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色深红》 作品相关 雨色深红 夜筆著 引子末班车 404路公交车停在妇幼保健医院门口的时候,他从内后视镜向后望了一下,那一对学生打扮的小情侣果然下去了。看着他们扭扭捏捏地走进医院大门,他不禁“啧啧啧”咂了咂嘴,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得,又一对玩儿火的! 时间不过下午五点半,但他这趟已经是末班车了。之所以这么早就结束运营,是因为之后的几站都是像民政局、银行、市立图书馆这样马上就要下班的地方。而且这条线路几乎不经过什么居民区,沿途也没有繁华商业街,甚至有几处路段还相当偏僻,就算是上班高峰期,最多也只是恰恰坐满的程度而已。两名学生下去之后车上就空了,他估计接下来也不会有几名乘客。 然而现实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最先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拉着一位老婆婆的手走上来,接着是个斯斯文文戴着眼镜的男人,然后是一对年轻夫妻,两人脸色都有些阴沉,让人不禁怀疑他们接下来是不是正要去民政局,后面跟着两个说说笑笑的女孩,还有…… 这一站上车的人把车里的座位占去了三分之一。 呃,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他挠了挠头,倒也没有多想什么。 404路公交车缓缓驶离妇幼保健院。 ……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头有点儿晕,他伸手敲敲脑壳。从刚才开始已经过去三站了,车上没有上来新乘客,却也没人下去。令他不舒服的是车上的气氛,总觉得有些压抑……从后视镜向后望去,每个人脸上好像都带着一副沉重的神色。老婆婆左顾右盼,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老年痴呆?还有那个穿着白背心的家伙,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人,鼻子上还挂着个大金环,不爽的表情像是全世界人都欠了他二百五十万。 可别给我闹出什么事儿来啊。他暗暗祈祷着。 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该死的,明明是大夏天,怎么感觉有点儿冷呢? 他打了个哆嗦,又往内后视镜看了一眼。 一瞬间他的瞳孔骤缩,脸上被不可思议的神色所充满!他眨了眨眼睛,像是要确认自己刚才看到的是不是真的,但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确认什么。根本没什么异样啊……漂亮的姐妹花在低着头窃窃私语,坐在年轻夫妻身边的小男孩向女孩腼 腆微笑,但女孩却压根不理会…… 一切都平静得宛若一潭死水,可他偏偏从这些平静的画面中感受到了一丝不祥! 但是,究竟是哪里不对…… 公交车在偏僻的道路上行驶着。是要下雨了吗?还不到黑天的时候,怎么天色越来越暗了?好怪啊……好怪啊……这条路虽然人烟稀少,但平常至少也会有几辆车的,怎么今天连一辆都看不到? 简直就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自己这一车人了一样…… 不可能的!他赶紧摇摇头,把这个可笑的想法甩出脑袋。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唐的事?!继续往前开吧,很快就到下一站了!下一站—— 诶?下一站……该往哪儿开来着? 他咬紧了嘴唇,耳旁仿佛听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声。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想要打开车灯,但车子却全无反应!整辆车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车外是黑暗,车内也是黑暗。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手上还操纵着方向盘,向着某个未知的地点前行去…… 问问乘客吧!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身为公交司机,居然连行驶的方向都忘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得做好被投诉的准备。但他不能不问。相比微不足道的自尊心,有些更重要的东西……是的,他已经感觉到了,如果再这样行驶下去……他,还有这一车的乘客,所有人都会前往一个不归之地! 就算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他也说不上来。或许就像是草履虫的应激性,或是生物天生趋吉避凶的本能在作怪。他无法再沉默下去了。 他想到了“如月车站”的传说,不禁浑身打了个寒颤。正要张口询问,但突然间,一个念头冲上了他的脑海—— 为什么,没人出声呢? 面对这种诡异的情况,难道那些乘客都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吗?为什么都没人开口问一句呢? 他抬起头来,内后视镜向他展示了后排座位的情况。 所有人都低垂着脑袋,像是集体陷入沉睡一般。 但他不敢抱有这么美好的愿望,也许,他们全都已经…… 他喉头“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唾沫,声音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了,刚才为什么会有不祥的预感,他终于明白自己从那些平静的画面中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多出了……一个人! 没错,从妇幼保健医院门口离开后,接下来的几站便再也没人上过车。但刚刚他看着后视镜,人数却比那站上车时多了一个! 是谁?多出的一个,到底是谁?! “一、二、三、四……”他轻声数着沉眠中乘客的人数。第一遍,不多不少,和那时上车的人数一样。 “咦?一、二、三、四……”再数一遍,还是一样。 难道说,只是自己看错了?他这样考虑着。然而不管是不是,对他现在的处境都没什么帮助。眼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产生任何乐观的想法。 他收回视线,正在这时,左边传来“砰砰砰”敲车窗玻璃的声音。 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立刻转头,他的本能也想要那么做,但是理智却控制住了他的脖子,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何。几秒种后,他才反应过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正开车行驶在公路上,没听见任何车辆的声音,说明敲窗人是徒步追着车子敲的。 但是,普通人怎么可能追得上时速50公里的车子! 他紧咬着牙关,偷眼往左瞥去,窗外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这让他松了一口气。然而转回视线的刹那,他却疯狂尖叫起来! 泥手印!数十上百个泥手印,就在他移开视线的一秒间将前车窗玻璃完全覆盖住!而与此同时,空间中充满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咿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 他紧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早已青筋暴起,布满血丝的眼珠凸出眼眶,他的精神濒临崩溃! “不干了!不干了!!!”他大吼一声,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什么东西!你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种出来跟你老子单挑啊!出来啊!滚出来啊!!!” 没有人回答他,那惊悚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这时他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该死的!他从泥手印的缝隙中看到了一棵树!公交车马上就要撞上去了! “不!!!”他咆哮着冲向座位。 公交车伴随着刺耳的急刹车声停下,他差点儿一头拱上前车玻璃。还好,万幸没有出事故。他瘫坐在座位上,三魂七魄都丢了个精光。唯一残存的意识让他掏出了手机,公交总公司、警察甚至消防队……总而 言之先找人联络一下再说。 手机绿幽幽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他茫然盯着屏幕,却拿不准应该先拨打哪一个号码。而也就在此时,他意识到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刚才他明明已经离开了座位,那么,是谁踩着油门让公交车朝着那棵树冲过去的? 第二件,他扑回座位却并没有来得及踩刹车,那么,又是谁控制着车子停下的? 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彻骨的寒意传遍他的全身…… 他无法反抗地低下头去。 “答案”就在他的脚下。 有如嘲弄的笑声再度响起,他突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了。 “不不不不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他绝望的惨叫声中,公交车的油门发出野兽般的轰鸣,向着那棵大树的阴影疯狂奔驶而去! 第一章 幸存者们(前篇) 夜深从昏睡中苏醒之时,嘈杂声不绝于耳。风雨声夹杂着玻璃碎片破裂的咔嚓声,男人在咆哮,女孩在低声哭泣,唯唯诺诺的声音在解释着什么,而离他最近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声:“你没事吧?” 眼前还有点花,他努力眨了几下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秦瑶歌关切的面庞凝望着他,她的膝上坐着五岁的儿子夜清。 这一瞬间,夜深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仿佛看到了某种“不合理”的画面。但他的认知却被影响了,令他无法准确找出异样的来源。 “我没事,我们这是到哪儿了?”他问道。 “不知道,反正不是目的地。” 夜深转头打量四周。他们还在公交车上,只是周围的环境一片漆黑,车外连一丁点光线都没有,车内也只有一些手机发出的光亮。车前部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争执着什么。冷风呼呼地从那边吹进来,让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出车祸了?”夜深想了一下,对秦瑶歌说道,“你抱着小清,我过去问问情况。” 秦瑶歌点点头。他便用手机照着地面向前走去。侧前方两个座位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和一位老婆婆,夜深记得之前她老是嘀嘀咕咕像念咒一样,大概精神方面有些问题。靠近前车门时,借着灯光,他看清了这边的惨状。 车前部像是一头拱上了那棵樟树,导致它从中折断歪向一边,而车子也向内凹陷了一大块,驾驶座档把的位置完全被挤压变形了,挡风玻璃碎了一地。 争执声是三个男人发出的,穿着白色背心的男子一边怒吼着一边推搡着那个脸色煞白的矮个子,而戴眼镜的斯文男人看似很苦恼地在劝架。从三人的谈话内容听来,矮个子男人就是这趟车的司机。 “我、我真不知道!”他一边躲避着白背心粗壮的手臂一边争辩道,“都说了多少遍了!我还想知道什么状况呢!你哪怕在这儿一顿揍死我也不管用啊!” “靠!你他娘的把老子带到这么个荒山野岭里边儿来,现在又一问三不知,你把老子当猴耍?你真当老子不敢挒你是怎么的?” “好了好了,现在重要的是先解决问题,你这样吵也没什么作用嘛。”眼镜男劝解道。 “你该哪儿玩哪儿玩去!”白背心瞪他一眼,“有你屁事儿了?他是你爹啊?你再**老子连你一块儿踹信不?!” 夜深走上前去:“抱歉,打扰了。我能请问一下现 在是什么状况吗?” 见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耸了耸肩:“不好意思,我刚醒。” “滚一边儿待着去!”白背心男人没好气地说道。他鼻端的大金环剧烈地颤动着。 夜深微微耸肩:“也许有我在话题进展会更方便些,毕竟破案也算是是我的专长。要不要猜猜我是什么职业?还是我先猜你的?”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白背心:“我想你是在印染厂工作吧?” 白背心眯起眼睛,目光中闪烁着惊疑不定。几秒种后,他嘟哝一句:“警察?”不等夜深回答,他一边低声骂骂咧咧着不知所谓的脏话,一边挤到后车门边的座位上,用恶毒的眼光打量着这边。 “厉害啊,怎么看出来的?”眼镜男颇感兴趣地问。 “他工作裤上印着厂名呢。”夜深低声说道。 眼镜男“噗嗤”一声乐了:“警察也会玩这套?” “我不是警察,他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你不是说破案是你专长……” “是啊,我写推理小说的。”夜深很无辜地摊了摊手。 眼镜男苦笑:“唉,行吧,总比跟那家伙说话强……我叫赫贤一。”他伸出右手。 “夜深。” 两人简单握手,随后转向矮个子司机。他的面色依旧苍白,不住用手帕擦着头上的汗,目光中充满了恐惧。不知怎么的,夜深总觉得他的恐慌并非是源于白背心男人的威胁,他的眼里像是埋藏着什么一样,那眼神不可捉摸。 一番交流之后,夜深皱起眉头。 “你不知道这是哪儿?” “我真不知道,我说了多少遍了!我平常不开这趟车,今天是给一伙计代班!我没想到出事……我连这是哪条路都分不清!” 他说得可怜巴巴的,伴随着无力的解释,汗珠不断从他的头上滚落。这人也真是,这么冷的天气,居然也能出这么多汗…… 这么冷? 夜深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虽说外面雨势听来不小,冷风也呼呼从破碎的挡风玻璃中渗进来,但这毕竟还是夏天。可这温度活像要把他们冻僵一样,这半天来他一直在下意识搓手取暖。这未免有些不太寻常。 “有两件很奇怪的事。”赫贤一说道,“第一件,车祸发生前后到底出了什么事。根据司机的说法,当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接着车载灯光完全失灵,好像被断电了一样,车祸就是这么发生的。如果仅仅如此还可以解释为比较离奇的巧合,但问题是我们当时的状态。” “状态?” “对,你们全都在睡觉,所有人,全都在睡觉!”司机惊恐地低吼着,“我当时还觉得,突然天黑了,你们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结果一看,整车人全都低着头,跟群僵尸一样!把我给吓坏了!要不这样还出不了事儿!接着一头撞上树……把我也给撞晕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痛苦地捂住脑袋:“怪了……我总觉得,当时还发生了什么事儿来着。这一撞,有点儿……记不起来了……” 不去理会他,夜深看向赫贤一,对方沉静地点头:“是这样,我是所有人中第一个醒过来的,当时大家全都在昏睡之中。司机先生因为撞击而昏过去了。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情况,但我可以肯定,我绝对不是因为车祸而晕过去的!” 夜深垂下目光。在他的记忆里,也没有所谓“车祸”这一幕。但全车人怎么会不约而同陷入昏睡呢?而且就连车祸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把他们弄醒……匪夷所思。 “第二件事,我们的通讯设备全部失灵了。”赫贤一说道,看到夜深忙不迭掏出手机想要确认,他摇摇头,“刚才已经让你夫人帮忙确认过了。电话、短信、网络,所有能跟外界交流的手段全部断绝,也没法呼叫救援。这已经不能说是‘奇怪’了,根本就是异常事态!” “这里也没人会修车是吗?” “我会啊!”司机叫道,“但是……这车压根儿没一点儿毛病!就除了叫树给撞变形那块儿,但是别的地方,灯光啦通讯啦之类的,都应该没问题的。我这检查半天了,就是搞不出来到底哪儿出事儿了!” “喂!”后面传来叫声,几人转过头去,是姐妹花其中一人。 “怎么办啊……这儿也太冷了,车上就没什么能防寒的办法吗?”她抱着胳膊说道,“再冻下去迟早要感冒的!” “叫个屁!”白背心小声嘀咕,“嫌冷过来让老子抱一会儿啊,不收钱!” 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 夜深看向秦瑶歌,她没有说话,但从她紧紧搂抱着夜清的动作中也能看出些端倪。 “车上十个人有五名女性,我儿子也还小。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他看向赫贤一和司机。 “就算男人也撑不住。”赫贤一摇摇头,“这 温度简直像是北方的冬天……大家都穿的夏装,不发烧就有鬼了!车上漏风漏雨的,不能再待了。” “也不能在雨里淋着啊。”夜深面色凝重,“我看,不如我们几个男人去附近搜索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挡风避雨的地方,最好能找到个人家……” “要去你们去啊!”白背心翘起二郎腿,“老子可不奉陪!” “你这男人怎么这样啊!”先前说话的少女一脸嫌弃。 “怎么样?老子怎么样了?!老子吃你了还是睡你了?老子又不欠你的!”他一拳砸在车体上,吓得少女一声低呼,躲进姐妹怀里。两姐妹一起怒视着他。 车里的气氛一时僵硬极了。而也就在这时,矮个子司机如小学生般举起一只手: “那个……我刚刚下车察看状况的时候,好像看到附近有座房子……不,不是好像,我能确定!” “确你妹的定!”白背心嗤笑,“那你们先去探路,探好了再来叫老子!” “你不去就算!”姐妹花看样子是跟这男人杠上了,“我们走,你一个人留这儿吧!大半夜的,鬼才回来叫你!” 秦瑶歌抱着夜清站起身来,小女孩也搀着奶奶起来了,正常人都不会愿意留在这儿陪这个危险人物。 “靠!”白背心男子爆了句粗口。 司机点点头,抓起驾驶座旁的一台录音机。看着夜深疑惑的目光,他解释道:“也能当收音机用,不过在这儿什么都收不着,我试试去那边儿能用不。这车上要说有什么值得带的,那也就是这个了。” 直到下了车,夜深才真正体会到这场大雨的阵势。暴雨在这种温度下打在身上无异于冰雹!一时间他又起了退缩的念头——至少先去探查一下,最好能拿几件雨具回来再接剩下的人。 然而车上的乘客们已经陆续下车。司机走在最前,小心翼翼地护着录音机。赫贤一脱掉上衣罩在老人身上,把她背了起来,小女孩在一旁轻轻说了声谢谢。姐妹花中的一个说道:“来,姐姐背你。” 小女孩轻轻摇头。她便笑道:“好,那一会儿你走不动了,一定记得说!” 夜深也脱下西装上衣盖在秦瑶歌和夜清头上,但不防水的上衣在这场大雨里根本无济于事。 一行人沉默着走在暴雨之中,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淋得透湿。夜深紧咬着牙关,他真心有些后悔这鲁莽的行动了,只怕别人尽管没说话,内心也一定 开始骂街了吧? 他和赫贤一两人走在队伍最末,承受着瓢泼骤雨与冰冷寒风的侵袭,脑中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这算什么?一队人在大雨中艰难跋涉,于荒野里寻找一幢房子,这情章简直像是在拍月下桑的《尸忆》。 一抹不安掠过他的脑海,但很快又被他压抑下去。毕竟,他不是邮差,也并不相信会发生什么奇诡的事情。 “还要走多久?我怎么没看见什么房子!”白背心大叫着。 夜深也有些焦躁了。尽管明知道才走了两三分钟,但在这样的雨中,多待一秒都是一种恐怖的折磨。 “马上,马上就到!”司机的声音从前边传来,“现在雨比那会儿大,可能看不清。不过这个方向肯定没错!”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个大晴天,最低气温20摄氏度。别让我碰上那帮气象台的杂种!”温和的赫贤一也忍不住骂人了。 不知是否这句话起到了催化的效果,白背心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抢上前推倒了司机,歇斯底里地大吼道:“我干你娘!你的马上呢!你个鬼屋是飞天上去了还是钻地里了!连个龟毛都没有!你他娘再拿老子开心,老子剥了你的皮!” “喂!”、“住手!” 夜深和赫贤一的声音同时响起,但却都被后面姐妹花一声惊喜的呼喊盖过—— “看!看哪!房子!在前面!” 前面?夜深也隐约看到一栋建筑在不远处的雨幕中显露出庞大的黑影。看到了希望,一行人顿时加快了脚步。白背心理都不理趴在地上的司机,当先一头朝着那边冲了过去。夜深搀起司机,众人在大雨中狂奔前行。 终于到了近处,建筑的全貌展现眼前。从高度来看是一座单层平房,但面积很大,容纳他们十人完全没有问题。 但是,房子里似乎并没有灯光透出。没有人吗?还是主人已经歇息了?夜深希望是后者,那样他们至少还可以敲门请求避一下雨。只不过他们这里的人数实在太多,也不知道主人会不会允许他们进去。 但事实证明他想得太多了。房子的前门好像压根就没有关,他看到白背心男人一头就扎进了房子里,余下众人也鱼贯而入。 夜深停下脚步。 不知怎的,看着这栋建筑,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心头涌动,这感觉是…… “喂,愣什么,快过来啊!”秦瑶歌回头喊他 。 “哦!”夜深赶紧追了上去。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将是一个何等血腥恐怖的噬魂之夜。更不会知道,这个夜晚的黎明,或将永不来临! 第二章 幸存者们(中篇) 走在最后的夜深进入房子时,众人已在各个角落安然就座。赫贤一背上的老婆婆被安置在一把椅子上,小女孩拿着一方布巾给她擦拭着满头的雨水。老婆婆在雨里淋了半天,倒仍很有精神的样子,嘴里不住嘟哝着:“哎哟,可算回来了……回来好啊……回来就好……” “奶奶,这是在别人家里,咱们没回家。”小女孩提醒道。但是有些痴呆的老婆婆似乎没听到一样,不断重复着“回来了”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还嘱咐女孩赶紧找个地方坐下,免得摔倒。 “我哪有那么笨,我都五岁了……” “老年痴呆?”夜深小声嘀咕。 “阿尔茨海默病老年性,从记忆功能障碍和认识能力丧失来看……恐怕已经是中期了。”赫贤一也小声说道。 “这么专业……你是医生?” “虽然不是精神科的。”他笑了笑。 司机拿着的那台录音机放在窗台上,他人倒是不知哪里去了。夜深正这么想着,却见他从里面走出来,一脸不安的神色: “这房子里面好像没人啊……我刚才在里边儿绕了一圈儿,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没人?不可能吧……没人怎么会有椅子,还有毛巾什么的……”姐妹花中较小的一个拎着刚擦完头发的湿毛巾说道。 夜深嘴角抽动。别人家的东西你们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用了?不过他也能理解,毕竟浑身湿漉漉的实在太难受了,况且那毛巾看上去还蛮干净的。 他回过头,秦瑶歌刚刚给夜清擦完,看来他的确没资格说什么了。 屋里并没有开灯,众人目前仍处在黑暗之中,所有的光源都来自他们的手机。 “奇怪……”赫贤一四下张望着,“怎么连个电灯开关都找不着?这儿到底是什么荒郊野地啊……哎我说,你不会把我们带到菁蓉去了吧?” 菁蓉是程都的一处地名,目前尚在开发期,虽然建了许多高楼大厦,但入住率还不足百分之二十。是个名副其实的“鬼镇”。 “怎么可能。”司机唯唯诺诺,“咱这条线可是往南的,我再怎么笨也开不到那边儿去啊……” “哼,谁知道呢。”白背心歪着嘴不怀好意地说。 司机沉默一下,没有理他,而是把几支蜡烛放在桌上:“我从里面找到的,应该还能用。”说着,他掏出一只液体打火机把蜡烛点上。 烛火 散发出温暖的气息,照亮了整个屋子。这样一来就可以把手机的灯光熄掉了。但夜深感觉身上的冷意却没有下降半分,跟在车上比起来差不了多少。他下意识往蜡烛边挪了几步。 “我说,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都介绍一下,也好熟悉点。现在都已经十点多了,要是雨再这么一直下下去,谁都联系不上,咱们就得想办法在这过夜了。”赫贤一拍了拍手,“我叫赫贤一。显赫的赫,贤德的贤,唯一的一,目前在妇幼保健院工作。呃,可能说出来不太好听,不过咱们毕竟在雨里淋了不少时候,一会儿谁身体不舒服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尽管说出来千万别客气,虽然我是主心脏血管外科,不过这点儿问题还是能帮上忙的。” “医生诶……”、“是单身吗?” 姐妹花嗤嗤笑了起来,赫贤一尴尬地退到一边。 “呃,我、我叫甄和。那个,是和气的和……”司机结结巴巴地说着,同时不断伸手擦着汗。夜深不禁啧啧称奇,这么冷的天气他居然都能紧张到出汗,简直绝了。 “抱、抱歉!都是因为我,害得状况变成这个样,实在是对不起大家!让我做什么来弥补都行,请你们原谅!”他一脸紧张地深深低下头去。 白背心不屑地哼了一声。夜深和赫贤一左右拍了拍甄和的肩膀。现在大家患难与共,重要的是通力合作,追究责任什么的,就等先摆脱了困境再说吧。 “我叫夜深,夜晚的夜,深渊的深。这是我夫人秦瑶歌,我儿子夜清。”夜深简短地说道。他不像赫贤一那么健谈,再说一介小说写手在这种情况下也帮不了什么忙。 “我叫龙晓涟,我姐姐叫龙晓薇。”姐妹花里活泼的妹妹说道,接着嘻嘻笑着望向赫贤一,“她还是单身哦!” 龙晓薇生气地掐住了妹妹的胳膊,龙晓涟却一边躲避一边故意大声说:“干嘛呀干嘛呀,不是刚刚说人家长得好帅的吗?” 赫贤一扭过头去假装没有听见。 “诶,呵呵,小妹妹,你呢?”甄和低头向小女孩询问。 “我叫佟语,我奶奶姓李。”她垂着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着。 身后的老婆婆兀自嘟囔着:“哎哟,天儿都黑了,咋还不开呢?”小佟语仿佛觉得神志不清的奶奶有些丢人般缩了缩身体。 最后只剩下白背心男人,他一脸嫌麻烦的表情:“切……老子叫云陶生,陶艺的陶,生命的生。” “肇事逃逸的那个逃逸吧?真挺符合你的形象。”龙晓涟嘲讽地看着他。 云陶生眯起眼睛:“我忍你很久了,你有种再说一遍试试!” 龙晓涟“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其实夜深也觉得白背心跟这个名字有点不太相配,只是懒得开口惹麻烦而已。 “砰砰砰”。 夹杂在风雨声中的细微动静突然入耳,像是有人在急促地敲门。夜深扭头向门口望去,之后却再没有声音了。那声音轻不可闻,他差点没有注意到,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大雨中别的什么声音让自己产生了错觉。 “好像有人敲门?”赫贤一轻声问道。 “嗯,我也听到了。”夜深点头。可他转头四顾,龙氏姐妹在逗小女孩说话,老婆婆在自言自语,秦瑶歌在照顾儿子……大家好像都没有听见。 赫贤一开门朝外面瞅了一眼,朝夜深摇摇头:“没人。” “怎么了?”甄和走过来。 “好像有人在敲门,刚刚。” “有吗?我倒是没听到……” 也许是听错了吧。夜深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零三分。除了他们这群倒霉蛋,还有谁会在大雨中到这荒郊野地的房子来呢? “我们进去看看吧。”赫贤一提议,“往里走走,看看房子的结构,最好能安排今晚的住处。找点吃的,也看看有没有办法能把衣服烤干。” 夜深点头同意。两人一人拿起一支点着的蜡烛,这便向房子深处走去。云陶生是指望不上,甄和留在客厅里照顾别人,看来探路的工作只能交给他们俩了。 众人所在的屋子——暂且称之为“客厅”——连接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间隔排列着许多门。走廊似乎很长,在一端用蜡烛照不到尽头。两人小心前行,最前面几个房间都是单间,里面家具摆设也不尽相同,但只有一点一致——所有的房间里都没有电灯。 再往前走,左侧有一扇双开门,似乎能通往外面,但却牢牢地关闭着。接下来走廊变窄了一点,而且设置了台阶,每两扇门之间都隔着一点高度,每扇门后都有两个房间。终于他们走到了走廊最尽头处,五个小隔间整齐地排列着,似乎是男女通用的厕所。 “好奇怪的房间布置……”赫贤一用蜡烛照着走廊四周,“应该不是家庭使用的,难道是旅馆吗?可是到底怎么会没有人呢?看房间也 不脏,不像是已经荒废了的样子……” 夜深挨个打开五个隔间,侧着头思考一下,说道:“有点意思……厕所居然在台阶的最高处,不管是家庭住宅还是旅馆,一般来说会这么布置吗?” “说不定这栋建筑的设计者有什么怪癖呢。”赫贤一呵呵一笑。 夜深没有回答。在他的大脑里,某种感觉正在逐渐清晰。就像是在车上时感到又无法明说的那种“不合理”,在雨中到达房子门口时,他也产生过一种异样感。可这种感觉的正体是什么呢? “我说,可能这话有点儿奇怪,不过……”赫贤一左右看着那些门,“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我好像来过这个地方。” 夜深霍然抬起头来。 没错!他想。就是这种感觉!称之为“即视感”也好,用别的什么形容也行,这就是一直困扰着他的那种异样。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自己到过这种偏僻地方的印象。但从刚才第一眼看到这座房子开始,他就隐隐感到对这里十分熟悉!而且不是很久以前,就在最近的什么时候,他似乎造访过这座房子。观察过房子的格局后,这种感觉便愈加强烈。 这种结构我曾经见过——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 这个想法太过荒唐了,夜深一度想要把它压下去。但是现在,居然连赫贤一这个之前素不相识的人也这么说…… 怎么回事?他们一小时前才刚刚认识,而在以前两人难道都来过这个诡异的地方?这是巧合吗?还是说…… 他感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安在心中迅速膨胀起来。 在这片冰冷的黑暗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古怪? 第三章 幸存者们(后篇) 风雨声没有半分停歇之意,黑暗之中,被困在这里的众人偶尔说一两句没营养的话,很快便被冰冷的空气所吞噬。气氛难免有些尴尬。这也可以理解,秦瑶歌并不是个善谈的女人,小佟语和李婆婆也没法指望,甄和有心说笑两句,但他每说一句话,云陶生都会嗤笑一声,结果搞得他连半句话都不敢再说了。龙家姐妹则是一直窃窃私语,根本没有理会他人的意思。 云陶生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一双眼睛警惕地骨碌转动着。 他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这感觉令他心悸,也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但他没法忽视—— 这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存在着。 说起来可能有些奇怪,但云陶生打小就比旁人更多一分敏感。常有人说他胆小,因为他从不敢往黑乎乎的地方去,就连妈妈都常叹气说他纤细得不像是个男孩子。他印象最深的是小学时,有一天晚间妈妈带他出去看电影,回家的路上要穿过一条近路,当时他死活不愿意走进去,为此还让妈妈生气,挨了几巴掌,最后还是只能绕路。 然而第二天警察就封锁了那条巷子。据传当晚在那条巷子里,有四男一女共五人离奇死亡,现场碎肉遍地血腥无比。警察查明女子是被其中三个男人残忍杀害的,可第四个男人为何会在那里?而那几个男人又是怎么死的?无人知晓。 这件事后来成了一桩悬案。 妈妈偶尔提起这件事,只是说那天真是走运,多亏小孩子不听话,害他们要绕远路,结果反而因祸得福。她并不知道云陶生当时为什么不愿进入那里。只有云陶生自己心里清楚…… 那天,在那条黑漆漆的小巷子入口,他看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姐姐。她就趴伏在那里,苍白的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她的嘴里噬咬着一只戴着金表的手臂。而妈妈却视而不见,催着他向里面走去。 他无论如何不敢接近。 过去了那么多年,如今他回想起来,都不记得那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只是幼年的一个梦魇。这些年来。像那样奇怪的事情再也没发生过,他平静地度过生活的每一天。 直到此刻。 身上发凉,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云陶生觉得自己像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全身被鲜血染红的女人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看不到,只能凭借战栗的直觉去感受。 实际上他的性格并没有这么暴躁易怒。虽然现在这么 说或许没人会信,但平日里他是个老实且安静的人。只不过今天遇到了糟心事,而在车上一觉醒来,又总觉得身旁有些“不对劲”的东西。为了驱逐周身的恐惧,他刻意大声讲些下流话,骂人甚至动用暴力,一切都只是要给自己壮胆,掩饰他内心的慌张。 可直到现在,那种感觉却仍然挥之不去。 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不然恐怕会发生什么事…… “切,老子懒得跟你们瞎搞!老子找个房间睡觉去,你们爱咋咋地吧。” 云陶生用大到不自然的声音说道,若不如此,他都怀疑自己的嗓音会出现颤抖。他站起身来朝走廊那边走去,身后的龙晓涟嘀咕一句“垃圾走远点才好,免得污染环境”,他假装没有听到。 此时,在蜡烛微弱的光芒映照不到的阴影之中,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的背影。那张面孔逐渐扭曲,血色褪去,转瞬之间,煞白的脸上只剩下两只黑洞洞的眼窝,狰狞无比! 然而云陶生并没有看到,剩余的人似乎也没有看到。 只有一件事情他预感对了,那就是,真的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 无论怎样搜索自己的记忆,夜深都没有半分曾来过这里的印象。赫贤一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夜深考虑一下,觉得这话如果说出来未免有些惊悚,就暂且保持沉默吧。 恰巧此时,从走廊那一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端起蜡烛,看到司机甄和的身影从暗处显现。 “大夫!大夫!”他喊的是赫贤一,“快点儿!快点儿回去吧!那个小女孩好像有点儿发烧了!” 夜深和赫贤一对视一眼,两人连忙赶回客厅里。 果然,即便没有体温计,仅凭触觉也能感受到小佟语那不太正常的温度。赫贤一咂了咂嘴,面露难色:“麻烦了,湿衣服必须得换下来,那边房间里貌似有床铺被子什么的,保暖还不成问题,但是我手头没有药啊!怎么办……” “药?我随身带着有午时茶颗粒行不行?”甄和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药剂,“啊,不过这儿也没热水啊……” “我带了保温瓶,里面有热水。”龙晓薇举起一个水瓶,“不过现在可能已经变温水了。” “还真有?简直帮大忙了!”赫贤一面露喜色,“快点儿快点儿,都帮帮忙。” 共患难往往最能激起人的团结意识。不用赫贤一吩咐,众人便纷 纷行动起来。甄和撕开药包把药剂洒进龙晓薇的杯子里,由于没法搅拌,只好拧紧盖子使劲晃荡。龙晓薇抱起小佟语到走廊那边去找有床的房间,龙晓涟则搀起李奶奶跟上,秦瑶歌抱着小清注视着这边,似乎有些打不定主意该不该帮忙。 “算了,秦瑶歌,你照顾好自己和小清就行。”夜深走到她面前。烛光之中她的脸色有些发白,眉头紧锁。 “夜深……”她叫着丈夫的名字,轻声说道,“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她以几不可见的动作微微摇头,“我只是……老觉得背上发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看着我们一样……” 夜深这才注意到,她坐的位置紧贴着墙壁,仿佛在警惕着什么一般。同时,她的话语也让夜深回想起了之前那种怪异的感觉……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为了不增添她的心理负担,夜深决定按下不表。他耸了耸肩:“别多想,确实眼下的情况不容乐观,不过这么多人都在一起,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你要是累了的话,也进去找个房间休息一下吧。” 很久以后夜深才明白自己当初这句话是多么幼稚得可怕,但秦瑶歌却相信了。她抱着夜清,也朝那边黑暗的走廊走去。 他回头,看到司机甄和在摆弄收音机。注意到他的目光,矮小的司机失望地叹了口气:“不行,在这儿也没什么动静。看来是没戏了。” 他话音刚落,门边突然传来“砰砰砰”一串响动。 “谁?” 夜深和赫贤一对望一眼,走去门口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 没人。门外只有凄风和苦雨咆哮着,在黑夜中肆无忌惮地奔腾。 “咋了?”甄和迷茫地瞪着眼睛。 “刚刚有人敲门,你没听见?”赫贤一说道。 “不光刚才,我们刚来的时候就有一次。”夜深补充道,他又向外张望了一眼,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只好把门关上。 “有吗?”甄和挠了挠头,似是确实没有注意到的样子,“不会吧……谁在大雨里跑这儿来敲门?” “可能有人也想到这里来避雨?不,不对……”赫贤一猜测,却又自己否定了,“那样的话,总不会在你开门之前就跑掉。算了,或许是其它什么声音被我们听错了也说不定。” 三个大男人沉默了一 会儿,龙晓薇瓶子里的水还是有些热,不宜立即服下。许是这样的尴尬不太符合赫贤一的性格,他又挑起了话题: “对了,可能是我多嘴,你跟你太太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嗯?” “对啊,我也发现了。”甄和接口道,“你们俩称呼对方都是直呼名字,说话的语气也总觉得有点儿疏离,太客气了。不像是老公老婆那样,倒好像是一般朋友。” 夜深苦笑一声:“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之间,唉,也有各种各样的状况吧……赫医生你呢,你跟你对象是怎么相处的?”他迅速转移了话题。 “我还是单身呢。”赫贤一也知趣地没有追问,“医生这行累得要死,往往很难空出谈恋爱的时间。哪怕是休息,也会遇到患者出紧急状况,一个firstcall就把你叫去,连抱怨的工夫都没有。而且不光是身体,心理上的压力更大,说是麻烦缠身也不为过。” “医患关系之类的?”夜深理解地点点头,“近年来经常会见到这类报导。” “是,这方面总是难说谁对谁错,我没法替这个行业辩解。毕竟领域大了,害群之马总是有的,乱开药乱收费这类现象也是屡见不鲜。托这帮混蛋的福,我们真心实意给患者提些建议,却总是被他们怀疑。之前我的同行就遇到过,有个患者肚子疼,他诊断过后让去做个彩超,结果被患者骂他黑心坑钱,当天晚上那家伙又被救护车给送进来了,内脏破裂出血。” “信任和理解这种事,往往说出来比做起来容易。”夜深说。 “毕竟嘛,人们只能看到他们愿意看到的。”赫贤一摊手,烛火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温暖的弧线。 夜深的视线追随着那道光芒的轨迹,他的心脏忽然漏跳了半拍。赫贤一这句话在他的脑中回响着……这句话,他以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听过? 宛如某扇尘封之门被轻轻叩响,夜深轻声重复一遍: “人们只能看到他们愿意看到的。” “《我是谁:没有绝对安全的系统》,是这部电影里面的。”赫贤一解释道。 不,不是,这部电影夜深并没看过,绝不是从那里听到的。他苦思冥想着,却没能理出个头绪。 是在哪里听到的?听谁说的? 夜深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就像记忆的照片被人用裁刀撕去了一块,而这句话,便如同撕裂 边缘的锯齿一般横亘在那里。如果不是它突然冒出来,他还以为那张相片是完美无缺的。 可是……缺少的那一块究竟是什么?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赫贤一并未注意到夜深的异状,他继续说道:“这种事情我也遇到过,而且就在几个月之前。有个病人家属扬言说要砍死我,甚至一度冲到医院里来闹事,还好那天我休息在家,不然恐怕真有麻烦了。” “哦?”夜深随口应着,他还在思索着那句话。 “他的妻子,死在了我的手术台上。”赫贤一发出沉重的叹息声,“我没法解释什么,就算说再多句‘我已经尽力了’,对于失去了爱人的他而言,那都只是些虚伪的狡辩而已。他想要复仇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只是我甚至根本不记得他的样貌,只记得他是个左撇子,因为手术结束后我几乎不敢抬头面对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他签字的手上。” 说到这里,赫贤一下意识摸了摸持着蜡烛的右臂。借着烛光,夜深看到那里有一处深深的伤痕,活像是被什么生物尖锐的爪子所撕裂的。 但没有等他发问,龙晓涟的声音突然响起:“喂,我说,药冲好了没?你们聊天聊得还挺起劲儿是不是?” 看来谈话就到此结束了,夜深几人跟着她走向小佟语歇息的房间。 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的身后,有一双凶狠的眼睛,带着充满杀意的目光恶毒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第四章 血夜前奏 云陶生躺在一张硬实的木板床上,手机发出阴惨惨的光,电池符号中的阴影部分只剩下不足百分之二十。他嫌麻烦似的叹了口气,把它装回到口袋里。 交往五年的女友毫无征兆地突然劈腿,而对方正是他们印染厂老板的儿子。自己怎么就这么冲动呢?明明只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哪怕被当成工友们的笑柄,至少还能保住个饭碗。为什么要去闹事呢?还托朋友找了几个街头混混,夹上个大鼻环假装是个狠茬子……没想到人家二话不说直接报警。这一来可好得很,丢了工作不说,还有一大笔钱要赔。他双手抱头,有种想要流泪的酸楚。 自己明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评判,用来形容云陶生的词都应该是“勤恳”、“朴实”之类……至少一天以前还是这样的。这个涂了一层黄粉的大鼻环不适合他,满口粗话凶狠暴躁更不适合他。此刻,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正陷入深深的苦闷当中。 你怎样对待这个世界,世界就会怎样对你。 人的厄运往往是因自身而起。云陶生发自内心地反省起来。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如果不是因为丢了工作,他就不会漫无目的地闲逛,坐上这辆倒霉的公交车;如果不是他态度粗鲁言辞失礼,也就不会被大家孤立。 不过现在改变还不晚。他对自己说。这世上没什么为时已晚的事,做一件事情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出门去跟那些人道个歉,也许并没有什么用,也无法期待他们的原谅,但对他来说,这或许就是一次新生的开始。 做下这个决定的同时,云陶生振奋起来。他一把扯下鼻环丢在地上,那玩意儿在黑暗之中发出“当啷”一声。他跳下硬得难受的木板床朝门口走去。 也就在此时—— 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寒意忽然上涌!云陶生在门边停住脚步。 飘忽的脚步声自门外逐渐靠近。 什么东西? 云陶生的嘴唇发颤……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又出现了!那种仿佛被什么盯上,被某种恶毒的、诡异的眼神注视着的感觉……在他的身体上清晰地显现。那东西正在门口等待着他,一旦他开了门,它就会进到这房间里来! 云陶生下意识就想后退,但一股信念在背后抵住了他。 要在这里退缩吗?他问自己。明明刚刚才做下决定,要获得一次新生的。这才第一步就撑不下去了? 热血 流动。 “我不怕你。”云陶生低声嘀咕着,“管你是个什么妖魔鬼怪……有种来啊!来啊!” 话音落地,他一把拉开房门,以无可匹敌的气势冲了出去。 任何时候做出改变都不算晚……是的,谁都无法否定这句话,以及他的勇气。只不过,云陶生似乎犯下了一个细微的错误。 人的厄运往往是因自身而起……但并不一定因自身的改变而结束。 至于这个年轻人的新生,是将出现在明朗的阳光下呢,还是在黑夜永绝的无边地狱? 直到此刻,尚且无人知晓。 …… 龙氏姐妹为小佟语选定的房间距离“客厅”不远。单人床与一张卡通人物的厚实被子,虽说不知能起到多大的御寒效果,但至少比继续穿着那身湿衣服要好得多。终于喂小佟语喝完药剂,赫贤一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小脑袋,让她用舒服的姿势躺下。 “……叔叔。”小女孩微微睁开眼睛,“老年痴呆……是什么意思?” 夜深抿起嘴巴,看样子她听到之前自己和医生讨论李奶奶的话语了。 赫贤一的眉毛上扬,略微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有些抱歉,但夜深还是饶有兴致地想听听他如何解答。直接说医学术语她肯定听不懂。而对于这样一个小女孩来说,哪怕明知道自己的奶奶并不“正常”,但若是听外人做出“你奶奶脑子有病”的评价,想必心里也会大为受伤吧? 你要怎么做呢,医生?直截了当地回答,还是蒙混过关?夜深抱着少许恶作剧的心态想着。 “就是说……她所看到的,和我们所看到的,有时并不完全一样。”短暂的思考后,赫贤一如此回答。 一瞬间佟语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那……谁看到的才是对的呢?” “我不知道。”赫贤一微笑着说道,“哪怕大家看到的全都是一样的东西,也没法证明我们都是对的……啊,理解这个对你来说为时过早了,以后你就会慢慢懂得。总而言之先睡一觉吧。我们先出去,不打扰你了,一个人怕不怕?给你留根蜡烛吧?” 佟语指了指枕头旁边一只看起来像个玩具的小巧粉色手机,语气充满了倔强:“我有儿童手机……我四岁就能一个人睡了!” “嗬!蛮厉害的嘛。”医生说着,站起身来。众人都跟在他 身后鱼贯而出。 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是龙晓涟,虽然她一度提议自己留下来陪着佟语小妹妹,但却被要强的小孩子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轻轻关闭房门,蜡烛的最后一道光线从已经闭上眼睛的佟语脸上离开,照亮了那条棉被。 “嗯?” 龙晓涟的动作僵了一下,那条被子上印的,看上去确实是个卡通小人没错,但是……怎么感觉…… “晓涟,干嘛呢?”龙晓薇不悦的喊声传来。 “哦,来了!” 龙晓涟放弃了思考,将那份细微的不安与弱小的女孩一并,留在了这道门后。 大厅里最初点上的那根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不知是否因为寒冷,甄和用僵硬的右手哆哆嗦嗦地重新点上一根。两根蜡烛的光芒照亮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但不知为何,在这片明亮的光景之中,夜深却似乎发觉了什么不对头的东西。 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好像有点儿……奇怪? 但眼前的所见并无任何特别之处:赫贤一脱力般坐在一把椅子上歇息;龙氏姊妹又在小声喋喋不休了;阴影处的李奶奶默默地望着自己的手指——夜深还以为她会留在那房间里陪自己的小孙女,看来小佟语说自己四岁就能一个人睡不是在吹大话;而矮个子的司机甄和,此刻正在摆弄那台根本收不到信号的收音机,一把黑色的雨伞靠在他身旁。 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别疑神疑鬼了……夜深微微摇头。在这个地方待久了,自己的脑袋也开始胡思乱想了么? “我说啊,要不,我还是去外面试试看能不能求援吧……” 没有留给他思考的余裕,司机甄和开口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本来我想着咱们在这避避雨,然后找一部电话打出去就行,可现在的情况咱们也看到了……这儿也不知道是什么荒郊野地,手机没信号,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再加上那个小妹妹也生病了。我觉得不管怎么说,得有个人出去冒冒险,说不定能碰上别人,借个电话什么的,你们觉得呢?” “外面还下着大雨呢!”、“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赫贤一与夜深同时开口。 甄和憨笑一声,举起手里的黑伞:“我刚刚从里边儿找到的,聊胜于无。咱们总得有个人牺牲一下,这儿男人就咱们几个了,医生你肯定不能走,这位还有老婆孩子要照顾,算来算去,这事儿肯定要摊我身 上……再说了,把大家连累到这个地步,还是得怪我。你们就让我做点儿什么补偿一下吧,这样我也能安心些……” 龙氏姐妹始终没有发表意见,但在这种情况下,沉默也就已经表明了她们的态度。赫贤一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头痛般捏着额角,在屋里踱了两步,与夜深对视一眼。 “……好吧。”他说道,“但是,最多一个小时。无论有没有什么发现,你都必须回来!” “这也太短了……” “就一个小时!”医生十分坚决,“外面又冷又下着大雨,人的体力会消耗得非常快,哪怕你再壮也不行!答应我!” 夜深附和地点点头。甄和没有办法,只好同意。 开门的瞬间,狂风骤雨又如同守候多时的伏兵般试图冲进小屋里,但甄和从外面把门关上了。夜深一边看着他遗留在窗台上的收音机,一边在心里默祷祝他平安。这时赫贤一又说话了: “我说,咱们清点过人数吗?咱们这些人……我印象里应该都是从妇幼保健院门口上的车对吧?后来出事的时候也是这些人吗?现在在这儿,咱们人都齐了吗?没落下过谁吧?” 他挨个看向屋子里的每个人,试图从他们身上寻求些帮助,但大家都只是摇头……毕竟在上车的时候,谁都没有闲到去清点车上的人数。 “上来九个人。” 突然传来出乎意料的声音,是角落里的李奶奶自言自语般说的。 惊讶让众人迟疑了几秒钟,接着赫贤一才急切地问道:“九个人?您……您确定吗?” “九个。”仿佛怕他不明白,李奶奶比了个“九”的手势,“刚刚走了一个。” “那是司机啦。”龙晓涟小声提醒。 夜深盯着佝偻的老人,以她的精神健康程度,这番证言有多大的价值呢? 但是……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能够确认…… “九个……”赫贤一小声嘀咕,“上车的是九个人,加上司机,刚好十个。咱们现在呢?这屋里五个,你夫人和孩子,两个,小佟语,还有那个云陶生,甄和刚走……十个,对!一个都不少!” 他像了结了一个心思般长舒了一口气。 “对了,警察先生,你夫人和孩子呢?”龙晓涟眨巴着眼睛向夜深发问。 我不是警察啊——夜深无视了赫贤一的戏谑目光,但也没有解释,只是回答道 :“他们去里面找了个房间休息了。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离开,姑且养养精神吧。” “啊,有道理诶。姐,我们也去找个屋子睡会儿吧?” 龙晓薇没有反对,同时向李奶奶发出邀请:“奶奶,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儿睡吧?该走的时候叫你,好不好?” 夜深并不能肯定那位老人家是否理解了她们的意思,总之姐妹俩左右搀着老奶奶离开了。他自己找了把舒服的椅子坐下,半眯着眼睛注视着烛火,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浸透了他的全身。 “不去陪你家人?”赫贤一微笑着问道。 “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守夜吧。”夜深以同样的微笑回敬。 看来他们都明白彼此的作用。 雨声喧嚣,前奏已过,此时还处在平静中的人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真正惊悚而血腥的交响即将在夜的指挥下无边无际地笼罩下来。 第五章 梦境内外 “backspace”—— 删去刚刚打好的一段话,字数提示框里的数字在几秒内减少了四百多……这样下去连今天的额定量都完不成了。夜深如一休般用手指在太阳穴附近转着圈圈,仿佛听得到大脑发出生锈一样“嘎吱嘎吱”的动静。 作为还没什么名气的小写手,卡壳写不出来东西倒也不算是什么罕见的现象。不过只有今天这次,夜深知道原因所在。 “准备一下吧,民政局快要关门了。该带的材料我都带着了……你要不要穿正装?” 秦瑶歌的声音从客厅中传来。 “ok,我马上就好。”夜深答应一声,索性直接把word关掉。今天么……就这样吧。 如果按照发文渠道来划分的话,他毫无疑问是个网络写手。但和其他人不同,夜深写文章有一个小小的怪癖:他向来不会每天写一章上传,而是足足写满一卷,修改到满意为止才开始发布。往往上一卷都发完了,下一卷还没有写好,故此因为更新问题常常为人所诟病,但他本人毫不在意。“我不会保证更新速度”——他这样声明,至于读者能不能接受,那似乎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喏,这套行吗?”秦瑶歌已经为他找好了西装,那还是他结婚前买的。她已经梳妆打扮好了,朴素的淡妆与常服却让她比平日更添一份女性魅力。那就是所谓的“知性美”吧?夜深的目光稍稍逗留了一下,为避免不敬,他控制着视线离开,心下却不由得小小赞叹一番。 “我这就换。”他说。秦瑶歌赶紧离开了他的房间。 协议结婚已经一年,互相之间却还保持着这种礼敬的态度。用“相敬如宾”或许不太合适,就夜深看来,他们目前的状态不如说是朋友更加贴切一些。虽然也会彼此照应对方的生活,却终究比真正的夫妻少了一些东西。 一年前结婚的时候他们就商定,在这一年期间对夫妻生活进行试验。如果产生了更进一步的感情,那么就抛却协议,成为真正的夫妻;反过来,如果觉得并不合适,那么就在一年期满之时和平离婚,只要有一方如此决定,另一方也不许提出异议。 换言之,他们的关系就是电视剧中常说的“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每每想到这里,夜深就觉得两人都拥有着充足的理智简直是太好了。 昨天是他们一周年的纪念日。秦瑶歌行事从不拖泥带水,今天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如 果非要嘴硬说对秦瑶歌没有半点感情,夜深也只会对自己“呵呵”一笑。若真如此,方才他就不会因满脑子都装着这件事而心烦意乱导致连码字都做不到了。但时至如今,他也不明白这种感情的“正体”究竟是什么。他爱的是秦瑶歌吗?如果是,那为什么对她却一直产生不了特别的感觉?如果不是,那么当初又为什么要向她求婚? 一年了,他还是没能想通这个问题。 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 夜深轻轻把门关上。与此同时,“砰砰砰”似曾相识的敲门声响起。 如果那时他就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他会给读者更新一份公告,告诉他们不用等了,他们等待的这个人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惜他没有。 此时距离他到达妇幼保健院门口坐上那辆驶入噩梦的公交车,只有短短二十分钟。 …… 睁开眼睛的同时,夜深朦胧的目光捕捉到正在关门的赫贤一的背影,而后者在转身的同时也注意到了。两人迎上视线,医生打了个招呼:“哟,才睡这么会儿就醒了?” “我睡着了?”夜深直起身来,“呃……抱歉,坐着坐着就睡过去了,你该叫醒我的。” “没关系,休息一会儿也好,反正也没什么事。”医生大度地摆摆手,“一会儿我要是困了也得麻烦你自己守一会儿。说起来我才该道歉的,是不是我开门把你吵醒的?还是那个敲门声?” 敲门声? 夜深猛然想起,自己在睡梦的最后,听到了“砰砰砰”的声音。他露出征询的目光,赫贤一却只是淡淡摇头:“没有,我一听到就开门看了,外面没人。该说是奇怪还是诡异呢……这都已经第三次了吧?算了,看你刚刚睡得挺香,有没有做什么好梦?” 好梦?和眼下的情况比起来,梦中当然还算好的。但是…… 夜深忽然皱起眉头。 刚才他梦见的,确实是和秦瑶歌两人离开家前往公交站的情景没错……不过,是不是……少了点儿什么东西? 缺少了什么?夜深努力回忆着梦中的景象。居住的房子、码字用的台式机还有秦瑶歌为他准备的西服……梦境和记忆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况且梦中的内容,自苏醒的那一刻起就不断从脑海中流失,到现在能有个大概的印象已经很不错了。 算了。 夜深决定停止这种无谓的思考 。他掏出手机看看时间。 “凌晨一点二十九了。”他说,“司机出去快有一小时了吧?” “差不多也该回来了。”赫贤一答道,“就怕他死心眼,太负责任,非要找到求援的地方才肯回来。千万别再出点儿什么事啊,咱们这些人可经不起再折腾了……喂慢着,刚刚你说什么时间了来着?” “嗯?”夜深重复了一遍,“凌晨一点二十九……啊,现在是三十了。” “一点二十九……一点二十九……”赫贤一霍地站起身来,嘴里喃喃念叨着,“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就是咱们刚到这里,刚做完自我介绍的时候……大概在几点?我当时看了时间,二十三点零三分。” 明明是向夜深提问,他自己却先做出了回答。不过夜深记得自己当时也看了手机,对这个时间确实有印象。 “然后第二次,给小佟语冲药的时候,第二次听见敲门,我又看了一下,是零点一十六分。” 赫贤一用严肃的语气说着。夜深一开始还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但几秒种后—— “相隔……一小时十三分钟?”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赫贤一轻轻点头,目光中充满了不安。夜深猜想自己多半也是如此。 怎么回事?大半夜的在这种荒郊野地,还下着冰冷的冻雨,听到敲门声就已经很不正常了……会是谁每隔一小时十三分钟就来敲一次门,然后在开门之前迅速离开呢? 诡异。夜深只能想到这个形容。 “也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只是个巧合,但是……”赫贤一欲言又止,“老实说,咱们今天晚上遇到的怪事已经太多了……我有点儿……” 夜深能明白他的意思。 “我去看看我家人。”他说,“稍微有点儿不放心。然后我回来跟你换班,这一次换你休息……不管怎么样,我们撑到天亮再说。” “ok,你先去吧。”赫贤一爽快地答应。 …… 云陶生站在一条小巷中,左边右边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抬头从高墙的间隙可以勉强分辨出无星的夜空。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不仅如此,就连地面上也没有丝毫潮湿的感觉,仿佛那场雨从未下过。 云陶生努力压下战栗的本能反应,让后背贴上冰冷的墙壁。 见鬼了!他想。 他打开了那扇 门,外面应该是通往客厅的走廊才对,尽管来到这座怪房子仅有几小时,但这种简单的路线没谁会弄错的。可话虽如此,当他开门出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条狭窄无人的小巷子里…… 而比之更加无法理解的则是,当他回头想试着再次进入房间的时候,伸手所触之处竟全部都是硬邦邦的墙壁。刚才他打开的那扇门,仿佛凭空从这里消失了…… 冷静点儿……冷静点儿……他咽下口水。这又不是在拍“哈利-波特”,肯定有什么合理的解释……比如说……我正在做一个噩梦之类的…… 会有如此真实的噩梦吗? 除了呼吸,就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也可能……可能这是什么整人章目,日轮丸岛那边不是经常有这样的吗?走进电梯结果地面突然塌陷,或者蹲厕所突然掉进水里。也许这也是类似的?这么一想,所有人都在公交车上昏迷,然后在大雨里跑进这么一座荒郊野地的房子……太不真实了!简直就像是事先安排好的!如果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整人而设置的,那不就说得通了吗? 但这样的章目……他从来都没听说过…… 不,仔细想想,远东这么大,有从没听过的章目也很正常。重要的是,不管这里是摄影棚还是什么布景,只要顺着墙往外走,终究能找到一个出口。总比待在这儿什么都不干强,对不对? 他如此下定了决心,接着一手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朝着选定的方向动起脚步。 第六章 跨越二十年的亡灵 已经走了多长时间了?一分钟?五分钟?还是几个小时? 云陶生抬头望望天空,这段时间他已是不知多少次做出这个动作了。他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阴沉的夜,如同在大气外圈罩上了一块黑幕,整个天空就是一张被涂成纯黑的纸——不,即便是那样,也会有颜色不均的差异。而现在这种状况,更像是…… 除了他和这如迷宫般的巷道之外,其它的一切都消失了。 怎么可能!这么荒谬的事情……他赶紧摇摇头把这种想法甩掉。 还好,手机在身上,开着手电筒照明还不成问题,只是不知余下的电池还能撑多久。 说起来,既然是小巷子,有围墙就应该有人家,可他走过几道墙,拐了几次弯,却竟然连一扇门都没有看到。又不是玩红警,没有哪个精神病会盖一圈不设门的围墙吧?况且,这墙也未免太高了点,跳起来完全看不到里面,想试着爬上去,也没有可作支撑的地方。 一边观察着周围行进,云陶生来到了下一个拐角处。仿佛久远的记忆在脑中解封,一种不甚明朗的感觉蓦然苏醒。 这个地方……我是不是什么时候走过? 诶?他紧张地用手电筒照照四周。什么时候来过?难不成是迷路了,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已经走过的某个地方?不,用“迷路”这种说法可不确切,毕竟他从一开始就处在迷路之中。 身上也没什么能做标记的东西,哪怕想判断这条路是不是走过都不可能。 不过……或许可以暂时抛弃掉这种可能。云陶生觉得,对于这里的记忆并非是在刚刚,而是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间,他曾经走过这条路。比方说这个拐角,如果一直往那边走的话,应该就能…… 莫名的直觉让云陶生兴奋起来,他加快了脚步。 这里往左拐,对……这里直走……转弯……这里的墙上好像破了一块来着——诶,真的! 记忆逐渐变得清晰。但与此同时,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惧也在他的身体上蔓延开来。 很久以前,我曾经走过这条路,而且不只走过一次。他想。但是,从某个时间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这里一步。所以一开始我才没能找到这种熟悉的感觉。可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又为什么不再到这里来了呢?不记得了……只是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在这里拐弯,然后直走,前面那儿再往左拐一次,就可 以看到马路了……啊,有光线!应该是路灯!云陶生的心跳加速,他迈开大步朝着那束光明狂奔过去。但就在这时—— “哎哟我靠!” 脚下突然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云陶生如同一个皮球般弹了起来,滚动着撞上墙壁,疼得他呲牙咧嘴。手机也飞出去掉到不远处,光芒熄灭,不知有没有撞坏掉。 绊到了什么?虽然一瞬间冒出了这个想法,但他实在懒得去关心。比起这个,总而言之先跑到马路上去,之后报警也好找人求救也好,至少有光线就能安心些。 他捡起手机,想要朝着马路再次迈开脚步。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脚……动不了? 什么状况? 摔倒的时候受伤了吗?但是并没有感觉到疼。只是……像被什么阻碍着一样,就像是做梦时遇到了可怕的东西,却怎么也跑不起来…… 所以说这果然只是个噩梦吗? 但周围的某种“异样”却让云陶生的身体再度颤抖起来。那是一种浓烈的气息,尽管少见,但云陶生凭借多年的人生阅历还是想起了那个词—— “血腥味”。 与此同时,类似咀嚼般的细微声音在他的脚边响起。 野猫野狗?还是耗子?云陶生慌张地拿起手机,试着再度打开手电筒。 若有似无的哭喊声和叫骂声暂停了他的动作。云陶生抬起头来,不远处那孤单的路灯下,两个人影正在慢慢靠近。 他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女人嘴里骂骂咧咧的,拉扯着孩子的手。可那孩子却太不听话,他哭闹着想要挣脱女人,像是死也不愿意再往前走。而女人自然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伸手毫不留情地打起孩子来。 拐孩子的?不,并不是……云陶生心里清楚。 那个女人他见过,那个孩子也很面熟……这一次只有半秒钟,答案便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那个女人……那是他的妈妈!而孩子……那不就是,小时候的自己吗? 可我怎么可能看到过去的自己?乱了!全都乱了!难不成我刚刚走过的那道门能够穿越时空?不可能!这一定是在做梦!是做梦!云陶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也就在这时,记忆终于全部被牵连出来—— 是了!我说这里怎么会这么熟悉!这就是那条小时候回家的近 路啊!他走了几个年头,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可后来他为什么不再走了来着? 云陶生想起来了。 那是因为……那天晚上,和妈妈一起看完电影回来,走到那边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姐姐。她的嘴里啃噬着一条戴着金表的手臂,样貌狰狞极了!但更恐怖的是,妈妈居然视而不见!所以不管妈妈怎样打骂,无论如何,他都绝不愿走近这里!并且从今往后,也再也没有穿过这条近路! 如果这里就是过去,如果这就是那天晚上,如果此刻那个女人和小孩,就是当时的妈妈和自己,那么…… 现在,我所站的这个位置就是…… 云陶生用颤抖的手指摸到了手机的手电筒开关。而远处,拗不过儿子的母亲终于无可奈何地带着男孩离去。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那时,他曾经无比害怕着那个姐姐会突然朝着他和妈妈袭击过来。可直到他们走远,那女人仍旧没有一点追赶的迹象。那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她放过了他们,还是说…… 她只是……腾不出手? 手电筒开启的一刹那,映在云陶生眼中的是—— 被鲜血染红全身的女人,如被撕裂般撕咬着男性手臂的巨口,以及……紧紧抱住他双腿的另一条惨白的手臂! 难怪他根本动不了! 这里的整片地面早已被鲜红色覆盖。除了那条胳膊之外,三具被撕裂的男性躯体歪七扭八地躺在墙根,不管怎么看都没有半点生气。其中一人的左臂齐根断裂,不用想也知道它的去处! 这里少了点什么? 一瞬间这个怪怪的念头出现,但紧接着就被如潮般涌来的恐惧所压倒! 我也会死在这里!跟那三个人一样!被这个“女人”给……不要!我不要!我才刚刚决定要重新开始!我怎么能——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牙齿还在“咯咯”打颤,但云陶生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他大吼一声猛然用力,居然真的甩开了女人那条冰冷的手臂!他踉跄着倒退两步,没有时间细想,跑向灯光那边的路已经被这家伙堵死,他只能回头继续在黑暗中狂奔! 在这速度的较量之中,手机的手电筒根本照不准前路,他只好凭借直觉在如蛛网般纷乱复杂的巷道中穿行!而比之更加麻烦的是……他听到了,在自己脚步声的间隙中,身后沙沙的声音却在一点点接近!似是那个女人拖着身体紧追 不舍! 要被追上了!要被追上了! 爬行的声音愈加清晰!无论怎么甩都甩不掉!还有几米?十米?五米?不,她就在身后了!就在身后了! 云陶生绝望地想着。而就在此刻,一扇门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前方! 他管不得那里面是什么地方,一头撞开门冲了进去,接着迅速回身将门锁上!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将耳朵压在门上倾听着。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她走了?我安全了? 全身的力量都被卸掉,云陶生从肺中深深吐出一口气,差点瘫软在地上。也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有空打量起这个房间。 这里……这里是…… …… 这里是……我之前待着的那个屋子? 云陶生从硬实的木板床上坐起身来,后背很痛。手机的光芒在房间四周扫射着,没有错,这就是他一直待着的那间屋。 刚才的……只是做梦? 原来他一直就躺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不管是“重新开始”的雄心壮志,还是在那些巷道中遇到的诡异的事情,原来全都只是梦境中的内容。难怪……我就说嘛,怎么可能会有时间穿梭之类的不靠谱的事情。 他大松了一口气,脸上却展露出笑容。 不过……虽然梦只是假的,但说要再获得一次新生,这仍旧是他的真实想法,无论梦境还是现实,都未曾改变过。梦里被那堆奇奇怪怪的东西打扰了,那么就从现实开始做起吧。总而言之第一步,就和梦里打算做的一样,先去跟大伙为自己的无礼行为道个歉。 云陶生翻身起来,拿出手机正要看看时间,但是…… 嗯?电量……怎么只剩下百分之一了?做梦之前把它放进口袋的时候,应该还有整整百分之二十的。 他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 “不可能的。”他说。接着,他用手机照了照地面。 一个硕大的金鼻环就丢在床边。 他记得自己在决定去道歉之前,把鼻环拽掉丢在地上。可是……那不是梦中的内容吗? 怎么会反映在现实之中呢? “不可能的。”他又说道。手机的电量少了百分之十九,那不会是他在梦中使用手电筒耗掉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不是真的!都是 梦!都是梦!梦!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强调着。同时跳下木板床,伸手向着门把手摸去。 等一等…… 在将它打开之前,云陶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在那个梦里,他从屋里打开门之前,曾经感觉到外面有什么东西来到他的门口。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如果那时他开门后……那个“东西”进到了这个房间里来呢? 如果“它”直到现在也仍在这里呢? 云陶生回想起“梦”中的那个场景,三具男人的残尸,还有那个恐怖的女人。 但这不对! 他终于想起,当时他感到“缺少”的是什么了! 后来的新闻报道不是说过吗?当时的死者,四男一女。四个男人!可他只看到了三个…… 那么,第四个男人是…… 光明在这一瞬间消失,手机的电量终于用完了。 房间中响起沙沙的爬行声,而那之后,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很快便又归于沉寂。 第七章 吞噬 龙氏姐妹有些犯愁地望着沙发上的人影。 她们选定了这间看起来最干净的屋子,唯一的缺点就是床板上空荡荡的,睡上去想必不会很舒服。不过还好,衣柜里卷着毯子和厚实的被子。姐妹俩用了些时间把床铺好,回头来叫李奶奶去休息时,却发现她早已经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奶奶?奶奶!别在这里睡啦,多不舒服。走啦,上床去睡好不好?”龙晓涟轻轻摇晃着老人家的身体。李奶奶在梦中张开嘴巴,却并没有被她唤醒。 “怎么办,要不要把她抬过去?”龙晓涟一脸郁闷地望着姐姐。 龙晓薇思索一下,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老奶奶好不容易歇下了,再把她弄醒多不好。这样,你去拿一床被子来给她盖上。” 龙晓涟听话地照做。虽然个性似乎比姐姐机灵古怪得多,但在乖巧懂事这一点上也不落下风,尤其是在姐姐面前。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床深色的被子给老人家裹在身上。 “说起被子……”龙晓涟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姐,之前小佟语睡下的那个房间,那床被子你还记不记得?还记不记得上面印的什么花样?” 龙晓薇回忆着:“你说那床……好像画着什么卡通人物的?不过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了……应该不是什么常见的角色吧。可能多半,那房间以前住的是个小孩子?怎么了,突然说起这个?” “嗯……”龙晓涟抱起胳膊,有些不知该如何表达般露出困扰的表情,“倒也没什么啦……就是关门的时候,我看着那床棉被,总感觉后背有点儿发麻。我当时看着呀,那像是一张小孩的脸,不过只画了半张,就是有头,有眼睛鼻子,但到上嘴唇这儿就没了。边缘就是一圈红色,应该就是代表嘴唇的吧。” “半张脸?哪有这么恐怖的卡通?”龙晓薇想了想,“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记得,我抱着小佟语进那屋的时候,床单看起来也奇怪的很。整体都是特别艳特别深的红色,只有床头边缘那里浅一些,也像是嘴唇的颜色。” “诶?不会画的是口腔吧?” “讨厌,别说得那么吓人。哪个神经病设计师会做这种床上用品啊?” “但是姐你想啊,被子是半张人脸,床铺跟口腔里面一样……那被子跟床单合在一起,不就像是……” …… 不就像是……一张巨大的嘴巴吗? 微弱的光芒 照在这床棉被上,五岁的女孩止不住地打着哆嗦,小小的身体已经被剥夺体温的深寒包裹了。 只是错觉而已吧?她心想。她才刚刚能够理解“错觉”这个词汇……毕竟最近的电视剧里面不是经常有这种稀奇古怪的词出现么。不管怎么说,龙氏姐妹看到的东西她当然也看得到。在儿童手机的光照下,那张脸似乎露出了阴森的笑意。 如果是魔法使小樱的脸印在这里,或许笑起来还蛮好看的。但当你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她的“嘴巴”中时,无论是谁,恐怕都多少会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吧。 况且……还是如此苍白诡异的脸孔…… 不过它终究只是一条被子,床上用品而已。虽然比不上自家那条绿色的史努比印花棉被可爱,至少也不必担心它真的会吃掉自己。 这样的自我安慰让她稍稍觉得平静了些。因为发烧的缘故,头还有些昏沉。佟语摁灭儿童手机那幽幽的光,再度躺倒在枕头上。 发烧头晕是种很难受的感觉。身体其它地方都轻飘飘的,唯独脑袋沉重得像块石头,想抬起头都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 不知是司机叔叔给的药完全没有效果,还是这床被子实在太过单薄,佟语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如同擦了雪的手一般恣意抚摸着她的身体。她想要打个喷嚏,可使了两下劲却没能成功,这样一来就更难受了。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脑袋顶在细细的脖子上仿佛随时会把它坠断。这时她的身体上又出现了那种被抚摸着的感觉,只不过不再是寒风,而是某种……柔软的……黏热潮湿的…… “——啊?”她慌忙开启手机灯光。 但除了因钻出被子而变得更冷之外,在光芒中映出的这个房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掀开被子,深红色的床单上除了她稍显细瘦的双腿外别无他物。 “错觉”,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这个词。可不是么?被子还是那条被子,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唇和一样的牙齿…… 只是睡迷糊了,她对自己这么说。可不知怎么的,一种没来由的恐惧攫获了她。这种强烈的不安让她有立刻从房间里逃出去的想法,但她甚至连自己在害怕什么都不知道。 明明之前已经夸下海口说自己可以一个人睡,要是现在跑出去肯定会被笑话的吧?而且也总不能光着身子出去,但要穿上那些湿衣服……麻烦不说,又会冻得要死。集中精力思考让头晕愈发严重,佟语有点想哭。 她放下手机,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次试图进入睡眠。 之前听那些叔叔们说这边有很多房间,就像是旅馆或者酒店。若真那样这可真是个糟糕透顶的酒店,外面风雨大作,床铺上却连电热毯都不给准备。她突然开始怀念自己家中的那个小房间了,尽管没有她吵闹着要了很多次的那种滑梯式架床,但暖和的棉被软绵绵地贴在肌肤上,总能让人有种如升天堂的幻想。有的时候,家里养的那只毛茸茸的胖加菲会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在她的被子上找个舒服的地方待着,“呜呜”地打着呼噜。妈妈说这叫“猫念经”,每次发现她都会歇斯底里地大叫着把猫赶出去,而小佟语就在一边开心地“咯咯”嬉笑。偶尔也有例外,那就是猫儿蹲在她胸口或者脸上弄得她呼吸不畅的时候。 就比如说现在。 喘不过气。 佟语抽出手臂,想要赶走那只该死的肥猫。但不管她如何摇头挥手,那死猫都老和尚入定一样稳坐不动。快走啊!滚蛋!要不就杀了你吃肉啦!窒息的痛苦渐渐涌了上来,在意识快要飘然远去的同时,她霍然睁开眼睛。 “哈啊……哈啊……”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第三次坐起身来。 是梦?不,那种窒息到快要晕厥的感觉到现在也残存在她的大脑里。可这里没有猫,这里只是荒郊野地的一座破房子,哪有猫会爬到她的脸上来? 幽暗如萤般的光芒亮起,小佟语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被子。 刚才,就是这东西盖在她的脸上,让她差点停止呼吸! 就仿佛……那张嘴巴要将她吃进去一样! 可它看上去仍旧完全无害。眼睛鼻子嘴巴牙齿,无一显露出恶质。等下……牙齿? 一股冰凉的寒气如同毒蛇般划过她的后背! 牙齿?最开始看到它的时候,边缘的印花不是只到嘴唇吗?为什么会有牙齿?多会儿出现的牙齿? 不知什么时候,那张卡通的脸已经变化了。那双眼睛中漆黑一片没有瞳孔,那张脸毫无血色苍白如纸,它变得越来越真实却越来越惊悚!与此同时,又滑又黏的感触再一次出现! 那是“它”的……舌头! 不是什么“仿佛”,这张嘴巴真的要将她吃进去!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小佟语发出高分贝尖利刺耳的噪音。没有立刻昏过去已是 万幸,她再也顾不得自己还光着身子,翻身下床飞奔到门口,但那刚刚还只是被龙晓涟轻轻关上的门此时却无论如何都拧不开了! 小佟语回头望去,在手机映出的光芒中,那条被子——或者说那张可怖的脸——沿着床边静静地滑了下来。它滑得不紧不慢,但却足够让人绝望。小佟语已经连哭泣这种小事都做不到了,她徒劳地拧着门把手,嘶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不,不,不……不!!!” 就在那张脸已经滑到她的脚下,正要张口吞噬她的刹那间,门居然被小女孩拽开!小佟语飞奔在和屋里同样黑暗的长廊上,尖细的声音高喊着: “救命!救命啊!救命!!!” 但这条走廊似乎没有尽头,黑暗在无限延续。没有任何人听到她的呼声,可她不敢停下,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条被子追上来了! 就在此刻她忽然看见了那个人影!那人看起来像是刚从旁边的房间出来看看情况。尽管不记得名字,但这毫无疑问是刚刚从车上下来的人。小佟语不顾自己赤身裸体,她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救救我!后面有东西在追!” 那人缓缓点了点头,转身推开一扇门,把她带了进去。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僵硬得像是个木头人。 这只手……好冷…… 门在她的身后轻轻关闭。 只有一件事小佟语没有注意到,那就是…… 这个人,拥有着和那条被子上,一模一样的脸。 第八章 迷影憧憧 夜深持着一支蜡烛站在走廊中段。 刚才……什么声音?他想。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尖叫,还有类似“救救我”这样的话。但是这房子的隔音效果可不怎么样,如果真有人尖叫的话,应该听得更清楚才对,而不是这样的闷声。 难不成是房子外面的声音? 他摇摇头,没有细想。总而言之,先去确认一下秦瑶歌和小清的状况要紧。 …… 女人躺在床上,那张清秀的面容此时却失了血色,苍白十分。眉间紧皱,呼吸急促,显然正处在一场噩梦之中。 房间里除她之外似乎再无别人,但偏偏有一双更加白皙的手臂,在黑暗中逐渐朝着她靠近过去。 女人那双足以让无数男人倾倒的修长双腿紧紧纠缠在一起,她开始轻轻摇晃头部,姣好的脸蛋扭曲起来。不知是否感受到了温度的下降,她的身体缩成一团,双臂护在胸前。 可她全然未能发现黑影的临近。 如同阵风吹过,她睡前脱在床边的高跟皮靴倒地,发出几不可闻的响动。女人毫无所觉。 那双手近了……越来越近了……它已经伸到女人的颈上……只需用力,继续用力……女人微微挣扎,发出痛苦的喘息……接下来…… “秦瑶歌?” 房门被突然打开。夜深轻呼着妻子的名字走入。烛光照射之处,秦瑶歌方才睁开眼睛。她一手撑着床板爬起身来,美好的胸脯伴随着呼吸起伏。她若有所思地摸摸脖子,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是你吗?”她有些紧张地问。 “什么?”夜深摸不着头脑,“有什么事吗?我才刚来。” 秦瑶歌垂下头去:“没……我好像做恶梦了。梦见有人朝我这边靠近,我想醒可怎么都睁不开眼睛。然后有人掐我的脖子,呼吸不通。” “是吗,也难怪。住在这种地方,难免会生恶梦。”夜深理解地点点头,“小清呢?” “嗯?啊……”秦瑶歌这才发现孩子不见了,她着急地左顾右盼,“我睡下的时候他还在旁边的呀。跑哪去了这孩子?” “不会溜出去玩了吧……我出去找找。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夜深说着就要转身,但袖子却被秦瑶歌抓住。 “怎么了?” 烛火摇晃,夜深凝视着秦瑶歌的脸庞,她的皮肤在光照下显得愈加苍白,那般冰冷却 又让人心生怜惜。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有点……害怕……” 夜深一怔,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秦瑶歌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他平时见惯了这女人精明强干的样子,却几乎没发现她还有这样柔弱的一面。彷如一滴水珠落入平静的湖面荡起涟漪,夜深心中一动。他叹口气,把蜡烛搁在床头,轻轻将她搂在怀里。 “没事,别怕,有我在这呢。” 秦瑶歌瞪大了眼睛。以他们的“夫妻”关系,像这样的亲密举动着实不多。但此时此地,她却不由得浑身一暖。 “嗯。”她用细若蚊蝇的声音答应着,“我们……我们离开这好不好?” “离开?去哪?外面可还下着大雨呢。” “可我总觉得这座房子不太对劲,总觉得……还会出点什么事……” “别自己吓自己,我就在客厅那边,有什么事我随叫随到。”夜深安慰她,“你呢,就在这间屋里好好待着,好么?” 秦瑶歌却说:“可这间屋子……我也觉得不太对劲……” “有什么不对?”夜深迷茫了。 秦瑶歌犹豫一下,伸出手指越过夜深的肩头。夜深转过头去,墙角那里摆放着的似乎是个大衣柜,有两扇开门。烛火昏暗,看不清是红色还是黑色。 “那里……”秦瑶歌的眼神略显怯懦,“我老觉得……好像有人从门缝里看着我。” 夜深没来由地脊背一凉。他想起以前看过这么一个故事:父亲晚上把儿子抱上床,想要哄他睡觉,儿子却说:“衣柜里有人在看我。”于是父亲打开衣柜,衣柜里坐着一个与儿子一模一样的小孩,眼神惊恐:“爸爸爸爸,有个跟我一样的人睡在我床上!” “我去看看。”他松开秦瑶歌的身体,拿起蜡烛朝着衣柜靠近过去。 现在他看得清了,这木料上涂了黑漆,还没接近,便发出一股陈腐的气息。夜深拽开左边半扇门,出乎意料的没有灰尘扑面,只是堆了一大叠衣物,塞得满满当当。 “看到了,没人在这。”他也不知是说给秦瑶歌听,还是说给自己。 他拉开右面半扇门,这一次他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孩子正坐在那里面。 “爸爸。”他叫道,语气中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小清?!”秦瑶歌在床上喊道,“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我害怕……所以才躲起来的……”夜清抱紧膝盖,“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到这里来了!” 夜深持着蜡烛蹲下身体:“妈妈刚才喊你你没听见吗?为什么不回声?” “我怕……”夜清嗫嚅着,“这里边儿一片漆黑,我看不见外面,我怕……是什么东西……” “快出来,这里面也不知道有多脏。”夜深说道。他在脑海中咀嚼着家人的话,一个说这间屋子不对劲,一个说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这太荒诞了,但是…… 万一真的有什么进到这间屋子里了呢? 万一……它还没有离开呢? 竟然产生这样的想法,夜深觉得自己的精神也有点儿不太正常了。他左右扫了一下屋子,很简陋的布置,也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床下面空无一物。 不管了。他想。“你们要觉得住着不舒服,就去另找一间吧。秦瑶歌你带好他,别又给弄丢了。” 妻子听话地拉起儿子的手,眼望着两人离开,夜深心中却又想起了之前的那个梦境。那个梦……他思前想后总觉得其中缺少了什么,可直到现在也没想起来。 话说……这个房间,我是不是也遗漏了什么? 夜深再一次环顾整个屋子,并没有新的发现。他摇摇头,关门走了出去。秦瑶歌再次选定的房间就在不远处,夜深微微颔首表示记下了。烛火摇曳,他却无法按下心中的凉意,思虑几秒,朝着小佟语之前歇息的房间走了过去。 ……没人?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记错,刚才那个小女孩就是在这屋里躺下的。但现在他举高蜡烛,光芒遍布房间的每个角落,却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夜深胸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关上门,转身大步走向客厅。 只是他并没有注意到,适才小佟语睡下的床铺,无论被子或床单都换了模样,成了一片素白,铺得工工整整,全然未曾留下一个小姑娘在这里休息养病的痕迹。 就仿佛……那个女孩从未存在过一样。 “医生。”夜深回到客厅,赫贤一仍旧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离开这半天应是没什么异样发生。 “哦,回来啦?家人那边怎么样?”赫贤一闲话问道。 “换了个舒服的房间。”夜深答,“不过这个倒不重要了。听我说,不好意思,本打算我回来接你的班的 ,现在恐怕不行了。” “怎么了?” “那个小女孩丢了,不在房间里面。明明还发着烧……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小佟语?不会吧……我一直在这坐着,她肯定没朝这边来。” “虽然有扇侧门,不过锁没开。这样看来她应该不会跑到外边去。”夜深思考着,“会不会是李奶奶去把她带到别屋了?或者是自己跑去上厕所了?” 赫贤一直接起身:“这样,你去敲那两姐妹的门问问,我去厕所那边看看。找到了就喊一声,要是没有,我负责侧门后面的房间,你负责前面的。只要她没离开这房子就能找得出来。” 毕竟是拿着手术刀的医生,夜深很欣赏他这份果断。当下两人便分头行动,毫不拖泥带水。 说老实话,这种时候去敲姐妹花的门未免有些不妥,不过夜深在她们眼里也算是已婚人士,倒能比赫贤一多几分从容。开门的是妹妹龙晓涟。 “怎么了,警察大哥?扫黄还是查户口啊?” 她嘴上嘻嘻笑着,声音却压得很低。夜深朝里面瞥了一眼,看到老人在沙发上熟睡的身影。 “没办法啦,本来想让她睡床的,结果我们铺好床她已经睡着了,所以就没叫醒她。”龙晓涟连忙解释,“小声一点哦,我姐姐也睡下了。” 这种时候卖不得关子,夜深直截了当地把情况告诉她。 “丢了?不会吧,她发着烧诶!”龙晓涟低呼,“我们这边可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醒着,我姐姐和老奶奶都没出去过。那小女孩也没过来。” “知道了,我去其它地方找找,她应该还在这房子里。” “哎,等等。” 龙晓涟说着,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走出来。 “我跟你们一块儿找。这样,前面的房间咱们俩对半分,我从客厅你从侧门那,找完之后再去帮医生找。” 夜深当然不会拒绝,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于是两人各奔两头。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龙晓涟刚刚离开的房间内,黑暗之中,一个人影……悄悄地站了起来。 第九章 被遗忘的祭品(前篇) 五个厕所隔间都空空荡荡,便池里也洁净如新。赫贤一转过身面对着漆黑的走廊陷入沉思。 一个发烧的小姑娘,哪怕吃过药恢复得不错,会在这个奇诡之地到处乱跑吗?是,她胆子不小,才五岁就敢在陌生的地方一个人睡觉,可这并不代表她会有心思在房子里到处探索……如果既不是要上厕所,又没有去找她的祖母,那么她独自一人行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么,是有人把她带走了? 这个想法让赫贤一的胸腹为之一凉……他赶紧摇摇头把它暂时压下。还没把所有的房间找遍,现在就去想那么坏的事态为之过早了。 走廊很长,他又站在所有台阶的最上层,即便照着蜡烛最多也只能看到左右的两扇门。不过既然夜深没有过来找他,看样子在龙氏姐妹那里并未收获什么好消息。带着这样的想法,赫贤一推开了左手边第一扇门。 自侧门往后,每一扇门中都是两个房间连在一起,搜索起来相当费时。但赫贤一想不到小佟语躲避他的理由,因此只要进屋大致看一下,喊她两声。只要她在,应该就会主动出来了吧? 可这种乐观只能浮于表面,在赫贤一的内心深处,某种恐慌在逐渐升腾起来,如雾般萦绕在他的胸口。 不该让她一个人待着的。他想。如果那时候自己留下来陪她,或者让龙氏姐妹和李奶奶照看她,是否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在这种自责诞生的同时,一个理智的声音也在小声提醒:“不是你的错,没必要责怪自己。当时你也没考虑过那么多,谁知道会发展成这种情况呢?”他知道如果夜深了解他内心的想法,一定也会如此劝慰他。 但是…… 在搜索完第一个房间之后,赫贤一退出门外,走进了对面的屋子。 但是……如果小佟语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话,那他就绝对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他又一次……让本可以避免的灾厄因他的疏忽而发生了。 又一次—— 烛火伴随着他手腕的晃动而摇曳着,赫贤一抚摸着右臂上的那道狰狞的伤口。这是他隐藏了那个丑恶秘密的代价,却也是对他的救赎。只有当肉体受到这种折磨之时,他那苦闷不堪的内心才能稍微好受一些。 他想起之前对夜深说过的话。当他们一边为小佟语冲药一边讨论医患关系时,他曾告诉那个小说写手,他的患者在手术台上死去,导致他陷入了一场纠纷之中。那段对话从头到 尾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句句属实。他只是,只是……少说了一点点内容而已…… 如果要给赫贤一过去的人生打个分,“优等生”或是“天才”这样的词必然会出现在总结语中。领先一时很简单,难的是优秀一辈子,而赫贤一毫无疑问就属于走在这条路上的那批人。 在工作地,他很快成为新人同事们中的佼佼者,向来不苟言笑的老医师也对他赞赏有加。院长在会议上公开表扬,肉麻地说他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对他来说这是无比正常的人生轨迹,他在不断努力的同时也安然享受着这些应得的荣誉,没人发现他的内心在一点点膨胀开来。 那一天几个发小邀他在附近酒店搓一顿。自从参加工作后他们已经有多年未见,尽管工作繁忙,但春风得意的赫贤一急于与朋友们一起分享他的快乐,于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他虽然坚持推辞,还是被灌下几杯啤酒,心满意足地回到医院。 如果不是护士提醒,他或许还想不起来下午有他主刀的手术。他搞不清楚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会忘记,也许是最近一路顺风顺水让他忽视了自己的本职。但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无故推掉它,况且他觉得自己很清醒,似乎酒精完全没有对他的大脑造成任何影响。 于是他告诉护士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而那场手术的结果,他没有对夜深说谎。 以现今的医疗水准,腹部动脉瘤手术的成功率并不低,更何况是由他这位心脑血管外科的天才来执刀。这个结果让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但所有的手术台都是医生的战场,而世上并没有万无一失的战争。 这一场,他输了。 人们将之归于他过于年轻,缺乏经验。那一天他茫然地站在办公室的窗口直到日落,连心仪他的小护士偷偷给他放了一篮小点心来安慰他都没注意到。正在意气风发的时候却遭到这种打击,每个人都能理解他为何会郁郁寡欢,但谁都猜不到真正的原因。 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这个社会上,总有人会拿别人的错误来说事,不管是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但他在乎的不是这个,流言也好批评也好他都无所谓,但是……他却逃不过自己内心这关。 我是清醒的,虽然喝了点酒,但做手术完全没问题。而且在手术过程中,也没有出现眩晕、精神不集中等状况。不是喝酒的错。不是我有意犯的。他这样想着。 可如果……如果这都只是他的自我安慰 呢? 如果实际上,他在手术中出现了操作失误,比如说他大意弄错了出血点,或者是缝合的时候出了问题……而他并没有注意到…… 如果所有的医生护士,包括患者自己,都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可只有他遗忘了自己的使命……在他手底下,让他们的心血付诸流水,用了一条生命的代价。 赫贤一搜索完第二个房间。走廊那头隐隐传来什么声音,但他没有理会,而是径直打开了第三扇门。 那件事过去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赫贤一待在值班室。第一次手术失败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坎,对他来说似乎尤其严重。前辈和同事们都有心关照着他,唯有他自己始终无法释怀。而就在他去上个厕所回来的时候,怪事发生了。 “滋……滋……” 有如抓挠黑板般令人难受的微弱声音响起,赫贤一被吓了一跳。他左右张望着,循着声音走向源头。那是走廊尽头的一扇门,站到门口的同时,赫贤一的嗓子眼仿佛堵进了一块儿石头。 手术部。这是他许多天以来看到就会反胃的地方。 他有点想退缩,可声音确是从这里发出的没错。 手术室这种地方,平时当然是禁止进入的。担心有人偷窃或破坏设备是其一,另外,带着一身细菌污染手术室内的洁净更会让医护人员们气晕过去。不论如何,哪怕硬着头皮也要进去看看。赫贤一下定决心,首先转到隔离区。 他在这里换上专用的衣物,小心翼翼地用帽子将头发全部包住,还有橡胶拖鞋。虽然麻烦,但他作为医生,自己也要注意不能把细菌带进去。而且他的内心深处,还存有一丝渴望——或许那些抓挠的声音只是自己听错了,根本就没有任何动静,或只是他耳鸣。 尽管他从没听说过耳鸣会有这样的症状。 他站到更衣室后面那扇门前,门自动打开,又经过一扇门后便来到手术清洁区。在这个时间,除了空调以外,这个神圣的地方本该寂静无声的,但唯有今晚例外。 “滋……滋……” 赫贤一沿着走廊一路向前,内心的不安逐渐扩大,直到他再度停下。那是心脏血管外科的手术室,也正是……那场失败的战役发生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把脚伸进墙上的洞口向下一压,手术室在他的面前开启。 “滋……滋……” 音源就在这里。 赫贤一立刻让目光扫过这里所有的设备,麻醉器、器械台、吸引器、体温维持装置、生命征象监视器……如果真的有人在这里,应该会利用这些设备来藏身,要么,就是设备自己发出故障的声音。可他一无所获,尽管那个声音此刻就在他耳边。 “谁?有人在吗?”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没人回答。这一点在他出声之前就可以肯定的。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他又叫了一声。 空气中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只有那异声尤在,但无人回应。 声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赫贤一在口罩下舔舔嘴唇,他决定暂且离开,把情况向上反映一下。 但就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 “滋……滋……” 有一个地方,被他忽略掉了。不是因为它藏得很深,反倒是太过明显了,一眼就能看得到,他却没有去留意……因为他觉得但凡这个闯进手术室的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待在那种地方。 那就是手术台。 在他转身的同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赫贤一想要尖叫,但叫声却哽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腹腔打开,内脏清晰可见,鲜血流淌的女人。 那是一个面目无神,睁着的双眼中没有一丝眼白的女人。 那是一个……就在几天之前,死在他的手术台上的女人。 而现在,她那本该被家属带回的身体却在他的面前挣扎着。她的手如同尖利的爪子般扎进他的胳膊,而另一只手则在手术台的软垫上不断抓挠着,那种怪异的声音便是从此而来。 赫贤一的手臂传来一阵剧痛,可他却好似感觉不到。他呆呆地看着女人的脸庞,那因病痛折磨而消瘦的脸型和苍白的颜色……他看着女人转过头来面对着自己,看着她那好像早已腐烂的口腔张开…… “医……生……” 赫贤一无法回答,他能怎么回答? “别把我……留在这……让我走……让我走……别把我留下……” 原来是这样。赫贤一心里一片冰凉。原来是这样。 他曾听说过,但凡死于非命者,他们的灵魂将不得转生,永久重复承受着死亡时分的痛苦。 从那一天开始,她就再没能从手术台上下 来,她日日夜夜地哀叫着挣扎着,可却再也无人理会。对他来说那只是一瓶啤酒,而对她来说,那是无尽地狱的煎熬。 只有一种办法可使他们获得解脱,那就是寻到一个新的魂灵来代替自己。 他忽然清醒了! 这个女人……她要让自己来做她的替死鬼! 赫贤一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女人的利爪!他感到手臂上被撕下了一大块血肉!但他仍然没有叫出声。他咬着牙在走廊中奔逃起来,把女人的哀泣和抓挠声全都甩在后面! 我不想死,也不能死!他的大脑嗡嗡一片。我是个医生……我是个医生!我犯过错,我会弥补!从今往后我会尽我的全力去拯救每一条生命!我才不要做替死鬼!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了某条走廊上,衣服都没有换回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中既没有惊恐,却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低头看着明亮的地面,头顶的灯光和天花板,还有病房的门牌……所有这些都能在地板上映照出来。可他却忽然有种凉凉的感觉。 有什么东西……被我弄丢了。 他想。 有什么东西,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被我丢在那个可怖的手术室了! 是什么?想不起来!但一定很重要!重要到如果缺了它,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但是……但是能怎么办呢?回去拿吗?回到那个女人的鬼魂身边?刚才能逃出来算自己运气好,但如果再来一次…… 他颤抖着,犹豫着。而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这一次赫贤一终于没有控制住,他发出惊声尖叫。天旋地转。女人惊恐的脸在他的视线中渐渐清晰起来。 “赫医生?你……你没事吧?我刚从护理站过来……吓到你了?” 小护士担忧地望着他。 赫贤一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这里既不是手术室,也不是走廊,这里是值班室。没有异声,也没有女鬼,他只是睡着了,做了个噩梦,仅此而已。 也对,只有梦境才说得过去。不然的话,如果手术部那边有什么异响,他应该首先上报或是联系警卫,才不会自己一个人傻乎乎地闯进去。 可是…… 手臂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牙关打颤。他掀起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条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汨汨地流淌着。 头上背上都出了好多汗,他想自己一定是脸色煞白,说不定比梦中那个女人还要白。小护士在他的耳朵旁用温柔的声音絮絮叨叨说他应该爱惜点自己的身体,如同回响在天之尽头那么遥远的地方。 直到他申请调到妇幼保健院的时候都没能想起,在梦中那个手术室中,他究竟搞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十章 被遗忘的祭品(后篇) 已经调查过三扇门,共计六个房间,每个房间的布置都不尽相同。但都一样幽暗阴森,让人难以想象那个尚且五岁的小姑娘会出于某种原因藏到这里来。现在他打开第四扇门,当烛光覆盖了半个房间的时候—— 一个人影,端正地站在房间正中。 赫贤一心下一惊:“小佟语?!” 但几乎就在出声的同时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不可能是佟语,她那幼小的身体才没这么高。 而且……不带一丝活人的气息…… 赫贤一有些惴惴。他让烛火照得更加清楚些,并且凑近过去。看清那人影的真面目后终于松了一口气——那是一个模特,就像是衣帽店橱窗里经常出现的那种,身上穿着花里胡哨的时装。 不过这一个身上的衣服倒是朴素得很,而且乳白色的漆皮和模糊的面目都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赫贤一围着它转了一圈。摆在空荡荡的房间正中的人体模特,要说奇怪也确实奇怪,但自从进到这座房子里后发生的事情太多,如今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打开另一扇门,进入里面的房间。 这一个房间比他身后的那个更为空荡,准确来说里面根本空无一物。赫贤一用蜡烛大致照过地皮后,回头打算去搜索走廊上的第五扇门了。 但来路的房门却被关上了。赫贤一有些迷惑,他明明是开着门进来的呀……哪怕是被风关上的,可他压根都没听到关门的声音……他试图在门上摸索门把手。门把手在哪?烛火照亮了他面前的门板,赫贤一的眉头紧皱。 这扇门上,根本就没有把手。 怎么回事?赫贤一有些心慌了。这是什么恶作剧吗?世上谁会设计不带把手的门啊?! “喂!”他用一只手砸着门板呼喊起来,“有人在外面吗?啊?有人听到吗?麻烦答应我一声!夜深!夜深?!” 当然没有回音,那个写手此刻应该正在走廊前部搜索那边的房间呢。赫贤一懊恼地想着。 现在怎么办?本来是来找小佟语的,结果反倒让自己陷入麻烦了。夜深如果迟迟等不到我的话,应该会过来寻找的吧?但要等上多久呢?他心烦意乱地咂着嘴巴。手上的蜡烛也快要熄灭了。 他的手指在门板上游移摩擦着,好像刮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用烛光照着观察起来,门板上沟壑纵横,不像是制作门时刻上的纹路,倒有点像……怎么说呢,刻得歪歪扭扭,却能够明 显辨认出是文字。 赫贤一推了推眼镜,凑近面前的门,一字一顿地读出了声: “……他所遗忘的三件事情……?” 潦草得如同小学孩子的字迹,但他有点怀疑小学生会不会写“遗”这个字。 这话写得没头没脑,赫贤一咀嚼了一下,搞不懂它是想表达什么。他移动蜡烛,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多的文字,但当光芒照亮门板旁的墙壁,他却一下子愣住了。 刚才他进来的时候只看到地板上空无一物,倒没有注意墙壁。此刻烛火通明,墙上的巨幅画作便一下子映入眼帘。不知是用铅笔还是炭笔描绘的,从地面直到天花板,满满当当地占据了几面墙壁,把这扇门夹在中间。 赫贤一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门上的字,不会是这套画作的题目吧? 这想法确实荒谬,可今晚他经历的荒谬事情已经够多的了,多一件少一件也没什么分别。 他退后几步,仔细观察起那些巨画。题目写的明明是中文,可画的风格却像是日漫,他从没听说过日漫还有壁画……感觉就像是奥运项目中增加了一项水下击剑。 离他最近的第一幅画,画中有两个人影,模糊些的那个似乎是一身护士装束,而画得清楚的那个人——他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左手带血,右臂上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宛如被利爪所撕裂。 赫贤一张大了嘴巴,蜡烛险些从他的手中滑落。 这是什么? 画中的情景他不会忘记,尽管视角不同,他还是能明白无误地看出,正是在那个夜晚,他从噩梦中惊醒的那一刻!漫画中将值班室的场景原封不动地还原出来,如果不是处在这样的境况下,他都想为画师的精工妙笔赞叹一番了! 可那天的事怎么会被别人知道?还画成了一幅画?更别说是出现在荒郊野地的一座房子里了! 恐惧在他的内心中蒸腾起来。 他的视线转向了第二幅画。 画面中央的那个男人,尚且穿着本应在手术室中出现的服装。背景是在某条走廊,他茫然地望着地面。如镜般的地板将灯光与天花板甚至病房门牌都清晰地映照出来……可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时他在思考,自己究竟把什么东西丢在手术室里了。 赫贤一倒退两步,紧咬牙关。 如果上一幅画还可以解释……那么这幅呢?这是……这是他梦境中末尾的内容啊 !这个梦他从未告诉过别人,世上有什么人能够把别人梦里的场景画出来啊?! 除非……他现在也是在做梦? 这样一来不就解释得通了么?今夜所有诡异离奇的事情,所有荒谬无稽的现象……如果都只是发生在梦里的呢? 可理智清楚地告诉他——他仍是处在赤裸裸的现实之中。 他感到一阵眩晕。某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看下去了。可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移到了下一幅画上。 画中的主角还是他。日漫风格的赫贤一在走廊上疯狂地奔逃着……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下一幅画中他也是在手术部的走廊上奔跑,下下幅和下下下幅都是……这一组画的应该是他在梦中逃离心脑血管外科的手术室?可是,可是…… 可是,这有些对不上啊…… 他观察着每一幅画中,那条走廊上的手术室门牌。他对这条走廊再熟悉不过了。的确,他是朝向离开手术部的方向奔跑的,但是……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每过一幅画,他就会倒退一段路?! 赫贤一举着蜡烛绕着墙壁一幅一幅仔细观看。没错,他确实在倒退,尽管他一直努力想要逃离……再这么退下去,他就要—— 赫贤一的视线驻留在一幅画上。那幅画上的他自己,已经退到了那个手术室门口!退无可退! 他长久地注视着这幅画,彷如注视着自己的生命尽头。画上的自己尽管面容被口罩遮住,但眼中的惊惧表露无遗。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来,他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原来是这样。他想。原来是这样。你跑了那么久,却终究还是回到开始的地方。 这是最后一幅画,就在他进来的门边。他刚刚看完屋里所有的画作,这就已经绕墙壁一周了,现在他回到了原点,回到了那扇门前。 但他没再去敲打那扇门,他知道那只是无用功。因为世上有些门确实是没有门把手的,它们可以自动开启关闭。比如医院手术部中的门,如果总是用手触碰会留下不少细菌的……而开启它们的方法,赫贤一最了解不过。 几乎没有刻意去寻找,他的脚轻而易举地伸进了墙壁上的那个洞,向下一压。 门在他的眼前缓缓打开。 他终于又回到了那个噩梦中的手术室,耳边响起“滋……滋……”的动静。他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理 解了那个题目的含义。 “他所遗忘的三件事情”。 尖锐的利爪戳进了他的手臂,把他拽向手术台的位置。 第一件……他右臂上的伤痕是在梦中留下的,可却不是那个女人给他留下的。那幅画上他的左手染血……是的,那伤痕是他自己在噩梦中用指甲撕掉了自己的血肉。 他站在手术台前,女人的另一条手臂也抓住了他。她打开的腹腔中,淋漓的鲜血浇在他的身上。 第二件……被他丢在手术室里的那件重要的东西。那地板光亮得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天花板,照出了灯光,也照出了病房的门牌…… 可唯独没有照出他的影子。 他根本就没有逃出来! 在那间手术室中,他把自己丢掉了。 赫贤一感到生命逐渐从自己的身体中流失……他终究还是做了这个女人的替死鬼,所谓一报还一报…… 手中仅剩的蜡烛掉在地上,滚动两圈,熄灭了。就在那一瞬间,赫贤一想到了第三件事。 原来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无聊。几乎都不需要用脑子去思考,答案就在嘴边。 那些画是以日漫风格绘制的……而日漫的阅读方式与远东的漫画不同,是要从右向左倒着看的。 是他亲手葬送了自己。 第十一章 黑色长廊的两端(前篇) “砰砰砰”。 在听到敲门声的同时,夜深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客厅的主门。 门外没有人影。但他并不感到失望,这个结果在他开门前就预料到了。要说为什么的话,现在是凌晨二时四十二分,距上一次敲门声响起,刚好间隔一小时十三分钟。 看来医生的推断没错,这个时间精确得让人心里发毛。他一边关上门,将怒吼的风雨声挡在外面,一边如此思考着。 在他任务范围内的几个房间都已搜索完毕,恰好到了这个时间,他正是为了验证赫贤一的说法才回到客厅的。现在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如果不是实在脱不开身,他倒有兴趣对此研究一下。 秦瑶歌说那个房间有问题,小佟语不见人影,司机到现在都没回来,再加上这个……这样的现象一定是可以解释的,也许是什么障眼法,或者催眠术之类。虽然听上去有些离奇,但夜深暂时想不到其它的可能性,也或许那是他现有的知识尚不能触及的领域。 夜深又回头看了那扇紧闭的门一眼。要不是不想让冷风往屋里灌,倒也可以一直开着房门观察一下是否会有什么变化……不过现在还是不要在这上面多费神了。不知龙晓涟和赫贤一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他觉得最好不要抱什么希望,毕竟如果他们已经找到了小佟语,一定会立即赶过来通知的。 总而言之,姑且去龙晓涟那边询问一下吧。她现在在哪儿呢? 这个疑问在五秒钟后就得到了解答,正当他回到走廊想着要不要呼喊她一下——他有些担心这会吵醒那些好不容易进入熟睡中的人——结果这丫头就冒冒失失地从一扇门里闯出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喂。”夜深后退两步。 “啊抱歉抱歉。我说你有没有带什么保鲜盒之类的?我刚在这屋里发现吃的了诶!虽然是生的……嗯,这地儿有没有厨房啊?”龙晓涟显然处在某种特别的兴奋状态,“生的肯定不能吃,但只要有个炉子,哪怕生个火也行。我都快饿死了。” 她的话没头没脑,但也并不很难理解。 夜深皱皱眉头:“虽然不知道你发现了什么,但我对这个地方的食物能不能吃表示强烈怀疑。另外我希望你没忘记,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小佟语。” “我没忘!”龙晓涟吐吐舌头,“那孩子也懂事,肯定丢不了的。说起来你有没有看到那个痞子?就那个姓云的……我记得他好像是进了这附近哪个房间休 息去了,这半天都没看见他。” “怎么,你担心他?” 龙晓涟立刻“呸”了一声。 “我担心他个鬼!最好我一推门看见他直挺挺死床上才好呢!啊那也不行……我会摊上麻烦的。不说这个了,你先进来看看,这儿有不少肉呢。蛮新鲜的!” “肉?”夜深跟在女孩的身后进了屋,烛火照亮墙边一块巨大的木质案板,确有一堆肉块摆在上面。龙晓涟说得没错,即便是几乎没怎么进过厨房的夜深也能看出,这些肉确实新鲜,还散着淡淡的血气呢。 “看到吧?虽然没别的料,但只要稍微一煮就够咱们所有人吃一顿的了。嗯……也不一定没别的料,去找找厨房吧。既然有食材就肯定有厨房的!咱们先去医生那边问问好不好?” “我们刚才可没发现有像是厨房的地方。” “说不定是你们没注意看。”龙晓涟的兴致显然没那么容易浇灭。 但夜深却没有回答她。他仔细地盯着那些肉块与木质的案板……这案板真够大的,当成单人床都绰绰有余了。还有这些肉块,新鲜倒是新鲜,但是……这座房子像是废弃了许久的样子,是谁在这里留下一堆鲜肉?现在可是盛夏时章,如果不好好保存,只怕过不了半天就坏掉了。 他盯着那堆肉块又看了几秒,略微退后一步。这时他的脚下似乎硌到了什么,夜深低头,那是一件似曾相识的东西。 另一边絮絮叨叨的龙晓涟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自己去找厨房了。就在她交代夜深想让他看好这堆肉别让什么苍蝇老鼠啃了的时候,夜深终于开口了: “我个人建议我们还是别对它抱什么想法。” “为什么?”龙晓涟不耐烦地看着他,“又不用你来做,我自己就能弄好。” “这倒无所谓,做饭我也会一点。但目前不是这个问题。” “okok我知道了!先去找到佟语小妹妹总行了吧!” “也不是这个问题。”夜深又一次摇头。 “啊……你这人真够烦的诶!能不能把话说明白别卖关子了?”龙晓涟翻起了白眼。 “其实只是一件小事。”夜深指着肉堆中的某一处,“虽然我看不出这到底是什么肉……但我觉得正常买来食用的肉类中,应该不会出现这种东西。” 龙晓涟顺着夜深的指向看过去。一开始她还没发现那是什么,而当她终于看清 之后,恐惧如同注水般充盈了她的双眼。她倒退了三步,扬起一只手臂颤抖着指向同一个地方—— “眼、眼珠子?!” 她说的没错,那是一颗眼球。尽管夜深对动物没什么了解,却还是本能地感觉到,那是一颗人类的眼球。 “那这是什么肉?”她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不会是……人肉?!”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我不知道人体被切碎后是什么样子,因此没法确定。”夜深冷静地说。 但他的镇定丝毫没有感染到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的龙晓涟。似乎只要一想起自己刚刚还兴高采烈地夸奖这些肉片新鲜,她就要直接呕吐出来。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球上翻,让夜深差点以为她会就这样昏倒。 “喂,你没……” “人肉……啊……啊……杀人了……” “先别着急下结论,现在还不能确——” “杀人了……杀人了啊啊啊啊啊————!!!” 她从喃喃自语逐渐转为惊声尖叫。紧接着,不等夜深阻拦,她再也没了带夜深进来时那股趾高气扬的精气神,转过身跌跌撞撞冲出门去。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一声门响,大概她已经回了先前那个房间。 唔……夜深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本来用这种拖拖拉拉的说法就是不希望把她吓到,结果还是失败了吗…… 他孤单地站在原地,心想这个刺激对于乐天的小姑娘来说兴许大了些。他的视线又落在脚下那件东西上……这个他还没让龙晓涟看到。 那是一枚镀金的大鼻环。就在几小时之前,他上一次看到它,还是挂在云陶生的鼻子上。 看来有可能……不用再去费心找那个家伙了。他默默地想着。 他继续观察着那些堆在案板上的肉块。不仅眼球,还有内脏和碎掉的残骨……夜深忍着那股让人生厌的血腥味。他不是法医,但这些肉让他总觉得不是正常切碎的,倒更像是……被谁用牙齿直接撕碎的! 要真是那样,得算是个大工程吧? 夜深眨眨眼睛。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异常了。一个正常人谁会在极有可能是人肉的一堆残骸前胡思乱想?可他心里确实平静得出奇,只有少许波澜泛起,不等碰到识海尽头就被潮水淹没,余下的只有淡然的思考…… 他想象着这样一种可能:云陶生躺在这块巨大的案板上——正如他之前所 想,这块案板大得可以去做单人床,说不定那人就把它当成床铺了呢?接着发生了什么?他或许是被潜藏在暗处的某人行凶杀死,接着用牙齿将尸体咬成碎片,而其中一部分肉片被带走……因为这里余下的显然不够一个人的分量。 这种猎奇的假设如果被龙氏姐妹知道,他头上一个“变态”的称号估计是摘不掉了。他也知道龙晓涟那样尖叫着逃走才算是正常的反应,可他心里着实没觉得有多害怕。如果那个杀人者就出现在他面前也就罢了,可这里不过是一堆碎肉而已,除了曾带有些许生命的痕迹之外,对人的威胁连块地板砖都不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真是理智的判断,而就是这些充足的理智,组成了名为“夜深”的这个人。 不过假设终究只是假设而已,并没有足够的论据支撑。说到底,这是不是人肉都还是个问题……夜深衷心希望自己的直觉并没有那么敏锐。如果医生在这里,他应该能一眼分辨出那颗究竟是不是人的眼球吧?看来得先去找专业人士来做个结论了。 专业人士此刻正在走廊那头呢。 如果医生指明这就是云陶生——或其他某人的尸骸,那可就不好玩了。到那时,必须把房子里所有人集合起来商讨对策。而在此之前,先不忙着引起恐慌。 不知怎么,大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尖叫着“这样不对!这不正常!这不像是你会做出的决定!你应该立刻去警告大家才行!”,但夜深的身体并没有听从。那个声音便如同被什么压下去一般,慢慢地变弱消失了。 夜深记住这个房间,持着蜡烛走向长廊深处。原本的那根蜡烛已经燃了太久,手上这根是他刚刚在客厅新点的。他也不知医生搜索到了哪个房间,于是在越过侧门之后,便用清朗的声音喊道: “大夫?赫贤一?在哪个房间?” 这房子的隔音效果没那么好,只要相隔不远,哪怕在屋里也能听得到……可他却没有收到回应。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到房间里面去看看的时候,旁边的某一扇门中,传来细微的动静。 夜深轻轻把门推开,烛火照亮了大半个屋子。 两个人影,正站在房间正中。 第十二章 黑色长廊的两端(中篇) “造孽哟……哎哟……造孽……” 断断续续的嘶哑声音来自其中一个人影,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外端着蜡烛的观察者。夜深认得出这个声音,整个屋子里应该只有一个人拥有这般苍老的声音。 “李老奶奶?”他大步朝里走去,“你……怎么在这儿?” 一个人影瘦小佝偻,正是李奶奶无疑。可另一个……等夜深凑近了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具服装模特,像是商店橱窗里常有的那种。唯一的不同或许是,这一具上的衣服,倒有些眼熟…… 暂不理会一旁嘟哝着“造孽”之类意味不明的话的老人家,夜深想要绕到那具模特的正面看看,然而—— “你喊我吗?” 后面传来的那个声音让夜深禁不住身体一直,他回头看去,赫贤一正站在门旁呆望着他。 “哦……是,我有事要找你。”夜深松了口气。刚才有一瞬间,他觉得背上直冒寒气。 “什么?” 医生的声音有些飘忽。不仅如此,他的脸色泛白,简直像是瓷做的一般,眼神也略显呆滞,失去了之前的神气,似乎受了什么刺激。 “你……没事吧?” “没,你有什么事?” 赫贤一仿佛有意避开他的问题。夜深也没有追问,他打算把在那个房间的发现告知医生,带他一起去辨认一下。尽管李奶奶就在身边,但对于这么一个患有痴呆症的老人,夜深也并不怎么在意。可就在他要张口的当儿—— “赫医生!” 一个女声突兀地出现,隔住了他涌到嗓子眼的话语。夜深赶忙闭嘴。另一个人影似是小跑着来到房间门口:“赫医生,我妹妹她……啊,夜先生你也在。诶,李奶奶,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怪不得我找你半天没找着!” 是龙晓薇,她对着夜深微微行礼,真是个有礼貌的女孩。 “你妹妹怎么了?”夜深先于赫贤一一步问道。他也有些担心龙晓涟的状况。 “我也不知道……她刚才一跑回房间就净说些奇怪的话,什么人肉什么眼珠子之类的,卷起被子就把自己裹起来了,感觉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还让我把门锁上,谁都不让进来。我怎么问她都问不出个所以然,这才过来找赫医生的……” “唔……”夜深的视线微微偏移。看来龙晓薇还不知道妹妹的发现,既然如此,还是暂时不要在她面前把话挑明了。 不过你妹妹这明显属于心理问题,你找个外科医生有屁用啊? 虽然这想法很失礼,夜深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下。 “这样……那我们去看看好了。”赫贤一用如置云端般空灵的声音回答道。 还真去啊?你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外科的了?!我倒是知道过心理医生一般有相当的基础医学素质,可没听说干外科的也精通心理啊?! “夜深,你刚刚说找我有事……” “啊……可以之后再说。”夜深摆了摆手,“你先去忙那边吧。” 赫贤一跟着龙晓涟远去了,夜深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那种脊背发寒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 医生……怎么好像有些奇怪?是不是刚才分头搜索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夜深摇了摇头,把这种无端的揣测放在一边。他转过身对老奶奶说道:“李奶奶,我扶您到客厅那边去歇歇吧?” 在他们对话的这半天工夫,老人家一直都站在假模特的身边,口中不住地唠叨着:“造孽哟……这孩子……真造孽……” 夜深暗叹一声。他搀起老奶奶的胳膊,她也并没有抵抗,只是嘴里的嘀咕一直没有停止。听龙晓薇的说法,她似乎是在龙晓涟离开去帮忙寻找小佟语的时候离开房间的。这么说来……夜深心里一揪——她不会听到自己和龙晓涟的对话,知道自己小孙女下落不明的事了吧? 但直到他让老人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都没有多问一句。途中他们经过龙氏姐妹的房间,龙晓涟的问题显然不轻,不论姐姐和医生怎么劝说,她都不愿意打开房门让他们进去。 怪事越来越多了。 …… “晓涟,你把门打开,让大夫看一下。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龙晓薇仍在房门口进行着无谓的劝说。而之所以说是“无谓”,正是因为妹妹的态度。 “不行!姐姐一个人我才给开!外面有个杀人狂!那个混混都死了,还被人给剁成了碎肉!除了姐姐谁都不准进来!” 这扇是房子里少数能从里面销上的门,除非龙晓涟主动打开,否则龙晓薇和赫贤一都束手无策。龙晓薇有些尴尬地望望医生,从妹妹语无伦次的话语中,她完全没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身旁的赫贤一面冷如霜。 “医生,怎么办啊……我妹妹她……” “我建议先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下,别去打扰她。”赫贤一干巴巴地说,“虽然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但显然受的刺激不轻,这种情况下不应该再给她施加压力。” “诶……是、是吗?” 龙晓薇停止了劝说妹妹的努力,里面的龙晓涟也安静下来。但仅隔着这么一道门,他们都能清楚地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 短暂的沉默,夜深安顿李奶奶的轻微动静从客厅那边传来,房子外面仍是风雨大作。不知是不是为了逃避这种令人难堪的气氛,龙晓薇小声说道: “我……我去上个厕所。” “哦,刚巧,我也想去。”医生面无表情,“一起走吧。” “诶……诶?”龙晓薇面染红霞。然而赫贤一却似乎全无所觉,迈开步子便朝走廊那一端走去。 龙晓薇犹豫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如果让夜深对龙氏姐妹进行印象评分的话,妹妹龙晓涟应属于那种活泼大方却稍有些惹人烦的女孩,而姐姐龙晓薇则是温柔端庄的女子。但第一印象虽然重要,却往往并不能直触一个人的本质。就比如说对龙晓薇的认识上,此刻在这座房子里,除龙晓涟之外的所有人,都没能发现龙晓薇最明显的缺点。 ——她的神经有些大条。 像这样的女孩,如果放到宫斗剧中,难免成为他人的利用牺牲品;放到偶像剧中,则是各家王子少爷放在手心宠爱的灰姑娘;但要是放在怪物片里……基本就可以当作一块有台词的午餐肉。 现在亦步亦趋跟在赫贤一身旁的龙晓薇,娇羞的模样完全是一个正在期待爱情降临的青涩少女。她也不知内心的涟漪是何时泛起的,或许这就是所谓“吊桥理论”——即将恐惧状态下的身体反应误认为是恋爱的征兆。但她毫不在乎。从某种角度上说,赫贤一谈吐文雅,样貌也算中上,是能够让女人一见钟情的类型。 他……他说要跟我一块儿去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变相告白?不会吧……那么至少,是有想和我发展的意思啰?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趁机把电话要来?不行了不行了,心跳得好快,都没法好好思考了…… 妹妹龙晓涟的事被她完全抛在了脑后。但这并非是由于她对妹妹毫不关心,她只是没能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按照她的想法……反正晓涟平时就咋咋呼呼没个正形,医生说得有道理,只要放着不管,过一会儿她自己就会好了吧?相比起来,这个跟医生独处的机会,可得抓住了才 行…… 换句话说,她缺根筋。 “到了。”赫贤一停住脚步,“你先去吧,我在门口等着。” 仅这一句话,又让龙晓薇想入非非——在门口等着?他是不是根本没有想上厕所的意思?那为什么还要陪我过来?啊……我明白了,他一定是担心我一个人会害怕!多么温柔的人啊!不过这样一来,上厕所一定要小点声,不然都被他听到也太丢人了! 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在一瞬间完成。龙晓薇轻轻点头:“那……那你可千万别走远,我害怕……” 这并非是做作的表现,而是陷入恋情中的女孩对男方撒娇的本能。 赫贤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放心好了,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 第十三章 黑色长廊的两端(后篇) 试图和李奶奶交流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回报,徒劳无功。自从夜深把她在沙发上放下后她就没有再张口说出一句话,夜深没了办法。龙晓涟现在还紧闭屋门不肯打开,也不能指望她来照看李奶奶。 果然还是得先找医生吗……至少把那堆肉块的事情说清楚。虽然还没达到人心惶惶的地步,但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慌确实已在这座房子中蔓延开来。夜深的大脑中浮现出四个字—— “迟则生变”。 “那您先在这儿休息,我去去就来。”夜深跟老人打了个招呼,便折回走廊。 但龙晓薇和赫贤一的身影却已经不在了。夜深迟疑了一下,敲了敲那扇门。 “谁?!” 屋里传来龙晓涟的声音,却同时带有恐惧与凶狠的意味,像是受了惊吓的猫儿。 “是我,夜深。”他迅速说道,“不用害怕,我没打算进去。知道你姐姐和医生去哪儿了吗?” 屋子里的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夜深只听得见她的喘息。正当他打算放弃离开的时候—— “刚刚我听到他们说……去上厕所了……” “上厕所?”夜深愕然,“两个人一起?” 发展速度略快啊! 龙晓涟没有再回答他。夜深便举着蜡烛朝厕所那边走去。 龙晓薇暂且不说……但赫贤一是那种性格的人吗?从之前的交谈看来,他并不像是会在这种境况下趁机和女孩发展关系的人。不过如果龙晓薇以胆小为理由要他相陪,他或许也不会拒绝,嗯…… 说起来,之前在那间有人体模特的屋子门口遇到赫贤一的时候,他的状态就有点怪,总觉得像是变了个人……不过我对他的了解也说不上多,毕竟才刚认识几小时而已。只是感觉他似乎受了什么刺激,就像龙晓涟一样。搞不好,害怕的不是龙晓薇,而正是他赫贤一吧? 在思考结束的同时,蜡烛的光芒恰好照到了走廊尽头的五扇厕所门。 但是…… 夜深皱皱眉头。 五扇门无一例外全都开着,看来医生和龙晓薇都不在这里。 他们去哪儿了? 尽管龙晓涟目前谁都不信任,但夜深并不觉得她会对自己说谎。如果他们已经回来,应该会跟自己在走廊上相遇——这里就这么一条走廊,他们还能跑到哪里去? 除非…… 夜深回过头,烛光从最高一级台阶上照下来,勉强照亮了旁边几扇木门。 除非他们躲在哪个房间里。 若真是那样,孤男寡女躲在房间里还能干什么?夜深啧了啧嘴。不是他内心邪恶,他只是朝着正常而言可能性最大的方向去考虑而已。 这么想着,他走下两级台阶,思考该如何在不使他们感到尴尬的局面下找到他们。这时身旁的一扇门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里是…… 根本不需刻意回想,当昏暗的光芒驱走房间里的大部分黑暗时,夜深就已经反应过来了。因为房间的中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具人体模特——没错,这就是他之前找到李老奶奶的那间屋子。 说起来……之前我就觉得,这具人体摸特上穿的衣服好熟悉…… 他端着蜡烛向前凑去。老实说,他心里清楚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小佟语下落不明,云陶生有可能成了一堆肉酱,医生和龙晓薇也不知去了哪里……任何一件事都比这件重要得多。 但他只是确认一下。只是确认……应该花不了几秒钟工夫吧? 夜深伸手去触摸那件衣服,现在他更加确定了——自己之前一定见过这身衣服!是在哪儿见到的来着? 他绕到人体模特的正面,烛光照亮了模特瓷白色的脸。 这、这是……这是……!!! 血色从他的脸上褪去,夜深如堕冰窖之中! …… 佝偻的人影行在漆黑的走廊中,没有烛火的陪伴,她踉跄的脚步像极了末日片中的丧尸。 事实上司机甄和拿到客厅桌上的蜡烛已经只剩一支了,还是一直放在客厅照明,即将燃尽的那支。不过有没有对她来说都无所谓,正如赫贤一医生所说——她所看到的东西,和其他人看到的,并不完全一样。 李奶奶孤身一人。她没有听从夜深的安排,只等他一走,她便立刻起身离开了客厅。 夜深的担忧早已成为了现实,老人家早在他把小佟语失踪一事去通知龙氏姐妹的时候就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紧跟着龙晓涟离开了屋子,并且在谁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一个人寻找着自己的孙女,一直走到了走廊最末端。而在那里,她看到了…… 老人心里一揪,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那个小青年儿医生帮小语看病来着,他是个好人,唉……;那个矮个子的 ,还有那个鼻子上带个金圈圈儿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穿西装的那个也不能信,还有他老婆也不行;还有那俩丫头,跟狐媚子样,一个劲儿偎我身边儿献殷勤,呸! 老人家在心里把众人几乎骂了个遍,这并不单是对他们隐瞒小佟语一事的怨念,准确来说,从一开始,老人就信不过他们。不过夜深即便知道,心里也不会在意。他是见识过阿尔茨海默病的。 他的邻居家里就有这么一位老太太。那一次他带着秦瑶歌回家,老太太正叉腰站在楼下破口大骂,指责儿媳妇把她的袜子偷走了,词汇量之丰富让他们几乎把上世纪所有的脏话都听了个遍。老人的儿子儿媳站在旁边一脸无奈,还有一群小孩儿乐不可支地看热闹。 “走吧。”夜深拍拍目瞪口呆的秦瑶歌肩膀,“基本上一天一回,反正她这样的时候你别靠近就是了,逮着谁骂谁,骂完过一会儿就忘。上回她还说我摸走了她的发卡子,天可怜见,我连你的发卡都没碰过。” 而眼下的这位李老奶奶,显然就和那位老夫人是类似的症状。 她内心的想法多疑而怪异,甚至认为可能是这些人合起伙来把她的小孙女给骗走了。要真是那样,那你一个老太婆又能怎么样呢——这样的道理跟痴呆病人是解释不通的。总而言之,她就是要靠自己的本事把孙女给救出来。 走了多会儿了?老人家的双腿渐渐变得沉重。之前她儿子想给她弄一副拐杖,但她嫌丢人就没要——不过这事儿她早就忘了。她觉着有点儿喘不过气,想左右张望着看看,有没有能歇歇的地儿。 而此时传来的那个声音,让老人的心脏险些结了冰: “……奶奶……” 李奶奶忙不迭抬起头来,寻找着孙女的踪迹。一瞬间她就看到了,就在那片黑暗的尽头,小佟语的身影伏在地上发出呼唤。 但老人家面如土灰。 小孙女的身影逐渐向后退去,与她拉远了距离。某个黑影正拖着女孩的双腿,似要将她一步步带入黑暗之中。小佟语绝望地挣扎着。 “……奶奶……” 李奶奶犹如被激怒的狮子,她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方向跑去,双手像爪子般胡乱挥动。不知是不是喘气呛到了喉咙,她剧烈咳嗽起来,即便如此也没有停下追赶的脚步。 但那黑影有如故意戏耍她一样,总是比她更快一点。她的小孙女被拖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哀鸣。老人家心如刀绞。 “把我娃儿放下……你要多少钱……要多少钱都给你……咳咳……” 她也试图和那影子进行交涉,但对方一声不吭,只是安静地前进。 她渐渐力不能支。而就在这时,一声门响,小佟语被拖进了某个房间。 女孩的哭声听不到了。 李奶奶用她最后的力气一把拉开那扇门。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一头栽了进去,某些柔软却沉重的东西犹如崩塌一般砸在她的身体上,压得她动弹不得,就连呼吸也被堵住。 但老人家没有再做脱身的努力。她摸到了一只冰冷的小手,顺着手臂,她把那具小小的身体揽进怀里。 她们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中安然睡去。 第十四章 名为死亡的传染病 敲门声响起的瞬间,龙晓涟从头到脚全部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 “谁?!” 她慌乱地从沙发上弹起。夜深从门口离去才不到两分钟,那个时候她才想起要找一件防身的东西……尽管她不知道那个把云陶生分尸的家伙拥有什么武器,但哪怕有把扫帚都比赤手空拳好得多。没错,在她心里已经完全确定了,那个痞子肯定是被潜藏在这儿的某个变态杀人狂给干掉了,小佟语下落不明一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至于那个姓夜的为什么不怕……废话,他好歹也是个警察,他要是都怕了,那这一屋子人不就完蛋了?不过他毕竟也是个普通人,真跟杀人狂对上,谁赢谁输还不好说……反正恐怖片里要有个角色是警察,基本也就贴上“便当”的标签儿了,靠不住靠不住……唔,姐姐跟医生在一起,两个人应该不会出事。现在问题就是…… 如果杀人狂把我这扇门给撞开了,要拿什么对付他? 可惜她没能在这房间里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除非杀人狂对木板床过敏。 “是我。” 还好,门外面响起的,是姐姐龙晓薇的声音。 她这口气松了一半,却又提了起来: “医生呢?他在外面吗?要在的话我可不给开门!” 其实她对医生并没有多少怀疑,不然也不会同意他和姐姐一起去厕所,但凡事都得考虑最坏的可能。小心为上。 “没有……就我一个……” 姐姐的声音听起来飘忽而空灵。龙晓涟一边撤掉门插销,一边暗自思索姐姐是不是对医生告白被拒了。 实际打开门后她更是吃了一惊,姐姐的脸色苍白,如同刚刚经历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事。 “姐……你……啊先进来再说!” 龙晓涟一把将龙晓薇拉进房里,接着小心翼翼地探头往走廊上看看。但漆黑一片,她只能确认门边没有人。 “姐你怎么了?医生呢?你不会真对他告白了吧?然后他说什么了?” 她轻手轻脚把门关上。 “不对这个先放一边,你先听我说。刚才我说到一半你怎么就跑了……我没犯神经病!是真的!那个痞子叫人给弄死了!还切成块了!这屋里肯定有个杀人狂!” 她动作迅速地把门销死。 “我这会儿就等你回来商量呢!那些人我信不过!说不定杀人狂就混在咱们中间!电 影小说里不是经常有这种情章吗?总而言之咱们得想个办法离开这儿……就悄悄地走,谁都别告诉,跑回车上都比这地儿安全!” 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又某处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离这里越来越近,她的心里又是一紧。 “怎么样姐?你说话啊!” 然而,龙晓薇一直都没有回答。 龙晓涟感到一股寒意窜上自己的后背,就在同时,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从门上消失了。 不,其实并不能算是消失。准确说来,是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因为就在那倏忽之间,制造影子的工具——烛光,不知被谁轻轻吹灭了。 龙晓涟回过头去。 映在她眼中的,是…… …… 夜深倒退了两步,仿佛怕自己的双眼出了差错,他举高烛火再一次观察那张僵硬的面孔。 没有错,是他,没有错!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具人体模特上的衣服很熟悉了。他当然见过,几个小时来,这衣服的主人和他交谈甚欢。就在他们上次分别之前,它们还属于一个名叫赫贤一的男人。 现在它们仍然穿在他的身上,唯一不同的只是,它们的主人再也不能说话,也不会动了。 那不是什么人体模特。 赫贤一的尸体,此刻正端端正正地立在夜深身前。 夜深伸出手去,轻触了一下那已然僵硬的身体。无法保持平衡的躯体向后倒去,“砰”的一声,砸在地面激起一层土灰。 脑海之中警铃高鸣,夜深立刻省悟到这不是犯傻发愣的时候。那诡异而有规律的敲门声和不祥的预感可以被他抛在一边,小佟语的失踪可以解释为小孩的贪玩,当看到那一堆新鲜的肉块时,内心的警兆已经上升到了黄色区域,但或许是这个发展太过离奇,他反而没有什么现实感,于是决定等医生下结论后再讨论下一步。而现在,医生的死尸就摆在他的眼前。 一切好像都正要开始,一切又都已为时过晚。 夜深冲出房间,在走廊上飞奔起来。烛光伴随着他奔跑的风忽明忽暗。 没想到竟被龙晓涟一语成谶,恐怕这里真的隐藏着一个杀人者! 等等……龙晓涟……夜深心念一闪! 他遇到李奶奶的时候,人体模特就摆在那间屋子里,老人家当时不住地念 叨“造孽”……是否在那个时候,那里摆放着的,就已经是赫贤一的尸体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冷风吹过他的脖颈,夜深觉得头皮发麻。 那……当时站在房间门口的那个“人”……是谁?! …… 让我们把时间暂且倒回几分钟之前。 这时夜深还没有发现人体模特的真相,李奶奶才刚刚离开客厅,而龙氏姐妹中的龙晓薇,正满心甜蜜地走进厕所隔间。隔间地面上有一摊水迹,不过看起来还算干净。她用轻巧的动作关上门拧上门扣,取出手机来照明。脱掉牛仔裤的一瞬间,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了赫贤一的面孔。 龙晓薇动作一滞,接着却“噗嗤”笑出声来。 讨厌死了。她从心里对自己说。人家只不过是来陪你上个厕所而已,还不一定对你有意思呢,结果你就满脑子想着人家,跟犯花痴似的。晓涟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话你呢。 她蹲下身体。 明明小佟语还处于失踪状态,妹妹又不知怎么了,再说一群人被困在这种糟糕的地方本身就不是什么正常事态。在这种状态下还一心想着情啊爱啊什么的,如果这是在看电视剧,她一定会觉得这种女人简直是精神有问题。 但爱情这种东西,不该来的时候从不露头,盼星星盼月亮也不会出现;而该来的时候,也不会管你在黑夜还是白天。 虽然遭遇了事故,但如果能把医生钓回家,从结果上来应该算是赚到了才对。 龙晓薇捧着下巴把赫贤一的言行在心里过了个遍。 一开始是在客厅里进行自我介绍——啊说起来这个提议也是从他开始的呢,可以看出很有组织能力……声音也很有磁性,也很温柔……相比起来,那个姓夜的就差得远了,阴沉得要命,司机就更不用说了,至于那个混混……啊咧,他有说过话吗?好像有说自己叫云什么的……算了,反正根本不用记。 比较是人类的习惯。而当一心喜欢上什么时,其优点往往会被无限放大,缺点却会被忽略,用作比较的其他事物则刚好相反。尽管明知道这种判断是不明智的,但深陷其中时却难以清醒……或者说也不愿去清醒。 恋爱中的少女尤其如此。 那之后是跟警察一起到走廊这边进行探索。按道理说这应该是那个警察一人的工作才对,他却主动来帮忙……嗯,说明也很有行动力,而 且胆子大。对嘛,做医生的人胆子当然很大,不然还怎么做手术,开个刀不就吓死了? 就算被夜深知道自己成为被贬低的对象,他也多半不会抱怨,最多只是在心里默念一句“我不是警察啦”。毕竟对他而言,进行无意义的争辩也属于“浪费时间”行为的一种。 龙晓薇继续陶醉着……啊,还有给小佟语看病的时候回答她的问题,又有文才又机敏……还有跟警察一起守夜,有责任心……这样的男人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不过说起来,像他这样的,应该不会还是单身吧?这么说起来,在客厅提问的时候他也没有回答。不会是已经有恋人了吧? 慌乱的心绪仅仅出现了一瞬间,龙晓薇立刻镇定下来。 就算有又怎么样!爱情可是自私的!只要没结婚,没人规定我不能抢啊!对嘛!找到好男人就不能放手,总比老妈介绍的那些歪瓜裂枣强多了! 她回想起之前回家被逼着相亲的经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好……也差不多了。他在外面不会等急了吧? “赫医生?”她娇声呼唤,“你还在吗?” “在。”赫贤一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仿佛就在她的耳边。 她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娇羞的表情。哎呀呀,感觉简直就像是从心里听到他的声音一样……这一定也是爱情的魔力吧。 她提上裤子,冲水声响起的同时,她把手搭在门扣上。 忽然间一股寒流从她的脊背划过。 好怪……她的手微微抖动。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在盯着我…… 是谁?医生?不可能,他人在门外呢! 她蹲下身体,从厕所门下宽大的缝隙中瞄出去,没错,赫贤一还站在那个地方,似乎自己上厕所的期间他一动未动。 可是……可是这种感觉…… 龙晓薇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这种情况下,就算再害怕也无济于事,而且说不定只是她的心理因素。只要打开门出去跟医生汇合,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但某种本能在抗拒着,阻止着她的动作。 等一等,再仔细想想。龙晓薇后退两步,手机的手电筒明亮地照射着门板,她再一次看到了地面上的那滩水迹……那水中,似乎有着什么东西…… 她不受控制地俯下身去,接着她看清了。 那是一张脸。 一张倒映在水中的脸。 但那不是她自己的脸。 那是……她想起来了,在她刚刚进来的时候,就曾经一眼扫到过这张脸,当时她还以为是心理作用……但是…… 赫贤一的脸倒映在那片水中。 但这是不可能的。医生还站在门外呢,他的脸怎么会映在厕所里?除非…… 龙晓薇缓缓抬起头来。 一条肉色细长的东西从厕所门上方搭了进来,像是某个人的脖子,在它的末端,一颗长着瓷白色面皮的脑袋轻轻地晃悠着。 赫贤一凸出的双眼直视着她。 在失去意识之前,龙晓薇最后想起的,是她进入隔间时医生的话语—— “……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 第十五章 无人生还(前篇) 风雨仍在呼啸着。 夜深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房间。在发觉那个“医生”不对劲后,他立刻便赶往这里。跟“医生”在一起的龙晓薇很可能已经遇险,但只要有了防备,龙晓涟或许还不至于遭难。 可惜他终究晚来一步,当他来到门口的时候,这扇原本被龙晓涟销上的房门已经开了一条缝。夜深心下一凉,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房间里只余下半截熄灭的蜡烛,还在冒着细如丝缕的青烟。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冒出了“十个小黑人”这首童谣。说来也巧,他们一开始进入这座房子也是十个人,可却如童谣中写的一般,一个个死去,一个个消失,现在只剩下…… 夜深的身体再度行动起来。 秦瑶歌!他朝着妻子所在的房间飞奔而去。 …… 这一个房间和其它许多房间一样,宽敞而空荡,每一个角落都被黑暗填满。仅有的家具是一张床铺,孤零零地摆在角落。无论怎么看这都不能算是合理的布置,但和房子中其它的“不合理”相比,这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个房间处在走廊的侧门之后,也就是说,是由两个连在一起的屋子组成。床头和床尾各对着一扇门,床尾朝向的是通往走廊的门,而床头朝向的那扇门则通往里屋……至于里屋中有什么,目前还无人知晓。 女人此刻就睡在那张床铺上。 之前夜深等人在房子里寻找佟语时发出的声音不可谓不大,而这房子本身的隔音效果又难说很好,如此一来,女人能够不受干扰地沉入梦乡就很奇怪了。但就算把这个问题抛给她自己,只怕她也给不出什么令人满意的解释。 秦瑶歌只是觉得很疲惫,是那种超出身体承受能力的疲惫。 从在公交车上苏醒的那时起,这种疲劳感就涌遍了她的全身。明明才刚从昏睡中醒转,却没有半分精神,仿佛所有的气力都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而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疲惫不减反增。就连和夜深说几句话,都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才行。 若非如此,她本可以帮上众人的忙。她在大学的心理咨询室工作,仅算学历比夜深还高,在夜深眼中她可算是位刚强干练的女性。虽然不像赫贤一那样备受众人信赖,但出出主意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 可她实在太累了,换到这个房间之后,都没有去考虑过儿子小清,而是一言不发地倒在床铺上,一闭眼就直接睡着了。幸 运的是,这一次,她没有被噩梦所骚扰;不幸的是,在这座房子里,除了噩梦,还有些其它的东西…… “……秦瑶歌……” 朦胧中夜深的声音响起,秦瑶歌在睡梦里皱皱眉头。 “……秦瑶歌……” 那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如果用视觉来表示,就像是隔了一层稀薄的雾气。但同时它又拥有着强大的震慑力,有如相互摩擦的铁片,折磨着让她无法不去在意。 不过,既然是夜深…… 秦瑶歌挣扎着从床上起身。毕竟作为“夫妻”相处一年,最基本的默契他们还是有的。她知道如非必要,夜深不会打扰她的休息。而现在他既然来了,那就一定有什么非她不可的理由。 沉重如山般的疲惫感压在她的身上,她知道只要稍有松懈,自己一定会立刻再度睡着。但她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 夜深……在哪? 她转过头去,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那里是…… …… 夜深几步便跑到了秦瑶歌休息的房间前,伸手一把将门推开。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住了——和龙氏姐妹的房间一样,这里面也是空空如也! “秦瑶歌……”夜深喃喃着。 他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却看不见妻子曾在这里待过的痕迹。有那么几秒钟,身体麻木得像是不再属于自己。他不受控制地向房间里面走去,稍显凌乱的床铺和一扇门打开的衣柜暴露在烛光之下。 等会儿…… 夜深扶住额头,连着进行了两次深呼吸。 秦瑶歌不在这里,她也不应该在这里……对,我怎么弄混了,她不是换了一次房间么? 想明白这一点后,温度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夜深立刻转身朝外走去,但没走两步,他再一次停下,望向墙边的衣柜。 怎么……门是开着的? 确实记得上一回来的时候,小清躲在衣柜右面空着的隔间里,而左边的隔间里堆得满满的则都是些衣物。不过在离开之前,自己似乎把衣柜门好好关上了来着…… 夜深注视着衣柜的内部,开着的是堆着衣服的隔间门。而且总觉得……衣服堆的高度,是不是比上一回看的时候提升了不少? 他迟疑了一下,朝着那堆衣物伸出手去。只轻轻这么一扯,小山般高的衣服堆便崩塌散落到衣柜外面,而那被 掩盖在最下面的“某物”,也在夜深面前露出了全貌。 夜深沉默着俯下身去。 那是两具纠缠在一起的躯体,一老一少,李奶奶紧紧地将自己的小孙女搂在怀里。即便不去试探她们的鼻息,夜深也知道结果如何,再没有比这更清楚的状况了。 可他没有默哀的时间。十个小黑人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三个,而这三个人,无论哪一个,都绝不该死在这个鬼地方! …… 秦瑶歌摇摇晃晃地前行,视线正对着的,是通往里屋的那扇门。 “……秦瑶歌……” 尽管模糊不清,但对方位的判断却不会有错。毫无疑问,声音是从那扇门后发出的。 高跟皮靴倒在窗前,此刻她脚上只着一双薄丝袜。如果是在平常,注重仪态的她绝不会有这样的举动。但此时,那声音却像是急切的催促与召唤,不容她耽搁一丁点时间。 可这样不对。她的脑海中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叫着:快停下!夜深不可能在那里面!你明明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她想着。明明知道,明明比任何人都明白的……但为什么……这双腿却不听使唤…… 夜深就在那扇门后。即便他不在,我也想知道那后面有什么。 她着了魔一般伸出手去压在门把手上,稍一使劲,那扇门便在悠长的“吱呀”声中向里转去。她如同铁块被磁铁吸引一般踏出脚步,然后—— 一双手忽然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一股大力传来,秦瑶歌“呀”了一声,被那人从里屋拽了出来! 与此同时,那带有魔力的声音消散了。秦瑶歌眨了眨秀丽的眼睛,无力地贴在那人身上,温暖的感觉在他们相触的肌肤上传递。 “别过去!”男人在急促喘息的间隙说道。他把秦瑶歌抱在怀里,他的力道那么大,简直像是要与她融为一体。 他没有向那黑暗的里屋瞄上一眼,伸手迅速将门拉上了。 “夜深……”秦瑶歌嘴唇微动,吐出了他的名字,“你怎么……我……我刚刚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在那里面……” “我知道。”夜深面容严肃,“我也听到了。听我说,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这座房子有问题,现在除了我们之外,恐怕所有人都已经……总而言之……我们……喂……秦瑶歌……你……瑶歌……” 夜深又说了些什么,她却渐渐地听不清了 。他那紧张的面孔在她的眼中逐渐扭曲,声音也像是从无限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洞而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了?秦瑶歌的眼皮变得沉重,深邃如渊般的黑暗在她的视线中延展开来。 “秦瑶歌!秦瑶歌!啧……”夜深摇晃着妻子的身体,但她却没有反应,唯有温度与鼻息让他安心了些。她只是昏迷过去了,原因不明,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正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这地方不能再待了!他转过身把秦瑶歌负在背上。 “小清你跟在我身边,跟紧了,一步都不许落下!”他对儿子命令道,同时一把抓起已经烧得极短的蜡烛。 从侧门到客厅的距离并不远,但在此时的他看来却是一场漫长的跋涉。在经过那个有衣柜的房间时,他刻意偏向走廊的另一边。脑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夜深禁不住思考:如果早在小佟语失踪时,或者在发现那堆肉块时,他就果断下决定组织众人离开,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但现在似乎不是责怪自己的时候。如果他能带着妻子和孩子逃出生天,那么之后忏悔的时间要多少有多少,而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那还不如把思考的力气放在脚后跟上呢。 越是临近客厅,风雨声便愈加清晰,彷如魔鬼的哭号。夜深一眼瞥见了司机放在窗台的录音机,但他并不打算把它带走,这种事之后交给警察去处理吧。他朝着房子的正门伸出手去,堪堪就要触及门把的一瞬,某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砰砰砰”。 夜深的动作僵住了。 他一手拿着蜡烛,另一手扶着背上秦瑶歌的半边柔软的躯体,现在他腾不出手来确认时间。但即便不去看,那个时间也是张口即来。 “三点五十五分。”他从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字。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咬紧了牙关。怎么办?前几次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就算把门打开,外面除了大雨和荒草也没有其它的东西。但这一次呢?开门?还是不开?细微的酥麻感从他的脚掌一路延伸到头顶,一滴冷汗流落下来。 但手上突然出现的火辣辣的痛感将他的犹豫打断——被敲门声吸引了注意的他没有察觉到,蜡烛的火焰已经烧到他手持的部位了! “唔——”夜深呻吟一声,只有半截拇指长的蜡烛从手中滑落,一头砸在地上熄掉了。 可恶。夜深忍着痛把被烫到的地方在衣服上擦了擦。还好,客厅桌子上的蜡烛还烧着。这里本来就够危险的了,如果连光源都失去,隐 藏在暗处的“某个家伙”说不定就会趁此机会—— 他转头朝着桌上的蜡烛看去。然而那光芒只在他眼前维持了一秒钟——不知何时,这支蜡烛也已燃烧殆尽,最后一星火焰在蜡油堆中熄灭! 他真的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像是被一盆刺骨的凉水从头浇下。不需要刻意去感觉,自光明消失的那一瞬起,身体上所有的毛孔全部发出惊恐的尖叫——有什么!有什么来了!有什么就在这里!有什么……借来了死神的镰刀,将勾走你们的灵魂! 那东西近了,越来越近了……夜深屏住呼吸,他的手在地面上摸索着,却始终找不到那支掉落的蜡烛……那东西已经在他的身旁了……不,也许“它”一开始就伴在自己左右……秦瑶歌不是一开始就说过吗?——“老觉得背上发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看着我们一样……”它已经沉默了许久,现在它终于要动手了。 断头台的利刃高悬在他的头顶,下一秒就将切下他的头颅! 电光火石之际,一道亮光在他的手中爆裂开来! 夜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在发现摸不到地上的小半截蜡烛后,他立刻取出口袋里的手机,所幸这台机器有在锁屏状态下长按“home”键打开手电筒的快捷设定。饶是如此,他仍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光柱在客厅中扫射一圈,却没有任何发现。那“东西”似乎又一次藏匿入光明无法触及的黑暗中了。 电量……没关系,仅是用来当手电用的话还很足。夜深回头望了一眼身旁的儿子。小清面无表情,不知是根本不害怕还是已经吓傻了,夜深也说不上在这种情况下哪种可能更好些。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堆燃尽的蜡油,烛芯已经烧光了。桌上还有其它的东西,都是众人来到这里时扔下的,比如一进门就找到的用来擦干身体的毛巾,还有……啊……这是午时茶颗粒的药包,是司机甄和带的,给小佟语服下了,然而…… 那可怜女孩僵硬的尸身在他的眼前闪过。夜深摇了摇头。他继续注视着那药包,半秒钟后,一丝疑惑在他的心头升起。 “嗯?” 这是……是巧合……吗? 宛如一粒种子在他的心中埋下,生根,发芽……夜深回想起给小佟语喂完药,众人回到客厅的时候,当时他看到那些人的行为,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如果是……不,不可能,这太荒谬了!但是…… 他的大脑高速运转着,有如一台精密而庞大的工业机器。这个夜晚的所有元素,所有人们的话语与行动,所有平平淡淡或不可思议的画面,构成了它需要的零件。 赫贤一冲药那时提到过的事……还有那位患痴呆病的李奶奶……这座房子奇怪而又熟悉的构造……每隔一小时十三分钟便会响起的敲门声……如果将这些全部串联起来,答案将是—— 夜深深深吸入一口冰冷的空气,又将它尽数吐出。 种子已经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夜深凝视着那颗名为“真相”的果实。这是何等离奇,何等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但却又合理得令人心中发毛。而如果,这就是全部的“答案”的话…… 夜深紧紧闭上眼睛,接着缓缓睁开。 在完成这个动作的同时,这座房子的“真实”终于在他的眼前展现。 第十六章 无人生还(后篇) 清晨五点零八分,在程都某条荒无人迹的小路边,一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行走着。 尽管是大夏天,但程都这种地方向来是不见太阳的,天色也只是刚刚从黑色的被窝中觉醒,还未能揭开夜幕的帘子。况且四野荒寂,根本廖无人烟,他本不需要如此谨慎。人影几步一停,小心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他的目的地,是因撞上了一棵粗壮的樟树而被迫停在路边的一辆公交车。 这片地属于“开发区”,却因某种原因计划搁置,于是成了大城市外围少有的一片荒郊野地。就连被认为是程都市中“落后”代表的“旧区”,显然也比它要繁华得多。从根本上讲,这条路的周围尽是高过人半身的树丛杂草,连一座房屋都没有。 ……没错。 一座房屋都没有。 人影到达了车前门口,许是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他没有再左右确认,而是一步跳进车里。进门的一瞬间,他的视线便盯上了某个座位上的男人——确切来说是一具尸体。当将那人的死状收入眼底时,他咧开嘴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砰砰砰”。 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他心脏差点跳出来,但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自嘲地一笑,转身摸向车前窗摆着的一台录音机,毫不犹豫地关闭了它。与此同时,嘈杂的风雨声也戛然而止。他搓了搓手,接下来也差不多该收拾一下了,总而言之先按照预定—— “咣当”! 一声巨响在耳边炸裂的时候,他还没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视线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右半侧身体传来一阵钝痛。给后背施加上重压的物体像是一只脚的形状,某人的嗓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甄和先生。” “你——”甄和的眼珠子几乎要挤出眼眶,他拼命扭过头来看着身后的男人,“你……你怎么没死?!” “也就是说,在你的计划里本来是无人生还?那么我也没必要对你手下留情了吧?”夜深冷冷地扭住他的手臂把他踩在地上,“是你自己报警还是我来帮你?托你的福,我的手机到现在还只能当作手电筒来用呢。” 在察觉到“真相”后,夜深立刻尝试与外界联系,但也不知这片荒郊野地本来就没有信号还是有什么屏蔽设备在运行,让这个想法落了空。要是逃离这里寻求帮助的话……他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进食了,饥肠辘辘,在这种状况下背着秦瑶歌能走多久也是个问题,还要担心 那个“犯人”会不会对他们进行偷袭。与其去冒这个险,还不如守株待兔。这是一场赌博。幸运的是,仅仅等待了一小时左右,他就赢下了这盘。 “不、不是……那个……”甄和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辩解着,“我是去帮你们求援了!不过路上出了事,所以才回来这么晚的……你你你你先放开我,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哦,你是打算让我忽略掉你刚才随手就把录音机关掉的事吗?”夜深眯起眼睛,“这个笑话未免有些欠水准。” “不,我那是……呃,说到底我没必要杀人,对不对?我跟你们又无冤无仇的……” “从你看到满车的尸体却毫不意外这一点上,我就觉得继续听你解释也是浪费时间。不如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要杀人……你真正要杀的人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医生,赫贤一。”夜深说到这里,回头瞄了一眼那具悲惨的尸体,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而我们其他人,不过只是附属品罢了。免得赫贤一一死,警察立刻把视线转到跟他有仇怨的你身上。” “胡、胡说!扯淡!我跟他也没仇没怨的……” “有仇,也有怨。”夜深平静地说,“几个月前死在他手术台上的那个女人,就是你的妻子。此后你甚至扬言说要砍死他,甚至去医院闹过事。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只是他当时没有想到,那个一心想要他命的人,就站在他的旁边。” 这一次,甄和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紧贴在地面的脸上,露出疲劳而怨愤的表情,像是终于放弃了一般。良久,他用低沉的嗓音开口: “怎么发现的?那个蠢货医生都没发现……哼,恐怕那个白痴从一开始就没记清楚过我的样子。” “他确实没记住。”夜深的语调轻快了些,“按照他的说法,你妻子死后他就不敢面对你,只记住了你是个左撇子。你去闹事的时候他刚好休息在家。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认出来你。” “那你是怎么……” “给小佟语冲完药,我们回到客厅的时候。当时我看着大家的行为,却总觉得有什么‘异样’掺杂其中。后来我才想起来——那‘异样’就是你的动作。你此前的动作都是以左手为主,但从那时候开始,却换到了不适应的右手,因此你的动作看起来都有些怪异。而为什么你会改变惯用手呢?因为你听到了医生冲药时说的话,他说他记得那人是个左撇子。你担心他会就这一点而察觉你的身份,于是慌忙做出了改变。” “那也可能是你记错了。”甄和哼了一声,“你就能保证自己的记忆那么准确?” 夜深点头:“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我看到了你给小佟语撕的午时茶颗粒的药包,你看。” 他把绿色的药包扔在地上,甄和让目光投注上去,却仍是疑惑地问道: “这玩意怎么了?” “其实很容易看出来,但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左撇子和右撇子在撕开这种包装袋时用力的方向是不同的。左手使力的人,在切口处会把封口条向左拉,因此撕开后封口条也应该在袋子的左侧。” 那药包的状况正如他所说。甄和颓然叹了口气。 “服了你,这也是写推理小说锻炼出来的吗?” 夜深没有理会,而是继续说道:“从这里开始,我意识到这起事件与你有着直接关系,但却搞不清楚你的作法。毕竟我当时可是亲眼看到你离开房子的,那么你是怎么进行杀人计划的?避开我们的视线偷偷回来?或是利用密道?再或者远程遥控?不管哪一种都没有足够的可行性。所以我转变了思考方向,比起猜测你的手法,倒不如先回想一下你所有异常的表现。接着我就想到了那件和你有关的东西——” 他伸手往前一指:“录音机。” 甄和早已不再挣扎,他趴在地上安静地倾听着。 “那台录音机,当时你带着它的理由是它有收音功能,可以带过去试试有没有信号。这个理由说合理也合理,说奇怪也确实有点儿奇怪——我们的手机都有收音机功能,何必带着这么一件多余的东西?不过,如果……把它看作一件‘必需品’呢?” “在进入‘房子’后,我们经历了一个怪异现象,那就是明明清楚地听到有人敲门,但在打开大门之后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有谁会在三更半夜风雨交加之时跑到这种荒郊野地来搞恶作剧呢?况且此后这种现象还数度发生,每两次之间的间隔都恰好是一小时一十三分钟。”夜深低头瞄着甄和不算宽阔的脊背,“是,在这里你的表现也有问题,我和赫贤一都注意到了的声音,你居然完全没有听到?虽然这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既然已经发现你不对劲,我自然会把所有的异常现象都跟你连在一起思考。而我得出的答案,就是那台录音机。” “这得怨我。”甄和嘟哝着接过话去,“当初录雨声的时候没留意把人敲门的动静也录进去了,整段录音一个多小时,我又没心思再检查一遍。那 会儿听见有人敲门,我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又不得不装没听到。” “嗯,风雨声也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难怪天气预报里对那种倾盆大雨完全没有半个字提及,这一点我也是‘苏醒’过来之后才注意到的……可是这里有个问题。”夜深继续说着,“仅仅是录音机里的声音,却为什么拥有那么大的力量。播放雨声就真的让我们淋了一场大雨,播放风声就真的出现了冷风……简直就像是以前语文课上学过的‘通感’一样。这个问题让我思考了很久,想到了很多种可能也否定了很多种可能。直到我想起赫贤一对小佟语说过的话,那句话你也听到了的,他说李奶奶‘她所看到的,和我们所看到的,有时并不完全一样’……我回想起李奶奶曾说过的那些话,然后想到了一种可能。” 一直表情严肃的夜深此时却突然微笑起来,许是想到了解开这个谜题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他品味了一番,才说道: “如果要给我做出过的所有假设评分的话,这一个就连‘及格’都达不到。太离奇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就算我的小说里都没写过这么夸张的剧情。可还算幸运,我没有立刻否定它,也正是它帮我找到了最后的答案。这个可能就是——” 他挑起一根手指。 “我们,有没有可能是处在一场集体幻觉之中呢?” “嗯?”甄和的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但夜深却没有注意。 他那时想到的,是李奶奶面对着那具人体模特——准确说来是赫贤一的尸体——念叨着“造孽”的景象。连他都没有发觉的事,却被李奶奶看透了。正如赫贤一所说,那位脑袋有问题的老人家,她所看到的和他们这些“正常人”所看到的并不完全一样。可如果……如果她才是“正确”的呢? 夜深回忆起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 “哎哟,可算回来了……回来好啊……回来就好……” “哎哟,天儿都黑了,咋还不开呢?” “上来九个人。九个。刚刚走了一个。” 他又想起那房子中各房间奇怪的分布方式。客厅之后是一条长长的直通末尾的走廊,走廊中段有一扇侧门;侧门之前的每扇门都只通往一个房间;而侧门之后,每两扇门之间都隔着一道台阶,每扇门后有两个房间;在台阶的最上端,五个厕所隔间一字排开。 宛如将印有不同图案的透明纸叠在一起,当那些图案重合之后,最终形成的物体是—— “房子的本体就是这里……”夜深下巴微收,“这辆公共汽车。那座房子里的房间,其实就是这辆车的座位。我不知道你是用了催眠还是什么法子,总之你带我们在外面绕了一圈,再度回来的时候,公交车在我们眼中就变成那座废屋的样子。录音机不过是在这场幻觉中起到一个辅助功能,让我们被大雨困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假设,而从结果来看,想明白这一点的同时,幻觉就在我的眼中解除了。” 他在脚上加了些力道:“顺便说一句,你根本就不是这辆车真正的司机,对不对?李奶奶当时说‘刚刚走了一个’,她这句话是将你包含在上车的乘客里了。恐怕真正的司机……已经死在你手上了吧?” “……你打算把我怎么样?交给警察?”甄和的语气带了些戏谑。 “自然如此。可别以为警察都只是些吃干饭的,我就认识那么几个……在他们面前,你那点儿小把戏根本就不够看的。”夜深说道。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放松对甄和的压制。 但一直沉默着的甄和却突然愤怒起来,他不顾疼痛拼命拧着身体对夜深发出怒吼:“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这些垃圾!你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他说是手术失败?放他娘的屁!放他娘的!老子调查过了!你知道他做手术之前干什么去了吗?他陪人去吃饭喝酒去了!他是喝了酒来给我老婆做的手术!我老婆……我老婆就是被他害死的!” “这种事情你可以去跟警察们慢慢理论,而我所看见的,仅有你害死了诸多人命这个事实。”夜深回望一眼那些死状各异的无辜者们,“我不是什么爱悲天悯人的人,但也算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吧。抓住一个手段残忍的凶手,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错。” “你……你放了我……”甄和的眼珠转动着,语气再一次变化,他用哀求的神色望着夜深,“你放了我,我就教给你……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杀了他们的吗?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仇人的话……” “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夜深歪了歪脑袋,“作为一个推理写手,我有很多种办法让人死得悄无声息。虽然我确实想不明白你的手法,我想过机关,或者是在催眠中加入自杀的心理暗示……但都牵强得很。你若愿说我也有兴趣听听,或许作为写作素材有一用的价值;若不愿说,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这么说你不知道?”甄和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狞厉而邪恶的光芒,“你真的不知道?” 夜深没有回答,他的心脏忽然漏跳 了半拍,解开谜题那种微小的兴奋还未散去,某种正体不明的恐慌却突然在他的心中如烟雾般升腾而起。而不待他做出反应,甄和声嘶力竭地朝他的背后呼喊起来: “杀了他!杀了他!!!” 他在喊谁?自己的背后有谁?不可能的……在清醒过来之后,夜深已经把整辆公交车都搜索了一遍,除了那些尸体之外,就只剩下自己、昏迷过去的秦瑶歌和儿子夜清,再无他人才对! 但是…… 夜深没有转过头去。仿佛脑袋被什么狠狠击中了一般,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李奶奶说,当时上车的人有九个。那时他们认为这是没有将甄和包括在内所得到的数字……但如果把甄和也算上的话,那么乘客人数就应该是十个! 多出的一个……是谁? 他第一次去找秦瑶歌的时候,秦瑶歌惊恐地说柜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她……可他打开衣柜,却只有儿子夜清瑟缩着躲在里面。 ……儿子? 夜深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哪来的儿子? 他和秦瑶歌协议结婚不过一年,连夫妻生活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他想起自己在沙发上做的那个梦,梦中他忆起了昨天下午和秦瑶歌共同出门前的事。当时他总觉得怪异,因为梦里好像缺少了什么…… 但出了差错的不是梦,而是眼下的现实!不是梦中缺少,而是现实中多出了! 这么明显的事情,为什么之前没有注意到呢?这也是催眠的一部分吗?夜深不知道,或许也再不可能知道了。甄和从他的手中脱身,他的身体却动弹不得。背上的寒意愈加浓重,有什么东西……在一步步朝着他逼近过来,而他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夜深扭动僵硬的脖子,缓缓回过头去。 一张巨大而阴冷的面孔映入他的瞳中,那双眼是黑不见底的空洞,那嘴巴在他的眼前不断张开……张开…… “呃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在地狱响起一声凄惨而痛苦的哀鸣,这是夜深在离开现实前的最后一抹意识。 第十七章 送葬者 天已微明。 两条人影走在这荒无人迹的小路上,从外貌上看来是一男一女。 男子英俊却阴沉,他的步伐稳健,不紧不慢,微眯的双眼似乎对一切都了无兴趣。 而女子…… 如果刚才我们已经用“英俊”来形容过那个男人,那么此时挑选对女子的形容词就必须格外谨慎了。清纯?成熟?端庄?俏皮?优雅?温婉?秀丽?娇柔?蕙心纨质?楚楚动人?亭亭玉立?粉妆玉琢?……无论哪一个都似乎沾了点边,却又似乎缺了些什么。而要用国色天香、沉鱼落雁之类的词,又或许显得做作。 她的美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在她的身上,同时带有少女的天真和熟妇的风情,天使的纯洁与魔鬼的诱惑。 她的美是无法归类的。所有具有“类型”的美在她的面前都只能自惭形秽。 如果非要给这种美下一个定义,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就是“美”的本身,是“美”在这世间的代言者。她是维纳斯、阿芙洛狄忒与洛神的传人。她与“美”互相组成了对方的全部。自仓颉造字以后,“美”孤独地等待了千年万年,终于等来了它真正的姿态……它会为她留存也会为她而消陨。在此之前在此之后,它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但没有女人会因她而掩面哭泣,也不会有男人为她而寝食难安。这种美生于凡尘却又高高在上,没人能去承受这种魅力。或许是为了不让污浊的尘世受到伤害,上苍为她的美施加了限制,令它无法长存于人类的记忆……甚至大部分人的认知中。少许在她周围生活的人们,也会被这美所感染而变得更加光彩照人。 此刻,她正跟在男人身后半步。 两人的步伐一致,他们都穿着像是礼服般的黑色衣物,戴着丝质白手套,宛如去参加一场葬礼。 “用不着那么紧张。”男人的声音轻佻却又阴森,“我之所以亲自过来,不过是想看看这起事件和‘未来视界’的故障是否有什么关联。就算完全无关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再精密的仪器也有出差错的一天,更何况是人类。不过……如果真的有人敢在我们背后动什么手脚的话……呵呵呵呵呵呵……” 他发出爽朗的笑声,身后的美人却浑身一颤。 就在说话的当口,他们已经走到那辆老旧的公交车旁边。但男人只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车前方因与树木相撞而变形的部位,几秒之后 ,他调整了一下左耳边的无线耳麦,向不在这里的某个人问道: “唤夜,追上了么?” 回答即刻传回。被称作“唤夜”的似乎是一位女子: “目标与事发地点直线距离约二点四公里,仍在继续逃离,是否需要捕获?” “嚯,还真能跑啊!”男子开心地笑着,“嗯……不过要是背后有头老虎追着,能跑这么快也就不意外了。更何况和追着他的那玩意儿比,老虎就连当下酒菜的资格都没有。哼哼……继续盯着吧,等那玩意儿把他收拾掉之后,你做做收尾工作就行了。” “了解。” 男子按下按钮,在耳机中的杂音消失之后,他从前门踏入公交车。那美人早已先他一步上车了,此时她正蹲伏在过道上,掀开一个昏倒在地上的男人的眼皮,小型手电的光芒照亮了男人的眼珠。 “怎么样?”英俊男子懒洋洋地问道。 女子立刻回答:“灵媒确认,是灵视能力中的通灵眼。” “通灵眼啊……”男子咂了咂嘴,露出失望的神色,“嗯……留之无用,弃之可惜。哼,还有救没?唔……诶,等等!” 他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拨开女子的小臂,直视着那昏迷男人的眼睛。 “真的是通灵眼?”他皱起眉头,“怎么会是通灵眼?那刚刚……刚刚婴鬼要杀他的时候……” 他转头看向女子,似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确实。”女人点了点头,她的语气也带有些微疑惑,“在被婴鬼袭击的时候,他的灵眼释放出了足以击退对方的力量,让婴鬼惨叫一声逃走了。通灵眼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就灵视能力来说,至少要达到断灵眼以上的级别才能够拥有这种效果。” “但从外像纹路上看,是通灵眼无疑。”男子一屁股坐在座椅上,“这倒有点儿意思。还能救吗?能?好得很,带回去给德梅斯教授当研究素材。就这样吧,别的没什么了吧?收工。” “等一下!”女子慌张地说,“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还活着!” 男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斜靠在后排座椅上昏迷过去的女人,尽管还活着,但呼吸甚微,恐怕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那女人不是灵媒吧?”男子抚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况且阴气入体,侵蚀得那么严重,教授那可不缺这种实验品。丢这儿吧。” “可是、可是 那也是一条人命啊!”女子清丽的容颜上浮现出恳求的神色,“我保证能救活她!然后把她带回‘蓄水池’治疗,这样一来——” 女子并没能把话说完。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哀鸣,她的身体沉重地倒在车底板上,脸部白皙的肌肤上印下一个分明的鞋印。 “我说不、许、救!”男人轻巧地将腿收回,他上前两步抓住女子柔软的秀发,在呜咽声中将她的脸蛋拉近自己,“听好了,乐正,你是我的东西。我让你干什么,你就是断了两手两脚也得去干;我不让你干什么,你就老老实实把自己捆起来蒙上眼睛堵上嘴连一声都不许吭!仗着自己有点儿姿色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吵死个人。我不管你能凭着这张漂亮脸蛋儿勾上多少蠢男人,我,不在此列!听懂了没?” 他松开手,女子的头再一次撞向地面,她发出令人心碎的呻吟。 但男人毫不在意: “给我听清楚。不管是你的灵愈能力,还是‘蓄水池’的资源,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到手的东西。你以为是大白菜一块钱一斤啊?这些东西该怎么分配,听我的,听德梅斯教授的,唯独没有你说话的份!你也不想想救这个女人有个屁用?能当饭吃啊?要不然我们在‘蓄水池’里开个大保健也行,看这女人还有点儿味道,拿去接客应该有得赚吧?要是喜欢的话,你乐正也可以去试试啊,带上舒琳、蓝冰雨你那些姐姐妹妹们一起,那些男人非得乐疯了不可!怎么样啊?” 他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真他妈当老子是慈善机构啊?” 然而女人却梳理了一下头发,倔强地抬起头来。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眼角微红,分外惹人怜爱。可从她口中说出的,却是忤逆男人的话语: “我好歹也算是个医者,医者就是为了救人而生!你不让我救她,还不如让我死在这儿!” “嘿?!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男人发出怪物一般的吼叫,他的面容扭曲,抬起腿来一脚一脚大力踢在女人脆弱的娇躯上。一下,两下……这一次女人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坚强而反叛地瞪着男人,她的嘴角流下一丝血痕。 片刻之后,不知是否终于感到疲倦,男人喘息着远离女人的身体。他左手成爪把头发一遍遍从前顺到后,嘴里发出“嘶嘶”如蛇般的吸气声。他一直走向车前头,从前窗向外望去,天空已经明亮得能看到远去的飞鸟了。 男子长出了一口气。 “fuck !”他转身向女人比了个中指,“这一次算你有种。可别以为老子能饶了你,早晚有一点我要治得你死去活来,我让你哭都流不出泪!咱们走着瞧!” 他跳下车去,纯黑的礼服随风猎猎有声。他没有听到身后的女人发出安心的吐息,宛如胜利的欢呼。 男人按下耳机:“是我,你那边怎么样了。” “目标仍在逃窜,但从状态来看体力快要消耗完了,坚持不了多久。” “婴鬼呢?” “快要动手了。” “ok,那种程度的灵你对付得了吧?嗯,那就静待你的好消息了……哼。” “……恕我多言,你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吗?” “问题……哼!”男子一脚踹向那棵可怜的樟树,枝叶发出簌簌的乞饶声,“有个不值钱的通灵眼,根本算不上什么收获。麻烦倒是有一个!该死的乐正婊子要带个拖油瓶回去,这个贱女人……老子迟早要收拾她!” “唤夜”没有答话。 “你那边最好也快一点,要是等不及,就干脆把那个白痴跟婴鬼一块儿处理掉。”男子背靠在树上,再度叹息一声,但这一次却并非愤怒,而是少有地带上了些许温柔,“……小心点,安全为上。” “……明白……你也是。” 按断通话,男子沉默了许久。这时天已大亮,他回头朝着公交车里大喊道: “你特么要是结束了就快点儿给老子出来!另外别指望老子帮你背人,自己想办法!有点儿时间观念,咱们得赶在警察来之前把多余的痕迹都清理掉。你要是再不加快速度,就自己去跟警察解释为什么要在死尸堆里面抱着一个昏倒的女人亲嘴吧!” 尾声亡命之徒 甄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在野草地中,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都、都跑到这里了,应该不会被追上了吧? 体力早已到达极限,他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像狗一样“哈哧哈哧”地喘着气。眼前有些发黑,脑袋里面嗡嗡作响,过了约摸半分钟,他的视力才勉强恢复到能辨识野草颜色的程度。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反正自“那件事”发生,他便没命地狂奔起来,恨不得一路跑到世界尽头。相比被“它”抓到,判死刑或者累死在路上都算上了天堂了! 想到这里,他浑身一个激灵。 怎么会发生这种 事呢? 当初他从那个人手里借来“它”的时候,那人就曾提醒过:对普通人而言,这东西是绝顶的杀器,无药可救,无法可解,一旦缠上就唯有死路一条。而且,只要足够谨慎,手脚干净利落,就算再聪明的警察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唯一的麻烦,是“那些人”。 “那些人”相当于这个领域的警察,但他们不会把你逮捕,一般的做法是就地处理。被警察抓到最多也就是死路一条,但要落到他们手上……你将明白能够痛快地死掉是一件多么可喜可贺的事! 甄和原本的目标只有赫贤一一人,但那人告诉他,一定要把周围的人也全部解决掉,方便伪装成意外,或是杀人狂作案,总之绝不能让“那些人”联系到你身上。这个计划也是那人帮他制定的,不能选在医院或赫贤一的住所,否则“它”一旦大开杀戒,把事情闹得无法收拾,哪怕想伪装都做不到了。 而一辆公交车上的人……这似乎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甄和没有顾虑太多。“那些人”虽然可怕,但遇到他们的几率比彩票中奖率都低,这公交车上区区十个人,是得有多差的运气才会恰好撞上一个? 因此当他发现夜深没死的时候,就基本放弃抵抗了。他想夜深肯定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不然肯定早已经被“它”解决掉了。可当夜深说出“幻觉”这个词时,甄和心里升起一片疑云——“那些人”不会不懂得“它”的真实面目,难道说…… 于是他孤注一掷,命令“它”对夜深发起了攻击。 然而这一次赌博他输了,代价是惨痛的。夜深生死未明,但“它”显然受到了巨大的伤害!甄和仓皇逃离那里,却不是为了逃避“那些人”……那人说过,“它”是不易操纵的东西,尤其是自己这样的普通人。一旦招致“它”的愤怒,那么半吊子的“主人”极有可能成为“它”怒火的牺牲品! 他不得不逃!他怎么可能会是“它”的对手! 甄和双膝跪地,潮气渗遍他的全身。风从他身边淡然远去,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双手捂面,眼眶不争气地湿润开来。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不可避免地,他想起那张白布,想起那双本该白皙娇嫩却枯瘦得再也无力抬起的手,想起失去那个女人的那一天。 他的世界就是在那一天崩塌的。 他和女人结婚那么多年,女人对他的好,他看在眼里记在 心里。女人那么漂亮却不嫌他个子矮,她傲气地说:“我们当家的底盘儿低,踏实!” 他自嘲是武大郎,她娇嗔着打他:“说谁潘金莲呢!”她真的不是潘金莲,对武二郎对西门庆她都不假辞色。她又那么聪慧,精打细算有主意,支持着他从小生意一点一点变成大商人。他逢人便夸她的好,人人都羡慕他娶了个秀外慧中的好老婆。 是,她哪里都好。只怕她这辈子只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没有看透自己的男人。 她没想到武大郎也会有出轨的一天。 她走以后,甄和翻看着她的那些病历资料,每翻一份,就有一把钝刀深深地插入心头。她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病,可她既不说,也不治疗……她只是一天天憔悴下去。甄和想问她何苦这么作践自己,可他问不出口,他心里早有答案。 这是一种惩罚。惩罚那个沉迷于物欲的他,也惩罚没有看清他的自己。 她也早就知道丈夫的外遇。她不争也不抢,不吃也不喝,只是每夜每夜孤独地坐在床上,看着丈夫发来当作借口的短信,把它们刺进心里。 然后她走了。 如果她能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甄和会说些什么呢?或许就像电视剧里的那样——“我跟她只是玩玩而已!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个!”这太狗血了。他想。可这话一丁点儿都没错! 他想她不顾家里的反对拖着行李箱搬到他那又脏又挤的公寓;想她每天早晨为他递上熨好的衬衣;他想她一个千金小姐费尽心思去通被堵住的马桶;想她津津有味地倾听他那些不可能实现的雄心壮志……茶壶开了,她开心地哼着歌儿冲泡廉价的茶叶,那种劣质的东西本不该和她优雅的人生有所交集。 他不爱她还能去爱谁呢? 可她就这么走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他赶走了外遇的女人,暴力地将她所有的行李丢出门外,为此差一点儿进了局子。他咬牙切齿地诅咒,好像是她害自己失去了爱人。可他心知真正该诅咒的人是谁,在这世上没有人比自己更可恨。 他开始酗酒,把所有的家财败光。他觉得自己这种人渣就应该去死,却也应该活着承受无尽的心痛折磨。憎恨、悲哀、恐惧……所有这些矛盾让他一日日变得疯魔。他觉得这事儿不应该就这么完了,还有别人也当受到惩罚……比如说……比如说……比如说那个医生! 对!那个庸医!他凭什么没能把她救回 来?他凭什么害得我失去了至爱,他自己却还能优哉游哉地活着?! 甄和抛弃了所有的理智,他不得不去这么想,如果不找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每日每夜心碎的痛苦会把他变成一个疯子! 也许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疯子! 总而言之先去调查那个医生…… 甄和雇佣了“专业人士”。他根本没打算得到什么结果,这本就只是他自我安慰的行为。可他没想到的是,那些人居然真的找到了线索——医生在手术前曾同人饮酒,他应对这场失败的手术负责! 仇恨的怒火熊熊燃烧。 甄和大醉一场,举刀冲入医院。如果那一天他真的遇到了赫贤一,那么他就真的会动手!可医生还算“走运”,休假在家逃过一劫。而他则被警察带走……此后要想袭击那家伙就变得更加困难。 但他却找到一条意外的门路。 那个人告诉甄和这个方法的时候,他差点没忍住把拳头捣在这个骗子脸上。可接下来,当那个人向他演示那种玄奥而深邃的力量时,他却被其深深地震撼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是真实存在于世的东西……不过,如果他真能掌控“它”的话,向那个庸医复仇简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那些人’有他们独特的监测系统。”交易达成之时,那个人对他说,“有可能在你还没开始行动之前,他们就已经找到你……后果我就不再多说了。不过作为售后服务,我会稍微帮你一点小忙,让他们的监测系统出点小小的毛病,这时间足够让你完成整个计划。” 甄和没有看到那一男一女两个黑衣人,自然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帮他拖延了多少时间。 回忆结束,他感到体力稍微恢复了些,差不多可以继续前进了。尽管这里离那辆公交车已经够远,但也不知“那些人”的搜索范围有多大,还是尽量逃远点更保险些。 他放下双手,却差点尖叫出来! 一只硕大的蜘蛛正在他眼前二十公分的位置晃荡着!它的尾部吊着一根蛛丝。离得这么近,甄和甚至能看清它身上斑斓的花纹! 该死的! 他伸出手去想要把它打飞。从小他就害怕这种丑陋的多足生物,它们是害虫也好益虫也罢,只要别在他周围出现就行! 但他伸出的手臂却悬在了半空,轻微地颤抖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蜘蛛爬上他的手指,沿 着手臂用八条腿迅捷地移动着。即便这样他也没能给出反应。他想……这里是一片旷野,对吧?连一棵树都没有的野草地,对吧? 他用平生最慢的动作抬起头来。 既然如此,这只蜘蛛……是从哪儿悬丝吊下来的? 他看到了那张脸,脸孔的“主人”蹲坐在他的头顶,伸长了扭曲的脖子,空洞的眼窝凝视着他。 “咿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 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回荡在他的脑海深处。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直接去刺杀赫贤一,那么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判处死刑;而他却使用了这样的办法,倾尽家财,还连累了许多无辜之人,最后却仍然逃不掉惨死的命运。既然如此,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途,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再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也再没能走出这片草地。 …… 其序-噬魂幻夜,完。 其一-血眼阴行,预计明日(7月5日周三)开始更新。 …… 附注: 作者在每一篇故事的“尾声”之后,都会添加“附注”。这一部分主要是用来对本作品中涉及(包括参考、引用或提及)的其它作品(小说、电影、游戏等)进行简要讲解。当然,过于大众化的作品(如“哈利-波特”系列等家喻户晓的作品)就不会列下了。如作者持有该作品的实体书,则会标明版本,以便于对该作品有兴趣的朋友购买阅读。 1、7truth:月下桑前辈的灵异作品系列。正如我在“前言”中所说,月下桑前辈的“亡灵书”和“7truth”这两个系列的作品,是指引我走上灵异小说道路的基石。是它们燃起了我对灵异文学的热情,并不断摸索逐渐形成了现在的风格。如果《雨色深红》能够得到大家喜爱的话,我认为其中至少有五成以上的功劳是属于月下桑前辈的。 第一章(幸存者们(前篇))中所提及的《尸忆》,是“7truth”系列的第一篇故事,是“7truth”的。我特意将它写进了序篇中,不仅仅是对月下桑前辈的致敬,也希望它同样能够成为《雨色深红》的。 可惜的是这两部书我至今未能买到实体,实乃一大憾事。 如果朋友们对《雨色深红》感兴趣的话,不妨也阅读一下月 下桑前辈的作品,我在此强烈推荐“亡灵书”与“7truth”。同样站在读者的角度来说,我相信她的作品是绝对不会让各位失望的。 2、如月车站:引子(末班车)中提到的“如月车站”,是“2ch”上流传多年的一则都市传说,具体情章在此不加赘述,感兴趣的朋友可自行搜索。 3、夜深:主角的名字,我原本打算沿用《夜笔失魂录》中的主角名“夜永咲”,或是另起一个带有一定涵义的双字名。但后来翻阅中学课本时,无意中翻到了欧阳修的那首《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中叠用的“深”字吸引了我。尽管这首词是闺怨之作,但所描写的女主人公的生活优裕、精神苦闷这一点,却很符合我对主角的设定。于是《雨色深红》主角的名字就此定为“夜深”,身份则设定为“夜永咲”的弟弟,但《雨色深红》与《夜笔失魂录》是两个世界观的作品,除部分设定沿用外不存在其它联系。同时,我还对这个“深”字赋予了别的涵义,在以后的章章中会说明。 4、秦瑶歌:女主角的名字来自于陈季卿的《别妻》,“离歌凄凤管,别鹤怨瑶琴”。此诗是一首离别之作,但也可从中觅出作者对发妻的一片深情。另外,序篇中夜深和秦瑶歌坐上公交车的本意也是为了“离别”。我取了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自认为颇有诗意又不显浮夸,作为女性角色的名字刚好合适。 5、赫贤一:该角色的设定为“心脑血管外科”的医师,这个设定是从东野圭吾先生《使命与魂的尽头》一书中取来的,那部作品中也对医患关系这一命题进行了讨论,后文中对手术的描写也参考自该书。我所收藏的版本是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版。 6、《我是谁:没有绝对安全的系统》:第三章(幸存者们(后篇))中提及,2014年电影,主打骇客与烧脑元素,详情请自行搜索。 7、唤夜:这是游戏《仙剑奇侠传三》与《仙剑奇侠传三外传-问情篇》中出现的一种妖怪的名字,但我对它很中意,于是将之作为角色名来使用。我过去的作品中也曾有用到它。我所持有的……算了游戏盘都找不到了…… 8、梦境内外:第五章标题,取自《哈利-波特与凤凰社》(人民文学出版社)简中版第二十六章同名标题。 9、无人生还:第十五章、第十六章标题,取自阿加莎-克里斯蒂女士小说作品名,下文中“十个小黑人”童谣同样出自这部作品。我所持有的版本是新//星出版社2016年 第一章 灵(前篇) 狭窄的黑暗。 夜深懂得这种感觉。他刚刚离开梦境,却还没能完全清醒,就像是从深海上浮到达海面之前。身体的感觉在渐渐恢复,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只要努力把眼皮打开就好了。 但他没有立刻这么做,他徜徉在黑暗的海域中,回想着梦中的那张脸。 那张脸……没错,毫无疑问。他不可能认错的。他跟那张脸的主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整整一年,还拥有一个证明他们为夫妻关系的小本子。 “秦瑶歌。”他轻声念叨着这个名字。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和秦瑶歌在一年多以前才认识,那时他早已离开大学,况且秦瑶歌虽然如今在交大工作,当初却没在那儿上过学。因此要么他记忆里的那个,是一个和她长相相近的女人,要么……就是梦境擅自给予了那个女人和秦瑶歌一样的面孔。 说到底他跟一个梦较什么真呢?梦境就是梦境,哪怕梦里再真实的光,都只不过是现实中的一道虚影。 该醒了。 …… 夜深睁开眼睛。 一开始映入视网膜的是乳白色的天花板,灯管的光芒有些晃眼,他不得不先将视线移开。这个房间大概十平左右,床铺靠墙摆放,一杆点滴架摆在床头……这么说这里是医院?不不不,没有干净的感觉,倒有种阴冷的气氛。况且,四面没有窗户的墙壁和简陋的铁门也不像是医院应有的布置。 这是哪儿? 疑惑涌入夜深的大脑,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这时铁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他一时半撑着身体僵在了床上。 从门外进来的少女黑发齐肩,看起来还不到二十,一身休闲装显然跟护士没有半点关系——这也让夜深更加确定此处绝对不是医院。她耳朵上挂着一对白色耳机,嘴里“嗯嗯”地哼着快章奏的音乐。 “哇!” 和夜深对上视线的瞬间,她似乎吓了一跳。 “诶……你已经醒了啊,刚醒的?”她把耳机摘掉,“那刚好,也省得我再给你量体温了。体温计在床头,你要觉得不舒服就自己量量。不过别乱跑哦,我去叫乐正姐姐过来。” 她转身又离开了房间。 夜深呆呆地望着那扇被关闭的铁门。 现在到底是……怎么个状况?他愈加迷惑了。不过那个女孩看起来没有恶意,这扇铁门应该 也可以从里面打开,这么看来他眼下的处境至少没什么危险。夜深暂时安下心去,背靠着床头继续打量起这个房间。此时正对着床铺的那面墙壁上,一张圆形的贴纸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就像是一张单元楼楼梯间里标示楼层数的贴纸一样,但要比那大上几倍,如同一面圆形的旗帜。而且上面写的也并非数字,背景似是黑色的水中泛起数处涟漪,两个血红的字母印在前边: “br”。 br?夜深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意思?由这两个字母,他仅能联想到“生物试剂”和“大逃杀”,这么说来这标志和《大逃杀》的海报倒有些相似之处……夜深打了个哆嗦。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想法,要是让他带个点滴架去跟秦瑶歌拼杀,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墙上轻松些。 秦瑶歌……对了,秦瑶歌呢? 夜深慌张起来。他努力搜寻着自己的大脑……对于秦瑶歌的最后记忆,是她在那辆满是尸体的公交车上昏睡的身影。那之后呢?她去了哪里?她醒过来了么?还有,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我出了什么事?确实记得,我最后看到的是…… “咕噜”一声,夜深咽了口唾沫。 但……但那不可能是真的,那应该也只是幻觉,或是催眠术之类的,对吧?毕竟那种东西……怎么可能…… “吱呀——” 铁门再度打开的声音打断了夜深的思绪。他转过头来,戴着耳机的少女走入,他刚想发问,话语却哽在了喉咙里。 紧跟在少女之后,另一个女人进入他的视线中。 一瞬间,夜深的大脑变空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足以倾国倾城,倾尽众生,尖锐得让人热血沸腾,却又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如果说天使只会在最终审判之时降临尘世,那么夜深决定相信尼采的名言——神明已经死了! 许多年来他读过也写过那么多的文字,却头一次感到文学的局限。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够将她的美叙述出来,她就该是天间的造物。可她没有夺尽天地造化的意思,恰恰相反,在她的光芒照耀下,夜深感到自己容光焕发了。 “啊哼!” 少女突然咳嗽一声,将夜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之中。少女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你已经盯着乐正姐姐超过五秒了哦!如果说三秒就是犯罪的分界线那么现在判 你死刑你也没什么意见吧?ok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你是喜欢一头在墙上撞死还是被点滴架砸死?我个人比较推荐先拷问再死刑套餐!总而言之先把眼珠子给抠出来——” “琳琳!”美人温柔地呵斥道。 “切……”少女嘟了嘟嘴,“算了,看在姐姐的份上就先原谅你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哦!不过话说回来,因为对象是乐正姐姐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的话提醒了夜深,他坦率地低头:“哦……抱歉,是我失礼了。” “没关系没关系啦!不管乐正姐姐还是本小姐都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啦!”少女嘻嘻笑着,“虽然我刚才说要判你死刑,其实有三分是开玩笑的啦!” 剩下七分是认真的吗? “还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美人用担忧的表情注视着他,“虽然已经做过全身检查,除了因晕倒而使后脑一度撞击地面外,没有其它的明显外伤。但要是觉得头晕恶心,或者有什么痛感的话,一定要说出来啊。” “谢谢,我感觉很好。”夜深微微点头,“不过请问……” “啊,这么说来还没有做过自我介绍。”美人端正坐姿露出优雅的微笑,“我叫乐正唯。复姓乐正,唯一的唯。虽然不是真正的医生,但普通的小毛病我还是能帮得上忙的。” “你的小命可就是乐正姐姐给救回来的哦!”一旁的少女插嘴,“要不然恐怕早就被陆天鸣那个混账猪头处理掉了!你看看,乐正姐姐脸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你要是还有点良心的话就给我感恩戴德地下跪报答她吧!” “琳琳!”乐正唯又一次呵斥。 但少女说得没错。离得近些,夜深看得清清楚楚。乐正唯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上的确留下了多处淤青与伤痕,令人心痛不已。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它们不但没有破坏她的美,反而自然而然地融入进去,化为了那“美”的一部分。 发觉了夜深的目光,乐正唯拨弄长发挡住了伤痕。夜深赶紧转头看向那名少女。 “本小姐呢名叫舒琳,舍予舒,王林琳!”少女有些得意地挺起不能说是饱满的胸部,“你呢可以叫我琳琳姐!或者琳姐姐!或者大姐头!如果你折服于本小姐的魅力非要管我叫舒大小姐,那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毕竟魅力摆在这儿,我这么可爱太招人喜欢也是没办法的事。喂,你盯着我已经超过八秒了哦!十秒了哦!你是不是看上我了?那就难办了诶……不过如果你 立刻对天磕头发誓毕生忠于乐正姐姐的话,给你一个追我的机会也未尝不可!啊等等,你这货不是已经有老婆了吗?想脚踏两条船?你是不是想死啊?” 你是不是有毛病? 虽然在心里如此吐槽,但出于怕麻烦的心理,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我叫夜深,夜晚的夜,深渊的深。是——” “啊行了行了行了行了!”舒琳一脸不耐烦,夸张地挥着手,“你的身份我们都已经调查过了,反正就是无业游民对吧?真是……你老婆也蛮漂亮的,还是硕士毕业在大学工作,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吃软饭的?啊算了你不用解释我也不想问。” ……我压根没想解释。 “夜先生,你一定有很多问题吧?”乐正唯的目光清澈如水。说来也怪,这目光让他脸颊发烫,心里却微微平静下来了。 秦瑶歌在哪儿、她现在怎么样……诸如此类的问题跳到了夜深嘴边。但从舒琳方才的发言中看,似乎她也很安全。于是夜深暂时把她放在一边,问出了另一个他关心的问题: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问到点子上喽!”舒琳扬起一根手指,“这里呢,就是‘蓄水池’!或者说,是‘雨色深红’驻远东西南地区总部的地下基地!” ……哈? 夜深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 怎么办,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什么地区?什么总部?什么地下基地?明明每一个词都能理解,但合到一起就变成了“鬱闟燊嗊瀦厵醯頔籧鬷糴颬屰糴”这种感觉。 这下好了,第一个问题不但没能解决,更多的问题又产生了。夜深苦恼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从简单的问起: “……请问,秦瑶歌——我妻子她现在也在这里吗?” “哼,总算问了。”舒琳瞪了他一眼,“你媳妇可是刚醒过来第一件事就问你的情况了哦!如果你前三件事都没有提到她的话,我就要替她一脚踢断你个薄情郎的命根子了哦!” 万幸万幸。夜深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他听得出这女孩绝对是认真的! “看来您很关心她现在的状况吧……”乐正唯嫣然一笑,她从墙壁挂钩上取下夜深的外衣递了过去,“您感觉有力气能行走吗?如果可以的话,不如就跟我们一起去探望她吧。刚好,有些事可以一并处理了。至于剩下的问题,还是等见到她 之后再说吧。” 云里雾里,但夜深没有拒绝。他穿上外衣,把所有的疑惑与无法理解的信息一同暂存在脑子里,跟随在她们身后离开了房间。 第二章 灵(中篇) 电梯上行。 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印入夜深瞳中,他看着那些数字前面的横杠,回想起刚才舒琳说过的“地下基地”。 这么说来的确……不管是我之前所在的房间,还是一路到这里的走廊,经过的所有地方都没有窗户,光源全靠天花板的灯管,又不像是“希望之峰学院”那样把原有窗户封死。按原本就没有安装窗户的必要来考虑的话……果然,答案只能是地下建筑了么。 似乎看透了夜深的想法,乐正唯解释道:“地上部分是二十五层的写字楼,地下原本是用于停车场等设施的修建,但是被‘我们’征用了。入口挂了个‘私人研究所’的牌子,闲杂人等是不允许进入的,只有内部人员同时使用身份卡和指纹才能通过通道闸操作电梯。仅就安全保密工作上,我们还是有自夸的余地的。” 夜深把她的话记在心里,同时咀嚼着那几个字—— “内部人员”。 难不成是把正在使用电梯的我也算是他们“自己人”了吗? 有种讨厌的感觉啊…… 电梯门合拢之后,正对着他的是和那面墙壁上一样的圆形标志,两个字母“br”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这个标志在他们刚才走过的走廊上随处可见,夜深决定等一会儿再问它的含义。 电梯升到地下二层后停下。这一层的光线要柔和许多,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来来往往的人比之前那层更多一些,其中有部分看穿着像是医护人员。夜深在电梯口微微发愣,有人跟乐正唯和舒琳打过招呼后挤进电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 “这一层有一半用作内部医院。不过虽说是医院,但没有手术设备,比较棘手的病症也没法处理,况且地下的卫生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更多是用于伤员的休整调理。你夫人的病房号是a237……琳琳,你先去拿‘那个’。” 舒琳答应一声,蹦蹦跳跳地跑走了。夜深打不定主意该先问什么好,最后说道: “这一层是医院的话,那我刚才睡的地方是……?” “宿舍。”乐正唯简短地说,“这边走。” 夜深老实地跟在乐正唯身后,有种进了敌人大本营的感觉。如果不是担心秦瑶歌的安危,现在他已经着手套取信息制订逃脱计划了。 显然乐正唯在这里不是无名之辈,几乎每一个过路者都会跟她打声招呼,她也会很有礼貌地微笑回礼。当 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哪怕仅考虑她的美貌,夜深也觉得这种现象实属正常。 在转过两次弯后,乐正唯推开了一扇门。越过她的肩头,夜深看到了那张苍白却熟悉的面孔。 “秦瑶歌!” “夜深!”秦瑶歌惊讶地望着他,接着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笑容,“你来了……” “你没事吧?”夜深坐到床边端详起她的脸,几天不见——其实他也不知究竟有几天没见,她似乎憔悴了许多,眼神也没什么精神。这让他心中微微一痛。想起梦中那张光彩照人俏丽如花的容颜,与眼前的人儿相比,更让他难受得紧。 不知怎的,他有种想把她抱进怀里的冲动,但又害怕逾礼。毕竟他们虽有夫妻的名头,实际关系却只不过是普通朋友而已。 但乐正唯并没有给他纠结的时间。她似乎误解了什么,以为两人叙话到此已经结束。她轻轻摆手,房间里一名护士穿着的女人便走出房间,夜深之前太过专注于秦瑶歌,都没有注意到那人的存在。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乐正唯。初次见面,秦女士。” 乐正唯伸手与秦瑶歌相握。她的手白皙而富有光泽,秦瑶歌的手却略显枯黄。这样的一幕让夜深有些揪心,还让他产生了些许乐正唯在欺负秦瑶歌的错觉。 但秦瑶歌显然比他要温柔得多,她微微点头:“啊,你就是舒小姐说过的那位……是你救了我吧?真是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哪里。我也算半个医生,您不必客气。” 这么说秦瑶歌已经见过那个舒琳了?不知那小姑娘有没有在她面前说些长篇大论意味不明的话。 夜深正想着这种无礼的事,门却被人大力推开。舒琳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卷看上去像是录影带的东西。 “都认识了吗?”她狡黠地挥动着那玩意,“那么现在开始?” “开始什么?”夜深警惕地问道。 “放点东西给你们看啰!不用那么紧张,又不是放**。想看那种东西以后你们夫妻俩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看,就不要把我跟乐正姐姐算进去啰。我说你啊,引本小姐说这种下流的话题是不是想找死啊你!” ……怪我咯? 安全起见,夜深决定一言不发。他和秦瑶歌对视一眼,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些许笑意,似乎是因夜深吃瘪而觉得有趣。 舒琳大大咧咧地走 向墙角,那里放着一台宽屏电视。这么说那玩意儿真的是录影带?真够古老的……夜深记得小时候奶奶家还有那么一台,后来就被vcd和dvd取代了。话说难得的夫妻相见,就不能多给我们一点独处的时间么?总不会要在病房里面看《午夜凶铃》吧? 秦瑶歌同样是一脸茫然。 趁此机会夜深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的确比自己之前所在的那个更有“病房”的样子。秦瑶歌身上穿着的也是病号服。 而且…… 夜深看向病床正对着的那面墙。 “br”,鲜红色的字母在灯照下反射着慑人的光。 “好了!”舒琳从电视机前退回来,一屁股坐到秦瑶歌的床上。 夜深和秦瑶歌的目光都被吸引到电视屏幕上,短暂的雪花之后,屏幕中出现了一片流动着的黑色液体,似乎下着小雨,水面因雨滴而泛起一片片涟漪。这个景象夜深似乎在哪里看到过,但在他回忆起来之前,两个血红的字母便在屏幕上浮现。 果然又是那个标志……夜深眉毛一挑。这玩意儿都快造成精神污染了。 “接下来这段视频全长十五分钟左右,我希望两位都能够认真把它看完,尽管内容也许非常枯燥。” 乐正唯话音刚落,屏幕中终于出现了人影。夜深赶紧集中精神。 屏幕中的房间看上去是上世纪西式风格的布置,餐桌摆在屋子中央,此时看上去像是父亲的人和两个孩子正坐在桌旁,而女人将一盘盘食物摆上桌子。期间他们不断对话,却连字幕都没有。夜深对语言学并没什么研究,仅能听出那不是英语,应该属于印欧语系,至于是法语还是德语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反正哪个他都听不懂。 但乐正唯和舒琳似乎也没有打算让他听明白。舒琳无所事事地玩弄着耳边的头发,乐正唯则是带着谜一般的温和微笑,当和夜深对上视线时,她示意他继续认真观看视频。夜深别无他法,只得收起满肚子的疑惑,把注意力投放到那一家四口之中。 以远东人的眼光来看,那一桌饭菜绝对算不上是美味丰盛。但一家四口都很开心,他们带着虔诚的表情进行餐前祈祷,然后进餐。他们亲密地进行交谈,但每一个人都坐得笔直——夜深猜想他们多半是德国人。 这一段视频从头到尾就是一家人吃饭,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最后饮食完毕,女人收拾碗盘。正如乐正唯所说,枯燥得让人打盹。亏得夜深 还做好了准备,免得最后出现什么转折呢。 整段视频在女主人将碗筷送入厨房的背影中结束,屏幕上又变成一片雪花。舒琳打了个哈欠,走过去将录影带取出。夜深和秦瑶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茫然。 “那么接下来……”乐正唯亲切地说道,“秦女士,就先从你开始吧。能复述一下你所看到的视频中的内容吗?能记得多少就说多少。夜先生,在此过程中请你不要提醒。” 夜深瞪着乐正唯,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乐正唯只是回以抱歉的微笑。秦瑶歌有些胆怯地看了夜深一眼,说道: “唔……是一个房间,看上去应该是西式风格,家具都比较老旧……嗯……有一张餐桌,还有……后面有一扇门,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 西式风格的房间,餐桌,那扇门应该是通往厨房——这是夜深从女人端盘子从那里进出来判断的。 “……就这些。”秦瑶歌老实地说。 夜深眨了眨眼睛。 就这些?等会儿……人呢?那开开心心祈祷就餐的一家四口呢? 有那么一刹那的工夫,他以为秦瑶歌是在开玩笑。但他了解秦瑶歌的性格,她可不会在这种无聊的地方逗人玩,更何况现下的她恐怕根本没这个心情。 那么……是…… “就这些吗?”乐正唯代替夜深问道,“其它的,比如说……人影,之类的?” “人影?”秦瑶歌有些害怕地回应,“我应该看见人影吗?可我真的没看到……那个,抱歉,难道说这是什么灵异影片吗?” “请别在意。”乐正唯轻轻摇头,“你看到的完全没问题,就应该是这样。那么我们先走吧,琳琳,还有夜先生……虽然很想让你们夫妻再多相处一会儿,但秦女士目前还处于申请探视状态,即便是我也只能拿到最多二十分钟的时间,不然护士长可要大发雷霆了,哪怕是我在她面前也讨不了好。不过以后时间还有的是,我们就先让秦女士休息吧?” 秦瑶歌可怜巴巴地望着夜深,夜深当然也想留下来陪她。但乐正唯最后使用的却并非征询的口吻,而是命令。 “我很快会再来的,你先好好休养。”他只能留下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安慰。 离开病房,乐正唯领头在前面走着,舒琳则又哼起歌儿来,手里把玩着那厚实的录影带。他们一路无话,约摸走了三分钟左右,到 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夜深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道: “我说……差不多也能给我解释一下了吧?” 乐正唯回过头来:“你指的是哪一件事呢?录影带里的,还是……在那辆公交车上发生的事呢?” “两边都是。”夜深迟疑了一下,“……这两件,是同一种类型的事吧?” “哦,意识到了啊,不赖嘛!”舒琳嘻嘻一笑,“不过要是都到这份儿上了还糊里糊涂的,那就约等于智障了吧?” 不去理会这个烦人的家伙,夜深直视着乐正唯。他看得出在这两人中她才是主导者。 “那么……我就先解释一下这卷录影带。”乐正唯说,“你所看到的,应该和你夫人看到的不同吧?” “是。”夜深点头,“我看到了人,一家四口,围着那张餐桌吃饭。他们说的语言我听不懂,不过我猜他们是德国人。女人上菜,一家人祈祷,然后吃饭,最后收拾。整整十五分钟,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内容。” “视频中的地址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乐正唯说,她仍然保持着那副天成的微笑,现在夜深对这种笑容有些厌烦了,“你看到的也没错,这就是视频应有的内容。” “可你刚才对秦瑶歌说——” “喂喂喂你着什么急啊!”舒琳眯起眼睛,双目中放出威胁的光,“不要急不要躁,对乐正姐姐口气好一点,也不想想到底是谁救了你跟你老婆。要是没有乐正姐姐,你现在指不定在哪儿躺尸呢!” “琳琳!不许乱说!”乐正唯斥责过舒琳后,接着对夜深解释道,“是,我对秦女士也是这么说的。有人,没人,这两种说法都对,我也相信你们两人都没有说谎。就算我说了不算……秦女士总不会对你说谎吧?” 夜深沉默着。他的心里已有某种答案正在逐渐成形,可这不应该……这实在太荒谬了,比那天那个幻觉的推理更加荒谬……但是…… “你所看到的东西,和秦女士看到的并不一样。”乐正唯的语气渐渐严肃,“你们俩看到的都没错,因为从你们的眼中所看到的,就应该是那样的景象。你能看到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而秦女士所看到的,则只有那张铺着白布的木桌,自始至终都是如此。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分别,归根究底,是由于你们的‘眼睛’不同。” “……眼睛?” “拿这个照照吧,看仔细点儿哦!”舒琳从身上摸出一面小圆镜递给夜 深。 夜深看着镜子中自己的双眼,平淡无奇的眼睛,白色的眼球中黑色的瞳仁,别说在远东,就是放在整个亚洲都是最普通的一双眼。这有什么特别的? 不,慢着,等等……他看到了。他将镜子拿近。他看到从自己的瞳孔正中心,如同一池清水被微尘触动,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几不可见,却又真实存在,规律地循环着,似乎永不停止。他一度怀疑自己看错了,但左眼,右眼,眨眨眼睛,只要注意到了,那东西就再也没有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这就是‘通灵眼’。”乐正唯的声音仿佛回荡在九重天外。 第三章 灵(后篇) 夜深的头脑混乱不堪。他想一定有某个合理的解释。自己和秦瑶歌看到的东西不一样,那也许是视角不同……小的时候不都玩过那种镭射卡么?只要从不同的方向看,就有不同的图案。至于眼睛里面的东西,可能是……某种美瞳?该死的,什么美瞳能弄出波纹的效果来?再说镭射卡好歹还是静止的,他从没听说过动态的视频也能做到这种地步。 没办法否认,尽管非要那样做的话,他能给自己找出一百条借口。但此时最理智最冷静的一个声音却在他的大脑中说:“够了,接受吧,你明知道这就是最好且唯一的答案。” 夜深把那面小镜子递还给舒琳。内心的波动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他仍旧维持着那种冷漠的样子。 如果让问题再积累下去的话,就会没完没了了。夜深在内心中整理一下,问道: “什么是‘通灵眼’?” “顾名思义啊,就是能看到灵的眼睛嘛。”舒琳一副“你连这都不懂还真是个废物”的表情说道,“灵视能力中最低等的一个,不过好歹也算是个灵媒啦。顺带一提本小姐也是灵视能力者,不过是高你一等的断灵眼哦!尽管膜拜吧!呐呐呐,大发慈悲给你看一眼也没问题哦!给我痛哭流涕着下跪道谢吧!” 她扒拉着眼皮凑近夜深。他能看到,这女孩的双眼中,宛如刀刃般锋利的纹路纵横交错,那显然也不会是什么美瞳的效果。 他抛出第二个问题:“‘灵’是什么?” “狭义的灵,指的就是人们常说的‘鬼’、‘幽灵’一类的东西。”乐正唯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夜深早有所觉却最不想知道的那个答案,“而广义的灵,则包含整个灵界,也就是灵具、灵媒与灵咒等所有与灵相关的事物的集合。” “也就是说……我这相当于是……阴阳眼么?”夜深用了最能帮助自己理解的词。 “你非要用那么掉价的词来形容也不是不行啦。”舒琳一脸厌烦,“不过跟别人千万别说我认识你哦,你会玷污了本小姐的名头的。” “这卷录影带中的一家四口,生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在视频中景象发生后的几小时内,一家人因食物中毒而集体死亡,无一幸存。”乐正唯的声音缥缈,“但这仅仅是对常人而言,对于灵媒来说,他们一直都还‘活着’。几十年来他们似乎并未意识到自身的死亡,而是不断重复着死前最后一天的生活。甚至当拥有交流能力的灵媒到访时,他们还非常欢迎。因为正如 普通人看不到灵一样,很多灵也意识不到人的存在。如果长久不与人接触,他们也一定非常寂寞吧。后来这个地方成了灵媒们的观光地点,当地的灵媒组织还负责一直帮他们将住所维持原貌。这段视频是国际通用的,用来检验是否拥有基本的灵视能力。” “你刚才提到了‘灵媒组织’……”夜深问,“那么这里,你们,也都是灵媒组织的人了?” “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们组织就叫作‘雨色深红’哦!”舒琳做了个鬼脸。 “雨色深红……雨色深红……”夜深念叨着这个名字,忽然他想起了那两个字母,“‘br’……原来如此,‘bloodyrain’吗?” “诶,蛮聪明的嘛。”舒琳耸了耸肩,“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大逃杀’呢!” 夜深没有接话。他回想起舒琳那句话——“雨色深红”驻远东西南地区总部的地下基地。哦,因为地属远东的西南地区啊,这样一来就能够理解了。 “‘蓄水池’又是什么意思?” “算是个外号啦。因为我们组织名字叫‘雨色深红’嘛,我们这些人就像是小雨点一样咯,雨水聚集的地方,自然就叫作‘蓄水池’了。”舒琳抓抓脑袋,“话说你也多少动动脑子啊,这么简单的问题还问个屁啊!” 乐正唯接着介绍道:“‘雨色深红’虽说也算是国际性的灵媒组织,但其发源地与势力范围却全在远东。组织的主要目标是收集灵具,以及解决各类灵事件,应对灵威胁……当然,虽然不太好意思说,但最重要的还是第一条。这个组织算是把自身利益赤裸裸地摆在第一位了。” “也没什么不好的啦,至少我们不是伪君子啊。嗯……不过要是像陆天鸣那混球一样可就没意思了,坏人做到那份儿上也算是独一位了。那种人死之后一定要下十八层地狱的!”舒琳愤愤地啐了一口。 夜深低头沉思。乐正唯观察着他的表情:“没有其它问题了么?” “有,有很多,不过总得一个个解决。”夜深声音低沉,“我看首先……那天我在公交车上碰到的那个……那也是‘灵’吗?” “婴灵,又名婴鬼、死婴。”乐正唯迅速给出肯定的答案,“一般来讲是婴儿时期就死去的灵,但现在范围也比较大,将幼小孩子的灵都包括在内了。婴灵气息薄弱,但很敏感,即便是非灵媒的普通人也能操纵,因此常被用作下灵咒。但要注意的一点是,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 婴灵的情绪反复无常,其最大的特点有两个:第一,一旦开始杀人,婴灵就会变得嗜血而难以控制,直到杀到自己满意或无人可杀为止;第二,如果在杀人过程中被伤害,婴灵便会将愤怒发泄到操纵者身上……别说普通人,就是不成熟的灵媒反噬己身这种状况都时有发生。” “婴灵啊……”夜深默念着,“这么说来最后看到的那张脸,确实像是个小孩子……哦对了,那么它的操纵者呢?那个名叫甄和的……” “当然是死了,不然你以为呢。”舒琳说起这种话题,语气却平淡得简直像是在拉家常,“就算没被婴灵弄死,落到陆天鸣手里也脱不了一个死字!要我说那种人是死有余辜啦。我给你分析一下当时的情况,根据我们的调查,他是为了杀车上的那个医生,对不对?可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婴灵,还学会了下咒的方法,多半是哪个跟陆天鸣一样的混蛋灵媒教他的。总而言之他操纵婴灵开始杀人——啊,我先给你讲一下婴灵的杀人方法,婴灵这种东西是不会直接杀人的,它们太小太弱,害怕人身上的阳气,因此它们往往潜伏在暗处,将要杀的人们都拉进梦里。” “梦里?” 夜深琢磨着这两个荒唐的字眼,明明是那么真实的场景,那一切都只是梦境吗?但如果是梦境,很多事情也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比如在发现那堆很可能属于云陶生的肉块时,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通知众人,或者至少先去看一下秦瑶歌是否安全……虽然当时找到了看似正常的理由,但现在想来,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是自己也无法在那种状况下还能继续冷静地等待。还有龙晓涟,面对着那么一堆来路不明的肉块居然能生出食欲,哪怕再粗的神经也不会乐观到这个地步吧?可在梦中,这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毕竟梦就是拥有着能够将不合理转换为合理的能力。 “没错!人在梦中是自身对阴气的防卫最薄弱的时候,也是婴灵最容易下手的时候。它会将自己伪装成梦中的某个‘角色’,伴随在‘母体’的身边,一边吸走母体的生气,一边着手将陷入梦中的人一一杀死。虽说是在梦里,但只要死掉的话,在现实中也就是死掉了哦!” 母体……夜深明白了,难怪秦瑶歌会那么虚弱,因为婴鬼在梦中伪装成他们的儿子“夜清”,一直待在秦瑶歌身边,不断吸走她的力量。该死的!当时怎么就没注意到呢!夜深有些自责,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些人做梦时会梦到早已死去多年的亲人,但在梦里是意识不到的,好像他们都还活着,直到醒来才 会恍然大悟,这是同样的道理。而夜深在醒过来后,满脑子都是怎样把甄和抓住,完全忽略了身边那个虚假的儿子。 “不过呢,那个笨蛋在下咒的时候,却出了个小小的差错。”舒琳一摊手,“婴灵把全车人都拉进了梦中,正要对司机下手的时候,车却一头拱上了路边那棵树。结果司机直接摔到外面当场死亡,而你们也因为撞击的影响,提前‘苏醒’了过来,导致他根本没能布置好梦里的环境。” “苏醒”……舒琳用了这个词,但夜深想她的意思应该是在梦中“苏醒”,换句话说,就是彻底地沉入梦中。难怪他那时醒来,总觉得周围充斥着一种违和感,原来却是掉进了梦里。 “你说梦里的环境……?”夜深一下子就明白了,“是那座房子?” “没错哦!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们灵媒也像侦探一样,能通过现场的蛛丝马迹和灵遗留的气息还原出当时的情况,更何况是这种普通人下的灵咒,压根没有秘密可言!唔……虽然这么说,实际上我也没去过现场啦!”舒琳调皮地眨了眨眼,“总而言之,他光是把司机的尸体埋起来都花了半天工夫,根本没时间去布置梦境了。原本按照他的剧本,应该是你们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处在那间大房子里,外面风雨大作,你们想走也走不了的。结果这么一闹,他还得自己装成司机,带着你们在外面绕一圈,趁此机会把梦境布置好,然后再回到车上来。啊,还有那台录音机,那个原本就是用作辅助的,为了让梦境更加逼真。那种东西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梦里!如果是完美的梦境,你们只能听到风雨声,压根不可能看到那台机器的。” 夜深幻想着那时的情景。漆黑的夜里,甄和带着一群梦游中的人们走下破损的公交车,在荒郊野地里绕上一圈,然后又回到车上。这场景诡异得让他背上发毛。 “当婴灵吸到了足够的力量之后,就要开始杀人了。那家伙也必须在这时离开,不然婴灵一旦杀得起兴,他一个普通人可压制不住,说不准就被一块儿干掉了。所以他要离远些等着,估算着等时间差不多了,人都死光了,婴灵的力量也消耗完了,他才敢回来收拾。” “但是他一上车,却发现我还活着。”夜深接过话头,“于是他命令婴灵攻击我,可结果……” “对,结果婴灵不但被击退,还受了不小的伤害。于是愤怒的婴灵就杀掉了那个白痴,然后它自己也被我们的人收拾掉了。” “……被击退?难道是……被我?”夜深喃喃 。 他原想这个问题一定能得到肯定的回答,但出乎他的意料,不光舒琳,就连乐正唯都沉默了。她们对视一眼,似乎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们只能说,有很大的可能,但是没法确定。”乐正唯说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婴灵确实是在试图袭击你的时候受了伤。而在此之前,只要你在场,它也绝不敢放肆活动,你妻子本来应该在它杀完人之后因阴气入体过重而死的,但因为有你在身边,婴灵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她才保得一命。” “照你这种说法,那不就是我——”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们说啊。”舒琳不满地撅起嘴来,“通灵眼是没有那种效果的哦!要想将灵击退,至少要有断灵眼才行。而要对灵造成伤害,则必须要有斩灵眼以上的能力。总而言之通灵眼就只是能看到灵的能力而已,根本没那些功能的啦!” “还不能就此下结论。”乐正唯摇摇头,她直视着夜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也正是因为这个问题的存在,你和你夫人才能够活到现在。接下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对你很感兴趣,也或许能解答你的问题。我们走吧。” 第四章 德梅斯教授(前篇) 这一段路比夜深想象得还要长上许多。他们再一次坐上电梯,这回电梯下降的层数甚至超过了夜深原本休息的那一层。但这一次他根本没空去注意这些小事,他满脑子思索的,都是乐正唯话中的隐意。 通灵眼是不能阻止灵杀人的,但她们的说法中却暗示,当时能做到这件事的却只有他一人而已。这个矛盾就是所谓的“问题”,而如果这个问题能决定他们的生死,那么接下来要去见的,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也就是将他们的命运握在手中的人。 难不成……这双眼睛里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夜深无意识地以一只手遮住眼睛,但这个动作却被舒琳看到,她不屑地嗤笑一声:“怎么啊,中二病犯了?” 夜深赶紧把手放下。 “说起来啊,你还没夸过我呢!”舒琳嘟起嘴巴。 “夸你什么?”夜深愣了。 “笨蛋!本小姐可是断灵眼哦!不光能力比你高一等,在这儿也算是你的前辈哦!这种时候你不应该表示一下自己的崇拜吗?比如说‘舒琳大小姐请您务必收我为徒吧,我愿意做牛做马伺候你’之类的!”舒琳振振有辞。 夜深哑口无言。乐正唯仿佛觉得有些丢脸,便假装没有听到。 “嗯,确实厉害。能不能给我具体讲一下,有关灵眼之类的?” 虽然这姑娘的性格可能不太讨喜,但夜深却并不反感。倒不如说,这种单纯的心思反倒比较容易掌握。况且她说得也没错,夜深才刚刚踏入这个领域,从这种角度来说,她的确是自己的“前辈”。这句话,他说得发自真心。 “诶嘿!”舒琳得意地笑起来,似乎很是受用,“拿你没办法啦,那本小姐就大概给你讲一下。只说一遍哦,要是脑子太笨听不懂可就不怪我了!” 她清清嗓子,用一副老先生授课般的语调说道: “在灵的领域,一般认为灵界和人界是完全重合的,只是灵与人互不相见。懂吗,就比如我们所在的这片空间内,除我们之外,还站着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灵——啊,不用那么紧张,我就是打个比方。如果真有灵的话,你肯定早就看见了。况且也不可能有灵在蓄水池里游荡,再怎么说这里也是灵媒的聚集地啊。偶尔抓到一两个,要么让灵咒师封起来下咒用,要么就被抓去做实验了吧。” “实验?”夜深眉毛一挑,但舒琳并没有理会。 “但是,灵要想见到人可 比人要见到灵容易许多,强烈的执念,或是过重的阴气都有可能让灵在人界现身。但如果没有灵眼的话,人就只能在被灵直接干涉到的情况下才有可能看到灵。而通灵眼,作为灵视能力中的基础,就相当于赋予所有者一种能直接看透灵界的力量。当然它以上的灵视能力一般也能做到这一点。”舒琳来回指着自己和夜深的双眼,“注意,我所说的是整个‘灵界’,也就是说,通灵眼不仅能够看到普通的灵,也能够识别灵具,如果面对着一个同样具有灵视能力的人,也能够直接察觉……除非被有意隐蔽。而普通人当然是看不到的。” 夜深想到自己眼中的波纹和舒琳眼中的纵横纹路,大致能理解了。 “至于断灵眼,顾名思义,由其引发的力量可以阻断灵通行的道路,就相当于一面墙。虽然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但对于弱小的灵也能够起到震慑效果,面对强大到没法对付的怨灵,也能为自己争取到逃命的时间。”舒琳夸耀着自己的能力,“在这之上呢,还有斩灵眼、镇灵眼之类的……不过你多半接触不到啦,我们这儿倒是有一位拥有斩灵眼的姐姐,回头我给你介绍介绍呗。不过她很讨厌生人的,多半是不会理你的吧。” “这样啊……” 夜深再度理解了自己作为最底层灵视能力者的现实。 “顺便说一句,几乎所有灵视能力都是天生的,所以想要通过后天努力修炼什么就能升级什么的压根没可能的哦,又不是打游戏,虐虐小怪加加技能点就行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舒琳毫不客气地打击他。 “原来如此……灵能力都是天生的啊……”夜深一点点把基础的知识都记在脑子里。 但乐正唯却摇头否定:“并非所有灵能力都由天生,比如说灵咒师操纵灵用来下咒的能力,就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获得。但绝大多数的灵感能力,尤其灵视能力,往往是伴随着灵魂降生就获得的,也是灵媒中最普遍的能力。毕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呵呵,小学的时候好像还这么听过。”夜深怀念地笑起来。 “真正重要的东西,我们早在小时候就学过了,只是长大后反而把它们忘了。”乐正唯意味深长地说。 “话说,乐正小姐是什么灵眼呢?”夜深问道。 不等乐正唯回答,舒琳夸张地叹了口气:“我说你啊,别学了一个灵眼就整天灵眼灵眼的,传出去不够丢人钱!都说了除了灵视能力外,灵媒还有 很多种的哦。乐正姐姐拥有的,是其中超超超级稀有超超超级贵重的灵愈能力哦!给几个亿都换不来的哦!” “没那么夸张。”乐正唯矜持地说,“灵愈能力可以用来医治灵所造成的伤害,但使用一次需要消耗过于庞大的力量,很容易就会造成身体透支。而且本身拥有强大的灵力却无法自保,也是怨灵最喜欢的饵食。如果没法好好发挥能力的话,就纯粹是个累赘了。” “听懂了吗?”舒琳指点着夜深的鼻子,“乐正姐姐为了救你们两口子费了多大的事,要不是有她在,你媳妇阴气入体那么重早就死翘翘啦!懂了的话就给我下跪道谢啊!” 你到底对下跪是有多执着?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夜深还是诚恳地说道:“多谢你救了我们,感激不尽。” “我不是那个意思……”乐正唯有些窘迫,“说到底我也算半个医生,治病救人本来就是我的责任。啊……已经到了。” 似乎是为了逃避这个令她有些尴尬的话题,她一提醒,夜深才发觉他们早已离开电梯。之前他与两人谈话实在太投入,都没有仔细观察这个陌生的地方。 和之前他见过的那两层不同,这一层的所有墙壁,包括地板和天花板,都铺设了看上去就很厚实的钢板。夜深敲打几下,声音听起来也很闷实。坚固的结构对于地下建筑来说是必要的,但像这种程度……夜深尽量不去想这是要防备什么。 另外,走在这里会让人不自觉就紧张起来,不仅他是这样,就连乐正唯和舒琳脸上的表情也不轻松。似乎除了他们三个之外,每一个走过的人都穿着将全身包裹在内的特殊制服,大部分人还戴着口罩,他们看人的眼神也不对劲,简直就像是……在盯着试验箱中的小白鼠一样。 “最好别试图跟他们交流,这里的人都有些……”乐正唯迟疑了,大概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 “就是一帮疯子呗!”舒琳毫不客气地说,“这帮人多数都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他们之中很多人都不是灵媒,但是比怨灵还要可怕。我宁愿跟一个厉鬼碰上都不愿对上他们。” 这里面的缘由,夜深也不打算去细想了。甚至根本不需要她们来说,这里的气氛本身就给他一种危险的感觉。 “到了。”乐正唯停下脚步。 这时他们走到了一扇看起来比墙壁更加厚重的金属门前,简直就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场景。看门的人倒没有戴口罩,但却拥有一双让人反胃 的死鱼眼。 “找谁?”他恶声恶气地问。 “让-德梅斯教授。”乐正唯说着,把一张卡片递过去,“我们有过预约的,德梅斯教授说,等这个男人醒了就带过来找他。” 那男人仔仔细细地把卡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三人,最后用随身的读卡器扫描一下。似乎确认完毕,他不知进行了什么操作,打开了那扇金属门,却并不打算让他们进去。 “在外面等着。”他冷冰冰地说道。 三人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门后,门再度合拢,似乎并不欢迎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舒琳撇了撇嘴:“什么嘛,不就是个看大门的。” 夜深注意到那人在场的时候,她连一声都没敢吭。 话说……“让-德梅斯”,这个名字他是不是在哪儿听过? 夜深思索了一下,但并没有找到答案。 “德梅斯教授不仅在蓄水池里,就是在整个‘雨色深红’中都是数一数二的研究者。如果能跟他打好关系的话,对你绝没有坏处。”乐正唯小声提醒道。夜深点点头表示他记住了。 他们没有等待很长时间,金属门再一次打开。那个脾气不好的看门人走在前面,他身后跟着的那个人,想必就是他们要见的德梅斯教授了。但夜深却无法立刻确认,因为…… 老实说,夜深并没能在第一时间把他跟“研究者”这个词联系起来。 他记得自己曾看过一张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吐舌头的照片,面前这个人带给了他与那照片同样的感觉。或许这不仅是因为他的穿着不像是科研人员,倒像是个装修工,也不仅是他吊儿郎当如小混混一般走路的姿态,而是他满脸贱笑地冲着他们打了招呼: “哎哟,小唯唯你又来看我啦!怎么着?今晚上我很空闲,不如到我房间来探讨一下人生哲学?我的一些女性朋友都说我很有雄性魅力,尤其在我们进行‘深入交流’的时候。是不是心动了?择日不如撞日,晚上一定要洗白白了来哦!啊咧?小琳琳你也在,最近胸部长势喜人啊!说起来我这里正缺个优质奶源,有没有兴趣来应征一下?” 这老东西的出场彻底颠覆了夜深对“科学家”的认知。 如果用漫画的手法表示,夜深觉得自己的脑袋上一定已经浮现出了六个小黑点。 “哈哈去死吧萝莉控!”舒琳面无表情地说,显然已经适 应了这种程度的骚扰。 你这个年龄已经算不上是萝莉了。夜深暗想,但他可不会傻到说出口来。 “你们管这种人叫教授?”夜深低声问道。 乐正唯如同不知该如何回答一般抿紧了嘴唇。 “哦,你!你是那个——”德梅斯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夜深,“你真走运诶小伙子!要知道老朽可是从来记不住男人的脸的!啊也不尽然,就算是个伪娘……如果脸型合我口味那也可以接受嘛!” 可以接受吗?! 夜深目瞪口呆。 德梅斯却全然没有在意他的表情变化,自顾自说道:“……不过你这样的就不行啦,脸长得还算可以,就是一副阴沉相,不是老朽的菜啦。话说老朽上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在床上挺尸,这么两天就活蹦乱跳的了,真是有前途啊。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老朽的‘龙精虎猛’特殊爱好俱乐部?” “请恕我郑重拒绝。” 看来在昏迷期间,这个老家伙已经见过自己了。 话说……“老朽”,正常人会使用这种自称吗? 似乎是看透了夜深的疑惑,舒琳在他耳边小声说:“别理他,这老东西对于我们远东文化有一套独特的理解方式。” ……我个人认为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她的话却让夜深反应过来了。这个老家伙毕竟是个西方人,尽管中文说得一套一套比他还溜,满头白发也看不出原本的色泽,但肤色五官却明显是高加索人的特征。 “教授,关于上次你说过的那个问题……”乐正唯大概是终于看不下去了,于是提醒德梅斯先说正事。 “哦,那个啊……”德梅斯有些犯难地抓抓脑袋,“嗯……光看外像,这小子确实就是个通灵眼啦,但是你跟小陆都是有经验的人,你们也应该不会看错。这么一来就麻烦了……灵眼这种东西又不像是血统之类能鉴定,我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啊。” “看吧,我就说这货就是个通灵眼,还要再讨论什么?麻烦死了。”舒琳用一种“我就知道”的语气说道。 然而德梅斯却抬起一只手表示否定:“不,还不能这么下定论。撇开小唯唯和小陆的证词不谈,我们考虑一下那场事件本身的情况。婴灵选择了他夫人作为母体,这种情况下,他本来极有可能是第一个被排除的对象。但他不仅存活到了最后,还在婴灵正面袭击的状况下都能存活下来,这说明 了什么?要记得婴灵可是十分敏感的,尤其是对危险,它们拥有最敏锐的直觉。婴灵多半是从他身上察觉到了无法匹敌的力量,这种恐惧甚至压过了它的杀意,所以才避而远之。” “可他明明就是通灵眼啊,总不会一个人同时有两种灵眼吧?”舒琳委屈地说,还恼恨地白了夜深一眼。看来这个新人拥有与她相当的力量让她觉得很没面子。 “从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也并不意味着完全没有可能。”德梅斯这样说道。 第五章 德梅斯教授(后篇) “那您的意思是,他同时拥有通灵眼和另外一种能够压制婴灵的能力,但显现在外的只有通灵眼是吗?”乐正唯似乎听懂了教授的意思。 “我可没这么说,这都只是假设。”德梅斯说话滴水不漏,“在这个领域有一个不算出名的传闻,说是如果吃下另外一个灵视能力者的眼睛,就能够夺取那种能力。当然,至今我还没听说过可确认的实例,因此也不能推算出那是怎样的状况。但考虑一下,如果原本是通灵眼,然后食用了断灵眼或者斩灵眼的话……” 舒琳飞快地看了夜深一眼,然后又迅速移开目光,这让他有些郁闷。 “我拿我命保证我这辈子都没吃过眼睛,别说人眼了,我连鱼眼睛都没吃过!”夜深信誓旦旦地说。 “别着急别着急,这都只是假设。”德梅斯又搬出那句话。 “话说起来,我倒有个疑问。”夜深说,“灵视能力都是天生的,对吧?但是我从不记得自己曾经看到过特别的东西啊。而且这一次,甄和把婴灵带上了那辆公交车,我既然是灵视能力者,应该从一开始就能够看出婴灵啊。为什么我会毫无所觉呢?” “因为你笨嘛。”舒琳不放过任何一个嘲讽夜深的机会。 但德梅斯和乐正唯显然都很感兴趣。老教授露出明显兴奋的表情:“有道理,之前我倒没想到这儿。对啊,通灵眼应该从一开始就察觉到婴灵的,为什么却没有反应呢?嗯唔……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啊,倒是有个可能!” “什么可能?”夜深立刻问道。 “就是你的灵眼虽然是天生的,但却由于某种原因被隐藏了。”德梅斯边想边说,“隐藏、遮蔽、掩盖……是意外吗?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先不说这个。总而言之,你虽然拥有通灵眼,但其特质却并未显现,直到这一次,婴灵对你的直接袭击将之触发。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但还是没法说明你到底是怎么把灵击退的……哎呀!可惜我现在还想不到什么可行的实验方案,直接解剖倒最方便,但如果一次发现不了问题的话,难得的实验素材就算浪费了……嗯……我想想……” 他在这一小片空间内来回踱着步,焦躁的语气暴露了他确实是认真在进行思考。这让夜深不由得毛骨悚然,看来他一开始的预感没错,这儿真是个不能久留的是非之地! 怎么办?找机会逃走吗?但总不能把秦瑶歌丢下……可之前就已听乐正唯说过他们的安保措施,想要带着秦瑶歌一起不为人知 地离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这样一来…… 不知是不是把自己的不安表现在了脸上,当他对上乐正唯的目光时,对方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教授,如果暂时没有好的方案,那么能否让他加入我们‘送葬者’之中呢?”乐正唯打断德梅斯的自言自语,“您知道我们这边总有战力吃紧的时候……而且,让他继续和灵接触的话,也说不定能再次触发那些现象,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送葬者啊……”德梅斯念叨了一句,这次他没有多想,而是很爽快地点头了,“那倒也行吧!小唯唯你办事儿我放心,不过你可得看紧点儿,万一他遇上什么冤魂厉鬼的把小命儿给丢了可就不好玩了。” “您请放心。”乐正唯微笑回应。 看来事情就这么谈妥了,尽管夜深根本不清楚“送葬者”又是个什么东西,但哪怕仅凭微小的信任感之间的差异,他也觉得待在乐正唯身边要更安全些。 “教授,里面在呼叫您,下一次实验要开始了。” 这嘶哑的声音仿佛凭空出现,把除了德梅斯之外的其它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那个眼睛如青蛙般凸出的看门人,夜深都忘了他还在这里。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这句话里带有某种恶毒的意味。 “哦!”德梅斯倒是一副欢快的强调,“那么我这就回去了。小唯唯,别忘了今晚的约定哦!我会带点助兴的小工具欢迎你的哦!小琳琳愿意的话也一起来嘛,千万不要客气!啊哈哈哈哈哈……” 金属门开启而后关闭,空气中残留着老人猥琐的大笑声。舒琳又呸了一声:“这个死变态……喂别看了,咱们赶快走!” 回程时乐正唯和舒琳都似乎略微加快了脚步,夜深起先还以为她们也只是单纯地讨厌这里的气氛。直到他们走了两分钟左右,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直刺人心的尖叫—— 夜深脚下一个踉跄,登时觉得心脏都凉了半截! “是什么?!” 他禁不住想要回头,但舒琳喝止了他:“别听!别看!也别想!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快走就是!” 夜深没有立刻回答。那尖叫声——或者说是惨叫声还在继续,那是从什么人口中发出来的?如此撕心裂肺的叫声,宛如正在被进行无麻醉的活体解剖实验一般……是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不,难道说…… 他忽然想到了之前几人的交谈。 “这个……不会是……”他艰难地问道,自己的嗓音也有些沙哑了。 “不是都叫你别想了吗?”舒琳有些生气,但还是说道,“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人,可能是灵……在那个实验场里……真的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所以记好了,如果没有要事的话,绝对不要随便进入这一层,不然万一目睹了什么……相信我,这里的东西真的有可能让人发疯的!” “有过先例吗?”他从牙关里吐出这几个字。身后的惨叫声还在持续,却已经渐渐微弱下去了。夜深想那个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灵——或许已经快要达到痛苦的尽头了吧…… “有的,而且不止一次。”舒琳的声音头一次带上了些许苦涩,“你或许发现了,这一层基本没有女人。” 夜深回想了一下,带着口罩的姑且不论,但能看清面容的,的确全是男性。 “女人往往更为敏感纤细些……多数根本受不了这样的实验场。”舒琳继续说道,“也曾有过女人觉得自己意志力足够坚定,或者是可以为了研究而献身,于是主动要求加入这里……但她们往往待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落荒而逃。能逃掉还算是好的……我曾认识一个很硬派很理性的姐姐,在我的记忆里她也是留在这里时间最长的一位……你不知道,在她来到这里前后,简直是判若两人……你读过《哈利-波特》吧?还记得那里面对阿兹卡班的描写吗?去了那儿的人们会慢慢地丧失理智,虚弱而憔悴,被摄魂怪吸走他们所有快乐的感情,最后就会变成行尸走肉……” “……那就是她的结局吗?”夜深的声音变低了。 舒琳有些悲伤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她的结局。一开始她还能跟我抱怨这里的人和事,可后来一天天过去,每一次见到她,都感觉像是在探望吸毒者,偶尔她会对着墙壁喃喃自语,那种状况让你真的感觉应该送她去精神病院。有一次我带着她去地面上晒了会儿太阳,她对我说这真是最幸福的事情。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笑……不,应该说,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吧。再后来她就不见了,也许悄悄离开了‘雨色深红’,不想再跟这里的任何人扯上关系……也许,就是发疯之后被‘处理’掉了吧……” 想到那样的场景,夜深心里微微有些难受。他想不到是怎样的经历才能让一个硬派的女性觉得晒晒太阳就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情。 “你没跟这里的人打听过吗?” “跟他们是问不出东西的。”舒琳露出厌恶的表情,“留在 这里的都是疯子,真正的疯子!如果‘蓄水池’由我来掌管,这帮人有一半儿——不,全部都该被活埋,浇成水泥桩子打进地基里!可陆天鸣那个混蛋就愿意留着他们,只因为如果研究出什么,他就能往上头多报一件功劳!至于人命?他才不会关心!” “疯子啊……”夜深微微点头,“那位德梅斯教授也是吗?看他好像还挺正常的样子……不,也没多正常,但应该算不上是疯子吧?” 这一次,乐正唯先于舒琳开口了:“非要说的话,让-德梅斯教授应该算是疯子里少有的正常人吧。或者应该说,他比正常人稍微疯一点,却又比疯子们亲切得多。也正因为如此,跟正常人或者跟疯子们,他都能交流得来。他可以算是这一层的领导者,而且在组织里拥有十分超凡的地位,即便是‘蓄水池’的总部长也得让他三分。如果有事一定要在这一层办的话,比起其他人,我更愿意找他帮忙。” “嗯……这么说来……他说那个……晚上……”夜深瞟了乐正唯一眼,欲言又止。 乐正唯还没有表示,倒是舒琳先生气了:“我说,你那什么眼神?你总不会真以为我们家乐正姐姐要去陪那个死变态吧?!把你那些龌龊的思想给我收收!下次再敢怀疑乐正姐,我就折断你第三条腿听到没有?!” “别乱说!”乐正唯脸色微红,接着她对夜深解释道,“德梅斯教授虽然嘴上有些过分,实际却从没有逾礼的举动。听说多年前他妻子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亲近过别的女人。每一次我们见面他都要这么调笑一番,只要无视他就好了……当然,如果他能正经一点的话我也会更舒服些。” 原来如此。那老东西轻浮的态度倒让夜深信以为真了。其实人家怎么样干他什么事?乐正唯又不是他老婆,爱跟谁有什么那也是人家的自由。就是看着这么一个美人真的去服侍一个糟老头子让人有些心里难受……这也是大多数男人的通病吧。 “不过算不上淫棍也得说是个贱老头吧……”舒琳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拿下魏克莱奖的……” 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夜深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宕机现象。 “……等会儿!等会儿!什么?”夜深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是不是我听错了?你刚才说那个老——德梅斯教授获得过魏克莱奖?是‘柳叶刀杂志’的那个魏克莱奖?” “你没听错哦。”舒琳一脸惬意地按下电梯按钮,“大概是七八年前的?我也记不清 楚啦……不过这倒是我们西南总部的一大谈资哦。自己的同事里有个得了那种学术奖项的,怎么着也得允许我们骄傲一下吧?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查一下哦!” 但夜深根本不需要查,他知道这是真的。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一开始乐正唯在那道金属门前提到“让-德梅斯”这个名字时,他会觉得在哪儿听过了。作为医学界权威刊物中魏克莱奖的得主,他记得清清楚楚。并不是因为他对此有多关注,而是曾在小说中使用过这个素材。 可怎么会呢……英吉利柳叶刀杂志的魏克莱奖……那样一个形貌猥琐言语下流的老头?虽说确有句话是“天才与疯子仅有一线之隔”,但当活生生的例子展现在眼前的时候,让人立刻就去接受还是有些难度。 直到电梯开门,他还在喃喃自语着意味不明的话,也不看看这是哪一层就走了出去。乐正唯和舒琳对视一眼——这根本不是他们原本要去的楼层,电梯之所以停下是因为外面有人要上来。 “喂!我说你这家伙!” 两人连忙跟在他背后追出电梯。舒琳有些气急败坏地叫喊着,但夜深连理都不理,只是自顾自朝前走着,简直像是在神游物外。 “他是怎么了?”舒琳一脸茫然,“不就是个医学奖吗,至于那么惊讶吗?话说……我觉得比起这件事来,任何一个有正常思维的人都该觉得有关‘灵’的问题更值得惊讶才对。可这货当时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这会儿却因为这种小事——真该让德梅斯那老东西打开他脑壳看看是什么构造!” 乐正唯却若有所悟:“我倒有点儿能理解……琳琳,打个比方,如果某一天我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件是我帮你买彩票中了五百元,第二件是神明任命你做银河大元帅,统管所有星球。你觉得哪个更值得在意些?” “嗯?嗯……”舒琳皱着眉头思考起来,“那当然是第二——不,果然还是第一个吧。” “为什么?” “因为第一个听起来比较正常嘛。”舒琳摊摊手,“第二个重要程度当然高于第一个,但这么大的事儿压下来,反而有点儿没实感呢,像是在哄小孩儿一样……如果不是乐正姐姐你,换作别人告诉我,我就直接上脚踹他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吧。”乐正唯微微一笑,娇美动人。 舒琳挠挠后脑的头发,似乎还没想通。乐正唯却已经动起脚步:“快走吧……他要到‘那边’去了。” 两人轻巧 地追了上去。 第六章 未来视界(前篇) 夜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这简直是废话,整个“蓄水池”里他到过的地儿连百分之一都不到。不过来来往往的人倒也没有谁在注意他,每个人的脚步都匆匆忙忙,服装也很正经。如果不是明知道他还在地下,或许他会以为这是误入了哪家大公司的中央大厅。 “这是哪儿?”他向刚刚赶上来的两位女性问道。 “还知道问!”舒琳瞪他一眼,“这是蓄水池的中心办事处。可以说是设施最多功能最全的一层了。” “说起来还没有跟你详细讲过呢。”乐正唯柔和的声音响起,“蓄水池在地下共占有五层。其中第一层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包括办公区、餐饮区、休闲区等等,所谓办公……你也知道像这么大的组织,总要有资金运作、信息管理和保卫保密之类的工作,这一层就像是普通的企业楼层一样,拥有各类事业部,在这儿工作的人几乎百分百都是非灵媒。” “非灵媒?不是灵媒的人也能进入蓄水池吗?” “那当然了,难不成你以为雨色深红的所有成员都是灵媒?拜托,哪怕把全世界的灵媒都集中起来,还不一定有这一个分区总部的人数多呢!”舒琳翻了个白眼,“你以为灵媒都是狗尾巴草啊那么好找!其实这儿的灵媒大概只占总人数的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五。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啦,多半都是通过内部人员介绍进来,有些对灵稍有了解,有些完全不懂,但大概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不过能进来的人都是通过了审核的,在保密问题上应该不用担心。” “那么,地下二层我们之前去过了,有小半是医疗中心,而剩余部分有‘送葬者’的会议部和基地资料室。”乐正唯继续说道。 “送葬者”……夜深又一次听到了这个词,但现在似乎还不是问的时候。 “地下四层是员工宿舍,五层则是研究总部以及器械仓库。五层也是整个基地中单层高度最高的一层,这是当初建造的时候考虑了实验需要。如果不是技术限制的话,或许还会挖得更深。” 夜深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地方:“你漏掉了第三层。” “对。”乐正唯微笑道,“我这就带你去看。” 她虽然这么说着,却并没有回头朝着电梯那边走,而是带着夜深继续向前。些许疑惑浮上夜深心头,但他并不打算指出。毕竟乐正唯总不会走错路,他只要老实跟着就好了。 他们走了大概三分钟左右,这一层里 认识乐正唯和舒琳的人似乎更多,几乎每个人都会跟她们点头示意。还有一个看上去很疲惫的平头男子跟她们说了两句话,冲着夜深略一行礼才离开。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处环形走廊,大圈的中间用玻璃幕墙挡住,建成如同商场中庭一般的结构。 “到了。”乐正唯说出让夜深十分意外的话。 “这儿?” “对,地下三层是基地中相对更加机密的一处,必须申请特殊许可才能进入。但从这边的‘观景台’也可以直接看到它的核心。” 夜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是“机密”,却又能让任何人都直接看到“核心”。这算是怎么个布置? 他走到玻璃之前,低头向下望去。 原来如此,这玻璃墙如同圆筒状的管道,从地下一层穿过二层直达三层。而在应该是三层的地方,看上去却像是一个被玻璃包围起来的圆形游泳池。游泳池里还漂浮着三根圆柱,两两间隔一百二十度,以顺时针规律地在池子里旋转着……不,等等!夜深忽然看清了。那不是什么圆柱,而是像科幻电影里培养装置一类的东西,每一个圆柱也都是透明的,那里面装着的确实是—— “是人?”夜深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 “是。”舒琳轻松地回答,“看那个金色头发的女人,我猜她以前是俄国人,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反正在这儿他们连名字都没有,她的代号是‘α’;那个皮肤黑点的男人是‘β’;最后,那个看起来很小的亚洲女孩,好像几年前才进入这里,代号是‘γ’。” “透光和防御效果都很不错。”乐正唯敲了敲玻璃墙,“所以不用担心有人会侵入第三层,除非他们能把重武器带到这儿来。” 但夜深没有搭理她们。他的视线继续停留在那水池中不断旋转的三人身上,他们似乎穿着单薄的紧身服,全身连接着细细的电极汇聚到头顶,从培养罐的一端通入到一根白色管子里去,共三根管子缠在一起,从玻璃墙在三层的某个洞口通出去,不知延伸向何方。 “这样的场景让你想到什么?”乐正唯轻声问道。 “《少数派报告》。”夜深低声回答,“不知你看过没,一部科幻电影,里面有一幕就是这样……三个漂浮在水池里的人,都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 乐正唯露出动人的微笑:“我没看过,但我知道它。因为正如你所说,这个系统就是根据那部电影改装而成的,现在猜猜它是用来做什么 的?” “总不会也是预见未来——” 夜深的话只说到一半就停了,他看到两个女人眼中玩味的目光。 “就是那个‘总不会’哦!”舒琳调皮地做了个鬼脸,“这就是我们引以为豪的‘未来视界’灵界预知系统。” “预知?” “没错。”舒琳嘻嘻一笑,“很厉害吧?拥有预知能力的灵媒,整个世界都屈指可数,我们‘蓄水池’竟然凑到了三个哦!快对本小姐山呼万岁俯首称臣吧!” 为啥是对你啊?!跟你有毛关系啊?! “预知是灵媒中极其稀有的一种,罕见程度和我的灵愈能力不相上下。”乐正唯说道,“以这三个预知能力者为核心,发展出的整个地下三层灵界情报处理中心,其系统就被命名为‘未来视界’。α、β和γ可以在适当环境下进行预感能力的共鸣,而第三层那些情报员的工作就是维持这种环境,并收集解析他们传回的信息。美中不足的是,他们的预感能力仅能应用到与灵有关的方面……” 那也很厉害了好吗…… “据说当他们进行共鸣时,能够观察到未来的无数种可能。”乐正唯接着说道,“我们就是通过这个,来监测这片地区周边的灵事件。虽然他们预知到的东西很多,但能够被解析出来的有用信息却很少,这也是系统的不足之处。而他们解析出的结果,又和我们‘送葬者’的行动息息相关。” 这是夜深今天第三次听到“送葬者”这个词了,他觉得也是时候开口问一下了,但不等他说话,舒琳倒先“啊”了一声: “说起来还没有给你讲过‘送葬者’是什么呢!” 她一把搂住乐正唯一条胳膊,亲密地靠了上去:“我跟乐正姐姐都是‘送葬者’哦!所谓‘送葬者’呢,其实就是负责出动到外界直接面对并解决灵事件和回收灵道具的人,你也可以理解为雨色深红的特工组。不过不是什么灵媒都能够胜任这项工作,比如说你的通灵眼,基本没什么卵用,跟你一样的那帮人多半都和五层的那些疯子混在一块儿,要么研究要么被研究。所以我们送葬者的队伍小的可怜,目前这儿只有我、乐正姐姐、蓝冰雨姐姐和齐思诚那二货——你刚才应该看到他了,我们过来的时候他跟我们说了两句话,还跟你打招呼了来着,就那个平头!” 哦。夜深在心里答应。他对那个人还稍有印象。 等等,直接面对灵…… “ 我怎么记得,之前你们跟那个德梅斯教授说,要让我也加入到‘送葬者’里来?不是说通灵眼不行吗?” “怎么?”舒琳叉起腰,“我们可是精英中的精英,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你还不乐意了?” “听你的语气,看来是没给我准备‘拒绝’这个选项。”夜深叹了口气。 “我说你哎!乐正姐姐好不容易才给你求来的这份儿差事!”舒琳两眼冒火,似乎已经被面前这个不知感恩的家伙彻底激怒了,“你还以为我们是求着你来的?别傻了!好好想想吧,你要是不进来,就得被德梅斯那老货抓去做研究!当然你也可以带着你媳妇逃走……前提是你不想要她的命了!” “她怎么了?”夜深立刻紧张起来,“她不是已经被治好了吗?” “并非如此。”乐正唯说道,她似乎有些愧疚,“我们赶到得太晚了,她被阴气侵蚀的程度实在太过严重,我竭尽全力也只不过是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而已。但她的状况依旧很糟糕,想要彻底治愈,必须要借助蓄水池的资源……虽然我没有见死不救的想法,但要为了和基地毫无关系的人员耗费资源,只怕是很难申请。” “很难”……乐正唯说得非常委婉,但夜深听得懂那个意思,就是说这个组织不会动用资源去救一个无关人员。而把他拉进“送葬者”里来,就是为了应对这个状况,给秦瑶歌留一条活路。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乐正唯是在帮他。 “她的身体到底有什么病症?”夜深用力按着额头,“医院治不好吗?” 乐正唯摇了摇头:“她根本没有疾病,所谓‘阴气入体’其实就是自身的生命力在不断流失。换句话说,侵蚀她的就是‘死亡’本身。医院甚至可能应对绝症,但却救不了一个将要老死的人。” 漫长的沉默,就连一向叽叽喳喳的舒琳也安静下来。夜深背靠在那面玻璃墙上,思考着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实际上答案就在他的嘴边,这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事情,根本没有再去想的必要,拖延时间反而显得他小家子气。 他不可能放弃秦瑶歌的,当然不可能。别说还有生路,就是绝路一条他也得走在前面去给秦瑶歌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一个女孩子愿意嫁给你这种人,你怎么能不去拼了命保护她呢。 可他或许只是有那么一点累了。这一天来他被迫接受了太多东西,从雨色深红到魏克莱奖,从未来视界到送葬者……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或许… …酝酿一下情绪。如果他会吸烟那可能会要一支来抽,然而他不会。 人就是这样,会为了早已注定的事情而犹豫迟疑,仿佛只要拖一点时间,就能够找出另一条路。可你就算等到天黑,等到饿死,摆在你面前的也无非就那么一条单行道。 良久,他点了点头: “好,我加入。” 第七章 未来视界(后篇) 乐正唯和舒琳都露出一丝喜色。舒琳用前辈关照新人般的气势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就对了吗?跟着姐姐好好干,有糖吃!” “呵……那么以后就请两位多多照顾了。”夜深说话有气无力,折腾这一天他已经彻底没了脾气,甚至连反驳舒琳的话的想法都没有——就算有想法他也不会去做,谁会嫌自己命长呢。 “安心啦安心啦,别那么愁眉苦脸的,像你这种没经验没能力的新人,未来视界也不会随随便便给你派任务的。”舒琳又说道。 “未来视界派任务?他们不是信息部门么,还算是我的上司?”夜深有些迷糊。 “那倒不是,非要说的话咱们送葬者的实际管理人就是乐正姐姐,她就算是咱们的上司咯。” 乐正唯脸色微红:“什么上司不上司的,我充其量能算是个后备人员,几乎没出过任务。你要是愿意,管我叫‘乐正’就好,直接叫‘唯’也行。不用那么客气。” “太过分了!”舒琳不满地高叫起来,“连我都要叫‘乐正姐姐’的,凭什么对他那么好!” “我也没限制过你的称呼啊……”乐正唯苦笑起来。 “我不管!你!”舒琳指着夜深,警告道,“不许你直接叫乐正姐姐‘唯’,听着太甜蜜了让人误会了怎么办?有什么冲着我来!” 能有什么冲着你来的啊?! 夜深颇为无奈地打断她们的闲谈时刻:“好好好,那么乐正,舒琳……能否麻烦你们给我讲一下,未来视界和送葬者的任务到底有什么联系?” “我来说吧!”舒琳得意洋洋地指点着,仿佛能够作为前辈对新人说教这种事让她兴奋不已,“刚才已经说过,未来视界呢是能够通过那三个人来预测未来的无数种可能,而当灵事件发生时,对其作出对策,或者回收事件中出现的灵具,这类任务就需要送葬者处理了。而同时,未来视界会从无限个未来中选出‘最佳’的一个,将这一条线中的‘执行人’、‘切入点’和‘关键词’解析出来,这就会成为我们送葬者的行动标准。” “我不太明白。”夜深提出疑问,“既然能找到最佳的那个未来,那么只要一切行动都和那个预测相同,不就能得到最佳结果了?”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啊?”舒琳咂巴着嘴,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那三个人的共鸣的确能找到最佳的未来,但由于技术有限,无法把其中所有的要点都解析出来,懂吗?目前 只能输出这三项。其中‘执行人’就是派遣谁去执行任务,主要由α预测;‘切入点’就是任务一开始要从哪里出发,由β预测;而‘关键词’指的当然就是任务中的关键部分,是γ预测的。有时根据情况,‘切入点’和‘关键词’也可能是一样的。老实说,就凭这三个元素,想要真正达到那个‘最好’的结果可不容易,甚至可能朝着坏方向发展。实际还要看我们送葬者对事件怎么处理。” “所谓‘最佳’的结果,是由谁来判断的呢?”夜深问道。 “问得好,你这家伙总能抓住要点呢。”舒琳的语气难说是夸赞还是讽刺,“系统本身有一套准则,就像是‘机器人三大定律’一样,绝对不能违背。我们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也能推测出来。反正第一,一切以组织利益为优先;第二,在组织获益相同的情况下,会尽量避免执行人的个人损失,包括伤亡;第三,在以上两者相同的情况下,也尽量避免对他人造成的影响……大概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夜深轻声做出总结,“从无限个未来中,选出受损最小获益最大的那一个,并解析出其中三条关键因素,据此进行行动。但根据具体做法的不同,实际结果既有可能通往‘最好’,也有可能是‘最坏’,只不过这是最接近完美结局的途径。是这样吧?” “你这么一说我倒感觉有点儿听不懂了……嗯,大概应该可能也许……就是那个意思吧。” 这样一来似乎就可以放心了。夜深暗想。自己这么个没用的通灵眼,一般来说不可能纳入战力的吧?既然如此,被未来视界选中的机会也应该小之又小。虽然这种想法有些对不起这个救了我和秦瑶歌一命的组织,但毕竟是自己的性命,谁能不看重呢? “但是,我们也并不能完全依赖未来视界。”乐正唯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幽幽的,“就像那个人说的,‘再精密的仪器也有出差错的一天,更何况是人类’。就在数天之前,未来视界就出了一次故障。” “你指的是……我遇到的那起事件吗?”夜深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意思。 “嗯。”乐正唯点头,她的手抚在自己胸前,宛如祈祷,又如忏悔,“未来视界预测的时间虽然不定,但一般都能让我们在事件发生前有个充足的准备。早有一个月,晚则提前一两天……但唯独这一次,它却直到事件开始才发出警报,结果又迟迟解析不出来。若非如此,或许早在那个甄和行动之前,我们就可以阻止他,并从他手中没收用来下咒的灵具……你妻 子也不会受到这样的伤害……还有那些无辜的人,他们也不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从夜深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眼睑,却无法判断那之中是否盈满了悲天悯人的泪。正如她不断宣称自己是个医者,对她而言,想必任何无端的伤害只要有一点避免的可能,她都会拼尽全力朝着那个方向去做吧? “好啦,乐正姐姐,那又不是你的错。”舒琳在一旁温言软语安慰着她,同时不忘狠狠瞪夜深一眼——愣什么,你也过来说两句啊! 夜深只得上前:“乐正,别伤心了。我不知别人是怎么想,但在我心里,对你只有感激。舒琳有句话说对了,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和秦瑶歌现在连尸体都指不定在哪儿呢。” “你这人啊,到底会不会安慰人,净说些晦气话!”舒琳摆出一副“我算服了你了”的样子,冲他竖了个中指。 没天理……这话明明是你一直在说的。 夜深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好默默地面对着玻璃墙,不知是突然想起还是为了转移话题——抑或两者皆有,他问道: “那么这三个人……α、β和γ……他们是自愿在这里,作为未来视界的核心不断旋转着吗?” 舒琳皱眉:“你白痴啊你?给你一百万年薪,让你在下面不吃不喝仅凭营养液过活你去不去?” 原来如此,他们也不是自愿选择这种如机器一般的生活啊。夜深用一只手轻抚着下巴,他又想起了舒琳说过的那个加入了地下五层的女人……想必这里的三人也一样,渴望着自由,渴望着阳光,渴望着另一种人生吧?但人这一生,有多少事情真是自愿的呢?唉…… 在舒琳的宽慰下,乐正唯的心情似乎也好转一些。刚刚恢复的身体又被疲惫感填满,夜深打算回去休息一下,或许……如果可能的话,再去探望一下秦瑶歌。乐正唯说她现在身体状况依然很差,每天的探视时间都有限制,但如果拿出“丈夫”的名义的话…… 但夜深并没有把这个请求说出口,某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哦哟哟哟,这不是乐正大小姐么?不在你的小研究室里好好待着,怎么有兴致来观察未来视界了?如果你也想下去陪他们一块儿转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个特批,想想看,多美好的生活!每天只要在池子里一圈接一圈地转就行了,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干,而且除非蓄水池被攻陷,否则你能一直活到老死!可惜你又没有预测的能耐,就是个混饭 吃的!怎么样,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三人的视线集中到来人身上。乐正唯的神色微微一紧,舒琳则是露出了明显厌恶的目光,却好像也有些害怕,往乐正唯的身后躲了躲。 夜深观察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家伙。他穿着笔挺的西服,步伐不稳不慢,神色略显倨傲却又不能算盛气凌人,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有种上位者的感觉。老实说,夜深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比他帅气很多,双眼微眯,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的邪笑,却并非让人讨厌的类型,倒像是偶像剧里惹人花痴的富家坏少爷。衣服下的身材也明显更健壮魁梧,看得出久经锻炼。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身后,一个女人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夜深的目光移到她身上,那是一个身穿黑色紧身服的女人——不知怎么,这身服装在这一层本应格外显眼,但她仅仅只是站在男人背后,却像是被施了隐身法一样,夜深刚刚几乎没有察觉到她。仔细看去,眉眼间可见是一个俊俏的美人,跟乐正唯自然是无法可比,但却比舒琳更有成熟的味道。她留着长至背中的马尾,身材凹凸有致,只是那眼神始终茫然没有焦点,让人有些怀疑她是否目不能视。 这时那男人看向夜深,一开始似乎没认出来,但仅仅一秒钟后,他的脸上浮现出恍然且凶狠的神色: “这一个……我记得已经把他留给德梅斯教授了吧?什么时候‘实验品’也有出来随便溜达的权利了?嗯,乐正?” 夜深向舒琳微微偏头:“他们是谁?” 舒琳从牙缝中挤出回答:“男的是陆天鸣,就是这儿的总部长,蓄水池的实际管理者……老实说,算是这儿最大的一位;女的是他跟班,不知道名字,一般都管她叫‘唤夜’。” “陆天鸣”……夜深记得舒琳一路上都在骂这个人,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位。看来他跟乐正唯和舒琳的关系很不好,这让他有些诧异,他还以为没人会跟乐正唯这样的女人交恶呢。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处境可就有些不妙了。 夜深暗暗提起几分小心。 “他已经加入‘送葬者’了,现在算是组织的内部人员。”乐正唯用有力的声音答道。 陆天鸣扬起下巴:“送葬者……呵呵,难不成是我记错了,还是这个小队真的已经脱离我的掌管了?我好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允许过这么一位加入吧?况且还是个废物通灵眼……喂,小子,你知道‘废物’两个字怎么写吗?” 最后这句话是 对夜深说的。看来他也许想要激怒夜深,但他打错了算盘。他不了解夜深的理智,夜深不会轻易慌张也不会轻易发火,事实上他很少有冲动的时候……在事态未明之前,他有充足的余裕来静观其变。因此对陆天鸣的话,他置若罔闻。 这家伙是一开始就讨厌我吗?还是说,因为我和乐正唯站在一起,才沦为一并被“攻击”的对象?夜深冷静地思考着。但直觉告诉他,乐正唯比面前这个男人要好相与得多。除非情况有什么变动,否则他打算在这边站定自己的立场。 “德梅斯教授已经应允了。他说自己暂时腾不出手来准备这种实验,也没有想出可行的实验计划……另外,他希望通过让这个男人与灵进一步接触,来观察关于那种现象有无更多的征兆。”乐正唯平静地解释道。方才那个会为无辜者哭泣的柔弱姑娘似乎已经不见了,眼下站在这里的女人,化作一位理性而聪慧的律师,大方而又缜密地陈述着自己的意见。 而她本身的特质,也保证了她作为任何一种形象出现都只会增加其优点,不会有丝毫违和。 “德梅斯教授……” 陆天鸣的双眼眯得更紧了,几乎让人以为他是在闭着眼睛说话。 “如果有什么问题,建议你直接去问他。”乐正唯淡然地说。 “哼,我会的,就算是他也不能管到我的头上——嗯?” 陆天鸣忽然停住话头,一瞬间夜深还在想他在答应谁,却发现他的左耳上戴着半边无线耳机,显然是那边有消息传来。 “是吗,好。我知道了,那就安排给他。”陆天鸣对着那边的人说道。这时他的余光扫到夜深的脸上,片刻的迟疑,却随即露出一丝喜色。夜深心中警铃大作,他从那表情中看出一种狂热而恶质的意味。 “等一等……”陆天鸣对着耳机那边的人说,“别给齐思诚发信了,我记得他刚刚出完一次任务回来,现在正疲劳得很。咱们也得照顾一下自己人的心情嘛,对不对?未来视界?不用管它,这种单人出的任务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刚好我这边有个需要受训练的新人……呵呵,那就这么定了。嗯,辛苦你了!” 他按下耳机上的按钮,似是挂断了通话,接着转过头来,笑意愈浓: “喂,小子。想加入送葬者是不是?可以啊!我非常欢迎!我这个人对新人很友好,况且我们的送葬者小队的确人才紧缺。不过当然啦……你也知道,毕竟你只是个通灵眼,连加入小队的最 低标准都达不到。虽然我个人是不介意,但总得对其他人有个交待,对不对?” 不祥的预感宛如一团漆黑的阴云笼罩在夜深头顶。 “不用慌不用慌,我都说了我很照顾新人,自然会帮你把路都安排好喽!刚好我这边有个蛮适合新人去做的任务,不如你就去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也让其他人心服口服嘛,对不对?” “喂!”一直躲在乐正唯身后的舒琳终于忍不住了,跳出来指着陆天鸣鼻子骂道,“你别把我们当傻子!刚才我都听到了,未来视界是打算让齐思诚去执行任务的吧?” “那可不行……”陆天鸣嘴角扭曲,“小齐刚出完一趟任务回来,现在正疲惫得很呢……小齐也是咱们这儿的老人了,总不能只关心新人吧……难不成,齐思诚的死活你根本不在意?真是个狠心的丫头,呵呵……”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舒琳憋屈地涨红了脸。 看来像她这种一根筋的女孩完全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 “不干,就滚。”陆天鸣轻蔑一笑,对着夜深扬起一根手指,“送葬者不需要废物……来,告诉我你的回答。” “啧……”舒琳有些狂躁地挠挠头发,一拍夜深的后背,“去!咱们干了!老齐也就是个断灵眼,水平跟我一样,让他一个人出的任务,我肯定也能解决!有我和乐正姐姐帮你,就不信拿不下来!” “哦呵呵呵呵……”陆天鸣轻佻地摇动着一根手指,“谁说可以帮忙了?谁都不准插手,懂吗?不管是你,还是乐正……你们只能给我远远地看着,谁要是给这个男人提供一丁点儿帮助,呵呵……我可不管德梅斯教授再说什么,看来我当好人当得太久让你们这帮家伙跳起来了。也是时候让你们知道,我,才是蓄水池的总部长了!” 他话中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舒琳在这种攻势下又有些怯缩了,往乐正唯身边靠了靠。 夜深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他惜命得很,但男人也不能总是躲在女人身后,况且这种时候也指望不上她们。他向前一步,还未开口之际,却见半天没有说话的乐正唯以微不可见的幅度向他点了点头。 夜深心中一定。 “好,我做。”他的话音掷地有声。 第八章 红眼睛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卢云生睁开眼睛。 挂表上的秒针在黑暗中滴答作响,但卢云生耳边的声音却并不只有这一个。他盯着天花板,听着门外走廊上传来的……那细微却清晰的脚步声…… 脊背发凉,卢云生从被子中伸出手去,握住了床边一只冰冷僵硬的手。 如同被施了安心的魔咒一般,心脏跳动的频率逐渐降低,卢云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卢云生是一名石雕艺术工作者,现年三十岁的他目前在程都市中心一家工作室任职。凭借着精湛的手艺和非凡的创造性,在业内有着相当的人气。然而老天总不容有人一双两好,尽管事业有成,但在爱情运上,卢云生这只股可谓是一路跌到了底。 究其原因,或许还在他自己。 早些年他和初恋女友爱得难舍难分,可惜好景不长,那个不幸的女孩因意外丧生。卢云生思念成疾,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只有他才能做到的办法—— 让她成为一座雕塑。 之后跟他谈恋爱的女孩,往往会对这个男人总爱把一座雕像摆放在床边而心生疑惑甚至恐惧。但卢云生向来不管这些,只要对方表现出一丝不满,他就果断分手没得商量。反正对他来说,有没有女朋友根本无所谓,结不结婚也无所谓……是的,只要有“她”在,只要有“她”就够了…… 只要“她”在身边,不管什么事都不会畏惧。 卢云生握紧了那只手,听着走廊上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发抖的身体却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整整七天了。 卢云生租住在旧区一户人家的二楼,七天之前,房东的女儿在走廊的尽头自杀了。据说是在学校里受了欺负,这段时间又得了红眼病,整天被人笑话,心理压力太大,最后选择了上吊自尽。 对此卢云生漠不关心,尽管已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几年,但他和那个女孩也不过就是见面点个头的关系而已。对房东大姨说声“章哀顺变”就算是给足了面子了,卢云生的生活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如果没有这该死的脚步声的话。 自女孩死后的第二个夜晚开始,每到凌晨二时四十五分,诡异的脚步声就在走廊上不断地徘徊。一开始,租户们还以为是有人起夜。但连续几夜,夜夜如此。加上邻里间也传出些奇怪的言论,说有人路过外面小巷的时候,曾看见二楼女孩 原先住的房间里,一个身穿睡衣的人影冷冷地注视着下面,样貌像极了那个已死的女孩…… 卢云生曾听过一种说法,自杀者的灵魂是无法得到解脱的,他们会不断重复着死前的一刻,重复着死亡的痛苦,永永远远地轮回下去。 那么……这个女孩也是吗?一次又一次地在走廊上徘徊,而后上吊自尽?这也未免太惨了些…… 但这个想法只不过在心里过了一遍就消失了。卢云生怎么说也是三十的大男人了,可不会再相信什么鬼啊幽灵啊之类的。每天夜里都会被这种诡异的脚步声吵醒虽然有点犯怵,但只要抓住床边的这只手,温暖的感觉就会流进心里。 没什么可怕的。卢云生对自己说。 啊,肚子突然有点疼,想上厕所…… 卢云生慢吞吞起身下床,此时门外的脚步声早已消失,他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朝着楼梯下的厕所走去。 解决完生理问题,卢云生在洗手台照照镜子,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红,白眼球里弥散着血雾。 该死的,老子不会也犯红眼病了吧?他扒拉着眼皮仔细观察着。最近确实有点儿缺乏休息——毕竟每天夜里都会被脚步声吵醒,而且工作之余也会用手背擦眼睛……看来今后还是注意一点卫生比较好吧? 他关灯上楼,拖着疲沓的脚步进入二楼走廊,也就在这时—— “……嗒……嗒……嗒……” 脚步声,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中回响着,又轻又缓,如同一个没有穿鞋的人正在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卢云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咽下一口唾沫。 没有鬼,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别想吓唬我……别想吓我…… 脑袋里虽然这么想着,但不知为何,他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手在门把上拧了两下,门却没有打开,锁上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 该死的,我刚才没锁门啊!钥匙呢?钥匙呢?! “……嗒……嗒……嗒……” 脚步声愈来愈近。 他用无法停止抖动的手腕把钥匙插进锁孔,但不管怎么转动,门竟没有丝毫要开的迹象。卢云生疯狂地朝着门板撞了上去—— “咣!咣!” 脚步声已经在他的身后了。 开!开呀!给我开呀!!! “咣当——!” 门被撞开 的一刹那,他冲进房间,连半秒的迟疑都没有就用后背把门顶上。如果他此刻照照镜子,就会发现自己的脸色煞白,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忙不迭伸手向旁边摸索着,他的床就在门边,因此“她”的雕塑也在门边。僵硬的触感通过指尖的皮肤传入大脑,他紧紧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后背仍然倚靠在门上,心脏的震颤带动着整个身体。卢云生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似乎已经消失了。 卢云生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黑暗。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想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此刻萦绕在他脑海中的只有一件事——明天一早就收拾东西离开这里,他再也不想多待一分钟了! “还好有你在……”他紧握着那只手,虚弱地说道。 站起身来,卢云生朝着门旁的床铺摸索过去,但走了两步仍没有摸到。他再走一步,伸手摸到的竟是厚实的墙壁。 ……我的床呢? 卢云生迷茫地思考着。床铺总不可能在他出去这一会儿的工夫被人偷走,再想想刚才那打不开的门锁,于是答案呼之欲出—— 他走错了房间。 二楼总共有四个房间,其中三个都有人居住,唯一的一个空房间,是房东女儿原先住的那个。她死后,房东就清理了她的东西,烧掉了一些,余下一些收了起来。眼下这个房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家具,他自然什么都摸不到。 该死的……怎么进到这个鬼屋里来了?真他妈晦气!赶紧出去! 卢云生回身去摸索门把。在此期间他还一直抓着“她”的手,也唯有这样,才能让他在恐惧与慌乱之中寻到一丝温暖。 只不过…… 卢云生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这里不是他的房间啊! 那,既然如此,在他的房间里的“她”的雕塑……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卢云生缓缓转过头去。 在他的眼前,那只手连接着的是……一个面色惨白双眼血红的女人! …… 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男孩站在种满了梧桐树的小巷口。天黑得可真快,刚才夕阳的红光还照在他的侧脸上,这会儿就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尤其这条幽深的小巷,四周所有的光线都被 茂密的梧桐叶所遮挡,仿佛一步踏入就是另一个世界。 男孩犹豫不决。他想起妈妈给他讲的那个故事,十多年前这里曾经闹过鬼,有个女人上吊死了,后来一个男人不知看见了什么,被吓疯了。那个时候妈妈还住在这附近,闹鬼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好多人都搬走了,妈妈也是其中之一。她从不许他到这片地方来玩。 但是……球确实是弹进去了…… 男孩看着眼前的黑暗,终于下定了决心。 只是进去拿上球,拿了球转身就走,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吧? 男孩动起身体,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那条小巷子。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 没人知道男孩后来遭遇了什么。对于仍然活在世上的那些人,他们唯一了解的就是…… 自那天起,男孩就再也没能从那条小巷子里离开。 第九章 乌龙行动 警车行在高新区宽阔平坦的道路上,一路虽说不算畅行无阻,倒也没有耽搁多少时间。以前这片地方都是占路拉客的三蹦子,整治了之后就几乎不见他们露面了,偶尔出现一两个,多半都是从交大西门那边来送学生的。但路旁却也不冷清,串串香、狼牙土豆等做小吃的摊贩穿着清凉地招呼着客人,地铁与动车站旁这块宝地给他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客流。 警车前后排各坐着两名男性警员。接到报案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露出了苦笑——“劫匪大哥,你是来搞笑的吧?”据说被抢的是百伦广场那边的一家珠宝店,这本是一桩平淡无奇的抢劫案,但有趣的是,两名劫匪分别穿着蜘蛛侠和蝙蝠侠的套装,用三分钟时间迅速完成了行动。根据店员与附近目击者的报告,抢匪没有开车,而是徒步朝着“润扬-双铁”方向逃窜。 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苏琴无奈地想着。有的时候你都搞不清这帮人究竟是真想抢钱还是要上新闻头条。就在几个月前送来的一个扒手,被抓了居然还兴高采烈的,说自己老早就想看看局子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他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置,旁边开车的人跟他是同期,叫张裕明,乍一看是个斯文的小伙儿,身材瘦得跟竹竿似的,但仔细一瞧,倒紧绷绷的都是肌肉。他有个绰号叫眼镜,不过平时不戴,只在陪人一起开网游的时候才用得上。 后面的两位倒都是前辈了。坐姿端端正正望着窗外的那位是他最好朋友的哥哥,名叫夜永咲……关于这个“咲”字,苏琴是查了字典才明白它什么意思,这个字通“笑”,大概是家长期望他能够活得快乐。但苏琴想夜叔叔那么有文化有内涵的人选这个字一定更有深意,你看这个字左口右关,这是要人闭嘴啊,少说话多办事。起个名字都这么有讲究,大人物果然是深思熟虑。苏琴打定主意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也要去请夜叔叔赐个好名。 最后一位,坐在夜队旁边五大三粗的汉子,倒没有络腮胡子,只是满脸胡茬看着脏兮兮的,嘴里吧唧吧唧大嚼着口香糖。这位名字也有些意思,叫史强,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的,可读过《三体》的必然对这个名字深有印象,气质也挺类似。苏琴一直憋着没敢跟他说。能怎么说呢?“我忘了你是不是死在广播纪元了来着?”……还是别了,就他那蒲扇般大的巴掌,这要是呼下来,苏琴觉得自己能站着走进医院那算轻的。 最新消息已经传过来。润扬-双铁附近新开了一家儿童城,很可能就在劫匪的逃窜路线上。儿童城为了招揽顾客 ,在室外搭建舞台举办开业庆典。苏琴搞不懂在这种天气下晒着大太阳搞室外表演或者看表演是不是有病,反正那里现在人多得都造成交通拥堵了,而且大部分都是家长带着孩子。如果劫匪混入了人群中,恐怕会给逮捕增加难度。 这辆车此刻就是直奔着儿童城过去的。 “我说夜队,听人说这几天有个小美女要来是不是真的?”张裕明手把着方向盘,嘴上却不老实。与木讷的外表不同,跟他相处已久的人都会明白这货身体里藏着一颗猥琐的心,只是在外人面前不会轻易显露罢了。 “嗯?”夜永咲收回目光,“……哦,是有。大约就在明天到吧。是我的一个熟人,也算是永咭的朋友,不过年龄比她大一点。之前在外地……受了点委屈,所以我请托了一下,把她调回来了。挺活泼一姑娘,你们可别欺负人家。” “永咭”是夜永咲的小妹,苏琴自然也认识。“咭”这个字左口右吉,或许是有“开口言好事”的意味在内,但它同时还有形容老鼠叫的意思……这一点苏琴从来没指出过,毕竟那小妹妹也不是个善茬。 “哪能呢!”张裕明嘿嘿地笑,“我这人最疼女孩了,是不是苏琴?” “那是,而且每天疼的都是不一样的。”苏琴面无表情地揭穿他。 不去理会张裕明的嘟囔,苏琴继续思考着夜永咲的话。一个小女警在外地“受了委屈”,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不过夜永咲要调一个人倒也容易,虽然他说是“请托”,但想必没有费多大的功夫。毕竟夜家家长夜霖,当年是警界的一把好手,如今已成了省里的干部,有他说话,不过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但可别以为夜永咲只是凭着家老混上来的官二代,他功劳簿上的一笔一划都是拿真本事换来的。夜永咲平日里对人亲切和善,实际性格却又稳重如山,做事干净利落,无论经验还是头脑都属一流。如果苏琴要给这辈子敬佩的人排个名次,他绝对能进前三。这世上有种人不管男女老少都会喜欢的,而夜永咲毫无疑问就属于这个范畴。 毕竟从小受到的都是精英教育,而且是“他”的兄长嘛……苏琴想起自己的好朋友。这世上要真有人能在破案上跟夜队一较长短,恐怕也只有他了吧?话说…… “老大,那小子还没跟家里联系吗?”苏琴问道。别人都叫“夜队”,就他叫“老大”,这是从以前就有的称呼。 夜永咲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一个字:“没。 ” “我说啊,这都多少天了?两星期还是三星期?得二十天了吧?我看要实在不行咱就立案吧!老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夜永咲没有搭腔,他继续望着窗外,眼神中却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谁啊?”史强吧唧吧唧咂着嘴,却又一下子反应过来,“哦,你说夜队的弟弟?都失联那么久了?那是得上上心了。” “没关系。”夜永咲轻轻摇头,“他以前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跟家里联系过。”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苏琴接话道,“再说那会儿他至少还跟我有联系呢,现在是谁都打不通他电话。再说哪怕他又跟家里怄气,小秦总不会吧?那姑娘可不像是会跟他一块儿玩失踪的人。” 夜永咲抱住双臂,坦言道:“实际上……我昨天去他家找过,虽然没有找到,但邻居告诉我,他前几天回去了一趟,好像收拾了些东西。而且他在网络上写小说你是知道的……他的文章中间断了几天,但是现在又开始更新了。我想既然这样,多半他只是躲着不想见我们。不过你说得也对……总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也是时候认真找找他了。” 他既然这么说,苏琴也就不再多话了。他心里清楚,夜永咲对自己的二弟是相当看中的,只是他的关心从不会表现在脸上……这么说来“那家伙”也是一样。或许夜家人在面对感情问题时都是笨蛋吧。 但连我都明白的事,“那家伙”心里肯定更清楚。既然如此,他这又是在闹哪出呢?苏琴苦恼地想着。 再往前去车实在是行不动了。刚刚在路边停稳,先来一步的警员就向夜永咲汇报: “有目击者称,看到身穿那种衣服的人从员工入口进到儿童城里去了。现在还没有动静,我们的人在监视,现在怎么办?” “蜘蛛侠和蝙蝠侠啊……”夜永咲思考一下,“走吧,在事态扩大之前把他们逮捕是最理想的情况。有可能的话,连这边看表演的人也不要惊动了。” 苏琴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还真如他所料,多半都是带着小孩的家庭。台上正在表演的卡通人物倒激起了他些许童年回忆,不过和漫展不同,这儿的形象都是大人也熟知的……毕竟要是找几个大白腿姐姐cos日漫角色的话,小孩能不能看懂且不说,家长可要投诉了。 不过话说,劫匪没有混进这些人群里,倒是走员工通道进了儿童城内部?这倒有些意思……苏琴对那 两个劫匪是越来越有兴趣了。他看着那些孩子们稚嫩的小脸,舒了口气。劫匪不在这儿是件好事,没人规定穿着超级英雄的衣服就不能拿小孩子当人质了。 一行人奋力向前挤去。离开人群后几名警察都大松了一口气,这种天气挤在人堆里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愿那些小孩子千万不要中暑了。警方的包围圈已经将两名劫匪锁定在儿童城内部的某个角落,那是一条弯曲的走廊,除厕所外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更衣室,一个化妆间,就是为了给今天请的参演人员特别准备的。走廊只有一个出入口,也只在这一处安装了摄像头。两名劫匪进去后就没再出来。 抓捕行动比想象得还要简单,苏琴几乎没能参与进去。据说负责包围的警员悄悄接近时,就看到这两人大摇大摆说说笑笑地从里面出来,大概是自以为已经脱离危险,或者从一开始就蠢到无以复加。总而言之,当他们被制服摁在地上的时候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一个高声大喊着“抓错人啦!你们抓错人啦!”另一个则吓傻了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把他们押上警车带走也遇到了些麻烦,听说警察抓人,那些本来在看表演的人群全都涌到这边来看热闹了,警方一边拦阻着人潮,一边还要注意避免嫌犯暴起伤人。 听到有个小男孩用哭腔向妈妈问道:“为什么他们把蝙蝠侠抓走了?”苏琴不由得忿忿地在那家伙身上用力推了一把。抢劫的事儿暂且不论,凭他们破坏孩子童真梦想这一点,就该好好整治一顿。 总而言之,虽然后续还有许多工作要处理,但苏琴决定把它们先丢给同事。他悄悄溜了个号去外面找了些东西填填肚子,再回到局里的时候,却发现风向似乎有变。 一个身材略显臃肿的中年男人砸着桌子高声叫嚣着,外面还有一堆人在拍照,同事们似乎全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前台咨询处新来的那个姓楚的小女生吓得缩在角落不敢动弹。夜永咲和史强两位前辈正在试图和他沟通,但事情显然麻烦得超出他们的预想,史强这样的糙汉子居然在一个劲儿擦汗。其他同事们的脸色也都不怎么好看。 苏琴挤到张裕明身边,盯着那个中年男人,悄声问道:“怎么个情况啊?” 张裕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回答: “貌似抓错人了。” 从张裕明口中苏琴了解了事件的大致经过。对抓获的那两名嫌疑人的审讯并没有收到丁点儿效果,两人都抵死不承认参与抢劫,从他们身上也没有搜出被抢的珠宝, 而留在儿童城那边的同事也没有找到有关珠宝的线索。正当警察们为此大伤脑筋的时候,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 这两名嫌疑人居然是被儿童城请来,在今天下午进行舞台表演的演员!抢劫事件发生时,他们正在儿童城门口进行表演,且不说其他演员,当时在场的观众们都可以为他们作证,他们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 那个发胖的中年男人就是新开业的儿童城的负责人。本来在表演即将结束时突然有警察赶来抓人就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了,更没想到被抓的居然是他请的演员!开业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情,倒霉倒到这份儿上也算是独一位了。 但紧接着,事情却出现了反转。他们发现这两名演员根本不可能作案,哪怕人眼不可信,当时还有摄影师和监控在呢!种种迹象表明,警方从儿童城中抓走的两人都是无辜的,真正的劫匪另有其人! 难怪那货当时还在喊“抓错人了”,本以为是狡辩,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苏琴在心里嘀咕着。 于是这位老板立刻把矛头对准警方——让我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生意说不定也会因此受到影响,最后居然还发现是闹了乌龙,你们警察打算怎么负这个责任?! 他纠集了请来的一众演员和自己公司的职员们,一堆人聚在高新区分局大门口,当然也不会动手,只是人手一台手机或相机对准里面。被这样的场景吸引,大批看客也围拢过来。很多普通民众本来心中就对公安局这种地方反感不已,又听说是警察抓错人自摆乌龙,这下风向一边倒,舆论单方面地谴责着警方。那胖子显然对自己制造出的这种状况得意洋洋,却还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发出斥责。苏琴不得不对身处“战圈”之中的夜永咲淡定自若的样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场闹剧持续了约摸半个小时,最后显然要以警方的落败而结束。夜永咲向儿童城方面公开道歉,这一幕被所有的摄像装置拍摄下来。胖子志得意满得如同打了胜仗的将军,他面带微笑地向外面挥挥手,似乎也觉得不宜把事情闹大,于是“勉勉强强”不再追究责任。被错抓的两人自然也被立刻释放,被外面那群人簇拥着离开。 直到围观人群全部散去,夜永咲才收起一直镇定的表情,换上一副疲沓的神色,显然这种状况对他也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且不说会不会在履历上留下一个污点,真正的劫匪还没有抓到,而且只要他们不是傻子,定然早已趁着警方耽搁的这段时间逃之夭夭了。 苏琴深深 叹了口气,他又想到了那位即将在明天到来的新人女同事。 来得可真不是时候……从明天开始,这儿恐怕连一刻都闲不下来了。 第十章 归乡者(前篇) 夏江拉着谢凌依的手带她穿过马路,另一只手提着谢凌依的小行李箱。行李箱一只轮子似乎有点儿问题,划在地上“咯吱咯吱”直响。 “那边好热闹啊。”谢凌依张望着马路对面,“出什么事了吗?” “新开业的儿童城,在门口进行揽客表演来着。”夏江头也不回,“你不是很喜欢动漫吗?要不要过去看看?” “漫展吗?”谢凌依两眼放光。 “嗯……倒也不是。”夏江思考一下,“听说多半都是些小孩子看的东西,超人啦喜羊羊啦之类的。我大姨家有两个租房子的,就应聘过去参加表演了,听说是演的蜘蛛侠蝙蝠侠,嘿嘿……要是不去接你的话,我就留这儿给他们拍照了。” “诶……” 谢凌依顿时失了兴趣。她的目光追随着走在前面的夏江,一段时间不见,她的身材还是这么纤瘦骨感。夏江是练舞蹈的,现在在市区某个舞蹈房当老师。谢凌依从没见过比夏江身体更柔软的人,她曾见过夏江下腰后让脑袋从胯下钻过去。夏江还以此来恶作剧,从嘴巴里发出“嘎巴”一声倒在地上,谢凌依差点尖叫起来,还以为夏江把腰给折断了。 从初中时代起夏江就是谢凌依最好的朋友。谢凌依从小没见过父亲,母亲患乳腺癌去世,夏江的父母则因事故双双罹难。从见到这个女孩的第一眼起,谢凌依就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和自己相同的东西,但却不知该怎么说。直到她读了宫部美雪的《所罗门的伪证》,才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描述。 夏江和她一样,她们都拥有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 夏江现在寄住在大姨家,谢凌依今天也要去那儿借宿。 再往前行一段,人渐渐多了起来,拽着行李箱有些走不动道了。但夏江却毫不在意地左突右进,居然生生从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路。谢凌依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忽然之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瞄到了什么,回过头去的一瞬,她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了?”夏江看着她的样子,“不会被咸猪手偷袭了吧?连我的小依依都敢动,妈的扁死他!” 这家伙出口成“脏”。谢凌依没有理会,她再朝着那个方向看去,但人山人海遮住了视线,刚才的那个人似乎已经离开了。 “没什么……刚刚好像看到一个熟人……就是我以前给你说过的那个学长。”谢凌依解释道。两人继续动起脚步。 “学长?哦——” 夏江拉长了腔怪笑起来,“就是那个姓夜的学长?又高又帅又温柔还是官二代的那个?” “我才没那么说过……”谢凌依争辩着,却是脸上一红……她要是没这么说过,夏江怎么知道的呢。 “呐呐呐呐呐,跟他有什么进展没?”夏江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着,“要不要姐姐我出马教教你勾男人的方式?不过小依你天赋太差啦,又害羞又冷淡还是个死宅女,真难想象你是怎么混进警界的。” “谁规定宅女就不能当警察啦!我可是真刀实枪凭实力进去的!”谢凌依没好气地说。 夏江嘻嘻一笑,没两句就扯到别的话题。谢凌依再度回头,视线却穿不透黑压压的人群。是看错了吗?大概吧……学长对这种表演想来没什么兴趣,除非他那个夫人喜欢……想到这里,谢凌依心头微微一酸。 学长比她大五六岁,因此初高中大学都不在一起,叫“学长”似乎有些奇怪了。但自从认识他小妹后,谢凌依就经常到学长家中去做客。学长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温柔到无论怎么努力,谢凌依都无法想象她发脾气的样子。他父亲虽然严厉,在谢凌依面前却从没摆过脸色。而她心中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学长……只是…… 正如夏江所说,她虽有心意,却从来没在学长面前表达过自己。等到听说学长要结婚的消息,却是为时已晚。或许也正是为了逃避这件事,她连学长的婚礼都没参加就请求分配去了外地。 “呼……到了!哎哟妈可挤死我了!”夏江吐出一口气,“车就在前面。” 夏江是让男友陪着来的。一是为了去地铁站接回乡的谢凌依,二是为了送大姨家那两名租客来这儿参加表演。一举两得。 “诶?怎么没了?!” 然而,在应该是停着夏江男友车子的地方,此时却是一块空地。夏江气得直跺脚:“这个蠢货,把车开哪儿去了?!” “会不会是找不到你,所以先回家了?”谢凌依问道。 她也算是服了夏江,本来小情侣来这里打算兵分两路,夏江去接谢凌依,而她男友则留下给那两名租客拍照。可结果这个笨蛋,不但在人群中跟男友走丢了,偏偏还忘带手机。尽管她拍着胸脯保证,说男朋友肯定会在停车场这儿等着她们,结果却正如眼前所见——话说这丫头根本没胸!她拍胸保证有个屁用! “不会吧……啊对了,你手机借我,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谢 凌依老实地把手机递过去,夏江划开屏幕锁,却瞪了下眼睛:“这啥?恐怖小说?” “啊!”谢凌依脸色又是微红。那是她刚刚坐动车时看的小说网页,锁屏时忘记关上了。 那不是什么出名的作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写手。谢凌依以前就很爱看他的书,准确来讲,除了这本之外,她从没看过其它的网络小说。这个写手本来是写推理文的,但前段时间断更了几天之后,他的文章中却突然多了些灵怪之类的东西……虽然很疑惑,但谢凌依喜欢的那种风格倒没有变,这样也有些新意。于是她继续追看了下去。 “哎哟哎哟,没想到你还喜欢看网络小说啊。”夏江摆出一副“现在的年轻人啊”的样子,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坏笑。 “不是的啦!”谢凌依只好解释,“这也是学长推荐我看的,而且确实不错……” “左一口学长右一口学长的,啧啧啧,看了真让人心疼。” “我咬死你哦!” 可夏江说得没错……谢凌依自己心里也清楚。她根本忘不了学长,不然这次也不会在遇到麻烦之后,第一个就想到跟学长求助——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在她的交际圈中,唯有这一人能帮她了。 女孩子孤身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工作,麻烦要多少有多少,尤其是漂亮的女生。不是谢凌依自夸,但她确实颇有几分姿色,就这么引起了已婚上司的觊觎。虽然用尽全力周旋了将近一年多,但终于无计可施。给学长通过电话后,不出一天,所有的事情便都安排妥当。谢凌依拖着小行李箱坐上火车,把心中的石头一脚踢回那片令她毫无怀恋的土地上。 “不过不管怎么说回来就好啊,之前我还想呢,以后咱们要见一面都得逢年过章了。这下可好了。大姨已经去买菜了,今晚就给你办个小欢迎会!” 说笑间夏江打通了电话,但手机只是“嘟嘟”响着,半天工夫后,“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方便接听”,传出这样的声音。夏江挂断电话摇了摇头:“可能在开车吧……没办法,咱们打的走吧。” 早知如此直接在地铁站门口就打车该多好…… 两人在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身后人群中却传来一阵骚动。出于职业的敏感性,谢凌依想要回头去看看那边怎么回事,但却被夏江一把拉进了车里。 “师傅,去旧区!”她快活地说道,“在锦澜花苑门口停就行。” 谢凌依从窗口向外张望着, 在一片喧闹声中,她似乎听到了警笛的动静。但出租车可不会为她而停步,油门发动,转眼间便将挤得水泄不通的路段甩在身后。 是错觉吗? 身后夕阳如血般带着燃烧的天空笼罩下来。直到此时她还未曾意识到,这辆车将如爱伦-坡笔下的那条渔船一样,将她带入怎样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而恐怖的漩涡之中。 第十一章 归乡者(中篇) 旧区之所以被称作旧区,并不是经济层面上的意思。如果说程都这座城市是慢章奏安逸生活的代表的话,那么旧区这片地方,或许早已落入了静止的时间层中。居民的平均年龄在40以上,比起高楼大厦,他们更中意这片由低矮的平房组成的小区。 在锦澜花苑门口下车后,谢凌依跟着夏江在狭窄的小巷子里左右穿行。路倒不长,不到五分钟就能走到。小行李箱的轮子在路面上摩擦着,谢凌依说了几次自己来拿,但夏江固执地拖拽着它,她也只得听之任之。 拐过最后一个转角,夏江大姨家就在前面。但一阵冷风却突然和阴影一同覆盖下来,谢凌依惊讶抬头。不知何时,遮天蔽日的树叶将这条小道包裹其中,连空气的温度都一并阻隔在外了。 在谢凌依的记忆里,这条路上似乎没有这么多树。 似是看穿了谢凌依的疑惑,夏江嘻嘻笑着解释道:“之前有传言说这儿要拆迁,补偿款里把门口和院子里的树也给算进去了,按棵算钱,然后大伙就赶紧弄了好多树在道旁栽上,你看弄得密密麻麻的。结果又没后话了。好容易弄来的树,又不忍心让它们枯死了,天天该浇水浇水,该施肥施肥,跟伺候祖宗似的。现在要是算拆迁补偿,估计我们就要赔本喽……到了!” 夏江在身上翻找着钥匙。谢凌依四下张望着,这些树影笼罩了整条小道,今天可算是程都少有的大晴天,但这儿却几乎连一丝阳光都看不到——当然,或许这和夕阳早已落山也有关系。但若是黑天半夜走在这条路上,想来会相当恐怖吧? 围墙边有一棵歪脖梧桐,不知在它身上发生了什么,整条树干长成了阶梯状。从这个地方,小偷应该能轻而易举地翻进院子里去吧?谢凌依进行着职业习惯的思考。但不等她把这个顾虑说出口,夏江已经把大门打开了。 “快进来,你闻闻,大姨在炒菜呢!”夏江笑成了眯眯眼。 谢凌依跟了进去,轻烟携着一股浓郁的菜香味急不可耐地钻进了鼻孔里,差点没把她呛着。她偏过头去,却见一辆银色的起亚停在楼梯旁。 她看到的东西夏江当然也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一变:“那混球已经回来了!……林威!林威!死哪去啦?” 林威就是她男朋友的名字。 伴随着她的呼喊,一个稍显瘦弱的人出现在二楼楼梯口。他个头不高,戴着一副斯文的黑框眼镜。 看到他的身影,夏江松了口气,却又故作恼 怒地问道:“让你陪我接人,结果连人带车都没影儿了,你跑哪去了?” “我不跟你走散了嘛……”男人露出一副苦笑,边下楼边解释道,“打你电话也不接,我寻思是不是先回家了,所以就回来看看。” “你不会留那儿等我啊?我接完人还不得上停车那儿去?笨死你了!”夏江没好气地骂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男人倒是一副好脾气。这边道完歉,他把目光投到谢凌依身上。 夏江挑挑大拇指:“呐,这就是我朋友。今晚我要跟她一块儿睡,你呢就自己找个地方凑合凑合吧。” “你好,我是谢凌依。”谢凌依伸出手去。 “你好,林威。”男人讨好地笑了笑。 两人握手,谢凌依眉毛却是一跳。明明是大夏天的傍晚,林威的手却凉得过分,还在微微发颤。看他的脸色,也是苍白得离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喂,你怎么了?”夏江也发现了他的异状,“你脸白得跟张纸一样诶!” “啊……刚才开车的时候空调可能调得有点儿低,吹得头疼了……”林威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看来确实是有些难受,但不等夏江再说什么关心的话,他指指厨房的方向,“大姨做饭呢,买了不少菜回来,说要好好招待你朋友。我刚回来的时候在门口碰见她。你们不去打个招呼?” “那我过去吧。”谢凌依主动说道。她看出这对情侣之间一定有些私密话儿要说,便知趣地拉开纱门走进客厅。果不其然,身后传来压抑的低语声。她装作没有注意到,快步向厨房走去,她以前来拜访的时候就跟那位大姨熟识了。 …… 行李箱靠在墙边,谢凌依只从里面掏出一套换洗衣物和牙具待会儿用。屋子里有些气闷,但夏江打开空调之后,温度逐渐降了下来。两人躺在床罩上相互聊着女生间的小话题,时不时咯吱一下对方闹腾闹腾。过不一会儿,谢凌依感到有些口渴了。 “有水喝吗?” “嗯,那边有饮料。”夏江仰面朝天随手一指。 谢凌依坐起身来,墙角确实放着用塑料膜包着的两提饮料。不过一提是碳酸饮料,她现在不太想喝,另一提倒是她所喜爱的橙汁,但还没有拆封,她懒得去费那个事,索性就此作罢。 整个二楼被一条走廊横贯,走廊两边各两扇门,总共四个房间。夏江的房间靠近楼梯口。地上垫着品红色的泡 沫砖,就是幼儿园里常用的,防止小孩摔伤的那种,只有靠近门口放鞋子的一点地方没有铺。谢凌依的运动鞋也放在那边,现在她只穿着雪白的船袜踩在泡沫地板上。这倒挺好,就算晚上打地铺也不嫌脏。 “你找好房子了吗?要不就一直在我这儿住?”夏江提议道。 “找了,不过我打算明天再跟人家联系。”谢凌依回答,同时调笑道,“我要一直住你这儿,你男朋友住哪儿啊?” “今天让他滚去旁边屋了。”夏江指指墙壁,“那边住的老梁跟我们关系不错,让他去打个地铺应该没问题。” “大姨家租出去几间房子?”谢凌依随口问道。 “两间,就走廊那头的两间。邓哥住我隔壁,他对门住的是老梁,也算是我们朋友,毕竟年龄都差不多,用我大姨的话说,年轻人嘛,很容易就玩儿熟了。我住这一间,对面那间一直——呃……” 夏江有些突兀地止住话头,谢凌依不由得被激起了兴趣,追问道:“对面那间怎么了?” “啊……是……那个……”夏江的眼神有些躲闪,“一直都没租出去……啊也不对,应该说,大姨一直没想租……因为那个是……呃,我过去那个姐姐的房间。” “你姐姐……哦!”谢凌依忽然想到了什么,“是大姨的亲生女儿?那个……” “对,就是她,我那个上吊了的姐姐。”夏江无奈地一摊手,“就因为犯了红眼病被同学笑话,一气之下居然就寻短见了!青春期的孩子可真是……她要是还活着的话,早几年就该给我生个小侄子了。” 用不着在记忆里特别搜索,谢凌依记得夏江以前提过不少次。大姨有一个大夏江很多岁的女儿,却在多年前自杀了。两年后,夏江也丧失了双亲,于是大姨把她接到这里来,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 “也就是说……大姨想把过去女儿的房间一直保持原样,所以才没有出租?”谢凌依若有所悟。 “嗯,对,而且还不只这样……”夏江压低了声音,仿佛害怕谁偷听似的,“那个房间……稍微有点儿邪门……” 谢凌依愣了一下,旋即露出精明的笑容: “又想拿过去那个故事吓唬我?我不会再上当了哦!” 谢凌依第一次到这里做客的时候,夏江曾给她讲过一个恐怖故事。大概就是在她那位姐姐死后,二楼走廊上经常在半夜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外 面路上经过时,曾瞥见那女孩原先住的房间中出现诡异的人影……最后,在某一天夜里,住在二楼的某个男性租户不知遭遇了什么,被吓得精神失常……夏江讲到最后,突然将灯光关掉,胆小的谢凌依跳起来夺路而逃,差点儿从楼梯上滚下去。 “嗯……毕竟你没亲身经历过嘛,会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夏江挠着侧脸呵呵地笑着,那笑容中隐藏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别跟我说什么‘其实那不是故事是真的’这种鬼话,我好歹也是个警察!警察哦!”谢凌依戳戳自己的胸口,“我又不傻,也没过去那么笨了,那种唯心的东西我才不会信的啦!” 夏江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轻声说道:“那都无所谓,你怎么想都好……只要记得,如果半夜真的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那就千万不要产生好奇心,千万不要去看,千万不能离开这个房间……无论如何,懂吗?” 这毫无疑问是荒唐无稽的,谢凌依还想要说什么,但夏江的眼神似乎带有某种不可违逆的力量……谢凌依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楼上那俩孩子,下来吃饭啦!”夏江大姨的声音自院子里响起。夏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起来,脸上又变出了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的阴暗不过是谢凌依的错觉。 两人先后离开房间,走向楼梯的时候,谢凌依下意识地朝着对面那扇紧锁的门望了一眼。 总觉得,那扇门后好像真有什么人……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追上夏江的脚步。 第十二章 归乡者(后篇) 晚餐的丰盛在谢凌依的意料之中。荤素各四个菜,紫菜蛋花汤和大米稀饭,就连馒头蛋饼都是自家蒸的,大姨无可挑剔的手艺谢凌依早有领教。令她欣慰的是,扯着她絮叨个不停的大姨并没有把话题引到她调职的原因上来,那些事她一丁点都不想提。 饭菜的香气勾得她食欲大动,可四人落座,筷子分好,却是谁都没有开吃的意思。夏江疑惑地看看林威:“邓哥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我怎么会知道?”林威一摊手。 “哎哟,你们管他们干什么?人家小谢肯定早饿了,咱们先吃,他们来了再说呗。都那么大人了,又饿不死。”大姨埋怨道。 谢凌依摆摆手:“我没关系的,再等等好了。” 夏江小声解释道:“邓哥和老梁跟我们都挺熟的,今天为了欢迎你回来,我叫他们一块儿来热闹热闹,没关系吧?” “不会。”谢凌依大度地摇摇头。 其实是稍微有点介意的。谢凌依并不是很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跟还不认识的人在同一桌亲亲热热地吃饭……但这里毕竟是夏江的主场,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打个电话问问吧。”林威说着,掏出手机。也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屋里的四人面面相觑,林威站起身来:“我出去看看。” 开门声和谈话声混杂在一起,汽车发动机的嗡嗡声也融合其中。男友不在,夏江似乎也无心谈笑,不时担心地望望外面。只有大姨和谢凌依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气氛一时有些僵硬,还好不到三分钟,林威便回到屋里来,身后还跟了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邓哥!”夏江开心地招呼道。 “回来了。刚还等你们呢。赶紧的,坐下一块儿吃。”大姨招招手示意他们坐下。 “怎么现在才回来?”夏江问,“不是七点多就结束了吗?” “可别提了。”壮实些的男人说,“他奶奶个腿,丢人丢大发了,还差点儿叫人揍了一顿!” 谢凌依微微皱眉,这男人给她一种粗野的感觉。 也许是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夏江赶紧介绍道:“哎,这就是我今天去接的朋友。你们有什么麻烦就跟她说!她可是警察哦!” 谢凌依伸出一只手:“谢凌依。你好。” 然而壮实男子并没有伸手与她相握,不仅如此,他的眼神中还透 出些许敌意。 “警察?”他嘟哝着。 “有什么问题吗?”谢凌依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 如同打圆场一般,后面的小个子男人挤上前来开了口:“没事儿没事儿,其实本来没什么事儿的,主要还是邓哥太闹腾了。我们刚刚就是让一群警察给送局子里去了,这不好不容易解释清楚才出来的。” “什么?!” “是这么个事儿……你们没看新闻吗?可能还没放,‘百伦’那边儿有家珠宝店让人给抢了!” 谢凌依一挑眉毛。 几人在餐桌旁坐下,啰嗦了半天才把事情讲清楚。 百伦广场附近谢凌依也曾去过,听着讲述的同时,她就在脑海里勾画出了一幅地图。抢劫犯有两名,进入店内后直接就开始抢砸,不到两分钟时间就拿走了大批珠宝首饰,准备充分,动作也十分迅速。劫犯离开后店员立刻报警,根据行人的目击证言,犯人并没有开车,而是一路朝着润扬-双铁的方向逃跑。 而此时,新开业的儿童城门口因为舞台表演的关系刚好聚集了不少人,犯人从员工通道进入儿童城内。之后,闻讯赶来的警察将两名舞台演员错认为犯人,当场抓捕,弄得现场好不狼藉。直到刚刚,儿童城负责人和其他一些演员证实了这两人的清白,警方才总算放人。 这两个倒霉蛋自然就是刚刚回来的两位租户了。 “等会儿!警察为什么要抓你们啊?”夏江瞪大了眼睛,“哪有那么巧的事,你们长得跟那两个犯人挺像吗?” “嘿,你还真问到点子上了!”小个子男人激动地说道,吐沫星子飞溅,“你猜那两个贼什么打扮?一个cos蜘蛛侠,一个是蝙蝠侠,蝙蝠侠那衣服有拉链儿,就是装‘肌肉’的地方。听说抢劫的时候把珠宝往里面一塞就跑了!我们在儿童城那扮演的就是这俩角色,警察一过来看见我们,二话没说就给带走了!还好老板来给作保,要不然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一顿饭的工夫,气氛融洽了许多,毕竟警察的失误和今天才刚到程都的谢凌依并无关系。她仍然寡言少语,并非心有芥蒂,只是性格使然。 被称为“邓哥”的壮实男人名叫邓永杰,而小个子则叫梁进易,两人是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程序员。大学时期也参加过舞台剧表演,所以听说有cos表演就抱着好玩的心态报名去了,没想到却遇上这么个倒霉事儿。 “小依你 喝点什么?香槟?啤酒?”夏江叽叽喳喳地问,“别光喝汤了,这么热闹,来点儿饮料呗?” “我明天还要去报到……” “唔……那橙汁总可以了吧?”不等谢凌依同意,夏江用胳膊肘顶顶一旁的林威,“我房间里有罐装的饮料,去帮忙搬来。” 不知是一贯顺从女友还是只在这种场合会给她面子,林威二话不说起身出去了。谢凌依听得他砰砰上楼的声音。邓永杰缓过劲儿来之后也开始大讲特讲自己被警察逮捕时的情景,尤其被三两个人摁在地上的那一段,他讲得尤为绘声绘色,唾沫横飞。谢凌依搞不懂这种丢人事有什么好吹嘘的。 “当时我就懵逼了!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还以为他们也是coser,cos使命召唤来着,我还想大哥你这行头是哪个角色的?做得蛮逼真诶!结果我一抬头,周围围了一大圈儿人,有的还搁那拍照。我老觉得背后边儿有人踹了我两脚,然后一出门儿就给我带到警车上去了。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儿——” “嗒……嗒……咚——啪嗒……” 谢凌依警觉地抬起头来。 什么动静? 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似是又轻又乱的脚步声,夹杂着轻微的碰撞声。 不仅谢凌依,余下的几人也都注意到了,一齐往上面看去。邓永杰和梁进易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夏江轻声嘀咕:“这货搞什么呢?” 声音越来越大了,现在像是有谁拖着脚步沿着墙边摸索着行走。夏江“啧”了一声,说句“我去看看”,便跑出门去。半分钟后,第二个脚步声在楼上响起,接着是一声闷响,一切都平静下来。片刻工夫,夏江和林威一人抱着一摞罐装饮料走下楼梯,林威的脚步有些摇摇晃晃的。 “白痴一样!”夏江没好气地骂道,“就放那么明显的地方,他翻箱倒柜半天没找着,还差点儿把我架子撞翻了。养条狗都比你好使!” “都说了我头疼嘛……”林威把饮料堆在墙角。的确,他的脚步虚浮,脸色看起来比方才更加苍白了。 “还是好好休息下比较好吧?”谢凌依说道。林威感激地看她一眼。 大姨也附和道:“对,吃点儿清淡的,赶紧去睡吧,再不行吃点儿药,我给你找点儿感冒冲剂冲了喝。”说着,她又盛了一碗稀饭给林威端过去。 夏江给谢凌依开了一罐橙汁。谢凌依道声“谢谢”,接过来啜饮一口, 同时回想着夏江刚才的话。 楼上的声音……是难受的林威搞出来的,是吗?她自己也体会过头疼的感觉,有时疼得受不了,恨不得一头往墙上撞过去,根本什么事都做不来。就算强迫自己用心,也只会事倍功半。这么一想确实合情合理,只是……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自然。再想到夏江之前说的那件事,谢凌依打了个哆嗦。 会不会……这楼上其实藏着另外一个“东西”,游荡在黑暗中悄悄地窥伺着他们呢…… 算了算了不要想了,夏江不是也说过千万别产生好奇心么。 她端起手中的橙汁,一饮而尽。 第十三章 噩梦时分 好冷……好冷…… 视线无法穿透的黑暗映在眼中,谢凌依渐渐清醒了,她从地上爬起身来。 这是在哪儿?她不是睡在夏江床上的么? 双眼逐渐适应了昏暗的环境,谢凌依勉强辨认出,这是在夏江家二楼的走廊上。 奇怪……记忆之中,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的确是躺在床上的。夏江把男友林威赶去跟那个梁进易同住,给谢凌依腾了空。她本想在地上打个地铺,但夏江硬是把她给拽到床上。两人稍微聊了些闺房话,谢凌依明天还要去单位报道,不得不早些睡下。 是啊,记忆直到这里都是完整的。但是……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在走廊上醒来? 难道是梦游了?可她并不记得自己有梦游的症状。 且不管那些,得先回到夏江的房间里去。这外面实在太冷了,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有种连心脏都要冻住的感觉。该死的,明明是盛夏之夜,怎么会冷成这样…… 谢凌依朝着楼梯那边挪动脚步,夏江的房间就在楼梯口。 微弱的脚步声响起,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真怪啊,蝉鸣和蟋蟀这些夏夜常有的动静此刻却都消隐无踪了,就连风声都没有一丝。仿佛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被隔绝在这片空间里。 谢凌依突然停下脚步。 不对。明明楼梯就近在眼前,走廊又不长,总共还不到十米。 但是……她刚才走了多少步了?怎么还没到楼梯口? “咚……咚……” 规律的碰撞声出现在她的身后,谢凌依骇然回过头去。黑暗之中,走廊尽头却似乎有着什么东西,淡淡的影子吊在天花板上,与墙壁一次又一次相撞着…… “啪嗒!” 伴随着这么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仿佛绳子断裂般,那个人影轻轻掉在了地上! 谢凌依忽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了! 隔着宛若一层雾气般的黑暗,那个人影摇摇晃晃地朝着她走过来!一步一步接近,那张脸也渐渐变得清晰…… 她吓得魂飞魄散!可扭头四顾,却是哪里有逃走的路?整个走廊就这么两边,一边正是人影走过来的地方,另一边本该是楼梯的,可这时却如同空间被无限延长了一般,一眼看不到尽头!她拼命锤砸着面前不知是谁的房门,希望有人能开门让她进去!直到……那脚步声终于 停在了她的身后…… 谢凌依缓缓回过头去…… …… 睁开眼的一瞬间,夏江房间的天花板映入她的视线,这里唯一的光源就是空调显示屏上的数字。那一刻谢凌依就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不,准确来说,睁眼之前,意识还处于混沌状态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和梦中立刻“清醒”的状况不同,睡意疯狂地上涌,谢凌依立刻又合上了眼皮。 偌大的床铺冰冰凉凉的,只有她睡着的这一块带着些许温度,还有旁边,夏江睡觉的地方仍有余温。谢凌依用手背摩挲着那里,这样的感觉舒适极了。她并没有因可怕的梦境而觉得再难入眠,反而认为这肯定是傻瓜夏江给她说了那些奇怪事情的缘故……哼,等她回来再收拾她…… 等她……回来…… 诶?! 脊背一凉!谢凌依霍然睁开眼睛! 夏江呢?她扭头看向床上夏江原本睡着的地方,那里居然空空如也! 她在哪儿?! 谢凌依朝右转头,和床边的一张脸对上眼睛,她差点尖叫出声! “……夏、夏江?!” 好友苍白的面孔在漆黑的屋子里注视着她。谢凌依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后背一阵发麻。 “你干嘛啊……可把我吓死了……”她轻声嘟哝着。 但夏江却没有露出丝毫笑意。她抿着嘴唇,用不知如何形容的复杂眼神盯着谢凌依,那目光看得她有些发毛。 正当她想要开口劝夏江赶紧睡的时候,却听到了…… “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呜呜呜……” 哭声。 压抑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着,让谢凌依毛骨悚然。与此同时,门外的走廊上似乎还有另一种声音…… 脚步声。轻轻的、缓缓的脚步声。 谢凌依下意识和夏江对视一眼,夏江的眼睛中闪过了一道惶恐,没有逃过谢凌依的视线。 “……什么东西?”谢凌依颤声问。 夏江慢慢地摇头,谢凌依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声。 “别问……记得我下午跟你说过什么,不要有好奇心,什么都不要管。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开门,连看一眼都不行!” 谢凌依目视着好友起身,她那拥有着美好形状的胸部一起一 伏,她的声音因紧张而颤抖着,但她仍然迈着步子朝门口走去,义无反顾。 只是……彷如害怕着什么似的,她的脸色发青,那绝不只是空调温度的原因。 “你早点睡吧……我就出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没事的,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千万别跟出来啊……好好睡,乖……” 她用空洞的语调哄着谢凌依,却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她拉开门走了出去。谢凌依听着她的脚步声和外面那幽幽的哭泣声混在一起,几秒种后就再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她抓起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时间。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放下手机,谢凌依的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频率跳动起来。 出什么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夏江带着那副表情走了出去?为什么是这个时间?为什么她明明害怕着却还是要去?为什么我会做那样的梦?为什么会有哭声?为什么我会有种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现在的情境,和她说过的那个鬼故事如此相似? 谢凌依的脑袋一团乱麻,她根本不可能睡得着了。 冷静些。她用无声的话语告诉自己。你可是警察啊,什么鬼魂幽灵之类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根本不需要害怕,对不对?夏江说了,她马上就会回来,那就稍微……等等好了? 夏江一定会回来的吧?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声音逐渐消失,归于一片沉寂。安静的房间,安静的谢凌依躺在安静的床上安静地压抑着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空调的呼呼声成了这里唯一的动静。 夏江……怎么还没回来?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一分钟?三分钟?或者已经有几个小时?窗帘紧闭,但仅靠着直觉,谢凌依也能判断出外面天还没亮。 空调温度稳定在数字“25”上,黄色的亮光犹如一双猫眼。谢凌依突然升起一个恐怖的念头: 也许……夏江她再也回不来了! 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谢凌依直挺挺坐起身来。她翻身下床,慢慢朝着门口踱去。现在没了被子的遮蔽,她仅着轻纱般的睡衣,冻得瑟瑟发抖,却无法停下脚步。生怕自己只要一步顿住,就再也没了前进的勇气。 可她不能不去啊。 夏江……万一她出事了呢? 谢凌依不是个善交友的人,这辈子也没几个挚友,而夏江则无疑是她仅有的几个 朋友中关系最好的一个。 如果她出了什么事的话…… 谢凌依把手放在冰凉的门把上,那一瞬间,她如触电般缩了回来! 门外有人!她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没事的,夏江不是说过没事的吗?别害怕,也许外面其实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只是你的心理作用…… 一边对自己这么说着,谢凌依缓缓凑近了猫眼。 在那里,充满了她视界的是…… 一只骇人的血色瞳孔! …… 当谢凌依再次睁眼的时候,天已大亮。房间里的窗帘早被拉开,刺眼的光芒照射在她的脸庞上。旁边还有一个傻瓜般的女人,笑嘻嘻地用手指在自己侧颊上戳来戳去。 “起床喽起床喽,太阳都晒屁股咯!再说你不是还要早点儿去报到吗?”夏江拍拍她的脑袋。 谢凌依看着好友没心没肺的笑容,一种不实感却从胸腔中上涌,仿佛自己夜间的经历全都只是幻觉。 她用僵硬的动作坐起身来,身旁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07:25”了。 “啊,夏江……?”仿佛是为了确认眼前的女孩不只是自己空想中的幻影,谢凌依向着她的后背出声。她的嗓子有点儿嘶哑。 “嗯?” “你……你夜里去哪儿了?” “我?我出去上个厕所而已啊。”夏江回头朝她吐了吐舌头,“怎么,才几分钟不见就担心得要命了?也行啊,等回头我把林威给甩了,咱们俩就当一辈子好姬友磨豆腐啰!嘿嘿……” 谢凌依没工夫理会她的玩笑:“上厕所?你……但是你当时……” “我装的啦!看你那副吓得要死的样子就觉得好玩儿,所以故意装相吓唬吓唬你。怎么?不会真的吓得做噩梦了吧?”夏江摸摸鼻头,“说起来我回来的时候,一开门你就躺在地上跟挺尸了似的,难不成真是做梦滚下床了?叫你都叫不醒,还得我费劲儿给你架到床上来……你倒是睡得有多死啊……” 滚到地上去了? 不,不,不对…… 谢凌依回溯着自己凌晨时分的记忆。 那只红色的眼睛……对了,自己在猫眼里看到了,那外面,是一只红色的眼睛! 接着发生了什么?这一点倒是完全没有印象了。 难不成……那之后自己就被吓晕了?所以夏江回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不……可是,等等! 谢凌依回头看向房门。 门上并没有什么猫眼。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儿只不过是平房二层的出租屋,根本没必要安装猫眼这种东西。 那么说……那之后果然只是……又陷入了噩梦之中吗? 想明白这一点的同时,心悸感从她的胸腔之中慢慢消散,但仍有些问题尚未解决。 “那……那个时候的哭声呢?” “这附近也有小孩,八成是哪家的孩子在半夜哭吧?” “那还有脚步声呢?” “脚步声?有吗?”夏江歪头思考着,“我不记得了,别是你听错了吧?真那么担心的话,一会儿我帮你问问林威邓哥他们夜里有没有起来,说不定是谁上厕所回来呢。好了好了赶紧起来吃饭吧,别自己吓自己了!” 夏江自顾自离开了房间。谢凌依还有些无法释怀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她穿好衣服,坐到夏江的梳妆台前。镜子中的自己发丝凌乱,她用梳子细心理好。眼球侧面布着几根扭曲的血丝,或许是昨夜没能睡好的证明,但也无须在意。 从镜子前离开的刹那,谢凌依忽然怔了一下。她想到自己那种怪异的感觉来自何处了。 刚才,夏江的那双眼睛—— 似乎……微微有些发红? 第十四章 不翼而飞(前篇) “剩下的手续你就自己去处理吧……虽说不多,不过正赶上忙碌的时候,说不定得耽误至少半天呢。抱歉啊,我要是闲一点的话,就直接帮你弄好了……”夜永咲带着真切的歉意说道,“行李可以先在大厅那边放一下,或者放在我桌子旁边也行。那么从今天开始,就算你正式上班了哦。” “嗯!我自己来办就可以了,学长你已经帮我不少了……”谢凌依脸色微红。 “在所里还是叫‘夜队’比较好吧。”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提醒道。 时间已是上午十点,在高新区公安分局。 上次和学长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谢凌依努力回忆着。学长的婚礼自己没去,但后来和永咭视频的时候倒跟他讲了两句话……唔,这样算也有至少半年了啊,但学长还真是没什么变化呢。该说是婚后生活果然比较滋润吗……她反倒觉得学长比过去更加神采奕奕了。 这么想着,她心里忽觉有点儿酸溜溜的,连忙挑起话题赶走这些纷杂的思绪。 “你说忙……是昨天那起珠宝抢劫案吗?”谢凌依问道。 “你也听说了?” “嗯……”谢凌依点点头,迟疑道,“其实我昨天就已经到了,住在朋友家里。当时还到过那家儿童城附近……” “夜队!”粗壮汉子刻意咳嗽一声,“叙旧也差不多了,剩下的让小姑娘自己忙吧。咱们得先到现场去。” “说的是。”夜永咲叹了口气,接着对谢凌依说道,“你也知道了,不但抢劫的人没抓到,还把警方的脸面给搭上了。刚才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门口的记者?也没办法……毕竟是我们的错,媒体对这方面看得很紧,昨天那些人又把视频传到网上了,现在正一片热议呢。不给点说法可过不了这关。” 谢凌依还没开口,一旁的大汉却火了:“那帮兔崽子懂个屁!当时那种情况还能怎么考虑?现场那么多小孩,必须赶紧行动速战速决,要不再耽误下去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去他娘的!抓错人又不是我们想的,谁知道就偏偏那么巧?现在抓错人他们来怨我们,要是当时没抓结果生出点儿事来,他们又得说‘由于警方办事拖沓,犹豫不决’什么什么什么的……反正咱们穿上这身皮就是倒了八辈子邪霉,有功的时候从来没人关心,有点儿错就戳着脊梁骨骂!什么脏水都能往咱们身上泼!” 他言语粗鲁,这让谢凌依稍稍皱眉。的确现在讨厌警察的人并不在少数,每当有和警察相关 的新闻出现,不管是褒是贬,总能看到网络上出现一些阴阳怪气的发言,一方面可能是出于人们对“执法者”身份无视了“人人平等”这一准则的排斥,另一方面……谢凌依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许多警察们自身在工作中暴露出的许多问题也加深了他人对整个群体的厌恶。 就是因为这样,学长这种真心实意想要改变现状的人才会举步维艰,那些一直在努力的同事也无法得到应有的赞许。谢凌依不由得在心里为他们打抱起不平来了。 不过,近来状况已经改善了许多,伴随着越来越多理智的声音出现,大众对于警方的印象与评价也逐渐朝着善意的方向偏移。新闻下方的评论中仍然会有各种让人皱眉的话语,但暖心的也不在少数。人们开始对警察的工作给予了更多理解与支持。只要有心的同事们都像学长这样努力,与民众互通心意的一天早晚会到来——谢凌依是这么相信着的。 “够了,大史。”夜永咲冷静地说道,“虽说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当时没有在现场确认就直接拘捕,这的确是我们的过失,给无辜者添了麻烦不说,还间接为劫匪的逃跑提供了便利。所幸被错抓的人既没有向媒体控诉,也没有追究我们的责任,如今只不过是一些闲得发慌的人瞎起哄而已,我们该谢天谢地了。而且,现在抱怨也好辩解也好都没有任何用处,只有把真正的犯人捉拿归案,我们才能把这滩泥巴洗掉。走吧!小谢你的话……今天办完手续就可以回去了,明天我再给你具体的工作安排,没问题吧?” 这种话即便作为优等生的回答都标准得过分了,但这正是夜永咲惯常的说话方式。与他相处久了就会渐渐了解。 “嗯,学长你忙你的就好……还有,注意休息啊……” 谢凌依微微低头,最后一句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哼哼。 夜永咲笑了一下,转身离开。那汉子也点一下头,正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道:“都说了要叫‘夜队’。” 谢凌依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 案情在昨晚就已有了新的进展,虽然因为抓错了人的关系,一度考虑过劫匪是否从未和儿童城有过牵扯。但调取了入口处的监控后,却发现以同样装扮走员工通道进入儿童城的,的确有两批人。 员工通道只在表演当天使用,平时一般是锁着的。那天为了防止外人进入,也派了专人看守,表演者一般要出示临时员工卡方可进入。 根据章目 安排,蜘蛛侠和蝙蝠侠,这两名英雄的登场在表演的后半段,几乎接近尾声。结束后他们暂且回到后台,休息大概四十分钟左右,接着再次出现。这一次是所有表演者一同登台答谢观众。 从员工通道门口也能看到舞台那里。据守门保安回忆,当时那两人的表演刚刚结束,下一批表演者登台。也就在这时,两位“英雄”来到通道口。由于知道他们是表演者,因此没让他们出示临时卡就直接放行了。但约摸三分钟之后,另两名打扮完全相同的人又来到这里,他觉得有点儿蹊跷,就让两人出示卡片,验证无误后方才放行。 “我觉得吧……他们可能是进来之后,又从大门那出去,然后又过来的。”保安对警察解释道,“虽说觉得有点儿怪吧,但他们既然有卡,我就没拦下他们。” 由此判断,第一批进入的两人很可能就是抢劫案的嫌犯,他们抓准了真正的表演者离开舞台却还没返回后台的时机,伪装成演员进入儿童城。而第二批的两人才是真正的coser,也就是昨天被错抓的两人。他们当然拥有临时卡,故而也被放行了。 该说是时机捏得恰到好处吗……显然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行动。听过相关人员的证言后,苏琴按住下巴沉思着。虽然舞台表演的具体细章安排此前并未透露,但毕竟演员们需要排练,只要有心,打听出来还是不难的。那两名劫匪提前制定好了这个计划,把握时间完成了整套行动,接着藏进了儿童城内。在警方错抓了那两名演员后,他们再大摇大摆地离开。 卑鄙小人!苏琴心中暗骂。 “不过范围倒跟昨天没变。”张裕明说道,“从员工通道这边过来,正对着的还是那条用作临时后台的走廊。儿童城的其它部分也是禁止这些临时员工接触的。从监控录像来看,进入这条走廊的‘英雄’确实有两批。间隔三分钟多一点,跟那家伙说的一样。” “但只是‘进入’而已吧?”苏琴看着本子上的记录,“昨天已经连夜确认过录像了,没有穿着那种衣服离开的人。换句话说,多半是在里面某个地方换了衣服,伪装成看热闹的普通人逃走了……毕竟那会儿好多人听说警察办案,都不顾阻拦涌进来看热闹了。” “那么这样如何?”张裕明提议道,“比对进出这条走廊的人,有不一样的当然就是犯人了吧?” “没那么简单。”这次接话的是夜永咲,他有些头痛地用食指按着太阳穴,“要一一确认进去的出来的人,工作量太大了,借助电脑的话… …精确度又成问题。况且昨天那种天气,很多人都戴着遮阳帽,嫌犯就算用帽子遮住脸混在人群中也不会显得突兀。” “苏琴刚才说换衣服是怎么回事?”史强插话问道。 苏琴立刻答道:“啊,虽然cos服有很多种,不过仅从外观上看,嫌犯身上穿的和演员穿的好像差不多,所以我姑且调查了一下这边演员使用的那种。应该算是紧身衣吧,身材瘦些的人还能挤得下,胖子就绝对没戏了。而且就算是瘦子,穿条裤衩塞进去也就到极限了。哪怕不论松紧度,这么热的天,要在那种一看透气性就很差的cos服里再穿一套衣服非中暑不可!而如果他们脱了cos服又不另穿衣服的话,就跟裸奔没什么两样了。当然,在录像中没有发现这样的人。” “cos服装的来源呢?”夜永咲提出另一个方向,“能不能从这方面查到?” “多半是从网上买的吧……现在申请个号进行网购是很容易的事,恐怕不太容易追查。不过我们也在尝试。”苏琴说。 “唔……那么还是从换装的角度来考虑。从录像上看,嫌犯进入走廊的时候并没有带衣物,那就只可能……是从这里偷的啰?” 伴随着夜永咲的提问,众人的视线转向一边立着的西装男性,他是儿童城中的一位部门经理,昨天的舞台表演中,后台这块是整个归他管的,今天警方来调查也由他陪同。不得不说这让苏琴等人松了口气,要还换昨天那个中年男人来,他们能不能吃得消可真难说。而这个男人看上去还好说话些。 他姓蔡,不仅性格温和,头脑似乎也清醒得很。面对众警察的目光,他立刻就理解了:“不,我们临时弄出来的更衣室,除了表演用的戏服,就只有演员们自己准备的替换衣服。但昨天并没有演员跟我说起有衣服被盗的事。另外还有一点,我们晚上清点cos服的时候,数目是刚刚好的,也没有多出一套。也就是说,如果嫌犯是换下cos服逃跑的话,那么算上衣服和珠宝,普通的包肯定装不下,尤其蝙蝠侠那套衣服,里面填充的‘肌肉’很占地方,我觉得至少需要这么大一个包才行,就算分成两个,也得有这么大。” 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下大小,但苏琴在他说完之前就摆了摆手: “这个我们也考虑过了,这样的目标在监控里算是容易捕捉的,但很遗憾,没有发现这样的人。监控里出现的最大的包就是手提袋,连背书包的孩子都没见着——毕竟是暑假盛夏之时嘛。” “是吗。”蔡经理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还有,昨天我一直待在后台。演员们之间大概互不相识,但我对他们都认识,我对自己记人脸的本事还是有点儿自信的。表演后半段我在更衣室外间的沙发上坐着休息,那两名演员回到后台的时候还跟我聊了会儿天——他们把头套摘了,我可以确认他们是真正的演员。” “也就是说嫌犯没有进入更衣室,那么化妆间——也不可能,在那儿换衣服肯定会引人注目……”夜永咲摸着下巴,“那就只剩下……厕所?” 张裕明摇了摇头:“难说吧,他们要是自己没带衣服,又没偷别人的衣服,除非是有人又蠢又好心刚巧把两套衣服放进厕所,又刚巧把这事儿给忘了……虽然我觉得这个几率比我中六合彩的可能都小。” 但夜永咲却并没有立刻说出他的意见。张裕明的话似乎让他若有所思,他用指尖搓着自己的袖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总而言之先去厕所那边看看,之后更衣室和化妆间也看一下,或许能有什么发现也说不定。走吧。” 第十五章 不翼而飞(后篇) 警察们和姓蔡的经理一同进入男厕所。出乎他们的意料,这儿不但不显脏,还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苏琴瞄了蔡经理一眼,揶揄道:“该给你们清洁阿姨加薪水啦。” 蔡经理微微一笑:“毕竟我们才刚开业,厕所也是新修的。而且从昨天出事开始,这条走廊里的东西,能不动我们尽量不动,免得破坏了‘现场’。” “那真是帮大忙了。”苏琴耸了耸肩,很难说他这话究竟是感谢还是嘲讽。但蔡经理并不以为意。 另一边,夜永咲和史强已经讨论起在这里换衣服的可行性: “隔间门板很高,在这儿换衣服应该不会被察觉。” “话是这么说,但还得考虑他们是怎么搞到衣服的。” 夜永咲挨个打开每一扇隔间门观察,最后他来到厕所通道尽头。厕所的天花板很高,而在离地将近三米的地方,一扇窄小的滑动窗开在那里。 “从这儿翻出去的可能性,有吗?”他说道,不知是在提问还是自言自语。 “这儿?”史强仰着头观察着,用双手比划了一下窗户大小,“我看悬,这窗户口开的……长度也就比我那15寸笔记本屏幕大一点儿,而且窄啊,得是特别特别特别瘦的人才有戏。” 特别瘦的人……几人回头看向张裕明。这家伙也不傻,直接便问道:“有垫脚的东西没?” “没有。”蔡经理一摊手,“我说过了,这里的东西自昨天起就没动过,没有可供垫高的物品。” “但是嫌犯是两个人吧?”史强挠着发油的头发,“一个人把另一个送上去,行不行?来,我给你搭把手你试试。” 张裕明踩在史强的肩膀上,以两个大男人的高度,够到窗台倒绰绰有余。但张裕明还是摇了摇头:“不行不行!这窗台也窄,根本没法使力!我爬不上去!” “一点希望都没有?”苏琴咬着嘴唇。 张裕明跳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尘:“我是不行,而且用这个姿势,就算上半身从窗口里出去了,下半身更没法用力。哪怕另一个人在后面推,但窗口到外面地面的距离更高,得有三米多,用这种姿势出去绝对要大头着地。太危险了!” “那如果让下半身先上去呢?倒立着上去?”苏琴提出。 张裕明哭笑不得:“大兄弟你想法真多。这个姿势你试试,你要是ok今晚我请你客。” “我是不行,但不代 表没人可以。如果嫌犯练过杂技的话,说不定这种事儿就是小菜一碟。” “那要是找个练体操的来,说不定还能在窗台上表演个托马斯全旋呢!”张裕明嘿嘿一笑。 “人不出去,只让东西出去……这样是否可行?”夜永咲思索了一下,又提出这个想法。 “就是说把cos服和珠宝都从窗口丢出去?”张裕明抬头看看三米高的窗台,“难得抢来的东西,要是摔坏了可就不值钱了。” 身后的蔡经理点了点头:“那边是干休所公寓,靠墙的地方围着一圈树丛,倒是不引人注目……但厕所外面这一小块是水泥铺的,三米高掉下来的话……易碎物品恐怕很难保全。” “那如果外面有人接应呢?”夜永咲又说道,“如果他们不只两人,还有一个同伙一直守在外面。那两人逃到这里之后,向外面发个信号,接着从窗口向外抛出东西,由外面的同伙接住。同时那人也可以为里面的两人准备好备用的衣物。” 这个想法似乎可行。只要他们从窗口相互抛接物品的过程没有被恰好进来的演员撞见,整个计划就堪称完美。 在新的可能性被提出之前,这似乎是目前为止最能令人信服的答案了。就连蔡经理对这个想法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他只是用略显遗憾的语气说道:“顺带一提,虽然不知道干休所公寓有没有监控,但我觉得只要贴着墙走,树丛就能把人完全挡住,有监控也拍不到,而且还不会引人注目。不管这个犯人是谁……我得说,显然他事先做好了非常充足的调查准备。” 这话无疑是给众警察们头顶又浇了一盆凉水,尽管知道他并无恶意,但苏琴等三人还是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只有夜永咲继续盯着那扇高不可攀的窗户,他抿紧了嘴唇,大脑在寂静之中飞速旋转起来。 看起来似乎已经解决了劫匪在这里不翼而飞的谜团……但这个计划充满了太多的偶然因素,并不能说是完美,仅凭这样的计划就能把所有人耍弄在鼓掌之中?不,即便不为万无一失,只是提高成功率,也还需要一些条件。而这些条件…… 他用几乎不可察觉的目光瞥了一下蔡经理,这位斯文的部门经理保持着他一贯的温和笑容与风度。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想。还不能确定,而且媒体盯得很紧,巴不得能抓到我们再出点儿什么纰漏呢。万一再次搞错,可就不是道个歉就能了事的了。还是先从其它地方找找线索吧…… …… 终于处理完调职手续已经是下午六点多的事了。谢凌依疲惫地拉着行李箱走出分局大门,心想难怪学长说弄完就可以直接回家了,不回家也没有做别的事的时间了好么。 其实整套流程并不复杂,但东跑一下西跑一下可把她给累瘫了。而且托昨天那件事的福,现在所有人都处在高度忙碌的状态,不管她去哪里领表盖章得到的都是一句“请稍等”,接着拖上半个小时才能抽出空来处理她的事,有两处的办公人员还不在,她打了好几通电话才把这一串手续办好。 说到回家……嗯……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 这并不是需要苦思冥想的事情。谢凌依眨了眨眼睛,接着张大嘴巴—— 糟了! 她把行李箱一丢,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连忙查找起来。忙了一天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她早在回程都之前就联系好了一处房子,房东是个声音柔和的女性,约好今天给她打电话去看房子的,结果一拖居然拖到现在!这个点儿也不知道人家还有空没,万一对方有事,今天说不得就要露宿街头了! 为了办手续,谢凌依口袋里的余钱刚刚交出去不少,剩下的也就能简单吃两顿饭,住旅馆肯定是没戏了。这边离得最近的建行也在交大校园里,她现在又累又饿,可不想再跑那么远去取钱。能先把住处安顿好,美美睡一觉再去处理其它事当然最好不过。 当然了,实在不行,再去夏江家蹭一晚倒也不成问题。以她们俩的关系,夏江是绝对不会介意的,但谢凌依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嗯……跟学长说一下的话,会不会被邀请到他家里去呢?唔,不行不行,万一给学长造成麻烦——比如被他太太误会了什么的,那可就不好了。 在她微微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从脑袋里清掉的同时,电话终于接通了。 “喂?” 又一次听到那个柔美的女声,谢凌依放下心来。 “喂,你好,我是之前联系过的那个……” “啊,谢小姐是吗?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还在想是不是我记错了日期呢。” 话虽这么说,但女房东似乎并没有生气,反倒有一种“这下可以放心了”的意味。 谢凌依想这位姐姐一定是个好人,不但没有责怪她不守时,还在担心她的安危。 “真是抱歉,我忙了一天,把这事儿给忘了。”谢凌依赶紧道歉,“那个……您现在方便吗?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今 天就入住。” “嗯,随时都欢迎哦。”女人客气地说,“那么房租就按之前谈好的,没问题吧?嗯,好的。还有啊……因为这是合租房,如果你对跟别人合租比较介意的话……” 谢凌依之前在网络上挑选住处,离单位较近又合她心意的有两处。一处是九十多平的二室一厅,月租两千多,虽然作为单身住宅想来会很舒适,但这样一来毫无疑问会令她资金吃紧。而另一处面积三十多平,月租两百多,如果把水电之类杂七杂八都算上,平均每月两百八左右。 三分之一的面积,七分之一的价格,谢凌依当时就被这份出租广告吸引了。而且它水电网络齐全,有空调,洗澡还有热水器,厨房设备也不缺,还附带一个小阳台,出门上下楼都有电梯。基本上什么东西都不需要再添置,直接住进去就可以。 另外广告中也细心地把房子的缺点写进去了。虽然没有和房东真正见过面,但仅凭声音,谢凌依也觉得这位姐姐一定是那种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这一点也正符合她的性格。 最重要的一点,那里已经入住了一个人,也就是说,要和他人合租。这让谢凌依稍稍有些排斥,如果不是和朋友住在一起的话,她还是比较向往单人生活。但仔细想想,这或许就是租金便宜的原因。每人两百八的话,合起来就是五百六,一个人出这么多可就不太划算了。 另外,床铺是双层的铁架床,上下铺,据说还有一点摇晃。虽然不至于一拽就倒,但是不管哪一方稍微动弹一下,另一方都感觉得到。而且楼层是四层,可能会有人觉得不吉利。当然,谢凌依没那么矫情。 最后让她下决心的还是房东姐姐那温柔的个性,谢凌依想若是和这样的人相处,无论什么麻烦都不会有问题。况且她也确实需要及早选定一个落脚的地方。 “没问题!”谢凌依干脆地答道,“我都考虑好了。” “好,那我把地址告诉你。你知道‘卡布里城’吗?” “知道,交大附近那个嘛。” “房间号是404,但实际是三楼,因为第一层是地下室。坐电梯的时候如果要到一楼,记得按‘2’。我现在有点脱不开身,没法给你钥匙了,不过你那位室友现在在家,你直接敲门就好了。明天最好抽空到我这里来一趟,我在交大经营一家小奶茶屋,你直接过来就好,随时都行,我会把合同和钥匙给你。” 房东把奶茶屋的店面地址告诉了她。礼貌地结束通话 之后,谢凌依大松了一口气。她垂下双肩,只感觉浑身的疲惫都一同涌了上来。 天色渐暗,夕阳早已沉入世界的另一端。街灯亮起,谢凌依跟随着行人的脚步穿过车水马龙的高新区十字路口,走进了路边的一家小面馆。 总而言之先去吃顿饭吧,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忙碌也就到此为止啦。 直到一小时后,谢凌依才明白她此刻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她今天的麻烦不是已经结束,而是正要开始。 第十六章 新室友(前篇) 站在404房间门口,谢凌依总觉得那位未曾谋面的房东似乎搞错了什么。 在来到这里之前,谢凌依对她的新室友进行过无数次的想象。或许是一位精明干练戴着眼镜盘起头发的ol丽人,或许是穿着睡衣打着哈欠懒懒散散的女大学生——搞不好还跟她一样是个隐藏宅女,当然也有可能是个阴沉冷淡的大妈,这是她最不擅长的类型,不过只要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总能应付得过去吧? 但是……这个……这是什么状况? 谢凌依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外表上看约摸有二十五六,身材瘦削但长相还算可以,不过一张脸上毫无表情还略显苍白——总不会跟我一样是个阿宅吧?谢凌依暗暗想着。 不不不不不,在那之前,更关键的问题是……这家伙是个男的吧? 男的吧?是男的吧?不管怎么看都是男的吧?房东姐姐绝壁搞错了吧?!为什么我,谢凌依,一个行得正坐得端又青春美貌前途光明的女警察要跟一个男人睡上下铺啊?!这可不是同桌是同床啊!!! 她在盯着男人,男人也同样在望着她。似乎对这位不速之客的沉默感到不耐烦,男人皱了皱眉毛:“……我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很闲?” “呃?呃……那个……请、请问这里是不是404号?”谢凌依没话找话般说道。 男人无言地指指门牌号,确实是404没错——当然没错,她刚才可是确认了三遍才敲门的! 可既然如此,这个男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啊……明白了!一定是自己那位室友的男朋友吧? 对,对,这么一想就合情合理了。毕竟那位室友以前都是一个人住,让男朋友过来陪陪自己也很正常。不过之后还是姑且提醒她一下吧,现在自己要住进来了,再这么随随便便的话可是容易闹出很多问题来的。但现在,为了日后能跟她和平相处,还是先打个招呼为好。 谢凌依摆出一副笑脸:“你好……我叫谢凌依,那个……房东说,这里以后就是我的房间了……” 她谨慎选择着字句,尤其在“我的”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她那么说……是吗……”男人叹息一声,接着转身朝屋里走去,回头看她一眼,“怎么,你很喜欢拎着行李在门口站着?那也随便你。最近遇见的怪人怪事太多,脑袋不正常的也不在少数,我都已经习惯了。” 诶? 谢 凌依又呆立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这意思……是在邀请自己进去? 谢凌依拉着行李箱走进房里,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屋里的状况。 门边就是厕所,洗脸池淋浴喷头坐便器一应俱全。正对门的位置是客厅,大概十平左右,角落用帘子拉着形成小隔间的应该就是厨房了,还有抽油烟机、小冰箱和微波炉,虽然看起来有些老旧,但天花板上没有被油烟熏过的痕迹,想来还是合用的。两张单人沙发、茶几和一台彩色小电视分布倒也合理,看着东西挺多,却没有半点拥挤的样子,用作餐桌的茶几上也是干净亮堂如新,看来那位室友还是个爱整洁的人……这在谢凌依的心里赚得了不少印象分。 客厅那边是阳台,晾衣架上空空荡荡。而从厕所斜对面往右去是一个门洞,通往内屋,谢凌依一眼看到了里面的双层铁架床,看来这边就是卧室了。置物柜、书桌、衣橱……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缺,而且比谢凌依想象得还要齐全许多。 内屋的窗台很矮,很宽,窗户分三块,但似乎只有右上角一块可以打开,窗台靠内设着围栏,橘色的窗帘分在两边,但里面那不足一平米的长方形空间内却铺着一块毯子,似乎常有人坐在这里观赏外面的风景。 透过玻璃窗,外面的t字路口便映入眼帘,还能看到交大校内的一角风景——没什么比这更合适的住处了!谢凌依有些兴奋地把行李箱拉进卧室,空着一半的书架和干净明亮的木纹地板仿佛都在无声地欢迎她的到来,就连她自己也有种想要欢呼的冲动。 嗯,一切都挺好的……也许除了这个碍眼的男人。 在谢凌依观察室内的时候,他就自顾自爬到了铁架床的上铺盘腿坐下。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床上小桌,谢凌依大学时也用过这东西,那上面放着一台联想thinkpad笔记本,看不清型号。男人的手灵活地在键盘上敲打着,好像是用word在编辑文档。 这家伙…… 谢凌依不知是否自己的表述不够清楚还是这个男人有理解方面的障碍,总而言之他仍旧大刺刺地待在那儿,好像毫不在意房间里搬进来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而且……这货到底是谁啊?我都已经自我介绍过了,你好歹应句话吧? “抱歉,请问你是……”谢凌依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夜深。”男人轻声答道,“夜晚的夜,深渊的深。” 好吧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可我还是不清楚你是谁 啊!话说我那个室友好像不在的样子,你是怎么进来的?总不会你也有这里的钥匙吧?拜托,以前她一个人住也就算了,从今往后我就要搬进来了,能不能请她注意一下,不要随便带男人进来? 谢凌依腹诽着,同时说道:“抱歉,能不能请你离开一下,我想要洗澡睡觉了。” 可夜深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那就去洗啊,关我什么事?” “可这是我的房间诶!”谢凌依提高了声音。 “这话你之前就已经说过一遍了,我正是同意了这一点才会让你进来的。”夜深仍旧盯着屏幕,手上的动作没有半秒间断,“是我没有表达清楚还是你的智商不足以让你理解现状?或者还有第三种可能——你耳朵不好使?那可真是抱歉了,手语我也会一点,应该足以应付日常交流。” ……啥? 这个人……搞什么啊? 谢凌依的双手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不能发怒,她想。自己是新来的,要是在这里跟人吵起来,给自己惹上麻烦不说,搞不好会让那位善心眼的房东姐姐也不好做。 这家伙是在找茬吗?她这样思考着,却无法确定。一来,跟没仇没怨的人第一次见面就刻意把关系搞得这么僵的人,她过去几乎从未见过,可能确实有,但她不觉得自己会运气这么差,找个房子偏偏就碰上这么个脑袋有问题的家伙。 第二,这家伙说着些无赖的话,却连半点儿无赖的自觉都没有,仍旧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闲坐着。他要是嬉皮笑脸也就算了,这种人只要不理会,他自己就会觉得没趣。可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看来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好像谢凌依才是那个惹事的人。 先忍一下!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极力把上涌的愤怒强压下去,但接下来的言语间也不由得有些激烈了: “喂,既然你也知道这是我的房间,那我们就把话说明白!我不希望一进门就看到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坐在我床上,那样我会觉得很恶心!” “那你希望看见谁?玛丽-居里还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我——” “你总不会期待有个女仆装小萝莉用甜腻腻的嗓音说‘お帰りなさいませ、ご主人様’吧?那种事就和早晨会叫起床的青梅竹马一样只存在于幻想世界里。白日梦还是趁早别做了。” “我不——” “而且,如果实在觉得恶心,闭上眼睛不就得了?” “闭你个头啊!” 谢凌依终于被逼到了极限。 她这辈子都没怎么骂过人。自小便失去双亲的她比常人更多一分纤细,她在别人面前,往往会显露出一种介于温顺与冷漠之间的伪装态度,直到和人熟络些后,才开始亲近起来,表现出活泼甚至有些“欢脱”的一面。因此有人以为她温柔可爱,有人觉得她拘谨孤僻,但几乎没人见过她七窍生烟的样子。就连谢凌依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只在熟人面前才会放开自己嘻嘻哈哈地交谈,若是遇到粗鲁的人,只要不理他也就是了。可怎么碰上这么个无赖,一口气吊上来就是下不去呢? 但即便如此,她骂出的话语也并不多重,她终究还是拥有着自己的矜持的。 夜深没有接话,眼光却闪动了一下,像是说——“哦,终于被气得发火了啊”。 然而谢凌依却并没有注意,她嘴里气喘吁吁:“我……我可跟你说啊,你要是再不走,我可就报警啦!” “你自己不就是警察吗?”夜深斜睨她一眼。 谢凌依一愣:“……对哦……我自己就是警察——哎?你怎么知道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对于这个问题,夜深那一直流畅的动作终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伤脑筋应该如何回答。几秒种后他才开口道:“乐正之前已经跟我说过了……关于你要住到这里来的事,你的名字、年龄、职业之类,我也多半知道了。用乐正的话来说,‘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室友啦’……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她介绍的时候说的是‘甜美可爱的小姑娘’,这可跟你刚才大吵大闹的样子不符。老实说,我有点怀疑你以前是不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做了什么手术才变成这样的。” “你特么才是男人呢!” “我本来就是男人。”夜深答道,“这半天你都没看出来?我建议你去挂个眼科。” 谢凌依被噎了个半死,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受……受不了了……太欺负人了…… 她不免有种想哭的冲动。 不过……诶,稍微等等!这个男人之前说的那句话,好像有什么令人在意的内容……“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室友啦”,是这么说的吧? 那意思就是—— 谢凌依愕然抬头:“你……你就是我的室友?!” “ 除非你走错了房间,不然我猜就是。” 谢凌依顿时抓狂:“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室友怎么可能是个男人?!” “我之前也没想过要跟一个女人做室友,真是吓了一跳。”夜深摆着一张扑克脸说道。 “给‘吓一跳’这个词跪下道歉你个面瘫男!”谢凌依怒吼起来。 这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房东姐姐搞错了吧?虽然之前还有一点怀疑但现在看来绝对是搞错了吧?如果是那套二室一厅的房子跟男人合租还有情可原,可这是上下铺诶!铁架床只要一摇晃就能感觉得到的上下铺诶!谁家会让黄花大闺女去跟个面瘫男人住上下铺的啦!同居文都没这么狗血的剧情了好吗!除非是灵异文否则其它任何小说里出现这种桥段之后要是不发生点儿什么暧昧鬼才信好吗! 谢凌依觉得自己脑袋里面如同有一群小人在吵架,整个就是一团乱麻。她提上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身后夜深似乎喊了句:“喂,要走的话麻烦把门关一下,空调开着呢。”她连理都没理。 行李箱的轮子“骨碌碌”在外面的走廊上渐行渐远,不久之后,电梯的“叮”声响起。夜深终于停下了敲打键盘的动作,仰倒在枕头上长叹一声。 竟然真的打算让我跟这么一位大小姐同居,乐正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以这个女人的性格看来,强留只怕是没有希望。随她去吧,反正计划仍未脱离章奏。接下来就是…… 在仿佛真切可闻的大脑运转声中,夜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第十七章 新室友(后篇) 谢凌依再度回到这个房间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情。 夜深那张冰块般的脸上仍然没有露出丝毫讶异的表情,只是眉毛微微一挑: “看来是除此以外真的无处可去了啊……让我猜猜,身上没钱了是吧?而且多半手机也没电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可不觉得你是特意回来跟我道别的。”夜深微微耸肩,“若非万不得已,你是绝对不可能回来的吧?这样一来就容易推测了。这附近都是旅馆,不去住的原因估计就是你身上没钱。也没有跟熟人联系,说明没有联系的办法。而且之前咱们讲话的时候我有听到你的手机发出电量低的警示音,很熟悉的音效啊……三星i5830是吧?巧得很,我上一部手机跟你是同款,不久之前刚刚……换掉。” 夜深迟疑了一下。在他和秦瑶歌被带入蓄水池时,两人的手机都被以暴力手段破坏掉了。毕竟陆天鸣当时对他们的定位还是“实验品”,而实验品显然是不需要也不被允许和外界联系的。乐正唯说起这事时是真心觉得很抱歉,同时赔给他一台新的,但夜深自己倒觉得无所谓,反正……他那手机上也没几个重要的联系人。 谢凌依把行李箱丢在一边,一言不发地靠在墙上。她整件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脚上也磨得生疼。现在她懒得再去注意什么形象,反正眼前这个男人也不是值得她保持形象的类型。 “……到底怎么了?” 夜深其实只是随口一问,对于谢凌依这一个多小时的经历,他也能猜到大概。反正多半是这女人出了门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钱,手机又没电,没有别的路可走,但刚刚离开,又不好意思再折回来,于是在外面纠结了半天,最终发现开始没有别的办法…… 他却没想到,他这句随意的话语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 “太欺负人了!” 谢凌依鼻子一皱,蹲坐下来,抱住膝盖,竟不觉抽噎起来。 “你知道吗?我都不知道是得罪了谁,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跟我作对一样!” 不等夜深给出回答,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刚刚离开这儿之后的遭遇。看来这一个小时中她确实遭受了不可小觑的伤害,不然也不会对着他这么个“讨厌的家伙”诉苦了。 不过夜深倒是毫无兴致……为啥我非得去听一个女人毫无营养的抱怨不可?就连秦瑶歌都没对我讲过这么多废话诶。 …… 按照谢凌依的讲述,似乎厄运从她走出这个房间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拉着沉重的行李箱刚出卡布里城的园区大门,谢凌依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做好接下来的打算。 总而言之,先给房东打个电话,问问她还能不能另外安排一下吧。 谢凌依掏出手机,本应处在待机状态的三星i5830却亮着屏幕,在谢凌依犹豫的一秒钟内,它已经播放完关机动画,“samsung”的logo黯淡下去,这下它彻底黑透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没电了…… 谢凌依的手颤抖起来,她想起自己昨天在夏江家就忘了给手机充电,之前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今天又忙了整整一天。老实说,电池能撑到现在已经充分说明它有多么良心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时候!谢凌依的胸脯剧烈起伏起来。她恼恨地瞪着包着结实外壳的手机,刚被那混蛋男人气完,又要来吃你的瘪!该死的东西!胳膊肘子往外拐,竟然帮着外人来欺负本姑娘,下月工资下来就把你丢垃圾桶里去! 尽管明知道对它发火也没什么用,但现在谢凌依急需一个可供发泄的对象,就算它倒霉吧。 她气哼哼又满是无奈地将手机揣回兜里,思索着接下来要何去何从。 口袋里就还剩下最后十块钱,要打的去旧区找夏江都不够,住旅馆当然更没戏……怎么办,不会真要露宿街头吧? 早知道还不如来这儿之前就取点钱,好歹能把今天这一晚上给撑过去啊……诶等等! 谢凌依突然想起来了。之前懒得取钱是因为建行离分局有点远,可现在她就在卡布里城门外,马路对面就是交大的院墙啊!从这里去交大西门,最多半小时也该到了吧?这个点建行应该下班了,但自动取款机的小厅肯定还开着呢! 自己给自己指了一条明路,谢凌依一下子又有了前进的动力。 …… 但前往交大的这一路比谢凌依想象的还要麻烦。正常走倒是很轻松,但累了一天又拖着一个不能算轻巧的行李箱,这就有点折腾人了。半小时后她到达交大西门,左右两条胳膊都酸痛不已。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心想再忍一忍,取了钱就坐车去找家旅馆,冲个热水澡,刚好去去一天的晦气。 于是她挤出最后一把力气,拽着箱子挪进交大的校门。西门的保安和门口拉 客的三蹦子老板正聊得热络,只是随意瞟了她一眼,似是觉得都这个时候了才带着箱子返校的学生有点儿怪,却也没多说什么。 谢凌依右拐顺着菁华路直走过了三食堂背面,不久“远东建设银行”六个字已经映入眼帘。谢凌依一阵兴奋,登时加快脚步穿过马路,迎接她的是一道冰冷的卷帘门。 ……诶? 步子停得太急,她险些把自己绊倒。 为什么卷帘门拉下来了?走错地方了吗?不可能啊……不管怎么回忆,自动取款机厅都应该正在建行大厅的左边才对,况且这边一整排店铺现在全都已经打烊了。她迷茫四顾,终于在卷帘门旁边的大理石墙壁上找到了一张告示。 大意是说,atm机要进行例检,因此今日暂时停止服务。 一阵风吹起谢凌依脚边的尘土,落叶在她身后沙沙作响着划过地面。 谢凌依面如死灰。 …… “就是这样!超过分的吧!好像整个世界都商量好了要来欺负我一个人似的!” 不知是不是已经打开了话匣子的缘故,这次回来,尽管语气还是冲冲的,她却好像变得健谈多了。 “我倒觉得不提前取钱和保证手机电量完全是你自己的锅……”夜深摇了摇头,“顺带一提,你或许不知道,往交大北区四食堂旁边还有几台atm机,距离虽说不近……但总比你走回这儿来要短得多。” 谢凌依抬头瞪着他: “……你怎么不早说?” “我事先可不知道你身上没钱,况且我又不是万事通,没有义务告诉你。”夜深淡然说道,“还有,如果你发完牢骚了,请去外面把门关上,否则空调开着只是浪费电而已。你走之前我就说过了。” 尽管仍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她却顺从地过去关了门。夜深把视线收回到面前的电脑上,心里又是暗暗一叹——这是何等没营养的故事,连做小说素材的价值都没有。 “我要洗澡。”谢凌依回到房间嘟哝道。 “那就去洗啊。这话我也是第二次说了。”夜深专注地敲打着键盘,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可警告你不许偷看!” “我才没那闲工夫。”夜深暗想我跟秦瑶歌正当的夫妻关系住了整整一年都没做这种龌龊事,你又算是哪根葱? “嘴上说说我可不信,万一你觊觎我的美色 ……” 一直保持着沉静状态的夜深手上一抖敲错了一个按键,但他没有去修改,而是终于把目光移到那个一脸倔气的小姑娘身上。 “这个笑话倒可以用作素材……好吧,那么我郑重承诺,哪怕你在这儿住十年,我偷窥一眼都算我强奸!”夜深毫不留情地回敬,“另外请恕我多嘴问一句,你是否有精神病史?” “精你妹夫!”谢凌依虽然这么说,想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说话可要算数!” “我从来不说谎。”夜深以平淡的语气回答,“在我看来,说谎是所有需要耗费体力的活动中,最无意义的一个。” “呵——呵。”谢凌依不屑地撇嘴,“另外对我放尊重点,不许故意气我!懂吗?好歹我也是个警察,小心我逮捕你!” “根据远东共和联邦宪法第三十七条规定,任何公民,非经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决定或者人民法院决定,并由公安机关执行,不受逮捕……你毕竟是个警察,想来应该不会做违法的事情吧?” 你特么怎么什么都懂啊? 谢凌依嘴角抽动一下,却终究没有再跟他强辩。反正她只打算在这里将就一晚,明天就去跟房东商量换房子的事。她从行李箱中掏出一方带夹子的布帘,那是刚刚用最后的余钱在附近超市买的便宜货。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块布挂到铁架床下层,注意不留一点缝隙,这也是为了防偷窥所必要的举措。夜深只是淡淡地瞄了她一眼,并未做任何表示。 最后她拿出一套换洗衣服,穿着拖鞋便朝洗手间走去。还不忘回头狠狠瞪夜深一眼,那意思很明显——敢偷看就把你眼珠子抠下来! 夜深按下“ctrl+s”保存文档,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鼻子。 没想到居然又回来了……对计划应该没什么影响吧?给乐正唯发条短信好了。 回信很快就到手了。乐正唯只发来四个字:见机行事。隔了一行还有另外一句话:同居gget!不是挺好的嘛!放心不会跟你媳妇告密的啦! ……毫无疑问是舒琳的语气,真是会凑热闹的丫头。 夜深有些头痛地放下手机。 不知是否真是为了洗去身上的晦气,谢凌依冲了五十分钟才从洗手间出来,脸蛋儿变得红扑扑的,水润的肌肤倒真有几分吹弹可破的意味,这么看来着实是个漂亮的女孩。夜深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不去看她,当然不是因为羞 涩,只是如果再被这姑娘找个机会闹将一番会很麻烦而已。 “衣橱里有备用的毯子、枕头、床单和毛巾被,是乐正——是房东留下的,很干净,可以尽管使用。”他提醒道。 “用不着你操心。”谢凌依嘴硬道,但还是打开衣橱取出一套床上用品铺好。 她刚刚钻进布帘里去,便听到上铺的夜深问道: “你听说过蔡智恒吗?” “痞子蔡?知道啊,远东网络文学第一人嘛。”她随口答道。 “看过他什么作品?”夜深的语调轻飘飘的,像只是在跟她聊天。 谢凌依紧绷的神经也放了下来:“《夜玫瑰》、《第一次亲密接触》、《亦恕与珂雪》之类的。” “哦,看过《夜玫瑰》啊,那就好说了……喂,你不觉得我们眼下的状况有点儿像吗?” “像什么?” “《夜玫瑰》的情章啊。” 《夜玫瑰》的情章?谢凌依歪着脑袋回想一下……水利工程师男主和美丽可人的女主住到了一起,从一开始的陌生关系一天天变得亲近,最后修成正果——呃?! 谢凌依一愣,紧接着剑眉倒竖。她掀开帘子朝着上铺喊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去死吧你!” 夜深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谢凌依说完就钻回去了。 虽然不知道她误会了什么……但想要通过这种简单的闲聊就套取情报果然还是有些困难了吗,以这个女人的脑子,似乎根本没办法理解隐喻呢。不过……我是否也有些操之过急了?唉,算了,暂且搁置,等明天再进行计划的下一步吧。 下铺的谢凌依倒不会想到他在思考些什么,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被提起这部多年前看过的爱情小说,她不由得又去多想了一点……那个主角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唉算了名字之类的怎么样都好啦……一开始是住在朋友家里,然后搬出去找了个住处,就此遇到了女主来着……话说…… 谢凌依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对了,她想起来了。那个男主角之所以会离开朋友家跑去另租房子,是因为夜里睡觉时受到了朋友祖父鬼魂的骚扰……对,他就是住在老头以前曾住的房间里,接着每天夜里都感觉被人摸头,甚至有天醒来还发现换了一条棉被……于是他就这么打定主意搬出去住了。 “……你不觉得我们眼下的状况有点儿像吗……” 今天凌晨在夏江家发生的那些事情,忽然如放电影一般闪过谢凌依的眼前。她直勾勾地盯着上铺的床板,隔着那么厚的阻碍,夜深敲打键盘的声音微不可闻。 他是什么意思?他……不会是知道…… 但这个想法仅在她的脑中萦绕片刻便消弭于无形了。 怎么可能……太蠢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既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算命大师,他怎么会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谢凌依拉起毛巾被,柔软舒适的触感贴上了她的肌肤。白天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不等她再去想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深沉的黑暗便包裹了她的意识。 听着下铺传来的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夜深终于停止了敲打。他合上电脑收拾起来,尽量用最小幅度的动作按下了电灯开关。 窗外的车流隔得太远,来往的声音都被拦阻在空气中,宛如消失于另一个世界。 夜深缓缓收回目光。 开始了。他想。 第十八章 永夜泉的女主人(前篇) 第二天一早谢凌依就出门了,但夜深却比她走得更早。至少谢凌依在“不经意”往上铺瞥了一眼的时候,并没有在那里发现他那讨厌的身影。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和她昨夜盖的那条同款式的毛巾被叠放在枕头边,床上小桌和电脑则摆在床尾。 起得这么早?明明只是个死宅男…… 这么说来还不知道他的工作是什么呢……虽然先入为主地认为可能是个无业游民,但既然拥有那种张口气死人的毒舌,还能不假思索地背出联邦宪法,也许意外地是个人物?难不成是律师或者法学系讲师之类的……不不不绝对不可能的啦,像那种家伙再怎么说也…… 说到底我干嘛要一大早起床就想他的事,真是晦气!反正不过就是一晚上的室友而已……话说这货居然把我留屋里自己一个人就走了,能不能有点儿安全意识啊!就算我是个警察也不能这么神经大条吧?要是被小偷光顾就算你活该啦! 她也勉强收拾了一下床铺,在楼下园区门口的小吃摊上随便买了些早点,接着挤公交去上班。 …… 谢凌依进门的时候,夜永咲正在跟一个青年交代着什么。从外表上看他的年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虽然没有夜永咲那种沉稳干练的气场,却显得很阳光,一看就像是“正义人士”的感觉。 说起来这个人昨天也跟学长一起去调查那件案子了来着…… 没有给她多余的思考时间,夜永咲一眼看到她便露出笑容: “来啦?手续昨天都弄好了是吧?嗯……刚好,那这样,交给你个事。苏琴,你带她去一趟锦澜花苑那边,找当事人详细调查一下。” “苏琴”看来就是这个青年的名字,谢凌依朝他点了点头,却有些疑惑地回问道:“调查什么?是跟那起抢劫案有关——” 夜永咲没等她说完就轻轻摆手,脸上的笑容说不清是轻松还是苦涩:“啊,那个啊……那个案子已经被市里上头的人接手了,虽然我们还是要参与,下午我带史强过去开个会……总之现在重心放在人家那儿。嗯……能从这个麻烦里脱出身来,说不定也算是件好事吧。” 夜永咲能够很好地把他的感情隐藏起来,但谢凌依知道他并不开心。像他这种人,自己犯下的错误,当然要自己去弥补。自己的案件没能解决,不得不移交给他人,对他来说这一定是非常遗憾的事情。 但谢凌依没有再提,也不会去安慰他。学长这种性格的人,想 来是不会对他人诉苦的吧?即便有,也只可能是妻子或者其它家人……总而言之,难以想象他会在这种事情上对下属敞开心扉。谢凌依并不想自找没趣。 苏琴成为警察的时间和她差不多,但在高新区分局这边算是她的前辈,况且虽然还不熟悉,他倒也不是谢凌依讨厌的类型,因此谢凌依对他很是客气。夜永咲没有告诉她要调查什么,只说具体细章苏琴都知道,她现在正在了解中。 “失联吗?多大的孩子?” “七八岁左右吧……家长没有细说,还得我们过去问问。”苏琴回答得毫不迟疑,看来这些信息真的已经铭刻在他的脑袋里了,“据说是前天傍晚的时候不见的……不过母亲直到昨天晚上才打电话报案,之后就从那边派出所转过来了。” “隔了那么久?”谢凌依有些讶异。一般来说视若珍宝的孩子丢了这种事,会有耐心等整整一天吗? 苏琴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嗯,放心,不是那种复杂的家庭关系,是亲生母子,母亲在电话里都快急疯了。不过该怎么说呢……应该是常识问题吧。那家人似乎认为,失联这种事必须等够二十四小时才能报警,这真是……唉……” “这样……”谢凌依也叹了口气。确实在电影电视剧里面常有这样的说法,虽说可能是为了剧情需要,但真希望他们至少不要在这种关键性问题上误导大众。很多地方确实存在“二十四小时机制”的潜规则,但近年来这种情况已经改善了许多,还是建议民众出了事能够最先想到报警解决。尤其是小孩子,整整一天没有消息,让人根本没办法往好的方向上考虑。 “孩子失踪前一切表现正常,也没有和家人吵架,基本可以排除离家出走的可能。恐怕出了意外,或者说被人拐走的可能性很大。”苏琴说出自己的判断,“总而言之,据说孩子父亲家那边的人已经在到处寻找了,我们去跟他母亲询问一下具体情况,可能需要在周边走访一下。” “了解!”谢凌依回答得中气十足。 “话说失联啊……老大好像还没有把那小子的信息传到网上去……也没办法,毕竟从前天开始就在忙那个案子了嘛,还是之后再提醒他一下比较好吧……” 苏琴小声嘀咕着。 谢凌依没有听清,她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是跟你无关的事情,不用在意。”苏琴耸了耸肩。 “哦,对了,能不能顺路去交大那 边一趟?我有点事情,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好。”谢凌依恳求道。 昨天她直到晚上才跟那位房东联系,虽说房东并不在意,但她自己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今天房东会在交大那边的店铺里等她一整天,至少为了不给人家添麻烦,谢凌依觉得最好还是早一点过去。 “倒是没问题。”苏琴没有问她是什么事情,“打辆车过去吧……现在刚过九点,你办完了事直接去南门的校车站,九点四十有往九里去的车,从金牛区往锦澜花苑那边去也不远。嗯,刚好。” “你倒真清楚。” 苏琴爽朗地笑了:“以前有个朋友在交大上学,我经常去找他玩。而且后来在这边工作,没有紧急事件都不给出车,自己打车天天到处跑连补贴都不够,蹭校车可就省钱多了。不光是我,局里好多人都把交大的校车时刻表,还有这边的动车表记得清清楚楚。” 两人打了一辆出租车,先到了交大西门。接着苏琴先走去南区校车站那边,而谢凌依根据房东昨天给的地址边走边找。交大南区的三食堂名为“粟园”,再往南去一点就是第二服务区,房东开的小店铺就在二服边缘,和三食堂紧邻着。 “永夜泉”。 谢凌依注视着那块没什么特点的招牌。 应该就是这里了。如果是“避风塘”、“地下铁”之类的店名还有可能会找错,但“永夜泉”这种名字她连听都没听过,显然不是什么大牌子,说不定就是店主自己起的。 卷帘门倒是开着,但柜台后压根不见人影。谢凌依走上台阶,喊了两声“有人在吗”,才见到一个身影自里面的房间走出。 “你好,我是谢……凌依……” 谢凌依的声音突然间变小了,毫无征兆,一切只因为她看清了那个女人的面庞。 ……好美的人! 谢凌依不知该怎样去形容,那种美并不会直接刺激着你的双眼,不会让人自卑也不会令人嫉妒。那是一种能够让人平和享受的美。你也许不会砰砰心动,却也绝不会心生反感。谢凌依想起了一个词——“女神”,以前她曾对它嗤之以鼻,但除此以外,她不知还有什么描述能够适于这个女人。 她在那呆呆地站了几秒,直到听到对方柔和的声音: “谢小姐是吗,来得可真早啊……本来我都做好等你下班的准备了,呵呵……” 通电话的时候,听到这种温婉的嗓音,谢凌依就觉得 这位姐姐一定是个美人,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不过想来也是,这种声音也只有配在这种美人身上才会让人觉得相衬。 谢凌依这才发觉自己呆愣了半天,有点失态了,她红着脸应道: “嗯……我刚好顺路就过来了……是不是不方便啊?要那样的话我就——” “没有没有。”美女房东嫣然一笑,“我都说了随时欢迎嘛。啊,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乐正唯。复姓乐正,单名一个唯字,唯一的唯。” “那我叫您乐正姐吧。”谢凌依套起了近乎。 乐正唯把她领到后面的小房间里,看上去是奶茶屋的厨房,不过角落里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眼看乐正唯不紧不慢地上去,谢凌依不禁疑惑: “那个……不用看店吗?” “啊,用不着的。”乐正唯回头微笑着,“都到放假的时候了,学校里也没什么人,况且又这么早,谁会在这种时候喝奶茶呢?” 也有道理。谢凌依跟在乐正唯身后,一路走上二楼,面前正对着一扇铁门。一瞬间心悸的感觉上涌,她想起《闪灵》中的那一幕,汹涌的血水从门后咆哮而出。 但现实中“当然”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乐正唯轻轻推开门,门后是一排排摆放着瓶瓶罐罐的架子,一张同样放置着各种化学器具的实验台摆在靠近门的一边。 谢凌依不知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啥啊这是?化学实验室?除此以外她根本想不到其它的可能。不过就连高中时期的化学器材库里她都没见过这么多东西。她左右张望着整个房间,完全没法把这儿和楼下散发着甜香气息的奶茶屋联系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房东姐姐是个复姓的绝世美人,一边以低价租房子一边在学校里开着个没有名气的小店,说不定还是个能跟绝命毒师媲美的化学高手……现在就连那些名字长到能写三行的奇葩轻小说都没这么诡异的设定了好么! “这边。”乐正唯美妙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谢凌依这才注意到在房间角落里还摆着两张沙发和一张小茶桌,老实讲这两样东西跟房间里其它的摆设简直是格格不入。谢凌依在一张沙发上坐下,乐正唯已经端上了一杯浓香四溢的液体……在这种房间里配的饮料真能下嘴么?谢凌依不由得想到了《神探伽利略》里那位在实验室里冲咖啡招待客人的主角。 心中虽然这么想,她却并没有失礼地拒绝它。谢凌依道了声谢,端起那杯 饮品尝了一口,比气息更加浓郁数倍的味道顿时侵犯了她的舌头,她一时瞪大了眼睛。 “怎么样?”乐正唯的声音宛如来自于遥远天方。 “啊?”谢凌依茫然若失地抬起头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把杯中的饮料喝光了,这东西似乎有种强大的魔力,让她无法抗拒。甚至一刹那间闪过了一个念头——如果能在这种液体里淹死,或许该纳入“安乐死”的范畴吧? “我说,好喝吗?”乐正唯歪了歪头。 “啊……啊是,非常好喝!”谢凌依发觉自己再一次失态,她连忙坐直了身体。 “太好了。”乐正唯露出安心的表情,“虽然我自己也觉得不错,但到底还是需要他人的意见……这是我打算新推出的产品,有了它一定能让这间店门庭若市吧。不过好像有点过于吸引人了……也许该加上条规矩:每人每天限购一杯。如何呢?” 谢凌依咽了口唾沫,这也正是她想说的。该怎么形容呢?也并不是说会有毒品那样的成瘾性,但就像是绝顶美味勾人食欲的菜肴一样,让人吃上一口就停不下来。而且直到现在余香仍在,回味悠长。 “总而言之,你能喜欢我就满足了。”乐正唯动作优雅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来谈谈房子的事吧。” 第十九章 永夜泉的女主人(后篇) 乐正唯把三份文件摊在桌上,看来这就是租房的合同了。只听她说道:“那么房子昨晚你应该已经看过了,我想你应该是满意的吧?不然今天也不会再来找我了。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就按照一开始说的,虽然规定是预交两月房租,但我这里也不着急,一周内你打给我就好,水电费你们就自己处理吧。要是没有问题的话,我们这就把合同签了,我把钥匙给你。” 乐正唯温柔的态度让谢凌依难以说出拒绝的话语,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得硬着头皮提出:“等一下,姐。我稍微有点儿问题,那个……是关于我那屋的室友……他叫夜深,是个男的诶!” 她本以为乐正唯一定是弄错了才把她安排到那里去的,只要指出这一点,对方应该就会帮她换个房间,但是…… 乐正唯眨了眨眼睛:“嗯,我知道了,怎么了吗?” ……啊? 谢凌依的大脑一时没转过来。 “呃……你大概没听清楚。”她重复了一遍,“我说夜深,他是个男人!” “我知道啊,我认识他。”乐正唯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当然是个男人,如果几天没见他就变成了个女人那我才可真要感叹造物主的伟大了。所以说……那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好吗?! “我是说……他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啊!”谢凌依指着自己说道。 “这我也知道啊……”乐正唯困惑地笑着,那表情完全就是“抱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男人女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吗跟我一遍遍重复这些有什么意义吗”的样子。 完蛋了! 谢凌依向后一仰倒在沙发上。 这女人是个天然呆啊!而且呆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啊!跟她怎么都解释不通啊!虽说是现实中极度罕见的稀缺属性但在这种地方遇上根本让人高兴不起来啊!怎么办?就算继续跟她扯皮,到最后也解决不了问题的吧?哪怕告诉她:男人和女人不能睡在一起,会生小孩的。想必她反倒会一脸认真地说:没关系,你们睡的是上下铺嘛。谢凌依完全预想得到这样的发展。 “呃……我的意思是……总而言之,能不能给我换个房间,我跟那家伙绝对处不来的!”谢凌依恳求道。 “是这样啊……”乐正唯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可是……我这里也只有那一间房子还有一个铺位了……” 她抿起嘴巴,短暂闭上眼睛,像是做 出一个重大决定般说道: “这样,前两个月免租金,如何?” “诶?” “拜托!务必拜托!”乐正唯双掌合十,“我也知道夜深他和别人不太处得来,但他真的不是坏人!况且我也蛮担心他的……一天到晚宅在屋子里早晚会变成个废人,哪怕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呃……”谢凌依不知该说些什么,“你跟他……是亲戚么?” 乐正唯摇头否定:“倒也不是,不过他一直在我这里租房子,久来也就熟识了。” “唔……” 谢凌依挠了挠头,老实说她对这位房东姐姐的说法还是有点儿认同的。尽管昨晚被那货给气了个半死,但她也不傻,心里明白对方只是难相处了点,倒没有什么恶意。不过就算这么说,她还是比较想要个能和睦交流的室友,而不是个怪脾气的臭男人。她可没有当天使去拯救那种人的义务。 但是……但是……免除两个月的租金,这对于收入不高资金紧张的谢凌依来说,无疑是一份天降的大礼。这样一来,之前在网上看下的那条裤子,说不定咬咬牙也能…… 该如何抉择呢?谢凌依抿着嘴巴左右为难。 仿佛是看透了谢凌依内心的挣扎,乐正唯握了握拳头,再次开口: “三个月!前三个月免租!我另拟一份合同,你可以先白住三个月,如果还是觉得和他没法相处,到时我绝不会再拦你。怎么样?现在外面房子可不好找哦,你可要考虑清楚。” 谢凌依口干舌燥,她的心脏砰砰地跃动着,仿佛一个小小的人儿在轻声低语:那么谢凌依,你要怎么办呢?这可是送到嘴边的馅儿饼,这种上门的好处不吃白不吃啊!还是你真要故作清高拒绝一切诱惑?嗯?这不是什么需要浪费时间思考的问题吧? 谢凌依把心一横:“……好!” 她心中的人儿轻笑一声,“噗嗤”消失了。 乐正唯登时喜笑颜开。 三个月的房租就这么轻飘飘地解决了,谢凌依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自己在购物平台上点击鼠标下单的场景了。至于那个名叫夜深的男人……他算个屁!本姑娘只是觉得跟不是恋人的男人共居一室有悖常理而已,他要真敢对我图谋不轨,就让她尝尝姑奶奶的拳头和关章技——再怎么说我也是个警察,可别以为我是吃素的! “这是钥匙,一定要保管好哦。夜深他也麻烦 你照顾了……啊,说起来,你现在不应该是上班时间吗?” 乐正唯看似随口一问,因此谢凌依也随口一答: “啊,锦澜花苑那边有个孩子失联一天多了,上边让我去那边调查一下。” “是吗,那……路上小心。” 乐正唯挥手跟她告别,那动作如同招财猫的猫爪一般,把谢凌依萌得心中一跳。 她就这么晕晕乎乎地离开了“永夜泉”。 …… “她走了?” 乐正唯再次打开二楼那扇门的时候,谢凌依刚刚坐过的沙发上却已经坐下了另一个人。 她回身将门关好,看来是丝毫不在意楼下的小店会不会遭窃。 “提前问一句,那杯饮料里你没加什么东西吧?”夜深指着桌上谢凌依喝光的那只杯子问道。 乐正唯坐到他对面微微一笑,那目光依然温和,却已经与刚才接待谢凌依时有了实质性的不同。 “问这种问题也未免太失礼了吧?不过你说的没错,这东西是我特别调制的,可以让人身心都得到放松……当然,警惕性也是。不过就我看来,哪怕不用上它,说服那女孩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毕竟她看起来就很……嗯……善良嘛。” “如果你是想说她看起来就很蠢,可以直说无妨,因为我也是同感。”夜深毫不客气地说道,“说起来你的表演还真是……简直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如果这是夸奖的话,那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了。”乐正唯落落大方地说,“毕竟当‘演员’这种事,毫不自夸地说,我可是驾轻就熟了。以前与‘切入点’的接触,很多次都是我负责的。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要骗骗那种天真的小姑娘,难度最多也就是两颗星……他们常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 你确实有……夜深的目光在面前的女人脸上停留一瞬便转移开。别说是那个笨丫头,就算是我,若是遇上你那种如泣如诉的样子,只怕除了当场举白旗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话说回来,哪怕你不作出那种姿态,能够抵挡住你魅力的人又有几个呢? 夜深想起了那个名叫“陆天鸣”的男人……即便只从这种意义上看,那男人也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啊。 在未来视界系统所分析出的三个要点中,除“执行人”从那个齐思诚换成了夜深外,剩下的两项,“关键词”是三个字——“红眼睛”,这指的是什么尚不明晓,而“切入 点”则明显是一个人名。 “谢凌依”。 信息处理部门很快就搜索到了这个人的档案。根据乐正唯她们的说法,除了蓄水池内部的人员外,“雨色深红”还有很多协力者分布在外,专门负责收集情报,就连警方中都有他们的眼线,要查个人不过就是分分钟的事。 在这之后,信息部给出了对“切入点”的多种接触方案,只要其中任何一种成功,夜深就能够顺利接近谢凌依。而最终帮助达成目标的是他们贴在网上的一条租房广告。信息部的人通过“调查”发现谢凌依即将从外地回到程都,而她一些网络账号的浏览记录也显示她正在寻找合适的住房,于是他们便想办法把这条广告贴在了十分醒目的位置,那女孩果然上钩。 在这之后就是夜深的工作了,乐正唯嘱咐他,无论好坏,一定要给对方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故而夜深才一反常态地去“逗弄”这个傻兮兮的女孩,他觉得自己真心不适合这样的角色。所幸,即便计划出错,信息部还提供了许多补救措施,至少在“接触”这一步上,失败的可能真的是无限接近于零。 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锦澜花苑的失踪案件……她说是要去调查这个,不管和这次事件本身有没有关系,你还是去看一下为好。”乐正唯提醒他,“一般来说,在‘切入点’周围发生的事,都可能会与事件产生关联。另外,现在你跟她也算是‘室友’了,想办法多套套她的话,懂了吗?” 夜深点了一下头。乐正唯的话虽然啰嗦,但他并不讨厌。 “还有,以防万一,你要带上这个。”乐正唯说着,起身从试验台那边拿了一瓶看起来像是喷雾剂的东西递给他。 夜深接过那玩意儿,挺小巧的,可以放进口袋里,不过上面没有标签。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把它误认为是普通的溃疡喷剂。 “这是你做的?”夜深的目光扫过她身后那一排排架子上的瓶瓶罐罐,“看不出来,你还会做这些研究。” “像我这种人上不了‘前线’,那就至少要在‘后方’多发挥点作用才行。”乐正唯解释道,“这瓶喷剂,我们平时就管它叫作‘杀虫剂’,舒琳他们平时都会随身带一瓶,虽然他们有灵视能力,但也要以防万一……另外组织里负责善后工作的成员也会随身携带。就我个人而言,对它的威力还是颇有自信的。” “对灵使用,是吗?”夜深觉得这句话是废话,但还是姑且一问。 乐正唯点头同意:“能够发挥与断灵眼相似的作用,对付普通的灵效果显著,但对人无害。” 夜深把那瓶喷剂放入口袋:“说起来,那个陆天鸣好像说过,禁止你们帮我,那这样……” “我想是没问题的。”乐正唯立刻答道,“不管是信息部提供的消息和方案,还是我这间小店和这瓶喷剂,都是‘送葬者’的标准配置。舒琳他们执行任务不能返回总部时,也会在我这里休息。陆天鸣的目的是证明你没有加入‘送葬者’的资格,虽然是在为难你,但也不可能太过分,如果连基本的东西都不给你,那就是他的错,而不能看作是你无能。所以除非我们亲自去帮你解决事件,否则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了解。”夜深说着,站起身来,“锦澜花苑是吗,我这就出发了。” 乐正唯也一并站起,她同样把夜深一路送到门口,此前那种温柔的笑容不知何时隐去,换上一副肃然的神情。 “祝君,武运昌隆!” 她微微鞠躬,注视着夜深挥手远去。 第二十三章 不速之客(后篇) 不出谢凌依所料,夜深这家伙在夏江家得到了盛情招待。尤其是夏江,拉着他叽叽喳喳兴奋地聊个不停——当然这并不会让林威吃醋,因为她打听的全部都是谢凌依的八卦。看她的表现,显然是把这个冰块脸男人当成了谢凌依的男友候补。而且跟她根本讲不通道理,就算拼命辩解“这混蛋跟我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她也只会露出暧昧的笑容敷衍着回应“啊我懂的我懂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谢凌依面如死灰。 而且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夜深在这里表现得十分温和谦虚,虽然还是沉默寡言,却比和谢凌依单独相处时要易与得多。不光和夏江,甚至跟大姨都能聊到一起去,他还主动到厨房去帮人家端菜上桌!夏江支起胳膊坐在餐桌旁嘻嘻笑着:“对嘛,也只有像小夜深这样的,我把小依交给你才能放心得下嘛。” 夜深微笑不语。你特么这种时候倒是给我否定一下啊!——谢凌依觉得自己还没吃饭就已经被气饱了。 但夜深丝毫不去在意她那几乎可以杀人的目光,只是陪在大姨身边聊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哦,是吗?谢凌依前天就在这儿过的呀?呵呵……我都没听她说呢……” 我为啥要告诉你啊?!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特么在这儿装什么熟啊你?! 谢凌依恨不得一步上去给他个关章技让他好好听听自己的胳膊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 “对,小谢这孩子以前就经常到我们这来玩儿,那天我一听说她要来,在市场挑了一个多小时的菜,回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口碰见林威,我还以为他把人都接来了,谁知道他一个人回来的。让他去接人,他可倒好,光把自己那一百多斤肉运回来了,你说这孩子多不靠谱!” 听着大姨的数落,林威只好哈哈哈干陪着笑。在谢凌依看来,或许这也是一种亲昵的表现吧。 “诶?那谢凌依她不就赶不上吃饭了?”夜深把汤锅端到餐桌旁,随口问道。 我饿死都不用你多管闲事好么!谢凌依想要给他一脚,又怕不小心踢到汤锅,只好作罢。 “哪儿啊,那孩子到的时候天还没黑呢。我七点一刻的时候到家开始做饭,那孩子差不多七点半的时候到,上楼歇一会儿正好开饭。”大姨把碗筷给各人摆上,“要是连吃饭都耽误,那我还不得收拾这小子!” 林威苦着脸翻了个白眼。 “您记性可真好。”夜深笑了 笑。 “也不是。”大姨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小谢来的时候正好放天气预报,我还让她帮我听了下。” 众人在餐桌旁围坐下,夜深的位置就安排在谢凌依旁边,弄得她又是好不痛快。所幸今天邓永杰和梁进易那两人还没回来,夏江说他们是在公司加班呢。 两人在九点多钟的时候离开。其实谢凌依吃过饭就想立刻把夜深这个灾星带走,然而夏江和大姨硬是把他们又多留了半个小时。离开走廊的时候,谢凌依还能听见夏江刻意嘱咐夜深“我们家小依就拜托你照顾了哦!”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夜深跟在不断催促的谢凌依身后离开走廊进到庭院,他说声“等等”,把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往墙边照过去。 “怎么了?” “进去之前我把皮球丢到那边了。”夜深解释道,“拿着那东西进去会被人当精神病的吧?” “嚯,你还有数啊。”谢凌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夜深没有回答她。他很快就找到了皮球,它卡在墙角的一堆杂物里。夜深把它扒拉出来,吹了吹灰尘。两人这便离开了夏江家。 这个时间天已完全黑尽,而这片被树木茂密枝叶遮蔽住的小道则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民家窗户中透出的灯光远不够让他们看清路面,两人不得不一直开着手电筒。而程都这片地方的气候又决定了大多数树木一年四季都常绿如春,怕就是到了秋冬天,阳光也再没法从这里透下来了。 “这么说起来……夏江以前倒是跟我说过,只要一下雨,雨水都往他们这地方灌。要是连下几天雨,整条道都能没过腰去。后来跟居委会反映了好几回,那边才派人来改修了这边的下水道。” 谢凌依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边往西去的小路,夜深说那是条带坡度的路,现在她也想起支持这一点的证据了。 但夜深却没有在听她说什么,他瞅着夏江家墙外面的一棵歪脖树,谢凌依前天来的时候就注意过它。 “长得像阶梯一样……”夜深喃喃道,“从这边的话,小偷不是很容易就能翻进去吗?” “对吧?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谢凌依赞同道。 “而且不光是小偷……”夜深抬头望着夏江家不算太高的围墙,“嗯……不过,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哈?” “走吧。”夜深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朝着北边走去。那是从东 出口离开旧区的近道,也就是夏江带谢凌依回来那天走过的路。 看他的样子似乎不愿多说什么,但谢凌依可忍不住: “喂,我说你总是这样,一副什么都看明白了的样子。装逼也给我有个限度好吗?你要是真看出什么来了,麻烦你直接跟我说。好歹我也是个警察,ok?” 夜深像没有听见一样。他一手把脏兮兮的皮球抱在怀里,另一手打着手电走在前面。又走了将有十秒,谢凌依不耐烦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他平淡的声音: “说起来你那个朋友,叫夏江是吧?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干嘛要告诉你?”谢凌依瞪了他一眼,“我可警告你别打她注意哦!人家有男朋友的!” “我知道,我又不瞎。”夜深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态度,“我猜她是练舞蹈的,对不对?” “你怎么知——?”谢凌依吃了一惊,但马上又撅起嘴巴,“你乱猜的。” “她的身材纤瘦、骨感,但却又非常匀称,而且还是平胸。吃饭的时候她掉了一次勺子,如果是我的话会选择后拉椅子俯身去捡,但她却侧着身子轻轻松松把勺子抓了上来。那种姿势需要极强的身体柔韧性,如果没有练过,做那种动作恐怕会伤到骨头。另外,我觉得她拥有一种气质……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常年练舞蹈的人,她们两人的气质类似。”夜深耸了耸肩,“所以我想,她应该脱不了舞蹈或体操之类的职业。” “对喔,我也觉得她有种特别的气质,不过我也说不清啦……练舞蹈的人是不是都会那样……啊!” 谢凌依不知不觉间说的话相当于是承认了夜深的推测,反应过来后,她下意识捂住嘴巴,但夜深只是轻轻瞟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关你什么事啦……她练不练舞蹈跟你有什么关系吗?”谢凌依嘟哝道。 “没什么关系,我只是随口一问。”夜深摇摇头,“不过接下来要步入正题了。你跟苏琴今天走访了不少地方,是不是?跟我简单讲讲吧。” “所以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说不说随你的便,但我刚才说过,这是‘正题’。”夜深用无所谓的语调说道,“不过有很多事情,一个人的脑袋很难想清楚,但如果有机会跟他人交流,或许就能够发现隐藏在其中不易察觉的关键之处。我不强迫你什么,也不敢说我一定能帮到你,但说一说对你也没坏处,是不是?” 谢凌依哑口无言。 她知道夜深说的有一定道理,但却正是“这个讨厌的男人怎么总能讲出这种让人无法反驳的话”这一点让她生气。这就好像你所憎恨的人表现越出色,你就会越烦躁一样。人之常情,就算夜深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也不会责备她什么。 但谢凌依毕竟是谢凌依,如果非要用“善恶”去评价的话,那么她一定是属于“善良”的那一方。考虑到身旁这个男人确实有那么“一丁丁点”本事,而如果他真能发挥作用,帮忙找到那个男孩的话,对孩子对他的家人来说,都是好事一桩。因此谢凌依仅仅踌躇了几秒,尽管心中仍有点小疙瘩,她还是开了口。 她和苏琴对这件事调查了一天,但真正有用的部分实际并不多,要讲起来也容易。夜深沉默着听她陈述这一天得来的信息,偶尔询问一两句,问的却都是些在谢凌依看来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位母亲说是在七点十分左右,能确定吗?” “应该能吧……”谢凌依从挎包中掏出自己的笔记,就着手电筒确认起来,“嗯……她说那个修车的张大爷差不多七点的时候开始收摊,因为跟她聊天又多耽误一会儿,估计就是在七点五分到十分那片儿……怎么了?” “前天你七点半到的夏江家,是吗?”夜深问,“那位大姨是这么跟我说的,现在再跟你确认一遍。” “诶?大姨那么说的话……应该就是吧……”谢凌依收起笔记,“你又问这个干嘛?” 夜深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问道:“你到了夏江家之后发生了什么?这部分是你自己的记忆,麻烦你一定要仔细一点想。虽然这要求有点不太现实,但希望你能把每个人说的话做的事——包括你自己——都全部毫无保留地讲给我听。尤其,如果其中有你觉得奇怪的地方,就更要清清楚楚地说出来,拜托你了。” “诶……诶?到底要干嘛啊?” 谢凌依完全搞不懂这男人在想什么,但他的眼神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样子。谢凌依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忆起来: “嗯……那就从……从我在锦澜花苑门口下车的时候开始讲吧……” 谢凌依回忆起自己前天的经历,由于夜深要求“事无巨细”,她只好努力把能想到的每一个细章都讲出来。这其中,夜深不时打断她的话提问,老实说搞得她有点儿不耐烦,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尤其对夏江家十多年前的那个鬼故事、谢凌依吃饭时听到楼上传来的动 静以及那天凌晨发生的事情,他问得十分仔细,几乎是要求她以秒为单位去回想当时的状况。终于说完的时候,谢凌依觉得自己体内的水分都散失光了。 “原来如此……红眼睛的女人……这地方还有这么个故事啊……”夜深轻声自语,“但十多年前发生的事后来一度停止,却为什么会在现在又重演了呢?” “你还真信啊?”谢凌依嗤笑一声,“说了只是故事而已啦!我那时候也就是做了个噩梦。比起考虑这个,你还不如多帮我想想那个小孩到底可能去了哪儿,早点儿把他找着才是要紧事。” “是吗,只是故事而已……你这么想啊……”夜深的语气有些让人捉摸不透,“那我问你,你去夏江房间对面的屋子确认过了吗?” “我有病啊?就算没有鬼,那也是死过人的房间,不吉利好吗!而且就算我想看,也没有钥匙啊。”谢凌依回应道。 “你说过……夏江凌晨出去之后,你等了很久她都没有回来。而第二天你看到她的时候,觉得她的眼睛有些泛红……” “也不是很久啦……”谢凌依抓抓头发,“嗯……应该说,具体多久我也不知道,当时也没那么清醒,感觉挺久,但说不定实际就过了两分钟。而且夏江说了,她就是出去上个厕所。至于她眼睛发红……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有可能,但我得说一声——”夜深面向她说道,“今天我跟她说话的时候,也觉得她的眼睛很红,不光她,林威的眼睛也是。可能因为我在的缘故让你分心没有注意到。另外,窗台上摆着一瓶氧氟沙星滴眼液,买药的单据还压在下面,是昨天刚买的。” “诶?” “不过当然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可能她就是不巧被传染了红眼病,这很正常。”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谢凌依对他这种态度烦躁得要命,“你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抱歉,现阶段我还没法下结论。”夜深耸了耸肩,“说到底,所有的信息都是从你那儿得来的,带有相当程度的主观性,要是就这么作出判断,那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也就是说,我其实就是白给你讲了半天故事喽?” “也可以那么说。” 谢凌依不知自己该不该生气,但她现在却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只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感上涌,就和昨天见到夜深那会儿一样。现在她也多少有点儿经验了,比起大吵大闹,还不如干脆不理 他。毕竟就算跟他凶,他也只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最后他没什么损失,反而生气的一方气上加气,指不定要被他气出心脏病来。 唉……这货难不成还真是我命里的克星?谢凌依垂头丧气地想着。那么轻易就答应房东签了协议……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两人已经离开了那条黑漆漆的小巷,来到路灯昏暗的马路边上。人行道一旁是锦澜花苑的栅栏围墙,夜深靠外谢凌依靠里,悠然前行的两人在旁人看来说不定倒有几分情侣散步的感觉,不过当事人却毫无自觉就是了。 在快到锦澜花苑大门的时候,他们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谢凌依拉开后车门一头钻了进去,又走了一天的双脚比昨天还要酸痛难忍。她巴不得赶紧回去躺在那张铁架床上,把所有的劳累都丢进梦里。 可夜深却迟迟没有坐上来。 “喂,你干嘛呢?”谢凌依忍不住探头朝他喊道,“你不来我自己走了啊!” 但夜深没有回应,他只是直挺挺地站在小区门口明亮的灯光下。那光芒将他的影子斜斜投射在马路上,有如一尊修长的黑色雕像。这雕像低头看着手中抱着的物体,那是一个介于品红与淡粉之间的皮球,在大灯的照耀下反射着妖异的光。 “这样啊……”夜深喃喃地说。 第二十四章 夏之殇(前篇) 脚步声。 轻轻的、缓缓的脚步声,还带着些拖沓的意味,像是鞋底在地板上摩擦着。虽不比用尖利的物体在黑板上划过,但这绝对也可算作是“令人不快的声音”之一。 夏江苏醒过来。 一开始,意识尚处在朦胧的混沌之中,眼睛也仍然紧闭着,只是勉强能够明白自己已经“离开了梦境”而已。说起来“梦”还真是个暧昧不明的东西,明明置身其中的时候真切地认为那就是现实,醒过来以后就能在瞬间把它忘个干净,有时都让人不禁想去怀疑自己是否刚刚在平行世界经历了一段旅程。 夏江努力睁开眼睛,这个动作耗费了将近十秒,毕竟要抬起沉重的上眼睑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眼前一片漆黑的场景一度让她以为“睁眼”这一状态只是梦中的错觉,但接下来,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以后,室内的景象清晰地映在了视网膜上。 夏江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是躺在床上。躺在大姨家的二楼,属于自己的房间的床上。 但拉着的窗帘没有被光线灼烧着的明亮感,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应该起床的时间。 “唉……” 夏江发出分明可闻的叹息声。 好像曾经在哪个帖子里看过,说从梦中醒来,听着窗外沙沙的深夜雨声,远方车轮碾过地面悠悠而去,满足地再度合上眼睛,这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情。真的会吗?夏江倒是觉得值得商榷。毕竟有的时候一旦醒来就很难再立即睡着,而且如果是被噩梦吓醒,那么再闭上眼睛可能还会看到恐怖的画面,这种时候光是背上出的冷汗都会让人觉得烦躁不堪。不过……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啦…… 夏江翻了个身。所幸,虽然已经不记得梦境中的内容,但可以肯定不是噩梦,而且睡意在身体中涌动,只要闭上眼睛的话,大概五分钟之内就能睡着了吧? 然而—— 脚步声经过了门口。 并不是特别刺耳的声音,只是刚好能够被外耳廓收集到而已。但在想要入睡的人听来,即便是这种程度的声音也会觉得吵闹无比。 郁闷地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夏江想到或许自己会在深夜中醒来也是被这种声音吵到。 是谁啊?半夜起来上厕所吗?该死的…… 她在脑海中咒骂了一句,但并没有附加恶意。毕竟只是上个厕所的话,这声响想必不会持续太久,只要等着那人回到房间就ok了 。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但夏江保持着闭着眼睛的姿态等了很久,那声音并没有消失,只是渐渐远离,然后又渐渐靠近……像是某人因睡不着觉而在走廊上来回徘徊着似的。 可你特么自己睡不着也不要采用这样的方法报复社会好么?! 夏江继续等待着,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脚步声完全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她终于受不了了。 夏江伸手往身旁摸索着,她想要弄醒林威,让他去看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但触手可及之处只有冰凉的床铺。她再度睁开眼睛,歪头朝旁边看去,身边空无一人。 哦……对了…… 夏江用手背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林威今天没睡在她这儿。虽然他经常在这边过夜,但在市里也租了一套房子,有时会住在那边。 唉……真没用,需要他的时候偏偏不在…… 夏江叹了口气。但不知是否终于走累了,门外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夏江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脚步声没有再响起。 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掀开被子跳下床去。 脚步声是没有了,可她的睡意也被那动静给折腾没了。而且肚子感觉有点儿不舒服,虽说也不是很难受,忍忍或许能过去,但既然醒了,就干脆去上个厕所吧。 夏江换上拖鞋,没有开灯,她打开门朝外窥探一番。但整条走廊黑乎乎的,只有靠近楼梯口那边才有些许银色的光芒渗入。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把门敞开了,房间里的空调还开着,如果关着门的话,一会儿回来进屋温度骤降,说不定会感冒的。 她身着单薄的睡衣来到走廊边缘。 好亮啊…… 夏江抬头看向夜空中那一轮明月,这是在终日阴云的程都少见的夜景,她都忘记自己上一回看到这样的满月是在什么时候了。难怪月光会如此明亮。根本不需要再去用脚摸索,低头看去,水泥石阶映着月光进入瞳孔,看得一清二楚。夏江呼吸着夜晚冰凉的微风,一股奇妙的满足感从心中升腾起来。 哪怕是为了看几秒这样的美景,这次起床也不算亏了。她一边轻快地走下楼梯,一边心想着。 夏江大姨家的厕所就在楼梯下面,厕所的天花板正是楼梯的底板,因此进去时要小心别撞到脑袋。夏江舒舒服服地解决完生理问题,起身用清水洗了把脸。这时她又觉得眼睛有些刺痒了。 讨厌…… 夏江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双眼,遍布的红色已经不能再称之为“血丝”,但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些恶心的东西。眨眼的一瞬间,眼皮将眼球覆盖,便会感到中间似乎夹了什么东西,痛痒也更加强烈。 从“那天”开始就是这样了。 洗手台架子上搭的毛巾已经换成了崭新的,是昨天刚买的。不光是她,大姨、林威、邓永杰和梁进易都用上了新毛巾,尽管大姨嘴里一直说是浪费,但这种事情可马虎不得。今天——哦不,就时间来说应该算是昨天晚上了,吃饭的时候,她老觉得林威的眼睛也有点儿出问题了。 总而言之,还是听医生的话,多注意一下个人卫生比较好。 她又用清水洗了会儿脸,眼睛的刺痒感消下去不少,因此她决定暂时不去客厅拿滴眼液了。大姨晚上睡得很浅,把她吵醒一定又会担心。她打了个哈欠,关上灯离开了厕所。 外面的光线暗了一些,夏江抬头看去,月亮已经被云层遮住了。 她穿着拖鞋一路走上二楼,不知哪里传来了蟋蟀的叫声,冰冷的风吹上她的后背让她打了个哆嗦,这时她听到走廊上传来清晰可闻的关门声。 “砰”! 夏江停住了脚步,有些惊疑不定地伸手靠上走廊的墙壁。 有人关门没什么稀奇的,毕竟这楼上除她以外,还住着两个大男人呢。可是……不知是不是她听错了,她觉得那声音有点儿近,不像是走廊那头的两扇门,而像是靠近楼梯口这边的…… 夏江大姨家二楼的四个房间,走廊尽头的两个分属于邓永杰和梁进易,而楼梯口这边的两个,回门朝西的是夏江的房间,对面则是—— 夏江不禁屏住了呼吸。 是那个空房间,也就是她那个死去的姐姐过去曾住的屋子。 冷风再一次吹上她的后背,但这一次她没有打哆嗦,而是让背部靠紧了墙壁。 这不可能!太荒谬了!她想。夏江啊夏江,你讲个鬼故事逗逗小依也就算了,怎么自己倒怕起来了?再说了,姐姐都已经死去十多年了,要变鬼早在一开始就变了,这会儿早就去投胎了吧? 但这种程度的心理安慰似乎全无效果,她倚着墙壁一点点朝着走廊挪动,脑海里忽地想到了别的事情…… 十多年前,姐姐自杀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得了红眼病。而现在,自己 也被这种病症缠身。要知道红眼病可跟遗传或者血统没什么关系……搞不好,这就是姐姐的诅咒…… 明知道这种想法是可笑的,但她无法停止思考。 说起来,之前听到的那个在走廊上徘徊的脚步声,那真的是邓哥和老梁的么?一开始虽然是这么认为的,但他们就算睡不着,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么?在走廊上来回行走的脚步声……听起来和十多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怎么那么像呢?而且最后,她没有听到“那个人”关门的声音,难不成—— 夏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难不成……“她”一直都在走廊上?自己出门的时候,“她”就在走廊尽头用那双已经死去十年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直到自己回来,“她”才拖着腐烂的双腿回到那空荡荡的房间……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回来?十多年前死去之后,尽管出了一段时间的闹鬼传闻,但夏江住进这儿之后,根本连一次怪异的现象都没发生过啊!为什么沉寂了十年,如今却又开始了? 总不会是……“那天”…… 夏江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小依来这儿的那天,“那件事”成了“她”归来的诱因吗? 她逐渐靠近了那扇门,门应该是被紧紧锁着才对。她觉得有些冒险,但脑中仅存的理智却告诉她“你就试一试嘛,明知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你还怕成这幅德行,如果不去实验一下的话,恐怕你今晚就别想睡得着了”。 是的,“实验”。她必须要亲自验证一下,验证自己刚才只不过是胡思乱想,这样她就可以放心下来了。 她抓上了门把手,深吸一口气。如果一切“正常”的话,那么这扇门仍该是紧锁着的。 她转动手腕,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门应声而开。 第二十五章 夏之殇(后篇) 如果此时光线明亮,有一面镜子放在这里的话,夏江一定会发现自己脸色惨白! 面前的门只不过开了一条细缝,细得连根筷子都插不进去。但那条缝却似乎在她的心上无限放大了,宛如被撕裂一般。夏江的双腿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又像是抽筋一样绷紧了。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大脑几乎处于停滞状态。 怎么会?这到底…… 夏江飞快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那天”,处理完“那件事”之后,她确实是好好地把这扇门锁上了。是她亲手锁的,然后悄悄把钥匙挂回楼下的走廊。这段记忆绝无出错之理!可既然如此,现在又为什么—— 一定、一定是锁坏了吧?对,毕竟是十多年没换过的锁了,出点毛病也是正常的。之后告诉大姨,让她找人来换把锁吧。不过反正是间空屋子,换不换锁其实也无所谓,毕竟这房间里最值得偷的或许就是这扇门本身了,呵呵…… 难以想象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思想这种无关紧要的玩笑话,可或许这正是大脑在极度紧张的状况下本能地寻求心理安慰的表现。 夏江再度做了个深呼吸,她决定把门关上。 仿佛这就能将所有的不安与恐惧全部隔绝在门后一样。 但却恰在这时,如同老天刻意的恶作剧,一阵风从楼梯口袭来,拂过夏江的身体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更要命的是,伴随着“吱呀”的动静,房门的细缝在她眼前缓缓地扩大了! 不要! 夏江在心中呼喊着,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门把,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门在惯性下已被完全打开。 夏江僵在那里,一步都动弹不得。 门后空荡荡的房间映入她因惊惧而骤缩的瞳孔之中。 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夏江在静寂的黑暗里让视线扫过整个房间。这房间一如她印象之中,除四壁之外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东西,当然也没有任何人,似乎只余下虚无和死寂。 夏江感到被冰冻的血再一次流动起来,直到此时她才发觉自己的心脏如擂鼓般跳动着。 真是……犯傻了…… 夏江无力地后退一步,双腿虚脱得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 对嘛,这样才对嘛。哪有什么鬼什么怪的,夏江你到底是有多蠢才会想到那种事上去?她在心底喃喃自语。你那个玻璃心老姐已经死掉十多年了,死了就是 埋进坟墓化成白骨——啊不对现在都是烧成骨灰了,总而言之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就算你姐姐真的变成鬼回到这儿来,你当初又没招她惹她,而且还是她妹妹,再怎么说她也不会对你下手的吧? 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她的脑袋也逐渐活络起来。她伸手关上面前空屋的门,转身把自己房间的门打开。 ……嗯? 进门时,因空调而变得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哆嗦。一瞬间她感到些许不对劲,但却只是脑袋里光芒一闪,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没能将那一闪念的想法抓住,索性就没再去想。 她踢掉拖鞋爬回床上,盖上被子。躺下的同时,睡意便汹涌地侵袭了她的身体。或许是刚才受惊的反作用,一旦放松下来,疲倦便趁虚而入。这样也好,她明天还有工作,好好休息才能养足精神。 夏江躺在一片静寂之中。她几乎从未经过如此安静的夏夜,没有人声,没有车响,没有虫鸣,静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准确来说,应该是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她不由得想起一句诗,“万籁此都寂”……诗名叫什么来着?好像是《题破山寺后禅院》?唉……记不太清了…… 这些散乱的信息在她的脑海里游荡着,一般来说,这是沉入睡梦之中的先兆。她的思考愈加混乱而迟缓,到最后甚至连“思考”本身也算不上了,她的意识向着混沌的深渊中坠落而去。却在这时,残存的思想弱弱地提出了一个疑问—— 怎么听不见空调的声音了? 夏江用了数秒才让从深渊中爬回的意识理解了这个信息。 空调那标志性的“呼呼”声呢?怎么没有听到?刚才去上厕所的时候没关空调啊……难怪会这么安静,安静得让人都有点儿不适应了。话说……既然空调没开,为什么…… 为什么……屋里还会这么冷? 夏江没有睁开眼睛去确认空调是否仍在运行,但却并非是因为懒惰。至于原因为何,她一开始自己也没搞清楚,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一个合适的形容: “本能”。 是的,那种感觉渐渐清晰了。夏江觉得自己的身体发僵。 有人……除她以外,还有别人在这个房间里。本能感到了恐惧,因而阻止她睁开眼睛去直面这现实。 她在被子下面伸出手去, 抓住林威的胳膊,这让她安心了些。尽管脑海之中警铃大作,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感受到恋人的体温,还是让她觉得—— 等等?! ……体温? 夏江的手颤抖了一下。 此时此刻被她抓住的那条胳膊……根本没有温度。 夏江听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 那不是林威的胳膊。对……林威今晚没睡在她这儿,这一点不是在刚刚听到那脚步声的时候就确定了么?怎么迷迷糊糊又忘了呢?不……现在比这更要紧的是…… 睡在她身旁的不是林威,那么……又会是谁? 夏江凭借着莫大的勇气睁开了眼睛。她多希望自己刚刚早已在一片静寂中沉入梦乡,现在的经历不过是梦境中的内容。她忽然想起刚才自己进门刹那间的违和感……对了,自己去上厕所的时候,明明是把门敞着的,为什么回来的时候门却关上了?是什么时候—— 脑子里有一根弦“噔”的一下绷紧了。夏江回忆起来了,她上完厕所回来的时候,不是听到了关门的声音么?所以她才会去检查对面的屋子。可如果,那一声门响不是源自于那扇门,而是自己房间的这扇的话…… 她没有一刻如此清醒过,脑中错综复杂的信息被轻而易举地编织起来了。 如果说……是有什么东西从对面的那个屋子里出来,然后不断在走廊上徘徊,待到我出门的时候,它就站在走廊的那一头,隐藏在不可测的黑暗之中。然后……趁着我去上厕所的时候,来到了我的房间,轻轻把门关上,躺进了我的被子里的话…… 夏江的视线一直盯在天花板上。这半天她虽然睁开了眼睛,却仍是没敢去确认身旁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她颤抖着把手移向床头的手机,轻轻点了一下按键。 “02:45”,这个时间刺入她的瞳孔之中。 夏江放下手机,答案已无需再去细想。 她用尽全力去控制左手的手指——它们似乎都已经黏在那条胳膊上了,但夏江知道这只不过是她的心理作祟,事实上它们只是僵硬得无法动弹。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两分钟,也许足有几个小时,她终于成功离开了那条手臂。现在知道掀开被子,轻轻起身离开这个房间……“姐姐”不会伤害她的,对不对?她们无仇无怨,中间还相隔了漫长的十年,无论有什么事,都不可能扯到她身上…… 对,掀开被子……然后挪动身 体……下床……让脚趾碰到地面……呃?! 夏江的动作停住了。有什么冰冷的物体抵在了她的后背腰际,那是一只手的形状。 “不要啊……姐姐……” 夏江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将这话送出口去。 她用如光盘刮碟般一顿一顿的动作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门口,赤着脚打开门离开房间。这期间那只手一直顶在她的后腰上,隔着高档的睡衣,她能够完美地感受到那手的形状。它指尖朝上,稳稳地按着她的腰部,连半秒都不曾离开过。 夏江想到那些有关于“狼”的传说。它们生活在幽暗的树林里,在黑夜中悄悄地靠近误入此地的不幸之人,将前爪搭在他们的肩膀上。一旦那人回头,就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夏江不敢回头去看。刚才就不敢,现在当然更不敢。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夏江光脚踩在冰凉的走廊上,身体无法抵抗地前进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姐姐”时隔十年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难道“她”在怨恨吗?怨恨自己抢走了“她”的母亲、“她”的房子、“她”的生活? 夏江走到了楼梯口。 满月再一次从云层之后现身,整片天地都铺上了银色的光辉。夏江注视着这绝美的一幕,忽然她想到了什么般,微微张开了嘴巴—— “姐姐”离开人世的时候已算是半个大人了,身高和她应算是差不多才对。既然如此,以指尖朝上这个姿势把手贴在她的腰际,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除非…… 除非……“它”的肩膀比夏江的腰部还要低上一些…… 夏江猛然转过身去! 那里站着的,不是她曾在相册中看过的女人,而是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 他拥有着不带血色的皮肤,沾着泥土的头发和细瘦的胳膊腿。 他的双眼,呈现出黯淡的红色。 “你……是……” 夏江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没有机会了。 男孩那只伸出的手轻轻发力,夏江向后跌了下去,耳旁似乎传来呼呼的风声。她美妙却脆弱的身体在楼梯上弹了两下,最后滚到院子里,再也不动弹了。 月光毫无顾忌地洒在那具失去生机的身体上,银色的花在周围绽放,宛如参加一场静谧的葬礼。 半晌之后,似是听到了外 面的动静,一楼走廊的门打开。穿着单薄的大姨跌跌撞撞地走出来,趴伏在夏江身边。 惨绝人寰的哀嚎响彻夜空。 …… 夜深睁开眼睛,耳机中流淌着轻和的音乐,是中岛美嘉的《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我也曾想过一了百了)》。 “你怎么睡这儿了?”谢凌依从帘子里探出头来,一脸惊异地看着他。刚才就是她掀起帘子弄出的些微声响把他惊醒了。 也不怪她这么问。他现在靠在卧室窗台栏杆里面的墙壁上,身下垫着一块毯子。如果是在这儿看看街景倒情有可原,可他在这里睡着就有些不合适了。 他的腿上放着一本精装书,名为《夜行观览车》。谢凌依探头望了一眼:“诶……凑佳苗的书?” “你知道她?”夜深随口应道。 “没看过她的书,不过看过《为了n》的日剧。”谢凌依说着,打了个哈欠,“现在几点了?” 她拿起夜深连着耳机线的手机,滑屏解锁:“都五点多——嗯,你怎么在看这个?” 夜深知道她在说什么。晚上她在讲夏江家的事时提到了那起珠宝劫案,虽然觉得大概没多大关系,但夜深还是姑且搜索了一下。老实说这案子确实有趣,只可惜网上的信息多数都把重点放在警方错抓了演员这一事上,对于劫案本身介绍却不多。他看得有些疲倦,便拿起小说翻了两页歇歇脑子,没想到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你这会儿起床做什么?如今的警察都得这么卖力吗?”他没有回答谢凌依,而是跳转了话题。 “上厕所,不行啊?”谢凌依瞪了他一眼,撩开门洞的帘子走向卫生间。这一块帘子是她昨晚回来的时候买的,隔开外间和卧室。夜深没有反对,毕竟对方是个女孩子,总有些不方便的地方,他还是包容一些好。 说起来这丫头还真是熟得快。明明前天还一副泼辣的样子,昨天不过聊了一路,就跟他熟络起来。尽管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恶言恶语地警告了他一番,却似乎已经没了戒心。夜深觉得乐正唯的饮料效果可不会持续这么长时间,看来这女孩如他所言就是个笨蛋,当然他并不讨厌就是了。 这么想着的同时谢凌依回到卧室里,她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准备继续睡下。夜深也打算上床去休息了。但就在这时,一阵快章奏的电子音乐响起。谢凌依愣了一下,伸手到帘子里抓出自己的手机。 “大凌晨的谁 这么没常识——嗯?夏江?” 夜深本打算翻过栏杆,听到这话停止了动作。 谢凌依接起电话。 “喂?你这会儿给我来电话干嘛?……诶?林威?怎么……夏江她……怎、怎么?!什么叫摔下来了?!你说清楚一点!!!”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借着窗外的月光,夜深发现谢凌依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她的手以缓慢无力的动作抚上胸口,似乎感到呼吸困难。片刻之后,电话挂断,她垂下手臂,双眼中的灵动消失了,无神地注视着地面。 “怎么了?”夜深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且绝对不可能是好的方面。 谢凌依一开始没有搭腔,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夜深,仿佛已不再认识面前的男人。 “出什么事了?”夜深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她才有了反应,声音却几不可闻: “……夏江……夏江她……从楼上摔下来了……” “是吗?她受伤了?很重吗?” 谢凌依没有作声,她眨巴着眼睛,嘴唇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动着,似乎夜深问出了很难理解的问题。 夜深的目光锐利起来,却没有再说话。他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 谢凌依突然站起身来,脚下却一个趔趄,虚浮的脚步险些致使脚踝扭伤。 “我要去她那里……我要去大姨家。” 她抓起衣服进入帘子里,却没有把夜深赶出去。夜深感到自己倚靠着墙壁的后背有些发僵,他转过头去,夜空之中,一轮圆月悬挂于穹顶,银白色的光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同一片月光下有人死去。 “我也去。”他翻过栏杆,用低沉的声音对着帘子里面窸窸窣窣地换衣的女孩说道。 第二十六章 命运之理(前篇) 大姨不再拥有昨日晚餐时的那股精神头和亲热劲儿,仅仅几个小时过去,她就好像又老了二十岁。她佝偻着身板坐在一楼她自己的卧室里,晦暗的双眼不带有丝毫光彩。那是已经失去了希望的人的眼神。 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谢凌依觉得心里压上了一种莫名的感情,却又无法仅用“沉重”来形容。她无力地抱着双臂靠在客厅的墙上,不想说话,也不想再动弹,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静止住不断流逝的时间,就可以否认夏江已经离去的事实。 客厅里的沙发上,那三个男人同样沉默着,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于是一个个人都紧紧抿着嘴巴,板着面孔,把“不要跟我说话”几个字清楚地印在脸上。 谢凌依疲惫地闭上眼睛。 她和夜深到达这里的时候,邓永杰和梁进易已经在等着,半个多小时后,林威才搀着虚弱的大姨从医院回来。据他说第一个发现的人正是大姨,她平日里睡得浅,听到动静就赶紧出来看看怎么回事,看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救护车把夏江送去医院,但她的颈部折断,医生判断是“当场死亡”,不会再有生还的可能。 “听邓哥说,凌晨的时候家里跳闸了。可能她不吹空调觉得热了,就下来看看情况,结果一不小心……” 林威喉头一动,没能把接下来的话再说出口。 他一定很伤心吧?自己心爱的人就这么……谢凌依心里想着。可最痛苦的人一定还是大姨。十多年前她失去了亲生女儿,便把夏江视若己出,这么多年来倾心倾力地照顾,可却彷如遭受了诅咒一般……谢凌依不敢想象当她看到已无生机的夏江时是怎样的反应。 等等……诅咒? 这个词在谢凌依的脑海里跳动了一下,忽然她想起以前发生在这里的那些事。 大姨的亲生女儿,夏江的姐姐,在十多年前染上红眼病,以此为诱因上吊自尽。那之后,这里便传出了夜半诡异的脚步声,还有租户神秘发疯。而前几天住在这里时,谢凌依自己也听到了凌晨时分那惊悚的声音,随后夏江离开房间不知去做什么。次日一早,谢凌依发现她的双眼泛红,昨天夜深也说她的眼睛确实不对劲。又是凌晨时分,夏江意外跌下楼梯……听林威说,当时好像还不到三点。这么说来,在那个故事里,出事的时间也是凌晨三点之前…… 谢凌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那真的只是“意外”吗? 还是说……夏江不小心惹上了“什么”?所以才…… ……不不不你又在犯傻了。谢凌依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你是个警察,是个受过现代化高等教育的成年人,你怎么能有那种奇怪的想法? 可这种思虑却在她的脑海中萦绕着,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想起夏江那天说过的话,想起晚饭时楼上奇怪的声响,想起凌晨时分的梦,和醒来后夏江苍白的面孔、不安的神情,她想起—— “有时间吗?”突兀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谢凌依差点尖叫起来。 “……你干嘛?”她有些责怪地看着面前的夜深,但心里其实有点感激他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毕竟无论她想些什么,夏江的身影都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仿佛已经成为了她心灵的背景。 “过来帮我个忙吧。”夜深说道,他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谢凌依想问他要做什么,他却好像已经得到了许可一样转身离去,这让她有些恼火,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跟在了他身后。无论做什么都比一个人待着强。如果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她就要一直面对脑袋里夏江的残影,那种感觉难受极了。 他们穿过客厅,那三个男人依然沉默着。唯有林威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却没有作声。 夜深带着她离开走廊来到院子里,径直向楼梯走去。谢凌依停住脚步,她面前不到三米的地方就是夏江最后躺着的位置,而夜深刚刚从那里踩过去。明明没有任何痕迹,却又好像每一寸地面都留下了痕迹。谢凌依有种胸膛受到压迫的感觉,她想吐。 “你到底要去哪儿?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夏江的房间。”夜深干脆地答道,“有些事情我想要确认,需要有个人配合。你不来也可以,只是有些麻烦罢了。” “夏江的……喂你等等!” 如同为了逃避那块地面一般,她三两步跨了过去想要追上夜深。但夜深也加快了速度,最后她还是一路跟上了二楼。 “你……给我等一下!”谢凌依气喘吁吁地抓着他的肩膀,“你去夏江的房间干嘛?你要确认什么?” 但夜深并未回答她。他在走廊上两扇门中间停下脚步,左右观察一下: “……回门朝西……那这一边是夏江的房间,这一边就是那间空屋,对吧?” 谢凌依有些生气了:“你先告诉我你要干嘛?! 而且你进不了夏江的房间,你又没钥匙!” “我以事实表示反对。”夜深说着,晃了晃手上的东西,那物件发出清脆的声音,正是一小串看起来有些发旧的钥匙。 谢凌依呆了一下:“你……你从哪儿——” “一楼走廊上。”夜深没让她把话说完就回答道,“就在墙壁上挂着,不过是备用钥匙。昨天晚上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所以问了夏江一下,她很利索地告诉了我。没想到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可是……可是你拿这串钥匙没经过大姨同意吧?”谢凌依质问道。 “那倒是。”夜深并未否定这一点,“你可以去跟他们讲,我不会拦你。如果他们问起,我也会直接承认。我说过,我是不会说谎的。” “你……” “在进夏江的房间之前,我需要确认一下这个房间的情况。”夜深自顾自说道。 他面对的那扇门,正是夏江之前提醒过谢凌依不要接近的空屋的门。谢凌依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夜深却已动作迅速地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不等她发出声音,房门就已被顺利打开。谢凌依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她太过紧张了,以致于没有发现夜深的小动作——他似乎在防备着什么,左手插在口袋里,以便随时可以掏出应对危险的东西。 但门后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这是理所当然的。按照夏江的说法,它已经空了有十多年了。 谢凌依松了口气。老实说,看夜深刚才那副提防的样子,她也有些提心吊胆的。好像一打开门,里面真会跑出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 但夜深却并未如她一般放松下来。他仍旧以防备的姿态面对着这空屋,锐利的视线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似乎看到了什么谢凌依无法察觉的东西。足有半分钟后,他才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 “这边。”他转过身,用钥匙打开了对面的房门。 谢凌依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了进来。 上一次待在这个房间,不过还是前天早晨的事情,她却觉得恍若隔世了。这短短的两天内,夏江的房间并没有什么能让她一眼看出来的变化。梳妆台、床铺、墙边堆着的饮料……所有的东西都还如那天看到的样子。哦,还有脚下踩的这些品红色的泡沫地板。 谢凌依是在门口脱了鞋子才踩上那些泡沫砖的。即便夏江已经不在了,她也必须遵守好友所定下的规矩。所幸,她看到夜深 也脱掉了鞋,这让她感到些许欣慰。 夜深的目光从进门后就一直盯在夏江的床铺上,那床铺还保持着夏江最后离开时的样子,被子被掀开了一半,床单上有些皱褶。夜深死死地盯着那儿,那眼神像是看穿了什么。谢凌依忽然想起刚才来到夏江家里时,他在一楼也是用这样的目光凌厉地扫过院子和一楼的每一个角落,如同要将这里的所有细章都扫描储存进脑袋里。 他弯腰从枕头上捡起了什么东西,谢凌依疑惑地观察着他的动作,忍不住问道:“发现什么了?” “泥土颗粒,还有草根。”夜深简短地答道。 “什——在床上发现的吗?” 这简直是句废话,她明明刚刚直接目击到了夜深的动作,却还问出这种蠢问题。但她实在有些不敢相信……那个爱整洁爱漂亮的夏江,会容忍自己身上带着脏东西躺在床上吗? “嗯……” 夜深好像并不打算就此再说更多。他的视线转移到了脚下的泡沫砖上,一手抚摸着下巴思考起来,但并未持续多久。很快,他转过头对谢凌依说: “我需要你帮忙,我要做一个实验。” “实验?” 谢凌依迷茫地看着他,完全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怎么又是“实验”?夏江的房间能做什么实验? “首先让我确认一下,如果你一个人待在这房间里,会不会觉得害怕?”夜深慎重地问道。 谢凌依犹豫一下,摇了摇头。她明白夜深的意思,一个人留在已故之人的屋子,确实会让人有些惴惴不安,但谢凌依还没有胆小到那个地步。 “好,那么这样。之后我来规定一个‘开始时间’,然后你就在这间屋子里进行跳高运动。记住,一定要跳得尽量高,保证落地时造成一定的冲击。懂吗?” 谢凌依当然听得懂,可她越来越迷惑了。 然而夜深却并没有给她提问的机会。他点了点头,看了一下手机:“好,现在是六点十七分。我先下楼去,六点二十分整的时候,你就开始跳,每隔十秒跳一次,跳上一分钟就可以。然后就来楼下找我吧。就这样,拜托了。” 他说罢,就这么穿上鞋离开了屋子。谢凌依有心发问,却又连开口的力气都失去了。她听着夜深下楼的脚步声,环视整个房间,这里还留有她最好朋友的气息。 “夏江……” 她喃喃念叨着那个名字 ,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七章 命运之理(后篇) 谢凌依回到一楼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夜深的身影。客厅里的三个男人似乎打算沉默一辈子了。最后她看到夜深坐在餐桌旁,他仰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好像并未注意到她靠近。 “我回来了。”谢凌依站到他身边小声提醒道。 “嗯。”夜深没有看她,他看向天花板的眼神十分严肃,仿佛有人将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在那里完美再现了一般,过了许久他才收回目光。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告诉谢凌依他到底在做什么实验,又得到了什么结果。谢凌依不知自己直接开口问的话他会不会回答,也许会,也可能置之不理……或许他对他人的问题只有这两种应对方式,毕竟他不会说谎。 真奇怪。谢凌依想着。一开始他自称“不说谎”的时候,自己还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态度,可现在却又已经相信他就是那样的人。凭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呢?我真的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吗? 没有给谢凌依胡思乱想的时间,夜深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回餐桌下面:“我们该走了。” “……走?” “再留下来也没什么帮助,你心里也该明白这一点。”夜深直截了当地说,“另外,现在快要六点半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吃点早餐,你也快到上班的时间了。” 谢凌依不知该作何表示。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承认夜深说得对。她留在这里又能如何呢?夏江会回来吗?她能为夏江做些什么呢?她…… 不行!谢凌依用力摇了摇头。一想到夏江,她的脑袋里又出现了许多纷乱的声音。她心知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走进大姨的卧室跟她告别,大姨依然没有回答。至于客厅里的三人,她连理都没理。 她顺从地跟在夜深身后。两人迎着微凉的晨风离开这座房子,走在那条枝叶遮天的小径上。昨天晚上他们也从这里走过,说来还不满十个小时。那时夏江还活泼地跟她挥手道别,开玩笑般言称一定要把她和夜深撮合到一起,于是她理都没理就急匆匆地走掉了。没想到那竟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十个小时,生与死只有这么简单而短暂的一点点界限。 一路上夜深都没有说话,他不是个适合安慰别人的人,之前乐正唯因没有救下那些无辜者而伤感的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但他听得见身后谢凌依鞋底与地面那刺耳的摩擦声,昨晚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这个女孩的脚步轻快,是决然没有 这种动静的。 就像是带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可她又分明没从那里取走任何东西。夜深忽然明白了。那并不是“背负着什么”,而是…… 他想起《模仿犯》中有马义男认取孙女古川鞠子尸体的描述—— “觉得存活也是一种负担”。 “你想吃点什么?”夜深开口问道。 谢凌依没有回答,她只是用迟缓的动作摇了摇头。走在前面的夜深当然是看不到的,但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便没有再问。 但又走出几步,谢凌依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呢?你跟夏江……相识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而已。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你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让夜深一愣,却没有停下脚步。原来如此,他想。或许我稍微有点小看这个女孩了,在某些问题上,她还真是足够敏锐。不过仔细想想……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个警察,而且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她不问反倒还奇怪了。 “是,我确实在想能否从这里得到些‘什么’。”夜深老实地回答,“而且,结果对我来说相当有趣。” “……‘有趣’?”谢凌依的声音变得尖利,“你说‘有趣’?!” “是的。” “哪里有趣?哪里有趣了?!!!” 身后传来软绵绵的撞击声,夜深讶异地转过身去。却发现谢凌依已经跪倒在路面上,不知有没有将膝盖磕破。夜深的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让谢凌依一直以来努力压抑住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可眼下的她却全然不在意那种小事,她双手掩面,啜泣之中夹杂着不成声的呻吟—— “到底哪里有趣了?!为什么你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你能把别人的死说成是‘有趣’?!对你来说死掉是很好玩的事情吗?!那你去死啊!现在立刻给我去死啊!!!” 她哭了。 啊……被误解了。夜深想着。我才不是说夏江的死亡很有趣,我指的是别的……不过现在就算解释了应该也没用吧?早知道还是学那三个人一样保持沉默就好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夏江她……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凭什么、凭什么偏偏是她……太过分了!太不讲理了!这就是命吗?夏江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种不公平的命运?” 少女的哀声逐渐变得无法控制, 眼泪顺着她被双手遮住的脸庞划下,滴落在身下的地面上。她哭着,宣泄着,渐渐从对夜深的诅咒转为对命运的谴责。这才是她的心里话吧?说到最后,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出口的又是什么……可那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哭出来就好,只要说出来就好。 夜深只是站在那里,心头一片平静。 终于哭了。他想。哭成这个样子,真像是个小孩子啊。不过这样也好,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她什么时候会哭出来,毕竟她看起来就是一副会哭的样子嘛……哭吧,就这样放肆地哭吧,哭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埋怨命运也不是。再怎么说来,在生与死这样的宏大主题之下,我们都只是些不晓事的小孩子而已。小孩子就应该尽情地哭喊,然后才会长大,才能背负起自己的人生。 他再度出声已经过去了很久。其间一旁民居的大门打开,女主人一脸烦躁地探头望了望外面的动静,看到一个女孩跪在地上痛哭,而男人则漠然站在一边,想必她一定在心里虚构了不少感情戏吧?但夜深没有理会她,至于谢凌依会不会害臊,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但他还是决定说话了,在谢凌依哭声渐弱的时候。这会儿往往是孩子最能把别人的话听进心里去的时候。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称职的教育家,但还是打算姑且一试。也许他只是终于于心不忍,想要给面前的少女指出一条不那么痛苦的道路。 “要解答你提出的这些问题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毕竟再怎么说,有关‘命运’这一类问题是根本不会有‘正确答案’的。不过……如果你想听的只是‘我的答案’的话,那我说说倒也无妨。” 谢凌依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与面前的夜深相互对视。忽然她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极了她和夏江的眼睛……正如她以前所提到过的,用《所罗门的伪证》里的形容来说,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 可……又不完全一样。至于究竟有什么差别,谢凌依并没能立刻分清。 “当失去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时,很多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会是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命运?这样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诸如此类……但要我来说,答案其实很简单。用某部游戏里的话来讲——‘既无理由,也无意义’。命运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什么讲究,有人把它看作随性的孩子,起了玩心就会用放大镜烧死路边的蚂蚁。但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认为命运更像个大人,匆匆忙忙地走过 世界每一个角落,从不去刻意做些什么,至于那些蚂蚁,只不过是它前行时不小心碾死的而已。它不在乎理由,也懒得给你理由;本就不是有意为之的事,当然就更不存在公平和意义。也就是说,无理由、无意义、不公平……这些正是命运所拥有的特质。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拥有这些特质,它才会被称为‘命运’。” 谢凌依仰视着这个男人,她的大脑完全无法跟上对方的步调,或许是她本来就没用心去理解。脸上的泪痕仍然湿润,似乎在一点点通过毛孔渗回肌肤之中。 夜深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抱歉,我说得太艰深了吗?” 谢凌依抱住脑袋,明明声带在用力,口中嚷出的却是脆弱的话语: “我不懂啊……我搞不懂啊!我不想知道这样的事!夏江死了……凭什么你还能以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做出评价?她死了啊!这可是死亡啊!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啊!凭什么……凭什么你还能那么冷静……说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话来……” 可对于女孩的质问,夜深只是轻轻摇头:“按照我所知的资料,世上平均每天有十六万人死亡,包括自然与非自然的。对我来说,夏江也不过是十六万分之一而已。如果每一个人死去,我都要悲恸得无法自抑的话,那也不用去做别的事情了。” “那不一样!”谢凌依用哭腔争辩着,“夏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就算对你来说,她也算是认识的人啊!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你们还聊过天的!就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而已……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 眼看她又要哭出声来,夜深长叹一口气: “那么你又想怎么做呢?” “什么?” “你的想法。”他说道,此时他的声音严肃而淡漠,不再含有之前那稍许的悲悯意味,“你觉得只要在这里痛哭流涕就足够了吗?这就是你纪念自己最好朋友的方式?我并不是在否定它——若是死后还有人肯为我流泪,那感觉倒也不坏。我也不知道夏江的想法,她已经不在了,我不知她对生者有什么要求,现在再怎么问,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了。死者已死,再去探求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愿望也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生者该如何去做。所以我在问你的想法,对于你来说,仅仅是哭泣就可以了吗?你不想去为她做点什么吗?” 谢凌依微微张着嘴巴,仍是一副傻兮兮的样子。夜深的心渐渐沉下去——如果都说到这个地步,她还无法理 解的话,那么继续交流也没什么用处了。 谢凌依喉头一动:“……我的……想法……?” 她的眼神迷茫而无助,却又像是抓住了什么。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喃喃自语着。 看到她这样的表现,夜深以不可见的动作啧了下嘴。三言两语就会被人轻易说动,果然这丫头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就算把她刚刚痛哭过一场心灵尚且脆弱这一因素算进去,也很难让人对她的智商抱多少希望。 ……不过,就算是笨蛋,至少也是个有心的笨蛋。 夜深的嘴角松和了一些。 “起来吧。那些事情可以慢慢再想。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收拾一下吃顿早饭然后赶紧去上班。我不知道夏江的想法,但如果我是你的好朋友,那就不会希望你耽误了自己的工作。要知道你这份工作也是能救人的。这样一来时间就有点紧了,还得回家一趟让你梳洗一下。走吧,早饭算我的。” 他伸出手去。谢凌依犹疑了一下,抓住了那只手。它并不温暖,却坚定有力。谢凌依在它的支撑下缓缓站起身来。 在夜深转身离去的最后一瞬,谢凌依再度迎上了那双眼睛。忽然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 那或许是一双……曾一度到达过“对岸”的眼睛。 …… 当晚谢凌依回到住处的时候,夜深保持着他一贯的姿势,坐在上铺对着键盘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谢凌依洗了把脸,站到床铺前,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道: “我决定了,我要去调查夏江家发生的事。” 夜深慢悠悠地按下“ctrl+s”保存了文档,然后才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庞。 “具体是指……?” “我跟你讲过的吧?夏江大姨家以前曾经闹过鬼……”谢凌依把自己早晨思考的有关诅咒的内容一股脑说了出来,末了加上一句,“你要笑就笑吧!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 “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夜深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不过你倒也真敢想,鬼魂啊诅咒啊什么的,我还以为这些事跟警察这一职业无缘呢。” “我也不知道。”谢凌依微微垂下视线,“我……只是想到这儿,总觉得这起事件并不简单,或许夏江的死和十多年前的事件也有什么联系……所以才打算去调查一下的。但是,也可能 只是我想多了,夏江真的只是出了意外……或者真的有关联,但我却不一定能调查得出来……”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抱着要得到结果的心态去做这件事?”夜深嗤笑一声,“既然这样,那所谓的‘调查’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你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舒服一点罢了。你觉得不做点什么就对不起夏江,对不起你死去的好友,所以必须去做点事情,随便做点什么,做了就好,有了‘我已经为她付出过了’这样的想法,你便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死亡。至于夏江需不需要,在不在意,那并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自我满足’!你这种做法,不就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谢凌依的心中迅速涌上一种难以判别的情感,说不清楚是愤怒还是羞恼。这个男人在说什么?早晨让自己想想应该做什么的不就是他吗?说夏江已经不在了,无法得知她的想法,也无法去为她考虑的不也是他吗?既然如此,现在这又是什么论调?耍人玩难道很有趣吗?! 不知不觉她已经攥紧了拳头。 “是啊,就是自我满足!不可以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却带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自我满足有什么不对的?按照你这种说法,人每天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自我满足?学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赚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活,就连扶老奶奶过马路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善心!自我满足有哪里不好了?!至少我是真心实意要这么去做的!这是我的决定,谁都无从置喙!” 她一口气让这些话语宣泄而出,两眼直瞪着夜深那张讨人厌的脸,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对于女孩这样的反应,夜深反倒是嘴角上扬。 “这不是挺好的吗。”他说。 “诶?”谢凌依一愣。 “我说,这样很好啊。”夜深耸了耸肩,“你不是单单听从我的建议,而是自己努力思考过后才下的决定;不是按照我的指引,而是拥有自己的想法……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你就去做吧,谁知道是不是真能被你查到些什么呢。呵呵……” 谢凌依茫然地睁着眼睛。 什、什么啊…… 感觉好像被侮辱了,又好像被鼓励了……说来说去这个男人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可是……心里却有那么一点点,变得轻松了…… 仿佛为了掩饰什么,谢凌依低下头去嘟哝一句:“不用你管!我去洗澡了!”说着, 便拿上换洗的衣物朝外间走去。 夜深目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有些疲惫地抱起双臂摇了摇头。 想法很好,小姑娘。但是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只要有个好目标就能够一帆风顺的。正如你所说,这并不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事件,但要抓到它背后的真相,这种工作只有藏身在黑暗中的人才能够胜任。而你,显然不在此列。你所走的这条道路,说它永无止境也好,死胡同也罢,无论如何,都是无法通向“正解”的。 但即便这样也算是个幸运的结果,比之更可怕的是,你真的亲手捕获了那个残酷的真相。到那时你又该如何面对它呢?若是夏江在天有灵,想必也绝不希望你接近它半步吧。到那时你又将如何抉择呢? 夜深叹了口气。 不,不会的。别太高看她了。以她的本事,最大的可能性还是一无所获吧?这样就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浴室那边传来哗哗淋浴的水声。夜深回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和乐正唯的通话—— “任务时限?不,没有那种东西,只要最后能够将灵具带回,就可算是成功执行了。” “也就是说,再多拖些时间也没有大碍,是吗?” “可……为什么?既然已经寻到了源头,直接回收不就好了吗?你还要等些什么?” “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我想,这个世上总该存在些因果报应的。要么天来做,要么人来。一件事,总要圆满些才好。” “……你是说,这起事件还未结束?” “有八成可能吧。我打算再观察几天,如果没有动静,那么就立刻进行回收。” “一切小心。” 耳根的头发已有些长了,该找个什么时间去理发呢?夜深捻着那一撮令他不甚舒服的头发,浴室那边的水声已经停止了。 不会很久的吧?下一个……会是谁呢? 他把目光从白净的天花板上收回,双手重新搭在了键盘上。 第二十八章 夏的守灵夜(前篇) 林威的身体在黑暗中漂浮着,意识时断时续,偶尔经过一个破碎的场景,却又不会留存在记忆之中。漫长的时间过去后,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他在“某处”睁开了眼睛。 这里也同样是黑暗一片,但他的眼睛已经渐渐能够适应了,于是房间内的布置映入眼帘:衣橱、梳妆台、显然比单人床要宽上不少的床铺……尽管这一切现在都被黑色所浸染,但林威不会认错。是的,这房间他过去曾来过几百次,在这里过夜的次数也不少,别说用眼睛,就算只用手摸他都能认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夏江的房间。 他下意识想要用手背揉揉眼角,但却在中途停止了这个动作。 好险好险……差点忘了,现在禁止对眼睛进行一切不卫生的行为。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话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威有些迷惑地思考着。夏江失足坠楼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几天了,这些天里他除了上来收拾了一下东西之外,就再也没进过她的房间。倒也不是因为什么锥心刺骨的痛苦,只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这种难受的情绪梗在喉头,下不去也上不来,吊在那里让他窒息。 他心里清楚,这个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了,那个经常对着他发脾气,却也会温柔款款地与他互诉爱语的女人不在了。她就这么突兀地离开,也不跟他告别,连个小行李箱都不带,就像只是出门去买瓶便宜的运动饮料,打着哈欠踢踏着拖鞋,脚步声渐行渐远。 只是不会再回来。 这一定就是报应吧?他想。可若真是报应,为什么却会先应在她身上?像我们这种混蛋还能逍遥自在地活着? 他想不懂,想不通,想不明白。如果夏江还在的话,一定又要骂他和猪一样了吧? 林威从来都不是个话多的男人,夏江走后他便更加沉默。即便是负责为夏江准备葬礼的时候,他也一直一言不发,所幸人生二十多年好歹还交了那么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全靠他们帮助,他才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明天就是夏江的守灵夜了。 林威疲惫地叹息一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他是梦游走进了这个房间吗?还是睡得迷迷糊糊习惯性过来了?记得之前是睡在梁进易房里的——那家伙今天要熬通宵赶进度。总而言之,还是先回房间吧,明天有很多事要做,还得早点起来呢。 他扶着墙壁好容易才爬起来,下 意识向着夏江床上望了一眼,尽管心里明知道这是无用的,毕竟夏江的身体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那张他们曾共享过温暖的床铺上了,只是—— 林威的动作僵住了。 他不得不拼命克制住揉眼睛的冲动,但这不可能……这简直太荒谬了……他一时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夏江的床铺上睡着一个人。 林威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夏江,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那个本已死去数日的女人,此刻……正缓缓地从床铺上起身。 尽管周遭的环境使得进入眼中的光线少得可怜,但仅凭着那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轮廓,林威也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人的身份。不会有错的,除了夏江,再没有别人能带给他这种感觉……但是……但是…… 下一秒,林威的呼吸凝滞了。 那床铺上并不只有夏江一人。是的,在夏江离开床铺的同时,另一个黑影紧随在她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腰眼上,却又像是紧紧的黏连着,与她一道走向房间门口。 那是谁? 林威一时忘记了夏江已死的事实。他本能地感受到了某种危险,忍不住要冲上前去保护夏江。但是身体却似乎受到了束缚,令他几乎无法动弹。他想要喊叫,但声音也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江和那道矮小的黑影共同离开房间。 那是……那究竟是…… 伴随着影子的离去,林威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行动力,但却仍旧不听使唤,每一个动作都如同陷入泥沼中一般,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饶是如此,他还是拼命挪动起脚步追了上去。到达门口的同时,恰好看到夏江被那条手臂顶着,站到了被月光映得一片明亮的楼梯边缘上。 这……难道说——?! 心中警铃大作,林威突然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 夏江在那片月光之下突兀转身,林威清楚地看到她苍白脸上的骇然神色。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那黑影的手上稍稍用力,夏江的身体就如同断线风筝一般无力地向楼下坠去,只余一声闷响传入他的耳中,像极了心碎的声音。 “不……不……不!!!” 声带的振动终于突破了咽喉的限制,林威迅捷地冲到楼梯边上,可一切都为时已晚。他向下看着那具已不再有丝毫生机的躯体,那具明明曾经美丽,此刻却以异样的角度扭曲着的躯体。脑袋开始 眩晕,四肢失去了力气,他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了。 身后传来微弱的动静,是那道黑影!恐惧与愤怒两种感情在林威的心中纠缠交织着,他猛然转回头去,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道影子的姿容。 那是一张稚嫩却肮脏的脸,那体型矮小而瘦弱,身上似乎沾满了泥土。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林威曾见过的孩子。 但那绝不可能是他……绝无可能……毕竟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 林威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那具小小的身体再一次伸出手来,轻轻推在林威的腰际。他的脚下滑动,身体失去了重心,明净的月与星空在他的视线中如水般飞速流淌而过,耳际的风呼呼作响。在他的眼眸中,躺在楼梯底部的那张脸逐渐接近……接近……近到那失去血色的皮肤深深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中,然而—— 那已不再是夏江的脸了。 那张脸上拥有着与他相同的五官,相同的雀斑与胡茬,那是一张他每天面对着镜子看到厌烦的面孔。 没错。 在重力作用下接近到即将迎面撞上的那张脸是—— 那是他……林威自己的面容! …… 林威在黑暗中惊醒。 虽然说是“惊醒”,但却并非是像电影小说里面那样,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只是睁开了眼睛,入目之处是不足三米高的白色天花板。呼吸虽然急促了点,却也不算剧烈,只是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而且,背上似乎已经被汗水浸湿,这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保持着什么都不去想的状态躺了数秒后,他轻轻伸手抓起枕旁的手机。 “06:32”。 他锁死屏幕,将手机放下,心情稍稍平静了些。 又做了那个噩梦啊。他暗想着。 心中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又”这个字眼。是的,自夏江走后近一星期以来,他几乎每夜都要经历一遍这个诡异的梦境。但在梦中,他从来都想不起这件事,只有苏醒之后,这不断重复着的梦才会被大脑存入记忆之中。 我到底是怎么了?林威伸手按压着额头。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这算是心理问题吧?总在梦中看到恋人死去的场景,还有那些奇怪的东西……是夏江的死带给我的压力太大了么?还有……更早之前的那件事…… 别、别去想了! 他用指关章敲打了一下脑袋,阻断了自己的思路。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过去的事就是过去的事,不应让它再影响到自己现在的生活。 可是……在梦境里面,自己跌下楼梯时看到下面的那张脸,那分明是…… 林威微微皱起眉头。 是的,那是他自己的脸。无论眉眼、鼻子嘴巴……那张脸上的一切都和他自己完全相同,只是没带眼镜而已。 记得几天前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那张脸还没那么清晰,也没那么像自己。但是这几天来,每一次做梦,那张脸和自己的相像程度都会逐渐加深。尤其今天这一次,那几乎就是他自己的面容! 这又是什么该死的鬼兆头? 林威任由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吵闹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跟一个破梦较真也未免太傻了。 差不多该起床了。虽然时间还早,但现在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哪怕想再睡过去也做不到了。他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下床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这并不是为了守灵夜准备的,到那时他会穿上更为合适的正装。梁进易的房间里当然没有梳妆台,但好歹有一面小镜子。林威坐到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时双眼又开始难受起来了。 好红……他有些烦躁地通过镜子观察着自己的眼球,氧氟沙星滴眼液在楼下客厅,要是当时多买几瓶就好了。 唉,感觉滴了这么多天,眼睛也没什么好转,不如等明天再去找医生看一下吧,顶着这么一双眼睛连自己心里都犯怵。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戴上黑框眼镜。是时候下楼去洗漱了。 他打开门来到走廊上,对面房间里邓永杰的呼噜声如同震山雷般轰隆作响,这一点林威早有领教。他撇了撇嘴,关门朝着楼梯口走去,鞋底却突然一滑,险些后脑勺着地。好不容易靠着墙壁调整好身体避免了摔跤,他嘴里骂了一句,低头想看看是什么滑了自己一下。 一开始他并没能够看清楚,有本身眼睛不适的原因,有刚刚起床头脑尚且迷糊的原因,还有……地上的那东西,不仔细看的话的确难以分辨…… 林威的心跳似乎停顿了半秒。 这是……这个……是…… 他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差点扭伤了脚腕。但自从 他看清了地上的那东西,他的视线就没再有半分飘移。 怎么会的……这到底是…… 他看着那道痕迹,它似乎是一直从楼梯口延伸过来,通过了长长的走廊,一路来到梁进易——或者说他自己——的房间门口。不,到这里还不算完!林威用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拧开门把,重新进入房间。 那道痕迹是在床边消失的。 林威头晕目眩,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片漆黑中不断下沉……下沉……但双眼却分明不受控制地睁开着。那些污秽的痕迹印在他的眼中,如同火焰一般痛苦地燃烧着,灼疼了他的灵魂。 那是…… 那是一串,小小的泥脚印。 第二十七章 命运之理(后篇) 谢凌依回到一楼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夜深的身影。客厅里的三个男人似乎打算沉默一辈子了。最后她看到夜深坐在餐桌旁,他仰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好像并未注意到她靠近。 “我回来了。”谢凌依站到他身边小声提醒道。 “嗯。”夜深没有看她,他看向天花板的眼神十分严肃,仿佛有人将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在那里完美再现了一般,过了许久他才收回目光。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告诉谢凌依他到底在做什么实验,又得到了什么结果。谢凌依不知自己直接开口问的话他会不会回答,也许会,也可能置之不理……或许他对他人的问题只有这两种应对方式,毕竟他不会说谎。 真奇怪。谢凌依想着。一开始他自称“不说谎”的时候,自己还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态度,可现在却又已经相信他就是那样的人。凭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呢?我真的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吗? 没有给谢凌依胡思乱想的时间,夜深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回餐桌下面:“我们该走了。” “……走?” “再留下来也没什么帮助,你心里也该明白这一点。”夜深直截了当地说,“另外,现在快要六点半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吃点早餐,你也快到上班的时间了。” 谢凌依不知该作何表示。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承认夜深说得对。她留在这里又能如何呢?夏江会回来吗?她能为夏江做些什么呢?她…… 不行!谢凌依用力摇了摇头。一想到夏江,她的脑袋里又出现了许多纷乱的声音。她心知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走进大姨的卧室跟她告别,大姨依然没有回答。至于客厅里的三人,她连理都没理。 她顺从地跟在夜深身后。两人迎着微凉的晨风离开这座房子,走在那条枝叶遮天的小径上。昨天晚上他们也从这里走过,说来还不满十个小时。那时夏江还活泼地跟她挥手道别,开玩笑般言称一定要把她和夜深撮合到一起,于是她理都没理就急匆匆地走掉了。没想到那竟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十个小时,生与死只有这么简单而短暂的一点点界限。 一路上夜深都没有说话,他不是个适合安慰别人的人,之前乐正唯因没有救下那些无辜者而伤感的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但他听得见身后谢凌依鞋底与地面那刺耳的摩擦声,昨晚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这个女孩的脚步轻快,是决然没有 这种动静的。 就像是带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可她又分明没从那里取走任何东西。夜深忽然明白了。那并不是“背负着什么”,而是…… 他想起《模仿犯》中有马义男认取孙女古川鞠子尸体的描述—— “觉得存活也是一种负担”。 “你想吃点什么?”夜深开口问道。 谢凌依没有回答,她只是用迟缓的动作摇了摇头。走在前面的夜深当然是看不到的,但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便没有再问。 但又走出几步,谢凌依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呢?你跟夏江……相识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而已。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你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让夜深一愣,却没有停下脚步。原来如此,他想。或许我稍微有点小看这个女孩了,在某些问题上,她还真是足够敏锐。不过仔细想想……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个警察,而且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她不问反倒还奇怪了。 “是,我确实在想能否从这里得到些‘什么’。”夜深老实地回答,“而且,结果对我来说相当有趣。” “……‘有趣’?”谢凌依的声音变得尖利,“你说‘有趣’?!” “是的。” “哪里有趣?哪里有趣了?!!!” 身后传来软绵绵的撞击声,夜深讶异地转过身去。却发现谢凌依已经跪倒在路面上,不知有没有将膝盖磕破。夜深的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让谢凌依一直以来努力压抑住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可眼下的她却全然不在意那种小事,她双手掩面,啜泣之中夹杂着不成声的呻吟—— “到底哪里有趣了?!为什么你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你能把别人的死说成是‘有趣’?!对你来说死掉是很好玩的事情吗?!那你去死啊!现在立刻给我去死啊!!!” 她哭了。 啊……被误解了。夜深想着。我才不是说夏江的死亡很有趣,我指的是别的……不过现在就算解释了应该也没用吧?早知道还是学那三个人一样保持沉默就好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夏江她……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凭什么、凭什么偏偏是她……太过分了!太不讲理了!这就是命吗?夏江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种不公平的命运?” 少女的哀声逐渐变得无法控制, 眼泪顺着她被双手遮住的脸庞划下,滴落在身下的地面上。她哭着,宣泄着,渐渐从对夜深的诅咒转为对命运的谴责。这才是她的心里话吧?说到最后,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出口的又是什么……可那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哭出来就好,只要说出来就好。 夜深只是站在那里,心头一片平静。 终于哭了。他想。哭成这个样子,真像是个小孩子啊。不过这样也好,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她什么时候会哭出来,毕竟她看起来就是一副会哭的样子嘛……哭吧,就这样放肆地哭吧,哭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埋怨命运也不是。再怎么说来,在生与死这样的宏大主题之下,我们都只是些不晓事的小孩子而已。小孩子就应该尽情地哭喊,然后才会长大,才能背负起自己的人生。 他再度出声已经过去了很久。其间一旁民居的大门打开,女主人一脸烦躁地探头望了望外面的动静,看到一个女孩跪在地上痛哭,而男人则漠然站在一边,想必她一定在心里虚构了不少感情戏吧?但夜深没有理会她,至于谢凌依会不会害臊,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但他还是决定说话了,在谢凌依哭声渐弱的时候。这会儿往往是孩子最能把别人的话听进心里去的时候。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称职的教育家,但还是打算姑且一试。也许他只是终于于心不忍,想要给面前的少女指出一条不那么痛苦的道路。 “要解答你提出的这些问题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毕竟再怎么说,有关‘命运’这一类问题是根本不会有‘正确答案’的。不过……如果你想听的只是‘我的答案’的话,那我说说倒也无妨。” 谢凌依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与面前的夜深相互对视。忽然她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极了她和夏江的眼睛……正如她以前所提到过的,用《所罗门的伪证》里的形容来说,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 可……又不完全一样。至于究竟有什么差别,谢凌依并没能立刻分清。 “当失去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时,很多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会是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命运?这样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诸如此类……但要我来说,答案其实很简单。用某部游戏里的话来讲——‘既无理由,也无意义’。命运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什么讲究,有人把它看作随性的孩子,起了玩心就会用放大镜烧死路边的蚂蚁。但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认为命运更像个大人,匆匆忙忙地走过 世界每一个角落,从不去刻意做些什么,至于那些蚂蚁,只不过是它前行时不小心碾死的而已。它不在乎理由,也懒得给你理由;本就不是有意为之的事,当然就更不存在公平和意义。也就是说,无理由、无意义、不公平……这些正是命运所拥有的特质。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拥有这些特质,它才会被称为‘命运’。” 谢凌依仰视着这个男人,她的大脑完全无法跟上对方的步调,或许是她本来就没用心去理解。脸上的泪痕仍然湿润,似乎在一点点通过毛孔渗回肌肤之中。 夜深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抱歉,我说得太艰深了吗?” 谢凌依抱住脑袋,明明声带在用力,口中嚷出的却是脆弱的话语: “我不懂啊……我搞不懂啊!我不想知道这样的事!夏江死了……凭什么你还能以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做出评价?她死了啊!这可是死亡啊!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啊!凭什么……凭什么你还能那么冷静……说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话来……” 可对于女孩的质问,夜深只是轻轻摇头:“按照我所知的资料,世上平均每天有十六万人死亡,包括自然与非自然的。对我来说,夏江也不过是十六万分之一而已。如果每一个人死去,我都要悲恸得无法自抑的话,那也不用去做别的事情了。” “那不一样!”谢凌依用哭腔争辩着,“夏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就算对你来说,她也算是认识的人啊!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你们还聊过天的!就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而已……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 眼看她又要哭出声来,夜深长叹一口气: “那么你又想怎么做呢?” “什么?” “你的想法。”他说道,此时他的声音严肃而淡漠,不再含有之前那稍许的悲悯意味,“你觉得只要在这里痛哭流涕就足够了吗?这就是你纪念自己最好朋友的方式?我并不是在否定它——若是死后还有人肯为我流泪,那感觉倒也不坏。我也不知道夏江的想法,她已经不在了,我不知她对生者有什么要求,现在再怎么问,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了。死者已死,再去探求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愿望也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生者该如何去做。所以我在问你的想法,对于你来说,仅仅是哭泣就可以了吗?你不想去为她做点什么吗?” 谢凌依微微张着嘴巴,仍是一副傻兮兮的样子。夜深的心渐渐沉下去——如果都说到这个地步,她还无法理 解的话,那么继续交流也没什么用处了。 谢凌依喉头一动:“……我的……想法……?” 她的眼神迷茫而无助,却又像是抓住了什么。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喃喃自语着。 看到她这样的表现,夜深以不可见的动作啧了下嘴。三言两语就会被人轻易说动,果然这丫头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就算把她刚刚痛哭过一场心灵尚且脆弱这一因素算进去,也很难让人对她的智商抱多少希望。 ……不过,就算是笨蛋,至少也是个有心的笨蛋。 夜深的嘴角松和了一些。 “起来吧。那些事情可以慢慢再想。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收拾一下吃顿早饭然后赶紧去上班。我不知道夏江的想法,但如果我是你的好朋友,那就不会希望你耽误了自己的工作。要知道你这份工作也是能救人的。这样一来时间就有点紧了,还得回家一趟让你梳洗一下。走吧,早饭算我的。” 他伸出手去。谢凌依犹疑了一下,抓住了那只手。它并不温暖,却坚定有力。谢凌依在它的支撑下缓缓站起身来。 在夜深转身离去的最后一瞬,谢凌依再度迎上了那双眼睛。忽然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 那或许是一双……曾一度到达过“对岸”的眼睛。 …… 当晚谢凌依回到住处的时候,夜深保持着他一贯的姿势,坐在上铺对着键盘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谢凌依洗了把脸,站到床铺前,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道: “我决定了,我要去调查夏江家发生的事。” 夜深慢悠悠地按下“ctrl+s”保存了文档,然后才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庞。 “具体是指……?” “我跟你讲过的吧?夏江大姨家以前曾经闹过鬼……”谢凌依把自己早晨思考的有关诅咒的内容一股脑说了出来,末了加上一句,“你要笑就笑吧!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 “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夜深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不过你倒也真敢想,鬼魂啊诅咒啊什么的,我还以为这些事跟警察这一职业无缘呢。” “我也不知道。”谢凌依微微垂下视线,“我……只是想到这儿,总觉得这起事件并不简单,或许夏江的死和十多年前的事件也有什么联系……所以才打算去调查一下的。但是,也可能 只是我想多了,夏江真的只是出了意外……或者真的有关联,但我却不一定能调查得出来……”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抱着要得到结果的心态去做这件事?”夜深嗤笑一声,“既然这样,那所谓的‘调查’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你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舒服一点罢了。你觉得不做点什么就对不起夏江,对不起你死去的好友,所以必须去做点事情,随便做点什么,做了就好,有了‘我已经为她付出过了’这样的想法,你便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死亡。至于夏江需不需要,在不在意,那并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自我满足’!你这种做法,不就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谢凌依的心中迅速涌上一种难以判别的情感,说不清楚是愤怒还是羞恼。这个男人在说什么?早晨让自己想想应该做什么的不就是他吗?说夏江已经不在了,无法得知她的想法,也无法去为她考虑的不也是他吗?既然如此,现在这又是什么论调?耍人玩难道很有趣吗?! 不知不觉她已经攥紧了拳头。 “是啊,就是自我满足!不可以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却带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自我满足有什么不对的?按照你这种说法,人每天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自我满足?学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赚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活,就连扶老奶奶过马路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善心!自我满足有哪里不好了?!至少我是真心实意要这么去做的!这是我的决定,谁都无从置喙!” 她一口气让这些话语宣泄而出,两眼直瞪着夜深那张讨人厌的脸,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对于女孩这样的反应,夜深反倒是嘴角上扬。 “这不是挺好的吗。”他说。 “诶?”谢凌依一愣。 “我说,这样很好啊。”夜深耸了耸肩,“你不是单单听从我的建议,而是自己努力思考过后才下的决定;不是按照我的指引,而是拥有自己的想法……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你就去做吧,谁知道是不是真能被你查到些什么呢。呵呵……” 谢凌依茫然地睁着眼睛。 什、什么啊…… 感觉好像被侮辱了,又好像被鼓励了……说来说去这个男人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可是……心里却有那么一点点,变得轻松了…… 仿佛为了掩饰什么,谢凌依低下头去嘟哝一句:“不用你管!我去洗澡了!”说着, 便拿上换洗的衣物朝外间走去。 夜深目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有些疲惫地抱起双臂摇了摇头。 想法很好,小姑娘。但是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只要有个好目标就能够一帆风顺的。正如你所说,这并不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事件,但要抓到它背后的真相,这种工作只有藏身在黑暗中的人才能够胜任。而你,显然不在此列。你所走的这条道路,说它永无止境也好,死胡同也罢,无论如何,都是无法通向“正解”的。 但即便这样也算是个幸运的结果,比之更可怕的是,你真的亲手捕获了那个残酷的真相。到那时你又该如何面对它呢?若是夏江在天有灵,想必也绝不希望你接近它半步吧。到那时你又将如何抉择呢? 夜深叹了口气。 不,不会的。别太高看她了。以她的本事,最大的可能性还是一无所获吧?这样就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浴室那边传来哗哗淋浴的水声。夜深回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和乐正唯的通话—— “任务时限?不,没有那种东西,只要最后能够将灵具带回,就可算是成功执行了。” “也就是说,再多拖些时间也没有大碍,是吗?” “可……为什么?既然已经寻到了源头,直接回收不就好了吗?你还要等些什么?” “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我想,这个世上总该存在些因果报应的。要么天来做,要么人来。一件事,总要圆满些才好。” “……你是说,这起事件还未结束?” “有八成可能吧。我打算再观察几天,如果没有动静,那么就立刻进行回收。” “一切小心。” 耳根的头发已有些长了,该找个什么时间去理发呢?夜深捻着那一撮令他不甚舒服的头发,浴室那边的水声已经停止了。 不会很久的吧?下一个……会是谁呢? 他把目光从白净的天花板上收回,双手重新搭在了键盘上。 第二十八章 夏的守灵夜(前篇) 林威的身体在黑暗中漂浮着,意识时断时续,偶尔经过一个破碎的场景,却又不会留存在记忆之中。漫长的时间过去后,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他在“某处”睁开了眼睛。 这里也同样是黑暗一片,但他的眼睛已经渐渐能够适应了,于是房间内的布置映入眼帘:衣橱、梳妆台、显然比单人床要宽上不少的床铺……尽管这一切现在都被黑色所浸染,但林威不会认错。是的,这房间他过去曾来过几百次,在这里过夜的次数也不少,别说用眼睛,就算只用手摸他都能认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夏江的房间。 他下意识想要用手背揉揉眼角,但却在中途停止了这个动作。 好险好险……差点忘了,现在禁止对眼睛进行一切不卫生的行为。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话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威有些迷惑地思考着。夏江失足坠楼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几天了,这些天里他除了上来收拾了一下东西之外,就再也没进过她的房间。倒也不是因为什么锥心刺骨的痛苦,只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这种难受的情绪梗在喉头,下不去也上不来,吊在那里让他窒息。 他心里清楚,这个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了,那个经常对着他发脾气,却也会温柔款款地与他互诉爱语的女人不在了。她就这么突兀地离开,也不跟他告别,连个小行李箱都不带,就像只是出门去买瓶便宜的运动饮料,打着哈欠踢踏着拖鞋,脚步声渐行渐远。 只是不会再回来。 这一定就是报应吧?他想。可若真是报应,为什么却会先应在她身上?像我们这种混蛋还能逍遥自在地活着? 他想不懂,想不通,想不明白。如果夏江还在的话,一定又要骂他和猪一样了吧? 林威从来都不是个话多的男人,夏江走后他便更加沉默。即便是负责为夏江准备葬礼的时候,他也一直一言不发,所幸人生二十多年好歹还交了那么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全靠他们帮助,他才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明天就是夏江的守灵夜了。 林威疲惫地叹息一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他是梦游走进了这个房间吗?还是睡得迷迷糊糊习惯性过来了?记得之前是睡在梁进易房里的——那家伙今天要熬通宵赶进度。总而言之,还是先回房间吧,明天有很多事要做,还得早点起来呢。 他扶着墙壁好容易才爬起来,下 意识向着夏江床上望了一眼,尽管心里明知道这是无用的,毕竟夏江的身体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那张他们曾共享过温暖的床铺上了,只是—— 林威的动作僵住了。 他不得不拼命克制住揉眼睛的冲动,但这不可能……这简直太荒谬了……他一时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夏江的床铺上睡着一个人。 林威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夏江,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那个本已死去数日的女人,此刻……正缓缓地从床铺上起身。 尽管周遭的环境使得进入眼中的光线少得可怜,但仅凭着那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轮廓,林威也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人的身份。不会有错的,除了夏江,再没有别人能带给他这种感觉……但是……但是…… 下一秒,林威的呼吸凝滞了。 那床铺上并不只有夏江一人。是的,在夏江离开床铺的同时,另一个黑影紧随在她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腰眼上,却又像是紧紧的黏连着,与她一道走向房间门口。 那是谁? 林威一时忘记了夏江已死的事实。他本能地感受到了某种危险,忍不住要冲上前去保护夏江。但是身体却似乎受到了束缚,令他几乎无法动弹。他想要喊叫,但声音也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江和那道矮小的黑影共同离开房间。 那是……那究竟是…… 伴随着影子的离去,林威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行动力,但却仍旧不听使唤,每一个动作都如同陷入泥沼中一般,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饶是如此,他还是拼命挪动起脚步追了上去。到达门口的同时,恰好看到夏江被那条手臂顶着,站到了被月光映得一片明亮的楼梯边缘上。 这……难道说——?! 心中警铃大作,林威突然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 夏江在那片月光之下突兀转身,林威清楚地看到她苍白脸上的骇然神色。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那黑影的手上稍稍用力,夏江的身体就如同断线风筝一般无力地向楼下坠去,只余一声闷响传入他的耳中,像极了心碎的声音。 “不……不……不!!!” 声带的振动终于突破了咽喉的限制,林威迅捷地冲到楼梯边上,可一切都为时已晚。他向下看着那具已不再有丝毫生机的躯体,那具明明曾经美丽,此刻却以异样的角度扭曲着的躯体。脑袋开始 眩晕,四肢失去了力气,他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了。 身后传来微弱的动静,是那道黑影!恐惧与愤怒两种感情在林威的心中纠缠交织着,他猛然转回头去,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道影子的姿容。 那是一张稚嫩却肮脏的脸,那体型矮小而瘦弱,身上似乎沾满了泥土。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林威曾见过的孩子。 但那绝不可能是他……绝无可能……毕竟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 林威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那具小小的身体再一次伸出手来,轻轻推在林威的腰际。他的脚下滑动,身体失去了重心,明净的月与星空在他的视线中如水般飞速流淌而过,耳际的风呼呼作响。在他的眼眸中,躺在楼梯底部的那张脸逐渐接近……接近……近到那失去血色的皮肤深深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中,然而—— 那已不再是夏江的脸了。 那张脸上拥有着与他相同的五官,相同的雀斑与胡茬,那是一张他每天面对着镜子看到厌烦的面孔。 没错。 在重力作用下接近到即将迎面撞上的那张脸是—— 那是他……林威自己的面容! …… 林威在黑暗中惊醒。 虽然说是“惊醒”,但却并非是像电影小说里面那样,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只是睁开了眼睛,入目之处是不足三米高的白色天花板。呼吸虽然急促了点,却也不算剧烈,只是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而且,背上似乎已经被汗水浸湿,这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保持着什么都不去想的状态躺了数秒后,他轻轻伸手抓起枕旁的手机。 “06:32”。 他锁死屏幕,将手机放下,心情稍稍平静了些。 又做了那个噩梦啊。他暗想着。 心中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又”这个字眼。是的,自夏江走后近一星期以来,他几乎每夜都要经历一遍这个诡异的梦境。但在梦中,他从来都想不起这件事,只有苏醒之后,这不断重复着的梦才会被大脑存入记忆之中。 我到底是怎么了?林威伸手按压着额头。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这算是心理问题吧?总在梦中看到恋人死去的场景,还有那些奇怪的东西……是夏江的死带给我的压力太大了么?还有……更早之前的那件事…… 别、别去想了! 他用指关章敲打了一下脑袋,阻断了自己的思路。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过去的事就是过去的事,不应让它再影响到自己现在的生活。 可是……在梦境里面,自己跌下楼梯时看到下面的那张脸,那分明是…… 林威微微皱起眉头。 是的,那是他自己的脸。无论眉眼、鼻子嘴巴……那张脸上的一切都和他自己完全相同,只是没带眼镜而已。 记得几天前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那张脸还没那么清晰,也没那么像自己。但是这几天来,每一次做梦,那张脸和自己的相像程度都会逐渐加深。尤其今天这一次,那几乎就是他自己的面容! 这又是什么该死的鬼兆头? 林威任由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吵闹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跟一个破梦较真也未免太傻了。 差不多该起床了。虽然时间还早,但现在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哪怕想再睡过去也做不到了。他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下床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这并不是为了守灵夜准备的,到那时他会穿上更为合适的正装。梁进易的房间里当然没有梳妆台,但好歹有一面小镜子。林威坐到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时双眼又开始难受起来了。 好红……他有些烦躁地通过镜子观察着自己的眼球,氧氟沙星滴眼液在楼下客厅,要是当时多买几瓶就好了。 唉,感觉滴了这么多天,眼睛也没什么好转,不如等明天再去找医生看一下吧,顶着这么一双眼睛连自己心里都犯怵。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戴上黑框眼镜。是时候下楼去洗漱了。 他打开门来到走廊上,对面房间里邓永杰的呼噜声如同震山雷般轰隆作响,这一点林威早有领教。他撇了撇嘴,关门朝着楼梯口走去,鞋底却突然一滑,险些后脑勺着地。好不容易靠着墙壁调整好身体避免了摔跤,他嘴里骂了一句,低头想看看是什么滑了自己一下。 一开始他并没能够看清楚,有本身眼睛不适的原因,有刚刚起床头脑尚且迷糊的原因,还有……地上的那东西,不仔细看的话的确难以分辨…… 林威的心跳似乎停顿了半秒。 这是……这个……是…… 他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差点扭伤了脚腕。但自从 他看清了地上的那东西,他的视线就没再有半分飘移。 怎么会的……这到底是…… 他看着那道痕迹,它似乎是一直从楼梯口延伸过来,通过了长长的走廊,一路来到梁进易——或者说他自己——的房间门口。不,到这里还不算完!林威用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拧开门把,重新进入房间。 那道痕迹是在床边消失的。 林威头晕目眩,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片漆黑中不断下沉……下沉……但双眼却分明不受控制地睁开着。那些污秽的痕迹印在他的眼中,如同火焰一般痛苦地燃烧着,灼疼了他的灵魂。 那是…… 那是一串,小小的泥脚印。 第二十七章 命运之理(后篇) 谢凌依回到一楼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夜深的身影。客厅里的三个男人似乎打算沉默一辈子了。最后她看到夜深坐在餐桌旁,他仰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好像并未注意到她靠近。 “我回来了。”谢凌依站到他身边小声提醒道。 “嗯。”夜深没有看她,他看向天花板的眼神十分严肃,仿佛有人将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在那里完美再现了一般,过了许久他才收回目光。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告诉谢凌依他到底在做什么实验,又得到了什么结果。谢凌依不知自己直接开口问的话他会不会回答,也许会,也可能置之不理……或许他对他人的问题只有这两种应对方式,毕竟他不会说谎。 真奇怪。谢凌依想着。一开始他自称“不说谎”的时候,自己还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态度,可现在却又已经相信他就是那样的人。凭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呢?我真的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吗? 没有给谢凌依胡思乱想的时间,夜深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回餐桌下面:“我们该走了。” “……走?” “再留下来也没什么帮助,你心里也该明白这一点。”夜深直截了当地说,“另外,现在快要六点半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吃点早餐,你也快到上班的时间了。” 谢凌依不知该作何表示。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承认夜深说得对。她留在这里又能如何呢?夏江会回来吗?她能为夏江做些什么呢?她…… 不行!谢凌依用力摇了摇头。一想到夏江,她的脑袋里又出现了许多纷乱的声音。她心知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走进大姨的卧室跟她告别,大姨依然没有回答。至于客厅里的三人,她连理都没理。 她顺从地跟在夜深身后。两人迎着微凉的晨风离开这座房子,走在那条枝叶遮天的小径上。昨天晚上他们也从这里走过,说来还不满十个小时。那时夏江还活泼地跟她挥手道别,开玩笑般言称一定要把她和夜深撮合到一起,于是她理都没理就急匆匆地走掉了。没想到那竟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十个小时,生与死只有这么简单而短暂的一点点界限。 一路上夜深都没有说话,他不是个适合安慰别人的人,之前乐正唯因没有救下那些无辜者而伤感的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但他听得见身后谢凌依鞋底与地面那刺耳的摩擦声,昨晚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这个女孩的脚步轻快,是决然没有 这种动静的。 就像是带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可她又分明没从那里取走任何东西。夜深忽然明白了。那并不是“背负着什么”,而是…… 他想起《模仿犯》中有马义男认取孙女古川鞠子尸体的描述—— “觉得存活也是一种负担”。 “你想吃点什么?”夜深开口问道。 谢凌依没有回答,她只是用迟缓的动作摇了摇头。走在前面的夜深当然是看不到的,但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便没有再问。 但又走出几步,谢凌依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呢?你跟夏江……相识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而已。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你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让夜深一愣,却没有停下脚步。原来如此,他想。或许我稍微有点小看这个女孩了,在某些问题上,她还真是足够敏锐。不过仔细想想……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个警察,而且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她不问反倒还奇怪了。 “是,我确实在想能否从这里得到些‘什么’。”夜深老实地回答,“而且,结果对我来说相当有趣。” “……‘有趣’?”谢凌依的声音变得尖利,“你说‘有趣’?!” “是的。” “哪里有趣?哪里有趣了?!!!” 身后传来软绵绵的撞击声,夜深讶异地转过身去。却发现谢凌依已经跪倒在路面上,不知有没有将膝盖磕破。夜深的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让谢凌依一直以来努力压抑住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可眼下的她却全然不在意那种小事,她双手掩面,啜泣之中夹杂着不成声的呻吟—— “到底哪里有趣了?!为什么你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你能把别人的死说成是‘有趣’?!对你来说死掉是很好玩的事情吗?!那你去死啊!现在立刻给我去死啊!!!” 她哭了。 啊……被误解了。夜深想着。我才不是说夏江的死亡很有趣,我指的是别的……不过现在就算解释了应该也没用吧?早知道还是学那三个人一样保持沉默就好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夏江她……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凭什么、凭什么偏偏是她……太过分了!太不讲理了!这就是命吗?夏江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种不公平的命运?” 少女的哀声逐渐变得无法控制, 眼泪顺着她被双手遮住的脸庞划下,滴落在身下的地面上。她哭着,宣泄着,渐渐从对夜深的诅咒转为对命运的谴责。这才是她的心里话吧?说到最后,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出口的又是什么……可那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哭出来就好,只要说出来就好。 夜深只是站在那里,心头一片平静。 终于哭了。他想。哭成这个样子,真像是个小孩子啊。不过这样也好,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她什么时候会哭出来,毕竟她看起来就是一副会哭的样子嘛……哭吧,就这样放肆地哭吧,哭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埋怨命运也不是。再怎么说来,在生与死这样的宏大主题之下,我们都只是些不晓事的小孩子而已。小孩子就应该尽情地哭喊,然后才会长大,才能背负起自己的人生。 他再度出声已经过去了很久。其间一旁民居的大门打开,女主人一脸烦躁地探头望了望外面的动静,看到一个女孩跪在地上痛哭,而男人则漠然站在一边,想必她一定在心里虚构了不少感情戏吧?但夜深没有理会她,至于谢凌依会不会害臊,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但他还是决定说话了,在谢凌依哭声渐弱的时候。这会儿往往是孩子最能把别人的话听进心里去的时候。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称职的教育家,但还是打算姑且一试。也许他只是终于于心不忍,想要给面前的少女指出一条不那么痛苦的道路。 “要解答你提出的这些问题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毕竟再怎么说,有关‘命运’这一类问题是根本不会有‘正确答案’的。不过……如果你想听的只是‘我的答案’的话,那我说说倒也无妨。” 谢凌依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与面前的夜深相互对视。忽然她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极了她和夏江的眼睛……正如她以前所提到过的,用《所罗门的伪证》里的形容来说,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 可……又不完全一样。至于究竟有什么差别,谢凌依并没能立刻分清。 “当失去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时,很多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会是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命运?这样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诸如此类……但要我来说,答案其实很简单。用某部游戏里的话来讲——‘既无理由,也无意义’。命运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什么讲究,有人把它看作随性的孩子,起了玩心就会用放大镜烧死路边的蚂蚁。但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认为命运更像个大人,匆匆忙忙地走过 世界每一个角落,从不去刻意做些什么,至于那些蚂蚁,只不过是它前行时不小心碾死的而已。它不在乎理由,也懒得给你理由;本就不是有意为之的事,当然就更不存在公平和意义。也就是说,无理由、无意义、不公平……这些正是命运所拥有的特质。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拥有这些特质,它才会被称为‘命运’。” 谢凌依仰视着这个男人,她的大脑完全无法跟上对方的步调,或许是她本来就没用心去理解。脸上的泪痕仍然湿润,似乎在一点点通过毛孔渗回肌肤之中。 夜深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抱歉,我说得太艰深了吗?” 谢凌依抱住脑袋,明明声带在用力,口中嚷出的却是脆弱的话语: “我不懂啊……我搞不懂啊!我不想知道这样的事!夏江死了……凭什么你还能以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做出评价?她死了啊!这可是死亡啊!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啊!凭什么……凭什么你还能那么冷静……说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话来……” 可对于女孩的质问,夜深只是轻轻摇头:“按照我所知的资料,世上平均每天有十六万人死亡,包括自然与非自然的。对我来说,夏江也不过是十六万分之一而已。如果每一个人死去,我都要悲恸得无法自抑的话,那也不用去做别的事情了。” “那不一样!”谢凌依用哭腔争辩着,“夏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就算对你来说,她也算是认识的人啊!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你们还聊过天的!就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而已……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 眼看她又要哭出声来,夜深长叹一口气: “那么你又想怎么做呢?” “什么?” “你的想法。”他说道,此时他的声音严肃而淡漠,不再含有之前那稍许的悲悯意味,“你觉得只要在这里痛哭流涕就足够了吗?这就是你纪念自己最好朋友的方式?我并不是在否定它——若是死后还有人肯为我流泪,那感觉倒也不坏。我也不知道夏江的想法,她已经不在了,我不知她对生者有什么要求,现在再怎么问,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了。死者已死,再去探求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愿望也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生者该如何去做。所以我在问你的想法,对于你来说,仅仅是哭泣就可以了吗?你不想去为她做点什么吗?” 谢凌依微微张着嘴巴,仍是一副傻兮兮的样子。夜深的心渐渐沉下去——如果都说到这个地步,她还无法理 解的话,那么继续交流也没什么用处了。 谢凌依喉头一动:“……我的……想法……?” 她的眼神迷茫而无助,却又像是抓住了什么。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喃喃自语着。 看到她这样的表现,夜深以不可见的动作啧了下嘴。三言两语就会被人轻易说动,果然这丫头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就算把她刚刚痛哭过一场心灵尚且脆弱这一因素算进去,也很难让人对她的智商抱多少希望。 ……不过,就算是笨蛋,至少也是个有心的笨蛋。 夜深的嘴角松和了一些。 “起来吧。那些事情可以慢慢再想。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收拾一下吃顿早饭然后赶紧去上班。我不知道夏江的想法,但如果我是你的好朋友,那就不会希望你耽误了自己的工作。要知道你这份工作也是能救人的。这样一来时间就有点紧了,还得回家一趟让你梳洗一下。走吧,早饭算我的。” 他伸出手去。谢凌依犹疑了一下,抓住了那只手。它并不温暖,却坚定有力。谢凌依在它的支撑下缓缓站起身来。 在夜深转身离去的最后一瞬,谢凌依再度迎上了那双眼睛。忽然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 那或许是一双……曾一度到达过“对岸”的眼睛。 …… 当晚谢凌依回到住处的时候,夜深保持着他一贯的姿势,坐在上铺对着键盘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谢凌依洗了把脸,站到床铺前,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道: “我决定了,我要去调查夏江家发生的事。” 夜深慢悠悠地按下“ctrl+s”保存了文档,然后才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庞。 “具体是指……?” “我跟你讲过的吧?夏江大姨家以前曾经闹过鬼……”谢凌依把自己早晨思考的有关诅咒的内容一股脑说了出来,末了加上一句,“你要笑就笑吧!反正我已经决定好了!” “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夜深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不过你倒也真敢想,鬼魂啊诅咒啊什么的,我还以为这些事跟警察这一职业无缘呢。” “我也不知道。”谢凌依微微垂下视线,“我……只是想到这儿,总觉得这起事件并不简单,或许夏江的死和十多年前的事件也有什么联系……所以才打算去调查一下的。但是,也可能 只是我想多了,夏江真的只是出了意外……或者真的有关联,但我却不一定能调查得出来……”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抱着要得到结果的心态去做这件事?”夜深嗤笑一声,“既然这样,那所谓的‘调查’还有什么意义可言?你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舒服一点罢了。你觉得不做点什么就对不起夏江,对不起你死去的好友,所以必须去做点事情,随便做点什么,做了就好,有了‘我已经为她付出过了’这样的想法,你便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死亡。至于夏江需不需要,在不在意,那并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自我满足’!你这种做法,不就是为了自我满足吗?” 谢凌依的心中迅速涌上一种难以判别的情感,说不清楚是愤怒还是羞恼。这个男人在说什么?早晨让自己想想应该做什么的不就是他吗?说夏江已经不在了,无法得知她的想法,也无法去为她考虑的不也是他吗?既然如此,现在这又是什么论调?耍人玩难道很有趣吗?! 不知不觉她已经攥紧了拳头。 “是啊,就是自我满足!不可以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却带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自我满足有什么不对的?按照你这种说法,人每天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自我满足?学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赚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活,就连扶老奶奶过马路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善心!自我满足有哪里不好了?!至少我是真心实意要这么去做的!这是我的决定,谁都无从置喙!” 她一口气让这些话语宣泄而出,两眼直瞪着夜深那张讨人厌的脸,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对于女孩这样的反应,夜深反倒是嘴角上扬。 “这不是挺好的吗。”他说。 “诶?”谢凌依一愣。 “我说,这样很好啊。”夜深耸了耸肩,“你不是单单听从我的建议,而是自己努力思考过后才下的决定;不是按照我的指引,而是拥有自己的想法……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既然如此你就去做吧,谁知道是不是真能被你查到些什么呢。呵呵……” 谢凌依茫然地睁着眼睛。 什、什么啊…… 感觉好像被侮辱了,又好像被鼓励了……说来说去这个男人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可是……心里却有那么一点点,变得轻松了…… 仿佛为了掩饰什么,谢凌依低下头去嘟哝一句:“不用你管!我去洗澡了!”说着, 便拿上换洗的衣物朝外间走去。 夜深目视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有些疲惫地抱起双臂摇了摇头。 想法很好,小姑娘。但是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只要有个好目标就能够一帆风顺的。正如你所说,这并不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事件,但要抓到它背后的真相,这种工作只有藏身在黑暗中的人才能够胜任。而你,显然不在此列。你所走的这条道路,说它永无止境也好,死胡同也罢,无论如何,都是无法通向“正解”的。 但即便这样也算是个幸运的结果,比之更可怕的是,你真的亲手捕获了那个残酷的真相。到那时你又该如何面对它呢?若是夏江在天有灵,想必也绝不希望你接近它半步吧。到那时你又将如何抉择呢? 夜深叹了口气。 不,不会的。别太高看她了。以她的本事,最大的可能性还是一无所获吧?这样就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浴室那边传来哗哗淋浴的水声。夜深回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和乐正唯的通话—— “任务时限?不,没有那种东西,只要最后能够将灵具带回,就可算是成功执行了。” “也就是说,再多拖些时间也没有大碍,是吗?” “可……为什么?既然已经寻到了源头,直接回收不就好了吗?你还要等些什么?” “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我想,这个世上总该存在些因果报应的。要么天来做,要么人来。一件事,总要圆满些才好。” “……你是说,这起事件还未结束?” “有八成可能吧。我打算再观察几天,如果没有动静,那么就立刻进行回收。” “一切小心。” 耳根的头发已有些长了,该找个什么时间去理发呢?夜深捻着那一撮令他不甚舒服的头发,浴室那边的水声已经停止了。 不会很久的吧?下一个……会是谁呢? 他把目光从白净的天花板上收回,双手重新搭在了键盘上。 第二十八章 夏的守灵夜(前篇) 林威的身体在黑暗中漂浮着,意识时断时续,偶尔经过一个破碎的场景,却又不会留存在记忆之中。漫长的时间过去后,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他在“某处”睁开了眼睛。 这里也同样是黑暗一片,但他的眼睛已经渐渐能够适应了,于是房间内的布置映入眼帘:衣橱、梳妆台、显然比单人床要宽上不少的床铺……尽管这一切现在都被黑色所浸染,但林威不会认错。是的,这房间他过去曾来过几百次,在这里过夜的次数也不少,别说用眼睛,就算只用手摸他都能认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夏江的房间。 他下意识想要用手背揉揉眼角,但却在中途停止了这个动作。 好险好险……差点忘了,现在禁止对眼睛进行一切不卫生的行为。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话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威有些迷惑地思考着。夏江失足坠楼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几天了,这些天里他除了上来收拾了一下东西之外,就再也没进过她的房间。倒也不是因为什么锥心刺骨的痛苦,只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这种难受的情绪梗在喉头,下不去也上不来,吊在那里让他窒息。 他心里清楚,这个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了,那个经常对着他发脾气,却也会温柔款款地与他互诉爱语的女人不在了。她就这么突兀地离开,也不跟他告别,连个小行李箱都不带,就像只是出门去买瓶便宜的运动饮料,打着哈欠踢踏着拖鞋,脚步声渐行渐远。 只是不会再回来。 这一定就是报应吧?他想。可若真是报应,为什么却会先应在她身上?像我们这种混蛋还能逍遥自在地活着? 他想不懂,想不通,想不明白。如果夏江还在的话,一定又要骂他和猪一样了吧? 林威从来都不是个话多的男人,夏江走后他便更加沉默。即便是负责为夏江准备葬礼的时候,他也一直一言不发,所幸人生二十多年好歹还交了那么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全靠他们帮助,他才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明天就是夏江的守灵夜了。 林威疲惫地叹息一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他是梦游走进了这个房间吗?还是睡得迷迷糊糊习惯性过来了?记得之前是睡在梁进易房里的——那家伙今天要熬通宵赶进度。总而言之,还是先回房间吧,明天有很多事要做,还得早点起来呢。 他扶着墙壁好容易才爬起来,下 意识向着夏江床上望了一眼,尽管心里明知道这是无用的,毕竟夏江的身体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那张他们曾共享过温暖的床铺上了,只是—— 林威的动作僵住了。 他不得不拼命克制住揉眼睛的冲动,但这不可能……这简直太荒谬了……他一时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夏江的床铺上睡着一个人。 林威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夏江,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那个本已死去数日的女人,此刻……正缓缓地从床铺上起身。 尽管周遭的环境使得进入眼中的光线少得可怜,但仅凭着那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轮廓,林威也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人的身份。不会有错的,除了夏江,再没有别人能带给他这种感觉……但是……但是…… 下一秒,林威的呼吸凝滞了。 那床铺上并不只有夏江一人。是的,在夏江离开床铺的同时,另一个黑影紧随在她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腰眼上,却又像是紧紧的黏连着,与她一道走向房间门口。 那是谁? 林威一时忘记了夏江已死的事实。他本能地感受到了某种危险,忍不住要冲上前去保护夏江。但是身体却似乎受到了束缚,令他几乎无法动弹。他想要喊叫,但声音也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江和那道矮小的黑影共同离开房间。 那是……那究竟是…… 伴随着影子的离去,林威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行动力,但却仍旧不听使唤,每一个动作都如同陷入泥沼中一般,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饶是如此,他还是拼命挪动起脚步追了上去。到达门口的同时,恰好看到夏江被那条手臂顶着,站到了被月光映得一片明亮的楼梯边缘上。 这……难道说——?! 心中警铃大作,林威突然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 夏江在那片月光之下突兀转身,林威清楚地看到她苍白脸上的骇然神色。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那黑影的手上稍稍用力,夏江的身体就如同断线风筝一般无力地向楼下坠去,只余一声闷响传入他的耳中,像极了心碎的声音。 “不……不……不!!!” 声带的振动终于突破了咽喉的限制,林威迅捷地冲到楼梯边上,可一切都为时已晚。他向下看着那具已不再有丝毫生机的躯体,那具明明曾经美丽,此刻却以异样的角度扭曲着的躯体。脑袋开始 眩晕,四肢失去了力气,他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了。 身后传来微弱的动静,是那道黑影!恐惧与愤怒两种感情在林威的心中纠缠交织着,他猛然转回头去,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道影子的姿容。 那是一张稚嫩却肮脏的脸,那体型矮小而瘦弱,身上似乎沾满了泥土。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林威曾见过的孩子。 但那绝不可能是他……绝无可能……毕竟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 林威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那具小小的身体再一次伸出手来,轻轻推在林威的腰际。他的脚第二十七章命运之理(后篇) 谢凌依回到一楼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夜深的身影。客厅里的三个男人似乎打算沉默一辈子了。最后她看到夜深坐在餐桌旁,他仰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好像并未注意到她靠近。 “我回来了。”谢凌依站到他身边小声提醒道。 “嗯。”夜深没有看她,他看向天花板的眼神十分严肃,仿佛有人将米开朗琪罗的《创世纪》在那里完美再现了一般,过了许久他才收回目光。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告诉谢凌依他到底在做什么实验,又得到了什么结果。谢凌依不知自己直接开口问的话他会不会回答,也许会,也可能置之不理……或许他对他人的问题只有这两种应对方式,毕竟他不会说谎。 真奇怪。谢凌依想着。一开始他自称“不说谎”的时候,自己还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态度,可现在却又已经相信他就是那样的人。凭什么我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呢?我真的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吗? 没有给谢凌依胡思乱想的时间,夜深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回餐桌下面:“我们该走了。” “……走?” “再留下来也没什么帮助,你心里也该明白这一点。”夜深直截了当地说,“另外,现在快要六点半了,我们找个地方去吃点早餐,你也快到上班的时间了。” 谢凌依不知该作何表示。她心里有一块地方承认夜深说得对。她留在这里又能如何呢?夏江会回来吗?她能为夏江做些什么呢?她…… 不行!谢凌依用力摇了摇头。一想到夏江,她的脑袋里又出现了许多纷乱的声音。她心知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走进大姨的卧室跟她告别,大姨依然没有回答。至于客厅里的三人,她连理都没理。 她顺从地跟在夜深身后。两人迎着微凉的晨风离开这座房子,走在那条枝叶遮天的小径上。昨天晚上他们也从这里走过,说来还不满十个小时。那时夏江还活泼地跟她挥手道别,开玩笑般言称一定要把她和夜深撮合到一起,于是她理都没理就急匆匆地走掉了。没想到那竟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十个小时,生与死只有这么简单而短暂的一点点界限。 一路上夜深都没有说话,他不是个适合安慰别人的人,之前乐正唯因没有救下那些无辜者而伤感的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劝说。但他听得见身后谢凌依鞋底与地面那刺耳的摩擦声,昨晚他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这个女孩的脚步轻快,是决然没有这种动静的。 就像是带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样,可她又分明没从那里取走任何东西。夜深忽然明白了。那并不是“背负着什么”,而是…… 他想起《模仿犯》中有马义男认取孙女古川鞠子尸体的描述—— “觉得存活也是一种负担”。 “你想吃点什么?”夜深开口问道。 谢凌依没有回答,她只是用迟缓的动作摇了摇头。走在前面的夜深当然是看不到的,但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便没有再问。 但又走出几步,谢凌依说话了: “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呢?你跟夏江……相识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而已。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你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让夜深一愣,却没有停下脚步。原来如此,他想。或许我稍微有点小看这个女孩了,在某些问题上,她还真是足够敏锐。不过仔细想想……再怎么说她毕竟是个警察,而且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她不问反倒还奇怪了。 “是,我确实在想能否从这里得到些‘什么’。”夜深老实地回答,“而且,结果对我来说相当有趣。” “……‘有趣’?”谢凌依的声音变得尖利,“你说‘有趣’?!” “是的。” “哪里有趣?哪里有趣了?!!!” 身后传来软绵绵的撞击声,夜深讶异地转过身去。却发现谢凌依已经跪倒在路面上,不知有没有将膝盖磕破。夜深的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让谢凌依一直以来努力压抑住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可眼下的她却全然不在意那种小事,她双手掩面,啜泣之中夹杂着不成声的呻吟—— “到底哪里有趣了?!为什么你能毫不在意地说 出这种话?!为什么你能把别人的死说成是‘有趣’?!对你来说死掉是很好玩的事情吗?!那你去死啊!现在立刻给我去死啊!!!” 她哭了。 啊……被误解了。夜深想着。我才不是说夏江的死亡很有趣,我指的是别的……不过现在就算解释了应该也没用吧?早知道还是学那三个人一样保持沉默就好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夏江她……明明没做过什么坏事……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凭什么、凭什么偏偏是她……太过分了!太不讲理了!这就是命吗?夏江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种不公平的命运?” 少女的哀声逐渐变得无法控制,眼泪顺着她被双手遮住的脸庞划下,滴落在身下的地面上。她哭着,宣泄着,渐渐从对夜深的诅咒转为对命运的谴责。这才是她的心里话吧?说到最后,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出口的又是什么……可那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哭出来就好,只要说出来就好。 夜深只是站在那里,心头一片平静。 终于哭了。他想。哭成这个样子,真像是个小孩子啊。不过这样也好,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她什么时候会哭出来,毕竟她看起来就是一副会哭的样子嘛……哭吧,就这样放肆地哭吧,哭泣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埋怨命运也不是。再怎么说来,在生与死这样的宏大主题之下,我们都只是些不晓事的小孩子而已。小孩子就应该尽情地哭喊,然后才会长大,才能背负起自己的人生。 他再度出声已经过去了很久。其间一旁民居的大门打开,女主人一脸烦躁地探头望了望外面的动静,看到一个女孩跪在地上痛哭,而男人则漠然站在一边,想必她一定在心里虚构了不少感情戏吧?但夜深没有理会她,至于谢凌依会不会害臊,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但他还是决定说话了,在谢凌依哭声渐弱的时候。这会儿往往是孩子最能把别人的话听进心里去的时候。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称职的教育家,但还是打算姑且一试。也许他只是终于于心不忍,想要给面前的少女指出一条不那么痛苦的道路。 “要解答你提出的这些问题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毕竟再怎么说,有关‘命运’这一类问题是根本不会有‘正确答案’的。不过……如果你想听的只是‘我的答案’的话,那我说说倒也无妨。” 谢凌依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与面前的夜深相互对视。忽然她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像极了她和夏江的 眼睛……正如她以前所提到过的,用《所罗门的伪证》里的形容来说,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 可……又不完全一样。至于究竟有什么差别,谢凌依并没能立刻分清。 “当失去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人时,很多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会是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命运?这样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诸如此类……但要我来说,答案其实很简单。用某部游戏里的话来讲——‘既无理由,也无意义’。命运这种东西本就没有什么讲究,有人把它看作随性的孩子,起了玩心就会用放大镜烧死路边的蚂蚁。但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认为命运更像个大人,匆匆忙忙地走过世界每一个角落,从不去刻意做些什么,至于那些蚂蚁,只不过是它前行时不小心碾死的而已。它不在乎理由,也懒得给你理由;本就不是有意为之的事,当然就更不存在公平和意义。也就是说,无理由、无意义、不公平……这些正是命运所拥有的特质。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拥有这些特质,它才会被称为‘命运’。” 谢凌依仰视着这个男人,她的大脑完全无法跟上对方的步调,或许是她本来就没用心去理解。脸上的泪痕仍然湿润,似乎在一点点通过毛孔渗回肌肤之中。 夜深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抱歉,我说得太艰深了吗?” 谢凌依抱住脑袋,明明声带在用力,口中嚷出的却是脆弱的话语: “我不懂啊……我搞不懂啊!我不想知道这样的事!夏江死了……凭什么你还能以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做出评价?她死了啊!这可是死亡啊!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啊!凭什么……凭什么你还能那么冷静……说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话来……” 可对于女孩的质问,夜深只是轻轻摇头:“按照我所知的资料,世上平均每天有十六万人死亡,包括自然与非自然的。对我来说,夏江也不过是十六万分之一而已。如果每一个人死去,我都要悲恸得无法自抑的话,那也不用去做别的事情了。” “那不一样!”谢凌依用哭腔争辩着,“夏江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就算对你来说,她也算是认识的人啊!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你们还聊过天的!就几个小时……几个小时而已……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 眼看她又要哭出声来,夜深长叹一口气: “那么你又想怎么做呢?” “什么?” “你的想 法。”他说道,此时他的声音严肃而淡漠,不再含有之前那稍许的悲悯意味,“你觉得只要在这里痛哭流涕就足够了吗?这就是你纪念自己最好朋友的方式?我并不是在否定它——若是死后还有人肯为我流泪,那感觉倒也不坏。我也不知道夏江的想法,她已经不在了,我不知她对生者有什么要求,现在再怎么问,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了。死者已死,再去探求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愿望也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生者该如何去做。所以我在问你的想法,对于你来说,仅仅是哭泣就可以了吗?你不想去为她做点什么吗?” 谢凌依微微张着嘴巴,仍是一副傻兮兮的样子。夜深的心渐渐沉下去——如果都说到这个地步,她还无法理解的话,那么继续交流也没什么用处了。 谢凌依喉头一动:“……我的……想法……?” 她的眼神迷茫而无助,却又像是抓住了什么。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她喃喃自语着。 看到她这样的表现,夜深以不可见的动作啧了下嘴。三言两语就会被人轻易说动,果然这丫头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就算把她刚刚痛哭过一场心灵尚且脆弱这一因素算进去,也很难让人对她的智商抱多少希望。 ……不过,就算是笨蛋,至少也是个有心的笨蛋。 夜深的嘴角松和了一些。 “起来吧。那些事情可以慢慢再想。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收拾一下吃顿早饭然后赶紧去上班。我不知道夏江的想法,但如果我是你的好朋友,那就不会希望你耽误了自己的工作。要知道你这份工作也是能救人的。这样一来时间就有点紧了,还得回家一趟让你梳洗一下。走吧,早饭算我的。” 他伸出手去。谢凌依犹疑了一下,抓住了那只手。它并不温暖,却坚定有力。谢凌依在它的支撑下缓缓站起身来。 在夜深转身离去的最后一下滑动,身体失去了重心,明净的月与星空在他的视线中如水般飞速流淌而过,耳际的风呼呼作响。在他的眼眸中,躺在楼梯底部的那张脸逐渐接近……接近……近到那失去血色的皮肤深深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中,然而—— 那已不再是夏江的脸了。 那张脸上拥有着与他相同的五官,相同的雀斑与胡茬,那是一张他每天面对着镜子看到厌烦的面孔。 没错。 在重力作用下接近到即将迎面撞上的那张脸是—— 那是他……林威自己的面容! …… 林威在黑暗中惊醒。 虽然说是“惊醒”,但却并非是像电影小说里面那样,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只是睁开了眼睛,入目之处是不足三米高的白色天花板。呼吸虽然急促了点,却也不算剧烈,只是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而且,背上似乎已经被汗水浸湿,这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保持着什么都不去想的状态躺了数秒后,他轻轻伸手抓起枕旁的手机。 “06:32”。 他锁死屏幕,将手机放下,心情稍稍平静了些。 又做了那个噩梦啊。他暗想着。 心中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又”这个字眼。是的,自夏江走后近一星期以来,他几乎每夜都要经历一遍这个诡异的梦境。但在梦中,他从来都想不起这件事,只有苏醒之后,这不断重复着的梦才会被大脑存入记忆之中。 我到底是怎么了?林威伸手按压着额头。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这算是心理问题吧?总在梦中看到恋人死去的场景,还有那些奇怪的东西……是夏江的死带给我的压力太大了么?还有……更早之前的那件事…… 别、别去想了! 他用指关章敲打了一下脑袋,阻断了自己的思路。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过去的事就是过去的事,不应让它再影响到自己现在的生活。 可是……在梦境里面,自己跌下楼梯时看到下面的那张脸,那分明是…… 林威微微皱起眉头。 是的,那是他自己的脸。无论眉眼、鼻子嘴巴……那张脸上的一切都和他自己完全相同,只是没带眼镜而已。 记得几天前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那张脸还没那么清晰,也没那么像自己。但是这几天来,每一次做梦,那张脸和自己的相像程度都会逐渐加深。尤其今天这一次,那几乎就是他自己的面容! 这又是什么该死的鬼兆头? 林威任由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吵闹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跟一个破梦较真也未免太傻了。 差不多该起床了。虽然时间还早,但现在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哪怕想再睡过去也做不到了。他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下床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这并不是为了 守灵夜准备的,到那时他会穿上更为合适的正装。梁进易的房间里当然没有梳妆台,但好歹有一面小镜子。林威坐到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时双眼又开始难受起来了。 好红……他有些烦躁地通过镜子观察着自己的眼球,氧氟沙星滴眼液在楼下客厅,要是当时多买几瓶就好了。 唉,感觉滴了这么多天,眼睛也没什么好转,不如等明天再去找医生看一下吧,顶着这么一双眼睛连自己心里都犯怵。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戴上黑框眼镜。是时候下楼去洗漱了。 他打开门来到走廊上,对面房间里邓永杰的呼噜声如同震山雷般轰隆作响,这一点林威早有领教。他撇了撇嘴,关门朝着楼梯口走去,鞋底却突然一滑,险些后脑勺着地。好不容易靠着墙壁调整好身体避免了摔跤,他嘴里骂了一句,低头想看看是什么滑了自己一下。 一开始他并没能够看清楚,有本身眼睛不适的原因,有刚刚起床头脑尚且迷糊的原因,还有……地上的那东西,不仔细看的话的确难以分辨…… 林威的心跳似乎停顿了半秒。 这是……这个……是…… 他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差点扭伤了脚腕。但自从他看清了地上的那东西,他的视线就没再有半分飘移。 怎么会的……这到底是…… 他看着那道痕迹,它似乎是一直从楼梯口延伸过来,通过了长长的走廊,一路来到梁进易——或者说他自己——的房间门口。不,到这里还不算完!林威用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拧开门把,重新进入房间。 那道痕迹是在床边消失的。 林威头晕目眩,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片漆黑中不断下沉……下沉……但双眼却分明不受控制地睁开着。那些污秽的痕迹印在他的眼中,如同火焰一般痛苦地燃烧着,灼疼了他的灵魂。 那是…… 那是一串,小小的泥脚印。 瞬,谢凌依再度迎上了那双眼睛。忽然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 那或许是一双……曾一度到达过“对岸”的眼睛。 …… 当晚谢凌依回到住处的时候,夜深保持着他一贯的姿势,坐在上铺对着键盘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谢凌依洗了把脸,站到床铺前,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道: “我决定了,我要去调查夏江家发生的事。” 第二十八章 夏的守灵夜(前篇) 林威的身体在黑暗中漂浮着,意识时断时续,偶尔经过一个破碎的场景,却又不会留存在记忆之中。漫长的时间过去后,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他在“某处”睁开了眼睛。 这里也同样是黑暗一片,但他的眼睛已经渐渐能够适应了,于是房间内的布置映入眼帘:衣橱、梳妆台、显然比单人床要宽上不少的床铺……尽管这一切现在都被黑色所浸染,但林威不会认错。是的,这房间他过去曾来过几百次,在这里过夜的次数也不少,别说用眼睛,就算只用手摸他都能认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夏江的房间。 他下意识想要用手背揉揉眼角,但却在中途停止了这个动作。 好险好险……差点忘了,现在禁止对眼睛进行一切不卫生的行为。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话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威有些迷惑地思考着。夏江失足坠楼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几天了,这些天里他除了上来收拾了一下东西之外,就再也没进过她的房间。倒也不是因为什么锥心刺骨的痛苦,只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这种难受的情绪梗在喉头,下不去也上不来,吊在那里让他窒息。 他心里清楚,这个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在了,那个经常对着他发脾气,却也会温柔款款地与他互诉爱语的女人不在了。她就这么突兀地离开,也不跟他告别,连个小行李箱都不带,就像只是出门去买瓶便宜的运动饮料,打着哈欠踢踏着拖鞋,脚步声渐行渐远。 只是不会再回来。 这一定就是报应吧?他想。可若真是报应,为什么却会先应在她身上?像我们这种混蛋还能逍遥自在地活着? 他想不懂,想不通,想不明白。如果夏江还在的话,一定又要骂他和猪一样了吧? 林威从来都不是个话多的男人,夏江走后他便更加沉默。即便是负责为夏江准备葬礼的时候,他也一直一言不发,所幸人生二十多年好歹还交了那么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全靠他们帮助,他才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明天就是夏江的守灵夜了。 林威疲惫地叹息一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来。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他是梦游走进了这个房间吗?还是睡得迷迷糊糊习惯性过来了?记得之前是睡在梁进易房里的——那家伙今天要熬通宵赶进度。总而言之,还是先回房间吧,明天有很多事要做,还得早点起来呢。 他扶着墙壁好容易才爬起来,下 意识向着夏江床上望了一眼,尽管心里明知道这是无用的,毕竟夏江的身体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那张他们曾共享过温暖的床铺上了,只是—— 林威的动作僵住了。 他不得不拼命克制住揉眼睛的冲动,但这不可能……这简直太荒谬了……他一时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夏江的床铺上睡着一个人。 林威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夏江,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那个本已死去数日的女人,此刻……正缓缓地从床铺上起身。 尽管周遭的环境使得进入眼中的光线少得可怜,但仅凭着那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轮廓,林威也能百分之百确定那人的身份。不会有错的,除了夏江,再没有别人能带给他这种感觉……但是……但是…… 下一秒,林威的呼吸凝滞了。 那床铺上并不只有夏江一人。是的,在夏江离开床铺的同时,另一个黑影紧随在她的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腰眼上,却又像是紧紧的黏连着,与她一道走向房间门口。 那是谁? 林威一时忘记了夏江已死的事实。他本能地感受到了某种危险,忍不住要冲上前去保护夏江。但是身体却似乎受到了束缚,令他几乎无法动弹。他想要喊叫,但声音也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江和那道矮小的黑影共同离开房间。 那是……那究竟是…… 伴随着影子的离去,林威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行动力,但却仍旧不听使唤,每一个动作都如同陷入泥沼中一般,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饶是如此,他还是拼命挪动起脚步追了上去。到达门口的同时,恰好看到夏江被那条手臂顶着,站到了被月光映得一片明亮的楼梯边缘上。 这……难道说——?! 心中警铃大作,林威突然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了! 夏江在那片月光之下突兀转身,林威清楚地看到她苍白脸上的骇然神色。紧接着,不等他反应过来,那黑影的手上稍稍用力,夏江的身体就如同断线风筝一般无力地向楼下坠去,只余一声闷响传入他的耳中,像极了心碎的声音。 “不……不……不!!!” 声带的振动终于突破了咽喉的限制,林威迅捷地冲到楼梯边上,可一切都为时已晚。他向下看着那具已不再有丝毫生机的躯体,那具明明曾经美丽,此刻却以异样的角度扭曲着的躯体。脑袋开始 眩晕,四肢失去了力气,他觉得自己也摇摇欲坠了。 身后传来微弱的动静,是那道黑影!恐惧与愤怒两种感情在林威的心中纠缠交织着,他猛然转回头去,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道影子的姿容。 那是一张稚嫩却肮脏的脸,那体型矮小而瘦弱,身上似乎沾满了泥土。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林威曾见过的孩子。 但那绝不可能是他……绝无可能……毕竟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 林威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那具小小的身体再一次伸出手来,轻轻推在林威的腰际。他的脚下滑动,身体失去了重心,明净的月与星空在他的视线中如水般飞速流淌而过,耳际的风呼呼作响。在他的眼眸中,躺在楼梯底部的那张脸逐渐接近……接近……近到那失去血色的皮肤深深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中,然而—— 那已不再是夏江的脸了。 那张脸上拥有着与他相同的五官,相同的雀斑与胡茬,那是一张他每天面对着镜子看到厌烦的面孔。 没错。 在重力作用下接近到即将迎面撞上的那张脸是—— 那是他……林威自己的面容! …… 林威在黑暗中惊醒。 虽然说是“惊醒”,但却并非是像电影小说里面那样,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只是睁开了眼睛,入目之处是不足三米高的白色天花板。呼吸虽然急促了点,却也不算剧烈,只是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而且,背上似乎已经被汗水浸湿,这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保持着什么都不去想的状态躺了数秒后,他轻轻伸手抓起枕旁的手机。 “06:32”。 他锁死屏幕,将手机放下,心情稍稍平静了些。 又做了那个噩梦啊。他暗想着。 心中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又”这个字眼。是的,自夏江走后近一星期以来,他几乎每夜都要经历一遍这个诡异的梦境。但在梦中,他从来都想不起这件事,只有苏醒之后,这不断重复着的梦才会被大脑存入记忆之中。 我到底是怎么了?林威伸手按压着额头。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这算是心理问题吧?总在梦中看到恋人死去的场景,还有那些奇怪的东西……是夏江的死带给我的压力太大了么?还有……更早之前的那件事…… 别、别去想了! 他用指关章敲打了一下脑袋,阻断了自己的思路。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过去的事就是过去的事,不应让它再影响到自己现在的生活。 可是……在梦境里面,自己跌下楼梯时看到下面的那张脸,那分明是…… 林威微微皱起眉头。 是的,那是他自己的脸。无论眉眼、鼻子嘴巴……那张脸上的一切都和他自己完全相同,只是没带眼镜而已。 记得几天前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那张脸还没那么清晰,也没那么像自己。但是这几天来,每一次做梦,那张脸和自己的相像程度都会逐渐加深。尤其今天这一次,那几乎就是他自己的面容! 这又是什么该死的鬼兆头? 林威任由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吵闹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跟一个破梦较真也未免太傻了。 差不多该起床了。虽然时间还早,但现在意识已经完全清醒,哪怕想再睡过去也做不到了。他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下床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这并不是为了守灵夜准备的,到那时他会穿上更为合适的正装。梁进易的房间里当然没有梳妆台,但好歹有一面小镜子。林威坐到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时双眼又开始难受起来了。 好红……他有些烦躁地通过镜子观察着自己的眼球,氧氟沙星滴眼液在楼下客厅,要是当时多买几瓶就好了。 唉,感觉滴了这么多天,眼睛也没什么好转,不如等明天再去找医生看一下吧,顶着这么一双眼睛连自己心里都犯怵。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戴上黑框眼镜。是时候下楼去洗漱了。 他打开门来到走廊上,对面房间里邓永杰的呼噜声如同震山雷般轰隆作响,这一点林威早有领教。他撇了撇嘴,关门朝着楼梯口走去,鞋底却突然一滑,险些后脑勺着地。好不容易靠着墙壁调整好身体避免了摔跤,他嘴里骂了一句,低头想看看是什么滑了自己一下。 一开始他并没能够看清楚,有本身眼睛不适的原因,有刚刚起床头脑尚且迷糊的原因,还有……地上的那东西,不仔细看的话的确难以分辨…… 林威的心跳似乎停顿了半秒。 这是……这个……是…… 他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差点扭伤了脚腕。但自从 他看清了地上的那东西,他的视线就没再有半分飘移。 怎么会的……这到底是…… 他看着那道痕迹,它似乎是一直从楼梯口延伸过来,通过了长长的走廊,一路来到梁进易——或者说他自己——的房间门口。不,到这里还不算完!林威用颤抖的手哆哆嗦嗦地拧开门把,重新进入房间。 那道痕迹是在床边消失的。 林威头晕目眩,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片漆黑中不断下沉……下沉……但双眼却分明不受控制地睁开着。那些污秽的痕迹印在他的眼中,如同火焰一般痛苦地燃烧着,灼疼了他的灵魂。 那是…… 那是一串,小小的泥脚印。 第三十一章 断桥残血 林威开着他的起亚,无头苍蝇般在市区里乱撞着。他找不到目的地,也压根没想过要找。开回自己租的房子倒也容易,可那之后又能怎么办呢?万一“那个东西”找了过去,那不还是一样束手待毙吗?一直待在车上,至少还有逃跑的余裕。如果那东西敢拦他的路,就咬咬牙撞飞它!林威这么想着。尽管他不能肯定被车撞对那东西能起到多大的效果,但有点儿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车子是上午刚加满的油,暂时还不用考虑油量的事儿。约摸开了一个多小时,临近十点,路上的车辆也少了,他偶尔能把速度踩到六十。只有在临近拍照区域的时候才会减速……这种时候居然还要顾及拍照,明明连命都要不保了。他想要自嘲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不知又开了多久,似乎到了某个荒僻的地方,除他以外几乎连一辆车都看不见了。头脑开始逐渐冷静下来,车里发闷,他关上空调摇下车窗,任由夏晚的风从窗外呼呼地打在侧脸上,只能眯着眼睛开车。但这边别说车,连人都看不到几个,也不用担心出事故。 他张大嘴巴让口腔灌了几口风,眼角习惯性地朝上瞄瞄后视镜。 一个男孩正端正地坐在后座,腐烂的身躯如同融化的蜡人,空洞的眼窝静静地凝望着他。 “吱嘎————————!” 起亚的轮胎在道路边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刮蹭着路沿石刹了将近十米才停下。没系安全带的林威一头拱上了挡风玻璃,已经不仅仅是头晕目眩的问题,疼痛的眼泪挤出了眼眶。但他根本顾不上检查伤势,而是直接回头眯着眼睛向身后看去。 第二排车座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饶是如此,林威仍然盯着那空荡荡的后座看了数秒之久。直到眼眶再一次因痛感被泪水盈满,他才嘶嘶吸着冷气转回头来。 只是看错了吧……毕竟心理压力实在是太大了。这么一想,那些恐怖片里坚强求生的主角们还真是值得敬佩一下,可惜那也终究只是拍电影,如果放到现实中,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那份勇气能活到最后呢? 林威又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感觉平静了些。他低头捡起刚刚掉落的眼镜,这时额头上火辣辣的痛感传来,他伸手摸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凉气。 好像没流血,但是起了一个可怕的大包,从内后视镜里看去情况也不妙。 挡风玻璃上出现了蛛网状的裂痕,但看清路面应该没问题。林威犹豫了一 会儿,还是打开了手机导航。这种伤势可不能坐视不理,有淤血就麻烦了,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况且……之前本就一直在发痒的眼睛,不知是否因为流泪,这会儿更是刺痛难忍。这样下去就连开车都做不到了。反正已经逃了这么远,那个东西……应该不会追过来了吧? 距离让他稍微安心了些。手机已经找到了最近的医院,离这里只有不到四公里,不过得调个头。刚才的急刹车和轻度碰撞并没有让起亚的性能出什么问题,他再次提速到六十左右,车子如风一般驶在空无一人的路段上。 以这样的速度,五分钟内就能到达医院。林威轻声哼起了歌儿,用眼角确认了一下导航,前面似乎有一座桥,过去之后右转,一路直走就能到了。 他又在脚上加了几分力道,表码飙到了危险的区域,副驾驶座上传来异样的动静。 林威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踩着油门的脚无法松开,车子闷头向前直冲过去,但林威却好似忘记了控制身体的办法。他感觉浑身发麻,用尽了力气才让脖子转动起来,看向身旁的副驾驶位置。 一只红色的皮球弹跳着。 腐臭的味道在车内弥漫。 就在他的视线中,两只细瘦的手臂从后座伸到前方,用与他僵硬程度不相上下的动作抓到了那只皮球,慢慢地缩了回去。 林威继续转动脖子,起亚疾驰在夜色之中。 在车后座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和他之前看到的那次一样,乖巧地端坐着。只是这一次,它的手中多了一只红色的皮球。 男孩无声地张开嘴巴,露出腐烂的牙龈,一块泥巴从它的下巴上掉落……不,也或许那是…… 林威的思考到这里就结束了。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他在来得及感受到痛苦之前就失去了意识。 …… 水与泥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夜风轻柔地拍打着男人惨不忍睹的脸,咸腥的液体在嗓子眼里咕嘟着。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从百分之一一点点加载到百分之百的程序一样,林威以这样的方式恢复了意识。 视野一片鲜红。 是血的颜色,纵使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也能拥有如此清楚的认知。 眼睛流血了……不,不光是眼睛,头上和脸上,用手去摸的话,到处都是黏腻的感觉。顺带一提,抬起的手 臂宛如有千斤之重,如果不用尽全力控制住它的话,林威都怀疑它掉下来能把自己的脑袋给砸个稀烂。 但痛感却并不强烈,对,全身都一样疼痛的话,反倒会觉得不管哪里都不那么突出了。也或许有些部位已经失去知觉了吧? 他挣扎着翻过身来,然后从地上爬起,用肮脏的手背擦拭着眼睛上的血液。还好,视觉虽然朦朦胧胧的,好歹还能看到些东西。他又休息了一会儿,用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感觉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 我还……活着……? 他吞咽了一下,把喉头的黏液压进食道。 两条腿应该都没断。虽然每移动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但还勉强能够控制。 左手……没事,感觉沉重只是体力上的问题;但右手完全不行,肘部那里是不是骨折了?林威试着使用右臂,剧烈的痛感让他立刻决定放弃。 肋骨很痛,可能有伤,但不能判断有没有断裂,也不知道是否伤到了内脏。身体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话说…… 这是哪儿? 他喘息着望向四周,透过淡淡的红色,勉强能够分辨出树木和杂草,看来他是置身在一片类似绿化带的地方。但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死水的臭味,附近有河流吗? 林威回想着昏迷之前发生的事。似乎有一声巨响,难道是车子撞上了护栏还是别的什么?然后他从车头飞出来了?确实当时没系安全带来着……不过能飞到连车都看不见的地方居然还活着,伤得也不算特别重,这得说是上帝保佑了吧? 不,等等…… 回忆起事故发生之前自己的所见,他不由得又打了个哆嗦,这让全身的痛感都增大了几分,他疼得蹲下身去,过了好几分钟才缓过来。 那个男孩……那个东西……它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林威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否已经安全了,必须得小心行事。虽然很希望“它”也在这起事故中受到重创,但就他的认知而言,情况基本不可能乐观到这种程度。不过现在应该还没有被它发现吧?不然的话早在昏迷的当儿自己就已经被杀了……嗯…… 又休息了五分钟左右,他再次摇晃着站起身来。找不到手机,估计是出事故的时候被甩到哪里去了,现在也顾不上它。时间也只能凭借感觉,说是五分钟,实际上可能都将近十分了——这都是无法确定的事。不过不管怎么说, 现在得快点到医院去,还不知道身体伤到了什么地步,不赶紧去找医生处理一下,搞不好没被“那东西”弄死,自己就一命呜呼了。 对他来说,即便是小小地挪动脚步也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但额头上早有汗水流淌而下。约摸走了两分钟左右,拨开一道杂草丛,河流便近在眼前。 水……但是……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口干舌燥,精力消磨地厉害,恨不得一头栽进河水里痛快地喝个饱。但这股冲动甚至不需调用理智去战胜,仅仅是这河水发臭的味道就让他失去了欲望。 该死的,这种脏水也不能用来清洗伤口,不然感染了就更麻烦了。可恶,哪怕能清洗一下眼睛也好啊! 不想还好,一旦这么想了,双眼的痛痒感便愈加清晰。林威拼命眨巴着眼睛,但这种状况不但没有丝毫缓和,反而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就连睁开眼睛都变成了一种极为困难的事。 林威跪在河滩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此时此刻如果有人能够给他递上一瓶清净的水,哪怕要拿走他一半财产他也绝无二话。在苦苦挣扎了一会儿之后,林威终于要被这感觉折磨疯了,他用膝盖蹭着地面朝河边挪了过去——管他是不是脏水!管他干不干净!让老子挺过这一关,哪怕当瞎子我也认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扑簌扑簌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是有人踩着草地行走过来。耳廓捕捉到的动静让林威欣喜不已——难道是有人发现了车祸,到这边来寻找伤者了吗? 但这份心情只持续了不到两秒,正当林威想要出声招呼来者之时,鼻端却嗅到了若有若无的气息—— 腐臭的味道。 林威感觉自己的嗓音卡在了喉咙口。 是它?是它!他惊恐地想着。它来了!它知道我在这儿!不等等……它不知道!它不会知道的!不然早在刚才我捂着眼睛跪下那会儿它就过来了!它只是听到了声音所以才过来搜索的!对,一定是这样!如果这样的话……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 林威奋力撑起伤腿,三两步跳进最近的草丛里,半人高的荒草能够完全将他的身形遮蔽住。他瞪大了眼睛,忍着双眼的刺痛,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等待着机会降临。 它朝这儿过来了……越来越近了……马上……林威的心脏砰砰跳动着,尽管红色的眼球中仅能映出一团模糊的影子,但他还是勉强判断出了方向与距离。 他的手在地上摸索着,这河滩上到处都是石头碎块,要找到一块合适的并不算难。他的手中握紧了那唯一的武器,蓄势待发。 红色的影子来到了他的面前。 就现在! 林威咆哮着一跃起身,一巴掌把那影子按在了地上。手上传来球状物的触感,显然是“它”的脑袋!没有思考的时间,他挥动左手,一下!两下!……从第一下开始,手上就传来砸破了什么的感觉,耳旁也听到了一声爆响。但林威没有停止,仍然如野兽般拼命挥舞着手臂,直到某一次用力过度让石头从手中飞了出去,他的手在空中僵了几秒,察觉到身下那东西已经完全不动弹了,他才终于把手放下。风中充满了他嗜血的呼吸声。 成功……了? 林威的手摸上“它”脑袋的残块,这样确实很恶心,但他必须要确定那东西真的已经被他干掉了才行。可不知为何,仔细摸去,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好像不太对劲…… 他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片,把它拎到眼前,透过双眼中的血污,总算看清了那玩意儿。 那是一块胶皮,红色的胶皮。 被他用尽全力打爆的,只是一只皮球。 林威呆呆地看着那红皮球的残片,忽然又从地上跳了起来。 红皮球!这是“它”的东西!红皮球在这里,它一定就在附近!而自己刚刚的行动肯定已经打草惊蛇了……得快点逃走才行! 大幅度的动作显然又加重了他的伤势,站起身来的瞬间他的眼前一黑,但还是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所幸视野很快恢复过来,这期间连石头都没有和他作对绊上一跤。离开河滩后,不知拨开了几道草丛,因伤势而透支的身体仿佛在发出尖锐的哀鸣,但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隐约的明亮映入眼帘。 到、到路边了?! 没错,那可不正是路灯散发的光芒吗?明明隔着这么远也感受不到温暖,但林威偏偏觉着得到了希望,宛如一股热流涌进身体。他的速度又加快了些,当脚下离开那片泥土来到结实的马路上时,他简直有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 不、不行!还不能松懈!天知道那东西在什么地方藏着呢!得赶紧找个有人烟的地方……对啊,怎么早没想到呢?如果一直待在大姨家里,有那么多人陪着,邓哥和老梁也要回来了,阳气那么重,那东西怎么可能敢害他?!这样的想法让林威后悔不迭。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真想抽自己两 个响亮的耳光。那时他被恐惧压过了头,想都没想就逃走了,结果不但没从“它”手底下逃掉,还落到这个孤身一人的境地。 但现在悔恨亦是无用,不管怎么说,先去找人求救…… 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林威仔细张望了一下……那个形状……不是…… 是他的车子!银色的起亚在他的瞳孔中被涂上了一层淡红,但他仍然分辨出来了! 林威一瘸一拐地朝着那边赶过去。离得近些,他渐渐看清了车子的惨状。起亚停在了桥梁的最高处,斜斜地插进了桥边的石头护栏,不知当时是有着多大的冲劲儿,居然硬生生把这护栏撞出了一个缺口!车前部半个轮胎都冲出了桥边悬在空中,整体的样子更是惨不忍睹,挡风玻璃几乎连点儿牙子都不剩了。林威后背发凉,他再一次觉得自己不知是祖上积了什么德才能在这种车祸中活下来,求神拜佛都不可能有这效果,不如干脆去拜阎王爷吧。 他试着拉开前车门,但变形的车门却没那么听话,况且他现如今伤痕累累根本使不出力气。后车门倒是已经打开了……难不成——林威头皮发麻——难不成是那个东西离开去找自己时打开的? 就在这时,离开大姨家的那段记忆闪入脑海,他想起了那个名叫夜深的男人。当时就是他拉开了后车门,还说了什么来着? “哦,我在想,你是否介意多一名乘客?” 林威的身体发软,他倚靠在车体上才勉强支撑住。 是那家伙!“它”就是在那会儿上了车!就是那个名叫夜深的混蛋给它开的门!而当时自己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个讨厌的男人身上,却没有注意后座的动静!夜深所说的“乘客”并不是指他,而是指那个可怕的恶魔!至于自己介意也好,不介意也罢,他都全不在乎,他只需要把它送上车罢了! 该死的……该死的!林威的牙关发颤。他没想到,自己的“敌人”不光是“它”,在人类中也存在着盯上自己性命的家伙。这样一来,还有哪里是安全的?还有哪里? 绝望让他无法再保持住站立的姿态,他的后背蹭着车身缓缓滑落,脚尖却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那玩意儿打着旋儿朝护栏的豁口滑去。 ……手机?! 林威赶紧爬到桥边,所幸手机停在了那儿没有掉下去。他捡起手机,现在这已是他唯一的希望,大姨家是回不得了,天知道那个男人有没有后手!还是报警吧!对,就跟警察说这里 发生了严重的车祸,让他们赶紧过来处理,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得到保护了。就这么干! 他单手按键点亮屏幕,正要滑动手指解开屏锁,指尖的动作却顿住了。 他有些呆滞地看着手机上所显示的时间。 “02:45”。 夏夜的风轻柔地绕过他的身体,眼球也清清凉凉的,舒服了些。至于眼镜,早在事故发生时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但林威的大脑一片清明,眼中的血污似乎被清风带走了,自十几年前带上眼镜开始,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感到视野如此宽阔。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这是夏江大致的死亡时间,也是十几年前那个故事里,夏江姐姐的死亡时间,还是…… 夏江的姐姐死亡时双目通红,夏江死的时候也是一样,还有……而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么? 他在护栏豁口处站直了身体向下张望着,平静的水面映出了桥上的人影,这副画面似曾相识。 脚步声在身后逐渐接近,那股熟悉的腐臭味再度传来。但林威既没有回头,也没有试图逃走,他只是静静地凝望着自己的倒影。直到腰际传来小手的触感,一股推力让他向前栽倒下去。 他看到水中的那张脸,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他们在逐渐接近……接近……很快就要撞到一起。啊,对,就是这样,这不正是和那个梦中一模一样的情景么?没必要逃的,也根本逃不掉,从一开始自己就注定要在这里死去。这便是自己的死亡之地、死亡之时。 一朵水花溅起,涟漪扩散开来,但在这寂静无人的夜,谁都不会察觉。 第三十二章 葬地的替代品(前篇) 林威的尸体是清晨在距那座桥几百米处被发现的,辖区警察对现场的勘查结果基本还原了当夜的事件经过:林威驾驶着那辆银色起亚高速撞上了大桥护栏,因没系安全带直接从车前方挡风玻璃甩了出去,并落到了附近河岸的草丛里。他身上的泥土并没有被河水清洗干净,从样本检查结果或许可以进一步锁定具体掉落的位置——但这显然是一起常见的交通事故,警方也不认为需要做更加细致的调查。林威一度摔晕,但几小时后苏醒,并沿路回到桥上,随后在车边休息过程中不慎落入水中,因伤势严重体力不支,最终溺亡。 至于事故发生的主观原因,综合各种情况,警方认为有如下几点可能: 一、痛失恋人使得林某情绪压抑,并在恋人的守灵夜爆发出来,为发泄情绪做出危险驾驶行为; 二、从附近某路段的监控录像看,林某曾一度在该处急刹车,推测可能受伤,尸体的初步检查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而从他之后开往的方向来看,可能是急于赶往医院; 二、林某当时负有眼疾,因眼部不适未能对路况做出准确的判断,在冲上桥时操作失误。 综合以上各点,可以认定此次事故是由林某个人不负责任的驾驶行为所导致,基本排除其它原因。 …… “他们是这么说的!”谢凌依挥舞着手里的笔记本,“可是夏江走后才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接着就是她男朋友,同样是意外身亡,同样是高处跌落,还同样是在凌晨时分!死亡时间也极为相近!再加上两个人都跟十几年前那起事件一样,是红着眼睛死掉的!这不可能是偶然吧?” “我倒觉得这样的分析合情合理。”夜深盘腿坐在上铺,双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警方以事实说话可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每个人都像你那样总往‘那方面’去思考,那可就全乱套了。” “怎么你也这么说……”谢凌依嘟起嘴来瞪着他,“我还以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只是就事论事。” “切……算了不理你,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做好……去洗澡了!” 谢凌依径直走向卫生间。直到用力关门的声音响起,夜深才从屏幕上移开视线瞄向外间,分隔两个房间的帘子还在轻轻摇动,帘子那头传来少女使用淋浴喷头试水的尖叫声。 距离夏江死去已有一个星期了,除去昨晚守灵夜上她痛哭失声的场面以及偶尔揉揉眼睛之外,谢 凌依的精神似乎并没有出现太大动摇,这让夜深稍稍有些讶异。一般来说,越是像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在经受打击时往往会陷得更深。是该说小看了她的承受能力呢,还是说她没心没肺的程度已经超越了一定境界呢? 他回想起那个早晨自己对谢凌依所说的话,尽管在当时听上去很有诱惑力,很能影响人的心绪,但那终究只能算作“止痛药”而已,而非“救命稻草”,伤痕仍旧是伤痕,那伤疤是需要自己愈合的。他本以为那丫头会在这一事上萎靡不振好久,却没想到她当晚就给出了答复,就像小孩子学会使用创可贴,这是件令人欣喜的事。到了这个地步,反倒和他没什么太大关系了。她的伤口已经结上了疤,即便伤愈,那痕迹也会留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人是拥有着长久记忆的生物。身体上的伤痕总会让人难受,却无法再制造痛苦,心灵上的也是如此……经此一事之后,也许偶尔在梦中与故友相会仍要伤心流泪,醒来后湿透了枕头,也许还是会困惑迷茫,还有许多的无法释怀,但她终究能够笑着走下去,走过自己的人生之路吧。 若是那样的话,自己那天辛苦构思的话语也就不算是毫无意义了。 好,关于谢凌依的思考就到此为止。他摇了摇头。本就是没什么关系的人物,大概过几天就要分别了,也没必要倾注太多心思。接下来要考虑一下这事件的后续。 尽管发生得迟了一些,但第二名死者还是出现了,可以预想接下来的章奏一定会加快。毕竟在连续出现两名死者后,剩下的人也该警觉起来了吧?作为行动者,估计也打算要速战速决。理想状况下是在这一周内把事件完全解决,不过自己总出现在“那边”也未免有些招人注目,就利用这女孩作为消息来源……如何呢? 卫生间里传来她轻声哼歌儿的动静。 而且……自己昨夜的行动,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帮了“那个人”,卖了这个人情,在之后的回收行动上,应该也能少些麻烦吧。至于对不对得起林威……这并不在夜深的考虑范围之内。不管什么行为都会有其相应的报偿,这是小学生都懂得的道理。那个男人就算要恨,也恨不到自己头上来。 条理清晰的思考让夜深感到身心愉悦,带着这种心情,他重新把视线投注到面前的屏幕上,手指灵巧地敲动着键盘的声音构成了《卡门序曲》般的旋律。 与此同时,相隔不足十米的卫生间里,谢凌依终于洗完了新近剪好的清爽短发。警容风纪对于女警察的头发是有一些限 制的,当然也并非每个地方都会严格遵守,但谢凌依在夜永咲手下做事,不希望给学长留下什么坏印象,于是总会把自己收拾得中规中矩。 其实也并非所有的女孩在洗澡时都会花费很长的时间,许多女孩洗澡的步骤都和男人相差无几。谢凌依的固定流程一般就是——淋浴、香波、搓身、香皂、沐浴露这几步,她习惯随身带着花露水喷雾,也就不需要在洗澡的时候涂抹了。 洗手池上的镜子被水汽盖住了表面,雾蒙蒙的,谢凌依带着好玩的心态用喷头把它冲刷一遍,自池边抓起澡巾,一抬头,却和镜子里的自己对上视线。 长得也不算丑吧?她吐吐舌头做了个可爱的鬼脸。怎么就是遇不上心仪的人呢?是不是该主动点比较好? 话说…… 她用手擦了擦那块镜面,凑上前去。 眼睛里……血丝是不是有点重啊? 一抹不安掠上她的心头。 …… “你特么是不是脑子有病?!” 邓永杰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和梁进易相比,他的房间显得杂乱不堪,遍地都是烟头易拉罐和泡面盒子,一台笔记本丢在床尾,感觉只要睡觉一伸腿就会踢掉。老实说在认识他之前,梁进易真心以为那些乱成这种鬼样的房间都是电视里为了夸大人物邋遢程度而刻意布置的。 “我倒宁愿是我自己有病!”梁进易的情绪也很激动,“可你仔细想想!仔细想想!邓哥!林威前天晚上为什么要跑?他没病没灾的跑大老远到那么偏僻一座桥上自杀去?你不觉得他是在躲着什么吗?他那不是脑子有问题跑去兜风!那是逃跑!逃跑!” “警察都说了,那是意外。”邓永杰说着,从桌上摸起一只烟盒,“那晚上夏江守灵夜,他肯定是触景生情了呗。” “意外?意外到跟夏江死的时间几乎完全一样?那可真够意外的!”梁进易口沫横飞,“邓哥……不是我说,你还记不记得十几年前那个事儿?” “哪个?” “就房东女儿死那个事儿,那个故事夏江给你讲过吧?” “得!”邓永杰把烟点着,却是歪嘴笑了起来,“又扯到故事上去了。行行行你扯吧,我就当笑话听了。” 梁进易毫不在乎邓永杰的无礼,亦或是早已习惯了。他把屁股往床铺上一沉:“这么说,当年房东女儿死的时候,有人听见二楼走廊上凌晨时分传出脚步声 ,这你知道吧?就在她死之后,有个住户晚上起夜被吓疯了!” “这我知道,这不就夏江讲的么?你信这个?”邓永杰慢慢悠悠吐了口烟。 “这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梁进易拍打着床铺,“房东女儿是得了红眼病才上吊的,那个吓疯的家伙,说是送走的时候也是两眼通红!现在你想想,从十几年前到现在,算上夏江和林威,出事儿的时间都在凌晨那会儿,都是两眼通红着死的!你觉得这是偶然吗?你觉得这是普通的红眼病吗?哪家的红眼病能在凌晨杀人了?!” “这个么……”邓永杰迟疑了一下,“就凭这个……也不能就说是……” “不光这个。”梁进易探身向前,“我听到了。” “什么?” “夏江死的那天夜里,我被吵醒了。”梁进易从牙缝里挤出话语,“大概是凌晨三点之前……走廊上一直有人在来回走,我一开始以为是有人上厕所,但是那个动静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走得我心里发毛。然后我听见开门的声音……估计是夏江起来看看情况,但是……夏江的脚步声是往楼梯口去了,越走越远……然后我听见……还有一个脚步声,就从我们门口这块儿,跟着往楼梯口那个方向去了……邓哥,你那天晚上没起夜吧?” “可、可能是林威——” “林威那天夜里压根儿没睡在这儿!”梁进易低声吼道。 邓永杰早已把烟蒂丢掉,他的手在桌子上摸索着,双眼却直盯着地面。 “……你这么一说……前天凌晨的时候,我好像也听见动静来着……是往你房间去了,我还以为你加班回来了,就没在意。但是……” “我一整夜没回来,那天夜里我是住在公司的!”梁进易拍了一下手,“我知道了!那是找林威去了!前天凌晨林威睡我的房间……被‘那个东西’找到了,然后昨天凌晨他就死了!” “‘那个东西’……?”邓永杰眯起眼睛,“你指什么?” 梁进易用指关章敲打了一下额头:“直接说说不清的,你过来看吧。” 他说着,当先走出门去。邓永杰疑惑地穿上拖鞋,叼着烟跟在后面。 “你看,看这地上,看到什么了吗?”梁进易指着地面,他打开自己房间的门,“我仔细看了,是从楼梯口那边上来的,通过走廊一直到我房间门口,然后打开房门进去了——你看!一直通到我床头!” “ 这是……”邓永杰蹲下身体仔细观察着,不禁发出骇然的声音,“这是……脚印?!” “脚印!而且很小!你懂了吧!”梁进易紧紧地抓着门把手,关章发白,“昨晚上我睡觉的时候还打扫过一遍房间,那时候绝对没有这东西!但是夜里我做梦,总梦见有什么东西进到我房间里面来了!这个噩梦缠了我一夜!今天早晨我睡醒的时候,就看见这一排脚印,最后就停在我床边!邓哥,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邓永杰和梁进易对视一眼,一道凉气从后背窜上来。 “林威被这东西找上,然后跑了那么远都没躲过……现在轮到我了……”梁进易靠在门框上,“夏江、林威、我……邓哥,你觉得你能逃得了吗?我眼睛的问题已经变得有点儿严重了,你那双眼睛也不好受吧?” 邓永杰没有回答,这根本是不需说的事。他和梁进易,两人四只眼睛,现在都是通红一片,被这样一提起,双眼隐约的刺痛感又开始发作了。 “那怎么办……”邓永杰喃喃着,“逃跑吗?但是林威跑都没跑掉……而且死成那个惨样……” “我不知道,我觉得只能试试……”梁进易无力地说道,“就像恐怖片里那样,过去上香、忏悔、请求原谅……或者,给‘他’送回家去,好歹让人有个能祭拜的地方……” “这能有用吗?” “有没有用,不做怎么知道呢?”梁进易露出苦涩的笑,“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 两人沉默良久。邓永杰手中的香烟即将燃尽,烟气在空中飘散,发出迷惑人心的味道。 邓永杰望着桌上那面方框镜子,镜中自己的红色眼球显得分外慑人。 “……做。” 邓永杰把香烟掐灭。 “就今晚。”他说。 第三十二章 葬地的替代品(中篇) 在做皮球实验的那个傍晚,夜深曾给谢凌依讲过旧区这边的大致地图:以那条同时带有弧度与坡度的“主干道”为界,北边是旧区的主体部分,也就是那些平房民居所在之处,而居委会则在南边面对着马路。在整片旧区的东南角,一家大型废品回收站坐落此处。 要说起这地方还算是有点历史。其实这里正是旧居委会的办公地点,多年前被改成了一家运动场馆,乒乓球台、羽毛球场、篮球架应有尽有,还有一个占去了三分之一面积的游泳池,按理说建设得不错,可就是管理工作没搞好。看场子的人雇了旧区的本地人,这还跟谁收钱去?每天一大堆大人小孩无视着按时收费的牌子,拎着袋子拍着篮球就进来了,看着每天人流不断生意红火,实际却连维护费用都得挤着出。到了夏天,游泳池里更是污浊不堪,明明厕所就在不远处,但比起穿上拖鞋到厕所里解决生理问题,在游泳池里直接释放好像更有成就感……一开始还有人敢戴上游泳镜在水池里玩玩潜水,到后来任谁都宁死不会把头往水里伸。照这么一弄,人家投资方可不干了,跑去找居委会要求解决。可居委会能怎么解决?嘴上扯得好听,实际该怎么样还会怎么样。有一段时间人家要求撤换管理人员,换上他们自己雇的人,结果刚实行两天,就开始有群人天天堵在大门口,想进的进不去想出的不敢出来。居委会照样是摘掉了近视眼镜在旁边装瞎子,还指不定那些人是谁找去的呢。 据说老板后来摘了这运动场的牌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嘟哝着“破地儿是非多”,就在人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驾车远去。再后来这里就变成了废品回收站,划分开来的运动场地刚好可以用来堆放不同的废品。人们推着小三轮拉着旧书饮料瓶忽悠进来,跟打着哈欠满脸不爽的场主讨价还价,然后数着不多的几块零钱叹着气转身离去。却是谁都没再怀念过当年的运动场,现在去哪儿还不能健身了?于是记忆渐渐淡去,倒仿佛这里从一开始就是家散着臭气的废品回收站了。 闲话休提吧,其实变成了废品回收站之后,这儿的管理也没见得有多好,倒不如说根本不需要管理。除了安装了两扇大铁门以及把金属零件等贵重物品专门收在房子里保管外,其余的废品就是露天堆着,最多上两层油布遮雨。围墙也矮得很,常有些孩子在外面找个垫脚物一翻就进来了,捡两件破烂东西再走也没人会管——准确来说根本没人,这里在夜间完全是无人看管的状态。 对某些人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便利的地方了。 凌晨 零点零三分,两名不速之客悄悄从北墙翻了进来,他们落地的地方堆着的都是些矿泉水瓶,因此稍不注意就会发出响动。这不,第二个黑影才刚刚落地,脚底就“嘎吱”一声,把前面的人吓得寒毛直竖。 “你特么——”前面的壮汉愤怒地低吼,“别这么傻宝行么!”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黑影小心翼翼地从瓶子堆旁边绕过来,“再说有点儿动静也没事,这儿晚上又没人看着。” “不是怕人!人有什么好怕的?我是怕……万一有点儿动静,把‘那玩意儿’给招来了……” “那可不好说……我觉得咱哪怕一丁点儿声音没有,它该找来还是能找来……” 邓永杰和梁进易一前一后在废品堆中穿行着,两人手中的手机都开着手电筒模式,明亮的光柱为他们照出通路。尽管刚提醒过梁进易,但邓永杰自己脚底下也常常发出各种各样的响动。来到场地中央的时候,邓永杰一把扯掉鞋底上黏着的塑料袋,粗声问道: “往哪儿走,你还记得不?” 场地中央正对着大铁门,是进行交易的地方。梁进易大概判断了一下位置,伸手指向西南角:“那边!” “确定?” “确定,就那边,角落厕所附近那块地。” “行。”邓永杰点点头,“我去上次那地方找铁锹,你先过去等着。” 梁进易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别!邓哥,一个人我害怕,咱俩一块儿去拿铁锹吧。” 没出息!邓永杰想这么骂他一句。但仔细想想,要是这小子的推测是真的,那这个夜里就是他的死期……胆小点也纯属正常,有几个人在明知会被杀的情况下还能壮起胆来呢? “行吧。” 两人轻车熟路绕到一座矮房子前,这是回收站里放工具的小屋。门上有把三环锁,但只要用力一拽就开。他们一人挑了一把铁锹,扛着朝目的地走去。 尽管不太记得地方,但真正走到这里后,邓永杰也觉得老梁没说错,毕竟整个废品回收站里大部分地方都是水泥地,泥土地面少得很,而且这块又潮湿,看上去就是一挖就开那种。就是跟厕所离得太近,空气中飘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一、二、三……差不多就这儿。”梁进易用脚尖示意一下,“这个墙上有裂口,离裂口三米的位置,我专门记着的。” “还专门记这个……”邓永杰转动一下 肩膀,像是在做热身,“我都巴不得赶紧忘了。” “记着吧,万一咱们给逮住了,好歹还能把这地方说出来。”梁进易闷闷地说,“而且这不现在就派上用场了么。” 两人对视一眼,抓好铁锹二话没说就干了起来。尽管现在都成了码农,但好歹以前也干过些力气活,对于铁锹的用法也勉强掌握。邓永杰力气不小,不多会儿工夫,身旁就出现了一摞泥土堆,相比之下梁进易就逊色不少,干得气喘吁吁,可跟消耗的体力相比却见不出什么成效。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沉默着干了四十分钟左右,期间只听得到铁锹铲土“哧溜”的动静。大半夜响起这个声音实在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但居民区那边应该是听不到的,而旁边的居委会晚上也没有人,这点声音应该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 “我靠……”邓永杰停了一下,擦擦脑门上冒出的汗水,“真特么累,上回都没这么觉得。” “上回干活的人可比咱现在多,况且还有人望风。”梁进易喘着粗气,“再加把劲,再有一点儿就差不多了!” 然而,又闷声不吭地挖了十分多钟,却是梁进易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二十,他盯着坑底眉头紧锁。 “怎么了?累了?”邓永杰也把铁锹放下,“那要么先歇一下?歇五分钟?” “……不是那个问题。”梁进易说,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要沉到土里,“地方我应该没选错,深度也够,宽度也足……我们上回是速战速决的,都还不定有今天挖得深。” “什么意思?” “而且……上回走之前我们是把土夯实了的……你应该还记得。但是这回,虽然人少了干活儿累,但实际手上觉得特别轻松……对,因为土很散。一开始挖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地面微微有点儿下沉,不像上次走之前我们铺得那么平整……” 梁进易絮絮叨叨的样子活像是个神经质的老太婆。邓永杰在一边听了半天,却是听了个半懂半不懂,不由得心里烦躁:“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梁进易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涣散:“我想说……在我们走之后……这片儿地方……被人动过!” 这一句话似乎吐出了他胸腔中所有的空气。说罢,他就摇摇晃晃地朝后退了两步,扶着墙根才勉强站稳。 “啥?被人动过?被谁动过?”邓永杰仍旧迷茫,“谁闲得没事儿——” 他 的话语突然顿住了,怔怔地看着老梁,又看向脚下的土坑。 “难不成……”他的嗓音干涩。 梁进易知道他也理解了,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手上一松,铁锹“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邓永杰见此情景,便也把铁锹一丢,三把铁锹在地上散乱地扔着。邓永杰扶着气力尽失的老梁,两人在几米远处干燥些的地面上坐下。 “喏。” 邓永杰递过一支烟。梁进易先是摆摆手,想了一下,还是接了下来。 “这就对了嘛。”邓永杰给他把烟点上,自己也燃起一支,两点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梁进易让香烟完全进入肺里,再缓缓吐出,这样做有多伤身体他已经不想管了,反正在死于肺病之前,能夺走他小命的东西要多少就有多少,眼下不就有一个么? “一点半了,还有一个多小时。”他轻声说道。 “我说,你先别急躁。”邓永杰一只手压上他的肩膀,“记性再好也有出错的时候,咱这挖得才多大?指不定是没挖着呢。歇够了再起来,往周围扩一点儿,没到最后的时候呢,先别下定论。再说了,你那推测要真是对的,那我倒觉得挺好对付,咱两把大铁锹呢,怎么着还打不过‘它’?别着急,总有办法的。” 梁进易微微摇头。他把烟蒂往地上一丢,用脚碾灭,忽然笑了一下:“……邓哥,这事儿要能过去,我打算去找警察。” “找警察?”邓永杰一愣。 “对。”梁进易目视前方,“人常说‘好人不长命,痞子活千年’……我以前也这么觉得,这世上好人没好报,恶人也不见得有恶报,所以当好人坏人其实都在各人自己,别人谁都管不着的。可这件事儿让我觉得……老天终究是长了眼睛的,你做好做坏他都看在眼里,谁都逃不脱的。你说呢,邓哥?” “呃?哦……哦……” 邓永杰没有接上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抹凶狠,却又有些犹豫。而梁进易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只是径直起身:“好了,继续干活儿吧。妈的这厕所可真臭!速战速决!” 邓永杰注视着他走向那几把铁锹,听他发问:“邓哥,哪把是你的来着?” “哪把还不都一样?”邓永杰耸了耸肩,也站起身走过去,“你随便拿一把就是了。” 梁进易便随手捡起一把,走向那个大坑,准备听邓永杰的话继续对它进行扩张。邓永杰也从 剩下的两把中挑了一把,在手中掂了一下试试分量,感觉比之前用的那把还要顺手。三人走到坑边,也不说话,直接闷头干了起来。几铁锹下去,梁进易的动作停了一下: “这把用着不得劲。” “那你拿去换换。”邓永杰建议道。但他们回头看去,地上却是连一把铁锹都不剩了。 哦,哦。邓永杰拍拍自己的脑袋,心想瞧我这记性,本来是两个人干活儿的,现在变成三个人了,三把铁锹当然分完咯,怎么可能还有得剩。 嗯……嗯? 等等…… 邓永杰的思路卡了一下。 三个人? 哪来的三个人? 今夜来这里的人不就他和老梁?这第三个人是谁?从哪冒出来的? 说起来……刚才休息的时候,为什么地上会丢着三把铁锹?他和老梁一人扛了一把,那第三把……是谁拿过来的? 是…… 邓永杰缓慢地抬起头,望着大坑对面梁进易的脸,即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他也能看得清老梁那张血色尽失的面皮。 两人一同转过头去。 在他们面前,那扛着比自身还要高的铁锹的矮小的、腐烂的身体,带着已然无法分辨的表情静静地凝望着他们。空气中传来比厕所还要恶心的腐臭味。 第三十三章 葬地的替代品(后篇) 邓永杰脚下一个踉跄。 “跑!”他高声喊道,但听上去却更像是凄厉的哀嚎,“快跑!” 刚才用来鼓励梁进易的话语似乎被他全然忘却,但这也不能怪他,无论谁遇到这样的情况都没法保证自己还能保持冷静。铁锹“当啷”一声砸在地上,停止晃悠的时候,邓永杰的身影早已在黑暗中消失了。 梁进易不知道邓永杰去了哪里,因为在那家伙“跑”声出口的一瞬间,他就像一只被野狗盯上的兔子般冲了出去。该往哪跑?正在往哪跑?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全都不知道,只是单纯地奔跑,单纯地释放自己的体力。什么都不想,也没工夫去想,错动着的两条腿几乎有种快要摩擦起火的感觉。 但那股腐臭的气息却没有半分远离的征兆,不管他跑到哪里,鼻端传来的异臭都会提醒他一件事:那东西还在他身后!梁进易如瞎眼耗子一般在废品站里左右穿行,已经不知道绕了多少圈,废纸板、易拉罐、木头边角料……各种各样的废物堆一次次在他眼前闪过又一次次被他甩在后面。 已经渐渐喘不过气来了,那恶臭与回收站里其它垃圾的臭味混合在一起,伴随着空气灌进胸腔,他想要咳嗽,却又被更剧烈的风堵回了嗓子。 已经没有力气了……已经跑不动了…… “咔嚓”! 脚下似是踩到了个塑料饮料瓶,梁进易一头往前栽去,却并没有受伤,面前那由瓶子堆成的小山把他的身体托住了。许多未喝光的残留物黏黏地糊了他一身,但梁进易早已没有心思去在意那些。他从瓶子堆里扒拉起身,继续向前跑去,却是一头撞上了墙壁,疼得眼泪都溅了出来。 没路了?! 他转身想要往来路跑,但那边却传来另一种声音—— “咔嚓”、“咔嚓”、“咔嚓”…… 来者如玩乐般踩着一个个瓶子靠近过来,梁进易无论如何也不会乐观到认为这是邓哥在跟他开玩笑。 完蛋了……完蛋了……梁进易绝望地向后退去,背部靠上墙壁,他抬头看着那并不算高的墙头——说是“不算高”,但问题是他自己个头儿也不高啊!像这种矮墙,邓哥肯定轻轻松松一跳就爬上去了,但是…… “咔嚓”、“咔嚓”…… 来者越来越近,梁进易惊惶的回头瞄了一眼,尽管看不到人影,他也能判断出对方与他仅隔着那一座饮料瓶小山,他已然无路可逃! 梁进易用手把颤抖的下巴合上,拼命咬紧牙关,看着眼前的墙头。夜幕中的墙头对他而言犹如一座高耸入云的山。 梁进易两腿使劲向上一蹦,可就算按指尖来算高度,都跟墙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他顺着墙壁滑了下来,不信邪地又试了一次。这次更糟,还不如第一回跳得高。 刚才跑了半天,他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了。 “咔嚓”、“咔嚓”…… 那声音就在背后了!就在背后了!梁进易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条件反射般想要回头,但却被自己的意志把脖子硬生生定住了……不能回头!不能回头啊!他心知这会儿一旦回了头,看到了那个东西,指不定当场两腿就会吓软,到时候就真的彻底完蛋了! 腐臭的气味前所未有的浓烈,充斥在梁进易周围的整片空间。 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梁进易把两条手臂像风轮一样摆了两下,使劲向前一跳,却没能控制好身体。他直接正面撞到墙上,两条胳膊火辣辣的痛,估计都蹭破了皮,但更严重的是两条腿,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骨头可能都碎开了! 梁进易跌跌撞撞向后退了两步,一只拥有着小手形状的物体顶在他的后腰际。 一刹那间梁进易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恐惧感让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嗥叫,紧绷的肌肉如弹簧一样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脚下生风,居然就这么扒上了墙头,用力一爬,重心却一个不稳,“扑通”一声摔到了墙那头。 …… 邓永杰蹲伏在厕所附近的角落里,把身体蜷缩成一团,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老实说,刚才第一眼看到那东西的瞬间,他整个人都懵掉了,还好两条腿的反应够快。虽说有些对不起老梁,但两人充其量算是同事加上共同租房子的舍友,够不够当朋友还有待商榷呢,这会儿当然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作为第一优先事项。 况且在“那种东西”面前,一个人和两个人有什么不同呢?邓永杰可没那份自信,觉得自己加上梁进易就能怼得过“它”。最大的可能性应该是两个人一起出现在明天的新闻上吧?对……就像是林威那样,死都没有个好死法。 纵使老梁早已告诉过他,并让他看过那串脚印,但邓永杰心里并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甚至内心的绝大部分空间都还没有接受这件事。虽然从过程上看来他也很主动,但他只是跟随着梁进易的决 定,至于怎么做才最有效、做不到有什么后果、有没有其它的办法……这些他全都没有想过。说得直白点,他只不过是陪老梁过来挖个坑,听他的安排把该办的事儿办完,然后就回去睡觉。表面上好像很紧张,实际他心里对于老梁的说法还是半信半疑,甚至可以说是嗤之以鼻的。 但刚才两眼所见的景象颠覆了他的认知。 就好像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来,邓永杰彻底清醒了!他从没想过那种东西会是真实存在的!别看他整天臭着张脸一副粗汉模样,实际上他的逻辑思维能力不弱,不然也不会做程序员了。但他完全想不明白,那东西的存在是凭借什么原理呢?它是怎么动起来的?又为什么能拥有思维?科学上完全解释不通啊! 一个人懂得的越多,“未知”对于他来说就越可怕……哪怕是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包围,邓永杰都有勇气去干上一架,但对于那种用常识完全无法解释的东西,即便只是个“小个子”,他也实在是提不起胆…… 去找梁进易吧……去找他……反正“你”不是本来就预定今晚去找他的么……对,去找他吧……千万别来找我……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嘴里默念着诅咒般的话语,邓永杰在阴影中亦步亦趋地挪着双脚,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动着。 厕所的臭味飘散过来,邓永杰皱皱鼻子,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往厕所那儿瞟了一眼,觉得还是称其为“茅房”更为合适。 还是先走吧,找个地方翻出去,确保自己的安全再说。刚刚好像听到老梁的惨叫声了……但愿他能多撑一会儿…… 邓永杰祈盼的不是梁进易能“逃得掉”,而是“多撑一会儿”……因为这样一来,就可以为他自己的逃生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不知道梁进易如果知道了他这想法会是什么感受……不过那家伙现在恐怕也没工夫去思考这种事了吧。 邓永杰移动的方向是他们一开始翻墙进来的那一边。这废品回收站偏偏靠近马路这一边的墙壁修得要高上几分,唯一矮点的地方就是那两扇大铁门,但又怕爬它弄出的动静太大把“那东西”给吸引过来……总而言之再往那边走一小段,走到墙矮的地方,只要一跳就能攀上去了——人高马大的邓永杰可没梁进易那么多麻烦。 之前还能听得到梁进易逃跑弄出的声音,这会儿却已经安静了有一阵子了。邓永杰心里发凉……老梁现在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吧?至于那东西到底会对老梁做什么……不言而喻,邓永杰尽量不去 想象,这让他觉得有点恶心。 “咔”。 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一跤,邓永杰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缓缓地回过头去。 是铁锹,他们逃跑时被胡乱丢在地上的铁锹。记得上一次他们来这儿的时候,虽然也用了铁锹,但在事后有好好给人家放回去。而这一次可不同,小命都要不保了,还管什么铁锹。 还有他们挖出的大坑,被发现也没办法了。 说到那个大坑……邓永杰在黑暗中瞄向那里,按老梁的说法,是“那东西”自己从坑里爬出来的,但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要知道虽然坑不算深,但被埋在下面可没法使出力气,再说他们那时还把土给夯实了。要是那么轻易就能从下面拱出来,那也就不会有“活埋”这个说法了。 不知不觉间他接近了那个大坑,站在坑边上思索着。 “那东西”真的是自己破土而出的么?唔……本身就已经是反科学的存在了,再多一点不可思议的地方也没什么稀奇的……但是……但是啊…… 邓永杰的目光微微发散,他回忆起刚刚看到“它”的时候,虽然当时自己像兔子一样逃掉了,实际观察的时间也不过就两秒左右。但就在那两秒之中,他所看到的那个东西,怎么觉着…… “它”似乎是拥有实体的。 既然拥有身体,那不管如何诡异,至少在行动上会受到身体的限制。也就是说,要从这盖实了泥土的坑里爬出来,光有力气可不行,身体也得能承受得住…… 越是这样想,就越发能感觉到离开这个坑是件多么困难的事……除非…… 邓永杰浑身打了个哆嗦。 除非……有谁在帮“它”! ……谁? 邓永杰的脑子有点发乱。谁在帮它呢?知道这个地方、知道这件事情的总共有四个人……其中两个都已经死了……另外一个现在正在被追赶着,而且从刚才挖坑时的表现来看明显不是那家伙……最后一个就是自己……到底是谁?不,等等……死了就能够摆脱嫌疑了吗?难道说—— 专心考虑着这些事的邓永杰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等到感受到后腰上传来推力时,一切都已经迟了。 “噶啊啊啊——?!!” 邓永杰扑打着身体坠落下去,如同“老鹰抓小鸡”游戏中笨拙的老母鸡。坑洞本身并不算深,毕竟他们两人刚刚也不过就挖了一个多 钟头,但关键是他正面朝下摔下去后,两条手臂刚好被紧紧卡住,分毫都动弹不得! “扑簌簌”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邓永杰的心脏要爆开了——这是有人在往坑里铲土! “不!不要!救命!救命啊!” 此前他从未发出过如此尖利的声音,但这声音在夜空中回响着,却是毫无回应。泥土不间断地往坑中掉落,没几秒就在他背上压了厚厚一层! “救命!救——咳咳!” 嘴里!嘴里进土了! 邓永杰拼命想要抬起头来,却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 “救命——!!!” 泥土带着强烈的腐臭味道钻进鼻腔,要喘不过气来了—— “救命……唔……救……”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变得微弱,邓永杰的脑袋、四肢、躯干……一点一点被黢黑的泥土所覆盖,偶尔从土层不厚的地方还能看到抽搐般的起伏,但转眼就会落下更多的泥土。整个“工程”持续了多久呢?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足足数小时……反正,谁也不会知道,谁也不会去关心。 铁锹在空中笨拙地挥动着,把这片区域的泥土拍打得结结实实,剩下的土屑则分散到不起眼的地方去,任谁都看不出这泥土下面埋藏着什么。 矮小的黑色影子拖着三把铁锹向摆放工具的屋子行去,铁锹头在地上滑动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有如嘲笑,有如哀鸣。 …… 梁进易在不见光的巷道中奔跑着,喘息声与风声早已混合在一起,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他的脑袋发晕,但勉强还能辨认出归路。刚才从墙上摔下来的时候身体绝对受了伤,现在各处都疼痛得要命。但他不能停下,也不敢停下……好不容易才从那里面逃出来,万一又被追上的话…… 他不敢去想那时将会有什么下场。 二层平房的院门在他们悄悄出来时是有好好锁上的,那时两人蹑手蹑脚地离开,生怕惊动了睡眠很浅的大姨。虽然即便被发现了也可以用“去网吧通个宵”这种理由搪塞过去,但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现在,梁进易再也顾忌不了那么多,他用哆嗦的双手掏出钥匙,打开门后甚至都没工夫把它拔下。他一路冲回二楼自己的房间,从里面把房门锁上,就这么瘫倒在床边,惊恐地抱着身体。 不……不……等一下…… 梁进易忽然反应过 来。 不行!怎么昏头昏脑地跑回这里来了?一旦那家伙找上门来,不是就束手待毙了吗?不行……得走……得离开这儿……但是去哪儿?唔……去警局!去找警察!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们!对,把东西带上!哪怕被警察抓住判刑都比这样死掉强啊! 梁进易转过身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大箱子,又从箱子里抓住一包沉甸甸的物事。 这东西…… 梁进易抱住包裹,心中忽然百感交集。 一切都是从它开始的……如果没有它的话,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 他把包裹扛在肩上,挣扎着站起身来,还不待走出一步,脑后却突然一痛! ——怎么? 视线偏移了。梁进易看到自己的胳膊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后脑撞上那硬邦邦的似乎是床板的感觉。他倒在地上,身体抽动了一下,双眼却开始发黑,那黑暗无边无际地笼罩下来。在彻底沉入无光的世界之前,他似乎看到了身前的一道人影。 那是…… 梁进易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四章 无辜的诅咒(前篇) “喂,下班时间到了。” 苏琴用指关章敲打着办公桌,谢凌依有些迟钝地转过头来。 “打算加班吗?”这人高马大的男人翻动着桌上的文档,“总不会想把这些都处理完再走吧?” “嗯……学长把这些交给我了。”谢凌依有些疲惫地眨眨眼睛,“也不算很多吧?” “这还不多?”苏琴夸张地歪着嘴巴,“真要干完说不定得通宵了!别傻了你,老大是去开会才给你处理一下,弄不完也没关系,他回来自己会继续干的。而且又没说明天就是截止日期,干嘛这么拼命,多享受享受生活呗。你看看你,两只眼都快跟兔子一样了!” “唔……还是多做会儿吧,反正我回去也没事儿干。” “随你吧。”苏琴耸了耸肩,“那我先撤了。” “拜拜。” 苏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和其他许多人的脚步声混在一起。谢凌依听到他跟咨询处的小楚打了个招呼。她看了一下剩余的文档——不像是需要通宵的程度,但也不是一两个小时能处理完的,而且今天确实累了……唔…… 她挣扎了一下,而后叹息一声。 苏琴说得对,学长把这些文档交给她的时候就说过,只是帮他个忙,尽量多处理几份,不过没必要全部搞完。但谢凌依心知肚明,她自己偷懒固然方便,学长也不会怪罪她,可等他明天回来,本身自己就有不少事情要做,还要再面对这些令人头痛的文档,到时不知会有多疲累…… 真是的……他累他的,反正他回了家自有娇妻关照,我是在瞎操什么心啊……谢凌依在心里对自己抱怨着。可想归想,动作倒一直没有停止。除了中途打电话从附近快餐店叫了份鱼香茄子外,她的手要么待在键盘上,要么就放在纸笔上。 啊对了…… 谢凌依掏出手机,给夜深发去一条短信: “晚上加班,不一定几点回,不用给我留热水了。” 浴室的热水器要现烧水会花上一些时间,因此为了一回家就能洗澡,谢凌依要求夜深洗过之后继续开着机器把水加热。 好!谢凌依伸了个懒腰,拍打一下自己的脸颊。继续努力,争取在十二点之前做完吧。 说起来……刚才苏琴那话的意思,应该也是在说我的眼睛在发红吧?要不要之后找个时间去看看医生呢? 隐约的不安自她心头升起,却很快 就被某种逃避的潜意识甩开。女孩再次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之中。 …… 痛。 最先有这种感受的是头部,紧接着,身体各处也将相似的感觉传达到大脑,好似所有细胞都在发出痛苦的哀鸣。 梁进易睁开眼睛,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有人在头骨里塞满了石头。他用上全身的力气,抓着床板撑住身体站了起来,脚下一个趔趄,但没有再次倒下。除去疼痛之外,这次是强烈的乏力感涌遍全身。 “呃……” 干燥的喉头勉强能够发出声音。 虽然努力想要让眼睛适应面前的黑暗,但眼中的痛痒感却让他很快放弃。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这个触感……哦,是那个包裹。 梁进易用双手摸索着,循着墙壁摸到了门口的开关。“咔哒”一声,伴随着光明在房间中诞生,他心中那无法消散的恐惧也减弱了几分。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我昏过去有多久了? 后脑残留的钝痛提醒着他之前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不太清晰,却也不至于忘记。梁进易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 才两点多些……万幸万幸,并没有睡过去多久——嗯?! 他瞪大了眼睛。 时间上倒没什么问题,但是、但是这日期……怎么会——?! 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对,自他摔晕之后,并不是只有几分钟,而是足足二十四小时! 放下手机,梁进易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邓哥还没回来……梁进易看着自己未上锁的房门。如果邓哥回来了的话,他不会不来看看自己是否安然无恙的。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他肯定会过来叫醒自己的。而他在地上睡了一整天,也就代表着这一整天邓永杰都没有回到这里来。 他能去哪儿呢?可能的情况只有两种: 第一,他逃跑了; 第二,他已经…… 梁进易扶着墙壁撑住身体,他的双腿不住地哆嗦着。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让人往好的方向去想的余裕。不管邓永杰是逃了还是死了,都只能证明一件事情——之前他双眼所见之物并非噩梦,而是现实。这现实已经把他压垮,但这还不够,他最终一定会被吞噬。 这么说来……从这泥脚印来看,“那东西”昨日的目标应该是我才 对。梁进易想。但我却在危急关头跳墙逃跑了,所以邓哥就倒了霉……这算什么?一个人躲过去,就会跳到下一个人,感觉就像是《死神来了》。 他的嘴角扭曲一下,却没能笑出来。 对了……我还在这里做什么?不是早就决定好了么?拿上那东西,去找警察! 梁进易站直了身体,打算延续一日前未完的行动。他从地上奋力拽起包裹抗在肩上,双腿一阵晃动,险些没能撑住。原本他就不是体力派,再加上一天一夜没有进食,这会儿还能背负这种重量……如果不是处在这种境况中,他真想佩服一下自己的毅力。 脚步声凌乱不堪。仅仅是挪到门口这几步的距离就耗费了他巨大的体力,但他觉得自己还能坚持得住,最多等到了路口打辆出租车。虽然已是凌晨,但滴滴或者uber应该还是能下单的吧? 梁进易腾出一只手想要把门拉开,但那只手却在伸到一半时顿住了。 他的双脚已经停下了,但为什么……为什么脚步声还在继续? 梁进易侧耳倾听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白。 刚才他走得很慢,脚步拖沓而沉重,尽管没有规律,但也不能用“凌乱不堪”来形容。而之所以会产生那样的感觉,是因为……因为此刻他的听觉范围内,还有另外一种脚步声,自外面走廊上清晰地传来。 那也是一种略显迟缓的步调,却很有章奏……似乎是从楼梯口逐渐接近这里。一步……再一步……每一步都如石头一般实打实地砸在梁进易的心头上。 是“它”!“它”来了!梁进易肩上的包裹伴随着沉重的声响落在地上,他本人则是踉跄着向后退去。此时他多希望这脚步声是晚归的邓永杰,或者是担心他们的大姨上来看看情况。但这种假设简直幼稚得可笑,毕竟这种脚步声他是不会认错的,二十四小时之前他才刚刚逃脱魔爪,怎么可能会忘记这种催命的声音? 怎么办?怎么办?!无路可逃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梁进易绝望地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对了,还可以求救!如果能坚持一会儿的话……说不定—— 梁进易拿起手机准备报警,但颤抖的手指却连按键都按不准,连“1”键都连续按错三次后,他忽然停下了动作。 不行啊!他想。打电话报警要怎么说?要说实话肯定没人信,会被当作假报警的……那说是发生了暴力事件或者杀人案呢?听说最近 警察都胆小得要命,一般都会等事件结束了才会过来……就算他们立即行动,这大半夜的,要召集人手再过来又要花多长时间?到时候自己说不定早就尸骨无存了! 得找个人……找一个只要听说这边出事,就会立刻赶过来的人!但是谁会那么做?脑袋里不断闪现的只有“夏江”、“林威”和“邓永杰”这三个名字,除了他们之外—— 对了! 梁进易猛然醒悟,低头滑动起屏幕,在两秒钟内就点上了那个名字! 那个女警察!她跟夏江是那么好的朋友,如果我说杀了夏江的家伙此刻就在这里,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赶过来的! 谢凌依的号码还是他当初死缠烂打着跟夏江要过来的。那天初见谢凌依他就颇有好感,毕竟这女孩要脸蛋有脸蛋要学历有学历要工作有工作,条件甚至还在他之上,如果能发展一下的话那简直再好不过了。在旁敲侧击地问过她暂时没有男朋友之后,他就果断弄到了她的联系方式,本打算有空约一下试试,可后来夏江出了事,于是就一直放置着,没想到却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如果这一次能够保住小命,他一定要好好感谢一下过去那个明智的自己! 梁进易把手机贴在耳边,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滑落。 “接啊……”他祈求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快接啊……” …… 谢凌依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却感到一阵异样的刺痒,连忙止住动作。 唔……我这是…… 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但仍在运行的电脑只有她面前的这台,同事们早就已经走光了。这是当然的,毕竟现在已经—— “两点多了我靠?!”谢凌依瞄了一下电脑上屏保上的时间,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呃……她看着办公桌上剩下的半沓文件,不由得郁闷地拍拍脑袋。要死了要死了,本想着趴桌上休息一会儿,谁知道竟然睡着了。这下可好,文件没处理完不说,睡觉也没睡好,明天起来肯定更没精神。我这是犯了什么蠢啊……早知道就听苏琴的话,早早回去休息多好…… 她唉声叹气地站起身来,打算去卫生间用水冲洗一下眼睛,不然眼球里这毛毛刺刺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但在离开之前,熟悉的音乐声拉住了她的身体。 城之内美莎女士的《时雨》,这是她现在使用的手机铃声。 啊,对了,估计就是这个把我弄醒的吧? 谢凌依从包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倒是程都本地的。 谁会在凌晨两点多给人打电话?不会是骚扰电话吧? 谢凌依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通键。 “喂?” “谢凌依?你是谢凌依吗?!”电话那头传来男人近乎疯狂的吼叫,“快来!快来救我!杀了夏江的那家伙现在就在这儿!就在大姨家!邓哥已经死了!那家伙马上就要过来杀我了!快来救救我!我求你了!快来啊!” “……诶?”过于庞杂的信息量从耳道涌入大脑,让谢凌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几秒种后她才开口,“呃……梁进易……先生?” 电话仍然接通着,但那边却再没传来人声,倒是其它嘈杂的声响——撞击声、摩擦声——刺激着她的鼓膜。谢凌依茫然地盯着手机,因刚睡醒而显得有些迟钝的大脑开始缓慢运转起来。几秒种后,通过咀嚼梁进易方才的话语,她终于理解了事态! “喂?喂?!”她又试着朝电话那边叫了两声,但却再无人回应。 谢凌依垂下手臂,前所未有的紧张感侵袭着她的身体。 杀了夏江……的家伙?在大姨家?邓永杰已经死了?现在梁进易有危险? 她转身冲出了办公室,在寂静的走廊上飞奔着。经过门口值班室的时候,执勤同事朝她高喊“哎你关灯了没?”她也没有理会。所幸她平时没有穿高跟鞋的习惯,现在脚上套着的也是一双运动鞋,夜风呼呼地拍打着她的脸颊,冲击着她的胸腔。当然她可没打算就这么跑到夏江大姨家,而是要赶往地铁站门口,那里即便是在这种时间也会有出租车待客。 “锦澜花苑!师傅!要快!人命关天!”她尖叫着冲进一辆车里。司机师傅倒比她淡定许多,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系好安全带。”出租车转了个弯,向着目的地飞驰而去。 谢凌依平复了一下心绪与呼吸,再度掏出手机,给夜深编辑了一条短信: “我去夏江家了,有人在那里遇袭,邓永杰死了。事态紧急。” 为什么要给夜深发信息,谢凌依自己也没有答案,只是一种单纯的冲动。或许是因为“诅咒”一说她只对夜深提起过,夏江家的事件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关注点,因此在这种时刻,她才会优先想到夜深。 短信发出。与此 同时,关机动画自动播放起来。 谢凌依呆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手机又是一天一夜没充电了。本来处理完文件回去充电刚好,但谁知道自己居然会中途睡着呢。 她敲打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算是惩罚。 不管怎么说,现在第一必要事项是赶到夏江家,尽力把那个梁进易给救下来。 她暗暗握紧了拳头,心里隐约有一种感觉: 所有的事件都将在今夜到达终点。 …… 夜深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面前是即便对双层床上铺来说也不算低矮的天花板。他平静地看了它几秒,接着爬起身下床,因为稍微有点想上厕所。 话说……他瞄了下铺一眼,谢凌依的帘子并没有拉起来,里面的床铺十分凌乱。 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回来?加班也未免太晚了吧?唔……也有可能是干脆直接在办公室睡了。算了,不去管她。 他摇了摇头,转身走进厕所,解决了一下生理问题后,再度返回床上。 在再度入睡之前,他拿起手机想要看一下时间——很久以后他回想起这个瞬间,仍然为此时的决定而感到庆幸。 两点半了……唔。嗯?谢凌依的短信? 奇怪,这家伙不是傍晚才发过一条短信,说是晚上要加班么?怎么又有一条未读信息?时间是——这不就是刚刚?哦…… 夜深想自己应该不是无缘无故苏醒,而是在睡眠中听到了短信铃声才醒来的。 凌晨两点多给人发短信,这丫头真是一如既往的没礼貌。 他这样想着,却还是点开了短信看了一下内容。两秒之后,他直接从上铺跳了下来。 “这蠢货!” 夜深一边咬着牙穿上衬衫,一边单手给谢凌依拨打电话。但手机中却只传来“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这样冰冷的声音,而夜深并不觉得谢凌依会无聊到跟他开这种玩笑。 “啧!” 一分钟后他离开房间,同时手机已经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 “喂?” 耳旁传来的柔美女声,即便在凌晨时分也仍然很有精神的样子。夜深三两步从楼梯上跳下去,把手机按在侧脸上。 “乐正,我现在要到现场去,视情况而定,有可能会使用‘杀虫剂’。” “那由你判断。”乐正 唯立刻回答。 “好。另外,我打算今晚对事件灵具执行回收。麻烦你联系一下善后工作小组,让他们也准备一下。” “了解了,我这就去。”乐正唯冷静地说道,并未对夜深的行动提出半句质疑。 “拜托了。” 挂断电话,夜深迎风沿着小径离开卡布里城小区。一手探入外衣口袋里,喷剂那硬邦邦的表面传来的冰冷触感刺激着他的指尖。 新来的室友似乎不太爱“干净”,看来有必要帮她打扫一下卫生。 第三十五章 无辜的诅咒(后篇) 梁进易吭哧吭哧拽动着电脑桌,想要把它搬到门口去。至于桌上的东西,刚才被他一股脑儿甩到地上,就连他以前最喜欢的白瓷笔架都没有得到特殊待遇,掉在地板上和那面小镜子一起摔得粉碎。 房门已经从里面上了锁,门口堵了一把椅子和一只空行李箱。这就是梁进易没有再回答谢凌依的原因,在通话途中他忽然意识到了:就算她来得再快,起码也要一刻钟才能赶到,如果不想办法拖延住的话,门外那东西只需要两分钟就够送自己上西天的了!于是他匆忙丢掉手机,飞奔到门口把门反锁,又把身旁的椅子和床下的行李箱堆在这儿。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谁知道那东西有多大力气?还得找更重的东西! 他一转头便盯上了电脑桌,便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它拖到门口,无奈虽然已经把桌上的东西都一胳膊扫了下去,但桌子本就沉重,里面的抽屉里还装着不少书本等重物,再加上他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现在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费尽力气也不过让它滑动了半米多。 不行……得换个别的什么……梁进易松开双手,只感觉虎口酸痛不已,但他已经没时间管这种小事了。还有什么能用来堵门的?床铺?不行,那东西肯定比桌子更沉!除此以外—— 梁进易的动作僵住了。因为门外走廊上那缓慢的脚步声已经停止,这可并不是什么好事,它代表着——“那东西”已经来到他的门口了。 怎么办?怎么办?就凭着那把破椅子跟空行李箱是绝对拦不住那家伙的!梁进易一度想要去门口用自己的身体把门压住,但这个念头仅仅在头脑中闪过一遍就被他否决了!绝对不行!他绝不要靠近那东西半步!只要一想到跟“它”只有一门之隔,他说不定会直接吓瘫过去!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他用尽全部理智告诫自己。那家伙不一定能把门打开,对……就算要破开门也需要一定时间…… 但这个乐观的想法仅仅持续了几秒就像肥皂泡一样破掉了。 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传来,梁进易一时没听出那是什么,但当锁孔中传来“咔嚓”的动静时,他差点没狂吼出声—— 是钥匙?!特么的那东西居然用钥匙开门?! 梁进易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他想到了这一扇破门挡不住它,也想过许多种它进入房间的方法,甚至连穿墙而入他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想过那家伙会用钥匙!确实备用钥匙就挂在一楼走廊上,谁想用都可以拿到。但你这家伙怎么能用钥匙? !像你这种东西……你特么凭什么能用钥匙?! 梁进易的大脑已经彻底混乱了,眼前天旋地转。他晃晃脑袋,努力保持住视线的稳定。现在门对那家伙已经构不成阻碍了,下一步该怎么办?躲起来?但这屋子哪还有能躲藏的地方?逃走?但是—— 房间里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那扇门,虽然有窗户,但外面装了铁围栏,否则他早就跳出去了。 “吱——————” 房门被打开了。 梁进易一步步向后退去。 起初的几秒钟内,什么都没有发生,以致于他心中一瞬间闪过了一丝希望。但看不到并不代表不存在,一股浓烈的腐臭气息自门外传来。梁进易用发白的指关章抓住电脑桌撑住身体,死死地盯着那条门缝。 就在他的视线之中,一条细瘦的黑色手臂从外面悄无声息地伸了进来,在墙壁上摸索一下,“啪嗒”一声摁掉了电灯开关。 梁进易感到脑袋里的某根弦“噔”的一声崩断了。 那突如其来袭击了室内的黑暗似乎摧毁了他的意志,梁进易如疯子般跳到窗边,两拳打碎了玻璃,不顾被剩下的碎片划伤胳膊,他拼命伸出手去想要掰开那些铁栏杆。但若是铝合金说不定还有点希望,这种实心的铁杆宛如牢门一般将他紧紧锁在狭小而危险的室内,想要突破它连半分可能性都没有。 梁进易跌倒在地,被玻璃碴子割伤的手臂汨汨流血。忽然间他感受到了什么,站起身来的同时,他缓缓地转过头去。 “它”矮小的身影就站在门口,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无路可逃的罪人。 梁进易彻底崩溃了。 …… 谢凌依在奔跑着。 锦澜花苑通往旧区内部的这条路并不难走,饶是如此,由于太过黑暗的缘故,她还是被绊了两次。但现在正是争分夺秒之时,根本没有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的空闲,再者说,那部没电的机器此刻也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拿来当砖头都嫌轻。 转过那个拐角,本就潮湿的空气更多了些阴凉的意味,光线被完全遮蔽住了,这下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谢凌依听着来自头顶那些树叶沙沙的响动,脚下略微一顿。 她用刺痛的双眼望向前方,尽管什么都看不到,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印在了视网膜中。她想着十几年前的那些事件,想着在这附近失踪的那个孩子,想着意外身亡的夏江、林威与此刻状况 不明的两名房客,想到她自己这双微微发红的眼睛。 这就是地狱之门吧。她想。再往前走,就将达到诅咒的源头。 但她还是动起了脚步。她想要知道,也必须知道,夏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那是她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她一定要去为夏江做点什么。可正如夜深所说,死者的心她已不可能明白,死者的愿望也传不到她的耳中,既然如此,眼下最重要的,只有自己的想法。 她要去探清真相。 凌晨两点四十分后,谢凌依到达了夏江大姨家门口。试着推了一下,果然院门是关着的。该怎么进去?让大姨来开门吗?对了……谢凌依忽然想起——梁进易在电话里只说了他和邓永杰的遭遇,可没说大姨怎么样。那现在……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夜空下响起。谢凌依猛然抬起头来。根本不需多想,这声音毫无疑问是从二楼传过来的! 梁进易! 容不得她再浪费时间思考了! 谢凌依退后两步,想要试试能不能把大门撞开。但在行动之前,树木扭曲的姿态进入了余光之中。尽管看不太清,她还是立刻想起了—— 那棵歪脖子梧桐! 她摸索着抓住了树干。这棵树不知遭受了什么折磨,亦或是本身就放荡不羁,居然长成了阶梯般的形状。她和夜深都曾注意到过,还担心小偷会不会从这里潜入。如今小偷没来,她谢凌依倒要先试试这条路线了。 树干略显潮湿,她脚下被滑了一下,还是努力稳住了身体。如果身材再矮小点,应该会比较好爬吧?谢凌依咬了咬牙,再怎么说她也是受过训练的,在这里可不能对不起警察的名头。墙头下面刚好是院内的杂物堆,虽然有一口大缸可供垫脚,但不知是否牢固,谢凌依还是选择直接跳到地上。脚上微微一麻,她迅速沿着楼梯朝二楼冲去。 漆黑的走廊,腐臭的气味,谢凌依的大脑被麻痹了。走廊上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但她没有去在意。声音是从最末端的房间传来的,记得那里就是梁进易的房间。谢凌依一把将门推开。 霎时间屋内诡异的画面定格。 梁进易裹着被子缩在床铺上,似乎拼命在用尽一切办法保护自己。谢凌依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嚎啕大哭的模样。但她没工夫去注意那个,床边上另一个矮小的身影让她的呼吸停滞了。 那就是腐臭味的来源。谢凌依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那东西有着孩子般的外形,但严重腐坏的身体却无法看出原本的样子。就在谢凌依的视线之中,它似乎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用迟钝的动作转过身来。 谢凌依僵硬的身体没有做出反应。 “救命啊!救命!!!”梁进易终于发觉了站在门口的女孩,涕泗横流的男人如此大喊着。 “它”动起了脚步,放弃了已被逼到末路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好像对这个新出现的“猎物”更感兴趣。 不知是否还没有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谢凌依仍然没有逃走。 “它”伸出手来,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窝与笨拙的女孩对视。 谢凌依忽然打了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向后一跃,后背撞上走廊尽头的墙壁,堪堪躲过“它”腐烂的手指! 我在干什么?!谢凌依终于反应过来了。恐惧宛如一张大网笼罩下来,让她的双腿抽筋般抖动着。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明白自己处境的瞬间就冲了出去。身后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追了上来,居然紧紧跟上了她! 谢凌依没有尖叫,而是用要将上下牙融合到一起的力气紧紧地咬合住。奇怪……她的头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明明从楼梯口跑到走廊尽头不过只有两三秒,但为何跑回去的路程却显得这么漫长?走廊仿佛在无限延伸,看得到尽头,却永远也无法触及那里。对,就像是…… 就像是那个梦,那天晚上睡在夏江床上时做过的梦。 那时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此刻呢?是现实,还是虚无的梦境?如果是现实,怎么会出现只有梦中才可能有的东西?如果是梦境,这身体实质的感受又怎么解释? 谢凌依不知道,只是双腿不断错动,奔跑已经成为了本能。但再长的梦境也终有结束的一刻,外界微弱的光亮透过楼梯口照射在走廊拐角处,她即将到达梦境的终点。 就在这时,她的脚下一滑。 她没有朝下方看的工夫,当然也不会知道滑倒她的东西是一串湿漉漉的泥脚印。 她迅速伸出一只手想要扶着墙壁通过摩擦力稳住,但失去平衡的身体却让她一头往前撞去。在听到声音的同时,剧痛在头顶炸裂开来。谢凌依栽倒在地。 是夏江的……门把手……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谢凌依决定不顾自己与挚友的感情,把那破玩意儿拆下来用锤子砸 上三百遍泄愤。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视野迅速被黑暗浸染,而这一次绝不是外部光线的原因。谢凌依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但手臂的肌肉却已无法控制。 身后的脚步声嘲弄似的变慢了。 前面就是通往外界的楼梯口,可她就连弯曲手指都做不到了。 在完全堕入黑暗之前,视觉中枢最后接收到的信号,是一双逐渐接近的皮鞋。 “救……救………………………………………………” 谢凌依失去了意识。 …… 夜深低头观察了一下谢凌依的状况。 只是撞晕过去了,还好,应该没事。比起那个…… 他看着面前正在靠近这边的黑影。 “你好啊。”夜深轻声说道。 黑影没有回答,也许早已失去说话的能力。但它仍然执着地朝谢凌依走过来,腐烂到像是被黑泥覆盖的双臂如电影中的僵尸一般向前伸着,目标似乎是谢凌依白皙的脖颈。 “够了。”夜深发出警告,“她不是害死你的人,跟这起事件没有关系。” 但黑影没有停步。 “说不听?……无妨,这也算一种结局。” 夜深一边喃喃念叨着,一边从口袋里取出那瓶喷剂,摇晃了一下,向前对准。 世上绝大多数喷剂在视听觉效果上都别无二致,乐正唯自产的这种工具也是如此。那东西一直以来稳步向前的势头终于被打乱了,它摇晃了一下,软绵绵地靠在墙上,接着在夜深防备的姿态中从他身边绕过,先他一步跌跌撞撞向着楼梯口奔去。 如果能够发声的话,是否会发出尖叫呢?夜深不禁想到这种无聊的问题。 他蹲下身体,这次认真检查了一下谢凌依的状态。这种光线下没法看得很清楚,但仅做最简单的判断还是可以的,呼吸和心跳都算正常,之后送到医院就好了吧? 至于从走廊尽头传来的男人哭泣声,夜深并没有理会,那个男人怎样都和他无关,之后交给善后处理小组就行了。 在听到身后楼梯上脚步声的第一时间,夜深再度握紧了喷剂。但紧接着就放松下来。不是“那东西”,他做出这样的判断。那种标志性的腐臭味并没有加重,况且这种脚步声—— 他站起身来转过头去,刚好与站在那里微微 驼背的人影相视。 “……您好啊,多日不见了。我不太清楚这边的地址该怎么说,能请您帮忙叫一下救护车吗?” 夜深平静地问道。 第三十七章 现界的真相(前篇) 床板并不是很舒服,被子也没有熟悉的感觉,光线稍微有点刺眼,综合上述各点来判断,这里并不是她现居的宿舍。 在意识逐渐变得清晰的同时,头部的痛感似乎也加重了。不会是撞坏脑袋了吧? 谢凌依的思维原本在广阔的空间中飞翔着,但又好像受到了挤压,一点点被挤出了那梦幻般的地方。她有些不太愿意醒来,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一道思想:啊,这就是所谓的“现实感”吧? “既然醒了就赶快睁眼吧,很快就到下班时间了。有些事我得在你同事来之前交代清楚,说实话时间不多。” 讨厌的声音。 讨厌的腔调。 睁开眼睛看到的一定也是个讨厌的人,谢凌依有这份自信。 即便如此,她还是气鼓鼓地在眼部周围的肌肉上施加了力量。眼睑有种被眼垢黏在一起的感觉,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上下眼皮分开。 起初视野仍是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雾气,又像是海市蜃楼——当然她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海市蜃楼,因此也只能说是一种想象。但眨过几次眼睛之后,分散的景象渐渐聚合起来,就像是把不同的透明纸张叠合在一起形成完整的画作。画作的焦点是一张男人不带表情的脸。 “这里是天堂吗?”谢凌依问道,一开始她的声音在喉咙里咕哝了一下,却并没有发出来,酝酿了一会儿才找回说话的感觉。 “我看起来像天使吗?”夜深的声音不带丝毫抑扬顿挫。 “可以的话请务必给我换一位天使。” “就算是真正的天使,听了这种话也难保不会生气哦。” “切……” 谢凌依撇了撇嘴,试着转头一下头部,虽然痛感依旧,但并没有影响到动作。房间的布置映在她的眼中,让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明明是医院,却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呢。”她说道。 “如果在病房里都能闻到强烈的来苏水味,那我建议你干脆投诉吧。”夜深说道,“现在许多优秀的医院都会尽量避免让病人呼吸到有异味的空气。像是‘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这种写法,就连过时的小说都不会再用了。” “唔……” 谢凌依想要坐起身来,但身体却沉重不堪,她试了一下便放弃了努力。 “起不来就躺好吧,反正你只需要听就可以了。”夜 深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首先我要恭喜你一下,同时解决了百伦珠宝劫案和锦澜花苑的儿童失踪案,应该算是大功一件吧?当然我对警界的奖惩机制并不清楚,也就没法预想你会得到什么好处了。” “嗯……嗯?” 谢凌依觉得自己的思想好像慢了一个世纪。 “等、等等!”她有些惊慌地说道,“等一会儿,这是哪儿的剧情?我是不是漏看了一章?” “我想是没有,章号不是很清楚地写在标题上吗?” “可可可可可可是我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解决过什么什么事件啊!”谢凌依结结巴巴地说道。 “所以我不是说你只要听就可以了吗?”夜深叹了口气,嫌麻烦似的用食指点点额头,“就结果上来说,给警察发送信息的手机确实是属于你的,虽然实际操作人是我。不过出于一些原因,我不太想和警方打交道,因此在你那些同事问起时,请务必帮我隐瞒一下,说是你自己的功劳。” “唔……唔……唔……”谢凌依努力让自己去理解夜深话语中的含义,“也就是说……那两起案件……都解决了?你解决的?” “称不上‘解决’,我只是借你的名义联系了警方,让他们去逮捕了嫌疑人而已。”夜深耸了耸肩,“你现在能打起精神来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立刻帮你回顾一下这两起案件的来龙去脉,并解释一下我的推论,麻烦你好好记住,免得之后你的同事问起时答不上来。” “等、等等……我还没准备……” 但她的抗议是无效的,夜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普通的黑皮笔记本,翻开的页面上画着一张时间表之类的东西,显然早就备好了。谢凌依努力集中视线浏览了一下,那张表格分成了四列,最左是时间,后面三列分别是有关抢劫案的内容、儿童失踪案的内容以及谢凌依的个人经历……她记得似乎在哪本推理小说中看过类似的表格。 不过等等—— “为啥要把我的事也写上去?”她满脸茫然。 “因为在我看来,你可以说是距离这两起案件最近的人——除了那些犯人之外。”夜深冷静地说道。 综合起来看的话,那张表格的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6月30日—— 13时起,“润扬-双铁”附近的儿童城进行开业表演,邓永杰与梁进易两人作为临时演员参加活动,夏江与林威在场;其时谢凌依尚在前往 程都的火车上,并与夏江约好19时左右在西浦动车站门口见。 18时20分左右,百伦广场劫案发生,两名劫匪分别身着蜘蛛侠与蝙蝠侠的cos服,在极短时间内完成行动,并徒步朝“润扬-双铁”方向逃窜;警方接到报案准备出动;同时,家住锦澜花苑的男孩余乐在母亲陪同下从医院归来;谢凌依在火车北站等候动车。 18时30分左右,两名劫匪从员工通道进入儿童城,此后邓永杰与梁进易进入儿童城休息,准备最后返场。 18时50分左右,警方赶到儿童城,准备抓捕劫匪。 19时左右,警方在儿童城中展开抓捕,错抓了邓永杰与梁进易。同时由于看热闹的群众大量涌入儿童城,场面混乱不堪,拖延了警方撤离的时间。 19时10分左右,谢凌依抵达西浦站,与夏江汇合,前往儿童城门口寻找林威,但林威的车已经消失;同时警方行动结束,押送邓永杰与梁进易前往高新区分局;余乐的母亲在“十字路口”与修车工张大爷聊天时发现孩子不见。 19时15分左右,夏江大姨买菜回到家,在门口遇到恰好归来的林威。 19时30分左右,谢凌依与夏江抵达大姨家。 20时30分左右,晚餐准备完成,但由于两名房客未归,众人决定等待。 20时35分左右,邓永杰和梁进易归来;晚餐开始。 20时50分左右,林威上楼取饮料,同时二楼传来奇怪的声音。 21时10分左右,晚餐结束。 7月1日—— 2时45分左右,谢凌依惊醒,门外传来哭泣声与脚步声,同时发现夏江准备出门,并警告谢凌依不要离开房间。 7时25分左右,谢凌依再度醒来,夏江已经归来,但无法确定具体回房时间。 “因为我只是个局外人,对信息的掌握程度也不够,时间上马虎一些,细章上粗略一些,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你看怎么样?与你所了解的有什么出入吗?” 谢凌依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同时与自己的记忆做着对比。但实际上,她本人也有许多地方记不太清楚了,尤其是时间,几点几分什么的就算努力回想也没法确定。话说十多天前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还记得? 她有些暧昧地点了点头。看了她的表情,夜深也显得有些无奈,只好把本子放在一边: “好吧,你毕竟才刚醒,我也不难为你了。那么先假设我这张时间表没有问题,我们就按照顺序来讲吧,首先是你到达夏江家之后,当天晚饭时发生的事。” “嗯?不先从案子开始讲吗?”谢凌依提出质疑。 “问得好,但这里是一个很关键的部分。”夜深用谢凌依完全听不懂的话解释道,“如果非要说的话,算是一个‘连结点’吧。把这个部分讲清楚之后,你自然就会明白这两起案件与你的经历之间的关联了。” 他清了清嗓子。谢凌依没有办法,只好把疑惑先压在心里。 “你还记得吗?你跟我讲过,那天晚饭的时候,夏江曾让林威上楼去拿饮料,但林威上楼之后,你们却听到二楼传来奇怪的声音。于是夏江也去了二楼,两人一起拿了饮料下来。当时他们的解释是林威因为头痛,状态不佳,因此放在明显位置的饮料一直找不到,翻箱倒柜弄出来的声音。没错吧?” 谢凌依想了一下才点头。那么多天前的事情,如果夜深不提起她早就忘了。话说……这应该是那天晚上两人一起从夏江家离开的路上告诉他的吧? “但这里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夜深说着,伸出一根手指,“你说,听到了二楼的脚步声,对吗?” “嗯,是林威的。” 但夜深却是摇头:“不,我不认为是林威的,不可能是他,他当时应该在夏江的房间里,而夏江房间的脚步声,你们是无法听到的。你仔细回想一下夏江房间的位置和布置。” “位置和……布置?”谢凌依不明所以,她有些烦躁地抿了抿嘴唇,“哎你别让我想得太麻烦好吗?尽量明着点说。你这种说法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想。而且我现在还头疼着呢。” 夜深同意了:“好,那我就说得直白点。夏江房间的地板上铺着一种东西,还记得吗?” “嗯……”谢凌依视线上移,接着灵光一闪,“啊,泡沫地垫!那东西可以减轻脚步声是吗?” “对,泡沫地垫对于降噪有一定作用。而且,如果你仔细观察对比过楼上楼下的格局,就会发现夏江的房间正下方是大姨的房间,而你们吃饭的餐桌正上方则是那个无人使用的空房间。林威是夏江的男朋友,我想他应该不会做穿着鞋子在夏江的地垫上走动这种必然会挨骂的事。而一个脱了鞋子走在泡沫地垫上的人,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会让脚步声被你们听到吗?况且当时你们在餐桌上应该聊得正热络,要压 过那些嘈杂进入你的耳朵,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唔……”谢凌依仔细琢磨着夜深的话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啊对了,说起来,那天早晨你让我在夏江的房间里蹦来蹦去,还说是要做实验,那不就是——” “对。”夜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就是为了验证这一点。你在楼上跳动的时候,我一直在楼下餐桌那里等着。而结果是直到你下楼来,我连一丁点声音都没听到。这样一来就加大了我推测的可信度——当时的脚步声不是从夏江的房间里传来的,不是去那里找饮料的林威弄出的动静,而是另外有人,在对面那个空房间里走动发出的声音!” 谢凌依的嘴巴微张。夜深的话她听明白了,也确实有理有据,没有能够反驳的地方,但是……但他是什么意思?那个空房间里有人?谁? “哎你……你还是帮我一下扶我坐起来,我躺着这个姿势根本没法好好思考。” 夜深听从了谢凌依的请求,小心地搂着她的背部让她以坐姿靠在床头。 “嗯……谢谢。你刚刚说那个房间有人……是什么人?”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一开始信息尚且不足,没办法直接下定论。我们就假设这个人为‘x’好了。”夜深说着,用手指在空气中虚划了两下,“有趣的是,这位x在二楼的空房间里走来走去,可夏江和林威不仅一个字都没有提及他的存在,还让林威当了替罪羊,把弄出噪音的事揽到他自己身上。这就十分有趣了。” “可能夏江她自己也不知道啊。”谢凌依表示反对,“她也没你那么聪明,说不定根本没想到这茬,就是单纯地以为是林威的错了。” “嗯,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因此对于当时x身在空房间这一事件,我们假设有如下四种状况——”夜深伸出四根手指,“第一,夏江等人了解这件事,x本人也了解;第二,夏江等人和x本人都不了解;第三,夏江等人不了解,x本人了解;第四,夏江等人了解,而x自己不了解。” “你说慢一点,我都被绕晕了!”谢凌依提出抗议。 “没关系,你会明白的。”夜深微微一笑,“我们分别来判断一下这四种状况的可能性。第一,夏江和x本人都了解这件事。换句话说,x藏身于空房间里是和夏江商量好的,并且不能被你知道。可这样一来,为了不被你发现,x就该静静地待着,怎么会做出四处走动引人注意的事呢?这个可能性有点说不通,我们跳到第二个。 ” 夜深放下一根手指。 “第二,夏江和x本人都不了解状况。也就是说,夏江他们不知道空房间里有个人,x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一个是可能性最低的,可以直接排除考虑。两边都不了解状况的话,那x又是怎么出现在空房间里的?要知道那房间一直是锁着的,总不会是另外有个神秘人物y绑架了x,然后到夏江家偷了钥匙把x锁在空房间里吧?” “接着第三,夏江他们不知道x的存在,但x自己知道。这种情况下,x多半是潜入行窃的小偷,为了躲避上楼拿饮料的林威而藏进了空房间。但这种假设和第一种一样有说不通的地方,那就是x不该弄出引人注意的响动。故此这种也可以排除,最后只剩下……” 小指、无名指、中指被依序放下,只有食指昂然挺立。 “第四种状况,夏江他们知道x的存在,但x本人不了解状况。换言之,x是被夏江他们监禁在那里的。” 夜深吐出了最后的可能性。 第三十八章 现界的真相(中篇) 病房里的隔音效果并不算很好,外面走廊上的嘈杂声不绝于耳,就在此时还有孩子追逐着在走廊上跑过,似乎是家长的严厉声音响起——“哎,我不说了吗,医院里禁止大声喧哗,你们听话点儿!”而另一边窗外似乎正对着医院中庭,夕日即将落山的红光将视野染得通红。谢凌依就在这样的光芒中怒视着夜深。 “你胡说!夏江他们干嘛……干嘛要监禁什么‘x’?没道理的!一定是你想错了!” “别意气用事。”夜深平静地说,“我说了,我认为这是最可能的状况。如果你有更加合理的猜想,我愿意洗耳恭听,单纯的争吵对于解决事件可没什么帮助。” “我……呃……夏江他们……”谢凌依飞快地转动脑筋,“啊对了!如果是监禁的话,那为了不让我知道,他们至少应该把‘x’捆绑起来,不让他发出一丁点声音。像那样让‘x’在空房间里面随便走动算什么监禁?根本不合理嘛!” “嗯,反驳得不错,但要解释这一点并不困难。”夜深似乎早已准备好对这种质疑的回答,“之所以没有那样做,是因为时间不够。这个监禁计划是当天傍晚才临时制定的,紧接着你就到了夏江家,他们没法再进行明显的活动。话说……你心里应该已经清楚‘x’是指谁了吧?” 谢凌依的嘴唇微微抖动。是的,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就算她再笨拙,夜深都讲到这个程度了,她怎么可能还想不到? “……是那个失踪的男孩,叫余乐的那个,是吗?”她迟疑着轻声问道。 “正解。”夜深点头表示肯定,“还记得那天傍晚我们做过的皮球实验吗?借助那个实验我们可以想到,余乐有很大可能是追逐着皮球一直到那条‘林**’上,而夏江家就是那条路上的第一户人家。当时我就想到,如果余乐的皮球从斜坡上高速弹下来之后,恰好翻过院墙跳到了夏江大姨家的院子里面,那会怎样呢?敲开门跟主人说明情况也许能被应允进去找球,但也有可能会被责骂。小孩子的想法总是简单得很,也许他会想——‘偷偷溜进去,拿上皮球就走,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就这样进入了那个院子,然后一去不返。” “可这、这不都是你猜的么?”谢凌依浑身发抖,愤怒地抬起手拍打着床铺,“没有证据不准乱说!” 夜深坦诚地表示:“决定性的证据确实没有。不过证据这种东西,原本就只是加大论点可信度的工具而已,并不具有绝对性。我能提供两件事,用来从旁证明 。” 谢凌依不安地看着他再度伸出手指用来计数。 “第一件,是皮球。”夜深说道,“就是我那天傍晚用来做实验的皮球,进入夏江家的时候,我觉得带着这玩意儿去拜访人家不好,就随手把它丢在了院子里。后来临走的时候才又找出来带上。” 谢凌依不自觉点了点头,这件事她有印象,当时夜深是从杂物堆里找到了那个皮球。 “但是出了点小小的差错。”夜深说道,打从谢凌依醒来,他头一次露出笑容,虽然只是一丝难看的苦笑,“我拿错了。” “拿错了?” “对,当时我只是随手一扔,并没有注意它滚到哪里去了。后来出门的时候在杂物堆里看到那个皮球,于是就直接拿上,而没有确认。直到我们俩走到马路边上,我才突然发觉有点不对。” 谢凌依想起来了,那时她拦了出租车,但夜深这家伙却站在路边对着皮球发愣,搞得她好不来火。 “哪里不对?” 她的嗓子有些干涩。老实说,她并不知道自己想不想接着听下去,但探求“真相”的心还是帮她控制了身体问出问题。 “我买的皮球趋近于大红色,而那时我拿着的皮球颜色却浅很多,不过这有可能是灯光的影响。更重要的是……我在买到皮球后就把价签撕掉了,而那个皮球上,价签却还好好地贴着。第二天早晨因为夏江出了意外,我们再到那里去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皮球躺在另一侧墙边的花盆后面。”夜深摊摊手做出结论,“显然,我拿错的那个,是更早时候另一人遗留在那里的皮球。至于是谁,显而易见。” “这……这也不能说就是……就是夏江他们啊。”谢凌依结结巴巴地强辩着,“说不定只是皮球弹进去,那孩子根本就没进过院子……对!他可能在进去之前就被别人带走了……呃,人贩子之类的?” 还不死心啊,这丫头…… 夜深并不是不能理解谢凌依的心情。至交好友意外身亡,这已经够让人伤心的了,现在却又被指为犯罪嫌疑人。感情在那里摆着,无论是谁都会有不想承认的念头吧? 但他必须说明。 终究是自己种下的祸根。他不由得这样想。当初你颐气指使地对她说了那么多自以为是的话,如今再想后悔也没有退路了。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帮过一个人,就要为她今后的人生负责。尽管真相这东西往往会让人痛苦不堪 ,但正如酒精一样,只有挖开尘封的伤口真正把毒素消灭殆尽,才能让身体恢复如初。 但他同时也对谢凌依有种莫名的信心,就连他自己都不知这信心从何而来。只是觉得,若是这个女孩的话,那么跨越也好,接受也罢,最终她一定能够找出一条通路,昂首面对自己的明天。 正因如此,我也不能够在她面前逃避…… “不,还有一件事能够证明。你寻找那孩子之前,应该有跟家长见过面吧?人家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带那孩子去看医生?他得了什么病?” 夜深问出关于这起案件最终的问题。 “诶?这个……”谢凌依条件反射般四下张望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但很快便颓然说道,“没……我的笔记没在身边,上面应该有记录的。” “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是结膜炎。”夜深慢慢悠悠地说道。 “结膜炎?” “急性传染性结膜炎,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红眼病。” 谢凌依张着嘴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夜深继续说道:“现在事件的线路已经非常明晰了。余乐追着皮球到了夏江大姨家门前,皮球弹了进去,他想要拿回皮球,于是偷偷进入院子——我猜想,他很可能就是利用了门口那棵歪脖子梧桐,长成阶梯状的那个,只要从那里爬上墙头,再用杂物堆里那口倒放的缸作为台阶跳下来就行了。只是进去容易出来难。林威应该是在那之前几分钟到家的,出于某种理由,他不能让这个孩子离开,情急之下只好打晕他,扔到楼上的空房间里去。备用钥匙就挂在一楼走廊上,无论谁想使用都可以。” “可他没有时间把那孩子绑起来,因为……夏江和我很快就会回来……这么说来,我们到家的时候,夏江一喊他,他就从二楼楼梯口出现了,那他当时就是在处理这件事……还有夏江,他跟夏江两人窃窃私语,我还以为他们是在讲情话,可实际上……”谢凌依喃喃着。 “对,你们在二楼休息的时候,夏江再一次跟你提起那个故事吓唬你,还让你不要接近那个房间,就是为了防止你看出什么来。”夜深讲解着,“我猜想林威还是做了最低限度的措施,比如用胶带缠住孩子的双手,然后用什么堵上嘴巴,蒙上眼睛。这样一来,晚饭时你们听到的异动就可以解释了。孩子苏醒了过来,但却处在这样的境况下,看不见,说不出话,手也动不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但走路也会撞到 墙壁……这就是那些脚步声和碰撞声的来源。林威当时在夏江房间里拿饮料,又因为头痛而状态不佳,没有听到隔壁的声音,夏江必须上去提醒他,她应该是在这时顺手拿了钥匙。接着,他们开门再一次把孩子打晕,两人若无其事地走下楼来。” 谢凌依想要伸手捂上嘴巴,但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只是难掩脸上悲戚的神色,紧紧抿住嘴巴。 夏江她……她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一定都是林威干的,对,一定是他!夏江怎么可能会这么残忍…… 夜深不是瞎子,他看到谢凌依的神情就知道她大概在想些什么。但他没有给她留思考的时间,而是继续说道: “再然后,就是次日凌晨发生的事了。那个孩子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恐怕也再不会出现了。” 谢凌依浑身一颤。 “他被……他被……” “被杀了。”夜深帮她把话说完,“你当时告诉我凌晨时分听到了脚步声和哭声,如果只有脚步声,那还可以跟十几年前那个故事联系上,可哭声又是怎么回事?在那个故事里,从来都没有哭声这一说法。对,夏江他们原本就打算半夜处理掉这个麻烦,可没想到在他们动手之前,孩子又醒了过来,这一次他把嘴里的东西吐掉了——毕竟林威只是个外行人,匆忙间也没能塞得太紧吧。这下可没办法了,他们必须立刻行动。” 谢凌依明白了,她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那么……当时我听到的脚步声,实际上就是林威他们……夏江想偷偷出门却被我发现了,但还是被她蒙混过去……” “的确如此。夏江、林威……我想邓永杰和梁进易一定也参与了,因为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已经连结在一起,是同进共退的状态。但是,传染性结膜炎是会通过接触传播的。在这一过程中,夏江和林威首先感染了,虽然他们发现得早,立即更换了所有人使用的毛巾,并且准备了滴眼液,但还是没能遏制住。接下来是邓永杰和梁进易,以及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跟医生提过了,一会儿护士会来帮你处理下眼睛的。” 谢凌依似乎没听到夜深后面半句话,她盯着夜深那深邃的黑色瞳孔,问道: “你说他们同进共退……这和林威不能让那孩子离开的理由,是一样的吧?” “偶尔也会有敏锐的时候啊。”夜深笑了一下,“好,接下来我们就讲一下百伦广场那起珠宝劫案吧。” 第三十九章 现界的真相(后篇) “一开始我并没有去关心什么珠宝抢劫案。”夜深的语调轻快,“出于各种理由,这类事情几乎每时每地都会发生,除了方式之外,百伦广场这一起也没什么特别的。直到听你提起邓永杰和梁进易被当成嫌疑人错抓的事情,再想想林威为什么会跟一个孩子过不去……于是我开始把目光转向这起案件。” 这一回谢凌依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倾听。似乎在得知夏江和命案扯上关系后,抢劫案反倒不算什么了。 “现在我们回顾一下劫案那天下午发生的事,还是用之前那张时间表。”夜深再次把黑皮笔记本上的表格摊到谢凌依面前,但谢凌依只是瞄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她觉得只听夜深讲就足够了。 “看这里,当天六点二十多,劫案发生,两名劫匪向‘润扬-双铁’逃跑。与此同时,邓永杰和梁进易扮演的两名角色登台演出——嗯,据我的了解,其实就是随便打了两下。在他们下台的同时,两名同样打扮的劫匪经过通道进入‘后台’,几分钟后邓永杰两人同样经过这里进入。大概半小时后,两人准备返场,与展开行动的警察们撞个正着,于是当场被制服。大概是这样吧?” “嗯……”谢凌依压根没有细想,比起她那不靠笔记就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差劲记忆,夜深显得可靠多了。 “太巧合了。”夜深说道。 “啊?哦……学长他们也推测过,劫匪可能是事先调查过儿童城的表演,得知了时间,然后才刻意扮成一样的角色……” “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夜深摇了摇头,“这种临场表演可不是排电视章目,时间只能用作参考,实际表演时可不会如安排的那么准确。但两名劫匪的行动却能够完美地和演员相对应,尤其最后这一部分,你们警察是认为劫匪当时躲在厕所里吧?我也这么觉得。但当警察开始行动的时候,如果两名演员不是恰好出现,那么警察很可能对包括厕所在内的几个房间都展开细致的搜索。就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这起行动简直如有神助。我不是在否定巧合出现的可能,但是,如果这是事先商量好的话……” “你的意思是……劫匪和演员是一伙的?” 夜深看她一眼,停顿一下:“其实话说到这个地步,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谢凌依有些冲动地说,“你就是想说夏江他们就是劫匪吧?我懂的!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就算再笨……” 夜深没有回答。谢凌依 把指尖插进发丛中,平静了一下心绪。 “你继续说,我想听听。”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夜深听到她抽了抽鼻子。 “那么我就直说了。”得到许可后,夜深坐直了身体,“我想,从儿童城招募临时演员开始,他们这个计划就准备好了。进入通道需要出示临时员工卡,但却是用保安的肉眼判断,而非机器,这样一来,邓永杰他们拿到员工卡后,很容易就能够仿造两张。劫匪——我明说吧——我认为夏江和林威分别饰演了蜘蛛侠和蝙蝠侠,他们进入通道时保安一看是熟面孔,就没有拦住他们,实际上就算阻拦了,他们应该也能拿出卡片。” “然后……他们就一直躲在厕所里?”谢凌依把手放下,发丝凌乱,她没有去 “对,应该是穿着cos服径直走进了厕所,通过邓永杰,他们可以清楚地知道‘后台’的布局,更衣室和化妆间都不能进,只能先在男厕躲着。等到邓永杰他们回来,从他们那里拿到更换的衣服,接着把珠宝和cos服塞进口袋就行了。” “但是……这不就已经是四个人了?”谢凌依不解,“还有同伙呢?要不然他们怎么把东西送出去——啊!” 看来她想明白了。 “没有同伙了。”夜深摇了摇头,“只有四个人。你们一开始做出‘外面还有同伙’的推测,是出于‘没人能够从那扇窗口离开’这个前提。但实际上有人做得到,对于夏江来说,这事儿轻而易举。她是个舞蹈教师,身材纤瘦匀称,柔韧性强,以她的功力,只要让剩下几人帮忙,倒着把双腿挂上窗口,然后在窗台上摆正姿势跳出窗外就行。别人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但她做起来就是小菜一碟。邓永杰他们利用演员身份事先调查好环境后,夏江应该就在相似条件下做过演练,确认没问题后才进行行动的。” “然后,只要把包里的东西通过窗口丢出去,先扔cos服,可以垫在下面,再丢抢来的珠宝……就算夏江接不住,也可以用垫的衣服来缓冲。”谢凌依的思路也渐渐打开,“窗口外面有绿化带的树丛挡住,干休所公寓又没有监控,夏江只要带上东西离开就行了。” “在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邓永杰他们可以分出一人在门口望风。”夜深补充道,“只要有人靠近厕所就提醒一下,迅速躲进隔间就行了。然后,当警察进入‘后台’时,他们只要装作‘恰好’准备返场,被警察当场抓获,林威就可以借着混乱偷偷溜走。当时外面看热闹的人群大批涌入应该是他们意料外的状况 ,但这反倒更给林威制造了便利。” “可夏江之后还要跟我见面……那她……哦,她可以把东西丢在林威的车上!”谢凌依突然想到,“她把东西放下,然后直接到动车站来接我就好。而林威离开儿童城后,就直接开车带着东西回到大姨家。当时夏江还带着我去找林威的车……根本不可能找得到!这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而且还可以拖延时间,让林威在家里把东西藏好!难怪林威那天犯头痛,他先在蝙蝠侠那身衣服里闷了半天,然后又去车上吹空调,这一冷一热的,他能好受才怪了!” 也许是因为好友的“背叛”行径让这女孩激动起来了,夜深觉得还是暂且转移一下话题比较好:“另一边……邓永杰和梁进易虽然被抓了,但儿童城这边的人都可以为他们证明,毕竟他们在劫案发生时‘刚好’登台表演,谁都知道他们绝没有犯案时间。况且,在被错抓了一次之后,他们也会成为警方的‘盲点’。这帮人真的很聪明啊,没有选择开车逃跑……现在哪个路口都有监控,要查一辆车简直太容易了。这种先‘被抓’一次的做法却反而很有效,真是新奇。” 谢凌依没有理会夜深,她沿着她的“路径”说道:“林威回到家里,把车停在院子,本打算打开车门把东西藏到楼上,但……也许是大姨突然叫他帮忙,他担心被大姨发现,只好先去应付大姨。可就在这个时候,余乐的皮球弹进了院子,男孩自己也悄悄溜了进来在院子里找皮球。也许他看到打开的车门,就想着皮球会不会弹了进去,往里面窥视了一下,而这一幕恰好被出来的林威看见……” “嗯,我想也差不多是这么回事了。”夜深点了点头,“林威一定很慌张,会害怕被余乐看到了珠宝,万一他回家告诉爸爸妈妈怎么办?新闻里已经炒得沸沸扬扬,那么孩子的父母可能会报警……因此,他不能放这孩子离开,却也不敢动手杀他,只好先把他打晕,扛到楼上,准备等人都回来了再想办法。” “杀了那孩子……这就是他们最终想到的办法?”谢凌依的声音空灵,“到底为什么……夏江她……如果缺钱的话,为什么不找我来商量?为什么要做这种……” “我是不觉得找你这个连房租都斤斤计较的家伙有什么用啦——啊,我可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发现谢凌依瞪视着自己,夜深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非要我说的话,只有‘原因’这种东西,恐怕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夏江已经不在了,连同她内心的想法一起,都不在了。我们可以做出一万种猜测,找出她这么做 的理由,但谁都不知道究竟哪一种才是属于她的真实。既然如此,去找一个猜想的‘动机’又有什么意义呢?找到了的话,你就会变得快乐一些吗?若是那样的话,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诉你。” 第四十章 现为未知的重要之物 夜深站起身来,迎着夕日最后的红光走向窗边,那些光芒将他的全身覆盖,宛如染血一般鲜红。他把双手支撑在窗台上,视线透过玻璃射向远处。都市层叠的高楼大厦阻碍了他的目光,但他还是倔强地找到了旧区所在的方向。 “夏江对你说过吗?旧区那片地方,很快就要进行开发了。”他说。 “诶?啊……”谢凌依想起来了,她回到程都的第一天,走在那条“林**”上时夏江不是就提过吗?那遮天蔽日的树木还是居民们为了多拿补偿款而做的小手段呢。 “那个计划曾一度被搁置,但最近又被提起来了。”夜深用平淡的口吻叙述着,“就我看来,以旧区那种环境,补偿款已经不算低了。但人的贪欲是无限的,任谁都希望伸出手去就能多要一点钱。旧区的居民曾选派出‘代表’进行运动,名义上是‘学习国家法律规定’,但既然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益,那不管学到什么东西——假设真能学到的话,都只会朝着对他们有利的方向进行扭曲,而和政府连结的开发一方当然也不会让步。虽然坚持了一段时间,但有权有势的人要想整治这些小人物,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之前的计划之所以一度被搁置,就是在抽时间处理这种事情。” “我听说……好像有两种补偿方式的吧?一种是直接拿钱,还有一种是新居民区建好后,允许选取经济型……” “第二种已经被取消了。”夜深耸了耸肩,显然之前对这方面做了不少了解,“按照开发计划,算上准备、拆迁和新建等等一系列工作,要想建好新社区最早也要五年之后。你要知道,旧区里面人们的平均年龄在40以上,大多数都是比夏江大姨年纪还大的老人了。他们经不起等待经不起风雨奔波,比起等一个五到十年的承诺,还不如用钱找别的地方另购一套房子。而当大部分人都这么选择的时候,剩下的人即便有不同的声音,也是势单力薄掀不起风浪了。于是开发商直接抹去了第二种补偿方式,只留下第一种。” “那……夏江她……” “大姨应该跟她透露过,房子拆了之后想回乡下去养老,连老年公寓都打听好了。可夏江本人却左右为难,她希望能够留在程都和林威在一起,可这样一来就得带着大姨去租房子,如果要住得好一点,那点补偿款用不了多久就吃光了。而如果让大姨一个人回去,又要担心老年公寓的环境问题,遥远的距离总会让人心生各种各样的忧虑。就在这个本就让人头疼的关头上,夏江失去了工作。” 谢 凌依瞪大了眼睛。 “我、我都没听她——” “你自己的生活也够辛苦的,她又怎么舍得让你陪她一起发愁呢?”夜深摆了摆手,“我也是在守灵夜跟那位女老板聊天时才知道的。她一直在为那个舞蹈房打拼,甚至比老板本人都更卖力,从守灵夜那么多孩子来为她送行也看得出来了。可是那么多年的积累却一夕崩塌,一切又只能重新开始,就算找到了新工作,她还能如过去那般提起奋斗的劲头吗?她的青春还剩下几年呢?新的环境新的老板还会如过去这位一样支持她吗?她的人脉她的学生还会追随她吗?虽然每一点都只是小事,但所有的事情聚集在一起就足够让人痛苦不堪——而就在这时候,新开业的儿童城开始招募临时cos演员,不知他们是怎么把这个和抢劫珠宝联系到一起的。但梁进易他们应该了解夏江的窘境,只要说服她,林威也会愿意铤而走险。” 可能是说话太多的缘故,夜深的嗓子已经有些干痒了。他回过头来,却发现谢凌依不知何时蜷起双腿,抱着医院的被子,把脸深深埋在里面。夜深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只有轻微的声音传出: “……大笨蛋……” 这是在说夏江吗?还是在说我呢?抑或是……她自己?一瞬间夜深便想到许多种可能,但他并不打算深究。 “结膜炎……红眼病……是吗?那……红眼睛什么的,都只是凑巧?根本就没有诅咒……对吧?” 夜深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他早已准备好了应对的方式:“你啊,身为人民警察,也相信这种东西吗?” “你早就知道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让我傻不愣登地自己去调查,你明知道我连方向都走错了,根本什么都调查不出来的!” “我有说过的吧?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夜深认真地说,“如果你自己什么都不做,只想等着我给出你答案,那么我只能说声抱歉。纵然我不会说谎,但谁能保证我所知的就是‘真相’呢?这种丝毫不包含你自己的努力,单纯依靠他人而得来的‘答案’,能作为你对夏江的祭奠吗?‘先动手试一试,这种姿态才是最关键的’,这是——” “这是汤川学教训内海熏的话……”谢凌依闷闷的声音传来,“你上次说过之后我专门去看了……” 被卡住话头的夜深只得沉默着微微点头,谢凌依也没有再说话,压抑的呼吸声被棉被过滤,让夜深无法判明她此刻的心情。 夕阳已经沉到了楼后,从天边那少见的艳丽火烧云来看,距离落山还有段时间。在这里欣赏美景倒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但夜深并没有做这种事情的时间了。他看了看表,那些警察们应该已经到下班时间了吧?自己也是时候离开了。 “那么,我就先说声再见了。关于案件的后续,也就是那三人的死亡,我想自首了的梁进易应该会交代吧,反正他大概会说些‘分赃不均’之类的理由,具体细章我就不关心了。另外,还是我之前说的,记得跟你的同事们说,是你自己发现了真相。”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说呢?” 夜深在门口转身,谢凌依已经把头抬起来了。 “理由有很多,其中一个是我讨厌警察。”夜深直白地说道,“可以的话,希望尽量不跟他们接触。” “讨厌警察?”谢凌依愣了一下,“那为什么……还要把真相告诉我?我也是你所讨厌的人的一员啊……” “唔,看来我说的不太明白。”夜深摸了摸下巴,“我所讨厌的,是‘警察’这样一个群体,而并非单独的某个人。而把真相告诉你,是为了支持你们的工作。” 谢凌依有些混乱:“讨厌……还要支持?我……我不太懂……” “讨厌与支持,这两者并不冲突。”夜深说得理所当然,“我确实很讨厌警察,但我自认为还不是个笨蛋。至少现在而言,作为秩序的维持者,警察的存在对社会和人民来说都是必要的。不只是我,很多人都讨厌警察,但我们谁都清楚,如果警察全都消失,说得严重些,整个世界可能会在瞬间崩溃。换言之,我声明自己厌恶警察,但同时也会坚决拥护他们的权力,支持他们的工作。” 谢凌依傻傻地注视着这个矛盾的男人,她还是没听懂他到底在表达什么。毕竟如果她讨厌上谁,那就绝对不可能再去支持他。她还想继续追问,但再问估计也得不到能让她理解的答案。反正从一开始,这个家伙身上就尽是些谜团,如今多一个两个也无需深究了。 她换了个问题弱弱地说:“那你为什么会讨厌警察啊?” 夜深视线下垂:“或许是因为……我和他们离得太近了吧……” “太近?”又是谢凌依听不懂的说法。 “嗯。”夜深继续说道,“因为太近,所以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能力,知道他们有多大的力量。如果所有人都能够将这力量运用到他们该做的事情上去,能够产生多么巨大的效应… …但实际上,明明有那么多出色的人,我们的生活却没有丝毫改变。本来好的还是好,本来差的也没有变好。不得不让人开始对这样一个群体产生排斥。” “可、可是,这也不是警察的错啊!”谢凌依辩解道,“所有的地方都有好人坏人,有努力的人和颓废的人,认真的人和马虎的人,所有的行业都是一样,怎么能光怪警察呢?” “说得很对。” 出乎她的意料,夜深并没有反驳。 “所有的地方所有的行业都是这样,只要用这样的理由来掩饰,那么纵然无法做出改变也无可厚非。但是啊……”他再度把目光移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其实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把警察当作‘正义’的象征,充满了尊敬和向往。我一直认为那是和别的地方不同的领域,就像是孩子们喜欢的超级英雄一样。我相信他们会始终为了正义为了和平而努力,相信他们是这世上最耀眼的光……也正因为如此,当发现他们与我的期待、我的想象相去甚远的时候,内心的不满才会更加强烈。换句话说,这就是所谓的‘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吧。” 谢凌依呆住了。和夜深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她还以为已经对这个男人有了足够的了解。在她看来,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一切事情都会自己处理,从不去依靠什么,期待什么,可是…… 或许是对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不好意思,夜深背过身去,把手放到门把上,正要开门离去,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哦,对了,既然当初是我帮你开始的,现在就姑且说一声吧——辛苦了!事件基本已经结束,感谢你的活跃……虽然我都没怎么看到。不过我想,如果夏江能够‘知晓’你曾为她做过的这些努力的话,她应该也会很开心的。” 谢凌依呆了一下,却是把头扭向一边。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安慰人的话有什么用……就像你说的,夏江已经不在了,她的想法也不在了。不论她是怎么想的,是开心还是难过,我都不可能知道了。况且怎么可能会开心呢?如果真的会在乎我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去做那些事了吧?” 夜深的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继续动作。 “这样啊……你真是这样想的吗?”他问。 “不然还能怎么样……”谢凌依露出残忍的微笑,声音里却带了些自暴自弃的意味,“反正像我这种人,一开始就是没人疼的。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亲戚也不愿收养女孩,好不 容易把自己养大,喜欢的人也要跟别人结婚,以为是最好的朋友,实际上却只是个骗子……没关系的,不用理我,我都已经习惯了。” “是吗?我这里倒有些不同的见解。” 夜深说道,他仍然没有转头。 “其实在这个事件中,我把两个案子全都理顺了,却有一个地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就是夏江为何要把你接到她家去住。为了这个问题我烦恼了好多天,虽然它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关键点,但对于当时的夏江来说,这无疑是给自己添加风险,毫无意义的风险。我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存在,但那是什么呢?利用你来做不在场证明?或者是想用别的方式把你牵扯进来?我建立了许多种猜想,但却没有一种解释得通。不过刚刚,我突然想明白了她那么做的理由。” “……理由?”谢凌依不由自主地出声。 “对,理由很简单,却也很不容易想到。”夜深回过头来,“因为,她根本没有把你跟事件连结在一起,在她看来,抢劫,和迎接你,这是相互独立的两件事,完全没有任何联系。你是警察也好,不是也罢,那都无所谓。对她来说,你只是她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她当天要去作案,都无法把你抛在一边置之不理。记得你确实是在回来前两天才联系她的吧?那时候她应该已经制定好了抢劫计划,但一接到你的请求,她还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你在那里住一晚。为了不被你发现,她用那么拙劣的演技来欺骗你。可你有没有想过,原本她并不需要那样做,仅需要一个简单的拒绝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若是那样,没有你与他们接触,我也不可能找出案件的真相。” 谢凌依说不出话来。 “她做不到。”夜深摇了摇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怎么忍心拒绝你的要求?” 夜深开门离去。在他身后,谢凌依一个人缩在病床上,她再一次蜷起双腿把脸埋进被子里,医院提供的被褥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 她想着中学时那个笑得像个白痴一样的女生对她说:“哇,这么巧,我也没有爸妈了,那不如我照顾你喽?”;想着她坐上火车远去的那天有人在检票口大吼:“要万一被人欺负了,给姐打个电话,姐这就召集人马杀过去啊!”;想着那个女人拉着她的行李箱挤开人群突然回头:“怎么了?不会被咸猪手偷袭了吧?连我的小依依都敢动,妈的扁死他!” 谢凌依半转过头看着窗外渐渐降临的黑暗,不会再有 人像那个人一样咋咋呼呼地对她嘘寒问暖,在她睡前悄无声息地拉上窗帘,病房里一片寂静。 于是眼泪落了下来,和盖住脸庞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大笨蛋……” 这一次又是在说谁呢?是夏江吗?还是她自己呢?早已离去的夜深不可能知道。 没有比那更忧伤却甜美的微笑了。 第四十一章 错身而过的街道 夜永咲走进病房的时候,谢凌依刚刚在护士的帮助下点完滴眼液。把单马尾末梢染成黄色的护士小姐冲他点了点头,但心里装着事情的警察先生却没有注意到。 “学长?” “嗯?哦……对,我来了。”夜永咲说着,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谢凌依歪了歪头,眼睛在滴完药水后并没有想象中那种清清凉凉的感觉,但也没觉得难受。她观察着学长魂不守舍的神态,不由得担心地问道: “怎么了?看上去好像撞鬼了一样……” “啊?哦,没有……实际上,刚在医院门口好像看到我——看到一个挺熟悉的人,不过也可能是看错了……算了。” 他说着,拉过病床旁的小板凳坐了下来。 “感觉如何?头还痛吗?知道你为了案子的事儿把自己给搞进医院了,整个办公室都沸腾了——‘哇,这新人真够猛的’,连局长都专门跑过来想问问具体情况。嗯……不过我还是得批评你一句:下一回!一定要记得!叫增援!叫增援懂吗?不许自己一个人冒冒失失地跑过去!这一次是嫌疑人有自首意愿还好说点,万一遇到那种穷凶极恶的怎么办?你呀!” 他伸出手去似乎想在谢凌依脑袋上戳一下,但考虑到她头上还有伤,于是就此作罢。 谢凌依像傻瓜一样嘿嘿笑着。夜永咲也露出笑容。 “好了……象征性的批评到此结束,之后领导估计也要这么说你两句,不过不用在意。老实说,这一次你太给我们分局长脸了,几个领导表面上还严肃得很,心里面估计早就乐开花了。百伦广场那个案子,上面的人接手拿过去,结果查了几天什么成果没见着,最后还要靠我们来搞定。哎呀……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现在莫名有种非常爽快的感觉。嗯,下回再见到那帮人可以得意一下了。” 被自己喜欢的人这样夸奖,谢凌依感觉心里的小鹿快要冲出太阳系了。 “也……也没那么厉害啦……啊哈哈哈……” 谢凌依不好意思地挠挠侧脸,心里暗暗对夜深说了句抱歉——尽管是他自己要求谢凌依把功劳拿去的。 “看你这么精神,我就不问你的身体状况了。我是把报告甩给别人了,所以来得早一点。之后还有些同事要来,苏琴史强他们,你都认识的。大家的意思是给你开个小庆功会——” “哎哎哎?”谢凌依吃了一惊,“没、没这个必要吧?!” “——但名义上是迎新会。”夜永咲没有理睬她的抗议,“累了这么多天,大家也想找个理由放松一下。不过这都得等你身体好了之后再说。不能喝酒就不要喝,懂吗?到时候有人劝酒你可千万别傻乎乎的应着,配合那帮二货是要吃苦头的。唔……话虽这么说,不过那些家伙自己也有分寸,没必要太担心。另外,书面上的东西,大部分我们可以帮你处理,但还有不少是只能你去写的,给你宽限几天,等出院之后再说吧。” 学长的关心让谢凌依心里暖融融的,这可比面对夜深那张扑克脸要舒服多了。但夜永咲脸上笑意不减,眼中却是多了一丝担忧。或许是觉得这样忍着不好,他脸色黯淡了一下,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抱歉,我不该说得这么事不关己……我听说了,几天前死去的那位……同时也是嫌疑人……那是你的朋友吧?我……要是强说明白你的心情,那种话我自己也不相信。所以我有些……该怎么说呢?总而言之姑且问一句,你还好吧?如果想哭的话,尽管哭出来没有关系,万一那帮家伙来了,我会先把他们轰走的。” 谢凌依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那温柔的目光让她有些害臊。她跟学长认识的时候还那么小,估计他一直只是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吧?不过…… “我没关系的。”谢凌依温婉地笑,“嗯……也不对,不能说没关系,我很伤心,很郁闷,甚至有些恨她,还有很多……我自己也描述不清楚的感情,总之就是非常复杂的那种。如果我只有一个人的话,肯定没法应对。但是,之前已经有人安慰过我了。非要我说的话,如果夏江还活着,我或许会骂她,会逮捕她,甚至送她去坐牢……但我可以肯定,她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她不在了,我又该怎么做?我心里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即便如此……总有一天,我能靠自己找到它,不管那个答案是好是坏,我都会给自己一个完整的交待。我……是这么相信着的。” 夜永咲瞪圆了眼睛,那表情已经不能只用“惊讶”来形容。 谢凌依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抱歉,我说得太肉麻了吧?” “呃,哪里……”夜永咲愣了一下,赶紧摇头,“老实说,我深感意外,还以为你说不定会哭出来……像小时候那样,永咭总爱欺负你,然后你就跑来找我哭诉。怎么说呢?用自大点的说法,有种‘啊,这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感觉,我的心情也有点儿复杂了。不过我觉得,这终究算是件好事。毕竟,真正重要的,是你 自己的想法。你能够想清楚这一点,我就放心了。” “……重要的,是我自己的想法?”谢凌依直视着他,奇怪地笑了笑,“这句话……之前安慰过我的那个人也说过。” “是吗?是你的朋友吗?”夜永咲笑问道,“有空给我介绍一下,感觉我们可能会合得来。” “我可不敢保证,他是个超怪的人。” 从傍晚时分艳丽的日落便可看出,今日的程都是少有的无云晴空。到了晚上,这情况也没有改变。从走廊另一边的窗户或许可以看到皎洁的月色吧? 夜永咲观望了一下窗外,想了一会儿,回头问道: “对了,可以的话,把经过告诉我吧?” “啊?” “经过。”夜永咲背靠窗台,抱起胳膊,“虽然之后看你的报告也可以,但果然还是很想知道啊……该说是好奇心还是什么呢……就是说,你是怎么探清这两件案子的?能跟我说说吗?” “哦,哦……好啊……” 谢凌依笨拙地回忆起之前夜深的说法。还好,夜深讲述的过程很有条理,只要说完上一部分就可以联想到下一部分。她磕磕巴巴地说了一会儿,总算把两个案子都讲清楚了。夜永咲站在窗边不断点头,末了摸摸下巴。 “是这样……”他自言自语着,“那两个演员终究还是……果然……对了。” 他看向谢凌依。 “这个,是谁告诉你的?” “诶?”谢凌依的身体僵了一下,语无伦次地答道,“什、什么谁告诉我的?是是是是是我自己想清楚的啊……” 夜永咲叹了口气:“小谢,我不是怀疑你的推理能力。不过,按照你刚才的讲述,明显在好多天前就可以摸出线索。如果是你自己想到的话,肯定早就告诉我了,不会瞒着不说的,对不对?而且你的讲述中,刻意抹去了‘某个人’存在的痕迹,我不得不说伪装得有些拙劣,下回编故事一定要事先构思好啊。” “我没想到你会突然问嘛……”谢凌依嘟着嘴,不由得暗自责怪了夜深一下——让我撒谎也不先把剧本准备好,这下害得我在学长面前丢人了。 “好啦告诉我,这是谁推理出来的?” 不知为何,夜永咲的声音有些急迫。 “是不是……刚才你说的那个安慰你的人?嗯?那个人下午有来看过你吗?这种推理风格……总觉得有 些熟悉……” “呃……”谢凌依犹豫了一下,只要在心里对夜深说声抱歉——学长都看出来了,我瞒不下去了啦,“其实,是我的室友……” 夜永咲一呆:“室友?” “嗯,就是现在住的地方,同住的室友。” “……室友……哦,这样啊……是室友啊……” 夜永咲的声音渐渐低落。 “哦,不好意思,是我想错了……原来是室友啊……是个蛮聪明的室友呢,呵呵。改天‘她’要是有空,请容我道个谢吧。” 谢凌依不明白为什么学长看起来好像有些沮丧,但还是点了点头:“哦,好,我会问问他。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他会答应,毕竟我刚就说了,他是个怪人嘛。还有哦,我突然想起来,他跟学长同姓诶!他叫夜深。蛮巧吧?毕竟夜这个姓氏可不多见——诶诶诶诶?!” 谢凌依吓了一跳,因为夜永咲忽然失态地扑到她床前。 “夜深?”他的嗓音都变了。 “嗯……对。”谢凌依有些惊惶地拽了拽被子,“夜晚的夜——” “深渊的深?”夜永咲接上话。 “嗯?嗯,对。” “这样……” 夜永咲拉过凳子坐了下来,头却垂得很低,让谢凌依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同时却有压抑的声音传来: “……呼……哼哼……这混小子……竟然……呵呵……该死的……把我……切……挺能干的嘛……嘿嘿……” 学长的呼吸粗重,但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谢凌依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奇怪的模样,过了半天才敢开口问道: “那个……难不成,是学长认识的人吗?” “认识?” 夜永咲抬起头来,不知何时他脸上的阴霾消失了,谢凌依恍惚间觉得这或许是许多天以来学长第一次露出如此开怀的笑容。 “呐,小谢,我给你猜个脑筋急转弯吧?” “嗯?”谢凌依不明所以,“哦……好啊。” “说夜家有兄妹三人,大哥叫夜永咲,三妹叫夜永咭,问二弟叫什么?” “嗯……”谢凌依迷茫地眨巴着眼睛,“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夜永咲皱着眉头歪了一下嘴,似乎是在对谢凌依的智商表示由衷的惋惜。 “这样……那好吧,我 们换一个问题。请问猪是怎么死的?” “喂!” 谢凌依气愤地拍打着被子,就算是她也不会连这种话的意思都听不出来。 不过这么一闹,她似乎明白了学长在说什么。 “总不会……夜深他……是学长的弟弟?”她犹疑着问道。 “为啥要‘总不会’啊?”夜永咲再度发出悠长的叹息,“我是知道他性格跟我和永咭差很多啦,不过……不不不等一会儿,你刚才说,他是你的室友?” “诶?这个嘛……”谢凌依有些慌张地解释起来,“这个、这个……这是有原因的啦!”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也不知道夜永咲听没听懂。好不容易说完,口干舌燥,却发现学长双肘撑着病床,手背抵着下巴,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明白了。”夜永咲说,“你回去之后告诉他,近期内我要跟他见面,他没有选择权。让他主动联系我,通过你也行,别等着我真的把他列入失踪名单。真是的……” 谢凌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外面,苏琴和史强的说话声已从走廊尽头模糊地传来。 尾声血眼的真实 这一趟真的是末班车了。天空已经彻底黑尽,如同拉上了天鹅绒的帷幔,这个时间一般也不会有谁从市里跑到郊区科技园来。实际上在这一站下车的人也只有两个,也是车上最后的两个。而他们距离目的地还有很远的一段路要走。 “放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行动起来多不方便哪。”夜深目视着13路公交车远去,跟上了前面乐正唯的步伐。 “为了保密性考虑嘛。”乐正唯用她特有的柔和声音解释道,“‘大隐隐于市’对于个人来说还算可行,但对我们这种组织来说就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应该说,‘大隐隐于市’指的是退隐之人的做法,或者说‘隐士’,而我们这种则是‘想要隐藏起来的人’。”夜深指出。 “呵呵,这样说也对。”乐正唯微微笑着,“累不累?还要走至少十分钟,要不换我来拿?” 她说的是夜深背上的那个盒子,以双肩包的形式背在身上,看上去像是外卖车上常用的那种保温箱。但那里面装的可不是美味的食物,而是夜深虽然有些好奇却绝不会擅自去碰的东西。 像是《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中对三头犬路威所看守的“那件东西”的描述: 重要,且危险,两者兼而有之。 话虽如此,但根据乐正唯的说法,类似的东西在蓄水池中已有收藏,而且它的实际价值本来就不高,再加上这东西如果不被使用的话,本身是没有任何危险性的,因此也不用太过担心。不过夜深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了乐正唯准备的容器中,密封运送。这第一次行动关系着他能否继续留在“送葬者”小队中,为秦瑶歌提供必要的康复环境,无论怎样谨慎都不为过。 他把两件案子完完整整地交代给谢凌依,那是单纯由人类犯下的罪过,与灵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是“真相”。但正如月下桑在《7truth》中写到的,“真相并不等于真实”。 他不由得又回想起取得“它”的那个时候—— …… 夜深站在二楼漆黑的走廊上,面前是谢凌依脆弱的躯体。身后传来笨重却明显焦急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佝偻的人影从拐角处出现。 “……您好啊,多日不见了。我不太清楚这边的地址该怎么说,能请您帮忙叫一下救护车吗?”夜深低声说道。 那人影朝着这边又走了两步,看到地上躺着的谢凌依,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颤抖: “这孩子……这孩子她……” “没事——也不能这么说,不过至少没被‘那东西’伤害到。”夜深答道,“看来是脑袋撞了一下,晕过去了,头上起了个包,但我想并不很严重。” 听他这么说,人影松了一口气。 夜深直视着那道人影,几日前他们还曾在光明下进行过温暖的对话,却没想到如今要在这种环境下交流。不过,考虑到之后的回收工作,就算对方不来,夜深也要去主动寻找,这样倒还省事了。 人影——夏江的大姨沉默着注视着谢凌依昏迷的姿态,接着看向夜深手中没有标签的喷剂罐子。 “你不是个普通人啊。”她喃喃念叨着。 “您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夜深挑挑眉毛,“至少在林威逃走那会儿就知道了吧?普通人可不会协助‘那东西’。不,应该说就算不是普通人也不一定会,我那时只是想让‘它’把该做的事情做完而已。而且非要说起来,如果‘不普通’就意味着每天都要面对这种事的话,那我还是宁愿当个普通人。” 他说得很绕口,并不能确定大姨有没有听明白,不过他显然也不在乎。 “你从什么时候知 道的?” “第二次来这里的时候,也就是夏江出事的那一天。”夜深诚实地答道,“毕竟,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嘛。” 那一天,夜深和谢凌依在离开夏江家的时候,说出了“有趣”这个词,为此还一度招致谢凌依的反感。但那是他的真实想法,因为他确实看到了些“有趣”的东西。 黑色的雾气。 在楼梯上、二楼走廊、空房间以及夏江的房间,有的地方很浓,有的地方却很稀薄,不仔细看都不会注意到——但确实存在着。谢凌依他们当然是看不到的,恐怕就连大姨自己都看不到,但作为“通灵眼”的持有者,夜深却看得清清楚楚。按照乐正唯的说法,那就是灵留下的“痕迹”。 当他把自己所见报告给乐正唯的时候,这位聪慧的美人当即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案: “是活尸术。” “活尸术?” “也可以称之为行尸术、养尸术,说的都是同一种灵咒。”乐正唯简直是一本活体的灵界百科全书,“是‘豢鬼术’的一种,为某件无意识的死物注入‘灵’,使其能够行动起来的咒法。和其它豢鬼术的主要区别是,使用的材料必须是尸体,人或其它动物的都可以。从痕迹来看完全可以肯定。” “人的尸体啊……”夜深点了点头,“这样的话,我多半知道是从哪得来的了。” 乐正唯也跟他一样,一直在关注着事件,她自然听得懂夜深的意思。 “顺带一提,如果尸体本身的意识才刚刚消亡不久,那么使用这种咒法极有可能把原本意识的碎片召回。当然还是会听从使用者的命令,但在残存意识强烈波动的情况下,有可能会违抗命令,特别是当这个使用者还不是灵媒只是个普通人的时候,想要完美控制是十分困难的。这也是大部分灵咒的通病。” 夜深点头表示理解,上次的婴灵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 “那么,看来‘使用者’也已经锁定了吧?”乐正唯试探着问道。 “嗯,是夏江的大姨。”夜深自信地说道,“她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或者说,除了她我想不到别人。” “痕迹通到她的房间?” “那倒没有,看来‘那东西’是从外面进去的,没有到过一楼。使用灵咒本身不会留下痕迹吧?” “不会。所以你到底是怎么确定的?”乐正唯的声音带了些好奇的意味。 夜深失笑:“还用想吗,联想到十几年前的那个故事不就行了?尽管‘红眼病’只是单纯的巧合,但既然有那种谣言产生,想必十几年前就有人使用过‘活尸术’了。十几年前夏江还没有住进大姨家,林威他们更别提在哪儿,那还剩下谁呢?况且当时的死者是那位大姨的女儿,若是出于思念想要将她‘复活’,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从夏江死去那天开始,他就已经掌握了所有的脉络,但并不打算立刻展开回收工作。反正任务本身是没有期限的,与其让邓永杰他们杀了人还继续逍遥法外,倒不如从意外的方向给予制裁。既然当初有胆子对无辜的孩子下手,那么也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待着最后一人得到报应,到那时他再去找大姨交涉,想来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如果不是谢凌依这傻瓜匆匆忙忙地跑来自找麻烦,他才懒得管梁进易的死活。 “能问一句您是怎么得到这灵咒的吗?就我看来,您并不是灵媒吧?”他问。 大姨老实地回答了:“是我那位留给我的,他走了也有好多年了。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去登山,结果遭遇了暴风雪,还好找到山上一户人家,愿意留他过夜。可那座房子里面有不少怪东西,他是个胆子大的,发觉主人不是个一般人,就求人家收他当徒弟。主人家拗不过他,又不愿意收徒,就给了他本小册子。再后来我们俩成了事儿,有了孩子,他就收敛了些,也不去冒险了,就安安心心在家做点儿小营生,那东西也从没用过。不过他常常会给我讲,我当然是不信的,以为他是编故事,直到——” “直到您女儿不幸身亡。”夜深早已猜到。 大姨没有立刻回答。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看着走廊尽头,却仿佛还能看到当初那令人痛不欲生的影子: “她跟我说同学笑话她,本来嘛,那个年龄的孩子,脸上长点儿痘痘,眼睛出了点儿毛病,人家笑她两句她就不开心了。我那时没当回事,寻思孩子嘛,等过去了也就好了。后来回头想想,要是那时候多陪她说两句话,逗她笑笑,兴许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儿。谁知道呢?反正等想起来的时候,也就什么都晚了。她走得干干脆脆,就留了封遗书,写了还不到十行字。你说人就是这样,头天晚上吃饭看电视还哈哈的笑,一觉醒来就是阴阳两隔了。” 大姨摇了摇头,声音却平稳得很。十几年了,漫长的时间早已将悲伤冲淡,余下的只有心中的空洞,以及偶尔在梦中响起的回声。 “于是您想到 了,去动用那个灵咒?” “是,我当时哭得死去活来,也不知道怎么想到那个东西的。以前我一直都不信,偏偏那会儿就跟着了魔似的,我寻思只要让她回来一刻也行,只要让我跟她说说话,让我再看看她……” “但效果显然不甚理想。”夜深接口道,“她‘回来’之后,每夜不断地在走廊上徘徊,有时会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盯着外面……这恐怕不是您的本意。” “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有点儿疯魔了,把她藏在那个小房间里面。可她既不会开口说话,又每夜来回走动,而且……身体还在渐渐烂掉。我心里清楚这不是她,我没能把她带回来。可要我就这么放弃,我又还抱着点儿希望……直到那个小卢出事。” “就是十几年前那个房客?” “对,小卢是搞艺术的,人有点儿怪,有点儿冷淡,但是守规矩,从来没拖过房租。”大姨回忆着,“那个故事传得有点儿离谱了,其实是他半夜起床上厕所去,回来正好撞见那孩子在走廊上游荡,就这么生生给吓坏了。后来他给送去疗养院,我还常去看他,再后来就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说来也是我欠那个孩子的。” “故事在那时候结束了,也就是说……那之后您就放弃了,是吧?” “我把她火化了,要再不烧,就烂透了。”大姨自嘲地说道,“到头来除了又害了一个孩子,全部都是一场空。死了的就不可能回来,从小就学着这么个道理,结果还是悟不透。还是尘归尘土归土的好,让她去吧。” 夜深回想起乐正唯的话。恐怕大姨所召回的就是她女儿的残存意识,而且是死前的记忆,所以那具尸体才会不断在走廊上游荡,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支离破碎的意识无法构成完整的人,看来“活尸术”正如其名,所得到的仅仅只是“活尸”而已,已经死去的,就不会再回来。雅各布先生的《猴爪》和斯蒂芬-金先生的《宠物公墓》对此都持有相同的观点,名家诚不欺我。 “请您章哀。” “还好吧,那之后我收养了夏江,她也是个苦命孩子,那么小就没了爹妈。我把她接过来当亲闺女养,这一晃就是十几年过去,当年的事儿差不多都淡了。人就这么活着,其实也挺好的,怎么过还不是过呢?要是没出这件事儿的话,说不定过两年我就能看到她嫁人了……” 大姨望了望夏江那扇紧闭的房门,撇开了视线。 “那天晚上我听见动静了。我睡得浅, 第一章 向地底进发(前篇) 电梯下行。 显示屏上的数字变动着,明明距地下二层只有十秒钟,但夜深焦急的心情却已无法忍耐。电梯门开的同时,他大步迈了出去,乐正唯赶紧小跑着跟在后面。夜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只是微微一笑,撩起耳旁凌乱的发丝。 “我陪你一起去看看秦女士吧。” 夜深沉吟一下,没有反对。尽管他很想单独和秦瑶歌待一会儿,但仔细想想,不知她现在身体状况如何,乐正唯好歹也算是个“医生”,或许能让她诊疗一下。 他很想见秦瑶歌。这些天来他看似过得轻松,实际上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有关灵的事、雨色深红的事……所有这些事宛如一张紧密交织的大网将他罩在下面,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却也无法融入到“内部”中去。通常情况下他会比旁人表现得更加冷静,但他毕竟也只是个凡人,也会有迷茫的时候,困惑的时候,不知所措的时候,甚至……恐惧的时候。或许以乐正唯温柔的性格,会愿意听他倾诉,为他排忧解难,但夜深并不打算那么做。乐正唯也是雨色深红的人,他还不确定能够信任她到何种地步,况且……哪怕她是真心为他好,也不一定能够理解他现在的心绪。 他需要一个和他拥有相同境遇的人,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人,一个能够信任并且平等交流的人。没有人比秦瑶歌更适合这个角色了。尽管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夫妻”,但哪怕只作为普通朋友也好…… 他很想见秦瑶歌,想去确认她的身体状况,想要跟她说说话,想要有个能够关心自己也让自己去关心的人。 因此虽然不喜欢蓄水池这个地方,但因为有了“能够见到秦瑶歌”这一念想在,他的心情也不由得急切了些。 地下二层的这一半区域作为内部小型医院,之前来的时候一直是整个地下最为安静的地方,今天却有些不同,感觉那些身着白衣的护士们一个个都行色匆匆,心神不宁。有一个看上去比舒琳大两岁的小姑娘跑过来跟乐正唯擦了一下,随口说声“对不起”就绕过去了。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事,要知道上回来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跟她打过招呼再走的。 “好像出什么事了……”乐正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女孩的背影,“之后我去找护士长问问好了。” “嗯。”夜深点了点头,也目送着女孩跑过拐角,“不理我就算了,毕竟也不是什么熟面孔,但没跟你说话还真是少见。老实说我之前还在想你出任务回来会不会有人夹道欢迎。 ” “怎么会……”乐正唯露出腼腆的笑容,“大家都很忙的。” “送葬者小队也是吗?” “是啊。”乐正唯回答道,“每个人都有任务在身,三天前蓝冰雨被派去了石象湖附近,昨天齐思诚去了西华,现在在这里的只有琳琳而已。” 夜深挑挑眉毛,略有些惊讶:“哦?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出任务。” “要真是那样就好了,没有事件发生,不管对外界还是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坏事。”乐正唯苦笑着,“可惜,我建议还是别抱有这种乐观的想法。与灵相关的事件每个月都有好几件,解决时间也有长有短,最忙的时候,送葬者们要同时面对六七个事件,只好把一些相对简单的先丢给善后小组去应付。这个月已经算好的了。” “是吗?那还真是抱歉……本来早一星期就能解决的事,结果一直拖到今天……”夜深表露出反省的态度。 “没关系。”乐正唯说道,“我早就说过了吧?任务中的事,全都交由你自己判断。从结果上来看,我认为你的处理方式没有问题。而且,我虽然身为队长,但几乎从没有待在前线过,一直都是在后方支援,这些任务也和我无关。至于你……唔,恕我直言,就算完成了这次任务,应该也不会列入‘战力’之内吧。” 她说得直白。夜深这一次之所以出任务,是陆天鸣与乐正唯较劲的结果,实际上根本轮不到他。但夜深并不觉得难堪,相反,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毕竟人家说的是实话,而且,可能的话,他真想这辈子都不再跟“灵”打任何交道。 他用手指在额头侧角上揉了一下。 这一幕落入乐正唯眼里,她迟疑一下,问道: “抱歉,我刚才就想问来着,你是犯头痛了吗?” “嗯?”夜深愣了一下。 乐正唯解释道:“我们回来这一路上,你就时不时在揉额头哦。难不成在发烧?” 看她的样子,似乎是想把手放在他额头上试试温度。但夜深先摆了摆手: “没关系,我想……应该不是发烧,可能是昨晚着凉了吧。而且,我初中那会儿就常犯偏头痛,虽然后来好了,但只要一着凉,还是很容易头痛,也算是老毛病了。不用担心。” 他继续动起步子。乐正唯说的没错,他这一整天脑袋都有点不舒服,估计是一直无意识地在揉吧?不过要说起来,之前一直都只是“隐隐作 痛”而已,经乐正唯这么一提,疼痛的感觉倒好像变得明显了。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但我有些担心……”乐正唯轻声说道,“会不会是你的‘通灵眼’所造成的……” 夜深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半转过身皱起眉头:“灵眼会造成头痛吗?” “不只灵视能力,几乎所有的灵媒都会对身体产生一定的负担。”乐正唯解释道,“从大范围的统计资料看来,灵媒的平均寿命往往要比普通人更低一些,老年时也会比普通人更加衰弱,越是强大的灵能力越是如此。但是,衰弱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除非本来体质就很差,否则这种负担一般不会在年轻时体现出什么明显的症状。蓝冰雨的‘斩灵眼’已经算是十分稀有的能力了,而她的身体一直十分健康。按理来说,仅仅持有‘通灵眼’几乎不会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所以要么……我的头痛只是一个巧合,要么就是我的身体真有那么不堪?” 乐正唯只是摇头:“我不知道,毕竟你的通灵眼还藏着很多谜团。突然被激活也是……击退了婴灵也是……就连德梅斯教授现在都没法解释。因此,就算它有什么超出常理的地方,也不算奇怪了。” “常理”……听到这个词,夜深不由得想翻个白眼。 不过,既然知识渊博的乐正唯都说不清楚,那么还只是个灵媒新人的夜深就更没有思考的必要了。反正头痛虽然难受些,但也算不得什么大病,就先放在一边吧。 两人继续朝着秦瑶歌所在的病房出发,像上次一样转过两次弯后,a237病房便近在眼前。夜深急不可耐地上前握住门把,却没有立即开门。 “哦对了……”夜深突然想起来了,“记得确实……有个‘探视时间’的规定是吧?” 乐正唯抿嘴微笑:“没关系,你们夫妻俩都这么多天没见了,护士长也不会那么不近人情的。” “嗯。”夜深深吸一口气,如同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缓缓把门推开。他真心希望秦瑶歌此时别恰好在睡觉,虽然看着她的睡颜或许也能起到一定的治愈效果,但还是能说上两句话更让人开心些。 不过…… 睡着了或醒着,不管哪一种可能,一定都比眼下这种好。 夜深沉默着面对着凌乱的房间,头部隐隐的痛感似乎加强了。 “呃……”乐正唯在他背后小声说道,“也许……也许是护士带她去上厕所了……” 从她的语气中夜深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可不觉得上个厕所会把房间搞成这样。”夜深冷冷地说。 “凌乱”这个形容词的程度似乎太轻了些。床铺上的被子大半耷拉在地上,枕头翻转过来,点滴架砸在床脚,就连沉重的床头柜都偏离了原来的位置。如果他们是身在自家的房子里,这副场景只能让人联想到入室抢劫。而在这样一个冰冷的房间里,可能性只会更糟。 夜深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又旋即睁开:“刚才那些护士的样子很奇怪……可能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那我去找护士长问问。”乐正唯立即说。 但还不等她离去,一个严肃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便从走廊那头响起: “乐正!你可算回来了!我刚要给你打电话,小李就跟我说看见你了……哦,你也在!” 最后几个字是对夜深说的。 这是一个略显瘦小的女人,但不管是带着棱角的面部轮廓还是剪得过短的头发都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感觉,实际上也正是如此。这个女人——夜深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担任着蓄水池地下二层的护士长一职,就连乐正唯也要对她敬重三分。 “护士长,秦女士去哪儿了?” “我正要说这事儿。”护士长简明扼要地说道,“就在刚刚,地下五层的人把她带走了!” “地下五层?!” 夜深回想起那个让人无法产生丁点好感的怪异实验场,一股寒意从尾椎直传到头顶。 “怎么会?!”乐正唯自然也大为惊讶,“他们怎么敢直接从医疗区把人带走?就算做实验,也只会用外界运来的尸体吧?可秦女士——” “冷静点听我说!”护士长打断她的话,“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你也知道那些怪胎,没有谁愿意跟他们打交道。总共来了四五个人,二话不说就想带着秦瑶歌走。我们这边没能反应过来,就几个小护士赶过来阻止了一下,起了冲突,有人还受了伤。我不信他们敢随随便便在医疗区里伤人,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他们走了多久?”夜深问道。 护士长瞄了他一眼:“从他们上电梯开始,到现在快有十分钟了!我第一时间通知了舒琳,她跑去找让德梅斯了。” “地下五层……”乐正唯少见地紧张起来,握紧了白皙的双手,“是德梅斯教授 ?不……不会,他那个人虽然有些怪,但应该不会伤害无辜的女性,那么是——喂,夜深?!” 在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夜深已经挤过护士长身边,向着电梯的方向跑了过去。 “我先走一步!”他头也不回地说。 “你冷静一点,就这么过去的话——” “我很冷静!” 眨眼间夜深就已经转过拐角,险些和一个矮小的护士姑娘撞上。那姑娘好像认出他来了,“哎哎”叫了一声。但夜深连句抱歉都没说,便在空荡的走廊上大步奔跑起来。脚步声和乐正唯的声音一起被他甩在身后。 是的,我很冷静,或许比平常还要更冷静些。夜深想着。强烈的不祥预感与头痛一起折磨着他的精神,却将脑海里杂乱无章的思绪全都消磨殆尽,只剩下一分钢铁般的执念。 他走进电梯,按动了最下面那个冰冷的按键。电梯无声地运行起来,载着他向地狱的深处沉去。 第二章 向地底进发(中篇) 走在铺设着明显比上面几层更加厚实的钢板路上,脚步声清晰地敲打着夜深的鼓膜。这是他第二度来到这个蓄水池的实验场,没有乐正唯和舒琳的陪伴,窄小的道路显得更加阴森。头顶的灯光不知该称为是明亮还是苍白,同样的光也映照在这里每个人的脸上——不过考虑到他们中的多数人都带着口罩或面罩,或许真正被这阴惨光芒所影响的仅有他自己一人而已。 恶意。 比上一次更加明显的恶意,从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瞳中浮现。 夜深再一次产生了那种感觉:自己就像是试验箱中的小白鼠。 是心理作用吗?还是说因为不像上次那样有那两人陪着,这些家伙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所幸,这些恶意还仅仅只停留在视线上,并没有人真的对他—— “嘎!” 夜深发觉自己太过乐观了。 忽然就有一个猴子般的家伙跳到了他面前,狼狗一般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夜深下意识抬起一条手臂护住身体。这家伙弓起背部,瘦高的身体却扭曲得如虾仁一样。他的脸上没有带着面罩,凸起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夜深的脸——或者说,是盯着那双眼睛。 “你做什么——唔?” 问题才刚出口,这家伙就平举起双臂朝夜深靠近过来。 “眼睛……眼睛……”他低声嘟哝了两句,又突然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挥舞起胳膊,“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你——!”夜深大为骇然,后退了两步,这家伙却是步步紧逼,双手成爪大有要直接把他的眼珠子生生抠下来的势头! 不仅前面,夜深向后扫了一眼。那些原本各走各路的怪人们也似乎被这场景吸引了,纷纷驻足饶有兴致地观看。渐渐后方的道路被他们完全堵死,夜深不敢肯定他们会不会给自己让开一条通道。 怎么办?且不说面前这个疯子……现在每过一秒都意味着秦瑶歌离危险更近一分,如果陷在这里的话…… 夜深咬了咬牙,右手悄悄攥紧了拳头。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嘎——?!” 疯子瘦瘦高高的身体忽然打了个折,出手的却不是夜深。不知从哪里走过来一个带着面罩的男人一脚把那家伙踹到一边,嘴里有些烦躁地嘟哝着:“别 一天到晚的给老子找气受!滚回你该待的地方去!” 夜深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疯子骨碌骨碌在地上滚了几圈,又没事人一样站起来。只是气势蔫了下去,恋恋不舍地望了夜深一眼,踩着怪异的步伐走远了。 “你也是。”那出手的男人白了夜深一眼,“别随便往这种地方跑,要我说遇上事儿都是你们自找的。想进精神病院还不想遇到疯子,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你以为这是动物园哪?还摆架势,不是我警告你,你要真敢在这儿出手,正好遂了那帮家伙的心意。” 他向夜深背后一指。那帮“围观群众”们显然都对这样的结果不是很满意,没戴面罩的那些都流露出了极度失望的目光。有几个人朝这边比了个中指。 “他们巴不得你先出手,这就有理由把你抓起来丢实验台上了。”面罩男子说道,“到时候就别想指望上面的人还能把你救出来。他们解剖的速度比你喝口水都快。” 夜深警惕地打量着他,紧绷的身体却逐渐放松下来。这人虽然口气不好,但似乎比后面那帮家伙要易与得多。此时那些看热闹的怪人们也都逐渐散去,夜深开口说道: “你倒是不害怕他们。” “因为我勉强也算是个管事儿的啦。”面罩男哼了一声,“技术水平也比他们高,他们就算不服我,也不敢对我怎么样。行啦,别搁这儿瞎转悠了,你是新来的吧?地下五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地方,记住了。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吧。” “还不行。”夜深摇了摇头,“我是来找人的。请问一下,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应该是被你们这里的人带进来的,她很虚弱,我得尽快找到她。” “女人?” 隔着面罩,夜深感到男子的双眼在斜瞟着自己,不是刚才那些人那种带有邪恶欲望的目光,但却一样令他很不舒服。 “她是你什么人?恋人?还是家人?”男子歪着脑袋,“切……算了,不管是什么,我建议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比较好。” “心理准备?” “对。”男人冷笑一声,“已经很多年没有女人能活着到达这里了。毕竟一般情况下,进入这里的只有两种人:做研究的,和被研究的。无论哪种都算不上什么好结果。” 夜深想起曾在舒琳那里听过相似的说法。 “听你的意思,那个女人应该属于后者吧?”男人叹了口气,“听我的,别找了,回去吧 。之前我不知道,但在我进入这里之后,还从没有一个研究品能够活着走出这里。要么送进来之前就是一具尸体,要么在这里被变成尸体,惨一点儿的,尸骨无存,就是字面意思,连骨头都剩不下。我劝你还是忘了她吧。” 这话令夜深更加焦躁不已,他努力压抑住心头的火气: “你到底知不知道?” “哼,我这么说是为你好。”男人耸了耸肩,“唉……见倒是没见着,不过之前主实验场那边申请了一套拘束服来着。拘束服这玩意儿已经很久没用过了,毕竟尸体用不着,又很少做活体实验。要说能想到什么的话,也就是这个了吧?” 拘束服……活体实验……让夜深心悸的名词一个个浮现,让他根本没有朝好的方向去考虑的余裕。 “主实验场在哪里?”他急切地问道。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男人用大拇指越过肩头指向自己身后,“德梅斯教授的场子。” “多谢。” 夜深硬邦邦地留下这两个字,便从男人身旁挤了过去。身后又传来男人的声音: “喂,你进不去的,有看门人在,他不会放你进去的。” “我会想办法。” 男人在面罩下咂了咂嘴,像是在嘲笑夜深的不自量力。夜深没有理会,沿着走廊向前奔跑起来。 通道很长,并且一直向右偏转。夜深在心里默默构建出一副地图,整个地下五层的通道应该是螺旋状的,房间布于通道两边。如果将电梯视为最外圈的“”,那么主实验场就是最内圈的“终点”,同时也是整个地下五层的中心。虽然根据他上次来时的记忆,这个螺旋不会有很多圈就是了。 至于那个所谓的“看门人”,夜深倒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如果对方不放他进去的话,那也就只有动手逼迫了。尽管刚才的男人那样警告过他,但如果事不得已,也没有去考虑后果的空闲了。 从最外到最内,直线位移或许不算很长,但要连续绕上两圈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终于到达那扇充满了科幻感的金属门前时,夜深觉得双腿都有点儿发颤了。他拍打着小腿部的肌肉试图让它们松弛一下,同时抬头看去。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那个死鱼眼看门人并没在这里。看样子是不用跟他纠缠了,但问题是—— 夜深接近了那扇圆盘状的巨大金属门,离得足够近时,沉重的压迫感便让他有种窒息 的错觉。不需用数字去表示,仅凭感觉就能够理解它的庞大,这还只是从正面来看,侧面想必也相当厚实吧?如果它倒下的话,夜深毫不怀疑自己会被当场砸成肉泥。 要怎么打开……确实记得上一次那个看门人是用读卡器扫了乐正唯提供的卡片,然后又进行了什么操作来着?可现在他手上既没有读卡器也没有卡片,根本拿这东西毫无办法。 夜深试探着在门上敲打了两下,返回的沉闷声音彻底摧毁了他的幻想。 该死的……夜深咬紧了牙关。好不容易都到达这里了,结果却在终点之前被拦下?要怎么办?刚才那个人知道该怎么开门吗?要回头去找他帮忙吗?身体的疲累倒不成问题,但关键是时间!在这里继续耽搁下去的话,秦瑶歌—— “喂,总算……赶上你了……” 身后传来的声音令他悚然一惊,接着才反应过来。 “乐正?你……” 乐正唯扶着膝盖艰难地喘息着,咳嗽了几声之后才向他走去。她一定也是一路跑过来的吧?不然的话,即便夜深在路上被阻拦了一会儿,应该也不会这么快追上他的。潮红的双颊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呀,都说了让你等一下,真是的。明明是那么理智的人,一听说秦女士出事就完全乱了呢。” 乐正唯虽然这么说,语气中却听不出半点责备之意。她递出一张卡片,指着“圆盘”右下方的一处灰色的方块: “那儿其实是感应区,拿去刷一下。” 夜深乖乖照做。这感应器着实敏感,在卡片贴上的一瞬间,灰色的表面便闪烁起来,同时旁边另一个方格发出嗡鸣声。一秒钟后,在夜深惊讶的目光中,方格表面的金属块上下分离,露出隐藏在后面的操作面板。 “不要动数字,按住‘clear’,然后按下‘enter’键。” 夜深乖乖照做。松开按键的同时,操作面板的屏幕上显示出红色的“unlock”字样。 “这样就好了?” “没完呢,然后再次按下‘enter’键。”乐正唯指示道。 夜深听话地按下按钮,屏幕上的“unlock”变成了绿色,闪动一下后消失了。屏幕最左边出现了一个跳动的白色光标。 “密码是650513,试试看,如果不行就倒过来。”乐正唯说。 夜深将这串数字输入,最后一个数 字输完的同时,操作面板发出清脆的“嘀”声。 两人后退一步,眼看着那金属块重新合拢。接着,低沉的机械运转声响起,庞大的金属圆盘在他们眼前缓缓移动起来。 “这就是解锁方式?”夜深皱着眉头,“一旦了解之后其实意外得很简单啊。” “因为本来它的主要目的就不是为了防备‘人’。”乐正唯解释道,“这里的墙壁、地板……所有的地方都布有灵咒师所设下的咒文,是专为了防备‘灵’而建设的。包括这扇门也是,主实验场中进行的实验极为重要,同时也十分危险,因此这块圆盘上嵌入了威力巨大的灵阵,以防怨灵之类的东西逃脱。” “原来如此。” “看门人不在,我们真是走运。”乐正唯拨弄了一下头发,继续说道,“一般来说,控制这扇门的权限在看门人手里,就是我们上回来时见到的那个人。他打开这扇门的方法要更快一些。不过既然是人,也就会有自己的生理需求,不可能随时随地守在这里。这种时候如果需要进入的话,就需要使用这种备用手段了。当然启动速度会慢一些。” 确实如她所说,圆盘移动的速度缓慢得让人心焦,这一会儿开出的缝隙还不足以让半人通过。然而此时此刻发急也没用,夜深只好把那份不安暂时压在心底。 乐正唯的话还没说完:“原本这个方法我是没资格知道的,但我之前有一回跟德梅斯教授打赌赢了他,于是他把这个法子告诉了我。通行证是这里每个人都有的,只不过你之前出任务的时候还没有做好,所以没发给你,这次回来应该就可以去领了。要记住按键的步骤,在解锁彻底完成之前就输入密码是会触发警报的。密码是650513,应该是某人的生日吧?虽然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更换,但都是这六个数字改换一下顺序,一般只是正序倒序而已。” 她若有所思地瞄了夜深一眼。 “你还是记下吧。不知怎么我总有种感觉,你以后可能还会来到这里。” “真希望你那只是错觉。”夜深这样说,却还是用心把她的话记住了。 圆盘已经打开到足够一人侧身通过的程度。夜深和乐正唯对视一眼,先后从那缝隙中挤了过去。 第三章 向地底进发(后篇) 几乎在乐正唯钻过缝隙的同时,圆盘突然逆转了开启的过程。别看它打开的时候慢吞吞的,关闭倒一点儿都不含糊。如果不是夜深眼疾手快拽了乐正唯一把,只怕还没找到秦瑶歌,这儿倒要先出一桩惨案了。 “呼……” 乐正唯回望着再度关闭的金属门,不由得心有余悸地拍拍挺拔的胸脯。 “好险……这种方法一次只允许一人通行吗?德梅斯教授倒没告诉过我……不,可能他也不清楚吧?……谢谢你救了我。” “不必,倒是我该先向你道谢……唔,还有道歉。”夜深露出一副惭愧的表情。 聪明如乐正唯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指什么。 “明明刚才还在说自己很冷静呢。”她微微一笑,“边走边说。” 圆盘之后又是一条长长的通道。乐正唯考虑到了夜深的心境,也陪他一起努力迈着大步。 “我确实很冷静。”夜深回答道,却并非辩解,“只不过,只是冷静地做出了‘决定’,却没有认真思考‘方法’和‘后果’。就这一点上让你担心了,很抱歉。” “不要跟我道歉,之后去为迟到的事跟秦女士道歉吧。”乐正唯轻声说道,边走边说话让她气喘不已,“真是的,之前在路上说起别人还一套一套的,轮到了自己还不是一样会犯傻?” “……我无法辩驳。虽然我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理性为先的人,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 “唉……”乐正唯长叹一声,“我也不是在批评你。不管是谁,听说重要的人出了事都会难以平静下来吧?尤其秦女士又是你的爱人,你会心乱也是在所难免……等一下。” 她忽然停住脚步,夜深便也只能一起停下。他们已经离开了通道,来到一片相对宽广的地方,但非要说的话,夜深倒觉得这是个怪异的地方。 整片区域像是一个巨大的库房,两边靠墙摆着两排未知的物体。之所以说是“未知”,是因为所有的物体都被银色的布罩遮挡住了,看不到后面究竟是什么。只不过从下方隐约露出的电线来看,想必是某种大型仪器吧? “这是什么?”夜深忍不住发问。 “别问我。”乐正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虽说听过一些传闻,但还是不说为好。走这边。” 按照她指出的方向,两人前进了一段之后,走进了侧面的一条岔道上。 “这里是……” “这条路应该是通往第四实验场。”乐正唯说道,“是主实验场中仅有的一处允许进行活体实验的地方。” “活体实验”……再度听到这个词,头部的痛感似乎又加强了几分。 “抱歉。”乐正唯注意到了他的异态,“现在情况还不明,我不该这么说的。” “没关系,跟我多说一点,现在能多掌握一点信息也是好的。”夜深要求道。 乐正唯担忧地瞄了他一眼,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对主实验场没什么了解,多半都是在闲聊时从德梅斯教授和其他一些人那里听来的。这里共有六个大型实验场,包括两个对怨灵专用场和两个灵咒专用场,一个多功能实验场,以及唯一的一个活体实验专用场。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并不确定是不是这条路,只能根据以前所知的信息大致推出这里的地图。” “所谓活体实验,究竟是指什么?”夜深毫不犹豫地问出了重点。 他固然很害怕听到答案,但即便不去了解,那个答案也不会消失。 乐正唯边走便说:“对这里来说,使用活体来进行灵类实验并不算是很罕见的做法,至少并不为人所排斥。尽管近年来由于国际上一些灵界组织的抗议和限制,使得实验规模和次数都逐渐减少,但仅对蓄水池来说……每个月总还是会有那么一到两次。至少这个主实验场中的人,绝没有谁的手上是干净的,德梅斯教授也不必说了。” “灵类实验吗?那么他们从哪里获得素材?” 乐正唯面色忧郁:“一般说来有两种方式。一是在送葬者行动中发现的,一些被灵伤害的人,过去这曾是极好的实验素材,但随着现在研究日臻成熟,普通的个体已经满足不了需求,只好当作‘库存’。其二,是通过一些特殊渠道从外界买入的‘个体’……” “买入?”夜深吃了一惊,“难道说……” “就是你想的那样。”乐正唯露出痛苦的神情,“健康的或不健康的人……老人、妇女、孩子……无论与灵相关或无关,一旦被卖进这里,就再也没可能见到外面的太阳。这条渠道我是不知道的,这里的研究人员应该也不知道——他们才不在乎手上的实验素材来自哪里呢。” ……丧尽天良。 夜深这样想着。即便是他这样有些冷感的人都难以接受这种事情,更别说容易悲天悯人的乐正唯了。 这样的组织为何还能够被容许继续存在 ?他不由得产生这样愤恨的想法。 “到了!” 乐正唯突然停下脚步,夜深差点撞在她身上。 “到了?” “嘘!” 乐正唯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夜深抬起头来,面前是比起方才的巨大圆盘略小几分的双开门,同样是毫无锈迹的金属色泽,但却缺少了那种神秘的科幻感,更像是某个海边仓库的入口。尽管如此,门上确实用鲜红的颜料写着数字“4”,还贴着类似“注意事项”之类的东西——但夜深并没有心情去看。 “门开着?”他小声说道。 乐正唯犹疑着点了点头:“奇怪……按理说进行实验的时候不该……但这样也好……” 她回头看向夜深。 “做好准备了吧?” “嗯。”夜深面色沉重地点点头。都到了这一步,就算是有勇无谋,也没有再退缩的理由了。 双开门的中间错开了一条小小的夹缝,刚好能容一人侧身通过。两人再度一前一后从中间穿了过去,宽阔的第四实验场就这样展现在他们眼前。 夜深屏住了呼吸。 想不出用以描述这个地方的句子,但也绝不能仅用“宽阔”一次来概括。各式各样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物件摆放在实验场的各个角落,不只一层,还有铁架搭的二级平台。正对着大门的巨型仪器有如科幻片中太空战舰的控制台一般震撼人心,角落处却又杂乱无章地堆着铁钳和锤子等小工具。说不出该怎么去形容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奇妙,倒不如称之为“诡异”更加合适。 这里的灯光格外明亮,似乎要将黑暗完全驱散一样。但也有光芒无法透过的地方,比如他们的头顶。 错综复杂的管道从房间的各处延伸出来,最后在靠近对面墙边的天花板下聚集,看起来像是放大了数十倍的仓鼠管道。但每一个管道都是半透明的深色,朦朦胧胧看不清里面。注视着它的同时,夜深心中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感。 除了偷摸站在门口的他们两人外,有七八个明显属于这里的研究人员分布在房间各处。有的在检查管道末端的仪器,有的手里拿着文件哗啦哗啦地翻动着,但更多的人聚集在那个二层的铁架台上,房间内唯一的一条透明管道竖在那里,却和其它管道隔着一段距离,并没有连接在一起。 那条管道的下方连接着一具一 人多高的圆柱罐子,像极了“未来视界”系统水池里的那种培养罐。而在罐子旁边,被两名研究员挟持着,包裹在拘束衣里即将被送进罐子里面的人是—— “秦瑶歌!” 大吼出声的同时,夜深有如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 明明刚刚才跟乐正唯道过歉,他不是不知道越到这种时候就越要谨慎行事。但他没法再等了,看到这一场景的瞬间,他脑子里的那条弦就毫无预兆地崩断,唯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们把秦瑶歌装进那个罐子! 尽管不知那是做什么用的,但夜深有种糟糕至极的预感——一旦她被关了进去,就很有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这一行动不仅让身旁的乐正唯吓了一大跳,房间里的研究员们也全都愣了神。满屋子人居然没一个反应过来的,全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夜深穿过整个实验场爬上铁架楼梯。被裹在拘束服里的女人微微挣扎起来,旁边的两人也似乎懵掉了,没有继续动作。 就在夜深即将冲上二层之前,一个不算魁梧的身影挡在了那里。 标志性的死鱼眼和带有明显恶意的嘲讽表情,是本该在主实验场门口的看门人。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夜深,显然不是无意间走到这里来的。 夜深停住脚步。 “滚开!”他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看门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咧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巴,“呼呼呼”发出漏风的笑声。 “你……” 夜深右手握拳。 看门人自然注意到了,但仍旧岿然不动,那表情似是在挑衅一般——“有种就过来啊”。 一触即发。 但是…… “哈……啊……嗯……” 就在所有人都注视着高台楼梯上这一幕的时候,从角落里却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是某人在打哈欠,而且那个声音……如果没听错的话…… 这声音吸引了整个实验场的视线。正在与夜深对峙的看门人也是,毫不在意离他只有两步之遥的握拳者,就这么转过头去。夜深迟疑了一下,也半转过身朝那里望去。 “唉,就想着会不会有人傻乎乎地闯到这里来,所以才调走了德普朗吉,还特意给你们留条门缝,结果就真成了这种发展。哈哈。我说你们哪,就不能稍微做出点儿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吗?这样不就一丁点儿意思都没有了?” 第四章 非勇者、非公主与非恶龙(前篇) 一边拍手一边走到场地正中央的是一位颇显帅气的男子,然而说话的腔调却难以和他那张成熟的面庞联系起来。看到他的一瞬间,一切都在夜深心里连结成形——为什么要对秦瑶歌下手,为什么那帮人敢在医疗区肆无忌惮地抢人——无须多言,原因就在这里。 这个穿着合身西装的男人——蓄水池的实际掌管者陆天鸣,此刻正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站在那里,带着玩味的笑意扫视过全场,最后在夜深的身上停下。 “哟。”他眯起眼睛抬手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废物。” “陆天鸣!”乐正唯愤怒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实验场里,“你凭什么对秦女士下手?!她是无辜的吧?!” 她朝着陆天鸣直行过去,却在离他大约两米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住了。不,准确来说,是被拦住了……陆天鸣的“影子”擅自动了起来,站在主人身前将他挡在身后。 夜深这才看清,陆天鸣不是孤身一人,那个名叫“唤夜”的女人穿着和上次一样的黑色紧身服,与他漆黑的影子融为了一体。如果不是她突然站出来,夜深或许还注意不到。 “哟~!乐~正~大小姐~!”陆天鸣用滑腻的强调行了个绅士礼,“你最近的闲事还真是多啊。且不说这个男人……主实验场不是你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吧?嗯?关于这一点,是不是也该向我这位上司解释一下?至于问我为什么……你说得对,那个女人是很无辜,但是……” 他像一位动作花哨的演员,一边说一边在原地打转,做出各种夸张的动作,毫不在意周围人们的视线。他没必要在意,整个蓄水池都是他的天下,他就是这里的主宰,所以他随心所欲,狂放不羁。 唤夜面无表情地挡在他身前,将他与乐正唯恼怒的视线隔绝开来。 “但是……也很无用。”陆天鸣轻声说道。 “什——?!” “无用,我说无用!”陆天鸣一遍遍重复着,“她是很无辜,但也很无用!当时我就说过,蓄水池的资源是很珍贵的,我们的成员费劲千辛万苦搞来的资金可不是花在这种快死的女人身上的,你养条猫猫狗狗好歹还能让我有点儿好心情,可这算什么?还是说需要我再提醒你一边?” 他的表情骤然狰狞起来。 “蓄水池是我的!我的!!!”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我的东西!我的资源!凭什么要拿我的钱去救一个跟我毫无干系的人?嗯?乐正大小姐你是慷慨了,可 你是把我的钱拿去施舍,这种慷他人之慨的行为可不太好吧?啊?你既然这么圣母,不如出去布施肉身好了,我相信以你这张脸蛋儿,这身材,全世界的男人都得排着队来光顾啊。到时候赚来那么一两百个亿,别说这一个女人,你再找来十个我都给你养着!啊,绝无二话! “你……你——!” 乐正唯紧咬着牙,显然是被这男人不知廉耻的下流话给气到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憋了半天,才缓了口气,说道: “夜深他现在是送葬者的成员!也在为雨色深红出力!所以照顾一下内部成员的家属,这是理所应当的吧?” “哦,出力?”陆天鸣歪着嘴巴,“我倒是不知道他出了什么力,你要说的是这次的血眼事件,刚好我刚刚收到报告,来讲几个重点给你听听?第一,明明在月初就能解决的事件,给我生生拖了一个星期!这算什么?时间不算钱是吗?送葬者的时间就这么廉价是吗?而且还多弄死了三个人!三个人的命不算命是吗?你要知道我是多么善良多么热爱生命的人!你要知道我们雨色深红是多么充满了人情味的组织!啊?结果呢?现在,出了这么一个为了一己私利——啊不对,连私利都没有,就为了个人的变态欲望活活害死了三个人!三个人!多么鲜活的生命,还没来得及享受更多生活的美好,就这么如花般凋谢了!啊?你这刽子手!杀人犯!” 最后两句话是朝着夜深喊出来的。 ……如果不是处在这种状况下,感觉都有点像是在看喜剧片。 陆天鸣陶醉于自己的表演,尽管那种夸张的演技拿出去一定会被人嘲笑为“拙劣”,但此刻却绝对没有人胆敢对他提出意见,因此他洋洋自得着,将那种假惺惺的肉麻台词当作了自己独有的风格。 但夜深没有说话。刚才乐正唯悄悄朝他的方向打了个手势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乐正唯捋了捋耳旁的发丝,再度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平静:“且不说那三个人在这起事件中担任了什么‘角色’,在我的记忆里,送葬者的最终目标只是要回收灵具而已。只要做到了这一点,任务就可按照‘完成’论,除此以外的其它行动均由执行者自己判断。夜深已经出色地取回了灵具,也没有违反送葬者行动的规定。我认为这次任务是非常成功的。” “哦,‘你认为’。”陆天鸣学着外国人的模样耸肩摊手,“规矩是你定的还是我定的?再说了,那玩意儿——你们带回来那东西,你真觉得能管它叫‘灵 具’?那种破玩意儿要也能排进灵具行列里,那老子撒泡尿都能当宝贝了!” 任谁都听得出他这是在强行贬低夜深的功绩,但偏偏没人能够反驳。即便乐正唯心里也清楚,在陆天鸣的主场进行这种辩论毫无意义。 “还有!”陆天鸣竖起一根手指,“你把杀虫剂配给他了吧?” “这有什么问题吗?那是送葬者的标准配置……” “我知道!”陆天鸣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我记忆力好着呢,用不着你来提醒。不过我倒想问一句,要是没有杀虫剂,这个废物还能干点儿什么?嗯?其它的送葬者带着杀虫剂都是以防万一,十次任务有一次能用得着的么?可这货呢?要不给杀虫剂的话,随便来个小鬼都能把他给玩儿死。拜托我的乐正大小姐,杀虫剂也是属于雨色深红的资源,出一次任务就要用一次,这谁消耗得起啊?嗯?你说是不是,废物?” 面对这种辱骂性的质问,夜深犹豫了一下,他在等待乐正唯的信号。但乐正唯似乎也在思索应对的方法。安静持续了两秒钟,就在这两秒钟内,陆天鸣却已经玩腻了。他随意挥了挥手,朝高台上的人说道: “把那女人塞进去吧。” 这命令来得太过突兀,以致于夜深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但身后高台上的几人好似早就料到最终会是这样,立刻便忠诚地执行了。被困在拘束服里的秦瑶歌毫无反抗能力,就这么被推进了培养罐。机械加锁的咔哒声和嗡嗡运行的声音响起,等到夜深终于察觉到的时候,培养罐已经开始在透明的管道中缓缓上升了! “秦瑶歌!” “秦女士!” 夜深和乐正唯同时惊呼。但与此同时,陆天鸣愉悦而放肆的大笑声却响彻了第四实验场,压过了其余所有的嘈杂。他冲着铁架楼梯上的夜深大声喊道: “喂,废物。别跟德普朗吉对眼儿了,你没可能打过他的!哦哟,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可是好心好意提醒你来着,还不赶快谢谢我?你得知道,要是被一脚从楼梯上踹下来摔断了脖子,你们夫妻俩今天就真算是‘生则同衾,死亦同穴’了!” 夜深无视了那混账的叫嚷,集中精力面对着面前的看门人——即陆天鸣口中的“德普朗吉”。对方看似随意地站在楼梯口,抱着双臂不屑一顾地望着他,在陆天鸣那么说过之后,这家伙居然还挑了挑眉毛!但夜深并没有立即冲上去,陆天鸣那看似诅咒的话语却说得没错,如果在这个高度被 一脚踹下去的话,再起不能的几率并不低。况且…… 视线的焦点移动着,寻找着德普朗吉的破绽。但很怪……夜深焦躁地想着,明明是毫无防备的站姿,却有种强烈的压迫感从身体上传来,这绝非高度差带来的错觉。该怎么说呢?只要敢动手,下一秒自己一定会被重重地砸到地上——就像这样的感觉。 但是没时间再等了,关着秦瑶歌的培养罐已经升到了半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无法预测,只是即便不用脑子去想也知道那绝不会是什么美妙的结局。 拼了吧! 几乎就在这个想法诞生的一瞬间,懒洋洋的声音再次从楼梯下响起: “下来吧废物,我给你个机会如何?” 此言一出,德普朗吉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不满的神情。他撇了撇嘴,把头转向一边。 ……机会? 夜深警惕着回过身去。 “什么机会?” “还能有什么机会?”陆天鸣一副“我真对你的智商感到深深的惋惜”的样子叹了口气,“不就是指眼下这个状况吗?你挺想救你老婆下来的吧?嗯?啊对不起,说了句废话。既然这样,与其被德普朗吉胖揍一顿,不如来跟我比划比划?刚好我也有很长时间没活动身体了——不好意思啦德普朗吉,别那么失望嘛,毕竟这个实验场还是要用的,搞成血腥事件不就不好了嘛。” 夜深缓缓走下楼梯。 “要是我赢了,你就放下她?”他艰难地问道。 “那还用说?要不比了还有什么意思?”陆天鸣嘿嘿冷笑,“不过我个人是觉得你赢的可能微乎其微啦。打个比方,要是有个沙袋问你它赢了怎么办,你会作何反应呢?我的话多半会把沙袋扛出去拍卖掉,毕竟这世上会说话的沙袋可不多见。” 不理会他那无趣的玩笑,夜深走到他面前几步的距离。 “怎么比?” 唤夜仅仅瞟了夜深一眼,显然根本没把这个男人放在眼里。 “怎么比……你的脖子上顶的是个西瓜吗?男人之间还能怎么比?”陆天鸣烦躁地皱着眉头,“听说你是警察世家出来的吧?拳脚功夫多少有点吧?点头yes摇头no?啊你不要一副死了妈的表情搞得好像还是我在求你一样!行吧,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夜深!”乐正唯在一旁小声叫道。 夜深与她对视着,持续两秒, 乐正唯低下头去。从她的反应,夜深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好。”夜深说道。 第五章 非勇者、非公主与非恶龙(中篇) “嘿。”陆天鸣舔了舔嘴唇,抬头看向上空。夜深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 培养罐在透明管道的高处停止,但管道本身却运行起来,那好像是可伸长的多层结构,现在正一章一章地延长,向着其它那些非透明的管道对接而去。 “没关系,时间还很充足。”陆天鸣轻声说道,“准备工作大概还剩五分钟左右,在这期间决出胜负就行了。规则很简单,不限方式,先让对方倒地的人就算赢——对,就是说你用咬的用掐的我都没意见,嘿嘿。” “如果——” “如果时间到了没能分出胜负,也算你赢。”陆天鸣看穿了夜深的想法,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同意?好。喂,无关人员退到一边儿去!说你呢乐正大小姐!你也到旁边去,唤夜,我来陪这小子玩儿玩儿,你不要出手,顺便帮我计个时。” 陆天鸣说着,解开西装上身的扣子,把它丢到一边。唤夜眼疾手快毫不慌乱地伸手接住。乐正唯退到门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微动,却终究没能开口。 褪去外衣的陆天鸣生动诠释了什么叫“穿上衣服显瘦的类型”,紧绷的肌肉在衬衣上凸显出分明的线条。如果远东会拍超级英雄的片子,那陆天鸣绝对是个合格的主演。就这样还说是“很长时间没活动身体了”?仅在体型对比上,夜深这边就处于压倒性的劣势。 不过,如果仅仅只是外表强壮的话…… 有机会吗?夜深的大脑飞速旋转着。只能赌赌看了吧?就赌对方是个毫无战斗经验的人,那一身肌肉仅是通过无脑的健身得来的……即便是这样,自己胜利的可能性也不过堪堪半成。而如果陆天鸣是个颇懂战斗技术的人的话…… 夜深压抑住自己的呼吸。 拳脚功夫这东西,要说练过也确实练过。毕竟生在那样的家庭,擒敌拳、军体拳和散打都多少有些接触,但都不深。对付和他一样体格的人,也只能打两到三人左右,再加上长大之后就疏于练习……相比之下,大哥夜永咲就厉害得多,小时候起就能轻而易举地打得他满地找牙。至于苏琴……那家伙的体术已经是怪物级别的了…… “五分钟,唤夜。”陆天鸣发出指示。 夜深拧了拧手脚,摆出基础姿势。 “准备……”唤夜沉静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令夜深有些意外。她的声音比想象中要柔和得多,不似本人那般冰冷。但此刻他并没有心情去关注那种事。微微瞥去一眼,她 既没有看手表,也没有拿手机,不知要用什么来计时。 “三……二……一……开始!” 甫一交手,夜深便知道这人绝不是空有一身肌肉的小白。他爆发性的先制攻击被陆天鸣毫无压力地化解掉,即便想要针对弱点展开攻势,但对方似乎在他出招之前就能够先行判断到下一个打击点。陆天鸣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轻而易举地格挡开夜深挥出的拳头,却从不主动进行攻击。 夜深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存在的巨大差距。 高手……他心下发凉。陆天鸣绝对称得上“高手”两个字,大哥夜永咲和苏琴虽然也都能将他打败,但绝对不是这种游刃有余的战斗方式。夜永咲和他一样,会利用弱点和空隙进行压制;而苏琴比起技巧,更喜欢用蛮力来让对方屈服。 如果是那两人碰上陆天鸣,又该怎样应对呢?面对这样一个丝毫没有破绽的家伙,要如何战斗才好?毫不还手就能让人感受到这种强大战斗技巧的压力,如果被他攻击到的话,凭那肌肉的力量,只需要一下就足够让自己倒地了吧? 这家伙的弱点……找得到么? 夜深暂且退后两步,陆天鸣也没有追击,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半分。 心脏跳动的速度快要超限了。夜深紧盯着面前的敌人。身体孱弱的缺点在此刻暴露无遗……他已经很久没进行过锻炼了,再加上生活不规律,现在的体质跟九九六的抗压上班族没什么区别——不,搞不好还要更差些。如果一开始的爆发性攻势没法取得成效的话,进行持久战不管怎么想都是没胜算的。 但是…… 夜深微微抬头。那些管道马上就要连接到一起了。从这个角度能够看到培养罐中秦瑶歌露出的苍白面庞,她的眼睛应该是睁开的,但夜深读不到她的眼神。 “这种时候还要分心?太不专业了吧?!” 陆天鸣的声音在夜深的耳旁炸裂。与此同时一股烈风从正面袭来,夜深慌忙架起双臂格挡,但是—— 眼前的景象在飞快地倒退。 耳边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 气流在身边疯狂地旋转着。 大脑却没能给出任何反应。 直到后背传来剧烈的痛楚,夜深不知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视线所及之处似乎是实验场的地面。 ……诶? 耳朵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 胃和食道同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酸意,想要呕吐——不,或许已经吐出来了?但脑子却连这种简单的判断都没能做出。只剩下眩晕,以及…… 强烈的痛感。 头痛。 双臂也在痛,后背也在痛,全身各处都向大脑发出不妙的讯号,但最痛的……或许正是大脑本身。 视野在晃动,不受控制地晃动。 “checkmate。”从哪里传来了这样的话语。 “夜深!你怎么样?!”有人在喊他。 比起大脑,双腿却本能地行动起来。视线在拔高,尽管痛苦依旧,但他还是强行将双眼的焦点锁定住了。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夜深看着不远处站立着的陆天鸣,以及想要过来帮他却被唤夜拦住的乐正唯。来迟一步的记忆如流水般渗入脑海里。 架起双臂格挡的一瞬间,陆天鸣的脚伴随着巨大的力道踹在了他的手臂上。对,就像是陈真用出的那一招。就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夜深被那力量直接踢飞,撞到了铁架楼梯上,又弹到了地面。手臂骨似乎没有断裂,但哪怕稍微动一下都会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这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继续战斗了。 但是…… “还没结束呢。”夜深低语着。大脑的眩晕让他无法判断这句话是否真的离开了喉咙。但接下来他就确定了这一点,因为陆天鸣给出了回应。 “结束了。你要认真听啊,废物,刚才我不就说了么?checkmate。”陆天鸣一边掏着耳朵一边说,“你已经……” “……还没有。”夜深强硬地说。 陆天鸣有些不耐烦地啧了啧嘴。但紧接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抬起下巴。 “……你怎么看,唤夜?” “诶。”被叫到名字的女人平静地给出回答,却是相当中肯的说法,“这要看您对‘倒地’是如何定义的了。如果严苛一点来讲的话,他刚才是撞到了楼梯上,然后才弹到地上的,并且姿势是‘半跪’,而非‘倒下’。” “原来如此。”陆天鸣点了点头,嘿嘿笑了起来,“这倒有意思了。不过我已经玩够了,我看就这样吧。不玩了不玩了。实验继续!” “等、等等!”夜深有些失态地吼叫起来,“我还没输!” “我说你这个人是看不懂气氛的吗?”陆天鸣 叹了口气,“你、输、了!就算刚才我同意了你那无聊的文字游戏,继续下去你也没胜算的啦。我这个人大人有大量,只拿你老婆做实验,你呢还能保全一命,你冒犯我的罪过我也不予计较,对不对,我这么善良的人在当今社会里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出来的。你可别逼我发火啊。再者说了,拿你老婆做实验也不代表她就一定会死翘翘啊,考虑到设备故障等因素……嗯,存活率大概百分之一左右?” “你……” 夜深踉踉跄跄地朝着陆天鸣走过去。 此刻,被称作“理智”的那类东西似乎已经从他的意识中消失了。 陆天鸣摧毁了什么,但不管是他还是夜深本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糟糕的预感成为了现实。正如夜深一直隐约察觉却一直不敢面对的那样……这个实验继续进行下去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但秦瑶歌的生命安全会受到威胁。她会死……如果实验继续进行下去的话,她会死。唯有这一点……唯有这一点绝不能让它发生!而要阻止这件事,就必须…… 夜深举起了拳头。 头痛。 这是压过了理智的头痛。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要在脑袋里炸裂开来……但是…… 在视线前端,唤夜好像想要拦阻他,但陆天鸣却做了个手势让她别动。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夜深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近,无奈地打开嘴唇: “真是的……所以我才讨厌跟你们这种听不懂人话的猴子交流。” 下一个瞬间,夜深的头脑变成了一片空白。 怎么了? 啊…… 诶? 好像有什么砸了下来,强硬地压在身上,命令他将身体匍匐下去。 不,是身体吗?不对,不对,这是…… 是……灵魂? 是命令,有谁在下达命令。 跪下。 这不是话语,却在使役着他的灵,间接控制了他的身体。 这是磅礴如山海般的压力。 他必须照做。 跪下。 有人这么说了,因此他要跪下。 可是…… 为什么? 头痛。 秦瑶歌…… 跪下。 照做! 服从这命令! 头痛……痛得要炸开了…… 有什么声音……有什么声音在响…… “救救……” “妈妈!我不想死!” “好黑……好害怕……” 这是谁的声音? 谁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 跪下。 跪下吧……不要再强撑了,这样对谁都不好…… 跪下吧,这痛苦可以减轻一些…… 但是…… “呜……呜呜呜呜……” “谁……谁来这里……” 好多声音……听不清楚……但确实存在着的声音…… 跪下吗? 秦瑶歌……秦瑶歌怎么办? 秦瑶歌……她会死的! 不行! 夜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脑门上、后背上全是冰冷的汗水,视线朝向正下方,入目之物是他半蜷曲的膝盖。 这是…… 夜深抬起头来,对上了陆天鸣愤怒的双眼。 “你……怎么敢……” 跪下。 这是……这是…… 夜深直视着那双瞳孔,自瞳孔边缘之处,无数的线条向着深邃的中央汇聚而去。 那是一双灵眼。 陆天鸣……他也是一个灵视能力者! 跪下。 这是直接施加在灵魂上的压力,这压力在迫使他屈服。但夜深拼命用颤抖的双腿抵抗住了。他不能如了陆天鸣的意……无论如何…… 但是……还能再撑多久呢?他的体力已经濒临极限,无论什么时候倒下都不奇怪。也许就在下一秒……也许…… 他紧咬着牙关,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坚持了。 “哦,刚好。”陆天鸣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得意,“抬头看看吧,实验开始了。” 夜深悚然一惊,条件反射般看向上空。 管道……已经对接上了?! 载着培养罐的透明管道与汇聚成一条的主管道完美衔接在一起,但所有的半透明管道尽头都是闭合的……不,并非所有,夜深看清楚了,其中有一条棕色的管道呈现打开状态。这样一来,那条棕色管道就可以直 通秦瑶歌的培养罐。 “不是看那儿,废物……”陆天鸣俯下身体恶毒地笑着,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那里是‘结束’的地方,你该先去看看‘开始’。” 开始? 夜深的视线沿着棕色管道滑动,它被天花板上垂下的金属架固定在空中,开端处则连接着墙角一台怪异的容器。那东西的外形就是个圆筒状大铁块,几可看作增大了数百倍的保温杯,与之唯一的区别是,在接近底部的位置,数个半球体灯泡有如宝石般镶嵌在金属外壳表面。此刻,那些灯泡正以一定的频率闪烁着,散发出柔和的黄色光芒。 “仔细看。”陆天鸣轻声说,“等到它们变成绿色的时候……对,就是现在!” 在灯泡的光芒转为绿色的几秒钟内,夜深并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傻傻地盯着那台圆柱体容器,却并未发现它有任何异状。直到眼角的余光似乎察觉了什么东西,他才呆滞地缓慢转动脖子,看到了…… 管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夜深的眼角在颤动,他感到浑身发冷,冷得汗毛都根根直竖。但他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里——在棕色半透明的管道之中,一个黑色的影子若隐若现,正沿着管道一点点地挪动着,远离了那台容器,朝向半空中的连结点靠近过去。 那是……什么? 夜深半张着嘴巴,却问不出这个问题。 黑色的……不,也许是那管道令它看起来像是黑色……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关键是……关键是…… 从管道中隐约可见的形象看来,那东西是拥有着“四肢”的——或者说像是四肢的部分。它爬动的姿势与人类相近,却多了几分扭曲和怪异。随着和容器的距离渐远,它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一样,爬动的速度也逐渐加快,仅仅几秒就通过了直角部分,来到了管道的最上端。 从这个角度的话……身处培养罐中的秦瑶歌应该刚好能看到…… 夜深望向秦瑶歌。 不知何时,她那本因疲惫和虚弱而微眯的眼睛大大睁开,即便从这么远的距离,夜深也能够从瞳孔之中读出她的恐惧与痛苦。由于拘束服的作用,她在狭窄的培养罐中几乎无法动弹,她小幅地左右摇晃着头部。夜深心里清楚,在这种状况下,那与拼命挣扎无异!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那到底是…… 但那东西没有给他想明白这一点的时间。隔着棕 色的管道,黑影在最初的迟滞之后,忽然加速在管道中移动起来! 秦瑶歌叫不出声音,她的嘴巴被拘束服上的金属罩严实地封住了。淡淡的水迹从她的眼角处溢了出来。 “不要……不要……”夜深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动静。 “对,对嘛。”陆天鸣邪恶的低语声响起,“这样才像是求人的样子……如何啊?近距离观赏自己爱人死前的悲惨模样?呼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想在这儿给你放一面镜子,这样你也能看到自己那张蠢脸上惨不忍睹的表情了!不过还不够……还不够……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跪下!!!” 他终于怒吼出声。 一股比之前那次还要沉重数倍的压力骤然压垮了夜深的腰杆!逼迫着他跪倒在地——不,还没有完全跪下,他纯粹凭借着一股意志支撑下来,用两条手臂撑着地面顶住了!但这代价却是他几乎丧失了自己的意识,头部强烈的痛感再次将他的大脑化为一片空白! 第六章 非勇者、非公主与非恶龙(后篇) 痛。 脑袋里……有什么要炸开了…… 有什么崩碎的声音…… 秦瑶歌。 夜深抬起头来,无神的双眼面对着上空。 那个女人…… 她要死了。 说不清楚从何而来的感觉,在几乎无法思考的现在,却如烙印般深刻在他的脑袋里。 黑影朝着她飞快地爬去。 不行。 可是…… “好黑……” “有人吗?有谁来……” “救命啊!救救我!救救我!!!” “我是谁……你……你是……谁……” 再度听到了那些声音。 不属于此处的声音。 但却又真切地在大脑中回响着的声音。 “死吧……都死吧……大家都死了……我也要死了……” “这里是哪儿?爸爸呢?妈妈呢?” “我不想死!不想死……呜呜……呜呜呜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低语的声音。 询问的声音。 哭泣的声音。 狂喜的声音。 “……唉……” “妈妈!妈妈!” “我……” “都死了吧……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好了……” 男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 老人的声音。 孩子的声音。 各种各样的声音。 痛。 头痛。 脑袋……要炸开了…… 秦瑶歌……秦瑶歌……秦…… 黑影即将到达半透明管道的尽头,只要到了那里,前方就是女人的培养罐,再也没什么能够阻止它。 女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她要死了…… 秦瑶歌……她要死了…… 我……的…… 头痛。 痛得无法思考。 痛得无法呼吸。 痛得……像是要炸开了…… 声音。 无数的声音。 无数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转着,尖叫着,悲鸣着……越来越清晰……亦或者本来就是这么清晰…… 不,等等…… 不是脑袋。 是…… 眼睛? 从眼睛里传出了声音? 从眼睛里听到了声音? 声音。 有什么……要出来了…… 有什么……要从眼睛里出来了! 有什么……要…………………出————————————————————————!!!!! “停下!都停下!你们在干什么?!都给我停下!!!” 又从不知何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剧痛的双眼看到的东西早已模糊不清,只余下影影绰绰的一片。但那些影子的数量忽然增多了。夜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头痛依旧,双眼的痛感却在逐渐退去。他感到浑身发麻,嗡嗡的耳鸣声让他什么都听不到,只是身边传来柔软的感觉,有人扶住了他的身体。 “夜深,你没事吧?” 一片混沌之中,唯有这样的声音清晰入耳,沉入脑海之中。宛如一道清明的咒语,淡淡的波纹在脑海中扩散开来,于是身体的不适渐渐消弭。脱力感传遍全身,夜深在身边人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 ……是乐正唯。 身边抱着他一条胳膊吃力地将他架起,满脸关切与担忧神情的人,是乐正唯。 “啊……” 夜深做出虚弱的回答。 对了……秦瑶歌!秦瑶歌呢?! 他抬起头向上看去—— 培养罐中的女人仍旧闭着眼睛,看不出其它异样……只是,她那被裹在拘束衣下的胸膛似乎仍在微微起伏?不,距离太远,也有可能只是看错—— “放心,她没事。你看那里。” 乐正唯的说法让他安心下来,他顺着乐正唯所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棕色管道的尽头,与载着培养罐的透明管道相接的地方。但是……原本打开的管道末端重新变为了闭合状态。一道黑影在那闭合处疯狂地抓挠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 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从这种状况看来,秦瑶歌应该暂时安全了? 可……到底是…… 夜深的目光转下。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地方,几道人影正在对峙着。 背对着他的魁梧身影,毫无疑问是陆天鸣,刚才还在迫使他下跪的蓄水池之主,现在也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然而不管怎么看,此时他的面容上都更多了几分愤怒与焦躁。之前一直阻拦住乐正唯的唤夜,不知何时又隐藏到了陆天鸣的影子里。在第四实验场不断回响着的争执声中,唯有她所在的地方一片静寂。 而他们面对的人则是…… 一身油腻腻脏兮兮的衣服活像个汽修工,满脸的胡茬也不知多久没有刮过,叉着腰如同泼妇一般毫无形象地指着陆天鸣鼻子大骂的老者,却正是这片实验场的主人。 让德梅斯。 在他背后满脸气冲冲的表情站着的,是舒琳。 原来如此。 夜深想起来这里之前护士长曾说过的,舒琳去找德梅斯教授了,却不曾想刚好在这时赶到。若不是他们及时出现,想必后果难料。 “小陆啊,当时咱们是怎么说好的?啊?”德梅斯教授一副痞相,“你找我的时候可是说过的,整个地下五层的实验场,我是主管人!就算你是蓄水池的主人,这里的事儿你总管不到吧?可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背着我自己私自启动实验……看这意思,我是没什么存在必要了?” 夜深注意到德梅斯教授没有再用那个“老朽”的口癖,看来他的态度也是会随场合而改变的。 “哪里的话,教授……”陆天鸣的笑容有些难看,“只不过是为您送来一个实验素材而已。况且,再怎么说我也是蓄水池的主人,我也有进行实验的权力吧?” 德梅斯教授抱起胳膊,耷拉着肩膀歪着脑袋。尽管这老头现在看来是在帮助自己,但夜深还是不免产生了些不敬的想法——这货活脱脱就是个老混混啊。 “是,你也有权力,你也有。”德梅斯教授哼了一声,“那就这样吧……我这就回去写辞呈。” “等、等下?!” 夜深头一次看到陆天鸣露出慌乱的表情。 “教授?等等!辞呈?为什么?就为了这点儿小事?” “看来是我对我们当初的合约理解有误,毕竟人老了,脑子总会有点儿不太清醒。”德梅斯教授把头转向一边,“既然在这地下五层没有我的允许也能够进行实验,那看来这儿也不需要我了,你们不是能把实验做 得有声有色的吗?反正我就是个没用的糟老头子,还留我干嘛?记得以前西北分部那边也曾经邀请过我,他们那边儿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技术型人才,想来现在过去待遇应该也不差。那么就这样吧……”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但还没等走出两步,陆天鸣壮硕的身影便拦在前面。 “怎么?”德梅斯教授斜眼看着他,“雨色深红的规矩可真够大的,你还想用强的不成?别说是你,就是总长来了,我老头子该不给的面子,同样一分都不会给他!让开!” “瞧您说的……”陆天鸣赔着笑脸,“哪能呢,哪有那么严重?” “嚯!老头子我连存在价值都没有了,你还说不严重?!” 陆天鸣紧紧闭上嘴巴,看得出他在酝酿言辞。这并没有经过很长时间,几秒种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您说得对,咱们当初说好的,地下五层您是主管,我只有监督权,并不参与。这次呢是我逾距了,还望您能谅解。” “哼。”德梅斯教授后退一步,长叹了一声,看来是接受了。 陆天鸣微微施礼,转过身去,再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只是从他紧绷的肌肉状态中还是能探明他此刻的情绪,他并不服气,但却也无可奈何。夜深想象得到他现在一定紧紧咬着牙关,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可夜深并没有丝毫复仇的快感,即便是看着陆天鸣像小丑一般惺惺作态低声下气的表演,他也无法拥有胜利的喜悦。他看着陆天鸣的背影……这一次,是德梅斯教授及时赶到替他们解了围,但他自己呢?被人打趴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一条败犬。如果不依靠他人,他就连当陆天鸣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挫败感涌上心头。 陆天鸣当然不会知道他身后的那个废物此刻正在想些什么。他轻轻摆了摆手:“唤夜,德普朗吉,走了。” 唤夜一直都跟在他的身后,而德普朗吉则是点了点头,直接从高台上一跃而下,那敏捷的动作与他瘦削的身体完全不成正比。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众人之间穿过,那双凸出的眼睛给每个人都留下了一个绝对称不上是友好的眼神。 三人离开了第四实验场。 德梅斯教授一直保持的姿态突然松塌下来,他回头朝高台上的人喊道:“干嘛呢干嘛呢?看不懂气氛是不是?赶紧把人给放下来啊!” 在铁架二层的研究员们正因陆天鸣的离去而不 知所措,这会儿得了德梅斯教授的命令,毫不犹豫便遵从了。几人在操作面板上噼里啪啦敲打一通,角落里那圆筒状的容器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运行声,夜深看到棕色管道里的那个黑影胡乱地挣扎着向后退去,如同被强大的吸力所牵引着,不到一分钟的工夫,它就从管道里消失了。 一个研究员扳动了一柄装着红色护套的操纵杆,那些管道也嗡嗡运行起来。培养罐在透明管道中缓缓下落,研究员朝着这边比了个“ok”的手势。 结果他们到底是陆天鸣的人,还是德梅斯教授的人?亦或者是两边倒的墙头草,谁在听谁的?还是说,只是最底层的人员,无论谁的命令,都没有反抗的权利? 夜深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打算再去思考。他踉跄着动起脚步。还好,虽然脱力严重,但还勉强可以走动。一直搀扶着他的乐正唯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意志,默默地把手松开。 夜深撑着虚弱的身体爬上铁架楼梯,那些研究员们不会阻拦他,其中一人指了指透明管道外层的开关。夜深走过去将它按下,于是培养罐的盖子向侧面滑开,束缚住秦瑶歌的金属环也收了起来。她摇晃了一下,无力地倒向前方,被夜深抱在怀里。 他为她去除了口上的罩子。 “……夜深……”秦瑶歌的声音几不可闻,“……我……没事……” “嗯。”夜深沉重地点头,“没事,我们都没事。没事了……秦瑶歌?” 她的呼吸微弱,只是昏了过去。 “赶快送她回去吧,这里可真够受的。” 不知何时乐正唯来到他们身边。 夜深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秦瑶歌脆弱的躯体,仿佛一辈子都不会再放开来。 第七章 菜鸟对游侠(前篇) 地下三层,作为“未来视界”系统枢纽的中央水池,三个圆柱体如吊扇的三片扇叶般缓缓旋转着。每一个培养罐中都沉睡着一个无辜的人影,做着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只要雨色深红还存在一天,他们的厄运便不会终止。 从地下一层可以俯视得见的场景,地下二层自然也观察得到。只是由于角度问题,一部分视线会被遮蔽。但这边距离更近一些,以夜深的视力,能将培养罐中的预言者脸上那呆滞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那三双紧闭的眼睛下,是否埋藏着无法摆脱的痛苦呢?还是说……他们已经连痛苦都感觉不到?无法观察,亦无法想象。夜深沉默着注视着他们。或许是因为秦瑶歌方才的遭遇,让他不禁对那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三人也生出了同样的怜悯之心。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即便不用回头,夜深也知道来的是谁。但他还是迅速转过身去,他需要从对方那里了解秦瑶歌现在的情况。 “她没事,只不过本来就很虚弱,加上刚才又受了惊吓,现在还是让她休息比较好。护士长她们正在给她进行检查,琳琳也在帮忙,她手脚比较麻利。” 在夜深开口之前,善解人意的乐正唯就已开口将他希望知道的事情告诉他。夜深点了点头,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另外,我们在她病房的门上特地安装了门禁系统,需要刷通行证进行身份识别后才能进入。现在拥有权限的人只有我、你、舒琳和护士长她们……我想,这应该能够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吧……以防陆天鸣再打她的主意。” “门禁……?”夜深有些惊讶,但仔细回想一下今天的事,也就不觉得这是小题大做了。 倘如今天的事再来一次,他说不得真会崩溃的。 乐正唯低下头去:“很抱歉,我跟陆天鸣的关系一向很差。恐怕这一次他会找你们夫妻的麻烦,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们跟我走得太近……换句话说,你们是受了我的牵连……” “别那么说。”夜深打断她的话,“你救过我们的命,我们对你只有感激。只是老天总不容人得去平白无故的好,有得必会有失,与陆天鸣交恶或许就是代价吧。但不论如何,我并不觉得这是你的错,也绝不会怪你,秦瑶歌她……应该也是相同的想法。” 乐正唯抿了抿嘴,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你真温柔……啊,对了,之前说过的这个……这是你的通行证,已经申请下来了,拿着吧。” 夜深接过那 张卡片,它被放在吊带的卡套里,就像是普通公司的员工卡一样。卡片上写着他的基本信息,却没有写任何关于雨色深红的事情。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也要防止卡片被外人见到。通行证上的照片和他身份证上那张一模一样,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以雨色深红的能力,想要获取他的身份信息轻而易举。 “多谢。”他将卡片收起,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我还有几个问题……关于……” “灵界游侠,这是陆天鸣本来的称号。” 乐正唯像是拥有读心术一般,在夜深说出问题之前就给出了答案。 “灵界……游侠?” 夜深皱起眉头。 “对。”乐正唯叹了口气,撩了一下耳侧的发丝,“多年前在整个灵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孤身一人游走在各大组织之间,仅凭借自己的能力去解决各类事件。某种程度上说,算是令人心驰神往的英雄吧。只是……不知何时他加入了雨色深红,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该说是世事无常,还是人心易变呢……” “游侠”……夜深琢磨着这个词。把陆天鸣的性格暂且放在一边,既然是能以一人之力周旋于各大组织之间的人物,拥有那种程度的实力也就说得通了。当然,从他现在的表现,完全和“游侠”这两个字联系不到一起去。但夜深不打算去追究这种细章,人总是会变的,这种例子他许多年来已经见过不少了。 “那么他的灵眼……” “镇灵眼。”乐正唯不假思索地给出回答,“罕有度比斩灵眼还要高出几分的灵视能力,当年他就是凭借这种能力四方闯荡的。” “镇灵眼。”夜深重复着这三个字,印象中曾听舒琳提过一次,但并不知道具体的信息。 “对,其实灵能力的种类是极多的,即便同为通灵眼,两个不同的人的通灵眼也绝不会完全相同。就像是我们自身,即便是双胞胎,也一定会在某种地方产生差异。以通灵眼来举例,每个人对灵类痕迹的敏感度都不尽相同,有些人仅通过阴气就能察觉灵的接近,有些人则只当灵出现在面前才能感知得到。而镇灵眼,以前一直是作为断灵眼的一种表现形式存在,直到近些年来,由于发现个例的增多,才被单独分出一类。”乐正唯详细地解释道,“它和断灵眼的主要差别是,前者仅能对狭义的灵——也就是灵咒或鬼魂之类产生效果,而后者则可以对灵媒产生影响。如果使用者本身能力强大,对灵眼的控制又 得心应手,不仅可以压制,甚至可以操纵灵!因此陆天鸣的镇灵眼,在整个蓄水池中,应算是最强的灵视能力了。” 乐正唯的语气中带着丝丝若有若无的安慰,像是在告诉他:虽然今天败给了陆天鸣,但那绝不是你的过失。不是你很弱,而是对手实在太强了。其实就算她不说,夜深也很清楚这一点,简直就像是初入江湖刚练了两天打底功夫的菜鸟突然就对上了武林盟主,别说赢,能活下来都算运气。夜深还是有这份自知之明的。 可这也并不能让他心下稍微放宽一些。菜鸟弱是弱些,但只要不故意去惹是生非,人家武林盟主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他这里就不行了,不算在公交车上晕倒的时候,他跟陆天鸣总共才打过两次照面,但这梁子已经算是结下了。他可不觉得过去求饶认个错对方就会不计前嫌大度地原谅他。逃也是逃不了的,有秦瑶歌在这里,他根本无法独自脱身,只怕日后跟陆天鸣的交集只会更多。这样一来…… 夜深靠在栏杆上思索了一会儿,却根本想不到什么拿得出手的主意。为今之计,恐怕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尽量以不与对方见面和冲突为第一选择,实在躲不开的时候,也只能到那时再随机应变。眼下在雨色深红中,除了乐正唯和舒琳,他几乎没有认识的人,哪怕想找帮手都无从找起。 乐正唯也陪他一起靠在栏杆上,显然在和他想着同样的事情。夜深瞄着她恬静的侧颜,忽然想起上一次在“噬魂幻夜”事件中,她已经为了自己和秦瑶歌而遭到陆天鸣的殴打,现在虽然已经痊愈,但刚刚又一次不顾危险挺身而出。夜深刚刚说“感激”,绝不仅仅是客套话。对于乐正唯的感谢之情,他是发自真心的。 “刚才那件事,我要多谢你了。”夜深轻声说道,“总是让你为了我们冒险……要说连累,该说是我们连累了你才是。” 乐正唯再一次敏锐地看穿了夜深的心绪,她柔和地笑了起来:“别担心。陆天鸣虽然跟我过不去,但他是不会在蓄水池里公然对我出手的。毕竟我……嗯……用有点害臊的话来说,在这里也算是蛮有人缘和人气,如果他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我的话,恐怕会引起众怒的。他虽然能力强大,但现在作为领导者,也要考虑下属和员工们的心理。上一次他之所以敢在外面对我动手,是拿准了我不会把这件事到处去说。” 这话夜深是相信的,老实说如果不是有陆天鸣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他根本想不到世上还会有讨厌乐正唯的人。 两人沉默了 一会儿。 夜深感觉很累。头部的痛感比起刚才在地下五层时要轻一些,但却比刚刚回到蓄水池时明显许多。这种痛楚阻碍了他的思考,可以的话他真想冲包午时茶好好睡上一觉。但是现在还不行……尽管明知机会渺茫,他还是必须找到克制陆天鸣镇灵眼的方法,哪怕只多出百分之一的胜机,他也得努力一试。 他呼出一口气,转向乐正唯,直截了当地问道: “镇灵眼……有什么能够打败它的办法吗?” 乐正唯的表情没有一丁点变化,显然早就知道他会问出这个问题。她点头说道:“方法是有的,只不过……非常困难。以我们现在的能力,即便知道方法,要实现它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连乐正唯都这么说,看来真的是难如登天。 但夜深仍然坚持:“请告诉我吧。说不定我偶尔也会有运气好的时候呢。” “唔。” 乐正唯也面向他,端正了姿态,展开了如教师般的细致讲述: “要战胜镇灵眼,有两条路可走,最容易想到的是使用灵咒。有很多灵咒都能够起到压制灵能力的功效,仅就我所知就有几百种——听起来是不少,对吧?然而在我看来,使用灵咒来打倒陆天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蓄水池本身在修建时就布置了极为强大的灵场,就像我之前在地下五层跟你说的,墙壁、地板……所有这些东西中都蕴含了用以压制灵的咒文,我不是灵咒师,不清楚它们的运作原理,只知道灵视能力之类并不会受到很大影响,但灵咒的效果却会显著削弱。也就是说,灵咒师自身必须十分强大,使用的咒法也足以突破这道限制,才有可能打败镇灵眼。而这样的灵咒师,目前在整个蓄水池中,我只知道一位。” “谁?”夜深吃惊地问道。就他所知,送葬者小队中的几人除乐正唯是灵愈能力者外,其余都是灵视能力者。如果蓄水池中真有那么厉害的灵咒师,很难想象陆天鸣会让他待在地下五层整天搞研究。 乐正唯给出答案:“是唤夜。” 夜深微微眯起眼睛:“唤夜……陆天鸣身边的那个女人?” “对。关于唤夜的来历,我也知之甚少。传闻说她拥有很强的灵能,故而在很小时就被某个灵界组织掳去,学习各种艰深的灵咒,作为一名杀手被豢养着。后来那个组织被陆天鸣单枪匹马闯入破坏,分崩离析,从此唤夜就以保镖的身份跟在他身边了。除了灵咒师的能力外,据说她自 身的体能也和陆天鸣不相上下。即便我们从别的地方找来了足够强力的灵咒师,也要先过她这一关,所以我才说……” “使用灵咒的胜机微乎其微……是吗……” 夜深接过话头,他揉弄了一下下巴,然后继续问道: “那么,另一条路又是什么?” 第八章 菜鸟对游侠(后篇) “是灵视能力,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灵眼。其中有两种特殊的灵眼,分别名为‘锁灵眼’与‘灭灵眼’。” 乐正唯如此说道。 又是没听说过的能力。夜深这样想着。换言之,“特殊”的意思也就是“相当罕有”吧? 灵媒这类人,本就是千百人里都挑不出一号的存在,而灵媒之中的稀有者……夜深觉得能够遇见他们的几率大概要在小数点之后至少再打四五个零。不过,当然了,那是针对于外界社会而言。而蓄水池这里本身也算是个灵媒的聚集地,灵媒的密度自然比外面的普通人社会要大很多。即便找不到,了解一下总没坏处。于是他默不作声,等着乐正唯继续说下去。 “锁灵眼这种能力,特殊的地方就在于,它对于灵没有任何作用,但对于灵媒——准确来说,就是灵视能力者——拥有着能力封印的作用。不管是通灵眼、断灵眼、斩灵眼、镇灵眼还是别的什么灵视能力,只要被锁灵眼施加了限制,就再也无法发挥作用了。” “能力封印?”夜深喃喃着,“感觉我们讲的越来越玄乎了……” “因为灵这一领域,本身就太过玄奇了嘛。”乐正唯轻轻笑道,“锁灵眼本身的罕有度其实很难判别,因为它是灵眼中的一个例外,平时不会显现出外像,也就是说,看起来跟普通人的眼睛一样,就连同为灵视能力者的人也无法发觉,仅当它使用的一瞬间才可能被观察到。” “因为观察不到,所以无法判别数量和稀有度,是吗?而且由于其本身的特殊性,对于占据了灵媒中大多数的灵视能力者来说,既是个可怕的威胁,又希望能够加以利用,这也大大增加了锁灵眼持有者的危险。因此但凡对灵界有些了解的人,应该都会小心隐藏起来吧?不,也不需要刻意隐藏,只要不使用能力,就不会被发现,安安分分当个普通人就好。是吗?” 夜深从乐正唯给出的信息中得出了自己的理解。 “正解。”乐正唯赞许地点头,“因此就连我,对锁灵眼的了解也大都是从资料中得到的。准确来说,我此生仅有一次,对,仅有一次,见识到真正的锁灵眼。那真是一种……怎么说呢……十分令人恐惧的能力。从瞳孔中心开始,裂纹在刹那间遍布开来,宛如一面被砸得粉碎的镜子,就是这样的外像。而作为对象的那个人,眼中也出现了同样的裂纹,接着,通灵眼的同心圆波纹外像伴随着裂纹飞散开去……那样的景象,一时间连我都震慑住了……” “是这样……” 夜深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不知为何脑袋的痛感又增加了一些,他有些嫌烦地用食指揉着太阳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这么说起来,乐正你以前曾说过的吧?只有灵视能力者才能够看到其它灵视能力者灵眼的外像,可乐正你是灵愈能力者吧?却也能看到我的通灵眼……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这个要解释起来有点困难呢……”乐正唯有些困扰地露出苦笑,“非要说的话……其实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对。因为拥有着灵愈能力的缘故,我很早就进入了灵界,帮助那些被灵所伤的人进行治疗。学习灵界的知识,制作药水等等。我从一开始就能够看到灵眼的外像,对其它灵媒也拥有着一定辨别能力。本来我一直以为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所以后来得知非灵视能力者一般是看不到外像的时候,反而感到很吃惊。德梅斯教授推测,可能是我灵能太过强大的缘故,因而突破了这一限制……但怎么说呢,这种说法……还是有点……让我觉得难以接受吧……” “是这样啊……”夜深也觉得这说法牵强了点。但连乐正唯和德梅斯教授都考虑不明白的问题,他就算想破脑袋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头绪吧。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需要深究的问题。”乐正唯少有地露出俏皮的笑颜,“现代灵学体系建立不足百年,对灵的系统性研究则要更晚。我们如今对灵界的了解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得出的一部分‘规律’也谈不上可靠,仅能用作参考而已,也不需太过费神了吧。回归正题,根据资料记载,锁灵眼对灵视能力封印的原理,应该是‘忘却’。” “忘却?”夜深咀嚼着这个词,“是说让他们忘记自己拥有灵眼吗?” 乐正唯摇了摇头:“不,应该说,是忘记灵眼的‘使用方式’。听起来有点怪,对吧?因为像通灵眼这种能力,好像可以一直运行,根本不需刻意去使用,只要灵出现就能够看到,哪怕想关都关不掉,是不是?” 夜深不自觉地点头。他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这是错误的。其实通灵眼的使用方式就铭刻在你的脑子里。我以前跟你提过吧?灵感能力绝大多数都是天生得来,从人一生下来开始就决定了,也有一种说法认为,灵感能力是通过灵魂的转世进行继承的,不过这还只是一种假说,目前没有进行过验证——也没什么办法能去验证。总而言之,作为灵感能力的一支,灵视 能力当然也是生而固定的,可以看作是一种本能,就像婴孩饥饿便会吸吮**一样。不需要学习,也感受不到这种知识的存在。但‘锁灵眼’却可以打破这种规律,将有关灵眼使用方式的记忆——即将这种‘本能’在大脑中封存起来。打个比方,你看过《游戏王》吗?” “啊?哦……呃,你指的是高桥和希的那部漫画?” 夜深当然看过,可他没想到乐正唯会提到这个。 “啊,果然看过,那就好说了。”乐正唯笑眯眯地说,“因为恰好想到这里有一个合适的例子。在决斗都市那部分中,武藤游戏对战魔术师潘多拉,潘多拉本来是藏了一把备用钥匙便于自己脱身的,但却没能成功——” “因为马尼诺消除了他拿着钥匙的记忆,所以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自己手上的钥匙……”夜深接着说道,“唔……好像有点儿能理解了。就好像我们本来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东西,但如果大脑忘却了‘视觉’的使用方法,就相当于视觉中枢被‘封印’掉,那么自然就无法再使用视觉了。” “嗯,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乐正唯正打算继续话题,却发现了夜深表现异样, “你怎么了?” 夜深低头思索着,面上表情凝重。面对乐正唯的询问,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道: “我……刚刚突然想起来,我的情况,会不会就跟锁灵眼有关?你看……灵眼既然都是天生的,那我的通灵眼就该也是,可我直到那次被婴灵袭击之前,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通灵眼,这会不会就是锁灵眼造成的呢?” “唔……”对于这个问题,乐正唯略微想了一下就回答道,“很遗憾,虽然是很有趣的想法,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我刚刚才说过的吧?锁灵眼不会消除一个人‘拥有灵眼’的记忆,只会消除‘使用方式’的记忆。因此你不会忘记自己拥有通灵眼,只是无法再看到灵而已。” “那可能是……可能是我很小的时候,对,还没有记事的时候灵眼就被封印了,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拥有灵眼,自然不会记得。”夜深提出新的看法。 然而乐正唯再一次否定:“很遗憾,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锁灵眼要进行封印还有一个限制,就是被封印方要能够‘认知’到自己的灵眼。比方说,一个拥有通灵眼的人,至少要一度‘察觉’到自己看到的东西和其他人看到的不一样。如果自己都从没有激活过‘使用方式’,锁灵眼自然也就无法搜 索到有关它的记忆,封印就更加无从谈起了。另外,这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你的通灵眼当时能够击退婴灵。” “是这样……” 本以为寻到了一条可能解答他疑惑的路径,结果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夜深不由得有些失望。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下方水池中的三个培养罐又缓缓地转过几圈,他才想起乐正唯还没说完。 “对了,还有一种灵眼呢?叫——” “灭灵眼。” 不知怎的,乐正唯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谨慎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哈利波特”系列中魔法师们谈起伏地魔时一样。 “灭灵眼?”夜深动着两片嘴唇复述着这几个字,“这个名字……怎么说呢,用俗气一点的形容,给人一种很‘霸气’的感觉。” 乐正唯似乎觉得这种说法很幽默,她可爱地歪了歪头,说道:“嗯……那么顾名思义,你觉得它的作用是什么?” “‘灭’……也就是‘毁灭’的意思吧?但是这样一来,不就跟斩灵眼重复了?唔……是灭灵眼的范围或者威力更大一些吗?”夜深小心地问道。 乐正唯竖起两根手指:“两者都是。灭灵眼,灭尽万灵之眼,相传是灵视能力之中的顶点,拥有着当之无愧的‘最强’之名。灭灵眼一旦启动,范围之内的所有灵,对,是广义的灵,既包括普通的灵体,也包含了灵具、灵咒甚至灵能力,都会彻底消解,宛如一场只针对灵的大爆炸。” “听起来真恐怖。”夜深说出自己的感想,顺带问道,“那范围内的人也会死掉吗?人的身体里也包含着‘灵’吧?” “我想应该不会……在目前的灵学研究中一般认为,身体是一道强大的屏障,只要身体仍在,里面的灵就会受到万全的保护,轻易不会受损。当然,灵眼中的灵不同,可以看作是‘暴露在外’的。”乐正唯顿了顿,微微咬住嘴唇,“遗憾的是……这些也只是我的推测,毕竟我所学习过的资料中,关于灭灵眼这一能力的描述,实在是少得可怜……” “因为是很稀有的能力,所以找不到例子吗?” 这一次,乐正唯露出苦笑。 “嗯……用‘稀有’来形容也不太恰当呢。毕竟,‘稀有’也代表着‘虽然很少,但的确存在着’。而灭灵眼则不然,应该说,迄今为止,灵界的学者们对于其究竟是否存在还秉持着怀疑态度。尽管关于它的传说一直在流传,但直到现在,也没有确 切的实例可供参考,也难怪人们都是半信半疑了。” “……这样啊。” 夜深无话可说,只好深深地长叹一口气。 灭灵眼啊……要是真的拥有的话,就有能够和陆天鸣抗衡的资本了。可惜……这也只能想想而已,学会接受理想与现实之差并努力从现实的方向去考虑,这也算是夜深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吧。 不过话说回来……使用灵咒来对付陆天鸣似乎根本不用想,用灵眼倒是存在着可行性,但能够使用的两种灵眼一个罕见难寻,另一个还停留在未确认的传说阶段。这样一来,跟陆天鸣作对的可能性不就相当于被彻底封死了吗? 夜深深感不甘,但烦躁也好纠结也好,想不出办法都是已成定局的事。就算是无可奈何,也只能学会去面对了。 水池里的三只培养罐依旧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夜深终于移开了目光。 第九章 比翼连理的友人 关于陆天鸣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了。左右想不出办法,还不如干脆不再去提那个让他郁闷的名字。他背靠着栏杆又等待了一会儿,婉拒了乐正唯“先一起去吃点东西”的邀请。秦瑶歌的病房隔音不错,听不到里面传出丁点声音,也不知什么时候检查才能结束。夜深的焦躁指数每分每秒都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上升。 被拒绝了吃饭的提议,乐正唯也没有单独去进餐的打算。她百无聊赖地用双手捋着一侧的头发,如此往复不知厌倦,那画面映在眼中,让夜深想起《仙剑奇侠传三》中紫萱的3d模型特有的那种唯美动作。不过一直盯着看又似乎不太礼貌。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乐正唯突然问起—— “对了!说起来……你的手臂怎么样了?当时似乎是受了不轻的伤吧?” 乐正唯关切的眼神落在夜深的胳膊上。确实在地下五层和陆天鸣对战的时候,最后那一脚结结实实地踹了过来,尽管防住了胸口,但手臂也遭受了不小的打击,直到现在痛感还没有消去。 “哦……”夜深捋起袖子,给乐正唯看上面缠着的绷带,“看着很重,不过比想象中的要好些。当时还以为骨头都断了,但其实没有,只是肌肉受创严重,短时间内应该干不了什么重活了。没关系,回来后已经有人帮我检查过了,然后包扎了一下,修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没事了。后背也是,受了点擦伤,也已经处理了。” “那就好。”乐正唯的眼神中满溢着担忧之色,“还有没有其它觉得不舒服的地方?我也稍微懂点医理,需要的话可以帮你看一下。” “那倒——” 夜深刚想否定,却忽然忆起了之前那段头痛欲裂的时间。 头痛得像是要炸开一样,整片视野——不,应该说是整个脑子都变成了一片纯白。无数的声音,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听起来就在近前,就在身边,无比清晰无比繁杂。可奇怪的是,与其说用耳朵听到,倒不如说是从眼睛里直接传过去的。双眼也感受到无法承受的剧痛,恨不得干脆把眼珠子抠出来。最后是那种……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爆裂而出的感觉…… 夜深的视线微微下垂。 这个……算是什么异常状态吗?还是仅仅只是镇灵眼带来的痛苦?要不要告诉乐正呢? 还没等他考虑好这件事,一直紧闭的a237病房门终于打开。两人的视线同时被吸引过去。 走出门来的人是舒琳。 “秦 瑶歌怎么样了?” “秦女士怎么样?” 夜深和乐正唯同时开口。 “哦,她还好。”舒琳神色疲惫,回身关上房门,径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该检查的都检查了,好像没什么大问题,之前的情况也没有加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等下,护士长她们出来之后,你就可以进去看看了。” “这样……” 舒琳这话多少缓解了夜深的焦虑,让他的心情稍稍轻快一些。他一边答应着,一边暗想这丫头也是能分清场合的嘛,这会儿就没有说些怪腔怪调的俏皮话,都有点儿不像是她的风格了。 舒琳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转开视线,好像不敢与他对视一样。她的表情显出些许阴暗,又有些惭怍的味道。夜深略微一想,明白了她的心思。 想来她是有些自责吧。明明自己就在蓄水池里守着,却没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对这一点她一定相当恼恨。虽然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没个正形,比谢凌依还难应付,但内心中却也有着纤细敏感的一面,对于“责任”也十分看重,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夜深一直凝重的面容也变得和缓了,他用认真的语气说道: “说起来还没好好向你道谢,要不是你带着德梅斯教授赶过来,只怕我和秦瑶歌……总而言之,非常感谢你,救了我们一命。” 舒琳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飞快地转开脸去,尽管如此,还是能发现她的侧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太夸张了吧……”她嘟囔起来。 喂等等,这是我想说的话。 夜深有种被抢了台词的感觉。 “……我说你啊,别动不动就冒出这种发言行不行?”她咂了咂嘴,抱起胳膊斜瞥着夜深,“我知道你不说谎,所以是真心话啦,不过听起来还是怪恶心的。要是乐正姐姐说也就算了,你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超肉麻的!” 夜深无言以对。 ……总觉得有点儿受伤。 “噗,别摆出那种低沉的表情,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舒琳露出坏笑,似乎恢复到了平常的姿态,搞不好刚才是故意调戏他以掩饰自己的害羞也说不定,“没办法啦,遇上你这么个光长年龄不长本事的后辈,我这个前辈当然得多多照顾才行啦。而且老实说,我也没想到那个老东西这回真这么好说话,一下子就答应我了,原本准备了好多说辞都没用上……” 这么说起来,那之后直到离开地下五层,德梅斯教授也没有和夜深说一句话,况且卖他人情也没什么意义,显然也不会是有一副侠肝义胆专门为了救他们夫妻俩而去的。既然如此,他做这种事又是有着怎样的目的呢?是真的对陆天鸣擅自启动实验而感到愤怒吗?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理由…… 舒琳看上去也没有搞懂,而乐正唯保持着沉默,看来也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或许让德梅斯本就是一个随性的家伙,在此深究那些也没什么用处。 只不过,夜深必须再次感慨一遍,自己和秦瑶歌这次能够脱险,真是走了八辈子的运气。 这时,乐正唯提出了另一个话题。 “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一下,可能有点儿冒犯你的隐私……”她吞吞吐吐地说着,“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你跟秦女士……你们的夫妻关系,总觉得有点儿……唔……不像是真正的夫妻……” “啊对哦!”舒琳猛点头应和着,“称呼也是,两边都是直呼名字,也不是说不行啦……不过谈起对方的时候,比起爱人,倒比较像朋友多些……该说是‘相敬如宾’吗?好像也不是那种感觉……” 夜深并没有做好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因此他犹豫了一下。这一幕被乐正唯看在眼里,她若有所思地说道:“抱歉,要是不方便说的话……擅自这样问,是我有些过分了……” “不,那个……” 夜深张开嘴唇,有些拿不准要不要说出来。 乐正唯并没有强迫他开口。别说她,就是舒琳,这会儿也一副善解人意的乖巧模样,扭开脸假装对这件事毫不在意。 但是,在这起事件里面承蒙他们的恩情也无法回报,如果只是想知道这点小事的话…… 夜深做出了决定。 “没关系。”他用手指挠挠颈上的头发——一段时间没理发,他的头发长得都快能扎辫子了。虽然以前也曾想过留一束马尾,但跟秦瑶歌走到一起之后就再也没有生出过那样的想法,毕竟难以想象秦瑶歌会喜欢那样的男人。 “诶,没关系吗?”舒琳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眨巴着眼睛,“不是秘密什么的吗?” 明明刚才还装成不感兴趣的样子……这会儿就原形毕露了…… “也不算什么秘密啦……虽然确实没跟别人说过……”夜深在脑中组织了一下语言,“事实上,我跟秦瑶歌的婚姻只是一种形式,我们自己称之 为‘协议婚姻’。” 乐正唯和舒琳对视一眼,两人的脑袋上都仿佛现出了问号。 “啥叫‘协议婚姻’?”舒琳茫然地问道,“我只知道离婚好像会有协议什么的,结婚也要吗?” “是这样的……” 夜深简要说明了一下自己和秦瑶歌签订的一年协议。 “……总而言之,就是‘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这个意思吧。” 一番话下来说得口干舌燥,但这边似乎并没有饮水机,护士站那边倒是有一台,另外不远处也有开水房。只不过夜深手头连个杯子都没有,也就懒得再找麻烦了,姑且忍耐一下吧。 “嗯哼……”舒琳歪着脑袋,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是不是解释得不太好,她完全没能理解? 然而舒琳却开口了: “那不就是说……哇,你们连那档子事儿都没有做过吗?不对,比那更惨吧……连亲嘴都没有过……抱抱也没有过吧……喂喂,总不会连手都没牵过吧?明明是自己老婆却连手都没牵过,而且以后还可能要看着老婆嫁给别的男人?可能还要以新娘好友的身份出席婚礼,看着她跟新郎接吻然后入洞房……哇,简直惨绝人寰,惨不忍睹……不如说要比春满四合院的文还惨上几次方哪!” 夜深的嘴巴绷成了奇怪的形状。 ……看来不能理解的是她的脑回路。 怎么办,好想扁她一顿。 “琳琳!别乱讲!”乐正唯无奈地呵斥道。 “哦。”舒琳姑且答应了一声,接着把视线转向一个奇怪的地方。她盯着夜深的胯下看了十数秒,只看得他心里发毛。 “看……看什么啊……”他别扭地转过身去。 “唔……”舒琳抬起头来,“我说你啊……今年都二十六了吧?不会还是个童贞吧?” “关你屁事啊?!” 终于忍不住骂人了。 “哇!”舒琳从他的反应中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捂住嘴巴开心地笑了起来,“哇哇,再过四年就是大魔法师了!明明还是个官二代!你也未免太惨了吧!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琳琳……”乐正唯脸颊微红,用拳头轻轻敲了她一记。 舒琳又乐不可支地笑了半天才停下来,看着夜深发黑的脸色,她吐了吐舌头,却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 “真是 的……”夜深虽然有些窝火,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只好摆出一副教训人的姿态指点着她,“说到底,婚姻又不是为了那种事而服务的,没做过也很正常吧。” “我觉得一点都不正常哦!”舒琳夸张地摊着手,“你以为是《赎罪》啊?哪怕不为了做那个,好歹你得给出别的理由来啊?爱情?没有吧!利益?也没有吧!说到底你们是为了啥才搞出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来的?” 为了……什么? 对了,当初之所以跟秦瑶歌结婚,是因为…… 夜深垂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久远的记忆浮现上来。 “是因为……我在医院里面醒过来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照顾我的人就是秦瑶歌,所以就……” “所以就求婚啦?”舒琳瞪大了眼睛,“哇靠,一见钟情也给我有个限度吧?怎么看你们俩都不像是那种会闪婚的人啊?而且……喂等等!你老婆不是在大学的心理咨询室工作吗?为啥会在医院照顾你的?要是护士的话还好说……” 舒琳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嗒嗒嗒嗒嗒地把字打进夜深的耳朵里,感觉烦躁的同时,以往从未有过的巨大疑云也在他的心头缓缓凝聚。 对啊……他有些苦恼地思考着。舒琳说得没错,秦瑶歌为什么会在医院里照顾我?我们在那之前就认识了吗?不,不对,不管怎么回忆,我和她都是从那一刻起才认识的,但是……怎么回事?这种无法释怀的感觉……还有,我进了医院,是为什么来着?受伤了?还是生了什么病?想不起来?怎么会想不起来?明明只不过是一年以前的事…… 头痛又开始发作了。越是努力去回想,脑袋的痛感就越是强烈。而且无论怎么想都无法在记忆中挖掘到更多的东西,但记忆又并没有出现断层……该怎么说呢?打个比方的话,将记忆之流比作一条笔直的公路,现在并不是路面断成了两截,而是某一段路的侧面坍塌了下去,只有半边能够行走了。 缺失掉的那一块……是什么? 夜深躲避着乐正唯和舒琳探询的目光,尽力从路上的各个角落搜索着泥土的碎片。 为什么我会进医院?为什么秦瑶歌会在那里照顾我?我跟秦瑶歌真的是在那时才开始认识的吗?为什么我会鲁莽地向她求婚?为什么她会答应?那时我对她的感情有强烈到那种地步吗?而且秦瑶歌的理性并不弱于我,她怎么会那样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呢?到底……到底是…… 在头痛的感 觉到达巅峰的同时,头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紧接着,一段声音突兀地回响在他的大脑里。 并不是在地下五层时那些纷扰杂乱的声音,而是一种柔和的、熟悉的……在久远的记忆中沉眠着的声音…… “拜托了,夜深……我走以后,求你代替我去关心瑶歌,好好对待她,爱护她……答应我,好吗?” 背上发凉。 但让他生寒的原因并不是那声音本身,而是这声音之后所隐藏着的东西…… 谁的声音?完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说的?同样想不起来。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这并不是自己脑中的妄想,他的确曾在某处听过这句话,并且深深把它刻印在脑海之中,宛如亘古的誓言。 而且这声音……这声音…… 凉意顺着血管蔓延至全身。 这声音……和秦瑶歌自己的声音……实在是…… 像极了。 第十章 记忆边缘的回响 彷徨无措。 如果非要形容夜深此刻的心境,这四个字虽称不上贴切,但却是能找到的最为合适的词了。尘封的记忆被突然解锁,他却完全没有任何喜悦的感觉,只有更加强烈的不安笼罩下来。就像是如艾利克斯-墨瑟等所有那些寻找记忆的主角们,每一个记忆碎片都会带来新的未知。而对于未知的恐惧,除了格林童话中的傻大胆之外,夜深还真不知有谁能够抵挡。 乐正唯和舒琳对这怪异的气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可还不等她们问起,a237病房的门再一次被打开。这一回里面的护士们鱼贯而出,护士长走在最后。夜深赶紧放下心头的思虑迎了过去。 “行了!”护士长窥破了他的意愿,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她不妨事儿,现在刚刚睡熟,你就让她好好休息会儿吧。” “让我进去看看她吧,拜托您了!”夜深诚恳地做出请求。 小护士们发出吃吃的笑声,被护士长瞪了一眼,便一边笑一边逃走了。护士长回头看着夜深认真的表情吊起了眉梢,又看看尚未关闭的病房门,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说你啊,都这么大人了,也该懂点儿事儿了吧?怎么就说不听呢?” “求求您了,只要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夜深低声下气地说着,“我只是想……和她稍微待一会儿……” 护士长歪了歪嘴角。有那么一瞬间,夜深以为自己最终还是会遭到拒绝。然而护士长“啧”了一声,让到了一边,抱起胳膊哼哼地说:“行吧,反正说了你也不听……我可跟你讲好啊,我现在去放下东西,等我回来你就必须走,什么理由都不准找,听到没?” “……好的,谢谢!” 夜深的声音因激动而抬高了八度。 护士长露出烦躁的神色摇晃着手掌走远了,夜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着病房中走了进去。 上次进来时那种纷乱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场幻觉。此时稍显狭窄的床铺端正地摆在墙边,熟睡的女人发出微弱的呼吸声。尽管点滴架上的输液瓶已经被收拾掉了,但从她手上的医用胶带还是能看出她一定才刚刚打完吊针。 板凳放在床尾,夜深并没有去拿。他斜坐在床边上,注视着名义上妻子的睡颜。 是错觉吗?几日不见,她似乎变得愈加苍白而憔悴了。夜深抚开遮住她面庞的长发,然后轻轻握住那只尚贴着胶带的手。 ……她在发抖? 轻微的抖动感自秦瑶歌的身体上传来。是觉得冷么?还是…… 夜深的胸口被一种沉闷的痛苦所侵袭,如同饮下过于苦涩的咖啡。他将另一只手交叠上去,希求能让秦瑶歌感受到更多一点的温暖。 睡梦之中的秦瑶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亦或许只是寻求舒适的本能令她靠了过来,脑袋离开了白色的枕头,贴到了夜深身边。夜深也配合地向床上挪了挪身体,轻轻抬起她的头部枕到自己的腿上。秦瑶歌另一只手在不知不觉间抓紧了他的衣角,像是觅到了安全的所在,梦中紧张的表情也逐渐和缓下来。她蜷起身体,睡得像猫儿一样。 如果按照情感电影里的套路,下一幕就应该是夜深撩开她耳侧的发丝,低头偷偷吻在她的侧颜上。然而夜深并没有那么做,那对秦瑶歌来说不太礼貌。他只是放松了身体,连同脸上的表情也和缓下来,就这么垂着头看着“妻子”熟睡的样子,仿佛一辈子也看不够。 “如果你就带着这种表情说你对她一丁点想法也没有,讲道理鬼才会信!” 或许是考虑到沉眠中的秦瑶歌,一向咋咋呼呼的舒琳也压低了声音。乐正唯还知道找个凳子来坐,她就直接坐到了床尾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们夫妻二人。 “喂,说实话,你到底爱不爱她?”她直截了当地问道。这问题令夜深想翻白眼。 “要是那么容易能知道答案就好了。”夜深的嘴角露出一个略显松弛的笑容。即便是和舒琳小声聊天,他也没有从秦瑶歌身上移开视线。 “很简单啊。”舒琳一副恋爱老手的样子指点着他,“打个比方,就那个问题嘛……她和你老妈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谁?要是你毫不犹豫就选自己老妈,那就没戏咯。要不是的话,嘿嘿……” 夜深以不会惊扰到秦瑶歌的幅度微微耸肩:“我觉得这类问题没什么意义。它和经典的火车岔道问题以及世界末日问题在性质上都是相似的,所问的并非‘爱’与‘不爱’,而是要在‘爱’与‘爱’之间做出选择。比起考验人心,不如说是在折磨人心。所幸,我母亲和秦瑶歌都会游泳,而我自己却不会,这样一来至少不必在现实中面对这类可能性了。” 舒琳傻乎乎地眨巴着眼睛:“什……什么以及什么?火车岔道问题是说那个吧?五个工人和一个工人,问要不要扳动岔道的那个?世界末日又是什么?啊……难不成是说……世界末日要到了,但如果杀死你的爱人,用她的生命去献 祭就可以避免毁灭,问你动不动手的那个问题?” “描述上有点欠缺,不过大致就是那个意思。”夜深给出肯定的答复,“所有这一类问题都只是要让你做出选择而已。无论你选择哪一方,不管是感性还是理性的选法,那都是你内心的倾向。换句话说,不管选择哪一边,都是一种自私想法的展现。但同时,选择本身也就代表了承担这份责任,因此它也是一种高尚的行为。” 那么……无法做出选择呢?那就是卑劣的吗?不,也不能这样断言。只要是人类,就会有怯懦的部分,会有着无法放弃的东西,难以抉择的事情……所以最后,无论是否做出选择,做出了怎样的选择,都不能用“正确”或“错误”去形容,能够得到的只有“结果”本身而已。 后半段话,被夜深藏在了心里。 “那如果是你来面对这个问题呢?如果是你,只要杀死秦瑶歌就可以让世界躲过末日浩劫,你会去做吗?” 夜深惊讶地抬起头来。 说出这话的并非舒琳——如果是她说的,夜深还觉得比较容易应对,但实际的发言者却是乐正唯。她端坐在病床边的板凳上,用不算锐利但带着锋芒的视线对着夜深,显然是真心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夜深踌躇良久。前半段时间是在思索乐正唯问题的真意,后半段则是在心中探求这问题的解答。 “……我会动手。”最后他说。 “嘘——”舒琳撅起嘴巴,看来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乐正唯的神色倒没什么变化。 “理由?”她问。 “因为在这个世上,除了秦瑶歌以外,还有很多重要的人在。认识我的人,我认识的人,我的朋友和家人,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希望能够幸福的那些人……即便是仅对我来说,这样的人也有太多,我无法让他们全部毁灭,只为了保住秦瑶歌一个。因此我只能这样去选择。” “嚯,说得挺伟大似的!”舒琳抱起胳膊,“那你老婆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所以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夜深苦笑起来,“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只不过是内心自私的倾向。我也是个普通人,这说法同样会套到我自己身上。我选择杀死秦瑶歌,但我绝不会放弃她,我会陪她一起死。” “……哈?” 舒琳愣了一下才张开口,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这也是没办法啊……”夜深再一次低 下头去,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不管怎样的选择都总会有人痛苦……但活着的人至少可以凭借着相互的温暖进行慰藉。而死去的人……死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能够为她做的,就只是不让她孤孤单单地走,仅此而已了……” 乐正唯仍旧端坐在板凳上,只是不知想起了什么,视线的焦点不再汇聚于夜深身上。谁都不知她是否等来了想要的答案,她的神色不可捉摸。 …… 乐正唯和舒琳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远去,直到那回响彻底从耳旁消失。两分钟后,秦瑶歌睁开了眼睛。 病房里的灯光刺眼得很,过了好几秒她才终于适应。微微抬头,夜深斜靠在床头边缘,脑袋沉重地耷拉着,以那种姿势陷入了睡梦之中。他一定也相当疲倦了吧?秦瑶歌不知道现在的时间,但大概记得自己被“绑架”是在凌晨时分,那么他至少从那时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能好好合过眼睛。 如果夜深此刻也睁开双眼的话,两人的视线就会对个正着,但他并没有表现出那样的征兆。于是秦瑶歌放心地端详着他的神态。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在这样的近距离观察过他了。因为两人的特殊关系,平时一起生活也不会如此亲密,真要算起来的话,或许……要一直追溯到结婚时在亲友宾客前的那个象征性的接吻才行。 毕竟只是契约式的夫妻,契约式的关系。 而且按照预定,此时此刻的两人本应已恢复了单身状态才对。 但是…… 秦瑶歌枕着夜深的大腿,一度犹豫着是否该起身,但挣扎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继续保持这样的姿态,只是转头望向墙边,不再面对着夜深的脸。 她心里很清楚。 夜深是为了她才会留在这里……这件事。 尽管谁都没有对她讲过,不论夜深自己,还是舒琳、乐正唯以及那些照顾她的护士们,谁都不会开口去提这种事情。但她还是知道。秦瑶歌不是个笨蛋,像这种事对她来说,是只需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够想明白的问题,不存在任何难度。 所以她心里清楚。 自己成了累赘……是自己拖累了夜深。如果不是为了她,夜深大可以不受雨色深红的摆布,大摇大摆地离开。但现在他只能留下,必须留下,只要她在这里,就像是牵线控制着夜深这个木偶。只要以她的性命作为威胁,夜深就只能按照那些人的指示去行动。 而她自己,要想活下去也只能依赖于夜深。她知道自己对于这个组织来说几乎没有半点价值,如果没有夜深,她就只能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命运。 她并不想死,尤其……是那种恐怖的死法…… 一想到之前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想到被束缚在那个培养罐中时所看到的东西……秦瑶歌忍不住再次发起抖来。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恐惧,夜深在睡梦之中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温暖的感觉与某种坚定的意志一同从他们紧握的手中传来,秦瑶歌的呼吸也渐渐归于平静。 她收回视线,再度望向头上那张双目紧闭的面庞。 为了活下去,只能利用夜深。 这种行为,这种想法,全部都是卑劣的。 她心里很清楚。 但她同时也知道,就算把这种心思告诉夜深,就算让他不要再管自己,夜深也一定会用“这不是你的错,我是自愿这么做的,所以你不需要自责,好好调养身体,别为我担心”这样的话语来回答。他不会说那只是她的胡思乱想,也绝不会放弃她,正因如此…… 对不起……秦瑶歌在心中说道。请再让我利用一下……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也同样用力回握住夜深的手,手心的暖意相互交融着,催促着她快些进入安然的梦乡之中。 但,在那之前—— 咦? 似是突然看到了什么,秦瑶歌睁大了眼睛。 一段时间没有打理,夜深的头发长得过头了,但在无数的黑发群中,一根白发却不知何时生长出来。秦瑶歌轻轻抬起那只本是抓住夜深衣角的手,以尽可能小幅度的动作向那根白发伸去。 然而—— 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仔细看,白发不只一根,有两根……三根……五根……怎么会…… 秦瑶歌的计算在中途就停止了。 那不是单用眼睛看就能查得清楚的数目。白发实在太多了,尽管每一根都是孤立在黑发的群体中,但这里一根,那里一根,不知不觉间就布满了整个发区。这还只是前面能看见的部分,后面呢?可以想见只会更多。 秦瑶歌放下了手臂。 怎么会的……怎么会…… 直到那一日出门前,夜深的头上应该还是连一根白发都没有的状态。毕竟和他朝夕相处了一年,这一点秦瑶歌可以肯定。但为 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的?只是短短数日,他的头发就如同苍老了十年一般…… 静谧的病房里只听得见夜深轻微的呼吸声,秦瑶歌再度抓住夜深的衣角。她那么用力,就像是要把那一块整个撕掉一样。 眼眶不争气地湿润了。 某人的声音从识海深处上浮,穿透冰冷的海水来到了雾气氤氲的海面,清晰地在她的大脑中回响起来。 “瑶歌……以后,就麻烦你帮我去照顾夜深了……毕竟他可不是个擅长照顾自己的人啊……瑶歌,答应我,好吗?” ……这是谁的声音? 如此熟悉,如同就在嘴边的名字,却为何就是开不了口呢?是谁对我说过这句话?是谁在恳求我照顾夜深?秦瑶歌在记忆深处彷徨四顾,那依稀的影子却如梦幻般渐渐消散,只有声音本身在不断回响,重放,宛如从一开始,就牢牢烙印在她的心灵之中。 到底……是…… 唯有一件事情非常明显。 这事让她感到脊背生寒。 这个声音……这个不知言者为谁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声音……实在是…… 像极了。 第十一章 夜氏家会 “血眼阴行”事件结束几日后,在咖啡厅—— 之所以说是“咖啡厅”,并非因为是不重要的地方所以懒得讲它的名字,而是它的名字就叫“咖啡厅”。棕底招牌上简简单单的三个由黑线勾勒而成的花体字,看似简约却又别有一番勾人心弦的韵味,正如走入店门便能闻到的独特香气,在不大的空间中四处飘溢着。像这种地方你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走进来,可只要来了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作为“咖啡厅”的店长,那个不知名的光头老板拥有着这份自信。 此刻他正拿着点单牌站在一张木质圆桌前。桌子的大小恰到好处,小情侣两人对坐刚好能够在桌下偷偷情意绵绵地牵住对方的手,三四个人围坐着也正合适。像这样的数张桌子便是店内的主体。对于熟客们来说,似乎最早从十年前开始,这些圆桌便已排列在这里为客人服务了。 而眼下,光头店长面对的四位客人,其中三位绝对可以纳入“熟客”的范畴中。 当然,他并不是因为这些人是熟客才会亲自来招待的。店里面有四个服务生,照应全场完全不成问题。也不是因为这几人有什么特殊的身份背景——尽管他们确实有,但店长做了十年的生意凭的是声名和手艺,而不是对人卑躬屈膝。他之所以亲自拿着点单站在这里,不过是想跟他们打声招呼——其中一位客人有好久没出现过了。 “冰咖啡吧。” 夜深对菜单连看都没看一眼便直接说道。店长点了点头,用圆珠笔在单子上刷刷写着。 这张桌子上坐了四个人。夜深坐在背对门的位置,左边位置上半是好奇半是紧张地四处张望着的女孩自然是谢凌依。而另外的两位么…… 跟夜深面对面坐着的男人看着有三十岁了。脸部线条柔和,嘴唇似乎天生带点弯翘,使得他拥有一种让人自然而然心生亲近的温柔表情。但与之相对,他那双眼之中藏着雷电般的气息,并非如刀般锐利,却也难掩其锋芒。 这或许与他从事的职业有关吧。 夜家长子,也是夜氏三兄妹中的大哥,夜永咲。 而在他和夜深之间,与谢凌依相对的另一个女孩,此刻正用那一双杏目怒视着夜深,毫不掩饰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她的个头介于夜深和谢凌依之间,无论样貌身材都属中上,用夜深的话来说,这就是母亲给予她的赠礼。她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清爽的马尾,过肩而不及背,展示出活泼俏皮一面的同时又不失精明干练。当 然这只是从外表来看,实际如何还尚未可知。 夜家小妹,夜永咭。 夜永咲倒没有像夜深那样直接开口点单,但也只是在菜单上瞄了一眼便立即下了决定: “这个,特浓咖啡。” “热可可。”夜永咭紧接着说道。 “你上次不是还说要减肥?”夜深插了句嘴。 “你才没资格管我!”夜永咭回呛道。 浓烈的火药味让人几欲窒息,但除了谢凌依之外,剩余的几人似乎都毫不在意。就连被妹妹堵了一句的夜深也不觉得尴尬,只是淡然地耸了耸肩,便不再接口了。 “诶……那我点什么……呢……” 谢凌依扫视着菜单。尽管这上面的饮品价格跟别家店相比已算是很亲民了,但由于是学长请客,谢凌依还是不由得犯了选择困难症。 夜永咲及时伸出援手:“要我推荐的话,这家店的特制果奶很不错,你可以尝下。” “啊,那就要这个了!”谢凌依如释重负。 “再加四人份的小西点。”夜永咲补充道。 “冰咖啡、特浓咖啡、热可可、果奶各一,西点四人份。好的。”光头老板低声念了一遍,接着对夜深扬了扬下巴,“你可有段时间没来了,快一年了吧?” “哪有,过年不还来了一趟吗?没办法,因为搬得很远嘛。”夜深回答道。 他指的是和秦瑶歌结婚后,两人就住到妇幼保健院附近去了。这家店是他高中时常来的地方,因为离“家里”很近,夜永咲和夜永咭偶尔也会来。结婚时他们还邀请了这位老板,即便称不上朋友,好歹也算是十年份的熟人了。 “唔。”打过招呼,老板便回去准备餐点了。对于夜深和夜永咭之间那难以调解的氛围,他选择了视而不见。毕竟只要是对他们兄妹稍有了解的人,面对这种情况也该见怪不怪了。 夜永咲面上表情平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夜永咭则抱着胳膊继续用视线压迫着夜深。谢凌依能够感到这种气氛不容乐观,但她并不知该如何调解。令人尴尬的沉默在小圆桌上持续着。最终,先开口的人还是老成持重的大哥。 “阿深,你没什么话想跟我们说吗?” 他直视着夜深的双眼,这一次他的视线变得锐利了。夜深迎上那道目光,却不知是想逃避还是只是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他微微低头避让过了,随即轻 声说道: “有很多,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夜永咭冷哼一声。夜深继续无视。 他不想跟家人见面是有理由的。其一是无法解释自己和秦瑶歌所遇到的事,毕竟“被鬼魂袭击了”这种话若是讲给夜永咲听,即便明知他不会说谎,大哥也只会怀疑他是被什么邪教给蒙骗了;其二,他也有些害怕…… 人世间许多事情都是通过“关系”来传递的。想要讨好一个人,总要给他的亲友留下好印象;若是憎恨一个人,也可能通过绑架他的家人来进行复仇。“关系”这种东西有如相互缠绕的丝线,连接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顺着一个人身上的线便能够摸到许多与他相关的人,无论他所爱、所恨、生死至交或是萍水相逢的人。 那么若是这种关系,被“灵”所利用的话…… 每每想到此处,夜深都禁不住要打个寒颤。 许多灵都是在人死后化成的,人会使用的东西,灵恐怕也会。如今他落得常要与灵打交道的下场,若是仅仅一人倒还好说,可如果因这份“工作”而牵连了他人呢?如果他不慎招惹到灵,被它们沿着这条线侵入到他身后那些层叠交织的关系网中的话…… 仅是秦瑶歌一人就已经把他困在雨色深红中动弹不得,还要时常担惊受怕……若是连带自己的家人、友人也一起的话…… 夜深不愿去想象那样的后果。 正因如此,他才会一直逃避着,一度切断与家人的联系,只希望在此期间能够找到改善状况的方法。可惜的是,方法没能找到,他倒先被找到了。 既然如此,继续躲藏亦是无用。夜深正是抱着“该来的总会来的”这种想法,答应了今天与大哥和小妹的会面。 “你不知道?”夜永咲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被弟弟的回答带起了几分火气,他的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那么要不要我来提醒提醒你?嗯?不跟我和永咭联系,不跟苏琴联系,连妈妈你都没联系过!你到底想干什么?妈妈偷偷来找了我三趟,托我用点心思去找你,第三趟她回去的时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生怕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要不是前几天从小谢那儿知道了你的消息,我就真得给你挂到网上去了!” “那还是不要吧。”夜深一笑,“警界高干的儿子随随便便玩失踪,万一炒成了话题,可又要给那些人一个攻击夜家的好名头了。” 夜永咲的眉头皱成了一团,看得出他正在极力压制自己 的怒火。夜深并没有惹怒大哥的打算,故而他耸了耸肩,说道:“我会找个‘方便’的时间回去看看妈妈。” 他说“方便”……夜永咲和夜永咭对视一眼,大哥用食指在桌面上敲打两下,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措辞。过了十几秒他才说道: “爸爸也很担心你。” “或许吧。”夜深并不领情,“不过他那样的人物每天要担心的事情多如牛毛,区区一个不肖子还没必要放在心上。” “你——” “喂,你会不会说点人话?!” 夜永咲正待发作,旁边夜永咭却一拍桌子先开了口。她的声音震动了整个咖啡厅,所有的视线都朝着这边射过来。但这对夜深毫无影响,只是谢凌依瑟缩了一下,夜永咲拍拍小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冲动。此时恰好光头老板托着四杯饮料走到桌前,宛如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淡定地把冰咖啡放到夜深面前。 “抱歉。”夜永咲低声说道。 “啊?”老板一愣,接着看向犹自怒气冲冲的夜永咭,便理解似的一笑,“没事没事,都看了多少年了。这次又是什么问题啊?压岁钱分配不均?还是又把她哥的藏书给撕毁了?哎哟大小姐,可别瞪我,我不问了就是。来来来,你的热可可。哎,我不问了,你们慢聊,哈哈。” 老板摇头晃脑地离开了。夜永咲叹了口气,对表情骇人的妹妹说了声:“你也不要太闹了。” “谁让他说话那么气人!”夜永咭不甘示弱。 “那你也不要拍桌子。” “……哼!” “那个……请问厕所在哪里啊?” 最后这弱弱问出的一句是属于谢凌依的,不知是真的想去解决一下生理问题还是只是想要暂时逃离这种令人不安的环境。夜永咲用拇指越过肩膀指向身后,谢凌依便立即起身逃走了。唯有这一会儿,兄妹三人保持了高度默契——他们的视线都紧紧追随着谢凌依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了通往厕所的走廊中。 夜永咲和夜永咭立刻回过头来,夜深也老实地配合着他们低下头去。他很清楚他们要问什么。 “喂,你跟我说老实话!”夜永咭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跟小依住到一起去了?嗯?瑶歌姐呢?” 看得出她为了这个问题已经憋了半天了。这也难怪,谢凌依是她的好友,秦瑶歌算是她的二嫂,于情于理她都该关心一下这方面的事。 “是啊,你一个人失踪还可以理解,毕竟以前还有过先例。但是小秦是怎么回事?怎么跟她也联系不上了?还有你现在怎么会成了小谢的室友?能解释一下吗?” 夜永咲的火气已经在这片刻时间里消了下去,恢复了那种稳重的声音。 一个“小秦”一个“瑶歌姐”,叫得倒比他这个“丈夫”还亲密。夜深忧郁地想。可这也没办法,毕竟对那两人来说,秦瑶歌是货真价实的“家人”嘛。 “放心吧。”他用了暧昧不清的说法,“我们的感情并没有出什么问题。” 是没出什么问题。以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一如既往。 但是这种说法显然不可能蒙混过去。 “少来糊弄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给我老实点说!”夜永咭的声音又抬高了几度。夜永咲有些不自然地左右看了一下。 “唉……” 夜深端起咖啡啜饮一口,熟悉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在口间将苦涩慢慢化开。该怎么解释……这种问题连想都不用想,对面的两人可都不是能够轻易蒙蔽的对象,又不能直言相告,那么…… 夜深把咖啡杯放下,杯中的液体已经下去了一半。 他抬起头来。 “那我就照实说。我们确实碰到了一些事情,不好解决,现在正在想办法……秦瑶歌暂时没有跟我住在一起,但我们还是会经常见面。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大哥,我保证我们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等到一切都解决了,我们自然会回来。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要在不撒谎的前提下说服面前这两人,夜深只能选择这样的言辞。 夜永咲抚摸着自己的指关章,似乎想从夜深方才的话语中推导出一些信息……但就算他想破脑袋也肯定想不到夜深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而相比之下,夜永咭就没那么好的性子,她撇了撇嘴,又一次怒气冲冲地敲着桌子: “你以为这种说法能——” “我们帮不上忙,是吗?”夜永咲打断妹妹的话。 夜深点了点头:“就我看来,这不是警察能够解决的事情。” 言外之意,即便是加上父亲的权势,恐怕也无法改善他们现下的处境。 “这样……” “哥!你就这么放过他了?”夜永咭急道,“他根本就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啊!” “那还能怎么样?”夜永咲 面无表情地动着两片嘴唇,“你我都知道他的脾性,就算你在这里把他打一顿,他也不会再对你透露更多。” “那至少让我揍他一顿出气!” 夜深哑然失笑。 “别闹了!”夜永咲终于有些烦躁了,“你的性子也该收敛……好了别说了,小谢回来了。” 夜永咭回头看去,正对上刚从厕所出来的谢凌依的目光。她只好暂时压下心思,回过头迅速地对夜深说了声:“最后警告你一下!不准打小依的注意,不然我跟你没完!” “放心,我还没那么饥不择食。” 在谢凌依重新坐下之前,夜深便端起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 第十二章 夜深的友谊理论 用“不欢而散”来形容可能过了些,但夜永咲和夜永咭离开的时候,两人的脸色确实都不怎么好看。尤其是夜永咭,夜深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有大哥管着,她真的会甩起店里的桌椅板凳什么的照着自己的脑袋噼里啪啦一通乱砸。夜家小妹的暴力是出了名的,特别是对她的二哥而言。 四人分成两道。在再三保证自己会和母亲联系后,夜深目送着大哥和小妹远去。回过头来,谢凌依正举着手机要把整个“咖啡厅”拍摄下来。店里的光头老板注意到她在拍照,默不作声地伸出一手比出个“v”字,逗得谢凌依咯咯笑了起来。 “做什么?”夜深问道。 “嗯,拍照发微博朋友圈啊。”谢凌依一边操作着手机一边说,“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进咖啡厅呢。” “是吗?”夜深略感意外。 “因为以前不知道还有这么便宜的店嘛。”谢凌依解释着,“我一直以为啊,咖啡厅就是那种特小资的地方,总得有一定消费水平才能去得起,所以注定跟我无缘啰。在学校的时候我室友在那谈论哪家咖啡厅怎么怎么样,我就说,哎我还从来没去过咖啡厅呢。你知道吗,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一样。而且我经济比较拮据嘛,她们经常会出去吃饭,一开始还会叫我一声,可是我觉得聚餐费很贵,所以一次都没有去过,久而久之她们也不会再跟我说了。后来有一次班级春游,我盘算了好久拿出五十块准备参加,但班委收钱的时候我在睡觉,于是她们就说‘哎呀她不会去的,不用喊她了’……后来她们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还是笑着说的,可能她们也没有恶意的吧……那时候再去交钱其实也不晚,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去。我在宿舍躺了一天,听到她们有说有笑回来的声音,我用枕头捂住眼睛偷偷地流泪。” 夜深默然。明明已是时隔数年的事,可他还是能够感到谢凌依的话语中所包含的苦闷。 谢凌依继续说道:“再后来我参加工作,把这件事跟一个同事讲了。可她说这就是我太不会为人处世了,她说大学生一顿聚餐能花几个钱,哪怕再不喜欢,多跟同学出去玩玩,建起关系来对今后总是有好处的。可是我……我知道她说得对,而且我不是不愿意跟她们出去玩,我也很想跟她们一起逛街,一起去游乐园,一起去那种人均消费上百的高档饭店,可我真的是拿不出钱!一个无父无母靠着贷款好不容易上了学还不知前路在哪的女人有什么大手大脚的资格?我每个月只有七百五十块,七百五,平均每天二十 五,就算进食堂我都不敢点超过五块钱的菜。我每天坚持早睡早起生活特别规律,因为我必须把身体养好,我生不起病!可她们谁都不知道我是有多努力才从牙缝里省出那五十块钱!她们谁都不能理解一个每月只靠七百五十块的女人在程都是怎么过下去的,就像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每月上万的生活费还是不够花。”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几可与方才夜永咭发怒时的声音相比了。但夜深并未在意,这条街道上吵吵嚷嚷的,也没有哪个人会注目这个正忙于宣泄情绪的女孩。 还好,她并没有流泪。不然夜深可就有的麻烦了。 “烤冷面,吃不吃?”夜深指着街边的摊位,接着补充道,“哦,当然是我请。” “啊?”谢凌依一愣,“哦,呃……吃啊。” 咖啡厅的小西点只能尝尝味道,没可能填饱肚子的,况且现在才刚下午四点。不过既然已经让胃活动起来了,它就会贪求更多。既然如此,索性多享受一点也没什么问题的吧? 牙签叉起一块食物放进嘴里,谢凌依一边咀嚼着,一边偷眼看着夜深。夜深依旧是那副她早已习惯的面无表情的样子,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她从医院回来之后,他对待她的态度似乎温和了一些。 注意到她的目光,夜深又问道:“怎么了?” “啊,没有……”谢凌依慌忙收回视线,“就是那个……那个……对不起哦,突然给你讲这种事,也挺烦人的吧?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全都讲出来了……明明都过去那么久了还记在心里,我也是够小心眼的呢……” 她自嘲一笑,再次把注意力投放到手中的烤冷面上。 “无妨。”夜深懒洋洋地说道,“虽然一开始以为你是那种难相处的家伙,不过慢慢熟悉之后也就习惯了。在我看来,你身上的‘滑稽’属性应该占的比重最大,‘话唠’就算次之吧。” “我既不滑稽也不话唠!”谢凌依反驳道,她的手拿着牙签在纸盒中狠狠戳了几下,“我只对信得过的人才会这样的!” “这样说来,我在你心里也算是‘可以信赖’的一员喽?唔,虽然算不上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什么叫‘算不上值得高兴的事’啊?!”谢凌依瞪起双眼,“我打你哦!现在就打电话让永咭过来打你哦!” “只否定了后半部分而没有否定前半……”夜深没有理会她的“威胁”,而是 自言自语道,“那么是真的了?就这么信任了我这个认识还不到两星期的人?” “唔——”谢凌依噎了一下,不知怎的,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热,连忙把头转向另一边不去看他,嘴里还不忘解释,“……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相信你了,怎么说呢……毕竟你是学长和永咭的家人嘛,有这层关系在所以给你破个例而已,就这样!” 夜深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前行数米到街口右转就是公交站,大热的天里,站牌下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夜深斜靠在树下的凉荫里。本来他是打算打车的,可谢凌依却认为反正有直达的公交,没必要再浪费钱。夜深估计她大概半路就开始后悔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说出来。 “唔……”谢凌依在马路上探头向左望了半天,想来是连公交车的影子都没看到,她叹了口气,在与夜深相邻的另一棵树下站定,对夜深说道,“喂,该你了!” “啊?”夜深一脸茫然。 “该你说了!”谢凌依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都把我以前的糗事讲给你听了,现在该你说了。” “是你自己要讲的,关我什么事。”夜深明确表示拒绝。 “哼哼……”谢凌依露出狡黠的笑容,“你要是不说,我就给永咭打电话,说你欺负我了!永咭走之前可跟我说了,只要发现你有什么不轨之心,就赶紧报告她,她一定会过来收拾你的!” 夜深的嘴角抽动一下。 如果这丫头真的给小妹去了电话的话……夜深思考着自己的后果,紧接着他发现根本不用思考!哪怕夜永咭明知道他不会那么做,她也会很高兴能有一个痛扁他的理由,不管三七二十一总而言之先给他一顿好看再说。 夜深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会儿,随即无奈地长叹一声。 竟然败给这个女人…… “话先说在前头,我的学生时代可没什么记得住的糗事。我是直到大学才开始住宿舍,班上的同学里,如你所言那样,每月上万的和靠着贷款生活的都有,就分别以同学a和同学b来相称吧。同学a是富家公子,家中企业遍布全国各地,有次和他一并走在春熙路那,他抬手一指就说‘我爸在这儿楼上还有个小分公司来着’,他每个月生活费两万,一开始我也吃惊不已;同学b呢来自陇溪农村,家里三个兄弟,靠着助学贷款勉强度日。” 谢凌依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聆听着。 “a和b算是两个天 差地别的人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交情不错。a擅长英语,b则精于理科,两人都很会打乒乓球,只不过不管一路上有说有笑气氛多好,等到了吃饭的地儿,两人就一定会分道而行。a向来是要去莱茵阁的,用他的说法,‘食堂的饭菜让他从生理上无法接受’;而b则必然走进食堂,大学四年极少看见他在食堂以外的地方吃过饭。” “啊啊,我知道,然后他们很快就相互理解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对吧?”谢凌依不无讽刺地说。 “像那一种,一般被称为‘标准剧情’。”然而夜深摇了摇头,“但是很遗憾,我并不认为他们达成了相互理解。a曾经公然表示完全不明白食堂那种‘挑战极限’的食物b怎么能咽得下去;b跟我聊天时也说过理解不了每天都要在餐饮上消费上百的人的脑回路。就我看来,直到毕业的时候他们也没能做到相互理解。但是……” 他转头看向谢凌依。 “也没必要相互理解吧?” “啊?” “人们会根据自己人生经历的不同而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来自天南海北不同生活环境的人,其喜好或憎恶、理念和信仰……所有这些都会有所区别。就像是你所钟爱的食物对于他人来说却难以下咽,他们所谓的‘常识’于你而言却是闻所未闻。即便a和b在进餐的选择上终于达成了一致,那么别的事情呢?他们总还会有不能统一的地方,到了那时又要怎么办?又得为了让两人的思想得到融合而做出努力吗?我觉得那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可是,不然还能怎样?”谢凌依争辩道,“不能理解的话,那还怎么做朋友?” “相互理解可不是成为友人的必要条件。”夜深耸了耸肩,“所幸a和b没有像你这样纠结。我想,他们也一度试图去理解对方的想法,但后来发现这是件麻烦事,毕竟硬要自己接受自己不喜欢的理念相当耗费精力和耐心。而且如果最终达不到想要的结果,反而可能会对他们的友情产生不好的影响。因此他们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另外一条路?”谢凌依被吸引了,她赶忙追问道。 夜深点了点头:“没必要相互理解,只要相互尊重就行了。” “相互……尊重……”谢凌依喃喃念叨着。 “对。你的想法我不接受,但怎么去想是你的自由,只要你不强迫我一定要跟你有同样的想法,那我们照样把酒言欢。大概就是这样。”夜深微微笑了起来,“ 我觉得这是种聪明的交流方式。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世上每个人皆有不同的想法,没有共同经历的人无法拥有完全相同的感受。即便有共同经历,也会因各人此前人生阅历的不同,而对同一件事情得到不同的看法。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即便是一道中学论述题,学生们都会写出不同的答案,更何况人类复杂的思想呢?因此,想要去理解并融合他人的想法,没有相当水平的阅历和思考能力是做不到的。而与之相比,‘尊重’则只需要一定的气量即可,显然要简单得多了。” 没有给半懂不懂的谢凌依思考的时间,夜深继续说着:“这也是我对‘大学’倍加推崇的原因之一。森博嗣先生在《封印再度》一书中曾说,‘大学不是受教育的地方,而是追求学问的地方’。这一点我很赞同。我现下所说的这些同样可看作一种学问。大学会提供这样的一个平台,让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都聚集在一块儿,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看法不同的理念不同的信仰被不同的人带到了一起,在这个空间中或激烈或柔和地相互碰撞,最终会得出怎样的结果谁也不知道。而且它不像是我们过去小学中学的教育,没有老师来告诉你正确答案,你不知道这些思想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哪些适合你哪些不适合,你只知道它们都存在着。你可以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毫不动摇,也可以取长补短糅造出新的观点,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但有一点我可以说,迄今为止,我还鲜有遇到过在经历了大学生涯后仍在人际交往上毫无进步的人。这也正是大学的魅力所在吧。” 夜深绕来绕去,从“理解”绕到“尊重”,不知怎的又绕到了“大学”上。谢凌依听了个云里雾里,整个脑袋都快蒙圈了。她有心想问,却又不知道该提什么问题好。好像从哪儿听过这么一句话:一个人提出的问题就代表了他的水平。谢凌依总觉得问些低水准的问题又会被夜深看轻,可她连听都没听懂,又怎么可能问得出有深度的话来? 挣扎了好久,最后她还是只能颓然说道: “可能……是你们男生性格大大咧咧的,才比较容易能接受他人吧,我们女生就难说了……” “你说这种话可是对女性相当不尊重哦。”夜深无奈地看她一眼,“千万不要一遇到什么事情就拿性别来说道,越是这样越会让人瞧不起的。再说若真如你所言,那女性也未免太可怜了些。” “你整个大学都没跟人吵过一次架吗?”谢凌依逃避般转移了话题。 夜深再次笑了起来。 “我不记得了……多半是吵过吧。不过,至少在毕业的时候,我可以确保自己的心里对每一个同学都是喜爱多于憎恶的,也相信他们对我也是一样。这一定是因为……” 他试图组织了一下语言,却意外地发现最纯粹的词已经浮到了嘴边。 “因为……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吧。……好了,公交到了,上车吧。” 宛如在掩饰害羞一般,他抛下谢凌依,率先朝着路边正在停靠的车子走去。 第十三章 无法忘怀的嫉妒心(前篇) 夜深坐在公交后半部的第一排里侧,谢凌依则坐他旁边。算上他们和司机,公交车上的人也不足十个。自从“噬魂幻夜”事件发生后,夜深对于公交车一直是有些抗拒的。不过仔细想想,若是连这种坎坷都无法跨越的话,那么要想抵抗陆天鸣则更是痴心妄想了。这也是他答应谢凌依坐公交的原因之一。 带空调的车是每人两块,但夜深并不觉得这算是一种享受。刚才在太阳底下待了半天,上车便又被一阵凉气包围,这让他微感头痛,于是坐在窗边闭目养神。偶尔睁开眼睛,能够看到身旁的谢凌依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着。 上车五分钟左右,谢凌依细如蚊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个……我还没跟你说声……对不起哦……” 夜深抱起双臂,想要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如果你指的是把我让你保密的事透露给了我大哥的话……那么不必道歉,这在我意料之中。” “你这么说不就好像我是不值得信任的人了嘛!”谢凌依嘟起嘴巴,却看不出是惭愧还是不满。 “我没这个意思。”夜深看向窗外,“我是说……那时我急匆匆把案件的解法灌输给你,然后让你去应付你那些同事,这种做法本身就存在着问题,简直是强人所难。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演戏,但不管怎么说,以我大哥的头脑,要骗过他恐怕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按照我的推算,他相信你说法的可能性连十中之一都不到。但即便如此,当时我也只能那么做,你就当成是‘垂死挣扎’吧。所以我说,我早就预料到了被他发现的可能性。听你说他联系我的时候,我也只是想着‘啊,果然失败了’,这样而已。” 谢凌依仍有些耿耿于怀,但既然夜深并不介意,她也就放松了一些,很快转换了话题: “不过,怎么说呢……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毕竟你那天从病房里走出去的时候,好像就带着一种‘结束了’的意味。我一度觉得你可能不会再回那个小房子里去了。” 谢凌依窥探着他的表情,但夜深并不会让异样显露在脸上,尽管他心里对于谢凌依的敏锐小小惊讶了一下。 一开始他确实没打算回来。 一个任务完成之后,在这之中所建立的人际关系就会成为累赘。尽管还有以后再碰面的可能,但同一个普通人多次成为事件相关人的概率是很小的。因此夜深那天离开病房的时候,确实是打算一去不返的。 但后 来在蓄水池中发生的事强迫他改变了主意。 想要悠闲度日是不可能的。他和秦瑶歌这一次的遭遇已在他心中敲响了警钟。不管他自己的意愿如何,有多不想和灵界扯上关系,眼下的状况让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他必须显露出自己的作用,必须让人知道他是有能力解决事件的,否则的话就会被雨色深红淘汰掉,而那也就相当于是秦瑶歌的末日。不能过于张扬,引人注目,但也不能默默无闻,至少要让陆天鸣再想对他动手时,会因组织中出现“咦,这个家伙不是还挺能干的吗?为什么要处分他?”这样的声音而产生动摇。而要达到这一目的,他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两天他待在蓄水池的时间不长。每天探视秦瑶歌的时间有限,尽管那天在病房睡着后,因护士长额外开恩让他陪着秦瑶歌共度了一段安静的时光。但此后护士长就变得严厉起来,别说是他,就连乐正唯和舒琳都不敢随便忤逆护士长的规矩,夜深也只好无奈听从。他抽了一些时间在“送葬者”的小会议室中阅读了历次任务的报告,以此来提升自己的灵学知识水平,达到乐正唯那种“百科全书”般的境界想来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也要在面对事件时,拥有最基本的判断能力才行。 而谢凌依这边,夜深在充分思考后还是决定继续将与她合租——尽管自己并不用交租金——的房子作为自己在蓄水池外的“根据地”。送葬者的任务往往都会跟杀人事件扯上关联,这样一来,在警方中拥有一个固定的信息来源就相当重要了。虽然信息部门在警界中也拥有协力者,但夜深还是觉得自己也找一个能够信得过的“搭档”更好些。大哥夜永咲是决计不用考虑的,比起从他那里得到消息,被反套走消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苏琴那个死板的硬脑壳也不行。只有谢凌依,或许不太可靠,但从她这里搞到消息,怎么想都比别处的风险小些。 抱歉。夜深默默地想着。接下来,只怕要利用你一段时间了。虽然很对不住,但怎么说我也算是救过你一命,还望你能看在这个份上多多包涵吧。 单纯的谢凌依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不过看来是我多想了,也是嘛……这么便宜的房子,别的地方可再也找不到啰。啊,话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可以问问吗?” “你的问题可真多。” “对不起。”谢凌依小心翼翼地道歉。 “……没事。”夜深的声音低沉,“你是想问我跟家里的关系,是吧?” “诶,你怎么知道?”谢凌依瞪大了眼睛。 “只是想你差不多也该问到这里了。”夜深说道,“怎么,听说你跟永咭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从没听说过我的事吗?” “唔……我应该是……小学的时候?还是初中的时候?”谢凌依皱着眉头回想起来,“我也记不太清了,大概就那会儿跟她认识的吧。她比我小几岁,不知怎么玩着玩着就成朋友了。” 正常。夜深想。夜家小妹交游广阔,除了对亲哥哥凶一点,在她的朋友中倒是好评如潮。 “然后就跟她回家去玩,认识了学长还有阿姨,叔叔倒是比较少见。”谢凌依说着,突然拍了一下手,“啊我想起来了!我好像真的见过你诶!” “哦?”夜深一挑眉毛,“什么时候?我倒没有印象……” “是照片啦照片!”谢凌依一脸兴奋,“永咭给我看的照片里,有些看样子在乡下拍的,里面就有个男孩。我问她那是谁,她就说是哥哥。我还以为大概是表哥之类的……” “乡下吗。”夜深点头,“多半就是我了。” “诶……你是在乡下长大的啊……”谢凌依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一边啧啧咂着嘴巴,“完全看不出来。你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感觉不像是大家出身,但跟学长和永咭配在一起就像了。你看,温和稳重的老大,阴沉狡诈的老二,还有泼辣娇惯的小妹,像是那种电视剧里大家族惯有的儿女配置吧?” 被形容为“阴沉狡诈”,夜深并没有生气,反倒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确实跟电视剧里的一些豪门之家有些相似。 “那你为什么会在乡下长大,不跟永咭他们一块儿呢?”谢凌依歪着脑袋问。 “理由你想不到么?” “唔……其实能想到很多,只不过不知道哪个才是对的。”谢凌依老实地回答。 夜深淡淡地笑了一下,并没有打算隐瞒,反正……本来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 “不算什么有趣的故事。我父母结婚之后很快有了大哥,按照那个年代的观念来看,我母亲这就算是已经‘完成任务’了……抱歉,我没有贬低女性的意思。”夜深微微低头,见谢凌依摆了摆手表示无所谓,他才继续说下去,“但是,正和许多对未来怀抱有过多期望的父母一样,他们也希望能够儿女双全。因此在我大哥五岁的时候,我母亲又怀孕了。” “那就是你吧?”谢凌依问 了个答案很明显的问题。 “对。但我来得却很不是时候。就在那段时间,计划生育突然查得严了。你或许也知道,有那么一段时期,计生办的人挨家挨户地搜查,走在路上比黑社会还凶,甚至可以直接把‘抓到’的人送走,肚子里的孩子全部打掉,罚款也飚上了天,闹得人人自危,简直可以和sars那会儿相提并论了。而我父亲的职业生涯又正处在一个关口上,有多少人和他一样想要上位,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有能力争取那个位置的人,不能容许半点意外发生。于是我母亲就被送去了乡下我祖母那里,一来那边管得松些,二来即便被发现了,碍于我父亲和母亲娘家的一些权势,那边的人也会网开一面。就这样,我在祖母家出生了。夜家老二,一个没有户口的孩子。父母想来是有些失望的吧……没能够如他们所愿,等来一个女儿。但即便如此我也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夜深顿了一下,接着有些生硬地改了口,“母亲待我很好。她一直都那么温柔,简直就是教科书般的慈母形象,大家闺秀出身,颇有学识,温雅贤淑,又为了家庭选择了‘相夫教子’这条路,我一直觉得她是——” “‘大和抚子’那样的女人——用日轮丸岛那边的形容的话。对吧?”谢凌依有些兴奋地插嘴,“我也一直都那么觉得!你们家简直就是标准的‘严父慈母’配置。在认识他们之前,我还以为这样的家庭只会出现在课本上!” 夜深又笑了笑,或许是谈到母亲令他的心稍微暖化了一些:“总而言之,母亲在祖母家哺育了我一年,到我一岁的时候才回到父亲和我大哥身边,那时父亲已经得偿所愿,官途坦荡,意气风发。我想他们或许也曾计划过,等我稍大一点,计生检查也松下来了,那时就把我接进城里。” “听你这个意思……到最后也没能……”谢凌依眨巴着眼睛,“唔……难不成……是因为永咭吗?” “你偶尔也会有聪明的时候嘛。”不等谢凌依生气反驳,夜深迅速地向下说道,“永咭的出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父亲青云直上,母亲娘家的生意也借势越做越大,影响力与过去早不可同日而语。比起我和大哥,她才算是真正含着金汤匙降生的孩子,又满足了父母的心愿,自然较我这个生得不合时宜的孩子要受宠得多。打她一出生,名字就印在了夜家的户口本上。不过父亲的力量也仅能用到这里了,要再加印我的名字就有些难办。可能他们也想过,反正都已经拖了几年了,那么再拖几年也无妨吧……就这样,我户口的事就这么一直耽搁着,一过就 是十五年,一直到我将上高中的时候才终于办下来。而没有户口,我也就只能一直在乡下和祖母一起生活。远离这边的‘家庭’,远离连取名方式都和我完全不同的兄妹……夜永咲,夜永咭,中间却加了个夜深,呵……真是不知所谓……” 从夜深愈发低沉的声音中听不出他此刻的情绪,是烦躁?伤心?亦或者早已对那些往事不再在乎?谢凌依轻轻咬着下唇,犹豫了将有一分钟,才试探着问道: “你……生他们的气么?” “我不太记得了。”夜深简短地回答。 “不记得了?那也就是说……” “对,现在已经不会再生气了。”他诚实地说道,“我想在最开始懂得的时候,应该还是曾气愤过的吧……但现在都已经二十过半了,要再为当年的那些小事烦扰,我这人也未免太没气量了些。总而言之,我并没有因这件事而怨憎父母,在他们所赐予的生命中,我遇到了很多美好的事情,对这一点我表示由衷的感激。” “嗯……” 谢凌依机械地点着头,可看样子还有些不能释怀,夜深瞥了她一眼,她便小心翼翼地问: “可是……我总觉得……你对你母亲还好,有时也会叫‘妈妈’。但对你父亲……唔……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很‘不亲近’,对,就是这种感觉!” 夜深的视线低垂,有那么一瞬间,谢凌依仿佛看到他目中掠过了一道冰冷的光。 “你用更加尖锐的措辞也没关系的。”他的声音也是冷冷的,“直白地说,我厌恶他。出于对这个‘家庭’的考虑,我不打算与他直接发生冲突。只要能让我尽量离他远一些就好了。” 看到谢凌依跃跃欲试的样子,夜深摆了摆手:“别问了。这和我之前说的那些事无关,有另外的原因。我暂时不想说,或许以后会讲给你听吧……” 谢凌依老实地闭上了嘴。 第十四章 无法忘怀的嫉妒心(后篇) 程都的夏天照例是闷热潮湿的,走在外面不消几步就能出一身的汗,况且又还没到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一路畅通无阻,转眼便到了交大西门。夜深和谢凌依循着树荫缓步前行。他已经沉默了好久,谢凌依不是很喜欢这样的气氛。正当她搜肠刮肚想着有什么话题可以跟夜深聊聊,却听得他忽然开口了: “我一度非常嫉妒。” “……什么?”谢凌依傻乎乎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夜深的脚步稍快些,谢凌依一直跟在他身后。 “我说嫉妒。”夜深没有回头,只是漠然自语,“嫉妒大哥和永咭,嫉妒他们所能享受的优渥生活。起初我并没有想过太多。每年他们都会来乡下住一段日子。大哥向来是最懂事的,毕竟他是自小便生活在父亲的管理之下,也朝着他的期望发展而去,故此常常得到父亲的称赞。每到那时我就非常羡慕,我也早早地被父亲规划好了人生的走向,自然是和大哥一样进入警界继承父亲的职业。村子里也有位老拳师,我从他那里学过三拳两脚,但对于一直在父亲手下接受训练的大哥来说,我这种程度都不够他一只手对付的。我们还玩过一种侦探游戏,就是自己编一起案件,把破案所需的线索都告知对方,由对方来推理答案。这方面我的战绩就要好很多,但也是输多赢少。至于永咭……她从小就对我特别不友善,原因我能想到两个:一是距离所产生的疏远感,让我这个‘亲哥哥’在她看来倒跟表兄弟差不多;二是因为我很‘弱’。我小时很想做个‘好孩子’,所以对父母言听计从。他们让我好好照顾妹妹,我就十分宠让着永咭。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她每次来乡下,都会搜刮走我好不容易得来的玩具,有时甚至会当场破坏掉,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简直像是在故意惹我生气——不,恐怕就是那样。她很喜欢在欺负我的时候所获得的那种快感,因此在我挑战大哥被打趴在地上的时候,她也会一边拍手一边高叫‘打死他’。直到现在想来还是不禁令我烦躁。” “我觉得……她那只是年龄小不懂事吧?”谢凌依低声发出异议。 “或许吧。”夜深耸了耸肩,“到长大些,我们的关系说不上和缓,几乎每次见面都会吵架,但她也渐渐明白事理,不会再做特别过分的事了。” “对嘛。”谢凌依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点了点头。在她印象中的夜永咭,一直都是个大大咧咧、急公好义的女孩,虽然爱惹麻烦,却非常重视朋友。因此对于夜深批评永咭的话语,她不自主地想要表示反对。 “你就为了这种事嫉妒他们吗?”谢凌依啧了啧嘴,“嘿,要不要给你讲讲我以前的生活啊。” 在父母罹难后,谢凌依的生活一度非常艰苦。夜深自然知道她这么说是想表示“你那点烦心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摇摇头制止了她: “不需要。我认为嫉妒这种感情是相对的,高高在上也好,贫苦不堪也罢,只要有对比,就可能会让嫉妒产生。而且我刚才说过了,起初我并没有想太多,比起嫉妒更多则是羡慕。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两人在t字路口斑马线的红绿灯前停下,夜深的目光涣散,他追思着多年以前的往事,记忆却如明镜般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那时候我已经七八岁了,在乡下上小学。包括苏琴在内,也有一些相熟的朋友。有一次我们结伴去镇上玩,当时镇子发展很快,有很多新鲜的玩意,我们这些乡下孩子连见都没见过的各种店铺,商业街路口的充气跳床,品牌玩具和让女孩们眼睛发直的漂亮衣服……我们几个人没有打扮过,土里土气又脏兮兮的,大部分的店面我们连进都不敢进,就这么在街上瞄橱窗瞄了一个下午。天色将晚,我们该走的时候,路过了一家快餐店。” “肯德基吗?”谢凌依用手指点着自己的侧脸,想了想说,“但是你们那时应该是买不起的吧?” “那个小镇上现在有没有肯德基都难说呢。”夜深摆了摆手,“不过那个年头,各种各样的西式快餐店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现在也有不少闻所未闻的品牌。我小时候见过的有……唔,什么‘万兔速丽’、‘开心汤姆’之类的,放到现在就是‘华莱士’吧。” “啊!”谢凌依甜甜地笑起来,“我也就只能吃得起这个了!” “小孩子总是容易被那类食品所吸引,我们自然也不例外。永咭曾多次拿着汉堡、炸鸡、薯条和纸杯盛着的可乐在我眼前绕来绕去,存心想要馋我,但从来没跟我分享过。我还记得我那时说了什么。我对他们说:‘我妹妹经常吃这些’,于是有人很惊讶:‘这么贵的东西怎么吃得起啊?’,我就很自豪地说:‘有什么吃不起的,我爸爸是当大官的!’” 谢凌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也有过那种神气活现的时候啊?” 许是被她的笑容感染,夜深也勾起了嘴角: “啊,我也曾为他们而骄傲过……也曾……” 绿灯亮起。两人沿着斑马线穿过马路。卡布里城的社区庭 院就在眼前了。 “我们在店门口犹豫了很久。便宜的小薯条是三块五一袋,我们几个把口袋摸空,零零散散凑出了七块多,一毛的两毛的一大把捏在手里。你能想象我们当时有多么期待。那个时候我们村里的小卖部也有不少小零食,染了色的冰块一毛钱三块,辣片一毛钱五包,如果奢侈一点,也可以多拿几毛钱买包上好佳的虾片。那七块钱对于我们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积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次挑战,我们这些流着鼻涕的脏孩子也想要尝试一次高档的享受,这样一来才算是不虚此行。” 谢凌依用力点了点头。她能够理解夜深的说法。她也曾趴在蛋糕店门外的橱窗上咽过口水,想象着其中一块被早已不在的父亲拎出来塞进她的小手里。 “那天店里人很多,我们排了很久的队。”夜深继续说着,他们已经刷卡通过门口进入了社区,“幸亏如此,我们在店里面四处指指点点也没谁会在意。两包薯条拿在手里的时候,我们都有些迫不及待。我们找了店里的一个角落,一个连桌子都没有的地方,把袋子放在地上,但在试吃之前,我们首先发现了一包番茄酱。” “嗯,标准配置。”谢凌依又插了句嘴。 “这三个字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还有些难认,而且就算认出来估计也无法理解。不过我算是在永咭那里‘见多识广’了,我说这是番茄酱,用薯条蘸着吃的,不过就一包不够分的,我们可以去柜台那里再要两包——这也是从永咭那里知道的。” “嗯哼?”谢凌依眯起眼睛戳戳他的胳膊,“你还是蛮在意的嘛!” “没办法,我是哥哥不能跟她抢,但小孩子谁对好吃的没有想法呢?”夜深无奈地解释,“我只盼着多问两句,或许她一时心善就会分我一点……唔,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实在是太天真了。” 谢凌依大笑起来。 “总而言之,既然是我提出的,那理所当然就该我去索要。但我们之中有个女孩却自告奋勇过去了。那个女生绰号叫‘小不点’,是非常娇小可爱的类型,但又聪明伶俐活泼大方,在我们班里当副班长。换句话说,就是人人看了都想要宠着的那种女孩,平时也是我们的中心。被她央求的话,没有几个人会拒绝的吧?因此我们就放心地看着她过去趴在柜台边缘——她才刚和柜台一般高,只能仰着脸面对那个收银员。她说:‘阿姨,可以再给我们一包番茄酱吗?’” “嗯,然后?” 夜深 脸上怀念的表情渐渐褪去,他的目光黯淡下来。 “刚才我也说过了,那天店里人很多,收银员是个大约三十岁的女人,一直有些忙不过来。小不点第一次说话她可能没听见,于是小不点又说了一次,见她还是没反应,就说了第三次。” 谢凌依没敢搭腔,从夜深的语气中她听得出来,这个故事并没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果然,夜深的声音低沉下去: “那个女人突然爆发了。究竟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不断接待顾客压力过大,也或许本来就有什么烦心事?这些我们都无从知晓。我们只看到她对着小不点大吼大叫起来。她说得很难听,尖酸刻薄,大意就是从我们一进来她就盯上我们了,穿得这么烂还拿着一把零钱,害得她还得挨张去数,在店里东摸西看的把她的店面都给弄脏了,就买两包小薯条还想再要番茄酱是打算拿回家下饭去吗……” “……好……过分……”谢凌依捂住嘴巴。 夜深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摇头:“小不点被那个女人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呆了,她退后几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女人的骂声还在继续。整个店里的视线都集中在我们身上。上了脾气的男生忍不下去,把两包薯条朝着那女人就丢了过去,洒了她满头满脸。后来我们从那家店里逃走,小不点边走边哭,大家都在安慰她,我则是浑浑噩噩……” “浑浑噩噩?” “对。”夜深的眉毛皱得很难看,“我在思考。或许是跟大哥玩多了那个侦探游戏,我遇事总爱对它的合理性展开思考,直到找到适当的理由说服自己,否则我就会很烦躁。可那天我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境地。是因为我们的样子太难看?是因为我们的手很脏?还是因为我们咋咋呼呼的样子很不礼貌?或是我们的衣服太破烂,破坏了那家店的情调?” 他轻轻发出笑声,眼睛却没有笑。 “很多年后我穿着名贵的西装在各式高档餐厅中来去,每一位侍者都低眉顺眼行礼鞠躬,他们不知道这身皮下面是怎样的一个人,也许活得光鲜亮丽,也许连条狗都不如。” “你……别太钻牛角尖了。”谢凌依安慰着他,“明显是那个女人不好嘛!一个服务者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呢?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也不要想得太多。” 但这种空洞的言语并没有什么效果。夜深没有理睬她,他自顾自说着: “我想不明白答案,这 本身就够窝火的了。更觉得惭愧的是,去讨要番茄酱的主意还是我给出的。如果不是我那么说,小不点也不会挨骂,我们至少还能尝尝那两包薯条的味道。如果要论在场谁最难过的话,或许我比起小不点来还甚有过之。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丢了薯条的男生突然对我发难,他说:‘你爸爸不是当大官的吗?’” “这个……”谢凌依挠了挠头。她想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可看着夜深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但夜深却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我想他也只是无心之言吧,只是想要为愤怒和不甘找到一个合适的宣泄口。但对于我来说,这句话却无异于在我的胸口上重重地捅了一刀。我没法反驳他,我自己也不由得这么想了。对啊,我父亲是当官的,有权有势,凭什么他的儿子要受到这种待遇?而且只有我一个!如果去要番茄酱的是永咭,她会挨骂吗?会被拒绝吗?不,怎么想都不可能会。那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家里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为什么是我要住在乡下,为什么是我连户口都没有,为什么是我穿着土里土气的衣服,每年只有几天能和父母兄妹见面?这样不公平吧?不合理吧?难道我就不能和大哥小妹一样,在城里过着舒适的日子,接受良好的教育,每天开开心心地和家人一起吃饭谈天吗?” 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怪异的男人,但夜深浑不在意。 “我是在那一刻才终于发现的,我对大哥和永咭的嫉妒究竟有多深。那些情感一直都深埋在我的心底从未被发掘出来,那起事件只不过成了一把铲子,让它们终于能够暴露在我眼前。嫉妒心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它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不需要任何催化,只要你的脑子朝那里一想,它就会越长越大。我心中明了自己嫉妒他们,可我不能落了下风,我不想示弱服输。那年夏天我过生日时恰好是周末,母亲让我去城里和他们一起过。那次生日我费尽千辛万苦得来一件珍贵的玩具,我要把它带去给他们看,我也要让他们羡慕嫉妒我才行!那次生日——” 夜深的话语戛然而止。谢凌依正听到关键处,见他停住话头顿时大为不爽,不由得催促道:“然后呢?生日怎么了?” “我们到了。”夜深喃喃道。 谢凌依抬起头来。不错,这正是他们居住的那幢楼。 “到了怎么就不能讲了么?”谢凌依摸不着头脑。 夜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似乎刚刚反应过来什么,颇为后悔:“抱 歉……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不知不觉就……余下的,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他这么说着,率先打开玻璃门朝电梯走去。谢凌依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 “等会儿啊你!不带这样的吧?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算什么啊!好歹给我讲完这点啊!” “并不是什么开心的故事。”夜深摆摆手表示拒绝,“我说过了,还是以后再讲吧。今天我也有些累了,想要吃点晚饭,早点休息。” “唔……”谢凌依撅起嘴巴,跟在他身后走进电梯,“真过分……真是……切,算了。那你要答应我,下次……嗯……下次过生日的时候给我讲吧,行不行?” 夜深苦笑:“这个么……只怕有点困难。” “哪里困难了?”谢凌依瞪了他一眼。 夜深没有看她,他的视线盯在电梯逐渐变大的数字上。一直到了两人租住的房间门口,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当谢凌依掏出钥匙开门进屋之后,才听到背后仿佛传来了男人的轻声自语—— “没办法啊……自从那年之后,我已经有足足十八年没有再过一次生日了。” 第十五章 平安夜之灯 2016年12月24日,平安夜—— 明明已经是冬日,毛毛细雨却仍在下个不停,程都这地方向来是这样的鬼天气。 七点钟,路灯亮起。铁皮罐头般的322路公交车停在天颐小区门口。车上仅有一名乘客,是一个看来有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司机师傅从车内后视镜中看着她冒雨从后门跳了下去。雨刷颇有规律地在前车窗上摇摆,水流在玻璃上汇聚,随着灯光一起魅惑地波动着。 那女孩没有带伞,她捂着头飞奔进小区。司机本想提醒她这车上有爱心伞可以借去用,眼看着她已经跑远,也就没再开口。这年头的借伞人很少有将伞还回的,爱心伞都快变成赠品伞了。 司机悠闲地端起泡了蜜枣的茶水抿了一口,他并不着急。下一站就是终点站了,眼下车上空无一人,他的时间充裕得很。 说起来今天好像还是个什么洋章日。之前经过天美广场的时候,他看到好多小年轻们冒着雨卖苹果,都用玻璃纸包着,中看不中吃的东西。要是花二十块钱买那么个玩意儿送给老婆子,浪漫玩不成,说不得还要跪几天搓衣板。像刚才下车的姑娘那般年龄,倒说不定会喜欢这种…… 想到此处的时候,司机瞄了一眼倒后镜,却突然打了个寒颤。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寂静下来,只有雨声淅沥回响着。昏暗的灯光下,见不到一个行路的人影。司机的动作僵住了,半凉的蜜枣茶从杯子里倾倒出来,全都洒在了他的裤裆上。枣子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直到这时,司机才终于回过神来,背后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刚刚究竟看到了什么。那或许是一只飞鸟,亦或者只是一个破烂的塑料袋——不,像这种无风的雨天,塑料袋应该是飘不起来的吧? 算了,甭管它是什么,都跟我没啥关系,我倒是在紧张个什么劲?他自嘲般笑了起来,一脚踢开脏兮兮的枣子。332路公交车在低沉的轰鸣声中缓缓离去。 但这位司机并不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车尾附近那一片由雨水聚积而成的水洼中,水面不合常理地凹陷了下去,宛如一只人脚的形状……这怪异的现象不断向前延伸着,逐渐靠近了天颐小区。 就仿佛是……有某个肉眼无法看到的“人”,正在缓缓走近那里一样…… …… 简如薇并没有想到天气会在她乘公交车的这一小会儿内发生变化。不过程都的天气向来是没人能说得准的,出门在外常备雨伞是程都人的常识。简如薇并不是没常识的人,只是今天她出来得实在太急,还好她租住的房子就在天颐小区大门旁的这幢单元楼里。仅仅在雨里淋了不足十秒,她就跑到了一楼小卖部的遮雨棚下。 这家小卖部是一位姓关的大叔开的,这位关叔为人有些斤斤计较,抠门,又爱贪小便宜,因此不怎么受人待见。不过或许因为是上下层的邻居,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对简如薇还算和气。小卖部同时还拥有保安室的作用,也就是说关叔既是店主,同时也是这座小区的保安,而且是唯一的保安。既然没人替班,也没人管他,平时擅离职守去喝个小酒也是家常便饭。不过会住在这座荒僻小区里的人,多半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当,不知服务了多少年的破旧自行车往楼下随手一丢,不上锁也没人会来偷。故而大家也懒得去向物业告他的状。说到底,恐怕住在这里的人连负责这座小区的物业公司是哪家、办公处在哪都不知道吧。反正他们也从来都没出现过,就连张贴通知告示也是关叔一人的活儿。如此数年下来,大家早已经习惯了。 但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了吧? 听说物业那边新派了一个年轻人过来,马上就要到这儿上班了。关叔这两天就在收拾东西,他在老家还有一套屋子,只是有许多年没回去过了,不知现在还能不能住人。 简如薇怔怔地站在遮雨棚下,望着关叔小卖部拉下的卷帘门出神。卷帘门底端挂着一把大锁,看来关叔今天又不知跑去哪里喝闷酒了。 简如薇摇了摇头,现在不是担心他的时候,她回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可不能再耽搁了。 她用力拍了拍手,遮雨棚下面的四盏声控灯立刻便放出炫目的光芒。简如薇赶紧低下头去,饶是如此,她的眼睛还是被晃了一下。也不知关叔是怎么想的,用功率这么大的灯泡来照明,费电不说,每一次启动都会刺到眼睛。不过这座单元楼一二层的楼道灯都坏掉了,有这几盏声控灯在,大家上楼也不用再开手电筒。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至今没有人当面向他抱怨过吧。 简如薇低下头去,正要走进楼道中时,却好似听到了什么动静。她回过头去,向外面的雨幕中张望着。 是……水声? 不,毕竟是雨天,有水声可没什么稀奇的。关键是这种水声……就好像有人从水里蹚过 ,正慢悠悠地走着。雨不算很大,但这雨势也不是能让人在其中闲庭信步的程度,更何况,即便说是“散步”,这步伐也实在是慢得出奇。只是在细雨声的掩盖下,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即便想要判断方位也很难。简如薇朝外看了几眼,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便耸了耸肩,顺着楼梯朝二楼爬去。 这单元楼每一层有左中右三户,简如薇就住在二楼中,即202号。她掏出钥匙熟练地把门打开,进屋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了拖鞋。虽然时间很紧,但她并不想把自己整洁的屋子搞脏。她走进自己的卧室,打开小书桌抽屉上的锁,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 简如薇将那东西捧在胸前,嘴角勾起的弧度虽浅,却分明是一抹开心的笑容。而就在这时—— “嗒……嗒……嗒……” 异样的动静。像是某人走进了单元楼的门洞,脚步声在整个楼道中回响着。可这步伐实在是太慢了,慢得让人心焦不已,简直恨不得去帮他走几步。但若说是腿脚不方便的人,这声音听起来却又太过有规律。难道是谁故意在楼梯间里跺脚耍恶作剧吗? 简如薇当然听到了这个声音。在顿了几秒后,她想: “不会……是他担心我一个人跑回来,所以过来接我了吧?但还怕我为刚才的事情生气……或者他自己也还没完全消气,所以才走得这么慢……” 这个想法在她的脑袋里只闪了一下,便立刻被她否决了。 不对,他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真的在生气就压根不会过来,如果没有,那也不会搞这么无聊的恶作剧。 可是,如果不是他的话…… 简如薇有一种感觉,很奇妙的感觉。她觉得,这个脚步声的“主人”就是来找她的。 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或许只是受到了冥冥之中某种神秘的牵引,让这个念头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 简如薇拨了拨耳旁的一缕秀发,接着做下了决定。她把那件东西重新放回抽屉里,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靠近了客厅门仔细听着。 她的心脏砰砰地跳动着,跳动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加剧烈。 她并不知道,这种心跳是决然称不上正常的。如果在这一刻,她就已经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那么她就应该明白,这和等待爱人到来时的暧昧心跳不同,这是一种本能反应。 一种对超乎常理的恐惧的……本能反应。 ……奇怪? 简如薇站在门前歪了歪头。这个动作对她来说是极少有的,别的女孩子做起来很可爱的动作总是不适合她。 不对。她想。那个脚步声听起来好像才刚到一楼平台,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感觉门口有人呢? 她直视着面前不带猫眼的漆木门,尽管她并没有透视的能力,却分明能够感知得到,门外面有谁正在那里,而且绝非过客。对方在守候着,等待着她开门的时刻。 是谁?在我的门口做什么?总不会是…… 她想到了一个人。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是有着来这里找她的理由的。但是…… 简如薇狐疑地思考了几秒,然后伸手把防盗链挂上。这门链在她一开始住进来时就装上了,毕竟身为一个女孩子,独自居住还是存些小心为好。在开门前她又想了想,先走进厨房拿了一把水果刀藏在身后。 她拨开门锁,谨慎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门外并没有人。只有楼梯那边传来的脚步声清晰了些,那人似乎已经走到一二楼之间的平台了。 ……错觉吗? 简如薇把门开得更大一些,防盗链已经绷直了。她稍微探着脑袋朝外面望去。 一瞬间,简如薇瞪大了眼睛。 门外确实没有人,但却并非空无一“物”。 就在简如薇的眼前,某个物体在空中静静地漂浮着,发出幽暗的光芒。这光芒无法将黑漆漆的楼道照亮,仅是刚好能让人将这物体的外形辨识出来而已。 简如薇的身体僵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件东西,这太过离奇的景象,甚至让她把外面那愈来愈近的诡异脚步声都忽略了。 那是一盏灯笼,一盏白色的纸灯笼。 就像是电视剧中经常看到的,但凡有人故去,总要在家宅门口挂起的那种纸灯笼。 而现在,它就悬浮在简如薇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 这是……什么魔术吗?不然这种灯笼怎么可能悬在空中呢?也许是用细木杆挑起来的,只是因为楼道太黑看不到? 简如薇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头脑已经在这短短的几秒内变得混乱不堪,也不再有重整思绪的时间了。灯笼毫无预兆地突然移动起来,朝着简如薇慢慢逼近。惊惶无措的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却忘了把门重新关起来。那灯笼看着比挂着防盗链的门缝还要大上一圈, 却毫无阻碍地挤了过来。现在它漂浮在客厅的正中央,以几不可见的速度缓缓地旋转着。 简如薇的眼睛快要凸出眼眶了。客厅里也没有开灯,但却已足够让她看清楚这灯笼的全貌。没有想象中的细木杆,甚至连根线都没有!它就那么无依无靠地停留在半空中,静默地嘲笑着少女的无知。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渐渐把背在身后拿刀的那只手举到了身前。在外人看来这或许是十分可笑的情景吧?一个妙龄女孩拿着危险的刀具,目标却只是一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灯笼。 但简如薇并不这么想,这只灯笼带给她的不祥预感已经严重超出了阀值。她打定主意,只要它再有半点靠近的迹象,她就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下去! 可灯笼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就像刚才突兀的移动一样,此时它又突兀地燃烧起来。也不见那灯笼中的火苗变大,只是渐渐被近于白色的火舌所吞噬,那些白纸蜷曲起来,却看不到灯笼里面的骨架。不过几秒钟工夫,整只灯笼便彻底燃尽,连一点儿火灰都没留下。 简如薇仍旧保持着举刀的姿势。她傻傻地盯着灯笼消失的地方,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 她并不认识同一个城市中有个叫夜深的男人,也不会知道这世上有种被称作“通灵眼”的奇怪能力。如果是拥有这种眼睛的人在场的话,就能够看到比她更多的东西。比如那只灯笼的下方,连着一根若有若无的细线,那细线通过门缝连到屋外,不知。而在灯笼燃尽的同时,那根看不明晰的线悄然飘落,却犹如带有黏性一般,附上了简如薇的身体。 当然,无辜的女孩对此一无所知。当她终于想起怪事不只这一件的时候,似乎已经来不及了。那神秘的脚步声终于来到了她没有关闭的门口。就在简如薇刚刚转过去的视线之中,一只枯黑的手以僵硬的动作抓住了她的防盗链。 “啊……啊……” 简如薇的喉头涌出细微的声音,却无法发出尖叫。她已经不能冷静地做出判断,整个大脑似乎都在发出嗡嗡的鸣叫声。最后却是身体的本能控制了她,她连滚带爬地转身逃进了卧室,用发颤的手插上了销子。 事实证明了她这个行动的正确性——就在插销扣进销孔的那一瞬间,她听到门外传来“喀啦”一声响动,根本不用再动脑去思考,她也能判断出这是门链被扯断的动静。 简如薇面对着卧室门向后退去,两只手一起攥住刀把,攥得指关章一片惨白。那 缓慢而又规律的脚步声目标明确地朝这边走来,清晰地落入简如薇的双耳中,一声一声宛如催魂之音,告诉她不管怎么躲藏都是无用,她的位置从一开始就被锁定了,现下已再没有半分逃跑的可能。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再接着,卧室的门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简如薇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的后背已经靠上了正对着门的窗台,窗户外面那原本为了防贼的铁栏杆眼下却成了困死她逃生之路的阻碍。 该怎么办?报警吗?手机在哪里?手机…… 纷乱的思绪堵塞了她的大脑,眼下她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紧紧握住手中的刀子——只有这是她唯一的倚仗了。她的眼球死死地直视着那扇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的门,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来。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待着,等待那扇门被打开的瞬间,然后把刀子用力向前一刺! ……但是,她能做到吗? 简如薇这样向自己发问。凭这颤抖的双臂,凭这无力的身体,她……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 门锁歪扭到了一边。 简如薇的脑海化为了一片空白,她机械地举起手臂,稍长的指甲刺破了手心,血顺着她白皙的手滑出一道艳丽的长痕,但她已浑然不觉。 门开了。 窗外的雨依然不知疲倦地下着。恐怕,还要下上很久呢…… 第十六章 宿醉 路以真觉得头痛欲裂。 这种说法仅是为了表示他头痛的“程度”。事实上他现在所感受到的痛楚,并非是撕裂般的那种痛,而是一种钝痛,或者说,“沉闷”的痛。这种痛超过了一定限度,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虽然沉重不堪,但意识却轻飘飘的,一在地狱,一在云端。 脑海中残存的意识告诉他,这就是所谓的宿醉。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能够一直这么躺下去。虽然身体不会好受多少,但至少可以在长时间的休息中让损失的体力得到恢复。可惜天不遂人愿,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了些杂乱的声音,有砸门声,有许多人的脚步声,怒吼声,谈论声……这些声音带来了过于庞大的信息量,而他的脑子却被该死的酒精侵蚀了,原本性能优良的cpu此时却变成了小霸王,让他虽然听得到,却根本无法理解那些人是在说些什么。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视野中出现了好几道晃动的人影,如幽灵一般。路以真数不清那里站着多少人,也懒得去数。有的人影离他近些,摇晃着他的身体,在他的耳旁喊叫着什么,让他烦躁不堪,可他却连挥挥手赶走这些人的力气都没有。 他的双臂被人架起,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像是脑袋上被套了个什么东西。内心的不安渐渐升腾起来,但他无法反抗。他的身体被人拖行着,脚下一虚一实——他判断出这是在下楼梯。 被人控制着的感觉真够难受,可这似乎帮他醒了点酒,他逐渐能够进行思考了。 现在他走在了平地上,不一会儿,又被拖到了什么地方。他的手腕被什么束缚住了,无法动弹。他被人一推,一屁股坐了下去,两边一左一右有人夹住了他。接着,身体的四周感到了颤动,这是……啊,这是在车上,这是车辆行驶的感觉! 伴随着意识渐渐清醒,他心中的不安也愈加浓重。 这是什么?绑架?该死的,家里那老头得罪了什么人吗?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但愿他们能优待一下人质…… 他有些混乱地想着。身旁的两人身形魁梧,看来是“专业人士”。这辆车偶尔来个转弯,路以真的身体总会往旁边一甩,但那个方向的人却纹丝不动,稳如磐石地顶住了他。这种状态下想要逃走估计是没指望了,路以真打了个哈欠,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选择静观其变了。 这趟旅程并不算长,应该说刚好就在路以真烦躁起来的同时,车子缓缓减速停了下来。路以真头上的罩 子并没有被去掉,他被人拖下了车,双脚再一次踏上了坚实的地面。与此同时,耳旁忽然响起了不知来自何处的音乐,听起来像是孙燕姿的《绿光》。 拖着他行走的人脚步没有丝毫停滞,似乎对这音乐早就习以为常。路以真凭借双脚的感觉知道自己踩上了人行道,然后走上了台阶,好像是进到了某个建筑物里面。他听到了许多人的话语声,男人女人的都有,这让他内心的好奇愈加膨胀起来,但实际上,他已经隐隐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终于被摘掉头套的时候,路以真觉得自己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他环顾四周,冷色调的墙壁他早已见过许多次,但都是在电影电视剧里,在现实中看到还是头一次。不仅如此,被束缚在审讯椅上的感觉,他也是第一回品尝到。 不是绑架。他这样想着,心中的不安已经消去了六七成,但还余着一些,毕竟他尚不知道自己被带到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这房间的隔音效果相当不错,因为它原本就是有此需要的设施。《绿光》的旋律已经听不见了,路以真却莫名觉得有些怀念。他上高中那会儿,每天课间操的集合曲就是这首歌,时至如今他还能哼唱出来,尽管歌词已经忘记不少了。 他哼了两遍左右,正打算开始第三遍时,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这两人一个高大魁梧,满脸胡茬,看着就一脸凶相;另一个却瘦得像根竹竿,看起来文质彬彬。只是和他们对上视线的时候,路以真觉得这两人的眼神都决然称不上是“友好”。他们低声说着话坐在了审讯椅对面的那张桌后,把记录夹摆在桌上。瘦个子手里捏着一支中性笔,在指间灵活地旋转着。 路以真好歹也活过这么多年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于这套流程他还是略知一二的。如果他所料不错,接下来第一步就是—— “姓名?”壮汉粗声粗气地问道,他的声音倒和身材正相匹配。 “路以真。道路的路,以为的以,真诚的真。”路以真老实地回答。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不想找麻烦。 “有无别名或曾用名?” “没有。” 路以真一直觉得这些问题纯粹多此一举,对方手里拿着他的资料,分明什么都知道,却还非得走这一套流程。 “出生年月日?” “1985年7月12日,现年三十一岁。” 瘦高个低着头唰唰地做着记录。速记这种事 路以真很擅长,但他不知道对方用的方法是否也和他一样。如果不是处在这种状况下,他真想和这瘦子好好交流一下经验。 “昨晚六点至十点间,你人在哪里?做些什么?” 路以真一愣。这么快就问到这里了?户籍不问吗?职业不问吗?家庭情况不问吗?总感觉跟自己所了解的流程相比缺少了很多东西啊。而且一上来就问得这么直白真的好吗?不应该拐弯抹角地套话吗? 可或许正是由于这问题太过直接,路以真反倒没能立刻想到答案。脑袋里残存的酒精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他的思考。 “怎么?说啊!” 壮汉用指关章敲了敲桌子。路以真抬起头来,对方的眼睛映在了他的瞳里,他读得懂这种目光,是嫌恶,还带着些许不加掩饰的愤怒。是的,男人看他的表情就像是看着路上一团肮脏而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偏偏这垃圾不进垃圾桶,却硬要摆在路中央。很少能找到比这更令人不悦的事情了。 路以真依然没有回答。他突然想起来刚才的那首歌,那首歌的音源并非近在咫尺,而是通过复数个扩音器传出的,就像他高中那时一样。 “这里是高新分局。”他喃喃念叨着,“距离交大附中很近,所以听得到课间操的音乐声。以前我来这里找一个朋友,他对我这样解释过。” 他这话应是自言自语,但桌子对面的两人却也听到了。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写着同一种想法: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不是嘛,有几个好人会到警局里面找朋友的,多半是狐朋狗友因为什么事儿被带进来了,过来接人出去的吧? 但路以真又说道: “这里是夜永咲工作的地方。” 壮汉和瘦子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中都显出了犹疑之色。 “你说谁?”瘦高个头一次开口了。 “夜永咲,我的一个朋友。他应该在这里任职的,记得是个副科。” 瘦子小心地看了看身边的壮汉,似乎在等他拿主意。而那大块头汉子许是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顿了一顿后突然拍了下桌子: “你认识夜队又怎么样?你就算是史局长的朋友,出了事儿也一样要抓你!” “我没那么说过。”路以真淡淡地笑了,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你们问我那段时间干了什么,如果我没记错,我那会儿一直在喝酒,是红酒,不过什么牌子 我想不起来了。整个晚上我都没有出过门。这样都能跟案件扯上关系,看来案件的被害者多半跟我熟识。你们问我六点到十点间做了什么,那么案件应该是在七至九点间发生的。我顺便问一句,是抢劫还是杀人案啊?” 或许是酒精的劲儿还没过去的缘故,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轻佻。也或许,是昨晚的那件事让他有些自暴自弃了。 总而言之,他自作聪明的言论虽让对面两人略略吃了一惊,但吃惊之余怒气却也更盛。毕竟这家伙的表现明显很瞧不起人。那壮汉威胁似的嘎巴嘎巴捏着指关章,瘦子也有些烦躁地用笔杆敲打着桌角。路以真稍微有点紧张了,他总觉得那汉子下一秒或许就会直接从桌上跳过来一拳头砸在自己脸上。武侠小说里常有“蒲扇般大的手掌”,那多半是夸张,可这人的拳头捏起来,倒真有个实心球般大。万一被那种东西捣在脑袋上,一条小命保不准就要去了十之七八了。 在路以真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壮汉终于低声开口了: “你小子——” 他这话只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审讯室的门突然被人重重打开,一个男子快步走入,连看都没看路以真一眼,径直走到审讯桌前。他背对着路以真,因而看不到表情,但从他声音中暗藏的怒火来看,只怕现下正气得不轻。 “传唤的手续办了没?传唤证呢?有吗?拿出来我看看!记录呢?签名呢?啊?什么都没有你们就敢随便审人?大史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我要再晚来半分钟你是不是还要打人?!” 那被称作“大史”的壮汉嘟哝了一句什么,路以真没有听清。但那背对着他的男子却一巴掌拍在桌上,他大吼的气势让路以真对“怒发冲冠”这个词有了新的理解。 “什么叫别的地方都这么干?别的地方干没干你知道是吧?你很清楚是吧?!退一万步讲,别的人干了咱们就也能干是吗?他们不讲规矩我们也不讲吗?我以前怎么说的?你们以前什么套路什么流程我是管不着的,但你们现在让我管着,就得好好走流程办手续一丁点都不能马虎了!又不是什么危急关头要先斩后奏,走一趟流程能累死你了吗?几个月之前我们被人堵上门来那回还记不记得?又想来一遍是吧?” “那次是不小心抓错人了!”旁边的瘦子辩解道,“这次又不一样!” “还不一样?!” 那男人怒极反笑,他伸手往后一指路以真:“你们带人来的时候有好好调查过吗?有 调过监控录像吗?这个人从昨晚起就压根没出过楼道!那单元楼又没后门,你以为他是从八层天台上跳下来去作案的吗?” 那壮汉和瘦子大张着嘴巴望着男人,看样子他们本来是完全认定路以真就是这案子的犯人来着。 一时间审讯室又陷入了沉默中,只听得到各人沉重的呼吸声。眼见得那壮汉和瘦子的头越来越低,男人叹了口气,轻轻拨了拨额前的头发,语调也和缓了些: “我知道你们看了现场之后心里难受,有火气,我也难受。可咱们身份毕竟摆在这儿,警察跟那些混社会的人不能一样,我们要懂规矩,要讲证据。几个月之前咱们就让人抓了一回把柄,要不是小谢出力,这脏水到现在还沾身上呢,可不敢再来一回了。” 那两人默默点头。 门口有人用指关章轻轻敲了敲门框,房间里诸人都朝那边看去,是个年龄偏大的方正脸男人。 “史局。”站在桌前的男子打了招呼。 听他这样称呼,路以真便知道门口的男人应该就是高新分局的局长了。史局长脸上也带着明显的疲沓之色,他朝路以真瞄了一眼,然后转开视线,说道:“你也别训他们了,又不是争功劳,这个案子的确太恶劣了。上头发话下来了,你带他们过来吧,一块儿开个会研究研究。” “好。”男子答应着,对桌后坐的两人说道,“你们先过去吧,我跟他说两句话。” 那壮汉和瘦子如蒙大赦,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走出了门。路以真心知男子说的这个“他”便是指自己,果然那两人出去之后,桌前的男子便转过身来,跟他对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样,路大记者,这回有被审讯的经验了吧?赶明儿又可以在稿子里面卖弄卖弄知识了。” 路以真也笑了起来:“难说,你刚都说了他们这个流程不正规,看来是没什么参考价值。” “哦哟,那要不给你来套正规的?我这就去把测谎仪搬过来。” “你可算了吧,夜大官人。”路以真装模作样地说道,“据我所知,在远东司法界,测谎仪的结果并不能作为证据直接使用,因此这个威胁我给零分。” 夜永咲靠在桌上,半带着笑意望着这位发小好友,这家伙还是那么伶牙俐齿,净爱讨些嘴上便宜,半分都不予相让。顿了一顿,他说道: “刚才他们俩态度不太好,你也别怪他们,这个案子确实太让人火大。 ” “无所谓,我还想谢谢他们帮我醒酒呢。”路以真伸了个懒腰,“对了,到底什么案子?这半天他们都没说。你总得告诉我一声吧?” 他原以为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却不曾想夜永咲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这位年轻的警官转头凝望着墙壁,目光微微低垂,似是在进行深邃的思考,又像仅仅只是在躲避这个毫无难度的问题。 路以真觉得胸口有某种异样的感情如烟雾般缓缓升腾上涌,慢慢堵塞住他的咽喉,扼住了他的呼吸。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或许只是夜永咲的表现让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喂,永咲?” 路以真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发颤。 夜永咲转回头来,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宛如下定决心一样: “昨晚,在天颐小区发生了一起命案……” 路以真觉得自己的思考突然之间变得迟缓了。 “死者是位女性,是小区一号楼一单元202室的住户。” 夜永咲直视着自己的这位好友。 “她名叫简如薇。” 刹那之间,路以真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然烟消云散。他又一次轻飘飘地飞在了天上,身边似乎传来了呼声,但却太过遥远,远在无法企及的地方。云端的微风细软地吹拂着,再没有比这更舒适的感觉了。可他的头脑之中却是一片茫然,唯有一个念头化作细语轻声回响在他的耳边。 我一定仍在宿醉之中吧。他想。 第十七章 阴差阳错(前篇) 路以真坐在高新分局大厅门口的台阶上,来往办事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望着他,大门口的警卫和身后前台的年轻小姑娘也留神观察着他,他自己却浑然未觉。他知道自己的脑袋里在想着一个人,一个他不想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的人。可他又不知如何去想,只好放弃自我的思考,仅仅跟随着记忆的脚步而走,回到了三年多以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在东来街的大排档吃饭,夜永咲也是其中之一。有些好友们多年不见,总要喝几杯热闹热闹,又要玩玩助酒兴的小游戏,什么转筷子、颠三倒四七上八下之类的,玩来玩去就玩成了真心话大冒险。 按说一堆大老爷们儿聚在一块儿,又没有女孩子,真心话大冒险哪有什么趣味?可那会儿大家也都是喝得嗨了,谁又会去扫了大家伙儿的兴致呢? 也该路以真那天走背字,连着输了几把,都是选的真心话。可他们这帮好友从小就腻在一块儿,相互之间哪有多少秘密可言,于是有人便叫嚣起来,说老路你敢不敢当回爷们,好歹来个大冒险试试。路以真也是醉得够呛,说来就来,怕你不成。这么一说可中了计了,人家可老早就想好整他的招儿了。 “看那边儿,对面儿那书店。”那损友笑嘻嘻地搂着他肩膀,“看见那美女了没?” 路以真眯着眼睛瞅过去,他喝多了酒,视线有点花花的。但那书店里只有一个女店员,只是隔得很远,不知道到底算不算美女。 “嗯。”他应了一声,“怎么着,要调戏她?” “哎哟喂!”损友大笑起来,“老夜在这儿呢你也敢乱说话,回头不给你逮起来!” “他自己就是个萝莉控,还抓我?”路以真调侃道。众人顿时大笑,夜永咲也只得苦笑两声。 那损友笑够了,继续说道:“行啦!也不让你干啥,你就过去跟她说几句话。你要能把她逗笑了,回来我罚三杯,没说的!要逗不笑,你自己老实喝三杯,行不行?敢不敢?” 路以真并不是多么拘谨的男人,当下便带着一股酒气站起来,在背后诸友的鼓噪声中朝街对面走去。就连大排档的老板也觉得有趣,远远地站起来望着他,想瞧瞧热闹。 路以真推门进店。那女店员只抬头看他一眼,便即低下头去重新面对着桌上的书本,连声“欢迎光临”也不说。 但路以真却呆了一下。 美女。他想着。绝对能排进美女的范畴!在我平生见 过的女人里,连电视上那些明星都算上,也能进前十——呃不,前十有点吹,前五十吧! 他喝多了酒,脑袋里昏昏涨涨的,胡思乱想,却还记得自己的来意,回头看了一眼街对面,一堆人正巴巴地瞪着眼睛瞧他出丑。路以真嘿嘿一笑,心里却有点儿发虚。大话是吹下了,可na还是一张白纸。难不成真要效仿纪大学士,找条流浪狗来恭恭敬敬喊声爹? 那女店员听见他笑声,又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路以真此时一身酒气,来意又不正,笑声便也掺着几分猥琐。看那女孩的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厌恶之色,想来他再没什么主意,就要被赶出门去了。 路以真心想逗不逗得笑稍后再说,总而言之先装个正经样子,一边说说话一边再想招。他却不知道这满身酒臭味地闯进来,老早就没有正形了,这会儿不管说什么,反倒是徒增厌恶。 “呃,妹子。”路以真凑近柜台,先开了口,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眼角瞟到柜台前面架子上摆的一列新书,便想到了一个话题,说道,“我想买本书。” “什么书?” 女孩的话音冷冷的,和她的表情一般,让路以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上海堡垒》,江南写的。” 女孩盯着他看了一秒,这才缓缓探身,从柜台前架上抽出一本蓝色封皮的精装书籍,摆在桌上就要扫条码。 “哎等下!不是这本!”路以真连忙叫道,“这本是新版的,我想买旧版。就那种土黄色封面的。” 女孩把扫码器放下,仍是直盯着他:“我们这里不是旧书店。” 路以真笑了笑:“那是绝版书,我想要好久了。旧书店里还真找不着。” “旧书店里找不到,我们新书店里也不会有。” 女孩说话硬硬的,她朝门口轻轻转头,那意思很明显:送客! 路以真这回是真没什么好招了,他硬着头皮说道:“妹子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不需要,请你出去!” 这下可好,彻底被当成来缠人的混混了。 路以真没了办法,只好苦笑一声,半真半假地说道: “其实是这样的,你看对面,我跟那帮人打了赌,说我能过来逗你笑。你要是笑了呢,我回去就能得两百块钱,到时候我分你一半;你要是不笑,一会儿他们就要把我手给砍了!妹子你行行好,救人一命胜造 七级浮屠,你就帮帮我,笑一下好吧!” 那女孩转头往路对面看去,果然见一堆人伸着脑袋朝这边张望。她回头看着路以真:“你不想被他们砍手是吧?” “不想。”路以真心说有门儿,赶紧摇头。 “那我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路以真一愣。 女孩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裁纸刀: “我先帮你把手砍了,这样就不用他们来砍了!” …… 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个冷脸冷语的女孩会成为他后来的女朋友。 路以真在台阶上坐了不知有多久,下身都有些发麻了,他却不想找个更舒服的地方,只是一味地回想着。身后前台的女孩已经不再看他了,那门口的警卫却还一直在盯着他。 路以真和简如薇并不是一对让人心生艳羡的情侣。路以真性子有些容易激动,简如薇也是不喜相让的个性,两人常常为了一丁点小事便大吵大闹。路以真是做记者的,颇有些口才,简如薇吵他不过,便要直接动手,巴掌拳头腿脚一起招呼。路以真虽然嘴上不饶人,却不擅长打架,也不愿跟女人动手,于是每一次都要被狠狠殴打一通。 想这三年来他不知道挨过多少欺负,早有了分手的念头,可是……可是…… 路以真正在出神,一罐咖啡却突然掉进他怀里。他慌忙回头一看,夜永咲已经在他身边坐下了。他手里也拿着一罐咖啡,用指甲起开,许是嫌烫,只抿了一小口。 “也不怕弄脏了衣服。”路以真这样说着,也打开了自己的咖啡罐。 “没事。” 路以真把热咖啡握在手里,喝了一口。心里却想你当然没事,你老婆那么温柔贤惠,不管你怎么作腾都会给你洗衣服的。哪像我们家那个,自己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却从来不帮我洗洗衣服……我们家那个…… 他的心头又一抽动。 “会开完了,我过来看看你。”夜永咲沉声说道,“你现在基本没有嫌疑了。你那单元楼里的监控有拍到她离开,但没有拍到你。” “你本来也觉得我有嫌疑是吗?”路以真指指大门口的警卫,从夜永咲坐在他身边之后,那警卫就不再看他了,“是你让他盯着我的是不?防止我逃跑?” “是我让他盯着你的。”夜永咲老实地承认,“但不是为了防你逃跑。 ” “哦。”路以真不是笨蛋,一想就明白了,他苦笑起来,“你怕我受不了打击,冲到马路上自杀去?太小看人了,我还没那么脆弱。” “那很难说。”夜永咲摇摇头,“如果不经过什么事,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很坚强。” 路以真摆了摆手。他向来喜欢在言语上跟人较劲,但眼下却没那个心情。他说:“能跟我讲讲案情吗?我也算是相关人员吧?” “说说也没关系。”夜永咲耸了耸肩。他不像苏琴,那么耿直又严守规矩。除了恪守必要的原则之外,他的行事风格还是相当灵活的。 “昨晚十九点四十分左右,我们接到有人报案,说可能有人遇害。报案人是天颐小区九号楼一单元四楼的一位住户,他说刚刚经过一号楼楼下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惨叫,然后从窗口看到有人被袭击。我们的人赶到现场是在十五分钟后。案发现场的门是开着的,受害者的……受害者的‘尸体’就在卧室里。” 夜永咲在“尸体”这个词上停顿了一下。路以真却在想别的事。他知道那是谁的尸体,可头脑中却拒绝把“受害者”这几个字和那个名字联系到一起。 “案件发生时受害者发出的叫声很大,因此有不少单元住户都听到了。对他们的证词进行统一后,认定案件发生时间约在七时三十五分左右。由于现场几乎没有留下凶手的痕迹,我们决定首先对受害者周边的人进行调查。” “所以你们就先想到了我头上?哦!我明白了……”路以真恍然大悟,“偏偏我们昨晚还吵了架……” “对。”夜永咲点头表示肯定,“昨晚你们吵架的动静很大,你那里的邻居都受到了影响,有很多人都可以证明,这样一来你的嫌疑就很大了。可偏偏我们的人去敲你家的门,只听见你打鼾的声音,却没其它回应。于是他们一怒之下,就破门而入把你带了过来。” 路以真低垂着头。他昨晚和简如薇大吵那一架,最后吵到了门外,搞得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探头来看,有年纪大的还说了他们几句。他自然知道夜永咲所言非虚。 “好了。”夜永咲朝他一抬下巴,“该你给我讲讲了,你们昨晚在吵些什么?” “这是侦讯吗?” “不算是,但或许这件事很重要。我相信你不是犯案者,你当然也会对我说实话的,对吧?” 夜永咲认真地看着他。 “……拿你没办法。” 路以真发出低沉的笑声,开始了他的讲述。 第十八章 阴差阳错(中篇) “我们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她又老对我那么暴力,其实我早就觉得想提分手了,但又觉得分手也很麻烦。你知道我是很讨厌麻烦的人,所以就一直忍着。不过昨天平安夜,这种日子再不好好处实在是有点儿说不过去。所以我搞了两瓶红酒,弄点小菜,打算好歹也庆祝一下章日。可我们饭都开始吃了,酒也喝了两杯,她却突然说要回家拿东西去。” 路以真细细地讲述。这时酒劲过去,他的头已经不蒙了。昨晚的场景如同放电影般在脑中闪过,每一幕每一个细章都清清楚楚,宛如此刻就发生在眼前一样。 “拿东西?拿什么?”夜永咲追问。 路以真只是摇头:“我也不知道啊,我问她她又不跟我说。只说是很重要的东西,现在不过去拿就来不及了。我说到底多重要的东西不能明天再去拿,咱俩好歹是谈恋爱三年了,有什么东西要这么神秘,这吃了一半饭就走算怎么回事?可她十分固执,说话间就穿上外衣打算出门去了,还回了我几句嘴。你知道我的脾气,那会儿又喝了点儿酒,我们就这么吵起来了。从屋里吵到屋外,吵到邻居都过来说我们。最后我气极了,我说‘简如薇,行啊,这大过章的也不想让我安生点是不是?那行,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找我!咱这就算分了吧!再过?再过有什么意思?就这么完了吧!’然后我把门一摔,听她在外面骂了句‘去死’,我也隔着门大吼:‘你才去死!你最好出门就让车撞死!那我可就省心了!要车撞不死你,老子回头找上门去把你捅死,你看着!’” “嗯。”夜永咲闷哼一声,“你这话可被不少邻居听见了,这也是你之前被列为首要嫌疑人的原因之一。不说这个了,在你看来,这算不算异常呢?” “算不算异常……”路以真皱着眉头,缓缓地重复一遍,“我也……我也不好说。不过以前的几次,像圣诞章之类的章日,我们都是在一起过的。也只有在过章的时候,我们才都忍着不跟对方发脾气。像这次这样,吃饭吃到一半她突然要走,老实说还是头回。” “是吗……” 夜永咲应了一声,沉思起来。 “你觉得这跟她……她遇害有什么联系吗?”路以真忍不住发问。 “现在还不好说。”夜永咲用食指按着额头,“犯人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逃离时也没有被任何人目击到,从这两点来看,或许是个惯犯,而且早就把她定作了目标。不过她的收入应该不高,想必不是为财 而来。她的钱包、手机都没有丢,一般来说,犯案计划如此周密,就算不为钱财,也该拿些财物以作掩饰。可犯人如此行事,倒像纯粹是为杀而杀,亦或是……” “为了那件东西?”路以真骤然明白过来,“她要回去拿的那件东西,或许跟犯人有什么关系?啊,这么说的话……” “怎么了?” 眼见路以真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夜永咲赶紧问道。 路以真顿了一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这样,我们以前都没有同居过。虽然她偶尔会在我这儿过夜,但一般都还是回她自己的租屋去。我也没劝她搬过来过。但从前几天开始,唔……大概是六天前?还是五天前?她忽然跟我说,一个人住有点儿害怕,想来我这里过几天。我觉得有点儿奇怪,因为她的自我保护意识向来很好,她从来不走小路,也几乎从来不在入夜后出门,她还自己出钱给租屋加了链子锁。在我面前,她一直都很要强,从来没表现出什么柔弱的样子。我担心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可她只说让我别管。毕竟我们还算是恋人,她来住几天,我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就也没多问。现在想来,如果……” “如果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事被人盯上了的话,那就解释得通了。”夜永咲沿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或许正是因为她所说的‘那件东西’,她因为那东西惹上了什么人。那个人一直在盯着她,或许跟踪过她,所以她觉得害怕了。就算她再刚强,遇到这种事还是难免心慌,所以才要求去你那里住。那个人因为有你在的缘故,也不敢贸然对她动手,只是继续盯着。可昨晚,或许是喝了酒壮了胆,也或许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觉得不能再把那件东西留在租屋里,所以当机立断要回去取。这就给那个盯着她的凶犯创造了绝好的机会。于是她因此而被害,那件东西也被拿走……” 夜永咲的分析合情合理。路以真也不禁连连点头。简如薇确实是那种“想到就立即去做”的类型。 “那到底是件什么东西?盯着她的又是什么人?”夜永咲喃喃自语,随后又转向路以真,“这几天来她真的什么都没透露过吗?你再好好想想。” 路以真又沉思半晌,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放弃了:“不行,没有,真没说过,反正我是不记得了。这些天我也一直在赶稿子,就问过她一次,她没说,我就没再提过。” “这样……”夜永咲用拇指关章敲敲侧额,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再提跟案件有关的事,只是闷闷地喝着咖啡。不多时两人手里的罐子都已空了,却无人起身去丢掉。 天色渐晚,身后大厅中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经过时都会跟夜永咲打声招呼,夜永咲一一回应,脸上的疲惫之色一览无遗。到了最后,天色很快黑尽,两人却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我说……” 夜永咲突然又开了口,说的却不是案子。 “你……老实说吧,我本来以为,你跟那个女孩只是……说句不中听的话,只是玩玩而已,过不了多久就会分的。我还真没想到,你们这一谈就是三年。” “可不光你这么想。”路以真摇晃着手中的易拉罐,“我很清楚,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跟你们吃饭才从来不带她,就是免得尴尬。我也没带她去看过我家里人,妈妈那还好说,我爹不抽了我的骨头才怪。” “那是当然。”夜永咲嘿嘿一笑,“我每次见路叔叔,他都会跟我说,让我想个机会劝劝你,让你赶紧去跟水菁道个歉。都三十多岁的人了,那点儿小过章还不让它赶紧过去了事儿。水菁这三年来可一直没交男朋友,她在等谁你我心里都清楚。你们可是从小就订了娃娃亲的。我这话可能很难听,很没良心,很不够朋友,但我还是得说。简如薇已经不在了,你再怎么后悔也没用,趁这个机会,去跟水菁重修旧好吧。为你自己,也为她多想想。正是这种事才该让你明白,‘珍惜眼前人’这个道理。” 路以真转过头去。 水菁,一个熟悉的名字。 就在三年前,他们的关系还被称作是“未婚夫妻”。 往事再度涌上心头。 水菁家里无人从政,而是和夜永咲的母亲娘家一样从商,在业界颇有些能耐。同时认识这两名女性的人,往往都会觉得水菁就是夜永咲母亲的缩小版。同样的家世,同样的性格,温文尔雅才貌兼备,嫁过门来一定是那种让公公婆婆最满意的相夫教子型媳妇。 路以真虽然与家里不和,但对于家庭为他安排的这门亲事还是相当满意。毕竟水菁就是那种让人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的类型。她和简如薇刚好相反,温柔体贴,百依百顺。路家和水家早早就给孩子订了亲,路以真从小开始就算是在和水菁谈情说爱了。他们整整谈了二十多年,眼看着就要结婚了,却在三年多以前突生变故。 是的,三年多以前。 还是那个时候,还是那件事。 如果没有那天晚上的事,或许自己和水菁的孩子都已经会走路了。或许他也已经放弃了记者这份工作,而是接受家里给自己安排好的道路,为了温婉贤淑的妻子和活泼可爱的孩子,投身于他并不喜爱的事业,却也心甘情愿地努力打拼。或许…… 或许,简如薇会爱上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不会跟她吵架,也不是把她当成感情的替代品,而是一心一意待他的男人。如果是那样的人,就会在昨天晚上陪她一起去取那件重要的东西,那样的话,她就不会…… 路以真闭上眼睛,任由思绪在水菁和简如薇之间缓缓盘旋。 三年前的那天晚上,那是路以真和简如薇的初见。在被她毫不留情地从书店赶出来之后,没过多会儿,朋友们也都玩腻了。于是各回各家醒酒睡觉,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流程。 可不知是哪个白痴,硬是被酒精冲昏了头脑,拍下了路以真“调戏”简如薇的画面,发到了好友圈里,还添油加醋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大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水菁自然也能看到。这么一下可捅了大篓子。那二货第二天醒过来看到朋友圈的评论自己都吓崩了,赶紧拽上还睡得昏昏沉沉的路以真专程跑去水家解释。路以真一开始得知消息时并没有觉得多么严重,以他多年来与水菁相处的经验,她并不是那种疑心病重爱乱猜想的女孩。他想只要自己解释清楚了,多说几句好话哄哄她,自然就能将这场闹剧终止。 可事实却让他在一颗硬钉子上撞得头晕眼花。 不知怎么的,向来乖巧听话的水菁,唯独这一次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她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别说路以真,就是父母过来喊门都不给打开。路以真在外面解释了一遍又一遍,肉麻话说得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仍是不能劝得她回心转意。 或许那段时间正是她“不方便”的日期,也或许是路以真这种行径终于触碰到了她的底线。对于路以真的哀求,她始终不予回应。渐渐地,路以真自己也带上了几分火气。本来嘛,他要为了自己没做过的事情低声下气地道歉,心里就够憋屈的了,再加上被好友“背叛”的愤怒,以及对爱人无法理解自己的烦闷……种种这些心态如火种般在路以真心头接二连三地被点燃,最终汇成了一股燎原烈火。 “水菁,给我开门。”路以真伏在水菁门上低声吼道,“差不多该闹够了哈!” “你嫌我闹是吧?那就找你那位好妹子去啊!人家 说不定要比我善解人意多了!你去找她呀!”水菁也不甘示弱地还击。 “咱有完没完了?我都说多少遍了,我跟她没有任何事情!任何事情!你要再这么冤枉我,我还就真做给你看了!” “那你去啊!有本事你就去啊!” 路以真退后两步,面目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 “好……好,好!水菁,你觉得我不敢是吧?那咱们这就看看!我今儿个要不把那女人追到手我就不姓路了!” 他转身就走。身旁陪他一起过来的那个损友“哎哎”叫着想要拉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从楼梯下去的时候,他听到上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夹杂着水菁的呼喊。 “路以真?路以真!你给我回来!” 路以真没有回头。他跨上自己的摩托车,戴上头盔,身后慌乱的奔跑声对他来说却宛如催促。他发动油门绝尘而去的时候,似乎听到了水菁的哭声。 第十九章 阴差阳错(后篇) 那天下午五点左右,路以真再次走进了书店。 时近傍晚,比起昨天夜晚空空荡荡的冷清样子,这会儿店里倒是人头攒动。书店占了两间铺面,有三个店员在里面来来回回,都是学生模样。其中有一个矮个子的女孩,长相倒也清丽,不过好像有点胆小,见路以真戴着头盔风尘仆仆闯进来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但路以真并没有注意她,他回过头去看向柜台,果然昨晚那个女店员仍是站在那里。她也注意到了路以真的视线,抬起头来认出了他,眼光登时便有些不善。 路以真却好似看不见她目光之中的厌恶一般,满脸笑容地走了过去。他今天倒是没喝酒,但此刻还在气头上,比起醉后更多了一分冲动。 不等他走近,那女孩就冷冷地说道: “我们这里没有旧版的《上海堡垒》。” “我知道。”路以真点点头,把头盔往柜台上一放,“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找那本书。” “那你要找什么?” “找你。” “我不卖。” 路以真哈哈一笑:“那我租用一下可以么?” “不好意思。我的租金很贵,你付不起。请你出去。” 这女孩就像是一堵铜墙铁壁,但路以真今天也是戴着铁头来的,早已做好了撞南墙的准备。 “那我要是不走呢?”他贱兮兮地说道,“除非你能把我赶出去?喂,你有男朋友吗?” 女孩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但即便是这副表情仍然掩盖不了她的美态。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你不说也行。”路以真点点头,忽然转头朝刚才那个矮个子女生喊道,“喂,妹子,你这姐姐有没有男朋友啊?” “啊?”那矮个女生本来就一直注意着这边,忽然听他对自己喊,可不又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啊,没、没有……啊不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妹子脑筋转得有点儿慢。 女孩有些生气地瞪了那同伴一眼,随后对路以真说道:“我有没有男朋友关你什么事?你快点出去,要不然我就报警了!” “报警啊……”路以真嘿然一笑,“实话跟你说吧妹子,就昨晚,对面儿大排档我那些朋友里,穿黑衣服的那个高个子,他就是警察。就在高新分局这边儿当值。你要不信,可以先打个电话问问警局有没有这么个人。你报 警吧,看看他来了是帮你还是帮我?” 女孩满脸怒容,却被他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总而言之,情况呢就是这么个情况。”路以真伸了个懒腰,“跟我去看场电影吧妹子,然后我就不为难你了,如果你讨厌我,那以后我都不会再来,连这条街我都不再走,我说到做到。你要是不答应我呢……那我今天就留这儿不走了,而且就一直在这儿看着你,咱们看看谁先觉得烦,好不好?” 两人的视线直直相对。路以真的眼色轻佻却也坚定,而那女孩的眼中除怒火外,还掺杂着几丝惶惑不安。不知是不是为了躲避这视线,她微微转头扫视店内,却发现有不少人都在望着这边,包括那个矮个子女同伴在内。但所有人迎上她的目光,却都慌乱地转开眼睛,竟然没有一个人出面过来帮她一把。 女孩低下头去。 “……看什么?”她咬着牙说道。 “哦,你同意了?”路以真面露喜色,当即取出手机,“稍等稍等,我看看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嗯……《速度与激情》?要么《正义联盟》?你喜欢哪个?” “都不喜欢。” 她还在挣扎,却早已没了反击的余地。 路以真微微一笑,把手机递了过去:“那你自己选吧。你想看哪个我们就看哪个。” 女孩注视着路以真手机上的电影列表,却显然拿不定主意。或许是为了早点把他赶出门去,她随手一指,说道:“就这个。” 《起风了》。 “嗯哼!”路以真拿起手机唰唰唰就订了两张票,“ok!早这样不就省事了么?那我等你下班再来接你?不用带钱也不用带身份证,人来就行了!”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表明自己毫无恶意。事实上他真的没有那方面的意思,直到这个时候,他还认为自己只是为了气气水菁才打算跟这个女孩约一次小会,就连“露水情缘”都算不上。看完电影之后,她过她的人生,路以真还要想办法去跟水菁复合,从此之后两人便再无瓜葛。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女孩似乎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也略略放心了些,轻声说道:“我六点半下班。” 可路以真万万想不到,从那以后直到今天,将有三年半过去了,他和水菁竟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而那个名叫简如薇的女孩却代替了水菁陪在他的身旁。或许正是为了“报复”当初他的捉弄,她总是会和他争吵 不休,甚至大发雌威动手打人。路以真早就想对她提出分手,但直到她如今离去,他们仍然保持着这层情侣关系。 这也可算作“世事无常”吧。他这样想着,却连自己此时的心绪都摸不清了。 …… “以真?以真!” 夜永咲的声音将路以真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问你话呢。你不打算跟水菁联系一下吗?” 路以真没有回答。夜永咲刚才说“我这话可能很难听”,他说得没错,这话确实很难听。在某个女孩刚刚死去不足一天时,就劝她的男朋友另寻他爱,不管怎么说都有些过分了。但站在夜永咲的角度来讲,路以真和水菁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简如薇则是第三者。他身为警察,会尽全力将害死她的凶手绳之以法,这样也就算是对得起她了。至于感情上的问题,他当然会站在自己的好友这一边。路以真怪不得他。 路以真想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再说吧。” “还‘再说’?”夜永咲有些着急,“你——” 路以真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今天先不说这个了,好么?” 夜永咲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咬咬牙转开视线。他说道:“好,那不说这个,先谈点儿别的。我刚刚想起,简如薇知不知道你的家庭情况?” “唔……”这个问题倒是不需要深思,路以真回答道,“应该不知道。你应该明白,我本来没打算跟她一直处下去,所以也一直没告诉她。她只知道我是个记者,老爹是个老顽固,除此之外应该都不了解。而且自从我当记者之后,家里那老头儿一直对我没什么好脸色,我也就稀得回去,回去也不带她,要不我老爹非得拿鞭子抽死我不可。怎么,你觉得这事儿可能跟我家里有关系?” 路以真的家世和夜永咲差不了多少,否则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跟水家结亲了。 “有可能,但听你的意思,我想可能性不大。”夜永咲耸了耸肩,“说起来你也这么大人了,差不多别跟你爸怄气了。” “哼哼。”路以真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我可不是你这样的乖宝宝。” 夜永咲也不生气,只是啧了啧嘴:“那倒是,你跟我弟倒是像得很。哪天介绍你们认识认识,说不定挺合得来呢。” “你弟?表弟?” “亲弟弟,比我小五岁。” “你还有 个弟弟?”路以真瞪圆了眼睛,“不是……我怎么没听说过啊?你不就永咭一个妹妹吗?啥时候冒出来个弟弟了?别是夜叔叔在外面……” 他欲言又止,夜永咲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骂道:“滚蛋。我亲弟,同父同母的亲弟。以前他不住城里,没让你们认识过而已。” “嘿……” 路以真对夜永咲的弟弟并不感兴趣,也就没再多问。夜永咲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说道:“行了,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早点休息,如果睡不着就喝点安神茶。今天你已经够累的了,有事我们以后再说吧。” “嗯。”路以真也站起来,想了一想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给我看看照片。” “照片?” “现场的照片。”路以真说,“你这里应该会有的吧?我……我也没别的意思,不过我想总还是看看才好,我想知道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就算是见她最后一面。” 大厅中明亮的灯光照在门口相视的两个男人身上。 夜永咲并没有犹豫很久,他只是嘟哝了一句:“我早知道你会有此一说。不过你得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如果是苏琴那家伙,就绝对不会让你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路以真伸手去拿,夜永咲却把手反背在身后。 “我得先提醒你一句。”夜永咲一字一顿严肃地说道,“看这张照片之前,你要先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我不知道你过去做记者的职业生涯中有没有拍过尸体的照片,但我必须得说,这一张,要论刺激人心的程度,在我过去见过的所有凶杀现场中也能排进前三。尤其还是你熟识的人……” “少废话,我就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跟你要的。” 路以真没打算把夜永咲长篇大论的说教听完,倒不如说夜永咲的说法让他心下更为焦躁。他伸手抓住夜永咲的胳膊,把那信封夺了过来。如果夜永咲认真跟他比试力气的话,他当然不可能会是对手。但这位好友却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有做,只是听天由命般叹息一声。 路以真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夜永咲说得对,这种凶案现场的照片一般来说是不允许流出的。看来他确是早就料到了自己会要求看,专门给自己准备的。 路以真把那张照片捏在手里。一瞬间照片冰冷的感觉通过指尖传遍了他的身体,让他产生了一种恐怖的预感。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将那照片从信封中取了 出来。 夜永咲观察着这位好友的表情。路以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足足有三秒钟时间,好似僵住了一般,就连眼珠都没有丁点动弹。但紧接着,他开始浑身发抖,如同刚刚结束千米长跑的学生,急促而紊乱地呼吸着。手上一没抓紧,一直拿着的咖啡易拉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那张照片也从他的手中滑落,夜永咲眼疾手快,在它落地之前就用手指夹住了。回头再看的时候,却发现路以真已经跌坐在了台阶底下。 “我早说过让你做好心理准备再看……” 夜永咲摇了摇头,刚打算走下去把他拉起来,脚步却不由得顿住了。路以真抬起头来,他依然在发抖,依然呼吸急促,而这时他的双眼赤红,恶狠狠地盯着夜永咲,宛如一个被毒品折磨得不似人形的瘾君子,更像是一头发狂的野兽。 “骗人的……”他低声嘶吼着,“骗人的!” 夜永咲定了定神:“不是骗人的,你心里也清楚,这就是她的尸体。” 尸体? 路以真觉得自己的胸腔闷得厉害,呼吸联动着他的肚腑剧烈地起伏。就像是孩童大哭一场后那种抽噎着的感觉。 夜永咲的表情阴沉,却又十分平淡。路以真搞不明白他怎么还能冷静的下来。难道当惯了警察的人都会变成这种冷血的德性吗?尸体?他说那是简如薇的尸体?怎么可能!那哪里有半点像她?那张照片上……那些散落一地的残片—— “唔——!” 再次回顾起那张整个被染成暗红色的照片上的“内容”,路以真觉得胃中一酸,赶紧捂住了嘴巴。 “喂,没事吧?” 夜永咲把照片重新塞回到信封里,收进怀中,然后掏出一方淡紫色的手帕递给路以真。那手帕上带着一股提神的清香。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用手帕了,但想想他家那温柔可人的娇妻,带着一块手帕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谢了……” 路以真并没有真的吐出来,但还是接过手帕象征性地擦擦嘴巴。那香味让他舒服了许多。他仍旧低着头喘息着,却已经不再发抖了,只是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忽然他想到了那两个警察,想到他们没按手续办事就把自己带到局里来,想到他们眼中那愤怒与憎恶的神色。 不怪他们。路以真想。仅仅是看着照片就会有这样的反应,那么真的站在现场的人又会是什么感觉呢? 恐怕当时被作为头号嫌 疑人的自己,在他们眼中已经成了一个极度精神扭曲的变态杀人狂了吧?像这种人当然要立即抓捕归案,再任他在外界逍遥一秒都是一种对生命的亵渎。路以真觉得自己当时没有被虐打一顿,那就说明他们已经相当克制了。 开始冷静下来思考的同时,恨意却也在心中疯狂地上涌着。路以真在不知不觉间将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口中轻声喃喃自语: “……杀了他……” “什么?”夜永咲没有听清。 “我说我要杀了他!”路以真低吼道,他的眼神仍不清明,却也并未失去理智,只是有某种执念般的东西充斥其中,不断地蔓延浸染开来,“如果被我抓到那家伙……我会生生地……生生地把他的皮给剥下来!” 夜永咲皱起眉头:“喂,这话既不要在警局门口说,也不要在我面前说。再怎么说我也是个警察。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要太过头。” 路以真不再说话了。他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咖啡罐,宛如把他当成凶手一般,一点一点地用力将它捏扁。罐子的边缘逐渐由圆滑变得锐利,痛感并没有阻止路以真的动作,一道鲜血沿着他的手腕滑落。 夜永咲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迟疑半晌,才又叹息一声。这已经是他今天不知第多少次叹气了。他转过身去,低声说道:“我去拿车钥匙。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脚步声在路以真的身后渐渐远去,他没有松开咖啡罐,只是抬头望向无星无月的阴沉天空。 夜已深了。 第二十章 殊途的探寻者们(前篇) 2016年12月26日早,夜深从电饼铛中夹出两块蛋饼,白米稀饭也差不多熬好,算上两碟小菜,这就可凑成一桌丰盛的早餐了。也就恰在此时,他听到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还有谢凌依的哈欠声,便知她已经起床了。至于是自然醒还是闻到了饭菜香味而醒来的,那就难说了。 嗯,今天还算安静的。 夜深这样想着。 几天前的那个早晨,他正在往碗里盛汤的时候,里间却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吓得他浑身肌肉都抽搐了一下。 “我魔神柱呢?!我的魔神柱,那么大一根,昨天还在这儿的?!我魔神柱呢?!” 夜深看着洒了一地的咸汤,很想进去把那妮子拎出来让她跪在地上全部舔干净。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发病”了。自从她三个月前省吃俭用终于凑够钱买了台笔记本,又换了新手机,夜深的安静生活就算是结束了。她有时会怒吼“田中你看你妈都快飞到m78星云去和奥特之母做好姐妹啦!”,有时会在床上滚来滚去地碎碎念“我不要50铁也不要钱,给我兽决给我五宝啊!”,有时会敲打着二十元买的便宜床上小桌大骂“都不保护我还怎么奶你们?看看猎空都进来抓我多少次啦?!”……总而言之,最近夜深的码字效率明显下降,他忍不住后悔,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做出继续和她合租的决定?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忍耐总是会有回报的。而谢凌依的回报差不多就应在今天。 谢凌依在秋衣外面歪垮垮地套了件毛衣就走向了卫生间,磨磨蹭蹭地洗脸刷牙后,就一屁股坐在桌边,毫不客气地抓起蛋饼大吃大嚼起来。至于早饭钱,不知道这丫头的人生中是否从未被灌输过这个概念,反正夜深是连句“谢谢”都没收到。 不过这样也无所谓,给她人情是有好处的,而这也正是夜深的目的。 说来这女孩,一开始还假认真地每天扯上帘子睡觉,早晨在帘子里换好衣服才肯起床。几个月下来倒是越来越大胆了,洗过澡裹着块浴巾就敢出来,十天睡觉有九天都不带拉帘子的,偶尔睡觉蹬蹬被子,夜深早起就只见春光大泄,只得摇头叹息。真不知她在人前那副冷淡端庄的样子都是装给谁看的。 “吃过饭就出去?”夜深除下围裙,也坐在桌边拿起筷子。 “嗯……”谢凌依塞了满嘴的东西,一边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一边点着头,“有个大案子,这段时间恐怕都 没法好好休息了。” “在天颐小区?” “嗯。”谢凌依答应一声,两秒钟后才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夜深,“你咋知道?” “那刚好,我也有事要去那里,一起走吧。”夜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哼……哼……”谢凌依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好可疑哦……你去那边干什么?要是跟案件有关的话,恕我不能相陪哦。我可也是有重要任务在身的。” 重要任务?你? 夜深瞥了她一眼,又低头忙着吹凉自己的稀饭。 ……看来我大哥那里人才紧缺啊。他想着。 “用不着你陪,我自己长了腿,会在那周围走动一下。” “少来!”谢凌依晃了晃手中的筷子,“那边是案发现场,你没我带着根本进不去!” “你才是,少吹牛了。”夜深根本不吃她这一套,“那座小区还有很多住户要进进出出的,警察最多封锁一下案件发生的单元楼,不可能把整个小区都封掉的。” “唔……”谢凌依眼见没有压住他,不由得撅起嘴来,想了一想,说道,“那我要告诉永咭,说你老想着窥探与案件相关的重要机密。” “那样的话,之前答应过借你玩的ff15也不要再想了。”夜深回道。 两人隔着桌子相互瞪视——确切地说,只有谢凌依一人在瞪着眼睛,夜深则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谢凌依终究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背后有夜永咭撑腰就可以比夜深高一头,殊不知跟大哥和妹妹斗智斗勇了那么多年的夜深,要对付她比对付只小猫都容易。他可从不是会把主动权让与他人之手的男人。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谢凌依拿出了一副不肯服输的气势,然而这却在夜深假装看了看表之后就土崩瓦解了。她本来起得就够晚了,这会儿要再不走,哪怕学长再宠她,只怕也要大发脾气了。 “随你吧!”她自暴自弃地叫道,“你要来就来,不过到时候被拦在外面,我可不帮你说话!” 夜深没有回答,只是对她这种小心眼的性格暗叹一声,这便穿鞋跟着她出门了。 十二月的最后几天,距夜深与谢凌依的初见,已经过去了将有六个月。在这数月之中,夜深执行的“任务”已有十几件,几乎每一件都与警方正在查办的案件有关。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夜深和谢凌依住在一起,再加上他的身世 ,自然而然地就被“未来视界”系统判定为“与警方牵涉过密”的人。因此但凡与案件有关,危险性又相对较小的任务,他便会被系统选定,成为最佳执行人。也正因此,他不得不经常向谢凌依打听各种与案件相关的信息。谢凌依可不是多么守口如瓶的女孩,夜深并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就能把她的嘴撬开。当然,他不会再像“血眼阴行”事件中那样,独自一人解开所有的谜团,再把偌大的功劳随随便便砸到她身上。现在他也学会了舒琳她们常用的处理方式,即在解决事件或回收灵具后,静待善后处理工作小组布置一个“合理”的答案,算是给忙里忙外的警察们一个交代。 幸运的是,不知是否是他的努力确实起了作用,还是陆天鸣根本没把他这样的小角色放在眼里。几个月下来,那个男人再没有跟他碰过一次面,也没有再对秦瑶歌下手。但即便如此,状况依然不容乐观。乐正唯为秦瑶歌申请的医疗资源迟迟没有批复,现在秦瑶歌的状况虽不会继续恶化,却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夜深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必须要立下足以让人刮目相看的功劳,然后通过乐正唯或者德梅斯教授——只有这两人能够对陆天鸣形成一定的制约——换取秦瑶歌所需的药品作为酬劳。而要做到这一步,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必须更加……更加地…… 夜深握紧了拳头,鲜血在身体中狂热地沸腾着。 …… 路以真睁开眼睛的时候,疲惫感遍布全身。他不知道自己昨天——或许是今天——在床上躺了多久才沉沉睡去。他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梦中什么都没有,只有红色与黑色在不断缠绕着,蔓延着。 他沉默着坐起身来。困意仍在折磨着他的头脑,可他不想再睡,一丁点都不想。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他稍显沉重的呼吸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路以真抱住身体,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的皮肤。 没有人会吵闹着叫他起床,没有人会把衣服用力砸在他脸上。那个会对着他发脾气打他骂他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个偶尔心情好时会依偎着他开心地摇头晃脑的人也不在了。 简如薇不在了,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路以真是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 很奇怪,尽管他是昨天得知她身亡的消息,可那时他却没能够明白地认知到这一事实。或许是夜永咲不断提出的问题抑制了他在这方面的思考,让他暂时从现实中逃离出去。而现在独自一人 待在这里,那种强烈的情感便在冰冷的内心中油然而生。 人为什么会因死亡而感到悲伤呢? 他这样想着。过去他从没有细想过这种很有哲学意味的问题,而如今只是脑海中微微一动,答案便自然而然地涌了出来。 是因为“失去”吧? 当一个人死去,你们共有的时间便会定格,你们共有的记忆也会褪色,你对她的情感,她对你的情感,所有这些都会失去意义,变成和路边一块石头相等的那类东西。再也没人想要知道你还有什么未说出口的话语。你是否抚摸过她耳畔的那缕秀发?是否嗅过她用过的每一款香波?你们那天在笑些什么?你们那天在吵些什么?她是否有让你不要再熬夜?你还记得吗?你不会再收到她的消息,你好与不好都不再重要,你们之间再没有任何瓜葛。 这种孤独,一定就是人们常说的“丧失感”吧? 路以真禁不住想要回忆,回忆她走前曾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想从那里寻摸到她一丝半缕的心绪。可他思来想去,最后却只剩下自己说出的那句“去死”。 “去死”…… 他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微笑,可那笑容却会让人痛入骨髓。 你让她去死,你说让她去死。好了,现在她真的死了,你开心了吧?你满意了吧? 你在哭还是在笑呢?你的心里还剩下些什么呢? 路以真再度躺下,坐着让他气力尽失,他感到窒息。可他不明白,不是都已经做好准备说分手了吗?事到如今她对你来说已经是陌路之人了,你那副样子是要做给谁看呢? 他蜷缩起身体。 手机的屏幕在床头微微发亮。那是谁发来的短信?也许只是移动或者别的什么垃圾推销信息,可路以真却迅速伸出手去。他想要找点东西来转移一下注意力,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从这份寒冷之中解脱出来。 然而当路以真的双眼瞄到那两条信息的来源时,手臂却禁不住颤抖一下,手机从半空中掉落下来,撞上了他的鼻梁骨,泪水迷湿了眼眶。 “呜……” 路以真没有心情去管鼻子那点儿伤势。他慌张地擦了下泪光闪闪的眼睛,然后一把握住手机,如同怕它长脚跑掉了一样。 他瞪大了眼睛认真看去。没错,没看错。 发信人的名字确实是“水菁”。 尽管已经三年没有联系 了,可她的号码他一直存在手机里,从来没有想过删掉它。 水菁发来的信息共有两条。 一条上面写着:“起床了吗?我想跟你见个面。” 另一条是:“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我很难过,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请你章哀顺变。如果心里难受,可以来找我说说话,我会好好倾听的。” 路以真把每条信息都看了足足三遍。这确实是水菁的口气。她说“我很难过”,路以真完全相信,因为她就是那种会因他人之痛而感到悲伤的善良女孩。 路以真再度放下手机,他的心脏“砰砰”加速跳动起来。 他该怎么做?给水菁打电话?会不会显得太过无情?前女友刚刚亡故,就和旧爱死灰复燃……未免有些太对不起简如薇。可是他好想和水菁见面,好想和她说说话,好想…… 路以真犹豫了很久。 他看着通讯簿上水菁的名字,只要他按下去,电话接通,他就可以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温柔的声音,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水菁…… 路以真抿住了嘴唇。 他的手指在手机上微微用力,电话拨出。 路以真把手机放在耳旁,没过很久,电话那边的人就接了起来。 路以真深吸一口气,他说: “喂?对……永咲,是我,以真。嗯……嗯……这样,那太好了……对,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第二十一章 殊途的探寻者们(中篇) 从322路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夜深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正站在小区门口的人。那人的感觉一向很敏锐,在夜深朝他看去的同时,他也朝着夜深这边望了过来。两人相视,夜深嫌麻烦似的叹了口气,而那个人则是露出疑惑的目光,接着摇了摇头,迎着夜深走了过去。 “啊,苏琴!”谢凌依朝那人招了招手。 苏琴懒洋洋地回应一下,目光却一直盯在夜深身上。这种目光让夜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由得想起几个月前,在他“失踪”数日后第一次和苏琴相见时的情形。那是在他和大哥小妹见面后的第三天,同样是通过谢凌依,苏琴把他约了出来,他们在高新分局附近的附中公园见面。 那天夜深和谢凌依站在公园门口等待,谢凌依一直想要打听他和苏琴的儿时旧事,但夜深却只说和苏琴是从小相识的朋友,除此以外一句都不再多提。谢凌依便噘嘴生起了闷气,但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一分钟后,苏琴就来到了马路对面。 “喂——这边——!” 谢凌依摇晃着手臂高呼着,引得行人一阵侧目。正在东张西望的苏琴听见她的喊声,便看到了这边等待着的两人,于是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 挥舞着手臂的谢凌依并没有注意到夜深愁眉苦脸的表情。 “早上好!”她打了个充满精神的招呼,接着指指身旁的夜深,“听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啊,对啊。”苏琴笑成了眯眯眼,“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是不是?来吧,好朋友,首先向你的脸,来重新介绍一下我的拳头!” 一阵风朝着夜深扫了过去,但他早有准备,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避开。 “恕我拒绝。”他说。 “那我要是坚持呢?”苏琴又打出两拳,均被夜深灵巧地闪躲掉了。不过这也是因为苏琴并没有用出全力,否则夜深早在第一下就被掼在地下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几秒钟内就被苏琴擒住,把胳膊扭到背后,在他的后背上狠狠敲打了几下。苏琴边打便骂道:“让你玩儿失踪!让你不跟我联系!都这么大人了,还特么越来越没谱了!反了你了是不是?!” “大白天的警务工作人员在公共场合无故殴打无辜市民,这样影响可不好。”夜深闷闷地说。 “嘿你还敢还嘴?!” 谢凌依歪着脑袋愣愣地望着这两人,搞不懂他们之间的“友谊”到 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苏琴虽然暴力了点,在脑筋这方面却比大哥要逊色许多,夜深三言两语就让他释然了。最后也只是警告夜深不许再长时间不联系惹人担心,完全忘记了要问他为什么要搞失踪这些问题。 几个月以来,他们偶尔也会一起吃顿饭,谈天说地。不过“朋友多了路好走”这句话夜深向来是不信的,就比如现在,他觉得不管遇上谁都比遇上这么个硬脑壳要好得多。 “小谢,老大说你来了就直接去现场,眼镜他们都在那。”苏琴没有跟夜深说话,好似没看见他一般,而是隔着老远就开口对谢凌依下了指示。 “诶,现场?”谢凌依满脸不情愿,“我听说去过的人有一半儿都吐出来了……他们现在打扫干净了没啊?” “你啊。”苏琴有些头疼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别用‘打扫’这种词嘛,对死者好歹尊重一些。安心好了,已经有专业人士处理过了,现在是最后去确认一遍有没有什么遗留的线索,快去。” “我觉得‘处理’这个词也好不到哪去。” 谢凌依嘟嘟囔囔地和苏琴擦肩而过,夜深晃晃悠悠地想要跟过去,却被苏琴挡在了身前。这家伙也不说话,就是鼻孔朝天好像根本没打算搭理夜深。可不管夜深要朝左还是朝右,他都会轻轻一步阻拦住他前进的方向。谢凌依走出几步,回头看到这场景,呲着牙笑出了声。看她的眼神,显然是在说:怎么样,我早说你进不来的吧? “好狗不挡道。”夜深说。 “几天没见你身上又皮痒了。”苏琴“哼”了一声,终于低下头注视着他,“这是要去哪儿呀,夜二少爷?” “天颐小区。”夜深照实回答。 “不行。”苏琴摇头。 “我身为远东公民,警察权力再大,只要没踏进你们的封锁区,你们也管不到我吧?”夜深提出质疑。 “我不是作为警察拦着你,而是同样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市民。”苏琴特意在“遵纪守法”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我跟你说,我可没小谢那么好骗。这几个月以来你老是有意无意地窥探我们的办案细章,我早就觉着不正常了。这个案件本身性质就十分恶劣,而且现在还处在未公开阶段,之前有上面新闻组的人,通过局长的关系来找我们想摸摸情况,都被我们给挡下了。你又算是哪根葱啊?听我一句,趁早回头,别跟这个案子扯上关系。你要真那么想查案,早点听夜叔叔的话 ,跟我们一块儿进警界不就好了?” 夜深有些烦闷地咬着牙。他没有再求苏琴“通融”一下,如果苏琴是会通融的人,那他也不用背地里管这家伙叫“硬脑壳”了。 不过,今天总算他的运气不坏。就在他思索着要怎么样才能绕过这家伙混进小区里的时候,“救星”就在这当儿登场了。 “喂,大哥!”夜深忽然朝着苏琴背后喊道。 苏琴回过头去。对于夜深的话他是不会怀疑的,这货自从小时候给自己定了那个“不能说谎”的准则,十几年来便一直遵守着,从未有一次打破规矩。果然,夜永咲正从巷口那边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过来,他身旁还跟了一个个头稍矮些的男子,这人苏琴倒是不认识。 “阿深?”夜永咲看见了他们两人,皱着眉头朝这边走过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老大,这小子想混进去。”苏琴急忙说道,“八成又是想从咱们这儿套消息。” “你要做什么?”夜永咲警惕地看着弟弟,“这是真实的案件,你可不要随便拿去当素材用。” “我还不会没品到那个地步。”夜深耸了耸肩,“不过我确实对这个案件很感兴趣。天颐小区不可能整个都作为‘现场’被封锁了吧?既然如此,我去里面溜达溜达也不算违反了什么规矩吧?” 夜永咲抿起了嘴唇,看得出他在思索。这时旁边那个男人搭话了: “永咲,这位是……” “哦!对了,昨天还说过要跟你介绍,这还真巧。这是我家二弟,夜深。阿深,这是我发小朋友,就跟你和苏琴一样,他叫路以真。” 苏琴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路以真直勾勾地盯着夜深,目光中充满了狐疑。苏琴身上穿着警服,他只道那是夜永咲的下属,也就没跟苏琴打招呼。而面前的这个男人,夜永咲的弟弟,听刚才的说法,什么什么“素材”,难不成这人也跟我一样,是个记者吗?他可不希望简如薇的死被作为什么极具轰动效应的噱头刊登在某某社交工具的弹窗上。不过有夜永咲约束,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与他相对,夜深当然也在打量着他。这男人的脸色苍白,不知是原本就有的肤色,还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夜深个人比较倾向于后者,毕竟他的眼眶上还带着不甚明显的黑眼圈呢。不过……大哥的朋友,来这里做什么?看他的样子也不像个警察啊,否则刚刚大哥就不会这么介绍了…… 迟疑了几秒,两人还是同时伸出右手相握,这就算是认识了。 “你好,我是夜深。夜晚的夜,深渊的深。” “哦,我叫路以真。”路以真努力挤出一个礼貌性的笑容,“道路的路,以为的以,真实的真……这么一看,你跟你哥长得还真是很像。” “很少有人会这么说。”夜深笑着摇了摇头。 苏琴在旁边看了半天,这会儿趁着他们结束自我介绍,赶紧抓住夜深的肩膀,对夜永咲说道: “那,老大,这货我就带走了。” “哎哎哎你着什么急啊?”夜深想要挣脱,但苏琴的双手可比他的身体要有力得多,他只好向夜永咲求助,“大哥,还是你说句话吧,你觉得我信不信得过?” 夜永咲并没有犹豫很久,他看了看正在被苏琴用力拖走的弟弟,又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旁的路以真,想了一想,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得了吧,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带。苏琴放开他吧,我带他们进去。” “老大!”苏琴叫了起来,“这不合适吧?你明知道他是进去——” “我看着呢。”夜永咲打断了他的话,“总比让这小子再去玩失踪好吧?让他们跟着我,不要随便做什么出格的事,也不要多问,免得打扰我们查案。另外,现场是绝对不能进的,听懂了吗?” 其实如果条件允许,夜深真心希望能够进到现场去看看,毕竟只有案件真正发生的地方,才最容易找到有关“灵”的痕迹。但眼下,“不同意”这三个字他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说的。这已经是夜永咲最大限度的妥协了,他也得见好就收才行。当下便轻快地点点头:“ok。” 路以真也点了点头,他知道夜永咲刚才那些话不光是针对夜深说的。 早上在看到水菁的短信之后,他一度真的很想和水菁去见个面,和她说说话,也倾听她温柔甜美的声音。可事到临头他却退缩了。当然不是还在记恨当年那件事,而是他觉得,这样做有些对不起简如薇。 真奇怪,他明知道自己对简如薇的感情绝对不如对水菁深,可他还是会这么觉得。好像去见水菁一面,就成了对简如薇的一种背叛。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灵魂,那么简如薇泉下有知,她会不会伤心难过?想到她的个性,路以真认为这个问题还真是很难说。可是…… 人类是拥有复杂感情的生物。惭愧,与爱恋,当这些情感相互碰撞 的时候,要做出抉择并不是多么简单的事情。路以真也只是个普通人,会有他的私欲,也有他的良心。他想来想去,最后只想到了一个办法。 对于简如薇遇害这件事,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只是袖手旁观,等待着夜永咲把一切查清,把答案放在盘子里端到他面前。他想要帮夜永咲找到那个答案,找到害死简如薇的真凶。唯有这样,他才算是对自己没有付出真情的那个“前女友”有了一个交代,才能够放下过去,和水菁开始新的人生。 但这样真的就好了吗? 路以真也如此问过自己。你说是要对她有一个交代,可她已经不在了,你哪怕做得再多,她也不可能感受到丝毫开心了。你真正想要交代的,其实是你自己吧?你拿她来当幌子,却只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良心的负担。你认为只要这样做了,就相当于还清了她过去的人情,对她再也没有亏欠。只有这样,你才能够心安理得地去重修旧好。难道不是么? 这样的自问自答让路以真感到十分痛苦。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不管他怎么想,最后还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正如我们上面所说,人类,是拥有私欲的生物。想要对自己好,想要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些,这样的想法究竟有什么错呢? 所以路以真最终没有给水菁拨去电话,而是打给了夜永咲,求他帮忙让自己也参与案件的侦办过程。夜永咲仿佛在一开始就明了他的想法,故而没说几句话就同意了。 而现在,他们站在天颐小区的入口处。夜永咲目不斜视,夜深饶有兴趣地四下张望,苏琴则是一直盯着夜深的后背,好像担心他会图谋不轨似的。 路以真自己呢?他的目光涣散,想要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一号楼,但越是这么想,视线就越是不自觉地飘移过去。 简如薇…… 他在心中默默想着。 就当是我欠你的吧。 第二十二章 殊途的探寻者们(后篇) 天颐小区的建成年代也算是相当久远了。路以真记得自己年幼时就听说过这里,这样一算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小区内十一幢单元楼规整地排列着。最靠近大门的是一号楼,然后二、三、四号楼横向排开,五、六、七三幢楼房则是另起一列,最后是八至十一号楼排在第三列,每幢楼分为三个单元。一号楼和八号楼之间没有夹着楼房,而是有一座小花园,当然现在由于长期没人照料,早已经枯败不堪了。停车场自然是不可能有了,不过楼间距还算宽阔,一些过时的旧车在楼下稀疏地停靠着,开得起豪车的人肯定是不会住在这种地方的。 四人绕过小花园朝着九号楼走去。按照夜永咲的说法,现在有两名警员正在那位“第一目击者”的家中对他进行讯问。 “案件发生的那天晚上,他就跟我们回了局里被问了一夜。”夜永咲说道,“可别往外边儿说啊,要不然又要让人疑心我们不让人睡觉,是在动用私刑。我们也没办法啊,还是那句话,这个案子的情况实在太恶劣了,容不得我们耽搁,那天我们每个人都一块儿熬着呢。他被问到半夜,好歹还眯了一会儿,我们可真是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中午派人送他回来,这才刚过不到一天,还有些细章要向他确认一下,只好再去打扰。不过听说这个人没什么正经工作,是靠着吃父母的遗产生活的……嗯,也难怪会住在这里。” 夜深没有搭腔,但他明白哥哥的意思。尽管夜永咲也不能说自己从小到大没有接受过父亲的丝毫帮助,没有从父亲的影响力中获得过便利,但他作为警察的功绩可都是自己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故而他向来对那些自己毫无作为,只凭着父母余荫生活着的家伙们毫无好感。 “对了,昨天我听你说,案件发生时间现在推断为七点三十五分,是吧?” 路以真突然问道。 “嗯,怎么了?” “目击者报警大概在四十分,而你们到达现场是在十五分钟后,那就是七点五十五。如果说七点三十五时,简如薇还活着的话,那么犯人就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要完成‘杀人’、‘破坏’和‘逃走’这三步,从那张照片上看……要‘破坏’到那个地步,这点时间做得到吗?” 路以真提出的这个质疑,正是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后找出的问题。说出“破坏”这个词时,他的心中微微一痛,但还是强忍着讲了下去。 夜永咲当然明白他指的是简如薇的“尸体”,点点头说道:“你真敏锐,这一点我们也想到 了。首先我们考虑了单元楼住户内部作案的可能,这样就可以把‘逃跑’省去了。但目击者说他看到当时的行凶者是名男性,而那一单元住户中的男性只有四名。其中两名是七十岁以上行动不便的老人,可以直接排除;一名是十七岁的高中生,案发时他在上补习班;还有一名,是住在一楼的六十岁男性,年纪虽然也算大,但身体还不错,还担任着小区保安一职,似乎和被害者也很熟悉,本来应该被列为重点观察对象的,但他当晚在附近的酒吧喝闷酒,直到凌晨才回来,得知发生了案件,也可以排除嫌疑了。” 路以真知道夜永咲是在说谁,那位住在一楼的住户姓关,既是小区唯一的保安,同时还开了家小卖部。作为上下楼的邻居,他跟简如薇也算熟人,有时路以真和简如薇一起出门,也会在那家小卖部里等她。那位大叔相貌丑陋一些,又有些斤斤计较,因而常为人所不喜,但他对路以真和简如薇还挺和善。爱喝酒也是他的老毛病之一,而且听说最近物业派了个年轻的新保安过来,把他这位老人撤换掉,想来他喝闷酒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同一时间,夜深想的却是—— 不在场证明?那算什么?如果是通过操控“灵”去作案,本人当然不需要在场,而且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可以犯案。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再用警方常用的分析方式去考虑问题了。 当然,他是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的。 “不过呢,哪怕不考虑‘逃跑’这一章,犯案也存在着相当的难度。”夜永咲继续说道,“我们内部的鉴识人员认为,要完成那种程度的……呃,‘破坏’,至少需要两到三个小时,二十分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的。” 每一次想到简如薇“尸体”的惨状,路以真心中都会有一阵抽搐,但他现在也差不多麻木了。他接着夜永咲的话说道:“两到三小时……不可能。简如薇从我家走的时候应该是六点半左右,她常坐322路,到这边需要半小时,就算是坐出租也要十五分钟。换句话说,作案时间最多也就有一小时。” “除非现场的被害者根本就不是她。”夜永咲叹了口气,“可惜,以我们目前掌握到的信息来看,这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更奇怪的是,虽然现场发现了一把刀具,但鉴识人员说,从尸体被‘破坏’的痕迹来看,却不像是用利器造成的,而更像是……被用力撕扯而成……” 他知道这话会让几人都感觉有些不适,尤其是路以真。果然,他看到路以真的面部肌肉一瞬间狠狠抽 动了一下。 “你……”夜永咲有些担心。 “没事。”路以真咬着牙摆了摆手,“你继续说。” 夜永咲皱着眉头,顿了两秒,才说道:“更精确的结果,要等尸检那边出了详细的报告才行。” 夜深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他对这个案子尚且一无所知,不过听大哥和这个路以真的说法,也约摸能猜想得到大概是个什么状况了。这时眼见两人的讨论告一段落,有了插话的机会,他便问道: “那个目击者……他能够确认,当时看到的被害者确实是你们说的这个人吗?” “能。”夜永咲回答道,“他说得很清楚,名字都说出来了。” “名字都知道?”夜深一挑眉毛,“一个一号楼一个九号楼,他们认识吗?” “似乎是不认识。但目击者说,有次他去小卖部买东西,和被害者起了口角,所以对她印象很深刻。吵架的时候被害者穿着制服,身上别着工牌,所以他也记住了名字。那天晚上一看到她,立马就认出来了。”夜永咲解释道。 路以真点点头。简如薇在书店工作时穿的制服上面的确有别工牌,而且以她的个性,也确实容易和别人吵起来。虽然有些巧合,倒也没什么可疑的。 “原来如此。”夜深摸了摸下巴,“那么……他当时是怎样目击的?看到的又是怎样的状况?可以给我说下吗?” “喂。”苏琴用指尖戳了戳夜深的后背,“你少给我得寸进尺。” 但夜永咲却已经在回答了:“据他说那天下午他出门去茶社跟人打麻将,晚上回来时才遇雨。本来他赶了一段想赶紧回家,但却在刚进小区院门时感觉雨势增大了,于是就在门口小卖部那里躲了一会儿,等到雨势变小,就要穿过花园往九号楼跑。但还不等他跑到花园,.就忽然听到了一声惨叫,吓得他跌坐在地。再回头时,就看到一号楼二层的一扇窗子里,好像有一名男子在袭击一位女性。他被那一幕吓坏了,生怕那男人发现他,所以赶紧逃回家里去,稍微平静些后才报了警。” “没种的家伙。”苏琴小声嘟哝。 夜深知道苏琴不太看得惯胆小的男人,但他却觉得珍爱生命这种做法无可厚非。相比之下,他所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吗?明明是平时根本没怎么交流过的女人?” “喂,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啊。”苏琴又不耐烦地戳 了他一下,“都说了他们吵过一架,印象深刻,认出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是吗……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夜深自言自语,却似是接受了一般轻轻点了点头。 几人一边谈论着,一边走入了九号楼一单元。这种年代久远的老式单元楼当然不会有电梯,不过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在四楼,四个大男人还没矫情到那种地步。 “我说你啊……”苏琴抱起胳膊,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育道,“早告诉你别看那么多推理小说,净养出些坏习惯。什么‘第一目击者嫌疑往往最大’这种论调,都不知道是谁发明出来的。也只有你们这些傻瓜才会奉为圭臬。” “但事实上,在真实的社会案件中,报案者本身便是凶手的几率并不低。”夜深冷冷地反驳道,“还有,你居然会用‘奉为圭臬’这个词,老实讲让我有点意外。” “你又欠揍了是吧?还有别动不动就说什么‘真实案件’,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 “你们俩,都闭上嘴巴!”夜永咲烦躁地转过头来,“要吵回头自己找个僻静地方去吵个痛快,别在我耳朵旁边儿叽叽歪歪的烦死个人!要进到别人家里了,都注意点儿礼貌!” 眼见夜深和苏琴两人都闭上了嘴,夜永咲才轻咳一声,敲响了面前这户人家的门。夜深瞄了一眼门牌号,是401室。几秒钟后,有人从里面打开了房门。 第二十三章 讯问 夜深本以为会看到房间主人——也就是那个第一目击者,或者是某个未曾谋面的警员,但门后的那张脸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他和这家伙在同一屋檐下已经住了半年! “哦,学长!还有……你这家伙是怎么混进来的啊?” 谢凌依摆出一张臭脸盯着夜深,似乎这个男人没有按照她的预计被挡在小区门外这件事令她十分不爽。 我还想问你哩!夜深抽动了一下眼角。 “行了都别耍宝了,快让我们进去。” 听了夜永咲的话,谢凌依乖巧地闪到一边,四个男人鱼贯而入。玄关往里就是客厅,此时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明亮房间中,两名警员正坐在沙发上,看样子是在进行讯问。而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个面色苍白的瘦弱男人,显然就是这套房子的主人了。 夜永咲和那两名夜深不认识的警员相互点头致意,然后朝向那个男子:“蒋先生,又见面了。” “哦……”男子有些迟缓地站起身来,“我记得你是……夜……夜……” “我叫夜永咲。”夜永咲摆出和善的微笑,“很抱歉打扰你们了。这几位……呃,是以顾问身份过来的,听取一下案情。还请你谅解。” “哦……哦……”男人用怀疑的目光在夜深和路以真身上扫过。但毕竟有这么多警察在场,他并没有提出质疑。 夜深打量着这个男人。他戴着一副斯斯文文的黑框眼镜——这让夜深想起了那个名叫林威的男人,身材瘦弱得让人根本不需怀疑他是不是隐藏的肌肉型。他的头发稍长,显得没什么精神。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也不仅仅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更让人觉得他是不是一直都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 后来夜深知道他的名字叫蒋成。 而那两个正在进行讯问的警员也都是瘦子,长着方正国字脸的那位叫张跃飞,另外一个面无笑意看起来十分刻板的叫吴允然。看起来他们也问得差不多了,吴允然把手中的记录本拿给夜永咲过目。夜永咲点了点头,却坐在了沙发边上,说道: “不好意思,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确认,可以吗?” 蒋成怎么可能说不行?他只是有些困惑地回应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们还要问几次?这些话我翻来覆去都说过好多遍了。而且你们老是这样来找我,周围邻居也难免有些议论……这个……” “我深表歉意。不过我不会耽误您很长时间的 。”夜永咲飞快地说道。 他虽然表现出了一副低姿态,但却散发着一种强硬的气场。只要需要,我随时可以道歉。但一码归一码,道歉之后,该问的我还是要问,你逃避不了的,好好配合我们才是上上之选——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首先我想请问,蒋先生你之前说过那天下午是去了茶社打麻将,是不是?那家茶社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和你一起打麻将的都有哪些人?有没有谁能够为你作证明,或者茶社里有没有监控?” 夜永咲一口气问了一大串,但蒋成还是听了个七八分,他会意道: “我知道了……你这是想问我的‘不在场证明’,是吧?” “可以这么说吧。”夜永咲苦笑起来,“请不要多心,这是必要的流程。” 现在人人都知道“不在场证明”这个词了,毕竟许多现代人从小就是看着《名侦探柯南》、《金田一少年事件簿》以及各种刑侦剧长大的,这个词早已经不新鲜了。 “这个……我想想啊……”说到与自己立场相关的事情,蒋成不由得紧张地挠起了头发,“监控……这个,茶社里面肯定是不可能有监控的。嗯……人嘛,茶社老板应该是记得我的,我那天胡了一把十三幺,喊的动静有点儿大,他还过来说了我一句。不过最后不是我结账,他记没记清楚我可不好说。” “您不是和朋友一起打麻将吗?”夜永咲问道。 “那倒不是,就是……茶社里面儿偶尔也有这样的,就是不认识的人,凑够四个就一块玩会儿……这个,你懂的吧?” 蒋成支支吾吾地说着。 在场众人中似乎有半数都没听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但见多识广的人也是有的。吴允然板着脸说道:“就是聚众赌博吧?” 蒋成的视线有些游移。但夜永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并不以为意。 接下来的几个问题都中规中矩,无非只是对蒋成的目击证词进行再一遍确认。夜深听到身旁的苏琴对谢凌依小声嘀咕: “不是让你去现场来着吗?怎么跑这儿掺和来了?” “我去了啊!”谢凌依争辩道,“但是眼镜嫌我笨手笨脚的碍事,就又把我赶到这儿来了。我还不乐意呢!” 从你脸上的表情可完全看不出“不乐意”这三个字。夜深暗想。 眼见这么问下去,似乎也得不到什么值得在意的新信息,夜深便插了句口 :“那个,打扰一下。我想上个厕所,请问卫生间在哪边呢?” “啊?”蒋成看了他一眼,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哦,那边儿往里,走到头。” 夜深道了句谢,便顺着蒋成所指的方向走去,这回苏琴就没有跟过来。不过夜深也并非是想偷摸做点什么,他是真的有点内急。况且他也不认为哪个笨蛋会把线索留在自家厕所里。 不过话说……这家伙明明是个无业游民,家里收拾得倒真是干净整洁,有这份能耐,去做家政好歹也能过日子啊。 夜深在厕所里四下扫视着。不论天花板、地板还是四面墙壁,所有的角落都光洁如新,白净的瓷砖反射着灯光,几乎都有些晃眼了。就连他身下的马桶都像是刚买来的一样。一旁的置物架上,洗澡用的沐浴露、洗发水瓶子从高到矮摆成一排,让人怀疑这家的主人究竟是不是有强迫症。 真希望谢凌依能跟他好好学学。 出了厕所,旁边是一个小阳台。阳台上三根晾衣绳,一排上衣,一排裤子,最靠里的是内裤和袜子,整齐得甚至能让人产生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沿着走廊再往前走,在厕所和客厅中间有一扇打开的门,夜深窥视了一下,看来是个书房,不过只有一面墙靠着一座书架。夜深不由自主地走进去,浏览了一下书架上的书,多是些经济学、成功学的书籍,还有几本厚实的英文封皮书本,一眼看上去就让人没有阅读的欲望。 夜深想起大学时期一个同学的说法:这世上的买书人,如果不是真想看,那就是爱装逼。夜深觉得蒋成这人绝对属于后者。 书房里自然也和其他房间一样整洁美观。夜深回想起这整个家中一尘不染的地方,没有一丁点水迹的卫生间……这家伙肯定有洁癖,他这样想着。 窗户旁靠着一张黑色木质写字桌,桌上并没有放着书本,但有一台倾斜的笔架,把每一支笔都夹得牢牢实实。两旁是两架木制玩具,一架恐龙一架汽车,都是上了色的。窗台上丢着一架双筒望远镜。夜深本以为那也是儿童玩具,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试着往窗外看了看,不由得有些惊讶——这望远镜做工确实精巧,绝非普通玩具可以比拟的。 用这架望远镜扫视着窗外,按理说视距应该会很远,只可惜前方的七号楼挡住了绝大多数视野。往右看倒没有楼层遮挡,整座一号楼大概能看到三分之一左右,连墙壁上细密的裂纹都看得一清二楚。再往那则是小区的大门,外面—— 嗯? 夜深的动作忽然间顿住了。 他控制着望远镜转向,转回到刚才的某个角度。 从这扇窗户,这个位置,恰恰能够看到一号楼一单元的两扇窗,若再往左,视线就会被七号楼挡住。 按照之前听到的说法,被害者简如薇的房间,应该就是…… 夜深看到了二楼的那扇窗户,几条人影正在里面来来去去。微调望远镜上的旋钮,便可以将他们的动作、衣饰甚至脸庞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认出来其中一个壮汉叫史强,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家伙叫张裕明,他以前曾和这两人见过。 夜深放下望远镜,他的心脏快速跳动了起来。 如果……如果说…… 他产生了一个想法。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 “你在干什么?” 忽然从身后传来的声音让夜深吃了一惊,沉迷于思考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接近,这时候有些慌张地转过身去,手中拿着的望远镜差点掉在地上。 站在门口的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蒋成。 他的双眉紧皱,面色不善。 “哦,不好意思,我看这房间像个书房,不由自主就走进来了。”夜深赔着笑解释道。 “请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蒋成干巴巴地说道。他快步走过来一把将望远镜夺走,小心地把它的系带挂在门旁的黏附挂钩上,那里还挂着几件板雕之类的小玩意儿。夜深看着他细致地调整着望远镜的角度,直到两边高低相同才终于松开手,淡淡地吁了一口气。 这个人……夜深想着,警方应该已经采集过他的指纹,但和现场对比过后没有任何发现吧?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做出那种凶残事情的人。可是谁知道呢?如果仅从外表就可以辨知人的善恶,警察早就不用那么卖力工作了。 “夜深,走了。” 不知何时夜永咲也出现在门口,他有些不满地看着擅自行动的弟弟。身后的苏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哦。”夜深答应着,迈步便朝门外走去。但正走到一半,堪堪走到蒋成身后时,他停住了脚步。 “对了,蒋先生,我可否问您几个问题?”他说。 苏琴咧了咧嘴,似乎想走过来把夜深直接拽出去,却被夜永咲拦住了。 蒋成露出明显的烦 躁神色:“……还要问啊?” “嗯,是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的几个问题,问完我就走,可以吗?”夜深带着微笑说道。这笑容和刚才夜永咲提问时的微笑太相似了,蒋成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你别问太多……我也想休息了……”他嗫嚅着说道。 “放心,不会耽搁您很久的。”夜深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我想请问,您的近视有多少度?” “呃……我也不太清楚,有好长时间没测过了。大概都有三百多,不过我眼镜度数低。左眼一七五,右眼一二五……啊,不过我那天是戴着眼镜出门的,该看清的我都看清了!” 似乎是想到了夜深问这个问题的用意,蒋成补上了最后一句。 “都看清了?唔……好。”夜深满意地点头,“那么第二个问题,根据您的描述,事件发生时您被一声尖叫吓得跌倒了,您还记得是跌在哪里了吗?大概位置?” “哦。”或许是这个问题比想象中简单,蒋成松了一口气,他利落地回答道,“记得。就在花园边上,有块儿砖碎了一半儿,我就跌在那儿了。当时我正要从那穿过花园往家里跑来着。” “您记得倒还真清楚。” “当然清楚了!我当时吓得一屁股坐在那块碎砖上,差点没硌死我!” “好,第三个问题,您知道被害者的名字对吧?”夜深继续问着。 蒋成点头。“这个我之前跟他们都说过了。”他指了指门口站着的夜永咲和其他几名警员,“我是在便利店和那个——” “——和被害人吵架所以对她印象深刻。”夜深迅速替他把话说完,“好,我明白了。但我想知道的是,您知道她家住在哪儿吗?” 一瞬之间蒋成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他赶忙做了个皱眉深思的动作掩饰住了。 “这个么……我当然不知道了。我又不是什么跟踪狂。再说了,我找她家干什么呀,就是吵个架,没必要追到人家里去报复吧?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有些牵强。没有人附和,他尴尬地笑了几下就停住了,有些局促地搓着自己的领口。 “不知道啊……”夜深眯起眼睛,“那么……您之前说的,当时目击到的那一幕,是有人正在‘袭击’被害者,对吧?那么请问,这个所谓的‘袭击’,其具体是怎样的?” “这我也跟他们说过了!”蒋成心烦意乱地 说道,“你问得差不多了吧?” “这可算是倒数第二个问题。我想您也已经说过了,但我想听您再说一遍。麻烦您了!” 夜深脸上的笑容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他的面色严肃,话语看似客气,却带着不容反对的意味。再加上在门口站了一圈的警察们,无形之中围出了一张令人窒息的压力网。 狐假虎威。 话虽这么说,但这会儿就连苏琴也没有再试图去打断夜深的话。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尽管这些问题他们都早已问过许多遍了。可在此时此刻,它们似乎都被赋予了某种更深一层的意义。 蒋成觉得自己的后背渗出了汗水,黏黏的痒得厉害。 “我……我当时看见……”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就那个黑影子,感觉看起来是个男人……但是我也不能确定。反正他就是逼过来,一步步这么靠近。然后那个女的……就一直后退,最后退到墙根……” “墙根?” “哦,是窗口!窗口!”蒋成连忙改口,“口误,是口误!我就看到这么多了,然后我就吓跑了。” “她退到了窗口?”夜深盯着蒋成的双眼,“这样的话,她当时应该是背对窗口的吧?” “啊?哦,对,是背对着。”蒋成点头应和。 “背对着窗口,也就是背对着您的方向吧?您看着一个背对着您的女人,就立刻认出她是曾和您吵过一架的那个女人吗?”夜深追问。 “我都说了我对她印象深刻了!你怎么老对这种问题纠缠不休呢?”蒋成的烦躁之意尽显在话语之中。 夜深缓缓点头: “好,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您是否还记得,当时您在目击那一幕时,那个房间有没有开灯?” 这个问题着实有点考验记忆力。蒋成张了一会儿嘴,眼球朝上望着天花板,似乎在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况。 “有没有开灯?”他喃喃着,“开灯……我记得……好像……应该是没有吧?”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 “没有?”夜深歪了歪头。 “应该没有。” “没有啊……那么,这就有点儿意思了。”夜深说道,“现在这个季章,晚上六点就差不多天黑了。而当时是七点半,还下着雨,房间里没有开灯。您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够清楚地看到‘袭击’的那一幕,老实说我有些 惊讶。” “呃?呃,这个、这个……哦!哦哦哦!我想起来了!”蒋成慌张地喊道,“你看,那个一单元楼下,小卖部门口不是有几盏声控灯吗?那个灯特别亮!真的,你们晚上看看就知道!当时她叫那一声,就把灯给震开了嘛!然后我一抬头,就刚好看见了!” ……听起来似乎是很合理的解释。 夜深回想起刚进天颐小区院门的时候,门口那家小卖部的遮雨檐边上,确实挂着几只硕大的灯泡。虽然是处在那个位置,但如果足够明亮的话,光线照入二楼的房间里……也是没问题的吧? “声控灯啊……”他低声念叨着,“原来如此。” 他并没有注意到,门口的路以真在这时皱紧了眉毛。 “你刚才说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吧?”蒋成问道。他有些气喘,回答了几个问题,倒像是刚刚做完一次短途竞走。 “哦,已经没有问题了。非常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 夜深谦恭有礼地说道,接着便转身毫不迟疑地走出门去。夜永咲向蒋成微微点头,便带着一众人离开了401号。他们下楼梯的时候,听到那扇门被重重地关上,那响声震落了整个楼道的灰尘。 第二十四章 旧去新来 一行七人离开九号楼,就这么沉默着行进,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考虑。这个以警察为主的静默团体吸引了一些小区居民的目光,但他们自己却并未在意。一直走到花园边上的时候,夜永咲停下脚步,余下的众人便也都停在他身后。 夜永咲摩挲着下巴。平时他还是很重视形象的,这几天却由于连续工作缺乏休息,青色的胡茬都快爬满半张脸了。 “你们怎么看?” 他低声发问,却不知问的是谁。 “那个男人有问题。”夜深和路以真同时说道。这惊人的默契让他们两人不禁对视一眼,随即又各自点了点头,移开了目光。 “怎么说?”夜永咲仍旧背对着他们。 路以真瞄了夜深一眼:“你先?” 夜深并不推辞,只是他刚要开口,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毫不稳重的声音: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因为麻将吧?” 除了谢凌依当然不会有别人。她单手举起的动作活像是踊跃回答老师提问的小学生。夜深看到大家脸上都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便知道和她相熟的同事们早已了解她并不是什么端庄淑女的这个事实了。 “麻将?麻将怎么了?” 不只夜永咲,大家似乎都没听懂谢凌依的意思。她环视一圈,脸上浮现出一种有点欠揍的得意表情,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这才说道: “刚才他不是说了吗?说那天胡了一把十三幺。但是川麻怎么可能胡十三幺嘛!所以他一定是在说谎!” 夜深眨眨眼睛:“……他没说自己打的是川麻吧?” “在程都不打川麻还能打什么?就连麻将机里都会把风箭牌都去掉哦!”谢凌依有理有据地反驳道。 “我说你啊……”夜深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麻将机可没你想得那么落后,现在的机器都是可以自己配置规矩的。想打国标就把风箭花加进去,打川麻就去掉。那些茶社平时就备好一百四十四张全套牌,客人想打什么规矩,加不加牌,他们自己决定就是了。” “说得对。”吴允然一边看着自己手中的笔记,一边补充道,“而且我查了一下,蒋成这人去的茶社在加油站附近,叫‘雅茗’。我以前有个赌鬼朋友也常去那儿,害得我次次都要跑去把他带回来。那儿平时桌里摆的是108张牌,剩下36张放盒子里,如果客人想打别的规矩,直接拿出来配就好了。” 谢凌依满脸通红地站在一边,嘴里小声嘟哝:“好嘛好嘛,是我不懂,你们自己说去吧。” 夜深叹了口气,不去理会她的抱怨:“那么言归正传,我怀疑蒋成的理由有很多,我们一条一条说起。第一点,是我刚才问过他的,他是个近视眼,大概有三百多度——” “那又怎么样?”苏琴抱着胳膊,“他刚才不是说了,那天他戴着眼镜呢。” 夜深有些烦躁地白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他当然会戴着眼镜,近视三百多度的人出门打麻将不戴眼镜才有问题呢!但这儿,我怀疑的点就在他的眼镜上。我们想一下,一个戴着近视镜的人,仰头往二楼的窗户看过去,偏偏当时还下着细密的小雨,那么他会遇到什么麻烦呢?” 几秒钟的沉默,然后回答的是吴允然: “眼镜会被雨淋湿,那就是一片花了。” “不见得吧?”苏琴摇了摇头,“你们看,他进了小区,先是在小卖部遮雨棚下面待了一会儿,可能随身带着卫生纸眼镜布什么的,就把镜片擦干净了。然后趁着雨小了赶紧往花园那边跑,如果是低着头跑,眼镜也不会淋湿吧?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一抬头,时间长了眼镜会淋湿看不清,但就那么几秒,又是小雨,应该不碍事的吧?”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 “两位,请稍等一下!” 路以真突然插口,打断了苏琴和夜深的争论。 “是这样,我也认为那个男人在目击证词上说了谎,但我比较关注的是‘声控灯’这一部分。从他的描述中,我觉得他可能只是听说过,或者远远看到过那几盏灯,没有近距离观察过。这部分我想暂时搁置,我们留到晚上再说,可以吗?” 众人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夜永咲终于回过头来:“什么意思?” “我不想提前说明,免得让你们有了先入为主的认识。”路以真解释道,“我想做个实验,你们到时直接看到,那效果就比我来讲述要好得多。为此我需要和案发当晚相同的环境……下雨应该是做不到了,那我们能否等到今晚七点半,至少让天黑到一定程度再开始吧?” “实验”这个词让谢凌依起了反应,她扭头看了夜深一眼,却发现他正饶有兴味地盯着路以真。 路以真也在看着他:“关于你剩下的‘理由’,可否也等到做完实验再说?我有种感觉,等到你讲完的时候,我们也差不多 可以得出‘结论’了。” 夜深微微一笑:“如你所愿。”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满意这样的安排,尤其是一帮还蒙在云雾之中的警察们。张跃飞“哎哎”叫了几声,说道:“怎么个意思?不是,咱不带这样吊人胃口的吧?有啥话还不能一次说明白喽?” 然而,夜永咲的话却如一锤定音,让其他所有人都乖乖闭上了嘴: “到中午了,先简单吃顿饭吧。下午还按照预定安排,各人去忙各人的事。晚上七点二十分左右,在一号楼一单元门口集合,都不要迟到。就这样。” …… 夜深和路以真跟随着夜永咲在附近的小餐馆吃了点东西,下午则随着警员们在小区里四处走动。这起事件残忍与恐怖的程度也让小区内的居民们人人自危,于是相当多的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都选择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给警方的调查取证工作平添了许多不便。 整个下午的时间让夜深旁敲侧击地取得了不少与案件相关的信息,包括被害者尸体的情况,以及路以真和被害者的关系等等。唯一可惜的是始终没能找到机会到现场去看一眼。苏琴十分警觉,只要夜深稍稍表现出靠近那边的端倪,他就会揪住夜深的领子像拽小孩一样把他拉开。 约摸下午四点钟左右,夜深、路以真和苏琴三人再度来到一号楼一单元楼下。夜深观察了一下头顶遮雨棚下的四盏声控灯,灯泡安装的角度恰到好处。202室处在小卖部的斜上方,遮雨棚边缘的那盏灯应该恰好可以照过去。如果灯光很亮的话,借此来看清没有开灯的室内状况,也并非不可能。 既然如此,路以真所说的问题又是指什么?夜深有心想问,但对方既然说了会在晚间揭晓答案,这时候也就没必要急躁了。 “喂,你干什么的?” 苏琴突然在夜深背后出声,把正在用心思考的他吓了一跳。但听苏琴这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夜深顺着苏琴的视线望去,小卖部的卷帘门拉了一半,里面黑漆漆的没有开灯,一个装扮朴素的年轻人正在那门口探头探脑。 听到苏琴问话,年轻人傻乎乎地指了指自己:“问我?” “还能有谁?你是小区的住户吗?”苏琴有些咄咄逼人地走上前去。 “我不是……哦,现在还不是,马上就是了。”那年轻人憨憨地笑,他的头发留得很短,笑起来露出满口的白色牙齿,显得十分阳光,“我是物业派过 来当保安的,等里边儿老保安走了,我就是新保安了。” “这种时候换保安?”苏琴皱起眉头,“没听说过啊。” “哦,这事儿的话……”路以真解释起来,“我之前倒是略有耳闻。说是物业那边要派个新人过来,以前的保安老关就被赶走了,应该就在这两天吧。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我想和案件没什么关系。” “哦……”苏琴半信半疑地点着头,接着瞥了那青年一眼,用他听不到的声音嘟哝着,“这么年轻,干点儿啥不好,在这种地方当保安,那有什么前途?” “并不是只有有前途的工作才有去做的价值。”夜深走到他身边,“况且,有没有前途这种事,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苏琴哼了一声。那名青年老实地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瞅着地面。 路以真俯下身体,从卷帘门下面挤进去。小卖部里没有开灯,仅凭着从外面透入的些许光线,但眼睛适应后,也勉强能看得清。显得有些脏兮兮的货架倒是没怎么动,上面摆放的一些小零食也都好端端地排列着,易主似乎并不会给这家生意惨淡的小卖部带来什么变化。小卖部后面的屋子就是小区的保安室,中间用帘子隔开一半,那是保安老关的住处。那边隐隐可见一点灯光,路以真走了过去。 “老关?关叔?关——” 路以真喊到第三声的时候,一个佝偻的人影从帘子里面现出身来。 老关原名叫关盛国,年龄不详,但路以真估摸着已有六十左右。除了待人接物缺了几分和气,相貌丑陋或许也是他风评过低的原因之一。昏暗的灯光下。老关的脸庞宛如地狱走出的恶鬼。一道长长的刀疤从他的左耳上方一直延伸到下巴,这使得他的眉眼与鼻子看起来都有些歪斜,右侧腮部长了一个小瘤子,再加上头发稀少,如果有晚归的小孩子遇上他,保不准会吓出个什么好歹来。 不过路以真自认和这位老人还有几分交情,况且他除了相貌难看些之外,倒也不是什么凶恶之徒。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老关的情绪似乎十分低落,垂着头半天没有说话。 “要走了?”还是路以真先开了口。 “嗯……”老关无精打采地应着,“来替我的人都站门口了,我在收拾……” “我看到了。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老关摇着头,“听说是物业哪个主任的侄子,从乡下来的。” “难怪……”路以真啧了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办?回家乡吗?” “嗯。车票都买好了,就今天晚上的,到太平乡。还好,直达,不用再折腾了。”老关虚弱地笑了笑,“这屋子里的东西我都低价给物业了,以后小卖部也照开。说不定人家小年轻来看着,还比我卖得好呢。” 顿了顿,他说道:“对不起啊……” “怎么?” “我……”老关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躲避着路以真的视线,右手隔着衣服摩挲着自己的左臂,“我……我都听说了。咳,废话,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我……唉,我那天,要是不出去喝酒的话……” 路以真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背靠着墙壁回应:“不是你的错,要是简如薇站在这里,肯定也会这么说……” 老关没有吭声。路以真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他的脑子有些混乱,有个声音在问:简如薇真的会这么说吗?你真的足够了解她吗?你这样大言不惭地代替她说着原谅的话语,你能够确定这是她真心想说的吗? “我靠,这儿可真够脏的。” 忽然有声音从身后传来,路以真探头看了看,原来是苏琴和夜深也一先一后进到了小卖部里面。老关有些不悦地皱皱眉头,好像想说什么,但在看到苏琴身上的警服后就闭了嘴。 “呃,你就是这儿的保安,叫关盛国,是吧?”看到老关面貌的一瞬间,苏琴微微一怔,但紧接着就平静下来,“那我就管您叫关叔了,好吧?您今天就要搬走,是吗?” “对……”老关畏怯着点点头,“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就差搬出去了。你要问话的话……昨天下午有个姓吴的警察已经问过了……” “哦,这样。”苏琴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那没关系,我再稍微问一下,您赶时间吗?” “倒也不太赶……”老关迟疑着说道。谁都不喜欢被警察找上门来问东问西的。 “哦,那好。我也没什么特别想问的,就是能不能请您跟我说说,案发那天下午您的行动?如果时间方面您能记得比较清楚,那就再好不过了。” 从老关这里,苏琴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12月24日那天,老关早早地关了店门,到附近一家名为“流金岁月”的酒吧买醉。那是他常去的店面,也有监控,他在那里一直喝到凌晨时分才回来,还在醉醺醺的状态下被警察盘问了好久。直到第二天早晨清醒过来,他才知道是住在楼 上的简如薇被害了。 路以真犹豫着说道:“简如薇她……之前好像在害怕着什么,到我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关于这个,关叔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害怕什么?”老关皱起眉头,这让他本就丑陋的相貌变得更加不忍入目,“我不知道,这丫头也不会跟我说这种事儿啊……会不会是被人跟踪了?这片地儿穷,一般来说也没个小偷什么的,但要说地痞流氓,那还是有几个的……” 苏琴轻咳一声:“关于这个,我们之后会调查的。您现在要搬东西吗?需不需要帮忙?” “哎,哪好意思!”老关摆了摆手。 但苏琴却热心起来,他向来最讨厌有劲儿没处使,这会儿正闲得发慌,看来他是想活动活动身体:“没关系没关系,有什么要搬的,您尽管跟我说!” 路以真直起身来:“那我也来帮您吧。” 路以真既然也这么说了,老关便没有再拒绝。他拉开帘子,看来东西是都已经打包好了。有三个布包袱,里面装的应该是衣服被褥之类。还有两只箱子,一只是脏兮兮的行李箱,另一只则是个古旧的木箱子,路以真记得自己祖母家里还有一个这样的箱子,是她当年装嫁妆的。也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收有这样的东西。 所有的东西都带着一股老年人特有的臭味。苏琴毫不掩饰地皱皱鼻子。 “你回去之后住哪儿啊?”路以真一边说一边提起行李箱和一个包袱。 “老家还有个房子,是我爹娘留下的。”老关拾起剩下两个包袱,“修修应该还能住吧……咳,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要求,也到了黄土埋脖子的时候了——哎,那箱子沉,小伙子你可小心点儿,我全部家当都搁里面儿了。” 他看到苏琴俯下身体要搬动那只木箱,赶紧出言提醒。但苏琴只是随口应着,便伸出手去。 “喔,还真有点儿沉。” 话是这么说,但从他一派轻松的表情上可完全看不出费力的样子。眼见他轻而易举地把箱子扛到肩上,老关也就没再说什么。他打开另一侧通往小区外面的门,一辆小摩托三轮就停在那里。 三轮车外观还很新,但并不是保养得好,应该只是使用的时间不长。证据就是虽然上部车体没有许多划痕,但被砂红泥沾满的轮胎却似乎在发出无声的抗议。 “三个月之前刚买的,原本是觉得进货方便……”老关一边嘟哝着,一边把包袱丢上车塞 进角落。苏琴和路以真也把手上的行李在车上放好,夜深冷眼旁观,并没有半分上前帮忙的意思。 走在白日之下,老关那张本就丑陋的脸便显得更加可怖。他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军大衣,仅仅提着两个包袱走了几步,他的头上就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看来他这个年纪的体力确实已经跟不上了。 他从左胸的口袋中抽出一方黄色的手帕擦了擦汗,这手帕的颜色太过鲜亮,并不适合他。但谁都不会去计较这种事。比起形象更注重实用性,这也算是大部分老年人的特点之一吧。 “行吧,那我就走了。你们跟那个人说一声,让他住进来吧。” 老关冲着夜深和苏琴点点头,又对路以真挥了一下手,他用迟钝的动作爬上车座,转动钥匙,摩托三轮伴随着“突突突”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与正在向小区这边行驶的322路公交车擦肩而过。 公交车上空无一人,这边的站牌下也没有一个人要上车,于是车子连停都不停,带着和摩托三轮相似却更加响亮的轰鸣声离开了街道。 路以真一直盯着那辆车。他想:简如薇那天晚上或许就是乘坐了这辆车。 然而紧接着,他却又想到: 都走了。和我认识的那些人,一个个都要离开了。人生不就像是这样一辆公交车吗?每个人都是自己车上的司机,从小到大,看着一个个人来来去去,上车下车。家人、朋友、夫妻、孩子……有些被载去教堂,有些被送往坟地。可到最后你终究只能是孤身一人。原来谁都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谁都不可能陪你坐到终点站的。 “走吧。”他看了看天色,对夜深和苏琴说,“差不多到时间了。” 第二十五章 谜隐光现 晚上七点二十分左右,正如夜永咲所吩咐的那样,警察们聚集在天颐小区一号楼一单元楼下。当然,实际人数并不多,除了上午去蒋成家的数人外,只多了史强和张裕明,故而也并没有太吸引他人的注意。否则看到发生了杀人案的现场附近有这么多警察围着,早就有些爱看热闹的无聊人士里三层外三层把这块儿站满了。 差不多到时间了。 路以真望着小卖部遮雨棚下的那四只硕大的灯泡。尽管夸下了海口,但实际会得到怎样的结果,他此刻并没有办法预测。也就是说,实验结果无法驳倒蒋成的证言,反而让他自己出一个大丑,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他退缩。否则不仅仅是对不起简如薇,更对不起相信着他并听由他胡来的夜永咲等人。 “就现在吧。”他对夜永咲说道,“虽然没有下雨,我们也没戴眼镜,但我想影响应该不大。” 可还不待夜永咲点头,旁边一个粗嗓门儿突然嚷嚷起来: “哎怎么个意思?做什么实验啊?” 是那个身材壮实的男人,路以真现在知道他名叫史强了。 “我说啊……”史强抱着胳膊,“那个姓蒋的说的证词我也看了,呐,花园边儿上有块砖碎了的地方,那就是这儿吧?也就这一块砖是碎的。站在这儿,通过那边的灯光,看到202室里面,没问题啊!你自己比对比对视角,绝对没问题!我们之前都试过了!而且当时被害人和嫌疑人都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应该还能看得更清楚!这是常识!” 路以真斜眼瞥着史强。虽说昨天的事他可以原谅这家伙,但这货直到现在都没有为错抓他的事情道歉,说话也带着股冲冲的味儿,这让路以真毫无好感。 “常识……是吗?”路以真冷冷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钥匙串上有一把小巧的金属锁挂件,同时配着一大两小三把钥匙,他把这玩意儿丢给史强,“那我们先来试试这个。给你半分钟时间,把锁打开。” “嗯?” 史强看了看手里的“玩具”,他搞不懂路以真的用意,但当路以真说出“计时开始”的同时,他还是下意识地立刻动起手来。 两把小钥匙几乎完全一样,也都恰好能插入锁孔,能够转动,但不管史强怎么使劲,这把锁就是没有半分弹开的迹象。如果不是这小玩意儿的质量不错,只怕早就被这个力大如牛的男人搞断了。三十秒时间很快过去,史强把它抛回 给路以真。 “我怀疑这锁根本打不开。”他嘟哝着,“要么就是有什么窍门儿,比如按下哪儿就会自动弹开之类的。” 路以真并不说话,他把大钥匙朝锁孔里捅进去,在用力的同时,锁孔周围的金属被按压下去,原本小小的锁孔像被撑大了一般容纳了整把钥匙。他轻轻转动,锁头“咔哒”一声打开了。 史强呆呆地看着路以真的表演。 “这下面有弹簧。”他说了句大实话。 “常识是什么?”路以真摇晃着手中的金属锁,“小锁孔一定要用小钥匙来开,这就是常识。但有的时候,偏偏是‘常识’这种东西,最容易迷惑人的双眼。这种现象,我们就称之为‘想当然’。现在差不多到时候了,能麻烦你帮个忙吗?” 史强耷拉着眼皮,看不出是郁闷还是服气:“什么忙?” “模仿一下蒋成那天的行动。”路以真指着花园边上的那块碎砖,“请你坐在这里。蒋成那天是走着走着一屁股跌上去了,但那样很容易受伤,而且在这个实验里也没什么必要。所以我们做得简单些。你坐这儿,等一下我会尖叫一声,这样声控灯就会打开,到时麻烦你立刻抬头,看向202室的窗户。永咲,你那边准备好了吧?” “按你说的做了。”夜永咲点了点头。 “好。”路以真继续对史强解释道,“他们已经在202窗户上贴了一张纸,纸上写了一个字。处在这个位置,看清楚它应该是没问题的,白天我们已经试过了。” “也就是说,我要是能看到那个字是什么,那就证明蒋成的话没问题,对吧?”史强的理解力还算可以,“行,那开始吧,一开始我低着头就行了吧?” “麻烦你了。” 史强照着路以真的话去做。他小心地坐在那块碎砖上,一边抱怨了一句“这玩意儿真够硌的”,一边伸出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他低下头去。现在万事俱备,只等着路以真发出信号。 路以真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望向头顶的四盏灯。这四盏灯的敏感度并不高,路以真住的那幢楼,只要稍微跺跺脚就能够激活声控灯,而在这里,至少也要把巴掌拍得生疼才行。 他缓缓低下头去。 “啊——————!!!” 路以真的叫声,比起“惨叫”更像是单纯地在练嗓子。但作为情景模拟,这样也已足够。虽然只有史强一个人是受测者,其他人都在旁 观,但当叫声响起的同时,包括夜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然而—— 一刹那间,炫目的光芒有如利箭般射入他的瞳孔之中,那份痛楚宛如把视网膜都撕开了一个大洞。夜深飞快地闭上眼睛,饶是如此,当他转过方向再次睁眼的时候,眼前的视界中仍然出现了一片暗色的块状光晕。 与此同时,周围“卧槽”、“我靠”之类的骂声此起彼伏,那些毫无防备的警察们自然也遭到了和夜深一样的噩运。谢凌依“呜呜”地用双手捂住眼睛,夜永咲则是咬紧牙关眨巴着双眼,最惨的想必是史强了。他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便哀嚎一声,比路以真的叫声还要大上许多,随后大骂一句“卧槽你奶奶个腿”,就直接向后躺倒,这会儿正捂着眼睛大喘粗气呢。 在场人员中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就是路以真了。夜深眨了几下眼睛,不适感渐渐退去。他看到路以真低着头走到史强身旁,查看了一下这可怜男人的状况,似乎没什么大碍。夜深终于明白他刚才要先低头再叫出声的原因了。 “喂,你看清楚了没,写的是什么字?”路以真好整以暇地蹲坐在史强身旁。 “我看清楚个屁喽哇!”史强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这个破灯,谁特么装的我靠!差点儿没给老子闪瞎了!” “确实……”夜永咲边揉着眼睛边走到这边,“这几盏灯也未免太亮了点……你该先给我们说清楚的。” “抱歉,不过我觉得这样感触会更深一些。”路以真耸了耸肩,“这几盏灯是老关装的,就是已经走了的那个保安。听说灯光太亮的问题,这里的住户也跟他反映过,但他置若罔闻,毕竟物业也根本不管他。不过习惯了也就好了,这几盏灯敏感度不高,除非用力拍手或者大叫,否则是不会亮起来的,就算要使用,只需要把头低下就可以。如果不是一号楼的住户,恐怕对这几盏灯就知之甚少了。如果站的远一些,虽然也会感觉很明亮,但至少不会这么伤眼。我认为蒋成是知道这几盏灯很亮,但他没有实际做过实验,只是临时编了那个谎话,而没有考虑到可行性。你觉得呢?在这种状况下,蒋成的证言还能够成立吗?别说是限定坐在这一块碎砖上,就算是在这一大片地方,想要抬起头来看到202的窗口都是件困难的事。更别说清晰地看到凶手的行凶过程了。” 夜永咲沉吟一番,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这样的亮度,哪怕是想抬起头来都很困难……” “可不是……”史强呻吟着爬起身 来,他勉强睁开眼睛,似乎还不是很舒服,“要真跟他说的那样,眼睛估计都得刺瞎了,还看个毛毛!” 警员们渐渐恢复过来。夜永咲把史强从地上拉起来,一群人围拢在一起,看来是要临时讨论一番。路以真和夜深便走得远一些,他们看到夜永咲又在试图进行实验,这回倒霉的人是张裕明,毕竟所有人里面就他一个戴着眼镜,跟蒋成的条件最为相似。他们好像还打算给他淋点儿水,以追求最接近案发那天的场景效果。 这算是解决了一个问题了吧? 路以真想着。但他并没有丝毫开心的感觉。是的,解决这个问题,并没有帮助他们接近正确答案,只不过是排除了一个错误而已。但这和数学考试不一样,选项并不只有abcd四个,而是无穷多。在这种情况下,减少一个错误和什么都没做到,几可看作是等同的。 身旁有一道视线在盯着他,路以真转过头去,那里除了夜深当然不可能有别人。 “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不过觉得有你这么个熟悉状况的人在,我们还真是走运。”夜深微微一笑,“对了,顺带一问,你那个小玩意儿是从哪里买的?很有趣的东西,就那把锁。” 路以真回望着夜深,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烦躁。 但最终还是回答了。 “是她送的……”他低声说道。 “她?哦……”夜深立刻便理解了。 路以真把手伸进口袋,摸索着那枚小巧的挂锁,指尖碰触到的金属质感让他有种奇妙的感受。 这是简如薇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说起来,简如薇虽然平时那副样子,但唯独对礼物有一种执着。无论是生日、圣诞还是新年,交往三年来她从未落过一次。有时是地摊上十几块的小玩具,有时是数百元的名牌腰带。但不管是什么,只要那是她觉得应该准备礼物的日子,便从不会缺席。 唯有一次例外。 简如薇。路以真默默地想。今年圣诞,你忘记送我礼物了。不过这话由在章日当天还跟你吵架的男人来说,也未免太不要脸了些。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不会有人回答他。他心里清楚。今年的圣诞礼物,他永远也不可能收得到了。 “话说啊……”夜深忽然又找到一个话题,打断了路以真的思绪,“你对于‘常识’的那番言论,倒是很得我心。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也会那样 去反驳吧。不过我没有你那么精巧的小玩意儿,所以应该会用别的方式。” “哦?” “比如说……‘三态’。” “三态?”路以真想了一下,“你说的是物质最常见的三种状态——固液气吗?” “正是。”夜深又挂上了那副微笑。 路以真瞄了他一眼:“那我想,你接下来会问他,‘火是什么状态’……对不对?” 夜深的笑容越发灿烂了:“你之前说过的吧?说我和大哥很像。我倒觉得,我和你,我们俩才有不少相似之处。” 路以真也笑了起来,刚才的烦躁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了。 “你这话有人对我说过。” “谁?”夜深歪了歪头。 “你大哥。” 两人同时笑出了声。 也许永咲说得对。路以真边笑边想。我跟这个人很像,现在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了。说不定我们俩还真能成为朋友呢。而且这和与永咲的朋友关系不同。夜永咲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他和谁都能成为朋友,也没有谁会讨厌他。和这样的人做朋友,不需要有什么条件,但这也就意味着,不具有任何特殊性。如果遇到相同性格的人,即便这个人不是夜永咲,我也能和他成为朋友。 但夜深不同。 路以真理解到了这一点。 仅仅一天的工夫,他还不了解夜深的性格,可在和他交谈的时候,却能够拥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仿佛心意相通一般。 这个人和他有着相似的思考方式,秉持着相似的人生观念,也许他们会因性格不合而经常吵架,但即便如此,他们心中也清楚,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极少能够遇到的“理解者”。 非他不行,只有他可以。 路以真冒出一个俗气而可笑的想法: 或许,这就是所谓——“命运的相逢”。 第二十六章 低等的理由 和夜深交谈的过程十分令人愉悦。路以真不需要猜测对方的想法,在抛出问题时他便能料想得到对方的回答,在接到问题时,他也明白该怎样回答才能让双方都满意。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跟自己——或是对着镜子交谈,不同的是,自言自语终究显得枯燥,而这种与他人心意相通的奇妙意境则能让他们充分享受到交谈的乐趣。 他们聊得太过投入,以至于连夜永咲已经走近都没有注意到。直到他轻咳一声,两人才恍然觉察。 “做完实验了?”夜深问道。 “嗯……”夜永咲点了点头,明明是冬日晚间,他前额的头发却被汗水浸湿,“差不多。结果跟刚才并没有什么区别,不管我们怎么搞,测试几遍都是一样。从那片地方,通过声控灯观察202室的情况是压根不可能的事。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蒋成的证言是编造的。” 警员们都围拢过来,这次是张裕明一直在揉眼睛,他和史强这对难兄难弟都流露出不满的神色。 “还等什么?”谢凌依摩拳擦掌,“我们这就去把那混蛋带走吧!” 可夜深、夜永咲和路以真都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她。 “你是说蒋成吗?为什么?”夜深疑惑地问。 “还‘为什么’?”谢凌依急躁地跺跺脚,“因为他就是凶手吧?要不然干嘛要撒这种谎?” “唔……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不足两成。”夜深表示否定。 “因为他报警了。”夜永咲对满脸不解的谢凌依解释道,“如果案件真是他做的,那他完全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如果他不报警,我们谁都不会想到他一个九号楼的住户会跟这起案件有什么联系。” “可是……可是那也许就是为了迷惑我们啊!”谢凌依眨巴着眼睛,“因为主动他报警了,我们就不会怀疑他——说不定他正是这么想的。” “不,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吴允然在一旁说道,“我不觉得他会这么做。” “也许他就是个笨蛋呢!”谢凌依还在争辩。 “不会。”吴允然继续说道,“看他的犯案手段,整个现场搞成那种一片狼藉的状况,却没有留下任何自身的痕迹,足以看出凶犯是一个心思缜密、心狠手辣的家伙。这样一个人会不给自己考虑好一条完美的后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凶手在案发后报警,那么他一定会捏造一份可信度极高的证言,而不是像这样漏洞百出。” “换句话说是因为风格不同吧?”苏琴接话道,“这个凶手虽然变态,但显然是个高手,跟蒋成这种低端的菜鸟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这种人不会做这种得不偿失之事。” “可是……那他为什么还要说谎呢?” 谢凌依喃喃着。这个问题并不只她一人在想,她的同事们也纷纷陷入了沉思中。 “是因为‘无法说明’吧。”夜深说道,“我认为他确实目击到了案件,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不能把当时的状况明说出来,所以才撒了谎。” 夜永咲抱着胳膊瞪着弟弟:“听你的意思,看来你很清楚那个‘某种原因’是什么喽?”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夜深。 夜深露出谜一般的笑容:“清楚可说不上,但我有七分把握。首先,蒋成既然恰在案发时打电话报警,那说明他确实目击到了当时的状况。那么他是在哪里目击的?现场当然不可能,否则凶手也不会放过他,除非他是共犯。但如果他是共犯,那就和我们刚才讨论的一样,他也不该报警。在一号楼楼下目击也不可能,刚才我们已经做过实验了。但是如果离得太远,又没办法在被害人尖叫声响起的时候迅速锁定到她的位置,即便锁定了恐怕也看不清,毕竟被害人的房间里当时连灯都没开。那么也就是说,蒋成在目击案发时的状态,可以同时满足这些条件,一是能够准确找到被害人的位置,二是不受声控灯光的影响,三是可以看清楚202室内发生的事件。” “行了别卖关子!”苏琴摆了摆手催促道,“快点说是哪里!” 夜深点了点头:“是蒋成家里的那间书房。” “书房?”张跃飞托着下巴回想,“哦……就你上午进去的那个房间?不对啊……从那个房间往这儿看,当时大黑天的又下着雨,视力再好应该也看不到吧?” “我在书房窗台上发现了一架望远镜,观测范围相当远,清晰度也很高,普通的望远镜玩具跟它没法比。”夜深解释着,“我试着看了一下,从书房那扇窗户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一号楼一单元202室,那时是史强和张裕明在房间里调查,对吧?我连你们的脸都看清楚了!” “精度这么好?”苏琴嘀咕着,“要真是有那么一架望远镜的话,确实……但没法确认案发时他使用了望远镜吧?” “没法确认。”夜深老实地承认,“但有一点我很在意。你们都去过蒋成家了,对他的房子,你们的印象如何?” 这并不需要过多思考,毕竟那幢房子所拥有的某个“特点”给去拜访过的每一位客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整洁。”夜永咲说道。 “是那样。”苏琴点头表示同意,“哇,打扫成那个样子,我看了都犯怵。一开始进去的时候,我都觉得我该把鞋脱了,人家打扫得那么干净,我穿着这么脏的鞋给他踩一遍多不好意思。” “你那是没去过厕所。”张跃飞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跟他借厕所的时候差点儿没憋死在里面儿,你是不知道,那个地板,那个墙,包括那个便池,我觉得你舔一遍都没问题。我靠,那整个儿都在发亮你知道吗?还有那些个瓶瓶罐罐什么的,全部,从高到低,从大到小排下来……这人百分百是个强迫症。” “不错。”这正是夜深想要的答案,也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实在太干净了,反倒让人有种诡异的感觉。当然,我进的那间书房也是一样。不管是书本还是别的装饰品什么的都拜访得整整齐齐,唯有一件东西例外。” “是什么?”谢凌依傻乎乎地问。 夜深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了这可怜的女孩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心想给她贴上个“检疫合格,准予屠宰”的标签。 “当然就是那架望远镜了。”夜深无奈地说道,“从蒋成后来的举动来看,望远镜原本应该是挂在挂钩上的,但我进去的那会儿,它却是被摆在窗台上,摆得很随意,跟房间里——不,应该说是跟整座房子的气氛都显得格格不入。” “那不能说明什么吧?可能是我们今早过去的时候,他正在用望远镜观察外面,然后过来给我们开门的时候忘了摆好了。”张跃飞说道。 夜深点点头:“有那个可能。但我觉得把望远镜拿回来挂在钩子上完全可以顺手做到。我所想象的是另外一种情景,那就是前天晚上案件发生时,蒋成确实如他自己所说,被自己目击到的一幕吓坏了,于是他仓皇丢下望远镜逃出了书房,在自己情绪稳定之后才想到要联系警方。你们赶到之后把他带回局里,一直到昨天中午才让他回来,疲惫到极点的他回家后倒头就睡,完全忘记了把望远镜摆回原处。直到今早你们又去找他——” “行了,这都只是可能性而已……重点不在这里。”夜永咲摆摆手打断了弟弟的长篇大论,“关键是,如果这种想法成立的话,就可以解释蒋成为什么会撒谎了。” 吴允然立刻明白了:“用望远镜观察他人的 房间,而且还是个女人的……传出去可不好听。那家伙也不想让警方知道自己在‘偷窥’吧。” “也不一定是偷窥吧?”张跃飞质疑道,“可能他就是刚好看到啊,或者是听到尖叫后,再用望远镜去找到的。” “这种事可是很难说清的,即便只是无意中看到,传到邻居耳中,会不会相信就是个问题了。”夜深笑了起来,“再说,我也不觉得他只是偶然看到的。之前我提到了‘锁定’这个词吧?根据我们今天下午的调查,被害人那天夜晚的尖叫声还是蛮刺耳的,有半个小区都听到了。这样一来,不管是在一号楼还是三号楼,要震亮声控灯都绰绰有余,而被害人自己房间又没开灯,蒋成要在听到尖叫后再去拿望远镜,在茫茫雨幕中寻找,这可是具有一定难度的。” 夜永咲捏着下巴:“也就是说,你认为他其实一直在偷窥?” “对。并且这样一来,也就能说明为什么他知道被害者是谁。他早在不知多久之前就开始进行偷窥活动了,所以他不但知道被害人的名字,还知道她的住处。他住在四楼,从上向下俯视的话,声控灯的亮光造成的影响就会小很多。案发当天也是,要说偶然的话,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偷窥对象会被人袭击杀害,这才是真正的‘偶然’吧?” 确实,是个站得住脚的解释。路以真站在一旁,一直一言未发。从声控灯实验过后,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可能。尽管他并不知道望远镜的事,但仅从他所掌握的信息来看,蒋成是凶手的概率也实在低得可怜。所以他才会觉得,这实验充其量只能排除错误,却无法通往“正确”。 不过,如果能够利用那个家伙,掌控得当的话…… 路以真有了一个稍微有点过分的想法,但在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之前,夜永咲就先说道: “我们还有能腾出空的人手吧?找三个人,轮班盯着他。” “诶?”苏琴不明所以,“但是那家伙就是个偷窥狂吧?跟案件本身应该没什么太大关系,盯他有什么用啊?而且我们的人力安排本来就已经很紧了,要再抽三个人——” “先去布置,之后我会解释。”夜永咲有些强硬地说道,“也不用盯很久,五天足够了,如果什么动静都没有,我们再行商议。总比我们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好。” 在场有一半人都露出和苏琴一样困惑的表情,但也有几人——如夜深、路以真和吴允然等——微微点了点头。夜 永咲看在眼里,不由得暗叹一声,他的队伍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些。 今天的工作差不多到这里就结束了,警察们准备收队。夜永咲要把夜深和路以真都送回去。在等待的时候,路以真再度瞄向那座让他不知如何去面对的一号楼,却发现黑暗的小卖部窗户后隐约站立着一个人影。他辨认了一下,似乎是下午遇到的那个来接替老关的朴实年轻人。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路以真的视线。他又站了几秒,这便向后退去,隐入了房间的暗色之中。 路以真眯起眼睛。 忽然他感觉到了另一股视线,回过头来,却发现夜深也在注视着那边。他就那样直盯着年轻人消失的地方,那双瞳孔深不见底,眼神复杂而不可捉摸。 路以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尽管就在半小时之前,他还和夜深聊得热火朝天一副要称兄道弟的架势。但此刻,某种不安的情绪突然狂涌而出,他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 也许……我还是一辈子都不要和这个人有所关联……比较好吧? 第二十七章 被盯梢的男人(前篇) 失算。 蒋成站在窗口假装无意地扫过下面那辆黑色桑塔纳,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感到两道锐利的视线射在自己身上,但此时拉上窗帘又未免显得自己心虚,他只好伸了个懒腰,假装什么都没注意到一般转身离开卧室。 该死的……这双贱手怎么就这么多事儿呢?!他在心里暗暗骂道。 距那天案件发生后,他一时手快报了警,这已经是第五天了。 直到现在,蒋成回想起那天的状况,还是不由得有种想要剁手的冲动。 简如薇……他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蒋成知道她的住处,知道她的工作,当然也知道,她有一个男朋友。 可恶!每每想到这里,他都恨不得在那个男人下身狠狠踹上两脚——他怎么有资格享受我看上的女人?当然,他并没有跟那个男人近距离打过照面,只是远远地观察过几眼,连长相都没看清,也正因为如此才没有发现,那个男人早在三天前就以“顾问”的身份在他面前出现过了。 但他对简如薇却并非一见钟情,之所以会迷上她,缘于他多年前的一段不算美好的记忆。老实说,这到底算不算“爱情”也有待商定,他总会在一些旖旎的梦境里遇到她,那些幻想让他难以自禁,有时甚至不得不拜托“五公主”来满足一下生理需求。他自己心里也有个谱,这与其说是“爱”,更不如形容为“占有欲”。 没错……就像多年前的那个时候…… 蒋成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象着当年它们触碰着女性肌肤的那种柔软的感受,那种欲罢不能的…… 发现自己的思维又不知不觉朝着那段尘封的记忆中偏移,他连忙烦躁地制止了自己。 蒋成有一个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习惯,那就是偷窥。 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站在书房,用望远镜向202室的那个小窗口窥伺。每当简如薇出现在卧室中,他就会莫名地兴奋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和对方共享了一个绮丽的秘密。可惜的是,这个女孩的自我保护心理未免太重了些,每当换衣服、睡觉之前,她都会先把窗帘好好拉起来,害得蒋成只能通过脑补去“欣赏”她那姣好的身材曲线。 但他仍然沉醉在这种虚无的快乐之中。 自从搬到这里来之后,他便很少出门,每一天生活的无趣都是漫无边境的折磨。他买了很多书,一本一本地阅读,读不懂也要读,只为了能够打发更多的时间。书读完了之后,他就开始 做家务,他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不是因为他爱干净,而是因为他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然只要一闲下来,他就会回想起当年那噩梦般的一天,以及之后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感。 茶杯有点儿脏,去洗一洗;书本摆斜了,赶紧码正;洗发液沾在瓶口了,快点擦掉……只要手头不停止动作,他就没有闲暇去想那件事情,那让自己几欲呕吐的一幕,还有发自心底的罪恶感…… 直到他看到简如薇的那一天。 从那天起,他的生活规律便发生了改变。他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站在窗口监视着那边,这种行为若是被人发现,他立刻就会被与“变态”两个字联系起来。但他控制不住。也许有人会为他辩护,说“每天这么闷着,心理难免扭曲,有些特殊爱好也情有可原”,但事实上,这个爱好却并不是在简如薇出现之后才形成的,而是在很久以前,远到他自己都无法记忆的时间。 蒋成从坐便器上起身冲净,随后又用刷子细细刷了一遍便池内部,接着再把刷子冲洗干净,总共大概花了一刻钟。他出门走进厨房,冰箱里的速食便当还足够再撑五六天,希望警察们在那之前可以撤除对他的监视。在那些家伙们的目光下,他只感觉浑身发痒……没错,警察也是他与那段该死的记忆的联系之一。 五天前,蒋成一如往常,站在书房中观察着一号楼一单元的那个房间。虽然下着雨,但对于蒋成这种能够依靠想象力去弥补视力的人来说,这种小事并构不成问题。关键在于,这几天简如薇似乎都不在家。不会是搬走了吧?这种想法让蒋成愈发焦躁起来。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大概七点左右,看到简如薇淋着雨从小区外跑进来,蒋成的心跳立刻加快了速度。他咽了口口水,注视着简如薇走进楼洞。一分钟后她出现在卧室里,这短暂的时间对他来说却无异于一种煎熬。可惜她并没有开灯,这是否说明她不会在房间里停留太久呢?不管了,能抓紧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迷醉地想象着一些不堪的事情。 但接下来的情况似乎有些奇怪…… 那个人影……当时出现在那间卧室门口的人影……那个究竟是…… 事后让他回想,他自己也难以说清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只是后背突然间泛起一阵冷意,恐惧如本能般降临,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等他反应过来,尖叫声响彻云霄。一号楼下的声控灯突兀地亮起,借助着那亮光,蒋成的视野变 得清晰了一些。他看到了那道影子朝着简如薇缓缓逼近,那女孩手里似乎拿着一把利器,却全然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心脏的跳动渐渐成了一种负担。 那个人影……那个人影…… 恐惧感在胸腔中逐渐膨胀开来,当它终于达到顶点的时候,蒋成手中的望远镜掉落下去。但他没有再拾起它挂好位置的打算。他踉踉跄跄地捂着胸口离开房间,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无力地呼吸着空气。 那个女人死了。 蒋成想着。 明明没有看到“后续”,但不知为何,蒋成心里清楚这一点。 她死了,简如薇死了,死定了!那个人影不会放过她的! 杀人案件……对,这是凶杀案!要报警,要报警! 蒋成伸出颤抖的手臂,摸索着茶几上的手机。 不,先等等……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没必要报警吧?他想。完全没必要,这跟我又没什么关系,何必要自找麻烦呢?对不对?那个人影不可能知道我看到了“他”……除非“他”也拿着一副望远镜。这种时候报警,万一被“他”知道的话,反倒可能会被报复……而如果装作什么都不知的话,那就…… 蒋成没有将那只伸出的手缩回来,而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瞪着天花板。 他想—— 可是,万一“他”已经知道了呢? 这种想法是荒谬的。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那个人绝对不可能知道。 但是……但是……万一呢? 蒋成想象着自己的后果。 我也会死掉。他心里清楚。等那个人找上门来,我绝对没有半分抵抗的可能。会死掉的,一定会死掉的!我也会像那个女人一样,我也会—— 他如此确信着,尽管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确信。或许,就在刚刚他目击到那道影子的瞬间,他就已经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隔着那种距离,那种令人恐惧的压迫感都能够传到他的身上,如果那个家伙就站在他面前的话—— 蒋成不敢再想,他一把抓住了手机。 之后在电话里到底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挂掉电话的时候,不知为何,一种如同被初恋情人紧紧拥抱着的安心感涌遍全身——尽管他并没有初恋。许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因警察而产生这样的感 情。 一会儿警察来了,就跟他们说,一号楼202室发生了凶杀案就好了吧?他在嘴边构思着话语。也不用跟他们打太多交道,毕竟他只是个普通的目击者。只要说清楚时间、地点之类的信息,就说自己是在书房—— 嗯?!等下! 蒋成支起身体,他的双眼闪动着不安的光芒。 等下,等下!不能那么说!他想着。要是说实话的话,就不得不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拿着望远镜偷看那个女人的房间。虽然偷窥这种事跟凶杀案应该不可能联系到一起去,但是…… 蒋成坐在沙发上,垂头注视着脚下一尘不染的地板。慢慢的,一段话语在他的脑中编织成型。对,如果这么说的话…… “谎言”就这样诞生了。 但说实在的,十分钟之内就编出来的话语究竟能不能骗过警察?能骗他们到几时?蒋成对此没有丝毫信心。 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姓吴的警察时,那家伙说道: “如果还能想起什么的话,您随时都可以和我们联系。” 蒋成回想起那人眼中锐利的视线,那时他就该明白,警察们已经发现他在说谎了,这三天来一直停留在楼下的那辆车就是证据。或许是擅长偷窥的缘故,他也很容易注意到自己被别人窥视。会躲在那辆车里监视自己的,除了警察他想不到会有别人。 该死的,这帮蠢条子!蒋成愤愤地想着。总不会怀疑我跟那个凶手有什么关系吧?你们找错人了啊蠢货! 但这番话他当然不可能当着警察们的面去说。等到他们监视的时间久了,发现我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到那时他们应该就会离开的吧?他如此自我安慰道。 五块钱一盒的速食便当吃起来味如嚼蜡,但蒋成却从没有挑剔过,毕竟几年来都是这么生活的。当年那件事虽然最终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但他的名声也被搞臭了,自那以后,亲戚们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臭虫一般,表面上还和和气气,背地里说些什么他也心知肚明。索性再不跟他们来往,也落得耳根清净。靠着父母留下来的遗产,省吃俭用过完下半辈子还不成问题。至于工作……还是算了吧,他的学历本就不高,人又好吃懒做,再加上那么个污点,还有谁会正眼看他哟。 吃饱之后,便当的塑料盒子他也仔细清洗干净,然后整齐地摞在厨房一角,等下一次出门再打包丢掉。拖鞋的硬底在走廊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蒋成忽的感觉到 ……似乎有什么人正在窥伺着自己? 是谁?警察? 这个念头在蒋成脑中一闪而逝,他轻轻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呢?自己又不是住在一楼,是四楼啊。警察们在楼下的车里盯着,根本看不到屋里来,除非他们能飞到天上! 他习惯性走进书房,却又想起,简如薇已经死了,现在他再没什么好看的。他在窗前的书桌边站定,朝着那个方向瞄了一眼,还不等做出下一个动作,一阵凉意忽然袭遍全身! 有人在看着我,有人在……我的身后看着我! 蒋成悚然回过头去。 背后当然什么人都没有。这是他的家,除了他以外不会有任何人,理所当然,不需要怀疑什么。蒋成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警察的监视搞得有些精神紧张。他走到门口摘下那架望远镜,又返回卧室窗边,隔着玻璃向下望去。 借着望远镜,车中穿着白色毛衣的警察清晰可见。 “卧槽了,该死的条子!” 蒋成愤愤骂了一句,伸手把窗帘拉上,卧室中一下就暗了下来。他回到书房把望远镜挂好,正要离开时,脚步却微微一滞。 刚才……往楼下看的时候,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第二十八章 被盯梢的男人(后篇) 哪里奇怪?为什么奇怪? 蒋成细细回想着,却搞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回荡在耳边,孤独和无聊几乎要把他逼疯了。蒋成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希望能找到某个有趣的章目打发掉时间。 然而…… 他无法安下心来,那种怪异的想法一直萦绕不去。 有人在盯着他,有人在距他极近的地方盯着他。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感受到了什么,明明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家里没有丝毫异样……可他偏偏就是觉着,在这个屋子里,此刻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在,那家伙就藏身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视线直勾勾地穿过墙壁射在他的身上! 蒋成的身体不自觉发起抖来,他背靠着沙发,让自己整个人深陷进去,同时把电视的声音调大,几乎要震聋耳朵。即便如此,那心悸仍是挥之不去。他把身体蜷缩起来,两眼惊恐地转动着,扫视着整个房间。 有点儿邪门儿……这屋里不会染上什么脏东西了吧?蒋成心里想着。那些警察们整天跟尸体死人打交道,说不定前两天来调查自己的时候,就把某些不干净的东西给带了进来……这样想是不是有些牵强? “咚咚咚!” 几乎就在这个想法产生的同时,一连串响动把蒋成吓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有人在吗?”一个暴躁的男声喊着。 蒋成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虚惊一场,只不过是有人在敲门而已。他放松下来,感到背后出了一片冷汗。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肚子鼓起的中年大汉。是隔壁的邻居,记得他姓宋,不过平时没什么来往,他来这里干嘛? “有……有什么事吗?” “还什么事?”大汉怒气冲冲,“你小子耳朵聋啊,把电视声音开那么大!我们家笑笑好不容易才睡着的,现在又给你吵醒了!看你戴着个眼镜也是个文化人,怎么一丁点道德都不讲!” “哦……”蒋成慌忙道歉,“对、对不起,我没注意,我这就关小,这就关小!” “真是的。”大汉看着他拿起遥控器关小音量,嘴里兀自嘟嘟囔囔,“有这闲工夫陪你老婆生个娃也比骚扰邻居强啊!” “瞧您说的。”不想得罪对方,蒋成赔着笑脸,“我单身汉一个,哪有老婆啊?” “没老婆?”大汉皱皱眉,哼了一声,“算了,不跟你计较。不准再开大动静了啊!” 看到邻居转身回了自家,蒋成松了一口气。刚才那汉子来势汹汹的样子,他还以为说不定得挨顿揍呢,所幸对方还讲些道理。 不过…… 关上房门之后,蒋成咂摸着刚才的对话,却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怪了。他搬到这里也有些年头了,这宋姓汉子也是,虽然平日里没有往来,但他对对方的家境还是约莫了解的,按理说对方也应该知道他是单身啊。为什么这家伙刚才会认为自己有老婆呢? 疑云在他的头顶盘绕着,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有些时候,异样的感觉一但出现就难以消除,这一下午对蒋成来说是难熬的,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已经在他的头脑中扎了根。为了安慰自己,他跑前跑后把卧室、客房的窗帘全部都拉上,隔绝了所有可能来自外界的视线。即便如此,那感觉也没有消失,不过也没有别的事情发生。晚上九点钟,蒋成松了一口气,心想今天就这么睡下吧。虽然早了些,但或许一觉醒来,这些烦恼就会自行消除呢。 蒋成稍事洗漱,坐到床边。 那些警察们走了没有?要说监视的话,应该是二十四小时轮班,不过…… 抱着一丝淡淡的希望,蒋成撩开窗帘,这一眼便让他失望了:黑色的桑塔纳还停在那里,隐约可见里面的两名黑衣男子。 “草了!”他又骂道。 刚准备放下帘子,突然之间,蒋成想到了什么!他再一次盯着那起亚车里看过去,两名黑衣男子,应该是警察没错,但是—— 蒋成仔细回想,自己白天从书房用望远镜往下看的时候,当时车里的人……不是一个穿着白毛衣的吗? 当然了,既然是轮班,换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奇怪的感觉却无法释怀。他起身朝着书房走去,肉眼看毕竟不太清楚,他还是个近视眼。他拿来了望远镜,对着眼睛重新向下望去—— 那一瞬间,蒋成浑身的汗毛直竖,他差点尖叫出声! 女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望远镜的视界之中,她苍白的面孔和无神的眼睛正对着他的窗口。他看着那张脸,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那张脸,毕竟就在几天前,它还属于被他偷窥的对象,而现在…… 毫无征兆地,女人飞了起来! 蒋成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没有 ,女人的身形的确在逐渐靠近这里……那张苍白的面孔逐渐变红,变紫,如充血般变成了可怖的青黑色!她的眼球从眼眶中凸出,微微张开的口中,紫色的舌头逐渐延伸出来! 现在她就要飞上来了,她就要抓到自己了! 蒋成想要丢下望远镜撒腿就跑,但双腿却像是受到了什么阻碍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动弹一步!他绝望地看着女人伸出双手朝自己抓了过来—— “不!不要——!” 在尖叫出声的同时,他猛然睁眼苏醒。 “哈啊……哈啊……” 大口喘息着坐起身来,没戴眼镜的蒋成用模糊的视线看着自己面前的黑暗。他还坐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床边的窗帘合着,没有什么女人,他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而已。 是梦…… 蒋成用双手把脸捂住,隐约回忆起之前的事情。是的,他既没有掀窗帘,也没有用望远镜观察外面,那都只是梦里的内容。他只是躺在床上,关灯睡着了而已。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好怕的…… 一边安慰着自己,蒋成想到了那张脸,那是简如薇的脸吗?不,不对,听说简如薇死得很惨,尸体都被那个变态的凶手分割散落在整个房间里。那么梦里的那个女人,只可能是…… 别再想了! 蒋成拿起床边的手机,凌晨三点过一分,离天亮还早着。他重新躺下,却再没有半分睡意。刚才那个梦让他发了一身汗,秋衣黏在后背上难受得紧,这么湿湿的,再过会儿可能会感冒的,要去冲个澡吗? 突然之间,蒋成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那种令他毛骨悚然的,被人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 在哪里?他慌忙四下张望着,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他把台灯打开,往日柔和的光芒此时却显得昏暗不堪,他又走到门口打开了吊灯,明亮的灯光给了他些许勇气。他环视着整间屋子,心里琢磨着会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小偷趁夜摸了进来。 衣柜里……他少得可怜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着,藏不下人的。 门后面……空空荡荡;床底下……也是;窗帘后面……没有谁站在那里;被子里面……自己才刚刚从里面出来。 明明哪里都没有半个人影,但那种被人看着的感觉却愈加强烈,他知道一定有谁用冰冷的视线望着自己,若是找不出那个人,他今天……不,恐怕以后都别再想能睡个好觉! 他离开卧室,书房、厕所、客房……所有房间都搜了个遍,但任何地方都没有丁点奇怪,别说人了,家里连只虫子都没有!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因为自己总偷窥简如薇,她在死后来纠缠自己?该死的……他摇摇头甩掉这个荒唐的想法,又不是在拍“阴阳路”,乱想什么呢! 最后他来到客厅,和卧室相比,这里的灯光刺眼得多。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思考着要不要离开家里到外面去,否则他迟早要精神崩溃。可现在都已经凌晨三点了,没有灯光的楼道一片漆黑也蛮可怕的……这么想着,他抬头瞄了一眼门口,却突然注意到了一个东西。 猫眼。 安装在门上的猫眼,可供主人看到门外的来人。但若是有人从外面向内张望的话……虽然看不太清,屋里有人没人应该也是看得见的吧? 难道说…… 蒋成想起了一个鬼故事里的情章,咽了一口唾沫。他大着胆子缓缓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黑洞洞的走廊,根本什么都无法看清,但蒋成直觉感到外面空无一人,他松了口气。只是那道视线仍未消失,正要转身离开时,蒋成蓦地回忆起了梦境中的内容。 在梦里,一开始他是看不到那个女人的,用了望远镜之后,女人才出现在视野之中。难道说那个女人是不能直接看到的?有这个可能……恐怖电影里偶尔不也有这样的么?肉眼看不到的鬼魂,借助照相机却能拍到。如果是那样的话…… 就连蒋成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不知受到了什么影响,朝着并不“现实”的方向去思考了。 他迅速从书房中取出望远镜,走回房门前,深吸一口气……这一刻,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一旦行动了,就会有什么骇人的事情发生,再也无法回头了! 但他仍然做了。他把望远镜对准猫眼,又把自己戴着眼镜的双眼贴了上去,然后—— 刹那间他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出现了! 那个穿着白毛衣的女人就站在门口! 那张惨白的面孔隐藏在黑暗之中,嘴角似乎勾着一抹邪异的笑容! 若这还不算可怕,接下来的事情让蒋成陷入疯魔之中!或许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女人居然朝着这里缓步走了过来!与此同时,蒋成头顶的电灯闪动两下,就这么突兀地熄灭了!房间内顿时被无尽的黑暗掌控! “嗷!” 蒋成发出了一声嚎叫,他转身就想逃走,明明还隔着一扇门,他却明白自己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他心里隐隐知道,如果那女人想要进来,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但他能跑到哪里去?他沿着走廊向前飞奔,一把拉开厕所门就躲了进去,从里面反锁上。做完这些,他的身体立刻就虚脱了,沿着墙壁滑坐在地,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随着他的胸口上下起伏。 那个女人进来了吗? 蒋成拼命抑制着自己的呼吸,同时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有脚步声,但那个女人会不会发出脚步声都难说。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那些警察,此前一直在楼下监视着让他深恶痛绝的那些警察们,若是这时出现的话无疑将成为他的救命稻草!他甚至有些憎恨自己怎么没把手机拿过来了,哪怕能拨出个110也好啊…… 对了,他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电灯,卫生间里的灯光是会溢出去的,必须把灯关掉,否则说不定会被那个女人发现!这么想着的同时,一只手已经伸了过去,轻轻按下开关,卫生间也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他极度不安地想着。卫生间里又没有武器,要想出去只能等到天亮以后,可手头没有计时工具,卫生间里也没有窗户,只能靠体感来判断时间了。他蜷缩在墙角,冷静地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一切,希求着能从那之中找到逃离的办法…… 等等!他皱起眉头。怎么感觉……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 尽管他躲进了这里,但那道暗中窥伺的目光并没有消失。他能察觉到,那个女人就在自己的身旁,就在这里的某处,就在那儿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是哪里……? 他再次抬头,黑暗中看不到天花板上的灯泡,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刚刚自己确实想到了要关灯,但根本没来得及伸手,灯就一下子灭掉了! 那么……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眼角剧烈地抽动起来。 那么,伸出去按下开关的那只手,是谁的?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感官在同一时间变得敏锐非常,冰冷的墙壁,冰冷的地板和手中冰冷的望远镜……他低下头去,如同早已决定好一般,将眼睛凑近了镜头。 真奇怪,明明伸手不见五指,他却能清晰地看到那张脸,看到那凸出眼眶的眼球里的每一根血丝。 原来如此。 原来她一直就在这里。 他想要尖叫,但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有一双细长而僵硬的手臂,早已环住了他的脖颈。 ……有一个沉睡数年的噩梦要开始了。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第二十九章 业余者们的自觉性 “死了……” 路以真喃喃念叨着。 夜永咲坐在他对面,面无表情地啜饮着咖啡。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更加疲惫了,那绝不只是连日透支工作的后遗症。 “蒋成的生活还是很有规律的,每天早晨八点起床,起床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帘拉开。对一个无业游民而言,这还真是个让人惊叹的好习惯……但是昨天一直到午间十二点他都没有在窗口出现,我们负责监视的人感觉不对,就上楼去调查了一下。蒋成的家门不管怎么敲都没反应,但询问了一下邻居,他们却说凌晨三点左右曾听到嚎叫声。于是我们的人破门而入,对蒋成家进行了一遍搜索后,最后在厕所发现了他的尸体。” “死因是?” “扼死。颈部的手印很明显,基本可以排除其它可能。死亡时间初步推断为凌晨三至四时之间,但根据邻居听到叫声的证言,应该可以锁定在三点十分左右。更详细的结果就只能等尸检报告了。” “你布在那里监视的人什么都没有发现吗?” 路以真的语气听来有些烦躁,夜永咲抬头瞟了他一眼,放下咖啡杯。 “没有。”尚且年轻的警察先生声音低沉,“如果有可疑人物进出那幢楼,我的人应该能反应过来才对。当然了,只有三个人轮班倒,难免会有疏忽的情况。但除非‘对方’也一直在监视我们,否则怎么会那么凑巧,偏偏在我们这边走神的时候潜入了九号楼?” “这世上的巧合数之不尽。”路以真提醒他。 “话是这么说……” “对了。”路以真问道,“之前你提到的‘密室’什么的,那又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啊……”夜永咲抓起一块酥饼,毫无形象地塞进嘴里,“是这样,蒋成应该是在厕所中被人扼死的。但问题是,我们的人赶到时,厕所是被反锁上的,我们还是把门撬开才得以进入。” “那扇门没法从外面锁上是吗?”路以真摸着下巴,“也没有窗户什么的?” “没有,要不然怎么能说是‘密室’呢?”夜永咲叹了口气,“这起案件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密室……”路以真垂下头来,视线对准了木质方桌上的花纹,他轻声说道,“密室杀人有两种分类,第一种是真正的密室,不存在任何进出的方式,或者诡计,如果是那样的话,死者就只有一种死法——自杀。” 然而夜永咲 否定了这个猜想:“关于人能否自己扼死自己,这个问题一直都没有定论。我个人倾向是不能。而且从他颈部的手印来看,这种可能也可以排除。自杀是不会留下那种角度的手印的。” “那么,第二种分类,也就是假造的密室。这样的密室杀人事件又可以分为三种情况,第一种是‘案件发生时,凶手在——’” “行了别卖弄了!”夜永咲烦躁地打断他,“别老把小说里的那套东西摆到现实中来……我一点都不想听,我都快累晕了。” “唔嗯。” 路以真老实地闭了嘴,他看出好友此番确实是累得够呛。桌上他自己的那杯咖啡都已经凉透了,路以真尝了一口,觉得苦得不像话,或许他应该喊服务生来加一份糖,但他却不想开口。 “关于案件,还有什么值得探讨的地方吗?”他咂着嘴巴问道。 “没什么了,我想……哦不对,还有一件。”夜永咲抬起头来,“蒋成有个名叫宋祁的邻居,住在403室。他说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证言,但目前我们还看不出它有多少参考价值。是这么说的……他说昨天他家孩子睡觉的时候,蒋成那边却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吵得孩子睡不着。他一气之下就跑去找蒋成理论,还好蒋成的态度很配合,他们没有吵起来。不过据宋祁说,当时他看到蒋成房间里有个穿白毛衣的女人,是没见过的人,不是那幢楼里的住户。” “穿白毛衣的女人?”路以真挑起眉毛,“我记得之前你们调查过,蒋成是单身吧?” “嗯……会出现在蒋成家里,那么多半是和他相熟的人,存在一定的嫌疑。之后我们会对蒋成的人际关系进行排查。像他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想来调查起来不会有多少难度吧……唉,但愿如此。” 夜永咲把咖啡喝光,放下杯子眯起眼睛,看来他很想就地打个盹。路以真没有打扰精神不佳的发小,他用涣散的视线看着窗外,他自己也有许多事要考虑。 关于蒋成的死亡,其实他也曾预料过这个可能性,毕竟那个杀害了简如薇的凶手是那么穷凶极恶的家伙,除去区区一个目击证人对他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没有想过蒋成会以这么离奇的方式死去。这就好像一位学者站在湖边观察着天鹅的运动,他看到天鹅扇动翅膀,他可以根据天鹅的动作频率和幅度预测出它的飞行轨迹,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可突然,天鹅变身成一位仙女凌空而去。 如果路以真真的是位学者,他想他会去找到牛顿和达尔文的坟墓,总而言之先从鞭尸做起。 “对了,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夜永咲突然又说道。 “简如薇的……身体,美容师已经化好妆了。我们这边得到的检查结果和预测没什么分别,我们会照这样继续调查。现在她已经被送往郊外殡仪馆了。明天就是她的头七。听说她家人都过世了?要不你想办法雇一下丧仪公司的人吧,好像有专门代家人守灵的服务,这事儿我不好跟路叔叔说,你自己看着弄吧。” 路以真从窗外收回视线。 “我来守。”他说。 夜永咲眨眨眼睛,似乎没有弄明白好友的意思,愣了几秒种后,他的眉头紧蹙起来。 “这不合规矩,路叔叔不会同意的。”他说。 路以真当然知道这不合规矩。在他们这里,男人可以替母亲守灵,替妻子守灵,替姊妹守灵,甚至替不知远了多少房的三大姑二表姐守灵,但从没有替女朋友守灵的说法。这片的迷信认为,你替一个未嫁的女子守了灵,她便要成为你家中的“人”,这是极为忌讳的。 但这是路以真思考过后做出的决定。 “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再劝了。”他摇了摇头。他打算等下就去那家殡仪馆。 夜永咲说“美容师已经化好妆了”,路以真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含义。但他还是想先去亲眼看看,如果可能,他想给简如薇找一位最好的美容师。她就要走了,至少这最后一面,路以真希望她能够漂漂亮亮地离开。丢人的是,这是他身为男朋友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事。 他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 夜永咲告诉路以真的事,夜深也从谢凌依这里听说了,只不过他可要费劲得多。谢凌依霸占着他的ps4疯狂地刷着ff15的支线,对夜深的问题置若罔闻。如果不是心疼自己的机器,夜深很想直接给她拔掉电源。不过姜还是老的辣,要论让谢凌依乖乖听话的方法,他这里多得足可以拿去批发卖了。 夜深掏出《重力眩晕》的盘盒,在谢凌依眼前晃了一圈。谢凌依原本呆滞的眼神立刻就被吸引住了。她把游戏暂停住,伸出手来在床沿拍打两下,理所当然地向夜深讨要起游戏来。 “等价交换。”夜深说道,“把蒋成的案子给我讲讲。” 谢凌依嘟起小嘴:“你又强人所难。 ” “那么,你可以选择放弃交易。以后还有很多这样的机会,我收藏的游戏有很多,不过相同的游戏我不会拿出来第二次。换句话说,如果你不抓准这次机会,以后又还想玩它的话,那就自己去买吧。” 夜深说着,作势要把盘盒塞回包里。 “哎哎哎哎哎——”谢凌依叫了起来,“等下!等下啦!” 她按下手柄上的“options”键将游戏存盘,然后无奈地把手柄放下,盘腿坐到床上。 “你想知道什么?” “你所知的全部。”夜深说道。 谢凌依的讲述并不清晰,也没什么条理,但夜深在不断追问后,还是大致掌握了案情。 对于他来说,蒋成是戴着望远镜死在厕所也好,还是赤身裸体被挂在大门口也好,在性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毕竟对于灵来说,这都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事。相比之下他更在意那个名叫宋祁的男人的证言,那人提到了一个穿着白毛衣的女人,那个究竟是…… “结果,还不是跟我们那天晚上得出的结论差不多?”谢凌依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夜深包里把游戏盘盒掏了出来,宝贝似的装进自己的小抽屉里。 “什么?” “就是说啊,那天晚上我们做实验,不就已经知道蒋成不是凶手了?既然如此干嘛还要监视他?你看,现在他也被杀了,他要真是凶手的话,就不会死掉了吧?” 夜深直视着谢凌依:“大哥他没跟你们解释,为什么要监视蒋成吗?” “嗯?好像是说了吧?”谢凌依回想一下,然后卖萌般吐了吐舌头,“不过我不记得了,那天开会我好像在打瞌睡诶!” 你说这话的时候别给我一脸得意啊! 夜深觉得自己最近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没办法,每天跟这个丫头待在一块儿,他感到自己的智商一直在稳步下降中。不行不行,不能对她的每句话都认真应对,不然一天生几次气都不够,早晚会得肝炎的吧? “听我说。”夜深耐心地解释着,“给蒋成留下紧急联络电话也是,留人在楼底下监视也是,并非是针对蒋成本人。毕竟这家伙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偷窥狂,和简如薇被害一案关系并不大,监视他并没有多少价值。” “那为什么还要——” “听我说完!之所以要监视蒋成,实际上是出于‘凶手可能会来袭击第一目击者’ 这一考虑。尽管这种可能性也不大……但你看,现在它实际已经发生了。” “但这不对啊!”谢凌依嚷嚷着,“蒋成他不是说了吗?他压根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凶手没必要再冒险来杀这么一个没用的废物吧?吴允然那话怎么说来着?哦,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嘛!” “但问题是,蒋成的消息仅仅只对警方透露了,凶手可不一定知道。”夜深轻声答道。 谢凌依似乎已经有点明白了,她“嗯嗯”地点着头,一会儿又说道:“那为什么不干脆把他带回局里去?这样也方便监视——哦哦,我懂了,那样的话凶手就肯定不会来杀他了,又不是傻子!诶?等下!那这个意思不就是……你们明知道蒋成可能会遇到危险,还拿他当诱饵吗?” “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心机深沉。”夜深冷静地说道,“事实上,我大哥那边且不说,就我个人而言,一开始预判蒋成被害的几率,还不足百分之五。我大哥分出三个人轮班监视他,已经是非常照顾了。他也没有想到蒋成真的会遇害吧。刚才你那句话倒是没说错,以这凶手老练谨慎的程度,确实不需要对这家伙下手。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我们的松懈,才给了对方可乘之机也说不定。” 谢凌依消化着夜深的话语,夜深自己当然也在思考。简如薇那起案件是时间上的“不可能”,而蒋成这边则是密室杀人,换言之,是空间上的“不可能”。当然,这两种“不可能”仅仅是对常人而言,使用灵咒就没有这种限制。但问题是,如果凶手真的是用灵咒杀人的话,那么即便被蒋成目击到,应该也无所谓才对。毕竟蒋成所说的,当时出现在简如薇被害现场的那个黑影应该只是灵咒的造物,而非凶手本人,不管是蒋成还是警察们都不可能通过这一线索调查出什么结果的。凶手既然会用灵咒,当然不会料想不到这一点。 可既然如此,他浪费心力,再次操纵灵咒去杀害蒋成,用意何在呢? 想不通。难道蒋成真的目击到了什么关键之处?亦或是他还有另外的取死之道? 夜深陷入了迷惑之中。这时,身旁的谢凌依冷不丁问道: “话说,凶手到底是谁啊?”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直白,以致于夜深居然想了整整三秒才搞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吗?”他指了指自己,“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但是,那天晚上你不是很聪明吗?”谢凌依摇头晃脑地说道,“还有那个路以真也 是。我们调查了两天都没发现的地方,你们过去跟蒋成说了两句话就解决了。唉……有时候我都在想,我们当警察的是不是很没用,要不干脆跟你学当侦探好了?” 夜深拿不准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但他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如果你想从我的思考方式中获得一些参考,那我没意见。不过,还是不要贬低你自己的职业比较好。毕竟警方的调查手段,是我们这些非专业人士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 “你这才是在贬低自己吧?”谢凌依不服气地瞪着他,“要是没有你跟那个路以真,说不定我们现在都还在天颐小区绕圈圈呢!” “别把偶然当成常理了,谢凌依。”夜深的语气很严肃,“仔细回想一下,那天我们的解谜过程,实际是有着许多运气成分的。不管是我走进蒋成的书房发现那架望远镜,还是路以真恰好对那几盏声控灯非常熟悉,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好运。如果换个场景,换个案件,没有大哥对我们的纵容,我们还能派上用场吗?我觉得几率低得可怜。但你们警方不同,警方办案是有着自己的一套固定流程的,虽然有些局限性,但却更加系统、科学,比起我们这些业余人士要可靠得多。虽然这一次看似是我们立了功,但即便没有我们,再多花些时间,你们也一定能够看透那些谎言。听说许多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仅凭着现场的蛛丝马迹就能够推出犯人的身高、外貌、性格等等……这也是我们这种二流人物绝对无法做到的。所以,别看轻了你的工作,如果你在质疑自己的能力,那也只是经验不足而已,多和我大哥他们学学,迟早有一天你会超越我的。” “唔……”谢凌依脸色发红,她讷讷地说道,“别突然摆出一副教育者的姿态来啊……搞得人家怪尴尬的。” “是吗?”夜深笑了起来,“那还真是抱歉。好了,我去准备下晚饭。一会儿还要出去呢。” “去哪里?” “今天是那个受害人——那个简如薇的守灵夜。”夜深答道,“听说是路以真为她守灵,我打算去看看。” “嗯……”谢凌依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但她很快举起手来,“啊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问吧。”夜深语气轻快地说道。 “凶手到底是谁啊?你想出来没有?” ……夜深觉得自己脸色发黑。 这货是聋的么?他想。 话虽如此,刚刚还一派和气 的氛围就这么破坏掉也不好。于是夜深将发火的欲望克制在心底,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没可能的吧,现在手头上可供参考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就连方向都无法确定,更别说找出答案了。” “但是六月底的那个案子,你不是很快就搞明白了么?”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夜深走到外间系上围裙,“我说信息太少了,打个比方,一道数学题,只给你一个加数就让你求和,你做得出来么?连条件都不完备,根本没法进行下一步思考。信息不足和思虑不周,这两者是有区别的。你该多读读森博嗣的书。” “啥?啥啥啥?”谢凌依迷茫地眨巴着眼睛,“什么区别?什么思虑不周?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诶!” 夜深沉重地叹了口气,他说道: “你这样……就叫做‘思虑不周’。” 附注 1、《天空之蜂》:引子(某时某地,某段记忆(一))中提及,东野圭吾先生小说作品。 2、《大逃杀》:第一章(灵(前篇))中提及,高见广春先生小说作品,另有由藤原龙也、前田亚季主演的同名电影。“br”在这里指“battleroyale”。 3、柳叶刀:第五章(德梅斯教授(后篇))中提及的“柳叶刀”杂志,即“thncet”,是目前世界医学界最权威的医学刊物。详情请自行搜索。 4、《少数派报告》:第六章(未来视界(前篇))中提及,2002年汤姆-克鲁斯主演电影,改编自菲利普-迪克同名短篇小说。“未来视界”系统的水池与三名预知能力者的配置即是参考了这部电影。 5、史强:这个名字的确是出自刘慈欣老师的“三体”系列,就连设定都很像。我很喜欢那个角色,因此也将自己作品中的角色赋予了相似的属性。 6、夜永咲、夜永咭:我过去的作品《夜笔失魂录》中的角色,更换了一些设定后加入到本作品中。夜永咲暂设定为副科级,一级警司。另外,本书中会写到许多警务工作人员,包括刑警、巡警、武警、司警、治安警、户籍警等,为免麻烦在书中统一用“警察”来称呼(其实是我自己也分不太清……)。 7、《所罗门的伪证》:第十章(归乡者(前篇))中提及,宫部美雪老师(台版一般译为宫部美幸)小说作品。文中引用部分首次出现于该小说第一部(事件)中,“那是一 双看到过对岸的眼睛”,是野田建一的心理活动中形容神原和彦的话。 8、爱伦-坡:即美国小说家埃德加-爱伦-坡。第十章(归乡者(前篇))中末尾提到的渔船与漩涡,均出自爱伦-坡的小说《大漩涡底余生记》。 9、噩梦时分:第十三章的标题,取自美国r-l-斯坦先生的同名书籍《噩梦时分》。这位先生也是“鸡皮疙瘩”系列的作者,爱看惊悚小说的朋友们,或许小时候都读过他的作品吧。 10、卡布里城:第十五章(不翼而飞(后篇))中提到的卡布里城,是我大学附近的一处居民区,但后文中介绍的房间布置其实是以菁蓉创业基地公寓的多人宿舍为原型的。 11、蔡智恒:第十七章(新室友(后篇))中提及,网络小说作家,笔名痞子蔡,后文中提到的《夜玫瑰》、《第一次亲密接触》、《亦恕与珂雪》均是他的作品。 12、《闪灵》:第十八章(永夜泉的女主人(前篇))中提及,斯蒂芬-金先生小说作品,由杰克-尼克尔森先生主演的同名电影于1980年上映,其中“门后汹涌而出的血水”这一名场景在之后星爷的《功夫》中也有用到。 13、《神探伽利略》:第十八章(永夜泉的女主人(后篇))中提及,指东野圭吾先生的“伽利略”推理系列,同名tv连续剧与电影由福山雅治先生主演。 14、先动手试一试,这种姿态才是最关键的:这句话在第二十一章(实验姿态)中引用,出自“伽利略”系列的第三部《伽利略的苦恼》中的第一个故事“坠落”中。 15、凑佳苗:第二十五章(夏之殇(后篇))中提及,著名推理小说家,文中提到的《夜行观览车》与《为了n》均是她的小说作品。 16、《模仿犯》:第二十七章(命运之理(后篇))中提及,宫部美雪女士长篇小说作品,文中引用的句子以及上文中的部分描述均参考自《模仿犯-book1》,具体为小说角色有马义男认领外孙女古川鞠子尸体的一段。 17、既无理由,也无意义:第二十七章(命运之理(后篇))中提及,这句话出自avg《秽翼的尤斯蒂娅》,即文中所说的“某部游戏”。 18、《死神来了》:第三十四章(葬地的替代品(后篇))中提及,恐怖电影系列……呃,大家应该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不过记得看的时候千万不要叫上家长,尤其是第四部……当初我和母上大人一起看到 了其中的某个情章……后果非常惨烈。 19、错身而过的街道:第四十一章标题,取自志水辰夫先生同名小说《错身而过的街道》,这是一部不算知名但我却相当喜爱的作品,以后还会多次在本书中出现。 20、真相并不等于真实:尾声(血眼的真实)中引用,引自月下桑“7truth”系列最后一篇《阳春路》的简介语。 21、《猴爪》:尾声(血眼的真实)中提及,a-j-雅各布斯先生恐怖小说作品。 22、《宠物公墓》:尾声(血眼的真实)中提及,斯蒂芬-金长篇小说作品。 第三十章 来者何人 2016年12月31日,本年的最后一天。路以真盘腿坐在蓝色的团垫上,面前的黑色棺木中躺着曾与他共度了三年的那个女人。今年的元旦他要一个人过了。 今天就是简如薇的头七之日。 棺盖是紧闭的。路以真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身体。他知道尸体美容师已经尽了全力,但人力终究有其极限。路以真没办法怪他们,毕竟这份活计比起“美容”更像是“组装”,如果简如薇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就算以她那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性格,一定也不希望被别人看到吧? 夜永咲在大约五十分钟前离去。他苦劝了路以真很久,但路以真的性子向来倔强得很,他只得无功而返。那个夜深也来了,大概九点钟才到,然后跟着夜永咲一起走了。比起给简如薇上香,他更像是来这里看看能不能搜集到什么和案件相关的情报的。但至少他在献花祭奠时的态度十分庄重,路以真也就不去计较其它的了。 而现在是夜间十一点,该走的人全都走光了,剩下的只有路以真一个,就连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都下班了。这座殡仪馆路以真以前曾来过,他依稀记得祖父就是在这附属的火葬场里被火化的。 他租用的这座灵堂在整个殡仪馆的最里侧,同时也是最大的一个,几可比得上他大学的礼堂了。但实际上,简如薇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以她那种稍显冷淡的样子,人际关系只怕连普通水准都达不上。来祭奠的人除了路以真这边的熟人,就只有她工作的那家书店的店员们。眼下在这座空空荡荡的灵堂中,除了端坐在最中间的路以真外,就只剩下墙边摆了一圈的长明灯与他为伴。还真是挺瘆人的。 路以真直盯着眼前的棺木,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简如薇已经离开一周了,路以真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思念她。人们常说,失去了才知道要后悔。每个人好像都懂得这个道理,可所有人都只把它放在嘴边,却从不记在心里。于是最终还是这样。直到一个人远去之前,你好像永远都不知道她对你多么重要。你习惯有她在身边就像有天空的陪伴,现在你的天空死了,于是大地的一切风景都失去了意义。 他疲惫地抱紧双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昨晚他为葬礼的事情忙了一个通宵,毕竟只有这一晚上的时间。现在困意上涌得厉害。他盯着面前的棺木,试图不让打架的眼皮合到一起。 背后忽然传来细微的声音。 嗯?路以真敏锐的神经被触动。他竖起耳朵倾听着。 那似乎是某人的脚步声,自走廊最那头缓步走来,由远及近。 会发出这种声音的,是胶底鞋还是布鞋呢? 路以真想着这种无聊的事情。他觉得应该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过来问问情况。 他并不介意被人打扰,老实说,他反而认为这样不错,最好来人能陪他稍微聊聊天。尽管他现在困得可以,却并不打算打盹。毕竟这里的木质地板怎么想都不是个舒适的睡眠环境。跟人说说话说不定还能提提精神。 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是一种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或许来者也和他同样疲惫了吧?也是啊,毕竟值夜班都是很辛苦的嘛…… 他听着那人的脚步声走到门口,稍一停顿,下一秒那人就会打开门走进来。 ——路以真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但是,那人却似乎在门口停住了,接下来再没有声音响起。路以真不由得疑惑起来,他想这人难不成是鞋带松了?或者本来就只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玩手机? 但紧接着,“吱呀——”沉重的双开木门被推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来人的动作似乎非常谨慎,是担心路以真休息了么?路以真冒出这样的想法。但他没有回头,他已经快要被困意完全支配了,现在连一丁点体力都不想浪费。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期望能把眨眼睛这种动作都从人类的大脑中删去。 他感到身后的来人射来一道目光,随即—— “砰砰砰砰砰砰——” 伴随着比来时声音响上几十倍的脚步声,以及木门被大力甩上的“咣当”声响,不管怎么听,这都是在仓皇逃走的动静!这完全出乎路以真的意料,他惊愕地愣在原地,接着,宛如条件反射一般,他不加思考便站起身来冲了出去! “喂!是谁?!” 他拉开门口大叫一声,却当然听不到回应。只有黑影一闪,某个人消失在了足有数十米远的走廊尽头。 “站住!”路以真从嗓子眼里发出嘶吼,迈开大步追了上去。尽管已经看不到那家伙的身形,但慌乱的脚步声仍能从不远处沿着空荡的走廊清晰而沉重地敲击着路以真的鼓膜。殡仪馆中除了门口和焚化炉那边的警卫外,内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已经走光了。也是,像路以真这样出手阔绰,为了一个人就包下最大的灵堂的少爷,想来也不会趁夜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那么此刻自己正在追逐的又是什么人呢?路以真边跑边想。是小偷? 不,不会,刚才听声音,那家伙是径直走到殡仪馆最里面来的。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把简如薇所在之处定为目标了。可……为什么?什么人会去在意一名死者,以致于需要深夜时分前来探访呢? 一瞬之间,路以真想到了—— 是那个凶手!那个杀害了简如薇的凶手! 可是,这个想法只在他脑中盘桓了几秒,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比如说,那家伙来这里做什么?肯定不会是来祭奠的。他看到路以真就跑,显然也不是为了路以真而来。那么,他的目的是简如薇那被“修复”的身体吗?可他都已经把简如薇的尸体破坏得支离破碎了,事到如今再来还要做什么?再一个,那么凶残的家伙,会仅仅因为看到路以真就吓得转身就逃吗?直接上手干掉他不是更快吗? 想不通。但那样也无所谓,只要追上那家伙的话…… 路以真从殡仪馆大厅冲出门外,郊外的夜风伴随着沙沙的树叶舞动声舔舐着路以真那张疲倦的脸。程都的树木即便在隆冬时章也少有残枝落叶,说不清楚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四下张望,却已然不见了那人的行迹。 “该死的……”路以真喘着粗气骂出声来。 终究还是追丢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当时本来就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站起身来时两腿又都麻木发软,从一开始就被对方落下了好长一段距离。只要那家伙冲出了殡仪馆,这里四周都是树丛,又缺少光亮,不管是躲藏还是逃走,路以真都再难以找到他。 “混蛋……”路以真的嗓音沙哑,“混蛋……” 但他再没有别的主意。即便现在报警也已经晚了。对方既然已经逃走了一次,可以想见他绝不会再冒险第二次潜入这里。 回去休息吧。路以真拍了拍双腿,气愤而又无奈地想着。 他拖着两条腿沿着走廊往大灵堂方向走去。一阵运动之后,身体感觉比刚才更加疲惫了。两腿犹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他觉得自己只要一躺下,即便在那种硬邦邦的地板上也能够立刻入睡。 路以真拿起蓝色的团垫,本来想垫在屁股底下,思索了一下,干脆直接当做枕头,倒头躺了上去。 几乎就在头发沾到垫子上的同时,路以真双眼一闭,这便失去了意识。 …… 再度醒来的时候,路以真支起并没有恢复多少气力的身体。他用惺忪的双眼瞄了一下左腕上那只电子表,十一点五十 五分。顺带一提,这只表也是简如薇送他的礼物,似乎是在开始交往的头一年?是生日礼物还是圣诞礼物来着?已经记不清楚了…… 尽管路以真认为这只破表与他的品味没有半点相符,但在简如薇的“强迫”之下他还是戴上了。没想到这一戴居然戴成了习惯,即便如今她已经离开,路以真也没想过要把它换下来。 路以真瞅着那只表,荧幕上显示的时间表明他才眯了二十分钟左右。真够短的,他还以为自己只要一躺下去,不到明天中午是保准行不过来的呢。 再睡一会儿吗?可是这硬邦邦的地板确实让人生不起好感…… 路以真犹豫着。时间伴随着电子表上秒数的增加而一点点流逝。 “那个声音”就是在那时响起的。 起初,路以真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听,毕竟他现在的疲惫度已经严重超过身体的承受额了。拿那些养成类的游戏举例,就是疲劳度涨到不得不卧床休息一周的程度了吧?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什么异样都不足为奇。如果不是那声音愈来愈清晰地传入这间大灵堂的话…… 路以真屏息凝神。 又来了么?那家伙……也许是打算再一次碰碰运气?一个晚上敢来冒险两次,还真是个胆子奇大的人。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他想着。这一次,绝对不会再让你有逃走的机会! 路以真打算到门后去埋伏,只要那家伙过来一开门,他就冲上去锁住对方的喉咙!但这种做法究竟有多大的用处?他不知道,也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对方是那么凶残的家伙,如果稍有不慎,不能替简如薇报仇不说,只怕自己也会落得和她同样的下场吧?但是,即便如此…… 路以真撑住双腿,想要站起身来悄悄挪到门边,但在那之前—— 嗯? 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 不对。不对。 这声音……和刚才那人的脚步声……不一样? 是不一样。刚才那人的脚步声非常沉重,而这一次的声音却要轻上许多。并且从声色来判断,应该是出自高跟鞋。对,只有高跟鞋才会发出这种连续的“哒哒”声。是某个殡仪馆的女员工吗?不不不别开玩笑了,且不说这个点怎么可能还有女性留在这里,就算有,也不会在这种地方穿高跟鞋吧? 既然如此,那么来的人又会是谁呢? 路以真满脑子都是问号。 总 不会是来祭奠简如薇的吧?不可能吧……选什么时间不好,偏偏选在午夜时分? 路以真莫名有点想笑,可却笑不出来。 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超脱于常识之外的可能。 今天是简如薇的守灵夜。 同时,也是她的头七之日。 故老相传,人的灵魂会在死去第七日回来,走过他们过去走过的路,看遍他们过去的生活之处。如此才能算心愿已了,才能够安心离去,转世投胎。 路以真感到自己后背发凉。 简如薇……也会回来么? 也许她今日已经走遍了自己过去生活与工作过的地方,见遍了过去认识的那些人。她已去过了她的老家,也去过了天颐小区租住的房子。所以她才会这么晚才过来。她是来看望自己遗留在凡世的身体吗?也许……顺道看看自己那个不中用又不忠心的恋人? 是,她再不来就晚了。路以真看着自己的手表。十一点五十九分三十秒。还有半分钟,简如薇的头七就会过去。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路以真没有回头。他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他只觉得双腿发麻,他的嘴唇在颤抖。 简如薇平时总爱穿运动鞋,但高跟鞋她也不是没有。 这一次,脚步声的主人并没有丝毫停顿。推门的声音在路以真身后响起。绕着墙壁摆了一圈的长明灯,里面其实都是长长一根燃烧的白色蜡烛。门外吹进一阵阴凉的风,路以真身旁的烛火晃动一下熄掉了,只留着一道烟痕飘散在空气中。 那脚步声朝他走了过来,高跟鞋的鞋跟与地板相撞,每一下都在路以真的心头击出一道回声。 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秒,高跟鞋停在了路以真的背后。 那道视线在俯视着自己。路以真心知肚明。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头七之夜凌晨零点你一个人守在灵堂里,疑似你死去前女友的脚步声停在你身后。没有人教过他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去应对。 你得到的就是你拥有的,而你拥有的迟早会回到你身边的。 他想起了《宠物公墓》中的那句话,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憎恨过斯蒂芬金。 他控制着僵硬的脖子,缓缓转过头去。 目光迎上了一张女人苍白的面庞。 路以真说不出话。他认识这 个女人,当然认识,她曾是他的女友,他们曾一起度过了那么长久的时光,而现在—— “……我来了。” 女人的细语轻声在他的耳道内回响。 路以真说不清楚那段时间有多么漫长。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完全不知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时间在继续流逝,转眼间就走过了十二点。但女人的身影并没有在他眼前消失,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不管怎么看,“她”都不是幽灵,而是实实在在存在于这里的人物。 路以真的喉头一动,咽下了一口唾沫。 “水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你怎么来了?” “对不起,打扰你了吗?”水菁的脸色微红,“是永咲告诉我的。我不知道你还在不在这里,但我想,以你的性格,既然决定要守灵,就一定会撑过整夜的。呀,瞧你的脸色,眼眶这一圈也好难看,你有多久没睡了?” 路以真张着嘴巴,连一句回答都说不出口。水菁仍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本想白天过来,但是妈妈不许,她让雷阿姨看着我不让出门。我只好偷偷联系徐伯伯,将近十一点才从窗户翻出来。他载着我一路到这里,我还害怕走错了地方呢……” 路以真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思考能力也开始正常运转了。 “雷阿姨”,指的应该是水家的那位家政妇;而“徐伯伯”他也知道,是水家过去的老司机,听说现在已经在养老了。 换言之…… “你……”路以真担忧地望着她,“你从窗户跳出来的?你的房间在二楼吧?笨蛋……干嘛要干这种傻事?还穿着高跟鞋?万一摔伤的话……” 水菁甜甜地看着他。路以真觉得自己的舌头打了结。这里没有镜子,但他觉得自己的脸色可能也变红了。 “没办法啦……”水菁解释道,“我被关在房间里,一双鞋子都找不到,只好拜托徐伯伯帮我捎双鞋来……啊,对了,要先上香才行。现在是不是已经晚了?” “诶?啊……那倒没有。” 他看着水菁走到棺木前的香案旁。香炉中的三根香已经烧得很短了,水菁把它们换下来,取了三根新香点燃,郑重地插入炉灰中。她双手合掌,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又朝着简如薇的遗照鞠了几下躬。这才缓步退了回来。 “我没有买花……”她有些困扰地撩了一下耳旁的发丝,“因为这个 时间没有哪家花店还开着门了……” “没关系,我想她不会介意。”路以真摇摇头说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愿她的来生能够过得幸福快乐。” 她也取了一个蓝色的团垫,本想坐得离路以真近些,但看了看那张黑白色的遗照,还是拉远了一点距离。 路以真不自觉露出了笑容。 会在意这种细枝末章的地方,这正是水菁独有的温柔之处。在路以真过去认识的所有女性当中,再没有比她更细腻的人了。 “我给你发短信,你一直没有回。”水菁说道,她的视线投在身前几米远的地板上。 “对不起。”路以真连忙说道,“我这些天一直都在……忙……呃……” 他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水菁回眸一笑,她的笑容温婉可人。 “你变了。”她说。 “我?” “嗯……以前你总是那么争强好胜,爱说俏皮话。我还从没见过你这种讷讷的样子。” “是吗……” 路以真也笑起来。 那之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约摸二十分钟。谈话的气氛不算热烈,却让路以真在简如薇走后久违地找回了一点温暖的感觉。直到水菁起身,他恋恋不舍的目光紧紧抓着她的身影不让她离开。 “我……我该走了……真的……”水菁显然也有些不舍,她眨眨眼睛,“太晚了,徐伯伯也要回去休息的。我会再联系你,过几天,好吗?到那时一定要接我的电话哦。” “好。”路以真跟着她站起身来,“我送你。” “不用啦,就这么几步路。”水菁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又重新坐了下去,“况且,还是别让徐伯伯看到你的好,他还在生你的气呢。” 路以真不由得苦笑起来。徐伯伯既是水家的老人,从小看着水菁长大,当然疼她疼到了骨子里。对于自己这么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想来是不会有多少好感的了。 “路上小心。”他叮嘱道。 “放心吧,徐伯伯可是老司机了。再说这条路晚上也挺安全的,又没几个人。就是路窄了点,刚才我们来的时候跟一辆车擦肩而过来着。” “这样……”路以真随口应着,心中却忽然一动,他追问道,“哎,等下。跟一辆车擦肩而过?什么时候的事?什么车?” “唔?”水菁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是不解他为什么突然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了,但她还是回忆起来,“哦……大概是我到这里的十分钟之前?我也没看到是什么车,因为我当时满脑子都在想事情……只是徐伯伯为了躲那个人急转了一下,可把他气得要命。不过我听到了发动机的动静,所以应该是机动车,是摩托车还是汽车就不清楚了。” “是这样……”路以真若有所思。 “那,你多陪陪她吧,我就先走了。之后再联系。”水菁这么说着,转身朝门口走去,关门之前还朝他挥了挥手。 路以真也抬起手来。他听到水菁那双高跟鞋发出可爱的“哒哒”声,想象着她迈着优雅的步伐在走廊上远去。一分钟后,他的手机上收到短信: “我坐上车了。回家后会再给你发信息。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注意休息!^_^” 路以真轻笑出声。他感到胸口有一团小小的火苗燃烧起来,暖融融的。他小心地将着这团火苗保护起来,藏进了心底。 水菁说,有辆车和她擦肩而过。路以真思索着。错不了,这边仅有的一条路就是和这座殡仪馆连结的。在这条路上出现的车,除了从这儿离开之外不作他想。那个人逃走大概是十一点半左右的事?如果他在外面躲了一会儿,确认安全才跑到预先藏好的车子那里驱车逃走的话,那么就刚好能和水菁他们在路上碰到。 水菁说不知道是汽车还是摩托,但以那条路的宽窄程度思考的话……错不了,多半是摩托车,如果是两辆汽车相冲的话,那可就不是急转一下就能解决的事件了。 深夜,骑着摩托车悄悄来到殡仪馆的黑衣男人…… 路以真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面无表情。 简如薇。他想。你究竟还有多少瞒着我的事? 第三十一章 不要在镜子前回头(前篇) 佟越走进人民医院的门诊楼,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看病,居民区那里也有小诊所,但对于自己的皮肤病,他可不相信那个二流大夫的实力。 大厅中间铺着方格子的防滑通体砖。他站在那儿环视四周,总觉得有些奇怪,可又说不清楚怪在哪里。 墙上贴着就医分区导示图,佟越扫了一眼,往前直走就是挂号收费处,左边是急诊区和病员服务部,另一边则是影像科。佟越向前走去,脚步声在安静的大厅中回响着,似乎拥有着穿透鼓膜的魔力。 灯光昏暗不堪,挂号处再往前的走廊里则是连一丁点光亮都没有。佟越皱起眉头,他觉得这地方也未免太省电了。但这也算不上是“怪”,至少他还能看得清路。他走到挂号处的窗口前,刚要开口,却愣在了那里。 挂号处里面也没有开灯,黑漆漆的,看上去连个值班的人都没有。 怎么回事?佟越焦躁地想着。不是说这儿大年初一都不关门吗?更何况今天还是工作日……等等。他左右看看,忽然明白那种怪异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了—— 没有人。 对啊,空荡荡的大厅,静谧的走廊,就连挂号处这里也连一个排队的人都没有,这到底是怎么了?远东人民的身体素质什么时候好到这种地步了?难怪连灯都不开,这家破医院快倒闭了吧? 虽然生出了这种可笑的想法,但佟越心中的不安却是逐渐升腾起来。 整座医院中除了他之外,便再没有半个人影,寂静得像是一座鬼城。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佟越思索着。正常人遇到这种状况,哪怕并不害怕,应该也不会继续在这座诡异的医院里面待下去了。但佟越却朝着楼梯走了过去,他记得皮肤科诊室是在三楼,也许那里会有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身体违背了理智,擅自朝着那里过去了。 楼梯间里也没有开灯,佟越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却发现对面也有一道光照了过来,光芒之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影。他吓了一跳,赶紧打了个招呼:“哟,那个……这没开灯,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吗……” 回声在楼道中一遍遍反弹,却没有听到回答。佟越似乎发觉了什么,句尾的语调弱了下去。他晃了晃手机,对面的光芒也晃了晃。他靠近过去,在楼梯的拐角处,放置着一面落地镜,他看到的是自己的身影。 哪家精神病医院会在楼梯里摆镜子啊…… 不祥的预感愈加严重。但他仍然向着楼上爬去。 镜子在这家医院里似乎随处可见,二层的楼梯口放着一面,通往三层的转角处也有一面,三层的楼梯口还有一面。佟越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注意它们。他推开双开门,无窗的走廊伸手不见五指,他照到了“皮肤科”的字样,便试着拧动门把手,轻而易举地向内打开。 “打扰了。” 佟越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平时可没这么礼貌,这是为了掩饰他心中的慌张。现在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了,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自己在刚才就转身离开这家该死的医院。他早就听说程都有一家名叫“丧尸医院”恐怖类密室逃脱游戏场,现在他十分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诊室中果然空无一人,这在他预料之中。只不过比起那些……房间的四面墙壁上都装着镜子,在手电筒光线的反射下,他看到自己的身影在无限循环的镜面中呆立着,这让他觉得眩晕。 而且……他发现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 自己居然是赤身裸体的! 镜子里的自己是这样,现实中当然也是一丝不挂!在发觉这一点的瞬间,佟越几乎要发疯了!他拼命回想着自己为什么会是这种状态!难道说自己来医院的路上就没穿衣服?为什么他完全想不起来?! 现在他反倒有些庆幸没有遇到一个人了,不然他一定会被当做暴露狂抓进去蹲几天!当然,衣服的事情还得想想办法……这个思绪刚一升起就被他抛在了脑后,因为在他退出房间的同时,某种恐怖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是镜子。现在他眼前全部都是镜子! 不是哪里安装着镜子,而是这座建筑物整个变成了镜子!墙壁也是镜子,天花板也是镜子,地板、门窗……一切都是镜子!镜子镜子镜子!无数个他在没有道路的镜子长廊中茫然站立,就算想逃走都做不到——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从哪边过来的了! 突然间他觉得,有个人在看着自己。 这好像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他看向任何一个方向都是镜子,也就意味着任何一个方向都是他自己。既然如此,他自己当然也会被某一面镜子中的自己盯着。但并不是那样……佟越能感觉得到,看着自己的那束视线并不属于任何一个他,而是除了他以外的……某个…… 佟越缓缓地回过头去。那一刹那间他看到了什么,脸色变成了煞白一片!接着他开始没命地狂奔起来,像无头苍 蝇一样四处乱跑乱撞。也不知究竟跑了多久,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门诊楼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这时的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赤裸着身体的事实,只想着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万幸,司机靠边停了下来,他拉开车门就坐了上去,大声吼道:“先走,去哪儿都行,快点儿开!” 司机没有回答。 佟越的脊背升起一股寒意。他打着颤转过头去,看到了自己惶然的面孔。尖叫堵在他的喉咙里,他张着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 司机的脸是一面镜子。 …… “佟越!” 佟越睁开眼睛,灯光刺得他视线发花。他伸出手想要揉一下,那个刺耳的声音却不耐烦地吵嚷着: “佟越!佟越是哪位?到你了,快一点儿!不在吗?” “来了来了!”他嘴里答应着,无视了那个护士的嘟哝和不满的眼神,伸着懒腰走进了房间里。 靠,又做噩梦了。他撇着嘴想。最近老是做这种不明所以的噩梦,每一次都是镜子镜子镜子……真是烦得要命。人都说梦境是现实的反映,可他在现实中又不是多么注意形象的人,怎么总是做跟镜子有关的梦呢? 他回想着梦境中的内容:无人的医院、漆黑的楼道,镜面组成的长廊,还有…… 自己在那时看到了什么? 佟越隐约记得,自己看到了某种极为惊悚的东西,就是那件东西把自己吓得魂不附体仓皇逃窜,可那究竟是什么呢?不管他怎么回想,梦境的碎片却如流沙一般从他的手中散落。彷如那东西就是只存在他梦中的恶魔,绝不会和他的现实产生任何交集。 但愿如此。他衷心祈求着。 “哪里不舒服?” 办公桌旁坐着的是一位女医生,看上去挺年轻,也不算丑陋,但板着一张脸,脸色白得像是刮了仿瓷。佟越在凳子上坐下,说道:“背上长了疹子。” “掀起来我看看。”女医生面无表情。 佟越脱掉外套丢在一旁的长椅上,那里坐着另一个女人,她有些厌恶地缩了缩身体,扭过头去看着窗外。这样也好,虽然都已经四十多岁了,早过了害羞的年纪,但让别的女人看到自己的身体,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佟越掀开秋衣,转过身去背对着医生。 “哎哟。”女医生夸张地倒吸了 一口凉气,“什么疹子,你这是脓疮!怎么弄的?” 佟越没答话。 “你这是脓疮!”医生重复了一遍,“很严重的!” “哦。”他淡淡地应着。 女医生显然不满他的反应,她狠狠地皱着眉头,那眼神仿佛能剜下他二两肉。 脓疮就脓疮嘛,佟越并不怎么在意。他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从小他就是容易上火长疮的体质。小的时候家里种橘子,他就喜欢吃橘子,一次能偷吃一大包,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下巴红肿一片,几乎都烂掉了;稍微长大些后,上火的时候耳朵就疼,有时候耳廓会肿起来,流脓血;再后来就变成背上长疮,每次上火都这样,一开始是个大疙瘩,他嫌发痒就用指甲去挠,挠破了之后就会生疮。对他而言这根本不算什么,他曾经在屁股上长过两个大脓疮,那会儿才真是坐立不得,连睡觉都得趴着,坚持了半个月之后终于受不住了,只好去医院做引流。那混账医生使劲给他挤脓水,还用剪刀挑开脓包挖脓芯,疼得他一个大男人差点哭出来。 他前些天发现背上有些发红,于是猜测起了疹子。他干活的地方很脏,又闷,湿气严重,容易起疹子。现在只不过是换成了脓疮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是大学考试,猜测自己能得六十一,实际只得了六十,谁有闲心计较,还要拿着菜刀去求老师加上不成? “我没时间挂水,要做引流吗?”佟越问,借此表示自己对长疮已经习惯了。 “……不用。也没严重到那个地步。”女医生眼看吓不住他,便失去了兴趣,随口说道,“我给你开药。红霉素软膏自己回去抹,还有消炎的,棉签和酒精也得拿,另外……” “那些我都有。”佟越说,“二丁片和头孢胶囊可以吧?没别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站起身来。身后正在开单子的女医生一只握笔的手停在那里,似乎被他的无礼气得发抖。眼看他拿起外套走出门去,她忍不住喊道:“喂!” “干嘛?”佟越回头。 “别穿那么紧的衣服,捂得那么严实擦再好的药也治不了!”她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还有,跟你对象说,夫妻生活别搞那些花样,伤着身体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他冷冷地说:“我没对象。” 女医生愣了一下,随即却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那谁跟你‘办事儿’,你就跟谁说去呗。” 在佟越想要发火之前,她摆着手示意他赶紧出去,刻意大声地喊道:“下一位!” 门口的护士开始叫名,佟越忍住怒气,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 “今天没去上班?”副食店的林悦悦一边帮佟越把东西装进袋子,一边熟稔地问道,“干嘛去了?” “请假去医院,背上长疮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去上班?”佟越反问。 “你没穿工作服。”林悦悦耸肩,“平时你要上班肯定是回家之前经过我这儿买吃的,现在刚好下班时间,你却穿着便装就过来了,所以我觉得你可能去别的地方了。长疮?严不严重啊?” 佟越豪气地一笑:“习惯了,不碍事儿。哎对了,报纸还没拿呢。” 佟越有买报纸的习惯。他走到报纸架前,抽出一份《程都日报》,大致浏览一下。身后传来林悦悦欢快的声音:“今天有个人给我讲了个笑话,特别好玩儿,你听不听?” “说啊。”他随口应着。 “说有一个人啊,总是做梦梦见自己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但是只要一醒过来就会忘。然后他就想了个办法,他在睡觉之前拿好纸笔,做梦的时候,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把梦的内容记下来。结果等他醒过来一看,纸上果然有字!你猜写的什么?” “什么?” “香蕉大则香蕉皮也大!哈哈哈哈哈……” 佟越敷衍地干笑两声,他拿好报纸,正要转身,视线却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 那是另一份报纸,三流的都市小报。佟越俯下身体盯着那张照片,那是一个长相平淡无奇的男人,脸颊瘦削。佟越觉得这个人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鬼使神差地,他抽出了那份报纸。报上报导的是杀人案件,有两名被害人,一男一女,女人的照片也在报上。 “嘎……?!” 看到那张照片的同时,佟越突然发出一声鸭子般的怪叫! “怎么了?”林悦悦看着他,“背上的疮,很疼吗?” 佟越没有回答,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女人的照片。尽管是模糊不清的黑白照,但他的眼珠子和心脏却都被紧紧勾扯住,连半秒都无法转移视线!他想不通。她的照片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么会成为被害人?现在他也想起那个男人是谁了,那个名字他记得清清楚楚:蒋成。 一定有哪里搞错了。他对自己说。 “怎么了啊?佟叔,你可别吓唬我。”林悦悦一脸担忧地从柜台后面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他一番,“是不是很疼?李哥现在在不在家?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佟越如梦初醒。他慌忙摇了摇头:“没事,我没事!不要麻烦。” “真的没事?” “真的!”他干笑两声,“我在报纸上看见熟人了,仔细一看原来认错了,可吓死我了。来,给我算算多少钱。” 林悦悦仍是一脸不放心的神色,却老实地回答道:“十六块五。” “加上这两份报纸。” “两份?哦……十七块五。” 佟越掏出钱包递给林悦悦一张钞票,在找钱的同时,她又多嘴问道:“佟叔,明天就是你生日了吧?打算怎么过啊?” “我生日?”佟越愣了一下,想想明天便是农历腊月初五,“哦,还真是,我都忘了,你怎么知道的?” “李哥告诉我的呀。”林悦悦可爱地眨眨眼睛,“想要什么礼物,我送给你呀。” “少来了!”佟越笑着接过找零,提起袋子走出店门,边走边说,“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过什么生日,别操心了!” 身后传来林悦悦笑嘻嘻的叫喊,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她吵人的声音甩到一边。 第三十二章 不要在镜子前回头(中篇) 蒋成死了。 佟越把那篇报导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程都日报》上也有关于杀人案的报导,但却没有这份报纸详细。在警察把事情查清楚之前,有些事情是不应当也不允许拿到明面上大张旗鼓地说的,偏偏是这种三流小报才不会有这么多忌讳,怎么吸引眼球怎么来。反正就算惹了祸,也可以用“言论自由”轻而易举地混过去,这是无良媒体常用的手段。 “蒋成……”他在牙齿间咀嚼着这个名字。若是早些年,听到这个人的死讯,他少不得要开瓶香槟庆祝,至少也得手舞足蹈高歌一番。可现在,他的目光看着那张无神的照片,和看向路边一只流浪的野狗没有一点区别——不,就算是条野狗,说不定还能稍稍激起他的同情心,而对这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只是一个符号的消失,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但问题是,下面这个女人…… 他看向另一张照片,一个还挺漂亮的女人。“简如薇。”他轻轻念叨着,仔细端详着那张脸。 巧合罢了……他对自己说,要不然,就是蒋成这混账主动去接近这个女人,结果出了事情,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被谁牵连。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他把报纸丢在一边。背上的脓疮传来一阵阵刺痛感,他觉得是时候去擦药了。 外面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声音喊道:“佟哥!回来了没?” “在呢。” 他应着声,抄起抽屉里的小药箱走了出去。同居的李炜民正在门口换鞋,这男人三十多岁,外表看来倒是年轻得很。他管佟越叫“佟哥”,而副食店的林悦悦则管他叫“李哥”,管佟越叫“佟叔”,这个辈分有点儿乱,只是在外奔波讨生活的人,怎么顺口怎么叫,没有谁会去在意这些细章。 “去过医院了?”李炜民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佟越,“医生怎么说?老板那儿我给你请假了,反正都快年关了,活儿不多,我今天也就上午忙了会儿,下午整个跟他们抽烟聊天呢,闲得很。再说你是工厂的老骨干,老板说让你一定把身体休养好再回去。” 佟越点头。他在这家厂子里干了十几年,是资历最老的师傅。要技术有技术,要经验有经验,又因为没找对象,平时一天到晚都泡在工厂里,有活做活,没活就研究那些新型车床设备,章假日都几乎没休息过。厂里的小年轻有研究生毕业的,进来了照样得听他指挥。可以说若不是在这种清闲的时期,离了他,工厂一天就得停转。 “脓疮。”他简单地答道。 李炜民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脓疮?乖乖来!你不说就是疹子吗?要不要挂水?还是直接做手术?!” “没那么严重。”佟越淡淡地摆手,“抹几天药就好了。我从小就容易上火长疮,都习惯了。” 说罢他便走进卫生间。身后的李炜民叫嚷着说可以帮他擦药,佟越连理都没理。 他跟李炜民在同一家机械加工工厂上班,房租也是均摊。他是单身,而李炜民在老家连孩子都有了。不知为什么,李炜民好像对给他介绍对象总是很有兴趣,把佟越搞得不厌其烦。 佟越脱下上衣,赤着身体站在洗手台前,伸手摸了摸后背,手指触碰到创口的瞬间,一阵剧烈的刺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看来这次的脓疮还不小,也许是几个小创口连成了一片,难怪医生会说很严重。 他拿出医用酒精,倒了一些在医用棉上,接着深吸一口气,“啪”的一下猛地伸手按在后背上,瞬间的痛感让他翻起了白眼,咬着牙才没能叫出声来。客厅里传来李炜民看电视的声音。大概过了一分半,痛感才逐渐减弱,佟越丢掉棉花,又取出一块新的,重复了一遍这个步骤,这一次的痛感轻了许多,但仍是一种折磨。 也许是该让小李来帮个忙。佟越心不在焉地想着。可转眼又打消了这个想法。他取出红霉素药膏,在手上挤了一片。 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就是在此刻忽然降临的。 佟越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他只是突然觉得,似乎有某人的视线盯在自己的身上……那种阴毒的目光让他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回过头去,那一瞬间,背后的镜子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啊啊啊啊——!” 佟越一脚踢翻了药箱,但却根本无暇去顾及它。他的后背紧贴着卫生间冰凉的瓷砖墙壁,死死地瞪着面前的镜子。镜子里只有他苍白的脸孔,在昏黄的灯光下露着惊恐的表情。 他感到额头上有一道汗水淌下。 刚才那是什么?他的大脑机械式转动起来。他根本没看清楚镜子里究竟出现了什么,只是刹那间本能地感到了恐惧。也许那只是光线作用下的幻觉也说不定,但是…… “佟哥,怎么回事儿?” 卫生间门外传来李炜民疑惑的呼声。 “刚才你是不是叫了一声?要我帮忙吗?” 佟越一时没法回 答他,直到听到他的脚步声停在门口,似乎有开门进来的意思。 “哦……没事儿。我差点儿滑倒而已。”他撒了谎,他不知道刚才的事情应该怎么去描述。 “用我帮忙擦药吗?后背上你不好弄吧?” 佟越看着右手上白色的药膏,后背因为刚才猛地撞上了墙壁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不用。”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已经擦完了。” …… 踢翻了药箱,使得医用棉都洒在了地上,只能明天再去买新的了。背上的脓疮一阵一阵地发痛,但佟越却再也不想走进卫生间。他把药箱塞进抽屉,疲惫地坐在床上。 现在这个状况,他想要睡觉都只能趴着。而且一旦入睡,或许又会被那个近来常做的噩梦缠上。佟越想起那个诡异的梦境,一开始总是与现实相连的,比如他今天去了医院,就会梦到自己身处医院之中,然后……镜子开始出现,起先是一面一面,然后数量逐渐增多,直到最后包裹住自己周围的所有空间…… 然后,真正的恐怖降临,每一次他都会从镜子里看到某件东西,那件东西把他吓得魂不附体,仓皇奔逃……可是每一次从梦境中醒来,他又会忘记那到底是什么。 都怪这该死的噩梦,搞得自己精神紧张,现在对现实中的镜子都变得敏感了! 佟越愤愤地想着。 这样下去不行,现在看来只是噩梦,但正所谓梦由心生,也许会逐渐发展成什么心理疾病也说不定。或许自己应该找个解梦师?或者心理医生?哪怕有个算命的也成啊…… “……香蕉大则香蕉皮也大。”他突然想起了林悦悦讲的那个笑话,这句话顺嘴说了出来。 他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儿犯傻,但还是起身拉开了抽屉,从中取出一块写字板,板子上用绳子系着一根圆珠笔。他把板子放到枕头上,一手抓板子一手握笔。但尝试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靠,这样能睡得着才会有鬼! 有点儿口渴了。他爬起来打算去客厅喝点水。然而客厅中一片漆黑,李炜民似乎已经回房休息了。这可真稀奇,这小子平时看电视不过凌晨从不睡觉的,今天是中了哪门子邪?他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按下了电灯开关。 “咔哒”。 预想中明亮的灯光并没有投射下来。佟越疑惑地抬头,又尝试着按动两下,客厅 里却仍是黑乎乎的。是停电了?那样的话电力公司应该会有通知啊。难不成是保险丝烧断了? “小李?”他叫了起来,“小李!怎么没电了?你现在在哪儿?” 没有回答。他的喊叫声在寂静的客厅中回响着,带起一股不祥的风。 他下意识压住呼吸,回屋拿出手机,摸着墙壁朝李炜民的房间靠过去。房门被轻而易举地推开,单身男人向来不会有锁门的习惯,然而房间里也是空无一人。手机上的手电筒在狭窄的屋里扫荡,墙壁上映出冷冷一片惨白的光。 在卫生间吗? 佟越紧接着拉开卫生间的门,只看了一眼他便知道希望落空,李炜民从这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退出卫生间的一刹那,佟越从对面的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被焦虑和惶恐充满。 这混小子到底去哪儿了?他的鞋还放在门口,按理说应该没出门。难不成是因为突然断电,匆忙跑出去了解情况了?至少应该跟我说一声啊,真是让人担心的家伙。 担心…… 佟越想起刚刚进入的卫生间,镜子里自己那张苍白的面孔。 他感到腿上发软。 镜子……卫生间里的镜子是安在门旁的,关门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到镜子的才对,从那个角度看到的只有浴缸旁的瓷砖。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会看到自己的脸? 佟越再一次推开卫生间的门,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将要窒息。 四面墙上都是镜子,天花板和地板也是镜子。他后退了一步,他的倒影在客厅中晃荡着,现在他的四面八方全部都是镜子。 他忽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他转过头去,然后开始尖叫。镜子里的人全部都开始尖叫,那些声音在黑暗中重叠在一起,只有一道杂音把他拉回了现实之中。 …… “佟哥!佟哥!醒醒!快醒醒!” 佟越睁开眼睛,他的脸颊火辣辣的痛。李炜民站在他的床前,他一下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抽得太狠了,小子。”他捂着腮帮子吸气,“抽得我牙疼。” “我不抽狠点儿让你再叫一会儿准得有人报警说我们在居民区私自屠宰!”李炜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他脸上的神情却明显是松了口气,“做什么噩梦了?瞧你这满头的汗,见鬼了?” 佟越没有回答,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在梦 中看到了什么。见鬼的梦他不是没做过,有几个人没在梦里见过鬼?可他确定自己见鬼的时候也没这么叫过。他努力去想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每次都是这样,梦境里的恶魔在他苏醒的瞬间便悄悄地溜走了。 他把李炜民赶出门去,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后背的汗水流在脓疮上,刺得他生疼。他回头看到了那块放在枕头上的写字板,不知什么时候纸上涂了几个黑疙瘩。他发现那是一行十分潦草的字迹。 他开了灯,努力辨认着自己的梦境记录,真心希望那上面写的不要是“香蕉大则香蕉皮也大”。 纸上只写着八个字: “不要在镜子前回头”。 第三十三章 不要在镜子前回头(后篇) “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李炜民点了一支烟,美美地吸了一口,目光却始终盯在佟越身上,好像在琢磨要不要给他买一套新衣服。 “屁个礼物,老子自己都记不得自己多大年纪了。你告诉小林的?你也忒多事儿了。”佟越不悦地瞪着他。 李炜民却不甘示弱:“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得开心点儿过!佟哥,你又没老婆没孩子的,要是自己都不对自己好点儿,那你还指望谁来关心你?听我的,要不我给你弄点儿药来,咱把小林给你弄铺上去。” “滚你娘的!” 虽然明知道李炜民只是在开玩笑,佟越还是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可这小子仍然不以为意地絮叨着:“现在跟你们那个时代已经不同啦。女孩子喜欢你跟年龄没关系,跟想不想结婚也没关系,甚至跟性别都没关系!只要看中眼了,一天时间就能滚到床上去。再说了,你怎么就能肯定人家小林不想跟你过?你帮过她那么多,说不定人家早愿意你了呢?” 佟越觉得继续跟他说这样的话题简直是浪费时间,这一次他用简单两个字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闭嘴。” 年龄不是事儿,结不结婚也不是事儿,但我不能再祸害姑娘了。他心里想着。他也曾思考过找个女人结婚,但是不行,每次一旦动了这样的念头,他的心里就如针扎一般的痛。也许这是种特别的女性恐惧症,他再也碰不得女人。 而且说到底……你这小子对我们那个年代的爱情又懂得些什么?他有些忿忿。 “那好吧,随你。”李炜民少见他这种严肃的样子,低声下气地问道,“那生日……” “不办,别多事儿!”佟越不耐烦了。 李炜民耸了耸肩。 今天这家伙也没去工厂。老板听说佟越生了背疮之后很是担心,给他假期让他待在家里照顾佟越。反正厂子里现在也没什么活儿,少了两个人还运作得过来。李炜民倒是高兴坏了,佟越却因为他以自己的名义私自请假而不悦,况且这小子只是在家里看电视罢了。 顿了一会儿,或许是为了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李炜民又说话了: “过会儿去澡堂子不?哦,你那个疮不能沾水吧?” 洗澡。佟越想起自己上一次洗澡还是在半个月前。租住的房子里没有太阳能,偶尔能烧点热水擦擦,要么就干脆冲凉。但他觉得自己需要大洗一次。也许,去去晦气。 “能洗。”他说,“就过会儿。没事儿。” 等洗完澡回来再擦药,应该不迟。他尽量乐观地想着。 …… 他们常去的洗澡堂就在马路边上,“龙头浴池”四个字用金粉漆了闪亮亮地挂着,二十块钱一人,搓背再加五块。听说北方的澡堂子花费连这一半儿都不到。以前他们曾经去附近的大学洗,那儿没有池子不能泡澡,但可以冲热水,按时间算,一分钟两毛钱,胜在便宜。可惜后来高校管理严格了,进出都要刷一卡通,他们便再没有机会。 他们很走运,浴池刚刚放了新水,泡下去一开始烫得难受,紧接着就舒爽起来,所有的毛孔都发出欢快的尖叫,也许除了后背上生疮的部分。它们在热水中一阵一阵地刺痛着,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来泡个澡是正确的决定。佟越舒了一口气。又过一会儿,他坐到台子上给自己打肥皂,李炜民就坐在他后面。佟越四处搜寻着搓澡师傅的踪影,给生疮了的背部搓澡也许有点儿危险,但他觉得只要事先跟师傅商量好,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常见的那个师傅眼下不在,只有一个彪形大汉戴着搓澡手套一脸恶气地站在那,他的胳膊上纹着一只蝎子。 “在哪儿做的纹身啊,挺逼真的,你看这凹凸感。”李炜民在他耳旁说。 “春熙路那边不就有吗。”佟越扫了那蝎子一眼,“哪有什么凹凸感,那是自己的肌肉吧?” “但是,不觉得挺恐怖的吗?大半夜谁要看见了不得做噩梦?” “是你自己胆小罢了。” 结果最终,那位老师傅也没有露面,听说是提早休了假回家过年去了。明明离春章还有一个多月,佟越暗自猜想那位师傅或许已经不干了。他没有让那个彪形大汉替他搓背,也拒绝了跃跃欲试的李炜民。 出入口的门帘旁是一面大镜子,李炜民在那里用吹风机吹头发。佟越远远地站在后面看着,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多,在这里面对镜子,他并没有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但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他想起自己在梦中记录下来的那句话: “不要在镜子前回头”。 镜子里……究竟藏着些什么? 民间传说,经常照镜子的人,他的一部分就会被镜子“保存”下来,因此若是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也不需惊讶,那只是过去的幻影而已;另外还有,午夜在镜子前点着蜡烛削苹果就会看到鬼……诸如此类的东西,佟越好 歹活了四十年,当然也听说过不少。但问题是,如果他确实看到了什么也就罢了,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最后的所见,只知道一定有什么恐怖隐藏在镜子之中…… “镜子……”他喃喃自语。 “什么?”李炜民的声音突兀地在耳旁响起,把他吓了一跳。 “没什么。”他耸肩说道,“我们该走了。” 他没有去镜子前梳头。 …… 回家的路上,佟越顺便买了新的医用棉。他和李炜民一起在外面吃了午餐。经过副食店的时候他刻意没有走进去,李炜民这小子却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趴在柜台上跟林悦悦搭话,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佟越衷心希望这小子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在澡堂子里烫了一圈,脓疮的刺痒感消去不少,如果要抹药,这就是最好的时候。佟越脱掉上衣,取出红霉素软膏,试探着往背上擦了一点,但要往看不见的地方抹实在有些费力,而要让他去卫生间找镜子,经历了昨晚的噩梦后,他又有些本能的抗拒。 果然还是让李炜民那小子来给自己擦吧,没办法。他郁闷地想着。 “小李!”他粗声粗气地喊着,“小李,进来帮我个忙!” 他等了一下,没有回答。李炜民这小子还没回来?他回忆了一下,却不记得自己进屋后有没有听到开门声。想要给李炜民打个电话,却发现自己把上衣也忘在了客厅。佟越叹了口气,起身打算开门。 “咔。” 预料之外的状况发生了。 门把手拧不动。 佟越愣了一下。门上虽然有安装锁,但他向来没有上锁的习惯。再说只有一道球形锁,就算锁住了也只能拦住外面的人,只要从里面这样拧一下应该很轻松就能打开的。但是…… 佟越后退了一步,目光在屋子里扫过一圈。 这不是我的房间,这是谁的房间? 他看向门旁的角落,看着窗口和木质的小桌,脏兮兮的黑色窗帘和他寂寞的单人床。他犯糊涂了,这里分明就是他的房间。但既然如此,为什么他开不了门? 也许是已经有了足够丰富的经验,佟越轻而易举地想到了答案。 他是在梦里。没错,最近稀奇古怪的事情向来都是在梦里发生的,接下来只要这里出现一面镜子他就能确定—— 几乎就在这个想法冒出的同时,佟越看到了 自己的脸,映在玻璃窗上。他立刻伸手拉上了窗帘,但是没用,窗帘似乎变成了透明的,他仍然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是梦……这只不过是梦……佟越这样对自己说着,但脚步却仍控制不住地向后退去。玻璃窗的边缘似乎在延伸着,那面镜子的面子在变大,转瞬间就覆盖了整面墙壁,接着由墙角继续向其它墙面延伸。佟越一屁股跌坐下去,他原以为自己会坐到床上,但屁股下面却硬邦邦的。 他低头从两腿间向下看去,他坐在一面镜子上,就像是浮在空中。 他的床消失了,一切家具都消失了,他坐在一个立方体镜面房间里,连一扇门都找不到,他怀疑门也消失了。真奇怪,这样的房间应该是没有光线的,可他却能从镜子里分明地看到无限个自己的身影。这并不科学。他明知道跟梦境较真没有多大的意义,可这梦境却又实在太过真实。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佟越回想起那无数个梦境的结尾。他应该回头了,只要回头,就能让梦境结束。 但他恐惧着那个自己在醒来前最后一秒看到的东西。 回头?……不回头? 答案在他的身体上涌现。他缓缓回过头去……那一瞬间他瞪大了眼睛,没命地爬起身想要逃命,但连两步都没跑到就一头撞到了镜子上。那个东西就在他的身后,佟越听得见它轻轻喘气的声音,现在它伸出手来了…… …… “啊啊啊——!!!” 发出低沉吼声的同时,佟越从梦中苏醒,像过去每一次醒来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的全身,让他后背的脓疮疼痛难忍。也许正是这痛感把他唤醒了。这一次他连去回忆梦境内容的工夫都没有,第一是因为他早知道那只是徒劳,反正他从来都想不起最后那可怖的东西,第二,他背后的脓疮已经痛得受不了了,他必须立刻把药抹上,不然他怀疑自己会疼疯掉。 离开屋子前他下意识地往窗外一瞥,天已经黑了。 这让他顿住了脚步。 他记得很清楚,他从澡堂子回家的时候不过中午,现在却已经入夜了,他到底睡了多久? 手机不在身边,他拿起桌上一个小小的电子闹钟,凌晨三点八分。 已经是凌晨了?他看着闹钟上的日期,今天是2017年1月3日,又一年过去了,可他并没有多少实感。他考虑着现在还要不要去找小李帮他擦 药,凌晨三点把人吵醒可不太讨喜,而如果没人帮他的话,那待在房间里还是去卫生间也没什么差别,他宁愿待在没有镜子的地方。 这么想着的同时,他把窗帘拉上,还好,和梦里不一样,他的窗帘不是透明的。他又一眼瞥见自己桌上的一面小镜子,伸手把它塞到了最底下的抽屉里。 这样一来没有镜子了。他告诉自己。但还不等他放心,另一种不祥的感觉却扯住了他。 这不是我的房间,这是谁的房间? 他回想起刚才那个梦境。每一次,他身在哪里,梦境就会从哪里开始。在医院的时候就做医院的梦,在家里的时候就做家里的梦,既然如此,刚才他身处在自己的屋子里,应该一开始就立刻认出来才对……为什么他会产生那样的想法呢? 那是因为……梦境中的房间,和自己熟知的现实中的房间,有些不同? 他环视整个房间,最后目光停在门旁,一个用油纸包住的长方形物体上。那不是他房间里应该有的东西。他无意识凑近过去,在伸手拆开油纸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是一面镜子。 和梦里那些会延伸的镜子不同,那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一张卡片贴在顶上,他伸手把它撕下来。 “佟哥,想来想去我和小林还是决定送你件礼物。虽说你都四十多了,也该注意注意形象,这样才会有女人喜欢嘛。今天在澡堂里听你说镜子,我们下午就去给你挑了面落地镜,摆屋子里应该挺合适。区区薄礼请勿见怪。” 你懂什么,小子?佟越想。我不找女人才不是因为那么浅薄的理由。 但他没有说出口,反正说了李炜民也听不见。他把卡片扔掉,把镜子上包的油纸全部撕开,镜子里映出了他的全身。他的上身赤裸,因为他中午一回家就脱掉了衣服。这样看来镜子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但他知道这只不过是最乐观的想法,从这面镜子出现开始他就明白会发生什么了。数天来噩梦的恐惧在他的脑海中逐渐盘绕成形,与扭曲的现实相互交结—— “在哪儿做的纹身啊,挺逼真的,你看这凹凸感……但是,不觉得挺恐怖的吗?大半夜谁要看见了不得做噩梦?” 李炜民的话语在他的脑中浮现。 纹身……脓疮……背后……不要在镜子前回头…… 佟越转过身背对着镜子,然后…… 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裸露的后背,看到了那些连成一片的脓疮——那不是脓疮,佟越现在看清楚了,那是一张人脸,一张女人的脸!在他注视着那张脸的同时,那张脸……睁开了眼睛! 隔着镜子,佟越与那双眼睛相互对视,他认得那双眼睛,他想起了报纸上那张照片,想起了那个名叫简如薇的女人。 那一瞬间他忽的记起了一个梦,不是最近做的这些诡异的梦,而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梦。那个梦里有一个女人,总是眯着眼睛嘻嘻地笑。自己攒了两个月的钱买了一份礼物,她却看都不看一眼,扑过来先用黄帕子给他擦去脸上的油污。黄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她一直都想要一条黄裙子。 一切恍若隔世。 后背上传来撕裂般的痛感。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客厅里翻出自己的手机,又冲回屋子里翻箱倒柜,最后他在一个小盒子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一个泛黄的小本子,封面上的图画像是八九十年代的产物。他在黑暗中一页页翻动,终于看到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 那是固话的号码,他希望那个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搬家,但其实做不做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没多大意义,他只是想完成它而已。 背后已经痛到麻木了,等待的一分钟间,他觉得有一万年那么漫长。 “喂。请问是谁?”说出这句话的声音不是很开心,任谁在凌晨3点被吵醒都不会很开心。 但佟越很开心,他忽然觉得自己多少年来等待的或许就是这个时候。一头在黑夜中奔逃了多年的畜生终于被猎人射杀,它在皎洁的月光之下发出最后的嗥叫,这叫声震慑着所有那些肮脏的灵魂。 “喂。”他把嘴巴凑近话筒,“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没人回答,看样子对方怀疑这是个骚扰电话。 但佟越毫不在意,他咧开嘴笑了起来:“你不记得,你当然不会记得!但是我记得你!你,还有蒋成,这么多年来你们总是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但现在我不怕了!你知道的吧,蒋成已经死了……马上我也要死了,像我们这种东西死得其所。不用着急,现在她回来了,很快,下一个一定就是你!” “神经病啊!”电话那头的人终于挂断了。 佟越听着手机里的嘟音,他没有放下手机,只是重新背对着镜子转过头去,看着背后那血淋淋令人几乎晕厥的一幕。 “她回来了……我们谁都逃 不过……”他轻轻地说。 他看到那个女人撕裂他的身体,她用沾染着血与内脏碎片的手臂爬出,他颓然倒在地上,感受着那双臂将他缠绕。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这一定又是个梦,佟越想着,天就要亮了。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能从噩梦中醒来。 第三十四章 鸡汤与猛士与枇杷地 “斑竹园……跟天颐小区可隔了整整半个市,你们是怎么联系到一起去的?” 夜深抱着胳膊,用一副懒散的样子倚着墙壁坐在窗台栏杆外的毯子上。谢凌依刚刚给他讲了昨天凌晨发生的那起事件。被害人是一名四十余岁的男性,名叫佟越。被同居室友发现时,他的后背已经被整个撕开,内脏和破碎的骨头洒了一地。据说那个可怜的目击者差点儿当场休克。 “死者的手里拿着手机,最后一通电话是在凌晨三点十分。经初步鉴定,认为他的死亡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会儿。”谢凌依立刻回答道。 “跟蒋成的死亡时间相近……就凭这个?”夜深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这是灵异小说吗?” “还有哦,他这种血腥的死法,跟第一名被害者也很像。”谢凌依补充道,“而且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份报纸,是一份三流小报,上面有写到前两起案件,而且写得很详细……唔,明明我们这边都没跟记者透露什么消息,他们到底是怎么查到的?” “你太小看记者了。”夜深哼了一声。 “总之,他虽然一直有购买《程都日报》的习惯,但买这份报纸还是第一次。这一点在附近的小卖部店员那里得到了证实。嗯……不过除了这些以外,就没发现他和前两名被害人有什么关联了。” 夜深转头望向窗外,口中喃喃自语:“……死亡方式、报纸……死亡时间姑且也算上吧,这样一想确实很像是前两起事件的后续。关于死亡方式,再跟我说详细一点。” 谢凌依老实地答道:“现在还不好说,要等尸检报告出来才行。就我所了解的,他的内脏全部被挤压移位,很多已经碎掉了。他的同居者告诉我们,死者前几天曾去医院检查背疮。我们找到了那个医生,医生说当时她看到死者背部有一张很诡异的女人脸,显然不是自然形成的创口,她怀疑那是某种虐待型性行为留下的,但根据调查,死者没有恋人,平时也洁身自好,因此这类猜测被否定了。” 夜深听了这话,登时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副骇人的图景:背部的女人脸、被撕裂的身体、移位破碎的内脏……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在他的想象中,一个女人如同寄生虫一般长在那个男人的体内,在某个时刻,她撕裂男人的身体逃了出来,带着浑身的血污爬离了身后呻吟着死去的男人…… 今天的程都也一如往常,不见太阳。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也许又要下雨了,他想。但程都的天气向来难以猜测。 “他那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谁?” “是固话,一个名叫冯玲玲的女人。这人我们正在调查,好像是一名职业作家。她确实在凌晨三点十分接到了电话,但她坚称并不认识死者,当时她以为那是骚扰电话,死者在电话中威胁说她很快就会死,所以她很生气地挂了电话。” 很容易想象的情景。死前最后打出去的一通威胁电话,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夜深没有多想。现在还处于信息不足的阶段,没必要在效率低下的思考上多花时间。他从栏杆后面翻进来,把黑色的手柄塞进谢凌依手里,这丫头顿时眉开眼笑。夜深撇了撇嘴,若不是提问之前先把这玩意儿没收了,她会好好回答才怪呢。 “我要出去一下。”他说。 “嗯?去哪?”她问得心不在焉。 不回答也没关系吧。夜深这样想着,却还是说道:“工作。” “哦。”谢凌依随口应道。沉浸在游戏中的她已经不会再去在意夜深的工作是什么了。 …… 夜深走进交大校园的时候,服务区这边已经相当热闹了。元旦三天小假已过,现在学生们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而奔波。成绩好的在拼命复习,成绩差的在拼命预习,当然,继续悠闲度日毫不紧张的人也是有的,奶茶店里那些靠在柜台前哈哈大笑的男生们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夜深哥!” 柜台后面的女生跟他打了个招呼。乐正唯可是个大忙人,虽说开着这么一家“永夜泉”茶饮店,她本人却几乎从未在店面中出现过。打工的女生倒有两个,都是大二学生,一个叫陈芸芸,就是眼下说话的这个,另一个叫毛聪,正在厨房里忙活。对于夜深这位校友学长兼“老板的朋友”,她们自然早已熟识了。 “唔。”夜深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朝楼梯间走去。陈芸芸用羡慕的眼神望着他。乐正唯对她们虽然和气,却决不允许她们踏足那里,故而她们根本不知道二楼是什么地方。对于拥有着“权限”的夜深等人,她们想来是相当向往的吧? 夜深走上二楼,推开铁皮门走入房间。这里是送葬者小队在蓄水池之外的“休息点”,眼下除了乐正唯之外,大家好像都聚在一起了。 “哟!”坐在沙发上一脸惬意地打着手游的平头男冲着他扬了扬手。 齐思诚,和舒琳一样,都是断灵眼的持有者。长相说不上帅气,但很阳光,只 可惜过于沉迷手游,总是一副精神不佳的样子。 “哟。”夜深坐到他对面,“我记得你不是去处理银石那边的任务了吗?怎么这么闲?” “搞定了哦,全部。”齐思诚得意洋洋地拍打着沙发,“本大爷出马还用费多长时间!现在善后小组正在那边收尾,我就先过来歇着啦。来来来,看哥给你表演一波骚操作!你看着啊……突进!一连!二连!三连!躲!回头!三杀,怎么样?哎哟他还敢过来?反杀?不可能的!想干嘛?四杀!哎哟爽!哎那个呢?我靠队友抢了……算了算了。不过我这波操作你都看见了,嘿呀,是真的骚!” 夜深默不作声。手机拿在这货手里,他压根什么都没看见。况且他也根本不想看。 除了齐思诚之外,房间里还有两个人。舒琳背对着他们站在角落那边哼着歌儿,看不到她在做些什么,好像是在用乐正唯的仪器做实验?夜深稍稍产生了些不祥的预感。 另一边用端正的姿态坐在椅子上的则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孩,年龄应该和谢凌依差不多——毕竟夜深从来没问过,只能靠猜的。她的名字叫蓝冰雨,是送葬者中唯一一位斩灵眼的持有者。 这个女孩与她的名字极为相配,宛如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不说话,也没有表情。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就连眼神都不会闪动。用稍显轻浮些的话说——“真是浪费了一张漂亮脸蛋儿”。她和舒琳、乐正唯偶尔还会交谈一两句,和夜深、齐思诚就真的是一句话都没说过。也许只是单纯地厌恶男性?夜深不知道。反正在他的记忆里,自从加入雨色深红到如今足有半年,他还真没和这个女孩聊过一句。刚才他进来的时候,蓝冰雨也只是微微抬眼瞥了一下,然后就又垂下头默读着手中的书本。《纪伯伦读本》,侧面还黏着交大图书馆的书标。夜深大学时期也曾借过这本书,他想蓝冰雨多半是通过楼下那两名女生借到的吧。 总而言之,既然对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夜深也懒得自讨没趣。只是齐思诚一边刻意大声嚷嚷着游戏中自己有多威风多厉害,一边总是偷眼朝蓝冰雨那里瞟过去。这就未免有些令人同情了。 ……看了感觉真可怜。 而且你老是用这种说话方式,估计只会让她心目中的评价分越来越低吧?夜深暗想。不过,兴许原本就是负数呢。 “哦!夜深啊?” 舒琳似乎直到这时才终于注意到夜深的存在,她欢快地舞动着手中的汤勺: “来得正好!你有口福了!” 夜深叹了口气。在这次任务中,执行人有两名,也就是说,他和舒琳是行动搭档。未来视界系统解析出的执行人通常只会有一名,多人任务往往比较少见,但也并非没有。既然那个能够预知未来的系统给出了这样的安排,那就说明确实有这样的必要。 “比如说,你的思考能力很优秀,可以靠脑袋去解决事件,但中途或许会被灵袭击。虽然有杀虫剂,但总是不保险。这个时候如果有琳琳在一旁帮你,行动就会安全得多。” 乐正唯当时是这么解释的。 不过这女孩还真是忘性快。夜深望着摇头晃脑的舒琳。她上个季度的任务达成数比夜深还少一件,如果除去不上前线的乐正唯,她在小队中就是倒数第一。虽然这种排名没人会关心,但这丫头却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搞得夜深不得不大出血买来一份三层蛋糕来安抚她。 唔……只是掏掏钱包就能对付,或许这也算是她的优点吧。夜深自我安慰般想着。 “恕我多嘴……”齐思诚满脸不解,他对舒琳说道,“乐正又不在,谁来让我们饱口福啊?” 他手机上刚才玩的游戏已经切了,现在满屏都是穿着修身的枪械妹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操枪”。 “还能有谁?”舒琳耸了耸肩,“哼,弱智,当然是本小姐了!” “哈?”齐思诚的脸一瞬间变成了海爷那张流传甚广的表情,“等下!等下!刚才就看你在那边鼓捣,你难不成是在做饭吗?我靠!我可不要!你这纯粹是在找人以身试毒吧?!” “嗯哼?”舒琳发出可爱的声音,嘴角上勾,眼睛却没有笑,“你这死宅说话还挺搞笑的。姑奶奶今天就告诉你,你吃也得吃,不吃我就给你从后面灌进去!” 一般人听到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说出这种威胁的话语,多半只会一笑而过。但齐思诚和夜深都沉默了,只有他们这种对舒琳有着充分了解的人,才能够理解她到底有多么认真。 “好了!”舒琳说着,端着一口大锅走过来摆到桌旁,又端来早就准备好的碗筷,“别一脸死了老祖宗的表情,本小姐的手艺你们又没见识过,别那么早下定论好不好?冰雨姐你吃不吃?” 蓝冰雨默默摇头。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该懂得此时要如何趋吉避凶。 齐思诚面如死灰。 “冷静点。”夜深小声说道,“你看,是鸡汤。汤 的色泽很正常,也许意外地会很好吃呢?” “可这里特么是乐正调配杀虫剂的实验室啊!”齐思诚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她刚开始都在试着用酒精灯生火你看到没?说到底实验室里能做出什么正常的东西来?硫酸硝酸三比一,不仅能融化你的胃,还能连你整个人都融化掉哦呵呵呵……” 不行了,这个人好像坏掉了…… “而且这个梗,不认识姬路小姐的人会很难懂诶。”夜深提醒他道。 “行了你们俩,别叽叽歪歪的!先来尝尝嘛!吃过了再做评价不迟啊!” 舒琳笑眯眯地给他们盛了两碗鸡汤。 “我十分怀疑吃完之后还没有作评价的机会。”齐思诚的声音细若蚊蝇。 两个死囚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液体,然后用视线传递消息。 ——“你敢跟她说声‘不’吗?” ——“你去说啊。” ——“你去啊。” “吃。”舒琳冷冷地说道。 死刑判决。 夜深端起面前的鸡汤,思考着尽可能减少痛苦的方式。这样的分量,也没法一口喝干净吧? 是不是该先找个人托付一下秦瑶歌?他想。抬起头来,却迎上了舒琳居高临下的眼神。他不敢再拖延,一伸脖子,咕嘟咕嘟便是一大口下肚。 鸡汤不算很烫,应该说正处在恰好能接受的最高限度。看来是舒琳在熬好后细心地晾了一会儿。除去温度不谈,汤汁的口感和鸡肉的嚼劲都恰到好处,也许舒琳真的在厨艺上颇有天分? 唔……不过这佐料是什么?熬烂的洋葱?蒜瓣?都不像啊……这种口感倒比较像是—— 桌对面的齐思诚也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这鸡胗嚼着跟橘子一样,哈哈哈……” 两人对视一眼,接着看了看一旁没有任何反应的舒琳。他们同时把口中的东西咽了下去,注视着碗里剩余的汤汁。 “不是吧……”齐思诚绝望地喃喃着。 “怎么了嘛!”舒琳哼了一声,“本来想做苹果鸡汤的,但是懒得削皮。橘子剥起皮来就简单多了嘛。说到底,橘子苹果都是水果,也差不太多嘛!” 差好多啊姐姐!你是隐藏的搞笑段子手吧?! 两人欲哭无泪。 “请问……”夜深小心翼翼 地说,“是什么给了你这种新奇的灵感呢?” “哈?”舒琳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粥铺里不是都有卖果粥冰粥之类的吗?别说苹果橘子了,香蕉西瓜都可以拿来做粥哦!不过橘子好难切啊,汁水一直在喷,浪费了又很可惜,我就把橘子汁收集起来,全部加到汤里去啦!应该没什么问题的吧?” ……是没什么问题,除了我开始反胃之外。 夜深探头瞧了瞧那边满地的橘子皮,他大概估算了一下数量,然后感到自己的人生真的是不会好了。 “噗嗤!” 突然从身旁传来了笑声。夜深转头看去,蓝冰雨却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谢凌依总说他是扑克脸,在他看来蓝冰雨才和这个称呼更匹配。 是错觉……吧? “怎么了?总不会不好喝吧?嗯?本小姐这么辛辛苦苦为你们两个臭男人做汤,你们居然还敢嫌弃?” 舒琳笑眯眯地俯下身体。 齐思诚和夜深同时摇了摇头。 舒琳对他们这种表现非常满意:“那么,继续喝!喝光!” 夜深看了一眼齐思诚,这家伙脸上就写着七个字: 我为什么不去死? “喂你不会要哭出来了吧?”舒琳惊讶地看着他,“为什么你的眼里全是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齐思诚满面沧桑。 好吧。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咸味的橘子和酸味的鸡汤。 夜深闭上眼睛,仰头把碗里剩下的鸡汤全都灌了下去。 他似乎听到了鸟儿动听的鸣叫声,风吹树叶悦耳的沙沙声,男孩们的呐喊与女孩们的娇笑混合在一起,组成了一首令人心旷神怡的青春旋律。 ……世界多么美妙。 他以前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很长时间以后,夜深睁开眼睛,对面的齐思诚仍然面对着那只盛满了汤汁的碗,碗中液体的高度似乎一点没动。 舒琳的视线开始变得刺人了。 别挣扎了。夜深用眼神给他传递信息。早死早超生,这么个道理都不懂吗? 但齐思诚的目光直视着他,那目光中隐藏着令人热血沸腾的话语—— “直到最后一刻到来之前,我绝不会就这么轻言放弃!” ……夜深差点儿都被他的执 着感动了。 很好。夜深想。那我看你的最后一刻马上就要到了。 可或许是老天爷就偏偏喜爱这种一根筋的男人。就在舒琳已经开始撸袖子的时候,一阵算不得悦耳的铃声忽然响起。齐思诚从沙发上直接跳起来:“哈哈!善后小组那边好像出了点问题!我得立刻赶过去帮忙处理一下!对不起啦舒琳,没法喝完你的美味鸡汤咯!夜深,剩下这锅就拜托你了哈!小爷我先走也!” 啊。夜深看着他手舞足蹈的姿态。这家伙要逃跑。他心里很清楚。 哇,社会是真的险恶…… 但如果就这么容易在这里败下阵来,那夜深也就不是夜深了。 “按住他,舒琳。”夜深说道,“这家伙刚才连看都没看手机一眼,我强烈怀疑那是10086的信息。” 齐思诚的脸色一僵。舒琳摆出舞蹈般的高抬腿动作,踩着他的肩膀把他压回沙发上,顺手把手机夺了下来。 “嚯嚯!”舒琳发出嘲讽的笑声,“上个月套餐的一百分钟通话就用了二十分钟?流量倒用超了四个g?!真可怜……嗯?想找理由逃走?瞧不起我做的汤吗?!” “意外!”齐思诚的牙关打战,“意外!看错而已!看错!” “哦。既然你对这鸡汤没什么意见,那你慢慢喝哦,我先撤了。斑竹园那边发现了新的死者,我得过去看看。”夜深说着,站起身来。 “给我等——” 夜深在舒琳发火之间就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别忘了,这季度你的任务完成数比他还少一件。你要是能把他搞到一星期下不来病床,等我们完成这次任务,至少你们俩不就平了吗?” “唔唔……”舒琳俏丽的脸上露出阴森的笑容。 夜深转身,无视了齐思诚求救的眼神,大步走向门口。 离开“永夜泉”时,夜深仿佛听到了某个男人绝望的呼喊—— “夜深!你算计我——————!!!”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夜深默默为他祈祷。你多保重。 …… 斑竹园这边的交通也是殊为不便。地铁当然是别想了,公交也仅有一班能够直达。要说落后程度,比起天颐小区那边只多不少。夜深换了两次车终于到达这边的时候,附近的小学都已经放学了。 打听那个名叫佟越的男人住在哪里,这并不是什么困 难的事情。流言这种东西向来传得飞快。佟越那种诡异的死亡方式似乎在这边被炒成了不小的话题。夜深迈步朝着那边走去,途中在一家便利店停步,买了一瓶矿泉水。 “打扰下。”他向呆呆站立着的女店员发问,“请问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其实他是想着,对方听他这么问,或许也会说起那桩案件,如此一来便可以确认自己走的方向对不对了。 但那女店员的视线飘忽,她那略有些发肿的眼袋上挂着厚重的黑眼圈。 “……好玩的地方?”她用恍惚的声音说,“这附近哪有什么好玩的地方?那边的工厂是做零件的……还有那边有片枇杷地,不过是私人的不让进,里面有养狗……学校旁边有个小花园……别的就没有了。” 看来她神色不佳,或许有什么心事。 这当然和夜深无关。眼看打探不出什么消息,他便点点头谢过店员,一边拧着矿泉水瓶的盖子一边走了出去。 所幸,仅仅走了不到三分钟,他就看到了目的地。作为案发地点的小公寓楼,楼梯通道设在外面,故而一眼就可看到在楼上进进出出的警察们。夜深抬头朝上望去,并没有看到熟面孔。有一名警员在楼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但他毫不在意。毕竟这起案子太容易激起人的好奇心了,像他一样满怀期待地仰视那个房间的人在楼下围了一圈呢。 但这不行。夜深收回目光。没法进入案发现场,那就没办法获得更多有价值的信息。这一趟很可能是白来了。他原本想着如果大哥在这里的话,或许还能求他松松口,现在看来这想法恐怕是无法实现了。 他悄然离开人群,一边低头思索着,一边继续前行。 死亡时间。他盘算着。如果认为蒋成和佟越的死亡时间都是凌晨三点十分的话,这就不仅仅是巧合那么简单了。在许多灵咒中,都有着对时间的限制。尽管他之前看似是质疑了谢凌依的话,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否认这一点,或者说,他比谢凌依——比警方更要相信这个死亡时间上的联系。 但若是这样的话……简如薇,这个女人的死亡又怎么解释?她可是死在晚间七点半的啊…… 难道说,真正有联系的只是蒋成和佟越这两人的死?而简如薇的死亡只不过是一起普通的入室抢劫,只不过恰好发生在蒋成死前两天? 不……不,应该没那么简单。 走着走着,平坦的水泥路消失了,泥土 颗粒硌在了夜深的鞋底。他暂时停止思考,左右张望了一番,耳旁似乎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听声音是头厉害的家伙呢。 路旁竖了一块牌子。夜深走过去扫了一眼,上面写的是—— “前方枇杷地为私人所有,请勿继续前行!内有恶犬,如无视禁令,则一切后果自行承担!” 喔。 看来不像是说说而已。 不过就算是自家买的地,在居民区和小学附近蓄养烈性犬没问题吗?要不要跟大哥反映一下?这种事在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呢? 夜深想着这样的问题,却还是老实地回头向来路走去。 遮天蔽日的阴云总是程都最惯见的景色,不过偶尔也会有丁点如漏网之鱼般的阳光洒下来。夜深看着自己的影子正在笨拙地模仿着自己的动作,他停下脚步,影子也停下脚步。 夜深回过头去。 枇杷地。他再一次让视线从左到右扫过这三个字。 “枇杷地……枇杷……”夜深低声念叨着。久远的杂学知识一瞬间在他的头脑中闪过,但记忆总是模糊的,他也不是农学和生物学的高手,尽管有了想法,却没法立即确定。还好,现代科技给人类提供了不少便利。 夜深掏出手机,搜索起“枇杷”这个词条。他打开百科页面,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仔细地阅读上面的内容。大概两分钟后,他的目光在其中某一行上凝结了。 带着水汽的冷风从他的耳旁刮过,夜深摸了摸耳朵。他收起手机,站在原地,几天前的一幕情景在他的脑中浮现。 “原来……是你吗……”他轻声说道。 第三十五章 意外的捷径 路以真坐在和平商场十九层那家茶厅靠窗的位置,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坐在他对面的水菁以优雅的姿态端起红茶。这样的姿态是决然不会出现在简如薇身上的,她虽然也很有魅力,却和高贵无关。这两个女人的气质也有相似之处,但若要定性的话,却又根本不在同一个领域之中。路以真也不知如何去形容。 他这样想着,却又觉得在和水菁相处时还要想起前女友未免有些失礼,于是轻轻摇头除去杂念。 水菁看着他略显笨拙的样子,微微掩口笑了出来: “你变了。变了好多。” “上次见面你也这么说。”路以真也笑,除了笑之外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变化真的有那么大?” “是,很大。” 水菁将红茶放下,她侧身坐着,每一个动作都将她三十年来积累的教养尽显无遗。 她说:“过去你总是那样,一丁点都不肯服输,别说别人,就是我,你都从来都不能让着一点。不管跟谁说话,你都一定要在嘴上胜过他。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可你是我的未婚夫,从小就是,所以我只能一边忍让,一边期待你以后会变得成熟稳重一些。那次我和你吵架,比起为那个视频生气,不如说我是实在忍不住了。想到要和那样的你共度一生,想到那样的未来,我很难过。” 路以真垂下头去。 他过去真的有那么差劲吗?明明自己一直都没有意识到。不过若是水菁这么说的话,那就毫无疑问了。她可不是会无缘无故就指责他人的女孩。 是这样吗?他有些沮丧。他一直觉得简如薇对他很暴力,但如果真正讨厌的人是他自己…… 人这种生物,总是对指责他人很在行,却对自己的劣性视而不见。这是否也和人们总是对别人的汗臭味觉得恶心,却无法注意到自己的狐臭同理呢? “对不起啊……”路以真有些难过,“我……让你一直都这么辛苦……” 水菁笑着摇摇头: “‘对不起’这种话,过去的你也是决然不会说的。所以我才说你变了啊。这两次跟你聊天,你表现得那么谦逊,那么温和,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过去的你怎么可能会这么有耐心……这三年来,我也一直在思考,一直在想念你,我想如果再能和你相见的话,如今的我一定也能够忍耐更多。可是你一直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和这样的你说话,虽然一开始有些不习惯,但 我觉得很轻松,很舒适。我更喜欢这样的你。” “是……这样吗?” “嗯。”水菁凝视着他,她的双眸满含柔情,“你变了,我也变了,或许是分开的这三年,我们都成长了吧。” 她的细语轻声让路以真心中悸动不已—— “……你变成温柔的人了。” …… 和水菁分别后,路以真漫步在和平广场的喷泉道旁,他的心跳比往常要快很多。 是。其实仔细一想,水菁说的那些,他也隐隐感受到了。不论是他还是水菁,在三十岁这个年龄,似乎都比过去多了几分成熟。如果是现在的自己,能够和水菁组成幸福的家庭吗? 他无法确定,但他觉得应该对自己有信心。 话说回来,这三年间,他一直都和简如薇处在一起,难不成是简如薇改变了他吗? 他站在水池边,荡漾的水波中漂动着他那张带着复杂表情的脸。 绕来绕去,终究还是绕不过她。 他这样想着,手上微微握拳。 再等等我,水菁。他在心里默念。再等等我……等我把这件事情解决之后,就一定—— “噗通”一声,一颗石子砸在了他面前的水面上。他回过头去,只看到几个小男孩哈哈大笑着跑过。路以真有些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接着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喷泉道。 简如薇已经离开两周了,路以真发觉自己想起她的次数正在逐渐变少。过去像是一只离家出走的小猫,也不打点行装,也不会跟你告别,就只是轻轻一跳爬上屋顶,你看到它尾巴一摇,这就再也不见了。你独自一人站在幽深的天井之中,仰着脖子从下午盯到晚上,直到夕阳残照的最后一缕红线从你的瞳孔里收走,到那时你才会发现,它真的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你会怎么做呢?可能会痛哭吧?可能会不顾危险扒着瓦片也爬到房顶去像过去那样喵喵叫着希望唤它回来吧?但黑夜之中你看不到它的影子,只有冷风嘲笑着。后来你就不得不接受那份现实。也许偶尔在梦中,你还能看到如泡沫一般空幻的它的侧影,看到它慵懒地躺在大门口晒太阳而你坐在一边傻笑。醒来的时候,泪水湿透了你的衣枕。 你心里明白它已经不在了。 我们最终都会抛弃过去,也被过去所抛弃掉的。 他跟随着人潮向步行天桥那边走去。虽然说 是“人潮”,但此时人还不算很多,等到了六点多下班那会儿应该会更热闹些吧?毕竟今天是周五嘛。做小吃的摊子在路两旁零零散散地摆着,香气似乎将原本湿冷的风都暖热了。路以真缓步向前走着,在他前面的人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和棉帽,那并非是多么高档的衣物,至少跟路以真身上这套风衣绝对没法比。不过,今天若不是为了见水菁,路以真也不会特意挑衣服。像那样的羽绒服,他的衣柜里似乎也有一件。 天桥下有两位老人,看样子是一对老夫妻。老伯伯所持的口琴中吹着稍显尖锐的调子,他的老伴手中则拿着一顶棉军帽,里面装满了零钱。路以真看到前面那个黑衣男子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红票子毫不迟疑地放了进去,这让他微微有些吃惊。等到反应过来时,却发现老婆婆也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路以真只好掏出钱包,他这里也有不少百元钞,但他只拿出一张十元票,放进老婆婆的帽子里。老婆婆朝他连鞠几躬:“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路以真没有说“不用谢”。他向前望去,不知何时那个黑衣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路以真赶紧跑上天桥,四下张望,却仍然没有再看到那个男人。直到他走下天桥来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下,不经意间一个回头,才发现那个黑色的影子正走进路边的“如梦”大酒店。 路以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那个人……仔细想想,或许从刚才开始,自己就隐约有些在意,所以才会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可是究竟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会在意他?那个人……他到底…… 是因为他那一身黑衣?让自己想到了袭击简如薇的那个人,以及那天晚上殡仪馆出现的黑影么?不……不对,这条街道上穿黑衣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如果每个穿黑色的人自己都要在意一下的话,那今天也不用干别的事情了。 到底是……为什么? 直到一路坐回家,走进自己家门口的时候,路以真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怪了。他在心里默默自语,同时掏出家门钥匙。他连锁孔都没有看,仅凭着熟悉的感觉就把钥匙插入,转动半圈后,家门应声而开。路以真拔下钥匙,脱下鞋子。 “嗯?” 他拎着拖鞋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他回头看着已经关闭的门,想象着刚才钥匙插入锁孔时的熟悉感。 “熟悉”…… 他琢磨着这个词。几秒钟后,他的眼前一亮! 是的,“熟悉”!就是这种感觉!他的双手颤抖起来。就是因为这个!那个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从他的身上,路以真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他以前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在哪里? 路以真思考起来。这并没有花上多长时间,很快他就从记忆之流中捞出了那个不算久远的形象。 他?路以真眨巴着眼睛。是他吗?可是……可是他…… 他飞快地坐到屋里,打开电脑,登入了一个网页,选定了搜索条件进行查询。当性能极高的计算机将结果显示在他眼前时,路以真整个人僵在了电脑椅上。 是他。现在可以确定了。是他,毫无疑问是他。 路以真关掉电脑,他的目光转向窗外。马路两旁的灯光已经亮起,现在是周五的下班高峰期,这个时间一定要比平时更堵更挤,这可不是出门的好时候。 他就那样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谁也不知他看的到底是窗外的夜景,或仅仅只是玻璃上的划痕。也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人坐在他身旁,就会发现他的目光伴随着天色逐渐变黑,逐渐变得阴冷,到最后,连一点光芒也不剩。 晚上七点半左右的时候,他拉开电脑桌的抽屉,从最下层摸出了一把精致的小刀。 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也是简如薇送他的礼物之一。 用这东西去了结,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他把小刀揣进兜里,重新换上便鞋走出门去。 在近两周前,夜永咲给他看那张照片时,他曾经冲动地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被我抓到那家伙……我会生生地……生生地把他的皮给剥下来!” 当时夜永咲是怎么说的来着?哦——“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要太过头”。 他终究还是不了解路以真。如果是他的弟弟,那个名叫夜深的家伙……如果是他的话,或许就能够明白路以真的想法。 他向来说到做到。 第三十六章 失败的报复 路以真赶到如梦酒店的时候,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其实他八点左右就到了,却在天桥上徘徊了很久。他表层的人格告诉他,他这么做是在等待时机,等待人流较少的时候,以免被他人看到。但内心深处的路以真却发出不屑的冷笑,他说:有什么分别呢?被人看到和不被人看到,结果不都是一样的么?反正到完成之后,你是一定会去自首的吧?就算不去,警察第二天也一定会找上门来的吧? 只不过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法和水菁…… 表层人格叹息着。 里层的人格耸了耸肩:别骗自己了。你一直都在对自己说,说你只是想协助警方办案,以此来给简如薇一个交待。但我太了解你了,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呢?你从来都是这么冷血的人,像是一条毒蛇。从一开始,你的心里就很清楚,如果被你找到了那个凶手,你一定是打算亲手了结他。你丢掉照片后的那个瞬间,那时所展现出的才是真正的你。所以那天晚上在殡仪馆里,你明知道对方是那么凶残的家伙,却没有丁点逃走的打算,你很了解自己要做什么。这和你与简如薇之间感情多好多坏都无关,只不过是一种强硬,一种固执。对,你固执地认为,那个家伙杀人和你有感情的女人,你就必须去和他拼命。所以你才没有回复水菁的信息,因为你早就知道自己落不得什么好下场,所以你才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那又怎么样呢?”路以真发出了声音。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纵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那又能如何呢?他能阻止自己吗?如果能的话,刚才他就不会带上刀子,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不是因为他想要去做,而是因为他必须去做。 因为他是路以真,因为这就是他的执着。 在过去的生命里,路以真从未做过不遵从法律的事。但这并非是因为他认同法律,而是因为他没有大到足够对抗法律的力量,又不想承受违法所带来的后果。所以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就连红灯都没有闯过。 可是法律从来都不能“禁止”什么。它很弱小,它看似拥有着“强制力”,却无法阻止人类背叛它。法律并不能拦着你让你不去杀人,它只能说:如果你杀了人,就要接受怎么怎么样的惩罚。它以此对人类进行约束。换言之,只要你同意接受这种惩罚,那么杀人就会成为一桩可行之事。 说到底,杀人偿命,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惩罚,只不过是等价交易吧? 那么道德 呢? 路以真认为这两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道德同样是一种约束,而且比起法律的强制力还要低下,范围也更加模糊。这两种东西都是用来维系人类社会秩序的,同时也要依赖社会秩序去赋予它们存在意义与价值。失去道德和法律,世界将会变得混乱。但反过来也是同理,世界一旦混乱起来,道德和法律也就失去了必要性。所以在那些末日灾难片中,人类的感情和欲望才会表现得更加直白,更加赤裸,更加多变。因为失去了约束,人类也就没有不需要再去掩饰自己的内心。比起矜持与自律,宣泄与表达才更符合人类心底的需求。 如果无法通过约束去阻止杀人行为的话,那么能够起作用的还剩下什么呢? 只有不是约束的那些东西,发自内心的东西……比如说,对于生命之美的“认同感”。 如果周围不存在栅栏,那就只有这一类东西才能够抑制人类心中的野兽对于剥夺他人生命这种快感的向往。 发自内心的欲望,只有同样发自内心的东西才能够遏制。 啊啊……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路以真终于找到了他此刻站在这里的理由。 是因为这样。他虽然对简如薇的感情有些模糊不清,就连算不算得上“爱”都有待商榷。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对于简如薇的生命之美,他确实是深深爱慕着的。而当有人夺走她的生命之时,这种“爱”便失去了依托的对象,因此需要从别的地方来弥补。其中最快最简洁也最能让他认同的方式,便是这样——去剥夺那个人的生命,以此获得报复的快感来让他得以满足。 如果把刚才这番思想说出去的话,听者一定都会认为自己疯了吧? 时间差不多了,路以真动起了脚步。 永咲逮捕自己的时候,那家伙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路以真走下天桥的阶梯。 夜深呢?那个男人,是他的话,一定能够理解自己吧?他想。如果那个男人在这里的话,真想把这番话说给他听,他是否也是同样的想法呢?还是说,会有更加高明的见解呢? 可惜,这个想法恐怕不能—— 路以真脚步一个急停,险些从天桥阶梯上滚落下去。 他愣愣地看着下面。 就在他身前几米远处,天桥阶梯的最下方,一个人正靠在护栏上。他一手放在耳边打着电话,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 刚刚走下来的路以真。 “嗯,已经确定了,707号房……没错。再等一会儿吗?好的。嗯,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我可是爱惜生命的人呢。好,就这样。” 那人挂断电话,似乎注意到了路以真的视线,便看了过来。目光相触的瞬间,那男人呆了一下。 夜深此时的样子有点傻乎乎的。 路以真低头看着他那张惊讶的面孔。他觉得自己或许有必要把乌鸦嘴里的这条舌头割掉,但考虑到自己刚才压根没出声,只是在脑袋里想的,或许直接把脑袋切掉更为合适一些? “哟。”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是不是说声‘真巧’比较符合眼下的气氛?” 夜深眨了眨眼睛,露出谜一般的微笑: “巧吗?我看不见得。” 路以真从阶梯上走下来。 “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的吧?”夜深直视着他,“真让我惊讶……我以为自己已经够快的了,没想到你居然也能找过来。” “该惊讶的是我这边。”路以真说道。 “你既然站在这里,那就说明……你也找到‘他’了,对吧?”夜深歪了歪头,他这个样子看起来有些流里流气的,“别装傻了,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心里清楚我指的是谁。” “你能确定他在这里么?”路以真抬起头来,如梦大酒店的楼高快与二十五层的和平商场平齐了。 “非常确定。”夜深的回答听上去充满自信。 这时他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喂,是我。” 夜深接起电话,他稍稍退开两步,但路以真听力很好,他听得清夜深在说些什么。 “是吗,已经到了?好……整片区域的监控?有必要做到那个地步……好,我明白了。” 夜深挂断电话。 “我这边的人到了,我要去对面接他们一下。”夜深有些随意地耸了耸肩,“你很想让那个人得到应有的报复对吧?那就麻烦你稍等一下啰。等处理完这件事情,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别走太远了,就在这里等我吧,如果那个人出来了,麻烦你帮我盯一下。万事拜托。” 他说着,快步走上了步行天桥。路以真看到他的身影在远去之中显得愈加朦胧,此时自己却呆滞地站在原地,宛如被丢弃在路边瑟瑟发抖的可怜小狗。 他咀嚼着夜深留下 的话语。 “我这边的人到了……” 他那边的人,能让“那个人”得到应有报复的人?那能是谁呢?根本毋需思考,答案便轻而易举地在他的头脑中显现。警察!是啊,除了警察还会有谁呢?夜深的大哥是夜永咲,想必接下来他就会带着大批人手将这里完全包围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 路以真的呼吸变得急促。 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就没法完成复仇了。这样是不行的,绝对不行!这件事……只能由我亲自去完成! 他已经有些癫狂了。如果不要在冲动时做下决定,而是细细考量后再去行动,是否能得到不同的结果呢? 他不知道。 毕竟,这个被热血驱使着的男人已经失去了控制自己内心的念头。里层的人格阴狠地狂笑起来。 抱歉了,夜深。路以真望着天桥那头。你说让我在这里等你,可我并没有答应你啊。 …… 路以真大步走进如梦酒店的时候,并没有招到他人的注意。前台的一男一女两名员工正在欢快地嬉笑着,只是稍微瞟了他一眼便失去了兴趣,没有质疑他的身份和目的。理所当然,这么大一座酒店,每天进进出出的客人比苍蝇还多,想来也根本记不住吧。 路以真乘上电梯,按下“7”的按键。 “707号房”……他还记得刚才夜深在电话中是这么说的,这个房间号指的一定就是“那个人”现下的所在地吧?想不到其它的可能。电梯在七楼停住,路以真辨认了一下方位,沿着走廊朝那边靠近过去。 不得不说,这里毕竟是高档酒店,层次远非那些高校附近的小旅社可比。路以真脚下的这条地毯洁净如新,两旁作为装饰的油画和花瓶等显然也每天都要经过一番精心护理。除了天花板略矮一些,否则走在这里,定能让人如同置身于帝王的幻梦之中。还有一点美中不足的是,走廊一侧丢着几根破烂的木棍,看上去是坏掉的拖把杆,应该是清洁人员不小心遗落在这里的吧。当作武器的话倒也有点分量,不过路以真口袋里已经有一把小刀了,也就没必要再临时更换装备。 路以真停在了707号房门口。 他咽了一口唾沫,尽量让身体更加靠近房门。 “先生。”他装出郑重的声音,“这里是本店赠送的果盘,请问您方便开门领取一下吗?” 这是他预先想好的说辞。当然了 ,“那个人”也许压根没有吃什么果盘的心情,但如果被拒绝的话,路以真也可以装出为难的样子说:不好意思先生,这是本店的规定,如果您不需要的话,请您帮我签一下字好吗? 为了避免麻烦,那个人应该会痛快地开门签字好让门口的小子滚蛋吧? 只希望他不要在我刻意伪装之后,仍然能听出我的声音才好。路以真这样想着。 但是,门里面并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回应声也是,脚步声也是。 怎么回事?路以真皱起眉头。人不在?不,不会的……夜深刚才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的,看他的样子可是胸有成竹。那家伙可不会随便说出没有把握的事。 在洗澡吗?不,那样的话也应该有声音传出来。 路以真有些烦躁了,他打算再敲一次门。这时,走廊那头传来了脚步声,是某人的鞋子踩在地毯上的动静。 糟了! 路以真惶恐起来。 如果只是普通的房客倒还好说,但若是酒店工作人员的话,看到他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既不敲门也不进门,一定会上来问上两句。那样路以真可就全露馅了!万一人家把他当成是图谋不轨的小贼,叫来保安一送警……到那时他就再也没有机会—— 该死的…… 路以真尽量背对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别过来……别过来……他如此祈祷着。你只是一个房客……你不是工作人员……你只是一个房客…… 脚步声越过了电梯,但却在路以真身后不远处停住。路以真感受到了那人从背后射来的视线,但那人并没有发问。路以真又听到了木棍的碰撞声,他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是清洁人员过来把走廊上的那些木棍收走。 他静静地站立着,等待着对方收拾完那些拖把杆然后赶紧离开,就这样数秒过去。 唔? 路以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从刚才开始,不论是木棍的响动,还是那人的脚步声,似乎都在突然间消失了。不,不,不是消失……脚步声还是有的,那个人并没有远去,只不过放轻了脚步,因此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毫无声息。 想明白这种事态所代表的意义的同时,路以真飞快地转过身去。 但为时已晚。 他只看到一条长棍的影子携裹着风声朝着自己的脑门冲撞下来,他想要抬起手来去格挡 ,但却已经来不及了。一声闷响,路以真的身体沉重地倒在地上。在闭上眼睛之前的最后一瞬,他看清楚了那个袭击者的面庞。 果……然…… 路以真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七章 倒错的对峙 路以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醒着,也搞不清楚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他的前额一突一突地痛着,头晕不已。他发现自己居然还能听得见自己的鼻息,这种真实感应该不是梦境所能模拟出来的。 他试图活动了一下手腕,但它们却都折在身后,被布条或是毛巾之类的东西束缚住了。他的嘴里也塞着东西。这些状况让路以真明白了自己现下的处境。 于是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空气中散发着腐臭的味道,这里绝不是如梦酒店的房间。路以真真心希望这不是某个肮脏的下水道角落,他可没心情扮演忍者神龟。 眼前还是一片黑暗,面部的皮肤上有明显的异物感,看来是眼睛被什么给蒙住了。 很好。路以真想。看样子我现在是被人蒙着眼睛绑在不知道哪个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就算用尾椎骨去思考,这也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有人的脚步声接近,路以真在心里盘算自己要不要继续装昏迷。但他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如同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咕哝: “你有什么遗言吗?” 那人一把扯下他嘴里塞着的布团,差点扯断了路以真的两颗牙齿。 看来装睡是瞒不过去的了。 “我说了你就会帮我办吗?”路以真冷冷地反问。 他心知自己今晚已是凶多吉少。要说恐惧那当然是有的,但他的内心此时还被另外的情绪支配着。所有那些愤怒与不甘似乎都集结在了一起,只等待着从他的身体中喷涌而出。 “不一定。视情况而定吧,如果是比较简单的事,我顺手就能办了的话……毕竟我现在能办到的事不多。” “哼。”路以真冷笑,“如果我让你放了我,你也会照做吗?”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不是你应该问出来的问题,我也给不出令你满意的答案。从刚刚我发现你站在我房门口的那一刻起,这就已经是注定的事了。我可不相信你是为了和谁开房才到那里去的,就算真是,现在闹到这一步,我们都已经没法收场了。如果我能放你的话,也就不会让你说‘遗言’了。” 路以真活络地动着脑子,整理起对方话语中的残片。他说“刚刚”,那也就意味着,自己昏过去还没多久?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不会把自己带得太远,现在应该还在酒店附近。那么,如果夜深和赶到的警察能够发现这家伙遗留的蛛丝马迹的话 ,就还有机会! 要尽可能拖延一下时间。 “那么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路以真问道,“不管是蒋成,还是斑竹园的那个男人……那种死法可不像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我很感兴趣。”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看来这家伙也在思考,他在犹豫该不该说吗? 路以真悄悄试着活动一下被反剪到身后绑住的双手……不行,束缚得太紧了,根本没有半分挣脱的余地。 “不行。”那个人最后还是说道,“现在还没完成,我不能冒这个险。虽说我把你的手机给扔了,但难保你身上没装什么其它的窃听设备。万一被其它人知道,我会很难办。” 还真小心啊,这家伙…… “是那么需要保密的事?”路以真继续扯着无关紧要的话题,“‘没完成’的意思,就是你现在还没杀够是吗?你还不打算停手,你还要再去杀人,杀更多无辜的人?” 路以真听到小刀弹动的声音,那是他的小刀,简如薇送给他的小刀,此刻正捏在对方的手里。他察觉到这家伙已经有些烦躁了,他还能坚持多久呢? 那人回答道:“我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的取死之道。我从不杀无辜之人。你的问题问完了吧?我的时间也很紧,差不多该送你上路了。” 他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路以真的身体因紧张而抽搐了一下,仿佛被打开了某个开关,下一个瞬间,恐惧、狂躁、憎恨……以及之前被他压抑在心的所有那些负面的情感,如同火山一般喷发出来! 他大吼出声: “你特么放屁!什么取死之道?!什么不杀无辜之人?!那简如薇呢?简如薇她算什么?!她哪里惹到了你?她究竟有什么取死之道?!啊?!你说啊!!!” 路以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现在他被蒙住了眼睛,但如果能让他看见一面镜子,他想自己的双目一定是赤红色的。在自己喘息的间隔之中,他听到对方的脚步声停止了。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仿佛能够感受到那家伙的颤抖。 “我……没有……”那个人开口了,不是路以真的错觉,他的声音真的微微有些发抖,“我没有杀她……没有……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他的声音如泣如诉,路以真甚至觉得他们俩的身份好像调换了过来,自己才是那个杀人者,而对方只是个不明状况的可怜孩子。 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些许安心,不如说,这更让他的怒气值嗖嗖飙升了上去!怒火在吞噬着路以真的理智,接续着刚才没有释放完的情感,他再一次嘶声吼叫起来—— “你没有?你没有?!你没有杀她?那你想告诉我她是自己一不小心撞到墙上死掉的吗?!你杀了她!就是你杀了她!!你若是不承认,那我来告诉你!简如薇是死在你手上的!就算你再不想面对,这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是你杀了她!是你杀死了简如薇!!!” “我没有!!!” 那个人竟也如野兽一般嚎叫起来! “我没有!我没有!!!我怎么可能会杀她?!她是我的……她是我亲妹妹啊!!!” ……啊? 路以真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简如薇是他妹妹?说什么蠢话?!她到底—— 但他已经再也没有思考的机会了。 那个人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他的情绪似乎已经崩溃了,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过路以真。那家伙发疯了一般扯掉了路以真的眼罩,伴随着强烈的腐臭味道,一种软绵绵黏糊糊的恶心物事被他一把砸在了路以真的眼睛上。 双目感受的巨大冲击让路以真痛呼起来。但这并不是结束!紧接着伴随而来的是强烈的异样感——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角膜上!路以真摇头抵抗着,但那人用一只粗糙的大手钳住了他的下巴,另一手继续将那些东西涂上他的眼睑。路以真感到那些东西正通过眼球逐渐渗入进来,这过程产生的剧痛让他不由得惨叫出声!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杀她!我没杀她!!!” 那人的哭声与路以真的叫声混合在一起,但路以真就连倾听和分辨的能力都已失去,他的双眼已经被痛苦折磨得麻木了。耳旁又传来了声音,很纷乱,像是脚步声,又像是在收拾东西。那些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彻底听不到。但路以真不知道那家伙是不是真的已经走了。疼痛和眩晕侵袭着他的脑袋,他连昏倒都做不到。 是他的错觉吗?那些东西在他的角膜上扩散开来,接着又更加深入,吞噬着眼球中每一个脆弱的细胞……它们的最终目的地是哪里?视网膜?视神经?还是他的大脑? 我会瞎掉的吧?路以真想。 不,只是瞎掉,想来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但他现在连自己被绑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这里肯定是某个隐蔽的废弃角落,否则的话,刚才他们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不会没有人过来查看的。也许十天半个月后才有人偶然经过这里看上一眼,到那时他的尸体都已经发臭了;又或者,几年几十年都没有被人发现,他最终成为一具绑在椅子上的枯骨…… 他的意识在逐渐飘散,他的身体在发热,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吱——” 从某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像是某扇门被打开。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他的幻听。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出现幻听并不稀奇。但紧接着,细微的脚步声也传入了他的双耳里。路以真不自觉侧耳倾听着,那脚步声很轻,却又好像有些紊乱。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人好像很焦急,却又没法走快一点,只能这样缓慢地挪动着脚步,“他”到底要去哪里? 真是够了…… 这状况真的很怪异。他分明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却还要去在意别人的事。多管闲事也请有个限度好吗? 但或许,在这种情况下,胡思乱想反而有助于分散注意力,减轻自己的痛苦吧? 他的脑子里又乱了起来,像是有两个小人儿在开战,他不知应该去帮哪一边。 可那脚步声却逐渐接近了,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明明是这样,听来却空洞无比,像是直接走在了他的心上。 路以真抬起头来。他的双眼被秽物填满,他看不到,但他分明有种感觉。 某个女人正站在他身前。 第三十八章 纵使相逢 路以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无缘无故产生那么奇怪的念头,也许这就是直觉,或是人们常说的“第六感”。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不知道对方的来意……一般人看到面前有个被绑在椅子上,脸上涂满污物的男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冰冷而僵硬的触感让路以真颤抖了一下,却退无可退。手指般的物事在他的脸上划过,不带丝毫温度。这个人——路以真姑且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认定“她”是个女人——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过了很久,路以真才明白过来,她是在清除自己脸上的脏东西。 她是谁?她为什么要来帮我?她怎么不出声? 不知为何,路以真的心脏砰砰加速跳动起来,跳得似乎比之前跟“那个人”对峙时还要激烈。 他明明能够说话,可他没有那么做,就好像一发出声音,眼前的人儿就会被吓走似的。 路以真的眼睑被女人轻轻掀开,他仍然什么都看不到。这时,那冰凉的指尖触及到他的眼球。 痛! 他倒吸了一口气,却被堵在了嗓子眼儿。 那手指在他的眼球上划过。渐渐的,痛楚一点点消失了。肮脏的物质伴随着她的动作被清理……却不像是被刮掉,更像是被直接“吸走”,完全离开了他的眼球。视线末端,视网膜上映出了微弱的光线,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路以真看见了面前的身影。 “……简如薇……” 他喃喃出声。 其实他的视界仍是模糊一片,仅仅只能“看到”,而非“看清”。可他知道那一定是她,除了她之外不可能再有别人。她的手指收了回去,似乎“清理工作”已经完成。路以真眨了眨眼睛,眼球上附着的异样感已经完全消失。他的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简如薇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相互凝视,中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简如薇……”他轻轻地唤着,生怕惊走了她的身影。现在的他是在做梦吗?他不知道。理智与记忆一同告诉他,简如薇已经死去了,不在这个世上了,她的尸体还是他亲眼看着葬下的。他明明不可能再看见她,永远都不可能。可现在她的身影却如此真实,她的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悲伤表情。 他想要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庞,想要抹平她起皱的眼角。可他的双手还被绑在身后。 她后退一步,目光戚戚。 “ 别走……”路以真哀求起来,“别走,简如薇,留在这儿。别走,求你……” 简如薇的身形一晃,她伸出手来,好像也想要再次碰触他的脸。 她的手是苍白的,带着一股寒意逐渐贴近过来,但却在只剩几公分时停住了。 路以真隐约看到她的身后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有着人的形状,却全然没有人类的气息。看到那影子的瞬间,路以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冻结了。他想起“哈利波特”系列中对摄魂怪的描述,那是一种连灵魂都可以吸走的生物…… 黑影的手中似乎拖着一条锁链,链子的另一头拴住了简如薇的身体。“他”向后一拽,简如薇毫无反抗之力倒在地上,被那黑影向后拉扯而去。 “别碰她!”路以真听见自己的嘴里发出怒吼,如同回响在另一个世界,“放开她!放开她!!!” 但他的声音是那么无力。 简如薇只是向他摇头,缓慢而坚决地摇头。她,和那具黑影,他们逐渐被黑暗所吞噬,路以真的视线再也无法触及。他疯狂地蠕动着身体,试图挪动椅子朝那边靠拢,可意识却偏偏在此时变得轻飘飘的……他听到耳旁传来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身侧一阵钝痛。 他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模糊,现在黑暗也将他一并笼罩了。 …… ——“烧已经退了。” ——“本来以为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但看这种状况……” ——“那双眼睛……” ——“等他醒过来再观察一下吧。” 断断续续的话语声刺激着路以真的神经,模糊的人影往来憧憧。他从深渊之中苏醒,于是那些声音和画面都渐渐明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尖叫“他醒了!”,有些人贴近他,还有严厉的声音斥责着“请保持安静!”。 视野被白色覆盖,路以真被拉进了现实之中。他知道这里是医院。戴着黑框眼镜和淡蓝色口罩的男人俯视着他,白大褂昭示着这个男人的身份,路以真看不清这人胸前的名牌。 “能说话吗?” 路以真只用了五秒钟时间就把经历的事情理清,他得把它们说出去,于是他开口—— “……水……” 他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 “嗯哼,正常套路。”白大褂一挑眉毛,朝旁边的护士示意一下,半分钟后,清凉的液体灌 进路以真的嘴里。 路以真本想安静地思考,但医护人员们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后来便是长时间的检查。在这段时间他尽量让自己集中精力去回忆,记忆如同清澈的湖水,但却泛起了一层白雾,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因为本来就净是些不合理、不可辨析的事情,所以就算记得再清晰,也尽是些模糊的画面。 在这期间他看到了许多人的脸,熟悉的与不熟悉的都有。不熟悉的那些都是医生与护士,他搞清楚了负责他的医生姓杜,还知道了两个照顾他的护士的名字,一个叫黄若琳,一个叫白伊诺。 当然,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他这三十年来认识的人已经够多的了,名字这种东西,多知道一个少知道一个都没什么打紧。 熟悉的人当然更多些。他的母亲和他见面时一直在擦眼泪,比她哭得更凶的是水菁——路以真本以为她这三年来变得成熟了,直到现在看到她趴伏在自己身上呜呜抽噎的模样,才知道她果然还是当初那个软性子的女孩。除此以外还有几个同在这座城市的族亲和表亲,另外一些就是朋友们,夜永咲也在其中。 有那么一瞬间,路以真隐约有一种期待,他希望能在这群人身后看到那个女人,看她抱着胳膊假装毫不在意地望向这边,对上视线的瞬间,她会“哼”出一声:“还没死啊,切,白担心了……”然后转过身去,再也不朝他这里看上一眼。 他不知自己有多么希望此前的经历只不过是一个比昏迷时的那场梦更长的梦境。 可老天连一个期待的机会都不给他。 “她已经死了……简如薇已经死了……” 病房中空无一人的时候,路以真对自己说。 不知为何,之前那个梦里出现的她似乎让路以真比谁都更加确定这一点。 现在他明白了,现实就应该是这样,他就算再怎么努力都逃不过的,就算拥有夜永咲那样的体力都不行。现实总该跑得更快些,比他更快,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更快。可尽管如此,他也曾想过逃得一天是一天。 而现在他终于被现实追上了。 自简如薇死后,许多天过去了,他还是第一次想要流泪。 梦里的终究只是梦里的。 谁都不可能活在梦中。 …… “应付”这种事总是特别麻烦,或者说,正是因为它麻烦,所以才会被起了“应付”这样一个名 字。 和这世上的许多男孩一样,路以真比起父亲更喜欢母亲,母亲虽然总是啰里啰嗦的,但总比那个老是冷着脸对他的事业全然不关心却还硬要干涉他生活的男人要好得多。路以真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险些让母亲也得了病。但她还算是好劝的,眼见路以真的精神在逐渐恢复,她也就放下心来了。水菁也很善解人意,尽管她对路以真住院的原因心存疑虑,但她察觉到他不愿说出口,于是便没再多问,只是一再提醒他要注意安全,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情。路以真当然满口答应,像这样虎口脱险劫后余生的经历,一个人一生有一次也就够了。 这里唯一难糊弄的人是夜永咲。 这个男人坐到他床前的时候还穿着制服,路以真思考着自己该找个什么理由绕过去。但夜永咲却并没有咄咄逼人地讯问他,而是盯着他的眼睛,盯得路以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如果不是他知道夜永咲早已结婚,指不定还以为这家伙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怎么了?”他躲避着夜永咲的视线。 “喂,现在还疼不疼?有没有感觉什么异样?看不清?视线中有什么东西?或者是视野中某种颜色偏重之类的?”夜永咲问了一连串问题。 路以真有些诧异,他记得之前杜医生也问过相似的问题。 “怎么了?”他有些不安。医生之前说他的眼睛伤势不算严重,做了个小手术,在他昏迷期间就已经拆了纱布。 夜永咲迟疑着。 “别瞒我!”路以真皱起眉头,他觉得有些烦躁了,“给我拿面镜子来!” 他催促了两三遍,夜永咲才起身。路以真了解他的个性,这时候自己是病人,他不敢拂逆。夜永咲拿来一面镜子,递给路以真之前还小声说道:“医生好像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别——” 路以真一把夺过镜子。 镜子中他的脸十分憔悴,理所当然,他本就不是多么强壮的人,被送到医院后又昏迷了整整两天。 但比起这个—— 路以真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或者说,他死死盯着镜子中自己的双眼。 那双眼睛不再像是他的眼睛了,不再像是他原来记忆中的那双眼睛。现在的它们,像是两块红色的晶体嵌在他的眼眶里。不……并非是固体,它们在流动!如同长河,如同漩涡,猩红色的液体在静寂中翻涌。 路以真的手微微发抖。 他的双眼变成了血红色。 第三十九章 幽魂的赠品(前篇) “虹膜变色……说实话,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现在不管是通过手术更换虹膜,或是植入人工虹膜,都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问题是,你的双眼上并没有接受过这种手术的痕迹。唔……虹膜炎症也有可能会导致这样的状况,但你的视力并没有受到影响,也没有任何不适,对吧?事实上,除了看起来是这样之外,你的眼球和普通人的没有任何区别,没有病变,再加上……” 杜医生在病房中来回踱步,路以真还是头一次见到有这种思考习惯的医护人员。但路以真并不讨厌,他自己在想事情时也会这样来回走动。杜医生在停顿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路以真明白医生的意思。他的双目不但是血红色,而且其中还像有某种物质在流动着,如果大半夜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保不齐要犯心脏病的。 “所以要怎么样?”路以真的脸色发黑,“总不会要把我送去什么研究机构做解剖吧?” “怎么会?我们可不是那种没操守的黑医院……”杜医生这么说,可他双眼发亮,“不过你本人要是不反对的话,我倒是很愿意——” “我反对啊!超反对的啊!!!哪个白痴会不反对啊?!”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你特么一副遗憾的样子表现得超明显的啊!就那么想解剖我吗?!” “好了好了,别那么激动。”杜医生赔着笑,“总而言之,虽然现在检查你的视力没什么问题,各项指标也都是正常数值,但不能保证以后……对吧?所以我还是建议,你再多住院观察几天,至少等头部的伤好了再说。以后出院了,也要记得经常回来复查,如果觉得有什么不适就更要赶紧过来。就这样,你先好好休息吧……哦不对,外边儿好像还有人在等着见你呢。” 他走出去的同时,那个身穿制服的男人冷着脸进来了。 “啊啊……好想睡觉,果然病人就该多休息……”路以真装模作样地打着哈欠。 “你这种演技趁早给我去领金酸梅奖吧!”夜永咲没好气地说道,“滚起来!刚才你不是还生龙活虎的么?!” “唉……你想问什么?”路以真坐起身来,这种时候跟夜永咲是没道理可讲的。 况且,对于夜永咲即将提出的问题,他也多少有些自觉。 根据夜永咲的说法,路以真是在和平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里被发现的。停车场的深处有几个小房间,过去是用来堆放杂物以及提供给清洁人员 作休息处用的,不过后来停车场做了一次改造,那几个房间就废弃掉了。 1月7日早晨,一名早班保安发现,停车场门口散落着许多恶臭的泥巴,本以为是某辆车车轮上附着的,但它们却是沿着监控死角的小通道掉落的,跟随着那痕迹一直走到尽头,推开门后,就发现了被绑在椅子上,因高烧而昏迷过去的路以真。 “是这样……” 在夜永咲讲述的时候,路以真的脑袋里已经编好了一段拙劣的谎言,他真心希望不要被夜永咲看穿。 “其实那天晚上,我是打算去和平商场买点东西的来着……然后我也忘了走到哪儿,就被人在脑袋上敲了一棍子,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夜永咲冷冷地看着他。 “你打算让我相信这个?细章呢?” “想不起来了嘛……我到现在脑子还在疼呢……”路以真说着,又“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夜永咲额角青筋暴起。 “那么……”他捏着拳头,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喂等等!你用暴力未免太有损形象了!而且就算用了,我该想不起来还是想不起来啊,对吧?”路以真慌张地摆着手,“话说你干嘛一定要问我?和平广场那附近不都是监控吗?你们查查监控不就行了?” 夜永咲又瞪了他数秒,终于移开视线。 “……监控没法用了。”他低声说道。 “啊?” “事实上,那天晚上你去和平广场的事,我们还是知道的,那时广场上的监控还能正常运转。我调了监控,看到你在和平广场站下车了。之后你走上了步行天桥,那边是没有监控的,你在那里待了很久吧?不过,你总有下来的时候。问题是……我们没机会看到后面发生什么了,大概九点半左右,那片区域的监控突然全部黑掉了。和平广场、和平商场、如梦大酒店还有附近两条街所有的监控,在一个小时内全都处于宕机状态,直到十点半前才恢复。原因不明,我们到现在都没能调查清楚。” 路以真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一部科幻大片的剧情: “整片区域……全部?我靠……而且没有断电,只是干掉了监控系统?这得是多牛逼的骇客……不不不,恐怕是有组织的行动吧?” “就是这样。”夜永咲白了他一眼,“所以我现在还对你这么客气,毕竟凭你一个人的本事 ,肯定干不了这么大的事儿。” “十个我也干不了啊!” 路以真一边争辩,一边在脑中快速思索着。九点半多那会儿,刚好是自己走下天桥进入如梦酒店的时候,也就是说,不管是自己进入酒店去七层找那个人,还是那个人打晕自己并悄悄带到地下停车场,这些情况都因为监控的损坏而无法调查了。不管对自己还是对那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件好事。可那家伙应该也是孤身一人,而且难以想象他会是个深藏不露的骇客。 那么,到底会是谁…… “假设我相信你的话,那么你应该是在步行天桥上遇袭的。”夜永咲再度发问,“你真的没看清袭击自己的是什么人吗?你是前额受到重物击打,那么袭击你的人一定是从你的正前方动手的。” “哦……你说到这儿……我倒好像想起来了点儿。”路以真半真半假地说道,“我记得那天我上了天桥,想吹会儿风,然后就不知不觉一直站在那儿想事情。等到九点半,我才想起来还有东西要买,正要走下来,一个转身,突然就被人砸了一棍子!对,我想起来了!不过那个人长什么样,我倒是没看清……你想啊,我哪知道一回头就能被人一棍子砸晕呢?” “少唬我!”夜永咲眉头紧皱,这个样子的他看起来有些可怕,“我问过水菁了,你们白天刚刚在和平商场上面见过一面,你要想买东西,白天就能买,干嘛要等到晚上?而且那么晚了,商场里面好多店面都关门了,你坐那么久的车去那儿,还不如在自家附近的超市买呢!” “我就是突然想去那里买了,也没什么理由,你总不能连我想什么都要管吧?”路以真摊了摊手。 “那么,你是想说你只是偶然被路过的劫匪绑架的啰?刚好在那个时间点?监控系统也是刚好一起出了bug?”夜永咲恶狠狠地靠近他,“你被人找到的时候,身上的钱包都还好好揣在衣服内兜里,你想说那个蠢货劫匪把你绑了就只是为了图个乐子?!” “保不准就有这种人呢!”路以真满脸无辜,“而且,我也不是毫无损失啊!你看我手机都被拿走了!我的iphone哎!” “路以真,你别给我耍宝了!”夜永咲忍无可忍,“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不是跟我们正在查的这件案子有关?!嗯?!这一次是你运气好你知道吗?如果犯人没有留下那些泥巴,你可能会生生饿死病死在那个角落里!你以为这是很好玩的事情吗?!” 路以 真沉默了。他知道夜永咲是为他着想才会这样发火。夜永咲也许无法成为他知己,但作为朋友确实是一流的。 但是,路以真这边的想法也是早已决定好的。 “拜托,你再怎么逼我也没用啊,大佬。”路以真继续装作天真的样子,“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你有这个时间,不如再去好好查查蒋成和佟越那两个人啰。” 夜永咲长久地凝视着他。而路以真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左右摇晃着脑袋,尽力避免与好友的视线相碰触。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椅子挪动发出刺耳的声音,夜永咲冷冷地站起身来。 “你可别后悔。” 他就留下这样一句,连头都没有回。 路以真注视着发小朋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那一直嬉皮笑脸的神态终于从脸上散去,换上一副疲惫的面容。 我也希望不会啊,老兄。 他默默地想着。 现在该怎么办呢?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往别人眼睛里面抹脏兮兮的泥巴,这到底是在耍什么把戏?回想一下那天夜间的事情,一开始那人确实是对自己怀有杀心的,可当自己提到简如薇之后,他却像是发了狂一样。虽然从结果上来看,如果不是自己被那个保安发现,有可能真的会死在那个阴暗的地下室,但这种做法未免太不保险。像他那样凶残的犯人,怎么可能会采用这种看运气的杀人方式?离开时洒了满地的泥巴也是,实在太不谨慎了,和之前那个杀害简如薇的家伙给人的印象简直是天差地别…… 简如薇真的是被他害死的吗? 不,这个问题应该是不需要考虑的,不管他再怎么狡辩,简如薇的死都和他脱不了干系,这点毫无疑问。 问题是他所说的…… 路以真扭头看向窗外,窗台上摆着一盆君子兰。程都的冬天对它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那个人所说的……简如薇是他的妹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从字面意思上去看的话,那就是“亲生兄妹”?不,不可能。路以真摇了摇头。他虽然对那个人没什么了解,但对于简如薇的家庭状况他还是很清楚的。简如薇是独生子女,父母早逝,家族中也没什么相近的亲人,至少路以真从没见过她和家族联系过,就连过年都不会回故乡。那个人和她应该不会有亲缘关系。 既然如此,那么…… 难不成,那个人也是和蒋成一样的偷窥狂?妄想症?擅自把简如薇当作自己的妹妹?简如薇的话,一定会觉得这种事很恶心吧?然后呢?是否她这种态度,惹得那个人怒火中烧,所以才会对她下手? 谜团越来越多了。路以真心烦意乱地想着。 病房门再一次被打开,路以真转头看去,是那个名叫黄若琳的小护士。 “你那种姿势对脊椎不好哦!”她善意地提醒道,“我来看看花长势如何。” 她径直朝窗台的君子兰走了过去,但在经过路以真床头柜的时候飞快地瞟了一眼……也许她自以为动作非常隐秘,但对于早已知晓她“目的”的路以真来说,她那点儿小心思根本就藏不住。 他感到十分无奈。 这个小护士体型微胖——之所以加上“微”这个限定,纯粹是因为路以真不想得罪她。但她来照料君子兰肯定是假的,那盆花状况好着呢,没必要隔半小时就来照料一次。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肯定是冲着路以真桌上那一堆小零食来的。 路以真的一帮损友们,也不管他住着院有没有什么忌口,每人带来一包油腻腻的垃圾食品堆满了他的床头。一开始,黄若琳总是来他这里侍弄君子兰,路以真还以为她真是个爱花之人,直到后来发现她每次都要找个理由顺走他一包鸡腿或者棉花糖,他才终于搞明白了这姑娘的用心。 “行啦你别给它浇水啦!”路以真忍不住可怜起那盆多灾多难的君子兰来,“再浇就淹死在盆里啦!你全拿走吧!全拿走吧!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这些东西我不想吃!你赶紧的,整包提走吧!” “什么话?!”黄若琳叉着腰一脸怒容,“我难道是为了贪你那点儿吃的才过来的吗?” “行行行姐姐!”路以真赶紧投降,“我错了,我说错话了,不过我看那盆花也喝得差不多了,你就放过它吧。这样,这些东西呢,堆我这儿我又不吃,搁长了又怕坏,姐你发发善心,替我解决了吧?” “哼!” 黄若琳倒是放下了浇花的喷壶,但只拿了两包泡椒鸡爪就走出门去。 “等会儿啊姐!全拿走吧!”路以真喊道。 “不行!”黄若琳头也不回,“再吃会长胖的!” 路以真满头黑线。 不不不姐姐,我觉得“长胖”对你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你现在就算吃再多,会影响的也只不过是你能胖到什么程度 而已。 他疲惫地躺倒在枕头上,想要好好休息一会儿。可惜就在这当口儿,下一位访客已经到了。 第四十章 幽魂的赠品(中篇) 老袁算是路以真的上司,不过也只比他大五岁左右。男人在二十多三十多这会儿往往鲜有变化,以路以真来打比方,你说他二十出头也行,说他马上四十了也有人信。老袁就算是那种看上去比较年轻的。 他倒是没拿零食,拿了一大盒保健品。路以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老袁擦擦脑门儿上的汗,“你休息这些天里可把我们给忙坏了。本来他们都想过来看你,这不都叫工作压的吗?一个两个天天晚上加班到九点十点,好多人干脆就在编辑部住下了。” “也是在忙连环杀人案吗?”路以真问道。 他所供职的杂志社“水月”在远东也算颇有名气,其中最受欢迎的当属杂志社的招牌“绝对系列”。这一系列杂志包罗万象,《绝对潮流》、《绝对军武》、《绝对酷玩》、《绝对漫谈》……总共有二十多本刊物,就连路以真都背不全。他自己专职做《绝对时事》的记者与撰稿人,但偶尔也会给其它部门发两篇心情文章。老袁则同时监管着《绝对时事》和《绝对小说》两本刊物,他为人比较随和,不管工作生活都是如此。即是平时和大家一起玩,等要到截稿日了又跟所有人一起加班加点的那种类型。 “也有吧,不过警方透露的消息还很少,我们又是正规的媒体,受限制太多,不能随便报导。”老袁说着,瞥了他一眼,“而且大家商量了一下,这个事儿也许要压一压,毕竟你人缘不错……” 路以真明白他的意思。现在,这起案件的第一名死者是他的女朋友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杂志社里的大伙或许也在为他的心情考虑吧。 “哦……谢啦。”路以真大大方方地点头道谢。他决定诚实地接受同事们的好意,这样不管对自己还是对他们来说都好。 “我有没有打扰你休息啊?”老袁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行了少跟我客气,陪我聊会儿天再走。我躺在床上一丁点儿闲事儿没有,大冬天的都快给我捂出痱子来了。” 老袁瞪着眼睛:“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还好意思抱怨?你有没有为我们这些凌晨五点才睡觉六点就有广场舞叫醒服务的人想一想?” “要是你也遇上路霸挨几下老拳再被捆在椅子上眼睛里抹点泥巴冻上一夜你也能舒舒服服在床上躺一个星期。到时候我不但带保健品带果篮,需要的话给你找个小姐都没话说。当然要是你运气不好碰 上个带刀子的我们就得凑钱买花圈了。”路以真斜睨着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 “哦,说起来,你的眼睛……”老袁凑过来端详着路以真的瞳孔,“这是怎么个鬼情况?之前我就听到些流言,说你的眼睛是被尸泥给抹了,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 “哈哈哈真好笑,去参加年度冰箱笑话大赛吧。”路以真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说真的,你有没有兴趣拿自己当主角去写个文啊?”老袁饶有兴致地说着,“我看你这个条件正好合适。就写个灵异文,你是天生鬼眼,各种不干净的东西都能看见,某天误打误撞救了一个崂山还是茅山的美少女道士,于是她就强行收你为徒,然后带着你一块儿闯荡江湖,一路上什么千年狐妖投怀送抱,什么花仙精灵自荐枕席,还得再顺便用阴阳双修之术救下一个冤魂附身的千金小姐,嗯差不多了……等下,还得有个女装子,长得美貌如画然而实际上是男孩纸的角色对你暗恋已久,现在读者喜欢看这个——我特么说得很认真好么你笑个屁啊!” “行了你别恶心我了!都奔四的人了,一天到晚都在想些啥?”路以真笑得直打嗝,“还茅山美少女道士?还千年狐妖?还精灵?还女装子?你特么说的是一个世界观么?” 老袁一脸不爽:“奔四又怎么了?就不许大龄男人有点儿幻想吗?咱也曾经有年轻的时候,整天写些山精地怪美女狐仙之类的故事,结果老妈哭着要上吊说我没本事没前途连点儿像样的梦想都没有。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就成了这么个拿点儿工资混饭吃的小编辑,跟老婆吵架跟儿子翻脸,现在想想当初要是坚持走下来说不定能跟周德东抢饭碗呢。” “行了别怨你妈,你老妈那是抑郁症,你拿了诺文奖她也要上吊的。”路以真哼哼着。 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紧接着,喧闹声在那个方向聚集起来,医院顿时变得像闹市一样。老袁转过头去,但隔着墙壁他当然什么都看不到。 “怎么回事?医闹?”他自言自语着,“最近好像很多这样的……” “不是最近很多,从来都没有变多。只不过是现在不管普通人还是媒体都越来越关注这类事情了,所以才感觉它变多了。就好像过去查酒驾最严的那段时期,我们不也有这种错觉吗?明明查得这么严,知法犯法的家伙们却好像更加肆无忌惮了。大概就是这样吧。” “诶……”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不知怎么的,路以真觉得刚才那声尖叫似乎有点熟悉。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位女性,可眼下这座医院里他认识的女性也只有黄若琳和白伊诺这两名小护士吧?除此以外还有谁会让他有这种熟悉的感觉呢? 这个问题并没有在他的脑中盘桓多久,很快,他和老袁的话题就绕到了路以真正在关注的案件上。 “老袁你是见多识广的,像这种密室谜题,你能不能想到什么手段去破解?” “密室啊……”老袁又用袖子擦了擦汗,“唔嗯……一般来说,提到密室杀人,有三种可能,第一种——” “行了!”路以真打断他,“别把小说里那一套带进现实里来!读书读傻了吧你?” 这是之前夜永咲教训他的话,他直接搬过来用了。 老袁嘿嘿一笑,也不在意:“对了,被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死法很奇葩的那个?” “都很奇葩好吗,一个背部被活生生撕烂,另一个在密室里被人掐死,脖子上还戴着个望远镜……我靠。虽说不是小说,但就连小说里都少有这种诡异的情章。哦你说名字?后死的那个叫佟越,先死的那个叫蒋成。” “不光背部被撕裂吧?”老袁小声说道,“我可听说,那个家伙背上长了一张女人脸,他的身体就是从那里开始被撕烂的。” 路以真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条信息警方没有外流,他都是从夜永咲那里得到的,倒不知老袁走了什么渠道了解得这么清楚,看样子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主编果然不是没来由的。 “嗯?”老袁忽然皱起眉头,“蒋成?那个人叫蒋成?” “嗯,成功的成。”路以真应和着。 “我记得他是死在天颐小区?”老袁说道,“他住那里?” “是。他是在自家卫生间里被杀害的嘛。” “他是不是戴着个眼镜,看着文质彬彬瘦瘦弱弱的那种?” 路以真扬起下巴:“……你认识他?” “唔……也说不上是认识……”老袁欲言又止,“不过咱们要说的是同一个人的话,那我倒还真见过。” “行了别废话了,听你这描述百分百是同一个人啊。你在哪见过他的?” “呃……”老袁抬头盯着天花板,对他有着充分了解的路以真知道这是他在拼命回忆的表现,“我记得应该是中秋章那会儿,就几个月之前嘛。那会儿我 们不是给供稿的各位老师发月饼吗?远的就打包邮过去,近的就自己送。当时有位老师住在幸福小区那边,离我们总部很近,我就直接提过去了。当时这个男人就在她家里。” “蒋成吗?” “对,他们俩当时在吵架,我拿着东西在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后来老师总算把这个蒋成赶走了,我就跟她聊了一段。她说这个男的是她表弟,是个混子,不务正业,想来找她借钱的。听说他家里老爹老妈早过世了,他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来城里搞了套房子住着,也没有正经工作,就是拿着遗产混吃等死那种人。好像以前还干过活儿,但后来犯了事儿叫人给告了,打那以后就成了个废人。” “唔。”路以真淡淡点头,这些信息正符合他对蒋成的印象。 “我告别了那位老师,从她家里出来的时候,又正好撞上那个男的在路边拦车。他一见我开车,就问我能不能顺路送他一程——我靠这个人是真的脸大,我跟他见面总共才不到五分钟。”老袁说得唾沫横飞,“不过我想他跟那位老师再怎么说是表姐弟,现在吵架,指不定哪天又不记仇了呢,总不好闹得太僵,再者说只是顺路送一程而已,也不算什么事儿。”、 “他让你送他去了天颐小区?”路以真明知故问。 “对。不过这小子一路上是真的讨厌……唉,我不该拿过世的人说事儿。”老袁摇摇头,“你知道的,我那车上相框里是我们一家人的合影,我妈我老婆我孩子我妹妹。夏天拍的照片,我妹子穿得清凉些,结果那混球一双贼眼睛就死盯着照片看,一路上都没挪开过!” 正常。路以真撇了撇嘴。那家伙要是什么正经人,也就不会拿着望远镜去偷窥别人了。 “到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伸手把照片收起来。结果他竟然还指着照片问‘这个女的是谁’,我特么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混不吝的人!后来我把他送到天颐小区丢下就走,正好那位老师给我打电话过来,说月饼不错,跟我道谢。我跟她说了下这个事儿,然后她竟然发火了!她指责我不该多管闲事儿,说那种人就该丢在路边别搭理他。你说说,我以为还办件好事儿,结果弄得一身不爽,还招来一顿骂。那真算是我这三十多年来过得最憋屈的一个中秋章了!” “嗯……” 从老袁的叙述中似乎没有得到新情报,但路以真本来也没抱什么期待。不过……有件事似乎和夜永咲那边提供的信息对上了,他打算确认一下。 “老袁。”他开口,“你说的那位老师,是——” “哦,是给《绝对小说》供稿的一位女作家,笔名是‘折翼’。她的‘七罪’系列非常有名哦,出版后增印了好几次呢,要是过两年还能保持这种名望的话,我们就要考虑再版了。现在她应该在写这个系列的最后一部,以‘暴食’为主题的小说,听说近期就可以交稿了,我们这边有专人跟她联系着呢。” 这些信息路以真并不感兴趣,只是出于礼貌,他没有打断。等到滔滔不绝的老袁终于介绍完,路以真赶紧插空问道: “她的真名是?” 在老袁说话之前,路以真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哦,她叫冯玲玲!” 第四十一章 幽魂的赠品(后篇) 冯玲玲……是吗…… 老袁说之后还要忙,下午约了一个新人见面,于是告辞离开了。那之后路以真便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思考着。 这个名字,正是夜永咲上回告诉他的那个女作家。佟越在死前拨出去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打给这个女人的。 而她又刚好是蒋成的表姐? 路以真低下头去,手指在医院提供的白色棉被的被套上搓动着。 蒋成、佟越、冯玲玲……这三个人似乎已经被串连起来了。可这究竟有什么含义呢?冯玲玲会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知情人吗?还是说,她会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呢? 佟越死去已经有好多天了,夜永咲他们应该也已经查到这里了才对。但是,之前他却一直没有说。路以真叹了口气。看来他这一次的擅自行动已经让夜永咲心中起疑了,恐怕以后也不可能再从这条途径获取更多与案件相关的信息了。如此一来,他要再参与调查更是难上加难,必须得想个办法才行…… 房间门被缓缓推开,路以真抬起头来,门口又是不久之前才离去的黄若琳,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你又来了,姐啊。”路以真有些无奈,“所以我刚才不是才说过让你都拿走吗?你这一趟一趟过来很扰人清静的啊,老姐。” 但黄若琳没有理会他。她径直从床头柜前走了过去,连看都没看那些美味的小零食一眼。这让路以真十分诧异。 “哎,姐?”路以真眨眨眼睛,“你要干嘛?” 黄若琳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不知为何她的动作似乎有些僵硬,就像是在播放慢镜头。 “浇花……” 她的口中传出空洞的声音。 那话语传入路以真耳中的同时,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宛如一道冷风侵入了他的被窝,在他的身体周围翻荡着。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降低了许多,他不由得裹紧了被子。 “浇花?”路以真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变小了,“再浇就淹死了吧?” 举止怪异的黄若琳并没有给出回应,她以与刚才同样的慢动作走向窗台。路以真看着她捡起喷壶。他这才注意到,这个女人似乎一直都歪着脑袋。“你胖成那个样子就算再卖萌也一点都不讨喜啦”——他很想这样吐槽,但胸腔中却充满了某种不可言喻的感觉,让他只是吞了口唾沫,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病房门再一次被打开。 专心致志盯着黄若琳那边的路以真被吓了一跳。进来的人是照顾他的另一位护士白伊诺,她手里端着托盘,是来送医院配餐的。之前每一次,她看到路以真床头柜上堆积如山的零食都会嫌恶地皱皱眉头,说上一句,“可别乱吃东西哦,一点都不健康”。但这一次她只是沉默着帮路以真支起病床餐桌。她的双眼发红,似乎才刚刚哭过。 怎么了?一个两个的这都是怎么了?路以真茫然地想着。难不成刚才真有人在外面搞医闹?看她们怎么都这么不对劲儿啊? 白伊诺给路以真摆好碗筷,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就要离去。路以真赶忙叫住她。 “怎么了?” 她回过头来,声音还带着几分哽咽。 “呃……” 路以真很不擅长应付哭泣的女人,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你……要不要把那个也一并带走啊?看着很怪诶!” 他指了指在窗台边上提着喷壶浇花的黄若琳,那盆君子兰现在正在泡澡呢。 白伊诺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哦,你说那盆花?你不喜欢是吧?行,那我等下过来拿走。” “哈?” 路以真瞪大了眼睛。 “不不不不不我说的是人!黄若琳!你看她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原本怪现在更怪了!再让她那么浇下去,那盆花能不能活过这星期都是问题了!” 白伊诺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他话语中的含义。过了好几秒,她才像终于“理解”了路以真的意思一般,迟钝地点了点头: “你也听说了啊?” “啊?听说什么?”路以真一头雾水,“我说——哎哎哎哎哎哎你别哭啊!你这算咋回事儿?我欺负你了吗?你这样要是让别人看见了……我靠姐姐我算求求你们了,你们这到底是在摆什么戏呢?!” 但白伊诺对他的叫声置若罔闻,豆大的泪珠从她的两颊划过。她再也不管什么卫不卫生,就这样用双手捂住眼睛,她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哭腔—— “我早就告诉过她的!早就说过了,让她不要别走路边玩手机!对眼睛不好不说,关键是容易出意外!她怎么就是不听呢?你说一层楼梯总共就那么几级,就是踩空掉下去了,你只要伸手扶一下怎么可能出事?蠢女人!蠢死了!到死还拿着手机不放呢!这下好了吧?颈子都断了!发现得再及时也没用了!她怎么就 不能长点儿心呢!” 路以真大张着嘴巴。 这是在玩儿什么把戏?他想。她刚才说的是黄若琳么?她是说黄若琳走路玩手机,结果掉下楼梯摔断了脖子?死了? 他回头看了看窗边,黄若琳像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浇花,对身后的闹剧全无反应。 玩儿我呢?路以真想。当我傻子呢? 白伊诺还在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当初同期进来的好朋友,小鲁都不理我了,赫医生也失踪好久了……现在就剩下她一个,说好了还要比比谁先结婚的!她真傻!傻透了!” 我要是信了你我才是傻透了! 路以真轻咳一声: “呃……那个,白小姐?你们家黄小姐不就站在那儿吗?” “……啊?”白伊诺抬起头来,泪眼迷蒙,“谁?” “你们家黄若琳。”路以真干巴巴地说着,指了指窗边,“你自己看看,你们送去太平间的人现在正站在那浇花呢!你们要演戏至少一开始串好了再演行不行?算我求你们了,我看上去就那么闲,专门让你们耍着玩儿是吧?” 白伊诺看看窗边,又看看路以真。她的双眼发肿,眼神却越发犀利起来。 “这个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她冷冷地说道。 这特么是老子要说的话! “你们有病吧?!”路以真也有点儿上火了,他冲着黄若琳那边儿喊道,“喂喂,行了老姐!别装了!人家背后边儿都给你哭上丧了!你们到底是想吓唬我还是想逗我笑?先说个清楚行不行,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配合你们!” “路以真!” 突然在耳旁炸响的咆哮把路以真吓得一个哆嗦。 白伊诺的脸色涨得通红,她可能从来都没有这样发过脾气。 “烂人!烂透了!人渣!”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摔门而出。路以真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所措地发着愣。 怎……怎么回事?我才是有理由发火的那个好吗?这算什么事儿?看我脾气好,好欺负是吗? 他又回头看了看黄若琳,现在水已经从花盆下面的托盘中溢出来了。 忽然他心中“咯噔”了一下。 黄若琳虽然贪吃了些,但路以真对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她毕竟是一位护士,心地善良,为了演一出无聊的戏而去 折磨一盆无辜的植物,路以真觉得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白伊诺也是,刚才她那样的姿态,无论哭泣与发怒,那种真实的模样绝不像是在作秀。如果只是想要消遣路以真,她们犯不着下这么大成本。 他想起来之前和老袁谈话时,听到外面传来的那声短促的尖叫。当时他不是觉得那尖叫声很熟悉吗?现在仔细回想一下,难道说那就是……黄若琳的声音? 是黄若琳在摔下楼梯时发出的惨叫? 然后她就…… 路以真直勾勾地盯着黄若琳的身影。 可这不可能啊。他想。如果说黄若琳真的已经死了,我怎么可能会看见一个死人呢?难不成是我出现了幻觉?可我对她也没什么很深的印象啊,就算因为思念成疾产生幻觉,至少也该摊到白伊诺头上,和我有几毛钱关系? 可如果她不是死人的话…… 路以真不由得向后缩了缩身体。 为什么她会一直歪着脑袋?为什么她对于身后发生的事情毫无反应?为什么她的动作如此僵硬?为什么…… 路以真裹紧了被子。 为什么……我会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呢?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看到鬼魂什么的,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发生?路以真摇晃着脑袋。不可能的,但是…… 他扭头看向病床边上的呼叫铃。 他想要换个房间。 但他的手只伸出了一半。等下,他想着。我刚刚才把白伊诺惹火,她还会帮我吗?又不能跟她说,“我看见鬼了”……不然不但得不到原谅,倒不如说会惹得她更加生气吧? 该怎么办?路以真犹豫着。而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再一次推开,路以真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 是夜深,他手里提着一只果篮。 “哟。”他随意打了个招呼,就走进来在路以真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他的目光往窗边微微一瞟,啧了啧嘴,但路以真并没有注意。 路以真傻乎乎地看着他。 “身体如何了?”夜深自然地说着,“真是服了你。拜你所赐,我们那天晚上扑了个空。哎呀,我以为已经算好了一切,却没想到低估了你的决心。果然是被指定为两个人才能完成的任务,没这么容易就能解决啊。” 这家伙说着路以真听不懂的话,路以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再说他现在满 脑子都装着黄若琳的事情呢。 “而且我可是被好好训了一通。”夜深耸了耸肩,“本来嘛,我们光准备工作就用了整整一天,花了那么大精力,还从善后小组调来了那么多人手帮忙,到头来居然竹篮打水一场空。我都不好意思帮自己找理由。看在你差点儿把自己小命都搭上的份上,我也就不责怪你了。这苦果就算我自己咽了吧。” 路以真还是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不过他注意到了一个词——“我们”。 不对!他突然想到。夜深是知道“那个人”的,而夜永咲却不知道!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么夜深所说的“我们”中,定然是不包括他大哥的!这家伙和夜永咲——和警方并不是一路人! 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黑掉了监控的是你们?”路以真喃喃道,“是你们为了方便自己的行动才搞掉了那片地区的所有监控,你们的行动规模一定很大。如果不是我去搅局,‘那个人’现在已经被你们抓到了!” “不错。”夜深没有否认。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他并没有对路以真保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你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路以真想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他却没敢开口。 从夜深的目光中,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些许令人恐惧的因素。是的,就像他们揭穿蒋成谎言的那天晚上一样。 他不由得躲开了夜深的目光,再一次望向窗边的黄若琳。细细的水流顺着墙壁淌下来,已经在地板上汇聚出了一汪水洼。 “再这么浇下去,那盆花就真要死翘翘了。”夜深轻声说道。 路以真不自觉点了点头。过去数秒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他转头惊讶地盯住了夜深的双眼: “你看得见她?” “嗯?”夜深眨了眨眼,接着他的视线一闪,“等等……你也看得见她?” 两人就这样近距离地对视着,冰冷的空气中酝酿着令人不安的沉默。路以真更加凑近了夜深的脸庞,现在这两个大男人之间就只剩下十公分的缓冲地带。 “你的眼睛里是什么?”路以真的声音很轻,“你的瞳孔里……那些一圈一圈散开的,像波纹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夜深扬起了下巴。 “很有趣。”他缓缓地说着,视线锁定住了路以真如红宝石般的双目,“很有趣。看来我们或许有必 要深入地谈一谈,不过在那之前……” 他又朝着黄若琳那边看了一眼,这个歪着头的小护士一直都没有停止浇花的动作,或许永远也不会停止了。 人类从没有摸透过灵的“想法”,谁也不知它们想做什么,会做什么。 “我看,你有必要换一个安静点的病房。”夜深说道。 路以真机械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