸。冲上沙滩的潮水继续奔腾着冲刷着岛的边缘,却受人指使般地避开了帆船,帆船如同一只孤立的礁石般与潮水擦肩而过。勿央无法理解所看到的情景,他像一只狂怒的野兽向那些对他视而不见的潮水发出嘶哑的咆哮,过来呀!把我卷进大海呀!艾可抱着小狐狸躲避在远处的树林里,目瞪口呆地观望着这一奇观。 只是一会儿的工夫,潮水就渐次退去,留下满地的狼藉景象和愤恨不已的勿央。当潮水退至海滩,渐渐平息时,勿央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精疲力竭地跪倒在甲板上。艾可靠近帆船,站在满地的泥泞中,缄默着,矛盾复杂的思绪在她的内心深处横冲直撞。 难道我注定会被困死在这个岛上么?勿央哀叹道。 他越来越消沉,也越来越消瘦。艾可也越来越怀疑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什么意义,如果她的挽留是让自己摆脱孤单,一直快乐着,那为什么眼前的情景并没有使她获得一丝快乐,反而陷入深深的自责和茫然中呢? 以桑坐在浅水处的岩石上,一边在月光下梳理自己已经不再美丽的长发,一边倾听艾可的忧伤。她的漠然使艾可感觉到自己的可悲,居然只是因为一个水手的去留颠来覆去地思考。艾可发觉以桑也失去倾听的耐心,只得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这个原本不打算交给以桑解答的问题却引起了以桑的兴趣,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很认真地回答道,人是为自己活着的,自私只是用来谴责别人的罪名,如果自己都觉得自己自私,那么你明显地就对一个人犯下了错误。 错误?对谁?艾可疑惑不解。 你自己。 为什么? 如果你想不自私,那你就是试图去博爱了,你就不再是你,而是被芸芸众生分享你的博爱的人。那又怎样? 芸芸众生里离你最近的人是哪一个? 艾可想了好一会儿,迟疑着,无法给出答案,只得摇了摇头。 是你自己呀!如果连自己都无法关怀,还怎么去博爱除你之外的人呢?以桑用点破天机的语气向艾可解释道。 艾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噢了一声,说,是这样的么?但她还是对自己充满了质疑,还是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只给这个小岛带来了一片混乱。艾可也学着勿央的姿态遥望远方的夜空,那里某个地方有一个美丽的伯爵小姐,她不需要任何动作,不需要任何语言,也不需要任何祈祷,就可以让勿央心甘情愿地冲破脑袋地急于向她的方向出发。而她甚至不惜触犯神灵布下的诅咒,也无法使他有丝毫的留恋。 我想放手了。她低声地说。 以桑被她的话怔住了,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艾可最终还是产生了这个自取灭亡的想法。她微微张着嘴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从她成为海妖的那一天起,“第三次祈祷”都是她和她的族群中的禁忌之言。这片海域的每一个海妖都不会忘记第三次祈祷意味着什么,也不会忘记数百年来她们在冰冷的海水中所遭受的摧残和折磨。每个月圆之夜她们被迫触动内心最疼痛的伤口,被迫对当初作为神灵守护者的失职一遍又一遍地忏悔,被迫眼睁睁地将路过的无辜商船引入无底的海水深处。那些游荡在海域之上夜空之下的海妖的歌声是对她们软弱内心一次又一次的鞭笞,是对她们当初做出第三次祈祷的惩罚。 你知道么?这个海域的每一个海妖都拥有各自的不幸往事,自从这里成为死亡之海,俗世的人都尽力避开这条航线,数十年来才再也没有守护者因失职而成为海妖,难道你要重演我们当初的悲剧?以桑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对艾可吼道。 艾可从未看见以桑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被惊吓得不知所措。但她也看见一些海妖从以桑背后的海面上浮现出来安静地张望,她们的脸上无一不是写满了落寞和忧伤。也许她们都曾和自己一样拥有自己守护的小岛,而不经意的一个变故,使她们失去自己的乐土,漂泊在冰冷的海水之中。 她一时无法抉择。 (八)第三次祈祷 勿央不再愿意和艾可说一句话,这种固执甚至让艾可怀疑他是不是知道潮汐背后的真相,但他似乎并没有得知的迹象,再说有谁会想到自己的命运是被一个小小的女子掌捏在手心里呢。他的固执似乎只是在惩罚他自己,用这种沉默掩饰内心的绝望。 他还是会去摆弄他的帆船,甚至自不量力地试图凭自己的力量把帆船推到海水里去。然而,帆船也和他一样固执着,纹丝不动。艾可只是远远地看着,不去帮忙,她多么希望勿央哪一天也会和这个帆船一样固执着不肯离开她的小岛。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流淌着,艾可就这样坚持着,勿央也就这样固执着,彼此都在等待着自己不知道的东西。终于有一天,勿央开口说话了,他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居然演变成一种放肆的狂笑。艾可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勿央花了很长时间才止住笑声,说,你猜,我们那里的人如果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他们会怎么说? 艾可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勿央又忍不住笑了两声,说,他们肯定会给我的遭遇编着词唱出来,讲我放弃了使命,跟着一个土著女人呆在一块乐土上享福。 艾可有点气恼,她咬了咬嘴唇,说,难道我就那么比不上那个什么伯爵小姐,只是一个卑微的土著女人么? 勿央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但他仍旧倔强地认为这样一个土著女孩是无法与高贵的伯爵小姐相提并论,即使她拥有一块自由的领土,即使她拥有在那片世界无法寻找到的单纯。 如果不能回去,那就留下来吧,也许一些时日之后你就会忘记那个伯爵小姐,忘记那片世界,好么?艾可小心翼翼地请求道。 勿央没有应答,慢慢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土,沉思许久后才幽幽地说,我属于那里,不属于这个小岛,这里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我。 至于伯爵小姐…… 艾可抬起眼睛,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勿央。 我想,我也属于她…… 艾可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下去,她终于明白,这座小岛再也留不住这个水手了,巨大的失落与悲伤像潮水般拍打着她的内心。 她终于决定再去要求第三次祈祷,唯一让她担心的就是可能会引起海妖以桑的勃然大怒。忐忑不安地,她鼓起可怜的最后一点勇气,向海妖以桑提出祈祷的要求,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以桑一直保持着平静的态度,波澜不惊地听着艾可小心翼翼的试探。她微微舒了一口气,仰起脸看着耀白的天空。 艾可这个时候反而不知所措了,她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之后仍旧没有得到任何响应,于是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以桑扭过头来看她,很无奈地回答道,也许命中注定的吧,就算我有话要说也无济于事,你已经决定了,不是么? 艾可本来觉得总该说些什么来争辩一下,想了想,她还是放弃了,任凭以桑埋怨着。大概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以桑更了解艾可,一直以来的迁就使得艾可重复地从以桑那里寻求帮助,从来不会因为以桑的意见而去退让哪怕是一步的空间。 真对不起。艾可道歉。她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话出来。不料这句道歉却引发以桑一阵冷笑,她说,和我有什么关系,最后接受一切后果的是你自己,而不是我。我只是一个海妖,一个听命于神灵的奴仆而已,不会对你的任何行为的任何后果承担任何责任的。 艾可听出以桑话语中的责备,但无言以对,只能以沉默回应。她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小木屋,里面仍旧灯火摇曳,勿央身影映在窗户上,沉重得像一座移不开的山丘,忧伤得像一片失去根的叶子,她闭上眼睛,虔诚地合起双手,跪了下来。 神灵呀,请接受我这一次虔诚的祈祷,请让潮汐涌上我的小岛吧,带走这个不属于圣域的灵魂,如果由于我的失职而使圣域的纯洁受到玷污,请您责罚我吧。她说完就将整个弱小的身体紧紧伏在冰冷的礁石上,微微地颤抖。 海妖把脸撇向一边,不忍看到这一幕。她没有想到,自己万般阻挠却仍旧无法改变这个结局,难道海妖们的前世今生注定要一次一次地雷同,一次一次地重演么?她哀叹着。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似乎就在自己的左右,却又似乎远在天边,她心头一怔,赶紧低下了头谨听神谕。 圣域的守护者,艾可,触犯神灵的旨意是你最大的错误,那个愚蠢的水手的出现已经破坏了圣域的秩序,玷污了圣域的纯洁,现在我将接受你第三次的祈祷,让这个愚蠢的俗世水手重返他的故乡,但是你必须为你做出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那个苍老的声音傲慢地说道。 艾可茫然地望着夜空,傻傻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圣域的守护者,艾可,你是否坚持要求第三次祈祷?那个声音忽然严厉了起来。艾可赶忙重新伏在岩石上,恭敬地回答道,是的,我愿意接受你的惩罚,我要求得到第三次祈祷。 等等。以桑忽然张开双臂,挡在艾可的面前。 以桑,你这个孽畜,你身为海妖之首却不思维护圣域,玩忽职守,我没有定你的罪已经是法外开恩,你还有什么话说?神灵恼怒起来,海面上立即涌起奔腾的浪花,在她们脚下来回打着旋涡。无数海妖听到动静都浮出海面观望,却只敢远远地看着,不敢有任何举动。 神灵啊,念在我侍奉您这么多年的份上,请对这个无法无天的孩子网开一面,让她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许等这个俗世来的水手离开圣域,一切都会平静下来,圣域也不会受到任何玷污,如果后果真的是有悖于神灵的初衷,海妖以桑愿陪同艾可一起受罚。 网开一面吧,我们都愿意担保。海妖们看到自己的首领表了态,纷纷对着夜空中那个声音企求道。 那个苍老的声音忽然沉默很久,而后又轻轻叹息了一下,说,算了,我且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在他离开圣域后下一次潮汐到来之时,如果圣域能保持不被俗世玷污的状态,我就可以赦免艾可的罪责。 可是,怎样才算是圣域不被玷污呢?艾可很茫然地问道。 神灵似乎迟疑了一下,许久之后才回答道,他必须禁止从这次圣域之旅中获得任何俗世的利益,比如财富,否则将被视为对圣域的玷污,还有一点,那就是,这里不可以因他的到来而出现俗世那些不美好的东西。 艾可在心底欢呼了起来,因为他是空着手而来,这次也将会空着手而归,并不会违反神灵提到的任何一点,于是她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神灵点头达成这笔协议时整个海面都骚动了起来。 艾可似乎得救了。 但愿这次是个终结了,这件事情对你而言,本该是个可怕的噩梦。末了,以桑很严肃地警告道。艾可只是点点头,但她还是有些担心是否一切有那么顺利。命运是个不可猥亵的东西,如果勿央的出现和消失只是一次过场,那么一切又有什么必要呢? 第二天上午,艾可推醒了睡梦中的勿央,说,快起床吧,收拾收拾你的那些破东西,你可以回去了。 勿央满脸狐疑地看着她,说,你说我可以回去我就可以回去的么? 艾可撇了撇嘴,说,今天傍晚会有一次大的潮汐,绝对可以冲到树林边缘,你可以趁这次机会离开。 你怎么知道?勿央不以为然。 艾可横了他一眼,说,不信拉倒,错过这次机会你就永远别指望回你的城堡见你的伯爵小姐了。说完,她转身离开。 勿央先是愣了好一会儿,觉得她不像在开玩笑的,立即从吊床上跳了下来,收拾自己的那点破铜烂铁。只是一会儿工夫,他就已经准备就绪,满心期待地爬上了他的帆船,把持着船舵,随时准备起航。 你在做什么?艾可抱着小狐狸站在帆船脚下,有点生气地问道。 准备回去啊。勿央兴奋地回答。 艾可的脸色越发地难看,她微微地喘着气,说,难道你那么急着走么?现在还是中午,不到傍晚潮汐是绝对不会来的。 为什么?勿央不是太明白。 因为……艾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他自己与潮汐的关系,最终她还是想到一个稍为牵强的理由,她说,因为我就是住在这里的。 勿央觉得她似乎说得有些道理,虽然不是太明白具体有什么道理,但他还是很知趣地从帆船上跳了下来,尾随着艾可回到她的小木屋。他与小狐狸尽情地玩耍,就和以前每个平常的撒满阳光的午间一样,他的空气仍旧是其乐融融的味道。 最后一次午餐了。直到午餐快结束,勿央才嗅到空气里忧伤的气息,扭头却看见艾可倔强的脸,他有些失落,随口问道,我快要走了,你不觉得难过么? 艾可哼了一声,说,有什么好难过的,你只是一个水手而已。 勿央更加失落。 只有小狐狸仍旧无忧无虑地玩弄它的树叶,丝毫不被他们的气氛感染,直到艾可忽然说了一句话,它才感觉如闪电穿过自己的胸膛,险些叫出声来。她说,傍晚走的时候,你把这个小东西带上吧,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它哀伤地抬起头,看见艾可的手正指着它。它忍不住委屈地哼了一声,但艾可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头看它。 你不需要它?为什么?勿央疑惑地问道。 不为什么,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孩子了,不再需要这样一只小动物来做宠物了。她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她的眼睛尽量避免去看脚边的小狐狸,任凭它如何抓挠自己的脚背。小狐狸永远那么骄傲,只是一会儿苍白的企求之后,它默默地沿着墙角,走出小屋。它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那句让它感觉如此疼痛的话——我已经不再需要这样一只小动物来做我的宠物了。 她从来没有说我是小动物。它满心哀伤。 你不想和我一起走么?勿央又一次问道。 艾可摇了摇头,说,我不可以走。她又一次拒绝了他的请求,丝毫不把他的话当做客套之辞。她反而很开心能听到这样的话,无论是否发自他的内心,最起码在她看来是一种慰藉。 等我哪天有了一条大的海船,我还会回来看你,怎样?他张开臂膀,兴致勃勃地描绘他的未来蓝图。 艾可只是微微地笑,不置可否。 一言为定。勿央将她的沉默理解为默许,兴奋地笑道。 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你务必要为我做到。她仰起头看着勿央的眼睛认真地说。 是什么? 请你不要告诉别人你曾经来过这个小岛,也不要说曾经见过我,不要去接触任何因为我的小岛而获得的利益,好么?她几乎是请求道,双手互相捏着,摁在心口,就像做错事情的孩子请求大人们的宽恕。 大概可以的,不过请问这是为什么呢?勿央疑惑不解。 请你不要再问我为什么,只要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否则我会遭遇灾难的,请你务必答应我的请求。 勿央不再多问,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我会永远记得你的。他在艾可耳边轻轻地说道。 当天傍晚,潮汐涌向小岛,将大半个小岛吞噬,也将勿央的帆船带进了大海的怀抱。小狐狸站在船尾,哀伤地回头遥望这个它曾经以为会永远停留的家园。艾可平静地坐在秋千架上,没有去送别。她从未尝试过送别的滋味,也不想去尝试,因为在尝试之前就能感知到其中的苦涩。 与其悲伤地记着一个背影,不如回忆一段岁月。 也许没有多久,这个小岛就会被大海淹没,没有人再记得这里曾经有座小岛,也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个女孩,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艾可常常想起勿央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会永远记得你——可是,她不知道永远到底是多远,所以她没有说关于“永远”的话。 一切承诺都是白费,唯一有用的,是在时间流逝中安静的等待。 她没有告诉勿央的是,从他离去的那一刻起,她的等待就开始了。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只是一场持久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地。 还是会在夜晚去和海妖以桑聊天,她很想知道以桑的过去,但以桑总是笑笑,缄口不提,她也不会勉强。偶尔会提到勿央,她很开心地告诉以桑说,他那天说他带我,又说以后会回来找我的。她心怀喜悦。 以桑还是一声不吭地笑,像看着一个婴儿般看着艾可的脸。但艾可越来越排斥以桑的笑,总感觉那是某种不屑,轻蔑,嘲笑或是反对,她把这种不愉快明显地摆在脸上,很强烈地让以桑感知到。 你觉得他真的会带你走么?以桑无奈地问道。 艾可咬了咬嘴唇,摇头。 你觉得他真的会回来找你么?以桑又问道。 艾可一下子沉寂下来,用恳求的语气说,可以不说了么?她如此要强,即使恳求别人时也保持倔强的姿态,这反而让以桑自责起来,痛恨自己逞一时嘴快而伤害了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你要好好地,保护好自己。海妖这样安慰道。 (九)神灵的惩罚 勿央的帆船在海面上漂泊了十多天就回到了他的故乡,他所在的舰队中只有他一个人生还。虽然他没有得到传说的那块绝世皮草,但是他仍旧被冠以英雄的称号,整个海滨小镇的人都来一览他的风采,当初那些瞧不起他的名门望族都纷纷派下请柬邀请他去作客。一时间他迷失在鲜花美酒之中。 小狐狸对这个拥挤着人类的世界充满好奇,它这才明白自己更适合小岛的安静,离开那里使它从鼻子到尾巴都感到不自在,它只能一步一趋地跟着勿央,不敢落下半步。 勿央还是记得去城堡中觐见他的伯爵小姐,当他跟着侍卫穿越一扇又一扇大门,一条又一条走廊时,他的内心忐忑不安。他不知道伯爵小姐现在会不会为了那块皮草而消瘦下去,如果是那样,他真痛恨自己没有能力找到那块皮草,无法博取她的欢心。 但他的担心似乎多余了。伯爵小姐正兴致盎然地围着一块未雕琢的水晶仔细地观摩,脸色红润,精神充沛,丝毫没有患上心病的痕迹。她还是那么美丽动人,高贵冷傲,他的爱如同一团火重新燃烧起来。他轻轻喊了一声,小姐,您好。 伯爵小姐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说,你回来啦? 他诚惶诚恐地点头应了一声,回答道,托您的福。 当初也真是,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们还当真出海去找了,果真验证了一句话呀。她略带轻蔑地说道,末了,停了停,又抬眼看他,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心头微微一动,却没敢说什么。 荣华富贵对你们来说,比命都重要吧?她又继续说道,其他都死了,好歹也算是捐躯,而你,却活着回来了,你到底是英雄,还是逃兵呢? 他沉默,只用眼角余光略带不满地瞥了她一眼,不料被她犀利的目光撞见了。她大为不满,几乎是冷笑道,是不是不服气呀,如果你真是英雄,你告诉本小姐你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他终于有些生气,顶撞道,只怕我讲给你听你也不一定信。 她噘起小嘴,说,你说,只要你说,我就信。 于是他把他的舰队的所有遭遇全讲给心爱的伯爵小姐听,以证明他的英勇无畏。那些旅途中原本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在他添油加醋之后居然越来生动,最后连他都被自己编造的故事打动了。 那只鲨鱼跟踪了你们三天三夜?伯爵小姐惊讶地问。 是的。他很肯定地说道,虽然他的舰队根本就没有遭遇过鲨鱼。 那三天三夜里吃什么呀? 我们?我们当然和平常一样吃面包夹黄油啦!一条鲨鱼根本不能和我们的勇气想抗衡的。他吹嘘道。 不,我是问鲨鱼吃什么? 呃……我也没有问它……大概沿途吃小鱼吧…… 伯爵小姐用手微微地捂住嘴巴——这正是勿央喜欢她的可爱表情中的一种——她觉得如此不可思仪。 这正是我们把它杀死的理由。他想了想,补充了这一句,以表示他的善良与正义。 最让伯爵小姐心动的故事就是关于海妖的了,事实上,讲述这段经历是勿央最痛苦的时候,他无法忘记老船长和其他水手们一步步走向船舷,纵身跳下深海时的情景,那些游荡在深海之上的歌声成为他这辈子以来最大的梦魇。但也许讲述这段惨烈的经历是对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的一种缅怀,起码可以让更多的人记得他们,于是他忍着内心的悲伤将这些讲给伯爵小姐听。在场的每个人都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你见过海妖的模样么?伯爵小姐问道。 勿央摇了摇头,说,没有,据说她们都是很漂亮的人鱼,但是她们拥有最邪恶的内心。 人鱼?长着鱼尾巴的人?她惊叫起来。满大厅的侍从们都跟着聒噪起来。 他点头,却不再说话,那些惨烈的往事在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眼里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消遣的故事,听一听,然后忘记没有人会去想象那时那地那些人的处境。同情不会有,因为没有人伸出双手来接受同情;怜悯不会有,因为如果怜悯可以阻止事情的发生,也就不会有故事供他们消遣。 无论怎样,你还是没有完成这次出海的使命,不是么?伯爵小姐仍然耿耿于怀,她并不希望一个没有帮她实现愿望的下等人平白无故地获得他不该获得的荣耀。 他低下头,任凭她奚落。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小狐狸在勿央的脚下绕了个圈,好奇地探出脑袋张望,被伯爵小姐的目光逮了个正着。这是什么?她又惊叫起来。小狐狸吓得赶紧缩回勿央的身后,紧紧地夹着尾巴。 这是一只狐狸,我从一个小岛上把它带出来的。勿央解释道。 伯爵小姐站起身,仔细地打量着他脚下那只可怜的小家伙,满脸惊喜,喊道,就是它,它的毛是火红色的,多好看啊! 一旁的侍卫冲上来,野蛮地抓住小狐狸,将它呈献到伯爵小姐的面前。小狐狸拼命挣扎着,但那双大手越抓越紧,勒得它无法呼吸,恐惧使它瑟瑟颤抖。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摩它的皮毛。它在发抖,它害怕!她开心地笑起来。 这正是我想要的那种皮草!她手舞足蹈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没有想到在自己快失去期盼的时候这个梦寐以求的稀世之物会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勿央也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自己苦心寻找的东西居然就一直在他身边,而他一直没有发现,巨大的惊喜瞬间湮没了他的意识。我成功了!他在心底大声地呐喊。 我要把它留下来,做我的宠物。她爱不释手地抚摩着小狐狸,喃喃自语道。这让小狐狸心生厌恶——没有哪只狐狸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乖乖地被驯服,也没有人可以无视一只狐狸的感受。它忽然记起小岛上那个小女孩,当初她是那么认真地请求驯服它。 勿央寻找到绝世皮草的消息立即从城堡中传至城市的每个角落,他的故事也流传开来,他的英雄色彩又一次被渲染。伯爵大人也召见了他,安排了一次盛宴,许多贵族都接到了邀请函。赴宴的那天晚上,他努力地表现出英雄的风范,与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们把酒言谈,众人都以钦佩甚至崇拜的目光看着这个英俊少年,包括伯爵小姐。小狐狸理所当然地成为宴席的另一个主角,它被关在一只精致的笼子中,供在场的每个人观赏,他们都赞叹它的皮毛如何如何与众不同,如何如何耀眼夺目,仿佛观赏一个价值连城的宝物。 请您给我们讲一下您的冒险经历,可以么?一位贵夫人站起身,诚挚地邀请道。 勿央环顾四周,每个人都以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于是他又把上次讲给伯爵小姐听的故事重复了一遍。所有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感慨英雄出少年。在这种融洽的气氛中,勿央很愉悦地喝了几杯红酒,大厅的灯光慢慢地变得暧昧起来,他的身体开始摇晃不定。 可是,是什么力量促使您历尽艰辛找到这只……这只神兽的呢?又一个人站起身,恭敬地问道。 他又一次满身酒气地站了起来,将游离的目光投向高座上的伯爵小姐,说,作为伯爵小姐忠诚的侍卫,我的所有勇气都是为她而生,我的心脏也是为她而跳动。我曾经流落到一个小岛上,那里也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她似乎想挽留我,但是我怎么可以背叛尊贵的伯爵小姐,于是我历尽艰辛,闯出海妖肆虐的死亡之海。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随即又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他抬起眼睛偷偷观察主人席位,见伯爵大人满脸红光,以赞许的目光看着他,而伯爵小姐,她羞涩地低着头,却掩饰不了内心的愉悦。 他清楚地知道,他的理想就快实现了。 小岛在那次潮汐过后就只剩下一小半,大部分领地都被海水吞噬,成为海洋的一部分。海鸟和能游泳的动物大都陆续迁出了这只小岛,只剩一些猴子之类的原住民拥挤在最后一片可怜的树林里,艰难地生存着。艾可对此无能为力,每天都安静地看着天空发呆。忽然间时间对她而言变得冗长拖沓,云朵不再轻盈,海风不再柔和,厌倦折磨着她的内心。夜晚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宁谧,黑色的空气里涌动着烦躁的气息,她不得不在这样的烦躁中傻傻地煎熬着,有时只能坐在窗口遥望东方半明半暗的夜空,等待黎明的到来。 他已经走了,可是我的小岛怎么也回不到以前的样子了。她苦恼地告诉海妖以桑。 以桑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明白。 这是为什么呢?她更加苦恼。 你觉得呢? 好象是丢了什么,可是又想不起来到底丢了什么。她失落地垂下目光,长长的睫毛忧伤地扑闪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了下来。 她常常这样自言自语着,仿佛一个失去灵魂的稻草人,一阵稍稍猛烈一点的海风就可以把她瘦弱的身体吹打得七零八落。以桑有时很想拥抱她一下,无奈总是伸不出手臂,陆地对她而言,既近,又远。 时间慢慢流淌着,转眼就快到潮汐时间了。艾可感受到身体的不适,双腿开始剧烈地疼痛,她不知道是不是冬天快要来临的缘故,只能隐忍着痛楚,期待换季期的结束。天气还算晴朗的时候她会想起勿央,于是跑到海滩上去遥望远方的天空,慢慢地,沾染上他以前的习惯和姿态。有时会想念那些一起度过的日子和远去的欢笑,然后坐在沙地上一个人傻傻地笑。潮汐更临近的那几天,她的腿更加疼痛,只能从早到晚地坐在秋千上发呆。 秋千还是那个秋千,只是人已经不再是那时的人了。她试着自己将秋千荡起来,但由于腿部的病势,她总会被稍稍荡起的秋千甩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她开始学会品尝思念的滋味。却又庆幸没有将勿央留在这个荒凉的小岛上——否则日复一日的思念对他而言是多么漫长和痛苦的折磨啊。 潮汐最终还是来了,在小岛的边缘徘徊着不肯退去,直到夜幕降临时小岛上空仍然盘旋着波涛的轰鸣。艾可的腿几乎不能动弹了,剧烈的疼痛使她失去了意识,一次又一次地昏厥过去。海浪声总在她最痛楚的时候掩盖住她的呐喊,她感觉到自己单薄得像一根渺小的野草在洪水的冲袭下挣扎。 海妖的歌声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如同一股暖流漫过小岛的每一块土地,包括绝望的艾可。她的疼痛仿佛被这阵歌声安抚下去,渐渐地平缓,最后了无痕迹。而她的意识也摆脱了她的控制,像一团散开的烟雾般升腾摇摆,被飘在空气中柔和的歌声慢慢地扯拉着。如同被歌声牵引着 ,她茫然地站起身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海滩上。 艾可。一个苍老的声音严厉地呼唤着她。 如同受到当头棒喝,那些四处游离的意识瞬间叫嚣着聚拢回她的身体,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夜空下弥漫着空洞的诡异和张扬的虔诚,海妖们围成一个大大的半环形,安静地浮现在宽阔的海面上,而她们围的半环中间的水域是一个巨大的白色旋涡,呼唤她的人正端坐在旋涡中央,周身洋溢着让人窒息的霸气。 她艰难地弯下双膝,在神灵面前跪了下来。 兑现承诺的时间到了。神灵缓缓地说。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又颓然地低下去。 闯入圣域的俗世水手出卖了你,将你的宠物献给他人,也将圣域的秘密泄露了出去,以此谋取他在俗世的利益,作为圣域的守护者,你将承担一切责任,你有疑义么? 艾可扭头去看海妖以桑,却见她虔诚地低着头,丝毫不理会艾可的求助。她终于绝望了,跪拜道,愿意接受您的惩处。 神灵抬起手,潮水立即汹涌起来,奔腾着冲向小岛,将艾可卷入水中。她在冰冷的海水里挣扎着,但海水还是淹没了她弱小的身体,所有的意识又一次渐渐涣散。她慌乱中最后一次回头望那间熟悉的小木屋,却只见漫天的潮水向她的小岛涌去,那间陪伴她十几个春夏秋冬的小木屋瞬间在波涛中倒塌。 谁也没有看到,冰冷海水中她的眼泪。 (十)海妖艾可 艾可醒来的时候看见头顶不再是小木屋的屋顶,也不是蔚蓝的天空,而是沉静的海水,她的周围是摇摆不定的海藻和游动的鱼群。以桑坐在她的身边,怜爱的目光看着她。她挣扎着想站起来,钻心的疼痛使她不得不再次倒了下来。她低头去看自己的下身,却看见一条长长的鱼尾——她已经是一只海妖了。 我怎么了?她惊恐地喊道。 以桑仍旧定定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含着泪水看着以桑,然后她明白了过来,她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她的小岛,她也不可能再在陆地上跑动了。 海妖。长着鱼尾的海妖。 她绝望地捂住脸,失声痛哭。海妖们从珊瑚丛边探出身体,都安静地看着这个刚加入的新成员。 想哭就哭吧,哭过之后就忘记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吧。以桑抚摩着艾可的长发,安慰道。她不知道如何让艾可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但一切都是神灵的旨意,也是艾可自己的选择,谁也改变不了。 就这样,一只新的海妖诞生了。艾可慢慢地忘记了哭泣,也忘记她曾经在陆地上快乐地奔跑过,她在以桑的指引下学着摆动自己的尾鳍,在深海中游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努力地向着月光的方向游动,终于露出了海面,在夜空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带着海藻味的空气。她努力回忆着小岛的位置,却只看见那片原本是她的乐土的地方只剩下一片汪洋,树林湖泊都沉浸在水底,成为她曾经的回忆。然而悲伤并没有袭来,她脑海中只有一片茫然,仿佛那只是别人的过去。那些曾经盘旋在小岛上空的欢笑也恍如隔世,她这才意识到她已经经历了一次前世今生的颠覆,她已经不是女孩艾可,而是——海妖艾可。 难过么?一个声音问道。 她转过身,看见以桑出现在她的身后。 算不上难过吧。她轻轻地叹息。 那么你已经长大了。以桑微微地笑道。 哦? 以桑指了指周围的海面,说,你知道这片海域中有多少只海妖么? 艾可摇了摇头。 连我和你在内,共有一百多只海妖,每只海妖都有自己的回忆,快乐的或是悲伤的,那些情绪会在月圆之夜聚拢在这片海域的上空,然后酝酿成哀怨的歌声,引诱那些路过的俗世人跳海。 复仇?艾可难以置信地问道。 算得上是吧。以桑稍稍有些尴尬,她不愿意让自己的族群与这样一个激烈的字眼沾上联系,但艾可似乎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 这时远处的海面传来忧伤的歌声,原先只是一只海妖抚琴而唱,而后渐渐地陆续有其他海妖加入其中,那歌声像一阵海风拂过这片海域,与黯淡的月光融化在一起。艾可听着听着也跟着满怀忧伤。她们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在某一个夜晚我会想起, 无法忘怀曾经出现的你。 在某一个梦境中我又看见, 你的微笑还是那么清晰。 大海没有带来你的消息, 可是我还是保留着以往的回忆。 我唯一忘记的就是哭泣, 唯一期待你也会想起 也会想起…… 如果忘记了,自然就不会恨了,不是么?艾可天真地问道。 以桑的脸忽然变得扭曲起来,瞬间愤怒起来,她以十分严厉的语气说,不,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谁都无法忘记! 时间也许会冲淡仇恨,仇恨会让我们变得痛苦,不是么?艾可还是坚持她的观点,并不愿意与她们一起心怀仇恨。 以桑冷笑了两声,说,时间也无法与神灵的力量相比,就算我们放下了仇恨,大海,这片大海也会替我们记住我们所遭遇的一切不公! 她的声音像一阵尖啸刺破宁静的夜空,整个海面都回荡着她愤怒的呐喊。远处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海妖们的一片骚动。 我们无法忘记!附和声此起彼伏。 勿央成为了伯爵大人的城堡的常客,伯爵小姐几乎每天都会派人邀请勿央去她那里讲他的那些历险往事,并一直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勿央也趁机去探视一下伯爵小姐的新宠物——小狐狸,他这才注意到它火红色的皮毛确实是这片大陆绝无仅有的稀世之宝。然而小狐狸并不对他的造访有任何欢迎之意,反而愤怒地抓着金笼,对着他龇牙咧嘴地狂叫。如果它知道自己跟随勿央离开小岛后居然沦落到这副境地,它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艾可一步。是的,艾可不会每天喂它美味的食物,也不会每天给它安逸的住所,但她起码会给它真心的疼爱和尊重。 勿央并不理解小狐狸的愤怒,他以为它只是暂时不适应这种奢侈的生活方式。他用一根孔雀羽毛挠弄它的鼻尖,开心地嬉笑着,以此表示他与小狐狸亲密的关系。 说说那个小岛上的姑娘吧,怎样?伯爵小姐用戏谑的目光盯着他,挑衅地说道。 他愣了一会儿,撇了撇嘴,推托道,那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在一个破败小岛上碰巧遇到的一个普通女人而已。 哦?伯爵小姐并不以为然,她稍稍想了一下,追问道,她,漂亮么? 漂亮。勿央丝毫不避讳,伯爵小姐的脸色也一下子沉了下来。他见状又补充道,但与小姐您是天壤之别,她只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土著姑娘而已,怎么可以与高贵的您相提并论呢? 伯爵小姐的脸色又缓和下来,渐渐地转入愉悦。 她挽留你了?她又问道。 是的,但我拒绝了。 哦? 对您的忠心和思念使我度日如年,就算她再怎么挽留也无法改变我对您的向往,所以,我回来了。勿央说着说着就开始暴露出轻佻之意,他明白面前的女子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这一点轻佻是适宜的。 果然,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责怪,反而也以暧昧的神情接受着他的献媚。她和所有的凡世女子一样,崇拜英雄,乐于接受这种若有若无的奉承。在勿央将要告辞的时候她似乎是无心地叹了一口气,说,如果还没有人敢向我的父亲提出异议,恐怕我就要被迫嫁到另一个城市了,这真够悲惨的。 勿央不露声色,鞠了一个躬便退出了城堡,却在心底大声地呐喊着。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这是他长久以来坚持不懈努力的结果,是他应得的报答。只不过他已经忘记,他是献出艾可的宠物才换来他在这个城市的地位,是用对艾可的轻蔑博取伯爵小姐的青睐,艾可唯一的请求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一只受海妖以桑支使的海鸟停落在海面上露出的一块尖利的礁石上,它曾在伯爵城堡的窗台停留了几天几夜,耳闻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并将这些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以桑和艾可。 以桑脸上游离着复杂的神情,她扭头去看艾可,却见她一脸平静,仿佛这些与她并没有什么干系。这份镇定自若却让以桑心生疑惑,她惊讶地问道,难道你没有一点感觉么? 艾可望了望天空,微微地叹息,然后俯身潜入水底,海面上只留下一圈圈荡漾开去的涟漪。以桑仍然呆在海面上,她没有看到,艾可的泪水在海水中放肆地涌动。艾可坐在海底的珊瑚丛边,默默地看着头顶游动的鱼群,回想那些已经消逝的往事,总感觉一团压抑的乌云堵塞在她的心口,她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吞吐海水来舒缓这种窒息的痛苦。海水和泪水一样有淡淡的咸涩,唯一不同的是还有一些腥味,像咬破嘴唇后的味道,艾可这才想起自己在小岛上住了这么长时间却从来没有品尝过海水的滋味。而如今她永生永世地浸泡在这冰冷的海水中,无法再接近陆地一步,不得不感慨造物弄人,世事多变。 她也很想去恨这样一个负心的人,但又不知道从何恨起。所有的选择都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他并没有提出任何无理的要求。如果要责怪,也许只能责怪自己不应该心动吧。心动有时是可耻的,当一厢情愿的时候。 他们快举行婚礼了,你忘记发生过的事情吧,也许像我们,命运里注定是要成为海妖的。以桑在她身后安慰道。 艾可转过身,绽开一朵不很灿烂的微笑,说,不碍事,我不难过。她又一次仰起脸,透过厚厚的海水看荡漾不定的天空,那些曾经的心情像一簇颓败的花,瞬间在她的心底凋谢,糜烂,化成一撮泥土。 至少整个城市的人们都为他们祝福,因为他是英雄,是王子,理所当然会和公主在一起。而她,艾可,只是一个平庸的女子,海底是她永恒的归宿,不该发生的会被湮没,不该有的心情会被隐藏,唯一能做的只是迎着潮湿的海风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站着,海风猛烈地吹一下,那些陈年的欢笑就猛烈地生长,摇摇晃晃地倒塌一片。 月圆之夜,她的痛楚会被无情地触及,如同海水狠狠地磨过一块失去皮肤庇护的血肉,她疼得龇牙咧嘴。她不得不和其他海妖一起露出海面,在月光下带着伤痛吟唱那些诡异空灵的夜曲,路过的水手都被她们的歌声诱惑着,失去了心智,纵身跳进冰冷的海水中。她并没有在这种不由自主的复仇之夜中获得哪怕是一丁点的快感,罪恶感反而时刻吞噬着她原本善良的心。 这也许就是神灵的惩罚的一部分。 勿央理所当然地成为伯爵大人的乘龙快婿,成为这座城市未来的主人。他与伯爵小姐成婚的那天晚上,海面上一直掀起惊天巨浪,所有的船民都没有出海,都在满城的鲜花中祝福这对新人的结合。也是在这个普城同庆的夜晚,小狐狸郁郁而亡,它弱小的尸体被一块丝绸包裹着埋在花园的中央,并很荣耀地被立了一块大理石碑,上面写着,公主的宠物。 仍旧没有人理会一只小狐狸的感受。 而唯一在乎它的感受的人已经沉入深海之中成为一只不见天日的海妖,每天吟唱着被人视为邪恶诅咒的夜曲。 我们该去哪里度蜜月呢?伯爵小姐依偎在勿央的怀里,撒娇道。 勿央想了想,说,你想去哪里呢? 新婚妻子露出隐约的笑容,盯着勿央的脸看了又看,说,去海上,去你曾经去的那个小岛,怎样? 勿央愣住了,迟疑道,去那里做什么? 既然那里会出现一只稀世神兽,那么肯定还会有其他的宝物,也许会发现满岛的宝藏呢,为什么不去看看? 他仍旧拒绝,他不想再踏上那块让他受尽折磨的是非之地。 伯爵小姐用怀疑的神情打量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讲,把脸扭向另一边,再也没有理睬他。 最终勿央还是屈服了,他答应组织一支舰队携他的新婚妻子去那片海域游玩,见一见她心怀好奇的小岛以及那个同样让她好奇的女孩艾可。他也心怀侥幸,指望着再从那里发掘某个让整个城市轰动的东西,以巩固他在这个城市的英雄地位。如果带上一支武装到牙齿的舰队,说不定可以俘虏一两只海妖,他要将这些罪恶的生物用笼子囚禁着,放在城市的广场上,供所有人观赏。 舰队在他们新婚三天后出发,带着充足的粮草和弹药,他站在旗舰的船头,意气风发。他已经不是当初卑微的水手,而是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指挥一支舰队所有炮火的首领。他要让整个大海见证他的丰功伟绩,要让那些海妖付出代价。只要海面上出现海妖的影子,所有的炮火将在他的指挥下咆哮着,将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怪物葬身在海底。 舰队乘风破浪,只花了几个昼夜的时间就到达当初他遭遇海难的地方,然而整个海面都风平浪静,没有鲨鱼,也没有小岛,更没有海妖的影子。伯爵小姐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失望。 小岛呢?她不满地问。 勿央不说话,平静地望着同样平静的海面。 海妖呢?她又大声地问道。 他仍旧不说话,只露出若隐若现的难堪,但他仍旧保持着舰队之首的英雄姿态,对她的蛮横装做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骗子!她忿忿地骂了一句,转身走回船舱中,再也不愿呆在甲板上忍受这咸涩的海风。 舰长大人,请问下面该怎么办?一名大副凑近他的身边,谨慎地问道。 他深深地呼吸了两口海风,叹息道,再派几只快舰在周围巡查一下,看有没有一只小岛,我记得就是在这片海域的,难道这么短时间就人间蒸发不成? 大副沉默了一会儿,进言道,舰长大人,快舰已经巡查了几圈了,方圆十几海里内连一块礁石都没有,更不用说一只小岛了。 勿央抬了手,刚想下令再搜寻几遍,但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臂,说,那今晚就先在这边下锚吧,命令所有船只向旗舰靠拢,天亮之后返航。 大副恭敬地退下,甲板上只剩勿央一个人心情复杂地望着茫茫大海,他仍旧可以肯定这里确实是那只小岛所在的海域,他无法解释现在的状况。这么短的时间内一只小岛凭空消失,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有神灵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甚至怀疑当初所遭遇的一切是不是他的一个太逼真的梦,或者只是他的幻觉。 他越来越迷茫。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便和他的新婚妻子在舱室内共进晚餐,伯爵小姐的怒气仍然没有散去,她心不在焉地调弄着盘子里的食物,不时用鄙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新婚丈夫。他忽然想起一个老船工关于他的老妻的评论——女人这种动物,像一只猫,不理她就会被她怨恨,太接近了又被她利爪伺候——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伯爵小姐扔下餐具,不满地问道。 他刚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这只娇气的猫,但不祥的预感瞬间冲上他的心头,脸色忽然就变了。来了,她们来了。他惊慌失色。 什么?伯爵小姐被他惊慌的神色吓住了,愣在座椅上。 她们——海妖。他哆嗦着嘴唇回答道,他尽力保持着镇定,但还是失手碰翻了手边的一只盘子,随着盘子的破碎声,恐怖的气氛也跟着在整个船舱里荡漾开来。伯爵小姐惊叫一声,扑入勿央的怀里。 水兵!水兵!准备作战!他颤抖着手,指着门外大喊道。甲板上立即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水手们搬弄炮台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炮手们把炮口对准各个方向的海面,但还是不能找到任何目标,只能瞪着眼睛紧张地观望着。海妖的传说已经流传了几百年,但从来没有人见过海妖的真实面目,因为那些目睹海妖面容的人都已经死了。如今海妖的出现是他们的荣幸,也将是他们的悲剧。 海面一直很安静,只是乌云从月亮的脸上飘走,海面变得宽阔明亮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阵悦耳的歌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每个人的毛孔中都渗出了冷汗。 邪恶的海妖终于出现了。 艾可无法控制她的一切,一阵痛楚像一群蠕虫般钻入她的内心深处,她不得不浮出海面尖啸着,以此舒缓所遭受的摧残。她的内心忽然涌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恨,她丢失了一切曾经善良的理智,所遭受的一切被剪辑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来回地穿梭。她看见自己蹲在小狐狸面前怂恿它接受自己的驯服,她看见她俯下身去看躺在沙滩上虚弱的落魄水手,她看见自己坐在秋千上飞扬在蔚蓝天空下,她看见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虔诚跪求祈祷,她也看见自己的小岛被海水淹没而她自己的下身生长出一条鱼尾,这所有的画面都仿佛一片片刀刃从她脆弱的心灵上划过,她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仇恨,张在双臂,召唤出一只金灿灿的竖琴,将所有的抑郁怨恨灌输在其中,在月圆之夜高声歌唱起来。 她周围的海面上浮现出无数的海妖,仿佛协助她完成一次虔诚的祭祀,跟着她大声地吟唱着,她们的歌声引起海面恐怖的浪潮,互相拥挤着向舰队的方向冲去。 背叛者,你们将为你们所做的一切付出沉重的代价!以桑悬在海面上空,对着骚乱不定的舰队愤怒地吼道。她的长发高高地飞扬着,纤长的手指上闪烁着微蓝色的光芒,仿佛来自远古的大祭司。她每喊一次祭词,大海便响应她似的卷起一轮巨浪,铺天盖地。 你们的死亡将不再伴随我们的安魂曲,对于所有背叛者,我们只能给以愤怒的潮水!以桑挥动着手臂,又一轮浪涛卷了上去。 瞬间,两只偌大的舰船被打穿船舷,海水一拥而入,舰船沉入海底,海面上响起水手们绝望的哀号。 勿央本想指挥自己的士兵继续反抗,但不断涌上甲板的潮水打湿了炮台的弹药,炮手们也陆续地被卷入海水中,所有的武器都成为一堆破铜烂铁。伯爵小姐也尖声喊叫着,死死抓住勿央的胳膊,将他的所有的勇气搅和得溃散,死亡,眼泪,恐惧,哭喊,充斥了这片原本平静的海域。当最靠近他的旗舰的护卫舰也被打翻在海水之中时他终于绝望了,他跪在甲板上,对着夜空呐喊道:万能的神灵!为什么你非要置我勿央于死地! 艾可在恍惚之中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原本已经丢失的意识忽然聚拢回她的身体,高高飞起的长发又柔顺地贴在她的面颊边,她这才明白自己刚刚正在进行血腥的屠杀。勿央,是的,是勿央的声音,她清晰地记得就是这个声音曾经陪伴她度过无数个日夜,也是这个声音在她病重时给她讲小包子的故事,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请放过他!她冲到以桑的面前,恳切地请求道。 以桑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仍然引导着潮水袭击着舰队,又一只护卫舰被她的潮水吞噬。 艾可抓住以桑的手臂,又一次大声喊道,请你,放过他! 以桑怔住了,手臂停在半空不再挥动,她的长发也渐次垂落了下来,海水一下子收敛住了,慢慢地后退,海面上立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海妖们也停止了吟唱,惊讶地看着她们。 你要我放过他们?以桑难以置信地问道,但她还是看到艾可坚定的点头,她不禁笑出声来,艾可,海妖艾可,你是不是疯掉了,你知不知道这个舰队的首领是谁? 艾可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是水手勿央。 既然知道,那为什么放弃?他应该付出代价!以桑愤怒地喊道。 是的!他必须付出代价!所有的海妖都大声附和道。 不!我不想复仇,我没有仇恨!请你们放过他!艾可又一次坚持道,她的长发再一次飞扬起来,遮住了她倔强的脸。 持久的沉默。勿央并不知道海水为什么会忽然退去,他没有敢再作片刻停留,在海水退去的时候立即命令水手掉转船头离开了这片海域,当然他也没有看清远处夜幕中的身影中,其中有一个他熟悉的人目送着他离去。 你将会受到惩罚。神灵苍老的声音在云端幽幽地响起。 是的。她跪在海面上,一颗泪珠黯然垂落。 次日艾可便被驱逐出了这片海域,因为她触犯了神灵所定下的规则,私自放走擅闯圣域的舰船,私自释放泄露神灵秘密的罪人。她唯一带走的是她的小岛,从此以后她不愿再露出海面,一直生活在海底的一只小岛上,她拥有的只是她的小岛以及那里曾经存在过的回忆。没有哪片海会帮她记住那些往事,但小岛会记得,她也会记得。秋千还在,木屋还在,小狐狸还在,欢笑也还在。小岛和她的主人一样不被任何一片海域接受,只能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在海底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迁徙的岛屿。她跟随她的小岛流落到一个海滨城市的附近,听见渔民们在茶余饭后评论他们的王子与公主,她只是笑笑,让王子与公主的故事在城堡里继续吧,海妖艾可也继续流浪海底,每个人都会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完美的结局。 她所遭遇的不公,就留给以桑的族群继续在月夜下吟唱,她原本还抱着一个幻想,指望哪天勿央会听到海上的歌声,能有所思,但歌声一遍遍地在海上传唱,城堡里的灯光仍旧摇曳不定,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于是她学会遗忘了那不该属于她的故事。唯一还残留的就是,每当飞扬着长发站在平静的海面上,冷风轻轻一吹,整颗心便泛起了涟漪,然后滋生淡淡的疼痛。 小岛教会她如何遗忘,它千百年来的沉默使得它那么擅长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当小岛猛然露出海面,海水向四面八方滑泻时,冷冷的小屋,冷冷的树林,冷冷的秋千,和冷冷的回忆一起闪动着成年累月的忧伤。 她不再接受月光的安抚,在每个月圆之夜,她沉睡得像一个可爱的孩子,不再是邪恶的海妖。人们叫她美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