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砚》 第1章 云睿 “咬它!咬它!” “扯后腿!别松开!” “哎哎哎压住了!蠢材!蠢材!” 葡萄架下空旷的草甸子上,密密匝匝簇着七八个孩童,大呼小叫的好不热闹。 “使劲儿咬!对!咬住了!”其中一个格外清亮的女童声音响起,压过了一众幼童的噪杂。 圈子正中,一只瓷罐子里,两只蟋蟀正斗得激烈。 众童子呼喝吵闹,声波震动之下,瓷罐子嗡嗡作响,连里面的两只小虫儿都被带动起了情绪,“吱吱”地狂叫着,蹬腿振翅狠狠扑向对方。 其中稍小的一只蟋蟀格外灵巧,或许是自知论体力不是敌方的对手,遂闪转腾挪上蹿下跳个不停。那稍大些的虫儿狠扑了几次三番都是无疾而终,叫声更大了,仿佛被气得火冒三丈一般。 个儿小的虫儿见对方停住了身形,抽个冷子直直冲过来。大蟋蟀被它死命一扑,吓得急忙躲开。 如此几个回合,大蟋蟀便没了力气,小蟋蟀倒是越发精神了。趁着大蟋蟀伏着身子喘|息的空当,小蟋蟀拼尽力气最后一扑,结果把大蟋蟀的后腿都扯下半条来。 “哈哈!我的大元帅赢了!”之前声音清亮的女童一跃而起。 大蟋蟀的主人是个约莫十岁的男娃,眼见自己的宝贝被扯掉了半条腿,心疼得要命。 女童笑嘻嘻地小心捏起自己的“大元帅”,塞进身侧的小巧竹篾笼子里,喜气洋洋地拎在手里,打量着笼子里的小虫儿。 “好‘大元帅’,这般替我争气,回家喂你好吃的!” 不提防一掌劈来,挥掉她手中的笼子,“簌扑扑”跌落在尘土里,“大元帅”被惊得“吱吱吱”乱叫。 “你赔我的黑大个儿!”男童怒目而向。 女童初时被吓了一跳,耳听对方言语,又担心自己的“大元帅”是否被摔坏了,又气又恼,眼瞧着对方一只脚将要踩在“大元帅”的笼子上,更是愤然。她猛然发力,一把推开了男童。 “你敢伤我‘大元帅’!” 男童高她大半个头,肩膀也比她宽上两分,被她这么一推,竟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你、你……谁让你的‘大元帅’咬坏我的黑大个儿的!” 女童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的黑大个儿技不如人!这叫愿赌服输!之前都说好了的。” 男童不甘心就此了结,又瞥见自己的蟋蟀还瘫在瓷罐子里,更是心疼,眼圈儿都红了。 “不算!你赔我!” 女童更是不待见他,拎起竹笼子挂在腰间,双手掐腰:“吴骜你真是个软|蛋!怂包!就知道哭!哭吧精!” 说着,还故意吐出舌头扮鬼脸。 叫吴骜的男童早就不是小奶娃了,自然懂得一个“男人”被叫做“软|蛋”“怂包”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加之周围的众孩童见两人吵得厉害,无不起哄。吴骜臊了个大红脸,攥紧了小拳头。 “姓云的!我要和你公斗!” 云姓女童脸上毫无惧意,反倒鼻孔轻哼:“谁怕你!” 说罢,撩起沾了一层灰土的衣襟下摆,像模像样地掖进束腰丝绦里,撸胳膊挽袖子,露出一截皎白小臂。 众童子见状,哗然一片。有喊好瞧热闹的,有胆子小躲得远远的,更有乖觉地跑开报信的。 所谓“公斗”起于本朝高祖年间,与“私斗”相对而言。 高祖少时随太|祖逐鹿中原,以女子之身助太|祖打下万里江山。她一生尚武,推崇武道,主张“以武德服人,行君子之义,鄙小人之私”。故此,自高祖朝始,国人以之为风尚,尤其是习武之人本就喜欢切磋一决胜负,如此更多了较艺的由头,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召集三五好友开诚布公地比试。虽然使得民风彪悍,却也渐渐将个“公”字深埋于人心,就连幼小的孩童都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 说起这“公斗”中的二人,历来以男子居多。不过,自本朝出了高祖武皇帝这位女皇帝,一改历朝“男尊女卑”的局面,女子的地位大大提高,虽然女子还做不到能够“出将入相”,但百年以来,民间女子顶门立户过日子的早已不足为怪。大周女子比历朝女子所受束缚少得多,程度不同或多或少都可按自家意愿过活,自然就有尚武的,其中不乏巾帼英雄。苦于女子做不得官,只好行走江湖追寻武道。须知人性不论男女皆是一般,男武者好勇斗狠,女武者也跳不出这个来。因此,女子之间“公斗”即使不多见,也不算什么奇闻异事。 不过,今日这般,一男一女“公斗”,确实难得一见。只不过,二人都是孩童罢了。 吴骜的身子骨一向雄壮,在一众孩童中是最高大的,怎会将比自己矮、比自己瘦弱的女童放在心上? 谁承想,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他就被云姓女童摔在了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云姓女童抖抖手腕,小小的下巴扬得更高:“三脚猫的能耐还敢跟姑奶奶叫板?” 正得意间,忽听一个小童扯着嗓子叫嚷:“云大姐来了!云大姐来了!” 一时间不亚于羊群听到“狼来了”三个字,一众孩童转眼间散了个无影无踪,连挨了揍的吴骜都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女童此刻也意识到危险将至,不敢再得意,抄起打斗之前放在地上的竹笼子,拔腿就跑。 却还是晚了半步。 “阿睿!你又淘气!”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半是气恼半是无奈。 “阿姐……”女童撇撇嘴,想要逃脱,怎奈襟领已经被少女揪了个结实,动弹不得。她敢对吴骜挥拳头,但是对阿姐,是万万舍不得的。 “拿来!”云素君掌心一摊。 云睿自然知道阿姐要的是什么,急忙把手背到身后,假装糊涂:“阿姐要什么?” 云素君柳眉一竖:“你背后藏的是什么?女孩子家家,居然在这里和一群男娃娃斗蟋蟀!还大打出手?师父教你武功就是让你做这个的吗?” 云睿很是为难。按理说,自从母亲过世,阿姐照顾她吃穿用度无微不至,对她更是关爱有加如母亲一般,但凡阿姐吩咐她不敢违背。只是,她这位姐姐,大概是操持惯了家事,每每以大人自居,不过才十三岁的人,训起人来老气横秋的,有时连父亲都不耐烦。偏偏她总唯恐家里人失了分寸,时时处处教导,连邻里都晓得“云大姐”的厉害。 云睿暗想,若是让阿姐夺去了“大元帅”,那还有好?就算不死,也得被抛到荒野。云睿舍不得,可又不好违背了阿姐。 正犹豫间,忽听得“铛——”的一声长鸣,接着又是几声“铛铛铛”,前前后后总共十二声锵鸣。 声音是从禁宫方向传来的。 姐妹俩面面相觑,俱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却也知道是不寻常的事。 一刻钟后,街面上突然出现几名差役模样的人,穿着公人的蓝衫,只是衣袖上的大红色皆被缠上了一圈青布。 几个公人边鸣着锣,边叫嚷着:“闲杂人等,不得停留街面!速速归家!违者自负啊!” 云素君听得分明,不敢多做停留,连忙牵着云睿的手,回家去了。 此刻,没有人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而另一个时代正在开启。 第2章 身世 这一日,很是不寻常。至少在云素君看来是如此。 云世铎平日里申时一刻下衙,这一日直到戌时二刻才推开自家的院门。 云素君早已等得焦急了,桌上的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爹爹怎么这早晚才到家?” 云世铎累得筋疲力尽,接过大女儿递过来的热毛巾,胡乱抹了把脸,洗了手,迫不及待地坐在饭桌旁。 “饿死为父了!”他边大嚼大咽边说道,“你们今日没出去胡闹吧?” 云素君陪坐在一旁,摇头道:“早回来了。外面不是禁行了吗?我不敢胡闹,听到消息就领着阿睿回家来了。” 云世铎点点头,他这个大女儿一向懂事,家里家外全仗她操持着。 “阿睿呢?” “在她房里读书呢。”云素君答道。 “今日她没闯什么祸吧?”云世铎不放心地问。 云素君本来一门心思要等父亲下衙狠狠告阿睿一状的,可看到此刻父亲一脸的疲惫,心内不忍,遂压下了原来的心思,改口道:“还好,没惹什么祸。” “那就好,那就好!”云世铎略略放心,仍是胡乱往嘴里塞着饭食。 云素君看出父亲有心事,怕惹父亲烦心,不敢多问,可父亲从没回家这般晚过,不问个清楚,她着实放心不下。又想到白日里街上的光景,实在蹊跷。 “爹爹今日衙里很忙?”云素君小心地问。 云世铎一滞,停箸,思索一瞬,才道:“这几日,你们不要出门。” “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吧?” 云世铎叹了一声,才压下声音,徐徐道:“确实是大事……今上驾崩了。” “啊!”云素君大吃一惊。她原本猜想或许是哪位贵人要出行,以至于封街禁道,却想不到竟是此等天塌地陷的大事。 她虽是居于闾里,又是闺中女子,可在这帝京城中天子脚下,该知道的也是知道的。她清楚记得听人说起过今上少年继大统,最是励精图治的,如今大概也不过才弱冠之年吧?怎么这般年轻就……当真可惜啊! 云世铎似是猜到她的反应,“唔”了一声,“这等话题,在家悄悄说说也就罢了,不要出去惹是生非。” “女儿明白。”云素君点头。 “今上不过才二十岁吧?怎会……”她终究忍不住问出了口。 云世铎闻言,犹豫一瞬,凛然道:“此系宫闱事,不可胡乱猜度。” 云素君也是一凛,她已经十三岁了,又是早慧,懂事得紧,自然知晓其中的厉害,于是不敢多言。 父女俩一时相对无言。 云世铎浑乱填饱了肚子,兀自出了会儿神,才道:“君儿,收拾了吧。” “是。”云素君怕惹老父忧心,遂乖觉地收拾碗筷去了。 云世铎进自己房内换了便服,背着手、皱着眉,在原地兜兜转转不知几个回合,约莫两刻钟后,缓缓踱到了云睿的房门前,定了定神,才推门而入。 屋内轩敞、整洁,虽说不上十分奢华辉煌,但一应桌椅床榻种种家用之物,俱都结实挺括;一侧墙紧贴着两大排高高的书架,其上经史子集诸般书籍林林总总;另一侧墙上靠近床帐处,悬着一柄比惯常所用短些的宝剑,古朴的剑鞘上錾着两个篆字“逍遥”,显然是有了些年头,只不知鞘内剑锋如何;对门处是一副宽大书桌,笔墨纸砚摆放得错落有致,放眼看去,皆是时新样式…… 足可见云家人对云睿这小小孩童倾注了何等心血。 云睿正伏案读书读得得趣,忽听身后门响,慌忙抬头扭脸,见是自家老父,双眼顿时更晶亮了几分。 紧接着,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闪过尴尬无措,连忙起身,用小小的身子遮住身后的书卷,朝云世铎甜甜一笑:“爹爹回来了!” 云世铎见她行为,就知古怪,不过并没立时戳穿她,微微颔首,在一张椅上坐下。 云睿见状,知道父亲这是要多待几刻的意思,眼珠咕噜噜转了转,急忙又道:“爹爹今天下衙忒晚了些。” “是啊。确是晚了些个。”云世铎点头。 “是衙里有什么事吗?”云睿急急追问,“今天和阿姐在街上看到京衙里的差役都出来敲锣打鼓的,说是什么‘禁道’……” 云世铎听她说到“敲锣打鼓”,大觉不敬,皱了皱眉。 云睿一心想知道街上的新闻,无暇顾及老父的神态,忽闪着一双灵动大眼又问:“我瞧他们臂膀上都缠着青纱呢!那是什么缘故啊?” 云世铎听得越发心塞,不悦起身,三两步到了云睿的书桌前,闪眼一瞧,呵,《山川略志》!他心中更是不快了。 云睿一门心思等着父亲回答,哪想到他会突然到了自己书桌前?遮掩已是来不及了,她涨红了一张脸,嗫嚅着:“通鉴……通鉴孩儿今日已经读过了……” 云世铎凝着她那张脸,本是一腔愤懑也不由得散了几分。他长叹一口气,颓然于椅上。 云睿自知惹了老父生气,可又不甘心自己的心愿被抹杀,扭扭捏捏地蹭过去,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爹爹……”没了下文。 云世铎睨她一眼,眼风又划过桌上的那本《山川略志》,半晌,缓言道:“你不喜读《通鉴》?” 云睿微怔,纠结一番,还是打算实话实说:“倒不是十分不喜读……” “那是什么?” “孩儿、孩儿只是觉得那《通鉴》里的故事离孩儿过的日子太过遥远了……”云睿说罢,低下头不敢看老父的眼睛。 故事? 云世铎的胡子快被她气得翘起来。 “那是历朝治国理政的史实,诸般功过教训最是启迪人心的,怎么倒成了‘故事’了!” 云睿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 云世铎又道:“学些古圣先贤的事迹,知道些前朝败落的教训,不好吗?” 云睿垂在裤侧的小手掌不由得捏紧,她壮着胆子迎上父亲的脸:“可是、可是孩儿不喜那些啊!” “你喜什么?”云世铎大皱其眉。 见父亲皱眉,云睿又心虚了,吞吞吐吐地道:“孩儿……孩儿喜欢、喜欢像师父那样……” “师父?”云世铎呼吸一窒,脑中浮现出那人卓然孤标的身影,还有那张倾城冷然的脸。 云睿提到师父,立时来了兴致,在胸前捏紧了小拳头,抿着唇,一脸的向往:“像师父那样行侠仗义、快意江湖,那才叫逍遥!才不负此生!” 她说着,眼光不由得瞥向墙侧的宝剑。那是师父所赠。师父说,等自己长大了,还要送自己一柄“大人用的宝剑”。 云世铎越听越心惊,又惊又怕—— 这孩子是何等的出身?怎么能走那条路? 不不不,不是出身的问题。若论出身,当年紫阳真人以皇太女身份,不也…… 关键之处在于,这孩子是那人唯一的骨血,自己当年满口应承下来,怎能失了信义?若是由着这孩子流落江湖,将来九泉之下,自己又有何颜面再见故人? 云世铎想得清楚,遂正色道:“你且坐下。” 云睿知道父亲又要教导自己,大感头疼,又不敢忤逆了他,只好勉强搭在椅边坐了,一颗心早已经飘到那本《山川略志》上了—— 刚看到书中提到“紫阳真人钟鸣山遇白蟒”,下文如何啊?太想知道了! 云世铎见她抓心挠肝的模样,便知道心不属此,心底颇为无奈。 “阿睿,你可知为父为何偏偏让你苦读《通鉴》?” 云睿摇了摇头:“孩儿不知。孩儿是女子,做不得官,入不得仕,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父亲不教孩儿稼穑居家,就像阿姐那般,又不喜孩儿舞枪弄棒……” 她说着抿了抿唇:“孩儿着实不懂……” 云世铎岂会听不出她话语中的怨意? “为父要你如此,皆是因为……因为你的身世……” “身世?”云睿不解地瞪圆了眼睛。 云世铎暗自摇头,八年了,终究要说出口了吗? “不错,你的身世也该让你知晓了。” 云睿呆住,这一瞬,她有种想要逃走的冲动—— 可不可以不听? 她不想知道什么“身世”,她只想这般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只想逍遥自在地活着…… 然而,强烈的意识又牵扯着她的脚跟,让她无法挪动一毫。 “本朝年录,你是读过的,”云世铎顿了顿,又道,“孝怀太子之事,你该当知道吧?” 云睿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 “你可知孝怀太子是何人?”思及故人,云世铎的声音黯淡下去。 云睿用力呼吸,才不至于让刚刚在脑中冒出的念头压抑得窒息了。 她抖着声音道:“孝怀、孝怀太子是……是武宗皇帝的长子,当年巫蛊之祸……无端、无端受了牵连……” 云世铎眼中精光一闪:“不错!你可知他是你什么人?” 云睿的心跳停止了,意识快要被压抑得消失,只有云世铎飘飘渺渺的声音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回荡—— “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第3章 逃跑 “我、我怎会是孝怀太子的……”云睿慌得手足无措,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女儿”两个字。 她是云睿,她姓云,她是云家的次女,她的父亲是刑部七品从事云世铎,她的亲姐姐是云素君,她如何就成了已经作古的孝怀太子的……女儿了?那她岂不是要姓宇文了?国姓啊! 云世铎眼见她一张小脸顷刻间没了血色,心下也是不忍—— 让个八岁的娃娃须臾间接受自己意想不到的身世,确是太过残忍了些。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长兄已将诸般成破厉害讲得清清楚楚,那位贵人亦是心意决绝…… 云世铎怜惜地看着云睿: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便要担起这等重担…… 可他转念间忆起故友昔日风采,想到终于可以续写那人往昔的荣光,云世铎又是欣慰,又是激动。 “阿睿……”云世铎抑不住激荡的情绪,厚实的手掌按在云睿小小的肩膀上。 云睿无措地抬头看着他。 常言道“子随母,女随父”,这副晶亮眸子,还有这剑眉、这薄唇,俨然便是孝怀太子再世。 云世铎想着,顿觉老怀大畅:“你是德光的骨血,此事千真万确!” “德光……”云睿蹙眉不解。 “你父名讳上德下光,朴质端方,是第一等的谦谦君子。他幼承庭训,最喜读书,颇具谋略,一向为武宗皇帝所爱。无奈因着一件琐事仗义执言遭了小人的憎恨,加之武宗晚年间疑心愈重,以致被佞臣挑拨酿成‘巫蛊之祸’,你祖母任皇后苦劝无果,反被武宗皇帝赐死。你父亲被疑心谋逆,不仅被夺了嫡位,阖府上下更被武宗皇帝打入死囚牢。若非诸臣工拼死哀求,你全家早被斩首示众了……” 这些往事,云睿早在本朝年录中读到过。彼时不过是当做茶余饭后的乐子读的,却不想这般透着血腥与无奈的故事竟然和自己关联得如此紧密。 云睿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她不喜自己的身世是这样的—— 姓宇文又如何?孝怀太子唯一的骨血又如何?还不是讲来如泣如血?还不是让听者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云世铎还在回忆中无法自拔:“你父亲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再无了往日的风采,抽筋拔骨般颓然。我那时刚入刑部,做了文书,在大牢里历练。我同情你父亲的遭遇,又敬服他的人品,一段日子相处下来,遂成莫逆之交。” 云睿默然听着,脑中则不安分地做着另一番盘算。 “后来武宗驾崩,仁宗皇帝理所当然地继承大统。他念及你父无辜,又出于兄弟情义,即使更改不了先帝既定的罪名,也不忍心看你父在狱中受苦,于是以初初登基大赦天下为名,放你全家出狱。却不知什么缘故,并没恢复你父亲的宗族身份,还派人将你全家圈禁起来……” 云睿听得皱眉。 “恰在此时,你出生了。不成想你母亲扈氏生下你后便撒手人寰,你父亲频遭磨折,已是耗得油尽灯枯,临终之时将你托付于我,嘱我一定要将你养大成人,切莫辜负了列祖列宗的荣光。” 云睿已经痴了。她没想到自己的身世竟是这等曲折。 她小小年纪琢磨不出这漫长故事里的诸般关节,相反,她又惊又怕,脑中只冒出两个字“麻烦”。就算年纪再小,她也省得爹爹同自己说这些,定然是将有什么大事发生,她直觉自己设想的“一生逍遥,行侠仗义”怕是没得实现了。 云睿什么都不敢多问,什么都不敢多想,她要逃离,逃离这令人心悸的命运。 云世铎见她久久不语,料想定是惶然无措,遂语重心长道:“阿睿,你身世不凡,这一生自然要做些不凡事,怎能如普通小民般庸碌一生?” 果然! 云睿惊恐地抬头—— 她这位“爹爹”是要抓她做什么“大事”去吧?难道是要她重归皇室宗族做什么公主、郡主的? 不要啊! 想想这辈子就要被什么奴仆啊、丫鬟啊、教养嬷嬷啊围着绕着,脑袋都要胀破了! 还要陪那些贵人们看戏、逛园子,还有诸般女人间的勾心斗角、指桑骂槐什么的……唔,反正话本子里是这么写的,什么宫斗、宅斗的。 “阿睿,你是高祖皇帝的后裔,她老人家纵横捭阖,南征北战,打下万里江山,烈烈英风为后世所敬仰……”云世铎越说越是激动,他双目炯炯盯紧云睿,“阿睿,你不想重现高祖盛世吗?” 云睿可没他这般激动,头皮发炸倒是有的—— 老爹是要送自己上战场吗? 云睿浑身一抖:上战场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杀人。可是,自己和对方不认不识的,难道就为了什么“家国大义”,便要将一个陌生人杀死吗?而且,最最紧要的,进军队就要听上峰的指令。最讨厌听人摆布了!就算做了大元帅,也没有逍逍遥遥地闯江湖来得痛快自在啊! 她毕竟年纪幼小,浑没想到她不过才八岁,怎么可能被送去战场? 深夜,万籁俱静,只有微风划过草木时虫儿偶尔的鸣叫声。 云睿双手抱着后脑勺,仰躺在自己的床帐之内,盯着头顶的蚊帐呆呆地出神。 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家里待不得了。 爹爹最终也没同自己说清楚究竟要让自己做什么,只是不厌其烦地絮絮些祖上的荣光,从太|祖皇帝晋阳起事一路说起。 云睿很想打断他,告诉他这些事自己早就在年录上读过了,而且话本子上早就把这些编得精彩异常,比爹爹讲的有趣多了。 可她一眼瞥见爹爹鬓间的华发,便不忍心了。这个中年男子,和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只是为着当年对故友的承诺,辛辛苦苦把她养育长大,教她读书、做人,比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好。云睿狠不下心肠驳斥他。他愿说便说吧,反正……也听不了多久了。 不错,她就是要逃离这个家。 虽然,很是舍不得爹爹,更舍不得阿姐。 云睿小小的喉咙里溢出一声与年龄显然不符的长叹,难怪话本子里总说“要知道世间事往往逃不过‘不得已’三个字”,每次提到这三个字,话本子里的英雄好汉便是被逼到了绝地。如今她也是无法了—— 对!离开这个家!找师父去!行走江湖去!总之就是要过些逍遥快乐不被束缚的日子! 云睿一向是个想做就做的性子,遂一骨碌身从床榻上翻起,来至书桌前,“刷刷刷”笔走龙蛇,给爹爹和阿姐留了一封书信,用砚台压好。又轻手轻脚地收拾了几身衣服,用包裹包了,负在后背。伸手摘下挂在墙上的宝剑,心道“以后就只有你陪我闯荡江湖了”。 收拾停当,云睿转身便走。可没走两步,又折了回来。 她探手到窗外,小心地把白天挂在那里怕被阿姐和爹爹发现的装“大元帅”的竹篾笼子拽了进来。 小虫乍被惊动,不安地鸣叫两声。 云睿惊得忙把食指搭在嘴边,压低声音:“好‘大元帅’,莫声张!会被爹爹发现的!” 那小虫仿佛通人性般,果然不再做声了。 云睿大喜:“乖‘大元帅’,真是我的好宝贝!以后陪我逍遥去,决不亏待了你!” 她说罢,将小笼子挂在腰间的丝绦上,蹑足潜踪遁出房门。 直至摸到院子里,云睿才大松了一口气—— 如此,便成功了大半了。只要翻过自家那道竹篱笆…… 她刚刚靠近篱笆墙,双脚甫要发力,忽听得一道男声低低道:“到哪里去?” 云睿如遭雷击,右手下意识地去拔剑。 第4章 初见 低沉的男声将云睿钉在原地。 初时,她以为自己的行踪被云世铎发现了,大惊失色;略一定神,方才意识到那不是爹爹的声音,该比爹爹年轻才对。 云睿登时更是不安:夜深人静的,突然冒出个陌生的男子,不是歹人又能是什么? 好贼子!今上初丧,全城夜禁,你胆子倒是不小,出来寻生意来了!看姑奶奶怎么拾掇你替天行道! 云睿想罢,也不多言,右手向左手握着的宝剑一探,扣紧剑柄,“蹡踉”一声脆响宝剑出鞘,射出一道耀眼寒芒。紧接着,她合身而上,剑尖直取陌生男子发出声音的所在。 那男子本来是奉命护卫在此的,见一个小小身影从屋内踮着足尖出来,又蹑手蹑脚地蹭到篱笆墙侧,自然知道是那位“小主子”。再一凝神,影影绰绰瞧见她似乎背负着什么包裹,更不敢含糊,连忙凑上前来询问。却不想被当做了歹人。 眼前银光一闪,男子便知对方手里的兵器不是凡品。 他当然不敢和云睿对阵,只好双脚一错,急退两步,避开宝剑的锋芒。 除了当初学剑时同师父喂招,云睿从没拔剑和人实战过,又发觉自己甫一出招,亮出本门绝技,竟被对方闪身躲开了,焉能不急?情急之下,她好胜心更是迫切,又“刷刷刷”连进三招,急于将对方制住。 她人小力薄,内力更是不济,这三招对付普通小毛贼或可奏效,但对方可不是寻常人物,自然不会让她得了手,连身侧都近不得。 不过,这三招架势十足,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玄门正宗的“三十六路逍遥剑”。 青年男子绝想不到这样一位“贵人”居然会玄门剑法,还使得颇为入流,不禁困惑地轻“咦”一声。 云睿更恼了:这“小贼”到底是什么来路?竟然躲得过自己这几计剑招!还有余力发声! 她唯恐自己抵挡不住,歹人伤了屋内的爹爹和阿姐,把心一横,杀招频出,急攻男子要害处。 青年男子立时窘迫了:他不能对这“小主子”还手,可照这般下去,自己难免要受伤…… 正无措间,忽听得一声轻啸声划破夜的宁静,隔了两瞬又是一声长啸,继而两声短啸。 青年男子神情一凛,知是同伴发出的事先定好的暗号,这是贵人驾临的意思。 他不敢再和云睿追斗下去—— 被贵人看到,成什么体统? 他只得身形一动,飘出两丈开外,低喝一声:“且住!” 云睿乍一听忽长忽短的轻啸声,心里暗道“不好”,这不是贼人来了帮手了?话本子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一个小贼自己尚且拿不下,真要是来了一群,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她想着,心头更急,索性一咬牙,心说:“反正大不了一死,杀一个扯平,杀两个赚一个!” 于是,她压根不理会男子,挥剑又刺。 男子见她又冲了过来,瞬间头大如斗,颇为无奈地飘身躲过。 此时,远远一列队伍约莫二三十人,亮着琉璃灯盏,越来越近。伏在云家四周的众护卫也早都听到了呼啸声,俱都从遮蔽处闪出身形,几只火把将夜空照亮。 屋内的父女俩也终于发现了屋外的异常,须臾间点起灯盏。 云睿怔住了:这、这么多帮手,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青年男子趁势一个旋身,贴近她后背,道了声“得罪了”,手掌探出,隔空弹向云睿腿弯儿处。 云睿不提防,只觉得膝盖后一麻,“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宝剑也顷刻脱手。 直到重回到自己的房间,云睿还如坠云里雾里。 她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爹爹和阿姐,又转过脸看向侍立在自己惯常坐的椅子两旁的二人—— 左侧的是个圆脸细眼、和善非常的无须中年男人;右侧的是那个被自己逼了一剑又一剑最后只用一招就让自己委顿在地的“贼人”,其实是个青年男人,一身黑色劲装,长身玉立,正挑着俊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云睿大窘。她知道对方并非坏人,也就没了敌意,却又生了另一番心思:她好想问问这个男子是怎么躲过自己的剑招,又是怎么制住自己的。 师父说“人人皆可为师”,圣人还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想来向这男子讨教一二定然对自己的修为大有进益吧? 可是,她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忐忑地偷眼观瞧坐在椅上的人—— 应该是个女子吧? 唔,看身形是。 应该年岁不大吧? 大概。 也不确定,因为那女子带着素纱帷帽。 云睿很有种掀开那层帷帽的冲动。她总觉得空气中有种奇异的气息在流淌,忍不住抽鼻子闻了闻:有点儿甜,有点儿暖,还有点儿……唔,像是三伏天里吞下一个冰湃果子,从里往外、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舒爽、透亮—— “咕嘟……”想到冰湃果子,云睿没出息地吞了口口水,嗓子眼儿里发出的声响,在这静寂的屋子里听得格外清晰。 侍立在女子身侧的二人俱都愕然。 云素君跪伏在地,闻得声音,就知道是阿睿发出的。她惶恐地抬头看向那女子,生怕阿睿没分寸惹恼了这位贵人。 云世铎的眉头已经拧成了疙瘩,他低声喝道:“阿睿!还不跪下给贵人见礼?” 云睿听到爹爹言语中的怒意,下意识地就要跪下,可转念又止住了动作。 她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端坐的女子。 女子也勾着唇角打量着她。 云睿感觉到女子似乎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身上,顿觉浑身不自在,白净的小脸红了,微赧,不敢再直视对方。 云世铎跪在地上,恭敬道:“臣教导失当……” 不待他说完,女子打断他:“云爱卿何出此言?你教导得很好……地上凉,都起来说话吧。” 恰如清风入松林,又似泉水泠泠击石,那声音让云睿沉醉。她觉得自己仿佛痛饮了一大盏冰镇果子汁,又像是徜徉在春风中一般…… 云家父女起身立在一旁。女子的目光又转回云睿身上,看她入鬓的秀眉,看她灵动的大眼,看她挺直的鼻梁…… 女子暗叹一声“天意”,再次开口:“你叫阿睿?” 云睿感受到她的注视,脸又一红,应了一声:“唔。” 女子微笑:“你可知我是谁?” 云睿正困惑于此:这等排场,又能让父亲跪拜,又有青年男子那样的高手护卫,这女子显非普通人。她又称爹爹为“云爱卿”…… “你是皇家的人吧?”云睿说完,又怕自己说错了被这风致脱俗的女子笑话,不自然地挠了挠后脑勺。 女子轻笑:“我确是皇家人。” 她心内一黯,又道:“我是当今天子的妻子……我姓景,名砚。你可要记住了。” 第5章 割爱 当今天子的妻子? 当今天子不是……不是已经驾崩了吗? 云睿好看的眉毛一皱,一道黯然投射在她如扇睫羽上,小小的心房里涌上一股子从没有过的酸涩感,一抹苦味泛上舌尖—— 没了丈夫的女人很可怜的……街东头的庞婶子,丈夫病死了,她独自拉扯着一双儿女。虽有街坊四邻、亲朋好友时常接济着,可她的脸上总是常年没有笑意…… 眼前这个女子,唔,她是皇帝的妻子,就是皇后了……就算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没了丈夫还不是照样可怜得紧? 云睿想及此,秋水眸中漾上湿意,仿佛自己遭遇了什么极伤心的事似的。 她怜惜地看着面前端坐的女子,突然开口道:“你、你别伤心……” 景砚微愕。 云睿见她不语,自己先扭捏了:“伤心、伤心是肯定的,总伤心……会伤了身体的……” 景砚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云睿灵机一动,忙向腰间摸索—— 幸好之前临出门时系得结实,装“大元帅”的竹篾笼子还好端端地悬在腰间,小虫儿也乖乖地伏在里面。 她三两下解下笼子的绳扣,刚准备把竹笼子递出去,忽的一时舍不得了。 “大元帅”是她的宝贝疙瘩,百战百胜的骁将,就这么送给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子了? 云睿不由得攥紧了绳扣。 然而,她转念一想,这女子这样美,这样年轻,没了丈夫,太可怜了,总要做点儿什么让她欢欣才觉得安心…… 她心一横,猛地把竹笼子递至女子面前:“送你!” 屋内众人俱都惊异地看着她。 景砚更是意外。 她顾不得伤神,不解地看着云睿认真的表情:“这是?” “我的‘大元帅’!百战百胜的大将军!送你了!”云睿狠戳戳地蹦出几句话。她怕自己一时心软,便会舍不得“大元帅”。 在她看不见处,景砚的眉毛一挑,“为何送我?” “‘大元帅’乖得很,能陪你开心……你还可以和别人斗虫,‘大元帅’从没输过阵。它赢了,你就不会想那些伤心事了……” 她清亮的童声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浑然不知惹得侍立在景砚身侧的内侍总管申承和侍卫副统领何冲险些喷笑。二人强自撑着严肃脸,肚皮都快要被撑破了。 云世铎一张面皮顷刻化作猪肝色,他死命盯着云睿伸出去的那只手里攥着的竹笼子,恨不得立时让那竹笼子消失不见,更恨不得让云睿吞回刚刚说过的话。 云素君则不安地看着景砚帷帽上的素纱,仿佛这样就能看清景砚脸上的表情似的。 景砚娇躯巨震—— 这孩子在关心她! 她才八岁,她和自己素不相识,便懂得体贴自己了! 还有……蟋蟀! 这孩子明显是极其宝贝这小小虫儿的,却还是忍痛割爱要送与自己,只为让自己“不会再想那些伤心事”…… 这是哲的在天之灵眷顾自己孤苦无依吗? 自从噩耗传来,十几个时辰了,景砚的脑子没有一刻得了空闲去伤心,遑论为哲去哭上一场了。 他们,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都在等着她的决定,或者,干脆替她做了决定。 她要同他们斗智斗勇,她要替她的哲把这万里江山守下去。 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这十几个时辰里问过她“可伤心”,没有人劝慰过她“别难过”,就连素日疼爱自己的老父也以国事为重,一门心思地联络群臣支援自己的决定,而无暇顾及自己是否痛不欲生…… 景砚湿润了眼眶。 多年历练造就的定力让她强压下灰暗的情绪,她几乎是颤抖着抬起白生生的手掌,冲着云睿招了招:“好孩子,过来……” 云睿一呆。这是在叫自己吗? 其实,她很想靠近景砚,更想做的是看看她素纱下的样子。 云睿好奇,却又不敢。 得了景砚的呼唤,云睿壮着胆子凑近了,忐忑地伸出小小的手掌,试探着按在景砚晶莹如玉的柔荑之上。按了按,发觉没什么异样,才轻轻地握住了。 小小的手掌,温热的,带着一层薄薄的茧,覆上自己的,让景砚的心中一暖。此刻,她终于懂得哲当年的深意了—— 这个孩子,名为他们的从妹,实际上可算是哲留给她的女儿。这孩子能暖她的心,让她余下的生命里有了支撑。 心念一动,景砚将云睿搂入怀中。 云睿小小的身体一僵,继而大觉难为情。 景砚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和阿姐的不同。具体如何不同,云睿说不清楚,反正阿姐这般搂着她的时候,她从没觉得这样沉醉过,情愿一直这样才好。 可是,这个怀抱只享受了两瞬,景砚便松开了她。 云睿有点儿失落。 不过,也只是失落了一瞬,因为接下来景砚拉着她的手,抚上了她幼嫩的脸颊。 “‘大元帅’是阿睿的宝贝,我怎么舍得要?” 云睿被她柔滑的手掌拂过,顿时心跳如鼓,脸上烫得发烧。她想说“只要你不伤心,便是十个‘大元帅’我也是舍得的”,然而又难为情地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凝着那素纱下若隐若现的面庞。 如魔障了一般,云睿痴痴地伸出另一只手,不受脑子控制地探向那幅素纱—— 她想看,太想看,那张脸究竟是如何的! 景砚轻笑:“阿睿要做什么?” “我、我、我想看……看看……” “想看看我的模样吗?” “唔……”云睿脸似火烧。 景砚瞧着她扭捏的样子,失笑,继而道:“既然这般,阿睿为我做件事可好?” “什么、什么事?” “让我欢欣的事,阿睿可愿做?” 云睿的小心脏“咚咚咚”狂跳成一团,若能让眼前的女子欢欣,别说一件事,便是十件事、百件事、千件事,她也愿做,话本子里说过,这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或者叫“士为知己者死”。 云睿痴痴地想,毫不犹豫地应了句:“好!” 听到这个“好”字,景砚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浮在心海上的漫天乌云霎时间被吹了个干干净净。 她微微捏紧云睿的小手,感受到那跳跃的生命在自己的怀中滚烫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她知道,这个帝国的未来,有了希望。 “阿睿,同我回皇宫,做大周帝国的皇帝,可好?” 第6章 还价 云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风姿绰约的女子要自己做的竟然是……做皇帝! 她呆愣愣地看着景砚帷帽前的薄纱,半晌醒不过神来。 景砚早料到她会如此反应,遂莞尔一笑,循循善诱道:“阿睿若是做了天子,全天下的人就都要听你的话了。” 全天下人都听自己的…… 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确是个极大的诱惑。 不过,云睿可不是普通的八岁孩子。 她犹豫了一瞬,旋即摇了摇头,“做皇帝……不好。” 说罢,顿觉自己失信了——之前明明大义凛然地答应了“好”字的。 景砚没料到她非但没有欢悦,反倒说做皇帝“不好”,大感有趣:“为何?” 云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一时也说不清楚做皇帝究竟如何“不好”,她只好拧着眉头说了心里话:“我想……我想做大侠。” 这个答案很让景砚意外,强自忍耐着没有失笑出声,她耐着性子问道:“为何想做大侠呢?” 虽然如此,云睿还是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了笑意,登时臊红了脸。 过去,她向来以自己的志向为荣,每每和众童子提起,皆是满心的骄傲。然而,在这尚不知容貌的女子面前,突兀间说出自己的志向,云睿颇感窘迫。在她小小的头脑里,无论什么,无论怎样的志向,都该在这女子面前俯首称臣,乖乖地由着她摆布。云睿觉得合该如此,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般理所当然。 自己的话音刚落,小小的孩童便局促地低头不语,软牛皮的小靴子无意识地在地面上蹭来蹭去。景砚心头涌上怜惜。 她重又拉过云睿挣开的小手掌,合在自己的掌心中,缓言道:“阿睿想要做大侠,是想行侠仗义,替天下百姓做好事吗?” 为着这孩子的自尊,她并未提及甫一进屋就瞥见的书桌上墨迹尚新、写着“爹爹、阿姐亲启”的信封。 云睿微诧,不由得抬头看着景砚。 “阿睿想做的,是好事。”景砚点头夸赞道。 云睿心中一暖。 她和爹爹说长大了想要行走江湖,爹爹说她“异想天开”,还会查问她当日该读的书读了没有;她同阿姐说将来的志向,阿姐骂她“只知道胡闹,浑让家里人担心”;和素日里一起玩耍的众孩童说起,他们会嘲笑自己,最后总要以拳头解决问题。 可见,他们都不是自己的知心人。 唯有眼前这女子,懂自己……唔,这样的知己,当然甘心为她上刀山、下火海。 虽然,做大侠也不全然是为了行侠仗义…… 景砚见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已猜到她心中所想,又道:“做好事有很多种方法,并非只有做大侠、闯荡江湖这一种啊!” 不待云睿回答,她接着道:“而且,行侠仗义能做的好事、能帮助的人,毕竟有限。阿睿不想做能帮助更多人的事吗?” “帮助更多人?”云睿歪着头,认真思考。 “嗯,”景砚点点头,“如果阿睿做了皇帝,就能让整个帝国的人都听你的。如此,你为百姓着想的好事就会有更多的人帮你做,也就能让更多的穷苦人过上好日子。不好吗?” 云睿听罢,不做声了。她知道景砚说的有道理,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云世铎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暗自佩服娘娘千岁的智慧。循循善诱,动之以情,比自己直白的说教更易让小小孩童接受。 云睿想了一会儿,突然摇着头,开口道:“不好!还是不好!” 云世铎只觉得火撞脑门:你当做皇帝是小儿玩耍吗! 若非情势不允许,他真要开口教训了。 景砚欢喜她不是个人云亦云的孩子,做皇帝,若是一味地乖从于身边人,可非国家之福。 “如何不好?”景砚温言问道。 云睿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不安地问:“做皇帝,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能离开皇宫啊?” “何以这般问?” 云睿不答,而是径自抓过自己的宝剑。 屋中人俱是一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何冲更是紧张,他可是知道这位小主子是有两下子的。他不由得绷紧了神经,双目盯紧了云睿的一举一动。 云睿一指剑鞘上的两个篆字:“我唯愿这一生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景砚凝神瞧着剑鞘上的“逍遥”二字,心念一动,不禁赞了句:“好志向!” 再次被这女子称赞,云睿心里一甜。 然而只听景砚又道:“世间当真有无拘无束的逍遥吗?” 云睿不解地看着她。 “阿睿,你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了,你看看你的周围,细细思索,可有人活得纯纯粹粹地没有一丝烦恼?” 云睿刚想反驳说“师父就是”,可转念间又想到师父总是冷着一张脸,鲜少见她露出欢颜。想来师父那样的世外高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又是玄门当家人,又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云睿困惑了。 “人活于世,便不轻松,便有负累。既已如此,何不放开手脚做一番大事,为天下人主张呢?”景砚说罢,目光灼灼投向云睿。 “为天下人主张?”云睿喃喃着这几个字,若有所思。 景砚并没有打断她,而是由着她安静地思索。 夜凉如水。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地当中蹙着眉的云睿身上。 景砚耐心地不则声,其他人也就不敢打扰。 约莫半刻钟,云睿突然问道:“皇宫里好玩吗?” 景砚释然,她知道这孩子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皇宫里有个很大的御花园,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还有御苑里养着各色动物,嗯,到了夜间,还有蟋蟀的叫声起起伏伏的,很好听。”景砚颇懂得投其所好。 云睿张大了眼睛,一张小脸映着兴奋的光彩:“真的?” 景砚心中好笑,嘴上却答得不含糊:“真真的!” “那……你能让我爹爹和阿姐到皇宫里陪我吗?”云睿看着她,一脸的期待。 第7章 别离 “阿睿!”云世铎急声呵斥,继而对着景砚施礼,一躬到地。 “臣教导失当,甘愿领罚!” 禁宫中是何等的所在,岂是外臣和普通女子去得的地方? 景砚微怔。 云季钟迂实忠厚之名,她早有耳闻。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入仕十余年也不过是个七品从事。或也因着这份迂执,孝怀太子弥留之际才放心将稚儿托付。人之脾性,岂非成于斯、败于斯? 景砚暗叹一声。展眼见云睿被呵斥,还是一脸的懵懂,顿觉有趣—— 云世铎如此性子,都没把这孩子教养成个“小迂执”,可见这孩子的性子也是个执拗的。 景砚庆幸的同时,心底不由得多了两分不安。 她微微一笑:“云爱卿何必如此?阿睿还小呢,不拘俗礼也是人之常情。爱卿教导她多年,足可见颇费心血,快起来吧!” 总管申承是个极有眼色的,见此情状,连忙上前两步,虚虚扶住云世铎的手臂,细着声音:“哎哟云大人,您可慢着些!” 景砚不再理会那边,而是转脸对着云睿,声音温和:“阿睿,云大人是外臣,又是男子,无诏宣是进不得禁宫的。” 云睿眸色一黯,接着又满怀希望地看向景砚:“那……阿姐是女子,又不是外臣,总可以入宫陪我吧?” 她眼中的晶亮,令景砚略一晃神,竟不像面对着个八岁的孩子,而像是面对一只乖觉柔软的小兽,唯有遂了她的心愿、轻抚她软绵绵的毛自己才不残忍似的。 然而—— 景砚第一次把目光投向那个随父行礼的素衣少女。 看她容貌,不过十三四岁,素净着一张脸,不算十分出众,行为举止却是恰当有度,即使被自己这等“贵人”注视的时候,也是坦然无惧。而且,景砚隐约在她的眸底深处看到了一丝……担心? 是在担心云睿吧?这姐妹俩感情这般好? 这个女孩子,她叫云素君?倒是个雅致的名字,也是个端庄的人。这般举止也不逊于那些名门闺秀、皇族贵女了。 景砚心内忖度着,便生了几分好感。这女孩子眼看快到及笄之年,云爱卿身边又只有这一女,怎忍心误了她的终身去? “阿睿若是想念云爱卿和阿姐,可以让他们时常去宫中看你,云姑娘也可以在宫中陪你多住几日。” 云睿顿感失落,扁了扁嘴,不言语。 她并不知道景砚此语,已属格外开恩,宫闱禁地,重臣内戚都不能随意出入呢,何况云家父女? 云素君忽然上前一步,行礼道:“素君愿进宫侍奉、陪伴阿睿!” 云世铎闻言,眉头紧皱。 云睿则欢喜得险些一跃跳起:禁宫里的人,除了眼前这位皇后,她谁都不认识。若是有阿姐陪伴,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景砚讶然:“不可!云姑娘,你可知在禁宫中侍奉是什么意思?” 云素君一滞。 “你难道不怕被误了终身吗?”景砚正色道。 云素君刚想开口,却又被景砚抢白:“就算我大周女子惯常晚婚,可你替云爱卿想过没有?他年纪渐渐大了,总要有亲人照料才妥帖吧?” 云素君沉默了。 景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向云世铎:“云爱卿,本宫今日便要带阿睿回宫。爱卿于大周的恩德,列祖列宗包括先帝在天之灵,以及本宫在内,必当感怀在心,不敢忘却……” 说着,她敛衽起身,朝云世铎深深一福:“请受景砚一拜!” 她行此大礼,身侧的申承和何冲哪敢不动?二人连忙随着景砚行礼,申承直接拜伏在地。 云世铎惊慌失色,连忙双膝跪倒,拜道:“娘娘折煞微臣了!” 待得起身,景砚瞥了一眼云素君:“云姑娘芳龄几何?” “臣女一十有三。”云素君恭敬答道。方才景砚对父亲的一礼,让她对这个少年皇后大生好感。 景砚点点头:“可有进学?” 大周自高祖皇帝之后,民风开放,女子虽尚不能入朝为官,但民间女学颇为兴旺。不仅达官贵人将族中女儿送入“官女学”颇成风尚,便是寻常小户人家也乐得让自家女儿进女学馆里读几本书、学些道德礼仪,说不定以后还要指着女儿顶门立户过日子呢,多习学些总没坏处的。 景砚原本认为以云家这般书香门第,自然是要让女儿进学的,却不想云素君摇了摇头,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豫,只淡淡地陈述事实:“回禀娘娘,臣女不曾进学。” 景砚微诧。这个云世铎,自己是读书人出身,却不让女儿进学,他是如何想的?是因为妻子早逝无人照料家中,所以才断了亲生女儿的进学之路吗? 这样一个端庄沉稳的女子,若是再懂得些诗书学问,自己大可令她在身边侍奉文书,将来也可找一门好婆家……可惜了! 她正暗自叹惋,云睿忽道:“阿姐虽没进学,这些书她都读过的!” 说着,一指靠墙壁的书架。 景砚秀眉一挑:这么多书,都读过? 她探究地看向云素君。 云素君俏脸通红,暗嗔阿睿多嘴,深施一礼道:“臣女只是胡乱读过几本。” 景砚会意,莞尔:“云姑娘太过谦了吧?” “娘娘谬赞……臣女每日料理家事,真、真没读过那么多……”云素君愈发面红如纸。 景砚知她性子如此,不喜张扬,也不深究,只淡淡一笑。 “阿姐料理家事是最厉害不过的!我们这里没有比她更懂的了!”云睿又大声道。 云素君大窘,恨不得捂住这小祖宗的嘴巴。 景砚心念一动,一个思忖了许久的念头再次涌了上来。 她颔首道:“云姑娘定是个有才干的。” 月轮西沉,繁星点点。 通往禁宫的宽敞大道上,一众人护着一架不起眼的青绸马车徐徐而行。若非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哒哒”轻响,以及车轮转动时的“碌碌”声,沉睡中的京城百姓怕是意识不到,就在他们熟睡中,这个濒临危机的帝国正在迎来它全新的统治者。 借着从绸布透射进来的月光,景砚盯着云睿后脑乌黑的发。 这孩子自从离开云家,便这样不言不语,甚至连看都不看自己。 是舍不得云家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被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小孩童无视,这让景砚颇为失落,她忍不住探手揉了揉云睿的发旋:“怎么了?想他们了?” 云睿正不高兴,本想甩开她的手,又有些舍不得,遂由着那只温润的手掌摩挲自己的后脑,竟意外地觉得……很舒服。 见小小孩童还是不理睬自己,景砚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同我说说,谁惹你了?嗯?” 云睿听她如此问,愤愤地扭身,月光下,薄薄的嘴唇嘟起:“你!” “哦?”景砚挑眉,“我何时惹你了?” “你言而无信!” 第8章 倾颜 “我如何言而无信了?”景砚问。 她被云睿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逗得勾起唇角。 云睿岂会听不出她话语中的笑意?小小的腮帮鼓了起来。 朦胧的月光柔和地帖服在她小小的光洁的额头上,衬得那双大眼灿若星辰,长而密的睫毛随着双眸的眨动忽闪忽闪,仿若两把小小毛刷刷过景砚的心房…… 某个记忆深处的熟悉场景,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景砚心中一痛。那如扇睫羽像两个调皮的孩童,此刻钻到她的身体里,害得她心痛难抑,还犹自不满足,继续在她的身体里欢悦蹦跳,像是曾经的那些美好年月里无忧无虑的自己…… 云睿正气着呢,忽觉一片温润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滑腻的,软绵的—— 是景砚的手掌。 她在云家的时候被那手拉过,抱过。 云睿的脸登时红了,八分火气消了五分,她别扭地挣了挣。 景砚惊觉,亦知自己一时忘情,微窘,忙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掌。 云睿古怪地看着她,方才记起之前的由头来,遂闷着声音道:“你说你感激爹爹和阿姐教养我长大……” “不错。”景砚不知她所指,眉脚一挑。 “你都……”猛一抬头,感受到景砚关注的目光,云睿的小心脏紧跳两下,不由得低了头。 “我如何?阿睿想说什么?” “你都……不封爹爹的官,都……不给阿姐赏赐……”云睿无意识地捻着系“大元帅”笼子的细绳子,讷讷道。 景砚只听得又好笑又好气——原来这孩子一直和自己闹变扭,竟然是为了这个! 拉过云睿的手,让她面对着自己,景砚正色道:“阿睿,你可知你今后是什么身份?” “皇帝啊!”云睿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错,你将来就是这个帝国最最高贵的那个人,”景砚点头道,“阿睿可知做皇帝亦有做皇帝的规矩?” 云睿困惑。 景砚循循善诱道:“比如称呼,从今以后,你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再称云大人为‘爹爹’的……” “为何?”云睿急问。 这孩子纵然聪明伶俐,到底才不过八岁。景砚意识到今后这样的教导会有很多。 “云大人虽然养育过你,但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的亲生父亲是孝怀太子殿下。” “可是……可是我一直叫他爹爹啊!”那个什么“孝怀太子”,天晓得长什么样子!提到“父亲”二字,云睿小小的脑袋瓜儿里就只有云世铎的样子。 “你叫云大人‘爹爹’,会给他惹来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 景砚颇感头疼。她并没有什么面对小孩子的经验,尤其还是面对一个聪明伶俐、心思跳跃的小孩子。 她心思一动,于是道:“会有别有用心的小人,诬陷云大人‘挟持年幼天子意图不轨’。” “挟持……”云睿咀嚼着这个词儿,“挟天子以命诸侯吗?” 景砚失笑:“有点儿这个意思,但不完全。” 云睿若有所思道:“我是皇帝的话,是不是权力很大很大?” 景砚不知她何以有此问,“权力是很大。” “唔,那谁要是敢说爹爹,我就杀了他!”云睿说着,捏紧了小拳头。 景砚听得心惊:只是因为说了云世铎的坏话,便要杀了人家?这是要成暴君吗?这个苗头必须扼杀了它! “阿睿读过《通鉴》,定是知道何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吧?” “唔,”云睿点点头,“《通鉴》还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正是这个道理。就算是皇帝,自身做的不对,也不能用蛮力堵了天下人的嘴。暂时是息声了,可终有一日,这些恨怨会爆发,届时国家危矣。故此,前朝李氏皇帝才感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那阿姐呢?她不是朝中大臣,又不会什么‘挟天子’的。” “你忘了云姑娘是云大人的女儿了吗?”景砚温言道。 这孩子并不是一味懵懂无知的顽童,她听得进去自己的话,孺子可教也。景砚颇感欣慰。 “不过,私下里,你还可以照旧时称呼云姑娘,这个是不妨事的。”景砚说着,轻抚云睿发髻。 云睿大感泄气:还没如何呢,她就隐隐觉出当皇帝可不是个好差事了。这也要小心,那也要小心,真不如脱冠挂靴闯荡江湖的好! 当真无趣的紧! 若说还有什么有趣的—— 云睿眼珠咕噜噜转向了景砚。 景砚并没注意她的目光,犹自道:“并非我不想赏赐云家父女,他们对阿睿的养育之恩,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都是感激的……只是,阿睿,你慢慢会懂得,凡事皆有‘时机’二字,此时封赏他们,于他们而言未必是好事。眼下,我们还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做……” 想到回至禁宫即将面对的种种,景砚的心沉了几分。 却不料,不提防,一只小手忽的撩开了她帷帽上的薄纱。 景砚大惊,杏核眼瞪得溜圆,和对面的一双晶亮眸子四目相对。 云睿一时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掀开了那层薄纱,不成想内里的风景远比臆想的更美好。 老话说“月下看美人,马上看骑士”,没有了种种繁复衣袍、饰物、仪仗的累赘,景砚娇柔的身躯裹在一袭素裙内,像是个普通的女子一般。 不!不!不!她怎么会是普通的女子? 云睿大摇其头。她的脑中此刻如万马奔腾,又如“喀啦啦”一个响雷之后,瓢泼大雨顷刻而下,瞬间天光大开,天地之间清透美好得一尘不染。 她搜肠刮肚,想找出最最恰当的句子来形容景砚的美好: “东家之子,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不!那不足以表征景砚清绝脱俗的风致。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不!那忽视了景砚的才干与超卓的眼界。 云睿想来想去,总找不出个最恰当的比方。心念一动,不知怎的,竟想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的脸,又胀红了。 这样的人,怎么忍心令她失望? 这样的人,怎么忍心对她失信? 云睿暗自想着,却不料,只为一顾倾心,一生羁绊。 第9章 怜惜 深沉的夜色中,“吱扭扭”刺耳的声音划破夜的宁静。 昭德门的角门迎来了这个帝国崭新的统治者。 景砚的双瞳在闻听这一声的瞬间,微微收缩一下,继而从回忆中醒过神来。 这座禁宫,暗夜中仿若一头蛰伏的猛兽,正向她张开那张贪婪大嘴,那里面等待她的是什么? 景砚的心脏轻颤,一如三年前以新妇身份进入这里,成为这个帝国最尊贵的那位天子身边唯一的女人。 人人都说,英国公家的大小姐“倾国倾城,惊才绝绝”;人人都说,“这世间没有哪家的女子比景大小姐更配得起当今天子的了”。 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他们是青梅竹马,他们伉俪情深…… 三年前的自己,纵然忐忑,因为迎娶自己的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欢喜更胜过不安。 之后的两年余,便是陪伴着那人,白日里帮助婆母亦是姨母的太后打理后宫事务;夜晚,那人必会到坤泰宫来陪伴自己,种种温存不一而足。 他说:“卿卿,朕要让你过得平安喜乐,做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他说:“卿卿,朕还年轻,朕定要重复高祖时代的荣光,朕要送你个太平盛世、天下一统。” 他说:“卿卿,朕此生只要你一个女子。” 他对自己说过那么多,多得足以填满自己所有的记忆。 可他现在在何处? 他此刻躺在这禁宫中最最冰冷的所在,再也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只因为半年前的那场御驾亲征…… 景砚这辈子都忘不了前日那人静默地躺在车内榻上的样子。她疯了一样冲了过去,浑不管跪伏在地痛哭不已的那人的贴身内侍魏秦。 “奴婢无能……”魏秦哭着,叩头,额头上鲜血淋漓。 铁甲护卫皆是静默无声。 那人身上的血都被擦拭干净了,景砚知道那定然是贴身侍女做的。 他紧闭着双眼,再也不会看她一眼;他的唇抿紧,再不会唤她一声“卿卿”;他的身体冰冷,再不会温暖她…… 景砚直到那一刻,才相信这人真的…… 她登时胸口剧痛,心如刀绞,眼前一黑,一簇鲜红冲口而出,喷在宇文哲冰凉的胸口,仿佛那心脏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一般。 “唔……”云睿在睡梦中呢喃出声。 景砚猛然惊觉,微低下头,又是怜爱又是无奈地看着趴伏在自己膝头睡得正香的孩童。 这孩子的性子比哲要跳脱,胆子比哲还要大,谁能想到她竟然敢掀开自己的帷帽?谁又能想到她看到自己的容貌时,居然傻呆呆地冒出一句—— “你真好看!” 景砚自记事起,被无数人夸赞过,然而,被这般小小孩童夸赞倒是破天荒头一遭。这倒让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是该斥责这孩子无礼,还是该若无其事免得尴尬? 景砚选择了后者,她无视云睿眼中的惊艳,淡淡地道:“你该称呼我为‘皇嫂’。” 她这般平静的表现,倒是让云睿涨红了脸,惊觉自己之前的唐突,嗫嚅地“唔”了一声。 景砚暗自好笑,于是柔着声音为她介绍那即将居住一世的皇宫里的种种。当然,这孩子最感兴趣的还是御花园里的花草,以及御苑里的动物。 许是景砚的声音太过醉人,许是折腾了半宿太过劳累,伴着车子轻轻的摇晃,云睿的眼皮愈发的沉,最后竟然伏在景砚的膝头,睡过去了。 小小的、软软的身子,带着独属于幼童的炽热的体温,让景砚哀痛的心绪平静了两分,仿佛这深宫与深夜的寒冷也被这小小幼童驱散了一些。 景砚紧了紧自己怀抱,让云睿睡得舒服一下。不想这孩子打蛇随棍上,像只八爪鱼似的手脚并用黏住了自己。 景砚无语。 车轮“碌碌”地碾过禁宫内的青砖,带着回音荡进了辽远的墨色天空。 景砚搂着云睿的身体,唯恐她跌落下去,脑中思索着接下来的一桩桩一件件。 她的哲不在了,她却不能随他去。她得活着,活到他的梦想实现的那一刻。 只有那样,她才算不辜负与他痛爱一场。 景砚小心地拂过云睿的额头,饱满的额头昭示着这孩子的聪明。 她会把她抚养长大。最最重要的,她会把她培养成真正的帝王,为了哲的梦想,更为了高祖皇帝的荣光。 “主子,到东华殿了。”车辇外,申承细着嗓子压低声音道。 景砚一顿,瞥脸看向云睿攥着自己衣襟的小手,心头掠过不忍。 东华殿向为储君居所,昔年宇文哲为太子时便居住于此。自从他登基之后,东华殿就一直空着。景砚原本打算让云睿暂住于此,待登基之后再移居乾元殿。 可是,转念一想,这孩子才八岁,比哲登基的时候还要小呢,又是刚刚离开云家,孤零零地住在这空旷的建筑里,着实太过可怜了。此刻,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小小的薄唇一角还挂着甜甜的笑,正睡得憨。景砚的心已经软成了一滩水。 罢了! 景砚决心已下,遂隔着车帘,淡声道:“回坤泰宫。” 申承惊住:主子这是何意?坤泰宫那是皇后的寝殿啊,就算是留宿,那也只能是皇上啊!不错,这云睿确是要做皇上的。可她是主子的……小姑子啊!就算是做了皇上,皇嫂的寝殿也不能说住就住吧! 想到“规矩”,申承就不由得联想到寿康宫里的那位,啧啧啧,后脖颈都蹿上了一股凉意。 “主子,这、这怕是……不合规矩吧?”申承壮着胆子劝谏。 景砚岂会不明白他的深意?轻笑,温润如玉的手掌擦过云睿墨色的发丝。 “她才多大?小小的孩儿,孤零零地住在那儿,多让人心疼?” 申承听那不到双十年华的女子如此说,胖胖的圆脸上,肌肉不禁绷了绷,瞬间回复如初。 这小女娃可比预想的受重视多了。瞧这面相,明儿见到寿康宫里的那位,不知是怎么个反应呢! 申承暗自忖度着。 第10章 同眠 云睿睁开眼睛的时候,尚有几分恍惚。 这是何处? 不是自己睡惯了的床帐。 恍惚间,她隐约觉得这个地方很大,唔,是一张很大很大的床。 她惺忪着睡眼,胡乱在床榻上抹了抹,触感柔滑,似绸缎又不似绸缎,不知铺的是什么质地的床褥。 云世铎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从事,俸禄本就有限得很,他又没有贪墨的门道。纵然有,以他迂执的性子,也不屑于做。故此,对云睿,他虽是竭尽全力地供养,也谈不上富足无忧,充其量比小门小户家的孩子吃穿用度要精致些。因此,云睿哪里见识过皇宫里的诸般陈设应用之物? 这床榻真不错!连身上的肌肤都滑溜溜的…… 云睿半梦半醒地想着,兀自翻了个身,却不想竟是窝进了一个软绵绵的怀抱里。 阿姐?! 云睿一怔。 阿姐怎会跑到自己的床上?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激灵灵一个冷战,顷刻间瞌睡虫消失得一干二净。 是景砚! 正是她那位昨晚刚认的“皇嫂”! 她只着中衣,侧着身体,睡得恬静安稳。 云睿的眼风不经意地掠过景砚柔软的曲线,小脸腾地红个通透。她赶紧蹭了蹭身子,往远离景砚的方向挪了挪,又尴尬地移开目光。 可还是忍不住打量这处地方—— 确然是床榻。 好大的床榻啊! 该有自己原来的房间半个大了吧? 云睿张大了眼,微仰起脸,打量着四围繁复的花纹和漂亮的流苏—— 这是蝙蝠,这是莲花莲蓬,这是和合二仙…… 蝙蝠象征吉祥、福气,莲花莲蓬象征连生贵子,和合二仙—— 云睿俏丽的小脸又蒸腾上了热气。 话本子里常说,和合二仙主婚姻和合,是表征夫妻恩爱的神仙。于是,她知道了,这定是她那位短命皇兄和眼前这位皇嫂休憩的床榻。 云睿顿觉无味得很,再在这床榻上多待一瞬都觉得无趣,连床榻最上方精工雕刻的惟妙惟肖的凤凰都无法勾起她的兴致了。 至于为何会突然做此想,云睿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霍然起身,身上的衣服如丝般滑过。 云睿一惊,方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已经不是昨日的那件了。 杏黄色的中衣。亲肤、柔软倒在其次,云睿最疑惑的是,何以这衣服如此合身?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剪裁的。 既然换了衣服,自己又全然无觉,那肯定是有人替自己换的—— 是侍女吗?还是……她? 云睿的目光又飘向睡着的景砚。想到自己光溜溜的身体可能都被对方看了去,她没法不窘。 恰在此时,景砚许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大皱,饱满的额头和美好的鬓角皆沁上了一层汗珠。 云睿眨眨眼,没敢动。 “哲……哲……快跑!快……”绝色容颜扭曲苍白,紧闭着双眼,仍旧急切地喃喃不已,胸口更是起伏不定。 云睿看得清楚,脑中犹自想着“哲是谁?”,身体已经无意识地搭上景砚的胳膊,轻轻地摇晃她。 “喂!喂……”你做了噩梦了,快些醒来。 自从噩耗传来,景砚始终没合过眼,又要主持大局、安顿后宫,又要绞尽脑汁地思忖下一步该如何,真是熬得心力交瘁。 直至昨夜接回了新皇储,又见这孩子颇合自己心意,她心中才安定几分。这孩子痴缠着自己的衣襟,双手双脚地八着自己的身体,景砚被如此依赖,大觉欣慰,心神一松,便替她换了衣服,搂着她小小的、温热的身体,黑甜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一夜安稳。天光大亮的时候,宇文哲突然闯入景砚的梦中,浑身是血,急急地在前面无措地奔着。在他身后,景砚遥遥看到一人,辨不清面目,那人弯弓搭箭,箭头正对准了哲的后心…… 景砚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床榻上,一切照旧。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关切自己的孩子,睁大着黑亮纯然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你做噩梦了……”她说。 景砚心中一痛,顿觉无助。 “阿睿……”她抚过脸颊上不知何时滚落的泪珠,“过来……” 云睿见她对自己虚虚张开双臂,知道是要让自己过去,登时有点儿害羞,不过最终还是挨不住靠近这美好女子的渴望,手脚并用向前爬了几下,扑到了景砚怀里。 景砚搂紧她,心中踏实了两分。忆及梦中所见,仍是心恸不已。 “阿睿,你要乖……要做个好皇帝……别辜负了你皇兄的期望……”景砚哽咽着。 云睿想回答“嗯”,然而又好奇“皇兄”何时“期望”自己了?她明明连那位“皇兄”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 可她又不忍心拂了景砚的心意,最终轻声应了。 “主子……”明黄色帘帐外,低声的呼唤响起。 景砚醒过神来,缓缓松开怀抱,深吸一口气:“侍墨,何事?” 跪在帘外的大宫女听到回应,才松了口气,可声音却平静如初:“主子,巳时三刻了。” 景砚一滞,暗自埋怨自己贪睡,误了给太后问安的时辰。 往日里,无论春夏秋冬,每日辰时正,景砚都要到寿康宫给太后问安。 前日噩耗传来,太后闻讯昏厥。太医院一众供奉手忙脚乱地医治,太后才悠悠醒转,却终日以泪洗面,不思茶饭。 景砚此时本该在寿康宫里侍疾,可天子暴毙,这万里江山随时有崩乱之虞,她哪里能够全副心思地侍奉呢? 眼风扫过云睿的小脸,景砚心中微动:若是今日带阿睿去给太后问安,她老人家的病大概能好得快些吧? 第11章 初心 着侍女服侍着更衣、梳洗,收拾停当,景砚顾不得进朝食,挽着一身簇新紫袍的云睿匆匆登辇,急急奔寿康宫而来。 寿康宫偏殿内,几名服色不一的太医院供奉正低声交谈着,旁边几名小内侍垂手安静立着。 众人遥遥望见皇后仪仗,皆都大松一口气,纷纷行礼问安。 景砚携着云睿的手下辇,扫了一眼跪伏一地的众人,淡淡道:“众卿辛苦了,都起身吧。” 众人闻言起身,忍不住惴惴地偷眼观瞧景砚,尤其是看到瞪着大眼好奇打量左右的小小女童,在太医院侍奉多年的都不由得心内一凛。 景砚并不理会那些诧异的目光,划过其中一人:“吴爱卿,太后她老人家凤体如何了?” 吴克疾是太医院首,这等时候自知逃不过被问,他越众而出,冲景砚拱了拱手:“回禀娘娘,太后她老人家仍是不思饮食。” 景砚杏眼一凝,心道我问的是病情,思不思饮食问侍奉的姑姑便知道了,哪里轮到你来说? 她心知肚明天子新丧,人心浮动,大周将往何处去,未来天子为何人……种种,天下人包括众臣工都看着呢。如今,没了哲的强势护庇,后宫中只剩下两个女人苦苦支撑,这些臣子们隔岸观火,或是推卸责任,也是有的。 想罢,景砚面色一沉:“吴爱卿,可记得太医院职责为何?” 吴克疾一抖,情知自己之前小觑了这少年皇后,忙恭敬道:“太医院乃……” 不等他说完,景砚一挥手,抢白道:“你记得就好!” 随即,她转身面向恭立在一旁的李箓:“李爱卿给太后请过脉了?” 李箓是太医院副首,他一向自恃才学,只因阅历低、年轻轻,便居于吴克疾之下。之前见皇后斥责吴克疾,他心内大喜,早就忍不住要跃跃欲试了。这会儿乍听问到自己头上,岂有不尽力表现的道理? 他急忙双膝触地,毕恭毕敬回道:“回娘娘话,微臣自打知晓太后她老人家罹疾,唯恐耽误了去。又不敢轻率定论,遂央求她老人家身边的姑姑,让臣多诊了几次脉……” 景砚听他罗里啰嗦无一句不在替自己邀功,大觉反感,“你有心了。太后病势如何?” 李箓见她微露不耐烦,忙止住话头,转而道:“娘娘请放心。太后她老人家只是急火攻心,以致气瘀滞。她老人家一向身子康健,不妨事的。” 景砚这才略略放心。她扫了一脸尴尬杵在一旁的吴克疾,缓言道:“太后的平安脉一向是吴爱卿请的,你便和李爱卿一同下方子吧。” 只这几个来回,她已看清这李箓是个钻营小人,若是任由他做大,太医院还不翻了天? 吴克疾闻言,如蒙大释,一躬到地,再不敢对这少年皇后有半分轻视。 景砚不再理会他们,牵过看得目瞪口呆的云睿的小手,柔声道:“阿睿,随我来。” 云睿在这深宫之中,只有懵懂的份儿,之前的一幕她看得似懂非懂,此时此刻,唯有由着景砚摆布。 正殿外侍立的小内侍都是极有眼色的,见状连忙抢先一步打开殿门,挑起帘笼。 进入正殿,云睿的眼睛便不够使的了。她好奇地东瞧西望—— 此处华丽,处处透着皇家的贵气,自不必言。云睿壮着胆子抽鼻子闻闻,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药味。 随着景砚转过屏风,云睿看到了软榻上的人。 那是个大概四旬的妇人。她应该是极美的。只是,此刻脸上灰白一片,恹恹地歪着,深陷的眼窝下明显可见淡淡的泪痕。 妇人头上只松松挽了个髻,一袭素裙更衬得她病弱可怜。 软榻两侧,侍立着两个年纪偏大的宫女。榻前,一个面目柔和的宫女打扮的正软语劝慰。 “主子,总要吃口东西啊……您这样,我们瞧着都心疼……” 妇人不为所动,倦倦地挥了挥手:“玉玦,哀家哪还有什么胃口……” 这应该就是太后了吧?云睿暗自想着。 只见景砚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礼道:“母后!您身子骨儿可好些了?” 段太后挥出的手尚悬着,她动作一滞,缓缓看向跪伏在地的景砚。 突然,她颤着手,怒指着景砚,“我儿尸骨未寒,你穿成这样,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给谁看?!” 景砚大惊。她何曾有心思“打扮得花枝招展”?相反,她恐怕被太后责备“天子新逝,这般披头散发的成何体统”,还特意让秉笔细致绾了发。 至于“穿成这样”,她不过是穿了皇后常服罢了。 眼看着那软榻上和自己有三分相似容颜的女子憔悴的模样,景砚不禁悲从中来:她们皆是为同一人悲戚,却为何这位自己从小称为“姨母”的女子要这般为难自己? 景砚深觉委屈,又怜惜段太后丧子之痛。她强忍悲戚,叩头道:“母后,孩儿何曾打扮得花枝招展?”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孩儿想着,就算……就算陛下……不在了,这大周江山我们……我们也得替他守住了……” 段太后冷笑:“大周江山?我们?若非娶了你,我的哲儿怎会年纪轻轻就……” 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可怜我的哲儿,他才二十岁啊!要不是你撺掇,他岂会什么御驾亲征?” 景砚更觉委屈。她清楚,自从三年前哲违逆母命娶自己的那一刻起,无论做什么,自己都是错的。 她眼中噙着泪,再拜道:“孩儿不敢说自己对不对……只盼着母后能多想想这大周江山,多想想列祖列宗的基业……” 段太后嗤道:“你在教导哀家吗?” “孩儿不敢。” “哼!你克死了我的哲儿,如今越发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景砚愧道:“误了给母后问安的时辰,确是儿臣的错,只是,事出有因……” “罢了!”段太后一摆手,“哀家不想听!更不想见你!回你的坤泰宫去!” 景砚大恸,泣道:“母后就算不待见孩儿,好歹也想想大周江山……” “江山!江山!你眼里就只有江山!”段太后急道,“哀家的哲儿都没了,还要这江山做什么?给我的哲儿陪葬了事!” 景砚愕然。旋即,她明了这不过是一个丧子母亲的伤心话,怎么能做得真呢? 她不甘心地又道:“母后就算不管这江山了,难道连自己的初心都忘却了吗?” 段太后睨向她,凝眸,眼中寒光闪过:“哀家的初心?” 景砚大着胆子迎上那冷冽的目光,肃然道:“母后最推崇者,难道不是高祖皇帝吗?” 段太后半晌不语,突地冷哼一声:“你倒知道得多!哲儿果然在意你非常……” “儿臣最推崇者,亦非高祖皇帝莫属啊!” “那又如何?” “母后不想重温多年前的梦想吗?”景砚殷殷道。 “你想说什么?” “阿睿!”景砚唤过呆立在身后的云睿。 段太后此时才注意到云睿小小的身影,目光一时移不开了。 “这……这是……” “不错!这孩子正是孝怀太子的独生女儿,唤作……宇文睿。”景砚滑到嘴边的“云睿”二字咽了下去。 “好!好……”段太后抖着嘴唇,连说了几个“好”字。 “宇文睿好,这名字好……”她病恹恹的面庞上突地焕发出异样的光芒,虚弱无力的手臂向云睿伸去。 “我的儿,快……凑近来让哀家瞧瞧……” 云睿怔怔地看着病榻上的华服女子,听着她殷切的呼唤,却一动没动。 “阿睿,快去,太后她老人家唤你呢!”景砚轻轻地推她。 可云睿并不为所动。方才这“太后”凶巴巴对景砚的样子她瞧得清清楚楚。 景砚在她心中千般万般好,怎么能让这个女人斥责?就算是太后,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段太后见她这副模样,眼眸一沉,责怪道:“皇后,这是何意?” 景砚哪里想到她会如此执拗?顿觉尴尬。 “阿睿,太后她老人家是我的婆母,是你皇兄的母亲。你不可无礼,知道吗?” 云睿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景砚的话,她听懂了。 眼前这位太后,她虽然不是十分喜欢,但为了不让景砚难为,她宁愿委屈自己。 想罢,她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参见太后。” 清亮的童音回响在略显空旷的殿内,段太后初时一怔,继而面露喜色:“我的儿……” 大宫女玉玦见状,体贴地将云睿拉到段太后的床榻边。 段太后牵过她,不错眼地在她的五官上打量,竟是看得通红了眼眶。 “好啊!好!”她欣慰地转向景砚,“皇后,你做得很好!” 景砚此刻才踏下心来:“但凭母后主持大局。” 段太后并不理会她,兀自道:“今早相王来给哀家问安了。” 景砚微惊。 “还领来了他的儿子。”段太后意味深长道。 景砚瞬间懂了。这是有人惦记那张龙椅了。 “那小子得有十岁了,长得倒是虎头虎脑的讨喜。”段太后拉着云睿的手,舍不得松开。 “可他哪有我们阿睿好?”段太后笑得舒心。 闻听此言,景砚也大觉舒心。 唯有云睿,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这偌大的皇宫里,她不懂的太多太多了。 第12章 疼爱 “你且起来吧。”段太后淡淡地道。 景砚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撑着厚实的地毯想要起身,不成想脑中“嗡”的一声响,她微一趔趄,险些晕眩。 云睿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她,见她身形一晃,下意识地便要冲过去扶住她。手上一紧,方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段太后攥着。 段太后扫过云睿急切的脸,又睨了一眼景砚苍白消瘦的脸,心内恻然,暗叹一声造化弄人。 搭着绣墩的边,景砚坐定。她自幼博览群书,于医道也是略通一二,知晓自己这是奔波劳累气血亏空所致。然而此刻大厦将倾之际,哪里顾得上这些? “母后以为那相王之子如何?”景砚急切地问。事关江山社稷,她不敢含糊。 段太后犹自看着云睿,不知想着些什么。 “那孩子看着倒还憨厚……” 相王宇文广是哲儿的叔辈,不过而立之年,儿子都已经十岁了。可怜她的哲儿连个后人都没留下便撒手人寰……想及此,段太后悲从中来。 她强自压抑下哀痛,深吸一口气,审视着景砚:“哲儿……哲儿和你成亲三年,难道就没对你提及过……身后……身后事吗?” 言毕,段太后的舌尖再次泛上了苦涩。 景砚一顿,也是心内酸楚得很。她怔怔地看着云睿,半晌才道:“陛下……陛下提及过……” 段太后心内了然,微微颔首:“那便如此吧。” 景砚犹自不敢十分确定:“母后的意思是……” 段太后不耐烦道:“你不是自来聪明得紧吗?” 景砚被她冷言冷语拂得面上尴尬:“但凭母后做主。” “少来!”段太后冷言道,“你连储君都接到宫里了,储君的服色都准备得如此齐备,还让哀家做什么主?” 景砚脸色微变,忙道:“陛下……陛下昔日曾言道,‘孝怀太子当年冤屈太大,这江山本就是该当他坐,朕百年后自当还政与他之后人。’” 段太后冷哼道:“什么‘该当他坐’?这天下本就是能者居之!哀家当年若是如他这般想……哎!不提也罢!” 她说着,理了理云睿的衣襟,看着那张白净小脸,还有那双盯着自己的晶亮眸子,缓言道:“虽说如此,可这大周的江山,毕竟是太|祖、高祖皇帝打下的,自然要太|祖的子孙来坐。那宇文广是什么人?吴成烈王的后人。若非那宇文仪当年识时务,助高祖平了宇文信之乱,如今相王小子还不知道在何处呢!” 景砚微凛。她自然知晓本朝初年的诸般往事—— 吴成烈王宇文岳乃太|祖宇文泰胞弟,当年随太|祖起事,推翻前朝杨氏暴|政,又征伐有功,被太|祖封为吴王。不料,英年早逝。太|祖痛惜,赐谥号“成烈”,是为“吴成烈王”。又念其大功,除嫡长子宇文信承袭吴王封号之外,又赐其庶子宇文仪襄国公封号。 不想高祖持国年间,宇文信自恃功高,竟是质疑起高祖以女子之身执掌天下的资格来,遂图谋取而代之。幸而高祖英明,早发现其有不臣之心,遂先发制人,与其庶弟宇文仪里应外合,一举剿灭宇文信及其同党。宇文仪经此一役,建立大功一件,被高祖授以“相王”封号,子孙沿袭至今。 因着此事,宇文仪的名声毁誉参半,褒者赞其“大义灭亲,助高祖皇帝一臂之力”,贬者多是私下言论,说其“早就觊觎嫡兄权势,不甘其下,索性来个卖兄求荣”。 无论评价如何,“兄弟相残”四个字终究是逃不掉的。而大周朝建立百年间,皇家、宗族“兄弟相残”似乎是一个跳不出的魔咒,隔若干年便要发生一次,至远可溯及到民间传言的高祖逼迫太|祖让位与己的泰和宫之变。此是大周皇家第一隐事,无人说得清楚。加之高祖少年时以女子之身征伐天下战功赫赫,为万民所敬仰;即位后励精图治,挽国家于危澜之际,“景祐盛世”让百姓日子过得富足起来,于是这段隐事也渐渐被历史淹没,鲜有人提及了。 不过,大周朝皇族百年来的血腥相残、诸多事变使得宗室子孙稀落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想到这些往事,景砚的心思一沉,她不由得怜惜地看着云睿:这小小孩童,便要卷入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中,不知等待她的是什么。 云睿犹自懵懂无知。她听着段太后与景砚的对话,似懂非懂,小脑袋瓜已然不够用了。 “咕噜——” 云睿大窘,下意识地去抚自己的肚皮。 段太后轻笑:“阿睿饿了?” 云睿大羞,脸颊发烫。 段太后倒是不以为意,“小孩子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是容易饿的。” 她说罢,侧头对身旁的侍女道:“玉玦,让小厨房快些准备些吃食来……嗯,水晶糕要做得精致些,小孩子最爱吃甜食;紫薯羹多放些牛乳;鱼羹不要做得很软烂,小孩子家不喜欢的……” 她一口气说出七八样吃食,连具体烹制手法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景砚听得暗暗心惊:这种种吃食,不都是哲爱吃的吗? 如此……也好。 该当说,如此是最好不过的了。 若能得母后全心疼爱,阿睿将来的路会走得更顺遂一些。 玉玦点头应“是”,一一记在心里。她心思一转,道:“主子何不也进些朝食?” 段太后絮叨着哲儿爱的吃食,又看到云睿那张素净小脸,心内略宽。 “也罢,进一碗粳米红枣粥吧。” 玉玦面露喜色,急急地奔去小厨房张罗,心道这睿小主子果然是个妙人,太后此刻能吃些东西,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一时间诸般吃食流水般摆上来,五颜六色,煎炒焖炖,正菜小食,粥羹甜品……看得云睿口舌生津,肚皮更是“咕噜噜”叫得没出息了。 “阿睿,尝尝这个。”段太后夹了一筷水晶糕,放在云睿的碟中。 云睿看了看那晶莹剔透的糕点,抬头看了看段太后,又瞧了瞧景砚,没动。这处陌生的环境里,只有景砚是她熟悉的。 “快吃吧!”景砚含笑道。 云睿确实饿了,此时填饱肚子大过天。她于是不再多言,埋头应付碟子里的吃食。 段太后见她大嚼大咽吃得欢畅,沉闷的心境也为之一畅。 “你也没吃朝食吧?”段太后看了一眼端坐的景砚,“陪哀家一同吃点儿吧。” “是。”景砚答应一声,欠了欠身,在段太后下首坐下。 景砚吃东西的模样很是斯文,不疾不徐,细嚼慢咽。 云睿狼吞虎咽了一会儿,自食物上抬起头来,恰好看到景砚从玉碗中舀起一勺粥羹,放入檀口中,不声不响地咀嚼、吞咽。 她吃东西的样子都这般好看…… 云睿呆呆地看着,痴痴地想。她突觉自己吃东西真是粗糙,像是几辈子没进过食一般,像……饕餮。不过,这些吃食味道真好。 想她从小养在小吏之家,自然没机会尝到宫中美食。 云睿暗自比较自己和景砚的吃相,更觉得自己像是那井里的大蛤|蟆,而景砚像是高高在上的凤凰,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大觉灰心。 “怎么不吃了?”慈爱的声音响起。 云睿吃惊地抬头,正对上段太后关切的目光。 段太后替她夹了一筷紫薯羹,“阿睿喜欢吃这些吗?” 感受到来自这位太后的关心,云睿对她之前难为景砚的反感稍有改观,遂红着脸嗫嚅道:“唔……喜欢……” 她知道自己之前不雅的吃相早被太后收入眼中,微赧。 段太后释然一笑,“阿睿是要做天子的。天子是做大事的,不必拘于小节。” 是啊,何必拘于小节? 云睿登时对这位太后多了两分好感,于是甜甜一笑:“谢谢太后!” 段太后一怔,眸色一黯,继而正色道:“阿睿该当叫我母后。” 母后? 云睿顿住。 那……岂不是这位太后成了自己的母亲了? 她自小没见过自己的生母。被云世铎抱养之后,养母也即云世铎之妻,亦在她记事之前逝去了。是以,云睿的印象中,从没有过“母亲”这一亲人的存在。 如今,这面容美丽、衣饰华贵又优雅的女子要自己叫她“母后”…… 云睿不知该当如何。 景砚闻听,停箸。 她略略打量眼前一老一小的情状,便明了了。 “阿睿,太后她老人家是你皇兄的母亲,亦是你的婶母。你做了皇帝,自然要尊她老人家为‘母后’的。” 云睿歪着头想了想,既然景砚让自己这般称呼,自然有这样的道理吧?反正自己也是不知道“母亲”该是什么样子的,称婶母一声“母后”也不算错吧? “母……母后……”她小着声音,终于唤了出口。 话音未落,眼前一黑,身上一暖,被圈入一个泛着淡淡药香的怀抱。 云睿刚想挣扎,忽觉脸上一湿—— 段太后的泪水滴落在她的发心,又顺着墨黑发丝,滚落在她的脸颊上…… 云睿心头一软,任由她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第13章 温暖 幽长的台阶,一直通向一眼望不到边的所在。两侧墙壁上嵌着龙纹琉璃灯盏,将本该阴郁昏暗的通道照得亮若白昼。 景砚牵着云睿的手,平静而熟悉地拾阶而下。身侧,侍女、内监随扈着。 一级,两级,三级…… 云睿脚上的云纹靴踏在厚重的青石上,心却并不踏实—— 青石阶是从地面一路铺就而下的,越是向下走,越是感到森森的凉气袭过来。 “阿睿,莫怕。”景砚感受到握在掌心的那只小手上传递的紧张,撇脸,关切道。 云睿的唇抿紧成刀锋一般。她是习武之人,当然不会怕,只是想到她这位皇嫂一刻钟前的那句“阿睿,今日我们去见见你皇兄”,便心中涩然。 她的皇兄,是不是就躺在这台阶的最深处? 又向深处走了约莫十几丈,寒意更重。 景砚停步。 “侍墨,秉笔,给殿下更衣。”景砚冷然道。 似乎越是靠近地下那处,她的脸上越是平静。静如止水,静若凝冰。 侍墨、秉笔连忙应“是”。 二人皆是侍奉惯了景砚的,善察言观色,又心思灵透,更兼手脚麻利,展眼间便将一件小小的紫裘袍套在了云睿的身上。又服侍景砚着好冬衣,各人再穿好自己的厚衣服,一众人继续前行。 约略又走过一箭之地,眼前景物突变。前方不再是无尽的青石台阶,而是两扇合紧的青铜门。隐隐的青铜色,在琉璃灯的映衬下,如同两片上好的碧玉。门上雕花繁复,龙飞凤舞,云蒸霞蔚,显非民间凡品。 云睿不由得好奇地打量那两扇铜门,以及周遭的汉白玉墙壁,越发觉得这里金碧辉煌的,哪里像是停灵的地方? 忽的手背上传来别样的触感,云睿疑惑地抬手,登时发现景砚的异样。 是这灯盏和汉白玉墙壁映衬的吗?何以皇嫂脸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手背上又是一紧。 云睿小小的心脏倏的一疼—— 是景砚,握着她的手掌,在抖,不受控制地抖。 云睿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让皇嫂不那么难受。可是思来想去,没个结果—— 这世上,能让皇嫂高兴的唯有皇兄吧?可是皇兄已经…… 哎!云睿深深地犯愁了。她想如果自己是皇兄就好了,不对,应该说自己若能像皇兄那样让皇嫂高兴就好了。 可是,她只是宇文睿,不是……宇文哲。 “主子,还是我来吧……”侍墨不忍,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接过景砚颤抖地用力捏紧的钥匙。 景砚倔犟地摇头,生生克制着快要轰然而出的泪水,终将那把钥匙插|入了青铜大门上的锁孔内。 在场的人,皆都寂然无语。 云睿觉得心里更疼了。 随着“吱扭”一声轻响,两扇门被推开了。 云睿顾不得看那门内的情境,而是攥住了景砚空着的那只手,暗运内力。 她人小力微,内力有限,然而,还是有丝丝缕缕的暖意沿着细细的手臂,传到两只接触的手掌间,又沿着景砚的柔荑、皓腕传至景砚的身体里。 景砚微诧,困惑地看向她,见到她冲自己勾起的嘴角,随即明了。心底除了温暖,更有几分欣慰。 同亮如白昼的门外比起来,门内的光线则昏暗得多,仿佛一道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然而,冰冷,却是同样的。 墙壁是雪白的,棚顶是雪白的,如进入雪洞中一般清清冷冷。 唯一的,便是白玉香案后的明黄软榻。上面躺着一个人…… 云睿使劲儿眨了眨眼,确定自己看得不错。那确然是一个人。 她的心脏骤然抽紧。 景砚已经轻轻挣开了她的小手,自申承手中取过三支紫檀香,咬着唇,点燃,缓缓地,一支一支插|在香案上的香炉内。 袅袅的烟在香炉中徐徐升起,飘飘摇摇而上,一时间,整座雪洞般的内室氤氲在紫檀的气息中,倒像是神仙洞府一般。 景砚玉色的手掌攥紧,松开,再攥紧…… 深吸一口气,她拉过云睿:“阿睿,这就是你的皇兄……你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 说着,泪珠子还是沿着脸颊滑落。 云睿肃然,目光忍不住滑向软榻上那个修长的人影。 她想要看得清楚,不由得向前迈了两步。 景砚并没阻拦她。 剑眉入鬓,睫羽如扇,不知那双紧闭的双眼会是怎样的灿若星辰。 唇薄如剑锋,面苍如纸,不知生前是何等的红润光泽。 穿着的明黄服色,以及覆在身体上的明黄锦被,昭示着他天子的身份。 只是,他再不会动,再不会哭,更不会笑,他就这么永远睡过去了,徒留在意他的人伤心欲绝。 云睿脑中抽痛,闪念间忆起,似乎在自己的脑海深处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那个大哥哥抱过自己,还对自己说过什么…… 可是,到底说过什么?她却记不得了。 那一定是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云睿想。 原来,很多年之前,她就已经被她的皇兄定为了储君。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她呢?难道皇兄早就预料到他会早逝?难道皇兄就不想把大位传给自己的孩子吗? 这些是幼小的云睿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 她的目光再次移向软榻上的那人,总觉得……总觉得这人的眉目、五官好生面熟。 “阿睿。”景砚突然发声,打断了她的思索。 云睿抬起头时,才发现内室里只剩下了她们二人……当然,还有躺在那里的她的皇兄。 云睿心头一紧。 她倒不是害怕,无论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还是无声躺在那里的那位,都不会让她觉得惊恐,只会让她觉得……亲切。 “阿睿,你要记得,”景砚沉声道,“你的皇兄,他叫宇文哲,是我大周的天子。他如今,只有二十岁。” 云睿猛然看向软榻上那人—— 她怎么忘了!他只有二十岁! 为什么? 这么年轻就…… 她瞬间想到了几天前和吴骜斗赢了蟋蟀,被阿姐抓个正着,后听到“铮铮”的钟响,后来街市上便出现了一群群公差,臂膀上都绑着青纱…… 原来,那个时候,他已经…… 云睿难以置信地晃了晃头:怎么会…… 想到阿姐,她着实有些想念了,还有爹爹……唔,该叫云大人。 甚至,连吴骜那班玩伴,她都思念得紧。 “你记住,你的皇兄不是因病故去的,他是被人害死的!”景砚冰着一张脸,又道。 “害死的……”云睿倏的张大双眼。 是谁?到底是谁?! “阿睿。”景砚蹲下身,拂过她因寒冷而冻得晕红的脸颊,凄然。 云睿心头大恸:到底是谁害死了她的皇兄?到底是谁让她的皇嫂这么伤心欲绝? 她恨不得立时见到那人,杀掉他。即使不能让皇兄复生,但能让皇嫂开心哪怕一瞬,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是乐意的。 第14章 屈辱 “那人是谁?是谁害死了……”云睿再说不下去了,捏紧小拳头,瞥过脸看向安详躺在软榻上的那人。 景砚秀眉蹙紧,觑着云睿紧绷的小脸。她惊觉自己是不是太过急切了?所谓揠苗助长,并非幸事。她今日带这孩子来这里,不是要让她记住深仇大恨的。她要的不是一个“替先帝雪耻”的皇帝,她要的是一个以天下为重、不蹈覆辙、重现列祖列宗当日荣光的天下之主。那是她的哲没有做到的。 凝神思索了一刻,景砚蹲下|身,把云睿拉到自己面前,直视道:“阿睿,我要你记住是谁害死了你的皇兄,不是要让你去替你皇兄报仇雪恨……” 云睿眉头揪起,凝着她,不解。 景砚抿唇,强压下心底的恨意与悲痛:“阿睿是要做皇帝的,做皇帝该当以天下为先。” “天下为先?”云睿品咂,重复着。 “是,”景砚凛然,“阿睿要记住,凡事要多思量,不要……不要学你……皇兄……” 言未毕,景砚已是哽咽。 云睿看得心头难过,手指拂过景砚的脸颊。指肚刚一碰触到那透明晶亮的液体,便不由得一抖,云睿觉得那泪水好烫,烫得她的心生疼。 景砚轻抽鼻翼。被个八岁的孩子捧着脸颊安慰,这令她很是难为情。 她赧然低头,淡淡的红晕衬着素色裘袍,仿若一抹红色雪莲绽放在雪山之巅,傲然不可侵犯,却又让人怦然心动。 云睿呆住。 这是她见到这位皇嫂真容之后,再一次为她的风致所惊艳。 景砚,惊艳,果然不辜负这个好名字。 云睿痴痴地想。 就在她发痴的当儿,景砚收拾心绪,恢复冷然之态。 “阿睿可知现下天下大势?” 云睿眨眨眼,醒过神来,犹自不知她想要说什么。 景砚微叹,这孩子好则好矣,只是不知为何,常常看着自己发呆,不知神游些什么。 “阿睿可知当年的‘信阳之变’?” 云睿略一思索,点头道:“唔,在本朝年录中读过,是武宗朝的事。信阳侯杨承吉谋逆,私下聚集前朝旧部,反出京师……阿嫂说的,可是这个?” 景砚头一遭听她唤自己“阿嫂”,是“阿嫂”,而非“皇嫂”,颇觉温暖,揉着她发旋道:“正是这个。阿睿可知那杨承吉因何而反?” 云睿摇头:“书上没说,只说‘承吉悖佞,辜负上之深恩,上颇憾之’。” 景砚颔首:“阿睿记心很好。” 云睿小脸微红。 景砚淡笑:“其实真相哪里是那几句话便概括得了的?” 云睿挑眉。 景砚又道:“那杨承吉祖上本是前朝皇族杨氏的远族,当年随太|祖起兵,也算得上是有识之士。后来,太|祖登大位,遍封功臣,被封信国公,袭三代,至杨承吉这一辈,是为信阳侯。杨承吉幼习兵法,又是世家出身,更兼仪表堂堂,谈吐不俗,深为武宗皇帝所喜,甚至为他一度动了再封公的念头。幸被谏臣屡次阻拦,才放下这等心思。” 云睿聚精会神地听景砚说史,心中暗自诧异:照理说,这杨承吉乃谋逆之人,阿嫂言语间却平和得紧,未曾流露出厌恶之色。难道这其中有什么缘由? 但听景砚续道:“武宗皇帝晚年宠幸佞臣,好大喜功,迷信长生不死之术,更不知在哪里听了些浑话……” 景砚说着,深深望了云睿一眼,心中忖度再三,还是打算如实道出:“有人进谗言,说‘陛下虽是千秋鼎盛,然精气神经年累月必有亏损,该当以阳补阳,滋壮身体’……” 说到“以阳补阳”四个字,景砚面色微红。 云睿尚自懵懂,困惑地看着她。 景砚不由得扶额—— 和个八岁的孩童说这等事,还真是尴尬。 她清了清嗓子,又道:“后来,武宗皇帝以谈论朝事为由召杨承吉入见……直到三日后,杨承吉才被放回宫去。” 云睿听她言语晦涩,颇为不解:君臣谈论国事,相谈甚欢,以至于忘了时辰,也是有的。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景砚抿唇:“杨承吉回府后大病一场,避不见人,群臣诧异。不想又三日后,天使驾临杨府,宣圣旨道‘杨卿才华绝伦,伴驾有功,晋信国公,加少保衔……’。” 见云睿还似懂非懂的模样,景砚暗自摇头,只好明言道:“阿睿可明白我说的?” 云睿一顿,继而迟疑地摇了摇头。 景砚大窘:这等事,非要解释得清清楚楚吗? “杨承吉被武宗皇帝宣入禁宫三日,实则……实则是被他……” 被他如何啊? 云睿困惑地瞪大双眼。 景砚长吁一口气:“……被他……猥、亵了……” 说罢,自己面皮已经红透了。 云睿嘴巴张成一个圈,心说武宗皇帝和杨承吉不都是男子吗?男子和男子也可以…… 她想着,小脸也是通红,不知怎的,竟是不敢直视景砚。 景砚面皮发烫,在宇文哲的灵前讲这等事,虽说是“让新皇了解我朝历史吧”,可她还是觉得十分不适。 幸好她自小博览群书,见识又是不俗,不会如小门小户女子一般扭捏。略一沉吟,已是恢复如初。 “杨承吉受此大辱,又被封赏,更觉不忿,当日草草谢了恩,整日间郁郁寡欢、愁眉不展。他与你父亲孝怀太子殿下交情甚笃,受封第二日,孝怀太子登门拜访。得知真相后,孝怀太子愤然离去,直奔禁宫,面见武宗皇帝。” 纵然是既定的历史,云睿听到此处,也不由得为她那位未曾谋面的亲生父亲捏上一把汗。 “孝怀太子本是想替杨承吉讨个公道,并劝谏武宗皇帝杀佞臣、重振朝纲,不成想言语过激,触了武宗皇帝的逆鳞。加之武宗本就不喜孝怀太子,遂一意孤行废太子,连早年间伉俪情深的任皇后的劝谏都听不进去,甚至怀疑孝怀太子与杨承吉有私,盛怒之下赐死任皇后,将你阖府打入死囚牢,只待开刀问斩。” 云睿听得胆战心惊,额头上沁上一层冷汗。她前日只听云世铎说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因为“一件琐事”而被武宗皇帝所废,却不想这背后竟有这等惊天动地的故事。 “杨承吉得知孝怀太子之祸,心内很是不安,他索性召集手下护卫和亲信千余人,打算劫牢反狱,救出孝怀太子殿下,然后远走高飞;如若失败,便一死酬知己。当时,他尚未动手,他的堂弟杨灿恰在京师述职。杨灿乃涿州节度使,此人素怀不臣之心,趁机劝堂兄反了朝廷。杨承吉虽深恨武宗皇帝,但实不愿误了好友孝怀太子的天下,于是他断然拒绝。” 云睿听得暗自点头,这杨承吉确然是个正人君子。只是,后来怎么就反了呢? “杨灿见苦劝无果,怎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他于是干脆杀了杨承吉……” “杀、杀了!”云睿瞠目结舌。那是他的堂兄啊,说杀,就杀了? 景砚点点头,心说权贵之家为了一己之利连亲生父母、亲生子女都杀得不眨眼,何况是堂兄? “杨灿不仅杀了杨承吉,偷潜回涿州,还佯打杨承吉的旗号,宣称武宗皇帝无德无义,纠集了几万人,以前朝‘大郑遗孤’的名义,反了。” 云睿已然听呆了—— “大郑遗孤”?杨氏?涿州? 她恍然大悟,那不就是如今的北郑朝廷吗? 第15章 卿安 “北郑朝廷?”云睿张大了双眼。 “正是,”景砚点头道,“杨灿纠结了前朝余孽,加上那些对武宗皇帝不满者,打起‘大郑’的旗号,建立了北郑伪朝廷。” 云睿拧紧眉头。 “武宗皇帝年轻时不顾国力穷兵黩武,虽有几位大将辅佐,然而征伐匈奴近二十年,也是将高祖年间积攒下的国库家当败了个亏空,最后也不过换了个匈奴俯首陈臣,尊一声‘天可汗’。而且,武宗好大喜功,爱慕虚荣,凡匈奴使者来朝还要大加赏赐,以显‘天.朝上国’的风范。到了他晚年,国库尽是亏上来了,武宗不思悔过,又想要什么‘长生不老’,遂宠信佞臣,豢养奸道,忠臣良将不得善终,小人奸党反倒是大行其道。他甚至连后宫都怀疑上了,偌大个国家被折腾了个乌烟瘴气……” 云睿越听,剑眉越蹙,小拳头不由得握紧。 武宗朝的往事,她也只是在本朝年录中读过。其中绝大多数是对武宗年轻时“文治武功”的赞颂,尤其是大颂特颂他征伐匈奴那一节,只在结尾处略略提了几笔武宗年老时被佞臣所惑,做下了些“后悔事”。仿佛所有的错都是那些奸臣的错,武宗何其无辜似的。 可见,所谓“史实”未必为真。云睿心道。 景砚续道:“杨灿之反恰如最后一棵稻草,压弯了我大周的脊梁,也压折了武宗皇帝最后一分心气儿。杨灿竖起大旗之后,武宗皇帝急火攻心,口吐鲜血之后,就一病不起,不过两月便驾崩了。自那之后,经先帝仁宗朝,北郑朝廷始终都是我大周的第一大患。仁宗皇帝仁弱。换言之,就算是他想如何,怕是国库也是不许啊。” 那就由着杨灿猖狂了? 云睿听到急处,恨不得立时长大成人,跨马扬刀,立斩杨灿于马前。 景砚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心中便已了然,不由暗叹一声阿睿果然流着宇文家的血,连这份激越都如出一辙。 可她要的不是这样的新帝。 “阿睿,”景砚沉下声音,“眼下并非讨伐北郑朝廷的恰当时刻啊……” 云睿困惑地抬头。 “阿睿可知如今国库并不比武宗晚年充实多少?” 云睿怔住。 景砚潋滟双眸泛上凄凉:“天下一统,哪位帝王不想?可是,阿睿,打仗就是打钱啊!排兵布阵,军需粮草,处处都是算计,处处都要用到钱!何况,北郑朝廷经历这近二十年,早非昔日乌合之众,要成功决非易事!” 云睿毕竟年纪太小,哪里想得到打个仗还要有这许多的顾虑?什么“国库”啊,什么“军需粮草”啊,这些都是她一窍不通的。云睿犯愁了。 景砚柔声道:“阿睿别急,你还小呢!我们且等他十年,这十年,励精图治,卧薪尝胆,广收人才于朝廷,到时兵多将广,粮草充足,我们派一能将领兵,定能一举成功!” 十年啊!好久啊!云睿一张小脸扭做了一团。 景砚凝着她纠结的表情,心内一凛,某个不安的念头突地涌上来。 她猛地拉过云睿,正色道:“阿睿,你要学高祖皇帝,不要学……你皇兄……” 云睿一呆,扭过脸,瞥了一眼安然躺于软榻的宇文哲。 景砚涩然:“世间事,皆跳不出‘时机’二字,时机不成熟,便……” 她再难说下去,竟是语声哽咽。 “卿卿,朕要送你个天下一统,你可喜欢?” “卿卿,你安心在家陪母后,等朕凯旋的消息!” “卿卿,你不是最喜高祖皇帝吗?朕就做个高祖皇帝给你看!” 那人的声音、神情,那些话语,景砚一辈子都忘不掉。 可是,高祖皇帝打下杨氏江山用了多少年?一统天下又用了多少年?开创盛世又用了多少年?高祖她老人家一辈子兢兢业业,诚如她所言“朕唯恐辜负天下人,不敢有丝毫倦怠”。 那都是一个年头一个年头数过来的,岂能一蹴而就? 她的哲,太心急了…… 云睿出神地看着景砚,也知道阿嫂被触动了伤心事。 她实不愿看到阿嫂伤心,遂荡开话题道:“高祖……很厉害吗?” “嗯,很厉害……”景砚悠然神往。 她年幼时读史,便向往高祖风致,午夜梦回,常常深恨自己晚生了百年,不然赶上高祖纵横捭阖的年代,那是何等的激荡人心! 后嫁与宇文哲,更是多了一份心气。 常言道:“谁说女子不如男?” 她决心以己之全力,重现高祖时代的荣光。 云睿眨眨眼,“那她的武功一定很厉害了?” 景砚笑道:“高祖年轻时率兵打江山,武功是一定有的,不过如何我便不知了……她老人家最厉害处,不在武功,而在能力!” “能力……” “对!运筹帷幄的能力,驾驭人才的能力,处理朝政的能力,还有用兵如神的能力……” 云睿似有所悟,继而问道:“那她就没做错过事吗?” 景砚涩然—— 人非圣贤,即使高祖人中龙凤,又岂能一点过错都没有?寻常人做错了事,无非折损些银钱,或者走几步弯路;而为人君者,一旦做错了事,那便可能是……危害天下的大事。 然而,世事无常,谁人又能预料?若非当年紫阳真人无意于大位,高祖又怎会传位于武宗皇帝,以至于误了江山? 景砚暗自摇头,既惋且叹:“阿睿,谁都可能做错事。但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身为后人,我们不能再重蹈覆辙。” 云睿听得似懂非懂。她还想问什么,张了张嘴,却被景砚打断。 “阿睿,日子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景砚深知这孩子还小,此刻正是该以先辈为榜样认真习学的时候,那些过往的功过是非,留待阿睿大些再讲给她吧。 “来,戴上。”景砚说着,手中已拿着一件物事,挂在了云睿的脖颈上。 这是何物? 云睿好奇地捏起悬在胸前的血红色物事。 她看得清楚,那是一块血玉,圆环状,由一根明黄璎珞穿过。上面似乎还刻着字。 “这是高祖皇帝昔年贴身之物,乃高祖生母亲手挂在她脖颈之上,上面錾着两个字‘卿安’,乃高祖的字。”景砚解释道。 “卿安,”云睿的指腹徐徐拂过血玉表面,喃道,“宇文卿安……” “高祖驾鹤前,将此物连同自己昔年所佩之宝剑‘非攻’赐予武宗皇帝,言道:‘后世子孙,见此物,如见朕。当日日贴身,谨记朕之教导,以天下为重!勿失勿忘!’” 云睿听着,只觉胸口“砰砰”狂跳—— 那块玉紧紧贴在自己的肌肤上,那鲜红的颜色,像是在和自己身体里的血液相鸣和! 她是高祖的后人! 她不能辜负了高祖的期待! 可是—— “那宝剑呢?”云睿禁不住问。 景砚神色黯然,顿了顿才道:“……那‘非攻’宝剑,向为你皇兄贴身佩剑……征伐北郑时……失落了……” 云睿心里一疼。那一刻,她有一个强烈的冲动: 迟早有一日,她要亲手把那柄宝剑取回来,捧到阿嫂面前! 只为了……她看不得她伤心。 第16章 冰吻 “阿睿,你先出去吧……这里冷……”景砚凝着宇文哲苍白的脸颊,出神。 云睿的心脏猛然抽紧。那一霎,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她没动。 景砚疑惑地扫过她紧绷的小脸,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 “你去吧,我陪……你皇兄……说会儿话……”景砚轻叹。 云睿抿着唇,依旧没动。 “我不妨事的。你去吧……”景砚说罢,目光再不落在云睿的身上,仿佛一颗心都放在了宇文哲冰冷的身体上。 云睿如坠冰窟—— 这还是方才对她谆谆教诲,教导她道理的那个人吗? 为什么这一刻,她的眼里连一丝一毫自己的影子都没有了。 她虽非生养于富贵之家,然从小到大,无论是阿姐云素君还是如今被称为“云大人”的爹爹,都是全然以她为中心过活的。就算是挨骂被教训,那也完全是以她为重。云睿被在意惯了,哪里受得了被如此无视?还是被一个自己惊为天人的美好女子无视? 她年岁小,面皮更比大人薄了几分。被如此冷落,更觉无味,遂悻悻地转过身,一步沉似一步地挪到了青铜门前。 云睿最后不舍地回望了景砚一眼,眼睁睁看到她专注于软榻上宇文哲的模样,心头一黯,掩上了青铜门。 青铜门外,一众随侍恭恭敬敬地侍立。 申承的耳朵一直支楞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咋一听“吱呀”一声响,登时抬头。待看到只有云睿一人闪身出来的时候,微愣,旋即恢复了常态,越众凑了上来。 “哎哟,小殿下,可是冻坏了吧?”申承说着,忙从小侍女手里抓过一件小小的披风,罩在云睿的紫色裘袍之外。 云睿依旧拧着眉头。 她抬眼撩了撩申承白胖的圆脸,瞬间联想到了景砚的绝色容颜,还有她专注于皇兄的样子,两道好看的剑眉皱得更深了。 云睿耐着性子任由申承替自己系好脖颈下的系带,不待他整理好披风便不耐烦了。 她小手一挥:“就这样吧!” 申承白胖的双手一顿,似是没想到这个瓷娃娃一般的漂亮小人儿是在不耐烦地对自己说话。他虽然是内廷总管,可终究也是个伺候贵人的“苦命人儿”,再大的背景,在这未来的天下之主面前,那都算个屁啊! 申承暗暗自嘲一声,特想得开地松开双手,毕恭毕敬地领着几个内侍和小宫女跟在云睿的身后。他知道景砚还在铜门里面,那几位大宫女是肯定要在这里伺候的,这位小主子就由他侍奉了。 所有人都静默无声,按部就班地站好自己的位置,长久地供奉自然而然地培养出了他们的默契。 云睿踏着来时的青石台阶急走了几步,忽然顿住,一扭身,苍白着小脸盯紧身后的一干人等。 “你们,别跟着我。我想静静!”她对着申承说。 申承微低着头,看着她故作严肃的一张漂亮小脸,险些绷不住失笑出声—— 多大点儿的小人儿,就想“静静”了?难道还有什么烦心事不成?不过,话说回来,瞧眼前这位这份儿气势,还别说,真有那么点儿咱们万岁爷的谱儿……哎!一代新人换旧人。咱们万岁爷这不眼看着就要成了“先皇”了? 申承想着那人丰神如玉的气度,不由得暗自叹惋。 眼前这小人儿,即将是这天下之主,再孩子气的话,咱也不能不听不是? 不过,申承沁浸后宫几十年,自有他的眼界和手段,想着,他躬了躬身,笑着一张脸道:“殿下您想静静,咱自然不敢跟着,不过……就怕主子担心啊……” 云睿听着申承意味深长的语气,也不禁害怕景砚担心起来。她不再言语,悻悻地迈着沉重的脚步,向上踩着一级一级的台阶,一颗心跌到了谷底。 “阿……皇嫂和皇兄,感情很好吧?”云睿闷着声音,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身后的申承。 申承眉毛一挑,一时没弄懂这位未来的小皇帝因何问出这么一句,遂中规中矩地答道:“两位贵人感情好着呢!那可是青梅竹马,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又是姨表兄妹……” 云睿越听心内越黯,脑中盘旋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画面,又不由得映出阿嫂和皇兄执手相看、四目相对的画面。 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英雄美人什么的。 想着想着,云睿的脑袋里突地冒出来皇兄静静地躺在那里的模样,再也不会动,再也不会说话,那,阿嫂,怎么办? “哎哟!不好!”云睿一拍大腿,扭身冲开一众随扈,拔腿就往青铜大门处跑去。 她年纪虽小,但功夫不俗,加之心情急切,更是不管不顾的。众人被她猛然一冲,毫无准备,立时东倒西歪,哪还有半分皇家威严可讲? 申承仗着身子胖大,才没被撞翻。他眼睁睁看着那位小主子一溜烟便蹽没影了,下巴都快惊掉了。 同样的,侍立在门外的众大宫女眼瞧着一个漂亮的小人儿飞一般闯了回来,俱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好在她们都是伺候惯了景砚的,见惯了大世面,不至于因此而失了矜持。 云睿顾不得理会那些漂亮宫女错愕的表情,她猛然刹住脚步,右手食指搭在唇边,轻轻发出了一声“嘘”—— 瞬间,侍墨和秉笔的下巴也快要惊得掉了。 安稳下众人,云睿蹑手蹑脚地凑近铜门,白玉般的小手轻扣在铜门上,微吐内力,铜门在外面被无声地推开一条小缝。云睿的脸贴了上去,眇一目,细看内里的情形。 侍墨和秉笔见此情景,彼此对望一眼,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措—— 此情此景,身为皇后贴身侍女的她们应该怎么办?是该提醒皇后吗?是该拦阻小殿下,让她不要失了“皇家体面”吗? 似乎都不合适。 两个人默契地谁也没动。 静观其变。 雪洞般的内室里,寂静空旷。倾国倾城的女子,全然不知厚重的铜门外发生了什么。 她痴痴地凝着软榻上那人的面容,喃喃地自顾自絮道:“阿睿是个好孩子……” 说着,景砚柔婉一笑:“哲,你可知,我曾幻想过我们的女儿会是怎生模样。你一定想不到,见到阿睿的第一眼,我便笃定,我们若有女儿,一定是阿睿那般模样……” 云睿听着,猛力地呼吸—— 唯有如此,她才不会因那话语而窒息。 “你放心,我会把她教导成一个好皇帝,就像我们期待的那样……” “你莫要急着走,在那奈何桥边等我一等……不会很久……等我把阿睿教养成人,担得起这万里江山的时候,我便去陪你……我们说好的,黄泉碧落,生死相随……无论哪里,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绝色女子仿若初初与爱人相恋,生与死在她说来,却都是最美好不过的情话,絮絮的,柔柔的……哪里还有半分母仪天下的风致? 她不仅说,她甚至半俯下|身,痴然地凝着爱人雪色的脸颊,缠绵的目光勾勒过那熟悉无比的五官,然后—— 她吻上了那冰冷的唇。 咔啦—— 云睿突地捂住自己的左胸口。那里,刚刚,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就像是被利刃生生割开一般。 她觉得疼,疼得麻木。 她又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疼。 是心酸于阿嫂与皇兄阴阳相隔吗?是痛惜于有情人难成眷属吗?是心疼于阿嫂生死相随的想法吗? 云睿不知道,也说不清楚。 她只觉得脸上凉冰冰的。不是因为寒冷——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颊,竟发现,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第17章 绯色 云睿再次落荒而逃。 内廷总管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倏忽闪过,一溜烟蹿上来时的青石台阶,再一眨眼,转个弯就不见了。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申承顾不得形象,跺脚。 不过骄矜归骄矜,他可不敢放任这小祖宗不管。 申承带着几个小内侍,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追出来,哪里有那小祖宗的半个影子? 内廷总管顿时觉得头大如斗,“嗡嗡嗡”的响。好歹他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再急迫的状况也不至于失了分寸。他不敢惊动了景砚,只好悄悄地把人分成几路,顺着不同的方向找了过去。 偌大的禁宫,那么点儿个小人儿,还是个能跑会蹽的,哪里找去? 单说云睿。 她浑然不知自己因何而发足狂奔,也许是阿嫂的模样和话语太令人伤心了?以至于自己再不忍心听下去。也许是那凄美的景状太过锥心了?以至于自己再不忍心看下去? 云睿猛地刹住脚步,狠命地摇了摇头,似要把阿嫂亲吻皇兄的画面摇掉、晃碎,最好这一辈子,永永远远都不要让自己想起来才好。 然而,越是这般想,那画面便如生了根发了芽一般死死地钉在她的脑袋里。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象起皇兄若是活着,他们会是如何的…… 其实,到底会“如何”,云睿个八岁的孩子哪里清楚? 可是,“不清楚”这件事,却令她更是难过。 云睿于是颓然地抬足向前踢去—— 软的? 云睿一呆,方才意识到自己脚下竟是一片如茵绿地。 这是何处? 到底跑到哪里来了? 云睿无措地抬头,发现眼前景色宜人非常。 近处,繁花似锦,一团团一簇簇,似有意,又似无意,可谓匠心独运。其间,各色花卉,有她认识的,更多的是她叫不上名字的。若是概括起来,也唯有用“好看”二字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 远处,假山、怪石、古树、凉亭相映成趣。还能听到飞鸟的鸣叫,更有蟋蟀在中间唱歌。这令云睿大生熟悉之感。 再远处,就是身侧这条花石子甬路延伸的所在了。 云睿不由得蹲下|身,细细端详这条五彩斑斓的石子路。 这是牡丹,这是猫儿,这是花瓶,这是老虎…… 各色石子铺就的诸般图案,看得云睿童心大炽。她毕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又是头一遭看到这稀奇好看的玩意儿,一时瞧得入神,倒是把之前的伤心丢到了脑后。 沿着花石子甬路,一个一个地辨识着上面的图案,云睿越看越奇。有时,一个方向看不甚清楚,她便扭着身子,撑着腿,换个角度观瞧。 不一会儿,便折腾了一身的热汗,一张玉白小脸红扑扑的。 云睿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披着披风,里面还有件小裘袍。她索性解开衣襟,随手撇在石子路侧,继续由着性子沿石子路瞧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眼前景物突变,石子路也恢复了惯常见的模样,云睿才陡然惊醒。 她愕然直起身,发现自己身处一处比之前的花园子还要轩敞的所在。这里的树更高,更加茂密,草也不是来时短茬儿的模样,要厚密得多。 再一回身,她发现身后弯弯曲曲,一条石子路不知蜿蜒过多少个峰回路转,哪里还能看到来时路了? 反正,沿着这条路往回走就丢不了。 云睿倒是不害怕,尤其是当她听到树丛中“啾啾”“喳喳”的鸟兽叫声的时候。 她一向喜好动物,此刻,俨然鱼游大海一般。 欢悦地清啸一声,云睿跳跃着直奔最高最大的一棵绿树而去。 绕着树丛跑了几圈,云睿惊喜地发现这里竟然有兔子,还有松鼠,还有鹿! 最喜人的,这些动物俱都不怕人。即使她靠得不足一尺,那兔子也只会眨巴着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盯着她,好奇地出神。 直到云睿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白绒绒的兔毛时,那兔子才似乎惊觉过来,“蹭蹭”两下便跳得远了,犹自扭着身子打量她。 云睿看得好笑,也不想同它认真计较,遂继续绕着群树玩耍。 云睿耳尖,突听得虚弱的“啾啾”声从某处传来。她登时一凛。 平素惯常在外玩耍,她熟悉这声音,是幼鸟的叫声。 树下零落的草丛中,一片小小的空地,地上巴掌大的一团毛绒,上面覆着一大片洁净的树叶。 云睿凑得近了,小心地捏起树叶,发现那竟然是一只很小很小的小鸟—— 那鸟身上的羽毛是纯然的白色,只是因为身量尚小,算不得“羽毛”,充其量只能算作绒毛。鸟喙很小很小,嫩黄嫩黄的,前端像是钩状的。两只脚爪是淡淡的棕色,也是隐隐带钩。 云睿着实没见过这种鸟。她仔细地查看一番,发现那小鸟的腿似乎折断了,正发出婴儿般的哀鸣。 她仰起头看看头顶的大树,瞧了半天,也没瞧出半个鸟窝来。 难道不是从树上掉下来的? 正自犯嘀咕呢,云睿只觉得脑后生风,暗叫一声“不好”,连忙双足发力,“蹬蹬蹬”几下,便攀到了树干之上两丈高处。 双手双脚攀着粗大的树干,云睿还不放心地低头查看,发现那幼鸟依旧安然地在原地,才略松了一口气。 “哪里来的野丫头!”一个清亮的童声轻嗤道。 云睿循声望去,所见,竟然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着绯色宫装,头上系着同色的发带,上缀四颗晶莹圆润的明珠,显见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娃儿,脸上的表情更是神气十足得很。 哼!神气什么?还没我个子高呢! 云睿暗嘲。 小姑娘最特别处,便是右手中捏着的绯红色缠金长鞭,这会儿鞭稍犹自颤动呢。 云睿懂了,刚才挟来一阵风的,就是这个物事。 哼哼!还敢说我是野丫头—— “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小小年纪,居然就敢拿鞭子抽人!”云睿反嗤道,语气中满是不屑。 那小姑娘从小被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等奚落?何况对方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刚才一手躲避的功夫明显高过自己,这令她更是气愤。 “你才野丫头!信不信我告诉皇姑姑,砍了你的头?!”小姑娘说着,还威胁地甩了甩绯色长鞭。 云睿浑没在意她说的什么“皇姑姑”,只听她说要“砍了自己的头”,更是不屑了。 “瞧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想砍姑奶奶的头?全帝京的牛都被你吹死了吧?” 她从小在闾巷间长大,虽是被云世铎教以诗书礼仪,又常被云素君管教,然而久同邻里幼童玩耍,嘴上早就练就得油滑不饶人。那小姑娘生长于富贵之家,连府里的下人都对她恭敬十分,哪里听过这等粗俗之语?登时,臊了个大红脸。 “你下来!看我怎么教训你个野丫头!”她情知自己不是云睿的对手,云睿栖身之处她的鞭子又够不到,于是便喊叫着让云睿下来,心里想着自己就算跑得急,那些随从也定是快到了,就不信人多制不服这个野丫头。 云睿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心说看这小丫头的装扮,说不定是什么贵人呢,万一自己懵懂下去,她有帮手埋伏着呢? “你莫匡我!赚我下去,你帮手来了,我要吃亏的!”这会儿,她全然忘了自己储君的身份,倒寻回了往日同众孩童打架玩耍的意兴。 绯衣小姑娘被一语道破心思,脸上更烫,脑中一热,浑然忘了自己武功不及对方这一节。 她迈开大步让出一块空地,仰头又道:“你下来,我和你单打独斗!但,你跳下来时小心些,别踩到了我的白鸟。” 云睿眉尖一耸:“怎么就成了你的白鸟了?明明是我先发现的!” “不是!”小姑娘立马反驳,“是我先发现的!那树叶子都是我盖上的!要不是他们催着我去给皇姑奶奶问安,我早就……” 云睿懒得听她絮叨,小手一挥,打断她:“啰嗦!谁打赢了,鸟归谁!” 小姑娘闻言,呆了呆,一股子豪气直撞脑门,小手叉腰:“好!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云睿说罢,飘身而下。 第18章 骑揍 云睿见树下的小姑娘向后退了一丈多远,就算自己此刻跳下去,对方一时也伤不得自己,这才放下心来。 她朝树下瞄了瞄,捡了个远离覆着树叶的小白鸟的位置,瞧准了,双足发力,在树干上只一蹬,便从两丈多高的地方飘身而下,“哒”的一声轻响,小小的云纹靴底在草地上落实了。 绯衣小姑娘瞧她这一手轻身功夫,已经瞧得目瞪口呆。她自己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到如今府中院子里的树早爬了个遍,掏鸟窝,或是摘果子玩,甚至只是为了爬到高处看风景。可每每下来的时候都是扒着树干出溜到离地半丈高的地方,才敢大着胆子往下跳。多数时候都是四脚着地,少数时候则干脆来个“嘴呛泥”。哪里有半分如此潇洒情状? 她不禁有几分艳羡,心中有了一丝佩服,又强自骄傲地压了下去。 哼!府里的侍卫的能耐比这三脚猫功夫强多了,本大小姐有的是机会让他们教我。 不过,说归说,对于武学之道,她一向是稀里糊涂、得过且过。 单说云睿,跳下树来,直起身子,回头又不放心地瞥了一眼受伤的小白鸟。 那鸟儿似是与她有感应。她一眼瞥过,鸟儿便“啾啾”地叫两声。 云睿心念一动,深觉自己和这鸟儿颇为有缘。她对自己的功夫相当自信,这小姑娘又不是前日自己逃家时守在外面的那大内侍卫何冲,这只小鸟便势在必得。 话说,几日来,都没见到那位何侍卫。 云睿边想着改日定要见见那何冲,让他每天陪自己练功夫,边将身上紫袍的衣襟掖进丝绦里,束好,省得打斗起来缚住了手脚。 师父曾经说过,江湖中人切磋武艺,不做无名之争斗。既是光明正大地切磋,自然要把对方的名字问问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云睿掖好衣襟,浑身收拾得利落,看着绯衣小姑娘,问道。 之前云睿在树上时,绯衣小姑娘逆着光抬头瞧她。这会儿二人平视,她才看清楚云睿的长相。 咦?这野丫头竟然长得像皇姑父一样英俊。 绯衣小姑娘眼珠子咕噜一转,继而自我否定—— 不对!皇姑父是男子,眼前这人不过是个小丫头,怎么能用“英俊”来形容? 何况,皇姑父是天子,最最尊贵的人,这个小丫头怎么能跟他比? 想到皇姑父往日对自己的好处,绯衣小姑娘伤心了,更是心情不好。 此时,她听到云睿竟然问自己的名字,鼻孔朝天一嗤:“凭你?也敢问本大小姐的名字?” 云睿脸上一红。她本想“按江湖规矩”和对方互通名姓的,却不想臊了一鼻子灰。 大小姐了不起啊?富贵人家了不起啊? 她这会儿早忘了自己即将是天底下最富贵的那人。试问,普天之下,还有谁富贵得过皇帝? 她心头火起,也不管什么“江湖规矩”了,大喝一声“就揍你个大小姐”,挥拳就冲绯衣小姑娘抡了过来。 那小姑娘正沉浸在“皇姑父再也醒不过来”的伤感中,哪里提防云睿突然发难? 她“哎呀”一声惊叫,使出浑身解数,连滚带爬地躲过了云睿的拳头。 “你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就开打”三个字犹在肚腹里未吐出口,云睿的又一拳便挥了过来。 绯衣小姑娘简直要疯了。她原地打了个滚,才堪堪躲过云睿的第二拳。 这么两个回合一折腾,小姑娘已是浑身汗水,绯红色的宫装上沾了星星点点的尘土和草屑子,连绑着发髻的绯红色发带上都扑上了一层灰,四颗坠角的明珠也无精打采地耷拉在了一边。 自打记事以来,她被当成珍珠宝贝般宠爱,哪里这般狼狈过? 小姑娘委屈得瞬间红了眼圈,快哭了。 云睿挥胳膊伸腿正伸展得来劲,她列着架势刚想顺势打出第三拳,却在眼风划过绯衣小姑娘通红的眼睛的一刻生生钉在了原地。 师父说,江湖中人要扶贫济弱,不可侍武逞强。 云大人说,君子当行正道,不可欺侮幼弱、妇孺。 这个小姑娘虽然跋扈些,总不是什么坏人吧?何况她又打不过自己…… 云睿心中暗想。 半伏在地上的小姑娘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见她停住,本能地生出反击的心思。 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中还捏着鞭子,想都没想,一鞭子便抽了出去。 云睿但觉眼前红影一闪,就知不妙。她连忙左掌扬起护住头面,右手探出—— “砰”的一声,鞭尾被她牢牢地抓在手中。 也是仗着她比普通孩童有几分能耐,加之绯衣小姑娘功夫不纯熟,这一鞭下来,才不至于伤了她,那鞭子狭裹的力度也不至于令她身形不稳。 绯衣小姑娘哪里见识过这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都快瞪出眼眶来了。 那绯色长鞭是她的心爱之物,每每都带在身边,美其名曰“防身”的。这会儿却被云睿捏在手心里,她焉能不急? 情急之下,她使劲儿往怀里拽鞭子。 云睿不防,身形初初一晃,手中便发力,把鞭尾也往自己怀里带。 两个小娃娃,隔着一条通红缠金的鞭子,就这么较上了劲。 云睿毕竟力气大些,只两下,绯衣小姑娘便稳不住了。于是她不甘示弱,索性双手并用,使出吃奶的劲儿,半伏着身,扒住地面,死死拽住鞭子,唯恐自己的宝贝被云睿夺了去。 云睿瞧她近乎无赖的样子,嘴角抽了抽,心说哪有这等打架的? “喂!你几岁了?这般无赖?”她冲着小姑娘大喊。 “你才无赖!”小姑娘不服气地回敬她,“你先冲我挥拳头的!” “谁让你不告诉我名字的?”云睿又往怀里带鞭尾。 “凭什么告诉你名字!”绯衣小姑娘整个身子扒住了鞭子。 云睿满脑袋黑线:“你懂不懂江湖规矩啊?切磋技艺当然要互通姓名了……” “什么江湖臭规矩!本大小姐快被你气死了啊啊啊啊啊……”绯衣小姑娘大叫着。 云睿哭笑不得,暗忖:我还没嫌你拿着鞭子,而我赤手空拳呢! 再说申承。 他带着一队小内侍,急三火四地寻到了御花园里。举目四顾,花石子甬道尽头,扔着一件小小披风,还有一袭裘袍。 “这头儿!这头儿!”申承尖着嗓子,引着小内侍们,急慌慌地沿着石子路跑进了御苑。 刚一进月亮门,申承抬眼一瞧,吓得白胖的身体就是一哆嗦—— 两个小人儿,穿紫袍的立着,着绯袍的趴着,两个人之间一条红色泛金的长鞭;两张小脸都花成了猫儿,尤其地上那个,隐隐还有泪痕…… 申承几乎被吓掉了半条命,球儿一般连滚带爬地颠儿到俩小祖宗跟前。 “哎哟我的殿下,可不敢这样啊!您要是伤了,老奴可就没命了!” 他说着,伏在地上,叩头有声。 又对着绯衣小姑娘:“哎哟!景大小姐!您、您没事儿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您二位怎么打……玩到一块儿了?” 云睿初初看到申承的出现,一惊,意识到自己似乎闯了祸。再一听申承喊什么“景大小姐”,又是一呆。 她姓景? 她傻傻地看向绯衣小姑娘。 却不想,如此一来,心思一松,手里的鞭子便被对方用力扯了回去。 云睿怔忡间,没做计较。 不成想,绯衣小姑娘之前被她折腾得没了面子,这会儿终于得了机会,心念一动,刚扯回的鞭子猛然大力甩了出去,直奔云睿面门—— 申承只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浑然忘了继续叩头。 云睿毕竟有几分技艺傍身,虽是失神,然已经觉得风声不善,电光火石间,她在紧要关头抬起左掌护住了面门,才不至于被那掺了金丝的鞭子抽花了脸。 小脸虽是保住了,手背可就不成了。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云睿闷哼一声。 鞭梢落地,绯衣小姑娘眼看一条两寸多长的血口子出现在云睿的左手背上,也吓傻了。 云睿机械地抬起左手,盯着那道鲜血淋漓的口子,只觉得钻心得疼。 她竟然被抽了! 还是被一个比她个子小,不如她本事大的人,抽了? 还是偷袭! 若是名正言顺地打败自己,就算是全身都是这般的血口子,云睿也认了。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嘛! 可她居然偷袭自己! 是可忍,孰不可忍! 霎时间,什么姓景不姓景,什么内廷总管,她都顾不得了。 大喝一声,云睿直扑绯衣小姑娘。 绯衣小姑娘早被她饿虎扑食的模样吓呆了,愣愣的浑然不知躲闪,反倒吓得手一抖,鞭子掉落在尘埃。 云睿扑到她面前,不管不顾地一把按在地上,直接骑在了小姑娘的腰|腹间,抡起拳头,就要冲着她的面门招呼。 绯衣小姑娘已经吓得连“救命”都喊不出口了,唯有一张小脸苍白无措。 拳头挥到半空,云睿猛然顿住。她惊觉小姑娘浑身正筛糠般抖个不停,又一眼瞥见对方额头上涔涔而下的汗水,这一拳便砸不下去了。 可她又不甘心受此屈辱,心里忖度着总要让这小姑娘也见点儿血才好。 想着“一报还一报”,她索性抓过绯衣小姑娘的左手,在手背上“吭哧”就是一口。 此情此景,申承深觉自己这颗脑袋已然掉了一半了。 第19章 情绪 因着被景姓小姑娘偷袭,手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云睿脑中混浆浆一团,心里眼里只剩下“以牙还牙”四个大字。 “吭哧”一口下去,舌尖泛上掺杂着尘土味的血腥,那自然是景小姑娘之前沾了一身尘土和草沫子所致。 不等云睿被唇舌间难闻的血腥气味刺激得苦了小脸,她的耳朵先就被蹂|躏了。 景小姑娘“呜嗷”一声痛呼,紧接着是一连串的痛叫不止。 云睿一呆,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像个市井无赖一般下嘴咬了对方。 呈呆傻状的不光她一个人。申承脑中恰似开了个水陆道场,钹啊,铙啊,响成了一片,且都发出同一个声音—— 嗡,嗡,嗡…… 完了,完了,死了,死了! 他脑中盘旋着这几个字眼,死的自然不是那俩闯了祸的小祖宗,而是他这个“侍候不力”的奴才。 他拉不开这俩祖宗,当然也不敢拉。 这二位可不是普通的小孩子打架,一个是未来的天子、如今的储君殿下,一个是英国公的亲孙女、神威将军的独生女儿,顶顶关键的,还和后宫那一老一少两位主子带着亲呢! 今儿个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了,怎么偏偏让他遇到了这等倒霉事儿?定是出门没看黄历…… 内廷大总管心里已没了主意,唯有磕头如捣蒜,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着:“神佛菩萨保佑,保佑小的今儿能熬过这一关,到时候定要重塑金身,供上上等的灯油侍奉您老人家们……阿弥陀佛元始天尊无量寿佛……” 他没了主意,随在身后的一众小内侍更没主意。见大总管跪着叩头不停,他们也就跟着有样学样,只不过心里嘀咕的又是另一套说辞:“法不责众,法不责众……责也可着管事儿的责……神佛菩萨保佑……” 当事的二童可不知道周围众人的内心戏如何。 谁顾得上那个? 景小姑娘长大如今,就没受过这等委屈,遑论受伤流血了。平日里,都是她在府里飞扬跋扈,仗着祖父疼爱,母亲溺爱,父亲又舍不得管教,只有她抽打别人的份儿,试问天下,谁敢咬她?还是被咬得鲜血淋漓的。 她此刻内心里已不能用恼羞成怒来形容,简直就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出离愤怒,恨不得生啖云睿的肉,生喝云睿的血。 一声尖叫,震得云睿晃了晃神。尚未反应过来,也不知景小姑娘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死命地把云睿掀翻在地,抬起穿着牛皮短靴的小小秀足,毫无章法地狠狠踢向云睿的身体。 “让你咬我!让你咬我!还敢咬我!踢死你!我踢死你……” 云睿哪里提防她还有这等蛮力气?被大力掀翻,便双手双脚着地,没等她醒过神来,一连串足影一个不落地招呼在了她的腿上、臀上。 虽然,这景小姑娘只是一味地蛮踢,既没用什么内力,着力更是散乱,可到底还是有功夫底子的,直把云睿踢得浑身骨头散架了似的疼痛。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云睿也是个被在意惯了的? 她“砰”的一把抓住景小姑娘再次踢过来的脚踝,向外一掀,便将对方毫无防备地掀翻在地。紧接着欺身而上,压住小姑娘的身体,双手连掐带打,双脚则连踢带扣,哪里还有半分“江湖中人”切磋技艺的模样? 景小姑娘焉能示弱?云睿掐她打她,她没云睿的力气大,便直接张开嘴咬云睿,也不管是否隔着衣袍,总之就是逮着一处就下嘴;脚下更是不客气地蹬踹,有几下还踢在了云睿的小腹上,直踢得云睿冷汗直冒。 内廷总管这回算是开了眼了。两个身份尊贵无比的孩童,像街头的无赖混混一般,在树下滚作一团,撕扯、掐打得毫无章法,那身上的紫袍、宫装,哪还有半分曾经的模样? 一众内侍浑然忘了随着申承叩头不止,纷纷面面相觑—— 如此场面,该当如何收场是好? 幸好,这世间还不至于没了王法。 就在两个顽童滚成一团之际,一道凛着威严的清亮女声响起—— “都给我住手!” 扭在一处的二人浑无之前的肆无忌惮,身子俱都是一顿,两张花脸一上一下同时拧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景砚简直快要被气炸了肺—— 才离开她的视线几刻?两个懵懂顽童,便能闯出这等祸来! 若是寻常孩童,也就罢了。充其量不过是小孩子玩闹打架,做不得真的。偏偏,一个是未来的大周天子;另一个是自己的亲侄女,英国公的亲孙女! 如此情状,当真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她的目光,凝着一层冰霜,划过申承跪伏在地的胖大身躯。 申承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土里做鸵鸟状。因着那裹挟着冰冷的眼神,他像被冻到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心中暗自盘算着,这“侍候不周”的罪名算是逃不掉了。但求一向温厚的主子能体谅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从轻发落罢。 彼时,英国公府中的随从也赶了来。见眼前情景,也全都呆住了。他们俱都是景府中侍奉的老人,景府又是出了景砚这位皇后的,即使是下人,眼界自然也是不凡。自家孙小姐跋扈无礼他们是见惯了的,然而另一个小姑娘,虽然衣衫被撕扯得凌乱,但那眼熟的紫色,以及上绣的四爪金龙的条数,不正是大周王储才准许穿的服色吗?自家大小姐同大行皇帝并没有后,这小姑娘是何人? 众人心里都犯了嘀咕,却也不敢多嘴,皆垂着手侍立在一旁。 身后陪侍着两溜侍女,景砚气势十足地踱到尚自怔怔的两孩童面前。看着那两双同是又大又亮、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紧自己,流露出呆傻的神情,景砚又是气又是好笑。 “还不快都给我起来!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景小姑娘先醒过神来,对这位“皇姑姑”,她一向又敬又怕。听出景砚话语中的怒意,她着实吓得不轻,赶紧一翻身从云睿身上爬了起来,垂着头,不敢正视景砚。 “侍墨,伺候殿下更衣!” “药红,伺候悦儿更衣!” “秉笔,传太医到坤泰宫!” 景砚冷着脸,一叠声的吩咐。登时,俨然一出默剧,被吩咐的几位大宫女,个人自去做个人的事。其余众人,恭恭敬敬地跟在景砚身后,回坤泰宫。 这会儿,连最调皮不过的景嘉悦也安静得不敢作声。却有一人例外—— 云睿可没忘了她的赌注,那只鸟。 于是,在侍墨错愕的目光中,云睿挣开她的手,也不管浑身的伤痛和褴褛的衣衫,疾奔到树下,揣起那只啾啾鸣叫的幼鸟。 景砚面现怒容:“阿睿!你又淘气!” 云睿吐了吐舌头,嗫嚅道:“这鸟儿是……我赢的彩头……” 景砚面露不豫,顾忌着人多口杂,并未发作。 云睿则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她眼中强烈的情绪。 是失望吗?还是伤心?抑或更多,自己看不懂的情绪? 这样的阿嫂,有情绪的阿嫂,即使她发怒、她伤心、她失望,云睿也觉得那是一种活生生的存在。这样的阿嫂,仿佛同那个冰室、和那扇青铜门内永眠的皇兄,没有任何瓜葛。云睿宁愿阿嫂对着自己勃然大怒,甚或破口大骂,也不愿看到她只会对着皇兄的尸首哭泣—— 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啊? 绝望得让人想到了……死亡。 阿嫂她说,让皇兄等等她? 她说要等自己长大成人了,就“随了”皇兄去? 想到这样美好的人儿,竟然要…… 云睿胸中忽的一疼。接着,心念一动,某个大胆的想法从她的脑袋里冒出来。 她正痴痴地想着,不经意抬头,恰与嘟着嘴、被药红牵着小手的景嘉悦的目光对上。 景嘉悦一眼瞥见她怀里的白鸟,小嘴嘟得更高了,黑白分明的大眼愤愤地盯着云睿,简直要喷出火来。 云睿倒是没太同她计较。毕竟,她过往打架的对象皆是男娃娃,同一个女孩子厮打,倒是破天荒头一遭。再一瞧景嘉悦小脸也花了,青一道红一道的,发髻也散乱了,发带上坠脚的四颗明珠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颗。 云睿有些歉然。她摊开掌心,白生生的手掌里正躺着一颗晶莹明珠。那是她方才去捡拾幼鸟的时候在脚边发现的。 “喂!你的珠子!”她紧跑两步,赶上景嘉悦,把手掌摊开在她的面前。 景嘉悦更恼了—— 这野丫头怀揣着战利品,手上还捏着自己的饰物给自己看,这不是炫耀是什么?! “谁稀罕!”她恼羞成怒,抬掌一把挥开云睿的手,骄傲地扬着头,走了。 云睿的脸霎时黑了。 景砚冷眼旁观,早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突地想到了某年某月某个午后,独属于两个人的美好。 第20章 跪下 坤泰宫中,正殿。 景砚端然而坐。 秉笔敛衽而入,朗声回禀:“主子,太医院两位院首都在寿康宫侍奉太后,奴婢只好请来了施大人。” 景砚紧绷的神色闻言一凛,拧着眉头紧紧盯着随在秉笔身后踯躅而行的消瘦男子。他苍白着一张脸,佝偻着身躯,似乎已被压弯了腰。 景砚心中一痛:这还是她熟悉的然哥哥吗? “皇后殿下……”施然俯身行礼。 景砚急忙令小内侍扶起他。 施然抬起头,四目相对。 景砚心中又是一痛,抖声道:“然……然哥哥,你怎的……这般模样了?” 曾经丰神俊朗,如风中修竹般的青年男子,此刻鬓角已然染上了霜白。 施然听到那声“然哥哥”,忽的悲从中来,瞬间通红了眼眶,失声痛哭:“砚儿……皇后……微臣无能……” 说着,委顿在地。 景砚的身形颤抖,如玉般手掌倏的攥紧了身下椅子的扶手,强自忍耐着喷薄而出的哀戚:“然哥哥……你别……别这样……哲……陛下他如此,我之心痛,亦不啻于你……” “不!”施然猛然摇头,“是微臣无能,医术不精,不能护得住陛下性命……微臣无能,是微臣无能啊!” 景砚闭目,抑住将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转瞬间双眼便回复了清明。 “然哥哥,哲的事,非你之过,乃是那一箭……那一箭……” 她咬着唇,以致咬破出血,再难说下去。 施然闻言,枯瘦的手掌突地攥紧,轻抖着身体,拜伏在地:“皇后殿下,微臣正在全力调查那支箭的来路,定要为陛下报仇雪恨!” 他说着,眼中精光重现,慨然道:“待到陛下大仇得报之时,微臣便自刎于陛下梓宫前,以死谢罪!” “不!”景砚惊起,“不!然哥哥,不可如此!” 她心中又痛又怕—— 眼前这男子从小对哲是何等的情谊,他们三人一处长大,景砚如何不知?她着实怕,怕那黄泉路上,哲的身边有然哥哥的陪伴,再没了自己的位置。 何况,他们从小的情分,她怎能看这温润若玉如兄长般的男子,就这样去了?他的身上背负着家族的期望,那是几十条冤魂的全部希望。他不该为了一个逝去的人而搭上一生,哪怕那人是她的哲。然哥哥他应该娶妻生子,应该光耀门庭,应该子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 施然摇了摇头,不为所动,坚然道:“微臣心意已决。只求皇后殿下保重凤体,莫辜负了……” 他猛吸一口气,续道:“……莫辜负了陛下全副心意的在意。” 景砚咬紧牙关,也是通红了眼眶:“然哥哥,话不是这般说。哲他定是不想让你为他殒命,你该好好地过活,莫忘了你身上背负着施家满门的希望!” 施然默然。 “何况,”景砚又道,“然哥哥你寒窗苦读,身负学识,怎可为情所困辜负了自家的才学?新皇即将登基,她需要你的辅助。” “新皇?”施然悚然抬头。 “是。新皇宇文睿,是当年孝怀太子的独生女儿,亦是哲的从妹……” “独生女儿?从妹?”施然睁大双目。 “正是。”景砚点头。 “她现在何处?”施然急问。 “着秉笔请你来,正是要给那孩子瞧病。” “怎么病了?”施然面露急切。 景砚面上无奈:“小孩子打架而已,不是什么大病,大概不过是些皮外伤。” 施然闻言,心思方才一松,整了整皱巴巴的官袍,精气神倒是一时间提了上来。 “好,劳烦秉笔姑姑带路,微臣这就去瞧瞧她。” 秉笔连忙还礼,带路。 景砚忙道:“然哥哥,还有悦儿也在后面室中,也烦你给瞧瞧。” “悦儿?”施然挑眉。 景砚微赧,着实觉得她这个小侄女丢脸:“悦儿和新皇打架,两个都受了皮外伤……” 施然面露古怪,终是憋不住失笑,拔足便走。 随着秉笔走了两步,他猛然顿住脚步,转过头看向景砚,审视状。 “陛下在意皇后殿下,甚过己身,其情之深、之切,让人动容,思之更是心内恻然。如今陛下去了,孤零零一个人赴了黄泉,皇后殿下您难道就……您又有何打算?” 景砚再次被勾起了伤心事,心中大恸。她实不愿将心中所思所想摆在任何人面前,纵然是如亲人般的然哥哥,也是不行。 她沉吟一瞬,肃然道:“本宫自有打算。” 施然定睛瞧着她,半晌才道:“殿下记得陛下的情谊便好。” 说罢,径直随秉笔去了。 景砚独自一人,呆呆地孤座于殿中,脑中浑然一片。 她撩起雪色双眸,扫了一眼殿中,内侍、宫女无数,并不空旷,她却觉得心中冰冷得紧。 这偌大的皇宫,没了那人,便如一个偌大的雪洞。冷得渗人。 然而,她必须独自撑下去。不仅要撑下去,还要一展拳脚,光复列祖列宗的荣光。 那不只是她一生的梦想,更是哲的梦想,甚至是,太后姨母段文鸳的梦想! 不然,姨母段太后当年不会干冒那等天大的风险…… 恰在此时,小内侍入内禀道:“主子,神威将军夫人求见。” 景砚被这一声惊醒。 “快请。” 她知道,她的嫂嫂,定然是在太后那里问安,下人禀告独生女儿被人打了,才急慌慌地赶过来了。 神威将军景衡的夫人,名孟婉婷。人如其名,容颜艳丽,灿然夺目,当真柔婉娉婷。 不过,景砚却清楚,她这位嫂嫂,柔婉不过是表面,怕是见识她温婉一面的只有她那被娇宠过头的独生女儿。娉婷亦是人前功夫,心机那是一等一的,在府里,尤其是在哥哥的院中,那是最跋扈不过的。 不是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吗?悦儿岂不是像她母亲像了个十足?只不过,悦儿是个实心肠的孩子,不似孟婉婷那般有心机。 孟婉婷甫一跨进大殿中,一双杏核眼便不由自主地四处寻摸她那宝贝千金的踪影,却是一无所获。 “嫂嫂来了。”景砚站起身来相迎。 孟婉婷秀眉一挑,打量着景砚。 天子新丧之后,她头一回见到她这位整个景氏家族最最尊贵的小姑子。和她的独生女儿一般,孟婉婷对这位小姑子也有几分又敬又怕,不过她毕竟是大家闺秀出身,嫁入景府将近十年,长嫂的气势倒是十足。 端着架势,孟婉婷欠了欠身,便要以国礼相见:“参见皇后千岁。” 景砚怎会不清楚她这位长嫂的心性?她甚至想要看看,若是自己不伸手阻拦,孟婉婷是否会真的下拜。可,这念头也不过是在脑中想上一想罢了。 “嫂嫂可别如此见外。”景砚微微一笑,虚虚扶住孟婉婷。 孟婉婷这会儿连问候景砚“丧夫之痛”都顾不得了,浑没了往日的客套,直不隆冬地奔主题,问道:“悦儿可在此处?” 景砚暗嗤她宠女儿宠得没了边儿,连素日的掩饰都全忘了。 “悦儿在后殿。” 此刻,几位大宫女将两个顽童带了回来。 两个小娃娃,虽然是衣服扯得稀巴烂,头脸、身体上更是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不过幸好都是皮外伤,以施然医道圣手之功,加之禁宫中都是疗伤的灵药,自然没什么大碍。充其量不过是身上涂抹了药膏,缠了几条绷带而已。 二童被施然医治停当,又换了干净衣衫,被大宫女引着,来见景砚。 景嘉悦一眼便瞧见了坐在皇姑姑下首的自己的母亲,小嘴一扁,心里更觉得委屈。 孟婉婷也看到了她的模样,心头大痛。又见旁边还立着一个女娃娃,也是一身的凄惨模样,顿时明白府中下人所谓的“是一个小丫头子和孙小姐打架”,就是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了。 她双眉一竖,便要发作。开口前一瞬,突地看到了云睿身上簇新的紫色袍服上的四爪金龙条数,暗抽一口凉气—— 这是皇储服色啊! 她于是按住心思,不敢发作,只拧向景砚,想要一探究竟。 不成想,景砚已然冷着一张脸,盯紧景嘉悦,低喝一声:“悦儿!给本宫跪下!” 第21章 谦谨 “悦儿!给本宫跪下!” 一声厉斥,划破坤泰宫的安静。 景嘉悦本就对这位皇后姑姑心有怯意,这会儿突听得这句严斥,自己先抖了,想都没想,腿弯一软,“扑通”一声跪在殿内金砖上。 殿内众人皆是大惊,尤其是坐在景砚下首的孟婉婷。 见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带着一身伤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的心早就疼烂了,恨不得赶紧把小宝贝搂到怀里,再让人痛打“肇事者”一顿才解气。 谁承想,上首这位皇后小姑子,不说替悦儿做主,倒是先冲着悦儿发起脾气来。 孟婉婷有点儿坐不住了,半个身子起了两起,最后都强自克制着坐了回去—— 这里是皇宫,不是景府,更不是景府里自己的畅苑,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纵然是自己的丈夫,在家中也要让自己三分。 景砚此刻的身份也不是自己的小姑子,而是大周的皇后,是大行皇帝的遗孀,除了寿康宫里的那位,这大周国,她便是最最尊贵的女子了。 这里由不得自己霸道。这点儿自知之明,孟婉婷可是有的。 只见景砚寒着一张脸,浑身上下的气息冷若冰霜,眉目间哪有半分亲和之态? “悦儿!你可知错?”她凛然问道。 景嘉悦听她口气,气势早被吓没了五分。 可怕归怕,若说“知错”,她是真不知。 不就是打架了吗?又不是她一个人打的。旁边这“野丫头”可是比她打得凶狠的多呢。认真理论起来,自己可比她伤得厉害。还有那只小白鸟…… 景嘉悦一想到自己看中的东西被别人抢了去,小小的胸膛简直要气炸。她一时火起,仗着胆子迎上景砚冰冷的目光。 “悦儿不知!” 景砚见她梗着脖颈,一副不服气的小模样,便约略猜到她心中所想。 凤眼一瞪,景砚怒道:“冒犯储君,还大打出手,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景嘉悦一震,张大嘴巴,难以置信地看向景砚,继而又扭过头,疑惑地看向立在一旁的云睿。 她、她、她是储君? 虽然顽劣,以景嘉悦的身份家世,还不至于不知道“储君”为何意。 景砚冷哼一声:“看什么?储君着紫袍,紫袍上又绣着四爪金龙。昭然若此,你不是明知故犯,又是什么?” 景嘉悦这下子可是被吓得够呛,她虽然娇蛮,年纪幼小,可生于世家,“冒犯皇族”是多大的名头,她怎会不知道? “我……我不知啊,姑姑!我不知道这么穿的就是储君啊!”她连连喊冤。 景砚不为所动,冷然续道:“悦儿,你如今已经八岁了,又不是甚事都不懂的稚童。哼!不知道这么穿的就是储君?难道府中平日里都没人教你学规矩吗?” 此言一出,殿中景府众人皆都不自在起来。尤其是孟婉婷,简直如坐针毡一般。 她再忍不住,插|嘴道:“皇后,悦儿还小呢……” 想了想,又道:“父亲他老人家常说,‘衡儿、砚儿、修儿他们,开蒙得太早,浑没了做孩童的乐趣。悦儿大可尽兴玩几年,大些学规矩也来得及。’” 她唯恐景砚听不进自己的话,遂搬出景子乔这位公爹说事儿。 修儿即景家老三,二公子景修。 景砚早等着她来插|嘴,却不想她竟是“聪明”地搬出父亲的话说事儿。 于是,景砚不动声色,端起小内侍刚奉上来的茶盏,轻呷一口。放下茶盏,如玉手掌抬起,冲下面侍候的众人挥了挥。 坤泰宫中伺候的内侍宫女都是训练极有素的,见状,行礼,鱼贯退下,只留下侍墨、秉笔伺候。 孟婉婷当此情景,便知她有不欲人听之话与自己说,说不定还是什么让自己下不来台的话。遂眼珠一转,把府中人都打发走了,自己则只好硬着头皮承受景砚不知要说何等话语。 待得室内空净,景砚抬眼扫过自家嫂嫂那张明艳的脸。 她知道这后宫之中,即使自己的坤泰宫中,也不全然都是自己的亲信,后宫之复杂,不亚于前朝。她今日先让悦儿跪下,绷着脸数落一通,便是要替新皇立威,便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即使她景家,也是要屈从于新皇之下的。试问,这天下,除了皇族,还有谁家敢说显赫得过景家? 既然景家都要雌伏,她倒要看看,还有谁敢来起刺! 怕是今日训导悦儿几句,出了这门,不出一刻,便能被传扬出去。她替新皇立威的打算便实现了。 而接下来的—— “嫂嫂嫁到景家有十年了吧?”景砚状似唠家常般问道。 这话从何说起?孟婉婷一呆,第一反应是去看还跪在金砖上的景嘉悦,心说,皇后哎,您要唠家常,倒是先让悦儿起来啊!这要是跪出毛病来可如何是好? 景砚毫不理会她急切的目光,只是睨着她,静待答案。 孟婉婷无法,只得勉强回到:“到如今,九年有余了。” “嗯,”景砚点头,“嫂嫂早就是我景家人了。” 孟婉婷不知她所言何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只听景砚又道:“说句不恭敬的话,父亲他老人家百年之后,景家便要靠哥哥和修儿支撑了。” 孟婉婷听到老三的名字,一凛。 “哥哥是长子,这偌大家业,包括父亲的封爵,自然是要由嫡长子承袭的。” 孟婉婷闻听此言,心思才一松。公爹景子乔向来喜欢三子景修读书读得好,人前人后时常夸赞。孟婉婷深恐自家夫君将来被夺了应得的利益。如今,有了景砚这句话,她一颗心便安然放回了肚中。 “可是,”景砚话锋一转,“哥哥能撑得起景家吗?” 孟婉婷又是一阵紧张。 景砚轻轻摇了摇头,淡笑:“我看未必吧?” “怎、怎么未必?”孟婉婷忍不住开口替自家夫君辩解。 景砚正色道:“哥哥确是忠厚之人,这不假。可持家大事,仅靠忠厚便可以了吗?” 孟婉婷拧眉。 “嫂嫂看看悦儿,”景砚说着,一指跪在下面的景嘉悦,“由悦儿小小年纪,却如此跋扈、目中无人,可见,景家现今如何。” 见孟婉婷沉默不语,景砚缓言道:“自古持家之道,以谦谨为上上。唯谦谨,方可父慈子孝,兄弟和悌,夫妻相安;唯谦谨,内可使奴仆安分于本职,外可使家族兴旺,不辜负君臣大义。嫂嫂细细想想,我景家,如今是不是当真少了‘谦谨’二字?阖府心性,都虚浮上来了?” 孟婉婷抿紧嘴唇,脸露愧色。 景砚轻叹一声:“将来景家,偌大家业,内里就要全仗嫂嫂操持。嫂嫂是个聪明人,又是大家出身,该当知道如何吧?” 孟婉婷沉默半响,方点了点头。 景砚心内略安,又警道:“我多年观嫂嫂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如何相夫教子,侍奉父亲,该如何管教下人。若是……若是嫂嫂担当不起,纵然我贵为天子妇,当真景家惹下什么祸事,怕也是无能为力的。” 话已至此,景砚知道孟婉婷已听进自己的话,至于如何做,那便看她自己了。 扫了一眼景嘉悦,景砚荡开话题:“悦儿顽劣,很需要管教。如今,储君年幼,我看这样,我和太后商量下,再选几个妥帖的子弟,一同随储君习学读书。一则少年人在一处,能互相勉励;二则,也算是为阿睿将来建建班底儿。” 孟婉婷犹自愧疚,思索不语,咋听这话,双眸一亮。她不由得将目光落在云睿的身上,内心里啧啧有声—— 这孩子就是储君?阿睿?是叫宇文睿吗?不知是哪位宗室子弟。这事儿太后知道了吧?应该知道了吧?她老人家刚刚可是半句话都没透出来。公爹应该知道了吧? 这孩子的模样,和大行皇帝还真是…… 可惜了,是个女娃娃,不然和我们悦儿……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这叫什么?不打不相识! 景嘉悦垂着头,听到姑姑和母亲的对话,一张小脸苦成了一团。 她不要读什么书啊! 还是和眼前这个讨厌的什么储君一起读! 她那么粗鲁,那么招人厌烦,还打自己!一点儿都不像府里人似的对自己恭敬。 可惜了那张好看的脸! 想到将要和这个人一处“读书习学”,景嘉悦顿觉前路昏暗无光。 储君很了不起吗?又不是真皇帝! 她想着,恨恨地一眼,朝云睿剜了过去,恰和云睿的目光对上。 云睿正恨她之前挥开自己好心还给她的珠子这事儿呢。这会儿俩人一跪一站,阿嫂显然是替自己出了气。云睿很是欢欣。 她迎上景嘉悦的目光,故意勾起唇角,不怀好意地冲她笑。 景嘉悦见她如此笑话自己,更气了,腮帮使劲儿鼓起来。 云睿瞧她模样,突地想起了池塘边的大蛤|蟆,几乎要失笑出声。忽的瞥见了景砚投过来的目光,带着隐隐的警诫—— 云睿一抖,怎么有种即将大祸临头的感觉? 第22章 女帝 同一时间。 眉清目秀的年轻小内监,怀里正捧着“啾啾”而鸣的幼小白鸟,躲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申承眼尖,刚一退出大殿,他就瞥见了角落里一脸苦相的自家徒弟。 尤其是看到那只眼熟的小鸟儿之后,申承的眉毛一扬。 “全子!发什么呆呢?”他上前一步,胖乎乎的手掌轻拍在小内监的后脑勺上。 申全的身子一抖,待得听到是自己师傅的声音,才略松了松心神。 一指怀里的一团子白绒毛,申全哭丧着脸:“师傅,您瞧这可怎么办是好啊?” “哪儿来的?” “睿……睿殿下强塞给我的,”申全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嘴角,“说让我给看好了。师傅,这可怎么办啊?” 申承眼中一亮,兴奋地“嘿”了一声:“傻小子!你的运道来了!” “啊?”申全犹自懵懂。 “啊个屁!”申承颇感恨铁不成钢,“傻小子,别在这儿呆杵着!赶紧的!手脚麻利点儿!” “师……师傅,您让我赶紧的干吗啊?” 申承又一巴掌招呼在申全的后脑勺上,拍得申全龇牙咧嘴,手里的幼鸟却是丝毫不曾松开。 “愣小子!我白教你这么多年了!一点点儿眼力价儿都没有!你没看这鸟儿腿都断了吗?快去给接上!找御苑医鸟兽的师傅,或者哪怕太医院的供奉也行,甭管给我用什么招儿,把这鸟腿给我治好了。再给喂上好料……” “哦哦……”申全忙不迭地答应着。 “哦个屁啊!还不快去!” 申全抱着鸟儿一溜烟地跑了。 申承则激动得直搓手,心说傻小子傻人有傻福,这不,凭空掉下一场大富贵来? 想想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即将有出息了,申承也觉得脸上有光。 殿内。 孟婉婷听景砚“训教”一通,心有所动,一眼又瞧见还跪在金砖地面上的景嘉悦,遂软着声音向景砚求情道:“皇后,臣妾瞧着悦儿也是知错了,小小的人儿,别再伤了膝盖,那可是一辈子的病……” 景砚听她语气谦恭,又低头看了看垂头丧气的自家侄女,也是心疼,于是开口问道:“悦儿,你可知错了?” 景嘉悦早已被“陪储君读书”这件事儿打去了五分精神,犹自悻悻的,脑中混沌沌的一片,哪里顾得上什么“知错不知错”的? 她嗫嚅了个“嗯”字,便不再言语。 景砚深知管教这等顽童绝非一日之功,也不愿十分同她计较,温言道:“你且起来吧。好生与你母亲回家,准备准备,过个半月,便来宫中陪阿睿读书、习武,这也是你习学的好机会。” 景砚的下巴微微一扬,侍墨会意,上前一步,扶起景嘉悦。 景嘉悦听姑姑的一番话,想想自己“凄惨”的未来,眼圈都红了。 她抬头对上母亲关切的目光,更觉得委屈非常,两条小腿紧赶几步,扑到母亲的怀里。 孟婉婷瞧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也顾不得其他了,伸展双臂,把她搂到怀里,又忍不住轻抚她脸上的伤痕,柔声地问她“这儿疼不”“那儿疼不”。 这一番舐犊情深的图景,景砚早瞧得厌了。她淡淡地端起茶盏,细细品咂,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云睿眼中的异样。 打记事起,云睿便不知“母亲”为何,更没享受过母亲的疼爱。平日里,见到邻家孩童被母亲关爱,她总是习惯性地撇过脸,索性不去看。 可这会儿,孟婉婷对景嘉悦的疼爱却看得她心里涩涩的,十分不好受,霎时间想到了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她虽然性子洒脱,却也忍不住小小的心脏抽疼得难受,脸上便不由得露出痛苦的神色。 景砚看在眼中,怜意顿生。她放下茶盏,冲云睿招了招手。 “阿睿,过来!” 云睿怔了怔,一步步朝她走了过去。 离景砚尚有两三尺距离,景砚身子前探,把她急拉过来,攥着她小小的手掌,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此一番动作,不仅云睿被惊呆住了,连孟婉婷都停住了抚摩女儿的手。 她难以置信地扫过身侧这状似母女,又仿佛不像的二人,心中暗暗诧异。 看来她这位皇后小姑子对这个小娃娃是真有感情了? 她实不敢问这小娃娃是哪位宗室子弟。那是皇家的禁忌,既然太后、皇后都不对自己说,性命攸关,自己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可是—— 孟婉婷再一次扫过云睿俊秀的小脸。 女孩子啊! 孟婉婷陡然一个激灵! 储君是个女孩子! 她怎么忽略了这个茬儿? 她们……她们竟然让一个女孩子做储君! 太后的主意吗? 公爹知道吧? 朝中的老大人们会答应吗? 宗室中的皇家众亲眷会作何想? 孟婉婷登时一阵眩晕。她惊觉自己竟是发现了不得了的大事。 景砚岂会注意不到她这位嫂嫂欲言又止的模样? 淡然一笑,景砚先开了口:“嫂嫂有话要说?” 孟婉婷支支吾吾一阵,才迟疑道:“臣妾……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景砚莞尔:“都是自家人,嫂嫂但讲无妨。” 孟婉婷依旧迟疑道:“请皇后先恕臣妾冒失之罪。” 景砚心中了然,笑道:“嫂嫂只管讲来。” 孟婉婷看了看云睿,抿了抿唇,终于开口道:“储君殿下是……是个女孩子?” 景砚闻言,并没急着回答,而是忽的一眼扫了过来,仿佛要把孟婉婷从头到脚、从上到下看个通透才罢。 只那一眼,孟婉婷便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不敢乱动,唯恐触了霉头,唯有梗着身子,强撑着。 不成想,景砚并没如何难为她,只是淡然道:“自然是女孩子。” 孟婉婷感到她的目光不再凝注于自己身上,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是……可是《武宗遗训》……”孟婉婷不敢说下去了。 景砚滑了她一眼:“《武宗遗训》如何?” 孟婉婷知道她这位皇后小姑子的厉害,也隐隐感到自己似乎着了她的道儿,索性把心一横,说了个痛快。 “武宗皇帝当年不是说过,大周天下唯男子得坐吗?而且,仁宗皇帝也是……” 仁宗皇帝也是一以贯之。 孟婉婷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静待景砚的回答。 景砚似乎早就料到她将要说出这番话来,无谓地一笑:“那嫂嫂以为,武宗皇帝或者仁宗皇帝,与高祖皇帝比较起来,谁为尊呢?” “自然是高祖皇帝……” 孟婉婷话说一半,便已了然景砚的深意—— 高祖皇帝都是女子,那么,武宗皇帝的“遗训”,或者仁宗皇帝的“一以贯之”又算得了什么? 高祖皇帝如何做得皇帝,紫阳真人的母亲与高祖是何等情谊,武宗皇帝又是如何令高祖传位与己的……这种种皆是大周皇族宇文家的隐秘。民间纵然传得沸沸扬扬,版本众多,然而事实真相为何,怕是只有这禁宫中人了然。 孟婉婷不敢再续下去了,她深怕自己当真知晓了什么皇家隐事,惹来杀身之祸。 景砚见她默然不语,忽道:“我听说哥哥前日新纳了一门侍妾。” 孟婉婷一凛。 景衡纳妾之事,实乃最令她痛心之事。然而,她却无可奈何。 纵然夫妻恩爱近十年,她又为景家诞下长孙女,可毕竟是孙女,不是孙子。景家,尤其是小公爷景衡,需要一个男孩,来承袭爵位。她的肚子不争气,景衡纵然再爱她,也不得不纳妾,希图生下儿子来承继香火。 “是。”孟婉婷涩然答道。 景砚暗叹一声,肃然道:“嫂嫂难道不希望悦儿成才吗?” “悦儿成才?”孟婉婷疑惑。 “比如……”景砚缓缓道出,“让悦儿承袭英国公的爵位。” 饶是孟婉婷大胆,也绝想不出她竟然会说出这等话来。 让悦儿承袭英国公的爵位—— 孟婉婷深吸一口气,方才压下狂跳的心脏。 这主意太大胆,也太……诱人了。 她的悦儿,除了女儿身,其他的,比哪个世家子弟差了去?凭什么就不能承袭爵位?难道就因为是女儿身,再优秀的人物都得雌伏于人下吗? 孟婉婷心中激荡,少年时种种高傲心气儿,仿佛在那一瞬间复活了。 “嫂嫂觉得,女帝有女臣辅佐,这主意可好?”景砚继续诱道。 孟婉婷眼中精光大现:“女臣……” 景砚点点头,又道:“嫂嫂的胞弟是雍州节度使孟昭辉?我在家时,就听嫂嫂说过,你与孟大人姐弟情深……” 孟婉婷何等聪明?岂会听不出景砚话语中的“相邀共谋大事”之意? “正是!父母亡故之后,辉儿只听我一人的话……” 两个绝色女子,此时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默契。 第23章 自矜 奉先殿内。 一大一小两个漂亮的人儿。 云睿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所在—— 大殿内整整一面墙,按照昭穆次序放置着若干副神龛。每副龛内俱有画像。龛前摆放着紫檀木的供案,其上香炉、净瓶、祭品、礼器不一而足。 云睿抽鼻闻闻,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淡淡的檀香味。 应该是刚刚敬过香吧?她想。 这里,是大周朝皇室最最庄严的地方。历朝历代的帝王,包括宇文家上溯若干代的始祖,或英伟或悭吝,或和善或严苛,他们的灵魂都永永远远地留在了这里,供后世子孙追忆、敬仰。 胆大、顽皮如云睿,在这肃穆的地方,尤其是眼风扫过一帧帧带着不同年代感的画像,也不由自主地收敛起来。 景砚领着云睿,在正中宇文氏始祖神龛前行礼、敬香,又祝祷一番。 完毕。她挥退随从人等,只留下秉笔、侍墨二人伺候。 殿门被关上。 “隆隆”的响声,仿佛碾压过云睿的心脏。 此时,这大殿中,只有她们,还有列祖列宗的魂灵作伴。这令云睿不由得生出一丝神圣感。从踏入禁宫的那一刻,直到如今,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宇文家的后人”。 景砚深深地凝了一眼她愈发整肃的小小脸庞,心内稍宽,遂引着她来到一处神主前。 景砚深吸一口气,从秉笔手中接过三炷香,点燃,高举过头顶,神情庄正。 将三炷香插|入神主前的香炉中,景砚敛衽,跪拜于龛前蒲团之上。规规矩矩三跪九叩之后,才肃然起身,侧立一旁。 云睿一瞬不瞬地看着阿嫂的一番举动,简直比在宇文氏始祖龛前还要恭敬十分、百分,她好奇得很。 瞪大眼睛,云睿盯着那神龛前雕饰华丽、繁复的牌位仔细观瞧—— 好长的一串名头! 合天弘运文武睿恭…… 云睿没耐性看这一长串的谥,直奔末尾。 于是了然—— 原来这正是高祖皇帝的神主龛位。 难怪嫂嫂恭敬如斯! “阿睿!”景砚行礼毕,轻声唤她。 云睿一凛,把专注在牌位上的目光移回。 “跪下!”景砚言简意赅。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倒是让云睿登时想起了坤泰宫中,阿嫂也是这般喝令“小疯丫头”景嘉悦的。 之前在坤泰宫中,阿嫂很是替自己出了头。这让云睿头一遭生出“我是未来天子”的成就感来。想到自己即将被全大周的子民跪拜,想到那跋扈非常的景嘉悦,还有往年在闾间看热闹时瞧见的达官贵人们的仪仗……他们都要对自己毕恭毕敬,小小孩童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连小脑袋瓜儿里都熏熏然起来。 这会儿,乍一听到阿嫂让自己“跪下”,似乎语气中还有一丝不豫,云睿顿觉挫败。 她抿了抿薄唇,犹豫了一瞬。可转念一想,自己跪拜的不是别人,乃是高祖皇帝,英明睿智的巾帼大英雄,略觉释然。 于是,云睿就着蒲团,撩起小小的紫袍前襟儿,跪下了。 不过,她可没忘了自己的“立场”,小小的身体犹自挺拔着。 景砚眼见她一顿一滞,跪下后,又是不卑不亢的模样,便已了然她心中所想,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不过面上倒是肃然依旧。 “阿睿,你可知你此刻跪拜的是何人?” “知道。是高祖皇帝。”清亮的童声在空阔的大殿中回响。 景砚点点头:“从今日起,阿睿要记得:为君者,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祖宗、父母。然,除却郑重场合,往日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阿睿都不必跪拜。但是,对于高祖皇帝,阿睿要敬之、重之,时时将高祖教诲记在心中,习学之,践行之,做个如高祖那般大有作为的天子。” 云睿耳中听着景砚的庄重话语,不由得抬头看向龛中画像—— 画中女子英风烈烈,红袍银恺,素手握银枪,背后背着一柄长剑,只在肩头露出剑柄。身形修长如竹,面如冠玉,双眸炯炯有神,饱满的额头上束着一条鲜红鲜红的发带,青丝飞扬。其貌若姑射仙人,其质恰如战神临世,观之令人心动,却又心折。 这便是高祖的模样? 云睿呼吸一窒,一颗心脏在左胸腔内狂跳不已,来自血脉深处的激荡令她神魂震动不已。 高祖!高祖!好一番风致! 那气度不同于男人的阳刚,亦不同于女子的阴柔。到底该如何形容?云睿实在想不出。她更是空不出心思去想。这一瞬,她为她折服!更为自己是高祖后人而骄傲! “阿睿?” 景砚的呼唤,唤回了云睿的心神。 她猛然回神,怔怔地看着景砚。 景砚暗蹙眉,“我方才的话,你可记住了?” 云睿惯性地点头,继而不满足地问道:“高祖……高祖当真如此长相吗?” 景砚一顿,抬头看了一眼那画像:“这画像,据说乃是画匠按高祖年轻征战时的模样画就的。高祖一向不拘于世俗,正是她老人家晚年时让日后将这幅画像挂于奉先殿中的。说是,即使百年之后,也要让后世子孙记得祖宗征战的艰辛,牢牢记得‘打江山难,坐江山更难’。” 云睿忆起方才浏览而过的诸画像,无不是龙袍、冕旒,肃然,正襟危坐,令人看得乏味,哪里有高祖画像这般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高祖果然好气度!”她凝着双目,一脸的向往。 景砚颇觉欣慰。阿睿若是对高祖如此崇敬,自会遵循高祖的教诲,这远比纯然的说教更能入了她的心。 云睿毕竟小孩子心性,忍不住又道:“高祖可比这些男皇帝好看多了!” 景砚暗笑她口中说出什么“男皇帝”难免有失体统,不过稚子孺慕之情却是昭昭然。 心神一松,景砚淡笑道:“女子本就较男子容颜精致。何况高祖皇帝相貌卓然出众。” 云睿眨眨眼,突地想起前日还没看完的《山川略志》里紫阳真人的故事,不禁问道:“阿嫂,紫阳真人长什么模样?” 景砚闻言,一凛:“为何问这?” 云睿见她脸色微变,不明就里,仍迎头道:“紫阳真人是高祖嫡侄女,不是说‘养女似家姑’吗?” 景砚秀眉暗蹙:“据说紫阳真人的容貌很像高祖……” 云睿脸上向往。 景砚突地想起在云家时看到的书案之上来不及合上的《山川略志》,神情回复冷然。 “阿睿,你可知今日我缘何惩罚景嘉悦?” 云睿犹在紫阳真人的故事中徜徉,一愣,答道:“阿嫂说她冒犯了皇储。” “不错,”景砚点头,“可犯了错的不只是她。” 云睿怔住,方才发现自己拜过高祖之后,阿嫂并未让自己起身。所以—— 错的还有自己,对吗? “阿睿,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景砚正色问道。 错在哪里? 云睿困惑了。 若说往日间在家中,自己和别的孩童打了架,阿姐教训自己,那自然是因为不该打架。可眼下,自己是储君啊,未来的天子啊!那小疯丫头景嘉悦竟然看到自己的服色还对自己大挥鞭子,那她先就错了。自己……何错之有? 景砚瞧着她懵懂模样,索性单刀直入:“阿睿错就错在失了分寸。” 她淡淡的表情,看得云睿暗暗心惊,亦知阿嫂是当真的,喏喏地重复:“分寸……” “正是。为君者自有为君者的分寸,怎能如市井无赖一般同臣子之女滚打在一处?”景砚郑重道。 “可是……”云睿不甘心地替自己分辩,“可是……是她先打的我!” “即便如此,你身为尊,也不可轻易与她一般见识。” “那、那……那我难道由着她抽打不成?”云睿拧着眉头,梗着脖颈,不服气。 景砚长舒一口气:“阿睿,你是君,她是臣,你为尊,她为卑,你若认真与她一般计较,让众臣工如何看?让天下百姓如何看?” “和天下百姓又有什么关系?”云睿嗫嚅着。 “为君者,一举一动,皆关乎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既为天子,时时刻刻都是天下百姓的表率,整个大周帝国都在看着你呢!” 云睿默然不语。她从没想过,做皇帝竟然还要诸般在意别人的看法。 景砚苦口婆心再续道:“既为君,自然身边有人伺候你,听你使唤。好比遇到悦儿无礼这件事,你大可令内侍、随从之类去处置,大可端出君主的架势来;甚至,着人唤臣子来,令他们处置。这是他们的职责,亦是你的自矜。” 随从,臣子,职责,自矜…… 云睿越听越心焦,小小的拳头猛地攥紧,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做皇帝就是麻烦!早知如此,当日就该一走了之找师父去!” 景砚一惊,哪里料得到她会突地冒出这番话来。 娇躯一震,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小小的身影,心中又气又苦:“阿睿……高祖神位前,你竟说出这般话来!做皇帝麻烦?呵!你当日如何答应我的?你这般……这般……可对得起你皇兄的一番期望?可对得起高祖遗训?” 云睿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她平日里在众孩童中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如今又是“贵为储君”,金口玉言什么的,吐出口的话怎么好意思收回来? 她羞于如此,只能抿紧嘴唇,眼睁睁看着景砚变了颜色。 秉笔和侍墨对视一眼,均觉出了气氛不对。 景砚此刻悲从中来,目光落在了殿侧—— 那里,不日便会竖起一座新的龛位,她的哲便永永远远地成为了“先帝”…… 咬紧牙关,强压下涌上来的泪水,景砚低下头,看着云睿那张稚嫩的脸,曾经也有这样一张小脸,如此专注地凝着自己看…… 她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 景砚抽气,再抽气,撞向脑门的怒火与悲愤稍减。 这孩子心思跳脱,不拘常理,又是聪明善思。这对于帝王来说,该是好事。 但是,玉不琢,不成器—— 景砚心意已决,沉声道:“小小年纪,便出言不逊,行事、言语更没分寸,实在该罚!便在高祖神主前跪着!何时知道自己的错处,何时再起来!” 说罢,身形一转,便要离开。 秉笔与侍墨面面相觑:主子这是当真要惩罚睿殿下? 第24章 黄雀 “便在高祖神主前跪着!何时知道自己的错处,何时再起来!” 景砚绷着面皮,话一出口,云睿登时呆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瞪着一双晶亮的眸子盯着景砚,似乎想确定刚刚进入耳中的话是否当真是阿嫂所说。 阿嫂说让自己跪在高祖神位前受罚? 跪着! 阿嫂罚自己跪着! 她云……唔,宇文睿是何人?大周帝国的储君啊!未来的皇帝!堂堂天子怎么可以被罚跪! 这会子,云睿倒是端起储君的身份来了。 被罚跪,不是应该是景嘉悦那种小疯丫头该承受的吗? 为何是自己被如此对待? 云睿鼓着腮帮,仰着脸,紧紧地盯着景砚,眸光中闪烁着委屈与不甘。即便这样,她也并未忤逆阿嫂而站起身来—— 不知是出于何等心思,云睿在潜意识中不忍心悖逆阿嫂的任何决定,哪怕是要她自己受苦的决定,云睿也不忍心悖逆。 景砚微微低下头,看着那如同被冷落的小兽一般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先就软了。 那一瞬,她很想一把拉起这孩子,告诉她“下不为例”。 然而,她知道,这孩子太过聪明,心思又太过跳脱,若是此时不加以管教,不令她知道“敬畏”二字,将来日渐长大,说不定就会惹出祸事来。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小孩子,哪怕是世家子弟,顽皮胡闹,充其量不过是败坏家业、倾家荡产,让家族蒙羞;可是身为一代帝王,若是不知敬畏,当真有朝一日手握大权,为所欲为,说不定将要面对的便是亡国灭种、生灵涂炭。 武宗皇帝年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聪敏睿智、文武双全,为高祖所欣赏?可是,回首看看武宗中年之后所做下的荒唐事…… 想及此,景砚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继而柳眉一竖,毫不客气地迎着云睿的眼神逼视回去。 只这一个回合,云睿便败下阵来。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她小小的身子,也不似之前那般绷直挺拔了,而是,颓然地窝在蒲团之上,浑然没了精气神。 景砚心中虽是怜惜她非常,脸上却看不出分毫来。她不言不语地转身,带着秉笔和侍墨直奔殿门。 又是一阵“隆隆”的门响。 这次,云睿可是感觉不到什么“身为宇文氏子孙的使命感”了,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正被那“隆隆”的声音碾碎,碎屑又被无情的罡风吹散得干干净净。 想到这空旷的大殿里即将只剩下自己一个“活人”,云睿心里委屈得跟什么似的。鼻头一酸,泪水便要夺眶而出。 云睿使劲儿咬住自己的嘴唇,仰起头看向殿顶繁复的花纹,生生憋回了眼泪,不让它们倾泻出来。 怂包才哭哭啼啼的!软|蛋才那么没出息! 景嘉悦那种弱女子被罚跪了才淌眼泪! 我是谁?我是大周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我才不要哭!才不要被天下人笑话! 云睿咬着牙,看着头顶的雕花纹饰,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 她的一举一动,皆透过大殿窗棂子的细小缝隙被景砚看了个一清二楚。 景砚微微动容,一股子酸涩感泛了上来。 秉笔瞧得心疼,凑上前来,低声道:“主子,睿殿下还小呢……” 景砚深吸一口气,缓缓轻声吐出:“玉不琢,不成器……” 秉笔暗叹一声,不敢再劝。 景砚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再不看窗棂内的云睿一眼,而是低声吩咐秉笔和申承:“你二人在这里伺候殿下。” 二人一凛,明了景砚这是不放心殿里的那位小主子,令自己在此处照应着。主子还是十分在意睿殿下的。 紧接着,景砚忽的高声道:“申承,回坤泰宫!” 内廷总管登时头大如斗。他于宫中厮混了几十年,怎会不懂得主子话语中的深意? 这是给殿里那位小祖宗听的…… 哎哟我的主子哎!您这是坑我啊!您这不是让老奴我得罪未来的小皇帝吗? 申承暗自叫苦不迭,却又无可奈何,县官还不如现管呢!在皇后主子手底下做事儿,不就得按她老人家的主意办事儿不是? 他只好硬着头皮高声道:“皇后起驾坤泰宫!” 眼睁睁看着皇后仪仗越行越远,申承耷拉着眉角,又垂头丧气地立回了殿门外。 果不出景砚所料—— 云睿跪在殿内的蒲团之上,心中虽然难受至极,两只耳朵却始终竖着,凝神听着殿外的动静。 她很担心阿嫂就这么不理会自己了,那会让自己觉得茫然无措。 然而,殿外突地传来阿嫂的声音,说要回坤泰宫? 她就这么扔下自己,走了? 由不得云睿不相信,马上便传来了申承尖细的声音,然后就是由近而远,直到远得听不清楚的脚步声声。 云睿惶然,第一次在这空旷旷的禁宫内感受到了孤独。 她四顾无措,鼻间充斥着檀香的气味,再也没有了阿嫂身上好闻的气息。 云睿当真忐忑了,她顾不得难过,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问自己:我当真错了吗?不然的话,缘何惹阿嫂这般生气?她……定然是生气了吧? 且不论云睿是否懊悔,单说景砚。 她内心不安何曾逊于云睿?一路恍然,一忽是阿睿可怜兮兮的小脸,一忽是哲深情凝望着自己的脸。 自己惩罚阿睿,何尝不是自我磨折? 景砚暗叹一声。 理智却又告诉她,对于那个跳脱的小孩子,不管教是不成的。 如此心思缠|绵纠结,展眼间已经遥遥看到了坤泰宫。 一个熟悉的身影堪堪迎了出来。 她怎么来了? 景砚暗暗皱眉。 玉玦迎着景砚的肩舆,行礼道:“娘娘让奴婢好找!” 景砚连忙在肩舆上欠了欠身:“玉玦姑姑有事?” 玉玦微微一笑:“奴婢哪敢劳动娘娘?是太后她老人家,着奴婢来寻娘娘。” 景砚一凛:“母后?” 她的记忆中,太后从没主动派人来找过她,何况还是派身边第一贴身侍候的玉玦?景砚焉能不纳罕? “正是呢!太后她老人家请娘娘去寿康宫,说有要事相商。” 景砚连忙躬身称“是”,又道:“本宫知道了。有劳玉玦姑姑了。” 甫一踏入坤泰宫,景砚便呆住了。 段太后端坐正中,气色比前日好了许多。可,她下首那人,身形瘦削,面目清癯,须发灰白,一身当朝一品的官袍一尘不染—— 不是尚书左仆射段炎段之亮,又是何人? 大周朝立国伊始,便循着前朝旧制设三省六部。然而几代帝王下来,尤其是到了武宗朝,皇权集中得厉害,中书、门下二省几成虚设,就连总领政事的尚书令,也因武宗担心危及皇权而经年位置虚空着,只留下尚书省两位副长官——左仆射与右仆射互相牵制着权力。因大周朝又以左为尊,是以这尚书左仆射俨然位同宰相,乃文官之首。 这段炎段之亮也是个有来头的。他祖籍渭州,乃渭州段氏宗族子弟。段氏为渭州望族,前朝以商贾起家,后捐了个小官。官商两路皆吃得开,是以家族日盛,渐成渭州大族。太|祖昔年起兵,粮草用度,大部分仗着段氏一族运筹帷幄,所以才可后顾无忧,所向披靡。太|祖立国后,遍封功臣,段家家主得以封侯。而这渭州段家,正是段太后的母家。 段炎并非段家嫡支,只因家境贫寒,他唯有靠寒窗苦读谋得入仕。他是武宗朝的进士,先后辅佐武宗、仁宗和宇文哲三位帝王,堪称三朝元老。他更因着是两任帝师、一朝宰相,俨然为众臣工之首。 不待景砚将眼前情状想得分明,段炎已然起身施礼。 “臣段炎参见娘娘千岁。”一躬到地,语气不卑不亢。 他的年纪,足可做景砚的祖辈了,又是太后的族兄,三朝元老,景砚怎好意思平白受他的礼? “段大人。”景砚欠了欠身。 段太后撩起眼皮,扫了一眼景砚,淡道:“皇后来了?坐吧。” 景砚谢了座。 段太后转向段炎道:“之亮啊,这几日前朝都还安妥吧?” 景砚闻言,一凛。 段炎拱了拱手,恭敬道:“臣幸不负太后所托,朝廷安妥,诸般政事俱都按部就班,并没有失了分寸。” 段太后舒然一笑,“那便好啊!国家遭逢大变,总算有列祖列宗庇佑,安然过渡了才好。” 说着,她冲着段炎微微颔首:“之亮啊,辛苦你了!” 段炎连忙起身拜道:“此乃臣职责所在,又是太后重托,岂敢有分毫差池?” 这一幕看在景砚眼中,恰如一出排演妥帖的好戏。 景砚心中突地涌上悲凉—— 她殚精竭虑地请父亲联络群臣,又费尽心思地接近各路节度使,如孟昭辉之属,只为了给新皇登基一个安稳的保障。而她的姨母,这位太后婆母,却早已不动声色地暗布棋子,将朝廷中的一切都掌控在了自己的手中,她甚至直到此刻,才将这些告知自己。 虽然,同为大周江山,同为新皇着想,这般被排斥于决策之外,景砚还是隐隐泛上一股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苦涩。 第25章 龃龉 往日宇文哲在时,诸般政事自有他去主张,景砚牢牢记得十五岁那年,大婚前一日,父亲的殷殷教诲—— “砚儿,你聪明沉稳不逊于任何男子,禁宫之中的生存之道,为父相信你能够游刃有余。然则,有两件事,切记切记!一则,朝政大事自有天子做主,即使陛下再专宠于你,你一定不要干涉;二则……太后,实乃巾帼豪雄,你要恭谨侍奉,不要悖逆于她。此两件,我儿要牢记于心,千万千万!” 因此,景砚从嫁入皇家的那一刻起,便唯恐在太后面前行差踏错,每日按时问安、侍奉,逢着太后凤体有恙,更是衣不解带地侍疾,比在朝廷大典上出席还要紧张十分。 彼时,宇文哲看得心疼,很是劝了几次,但皆被景砚的温柔话语轻轻带过。宇文哲因此愈发感动不已,常说:“朕好福气,娶得卿卿这等贤妻。”自此对景砚宠爱更甚。 然而,那是哲在的时候啊! 如今,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自宇文哲驾崩,景砚一心想着替他守住这万里江山,又唯恐太后中年丧子难以承受,遂将重担一肩挑起。 太后是自己的亲姨母,自幼年母亲过世之后,太后便是与自己血脉最最亲近的母家人,景砚着实心疼她。即使如父亲所说,太后年轻时是位“巾帼豪雄”,可人届中年,又是承受了如此的剧痛,她哪里还担得起来事情? 可是,事实却是,她全心全意地为太后凤体着想,为这大周江山殚精竭虑,她的亲姨母却只轻轻一盘算,便将一切尽握在了掌中。 景砚清楚自己的斤两,在为政经验丰富,又历经诸般宫中变故的太后面前,自己那点儿聪慧不过就是萤火之光不值一提。但她毕竟全力以赴了。最最不应该的,太后这些时日里,不该表面上貌若无事,暗地里运筹帷幄,将自己全然蒙在鼓中。 景砚又气又羞,然,情势若此,她又能如何? “皇后?皇后!”段太后一声低喝,唤回了景砚落魄的神魂。 景砚一怔,抬头,正对上段太后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很复杂,似有怨愤,又似隐忍,还有一两分的热切,甚至—— 段太后仿佛正透过自己的脸,穿梭到了未知的所在。 景砚凛然。 她更加看不懂她这位姨母兼婆母了。 “皇后在想什么?”段太后淡着一张脸,敛眉。 沉默一瞬,景砚终究是不甘心,抿唇道:“孩儿在想,母后考虑得果然周全。” “哦?此话怎讲?”段太后眉脚微挑,似乎来了兴致。 景砚轻笑,“母后运筹大局,朝政诸般大事皆入母后彀中……” 她说着,雪玉般的手掌不由得攥紧裙裾一侧,转瞬间又松开,深吸一口气道:“孩儿……不得不叹服!” “呵——” 段太后低笑,忽的精光一闪,沉声道:“皇后是在埋怨哀家独断专行吗?” 景砚全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下意识地起身,垂头道:“孩儿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埋怨,对吗?”段太后追问道。 景砚张了张嘴,到底还是轻声吐出一个字:“是。” “哼……”段太后闻言,声音一冷。 景砚惊,登时后悔自己不该出于一时激愤而顶撞了太后。她急忙抬头,恰对上段太后的眸子。初时疑惑,凝了凝神,才确定自己方才那一瞬,当真是从段太后的眼中看到了两分……欣赏。 大殿中突然静寂无声,侍立在各自主子身后的贴身侍女们,都屏气敛声,唯恐气息重了打破了宁静。 当着朝中重臣的面,同太后龃龉,如此局面,令景砚尴尬非常。 不自在的并非她一个人—— 段炎眼看这大周帝国最尊贵的婆媳二人言语不和,闹了个彼此不愉快,顿觉如坐针毡。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便想要暂且告辞。身为外臣,还是不要掺和这后宫矛盾为上。 不想,段太后一眼扫过景砚,骤然失笑:“皇后怨哀家独断专行,然皇后联络英国公、联络众节度使,又是何意?” 景砚脸色煞白,忍不住辩白道:“孩儿担忧母后凤体难以承受……承受噩耗,一心想着要替母后分忧,难道……难道母后竟以为孩儿……” 竟以为孩儿有异心吗? 若是那般,自己又何苦按照哲当日的打算接阿睿进宫? 景砚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苦。 段炎瞧着眼前情状,愈发不自在了,再次轻咳一声,躬身施礼道:“既然太后同皇后有要事相商,臣告退……” 不待言毕,段太后抢道:“之亮,你不必走!皇家事便是天下事,也是你宰相职责分内事。” 段炎于是只得告罪,尬尴地坐回原处。 段太后稳住段炎,又转向景砚:“段大人论起来,亦是你母亲的族兄,也是你的长辈。” 景砚心中隐觉不妥,却又无法辩驳。 段太后又道:“皇后若是如此替哀家着想,倒是你的一片孝心。只是……” 她深深地看了景砚一眼:“哀家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哀家走过的路比你走过的桥还要多。便是当年……当年那等天大的痛事,哀家还不是照样挺过来了?” 景砚听段太后语气凄婉,心内也是一痛。 “砚儿,你还是太过年轻了……”段太后低声叹道。 景砚身子一抖—— 砚儿? 她已经多久没听到姨母这般称呼自己了? 景砚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到的却是段太后已然回复冷然的模样。 “皇后以为自己凡事就考虑得周全、毫无疏漏了吗?”段太后反问道。 景砚尚未从太后之前亲近的语气中醒过神来,呆怔着,忘了回答。 “眼下情势,难道靠得武将手中的兵权,靠着几州节度使的维护,就能堵得住悠悠众口吗?天下还有个‘理’字摆在那儿呢!拎几把刀,杀几个人,便能弹压得住不臣之心了?满朝臣工如何交代?宗室又如何交代?” 景砚耳听得段太后几句话,越听越是心惊,秀眉紧蹙,拧成了个疙瘩。 她垂首道:“孩儿确是年轻,决断未必考虑周全,但孩儿仍旧觉得眼下外有北郑外患,内有不臣内忧,天子……天子新丧,觊觎大位者有之,猖狂不守本分者有之。所谓‘猛药去疴,重典治乱’,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段太后暗赞,面上却是分毫不露:“我大周虽自高祖时便尚武,但须知,刀兵之事,终非黎民之福祉。便是眼下,国库不丰,大位虚悬,我大周断不能内里先自乱了,不然就是给那北郑伪朝机会趁虚而入。皇后的心思,哀家懂。凡我大周之人,无不想重现高祖荣光,但‘徐图渐进’四个字,皇后你要牢记在心啊!” 徐图渐进…… 景砚细细咀嚼着。 这一番对话下来,她对这位段太后似乎有了新的认识。直到此刻,她才算是明了父亲当年所谓的“太后实乃巾帼豪雄”,当真评得贴切。 既然如此,自己原本设想的阿睿登基的障碍,似乎都可解了。 对于强于自己之人,景砚佩服。 她于是恭敬道:“有母后运筹帷幄,社稷定然安稳无恙。” 段太后似是不习惯她的恭维之语,眼风滑过她的脸,嗤道:“哀家自不会跟你一般计较。” 景砚赧然。她是真心赞服,却又被太后误会去了。 如此一来二去,殿内气氛陡然一松。 随侍的众人也便暗舒了一口气。 段太后不再理会景砚,而是转向段炎:“之亮便与哀家说说前朝诸臣工眼下都是何等情状……” 不等段炎回应,段太后展眉一笑:“之亮还没见过那宇文睿吧?” 景砚心头一紧。 段炎颔首。 段太后朝景砚道:“皇后,阿睿呢?怎么没在你身边?” 景砚只好硬着头皮道:“回母后,阿睿……阿睿现在奉先殿。” 段太后挑眉:“奉先殿?她自己在那儿呢?” 景砚的嘴唇抿成一线:“孩儿之前带阿睿到奉先殿叩拜高祖皇帝,她……她……” “她如何了?”段太后急道。 景砚心一横,索性实话实说:“阿睿言语失当,没了分寸,孩儿罚……罚她在高祖神位前跪着呢……” “什么!” 段太后霍然起身,指着景砚斥道,“胡闹!她才多大的人儿?你就让她跪在那没人的地儿?吓着她怎么办!当真跪出病来,皇后你担待得起吗?” 景砚见段太后真急了,心内也慌,她登时双膝着地,跪在段太后面前,辩道:“母后!母后请听孩儿一言!阿睿之错,并非小错。她之前同英国公孙女在御苑内大打出手,全无储君风范。在奉先殿中,孩儿因此训教她,她却和孩儿顶嘴,说什么不想做皇帝了!孩儿想着,阿睿虽然聪明,但为君者,小时任意胡为,长大之后那还了得?遂让她在高祖神位前反省……” “罢了!”段太后挥手打断她,冷哼一声,“却原来,是因为她打了你的侄女!” 景砚愕然。她知道自己再次被太后误会了。 第26章 自比 “太后,皇后——” 情势若此,段炎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朝着段太后拱了拱手,“可否容臣一语?” 段太后拧紧眉头,深邃的目光看向了他。 段炎心中微微一动,连忙收敛心神,道:“烦请太后恕臣行走禁宫之罪。” 段太后不解。 段炎又道:“臣想去奉先殿见见睿殿下。” 景砚闻言,一喜:若是阿睿能得当朝宰相教导,于阿睿而言,自有天大的好处。如果段大人能够认可阿睿,那么阿睿的帝王之路会走得顺畅十分。 她自信以阿睿的聪敏、可爱定会赢得段炎的认可与喜爱。 见段太后尚自犹豫,段炎轻笑:“臣的小孙女同睿殿下年纪相仿,也是顽皮得紧。臣平日在家,哄小孙女很是擅长。想来全天下的小孩子都是差不离的。臣去瞧瞧睿殿下,开解几句,或可有效。” 段太后听他言语中难掩的喜悦,遥想那含饴弄孙的情景,叹道:“之亮好福气。” 段炎扫过段太后的眉眼,略一失神,自知失礼,连忙垂首恭道:“臣请太后懿旨。” 段太后微一沉吟,“也罢。玉玦,你就领段大人去奉先殿吧。传哀家的口谕,诸随从人等但听段大人吩咐行事。” 玉玦应“是”,手掌向殿外一领:“段大人,请!” 段炎忙拱手道:“有劳了!” 紧走两步,段炎忽的想起什么,扭身又道:“太后,臣是外臣,这‘擅闯奉先殿’的罪过,若是言官追究起来……” 太后摆了摆手,“哀家省得!之亮,哀家恕你无罪。” 她想了想,又道:“行大事者,不必在意琐碎细节!” 段炎一凛,心中虽是佩服太后一介女流之磅礴大气,然自问,己身是做不到的。 段炎随着玉玦步出殿外,段太后低头,划过景砚跪在金砖之上的瘦削身形。 “你起来吧。”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景砚谢过,垂首侍立。 段太后瞥了一眼她显是清减的模样,喉间泛上一股酸涩感。 “玉璧,着小厨房备膳,另加两样皇后喜吃的菜。”她吩咐道。 玉璧答应一声,自去传膳。 景砚已然听得呆了。 段太后并没理会她的情绪,自顾自道:“你还没用膳吧?就在这儿陪哀家进些吧……一起,等阿睿回来。” 景砚的眼中涌上酸意,强压下来,躬身应道:“谢母后赐饭。” 段太后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 奉先殿外,申承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心中烦乱,偏偏面上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恭谨模样。 已经半个时辰了,殿内没有任何异样的声音。 申承倒是巴不得里面那位小祖宗来个哇哇大哭,弄出点儿声响来,他心里也能托底些。 大殿窗棂子上倒是有缝隙,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可不敢扒着看里面的究竟。到时候再被问个“私窥宗庙”之罪,加上之前尚未决断的“失职之罪”,得!他这条老命算是交代了。 正焦虑间,远远有脚步声传来,声音从无至有,由远及近…… 申承眼睛一亮,忙抻着脖子观瞧。 他一眼便瞧见了太后身边的玉玦—— 嘿!有救了!这是太后她老人家派人来救睿殿下了! 又一眼瞧见玉玦引着的那人,哟,一品服色,这不是咱们段大人段大宰相吗? 申承于是看不懂了。 “申总管,秉笔姑娘,我奉太后懿旨,引段大人来瞧瞧睿殿下。” 玉玦低声说着,转向段炎,“段大人,请!” 段炎拱了拱手,压低声音:“有劳诸位了!” 众人连忙行礼。 申承更是一张胖脸挤出了笑纹:“咱家正盼着救星呢!谁想太后她老人家派来段大人这位大救星来了?” 段炎微微一笑,也不答言,一撩官袍,蹑足踏上殿基之上的青砖。 他听段太后说起过,这位睿殿下自小习武,乃是名师高足。他一介书生,足音自会被那小殿下听入耳中。于是,当朝宰相只好学起了偷儿行径,踮起足尖,轻手轻脚地靠近大殿窗棂子。 众人皆是看得一呆,险要喷笑。 段炎倒是浑不在意,悄悄扒住窗棂,眇一目,向内观瞧。 哪里有半条人影子? 段炎愣住,又瞪大眼睛仔细看向高祖神主前的蒲团,也是空的。 正诧异间,忽的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一个着紫袍的小小身影从大殿的另一角踱了过来。 那里正是个死角,在段炎所处的地方瞧不分明。 段炎看着那紫色的身影,苦笑,暗暗摇头,这位睿殿下哪里是老老实实在那儿跪着呢?人家早在殿里溜达上了。 但见云睿,顺着大殿一角的神主,一个一个地瞧过来。每到一位神主前,先是绕着香案转上一圈,细细打量其上的每一样祭物;接着便越过香案,仰着脸仔细琢磨每一幅神主画像;看得够了,再歪着头看牌位上的字…… 段炎似有所悟,却又不十分确定。 独自在这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还有心钻研种种祭物,这孩子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又看得如此细致,虽然不知道她在钻研些什么,足可见是个心思敏锐的孩子。如此心性,若是教导得当,堪为一代明君。 段炎暗自想着。 不过,只是这般,不够。 段炎于是不再遮遮掩掩,扣住殿门,“隆隆隆”,沉重的殿门被从外打开。 云睿正猫着腰研究武宗皇帝的画像,浑没想到会有人突然闯进来。饶是她胆子奇大,也被吓了一跳。 三朝元老矍铄的眸子对上的,正是云睿带着疑惑和惊惶的目光。一代名相与一代明君,便是在此种情状下第一次照面。 老先生好气度。这是云睿对段炎的初初印象。 这孩子不像仁宗皇帝,不似陛下,更不似武宗皇帝……这是段炎对云睿的评语。 这灵动的眼神,倒像是老夫家中顽皮的猫咪—— 爱猫情切的段大人不禁莞尔,朗声道:“睿殿下好兴致?” 认识我?云睿眨眨眼,倏的发现段炎身上的官袍。唔,似乎是个大官…… “老先生认识我?” 段炎抱拳行礼道:“臣尚书左仆射段炎参见睿殿下!” 尚书左仆射?是个什么官儿? 且不管那是多大的官儿,这样气度不凡,又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给自己见礼,云睿实在不好意思就这么生受了。 她连忙抱了抱小拳头,还了一礼:“我只是个小孩子,老先生不必如此。” 段炎暗赞一声“好个尊老的小孩子”。他并没有阻止云睿行礼,而是淡笑道:“不然。殿下天潢贵胄,天之骄子,为君,臣自当尊之。” 云睿闻言,想了想,似乎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殿下方才在看什么?”段炎单刀直入。 云睿脸上一红,想起自己是“被阿嫂罚跪”的,竟被这位老先生看到没做当做之事,不禁赧然。 “我……我已知道错了,”她替自己辩白道,“阿嫂说了,何时……何时知道自己的错处,何时可以起身!我既已知道自己的错处,自然……自然可以起身!” “哦?”段炎忍着笑,“既如此,殿下为何不走出这奉先殿?” 云睿抿唇:“阿嫂……阿嫂只说知道错了,便可起身,并未……并未说可以出殿。而且……” “而且什么?”段炎温言问道。 云睿扭身看向身后的一列神主,“而且,这些……我觉得好生……好生有趣。” 段炎嘴角微抽,暗嗤一声:“孩子话!列祖列宗的神主,倒成了‘有趣’的玩意儿了?” 不过,他并未说出口,而是问道:“殿下之前说‘老先生不必如此’,还了臣的礼,是因为臣的年纪吗?” 云睿毕竟年龄幼小,并不知他话语中的深意,顺答道:“唔,老先生你年纪这般大,气度又是这等好,我看着着实好看。” 段炎呵笑:“殿下谬赞了!当真让臣羞愧啊!” 接着正色道:“殿下既对臣都恭敬有礼,缘何对列祖列宗反倒不恭敬起来了?” 云睿听他话锋突转,一凛,她之前只是好奇殿内的种种,于是在诸位祖宗的神主前穿梭来往,瞧瞧这,摆弄摆弄那的,浑没想到什么恭敬不恭敬的。 大周朝纵使尚武,但须知世间“礼法”二字,任谁都逃不开去,特别是在帝王之家。云睿年纪再小,被质问起“失礼”的过错来,也知道事关重大。尤其,还是被这风度不凡的老先生质问起来,云睿顿觉不自在了。 灵机一动,她记起读过的故事来,遂朗声道:“《论语》中说,‘子入太庙,每事问’。” 段炎大感有趣,笑问:“殿下自比孔夫子?” 云睿脸上一红,小脖颈一梗,不服道:“孔夫子受封为文宣王,孤是储君,即是未来天子,自比他,当然不辱没了他!” 段炎失笑。他明知这小储君在强词夺理,但听她急慌慌地连“孤”都搬出来替自己分辩了,心中也不由得柔软了几分。 第27章 执守 段炎微低着头,看着对面认真迎向自己的稚嫩眼神,也不由得端出了几分认真,道:“殿下既然知晓孔夫子入太庙的典故,就应该知道孔夫子何以如此吧?” 云睿听到这样一位“老先生”竟然如此认真地问自己问题,小小的虚荣心大觉满足,顿觉自己似乎也很有学问了。 她于是点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孔夫子是最谦逊瑾恭的,他虽然十分懂得祭礼之事,但是出于谦逊之心,是以才每事必问。” 段炎微微一笑,“殿下自比文宣王,是想证明自己方才在列祖列宗的神位面前钻研,即使有些微不合礼仪之处,其实也是在秉持谦逊瑾恭之心习学吗?” 云睿被他一句话戳破了心思,面上一红,心生羞意,却又拉不下脸面来承认自己其实是在强词夺理,只好僵硬地杵在原地,默然无语。 段炎不以为意,缓缓又道:“孔夫子每事必问,诚然有谦逊恭谨的原因在,然,圣人就一定什么事情都懂得吗?” 云睿闻言,眸光一闪,觉得这个论调倒是新鲜有趣得很。 只听段炎续道:“寻常人皆以为,圣人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然而天地悠悠、广大无限,圣人并非神人,圣人也是凡人之身。既是肉|体凡胎,便脱不开对天地大道的未知。若不然,何以民间有俗语,说‘活到老,学到老’呢?圣人也是在不断习学的。我辈又焉知孔夫子当真不是有不懂之处,在太庙中向人请教呢? “正是啊!”云睿听得心中喜欢,接道,“孔夫子自己便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啊!” 段炎颔首,暗道孺子可教也。 云睿仰脸瞧着段炎清癯的脸,笑道:“老先生果然是做大官儿的,见识就是不寻常,不似那等腐儒,只会呱呱学舌。” 段炎被这稚童由衷夸赞,不禁老怀一畅,捻须笑道:“臣多谢殿下夸赞了!既如此,臣便也投桃报李,夸赞殿下一番如何?” 云睿不知他所指,瞪大双眼困惑地看着他。 段炎笑道:“臣方才说,圣人勤于习学,殿下既然自比圣人,臣当然也要夸赞殿下勤于习学不亚于圣人了。” 云睿知他此番话是调侃自己之前的强词夺理,小脸又是一红,扭捏地抿了抿唇。 段炎于是谏道:“殿下好奇陌生事物,肯于习学,这是好的。但此处毕竟是奉先殿,乃庄严所在,殿下此举便失了礼法了。” 说罢,见云睿羞得垂着头,盯着云纹靴的靴尖不语,段炎点到为止,并不深究,而是宕开话题。 “说到文宣王,臣想请问殿下,圣人何以为圣人?” 这问题,云睿可是闻所未闻,遑论知晓答案了。 她着实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最后不得不失落地看向段炎,摇了摇头。 段炎背着手,耐心等着她的回答。 见她纠结着一张小脸凝着自己,静候答案,段炎诚恳道:“殿下细想,孔夫子曾问道于老聃。老聃乃道祖,也是一位圣人,这倒也罢了。可普通人知道的事情,孔夫子可能都不知道,还要靠习学知晓。那么,何以千百年来,孔夫子始终被尊为圣人?还有周文王,史传他为商纣所囚之时,更被诓骗食了亲生儿子的肉做的肉脯。这样的人,为何还是被尊为了圣人?” 为何呢? 云睿顺着段炎的思路,拧着眉头细想。 “因为他们心中有大道,有执守支撑啊!”段炎一语道破。 “执守……”云睿喃喃重复着。 “正是啊!”段炎凝着她认真的模样,“孔夫子以一生之心力奔走、周游于列国之间,提倡王道。他呕心沥血兴办私学,使得寒门子弟亦有机会读书习学,有机会通晓大义。他又编检《春秋》等诸般典籍,使得我中华文化不至于湮没于历史荒尘之中。再说周文王,他苦心钻研演周易,为后人留下一门极深奥又极有用的学问。更为了黎民安康、子孙后代立志讨伐商纣,还天下以康乐平和,最终在武王手中实现愿望,此举让天下百姓少遭了多少罪,少吃了多少苦?” 云睿越听越是被吸引。她往日读书,父亲也罢,女学中的先生也罢,哪里有人为她讲过这等道理? “所以,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乃是因为他们心中有为大道之执守。”段炎做了结语。 眼见这小殿下双眸放出精光,段炎欣慰得很,总算,自己的一番论说入了她的心了。 云睿见他停住不说了,尚觉不过瘾,她急急地拉住段炎官袍的衣襟,仿佛要他接着教给自己更多的道理似的。 “那……圣人小的时候,心中就有……唔,就有执守吗?他们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大道是什么吗?” 段炎微微一笑,面露慈爱,道:“恰如臣方才所言,圣人非神,也是肉|体凡胎,非生而知之,乃是经过后天的刻苦习学,渐渐确立自己的大道执守。” 云睿闻言,大松一口气,接着又不放心地问道:“那,圣人的执守都是要……唔,要很大的吗?都要为国为民,能流传千古的那种吗?” 段炎眉尖一挑,“为国为民、万古流芳自然是好的,但也不绝对。” 云睿听罢,约略放心。 她眨了眨眼,眼中含着笑意,看向段炎,“阿嫂说,要给我请师父,教我读书,还要让别人陪我读书……段大人,你做我的师父教我读书好不好?我也想知道自己的大道执守是什么。” 这场景何其熟悉? 曾经,若干年前,那个少年也是如此殷殷地望着自己—— “段爱卿,做朕的师父,教朕读书可好?” 段炎忆及往事,心头一暖,又是一酸。 他蹲下|身子,单膝点地,让自己的视线可以微微仰视这未来的小皇帝,一腔热血直撞脑门,终是被理智束缚住。 他看着她,恳言道:“殿下,臣内心很想做你的功课师父,可是……臣已老迈,担不起重任了……” 见云睿登时灰了小脸儿,段炎心里一疼,忙道:“臣虽不能,但我大周人才济济,定有能者堪做殿下的师父。” 云睿有些失望,嘟着嘴,“可是……可是我只想让你做我的师父……” 段炎听得感动:“殿下放心,臣一定给殿下寻一位最好的师父……让殿下和太后、皇后都满意的最最称职的师父!” “真的?” “真的!” 寿康宫中,景砚面对着满桌子的吃食,其中包括自己爱吃的菜肴,却是没有一丝胃口。 被太后责备、误会,她不怕。可是回想起段太后的话语—— 阿睿那么小的人儿…… 万一跪出病来呢…… 景砚想着,脑中浮现出阿睿看着自己时那张可怜巴巴的小脸儿,更觉得食不甘味了。 段太后依旧恼她罚了阿睿,也正担心着会不会伤着那孩子。 两个人各想各的心事,一顿饭吃得静寂非常,沉闷的气息令侍候的众人都觉得呼吸困难了。 忽的一道清亮的童音划破了沉郁—— “阿嫂!”云睿三步并作两步蹦跳着跑进寿康宫。 景砚一凛,忙抬头。见个小人儿生龙活虎地奔自己而来,脸上也不由得泛上笑意。 云睿笑眯眯地看着她,突地想到什么,转过身,朝着段太后行了个礼:“给母后问安!” 段太后一时间阴郁全被扫得一干二净,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我的儿!” 她又抚着云睿的小脸儿细细地打量:“可有伤着了?可有哪儿不舒服?母后传太医来给我儿瞧瞧!” 云睿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孩儿身子骨结实着呢!而且,也没跪多久……阿嫂说,孩儿知道错处了,就可以起身。所以,孩儿想明白就站起来了!” 景砚听得只想扶额。 段太后已然大笑出声,刮了刮云睿的小鼻梁:“我儿是个顶聪明的!” 景砚终是忍不住道:“阿睿,你可知错了?” 云睿一呆。 不等她回答,段太后将话头抢了过去:“皇后!哀家还在这儿呢!便是训教也轮不到你来训教!” 景砚窘迫起身,“母后,阿睿还小呢!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 “罢了!”段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哀家难道还不及你会管教儿女?皇后,你可别忘了,你的夫君,便是哀家一手管教大的!” 景砚眼中一热,咬唇,沉默。 云睿将这一切俱都看在眼中。 就在段太后吩咐玉璧“快给睿殿下传膳”,又细细吩咐做些什么的时候,云睿抄了个空当儿,悄悄地伏在景砚的耳边。 “阿嫂,我知错了……你别生气……” 景砚娇|躯一震。 只听那细细的童音再次回响在自己的耳边:“段大人答应要为我找一位好师父。阿嫂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习学的!唔……我也很想知道我的大道执守到底是什么……” 第28章 表白 有云睿在,殿中的气氛似乎缓和了许多。段太后的脸上重现慈爱的笑容,景砚也暗暗舒了一口气,方才发现席间竟有几样自己最爱的甜食。 服侍的众人,眼见云睿坐在后宫两位最尊贵的女人中间,大口大口地吃着二人布的菜,耳边时而回响那清亮童音回答两个人的问题,也都暗自感叹:亏得有睿殿下在。 “阿睿尝尝这个……”段太后夹了一筷,放在云睿的碟中。 玉玦看着段太后的一举一动,心中不由得啧啧称奇—— 一向喜洁的主子,竟然主动给别人布菜了?自睿殿下进宫之后,主子只要是和睿殿下一同进膳,就如此的……热情?便是当年陛下年幼时,也没见主子如此慈母情怀啊! 对于食物,云睿从来虔诚得紧,尤其,正长身体的小孩子,肚皮就像个无底洞一般,总是对食物有着别样的亲切感。何况,这御厨做出来的吃食,美味着呢。 云睿虽然吃得欢畅,听到段太后的话,却也没忘了从食碟上抬起头来,朝着段太后甜甜一笑:“多谢母后!” 段太后闻言,故意板起一张脸,“再和母后这般客气,母后要生气了!” 云睿嘻嘻一笑,也不再客套,埋头继续应付面前诸多“好吃的”。 景砚见这一老一小的互动,心中酸|软,可,阿睿的吃相,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 这孩子对吃这件事倒是很感兴趣。不过,身为一国之君,该有的礼仪也是不能忽视的。 她正想着要不要在云睿的功课里加上一门“仪礼”,只见段太后情不禁自地轻抚着云睿的发旋。 “阿睿喜欢什么样的功课师父?” 云睿一顿,想了想,失望道:“我喜欢段大人做我师父,可是……他说他年纪大了,担当不起……” 说着,她失望地扁了扁嘴。 段太后叹道:“段大人的学问是极好的,只是,毕竟年龄不饶人啊!” 云睿忽的想到什么:“母后,尚书左仆射是什么官儿?很大吗?” 段太后轻笑:“自然是很大的官儿,那相当于我大周的宰相。” 相当于……云睿暗自咀嚼着这三个字。 常言道“学无止境”,这大周的官职,大周的一切,都有的她习学的。她内心里亦是想学得很,圣人不是说“学而知之”吗?不学何以明道啊? 她突地忆起段炎之前的嘱托,忙道:“段大人说,要我转告母后和阿嫂,明日兹事体大,诸多事宜,他只好不辞而别,请你们恕罪。” 段太后略略一想,旋即明了:段炎之前只听闻阿睿的名头,诸事自有一番安排。如今见到了阿睿,之前的计划自然要有变化。他如此请云睿转告自己,而不是直接令宫女回话,显然是对阿睿这位储君以示重视。何况明日…… 她心里一疼,面上不由得露出痛苦神色。 “皇后。”段太后缓缓转向景砚。 景砚连忙停箸,正身道:“是,母后。” “明日……明日是皇帝……大殓的日子……”段太后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要好生准备。” 景砚亦是大恸。勉强定住心神,她抿紧嘴唇,道:“是,请母后放心。” 段太后叹息:“明日啊?有的磨折呢!” 叹罢,她揉了揉云睿的脑袋:“若是有不臣之人威胁母后……和你皇嫂,阿睿怕不怕?” 威胁? 不臣之人? 云睿一怔。她并不懂得段太后所言为何事,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映出一幅一众歹人拿着刀子逼迫皇嫂……和母后的图景来。 母后那么厉害,连段大人都听她的话,她肯定是不怕那些歹人—— 云睿并不知道段太后会不会武功,可直觉就是告诉她,“母后就是厉害,不需要被保护”。 然而,阿嫂……云睿可就不放心了。 阿嫂那么好看,没有了皇兄的保护,她已经很可怜了。 一想到“可怜”二字,云睿脑中涌上热血,似乎保护阿嫂就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似的。 她于是肃然着一张小脸儿,攥紧了小拳头:“谁敢欺负阿嫂……和母后?我定要和他们拼命!” 入夜。 坤泰宫的寝殿内,灯烛散发着晕黄的光,柔和而温暖。 云睿刚刚被服侍着沐浴完毕,只穿着杏黄色的寝衣,墨色的青丝散在脑后,自肩头柔顺地披下,尚自氤氲着淡淡的水汽。 今夜,她还同往日一般,暂住在坤泰宫中。一则,她毕竟年纪幼小,又是乍入禁宫,景砚不忍心她一个人住。二则,储君一向住在东华殿,那里离寿康宫太远了,段太后唯恐委屈了她。是以,登基之前,得段太后的首肯,她可以住在坤泰宫中。用段太后的话讲,“方便皇后照顾阿睿”。 撩起明黄色的流苏,云睿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张硕大的床榻,一顿—— 映入眼帘的,是景砚痴痴凝着床榻上雕花的模样。她也只着寝衣,散着乌丝,柔滑的衣料极好地贴附在她娇美的躯体上,将整个身体的线条勾画得玲珑剔透。 这样一幅画面甫一进入云睿的视线,便生生扎下了根,再也无法抹去。直到许多年之后,每每想到景砚,云睿脑中首先映出的都是这样的一幅画面。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这幅画面,有了别样的意味。 此是后话。 单说此刻,云睿觉得阿嫂美得像画中的人物,可是,看阿嫂又和看画中的人物不同。因为,无论怎样的一幅画,都不会让她有如此赏心悦目之感,甚至,心里有一丝甜意泛上舌尖。 她不禁顺着景砚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的是曾经被她钻研过的“和合二仙”和莲蓬莲子的雕花。 云睿眨眨眼,明了阿嫂这是思念皇兄了。 “阿嫂?” 景砚惊觉,怔怔地看向她,眼中是难掩的迷惘与疼痛。 云睿实不愿看到阿嫂难过,于是拉出脖颈间的玉佩问道:“阿嫂曾说‘卿安’是高祖皇帝的字?” 景砚此时方醒过神来,“嗯”了一声。 云睿笑:“那阿嫂有字吗?” 大周风俗,子女到了进学的年纪,便由家中长辈或是学馆中相熟的师父赐以字,以示开蒙习学。 云睿因着身份特殊,云世铎只按孝怀太子遗嘱为她起名为“睿”,却并不肯给她取字。 景砚盯着那张认真的小脸儿,想起自己开蒙时父亲说过的一番话:“当日你出生后,为父为你取名为‘砚’,即是取其端方、严正之意。如今,我儿进学,便是从此踏上通晓大义之坦途,为父就为你取字为‘端卿’,盼你行事端正,以之自警,无论何时,切莫堕了我景家的名头。” “我字‘端卿’。”景砚淡道。 “端卿?嘻嘻,阿嫂的字倒是和高祖皇帝的有些像。” 景砚微微一笑,倏的想起哲初初听到自己的字时,也曾说:“砚儿的字好像高祖皇帝的啊!唔,那我以后就叫你卿卿吧!”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唤自己“卿卿”了…… 云睿却不知她此刻所想,而是憾然道:“我都没有字,父……唔,云大人都没为我取!” 景砚心中一动,“阿睿想要有字吗?” “是啊!”云睿眼睛一亮,“要不然,阿嫂为我取个字吧!阿嫂取的,自然是好的!” 景砚迟疑了。 她并非阿睿的长辈…… 然而,转念一想,阿睿于她和宇文哲而言,又何尝不似女儿一般? 望着对面那双大眼中殷切的目光,景砚不由得心软。她一时想到这孩子曲折的身世,想到她今日在坤泰宫中说要和欺负自己的人“拼命”,她甚至把自己放在太后之前,这孩子是十分在意自己的…… 景砚大感欣慰,仿若自己养大的孩子懂得了回馈养育之恩一般。然而,她堂堂大周皇后,岂会轻易被人欺负了去?她不仅不会被人欺负了去,还会拼尽全力保护眼前这个孩子。她唯愿这孩子一生顺遂,无忧无虑。 “便叫‘无忧’吧!”景砚柔着声音道。 云睿一愣,继而一喜:“无忧好!就叫无忧!” 她说着,一时兴起,抱住景砚的手臂,兴奋地在景砚的肩头蹭了几个来回:“阿嫂以后便叫我无忧!我只要阿嫂一个人叫我无忧!” 景砚哪里经得住她这番折腾,忙无奈地笑着搂紧她。柔软的小身子,还有披散下赖的柔丝,趁上那张小脸,宛若活泼泼的小小仙女一般,连景砚都忍不住暗叹一声:这般模样,不知长大之后要倾倒多少世家子弟! 她心中想着,遂不由自主地如天下所有的父母一般,挂念起儿女的姻缘来。 “孩子话!阿睿将来有了自己的后君,便不做此想了。” “是无忧!”云睿急着纠正道。 “好!无忧!”景砚耐着性子答应。 “后君是什么?”云睿好奇地问,“为什么有了后君就不这般想了?” 景砚笑:“后君就是无忧以后的夫君啊!无忧是皇帝,夫君当称为‘后君’。” 云睿的小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夫君?” “是啊!”景砚轻轻搂着她,“等无忧长大了,阿嫂会替无忧寻一个全天下最好的男子,做无忧的后君,他会一辈子陪着无忧……” “不要!”云睿大摇其头,她瞬间想到了吴骜以及和自己打过架的那些男娃们,顿觉嫌恶。 景砚被她抢白,一滞。 云睿鼻端沁满景砚身上散发的淡淡的气息,享受得很,耳中却要听到什么“后君”之类的伤心话题。她突然发现,或许某一天,阿嫂就不会像如今这般疼爱自己了,悲从中来,小小的心脏抽成了一团。 “我不要后君!我只要阿嫂陪我一辈子!”她呜咽着,脸深埋进景砚的肩窝中。 景砚哪知她心中如此波涛汹涌?淡笑道:“孩子话!陪无忧一辈子的人只会是无忧的心爱之人。” 她转念一想,无忧小小年纪,哪里懂得“心爱之人”是何意?自己倒自失笑了。 第29章 柔软 墨蓝色的夜空中皓月高悬,点点忽明忽亮的繁星点缀在明月的四周,俨然一副众星捧月的局面。 夜风轻拂,不疾不徐。亮白的月光穿过风的隔断,投射在殿脊之上。其上蹲伏的脊兽正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张着血盆大口,作狰狞状。 微风扫过,殿檐下的铃铛发出“丁零丁零”的脆响,衬得夜晚中的奉先殿更显寂寥。 “啾啾”,“啾啾”—— 几只未知名的鸟扑棱着翅膀各自归巢去了。 风停,声住,黝黑色的大殿在夜色中重又回复了寂然无声。 恰在此时,“嚓嚓嚓”,由远及近传来了有节奏的脚步声。紧接着,自殿前的甬道拐角处转出来一只亮着的灯笼。 灯笼的主人,约莫二十岁出头,穿着内监服色,脚步娴熟地靠近奉先殿。 庞喜是司管奉先殿的小内监,今晚上正是他当值。 如往日里一般,庞喜提着灯笼,轻手轻脚地推开奉先殿的大门,沿着大殿的四围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尤其是诸位先皇的神主前的香炉内,他唯恐有没燃尽的火星,又小心翼翼地查验了一番。 直到确定无异,庞喜才像每次结束之前那样,来到高祖皇帝的神主前,把灯笼放在一边,伏在蒲团上行跪拜大礼,口中犹自喃喃有词—— “高祖老人家您在天有灵,奴婢日日夜夜恭敬伺候您,您可要保佑奴婢能得着荣华富贵啊,可要保佑奴婢的老娘和兄弟在家里平平安安的……” 祝祷完毕,庞喜又恭恭敬敬地朝着高祖神主磕了三个响头,才抖了抖衣襟起身。然后,提着灯笼,掩好殿门,一阵由近而远的脚步声过后,庞喜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前脚一走,约莫不过半刻钟,黑暗之中,大殿侧柱旁的幔帐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撩起。 一袭青衫,款制似道袍,又不似,裹着一具修长瘦削的身体,看那玲珑剔透的模样,显然是一个女子。 黝黑的大殿内,只有月光透过窗棂透射进来。女子的脸,因为光线照射不到而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她足踏青布绸靴,踩在殿内的金砖之上,一步,两步,三步……若非眼见那身形移动,绝听不到半分声响,显然是个轻功卓绝之人。 女子从幔帐后闪出身形,移至殿内诸神主前,顿住了脚步。 太|祖,高祖,武宗,仁宗…… 她循着一个个牌位、一幅幅画像看了过去,脸上的表情虽然看不分明,双眸中却若有晶光闪动,暴露了她此刻的情绪。 游转了一个来回,女子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高祖皇帝的神主前,不由得神色一震。 她先是远远地看着,继而心中似有所动,向前疾走两步,却又不知因为什么,突地停住了—— 似是近乡情怯,又似犹豫不决;迟疑半晌,女子终于迈开大步来至高祖画像前。 高祖的画像,依旧是白日的模样,特别是那张脸,英气勃勃,英武的风致由内而外焕发出来。 女子的目光,游走于高祖皇帝的脸庞…… 恰在此时,一道白亮的月光将将投注在高祖的画像之上,把她的模样映得格外鲜明。 皎白的月光中,高祖皇帝宇文宁银甲红袍、青丝飞扬,仿佛飘飘渺渺于仙境,不似在人间—— 正凝视着画像的女子身躯突地一抖,竟至发出一声难以克制的呜咽,在黑漆漆、幽静静的大殿之内,显得格外突兀。 她努力地深吸一口气。以她的武功修为,居然需要如此,才能强压下心中的哀痛。 情绪稍缓,她不敢再凝望高祖皇帝的面庞,而是把目光移向画像的偏下方。 那里,高祖皇帝的手中,正握着一对精光锃亮的银枪。 女子眼中看着,雪色手掌不由得攥紧了青袍胸前的系带。 那是她身后所背枪袋的系带。 枪袋里,安安静静躺着的,正是画像之上陪伴高祖皇帝驰骋疆场的那对银枪。 也不知这般怔怔地看了多久,女子忽的轻笑失声,她喃喃的,语气中却听不出分毫的笑意。 “这许多年了,你竟成了神……” 她叹息着转头看向香案前面的蒲团,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庞喜虔诚的身影。 方才那内监打扮的人,跪拜、祝祷得那般虔诚。哪里像是跪拜这禁宫曾经的主人?俨然就是在跪拜寺庙内的神佛。 “他们崇你敬你,像跪拜神祇一般跪拜你……可,你当年又做了什么?” 女子低声自言自语着,说到此处,她的语调骤然黯淡下去了—— “而我……又做了什么?” 思及往事,女子心潮起伏澎湃难抑。也不知是憎恶别人,还是憎恶自己,她恨恨地攥紧手掌,指尖倏的扣进了莹白的手掌中,展眼间手掌便血肉模糊。 时光流转,日月穿梭,不以任何人的意志而停留或改变。不知过了多久,月光已然转过殿角去,殿壁之上,高祖皇帝的画像重又回到了晦暗之中,而大殿之中,早已是空空如也。 坤泰宫。 云睿折腾得累了,加上白日里发生了诸多事,即使精力再旺盛的小孩子,也是禁不住瞌睡虫的侵袭,她终于搂紧景砚的胳膊,嗅着景砚身上的气息,渐渐安静下来,呼吸随之趋于平缓。 她睡着了。 景砚轻轻地搂着她,鼻端散发着来自怀中人身体的气息。那是一种类似奶甜香味的独属于小孩子的气息。这味道令景砚瞬间想到了自己极爱吃的甜食,她不由得嘴角挂上一丝笑意。 唯恐夜深凉意重让云睿着了凉,景砚忙不迭拉过锦被,覆在云睿小小的身体之上。 云睿在睡梦中感受到了暖意,她闭着眼睛满意地轻哼了一声,又咂咂嘴唇,犹嫌不足,遂迷迷糊糊中手脚并用,整个人攀住了景砚的身体。 景砚无奈,抚额—— 这样厚实的锦被,这孩子还要如此扒住自己,难道就不觉得热吗? 刚刚经过的一个时辰,景砚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何为“养孩子不易”。 她从小便与兄长景衡亲厚得紧,二人虽不是一母所生,然论及感情之深,实不逊于一母同胞。 景衡一向待她亲近,即使景砚大婚嫁入天家之后,二人难得相见,然见面独处之时,景衡也一如曾经般不见外。比如,他会唉声叹气地向妹妹抱怨“小孩子有多难养活”。 景砚对此等话题从来都是一笑置之,她并不觉得小孩子有多难相处,动之以情,教之以礼,有何难的?兄长不过是太过宠溺悦儿罢了,才会有如此一说。 每每被自家妹子取笑,景衡总是理所当然道:“等砚儿和陛下诞下麟儿,便懂为兄此时得心境了。” 景砚闻听此言,虽是大羞,但内心里仍是不以为然。 直到今夜…… 她算是领教了小孩子的厉害之处。 她凝着云睿恬静的睡颜,小小的脸蛋因为温热而红扑扑的,透着健康的可爱。 这样的小孩子,这样小,不懂的事情又是那样多,分明就是这世间最最脆弱的存在;可是,杀伤力却是那般的大—— 她会用最最干净、最最纯粹的眸光盯紧你,问出口的却可能是这世间最最难以回答的问题。 自己明明被问得哭笑不得,甚至因着她的纠缠不停而微微动了怒气,却在看到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的一瞬,所有的不快俱都烟消云散,只得打叠起百倍的精神应付她铺天盖地的问题。 比如,她会问自己:何为心爱之人? 若不是累了倦了睡着了,景砚真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应付这小小孩童的种种奇怪问题。 心爱之人吗? 自然是一辈子刻骨铭心爱着的那个人啊! 即使天涯海角,即使阴阳相隔,依旧爱着念着,无法忘却,更舍不得忘却的那个人…… 景砚心中一痛—— 她的心爱之人,明日……明日就要大殓了。 大殓,便意味着那副自己眼中最最美好的躯体,那个始终占据着自己的身与心的人,就这样永永远远地躺在了那副装饰得无比华丽精致,却冰冷孤寂得胜过冰雪的棺中。 她从此,便再也见不到他了,只有到了可以安心放下一切追随他的时候,才可以再见…… 如果可以,景砚宁愿她的哲一直躺在那地底深处的雪洞暗室内。至少,那样,她可以时时刻刻看到他。而不必,只能把一切变成刻骨噬魂的思念;而不必,今后只能在奉先殿内看到他的模样。 但是,那样,太后定然不会同意,朝臣和宗室也不会有人同意。 所谓“入土为安”便是这样。 风风光光地被葬入鼎陵,那是世人眼中大行皇帝理所当然的归宿。 可是,那是大行皇帝宇文哲的归宿,却不是她景砚的宇文哲应该的归宿。 景砚的心,柔软成了一滩水,却也疼做了一团。 想着,念着,思忖着,竟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第30章 磨砺 胡乱拭干泪水,景砚再也躺不住了。 她挣扎着起身,唯恐惊醒了云睿的好梦,不得不费力地扒开云睿攀住自己的手脚。 这孩子黏自己黏得紧,也不知过去在云家是怎生入睡的。 景砚想着,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已经折腾了一身的汗。 “秉笔……”景砚低声唤道。 今晚正该秉笔当值。 夜阑人静,她歪在外间昏昏欲睡,忽听得熟悉的呼唤声,激灵醒来。 “主子。”虽然脑子还是昏沉沉的,坤泰宫大宫女已经回复了白日间的端矜。 “低声些,莫惊醒了无忧。”景砚回头瞥一眼云睿,见她睡得安然才约略放心。 无忧? 秉笔眉脚一跳,改名字了? 主子们叫什么的事儿,自然不是她能管了的。腹诽一瞬,秉笔压低声音道:“主子有何吩咐?” “更衣,去陛下那儿。” 饶是秉笔见惯了大风大浪,也被这答案惊住了,旋即没忘了自己的职责,劝道:“主子,子时一刻了。这时辰,怕是……” “怕是什么?” “怕是……不合规矩吧?”秉笔索性直言。 “规矩?”景砚自然知道她所指为何,冷道:“难道本宫连自己的夫君都没有权力去看了?” 秉笔见主子隐隐动了怒气,忙垂了头,不敢则声了。 服侍着景砚更了衣,秉笔忍不住又劝道:“主子,这夜深人静的,奴婢传何侍卫来护驾吧?” 景砚不为所动:“不必张扬,只你和申承跟着本宫便好。” 秉笔登时忐忑了,从坤泰宫到陛下安眠那处,正经得走一刻钟的,只自己和申承,再加上四个抬肩舆的小内监……这样真的可以吗? 景砚扫过她担忧的神色,冷然道:“这禁宫还是我大周的禁宫呢!难道还能有人如何了本宫不成?” 入夜时分,青铜门后的隐室内更是寒冷空寂。 景砚顾不得沁入骨髓的寒意,紧紧地贴附在宇文哲的身体之上,想着明日起这人便再也见不到了,她悲从中来,柔肠寸断,晶莹的泪珠滚落,顺着脸颊倾泻在宇文哲的袍服上,顷刻间又凝成了冰珠儿。 她原以为自己会有千言万语对宇文哲絮念,可是到了这里,见到这人,想到“永诀”二字,所有的念头俱都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想静静地依偎着这具身体,就像过去无数个夜晚那样。 母亲过世的那段日子里,纵然不合规矩,宇文哲也悖逆着朝廷规矩,悖逆母意,整晚整晚地陪着自己。他会在自己痛哭的时候替自己擦干泪水,会在自己难受的时候紧紧地抱住自己,拍着自己的后背轻声安慰,也会变着花样儿地哄自己吃东西,唯恐饿瘦了自己。 大婚之后,每个回眸婉转,每个旖旎夜晚,每个温柔缠绵…… 景砚曾见识过宇文哲的多面,他对朝臣的痛斥,他对母亲的冷淡,他射猎时的狠绝……种种。 然而,他对自己只有一种态度——温柔,体贴。 景砚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让一代帝王倾心于己,专情于己。 宇文哲的身体,除了冰冷,再给不了她任何的温暖。而景砚却径自在回忆中徜徉,她享受着那些曾经的美好,她陶醉其中,浑不觉自己的衣袍上已经结了一层薄霜,那彻骨的寒冷正悄悄地侵袭着她娇弱的身体。 脑中昏沉沉的,感知飘飘忽忽,神魂仿若飞上了高空。 景砚觉得这样很好,什么都不用再多想,什么都不用再多管,只要享受那些美好的回忆便好。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在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里飞啊飞,入眼处皆是洁白纯粹—— 突的,眼前景物忽变,银白色的山川河流渐渐变色,化作红色,身体也不再沁凉,而是慢慢地被暖意包容,暖得甚至有些热…… 景砚闷哼一声,豁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关切的面孔。 是个女子,年纪不过三旬,身着青衫,面目白净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唯有那双眸子,透着洞察万物、曾经沧海般的古井不波,此刻,正担心地凝着自己的脸。 “砚儿,你不要命了?”女子的声音一如她通身的气度,冷然不可侵犯。 景砚的神魂此刻方各自归位,她惊觉自己居然被女子拥搂在怀中,女子莹白的手掌正贴在自己的后心上。 “师父!” 女子略点了点头,按住她挣扎欲起的身体:“莫急!你体内的寒气,还要逼出来才不致伤了身体。” 景砚感觉后背暖融融的热意,自一点发散而成一面,继而整个身体都沁了进去,仿佛浸入温水中沐浴一般舒服。 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景砚脑中盘旋着这个问题。 此处,自然还是宇文哲所处的隐室之中,只不过,自己已经离开了哲的身体,靠在师父的怀里,而师父则靠在墙壁上。 只听青衫女子道:“砚儿你太过胡闹了!这里何等冷?以你的身体……你这是不要命了想随哲儿而去吗?” 女子说着,语声微微哽咽。 “师父!您都……都知道了?”景砚急转身,痛苦地看着她。 女子眼风扫过宇文哲安眠之处,长叹一口气:“想不到……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景砚闻言,下意识地一眼瞥过青衫女子的头顶:如鸦乌发,哪里有半根白发? “师父!您武道、医术通神,定有办法救得哲的!”景砚突地想到青衫女子的身手,心中涌上了希望。 青衫女子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苦笑道:“砚儿,我不是神,何况,医者救得了病却救不了命啊!” 景砚黯然。确然,哲已如此了,便是大罗金仙又能如何?她是关心则乱了。 青衫女子深深地看着她,又一眼瞥过寂然无声的宇文哲,心中一痛。她仿佛透过这一对儿,穿越了久远的时空,看到了曾经的过往。 略一失神,她拉过景砚的手:“砚儿,死者长已矣,生者当自强啊!” 死者…… 景砚咀嚼着这个字眼儿,舌尖苦涩异常。 青衫女子暗叹一声“情”字磨人,肃然道:“砚儿,你之聪颖,远超常人,当明白‘世间万事,岂无因果’?” 景砚蹙眉。 青衫女子凝着宇文哲的身影,叹道:“我虽是哲儿的师父,也不得不说他……太过刚愎了……这亦是我的过错……” “师父……”景砚听她言语中的痛苦意味,实难把眼前这失落人同清姿高绝的风致联想到一处。 只听青衫女子续道:“哲儿少年继位,虽有北郑外忧,然朝廷一片向心之状,又得几位老臣辅佐,他的路着实走得顺遂了些。哎,早知如此,我就该……就该多多磨砺他的性子,也不至于……” 女子说着,眼中潸然。 景砚已然听得落泪。 青衫女子话锋一转,“是以,为师想着,同样的错不能再犯!” 景砚一凛,疑惑地看着她。 “因此,”青衫女子一把摘下背后的枪袋,“对于幼君,自当十二分地磨砺。” 景砚闻言,已知她所指,点头道:“砚儿当真想不到,师父竟然也是无忧的师父……” 青衫女子一顿,继而轻笑:“无忧?这名字好!比慧之强些。” 宇文哲字慧之。景砚知晓师父所指乃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她的心绪又暗淡下去。 然而,当她看到那枪袋中之物时,浑顾不得伤心了—— 这、这、这对银枪何至眼熟若此? 电光火石间,她突地忆及,这不是高祖画像中所持的双枪吗? 师父哪里得来的这对枪?是仿制的,还是…… 景砚暗抽凉气,她不敢想下去了,只怔怔地盯着青衫女子的脸出神。 青衫女子却不以为意,更没有解释的打算。她雪色的手掌拂过枪身,神色莫名,半晌,才抬头道:“阿睿……呵,无忧的武艺不能荒废了!不仅不能荒废,更要以武道磨砺其志,让她对这天下存有敬畏之心,更不失了进取之意!” 女子说着,神情一震:“我大周的天下,该当在无忧的手中得以光复!” 景砚的娇躯亦是一震,她呆呆地凝着青衫女子的面庞:师父,您究竟是何人? 坤泰宫中,云睿睡得正酣。 她梦见自己和景嘉悦都变成了大人,终于可以像武林中人那般痛快地过招了—— 梦中,云睿低头看着自己长大的身体,十分欢欣,忍不住挥拳踢腿,却一眼瞥见了景嘉悦不屑的表情。 云睿心头大怒,这人长大了还是这么讨厌! 她很想试试自己身为大人的拳脚如何,遂抬腿就朝着景嘉悦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儿踢了过去—— 阿嫂! 云睿一惊,突地意识到自己是躺在阿嫂的旁边睡过去的。这一踢,岂不踢在了阿嫂的身上! 收功已然来不及了。 只听“咣当”,接着“哎哟”一声,她这一腿老实不客气地踢在了床榻上,疼得她一咧嘴。 咦,阿嫂呢? 云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哪里有阿嫂的踪影? 自己把阿嫂睡丢了? 云睿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来。 床榻硕大,轱辘几个来回都不会掉在地上。抽鼻闻闻,是安神香的味道,哪里有半分阿嫂身上的气息? 云睿顿感失落,觉得自己像是被遗弃了。 她悻悻地偎着锦被出神。 不一会儿,耳中忽的传来熟悉的声音,“睿儿!” 是师父! 云睿猛然支起身子。四顾却无人。 她知道师父这种功夫叫做“传音入密”,师父她老人家定然是在离自己不远处。 师父来皇宫看自己了! 云睿一扫之前的失落,登时振奋。 “睿儿,穿好衣服,到殿外来。”她听到师父这般说道。 于是迫不及待地爬出了床榻。 第31章 故地 “睿儿,出了大殿,西南方向。”熟悉的声音再次回响在云睿的耳边。 云睿眼睛一亮,手脚并用地爬出幔帐,方才惊觉自己只穿着寝衣。 环视一周,大殿内空空旷旷的,唯有殿角一盏琉璃灯散发着晕黄、柔和的光。 云睿胡乱拽了件外袍裹在身上,蹬了靴子,踮着脚尖步出。 外间,当值的小宫女哪里想到这位小主子半夜落跑?早就歪着睡过去了。 云睿蹑手蹑脚地蹭到殿外,用力地吸了一口夜晚寒凉的空气,脑中的困顿登时散了个干干净净。她心中畅快,仿若鱼归大海,运起内力,发足直奔师父的方向而去。 她虽然年纪小,但得名师真传,又是天赋极高,一路上时而听到师父以“传音入密”指引的路径,竟然堪堪躲过了好几队夜间巡防的内廷侍卫。 急急奔了半刻钟,眼前现出一片宽敞的地界。 云睿止住脚步,抹了一把沁上额头的薄汗,凝目一瞧,月光下群树婆娑,枝影横斜,恰好围起一亩有余的空地。此时,一个熟悉的影子孤零零地立在群树之前,如一秆修竹,即使狂风骤雨、惊涛骇浪也不能动摇其分毫。 青衫,瘦削,如此傲世孤标的气度,不是师父她老人家又是何人? 云睿心头一热,什么都顾不得了,欢叫一声,便扑了过去—— “师父!” 青衫女子急转身,接住了她如乳燕归巢般蹿到怀里的小小身子。 “师父我好想你!”云睿见到师父,孺慕之情大盛,忍不住在青衫女子的衣襟上使劲儿地蹭啊蹭。 青衫女子故地重游,眼见当年嫩绿树芽如今已成参天大树,心中感怀,却突地被这小小孩童扰动了心绪,通身的冷然气息也不由得泛上两丝暖意。 云睿深知师父寡言,没关系,山不就我我就山,她自己便又开口了:“师父想我了吗?” 不等青衫女子回答,云睿自顾自答道:“我可是想念师父得紧!师父怎么来了这里了?是父……是云大人告诉你的吗?他最近可好?阿姐可好?” 面对话痨一般的小徒弟,青衫女子颇为无奈,她虽性子冷,却也知道这小徒弟是纯然的稚子情怀。 听她嘁嘁喳喳小鸟儿似的絮叨,青衫女子揉着她的脑袋,止住了她的话头:“睿儿这般,可有个做天子的模样?” 云睿一滞:“云大人都告诉师父了?” 青衫女子淡道:“我知道睿儿的事,却不是云大人告知的。” 云睿奇道:“那您是如何知道的?” 说着,自己先笑了:“师父是掐指算出来的吗?” 青衫女子假装沉了脸色,轻巴着云睿的后脑勺:“浑说!师父又不是摆摊算卦的风水先生!” 云睿嘻嘻一笑。 “是你的皇兄,”青衫女子看着云睿的小脸儿,倏的想到了隐室里躺着的那人,语气不由得暗淡下去,“便是他,当年央我教你的。” “皇兄?”云睿瞪大双眼,“皇兄他三年前就……” “正是,”青衫女子点头,“你皇兄早就属意传位于你,又恐你身子骨细弱,担不起这万里江山,遂央求我教你武艺。” 云睿一呆:“那皇兄和师父……” “你皇兄,亦算是我的徒弟。” “原来如此。”云睿懂了。 难怪呢! 三年前自己不过才五岁,机缘巧合见到了师父。当时,师父露了一手绝技解救了自己的险境之后,便淡淡地问自己:“可愿学?” 幼小的云睿羡慕死这青衣女子的身手了,听到她竟然如此说,登时想到看过的话本子传奇里,高手大侠什么的不都是这般拜的名师吗?她唯恐错过了这等天大的机会,立马双膝跪倒,纳头便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如今想来,师父是何等的世外高人,若无缘故,怎会教一个懵懂孩童傍身之艺? 想通此节,云睿对她那位已然过世的皇兄,似乎多了一份亲近之感。 “睿儿,你可知我今日唤你来此是何意?” 云睿摇了摇头。初时,她以为师父是来皇宫里看自己的。而此刻,则隐隐觉出师父此举必有深意。 青衫女子凝着她的小脸儿,出了一瞬神,并未开口,而是掉转身体,背对着云睿,半晌,才道:“睿儿可知自己将要走一条怎样的路?” 怎样的路? 云睿不解。 青衫女子微微俯身,莹白的手指拂过一棵粗壮高树的树干—— 那里,和云睿身高相仿的地方,不规则地排布着几道痕迹,两两相间或二分宽,或三分宽,虽然年深日久,几道痕迹已不复曾经的模样,然而亲历者还是深深记得当年身子拔节长高时的喜悦。 云睿困惑地看着青衫女子的背影,浑不知师父缘何突然不做声了。她感受到了来自师父的异样的气息,遂不敢打搅。 “睿儿,那是一条帝王之路,”青衫女子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忽的开口,“这条路,你若是走下去,可能会后悔;但是,若不走,可能会……更后悔……” 她说着,猛然转身,眼中精光大现,凛然道:“你,可想好了?” 云睿惊。这样的师父,这样凌厉的气魄,是她从没见过的。印象中,师父永远是淡淡的,冷冷的,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她皆不在意一般。 可是,现在…… 迫于来自那气息的压力,云睿使劲儿吞咽一口唾液,嗫嚅开口:“徒儿……徒儿之前的志向,就是如……如师父一般,逍遥于江湖……” 青衫女子点点头,耐着性子静待她的下文。 “可……阿嫂说,世间没有纯纯粹粹的逍遥。徒儿就想,若是如此,那世人不是活得太苦了?徒儿不甘心。” 青衫女子闻言,微微动容。 只听云睿续道:“昨日在奉先殿,徒儿见到了高祖画像……唔,就觉得高祖好生……好生英武……徒儿羡慕得紧,又佩服得紧……徒儿便困惑了,徒儿想做高祖,可似乎做高祖就做不了大侠,心内很是矛盾……” 青衫女子听她说要“做高祖”,不由得眉角一挑。 “后来,段大人来了,他说,一个人存活于世,该当有自己的大道执守。徒儿思来想去,竟不知自己的大道在何处,执守为何!越想越是愧疚。徒儿又想,这皇宫内虽然还是陌生得很,但有阿嫂在,唔,还有太后,她们都需要徒儿去保护她们。所以,徒儿想在这里快点儿长大,更想快些知道自己的执守在何处,是什么!” 青衫女子神色一震,“睿儿,你比为师有出息!” “啊?”云睿呆住。 不等她脑中闪完“我怎么会比师父有出息”这句话,就听青衫女子骤喝一声:“宇文睿!跪下听话!” 宇文睿? 云睿下意识地左右瞅瞅,方意识到:宇文睿可不是自己吗? 师父怎么突然叫自己宇文睿了? 她一时想不明白。可师父既然让自己跪下,自然有她的道理,听命就好。 云睿于是“扑通”一声跪在青衫女子的身前。 青衫女子盯着她头顶的发旋,肃然道:“我三年前授你武艺,但你并非我入室弟子。自今日起,宇文睿,你便是我玄门第四代弟子。为师不求你光大门户、以武道扬名天下,但求你以渴求武道之心走稳帝王之路。武道之学,讲求敬畏天地、顺乎自然;王道亦是如此!你当时时磨砺自己,莫失了进取之心,也不可刚愎自用,自以为天下无敌!你,可都记住了?” 一番话,听得宇文睿目瞪口呆—— 原来直到此刻,她才算师父真正的弟子?玄门弟子! 宇文睿胸中激荡,不由得生出自豪之感。 师父要自己尊武道,循王道,效法自然,敬畏天地、百姓,宇文睿突觉自己肩上之任重逾泰山,却又欢喜非常。 “师父,我真的……真的是玄门弟子了?” “不错!你是我的二弟子,或许……也是关门弟子。你有一位师姐,现在代我统领玄门一派。” “师姐……那皇兄呢?” 青衫女子低头扫过她:“你皇兄并不算我入室弟子。我教他武艺,只是……缘分罢了……” “是因为皇兄是天子吗?”宇文睿心中有太多疑问。 “是,亦不是。” 宇文睿更不懂了。 “睿儿,从今天起,每月逢五、逢十,每日寅时正你便一个人来这里,为师要教导你。” 寅时啊?好早! 宇文睿不由得拧了眉头。不过师父吩咐,又有“玄门功夫”吸引,她旋即想开:师父要如何便如何罢! 只不过—— “若是阿嫂问起呢?” “你阿嫂知晓此事,不必瞒她。” 云睿瞬间懂了,并不是自己把阿嫂睡丢了,原来阿嫂是去和师父商量这件大事去了。 “师父选的这处倒是极好,又僻静又宽敞。” 青衫女子微微一笑,心道这处当年便是为自己练功所设,如何不好? “就是离坤泰宫远了些……”宇文睿小声嘀咕着,得急跑半刻钟呢。 青衫女子岂会听不到?暗嗤一声:此处离东华殿更远,为师当年还不是照样每日寅时来此练功! 想到年少时光,她也不禁神情恍然。 宇文睿一拍脑门,想起顶顶重要的一件事。 “师父哇,我还不知道您老人家的姓名呢!” 青衫女子一顿,淡然道:“姓名,很重要吗?” “当然了!”宇文睿仰着脸认真道,“将来徒儿扬名立万,人家要是问我师从何人,我自然得报上师父的名号给师父脸上增光啊!” 青衫女子微微一笑。她自不在乎这些虚名,不过这孩子一心向学倒是让她欣慰几分。 略一沉吟,青衫女子轻声道:“我姓颜,颜无念。” 第32章 自取 “睿儿,你既为玄门弟子,可知我玄门惯用的兵刃?” 宇文睿唯恐被师父考较去了,忙不迭声应道:“自然是长剑!” 她登时后悔没把自己的“逍遥”剑带出来了。 “师父,您还答应我,等我长大了,要送我一柄好剑呢!”宇文睿生怕师父忘记,急忙借机提醒。 颜无念暗笑她孩子气,嘴角微挑:“自然要送。不过,这把剑却要睿儿自己去取。” 宇文睿不解:“到哪里去取?” 颜无念并不直言,而是宕开话题道:“睿儿可知高祖皇帝当年助太|祖打江山时傍身的兵刃是什么?” 话音刚落,宇文睿脑中便浮现出了奉先殿中高祖的画像,那画像中,高祖掌中握着一对亮银双枪。 要知道,兵家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两厢对阵,若是使一杆长枪,其戳、刺、挑、扫诸般架势俱都因着个“长”字而占了优势。高祖皇帝既敢用双枪,那傍身的武艺自然非同寻常,自有其过人之处。 那对亮银双枪,令宇文睿既感佩服,又是好奇:高祖如何使来?她老人家的武艺又怎样? “自然是双枪!”宇文睿答道,“徒儿在奉先殿高祖神主的画像上看到过的。” “不错,”颜无念点点头,“双枪武技乃是宇文氏家传武艺,虽称‘双枪’,然则亦可为单枪,其运用之灵活,伤敌之凌厉,大有妙处……” 单枪! 云睿倏的睁圆双眼—— 即是说,那两杆枪,可以合为一杆…… 颜无念眸光飘忽、悠远,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高祖虽然双枪技击家学渊源,然,若论正经武艺,乃是师承钟鸣山庄公孙氏……” 钟鸣山庄? 宇文睿倏的想到了自己尚未读完的“紫阳真人钟鸣山斩白蟒”的传奇,暗自忖度着得找个机会把那一节看完。 “钟鸣山庄是当年武林一大知庄,不仅以武学立足江湖,更擅长锻造兵刃之术。习武之人大多要有一柄称手的兵刃,他庄上锻造的兵刃锋利异常,更是耐用异常,故在当时武林之中颇有威名。钟鸣山庄的庄主是个女子,她就是高祖的师父。她以家传之剑法教导高祖,高祖学成之后奉师命下山,助父亲,也就是后来的太|祖皇帝驰骋疆场,经年征战,方打下我大周万里江山。” 原来如此。 宇文睿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这故事可比正经书上讲的什么太|祖、高祖如何神武,如何“上承天命,下济黎民”的套话儿有趣儿多了。 颜无念觑了一眼她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仿佛又一次重复了历史:自己年少时听高祖叙说这些往事时的模样,哲儿年少时听自己再叙往事时的模样…… 一代又一代,便是这样传承下去。眼前的这个孩子,当真能将大周宇文氏的基业传承甚至弘扬吗? 颜无念心中有些忐忑,更有几分期待。思及己身,她暗自喟叹:不知能不能亲眼看到那一天…… 不过,她面上却是分毫不露,依旧道:“睿儿可知那钟鸣山庄与我玄门的渊源?” 宇文睿自然不知,她满怀期待着师父的下文。 “我玄门的开山之祖,就是钟鸣山庄庄主的胞弟,道清真人。” 宇文睿顿觉惊诧。 “因着师承的缘故,高祖亦是随身佩戴着故人所赠的宝剑防身。” “故人?是她的师父吗?还是那位,唔,道清真人?”宇文睿奇道。 颜无念一滞,缓缓摇了摇头,“不是……” 宇文睿惊觉师父突地变了颜色,那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颜无念骤然话锋一转:“只说那把剑,叫做‘非攻’……” 非攻! “阿嫂说,那把‘非攻’一向为皇兄贴身佩带,和那块玉佩都是高祖皇帝留与后世子孙的。” “正是,”颜无念颔首,“所以,睿儿,你当自己去取回那把剑。” 见宇文睿犹自懵懂,她又点明道:“为师答应你待你长大成人时要送你的,就是那把‘非攻’宝剑!” “师父的意思是……”宇文睿暗抽一口凉气。 “不错!师父盼你收复我大周河山,那‘非攻’宝剑,此刻就在北郑。” 宇文睿只觉得自己左侧胸膛里,一颗心因着这句话而“咚咚咚”狂跳个不停。 迎着颜无念的目光,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激荡:“师父……我、我真的可以吗?” 颜无念正色道:“可以,但不是现在。睿儿,常言道‘有志者,立长志;无志者,常立志,’你若当真有此宏图大志,就应从此刻起点滴做起,励精图治,有朝一日北郑定是你掌中之物!到那时,何愁不光复高祖时的荣光?” 宇文睿闻言,小拳头攥得“格格”直响:“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为皇兄报仇了!阿嫂也不必再那样伤心……” 颜无念目光划过她:“你皇兄的事,怕是要复杂些。据为师所知,他未必是北郑朝廷所害。” 东方已经泛上了一丝微曦的光,旷大的禁宫之内依旧安静如初。 宇文睿疾跑了几步,便缓了下来,一面走着,脑中已是炸开了锅。 师父走了,五日之后方能再见。 可是,师父却留给了她太多了疑问,没有一件是宇文睿想得明白的,尤其是那对银枪—— 师父为何有高祖的遗物?高祖的遗物不应该留存在皇宫之中吗?怎么会到了玄门之中? 宇文睿想不通。 她问师父。 师父却只含含糊糊地答了四个字:机缘巧合。 到底是怎样的“机缘”能“巧合”若此? 高祖皇帝是百年前的“老人家”,师父的年纪至多不过三旬;高祖是堪比开国之君的一代帝王,师父是玄门中的世外高人…… 怎么看都是不搭界的两个人啊! 宇文睿想得脑袋疼。她再一次痛恨自己是个“小孩子”这一事实。自己若是长大了,就会懂得很多吧?就像阿嫂那样,或者像师父那样。 她虽然幼小,却也知道师父有事瞒着她,偏偏还是她根本猜不透的事。 而且,师父还要把高祖的双枪,连同枪法统统传授给她。 这虽然让宇文睿欣喜若狂,可问题又来了:师父怎么会宇文家的双枪技击? 或许是因为师父出身玄门,玄门又和宇文家有着颇深的渊源? 哎!想不通啊想不通! 最最神奇的,那两杆双枪竟然真的可以合成一杆! 宇文睿对那处机关着实好奇得很,她忍不住把双枪拆开、合上、拆开、又合上……玩耍了好一阵子,直到惊觉师父早已经不耐烦。 如今的她,人小力单,还驾驭不了那对银枪,所以师父走时带走了它们。 其实,云睿很有些舍不得的。她合上手掌,回忆着那对银枪握在掌心时的触感,不知不觉中竟逛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申全,你傻不傻?整宿整宿地抱着那瘸鸟儿!”一个尖细的声音讽道。 紧接着又一人笑嘻嘻的:“申老公多精明的人?怎的竟有这呆子徒弟!哈哈哈……” 噪杂的笑闹声打断了宇文睿的思绪,她顿住脚步,方才发现自己胡思乱想中走岔了路了,这处所在她浑不认识。 “吱扭”一声门响传入耳中,宇文睿下意识地一闪身,隐到了墙垛之后,扒着墙砖缝隙偷眼观瞧。 打门内蹭出一个少年,他垂着头,双手拢在胸前,看不清面目,只有身上的内监服色暴露了他的身份。 少年掩上门,将满屋子的嘲弄声音隔绝在身后,然后悻悻地沿着廊下贴墙根坐在地上,双手还是那样拢着。 晨露颇重,风也带着几丝凉意。 少年或许感到了冷意,他蜷缩着,瑟瑟地抖了抖。 屋内渐渐安静了,再没了嘲笑的声音。 恰在此时,自少年的怀中传出了“啾啾”的细微的声响,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脑袋一点点儿地蹭了出来,迫不及待地冲着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鸣叫着。 云睿大喜:这不是她和景嘉悦打架赢的那只小白鸟吗! 哎哟!昨儿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都给忘了! 此时,少年侧了侧头,好让鸟儿待得舒服些,他瘦弱的手掌则轻抚着鸟儿的羽毛。 宇文睿凝了凝神,瞧得清楚了,这少年不就是那个自己托付了白鸟儿的小内监吗? 看到鸟儿,她再顾不得身份,跳将出来,笑盈盈地立在少年的面前:“嘿!我的鸟儿!多谢你照料了!” 申全哪里想到夜深人静的,会突然冒出来个活人?还是和自己说话! 他惊得一抖手,难以置信地仰脸儿望着眼前的小人儿。 一抹晨曦正自宇文睿的肩头蹿上了地平线,直直地投射在她的身后。 申全张大了嘴巴,半晌合不拢: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神祇降临。 第33章 惊座 “跪——” “拜——” “哀——” 司礼官拖长的声音响彻在大殿之中。 大殿紧贴墙壁正中,是一口硕大的金丝楠木棺材,棺材前立着神主牌位。正是大行皇帝宇文哲大殓完毕,宗室并群臣举哀的时刻。 殿内乌泱泱地跪着一地人,乃是诸位宗室,以及朝中重臣;二品以下的诸臣工都在殿外行礼。 棺椁不可谓不华丽,举哀不可谓不悲戚,场面不可谓不隆重……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场哀典皇家皆是赚足了脸面。然而,那又如何? 大行皇帝宇文哲,幼承庭训,少年时便克承大统,励精图治,使得大周江山略有起色,又踌躇满志御驾亲征北郑伪朝。好端端的一位“武能安天下,文能定江山”的有为天子,谁承想竟在征讨北郑期间突遭不测,落得个利箭穿心的下场? 宇文家的皇帝,从太|祖至大行皇帝,共有五位,除武宗皇帝活到花甲之年,余下的几位,在这“寿数”二字上似乎都亏欠了些。原以为仁宗皇帝而立之年驾崩已是极限,毕竟仁宗自幼病弱,身子骨本就先天不足,可谁又能想到,大行皇帝更是短命?不过才二十岁,就憾然驾崩了。怎不令人唏嘘慨叹? 众人随着司礼官的声音行着大礼,脑中除了盘旋着那位少年天子英姿勃发的风致之外,都不由得暗自揣测着殿内微妙的局面—— 那个随在大行皇帝的景皇后身侧跪拜行礼的,瞧着孝服显然是嗣女身份的小女娃儿又是何人? 也有几日来听到些风声的,不禁暗自咂舌:这就是孝怀太子的遗女?是叫……宇文睿吧?哎呦!这是要出大事儿啊! 众人表面上看去,都是恭恭敬敬地对着大行皇帝的灵位行礼,实则心中各安心腹事,不明就里者有之,好奇心重者有之,不甘如此者有之,更多的则是擎等着作壁上观,尤其是一眼瞥到素有“黑脸金刚”绰号的尚书右仆射裴劲松裴大人那张比往日更黑上几分的脸之后,皆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这位裴大人,廉洁那是一等一的,官声更是一等一,可认死理儿也是一等一的。 相王宇文广自然也在众人之间。直到现在,他还是思忖不明白太后何以那般态度—— 宇文氏子弟稀薄,除却旁支的,嫡支里也就他家是最最近的了。尤其,还有武宗皇帝和仁宗皇帝的遗训,这不明摆着就是给他家勤儿准备的吗?勤儿是男娃,又是大行皇帝的幼弟,年纪又恰是刚刚好,不似俭儿那般幼小。这、这、这难道还有什么异议吗?为什么太后非要搬出什么孝怀太子的遗女? 好吧,就算是太后什么都没对自己说。可那小丫头站在最前面,又是如此这般服色,是怎么个意思?宇文广可不信没有太后的首肯,那位景皇后敢自作主张。 太后是什么人?她老人家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女子。那是胸襟眼界不逊于任何男子的巾帼雄豪!当年仁宗驾崩,国家危倾之际,便是这位当时的段皇后力挽狂澜,垂帘听政三年,又还政于大行皇帝,生生将大局扭转过来了。 是以,面对太后,宇文广只敢徐徐相劝,不敢有丝毫的逾越。 宇文广更看不懂的,还有自己的二叔。 他借着行礼起身的空当,偷眼瞧斜前方的宗正宇文承吉,见他也是刚刚行礼完毕,高瘦身形立得一丝不苟,腰板挺拔,浑然看不出已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 宇文广心里这个急啊:“二叔哎!我的亲二叔!您倒是说句话啊!您可是宗正啊,整个宇文氏就数您老人家的辈分大了。难道您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小丫头掌了江山?勤儿可是您的亲侄孙啊!您可不能袖手不管啊……” 可是,任由他腹诽不停,宇文承吉仿佛置身事外,当真就袖着手,面无表情地凝着大行皇帝的棺椁。 宇文广脑门上的青筋蹦蹦直跳,眼看木已成舟的事儿,他也顾不得矜持了,微斜着身子,一个劲儿地给侧后方的礼部侍郎卢昆使眼色。 卢昆脑门子上也是青筋直跳,他倒不是急的,而是紧张的。 宇文广的眼神,他焉能不懂? 可懂归懂,怎么做却是另一码事了。 眼看那位相王殿下朝自己大打眼色,眼珠子都快从眼眶子里飞出来了,卢昆暗暗叫苦,心说:我的爷啊!您是我亲爷!您不看看这是啥场合!您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此时第一个开口,当真不会有性命之忧吗?就算保住命,卑职头上的乌纱可保得住?卑职还得靠它养活八十岁老母、八岁的娃娃呢…… 他惹不起相王,又不敢做那出头的椽子,只好眼巴巴地偷瞄裴劲松,默默念叨着:老裴啊老裴,黑爷哟,您倒是言语一声啊! 谁承想,老天爷还真就听到了他的哀求。 行完大礼,举哀毕,不等景砚开口,裴劲松突然沉着声音道:“皇后!臣有一问!” 他情急之下,也不等景砚答复,连敬辞都忽略了,一指宇文睿的方向,直不隆冬地把问题抛了出来:“这女娃是何人?” 景砚一凛,全没想到他会直接发难。 不过,她阵脚分毫不乱,淡道:“嗣君宇文睿。” 既然裴劲松失礼在先,景砚也是毫不示弱,直言回答。你先不将我这皇后看在眼中,我又何必把你这右丞相看在眼中? 裴劲松浓眉一耸,方才惊觉自己失了礼数。 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可话锋确是犀利依旧:“敢问皇后娘娘,何人指认这女娃娃为嗣君?” 景砚虽气他直言无忌,然心内知道裴劲松乃刚直君子,他这般问出口,远比那起子暗地里忖度的小人要坦荡得多。何况,这般情状,她早已想到。诚如段太后所言,“有的磨折呢”! 景砚冷冷一笑:“嗣君宇文睿,先孝怀太子之嗣女,大行皇帝遗命,着其克承大统。怎么,裴大人,有问题吗?” 裴劲松闻言,一滞,他当真没想到这小小女娃竟是大行皇帝遗命继承皇位的。 然而,转念一想,裴劲松缓缓摇头:“敢问皇后娘娘,大行皇帝遗命在何处?” “裴大人不信本宫所言?” 裴劲松略一躬身,“臣不敢。然则,此等关系江山社稷的大事,臣身为宰辅,竟是一无所知。职责所在,不得不问。” 他言下之意,宇文睿继承皇位乃景砚矫诏。 景砚冷哼,她苍白着脸,眸光扫过大殿内的众人。众人各怀心腹事,被她清冷的目光一扫,俱都不自然地垂下头。 “裴大人请看!”景砚自袖中取出一物,展在裴劲松眼前。 那朱砂笔迹,不是宇文哲的,又是何人的? 裴劲松登时困惑了。 此时,殿内诸人或远或近,也都看到了那圣旨上的笔迹,确是大行皇帝传位于宇文睿的旨意,都不由得心中打鼓:大行皇帝竟是悄悄立了储君了?我等竟然一无所知…… 景砚眼见此时情状,心内痛苦:若是哲不是这般英年早逝,是不是这份旨意就可以由他亲自诏行天下?是不是无忧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入宫为嗣? 那旨意本是宇文哲无意之举,却不想今日竟成…… “皇后娘娘!”裴劲松凝着眉头沉吟半晌,突地再次开口,“便是有陛下的旨意又如何?” 景砚冷声道:“裴大人是要抗旨不尊吗?” “非也!”裴松之凛然道,“臣只是想请问,大行皇帝与武宗皇帝、仁宗皇帝相比,孰尊孰卑?” 景砚隐隐察知他话中深意。 裴劲松不等她回答,自答道:“自然是武宗皇帝、仁宗皇帝为尊!二位先帝早有遗诏,大周天下,唯男子可承继大统!娘娘难道不知吗?” 问得好! 卢昆心中暗喜。 此时不开口,更待何时? 裴劲松话音刚落,卢昆便迫不及待高声应和道:“正是!裴大人所言,臣深以为然。圣人有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武宗皇帝、仁宗皇帝既为陛下之祖、之父,则陛下所言,自当以二位老人家为准则,不可违背啊!” 相王抓准时机,忙接道:“小王愚鲁,读书读得虽少,却也知道圣人之言那是天下一等一的大道理啊!” 恰在此时,又有一人道:“相王所言极是啊!” 又一人道:“臣以为裴大人、卢大人说的极有道理!” “臣附议。” “臣也深以为然。” 一时间,本来庄重肃穆的祭礼大典,竟浑然变作了菜场般噪杂。 景砚耳中听着众人呼喝之声,心中冷笑:好啊,好得很! 如今,她算是看清楚这一张张道貌岸然的皮相下都是何等真容了。 她不急,却有人急了。 这人便是宇文睿。 她眼见着满殿的人,竟无一人附和景砚,就连段大人和英国公景子乔,不知何故,也都默然不语。 阿嫂被孤立若此! 宇文睿如何看得下去! 她蹙着眉,仰脸瞧着阿嫂淡然的模样—— 阿嫂又消瘦了…… 阿嫂的面颊上还隐有泪痕。 宇文睿离得近,方才行礼的时候,她清楚地听到了景砚强自压抑却还是难以克制的轻声呜咽。 宇文睿心疼得要命,心脏像是被猛然攥紧,快要被捏碎了一般。 她热血上涌,骨子里的草莽气质一时间占了上风,什么都顾不得了,大喝一声:“住口!都给孤住口!” 这一声,她是用了内力喷薄而出的,其响亮自然可想而知。 众人耳中突闻得这一声,俱是一愣,继而再次恢复了噪杂,浑没有人将她放在眼中。 宇文睿被无情忽视,大怒。她脑子一热,一把拽下脖颈间悬着的高祖玉佩,脚下发力,蹭的一下蹿上了大行皇帝灵前的供案。 “高祖皇帝在此!谁还敢叨扰大行皇帝安寝!” 她小小的身子,一张干净漂亮的小脸儿,又是身姿挺拔,怎么看都像是个小仙童一般,若不是重孝在身的话。 此一举,果然奏效,殿内诸宗室、臣工,皆都呆住了。 这等情形,他们莫说见过,便是想破脑袋也是想象不出的—— 嗣君踩着大行皇帝的供案,手上抓着高祖皇帝的玉佩,高喝着“高祖皇帝在此”…… 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第34章 扭转 “高祖皇帝在此!谁敢惊扰大行皇帝安寝!” 宇文睿一声清亮的童声,划破了大殿内噪杂的氛围。 不论她说出何等惊天动地的话语来,众人皆是不把这个幼稚孩童放在眼中的。然而,此刻她偏偏脚下踏着大行皇帝宇文哲灵前的供案。这便不啻于骑在大行皇帝的头上作威作福,不是狠狠地抽了皇家一个嘴巴,又是什么? 哈哈! 卢昆心内狂喜。他心思本较常人转得快,见此情形,心道:这毛丫头什么都不懂,果然粗野!爷正愁没处下手呢,她倒自己撞上门来了! 他食指一伸,直指宇文睿,一声“大胆的小丫头!竟敢踩踏大行皇帝供案!”还不等冲出口,谁承想还有比他心思更快的—— “臣段炎恭迎高祖皇帝!” 一句话仿若一个惊雷,炸响在大殿之中。 卢昆扎着手,半张着嘴,怔怔地瞧着供案前跪伏在地的老者。 虽是跪拜,却无一丝卑微之感,那瘦削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撑得起整个天下。 宇文睿也是呆呆地低头看着案下拜伏的段炎。 大殿内寂然无声。 似乎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众人终于安静下来,不再聒噪,也不再为难阿嫂了? 段大人……这是? 宇文睿眨了眨眼,拧头瞧了瞧被自己攥在手中扬起的高祖玉佩,随即明白了—— 段大人这是跪高祖呢! 不待她细想,又一把浑厚的声音响起:“臣景子乔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大挺拔的身影挨着段炎跪拜在宇文睿脚下。 此等情状,群臣皆是呆了。 相王宇文广只觉得头皮发炸,可他脑子向来不大灵光,一时想不出什么对策,再次朝卢昆大使眼色。 卢昆脖颈间都泛上凉意了:一个当朝宰相也就罢了,还是自己最最顶头的上司,若是得罪了,今后有自己的苦头吃。如今又冒出来个英国公…… 卢昆嘬了嘬牙花,一想到景家没有一个好相与的,便是那小丫头景嘉悦,拿鞭子抡自己那么几下子,也是有的受啊! 卢昆想着,后脖颈更凉,于是缩着脖子不敢则声了。 裴劲松一张黑脸,亚赛黑炭,他面沉似水,双眼瞪视着供案前跪拜的二人,快要喷出火来。 “景大人,你这是何意?” 景子乔早知他会有此一问,脊背一挺,身子微微侧着,朝裴劲松的方向道:“老夫自然是在参见吾皇!裴大人难道听不出吗?” 裴劲松轻嗤一声:“哼!吾皇?吾皇在何处?吾皇刚刚大殓完毕,景大人该当称‘大行皇帝’才是!莫要失了礼数。” 景子乔灰眉一挑,知他在讥讽自己世族出身,非明经科考博得功名,纨绔子弟不知礼数。 “裴大人,你错了!” 景子乔说着,毕恭毕敬地冲宇文睿的方向抱了抱拳:“吾皇就在此处。裴大人痛心先帝之逝,老夫亦是感同身受……” 景砚闻听父亲说出“先帝”二字,心脏猛地抽紧,晃了晃身躯,勉强立住。 但听景子乔续道:“然事已至此,我等悲痛之余,更该承继先帝之遗志,全力辅佐新君……” “住口!” 景子乔一震。 裴劲松怒道:“景大人!你一把年纪,该当记得仁宗皇帝的遗训吧?你家祖上即随侍先帝,难道不知晓武宗皇帝的训诫吗?” 景子乔初见他无礼喝住自己,此刻又是无端提及祖上,面露不豫。 “何况……”裴劲松一指宇文睿,“这女娃娃,竟敢脚踏大行皇帝供案,还公然大吵大嚷,哪有半分人君风范?” “裴大人此言差矣!”段炎突地开口,“裴大人难道没看到她手中所持为何物吗?” 裴劲松焉能不认得高祖玉佩? 不等他回答,段炎抢先道:“裴大人以为陛下脚踏先帝供案不妥?老夫却以为,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先帝既已奠下基业,满怀希望就等着陛下登高望远呢!吾皇深知先帝之心,可喜可贺!” “强……” 裴劲松“强词夺理”四个字还未出口,景子乔早抢上一步,“臣恭迎陛下入座,受群臣大礼!” 他说着,一把抱起已然看呆了的宇文睿。 申承是个极有眼色的。眼前情状,他侍立在景砚身后,早就将一切看了个清清楚楚。 见英国公如此,他悄悄一脚踢在申全的腿肚子上。 申全一惊。看到师父的嘴型,椅子?他立马懂了。 师父让做什么,他便做什么,真就一溜烟地搬来一把椅子。 景子乔把宇文睿抱到椅子之上,坐好。自己则纳头便拜。 “臣拜见吾皇!” 宇文睿哪里见过这等架势? 英国公高大的身躯跪伏在自己面前,头顶的灰发在眼前晃啊晃。她记得看过的话本子里讲过的,此时自己该当说一句“爱卿平身”。可那四个字,就在嘴里转啊转,怎么都转不出来。她只能瞪着一双晶亮大眼,直直地看着。 “臣段炎拜见吾皇!” 段炎也跪拜在宇文睿身前。 殿内诸人这会子算是看明白了—— 英国公极力给这小丫头撑腰,这不明摆着是景皇后的授意吗? 可那位段大人,又是怎么个情况? 众人均不由得联想到了宰辅大人的出身背景,莫不是…… 此中有深意? 登时,几个心思细、胆子小的已经抖抖衣襟跪拜下去了:“臣等参见吾皇!” 如此陆陆续续地便跪下了十几个人。 卢昆双膝一软,也想拜下去,可一眼扫过相王还立在原地死撑着,自己又生生忍住了。 眼看宇文广只会死命盯着他那位二叔,自己全然没主意,卢昆暗暗叫苦:怎么当初就跟了这么一个主子? “不对!”裴劲松大喝一声,“不对!” 众人可没空理会他,利弊权衡之下,谁也不想得罪“权臣”和“内戚”。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跪拜下去的人越来越多。 段炎伏在地上始终没动,心中却暗笑:裴大人哟!裴老黑!还“不对”?部队在前方呢! 裴劲松忽的暴起,一指宇文睿:“她是个女娃娃!怎可做皇帝?” 几个正要拜下去的,听到这话,都骤然顿住了。 “谁允你们立她为帝的!”裴劲松怒问。 “哀家允的!” 诸人一凛,不由得齐齐看向声音来处。 段太后一身素服,在众宫女、内侍众星捧月中步入大殿。 “参见太后!”众人齐拜道。 “罢了!”段太后挥了挥手,“哀家以后……” 她深深地凝了一眼大殿之中的棺椁、神主,悲从中来,咬着牙关道:“……哀家以后便是太皇太后了!” 众人呆,各自心中不由得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太后!怎可如此?”裴劲松急急开口,“武宗皇帝、仁宗皇帝皆有遗训,女子……” “裴爱卿!”段太后打断他,“高祖难道不是女子吗?” 裴劲松一滞。 “高祖与武宗、仁宗相比,孰尊孰卑?”段太后说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裴劲松被那一眼扫得身躯一震:太后此举,莫不是针对自己方才所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眼前局面,段炎与景子乔,一文一武,护持在那小女娃身侧,景皇后虽然不言不语,却是全然的默许姿态,那把椅子定然是她授意内监搬来的……且不说这些,英国公极力推举,岂不是景皇后的主意? 还有,竟然连太后也…… 裴劲松心中寒意更甚,一股子强烈的无能为力感渐渐侵袭了他。 人心不古吗?江山不祚吗? 右丞相长叹一声。 “申承!”段太后唤道。 申承巴不得这一声呢!想想吧,自己若是在新君登基路上,哪怕是做那么小小的一块垫脚石,这将来的荣华富贵,啧啧啧…… 他这会儿也不踢申全了,自顾自挪着白胖的身躯,颠颠儿地搬来两把椅子,挨着之前宇文睿坐的那把放好。 段太后一言不发地坐在居中的一把之上。 段炎会意,第一个行礼:“臣段炎参见太皇太后!” 大势已定,众人只好随之拜道:“臣等参见太皇太后!” 自打段太后一进大殿,宇文广便知不妙。眼下情形,他亦是无能为力。眼瞧着二叔宗政宇文承吉已然跟着众人一起拜下去了,宇文广暗叹一声“都是命啊!”,也只好随众行礼。 眼前黑压压跪了一地人,段太后略觉心安。 “皇后,你过来!”她朝景砚招了招手。 景砚忙敛衽近前。 “你坐下!”段太后一指身侧的椅子。 景砚一凛,旋即明了。 待她安稳坐下,段炎又领道:“臣等参见太后!” 众人随之。 段太后拉过宇文睿,“阿睿,乖,来!挨着母后坐!” 她说着,抚过宇文睿的发旋,看着那张稚嫩的小脸儿,不由得想到身后棺内之人,自己当年如何诞下,如何艰难抚养长大,又是如何费尽心思地辅佐登基,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饶是她性子坚毅,此刻也是泪盈双眸。 伴着那一声:“臣等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周江山,从此易主。 这个曾经叫做云睿的小丫头,从此刻起,便登上了历史的舞台。此时,谁又能想到,这个小小女娃一步步走来,竟成为了大周的中兴之君,为后世所敬仰? 然而,与她的帝王之路相比,她的情路似可称得上是关隘重重。 大殿之内,除了椅上的三位,没跪下的也只有裴劲松一人了。 他迷蒙的双眼凝着面前的三把椅子,心中凄凉得无以复加。 妇人治国啊!妇人治国! 裴劲松脑中突地一阵眩晕,也不知是出于自愿,还是体力不支,双膝一软,竟是瘫倒于地,疑似跪拜。 眼瞧着裴劲松委顿于地,段太后长舒一口气。 “众卿家,诸位宗室,今日乃大行皇帝大殓之日,亦是恭迎新帝之日,所谓‘承前启后’,即是如此!” 段太后顿了顿,又道:“我大周以弓马得天下,昔年高祖皇帝驰骋疆场,助太|祖打下这万里江山,才有我等今日之荣耀富贵。若无她老人家当年作为,诸位想想,自己此刻又在何处?又是何等情状?我大周取士也罢,任用官吏也罢,自来不论出身贵贱,只以有能者居之!高祖皇帝虽为女子,然其文治武功为天下人所敬仰!如今,我大周立国百年,如何竟沦落到以男女之别而论了?何况,武宗皇帝、仁宗皇帝朝时,自有其治理天下的主张。所谓‘时移世易’,凡事本就不该拘泥于成法啊!众卿皆是饱读诗书之人,莫非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得了?” 众人见段太后言辞灼灼,直指裴相,不由得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情愫,忙齐拜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臣等受教!” 第35章 机锋 一时间,尘埃落定。 景砚坐在椅中,看着眼前群臣在跪拜,听着姨母在耳边侃侃而谈,心内却是另一番思忖。 她早料到今日之事,皆在姨母的掌控之中。同姨母相比,自己不过是萤火之光,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好。她既打定这样的主意,于是无论裴劲松还是卢昆等人,甚至是相王的责难,她都浑没放在心上。 她脑中转的,是无忧今日的表现,她要据以确认该如何教导这孩子。 看到那孩子面对众人的苛责,还能大声呼喝,甚至挺身而出维护自己,尤其还晓得拽出高祖玉佩来扬威,景砚既觉欣慰,又不禁赞叹这孩子聪明得紧。 可当无忧脚踏供案之时,景砚不由得扶额—— 太失礼数了! 若非段大人和父亲及时解围,其结果当真不堪设想。 孩子诚然是好孩子,可这骨子里的草莽之气毕竟太重了些。所谓“三岁看老”,小小年纪就如此胆大,如不善加引导,长大之后,还不定惹出什么祸事呢! 景砚于是再一次体会了“孩子好生难管”。若是景衡在场,怕是兄妹二人很可以好生交流一番了。 新帝既已确立,大行皇帝入殓。 大周朝的传统,故去老皇帝的谥号由礼部选下,上进给新帝,再由新帝确定用哪一个。新帝性子和缓的,如仁宗皇帝,大多是同群臣商议而定。性子霸道的,如武宗皇帝,则以一己之念而定。可纵然再霸道,当年武宗皇帝也是乖觉地认可了礼部上的高祖谥号。 如今新帝幼小,是以这谥号便由不得她做主了。 景砚一早便带着宇文睿来给段太后问安,坐得没有半刻,有内监奉上了礼部上的供选的谥号。 自打昨日大殓祭奠之后,段太后便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此刻,她歪在美人榻上,脚下一个小宫女正替她垂着腿解乏。 “母后进些早膳吧?”景砚试探着问道。 段太后无力地摆了摆手,“没胃口。你们还没吃过朝食吧?” 她说着,看到宇文睿,才唇角略勾了勾,“可别饿着我们阿睿……玉玦,让小厨房备膳,就按皇后和陛下的口味准备。” 玉玦答应一下,退下了。 段太后自己倒先失笑了:“人老了,习惯一时半刻改不过来。” 景砚赔笑:“孩儿省得。” 她自然省得段太后是不习惯称她为太后。她自己还不习惯呢! 再说,哪有让姨母称自己“太后”的道理?皇后便皇后吧。天下人皆知道此刻的“陛下”是无忧,难道还能把她和无忧想到一处不成? 宇文睿倒是浑然不觉,半大的孩子,就算是天子,那也是吃饭、玩耍大过天。 一听到母后让“传膳”,宇文睿就联想到了母后小厨房做的那些美味的吃食,不由得口舌生津。 段太后岂会瞧不出她的心思? “瞧给我们阿睿饿的,成了个馋猫儿了……”她说着,捻起内监捧上的托盘,里面放着礼部进的两枚谥号。 只看了一个,段太后登时没了笑颜。 再看第二个时,她柳眉倒竖,霍然惊起,暴怒道:“竖子欺我孤儿寡母吗!” “当啷”一声脆响,托盘连着两枚牌子滚落在了金砖之上。 殿内皆惊。 尤其是之前捧着托盘的小内监,见太皇太后暴怒,几乎要被吓得没了魂儿,他伏在地上,叩头不止。 太后震怒,殿内的宫女、内侍俱都吓得跪在地上,唯唯诺诺不敢则声。 景砚连忙拉着宇文睿起身。 她初时不解段太后何至如此,待得眼风扫过滚落在地的牌子上的字时—— 景砚略一思索,旋即明了。 礼部所上的“英”字,正是触了段太后的忌讳。 前朝英宗皇帝,九岁继位,由太皇太后把持朝政。他长大成人后,便宠信内监,把个好端端的江山祸害得乌烟瘴气。后来又受了撺掇,竟是稀里糊涂地御驾亲征去讨伐异族,最终落了个被异族俘虏的下场。待到被从异邦迎回,又被自己那已经代替自己做了皇帝的亲弟弟圈禁起来,可谓丢尽了皇家的脸面。 如此不堪的一个谥号,竟被礼部进了上来,段太后焉能不气? 还有那个“庄”字。所谓“胜敌克强曰庄”,然而屡征杀伐也为庄,死于原野亦为庄…… 大行皇帝宇文哲征伐北郑伪朝时心口中箭而亡,谥号若再加上个“庄”字,岂不是给他的死因加了个注脚?这不是大抽皇家的脸,又是什么? 景砚看罢,也是大皱眉头。 见段太后气得胸口起伏不定,景砚连忙劝道:“母后息怒!这定是哪个糊涂的混乱上的。母后大人大量,凤体要紧,切莫与他们一般见识才是……” 段太后长出一口气,瞄了景砚一眼,“这等情状,哪里是什么糊涂!” 景砚连忙恭敬垂首。 “哼!当哀家老了不中用了吗?如此昭昭然贼子之心,当朝廷是什么?当哀家是什么?” 段太后猛然一拍身下的美人榻,惊得殿内诸人都不禁一抖。 “传宰辅!传宗政!传各部主事!哀家倒要看看,是哪一个胆大包天若此!” “臣等参见太皇太后!参加太后!参见陛下!” 一时间殿内金砖上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人。 段太后早已梳妆停当,依旧着素服,在正中椅上正襟危坐。景砚与不明就里的宇文睿陪坐在一旁。 眼前情形,宇文睿看不太明白,可她也知道是那两枚牌子惹了母后大怒,还是和皇兄的名声有关的事情。 哎!好饿!好想吃好吃的…… 见众人行礼,段太后鼻中微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淡道:“都起来吧!” 群臣起身,皆都暗暗相觑。他们无不是一品甚至超一品的大员,也都颇有了几分年纪,太皇太后竟没给赐个座? 群臣心内都忖度着,再偷瞧瞧太皇太后的神色,似乎不大妙啊? 段太后冷冷的目光扫过众人,也不多言,只喝了一句:“礼部何在!” 礼部尚书王子政犹自被蒙在鼓里。他府中最宠爱的侧室昨日急病,大行皇帝大殓之时,他便毫无心思,只盼着快些结束好早点儿回家陪小老婆。祭典甫一结束,他就脚不沾地地颠儿回府了,直到今晨段太后传见,他才慌慌张张地赶回来。 此刻听到段太后言语,他立时想到自己昨日似乎擅离职守了,腿肚子早就软作了一团,“扑通”一声跪伏在地,犹自瑟瑟发抖。 段太后瞥一眼他这副模样,更气,抓过两枚牌子,直直掴在他面前。 “你倒说说,这是何意?” 王子政打量着牌子上的字样,抖得更厉害了:这是何人所为?竟是如此大胆!自己……自己居然不知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不等他忖度出来怎生答复,段太后已然不耐烦地开口:“哀家不想听你搪塞!既然出了这等事,便是你的失职……” 她盛怒之下,本想将王子政直接交给刑部,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如今,新君初立,人心浮动,若是再兴大狱,实非社稷之福祉…… 心中想着,段太后强压下怒火:“……自家反省去吧!” 王子政委顿于地,他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至于官途,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只说群臣,这些人都是何等的聪明?看着那地上之物,就已经明白了个七八分。本以为太皇太后震怒之下,定要杀一儆百,谁承想竟是雷声大雨点小? 也罢,如此,总比兴大狱的好。谁又晓得自己不会被连累到呢? 众人于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恰在此时,段太后突地再次开口:“宗政何在?” “太皇太后。”宗政宇文承吉须发皆白,身形高瘦,面目清癯。他越众而出,朝着段太后拱了拱手。 这宇文承吉乃老相王宇文仪的幼子,宇文仪便是当年助高祖皇帝大义灭亲诛杀亲兄宇文信的那位。 段太后似笑非笑:“老叔王神采不减啊!” “承太皇太后惦记,老臣老眼昏花,不过撑着残躯,混日子罢了。” 段太后呵笑:“老叔王如今越发精神矍铄了,哪里有半分老态?让哀家羡慕得紧啊!” 说着,她话锋突地一转,“达儿可好?哀家瞧着他越发成器了,倒有些先皇的气度,当真是我大周的千里驹啊!” 宇文承吉闻言一凛,忙道:“达儿年少无知,又贪玩,不知习学,着实让老臣操心!” 段太后叹道:“可怜庆王兄只余这一脉骨血,自然要叔王操心了……” 宇文承吉听到她言及自己那早逝的独生子,心中难免一痛。 他痛意犹存,段太后突道:“达儿十八岁了吧?是该订一门亲事了!” 宇文承吉神色一震,忙赔笑道:“太皇太后想是日理万机记差了?达儿今年刚满十六岁。” “哦——”段太后意味深长一声,“原来是……十六岁……” 她一双眸子紧紧地盯住宇文承吉,一字一顿蹦出口来:“是哀家,记错了?” 宇文承吉被她盯得紧,头上不由得泛上一层冷汗。 第36章 铺路 “这些年来,诸般琐事,老叔王诺大年纪,为国事、为宗室也是操碎了心!哀家着实惭愧得紧啊!” 段太后长叹一声,又道:“想我宇文家,历代先帝励精图治,为这大周江山呕心沥血,却鲜有享高寿的……尤其是仁宗皇帝,还有我的哲儿……” 她说着,语声哽咽。 景砚听得心酸。 众臣忙劝道:“太皇太后节哀顺变。臣等定不负先皇遗志!” 段太后颔首道:“众位卿家有此心,莫说哀家,便是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也是要感激诸位的!” 她哀容一收,突地话锋一转,面向宇文承吉:“哀家想着,老叔王也是古稀之年了,正该替达儿定一门好亲事,老叔王含饴弄孙颐享天年岂不快哉?” 饶是宇文承吉久经大事,此时也不由得神色一变。 却听段太后续道:“哀家瞧着相王广不错,如今勤儿、俭儿也大了,广儿也老成持重了许多。这宗正之位就交给他们年轻人吧,咱们老了,总该好好享享清福不是?广儿又是老叔王你的亲侄儿,就是有什么疏漏之处,你也好指点他不是?” 宇文承吉包括群臣在内,此刻都听呆了:太皇太后这般轻轻巧巧几句话,便夺了宗正之职? 何以由上谥号一事,便勾连出来宗正府?群臣心中都不由得暗暗盘算。 这潭水啊,似乎不浅…… 还有,太皇太后说什么?相王老成?持重?群臣只能呵呵了。 宇文承吉初听得段太后之言,心头大震。可他毕竟历事多,心思又细密,面上倒是一派坦荡。 朝段太后拱了拱手,宇文承吉笑道:“太皇太后所言极是。臣老矣,是该让年轻人立事了。臣瞧着太皇太后近日来面容也是憔悴,如今新帝登基在即,太皇太后也该放开手脚,让年轻人去历练一番了。一则父母长辈终究跟不了一辈子,这路啊,到底还是得自己走。二则,太皇太后为国事操劳十几年,也该颐养凤体、安享天年了!” 段太后闻言,微微一笑:“老叔王可是说到了哀家的心坎上。哀家如今不过四十有三,将将是老叔王年纪的一半有余,这身体啊,都不及老叔王结实……” 宇文承吉听到她言及年龄,又句句不离“老”叔王几个字,眼中不由得一黯,旋即回复如常。 段太后却已宕开话题,点指着地上的两枚牌子:“礼部此事让哀家极是伤心,新皇登基前的第一件大事,大行皇帝一生最后一件大事,都不尽力去办,哀家怎能不气?所以,老叔王今日就同相王交接了吧!相王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件事给哀家办明白了。宗正府若是连这点子事都办不明白……” 段太后说着,“哼”了一声:“这宗正也就不要做了!” 此等情状,群臣皆是心中一凛,七八双眼睛齐齐落在宇文承吉挺瘦的背影上,登时觉得那影子格外消瘦了,连鬓发也都似乎更苍白了几分。 群臣散去。 段太后却唤住了段炎与裴劲松。 “玉玦,快请两位大人安坐。”段太后吩咐着,面带笑意。 段、裴二人谢了座,心中尚自忐忑,尤其是裴劲松。 他虽性子刚直,又较死理儿,可身为宰辅的眼界和多年的历练摆在那里,方才一番情状,他怎会看不清这是太皇太后在替新帝清路? 老宗正宇文承吉究竟有什么事落在太皇太后的手中,裴劲松并不知晓。可,新上位的宇文广,那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大草包。让这样的人做宗正,显然是为了新皇省心。且相王又是老宗正的亲侄儿,这是给足了面子了。可见,太皇太后至少此刻并不愿同宗室撕破脸面。 然而,自己呢?在太皇太后面前当真有这个脸面吗? 裴劲松回想自己昨日在大行皇帝大殓祭礼之上的种种言行,虽不后悔,却也替自己捏了一把汗。 霍然抬头,他发现太皇太后正笑眯眯地瞧着自己。 裴劲松浑身的肌肉不由得一抖。 “请二卿留下,实是有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相商。” 段太后说着,柔声唤道:“阿睿,过来!” 她拉过宇文睿的手,面向段、裴二人:“阿睿,你要时刻记得,段大人和裴大人乃是我大周的顶梁柱!无论何时,你都断断不可在二位大人面前失了礼数!快见过二位宰辅大人!” 宇文睿看看段炎,又看看裴劲松。 这二位她都是熟的,一个是喜欢的熟,一个是讨厌的熟—— 那黑脸的姓裴的,昨儿还指着阿嫂质问呢! 她心里并不喜裴劲松。可昨晚入睡前,阿嫂便再三地叮嘱自己:今日凡事都是听从母后的,切不可耍小孩子脾气。 阿嫂还说:公是公,私是私。诸臣工白日里无论何等表现,那都是就事论事。做皇帝的,要有大心胸,不可因公而挟私仇…… 好吧,既然阿嫂这般说,宇文睿特别想得开,她冲着段、裴二人甜甜一笑,抱了抱小拳头,不像个小皇帝,倒像个江湖中人。 “二位大人,我年纪小,不懂的多,以后还要请二位大人多多教导我!” 段、裴二人听得段太后“段大人和裴大人乃是我大周的顶梁柱”那句,便已惊得离座而起,拱手急忙道:“不敢!不敢!” 待得小皇帝宇文睿又向二人行礼,饶是裴劲松不认可这小女娃来做皇帝,碍于礼数,也是不得不道:“折煞老臣了!” “刚义,之亮,你们且坐着由着她行礼去!阿睿年纪小,莫纵容了她!”段太后道。 段、裴二人哪敢生受新君的礼? 直到宇文睿行了礼,安坐,二人方才搭着椅边坐下了。 段太后微微一笑:“二卿自今日起就是皇帝的师父了。不过,哀家知道你们公事繁忙,又是有了年纪,没法子日日教皇帝读书。是以,请二卿替哀家参详参详,皇帝的师父选哪一位更好。” 裴劲松此时方一颗心放回了肚腹中,继而又略觉过意不去:自己昨日闹到那步田地,太皇太后还能如此相待……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是秉持一颗公心,皆是为大周江山思量的。扪心自问,没有分毫的私心。 他性子素来倔强,心中一时的柔软也被压了下去,忖度着,且看这小女帝将来如何作为。 段炎开口道:“不知太皇太后心中可有人选?” “哀家心中确是有一人选,只是不知其意若何。” 裴劲松一挑浓眉:“不知是何人让太皇太后如此看重?” 段太后淡笑道:“吏部主事裴重辉。” 裴劲松一张黑脸瞬时通红如血,嗫嚅这:“这、这……” 段炎听段太后所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略一思索,便即明了,朗声笑道:“太皇太后好眼力!裴二公子的学问、人品是没的说的!” 裴劲松撑着滚烫的面皮,梗着脖颈争道:“不妥!仲明的性子最是顽劣跳脱,哪堪当帝师?何况他才多大?太皇太后,不可啊!” 段炎笑道:“裴大人何必太谦?二公子乃仁宗年间一甲探花。那一试正是老夫为主考官。二公子的文章老夫读过,端的是好文章、好见地!如今宦海历练多年,越发的慧敏颖透了。据言二公子为官极能,又不拘于俗礼……” 裴劲松闻言,大摇其手:“他、他哪里是不拘俗礼?简直就是视礼法为无物!嗨!生子不肖己,惭愧!惭愧!” 呵!亏得裴二性子不似你!段炎心中暗笑。 若非裴二也是一副黑脸膛,段炎真要怀疑他是不是老裴亲生的了。 “罢了!”段太后摆了摆手,打断了二人的争论,“刚义啊,哀家既看重裴仲明,自有哀家的道理。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嫌’,我大周向来以才能为先,你就不要再自谦了!” 裴劲松此刻当真是无言以对。 若说“峰回路转”,便是形容他此时的:自己明明昨日得罪了太皇太后、太后和小皇帝,可偏偏人家没放在心上,还选中了自家二公子为帝师…… 可,为什么是仲明! 裴劲松想到那个处处和自己作对、时时被自己看不惯的二儿子,大感头痛。 议定之后,由不得裴劲松心中烦恼,段太后又道:“过几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二位宰辅既为朝臣之首,当做好表率,莫辜负了大周列祖列宗的嘱托啊!” 裴劲松心中一动。这会儿,小皇帝即位已是木已成舟的事,他虽然看不惯妇人治国,可眼下情状,他一介文臣又能如何?宇文家的后嗣本就稀薄,能够继承帝位的男子更是…… 哎!裴劲松暗自摇头叹息。似乎这八岁的小女娃娃现在看着也还不错,只不知将来如何…… 且看吧! 段、裴二臣拜别段太后,离开寿康宫。此时殿内除了内侍、宫女,便只剩下了三人。 直到看着段、裴二人的身影远去,段太后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骤然委坐在椅上,疲惫非常。 “母后!”景砚连忙扶住她。 “无妨……”段太后微微摇头,“玉玦,你们且领着陛下都退下吧,皇后留下。” “是。”玉玦应道。 展眼间,殿内只剩下了婆媳二人,更显空旷。 段太后深深地看了看景砚。 景砚被她盯得莫名,却不知母后唯独留下自己是要说些什么,心中略觉忐忑。 段太后突地扣住景砚的手腕,叹道:“砚儿,哀家当年并不赞成你与哲儿的婚事,你可是为何?” 景砚浑没想到母后竟有此一问,她怔忡一瞬,才垂头低声道:“孩儿省得,因为孩儿是……” 眼看她通红了脸,段太后接口道:“确有这一节,但不尽然。” 景砚困惑地看着她。 段太后泪眼婆娑:“哀家算计了半辈子,谁承想哲儿那孽障……竟会……竟会倾心于你?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她喟叹着,无奈摇头:“我与你母亲,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我与她之间的恩恩怨怨,哎……” “总之,砚儿,不管哀家愿意与否,这大周江山如今都要由你一肩挑起,这份责任,从你嫁给哲儿那一刻起,便推卸不得。”段太后凝着景砚那张同自己相似三分的脸,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景砚早已听得脑中迷蒙一片,忽闻此言,她急道:“母后!砚儿怎可僭越母后担……担起这大周江山?” “砚儿啊!哀家老了,心劲儿也松了……” “不!不!”景砚摇头,“母后正值英年,怎么会老?” 段太后苦笑着点指着自己的心口处:“是这里。砚儿,哀家的心,已经老了……你与哲儿青梅竹马,又是相守多年,可知道倾心一爱却求不到,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赴死,而无能为力的滋味?” 怎会不懂? 景砚咬唇。 “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段太后低喃着,“可这世间的不凡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历经苦难之人做出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啊,砚儿!” 景砚听着,眼圈红了。 只听段太后又道:“你这孩子,骨子里与哀家年轻时一般,但你胜在一点,不似哀家性子这等决绝。这是好事,亦是坏事,端看你如何运用了……将来之路,哀家已经替你们铺开,至于如何走下去,就看你们自己了。可,这路,也不是绝对的平坦。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哀家也留给你们些可作为的余地。要知道,人活于世,没有对立之人与己日日抗衡,只会让自己沉迷于太平安然,只会将一颗进取之心渐渐消磨殆尽,唯知享乐奢靡,这于皇家而言,绝非幸事。你对阿睿,也当如此,一味顺遂、平坦安乐的帝王,绝成不了真正的帝王!” 第37章 帝星 “哀家就盼着你能好生教养、辅佑阿睿长大,做个乖乖的好皇帝,以后啊,哀家就在这寿康宫中享清福了。” 段太后说着,不由得会心一笑:“我们阿睿是个小美人儿坯子,将来纳了后君,再诞下麟儿,不知要何等的招人疼爱呢!” 景砚陪笑。她侍候着段太后歪在榻上歇息,脑中却想着:无忧那等跳脱顽皮的性子,真不知将来的后君是何等模样。 段太后长叹一声:“施然那孩子,哀家想收他为义子,你觉得如何?” 景砚一顿,“母后若喜欢,便收吧。” 段太后点点头:“然儿是个好孩子,心思又正,为人也公道,性子好,长相也是拔尖儿的……可惜了……” 景砚闻言,眸色微黯。 “就让他在太医院里供奉吧,专门侍奉哀家,省得他整日胡思乱想的钻牛角尖。哀家常常能见到他,也觉得安心。” 景砚一眼扫过段太后幽深的目光,欲言又止。 段太后秀眉一挑:“你有话要说?” “是。前日,然哥哥说,他……他要全力调查那支箭背后的主使……” “胡闹!”段太后蹙眉,“军国大事,岂是他一介书生能查得明白的?真真是胡闹!如此,哀家更得拘着他了。施家就剩他一棵独苗儿,若是有个好歹,哀家九泉之下还有什么脸面见……” 她红了眼眶,再难说下去,冲景砚摆了摆手:“你且去吧!哀家想一个人静静……” 景砚也是听得心中酸楚。她实不愿令一向刚强的母后在自己面前失态以致丢了脸面,忙行了个礼,退下了。 礼部与宗正府这一遭效率极高,不过半日,新议定的谥号便上至了寿康宫。 小内侍举着托盘跪在段太后脚下,几尺开外,礼部侍郎卢昆和新上任的宗正相王宇文广老老实实地垂手而立。 段太后撩起眼皮,扫过二人的身影,暗哼一声。 再看托盘内,两枚牌子—— 一个“孝”字,一个“明”字。 景砚陪坐在一旁,默默点头:此番,还算得当。 段太后略一沉吟,两根手指捻起“孝”字,“啪”的一声,直直扣了过去。 景砚心头一沉—— 所谓“善事父母曰孝,富贵不骄曰孝”,母后心中对哲还是有怨啊! 但听段太后淡道:“便是‘明’字吧。” 照临四方曰明,遏恶扬善曰明。实在是上上的谥号,臣工们又敢说出什么来?自然是照行不悖了。 是以,奉先殿内自此之后多了一位“明宗”皇帝的神位。 几日后,乃钦天监选定的吉日。 新君登基,群臣跪拜,种种繁琐仪式,自不须赘言。 宇文睿着十二章衮服,头顶戴着十二旒冕。那一挂挂白玉串珠将将挡住她的视线,使得她没法将下跪的人等看个清楚。 宇文睿不得不使劲儿瞪大眼睛,勉强克制住想要抬头撩起这些珠串子的冲动—— 阿嫂说了,坐在这黄金龙椅之上,就要规规矩矩的,才有天子的风范。 可宇文睿却觉得这椅子瞧着金灿灿的晃人二目,坐着却一点儿都不舒服。她身子又小,脚上穿的靴子底儿再厚也挨不到地面,整个人像是半悬在空中,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唔……要是能快点儿长大就好了,脚底板儿能着地,心里也能踏实些。 一项项的仪礼没完没了,宇文睿坐得屁股痛,不得不在龙椅上小小动作着蹭来蹭去。 “咳——” 一声轻咳声从身侧传来,宇文睿一凛,怯怯地偷眼瞥侧后方端坐的景砚。 景砚瞪视她,那眼神分明在说“规矩些”。 宇文睿收回目光,扁了扁嘴,继续绷着屁股上的肌肉,无奈地看着下方的群臣跪拜,听着司礼官罗里啰嗦地絮叨。 她打量群臣,群臣也在偷眼打量这位小皇帝。 今日情状,俨然就是当年重现。 只不过,昔日的幼年先皇宇文哲换成了如今的小女帝宇文睿,而坐在一旁听政的换做了先帝的景皇后,如今的景太后。 群臣心中无不问着同一个问题:那位叱咤大周朝堂十几年的太皇太后,当真就让权了?还是,退居幕后,另有打算? 这位景太后究竟是何等性子,其实众人并不十分清楚。大婚前倒是名冠京师,乃大周世家第一等的才貌双全。若非此等资质,怕也不会嫁入皇家吧? 至于这景太后治国理政的才能若何,又该如何侍奉,群臣心中皆都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总之,这大周江山,打今儿个起,算是重打锣鼓另开张了。前路如何?谁知道呢! 登基大典便是在宇文睿的挨挨蹭蹭和群臣的暗自忖度中,从开始到了结束。 无论如何,瞧起来殿内都还算是君臣相谐,一片祥和。 恰在此时,兵部出班奏说“有北郑使者到”,群臣哗然。 “宣!”景砚凛然道。 这北郑使者尹贺早就到了京师,却一直被晾在馆驿里无人理睬。 段太后意在“削其锋芒”,其实说白了就是给北郑一个下马威。加上大周国丧,明宗皇帝又是死在了征讨北郑途中,是以自朝至野对北郑皆是恨得咬牙切齿。这尹贺在馆驿里也是没少吃苦头,什么吃东西吃出奇怪的东西,或是饮茶饮出莫名的味道等等,皆是馆驿中的仆人杂役或是下级的官员因愤恨而动的手脚。若非有段太后特意安排下的侍卫保护,怕是他和他的诸随从此刻早就身首异处,甚至尸骨无存了。 如此磨折了几日,景砚原以为会看到个形容枯槁、面容憔悴的,不想步入殿中的却是个高俊挺拔、相貌威武的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尹贺不过二十七八年纪,在众臣的怒视下,从从容容地迈步而入,不卑不亢地奉上国书。 景砚扫了几眼国书,冷笑道:“北郑伪朝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盘!罢兵?互市?呵!欺我大周无人吗!” 她语声严厉,见惯她柔顺随于宇文哲身侧的众臣闻听,都是心中一凛:这景太后似不是个好相与的…… 尹贺却是面上毫无惧色,微微一笑:“太后此言差矣!不错,敝国却是居于周之北方,国号亦是为‘郑’,然,‘伪’字从何说起?” 不等景砚回答,裴劲松已然愤愤抢道:“哼!杨灿反周,这等史事难道尊使不知吗?还是,北郑朝廷以此为耻?羞于告诉子孙?” 群臣见裴相如此抢白,浑不将太后、小皇帝以及立在上首的段相放在眼中,均不由得暗皱眉头。 尹贺并不为所动,“敢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裴劲松哼了一声:“老夫尚书右仆射裴劲松!” “裴大人既懂史,敢问贵国又是如何夺了前朝的江山?” “这……哼!诡辩!”裴劲松不屑地一挥袖子。 尹贺微微一笑:“所谓成王败寇,历朝历代的江山不都是这般得来的?裴大人照见别人家,却没照见自家……” 他如此说,实是嘲讽裴劲松是个“丈八的灯台——灯下黑”。 不等他嘲讽完,突地殿内一个清亮的童声响起:“浑说!要是都如你所说什么成王败寇,这世间还有‘道义’二字了吗?” 尹贺身躯一震,霍然抬头,与从龙椅上暴跳而起的宇文睿对了个正着。 说得好! 段炎不禁暗挑大拇指。可一见小皇帝此刻的模样,险些喷笑—— 冕旒前的白玉串珠,宇文睿嫌碍事,已经撩到了脑后,一张绷紧的小脸儿,加上那对晶亮大眼,再配上那身小号儿的十二章衮服,怎么看都透着股子诙谐气…… 景砚几乎要掩面,她想唤无忧放下那串珠,坐下说话,又怕扰了她“帝王的尊严”,心中默默给自己催眠:由她去吧!反正是个小孩子…… 尹贺玩味地瞧着这个认真的小人儿,拱了拱手:“想必这位便是新君了?” 宇文睿鼻孔一哼:“你没看到朕的穿戴吗?” 众臣忍不住掩嘴,撑着不至于当堂笑出声来。 “陛下倒是好精气神儿。”尹贺淡笑。 宇文睿站在龙椅前,叉着腰,“朕正当壮年,不似那杨灿已然黄土埋半截了!” 众臣听她说到“朕正当壮年”几个字,撑不住的已然“噗嗤”失笑。 宇文睿倒是浑不在意,继续理直气壮道:“这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朕要教你学个乖!” 众臣听她言语中带出俗语,俱不由得微微皱眉。 “天下大事,终究转不出‘道义’二字!若没了道义,夏桀、商纣之属岂不坐享天下无人敢管了吗?我大周先祖,秉持道义,为天下穷苦百姓伸张,高举义旗,倾覆暴虐的杨郑朝廷,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这就是‘义’!因为有义,才能一呼百应,才能所向披靡!那杨灿又算什么?当年以一己私心给百姓带来无端战祸,如今又害得我明宗皇帝驾崩,朕恨不得生吃了他的肉!生喝了他的血!” 群臣听她越说越是粗劣,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景砚却并未打断,由着她挥洒。 一番劈头盖脸,尹贺听得半晌无言。 良久,他面色深沉,再次抱拳,朝着宇文睿一躬身,肃然道:“贵国明宗皇帝之事,国书中已然写得清楚,实非我大郑所为。究竟凶手是何人,敝国也在极力查清。此外,臣以微薄之躯,为天下万民生计恳请陛下暂罢刀兵,还百姓太平日子!” 说罢,尹贺一躬到地,连拜三拜。接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群臣面面相觑,皆不明白他此举何意。 宇文睿正指点着阶下,列着架子等着驳斥尹贺呢。谁承想,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人家……走了。 她顿觉偌大的舞台上,仿佛就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好生失落。 夜凉如水。万籁俱静。 站在禁宫内最高的观星台上,仰头而望,天上的星星仿佛伸手可得。 弯月很美,星空也很美,阿嫂的背影……也很美。 宇文睿呆呆地凝着景砚仰望星空的娇柔背影,出神。 “无忧,此处是你皇兄当年为我所修。这天下,除了高山之巅,怕是没有哪一处比在这里看星星看得更真切了。” 阿嫂的语声,凉凉的,软软的,沁在宇文睿的心尖上,比这夜色还令人觉得舒服。 景砚自顾自续道:“你皇兄只知我好学,喜欢探究这漫天的星斗……他却不知,其实我最爱看的还是那颗——” 她玉色的手掌扬起,指向天边的北斗星。月光下,那只手掌如最最温润的白玉,散着柔和的光,让人移不开眼。 “紫微星,也称帝星。它执掌这浩淼星空……无忧,你会成为执掌这万里江山的帝星吗?” 宇文睿神色大震。她怔怔地看着那颗帝星,又忍不住将目光放回到阿嫂身上。 她好想长大,快点儿长大。 长大了,她就可以为阿嫂遮风挡雨,就可以在这样的凉夜里轻手轻脚地为阿嫂披上一件披风。 宇文睿不知道自己长大了究竟还能为阿嫂做些什么,但,有一点她清楚得很—— 到那时,她不会让阿嫂再这般萧索、孤寂。 第38章 惊箭 启元七年,秋。 京郊华阳围场。 旌旗猎猎,弓箭耀目。众武将、宗室,尤其是各世家子弟,皆都鲜衣怒马,佩劲弓利箭,单等着皇帝一声令下,就要在这猎场中大展身手。 这华阳围场乃大周皇家狩猎场。 大周皇家以弓马得天下,为了不令后世子孙遗忘了祖宗的勇武精神,自太|祖建国年间,每年入秋,皇帝皆会携众臣工、武将、宗室子弟在这里狩猎,以扬国之雄威。 即使是体弱多病的仁宗皇帝,当年在位时,每逢此时,也要象征性地射上几箭,以示未忘祖德。 可,从明宗皇帝驾崩至今,这华阳围场已经荒废了整整七年。只因为皇帝宇文睿年幼,她纵然知道这等祖制,忍不住跃跃欲试,可是段太后和景砚唯恐她年纪幼小,再有什么闪失,也是断断不允的。没有皇帝的主持,这秋狝之事自然也就搁下了。 直到今年,自元日起,小皇帝宇文睿满十五岁了,终于可以亲政。此时,一则她也算是个“大人”了;二则泰始殿里龙椅侧的那张椅子从此撤去,景太后听政的日子也就成为了历史,无论如何,她都不好再干涉宇文睿“帝王的尊严”了。 何况,年初时起,宇文睿隔三差五的便要磨着阿嫂要主持秋狝。景砚被磨得没法子,眼睁睁看着她个子猛窜,都快高过自己了,心里叹着“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索性也就撩开手不管了。 得了母后和阿嫂的允许,一入夏,宇文睿就禁不住欢悦,盼今日盼得心都痒了。 而今她跨坐在马鞍之上,近前是旗鲜甲亮的众家儿郎,举目远眺,群山隐约,旷野无际,满目的茵茵浅草,间杂着葱葱绿树—— 好一番风光! 宇文睿心中欢喜,热血激荡,一霎间只觉得心胸为之一扩,仿佛这天下的一切都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她很想清啸一声,纵马奔腾。可转念想到自己身为皇帝的责任,忙收敛心神,唇角一勾,朗声道—— “诸位爱卿,众家儿郎!今日乃我大周秋狝大典之日!亦是朕自登基以来的第一遭!众卿请看……” 她说着,扬起掌中的金色马鞭,虚虚一扫远处。 “这华阳围场,已是荒废七年了。” 众人随着她的指点看了过去。 “朕继承大统,已经七年。七年光阴,岂非弹指一挥间?昔日朕年幼时,无时不想着快些长大,好大展一番拳脚,扬我大周雄威,慰我祖宗在天英灵!” 众人听她朗然而发豪言,均不由得心中激荡。 “众卿眼前这片围场,乃是我大周先祖挥洒豪情之所在。我大周以武功立国,朕不会忘了祖宗的英风,也不希望你们有丝毫的忘却!是以,今日就让朕看看你们的心气儿和能耐!勇武者,赏!偷懒者,罚!” 宇文睿说着,探手扬起金弓,“得猎最多者,朕亲赐此弓!” “万岁!万岁!” 围场内登时群情激昂。 尤其是那些世族子弟,多是第一次见到小女帝的真容—— 但见她头戴玉冠,束起乌发,额上勒着一根鲜红色的绣龙发带,剑眉入鬓,鼻梁英挺,薄唇,一张如玉小脸儿,再衬上身上的银白团龙箭袖、明黄披风、脚下明黄战靴,俨然一尊银娃娃一般。加之,她胯|下雪白的战马,只四只蹄子墨黑,名曰“踏墨”,乃大宛名马,更显得马上之人英武非常,令人眼前一亮。 那些年轻的世家子弟,听皇帝说打得最多猎物的,便能被钦赐御弓;又眼见皇帝明眸皓齿、语笑晏晏,都克制不住心中的激荡,热血上涌,惟愿拼死一猎。就算做不成那夺冠的,能被女帝多瞧几眼,也是好的。 不说众人跃跃欲试,单说宇文睿。 她自箭壶中抽|出一支长箭,搭在弓弦上,微一凝神,只听“嗖”的一声长鸣,那箭直直射|出,展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嚯——”众人皆惊,暗赞“吾皇好身手”。 众世家子弟见她露了这一手,更是心生倾慕,有几个甚至暗生情愫,动了做后君的念头。大周尚武,女子地位又颇高,是以武艺高强的女子更受推崇。 宇文睿岂会读不懂众臣的内心戏? 嘻嘻,朕这还没用全力呢!她笑眯眯地暗想。 朕要是使出真功夫,这一箭还不射到京师去? 由皇帝亲自射出这一箭,是为大周秋狝的传统,名曰“一箭定江山”,取自当年高祖皇帝带兵围困杨郑朝廷的都城时。 高祖当日凛然一箭,射下了都城最高处的杨郑朝廷的龙旗,大震军威,群情激昂,不过几日便攻下了都城,是为“定江山”。 所以,太|祖让位高祖之后,每年秋狝,都要以这一仪式开启,从高祖皇帝直到明宗皇帝,一以贯之。 宇文睿射出惊人一箭,清朗的声音高喝一声:“众家儿郎!让朕看看你们的能耐!” 众人振奋,高呼“万岁”,争先恐后地奔入围场。顷刻间万马奔腾,遮天蔽日。 宇文睿岂会甘心只看热闹,她早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昨夜,景砚千叮咛万嘱咐她要小心谨慎,切莫有什么闪失,可眼前情状,如此有趣,她脑中热血激荡,早把阿嫂的叮嘱丢到了爪哇国。 她是皇帝,谁人敢抢在她头前? 是以,狂奔之下,就将众人抛在了身后,连紧随她护卫的内廷侍卫也被她甩没影儿了。 眼前景物急急向后掠,马蹄踏在浅草之上,被踏碎的青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气息,沁人心脾。 宇文睿胸怀为之一畅,她猛地收住马缰绳,止住了爱马的狂奔。 那马正驰骋得肆无忌惮,突地被主人止住,犹不乐意,就着原地“踏踏踏”转了几个圈,“噗噗噗”地喷着响鼻。 宇文睿看看四周浑无一人,哈哈一笑,拍了拍白马脖颈:“敖疆乖啊!一会儿让你跑个痛快……” 她说着,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蓝瓦瓦的看不到边际,只高远处一个小小的白影,在天空中移动得格外快。 宇文睿将右手食指、拇指搭在唇边,嘴唇用力,发出一声长啸。 高空中的小小白影似有所感,挟着劲风直直朝着宇文睿扑了过来。 离得越来越近,竟然是一头雄壮白雕。 那白雕浑身上下纯然白色,只脚爪和喙是淡黄|色的。它样子颇凶猛,两只翅膀展开足有将近一丈宽。 眼看它就要扑到宇文睿的身上,宇文睿却浑没怯意,反倒扬起脸儿,迎着阳光,眯缝着双眼,擎等着白雕落下。 滑至宇文睿头顶丈余高处,白雕忽的收起翅膀,最后竟是缓缓地落在了宇文睿的肩头。 宇文睿笑嘻嘻地抬手拂过白雕的羽毛:“白羽,你吃饱了就混乱飞!连朕都不管了吗?” 白雕似通人性,瞪着一对黑黄眼珠,歪着头,仿若思考。过了一瞬,它朝宇文睿头侧靠了靠,用身上的羽毛轻蹭宇文睿的脖颈。 “哈哈哈……好痒!白羽你又淘气!” 宇文睿勾唇一哂:“你这家伙一定是又馋肉了!不行!你刚吃了多少肉?再吃?变成个大肥鸟儿,看你还怎么飞?” 白雕继续在她颈间挨挨蹭蹭的,宇文睿皱了皱鼻子:“你都长大了,就得学会自己找吃的!难道要朕养你一辈子吗?” 说罢,她一扬手,“快去!快去!这么大的围场,就看你有没有能耐了!” 白雕见讨好无效,拧着脑袋,状似骄傲。 宇文睿还自絮絮的:“不过,就算自己猎吃的,也只够填饱肚子就好,不可暴殄天物。裴先生说了,‘涸泽而渔焚林而猎’这叫破坏生态平衡!” 恰在此时,由远及近“哒哒哒”一阵脆响,一匹枣红骏马驰来。 白羽再不理会宇文睿,蹭的展开双翅,直直飞向来者,落在对方的肩头,亲昵地蹭着。 “白羽乖啊!”来人是个红衣红靴红披风的娇美少女,配上那匹枣红马,俨然一团烈火般。 少女轻拂白羽的羽毛,挑着眉凝着宇文睿:“睿姐姐,你跑得这般快,差点儿撵不上你。” 宇文睿也淡笑着瞧着她,不禁调侃道:“悦儿,你也自知撵不上我了吧?” 景嘉悦闻言,柳眉一竖,“谁说的?看你是皇上,给你留着面子罢了!” 宇文睿不屑地轻嗤一声:“强词夺理!你赛马从来都撵不上我,拳脚也比不过我,从七岁就被我打,读书也不及我……” 不等她说完,景嘉悦一双杏眼快要瞪裂了:“谁说我不如你?!” 宇文睿笑嘻嘻的:“你本来就不如我。” “有胆来比!”景嘉悦一抖肩膀,白羽霍然惊起,落在近处的低矮树枝上,犯愁地盯着这二位。 又要比?结果还不是一样?回回都一样。 白羽无奈地抖抖翅膀,“咿——”的一声尖啸,高高飞走,寻觅吃食去了。 宇文睿仰脸看着白羽渐渐消失成一个白点的身影,“瞧吧,连白羽都看不下去你言不由衷了。” “浑说!”景嘉悦娇喝一声,“来来来!睿姐姐,放马过来吧!” “来就来!”宇文睿满不在乎地一撇嘴角,“先说好,输了可别哭鼻子,像当年似的……” “不许说了!”景嘉悦喝住她。次次都拿当年说事儿,烦不烦啊? 二人拨马于同一水平线,同时一扬鞭子,抽在马臀上。 二马之前跑得并不畅快,这会儿得了主人的令,巴不得一声呢,皆“希律律”狂奔而去。 宇文睿的马毕竟是万里挑一的名马,即使她没用上十分心思,敖疆也始终领先景嘉悦的枣红马半个马身。 景嘉悦愈发心急,紧伏在马背上,怒喝道:“阿睿!你再不跑快些,本大小姐回去就杀了你吃肉!” 宇文睿听得脸上一黑,“悦儿,不是让你改个名字吗?怎么还叫这名儿?” 景嘉悦不满地哼道:“这名不好吗?我觉得很好!” 宇文睿嘴角一抽:好个屁!拿皇帝小名给自己的坐骑当名字,很好玩的吗? 景嘉悦此刻声音更大了:“阿睿!你没听见吗?再不跑快些,回去炖你的肉!” 说着,素手探到腰间,摘下缠在腰间的长鞭,“啪”的一声猛然抽在马臀上。 那鞭子本就掺了金丝,不是凡品,这么狠狠一下子,马怎么受得了?登时被抽出了一长条血印子。那马吃痛,狂叫一声,没命地颠儿着激|射出去。 景嘉悦不想会是如此,伏在马背上一个趔趄,险些跌下去,顿时花容失色。 那马发足狂奔,越过敖疆,展眼见就跑远了。 宇文睿一呆,心道“不好”,忙紧夹马腹。 敖疆得主人令,也发足狂奔而去。 奔了半刻,眼看着远远一团红色,正是景嘉悦和她的枣红马。宇文睿才略觉放心,仍是不敢放松,紧随其后。 却不想,耳边“隆隆”一阵响声,转眼间,景嘉悦和她的马,都消失不见了。 第39章 木樨 “轰隆——” 一阵巨响,继而,景嘉悦和她的坐骑骤然不见了。 宇文睿遥遥看到前方腾起一团尘土,大惊,忙催胯|下白马奔那处而去。 “悦儿!悦儿你如何了?” 宇文睿高声呼喝,顷刻间靠近变故处,急拉缰绳,敖疆“希律律”一声嘶鸣,前蹄扬起,猛然收住步伐。 宇文睿惊出一身冷汗,凝神一瞧,才发现眼前竟是一个丈余宽的深坑,灰扑扑的一片尘土,看不清楚景嘉悦的状况。 “悦儿!悦儿!” 宇文睿大呼几声,没有回音。她心中更急。 恰在此时,她端坐马鞍上,突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一沉。心知不好,宇文睿急拉马缰绳,拨马后撤。 幸得敖疆反应迅速,猛然后退—— “轰”的又一声巨响,方才她踏在脚下的泥土俱都深陷了下去,成了那巨坑的一部分。 宇文睿更不敢耽搁,调转马头,撤出二十步开外,才纵身下马。 “敖疆,乖,待在这里,不要乱动!” 她拍拍白马脖颈,抬手扯下脖颈上的披风,甩在一旁,跨大步朝着那深坑走了过去,边走边把身上的弓袋、箭袋以及诸多累赘饰物随手扔下。 “悦儿!” 宇文睿伏着身子小心地扣住深坑边缘的泥土,双脚扒住地面,以防泥土再次崩落,便于自己后跃。 此时,随着那轰鸣声嚣起的尘土渐渐散去。 “唔……”自坑内传来隐约的呻|吟声。 宇文睿耳朵灵,已然听到了。 “悦儿!可还好吗?” 尘埃落定,现出深坑的真面目。 那坑约有一丈深浅,坑底的正是景嘉悦和她的枣红马。 景嘉悦此刻哪还有半分景大小姐的骄矜神采?一身火红火红的衣衫已经尽染灰尘,一张明艳小脸也灰突突的一片。 那枣红马更惨,被她压在身下,一条命已去了大半条,正无力地在泥土中抖着。 宇文睿暗松一口气。 “睿……睿姐姐……”景嘉悦无力地努力扬起脸,寻找宇文睿的声音所在。 “可有伤到?”宇文睿担心地问。 “唔……腿好痛……睿姐姐,我的腿好痛……”景嘉悦语带哭腔。 “悦儿你莫乱动……”宇文睿急声安慰道,“朕这就来救你!” 她说罢,瞥了瞥坑底的状况,深吸一口气,一旋身,便从坑顶跳了下来。 “睿姐姐……” 景嘉悦眼看着宇文睿跃身而下,俨然看到了救星。恰如一个人坠落悬崖的瞬间,突地有人拉住了自己下落的身体。她又是感动,又是委屈,还夹杂着绝处逢生的惊悸。 “莫怕,莫怕。”宇文睿轻声安慰她。 她说罢,小心地拂开景嘉悦腿上的灰土,那里已然殷红一片。 “这里很疼吗?”宇文睿轻轻捏了捏。 “嗷——”景嘉悦惨叫一声,震得宇文睿恨不得跳开。 她跟随师父学了七年,颜无念医道、武道双绝,自然也指点过她岐黄之术。加之她读书颇杂,约略一看,便猜想景嘉悦应该是腿骨摔断了。 此处不是医治之所,须得上去才行—— 宇文睿仰起头,凝着头顶圆状的洞口,也有点儿犯愁了。 她之前心焦悦儿安危,又依仗着一身的武艺,想都没想就跃身而下。如今看来,似乎上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悦儿,来!”宇文睿蹲伏在景嘉悦身前,弯下身体,背对着她。 景嘉悦一呆:睿姐姐是要背自己?可是,睿姐姐是皇帝啊!她怎么可以…… 宇文睿见她无动于衷,急道:“悦儿你磨蹭什么?这坑可是随时可能塌掉的!朕可不想和你一起埋在这里……” 景嘉悦闻言,鼻腔没来由地一酸,“谁磨蹭了?睿姐姐你这小身板儿,禁得动我吗?” 宇文睿轻嗤一声:“小瞧朕!朕可是有绝艺在身的!” 景嘉悦不再啰嗦,双臂攀住宇文睿的脖颈,强忍着腿上钻心的痛疼,咬紧牙关伏在了宇文睿的背上。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她已经痛了一身冷汗。 宇文睿只觉得一张凉冰冰、汗涔涔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脖颈上,知道她痛得要命,遂故意轻笑道:“悦儿,你似是又胖了……” “你才胖了!”景嘉悦杏眼一瞪,一时忘了腿上的剧痛。 宇文睿又调侃她道:“悦儿啊,姐姐奉劝你,再胖下去,可就嫁不出去了!” “浑说!”景嘉悦气得一巴掌拍在宇文睿的肩膀上。 宇文睿疼得一龇牙,“你敢打朕的龙肩,朕要治你的大罪!” “谁怕你!”景嘉悦不服气地又拍一巴掌,“亏你还是皇帝,哪有做皇帝的,说人家……人家嫁……嫁不出去的……” 她说着,竟是心中莫名地涌上委屈之感。 宇文睿哪知道她女儿家的心事?她从不存此等小儿女心事,自然也无法想象一个少女在成长中内心所经历的种种矛盾。 嘻嘻一笑,宇文睿意在分散景嘉悦的注意力,“悦儿自然能嫁出去,还能嫁个好夫君。” 景嘉悦闻言,心内更酸,索性埋头在她的脊背里,使劲儿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木樨气息。 宇文睿倒是浑没在意她的小动作。她一手反扣在景嘉悦腰间,一手探出试了试坑壁。 “悦儿,抱紧了!” 宇文睿低喝一声,暗运内力,攀着坑壁,直直跃上半丈。单臂和双脚将将扣住坑壁上的石块,她不敢有丝毫怠慢,再一次发力,蹭的跃出了洞口,“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宇文睿痛哼一声,顾不得摔得疼痛,她唯恐身下泥土再塌下去,连滚带爬地闪出几丈远,才放心地将景嘉悦放下。 只听得“轰隆”巨响,之前的巨坑登时塌陷下去了。 景嘉悦看得呆住,忽的惊呼:“阿睿!我的阿睿还在里面!” 宇文睿一头汗水,一身泥土,闻言脸都黑了:敢不敢不叫这名儿? 她没好气儿地拖过景嘉悦的伤腿,嗤地一声撕开裤腿布料。 景嘉悦尖叫一声:“你干吗?!” “废话!当然是看你的伤!”宇文睿没好气儿地瞪她一眼。 “不要!痛死了!”景嘉悦再次尖叫。 宇文睿再次满脑袋黑线,话说刚才那个乖觉伏在她背上的人哪儿去了? 哒哒哒—— 远处驰来几匹战马,越靠越近。 紧接着,有人高呼:“在这里!陛下在这里!” 几个人滚鞍下马,急慌慌地跪拜在宇文睿面前:“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正是何冲领着几名侍卫。 宇文睿想到自己竟然和一匹枉死的马同名,还得替这始作俑者探伤,心中正不痛快。她双手在景嘉悦的小腿上忙碌着,低着头闷哼一声。 “有伤药吗?” 何冲一愣,才听明白陛下是在问自己,忙不迭声地应着:“有有,臣这儿有!” 他一骨碌起身,从马鞍上取下一大包内服外敷各色伤药,捧到宇文睿面前。 “陛下……” 他本想说,“让臣来吧”,怎么能让一国之君做这服侍人的事儿? 可不经意一低头,他瞥见了景嘉悦未染上血迹的小腿上白皙的肌肤,赶紧避开目光,把后半句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大周民风再开放,男女终究有别,他个有家有室的大男人,总不好给待字闺中的景大小姐疗伤吧? 宇文睿也不啰嗦,顺手抓过侍卫递过来的皮水袋,拉开塞子,将里面的清水淋在景嘉悦的小腿之上,冲散上面的血迹。 景嘉悦“嘶”的痛哼一声。纵然她性子豪迈,被几个侍卫大男人这般围着,也是赧然。 好在那几名侍卫俱都知礼地垂下头。 景嘉悦一想到睿姐姐救了自己,还细心地替自己治伤,伤口是真真的疼,可内心里却是酸酸甜甜的说不清楚。 她咬着嘴唇,忍着疼痛,凝着宇文睿认真治伤的样子,呆呆地出神。 “找两根结实的树枝来。”宇文睿捏过景嘉悦的小腿,吩咐道。 一名侍卫答应一声,起身而去。 众侍卫都是习武之人,知道景大小姐这是腿骨断了,须得正了骨,抹上药,再缠上木板条子固定住才好养伤。 “悦儿,朕要替你正骨。你且忍着些。”宇文睿说完,双手翻动。 众目睽睽之下,景嘉悦实在羞于叫嚷出声,她干脆攥紧宇文睿的衣襟,脸狠狠地埋进对方的腿弯。 看悦儿的小模样,宇文睿也是心疼,可她更不敢耽误了伤。 正好骨,再用树枝固定好腿骨,宇文睿随手在自己的银白箭袖上扯下两条,替景嘉悦捆扎好,才松了一口气。 “张口。”宇文睿从何冲的包裹里翻出内服伤药。 景嘉悦乖觉地张嘴,由着她把一颗苦哈哈的丸药喂给自己。 “含着,莫咽下。”宇文睿说罢,双手一探,勾住景嘉悦的脖颈和腿弯,直直将她抱了起来。 这一番动作,别说何冲等众侍卫,景嘉悦也是吓呆了。 “睿姐姐,你……你做什么?” 宇文睿一撇嘴:“抱你啊!” “抱……抱我?”景嘉悦的小脸腾的通红。 宇文睿将她安顿在自己的马鞍上,一旋身,也上了马,坐在景嘉悦的身后,手探向前,抓住马缰绳,让她靠在自己的身前。 这会儿,她还没忘了调侃景嘉悦:“悦儿你可坐稳了。你这样重,压坏了朕的敖疆,可是要赔的。” “……”景嘉悦只觉后背袭来温暖的木樨气息,虽是秋凉时节,她却脸颊烫得紧。 第40章 猴儿 狩猎之事,毕竟是武将的天下,尤其是那些年轻子弟。是以,留下来的多是文臣和有了年纪的,以及众女眷。 当宇文睿在众多侍卫的护送下返回时,诸留守人等皆不敢怠慢,都迎出帐来行礼。 英国公景子乔看到被皇帝拥在身前的自家孙女的一瞬,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一幕,怎么看怎么眼熟。 景子乔只觉得头皮发炸。 宇文睿挥了挥手,免了众人的礼。自己先翻身下马,接着双手抱下景嘉悦。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皇帝这是要做什么。也有眼尖的,瞥见了景大小姐小腿上的殷红已经被包扎停当;更有心细的发现那两条子布料不正是皇帝所穿着的箭袖上缺损的吗? 啧啧啧,皇帝待景家果然与别家不同,但不知这景大小姐是如何受的伤。 “景爱卿,悦儿因朕受伤,是朕的疏忽。”宇文睿抱着景嘉悦直奔景子乔。 众目睽睽之下,被睿姐姐这样抱着,景嘉悦简直要无地自容。她羞得窝进宇文睿的肩头,双臂牢牢地攀着宇文睿的脖颈。 景子乔见到自家孙女难得露出的娇羞模样,一把灰白山羊胡惊得快要翘上天。又听皇帝这般说,他哪敢就这么若无其事的? “定是悦儿胡闹,累陛下挂心了。”景子乔忙躬身道。 他这话说得也算极公道。自己的孙女什么性子,他当然清楚。而皇帝,虽然年轻,偶尔性子欢脱,但在正事上从不含糊胡闹。 景衡就立在父亲身后,看到女儿腿上的伤,先就心疼了。可眼下情状,景家俨然成了靶子。陛下九五之尊,这般抱着悦儿成何体统? 他忙紧赶两步,想伸手接过女儿。然,皇帝毕竟是女子,这么伸手相接,真的好吗? “来人!备缚辇!”宇文睿索性抱着景嘉悦吩咐。 秋狝虽非真正上战场,跌伤或是误伤总是难免,是以早有太医院的供奉带着诸般药品跟随。 两个小内监抬过缚辇。 宇文睿小心翼翼地将景嘉悦安顿在其上,不忘吩咐随侍的太医:“好生医治着。” 太医连连应是。 “都散了吧。”宇文睿挥散众人。 景家父子叩谢皇帝救助之恩。 宇文睿眼风划过依依不舍地凝着自己的景嘉悦,冲她安慰地一笑,又转眼面对景家父子:“二卿快起来吧!悦儿还小呢,难免贪玩,她本性还是好的。你们莫要责备她才是。让她好生将养,朕还等着她陪朕读书练武呢。” 景衡见皇帝一身也是灰扑扑的,衣衫似乎还扯破了口子,定然是救治悦儿时所致,心中感激。皇帝也不过才比悦儿年长一岁有余,何以相差这般多呢?何时悦儿才能如此稳重?话说回来,悦儿若是一生能得皇帝的照拂,于她自己,于景家,都是大大的好事啊。 他父亲可没他这般乐观。 景子乔凝着那抹峻拔的背影,内心越发不安:陛下亲政之后,越来越像个皇帝的样子了。她和悦儿一同读书、习武、玩耍七年,情分不同寻常。若是…… 景子乔眼中精光一现:绝对不可!景家不能两辈人都走了这条路!可观悦儿方才神色,嘶…… 景子乔颇感心塞。 幸好,皇帝似乎毫无察觉,只当悦儿自家妹妹一般。这便好,这便好…… 景子乔暗暗松了一口气:若只是悦儿一人,哼!老夫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扼杀了她这份心思! 单说宇文睿。 她之前只想悄悄地回来,安顿好景嘉悦,再悄悄地换身干净衣服接着打猎去。 谁承想,大姑娘上轿——她是头一遭,没经验,竟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宇文睿只觉头疼。喝止众侍卫的跟随,她只带着申全一人,想偷偷地遁回自己的御帐。 不想,刚摸了几步,却被熟悉的声音唤住:“奴婢秉笔见过陛下。” 宇文睿登时头大如斗。 她硬着头皮对上秉笔,嘻嘻一笑:“秉笔姐姐唤朕……有事?” 秉笔敛衽欠身:“太后主子请陛下到她帐中一叙。” 宇文睿打个哈哈,脚下偷偷向前划着步子,脸上笑忒忒的:“朕打猎呢……哈哈,对,秉笔姐姐就回阿嫂说,朕正主持秋狝呢!” 说罢,抬腿就跑。 秉笔听得一脑门子黑线。 她看着小皇帝长大,岂会不了解她的心思? 结果,宇文睿刚跑了两步,就听身后的秉笔闷着声音道:“太后主子很是担心陛下安危,陛下难道忍心让她忧心吗?” 宇文睿心头一软,顿住了脚步。 秉笔见一计得逞,心中暗笑,玉手一扬:“陛下请!” 宇文睿苦着一张小脸儿瞧着她,内心却在咆哮:谁说朕忍心让阿嫂忧心啊?朕躲着阿嫂,就是怕阿嫂忧心的! 当然,她还怕阿嫂知道真相再责备自己“不顾一国之君的体面”,更担心阿嫂会因此怪罪悦儿。 在宇文睿看来,与她一同长大的勤皇兄和悦儿便如她的手足一般。她自从知道自家的身世,便晓得自己于这世间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尤其是做了皇帝之后,时时被众人捧着让着,日日被师父和长辈管着教着,她更觉孤独。随着年纪见长,宇文睿终于明白话本子里的帝王何以偶尔自称为“孤”了,坐上泰始殿里的那把大周天下唯一的龙椅,便意味着,孤独。 好在她性子里洒脱占了大半,不会因此而忧郁怅然。相反,除了时不时地带着小内监申全找找乐子,她还给自己寻了兄弟姐妹—— 九岁的时候,学着话本子里英雄结义的模子,她硬拉着几个人和自己结拜,号称“帝京七俊”。 结拜时,宇文睿可谓生拉硬拽,也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连当时年方五岁的相王幼子宇文克俭都没放过。 所谓少年心性,一时兴起。可她对景嘉悦的一番关爱之心却是发自肺腑。景嘉悦陷入险境之时,她浑然忘了自己的帝王之身,安危系天下,只想尽快救出危境中的妹妹。 因此,相较于自己可能面对的来自阿嫂的责备,宇文睿更担心景嘉悦受了伤还要被责罚。 挨挨蹭蹭地挪到景砚的帐外,宇文睿还是想逃。 这里,包括皇宫中阿嫂的坤泰宫,是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比御苑都喜欢去。 尤其是晚上。 十岁以前的每个夜晚,她都心安理得地赖在阿嫂的大床上,嗅着阿嫂身上好闻的气息入眠。酣然一觉,清晨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阿嫂恬静的睡颜,手中所感,是阿嫂如母亲一般柔软的身体。彼时的宇文睿,只觉得每一天夜晚和清晨,都是这世间最最美好的物事。 哎!就算可能挨骂,还是想见到阿嫂——虽然才离开她不到两个时辰。 这感觉可真怪! 宇文睿挠挠头,撩起帐帘跨步入内。 “嘻嘻,阿嫂,我来了!”宇文睿在景砚面前,几乎从不自称“朕”。那会让她觉得和阿嫂疏远得很,她不喜欢。 大周景太后,此刻正沉着脸端坐在账内的椅上。 面庞依旧是那张倾国倾城颜,身段依旧是那般婀娜娇柔,七年的光阴似乎并未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若非要说留下了什么,那就是风致了。 宇文睿有时候会偷偷地窥阿嫂,发现阿嫂比昔年初见时多了几分刚绝之气,或许是因为身处政事之中要时常决断吧?宇文睿暗想。 可是,阿嫂明明是更美了。唔,如何形容那种美呢?仿佛醇绵的茶,又仿佛陈年的酒?总之,那是岁月积淀下的美丽,绝非悦儿那种小姑娘可以比拟的。 反正,阿嫂就是美好得无与伦比。阿嫂定然是大周,不,定然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宇文睿暗暗下了定义。 此刻,她瞄着阿嫂脸上神情,只觉得即使不悦,阿嫂也是不悦得别致。 头脑一热,宇文睿也顾不得帝王形象,蹭蹭蹭急赶几步,手脚并用地猴儿上景砚的身体,扭股儿糖似的扭过来扭过去,声音更是拉长了腔调—— “阿嫂,阿嫂……无忧好想你……” 景砚惊,哪想到她甫一进帐便如此无赖模样? 景砚本想发作,可低头一看她灰扑扑的一张小脸儿,还有那银白箭袖上扯破的口子,心里先就软了,面色稍缓,嫌弃地扒开她伏在自己胸口的脑袋,“脏死了!活像个泥猴儿!” 宇文睿打蛇随棍上,索性紧贴在景砚的左胸口,蹭啊蹭啊蹭,嘴里还没闲着:“嘻嘻嘻,阿嫂身上的袍子也脏了……你还说我?” 景砚被她这般惫懒模样惊得一抖,想要推开那颗赖在胸前的脑袋,却如何用力也推不开。 宇文睿听着阿嫂“咚咚咚”越跳越急的心脏,心中暗想:莫非阿嫂病了?为什么一颗心乱跳成这样? 她唯恐阿嫂有恙,可不敢耽误,直起身子,拉过景砚的手腕,扣住脉搏,凝神细查。 景砚莫名地盯着她的一番动作。 “阿嫂心口可疼?”宇文睿认真地问道,“为什么心跳得这样厉害?” 景砚耳中听着,再对上那张似曾相识的小脸儿,登时面色通红。 第41章 不安 “胡闹!哪里有什么病?”景砚微红着脸,撤回自己被宇文睿扣住的手腕。 腻滑的肌肤划过宇文睿的指尖,仿佛上好的绸缎,丝般柔滑。 宇文睿呆住,半晌醒不过神来,她觉得右手的食指尖似有些烫。 为什么会烫? 既没运内力,帐内又不热。 宇文睿以前从没发现,阿嫂的肌肤竟是这般好,这般滑。 景砚的心跳终于平复如常,脸上的热气也散了几分。 她轻轻地推开赖在自己身上的小皇帝,又睨一眼—— 小皇帝此时正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出神。 景砚哪里知道宇文睿心中所想?还以为是自己责怪了她,又强自撤回手腕,一时驳了她“帝王的颜面”,让她下不来台了。 宇文睿正自呆忡呢,忽的发觉阿嫂柔滑的手掌拉过自己的衣襟,嗔道:“还不快去换身干净衣衫?脏兮兮的,成什么体统!” “哦……” 宇文睿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刚往帐外行了两步,方才想起了初衷。 她笑嘻嘻地讨好道:“阿嫂可别责怪悦儿啊!” 景砚斜睨她一眼,哼道:“你们倒是亲密!哪次她惹了祸,不是你替她遮掩的?” 宇文睿挠了挠后脑勺,憨道,“这次可不同,悦儿的小腿骨都折断了,流了好多血。她又跌到了深坑里,受了惊吓,当真可怜得紧……” 虽然早有侍女向自己禀告了帐外的情状,但是听到此处,景砚还是心里一惊:“可有妨碍?” “应该没什么大碍,”宇文睿应道,“我已替她略略正骨包扎了……这会子蔡太医早去照拂了,阿嫂放心吧。” 景砚稍松一口气。她纵然心疼景嘉悦的伤,但想到自家侄女淘气的性子,也是暗自生气。 “定然是悦儿又逞能淘气,才致如此!还连累你……一国之君,这般不顾身份,成什么样子!”景砚瞧着宇文睿脏兮兮的箭袖,怒道。 宇文睿早知阿嫂会这般训教自己,可事出紧急,悦儿身陷险境,她哪里顾得上什么“一国之君的体面”? 宇文睿沮丧地摇了摇头,道:“是我没照顾好悦儿……那处深坑也是来的蹊跷……” 景砚一眼瞥过她自责的模样,蓦地联想到她与悦儿这些年来的种种,心头划过不安—— 这两个孩子,确然是“不打不成交”,可也是实打实的打出来的感情。这七年来,她二人一处读书,一处习武,一处玩耍淘气,简直可说是青梅…… 景砚娇|柔的身躯不自禁地猛然一抖。 她只看着两个小冤家从见面就打架,再到和睦相处,甚至一个让着另一个;她竟是忽略了这两个人之间日益深厚的感情了吗? 悦儿恨不得刻刻缠着无忧;无忧虽言语上常常逗弄她,可却也时时让着她。 还有,无忧此刻这般自责…… 景砚不敢再深想下去,她定定地看着宇文睿:这孩子当真对悦儿起了那等心思了?明明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不可! 绝对不可! 她唯恐宇文睿再将心思落在景嘉悦的身上,忙一叠声地推她:“还不快去换衣裳?” 宇文睿却是心头一松,阿嫂这是不责怪悦儿了? “阿嫂不怪悦儿就好!”说着,宇文睿一溜烟地跑回自己的帐中。 景砚的心,却因着这句话,又沉了两分。 换了身素白团龙箭袖,宇文睿欢欢喜喜地折了回来。 “阿嫂,我打猎去了!等我打回来野味晚间让阿嫂尝尝!”宇文睿满腔子热血沸腾。她很想让阿嫂见识见识自己的箭法身手,若是能得阿嫂一声赞叹,真比什么都让人欢悦。 “无忧,你且过来,和我安静说会话。”景砚纤手一指身侧的椅子。 宇文睿不解。 不过她一向听从景砚的话,景砚让坐,她就乖觉地坐下。 景砚含笑看了她一瞬,柔声道:“你莫要拿这秋狝做玩耍之事。须知,帝王家无小事。从始至终,都要多存些心思。” 宇文睿点点头:“阿嫂说的是。我留意着呢!想我大周如今休养生息,国库也是殷实上来了,北郑那起子乱臣,迟早是要收拾的。要征伐,自然需要良将、勇将、强将,无忧会用心的。” “也不只这一件。” “还有什么?”宇文睿瞪着圆溜溜的眸子,凝着景砚。 对上那双眸子,景砚便不由得心软,一番为母情怀便泛了上来。 “无忧,你已经十五岁了。”景砚循循诱道。 “啊?”宇文睿依旧懵懂。 瞧着她痴傻模样,竟然不禁好笑:“前日,母后还嘱我多多留意秋狝中各家子弟的表现。母后说,成国公夫人入宫问安时,曾透了些意思,她家的二公子秦烁今年满十七岁了,且与你年龄相合。此前,还有几家也向母后提起过……” 宇文睿此刻才恍然大悟:“阿嫂……阿嫂要我留意后君?” 景砚轻笑:“正是。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无忧也该思忖思忖这事儿了。不过,且不着急,咱们寻他一两载,等无忧满十八岁的时候,阿嫂定要为你寻一位有才有貌、脾气性子俱好的后君……” 宇文睿脑中乱作一团,之后阿嫂都说了些什么,她浑没听进耳中。 景砚见她瞬间变了脸色,之前的猜想登时坐实了几分。 “无忧?” “啊?”宇文睿被唤回神魂。 “无忧想要怎样的后君?”景砚追问道。 “怎样的后君?”宇文睿喃喃地重复着,目光落在景砚专注于自己的双眸上。 “我想娶阿嫂这样的后君……” 景砚失笑:“孩子话!阿嫂就是阿嫂,怎么会是后君?” 宇文睿被她笑话,微红了脸,嗫嚅道:“我就是觉得……觉得阿嫂是这世间最好的……” 景砚一滞。 即使已然长大,无忧的一番孺慕之情,仍旧让她感动。 她忍不住轻抚宇文睿的发丝:“阿嫂知道你的心……” 景砚顿了顿,又道:“将来,会有比阿嫂更好的人来做你的后君,他会一辈子陪着你,全心全意地呵护你。” 宇文睿痴痴地看着她。 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吗? 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比阿嫂还要美? 比阿嫂还要在意自己? 比阿嫂还要让自己在意? 宇文睿深深地困惑了。 直到坐在马鞍上,宇文睿的脑中,还在不停地盘旋阿嫂的那句话—— 会有比阿嫂更好的人来做你的后君…… 宇文睿的心脏,没来由地一疼。 敖疆颇有灵性。它骤然感觉到主人的异样,倏的止住四蹄。 “陛下?”何冲见宇文睿眉头紧锁,担心她因着之前救治景家大小姐之事而致龙体不适,连忙询问。 “无妨。”宇文睿摇了摇头。 方才那一阵疼痛,此刻已化作了丝丝缕缕的细线,绵延至她的全身,扯着她的神经、她的筋骨,让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的。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宇文睿说不上来。 她不过才十五岁。即使再早熟,即使执掌这大周江山,到底也还是阅历太浅了些,尤其是在这“情”字之上,若非亲身亲历过,谁又知道那其中酸甜苦辣的况味? “呼……”宇文睿长出一口气。 管他呢!这会子为阿嫂打几只猎物回来是正经! “儿郎们!随朕射大虫去!”想到阿嫂赞叹的模样,宇文睿豪气顿生,她双腿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喝!”众侍卫高声迎合着,紧随其后跟上。 疾驰了半刻钟,大虫没见到半个,倒是遥遥见到黑漆漆的一团子人,还有隐隐的叫骂声传来。 宇文睿内功深湛,耳力又好,已然听到几句—— “你射的?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熊样,还能射死熊?本少爷一根小手指就能按死你!你信不信?” 此时,一把子浑厚的男声响起,透着不甘与愠怒:“贵人!你方才险些被这黑熊扑了,若不是小人一箭射中熊眼,你此刻早就……” “放屁!少爷武功深湛着呢!会被区区一只熊扑了?哼!少爷我看你就是想贪这只熊!哈哈,怎么着?就你也想去陛下面前显吧显吧?哈哈哈,笑死我了……” 紧接着,传来众人的哄笑声。显然,那自称“少爷”的帮手颇多。 宇文睿听得再次皱紧眉头。 且不论谁是谁非,这男子这般嚣张,她就看不下去! 她倒要亲眼瞧瞧,这是哪家贵介,竟是狂妄若此。 一拍敖疆,宇文睿直奔吵嚷之处而去。 何冲也是听得恼怒,紧随而上。 一众人等,安坐马上,端的是衣鲜甲亮,围定一头扑地而死的大黑熊。黑熊两只眼睛上,鲜红的血还自咕咕冒着,那里,各插着一支箭。熊侧,一匹高头大宛马上坐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样貌当真是好样貌,只可惜口中无德,正挤着眼歪着嘴大骂地上站着的那人“有眼无珠”。 宇文睿并不认得那狂妄男子。 可当她看到地上那人时,眸光一亮—— 竟然是他! 第42章 较技 “在那儿杵着干吗?还不赶紧滚蛋!惹得少爷发了脾气,连皮剥了你的!”华服少年端坐在马上,手中的马鞭子猛地挥向地上那人。 那人身手倒也迅捷,侧身躲过了夹风而来的鞭子,右手一探,“砰”的一声紧紧攥住了马鞭。 “作死!”华服少年大怒,探手就要抽腰间的佩剑。 几个帮闲的随从此时恰瞧见一副看好戏状的宇文睿。他们之前遥遥远望见过皇帝,虽然看不十分真切,可仕宦贵族家的奴才总也是有几分眼界的,宇文睿的穿着气度,以及随从人等,已经让他们清楚意识到了来者是何人。 几个帮闲脸色骤变,鼓着腮帮压低声音唤着不知祸事临头的华服少年。 “二爷!二爷!” 华服少年却也有几分能耐,他已然觉察出了气氛的异样。他一扭身,惊见身后的小皇帝,一张脸瞬间煞白,马鞭也顾不得了,手一抖,又一松。地上那人正用力扯着那马鞭,不提防他脱手,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一众人连滚带爬地下了马,俱都拜伏于地。 华服少年更是虔诚:“臣秦烁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宇文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内心很想在他撅起的屁股上揣上那么一脚,然而,她说出口的却是:“成国公家的二公子?” 秦烁听得皇帝不仅知道自己是哪家的,还知道自己在家中的排行,不由得心中暗喜,言语中更是难掩的得意:“正是臣!陛下好记性!” 好记性个屁!朕还不是刚刚听阿嫂说的? 宇文睿暗暗磨着牙:就这幅纨绔模样,还想给朕当后君?哼!你才该撒泡尿照照! “秦二公子好兴致啊!”宇文睿勾起唇角,脸上却没有分毫的笑意。 秦烁听得皇帝这般说,愈发得意,竟浑然忘了礼数,扬起脸直直盯着皇帝的脸—— 离得这般近,皇帝的面容他看得更清楚。那张脸虽然不是他见过的最美最惊艳的,但是那份英气与贵气交相辉映的气度,绝非他所见识过的女子可相比拟的。见皇帝竟然对着自己勾起唇角,秦烁一颗心砰砰乱跳,喉头难抑地用力吞咽了一下。 宇文睿岂会看不清楚他此刻的模样?不由得怒从心头起。 她脸色突地一变,仿佛晴空万里“喀啦啦”几声惊雷,瞬间便阴云密布、狂风怒号。 “你是哪门子的臣!” 秦烁听得那一声夹着内力的质问在耳边炸响,身躯一哆嗦。他一时想不明白皇帝何以勃然变色。 “《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管理着朕的哪一州、哪一府?也敢自称为‘臣’!” 在宇文睿的逼视下,秦烁早就吓瘫了。他读书本就读得糊涂,一时之间哪里分得清这个“臣”字说的是“臣子”还是“臣民”? 迫于皇帝的气势,秦烁嗫嚅着,张了几次嘴,都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宇文睿冷冷一哼,道:“看来朕真该督促督促学官了!我大周子弟的学识修养堪忧啊!” 她说着,凉凉地睨着秦烁。 秦烁垂着头,已然感到来自头顶的压力。他并非全然愚蠢无识之辈,听皇帝此言,已是清楚皇帝听到了自己之前的辱骂跋扈话语,这是在讽刺自己无知无识,更是不知礼,失了世家公子的身份。可面对这个大周江山最最尊贵的女子,又是初见便令自己怦然心动的人,他不甘心就此被划出后君的“备选圈子”。 秦烁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了。他双手抱拳,向上拜道:“陛下教训的是。秦烁必当谨记于心,时时自省!陛下躬临华阳围场主持秋狝,实我大周之幸事!秦烁方才射得黑熊一只,瑾以此敬奉我主。恭祝我主芳华万盛、龙骋万里!” 宇文睿倚在马上,笑吟吟地睨着秦烁。 好一张滑嘴!倒是祝得别致! 只是不知这张嘴糊弄过多少女子。哼!当朕是那起子庸脂俗粉吗?几句好听的就想哄得朕开心了? “这熊是你打的?”宇文睿一指地上的黑熊。 “正是!”秦烁肃然道。 “哦?”宇文睿眉尖一挑,“这两箭射得倒好……” “是小人射的?不是这位公子……”被忽略在一旁的雄壮少年突地开口。 宇文睿转脸看向他,眼中含笑。 少年穿着军士服色,应该是这华阳围场的护卫。 他被宇文睿盯着瞧,微黑的面庞突地一红,声音便小了下去。 “胡说!”秦烁抢白道,“陛下!这小兵不知从哪里来的,居然胆大包天来抢功劳……” “这位公子,你方才身陷险境,若非小人一箭,这会子你命都没了!倒说小人抢什么功劳?” 宇文睿此时呵呵一笑:“有趣!既然你二人各执一词,口说无凭,来来来,让朕瞧瞧你们各自的本事!” 秦烁与那雄壮少年闻言,同时一呆。 宇文睿摘下自己的马鞭,扬手递向何冲:“去把朕的马鞭挂在那棵树的树枝上。” 她遥遥一指三十步开外的一棵粗树。 何冲领命而去。 宇文睿点指着那棵树道:“你二人各自射上一箭,让朕瞧瞧你们谁的箭法高深。” 秦烁忖着眼前的情状,暗自思量。他平日里弓马骑射还算不错,百步穿杨于他而言并非十分难事。可,眼下皇帝把自己的马鞭悬在三十步远的近处,这又是什么意思?不是该悬得远而又远,谁射得中谁的箭法高明吗? 秦烁有些看不懂了。可他不甘心,皇帝让他射一箭便射一箭,难道堂堂国公爷家的二公子还怕了个小兵不成? 弯弓搭箭,秦烁微一沉吟,“嗖”的一声,箭已脱手而去。 宇文睿细听那弦响箭去的声音,心中已了然。 “该你了!”她一指军士服色的雄壮少年。 少年突地面露难色,秦烁鼻孔哼道:“敢惊了圣驾,要你好看!” 宇文睿知他意在威胁,冲着雄壮少年悠悠道:“怎么?不敢?” 少年听她言语,只觉得血撞脑门,浓眉一竖,凛然道:“非是小人不敢!小人的弓,被他们拗断了!” 他愤然指着秦烁的一众随从。 众人脊背上都泛上了凉意,怯怯地偷眼瞧皇帝,唯恐皇帝一怒之下再治了自己的罪。 却不承想,宇文睿哈哈大笑:“成国公果然家风彪悍!不妨事。” 她说罢,摘下腰间的金弓,掷给少年,又掣出一支箭甩在少年的面前:“让朕瞧瞧你有几分能耐!” 雄壮少年接过她的金弓,浑身的血液俱都沸腾了。他面色复杂地凝着宇文睿,却不动作。 宇文睿双眸一眯,微含愠怒:“怎么?没胆子比试了?” 少年骤然抓紧弓背,莫大的压抑之感迎头而来。他绷紧脊背,鼓足勇气迎上宇文睿的目光,沉声道:“不论结果如何,请陛下给个公道!” “好!朕定会给你们个公道!”宇文睿爽朗道。 雄壮少年听到她刻意将重音放在“你”字上,神情一震,拾起那支箭,搭于弦上,缓缓拉动至极限。 随着“嚓”的一声脆响,箭离弦而去。 宇文睿嘴角含笑,且不论结果,如今胜负便已分明了。 皇帝把金弓掷给少年的一瞬,秦烁心里就不自在了。那张金弓,秋狝开始时,皇帝便承诺要将其赐给狩猎最丰者。那弓是皇帝的御用之物,此刻却掷给这个胆大的小兵用。这其中……莫非有什么玄妙? 哎呦!秦烁恍然大悟—— 陛下命人将马鞭悬在三十步开外,哪里是考较二人谁射的远?明明是比谁的箭射得深! 能将箭顺着熊眼射入熊脑深处,这哪里是仅凭眼力好就能做得到的? 何况,皇帝御用的金弓哪里是国公府的精弓比得了的?就是比得了,秦烁他也不敢比。比皇帝家的兵刃锋利?活腻了吗?想造反吗? 想及此,秦烁身上的袍子都被冷汗透了。他今日不过一时兴起想贪了别人的猎物,却不想竟是平白惹来了大祸! 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皇帝想整治他,无论他是输是赢,都绝没有好果子吃。 秦烁急得火烧眉毛。宇文睿却悠闲得很,她并不急着看结果,而是右手两指搭在唇边,一声唿哨。 “扑啦啦”一阵声响,白羽听到宇文睿的呼唤,从高空中直直飞了过来,落在她的肩头。 宇文睿抚着白羽的羽毛,点指着悬在远处树上的马鞭,“白羽乖,去,替朕取回来!” 白羽得了令,呼啸腾起,转瞬间便飞至树上,衔起马鞭,再次腾空飞起。 刚扑扇了两下翅膀,宇文睿突地又一声唿哨。白羽闻声,展翅而起,一飞冲天,直上九重云霄。 “哎!哎!飞哪儿去!”宇文睿惊呼,忙打唿哨。 可,碧空万里,哪里还有白羽的踪迹? “这……这畜生!没得误朕的事!”宇文睿无奈地仰头望天。 小皇帝悻悻地撇了撇嘴:“没劲得很!朕还想瞧瞧结果呢……” 她兴趣缺缺地扫过众人:“都散了吧……” 接着,又像是自言自语:“都没有打猎好玩儿……” 秦烁见此情状,不由得大松一口气。皇帝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爱玩儿。之前,是自己想多了吧? 他不敢再在此处多做逗留,寒暄几句,便带着手下随从驰远了。 宇文睿凝着他远去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淡道:“何爱卿,朕是不是太过软弱了?” 何冲被点名,一愣,忙躬身道:“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 宇文睿轻笑:“这话虽是套话儿,却也不错。大战在即,朝廷用人之际,朕也是有苦衷的啊!” 她想到成国公家的那位大公子,正任着兖州的节度使,心头一沉,眉头拧得更紧了。 如今大事,便是讨伐北郑。此事一了,恐怕没有什么比改革兵事更重要的了:国家军权分散,有外敌时可互相照应,是好事;可一旦外忧不存,江山一统,散于各州手握兵权的节度使对中|央政权便是极大的威胁。想当年,盛唐岂不是毁于节度使之手?北郑伪朝岂不是身为节度使的杨灿依仗手中兵权建立的? 思及本朝各州节度使与朝廷千丝万缕的联系,宇文睿更觉忧心。可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滑向鼓着腮帮、梗着脖颈,一脸不甘心地瞪着自己的雄壮少年时,不禁失笑。 “吴骜,七年未见,你怎么还是这副熊样儿?” 第43章 文武 “傻瞧着朕做什么?” 吴骜瞪着一双虎目,愤然的模样让宇文睿的心情登时大好,仿佛又回到了幼时无拘无束的逍遥日子。 “再看?再看,朕可要揍你了!”宇文睿呲着两颗小虎牙,故意吓唬道。 何冲等一干随从听她说出这等大*份的话,恨不得掩面:我们不认识她,不认识她…… 吴骜眼见皇帝就这么放走了秦烁一行人,射熊一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心内不平。可对方是皇帝,他一个小小军士没有置喙的资格,只能干瞪着眼以泄心头之怒。 宇文睿飘身下马,把浑身上下的零碎饰品干脆地丢在一旁,收拾得紧趁利落,笑忒忒地看着对面已然看呆了的吴骜。 “嘻嘻,吴骜啊,你长大了还是比朕高。” 宇文睿的身量在女子中已算是高挑的,何况她还没全然长成。而吴骜,虎背熊腰,加上脸膛儿微黑,当地一站,俨然一尊黑铁塔一般。 宇文睿朝吴骜勾了勾手掌,浑不知自己清丽的模样看在黑壮少年的眼里,是何等的震撼。 “来来来,吴骜,让朕瞧瞧你这七年来功夫长进了没有。” 说罢,宇文睿再不废话,搂头盖脑一拳直奔吴骜的面门。 吴骜犹自惊叹于少女的美丽,却不料这人就这么挥拳过来了。幸好他武人的本能未失,顾不得多想,急转身形躲过了宇文睿这一拳。 不错啊!宇文睿暗叹。别看这黑大个儿身子壮实,灵活度却是分毫不差。 她一拳尚未使老,如鹤般轻巧身姿一旋,左腿扬起,猛抽向吴骜的胸口。 吴骜将将躲过那一拳,哪里想到这么快又来了一脚? 他几乎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想要抬臂格挡,电光火石间突地想到皇帝小时候就得名师指点,这么些年过去了,内力修为定然不凡。他唯恐这一挡被震断了臂骨,是以不敢硬迎,只好临时身体后仰,使了个“铁板桥”的功夫,堪堪躲过了宇文睿这一脚。 见吴骜露了这手功夫,之前还想掩面遁走的何冲忍不住要冲口而出一声“好功夫”。 这“铁板桥”的功夫,实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的,乃是躲避暗器和突至杀招的绝好手法。何况,以吴骜壮大的身体,竟然可以这般轻巧地使出这手功夫,可见这个少年平日之用功。 何冲看得出,这少年并没有内力,只是仗着天生的好气力,再辅以时时刻苦,才能年纪轻轻就能在陛下手下走上几十招。这少年长得高壮威武,心思又正直,还知道刻苦上进,何冲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爱才之心。 就在他思索间,宇文睿和吴骜二人已经来来去去过了三十余招。 宇文睿尚自从容得很,嘴角边噙着一丝笑意,频频向吴骜发招。吴骜可就狼狈许多了,初初十几个回合,他还能偶尔还手向皇帝进招,可之后,他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这会子,他浑身的衣袍都湿透了,汗水涔涔顺着额角而下,显然已是体力不支。 宇文睿见他模样,默默点了点头:很是不错了。被自己急攻近四十招还能勉强支撑,而且战意毫不退缩,嗯,朕想要的便是这样的将军。 想罢,她再不客气,霍然腾起,如苍鹰展翅般扑向吴骜。 吴骜一时看得眼花,竟辨不清她要从上中下哪一路进攻。不及他思索明白,宇文睿已然欺身而至,两手一错,扣住他的手臂和脖颈,迫使他脸面朝地,膝盖压制住他的后背和双腿,防他暴起。 何冲见此情状,很想自戳双目—— 一国之君,“骑”在一个年轻男子的身上,这成何体统? 他很想问问宇文睿:陛下,您是女子,您自己……知道吧? 宇文睿压制着吴骜,脸上却笑吟吟的:“吴骜,你输了。” 吴骜被她欺身靠近,尤其是嗅到那淡淡的木樨气息,又被她修长的温润手指扣住手腕的一刻起,脸就已经涨得通红了。 “我输了。”再不似小时候被宇文睿打败的时候尚自挣扎和不服气,吴骜滚烫的脸埋到地上,闷闷地认输。 你倒是学得坦率了。宇文睿眉尖一挑,啧啧称奇。 宇文睿松开他,自己盘膝席地而坐,又去拉吴骜也坐起来。 吴骜别扭地侧过脸,不敢看她。 宇文睿只当他输了阵心内沮丧,也不在意,而是温言道:“吴骜,你看,你打架输给了朕,肯定心中不服,却又无可奈何。朕也一样,就算朕贵为天子,这世间的事儿,也有让朕心中不服却又无可奈何的。” 吴骜扭过头,拧着浓眉凝着她,似懂非懂。 宇文睿叹息一声,知道这中间的弯弯绕,这质朴少年一时间是没法理解的。她亦不想为他解说,等他到了一定的位置,有些事自然就会懂得了。 细问之下,宇文睿方知吴骜十四岁就从了军,从行伍而起。因为性子直爽,腿脚勤快,又不十分计较得失,是以很得上司的喜欢,于是那上司就做个人情,为他讨了个华阳围场护卫的闲差。 宇文睿闻听,暗哼。她很想把吴骜的这位上司拎过来好好抽打一顿—— 好端端的一个大将军的苗子,险些就被这样埋没了。庸吏误事! 一辈子做个围场的护卫有什么趣儿?整日价无所事事,养尊处优,那是垂垂老者做的事,哪里是生龙活虎的少年该做的? “吴骜,你可喜欢在这里做护卫?”宇文睿问道。 吴骜嗫嚅着答不出来。若说“喜欢”,则违背了自己的本心;若说“不喜欢”,似乎又辜负了老上司的厚待。 宇文睿岂会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她微微一笑:“你之前说要让朕给你个公道,如今朕就给你个公道如何?只不过这‘公道’能不能得到,要靠你自己努力。” 吴骜仍是不解。 宇文睿扬声对何冲道:“何爱卿,你瞧朕幼年时的这个朋友如何?” 何冲等人早就下马侍立在了一旁。听皇帝如此问,何冲微讶,坦言道:“吴军士不错。” 宇文睿轻笑,知道何冲是刻意避开“朕幼年时的朋友”,表示只是就事论事,不掺杂丝毫对皇帝的谄媚。 “前日不是说侍卫班值人手不够用吗?就把吴骜充进去吧!”宇文睿道。 何冲眼睛一亮,他宦海十余年,又是看着小皇帝长大的,知道她意在提拔吴骜。他也很是喜欢这个黑壮少年,遂朗声道:“谨遵圣命!” 吴骜已经听傻了—— 自己居然就这么成了皇帝的近身侍卫?谁不知道内廷侍卫大多为贵介子弟,是一等一的培养外放武官的所在。 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浑忘了与秦焕争执一事。 “傻了?”宇文睿把金弓挂在腰间,拍了拍,“朕知道你弓法超群,不过口说无凭,来人,给吴侍卫找匹马,寻一副弓箭来,朕要瞧瞧,你到底厉害到何等程度!” 宇文睿已然跨上敖疆,绝尘而去。 吴骜激动地抚摩着侍卫递给自己的弓与箭,遥遥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热血上涌,翻身上马—— 这样的君主,他愿意一直追随她,无论何时何地。 傍晚时分,各路人马陆陆续续回转大本营。 各人打得的猎物亦被运了回来,各自堆放着,等着负责计数的内监计算停当,报呈皇帝。 宇文睿听着各家子弟猎得的数目,只笑吟吟地没言语。 猎得最多的,果然是秦焕。 不知抢了几家的!宇文睿暗嗤。 夺得第二的是相王长子宇文克勤。 勤皇兄果然勇武。宇文睿暗暗点头。 夕阳西沉,天色暗了下来。 众侍卫点起几丛篝火,君臣各自围坐,内监忙着将诸般猎物洗剥干净、烧烤烹饪,又将宫内带来的各色吃食果品摆了上来。 大周朝的传统,每年秋狝当日入夜,君臣同乐。一则,彰显皇帝与众臣工同甘共苦;二则,也是总结秋狝成果,论功行赏的时刻。 宇文睿端起满满一盏酒,清朗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原野上。 “众卿,今日乃朕亲政后的第一遭秋狝,此番,朕当真收获颇丰啊!” 众臣都举着杯,恭敬地等着皇帝的下文。 却不料宇文睿突地话锋一转,哈哈一笑:“来来来!众卿,今夜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说罢,自己先一扬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众人都是一愣神。他们还擎等着皇帝论功行赏呢,却不料皇帝什么都没说,直接干了杯了? 皇帝不说,谁敢问?众人只好乖觉地恭祝一番,喝干了杯中酒。 宇文睿白玉般的脸颊因着酒力微微泛红,黑夜之中火光映照之下,更显得明媚动人。离得近的大臣一眼瞥见,心口突突猛跳,忙收敛心神,低头且看杯中物。 只听她又道:“圣人曾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意在主张治国理政,既不可过松,亦不可过严。然,究竟何为‘文’?何为‘武’?自古拼杀疆场为国征伐都是武将的职责,似乎武将只要征伐有功,占得敌城、敌国,有这个结果便什么都不用计较了。文官呢,为国谋划辅君理政,就是本分,似乎只要做到这一点,其他的皆可不论。可朕想,当真如此吗?难道只要谋得了敌国、敌城,哪怕是如武安侯一般残忍跋扈,坑杀四十万降军,也是值得歌颂的了?难道为了一个结果,就可以不顾忌过程如何违背道义吗?还是,众卿想让朕做那一统天下的秦始皇?” 宇文睿声音突地拔高。 群臣都是听得脊背泛上了凉意。皇帝口中说的是“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其实言外之意,是在斥责某人违背了道义,置君王脸面于不顾。秦二世而亡。皇帝这是在质问众人:你们是想要我大周朝短命吗? 这般隐语,众臣焉能不惧? 可是,皇帝所指,究竟为何人呢? 绝大多数人皆不知内情,唯有成国公狠狠地剜了一眼呆怔的二儿子:小兔崽子!是要坑死老爹我吗? 他忖度着皇帝的心思,越想越是心惊。皇帝如此隐喻,并不挑明,已然给了成国公府极大的面子。成国公心惊之余,暗自想着要把二儿子送去军中历练,以削皇帝的火气;更要回家知会夫人,再不敢动“做后君”的念头了。 宇文睿见众人凛然的模样,尤其是瞥见了成国公父子煞白的脸色,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于是话锋一转,缓言道:“朕如此思索着,于治国之道似乎又有心得,愿众卿也能如朕一般,日日有所得,时时将‘道义’二字牢记于心中,匡扶我大周,君臣戮力,才是我大周之福啊!” 群臣这才神色一缓,俱都躬身道:“陛下所言极是!臣等谨记于心!” 宇文睿满意地点点头,一指侍立在身侧的吴骜:“朕方才说今日大有收获,除了刚刚与众卿分享之心得,还有此人。” 吴骜见皇帝指点自己,一凛。 众人瞧着皇帝所指的,不过是个黑壮的少年,俱都不明所以。 秦烁看到吴骜立在皇帝身侧,惊住了。 宇文睿淡笑道:“朕见识了吴侍卫的箭法、武功,很是欣赏,想这等人才留在围场实在是可惜了,便央着何爱卿将他纳入内廷侍卫之中……” 何冲听到自己被点名,连忙朝皇帝抱拳行了一礼。 “朕希望众卿并大周民众皆省得朕的惜才爱才之心,但有才干,朕都会予以重用。” “陛下圣明!”众臣恭敬道。 宇文睿微微一笑:“朕想好了,今日得一良才,又深悟‘文武’之道,便赐吴侍卫名为‘吴斌’,以记今日之盛事。” 吴骜,不,吴斌已经听得傻了。 众臣偷眼觑着这个黑壮少年,心中想的却是:这个小子,被皇帝如此重视,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啊!以后见着,可得恭敬一二…… 第44章 沉醉 宇文睿与宇文达和相王之子宇文克勤、宇文克俭同席。 小内监烹好食物,上尖儿的都先捧到了这一席上。 宇文睿不开席,谁敢动箸? 她却一招手唤来了申全,指点着席上的吃食。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着人给太后送去帐里,那盘子山鸡,告诉太后,就说是朕亲自猎的,请阿嫂一同乐乐。还有那碟子果子,请太后无论如何都要进些,不然夜里容易积住食……” 申全一一答应着,领命去了。 群臣纷纷来祝酒,宇文睿心不在焉地接受了。 直到申全折回来,说道:“回禀陛下,太后很喜欢那碟子桂花糕,夸赞您有心了。她老人家说‘陛下的箭法越发精进了’,还说,‘纵是君臣同乐,陛下也要顾及着龙体,少饮为妙’。” 宇文睿站起来,直着身子,恭恭敬敬地一一听了。 “陛下对太后当真是好啊!”宇文达抿了一口酒,道。 “朕蒙太后教养长大,若没有太后的一番垂爱,便没有今日的宇文睿。” 宇文达点点头,“陛下是知恩之人,愚兄佩服,敬你!” 说着,朝着宇文睿扬起手中的金杯。 宇文睿素喜他豁达豪迈,大有豪杰之风,微微一笑,也扬起自己手中的金杯:“多谢达皇兄。” 二人相视一笑,各饮一杯。 侍奉在侧的内监满上酒盏。 宇文睿盯着面前的一盘子烤鹿肉,笑道:“若说今日最该被敬的,非勤皇兄莫属啊!” 宇文克勤闻言一震,不解地看着宇文睿。 宇文睿续道:“今日秋狝,驰骋围场,谁及勤皇兄勇武?这状元之称,非勤皇兄莫属啊!” 宇文克勤急忙起身,拱手道:“臣何德何能?不过是有一把子傻力气罢了。” “哎,勤皇兄何必太谦?”宇文睿一摊手,“勤皇兄是实至名归,只可惜朕没法子赐你那金弓,委屈你了。来,朕敬你一杯酒,聊表歉意。” 宇文克勤还要推辞,站在他旁边的宇文克俭笑劝道:“大哥何必这么谦虚呢?到底是皇姐的心意,这证明什么?证明咱们兄弟不比那起子外臣差!” “俭儿!”宇文克勤喝住宇文克俭,“陛下在此,不可狂言!” 宇文克俭吐了吐舌头,收声。 宇文睿莞尔:“皇兄莫拘着俭儿,他才多大?” 宇文克勤皱着眉瞥一眼自己的亲弟弟,摇头叹息:“不小了,陛下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处理政事已经是一等一的好了……” 宇文克俭却嘻嘻一笑:“那是自然。皇姐乃真龙天子,小小年纪就卓然不群,不是小弟能比得了的。” 常言道“三岁看老”,俭儿幼时便喜怒不定,打骂奴仆是常有的是,是相王府出了名的“小霸王”。宇文睿总觉得他越长大越是阴阳怪气的不讨喜,可看在勤皇兄的面子上,总不好如何了他,遂举杯道:“来,勤皇兄,且饮了这杯酒!” 宇文克勤无法,只好谢领了。 宇文达斜睨着兄妹三人,夹了一筷子山鸡肉,又抿了一口御酒,眯缝着一双凤目,似在品咂滋味。 宇文睿笑看他:“达皇兄倒是好兴致?” 宇文达微醺,“陛下不知,今夜好景、好酒,愚兄情难自禁,回想起昔日游历四方时的种种。” 宇文睿闻言,正被戳中心事,眼睛一亮:“达皇兄好福气!游历四方啊,朕当真羡慕得紧。” 宇文达扫过她炯炯双眸,目光更是幽深,“这万里江山,除去那些胜景、美景、险景,最最沁人心脾的,便是各色的女子了……” 宇文克勤听他越说越失体统,轻咳一声。 宇文睿却是浑没在意,她听得宇文达说“各色女子”,心念一动,忍不住问道:“皇兄见过很多女子?” “自然,”宇文达说到女子,神情一振,“皇天后土自有大德,将寰宇间的钟灵毓秀尽皆集于女子之身,愚兄游历四方,北至朔漠,南至苗疆,东到大海边,西到回|疆,才知道活了二十年,自以为遍尝珍馐、尽享富贵,竟然不过是井底之蛙的见识!” 宇文克勤听他越说越痴,听在耳中,俨然是靡靡之音,紧着咳了几声,想要制止他再在皇帝面前胡说八道。 宇文睿正听得有滋有味,深觉达皇兄也算是性情中人。虽和自己幼时“逍遥”之向往很有出入,但能遍观天下山水,亦算是半个同道了。她于是并不打算打断他。 只听宇文达絮絮的:“若论女子,最美者非回|疆莫属。那里的女子,也不知是怎么生养成的,肌肤白腻,简直像是牛乳中捞出来的一般;而且柔滑,像是……像是才剥了壳的蛋。她们的眸子都很漂亮,带着天空的颜色……” 宇文睿并没听清他的下文,她的心思,已经被“肌肤白腻、柔滑”几个字吸引了去。不知怎的,竟是脑中瞬间映出白日间阿嫂的模样。尤其是指尖划过阿嫂腕脉时的触感,岂不是“白腻、柔滑”? 还有那一下紧似一下的心跳声,“砰砰砰”,宇文睿的心脏也和着那个节奏急跳个不停,脸上亦莫名地泛上了红晕。 这酒这般烈吗?不过才饮了三小盏而已,自己平日又不是毫无酒量的。 她心中正困惑着,宇文达已经论说起了北疆女子:“……那北疆女子最是豪迈不过,不似江南女子般柔婉细腻。她们大多都会骑马,也倾慕弓马骑射厉害的英雄。若是武功了得,不必刻意追求,夜间她们就会主动拉你入帐亲昵……哈哈,愚兄不才,仗着有几分功夫,还得过一个女子的垂青……” “咳!”宇文克勤再也听不下去了,他霍然起身,朝着宇文睿一拱手,“陛下,臣醉了,怕胡言乱语惊了圣驾,请允臣退下醒酒。” 宇文睿方才就着宇文达的一番“论女说”,自顾自地已经灌下了几杯酒。她脸上泛上红色,头微晕,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睨着这位性子严正的勤皇兄。 “勤皇兄自便吧!朕再和众卿乐一乐……” 她言语已有些含混,微垂着头,听宇文达和宇文克俭你来我往地高谈阔论各地风光,又听武将们吆五喝六地划拳,听文官们斯斯文文地行酒令…… 宇文睿的醉意愈发深沉了,嘴唇微动,不知在说些什么。噪杂喧闹的氛围里,只有她自己能听到那低喃声声——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呵呵,果然钟灵毓秀皆集于一身……” 她喃喃了几句,又扬起雪色手掌,灌一口杯中酒;酒杯空了,就不耐烦地高喝:“申全!给朕倒酒!倒酒……” 申全眼瞧着皇帝越喝越多,酒坛子掂在手里是越来越轻,缩了缩脖子:祖宗!还喝啊?您都醉了! 可他不过是个小内监,不敢阻拦,更不敢劝。 若是平日,皇帝一时贪玩淘气,他规劝几句,皇帝笑嘻嘻的也不介意。可这会子,这祖宗喝大了,申全不知道自己这一劝会不会适得其反。 他心里正七上八下地不得主意,忽的听到师父尖细的嗓音。 “哎呦!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瞧瞧,这喝了多少啊?我的祖宗!” 申承又一巴掌拍在申全的后脑勺上,压低声音:“糊涂小子,怎么让陛下喝了这么多?” 申全苦着脸,也小声道:“师父……我也没法子啊……” 申承展眼瞧去,文武百官哪里还有半分的斯文模样?早歪的歪倒的倒,行酒令的行酒令,呆笑的呆笑去了。就是这一席的,年纪大的几位早退席了,年纪小的各玩各的,宇文达和宇文克俭正呼喝喊叫“五魁首啊六六六”的喊得热闹。 申承掩面。这哪里是什么君臣同乐,简直就是一群醉鬼! 要说,还是咱们陛下醉得最斯文。这不,自己个儿倚着个树桩子,自顾自笑着,不知道嘀咕些什么呢。 他连忙招呼申全和几名小内监:“赶紧的,请陛下回帐中休息。太后她老人家吩咐了,可不能让陛下喝多了伤了龙体。” 几名小内监好不容易将醉晕晕的宇文睿搀扶起来。 宇文睿被束缚住手脚,不耐地挣扎,“大胆!敢碍着……碍着朕喝酒!朕……朕砍了你们……” 几个小内监闻言,面面相觑,俱都怕了。万一皇帝借着酒劲,真一刀砍了自己呢?死得多不值当? 申全无奈地抹了抹额上的汗。 申承到底是老油条,笑眯眯地凑过来,温言道:“哎哟我的小祖宗,您怎么喝了这么多……” “朕……朕没喝多……” 腿都软了,还嘴硬? 申承呵呵:“成,成,您没喝多。可太后主子她惦记着您啊,总不好让她老人家忧心吧?” 这招儿果然奏效。 宇文睿扁了扁嘴,嘟囔了一句:“你说得有理……朕要跟他们道个别……” 申承脸一黑:大人们都什么模样了,您还道什么别啊! 宇文睿高着声音道:“众卿!朕今夜尽兴得很,你们也要……呃……尽兴!” 众人早就都喝高了,哪里有搭理她的? 宇文睿听到那噪杂的划拳声,嘻嘻一笑:“众家爱卿说他们很尽兴……” 申承、申全相视苦笑,嘴角微抽。 申全赶紧扶住她:“主子,咱回帐安睡去。” 宇文睿振臂一呼:“回帐!回帐!” 众人拥着她折回御帐,却不想她醉着酒,倒还识得路。见自己被往御帐方向拥,宇文睿秀眉紧蹙,猛地推开了申全。 “错了!方向错了!” 申全已经被她折腾出了一身的汗,只好耐着性子说:“主子,没错儿。御帐就是在这个方向。” “错了!”宇文睿一梗脖子,“谁说朕……要回御帐?朕……朕要去看看阿嫂……去、去太后的大帐……” 申承、申全都呆了,您这一身酒气的,不怕惊着太后吗? 可皇帝就是皇帝,他们劝则劝矣,不敢强行令她如何,真逆了龙鳞,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宇文睿跌跌撞撞地挨蹭到景砚的大帐,宫女撩起帐帘,见是她,也是一愣。 景砚听得外间的喧闹声,带着秉笔和侍墨两名大宫女迎了出来。 宇文睿抬起晕乎乎的脑袋,正瞧见景砚。氤氲的琉璃灯盏下,阿嫂刚刚沐浴过,身上披着件素色外裳,内里同色系的便袍裹着她柔致的腰身,更衬得玲珑剔透,一块上好美玉一般。 宇文睿的心跳又不争气地乱了节奏—— 砰砰砰…… 她忽的扬起唇,冲着景砚露出两颗小虎牙,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 景砚见她此等模样,便知是醉得狠了,心内不悦,一时却也没法责备她个醉鬼,遂吩咐余人退下,命秉笔去预备醒酒汤,令申全和侍墨扶着她到里间安坐。 不成想,宇文睿晃晃悠悠地刚经过她身边,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景砚一惊,待得离得近了,听清了宇文睿口中言语,一张脸登时通红如血——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果然钟灵毓秀集于一身……” 第45章 无赖 “陛下喝了多少酒?”景砚沉着脸质问申全道。 喝得都胡说八道了?这句话,她顾忌着宇文睿一国之君的体面,没好意思问出口。 申全岂会听不出太后言语之中的怒意?他毕竟历事尚浅,上位者一怒,他就肝儿颤了,腿一软,申全“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回……回禀太后,陛下……陛下只喝了……只喝了一小坛……” 喝了一坛子!还敢说是“只喝了”? 景砚惊得瞪大双眼。 申全跪伏在地,心里这个冤啊—— 太后您老人家明鉴,真真只是一小坛而已。话说谁敢灌咱们陛下啊?就是灌,那也是这祖宗她自己灌自己的。何况,御酒,甜水似的,陛下十岁的时候就曾偷喝过半坛子,也没见醉成这副样子。今儿这是闹哪样呢?难道这就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未来的内廷大总管觉得自己想得十分有道理。 “阿嫂……不干他的事……”宇文睿口齿含糊不清,老实不客气地腻上了景砚的身体,“我爱喝……想喝……醉了……很好……醉里挑灯看……呃……” 她因为酒力而突地呃逆,总算是没把那句“醉里挑灯看美人”说全,不然这会子那张晕红的小脸儿怕是早被景砚一巴掌给扇肿了。 醉里挑灯看什么?啧啧,辛稼轩的名句,自然是“看剑”啊! 申全也是陪着小皇帝狠读过几年书的,听到这儿不由得暗挑大拇指:天子就是天子,就是与众不同,哪怕醉成这副样子,还是没忘了我大周勇武本色! 若是他知道小皇帝的真实所想,怕是下巴都会掉在地上。 宇文睿身上的酒气冲鼻而来,景砚嫌弃地一皱眉,下意识地向后躲闪,却不提防这小祖宗死缠烂打打蛇随棍上。 她躲,宇文睿就紧随着向前贴。侍墨和从地上爬起来的申全只敢顺着小皇帝的姿势虚虚扶住她,却不敢强行拉扯她。 景砚眼看着那张俊丽的小脸儿越贴越近,滚烫的热度一浪一浪地袭了过来,惊得心口突突直跳。 “阿嫂真好闻……”宇文睿火热的小脸儿贴上景砚修长的脖颈,鼻翼一耸一耸地闻嗅。 景砚娇躯一抖,因着她的挨蹭,浑身都起了一层小鸡皮。 她很想奋力推开这个口无遮拦的醉鬼,怎奈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平日里神志清醒的宇文睿都要比她几个绑在一处的力气大,何况此刻的醉猫宇文睿? 申全和侍墨听得小皇帝的醉话,再见到太后通红了脸,俱都尴尬地垂下头。申全则心里默默地为自己的主子祝祷:小祖宗哟,您这是要倒大霉的节奏啊! 醉猫睿哪管他们的所思所想?此刻,这世间对她吸引力最大的,莫过于阿嫂周身的气息,还有那细腻柔软的肌肤……只不过,哪里来的一片片小疙瘩?讨厌得很! 宇文睿脑中叫嚣着“还我滑腻腻的阿嫂”,薄唇微启,粉嫩的舌尖探出,毫无征兆地舔过景砚脖颈上骤起的小鸡皮,誓要把那些“讨厌的物事”舔个干干净净。 景砚身躯大震,不顾一切地使出全身力气推搡宇文睿。 也是宇文睿醉后脚步虚浮,不防她突然发力,一个趔趄,栽歪在地,带得申全和侍墨也险些以头抢地。 宇文睿半个身子趴伏在地,仿佛没了知觉,她也不喊疼,也不叫痛,反倒笑嘻嘻地望着景砚:“阿嫂身上真香,比……比悦儿还……还好闻……嘻嘻……” 申全本来是挣扎起身去搀扶她的,听到她这一句,伸出去的双手只想收回来自戳双目,再戳双耳。 景砚初时被她无礼举动气得只咬牙,待得听到“比悦儿还好闻”几个字,大惊失色,脑中的第一反应便是:难道无忧同悦儿做了什么苟|且之事?不然,她何以醉意朦胧的还会…… 思及脖颈被那粉嫩的小舌划过时的强烈触感,景砚的小腹猛然一紧。 她俏脸一热,连忙收敛心神,吩咐捧来醒酒汤的秉笔道:“快喂陛下喝下去!” 秉笔应是,单膝跪地,扶过宇文睿的身体,“陛下,来,乖,喝了醒酒汤,就会好受些……” 不等她话音落地,宇文睿突然一挥胳膊:“不要你喂!” 饶是秉笔经验老道,急忙闪身,才不致被打翻了手中的玉碗。 “无忧!你还胡闹!”景砚柳眉一竖。 宇文睿听她不悦的口气,委委屈屈地扁了扁嘴:“偏不要她喂!朕要阿嫂喂!” 景砚听她在自己面前自称为“朕”,便知道她心中不快,无奈地接过秉笔手中的玉碗:“扶陛下去榻上坐着。” 宇文睿臀部刚一挨着榻面,就眨着一双晶亮大眼,可怜兮兮地凝着景砚:“阿嫂,头疼……疼得很……” 景砚闻言,先就心软了。 她挨着小皇帝坐下,将玉碗举到她唇边:“让你喝那么多酒……” 宇文睿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小口,呲牙咧嘴的:“不好喝……” “良药苦口。谁让你不听话的!来,都喝了,就不头痛了……” 宇文睿垮着一张小脸儿,认命地一口口喝干了玉碗中的液体。 “酸死了!这般涩!糖!我要吃糖!”宇文睿砸着嘴,大声唤道。 景砚无法,只好让侍墨取来玫瑰糖,喂她吃下。 宇文睿这才安静下来,身子软绵绵的依偎在景砚肩头,有一声没一声地哼哼唧唧着:“头疼,头晕……” 景砚的耐心快被她磨没了,忍着心头的火气,想着有账明日算,她开口道:“乖,听话,回你帐中,让湛泸和纯钧服侍你沐浴,好好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湛泸和纯钧乃是服侍宇文睿的大宫女的名字,以古代名剑给侍女命名,怕也只有她想得出了。 宇文睿蹭着景砚肩膀上的布料摇了摇头:“不要,腿软,没力气……” 景砚脸一黑,心说那你要怎样?难道要人抬了给病人预备的缚辇来抬你回帐?不明真相的,还以为皇帝不听话被太后揍了屁股呢!成何体统! 宇文睿见景砚不语,黏腻腻地道:“我就在阿嫂的帐中沐浴,就在阿嫂的榻上睡了……嘻嘻,就这么定了!” 景砚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清楚。 宇文睿看她犹豫,又可怜兮兮地开口:“头疼,腿软,朕没力气了……” 景砚扶额,只觉得耍无赖的小皇帝简直比北郑朝廷都难以对付。 绢帘内,浴桶备好,水温合适,只等着小皇帝来享用。 宇文睿这会子倒是不喊头疼腿软了。她两手撑着浴桶边缘,脑袋俯下去,悬在水面之上,抽鼻子闻—— 唔,果然有阿嫂身上的味道。嘻嘻,这定然是阿嫂平日用惯了的,好,很好,好得很! 秉笔、侍墨瞠目结舌地盯着小皇帝的一举一动,还以为她醉得狠了,想要喝上一口洗澡水解渴。 宇文睿一扭头,看到只有秉笔和侍墨侍立在自己身后,“咦”了一声,“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秉笔和侍墨听得一脑门子黑线,祖宗,我们自然是来伺候您沐浴的,难道还是来观摩的不成? 宇文睿挥了挥手:“下去!下去!请阿嫂来!” 秉笔和侍墨二人对视一眼,俱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诧:祖宗,您是要太后主子服侍您沐浴吗?这、这、这真的可以吗? 宇文睿见二人一动不动,嘴一撅,叉着腰,高声道:“你们不走,朕就不脱衣服!” 景砚隔着绢帘,听到里面的动静。她快要被这小混球折腾得疯魔了,恨不得赶紧打发了她安睡,好消消停停的。 一撩绢帘,景砚虎着脸,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主子,这……”秉笔不放心地开口。 “无妨,哀家应付得来。”景砚淡淡的。 二人退下,掩好绢帘,侍立在外。 宇文睿歪头看着阿嫂,脑中还有点儿晕乎乎的。 她勾起唇角,打量着阿嫂玲珑剔透的身段,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 景砚实不愿和她个醉猫一般见识,平静道:“这下可以沐浴了吧?” 可是紧接着下一瞬,她刚刚回复原状的面容“腾”地又通红了—— 宇文睿一扬手,顷刻间就将身上的累赘之物扯了个干干净净,少女初初发育的胴|体就这么明晃晃地暴|露在了景砚的面前。 “你……”景砚下意识地别过脸。 宇文睿扬唇:“阿嫂害羞了……” 说着,自己还痴痴地呆笑。 害羞个屁!景砚暗骂。一国之君,这是有暴|露的癖好吗? 她听说过,也见识过各种醉鬼,有喝醉了就睡的,有喝醉了就絮叨个不停的,有喝醉了打架惹事的……今儿她是真长见识了,若论醉了酒后之磨人、闹人,非咱们这位大周女帝莫属。 她怔忡间,宇文睿已经“哗啦啦”蹿进了浴桶中。 温热的水沁过她红润的肌肤,激得她扬着小脸儿,轻叹一声:“舒服!” 那一声叹息,如幼猫淘气的爪子,轻轻滑过景砚的心房,微痒…… 第46章 天癸 哗啦啦—— 少女的胴|体沁入散着淡淡香气的水中,她的双手快意而随性地划开水面,骨感而修长的手指仿若两只凫舟,于水花间翩跹翻飞,荡不尽的畅快、闲适。 景砚怔怔地凝着那双手掌,脑中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昔年读过的《昭明文选》中张协的词句,“乘凫舟兮为水嬉,临芳洲兮拔灵芝”。 少女般无忧无虑,便是如此吧? 于是她忍不住将眸光落在宇文睿的脸颊上。 宇文睿的皮肤其实并不算十分白皙。多年习武,兼之弓马骑射的历练,使得她的肌肤透着淡淡的麦色。她的身量,在同年的少女中算是修长俊秀的,交织着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的气质,令人观之忘俗。 她本来就生得极好,七年的修文治武,宫廷浸染,早将尊贵之气灌注于她的骨血之中,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颐指气使的气度。 难怪…… 景砚暗暗地想。 难怪悦儿会对无忧动了心思。无忧才不过及笄之年,便是这般出色,假以时日,不知要让多少少年少女为之折腰倾倒。 宇文睿在水中玩耍了一会儿,见阿嫂拢着素色外裳,盯着自己痴痴地出神。 她并不知道景砚心中所想,借着尚存的几分酒意,宇文睿嘻嘻一笑:“阿嫂瞧我好看吗?” 景砚闻言,知她又在胡说八道撒酒疯,柳眉一竖,一双凤目便瞪了过去。 却不成想,这小祖宗好死不死地突地从浴桶中站起身来。 伴着那一阵“哗啦啦”的水花急响,一具峻拔的女体霍然映入景砚的眼帘—— 修长挺直的脖颈,颈下锁骨之间,悬着那块象征着大周天子身份的高祖玉佩,“卿安”两枚篆字折射过琉璃灯盏柔软的光芒,化作两道幽深的目光,晃过景砚的双眸。 景砚一凛,心脏轻轻一抖,眼风便不小心溜到了下方—— 那里,两处小小的坟|起,还有下方在水中若隐若现的表征着女性特质的所在,昭昭然地晃花了她的眼,晃乱了她的心…… 景砚的脸,再一次,不争气地红了个通透。 “你!”她怒瞪宇文睿,这孩子发疯,还有完没完了? 宇文睿吐了吐舌头,唯恐阿嫂真的生了气,一猫身,缩回了水中。 景砚怒气难消,愤愤地盯住她,鼓着腮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不会真生气了吧?宇文睿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道:“阿嫂,别生气……无忧难得出来玩,一时兴起就喝多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太后肚里能撑船……您大人不和小孩儿一般见识,阿嫂不和醉鬼一般见识……” 景砚嘴角猛抽: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再瞪宇文睿,见宇文睿正扒着桶壁,一只手掌捂在脸上,透过指缝偷瞄她。 景砚一肚子愤懑顷刻间化作无形,默然苦笑,心中暗叹:无忧确然是长大了。曾经那么丁点儿小的时候,虽然淘气,可总还是听自己的话的;可现在,尤其是亲政之后,她有了自己的心思主见,就算是淘气,也能琢磨出与往时不同的花样儿来。孩子长大了,这是好事,可为何心中却难掩失落? 太皇太后前些日子叮嘱过自己“该叫宫里的教养嬷嬷教皇帝些人|伦大事了”,景砚此时想来,也是深以为然。皇帝一天天长大,到了该知晓这些的时候了。 景砚心念一动,缓步近前,靠近那只大浴桶,微垂着头凝着宇文睿。 “无忧喜欢悦儿?” 宇文睿抬着脸,一瞬不瞬地仰视着景砚,不假思索地答道:“是啊!” 姐姐喜欢妹妹,多自然而然的事儿? 景砚闻言,心头一紧。 一国之君,喜欢同性,只要不危及国本,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昔年刘汉朝的皇帝,十有*都是好男风的;即使本朝,高祖皇帝与玄元散人,以及太子妃颜凤桐的逸事也曾传扬一时,甚至,据说高祖废亲弟太子位、逼太|祖禅位都与颜妃有关。只是后来武宗登基,便将所有敢言及此事的人都下了狱,再不许妄谈天家事。此事便渐渐化作了历史尘烟,只有皇家人还些许知道些过往,也是年深日久,面目全非。 景砚甚至想过,若是无忧当真对女子动心,除后君立一男子外,其余后宫诸多位置,就由着无忧喜欢去。她喜欢哪个女子,只要不害及国本便由着她去,她想立哪一个为妃也都由她去。无忧与后君诞下麟儿,无论是男是女,大周江山便后继有人。纵然皇帝再“胡闹”,再贪鲜,国祚不动摇,群臣尤其是言官们又能说出什么来? 可,为何无忧偏偏对悦儿动了心思? 须知悦儿是无论如何不能入了大周皇宫的—— 于公,全天下都知道景家出了一位皇后,前朝的段太后也是景家的亲眷;若是悦儿这一辈再入宫一位,不啻于将景家架在火上烤,到时候,怕是全天下都要寻景家的不是了。对皇家,对景家,这绝非好事。 于私,自己嫁与哲,已是大伤父亲的心。只不过事从权宜,加上哲已故世,天下人皆不知其真相如何,遂不至于引起什么轩然大波。悦儿若再走了自己的路,要父亲如何自处?让哥哥如何自处?无忧毕竟是女子啊! 景砚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确是存了私心的:难道只景家的女儿是宝贝,别家的女儿都是石砾不成? 可她没法不自私。她一颗慈母情怀,既要无忧欢喜,又要顾及了无忧身为国君的体面;她姓景,又不得不为景家思量。 思来想去,景砚终是心塞难抑,她犯愁地看着宇文睿专注于自己的小脸儿,心道:天下女子这么多,为何偏偏是悦儿? “无忧觉得悦儿好看吗?” 宇文睿正快活地蹬着水花儿,阿嫂这一问,让她一愣。 歪着头想了想,宇文睿忽的失笑:“没有阿嫂好看!” 景砚暗翻白眼,她本想试探宇文睿的心思,却得着这么个答案,不由腹诽:有拿心仪之人和自己的娘亲这般比较的吗? 她虽然只有二十五岁,宇文睿却是她一手教养长大的,当自家女儿一般。但凡女人,谁不喜被夸赞貌美?纵然从小到大听惯了赞美,然,被自己的孩子夸赞美过心仪之人,景砚想不欢欣都难。 景砚心头涌上感动,轻柔地解开宇文睿束发的发带,打散那一瀑青丝,细致地敷上猪苓,缓缓揉动,唯恐扯痛她一分一毫。 阿嫂的指尖穿过自己的头发,细腻又温柔地划过头皮……宇文睿只觉得世间最舒服的事莫过于此。她的身体渐渐放松,伏在桶壁上,慢慢地闭上眼睛,沉醉于阿嫂的动作中。 或许是老天看不下去她之前的种种无赖情状,不容她享受半刻,就送了她个大大的“惊喜”—— 宇文睿脑中正盘旋着“阿嫂这样美,又这样温柔,不知皇兄是否享受过这般待遇”,突地小腹一紧,又是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腿间流了出来。 “啊!”宇文睿惊呼。 景砚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宇文睿顾不得被阿嫂扯痛头发,死命地低下头,看水中自己的身体—— 一丛鲜红自她腿间涌出,混入水中,顷刻间化作了桃红色,继而就融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宇文睿苦着小脸:“流……流血了!” 景砚大惊失色,初时以为她受了伤,待得探头看清楚,才略略放心,她柔柔笑着,拂过宇文睿吓白了的小脸,安抚她惶惑的情绪。 “无忧莫怕。那是天癸,证明无忧已经长大了。” “天……癸?”宇文睿怔住。 “正是啊。施先生不是教你读过《素问》吗?‘女子二七而天癸至’,月事是世间女子都要经历的,不妨事。” 宇文睿一张小脸扭成一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间,将信将疑:“真……真没事儿吗?” “真没事,”景砚抚慰道,“只这三四天内要斟酌饮食,莫凉莫辛辣,也不要骑马习武,便没事了。” 宇文睿闻听,脑袋里只反应出三个字:好麻烦。 将小皇帝安顿停当,景砚庆幸自己事先有所准备,不然秋狝在外,难免慌乱。 宇文睿呆呆地窝在景砚的锦被中,捧着一碗红枣粳米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她这会子酒全被吓醒了,之前心心念念想“和阿嫂一起睡”,此刻当真上了阿嫂的床榻,却是半分欣喜都没有。 流了那么多血,会不会受内伤啊? 阿嫂说“不妨事”,可那么多血从身体里淌出来,接下来几日还要淌不知多少,总觉得不是什么让人放心的事儿。 她毕竟年幼,又是初潮,像所有的少女一样,心中七上八下的不踏实,也是难免。 景砚轻柔地擦干她的头发,安慰地拍拍她的脸:“没事的,明日我让云供奉替你把把脉,不怕啊……” 宇文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云供奉即云素君。 宇文睿登基后,景砚一直不放心于女帝的医药诸般事宜。宇文睿毕竟是年轻女子,太医院那些供奉皆为男子,随着皇帝一天天长大,把脉问诊总有诸多不便。于是,五年前,景砚召云素君进宫,问她:“可愿学一门傍身的技艺?” 彼时,云世铎已于半年前因病去世。云家寻医问药,甚至惊动了宫里的太后、太皇太后,着太医院全力医治,也没救得回云世铎的性命。景砚深知云素君对此有愧,她深恨自己不谙岐黄之术,不能医好父亲的病。 云素君乃玲珑剔透之人,景砚一问,她便猜到了几分。遂欣然答应,之后一直跟随施然习学医道。 三年小成,施然方才放手让她打理小皇帝的一应药饵诊治。如此两年,云素君且学且实践,医道渐精,大有成为皇帝的贴身供奉之势。 其实,除却替宇文睿着想,以及为云素君寻一门出路,景砚此举还有深意。 大周女子,虽地位较历朝历代略高,但终究不能入朝为官,真正能按自己意愿过活的也非大多数。如果云素君入太医院能成为开启大周女子新纪元的契机,岂不更好? 身为女子,景砚心心念念能多为天下女子主张,私底下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这天下的女子不必囿于女子之身,能够如男子般入仕,甚至出将入相,能够以自身之才华成就一番伟业,岂不是天大的快事? 景砚歪在床榻一侧,想着这些,心中暗自盘算。醒过神来时,才发现宇文睿已经躺下了,却是脊背对着自己,蜷缩着身体,瞧着着实可怜。 “无忧?”景砚轻搭她肩头。 宇文睿闷闷地哼了一声。 景砚知她心中所想,自己当年何曾不是这般过来的? 母亲早逝,要不是乳母待自己如同亲生,初潮来时安慰自己,又教导自己今后每逢月事该当如何作为,自己当年是不是也被吓坏了? 无忧也是从小没娘的孩子啊! 想至此,景砚的心已经软成了一滩水,她朝着宇文睿挨蹭过去,舒展双臂将她拥在怀中。 “阿嫂在呢……” 宇文睿心中晦暗一片时,突被熟悉的气息紧紧裹住。她呼吸一滞,急翻了个身,紧扒住景砚的身体,小脸埋进那柔软的胸口,低低地“嗯”了一声。 “乖啊,没什么的,我们无忧今后就是大人了,是个真正的皇帝了……” 宇文睿抿了抿唇,自她怀里扬起脸来,努力保持着表情:“唔,我是大人了,我不怕!我会保护阿嫂的,我什么都不怕!” 景砚欣慰地拍抚她的后背,柔声道:“阿嫂相信无忧,无忧会是最好的皇帝……” 宇文睿鼻中酸涩,忙再次深深埋入那柔软的所在,沉醉于那永不会厌倦的气息中,昏昏沉沉,不知何时已进入了梦乡。 第47章 困惑 小皇帝宇文睿心里不痛快,很不痛快—— 谁说做皇帝就能随心所欲? 不错,一国之君确然是万万人之上的尊崇,可当真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错什么了? 宇文睿心烦意乱地喝住抬肩舆的内监,索性双足一点,蹭的跳到地面上。 几个小内监只觉肩头一轻,皇帝已经背着手逛远了。 皇帝自打出了端仪殿,脸色就不好看。申承想到自己守在殿外,偶尔溜到耳朵里的教养姑姑的声音,也不由得脸红。 他小心地伺候着,唯恐戳了这小祖宗的肺管子。 这会子小祖宗干脆自己跳下肩舆溜达走了,申承嘴角抽了抽,心知不好—— 说好的去给太后请安呢?主子您直奔御花园,这是怎么个意思? 之前皇帝不声不响地生闷气,申承可以唯唯诺诺跟着;可此刻他没法儿再不闻不问了,赶紧紧上两步。 “主子,坤泰宫在那头儿……”申承硬着头皮一指左侧。 宇文睿驻足,眉头紧锁。 她骤然回身,定定地盯着申承看。 申承身躯一抖,脖颈后莫名地嘶嘶冒凉风:这祖宗的眼神儿,为啥总往自己腰部以下瞄? 小承子是内监,刑余之人?估计看不出啥来。 宇文睿眨巴眨巴眼睛,脑袋里飘过教养嬷嬷说的什么“男子构造”,还有那图画…… 啧!好怪的模样!怎么会有人长那种丑东西? 宇文睿从前看话本子,英雄美人儿喜结良缘,洞房花烛皆是止于“合卺交杯,四目相对,含情脉脉”什么的,接着就是第二日“一夜无话”。从没有哪个话本子告诉她英雄和美人究竟是如何“洞房”的。 哦!原来男女婚配是那般生的娃娃啊? 宇文睿此时才恍然大悟。她还以为喝了交杯盏就能生娃娃呢! 唔,圣人果然说得有道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连教养嬷嬷都能教自己过去不晓得的学问。 可是……自己若是有了后君,也要那样生娃娃吗? 宇文睿的小脸儿纠结成一团:从古至今,男男女女居然都这样过活,岂不怪哉? 教养嬷嬷却说:“等陛下识得人事,就晓得那事的好了。” 宇文睿挠头,“那事”……有什么好的?被那怪模怪样的东西弄大了肚子,又是什么露脸的事儿? 难道,届时自己要挺着大肚子去上朝见群臣吗? 宇文睿犯愁了。 教养嬷嬷给自己看的那张图,画得并不很分明,宇文睿着实好奇“那物事”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她初时想让申承脱了裤子观摩一番,可申承是内监,似乎不具代表性。她又想唤来内廷侍卫,不过转念一想,一国之君让臣下……脱裤子,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似乎非明君所为。而且,要是被言官知道了,定会责怪自己强抢民……额,民男。总不成个样子。 她于是只好作罢。 相较于对男子躯体的好奇,宇文睿更喜欢看女子的躯体。 她自己就是纯然的女子,又是身形修长,骨骼均匀,沐浴之暇,自己瞧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身体“怎么这般好看”。 她和景嘉悦从小到大打闹惯了,动不动就滚在一处玩耍,甚至留宿于宫中,景嘉悦的身体她是熟悉的。就如同抱她在怀的感觉,悦儿无论何时都是火热热的,仿佛一团子小太阳,透着股子少女的鲜活气息。 阿姐云素君的身体,幼时沐浴宇文睿也是见惯了的。柔柔细细,像初剥的青笋,那是真正的少女的身躯。 不过,她们都比不过阿嫂的身体美好。 宇文睿大步流星地往御花园奔,脑中突地浮现出幼时初到皇宫那夜,阿嫂柔软的身躯,斜倚在榻边,那般随性,又是那般令人移不开眼。 宇文睿的脚步骤然顿住了,眉头再次锁紧—— 她努力地回想关于阿嫂的记忆,却实在想不出和女子“那处”相关的任何细节。 皇兄是男子,又与阿嫂是夫妻。他们虽然没有生儿育女,但世间的夫妻都会做那等事吧? 如此说来,皇兄定然是知道阿嫂“那处”的了…… 居然有人知道阿嫂那等隐秘之事! 宇文睿骤然攥紧了拳头—— 她杵在原地,半晌没动。 她不动,申承也不敢动。 他偷眼观瞧这小祖宗,忽而拧眉,忽而展颜,忽而低笑,忽而怒目……简直比西市演杂耍戏的都热闹。 出了半天神,宇文睿长叹一声:无论怎么说,皇兄与阿嫂是夫妻,做那等事岂不是名正言顺的? 思及此节,宇文睿没觉得如何施然,反倒心里更堵得慌了。 她现在不想见阿嫂,不想见任何人。烦!烦得很!莫名地烦! 小皇帝想静静。 “别跟着朕!”宇文睿瞪了一眼申承,没好气儿地说。 申承一愣,眼瞧着她甩开大步走远了。 这小祖宗有心事。申承暗道。 怪道人说闺中心事猜不得,就算是咱们陛下,这会子不也心事重重了?可见,世间人都是打这么过来的。 申承自觉又有心得。 皇上不让他跟着,他可不敢真丢下不管。申承打个手势,命身后的仪仗都收了,连同抬肩舆的小内监,并大小宫女都默然无声地随着自己,不敢离得太近,只在皇帝身后五十步开外跟着,皇帝快,他们就快,皇帝慢,他们也慢。 宇文睿脚不沾地地晃过御花园,又沿着花石子甬道穿过御苑,依旧径直往前走。 申承一众人跟在其后,暗暗叫苦:小皇帝越走越偏僻,再往前就是曾停放过先帝灵柩的思宸殿了。 申承倏的想起关于思宸殿的传言,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祖宗啊!可不敢再往前了! 宇文睿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她胸中烦闷,非要寻个最清净的所在,透透气才好。 转过一带回廊,遥遥可见思宸殿的轮廓。眼前景色突变—— 这里似乎比禁宫内任何一处地方都要凄冷些,初秋时节,本该是舒爽沁凉的,却不知怎的,竟隐隐有股子凄凉之感。 申承的双腿有点儿软,他强撑着不至于在众人面前抱膀儿瑟缩,硬着头皮紧随小皇帝靠近了思宸殿。 殿门紧闭,一把黄铜大锁扣在其上,阻住了宇文睿的脚步。 她仰着头,逆着阳光看着殿顶的匾额。 她记得此处。当年,就在这殿里,阿嫂引着自己拾级而下,一直下到那至寒至冷处,青铜大门之后的雪洞内,是皇兄冰冷的身体。 在那门后,她偷听过阿嫂哭诉,偷看过阿嫂亲吻皇兄冰凉的嘴唇…… 彼时的自己,还在担心阿嫂会不会真如哭诉的那般,待自己长大了之后,追随皇兄而赴黄泉。七年过去了,一切都好,阿嫂的日子似乎过得很是平静,自己幼时的担心如今看来,是多余的了? 是多余的吧? 宇文睿忐忑。 但愿吧。 若阿嫂当真还抱着那等念头,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的!不论用什么办法,哪怕是撒泼打滚耍无赖,甚至……以死相逼。 她的生命中,怎么可以没有阿嫂的存在?她还盼着一统江山,将这天下呈给阿嫂,让阿嫂欢颜呢! 她……依恋阿嫂…… 宇文睿的心脏猛然抽紧,脸上现出困惑神情:方才一瞬,有什么念头在她的脑际划过,展眼间便如白羽直入天际一般,倏忽不见了。 宇文睿闭上眼睛,希冀再次捕捉到那一丝丝念头。凝神处,只听到了微风中飘来的“啪”的一声轻微脆响。 有人? 一挑眉,宇文睿好奇心又起。她于是循着声音来处探了过去—— 郁郁葱葱的古树下,小小的一片空地,支着一张矮腿石案,案后蒲团上盘坐着一个男子。 男子四五十岁年纪,面目随和恬淡,下颌干净无须;头发随意用一根木簪挽起,几缕华发夹杂其间;一领布袍浆洗得整洁泛白,身前一副楚河汉界的象棋,自顾自正下得热闹。 眼前情景令宇文睿惊得睁大了眼。 此人是个内监无疑,孑然一身还能自得其乐,可见是个胸中有丘壑的。然,高士、隐士不都是以弈为乐吗?所谓“战罢两奁分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这人却在同自己下象棋,真是奇怪! 好奇心下,宇文睿不由得凑近了几步,坐在一个树桩上看着那人如何作为。 那人倒是浑不在意,仿佛没看到她一般,左一步右一步地下棋。 宇文睿看了一会儿,懂了:这人是将一个脑子分成了两半,俨然左右手互搏一般。红棋走出一步,必要冥思苦想出黑棋最妙的一招应对,接着再为红棋绞尽脑汁思索出更妙的一招…… 如此循环往复,简直就是同自己较劲。 两棋胶着厮杀,宇文睿越看越是头大。她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样下法,何时是个尽头?” 那人执子的手掌一顿,淡笑道:“自然要全力施为才有趣!” 宇文睿挑眉。 全力施为? 有点儿意思。 “可是这般下法不累吗?”她之前看那人思索、皱眉、舒展、狂喜诸般情状,都替他觉得累。 那人呵呵一笑:“乐为之事,当然不觉得累。” 宇文睿似有所悟,怔怔地凝着棋盘不语。 那人忽道:“陛下可肯赐教一盘?” 宇文睿一呆:“你认得朕?” 那人莞尔:“九龙团花便袍,老奴怎会不识?” 额…… 宇文睿决定了,今后白龙鱼服可要好生装扮一番。 第48章 吮.指 “老先生棋力更高一筹,朕输了。”宇文睿的“帅”子儿被死死地将住,投子坦然认负。 “老奴是刑余之人,可担不起陛下这一声‘老先生’。”那人从容收拾残局,将旗子再次一一摆好。 “不然,”宇文睿摇了摇头,“老先生刚才一番话说得极有道理,让朕有所体悟。你的棋力又是高过朕很多,朕于此道亦有心得,你堪称朕的先生!”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同她十分争辩。 宇文睿见他仪态淡定,一双手干燥素净,显然不是粗使的下等内侍,心中暗暗忖度着这人是何身份。 思宸殿…… 宇文睿恍然大悟—— 她知道这人是谁了! “魏总管一人守着这思宸殿?”宇文睿忽问 魏秦把着棋盘的手指一顿,缓缓看向宇文睿,眼中流露出赞赏:“陛下好眼力!” 宇文睿脸现愧色:“是朕疏忽了。魏总管侍奉先帝十余年,劳苦功高,朕本该着人安顿你颐养天年的,却让你流落到这里……” “不,陛下不必自责。这处是老奴当年特向皇后娘娘求来的。皇后娘娘当年问老奴将来的打算,老奴说,只想在这里守着先帝的英灵,聊度残年,晓风残月,清粥小菜,此生足矣。”魏秦淡然道。 他仍是习惯称景砚为“皇后娘娘”。 宇文睿听得心生感慨,肃然道:“老先生高义!朕不得不佩服!” 魏秦摇头叹气,语声凄凉:“老奴只是舍不得先帝……” 宇文睿不愿图惹他伤心,遂宕开话题问出心中的疑问:“朕有一事不明。” “陛下请讲。” 宇文睿瞥一眼棋盘上的黑红两色棋子,终道:“人说弈道是君子道,唔,朕倒不是说老先生不是君子。只是好奇,为何爱好这象棋?” 魏秦呵笑:“陛下可知先帝当年也问过老奴这个问题?” 宇文睿一呆。 只听魏秦续道:“老奴当年回先帝说,老奴是个粗人,弈道时时处处都须布局谋划,老奴着实应付不来,索性|爱这象棋厮杀得畅快淋漓!” “先帝如何说?” “先帝彼时正与段大人对弈,笑说,‘魏秦你这是骂朕和段大人阴谋算计呢!’” 宇文睿大笑。她对先帝,那位已逝的皇兄,除了雪洞里冰冷的身体,还有阿嫂心心念念的牵挂,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概念。如今听魏秦这么一说,顿觉皇兄也是个率直有趣的人。 魏秦莞尔:“老奴这些年沉迷此道,更有了另一番心得。弈道,枰上黑白,不论攻、守、围、突,要么黑要么白,棋子就是棋子,分不出彼此的区别。棋手各坐于枰后,俨然帝王,挥斥方遒,驱天下人为我所用,为我所战。天下人仿佛也都泯灭了面目,只变成同一种角色——棋子。昔年战国时,商君助秦孝公变法,改革户籍,重农而抑商,什伍连坐,废爵位,重奖军功,为的不过是君王一统天下的私心,以及臣工扬名后世的私心,结果把个偌大的秦国变成了一部战争机器,黎民百姓都变成了战车上的一部分。以至于后来始皇帝继位,杀伐天下,横征暴敛,残虐成性,征募天下人修陵墓、筑长城,还妄图长生不老……秦二世而亡,还不是因为他们惹得天下人没法子存活,天下人便不让他们存活了!” 宇文睿初听他一番言论颇感有趣,可越听越是心沉。 古往今来,帝王以成就霸业、一统天下为圭臬,文臣武将以辅佐君王称王称霸为分内事,更有那起子削尖脑袋向上钻营的,美其名曰“习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其实,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家的名声、权势、利益?到头来,有几个人问过天下的百姓要的是什么? 她凝着棋盘上的圆状棋子,每一颗都有每一颗的名字;所谓“马走日,相走田,車走直线炮翻山”,每一颗棋子也都安于其位。 沉吟半晌,宇文睿忽道:“文臣佐政,武将卫国,商贾易货,农者耕田,医者医,艺者艺……” “嘿!”宇文睿霍然而起,右拳击在左掌之上,慨然道,“天下人各安其职,各乐其业,所谓上国,莫出于此!” 魏秦眯着眼,仰头瞧着少女激昂的表情,心中大感欣慰:小皇帝的悟性比先帝还要好,更兼之生长于民间,更能切身体会百姓之诉求。如此,大周何愁不兴旺?天下人何愁不安居乐业? 宇文睿双手抱拳,一躬到地:“魏总管高见,睿受教了!” 魏秦连忙起身,行礼道:“不敢!陛下乃天下之主,见识自然远在老奴之上。” 宇文睿被戳中心事,默然一瞬,才道:“朕其实眼下正有一件事为难得很……” “陛下何事为难?”魏秦问道。 “唔……感情之事……”宇文睿嗫嚅道。 “呵呵,陛下问老奴感情之事,可真是问道于盲了。” 宇文睿垂头。 魏秦凝着她颓然的模样,心念一动,不忍道:“老奴想,陛下是天子,这天下俱是陛下的,您若是喜欢何人,或是不喜欢何人,为什么不自家做自家的主?” 宇文睿恍然,怔怔地抬头看着魏秦。突地心中一亮—— 对呀!朕是天子啊!为什么不可以做主自己的感情之事?! 她的心境霍然开朗,只觉得头顶的阴霾顷刻间一扫而空。 “朕晓得了!多谢魏总管了!朕这就去做主自己的感情之事!” 宇文睿说罢,拔腿扭身便跑,倒把随在后面的众人吓了一跳。 她跑了几步,忽的停住身形,拧头笑眯眯地看着魏秦,“魏总管,朕得空就来找你下棋可好?” 魏秦立在树影下,闻言轻笑,拱手道:“谨遵圣命!” 宇文睿嫌肩舆行得慢,索性拔开双足飞奔向坤泰宫。 这可苦了随行的众人。他们哪里追得上这小祖宗? 一众人连跑带颠地大汗淋漓,也捉不到这祖宗的影儿。 她人影儿过处,禁宫里的宫女、内监,包括给后宫里的主子们请平安脉的太医院供奉、御苑里的兽医皆都惊得忙下拜行礼。 眼瞧着皇帝远远来了,瞬间到了眼前,众人膝盖还没落实,口中的“恭迎圣安”还未说完,皇帝又一溜烟的没影儿了。 众人张大了嘴,呈呆怔状。不等缓过神来,皇帝的随从噼里噗噜连滚带爬地跑过,众人又都看得傻了。 “阿嫂!阿嫂!”宇文睿急跑进坤泰宫,不管不顾地直奔景砚平素的休息处。 此刻,景砚手中正擎着针线忙碌。 小皇帝忙忙地跑进来,又急慌慌地又喊又叫,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头一慌,手一抖,捻着的绣花针直直刺进了左手食指尖儿。 景砚蹙眉。 “主子小心!”秉笔惊呼。 “阿嫂怎么了?”宇文睿慌忙凑过来。 一簇血珠儿自伤口处渗出,淌在景砚手中的鲜红色绣品上,瞬间便融入其中,浑然一体了。 “啊!出血了!”宇文睿想都没想,拉过景砚的手就含在嘴里,轻轻地吮|吸。 秉笔和侍墨全都看呆了。 又痒又痛的刺感从指尖上传来,还有柔软的触感,和那日秋狝时帐中,无忧的舌尖…… 景砚大窘,急抽|出手指:“胡闹什么!” 宇文睿笑嘻嘻的:“阿嫂看,不流血了吧!” 景砚哪还顾得上看什么流血不流血?她白玉般的肌肤已经同手中的绣品一个颜色了。 她窘迫地推开宇文睿凑近的脑袋,着手处汗津津的。 “做什么去了?一头的汗水?”景砚蹙着眉看宇文睿。 终于又嗅到了阿嫂的气息,唔,这就叫“呵气如兰”吧? 景砚无语地看着她小狗般抽鼻子的模样:怎么跟哲一个德行?嗅,嗅,有什么好嗅的! “阿嫂在绣什么?”宇文睿热烘烘的身体靠过来,歪着头打量那鲜红色的绣品。 还能绣什么?还不是给你绣! 她的贴近,让景砚觉得热。 “原来是为我绣的束发带啊!嘻嘻,阿嫂真是好手艺!阿嫂辛苦了!”宇文睿讨好地抚摩着鲜红之上绣了一半的五爪金龙。 景砚听她甜甜的话音,也不忍心再责怪她的冒失之举,强压下脸颊上的火热,嗔道:“堂堂天子,满世界的乱跑乱叫,成什么样子!” 她说着,习惯性地替宇文睿整理微乱的衣襟。 从八岁时的仰望,到如今的平视,无数个日日夜夜,自己看阿嫂的视线角度在变,而阿嫂认真的模样从来不变,永远都不会变吧? 宇文睿看着景砚,痴痴地出神。 “我着急来瞧阿嫂……” 景砚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日日见的,急什么?” 她接过侍墨奉上的热巾,细心地替宇文睿拭干额上的汗水:“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这般胡闹……” 温热的,沁人的,馥郁的……种种气息冲鼻而来,宇文睿心口砰然,倏的抓住景砚忙碌的手腕—— “阿嫂!我不娶后君了!” 第49章 争执 “你说什么?” 景砚惊诧之下,被宇文睿攥紧的手腕都忘了抽|回。 两个人离得极近,呼吸相闻,宇文睿被她潋滟的双眸吸引住,无论如何都移不开目光。 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努力地吞咽一下,宇文睿才心虚地开口:“我说……我说我不要娶后君……” 景砚耳边“嗡”的一声轰鸣,脑中瞬间浮现出两个字——悦儿!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 虽然早知道自己此举会惹阿嫂生气,然而,当真面对的时候,宇文睿还是忍不住想要退缩。 “我……我……” 她受不了景砚逼视的目光,想要撇开脸的瞬间,突地意识到自己是“一国之君”,还有之前对着魏秦信誓旦旦说要“自己做主感情之事”…… 咬紧牙关,宇文睿迎了上去,“因为我不喜欢!” 六年的成长,和一年的亲政,曾经幼小无识被生生推上皇位的小皇帝,早已具备了天子的气度风范。只不过,往日间这份睥睨是对着朝臣的,今日却用在了景砚的身上。 景砚暗暗心惊。 无忧从没用这种口气、这种姿态同自己说过话。难道,她对悦儿已经痴迷得这么深了?深得不惜为之与嫂母作对? 越是这样,越要不得! 须知今日能为了一个女子而顶撞嫂母,来日会不会为了这个女子不惜己身、不顾天下? 景砚浑然忘了自己当年也是被这样珍爱的女子。此时,她才真真切切地体会了段太后往日的心境。 所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大概就是这般吧? “不喜欢不能成为理由!”景砚沉着脸,驳斥小皇帝。 宇文睿知道阿嫂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她于是打算如实相告。 可景砚却抢在她之前开了口,语重心长道:“无忧,你还小,很多事情并不十分懂得。等你长得大了,就会明白女子有夫君的好处了……何况,子嗣大事,关乎国祚,只有你诞下属于自己的孩子,阿嫂才能放心啊!” 放心去追随皇兄于地下吗? 这一念头划过心尖,宇文睿肋间大痛。 阿嫂倾国倾城,正是繁花似锦的好年纪,她怎么可以…… 宇文睿越想越难过,紧咬着嘴唇。她大觉受伤,伤的是阿嫂竟对自己一点点留恋都无。 景砚全然不知她心中的念头,见她咬着唇、红着眼眶,悲愤地盯着自己不语,还以为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伤了她帝王的自尊。 叹息一声,景砚雪色的手掌轻按在宇文睿的发旋之上,揉了揉:“无忧你乖……听话,只要你娶了后君,后宫再纳谁阿嫂都依你可好?” 见宇文睿还是不为所动,景砚狠了狠心,道:“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常情,等无忧长大了……” 男欢女爱…… 男欢女爱! 宇文睿登时忆起教养嬷嬷讲的那些,她猛地挣开景砚的束缚—— “阿嫂有皇兄,自然喜欢那等事!可朕不喜欢! 秉笔和侍墨听得小皇帝的咆哮,俱都诧异,她们从没见皇帝对太后这般语气说话。何况,话的内容,太……失礼了。简直就是把先帝与太后的床|帏之事昭昭然于大庭广众之下! 景砚的脸都气白了。 “你!”她怒视宇文睿,一时语结,气得说不出话来。 宇文睿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可,眼下情势,若是稍稍松口,就会前功尽弃。 强抑下心中的愧疚,宇文睿梗着脖子道:“朕……朕就是……就是不娶后君!” 景砚怒极反笑:“皇帝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了?是为了她吧?” 他? 宇文睿一呆。 “皇帝为了她,可真是费尽了心思啊!”景砚胸中涌上凄凉之感,唇舌间满是苦涩。 她看着这个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孩子,只觉得是那样陌生。 “皇帝还是早早断了这个心思的好!只要哀家在一天,就不许她入了这大周的后宫!” 景砚说罢,再不愿看小皇帝一眼。 宇文睿困惑了:他是谁?阿嫂说不许谁入了后宫? 自己真惹了阿嫂生气了…… 宇文睿暗怪自己性急,就算再不喜欢娶后君,也不能害阿嫂伤心难过啊! 宇文睿顾不得想那个“他”到底是谁,紧随上景砚,拉住她的袍襟儿。 “阿嫂,你……”你别生气。 却被景砚猛地甩开:“哀家累了!皇帝请自便吧!” 冷漠,没有一丝感情。 宇文睿怔怔地看着自己抓空的右手,颇感受伤。 她不甘心地再次跟上。 景砚已经迈步进了里间,低喝一声:“秉笔,侍墨,落帘!” 宇文睿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纱帘,阿嫂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悻悻地步出坤泰宫,宇文睿又愧又恼,愧对阿嫂,恼的是自己。 接下来的几日,宇文睿就再也没能见到景砚。 倒不是她躲懒不去问安。她日日下朝后第一件事便是到坤泰宫中问太后安,可景砚就是不见她。 “太后主子说,倦了,身体不适,请陛下自便吧。”每一次,或是秉笔,或是侍墨,都是这同一句话。 宇文睿只觉头大如斗。她唯恐阿嫂被气出病来,就央着让太医来问问脉。 不想,景砚接着就着侍女传出话来:“施大人的平安脉日日都是问的,不必陛下操心。” 宇文睿只得退了出来。 阿嫂动了真气,宇文睿又是心疼,又是为自己觉得胸闷。那日之后,她细细回想,除了自己言语不当冒犯了阿嫂,其余的,哪里有半分错? 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一国之君,难道连自家的终身大事都没权力决定了?为什么,阿嫂偏要自己娶后君?偏要自己诞下子嗣?皇兄不也没有子嗣吗?大不了,在宗室之中选一良才后辈,接进宫中培养,留待百年后继承大统。 自己不就是这样成为九五之尊的吗? 后君?男人?还有“那事儿”?有什么好? 宇文睿气闷得很,却无人可以诉说一二。 对宫女、内监是说不得的;勤皇兄他们都是男子,说了他们也是不懂;阿姐云素君倒是女子,可是想想阿姐平素端正的做派,怕是和阿嫂一路的,说了还不是徒增烦恼? 宇文睿想念师父了。师父是女子,又是世外高人,定能开解自己,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按照当日定的规矩,宇文睿每月逢五、逢十都去和师父相会习武,七年来没落下过一天。可最近,她每每扑了个空,从残月西斜一直等到旭日东升,师父都不见踪影,最后她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上朝。 宇文睿不知道师父发生了什么事,担心之余,更觉无能为力。 这一日沐休,宇文睿没什么睡意,早早起来。唤来何冲,对练了一会子双枪,颇觉无味。又叫来吴斌,考较了他几句兵书排阵。吴斌对答如流,她却愈发无聊了。 打发走了众人,宇文睿没心思看奏折,她带着申全,信步在御花园里踱来踱去。 太阳渐渐升起,高大的宫墙将一抹晨光截成了两半,宫内一半,宫外一半。 宇文睿看得出神,心念一动,“申全,随朕出宫!” 申全闻言,两条腿都软了,赶紧告饶:“主子,上次偷着出宫,奴婢差点儿被姑姑们打断了腿!您就饶了奴婢吧!” 宇文睿横他一眼:“什么叫偷?此一时彼一时,朕现在亲政了,你又是几品了?谁敢打你?” 申全苦着脸,“虽说姑姑们是管不得我了,可还有太皇太后和她们太后呢!要是知道陛下偷偷出宫去,奴婢……奴婢可不能活了!” 宇文睿听到“太后”两个字,顿觉气郁,赌气道:“窝囊!有朕在,谁能奈何你?” 申全犹自惴惴的。 宇文睿一心向往宫外种种,她笑眯眯地哄道:“你别怕,就算她们责怪,朕都替你扛下了,绝不会连累你的。” 申全缩缩脖子。他才不信小皇帝被罚,自己能躲得过去。 可皇帝金口玉言,当真要出宫玩耍,他除了舍命陪君子,又能如何? 也不知二人是如何从禁宫里偷跑出来的。 “怎么样?跟着朕,好玩儿吧?”宇文睿笑嘻嘻地捻起街边摊上的一只小小面人把玩,得意地问身旁尚自胆战心惊的申全。 申全偷眼瞧面人摊的摊主正低着头忙碌,才松了一口气。他凑近宇文睿,低声道:“主子,您现在是公子爷!” 宇文睿恍然大悟:一时高兴,竟忘了白龙鱼服、女扮男装这茬儿了。 她做戏做全套,“啪”的一声甩开手中的折扇,展开在胸前。扇面一枝桃花,粉嫩娇艳,更衬得她面如傅粉,银娃娃般好看。 “全子,瞧瞧公子爷我有没有点儿浊世佳公子的范儿?”宇文睿说着,愈发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嘶…… 申全酸得直嘬牙花子。他从上到下地打量宇文睿—— 玉冠束发,素袍鞓带,素色软靴,姿容那是不必说了,一等一的没得挑。若是身量再高些,就好了。 申全可不敢说“您现在可算是一位浊世……小公子”,没得逆了小皇帝的龙鳞,他识相地频频点头:“有!很有!公子爷您真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宇文睿更高兴了。她“啪”地收起折扇,双手背在身后,欢畅道:“这话爷爱听!爷高兴!走,爷带你去吃好吃的!” 第50章 救急 大周京师的西市街上,熙熙攘攘,有摆摊子卖货的,有杂耍说书卖艺的,热闹得紧。路上之人或买或卖,或驻足瞧热闹,或是舍上几文钱进茶馆里听戏文。 宇文睿手上托着自己的面人小像,边走边噙着笑赏玩。 “朕都长这么大了吗?”她自顾自地絮絮,“当年阿姐领朕来这儿玩耍,捏的面人小像还是个小孩子呢!” 申全随在他身侧,又怕路人挤着她的“龙体”,又怕别人踩了她的“龙足”,再猛的听这一声“朕”,瞬间惊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爷,我的爷啊!您现在是公子爷,不是……咳咳!”他止住话头,可不敢让那个字儿从自己的嘴里溜达出来。 “哦,朕省得。”宇文睿答得心不在焉。 申全扶额。 “哎,可惜了,阿嫂要是陪朕来,朕就让捏个阿嫂的面人小像,岂不好?” 她说着,遗憾地撇撇嘴角,“罢了,只好回去把朕的小像送去陪她,省得她总是见不到朕,再想念得紧,嘻嘻……这叫睹物思人!” 主仆二人一路闲逛,踱到了一处高峻楼阁下。 宇文睿仰起脸,凝着头顶的牌匾—— 珍馐玉馔楼。 就这儿了! “全子,你可知道这里?”宇文睿由着酒保引自己进入,寻了个临窗的桌子坐了。 申全摇头。他是苦出身,家中没了生计,爹妈图那几两银子才让他净身入宫的。哪里来过这等所在? “这珍馐玉馔楼,远可追溯至高祖年间……哎?你怎么站着?”宇文睿点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坐啊!” “奴婢不敢。”宇文睿是皇帝,能和她同席而坐的只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就算是朝中重臣、宗室子弟,也是要让她坐尊位的。自己一个小小内监,哪敢和她平起平坐? “有什么不敢的?”宇文睿挑眉,“这又不是宫……” 见申全变了颜色,冲自己又是挤眉又是努嘴的,宇文睿会意,忙改口道:“……又不是家里,哪儿那么多规矩?” 申全还是坚辞不坐。 酒保跑过来抹桌子,见二人古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宇文睿忙道:“全子,你再不坐下,爷可不给你讲这珍馐玉馔楼的来历了!” 说着,眼风斜扫酒保。 申全无法,只得臀部搭着椅边,勉强坐了。 “小公子还知道咱家的来历?”酒保露齿一笑,对这银娃娃般的漂亮小公子大有好感。 宇文睿微微一笑:“你家是起自高祖年间,这话不错吧?” “小公子说的是啊!咱们家可是百年老店了!”酒保恭维道。 宇文睿颔首:“你家老店主当年同高祖皇帝义结金兰,过命的交情,他还是前朝杨氏的贵戚……” 酒保初听她说到“同高祖皇帝义结金兰”,脸现得意,刚要炫耀一番,突听到她后半句话,登时脸色大变:“什么贵戚!小人、小人可不知道……” 宇文睿也不在意:“只拣你家最拿手的菜品端上来!去吧!” 酒保巴不得她一声呢,忙一溜烟跑去安排菜肴了。如今边事日益吃紧,北郑伪朝廷打的又是前朝杨郑的旗号,谁人不知?何况,此处是京师,谁晓得来吃饭的有没有公门中人,或是达官贵人?若被听了这等敏感话语,怕是自己都要被连累。 宇文睿看着酒保远去的身影,笑道:“胆小得很。” 申全一缩脖子:祖宗,您当都是您呢?您是皇帝,说什么谁敢管?咱都是小民,行差踏错都能要了命的! 宇文睿说得口渴,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她刚放下茶杯,似有所感,倏的转头—— 隔着一张桌子,一人一盏,三四碟菜蔬。那是个年轻的女子,一身最普通不过的江湖人打扮,青衣青衫,身侧放着一只包袱,鼓鼓囊囊的撑得结实,不知装了些什么,包袱上搁着一顶斗笠。此刻,那女子正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自己。 应该是个闯荡江湖的女侠吧? 宇文睿心道。 她自幼就有一腔子江湖情结,是以见到这等身份的,就忍不住心生好感,遂冲女子展颜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女子不提防她这一笑,愣怔一瞬,旋即冷然如常,扭过脸再不瞧她。 原来是个冷性子的姐姐。宇文睿挑了挑眉。 嘻嘻,不过冷性子的大多热心肠,不知这位姐姐是不是个急公好义的好侠女。 不一刻,诸般菜品、点心、羹汤流水价般端了上来。 那酒保阅人无数,认定宇文睿是个贵介人家的小公子,焉会替她省钱? 宇文睿看到满桌子的琳琅满目,不由得食指大动,这一筷,那一口,简直比吃宫里的御膳都热心。 申全看得呆住。祖宗,您这是几辈子没吃过了? 宇文睿大嚼大咽了几口,从碗里抬起头来:“全子?你愣着做什么?吃啊!这么多,朕一个人怎么吃得了?” 额……申全拗不过她,只好动筷。也不得不承认味道确实好,似乎仿佛有点儿御膳的滋味。 “朕小时候,只有做生日的时候,云大人才会带着朕和阿姐来这里‘开荤’……唔,着实想念这滋味啊!” 宇文睿说着,眸色一黯:“云大人也不在了……这世上,朕的亲人越来越少了……” 天家事申全不敢插|嘴,只有陪着小皇帝,她吃他就吃,她喝她就喝。 如此混了个肚儿圆,宇文睿心满意足地停箸:“吃到这些,不枉此行了!” 正说话间,忽听得身侧不远处传来酒保的声音。 “客官,咱家是百年老店了,从没有过赊账的说法儿!” 宇文睿好奇地撇过脸,只见酒保正叉着腰立在隔桌那江湖女子面前。 那女子低声说了句什么。 酒保不屑道:“您这话说的!今儿您说遭了偷儿,明儿他说遭了偷儿,我家这店还要不要赚钱了?” 宇文睿忍不住起身,凑了过去。 店内的客人也都听到了酒保的高声呼喝,皆都停箸张望。 年轻女子显然不惯于被如此关注,苍白的脸色瞬间通红如血。 酒保见引来众人的关注,唯恐惊动了店掌柜自家再受责罚,慌道:“你说你钱袋子被偷了,看你这包袱倒还实诚,干脆先押下它,等你有钱了来换。” 说着,张手去够那鼓囊囊的包袱。 年轻女子原来涨红了脸,闻听这句话,登时眼中寒光大盛,“砰”的一把扣住酒保的手腕,清冷的声音响起:“你敢!” “哎哟!哎哟!”酒保痛得尖嚎,“这娘们儿手劲儿忒大!” 宇文睿看得啧啧称奇。她实没想到,年轻女子削瘦的手腕竟然如此大力。她耳力好,已隐隐听到“格格”的声响。再这般下去,这酒保的腕骨都得被生生捏碎了。 那包袱里是什么?值得女子如此珍重? 她扫了一眼包袱,开口道:“这位姐姐息怒!” 女子对上她的眸子,身形不由得一抖,手上的动作便松了。 宇文睿忙抬掌一拂她的手背。 女子顿觉一股黏力覆在自己的手背上,温热,骨感,似是想要拂开自己的手掌。 她神色一凛,冷冷地看着宇文睿。 宇文睿吐了吐舌头:“姐姐莫恼!朕……咳……我无意同姐姐较技,只是这酒保错不至死……” 女子眸色幽深,定定地看着她,扫过她喉间,又扫过她胸口,心中了然。 宇文睿浑然无觉,续道:“姐姐既然遭了偷儿,我看这样,我替姐姐会了账,姐姐放过他可好?” 说着,也不等女子反应,唤道:“全子,会账!” 申全眼见这小祖宗管闲事,头皮发炸,只好替女子付了饭钱。 女子幽幽地睨着宇文睿:“我与你素不相识……” 宇文睿摆摆手,哈哈一笑:“天下人管天下事,萍水相逢,便是有缘!” 不待女子说什么,宇文睿要过申全手中的钱袋,掏出一锭大银,扣在自己的桌上,冲酒保道:“店家,这是我们的饭钱,可够了?” 酒保揉着红肿的手腕,犹自心有余悸,怯怯地道:“够了,够了……” “那便好。” 宇文睿说罢,将剩下的一袋子银子递向年轻女子:“姐姐且收着留用。” 女子低头看了看那细绸缝制的精美钱袋子,没动。 宇文睿只道她羞涩,索性抓过她的手,把钱袋按在她的手心里:“行走江湖,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姐姐不必客气!” “我并不认得你,这么多钱,如何还你?”女子冷然问道。 我家就在御道尽头禁宫里啊! 宇文睿暗道。 她当然不会如此说,而是笑眯眯地凝着年轻女子:“姐姐何时手头松快儿了再说。不还也没关系……唔,姐姐若是非还不可,嘿,江湖有缘,自会再见面的!” 女子说了句“多谢”,便默然不语。 所谓“一文钱憋倒英雄汉”,她纵然武艺高强,却也挨不过偷儿的惦记。被偷了钱袋子,她自恃身份,绝不会做出那等恃强凌弱甚至打家劫舍的事儿。宇文睿此举,确是救她于危难之中,这声谢倒是发自内心。 宇文睿自觉帮助了个江湖中人,心中畅快,之前的抑郁也一扫而空。她好奇于“女侠”是如何闯荡江湖的,很想同这位姐姐好好聊聊。 女子被她一瞬不瞬盯得微赧,别扭地撇脸。 “姐姐忒客气!不知姐姐怎么称呼?”宇文睿眨眨眼问道。 女子略一沉吟,才道:“小八。” 这名字……好生奇怪! 宇文睿还想再问,申全可是听不下去了:这祖宗问这问那,一会儿再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人家! 他咳了一声,凑近道:“爷,您看咱是不是该回府了?太夫人可是惦念着呢!” 宇文睿听到此,扁了扁嘴。 “小八姐姐,我得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宇文睿带着申全,离店而去。 女子却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无论如何都移不开眼。 “管天下事吗?后会有期吗?”她苦涩轻笑,“但愿,后会无期……” 第51章 救美 “全子,你说那位小八姐姐包袱里的是什么?”主仆二人转过一个街口,宇文睿尚自意犹未尽。 “奴婢不知。” “肯定不是银钱之物,”宇文睿一路行一路遐想,“难道是什么武功秘籍?不然何以酒保去拉拽的时候,她那般紧张?” 祖宗您话本子看多了吧?申全暗翻白眼。 申全久居宫中,各色人等见得多了,最是擅长察言观色的。那个叫什么“小八”的姑娘,怕不是个简单来路的,说不定名字都是假的。谁会叫这么个怪名字? 不过,眼见这位主子兴致颇高,申全并没有说出口。 宇文睿倒自担心上了:“那包袱里的若是什么武功秘籍,不会引起什么江湖大变动吧?哎呀!争来争去、打打杀杀的,真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纵然聪明,精于政事,但毕竟自幼养育在后宫中,于世情上便逊色了许多。 申全且由着她胡思乱想,只随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关注四周的动静,唯恐有什么闪失。 宇文睿逛了一会儿,仍旧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有些后悔听了申全的劝,没同那位小八姐姐多聊聊“江湖事”了。 正懊恼间,猛一抬头,眼前现出一座茶楼,里面隐隐飘出说书人的声音。 她耳音颇好,微一凝神,恰听到说书人言说“紫阳真人云云”。 宇文睿心念一动:“全子,走!去听书!” 申全苦着一张脸:“爷!咱没钱了!” “没钱了?”宇文睿一呆。 可不。一袋子银子都让您给了那位小八姑娘了,里面还有几片金叶子呢!那可是太后主子特特给您缝制的钱袋子,看您回去怎么跟她老人家交代! 宇文睿也想起了之前事,她垮着脸看申全:“真的……一文钱都没有了?” 申全也垮着脸瞧她:“真的一文钱都没有了……” 宇文睿不甘心:“你再找找,没准……” 申全扯着衣襟儿,又抖了抖袖子,以示自己“身无分文”。 宇文睿眉角耷拉下来:“只能看不能买了吗?” 申全咳了一声,趁机道:“爷,咱回家吧?” 离宫才不过两个时辰,这就要打道回府了? 宇文睿没逛够,她不甘心。 她犹豫着要不要去相王府找勤皇兄“借”点儿银子花。正想着,突听得远处慌乱成了一片—— “哎呀妈呀!我的菜!” “出人命了!” “哎哟!哪儿来的疯马!撞死我了!” 紧接着,由远及近,“哒哒哒”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杂乱无章,还有硬物“叮叮咣咣”的碰撞声,中间夹着“快闪!快闪开!”的慌乱高喝,以及不规则的惊叫声。 街市上人仰马翻,躲得及时的连滚带爬,躲不及的摊子或是挎着的篮子,连带着人一起被掀倒。 由不得宇文睿多想,一匹惊马带着一挂子车狂奔,直直朝她而来。之前呼喝的车夫已经被那马癫狂之中掀翻在地,手上还攥着半截子马缰绳。 申全大惊,脑中电光火石划过两个字:弑君! 宇文睿的身体却比他反应要快—— 她右手张开,猛然推开申全,几乎是同时,身形倏的上拔,跃起丈余高。 转眼间,惊马带着车子从她身|下狂掠而过。 宇文睿在空中突地旋身,面向惊马奔跑的方位,压身形“砰”的一声落在了车辕之上。 她双腿紧扣住车辕,探手拉住了折掉的半截马缰绳,大力往怀中一拽。 那马本就癫狂,骤然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力量,焉会服软?“希律律”叫着,不要命地急向前蹿。 宇文睿单膝点在车架上,全力拉拽。 因着一人一马的较力,马车愈发颠簸,摇摇欲坠几乎要倾覆。车内人已经吓出了哭腔,不顾一切地尖叫着“救命”。 “女眷?”宇文睿一惊。她本不欲伤惊马的性命,只想驯服住便好。可听到女眷的啼哭声,心就忍不住软了。 将心一横,宇文睿聚力于腿,抓着缰绳借力腾起,一腿抽到了马眼上。 那马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驾车马,哪禁得住她腿上的千斤之力?更不知躲闪,生生受了这一脚,脑浆子都被抽了出来,从双眼中迸出。瞬间扑地而倒,抖都没抖半下,直接死了。 马车没有马,车架垮塌,倾斜。 车内人没防备,“啊呀”一声滑了出来。 宇文睿单腿撑地,下意识张开双臂阻挡,顷刻间温香软玉抱个满怀。 小皇帝大囧,她想推开怀中人,却突地闻到了仿若阿嫂身上气息的香味。于是,便没再忍心推开对方。 车内其实有两个人,之前被吓哭的丫鬟可就没宇文睿怀中的女子那般幸运了。这个叫红儿的丫鬟一骨碌从马车上滚下,抢在地上。幸好只是头脸青肿了,并没受什么大伤。 被宇文睿猛推在一旁,此刻爬起来的申全已经看傻了。 话说,方才陛下好俊!啧啧,瞧那身段,瞧那功夫,简直就是少年英雄救美……咳!祖宗您是女子啊,要不要这么紧紧抱着人家姑娘不撒手啊? “爷!爷您没事儿吧?”申全巴巴地跑过来,上瞅下瞅,唯恐这祖宗有什么闪失。 宇文睿古怪地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没事”,只低着头看怀中的女子—— 这感觉好怪…… 仿佛自己天经地义合该呵护女子似的…… 为什么会有如此感觉? “喂!你怎么还抱着我家小姐不撒手?”挣扎起来的红儿叉着腰来质问了。 宇文睿淡淡地扫她一眼:“你家小姐吓昏了。” 她说着,拇指扣在女子的人中上,微微用力。女子“嘤咛”一声醒转过来。 待得惊觉自己被一个少年拥在怀中,女子俏脸通红。 “你!”她奋力地挣脱宇文睿的怀抱。 宇文睿被她推了个趔趄,不满地扁了扁嘴,小声嘀咕道:“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朕接住你,你早摔个大马趴了!” 红儿忙搀扶住女子,关心地问着可有伤到。 之前被疯马掀翻在地的马车夫,此刻一瘸一拐地蹭了过来,一叠声地打躬作揖:“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宇文睿摆摆手,示意不必客气。她抖了抖袍襟上的灰土,想要带着申全离开。 她不经意侧头,突然发现之前被自己踢死的惊马臀上竟有血迹,看那伤痕和血流方向,显然是钝器所伤。 不待她细想,只见之前挣开她的女子走上前来,敛衽下拜,“漪寒方才不知公子乃救命恩人,多有失礼,望公子见谅!” 语声柔软若棉,丝丝缕缕只入心间。 宇文睿怔住。她不由得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 不同于阿嫂,也不同于悦儿和阿姐,甚至不同于宇文睿以前见过的所有女子。眼前的女子娇音切切,身段婀娜,尤其是浑身上下散发的气度风致,柔媚得能掐出水来。她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自有一股子婉转娉婷的风流韵致。 宇文睿胸口一滞:这样的女子,怕是她想要天上的太阳,说出口来,也会有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吧? 女子见她呈呆忡状,柔婉一笑,似是早就料到她会如此一般,轻唤道:“公子?” 宇文睿醒过神来,脸上微烫,“小姐……小姐不必客气!” “救命大恩,焉能不谢?”女子莞尔,转头唤道,“老张,快去再雇辆车来!再将这些银两赔给那些无辜受伤之人,不可怠慢。” 车夫老张接过银两,忙答应着去了。 女子再次对上宇文睿:“公子大恩,无以为谢。我家便在前面不远处,公子若不嫌弃,请到我家中饮一杯淡茶聊表谢意!” “你……你家?”宇文睿凝着她,喃喃地重复。 “正是。”女子轻笑,点头。 “爷!咱该回去了。太夫人她……”申全冲过来,截住女子的话头。 他冷眼旁观,总觉得这女子不似寻常来路,心头涌上不安。 “这位小哥,小女子之前也是失礼了,”红儿说着,攀住了申全的胳膊,“你主仆二人何不去咱家饮一杯茶?坐上一坐?” 申全不过才十八岁,又是幼年净身入宫,哪里见识过这等架势?来不及劝住宇文睿,自家先是一抖。 直到老张寻来马车,围观的众人陆续散去,宇文睿还是懵懂—— 何以她刚才见围观路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怪怪的?之前不还夸自己“少年英雄”吗?怎么这会子都目光闪烁,隐含……暧昧,更有几位年纪大的摇着头叹息走了? 她不明所以地被女子让到车上,老张驾车,申全被红儿强拽着随在车后。 车子缓缓前行。 帘内只有二人。 “小女子沐漪寒,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宇文睿在这封闭空间内,闻着女子身上的幽香,心口就忍不住发紧,加上之前温香软玉在怀,她不知怎的,竟是不敢看向女子的脸。 想来一国之君什么阵势没见过?此时,却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子逼成了这样。 她轻咳一声,忍着脸颊上的热意,“我姓吴,吴子忧。” 女子呵笑:“公子的名字倒是有趣得紧。” 宇文睿愣神一瞬,才惊觉自己顺嘴胡诌的名字,可不是“无自由”的谐音? 她瞥一眼沐漪寒,心道,有什么好笑的?朕才不叫什么“无自由”,朕叫“无忧”,那可是阿嫂给起的好名字! 一瞥之下,宇文睿发现,这个叫沐漪寒的女子,其实和阿嫂并不一样;而那熟悉的气息,也要比阿嫂身上的要浓些。 第52章 翻墙 沁芳阁? 这名字…… 不容宇文睿细想,铺天盖地的脂粉香气迎面而来。 宇文睿只觉得鼻子发痒,险些失了仪态打喷嚏。她久居于禁宫中,那里就是女人的天下,上自太皇太后、太后、皇帝,下到宫女、嬷嬷,遍地都是女人,宇文睿随便哪天见到的各路女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可这个什么“沁芳阁”简直比禁宫里的脂粉气还重。 这里是什么所在? “姐姐回来了?”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几个年轻的女子迎了出来。 见到宇文睿,众女子眼中俱都闪过精光:“哎哟!好俊的小公子!” 俗话说“鸨儿爱财,姐儿爱俏”,宇文睿长得漂亮,众女子焉能不爱看? 她们说着,欢悦冲上前来,扯衣襟儿的扯衣襟儿,拉袖子的拉袖子。 “公子面生得很,怕是头一遭来咱家吧?” “哎哟公子生得好俊,咱都忍不住心口砰砰乱跳了!” “公子别理她们,来,到我房中款款相叙可好?” 一时间莺歌燕舞,叽叽喳喳响成一片。 宇文睿被她们吓死了,一张玉面登时变作煞白,如遭洪水猛兽。 她慌乱后退躲避,不提防一只软绵的手掌撑在了自己的后腰上。 宇文睿浑身的肌肉骤然绷紧。 沐漪寒柔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吴公子,既然到了,何不请进,容漪寒奉一杯茶敬谢?” “爷!您该回府了!太夫人……”申全奋力挣开红儿,一把拉住宇文睿的衣角。 他算是看清楚这是什么所在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若是太后知道陛下不仅偷跑出宫玩耍,还到了这等烟花之地,自己的脑袋还要不要了?想及此,申全惊得内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馥郁的气息贴紧在脊背上,宇文睿听到那软甜似酥酪糖般的声音,肢体便有些僵硬。她隐约察觉出这处“沁芳阁”并非寻常所在,又闻听申全提及阿嫂,不亚于当头棒喝,轻轻一晃身形,躲开了沐漪寒的碰触。 “沐姑娘,我离家许久,怕是家中长辈惦念,就此别过罢!”说罢,她抽身要走。 不想才迈出步去,便听到沐漪寒在她身后幽幽道:“漪寒只道公子武功卓绝,又是古道热肠,不似那等俗人眼光,却原来公子也是介意漪寒的身份,不肯屈尊……” 她说着,突地苦笑一声,仿佛自言自语般:“也罢,漪寒本就是轻贱命,怎敢拖累公子沾染污淖?” 声音中透着说不尽的哀婉无奈。 宇文睿不由得停了脚步,她心思灵透,又是生于民间,此一个回合,她已明了沐漪寒的身份,以及这“沁芳阁”是个什么所在。 她缓缓转身,蹙着眉上下打量着沐漪寒。 小时候,她偶尔听到过巷闾间的闲语,大人们说起“青|楼”总是言语晦涩,面露鄙夷的。彼时,她就知道了,青|楼里面的都是些勾引男子的“坏女人”。后来,她读了些书,尤其是读了诸般传奇话本子,方知不尽然。便如有好人也有坏人,有清官也有贪官,青|楼女子中也有胸襟不让须眉的巨眼英雄、红颜丈夫,其气节、风范大可令冠冕堂皇的伪君子们汗颜。 眼前的沐漪寒又是怎样的人?宇文睿暗自忖度着。 她娉娉婷婷地立在那里,不言不动,如一株青莲,卓然于淤泥中。 她哀戚的话语飘入宇文睿的耳中,宇文睿听得颇感酸楚—— 或者,沐姑娘有什么痛苦的过往;或者,她也有一腔傲霜决心。只是,这世间可容她如此? 佛说“众生平等”,可当真临到了个人头上,确然平等吗? 若她只是出于一颗向善结交之心,自己怎忍心拒她于千里之外?那对她,将是怎样的伤害! 宇文睿想罢,诚恳道:“沐姑娘既有此心,在下便叨扰了!” 申全闻言,几乎要冲上前强拉她离开。祖宗,您疯了!这是什么地方?是您该来的地方吗! 却不想,沐漪寒凄然一笑:“漪寒知公子是个本分人……呵,是漪寒僭越了!公子请便吧!” 她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却瞥过脸不肯再看宇文睿一眼。 宇文睿胸口一酸,猜她是强忍着泪水不欲被自己看到失态,心里更觉难受了。她觉得自己伤了个好女子的心。 “沐姑娘,我……”众目睽睽之下,宇文睿还想说点儿什么话来宽解沐漪寒,可人家压根就不同她对视。 申全可等不得了,他急拉住宇文睿的袖子:“爷,咱走吧!回去晚了,太夫人该惦记了……” 宇文睿愧疚地望了一眼沐漪寒孑然落寞的身影,只好慨叹一声,扭头走了。 主仆二人闷闷地刚转过一个巷口,忽听得身后一叠声的杂乱脚步声。 “公子!公子请留步!” 宇文睿诧异驻足。 竟然是那个小丫鬟红儿。 又要做什么?申全头皮发炸,如临大敌。 不想红儿追上二人,顾不得气喘吁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有声。 “你这是做什么?”宇文睿皱眉。 “求公子救救我家小姐吧!” “你家小姐怎么了?”宇文睿急问。 红儿未答,脸先通红。她嗫嚅着开口道:“初八就是我家小姐十六岁芳诞,阁里的妈妈要她登台……登台献艺……” 说着,红儿脸颊滚烫,难为情地说不下去了。 宇文睿犹自等着她的下文。 红儿鼓了鼓勇气,索性豁出去道:“到时候……小姐就要……就要待价而沽,出钱最多的……便是……便是她的第一个入幕之宾……” “什么!” 宇文睿脑中“嗡”的一声,大怒:“还有王法吗!天子脚下,他们竟然……竟然……” 说到最后,她也说不下去了。大周朝从没禁过娼业,至于如何经营,那是各家的主张,纵然是皇帝,她也管不得。 红儿哭诉道:“小女子今日见识了公子的武功人品,公子定然是个好人,也定然有法子救我家小姐于危难之中……呜呜呜……昔年我家乡遭了天灾,父母双亡,我流落街头病饿交加,是小姐她好心救了我,赏我一口饭吃,又花银子延医用药,让我不至于病饿而死。小姐她是个好人,呜呜呜……公子您可不能不救她啊……” 宇文睿听得血撞顶门,急问:“如何救她?你说!” “只要公子届时到场出价最高,小姐便可免于受辱!求公子救救她吧!您的大恩大德红儿就是做牛做马也是要报答的!”红儿哭着再次叩头如捣蒜。 “好!我答应了!我到时候一定去救她!”宇文睿扶住红儿,温言道,“不必你做牛做马,你家小姐不容易,你记得好生侍奉她便好。” 红儿没想到她如此痛快就答应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怔怔地凝着她俊美容颜。 申全早听傻了,嘴张大着几乎能塞进个鸡蛋。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一国之君要救青|楼姐儿于水火?祖宗您当您是宋徽宗吗?就算是宋徽宗,人家也没花大头钱去买李师师的……咳咳…… 祖宗您是女子啊!就算爱,也该爱个俊俏相公吧?话说您之前巴巴地搂着那沐姑娘不撒手,怎么个意思?这是闹哪样呢?您真当奴婢我什么都不懂吗?您还真别小瞧奴婢,在宫里也有几个姐姐……咳咳……钟情于奴婢的! 回宫路上,申全几次欲言又止。见小皇帝脚步匆匆,一脸的凛然正气,又生生将满腹的话咽了回去。 说到底,他不过就是个伺候人的内侍,劝劝也就罢了,最终如何决断,真是自己能够做的了主的吗? 思及此,他不由得忆起前日见到的魏秦魏总管的模样,暗想何时自己才能有那份气度胸襟呢? 单说宇文睿,此刻她胸中如同腾起一团火—— 沐漪寒是个美丽又良善的女子,纵然失陷于娼门,可那是命运无情,怎能怪得她来?这样的好女子不该被如此糟蹋,她值得真正疼爱她的人全心全意对她好。 心头一热,宇文睿更觉自己该当救她。就算坏不得行规,但自己可以按照符合规矩的方法救她。 自己是她的,是他们的皇帝,合该呵护天下所有子民周全。哪怕对方只是个普通的青|楼女子,活在我大周,怎能无视她的苦痛? 宇文睿只觉得自己真像个皇帝,强烈的自豪感充斥了她的胸臆。她很想有个人同她分享这份激荡的情感,她想阿嫂,想阿嫂那关切的目光,和柔情的疼爱。 潜回宫中,宇文睿嫌弃地撇开申全,揣了自己的面人小像,自顾自发足狂奔到坤泰宫。 直至看到坤泰宫后院的高墙,宇文睿才大松了一口气。 她窥了一圈四周,没有人,遂手脚并用,蹭蹭蹭攀上了丈余高的墙。 恰在此时,一名内廷侍卫因为解手落了单,正路过坤泰宫的后墙。他猛一抬头,惊见墙垛上伏着个白影儿。 那侍卫大惊失色,“什么……” 那个“人”字还没说出口,宇文睿察觉,扬起一根食指搭在唇边,冲着他“嘘”了一声,示意他莫要声张。 陛下! 侍卫震惊,双膝一软,便要行大礼。 可谁料,他眼前忽的一花,白影瞬间就不见了踪迹…… 那侍卫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墙头还是墙头,哪有什么“陛下”? 第53章 膀子 同每一个秋日的午后差不多,坤泰宫的后花园里安静得很,暖洋洋的太阳下,只有秋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啾鸣。 若是往时,宇文睿定会寻根断树枝逗弄树上那无精打采的虫子,或者兴起,唤来小内监陪她粘虫子玩。可这会子,她真没这份儿闲心。 她想念阿嫂,想得抓心挠肝的不踏实。几日未见,尤其是今日怀抱沐漪寒时嗅到的熟悉香气,勾起了宇文睿对于阿嫂的种种回忆,让她心痒难|耐。然而到底如何心痒,究竟为何心痒,宇文睿说不清楚。 她也懒得想。 此刻,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马上见到阿嫂。对,马上! 然而,景砚自从上次二人闹得不愉快,便不愿见她,几日都不见她,软磨硬泡都不好使。宇文睿无法,只好自己想办法,翻墙。 虽然一国之君这么做,似乎有失体面。可事关能否见到阿嫂,要体面作甚? 她蹑手蹑脚地贴着后花园的墙根蹭到景砚白日惯常坐卧的侧殿边,一国之君像个小贼似的,趴在窗下细听动静。 侧殿内很安静,没有侍女内侍走动的声音,也没有说话的声音。 宇文睿大着胆子略略直起身,顺着支起的窗子偷偷往里瞧—— 殿里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倒是隐隐有水声断断续续地飘入她的耳中。 是园子里流水的声音吗? 宇文睿无暇细想,她侧着脑袋瞧殿内那张美人榻,平日间阿嫂闲来无事时,午后便是在那处歪着歇息的。 果然,榻上放一只精致的针线盒,是阿嫂时常用的那只。盒里面盛着一应的针黹物事,盒上面搭着几幅绣了一半的花样子。瞧那团龙模样的,除了皇帝谁敢用?不是给自己用的又能是给谁的? 这说明阿嫂就算这会子不在这里,也不会走远。 索性给她个惊喜! 宇文睿嘻嘻偷笑着,小心翼翼地攀住窗沿,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屋内。 她掂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挨到殿柱后,探着头往殿门外看—— 对着自己的,是两个宫女的背影。 宇文睿嘿嘿窃笑。她自信以自己的轻功,那两个站规矩的宫女绝发现不了。 扫视一圈,她正琢磨着要不要藏身到美人榻之后,到时候阿嫂回来坐下,自己就突然蹦出来吓她一跳。猛然间,宇文睿一眼瞥见了针线盒子里露出来的一段白色布料。 那是什么?不是自己系惯了的红色束发带,也不是荷包香囊之类的鲜亮物事。 宇文睿好奇,遂蹭了过去,抓住一角轻轻地往外拉。 手感柔软贴肤,倒是个好料子…… 然而,只拉出一半,宇文睿的脸就红透了—— 这东西,和那天月事初潮时阿嫂拿给自己用的,居然一模一样! 她被蛰了一般,连忙甩开—— 宇文睿一点儿都不喜欢每个月都来的那玩意儿,首先就是因为麻烦,让她觉得自己裹着那奇怪的物事,像个怀了娃娃的大肚婆;又不能吃这,也不能吃那,还不能习武骑马,就连批奏折稍晚一点儿,阿嫂都要派人来催着自己睡觉,还特特地让人端来热腾腾的红枣粥,唯恐累着、冻着自己似的。 这种感觉很不好,小皇帝深觉那样的自己像被束缚住了手脚,再也无法任意地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因为不喜欢,宇文睿情不自禁地力气用大了些。猛然间衣袍一抖,之前揣好的面人小像便被抖了出来,掉在殿内的金砖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宇文睿一惊,第一反应就是去瞧门口站规矩那俩宫女有没有察觉到。 可不等她看得清楚,突听得前方左侧传出景砚的声音:“进来吧。” 宇文睿反被吓了一跳。 原来阿嫂在啊! 因着太急于见到阿嫂,宇文睿想都没想,连掉落在地的面人小像都顾不得捡起来,“蹬蹬蹬”跨大步来到那扇绢帘前,“哗啦”撩起帘子,又急着绕过屏风—— “阿嫂……啊!” 宇文睿下意识地捂脸。 她看到了什么? 那……那是阿嫂吧? 只一件素纱外裳披在肩头,内里……内里似乎好像什么都没有! 伴随着她脸红、掩面的,是景砚的一声低呼:“你……” 其实,景砚刚刚沐浴完毕。她之前着秉笔去取自己昔年的一件衣服来换上。宇文睿在外间捣鼓出声响,她以为是秉笔回来了,遂命她进来服侍自己更衣。 谁承想,竟然招来了这个小冤家。 景砚登时又愧又臊,她双手拢在胸前,拉紧外裳,慌忙转身。 不想急中出错,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她的身体直直朝地面抢去。 景砚情知不好,闭起眼睛擎等着以头抢地,心头划过一行字:自作孽,不可活……大不了一会儿请太医来…… 设想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来的,是淡淡的木樨气息,以及一个暖融融的怀抱。 景砚诧异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宇文睿担心的表情和……通红的脸。 “阿……阿嫂……你、你还好吧?” 她此刻,正被宇文睿搂在怀中。那件素纱外裳,很不争气地顺着肩头滑下,只将将掩住胸口,她两只雪白的膀子,和修长的脖颈、纤细漂亮的锁骨,就这么昭昭然地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咕噜……” 宇文睿发誓自己真的不是故意吞咽的,实在是嗓子眼这会子紧得慌,不这么“咕噜”一下,她就要被自己生生憋死了。 这样的阿嫂,在她眼中何止是一个“美”字就能形容的了的? 洛神,嫦娥,九天玄女,姑射仙子…… 所有能想到的神话中的美好女子的名字,俱都一股脑地涌进宇文睿的脑中。 不不不,这些女子怎么能和阿嫂比? 这世间绝没有一个女子比阿嫂还美好! 不不不,过去,现在,未来,阿嫂都是唯一的最最好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现在,就在她的怀中。 那幅素纱怎么能遮掩得住她通身曼妙的女性特征? 所谓若隐若现…… 所谓飘飘渺渺…… 宇文睿额上的青筋“蹦蹦蹦”狂跳个不止,环在景砚腰肢上的手臂不由得骤然收紧,双眼也不受控制地滑过景砚白皙的膀子,细腻的肌肤,飘啊飘,最后在景砚素纱难掩其全部的胸口逡巡…… 景砚的脸颊早已经红得能滴出血来。 她用一瞬弄清楚自己的处境,用两瞬羞涩难当,又用三瞬回复一丝清明。 “看哪儿呢!”她娇斥一声,言语之中竟透着几分委屈? 宇文睿因着这一声而惊觉,忙收回目光,转而盯住景砚的双眸—— 盈盈的,像漾着两汪清泉,轻轻一碰就会倾泻而下似的。 宇文睿一呆:是谁,惹阿嫂伤心难过了? 她热血上涌,若是谁敢让阿嫂不开心,她就去和那人拼命!对!就算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阿嫂开心欢悦! “主子,奴婢……”伴随着话音,秉笔闪身进入。 惊见眼前的情状,秉笔一时无措:陛下怎么抱住主子了?还抱得那般紧……这、这哪里像是姑嫂间的亲昵? 倏的瞥过宇文睿的背影,秉笔心中乱作一团:要是身量再高些……怎么能这般像…… 顿时,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才是“正确”的,急中生智,垂头俯身拜道:“主子,奴婢取来那件衣衫了。” 景砚大惊,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宇文睿,用力,没推动。 她眼见小皇帝痴痴呆呆凝着自己双眸的模样,还有那紧扣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心脏猛地抽紧。 她不敢细想,再次斥道:“还不松手!” “哦……”宇文睿也听到了秉笔的声音,急忙扶景砚站起身,目光还痴痴地粘在她的身上移不开去。 景砚大窘,背转过身子,强撑起太后的范儿,沉声道:“还不快出去!” “哦哦……”宇文睿傻傻地答应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景砚薄纱下的背部曲线,以及其下的……咳咳…… 景砚只觉得整个后背仿若火烧般滚烫,她很想找个地缝钻了,怎奈地上的金砖太厚,她个弱女子估计也挖不出条缝儿来。 纵然她没有面对宇文睿,她也能感受到对方那粘滞的目光,或许是因为她了解这个孩子,也或许那是一种……心有灵犀。 景砚宁愿是因为前者。 她此时心乱如麻,心头是理不清的杂乱。那孩子要是再这么看下去,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出去!哀家要更衣!” 当头棒喝,宇文睿一呆,口中诺诺地答应着,转过身,懵懵懂懂地往外走。 膀子…… 雪白的膀子…… 小皇帝目光呆滞,脑中只剩下景砚之前旖旎的模样。 膀子…… 雪白的…… “咚”—— 果然,人在作,天在看。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她堂堂一朝天子却像个呆头鹅一般,直接让她的脑门撞在了屏风上…… 第54章 活 宇文睿的脑袋磕在了屏风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幸好她自幼习武,危急关头身体自发生出反应,才不至于让一国之君顶着个鹅脑袋招摇过市。 话虽这么说,那屏风也不是个普通物事,在她脑门上磕破一层油皮儿也是绰绰有余。 宇文睿捂着脑门,嘴里“嘶嘶”地哼了两声。 景砚听到那一声“咚”,一惊之下,便想奔过去查看她的伤势。可转念一想这小冤家之前的所作所为,俏脸一红,咬唇,撇脸—— 活该!谁让你对我…… 这样想着,景砚的脸又红了。 秉笔怔得张大了嘴,眼睁睁看着小皇帝撞上了屏风,又捂着脑袋,贴着自己身侧夺路而走。 “皇……” 好吧,既然太后都不闻不问,身为太后的大宫女,自己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景砚穿好衣服,撩帘子出来的时候,发现小皇帝还在,正倚着殿柱子揉脑门呢。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绷着脸,扳过宇文睿的脑袋,“别揉了,越揉越肿。” 宇文睿停手,抬头,对上景砚的双眸,一时间又不争气地陷入那两泓潋滟中。 两个人离得这般近,景砚焉会看不到她眼中的迷离? 景砚很想甩手撇开她不管,可再看到她脑门上的破皮儿,心就软了,只好杏眼一立,瞪了回去。 宇文睿晓得自己之前无意中冒犯了阿嫂,阿嫂没十分同自己计较,已是宽容之至。她很有自知之明,吐了吐舌头,表示不敢再造次了。 景砚也是无语。宇文家几乎每一辈都有喜欢同性之人,这已经渗入他们的血脉中,看来无忧也是如此。不然不会对悦儿起了心思,也不会声称“不娶后君”,更不会看自己嫂母的身体看得呆痴了? 哎…… 景砚犯愁了:该拿这小冤家如何是好? “主子,奉先殿已经收拾停当了。” 恰在此时,侍墨回禀。 奉先殿? 宇文睿这才注意到阿嫂身上穿着的不是寻常衣服,而是一件素白裙,上面随性点缀着几簇红梅,取的大概是“寒梅傲雪”的意头。 阿嫂穿白确实很好看,尤其是那簇簇红梅,点缀得恰到好处。不过,这件衣服七年来宇文睿从没见阿嫂穿过。如今穿上,又要去奉先殿…… 宇文睿的心头划过不好的预感。 “可要唤太医来瞧瞧?”景砚问。 宇文睿摇头。这点子小伤,实在算不得什么,没必要兴师动众的。 景砚了然,本想打发她回去换件素净衣衫,却一眼瞥见了她身上的袍子和脚下的靴子—— 这不是男人的衣衫吗? 靴子上还沾着灰尘、泥点儿,平日里哪沾过这么多灰? 还有这玉冠,这发式…… 景砚秀眉紧蹙,俯身拾起脚边两三寸长的面人小像。小像背着手,扬着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俨然就是宇文睿的微缩版。 “皇帝好兴致!”景砚冷笑,“街市上好玩吗?” 宇文睿一凛,之前预备了一肚子的话半个字也不敢吐出,她厚着脸皮自景砚手中抢过小像,揣回自家袖袋中:“嘻嘻,阿嫂瞧这小像像我吧?等我把它放在阿嫂的枕边,替我陪着阿嫂。” 胡说八道!当哀家春闺寂寞、孤枕难眠吗! 此刻,景砚实在没空同她认真计较,暗嗤一声,吩咐备肩舆,去奉先殿。 又唤宇文睿:“皇帝也随哀家来。” 宇文睿登时头大如斗。 她果然猜得不错,景砚真的是来祭奠她的皇兄宇文哲的。 宇文睿顿觉索然无味,悻悻地随着景砚,景砚要她拜,她就拜,景砚让她行礼,她就行礼。 神主牌位后,是宇文哲的画像。画像上的明宗皇帝,武弁服,颜如玉,腰间悬着佩剑,上錾“非攻”两枚篆字,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 宇文睿看他的同时,觉得他也在看着自己。而这样的“对视”,更让宇文睿有种看镜中的自己的感觉—— 为什么她要和明宗皇帝越长越像啊?自己小时候,可没这么像的啊! 好烦啊!又不是亲兄妹,长这么像做什么? 宇文睿隐隐觉得这样很是不妥,但具体不妥在哪里,她一时也说不清楚。 “无忧,为你皇兄上香。”景砚目不转睛地凝住宇文哲的画像,淡淡地道。 “哦。”宇文睿答应着,自秉笔手中接过香,亲手点燃,举过头顶拜了拜,才一炷炷插|进神位前的香炉中。 景砚安静地看了半晌,忽道:“明日是你皇兄的冥诞,礼部的祭奠是定然有的。不过,那是朝廷的典礼,算不得你我的心思。今日,阿嫂便带你来这里,好让你皇兄在天之灵知道你亲政这一年多来做得如何。” 宇文睿眨眨眼,没言语。其实,对于她那位在天上的皇兄如何想,她并不很在意。她对他,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她该感激他让她继承大统,使得她有机会成为一代明君彪炳史册。而另一方面,尤其是年少的时候,她对他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隐约中,她觉得他剥夺了她闯荡江湖、逍遥一生的梦想。 而如今,这种复杂的情愫似乎有了某种变化。宇文睿已经习惯了去做一个皇帝,可她不习惯的,不,是她不喜欢的,是阿嫂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心心念念这个天上的人。这让她很不舒服,就像是自己日积月累攒下的珍珠宝贝,其实不过是替他人保管的。 过路财神什么的,真讨厌! 景砚见她不言不语,自顾自续道:“哀家本想让你沐浴更衣,再来拜祭你皇兄。可看到你这身装束,哀家就想,该让你皇兄亲眼看看你素日的情状。” 宇文睿闻言,脸上一热。她知道阿嫂是在讥自己偷跑出宫去玩耍,还女扮男装。 然而,转念一想,宇文睿又觉愤愤不平,忍不住开口道:“所以阿嫂就沐浴更衣,还穿了这件衣衫?” 景砚滑她一眼,坦然道:“正是。这件衣衫是昔年间你皇兄最喜欢看我穿的。” 所以,你就特特地穿着来见他?七年都没穿过的衣服,都能翻出来穿? 宇文睿嗓子眼儿发紧,胸口一时滞得难受。 “无忧,所谓夫妻情深,你现在是体会不得的,等你什么时候有了……” 不待景砚说完,宇文睿猛地起身,额上青筋蹦蹦暴起:“等我什么时候有了后君吗?” 景砚微诧,“你急个什么?哀家说后君了吗?这是什么地方?就算是皇帝,这奉先殿里也不容你胡闹!” 宇文睿闷闷地别过脸。 景砚睨着她别扭的模样,很是无奈,叹道:“无忧,我知你性子跳脱,可皇帝就是皇帝,你享了天下一等一的富贵,就要受天下一等一的束缚,没有人生来便是纯粹享福,而不必承担任何责任的。” 宇文睿听得动容。她不是不知道身为皇帝的责任,相反,她扪心自问,这一年多来,对于政事,自己堪称勤奋,从没耽误过任何朝政大事。可她还年轻不是?寻常人家十几岁的女孩子又是如何过活的?难道身为皇帝,她连这点子快乐都被剥夺了? 景砚口气稍缓,温言道:“阿嫂知道你年轻,好奇心重,喜欢玩耍,又贪新鲜。是以,阿嫂尽量可着你的心思来,尽量不十分拘束了你。后君之事,咱们从长计议,不急在这一时。你若当真……咳……当真喜欢女子,也无妨,只要不碍着国祚根本,你喜欢哪家的女子,阿嫂助你娶回宫中,可好?” 喜欢……女子? 宇文睿惊得瞪大了眼睛:女子,也可以,喜欢女子,吗? 女子……该如何……喜欢女子? 于是,小皇帝的人生,有了新的课题。 景砚望着她瞪圆的晶亮大眼,只觉可爱,忍不住莞尔。可“喜欢女子”这种话,在奉先殿列祖列宗的神主前说出来,终究是失了礼数。 景砚轻咳一声,缓解心内的尴尬:“阿嫂在一日,便尽力替你张罗一日。可话虽如此说,万一哪一天,阿嫂不在了……无忧,你可莫要忘记当年答应阿嫂的事,要做个像高祖皇帝那般的好皇帝。” 宇文睿的心脏如遭重击—— 阿嫂不在了?何意? 是说那种“不在了”吗? 她一把抓紧景砚的衣襟,素裙上面的簇簇红梅几乎被她大力攥碎:“阿嫂不要无忧了吗!” 景砚见她激动成这副模样,暗暗心惊,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安抚道:“无忧别慌!你还小,如今北郑大敌未定,国政不稳,阿嫂岂会弃你不管?” 宇文睿咬着牙,看着她,一字一顿恨恨道:“所以阿嫂要等到天下一统,政事安稳,海晏河清,便要……便要追随他而去吗!” 她说着,一扬手,左手食指指向画像上的宇文哲。 “那是你皇兄!是先皇!你怎能……”怎能失礼地点指他? 宇文睿忽的冷笑道:“阿嫂不是要追随他而去吗?阿嫂不是打算不要无忧了吗?好!好得很!到时候,就别怪无忧不独活!” 景砚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你说什么?” 宇文睿鼻腔间哼了一声:“我说,我要黄泉碧落追随阿嫂!阿嫂生,无忧就生;阿嫂死,无忧绝不独活!” 第55章 蠢材 夜阑人静,坤泰宫侧殿中,景砚端坐。 “主子,申全带来了。”秉笔回禀道。 “带他来见哀家。”景砚的语声淡淡的,脸上毫无倦意。 秉笔答应一声,再次折回时,身后跟着唯唯诺诺的申全。 “奴婢申全拜见太后。”申全俯身行礼。 景砚轻“嗯”,不置可否,既没让他免礼起身,也没说什么,只视若无物地看着他低垂的脑袋。 太后没让起身,申全只得继续伏在金砖上,心头却惴惴的。 二更三刻了,小皇帝已经安歇。他今夜不当值,遂踏着月色,想回到宿处早些洗漱安睡,明日还要早起伺候。不成想,刚走到半路,就被秉笔姑姑带着人拦下,直接引到了坤泰宫,说是“太后有话要问你”。 申全入宫多年,又是久在小皇帝身边侍奉的,早不是昔日懵懂木讷的少年。秉笔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太后是要问自己白日间皇帝偷偷出宫的事。 这件事瞒不过太后,申全清楚得很。至于如何处置,全看她老人家的心思。他能做的,也唯有默默祈祷太后宽厚,纵然因为皇帝胡闹恼了,也会看在皇帝的面子上从轻发落自己。常言道“半君如伴虎”,未必是为君者多么喜怒不定,而是享着莫大的荣耀,同时就要担着极大的风险。要知道,这世间从没有不必付出代价的利益。 这一路上,虽是夜凉如水,申全却毫无冷意。他不知道太后会如何“处置”自己,万一再落得个“挑唆皇帝不学好”的罪名,她老人家大怒,自己这颗脑袋在脖颈上待得可就不那么安稳了。 性命攸关,申全没法淡定。一阵风吹过,刚好拂过他额上和背后的冷汗,申全不由得一抖。 天威难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跪伏在地,申全忐忑地想。侍奉小皇帝多年,他倒没觉出什么“难测”来,面前这位不言不语的太后主子可让他真真切切地体会了这四个字。 “今日陪陛下玩耍得可好?”突然,景砚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申全又是一哆嗦,忙叩首道:“奴婢知错了!求太后恕罪!” 景砚微微一笑:“你可曾有错?瞧你主子今天多高兴。” 申全更怕:“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景砚止住他,道:“哀家知道你现在是七品的职衔,寻常内监、嬷嬷是奈何不得你的。但不知哀家可奈何的了你?” 申全惶恐地再叩首,急道:“太后主子折煞奴婢了!” 景砚见他惧怕,话锋一转:“哀家知道你是个恭谨的孩子,且对皇帝是发自内心的好,你们主仆相伴七年多,你对她的这份真心不逊于哀家。所不同的,哀家对皇帝是……关爱,你对皇帝是忠。” 她原本想说“哀家对皇帝是爱”,可那个字在嘴边打了转儿又被她咽了回去。经历了白日间的事,这份纯粹的“嫂母之爱”,景砚再难无所挂碍地吐出口。 申全听到此处,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本性虽然老实,久居禁宫中察言观色的手段也是有的。太后此言,显然是不会怪罪他了。 于是他明智地没有应和,而是恭恭敬敬地静听太后下文。 景砚语重心长道:“所以,申全,你该当体会哀家对皇帝的一番慈母之心。试问天下哪一个做母亲的,舍得将自家儿女陷于未知的危险之中?” “奴婢省得,但凭太后吩咐。” 景砚满意颔首:“如此甚好。哀家只问你,今日皇帝是去了西市吗?” “太后英明,陛下确是去了那里。”申全诚实回答道。 景砚淡笑:“哪里是什么英明不英明的?这面人捏得栩栩如生,遍观京师,除了‘面人赵’家的,还能有谁家?” 她的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落在身侧小几上站立的宇文睿的小像上—— 这顽皮惫懒的模样,真像无忧。 景砚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自己却毫无察觉。 秉笔偷窥一眼太后眼中的专注神情,暗暗心惊。 不过一瞬,景砚的神色便回复如常。 “你且起来说话,”她对申全说道,“皇帝今天都见过哪些人,经历过什么事,你同哀家一一道来。” 见申全似有几分犹豫,景砚又温言道:“哀家的心思,你该懂得的。你的心思,哀家也能猜得到。你入宫多年,应知道哀家从没苛责过下人,也不愿做伤人之事。哀家只要听实话、真话,为的只是皇帝的安危着想。你莫要辜负了哀家的一片信任!” 申全垂首而立,连连应“是”。 太后景砚同太皇太后不同,她素来是个宽以待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这一点,阖宫上下谁人不知?她既给了自己台阶,又给了自己面子,申全深觉再不倾囊相告,实在是辜负太后一颗仁心了。 他于是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如何随皇帝出宫,皇帝又如何在西市游逛,后来在珍馐玉馔楼打抱不平,再到制住狂奔的惊马救了沐漪寒,连带沐漪寒的出身以及红儿的跪求都和盘托出了。 寝宫里安睡的宇文睿睡梦中只觉得耳根滚烫,“啊嚏”“啊嚏”连打了几个喷嚏——她还不知道自家已经被卖了个实诚呢! 景砚初闻宇文睿的种种奇遇,还感有趣,不禁好笑又好气地暗自埋怨小皇帝孩子气。可越听她越是心惊,尤其是听到沐漪寒那一节。 “那位小八姑娘倒也罢了,皇帝素怀仁德之心,江湖救急也是人之常情……”其实,她不是不气,尤其那只钱袋子,是自己忙里偷闲熬了四五日才缝制出来的,竟然就被这小冤家轻易送了人了?幸亏急着赶工,并没绣上什么龙纹标识,不然这等物事流落民间,那还了得! “只是那位沐姑娘,那等烟花之地,绝非皇帝该踏足之所,”景砚微微蹙眉,“皇帝说她初八日要去……” 自矜于身份,对着个下人说起“那种地方”,景砚脸颊微烫。 “是,陛下确是如此答应那位红儿姑娘的。” “罢了,哀家晓得了。你且回去吧。还如往常一般小心伺候皇帝,只要你秉持一颗公心,忠于本分事,将来,自有你的结果。” 申全又是感激,又是敬服,躬身道:“奴婢自当好生侍奉陛下,不辜负太后的一番信任。” 景砚点头:“去罢。” “主子,夜深了,您该安歇了。”秉笔关心道。 申全退下半晌,景砚还端坐着默默出神。 景砚叹息:“你说,不过才十五岁的孩子,怎么能折腾出这么多花样儿来?哀家十五岁的时候,哪像她这般胡闹?” 秉笔赔笑,劝道:“咱们陛下是一国之君,主子是大家闺秀,自然陛下的精力要健旺些。” 景砚苦笑摇头:“什么精力健旺?简直是个活猴儿一般!” 不光上蹿下跳的,还口无遮拦。白日间还说什么“阿嫂不活,我也不独活”!什么“黄泉碧落追随阿嫂”!红口白牙的,这种话也是浑说的吗? 景砚扶额,只觉得头疼,她长叹一声:“养孩子真是个苦差事啊!” 初七日是明宗皇帝宇文哲的冥诞,礼部张罗自有一番祭奠。 宇文睿身为皇帝,诸般忙碌直到午时二刻才结束。她向来不喜繁文缛节,加之前日还和阿嫂在奉先殿有过那番对话。虽然阿嫂对自己一切如常,自己当时冲口而出什么“绝不独活”,现在想来,仍觉尬尴。 世间事往往就是如此,不后悔是一码事,难为情是另一码事。 她胡乱吃了一口饭,也没心思批奏折,索性歪在榻上,琢磨着明日该怎么糊弄出宫去搭救沐漪寒。 阿嫂是猜到自己偷跑出宫的事了,居然没计较,甚至连提都没再提过,这难道不奇怪吗?宇文睿能想象阿嫂已经布置好了,只等着自己哪天再敢出宫,就“捉”了自己前账后账一并算。 宇文睿觉得挠头得很:怎么办?出不了宫就救不了沐姑娘;一个好端端的女子就这么被糟蹋了,岂不可惜?不成!不论如何,必须去!就算有谁钟情沐姑娘,那也得是明媒正娶啊,怎么能像卖货物似的? 钟情…… 她突地想到阿嫂说的“女子喜欢女子”,霍然而起。她太好奇女子如何“喜欢”女子了。 “申全!申全!”宇文睿一叠声地唤道。 申全打大老远就听到这祖宗的声音了,不等别人回禀,一溜烟地颠儿了进来:“来了来了!” 说着,撩衣襟行礼,“奴婢拜见……” “免礼了!免礼了!”宇文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眼珠子转了转,见室内无旁人,门口站规矩的小内侍也远远地立着,才压低声音道,“可得着了?” 申全扶额。祖宗,您能不能出息点儿? 他从地上爬起,胡乱抹一把脸上因为急着赶回而沁上来的汗水,笼着胸前的衣襟,凑近宇文睿,也压低声音道:“得着了。” “快拿来!”宇文睿迫不及待。 申全俊脸一红。那物事,让人没法不脸红。 他警惕地张望了一圈四围,发现除了主仆二人并没有第三人接近,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奴婢好不容易才只得了这两本……” 宇文睿一把抓过,睨一眼申全,扭过身,背对着他,抖着手翻开书页子—— 登时,她的脸也红了,回身扬手把两本册子掴在申全身上:“蠢材!蠢材!哪里弄来的这脏东西!” 申全一呆:您说的不是这物事吗?虽然您说的吞吞吐吐,可奴婢听懂了啊!“那东西”不是这玩意儿又是啥? 两本册子掉落在地,几页散开,里面明晃晃、赤果果地画满了男女妖怪打架的图样…… 第56章 箭杀 申全捡起地上的两本册子,涨红着脸,嗫嚅道:“主子,您说的不是这东西吗?” 宇文睿也涨红了脸:“谁……谁说了?” 她梗着脖颈:“谁说这脏东西了!真是蠢材!朕、朕让你去找的,是……是那东西……”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申全都听不清楚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问:“主子,您说啥?” 宇文睿又臊又烦,使劲儿挥了挥手:“退下退下!” 申全嘴角抽了抽:“您倒是说啊,奴婢再去找……” “罢了罢了!朕困了!朕要睡觉!”小皇帝说着,甩掉鞋子,偎进床榻内。 这大日头里的,您睡得哪门子觉?申全颇感无语,“这两本……怎么办?” “烧了!”宇文睿背对着她,不耐烦地摇了摇手。 额…… 申全无法,只得安安静静地退了出来。 浓雾,遮天蔽日。 天地间,除了白茫茫的一团,什么都看不到。 宇文睿在雾中摸索着。她有武艺傍身,倒并不觉得害怕。她只是困惑:明明前一瞬还在自己的寝殿中,何以突然间就跌落到了这里?而这里,又是哪里? 正思索着,眼前突地白影一闪,一袭素纱划过面颊,带着那熟悉的气息—— 阿嫂! 宇文睿惊喜万状。她的目光循着那素纱看过去,不是景砚的背影又是谁? 素纱,红梅。正是前日阿嫂穿过的那件衣衫。 她想唤住景砚,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扼住了一般。 于是她加快脚步,想要追上景砚。 追着追着,景砚的背影却始终就在她眼前十步开外,无论她怎么样地奔跑都没法缩短距离。 宇文睿很是困惑,懵懂中,她想:追不上阿嫂,抓住她的衣襟也好。阿嫂有所察觉,定会回头等我的…… 想着,她疾步向前,探手将一缕素纱攥在了掌中。微微用力,前方景砚的背影停住。随着那缕素纱缓缓滑过肌肤,景砚晶莹如玉的双肩就这么明晃晃地暴|露在宇文睿的面前。那么浓的雾,竟然看得清清楚楚。 阿嫂……雪白的……膀子…… 宇文睿嗓子眼一紧,只觉得自己的小|腹间像被一只手猛地攥了一下。 她意犹未尽,又去拉扯那幅素纱,她想要看得更多,就像那天看到的阿嫂美好的身姿。 可尚未拉得实诚,忽的红光大盛,眼前光景忽变—— 阿嫂不见了,素纱不见了,眼前只有一个人。他的身形修长挺拔,武弁服,丰神俊朗,俨然就是奉先殿里挂着的明宗皇帝宇文哲! 宇文睿大惊失色:他不是已经驾崩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壮着胆子看向宇文哲的脸:修眉入鬓,炯炯有神的眸子,高挺的鼻梁,薄唇……还有,束在头上的鲜红龙纹发带…… 这副模样,与其说是明宗皇帝宇文哲,不如说是自己! 除了高祖皇帝,也只有自己这个小皇帝喜欢戴阿嫂精心绣制的束发带…… “啊!”宇文睿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了,可那声音却透着无比的惊恐。因为,那个“宇文哲”正嘴角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从身边摸出一张金弓,又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支长箭,弯弓搭箭,箭头正对着自己的胸口。 他……他要杀了我! 宇文睿想要挪动身体,躲开那支可能会要了她性命的箭,然而她的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无论如何用力也没法挪动分毫。 我要死了吗? 宇文睿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那支夺命箭的箭头。 箭头! 嘶…… 宇文睿倒吸一口凉气。这箭头她认得,当年,就是这样一支箭,射在她皇兄的胸口,夺走了她皇兄的性命。 难道,这也是她的宿命吗? 那支箭尚未射出,宇文睿已是心痛如绞:生死存亡这一刻,她想到的不是万里江山,不是自己年纪轻轻就枉死;她想的是,若是她一朝身死,阿嫂会如何伤心。阿嫂应该会很伤心吧?可是,这世间无论谁再死去,都没法令她像伤心皇兄之死那般难过,包括自己,对吧? 常言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宇文睿却觉自伤自怜:她短短一生,富有四海,却没有一个人会为她……同赴黄泉。 她胡思乱想着,“宇文哲”已经拉紧了弓弦。 “铮铮”的弓弦声响,宇文睿仿佛听到了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 不容她多想,“宇文哲”手一松,“嗖”的一声,箭簇直直朝她的胸口劲|射而来。 那一瞬,宇文睿悲从中来,她痛呼一声:“阿嫂——” 宇文睿惊起,汗水顺着脸颊、额角涔涔而下。她大口地呼吸,才勉强压下了狂跳的心脏。 “陛下!您怎么了?”门外伺候的纯钧听到小皇帝的惊呼,忙进来查看。 宇文睿疲惫地摇了摇头:“不妨事,梦魇着了……” 她挪了挪被压得麻木的左半边身子,只觉得浑身黏腻,想来是做了噩梦惊出的冷汗。 “可要奴婢请太医来?”纯钧不放心地又问。 “没事儿,”宇文睿使劲儿搓了搓脸,“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了。” 宇文睿抬腿刚要下榻,突觉身|下不对劲儿。电光火石间,她意识到了什么,漂亮的大眼睛再不敢和纯钧对视,别别扭扭地吩咐道:“备水……朕、朕要沐浴……” 纯钧一愣:皇帝从没有白日沐浴的习惯,这是闹哪样儿呢? 可既然皇帝吩咐了,她自然只有答应,着人预备。 “你们……你们且下去……”宇文睿忐忑地盯着浴桶,一只手下意识地捏着袍襟,吩咐道。 纯钧和湛卢闻言面面相觑,“奴婢们退下了,谁来服侍陛下沐浴?” “朕……朕自己可以的……”宇文睿仍是背对着二人。 二人不解,但又不好违抗圣命,只好道:“奴婢们就候在外面,陛下若是需要服侍……” “朕知道了。”宇文睿烦躁地打断她们。 当只剩下自己的时候,宇文睿才强忍着羞意,褪下外袍,又脱掉内衫,她脸颊滚烫着,轻轻地拉开亵|裤,借着室内的光线扫了一眼。 果不其然,亵|裤上平素贴附住私|密之处的地方,晕上了一团水渍状的物事。 宇文睿羞愧难当,饶是她性子洒脱,初次面对这种状况,也是臊得无地自容。 教养嬷嬷讲过,夫妻之间亲昵时,男子与女子的身体会有不同的反应…… 宇文睿没脸再细想下去了。她急急火火地扯下亵|裤,抛在一边,仿佛只有这样,她心里的羞意才会减弱一些似的。 将身体浸在浴桶中,氤氲的水汽弥漫在她的周围,就像……那个噩梦中的雾境。 噩梦吗?其实也不尽然。至少阿嫂出现,自己又拼命追随那一段不算噩梦。 那又算什么? 宇文睿猛吸一口温热的水汽。不是噩梦,那就算是好梦了吧?要是再进一步的话,就更好了…… 可究竟“再进一步”是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不过,这样懵懂的日子不会很久的。这世间,说不定谁是谁的老师呢! 第二日,宇文睿起了个大早,天大的事,早朝都是耽误不得的。 表面上,小皇帝稳稳当当地端坐在龙椅里,其实她心里早就长了草。她只盼着“无事退朝”,可偏偏事与愿违,早有兵部侍郎越众而出,显然是“有事早奏”的。 宇文睿强压着心内的焦急,温言道:“爱卿有何本奏?” “启奏陛下,臣凌晨接到冯将军的加急文书,说北郑朝廷恐有巨大变故。” 宇文睿一凛:“是什么大变故?” “详情尚不十分清楚。但冯将军说,他观察到北郑边庭变动,以他多年经验,应是在集结兵力。所以,臣以为边事恐怕紧急,不能不防啊!” 宇文睿拧着眉头,没言语。 恰在此时,段炎出班奏道:“陛下,臣有本奏。” “段卿请讲。”宇文睿点头道。 “是。臣今晨刚刚收到细作的消息,杨灿死了。” “啊?”不仅是宇文睿,满朝文武都是一惊。 段炎续道:“据报,杨灿之长子杨烈昨夜逼宫,先是逼死了杨灿,继而矫诏杨灿传位于他,然后血洗东宫,将太子杨焘阖府老小杀了个干干净净,没留下半个活口。如今,北郑伪朝怕已是杨烈的天下了。” 群臣闻言哗然。 有人怀疑道:“段大人,昨夜刚刚发生的事,连兵部都没得着确实的消息呢。您这位细作,也太……” 段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盯着宇文睿。 宇文睿却是知道一二的。几年来,她隐约觉察到段相,还有母后,尤其是阿嫂,对于北郑朝廷的许多事都十分了解,就像有一个人在那边时时传递着最新鲜的消息似的。但这件事,没人对她说起过,她也只是猜想。她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她信任段相,信任母后和阿嫂的能力。 所以,今日听到这事,宇文睿并不意外。 “杨烈逼宫,若是他掌了北郑伪朝,说不定要对我大周不利。众卿可要打起精神来,平日食君禄,关键时刻,你们可莫要辜负朕的一番苦心啊!” 众臣忙拱手道:“臣等愿为大周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宇文睿满意点头,一眼瞥见众臣工中少了一人。 “咦?怎么没见到裴相?” “启奏陛下,家父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今日无法上朝替吾皇分忧!”说话的正是大理寺少卿裴重辉。 他三十余岁,脸膛儿微黑,相貌英武,身形挺拔,一副正直君子的模样。只不过,这会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透着一丝狡黠。 若是寻常不熟识他的,怕是会被他状似肃然的样子蒙混过去。可宇文睿同他师徒相处七年,岂会不了解她这位师父的性子? 眉脚一挑,宇文睿暗自琢磨:师父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第57章 悲声 大周的京师依山傍水,凭险而建,京师的西市沿河一带,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去处,其间店铺林立,买卖兴隆,吃穿、住行、玩乐种种无所不包,更有勾栏瓦舍、秦楼楚馆点缀其间。 大周承平许多年,尤其是京师的百姓,多手头宽裕,日子过得颇殷实。因此,每每到了赶集的日子,西市都是行人如潮。 这日初八,是京师人惯常赶集的大日子,是以,日头刚刚挂到树梢,街市上已是热闹非凡了。尤其是在这沁芳阁内—— 宽敞的一层大堂内早就搭起了一座花台,台上桃红柳绿流苏璎珞的,装饰得如花轿一般。一个打扮妖冶、身材略发福,颇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女子笑吟吟地立在台上,冲着台下或坐或立的众人行了一圈礼。 “哎哟各位爷,今儿是咱们漪寒姑娘的好日子,承蒙各位爷捧场,奴家这厢有礼了!” 不等她话音落地,早有耐不住性子的浪荡子弟在下面哄道:“妈妈好生啰嗦!说了这一筐箩的话!” 鸨|母闻言,并不着恼,反倒捂着嘴吃吃笑道:“这位爷好急的性子!难道只有咱们漪寒姑娘招人疼,奴家便半分姿色都没有了?这么让您厌烦?” 那浪荡子弟嗤笑一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莫说这等无用话!快叫漪寒姑娘出来,爷都几天没碰女人了,憋得慌,早等不及了!” 他一番毫不遮掩的亵语引得台下哄堂大笑。 宇文睿听得眉头紧皱,她斜眸睨了那男子一眼,拳头暗暗捏紧。 申全侍立在她的身后,看得分明,压低声道:“爷,这地方太腌臜了。要不,咱回吧?” 宇文睿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板着脸,面无表情地盯着花台上的鸨|母和台下的男子打情骂俏,心绪更沉:这世间的女子,若是没有根基,没有家世的庇护,就只能被这些无耻男子玩|弄吗?凭什么?每个人都是父精母血聚会了天地灵气所生就的,难道就因为是女子,便要被如此无情践踏吗? 花台之上,鸨|母笑嗔了几句,便退下了。 众人知道沐漪寒就要登台了,均不由得屏气凝神,不错眼地盯着花台。 娉娉婷婷,袅娜婉转,沐漪寒由红儿搀扶着,缓踏莲步,登上台来。她一袭紫纱裙服,那衣料子贴服在她的娇躯之上,恰到好处,衬得她仿若一朵楚楚绽放的紫色玉兰。花瓣间还沾着几滴露珠,在晨光的折射下泛着浅浅的粉红色,那是她脸颊上难掩的羞涩。 才一日不见,沐姑娘似乎清减了? 宇文睿凝着她,凄凉之感泛上心头:这样一朵娇嫩玉兰,将要面对的可能是狂风暴雨的摧折,凄风苦雨过后,她的生命还会绽放美丽吗? 宇文睿胸口一痛。她于是更坚定了:她要救她于水火之中!不论如何,都要救她! 沐漪寒忍着羞意,微微抬起头,敛衽行礼道:“小女子承蒙各位捧场,不胜感激。” 声若黄莺,绵转好听。 娇美身姿,当真是“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宇文睿听她话语,更觉心中不好受。所谓“卖身”,所谓“待价而沽”,沐姑娘怎会高兴?又何来“不胜感激”? 说出这番话来,定会让你心中更痛吧? 她凝着沐漪寒,怜意大生。 只听沐漪寒又道:“漪寒于琴道,略知一二,今日承蒙诸君莅临,漪寒无以为报,献琴一曲,聊表寸心。” 说着,端坐,调弦,一声“献丑了”话音甫落,一曲悠扬自她指间溢出,飘飘摇摇,绕梁不绝。 对于琴道,宇文睿并不精通,她只偶尔听景砚奏过,也约略听过景砚就此所发过的言论。 人说“字如其人”,曲又何尝不如其人?沐漪寒所奏这首曲子,宇文睿依稀记得听阿嫂奏过,似乎叫做《高山流水》,源自昔年伯牙子期知己相酬的故事。阿嫂弹奏的时候,琴声堂皇,琴弦泠泠,俨然一派临空照水、不似人间的情态。可今日听沐漪寒之琴音,竟是缠绵悱恻,大有鸳鸯失伴、梧桐半死之幽怨。 宇文睿默默长叹:沐姑娘,你的心,该有多孤寂,才会作此悲声? 一曲终了。 台下众人早都听得失了神。就是那起子最惫懒、最无识的纨绔子弟,也被沐漪寒幽绵的琴声所震撼,怔怔地盯着她绝美清姿,愣愣的。 半晌,总算有人醒过神来。众人喊“好”,纷纷起哄道:“再来一曲!爷还没听够呢!” 宇文睿听到这等粗俗言语,皱眉。 鸨|母却在此时再次登上台来,陪笑道:“各位爷!您先莫急!咱们漪寒姑娘会弹奏的可不止这一首曲子。各位爷要是想听更多的,何不多捧捧咱们漪寒的场?到那时候,您捧得开心,咱们也让您听得开心!哪位爷拔了尖子的,咱们漪寒姑娘可是能陪他一整晚的呢!” 说着,吃吃又笑。 台下众人闻言,也都笑得猥琐,纷纷呼喝:“既如此,妈妈还啰嗦什么?” 鸨|母双手一拍,笑道:“咱们也不拘什么规矩,您哪位看重漪寒姑娘,您就喊个银子数,哪位爷最有诚意,咱们漪寒姑娘自然感激,就陪他了!” 一众男子早耐不住了,先有一人高喝道:“老子出五百两!” 众人皆都忍不住大口啐他:“区区五百两,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登时有人高喝着压过那人的声音:“一千两!” 宇文睿并没急着喊价,她的目光落在了花台侧沐漪寒的脸上。 宇文睿眼尖,她发现沐漪寒似乎浑身脱力般,咬着唇,微不可见地轻轻抖着,脸色煞白。若非红儿紧紧搀扶住她,怕是她都会跌倒在台上。 哎!真可怜! 宇文睿默叹。 此刻,台下喊价的人越来越少,已经喊到了五千两。毕竟,在这些人的眼中,沐漪寒不过就是个长得漂亮、又有几分风情的玩物,除了富家大户的纨绔子弟,谁会巴巴儿地花上几千两银子,只为买她一夜*? 又几个来回之后,一人高喝道:“爷出七千两!” 顿时,场内鸦雀无声。 那人见众人如此,遂洋洋得意,似乎已是志在必得。 突然,清亮的少年嗓音让他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一万两!” “哗!”众人大惊,俱都将目光投向喊价的人—— 衣着朴素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侍立在一位端坐的漂亮小公子身侧。那位小公子正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桌子上的茶盏。 是他! 沐漪寒心口一酸。 他到底是来救自己了! 可她并不愿意他来。不!某种程度来讲,她愿意看到他来。可—— 哎! 沐漪寒长叹一声,轻轻瞥过头去,脑中剩下的,只有哀婉:你,不该来的…… 众人刚刚看到申全的时候,都很意外。毕竟,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以貌取人的。 这素衣少年长得倒还不错,气度也像是个大家出身的,只不过这身衣服……怎么瞧都不像是能掏出来一万两银子的。 然而,一看到端坐的宇文睿,众人暗道:原来如此!正主儿在这儿呢!看这风度,看这衣饰,看这无所顾忌的姿态……别说一万两了,估计五万两银子人家一时间都拿得出! 众人呆怔的当儿,鸨|母笑嘻嘻地冲着宇文睿的方向行了个礼:“这位小公子,恭喜您……” 话音未落,突听得另一个方向传来了中年男子沉稳的声音:“一万……零一百两!” 什么! 这会子不仅是台下众人以及台上的鸨|母,包括宇文睿和申全在内,均都都呆住了。 一万零一百两?这叫什么价儿啊! 众人的下巴都快掉在脚面上了。 宇文睿和申全主仆二人惊得不止这一件,还有:这把子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二人忍不住探着头张望。这一看,不要紧,竟然是内廷侍卫总管何冲! 宇文睿嘴巴张得老大,和申全面面相觑:何大人也来这儿玩儿了?不怕回家被老婆抽鞭子跪搓板吗?他家里那位漂亮的河东狮有多厉害,可是满朝皆知的啊! 申全眨巴眨巴眼睛:老何这是被老婆逼疯了吗?想换换口味了?还敢一下掏出这么多银子来,只为买花魁一夜? 申全忍不住在心里替何冲拜了拜,但愿他回到家中不会被老婆凌迟了。 宇文睿却是素知何冲的为人的,她不信何冲会光临这等烟花之地,还大张旗鼓地同别人争抢花魁娘子;而且,何冲是站着的…… 宇文睿浑身一抖:能让何冲侍立在一旁的,这世间除了自己还能有谁? 她壮着胆子,抻着脖颈窥了一眼。只一眼,她吓得险些滚落到桌子底下去—— 端坐在那里,女扮男装做翩翩公子状的,不是阿嫂又是何人?! 与此同时,申全也张望间看到了景砚,于是,他知道了:该烧香拜拜的不是老何,而是自家的这位小祖宗…… 第58章 玩笑 阿嫂为什么来这里? 阿嫂来这里做什么? 这种地方怎能是阿嫂来得的? 阿嫂是天上的神仙啊!焉能在这种地方沾染上尘垢? 宇文睿傻眼了,脑中嗡嗡作响,也不知是该替自己的“安危”担心,还是该替阿嫂觉得委屈。 偌大的厅堂内,乱哄哄的噪杂声、挨挨挤挤的人丛,俱都化作了一团混沌,人世间仿佛只剩下了端坐的景砚,和远远地呆看着她的宇文睿这两个存在。 宇文睿怔怔地站着,她想从景砚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能探究到其内心所想的表情;可,景砚并不给她机会,对着她的始终都是一张侧脸,面无表情的侧脸。 宇文睿直觉阿嫂不仅仅是在生气。 如果只是生气,抓自己回宫好好“教训”就是了,为什么还要亲自涉险到这种所在来?侍卫带够了吗?会不会有危险?可曾喝了这里的茶?吃了这里的点心?会不会不合脾胃? 她一径地胡思乱想,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更尊贵,连侍卫都没带半个就溜出了宫。 宇文睿循着景砚的目光看去——正是花台上沐漪寒所站的方向。 啧!阿嫂不会是奔着沐姑娘来的吧? 嘶!阿嫂不会是以为我爱美人不爱江山,为了个花魁娘子都能偷跑出宫来吧? 谁说女皇帝就不能爱女美人的?阿嫂可是亲口说过的,女人也能爱女人! 阿嫂不会是要对沐姑娘不利吧?她一向疼爱我,左不过是惩罚惩罚我,并不能真的把我怎样;可沐姑娘…… 宇文睿身躯一抖:沐姑娘何其无辜?她都这么可怜了…… 然而,阿嫂又是如何知道沐姑娘这档子事儿的呢? 宇文睿虽然贪玩跳脱,却聪慧得紧。她心思微转,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遂咬着牙恨恨地盯着申全。 申全怎会读不懂她的眼神?嘴角一耷拉,双膝一软,他作势就要下跪。 “主子!奴婢也是无法啊!太夫人她是真真为了你好……主子……” 宇文睿一脚轻踢在他的小腿上,剜了他一眼,低声喝道:“众目睽睽的,别给爷丢人!回家再收拾你!” 回去怎么收拾奴婢啊?奴婢受的可是夹板气啊!哪头儿都惹不起……申全委委屈屈的。 宇文睿可没空搭理他满肚子的憋屈,她一旦意识到阿嫂可能要对沐漪寒不利,小脑袋瓜儿里就冒出来一幅阿嫂出最高价让沐姑娘相陪,在小黑屋里沐姑娘被众侍卫打得鼻青脸肿、生不如死的画面。 她不由得打了个突,来不及细想,急慌慌地问申全:“咱们还有钱吗?” 申全一张俊脸皱巴得更狠了:“爷,咱就三张银票,两千两一张,三千两一张,还有一张五千两的……” “蠢材!蠢材!为什么不多带点儿?”宇文睿愤愤地骂他。 申全一撇嘴,心说:您当您那宫里是钱庄呢?要多钱有多钱?您咋不问“何不食肉糜”呢?呸呸!奴婢可不是骂您是弱智皇帝! 宇文睿挠头:“何冲刚刚说多少来着?一万零一百两?” “是。”申全答应道。 “翻翻,再翻翻!”宇文睿扯着他的袖口,抖啊抖,“比他们多一两就成,咱就赢了!” 申全在心里默默地撇了撇嘴,表示不赞同:祖宗,您真当太后主子会让您赢呢?这明摆着人家早就看清您的底细了,别说奴婢身上没多余的钱了,就是有,您信不信奴婢喊出个一万零一百零一两,老何就能喊出个一万零一百零二两?您信不信吧? 他心中腹诽,表面上,却老老实实地掏遍了身上的口袋给宇文睿看,“爷,咱除了那三张银票,就这几两散碎的了……” 宇文睿盯着桌子上可怜巴巴的几粒碎银子,还有三枚铜钱,也垮了脸。 那边鸨|母站在花台上,还眼巴巴地等着宇文睿这儿喊高价呢。谁承想,等到最后,这位小爷无声无息了。 鸨|母心里这个气啊!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那意思:害得妈妈我白白等了这许久! 事已至此,她于是冲着景砚端坐的方向施了一礼,陪笑道:“这位爷好大手笔!好样貌!咱们漪寒姑娘可是有福气了!” 景砚自始至终不言不语,仿佛一尊晶莹剔透的玉雕一般。 那鸨|母话音甫落,却见立在景砚身侧的何冲手臂一抬,说了句:“且慢!我还有几句话说!” “这位爷请便!”鸨|母笑嘻嘻道。她眼见何冲毕恭毕敬地侍立在那位“大金主”身侧,之前又是替那位“大金主”喊价的,猜想这定然是个贴身的仆役,得罪不得。 何冲越过众人,走到宇文睿的桌前,抱拳深施一礼。 包括鸨|母在内,众看客都糊涂了:这两家之前为了抢沐姑娘不还剑拔弩张的吗?这会子怎么倒像是要把手言欢呢? 只听何冲恭敬道:“公子爷,小人有礼了!” 宇文睿哪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手?呆怔之下,想到“一百两憋倒大周天子”的糗事,再一眼瞥见桌子上来不及收拾的碎银子,白玉小脸腾的一红。 何冲瞧在眼中,暗自好笑。他忍住笑意,再压低声音恭敬道:“夫人说了,请公子爷‘好自为之’。” “啊?”宇文睿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何冲。 什么叫“好自为之”? 何冲已经扬手招来了鸨|母,自怀中掏出一沓银票:“妈妈点点,可是这个数儿?” 鸨|母见到银票子,眼睛一亮,笑吟吟地接过,忙不迭地点起来,嘴上却说:“哎呦我的爷!哪里就急成这样儿了?咱们这是寻乐子的地儿,又不是那钱庄子当铺子,非要立等见现钱的?” 何冲笑笑,并不搭言。 见鸨|母满心欢喜地把一沓银票揣入怀中,何冲道:“我家主人素闻这位公子久慕沐姑娘芳名,怎忍心横刀夺爱?是以,今天不过是跟公子开了个玩笑,还请公子不要介意。” 这番话,鸨|母也听得瞪大了眼:乖乖!一万多两银子就为了开个玩笑?这得多大的手笔?多大的家业才撑得起? 她眼珠儿滴溜溜地转向已然转身带人离去的景砚的背影,又拧回脸来打量宇文睿,恍然大悟:瞧这二位爷,看身段看做派,多少都有些脂粉气,而且长得又都这么好看,八成啊是“那种关系”!相爱相杀什么的,老娘见得多了!哎哟可惜了!这么好看的爷们儿都去爱爷们儿了,可教咱们女人怎么活哟! 且不论鸨|母的内心戏如何,也不论何冲交代完毕行礼追随景砚而去,单说宇文睿。 她懵懵懂懂地被鸨|母扯住了衣袖,耳边是鸨|母唧唧呱呱的聒噪,还有众看客的艳羡。 “这得天上掉下多大的馅饼?扔蹦砸脑袋上了!自个儿一个大子儿不花,就能得着美人儿,啧啧……” “可不嘛!瞧这位小公子都被砸傻了!” “嘿嘿嘿,跟个傻子似的,不知道一会儿到了沐姑娘房里,那事儿还能不能行……” 宇文睿总算醒过神来,一眼瞪了过去:你才是傻子! 那人被她凛然的目光一扫,不由得一缩脖子,不敢做声了——一国之君,怎么着也是有些龙威的。 撕扯着到了楼上沐漪寒的房外,宇文睿脑中还转着之前那人说的什么“那事儿还能不能行”。 鸨|母见她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不错神儿地盯着自己,没来由的涌上羞意:“哎呦!公子爷,您这么盯着奴家做什么?” 宇文睿一抖,赶紧从她脂粉颇厚的脸上移开目光,轻咳一声,瞥一眼不放心跟上来的申全,心里突生出狡黠念头:“你这儿除了沐姑娘,可有别的可心的姑娘?” 鸨|母一愣,不纯洁的脑袋瓜儿里立刻冒出来“双|飞”“三|飞”之类的念头。 “公子爷是要……” 宇文睿挣开被她扯着的衣袖,一指申全:“我这位哥哥,平素在府里拘惯了,烦你找两个可心的姑娘好生陪陪他。” 鸨|母听得眉开眼笑,一叠声答应着:“公子爷放心!咱们沁芳阁里没别的,就是温柔可心的姑娘多!保管给这位小哥陪好了!” 她知道这位小公子出手阔绰,能为了沐漪寒掏出万两,难道还舍不得手下人的一顿花酒?说不定啊,一会儿陪好了,还有打赏呢! 申全要被吓死了,“爷!我、我……” 小祖宗,您坑人也不带这么坑的吧!还可心的姑娘!奴婢是啥身份您不知道啊!呸呸呸!不是身份的事儿!就算是奴婢能那啥,也不能在这地儿啊…… “申大哥,你就放心乐去吧!我去寻沐姑娘,咱们各乐各的!”宇文睿说着,故意冲着申全眨眨眼。 哼哼!让你出卖朕! 申全看她挤眉弄眼的模样,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早有鸨|母高声唤来两名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不分青红皂白扯着申全就走。 “这位小哥,咱们去那房里,好酒好菜好亲香去!” 申全几乎是哭嚎着被掳走的。 宇文睿笑眯眯地看着申全如同要被妖怪吃掉的惊惶模样,心情大好。 小全子啊,你该感谢朕才对。温柔乡多好啊,又有人陪吃陪喝陪笑的。两个姑娘啊,朕都羡慕你嘻嘻…… 她收回目光,对上鸨|母:“烦你件事。” “公子爷请说!”鸨|母痴痴地看着她,只觉得这位小公子使坏的样子都格外迷人。 “烦你替我寻样东西来……” 第59章 活的 “公子爷要奴家寻什么?” 宇文睿俏脸飞红,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两转,见四周没人注意,才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就是、就是那东西……” “那东西?”鸨|母挑眉,不解其意。 宇文睿大羞。她情知若不说得清楚,“那件事”自己永远都没法弄明白,可不能再弄出申全那档子乌龙事儿了。她遂索性心一横,吞吞吐吐道:“就是……画、画那种事儿的……” 那鸨|母什么风月事没见过?尤其是见她又愧又臊的模样,登时明了了,抚掌道:“公子爷说的可是春|宫?” 宇文睿身躯一抖,恨不得伸手去捂她的嘴:敢不敢这么大声啊?朕还要脸呢! 鸨|母就喜欢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于是用绢帕捂着嘴吃吃地笑:“小公子原来这样怕羞……” 额…… 宇文睿的脸顿时黑了。 “公子爷放心,咱家是什么所在?爷们儿找乐子的地儿怎么会没有那东西?嘿!公子爷您就瞧好吧!包管什么姿势的都全的……” 宇文睿被她一席彪悍话吓得直哆嗦,赶紧澄清道:“不是、不是那种……” 鸨|母再次困惑。 “不是……男女那种……”脸上烫得慌。 “哦——”鸨|母恍然大悟,坐实了之前对宇文睿和景砚关系的猜想,“相公们的也有,包在奴家身上!” 莫非是要和之前的那位俊俏公子弄点儿什么新鲜花样儿吗? 鸨|母暗想。 宇文睿更窘了,急道:“女的!女的!” 谁要看男人和男人做那种事儿? 鸨|母眨巴眨巴眼,失笑出声:“哈哈哈,公子好生风|流!” 宇文睿一呆:这和风|流不风|流有什么关系? 鸨|母掩帕暗道:别看这小公子年纪轻轻的,说不定家里养了几房妻|妾呢,说不定还想看了去回家让妻|妾们弄点儿那调调儿……啧啧啧,又好男风,年轻啊就是好,就是有折腾的本钱。 小皇帝哪知道她心里存着这等龌龊心思? 鸨|母嘿嘿一笑:“奴家懂了,公子爷且放心和咱们漪寒姑娘乐着去。奴家这就给您布置,包您看了,一辈子都不带忘的!” 说着,推门,撩帘笼,请宇文睿进屋。 宇文睿脑中犹自思索着“布置”二字作何解,不就是寻那种画册子吗?还要“布置”什么? 懵懂间,她就被引进了屋内。 屋门在她身后被关上。 扑面而来的,是酒香、菜香,以及来自沐漪寒身上的体香。 宇文睿微一晃神,才看清眼前的情状:屋内正中摆着一张花梨木桌子,其上干鲜果品诸般菜蔬摆了个满满当当,桌边放着一壶酒,两只酒盏。围着桌子,地上是两只精致的绣墩,一只上面沐漪寒俏生生地坐着,见她进来,连忙起身。 “吴公子!”沐漪寒敛衽行礼。 宇文睿定了定神,欠了欠身,“沐姑娘清减了。” 沐漪寒行礼的动作一滞,轻咬红唇:“吴公子还记得漪寒的模样?” “啊?”就是看你瘦了些,和记不记得你的模样有什么关系? 沐漪寒心思灵透,见她这般反应,眸光一黯,不过一瞬,便起身让道:“吴公子,请上座!” 宇文睿颐指气使惯了,点了点头,也不客气,在另一只绣墩上坐了下来。 她此时才注意到自己对面就是一副精致的床榻,大红的纱帘垂下,大红的流苏悬在两侧。她眼神颇好,透过纱帘,瞥见了内里大红的锦被…… 都是大红的?怎么看着像是洞房似的? 宇文睿越看越觉得别扭—— 吓!不会是真的要朕和她洞房吧? 朕是女子啊! 额……当然了,朕就算是男子,也不能同她洞房啊!她又不是朕喜欢的人…… 这样想着,宇文睿便坐不住了。 “沐姑娘,我想……”我想是误会了。 可不等她把话说完,沐漪寒已经斟满一只酒盏,捧着盈盈下拜道:“公子高义,救漪寒于急难之中,漪寒铭感五内,请公子满饮此杯,聊表漪寒之心意!” 说着,举酒盏过头顶。 宇文睿端坐着,微低着头看着跪拜在地的绝色女子。听到这番话,她心中并不好受。 一则,沐姑娘清丽绝俗,性子柔婉,本该是得心爱之人全心呵护,过那无忧无虑的生活的;然而却明珠垢沉,沦落到这步田地,成了猥|琐男人的玩物。她是大周子民中的一员,自己身为他们的君王,却对这种不堪又无奈的命运无可奈何。 宇文睿盯着那盏酒,回味着沐漪寒刚说过的话,只觉得是在打自己的脸。 二则,前日自己信誓旦旦地答应红儿要来救沐姑娘,可临到眼前,真正救了她的却是阿嫂。虽然阿嫂是压过自己赢的,而且一会儿回宫等待自己的还不知是什么呢,或许阿嫂会再次生气不理睬自己吧……然结果就是这样:自己不是那个真正救她的人,又有什么脸来承她的谢意? 宇文睿于是坐着没动,温言道:“沐姑娘,你先起来,我有话说。” 沐漪寒执拗地没动:“吴公子是嫌弃这沁芳阁的杯子脏吗?” 宇文睿愕然,摇头道:“不是这话,你且起身。” 沐漪寒面露凄然,轻轻别过脸去,不为所动。 宇文睿暗叹一声,只好站起来,蹲下|身,扶住她的双臂:“沐姑娘,我没有嫌弃的意思,只是心中有愧罢了。” 沐漪寒微诧,抬眼对上她近在咫尺的双眸,却在对上的一瞬又不自然地垂眸,软声道:“公子为何心中有愧?” 宇文睿趁她晃神,从她手中抽走酒盏,拉她起身:“救你的不是我……” 沐漪寒沉默一瞬,道:“吴公子同那位公子熟识?” “说来惭愧,那位‘公子’是我的家人。” “家人?”沐漪寒惊诧,竟忽略了宇文睿的手正牵着自己的。 宇文睿并不惯于男子做派,潜意识中她仍是把自己当做女子,女子拉女子的手,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 “那是我的长嫂。” 沐漪寒倒吸一口凉气,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恐慌,娇躯竟是一哆嗦。 被自己握住的软滑手掌骤然冰冷,宇文睿大觉奇怪:“沐姑娘冷吗?” 沐漪寒机械地摇了摇头,咬唇咬得更深:“她是你的……长嫂?” “正是。我兄长过世得早,长嫂如母,抚养我长大成人。我从小就顽劣不堪,没少让嫂嫂忧心……” 宇文睿的心头划过愧意。她想到阿嫂的种种好处,以及七年来的点点滴滴,胸口涌上又酸又涩又甜蜜的感触,心神不禁一荡,惟愿快些见到阿嫂,不论她如何惩罚自己,只要快些见到她,怎样都好。 沐漪寒神情古怪,仿佛难以置信似的:“你来这里,你阿嫂竟然……竟然……” 宇文睿勾唇笑道:“你看我阿嫂不声不响地走了,回到家中,说不定会如何惩罚我呢!” 沐漪寒凝着她甘之如饴的模样,只觉心惊,暗道自己十六年来经历的种种竟然全不如今日之震撼。她于是试探道:“你阿嫂对你……” 宇文睿无奈笑道:“阿嫂对我是恨铁不成钢。她一直希望我像我兄长那样撑得起家业来,可我总是贪玩……哎,沐姑娘,先不说这些,我看你是不是病了?身子怎么冷一阵热一阵的?我略懂医术……” 说着,宇文睿右掌的两根手指轻扣沐漪寒的皓腕脉搏跳动处。 沐漪寒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被对方握着,她心慌意乱,急忙抽手:“吴公子,我……” 宇文睿一扣扣了个空,笑道:“沐姑娘你不用怕,我不是歹人……” 她突地想到自己此刻的男子装扮,哈哈一笑:“我懂了,沐姑娘是想说男女授受不亲吧?放心,我不会胡来的。不然这样,沐姑娘先去榻上休息,我出去唤人请大夫来给你瞧病。” 宇文睿说罢,抬腿就要走。 沐漪寒凝着她峻拔的背影,心里没来由的一痛,不及细想,猛地向前扯住宇文睿的袖口:“你就这么走了?” “啊?”宇文睿呆怔回头,“我不走,我去给沐姑娘你请大夫……你!” 沐漪寒娇柔的身躯已经紧紧贴上了她的后背。 宇文睿的身体不自然地绷紧,脊背上明显的女性特征,还有那温柔香软的气息侵袭而来,无不提醒她此刻的旖旎情状。 “沐……沐姑娘……你这是……” 沐漪寒不愿听她说出让自己伤心的话,急急抢白道:“漪寒自知深陷泥潭不得抽身,不敢玷污了公子的声名,可这颗心却……由不得……漪寒什么都不求,只求公子不要再说出让漪寒伤心的话来……” 宇文睿虽听得似懂非懂,可这番话让她颇感心酸。她轻轻挣开沐漪寒的束缚,缓声道:“沐姑娘,我无意伤你的心。当时既然存了心思救你,就是盼你好,只愿将来有那么一个人,真心疼你呵护你,我这份助人之心也算是没有白费。” 沐漪寒越听越是心灰,顿觉天地间茫茫然,只自己孑然一身无归处。 她颤抖着擎起之前的一盏酒,目不转睛地盯着宇文睿的双眼,笑得凄然:“吴公子,这杯酒,你不喝,漪寒替你喝!” 说着,扬手喝干。然后,又倒满一盏。 “这杯酒,漪寒再敬你,祝你和你的心爱之人白头偕老!”说罢,又喝干。 “这杯,漪寒敬自己,孤零零……呵!好得很!” 她一来二去连饮三杯,玉色肌肤上早已泛上了粉红的酒意。 宇文睿看得傻了眼,醒过神来,忙抓住她的手:“沐姑娘你别喝了!再喝就醉了!” 沐漪寒眼角眉梢带着春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醉了岂不好?众人皆醒我独醉……呵呵!” 宇文睿看不下去了,一把抢下她手中的杯盏,搀扶着她柔若无骨的娇躯,拉开床榻,安顿她躺好。 “沐姑娘,你醉了,好好睡一觉便没事了。今日暂别,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说着,替沐漪寒掩好被角,宇文睿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去。 随着一声轻微的门响,床榻上的沐漪寒睁开了眼睛,她痴痴地盯着那扇门,泪珠滚落。 “哎哟!公子爷,您怎么出来了?”鸨|母恰好经过沐漪寒屋门口,见宇文睿从里面闪身出来,很是诧异。 莫非漪寒没伺候好?小公子生气了?可看神情不像啊。 宇文睿掩好门,轻声道:“沐姑娘睡下了。我这就告辞了。” 啊? 鸨|母一呆:才一刻钟?这么快? 她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宇文睿:瞧这年纪轻轻生龙活虎的欢跳模样,不像是个有隐疾的啊? 她不敢打听客人的私事,忙一把攀住宇文睿的胳膊,献宝般地道:“公子爷别急着走啊!您之前吩咐的,奴家都给你备好了!” 额…… 宇文睿倒是差点儿忘了这茬儿。 可是,备好了就是备好了,你领我穿廊过巷的是怎么个意思?不就是一本画册子吗?藏得这么私密? 还有,这一屋子粉粉嫩嫩的旖旎布置,还有这飘飘袅袅的甜香气息是怎么个意思? “公子爷,您可好生享受着啊!奴家就不打扰了!这可是活的……”鸨|母暧昧地冲她眨了眨眼,轻推她入内。 甫一进屋,撩起一层粉色薄纱,宇文睿就看呆了—— 甜腻腻的气息中,两个除了内里亵|衣,只裹着一层薄纱裙的年轻女子向她盈盈下拜。之后,也不管她如何反应,两个人就搂抱在一处,亲吻在了一起,四只手还不安分地扯着对方身上的纱裙…… 第60章 开窍 “咕噜——” 宇文睿听到了自己猛力吞咽的声音。 这样的吞咽,不知不觉间,她数不清自己做过了多少次,就像她从撩起纱帘之后始终保持的那个姿势一般,数不清呆立了几时几刻。 时间仿佛凝固了,场景仿佛凝固了,宇文睿也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唯一变化的,就是那两个年轻女子缠绵在一处的身体,奇妙的、变化多端的两具美好身体的组合。 宇文睿的躯体是僵硬的,脑中却是惊涛骇浪,过往所经历的种种,在她看来都不及这一幕震撼。 不,不是一幕,是一连串的,连续的,活的……春.宫。 宇文睿想象不出春.宫中的两个人是不是彼此喜欢的,毕竟那图画是死物,终不过是攫取了“那件事”最最动人的一个图景而已。 (废话!那年头又没有动画片) 然而,眼前的这两个女子,她们对彼此是有情意的吧?至少是对彼此的身体怀着欣赏之心的,不然不会那样怜惜,也不会时时刻刻在意着对方的反应。 对待女子,就该这样温柔体贴吧? “咕噜——” 小皇帝又没出息地吞咽了一下。 女人是可以喜欢女人的,阿嫂说过。 女人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种方式来“喜欢”女人,不仅仅是尊她敬她,不仅仅是听她的话,不仅仅是关心她的衣食冷暖。 真好…… 宇文睿的胸口随着榻上那一对的动作,或轻或重地起伏着,她的心跳也随着她们的声音或急或缓地应和着。 一场靡靡欢|事,她竟是看出了美感。 当两张迷|乱汗湿的脸同时映入眼帘的时候,宇文睿倏的瞪大了双眼,张圆了嘴,心跳都在那一刻停滞了。她使劲儿地晃了晃脑袋,想要确定—— 刚才恍惚中看到的,不是……自己同阿嫂。 不是她和她,这是肯定的。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那种幻觉? 一瞬间,宇文睿只觉得如坠冰窟,全身冰凉一片:某件深埋于心底,自己竟没有意识到的事,就这么昭昭然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只有十五岁半,她从没有经历过情|事,她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怎样的。 可,自己为什么会在意阿嫂? 为什么会舍不得阿嫂追随皇兄而去? 为什么会对那位和自己有着同样血脉的皇兄心存芥蒂? 又,为什么会缠着阿嫂亲手绣制和高祖皇帝一样的红色束发带?甚至在知道高祖的发带都是她的“心爱之人”所送的之后,依旧故我? 只是因为阿嫂抚养自己长大吗? 只是因为阿嫂像母亲一样全心全意照顾着自己吗? 只怕是,她视她若女儿,她却未必视她为母亲。 原来呵! 情不知所起,却早已深植于心,融于自己的骨血之中了。 霎时间,宇文睿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有些怕,有些不安与忐忑——她从没喜欢过任何一个人,她不知道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有些期待和慌乱——阿嫂会同样地……在意自己吗? 这世间,凡动情的人,没有哪一个不想得到对方的回应,即使初出茅庐如小皇帝。 她性子一向坦荡,她既然看清了自己的心,就不会回避。可阿嫂呢?阿嫂会像自己喜欢她那样喜欢自己吗? 宇文睿不敢期待。因为她清楚阿嫂对皇兄是如何的情根深种。 她于是不敢奢求“喜欢”。 这种矛盾的心绪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口,令她一阵欢喜一阵忧愁,又是酸涩又是甜蜜。 “情”之一字,原来让人这般难过? 宇文睿苦着小脸想。 她太过年轻,她远远达不到“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境界,她也没法“欲说还休”;少年的心劲儿,少年的阅历,使得她此刻只做了一件事:拔腿就跑。 她想见到景砚,马上!只要见到她就好,看着她,心就安了。 交|缠的身体,迷|乱的声音,旖旎的画面,都被宇文睿毫不留情地甩在了身后。 当再次回到凡间的时候,宇文睿恍若隔世。 沁芳阁依旧是沁芳阁,不同的是她的心。之前平平常常的一切,此刻在宇文睿的眼中,仿佛都不一样了。正午的阳光透过天井照射进来,给每一个人、每一样物件都镀上了金色,那些勾肩搭背的男男女女,宇文睿看在眼里,似乎也不那么反感了。 饮食男女,人间气象,大概就是如此吧? 瞧瞧,爱情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能让一个人包容若此。 宇文睿自幼习武,有着武人的敏感。她甫一撑在木栏杆上,就察觉到了周遭熟悉的气息。 吴斌? 沁芳阁一层的角落里,箭袖、短靴,一身最普通不过的江湖人打扮,正同一个花娘推杯换盏的吴斌似是陶醉地扬起脸,冲着她微不可见地颔首。 不只是他,那里,还有那里……十几个内廷侍卫,或坐或立,或言或笑,散布于沁芳阁内的各个角落,简直把自己周围防护得如铁桶一般。 宇文睿心中一暖,又是一荡。她知道是阿嫂!定然是阿嫂吩咐他们留下乔装保护自己的。 阿嫂并没有抛下自己不管! 阿嫂是在意自己的! 宇文睿于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只要阿嫂在意着她,她还忐忑什么?她还怕什么? 朕是皇帝!朕喜欢的女人,你情我愿,朕就一定要得到她!一定要呵护她、陪伴她终老! 宇文睿默默握拳。自己还年轻不是吗?所以不要急,就像对北郑作为那样,水滴石穿,假以时日,北郑迟早是朕的!整个天下迟早是朕的!阿嫂也迟早是朕的! 呸呸呸!怎么能把阿嫂同北郑那起子逆贼作比? 阿嫂是天上的神仙,我宇文睿修了几百辈子才有了这等好福气,得找个相衬的作比…… 她这里还胡思乱想着,不提防一只手突地扯住了她的袖口,申全哭哭啼啼的声音如魔音灌耳:“爷!您去哪儿了?让奴婢好找啊!” 宇文睿脑中美好的画面顷刻间被他击得粉碎,嘴角一抽,她嫌弃地甩开他:“爷去看画儿了!” “画儿?”申全哪知道她看得是什么画儿? 宇文睿懒得解释,一叠声地吩咐:“回府!回府!” 回府看阿嫂去! 申全手里一空,眼看着那小祖宗自己先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只想扶额:祖宗,您都不问问奴婢怎么逃脱那俩小妖精的魔爪的吗?您这急慌慌的是要做什么?要不是看到吴侍卫他们,奴婢想死的心都有了……哎哟!您怎么一点儿都不关心奴婢了? 且不说众人如何回了宫,只说宇文睿,回宫第一件事就是去坤泰宫寻景砚。结果扑了个空。 坤泰宫的宫女恭恭敬敬地回说:“太后吩咐,若是陛下来了,就请您回自己的寝宫。” 宇文睿垮了脸:难道阿嫂又要不理睬自己了吗? 可同一个伎俩不能再用了,上一次翻窗偷溜进坤泰宫,撞到了阿嫂在沐浴。这次要是再…… 宇文睿不敢想下去了。 过去,她并没意识到自己对阿嫂的情意,可眼下急明了了,心里却藏了鬼,她怕……怕再撞到那等乌龙事,一国之君因为激动暴血而亡倒是小事儿,要是控制不住自己手脚毛毛躁躁地吓着了阿嫂,那罪过可就大了。 宇文睿于是只好悻悻地回自己的寝宫。 不成想一进门就有大惊喜:景砚早已经端坐着品茶了。 所谓“近乡情怯”,思念了一路,临到见到了本尊,宇文睿反倒缩手缩脚起来。 “阿、阿嫂……”她抿着嘴,强压着心头又是激动又是甜蜜的酸|胀感,挨挨蹭蹭地挪了进来。 景砚古怪地看着她:不过才一个时辰未见,怎么从欢蹦乱跳的疯丫头,变成了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了? 若是往常,见到景砚,宇文睿早就扑上去粘着了,这会子她倒矜持了,唯恐唐突了佳人似的,揪着袍襟儿,无意识地卷啊卷,就是不敢正眼瞧景砚。 景砚更觉得奇怪,不过她可没忘了初衷,命众人退下后,脸一板:“皇帝玩儿够了?” “啊?”宇文睿一愣。 “那沐姑娘可有趣?可贴心?陪皇帝陪得可好?” 宇文睿不明所以,傻呆呆地瞪圆眼睛看着她。 景砚心思细密,只上下打量她一个来回,头冠、衣衫、腰带、靴子以及身上的配饰,都是自己离开沁芳阁时的样子,可见无忧与那花魁娘子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 一想到这小冤家竟然去了那种地方,还牵带着自己也不得不去那种地方,景砚羞意大盛,脸颊微烫,沉默半晌,才消了热意,拧过脸来。 谁想入眼处,正对上那小冤家的眸光。 景砚一晃神,心口紧跳两下:那眼神,怎么是……痴迷的?无忧虽然粘人,却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的,除了那日沐浴…… 景砚因此更恼,再次板着脸:“皇帝可知错?” 宇文睿看阿嫂,怎么看怎么美,浑没意识到阿嫂刚刚问了什么,想都不想就答:“知错!知错!” 这会子,恐怕景砚就算是问她“皇帝可要去死一死”,估计她都会不迭地回答“好的!好的!”。 小皇帝明显心不在焉,景砚提高声音:“皇帝可认罚?” “啊?”宇文睿终于醒过神来,“罚?什么罚?” 景砚哼了一声:“九五之尊,金口玉言,皇帝既然知错,那哀家就不客气了!” 第61章 惩罚 “阿嫂为什么要罚我啊?”宇文睿可怜巴巴地看着景砚。 还把宫人们都撵出去了?不会是什么很“可怕”的惩罚吧?还要背着人?虽然这样和阿嫂独处很好,最好天天如此,日夜如此…… 宇文睿暗自想着,薄皮儿小脸儿再次不争气地泛上了红晕——沁芳阁里那对纠缠在一处的女子又飘进了她的脑袋里。 无忧有古怪! 景砚被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得心惊。 莫非是撞了邪了不成?哼!秦楼楚馆能是什么干净的地方?早知如此,就该封了那处什么沁芳阁! 景砚愤愤地圆睁杏眼瞪了回去:“皇帝擅自出宫,头一遭是年少无知,哀家不同你一般计较;这第二遭又算什么?还是去了那种地方!难道不该罚吗?” 宇文睿被瞪,一点儿都不怕,反倒觉得阿嫂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那么惹人注目。她一时色胆包天,厚着脸皮迎了上去:“嘻嘻,阿嫂不也出宫了吗?不也去了那种地方吗?” 唔,亏得阿嫂也去了,不然朕还遇不到那等好事儿呢!不遇到那等好事儿,哪会有看清楚对阿嫂动心这等好事儿?嘻嘻,沐姑娘果然是个妙人儿,祝朕“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这不,“心爱之人”就在眼前了?“白头偕老”什么的还会远吗? 唔,得好好谢谢沐姑娘,还有那两个……那啥的姑娘。 宇文睿越想越高兴,浑然忽略了自己忘乎所以的模样被景砚看在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若不是皇帝胡闹,哀家焉会踏足那等地方!”一想到自己以太后之尊,居然男扮女装,在风月地同人斗富争抢个花魁娘子,景砚又羞又急。 要不是担心这小冤家被人算计,她岂会去那种地方?还花了大把的银子,就为了遂这小冤家的心愿,救下那个姓沐的女子。如今倒好,小冤家不但不领情,不但不自责,居然拉着自己垫背! 景砚岂能不怒? 阿嫂急了?脸都涨红了? 宇文睿看得心疼,暗骂自己口无遮拦。她往前蹭了蹭,悄悄地扯住景砚的衣袖,摇啊摇,摇啊摇。 “阿嫂别气……我胡说八道的……阿嫂是为我好,阿嫂又美心地又良善,救了沐姑娘,我都替她感激阿嫂呢!” 少女软软的讨饶声响在耳边,景砚只觉一拳打在了糖缠上,力气使不上,抽手又抽不回,到头来甜腻腻地糊了一手的蜜糖和果仁,一时间什么怒啊火啊的都被黏住了,再也发不出来了。 她本想甩开宇文睿的手,可临了却也忍下了,只故意绷紧脸:“多大了?还学小孩子磨人?” 宇文睿趁势笑嘻嘻地攀住她的胳膊,挨着她坐下:“无忧就算是八十岁了,在阿嫂面前也还是乖乖的模样。” 哪里乖了?分明就是个磨人精! 景砚默默喷她,嘴上却道:“嘴这样甜,可哄得了那沐姑娘?你救了她,她还不对你……感激涕零?” 她本想说“还不对你以身相许”,话到嘴边又临阵换将。 宇文睿一滞,她是关心则乱,一颗刚沁上情意的脑袋瓜儿便很不纯洁地想到:阿嫂为什么这般说?不会是吃了沐姑娘的醋了吧? 她全然忘了现在是她对景砚一厢情愿,哪来的吃醋不吃醋的? 宇文睿于是连忙正色,一副恨不得指天明誓的样子:“我视沐姑娘为友!只是可怜她的身世,不忍心看到个好女子就这么被糟蹋了。何况,沐姑娘是阿嫂救的,就是感激,她也该感激阿嫂啊!” 景砚侧过脸睨她,总觉得自打进入这寝宫内,无忧从内到外地透着莫名的古怪。然而,究竟哪里古怪,还说不清楚。 暂放下这份心思,景砚亦正色道:“哀家又不是为了她,她也不必承哀家的好。不过……” 景砚的眼中划过一瞬狡黠:“……皇帝却要承哀家的罚。” 宇文睿苦了脸儿:“阿嫂真舍得罚啊?” 景砚轻笑:“自然要罚,于公于私都要罚。” 她说着,从身侧几上拿过一本薄册子,推给宇文睿。 “《高祖遗训》?”这是宇文睿从小就读过的,她怎会不认得? “正是,”景砚点点头,“高祖皇帝将为君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都写在了遗训里以教导后辈子孙,皇帝既然擅自出宫,就该好好读读,也好时刻牢记着为君的本分。” “就……就这?”就这么惩罚?这么简单?宇文睿才不信。读读书就算惩罚了? 果然,景砚素手又一探,抄过一沓子笺纸,莞尔:“哀家不忍心苛责,皇帝只须将《高祖遗训》誊写一百零一遍,就算是罚了。” 只须…… 宇文睿傻眼了:《高祖遗训》啊!五百多字啊!誊一遍得两刻钟,一百零一遍得多久?朕两天不吃不喝不睡觉不休息都誊不完! 阿嫂啊!你真的是“不忍苛责”吗?你要把无忧的手腕罚断啊呜呜呜…… 眼看着面前的小脸儿瞬间从得意忘形变成了苦哈哈,景砚心情大好,眉梢眼角都带上了笑意。 宇文睿看得一呆,心脏“咚咚”猛跳了两下,所有的愤懑皆都烟消云散。 “无忧可知为何让你誊写一百零一遍?”景砚微笑着问。 是啊,为什么呢? 宇文睿傻呆呆地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因为一百零一只斑点狗) 景砚很想捏一捏那张挂着迷茫小兽般神情的小脸儿,就像多年前做过的那样,看着嫩嫩的,捏着软软的…… 可无忧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再不能对一国之君做出些奇怪的举动。 长大了就是没有小时候可爱! 景砚压下心头的失落,淡笑道:“因为皇帝为了一个风尘女子,浪费了一万零一百两银子,天子墨宝,一幅怎么也能顶一百两银子吧?” 额……这样,也可以吗? “可是我本来要花一万两的!要不是阿嫂……”虽然痴迷于阿嫂的美好,宇文睿可没忘了动脑筋。 “皇帝是想说,要不是哀家插手,你就可以省下一百两了吗?”景砚笑问。 宇文睿忙点头。 景砚展颜:“那可不同。那一万两是宫中的钱,皇帝得万民供养才能衣食无忧,换句话说,那一万两就是百姓的钱,是天下的钱,就是用也该用在为民谋福,或是戍边御敌上。这一万零一百两,却是哀家的私房钱,哀家替皇帝掏银子帮助皇帝的朋友,皇帝自然得还哀家的人情。不然,难道皇帝忍心看哀家舍梯己银子舍得肉疼?” 说罢,景砚促狭地眨眨眼,脸上分明写着三个字:你太嫩! 宇文睿早已经听得目瞪口呆,惊得半晌合不上嘴。 景砚看到她的表情,快要忍不住失笑出声,暗赞自己的主意好。 磨人的孩子,就得用磨人的法子治! 从宫外折回的路上,她气恼于无忧的所作所为,本想让小皇帝跪在奉先殿高祖神主前誊写《高祖遗训》的。到底还是不忍心,怕跪坏了她,怕累着她。 纵然无忧再顽皮跳脱,她助人之心都是好的。何况,自己怎么忍心伤害她? 让她在寝宫内誊写,累得狠了,有意识也罢,无意识也罢,总能歪在床上睡一会儿,自己睁一眼闭一眼不同她计较,也就混过去了。 傍晚时分,坤泰宫内,景砚用着晚膳,心里七上八下地不踏实,平素喜欢的甜食也吃得没滋没味。 “皇帝那边用过膳了吗?”景砚停箸,不放心地问侍立在身后的秉笔。 “回禀主子,用过了。奴婢特意按您的吩咐,让多进了一份补气的汤羹,说是连吃了两大碗粳米饭呢!陛下只吵着饿。” 景砚这才略略放心,笑道:“可累着她了。吩咐小厨房,夜里都着人值守着,当心皇帝嚷吃的,小心伺候着,别饿坏了她;也别做太油腻的,容易伤了脾胃。再多备上几样汤羹,总那一样,她吃腻了,该没胃口了。” 秉笔一一答应了。 景砚这才放心地继续进餐。 戌时正,景砚再也坐不住了。 “申承,备肩舆,去皇帝那儿。” 众人簇拥着景砚来到皇帝寝宫外。宫外安安静静的,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申全老远望见太后仪仗,忙巴巴地跑过来,行礼:“奴婢参见太后!” 景砚摆了摆手,低声说:“不必通禀了。你们都候在这儿,哀家一人去瞧瞧就好。” 寝宫外的众人于是不敢做声,只安静地行礼。 景砚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推门入内。 没有预想的笔触纸面的“沙沙”声,书案前也没有小皇帝的影子,只有一沓誊写得满满当当的笺纸,旁边是一沓空白的,一支笔孤零零地搭在砚台边。 景砚微诧,悄悄地转过一道屏风—— 宽大华丽的床榻上,小皇帝宇文睿合衣歪在上面,鞋子都没脱,只散了发,正呼呼的睡得香甜。 景砚又好笑又无奈。她知道写了几个时辰,加上白日间的折腾,无忧是真的累了。 心生怜意,景砚遂凑上前,小心翼翼地扒下宇文睿脚上的鞋子,又轻轻地拉过她脚下的锦被,想要替她掩上。 恰在此时,宇文睿似有所觉,突地扎着手、摸索着攀上了景砚的身体。 景砚一顿,以为她睡魇了,小声哄道:“无忧,乖,好生睡觉。” 哪成想,她不开口还好,小皇帝乍一听到她那熟悉的声音,闻到她身上沁人心脾的气息,好似妖邪附体了一般,猛地用力,把景砚扯倒在自己身上,又一发力,顷刻间就将景砚压在了自家身下,闭着眼,嘴唇却不老实地贴上了景砚光洁的额头。 紧接着,她不知餍足地逡巡而下,温热的唇瓣依次滑过景砚的眉,眼,鼻,最后覆上了景砚的双唇…… 第62章 醒悟 有些事并不难想清楚,端看你是否用心留意,比如“情”之一字。 景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孩子,那个一直被自己视作女儿一般的孩子,会突然对自己动了那等心思。 不!怎么会是突然动的心思呢? 这份心思怕是早就萌芽了吧? 是谁缠着自己绣制那束发的带子的? 彼时无忧央求自己的时候,景砚心里不是不别扭。深宫十年,耳濡目染,她岂会不知道些许天家隐事?若不是那人的针工,当年高祖又岂会日日束着?只是那人心不属凡情,不然以她的人品见识,同高祖皇帝不是神仙眷侣又是什么?那人不爱高祖,最终却为救高祖而亡,这样的情感怕是寻常情爱无法诠释的。是以,高祖一生念着她想着她,将她绣制的束发带珍藏在身边,时时佩戴怀念,甚至连奉先殿里的神主画像也要清清楚楚地画上。 还有颜妃,默默陪伴了高祖那么多年的女子…… 一份情,困住了三个人;这份情,该有多沉重?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得心酸难挨。 景砚不是没对宇文睿讲起过那根束发带是高祖心爱之人所送,可那小冤家竟更欢心地时时催自己替她也缝制了。如今想来,这哪里是小冤家口口声声说的因为“崇敬高祖”?显见着是奔着那背后的故事而来的。 还有秋狝那日的醉酒,小冤家喝醉了,竟闯进了自己的帐子,还厚着脸皮拉着自己的手说什么“手如柔荑,肤若凝脂”。自己居然没发现她的异样,还糊涂地当她喝醉了,在宇文达他们那听来的浑话,就这么口无遮拦地溜达出来了。 还有那日沐浴,被她翻窗撞见了。那小冤家看到自己身体时候的眼神,那哪里是寻常孩子看母亲的眼神?那双本该干净澄澈的眸子中,皆是赤|裸|裸的侵犯和无法自控的占有…… 还有那些平日里的体贴,还有那些有意或无意的身体的碰触,还有听到自己提及先帝时的种种不安…… 太多太多了! 自己竟然糊涂迟钝若此!竟然以为小冤家心仪的是悦儿! 这一切思绪,不过是在电光火石间划过景砚的脑际,而宇文睿柔软的唇还在她的唇间厮磨。 但凡换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如此的侵犯,早就妥不过挨上景砚狠狠的一个耳光了。唯独眼前这个人,景砚打不得。 不仅仅是舍不得打她,还有,要是被外面的下人听到了动静,以后皇帝还怎么做人? 即使大周民风再开化,“侵犯嫂母”这四个字也足够皇帝在前朝后宫抬不起头来。 如此情形下,景砚居然还有心思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幸好没让第二个人跟进来。 她这里一径心思地替宇文睿着想,宇文睿睡梦中却不曾有放过她的觉悟。她梦见自己抱住了阿嫂,阿嫂乖觉地任自己摆布,于是压抑的情感再也无法克制,她极尽温柔地碾过阿嫂的唇瓣,心情激荡,满足地轻笑:“阿嫂……唇好软……我好喜欢……” 温热的气息,像盛夏的热风,吹打在肌肤上,激得人心愈发燥热。景砚只觉得心头像被点燃了一团火,噗噜噜顷刻间烧遍了全身,无情却又深情地将自己包围。 小冤家!果然是个小冤家! 她此刻极想用尽全力扒开宇文睿贴近的脸颊,尤其是那团子木樨气息。本来是闻惯了的,为什么这会子那味道让人心惊肉跳得害怕呢? 可惜,睡梦中的小皇帝没法亲眼见到太后又气又恨又无助的表情,那句“我好喜欢”甫一说完,她就像被抽去了力气,趴伏在景砚的脖颈间,再次睡过去了。 这可苦了景砚。 宇文睿死命地扒着她的身体,即使睡着,就是不松手。 景砚既知自己不能这么躺在她的怀中,几次挣扎,又怕吵醒了她彼此尴尬。最终,挣扎无果,反倒把自己折腾出了一身的热汗。 这叫什么事儿啊! 她有气无力地觑一眼熟睡的小皇帝:嫩滑的肌肤,绒长的睫毛,因为睡着而微微嘟起的嘴唇,因为劳累而小小地打着鼾,挺|翘的鼻梁随着浅浅的呼吸轻轻翕动着……这副摸样,怎么看都同“可爱”二字脱不开干系,然而,就是这么个“可爱”的小冤家,却做了那等不可爱的事儿。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既然没有赶早将这份不该有的情扼杀在摇篮中,此时趁着尚不成熟扼杀了也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就当是和自家的孩子亲昵了。最不济,就当是被不懂事的小动物咬了一口,只不过是恰巧咬在了嘴唇上。皇帝还小呢,哪里懂什么情啊爱啊的?她自小缺少母爱,又被自己教养多年,一时迷障了也是有的。 她才十五岁,怎么会心仪一个大自己十岁的人呢? 十岁啊!景砚苦笑。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皇后?皇后!” 景砚激灵一下醒过神来。“母、母后……” 段太后绷着脸:“皇后身子不适吗?哀家瞧着怎么神思不属的?” “没、没有……”景砚脸一红,下意识地微微垂头。她总不能说她又想到那日皇帝寝宫内的情状了吧? 段太后打量她一阵,不打算同她计较,淡道:“同北郑一战怕是近在眼前了,皇帝还年轻,皇后可得打起精神来,有得熬心思呢!” 景砚顺从地应了句“是”,心里却别楞楞地不舒服:太皇太后习惯了这么称呼,过去自己从没多寻思过,可现在,“皇帝”和“皇后”两个词儿被摆在一处,怎么听怎么别扭。 她知道是自己的心思在作怪,又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只好努力将注意力放在手边的薄纸上。 “想不到杨烈真的逼宫了。” 段太后点点头,“这么多年来,那人虽然没传过几次消息,但每次必是准的。” 说罢,她扫一眼景砚,肃穆道:“以后,这些事,就都交给你了。” 景砚一愣:“母后,这……” 段太后摆摆手:“哀家也老了,精神不济了,这些事早该交给你,只是过去看你们年轻,怕你们失了分寸误了事。” 景砚听到“老了”二字,心内恻然。 只听段太后续道:“哲儿那件事,果然如你我当初猜想的。” “什么?”景砚胸口起伏,目眦尽裂,“他、他怎么敢?我……” 段太后长叹:“你的心思,哀家懂。哀家又何尝不恨?可眼下的局面,不是一个恨字就能解决的了的。皇后,你要记得,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成大事者,当懂得轻重缓急。” 景砚咬唇,眼圈泛红,却是沉默不语。 段太后也是心如刀绞,“只怪哀家,当年一念之仁,以致今日!” “母后的意思……” “也不尽然,他是否会用这步棋目前尚不可知,不过哲儿的事确是*不离十了。他根基深厚,所谋者大。这些年来,哀家谋划布局,将他的羽翼剪除了大半,可毕竟他的心思阅历摆在那儿呢,不容小觑。皇后,你不可不慎重啊!” 景砚咬牙道:“是。母后放心,当年谁做下的,真凶、主使,孩儿一个都不会放过!” “还有件事,哀家一直惦念着,想听听你的意思。” “母后请讲。”景砚恭敬道。 “是关于施然的。那孩子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孑然一身的到底不像个样子。哀家这些年就想着替他掂对一门亲事,总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儿。如今瞧着那云姑娘倒不错,模样性格都是好的,虽说是师徒的名分,可咱们大周向来不忌讳那个。” 景砚闻言,心中一动,点头道:“母后的主意好,只是不知道他们彼此是否有这个心思。不如孩儿问问云姑娘,若果真成了,也是美事一桩。” 段太后抚掌道:“如此甚好。到时候哀家也做个媒,然儿是哀家的义子,哀家也有儿媳妇了!” 景砚神色一黯。段太后是无心之语,她自然知道,可段太后那隐藏在心中说不得的心思,她却也是知道的。终究,她同先帝的婚姻,都是段太后梗在心头的一根刺,只怕是这一生都去不掉了。 若是母后知道了无忧对自己的心思…… 景砚暗自抽气—— 所以,这份心思,无论如何都留存不得。 段太后话一出口,已经意识到自己欣喜之下失言了,遂悻悻道:“罢了,你去吧,哀家累了。” 景砚忙收敛心神,行了礼,退下了。 “玉璧啊,你说,哀家当年是不是错了?”段太后由着玉璧搀扶着歪在榻上,无精打采道。 “太皇太后当年有当年的难处,何况玉素当初确然是辜负了您的厚待。”玉璧恭敬回道。 段太后苦笑:“哀家当时想着,纵然她对不住哀家,幼子总是无辜的,谁承想被歹人利用?哎,这么多年,哀家真是累了……” 玉璧眼中滑过难过,“太皇太后正当盛年,怎么会老了呢?您好生歇息一会儿,便好了。” 她说着,服侍着段太后安睡,然后退下。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淡淡的安神香的气息。段太后静静地躺着,又不放心地摸索入怀中,掏出一张泛着黄的绢纸来。 纸上画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布衣布裤,身后背着一只采药篓,神情安静,只是五官轮廓因着岁月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了。 看着那幅画,段太后突地笑了,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少女时代。 “你还是这样美,这样年轻,鸳儿却已经老了……呵,在那边,你还在心心念着姐姐吗?姐姐可会接受你?不妨事的,姐姐不理你,还有鸳儿理你……等鸳儿为你报了大仇,便去寻你,你再不要像当年那般,不要鸳儿了……” 第63章 制御 宣政殿内。 宇文睿端坐当中,笑眯眯地看着左右的朝中重臣和各部主事,吩咐内侍奉茶。 “这是前日河阳县新进的贡茶,除了孝敬太皇太后和太后的,也就剩下几两了,朕没舍得喝。今儿拿出来,请众位爱卿品鉴品鉴。” 群臣闻言,精神为之一振,最老成持重的也都忍不住瞥上一眼几上茶盏内金亮泛着红色的茶汤。 宇文睿勾唇,老神在在地抿了一口,赞道:“果然不错。” 众人之前碍着规矩不好伸手,这会子见皇帝喝了第一口,俱都迫不及待地端起茶盏品了起来。 宇文睿话锋一转,忽道:“杨烈逼宫,矫诏即位,北郑的局面愈发的扑朔迷离了。朕该如何应对?诸位爱卿可有主意?” 群臣都是朝堂历练多年的老油条,都知道“言多必有失”“出头椽子先烂”的道理。是以,闻皇帝此言,都矜持地闭了嘴,擎等着有人先开口。 户部尚书最是个嗜茶如命的,他馋这贡茶而不得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看皇帝大有看知己之感。他心口一热,忍不住开口献计以酬君恩。 “陛下,杨烈为人好勇斗狠,他既能对亲生父亲、亲弟弟下杀手,对别人如何可想而知。这样的人,一旦夺了大权,怎会安心于现状?由此可见,与北郑一战在所难免。臣以为,与其等着杨烈侵犯我大周,倒不如我大周先发制人,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说罢,忍不住又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宇文睿只“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礼部尚书听得眉头大皱,开口急道:“万大人所言,臣以为不妥。自吾皇登基,北郑遣使来访,订下息战之约,如今已经七年多了。这七年来,百姓安居乐业,尤其是边境民众。若是贸然开战,不仅会累及百姓,更是违背了当日的约定,于道义不和。” 兵部尚书霍文光冷哼,低嗤一声:“迂腐之见!” “霍大人说什么?”礼部尚书瞪视他。 武人自然不在乎个文臣的怒视,霍文光索性大声说道:“我说万大人腐儒之见!” “你!”礼部尚书被他气到,“老夫再迂腐,也比赳赳武夫头脑简单,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强!” “哼!我就是再头脑简单,军功也是靠一刀一枪替陛下打拼赚下的,总好过只会动动嘴皮子什么‘之乎者也’!”霍文光火爆脾气被激起,不屑地讽刺道。 宇文睿无奈地掏掏耳朵:朕还在这儿呢!你们敢不敢这么张牙舞爪啊! 她知道自己太年轻,亲政时日又短,无论气势还是阅历都弹压不住这些官场老油子。说白了,他们毕恭毕敬,恭敬的不是自己这个小皇帝,而是“皇帝”这个名号,甚至,恭敬的是自己身后的太皇太后和太后。 所以,那件事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做。一个皇帝,若不能靠自己的手段让臣工服膺,那还算什么真正的皇帝? 宇文睿默默握拳:她要循序渐进,把朝廷洗成只忠于自己的朝廷。很多人,该换掉的,早晚要换掉。 段炎见两位尚书当着皇帝的面吵吵嚷嚷的不成体统,他再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二位大人,陛下在这儿呢!” 二臣闻言,脸一红,互瞪对方一眼,向皇帝告了罪,然后都闭了嘴,只对着眼前的茶汤用功。 宇文睿自然只好说:“无妨,朝政本就是讨论出来的。” 说归说,她心里却并不舒服—— 好嘛!朕在这儿傻杵着你们照旧吵个没完,段相一句话你们就停嘴了?我大周姓什么,你们可还记得?朕年纪再小,狗尿苔长在金銮殿上,朕也是皇帝啊! 英国公景子乔冷眼旁观小皇帝微微变了脸色,忙开口打圆场道:“呵呵,臣倒是觉得,万大人说得有道理,对待君子自然要循君子之道,对待杨烈这等豺狼之人,可不能拘于常理。” “那英国公以为如何?”宇文睿问。 景子乔道:“臣以为,即便不立时对北郑出兵,但边关上不能不防!前日朝堂之上,霍大人不也提到了吗,冯将军已经察觉出了北郑边防的异样。” 宇文睿遂将目光转向霍文光。 霍文光还在懊恼自己的急脾气,后悔不该和礼部尚书置气。这会子见皇帝看向自己,忙肃然恭敬道:“臣以为与北郑之战迟早要打,陛下益早做准备,先发制人,对我大周十分有利。” 这次,宇文睿没有不置可否,她点了点头,问户部尚书:“万爱卿,若是同北郑开战,国库可还能支撑?” 万大人名叫万金良,诨号“万斤粮”,是把理财积蓄的好手,端的是天生为户部而生的。 他此刻口中犹有茶汤余香,又对上小皇帝殷殷的目光,只觉得心头火热,就算从此为国事累死都感值得,遂信誓旦旦道:“陛下放心!眼下国库充裕,即便对北郑开战,臣也有十分的把握供应粮草!” 宇文睿笑道:“万大人这般有把握?” 若非当着君王和众位同僚的面怕失了分寸,万金良恨不得大拍胸脯打包票:“陛下若不放心,臣今日就立下军令状,若有半分的延误军机,陛下只管治臣的罪!” “好!朕要的就是爱卿这句话!” 宇文睿心头欢喜,强压下抚掌的冲动,迫不及待道:“诸位大人所言深得朕心,朕觉得,现在虽不至于马上对北郑用兵,但一切都可以准备起来了。” 霍文光道:“正是。臣以为,边防只靠冯将军的五万玄镇军远远不够,得加强兵力。” 景子乔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或守或攻,但凭五万玄镇军都不够。” 宇文睿道:“增兵是必然的,但派将也少不得,尤其是年轻的基层将官。与北郑之战,时间不会短,就算现在开始培养年轻将官,也是晚了。” 不等众人反应,坐在最尾的帝师裴重辉突然开口道:“陛下,臣觉得不仅仅是武官,文官的选拔也得提上日程来。” 他一开口,群臣的表情顿时别开生面—— 裴重辉官居大理寺少卿,不过是四品的官,和满堂的一、二品大员,还有众位国公相比,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然而,他的身份却特殊,他是帝师,又是右相裴劲松的儿子,右相染病在家,他又有了隐隐的代表之意。 是以,众人看向他的目光颇为复杂。 宇文睿心里可没这份别扭,她越听越欢喜,暗道:还得是师父!就是懂得朕的心思! 她于是忙接道:“裴大人所言极是,朕自即位以来,几次大比都没什么效果,也没见选出什么特别的人才来。要朕看啊,这‘选才’还不如‘养才’。文也罢,武也罢,难道非要开科取士才有好的?难道我大周就选不出像样的年轻官员了?” 她这一番话说出来,群臣皆噤声。 在座的,除了裴重辉,都是有些年纪的,最年轻的景子乔和霍文光,也都是奔半百的人了。 段炎听得暗暗苦笑: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年轻皇帝爱用年轻的臣子,自己怕是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宇文睿见群臣默然无语,微微一笑,从申全捧来的托盘上拿起一张纸:“朕闲来无事拟了几个名字,都是素日里朕觉得不错的年轻才俊,众位爱卿帮朕参详参详,可有什么疏漏?” 众人哑然。敢情今儿喝茶是虚招子,实招儿在这儿等着呢! 皇帝自亲政以来,一直谨慎有余,平日对待诸臣工也都和善得很,却原来,再亲和的帝王也终有这样的时刻。 段炎第一个接过那张单子,尚未细看,心内凛然。 “为君之道,重在‘制’与‘御’。制即制衡利益,不使偏失;御即统御群臣,为我所用。” 自己曾经教导皇帝的“帝王之道”言犹在耳,今日就变成了现实。虽然小皇帝运用起来尚不纯熟,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心急,但她既然有了帝王的心态,成熟还不是迟早的事? 看来,自己真该急流勇退,把机会留给年轻人了!告老还家,含饴弄孙,岂不快意? 段炎想得很开,尤其是当他看到名单里有自己儿子的名字时—— 皇帝还是给足了他这个宰辅面子的。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样坦然,比如成国公秦宗平。 前一阵他动了皇帝后君的心思,一面让国公夫人在太皇太后跟前试探,一面让小儿子秦烁在秋狝上极力表现。不成想,后君的主意没打成,反倒被皇帝借着秋狝君臣同乐的机会旁敲侧击了一番。成国公于是知道了,这位小皇帝是个极有主见的,是不受太皇太后辖制的。不仅如此,小皇帝还重赏了那个和秦烁起争执的少年,甚至连名字都赐了。 从那之后,成国公就彻底死了心,连朝里朝外想借着他这股东风替皇帝琢磨婚姻大事的,也都因此而偃旗息鼓。试问:遍观大周,有几家比成国公府更有面子的?连他家都吃了闭门羹,谁还有那个胆量去臊一脸灰来? 秋狝之后,成国公回府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着实狠狠教训了秦烁一顿。后来,他又怕皇帝再见到秦烁生气,进而找成国公府的麻烦,索性把秦烁送去了长武军历练。他也觉得小儿子太过纨绔,也该去锻炼锻炼了。总不能让秦家几代的基业毁在这小子的手里吧? 那张名单上,第一个明晃晃的就是“吴斌”,成国公觉得刺眼。 此时,皇帝却笑眯眯地问道:“成国公觉得朕拟的名单如何?” 成国公一凛。他几十岁了,会不懂皇帝想要他说什么?难道自己要说“臣觉得这个吴斌不好”,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成国公如芒在背,他勉强撑起个笑脸:“很好……臣觉得很好……” “如此,朕就放心了。”宇文睿笑得憨厚。 恰在此时,景子乔突道:“陛下,臣想再加一人。” “哦?英国公想加谁?”宇文睿好奇问道。 “臣的孙女,景嘉悦。” 第64章 女子 “臣恳请陛下在这名单里添上景嘉悦。”景子乔恭敬恳求道。 一语既出,不仅群臣诧异,宇文睿也是摸不着头脑。 “景爱卿的意思是?” “陛下,杨烈篡位,北郑对我大周虎视眈眈,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值此国家用人之际,景家几代忠良,岂能袖手旁观?悦儿自幼习武,又多年承陛下看重陪伴读书。素日既承君恩,急难时刻怎能不替君分忧?臣恳请陛下允她去玄镇军中效力,为国杀敌尽忠!” 宇文睿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景家几代忠良,这话不错;悦儿自幼习武,又熟读兵书,这话也对。可悦儿是女孩子啊,怎么能做那等打打杀杀的事?万一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得了? 于公,她是景家这一辈唯一的后代,若有意外自己对不起英国公府;于私,自己当她妹妹一般看待,怎么舍得送她去战场? 英国公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然而,朝堂上下谁不知道悦儿是英国公府的宝贝疙瘩?上自祖父,下到父母叔婶,无不爱如珍宝。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英国公如此决绝地要送悦儿上战场? 她盯着景子乔的脸,想看到哪怕一丝丝他内心所想。不料,景子乔始终恭敬地微垂着头,宇文睿探究无果。 当着群臣的面,宇文睿没法细问,她只好道:“爱卿一片赤诚之心,朕深为感动。可这是上战场的大事,容朕想想,以后再议。” 景子乔怎会听不出她意在推脱?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他怎甘心平白放过?遂躬身再恳求道:“陛下!臣心甚炽!恳请陛下念在景家几辈为国效力的薄面上,就放……放悦儿去边关吧!” 这话古怪! 宇文睿深深地盯着景子乔花白的头发,只觉得自秋狝以来不过数日,英国公似乎苍老了些。到底英国公府中发生了什么事? 她隐约察觉这事儿和自己有关,但具体如何,她就猜不出来了。 不等宇文睿反应,久久没言语的吏部尚书卢昆突然阴恻恻地开口了:“英国公府果然一门‘忠良’啊!景大公子现在兵部供职,景二公子刚进了刑部,如今连小小姐都要去边关立军功了?呵呵……” 他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敢说出来“景大小姐又是咱们的太后娘娘”。 景子乔闻言,眼中寒光一闪,转瞬即逝,沉声道:“卢大人是想说我景家跋扈朝野,把持朝政吗?” 卢昆倒没想到他会自己说出来这话,一愣神,随即冷道:“嘿,英国公怎么想,卢某不知。不过,若是卢某记得不错,小小姐今年才十四岁吧?尚不满及笄,就能算是俊才了?众位大人瞧得可是清清楚楚的,陛下那份单子上写的可是‘年轻俊才’!或者说,英国公要为咱们大周培养一位女将军女元帅?哈哈!” 景子乔冷笑:“甘罗十二岁为上卿,周瑜十三岁官拜水军都督,卢大人难道如此孤陋寡闻吗?” 卢昆仰天打个哈哈:“甘罗十二岁为上卿又如何?后来还不是寂然无闻?至于周公瑾十三岁拜水军都督,那不过是话本子里的杜撰,英国公怎么还当真了?何况,甘罗也罢,周公瑾也罢,哪一位是女子?” “都给朕住口!”宇文睿喝道,“朕还在这儿坐着呢!” 二臣不敢再做争执。 宇文睿一向不喜卢昆其人,此刻更气他说出这番话来。她凉飕飕地扫过卢昆,卢昆只觉得脊背都泛上凉意来。 宇文睿于是不再看他,而是对着众人道:“高祖皇帝难道不是女子?朕难道不是女子?敢问各位大人,既然女子都可以做皇帝执掌天下,又如何做不得文臣大将辅佐君王?” 宇文睿的眸光一一划过每个人的脸,诸臣被她看得俱都不自然地微微垂头。皇帝年纪越发大了,心思也越发深了,再不是那个只看眼神表情就能读懂心思的小孩子。 宇文睿肃然续道:“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易》上更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世间,孤阳独阴都无法长久存在。想我大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男子多豪杰俊才,女子又岂会差了去?只要给予机会,女子之才定然不逊于男子!嘿!朕还想开女科取女士呢!” 群臣讶然,面面相觑,心中想的皆是同一个问题:这大周的天,怕是要变了…… 见景子乔还想张口说些什么,宇文睿抢道:“英国公忠君爱国之心,朕已知了。朕就将悦儿的名字添上去,至于如何安置,是否让她去玄镇军,此事从长计议。” 景子乔一颗心才算放下,他撩官袍,双膝跪地拜道:“望陛下|体谅老臣的一片苦心!” 宇文睿见他突然行如此大礼,更感怪异,忙令小内监搀扶起他。 群臣议罢散去,宇文睿独留下了裴重辉。 裴重辉一脸淡然,似乎早知会如此。 “师父陪朕聊聊吧。”只有二人的时候,宇文睿并不用朝堂上的称呼。 “好。”裴重辉点头。 师徒二人一行逛到了御花园。 裴重辉仰头看着一棵树,微笑道:“这棵树都长得这么高了,树干也比七年前粗壮了许多。” 他说着,转头对上宇文睿:“陛下也长得这么高了。” 宇文睿嘻嘻一笑:“师父是夸朕长进了吗?” 裴重辉勾唇:“确实是长进了,越来越像皇帝样儿了。” 宇文睿想到自己之前面对群臣的种种情状,也有些小小得意:“师父教得好,徒儿又学得好,自然有长进了。” “您可别给臣扣高帽儿,那些帝王之术可不是臣教的,您是自学成才。” 宇文睿每每喜欢裴师父言语新鲜风趣,遂也打趣道:“那还不是师父您开发朕的智力开发得好?” 裴重辉懒得回应她的拍马屁,只笑笑不语。 宇文睿与他并肩而行,关心问道:“裴相的病,不碍吧?到底是何病?要不要让太医给瞧瞧去?” 裴重辉脚步一顿,坦然道:“父亲的病,是被我气的。” “啊?”宇文睿一愣,“师父又说出什么裴相接受不了的道理了?” 裴重辉苦笑:“我这还没说什么呢!他啊,该退了……” 宇文睿眉尖一挑。 “陛下真要对北郑用兵?” “是啊,迟早的事。” 裴重辉神色复杂,缓缓道:“兵戈之事,对百姓终非好事。” “朕知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嘛,这个道理,朕懂。可是,大周自太|祖开国,高祖皇帝征战四方,才有了后来的天下一统。武宗皇帝胡闹,以致杨灿之反,从仁宗到先帝,再到朕,心心念念的无不是国之一统,以慰祖宗英灵……” “陛下觉得江山一统,真的好吗?”裴重辉打断她,问道。 宇文睿一呆:“当然好啊!哪一个做帝王的不想一统天下啊!” 裴重辉默然,笑。 “师父想说什么?”宇文睿奇道。 “若臣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陛下不会治臣的罪吧?”裴重辉笑问。 宇文睿听他居然搬出君臣的话头儿,眨眨眼,“师父这是哪里话?朕是听不进劝谏的人吗?” “陛下可记得当年臣教你的第一课?” “记得,师父当年说‘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君王是百姓推举出来的,顺从民意,让百姓安居乐业是君王的本分’。” 裴重辉赞赏地颔首:“陛下记心很好。那么,陛下如今觉得这句话如何?” 宇文睿想了想,道:“朕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天下百姓是朕的子民,朕自当为他们的安居乐业着想。” 裴重辉听到“子民”二字,暗叹一声—— 这毕竟是封建时代的大周,怎么可能要求一个封建制度下的君王视自已与百姓平等无差别呢? 可见,世事无完美。即使他命好落在了当朝重臣的府中,即使他仕途平顺三十岁出头就官居四品,且又是帝师前途无量,他也不能够毫无瑕疵地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有些事,不是一代两代人就可以成就的。 裴重辉于是释然,淡笑道:“陛下说得很好,想来到了统一北郑的时候,陛下也定会善待北郑的百姓。只是有一点,陛下一定要记得。” “师父请说。” “这世界,在大周、北郑、戎狄诸族之外,还有很大很大的地域,那里有陆地,有大海,当然,也有国家。” 夜深。 宣政殿配殿。 “主子,子时正了,您还不安歇啊?仔细光线暗,伤了眼睛。”申全小心翼翼地换上新灯烛,罩好灯罩子。 宇文睿头都没抬,手上还在刷刷批着奏折:“看完这一摞的。” 申全瞄一眼半尺来厚的一摞子奏折,暗暗叫苦:这得熬到什么时辰去? 说来也怪,自从前日皇帝从沁芳阁回来,就像变了个人儿似的,每日老老实实地上朝,下了朝也不得闲,不是会朝臣议事,就是在宣政殿配殿里批折子。便是太皇太后和太后那里,除了每日常例的问安,也鲜少去了。 难道是太后那天的惩罚奏了效了?申全暗自琢磨着。 以他对皇帝多年的了解,这主儿是个极有主意的,她会因为责罚而收敛?打死申全他都不信! 收敛那是不可能的,只怕是越责罚,这祖宗越来劲才是真的! 到底是为什么呢? 申全深深地困惑了。 展眼间两刻钟过去了,申全眼见着小皇帝还在奋笔疾书,偶尔皱着眉对着奏折用功,也觉心疼。 “主子,要不奴婢让御膳房弄点夜宵点心来?您看您想进点儿什么?奴婢去吩咐。” 宇文睿眉头拧得更紧:“你怎么这么啰嗦?吃什么点心?你要把朕喂成猪吗?罢了罢了,你去歇吧!朕这儿不用人伺候。” 申全扶额。 您这是闹哪样呢?不吃不喝的只知道用功?不会是在沁芳阁里撞了什么邪吧? 话说,您在这儿呢,奴婢哪敢就这么去歇了?就是敢,也舍不得不是? 他这里正没主意,只听宫女挑帘笼声响,紧接着传来一把温润的声音:“什么时辰了,为什么还不睡?用功岂在这一时半刻?” 第65章 习惯 这世间,什么是最可怕、最难摆脱的? 习惯。 当习惯了某个人的某种样子之后,突然有一天,这个人不复曾经的模样,翻天覆地变成了另一种样子,怎么会不令人心惊? 比如,宇文睿之于景砚。 那日,在皇帝的寝宫中,景砚被睡梦中的宇文睿亲吻。她仗着多年历练的强韧心性,硬是独自苦撑到宇文睿熟睡过去,才费力又小心地掰开小皇帝八爪鱼似的束缚,轻手轻脚地整理衣装,又状若无事地掩门,摆驾回了坤泰宫。 景砚早已做好了“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心理准备。她想,无忧还小,只是一时迷了心性,才会对自己这个“老人家”动心。往后的日子里,不论无忧对自己说什么,全当是孩子话,一带而过淡化处理,时间长了,无忧的心自然就淡了,自然会被别的年轻姑娘或者后生吸引了去。 可谁承想,景砚佯装淡定,宇文睿比她还淡定,淡定得像是变了个人—— 每日除了例行的问安,再不多踏进坤泰宫一步;就是例行问安时,也不再活猴子般地黏着自己,反倒像模像样规规矩矩地坐着陪自己说话;说话也绝口不提任何亲昵言语,要么是嘘寒问暖食衣住行的琐事,要么是探讨些朝堂内外的大事,不过两刻钟,说完就告辞。 景砚着实被惊着了。她暗自忖度着小皇帝的一言一行,心中愈发的忐忑不安:她怕自己那日被“轻薄”之后,宇文睿醒了。因为醒了,所以害臊了。因为害臊了,所以受了刺激了,性情大变。 景砚越想心里越不踏实。皇帝年纪还小,又是初尝情滋味,不会再弄出什么病来吧? 尤其,这几日,她时常唤来皇帝身旁伺候的人询问皇帝的衣食起居,竟问出了什么? 皇帝天天下朝后,还与群臣商讨国事,晚上也不好好休息,批折子批到后半夜! 景砚在坤泰宫里,再难安眠,辗转反侧,又是疑心,又是心疼:十几岁的孩子,每天这么累,怎么得了?时间久了,再好的身子也熬坏累垮了。 宇文睿看折子正看得兴奋,浑没想到这个时辰阿嫂会亲自来探望自己。 听到熟悉的声音,宇文睿的神魂瞬间被抽走了,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只眼珠子转着打量着阿嫂袅娜的身形。 景砚看到她痴傻的模样,仿佛那日重现,所不同的,那日的无忧是闭着眼睛的。 睫毛绒绒的,墨色羽扇一般;微嘟着嘴唇,发出小小的鼾声,唇上还有亮泽的水光,不知是谁的…… “阿嫂的唇……好软……我好喜欢……” 如幻如惑,这句话就这么直不隆冬地闯进景砚的脑中,就像无忧那日毫无征兆的吻。 景砚腾地红了脸,暗骂自己“疯了”,怎么会莫名想到那种事。 吧嗒—— 御笔上饱蘸的朱砂,因为宇文睿停滞在半空的手臂,毫不留情地滴落在案上,像痴情人的眼泪,和着心血流淌。 小皇帝好歹是听到了申全的问安声,醒过神来,慌忙掷笔,欺身拉过景砚的手。 “这样晚了,阿嫂怎么来了?夜里凉意重,冻坏了阿嫂怎么得了?” 握在掌心里的手泛着凉意,瞧瞧,脸都冻红了。 (陛下,那不是冻的,是臊的) 宇文睿自幼习武,身子骨向来结实,手凉脚凉从来与她无缘。 当着内侍宫女的面,被宇文睿紧捂着手,景砚觉得不自在。 “哪里就娇惯成那样了?不过才入秋……” 她话未说完,宇文睿不由分说地又拉过她的另一只手,扣在自己的双掌间,温热的气息直透手背,肆无忌惮地侵袭了景砚全身。 景砚挣了挣,依旧是秀才遇到兵,反倒被宇文睿拉着坐在了御案后。 “阿嫂想我,就直接说嘛,无忧直接去坤泰宫问安就好。这侧殿里寒凉得紧,阿嫂怎么经受得住?” 谁想你了? 景砚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子时了,为什么还不回寝宫安歇?”景砚问。 宇文睿嘻嘻陪笑,手里可没放开景砚:“在批奏折啊!” “奏折是批得完的吗?难道今日批完了,明日就没有奏折了?” 宇文睿笑道:“阿嫂说的很是,我以后注意就是,不再让阿嫂担心。” 景砚瞧着她言不由衷的样子,好不容易抽出手来,轻巴她后脑勺:“做皇帝,用功政务,岂是在这一时半刻上的?所谓‘细水长流’,一日做一点儿,积少成多,才能汇成洪流。皇帝这样不顾及身体,是想把自己累垮了吗?真累垮了,你想用功都使不上力!” 宇文睿想念阿嫂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她一直忍耐着。几日来,她心里像养了只小猫儿,总是调皮地拿她的心磨爪子玩。今日,阿嫂竟然深夜出现在这里,还殷殷地关心自己,她怎能不心喜若狂? 心头一热,小皇帝就有点儿犯呆气。她胸口溢满幸福之感,只会愣头愣脑地盯着景砚发呆,全然忘了该回应景砚的责问。 唔,阿嫂怎么看,都这么好看。 景砚恨不得扶额。自己之前怎么会以为这小冤家转了性子?看这副模样,还不是照样呆? 她不愿和个呆子一般见识,遂命秉笔拎过食盒,捡出一碗粳米粥和一碟子素点心来。 “这么晚了,又这样熬精神,难道都不知自己教人弄点儿消夜吗?多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景砚说着,将粥碗推给宇文睿:“就算不饿,也多少吃点儿。” 宇文睿眼放光芒,“有阿嫂疼我呢!阿嫂真好!” 景砚嗔怪她一眼:“快吃吧!吃都堵不上嘴!” 宇文睿心头一甜,挖了一大勺粥,含在嘴里,突然苦了小脸儿。 “怎么了?”景砚关切道。 “苦……” “怎么会?”景砚瞪大双眼。她唯恐夜深不好消化,特意让小厨房的御厨多熬了一会儿,难道是熬过了火候糊了? “阿嫂尝尝,”宇文睿委委屈屈地扁着嘴,“真的苦……” 景砚不信邪,就着她的勺子喝了一口—— 哪里苦了?口感爽滑软糯,火候恰到好处。 “噗嗤——”宇文睿失笑,“这回甜了!” 这倒霉孩子! 景砚一口粥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一想到自己刚刚和无忧喝了同一碗粥,还用了同一个勺子……她的脸就烫得慌。 “阿嫂别恼,别恼啊!”宇文睿忍着笑,涎皮赖脸地扯着景砚的衣襟,声音黏糊糊的,“无忧不是担心阿嫂会冷吗?喝一口热粥暖暖身子……” 侍立在旁边的申全和秉笔恨不得自戳双目,额不,四目:祖宗,您敢不敢脸皮这么厚啊?奴婢们都听不下去了! 景砚才不信小皇帝的鬼话。勉强吞下那口粥,她只觉得嗓子眼儿噎得慌,再难淡定地面对那只粥碗,一把甩开小皇帝的纠缠:“哀家回去了,皇帝接着享用!” 阿嫂真恼了! 宇文睿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胡说八道,“阿嫂别走,我还有要紧话儿和阿嫂商量呢!” 景砚回头瞪她。 宇文睿弱气地缩着脖子,两只手合十在胸前,连连拜着讨饶。 景砚无奈,只好绷着脸道:“要说话就规规矩矩好好说!” 宇文睿频频点头,手掌按在膝盖上,嘴里还不闲着:“嗯嗯,规规矩矩的,阿嫂看我这样可还规矩吗?” 景砚懒得和她计较,“有什么要紧话儿?” 宇文睿正色道:“阿嫂知道英国公想送悦儿上战场的事儿吗?” 景砚微一沉吟,点了点头。 前日英国公进宫问安,就同自己提到了悦儿的事,说了想让悦儿出去历练的打算。彼时,景砚想不通,景家上下皆疼爱悦儿,她又是腿伤初愈,年纪还小,父亲怎么舍得让她出去受苦? 英国公言语含糊,被景砚逼问不过,才心一横,不得不道:“太后可见到当日秋狝时陛下如何送悦儿回来的?” 景砚皱眉。 “太后可知是悦儿淘气才闯下的祸?陛下当时为了救她连命都不要了,不顾龙体安危跳进了深坑里,老臣现在想来都心有余悸。太后没看到当日陛下怀抱悦儿下马的时候,悦儿看陛下的眼神……我景家,不能两辈人都如此啊!” 景砚娇躯一抖,舌尖泛上苦涩。她很想告诉父亲,她现在是知道了,让皇帝动心的根本就不是悦儿。可她不能说,那个事实更伤父亲的心…… 景子乔见她沉默不语,更急,躬身拜道:“太后,你就答应了吧!悦儿她不能……不能啊!” 景砚大恸,忙扶住景子乔:“父亲何必行此大礼?让砚儿无地自容。悦儿的事……父亲当真舍得她受苦吗?” 景子乔痛苦地摇头:“怎么能舍得?可有什么办法?那是皇帝啊!老臣真怕再像当年……” 景砚咬唇。她知道老父亲想说的是,再像当年她同先帝那般,日久情更深。 就算皇帝倾心的不是悦儿,悦儿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么会甘心?只怕到那时,事态的发展,想控制都难了。 “那阿嫂怎么看?你也舍得送悦儿上战场吗?”宇文睿问道。 景砚深深地凝着她:“无忧在意悦儿?” “自然啊!悦儿和我一同长大,就像妹妹一样。” 景砚略略放心,“那无忧可知,该如何在意一个人?” 四目相对,宇文睿呼吸一窒,她几乎机械地重复着:“该如何?” “在意一个人,就该成就她的梦想,让她成为最好的。” 第66章 传音 “在意一个人,就该成就她,让她成为最好的。” 见宇文睿尚自不解其意,景砚端然道:“你幼时入宫,从那时起日日随着师父习文练武。每天除了上朝,要读多少书?裴先生和御书房的诸位先生,每日要给你们讲多少文章?还有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夜半三更的就要去找师父习武、学医、学兵法,天亮了还要上朝听政……这些,阿嫂不也舍得你了吗?” 宇文睿回想这些年来的种种,仿若隔世。世事变迁,很多人与事都变了,只有阿嫂还陪在自己的身边,真好。 她心尖泛上甜蜜,嘴角和眉眼俱都弯成月牙儿:“阿嫂疼我,我怎会不知?衣食起居,事事都替我着想打算,唯恐委屈了我。” 景砚叹道:“那些都是小事,阿嫂既不能替你习学,只好为你打点好诸般琐事,让你一颗心专心于学业、朝政。无忧,所谓‘玉不琢,不成器’,阿嫂如此舍得你,就是盼着你学有所成,终有一日成为真正的帝王。列祖列宗,还有你的皇兄,你的父亲母亲,所有在意你的人,都在天上看着你,他们也同阿嫂一样的心思。” 宇文睿动容,握拳道:“阿嫂放心,无忧绝不会辜负阿嫂的期盼的!” 景砚所言,正契合宇文睿此刻所想—— 她自从那日看清楚了自己对阿嫂的心思,想来想去,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阿嫂。就算是皇帝又如何?她的皇位是阿嫂给予的,没有阿嫂就没有如今的宇文睿。而这七年来,自己始终生活在母后和阿嫂的庇护之下,幼时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阿嫂和母后”,可随着年纪渐长,宇文睿慢慢明白了,所谓“保护”,不是说说就能够实现的。 宇文睿不止一次自问:如果倾心,除了满腔的爱意与爱慕之情,自己能给予阿嫂什么?阿嫂什么都不缺,那么自己能做到,唯有实现她的理想了。不!是把她的理想作为自己的理想去实现! 因此,几日来,宇文睿强自克制着恨不得时时刻刻见到那人的冲动,她上朝听政,她和重臣探讨北郑局面,她沉于政事中,不仅仅是为了打下北郑一统江山,还有之后的天下太平百姓乐业,她幻想着千百年后,后人能够记得自己曾经带给大周一个“启元盛世”,她更幻想着后世人能把她和她的名字放在一起纪念。 她,宇文睿,发誓要做个好皇帝! 但是这番心思,她不愿一一说出口。北郑伪朝廷还摆在那儿呢,什么盛世也不知道在哪儿,与其发些虚无缥缈的誓愿,倒不如脚踏实地地做事。 眼前的孩子一脸的坚毅,她说着让自己放心,就像曾经的那人,温言宽慰自己“卿卿别怕”…… 这孩子是他们的传承,她会比他们走得更远,而自己也会让她走得更稳。 景砚心中怜意大盛,又大感宽慰,忍不住轻抚宇文睿的鬓发。 宇文睿不言不动,小口小口地呼吸着独属于阿嫂的气息。她贪恋这味道,更贪恋阿嫂的温柔。她的心因此而柔软且坚硬—— 柔软是因为情,坚硬也是因为情。 她在心中默默发誓,她要成就阿嫂的理想,她要成为阿嫂心目中“最好的”,她要为她打下万里江山,她要呵护她一生一世! 只听景砚在她耳边缓缓续道:“所以,无忧,英国公包括阿嫂,对悦儿也是一般的心思。景家几代忠良,为大周江山也算鞠躬尽瘁,‘英国公’的封爵也是靠着军功打拼下来的。悦儿又是景家这一辈唯一的孩子,将来,兄长或者景修也许还会有孩子,但悦儿到底是景家这一辈中最年长的。阖府的宠爱,岂会不寄予厚望?” “阿嫂的意思是?”宇文睿的脑中划过一个大胆的念头,只一想,自己先把自己吓了一跳。 “不错。当日你刚入宫时,和悦儿初次见面就大打出手。后来她母亲来坤泰宫,名为问安,实则是替悦儿出头。” “我记得,”宇文睿点头,“景夫人当时还为难我来着,阿嫂一番回护我都记得。” 景砚轻笑:“为难也罢,回护也罢,时移事易,为君者该胸襟开阔,这些不必放在心上。” 宇文睿颔首:“阿嫂说的是,我只记得阿嫂对我的好。” 景砚微微一笑,也不同她争执。 “当日,我为了争取朝堂内外对你即位的支持,曾暗示长嫂,若支持于你,将来或许悦儿有机会承袭英国公的爵位。” “景夫人的亲兄弟是孟节度使。” 景砚道:“正是。虽说彼时存了权谋之心,但是若说根源,到底是不甘心天下女子雌伏于男子之下。既然皇帝都能女子来做,那么爵位凭什么女子就承袭不得?” 宇文睿深以为然,慨然道:“阿嫂说的是啊!我还想开女科取士呢!还有女武举!我大周女子习武的多,要是都能为朝廷所用,何愁无良将?” 景砚笑:“此事不急在这一时,慢慢来。且说悦儿的事,她自幼娇惯,若是长久下去,这人不就毁了?既为悦儿个人着想,也为英国公府着想,何不放手让悦儿一搏?” 宇文睿沉吟半晌,才道:“阿嫂容我再想想。悦儿真要上战场,一定得派人护卫好了。” 你当英国公府不会派高手护卫? 景砚暗道。却也不急于和她争辩。 “都快亮天了,明日还得上朝呢,快回寝宫安歇吧。”景砚说着,起身打算回宫。 宇文睿也随着起身:“我就在这儿将就半宿了,后殿床榻铺盖现成的。” “胡闹!”景砚板了脸,“这哪是睡觉的地方?又阴又凉的。女孩子家,再落下病根儿!” 宇文睿最喜欢阿嫂体贴关心自己,闻言心中一暖,涎着脸皮凑上来,小声道:“要不阿嫂陪我睡?就不凉了……” 景砚一口气憋在胸口:我不气,不气……小孩子家家,胡说八道,怎么能当真? 她狠剜了宇文睿一眼,并不答言,转身就走。 宇文睿眼尖,瞬间捕捉到她脸颊上的一抹红晕,心神一荡,不怕死地紧随上来:“我送阿嫂回宫。” 景砚再剜她。 宇文睿笑嘻嘻的:“阿嫂别恼,我乖乖回寝宫睡还不好吗?” 景砚又一口气憋在胸口:我气的不是这个好吧? 不等她迈出两步,又被宇文睿一把拉住:“阿嫂就穿了这么点儿?” 景砚懒得和她废话,又无奈于挣不开她的手。 宇文睿自顾自又道:“夜风这么凉,只一件薄袍子怎么成?” 她说着,扯过申全捧过来的自己的披风,闪身到景砚面前,“噗噜噜”抖开明黄披风,兜住景砚的后背。 景砚大惊:明黄色乃帝王服色,何况上面还绣着五爪金龙? 她用力扳住宇文睿的手腕:“无忧别胡闹!这不合礼制!” 宇文睿只要心爱的女人不被冻着,她性子上来,管什么礼制不礼制! “管他呢!阿嫂不冷就行!” 说罢,扯过披风的两根带子,想要在景砚的颈下打结。 不成想,景砚不欲如此,奋力推阻,二人你来我往,这结子怎么都打不成。 面对宇文睿的执拗,景砚只好无奈让步,“我自己来。” 宇文睿才不肯放过她:“阿嫂系的没我系得暖和。” 景砚无语。 阿嫂乖乖地由着自己动作,还别扭地撇过脸去,留给自己一抹氤氲的暖色,仿若御花园湖心的娇荷,明艳得恰到好处。 宇文睿嗓子眼儿发紧,那抹诱人颜色,对她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她很想靠得更近,越近越好,然后,一亲芳泽…… 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才努力地把目光从阿嫂的脸颊移走,轻抖着双手,好不容易打好了结子,又抿着唇端详一二,满意地点点头。 景砚亦不轻松—— 无忧长大了,个子也越发的高了。长年的颐指气使,使得她周身散发着属于上位者的威仪,并不因她孩子气的动作而减损分毫。这样的气度,除了让人为之折服,更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依赖倚靠之感。 这还是那个幼小顽皮的孩童吗? 自己亲手养大了她,造就了她,如今,这样的她,不知会令多少少女为之芳心雀跃,又不知会令多少少年郎为之甘愿赴汤蹈火。 景砚突觉心头涩涩的,说不清楚的难过。 宇文睿眼巴巴地看着景砚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独属于阿嫂的淡淡的气息犹在鼻端回荡。她心绪难平,兴奋得实在没心情立马回寝宫睡觉,索性撇开肩舆、随从,信步踱回寝宫。 夜色更深浓,草丛中不甘寂寞的虫豸吱吱地鸣叫,偶尔还能听到飞鸟在树枝上“扑棱棱”地拍打翅膀。 凉风习习,拂散了宇文睿心口的热意。 刚走了几步,宇文睿的脊背忽的挺直,眉峰微不可见地挑了挑。她于是止步,唤来抬肩舆的小内侍,规规矩矩地带着随从回了寝宫。 宫女服侍着小皇帝安睡,放下榻帘,恭敬退出。 榻上,紧闭双眼的宇文睿猛地睁开双眼,竖着耳朵细听外面的动静。 直到确定当值的宫女、内侍都安静无声了,她才蹑手蹑脚地起身,套上外袍,蹬上靴子,翻窗而出。 到了无人处,宇文睿再不敢耽搁,运起轻功,发足狂奔。 她心中焦急,只因刚才有人传音入密:想要颜无念活命,速来老地方见我! 第67章 传信 一路上,宇文睿想象过传音入密之人是何等模样、何等身份,却全然没想到竟是个这样年轻的女子。 宇文睿从没闯荡过江湖,可她很清楚自己的武功水准,师父那样的绝顶高手她不敢比,但若论“高手”二字,她自问是当得起的。 除了高手的水准,她也不乏高手的眼界,是以,听到女子传音入密给自己的话,她就知道对方不简单,怕是武功远在自己之上。这让她更加紧张,更担心师父的安危了。 不成想,这样的顶尖高手,居然这样年轻。 这女子,不过二十岁出头吧? 容貌嘛,不算十分的绝色,但细眉凤目,身形高挑,在清冷的月光下自有一番桀骜不驯的仪态。 宇文睿目力极好,她凝着女子的脸,越看越觉得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却一时想不起像谁来。 “你是何人?”宇文睿戒备地盯紧几丈开外的女子。 年轻女子也在打量她,毫不理会她的问话,反倒冷冷地嘲道:“大周女帝,乳臭未干,不过如此!” 大周?宇文睿心内一凛:莫非是北郑的人?设计捉了师父,又来要挟我? 她信服于师父的修为,若非设计陷害,她决然不信以师父的身手会输于任何人。 她更知道眼前女子的武功高于自己,但俗话说“输人不输阵”,宇文睿遂不屑哼道:“阁下也未必比朕大几岁!” 还这么骚包,大半夜的穿着一身白可哪儿跑!自以为轻功很高吗? 宇文睿暗喷:话本子里穿白色夜行衣的少侠,也有,不过最后,都死了。 这么嘚瑟,当心被雷劈啊! 摊手…… 女子嗤道:“朕?不过就是个小丫头,命好做了皇帝!” 宇文睿素日被内廷外朝的捧惯了,怎听得下去这等话?她登时沉了脸:“朕既然坐了这位置,自有朕的道理!阁下夤夜擅闯禁宫,又传音入密于朕,所为何事?” 有话快说,别跟朕罗里吧嗦! 女子唇角一勾,凤眼微挑,无所顾忌地盯着宇文睿,竟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狂狷。 宇文睿心念忽动,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划过脑际:这模样,和那人,好生相像…… 只听女子玩味道:“她果然告诉你的是那个名字。” “?”宇文睿不解。 “颜无念,”女子一字一顿地迸出三个字,冷笑道,“她连真名字都不敢告诉你……真是好师父啊!” 宇文睿身形一颤,强自镇定,凉凉道:“阁下欲以言语激朕吗?既然是关于师父的,不必绕弯子!” 女子不急不恼:“你想知道她的下落?好——” 一个“好”字音声未落,宇文睿眼前白影一晃,女子已然一掌攻了过来。 宇文睿大惊,急闪身形,飘身躲过这一击。心中犹自惴惴—— 这女子,好快的身法! 白衣女子早知她能躲过自己第一掌,也不意外,双掌一摆,再次攻向宇文睿。 “想知道她的下落?拿能耐说话!” 这一击,比方才那一击还要快! 宇文睿头大如斗,只好打起精神应付。 白衣女子似是故意掌掌快若闪电,不给她分毫喘|息的机会。转瞬间,前前后后就攻了二十招。 宇文睿频频闪转腾挪,不一会儿,额头便沁上了汗珠儿。她深知自己根本不是这女子的对手,尤其那动若脱兔的身法。 这样快的打法,又是纯然地进攻,对方竟然毫无疲意。宇文睿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深不可测的对手。 这女子和师父不同。师父武功高深莫测,但喂招的时候,师父只是着意指点,从不真正地打斗;白衣女子却是步步紧逼,似要置自己于死地一般。 可是,令宇文睿奇怪的是,白衣女子周身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也就是说,她对自己没有一点点儿杀心。这岂不矛盾? 宇文睿深深地困惑了。 她既看出白衣女子对自己没有杀心,胆子更壮了些,借着二人缠斗的当儿,偷眼观察女子的武功套路,想看清女子的来历。结果,发现女子用的不过是江湖上最最寻常的八卦掌。 最平常的掌法,人家都能练到这种程度,宇文睿大感挫败。 她心神一松,不提防白衣女子左掌虚晃,右掌疾攻她左胸口。 宇文睿登时凛然,一矮身,只堪堪躲过心口紧要处,女子素掌正拍在她左肩下。 宇文睿受力,身形不稳,“噔噔噔”向后退了三四步,才将将站稳。 她下意识地抚上伤处,却发现那里只是气血一滞,旋即恢复如常——竟然没受一点儿伤。 宇文睿皱眉,困惑地抬头看向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也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小丫头,想看清我的武功套路吗?呵,不专心啊!” 宇文睿囧。 不待她开口说话,白衣女子续道:“这套掌法,可识得?看仔细了!” 说罢,双掌一摆,如大鹏展翅,又如灵鹤翔云,直扑向宇文睿—— (鹤舞白沙,我心飞翔) 宇文睿惊得瞪大双目,险些忘记躲闪。 这一式,叫做“鲲鹏扶摇”,乃是师父所传的“南华掌”中的一招,取自庄子《南华经》。最最关键的,师父说过,“南华掌”只有本门弟子才会秘传。难道,这白衣女子,竟然是自己的同门? 宇文睿狼狈地躲过这一式鲲鹏扶摇,身形未稳,白衣女子又扑了过来。 宇文睿的脸立马黑了:敢不敢换一个招式啊?别告诉我你就会这一招儿! 须臾间,白衣女子左一个鲲鹏扶摇,右一个鲲鹏扶摇,一来二去使了六遭。 宇文睿的小脸儿黑得发紫,紫得发亮,她再也忍不下去了,蹭的跳出圈子,恨恨地看着对方,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何人?戏耍朕很有趣吗?” 白衣女子瞧着她汗涔涔的小脸儿,加之一脸的羞怒,“噗嗤”失笑:“小师妹,你可看得清楚?方才姐姐我虽说用了六次同样的招式,手法、方式可是不同的!” 宇文睿呆怔:“你、你叫我什么?” 白衣女子大大方方道:“小师妹,我是你师姐,柴麒,柴扉的柴,麒麟的麒。” 宇文睿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继而嫌弃道:“拿什么证明你是我师姐?就会那一招儿……” 柴麒不以为意,笑道:“信不信是你的事,送不送到是我的事。” “送到?” 柴麒也不啰嗦,探手入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掷向宇文睿:“师父给你的信!” 宇文睿慌忙接住,借着月光,细细观瞧—— 信封上,“睿儿亲启”四个墨色字,端方沉稳,正是师父的手笔。 宇文睿呼吸一窒,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掏出里面的一封薄纸: “睿儿,汝天资聪颖,不拘俗法,又心志坚毅,虽世道维艰,然尽力而为,必有所得。只‘世情’二字,非唯人力即可求之。切莫偏执,谨记谨记!为师一生执念,误人误己,而今想来,悔之晚矣……天高地远,以此永诀。” 看到最后一句话,宇文睿身躯一抖,手中的信纸险些跌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柴麒,凄冷的月光投射在她的面庞上,惨白。 “师父她……她到底怎么了?怎么说、说……”怎么会说永诀? 柴麒面露痛苦:“永诀吗?自然是说永远见不到了。” “难道师父她……”宇文睿不敢说下去了。遥想师父清冷傲然若仙人之资,她怎么会……怎么会? 柴麒凝着宇文睿,深吸一口气:“不是,却也……哎!你知道修仙吗?” 宇文睿拧眉:“凡人修仙?羽化?” 柴麒点点头:“差不多。总之,师父走得是仙途,她活了百余岁,就是为了这一天。” “你、你说什么?百、百余岁?”自己没听错吧?师父看起来,不过才三四十岁年纪。 柴麒笑,得意,似乎宇文睿被隐瞒是挺有趣的一件事;可那笑中,却掺杂着缕缕凄凉:“师父一心执着于仙道,她早算出近日将有大劫,遂去了昆仑山闭关。她临走时说,若是她一月未归,就命我带着这封信,来大周禁宫寻你。” 宇文睿用力吞咽,压下心中的惶惑不安:“大劫……是什么意思?” 柴麒淡笑:“凡人成仙,岂是那么容易就做到的?不历劫如何有资格脱却凡身?” 宇文睿急道:“师父会不会有危险?” 柴麒瞥她一眼,然后仰着脸,看着墨蓝色的夜空,声音冷然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历劫成功,就是超凡入圣;不成功……则粉身碎骨如齑粉……” 宇文睿闻言大恸:“为、为什么?” 柴麒冷笑:“那是她心中的大道,就像你想要一统天下,她只想飞升,看更广阔的世界。” 宇文睿沉默了。一统江山也罢,飞升成仙也罢,千千万万人中,可有一人能够做到?这条路也罢,那条路也罢,走起来都太难太难,同时,也太过孤独了。 如果真能历经千难万劫,那么等待师父的是什么呢?除了性命之忧,师父也会觉得孤独吧?就像自己,身处万万人之上,享着天下一等一的富贵,却越发觉得寂寞凄冷…… “你担心师父一个人寂寞?”柴麒此时忽道。 宇文睿惊诧,她浑没想到柴麒居然一眼看清自己的心思。 “小师妹不用担心,”柴麒勾唇,“她不会一直寂寞的……” 宇文睿呆愣一瞬,恍然大悟:“你、你……” “叫师姐!”柴麒嫌弃地睨她。 “师、师姐……”自从对景砚动了心思,宇文睿一通百通,对女子与女子的情意看得格外分明。 柴麒再次嫌弃地瞥她:“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 “我才不是……”宇文睿急着分辨。她才不是小孩子,她都快十六岁了。 柴麒挥手打断她:“不和你啰嗦。信既送到,姐姐我这就走了!” 说着,她忽的想到什么:“对了,小师妹你最近小心些,当心血光之灾。” “血光之灾?什么意思?” 柴麒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宇文睿默。 “哦,对了小师妹,还有件事,师父嘱你,日后拜祭的时候,替她在高祖神主前多进一炷香。”柴麒说着,身形一晃,腾跃间已不见了踪影。 替她? 多进一炷香? 师父啊,您究竟是何人? 第68章 赌上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宇文睿对景砚并不隐瞒,皆都如实相告,“阿嫂,师父她究竟是何人?她为什么要修仙?又为什么要我替她在高祖神主前进香?她和高祖……” 宇文睿自从在柴麒的口中知晓师父已经“百余岁”,某个猜想就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莫非师父她就是那个……送高祖发带的? 啧……莫非高祖也是爱女人的?自己竟这样像高祖?真好。 景砚凝着她困惑的眸子,心中五味杂陈:这双眼睛,曾经是那样的纯澈无垢,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可无忧大了,越发像个皇帝的样子,这双眼睛中也渐渐多了些不同以往的东西,尤其是对着自己的时候……会不会将来的某一日,自己再也读不懂这双眸子? 虽然明知自己阻不住一代帝王成长的脚步,但景砚还是打算用自己的方式为她解惑—— “无忧,你要记得,帝王的家事如何,与其所建立的功业并无必然的联系。” 宇文睿一时困惑不解,但转念一想即明了:“阿嫂是想说高祖皇帝吗?” 景砚点头:“算是,但不完全。” “不是说‘天家无小事’吗?哎,先不说这个,阿嫂快告诉我师父的事!”宇文睿急道。 景砚却是不急,她不允许小皇帝理解偏了自己的意思:“天家确是无小事,一桩一件都可能关乎到国本大体。但须知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总有个‘求而不得,无可奈何’在那里摆着,即便帝王,也不过是凡人,又怎么能摆脱开这个?是以,世事纠葛之下,往往无法尽如己意,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而为,无愧于心而已。” 宇文睿闻言沉默,良久咀嚼着阿嫂这番话,心中似有所得,却又说不清楚体会到了什么。 只听景砚续道:“若我猜的不错,师父她,便是当年的紫阳真人。” 宇文睿惊起:“什么!紫、紫阳真人……她、她怎么会……” 景砚拉着她坐下,缓缓道:“无忧你想,师父她老人家说自己叫什么?颜无念?” “正是。” “嗯,那就对了。紫阳真人的名讳便是宇文念,而她的母亲,即和太子之妻,颜凤桐。” 宇文睿恍然,“即是说,师父用了自己母亲的姓氏?” 景砚颔首道:“当真难为她了。” 宇文睿并未注意到景砚的话语,她思索半晌,突道:“不对啊!阿嫂,昔年你曾说过,同高祖皇帝容貌最最相像的就是紫阳真人,可师父……师父她的容貌我们都是见过的!哪里有半分相像?” 景砚道:“你莫忘了,师父的母亲颜妃便是当年数一数二的杏林高手,师父家学渊源,又师出名门,于易容药术自然是精通的。” 宇文睿悻悻道:“师父她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呢?哎!她的传奇故事话本子里尽是,若早知她便是紫阳真人,我……我就该缠着她让她给我讲讲那些故事……” 景砚无语:敢情你这么遗憾,是为了不能亲耳听到本尊讲故事? 做皇帝的,果然思维方式和常人不同。 “师父她……她不会有危险吧?”宇文睿不放心道。 景砚心有所动,她感怀于无忧确然是一片赤子情怀,是真的担心师父的安危。 可这份赤子情怀又会保有多久呢? 无忧是皇帝,是这天下之主,是最不该有纯然之心的人。 景砚很想知道,自己亲手培养的帝王,究竟何时,会真的成为一代帝王。 而那时的无忧,还会是她的无忧吗? 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景砚徐徐道:“无论师父是否有性命之虞,那都是她选择的、坚守的道。既然那是她向往的,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该为她高兴。” 和那傲娇师姐柴麒一个论调…… 宇文睿颓然:“为了心中的大道,连性命都要赌上吗?” “是,”景砚深深地看着她,“值得赌上性命的,才是真正的大道。” 宇文睿心颤,她轻轻瞥过脸,似是不敢,又似不愿面对阿嫂认真的模样。 “师父既然是高祖皇帝的嫡侄女,高祖无后,为什么师父没有继承大统?却让侍妾所出的武宗占了先?”宇文睿很是替自己的师父抱不平。自从知道了师父就是紫阳真人,她更觉亲近。 “呵,你真当是被武宗占了先?”景砚嗤道,“若非师父当年舍弃皇位,一心向道,武宗哪里会有机会?” 宇文睿听得瞪大眼睛:“阿嫂,当年是不是发生了很多事?可为什么史书中只草草几笔带过?连御书房里听先生讲课,讲到我朝历史,我问侍讲的先生,他也言辞闪烁?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景砚冷哼:“那些往事,武宗登基后,皆被他抹去了,严令不许在史书中提及,以致以讹传讹,终成了种种坊间传说。” 宇文睿慨叹,“那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阿嫂定然知道吧?” 景砚抿唇:“你当真想知道?” “是,”宇文睿坦言道,“无论是作为大周的国君,还是作为师父的徒弟,无忧都该知道。” “好!” 景砚深吸一口气,续道:“当年太|祖起事于晋阳,一呼百应,又有高祖辅佐,征战天下,终于推翻杨郑朝廷,助太|祖一统江山。然而,高祖虽然功高,但到底被太|祖嫌为女子之身,只赏以金银珠玉,以及‘护国长公主’‘镇国长公主’的尊号。太|祖仍是立高祖之弟,也就是和太子宇文宏为储君。高祖为大周征战数年,焉会安于雌伏?她在军中颇有声望,朝中重臣武将多是昔年追随她之人;加之和太子仁弱,自幼娇养,对长姊很是依赖,又无心于政事,只好诗书文章,高祖心更不甘。后来,太|祖有所察觉,寻了个由头责怪高祖‘疏于仪礼’,褫夺了她的尊号,只加封长阳公主,更多番撮合她与安国公之子施洛的婚事,想要强压下她的‘不安分’。高祖心灰,更被激起夺嫡之意。于是,她联络旧部,苦心经营三年,一朝逼宫,使得太|祖不得不禅位于她,这才有了后来的高祖皇帝。” 宇文睿听得心惊肉跳,她浑没想到高祖的皇位取得竟然这般波折。相比之下,自己就要幸运得多,没有血腥的杀戮,没有亲情的分崩离析,自己的路早被母后和阿嫂铺就好了。自己何其幸运?又是何德何能? “所以,这就是阿嫂方才所说的‘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所谓‘求而不得,无可奈何’?” “不尽然,”景砚轻轻摇头,“高祖久经沙场,又经年被太|祖当做征伐天下的工具,与太|祖父女之情淡薄得很,是以逼宫于她而言,并非极难。最难者,乃是她同和太子……要知道,她同和太子姐弟之情甚笃,和太子又是无辜……” 宇文睿知道听到了关键处,不禁问道:“那和太子后来如何了?” “高祖夺位之后,本欲封和太子为王,更想要封其女宇文念为皇太女,接入宫中抚养,将来克成大统。但和太子彼时心灰意冷,勘破红尘,只一夜,就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了。” 宇文睿不由得唏嘘,“和太子殿下被信任的长姊夺了尊位,以后还要对长姊俯首称臣,心中肯定是伤心难过的。” 景砚却道:“和太子本无意于皇位,立他为储君也是太|祖的意思,这倒不至于太过打击他。其实最最令他难过的,是太子妃颜凤桐。” 宇文睿一惊:“师父的母亲?” “正是。杨郑朝时,颜妃之父与太|祖同为朝中重臣,颜大人也是太|祖暗中联络之人。后来,太|祖起事,颜大人怕连累亲女,遂打发年少的颜大小姐追随她的师父,前太医院的院首,岐黄高手谭正谭老大人。谭大人早已告老还乡,他欣赏颜大小姐的医道天赋,遂悉心培养她。后来,颜大小姐阴差阳错救了遇追兵受重伤的高祖皇帝,结果对高祖皇帝暗生情愫,一颗心从此落在其身上,终生未曾更改。” 原来,师父的母亲倾心于高祖皇帝。 原来,那时,便已有了女子倾心女子之事。 宇文睿暗自感慨。 “不成想造化弄人,后来太|祖登基,遍封功臣,看中了颜大小姐端庄温雅,堪为国|母,动了联姻的念头,加之颜大人着意攀附,于是颜大小姐就成了太子妃。和太子深爱颜妃温婉淑雅才华横溢,在旁人看来,夫妻二人相濡以沫,琴瑟和鸣,岂不让人羡慕?可颜妃心中却一直念着高祖,她的苦怕是别人都难以知晓。而高祖却无心于她,心心念念的是自己的师妹,也就是师父的师父,玄元散人。” 宇文睿越听越心惊:这其中竟然缠缠绵绵着这许多情,扯不断,理还乱。 “所以,和太子心伤于颜妃无意于己?” “不错。自己深爱的、且为自己诞下麟儿的女人,倾心的却是自己最敬爱的亲姐姐,而自己的这位亲姐姐,却夺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江山。” 宇文睿默然:如果换做自己,心爱的女人和江山都被亲近之人夺走,哪里只会“心灰意冷,飘然而去”?怕是恨不得活剐了对方以雪前仇! 她于是了然了,“所以,师父她还是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姑姑之间的纠葛?” 景砚点头:“我虽不确知师父所思所想,但联想到她放弃皇太女的身份,遁入道门,可知这件事对她影响之大。” “但是,师父留书信说,让我替她在高祖神主前多进一炷香……” 景砚心内恻然,起身踱至窗前,看着头顶湛蓝蓝的天空,幽幽道:“百年已逝,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宇文睿凝着她的背影,胸口涌上悲意,她只觉得阿嫂纤细的背影竟是如此孤独寂然,她心中突生一股想要拥住这背影的冲动。 压下心头的旖念,宇文睿愤愤道:“最可恨者,是武宗,若不是他抹杀这些过往,世间人也不会对高祖有诸般误读猜想!要不是他糊涂,我大周也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景砚转过身看着她:“是以,师父对高祖、对天下也是有愧疚的吧?我想,她是真的后悔当年放弃皇位了……然,世间事,哪里有后悔药可吃呢?” “所以,师父才悉心教皇兄和我武艺、医道?算是弥补昔年的愧疚?”宇文睿猜道。 景砚并没答言,显然是认同的。 宇文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百年前的杀戮、宫斗皆渐渐离她远去,她的心脏、她的脑海慢慢地被柔情蜜意所占据。 沉默了半晌,宇文睿忽的鼓起勇气道:“阿嫂!我若是高祖皇帝,就绝不会辜负颜妃一生追随的情意!” 第69章 试探 “我若是高祖皇帝,绝不会辜负颜妃追随一生的情意!” 宇文睿信誓旦旦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年少的心性使得她以为这话会令景砚感动,却不料景砚竟笑了—— “孩子话!抛开高祖皇帝和颜妃这些先辈的身份不提,单论感情之事,岂是一辈子不变心地喜欢着就能换来对方全心的在意的?” 宇文睿一呆,因为景砚的话,她心里别楞楞地不舒服。 景砚又道:“感情的事,从来都该是你情我愿的。真正的爱慕倾心,从不以对方也给予同等的回报为目的。好比颜妃,她既然倾慕于高祖皇帝,心心念念的就是对方的日子能过得安然,能够事事顺遂,虽然情之一字求而不得,但能眼见心爱之人如意安康,想来她心中也是无比欢喜的。” 宇文睿闻言,心中更是不乐,垂着头小声嘀咕道:“朕可做不到……” 景砚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以目询之,宇文睿悻悻地不语。 景砚心念微动,缓言道:“所以啊,无忧,要是世事像你想的那般,高祖皇帝倾心于玄元散人,颜妃倾心于高祖皇帝,和太子又倾心于颜妃,那么被倾心者是不是都该同等回报于倾心者?这样算来,岂不矛盾?何况,世情和人心本不是这样的?” 提到“世情”二字,宇文睿不由得想到师父留给自己的那封书信。 景砚心有所感,目光同时落在那封信上,道:“诚如师父所说,无忧你聪慧伶俐,意志坚定,假以时日,定能成就一番大业。只不过,‘世情’二字从不以人心意志为转移,阿嫂是过来人,深有体会,将来不论遇见怎样的人、怎样的情,你都莫要执拗才是。” 怎么阿嫂你也联想到了我身上?这种“心有灵犀”真不好…… 宇文睿暗道,心中仍不服气:阿嫂你说你是过来人?劝我不要执拗,可为什么你还惦记着等我长大成人就追随皇兄于九泉之下? 她实不愿挑起这个话头惹景砚不快,但又不甘心于此,遂宕开话题试探道:“柴师姐似乎对师父动了心,不知道结果如何。” 景砚的眸光滑过宇文睿,“那位柴姑娘,修为很高?” “嗯,”宇文睿点头,“虽然不知道师父的修为是何等的高深,不过假以时日,相信柴师姐是可以达到师父的水准,追随师父的!” “但愿吧,”景砚淡笑,“有个人追随自己,师父不论飞升去哪里,总不会觉得孤独……” 宇文睿听了这话头儿,又凝着景砚的绝世容光,想到七年来阿嫂那颗心该是怎样的孤冷寂寞,胸口便酸涩难当。 “高祖和玄元散人,高祖和颜妃,还有……柴师姐和师父,唔……阿嫂……怎么看?”宇文睿再次不甘心地试探。 景砚盯着她的眼睛,“无忧想问什么?” 宇文睿摄于她的认真,磕磕绊绊道:“就是、就是……女子与女子……之情,阿嫂、阿嫂怎么看?” 景砚轻笑,“世间真情皆可贵。” 宇文睿眨巴眨巴眼睛:这算什么答案?要不要这么笼统? “怎么?” “不是,咳……阿嫂不觉得女子对女子倾心,这种事……很奇怪吗?”宇文睿说着,小脸儿一红,被心爱之人这么盯着,真心害羞啊…… 景砚呵笑:“无忧,我早就对你说过,你若喜欢女子,只要不伤及国本和祖宗的基业,尽可以去喜欢,悠悠众口阿嫂替你去堵住。” 那,喜欢阿嫂你算不算伤及国本和祖宗的基业啊? 宇文睿暗想。 可她也只是想想而已,答案昭然若揭。景砚是什么身份?且不论二人皆是女子,便是“贪慕长嫂”这一条,就足够引发朝廷内外的巨大震动了。 然而,要是就此怕了、退缩了,那便不是宇文睿了。 她不怕死地追问道:“阿嫂所说的不伤及国本,是指……唔,具体怎么说?” 景砚睨着她,似是想从她脸上的表情中分辨出什么来。 “比如,那位沁芳阁的沐姑娘……你若喜欢,阿嫂便替你供养在外面,也未尝不可。” 宇文睿一怔,继而又脸红了,忙辩解道:“阿嫂别误会,我与沐姑娘,只是朋友……” 景砚嗤笑道:“今日的沐姑娘只是朋友,保不齐将来还有什么水姑娘、金姑娘的,阿嫂总要替你想周到了!” 还有土姑娘和火姑娘呢!怎么不把五行都说齐全了? 宇文睿面红如纸,额头沁上冷汗:“阿嫂别打趣我……” 景砚正色道:“不是打趣你,是真心话。” 她说着,轻拭宇文睿额角的汗,“阿嫂不求你专情于一人,我的无忧是皇帝,是天下一等一的尊贵之人,合该被这全天下的少年少女倾心爱慕。中宫娶个后君做做样子就好,只要无忧喜欢,供养多少外宅,后宫里进多少人都无妨,反正这禁宫内屋子多得是,人多了还热闹呢!” 宇文睿已经听傻了—— 刚听到阿嫂说“不求你专情于一人”时,她还想急着分辩自己就是专情之人,只专情于一人;可阿嫂后面的那些话,让宇文睿登时丧失了表达能力,脑海里只剩下了三个字:建后宫。 话说,阿嫂啊,你是要给我建多大的后宫啊?! 宇文睿不敢再和景砚继续这个话题了。太可怕了!又是外宅,又是后宫的! 小皇帝登时有种身处话本子中三妻四妾、左拥右抱、齐人之福的即视感,可不敢想下去了! (陛下,那叫种.马文) 宇文睿尴尬地轻咳一声,“阿嫂,我不要那么多……咳,不说这个,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景砚暗笑,挑着眉看着她,静候下文。 宇文睿接着说道:“我看柴师姐眼熟得很,虽然月光之下瞧得不十分清楚,可那张脸,怎么看怎么像……” “像谁?”景砚急问。 “达皇兄。” “宇文达?” “正是,”宇文睿点点头,“初时我只觉得柴师姐面善,一时没想到。后来,她对我出手,尤其是她的言语动作,那份桀骜洒脱,还有那细眉凤眼,和达皇兄简直太像了!而且,柴师姐鼻梁很挺,身形也高挑细瘦,很像我宇文家子弟的外貌……我本想问问清楚,可她走得太急,身法又快,没得着机会问。柴师姐是师父的大弟子,师父又是紫阳真人,阿嫂你说,柴师姐她会不会……和我宇文氏有什么渊源啊?” 景砚越听越是心惊—— 宇文睿的一番描述,正契合段太后曾对自己讲过的一段往事。 柴麒? 莫非那位柴姑娘,就是当年的…… 景砚心内波澜起伏,面上倒是不动声色,“这世间长得相似的多得是,能和我宇文氏有什么渊源?” 宇文睿却不认同:“长相相似倒是可能,可哪里会这样凑巧?凑巧就拜在师父的门下?凑巧被我见到?尤其是那份气度,凑巧和达皇兄相像?” “或者,只是凑巧呢!”景砚淡笑。她知道,有些事,时机未到,还是暂不要让无忧知道为好。 宇文睿还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只听宫外吵闹得厉害—— “景大小姐,您不能进去!请容我们通报!” “谁要听你们啰嗦!我要见睿姐姐!” “景大小姐!您这是擅闯内宫!” “滚开!我要见皇帝!” “您再这样,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滚开!” 接着,就是一阵“叮光”“扑通”“哎哟”的杂乱响声。 音声未尽,一抹红色如一道疾风,刮进了坤泰宫。 “睿姐姐!”景嘉悦语带哭腔,委委屈屈地直接扑进宇文睿的怀中。 宇文睿怀里一满,已经多了个人。 自从秋狝淘气腿上受伤,景嘉悦一直在府中养伤,宇文睿也有一段时日没见过她了。 景嘉悦依旧是一身惯穿的大红裙裳,衬得她更像是一团火,她窝在宇文睿的怀里,哭得却梨花带雨一般,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哪里像是刚刚打翻了好几个内廷侍卫的模样? “太后!陛下!景……”守在外面的申全紧随着跑了进来,却发现那位罪魁祸首这会儿正在皇帝的怀里哭。 宇文睿摆摆手,“无妨,退下吧!好生抚慰众侍卫,让他们安静养伤,不要出去浑说!” 申全瞥一眼景砚,见太后也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忙应声退下了。 看着眼前相拥的一金一红两个身影,景砚心中并不平静。 悦儿胡闹跋扈不是一天两天了,景砚倒也不觉诧异。可是无忧,明明之前面对自己时那般孩子气,甚至存心试探自己,其言语行为让人又好气又是好笑;然而面对悦儿的时候,她却想得如此周到,不仅安抚了挨打的众侍卫,还恩威并施严令他们不许声张,显见是替悦儿遮掩。不止如此,无忧她还—— “怎么了?谁让我们悦儿受委屈了?” 这样温柔的语气,明明是宠溺与回护,哪里还有一丝一毫孩童的模样? 景砚一口气闷在胸口吐不出。她面色如常,但心里面已经朝景嘉悦飞去了无数把眼刀子: 悦儿是个危险的存在!她让无忧不像无忧,更不像个皇帝。长此以往,怎么得了?无忧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想及此,景砚脸一板,斥道:“景嘉悦!你又胡闹什么!还懂不懂规矩了?!” 第70章 疑窦 “景嘉悦!还懂不懂规矩了!”景砚怒道。 不成想,景嘉悦闻言,毫无惧意,她挣开宇文睿的怀抱,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冷笑着道:“姑姑在同我说话?” 景砚蹙眉。 景嘉悦冷哼一声,“悦儿哪里及得上姑姑守礼懂规矩?姑姑的贤名,全大周都知道呢!悦儿拿什么跟您比?” 宇文睿听她越说越不像样子,扯住她道:“悦儿!那是你姑姑!不得无礼!” “是啊,她是我的姑姑,亲姑姑!可她却要送我上战场!” 宇文睿抢过话头道:“是朕决定的!悦儿你若是有怨气,就冲着朕来!” 景嘉悦转头,深深地凝着她,“睿姐姐,你当真舍得送我去战场吗?” “我……”宇文睿语结。 景嘉悦凄然摇头:“我不信!当日情形,祖父都对我说了!分明就是祖父提出,她同意的!” 她说着,怒指景砚,“他们……为了守住那件事,不惜让我去送死!” 景砚闻言,脸色登时煞白。 宇文睿听得古怪,她很想问问“是什么事”,可她实不愿当着别人的面令阿嫂为难,忙接口道:“悦儿,就算英国公和阿嫂商量过,可没有朕的首肯,谁敢决定?” 迎上景嘉悦痛苦的眼神,宇文睿道:“悦儿,你今年都十四岁了,想想你的祖父,你的父亲,十几岁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军中历练了。景家几代名将,你又是景家这一辈唯一的后人,难道不想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吗?” 景嘉悦苦笑:“睿姐姐,这番大道理悦儿岂会不懂?可事实不单单如此,他们……” “景嘉悦!你要陷景家于于万劫不复吗!”景砚突然斥道。 景嘉悦一滞,继而冷冷嘲道:“原来姑姑也有的怕啊!悦儿还当姑姑无所顾忌呢!” 景砚胸口起伏,显是被景嘉悦的话气到了。 她扬手一指门口:“你马上给哀家回府去!好好反省,过几日随军出发!身为大周子民,身为景家的子孙,这都是你责无旁贷该承担的!” 景嘉悦却不就范,凉凉道:“姑姑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话?祖父在房中劝说父亲的时候,早将昔年的往事告诉了父亲,偏巧被我听了来……亏得悦儿还一直羡慕姑姑和姑父伉俪情深,呵!姑姑倒不如坦言相告,倒能让悦儿更生敬意!” 宇文睿听得越发困惑,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景砚,想从阿嫂苍白的面颊上探究出些什么。却不提防景嘉悦猛地转过来,双手紧紧扣住宇文睿的面庞,接着,一个火热滚烫的物事落在宇文睿的双唇上—— 悦儿在吻自己! 宇文睿大惊失色,不要命地奋力推开她,瞪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景嘉悦。 悦儿怎么可以吻自己!怎么可以! 自己连阿嫂都没吻过,怎么能就这么让悦儿给夺了……初吻! 眼前情状,令景砚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呵呵,睿姐姐,没想到吧?悦儿早就想这样做了!悦儿爱慕你许久了!你可喜欢悦儿这样对你?” “你……” 若是换做任何一人,夺了自己本该属于阿嫂的初吻,宇文睿恨不得将对方抽筋剥骨;可是,悦儿就这么巧笑倩倩地看着自己,她认真的样子,就像……就像同样对另一人倾心的自己,让宇文睿如何都狠不下心肠对待。 “景嘉悦!你给哀家……”景砚却再也看不下去了。 景嘉悦抢白道:“姑姑是想让悦儿滚吗?不劳姑姑费心,悦儿这就滚!可悦儿还有一句话……” 她说着,转向宇文睿,抿唇,“睿姐姐!悦儿不求你马上答复我,不求你马上同样倾心于我……悦儿自知有几斤几两的分量,不过是仗着家世不错,又有长辈的宠溺,悦儿自己……实在是不值一提的!所以……” 景嘉悦眼圈泛红,眼角泛上湿意,“所以,悦儿会乖乖地从军,悦儿会奋勇杀敌,赚下军功,不止是为睿姐姐分忧,还要替自己赚下名头、爵位……将来,悦儿才有资格陪伴在睿姐姐的身边……一辈子!” 说罢,她自己已经羞红了脸,自觉再难以此种面目对着宇文睿,扭身夺门而跑。 宇文睿已经听得痴了。 她这是被表白了吗?还是被自己一贯当妹妹看的悦儿表白了? 可,为什么,这样深挚的、满怀少女火热爱意的表白,她竟然听得毫无心动的感觉? 是不是因为她的整颗心早已经被阿嫂占据了? 悦儿如此,她只觉得心中涩涩的不好受。 殿门一声闷响,宇文睿倏的醒过神来,她来不及细想,紧随景嘉悦也要夺门而去。 “无忧!” 宇文睿脚步一顿。 “你要做什么?”景砚心中忐忑。 “我去和悦儿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景砚越发不安,她现在很怕宇文睿和景嘉悦独处。 “我去告诉她,我心里有别人,只当她是妹妹!”宇文睿坦然道。 景砚胸口一滞,更觉心乱如麻。 宇文睿的身法修为,比景嘉悦高了不是一点儿两点儿;加之毕竟是在禁宫内,景嘉悦再心绪难平,也不好无所顾忌地发足狂奔。是以,她刚恍恍惚惚地晃了几步,就被宇文睿追上。 景嘉悦浑没想到她会不顾帝王身份追出来寻自己,登时心花怒放,脸上也难以自控地流露出喜色。 宇文睿唯恐伤着她,缓言道:“悦儿,你听朕说!你和朕从小一起玩耍,一同读书,一同长大,这份情谊比亲姐妹还要亲……” 景嘉悦越听越是心中难安,忙打断她道:“睿姐姐!睿姐姐先不说了好吗?等悦儿回来……等悦儿有了军功,就可以……” 宇文睿唯恐夜长梦多,哪敢由着她的性子来?索性直言道:“悦儿!朕心里有人了!朕真的只当你是妹妹,亲妹妹一般!” 景嘉悦一晃神,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谁!是谁?是秦烁吗?秦家张罗后君的事儿,张罗得最欢吧?还是段伯阳?段相的长孙,他倒是出身高贵……呵!莫非是沁芳阁的花魁娘子?听说前日睿姐姐为了她,还同人大打出手来着?”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什么叫“大打出手”啊?好像朕是豪强恶霸地痞淫棍似的…… 话说,悦儿你要不要对朕的行踪这么了解啊?连沁芳阁的事儿都知道! 宇文睿那颗初初萌发的帝王心渐渐涌上了不适:帝王行踪,竟然成了朝臣的谈资,她深觉自己很该做些什么了。 景嘉悦却冷冷地看着她:“睿姐姐被我说中了吗?你果然爱上那个花魁娘子了?呵,睿姐姐何时品位沦落得这么差了?” 宇文睿微怒,她觉得悦儿在玷污她心中最最在意的那个人—— “够了!悦儿,朕是皇帝!朕倾心于谁不须臣子操心!” 景嘉悦没想到她突然摆出皇帝的身份,心内一凉:“睿姐姐要跟我摆皇帝的谱儿吗?” 宇文睿拧眉,快没了耐心,“悦儿,朕今日将实言坦然相告,就是顾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不愿你自误走了弯路!人生在世,怎么能单单只为个情字所困?大好河山,建功立业,多得是有趣的事情做。阿嫂同朕说过,你母亲景夫人对你的期望很高,她盼着你能以女子之身成就不凡,为天下女子做表率。景家人,包括阿嫂,也都对你寄予厚望。悦儿,相较这一时的情之得失,难道你不觉得承袭英国公衣钵更有意义吗?” 景嘉悦沉默,半晌道:“归根结底,睿姐姐还是嫌弃悦儿无能!” 宇文睿顿觉无力,她登时想到之前同景砚的讨论,忍不住搬出来活学活用,“悦儿,感情之事,是你情我愿的,不是交易,并不是你倾心于我,我便必须回应的;感情之事,更不以谁有能耐谁没能耐为衡量标准!喜欢了,爱慕了,就是如此,不以她的身份为何而有所更改。” “睿姐姐还真是深有体会啊!可悦儿却没法认同!”景嘉悦狠道,“不管那人是谁,等悦儿有能力了,定要把睿姐姐抢回来!” “你!”宇文睿再次无言以对。 她只觉得悦儿执拗得无法理喻,然而,陷于感情中的人,哪一个不是执拗的呢?比如她自己…… 景嘉悦甩开宇文睿,愤愤不平地走了。 宇文睿凝着她远去的身影,却是许久无法平静。 方才,在坤泰宫中,阿嫂同悦儿的对话,令她没法不心生疑窦。她深知自己的感觉不会错,阿嫂,包括英国公府,定然有什么事在瞒着她,而且是打算一直瞒下去。这件事,还是涉及到先帝的。 到底是什么?会让悦儿有那样大的反应?悦儿她对景砚这位姑姑,一向是又敬又怕的,是什么让她胆敢和姑姑顶嘴?甚至明摆着是在愤愤不平地揭姑姑的短? 悦儿说她倾心于自己,自己是女子,悦儿她怎么会…… 宇文睿胡思乱想中踱回了坤泰宫。宫门口当值的内侍和侍卫忙躬身行礼。 她顿住脚步,抬头看了看坤泰宫的大门—— 穿过这道门,就能见到阿嫂。如果自己开口问,阿嫂会告诉自己实情吗? 宇文睿暗暗摇头。随着年纪的增长,她越来越了解阿嫂的心性。阿嫂虽然气度优雅,性子也看似温婉,但是她自有她的坚持和韧性,她不想说的事情、不想做的事情,别说九牛之力了,便是九百头、九千头牛,都别想迫她就范。 宇文睿能想得到,若她问阿嫂悦儿的话是何意,阿嫂八成会说“悦儿不过是在指责哀家为了自己的贤名,把亲侄女送上战场”之类的话。 哎!何苦来?自己既然倾慕她,心疼她,又何苦让她为难? “主子,您唤我?”申全巴巴地跑到宇文睿的面前。 宇文睿瞥了一眼坤泰宫,转身,边走边吩咐道:“将前日刚进的贡茶备上二两,还有朕最喜欢的那套茶具……唔,还有那副玉棋子儿,也带上。” 申全摸不着头脑,“您这是?” 宇文睿也不和他废话,“随朕去思宸殿,找魏总管下棋去。” 申全更迷糊了,“您不回坤泰宫见太后了吗?” 宇文睿皱着眉,闷闷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啰嗦!像个老妈子!” 老妈子申全扶额:主子,您这是嫌弃我了吗? 第71章 血光 “陛下,好了。”纯钧替宇文睿着好外袍,束好带子,又退后半步欣赏了一瞬。 嗯,咱们陛下越发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了。 宇文睿可没她那份看美人的好心情,她别扭地扭了扭腰身,双腿间紧贴肌肤的那个物事,还是令她别楞楞地不舒服。 那东西她真不熟,就用过一次而已,她更没有每个月都和它喜相逢的自觉;就连她贴身侍奉的几位宫女,也还没适应这个事实的存在,即,皇帝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位好朋友大驾光临的时候,宇文睿正在思宸殿同魏秦相谈甚欢,魏秦也算是个风雅人物,对贡茶和宇文睿的茶具,包括那副玉棋子儿,都点评得恰到好处,还顺便指点了小皇帝几招棋。 宇文睿知道自己这是投其所好搔到了痒处,暗自欢喜,可谁承想,她突地小腹一痛,酸胀酸胀的感觉立时袭来,然后就……汩汩的,似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流了出来。 宇文睿一惊,初时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急病,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登时头大如斗。 她既没提前有所准备,更害怕“血溅当场”丢了帝王的体面,什么都顾不得了,一迭声地唤来申全,命他“备辇!回宫!”,又匆匆地和魏秦道了别。一回到自己的寝宫,她又一迭声地唤纯钧“更衣!更衣!”,害得纯钧还以为皇帝为国事着急,以至于急得尿了裤子。 闹腾出这样大的阵仗,坤泰宫岂会不知?景砚急慌慌地赶来,见小皇帝没事才略略放心。 结果,宇文睿更了衣就被景砚数落了一通,埋怨她“这么大了,还不懂得照顾自己”;又责骂了小皇帝的贴身宫女,嫌她们“照顾皇帝不周到”,“皇帝年轻不知轻重,你们每日都是做什么的”。 宇文睿大窘:寝宫中的众人都唯唯诺诺地静听太后训导,为的就是自己那点子难以言说的女子隐秘事。宇文睿好想捂脸遁走啊! 她估计,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忘了皇帝的癸水是哪一天了。 呜呜呜,好想找个地缝儿钻了…… 最悲催的,她还没来得及跟魏秦打听“那事”呢! 好讨厌这个什么“鬼水”! 宇文睿愤愤地揪着袍襟儿,纯钧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她,紧接着端上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只碗盏,嘶嘶地冒着腾腾热气。 “陛下,到时辰喝药了。” 宇文睿耷拉了嘴角,一脸苦相,别过头去:“朕没病!不要喝!” 纯钧知道这时候哄着是没用的,遂正色道:“这是太后吩咐云供奉备下的,为您补气补血的。您不喝,太后会生气的。” 宇文睿没脾气了。她自知自己贴身侍候的人都懂得祭出太后这件法宝,让自己就范。偏偏自己还就只听太后的话。 没办法,这些宫女、内侍也都是好心,为自己的身体着想。 一提到太后,宇文睿特别想得开,她于是皱着鼻子、垮着脸儿,一口干掉了那碗药。 唔,比昨日的味道好些了。阿姐真是体贴,昨日自己只是抱怨了一句好苦好涩,今天阿姐就贴心地改进了,虽然药汤子看起来还是黑糊糊的难看。 喝完药,宇文睿窝在榻上发呆。 她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想到过几日悦儿他们就要出发了,想到悦儿对自己的情意,想到悦儿同阿嫂的争执,想到思宸殿探访无果……思绪转来转去,又转回到这个可恶的“鬼水”上。 她读书颇杂,修仙问道的书也胡乱地读过几本,这些年来随着师父紫阳真人习武、学医,也偶尔听师父提到过:修仙之人,讲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尤其是女子修仙,先要修去癸水,复归童女之体,才能达到更高深的境界。 彼时,宇文睿只是当成个故事听,并不十分懂得“癸水”什么的。如今看来,她倒宁愿跟师父学学怎么把这个“鬼水”给修没了。这玩意,太麻烦了! 想到师父,她就不由得想到柴麒师姐。 这位和达皇兄长得很像的傲娇师姐,那日临走时说什么来着? 宇文睿脑中电光火石般划过柴师姐的话,身躯不由得一抖。 “陛下,您怎么了?”纯钧唯恐她有什么不适,连忙问道。 宇文睿悻悻地摆摆手,只觉得一脑门子黑线—— 吓!这、这、这不会就是柴师姐口中所谓的“血光之灾”吧? 好吧,柴师姐不是神棍,她只是太过精通医术了。 “主子,吴侍卫来了。”申全禀道。 “让他进来吧。”宇文睿说罢,起身离榻,端坐于椅上。 她可不想让臣下看到自己病歪歪的模样。 “微臣吴斌参见陛下!” 宇文睿微笑道:“起来吧!日日见的,弄这些虚架势做什么?” 吴斌起身,垂手侍立。 宇文睿笑吟吟地打量他,“你又壮实了!快比朕高一头了!” 吴斌躬身道:“微臣不过有一把子傻力气罢了。怎么能和陛下比肩?” 宇文睿笑笑,道:“你怎么也学了这套虚头巴脑的?快别跟那起子趋炎附势的小人学!武将就该有个武将的样子,拿真刀真枪的能耐说话!” 吴斌凛然,拱手道:“陛下说的是!微臣记住了!” 宇文睿最喜他果断勇毅风范,命人赐座。吴斌告了罪,搭边坐了。 “吴卿,你可知朕今日宣你来,所为何事?”宇文睿不屑无谓的客套,索性单刀直入问道。 吴斌微一沉吟,也不隐晦,恭敬道:“要是微臣猜得不错,陛下是为了出征北郑边关之事吧?” 宇文睿点点头,“是,亦不是。” 见吴斌做洗耳恭听状,宇文睿续道:“朕自亲政以来,讨伐北郑伪朝、收复我大周国土乃是一等一的大事。朕即位七年,也准备了七年,如今国库充盈,人心所向,朕也该做点儿什么了。但,出兵北郑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且不论什么当初的协定,就是贸然陈兵几十万于北境,他们焉能无所察觉?既有察觉,岂会不防?” 吴斌越听越是激动,急道:“微臣也这么想!陛下要是发兵讨伐北郑,兵将、辎重、粮草,都不是小数目,怎么可能不引起北郑边防的注意?” 宇文睿并不介意被他抢白,接道:“所以,朕想啊,既然七年都忍了,难道再有个三年两载的还忍不了?我们既然要打,就不打无准备之仗!除了兵将要缓缓地增加,粮草、辎重更要缓缓地增加,一点一点,徐图渐进,才不致引起北郑的注意。” “陛下说的是!”吴斌狠狠点头。 宇文睿微微一笑:“朕想,杨烈初夺大权,朝内朝外形势吃紧,怕是整副心思都放在了稳定局面上。我们只要没有什么大的动作,绝引不起他的注意。这样甚好。他安抚他的人心,我大周布我大周的兵。只待时机成熟,到时候一举出兵,定能成功!” 她睨一眼吴斌兴奋的模样,问道:“吴卿可知朕为何同你说这些?” 吴斌一脸懵懂。 宇文睿笑道:“朕听何冲说,你读兵书很是用功,平日里考较,你的回答虽不够全面,但颇有亮点,朕心甚慰。朕年少登基,这一辈子还有几十年好过,自然希望有良臣良将辅佐以图大事,尤其是青年才俊。你们不囿于成法,更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魄,朕很期待你们的表现。” 吴斌听得心口狂跳,起身深施一礼,大声道:“微臣定不辜负陛下的一番信任!” 宇文睿命他起身,淡笑道:“你先莫急着表忠心,行军打仗的事,可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能成功的。朕既给了自己三两年的宽限期来打北郑,另一方面也是安下心来着力培养你们这些年轻将领。你们这批是第一批,之后还要将一批批年轻军官派往边关。朕给你们两年的时间,足够你们熟悉边关的一切,足够你们习学的,到时候,你们就是征伐北郑的中坚力量,朕的江山,将来都要靠你们来扶保!” 吴斌退下后,宇文睿依旧心绪难平。她毕竟只有十五岁,即使在臣子面前表现得再老成持重,少年心性,总难免令她为想象中的美好未来而激动不已。 在原地来回转了两个圈,因为小腹微痛,她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坐下。 这时,人报“云供奉来了”。 宇文睿忙道:“快请!” 她知道阿姐是来请平安脉的,估计还要瞧瞧自己被这“鬼水”折磨得如何了。 云素君同往常一样,进来后,先向宇文睿行礼,身后拎着药箱子的随侍小内监也随着行礼。 宇文睿一点儿都不喜欢阿姐这样客套,她近前扶住云素君:“内宫里,又不是朝堂,阿姐何必回回都要行大礼?” 云素君却坚持着行完礼,“陛下,无论宫里宫外,国礼不可废。” 阿姐哪里都好,就是这份执拗的性子,太像云大人。 宇文睿默叹,只好由着她去。 “陛下是不是近日思虑太重了?”云素君诊过脉,问道。 “思虑重吗?可能是朝政多了些吧?” 云素君肃然道:“国事再忙,陛下也要当心龙体。” “唔唔,朕以后注意。” 阿姐向来性子认真,宇文睿不敢十分调皮,只好岔开话头道:“阿姐从太医院来?” “刚从坤泰宫来。” “哦。是太后请阿姐诊脉吗?”宇文睿问道。 云素君意外地沉默了。 宇文睿不解地看着她。 半晌,云素君突然撩衣裙下拜,道:“臣请陛下允臣随军去北郑边境!” 第72章 当心 “阿姐说什么?”宇文睿怔住,她以为自己幻听了。 云素君挺直身体,再次央求道:“请陛下允臣随军去北郑边境!” 宇文睿皱眉。她知道阿姐素来稳重,待人接物一向中规中矩,断不会突然没头没脑地做这等惊人举动。 “阿姐要做什么?”她问。 云素君闻言一滞,迟疑一瞬,才朗声道:“臣闻陛下欲向边关增兵,边塞苦寒,兵将既多,患病者定会增多。臣愿随军去边关,医治病患伤者,为陛下分忧。” 宇文睿深深地看着她,似要探知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阿姐也说了,边关苦寒,你是文弱女子,怎么熬得过?况且,就算是有病人、有伤兵,军中也有军医,医治病患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不等云素君回答,宇文睿脑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阿姐刚从坤泰宫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云素君默然垂头。 宇文睿恍然大悟:“是不是关于施大人的?母后想撮合阿姐和施大人,让阿嫂问你来着?” 云素君听她说得直白,脸颊泛上红晕。 宇文睿急道:“阿姐是不愿意吗?不妨事的!咱们谢绝了母后的好意不就结了?何必还要去边关受苦?” 云素君强压下赧然,肃然道:“师父的仁心仁术,臣都是衷心敬服的。可若论……若论男女之情,臣自问没有分毫。且臣亦知师父心中心心念念着某个人……太皇太后一番好意,臣没法……” 施然心里有人?是谁家的女子?莫非是罪臣之女?或者是秦楼楚馆出身?不然的话,他是母后的义子,深得母后疼爱,怎么会不恳求母后成全? 宇文睿抑住心中的疑问,抢道:“阿姐和施大人既然都对彼此无意,那朕就替阿姐去和母后说!母后不会强人所难的……” 宇文睿说到做到,拔腿就要走。 却被云素君一把扯住,“陛下不可!” 宇文睿以为她惧怕太皇太后的威仪,宽慰道:“阿姐不用怕,有朕在呢!母后自来讲道理,不会因为这个而责怪你的。” 云素君并未松开她的衣襟,摇头道:“不是臣……臣不是怕得罪太皇太后。君子坦荡荡,臣既无此意,又怎么会怕对太皇太后坦言相告?臣只是……” “只是什么?”宇文睿疑惑地盯着她。 云素君欲言又止,半晌才沉声道:“臣只是怕连累了太后娘娘。” 连累阿嫂? 宇文睿一滞,旋即明了:从自己幼年入宫时起,母后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不喜欢阿嫂。小时候自己看不懂,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一点也越发看得分明了。虽然七年多过去了,母后早已淡出朝政,只在寿康宫中颐养天年,然而每每遇见阿嫂去问安的时候,母后的疏远和抵触还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宇文睿并不傻,她能深切体会到母后是当真疼爱自己;自然,也当真对阿嫂存着敌意。 她更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原因导致母后这样对待自己的嫡亲外甥女?她隐约觉得这事和皇兄宇文哲有关,但是具体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如今,阿姐所言的意思很明显:母后不喜阿嫂,若是这桩婚事没有撮合成,母后责怪的恐怕不是阿姐和施大人“不知好歹”,而是阿嫂“对长辈交办的事情不尽心尽力”。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偏见,就是这样不可理喻。 阿姐不怕自己得罪母后,却替阿嫂想得周到? 这让宇文睿不由得多想。 难道,阿姐对阿嫂……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思? 那一刻,宇文睿很不安,她有种自己的女人被别人觊觎的不踏实感,她很想马上不管不顾地同意阿姐的请求……总之,惦记阿嫂的人,离阿嫂越远越好。 她是皇帝,皇帝心爱的女人怎么可以被别人惦念着? 可她并没有忘了,这个“别人”不是旁人,是照顾她八年、亲姐妹一般的人,她不该对这世间所存不多的亲人起了那等不堪心思。 默默吐出滞闷在胸口的气息,宇文睿柔声道:“阿姐要随军去边关,真的舍得朕吗?” 怎么会舍得? 这个问题,云素君在踏进皇帝寝宫之前想了无数遍,她硬下心肠,迎上宇文睿的目光:“陛下已经长大了,臣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照顾你,宫里宫外多得是可以照顾陛下的人,臣……很放心。” “当日是阿嫂推荐阿姐拜师于施大人,就是为了方便为朕诊病,如今阿姐却……” 云素君心中凄然,硬撑道:“臣这些年随师父学医,也培养了几位医术精良的医女,她们中的优异者假以时日,积累经验,自能堪当大任,陛下请放心。” 宇文睿犹自不甘心:“阿姐!若只为和施大人之事怕阿嫂在母后面前为难,朕不是没有办法,阿姐又何苦非要去那边塞苦寒之地?” “陛下!臣早年间便崇仰太后娘娘懿范,后又蒙她看重,得以在师父门下学得傍身之术,心中更是感激,却无以为报。如今,听闻英国公府的孙小姐也要随军去北郑边关,臣想,她贵介出身,在家中定然备受宠爱,边关苦寒,怎么熬得过?臣虽是女子,但从小就做惯了活计,又通晓岐黄,可以随侍在她的身边,保她平安无虞。” 宇文睿听得痴了—— 原来,真正的根由在这里。阿姐倾慕于阿嫂,情知不可能,便决意随军照料悦儿。若是悦儿有阿姐照料,自己也可略略宽心,可那样,岂不是太委屈了阿姐? 见宇文睿尚自迟疑不语,云素君心中更急,她再次行大礼拜道:“臣自知那等念头不堪,但实不愿隐瞒陛下,望陛下念在从小的情分上,就成全了臣的心意吧!” 那等念头,不堪吗? 宇文睿苦笑。她就是存了“那等念头”的,怎会不解思而不得的苦楚? 阿姐行事从不失分寸,又是重情重义之人,宇文睿不能不为之动容。 她双手搀起云素君,“阿姐的心意,朕懂了。朕虽视悦儿为亲妹一般,她又是英国公的长孙女,但朕也实不愿委屈了阿姐。这样吧,朕答应你随军去北郑,母后和阿嫂那里,朕都替你去开脱明白,你只管放心。但是,朕决不许你委屈了自己。你是朕的姐姐,不该是侍奉的下人。朕封你为‘安和郡主’,为朕替身,代朕赴边关。至于医药之事,阿姐只管悦儿和一干随军女侍、女护卫就好,别的人,交给军中的军医处置。朕亦会按照郡主等级安排人服侍阿姐,断不会委屈了阿姐!” “陛下,咱回吧?景大小姐他们都转过山坳,看不到了。”申全侍立在宇文睿的身后,劝道。 十里长亭,送君终有一别。 此番朝廷增兵,并不欲张扬,身为皇帝,本不必被劳烦的。可宇文睿不放心,更舍不得。那支队伍里,有她从小一同长大的妹妹,有辛苦照顾过她的长姊,还有小时候时常打架、打出感情,如今被她委以重任的少年将军……让她怎能不牵挂? 申全的话,并没引走她的注意力。宇文睿只敷衍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那座黑沉沉的山坳上,仿佛就这么死命盯着,就能透过山石子和葱郁的树木看到悦儿他们的踪影似的。 直到告别那一刻,景嘉悦还是对小皇帝不理不睬,即使小皇帝温言要她“好生的,照顾好自己”,她也鼻孔朝天,一脸的不耐烦,唯有泛红的眼圈出卖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宇文睿凝着远方,素净的手掌无意识地抚着敖疆的脖颈,敖疆撒娇地在她手掌上使劲儿蹭了蹭。 宇文睿吃痒,苦笑,“敖疆,这下子你孤单了吧?连白羽朕都给悦儿带了去……” 边关形势复杂,她不放心悦儿的安危,把白羽送给她带走了。白羽通人性,又凶猛,必要的时候,或许可以保护悦儿。宇文睿这样想。 即便这样,临别时,宇文睿还是心内难安,她对云素君说:“朕封阿姐为‘安和郡主’,就是盼着阿姐能够平安、和乐。此去路远,不知何时再见,阿姐一定要善自珍重,莫忘了朕的期盼和想念……” 对于郡主的封号,朝臣们尤其是礼部,不是没有异议,但都被宇文睿强力压了下去。 “朕牵挂前线的将士,不忍舍他们远去,可国事繁重,朕无法随他们同去。云家父女含辛茹苦照顾朕长大,云供奉又是朕的替身,代朕远行,难道要她以普通医官的身份吗?诸位大人是看低了云家,还是想打朕的脸?” 皇帝既如此说,谁人还敢反驳?遂,云素君在出发前匆匆行了册封礼,自此成为大周的安和郡主。 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宇文睿愈发觉得寂寥失落,于是决定回銮。 随行仪仗请她登辇,她素来不喜车里的沉闷,不予理会,直接扳鞍上马。仪仗和护卫无法,只好紧随在后。 离都城不过三四里时,宇文睿坐在马上,微微皱眉,多年习武练就的直觉,令她突生危机感。 果然,她听得耳边传来细小的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猛一扬手,掌中已经多了一物,竟然是一支细小的飞镖。 随行护卫的何冲也察觉到了异样,忙呼喝着“护驾!”,自己已经拔剑挡在了宇文睿的马前。 有人要行刺御驾? 宇文睿拧眉暗想。可当她看清掌中飞镖的时候,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小的飞镖上,绑缚着一条卷起的白纸。 宇文睿拆下,展开那张纸,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中秋当心。 第73章 不妥 宇文睿揣了飞镖和纸条,马不停蹄地飞奔入城,直驱内宫。 甫一入宫,她又脚不沾地地直奔坤泰宫。 当值的宫女、内侍哪想到皇帝会突然出现?忙不迭行礼。 宇文睿等不及有人通报,推殿门入内,正对上景砚惊诧的目光。 “慌慌张张的成什么体统?”景砚佯嗔。 宇文睿觉出殿内异样,服侍的人等都紧绷着脸,没有一丝的笑模样,似乎刚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是怎么了?”她疑惑道。 “皇帝回銮,一切可还安然?”景砚见她跑得一头汗水,遂问道。 “唔,还好,送走阿姐和悦儿他们,又瞧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景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人生于世,难免离别,有离别才会有重逢。皇帝别太伤感。” 宇文睿抿紧嘴唇,默然一瞬,道:“阿嫂说的是,我看得开。只是,回来路上,遇上了这个……” 她说着,展开手掌,那支细小的飞镖和纸条,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里。 “这是?”景砚初时困惑,但旋即明了,急道:“可伤着了?” 她忍不住拉过宇文睿,细细地上下打量,唯恐小皇帝被人伤到。 宇文睿笑得顽皮:“我武功高强着呢!谁能伤到我?” 景砚丢开她的手,嗔道:“逞能!哪有天子出行,不乘御辇,骑着马满街跑的?!” 宇文睿笑嘻嘻的,“怎么没有?我不就是?” 她接着又正色道:“阿嫂别急,这支镖真不是伤我的,而是来报信的。你看——” 说着,展开那张小纸条。 “这人让你中秋当心?” 宇文睿点点头,“我想对方指的是中秋夜的庆典。我朝习俗,中秋月圆之夜,京师乃至全国都要大庆,届时天子率宗室、重臣、妃嫔登宫墙城楼,与民同乐。我想,定是刺客想选在那个时候动手。” 景砚目不转睛地盯着纸条上的字迹,暗自忖度。她精擅书法,自幼便喜钻研名家名帖。眼前的四个字,谈不上格局不凡、架构精当,但笔力遒劲、字体秀拔,观此字可知书写人定然腕力、臂力非常人所能及。她也曾见识过几个武人的字,或是粗犷豪迈一以贯之,或是大开大合不拘细节,可都不是这般模样。 景砚的心头划过异样,沉声道:“这人是个女子……而且,腕力颇强,或许精通弓|弩之术。” 宇文睿眼露佩服:“阿嫂好眼力啊!确然是个女子,而且看这笔势笔锋,肯定是个靠腕力吃饭的。” 景砚疑惑,“你认得这人?” “算是认得,虽不敢确定就是她,但应该是□□不离十。” 景砚轻笑:“我却不知无忧还有这等江湖红颜知己!” 宇文睿听到“红颜知己”四个字,立马红了脸,忙辩道:“哪里是什么红颜知己?不过就是那日出宫淘气,在珍馐玉馔楼吃饭,偏巧遇到她的钱袋子被偷儿顺了,店里的伙计又言语刻薄为难她,我一时看不下去,就帮她付了饭钱。” “哦?”景砚一挑眉脚,“难怪前儿我给你缝制的钱袋子不见了踪影,原来是送了人了?” 宇文睿一时头大,“不是送人了,阿嫂误会了!她一个弱女子,行走江湖,又被偷了家当,孤身一人多危险?我就……” “你就连同钱袋子一起送了她?”景砚故意调侃道,“皇帝果然是个怜香惜玉的……最见不得女子受苦……” 宇文睿大窘,心说这不是重点好吧? 她想要分辩,景砚却抢在她头里说道:“可这个女子,怕也不是弱女子吧?” 宇文睿一滞。 “而她,又是如何知道皇帝的身份的?还是……皇帝当时亮明了身份?”景砚睨着她。 宇文睿头更大了,“我哪里会那么不知分寸?当日是女扮男装的……正是啊,小八姐姐是如何知晓我的真实身份的?” “小八?”景砚重复一句,又道,“她说她叫小八?” “是。可我觉得这不是她的真名,谁会起这么奇怪的名字?” “别人不会,杨烈却会。”景砚沉声道。 “什么?”宇文睿瞪大了眼睛,“阿嫂的意思……小八姐姐她、她是……是北郑的人?” “她是不是北郑的人,我不知,可我却知道杨烈昔日为亲王时,手下就豢养了一批刺客,专替他料理异己。这些人或是幼时就被收在他的府内,或是被他攥住了把柄不得不为他所用,总之,均是个顶个的武功高强,又精通刺杀之术的。而且,只要被杨烈收编,他们就要隐去自身本名,只以一个数字为代号。” 宇文睿蹙眉,“阿嫂知道的真多……” “呵,”景砚轻笑,“无忧,这些事,等你大些迟早会知道。我们在北郑的暗线,阿嫂也会毫无保留地交给你。” 可我现在就不小了。宇文睿暗自思索着。 只听景砚再问道:“那位小八姑娘,可有什么异常?” 宇文睿凝神回忆,“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行走江湖的女子,而且还颇有些风骨,不肯倚仗武功赖账的……不过,她身边的包袱倒是挺奇怪的。” “如何奇怪?” “那里面一定是装了什么贵重的东西,那伙计只碰了碰,她就想要拼命的架势。” “不会的!小八姐姐怎么会是刺客?”宇文睿惊慌道,“她武功高强,若是存了歹心,大可不理会店里伙计的纠缠,一走了之,何苦还要受那等刁难?” “无忧,做刺客的,未必就是心存歹念之人。他们或许是迫于无奈,或是受了要挟,不得不忠于杨烈。何况,你所说的那个包袱,里面或许装着的就是她傍身的兵刃。真正的武者,对心爱兵刃的珍爱,甚至高过自家性命。那是真正的武道。” 景砚说着,心尖突地泛疼。真相往往比常人能够想象的更残忍,而随着无忧的长大,那个残酷的世界会一点点地在她的面前展开。无忧本性是个随性洒脱的孩子,但是作为帝王,她必须面对那些,那条帝王之路无比荣光,却也无比孤寂。 宇文睿沉默了,她缓缓地捏紧拳头,掌心的纸条被她攥得皱巴巴。 景砚看得不忍,柔声道:“我们虽做如此猜想,但真相如何尚不清楚。不论怎样,这位小八姑娘想来是不会害你的。或许,她是感念你当日的相助之恩,也未可知。” 宇文睿面色稍缓,“既然如此,我们当做万全准备。就算是没有刺客,多加小心也是无错的。” 景砚沉吟半晌,道:“今年的中秋大庆,或可取消皇帝登城楼与民同乐这一节。” “为何?” “老宗正,殁了。” “殁、殁了?”宇文睿大惊,“什么时候的事?前日不还说能进饮食了?怎么就突然殁了?” 景砚淡道:“你回宫前半个时辰,逸王入宫向母后和我报的哀讯。” 宇文睿心内恻然:“达皇兄真可怜,襁褓中丧父,如今老宗正又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景砚默然无言。 宇文睿叹道:“幸亏前些日子我封了他逸郡王,不然这会子真觉得对不住他似的。” 她见景砚不做声,忽地想到自己幼年时母后似乎很不喜老宗正和达皇兄,还寻了由头褫夺了其宗正的名位,这才轻咳一声,“母后,唔,母后怎么说?” 景砚这才开口道:“母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低调处置’。” 宇文睿明白,母后这是意在压制逸郡王府。老宗正宇文承吉是眼下宇文宗室中辈分最大者,他的丧事都“低调处置”,这不是抽逸郡王府的嘴巴吗? 可,母后既然这般吩咐,宇文睿也只好从命,心里想的却是:可怜的达皇兄!要不要找个机会晋封他为亲王呢? “所以,阿嫂的意思是,借老宗正丧仪的事,取消今年的登楼环节?” “正是。”景砚点头。 宇文睿凝眉,立时道:“不妥。阿嫂你想,母后特意嘱咐你要‘低调处置’,如今却因为老宗正殁了,连年年惯常的典礼都取消了,这哪里还是‘低调’?简直是以国丧待之,高调得不能再高调了。” 景砚心中涌上暖意,却轻摇头道:“这没什么,我去向母后说明实情,想来,她老人家是会体谅几分的。” 宇文睿仍不同意:“母后本就不喜欢阿嫂,我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可不能因为这点子事就让阿嫂得罪了母后啊!” 景砚浑没想到无忧忽然说出这话,母后为何不喜自己,景砚当然清楚。然而,被这孩子就这么说出口来,景砚微红了脸颊。 宇文睿话一出口,又见景砚的反应,便知自己失言了,忙又接道:“中秋月圆与民同乐,乃是祖制。当年太|祖皇帝起事于晋阳,就是在八月十五夜晚。当时,太|祖提前将中秋礼品送往各地,还在月饼礼盒的夹层中放了一张纸条,上写‘中秋月夜,振剑苍穹,焰火燃处,海晏河清’,相约以各地的中秋夜焰火为号,起兵反郑。我大周立国后,中秋月圆夜皇帝与民同乐就成了习俗。就算是昔年武宗皇帝血洗朝堂,将……将父亲下入天牢的时候,这个典礼也未曾被取消。如今,怎么能为一个普通宗室的丧仪而取消呢?” 景砚知她是在安慰自己,但仍不放心,“祖制虽然如此,可皇帝的安危也……” 宇文睿洒然一笑:“阿嫂放心!我有武功傍身,不怕的!嘿!别说是几个小小的刺客了,便是北郑大将军战腾此刻在我面前,我也敢与他对阵!” 第74章 风采 常言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八月十六夜晚的京师可不比八月十五这晚的热闹。 大周承平多年,民间颇为殷实,民风又相对前朝开放,是以,每到年节的时候,京师的百姓便恨不得玩儿出无数的花样来。 何况,这中秋夜的诸般节目,那都是本朝太|祖年间就有了的,岂能不大乐特乐一番? 日头还没尽落下去呢,京师御街前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往日,百戏、杂耍、民间手艺摊子等等,只有在东市和西市才能看得到,禁宫所在的御街上是决然不许出现这些的。但,今日不同,一年到头,也唯有这一天,天子能“与民同乐”;也唯有这一天,普通的小民百姓有机会一睹今上的风采,御街上自然是人山人海,那些做小生意的、摆小摊子的、杂耍卖艺的,怎会不借重这机会好生多赚他几个钱? 这一晚,最紧张最忙碌的,莫过于京兆尹衙门和禁卫军中的大小官吏并诸位统领们,尤其是禁卫军的官兵们,全员出动,在御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仿若铜铃一般,唯恐一个错眼放过了不轨之徒—— 中秋夜,戌时三刻,皇帝将携宗室、重臣和诸位贵戚登禁宫城楼;亥时正,按照往年的惯例,内廷司会在城楼上向下分撒银钱、鲜果、月饼点心诸物,意在彰显当今皇帝之天恩泽被万民,将时鲜之物飨宴百姓。而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人群最狂野、禁卫军最紧张的时候—— 谁不想得着银钱?就算抢不到钱,能抢着御厨房做的月饼点心,还有供奉御前享用的果品,那不也是极好的? 是以,年年到了这个环节的时候,都会有人被踩伤,甚至因为身体的冲突而大打出手,令禁卫军和京兆尹头疼不已。 据说,礼部早就留意到了这件事,一则在御驾前哄抢冲突,实在是有失体统,更“有悖圣人的教导”;二则他们很怕别有用心之徒掺杂其中,对皇帝不利。 不过,并没听说今年的环节有什么变化,怕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吧?京兆尹盛怀德和禁卫军大统领顾楷彼此对视了一眼,均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疲惫和无奈。可无奈归无奈,他们也只好打点起精神,全力担负起京师的护卫任务。 天刚擦黑。 皇帝寝宫内。 宇文睿伸展开双臂,由着湛卢替自己束好腰间的鞓带。她最近身子贪长,衣裳不是裙裾、袍服短了一截,就是袖口、裤脚缩了一寸,都没法再穿了。 景砚感慨一句“孩子一天一个样”之后,不得不招针功司赶紧给皇帝量尺寸、做新衣裳,自己也打叠起精神,狠狠地忙了几个晚上,又赶制出几样新常服、便服的随身配饰、荷包诸物。 这件五龙便服就是针功司刚进上的,长短、肥瘦无不合身,尤其是这衣衫的颜色,宇文睿更是喜欢。 她从小见惯了非大典场合里着素衣的阿嫂,尤其是白色,穿在阿嫂的身上,怎么看怎么出色。她爱屋及乌,于是也最喜白色。 “外面如何了?”宇文睿问。 此时,纯钧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素白绣纹饰的荷包系在她腰间的鞓带上。 申全刚打城楼上下来,忙笑嘻嘻地答道:“主子,您是没瞧见那个热闹啊!人山人海的,有做买卖的,杂耍的,还有捏面人、剪窗花的……反正人多得是,都等着瞧您的风采呢!” 宇文睿听到“捏面人的”,登时想到自己硬塞在景砚枕边陪伴她的自己的面人小像,心头一甜,下意识地抚摩过垂悬在腿前的绣纹荷包—— 针脚细密,形制素雅,尤其是这上面的木樨,正和自己身上的气息相配……阿嫂真有眼光,她是真心疼我的…… “难为他们了。” 宇文睿歪着头,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展颜一笑,“朕也觉得朕的风采不错。” 申全&纯钧&湛卢:“……” 束好玉冠,宇文睿马不停蹄地直奔坤泰宫,目的只有一个:再次劝阿嫂不要随自己登城楼。 可是,结果还是同那日一样—— “皇帝都在那里,哀家岂能不去?” 宇文睿素知阿嫂性子温婉,但心里极有主张,她又不甘心地劝道:“申全刚回来,说城下聚了好多的百姓,都是来瞧我的风采的。阿嫂你看,都是来瞧我这皇帝风采的,并不是为了瞧太后的风采啊!” 景砚岂会不懂她在迂回劝阻自己?遂轻笑道:“多一个人衬托你这皇帝的风采,不是更好?” 宇文睿嘴角一抽,急道:“阿嫂!城楼上凶险,不知他们会有什么招数。我有武功傍身,我们又提前作了安排……” 景砚直视着她:“正因为凶险,我更得陪着你!你身涉险地,却让我守在后宫,无忧,若你是我,可会安心?” 宇文睿闻言一滞,继而心神一荡:阿嫂的意思,是说无论去哪里,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陪着我吗? 只听景砚续道:“我是你的嫂母,既已知道那处凶险,怎么舍得你一个人独涉?” 宇文睿很想说“我不是一个人,多得是侍卫高手”,可这句话却被那一句“我是你的嫂母”给生生地噎了回去,她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宇文睿强压下心头的异样,道:“我就知道阿嫂不会答应,就命他们在内库里翻出了这个……” 说着,令宫女呈上一只托盘。 “这是?” “金丝软甲,高祖皇帝昔年用过的物事,贴身穿着,再锋利的兵刃也穿不透的,”宇文睿感叹道,“当真是个好东西,百年过去了,竟然还这般柔韧。” 景砚却不急着接过,她疑惑地盯着宇文睿:“那你呢?” 宇文睿闻言挑眉,“我吗?自然也要穿一件防身啊!” 她说着,状似无聊地把玩着景砚放在一旁的针线盒子,抄起上面的一条刚刚绣好的红色束发带,笑嘻嘻道:“阿嫂又为我做了这个?我试试去!” 说罢,扭身便走,将景砚和那只托盘抛在了脑后。 景砚凝着她远去的欢脱背影,目光缓缓地滑过那件金丝软甲,脸色愈发深沉:这样的好东西,即使禁宫之内,怕也找不到第二件吧? 戌时正,庆德宫内,宇文睿和景砚端坐于正中,下面东西两排,分别为朝中重臣和宗室亲眷,觥筹交错,共庆中秋月圆。 因着前日老宗政宇文承吉殁了,是以今年的中秋夜宴众人不敢十分卖力,不过如往年一般,说了些“陛下圣明”“大周承平”“万民乐业”的喜庆话头,气氛颇为寡淡。 宇文睿悻悻地抿了两口御酒,抬眼扫了一遍宗室那队:没有了老宗政的影子倒也罢了,只是达皇兄眼下正在府中守丧。少了他,少了许多劝酒的话头,也就少了许多乐趣。 宇文睿向来喜欢逸王宇文达旷达随性,真真不辜负他的名字和封号;她也喜欢听宇文达点评天下胜景,总令人有如临其境之感。 不知今晚这天下人的团圆节,达皇兄孤单单一个人,守着老宗政的灵位,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 宇文睿越想心里越是不好受,悄悄招来了申全。 “去,预备些上好的果品、月饼,装好了,你亲自跟着,送去逸郡王府。”宇文睿压低声音道。 “主子这是要?”申全也是压着声音。 “给逸王送去。就说是朕的心意,朕虽在宫中脱不开身,但并没忘了他这位哥哥。要他别太过难过伤了身子,朕和大周都需要他好生的。” 申全点头一一记下了。 “哦,对了!食盒子千万别用大红的,人家府里刚殁了人……用素色的盒子。你们也都穿得简素些。”宇文睿再三嘱咐道,眼看着申全领命去了。 单说申全,下去点了几个稳妥的小内监,又命准备好了果品、糕饼,用素盒子装了。 他刚带人登上车子,就恍惚听来回侍奉的小内监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今年的舞狮子可真漂亮!”“嘿!这狮子不光漂亮,个头还比往年的大呢!”“不光个头大,数目还多呢!”“据说是相王爷特意准备的,就是为了让咱们陛下高兴。” 申全越听内心越沉,隐隐地泛上不安感。可他有任务在身,只好吩咐出发。 他揪着一颗心坐在车里,听着车轮子压过路上的石板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心里愈发的不踏实。他不放心地撩起车帘,想看看禁宫的方向有没有什么异样。 刚瞥了一眼,申全只觉得眼前一花,墨蓝的夜空下,一个白影在房脊上倏忽而过。 申全揉了揉眼睛,再一看,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逸王府遍挂缟素,大厅当中是宇文承吉的神主牌位,牌位之后是一口硕大的金丝楠木棺椁。 逸王宇文达身着重孝,孤零零地跪在牌位前的地上,垂着头一张一张地往火盆里烧纸钱。 夜更加深了。 忽的刮过一阵凉风,宇文达莫名地打了个寒战。他悚然抬头,诧异地看到香案上两只白烛的火光突的灭了。 宇文达呼吸一窒,猛地回头:“什么人!” 就在他身后丈余远,一人凌然而立。 那是个女子,身形高挑修长,一身的素白衣裳,通体上下透着一股子傲然不驯的气息。 宇文达毕竟武功不凡,此时倒不觉得十分害怕,他霍然起身,面对着白衣女子,沉着声音道:“阁下何人?私闯我府邸,是何用意?” 女子却冷笑:“逸王好大的胆子啊!深夜只一人在此守着这口棺材?” 她说着,一指那具金丝楠木棺椁,眼中流露出不屑。 宇文达眸色一沉,“本王如何,怕不是阁下该管之事吧?何况,阁下以手点指我祖父神主,太无礼了吧?” 白衣女子无所谓地冷哼一声,“祖父?逸王叫得真是亲切!认贼作父二十余年,犹被蒙在鼓中吗?” “你说什么!”宇文达凤目一瞪,双拳攥紧,全身的肌肉绷紧,似要和女子拼命一般。 白衣女子却是毫无惧意,反倒飘身向他冲来,身形快若闪电。 宇文达一惊一下,女子已然欺身到他面前,二人相距不过尺余。 宇文达像被钉在了原地,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女子的脸—— 那张脸,何等熟悉? 熟悉的,仿佛就是自己的脸…… 白衣女子再一次,向着他迈了一小步。 宇文达的心脏猛然抽紧,某种似乎早就存在的维系与默契就在那一瞬间轰然击穿他的身心,早得……似乎在二十余年前,就是如此的。 “你……是谁?”宇文达听到自己艰难地问出这句话,声音陌生得仿佛不认识一般。 白衣女子轻笑,望着他的双眸仿佛有了些许的温度,“你该问,你自己是谁……宇文麟。” 第75章 破空 申全离开后,宇文睿依旧与众人把盏言欢。所不同的,殿里殿外多了几个传信的小内监他们,隔半刻钟便唯唯诺诺地进殿,伏在宇文睿的耳边小声嘀咕几句什么。宇文睿则默默听着,不动声色地饮酒。 约莫着时辰差不多了,宇文睿扬唇一笑,端起案上的酒盏,向着相王宇文广的方向敬了敬:“相王叔有心了!朕敬你一杯!” 相王坐得屁股发麻,就等着她这句话呢,闻言,满心的笑意终于藏掖不住,都漾在了脸上,“多谢陛下!” 说罢,一饮而尽。 宇文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系列动作,心中的疑问更深:相王是个出了名的大草包,喜怒哀乐都是遮掩不住的。看他的表情,显见是早就等不及自己发现了。这样的人,会起那等胆大包天的心思?莫非,不是他? 宇文睿也含笑饮尽盏中酒,温言道:“相王叔可知朕为何夸赞你?” 相王岂会不知?他一向心里憋不住话,急答道:“陛下是为了今晚的舞狮的事儿?” 宇文睿把玩着掌中的杯盏,对相王道:“老宗正新丧,朕心里正不舒服呢。相王叔有心,替朕多张罗了这许多的热闹,让朕高兴;还强忍着悲意在这里陪朕同乐,真是忠君爱国之举啊!令朕颇为感动!” 相王闻言,更按捺不住喜形于色,恭敬道:“为君分忧,本就是做臣子们的本分。陛下谬赞了!” 宇文克勤坐在相王下手,闻言眉头不禁一皱;宇文克俭却是一脸的无所谓,目不转睛地盯着斟酒的侍女瞧个不停。 座下群臣,则各吃各喝各的,仿佛没听见皇帝在打机锋。 宇文睿在相王父子三人的脸上转了一个来回,最后落在了景砚的身上。 她起身,恭恭敬敬道:“皇嫂,时辰差不多了。您看,这会子登城可好?” 二人四目相对,不动声色地交换了几个眼神。 景砚回了她一个“你放心”的眼神,面上却是一团的公式化表情,淡道:“也好。” 从禁宫城楼上往下看,人群熙熙攘攘的,各色摊子热闹得紧,灯火通明,亮若白昼。 每年中秋,皇帝惯例在戌时三刻登城楼。因此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人人都仰起头,好奇地往城楼上张望。 黄罗盖伞下,宇文睿身着月白色五龙便服,头戴玉冠,额上一抹鲜红色束发带,在众臣、宗室的簇拥下站在城楼上朝下观望。城楼上的侍卫数目加了两倍有余,城楼下的禁卫军也都不由得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唯恐皇帝有什么闪失。 其实,夜色已深,加之城下御街上灯火璀璨夺目,趁得城楼上的灯光都极其暗淡,若非武功卓绝、目力极佳者,实在是不好确定皇帝的具体位置。景砚的太后仪仗,就在宇文睿身侧不远处。 纵然是做了十二分的准备,宇文睿还是忍不住时而侧脸打量阿嫂的安危。 景砚与她对视,以目示意她专心皇帝该做的事。 宇文睿克制地生生转过头,暗暗深吸一口气。她开始打量城楼下的种种—— 因为时辰到了,皇帝登了城,在司礼官的引导下,舞狮、百戏、诸般杂耍俱都按部就班地开演了。 围观的百姓看得热闹,宇文睿也看得不错眼。 会是舞狮的吗? 这狮子可比往年的大得多了,里面会藏着兵刃家伙吗?或者躲藏了几个人,好找准机会动手? 可是,看相王的表情,听他的言语,显然不是。 除了自己登基前,相王欺自己年幼,惦记着那张龙椅,这些年来,他还没敢有过什么僭越之举。 那张藏不住心思的脸,会是伪装的吗? 又或者,是这伙百戏、杂耍的? 那把吞进嘴里的刀,会是真的吗? 那根舞得像车轮一般的□□,会是真的吗? 他们是不是打算一会儿用这些东西来行刺朕? 宇文睿盯着城楼下的一举一动,心头既期盼又紧张—— 期盼的是,她许久没同人动过手了,筋骨都快松散了,很盼着来那么一场打斗,过过手瘾。 紧张的是,这城楼之上,不止自己一人,还有阿嫂,还有大周的柱国之臣,若是万一有什么闪失,其后果不堪设想。 想及此,宇文睿的掌心沁上一层汗意,她用力地吞咽了一口,以压制住左胸口那颗越跳越快的心脏。 然而,她所期盼和担心的事,全都没有发生。 城楼下的百姓喝彩喊好,城楼上的众人指点评论,一派的祥和氛围。 展眼间,已经到了亥时。 城下的舞狮、杂耍渐渐退去,只听司礼官一声高喝:“吉时到!吾皇隆恩,以飨万民!” 城楼下的百姓,听到这一声,都是精神一振,一股脑地扑向了城脚下。 内廷司早就在城垛口备下了一筐筐的果品、糕饼,随着一声令下,流水价似的倾泻而下。 城楼下的百姓,欢叫着纷纷争抢。 同往年一样,难免因为身体的冲突而生口角,甚至撕扯、辱骂。 景砚在城上听得暗暗皱眉,心道或许礼部说的不错,这确实不是一个好的仪式。 她微微侧脸,看向宇文睿,发现那孩子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城楼下黑压压的人群和一丛丛的灯火出神。 景砚正纳罕这孩子看什么看得这么专注,却见宇文睿突地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景砚更是奇怪。 她没有武功,并不知道宇文睿耳力目力俱佳,已经遥遥看到了化装成普通百姓的内廷侍卫从人丛里拎出一个颇为壮硕的黑衣人,周围乔装打扮的几名侍卫立马包抄上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黑衣人按住、拖走。 紧接着,人丛中又有两名黑衣男子被拖了出来。宇文睿心头正欢喜着,却一眼瞥见了那两名男子似有异状。 她脑中电光火石间正要呼喝“扣住他们的嘴”,却不料两名男子已经有所动作,牙关一咬,身子抖了抖就不动弹了。 众内廷侍卫唯恐引人注目,拖死狗一般将两具死尸拖走了。 宇文睿却是暗自心惊—— 服毒自尽! 死士! 恰在此时,布置在京师四城的庆典焰火一起被点燃,“砰”的一声腾空而起,照亮了整座京师,也照亮了御街前禁宫城楼之上众人的脸。 城下的百姓,城上的百官、宗室,都忍不住抬头仰望夜空,纷纷慨叹好绚丽的焰火。 霎时间,随着焰火腾空的,还有四个黑影。他们正对着宇文睿所在的地方,跃起丈余。跃起的同时,四个人同时弯弓搭箭,箭尖所指向的,皆是同一个方向—— 皇帝宇文睿! 宇文睿的修为比一般人高,自然看得也比一般人分明。 千钧一发之际,她脑中电光火石般滑过一个念头—— 箭杀! 这场景,何其熟悉! 皇兄宇文哲不就是被…… 难道,今日他们又来杀朕来了! 城下的内廷侍卫眼见有刺客腾空而起,大惊失色,纷纷抽出随身的兵刃跃身形阻挡,城楼上的护卫此时也看到了刺客意图不轨,忙向前冲。然而,他们毕竟身法不及四名刺客的快,眼睁睁看着四支箭从四张劲弓上爆|射而出,直奔皇帝飞去。 眼看刺客就要得逞,危急关头,斜刺里突地飞出一个白色的身影,凌波踏步,拦腰截住四支箭,广袖舒展,已经将四支箭卷住。紧接着,仿佛停滞在了半空中一般,那人身形急转,也不细看,随手一抛,四支箭又原路返回,直冲四名刺客飞去。 四名刺客刚用尽全力射出箭矢,因着重力作用直朝地面落去,身体完全来不及再做反应;而且,那四支箭返回的劲道远强过他们之前的功力,血肉之躯怎扛得住摧金裂石之力?只听得“噗噗噗噗”四声连响,宇文睿冲口而出的“留活口”三个字犹在空中回响,四名刺客已经被分别刺中要害,直接摔在地面上,死了。 刺客跌落身死,自然有下面的侍卫去料理。可下面的百姓却快被吓死了,一时间哭爹叫娘,乱作了一团,更有力弱无辜的被踩踏受伤。 宇文睿听得心内不忍,高声冲下面呼喝道:“别伤了无辜百姓!” 城楼上的众人,都看傻了眼,几名武将胆子还算壮,先自醒过神来,忙向皇帝告了罪,下去处置了。刑部尚书、刑部侍郎、京兆尹、禁卫军统领都被惊得站不稳了:明目张胆地行刺皇帝,这还了得! 景砚纵然没有武功,这时也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娇躯一抖,猛地攥住侍立在身侧的秉笔的手腕,脚步急向宇文睿挪去。 秉笔虽也受了惊吓,但好歹脑中尚存一丝清明,且她是局外人,不至于像景砚一般关心则乱。她忙一把拉住景砚,慌忙道:“主子!先别急着……” 后面的话,秉笔没有说出口。景砚心里何尝不懂? 眼下,皇帝所在之处是众矢之的,刚才跳出来四个刺客,谁知道下面的人丛里还有没有了?皇帝会武功,大概可以应付吧?可太后这会子冲过去,无疑只会让皇帝分心。 景砚猛然止住脚步,她一瞬不瞬地盯紧了宇文睿,攥着秉笔的手掌却是越收越紧。 这会子,宇文睿心内稍安,正无奈地瞧着俏生生立在城垛上的白衣女子。 虽然女子覆着面,可那双桀骜不驯的眸子,那抹傲然而立的身姿,不是她的师姐柴麒又是何人? 柴麒在空中甩出四支箭的同时,恰好听到了宇文睿的那句“留活口”,可已经来不及了,她身法再快,也追不上自己抛出去的杀人利器。 对上宇文睿无奈的目光,柴麒挑了挑眉角,自顾自道:“你的那些侍卫,武功太弱了!” 弱得连刺客都抓不住,居然让他们跃起来伤人。 宇文睿一时被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噎住了,瞪圆了眼睛看着她。 你当这世上还有几个人有你这份身手? 好吧,柴师姐,你救了朕的命,朕该感谢你对吧?可是,朕没想到你会出手啊!朕原本设置好了人手的,就算是侍卫们不顶事,朕自己也可以出手料理的啊! 好吧好吧,到底柴师姐救了朕的命……宇文睿自我催眠中。 就在众人都以为危机已经过去的时刻,夜空中又腾起了一簇簇焰火。 正对着禁宫城楼,最最不起眼的平地上,在人丛中悄无声息地跃起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弯弓搭箭。 宇文睿似有所感,惶然转头,璀璨的烟火中,她正与那双冷然的眸子对上。 不,那双眸子怎么会是冷然的?那日,她向自己道谢的时候,明明眼中是泛着暖意的。 她并不是毫无感情的,她只是性子冷寂罢了。 于是宇文睿看到了,那双手,泛白有力,就像她曾写下那四个字提醒自己危险的靠近;可此刻,它们正扣着弓与弦,操纵着那支对准自己的要命箭矢。 于是宇文睿懂得了,被那人爱若性命的包裹里装的是什么——弓,好弓,却是,夺命的弓! 于是她坦率地对上那人清冷的目光,她用双眸问她:“你是要杀朕吗?” “……” 那人却是无言,回答她的唯有箭矢划破虚空的狰狞嘶吼。 还有景砚凄厉的惊呼。 “无忧——” 第76章 重伤 景砚一声凄厉的惊呼冲口而出的同时,那支箭也离了弦。 夺命的箭,飞得有多快? 人的心思,又能有多快? 一切只在兔起鹘落之间,箭矢划破空气的那一刻,柴麒也出手了—— 然而,这名刺客的武功修为显然高过之前的四名,箭的力道与速度也不可同日而语。半尺之差,那支箭便这样贴着她的衣袖激|射而过了。 柴麒愠怒。 一则她对小师妹宇文睿的武功修为颇有几分自信,二则她唯恐这名刺客再有什么后招。于是,她索性不再去管那支箭,而是在空中一个旋身,滑出一个漂亮的月白色半弧,随即双掌一摆,直朝那名刺客攻了过去。 那名黑衣刺客箭矢甫一脱手,身体自然而然地就向下飘落。 可不过一呼一吸的当儿,她突地感到头顶有一股子摧山倒海般的力量铺天盖地地袭了来,竟是让她躲无可躲,只觉天地间霎时都被这股力道充塞了。 她心内惊诧的同时,情知对方绝非普通的高手。心思电转之下,她在半空中左手紧握住那张劲弓,右手拼出全身的气力迎了上去——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是柴麒的左手掌与她的右手掌在空中相撞发出的声音;紧接着,柴麒的右掌便攻到了,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她的左肩头上。 “噗——”那名刺客随之狂喷出一口鲜血,在半空中洒下点点血雨。 她方才与柴麒对的那一掌,右手的腕骨已经被震断;最最要命的,是柴麒拍在她左肩头的那一击。因着顾及到宇文睿要求的“留活口”,柴麒这一招并没有下死手,不过这一掌拍下去,虽没将那刺客的五脏六腑震得粉碎,也俱都受了几重的内伤,不将养个三月五月的,恐怕也难恢复了。 柴麒出手之后,那刺客跌落于地面上。她自恃身份,不做过多纠缠,身形一飘,重又俏生生地立在了城垛之上,展目观瞧宇文睿如何应付那支箭矢。 其实,就在柴麒方才出手的同时,宇文睿这边已经尘埃落定。 城上的众人,是眼睁睁看着那支箭以迅疾无比的速度飞过来的,却都是无能为力;唯一有能力应付躲闪的宇文睿,却倔强地不言不动—— 她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住那支箭的箭尖,太阳穴因为眼部神经的紧绷而频频蹦着。她不躲,更不动,她就是要亲眼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这支箭的目标。 “铮——” 电光火石之间,那支箭已然钉在了它原本的目标上。因着强劲的力道,箭尾还在夜风中轻轻地颤抖着。 这一声,极小;然而,却仿若通天贯地的一声巨雷,震撼着城楼上每一个人的心脏。 景砚娇躯一软,险些瘫倒在地。在秉笔和侍墨的搀扶下,她才勉强稳住心神,颤抖着看向宇文睿—— 没有旁人的惊呼惨叫,没有飞溅的血花和想象中的致命伤口……她的无忧还好端端地立在那里,依旧是那副挺拔的、同她的哲越来越像的修俊身躯。 景砚大悲大喜的交错间,心中忽的生出想要拥那身躯入怀的冲动。 其实,那支箭,真的不是射|向宇文睿的。 它最终落在了宇文睿侧后方手擎黄罗盖伞的小内监头顶的帽饰上,直接穿过帽饰,钉在了那名小内监的发髻上。 那名小内监初时只觉得头顶的发丝一痒,却碍着礼仪不敢伸手去摸。待得看到诸位大人、贵戚都眼睁睁见鬼一样地盯着自己的帽子,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两条腿瞬间软成了熟面条,那一声“嗷”的惊号刚吐出半句,双眼一翻,就昏了过去。他手中擎着的黄罗盖伞也应声倒地。 宇文睿微惊,忙命人查视小内监可否受伤。 此时,城楼下已经乱作一团—— 那名刺客被柴麒一击之下跌落于地,立马有化装成普通百姓的内廷侍卫和禁卫军围了上来,意欲将其拿下绑缚。 不料,那名刺客虽断了腕骨,又是身负重伤,却颇为硬气,她强撑着身体左冲右突,虽然挨了侍卫的几下刀枪,更添了几道皮肉伤,但最终竟然还打伤了几名侍卫,闯出了围攻的圈子,跌跌撞撞地朝远处跑了去。 禁卫军大统领顾楷浑没想到这刺客受了这样重的伤还能伤人突围,他自知今日之事大,刺客都行刺到了御驾前,自己难逃其责,于是更不敢怠慢,急忙亲自带了一队人马,顺着刺客逃走的方向追了去。 宇文睿在城楼上看得分明,她心念一动,高喝一声:“顾楷!穷寇莫追!” 顾楷闻言,略一迟疑,才顿住脚步。 宇文睿再次吩咐道:“带着你的人,回护禁宫,保护太皇太后和太后要紧!不要惊扰了百姓!” 顾楷连忙领命,带领手下人马护住禁宫。 宇文睿转头对上城垛上傲然背手而立的柴麒,“师姐,烦你保护我皇嫂!” 说罢,抬腿就要登上城头。 柴麒眼梢微挑,没言语,算是答允了。 “无忧——”景砚再也看不下去了,顾不得场合,越众而出。 宇文睿踏出的一只脚滞在原地,转身温言安慰道:“阿嫂放心,我去去就回!” 言罢,飞身而起,跃出城墙,双腿交错,如闲庭信步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城下,又如闪电似的朝着之前那名刺客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徒留景砚咬着嘴唇,立在城头对着虚空嗟叹。 宇文睿循着鼻端淡淡的血腥气味越追越远,心也越来越沉:被柴师姐的掌法拍成了重伤,再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又被侍卫们砍了几刀刺了几枪,流了那么多的血,她的身体……还能撑得住吗? 渐渐地,喧嚣的人群与热闹的焰火都被她甩在了身后,宇文睿已经追到了城外。 大周京城依山傍水,一条河穿城而过,城外连绵的群山一眼望不到尽头。 宇文睿疾驰如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停歇。 她脚不沾地寻了两刻钟,身上已经有了汗意。此时,空气中的血腥气愈来愈重。 宇文睿缓下脚步,踏着月色摸进了一个黑黝黝的山洞里。幸好她武功修为颇高,对于普通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她的视线也能应付得了。 “小八姐姐?小八姐姐……你在吗?”宇文睿压低声音,一步一步向前挪着,边轻唤着。 回答她的,只有旷野的风回旋在空旷的山洞中的怪吼声,以及……隐隐约约的牙齿相叩的声响。 宇文睿微微皱眉,再不敢耽搁,疾走几步,蹲下|身,探手便摸到了一具微微颤抖的身体,触手处一片粘腻。 她把手指贴近鼻端,是血…… “小八姐姐,你还好吗?”宇文睿说着,手上也没闲着,在小八的身上一阵舞动,点了她几处大穴,止住了血的流泻。 小八神智已有几分不清楚,她听到宇文睿的声音,下意识地闷哼了一声:“唔……” 曾经清冷淡然的嗓音,此刻从她的喉间溢出,沉郁,含混,仿佛嘴里含了什么东西。 宇文睿一惊,猛然联想到之前那四个咬破口中毒|药自戕的刺客,想都没想,一手扣住小八的嘴,掰开,另一只手按在她的咽喉处。微一用力,只听得“哇”的一声,一口鲜血自小八的口中狂喷而出,哪里有什么毒|药异物? 宇文睿手上刚一用力,便后悔了,暗骂自己担心太过,脑子都不清楚了:小八姐姐若是同那几个刺客一样,也是口含了毒|药,万一失败被捉就咬破毒|药自戕而死,那么她又怎么会在被柴师姐打伤之后,还拼尽全力突出众侍卫的围攻?当时便自我了断了岂不利索? 嘿!真是糊涂!害得小八姐姐又吐了一口血! 宇文睿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更不敢想象小八姐姐的真正身份,眼下,救了小八姐姐的性命才是最最要紧的。 她于是攀住小八的右手手腕,摸索过断骨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扶正位置,再徐徐地灌入自己的真气。 宇文睿做完这一切之后,知道小八姐姐这只手腕应该没什么大事了,她自己的修为又不错,只要假以时日就可恢复如初。可眼下最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宇文睿担心的是柴师姐拍在小八姐姐肩头的那一掌,定是震伤了五脏六腑。 宇文睿不敢怠慢,扳过小八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的身前,左手环在她的腰腹间,不使她歪倒;右手按在她的背上,绵绵的真气通过她的手掌被缓缓地注入小八的后背,又慢慢地流转过全身,如同甘霖滋润干涸的土地一般,滋润着小八的五脏六腑,修复着上面的丝丝伤痕。 小八的身体自然而然地生出回应,渐渐停止了颤抖,浑身上下也徐徐泛上了暖意。她神志模糊之中,舒适地轻哼一声,就无力地跌在了宇文睿的怀中。 宇文睿动用真气,也感疲惫。感知到小八姐姐身上的内伤已无性命之忧,她的心神也是一松,一重重的劳累感接踵而来,扣紧怀中重新温暖起来的身体,宇文睿也恍恍惚惚睡去了。 唯有最后一丝清明,使得她在迷蒙中听到小八呓语般的声音:“我不该……不该……杀了你的……” 宇文睿很想说“你并没有杀我,你救了我”,可朦胧中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儿,她不及细想,便沉睡过去会周公了。 第77章 真像 宇文睿因为真气损耗,于疲惫之中便怀抱着小八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踏实,总有不同的人、不同的场景毫无章法地掺杂进她的梦境中—— 一忽,她身处幼时皇兄宇文哲的遗体曾躺过的思宸殿的地下密室中,她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阿嫂伏在皇兄的身体上哭得悲痛欲绝。宇文睿很想冲过去劝慰阿嫂不要难过,可她的手和脚却像被钉住了,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来。她觉得自己在阿嫂的眼中像是根本看不见的空气一般,她眼睁睁地看着阿嫂哭个不停,眼睁睁地看着皇兄的胸口插|着一支箭,那殷红的血正顺着伤口处流泻而出,可她却无能为力。 又一忽,宇文睿又觉得自己置身于奉先殿中。她仰起头,就能够看到高祖英武、修俊的画像,画像前是阿嫂熟悉的背影。依旧是那娇柔而倔犟的身躯,依旧是那件让宇文睿看着无比碍眼的素白寒梅纹饰的衣裙。 阿嫂她,为什么会跪在这里? 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的哀伤? 又是谁,惹得她这样伤心的? “轰——” 一道耀眼的光芒,忽然自她头顶高祖皇帝的画像上放射出来。宇文睿下意识地想要抬手遮挡,却发现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她此刻,正倚身在一处杂草丛生的浅浅的山洞里,微曦的晨光正透过嶙峋的山石投射在她的脸上。 宇文睿不禁移动了一下|身体,才发觉怀里是满的,一个人正被自己搂着安睡。 她此时方记起昨夜发生了什么:中秋之夜,刺客借京师大放焰火庆祝之际行刺自己,好在有小八姐姐提前告知,还有柴师姐的相助……后来自己找到了受伤的小八姐姐,替她疗伤…… 宇文睿想到这里,暗运真气。经过几个时辰的休息,她的身体已然恢复如初。 她于是放了心,又低头看怀中那人—— 其实,小八姐姐是个很耐看的人。初初一见时,或者会被她周身冷冽的气息,和那双冰凉的眸子拒于千里之外,待得有机会细细地看她的睡颜,不难发现,她的眉眼、轮廓生得很是精致,不失为美人一枚。尤其是,此刻她双眸紧闭,一呼一吸,细而绵长,纤瘦的骨骼和沁凉的肌肤,就这么贴服在自己的身体上,像只乖觉的小猫儿一样窝在自己的怀里,令人难免心生怜爱。 宇文睿不放心她的伤势,小心翼翼地摸索过她受伤的手腕—— 还好,断骨被接得很好,不会落下什么残疾。假以时日,想来是会回复如常的。 宇文睿又细心地单掌贴在小八的后心上,让自己的真气在她的身体里流转一圈。直到确定她的身体正处于自我修复之中,才略略安心。 只是,这件黑色夜行衣上布满了细碎的伤口,特别是黏在上面已经变成黑紫色的血迹,昭示着这人曾经流过了多少血。 真是可怜! 宇文睿忍不住暗自唏嘘:一个人的身体里总共能有多少血?小八姐姐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奔出这么远,何等硬气的人! 宇文睿自问做不到。 阳光越发地充足了起来,淡橙色的光芒折射在小八的嘴唇上,使得那上面干裂的小口子更加清晰了。 宇文睿知道,失血过多的人,会比常人更需要水的滋润。 她蹑手蹑脚地放下小八,想要抽身去弄点儿水喂给她,却不防惊醒了小八。 “……弓……我的弓……”因为大量失血和身体虚弱,小八的声音嘶哑而低喑。 宇文睿默默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惜弓如命啊!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这张弓呢! 这或许就是阿嫂所说的,真正的武者精魂吧? 宇文睿实不愿细想下去。此一刻,她只愿小八姐姐只是小八姐姐,她与她之间,只有简简单单的缘会于江湖的关系。 然而,世事真能如此吗? (真要能这么简单,写小说的人就没得可写了,摊手) 小八迷蒙中探出那只受伤的手腕去摸索爱逾性命的弓,迎接她的却是钻心的疼痛。 她疼得额头泛上冷汗,整个人也瞬间清醒了,猛然睁眼,恰对上宇文睿满是关心的双眸。 “小八姐姐,你的弓在这儿呢!你受伤很重,别乱动。” 小八大惊失色,如被毒蝎子蜇了一般,不管不顾地猛力挣开宇文睿的怀抱,踉跄着险些栽倒。 宇文睿怀里一空,呆住,瞪着一双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小八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咬紧的牙关里,蹦出几个字:“不该是你……” 不该是我? 宇文睿眨眨眼,不懂。 “小八姐姐,你伤得很重,你……” “别叫我小八!”小八突地打断她,跌跌撞撞地拾起地上的弓,便往洞外走去。 挪了两步,她霍然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宇文睿犹自懵懂的脸,声音不由得一软,轻叹一声,“你……不该救我的……” “你提醒朕小心刺客,昨夜又没对朕下杀手,朕感激你,救你是应当的……”宇文睿站起身,抿着唇,终究忍不住道,“你原来早就知道朕的身份了……” 小八凝着她,眼中似是透出一丝暖意来:“怎会看不出……” 宇文睿心中的疑惑更深。 小八深吸一口气,“那日你帮我解围,昨日又救我性命,我很感激……只是,我心中尚有一事未了,待得……待得那事有了结果,我便、便来任由你处置……” 宇文睿闻言,心尖一颤,“你……你究竟是何人?” 小八苦笑:“我是何人,难道你此刻还猜不出吗?” 宇文睿喉间一紧,“你当真、当真是北郑的……刺客?” “刺客……呵!我确是刺客……”说着,小八突地紧走两步,与宇文睿相距不过尺余。 “我姓杨,杨敏。你……可要记住了!” “你、你姓杨!你是北郑的……”北郑的宗室? 小八,不,杨敏猛地摇头,“我非宗室!我的祖上……唉!不说也罢!” 她说着,深深地凝着宇文睿,忍不住凑近了些,不顾手腕上的强烈痛意,拂上了宇文睿的脸颊。 宇文睿呆怔着,由着她动作。 “你和她……真像……”杨敏那因为沾着血污而愈发显得苍白如纸的手掌,轻轻地撩去宇文睿额间的束发带,“……这样,更像……” 宇文睿如遭雷击,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反应。 耳边唯有杨敏梦呓般的声音在回响,那道声音,以及那道声音所包含的内容,残忍地、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一处伤疤,将它们血淋淋地展现在了宇文睿的面前——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杀人,却也是唯一后悔的一次……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就这样,被我毁掉了……” 宇文睿霎时间全身冰冷,如坠冰窟,她“砰”的一把抓住杨敏的手腕,却在看到对方脸上露出难|耐的痛苦表情的一瞬,忍不住松开了手。 “你……你说你……你杀了谁?!” 杨敏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慢慢涌上怜惜,“你当真不知,我所说的是何人?” 宇文睿抿紧嘴唇,不敢开口,生怕一开口就会招惹来什么恐怖的怪物。 杨敏突地展颜笑了,“原来,你竟是不知道她……呵!也好,晚知道一天,就能少一天的痛苦。” 她说罢,探手入怀,摸出一只被鲜血浸成红色的绣工精细的钱袋子,“这物事,还你……” 宇文睿盯着那只早已失却了本来面目的钱袋子,上面的暗红色几乎要滴落下来,她只觉得触目惊心。 “这针脚和那年……她腰间的荷包一模一样……是她的妻子绣给你的吧?她们对你当真是好……这仇该当……由你来报……” 宇文睿的呼吸,在那一刻都要停止了。 杨敏见她并没有接过的意思,长叹一声,“这样的东西,我无颜带在身边……” 她将那血色的钱袋子轻轻掷在宇文睿的脚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宇文睿,转身便要离开。 宇文睿猛然醒过神来,死命盯着杨敏的背影,吼道:“是不是杨烈逼你的?” 杨敏的脚步一滞,低哑的声音回转在狭小的山洞中:“逼又如何?不逼又如何?” 宇文睿一时语结。 杨敏浴血的背影对着她,缓缓道:“将来无论如何,我母亲终是无辜……只求你、求你别让旁人知道你救了我。否则,她的命……那些人会……” 宇文睿心头又苦又涩,她眼睁睁地看着杨敏左手捏着那张弓,蹒跚而又倔强地朝洞口处挪去。 她心中更觉难过,急追几步,“你要去哪儿?他们……他们会不会杀了你?”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杨敏笑了,笑得如沐春风,“多谢你关心!我不会死在他们手里……我的命,留给你来取!”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宇文睿看着脚边的血红色钱袋子,已经痴在了原地。 然而,老天并不给她时间清净—— 杨敏步履艰难地转出洞口,不过半刻钟,外面突地传来一声暴喝:“刺客!哪里走!” 紧接着,便是箭矢划破空气的铮然声。 宇文睿大惊,情知不好,她不敢耽搁,急慌慌地跑了出去。 第78章 拿下 山洞外。 杨敏虚弱地倚在一株老树的树干上,那棵老树像她的身体一样枯败不堪。 她受的伤太重了,以至于只能凭借依靠着这棵枯树才不会跌倒在地。 枯树坚硬的表皮戳在她的后背上,连带着全身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受过重创的五脏六腑此刻也不争气地翻江倒海般地撕扯着她的意志。 杨敏用尽此时仅有的全部力气攥紧了右拳,刚刚被接好骨头的断腕带动着全身的神经,强烈的痛感牵扯着她的右手难以自控地轻轻颤抖。 她于是又不要命一般地捏紧了左手的弓——这张弓是她的命!不,不仅仅是命那么简单!那是她身为武者的尊严所在!那是她家族的精魂所在! 因为用力,她身上细碎的伤口被挣破,殷红的血线顺着素白的手背缓缓而下,沾染了那张弓的弓背、弓弦,直到低落在地面上。 滴答—— 滴答—— 何冲似乎听到了那细微的声响。面前这个年轻的女子,她的硬气、她的意志,无不让同样身为武者的何冲敬佩。 可惜了! 何冲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传出的叹惋。他默默地扣住腰间的长剑剑柄,唯有如此,他才不至忘记自己的本分之事。 纵然身陷死局,杨敏的面色依旧古井不波,仿佛射落在脚下的密密麻麻的一排箭矢,都是刚从地上长出来的棕黑色新草似的。 她纯黑的、不含一丝驳杂的眸子,漠然地扫过眼前两丈开外虎视眈眈地对着自己的一排着铠兵士,以及他们手中同样瞄准着自己、随时准备离弦而出的弩|箭。 弩兵的后面,还有重铠枪兵吗? 杨敏冷笑—— 为了她这个“刺客”,还真是颇费心思,连重枪兵、机弩兵都调了来了。 在场之人,没有谁比她更了解此时自己的身体状况。别说是一排排的机弩兵那令轻功高手都望而却步的弩|箭,和重铠枪兵那不怕死的硬冲硬撞了,这会儿哪怕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习武之人,都能轻易将自己拿下,不费吹灰之力。 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或者,他们是要“留活口”? 她并不怕痛,更不怕死,严刑拷打也罢,审讯拷问也罢,肉|体上的疼痛并不足以令她畏惧。但,那意味着屈辱。 与其受辱,她宁愿立时身死! 杨敏凉凉地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的脸—— 他们每个人都有父母吧?他们的母亲是不是也在殷殷地盼着他们安然回家? 可怜了,她的母亲,此刻还在杨烈的手中。若她敢有半分的悖逆之心,那些人会用比死更恐怖的手段来对付她的母亲。 更可怜的,还有她的父仇,查探至今,竟然还是毫无头绪。 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即使死了,她也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人。 何冲深吸一口气,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于是正色高声道:“奉太后懿旨,捉拿刺客!束手就缚,可免受些皮肉之苦!” 杨敏闻言,扯着嘴角,冷哼一声。她的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这样的动作使得她嘴唇上的裂口更深了,一缕血丝贴着她苍白的下颌流了下来。 何冲早知道她会如此,压下悲敬之情,一挥手,道:“机弩手,压住阵脚!重铠枪兵,上!” 命令一下,只听得“喝!”的一声齐吼之后,前面的机弩手霍然单膝点地,平端机弩,瞄准杨敏的方向;后方的重铠枪兵夹带着“锵锵”的铠甲摩擦碰撞的金属响,□□尖齐齐向前,朝着杨敏逼了过来。 杨敏的身躯倏忽绷紧,神经也随之绷紧了,她的眸子盯着逼近的枪尖,耳中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脑中却在转着念头:如何能一下死掉,而不落入对方的手中? 重铠枪兵一尺一尺地越挨越近,恰在这紧要关头,突地一抹清亮的嗓音响起,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度—— “都给朕站住!” 宇文睿矫捷的身形一晃,便挡在了杨敏的面前。 此情此景,不止杨敏呆住了,连何冲也被吓得够呛。 他是行伍出身,向来晓得军中的规矩,“只有主将令,没有天子令”,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是如此。这一排重铠枪兵逼了过去,哪管什么皇帝不皇帝的?万一伤了陛下,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何冲不敢有毫分耽搁,忙不迭高声叫道:“重铠枪兵止步!” “锵”的一声脆响,一排重铠枪兵登时停在了原地,只是手中的□□依旧对着杨敏,不,此刻是宇文睿的方向。 何冲又恐怕机弩兵手上没分寸,万一哪支弩|箭走了火飞出去呢! “机弩兵,起!”他再次命令道。 “喝!”机弩兵遵从主将命令,立刻起身,弩尖朝地,肃然而立。 宇文睿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面沉似水。 何冲向前紧走几步,一躬到地,恭敬道:“陛下!臣奉太后懿旨,在此捉拿这个刺客。请陛下移驾!” 宇文睿却并不理会他的话,目光凉冰冰地打量着他,“何卿好威风、好本事啊!连拱卫京师的机弩营和无畏军的重铠枪兵都能调得来,朕还真得对你刮目相看了!” 何冲被她一席话惊出了一头的冷汗,慌忙再拜道:“陛下明鉴!臣只是奉太后懿旨行事!不敢有分毫的悖逆!” “呵!”宇文睿冷笑,“那朕的吩咐呢!朕的圣旨呢!你就可以悖逆,可以不按其行事了?!” “……”何冲语结,一时不知该如何分辩才好。 宇文睿逼问道:“朕昨夜如何吩咐你和顾楷来着?朕命你们护卫好禁宫!护卫好太皇太后和太后的安危!可,此时此刻,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何冲心思电转:皇帝年纪虽小,但从不是无赖不讲理的人。如今这番情状,显然是皇帝不愿这刺客被捉,这、这又是为什么? 他哪里想得通这其中的关节? 只听宇文睿又喝道:“谁给你的胆子,敢违抗朕的圣旨!” “哀家给的!” 熟悉的声音响起,宇文睿一凛。 大周的太后,景砚,在秉笔、侍墨两名大宫女,以及四名内廷侍卫的簇拥下,越众而出,一步一步朝着宇文睿和杨敏走来。 那一步紧似一步,步步都像踏在宇文睿的心尖儿上,说不清楚的痛与酸楚,尤其是经历了与杨敏在洞中的那番对话之后,某些关于过往的真相,昭然若揭。 她还是那么美,七年的光阴,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只为她增添了更多难掩的夺目光华。宇文睿甚至相信,这个人,这个已经深深地住进她心里的人,永远都会是这样的,清婉,娉婷,耀目,亭亭玉立,倾国倾城—— 世间所有形容女子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她。 可是,这个人,现在却让她觉得那样陌生,陌生得……令人心酸。 不错,这个世间最美好的女子,此刻不是她的,她的身、她的心都不是她的;她此刻,只是,一个,要替夫报仇的……未亡人! 宇文睿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攥紧了,她疼,疼得痛苦地皱眉。 她眼睁睁地看到老天划了一道鸿沟,一道似乎永远都无法逾越的鸿沟,在她和她之间。 她想越过那道鸿沟,哪怕头破血流,哪怕豁上性命;然而,那岸的她,真的会欢喜她的不顾一切吗? 宇文睿痛苦地轻轻闭上眼睛:若她的生命,没有了这个人的参与;若她的舞台上,这个人只是一个配角,那么,这一切,都还有什么意义?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然而,无论她如何悲戚、暗叹,景砚,她的阿嫂,亦是她深深倾慕着的人,都已经走近了她—— 只是身体的靠近;心,怕是越来越远了。 “哀家允的。怎么,皇帝有异议?”清冷的声音,仿佛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七年前,先帝宇文哲的祭典上,面对群臣和宗室对自己继承大统的非议,母后力挽狂澜,那一句“哀家允的”,至今仍让宇文睿感到霸气、张扬。 可如今,这句话,再一次从阿嫂的口中说出时,当自己成为这句话讨伐的对象时,宇文睿才知道:这样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是如此的伤人! 强压下心头的苦涩,宇文睿勉力攒出一抹笑意,落在旁人的眼中,却也是苦笑。 “这个人,朕留着有用,将来再给她个结果。望阿嫂……” 不等她话音落地,景砚轻轻摇头:“不行。” “为……”宇文睿语结。为什么?难道她不知道为什么吗? 景砚深深地看着她:“别的刺客倒也罢了,但是这个人……不行。” 宇文睿咬唇。 从小到大,阿嫂几乎从没用这等无可商量的语气对待她。就算是惹出了天大的祸,只要自己撒个娇耍个无赖,阿嫂无奈一会子,也都相安无事了。 可是,眼前的情状—— 宇文睿的心脏又被扯痛了:就因为敏姐姐杀了皇兄吗? 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阴暗心思:若没有当年敏姐姐的那一箭,此刻自己在哪儿?又如何能遇到阿嫂? 宇文睿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想,但人性终归有利己的一面,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 突地肩上一紧,宇文睿惊觉回头,是杨敏虚弱而苍白的脸,嘴角上还挂着一缕血丝。 杨敏对着她,笑得坦然,“多谢。不必了……” 多谢你的维护。 不必再为我伤了你们之间的情意。 宇文睿心中大恸。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杨敏:那件让你非做不可的“未了之事”究竟是什么? 但是,宇文睿却深深懂得:那件事,一定与性命无关,只关乎尊严。 生命是脆弱的,可以被天灾、*、强力摧残而消逝,但是,尊严,一个人的尊严,一个家族的尊严,一个帝国的尊严,却不会因为生命的消亡而消亡! 宇文睿在那一瞬,霍然下定了决心。 她猛地转头对上景砚的目光,一字一顿道:“若朕非要放她走呢?” 第79章 落日 劫后余生的滋味是怎样的? 该当欣喜若狂吧? 该当不顾一切地发足狂奔,逃出危险境地吧? 然而,杨敏却做不到。 她既无欣喜若狂的心境,也无发足狂奔的体力。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初春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因着朝廷“秋冬行刑”的法度,她可以苟活到秋天霜降之前。 不过,只是拖着一具残躯完成心中最后的夙愿罢了,死是迟早的事。 死也很好吧? 死了,就不用再承受日复一日的心魔噬咬了。 杨敏想着,竟是笑了:她无比期盼着,将来的某一日,宇文睿能将剑尖毫不留情地刺进自己的胸口。 那时,她便解脱了。 杨敏蹒跚着,靠着所余不多的体力强自支撑着前行。 她记得前面有一条河,她很想洗干净身上的血污—— 有生以来,她的记忆中,自己从没这样狼狈不堪过。 她素性喜洁,再也受不得这浑身上下的血腥气息。 寻常运轻功须臾即可到达的地方,此刻居然足足耗费了一刻钟有余。 身上的伤口被扯动着,虫噬鼠咬一般的疼痛。 杨敏喘着粗气驻足。 快了,就快到了—— “这便想走了?” 清傲的女声在她的头顶霍然响起,好似一道晴天霹雳,让初初才有两分放松的心,瞬间又提溜到了嗓子眼。 杨敏出于武者的本能,下意识地摆了个防守的架势。怎奈,羸弱的身体难以满足她过分的要求。她脑内突地一阵眩晕,勉强稳住身形,险险摔倒。 “如何?还想一战吗?”女子冷冷地讽道。 杨敏挣扎着抬起头—— 她看清了,就是那个女子,那个在城楼前半空中重伤了自己的女子。 这个女子,武功修为,只能用深不可测来形容。 柴麒居高临下,看着对方。 她极不喜欢这遍体鳞伤女子此刻的眼神:清冷,淡然,仿佛自己就算是立时置她于死地,她都无所畏惧似的。 柴麒心中愈发的不痛快,凤眼一眯,骤然扬手。 也看不清她是如何出招的,只看得见杨敏应声仰面倒地,左掌中握紧的那张弓也脱手而出。躺在地上,挣了两挣,都没挣扎起身,反倒喉头一甜,“哇”的一声狂喷出一口鲜血。 柴麒见她如此情状,心中方才好受了些,可某一点还是令她不快—— “你倒硬气。受我一击连哼都不哼一声?” 她一飘身,从之前立足的高树上一跃而下,展眼间便站在了杨敏的身侧,微扬着下巴俯视她。 “小师妹对你不错啊!”柴麒冷冷哼道,“若非她替你疗了伤,只此一招,就足够送你去陪你那些同伙了!” 杨敏承受她这一掌,只觉得全身的筋骨几乎被打得尽断,痛入骨髓,她的意志力再强,也唯有喘粗气的份儿。 柴麒睨着她,俊眉一挑,“小师妹年轻,好哄骗;太后心疼她,暂放你一条生路;我却没有那等好心!” 话音未落,她又一扬手。 杨敏的身体像是被一股大力抛向了空中,直直向后摔出一丈远,后背跌在一棵粗树桩上。 她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连闷哼的力气都没有了,又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柴麒一步步地逼近她,似乎对她狂吐鲜血的模样很感赏心悦目。 素白色的裙裾缓缓挨近已被遍染血红的黑色夜行衣,更衬得素者更白,而墨者更黑。 杨敏脑中尚存一丝清明:这女子是要折磨死自己! 她嘴角挂着一缕血丝,攒足了力气,好不容易才能让声音从口中吐出,却是虚弱得近乎于无:“阁下……要杀我……就……就一掌来个……痛快……如此行径……非……非君子所为……” 柴麒闻言,似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仰天打个哈哈,突地拧眉逼视她:“君子?你跟我说君子?你当年射杀宇文哲的时候,可想到那不是君子所为!” 杨敏痛苦得闭眼,继而忽然睁眼,冷冷地扫过柴麒,费力道:“我……杀过谁……非……阁下……该管之事……” 柴麒不屑,“你是想说,找你报仇是宇文睿的事?是景砚的事?与我无关吗?” 杨敏瞥过头,不看她。 柴麒极其不喜她这副视万物为虚空的姿态,心中不耐烦起来,蹲下|身,素白的手掌扣住杨敏的下颌,也不管手掌上沾染了她嘴角的鲜血,猛地用力,掰过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 “警告你,别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然……我更想折磨你至死!” 杨敏被她捏得疼痛,对上她的双眸,心念突地一动:那双眸子里,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恨与痛。 那是杨敏看不懂的情绪。 柴麒察觉到这身受重伤的女刺客正在探究自己的心境,神色一凛,话锋顿然一转:“你道我没资格杀你吗?呵!你杀了我的亲姐姐!你说,我为何不能找你报仇?” 杨敏蹙紧眉头,不解。她暗自回忆自己奉杨烈之命刺杀过的北郑重臣、宗室,皆是男子,并无一个女子,除了…… 她惊悚地张大双眼,难以置信。 柴麒却是很享受她所受到的惊吓,“呵!想不到吧?宇文哲,死在你手中的宇文哲,她是我的亲姐姐!” 杨敏惊诧一瞬,旋即释然:这白衣女子修为如此之高,当是世外高人。她自恃身份,断不屑于假扮周国先帝亲妹来哄骗自己……周国皇室的乱账,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何干?也罢!既是她的亲妹妹,死在她的手中,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杨敏于是紧闭双目,唯求一死。 然而,柴麒久久未动作。 杨敏心中疑惑,睁眼,只见对方依旧捏着自己的下巴,眸子中却是强烈的痛意。 她只当这白衣女子是深恨自己害死了她的亲姐姐,却不料,柴麒咬牙道:“你这副死样子当真让人生厌!是谁教你的!你难道就没有父母可惦念吗?就算没有父母,难道就没有朋友吗?这世间就没有哪怕一个人,让你牵挂不舍吗!” 杨敏对她的言语、态度大是困惑不解。 可不待她细想,柴麒已将她狠狠地撇在了树桩上。 杨敏后脑受到重创,一痛一晕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她再次有了意识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灼热的阳光投照在她的身上,*辣的,却也自有一番独属于人间的温暖。 甫一忆起自己身处何地,杨敏的第一反应便是去摸索那张寸步不离己身的弓,却惊觉那张弓正被盘坐在一旁的柴麒打量、把玩着。 “你!”杨敏大惊失色,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夺回那张弓,全身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 柴麒嘴角勾着一抹冷笑,挑衅地看着她。 待得眼见她颓然无力地跌回原处,才道:“这弓,你哪儿来的?” 柴麒的拇指捻过弓背内侧凹凸不平的字迹,杨敏便知她识得这弓。 见这女刺客沉默不语,柴麒自顾自道:“这张弓名叫‘落日’,取自上古时后羿射日的典故,可见赠弓人对被赠之人的期许。” 杨敏只知这张弓是家传的宝贝,并不知其究竟来历,见她如此说,也不由得听入了神。 “太|祖年间,大周初建,江山未统。高祖皇帝宇文宁率兵南征北战,才为大周奠定下了山河一统的基业。那时候,追随她征战的有一位杨仲夷将军,因他箭法出众,被时人赞为‘赛楼烦’。一次,高祖被敌兵所围困,这位杨仲夷将军奔袭相救,与众将士浴血奋战,拼死救出了高祖性命。他自己却身受重伤,险些战死。后来,得胜回朝。高祖皇帝感念他忠勇之义,特请太|祖赐名弓‘落日’以彰其功绩……” 柴麒说着,深深地盯紧杨敏的脸,似是想从她的面部表情上看出什么端倪。 “这张‘落日’弓,遂成了杨家传家至宝。传到了信阳侯杨孝宽的手中,‘信阳之变’后便不知所踪了……如今,这弓却在你的手中?还被你爱逾性命……你究竟是何人?” 杨敏还是第一次听到关于这张家传宝弓的来历。她幼时便听母亲讲起过,这张弓是杨家家传至宝,更是杨家家传箭术的倚仗,是值得用性命去呵护的东西。却怎料……呵!当真是世事弄人! 柴麒却并不期待她的回答,单刀直入道:“若我所料不错,你该姓杨。昔日的信阳侯杨孝宽,就是你的父亲!” 身世就这样被昭昭然地揭示出来,杨敏如遭雷击。她怔忡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柴麒冷笑道:“好啊!好啊!就算武宗混蛋,对你父亲做了那等禽兽之事,可孝怀太子却和你父亲是至交啊!为了你父亲的事,孝怀太子全家被武宗所害,就连小师妹她都险些也……你可知宇文睿是何人?她是孝怀太子唯一的骨血!” 杨敏只听得耳边轰鸣,整个人如坠冰窟。 “也是,”柴麒凉凉道,“武宗皇帝辱你父亲,宇文哲是武宗的嫡孙女,活该被你报复!” 柴麒说着,猛然起身,“可是昨夜你以此弓对着孝怀太子唯一的亲骨肉的时候,心中难道没有一丝愧意吗!” 杨敏抖着唇,用尽全力挣扎起身,直直看向她,颤声道:“是谁!到底是谁杀了我父亲?” 柴麒没想到她会问这等问题,一呆,继而嗤道:“自然是杨灿!你的亲堂叔!” 杨敏一惊之下,险些栽倒:“你……你如何得知?” “呵!‘信阳之变’归根结底是怎么回事,大周皇室怎会不知?杨灿借武宗之事劝你父亲谋反,被你父亲拒绝,他就干脆杀了你父亲,栽赃武宗害死你父亲,起兵谋反了!” 杨敏颓然无力,跌倒在地。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从自己幼时便散尽家财、遣尽奴仆,只母女二人带着个老仆妇艰难读日;为什么母亲从不许自己对外说自家姓杨,却还偷偷地让自己习学家传的箭法;为什么自记事起直到后来被杨烈所用,母亲带着自己搬了无数次家…… 那么,杨烈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你该感激杨烈,”柴麒在她头顶幽幽说道,“恐怕从你父亲被杀时起,杨灿就没想放过你们母女俩。尤其是你,杨灿想要斩草除根。这些年,想来还是杨烈派人保护你们母女不被杨灿的人所杀……他并非好心,不过是看中了你的能耐,长大后可以为他所用。” 柴麒见杨敏神魂出窍的模样,心内竟是一畅,又续道:“又或者,杨烈说不定还盼着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有朝一日,亲手杀了杨灿,倒替他清了篡位的障碍。谁承想,你原来是个最蠢笨的!不仅平白为他所用,作为他排除异己的杀人利器,且一直被蒙在鼓中这么多年尚不知内情……我若是你,和你母亲,早抹了脖子了……” “住口!不许你说我母亲!”杨敏暴起,狠狠地瞪视着柴麒。 柴麒一凛,继而轻笑,“你倒在意你母亲……” 杨敏拧眉:难道你不在意你的母亲? 却被柴麒冷冷地瞪了一眼:“我没母亲!” 杨敏呆滞,眼睁睁看着她丢下落日弓,头也不回地走了,困惑不解。 柴麒往前走了几步,突地顿住,声音冰冷,说出的话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你比她有心。” 杨敏心中更是疑惑,霎时间,眼前白光一闪,“嗒”的一声轻响。一扭头,只见身后的树干上嵌着一只瓷白小瓶儿,竟是柴麒抛过来的。 这人何等内力?轻轻一抛,就能深入树干中! 杨敏诧异间,再一转头,那抹素白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耳边傲然不羁的话语依旧—— “内服伤药,早晚各一粒……别以为我放过了你!折磨得你比死还难受,我有的是法子!” 第80章 鸿沟 入夜。 重华殿殿脊上,韶华少女骑坐着。 她素色的五龙便服的衣角随着微风的吹拂徐徐飘摆,仿若一只初初学会飞翔的雏鸟,想要挣脱这世间所有的桎梏,尽情翱翔于青天碧水之间,可是任它如何挣扎,都挣不开那份羁绊。 宇文睿扬起小脸儿,痴痴地盯着天上的那轮圆月—— 皎洁,圆润,就像她心中那个最最美好的人,和那最最美好的梦。 在这重华殿的殿顶,一切都可以看得比别处更清楚,然而,终究是隔着许多或实或虚、或隐或显的障碍。 她已经十五岁半了,稚子的模样渐渐离她远去,少女的美好曲线,从面部到身躯,都已初见端倪。她生得极好,肌肤不是深闺女子那般纯然的嫩滑白皙,而是泛着健康的浅麦色,这令她更有一股子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 皎白的冰轮洒下素洁的清辉,投射在她扬起的手腕上,更像是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遥遥望去,不似凡间。 宇文睿修长的手指划过掌中的箭杆,最后落在了那箭簇上—— 四棱,浅浅的凹槽,最锋利处在月光下隐隐泛着寒意。 这支箭,正是昨夜杨敏穿过小内侍帽饰的那支;从头至尾,同她幼年时见过的害死皇兄宇文哲的那支并无二致。 已经七年了啊! 宇文睿记得清清楚楚,七年前的自己,信誓旦旦地对阿嫂说:一定要捉住害死皇兄的凶手!一定要替皇兄报仇!一定再不让阿嫂伤心难过! 可是,眼下,这三件事,无论哪一件,她都没有做到。 她央求阿嫂放走了杨敏。诚然,她心中另有打算,她亦相信敏姐姐的为人,更知道敏姐姐对皇兄的愧疚之情,恨不得死于自己之手才得解脱。 可是,她终究是当着阿嫂的面,放过了这个“杀夫仇人”! 彼时,阿嫂说:“皇帝当真要如此?” 阿嫂说:“皇帝当真另有打算?” 阿嫂说:“皇帝可知,这个人,做过什么?” 阿嫂把这支箭掷在了自己的面前,她什么都没说,亦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宇文睿懂得。 她懂得阿嫂在质问自己—— 无忧,难道你忘了这支箭了吗? 无忧,难道你忘了杀兄之仇了吗? 无忧,难道你当真不知这个人曾经用同样的一支箭杀死了你的皇兄吗? 她是皇帝,是已经亲政的大周帝国最最尊贵的那个人。 纵然是亲手教养她长大的嫂母,在她的臣民面前,也得顾忌着她帝王的尊严。 宇文睿知道,阿嫂是在顾全自己的脸面,帝王的、任性的脸面;而阿嫂赔上的,则是一颗受伤的心。 景砚根本不等她回答,只抛下一句“皇帝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便好”,就转身走了。 那一刻,宇文睿觉得那婀娜的身影、那不盈一握的倩腰,竟是无比的孤寂与凄凉。 迎着月光,宇文睿看着掌中的箭矢,她忖度着阿嫂内心的所思所想。 阿嫂定然认为自己是存着私心的吧? 不错。是私心。 然而,这份私心在阿嫂眼中是怎样的? 是认为自己倾心于敏姐姐而不忍伤她性命吗?或者,阿嫂会认为,自己以不杀其为条件,让敏姐姐成为了在北郑的眼线,为己所用? 宇文睿倏的攥紧箭杆。 为兄报仇,这是再符合道义不过的事。 “道义”二字,是她从小便向往,如今也尊崇的字眼。 可是,长大之后的她,此时才明白:纠纠葛葛的人事,斑驳杂乱的人心,无论哪一样都比那纯然而近乎无色的“道义”复杂得多。 她才十五岁,她的心已经驳杂得令她自己都不敢坦然真实地面对了。 自从在山洞中,听了那个“皇兄变皇姐”的故事,宇文睿就好想拉着阿嫂问问她:“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她被隐瞒了七年,且母后和阿嫂还打算一直对自己隐瞒下去。宇文睿才知道,自己哪里是什么大周的第二个女皇帝?在她之前,她的皇兄,不,皇姐,早已经实践过了。只不过,是以男子的身份。 长久的疑惑,就这样被揭开了谜底。 宇文睿初初确定皇兄是女子之身的狂喜,渐渐被更深一层的忧虑所代替:皇兄是女子,阿嫂就会喜欢自己这个女子了?难道因为自己也是女帝,阿嫂就会将对皇兄的一腔心思转到自己的身上?难道那些“曾经沧海难为水”“十年生死两茫茫”什么的,都是老学究们说着玩儿的? 宇文睿越想,越觉得自己前途渺茫。 申全可没她这份对月叹惋的风雅心思,他心里火烧火燎着呢! 这祖宗坐在殿脊上有一个多时辰了! 她是皇帝,这江山都是她的,她要坐哪儿,谁又敢真计较什么? 可申全入宫十来年了,听说过的、见识过的,就没见哪个当皇帝的这么玩儿过! 这要是让宫外面的言官大人们知道了,再是让太皇太后知道了,还不责怪自己不教皇帝学好?还不打断了自己的腿? 申全眼巴儿地瞅着殿顶上的人影儿,他又不敢大声嚷嚷失了体统,就算他嚷嚷,他一个不会一丝一毫武功的,声音能传多远? 没法子,他只好和皇帝的仪仗一起候在下面,实则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恨不得就地转磨磨儿。 总算他盼来了救星,何冲在宫里寻了一圈,才在这儿找到了皇帝。 乍一看到殿顶上那幅随着微风起舞的素白袍襟儿,何冲惊得一抖:陛下不会是要寻短见吧? 他继而被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气乐了。 “申公公,这是……”何冲一时摸不着头脑。 申全面上倒是佯装淡定,他一派老神在在,“哦,何大人啊!您问咱们陛下啊?这不,赏月呢吗!” 赏……赏月! 何冲嘴角微抽:好吧,赏月。陛下好雅兴…… 他可没申全那份儿耐性,索性仰着脸对着宇文睿的方向,朗声道:“臣何冲参见陛下!” 说罢,躬身行礼。 宇文睿的思绪突然被他打断,不耐烦地蹙眉:“有事说事,朕听得见!” 何冲干脆忽略她孩子气般的埋怨,禀道:“陛下,昨夜刺客之事,您看如何处置?” 宇文睿愈发的不耐烦:“四个当场死了,一个你们捉到后死了,还处置个屁!” 不还有一个被您放走了吗?何冲忍不住腹诽。 可皇帝显然心情不佳,他也不好拧着来,只好又道:“臣方才入宫时,见刑部尚书、禁卫军大统领和京兆尹都在宫外跪着请罪呢!您看……” 宇文睿一想到昨晚之事,心里更烦,一片腿,一飘身,从殿脊上跃下地面。 “又不是他们派人刺杀朕,别在那儿跪着碍眼了!”她蹭蹭前行几步,忽的止步,想了想道,“禁卫军和京兆尹衙门护卫有漏洞,各罚奉半年,回家好好思过去吧!至于刑部,罚奉三个月,让他们给朕好好查查那几名刺客的来历,密奏上来!” 申全一一记下了。 何冲却腿弯一曲,便要下拜:“那臣的护卫失职之罪……” 宇文睿知道他所说的是,身为内廷侍卫总管,竟致刺客将箭射到了皇帝眼前。她一把提溜起何冲:“别跟朕在这儿啰嗦了!” 说着,压低声音又问道:“朕在城外吩咐你的事,可办妥当了?” 何冲一凛,知道她指的是日间“放走刺客”的事不许张扬,忙应道:“陛下放心!若此事走漏了风声,您唯臣是问!” 宇文睿略略放心。这样的话,只要不被探知到详情,杨烈就不会知道敏姐姐给自己通风报信,且被自己暂时放过了。如此,她和她的母亲也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哎!想想将来某一日,要亲手对敏姐姐……真是伤神啊! “太后还在奉先殿?”宇文睿唤来申全,问道。 申全终于盼她下来了,忙不迭地殷勤道:“在呢!” 太后自日间回宫起,便进了奉先殿,连随侍的秉笔、侍墨,和总管坤泰宫事务的申承都被要“殿外伺候”。 宇文睿不放心去探视,结果也被拒之门外。 申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敢言语间流露出分毫探听主子们的行踪的意思,宇文睿怎么问,他便怎么答。 宇文睿闻言,心中更是不安。她知道阿嫂怨自己,可再怨也不该折磨自己的身体啊!午膳、晚膳皆是一口没动,这是闹哪样? 她心中忐忑又心疼,脚下大步流星地直奔奉先殿。 候在门外的众人见她出现,皆是如释重负:殿里那位下了死命不许任何人进入,他们没那个胆子顶风上。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照如此再过半个时辰,皇帝不来,他们还真就要去请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做主了。 宇文睿须臾间便到了大殿门外,也不啰嗦,推门直入。 眼前的光景,让她心中更感酸涩—— 黑黝黝的奉先殿正殿内,不见一丝光亮,除了透过窗棂子投射进来的惨白月光,唯有先帝宇文哲的神主前的香案上还有两点烛火幽幽亮着,却也似风中残烛,仿佛不知何时便会骤然熄灭似的。 香案前的蒲团上,孑然跪着一抹倩影,像是被这整个人间遗弃了。 宇文睿大恸,快步奔到景砚身侧,凄然道:“阿嫂这是做什么?” 景砚忽听得她的声音,恍然回神,因为长久跪坐而委顿麻木的脊梁突地挺直,苍白的挂着泪痕的面颊却是冰冷依旧,声音更是冷然地令人心生寒意:“皇帝又是做什么?” “我……”宇文睿语结。 她知道阿嫂指的是什么,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那些说得的、说不得的心思,一股脑地泛上来,让她更觉烦躁。 “阿嫂以为我不捉拿那女刺客是存了私心吗?阿嫂,其实我……” 景砚却毫不留情地抢白了她:“皇帝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哀家不敢置喙!” 宇文睿一口气憋闷在胸口,出不来,咽不下。 她凝着景砚纤弱的娇躯,心疼,软下声音道:“无论如何,阿嫂也该用些膳啊!阿嫂放心,无忧一定会为皇兄报仇的!” 景砚突地笑了,笑得凄凉,笑中带泪,“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清楚……夜深了,皇帝就请移驾吧!” 你也知道夜深了?夜深了,你还在这冰冷大殿里跪着?你这是折磨我,还是折磨你自己? 宇文睿呆呆地立着原地,她很想干脆抄起阿嫂的身体,强行抱走她,令她吃饭,令她安歇。然而这里是奉先殿,不是她可以恣意妄为的地方。何况—— 她的皇兄,不,皇姐,正在头顶上看着她们呢! 她怔怔地盯着宇文哲的画像,半晌才机械般地开口,“阿嫂,关于……皇兄,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景砚的身躯一震,声音沙哑:“你去吧。哀家累了……” 宇文睿心里越发不好受。她看着宇文哲,宇文哲仿佛也在看着她。 她幻想着,如果皇兄临终前可以见到自己一面,会不会对自己有所嘱托?会不会将除了江山之外的其他,托付给自己?比如……阿嫂? 皇兄,也是深爱着阿嫂的吧?她,是不是也盼着阿嫂能好好地活在人世间,把自己没有享尽的美好尽享? 宇文睿越想越难过,“我给皇兄敬炷香。” 她说着,凑近香案,想要取上面的香,却被景砚冷冷的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等你什么时候替她报了仇,再敬不迟!” 霎时间,宇文睿悲从中来:突觉天地间苍苍茫茫,竟无所依。那个她一直追逐的梦想,此刻竟是离她那样远。 而,她和她的阿嫂之间,隔着的,又岂止是一个人,以及一段情? 第81章 心病 启元九年,冬腊月二十三。 大周帝京城内城外一片银装素裹,一团一团的雪花和着新年的脚步降临到人间。 今儿是小年儿,西市街上比往日更加热闹。卖货的、买货的脸上都挂着掩不住的笑意,似乎再冷的天气、再大的雪,也没法阻止人们的好心情。 可不嘛,小年儿过了就是大年,过年了,谁不高兴? 何况,去年老天爷也开眼,庄稼大丰收,粮米充足,物价也稳定,寻常百姓不就图个衣食安稳吗? 虽说如今据说边关形势吃紧,又传说天子要对北郑用兵,可自家碗里有米有肉,那等军国大事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谓是远在爪哇国,至多只是吃饱喝足之后的谈资罢了。 眼见着又是一场好雪,嘿,瑞雪兆丰年,来年还得是个好年景才是正理儿! 珍馐玉馔楼二层的雅间内,红泥火炉熏蒸的热气氤氲了整个房间,暖得好似阳春一般。 临窗的桌上,各色时鲜菜蔬、杯盘酒盏摆了个满满当当。 申全侍立在桌旁,右手捻着一根比寻常略粗的银针,不疾不徐地一一试过面前的每一样吃食,包括酒杯和酒壶里的酒液。他同时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撩着右手的袍袖边,唯恐衣袖布料沾污了菜品。 一刻钟过去了,他还没试完。可桌上的正主儿可耐不住性子了—— “你还真挨个试啊!麻烦得要死!”十七八岁的白袍小公子不耐烦地抱怨着。 申全嘴角一抽,心说谁让祖宗您就爱出宫玩儿呢?还美其名曰“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宫里面有专门的内侍试菜,可这宫外面可就没有了,您也不怕歹人算计。 他心中虽是腹诽个不停,面上却是一团子和气谦恭:“爷,这是太夫人吩咐的,咱可不敢违背啊!” 说着,手上可没有半分含糊,依旧稳稳当当地试着另一盘子菜。 白袍小公子听到“太夫人”三个字,登时住了口,扁着嘴,自己跟自己赌气玩儿。 端坐在其对面的壮硕青年露齿一笑,劝道:“你就别为难这小子了!太夫人的嘱咐,他敢不听?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这白袍小公子正是大周当今天子宇文睿,她吁了一口气道:“我怎会不知他们的好心?只是这样太麻烦了!” 她说着,气不平地对上壮硕青年的双眸:“兄长,难道你每次出门,嫂嫂也都要如此费心思吗?” 宇文克勤闻言,不自然地挑了挑眉,轻咳一声:“我日日出门,或上朝,或办事,或会友,她若是每日都嘱咐,还不麻烦死?” 宇文睿顿时一脸的“你看,我就说嘛”的表情。 “不过,母亲在世时,总是每日不厌其烦地嘱咐的,”宇文克勤眸色一黯,忙将话锋一转,“你是皇帝,不在宫内时,太后慈母胸怀,总是要多担两分心的。” 宇文睿听到“慈母”二字,心里就不痛快了,斥申全道:“快些!快些!朕还等着喝酒呢!” 申全连连应“好”,手上的动作却是沉稳依旧。 宇文克勤方才露出“皇帝”“太后”的话头儿,他是个极稳重的人,心中略觉不妥,忙要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卫常青。 宇文睿会意,道:“兄长放心,何冲带着人在外面护卫着呢!不会有事的!” 宇文克勤这才略略放心,待得申全斟好酒,兄妹二人对饮了一杯。 宇文睿大呼“痛快”,也不管宇文克勤,就着申全刚斟满的第二杯酒,仰脖儿喝了个干干净净。 申全嘴角一抽,一时不知该不该给她再满一杯了。 宇文睿睨他一眼,那意思:怎么不斟满? 您是祖宗!申全惹不起她,只好乖乖给她斟满。 宇文克勤眼睁睁看着对面的男装少女“咚”的一口喝干第三杯酒,面颊上已然晕上了两团桃红色,再也看不下去了,开口试探道:“陛下有心事?” 宇文睿擎着空杯的右手顿住—— 心事?怎么会没有心事? 两年多了,她处理政事越发的得心应手,对拿下北郑的信心越发的足,又晋了几个年轻俊才的官职,今年又是丰年……种种都证明着,作为皇帝,她很是顺心如意。 可,除了这些呢? 两年半前的那件事之后,她与阿嫂之间就像一直隔着些什么,无论她怎样地努力想要冲破这层隔膜,阿嫂对她始终无法再如曾经那样。 不!阿嫂还是关心她的!关心她的衣食住行,关心前朝一丝一毫的动态,甚至放心地将自己手中掌控的关于北郑的一切都交托给了她。然而,阿嫂的心,宇文睿却看不清楚了。甚至有时候,宇文睿会突生出一股子令她很是不安的感觉:阿嫂像是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 还有,最让宇文睿忧心的是—— “朕只是担心皇嫂的身体。”那些隐晦的心事,她自然不会对宇文克勤叙说。 宇文克勤也是面露担心:“是啊!这两年来,太后的身体很是虚弱,小病不断的……照理说,她老人家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不应该啊!” 可不嘛,才不到二十八岁,身体怎么会这么差? 宇文睿听得更是烦躁,也等不得申全斟酒,自己抄起酒壶,斟满,喝干。 心病!阿嫂是心病以致身病,她怎会不知? 宇文克勤见她如此豪迈做派,也是一呆,忙道:“申全!还不快给你主子布菜!” 眼看着宇文睿吃了两口菜,压下了酒意,宇文克勤才缓缓道:“该找个妙手,好生给太后瞧瞧才是。” 宇文睿苦笑:“施然就是大周杏林第一妙手,再妙的手,能强过他去?” 宇文克勤语结,却也不愿见她为太后的身体过于伤神,怔怔瞧了一瞬窗外的雪景,笑道:“今日小年儿,陛下可记得?” “唔,晚上还要陪太皇太后和太后用膳,祀灶。”宇文睿答得心不在焉。 宇文克勤笑道:“陛下忘了今年悦儿他们要回来过年吗?原定的,今儿晚上就能入城了。” 宇文睿惊喜之下,一拍脑门,“朕真是忙糊涂了!悦儿今日要回来了!两年多没见到她,也不知出落成什么样了!还有阿姐,朕好生想念她!” 她一想到即将见到许久未曾谋面的儿时伙伴,阴郁的心绪也转晴了些,遂很是盼着能及早见到景嘉悦和云素君。 “今夜要陪母后和皇嫂,怕是见不成了……明日!明日朕亲自去英国公府见悦儿!还要召阿姐入宫来!” 宇文克勤笑吟吟地看着她真情流露,心中也是欣慰:皇帝虽贵为天子,但极是重情义,他们一同长大的情分,皇帝从没有忘记过。 寿康宫内,亦是一团暖意融融。 段太后穿着寻常单衣,懒懒地倚在锦榻上,脚下跪着的小宫女正乖觉地替她捶腿。 她扫了一眼还披着夹衣,面色泛白,却依旧脊背挺直端坐着的景砚,默叹一声。 “怎么好端端的,又病了?既病着,何苦大雪天的,还巴巴儿地跑出来?孝顺也不差在这一点儿上。” 景砚淡笑,道:“不来问安,恐怕母后担心。让母后见笑了!” 段太后摆了摆手,道:“有什么好见笑的?谁又没病过?只是,皇后啊,你这心思,也是太重了些!” 景砚垂头,轻声道:“只是天气乍暖乍热,感了风寒……” 段太后佯怒,嗔怪道:“你当哀家老糊涂了?哀家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呢!算来哲儿去了将近十年了,你却还是看不通透……哀家这些年啊,恨不得日日劝着、数落着然儿,如何?连他都娶了亲了,儿子都满月了!哀家劝他,何尝不是劝自己?人没了,就没了。她们在天有灵,难道不盼着我们好生过活?难道非要把自己折磨死了,才算不辜负了她的情意?当真去了那一世,就能寻着她了?且不知她在何处呢!我们活着的,要是日日夜夜的自苦,岂不辜负了她们一番盼我们好的心思?” 景砚默然无语。 “所以啊,哀家这些年什么也不想了!爱吃爱喝的呢,就多进些,至多吃撑了肚子,还有然儿的消食汤呢,怕什么?闲着无事了,就召几位老亲眷入宫聊聊乐乐,又或者看哪家的孩子般配,就倚老卖老牵个红线……自己找开心呗!” 景砚闻言,不禁莞尔,可心中却也泛着微微的苦涩:母后豁达,自己却是没法做到的。这是心性使然,也或者是年龄使然。 她才不到二十八岁,若放在寻常大户人家,正是繁花似锦、夫君疼爱的年纪;可是,在这凄凉的深宫中,她却是失偶的孤雁。 若说孤独,也不尽然。 景砚的眼前不由得晃过宇文睿的脸—— 无忧那孩子,像是一团火,暖烘烘的发散着无尽的热力,让这本该冰冷的深宫都沁上了几分暖意。 可是,两年半前的那件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无论她如何想要努力回复曾经面对无忧的心境,终是无能为力,反倒在每次逼迫自己如此之后,夜间哲浑身浴血的模样便会惶然入梦。心中愧疚无奈之后,总是难免一场病痛。这样循环往复,把一副好身体也生生糟蹋了。 景砚粗通医术,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皆是心病所致。身病好治,心魔难除。 每每病势沉重、心神恍惚之时,总有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蹿入她的脑中:若有一天,这样死掉了,是不是就会坠入那无边的冰冷地狱? 那里,一定很冷吧?一定不会有一团火热暖着自己的心…… 第82章 嫁人 窗外的雪片,越飘越大,将整座帝京笼罩在了银白的世界当中。 宇文睿怔怔地凝着铺天盖地的素白颜色,遥想着悦儿和阿姐她们现在行到了何处,会不会被风雪阻了路,思忖着要不要派人去接应一下。 宇文克勤陪着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吃菜。 一室暖融融的。 宇文睿突地想到了什么,“达皇兄最近身子可好?前几日上朝,我看他样子恹恹的,人也瘦了很多,就让他在府里养病,没什么要事就不必上朝站规矩了。” 宇文克勤叹道:“自叔祖过世之后,大哥就一直悻悻不乐的。过去多壮健的身子骨,现在竟熬成了这样!” 宇文睿也喟然:“他自幼失怙,已是可怜。老宗正抚养他长大成人,祖孙的情分肯定更深……朕过去还以为达皇兄是个豁达、旷放的性子,却原来失了至亲之人,也是同样的伤心哀痛。” 宇文克勤知道她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颇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怀。他素来忠厚,并不太会哄人,唯有陪着皇帝喝了几口闷酒。 宇文睿放下酒盏,“要说达皇兄伤心,可眼瞧着两年多过去了,怎么还这样?朕怕他真伤心坐下了病,想派施然去给他瞧瞧病,可他死活不答应……” “确实古怪,”宇文克勤点点头,“想来,大哥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毕竟他过去是多豁达的性子?如今这副模样,怕是自己都难面对吧?” “那也不能讳疾忌医啊!”宇文睿急道,“母后同朕提过好多次了,达皇兄年纪不小了,很该娶一位嫂嫂照料他了。朕虽对母后说,这事得看达皇兄的意思,可朕何尝不替他着急?兄长你比他小好几岁呢,都早娶了嫂嫂了!看他府里冷冷清清的,都没一丝人气儿,成什么样子!” 宇文克勤瞧着小皇帝气急败坏替别人操心终身大事的模样,也是暗自好笑:他们这位陛下,自家还待字闺中呢,倒担忧起别人的婚姻来了。 恰在此时,一名做寻常仆人打扮的内廷侍卫进来行礼,伏在宇文睿耳边低声道:“陛下,沐姑娘到了。” 宇文睿微微一笑:“这大雪的天,难为她了。” 她转过脸对上宇文克勤,“兄长,闷喝无趣,朕请了沐漪寒沐姑娘来调琴助兴。” 宇文克勤乍一听到“沐漪寒”三个字,手一抖,酒盏险些没跌落,“沐、沐姑娘……” 宇文睿笑忒忒的,忍不住调侃道:“沐姑娘三头六臂吗?瞧给兄长吓得?兄长也是弓马娴熟、统领过万军的大将,怎么倒被沐姑娘个柔弱女子吓成了这样?” 宇文克勤登时一张面皮涨得通红,又羞又愧,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儿。 正说笑间,帘笼一挑,沐漪寒娉娉婷婷地进入雅间,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个贴身侍女红儿,怀里抱着一张瑶琴。 沐漪寒身形婀娜,一幅紫裘随着她步步踏莲摇曳生姿,仿佛和着一室的阳春暖意,在这银装素裹时节里绽放的一朵娇艳玉兰一般。 “二位公子,漪寒有礼了!”她对着窗前的二人盈盈下拜。 身后捧琴的红儿也随着她拜了下去。 宇文克勤自她进入雅间的那一刻起,面皮涨得更红,简直快要滴出血来。 宇文睿倒是坦然,勾唇一笑:“沐姑娘快快请起!大雪天的,劳动沐姑娘芳驾,实在唐突。只是,我这位兄长素来仰慕沐姑娘,着我邀沐姑娘一游,还请见谅。” 沐漪寒却又是敛衽一拜,声音婉转动听:“不敢当。漪寒自那年蒙公子深恩得免受辱,这些年来,又是公子时时供养,常常叮嘱阁中的妈妈莫要苛待漪寒……此等大恩,不啻于再造。漪寒身无所长,唯有些拙技勉强能入公子之耳。公子相唤,怎会不欣然而往?” 宇文睿讪讪一笑:“沐姑娘忒客气了!” 她其实很想说:供养你的,不是朕啊!沐姑娘你就算要感激,也该去感激阿嫂啊!这样一副恨不得以身相许的样子,朕、朕可接不住啊! 还不是为了勤皇兄?又不是朕,见了这沐姑娘一面,就再也移不开眼的。 小皇帝暗自想着。这会子,她倒是浑然忘了当年她初初与沐漪寒独处时,沐漪寒对她是何等主动了。 也难怪,她是皇帝嘛。贵人都多忘事呢,何况天子? 在她心中,只有景砚的情是她在意的。至于这位沐姑娘,不过是看着宇文克勤为之魂牵梦绕,自己又是熟识,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宇文克勤可就没她这份腹诽心思了。他僵直地坐着,唇间泛上一丝苦味—— 贵介子弟的婚姻大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何况,他还是相王世子?相王宇文广虽然大事上稀里糊涂,但在长子的婚姻之事上,却不失精明。他极力做主,替宇文克勤选了一位最适合他,也是让相王府得益最大的世家女子做妻子。可,牺牲的却是自家儿子的感情。 宇文克勤同这位新晋世子夫人连见都没见过,遑论感情了。婚后,夫妻二人倒是相敬如宾。却也只是相敬如宾。二人都清楚,自己是为了各自的家族利益同对方结合的,世家的婚姻,感情之事从来都不是重要的。 第一次见到沐漪寒,宇文克勤就被她的美貌温婉所吸引,还有那股子出淤泥而不染的气度,更让他折服。这个女子,不同于他所见过的所有女子,更不同于他家中那位大家闺秀、主母风范十足的妻子。宇文克勤那颗原本早就不寄希望于感情的心,骤然间为沐漪寒而狂烈跳动,他急切地想要保护她。 然而,事实真相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二位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宇文睿睨了一眼宇文克勤呆愣愣木头人一般,嘴角一挑,“不拘什么曲子,沐姑娘拣你喜欢的奏来听听。” 沐漪寒颔首称是,端坐,调琴。 不一时,一曲《凤求凰》自素手间倾斜而出。 宇文睿心不相属,倒也罢了。宇文克勤却是喉间发紧,刚刚咽下的酒液瞬间便在口腔中挥发,无比的苦涩。 几曲终了,日头已经将将偏西。 沐漪寒带着红儿,向二人道别。 宇文睿见时辰差不多,也该回宫了,遂道了谢,看着沐漪寒离去。 劳累了大半日,回到沁芳阁楼上自己的房间内,沐漪寒没胃口吃东西,只想歇下。 红儿告退掩门,不一会儿,门上又传来轻叩声:“姑娘,水烧好了!” 是阁子里惯常伺候的于二。 沐漪寒识得他的声音,在榻上霍然惊起,定了定神,才道:“于叔吗?快请进!” 于二应了一声,推门而入,随手又掩紧了房门。进门后四顾一周,见没有旁人之后,才缓缓挺直了脊背。 他放下手中的水壶,平素没什么神采的眸子中竟透出上位者的威仪来,声音更是没了往常的卑微:“沐姑娘好清闲啊!” 沐漪寒不敢怠慢,连忙拜道:“于总管言重了,尊主大业,漪寒不敢有分毫懈怠!” 于二冷哼一声:“尊主的大业,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沐漪寒的心脏骤然缩紧,小心试探道:“不知……不知尊主有何吩咐?” 于二目光依旧冰冷:“你还敢问尊主的吩咐?还记得尊主的吩咐吗!” 沐漪寒身躯一抖,再拜道:“于总管容禀,非是漪寒不卖力替尊主做事,而是……那人防范得太过严密了。” 于二阴测测笑道:“沐姑娘,你是当真没逮着机会下手,还是没舍得下手啊?” 沐漪寒大惊:“于总管何出此言?漪寒对尊主一片忠心,不敢有分毫违背!” “哼!你记得就好!” 于二阴着脸,从怀中取出一只藏青色小瓷瓶,“啪”的一声按在桌上:“这是这月的解药!” 沐漪寒盯着那抹藏青色,精神才为之一松,却因于二接下来的话,一颗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沐姑娘,别怪老朽没提醒你:宇文宁的子孙没一个好东西!爱上她们,也没哪个会有好下场!” 单说宇文睿,在珍馐玉馔楼同宇文克勤道别之后,便带着申全、何冲及一众随从悄无声息地潜回了皇宫。 傍晚,祀灶仪式完毕,纯钧侍候着她脱下吉服,换了一身轻便装束,腰间束带上依旧挂了景砚缝制的时兴饰物,兴冲冲地赶奔寿康宫。 今日小年儿,她知道阿嫂是定然会去寿康宫陪母后用晚膳的,这也是“全家团圆”的意头。 果不其然,景砚已早她一步到了寿康宫,正坐在段太后下首椅上,陪着说话。 宇文睿眼前一亮:阿嫂今日,难得的穿了红色袍服,面上也不似前几日那般苍白,隐隐泛着晕红色,想来为了年节里讨母后欢心特特装扮了。 宇文睿才不管阿嫂是讨谁欢心,她就是喜欢看阿嫂漂漂亮亮的。虽然阿嫂平日里也是倾国倾城的模样,可总有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今日却…… 宇文睿杵在门口,痴痴地歪着头,瞧着景砚傻笑:阿嫂穿着红袍,又浅施粉黛,怎么看怎么都有种要嫁人的感觉…… 第83章 焐热 “我的儿!大风口的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段太后一眼瞄见呆杵在门口的宇文睿,招着手唤她。 宇文睿从对景砚的惊艳中醒过神来,冲着段太后展颜一笑,轻巧巧地来到段太后面前,笑眯眯行礼道:“给母后请安!愿母后凤体健旺,一顿能吃八碗饭!” 段太后险些喷笑,“胡说八道!当你母后是猪吗?” 宇文睿笑得更甜,“母后吃得多,孩儿才高兴啊!” 她这两年身子贪长,面目也越发张开了,除了个子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连带着这张脸,也是越来越像先帝了。 若说区别,便是她的性子更跳脱随意些,加之韶华女子正是繁花似锦的年岁,更显得健康活泼。 段太后凝着这张和她的哲儿相像的脸,大感欣慰。这孩子的性子,不像她的哲儿那样严正,在她面前也没有那许多母子间的隔阂,又随性,嘴又甜,她怎会不喜欢? 不等宇文睿再开口,早已被段太后一把拉入怀中,“我的儿!瞧这一身的雪粒子!把披风都打湿了!是不是又从寝宫里跑来的?” 宇文睿抿唇笑道:“母后真是神机妙算!急着来寿康宫见母后和阿嫂,就顾不得了。” 急着见阿嫂,倒是真的。 宇文睿说着,随手扯下披风,抛给侍女。 段太后却是板着脸,轻拍她的后脑勺,佯怒道:“放着好好的步辇不坐,偏偏疯跑,像什么样子?难道那天子仪仗,都是拿来给你做摆设的?” 宇文睿照旧陪笑道:“母后教训的是!孩儿以后改!” 段太后嗔她一眼,回了她一个“信你才怪”的眼神,手掌却缓缓地摩挲着她脑后的发丝。 “哀家听说,你今儿又跑出宫去玩儿了?” 宇文睿吐了吐舌头,辩道:“不是玩儿,是体察民情!孩儿还给母后和阿嫂带了珍馐玉馔楼的点心尝尝……” 说着,唤申全把之前备好的食盒拎上来。 段太后斥她“强词夺理”,眼睛却落在了一碟碟的点心上,“算你有孝心!这珍馐玉馔楼的厨艺,不逊于宫里的。嘿,这糖瓜儿和柿饼还是这个样子……还有这黍米粉糕,哀家小时候最喜欢吃他家做的!皇后,你也尝尝!” “多谢母后!”景砚欠身,恭敬道。 段太后微微蹙眉,“你看你,嫁过来十多年了,还是和哀家这样客套!你就该学学我们睿儿,不拘小节才能成大气候。” 景砚顺着眉答应了。 宇文睿瞧着景砚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头一动,“阿嫂的身体可好些了?” 景砚淡笑,“好多了。” 宇文睿从进门的那一刻起,盯着自己的目光便火辣辣的,令景砚暗自心惊。 她素来心思机敏,宇文睿和段太后一来一回的对话间,她思忖着那目光的含义。 两年多来,她鲜少和宇文睿面对面。那张脸,令她对故去的人生愧;而如今,又不得不面对这张脸的时候,景砚的心口轻颤—— 她知道无忧和哲长得像,可怎么能如此相像?鲜少有堂兄弟姐妹生得这样像的。 难怪母后会这么喜欢无忧,无忧性子好是其一,最重要的是,这张脸,怎能不让母后一腔念子之情移转过来? 景砚娇躯一抖,倏的扭脸,动作极是不自然。 彼时,“移情”两个字霎时间划过她的脑际,她……不敢再看宇文睿的脸了。 “阿嫂穿红衣真好看!”宇文睿放肆地将目光全然落在景砚的红衣上。 景砚没来由地一羞,不由自主地转脸去看段太后的反应。幸好段太后的心思正放在黍米粉糕上,并没注意到二人,景砚才略觉放心。继而,又暗骂自己心中没鬼,干吗要在意母后的反应? 她心中的纷乱,宇文睿却浑然不觉,紧接着痴然道:“阿嫂的面色也许久没这样红润好看了……就说嘛,女子总要时常装扮才更可人。唔,回头把越州进贡的胭脂全给阿嫂送去。他们那儿盛产胭脂口脂,姑娘是个顶个的漂亮,装扮起来更是乖乖不得了!阿嫂没听过苏夫子的‘淡妆浓抹总相宜’吗?用上那胭脂,阿嫂就更动人了……” 宇文睿许久没见过景砚的好脸色,又眼见着如此美人,心怀大畅,就管不住这张嘴。 景砚被她一席话气得噎住: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做皇帝的,不多想想政事如何处置,倒琢磨起哪里的姑娘漂亮来了!还有什么胭脂口脂…… 若非当着段太后没法开口,景砚很想问问小皇帝:皇帝是见过沐姑娘用过越州的口脂?还是见识过刺客姑娘用越州的胭脂搽脸啊?颇有研究啊! 她冷冷一眼横过去,直接封住了小皇帝的嘴巴。 宇文睿缩了缩脖子,自知一时忘情,口无遮拦了。 她窘迫之下,一迭声地直嚷嚷“饿了”,想要岔开话头儿。 晚膳的吃食,段太后早着人备下了,就等着她来了就开席呢,闻言,忙命人流水价地端了上来。 一样样的菜蔬、主食、点心摆上来,大多是宇文睿爱吃的,还有两三样景砚喜欢的甜食,可见这顿饭段太后准备得颇为精心。 美人在侧,又有一桌子爱吃的东西,宇文睿心情自然大好,又一迭声地要酒喝,还美其名曰“美食当佐以美酒”。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品着美食,喝了美酒,看着美人,才是人生至乐之事。 段太后有了年纪的人,食欲不似年轻人旺健,但看宇文睿吃得畅怀,自己也觉得高兴。她命人端来酒,又哄着劝着,不许宇文睿多饮。 即便如此,宇文睿也带了几分酒意。 酒足饭饱,又陪着段太后说了会儿话,段太后担心她闹酒,催她赶紧回寝宫休息。 宇文睿却张罗着要“送阿嫂回去”,景砚磨不过她,只好由着她。 甫一出寿康宫,宇文睿壮着酒胆,突然一把扯住了景砚的手掌,强迫她扭转身子对着自己。 景砚大惊。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怎奈宇文睿力气大她许多,又是有了酒意的,更是执拗地不许她违逆。 当着众多内侍、宫女、随从的面,景砚实在是没脸和小皇帝拉拉扯扯。 “无忧!别胡闹!”景砚只好板起脸,冷下声音。 宇文睿却毫无惧意,反倒打蛇随棍上,连带她另一只手也扯入怀中,黏着嗓子哼哼着:“手这么凉……无忧给你焐焐……” 景砚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了。 可是,事实却与她的想法迥然不同:火热的气息自两只手的手背蔓延开来,在她的整条手臂上泛滥,直到肩膀。却也只是到肩膀,左胸口心脏的位置,无论那热气如何的激荡、熏蒸,都感觉不到暖意。 景砚顿觉胸口像针刺一般疼痛,或许天太冷了,或许她的身体太虚弱了。 只是被自己养大的孩子焐热了双手而已,为何会觉得如此难过? 好在,宇文睿并没忘了二人还处在众目睽睽之下。 景砚一身红裙曳地,外罩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俏生生地立在这银白色的天地间,恰似傲雪寒梅般迎风绽放。 宇文睿心里突生不快,嘟着嘴愤愤地扫过随扈众人,她怎么有种她的宝贝被别人觊觎的感觉? 其实呢?众人眼中所见的情景是—— 半醉的小皇帝正拉着太后的手撒娇…… 这还是他们那位在群臣面前威风八面的少……少女天子吗? 这么画风突变的场景,众人觉得,还是低头假装没看到的好。 “都在这儿等着,别跟着朕!”宇文睿恨恨地吩咐一句,连带着景砚的随扈、仪仗都给钉在了原地。 景砚蹙眉,可没等她那一声惊呼从喉间蹦出来,身子陡然腾空而起。 宇文睿抄起她的腿弯,兜住她的脖颈,把她搂在自己的怀中,脚下轻功运起,踏着刚刚落地尚未有一丝痕迹的白雪,“蹭蹭蹭”几个腾跃,便不见了踪影。 在场的所有人,全都看傻了眼。尤其是申承、申全师徒俩,面面相觑,俱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一句话:陛下这是闹哪样呢? 一路上,宇文睿狠下心肠不管不顾景砚的低声惊呼,脚下不停歇,终于落在了禁宫的最高建筑——观星台上。 饶是景砚性子沉稳又经历多了世面,也被宇文睿这通疯狂的举动吓了个够呛。 她终究是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宇文睿甫一将她轻放在观星台露天处的雪地上,双脚一沾到实地,景砚就是一阵眩晕,身躯一晃,险些跌倒。 宇文睿连忙抱住她。 雪后冷冽的空气,夹杂着宇文睿身上若有若无的木樨气息,还有淡淡的酒香,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在景砚的感官中横冲直闯。 景砚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地推阻着宇文睿的靠近。 “无忧!你做什么!你疯了吗!” 宇文睿被冷风一吹,酒意也散了两分,再见到她这副样子,先就心疼了:“阿嫂!阿嫂你别乱动!当心脚下雪滑跌倒了……” 结果,一语成谶—— 景砚挣扎间,不提防,脚底打滑,斜斜摔了下去。 宇文睿眼疾手快,一把捞起她,就势扯入自己的怀中。 这一次,景砚被焐热的不再是双手、双臂,不止她的心脏,还有她胸口的两处柔软,直直贴附在了宇文睿的胸口上,只不过,后者的那两处小小的突起,不似她这般明显罢了。 宇文睿犹嫌不满足,两只手臂张开,紧紧地扣住了景砚的后背,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合入自己的身体里。 景砚又气又急,她照旧挣不开宇文睿的束缚,无助又无奈地拍打宇文睿的后背:“你疯了吗……” 宇文睿心里更疼了,任由她拍打着自己,反而轻柔地、仿佛在呵护一件无价之宝似的一遍遍拂过她的后背,软着声音安抚:“别怕,别怕啊……” 景砚愈发的难过。这样的束缚,她挣脱不开,逃脱不了,恨无法恨,爱却不知如何去爱,更不知该是怎样的爱…… 这孩子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她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心,还有那份沉重得让人窒息的对哲的愧疚。 后背的暖意,全身的暖意,让人生出一丝丝贪恋来——没有谁不贪恋人间温暖。 可是,这世间,这人心,总有一些东西,是再火烫的存在也难焐热的…… 第84章 爱慕 那所剩无几的,尚未被焐热的存在,倏忽间击中了景砚的心口,顷刻就将她通身的暖意驱散了。 景砚的娇躯颤抖着,连带着声音都颤抖了:“无忧!你放手!” 宇文睿岂甘于听她的? “不放!”她固执地将手臂箍得更紧了。 景砚周身都透上寒意来:“哀家的话你敢不听了吗?你长大了,敢违逆哀家了!” 宇文睿闻言,心尖狠痛,死死地抱住她,“无忧……无忧怎么敢违逆阿嫂?无忧的一切,都是阿嫂给的……没有阿嫂,便没有无忧的今天……” 她一番话,勾起了景砚的心事,自嫁入天家以来十余年的种种悲欢离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景砚悲从中来,整个人抑制不住地簌簌抖得愈发厉害。 宇文睿搂着她,她颤抖,自己也是感同身受,只觉得她更加的惹人怜爱。 她哪里知道景砚心中的波涛澎湃?一门心思地以为阿嫂是冷得发抖,忙不迭地暗运内力,尽力将暖意传递到景砚的全身。 那刚刚退却的蒸腾暖热再次肆无忌惮地侵袭了全身,就像无忧这个人,小兽一般,跋扈又无惧地闯进她的心,将她的心搅个纷乱。 景砚的身体于是不再颤抖,但心却又沉重了两分。 宇文睿的异样,其意图何在,她隐隐有所感,这使得她更不敢面对接下来的局面。她怕,怕宇文睿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让她连起码的表面的平和都无法保持;她怕,怕她一向引以为傲的沉稳庄重因此而崩塌,不复存在。 她挣脱不开宇文睿的桎梏,她只能努力地平静着声音,尽力让那出口的话听起来冷然,甚至可以拒人于千里之外—— “别胡闹了!你醉了,哀家也累了,回寝宫早些休息吧。” 然而,景砚越是平静,宇文睿越是无法平静。 她的心已经激动、火热得快要燃烧了,为什么,阿嫂还可以这样淡然? 两年多了,她怎么可以一直这么淡然? 宇文睿宁可她骂自己,打自己;宁可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责备自己“忘恩负义”“纵容杀兄仇人”,也不愿她这样。 阿嫂表面的平静下,是不是浊浪滔天? 那些隔三差五的病痛,又是如何来的? 说到底,小皇帝并不是傻子。 有些话,若不捅破,是不是自己和阿嫂就一直这样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直到两鬓斑白,此生只余残躯? 两年多来,边关时有局部冲突,每隔一段时间便有阵亡将士的名单报上来。那一份份名单里,偶尔会出现一两个她眼熟的名字…… 人的生命,就是这样的脆弱。曾经,他们都还好端端的,被自己目送着转过山坳,他们的家人也都殷殷地盼着他们平安归来。 某一天,她也会上战场,她要用高祖的双枪亲手夺下北郑的都城。逆国之贼得诛,本属于大周的国土、百姓重回故国,那才是她身为皇帝的骄傲!那才是她不辜负阿嫂和母后一番教养之恩的体现! 边关的形势日益吃紧,这一天也是越来越近。战场上,刀枪无眼,生命都是同样的脆弱,即使是皇帝,即使武功卓绝,也是一样的生死不可知。看看皇兄吧,也是皇帝,不也…… 宇文睿担心,自己会等不到将满腔满腹的心意全数倾诉的那一天。 她毕竟太过年轻,将感情之事看得太过简单。她只顾着一心地倾吐自家心事,却忘记了:若真有一天,她生死未卜,或是横遭劫难,景砚该如何承受? 冰雕玉琢的世界里,一红一白两抹俏丽的身影交织在一处,煞是好看。 宇文睿紧紧地搂着景砚,把自身的热量传递给她的同时,也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诉说着心声:“阿嫂,我没醉,我不回寝宫,也不要你回去……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就在今天告诉你……” “无忧你别……”你别再说下去了。景砚不敢再听,她恐惧于自己的预感。 宇文睿却由不得她不听,“阿嫂你听我说……我、我爱慕着一个女子……” 景砚吸气。冰凉的空气侵入她的胸腔,寒意渗入骨髓。 “她很美,不,她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倾国倾城,温婉端庄,大气典雅……所有形容女子之美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她……” “她是我见过的,最最坚强的姑娘。她一身傲骨,她似乎什么都担得起,什么苦痛都撑得住……” “我那么小的时候,就对她一见倾心,虽然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是爱慕……可我现在懂了,不,早在两三年前我就懂了!那时,我怕吓着她,我怕……唐突了她……” 景砚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她随着宇文睿如痴如醉的话语,描摹着那个“爱慕的女子”的样子—— 她很美?是沐漪寒吗? 她是最最坚强的姑娘?是那个女刺客小八吗? “那么小的时候”?难道是悦儿? 可,宇文睿接下来的话,登时令景砚如遭五雷轰顶,“我八岁那年,登基大典那夜,阿嫂第一次带我来到这里。阿嫂指着那颗帝星给我看,阿嫂说盼我成为最亮的帝星、最好的皇帝……那时候的你,单薄、孤寂得可怜……我就想着,我要快点儿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像你希望我的那样,做一个好皇帝,就可以……这样,抱着你,你就再也不会觉得冷,再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你、你说什么?”景砚快要被她的一席话,窒息了。 宇文睿说得动情,双手自她的腰背间脱离,以最温柔的姿态,小心地捧起她的脸,让她对上自己无比认真的双眸,鼓足勇气,却还是有一丝丝的紧张,“砚儿,我爱慕你,倾心于你,这么多年,难道你丝毫无感吗?” 景砚惊恐地瞪圆了眼睛,不认识似的看着她—— 这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她叫自己……砚儿! 她说她爱慕自己、倾心于自己! 不!不!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不过是小孩子一时迷了情,不过是孩童的恋母情愫罢了!怎么能当了真!怎么能够! 她被蛰了一般,不顾一切地推开宇文睿,咬着嘴唇,近乎咬破出血,缓缓地摇头,像是无奈,更像是失望:“无忧,你醉了……” 宇文睿被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伤着了,逼近她,急道:“我说了我没醉!” 景砚急退,说出口的却近于歇斯底里:“没醉?你胡说的都是些什么!我是你的嫂母!我是你皇兄的妻子!你怎么能……” “不是!”宇文睿抢白她,“不是皇兄!” 景砚怔住。 宇文睿一步步把景砚逼到墙角,探手将她再次搂入怀中,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强迫她的脸和自己相对,四目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不是皇兄!” 宇文睿一字一顿,似乎故意要让景砚听得更清楚,她寸寸逼近景砚的脸,直到两个人的鼻尖几乎挨在了一处。 景砚下意识地紧闭双眼:相似的脸,不同的气息,让她无面目以对。 “是皇姐!皇姐!”宇文睿抵着她,低嘶着,灼热的气息喷在景砚的脸颊上,唇边,令她惊悸、颤抖。 “你早就知道……” “是!我早就知道了!可是,阿嫂却一直瞒着我!”宇文睿越说越觉委屈,眼里不由自主地含上两包泪。 景砚听到她隐带哭腔的质问,难过得蹙眉,可是说出口的话依旧冷然:“那又如何?我是你皇姐的女人!” 我是你皇姐的女人,不是你的! 宇文睿的心脏被她这句话狠狠地扎了一刀,痛,痛得要死,“凭什么!我和她,都是女子!凭什么……” 凭什么她可以,我却不可以? 景砚闭眼,沉默不语。 宇文睿磨着牙,“你敢不敢睁开眼!敢不敢睁开眼看看我的脸!你不敢!” 她这一招激将法果然有用,景砚倏的睁眼,旋即又闭上了。 二人离得太近,根本看不分明。就算看不分明,又如何?景砚早就知道她和哲长得像,从抚养她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了。 宇文睿却突地再次搂紧了她,又是委屈又是不甘:“我和她像吗?很像吧?所以你连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我这张脸,这么让你觉得讨厌吗?” 景砚听得心疼,声音便软了两分:“无忧,你别这样……阿嫂没有讨厌你……你是皇帝,整个天下都是你的,那么多好女子由着你……” “我不要别的女子!我只要你!”宇文睿猛地打断她。 景砚痛苦地看着她,这孩子是她亲手养大的,如今她为了自己这样难受,没有谁比自己更为之难过的了。 “无忧,我是你姐姐的女人,我心里只有……” “不是!你心里若只有她,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宇文睿涨红了脸,愤愤的。 “我当你自己的孩子一般啊!哪个做母亲的不对自己的孩子好?” “不对!既是母亲一般的心思,为什么你会为了悦儿,为了沐姑娘她们生气?为什么连放走小八姐姐、不报杀兄之仇这样的大事,你都忍了我,却只自己一个人挨着、痛着?为什么被我看到沐浴后没来得及穿好衣裳的身体,会羞成那样?”小皇帝总算对自己还有几分自信。 景砚的脸也涨红了。人心是复杂的,很多莫名的心思说不清道不明。甚至连她自己都忽略了某些不可深究的心思。 她又羞又痛的神色,也刺痛了宇文睿。宇文睿于是再不忍责问她。 宇文睿把她按在自己的肩头,在她耳边絮絮的,像是劝她,更像是劝自己:“皇姐去了这么多年了,你却还要这样自苦?难道她不是深念着你?难道她不盼着你也在这世上开心过活?” 景砚惊。这话头儿,正合了段太后白日间劝她的意思。 难道,自己心心念着哲,是自苦?是错了? 宇文睿摩挲着她冰凉的发丝,柔着声音:“我只要你快活,只要暖着你,再不让你一个人在这世间孤零零地冷着……那样的你,让我心疼得要命……” 景砚鼻腔泛酸,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你好好的……我不强迫你,更不逼着你接受我……我们的日子,长着呢……你盼我做个好皇帝,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你要我做高祖,我就做个高祖给你看……你爱这万里江山一统,我就一统个江山给你看……” “卿卿,朕就做个高祖皇帝给你看!” 若干年前,宇文哲的一语,恍然浮现在景砚的脑际。她大惊失色,抽出手掌狠捂住宇文睿的嘴—— 她怕,怕宇文睿也…… 那样,她的世界,也就崩塌了。 宇文睿被她素白的手掌捂住了嘴,沁人的气息,伴着冷冽的空气冲入鼻间。 眨巴眨巴眼睛,宇文睿愣愣地瞧着景砚,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景砚被她傻呆呆的模样逗得忍不住勾唇,顿觉自己若是此时此刻失笑出声,实在是破坏画风,只得忍住笑意,羞愧地垂头。 “别胡说!你要好好的,我才安心……”她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 冰冷的气氛,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宇文睿痴痴地凝着她,缓缓绽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我们,都要好好的……” 她说着,终究抑不住心内的激荡,慢慢地靠近景砚的嘴唇。 景砚大惊,下意识地躲闪。 宇文睿眼中划过一瞬失望,旋即便看开了,她软声道:“你别担心,你不答应,我绝不会轻薄你……我只是,只是想暖着你……” 说着,湿热的嘴唇落在了景砚沁凉的额头上,继而逡巡而下,止于她的紧闭的眸子,重重地点了几点。 景砚因着这个不能称其为吻的吻,羽睫不受控制地轻颤着,手掌无助地攥紧了宇文睿的衣襟…… 第85章 情话 观星台上,宇文睿黏糖似的,她八爪鱼般缠着、抱着景砚不撒手,一副唯恐放开手景砚就会随风飘走的架势。她今夜终于得偿所愿,将满腹的情意对着心爱之人倾吐个干净,正是情炽难禁的时候,怎么舍得就此放心爱之人走? 景砚本就是个弱质女子,近年来身子骨又是格外的亏虚,怎么耐得住在这冰天雪地里迎风站着?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尤其是宇文睿的一番剖白,加之她知道了宇文哲的女子之身这件事,更是让景砚措手不及。 景砚脑中思索了无数个来回,想宇文哲,想段太后,想养育宇文睿近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以至于思虑太重,身体都无法承受。她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定了定神,亏得有宇文睿的怀抱,她才不至于跌倒在这漫天的白雪中。 可那孩子倒像唯恐她不累似的,还在她耳边絮絮着些让人听着都心口发烫的情话—— “……无忧今日还是第一次见砚儿穿那么漂亮的红色,妆容又那么动人……无忧好想娶了砚儿做妻子……唔,砚儿该再丰满些,就更好看了……丰满些抱着会更舒服……” 景砚从耳根到脖颈,通红成了一片,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心口“突突突”狂跳不已。她极想一把推开宇文睿,要她“闭嘴”“不许再胡说八道”,怎奈身子骨不争气,又冷又软,浑身上下每一寸骨头节都叫嚣着酸痛,脸上却火烧一般的炽热。 这分明就是发烧的症状,可这俩人,一个病得脑筋不大灵光,一个痴得脑筋不大灵光。景砚恍惚中,只觉得此刻环住自己的怀抱无比的温暖馨香,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世间行走了太久,她要小心地侍奉太后,既不能让惯于挑剔自己的太后指摘自己的错处,又要细心服侍照料着,唯恐某件事、某个行为触到了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事。 她要耐着性子教养宇文睿,怕小皇帝不成器,怕小皇帝走了歪路,怕小皇帝吃不好穿不暖,怕小皇帝涉险地被歹人暗算…… 她要时时掂量着朝中的局势,不仅仅是朝中,还有诸位臣工的亲眷——她对某一位进宫问安的亲眷多笑一笑,多关心几句,都可能对前朝众臣的心态甚至朝中的局面有所影响。 这十年中,她刻刻如履薄冰,兢兢业业,恐怕行差步错,断送了大周的江山。那样的话,九泉之下,她对得起谁? 这样的细密思虑,即使没有两年半前的那桩事,好好的身子骨,也都会熬得枯槁了。 景砚从没觉得这样累过,从身到心到神魂,早已不堪重负。此时,莫名的,她绷紧了十年的神经霍然松动,像是在灵魂深处自己给自己放了大假,一时间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冲垮了她,她倚在宇文睿的怀中,重荷与病痛之下,浑然忘记了自己该远远推开这个孩子,不该给小皇帝更多的希望。她只软绵绵地依着她,脑中唯有一句话盘旋着:一会儿,且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宇文睿惊觉她整个身子都偎了过来,初时还以为她在试着接受自己,脑子一热,语调都抑制不住颤抖了:“砚儿!砚儿……你是不是……” 她想说“你是不是接受我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可能,要是这么容易接受自己,那就不是她的阿嫂了。 那句“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不错”就这样在她的嘴里打了几个转,到底没有说出口。那种话让宇文睿觉得自己特别卑微。她是皇帝啊!怎么能用“还不错”来形容?明明就是……相当不错! 这天下,她想要哪个女子,难道不是那个女子天大的福分? 自己不过就是爱上一个女子,为什么,这条路就这么难走? 阿嫂不一样!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然而,那份心底深处的委屈,还是缠缠绕绕的不放过她。 宇文睿的内心戏倒是做了个十成十,景砚却迷迷糊糊的,只可怜兮兮地低喃出来一个字:“冷……” 宇文睿闻言一呆,继而恨不得骂自己混蛋:光顾着剖白自己了,这大冷的天,还下了雪,阿嫂的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真要是因为自己任性,害得阿嫂病得重了……哎哟!要了命了! 宇文睿小心翼翼地扳过景砚的脑袋,自己的脑门贴上她的—— 烫!滚烫的! 小皇帝惊着了,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扯下自己的外氅,紧紧地裹在景砚的大红猩猩毡披风之外,抱起她,发足狂奔。 什么太后仪仗,什么皇帝侍从,她也不管了,一口气跑到坤泰宫,一脚踹开殿门,倒把躲在殿里烤火暖身子的内侍、宫女们吓得够呛,忙不迭跪下行礼。 宇文睿也不管他们嘴里说的什么“万岁”“万安”的,“万岁”有个屁用?朕自己“万安”顶个鸟事儿! “快去请施然!快去!还有太医院的,都给朕叫来!” 她一脸的狰狞,像是要抓了人一口吞掉似的。众人还从没见过皇帝这样,也顾不上冷不冷了,跟头把式地跑出去找人,唯恐抓施大人和众位供奉抓得慢了,皇帝再拿自己打牙祭。 宇文睿一溜烟地抱着景砚,闯进了景砚的内室。 她把景砚放在榻上,怕沾着的雪粒子冻着景砚,又胡乱扯下了景砚的外衣,只余杏色中衣。 中衣的杏色绸缎料子垂顺贴附,刚好勾勒出景砚姣好的腰身,尤其是胸前傲然的起伏,更是一览无遗。 宇文睿原本被吓得煞白的脸色陡然涨得通红,忙一把拉过床榻一侧的锦被,一股脑地盖在了景砚的身体上,又掖了个严严实实。 阿嫂病着呢!瞎琢磨什么呢! 宇文睿暗骂自己。可脑袋里还是不争气地被那杏色的起伏占据了。 她使劲儿晃了晃脑袋,不敢再细想下去了。 柔着动作扣住景砚的腕脉处,宇文睿屏气凝神。 还好,虽然脉象虚浮,不过应该没有大碍。不过,阿嫂这病根到底是…… 宇文睿揪心地凝着景砚因为发烧而潮红的面孔,她想她要多担起事儿来,让阿嫂少操心,阿嫂的身体才能渐渐好起来。 要不是自己任性,阿嫂也不至于…… 宇文睿又是难过,又是内疚,她盯着景砚干涩泛白的嘴唇,忍不住心头一荡,终究是俯下|身,双唇碰了碰那泛白的柔软,自己倒是雷击了似的一抖。 她太想亲近景砚这个人了,想得心肝脾胃肾五脏六腑都酸胀得快要受不了了。 这会儿,坤泰宫里忙成一团,内室无人,阿嫂又昏睡着,再亲近亲近什么的,没关系吧?应该没关系吧? 宇文睿做贼心虚,歪着脑袋扫了一圈室内。 自然没旁人,人都被她支走寻太医去了。 其实,她是皇帝,她无论如何胡闹,那些做奴才的,谁敢拦着? 她于是再次俯下|身,碰了碰景砚的唇,又不放心地离开一段距离——怕景砚突然醒来。 如此几个来回,宇文睿的贼胆越发大了,干脆探头轻含住景砚的唇瓣,小小用着力……吮.吸。 真软,真甜……比手艺最好的御厨做的水晶糕都软、都甜。 景砚昏睡着,全然不知自己被小皇帝轻薄个够本;小皇帝自己倒亲吻得动了情,热意不争气地氤氲了全身,要不是顾忌着景砚此刻的状况,她真想扑上去,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好歹,宇文睿还保有一丝清明。亲是亲不够的,可也得适可而止不是? 她撑起身体,看着景砚的脸,最后落在那被自己吮出了血色的嘴唇上,略满意,心早就软成了一滩水。 “砚儿,你要好好的……你还得陪无忧到老呢……” 坤泰宫里乱成了一锅粥,内侍、宫女都撒出去找施然、找太医了,之前跟着景砚和宇文睿的随扈、仪仗怎会一无所知? 申承、申全连带着一众侍女,本来是追着皇帝的脚步急赶的,可紧赶慢赶还是跟丢了,只好在宫里面乱转找寻。又怕阵仗折腾大了,惊动了太皇太后,小心翼翼了半个多时辰也是无果。好在这时,从坤泰宫那边传来了消息,据说是“太后病了,陛下着人请太医呢”。众人吓坏了,赶紧奔坤泰宫而来。 秉笔是第一个进入内室的,也恰恰听到了皇帝那句动情的话。 皇帝说得又轻又柔,秉笔事先又没防备,没听真切,但那一声“砚儿”唤得情深意切,她却听了个明白。 秉笔暗暗心惊:这是怎么个状况?砚儿,是在唤太后吗?是皇帝在唤太后吗?似乎内室里,并无第三人…… 她是景砚陪嫁的侍女,打小伺候景砚的。昔日在英国公府里,她也只听过英国公和小公爷景衡这么唤过彼时还是景家大小姐的景砚。大婚之后,这个昵称,几乎无人再提起。 如今,却被皇帝唤了出来,这又是闹哪样儿呢? 思来想去,再联想到这些年来皇帝对太后的种种情状……尤其是那年秋狝,皇帝拉着太后的手说什么“肤如凝脂”“天地毓秀”的,还有那年皇帝无意中撞见太后沐浴后呆痴的模样,秉笔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很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脚步这么急,不该第一个赶回来,以至于听到些不该听到的东西。 第86章 心苦 “太后的病,可有大碍?”宇文睿斜坐在景砚的榻边,凝着景砚昏睡的脸,心里还是疼。 施然正低声嘱咐着负责煎药的侍墨注意火候、注意时辰,听到皇帝的问话,忙整了整衣袍,躬身施礼道:“陛下且请放宽心,太后她只是受了些风寒,邪风侵体以致发热。臣刚刚开了个疏散的方子,请姑姑们煎好,侍奉着太后喝下,一周即可痊愈。” 宇文睿听他如此说,才略略宽心。她看着景砚,心波荡漾,胸中渐渐漾满了柔情蜜意,忍不住轻轻地拉过景砚锦被内的手掌,温柔地摩挲着。 “可太后这么昏睡着,朕总是不放心。”若非有旁人在场,宇文睿很想勾着手指拂开那两缕散在景砚脸颊上的发丝,让她睡得舒服些。 施然是过来人,更是见识过先帝和太后昔年是何等的恩爱、默契,那都是些让他思之心痛的回忆,他怎会轻易忘记?宇文睿的一举一动,尤其是目光流转间难掩的情意,他看在眼中,暗暗心惊—— 这般情状,何等眼熟! 他心思一滞,定了定神,忙道:“太后这样睡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陛下熟读医书,当知人体自身对于病痛有着天然的防御机制。” “不错。”宇文睿点点头,她的医理知识还有一部分是施然教导的呢。 施然续道:“是以,臣以为,太后这样,也是身体内的自愈机制在起保护作用。昏睡过去之后,呼吸和五脏六腑的运转俱都缓了下来,自然可以将更多的精力投放在治愈病痛上。再加上外力的服药,便会更有效果了。只是……” “只是如何?”宇文睿的心,因着这两个字再次提溜到了嗓子眼儿。 施然双眸一滑,目光扫过室内的申全、秉笔和是侍墨三人,欲言又止。 宇文睿知道他顾忌着什么—— 皇帝年轻,太后若只是寻常小恙,倒也罢了;如果真患上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对大周国祚的稳固都是极大的威胁,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觊觎着小皇帝的江山呢! 宇文睿见他如此情状,心里更急,“都是稳妥人,你但说无妨。” 施然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才道:“只是,太后的身子骨不似前些年了,陛下要多提醒她好生保养,天寒地冻的不要着了寒凉才是。” 宇文睿闻言,俏脸一红:阿嫂今日冻成这样,还不全是因为自己胡闹? 可话又说回来了,宇文睿自问,倒也不觉得今日纯然都是“胡闹”,毕竟那些话,憋在她的心里许多年了,若是再不说出口,她真的就要憋疯了。 她于是嗫嚅道:“朕知道了……” 捏着景砚的手掌,也觉得颇不自然起来。 只听施然又道:“太后的病,实是因思虑过重,失于保养,日积月累所致。” “施大人的意思是……” “太后的病,已经坐下了病根。”施然迎上宇文睿的目光,坦然道。 宇文睿的心脏猛的一沉,顿觉颓然无力,喃喃着:“怎么会……” 她侧头看着景砚的睡颜,更觉得难受了。 无论与宇文哲的情分如何,施然和景砚都是一同长大的,且又与宇文睿有着半师之谊,他也不愿见景砚病入骨髓,小皇帝又跟着伤心难过,遂道:“陛下别急,太后的病症虽然不轻,但亦不急。只要保养得宜,少动思虑,也不至于如何。” “再怎么保养,还不是没法儿去了病根儿?”宇文睿犯愁地看着他。 施然停顿一瞬,才迟疑道:“也并非不能去病根儿……” 宇文睿眼睛一亮,急道:“要如何治?爱卿快说!” “臣昔年在一本古医术上看到过类似的症状,其后提到了一个药方子,叫做眠心汤。” “眠心汤?这个怎么炮制?都需要什么药草?朕马上派人去找来!” “这个方子,别的药倒还罢了,最难寻的是做君药的那味,叫做眠心草。据那本古书上说,这味药材是最能理气安神的。” 宇文睿皱眉,“眠心草?朕也读过几本药书,却没听说过这个。” 施然点点头:“难怪陛下不知,臣钻研此道,也只在那本书上看到过。据说这味药材只有漠南的乌尔山脉有生长。这药生在极苦寒高峻之地,久经风霜雪雨,是以药性极强,即使在漠南当地,也是万贯难买的金贵药。” “漠南……”宇文睿思忖着,“过几日就是新年了,漠南的使者按照惯例是会觐见的,到时候朕跟他们要!” 她说得果断决绝,一副对方敢不给自己就派人去硬抢的架势。 施然看得更是默叹:皇帝这个样子,哪里像是担心嫂母的?简直就是…… 究竟“简直”如何,施然也不敢想下去了,因为他的脑中霎时间划过太皇太后的脸。 皇帝这样,怕是,很不好吧?不知太后心里是怎么想的。施然暗自忖度着。 君臣二人守着昏睡的景砚,时而聊上几句。宇文睿追根究底地问关于眠心草的一切,可惜施然对之亦是知之甚少,他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了宇文睿,也还是无法让宇文睿安心。 如此将将过了一个时辰,景砚缓缓张开了双眼。 宇文睿自始至终都攥着景砚的手不放开,景砚一动,她有所感,喜道:“阿嫂!你终于醒来了!” 映入眼帘的,是宇文睿担心的脸; 冲鼻而来的,是宇文睿身上淡淡的木樨气息; 塞满耳际的,是宇文睿柔声的关切话语; 触手所及的,是宇文睿骨感暖热的手掌…… 景砚无声地叹息—— 她的所有感官,都被宇文睿占据得满满当当的。这孩子霸道又贪心地用一切可感知和不可感知的东西,将自己团团包围,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 景砚胸口憋闷得难过,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于是轻轻地别过脸。 不成想,接下来,宇文睿的手掌就占据了她的额头,“唔,不烫了!阿嫂还难受吗?” 她等不及景砚的回答,一迭声地唤侍女端来已经熬好的汤药。 景砚浑身绵软无力,实在是疲于应付她。 “几时了?皇帝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朝……” 宇文睿却不回应她的要求,稳稳地接过侍墨捧来的托盘上的药碗,抽鼻子闻了闻,没什么太难以接受的味道。她于是用玉勺舀了,靠近嘴边吹了吹,才举到景砚的面前。 “阿嫂,张嘴,啊——” 景砚登时闹了个大红脸,被自己养大的孩子,像照顾稚儿一样的照顾,她实在是无地自容。 还“啊——”,哄小娃娃呢? 宇文睿见她通红着脸,也不张嘴,展颜一笑:“嘻嘻,原来阿嫂怕苦啊?没事儿的,咱们施大人的医道最高明,怎么会给阿嫂配难喝的苦药?来,乖乖张嘴……” 施然实在没脸看下去了,陛下,您要不要这么赤果果的啊? “太后,陛下,若无其他的吩咐,臣告退了。” “好。辛苦你了!”宇文睿朝施然笑笑。 施然道声“不敢当”,忙退下了。 可怜屋内的几人,还得继续观摩皇帝如何幼稚地喂药。 “阿嫂要是嫌苦,无忧就先替阿嫂尝尝。”宇文睿说着,手里的勺子转了个方向,就要往自己的嘴里送。 申全张了张嘴,转念思及自己不过是个奴才,做不得主子的主,遂又闭了嘴。 景砚又是气,又是好笑,嗔道:“胡闹!药也是胡乱吃的!哀家自己来!” 她说着,抬手就要够宇文睿手中的药碗,却被宇文睿轻轻一闪,躲开了,“阿嫂手软,这药好不容易熬好的呢!还是无忧喂你更稳妥。” 碧色的玉勺里,一汪深褐色的药汤,就这么举到了自己的嘴边。 景砚垂着双眸,她不敢抬头,她怕对上近在咫尺的宇文睿关切的目光。那双眼睛里的炽热浓烈,丝毫不亚于曾经的另一双。她深恐自己陷入进去,再也无法自拔。她更怕自己面上稍微露出些许,就会伤了那孩子的心。 她不能伤了她,就只能伤自己。 景砚听见自己的内心深处细微的碎裂声,她不去管那里有多疼多痛,她垂眸,启唇,就着宇文睿的手抿下了一勺药汤,竟不觉得苦。 或许,是因为施然的药方如此;又或许,是因为,和心里的苦涩相比,这点儿苦,根本算不得什么。 宇文睿殷殷地看着景砚一口一口喝尽了碗里的药,只觉得这样的阿嫂乖顺得惹人怜爱,让人快要忍不住拥她入怀。 她盯紧景砚的唇瓣,尤其是当那唇触到玉勺的时候,碧玉的颜色和药汤的滋润,使得那唇透着格外的饱满、亮泽。 宇文睿下意识地抿了抿自己的唇,她的唇觉得痒,心更觉得痒:她和她,还可以做更多的、更加亲近的事…… 她很想,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些事,会是怎样的滋味。 第87章 撒娇 喂景砚喝下药汤,宇文睿一眼瞥见了她身侧空了一大半的宽敞床榻,心里于是更痒痒了。 “秉笔,准备浴汤!申全,回寝宫去取朕的寝衣来!”小皇帝放下药碗,俨然坤泰宫主人一般吩咐着。 被吩咐的两个人,闻言都是一呆:又是浴汤,又是寝衣的,祖宗您这是要做什么? 天子的命令,二人不敢不答应,可这命令的内容着实透着股子诡异劲儿,二人遂嘴上应着“是”,脚下却是一动没动,都偷偷地拿眼神儿瞟景砚。 景砚的身上搭着锦被,软绵绵地倚在榻上。方才宇文睿的一番喂药举动,已经让她的神经绷紧。这会儿喂药总算结束了,她的身子也不似之前那般滚烫了,强烈的眩晕感也渐渐消散了。那孩子离自己远了些,眼神也不再痴迷地落在自己身上,景砚的心神总算有了几分松弛。然而,小皇帝的这句话,又炸雷似的响在她的耳边,害得她又一次紧张起来。 “你又胡闹什么?”景砚深觉自己再不开口,这孩子说不定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又是张罗沐浴,又是要寝衣的,还总往自己的床榻上瞄来瞄去……景砚是过来人,怎会看不懂她那赤果果的眼神? 宇文睿陪着笑脸,腆着面皮,再一次凑到景砚面前,拉着她的手摇啊摇,扭股糖一般拧来拧去。 景砚可不习惯小皇帝靠得如此近的。何止是不习惯?她现在都怕小皇帝离自己太近,怕对上那张熟悉的脸,还有那双写满眷恋与欲念的眸子。 “阿嫂病了,无忧当然要在这里侍疾啊!”说是“侍疾”,宇文睿的表情却像凭空捡了个大元宝,笑忒忒的,从骨子里往外透着开心,脸上还泛上了莫名的红晕。 景砚在心里默默地啐她:侍疾是假,陪.睡才是真吧! 一国之君,列着架子要纡尊降贵地侍疾,总不好不管不顾地戳穿她那点儿小心思吧? 景砚于是忍下满心的腹诽,板起了面孔,端着太后的架势:“施爱卿的药方子不错,哀家觉得不错,身子也不十分难受了。夜深了,明日还要早朝,皇帝该回去歇息才是。” 宇文睿眨巴眨巴眼睛,盯着景砚,还是不甘心,又蹬鼻子上脸道:“阿嫂病了,我怎么能安心睡呢?就是回去,心里也是不踏实的,还是在这儿陪着阿嫂最好。阿嫂要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吩咐我!再说了,早朝也没什么大事儿,停一天也没什么……” 她话未说完,就被景砚急声打断了:“皇帝胡闹!你身系社稷黎民,如今北郑虎视眈眈,边关吃紧,朝堂之上,每日都可能有大事情需要你裁断。怎么能说不上朝就不上朝了!就因为哀家的这点子病,居然要延误了朝堂大事,皇帝是想陷哀家于不义之地吗!若果真如此,哀家宁可一头撞死!” 宇文睿登时慌了手脚,“我……我……” 她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心里面的恼怒和委屈的情绪交织在了一处:她充其量也就是说说罢了,真没想过不上朝什么的!对于朝政,她扪心自问,自打登基以来从没松懈过。她只不过就是想撒个娇,只不过就是太想时刻刻陪在阿嫂身边而已。只是一点点儿女情长的小心思,哪里就至于拉扯上社稷万民、国政大事的?阿嫂又何必为这个动这么大肝火? 宇文睿是天子,在朝廷上她被群臣敬着,在后宫里她被宫人捧着,就连在太皇太后面前,她也是被宠溺的焦点。曾经的市井顽童,早就脱却了过往种种,如今她已是习惯了成为所有人关注的中心,她内心深处也想当然如此。此时,被自己最最在意的人这么板着脸训斥了一通,而且,还是当着下人的面,宇文睿实在是觉得丢脸。 她心中羞愤难当,霍然而起,声音闷闷的,“朕知道了!朕走了!” 说罢,甩袖子转身便走。 景砚登时怔住。 从小到大,无忧在自己的面前,从来不会自称“朕”。眼下情状,显见是气急了。 景砚的心口没来由地一痛:她越发弄不懂自己了。 方才那一番“国事为重”的话,自己本没必要说得那样严厉,对于社稷大事,无忧从来不是没有分寸的孩子。那些话定然是伤了她帝王的脸面,更伤了她的心。当真论起来,自己明明就是最了解这孩子的,明明十分清楚不该如此对她,可还是板起面孔训教她……难道,在内心深处,自己是想让她灰了心,然后远远地离开自己,再不缠着自己? 或许,自己本就该如此作为。这孩子想从自己身上得到的东西,太令人恐慌不安,那是自己根本没法给予的。 自己与她,最好的关系,难道不该是姑嫂名义下的母女之情吗? 除了这层关系之外的所有关系,都是可怕的,都是该被扼杀在襁褓中的。 可,为什么,那个伤心而去的背影,竟让自己的心口这么疼痛? “无忧!你回来!” 理智终究无法阻止瞬间的冲口而出。后来,景砚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如果自己当日任由宇文睿愤然离去,两个人又会面对怎样的未来?那会不会是对宇文睿来说,更好的未来? 然而,没有发生的事,纵然她心思细密又聪明,也是没法想象得出的。 有些事,早在若干年前,她把她从云家接入皇宫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 宇文睿的脚步因着景砚的话,顿住了。她依旧背对着景砚,赌气不回头。 景砚被她拒绝的姿态激得胸口又是一痛,深吸一口气,缓言道:“无忧,你过来。” 宇文睿僵直着身体,绷着不动。 “要哀家亲自去拉你回来吗?” 宇文睿这才转过身,垂着头,蹭了回来。 “你恼什么?”景砚面容平静,“你长大了,哀家的教导都听不进去了?” 宇文睿垂着头,抿唇不语。 景砚拗不过她,叹气,从锦被中伸出手掌,探着身子想要拉她到身前,“你过来……” 宇文睿担心她身体虚弱再闪着,只好向前靠了靠,由着她拉住了自己的手掌。 入手处软滑沁凉,宇文睿于是不由得登时攥紧了,唯恐对方再后悔什么的。 景砚怎会不懂她的心思?无声叹息,让她在自己的身侧坐下,柔声道:“听话,回去安歇了吧。这儿有秉笔、侍墨伺候着呢。” 宇文睿扁了嘴,委屈得什么似的,“阿嫂嫌弃我……” 景砚只想扶额,和嫌弃不嫌弃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你惦记着哀家的床榻,倒像是哀家欺负了你似的。 这孩子太缠人了。 景砚只好耐着性子,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说给她听,“阿嫂病了,你在这儿侍疾,万一也沾染了呢?国政大事无法决断,又是年节下,各地使者的觐见谁来接见?到时候,误了事,阿嫂不是更着急?不是会病得更厉害?” 宇文睿默然听着,觐见的话头儿,让她倏的想起施然之前说过的“眠心汤”的事儿来。没错,至少漠南的使者,她得见。她还指着他们那儿的药给阿嫂治病呢! “乖,回去吧,啊?”景砚理了理宇文睿褶皱的衣襟,软着声音哄道。 小皇帝是个顺毛驴,被哄得气儿也顺了些。 可她还是不甘心就这么一走了之,遂朝申全招招手:“全子,朕呢?快拿来!” 众人都听得摸不着头脑,只有申全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荷包,巴巴儿地递到宇文睿的跟前。 景砚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花样,却见她笑眯眯地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物事,举到景砚的眼前:“阿嫂看,像吗?” 竟是一个刚捏好的面人小像,和眼前的宇文睿几乎一模一样。 景砚一呆。 宇文睿不等她回答,躬身,猫腰,让那小像搭着景砚的枕边挨着躺下,还自顾自絮絮着:“我长大了,原来那个都不像了,阿嫂收起来也就罢了。这个,是今日刚捏的……” 她说着,轻轻拍一拍那微缩的小人儿,也不管景砚诧异的目光,“阿嫂可得让她陪着……唔,是让这个我陪着你睡,你翻身什么的,可得小心啊,别压坏了我啊!” 景砚闻言,俏脸一红。 宇文睿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什么引人遐思的话,歪着头,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笑呵呵地告辞走了。 景砚凝着她的背影,直到秉笔扶着她躺下时,还在怔怔地出神。 “秉笔,去里间儿,把最上面的那个剔红箱子里的珐琅盒子给哀家拿来。” 秉笔答应着,心里却忍不住思忖起来—— 她是景砚的陪嫁侍女,景砚的诸般物事都是她经心收着的。那只珐琅盒子里有什么东西,她记得很清楚,是一副红玉掐金耳坠,下面压着一张先帝宇文哲的绣像。 太后她要的是耳坠,还是先帝的绣像呢? 秉笔一边走着,脑中忍不住边想着这个问题。 她相信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第88章 对饮 坤泰宫的殿门院墙早就消失在了身后远处,宇文睿还是意犹未尽—— 今夜,她终于得偿所愿,将一腔爱慕之情诉说给了阿嫂听,还抱了阿嫂那么久;最最旖旎的是,她还品尝到了阿嫂唇瓣的滋味…… 宇文睿难得安安分分地坐在肩舆上,由着几个小内监抬自己回寝宫。 她舍不得让别的事打断自己的回忆,那滋味真是…… 小皇帝想着想着,很没出息地砸了砸嘴唇。唔,软软的,甜腻的,还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简直就是这世间最最好吃的甜品。 她一张俊脸不争气地红了,氤氲的热气蒸腾了全身,害得她又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心里痒痒的滋味。 咳!好吧,因为自己的胡闹,害得阿嫂病了,这事儿着实该打! 不过,凡事有弊就有利嘛!阿嫂病得确实可怜,可这么一病,倒是有机会从施然嘴里知道那去病根的药方。只要得到那金贵的眠心草,阿嫂的病就能好了。等到阿嫂的病好了,要好好地陪着她,再也不惹她伤心难过了。假以时日,阿嫂定然能接受这份深情,到那时候…… 宇文睿使劲儿揉了揉脸,抿着唇偷笑—— 到那时候,肯定是很好的! 阿嫂是我的!我……也是阿嫂的! 小皇帝的心思不知道转到了哪个暧昧的角落里,脸上的热意更胜了。 雪早已经停了。偌大的皇宫,皆都披上了银白色的浓妆。 几名小内监训练有素,整齐的脚步近乎发出同一个声音。 “咯吱咯吱”—— 靴底踏过的声音响过,素白色的厚雪上留下了几串靴印。 申全随着肩舆紧紧地跟在一侧。 雪后的夜晚太过寂静了,连偶尔出没的鸟影子都不见半个。申全莫名地有点儿紧张。随着皇帝仪仗的十几名内廷侍卫也出于武者的本能,一行走着,各自都将手掌按在了胯|间的腰刀刀柄上。 再有不足百丈就到寝宫门口了…… 申全暗自忖度着路程:就快要到了……禁宫里头,想来,不会有什么事吧?老天爷啊,大过年的,可别再闹出什么事儿了啊! 显然,老天爷并没有听到他的祝祷。这样清冷、素净的夜晚,终究要发生些不寻常的事情。 宇文睿倚在肩舆上,并没意识到丝毫的异样,她的全副精神,都沉醉在对之前发生的一切的回忆上。 当她第三次回想着景砚唇瓣的滋味时,敏锐的听觉突地捕捉到了一声轻而又轻的锐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划破冰冷的空气直奔她的头顶而来。 不过,她的听觉也只是止于此,因为发出那东西的人修为太深了,以至于宇文睿接下来的一瞬就觉得头侧一紧,一个小小的团状物事“嗒”的一声拍在了她的头部右侧,继而有什么水状的东西渗入她的发丝,浸上了她的头皮儿,凉丝丝的。 宇文睿惊:又有人要行刺自己?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高手?修为高深得让自己连躲闪的动作都做不出,便直接中招了? 另外,这打中自己的,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有毒? 她下意识地去摸头顶的受力处,摸到的竟然是一手的雪水! “咦?”宇文睿莫名其妙地惊诧一声,倒是把随行的众人吓了一跳。 她一叠声地让止步,随后仰着脸往头顶上看。 众人也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一看,不要紧,十几名侍卫顿时大惊失色—— 高耸的大树上,落满了积雪,斜斜伸出一根粗壮的枝杈。枝杈之上,盘膝坐着一个白衣人,瞧那身形像是个女子。再结实的枝杈又怎能承受得住一个人的重量?偏偏那女子端坐在其上,枝杈竟是纹丝不动,就连覆在上面的积雪也仿佛被紧紧黏住了一般。 十几名侍卫中的头目并不认得这名女子,见她如此高深的修为,双腿先自软了。可职责所在,他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于是,他大喝一声,“护驾!” “锵啷”一声拔出腰刀,抢先护在了宇文睿的身前。 余下的十几人也不含糊,纷纷拔刀在手,团团护住了宇文睿。 他们如此大呼小叫的,枝杈上盘坐的女子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浑然不放在眼中似的。 宇文睿只想扶额:如此良辰美景的,能不能不打扰人家回味美好啊? 她无奈地掏掏耳朵,仰着头笑眯眯地瞧着白衣女子,说出口的话更是亲近到十分,“嘻嘻!柴师姐,好久不见啊!” 来者正是柴麒。 听到宇文睿亲昵的声音,柴麒抿了抿唇角,轻“嗯”了一声,随即在树杈上立起,一飘身,转瞬间便落在了宇文睿的眼前,落地时竟无半分声响。 十几名侍卫皆被眼前女子的武功惊住了,心中无不想着:幸好是陛下的熟人,不然…… 柴麒双眸冰冷地划过众侍卫手中明晃晃的腰刀,腰刀的主人皆都似被冻住一般,从骨子里向肌肤外透着刺骨的寒意,但都硬撑着握紧腰刀一动不动—— 他们是皇帝的侍卫,皇帝没有命令他们收刀,没有令他们退后,他们职责所在,必须坚守在应该坚守的位置上。 宇文睿嘴角微抽:柴师姐似乎心情不大好啊。 她忙命众侍卫退下,自己下了肩舆,迎上柴麒,“两年有余未见,柴师姐别来无恙啊?” 柴麒挑着眉脚睨她一眼,“你倒是越长越俊了。” 这话中听! 宇文睿登时心情更好,笑道:“柴师姐眼力越发好了!” 柴麒轻哼,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越长越像她了。” 宇文睿登时垮了脸:师姐哎,你是故意来让朕不痛快的吗? 至于“她”是谁,昭昭然啊! 柴麒见过先帝,或者见过先帝的画像这件事,宇文睿毫不怀疑。她师姐修为深不可测,想去哪儿谁又能拦得住? 可是,柴师姐为什么会特特地注意自己和先帝长得像这件事? 当年的某个猜想倏的出现在宇文睿的脑中,她嘴上也不含糊,针锋相对道:“柴师姐也与他越发的像了啊……” 说着,狡黠地冲柴麒眨了眨眼睛。 柴麒倒是不以为意,似乎被小皇帝知道自己的身世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一扬右手中的两只小酒葫芦,凉凉道:“别在这儿啰嗦!找个地方,陪我喝酒去!” 宇文睿诧异地张大了嘴。她如何也想不到这姐姐半夜三更的就是来找自己喝酒的。 好吧,世外高人什么的,不能以俗礼揣度。 宇文睿对柴麒有股子莫名的信任和亲近,尤其对方当年还曾经出手帮自己解了围。在她内心里,实在是觉得和柴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不止是同门师姐妹那么简单。是以,无论柴麒如何表现,宇文睿都觉得她不会害了自己,甚至还会像姐姐一样护着自己。 “去朕的寝宫吧!前面转个弯就到了,那儿暖和……”宇文睿提议道。 冰天雪地的,柴麒依旧是一袭素白单衣,她似乎对“暖和”二字很是反感,皱眉道:“那地方,我不喜欢!找个清净地儿!离你那儿越远越好!” 额……还有人放着暖和舒适不享受,偏偏找犄角旮旯的? 宇文睿服了,只好带着她来到禁宫内最东北角的琅嬛阁。此处是宫内的藏书阁。 申全自然不放心,带着侍卫巴巴儿地跟着。 宇文睿嫌他聒噪,打发他去御厨房搜罗些好吃的来下酒,自己则携着柴麒腾身跃上琅嬛阁的顶层,由着那侍卫头目不放心地又唤来一众内廷侍卫,在外面团团护住了阁子。 “尝尝!”柴麒也不多言,直直将一只酒葫芦撇给宇文睿。 宇文睿探手接住,拔下塞子,先抽鼻子闻了闻,眼角眉梢登时都透上喜色来,“西域的葡萄酒!” 柴麒点点头。 宇文睿也是个洒脱利索的性子,就手饮了一大口,赞道:“好酒!御贡的葡萄酒也不过如此罢!” 她继而奇道:“师姐去了西域?竟能掏弄到这么醇正的葡萄酒!” 柴麒闻言,双眸霎时失了颜色,悻悻道:“我刚从昆仑山来……” “昆仑山?”宇文睿霍然惊起,“你、你去看师傅了?她老人家可好?” 柴麒垂着头,喃喃道:“她能有什么不好?求仙问道,快活得很呢!呵……” 宇文睿默然。她早知柴师姐对师傅的别样心思,可一个一心向道,一个一心追随,当真能有好结果吗? 柴麒一把夺过宇文睿手中的酒葫芦,也不嫌弃,灌了一大口,苦笑道:“小师妹,姐姐教你学个乖,你将来啊,爱谁都好,千万别爱上那无心之人!” 说罢,又仰脖灌了一大口。 宇文睿由着她灌酒,由着她絮絮地对自己说了很多。她知道,柴师姐是真的没人可以倾诉,自己是她可以找到的唯一可以诉说这些心里话的人。且任她去吧,说个痛快,再大醉一场,心情便会好很多。 她凝着柴麒痛苦的模样,心里默默勾描着景砚的一颦一笑:阿嫂不是“无心之人”,阿嫂是在意自己的。 所以,她对阿嫂的一番痴心,也定然会是有结果的吧? 只是这结果,究竟何时才能让她等到呢? 第89章 衷肠 玉兔西沉。 东方的地平线上渐渐透出一些微曦的光亮来。 琅嬛阁顶,一葫芦葡萄酒被柴麒一个人几乎喝了个精光。所谓酒入愁肠,酒液流水价地下肚,让她染上了几分醉意。 柴麒晃了晃神,暗运内力,逼出了体内的酒力,脑子顿时清明了许多。 宇文睿并没忍心打断她,只盘膝坐在一旁,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申全拿来的点心,听着别人的心事,想着自己的心事。 要么说申全深得圣意嘛,阴差阳错地把水晶糕也端了来。 宇文睿咬了一小口,就顿住了—— 甜的,软的…… 她悚然低头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糕体,心里泛上一股子落寞来:只是一块点心罢了,不是阿嫂的唇…… 再一抬头的时候,恰与柴麒探究的目光对上,宇文睿连忙垂眸,目光躲闪。 柴麒眉峰一挑,挨着她,也盘膝坐下,两根素净的手指捻起一块水晶糕,迎着月光照了照,没发觉有什么异样。 她随即咬了一口那糕,困惑一瞬,旋即眸光一亮,三口两口吞下,紧接着一探手,巴住了宇文睿的脑袋,强迫她靠自己更近些。 “来,跟姐姐说说,你轻薄了……哪家的姑娘?”柴麒声音压低,语气里却是难掩的笑意。 宇文睿哪提防她突然这么一问?吓得险些栽在她怀里。 勉强爬起身,宇文睿挣开柴麒,见鬼一样看着她:你咋会知道我……轻薄了姑娘? 柴麒笑忒忒地瞧着她,眼角眉梢都是揶揄,心说姐姐我才不会告诉你我偷偷亲过师父呢! 宇文睿羞意大盛,一张漂亮的面孔涨得通红,她猝不及防被戳中心事,只顾着羞了,眼神飘啊飘,飘到另一只酒葫芦上。 “那、那里面,是、是什么……什么酒?” 哼哼,打岔! 柴麒瞄一眼她的大红脸,一时也不忍戳穿她,“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宇文睿巴不得她这一声呢,手脚并用地奔向那只酒葫芦,总算是逃脱了她柴师姐的“魔爪”。 拔下塞子,抿了一口,小皇帝的眼中写满了惊喜,又紧着喝了两大口。 “好喝吗?”柴麒微笑着瞧她。 宇文睿猛点头:“酸酸甜甜的,还有点儿羊乳的味道。” 她继而一惊,“这是……这是奶酒?师姐你去、去漠南了?” 柴麒颔首:“不愧是做皇帝的,果然是见多识广。” 宇文睿关心情切,急道:“师姐去漠南,可见过眠心草?” 柴麒诧异道:“眠心草?你问那个做什么?” “师姐只说见没见过!” “眠心草在高山之巅,即使是漠南最厉害的赶山人,一辈子怕也见不到几株,更不要说采摘到手了。那物事,就是漠南王族,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柴麒一顿,又道:“你想要眠心草?是谁害了心疾?” 柴师姐果然知道这药草的用处! “确是有人害了心疾,”宇文睿对柴麒存着十分的信任,索性坦言道,“是阿嫂……” “景砚?”柴麒一惊,“她好端端的,怎么会害心疾?那眠心草不同于凡品,若非病得深,断不至于用那个的!” “都怪朕……”宇文睿自责,目光盈盈的,“都怪朕让阿嫂伤心,又不能替她分忧,害她闷坏了身子……” 柴麒打量着她,心念一动。 “施然说,阿嫂的心疾,唯有眠心草做君药的眠心汤能够去病根儿。他的医道极高,不会说错的……” “施然?施国公的孙子?”柴麒突的打断道。 “柴师姐知道他?” 何止是知道?姐姐我知道的多了去了。 柴麒凝着宇文睿,半晌没言语。 宇文睿觉出她目光怪异,“柴师姐,你……” 柴麒深吸一口气,终于下了决心,劝道:“小师妹,她……她是你姐姐的女人!” “啊!”宇文睿一时跟不上她转了几个弯的思路。 柴麒肃着面孔,“景砚和你姐姐,自幼一起长大,她们又是两姨表姐妹。你姐姐当年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她……你说,这样的情分,小师妹你撼得动吗?我倾心于师父,是一厢情愿,我承认。可你倾慕她,你这是……飞蛾投火啊!” 宇文睿手一抖,酒葫芦滑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你……你知道?” 柴麒看着她,脸上现出怜悯神色,躬身拾起掉落的酒葫芦,轻轻塞回她的手中。 “你是我师妹,却也不止是师妹……你是皇帝,我今日请你喝酒,诉说衷肠,也求你个恩典,如何?” 宇文睿愈发不解,心中隐隐不安,“柴师姐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好!”柴麒点点头,“你当年第一次见到我时,难道不觉得我这张脸看着眼熟吗?” 这话头儿正戳中宇文睿的心事,“你难道真是……” “不错!我与逸王宇文达是一母所生,确切地说是龙凤胎。我其实该叫宇文麒,而他该叫宇文麟。” 宇文睿如遭雷击,“你们是……是庆王叔的……” 这次柴麒却摇了头,“并非你想的那样,我的亲生父亲是仁宗皇帝,先帝宇文哲其实是我的亲姐姐,也是麟儿的亲姐姐。” 宇文睿惊得半晌缓不过神来,这件事太意外,也太匪夷所思了。她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有这样的真相。 至于柴麒说的是否是真话,宇文睿毫不怀疑。一则,柴麒是世外高人,不涉世事,不求红尘中俗利,她实在没必要骗自己;二则,对柴师姐,对达皇兄,她自从认识他们的那天起,便有一股子说不清楚的亲近感。宇文睿现在才懂得,那份亲近感,源自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血液,那是和高祖皇帝一样的血液! 柴麒见她惊悚的模样,心尖一疼,再次靠近她,搂着她的脑袋窝进自己的肩头,缓缓道:“睿儿,同你说这些,一是为了告诉你些往事,二是……我想要你知道,我不会害你……” 柴麒心一横,续道:“所以,我才会劝你万万不要沉迷于景砚,那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劫难……她爱你的……不,爱我们的姐姐爱得刻骨铭心!你若是执迷,只会自苦,更会害了她!” 宇文睿挣开她,眼中满是不服气,“可是,师姐,我怎么会害了阿嫂?她这些年活得够苦的了!我只想疼着她,护着她,陪着她再也不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活而已!难道姐姐在天之灵,不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吗?不希望有一个人代替她好好地陪伴阿嫂吗?” 柴麒怔怔地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曾经年少的自己,那份执拗让人无奈,却也让人怜惜。 摩挲着宇文睿的发丝,柴麒缓缓道:“睿儿,你说的都对,谁也不愿孤零零地一个人过活,而真正在意一个人,就算自己一朝身死,也唯愿她在人世间好生活着,把自己没有享受到的幸福都尽享了……可,睿儿,这些都是我们认为的对她来说最好的路啊!而她自己……最难逾越的是人心啊!” 宇文睿咬唇。阿嫂那么美好,阿嫂一路走来的孤寂,还有那些硬撑的坚强,以及她为自己做的所有事,桩桩件件,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她怎么忍心看着阿嫂一辈子沉沦于对姐姐的感情中无法自拔?她怎么甘心在感情上输给一个故去的人?何况,这个故去的人,和自己一样是女子,和自已一样是皇帝? 她是皇帝啊!整个天下都是她的!凭什么阿嫂就不能属于她? 宇文睿面容冷峻,淡道:“师姐,你的好意朕心领了。但,对阿嫂,朕绝不会放手!这辈子,我只要她!” 柴麒感受到她言语间的疏离,默叹一口气,“师父曾经说过,你性子洒脱,只是于感情上容易看不通透……睿儿,无论是亲人之情,朋友之情,甚至君臣之谊,包括……与景砚,你要时时看得清楚才好。” 宇文睿听得心中感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头。 柴麒淡笑:“你这性子,也是让人操心的很。你都不怀疑我口中的身世是真是假吗?真就这么信我?” 宇文睿一呆,闷声道:“朕信你。” 柴麒无奈,“这信人就信到十分的性子倒是可爱,只是做皇帝的,该多留些心眼儿才是。” 宇文睿凝着她,“麒姐姐,谢谢你……” 柴麒挑眉。 “这帝位,这天下,本该是你的,或者是达皇兄的,却被我……” 柴麒摇头道:“我和麟儿,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只是……阴差阳错罢了!我无意这天下,麟儿他……哎!他做不得皇帝的……逸王府,远比你看到的复杂得多!” “麒姐姐的意思是?”提到军国大事,宇文睿来了几分精神。 “我也只是知道些皮毛而已,你去问问段后和景砚,她们怕是知道的多些。” 宇文睿皱眉,怎么又有种被隐瞒的感觉? “睿儿,麒儿他很可怜,这中间太多见不得人的事,盼你看在血脉的分儿上,照拂他一些吧!” 宇文睿更是不解,但她还是允道:“麒姐姐放心,无论怎样,朕都不会为难达皇兄的!” 宇文睿继而问出心中的疑惑:“麒姐姐的母亲是……” 柴麒既然称母后为“段后”,且看母后如何对待达皇兄,足可见麒麟龙凤胎定然不是母后亲生的。 柴麒闻言,冷冷一笑:“母亲?不提她也罢!” 宇文睿微愕。 柴麒却已然起身,看着窗外渐亮的天空,幽幽道:“过几日,漠南的女王会亲自来大周觐见,到时候,你向她要眠心草,她一定会答应的。” 宇文睿怔住:漠南女王亲自来觐见?怎么礼部没有消息?为什么要亲自来?又为什么那样金贵的药草,自己索要,对方就会答允? 莫非…… “漠南女王和麒姐姐有交情?”师姐刚从漠南回来,是去会友了? 柴麒也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柴麒看看天色,“我该走了!那一葫芦奶酒,送你了!水晶糕的滋味不错,可也要适可而止啊!” 说着,勾唇一笑。 宇文睿面皮再次臊得通红,忍不住问道:“麒姐姐急着去哪里?” 柴麒苦笑:“还不是为了你?师父只疼你一人,便豁出去使唤我……她说昔年曾鼓励你去亲征北郑,夺回高祖的佩剑‘非攻’。但前些时日,她突地算出你命格有变,亲征北郑必有血光之灾。师父就命我去北郑替你取回那柄剑,还说要你好好做皇帝,安守本分,不要胡闹。” 第90章 错事 “‘非攻’剑朕自己去取!”宇文睿还挺豪气。 柴麒斜睨着她,“你想亲征北郑吗?” “那是自然!”宇文睿脊背一挺,“朕要亲手攻下北郑的宫门,还要踢杨烈的屁股解气呢!” 若是她此刻眼前面对的是申全,后者怕是唯有恭维“陛下好气度”的份儿。可柴麒是谁?才不会被她唬住。 嗤笑一声,柴麒道:“还踢杨烈的屁股?亏你是皇帝,言语这么粗俗。你可别胡闹,御驾亲征不是闹着玩儿的,何况师父已经算出你若亲涉北郑,必有血光之灾……” 宇文睿不服气,抢道:“师父不也说了吗,朕的命格有变,可见这个东西是随着时间变化的,绝非一成不变的。” 柴麒摇头不认同,“据我所知,一个人的命格自出生之时起大体是没什么变化的,除非这个人经历了什么大变故,比如某个人在其一生中扮演的角色有了重大的变化……总之,你就听师父的没错。” 柴麒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实在不愿承认景砚或许在宇文睿的一生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她更担心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口,会引得宇文睿和景砚走得更近。 宇文睿还要说什么,柴麒不想再啰嗦,丢下一句“奶酒送你了!你好好品品滋味!”,一飘身,跃出了琅嬛阁,展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丢下宇文睿一个人,她只好坐回原处,掐着那只酒葫芦,小口小口地抿着。 血光之灾—— 她想着,手掌不由得收紧。 先帝不就是御驾亲征,遭了血光之灾吗?撒手人寰,抛下了阿嫂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间。 或许师父说得对。不管怎样,自己都不该冒这个风险。不为别的,只为不让阿嫂担心,不致于再抛下她一个人。 宇文睿不禁苦笑,怪道古人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心里有了牵挂的人,牵挂的情,自己连那点儿少年的锐气都被挫磨得烟消云散了。 会不会某一天,自己也会变成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糊涂皇帝? 为了那人,再糊涂,怕也是值得的吧? 宇文睿索性仰面躺下,盯着棚顶繁复的花纹,嗅着混杂了墨香与尘土味的气息,肖想着景砚或言或行、或嗔或怒的模样,酒没喝几口,自己倒已经熏熏然了。 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过如此吧? 若有一日,诗书耕读,携美江湖,做一对快意神仙,也是挺不错的…… 小憩一阵,天光放亮。 宇文睿正自惬意着呢,她这皇帝不急,申全这太监可是等不及了:眼瞧着日头就快冒出来了,这小祖宗再不收拾收拾准备上朝,昨夜一场胡闹就没得遮掩了。 他并不知柴麒走没走,只能豁出去听到“宫闱秘事”的风险,壮着胆子登上阁顶,隔着一层门在外面呼唤。 “主子?主子?” 宇文睿猛然醒来,揉了揉眼睛,恍神一瞬,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在哪里。 “主子?日头都快上来了!该上朝了!”申全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朕知道了。”宇文睿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起身。心说做皇帝真是麻烦得紧,时时刻刻都活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两个的聒噪得让人烦。 她于是打发了申全等一干随从,自己先运起轻功,穿房跃脊潜回了坤泰宫。 她怕大张旗鼓地出现惊动了宫人,大惊小怪地扰了阿嫂休息,于是一国之君学起了偷儿手段,双脚倒挂在殿檐上,手指扒开一条窗缝。 内室里安静如常,半点儿声音都没有;景砚的床榻上帘笼落下,遮得严严实实,显见是已经安睡了。 宇文睿这才放心,蹑手蹑脚地翻回殿顶,挟着深冬的寒意,折向寝殿,沐浴更衣后,摆驾上朝。 朝堂上,一切如旧。 所不同者,兵部奏了此次部分将士回乡过年的事,礼部奏了大年初一各蕃觐见的名单。 宇文睿特特问了漠南是何人来,礼部回说是一位领主为正使。 宇文睿默默点了点头,暗自忖度着柴麒的话,那位漠南女王殿下,是突然起意要来,还是用别的方式出现呢? 要知道漠南由若干游牧部落组成,漠南女王是其最高统领者,下设各部王爷,王爷之下就是领主。与往年只派普通臣子不同,今年觐见漠南派出了地位不低的领主,可见这次不同寻常。 下面侍立的群臣听到皇帝独独问了漠南的话头儿,心中无不掂对着这其中的关节—— 漠南在北郑之西,又与大周疆域接壤,若是漠南能够放弃中立,与大周的军队两厢夹击,那么夺下北郑就更多了几分胜算。漠南骑兵一向凶悍勇武,只是其老王向来奉行两不得罪,这位刚刚即位的女王,不知是怎么个打算。如今看来,似乎有些门道儿。 他们哪里想得到,皇帝之所以特特问了漠南之事,想得完全是怎么把眠心草弄到手。 散了朝,群臣叩拜皇帝,甫一起身,宇文睿却不急着走,幽幽问道:“景卿,悦儿回家了吧?” 被点名的景子乔手一抖,险些将手里的笏板掉在地上,饶是他老成持重,顶着如芒在背的感觉,恭敬道:“蒙陛下关爱,悦儿她昨夜刚回。” 宇文睿淡笑道:“那就好。”便不再多言。 景子乔闻言,更不自在了。他久历宦海,皇帝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到底出于何意,他如何不知? 只是,如今不同往时。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朝野间传言大周女帝喜好女|色,一时间满朝文武都把目光投向了英国公府。任谁都知道英国公府的孙小姐是和皇帝一起长大的,尤其是头两年秋狝时皇帝亲自把景家孙小姐抱下马,啧啧,据说皇帝当日还不顾龙体安危救了景家小姐……这些话就像长了翅膀,飞得满京城都是,甚至有人暗地里称景衡为国丈爷了。 如此情状,怎会传不到景家人的耳朵里?景子乔为这快要愁白了头,却也抗不过悠悠众口。最让他奇怪的是,这等话是怎么传开的?按理说,事关皇家的体面,谁长了八个脑袋敢传播?景子乔暗地里查访,至今还没个结果。这让他更是焦心,弄不清是冲着皇家去的,还是冲着他景家来的。 宇文睿可不知道英国公的内心戏,散了朝,就迫不及待地点了几名侍卫,乔装打扮了暗中护卫着,自己则带着申全,依旧扮成个贵介公子的模样,出了宫,兴冲冲地直奔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是什么所在?那是本朝第一等的富贵人家,硕大的门脸儿几乎占了半条街,连府门上的匾额“敕造英国公府”几个大字都是仁宗皇帝亲笔题的。 宇文睿昂然立在府门前,并不急着进去,而是仰着脸打量—— 果然是钟鸣鼎食之家。人说英国公景子乔还是个素性收敛的人,但不知本朝中的京官,各地的大员,包括那些手握兵权的节度使们,府邸里外都是何等的模样,是不是真如民间俗谚所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如今北郑边事吃紧,且纵着他们,等到海晏河清天下一统的时候,哼哼,朕有的是账跟你们算! 宇文睿想着,默默握拳,给自己打气。 裴先生说得对,这天下不止是朕的天下,不止是权贵的天下,更是黎民百姓的天下!要是不能为天下人主张,要朕这“草根皇帝”做什么? 忆及裴先生每每出口的极陌生却又极诙谐恰当的语句,宇文睿不由得会心一笑。 她这厢打量着景府的门脸,那边立在门下的衣衫干净的中年男子也在打量她。 直至看到这祖宗露出了笑模样,中年男子才松了一大口气。 宇文睿立在那儿的时候,他不敢搭言,见宇文睿走得近了,他才紧跑几步,对着宇文睿一躬到地:“公子爷,小人有礼了!” 宇文睿挑眉,心说这英国公果然识得分寸,朕不过点了一二句,他就连门房都交代明白了。她怎知这中年男子正是景府的大管家,巴巴儿地在这儿候着她呢。 “小生冒昧打扰了。”小皇帝做戏倒也做得全套。 中年男子忙不迭施礼道:“不敢!不敢!家主人不便在此迎候,还请公子爷屈尊,他在前厅恭候大驾。” 宇文睿知道景子乔意指皇帝微服私访,自己戳在门口不等于露了馅儿?遂也不计较,淡道:“不劳费心!我是来拜访悦儿姑娘的。” 景家管家闻言,呆了呆,旋即施礼道:“如此……请随我来。” 英国公府的后花园里,一身大红色箭袖的景嘉悦将一柄单刀舞得虎虎生风,杀气腾腾的模样像是要和谁拼命似的。 宇文睿远远地看着那抹鲜红身影,悦儿长大了,不仅身量越发的高了,容貌也是越长越开了,一张漂亮的脸隐约有了几分景砚的模样。 悦儿似乎心情不大好? 宇文睿并没急着打断她,静静地看着她闪转腾挪、刀花翻飞。 悦儿的武功也精进了许多…… 景家悦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浑然不知有人靠近。 突然,一抹白影自旁侧的高树上直扑向宇文睿,裹挟着劲风。 宇文睿初时一惊,待得看清楚,面露笑意,张开双臂迎上了去,“白羽!想朕了吗?” 白羽扑到她的肩膀上,白绒绒的脑袋使劲儿地蹭在宇文睿的脖颈上,同时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似的“咕咕”地叫着。 “乖啊!”宇文睿拂着它的羽毛,安慰着。 恰在此时,白羽却突然“扑棱棱”地扇着翅膀躲开了,宇文睿怀里已经扑进了一个热乎乎的身体—— “睿姐姐,悦儿想死你了!” 宇文睿笑着搂紧她,“这么想朕啊?” 说着,拉起景嘉悦,端详着她,“悦儿长高了,也越□□亮了……” 景嘉悦听到她温柔的话语,眼圈蓦的红了,再次缓缓地偎进宇文睿的怀里:“睿姐姐,你来看我,我好开心!” “朕也想你啊!”宇文睿摸着她脑后的发丝,“瞧你这一身的汗,大冷天的,着凉了怎么办?” 景嘉悦咬唇,环着宇文睿的脖子半晌无言。 “去洗洗吧,朕等你……” 不等宇文睿说完,景嘉悦的泪水滑落脸颊,“睿姐姐,我、我做错事了……” 宇文睿宽厚一笑:“你做错什么了?朕都原谅你。” 景嘉悦在她怀里猛力地摇头,“不可原谅……真的不可原谅……” 宇文睿听得好奇。 只听景嘉悦喃喃地道:“我、我把云姐姐给……” 第91章 两清 “你把阿姐怎么了?”事关云素君,宇文睿没法儿不紧张。 景嘉悦眼瞧着她睿姐姐瞪红了眼珠子,她毕竟才不到十七岁,又是娇生惯养被宠坏了的,心里先就胆怯了。 “睿、睿姐姐,我真的……我当时真的心里吓坏了,我第一次……第一次……”景嘉悦语声中哭腔更重,身体无力地瘫跪在宇文睿身前的雪地上,哪还有半分跋扈骄纵的模样? 宇文睿听得没头没脑,就知道事情绝不简单,心内更急。可一见她浑身热汗,又涕泪横流地跪在当场,干脆探手扯起她,寻了最近的屋子,将她抛在地上,“说!怎么回事?” 景嘉悦垂着头,抽噎,“我把云姐姐给……给……给轻薄了……” 宇文睿闻言,脑中登时“嗡”的一声,仿佛一只硕大的蜜蜂围着脑仁没头苍蝇似的乱飞。 饶是她身为一国之君,还算沉得住气,涩着声音,一双眸子盯住景嘉悦,几乎要射出利箭来:“到底怎么回事!给朕详细说!” 景嘉悦见她铁青着脸,吓坏了,也不敢仗着素日的情分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宇文睿的面前,“睿姐姐,悦儿知道犯了大错!可当时……当时……” “当时如何?”宇文睿冷冷地看着她。 景嘉悦抽噎一声,愧疚地不敢和宇文睿对视,“那日我负责带兵巡逻……不成想驰出营帐不过一里多地,竟然遭遇了一小股北郑的骑兵。我听边关的将士们曾说过,北郑骑队偶尔会来侵扰,可我却是头一次遇到。我只带了十几骑,对方却有二十余骑,我满以为在我军附近,他们必然不敢胡来,没想到那北郑领兵的看到我们迟疑了一瞬,立时就呼喝着手下人向我们冲杀过来……” 宇文睿虽然气她胡闹,可听她口中说出当时的凶险,一颗心也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我当时又惊又怕……睿姐姐,我真的是第一次和人搏命,当时的光景,不是他们杀了我们,就是我们杀了他们……我什么都顾不得想,凭着自卫的本能拔刀和他们打了起来。那为首的敌将嘲笑我是个女子,还说了些混账话,我被他气疯了,不管不顾地砍杀他。他武艺平平,十几个回合,就被我……被我砍死了!” 听到此处,宇文睿才略松了一口气,“然后呢?” “然后,那些北郑的骑兵吓傻了,有几个先醒过神的,不要命地夺走了那名将官的……尸首,逃走了……” 宇文睿哼道:“如此看来,你还是立了一小功呢!” 景嘉悦登时苦了脸,“我、我第一杀人……那人死时候的样子,我、我怎么都忘不了……他的脖子断了一半,整个脑袋耷拉着,全是血,还有白花花的脑浆子……” 她说着,面色苍白,嘴唇快要被自己咬破了。 宇文睿也听得恶心了。 “后来我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闭上眼睛就是那死人的模样……我不敢闭眼睛。实在困得狠了,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总会被噩梦吓醒……我又不敢对别人说,怕他们笑话我景家人没出息……” 宇文睿越听越不耐烦,“这和阿姐有什么关系?” 景嘉悦再次没脸地低头,喃喃道:“云姐姐对我很好,从到边关的那一天起,她就很是照顾我。她看出我不对劲儿,就来陪我,开解我,甚至日夜守着我,和我同塌而眠……有她在,我觉得好受多了。你知道的,睿姐姐,在边关,我想娘亲,想你,想所有的亲人……” 她还在絮絮的,可猛一抬头对上宇文睿越发铁青的脸,不敢再啰嗦,忙道:“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噩梦,吓醒了,我害怕,就紧紧地抱住了云姐姐。云姐姐也被我惊醒了,她搂着我,哄我。可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也许是吓坏了吧?我不想听她说话,我就……” “你就堵住了她的嘴?”宇文睿斜睨着她。 “用嘴……”景嘉悦心虚,讷讷的。 宇文睿嘴角直抽,心里有气,一抬脚踢在她的屁股上,“景嘉悦!你撞客了吧!” 景嘉悦有愧,生生受了她一脚。 “你就只……亲、亲了阿姐?”宇文睿疑惑地着看她,才不信这大小姐就只是如此。 景嘉悦更没脸见人了,“我……云姐姐推搡我,可我那会子疯了,不知道脑子里想些什么,她越是挣扎,我越急,越害怕……我怕她推开我,就再也没人理我了……” “所以你就?”宇文睿的面色更冷了。 “我、我、我就扯掉了她的衣服……当时只想着,她没了衣服敝体,就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了……” “你这是禽兽行径!”宇文睿怒从心头起,一把拎起景嘉悦的衣领,咬牙切齿,“但凡换成别人,朕定要杀了你给阿姐雪耻!” 景嘉悦由着她骂自己,泪流满面道,“睿姐姐,你打我骂我都对!是我犯了大错……我不该那样对云姐姐的……” 近在咫尺的是自己打小就看惯了的那张脸,所不同的,往日的景大小姐从来不会痛哭成这样…… 宇文睿心念电转,沉声问道:“阿姐她,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到底对你说了什么,导致你兽|性大发的? 景嘉悦闻言,顿时噤声,只控制不住地时而抽噎着。 宇文睿心中疑惑更深,目光中隐含警告,“景嘉悦!你最好对朕实话实说!” 景嘉悦别扭地撇过脸,不语。终于被她盯得没法子,才小着声音道:“云姐姐说要我乖,姑……姑姑才能安心,睿姐姐你才会安心……” 说着,脸色煞白。 宇文睿恍然大悟,猛地把她甩在地上,恨恨地看着她:“景嘉悦!你行啊!你若是怨恨朕送你去战场,你冲着朕来啊!阿姐何其无辜!” 景嘉悦连忙爬起身,辩道:“不是的!睿姐姐!不是你!” 宇文睿一滞,苦笑道:“是你姑姑对吗?悦儿啊悦儿,两年多过去了,你竟然还怨恨着阿嫂!只因为阿姐一向崇敬阿嫂,她替阿嫂看顾着你,陪伴着你,你就不惜侮辱阿姐!” “不是侮辱!”景嘉悦抢白道,“睿姐姐!真的不是侮辱!” “那是什么?”宇文睿厉声喝断她,“你告诉朕!不是侮辱又是什么?” “不是侮辱……”景嘉悦委顿在地,喃喃的,“那日之后,我总是想她那时的样子……满脑子里都是她,噩梦都没做半个……” “哼!你倒真当阿姐是郎中!连你做噩梦都治好了!” 宇文睿冷笑着,突地一个念头划过她的脑际。她皱了皱眉,打量着瘫软在地的景嘉悦:“那事,何时发生的?” “五日前的晚上……云姐姐她,她也不知道怎样了?” 宇文睿要被她气歪了鼻子,“你闯下这等祸事,就这么做了缩头乌龟?还在这儿练剑?练个屁!” 宇文睿气急,一把将景嘉悦提了起来,“随朕去安和郡主府见阿姐赔罪去!” 景嘉悦快被她吓死了,直往后躲。 宇文睿剑眉倒竖,“你是想让朕瞧不起你!还是想让朕治英国公府的罪?” 景嘉悦立时垮了脸。 安和郡主府建在昔日宗族的房屋旧址上,皇帝亲笔御书的匾额。侍奉的人等也俱是皇帝在宫中的妥当人,郡主府的大管家便是当年奉先殿当值的庞喜,最是老成持重的。 郡主府门庭向来清淡,他早上开了府门,正闲着无事倚在门房边晒太阳,忽然听得门外马车碌碌的声音,紧接着就有人闯进了郡主府大门。 庞喜甫一看清来者,双膝一软险些要跪倒在地,亏得申全眼尖,一把扯住他,低声斥道:“陛下白龙鱼服,人来人往的,别露了陷!” 皇帝扯着景大小姐,还跟着申大总管,这阵仗庞喜可是不敢拦着。 “郡主呢?起来了吗?可用过早膳了?”宇文睿也等不及庞喜回禀,一径往里走,边走边忍不住关切问着。 庞喜忙颠颠儿地跟着,一路回禀着:“郡主身子不大爽利,还安睡着呢。” 宇文睿听得更觉心急,直接闯进云素君的卧室,吓得侍女行礼不迭。 卧室内的床榻上,云素君面朝里侧卧着,也不知是否睡着。 阿姐瘦了…… 思及阿姐养育自己的恩情,宇文睿心里疼得慌,又不禁深恨景嘉悦胡闹。 “阿姐?”她小声唤着。 云素君惊觉,霍然扭头,起身,“陛下?你怎么……” 她忽的一眼瞧见了怯生生地躲在宇文睿身后的景嘉悦,脸色突变。 宇文睿命闲杂人等退下,室内只剩下三个人。她扯过身后的景嘉悦,推到云素君的面前。 “阿姐!悦儿这混蛋朕给你带来了!要打要骂、要杀要剐任由阿姐处置!阿姐心里有什么委屈,只管对朕说,朕绝不轻饶她!” 景嘉悦又愧又臊,蹭到云素君眼前,鼓足勇气道:“云、云姐姐,我、我不该……” “你出去!”云素君鲜见地面沉似水,纤手一扬,直指门外,下了逐客令。 景嘉悦脸上又红又白,从小到大,除了宇文睿,从来没有人如此呵斥过她。可归根到底,终究是自己错在先。她何止只是亲了、撕扯了衣服?她清楚地记得云素君肌肤上的气息,还有……口感…… 景嘉悦心中思绪翻飞,目光不受控制地滑向云素君的襟口—— 锁骨之下,胸口之上,被自己咬过的地方,还很疼吧? 然而,没等这念头在她脑袋里转够半圈儿,“啪”的一声脆响,她漂亮的脸蛋上已经挨了云素君一个耳光。 景嘉悦脑子嗡响,长年的颐指气使,令她顿生反击的念头。可霎时间,那微微抬起的手掌又被她用力攥紧了。 猛吸气,顶着左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景嘉悦苦笑道:“云姐姐,只要你解气,打悦儿多少耳光都行!” 云素君却全然不领她的情,冷道:“景嘉悦!枉我真心待你!从今往后,你我两清!” 宇文睿呆住:这是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景嘉悦这下可真急了,她猛然上前,抓住了云素君的手腕,无论对方怎么挣脱,不撒手就是不撒手—— “云姐姐!求你别不理我!我……我对你负责还不行吗?” 宇文睿的下巴快要惊得掉在地上了:这、这、这是什么节奏? 第92章 祸害 安和郡主府的前厅内,宇文睿茶饮了一杯又一杯,眼看着外面的日头一点点儿爬到了中天。她快要等得不耐烦了,屋内还是没有动静。 申全和庞喜,陪侍在一旁,也快长出蘑菇了。二人心里热油熬煎似的,申全焦心的是皇帝长久不回宫总不是个事儿,庞喜担忧的则是内室里那个帝京出了名的跋扈千金景家大小姐会不会难为他家的斯文郡主。 又挨过了约莫两刻钟,“吱呀”一声门响,侍女挑起帘笼,景嘉悦垂头丧气地蹭了出来。 庞喜也顾不得什么了,冲宇文睿行礼告了个罪,急冲冲地进入内室。 宇文睿挑眉,也起身迎上了景嘉悦,低声问道:“如何了?” 景嘉悦声音闷闷的,颓然坐在宇文睿之前坐过的椅子上,随手端起宇文睿的茶盏,想都没想,一扬脖,把里面的残茶喝了个干干净净。 宇文睿嘴角一抽——要不要这么纯天然啊?你不嫌弃朕,朕还怕别人多心呢!共饮一杯茶什么的,要是被阿嫂看到……乖乖不得了! 小皇帝满心里倒是担心起景砚会吃醋来了。 庞喜此刻折了回来,恭敬拜道:“陛下,郡主说身子不大舒服,只好失礼了。” 宇文睿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请郡主好好休养吧,朕和景大小姐这便告辞了。” 她突地想到什么,续道:“今日之事,不必声张。” 庞喜心领神会,躬身应“是”。 景嘉悦在一旁,听到云姐姐根本就没提到自己,心里更难受了。 宇文睿于是命申全去备马车,景嘉悦登时慌了神,急道:“睿姐姐!我不走!” 宇文睿默默翻了个白眼,若非当着别人的面,她真想呵斥景嘉悦:“给朕闭嘴!” 没瞧见阿姐正在气头上吗?显而易见,阿姐方才也没给你好脸子看。就不能让阿姐安静一会儿吗? 她心里想着,不管不顾地扯了景嘉悦,跳上马车。 景嘉悦终究没忘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只一路扁着嘴,悻悻的生自己的闷气。 车轮“碌碌”地压在路面的积雪之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一路车辙。 宇文睿瞥一眼景嘉悦,恨不得把她那撅起的嘴给按扁了—— 你闯下的祸事,你倒还生上气了? 可这样闷声不响的总不是个办法,尤其是那句“我对你负责任还不行吗”,更让人不免心生疑窦。 难道,悦儿真的对阿姐动了情? 宇文睿扶额,能不能不这样啊?抛开是男是女的问题不谈,悦儿也绝非阿姐良配。 景嘉悦?英国公府的长房长孙女,恋上了小吏之女云素君? 好吧,阿姐现在的身份是安和郡主,抛开出身之类的不说,以悦儿那跋扈骄纵的性子,在边关少亲寡故的倒也罢了,不过是一时迷了性情,难道还指望她能一生一世只把心思放在阿姐的身上?两年半之前,要死要活的非自己不嫁的人是谁来着? 宇文睿一径想着该如何开口,却不料被景嘉悦抢了先。 “睿姐姐,我……我想负责……” “啥?”宇文睿以为自己听错了,“负责”是个什么鬼?你还真当阿姐是那起子庸脂俗粉啊?你还真当你是占了人家身子的富家恶少?所以就要娶人家过门儿以作补偿? 景嘉悦被她瞧得心慌,讷讷的,“我……我说……” “你是想说你打算娶了她吗?”宇文睿凉凉道。 景嘉悦一滞,“差、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宇文睿飞眼刀扎她,“那是我阿姐!不是市井俗妇!” “我……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宇文睿抬脚踢她小腿,“你以为你是富家恶少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你轻薄了人家就得娶回家去,才算顾全她的名节?景嘉悦你脑袋里装的都是米糊吗?” “我……” 宇文睿连珠炮般轰她:“就算是你能把阿姐娶回家,英国公会答应吗?还是你母亲或者你父亲会支持你的决定?一边是于朕有养育之恩的人,一边是朕的肱骨之臣,你让朕如何自处?又让朕如何向阿嫂交代?如何向天下交代?” 景嘉悦初初听到宇文睿说出祖父和父母来,也是面露惊惶之色,她一心惦念着云素君,竟然忽略了英国公府一大家子人可能会有的反应。然而,她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最后抑不住呛声道:“睿姐姐!原来你是歧视女子相恋!” 说着,鼻孔间哼了一声,大有“原来你也是个俗人”的逼视之意。 宇文睿只觉对牛弹琴,心说朕会歧视女子与女子相恋?朕恋的就是女子啊! 她恨铁不成钢,一巴掌拍在景嘉悦的后脑勺上,害得景嘉悦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瞧着她。 宇文睿这会儿正对上她的脸,她左脸颊的红痕还隐约可见。宇文睿默默叹了一口气,才道:“朕不是歧视你恋上女子,问题的关键在于你是否真的恋上了!” 景嘉悦面露懵懂。 宇文睿索性直说,“你说你要对阿姐负责?可究竟为什么负责?她哄你、劝你、开解你,是因着素日的情分。你却轻薄了她,她气你胡闹,扇了你嘴巴,这多少也算是相抵了。且不说阿姐是不是吃了亏,只说她日后不论怎么对你,哪怕是和你老死不相往来,那也是你自作孽不可活,活该应得的……” 景嘉悦苦着脸道:“她确实说了以后路归路桥归桥的。” 她紧接着急道:“睿姐姐!求求你,成全我们吧!我……我这些日子里,脑子里全是她,做什么都没精神……我极想见她,却又怕见到她……我想她的一颦一笑,想她赤|裸着身体的样子……我……” 宇文睿听得头大如斗,唯恐她再说出什么赤果果的话来,忙打断她:“你真对阿姐动情了?” 景嘉悦脸上一热,喃喃道:“我想是的。” 宇文睿犯愁地看着景嘉悦。 悦儿多得是选择,宠她、疼爱她的人更是数不胜数;阿姐却不同,她可以倚靠的太有限了,何况,阿姐还是一个不善于为自己争取的人。 终究,宇文睿还是更心疼云素君一些,她忍不住泼景嘉悦的冷水:“若朕记得不错,两年半前,你还说过倾心于朕呢!” 景嘉悦顿时脸涨得更红,扭捏道:“我那时候年幼嘛,不懂事,一叶障目,一时迷了情……” 合着朕是那片妨碍你看泰山的破树叶? 宇文睿盯着她,磨牙。 景嘉悦吐了吐舌头,热络地攀住宇文睿的胳膊:“我小时候缠惯了你了,不缠着你就难受;云姐姐可不一样……” 宇文睿斜睨她,“阿姐怎么不一样?” 景嘉悦双眸中泛上光晕,“云姐姐又好看又体贴,对我又温柔得紧……睿姐姐!你不知道她的气息多醉人,还有她的身体……” “停!停!”宇文睿听得牙泛酸,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从小阿姐哄朕睡觉,朕怎么没觉得她的气息……额,还有身体…… 好吧,情人眼里出西施。朕也觉得阿嫂身上的气息是这世间最好闻的。 宇文睿知道悦儿是真的对阿姐动了真情,但这并不能成为她们在一起的理由。于是她继续泼冷水—— “你别得意,就算是动情,那也是你单方面的,阿姐现在可还怨着你呢!” 景嘉悦闻言垮了脸,旋即腻上宇文睿:“所以才要睿姐姐你成全啊!” 宇文睿嫌弃地拨开她,“这个朕可做不了主!如何对你,那是阿姐的自由。何况,你怎么对家里交代?” 景嘉悦愤愤地看着她,心说能不提这话头儿吗? 宇文睿却是视若不见,续道:“你当你们在一起只是两个人的事?你母亲对你期许颇高,还等着盼着你能继承英国公的衣钵呢!你祖父和你父亲,如果知道了你对阿姐的心思,会善罢甘休吗?怕是会急着替你寻一门亲事,甚至去难为阿姐。阿姐孤苦伶仃的,可没你景大小姐千人疼万人宠的福分……” “我绝不会允许他们伤害云姐姐的!”景嘉悦急道,“有什么都冲着我来好了!” 这倒还有点儿喜欢人家的气势。宇文睿挑眉,默默点头。 “睿姐姐!我该怎么办啊?”景嘉悦央道。 “悦儿,这话你不该问朕,”宇文睿语重心长道,“你该问问你自己!这条路该不该走,该如何走,你当自己想清楚。” 小皇帝一路替人家解决难题,尚不知自家后院已然起了火。 坤泰宫内,景砚刚刚醒来不久。 秉笔体贴地端来热粥、小菜,“主子,用些早膳吧。施大人说,须进些清淡的,奴婢就让小厨房熬了这个。” 景砚软绵绵地倚着迎枕,点头道:“也罢。” 刚进了没两口,忽听得门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侍墨急惶惶地跑进来,也顾不得行礼了,“主子!主子……太皇太后驾临坤泰宫!” 景砚大惊,第一反应是:难道无忧出了什么事?竟致母后亲到坤泰宫? 她急忙唤秉笔扶她起身,正忙乱间,侍女挑起帘笼,太皇太后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景砚只一眼,便觉察到大事不妙。 她勉强挣扎起来,双膝跪在床榻上,拜道:“不知何事惊扰母后驾临?孩儿今日没去寿康宫请母后安,实在有罪……” 段太后却是冷冷一笑,挥手命余人退下,只剩下婆媳二人。 “景砚啊景砚!你祸害哀家的哲儿也就罢了,算是哀家当年自作孽,应得的报应……可你们景家,不该再祸害我的阿睿!” 第93章 苦衷 “你们景家,连哀家的阿睿都不放过吗!”段太后怒气冲冲,指着景砚质问。 景砚闻言大惊失色,跪在榻上辩道:“母后何出此言?让孩儿无地自容……” 段太后不屑冷哼道:“哀家让你无地自容?分明是你让哀家无地自容!” 景砚心思电转,思索着段太后这话头儿从何说起—— 难道是无忧对自己那份说不得的心思,被哪个嚼舌根子的奴才瞧了出来,传到了母后的耳中? 想及此,景砚的心头一时慌乱,但她仍强自压下惶惑,再次拜道:“母后明鉴!不知母后这话从何说起……孩儿惶恐!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段太后柳眉倒竖,愤愤然,“朝野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景家大小姐和当今天子从小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若是一男一女,那就不亚于青梅竹马!还说皇帝为了景嘉悦宁愿终身不嫁!这等话都传到哀家的耳朵里了,你倒说说,是什么误会!呵!你惶恐?哀家才是惶恐呢!” 悦儿! 不是指自己和无忧! 景砚心惊之余,却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母后请息怒!悦儿和皇帝从小一起长大这不假,可要说皇帝为了她如何如何,这话从何说起?若事实真如这谣言所说,那么皇帝当年怎么会舍得送悦儿去北郑边关受苦?任谁都知道边关苦寒,又是紧临敌国,时时刻刻都可能有性命之忧。母后请想,当真在意一个人,会如此作为吗?” 段太后闻言,面色稍缓,但转瞬间却又变了脸色,“送景嘉悦去北郑边关,是你的主意?” 景砚闻言,娇躯一震。 段太后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凉凉道:“哀家就知道是你的主意!这里面还有英国公的主张吧?呵呵!你们父女俩,是不是早就察觉到了皇帝与景嘉悦的情谊不同寻常?好啊,好啊!你们瞒哀家瞒得倒好!皇帝也真听你们的话!你们景家人让她如何,她便乖乖如何!昔年你哄骗得哀家的哲儿团团转;到如今,你,还有你们景家,又来哄骗哀家的女儿了!” 景砚本以为说出送景嘉悦去边关历练之事,就可以解开段太后的心结,那谣言自会不攻而破。不成想旧疾未去,又添新病,母后竟然将一把火引到了自己的身上。正所谓“厌恶一个人的时候,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母后照着这思路下去,下一步是不是要演变成指责景家“外戚干政”“操控幼帝”,甚至“意在谋夺大周江山”了? 这还了得? 景砚思及此,不寒而栗,肃然拜道:“母后明察!大周是宇文家的大周,这江山是皇帝的江山!皇帝虽然自幼由孩儿抚养长大,可她终究是皇帝,这是谁也不可撼动的事实!景家几代忠良,自高祖皇帝时起便追随大周天子,南征北战,至死不渝;参详政事,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懈怠!母后请想,景家对朝廷若有异心,焉会如此兢兢业业?” “好一副伶牙俐齿!”段太后冷冷一哂,“怪道人言景后‘沉鱼落雁之容,司马诸葛之才’,你这一番言语,堂堂皇皇,把自家摘了个干干净净,倒真不辜负了这份评语!” 景砚心中气苦,哀声道:“孩儿诚然是景家的女儿,却也是宇文家的媳妇,更是段家的外甥女!母后难道忘了孩儿身上还流着一半段家的血了吗?” 段太后闻言,脸上的不屑登时僵住了,她颓然偎坐在椅上,声音透着苍白无力:“你不像你母亲,她是个闷葫芦,习惯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听到对方提及自己的母亲,景砚心中更觉酸涩,心说,我哪里不像母亲了?若非母后你言辞这般锋利,我又何苦如此剖白自己? 段太后无言,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就算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那年秋狝,皇帝不顾龙体安危救了景嘉悦,返回驻地还亲自抱她下马,又是怎么回事?” 景砚蹙眉,道:“那都是她们小时候的事儿了,姐妹情分,比旁人更亲近也是有的。” “哼!姐妹情分?你打量着哀家老了?糊涂了?哀家是老了,可是脑子不糊涂!当日景嘉悦那恋恋不舍的眼神也是因着姐妹情分吗?后来日日缠着绊着皇帝,也是因着姐妹情分吗?” 景砚暗惊:母后她,竟然知道这么多?难道是有什么耳目通报?如此,自己和无忧的一举一动岂不是…… 她急道:“母后!悦儿她纵然年少无知,也不过是一时迷情,待得长大些就会懂事了!断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段太后却突地截下她的话头儿,“你和哲儿也是姐妹,也是情深,你不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景砚的身体僵直了。 段太后自嘲一笑,道:“呵!哀家差点儿忘了,哲儿她宗碟上是男子身份,从她一出生起,哀家就让她做了男子!” “母后……” “哀家为了自己的私心,让自己的女儿做了一辈子男子!也让自己的女儿恨了哀家一辈子!一直到死,她怕是都不肯原谅哀家……” 段太后双唇颤抖,用力地仰起脸,才不致让夺眶而出的泪水滑落脸颊。 景砚亦是心痛难抑,凄然道:“母后……母后节哀。哲……先帝她在天之灵,会体谅母后的苦衷的……” 段太后渐渐平复了心绪,沉声道:“你对哲儿的情意如何,哀家心里清楚得很;你替她守住这大周江山的心思,不亚于哀家,这个,哀家也知道。可是,皇后,你只能保证自己的心,能保证景家人的心吗?” 景砚急道:“母后!景家对皇帝,对大周,没有分毫的异心!天地可鉴!” 段太后摇了摇头,“哀家指的不是这个。” 景砚皱眉。 “哀家指的是景嘉悦!皇后,你要知道,‘养女似家姑’。你的侄女,最像你!” 景砚恍然大悟:母后是指,自己喜欢身为女子的宇文哲,悦儿是自己的亲侄女,像自己,也喜欢上了身为女子的无忧。 她其实很想说“母后不也心心念着那位故去的施家大小姐吗?我母亲和你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我是你的亲外甥女,自然也是像你的”,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这会子,还是不要火上浇油的好。 景砚索性心一横,坦言道:“母后明察秋毫,不错,两年前,悦儿确实是对皇帝动了些小儿女心思,可那不过是……不过是小孩子家家不懂事罢了。孩儿不敢为此惊扰了母后凤体,遂自作主张送她去边关历练。孩儿彼时想着,等到悦儿长大了,懂事了,自然会明白做长辈的一番苦心。” 段太后睨着她,“英国公知道此事吗?” 景砚道:“是。实不相瞒母后,父亲对孩儿坦言,实不愿景家两代人都……都走了这条路……” 段太后闻言,一滞,昔年因着先帝的婚事一夜苍老许多的男子的模样,又一次映入眼帘。 世间做父母的,谁不盼着儿女和和乐乐、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哪个做父母的情愿让自己的儿女受委屈? 景砚见段太后面色微变,以为她又将一腔怒火转向了父亲,连忙道:“父亲……英国公也是出于一腔为人父母之心,关心则乱,并非指责母后……” “罢了!”段太后无力地摆了摆手,“皇帝知道这事吗?” “知道。皇帝虽然年轻,但明事理得紧。她对悦儿只有姐妹之情,并无他意。” 段太后这才放心。 景砚心思电转,谏道:“母后不觉得此事蹊跷吗?悦儿充其量是个小女孩子,她的一番小心思,如何被外人得知的?且又是许久之前的事,为什么此刻贸然间被掀了出来?而且,眼下朝廷正掂对着要对北郑用兵,如此关键的时刻,这话头儿又被传到了母后的耳中……这其中,当真没有什么小人作祟,或者别有用心者挑拨离间吗?” 段太后沉默一瞬,淡道:“你说的虽有理,但哀家总不至于连这宫中发生了什么事都没资格过问了吧?” 景砚无语,只好道:“宫中大事,自然要母后操心做主。” 段太后这才心气儿顺了几分,“这事马上命人去细细查访,哀家眼睛里见不得这些个鬼祟的脏东西!” 景砚连忙应“是”。 只听段太后续道:“这些倒也罢了。皇帝也不小了,再有几日,眼看着十八岁了,也该寻一门好亲事,娶了后君,诞下麟儿,让哀家宽了心,也能含饴弄孙,享受些天伦之乐。” 景砚因着这句话,心脏骤然再次抽紧,她就知道,母后不会就此罢休。无忧该当娶后君,自己何尝不是这般想的?可这事儿由不得自己做主啊!那小祖宗…… 景砚暗自叹息。不等她开口替宇文睿分辩,清朗的声音无所顾忌地闯入耳中—— “母后!孩儿不娶后君!” 第94章 讨好 景嘉悦和阿姐的事儿,终究不是三言两语一朝一夕就能够解决的。宇文睿也知道,就算自己是皇帝,至多也只能是替阿姐出气踢悦儿的屁股,到底两个人如何解开这个结,以及将来该如何,那不是自己能干涉得了的。不过,就如今来讲,她可不看好这两个人在一起。 一想到自己的姐姐被悦儿这小霸王给欺负了,宇文睿就牙根儿痒痒,恨的;手心痒痒,脚趾头痒痒,想揣景嘉悦想的。 宇文睿干脆把景嘉悦丢回英国公府,一拧身,回宫了—— 她怕自己再多看这小混蛋一眼,都会忍不住想抽她替阿姐解气。打残了景家大小姐事儿小,丢了皇家的脸面事儿大。 小混球,且放过你这次!宇文睿冷哼。 她甫一回宫,就迫不及待地直奔坤泰宫,脑中盘旋着“不知道阿嫂醒来没有”“不知道阿嫂乖乖用膳、乖乖吃药没有”“不知道阿嫂想我没有”……总之,就是句句不离“阿嫂”这两个字。 小皇帝踏着一路积雪,兴冲冲地赶到了坤泰宫。 宫人们早就习惯了他们这位少女天子不拘小节,什么天子仪仗的,咱这位皇帝统统嫌麻烦,还不如她两条腿倒蹬得快。 只不过,她身负高深武功,可苦了随着她寸步不离的申全。再年轻、再好的身子骨,也架不住这小祖宗日日这般折腾啊! 申全心里暗暗叫苦,两条腿可不敢含糊,他呼哧带喘地随着小皇帝来到坤泰宫,却被眼前的情景惊了一大跳。 不止是他,宇文睿也瞧出来异样了—— 这是……太皇太后的仪仗? 母后在此处? 母后居然亲自到坤泰宫来了? 宇文睿吓坏了,心头登时划过强烈的不安:若非坤泰宫中出了大事,母后怎会屈尊来此?难道是阿嫂病重了…… 宇文睿不敢再想下去了,拔腿飞奔。 候在内室外的包括寿康宫的侍女内监,见皇帝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也都被惊着了,“呼啦啦”跪了一地,那句“陛下万安”还没等出口来个大合唱,眼前白影一晃,宇文睿一阵风似的刮过去,直不隆冬地冲进了内室。 她来得倒巧,正听到段太后盼她娶后君的话头儿。 一眼扫过阿嫂跪在榻上的身影,宇文睿一颗心先放回了原处,紧接着便冲口而出:“母后!孩儿不娶后君!” 屋内的婆媳二人都意外于她的突然出现,尤其是段太后,立时绷了脸:“孩子话!哪有不娶后君的道理?” 景砚的一颗心,更是被她这句话吓得提到了嗓子眼:母后刚刚斥责了悦儿的事儿,万一……万一无忧再混说些什么与自己如何如何,不是要了母后的命吗? 幸好小皇帝还有几分眼色,觉出室内的气氛不对头,她笑嘻嘻地开口了:“母后别急啊!孩儿说不娶后君自有不娶的道理。” 段太后嗔她一眼,虽是板着脸,眸中却流露出了几分宠溺,“小孩子家家的!哪来的那么多道理!” 宇文睿涎皮赖脸地腻了上来,讨好地轻捶段太后的脊背,又拿捏着力度揉.捏段太后的肩膀。 这招果然见效。段太后享受般地闭上双眼,嘴角已经微微勾起。 “母后您看啊,咱们现在正要跟北郑开仗呢!前朝每天成堆成堆的奏折等着孩儿去批,无数的政事等着孩儿去决定。孩儿的脑袋都忙得两个大!这个时候,要是娶了后君,孩儿哪里有闲工夫陪他啊?到时候母后肯定就怪我冷落了佳人。孩儿最孝顺母后了,定会抽空多陪他一陪。如此一来,再被御史老头子们逮着,说孩儿疏于国事,只顾着陪伴后君美人儿,那孩儿不成了糊涂皇帝了?” 段太后被她逗乐了,笑斥道:“好好的女孩子家家的,混说些什么!失了体统!” 宇文睿陪着笑,趁段太后没注意的当儿,冲着景砚挤了挤眼。 景砚正绷着神经听她和段太后的对话,乍一收到她的眼风,面颊没来由地一红。 宇文睿眼尖,瞧了个清清楚楚,不禁心神为之一荡。 段太后道:“虽说战事吃紧,但婚姻大事也不该耽误了。到时候,你娶了后君,就有人陪伴着你,政事之类的,也好有人替你分担。” 宇文睿却是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母后明鉴!孩儿可不要那后君干政,咱们家的大周,孩儿得好好守住了!” 段太后笑意更深了几分,宠溺地拍拍她的手,道:“好!好!咱们家的大周,我们阿睿可得守住了!只是一点,等北郑平复了,大婚这件事便要提上日程来了!我们阿睿趁着年轻,诞下麟儿,我大周江山就后继有人了!” 宇文睿微囧,不由得垂眸瞧自己的肚子—— 母后还真想让自己生个胖娃娃当继承人啊? 可不是吗,这偌大的江山,总要后继有人吧?自己这一生,决意只要阿嫂一人,两个女人能生下个蛋来?这又不是裴先生讲的什么玄幻故事! 继承人啊?这还真是个问题…… 宇文睿连哄带骗地让段太后心怀大畅,早忘了自己来坤泰宫是兴师问罪来的了。甚至在临走之时还嘱咐景砚,“你好生将养身体吧!这段时日,不必来哀家宫中问安了!” 景砚受宠若惊,忙在床榻上跪辞段太后的凤驾。 宇文睿送段太后至宫门外。 段太后登上凤辇,突地想到什么,拉住宇文睿的手,“阿睿,你今早散了朝,去哪里了?” 宇文睿察觉出段太后的异样,遂多留了个心眼儿:“孩儿……孩儿出宫去玩耍了!” 段太后瞪她一眼,面上表情却是一缓:“又胡闹!政事忙,还有空出去淘气!如今不太平,万一再有什么刺客呢?怎么得了?” 宇文睿展颜一笑:“母后放心,孩儿武功厉害着呢!何况还有众侍卫暗中保护呢!” “那也要格外当心才是!”段太后又不放心地嘱道,“你如今长大了,时时刻刻都要像个皇帝的样子。那些朝中重臣的家眷、子女的,不要毫无芥蒂地与之交往!身为皇帝,统御天下,要懂得制衡。当亲则亲,当疏则疏!” 宇文睿听得没头没脑,全然不知母后这话从何说起。 她懵懵懂懂地看着太皇太后的仪仗远去,抬腿就飞奔回坤泰宫内室中。 宇文睿一个箭步冲进来,将景砚搂进怀中,触手却是汗涔涔的身体。 景砚因着之前应付段太后,体力本就不支,跪在榻上近半个时辰,浑身的衣衫早被冷汗浸透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退开她? “阿嫂!是不是不舒服?申全!去请施大人!秉笔,侍墨!去熬药来给太后喝!”小皇帝一叠声地吩咐着。 无忧对坤泰宫的奴才,吩咐得都这么熟络了,景砚颇觉无力。 她在宇文睿的怀里缓缓摇了摇头,“无妨。你莫大惊小怪的……哀家只是累了些。” 累了? 小皇帝闻言,双眼放光,老实不客气地直接甩掉脚上的靴子,只三两下就蹭到了景砚的榻上,双手抱着景砚的姿势倒是分毫没变,反倒箍得更紧了。 申全、秉笔、侍墨三人,惊诧的表情都来不及收起,木桩子似的被钉在了原地。 申全特别想自戳双面:祖宗啊!您还真是越来越……无耻了啊!咳咳…… 景砚自来端严惯了的,此刻还是当着下人的面,她脸颊登时臊得飞红,怎奈又推搡不开宇文睿的束缚,恨不得找个墙缝儿钻了。 “无忧!你放手!” 宇文睿脸皮厚得赛城墙,“不松!我要给阿嫂暖身子!” 她说着,一只爪子环住景砚的腰肢,另一只爪子已经摸向了景砚后心的布料。 景砚吓得冒出一身的热汗,把冷汗都蒸腾干净了。 “嘻嘻!”宇文睿笑得得逞,她发现了,只要自己稍稍用些强力,阿嫂就无力挣扎了。 谁说强来都是坏事儿的?悦儿那小混球也不是全无道理。 宇文睿怀中抱着心爱之人,只觉得比得到全天下都快活。她心中狂喜着,手上却没含糊,暗运内力,暖暖的热力顺着她贴附在景砚后背上的掌心,穿透景砚的衣衫,传遍景砚的全身。 景砚登时感到全身暖融融的,如同置身这世间最温暖的所在;左胸口那颗“砰砰”狂跳的心脏,也渐渐地平复至往日的节奏……仿佛再次寻回了那个健康无虞的自己;她又一次安然地活在了人间。 这样的温暖,她在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不可贪恋”,可肉.体早已超越了精神的桎梏,贪婪地汲取着宇文睿给予的每一丝体温。 “咳!奴婢……奴婢去请施大人!”申全实在看不下去,蹽了。 “额……奴婢去瞧瞧小厨房的午膳备得怎么样了……”侍墨深觉这会儿自己还是马上消失的好。 “那个……那个……奴婢去给主子准备喝的药去!”秉笔脚底儿抹油,心说在宫里混,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转眼间,室内只剩下床榻上的两个人。 没有了旁人的瞩目,景砚的心神一松,眼皮子也沉了几分。 她想强撑着睁开眼睛,想问问清楚宇文睿这一上午去了哪里,她还想告诉宇文睿太皇太后所质疑之事。然而,无论她怎样努力,身体都不再听她的话,绵绵软软的,只想陷入紧紧包围自己的暖意中,不愿清醒。 “砚儿,睡吧。我抱着你……” 景砚的最后一丝清明定格在这句话上,她很想分辩些什么,却无力分辩,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95章 买卖 大周帝京,西市。 一座不起眼的小茶楼门口,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住了。 一只白胖的手撩起车帘的一角,探着头,小心翼翼地扫视了一圈,见没有异样,才挪着胖大的身躯付了车钱,下了车。 车夫收了车钱,道了谢,扬鞭驾辕,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这白胖中年男子的举动,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帝京之中,天子脚下,什么人没有?什么事儿没有?且赚自己的钱,管别人的闲事呢? 他也算是个老把式了,入行久,见的人、经的事儿也多,乍一看到那中年男子面白无须的模样,心里就坐实了八|九分:这定然是宫里或者哪位宗亲府里的内侍。 白胖的中年男子推门撩帘进入茶楼,也不搭理茶博士的话,轻车熟路地一径上了二楼,直奔雅间。 茶博士紧跟上两步,问明了来历,忙不迭抢先推开了雅间的门,擦桌子、抹椅子,恭恭敬敬地请男子坐下。 中年男子显然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举手投足间派头十足,但那双伶俐的细小眸子却一刻都没歇着,把这雅间内外,连带着角落里都扫了个干干净净。 他会的人这会子还未到,这个事实让他心中更添了几分烦躁和紧张,他索性叫上一壶茶、两碟子点心,边饮边等,同时也是给自己压惊。 眼看着一壶茶喝得快没了颜色,中年男子愈发的不耐烦了。他心躁地起身,在室内踱了几个来回。饶是他见惯了大阵仗,此种情形之下,也不免心内不安。 正当他再也待不下去,准备一走了之的时候,门声响了,一人挑帘栊入内。 “呵呵!申大总管久等了!”是一把略有几分年纪的声音,但看那容貌,不过四旬左右。 不错,这白胖的中年男子,正是坤泰宫的大总管申承。 他咋一听到对方的声音,脚步一顿,抬眼看时,登时惊住了,脸上满是戒备的神色。 “你、你、你是何人?” 来者哈哈一笑,似是在嘲笑他大惊小怪,“怎么?连老朋友的声音都不认得了?” 申承战战兢兢地瞧着他,“你、你当真是……于管家?” “哈哈!正是老夫!” 对方浑不在意他警觉的模样,自顾自坐在他之前所坐位置的对面,甩掉身上的披风和头上的风帽,招呼尾随而来的茶博士上一壶新茶。 申承狐疑地看着他,迟疑了一瞬,才挨挨蹭蹭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待得茶博士上了茶,躬身退下,门关上,申承才不放心地问道:“于、于管家,你、你的脸?” 那于管家抿了一口茶汤,微眯着眼睛瞧着他:“申大总管莫慌,只因老夫在这京城之中,有个仇家死对头,若以本来面目示人,怕我那仇家暗中对我不利。” 申承闻言,不由得浑身一抖,心里登时凉了半截,“那你上次、上上次见到我时的……” “那张脸自然也是假的!”于管家倒是不隐瞒他。 申承的心整个凉透了:自己担了偌大的干系,只为了那几千两银子,却连对方的真容都没见到…… 于管家却不容他多想,直接开口问道:“最近,宫里的贵人们,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说着,将一张银票放在桌上,推到了申承的眼前。 申承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银票上印着的“贰仟”的字样,不自然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终究架不住钱财的诱惑,开口道:“太后主子病了,正延医疗治呢……” 于管家眉尖一挑,“还有呢?” 申承喉间一紧,忍不住道:“于、于管家,你也说过,你家主人只为了能巴结上御前供奉,最好能领了内帑、采办的营生,好多赚些银钱……为这,咱家才答应帮你的。你……你倒是每每问起宫里贵人的事,是、是个什么缘故?” 于管家听到他一番话,眸间突地划过一丝狠厉,转瞬即逝,旋即恢复如初。 “申大总管啊,你可别小瞧老夫问的这事儿,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去了!” 申承久在宫中奉职,于察言观色上最有心得,刚刚于管家眼中倏忽划过的寒光,让他心生惧意,仿佛自己是那架子上待宰的活猪,而对方正磨着刀子,掂对着从哪儿下手呢。 他出于惧意,脑子里便有一丝纷乱,想都没想接话道:“什么学问?” 于管家露齿一笑,“好比刚才申大总管你说的,太后病了,延医问药的,宫里定然需要名贵的药材。我家主人经营的行当甚广,还真有几家像样的药铺子。届时可命人在民间收些贵重药材,送入宫中。太后用了,若能立时病愈,申大总管岂不是大功一件?” 申承虽然贪财,毕竟也是在宫中浸淫多年的,一忽畏惧、茫然之后,脑中便回复了几分清明。 他霍然起身,把那张银票重又推回到于管家的面前。 于管家咬着牙看着他。 就这么把到了嘴边的肥肉推开,申承也大觉肉痛,可和钱财相比,自家的性命还是更重要些。 “于管家,咱家承你错爱,将你家主人的买卖托付……可,咱家位卑言轻,许多事儿当真是爱莫能助……如此,便告辞了!” 他说着,分毫不敢逗留,拔腿便走。 不等他迈出三步,只听身后一声冷喝:“这便想走了?” 申承肥胖的身躯一抖,晃眼间,于管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申承一时脑中嗡嗡作响:这人会武,今日怕是不好交代了…… 于管家却不急着如何,笑吟吟地瞧着他:“申大总管何必急着走呢?我们还有买卖做呢!” 申承双腿一软,几乎要给他跪下了,“于管家!于大爷!小的不过就是个伺候人的卑贱之人,您……您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于管家仰天打个哈哈,“申大总管,你怕老夫?” “怕!真怕……”申承倒是老实承认了。 于管家的目光却蓦地锋利了:“怕?老夫也不会放过你!” 申承要被吓哭了。 于管家却紧上一步,一手掰开申承的嘴,一手探入怀中,掏出一个玉白色的小瓶,拨开瓶塞子,直直倒入了申承的口中。 申承感到嘴里多了个丸状的物事,凉丝丝的。 他快被吓死了,以为于管家喂自己吃了毒|药,于是使出吃.奶的劲儿死命挣扎,却是无果,只能发出惊恐的“嗬嗬嗬”的怪声。 于管家似乎很是享受他的恐惧,嘴角噙着残忍的笑意,揣瓶子入怀,又用空出来的两指捏住申承的咽喉处,微一用力—— 只听“咯”的一声轻响,那颗丸药就这么落入了申承的肚腹中。于管家紧接着一甩手,嫌弃地把申承抛在地上。 申承什么都顾不得了,趴在地上,用力地干呕,想要把那药丸吐出来。 “别费事了!”于管家的声音比之前冰冷了许多,“那物事入腹即化,早就融入你的身体里了。” “你、你!”申承抖着手怒指着他,“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咳咳……为何要害我!” 于管家不屑地哼道:“害你?这是瞧得起你!看你有用才给你吃这个!你该感激涕零才对!” 申承还是不甘心,双手掐着自己的喉咙,口中“嗬嗬”有声。 于管家却不理会他如何,自顾自道:“这药不会要了你的命。只要你乖乖地替尊主做事,每月老夫都会给你解药的!” 他说着,话锋一转:“可你若是敢去告密,或者,做出什么违背尊主意愿的事情来……哼!到时候没有解药,你全身的骨头都会寸寸断裂,全身的皮肉会块块腐烂,死状无比凄惨!” 申承闻言,浑身的力气霎时被抽了个干净,瞬间冷汗浸透了内衫。 于管家继续冷森森地威吓他道:“也不知道你这身肥肉,会不会比旁人更扛烂……” 申承无力地委顿在地,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你们……你们是、是北郑的!” 于管家却鄙夷道:“北郑算个屁!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我家尊主,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坤泰宫中,景砚悠悠地醒来。 这一觉酣然无梦,睡去的一刻,似乎只是前一瞬发生的事。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好睡了? 嗅着鼻端熟悉的木樨气息,景砚微赧。 那一刻,她的脑中忽的划过一个念头:难道自己已经沦落到只有被无忧抱着才能安睡的地步了? 这或许就是事实。 她为这样的自己,觉得既可耻又无奈—— 堂堂的大周太后,先帝的妻子,竟是个身体无法与思维相一致的女子。 真是令人难过。 景砚缓缓地将目光移回近在咫尺的宇文睿的脸上—— 从始至终,无忧,都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无论是作为先帝认定的储君,还是大周的幼帝,甚或是如今,抱紧自己,一如怀抱珍宝的少女。 这孩子,有着越来越强的占据自己内心的意识和能耐。 是习惯吗?一定是自己十年来习惯了这个孩子的存在,活泼泼的,张扬的,焕发着少年意气风发的……暖意,一如她给予自己的。 可,她是宇文睿,不是宇文哲,自己不应该贪恋她给予的温暖和……爱意。 她比自己小十岁啊! 不!不是年龄的问题,只是因为她是宇文睿,不是宇文哲。只是因为如此! 她是自己的孩子,不应该对自己存有那样的心思,那是不对的,应该被扼杀在襁褓中的…… 景砚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宇文睿的睡颜,内心却是油烹般的煎熬。 她想得累了,身心疲惫了,那无边的困意再次无情地席卷了她。 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给自己催眠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宇文睿的怀中靠了靠。小皇帝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自发地有了反应,特别天然地搂紧了景砚。 注定又是一场好睡。 第96章 该死 又是黑甜一觉。 景砚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日头已经朝西边偏过去了。 毫无悬念,自己依旧睡在宇文睿的怀里。 为此,景砚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最近,自己似乎总是唉声叹气? 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眼前的这个小冤家? 此刻,小冤家的脸就近在咫尺,她的呼吸平缓而均匀,睡颜恬静、无害得像个婴孩儿一般。 谁又能想到,这样漂亮的一张脸的主人,竟是那等的……惫懒无赖? “小无赖!” 景砚的双唇噏动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她到底还是不忍心吵醒这个孩子,只是将一腔的愤懑不平化作了无声的控诉。 回答她的,照旧是宇文睿那张沉睡的脸。 无忧的睫毛,比哲的要绒长许多,带着几分孩子气的俏皮,让人瞧着都觉手心痒,极想摸一摸。那感觉,就像是面对着一只可爱而又柔软的幼兽,它的皮毛招惹得人很想磋磨一番似的。 景砚默默地看着,默默地想,心随意动,一时忘情,用那只没被宇文睿束缚住的手去轻轻碰触小皇帝浓密的睫毛—— 只差毫厘的距离便要接触上的一瞬,不提防宇文睿的双睫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 景砚何等聪明? 她情知有诈,可此时抽手已经是来不及了。 宇文睿霍然张开双眸,“腾”的一把攀住景砚的手腕,得意洋洋地瞧着她。 “阿嫂偷摸我!”内容分明是在控诉对方轻薄自己的,语气里却是抑制不住的欢欣雀跃。 景砚大囧,慌忙抽身。 宇文睿岂会让她得逞? 小皇帝难以克制心口的强烈冲动,一只手扣着景砚纤细的腰肢,在床榻上猛一用力,霎时间,景砚柔弱的身体就被她压在了身下。她又唯恐自己伤着景砚,连忙腾出另一只手掌,撑在了景砚身侧的榻上。 景砚只觉得一阵眩晕,随即自己的视角就变了:无忧就这么毫无顾忌地撑在了自己的身体之上,笑吟吟地瞧着自己,眼中是无法遮掩的强烈情愫…… 景砚大惊失色,用力地推阻宇文睿的身体,“无忧!你起来!起来……好好说话!” 宇文睿左胸膛内的心脏因着她此刻的模样而狂跳不已:阿嫂她根本想不到,她这会儿有多……诱人…… 小皇帝使劲儿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才不至于让那狂躁的心脏蹦出来。她怔怔地看着景砚,脑中霎时空白一片,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却似乎要喷出火来。 景砚心颤,唯恐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用尽全力推阻她,口中低喝道:“无忧!你不听哀家的话了吗?” 宇文睿一滞,脑中电光火石般的居然划过了景嘉悦所描述的阿姐“那晚”的情状。她全身沸腾的血液,顷刻间凉了。 然而,她心里还是隐约存着不甘心的:阿嫂这样美,为什么就……不可以? 她于是硬撑着身体支在景砚的身体上方,眸子中已经泛上了委屈的神情。 景砚可顾不得这些,于她而言,小皇帝这样的动作和姿势就意味着危险,极其危险。 “起来!”景砚低斥着。 宇文睿悻悻地爬起来,扁着嘴,愤愤地看着她,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她既生阿嫂距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气,更生自己不忍心“下手”的气。 又来! 景砚很想扶额。 每次都是,被自己呵斥之后,小冤家都是这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明明险些被轻薄的是自己好不好? 这世道真是没天理了,始作俑者的小无赖无法得逞,就鼓着腮帮儿,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了她钱似的。分明要做坏事的是这小无赖自己好不好? 偏偏嘟着嘴、鼓着腮帮儿的模样还这样可爱,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她的脸蛋…… 景砚深觉自己也是疯了。 她朝着床榻一侧挪了挪身子,宇文睿因着她的这个动作,腮帮儿鼓得更甚了,活像个气鼓鼓的大青蛙。 景砚强忍着笑意,绷着脸,下巴冲对面椅子的方向一扬,“穿上鞋子,坐那儿去!” 宇文睿怒:越赶越远!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她于是也下巴一扬:不! 景砚无语,最终决定不和她个小屁孩一般见识,岔开话头儿道:“你散了朝之后,又出宫疯跑去了?” 宇文睿从来不隐瞒景砚,气鼓鼓地答道:“就是想悦儿了,微服去英国公府看她去了。” 景砚暗暗心惊:还敢去瞧悦儿!还嫌不乱? “母后可知道?”她不放心地问道。 宇文睿也觉察出她语声的异样来,丢下之前的心思,道:“母后问我来着,我只说出宫微服私访去了。母后还嗔怪我贪玩呢!” 景砚这才略略放心,缓言道:“以后同英国公府打交道时,当心些。” 宇文睿不解。 景砚遂将之前段太后来兴师问罪的话头儿说了。不过,她素性不喜背后论人是非,单单只叙说了事情的经过,至于段太后如何为难她、如何指责她,她并未说出口。 宇文睿恍然大悟,“我说呢!怎么母后巴巴儿的亲自来坤泰宫了!我一进门,还听到什么让我娶后君的……嘻嘻!我才不要娶后君!” 她说着,故意朝景砚眨了眨眼。 景砚岂会不懂她在想什么?遂正色道:“母后说的是正理!一国之君到底是得有正宫、有后代,国祚才能稳固。” 这话宇文睿不爱听了,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开口道:“皇姐还不是没有后代?” 说完,她心里不踏实地偷眼瞧景砚的神色。 景砚倒是平静得很,淡道:“她有你继承大统,自然不必担心。” 宇文睿讶然,闷了半晌,才无奈道:“可惜柴师姐和达皇兄没有孩子……” 景砚拧眉,怪异地看着她。 宇文睿原原本本地将柴麒所言告诉了景砚,却隐下了师父算定的自己“亲征北郑便有血光之灾”不说。她怕景砚担心。 “果然如此,之前哀家便作此猜想,”景砚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说,漠南女王要亲自前来?” 宇文睿不以为意:“谁知道呢!柴师姐有时候也是神叨叨的。” 神叨叨地说我有血光之灾什么的…… 景砚却不认同,她脑中转了几个来回,做了几个猜想,却都无法确定那位漠南新女王的意图所在。 “无忧,若那漠南女王当真来了,哀家要见一见她。” “见她做什么?”宇文睿现在越来越不喜欢阿嫂说出“哀家”那个自称,那意味着阿嫂只是她的皇嫂,是她皇姐的女人,而不是她的。 景砚并不知道她心中的小计较,“哀家想,她既然亲自来到大周,必定有所图。届时哀家与她一谈,若能得漠南骑兵相助,攻下北郑更是易如反掌!” 哀家!哀家!又是哀家! 宇文睿满腹的怨念:她宁愿阿嫂想见漠南女王,只是为了那眠心草!阿嫂病到了这步田地,还要操心军国大事吗?她不觉得累心吗?她的心那样大,放得下整个大周的江山。为什么就不能多容哪怕一点点空儿,勉强塞下自己这个陪伴了她十年的人? 阿嫂从小就和皇姐相熟,她们相识了十八年…… 我宇文睿也不过比她少陪伴了八年而已!为什么就不能得到你的更多的在意呢? 宇文睿越想越心塞。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嫉妒皇姐,活人能争得过死人吗?然而,她就是不甘心! 如果,自己也能陪伴阿嫂十八年,不!自己可以陪伴阿嫂更多的十八年! 如果,自己能让阿嫂诞下孩儿,那是不是和她,就有了真正的牵绊? 可,两个女人,显然生不下什么…… 那么,还有什么,可以让两个人的身与心贴近的? 【我当时只想着,若是剥光了她的衣衫,她就没法跑掉了!】 景嘉悦曾经说过的话,就这么直不隆冬地闯进了小皇帝的脑中。 她机械地缓缓转头,对上景砚的身体,着魔一样地逡巡了一遍又一遍。 景砚浑然不觉得危险在靠近,她正为宇文睿构想着联络漠南,如何两相夹击,突入北郑,直取都城。 宇文睿却是脑门上青筋“蹦蹦”狂跳,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皇姐难道不是因为和阿嫂有了肌肤之亲,才让阿嫂如此牵挂的?若是我……若是我也…… 她全然听不进景砚在说些什么,饿虎扑食一样扑向了景砚,伴着景砚的惊声尖叫,她的身体已经覆了上来。 宇文睿灼热的气息喷在景砚的脸颊上,滚烫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兴奋而颤抖不已—— “砚……砚儿,我、我们……生、生个……孩儿吧!” 不等景砚开口,只听得一声探问:“主子!您怎么了?” 紧接着,就是“当啷”的脆响,盛着药汤的玉碗被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药汤溅了一地。 伴随着的,是秉笔“扑通”跪倒在地,叩头不止:“奴婢……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景砚只觉得天旋地转。那一刻,她觉得,该去死的人,是自己…… 第97章 迷茫 “陛下,吴斌将军在殿外候旨。”申全施礼禀道。 宇文睿闻言精神一振,放下朱笔,从奏折堆里抬起头来,喜道:“快请!” 申全应承着,出殿传旨。 宇文睿又指了指案上一摞摞的奏折,对侍立在一旁的小内监道:“收拾收拾。” 小内监忙不迭地拾掇书案上的凌乱,却不料心里有事手上没准,“嗒”的一声,一份奏折掉落在地,就势掀开,里面的字迹露了出来。 小内监吓死了,慌忙跪倒,“咚咚咚”地叩头不止:“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宇文睿眉头微皱:不就是掉了一份奏折吗?至于吓成这样?朕又不是凶神恶煞…… 正往殿外走的申全也停住脚步,尴尬地瞧着磕头如捣蒜的小内监,又不禁观察皇帝的神色,见并无恼怒的迹象,才暗暗松了一口气,陪笑道:“陛下别气。这小子是刚被提拔上来的,想是乐昏了头了,手底下没成算。” 宇文睿淡道:“没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被问到姓名的小内监更怕了,以为皇帝要问了自己的名字,再治自己的失仪之罪,可又不敢不回答皇帝的问题,只好抖着尖细的嗓子,身子早就战栗成了一团儿。 “奴婢、奴婢叫……叫魏顺……” “你姓魏?”宇文睿来了兴致,蹲下身。 一缕淡淡的木樨香气扑面而来,魏顺的呼吸都要停滞了。他屏住呼吸,唯恐自己多喘出一口气儿,就会冲散了那股子仙人般的气息。他更卑微地蜷起跪伏在地的身体,恨不得整张脸都埋进尘埃里,唯恐冲撞了眼前这既像仙女又像神人的皇帝。 宇文睿歪着头打量他,眉尖一挑,缓缓问道:“魏秦魏总管,你可认得?” 魏顺这才心神归位了几分,颤声道:“魏总管是、是奴婢的师父……” 他心念突地一转,更慌神了,再次叩头有声:“求、求陛下不要牵连师父……都是、都是奴婢一人之错……奴婢自领……” 宇文睿表情古怪,忍着笑道:“你倒是孝顺,不枉你师父给你起的名字。” 魏顺伏在地上,想着自己可能会受到的刑罚,心乱如麻。 “你怕朕?” 魏顺一抖:“奴婢、奴婢不敢……” “那就还是怕朕,”宇文睿面无表情地直起身,盯着魏顺不由自主颤抖的脊背,暗自喟叹一声,“你下去吧。” 魏顺闻言,快要急哭了,拜道:“陛下要打要骂都行,只求别打发了奴婢!奴婢不想……不想让师父他老人家对奴婢失望……” “你先起来。”宇文睿平静道。 魏顺唯唯诺诺起身,战战兢兢地垂着头,不敢看宇文睿。 “朕只是让你下去好好练练御前侍奉的规矩,以后再服侍的时候,不至于失了礼数,并没有打发了你。” 魏顺吃惊地霍然抬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怔怔地看着宇文睿,双颊泛上莫名的红晕。 这小内监的年纪,怕是比自己还要年轻两岁吧? 宇文睿温言道:“你先下去吧。好生跟你师父习学着,别辜负了你师父的一番期望。” 魏顺感激涕零地退下了。 宇文睿俯身去捡拾地上的奏折,申全忙折了回来,抢先一步拾起,递回她的手中。 宇文睿盯着奏折上自己朱笔批过的痕迹,像一团子殷红的血迹,她心里更觉不舒服了。 “全子啊,朕的样子,很可怕吗?” 申全不提防她这一问。不过他在御前伺候久了,对小皇帝了解愈深,自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乍见天颜,紧张惶恐也是有的。陛下何必放在心上?” 其实,申大总管心里何尝没有一本账? 昨日在坤泰宫中,守在内室外的三个人,同时听到了太后的惊呼,唯独刚温热了药汤的秉笔第一个闯了进去。申全知道,那是因为相较于他人,秉笔姑姑是太后娘家带来的陪嫁,对太后的情意更深,也更真。 结果如何? 申全不知道内室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他服侍了小皇帝将近十年,小皇帝是何等情状,他会不清楚?只不过是很多事情,不能想,更不敢想罢了。 彼时,小皇帝显然是极不高兴的,她狠狠地斥责了秉笔一通,又气冲冲地命人:“再重新熬药来!” 反倒是太后,始终绷着脸。命人收拾干净地上的污物和碎片之后,就撵皇帝走人。皇帝自然是不愿的,可太后决心已下,谁能更改? 皇帝被赶了出来,心情更是不好了,她也不回寝宫休息,一径去重阳宫,不要命似的批了半宿的奏折,任谁劝都不听,最后还是太后亲至,温言相劝,皇帝才乖乖地回了寝宫休息。 这一番折腾下来,申全都觉得身心俱疲了。小皇帝年纪越大,心思越多,天子的威仪越重,也越不好伺候,自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 饶是如此,还有火上浇油的—— 今儿一大早,皇帝刚起床,还没盥洗呢,何冲突然求见,进门的时候瞥了自己一眼,眼神里透着莫名的怪异。 最最难以理解的,皇帝竟然命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何冲一人密奏。 君臣二人不知说些了什么,直说了半个多时辰。何冲前脚刚走,皇帝就掼碎了一只玉盏,吓得一众宫女、内侍跪伏在地,不敢做声。 自那时起,皇帝的脸上就没见过笑模样,害得合宫的人大气儿都不敢多喘一下。 “伴君如伴虎”“君威难测”什么的,申全现在算是体会了。 面对着越来越有皇帝样儿,却也越来越让人觉得陌生的小皇帝,申全聪明地选择了顺从。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卑微的刑余之人,别人的恭敬,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经天纬地的大事,只是因为他侍奉皇帝侍奉得好,皇帝又宠信他。若抛开忠于皇帝这一层,那么他申全,什么都不是。所以,归根结底,忠于皇帝,只忠于皇帝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全子,你随在朕身边也有十年了吧?”宇文睿突道。 “九年八个月零两天了,陛下。” 宇文睿意外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申全并没多言,只简短应了个“是”字。 宇文睿面色稍缓,“去传吴将军进殿吧!还有,刚才那个叫魏顺的,交给你,好生调|教。” 说着,她意味深长地扫过申全:“你记住,忠义、孝顺之人,才堪重用,才能长久。” 申全心头突地一跳:皇帝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无缘无故地说出这番话来。这话头儿,是就事论事,还是意有所指? 他来不及多想,躬身退下. 宇文睿凝着申全远去的背影,面沉似水。 若非何冲彼时恰在同一家茶楼喝茶,若非阿嫂恰巧昨日吩咐了何冲负责调查,申承这奴才还要瞒自己多久? 宇文睿心中生恨,无声地捏紧了拳头。 她自问从即位时起,并不曾苛待过任何一个宫人,打骂、无端责罚什么的,更是没有的事。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勾结他人,行不可告人之目的? 宇文睿决不信这种事儿只申承一人参与了,她要求何冲查,彻查!她决不允许她的身边存着这样危险的小人。尤其是,她不能让阿嫂和母后陷入危险的境地之中。 除了这个,她最感兴趣,也是最担心的,是那个和申承喝茶的神秘男子究竟是何人。 何冲只是恰在隔壁的雅间会友,除了不同寻常的响声之外,他并没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但大周历代宫规,严令内监若无皇命,断不许与宫外之人相通。何冲当时偷瞧见那神秘人先走之后,申承怪异的神色,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是以原原本本地禀告了皇帝。 宇文睿立在书案旁,她想到了前些日子柴师姐曾经说过的话。柴师姐说她这信人就信到了十分的性子固然可爱,却也容易受伤害。可即便宫中出了申承这么一只大蠹虫,宇文睿还是相信申全对自己的忠心。 她记得幼时裴先生就教导过她,“凡事无绝对”;裴先生还说,盼她做个明辨是非的好皇帝,而不是人云亦云的糊涂天子。所以,她遵从了自己的心,她信申全的为人,即使申全是申承的徒弟,是申承最最亲近的人。 多久没聆听裴先生的教诲了? 国事繁忙是理由吗?难道不是因为做了皇帝,架子大了,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于是自以为是了吗? 宇文睿心觉愧疚。 她现在于感情之事、于军国大事,皆感迷茫,她急切地想要有人来为她指点一条明路,哪怕只是帮她开拓一下思路也好。 谁说皇帝就是无所不能的?她这个皇帝,现在就对阿嫂的无动于衷不知所措;还有眼下这扑朔迷离的局面,她隐约觉出这背后有一只巨手在推动,且和北郑的局势脱不开干系,但到底详细如何,又该如何应对,她很有些心烦意乱。 第98章 冠军 “臣吴斌参见陛下!” 身着从四品武将服色的青年男子迈着大步进入殿中,对着宇文睿跪拜行大礼。 “吴卿快快请起!”宇文睿疾走几步,躬身搀住吴斌的手臂。 吴斌呼吸一窒,却依旧固执地行完了大礼。 宇文睿拗不过他,索性放开手,笑吟吟地背着双手受了他的礼。 吴斌礼毕起身,垂着手恭敬立在一旁。 宇文睿眸中含着笑意,打量着他越发魁伟雄壮的身材,“一别许久,爱卿倒是越发有个将军的模样了?” 吴斌被皇帝调侃,深麦色的脸庞蒸腾上了热气。 皇帝赐座,他不敢违抗,也只搭着椅边儿坐了,脸上莫名的晕红色却是许久无法褪去。 君臣二人叙了一些闲话。 宇文睿忽道:“前年,吴卿奏折中提到的屯田一事,不知如何了?” 吴斌精神一振,道:“自从当日得了陛下的旨意,臣就会同廊州的官员,在离北郑边关稍远的几个府县征了若干田地试着做了一番。嘿!果如尹先生所说,廊州的土地最是适合种麦的!虽说不及我大周土地作物可以一年两熟,但麦子的产量和成色都极好!臣也询问了当地的百姓,他们都说如此大面积地只播一种作物,远比他们自家小块儿地的收成好得多。” 宇文睿脸上也稍露喜色,不过她并没忘了申承私传宫秘之事,唯恐吴斌口无遮拦被奸邪小人听了去,再坑了那位尹先生,遂道:“那位先生的主意一向是好的。” 吴斌微愣,他好歹也是在官场中历练了几年的,起码的伶俐眼色还是有的,他心知皇帝如此说必然事出有因,于是也不再提及“那位先生”的姓氏。 宇文睿又道:“屯田的收成好,又能就近安排朝廷大军所用粮草,确实不错。只是两点,须得当心。一则对民间百姓的地,不可强取豪夺;二则屯田的收成必须用于边防,要严防贪墨克扣中饱私囊之事!” 吴斌闻言,凛然道:“陛下明鉴!臣以为,屯田之事可以在廊州多做推广,如此,若我大周对北郑用兵,粮草就不愁了!而且,臣请陛下多派些贤良有能之士到廊州管理屯田事务。” 宇文睿笑看他:“你不是管得挺好吗?” 吴斌嗫嚅道:“臣……臣是个武夫,不、不擅长这个……” 宇文睿忍不住调侃他道:“你现在不是做的不错吗?可见凡事都是学而知之的。” 吴斌听皇帝这话头儿,俨然是要他一管到底的路数,有点儿急了:“陛下!臣还是想去战场上打仗!” 宇文睿失笑,逗大老粗什么的果然有趣,她故意歪着头瞧着吴斌:“爱卿想当大将军、大元帅吗?” 吴斌的面皮涨得通红。他情知自己这个从四品的武官职衔,还是这些年皇帝屡屡破格提拔才得着的,什么“大将军”“大元帅”的,那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他读书不多,并不会什么诗词歌赋的形容词,只觉得皇帝这会儿说不出的好看和……可爱。 那一瞬,他竟然开始怀疑起幼年时的自己了:这么漂亮的人,当年自己怎么能下得去手和她打架? 然而,一想到自己曾和皇帝那么亲近地接触过,吴斌登时心头火热,仿若滚油烹炸一般。这么好看的人,他情愿为她赴汤蹈火! “臣想做大将军、大元帅!”吴斌胸中激荡,忍不住大声说道。 宇文睿倒是被他骤然的豪气惊了一跳,一时倒真想不出这粗豪青年如何就这么样了,她只以为是自己误打误撞用对了激将法,遂笑道:“吴卿好志向!不枉朕多年信重!” 吴斌霍然起身,对着小皇帝一躬到地:“陛下!当年离别之时,您嘱臣,说是要臣多用心思,多看多学,等到对北郑用兵的时候必有大用。臣不敢辜负圣恩,时时刻刻没忘了陛下之言。如今,臣不敢说如何势在必得,可若论对边关兵械、粮草、民生、地形诸般,臣自问不逊于久驻边关的老兵!臣唯愿能做陛下的马前卒,冲锋陷阵,方不失男儿本色!” 宇文睿听得大是感动,起身扶住他,道:“爱卿有心了!当堪重用!爱卿放心,朕即日就着户部与兵部商议人选,定会派得力的人管理屯田事务。爱卿届时还回军中听候调用。” 吴斌大喜。 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心绪激越之下,并没忘了要事。 “陛下,还有一件大事,是关于那位先生的。”他这回学了个乖,隐去了那位先生的姓氏。 那位尹先生为大周着实立了不少功,宇文睿感怀之下,便更生敬意,忙问:“什么事?” 吴斌道:“那日见到先生,他俏对臣说,郑国可图者不多;还说,君子当立明堂,为主君谋,方不失坦荡本色。陛下知道的,臣是个粗人,先生所言,并不十分明白。臣当时请先生写一份折子,将本意奏明陛下。可先生说,多一份字迹,就是多一份风险。他说并非不信任臣,只是凡事多小心些,总是不会出大错的。所以,臣只好勉强记住了先生这几句话,原原本本地告知陛下,请陛下定夺。” 宇文睿沉吟不语。 尹先生的意思,她岂会不懂? 先生是治国理政的良臣,多年来做的却是细作、斥候的勾当,确实是委屈了他了。如今对北郑用兵在即,自己身边又急需良臣能将,先生经邦济世的学问是十分了得的,到时候,自己身边有了尹先生和裴先生,何愁国祚不稳? 宇文睿越想心中越喜,“如此甚好!就如先生意,朕这便着人去办!” 吴斌其实并不太明白尹先生之意到底是何意,但皇帝既然答应了尹先生的要求,他素来崇敬尹先生的学问人品,也替对方高兴。 恰在此时,申全秉道:“陛下,午时一刻了。” 宇文睿一顿,笑对吴斌道:“今日本该留爱卿同用午膳的,可惜朕还有要事,爱卿只好自便了。” 吴斌识趣地起身,拜道:“臣告退!” 按照施然的药方子,景砚每日三顿药汤,这第二顿就是在午膳之后午时二刻正。是以,宇文睿特特地叮嘱申全,无论自己正在商议何事,到了午时一刻必须告知自己。 她得亲手喂景砚吃下药,心里才踏实。 看着眼前魁梧的青年对着自己施礼的模样,宇文睿心中隐有愧意,淡笑问:“吴卿如今也是弱冠之年了吧?可有中意的女子?告诉朕!甭管是哪家的女子,朕给你保媒做主!” 吴斌大惊,怔然抬头,痴痴地盯着皇帝修俊的身形和明媚的笑颜,暗中一咬牙,朗声道:“臣自小仰慕汉之冠军侯霍去病霍将军,素以其‘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自勉!” “好一个‘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宇文睿赞叹,胸中也是豪气顿生,“吴卿,他日若是你也立下无上战功,朕便封你为‘冠军侯’,才是你我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 “阿嫂可等着朕吃药?”宇文睿一脚踏进坤泰宫内室,一径忍不住大声呼喝。 阖宫的宫女、内侍俱都叩拜行礼。 “咦?施大人也在啊?” 景砚的榻侧,施然端坐在墩上,按脉细听,不为所动。 景砚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宇文睿也不恼,自嘲一笑,自顾自坐在了景砚的榻尾。 施然医者父母心,天大地大,在他心里都没有病人大。他不像别人那样急着行礼逢迎自己,才说明他执念于医道,不为凡俗富贵所动。 宇文睿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这样的医者,她才能放心把阿嫂交给他医治啊!对她来说,天大地大,都没有阿嫂的身体大。 景砚见她大咧咧地一径坐在了自己脚侧的榻沿上,心中暗恼这小冤家越发没了规矩,在坤泰宫中比在她自己的寝宫里还随意。大庭广众的,奴才们一双双眼睛可都盯着呢! 她以目示意宇文睿“椅子上坐着去”,宇文睿厚着面皮只当阿嫂在对自己抛媚眼,也勾着唇角笑眯眯地瞧着景砚。 景砚只想扶额:小冤家越来越不像话了! 施然微垂的眼眸突地抬起,难以置信地划过景砚的脸,又扫过了宇文睿,眉头不由得拧紧了—— 脉跳得异样,是因为皇帝? 宇文睿见施然皱眉头,可不放心了,急问道:“施爱卿,阿嫂的病症如何?” 施然心道:她的病倒不如何,怕是你和她如何了吧? 他按下心绪,不咸不淡道:“太后只要按时用药,少动心思,便无大碍。” 他话音一落,宇文睿倒是没觉察出什么,景砚的脸不受控制地微微红了。 施然看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情景,暗暗思忖着:这两个人,当真是姑嫂情分那么简单吗? 第99章 难过 “都退下吧!”宇文睿特别天然地挥散了景砚和自己的随侍,只留下施然一人。 施然见状,微微诧异:皇帝在太后的宫中竟然如此随意吗? 他生性耿直,这般想着,目光就忍不住滑向了景砚。 景砚可没皇帝那么天然又自然,她脸上刚刚散去的红晕再次侵了上来,斥宇文睿道:“皇帝做什么?” 宇文睿心里可有道理呢!她可不想再被诸如申承之流窥视宫中之事,笑道:“这不是想和施爱卿聊聊阿嫂的凤体吗?” 说着,她面向施然肃然道:“若朕能得到那眠心草,施爱卿,你可有把握制成‘眠心汤’?” 施然微一沉吟,皱眉道:“陛下,那眠心草只是传说之物,臣……” “你只说你能不能制成吧!”宇文睿打断他。 她不愿听对方啰里啰嗦的,能不能拿到眠心草那是她自己的事。何况,为了阿嫂能够康复,无论要她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是愿意的。 施然瞥一眼皇帝期待的神色,谨言道:“臣有七八分的把握……” “不够!”宇文睿抢白道,“必须是十足的把握!” 施然心中的疑窦更深,但他身为医者,一则出于救治病患的本能,二则他也极想见识见识那眠心草,要是能亲手炮制出“眠心汤”,那真是莫大的自我满足。他最终道:“臣尽全力而为!” “好!爱卿若能治好阿嫂的病,朕必封你爵位!” “无忧!” 景砚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大周臣子的爵位,除了世袭的,无论文臣武将,无论年纪阅历,皆是加封给有卓越军功者。这小冤家如今要闹什么? 抛开施然的祖上不提,她居然要加封施然爵位?只为了施然能够治好自己的病? 这还了得?真要是如此,自己的病就算是好了,怕是也要被这冤家再给气回去! 施然也是个懂规矩的,闻言忙躬身辞道:“陛下爱重之心,臣铭感五内,只是,这不合规矩。臣醉心于医道,不求富贵,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宇文睿听到景砚的低喝声,也自知失言,不合规矩,可她是天子,九五之尊,金口玉言,说出口的话再咽回去,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你家祖上本就是有封爵的……”她正厚着面皮给自己找台阶,不料后半句却被景砚给噎了回去—— “施家的事同今日之事无关!” 施家的冤案是前朝旧事,要重审,就要推翻武宗皇帝的定论,这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解决得了的。若有一日,施家得以平反,施然是否能够继承爵位,那另当别论,但那并非今日该讨论的事。 皇帝接下来的反应让施然更是心惊不已。他本以为,纵然太后亲手抚养了皇帝,皇帝却也长大成人了,被如此抢白定然恼怒,至少也会心中不快,面色不豫,可谁承想,皇帝她……她竟然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嘟着嘴,两泓水汪汪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瞧着太后。 这是什么路数? 施然心头猛跳两下,之前不敢细琢磨的猜想登时在心里坐实了。 不止如此,皇帝她听太后的话成了习惯,甚至可以不顾忌自己天子的脸面;更可怕的是,太后她已经习惯了和皇帝如此…… 这还是他从小就熟悉的那个知书达理,时时刻刻端方严正的景砚了吗? 怕是和先帝在一起时,当着旁人的面,她也没如此过吧? 想及此,施然倒吸一口凉气。 他心中一团乱麻般,在这坤泰宫中再也待不下去了,起身辞道:“太后,陛下,您二位怕是还有什么话要说,臣这便告退了!” 施然话一出口,就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告辞就好好告辞呗!说什么“您二位还有话要说”?这不是画蛇添足吗? 他素性耿直,心里一急,自己先被一口口水呛着了,登时急咳了一阵,脸涨得通红。 景砚也被他那句话闹了个大红脸,尤其是施大人说便说了,还唯恐别人不注意似的,好一顿咳。 然而,还有更让她无语的—— “施大人病了?”宇文睿关切地问。 恨得景砚直想封住她的嘴:这小冤家,该聪明伶俐的时候,倒成了一只呆头鹅! 幸亏景砚骨子里自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很快平复了心绪,温言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结果如何,然哥哥只管放开手脚医治便好。” 那怎么行?宇文睿听到这儿可不干了,刚一张嘴,不等说出口,她就被景砚横了一眼,生生把那些话咽回了肚里。皇帝于是再次上演了委委屈屈、眼泪汪汪什么的。 她其实是关心则乱,不想想施然和景砚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何况景砚又是施然挚爱之人的妻子,他岂会不尽心竭力? 施然听到那声“然哥哥”,心口一热,对着宇文睿躬身拜道:“陛下!太后之恙,源于心事过重、思虑过多,臣就算有通天的手段,能医治的只是太后的凤体;可心思……还请陛下多念着太后自幼教养之恩……臣……” 他一肚子的话,可临到最后,终究是无法全都说出口,只好双膝跪地,对皇帝行起了大礼。 宇文睿愣怔一瞬,实在不明白他究竟要表达什么,可施然是太皇太后的义子,幼时又教过她医理,算起来有半师之谊,她受不起他的大礼。 宇文睿忙单膝点地,搀住了施然的手臂:“施爱卿何必行此大礼?爱卿想说什么?是想说让朕好好待阿嫂吗?朕知道你同阿嫂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也是朕心中最最在意的人。爱卿放心,朕这一生定会全心全意对阿嫂好,只对她好,绝不会让她受哪怕一点点委屈!” 施然顿时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陛下啊!臣真不是这个意思,臣是想说……嗨!这种话,让臣怎么说出口啊? 景砚倚在榻上,看着眼前这君臣二人你来我往,唱戏一般热闹,他们说的聊的是自己,可自己竟然像个局外人一般。 然哥哥的意思,无忧不懂,景砚却懂。 因为懂,她更觉得难过。 这让她再次看不清楚自己—— 为什么要难过?然哥哥不认同皇帝的心思,可见皇帝的心思本就是错的。全天下都不认同皇帝的心思才好,那说明自己想的是对的。 无忧怎么能惦记自己皇姐的女人?怎么敢起了想和自己的嫂母相守一生的念头? 母后,父亲,兄长,朝中的重臣,甚至宫中的奴才们,包括大周的百姓,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吧? 自己这样想,这样做,是对的吧? 景砚疲惫地闭上双眼—— 明明是对的,为什么心里疼得这样厉害?为什么这般难过? 景砚脑中纷乱,满是破碎的人影。那些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有着不同的嗓音,噪杂的,说出的却是同一句话:怎么可以惦记自己皇姐的女人? 直到再也喘不过气来,她猛然张开眼睛—— 原来只是梦魇。 “阿嫂?”毫无悬念的,她对上的是宇文睿关切的目光。 景砚再次疲惫地闭上眼睛。 逃不掉!怎么都逃不掉! 梦里逃不掉,现实中,更逃不掉! “阿嫂做恶梦了?”宇文睿察觉出景砚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 景砚无声地摇头,终究不得不睁开眼,无力问道:“施大人走了?” 宇文睿点点头,“早走了。” “那你?”那你怎么还在? 宇文睿笑得温柔,“阿嫂睡着了?我得陪着阿嫂,不让别人打扰啊!” 景砚扶额,心说放着好好的天子不做,偏偏改行来做伺候人的小丫头!你怎么不说你等着我醒了给我捶腿揉肩伺候吃喝啊? 结果,这小冤家还真就如她所愿,不知道在哪儿变出一只玉碗来,笑眯眯道:“阿嫂,我们来吃药!” 景砚一呆。 只见宇文睿左手端了玉碗,右手捻起玉勺,舀了半勺,在景砚错愕的目光下,凑到嘴边,探出粉嫩嫩的小舌头点了点勺子里的药汤,秀眉微蹙,又把勺子放回了原处。 “你……”景砚脸上烧得厉害。 她很想板着面孔斥责皇帝“药汤也是胡乱喝的吗”,可瞬间脑子中晃过了宇文睿探出粉嫩小舌头的模样,还有那骨感修长的手指,衬上那只晶莹剔透的玉碗,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在想什么啊! 景砚暗骂自己,别过脸去,再也无法直视宇文睿的手。 这一次,宇文睿倒没急着来扳过她的脸,她歪着头打量着手里的玉碗,自顾自笑道:“阿嫂,我真是越来越蠢了!都没想到用这个……以后啊,再也不用那些笨手笨脚的奴婢热好药汤送来了!” 景砚听得没头没脑,不知道她所指为何,终究耐不住好奇扭过脸来—— 宇文睿的右手心上,端端正正地摆着那只玉碗。她嘴角噙着一丝满意的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碗,须臾间,顺着碗沿,蒸腾起了一股热气…… 药汤居然被她用内力烘热了! 景砚惊。 却不提防宇文睿突地转头对上了她的脸,双眸盈满了深情。 景砚的心口“咚咚”狂跳两下,不由自主地陷入了那两泓清泉之中。 第100章 甜嘴 “哀家自己来!”景砚不由分说,夺过宇文睿递到嘴边盛着药汤的玉勺。 回回吃药都要上演亲自喂药什么的,真是够了! 宇文睿没敢跟景砚争抢。一则她顾忌着阿嫂的身子骨虚弱,怕自己手上没分寸再伤了阿嫂。二则她唯恐勺子里滚热的药汤溅到阿嫂的身上。 “阿嫂又嫌弃我……”宇文睿扁着嘴,哼哼唧唧地冲着景砚撒娇,可右手上的玉碗却端得稳稳当当的,举到了最方便景砚舀取的位置。 景砚受不了她撒娇,垂着眼眸不看她,愣是瞧都不瞧皇帝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完全无视她的存在,一口一口喝完了碗里的药汤。 宇文睿大感挫败——阿嫂都不在意她了!受伤…… 景砚雪色的手掌一推宇文睿手中的玉碗,淡道:“政事繁忙,皇帝该回去处理了。” “阿嫂又撵我走……”宇文睿更心塞了。 闹也闹了,喂也喂了,还要怎样? 景砚微怒,瞪视着宇文睿。然而,那张熟悉的脸让她没出息地败下阵来。 宇文睿心有所感,瞬间沉了几分。 “阿嫂不愿看到我的脸?”她很有些灰心,更恨造化弄人,偏偏生了张那么像先帝的脸! 宇文睿恨不能给自己换张脸。 景砚蹙眉,“你别胡思乱想,哀家只是累了而已。你去吧!哀家有秉笔、侍墨她们侍候,不必忧心。” 宇文睿被触动了心事,不快道:“她们怎及我在意阿嫂?宫里又出了申承那天杀的奴才!” 景砚眉头拧得更紧,“秉笔、侍墨都是侍奉哀家多年的。这后宫中的奴才大多是忠诚可靠之辈,即便是申承,哀家待他不薄,刑余之人没有子嗣的福分,也只是图些财帛享受罢了,断不至于起了异心。” 宇文睿放下玉碗,正色道:“阿嫂心慈,可出了这样的事,无忧真是……真是后怕得紧!万一被歹人伤了阿嫂,无忧、无忧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话音甫落,口鼻间就泛上了馥郁的气息,一只柔滑沁凉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唇上。 宇文睿痴然。 景砚大窘。她深恨自己一时忘情,竟然做出了这等亲昵的动作,连忙抽手,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舒缓心头的尬尴,可脸上可疑的胭脂晕却是掩藏不了的。 “红口白牙的,别胡说!”她轻轻地别过脸,强端着太后的范儿教导着。 宇文睿这个恨啊! 阿嫂她居然主动来捂自己的嘴!怎么就这么由着她松开手了? 身手呢?武功呢?反应呢? 刚才是没魂儿了还是怎么着了?呆不呆! 景砚却由不得她多想,劝道:“你去吧!国事要紧……” 宇文睿的神魂还沉浸在“阿嫂主动捂我嘴”的狂喜和“怎么不拉住阿嫂的手”的懊恼中,说话就没走心:“国事哪有你重要?” 景砚闻言,面容一僵,斥道:“皇帝胡说什么?” 宇文睿醒过神来,傻乎乎地“啊”了一声。 景砚凝着她,沉声道:“皇帝不是小孩子了,该当学着言谈举止像个皇帝的样子!” “我哪里不像个皇帝的样子了?”宇文睿忍不住分辩着。 自从对景砚动了情,她越发见不得景砚对她端着太后的样子,尤其是这样训教的话,让宇文睿更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被阿嫂养大的孩子—— 只是她的孩子而已,没有资格以平等的身份站在她的身边。 宇文睿不喜欢这种感觉。恐怕谁都不喜欢被自己的心爱之人当做不懂事的孩子看待吧? 景砚并不知道她心里面的这些弯弯绕,听她分辩,更气了:无忧竟然顶撞自己!难道自己说的有错吗?天子一身系天下百姓,处天下至尊至贵之位,怎么能尸位素餐,日日耽于后宫朱颜?这还是自己教养长大的孩子吗?那自己成了什么了?既失于教养之职责,又是诱导皇帝不问政事的祸因……若果真如此,自己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天下人? 她越想越气,左胸口“突突突”地狂跳,饶是她性子坚强,那阵阵心悸与绞痛也使得她难以承受。她无助地蜷起身体,冷汗沁上了额头,霎时间面色苍白如纸。 “阿嫂!阿嫂你怎么了?” 宇文睿吓坏了,什么都顾不得了,将她的整个身体紧紧扣进自己的怀里。 她把右掌覆在景砚的左背上方,轻吐内力,缓缓地熨润着景砚绞痛的心脏。 渐渐地,景砚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她的拳头无力地捶在宇文睿的肩头:“你要气死哀家吗!” 宇文睿又是心疼又被惊吓,眼圈儿都红了,由着景砚捶打自己,又难过地搂紧了她,使劲儿摇着头:“我不气你!我不气你!你别吓我好不好?” 景砚委顿在她的怀里,又是难过又不甘心:每一次被病痛折磨的时候,她都深恨这副身子不争气。也是每每在这种时刻,她心中最深最深的所在,那种强烈的求生欲|望就会穿透身体内所有的缝隙,无法抑制地狂涌而出。 在最最脆弱的时刻,她恨自己—— 恨自己得了要命的病。 更恨自己,怕死…… “阿嫂!我去请施爱卿回来!我去唤秉笔、侍墨侍奉你!只要施爱卿说你没事,我马上回去处理政务!马上!” 宇文睿真怕了。 施然都说了,要阿嫂“少动心思”,自己怎么可以顶撞她?怎么能让她动气? 要是阿嫂有什么好歹,自己当如何自处?天地茫茫,何处存此心?何处存此身? 宇文睿不敢想下去了。 有些事,就算只是想想,都是痛彻心扉、痛入骨髓的…… 景砚无奈地倚着宇文睿的肩膀,非是她甘愿如此,实是全身软绵得很。最最要命的,宇文睿干净清新的气息、紧实温暖的肩膀,竟让她隐生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愫。 那种情愫,与寂寞无关,同眷恋有关。 这孩子太可怕,让这孩子靠近自己,更可怕! “哀家无妨,不必劳动施大人。”缓过来的景砚,声音又一次沉郁下去。她试图推开宇文睿,宇文睿却不允许。 “脸色这样难看,还说无妨?”宇文睿捧着她的脸,眼中全然都是关心。 “皇帝若将关心哀家的心思,多分几成到朝政上去,当是大周百姓之福。” 宇文睿一滞。她想说“我何时不在意朝政了?何时不在意大周的百姓了?我是天下人的皇帝,可我却只想做你的心爱之人,唯一的那个……”。 可面对这样病弱的阿嫂,宇文睿说不下去了。她垂着眼眸,夹杂着一丝苦涩:“阿嫂教训的是……我这就、这就去做大周百姓的皇帝……” 说完,她再不看景砚一眼,再不对景砚说一句话。 “秉笔!侍墨!进来侍奉太后!” “申全!摆驾重阳宫!” 久候在外面的三个人都快长出蘑菇来了,好不容易熬来了里面的呼唤,三人才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申全随在皇帝身边多年,自然探知了皇帝的那点儿心思。 秉笔和侍墨更是侍奉了景砚多年,尤其是先帝在世的时候。宇文哲的身份,瞒得过天下人,瞒得过枕边人吗?瞒得过贴身侍候的侍女吗?因此,先帝和太后的那些隐事二人是十分清楚的。如今皇帝长大了,她们日日看着,不仅身量、面容越发的像先帝,蛛丝马迹的证据更是表明,皇帝连对太后的心思,都几乎同先帝一样一样的! 这是何等的隐晦之事?比当年先帝的身份还要难以说出口。 近来,太后病了,皇帝每每借着侍疾的由头霸在坤泰宫不走。这倒也罢了,最最怕人的,皇帝总是把众人撵出来,室内只余她们二人。若只是谈论些不可传六耳的军国大事或是宫中秘事也还好,万一……万一这动不动就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两个人在里面…… 别说她们心思龌龊,居然能把两个女人联想到那处,太后当年和先帝难道不是两个女人? 自打意识到这件事,侍墨和秉笔谁也没和对方说过,但她们自有多年的默契在。 两个人无不心惊胆战:太皇太后若是察知此事,坤泰宫阖宫上下,焉有命在? 是以,当听到皇帝的呼唤的时候,三人如闻天籁,均都默默盼着皇帝在坤泰宫的时候越短越好,来侍疾的次数越少越好。 无忧说完了那句话,目光再没有一瞬落在自己的身上。 这样很好。最好,无忧从此就厌烦了自己,再不想见到自己…… 景砚这样想着,心里却没来由地难过起来。 她任由秉笔替自己掖好被角,任由侍墨拾掇了桌上的玉碗。 她撑着,不去看宇文睿离去的背影。 她把目光收拢回身侧,可是映入眼帘的,却是床榻内侧的针线盒子,盒子里露出一角明黄色—— 那是她为宇文睿缝制了一大半的随身的荷包,荷包里只放着一样东西,便是前日宇文睿从街市上带回的面人小像。 景砚无声地叹息:从何时起,她身边的一切,都逃不脱和这孩子的关联了? 转眸间,眼前却现出一只骨感修长的手掌,手掌上托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糕,那是自己最爱的甜食。 景砚大惊之下,耳边响起那孩子委委屈屈的声音:“药汤不好喝,给你备下甜嘴的……” 第101章 寒心 自从那日之后,宇文睿都不敢招惹景砚了。她唯恐自己再胡闹气得阿嫂犯了心疾,那罪过可就大了。 是以,两日来她虽是照旧地早、中、晚三次按时来坤泰宫侍疾,却再也没有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也没再有什么“越礼”的行为。就连汤药都不抢着喂景砚喝了。每天只是乖乖地看着景砚吃了药,陪着她谈论些前朝的事务,或是插科打诨哄景砚说笑开心一番,便极有眼色地告辞,回重阳宫处理政务去了。乖觉得连景砚都暗暗称奇。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七,宫里面张灯结彩地准备过年,虽是冰天雪地的,却蒸腾起了一股子热火朝天的氛围。 宇文睿下了朝,见宫中各殿的内侍、宫女都忙活得很,她毕竟年纪轻好热闹,心中不由得欢喜,遂信步一座殿一座殿地踱了过来。到达坤泰宫的时候,景砚已经吃过药了。 “咦?” 坤泰宫多了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宇文睿微诧,继而一喜,快步奔入景砚的卧房。 “阿姐!果然是你来了!”宇文睿忍不住急上前去,拉住了云素君的手。 皇帝的脚程一向快,不等人通报就闯了进来,害得云素君都来不及反应。 “参见陛下!”云素君慌忙下拜。 却被宇文睿一把扯住:“都是自家人,阿姐总要这般客套……” “国礼不可废。” 宇文睿无语:阿嫂和阿姐,一个两个都是守规矩的。 她双手搀起云素君,瞥一眼端坐在罗汉床另一侧的景砚,也躬身施了一礼:“给阿嫂问安!” 景砚啧啧称奇,心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跟着规矩人,无忧这惫懒孩童也学着规矩了。 她深觉孩子难得学好一回,很该给些鼓励,遂轻勾唇角,颔首道:“皇帝越发的守规矩了。天气寒冷,来,到里面坐着暖和。” 宇文睿许久未见景砚展颜,乍一见,便有些神魂轻飘,呆了一呆,老实不客气地挤到了景砚的身侧,笑忒忒道:“还是阿嫂身边暖和!” 景砚嘴角微抽,她决定再不给这小冤家好脸了!什么“近朱者赤”?分明还是那个蹬鼻子上脸的小混蛋! 眼见阿嫂的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加之又能挨得这么近嗅到阿嫂身上馥郁的气息,宇文睿的心情大好,就差拉着景砚的手抱在怀里了。 “阿姐来瞧阿嫂啊?” 云素君点了点头,道:“回京几日了,就想着给太皇太后和太后问安,又听师父说到太后凤体有恙,心中挂念得很。” “郡主有心了。”景砚微笑。 云素君在椅上欠了欠身,“太后也该好生将养将养凤体,相信师父的妙手定能助太后痊愈的。” 景砚点了点头,又道:“方才郡主说到边关之事,想来悦儿没少给郡主添麻烦吧?” 云素君闻言,面色一僵,转瞬即逝,淡笑道:“还好。” 景砚叹道:“悦儿的性子,哀家是清楚的。郡主高义,替哀家照料她,哀家是知道的,更是感激的。” 云素君面色微白,僵笑道:“太后忒客气了!臣自幼便崇敬太后,照料……照料悦儿,亦是心甘情愿。” 说到最后,语声微颤。 景砚似有察觉,抬眸凝视云素君一瞬。云素君不自然地错开眼神。 景砚心中更疑。 宇文睿可是坐不住了。 景嘉悦那个小混球招惹阿姐的事儿,现在无论如何是不能让阿嫂知道的。那不是在阿嫂的心疾上雪上加霜吗? 她同时心中暗怪阿姐,何以这么急着入宫来问安?阿嫂何等聪敏之人?阿姐的心思会窥不破? 宇文睿于是笑着插言道:“阿姐何时入宫的?” 被宇文睿截去了话头,云素君脸上紧绷的表情才略略一松,“早来了。之前在寿康宫中陪着太皇太后说了会子话。” “眼看快要未时了,阿姐还没用午膳吧?朕也没用呢!要不,阿姐陪朕吃点儿?” 景砚的目光扫过宇文睿的脸,并没说什么。 宇文睿笑道:“阿嫂服药,吃得清淡,我们可顾不得你了!” 她说着,起身拉住云素君的手:“走!阿姐陪朕用膳去!朕的御膳房里,新进了个淮扬菜厨子,做的点心又精致又好吃……” 云素君也是个心思灵透的,起身道:“谢陛下赐饭!臣府中还有要事,太后,陛下,臣这便告辞了!” 景砚见此形状,心中疑念更重了。 单说云素君,出了宫门,乘车回到安和郡主府。 她甫一踏入府门,就觉得情状有异—— 府中管事的庞喜耷拉着眼角眉梢,无精打采地杵在门口,沮丧的模样倒像是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似的;旁的侍女下人也都神色古怪得很。 云素君顿觉怪异,“怎么了?” 庞喜听到自家主子的声音,如蒙大释,精神一震:“郡主,您可回来了!” “发生了何事?” 庞喜苦着脸,“那位,又来了……” 云素君秀眉蹙起,也顾不得脱去沾满寒气的披风,疾步冲进前厅—— 果然,一侧的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一身火红,捧着茶低头抿茶汤的,不是景嘉悦又是何人? “又跑来做什么?不是告诉你了吗?你家郡主没回来,就不要来聒噪本大小姐!本大小姐是不会走的!” 云素君眉头拧得更紧,呵斥道:“你又来做什么?” “咳咳……”景嘉悦不提防,一口茶汤险将自己呛着。 她丢开茶盏,满脸堆笑着从太师椅上蹦了起来,“云姐姐你回来了?” 说着,不由得张开双臂奔着云素君而来。 云素君算是对她的亲近有阴影了,慌忙闪身:“你……别过来!” 景嘉悦顿觉受伤,“云姐姐你别这样好吗?你若气我恨我讨厌我,打我骂我怎么着都成!只是别不理睬我!我心里……难受得很啊!” 云素君大窘:青天白日的,这是闹什么呢?府里的下人十几双眼睛就这么活刺啦地瞧着呢! 她心里又急又羞,又气景嘉悦对自己做下了那等事,脸上烫得发烧,转身便走。 “哎哎哎!云姐姐你别走啊!别不理我啊!” 庞喜的嘴角猛抽,他唯恐自家郡主有什么闪失,连忙就要跟上,却被景嘉悦伸臂拦住了:“庞总管,你家郡主我去照料,你就甭跟着去添乱了啊!” 谁添乱啊?就算是添乱,也是你景大小姐添乱吧?瞧把我家郡主气的…… 庞喜忍不住腹诽。要不是顾忌着这主儿的来路背景,他真要跟她好好理论理论的。 景嘉悦不耐烦地挥挥手,“庞总管,带着你的人,扫扫院子,准备准备午膳什么的。郡主在外奔忙这么久,肯定是饿了。快去快去!” 快去个屁! 庞喜一口老血险些喷出。 轻功除了打不过脚底抹油方便之外,还有什么用处? 对此,景大小姐和当今天子有着共同的心得:追姑娘方便! 景嘉悦施展轻功,很快就追上了不会分毫武功的云素君。 安和郡主府的后花园,银装素裹,一切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亭台楼阁琼楼玉宇一般。 “云姐姐!”景嘉悦扯住云素君。 云素君咬牙道:“你又跟来做什么?我和你说得清清楚楚,你我今后各走各的路,你几次三番来我府上搅扰到底要如何?当我安和郡主府好欺负吗?” 说到“欺负”二字,云素君登时通红了眼圈。 景嘉悦瞧得心悸,“什么各走各的路?云姐姐,你怎么忍心同悦儿就此生分了?” “我怎么忍心?”云素君抖声反问,猛地甩开景嘉悦,“这话该当我问你!我全心全意照料你,你怎么忍心那般对我?” “我……”景嘉悦语结。 云素君转过身去,不让景嘉悦看到自己难过的模样,冷着声音道:“你走吧!我抽了你耳光,你我已经两清了。” “不是的!云姐姐!”景嘉悦急了,“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闭上眼睛,全都是你的模样,我想见你,时时刻刻都想见到你……” “那又如何?我不想见你!”云素君喝道,再没了往日的端然。 景嘉悦心中一痛,急道:“云姐姐,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我想我对你动心了……怕是早在我们在边关共历甘苦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你,对你动心了……我想,我只想和你共度余生……我……” “别说了!动不动心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想和一个女人……共度余生!” 景嘉悦闻言,如坠冰窟。 “你嫌弃我……是个女人?女人和女人就不能长相厮守吗!”景嘉悦哑着声音。 她惊觉自己竟然忽略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或许是因为自己年幼时最早在意的就是睿姐姐,后来又意外察知自己一向崇拜的姑父和姑姑竟然也是两个女人在一起,所以女人倾心女人这样的事,于自己而言,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根本不需要逾越什么障碍。 云素君痛苦地闭上眼睛。一如那日之后时常在她眼前浮现的,依旧是彼时景嘉悦羞辱自己的情景。 她几乎要咬破自己的嘴唇:景嘉悦她根本就不懂,那种事对一个清白女子来说,是何等的屈辱;那样对待一个在意她的人,是何等地令人寒心…… 第102章 觊觎 “景嘉悦,你走吧!也不要再来我府上了,我不想见你!”云素君冷着声音,下了逐客令。 “云姐姐!两个女子在一起就这么让你反感吗?”景嘉悦恨恨地咬着嘴唇。 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 云素君觉得异常疲惫,她什么都不想说了,更不想再见到背后那人,她蹒跚着脚步,一步一步朝前挪着。 “云姐姐……” “别跟着我!”厉声的回绝。 景嘉悦被钉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的云姐姐远去。 云姐姐是反感自己吗?却又不像。 是气自己无礼吗?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要如何? 景嘉悦悻悻地蹭了回来。 “大小姐,您……”庞喜探究着她的神色,心说您没把我们家郡主如何吧?奴婢这会儿可以进去了吧? 景嘉悦斜睨他一眼:“庞总管,我要是记得不错,你原来是在宫中侍奉的吧?” “额,是。”庞喜不知道她又在转什么念头,心里忐忑起来。 “我小时候在宫里乱跑,误打误撞到了奉先殿,我记得还是庞总管斥我不得在诸位先帝神主前吵吵嚷嚷失了体统,撵我走开来着。” 庞喜嘴角抽,额头上冷汗都渗出来了:这祖宗是找茬儿来了? “咳!大小姐啊,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奴婢当年,不也是在其位谋其政吗?何况,先帝神主前,确实是不好吵嚷的。” 景嘉悦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庞总管忠于职守,令人陡生敬意。” 庞喜听她这话头儿,心里更不踏实了。 景嘉悦眨巴着眼睛,扫一眼周围的下人都在各忙各的,遂扯着庞喜到一旁,“庞总管,算来咱们也是旧相识了……” 惊得庞喜连忙道:“不敢!不敢!奴婢只是个伺候人的下人,怎敢和大小姐论旧?” “敢的!敢的!”景嘉悦截过话头儿,“你看,咱们都是旧相识了,请庞总管帮个小忙……” “大小姐但请吩咐!”庞喜可不敢招惹这京师出了名的小霸王。昔年自己年轻,不认识误闯奉先殿的景嘉悦,后来想想,都觉得后怕。 景嘉悦满意地勾起嘴角,“就是想跟庞总管你打听点儿事。” “大小姐请说!” “你家郡主回来之后,可有什么客人拜访过她?” 庞喜古怪地瞄她一眼,老老实实答道:“施大人前日来过。” “施然?” “正是。” 施然有家室的人了,何况他跟云姐姐是师徒关系,这个不算。 “还有别人吗?”景嘉悦追问道。 庞喜战战兢兢地偷瞧她。 “还有谁?”景嘉悦紧张了,两条好看的眉毛都耸了起来。 庞喜抖声道:“你。” “额……除了我呢?你再好好想想,比如某某贵介子弟啊,某某王侯公子啊,或者某某青年才俊啊什么的!” 庞喜脸涨得通红,使劲儿晃着脑袋,心说你当我们家郡主是什么啊!我家郡主那是冰清玉洁、品行高洁之人,怎么会…… 哪怕只是想想景嘉悦的话,他都觉得是玷污了他家郡主。 景嘉悦这才放了心,勾着庞喜的脑袋,倒像是哥俩好似的,笑嘻嘻道:“老庞啊!咱们相识这么多年了,你看你也没从我这儿得过什么好处。以后啊,只要是在这大周的地界儿里,只要你有什么难事儿,尽管跟我说!我替你摆平!以后你就归我罩着了!” 庞喜吓死了,忙道:“大小姐!这可使不得!奴婢不过是个下人,怎么能……” 景嘉悦按住他极力想要挣脱的身体,嗤道:“瞧你这点儿出息!这还不是皇帝提拔你呢!放心,我也有事拜托你,咱们就算是互相帮个忙。你不吃亏的,老庞!” 庞喜隐约觉出这“帮个忙”铁定和自家郡主脱不开干系,战兢兢地不敢答应,却又挣不脱这小霸王的魔爪。 景嘉悦不容他多想,自顾自道:“以后啊,你但凡听到关于你们家郡主终身大事的消息,甭管真的假的,甭管对方是男还是女,你就统统告诉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啥叫甭管是男还是女?庞喜的嘴角狠抽了两下,刚想辩驳些什么,那祖宗已经放开他,拍拍他的肩膀,“就这么定了啊。” “这……” 景嘉悦俏脸一寒,“这什么这?就按我说的做!行了,老庞,你快去照顾你家郡主吧,我告辞了!” 景嘉悦和当今天子一样,出门素来不喜欢带着侍从。 她独自一人踏着京师石板路上的皑皑白雪,一径走了半刻钟,心中还是抑制不住地激动—— 有了老庞这个眼线,看云姐姐还能被谁家的子弟惦记!老庞要是敢不听话,哼哼! 她这些时日夜夜睡不踏实,夜夜有云素君入梦,早上一觉醒来,枕畔却是空空如也,她被折磨得快疯掉了。她想云素君的身体,更怀念云素君温柔对待自己的样子。两年有余,她早就习惯了身边总有云素君的陪伴。 景嘉悦默默握拳:就算云姐姐现在没法认同两个女子在一起,就算云姐姐现在讨厌我,不怕的!本大小姐还有几十年光阴可以和她磨,可以缠着她,磨着缠着,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等到白发苍苍的时候,云姐姐就会发现,她这一生都是我陪伴的…… 不不不!怎么能等得了那么多年,云姐姐是我的!很快就会是我的!啧啧,到那时候,一定要让睿姐姐赐婚,郡主府也得改成郡马府。嘶……那我不成了入赘的了?不好不好!我得好好努力,多替睿姐姐做些事、立些军功,到时候她一高兴,祖父一开心,英国公不就是我的了?云姐姐就是英国公夫人了,嘻嘻…… 景嘉悦个幻想狂不知不觉中就晃到了一条热闹的街市上,抬眼一看,哟,这不是京师里最有名的沁芳阁吗? 她在边关混了两年多。边关苦寒,军中的风气又粗豪,她也偶尔听官兵们说笑的时候,谈及沁芳阁的姑娘如何如何。 景嘉悦好奇心重,她很想进去瞧瞧这传说中的“窑.子”是个什么模样的,里面的“姑娘”是不是都长得妖娆妩媚跟狐狸精再世似的。可这是京师,天子脚下,自己不要脸,英国公府还要脸呢! 她正远远地看着,犹豫着进还是不进,只见一辆华丽丽的马车停在了沁芳阁的门口。 咦?这车子好生眼熟…… 景嘉悦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此时,车夫抢先下来,搭好了轿凳。车帘一挑,闪出一抹绛红团花锦袍。 那人头上束着玉冠,冠顶錾着两枚龙眼大小的明珠,离得老远阳光一晃都恨不得把人眼珠子晃瞎了;身上的锦袍一看就是上好的蜀锦织就的,腰间由一条精致的玉带束紧。 那人背对着景嘉悦,可哪怕是这背影,都让景嘉悦手心痒痒—— 想抽他想的! 两年多没见,宇文克俭还是这副死样子,回回拾掇得像只骚孔雀,是不是男人啊!那么臭美! 最让景嘉悦恨的,就是宇文克俭也喜欢穿红袍,各种漂亮的、鲜艳的红袍—— 撞衫什么的,最让人讨厌了! 她这头咬着牙,那头宇文克俭的背影已经踱进了沁芳阁的大门,马上有花红柳绿的姑娘们迎了上来。 哎哟! 景嘉悦一拍大腿。这小子居然敢流连秦楼楚馆,还是这副骚包的样子,还是这么张扬地坐着相王府的马车! 哼哼!好小子!小小年纪不学好,被姐姐我撞到了!就算你爹是宗政,这么丢皇家的脸面,难道他还能袒护你不成?等我告诉勤哥哥,看他不打断你的腿! 单说宇文克俭,兴冲冲地进入沁芳阁,也不管围上来的莺莺燕燕,直奔二楼。 他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鸨母得着信儿也慌忙迎了出来。 “哟!我说昨晚上怎么烛花爆了又爆呢,原来是征兆着今儿贵客来!” 宇文克俭眉宇间和宇文克勤有三分相像,不过却没有一丝一毫宇文克勤的英武之气,反倒有一股子阴柔气息。他是家中的幼子,加之他母亲又是宇文广最宠爱的侧室,是以从小到大,宇文广都是格外地疼爱他,这使得他的性子更加的跋扈阴鸷,谁敢让他稍不如意,轻则打骂,重则将其折磨致死。 “沐姑娘可安好?”虽是嘴上问着,宇文克俭脚上可没停下。 鸨母登时紧张了,紧紧跟着陪笑道:“可不巧了!沐姑娘前儿伤着饮食了,这会儿正将养身子呢!二公子,您看……” “沐姑娘病了?怎么不告诉我?什么名医好药的没有?”宇文克俭说着,脚下更不停歇,“我去瞧瞧她!” 鸨母更是慌了手脚,疾走几步拦在了宇文克俭面前,挥着手帕子笑道:“二公子,瞧您这急的。要见咱们沐姑娘也不在这一时不是……” 不等她话音落地,早被宇文克俭劈手拨到了一边:“看你是个女流之辈,公子爷不跟你一般见识!若是惹得小爷起了兴子,废了你!” 来沁芳阁的,多是些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都是为图一乐儿,鲜少有斗狠的。何况当年宇文睿和景砚争夺沐漪寒上演的那一出,现在还在沁芳阁被传为佳话。虽说没几个人知道皇帝和太后的真实身份,但沐姑娘被“贵人”护着这事儿,几乎是人人知道的。是以,觊觎沐漪寒姿容才艺的大有人在,但真有胆子闯一闯的,就少之又少了。 鸨母一时也被宇文克俭阴狠的模样吓着了,可她既得了“贵人”的好处,又有“上峰”的交代,可不敢让沐漪寒受了委屈,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宇文克俭,还想劝说一二。 宇文克俭大步来到沐漪寒房门外,推门便入。 鸨母吓死了,急往前冲,“二公子……” 宇文克俭脚步一滞,眼角迸射出寒光,“邢大!邢二!” 随着他的话音,两个彪形大汉推搡开众人,一左一右门神一般杵在了沐漪寒的房门外。 第103章 英明 “沐姑娘,别来无恙?小生这厢有礼了!”宇文克俭不光爱臭美,还特别爱附庸风雅。 鸨母说的没错,沐漪寒这几日确实身子不大舒服。她午饭也没吃,无精打采地倚在床侧,想到宇文睿,想到尊主的命令,更加心乱如麻。 门外廊上的噪杂声把她从浑浑噩噩中吵醒,她一晃神的功夫,一身风骚红衣的宇文克俭已经杵在了她的眼前。 沐漪寒大惊。 这个少年是什么来头、什么身份,她再清楚不过。若只是如此,她至多是打起精神应付一番也就罢了。最最关键的,这个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周身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狂傲气息。尤其是那双眼睛,每每看向自己的时候,仿佛是盯紧了势在必得的猎物一般。 沐漪寒自问阅人颇多,从小到大所经历的种种也是不少,可面对这样一个少年,她还是从骨子里感到恐慌不安。 无论心中作何想法,眼前这主儿都是得罪不得的。 沐漪寒忙敛衽拜道:“原来是二公子。漪寒有礼了!” 眼见着沐漪寒鬓发松散,不施粉黛,容颜间懒懒的,一副美人朝慵起的模样,宇文克俭心里猫抓鼠咬一般的难耐。他也顾不得什么风雅不风雅了,抢上一步,抓住沐漪寒的双手,一双眼睛在沐漪寒的脸上、身上乱瞟。 “沐姑娘,咱们坐下好好说话儿。”他说着,便把沐漪寒往床侧带。 沐漪寒如遭雷击,一时心急,也顾不得他是什么身份了,使尽全力甩脱开他,咬唇道:“二公子!恕漪寒身子不适,不能相陪!请二公子找别的姐妹去吧!” 宇文克俭虽然从小养得娇贵,但世家子弟多少也是习学过一些防身武艺的,沐漪寒是个柔质女子,这一挣并未将他如何。若是换个人这般对他,宇文克俭怕是早怒气冲冲地要杀了对方泄愤了,可他就是欢喜沐漪寒的容貌性情,被美人拒绝也不着恼,阴恻恻笑道:“沐姑娘身子不适,该早对我说,我相王府什么好医好药没有?只要沐姑娘开口……” 他说着,凑近了沐漪寒,语声暧昧,“……整个相王府都给了沐姑娘,也未尝不可……” 沐漪寒又惊又愤,急向后退,却不防背后便是床榻,退无可退,腿弯磕在床沿上,身体就势仰躺在了床榻上,不由得惊呼一声。 宇文克俭得意地哈哈一笑,欺身上前,一手扣住沐漪寒的腰肢,一手撑在她的身侧,“沐姑娘这般迫不及待了?你放心,小爷顾忌着你的身子骨儿,会好生疼爱你的……” “你无耻!”沐漪寒扬手抽向他的脸颊。 却被宇文克俭劈手攥住了手掌,眯缝着的眼角射出危险的光芒,“沐姑娘,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敢骂小爷我无耻?你干得就是世间最无耻的贱业!这副身子就是千人枕万人上的!装什么贞洁烈女!” 沐漪寒想大喊“救命”,却情知此时此地无人救得了自己。她又听到宇文克俭所说的话,更是气苦,悲从中来。 宇文克俭压制着沐漪寒的身体,突见她眼角淌下泪水来,心里顿感烦躁,懊恼道:“你哭什么?难道从了小爷就让你这么不堪了?” 沐漪寒泪流满面,倔强地咬着嘴唇别过头,看都不看他。 宇文克俭心里更烦,“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惦记着我大哥!哼!别打量我是傻子,当年你搭台子招入幕之宾,那贵人是谁,别以为我不知道!” 沐漪寒闻言,心头更是慌乱,忍不住扭过脸看着他。 “呵!你果然在意我大哥,只要提到他,你就这副担心的样子,”宇文克俭自嘲一笑,“他当年是不是包了你的身子?从此以后,大周就没人敢多动你一手指头了?我那时候年纪小,却也懂事了!” 沐漪寒听到这话头儿,纵然身体不得自由,心神也是一松。 宇文克俭犹自神经质地絮絮着:“他是嫡出,他是相王世子,他是我大哥,他从一出生就注定事事压在我头上!父王什么大事都只同他商量,连皇帝都亲近他,信重他,让他领着兵部的职衔……可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别说什么相王世子,就算他是相王又怎样!我将来……哼!这天下都是我的!” 他几近癫狂地嘶吼着,沐漪寒被他攥疼了手腕,痛得紧皱眉头。 “漪寒!漪寒你只要跟了我,以后我得了天下,封你做贵妃!不!封你做皇后!只要你跟了我……”宇文克俭越说越癫狂,两只眼睛几乎充血。 沐漪寒听得胆战心惊,眼看那张扭曲的面孔就要俯身而下,她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想着可能要受到的屈辱,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砰—— 压抑在身体上方的黑暗,伴着一声闷响消失不见了。 沐漪寒诧异地睁眼,只见宇文克俭趴在地上,布衣老者绷着一张脸,背着手站在自己的面前。 “于总管!”自从在尊主手下做事时起,沐漪寒第一次对这位于总管心生感激。 宇文克俭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张俊脸上一块青一块紫,身上的崭新红袍也不复鲜亮。 “你敢打我!”他怒指着于总管的脸。 于总管根本不在乎他,睨着他,沉声道:“你做的事,该打!” “你……”宇文克俭恨恨的,“你不过就是我家的奴才!谁给你的权力敢这么嚣张!” 听到“奴才”两个字,于总管双眼一眯,迸射出一道寒光。 宇文克俭没来由地一哆嗦,那一瞬,他觉得那道寒光里,有杀气。 “都是替尊主做事的,二公子别忒抬高了自己的身份!”于总管冷道。 宇文克俭揉着脸颊上的青紫,疼得直龇牙,不服气道:“为尊主做事?哼!将来这天下都是……” “二公子最好谨言慎行!”于总管截住他的话头儿,“将来如何,那是将来的事,现在的天下,还是宇文睿的天下!” 宇文克俭被噎住,不甘心地盯紧沐漪寒,可下一瞬,于总管就挡住了他的视线,宇文克俭竟是没看清他身形如何动作的。 “二公子最好也别打沐姑娘的主意,不然,尊主那里不好交代。” 宇文克俭难以置信地盯紧于总管,“她……” “她是尊主一步重要的棋子,不是二公子可以动的。”于总管不屑地看着他。 沐漪寒听到“棋子”两个字,心中顿感悲凉。 宇文克俭拧着眉头,“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于总管鼻孔中哼了一声:“和二公子说过了,别忒高抬了自己!你现在可是连相王世子都不是……” 宇文克俭恨得牙根痒痒,“你敢打我,此事我要向尊主秉明!” 于总管却是一副闲庭信步的悠然,“二公子最好别自找麻烦,尊主若是知道你打起沐姑娘的主意,怕是大事不好的……是你。” 宇文克俭一口怒气憋在胸口,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我的护卫呢?” “你说那俩小子啊?”于总管遥遥一指门口,“外面,一个脱臼,一个胳膊折了,趴在门口哼唧呢!” “老东西!咱们走着瞧!”宇文克俭丢下一句狠话,愤愤地摔门走了。 “一代不如一代啊……”于总管凝着那扇被摔上的门,自言自语着,状似慨叹,又似惋惜。 “多谢于总管相救之恩!”沐漪寒盈盈拜道。 于总管无所谓地摆摆手,“老夫为的是尊主的大业,你不必放在心上。若要感激,就多用些心思办好尊主的事吧。” 沐漪寒闻言,心中顿觉寒凉。 宇文睿用过晚膳,又巴巴儿地跑来坤泰宫,看着景砚喝了些米粥,又吃了些清淡小菜。 “要我说,阿嫂如今也该正经饮食了。天天这么清粥小菜的,谁能受得了啊?都饿瘦了……” 景砚嗔怪她一眼:当着下人的面,又开始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是施大人要求的,这汤药必得配着清淡饮食才好,油腻腻的容易解了药性。何况,哀家觉得,这清粥小菜很好。” 宇文睿登时垮了脸。无欲无求什么的,阿嫂快成仙了。关键是,你无欲无求了,我怎么办啊?我可是有欲有求的啊!虽说“鱼生火,肉生痰”,吃多了也是不好消化伤身体,可不吃荤腥什么的人就没血性啊。哎!没血性了就没那方面的欲|望了!咳咳…… 景砚由秉笔服侍着喝了药汤,又漱了口,这小冤家居然半刻钟一声没响。转脸看过去,惊觉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脸发呆。 景砚俏脸飞红,她都能想象得到,这小冤家不言不语地瞧着自己出神,脑子里定然是在转着些说不得的念头。 挥退了侍女,景砚素白的手掌在宇文睿的眼前晃了晃,“无忧!” “啊!”宇文睿猛然回神,见阿嫂正蹙着眉看自己,脸上一热—— 刚把阿嫂按在榻上,还没来得及剥衣衫呢,就这么醒神了,真是可惜…… 景砚强压下羞意,无视她痴迷的目光,板着面孔道:“无忧,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哀家?” 宇文睿眨巴眨巴眼睛,脑子还懵懂着,一时没解其意。 景砚默默叹了口气:“安和郡主和悦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阿嫂英明! 宇文睿忍不住在心里给景砚竖起大拇指,可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嘴上却是一径的否认:“没啊!她们好着呢!” 景砚却是根本不信的,也不多言,只定定地瞧着她。 宇文睿被她瞧得头皮发炸,心里发毛,挤出个笑容:“阿嫂这么瞧着我做什么?是不是看我长得好看?忍不住多看几眼?” 呸!景砚默默啐小冤家—— 挺大的姑娘家家的,脸皮这样厚!嗯,其实也挺好看的……咦,我在想什么? 她忙收敛心神,悠悠道:“无忧,你小时候便答应过哀家,一辈子都不会欺骗哀家的。” 宇文睿好想哭,暗骂自己小时候吃饱了撑的:追姑娘哪有不撒谎的啊?不撒谎、不胡说八道、不厚脸皮,能追到姑娘吗? 呜呜呜……阿嫂,我真不是有意想骗你的,真的是为你的病情着想,怕你忧心啊! 景嘉悦你个小混蛋!净给朕找麻烦!好想抽死你! 说,还是不说? 这是个问题。 第104章 赌情 “无忧,你定然有事瞒着哀家!”景砚一瞬不瞬地凝着宇文睿。 宇文睿好想捂脸遁走:阿嫂,你不要这么盯着人家看好不好? 她日盼夜盼景砚更多的关注,可是当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凝着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宇文睿却没出息地蒸腾上一股热气—— 唔,有那么一点点儿害羞…… 景砚突见那张浅麦色的漂亮小脸儿莫名地飞上两团晕红,微微诧异,旋即明了,暗骂这小冤家无时无刻不在动那些歪心思。 还能不能好好地说话了? 景砚强压下涌上心头的羞意,故意绷着脸道:“你长大了,学会瞒着哀家事儿了……” 宇文睿大叫冤枉。 景砚见她恨不得立时撇清自己的模样,心中暗笑,趁热打铁道:“也罢,你不告诉哀家,哀家就召悦儿入宫,不信她也敢欺瞒哀家。” 宇文睿苦着一张小脸儿,心道那还不如我直接招了呢!悦儿那就是个顶没谱儿的小火铳子,对着阿嫂,她还不定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阿嫂你别气!也别找悦儿……她、她只会惹你生气……” 景砚一双妙目转回宇文睿的身上,看着她,也不言语。 宇文睿不得不投了降,“并非无忧有意欺瞒阿嫂,确是……确是阿嫂凤体违和,怕说出来,徒增阿嫂的烦恼。” 果然! 果然是悦儿那孩子又闯了祸! 景砚心道。 “无忧,哀家幼年丧母,嫁给先帝不足三年便……便成了太后,哀家独自支撑起这后宫,奉养太皇太后,又抚养你长大成人……你觉得,还有什么样的难事能够压得垮哀家?” 宇文睿闻言,心中一痛,目光盈盈的,泛上了怜爱。 景砚被她这样看着,颇觉不自然。宇文睿眼中的疼惜让她陡生错位之感。 在她的心中,宇文睿如同她的孩子一般,就算是怜爱疼惜,也是她怜爱疼惜这孩子,而不是掉过个儿来。 景砚无法面对这样的角色颠倒,那只会让她内心深处那早就被自己放逐的“软弱”情绪突然间钻了空子—— 她不该在这个孩子面前流露出分毫的软弱。这世间只有一人,自己可以放任软弱、无助在她的怀中;可是那人,已经去了。 景砚于是轻笑。除了宇文睿,谁也猜不透那轻松的神情是真是假。 “哀家是景家的大小姐,更是我大周的太后!”所以无忧,哀家这样骄傲的身份是不容你将哀家看做是软弱之人的。 宇文睿心内恻然。她定定地看着景砚,在心里轻轻地补上一句:亦是我宇文睿这一生最爱最敬的女子。 “悦儿并没有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宇文睿唯恐景砚生气,先铺垫上了。 “悦儿是不是对安和郡主无礼了?”悦儿从小被娇宠惯了,远在边关,定然更是由着性子胡闹,没准儿就言语无状得罪了郡主,甚至动手伤了郡主?这还了得! 这就是景砚所谓的“无礼”,可听在宇文睿的耳中,却是另一番理解。她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心说可不就是“无礼”了吗? 景砚见她神情,秀眉微蹙,急问:“悦儿她难道是打伤了郡主?” 额…… 宇文睿挥掉一滴冷汗,“不是那么个无礼法儿……她把阿姐……” 她于是将景嘉悦对云素君如何如何说了个清楚。只不过,宇文睿一则唯恐阿嫂心疾病犯,二则她心里存了些小心思,经她的嘴一叙说,景嘉悦的罪过似乎轻了些,云素君似乎还多了那么一分半分的“情愿”。 饶是如此,景砚也是大怒:“悦儿胡闹!哀家定要治她的罪过给安和郡主出气!” “阿嫂息怒!”见景砚动了这样大的怒气,宇文睿瞬间想到了之前景砚犯心疾时候的痛苦模样。她慌忙冲上前去,拦腰把景砚扣在自己的怀中,右手按住景砚后心渡了真气过去。 景砚被她兔起鹘落的一番动作惊得瞪大了眼睛,“做什么!” 幸好宇文睿只是覆上了后心,若是唐突地直奔景砚的左胸口,恐怕对方就不是惊得瞪大眼睛那么简单了。 “渡真气啊!怕阿嫂心疾难受……”宇文睿一滞,似乎阿嫂并没难受。这…… 她扎着手愣在了原地。 “哀家的身子有那般弱不禁风吗?”景砚急推她,实不愿与她靠得这样近。 宇文睿傻呆呆地“哦”了一声,松开了束缚。她脑中突地灵光一闪—— 阿嫂上次犯心疾,是因为什么来着?当时自己顶撞了她,她因为气自己才…… 原来阿嫂只为我一人犯心疾!阿嫂只在乎我一人! 她竟然因此而欢喜起来,心里甜丝丝的。 要不说陷入爱情中的人都会变成傻子吗?天子也不例外。 “安和郡主照料陪伴悦儿,哀家感激她的高义,怎能容忍悦儿做出这等毁人清白的事来!”想到景嘉悦的所作所为,景砚恨恨地咬牙。 “阿嫂别急!也许阿姐她……” 景砚冷哼道:“你想说郡主是她情愿的?” 宇文睿眼神飘忽,不敢看她。 景砚沉声道:“无忧,郡主她可是辛苦照顾过你七八年的啊!” 宇文睿也觉对云素君有愧,可一想到自己的一番心思,忍不住辩道:“阿嫂,悦儿也并非一无是处啊!若当真她二人能够两情相悦……” “绝对不可!”景砚厉声截断她的话头儿,“此事于公于私都绝对不可以!” 宇文睿急道:“阿嫂别急着下结论啊!悦儿虽说性子欢脱,却是将门出身,又在边关立了些小军功,假以时日必能‘雏凤清于老凤声’。阿嫂不也说过,景夫人亦盼着她有朝一日能够承继英国公的衣钵吗?阿姐最是个平和安宁的性子,善于持家,又是施爱卿的高足,将来不失为我大周杏林之翘楚。这二人若能在一处,一静一动,一文一武,简直是天作之合啊!何况,一个是重臣之后,一个也算是大周宗亲,可谓是亲上加亲,于我朝稳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啊!” 她一番言语,几乎将景、云二人的姻缘说得利国利民、功盖千秋的,全不是当日恨不得抽打景嘉悦的心情了。 景砚越听疑心越重,她兰心蕙质,略一思索便大概猜到了宇文睿的心思。 “无忧,你存的是什么心思?” 宇文睿状似无辜地摇了摇头,“什么心思?就是觉得这二人般配啊!” 她心道:自然是存了心思的,只是没想到今日就将这番心思付诸实施了。 景砚看着她,沉吟半晌,忽道:“无忧,悦儿不是试金石。” 宇文睿一呆。 “昔年悦儿情迷于你的时候,哀家就说过,悦儿于公于私都不能和你在一处。今日,哀家还是这个话。无论安和郡主对悦儿的态度如何,悦儿都绝不能和任何一个女子共度一生。” 宇文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无忧,你的心思,哀家能猜得到。但,哀家是景家的女儿,就不能不为景家着想。我的父亲,英国公,他这一生承受不了第二次的伤害,无论这第二次的伤害,来自悦儿,还是来自……哀家。你可懂?” 宇文睿咬唇。 景砚深吸一口气,才不致被那窒息一般的感觉占据了上风,续道:“哀家亦是大周的太后,哀家既然抚养你长大成人,便要竭尽全力顾及你的名声,即使为此豁出哀家的名声……甚至性命,哀家也要顾全了你!你的皇兄,无论她是男子还是女子,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宗牒之上,她的身份,是仁宗皇帝唯一的子嗣。你可懂?” 宇文睿强烈怀疑心疾这病也能传染,不然为何自己心口这会子疼得要命,简直是痛不欲生! 她仿佛上一瞬还在梵音绕耳的极乐世界,下一刻便直堕阿鼻地狱,全不给她一分一毫的心理准备。 可她不甘心—— 她不信阿嫂对自己无知无觉。一个人,可以为你豁出性命,她不是你的父母,若心中没有强烈的眷恋情愫,谁会做得到?何况,宇文睿看得清楚,阿嫂不是对自己无情,她只是把一切都深藏在了心底。 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晚生了十几年,难道只是因为自己不是男子的身份,阿嫂就要把所有的情意都埋葬了? 那一刻,宇文睿突然发现:原来,她最大的障碍不是她那过世的皇兄,而是景砚那颗心。 “砚儿,”她突地开口,用了自己最爱的那个称呼,“如果悦儿和阿姐真的两情相悦,如果英国公甚至天下都能够认同她们的情意,你是不是就会……就会对你我多几分信心?” 景砚听到她的称呼,心口一紧,再一听到她说出口的话,愈发地痛苦难挨:“无忧,你太执拗了!难道你忘了师父她老人家给你留下的话?” 宇文睿笑得凄凉:“砚儿,执拗的人,又何止我一个?” 景砚痴然。 第105章 非攻 朔风猎猎,卷着一团一团的雪花,在寒冷的夜里,狂舞。 这里是北郑的都城,代京。 北地寒冷,尤其是深冬腊月里。因着这场大雪,代京城的百姓无论贫富,皆都关门闭户,躲进了屋子里取暖。 毕竟是国都,风雪中从家家户户的窗户中透出的烛光,伴着清冷的月光和偶尔出现在富贵人家府门上的灯笼暖光,倒也可想见白日间的繁华。 莹白而干净的,不止有雪—— “嚓嚓嚓”…… 一道雪色的身影,须臾间穿过御街上的几排房屋。此人轻功绝顶,可谓踏雪无痕,唯有在足尖擦过屋顶的积雪时,才能听到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细微声响。 不过眨眼的功夫,这人便已经穿房跃脊,目标竟然是不远处高耸的黑黝黝的禁宫宫墙。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天寒地冻的,恨不能把所有的衣衫,单的、夹的、棉的都裹在身上才敢鼓起勇气出门。 柴麒却是不怕的。 她的武功修为深不可测,这世间若当真论起修为来,怕也只有昆仑山上她那位一心飞升的恩师能够胜过她了。 想到那人的养育教导之恩,又想到那人的无情,柴麒的胸口闷得难受。她索性驻足在宫墙垛口上,借着一堵高墙隐住了身形。 那人啊,不想也罢! 柴麒微运内力,裹住她修长身形的单薄白衫轻轻一振,便抖掉了粘在其上的片片白雪。 师父的人,她是不敢去想的——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有想抽人的冲动。 可是,师父的话,她却是不能不听的。她活了二十几岁,自记事起,师父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早已经习惯了听师父的话。除了对自己的师父动了爱慕之情,她每件事都是遵从师父的吩咐的。 何况,她也打心眼儿里疼爱宇文睿,唯恐她为了取那柄“非攻”宝剑亲涉险地。反正,自己也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替宇文睿跑个腿儿,也不至于惹得谁担惊受怕的。 柴麒忍不住自嘲一笑,跃身翻入了宫墙之内。 宝剑名为“非攻”,实际上却是人间的杀人利器。而且,那柄剑又曾经是大周高祖皇帝宇文宁的佩剑,高祖一生征战鲜有败绩,又辅佐太|祖统一了天下,英名赫赫,世人崇拜她文治武功的多得是,包括北郑的皇帝杨烈。柴麒曾经遥遥看到过杨烈腰带上悬着这把剑。 既然当做了佩剑,那么这把利器定然是被杨烈随身带着的,如此,只要寻到杨烈的寝宫便好。 只不过,杨烈这皇帝做的名不正言不顺,是逼宫踩着自己老爹和亲弟弟一家子的血坐上皇位的。据说他极怕有人暗算自己,每晚都在不同的地方就寝,别说皇后妃嫔了,就是他贴身的侍从提前都不清楚他到底要宿在何处。 柴麒之前悄悄探查过北郑禁宫的布局,是以此刻她并不十分犯愁。她相信杨烈隐藏得再深,防范得再严密,总还是有迹可循的。 禁宫中例行巡逻的一队队侍卫,均是行色匆匆,缩着脖子,恨不得赶紧应付了事,好找个暖和的地方烘烘身子。是以,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加之柴麒武功又高,这禁宫之中,她可谓如履平地。 如此,只要耐着性子找上一番,定然能找到杨烈的宿处。 柴麒可以为了私交情意涉险地为宇文睿取回那柄剑,但她从没动过杀了杨烈的念头。对于她而言,大周与北郑,宇文家与杨家争这天下,同她无关,就像她虽然姓宇文,但是却无意于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一样。她是江湖人,她循的是武道,谁坐天下,又能如何? 柴麒在北郑的禁宫中转了约莫一刻钟,以她的脚程和修为,竟然没查探出杨烈的所在。她有些心急。 正焦虑间,突听得东北方向一声尖啸:“有刺客!抓刺客!” 紧接着就混乱成了一片,有高叫着“抓刺客”的,还有噼哩噗噜的靴声,锵锵的兵刃、铠甲声…… 柴麒大喜:刺客所在之处,八成就是杨烈的宿处。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运起轻功,直奔东北方向。 御林军到底是训练有素,只慌乱了一瞬,便有军官指挥兵士将一座宫殿的门口围住。远处传来许多人同时奔跑的声音,柴麒知道,那是闻讯赶来增援的御林军。 她栖身在被围宫殿附近的高树之上,看着脚下越来越多的军兵,还有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高喝着:“弓箭兵,守住殿门,别放走了刺客!内廷侍卫随本将军进殿护驾!” 柴麒听到“护驾”两个字,精神一振:杨烈必在此处! 她唯恐夜长梦多,等不得,脚下微微用力,一道雪白划过墨蓝色的夜空,悄无声息地在众人的头顶高处掠过,落在了殿脊之上。素手按在紧闭的窗棂上,劲力轻吐,“嚯啦”一声脆响,窗棂尽碎。柴麒于是一猫身,翻进了室内。 踩着烛光的灯晕,柴麒飞快越过两重殿门,“乒乒乓乓”的兵器交错、呼喝、尖叫声音愈发的响亮,鼻端的血腥气也是越来越重。 柴麒暗暗皱眉:有人死了,且是流了大量的血而死。 她没来由地揪紧了心—— 喊打喊杀的声音,打斗的声音还在,说明死的不是刺客,或者……有刺客死了,但还有活着的…… 柴麒的心又不由自主地缩紧了。 她脚下的步子却是一刻没停。影影绰绰地,她看清楚了前方的情景: 华丽繁复的殿内,远远地,众侍卫几乎围成了一个圈,显然那圈内的,是那刺客无疑。殿内地上打着地龙,暖烘烘的热气蒸腾着,如同三春暖阳,空气中却飘着浓重的血腥气,被那热气一蒸,令人几欲作呕。 柴麒皱眉,循着气味看去,两丈开外,一片血泊,血泊之中蜷着几具身体,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去了。其中一名男子的穿着与众不同,他身上是明黄色的寝衣,已经被胸口汩汩而出的鲜血沁了个通透。 明黄色! 柴麒大惊,疾走过去—— 却是杨烈无疑。 杨烈居然被刺客杀死了! 柴麒心念一动,眸光迅速地在殿墙上逡巡。 果然,宽大豪奢的床榻侧方的墙上一人高处,乌金色的剑鞘在血腥气息和惨淡的光晕中默默无声,其上錾着两枚古朴篆字:非攻。 柴麒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摘下宝剑,随手缚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她这一系列动作不过在眨眼之间,其势头之快,恐怕至多也就是远处打斗的几个回合的功夫。 既已得手,柴麒便不愿多做逗留。至于那名刺客是谁,是死是活,这本不是她感兴趣之事。 她背负“非攻”宝剑,打算就此离开。可刚刚迈出一步,忽听得一声闷哼,显然是那名刺客被兵刃所伤。 她修为既高,耳力自然不凡。那闷哼声听来极是耳熟。 柴麒脚步一滞,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下一瞬,她的身形拔地而起,如一道闪电劈开了包围圈。 她双掌翻飞,也看不清她是如何出招、如何动手的,只听得到众侍卫“哎哟”“哎哟”的一片中招之后的痛苦喊叫声,霎时间已经倒下了十几个,包围圈被强行豁开了一道口子。 柴麒不做分毫停留,劈手捞起之前被围在核心浑身上下如同血葫芦一般的女子,双足一点平着飞出了大殿,又一折身,旋上了殿脊。 北郑的众侍卫与御林军大骇,失神一瞬,有几个伶俐的先醒过神来,一叠声地嘶吼着:“抓刺客!别让刺客跑了!” 守在殿外的弓箭兵只觉眼前白影一晃,继而听到了殿内的嘶吼声,忙扬起手中的弓箭。一时间,箭矢如急雨般倾泻而下。 柴麒携着那血葫芦刺客,翻上殿脊就没敢停歇,脚下疾奔。猛然间,听得背后破空之声,她心知厉害,不敢托大,身体倏的向上拔起,同时袍袖迎风舞动,将十几支箭矢卷住,袍袖又是一抖,原路奉还。瞬间,脚下传来了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咔啦啦啦—— 一道暗门被从外面打开,惨白的月光随即投射进来,给这少见天日的所在增添了几分光亮。 月光下,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等不及那道暗门关严,便冲到榻上端坐的老者面前,急道:“尊主!有大事!” 烛光中,老者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平静如水,亦如他的声音一般波澜不惊:“辅尧,你跟着本座几十年了,怎么还这般毛躁?” 男子看到那双眼睛,顷刻间仿佛一颗心沁入了甘泉之中,浑身的躁气荡然无存,他愧疚地躬身施礼道:“是!尊主教训的是!确是属下毛躁了。” 老者淡道:“发生了何事?” 男子剑眉紧蹙,“杨烈死了!” “啊!”老者闻言,也不淡定了,“怎么死的?” “是被刺客杀死的。详细情况,眼下还不清楚。” 老者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难得地露出三分笑意:“天助我也!”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中年男子,又道:“告诉庆儿,效法魏武。” 那被称作“辅尧”的中年男子略一思索,便已明了,忍不住赞道:“尊主英明!属下这就去办!” 第106章 碎裂 “众位爱卿,今日早朝可有本奏?” 兵部尚书越众而出道:“陛下,臣有本奏!” 宇文睿的精神为之一振,她知道,兵部所奏之事,定然与北郑有关。 “爱卿所奏何事?” “陛下,臣今晨刚刚收到细作的消息,杨烈死了。” “啊!”不止是宇文睿,满朝的文武皆不由得低呼一声。杨烈逼宫篡位这才几年?他正值壮年,不可能是得病而死的。众人心中无不转着同一个念头—— “他怎么死的?”宇文睿急问道。 “详细情形臣尚不清楚,但杨烈已死这是确定无疑的。据说,昨夜北郑的禁宫中拥入了大批的御林军,后来北郑的大将军战腾带兵入宫,说是要护卫东宫。” “东宫的是杨烈的儿子?”宇文睿隐隐觉察出了什么。 “是。杨烈的长子今年八岁,为北郑的东宫太子。其母是杨烈的正室。” 宇文睿微一沉吟,道:“这个大将军战腾,他是想拥立这个小太子即位吗?” “想来是这样的。杨烈既然身死,东宫即位也是名正言顺的事。不过,那个小娃娃不过才八岁,懂个什么?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他本来是想宽慰皇帝的,不成想脑袋一抽,全然忘记了他们这位陛下当年也是“八岁的小娃娃”登基的。 满朝文武皆侧目:你的意思是今上当年即位也是个“啥也不懂”的了? 兵部尚书自知失言。他是个直性子武人,说错了话也不知道怎么回转,只会涨红了脸,瞪着一双虎目,一时不知所措。 宇文睿倒是没放在心上,追问道:“爱卿可熟悉这个战腾?传言他是北郑第一猛将,可当真?” 兵部尚书闻言,心神一松,心道陛下真是好气度、好涵养,他感怀之下,更恨不得将所知全都奉于主君,“陛下明鉴!据臣所知,‘北郑第一猛将’与其说是战腾,倒不如说是他的长子战宇。” “战腾的儿子?”宇文睿来了兴致。 “是。战腾生有两子,长子战宇,为骠骑将军,据说勇武非常,在北郑无人可敌,人称‘赛温侯’。” 宇文睿嗤笑一声:“他还敢比吕布?” 又问:“那次子呢?” “战腾的次子名叫战文,他……额……”兵部尚书面上现出尴尬神色,眼风不由自主地滑向了英国公景子乔。 景子乔也是尴尬地轻咳一声,躬身奏道:“陛下,战文上月被景嘉悦刀毙了。” 宇文睿怔住,原来就是那个被悦儿砍死,又吓得她不敢入睡,后来又因此对阿姐那啥那啥了的那个啊?难怪呢!那日悦儿说,这个战文被她砍死之后,一众随从不顾性命地抢走了尸首,原来是个大有来头的。哼!武功不济,又狂妄托大,这种货色,死了也是活该! 她不屑一笑:“战宇,战文,哼!他倒会取名字!想战败我宇文氏吗?” 群臣皆都不敢搭言。 宇文睿扫过丹墀下侍立的众臣,又道:“杨烈既死,对于北郑时局众卿有何看法?” 兵部尚书忙抢先道:“陛下,臣以为,北郑如今局势混乱,正是我大周发兵的绝好时机!” 宇文睿“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陛下,”景子乔出班道,“臣以为此时局势并不明朗,宜静观其变。” 兵部尚书急道:“英国公此言差矣!杨烈已死,北郑朝堂乱作一团,必然没有闲暇功夫顾及边关。此时发兵,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景子乔摇头道:“未必。何以杨烈刚刚身死,战腾就能拥兵护住东宫?他又是如何迅速得知消息的?而且,杨烈是怎么死的?是病死的?还是被人杀死的?病又是什么病?若是被人杀死的,又是何人所为?这些皆是疑点。所以,臣以为,为今之计,该当静观其变。” 宇文睿点点头道:“英国公所言有理。众位爱卿各司其职,速速将北郑的详细情形,以及杨烈之死因查明,报之于朕,再图后计。” 君臣间又谈论了几件大事,尤其是礼部负责接待各方觐见之事,便散了朝。 群臣散去,唯有裴重辉未动。 宇文睿会意,微笑道:“裴卿慢走,朕昨日读书,遇到一百思不得其解处,还请爱卿移步指点一二。” 裴重辉暗道皇帝聪明得紧,拱手道:“谨遵圣命!” 君臣二人来到了后殿。 “先生请坐,”见裴重辉坐了,宇文睿才坐下,又一迭声地吩咐申全,“快给裴先生奉茶!” 裴重辉谢了座。 宇文睿道:“先生定有要事。” “是。昔年,臣曾禀明过陛下,对我朝格局有一些想法。” “不错。先生曾说,自幼时读书时起,直到入仕之后多年,三十余载间,对我朝的政事、刑名、官职设置都感触颇深,觉得急需改变。还让朕允你在六部中逐一历练,尤其是在刑部,还有大理寺,说是要给朕一个革除弊政的结果。” “这就是臣所说的结果,”裴重辉说着,递上一本厚厚的奏折,“臣总结多年所见所闻所感,写下了这本变法的折子,还望陛下采纳。” 宇文睿接过,感到掌中的厚重沉甸,感慨道:“先生用心了!” 她翻了两页,笑道:“先生奏折中的内容,倒是极像秦代的‘三公’。” 裴重辉正色道:“像,亦不像。” “愿闻其详。” “秦嬴政统一六国,建立‘三公九卿制’。所谓‘三公’,即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丞相总理朝政,太尉执掌兵事,御史大夫管理典籍、监察百官;太尉与御史大夫是丞相的副手。但臣之所说的‘三公’是丞相、太尉与司寇。丞相负责朝廷行政,太尉负责军事,司寇负责律法的制定与执行;三者平行于天子之下,互不隶属,各司其职,各自对天子负责。” 宇文睿听得似懂非懂,苦笑道:“朕实话实说先生可别笑话朕。” “陛下请讲。” “先生所说的,朕着实听着有些糊涂,似乎有些……唔,怎么形容呢?”她拧着眉头,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语。 似乎有些超越这个时代吧?裴重辉在心里默默替她补充着,默默摊手。 “陛下所思,臣能想象得到。这也是臣浓缩三十余年所见所闻,总结历朝历代的得失,才写出来的。陛下一时半刻看得懵懂,也是情有可原。” 宇文睿又翻了几页,“裴先生对朝廷体制的细节考虑得极是周全,这份折子,朕怕是一时看不完的。” 裴重辉点头道:“国家变革并不急在一时,如今北郑局势日益吃紧,这才是重中之重。至于臣的奏折,还请陛下详细看看,有朝一日陛下攻下北郑天下一统之日,臣相信这份奏折必然用得上。” “先生放心,朕定会细细地看。” “陛下,臣还有一句要紧话。” “先生请讲。” 裴重辉沉声道:“臣以为,历朝历代的兴衰存亡,其根源在于人。有明君能臣,则国家大治,人民可享盛世;若是昏君当政,必然佞臣横行,百姓受苦,生灵涂炭。如此看来,盛衰岂不是只系于天子一身?百姓也得时时烧香念佛祈求个‘好皇帝’?臣以为不该如此!明君少而又少,与其依赖于人治,不如依赖于法治。依托于好的制度,要远远强过依托于好的人。” 宇文睿心念一动。她惊觉正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心海中碎裂开来—— 那是一扇门,一扇厚重的、积满尘土的、黑黝黝的门,因着裴重辉的一番话,缓缓裂开了一道道口子,直到最后“霍啦啦”地碎裂在了尘埃中。而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柴师姐,你找朕?” 黑沉沉的夜色中,宇文睿并肩挨着一脸淡然的柴麒,坐在了嫏嬛阁顶。 “你的!”柴麒解下缚在背上的“非攻”,塞到宇文睿的怀里。 宇文睿看着怀里古朴宝剑上的篆字,呆住,半晌才醒过神来:“杨烈是你杀的?” 柴麒闻言,翻了白眼,心说姐姐我才不管你们的事儿呢,肉食者谋之,姐姐我吃素! “不是我。” “那是谁?”宇文睿急追问道。 柴麒雪色眸子扫过她,“你认识……” 宇文睿霍然而起,“是……是小八姐姐?” 柴麒并没否认。 “她……她为什么要杀杨烈?她如何了?可有受伤?” 柴麒垂眸盯着宇文睿攥紧自己衣袖犹自轻抖的手掌,眉尖微不可见地一挑,凉凉道:“她死了。” “小八姐姐……她死了?”宇文睿惊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柴麒。 “嗯,重伤,血流尽了,就死了。”柴麒回答得平平淡淡,似乎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儿。 宇文睿登时心如刀绞,踉跄着跌坐于地,继而忽的一跃而起,“你怎么不救她?你也颇通医术……” “小师妹,”柴麒截住她的话头儿,“我再通医术,也是救得了活人,救不得死人啊!” 第107章 绣心 “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去杀杨烈?”宇文睿喃喃的,红了眼眶。 “或许有什么隐情吧。”柴麒道。 宇文睿目光盈盈的,咬着牙对上柴麒:“她……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 柴麒的眼皮一跳,“我抢她出来的时候,她浑身上下都是血。” 宇文睿鼻头一酸,使劲儿眨了眨眼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她静默无言,柴麒就陪着她不做声。 半晌,宇文睿才涩着声音道:“谢谢你,柴师姐!” “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抢了小八姐姐出来。虽然她……但你抢了她出来,让她不致留在北郑受辱……” 柴麒心内了然: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尸首什么的留在北郑还不得被枭首示众什么的啊?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的眼风溜向被宇文睿丢在一边置之不理的“非攻”剑上,心说,小师妹,难道你最该谢我的,不是姐姐我冒险替你取回这个吗? 宇文睿全然不知柴麒心中所想,她通红着眼睛问柴麒:“小八姐姐……可留下什么话了吗?” 柴麒恍然一瞬,摇头道:“没。” 宇文睿更是悲从中来,这便意味着柴师姐抢出小八姐姐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行了。 “她葬在了何处?朕要去看看她!” 柴麒眉尖一挑,“有机会的吧。” 宇文睿蜷起身体,垂着头怔怔地盯着脚上的龙纹靴的靴尖,“朕以为朕还能见到她……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定会再来找朕让朕杀了她替先帝报仇。朕都不知道真有那么一天,朕该怎么办……她怎么能就这么去了?朕不想让她死啊!” 柴麒听得暗皱眉头。 “柴师姐,”宇文睿泪光盈盈地对上柴麒,“先帝的仇,朕报不成,朕既对不住阿嫂,又失了小八姐姐,朕……” 柴麒无声地慨叹,舒展手臂把她搂到怀里,“小师妹,这世间的事,大多是让人无可奈何的。别难为自己,乖乖做你的皇帝,不是挺好的吗?” 宇文睿抽抽鼻子,平复了心境,才道:“昨晚杨烈的寝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柴麒于是将自己当时所见所闻一一告诉了宇文睿。 “所以说,小八姐姐杀杨烈并非受人指使?” 柴麒摇了摇头,道:“是否有人指使我不清楚,但当时寝宫中确然只有她一个人。若是有人预谋,按常理,该是多派几人才稳妥的。” 宇文睿咬住嘴唇,她终究无法获知杨敏为何要行刺了。 “师姐可知杨烈死后不久,战腾就带兵拥入北郑后宫,还护住了东宫?” “这个我确是不知的。这十几个时辰,我匆忙安……安葬了那姑娘,就急慌慌地来找你了。” 宇文睿的眸中划过感激:“师姐真是辛苦了!” 柴麒不自然地移走目光,似乎羞于与她对视。 宇文睿并没放在心上,“师姐不觉得这个战腾反应过激了吗?就算他是北郑的大将军,护国保民是他的分内事,国祚承继自有宗室、皇族操心,哪由得他一个外臣做主?还是,他存了什么私心?或者与杨烈曾有什么勾当?” 柴麒道:“朝政的事我不清楚,但战家父子的弓马娴熟、武艺高强我却是知道的。” 宇文睿闻言,微眯着眼,冷哼道:“早朝时,群臣说那战宇在北郑鲜有敌手,朕倒是想见识见识他的能耐!” 柴麒唯恐她以身涉险,摇头道:“不过就是个小小的臣下之子,你有那么多良将能才,交给他们去收拾好了。” 宇文睿少年心性,面上虽然忍住,心里却是暗暗攒足了力气。 “剑已交给你,我走了。” 柴麒说罢,起身要走,却被宇文睿一把扯住。 “眼见就要过年了,师姐别急着走,在宫里热闹热闹,过了年再走吧!” 柴麒瞧着小师妹殷切的神色,淡笑,“宫里有什么好热闹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十停倒有九停是虚的……” 见小师妹的眼中露出失望,柴麒又笑道:“你只道你宫中热闹?我玄元门年节下也热闹得紧,今年又是我初任掌门,必得回去的。” 宇文睿奇道:“师父把掌门之位传给师姐你了?” 柴麒眨眨眼,“不是师父传的,是咱们的大师姐颜无念传的。” 宇文睿也是无语。她们的师父也是个有才的,就为了能够隐遁,生生造出个“颜无念”的身份来。 “柴师姐不怪师父了?”柴师姐如今竟能轻松地调侃师父了,想来那个心结也是松了些吧? 柴麒苦笑:“师父她老人家是得道成仙之人,还是不想的好。” 宇文睿了然。能够“不想”,就意味着已经开始放下。真正在意一个人,从来不是想“不想”就能够“不想”的,思念是不由自主便会生出的东西。就像她对景砚,或人或物或事,总能够以不同的方式勾起她对景砚的想念和牵挂,即使她们每天都见面。 她没法不想景砚,所以,她是放不下景砚的。 看着柴麒雪色的背影,清冷的夜色中,宇文睿竟觉得比自己初见她时更显洒脱旷达,这样的师姐,怎么会喜欢宫中的规矩与程式化? 宇文睿于是问出了许久都想问的问题—— “师姐不想恢复宗牒身份吗?那本就是属于你的权利,毕竟你身上流着宇文氏的血液……” 柴麒摇头打断她:“小师妹,你的好意我懂。但什么宗牒身份,什么皇家血统,于我而言,都是无所谓的。师父当年在一户村野人家的柴垛旁捡到我,给了我‘柴’字做姓,后探知我的身世,又替我取了名字,这便够了。这天下谁做皇帝,谁胜谁败、谁为成王谁为败寇对我来说也都是无所谓的。我会尽我所能帮你,是因为你是我的师妹,我又很是喜欢你的为人,并不是因为你是大周的皇帝,或者因为我本该姓宇文。” “师姐……” “罢了!不说这些了。我走了,你好生保重,别忘了师父的嘱咐!” “师姐要回玄元门吗?” 柴麒的脚步突地顿住,缓缓道:“我去逸王府看看,便回玄元门。” “师姐……想念达皇兄了?” 柴麒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 她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小师妹,逸王府很复杂……” 宇文睿凛然:“师姐是说达皇兄他……” “不是他……我想,他也是无奈的。” 施然不愧为杏林高手,经过他的汤药调治,景砚的病症虽然没去了根儿,但确实缓解了许多,不至于卧床不说,她终于寻回了些曾经属于健康的自己的精气神,这让她很是欢喜。 外面冰天雪地的,她遵施然的医嘱不迈出坤泰宫一步,但在宫里面,总可以做些喜欢的力所能及的事吧? “主子,歇歇吧!当心累着眼睛。”侍墨捧来刚刚煎好的汤药,服侍着景砚喝下,又把一个大迎枕倚在景砚的身后,让她靠着更舒服些。 景砚拭去唇角的药渍,眼含笑意吃了两枚黑糖枣子,“自打病了,这荷包绣了一半就落下了,哀家瞧着皇帝随身的那只都显旧了。” 侍墨陪笑道:“要说咱们陛下对主子您可真是细心,前儿施大人刚说水晶糕不易消化,怕伤着脾胃,陛下就巴巴儿的着人送来这黑糖枣子,还说黑糖、枣子俱是补血气的,对主子您的身子好。” 景砚莞尔:“难为她如此细心。” “呵呵,主子您对陛下也是细致的很啊!瞧这荷包绣的,几乎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针脚痕迹来。” 景砚纤细玉白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荷包明黄色的料子,“她贴身的用物,总要用着舒服,哀家心里才踏实。” 侍墨突地意识到了什么:“咦?今儿个可是奇了,都这时辰了,陛下怎么没来咱们宫中呢?” 景砚的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声音亦是淡淡的:“想是政事繁忙吧?皇帝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多用心在朝廷政务上,这是好事。” 她嘴上虽是这般说,心中却是涌上了淡淡的失落——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尤其是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 她出现时,或许会嫌她扰人清净;可她不出现时,那份本该早已经习惯了的清净,却让人心躁,仿佛每一刻每一瞬都无法安心似的。 心心念念着,她为何不按时出现?她是在批折子还是在会朝臣?可按时用了晚膳?这样冷的天气,她身边伺候的人可精心? 恍然间,景砚警觉自己不知何时居然攥紧了那明黄色的荷包,别在上面的绣针透过柔滑的绸料子轻刺在自己的掌心中,像被一只蜜蜂蜇在了心尖上。 景砚痴痴地盯着掌心细小的红点儿出神,幸好刺得不深,并没出血,只是有些嘶嘶痒痒的痛意。 她轻轻地叹息,再次摩挲过明黄的荷包,心疼地拂平每一个褶皱,像是在平复自己心内的波澜。 可是,褶皱易平,心绪却是难平。 她于是借着灯烛的光亮,擎起绣针,把那带着自己血迹和体温的针尖一次次刺入荷包上,说是绣花样儿,更像是用丝线缝紧自己的心—— 或许只有这样,她心里才能好受些。 第108章 击痛 “什么时辰了?” “主子,亥时了。您可要安歇?” 景砚摇头,“侍墨怎么还没回来?” 哪能这么快?皇帝的寝宫离着坤泰宫,就是脚程快的,也得两刻钟才能一个来回呢。 秉笔心内腹诽,却也清楚太后焦心,忙安慰道:“想是快回来了。主子别急!” 半日没见到无忧了,她在做什么?这些时日里,还从没有过这么久没出现过的情况呢。 景砚越想越觉烦躁,手底下的针脚也越发的凌乱,她索性撇开了手上的荷包和针线。 急促的脚步声,裹挟着凉气,从掀开的帘笼间闯了进来。 “主子!奴婢回来了。”是侍墨。 “皇帝可安歇了?”景砚急问道。 侍墨颇尴尬,吞吞吐吐道:“奴婢……奴婢没见到陛下……” “皇帝没在寝宫?”景砚撑起身子。 “是。” “她去哪儿了?又在重阳宫批折子呢?这样冷的天,重阳宫里最冷不过,冻坏了不是闹着玩的!” 侍墨唯恐自家主子急坏了身子,忙又道:“主子别急,陛下也没在重阳宫。” 景砚蹙眉。 “奴婢折回时遇到了陛下身边的申全,他说陛下一晚上都在琅嬛阁。” “琅嬛阁?” “是。申全说,陛下一直和那位当年曾在城垛之上护驾的白衣姑娘在一处,似乎有要事商量,连他都被遣走了。” 柴麒? 无忧和柴麒在琅嬛阁能商量什么?景砚暗自思忖着。 她不是宇文睿,对柴麒无法做到毫无戒备,何况柴麒和逸王府的那位,还是那等的关系。 自打出了申承的事,几日来,景砚派人盯着申承的所作所为,又暗中派人调查,蛛丝马迹直指逸王府。她虽然不敢有十分的把握,却也能够断定密会申承的神秘人和逸王府脱不开干系。 她是太后,自从宇文睿登基以来,她时时警醒,刻刻小心,可谓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分毫差池,这宇文氏的江山就可能倾覆。是以,景砚不似宇文睿那般可以轻易相信柴麒。她最先想到的是:如果柴麒和逸王府真有什么利益瓜葛,那对无忧就是天大的危险。 “皇帝此刻还在琅嬛阁与那位白衣姑娘相谈?” “申全说,白衣姑娘已经走了,但陛下还在。”侍墨如实答道。 景砚微怒:“她还在那儿待着做什么?” 夜半三更的,不老老实实地寝宫安歇,在那又冷又偏僻的地方做什么?非要折腾出病来才肯罢休? 景砚霍然而起,“摆驾去琅嬛阁!” 秉笔忙一把拦住:“主子!冰天雪地的,您身子刚好些……” 侍墨也慌道:“主子息怒!申全说,陛下在琅嬛阁没饿着也没冻着,还吩咐取大毛衣衫,张罗让备膳来着……” 景砚咬牙:“她又胡闹什么!” “申全说,陛下的原话,她想静静。” 景砚气结:静静?她想静静?发生了什么事,至于让她如此乱了分寸,以至于要躲起来? 她更气的是:皇帝宁愿自己一个人躲到那又冷又偏的地方,也不愿到坤泰宫中向自己倾诉心中所想!难道坤泰宫是什么险恶之地?还是自己听不得她的肺腑之言? 景砚索性也不管那小冤家了—— 你有心事不对哀家说,难道哀家还要热脸贴上去吗?哀家是太后好不好? “都散了吧!哀家要安歇了!” 秉笔和侍墨默契地对视一眼:太后这是为了陛下不来侍疾赌气呢? 说是安歇,可心里有事,怎么睡得着? 淡淡的安神香气息中,景砚翻来覆去十几个来回,毫无睡意。她索性睁开眼,盯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呆呆地出神。 即使是安歇时分,坤泰宫中也并不是全然的漆黑。晕黄的、温暖的烛光透过床幔泄露进些许,帐上的流苏投下了曼妙的影子。室内打着地龙,很暖和。在这晕黄如暮春夕阳的暖意中,景砚竟不觉得温暖。 不,身体是暖的,暖得可以只着一件薄纱般的寝衣。 可,心却孤寂寒冷得难挨。 她颠来倒去也不知多少个来回,才囫囵睡去。 一觉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隐约可见日轮那耀目的光芒。 景砚睡得并不安生,浑身的骨头节酸硬得很。 她起身,锦被堆在了胸口下。 “秉笔?侍墨?” 回答她的,是被挑起的幔帐。逆着阳光,五爪金龙素袍的少女的身影罩住了她的身体。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然而景砚却直觉那是纯然的温柔。 无忧! 景砚大惊失色,第一反应便是紧抓住胸下的锦被,扯到肩头,遮住那宇文睿眼中无比美好的所在。 宇文睿初时的惊艳神色,顷刻间化作了淡淡的失落,不过她转瞬便淡笑道:“阿嫂好睡?” 景砚微赧,垂眸嗔道:“皇帝不去早朝,来坤泰宫做什么?” 宇文睿扁扁嘴:“阿嫂也不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早朝都散了!” 说着,她笑眯眯地挨着景砚坐下:“施爱卿的汤药也吃完了,我来陪阿嫂吃好吃的。” 她现在只要一靠近自己,景砚就紧张,尤其自己还是这样的“衣冠不整”。 “你先出去……哀家要更衣。” 宇文睿被嫌弃,特别不甘心,还想腻上来,却被景砚一眼瞪住,只好乖觉地退下了。 直到侍女服侍着景砚更衣、净面、漱口,又梳了头发,二人才面对面地坐下。 宇文睿献宝似的双掌一击,侍女鱼贯而入,将各色餐点摆了个满满当当。 “阿嫂身体刚好,无忧只让御厨房少少地做了些点心,阿嫂尝尝?”宇文睿说着,露齿一笑。 景砚微一晃神,旋即暗骂自己:一定是阳光太暖,而无忧又长得……太好看了。 她于是低头看着这一桌子的饭食,这还算“少少”的? “哀家能吃多少?剩下的糟蹋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宇文睿就是觉得她怎样都好看,点头如捣蒜:“阿嫂说的是,下次改,下次改。” 景砚抬眸扫一眼她的脸,眉眼间似乎没有疲惫的神色,心里才踏实了些,可她并不想一笔将昨晚之事抹过。 “皇帝昨晚没回寝宫?” “嗯,在琅嬛阁来着。” 景砚静待下文,却只等来一句话:“阿嫂饿了吧?” 心里有事,景砚没胃口,她静静地看着宇文睿。 宇文睿被她瞧得心里发毛。 景砚凉凉道:“皇帝昨日见了柴姑娘?” 宇文睿一滞,因为和心爱之人面对面而刚刚好些的心情瞬间又跌到了谷底。 “阿嫂先用膳吧。” 景砚极不喜她有事瞒着自己,直言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皇帝夜里不回寝宫,逗留琅嬛阁?” 宇文睿并不迟钝,已经觉察出她神色有异,只好道:“本想等阿嫂用了膳再说的……” “到底如何了?” “杨烈是……小八姐姐杀的。”宇文睿颓然。 景砚惊,脑中迅速盘旋着几种可能,却见宇文睿痛苦的表情。 “小八姐姐被杨烈的侍卫包围……重伤……去了” 当啷—— 听到那句“去了”,景砚手中的银箸掉落在地。 “阿嫂你怎么了?”宇文睿吓着了,忙一把扶住。 景砚轻推开她,咬牙道:“你怎么知道的?” “柴师姐昨晚告诉我的。” 景砚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怎么知道的?” “柴师姐奉师父之命去北郑取回这个……”宇文睿说着唤申全。 申全捧上一只长盒。宇文睿打开盒子,取出一个长条的物事。 景砚难以置信地盯紧了那物事,脸上的肌肉都因为过度的紧张而抖动。 “柴师姐就是去取这个的。”宇文睿说着,把一柄古朴长剑捧到景砚的面前。 景砚素手颤巍巍地按在剑鞘上,微微用力,拂过上面的两枚篆字——非攻。 不错,就是它。 就是它,曾陪伴那个意气风发的人奔赴沙场。 可,回来时,人已去,剑不存。 那人,曾经在自己幼时母亲过世最无助的时候陪着自己,变着法儿地哄着自己;那人,曾经为了迎娶自己不惜与亲生母亲反目;那人,说要给自己一世安稳;那人,说要为自己打下一统江山。 霎时间,过往种种,一股脑地涌进了景砚的脑中,使得她端坐着的身子都承受不住地晃了晃。 然而,她终究攥紧了那只剑鞘,哪怕自己的手掌被硌得疼痛,也不愿再松开手。 “阿嫂……”虽然早就预料到阿嫂可能会有的反应,但是当真见到的时候,宇文睿的心中还是忍不住五味杂陈。 景砚僵硬地扭转过脖颈,双眼通红着,不知是因着难过而红了眼眶,还是因为悲愤而双目充血。 这样的景砚,宇文睿觉得陌生,还有股子莫名的恐慌弥漫上来,占据了她的心头。 “你刚才说,那人真的……死了?”景砚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 宇文睿自然知道“那人”是谁,她鼻腔一酸,心中难过,咬着嘴唇,挤出一个“嗯”字。 景砚突地笑了,笑得凄凉,笑得无助。 她樱唇轻启,只蹦出了一个字,却击痛了宇文睿的心脏—— “好!” 第109章 如意 “尊主,前日夜里,杨烈刚刚被刺客杀死,少尊就带着兵冲入禁宫,将东宫围了。” “好!”昏暗的光线中,须发灰白的老者浑浊的眸子突地迸出炯炯光芒,“庆儿做的很好!” 眼见着自家主人像是重新焕发了活力一般,于总管也是由衷地高兴,“少尊未雨绸缪,原来是早在禁宫中安插了多处眼线。那刺客刚一动手,少尊就接到了消息,立马做好了两手准备:若是杨烈不死,就按兵不动;若是杨烈被杀死,便以护卫东宫为名拥兵入宫。咱们的信鸽到时,少尊早已经得手了。” 老者捻须,点头道:“那刺客是什么来路?可查到了?” 于总管道:“尚不知其身份,但可以确定的是,刺客是一名女子。” “女子?”老者微一沉吟,“杨烈死后,刺客如何了?” “杨烈寝殿中刚一出事,就有内廷侍卫冲进去护卫,御林军也随后被调来,围住了那个刺客。但据少尊手下的眼线说,那刺客最后被一个白衣女子抢走了,生死未卜。” “白衣女子?”老者凝眉,“哪里来的白衣女子?” “属下不知,正在着人调查。少尊传信说,请尊主莫忧心,如今郑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老者这才欣慰道:“庆儿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再也不复当年的莽撞懵懂了。哎!已经多少年没见了……” “尊主何须伤感?如今,郑国江山尽在少尊股掌间,这天下迟早也是尊主您的……到时候,尊主自然能见到少尊了。属下想,这一天不会很远的。” 老者闻言,嘴角浮上一抹苦涩的笑意:“不敢奢望那一天了!不过就是拖着这具残躯,拼尽全力支撑罢了!若非有如意的丹药,本座怕也早就……可是,辅尧,本座不甘心啊!宇文宁当年杀我全家老小,要不是叔父尚存着一念之仁,用个不知来路的婴孩儿换下了我,我全家的大仇岂不就此淹没于尘埃!” 他越说越是激动,忍不住急咳起来。 于辅尧大惊,忙上前轻捶老者的后背,又缓缓地将自己的真气送入老者的体内。老者这才渐渐平复了。 “尊主,您可要保重身体!”于辅尧微带哽咽,“属下追随您几十年,不求如何如何荣华富贵,只求您能安然,大仇终有一天能报!” 老者缓缓吐出胸中的浊气,哑着声音道:“每月的例药也用得差不多了吧?” “是。属下这就去找如意姑娘取药。” 老者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去吧。” 不知为何,于辅尧心虚地转走目光,不敢同老者对视,躬身施礼躲过老者的注视,转身向暗室深处走去。 老者盯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座暗室,也不知有多深。每走过一段,走廊两边就有荷刀的卫士昂然站立。于辅尧一路行来,所过之处,便有卫士躬身施礼。 “见过左使!” 于辅尧面无表情地挥挥手,目不斜视大踏步向前。 约莫走了一刻钟,眼前的光亮突地鲜明起来。且那光亮扑簌簌的,忽而极是耀眼,忽而又些微暗淡下来。 于辅尧转过一道石门,一丛灼热的气息随即铺面而来,饶是他武功修为颇深,也觉呼吸为之一滞。 他顾不得喷薄的热气,急走几步,靠近了那个呆坐在石凳上的单薄背影。 “如意姑娘……”他轻声地唤了句,唯恐惊扰了梦中人一般。 石凳之上的人正对着一只三尺多高的铜制丹炉,丹炉里火光烈烈,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也同时散发着灼热、滞闷的气息。那人却似浑不知热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丹炉内的变化,连那耀眼的光亮刺痛双眼,都全不在意。 于辅尧的心口绞痛一瞬,又大了些声音:“如意姑娘?” 直到唤了三四声,那衣衫单薄、身形瘦削的女子才木讷地慢慢转过头来。只是不知为何,动作间极不灵活,脖颈倒像是生了锈的铜轴。 她身上穿着最普通不过的青布单衣,面色因为经年的不见日光而苍白无血色,容颜清丽,并不显十分的苍老,只是满头皆是银发,就连一对秀眉也是苍然之色。 她眼中的神魂,仿佛全被抽走了,呆滞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于辅尧的脸上,似乎只有“如意”两个字能够唤起她的反应。 于辅尧蹲下|身,对着她温和笑着,徐徐展开掌心。那里,安静地躺着几枚散发着淡淡甜香的酥糖。 “酥糖,给你的。” 如意滑了一眼酥糖,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转走了目光,定在了于辅尧的脸上。 于辅尧暗自叹息,面上却依旧轻笑着:“这个很好吃,如意姑娘,你尝尝!” 如意却浑不搭理他的话语,嘴唇轻启,发出的声音一如她此刻的人,单调,涩然:“药,炼好了。” 于辅尧掌心一抖,几块酥糖险些掉落在尘埃。他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胸口的酸涩感,轻声道:“好。尊主命我来取这月的例药。” 如意的眸光再没落在他的身上,转过脸去,继续痴痴地盯着丹炉,仿佛时光已经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 于辅尧收起旁边桌上的几只小瓷瓶子,仍是忍不住看着如意的侧脸。终究只能默默叹息,将几枚酥糖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如意姑娘,我……我走了。” 如意却毫无反应,当他空气一般。 于辅尧最后看了一眼全心专注于丹炉的单薄女子,一狠心,转身走了。 “例药都取来了?” “是。如意姑娘已经备好了。”于辅尧垂着头回道,依旧像每月一样,脑中盘旋的仍是那单薄女子的种种。 老者半晌无言,静寂的空间中,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于辅尧如芒在背,辞道:“尊主若没有别的吩咐,属下这便去了。” 老者忽道:“辅尧啊,本座怕是真的快不久于人世了……” 于辅尧急道:“不会的!有如意姑娘的丹药在,尊主定能长命百岁!” 老者浑浊的双眼突地迸射出一道精光:“本座近来总是忆起年轻时候的光景,这不是下世的兆头,又是什么?记得当年叔父还在世,你那时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随着本座,日日读书习武,光阴倏忽,往事不可追啊!” 于辅尧双目通红,颤声道:“当年若不是尊主仁义相救,辅尧早已经饿死了!” 老者看着他,“辅尧,你随着本座走到今日这一步,可有悔?” 于辅尧大震,拜道:“辅尧的命是尊主给的,这一世唯愿追随尊主成就伟业,得报大仇!这是辅尧之幸,无怨无悔!” 老者艰难起身,双臂搀起他:“辅尧之忠义,本座知道的。只是庆儿是本座唯一的骨血,若当真有那一天,辅尧啊,庆儿他需要你的全力辅佐啊!” 于辅尧怔怔地看着眼前苍老衰弱的老者,想着他年轻时何等的意气风发,心中难过,誓道:“尊主放心,无论何时,辅尧都不会背叛!天地可鉴!” 常言道“天下武功出少林”,极言习学少林武艺者之广。可现如今的天下,若论武功之深奥玄妙、高不可及,则首推玄元门。据说此门派中,除了开派鼻祖,历任掌门皆是女子。其不仅与大周皇室颇有渊源,据说门派中还有一门修仙的法门。 昔年,轩辕黄帝成仙飞升,只留衣冠冢供后世人缅怀。玄元,不就是轩辕吗?谁不想长生不老,修成仙体与天地同寿?是以,这玄元门在天下人的眼中简直就是活神仙一般。玄元门的掌门也自然被沾染上了神话色彩。 只不过,眼前的这位玄元门现任掌门,却没有分毫的仙气,有一肚子的戾气倒还差不多—— “你脑子有病吧?放着好好的伤不养……”柴麒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伤口崩裂、血流一地,还兀自撑着身体不倒下的女子。 女子面容苍白,显见是失血过多所致。可是,那浑身的伤口、断裂的骨头和淋漓的鲜血,于她而言,仿佛是毫不相关一般。 “柴掌门,多谢你救命之恩!请你放我离开。”她平静似水,只有在剧烈疼痛时脸上的肌肉才不受控制地抽动两下。 柴麒恨得牙根儿痒痒:“你要去哪儿?去找宇文睿吗?去找死吗?” 女子眉峰一蹙,旋即回复如常:“我去哪里不须柴掌门挂怀。” “屁话!你的命是我救的!没我前夜的好心,你现在还能戳在这儿跟我装腔作势!” 女子面色一僵。 柴麒冷哼一声,身形一动,已欺身到女子的面前,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正视自己的眼睛:“你现在是在我玄元门中,就得乖乖听我玄元门的话!” 女子全不顾被她掰疼了的下巴,倔犟地用力别过脸去,冷道:“你救我性命不假,却无权干涉我的自由!” 柴麒深恨她不顾自己的一番好意,寒着一张脸盯紧她的侧脸,忽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的命是我的,我凭什么无权干涉?” 说罢,抬脚踢在了女子腿上的断骨处。 女子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再也无力挣起。 第110章 桃夭(虐慎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莹白如玉的手掌覆上了棕黑、粗粝的树皮,摩挲着,任由那树干上的凹凸不平硌痛自己的掌心。女子轻声呢喃着那首《桃夭》,描摹着那人曾经的样子。 就是在这片桃林中,那人的笑靥灿若桃花,少年修俊的身形向着自己缓缓走来。她对着自己展颜,露齿,莞尔,那一刹那,落英缤纷,满树的桃花扑簌簌地飘落在她耀眼的红色锦袍上,于是,红者愈红,艳者愈艳。 只是这样,还不够。 她又对着自己眨了眨眼,忽的一枝粉红可爱的桃花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仿佛是从天而降的惊喜。 “卿卿,等你长大了,做我的妻子,可好?” 那时候的自己,早已经跟着夫子习学过《诗三百》,自然知道那首贺祝新娘的《桃夭》。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纵然知书达理,此情此景下也终究是害羞的。于是自己的脸顷刻间比那人的红袍还要红,接着便落荒而逃。 那人却慌了手脚,闪身在自己的面前,拦着了去路,脸上都是惊慌失措的神色:“卿卿,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自己当时涨红了面庞,咬着嘴唇,又是羞赧,又是担心那人满头的热汗会不会病了。 那人见自己不语,更急了,猛然间拥自己入怀:“卿卿你打我骂我都好,只要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我……我会心疼……” 小儿女的心思,最是难懂—— 自己竟然莫名地涌上了酸涩与委屈,由着她环紧了自己初初萌芽的身子,泪珠儿却一对对、一串串洇湿了她的红袍,留下了斑斑红痕,就像那人慌乱间不及松开的桃枝,挤压在自己的素裙之上,成了桃夭的滴滴血泪。 瑟瑟寒风中,景砚觉得脸颊泛上了痒意。她知道,那是劲风在试图吹干她眸中流下的泪水。 她不去管那泪水,更不去管那风如何,她只凝着眼前的丛丛枯枝,痴然喃着:“你在怨我吗?你怨我,这成片的桃林都化作了枯枝……你该当怨我的……十年,十年了,我都没有勇气来这里……可是今日,我终于有资格来了……你在天有灵,可看到了?” 她一径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却急坏了旁人。 “主子穿得这样单薄,怎么成?”侍墨暗暗嘀咕着。之前她已经两次试图为景砚披上冬衣,都被景砚拒绝了,仍旧倔犟地穿着那件红梅傲雪的旧衣衫。 秉笔心里也急,可她是陪着景砚长大的,更加清楚景砚此刻的所思所想:“非攻”重回大周,当年的女刺客已死,先帝之仇得报,太后才有勇气来到这思宸殿,祭奠先帝的英灵。 毕竟,这里,是二人初初定情之所。 两个人一路走下去,如何青梅竹马,如何相濡以沫,又如何生离死别,秉笔是看得最清楚的。她凝着景砚日益瘦削的背影,也觉难过。 “魏总管,”秉笔悄悄地靠近默然立在后面的魏秦,压低了声音,“您看,主子这样,咱们可怎么劝劝啊?” 魏秦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温言道:“姑娘且放宽心,老朽已经妥当安置了。” 太后还在寒风中对着桃树的枯枝落泪,哪里处置了?哪里妥当了? 秉笔忍不住腹诽。 不容她细想,萧萧风中传来景砚的声音:“侍墨,备祭!秉笔,焚香!” “……浮生若斯,倏忽苍颜。离痕旧泪,尚染鲛绡……残寒病酒,看朱成碧。故园桃夭,哀绵成殇……” 景砚哀婉、凄绝的声音,如泣如诉,低徊在思宸殿隆冬时节的枯枝残叶的桃林中。风瑟瑟,雪戚戚,不止在场之人,连并天与地都仿佛被她祭文中的悱恻凄凉所感染。此一瞬,天地同哀。 秉笔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痕,侍墨强压下抽噎之声,连魏秦都不复淡然,晕红着眼眶徒留一声叹息。 骈文工整、庄雅,景砚却是声声泣血。她一句一句,对着那天上的故人,脑中一幕幕划过曾经过往的种种,心痛如绞。 她对着这一片桃林,她抚摩过印象中的那人为她摘过桃花的每一株桃树,音声愈发的颤抖、喑哑—— “……呜呼!十年生死,黄泉碧落。皇天后土,斯人何在!” 那个“在”字甫一出口,景砚只觉得喉间一股腥甜涌了上来。 噗—— 黑紫色的血渍,洇湿了面前的皑皑白雪。 所有的感觉,都在迅速地逃离她。一切都瞬间变得模糊而懵懂。 她听到了侍女的惊呼,她看到了眼前飞转的桃林枯枝,她感觉到了脚下溜过的冰雪……然而,这些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她和那个世界之间仿佛隔着许多层纱幕,穿不过,看不透。 她柔细的身体在风中无助地飘过,就像那年那日那人身边的片片桃花—— 是不是这样飘着,飘着,就能飘到那人的身边,那人的怀中? 景砚这样痴然幻想着,唇角竟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 如此,很好…… 突地,她惊觉身体落在了实处。 不是冰雪的地面,冰雪哪会有这样暖人的温度? 不是坚硬的石头,石头哪会有这样柔软的触感……和沁人心脾的气息? 气息…… 景砚惊悚于熟悉的木樨气息。她陡然变色,凭着最后一丝清明,她拼尽全力睁开了双眼—— 入目处,是宇文睿泪湿的脸。 无忧……哭了? 是谁害得无忧哭了? 景砚的心口又是一阵绞痛,喉间一甜,一口鲜血喷在了宇文睿胸襟的素袍上。 坤泰宫。 “如何了?”宇文睿面色颓然,嗓音沙哑,看到施然松开了景砚的腕脉,不禁凑近了床榻。 可是床榻上的人,却紧闭着双眼,嘴唇毫无血色,全然不知她是何等的揪心。 施然长出一口气,“幸好太后前几日按时服药,凤体尚能支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宇文睿的嘴唇抿成“一”字,斥道:“你们是怎么侍奉的!这样的天气,太后病体初愈,竟然由着她穿得这么单薄,还是在思宸殿那么偏僻的……” 提起那处所在,她自己先说不下去了。 秉笔和侍墨也觉得委屈,更心疼太后如此,只好跪下叩头请罪。 施然叹息道:“陛下别难为她们了!太后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宇文睿默然。当她得到魏秦的消息,急匆匆赶到思宸殿的时候,眼前的情景,除了让她惊呆,更让她难过—— 阿嫂心心念念的还是先帝! 难怪昨日见到“非攻”,听到小八姐姐的消息,阿嫂说“好”。原来是存了祭奠先帝的心思!还是背着自己去祭奠! 难道我宇文睿已经成了你和先帝叙旧的阻碍了吗?! 宇文睿愤懑地盯住桌上的“非攻”,古朴的剑鞘上溅了几点血迹。此刻,她恨这把剑,无比地憎恨。在她的眼中,这已经不是昔年陪伴高祖皇帝东征西讨、攻伐天下的那把,而是一柄祭品——先帝和阿嫂之情的祭品。 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变成这样的祭品?存在着,单单只为祭奠她们阴阳相隔的感情? “陛下?陛下……”耳边传来施然的声音。 宇文睿晃神,“施爱卿方才说什么?” 施然默叹,缓缓道:“臣方才说,眠心草之事还请陛下务必抓紧。” 宇文睿一惊,瞥一眼景砚苍白的睡颜,“可是太后之病有什么?朕之前……看到太后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是不是……” 施然摇头道:“倒不是这个。太后的心疾,病根不去,但凡心绪波动,必然复发。如此反复几次,病况必然加深,就是华佗、扁鹊再世,也是无可奈何了!” “好!朕尽快拿到那眠心草。”你再伤我的心,我也不愿见你病体缠绵。 宇文睿说罢,又不放心道:“施爱卿,那黑紫色的血……可有什么妨碍?” 施然盯着“非攻”上的点点血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沉积的旧血,吐出来是好事。” 宇文睿似懂非懂:“爱卿之意?” “陛下,请恕臣直言之罪。” 宇文睿拧眉:“你说。” “陛下,十年前先帝御驾亲征北郑,不幸遭人暗算,惨然驾崩,连带着先帝的佩剑……”施然说着,目光转向桌上的“非攻”,“……连这柄剑也流落至了北郑。这件事,对太后的打击太大。或可说,先帝之仇、失剑之伤十年来一直梗在太后的心里。这个坎劝不过去,躲不过去,只有这仇报了,这剑回来了,太后才能迈过去。这道坎落于实质,就是身体的病变,或是血脉的不畅通。医家有言,‘通则不痛’,太后这口淤血吐出,长久淤塞的血脉就自然而然地畅通了。如此,再服用‘眠心汤’,悉心调养,于病症的痊愈实在是一件好事啊!” 宇文睿听罢施然的一通道理,想到雪地上的黑紫色淤血,还有阿嫂喷在自己胸口的鲜血,一时间心里面也凌乱了。 第111章 药引 今年腊月没有三十儿,二十九这天也就成了三十儿。 按照大周朝的惯例,腊月三十儿这天皇帝是不早朝的,因为夜里要大宴群臣、宗亲,以示万姓同乐,共迎新岁;正月初一一早天子率领百官赴泰享殿祝告天地为苍生祈福,然后便是朝会大典,天子接受群臣和各方使臣的拜贺。这一番礼仪下来,也是有的忙了。 宇文睿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事,心里自然有数。何况正月初一是她的生辰之日,朝会之后还有庆贺她生辰的家宴。她唯恐届时忙得脱不开身,是以,头一天恨不得一整天都待在坤泰宫里陪着景砚。 景砚服了施然开的药方,这两日一直是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 宇文睿衣不解带地守着她,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又是心疼,又觉不踏实。 可是,施然说了:“太后之疾在于思虑过重,伤情动神就须得一一补回。陛下放心,臣的药方就是安神静心的,太后多休息,对凤体有益无害。” 面对心爱之人如此情状,宇文睿怎么能够“放心”?可她也只好守着景砚,心里油烹火燎般地盼着正月初一快点儿到来,好有那位漠南女王的消息。 正焦虑间,申全来报,说是礼部尚书求见。 宇文睿这会儿可没多余的心思搭理和景砚无关的人与事,“朕没空见他!有折子就让他递上来,有什么话就传过来。” 礼部尚书一向是个中规中矩的老古董,此刻求见,无非就是禀告明日典礼的细节,宇文睿嫌他啰嗦,懒得搭理他。 申全去了,很快便折了回来,奉上了礼部尚书的折子。 那位老大人在折子里极言漠南使者不懂规矩,“老臣深觉此举于礼法不合,可那漠南使者缠烦得很,无论如何要单独面见吾皇。甚至危言耸听,言道‘事关大周国祚’,令臣心内十分惶恐……” 宇文睿看到“漠南使者”四个字,心念一动,“啪”的合上奏折,迫不及待地吩咐申全道:“宣漠南使者,朕在重阳宫单独见他!” “贵使极言要单独觐见,所为何事?”宇文睿端坐,看着案前的中年男子行礼毕,强压着急切的心绪,问道。 这个叫勃罗的使者是漠南女王驾前十大王公之一,他年轻时就追随现任女王之父,对漠南阿拉坦氏忠心耿耿。他此番身负重任出使大周,见到大周女帝的第一眼,不禁联想到了九年前的那个英伟男子,暗叹一声“可惜了”。 “大周皇帝陛下,鄙人奉我主千岁之命,朝觐上国,所到之处,见大周民风昂扬、政治清明,很是赞服。”他一口汉话倒也说得流利。 哼哼,倒是先给朕送了好大一顶高帽! 宇文睿大度一笑,“贵使有心了!还请贵使替朕向女王千岁致意!” 宇文睿只说请他致意女王,却没说“请贵使回漠南后致意女王”,勃罗久经世故,怎会听不分明? 他眼中的精光一闪即逝,直奔主题道:“鄙人今日觐见陛下,实是为陛下解忧而来。” “哦?”宇文睿眉峰一挑,“贵使此话怎讲?” 勃罗恭敬道:“我主千岁听闻大周太后贵体有恙,特意派了我漠南医术最最高妙的医女随使团前来,替大周太后医病。” 宇文睿暗惊:漠南女王,是如何知道阿嫂之病的?难道是联络申承的神秘人…… 若是换做平常,她定要一句“女王千岁多虑了,太后凤体安康”回绝了,可事关阿嫂之病,尤其还可能涉及到那救命的“眠心草”,宇文睿犹豫了。 勃罗察言观色,猜到宇文睿心内所想,解释道:“陛下莫要疑心,大周太后之病是我漠南巫祝前日卜筮出来的。我主千岁得知之后,寝食难安,故此特命鄙人带医女觐见。” 骗鬼呢! 宇文睿暗嗤,嘴上却说:“既然如此,就请贵邦医女入见吧!” 那漠南医女为景砚诊脉的时候,宇文睿不由得上下打量她—— 医女? 医女会有这等气度? 穿着倒是极其普通,典型的漠南女子装束,天蓝色布长袍外罩墨绿色坎肩,腰间用一根花纹腰带束住,脚下是一双羊皮毡靴。她年纪大概二旬左右,正是介于少女与女子之间的韶华年岁,头上的一圈细碎小辫用漂亮的各色丝线坠角,更衬得她熠熠的双眸顾盼神飞。 最可疑的是她的肌肤,宇文睿绝不相信以漠南草原的疾风狂沙气候,普通的医女能有这样雪白细腻的皮肤。她心中疑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医女似有所感,突地转过头来对她展颜一笑,露出两排莹白玉齿。哪里有半分拘束与畏惧? 宇文睿囧了。 那医女大大方方地起身,瞥一眼榻上紧闭双眼沉睡的景砚,对宇文睿道:“她的病在心上。” 她汉话说得不错,吐字清晰,语声清冽,隐隐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仪。 宇文睿没做声,思忖着这异样医女是当真有能耐切脉切出病症来,还是早就知晓了? 医女似乎早就猜到她心中的想法,自顾自续道:“她这病症虽急,只要有对症的药方,虽然痊愈不一定,但也可缓解几分。” 宇文睿闻言,面上的表情紧了紧,道:“朕的医官已诊出病症所在,也知道对症的药方,只是这药方中的君药不易得。” 医女微微一笑道:“你说的不易得,是因为不在周国境内吧?” 宇文睿并不介意她言语间不用尊称,也不知行礼,只深深地看着她,缓缓道:“不错。‘眠心草’确实不在大周境内……还请女王殿下成全!” 医女听她如此称呼,也不诧异,露齿笑道:“陛下很是聪明,已经认出孤了!不过,治你们太后心疾的却不是‘眠心草’,而是‘眠心花蕊’。” 宇文睿无暇在意其他,急问道:“‘眠心花蕊’是什么?难道不是‘眠心草’吗?朕的医官遍查古医书,不会有错的!” 医女,不,漠南女王摇摇头,叹道:“陛下的医官所说不错,但是她……” 她说着,眼风再次滑过昏睡的景砚,“她是你们大周的太后,便只能用‘眠心花蕊’。” 宇文睿愈发不解,“何以大周的太后就只能用‘眠心花蕊’?” 漠南女王起身,面对着宇文睿。宇文睿在女子中便算是高挑的了,这漠南女王几乎与她身高相若。 她凝着宇文睿急切的脸,半晌没有移开,徐徐道:“陛下可知道‘眠心花蕊’就是‘眠心草’开花后的芯蕊?” “听着名字似乎有关联。”宇文睿一心只关心景砚的病症,无暇细想这位女王殿下为何这般盯着自己看。 “眠心草是我漠南乌尔山上的灵草,起死回生之药效不亚于天山雪莲和长白灵芝,只是因为名声不如那二者响亮,所以鲜少有人知道。这眠心草虽然药性极灵,尤其针对心疾证更是有奇效,可是却有个禁忌,不是轻易能够用得的。而它开花后的花蕊却是没这个禁忌的,虽然药效相较眠心草逊色了些,但也不失为极好的疗病圣品。” 宇文睿听出了门道儿,急问:“那是什么禁忌?” 漠南女王轻笑:“陛下知道了也是没有用的……她是你大周的太后,恕孤直言,她既为太后,孤也听闻当年大周先帝亲征北郑,惨遭暗算驾崩……如此,就只能用眠心花蕊了。” 宇文睿一把扯住她,“这和先帝有什么关系?” 漠南女王微微皱眉,垂眸看着宇文睿攥紧自己布袍的骨感指节,倏的又抬头对着她笑得莫名。 宇文睿自知失态,忙松开手,歉然道:“朕失礼了……朕自幼年时起,蒙太后悉心教养抚育,才得以长大成人……” 她顿了顿,又道:“……此恩天高地厚,太后染恙,朕心也是难安,恨不能以己身替之……还请殿下不要……” “孤省得,绝不会责怪你的,”漠南女王抢道,“陛下请放心,眠心花蕊药性虽然不及眠心草,但也是好的。只要太后服药后,安心静养,也是无妨。” 宇文睿抿唇,“终究是不能去病根儿吗?” 漠南女王摇摇头,遗憾道:“药性使然,非人力所能更改。” 宇文睿终究是不甘心:“到底眠心草的禁忌是什么?还请殿下坦言相告!就算是……就算是天大的难事,倾大周所有,朕不信做不到!” “陛下医救嫂母心切,孤亦为之感动。陛下富有四海,大周地大物博,孤也知道。但,世事可为,世情却是难为啊!” 这与“情”字何干?宇文睿不懂。 漠南女王喟叹一声,坦言道:“陛下只听医官说这‘眠心汤’以眠心草为君药,却不知这眠心草霸道,须以一味药引浸泡,才可激发出药性,为病者所用。” “药引是什么?”宇文睿追问道。她隐约觉出这“药引”必定不是寻常物。 “心病当以心药治,心药当以心血引。眠心汤的药引,便是深爱病者之人的一盏心口热血。” 宇文睿闻言,怔在当场。 第112章 凰儿 宇文睿的目光滑过漠南女王的脸庞,最后定在了她的双眼上,似笑非笑地不说话。 “陛下这么看着孤做什么?”漠南女王的眼珠儿微微错开,似是躲闪。 宇文睿心中的疑惑更甚,意味深沉道:“朕在想,殿下何以劳动大驾到我大周,只为了替太后把脉?又是如何知道大周太后的病症的……殿下可不要提什么巫祝之说,朕不是三两岁的小娃娃!” “你不信孤之言?” “那就请殿下给朕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漠南女王凝着宇文睿微鼓的腮帮和严肃的脸,突地笑了,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 宇文睿:“……” “陛下不请孤坐下说话吗?” 宇文睿:“……” 屏退侍从,二人来到净室中,分宾主落座。 “殿下这回可以说了吧?”事关国事,尤其还涉及到阿嫂之病,宇文睿的耐心快要被磨没了。 漠南女王却不着急,她侧着头打量了一番室内的布置,叹道:“怪道人说中原昌明繁华,果然非同寻常,只是一间小小的净室,陈设布置就有这么多的讲究。” 宇文睿没心思和她细论装饰布置,抿着唇静候她的下文。 “陛下都不怀疑孤的身份吗?”漠南女王巧笑嫣然。 宇文睿惊,防备地看着她。 漠南女王“噗嗤”一声失笑,歪着头瞧着宇文睿,眨眨眼道:“陛下当真可爱的紧……” 宇文睿拧着眉头,看怪物一样看她。 漠南女王轻笑,喃喃道:“宇文氏的人果然都……孤今日才明白……” “殿下明白什么?”宇文睿的耳力颇好,越听越觉得奇怪。 漠南女王醒过神来,定定地看着她,“叫我凰儿。” 宇文睿:“……” “你叫我殿下,我叫你陛下,太生分些了!我们草原儿女,最喜爽利豪迈,以后私下里你便唤我‘凰儿’,我便称你做‘阿睿’,可好?” 见宇文睿依旧皱着眉头不搭言,漠南女王隐感失落,仍自顾自说道:“我姓阿拉坦,是阿拉坦大汗的后裔,这个你是知道的。我父王盼我像太阳一样光明耀眼,为我起名叫做‘娜仁’。我的小名儿叫做‘凰儿’,凤凰的凰,你可要记住了!” 【我姓景,名砚,你可要记住了!】 昔年,曾经那人这般对自己说出了名字。那一刻,绝代风华拂开了懵懂幼童的迷惘,将一个庞大的世界展现给自己,于是宇文睿这一生都变了模样。曾经,她以为逍遥江湖、快意恩仇就是此生最美好的归宿;然而,十载光阴过去了,她早已经习惯了大周天子的身份,她更习惯了身边有那人相伴的日子,似乎只要有那人在,她就可以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可是,那人现在…… “朕知道了,殿下请直言吧!” 漠南女王怔住,刚刚的一番长篇大论仿佛只是她一个人的尽情表演,而对方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她失神一瞬,下一刻便回复了端然且隐含威仪的模样。 “孤并没有骗你!”她似乎有些赌气,摘下贴身的一只做工精美的小口袋,抖落出一枚精致的金印,展示给宇文睿看。 “你们大周皇帝赐的金印!” 那是高祖皇帝当年平复漠南之乱后,朝廷一力扶持漠南的阿拉坦氏,为证明其被大周认可的身份地位,太|祖皇帝御赐的小金印。虽然经历了百年的岁月洗礼,却还能隐见金色的光芒。 “孤说的眠心草的禁忌,还有眠心花蕊能够救她的病,没有一件是骗你的!” 宇文睿愧然,即使是作为皇帝,两邦相交,这样的疑虑并不过分,但毕竟是自己先疑了她。何况,阿嫂的心疾的治愈还要靠这位对自己莫名地过分热情的漠南女王。 “之前是朕唐突了,”宇文睿歉然,她想了想又道,“可殿下设身处地想一想,你也是统率一方的,总不至于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吧?” 漠南女王倒没计较她那句“陌生人”,释然道:“你这般说,孤心里好受多了!” 你倒是想得开! “那就请殿下实言相告吧!” 漠南女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孤这番亲自来到大周,是受了故人的托付。” “故人?” 漠南女王点点头,眸光深邃,陷入了回忆之中—— “九年前,一个少年郎游历经过漠南草原,恰遇一个马队被狼群围攻。草原狼的攻击性是极强的,且又是二十几只同时出现的一大群,那马队的骑兵也不过才十几个人,再是勇猛也是无济于事,其中还有几个不会任何武功的侍女。马队众人拼尽了全力护主,却还是被狼群冲杀得死的死、伤的伤。幸亏那少年及时援手,一番浴血拼杀,总算救下了众人。那为首的女子感激少年的救命之恩,更倾慕他的武功高强,就邀请他去自己父亲的驻地。少年欣然而往。二人就这样相识了,女子日日陪同少年外出游玩,共看草原风光,同饮美酒……如此过了几日,女子已是对少年暗暗生了情愫,直到那夜……” 说到这里,漠南女王突地顿住,她凝着宇文睿,肃然道:“这样的女子,你们中原人会认为不守妇道吗?” 宇文睿正思忖着这故事怎么似曾相识,被她如此一问,一怔,不及细想道:“情之一字,总是让人不由自主……” 漠南女王闻言,眼中潸然,说出口的话却刚强得紧:“不错!我们草原儿女遇见了喜欢的人,就是这样的!要那些臭规矩做什么!” 宇文睿看着她,没做声。 漠南女王微扬起脸,抑制住快要顺脸颊而下的泪水,续道:“后来,那少年郎走了。可是不久,女子却发现自己……自己怀了他的孩子……” 宇文睿错愕。 “她是未嫁的少女,却怀了孩子,何况她的身份还……”漠南女王深吸一口气,又道,“可她爱极了那少年郎,只想为他生下这个孩子。她不知道那少年去了何处,会不会再回来了,这让她更想生下这个孩子,如此就同日日见到他是一样的。” 宇文睿恻然。 “可是这事还是被她的父亲发现了。她父亲深以此为耻,极力要打下这个孩子,更是寻了看中的贵族男子,要这女子嫁了。可女子无论如何都是不肯的,甚至以死相逼……后来,她父亲也是无法了,由着她生下那个孩子。虽然如此,她的父亲也同时将她和孩子禁足了,不许她们出帐一步,不许她们‘出去丢人’……” “这个女子……”宇文睿欲言又止。 漠南女王却已是泪流满面,“再后来,她的父亲连病带气,去了。她也病得很重,既思念那孩子的父亲,又觉愧对老父亲,也撒手人寰了……” 盈盈泪光中,漠南女王对宇文睿道:“你可知,那女子是何人?” “她是你的……” “不错,她就是孤的亲姐姐!她临去前,将孩子托付给孤,求孤无论如何都要善待那个孩子,还让孤……还让孤定要找到孩子的父亲!” “孩子的父亲是……”宇文睿恍然间忆起一件往事。昔年秋狝夜间宴饮时,曾有人对她谈论起这世间各处女子的各色美好,那人还被勤皇兄鄙视来着。 孩子的父亲竟是…… 宇文睿惊悚而起。 “初时,长姐只道那少年郎是个普通的江湖客,可后来派人打探,才知道他不是寻常人。父王在时,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他严令我们不许来大周生事。孤继位后,也曾派人来大周寻他,可是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他,连逸王府的门都进不去……” “当真是他?”宇文睿咬牙。若真是达皇兄做出这等事,这些年还丢下那母子二人不管,她绝不能坐视不理! “是!”漠南女王答得果断,“若陛下见到吉祥的模样,就会知道和那人长得何等相像了!” “那孩子叫吉祥?” “因着和那人定情之处在一棵海棠树下,长姐为孩子取名叫做宇文棠。又盼着能够一生吉祥安康,取了小名叫做‘吉祥’。” 宇文睿听得一阵心酸。 “殿下放下,有朕在,定要让逸王认下吉祥!绝不会辜负了长郡主的一番情意!” 漠南女王闻言,撩起布袍角,行大礼道:“长姐是孤最亲近的同胞,陛下若能实现长姐的心愿,漠南十大部族、五万铁骑甘为陛下驱使!” 宇文睿连忙扶起道,“殿下不必行此大礼!朕不求驱使你漠南铁骑,只想求你一件事。” “陛下请讲!只要凰儿做得到!” “朕请你带朕去乌尔山,亲取眠心草。” 漠南女王诧异道:“陛下,孤刚说过眠心草……” “朕知道,眠心草的禁忌。” “那陛下还……” “朕的心口热血可以供养它。”宇文睿答得无比平静,似乎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漠南女王初时困惑,转瞬即明了,她难以置信地盯紧宇文睿,不由得退后半步,“你……你竟然……怎么、怎么可能……” “是,朕就是。”朕就是爱极了景砚之人。 第113章 惊醒 夜幕低垂,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也再无法贪恋这繁华世间,消失在了地平线之下。 整座大周京城皆裹在了银白色之中,虽然呵气成冰,却因着大年初一夜晚的热闹,不见一丝清冷。再贫寒的小户人家也都在这一夜点起了平时舍不得用的油烛,映得整座京城仿佛氤氲在了仙境中一般。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停歇地在耳边响起,把新年的气息烘托到了极致。 可惜,这一切美好都被宇文睿抛在了身后,面对她的,是前方一望无尽的驿路,和远方黑黝黝的群山。 “你当真要如此?”漠南女王受不了她的沉默和匆忙,一夹马腹,追上几步。 “殿下,你这是第几次问朕了?朕说的不够清楚吗?何况,你我现在不是正在路上吗?” 城外的昏暗偶尔被腾空而起的烟火照亮,宇文睿晶亮的眸子在那烟火中奕奕有神,吸引着漠南女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直到此刻,她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漂亮的人儿要倾慕一个大自己将近十岁的女子? 好吧,女子倾慕女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长了二十岁也不是没见过。只是……她扪心自问,其实是不甘心的。 可为什么不甘心?漠南女王的心跳停了一拍,她不敢细想下去了。 “她是你的嫂嫂啊!是先帝的……”是先帝的女人。 她的后半句话被宇文睿冷冷的目光噎了回去。 “走吧!”宇文睿垂眸,轻拍胯|下敖疆的脖颈,却被漠南女王一把拉住了缰绳。 宇文睿:“……” “眠心草真的有那个禁忌,不是闹着玩儿的!”漠南女王肃然道,“虽然这其中的道理谁也不清楚,但天地既赋予它灵性,就必然有它的道理。” 所以呢?宇文睿静静地看着她。 漠南女王被她盯得心尖发紧,咬了咬嘴唇,终究道:“也曾经有人冒险以心血奉养眠心草,只求能救在乎之人的性命,但是却犯了那神草的忌讳……” “什么忌讳?”宇文睿沉声问道。 “那神草灵气得紧,也傲气得紧,若求药之人并非全心全意地在意患病之人,那神草便会……便会枯萎在鲜血中,最后化作飞灰,找都找不到了。” 当真邪行得紧!宇文睿暗道。 “所以,你……”漠南女王欲言又止。 “殿下是在质疑朕对阿嫂的真心?”宇文睿冷道。那一瞬,她突地怀疑起自己的心来—— 全心全意地在意,是何种程度的在意?是不是应该不顾一切地为她着想、对她好? 若以此为标准,那么自己算吗?不算吧?因为自己有私心,会患得患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先帝宇文哲和阿嫂曾经如何如何,会嫉妒先帝,更会时常和阿嫂置气,甚至令她心痛难过。 “至多浪费一盏血罢了!朕总要一试!”宇文睿一咬牙,拨马闪开漠南女王,朝前奔去。 “你……”漠南女王手中一空,怔住。 宇文睿驾着敖疆,狂奔了一箭之地,突地勒住缰绳,立在原地,等着徐徐赶来的漠南女王。 “朕方才不该用那种态度对你,毕竟你是为了朕的事,孤身一个人陪朕回漠南。朕……”宇文睿歉然。 漠南女王忽听得她软下来了语气,又是在为谢自己助她救心爱的女子,心里登时酸酸软软的难受,摇了摇头道:“人多了麻烦,那些随从,多半是不会多少武功的,带着他们也是累赘。孤自幼在草原上疯惯了的,这点儿辛苦不算什么。” 她抿了抿唇,又道:“倒是你,就这么抛下大周阖国上下,真的没问题吗?” 宇文睿飒然道:“大年三十儿的年夜饭朕也陪着他们吃了,今儿早上的典礼也去了,朝会大典也参加了,该赏的也赏了,该见的也都见了,朕还不能有两日自由去做自己的事吗?” “你就不怕孤存着坏心眼儿?骗你去漠南,私底下做坏事?” 宇文睿坦然轻笑:“如你所说,草原儿女,光明磊落。朕当你是朋友,信你!” 彼时,劲风划过,吹动她白裘披风下的素白锦袍,烈烈作响,一人一马,和着漫山遍野的银白色,干净、纯粹,仿佛神祇误入人间。漠南女王怎么也移不开眼去,只听到自己左胸膛“砰砰砰”地狂跳了几下,就像幼时第一次捉到那只顽皮的白兔,抱在怀里,扑簌簌的,又是欢喜,又是火热。 宇文睿全不知她心中此刻的种种变化,朗声道:“走吧!还得抓紧赶路呢!” 漠南女王神魂激荡,忍不住又道:“既当朋友,你以后私下里就叫我凰儿,可好?” 宇文睿滞了一瞬,道:“好。” 漠南女王展颜,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那我就叫你阿睿了?” 宇文睿被她温暖的笑容所感染,也回了她一个淡淡的笑:“就按你说的!” 漠南女王,不,凰儿的心情瞬间明朗了许多,开怀道:“等阿睿你到了我们漠南,我陪你喝最好喝的奶酒,吃最好吃的手把肉……还有我们草原上的夕阳落日,特别特别的漂亮……我还有好几只厉害又聪明的雕,不逊于你的白羽!到时候咱们来比试比试谁的更厉害……” 宇文睿听她絮絮着,只觉得这漠南女王真像个孩子似的。她情知自己心系阿嫂的病症,还有朝廷的大事,根本不可能在漠南多做逗留,可她也不忍心驳了对方的好意,于是耐着性子微笑听着。 这位漠南女王与自己非亲非故,却能发自内心地对自己好,宇文睿喜爱她爽利坦率的性子,更敬她不负长姐托付、抚养宇文氏后人的情意,是以,并不忍心令她难过。 展眼间,十里长亭近在眼前了。 宇文睿惊道:“走得匆忙,竟然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凰儿急问。 “如你所说,眠心草需要用心血滋养才有药效,可从漠南到京师,便是江湖高手轻功再好的,也得半日才能到。朕倒是能够应付,只是到时候功力不济,万一影响了眠心草的药性……” “不怕的,”凰儿笑得轻松,“咱们有绝顶高手帮忙!” “绝顶高手?”宇文睿不解。 凰儿扬手朝前一指,“绝顶高手不就在眼前吗?” 宇文睿呆住—— 十里长亭内,转出了面若寒霜的白衣女子,不是她师姐柴麒又是谁? 大周。坤泰宫。 景砚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觉醒来,外面已经是黑蒙蒙的天色,宫内明亮的琉璃灯盏早已经被燃起。 周围静悄悄的,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没有梦中的陌生年轻女子,也没有和那女子对话的无忧。 是梦吗?还是曾经有人在自己的旁边对话? 她分明感觉到那是个陌生的女子,浑浑噩噩中,景砚记不清那年轻女子和无忧说过什么,她只恍惚留存着那女子的音色—— 不是中原人的语调,应该是北方的。 北方的…… 年轻的女子…… 能够跟无忧面对面对话的…… 景砚惊悚地瞪大双眼,急唤侍女:“秉笔!侍墨!” 声音却虚弱而黯哑无力。 幸好二人是侍奉惯了她的,听得她的呼唤,忙奔了进来,喜道:“主子,您醒了?” 景砚心思细密,一眼瞥到了二人身上鲜亮的新衣,蹙眉道:“什么时辰了?” 秉笔、侍墨连忙道:“主子,这会儿是年初一的夜间了。奴婢们给主子拜年了!祝主子凤体康健,长乐吉祥!” 说着,二人跪拜,行大礼。 景砚闻言,心中一紧,不由得目光滑向枕侧的明黄色荷包。她顾不得给二人赏赐,更顾不上受坤泰宫阖宫人众的跪拜,急问道:“皇帝呢?” 秉笔和侍墨对视一眼,默契地垂眸,均没做声。 景砚更觉慌乱,追道:“在太皇太后那儿过生辰呢?” “还是……”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在重阳宫接见各邦使者呢?” 二人还是垂着头,不做声。 “你们要急死哀家吗!”景砚厉声道,披衣而起,便要亲自去看。 秉笔大惊,忙扶住景砚道:“主子息怒……” “她是不是又胡闹了?”景砚定定地看着秉笔,几乎是咬着牙蹦出这句话。 说着,似真似梦的某个场景突地在她的脑中闪现:年轻女子巧笑倩倩,对着无忧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 【我姓阿拉坦……你叫我凰儿……我叫你阿睿,可好?】 景砚脑中一阵眩晕。 秉笔和侍墨吓坏了,“主子!主子您怎么了?奴婢这就去请施大人!” 景砚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攥住秉笔的衣襟,几乎要把衣襟的绸料子攥碎,纤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秉笔看得心疼。皇帝走得匆忙,只丢下一句“阿嫂醒了,就说朕去取眠心草了,至多两日就回来”,便走了。 秉笔哪里想得到太后这么快就醒来了。之前不是一直昏昏沉沉的吗?怎么突然这般清醒了?好吧,太后清醒了是好事,可是奴婢措手不及啊!总不能说“陛下跟着一个漠南医女去取眠心草”了吧? 她不禁暗怪她们这位皇帝毛躁,就算再心急也得安排明白不是?奴婢措手不及事小,真的让太后急坏了身子,岂不罪大? 第114章 周虑 “她就这么抛下偌大个国家,抛下朝廷和后宫,走了?”景砚咬牙道。 侍墨忙劝解道:“主子请息怒!陛下她也是为了主子的凤体着想……想来是不放心旁的人,陛下的心思总是好的……” 景砚冷冷地打断她:“早知道她如此胡闹,哀家宁可一病死了!也胜过朝廷大乱、国事无着落,哀家九泉之下无颜见列祖列宗!” 侍墨和秉笔闻言,登时都不敢做声了。她们侍奉了景砚多年,从没见过太后的语气这般凌厉过,足可见真是被皇帝气坏了。可皇帝对太后的一番爱护之心,她们也具是看在眼中的。若说对错,真是分辨不清,只能说是标准不同罢了。 太后在意家国天下胜过她自己的身体,而皇帝呢,则在意太后胜过家国天下。落足点本就不同,得出的结果自然也就不同。正确与否,也是冷暖自知吧! 宇文睿不管不顾地跑去了漠南,景砚却没法坐视不理。她起身,吩咐秉笔、侍墨服侍她更衣、梳洗。 两位侍女也心疼她,忍不住还劝:“主子的身子还病着,还是安静躺着休息为好。” 景砚摇头道:“哀家哪有养病的心思?” 她心念电转,问道:“皇帝出宫的事,还有何人知道?” “主子放心,陛下这事奴婢们不敢声张。只奴婢二人和陛下身边的申全,以及施大人知道。” “施然……” 景砚微一沉吟,转过话头儿道,“这几日过年,宫中热闹,难保人多口杂。天子只身涉险地,这不是闹着玩儿的……马上传何冲、吴斌,还有申全来见哀家!” 侍墨答应着去了。 景砚突道:“申承何在?” 秉笔也是个伶俐的,闻言登时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忙回道:“主子放心,申大总管一直在殿外侍候着呢。” 景砚这才暗暗松一口气,可转念间又想到:申承是没机会给歹人报信了,别人呢?那神秘人连坤泰宫的大总管都能买通,何况别人? 正思虑间,有小宫女来报,说“太皇太后身边的玉玦姑姑来了”。 景砚拧眉,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玉玦的来意。 她连忙起身迎了出来。 玉玦的脸上堆着笑意,先是给景砚施了一礼:“太后醒来了?” 景砚欠了欠身道:“劳姑姑记挂着。” 玉玦笑道:“太后折煞奴婢了!年节下的,本不该惊扰太后,只是奴婢奉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懿旨,有几句话想问太后。” 景砚陪笑道:“姑姑请讲。” “太皇太后说,昨夜除夕,皇帝大宴群臣、宗亲,她老人家身子不爽,也就罢了。可今日是皇帝的生辰,本该大办家宴的,她老人家也乐意热闹热闹。谁想今儿晌午皇帝只来给她老人家磕了个头,陪着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太皇太后不敢惊扰了皇帝,怕耽误了军国大事,是以差奴婢来请问太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景砚微笑道:“还请姑姑回禀母后,只是为着北郑的局势,皇帝心忧国政,同几位重臣商议朝政来着。皇帝长大了,对国事更经心了,年节下四方觐见的使臣她都想见一见。并没什么大事,请母后安心。” 玉玦点点头,道:“既如此,奴婢便这般回禀太皇太后了。” 她再觑一眼景砚,笑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只要是皇帝的事,问太后一定是没错的。” 景砚面容一僵。 “奴婢这便告辞了!” “姑姑慢走。” 眼看着玉玦的背影消失,景砚娇躯一晃,险些栽倒,幸亏旁边的秉笔搀扶住了她。 “主子……”她凝着景砚苍白如纸的面孔,担心道,“可要请施大人前来?” 景砚由着她搀着自己软绵无力的身体坐下,缓缓平复心口的绞痛,想到还有话要问施然,道:“去请他来。” 不一会儿,何冲和吴斌就到了,施礼毕。 景砚屏退闲杂人等,看着二人道:“卿等可知皇帝之事?” 二人皆都懵懂摇头。 景砚抿唇,沉声道:“皇帝孤身去了漠南。” 饶是二人经惯了大事,闻言也是大吃一惊。 “卿等久沐皇恩,都是忠直勇毅之臣,该当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此事决不可被旁人知晓。” 二人忙道:“太后敬请放心!” 景砚颔首道:“如今正过年,宫中人多口杂,何爱卿你率领内廷侍卫,严密防守,尤其是可疑人等,以及敢传言宫中事的,只要发现,立刻禀告哀家!哀家暂将御林军交给你,正副二位统领皆由你辖制,听你指挥。任何人,包括宗亲、贵戚、重臣亲眷,敢有异动者,胆敢犯|上作|乱者,一律拿下,绝不姑息!务必要保证禁宫和京师安然无恙!若有差池,哀家唯你是问!” 何冲听得热血激荡,朗声道:“臣定当不负太后重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景砚点点头,又转向吴斌道:“吴爱卿,你即刻动身,带领几名内卫高手,赶赴雍州,找节度使孟昭辉。传哀家的懿旨,命他不惜一切代价,不管用任何方式,务必要在漠南保护皇帝安然无恙!皇帝若有分毫差池,你们就不必回来见哀家了!” 吴斌只觉得胸中热血直往上涌,拜道:“臣就是豁出这条命,也定会护卫陛下周全!” 二将各自领命而去,景砚抖手端起茶盏,脑中突地一阵眩晕,手中的茶盏洒了一半。 “主子,您可烫着了?”秉笔忙不迭替景砚擦拭溅在衣裙上的茶汤。 “无妨!”景砚脑中回复了几分清明,挥了挥手,“申全和施然到了?” “到了。” “宣!” 施然出于医者的本能,第一眼便见到了景砚苍白无血的脸色,还有额角上沁出的冷汗。 “太后怎么起身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必须卧床静养……” “出了这么大的事,哀家哪有心思静养?”景砚冷脸抢白了他。 施然愣住。 景砚怒视着底下的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人俱都无言以对。 “皇帝的事,别说你们二人不知道!”她猛地一拍桌子,倒把二人惊了一跳。 从小到大,施然还真没见过一向斯文的景砚这样过,他尴尬地轻咳一声道:“太后别急,当心凤体……陛下她只是去漠南取回眠心草,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景砚咬着牙盯住她:“眠心草,眠心草,她疯魔了吗?一国之君,独自涉险,就为了那么一棵草!” 施然嗫嚅道:“那可不是普通的草,是能治好你的心疾的。她不放心别人,才亲自去的。” 景砚心里一软,脸上却还是沉如水一般,“她不知自己担了多大的干系吗?江山重要,还是哀家的身体重要?她难道分不清吗!” 在她心里,自然你重过江山。 施然默道。为了不给太后火上浇油,他并没把这话说出口。 景砚平复一瞬心绪,又道:“那个漠南女子是何人?你说!” 她素手一指申全,音声严厉。 申全快要被吓颓了,忙将自己所知一一道出。 景砚的眉头拧得更紧:“漠南医女?” “是。礼部尚书大人转述漠南使者单独觐见的话头儿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那漠南使者还说了什么?” 申全凝神想了想,道:“那使者央求见陛下的时候,对礼部尚书大人说什么‘事关国祚’。面见陛下时,还说是为了太后的凤体而来……” “为了哀家?他们是如何知道哀家病了的?” “陛下当时也问了,漠南使者说是他们漠南的巫祝卜算出来的,还说漠南女王特别担心。” 景砚的心头一紧,“那医女和皇帝说了什么?” 申全叩头道:“请太后赎罪,这个奴婢真的不知,陛下是单独见的那医女,后来还在净室中谈的,奴婢们并没被允许入内。” 景砚的心中更感慌乱:那漠南医女绝非寻常人等,她到底对无忧说了什么?以至于无忧竟然毫无芥蒂地随她走了? “奴婢恍惚还听到那医女说什么‘禁忌’……”申全忽的想起了什么。 “什么禁忌?” “奴婢不知……”申全摇头,继而又道,“陛下临走前曾对奴婢说,这眠心草必须她亲自去取,除她之外,世间没有第二人有资格亲取。” 景砚登时像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的无忧,着了人家的道儿了! 定然是那起子人早就窥破了无忧对自己的心意,以医治自己的心疾为饵,诱无忧跳入圈套,然后对她…… 景砚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突然觉得害怕,很害怕:如果无忧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她……她该当如何? 她又是心酸,又是痛恨。心酸于那孩子为了自己,竟不顾一切;痛恨于那小冤家怎么能为了自己,不顾家国天下! 此时此刻,景砚不愿,更是不敢去想象宇文睿可能会遇到怎样的麻烦,她几乎要咬碎银牙—— 谁敢动她的无忧,她定然要让那人,生则痛不欲生,死则尸骨无存! 第115章 取药 “这就是孤的漠南!”骏马上的凰儿扬手指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旷野,言语间透着骄傲。 “这边,还有那边,等到春天,雪化了的时候,都是葱葱郁郁的草场,牛羊啊马匹啊,就像珍珠似的散落在中间,可漂亮呢!”说到自家的风景,凰儿越发的兴奋。 “风吹草低见牛羊。”宇文睿低喃道。 “正是了!”凰儿笑道,“你们中原人虽然文绉绉的不爽利,但作的诗还是很好的。” “这可不是我们中原人作的。” “那是谁作的?” 宇文睿心里有事,实不愿同她多做纠缠,岔开话头儿道:“且不说这个,乌尔山还有多远?” 凰儿耷拉了嘴角,哼哼唧唧道:“就快到了。” “那我们抓紧赶路吧!”宇文睿一勒缰绳,便要疾驰,却不想再次被凰儿扯住了。 “做什么?”她看着凰儿,眼中露出不快。 凰儿咬了咬嘴唇道:“那很疼的……” “?”宇文睿不解。 凰儿急道:“你知道那东西戳进胸口会多疼吗?会流很多血,还会落下疤……” 宇文睿不知道她说的“那东西”指什么,难道不是匕首,或者是自己的手指吗? “朕意已决!”她绷着脸道,“朕既然到了这里,心意就是绝不会更改的!” 凰儿眼眶微红,转而求助于一路上都没做声的柴麒:“柴姐姐,你劝劝她吧!” 柴麒始终寒着一张脸,睨一眼宇文睿,只丢下一句“走吧”,便拍马越过两人当先冲了过去。 劝什么?怎么劝?姓宇文的都执拗,各有各的执拗,想做的事,便是天塌下来也非做不可。她怎会不知道宇文睿会疼、会流血、会落疤?若易位而处,师父得了重病需要那药草救命,她也会毫不含糊的。 气归气,疼归疼,可既为至亲,又是同门的师姐妹,她也唯有尽全力替宇文睿达成心愿。至于其他的,比如景砚那个女人—— 柴麒在风雪中默默地磨牙:为什么又是这个女人?她究竟有什么好的?当年害得先帝,自己的亲姐姐殒命北郑,如今又让小师妹神魂颠倒!世间的好女子多得是,为什么偏偏是她? 凰儿眼看着那姐妹俩拨马越过自己驰骋而去,气结:这都什么事儿啊!阿睿为了那女子不管不顾的,连柴姐姐一向对自己不错的,这会子也成了那头儿的。 哼!那个大周太后有什么好啊?孤看着也是稀松平常!长得倒是不错,可孤……孤也不差啊!何况,她那样病弱,只会拖累阿睿。阿睿是皇帝,身手又是那样的好,伴在她身边的也应该是同样的人,是可以陪她纵马驰骋天下的人!比如像孤这样的…… 凰儿联想到己身,细腻玉白的小脸儿难得地泛上了红晕。她连忙使劲儿甩了甩头,挥掉那莫名侵袭了自己的旖旎想象。 “喂!你们俩急什么?等等我啊!还有重要的事呢!” 乌尔山脉绵延于大半个漠南草原,仿佛一条巨龙盘卧着。其高处经年被积雪所覆盖,最高峰更是高耸入云,白茫茫辨不清踪迹。 宇文睿站在山脚下,仰着脸朝山顶望去,还真是高啊! 她自恃轻功高绝,嫌弃地瞥一眼侍立在凰儿身后的四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壮年汉子,他们的手里都没空着,长短不同的绳子、大大小小的钩子等等,还有一个汉子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硬木盒子。 凰儿察觉到她眼中的嫌弃,解释道:“这几个汉子是乌尔山附近身手最好的采药人,我们武功再强,也不及他们熟悉地形,又擅长攀山。” 宇文睿知道她是好意,可见这几个人显然是不会武功的,她心忧景砚的身体,唯恐这些汉子耽误了她的脚程。到底也只好“唔”了一声,不言不语地朝山上攀去。 行程过半,宇文睿也不得不承认术业有专攻。这几个汉子极是熟悉山形,常年日久地在山上来来去去,早就摸到了窍门,纵然宇文睿和柴麒的武功再高,初来乍到的,终究也不及他们步伐灵活。 过了半山腰,越往上攀爬,积雪越厚,寒风越凌厉,脚下更是滑溜得紧,一不小心踏空了,可能就会掉下万丈深渊。幸好有那几个采药的汉子在,众人才不至于走了冤枉路。 宇文睿驻足,歉然道:“凰儿,亏你想得周到,是我错怪你了。” 凰儿最喜她性子坦率明朗,听见她唤自己的小名儿,心里就是一甜,反倒替宇文睿开脱上了:“不怪你,你只是救人心切……” 她眸子忽的一黯,喃道:“我倒宁愿不帮你的,又不忍心……” 那一瞬,宇文睿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她却无暇细想,只拍拍凰儿的肩膀,朝前攀去。 凰儿一呆,盯着她的背影挪不开脚步。后背一暖,柴麒的手掌覆了上来。 “别想了,走吧!”柴麒轻声道。 皑皑白雪中,一丛耀眼的红色让人移不开眼去。 一个采药汉子惊呼了一声,继而以手扶额,大声说了句什么,又对着凰儿拜了下去。其余的几个汉子也都高喝着什么跪拜下去。 宇文睿不懂漠南语。 凰儿却笑道:“他们说长生天保佑漠南,他们在乌尔山上采药二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这么快就找到了眠心草。往日里,别说几个时辰了,就是在山里转上十天半月的,连半棵都遇不到的。” 宇文睿大喜过望,定定地看着雪丛里的一簇红宝石。 “这就是眠心草?” “未采摘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凰儿也觉好奇。 “这样冷的天气,不会冻坏了吗?”宇文睿忐忑道。 凰儿笑道:“这草奇得很,好像天生天长蒸腾着热气似的,再冷的天气也冻不坏它,反倒是周围的冰雪,都被它融化了。” 宇文睿凑近一看,可不是嘛!说是长在雪丛中,倒不如说是那草将冰雪隔绝到了半尺开外,自成一个小天地。 “这便动手吧!”宇文睿已经迫不及待了。 凰儿看着她急切的神色,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出阻止的话。她强自压下心头的痛意,取出一只拳头大小的玉盏,递到宇文睿的面前。 “你的……你的血就放在这里面,”她深吸一口气,又道,“如果眠心草认同你,我们就封好这只玉盏,放在皮囊中,由柴姐姐送回大周。” 宇文睿展颜一笑:“你想得很周到。” 她又转向柴麒:“柴师姐,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柴麒抿着嘴唇,盯着眼前的火红,没做声。 凰儿又取过那只硬木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个奇怪的物事—— 像匕首,又不像。三棱状,血槽极深,且有三道。刃口锋利,隐隐可见寒光。 “这是?”宇文睿疑惑。 凰儿轻轻拿起那物事,涩然道:“阿睿,这就是‘那东西’。它进入你的身体,不会像匕首那样痛苦,你心口的血自然会注满这三道血槽,如此也就够了,你也不至于失血太多。” 宇文睿凝着那物事,又深深地看着凰儿:“多谢你了!” 凰儿受不了她眼中的感激神色,那是在为另一个女子感激自己。她难过地撇过脸去。 宇文睿接过那物事,在自己的心口上比了比。 柴麒看得心惊,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脸却转向凰儿,眼中透出疑惑来:“殿下,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凰儿一愣,道:“这是我的族叔昔年为了救我婶婶,特意派人打制的。” 她骤然意识到柴麒言语间的不信任,苦笑道:“这东西用药水淬过,绝不会沾染上脏东西的。柴姐姐,我只是为了不让阿睿受太多苦……” 柴麒听到她语带哭腔,拧着眉头,退到了一边。 肌肉被金属生生破开,会有多疼? 血液流出身体,又是怎样的感觉? 金属是冰凉的,血液是滚烫的。那是心口的热血,怎会不滚烫? 此时此刻,宇文睿竟然有心思垂眸盯着自己的心口—— 三道鲜红倾泻而出,正急切地注入那三条血槽中。宇文睿从不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血会流得这样快。 疼吧?自然是疼的。疼得痛入骨髓,疼得全身都要抽紧了。若不是凭着一丝真气支撑着意识,宇文睿相信自己早就痛得跌倒在地了。 可这疼又算得了什么?难道阿嫂犯心疾的时候不疼吗?只是为她疼一次罢了,阿嫂却要长久地被那心痛折磨着。 无论如何,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阿嫂必须活下去,必须好好活下去!因为—— 如果这世间没有了她,我会疼得想要毁掉这一切! “砚儿!等我!” 宇文睿牙关紧咬,“噗”的一声拔|出心口的利器,殷红的血“滴答滴答”地溅落在莹白的雪地上。 凰儿顾不得心疼难过,忙擎过盛着火红色眠心草的玉盏,任由那血流淌,注满。 柴麒则手掌翻飞,瞬间点过宇文睿身上的几处穴位,止住她伤口的流血,扶着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宇文睿身子无力,精神却不敢放松。她不错眼儿地凝着玉盏里自己的血和那神异的草。 红的血与红的药,本是互不相干的两种,它们的相遇却迸发出奇异的效应—— 它们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不,与其说是故人,不如说是,在相遇的这一刻,它们找到了久别重逢的自己。 宇文睿惊诧地瞪大了双眼,因为她感觉到了,心口的伤口还是痛得令人快要昏厥,可是她的心内却生出难以形容的喜悦感! 为什么会这样? 是眠心草认可了自己对阿嫂的心意了吗? 嘶—— 眠心草与血液的混合体发出一声轻响,继而一抹水晕漾在了玉盏口处,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散开来,盏内的两种红色倏的化作了一种,一种更明、更亮,比熊熊火光还要绚烂夺目的红色…… 一直跪在地上祷告长生天的几名采药汉子惊觉这变化,突地狂呼起来。 宇文睿疑惑地艰难转向凰儿,却见到她早已经喜极而泣。 “成了!”她说。 成了! 成了…… 强烈的痛意和无边无际的疲惫感顷刻间侵袭而来,最后一瞬,宇文睿拼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攥紧柴麒的衣袖,她已经无力发声,只有眼中是全然的乞求。 柴麒将一缕真气缓缓注入她的身体,软下声音:“你放心……” 宇文睿于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 刚刚那突生的感觉是什么?为什么会突然生出欢喜的感觉?像是重逢许久未见的故人…… 为什么? 景砚失神一瞬,惊觉之前手滑,绣针刺破指尖,一滴血滴在了明黄色的荷包上。 她连忙去擦拭那滴血迹,却是越抹痕迹越大,成了半个指甲大小的一块。 可惜了……景砚暗叹。 她蓦地凝神,发现那团血色恰好落在了荷包上所绣金龙的左面第一爪侧,那里—— 正是金龙的心口处…… 第116章 怅然 宇文睿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长得让她以为,那是一生—— “凤翔!你回来了!”白衣女子在繁花萱草中笑得温柔,最绚烂的花朵都为她折服。 “唔,回来了!”烈烈战袍殷红耀目,裹紧了她修俊的身形。浅麦色的肌肤,和配在腰间的神剑昭示着她拥有着强大的力量,不愧为天界第一女神将。 “此去可还顺利?”白衣女子微仰着头,一瞬不瞬地凝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唯恐错过什么似的。 “还好,魔域的实力不容小觑。我们这次也只是摸到了魔域边上,并没深入。” 白衣女子像每次一样,静静听着,并不插话。 凤翔像是回到了自己家里一般,舒展开手脚,躺在了园中的一棵最繁茂的高树下,她微闭着眼,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流笙,还是你这里好,安静,”她说着,轻轻耸了耸鼻翼,“味道也好闻……我刚向天帝回禀完,就来看你了。你说,我好不好?” 叫流笙的白衣女子脸上现出宠溺的神色,依着她跽坐,“知道,你待我最好。” 凤翔调皮地眨了眨眼,渐渐泛上了疲意,喃喃的:“什么味道……是你身上的气息吗?” 她迷迷糊糊中抓过流笙的衣袖,笼在自己的脸上。 流笙的脸颊上晕上两抹绯色,却也由着她动作,另一只空闲着的手则轻抚她的鬓角,语声柔出水来:“是你上次从人间带回的红草,我制成了香花,随身带的。” “唔,”凤翔含糊地应着,“那草据说极性灵,最是能清神定心,你带着没坏处的……” 她刚刚在魔域打了几场,倦意涌上来,陷入了冥想之中,却没有机会听到流笙在她耳边的话语:“那火红色,和你的战袍那么像……” “喏,送你的。” 凤翔展开的手掌上,安静地躺着一株淡金色的花朵。 “这是?”流笙暗暗吃惊。 “西方灵河边上的须弥花,你不是一直想要栽在这忆园里吗?”凤翔促狭一笑,“可别告诉我你不想要了啊!” “你……”流笙语结。她痴痴地抬起头,凝着眼前火一般的女子,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凤翔把须弥草放在她的掌心,半开玩笑道:“你不会是要被感动哭了吧?可别啊!你一直替我疗伤,又次次听我絮絮叨叨的,我替你寻些喜欢的花花草草,也是应该的。” “不是的……”流笙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否认自己要哭了,还是否认别的什么事。 凤翔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拉着她的手在树下坐,憾然道:“可惜你不能离开这园子,外面,人间、极乐净土、三十三重天我都去过,甚至地狱、魔域,真是各有各的风景!” 流笙黯然垂眸,半晌才道:“我这园子太单调了……” “嘿!你想哪儿去了?”凤翔轻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我去了那么多地方,只有你这里最是让我安然自在!” 你喜欢便好。 “你说这园子是你的神识所化,你即是园,园即是你。这忆园这么漂亮,也只有你这天界第一灵仙才能做到啊!” 流笙安静地不做声,听着她侃侃而谈,心里隐隐漾上了甜意。 凤翔的手掌突地按在她的肩头,朗声道:“没关系!就算你不能离开这里,有我在,定要帮你把所有的奇花异草都寻来。谁让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 朋友…… 朋友…… 流笙只觉得舌尖苦涩得紧,心中五味杂陈—— 她只当我是朋友…… “流笙啊,我去过的那些园子,有叫玲珑的,有叫繁锦的,还有什么揽月啊,观胜的……嘻嘻,我说了你别生气啊,你这‘忆园’,名字有点儿……有点儿普通。” 流笙却没生气,一双眸子顾盼生辉,定定地落在凤翔的脸上,婉然道:“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你可知为何叫这个?” 凤翔被她的目光盯得呆怔一瞬,不及细思其中的深意,“为何?” 流笙缓缓划过她的脸庞,最终落在了近前的火红草地上,幽幽道:“因为我常常一个人,对着这些花草,或者自言自语,或者回忆些来这里的每一位神仙对我说过的话……” “哈!”凤翔失笑,“只有我来得最勤吧?难道还有别人?” 她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忙掩饰道:“流笙,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流笙却痴痴地点点头,“只有你……” “你就是天界灵力最强的神仙?”黑袍男子笑得邪气,“倒是个挺漂亮的美人儿!” 他墨黑的靴子踏在了鲜红色的草地上,掌中的长戟戳入,草汁迸溅,仿佛鲜血迸流。 “拿开你的脏脚!”白衣女仙子鲜见地愤怒了。 “呵!还是个有脾气的?”黑袍男子肆无忌惮地碾过红草,步步近逼,“本座欣赏你的灵力,乖乖随本座去魔域效力!否则——” 他霍然擎起长戟,指向流笙。 骤然间,绯影一晃,“当啷”一声,长戟被长剑隔开。 “魔炎!你的对手在这儿!”凤翔长剑出鞘,寒气森然。 魔炎目眦俱裂,“又是你!杀我魔域众生,今日还想活命吗?” “哼!”凤翔不屑道,“他们活该!反对天帝作乱者,就该被处死!” “天帝有什么了不起?他不也是三万六千五百年前杀了前任昊帝才登位的?我魔炎今日若杀了他,天界就是我的了!” “胡说八道!” 战袍飞扬,利剑翻飞。一红一黑战到了一处,天与地都为之变色。 可是,最后…… “天界神将军,来我这里做什么?”跏趺而坐的释子徐徐张开双目,古井不波。 此时的凤翔,哪还有半分天界将军的风仪?她的红袍上沾满了殷红的血,不知来自何人。袍上几道破损处,可见细碎的伤口,还在向外淌着鲜血,那是她自己的。她平素绑起的乌发也凌乱地散在脑后,脸颊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口。 “魔炎所伤。”释子肯定道,纵然是这样狼狈的女神将,也未曾让他惊乱半分。 凤翔手中拖着长剑,剑尖上的血红不断地滴在殿石上。 “可惜,你这伤就是流笙仙子在,纵然治好,怕也是要留下疤痕了。” 听到那个名字,凤翔面部的肌肉抖动两下,忽的拜了下去:“求古佛指点迷津!” 燃灯古佛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神将军,你要求什么?” “流笙她……她为了救我,被魔炎……她、她形神俱灭,我、我要救她!我要她活着!”眼泪,和着血水,从凤翔的脸颊上滚落。 “既言形神俱灭,如何活?如何救?” “流笙是神仙,怎么会死?怎么会?” “神将军,”古佛截住话头儿,“三千世界,自有其生克,有生必有克,没有什么能够逃脱开去无拘无束。” 凤翔怔住。 古佛又道:“你说流笙是神仙,可魔炎的长戟就是克神的利器。你的神剑,不也让魔炎形神俱灭了吗?” 凤翔似有所悟,却仍不甘心,“古佛!遍观六界,您是修行最大成者!您定有救她的办法!定有……” “神将军,便如你所说,我有些修为,可是三千世界芸芸众生,哪一个的结果,不是当初自己种下的因?我也不过是不动不念,才可恒久不毁不灭罢了。” “不动不念,就能不毁不灭吗?”凤翔低喃着。 辽远处,隐隐飘来天界欢庆的鼓乐声声。 古佛再次垂眸,轻道:“神将军,魔炎被你所杀,天界安然得保,你定会得到天帝的封赏。去吧,那才是属于你的将来。” “可是流笙……”凤翔攥紧了手中的剑,“她的血……” 她的血,遍染我的战袍,还有那片火红色的草。红者愈红,可她却已经…… 古佛依旧不为所动的模样,“她的果,是源自当初对你的情意所种下的因……” “情意!”凤翔惊起,“流笙她,她竟然对我……” “可惜,你竟不知,可惜!”古佛恻然。 “古佛!女子对女子,也可以……”也可以有那般情意吗? “痴人!”古佛低喝一声,“六道轮回,谁晓得此生是人,是畜,还是花草果树?女子如何?男子又如何?” 凤翔如遭当头棒喝,她什么都不再问,什么都不再说。她站起身,没有回去受封赏,而是来到了忆园的旧址。 满目荒芜,往日的繁华不复曾经的模样。果然人在园在,人去园去。 凤翔哽咽。一向勇武的女神将,此刻也是承受不住。 “你们还在……”她小心翼翼地拂过每一丛自己曾经为流笙带回的花花草草。没有了流笙的照拂,它们都透出些苍凉可怜的模样。 罡风吹过,吹摆火红色的草,凤翔的手掌忽的滞住—— “凤翔……凤翔……”草间散出流笙的声音。 凤翔也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忆园何以得名。而那人日日对着花草,念叨的,都是对自己的思念。 低下头,剑芒刺目。 既然能杀魔,神将,自然也不例外! 血红漫天。 凤翔躺倒在红草上,闭上眼,静静地等着形神俱灭的一刻。 “唔!”心口难过得要死要活。 宇文睿猛然间惊醒,下意识地摸索过自己左胸上的伤口处,却意外地摸到了一只柔软的小手。 “!”宇文睿连忙睁开眼。 对上她的,是一张圆圆的小脸儿。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宇文睿暗叹一声。忆及那梦中的种种,她怅然若失。 第117章 思归 七八岁的小姑娘,浓密的乌发被扎成一圈细小的发辫,身上穿着漠南长袍,脚上是一双小小的毡靴—— 典型的漠南女孩子打扮。所不同的是,她细小的发辫下坠角的不是普通的发带或是牛角饰物,而是纯金打造的如意状或马蹄状的指甲大小的小坠子,随着小姑娘头部的动作一跳一闪的。做工颇为精致,可见价值不菲。 小姑娘的长袍也不是普通的布袍,而是用金线银丝衮过的,袖口和领口处都绣着半个拳头大小的雄鹰图纹。宇文睿知道,那是漠南阿拉坦部族的徽记。 小姑娘的脸有点儿婴儿肥,但已经隐隐可见大女孩子的轮廓。她的眉峰很英挺,不似一般女孩子那样柔婉。一对凤目微微上挑,很是有神。她的鼻梁略挺,薄唇,标准的宇文氏的长相。 宇文睿已经清楚这小姑娘是谁了。 宇文睿并不急着说话,她从容地轻握着小姑娘按在自己伤口上的小手,眼含笑意看着对方。 不成想那小姑娘先羞红了脸,垂着眼睛,不好意思再和宇文睿对视似的。 宇文睿由着她抽回手去,并没难为她。 一时间,帐内的一大一小两个人默默无言。 半晌,小姑娘到底是受不了先开口了。她边说着,边偷偷地眼风滑向宇文睿的伤口处。 宇文睿却没听懂她的漠南话。 小姑娘见她眼中的困惑,眨了眨眼,立刻换了汉话。 “你那儿很痛吧?” 宇文睿的伤口早已经被包扎好了,她能感觉到那里正在恢复,有几丝痛,还有些渐渐愈合的痒意。难受自然是难受的,不过能听到这小黄莺一样的声音,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不很痛了。”她回答小姑娘。 小姑娘登时露出惊异的表情,“真的吗?小姨带你来的时候,你身上都是血,我看到那伤口了,好多血!” 宇文睿轻笑道:“你不害怕?” 小姑娘使劲儿摇了摇头,连带着头上的金坠角碰撞在一处,叮当作响。 “不害怕!小姨带我去打猎,我还射死过野兔呢!”小姑娘说得骄傲。 若是寻常人家七八岁的女孩子,怕是会抱着活野兔喜欢个不停吧?宇文睿喜欢这孩子胆大豪迈,右手拍拍榻边,示意她挨自己近些。 小姑娘和她熟了些,也没那么羞涩了,贴着她右臂坐着,歪着头看了宇文睿一会儿,突道:“你是小姨的朋友吗?我都没有见过你。” 宇文睿勾勾唇角,逗她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 “啊?”小姑娘表示不相信。 宇文睿拉过她的小指,“我们打个赌,赌我认识你。” 小姑娘想了想,继而大摇其头:“不干!一定是小姨告诉过你,和你打赌,我肯定输。” 宇文睿哈哈大笑,却不料牵动了伤口,不由得疼得龇着牙抽冷气。 小姑娘朝帐顶翻了个白眼,边伸过两条小胳膊扶住宇文睿,边小大人儿似的嗔怪道:“看看你,多大了,还这么不让人省心!” 宇文睿再次喷笑,“这话你跟谁学的?” 小姑娘一脸无奈,“每次我淘气,小姨都这么骂我的!” 恰在此时,帐帘一挑,凰儿衣饰华丽地出现了。她接过侍女手中的托盘,听到小姑娘的声音,刚要训斥,突地瞥见歪在榻上笑吟吟的宇文睿,大喜。 “阿睿!你醒了!” 宇文睿颔首道:“醒了。” 她看到凰儿手中托盘上的药盅和玉碗,漠南女王俨然成了自己的使唤丫头,歉然道:“凰儿,多谢你了!” 凰儿心中一甜,又是一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放下托盘,把药盅捧到她的面前,“吃药吧!对你伤口的愈合大有好处的。” 宇文睿忙接过来,道:“朕自己来。” 凰儿本来担心她左臂动作牵扯到伤口,可是见她眼中的执拗,默叹一声,由着她自己喝去了。 宇文睿三口两口灌下汤药,顾不得品咂苦涩的滋味,急问道:“可有柴师姐的消息?” 凰儿眸光一黯:这人,都不问问自己的伤势如何吗?都不问问熬这汤药花了多少个时辰吗?都不问问是谁替她绑的绷带,换的衣衫,衣衫又是谁的吗?当真只是为了问柴姐姐吗?问柴姐姐如何是假,担心那景姓女人是否吃了药才是真吧? 她想到替宇文睿换衣的时候见到的紧致的肌肉,精致的纹理,小小的坟|起和粉红的樱桃,还有那小腹上让人喉间发紧的线条……脸上就不争气地蒸腾上了红云。 可她毕竟是漠南女王,她有她的骄傲。于是她昂起头,对上宇文睿,就像在谈论国事一般,“柴姐姐一到你们大周京城,我们漠南的使者就飞鸽传书回来了。” 宇文睿闻言,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朕睡了多久了?” “你昏睡了整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阿嫂可曾吃了药?施然会炮制眠心汤吗?柴师姐的眠心草交接得可还顺利? 宇文睿再也躺不住了,她一把扯下盖在身上的薄被,“我得回去!” 她这一动弹,伤口又被扯痛,痛得她额角上冒出了冷汗,腿一抖,险些栽倒。 “你疯了!”凰儿按住她,急道,“你知不知道你的伤有多重?” “朕自己扎的刀子,有分寸!”宇文睿倔犟道。 “就算你有分寸,那是什么地方?伤口离心脏只半分,要是扎在心脉上,你还有命吗!” “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宇文睿!”凰儿突喝一声。 宇文睿怔住。连旁边的小姑娘都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暴怒的小姨。 凰儿眼圈泛红,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阿睿,”她颤抖着声音,“就算……就算你不顾自己的身体,难道……难道你连她都不顾了吗?” 宇文睿拧紧眉头,看着她。 “你若短命,我……她……你让她怎么活?” 宇文睿沉默了。 柴麒背着宇文睿的心口热血滋养的眠心草,一路狂奔,半口气都不敢歇息。景砚的死活,她倒不在意,她只是唯恐辜负了宇文睿的托付。 大周禁宫她再熟悉不过。她也懒得废话,更懒得让人通报,脚下不停歇,直奔禁宫东侧的太医院。她知道,景砚既然病重,施然要么在坤泰宫中瞧病,要么就是在太医院内待命。 果然,年节下太医院虽然冷清得紧,施然却还守在这儿。 柴麒也不啰嗦,一把扯住施然:“赶紧制眠心汤!” 施然是个读书人,哪见过这等架势? “你……” “我什么我?皇帝没对你说她去亲取眠心草的事儿吗?” 说过是说过,还是要以心血供养什么的。施然还记得自己当时跪求皇帝不要以身试险,皇帝却一脸决然的模样。不错,这话头儿他没对景砚说。 “姑娘,你是……”他记性颇好,借着冬日午间明媚的阳光,看清了这白衣女子不就是当初在宫墙上救驾的那位女侠吗? 柴麒小心摘下背后的皮囊,拿出其中的玉盏,殷红的药草熠熠发光。 “真的是眠心草!”身为医痴,施然觉得这辈子都值了。 “这血……”这血真的是陛下的心口热血?施然声音颤抖,自己的心口都觉得搅得疼。 “别废话了!”柴麒不耐烦地打断他,“眠心汤,会吧?” 施然忙不迭点头,道:“在下早准备好了。” 凭窗而立,冬景依旧。 这两日来,景砚已经习惯了这样站在窗前,没有人清楚她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只有偶尔的询问暴露了她所思所想。 “皇帝可有消息了?” “还没呢,”秉笔应道,接着又劝道,“陛下是真龙天子,吉人自有天相,主子别急!” 景砚只摇了摇头,没做声。 焉能不急?儿行千里母担忧…… 景砚突地自嘲苦笑:只怕是自己想把无忧看做孩子,无忧却不这么想! 漠南,漠南铁骑,北郑…… 若能得漠南铁骑相助,拿下北郑便更容易了两分。可是,漠南铁骑…… 那个医女十有八|九就是漠南女王,她到底是什么态度?难道,她真的被北郑收买了? 要知道,自太|祖年间起,大周待漠南阿拉坦氏不薄啊!那个漠南女王,听闻自幼果决刚毅,会是个怯懦卑琐之人吗? “主子,施大人求见。” “施然?”景砚问,“是来送今日的例药吗?年节下的,难为他守着哀家了!” “施大人说,是来送……眠心汤的。” “什么?”景砚一惊,又是一喜,“皇帝回来了?” 侍墨摇头照实禀道:“奴婢只见到了施大人,并没见到陛下。” “传!” 语声虽然果断,景砚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只有眠心汤,不见无忧…… 她脑中骤然现出前日金龙胸口的血迹来,更觉心悸不已。 第118章 血味 “这是……”景砚盯着被捧到眼前的药盅内泛着红褐色的液体,莫名地心惊肉跳,秀眉蹙起。 “太后,这便是眠心汤,以眠心草为君药,对你的心疾最是……” “皇帝在哪儿?”景砚打断施然的话,急问道。 施然一呆,只好实话实话道:“臣不知。” 他确实不知宇文睿现在在哪里。他是医痴,见到眠心草之后,整颗心就全然放在了这上面,一心只想着亲手炮制出眠心汤,让太后服下。若是当真有古医书上所说的奇效,那他就是亲手制成了一味奇药,身为医者这一生也算没白活。 “她不是说她亲自去取吗?如今眠心草回来了,她又在哪儿!”思及那人此时可能安危不可测,景砚便忍不住恼怒。 施然尴尬道:“是那位柴姑娘,柴女侠送来的。” 柴麒! 没有哀家的允许,她竟然无声无息地进了宫!就算是她武功高绝,如此来去随意,当我大周禁宫是什么? 柴麒和宇文达,和哲一样,都是仁宗皇帝的儿女—— 想及此,景砚心里没法不别扭。 淡淡的气息,从药盅里散发出来,徐徐飘入景砚的鼻端。 这气味,全不似一般汤药的酸苦味,它有点儿腥,有点儿甜,还有几丝铁锈的味道…… “!”景砚脑中莫名地现出前日荷包上的那条胸口染血的金龙来,太阳穴“蹦蹦蹦”紧跳了几下。 “端走!”她急喝道,“哀家不喝!” 施然讶然:太后她说不喝,这是怎么个意思? 倏的,一道白影闪过,伴随着一声怒斥:“你敢!” 坤泰宫中的内侍宫女都被惊了一跳,胆子小的已经忍不住叫出声来。 景砚双眼微眯,迸射出两道寒光,脸上隐含怒气,睨着眼前的白衣女子。 施然夹在两个绝色女子中间,可没有分毫的享受。他冷,被这两个女子周身所散发出来的冰寒气息冻得骨头缝儿都冒凉风。 “什么人!敢惊扰太后凤驾!”护卫在坤泰宫外的众内廷侍卫也不是吃干饭的,察觉到柴麒的悍然闯入,三四个身法快的已经顾不得礼数冲了进来,拔刀在手,对上柴麒。 柴麒凉凉扫过几名侍卫,不屑地冷笑:“怎么?想打架吗?” 景砚和她相距不过半丈,中间还夹着一个跪在地上捧着药盅的施然,却是毫无惧色,“柴姑娘当我大周禁宫是市井茶肆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柴麒本就对她不忿,针锋相对道:“大周本就是宇文氏的大周,我如何来不得?走不得?” 她言外之意直指自己本就姓宇文,景砚这个外姓人没资格置喙自己的行踪。 景砚本是怒意难平的,可她心思细密,一眼瞥见柴麒脸上是难以遮掩的疲惫神色,就连素来一尘不染的白衣都沾着星星点点的尘土。以柴麒的修为风骨,竟然奔波劳累成这样,足见她对送回药草这事是何等尽力了。 景砚于是发不出火来,她挥手命众人退下,包括施然。 施然拗不过太后的懿旨,向柴麒投去求助的眼神。 柴麒点点头,表示包在自己身上。施然这才不舍地放下药盅,不放心地退下了。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景砚冷然道:“她在哪儿?” 柴麒亦是不客气地冷冷回她:“漠南。” “她为什么不回来?” 柴麒也嗅到了药汤中淡淡的血腥味,心口一紧,“喝了再说!” “你们到底瞒了哀家什么事?这药……这药……”景砚素手指着药盅,突地声音颤抖,说不下去了,手也随之颤了又颤。 柴麒索性扬声道:“这药确是眠心汤不错,而且……” 她盯紧景砚的眼睛,一字一顿,“是她用命换来的!你敢不喝,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命……”景砚忽略了她言语中的威胁,单掌撑住案侧,才不致跌倒,“她……她……” “她还活着。你放心。”柴麒难得地说了安慰话。 那药盅中的液体,并那液体散发出的血腥气息,此刻在景砚的眼中俨然就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她不敢看,却又倔强地强迫自己死死地盯住,直到盯得双目酸涩,红了眼眶。 “这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哑涩得像是从炼狱中爬出。 对方的一举一动,柴麒皆看在眼中。之前,她一直以为只是小师妹当方面的动心,如今看来…… 柴麒轻轻扭过脸去,不忍再看:“这药如何……等你见到她,自己问吧!” “好。”景砚的声音空洞得厉害。 滴答—— 滴答—— 柴麒惊异转头,眼见着两串泪珠顺着景砚的脸颊滑落在药盅中,激起两朵小小的涟漪。然后—— 景砚端起药盅,眼睛眨都不眨,三口两口灌下,眉头一皱不皱地咽下。接着,便双眼紧闭,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当啷—— 药盅应声落地,残留的几滴药液洇红了殿内的金砖。 漠南。 朔风劲烈,搅动衰草遍野。 宇文睿凭风而立,痴痴地凝着东南方大周所在的方向。 她会乖乖服药吧?柴师姐和施然定会劝她服药的。 她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吧? 她,会想我吗?就像我此刻这样想着她…… “阿睿,这里冷,回帐里吧,暖和。” 肩头一暖,一件貂裘被披在了自己身上。宇文睿回头,对上了浅笑妍妍的凰儿。 于是,她也回了一个浅浅的笑,“多谢。” 宇文睿由着凰儿拉着自己回到帐中。 小姑娘正趴在她的榻上读一本书,听到声音,仰脸,笑道:“我就说会冷吧?你偏不信。还得小姨捉你回来!” “吉祥,说了多少次了?叫姑姑!”凰儿斥责道。 宇文睿却不以为意,挨着小姑娘坐下,打量着她正在看的书,《诗三百》。 “吉祥喜欢读这个?” 小姑娘盯着宇文睿看了一瞬,才撇撇嘴道:“先生让读的。”言语间尽是无奈。 凰儿道:“按照你们中原人的算法,吉祥开蒙晚,教她读书的先生也是早年间教孤的,循序渐进最是有方法的。” 宇文睿知道,吉祥幼年时就和母亲被外祖父软禁,别说开蒙了,怕是连人都没见过几个。 她心生怜意,揉了揉吉祥的脑袋,“吉祥喜欢读什么书?” 小姑娘歪着头看她,最后落在了姑侄二人如出一辙的英挺鼻梁和薄唇上,“我最喜欢听先生讲《通鉴》里的故事。” 宇文睿心念一动,《通鉴》里的故事,不都是讲帝王将相如何立国、治国的吗? 小姑娘却紧接着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真的是我姑姑?” 宇文睿挑眉,点了点头道:“是。朕确是你的姑姑。” “可是,姑姑也是姑姑,你也是姑姑……”小姑娘耷拉了嘴角,犯愁了。 宇文睿不解其意。 凰儿凑上前,拉起小姑娘,安置宇文睿舒服地靠在榻上,解释道:“柴姐姐昔年曾经告诉吉祥是她的亲姑姑。” 不等宇文睿反应,小姑娘从脖颈间抓起一样物事,骄傲地扬起:“这是姑姑送我的!是姑姑的师父砍死大蛇,用蛇骨做的骨哨,声音传得可远呢!姑姑说,只要我想她了,或者遇到了危险,就可以吹响这个骨哨,她和玄元门的弟子都识得这个声音,会马上来救我!” 那骨哨半根指头大小,用一根皮绳缚在小姑娘的脖颈间。 宇文睿豁然想起幼年时读过的“紫阳真人首阳山斩蛇”的话本子,登时百感交集。十年光阴倏忽而过,却不想竟然今日知道了那故事的下文。原来,世事难料,人生何处不相逢? 同时,她也恍然懂了,为何凰儿对自己的事和阿嫂的病这般清楚,原来柴师姐早就发现了这个孩子,悉心对待她了。 她忆起琅嬛阁上柴师姐请自己喝的两葫芦好酒,其中一葫芦就是漠南的奶酒,原来应在这里。 宇文睿一时感慨万千,拉吉祥入怀:“好孩子,你可愿意随朕去大周?那里有好多比《通鉴》还好玩儿的书可以读,朕会替你请很多先生教你读书,给你讲有趣的故事。” 吉祥盯着宇文睿,思索了一会儿,才道:“你是叫‘朕’吗?” 宇文睿一呆,继而失笑:“我不叫朕,我的大名唤作宇文睿。因为我是大周的皇帝,皇帝的自称是‘朕’。” 吉祥笑道:“这个字眼儿挺好听的,我很喜欢。” 宇文睿也笑:“你若是将来做了大周的皇帝,也可以自称为朕。” 小姑娘却浑然不知自己将来可能会无上尊贵,她眨着漂亮的眼睛,关注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是皇帝,一定权力很大吧?” “自然,”宇文睿点头,“整个大周都要听朕的。” 小姑娘冲她笑得甜:“那我叫你姑姑,你帮我找到爹爹好不好?” 第119章 母后 又几日过去了。 宇文睿归心似箭,怎奈之前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堪。倒不为别的,她怕自己走到半路伤口崩开。崩开就崩开,不过疼些,也是无妨,她最担心的是这么血淋淋地出现在阿嫂面前,惊吓着她。去乌尔山的路上,她反复嘱咐过柴师姐,万万不可告诉阿嫂自己为取眠心草受伤的事。柴师姐是满口答应的。 宇文睿悄悄看过伤处,她自己都觉得那左胸口上肌肉翻起的三角状创口挺狰狞的。深浅不一的红色,是她身体里淌出来的已经干涸的血和创面上结的痂;白色的,是漠南的疗伤圣药的粉末。掺杂在一处,成了一种诡异的粉色。 这么可怕的样子,还是别让阿嫂看见的好。 果然如凰儿所说,落疤是一定的了。幸亏宇文睿不是个爱臭美的人,要不是担心阿嫂看了难过,她倒觉得自己这疤落得挺有成就感的。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挂彩的? 想到将来终有一天,自己会与阿嫂赤诚相对,宇文睿的脸上就发烧。 这事儿想想也是挺美的啊! 她痴痴地对着眼前的空气傻笑。 不提防一抬头,正对上一脸怪异地打量她的吉祥。 宇文睿表情一僵,旋即回复如常,冲她招招手道:“小丫头,过来!” 吉祥早和她混熟了,挨挨蹭蹭到她身边,由着她搂着自己的肩膀,不时地揉揉自己的脑袋,或是拉拉自己的小辫子,也不着恼。 这个自称是“朕”的姑姑,吉祥觉得她有时候比自己还像个小孩子。她喜欢看着远处的风景发呆,喜欢独自蹲在雪地上捏雪团子,还会一个人傻呵呵地笑,就像刚才那样。吉祥觉得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傻事。像小姨,还有漠南自己认识的许多人,都是每天忙忙碌碌、风风火火地做着自己的事,绝不会那么孩子气。 吉祥从小没什么玩伴,难得见到个“小孩子”,何况这个“小孩子”还是个受了伤的,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对她好点儿,她心情好了,伤口也会愈合得快点儿吧?就算她喜欢扯自己的小辫子,揉自己的脑袋,吉祥也默默忍了。 宇文睿哪里知道这孩子已经把自己拉低到了同一个年龄段?她还自以为挺有做姑姑的范儿呢! “小丫头,你什么时候偷偷进来的?” 吉祥朝天翻个白眼,无视她话语中的“偷偷”两个字,道:“我刚听先生读完今天的例书,想拉着小姨来看你,结果路过银安帐,听卫兵说小姨正在和几位王公议事,只好自己先来了。” 宇文睿心念一动,她既为天子,该有的政事敏感度还是有的。不过,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依旧揉揉捏捏着小姑娘。 “就知道吉祥最好了!”她捏捏吉祥略带婴儿肥的小脸儿,欣慰道,“等姑姑老了,走不动了,吉祥还要这么孝顺姑姑啊!” 小姑娘完全理解不了她在说什么,只能默默地承受她的蹂|躏。 “吉祥可愿随姑姑去大周住?” “住?”小姑娘困惑了,“住很久吗?” 宇文睿笑道:“自然是住很久。吉祥不是想见到爹爹吗?姑姑带你去认爹爹,然后吉祥就可以一直和爹爹、和姑姑在一起了。还有一位又漂亮又温柔的仙女……” “是天女吗?” “正是。比天女,比仙女还漂亮,还好看!”宇文睿知道,在漠南神话传说中,天女相当于中原的仙女,甚至比仙女还要尊贵。 小姑娘听得似懂非懂。 宇文睿犹自道:“吉祥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的!吉祥要称她为母后……” 小姑娘两道英挺的眉毛登时拧成了一团儿,“母后?是娘亲吗?” “和娘亲差不多。” “可是吉祥有娘亲!娘亲已经……已经……”小姑娘说着,眼圈都通红了。 宇文睿一头黑线:她这是把小丫头弄哭了吗? 一大一小正纠结时,帐帘被撩开,凰儿肃然地进来。 “阿睿!”凰儿也顾不得身上的寒气冻着宇文睿了,急三火四的。 宇文睿一怔:“怎么了?有大周的消息?” 凰儿蹙眉:“大周没有,北郑的消息倒是有!孤手下的骑兵队今早外出巡逻时,遇到几个北郑人正被一伙蒙面黑衣人追杀……” 北郑人?哪里来的北郑人? 还有蒙面黑衣人…… 只听凰儿续道:“孤的手下本想去问个清楚,谁想那伙蒙面黑衣人下手又快又狠,转瞬间就把北郑人杀了个干干净净!被孤的骑兵队围住,他们倒是毫无惧色,执意要面见孤。” 宇文睿隐约觉察出了什么,心头一紧,忙问:“你的骑兵可有伤着他们?” 凰儿摇头道:“那骑兵队长是个跟惯了孤的,聪明得紧,情知事情不简单,就带着那伙黑衣人,连并北郑人的尸首、行李、马匹回来了。” 宇文睿这才略略放心。 “你看这个。”凰儿把一份装饰华丽的信封交给宇文睿。 宇文睿也不客气,抽出其中的信,边读着,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北郑要和漠南联盟?那几个北郑人是使者?” “是。”凰儿凝重点头。 信的落款处是北郑的皇帝金印。 杨烈不是死了吗?难道那小太子继位了? 宇文睿无暇细思这事,她关心更重要的事。 “北郑联盟漠南,要攻我大周吗?”她双眸微眯,“那么,漠南女王的意思呢?” 凰儿顿觉一股强烈的委屈感涌了上来,“事到如今,你还要疑我吗!” “我……” “就算阿拉坦氏不及你宇文氏尊贵,可我们漠南人也是有血性有义气的!孤若有他心,当初帮你做什么?救你做什么!阿拉坦·娜仁在你宇文睿的眼中,就是这等骑墙之人吗!” 凰儿越说越激动,尤其想到自己为这人做了那么多,这人还要疑自己,还有苦命的姐姐,爱上那个宇文达……一时哽咽。 哎?这是闹哪样儿呢?先把小的惹哭,这会儿又把大的惹哭,作孽啊! 宇文睿无法,只好轻拍凰儿的肩膀,软下声音来:“你别这样啊!朕不是那个意思,真不是疑你……” 凰儿听到她难得温柔的语气,心中酸软得难以承受,索性扑到她怀里,嗅着她身上掺杂着药香与体香的气息,任由泪水蹭在她脖颈间的衣料上。 宇文睿暗叹一声,手掌缓缓拂过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宣泄个痛快,凰儿突地意识到此刻帐中并非只有她二人,惊惶中逃离宇文睿的怀抱,正对上站在宇文睿身后的吉祥不解的表情。 凰儿脸颊飞红,忙收拾情绪道:“北郑这些年也没少侵袭漠南边民。父王在时,忍让为先,不欲挑起事端,可孤却是忍不得的。于私于公,漠南都会同大周并肩作战!孤还是那句话,漠南五万铁骑,十大部族,皆供你驱使,愿为你扫平北郑效犬马之劳!” 宇文睿听得心中感动非常,“凰儿,大恩不言谢!” 凰儿咬唇道:“你是大周的皇帝,孤却愿看到你成为这天下的皇帝……” “好!就如你愿!”宇文睿慨然道。 “朕想见见那几个蒙面黑衣人,若朕所料不错,他们应当是大周人。” 凰儿同意道:“孤也这般想。自然是要让你见的。他们见到孤后,就质问你的下落,可见是为了寻你而来的。” 是阿嫂派来的吗?宇文睿心中激荡。 果不其然,那几个黑衣人正是吴斌和三名内廷侍卫,另外几人,是雍州节度使孟昭辉及他手下的几名高手。 这位孟节度使,就是景嘉悦的亲舅舅,孟夫人的胞弟。昔年宇文睿登基之前,景砚便想通过孟夫人联络他拥立新帝来着。 众人见到宇文睿安然无恙,都是又惊又喜,连忙拜倒。 宇文睿也是感动,一一搀扶起他们。 尤其是面对孟昭辉的时候,宇文睿感慨道:“孟卿是封疆重臣,竟能亲涉险地护驾,朕很是感动!” 孟昭辉也是个豪爽汉子,朗声道:“有陛下在,咱们大周才安稳!臣的性命,又算得什么?” 宇文睿又问道:“你们是如何来的?” 吴斌道:“陛下离开不久,太后就召见何大人与臣。命何大人统管御林军护卫京畿,命臣速到雍州找孟大人来漠南护驾。” “阿嫂有心了!你们都辛苦了!” 宇文睿又摇头自责道:“此事,是朕疏忽任性了。” “真的要走了?”凰儿不舍地凝着宇文睿。 “唔,这么些日子了,朕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北郑使者死在漠南,难免他们要疑到你的头上。凰儿,你要多加小心。” 凰儿鼻腔一酸,猛然转过身去,佯装替宇文睿收拾行装,却是不让她看到自己难过的模样,声音却傲然道:“小小北郑,孤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宇文睿看着她的背影,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有些事,她不是看不懂。 有些情,她注定要辜负。 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免得伤人。 沉默半晌,宇文睿先开口道:“有孟昭辉和吴斌他们保护朕……和吉祥,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凰儿轻“嗯”一声,“你很快就会对北郑用兵吧?” “是。”宇文睿坦然道。 “孤的五万铁骑等你的消息。” “好。” “吉祥你要好生待她,别让她受了委屈,孤的漠南将来还指望她承继呢!”漠南女王终于回复了几分霸主气势。 这一次,宇文睿却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 凰儿,朕此生注定是要辜负你了! 吉祥,她将来做不得漠南女王,她会做皇帝。朕会把整个天下,都交给她! 第120章 自恨 “尊主,少尊主那儿传来消息,杨佑即位了。” “好啊!庆儿做得好啊!如此,北郑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昏暗中,老者混沌的眸子突地迸射出两道光芒,哪里像是个垂暮之人? “恭贺尊主!” 老者无谓地摆摆手道:“不值什么!告诉庆儿,凡事小心,万万不可大意!” “是!”于辅尧应道。 “那小太子呢?”老者不放心地问道。 “尊主问杨佶吗?他心伤父皇之死,自戕追随去了。” 老者闻言,勾起一抹心领神会的笑意。 “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并没有什么消息。景氏把御林军和内卫的辖制权都收归己手,连几个统领都要听命于何冲,而何冲又只对景氏一人效忠。景氏的手段极是犀利,我们安插在宫中的人,大半都在这几日被发现了。幸好他们忠于尊主,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在景氏的手中。” 于辅尧说着,眉头拧紧,歉然道:“是属下无能!请尊主责罚!” 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此事不全怪你。也是老夫疏忽了!当年只道段氏是个不好相与的,她既退后,想来剩下两个小的,能有什么作为?不成想啊!这景家大小姐不显山不露水,看似温和,实则内里是个如此狠利的人物!” 正讨论间,突地,暗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于辅尧先惊觉,连忙护在老者的身前。 “咚”的一声闷响,暗室虚掩的门被从外面撞开,青年男子瘦长的身影投射在昏暗中。 “他怎么来了?”老者沉吟,隐带怒气。 “是属下疏忽了!” 于辅尧拦住了青年男子的去路,躬身道:“王爷!此处乃是老主人静养之所,不是王爷该来的地方。还请王爷……” 他话未说完,便被青年男子抢白道:“姓于的!你们做的孽还嫌不够吗?” 于辅尧不惊不惧,不屑笑道:“王爷,您这话在下可承受不起!不知道在下是怎么得罪您了?是少了您的吃喝,还是断了您的……药?” 听到那个“药”字,青年男子下意识地抖了抖。他突地爆喝一声,似乎又寻回了昔年的勇武—— “我恨不能……” 他的狠话尚未说完,老者凉凉地打断了他:“达儿!若非念在教养你从小长大的情分上,你以为你还有命在!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打量着老夫不知道吗?还是你……活腻了?想死?” 宇文达对着老者,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老者哼笑道:“老夫知道你不怕死。可那药的滋味,也让你很是享受吧?” 他睨一眼宇文达额角上的冷汗,还有禁不住颤抖的脆弱身躯,冷道:“又想那药了吧?辅尧,给他药!让他滚蛋!” 连着几日,施然日日按时亲自熬好了药,亲自送到坤泰宫,又亲眼看着景砚喝进肚去,切过脉后,他才敢放心地离开。 景砚的病症大有起色,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日积月累的心疾症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痊愈的。可眼见着太后的脸色日益泛上红润,唇色也越来越像个健康人了,施然不由得感叹奇药就是奇药。 今日的眠心汤是最后一副了。再好的药,也不能日日用,何况这药的药性极强呢? 施然有把握,太后服过了眠心汤,再佐以自己开的方子食疗调理,不消日久,定能痊愈。 景砚凝着桌上托盘内的药盅,依旧是淡淡的血腥气息—— 习惯一种存在需要多久? 习惯某个人的存在又需要多久? 她的素手划过托盘上的花纹,若干天前曾经波涛汹涌的情绪,如今已经平复了许多。 那淡淡的,飘散在坤泰宫中的气息是什么,她清楚得很。 那是血的味道。 是谁的血,她心里更是明镜一般—— 包括无忧在内,所有的人,前前后后的反应,她俱都看在眼中。 她唯一不知道,也是唯一想知道的,就是那……那血是如何…… 不能想! 决不能细想! 因为,哪怕稍稍想上一想,她都恨不得杀了自己! 是的,此刻,相较于曾经深深地埋怨宇文睿不管不顾社稷江山,她更恨自己的存在。 她恨自己的存在,让那孩子自伤;可她却不能因为这个而自戕,因为,那会让那孩子更难过。 试想:自己只是病了,那孩子都恨不得掀翻这天与地;若是自己……那孩子会疯魔了吧? 她恨自己,恨这副尚存活于世的身体,却又不能弃它不管,因为她,不能辜负。 景砚苦笑一声,笑自己,自以为读书万卷,自以为洞悉世事人心,却落得个身不由己的境地。 既然不能死,便只能努力活着! 她轻轻颤抖着,扣住药盅的边缘—— 喝掉它! 连带那药,连着那血,一起喝掉! 恰在此时,秉笔突然进来禀道:“主子!吴将军回来了!” 吴斌! “宣!”景砚本来扣着药盅的手掌骤然握拳,指甲几乎抠进掌心里,殷红见血。 施然看着那离开了药盅的手掌,一颗心也随之缩紧了。 吴斌大步流星地进入坤泰宫内殿,也顾不得礼数了,急道:“太后!陛下回来了!” 景砚娇躯一震,饶是她性子坚毅,强自定住,“在哪儿?” “陛下已经白龙鱼服进了帝京城了!”吴斌面露喜色,“陛下恐怕惊着太皇太后和太后,故此命臣先赶回来报信!” 听到那人近在咫尺的消息,景砚竟觉得心头涌上一股子没来由的委屈感。可为什么会觉得委屈?她无暇去想,更不愿去想。 “还有谁在她身边?” “还有孟大人带着几位高手,加上宫中的侍卫护送。”吴斌如实回道。他突地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景砚暗惊,肃然道:“怎么?有什么不妥当吗?” 吴斌是个实诚人,忙道:“没有不妥!只是太后方才问起还有何人在陛下身边,臣……” 景砚脑中倏的划过当日睡梦中隐约听到的那个漠南女王的声音,脸上的表情快要僵住,“到底还有何人?” “还有……还有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漠南女王的年龄不会比无忧小吧?能用小姑娘形容吗? “哪里来的小姑娘?”景砚这句话问出口,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隐隐含着的锋利。 吴斌脊背一紧,实话实说道:“臣当真不知……” “罢了!哀家知道了!你这番护驾有功,辛苦了!” 景砚说着,撇脸瞧见托盘内的药盅,猛然抓过,一仰脖,喝了个干干净净。 施然看得有些呆住了。 “施爱卿。”景砚缓缓地转向施然,嘴角依旧挂着一抹褐红色。 “臣在。” “哀家命你,从即日起,准备补气血的食疗方子交给御厨房去做。” “太后放心,臣早就准备好给你的食疗方子了。”施然胸有成竹。 “不是给哀家用,”景砚深深地看着他,“是给皇帝用。” 那人已经到了京师,大概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见到了吧? 她会先去给母后请安吗?还是先去重阳宫处理国事?或是……直接来坤泰宫? 景砚看着菱花镜中人,依稀是旧模样。所不同者,再没了往日的憔悴,双颊还有些瘦削,却已经泛上了浅浅的健康的红晕。 景砚许久不曾对镜,即使是每日惯常的梳妆,她也是垂着眸,任由侍女们去摆布。 镜中的自己,不复年少。韶华却并未舍她而去,她快二十八岁了,这样的年纪和经历,让她更添了几分成熟女子的妩媚和上位者的端仪,两种气质交织在一处,自有一番夺人心魄的神彩。 景砚对着镜中的自己抿了抿唇——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很美的。 秉笔察言观色,试探道:“主子可要换件鲜亮衣衫?” 景砚秀眉微蹙:“做什么?” 秉笔尴尬了,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回宫了,主子您……” 景砚仿佛突然被戳到了痛处,嗔怒道:“她擅自离宫,置家国于不顾,还有功了?还要哀家盛装去迎接她?” 秉笔缩了缩脖子,默默和侍墨对了个眼神,心中腹诽着:您这么气她,刚对着镜子,那是什么表情?似嗔还喜的,又是闹哪样? “主子,那咱们穿什么迎接陛下呢?”侍墨不怕死地又道。 “平时穿什么,今日就穿什么!”景砚一顿,急道,“哀家为什么要迎接她?哀家是太后,她该亲自来给哀家认错才是!” 秉笔和侍墨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一句话—— 嘴硬! 那小冤家终于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活生生的,既不是梦中的,也不是想象的。 她当真没先去给母后问安,也没去重阳宫问政,她入了宫,便风尘仆仆地直奔自己这里。 景砚眼睁睁看着那人进来,眼睁睁看着那人走向自己,说不感动、不难过,说心中不酸不苦不痒不痛,都是假的。 她似乎又长高了些,更像个大姑娘了。可不嘛,她已经十八岁了。 她的脸庞却有些消瘦,有些憔悴,脸色也苍白着,缺少血色—— 仿佛两个人颠倒了个儿,她被抽离的气血,都灌注在了自己的身上。 景砚端坐着,指尖微不可见地抖了抖,极想扯过那人,问问她:为什么抛下家、国和……自己,就这么走了? 更想问问她: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为什么脸色这样难看? 可是,那人却笑吟吟的,浑不似自己这般心潮波澜汹涌。她竟然扯过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她对着那个小姑娘说了什么? “吉祥,叫母后!” 那一瞬,景砚以为自己心疾痊愈,又患了耳疾。 第121章 心疑 景砚设想过若干种重逢时可能出现的场景,她甚至想象过看到一个受了重伤的宇文睿。 她也想象过见面之后,宇文睿会猴儿上来抱紧自己不放手—— 虽然这样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挺让人难为情的。 可是,眼前的情状却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 她还不到二十八岁,还不至于年老失忆得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知道! 母后? 她可从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生过娃娃! 景砚盯着眼前这个七八岁的漂亮小姑娘,想到“生娃娃”三个字,脸颊上飞上两朵红云。 这孩子生得面善,可与自己,决然没有关系! 她不禁横一眼宇文睿:果然,不胡闹就不是无忧的性子了…… 不止景砚,连小姑娘也在心里默默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要不是这漂亮的宫殿里,她只认得宇文睿一个人,她真恨不得丢开她这位睿姑姑的手了。说好的寻爹爹呢? 面前的这位姐姐的的确确长得像画上的天女一样,又漂亮又端庄,然而,她和“娘亲”可不相干。小姑娘才不会承认这位“漂亮姐姐”比自己的娘亲还好看呢! 宇文睿若是听到这孩子心里面叫景砚“漂亮姐姐”,不知道心中会作何感想。她此刻全然顾不得一大一小两位美女的嫌弃,她太急于让景砚接受吉祥的存在了。 若能将吉祥养在宫中,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抚育成人,那么大婚和继承人的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吉祥是个好苗子,她的性子几乎天生就是为做上位者而准备的,在这一点上,宇文睿自问弗如。这样绝佳的一块璞玉,若能得到阿嫂的悉心教导,大周的未来何愁不辉煌? 吉祥如果不复自己的期望,长大成人后能担得起这万里江山,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卸下这副担子,携着阿嫂泛舟五湖。想想不是挺美的吗? 宇文睿于是拉过吉祥的小手,把她从自己的身侧扯了出来,“阿嫂,这是吉祥,大名叫做宇文……” “秉笔,带余小姑娘去芷兰轩安歇!”景砚由不得宇文睿再说下去,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头儿。 余小姑娘? 宇文睿闻言,张了张嘴,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听景砚继续吩咐秉笔道:“你亲自去好生安置着,别委屈了小孩子。” 宇文睿于是闭了嘴。她知道芷兰轩是皇宫中除了寿康宫、坤泰宫和自己的寝宫外最暖和的一处所在,那里冬日中梅花开得繁盛喜人,园子里还养着几只惹人喜爱的雪鹿,阿嫂实在是并没有委屈了吉祥。 吉祥终究是个小孩子,又是初来乍到陌生的环境,见一个端庄的侍女要带自己走,小脸儿就垮了。 宇文睿安慰地摸摸她的脑袋,“吉祥乖,芷兰轩又暖和又漂亮,还有雪鹿陪你玩儿。你先随秉笔姐姐去啊,姑姑一会儿就去看你啊!” 瞧着宇文睿对小姑娘耐心安慰的模样,景砚轻轻蹙眉。 这个小姑娘姓宇文?姑姑? 暗暗猜度小姑娘身份的同时,景砚隐隐生出不快。心疾症眼见着去了病根儿,镜中的自己重现旧时的模样,景砚对自己的容貌是很有几分自信的。可是,这小冤家,一去若干时日,难道竟看不出自己容貌的变化吗?曾经是谁,连病中的自己都不放过,时时刻刻盯着转不开眼的? “皇帝,你随哀家来!”景砚绷着脸,丢下硬邦邦的一句话,脚不沾地地先回了内室。 宇文睿揉在吉祥发旋上的手掌一滞:阿嫂生气了? 也难怪,十余天未见,虽说当时自己心急为寻眠心草事出有因,可毕竟是不顾头尾地把什么都丢下了。阿嫂又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国事、家事,连同自己的安危,全都顾及到了。这份权谋,这份周全的心思,宇文睿自问是不及的。如今,见阿嫂重现昔日的风华绝代,宇文睿心中快慰之余,更有一些说不得的念头涌了上来。 这样美好的人儿,竟是一心牵挂着自己的。这样的事实,让她突生出拥美入怀的旖旎心思。 安慰吉祥的当儿,宇文睿始终不敢与景砚对视,她怕,怕自己的眼睛无法遮掩自己的心思;她怕,唐突了佳人。 阿嫂的身子好了,自己也回来了,连大周的继承人都有了—— 一切看起来都是好极了。 应该和阿嫂说清楚吉祥的来历,赢得阿嫂对她的认可! 宇文睿疾步跟了上来。 景砚一个人闷坐在内室中,本想唤宇文睿进来,细问问这些日子她都经历了什么,不问个清楚,终究是难以安心。可是等来等去,却不见宇文睿半个人影。 景砚心头火气顿生—— 无忧这次从漠南回来,似乎变了很多。变得更加不听自己的话了,变得……忽视了自己。 景砚很不喜欢这种认知,这让她心中烦躁得紧。 帘声响动。 景砚刚要发作,却发现进来的并不是那个小冤家,而是侍墨。 见太后抿紧嘴唇拧着眉毛,侍墨脚步一僵:太后这是要大发雷霆的前奏啊! 她只好硬着头皮禀道:“主子,陛下……” 景砚睨着她,眉头拧得更紧了,“她又怎么了?” 额…… 侍墨也是服了那位小祖宗了,想一出是一出,就是形容这活祖宗的吧?她只能腹诽着,不怕死地回道:“陛下方才说,回宫之后,还未曾给太皇太后问过安,这不合礼数,又唯恐老人家担心。说……说是先去寿康宫问安了。” 景砚登时被那小冤家气得七窍生烟。 半晌,景砚方平复了情绪。她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 这个时候,正是太皇太后歇午觉的时候,她老人家每日的作息极是规律。这个无忧不是不清楚。 景砚霍然起身:“来人!摆驾!去寿康宫!” 果不其然,景砚的仪仗一行到达寿康宫的时候,迎接她的只有玉璧。 “太后来得不巧,太皇太后正歇午觉呢!”玉璧对着景砚行了一礼,笑道,“要奴婢回禀一声吗?” 景砚在辇上欠了欠身,莞尔道:“不劳烦姑姑了!哀家并没什么要紧事,只是皇帝近来忙于国事,哀家之前又病了,不能日日来寿康宫问候母后,心中总是难安……是哀家疏忽了,竟忘了母后歇午觉的时辰!” 玉璧陪笑道:“太后您的孝顺谁人不知?只是咱们陛下,却是许久未见了,今儿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还念叨来着。” 景砚听到这话头儿,便知道宇文睿压根儿就没来过寿康宫。她心中越发的不安,强撑着表情谢过玉璧。 折回坤泰宫的路上,景砚唤过侍墨。 “皇帝当时可有什么异样?” 侍墨边随着景砚的歩辇疾走,脑中边盘旋着之前的情景,“奴婢愚钝,并没看出陛下有什么异样……” 她突地顿住了,蹙眉想了想,又道:“陛下当时似乎……不舒服……” “不舒服?”景砚一颗心提了起来。 “是。奴婢依稀看到陛下的脸色苍白,走得也很匆忙。” 脸色苍白?又走得匆忙? 无忧为什么要说谎?是瞒着哀家什么事,还是…… 景砚心思如电转,舌尖却莫名泛上了眠心汤的味道来,淡淡的腥甜…… 正忧虑间,景砚忽见不远处现出一抹宝蓝色的身影,孔雀织羽的裘氅裹紧她玲珑的身段,在这银白天地间仿佛青鸾降临一般,娉娉婷婷。那人的身后跟着两名小内监,其中的一个还抱着药箱子。 是她? 景砚忙催促仪仗靠近。 同一时刻,那人也看到了景砚的仪仗,本想左转去太医院佯装没看到,却已经来不及了。 “郡主何时入宫的?”景砚笑问,心中其实已经急成了一团火—— 这人来的方向,正是皇帝的寝宫;且,她还带着药箱…… 安和郡主云素君情知躲不过去,索性大大方方行礼道:“见过太后!臣刚从太医院来,本想去面圣,不想陛下正在歇午觉,只好先回太医院去。” 这话有差! 皇帝回宫,连自己都是刚刚知道的,安和郡主又是如何这么快知晓的?除非…… 景砚心思极细密,只一个照面,便发觉这位一向仪容得体的郡主头上的发丝竟然散下来几缕,孔雀织羽的裘氅打在领口上的结子也显然是匆忙而为。 她心中登时了然,淡笑道:“郡主有心了!皇帝年轻,难免胡闹,郡主教养过她,该当知道她的性子的。你医道又极精熟,还请多多照拂她才是。” 云素君听得暗暗心惊。景砚目光中的含义太深,她不敢长久地直视,陪笑道:“此事乃是臣的分内事,太后何必客气?太后若没有别的吩咐,臣这便告退了。” 景砚点点头,与她告别,眸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了她的背影上—— 云素君的裘氅下露出了内里素裙的裙裾,上面散布着几个奇怪的红点。 第122章 眩晕 两刻钟之前。 宇文睿疼得全身的汗毛都要根根竖起,她忍不住嘴里“嘶嘶”地抽着凉气。 她看了一眼那双迅疾地在自己伤口上忙碌的漂亮的手,上面粘着自己的血迹,又抬眸望着手的主人—— 一向素雅端庄的女子,这会儿板着脸,可她通红的眼眸,和挂在脸颊上的两行泪水,却出卖了她的心思。 宇文睿叹息一声,“阿姐,你别哭啊!真的没事儿,只是皮外伤……” 云素君动作一滞,随即又面无表情地继续替她包扎。 宇文睿无语。那一瞬,她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年幼的自己因为淘气从矮墙上跌下来,胳膊脱了臼,郎中正骨的时候,自己疼得哇哇大叫,阿姐就是这样一副又是严肃又是心疼的表情。 此刻,她不再是大周帝国的皇帝,她只是阿姐那个任性又淘气、一心只想做大侠闯荡江湖的幼妹。 云素君突觉脸上一阵温热,宇文睿的右掌覆在了她的脸上,拇指轻轻抹过她的下颌,揩试着堆积在那里的泪水。 “阿姐不气啊……”宇文睿努力勾起嘴角,让自己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真的是皮外伤……嘶……” “皮外伤?皮外伤会轻轻一碰就疼成这样?”云素君松开刚刚按在她伤口绷带上的手指,质问着。 “阿姐真粗鲁……”宇文睿扁扁嘴,故意道,“早知如此,就该让申全请施大人来……” “你敢!”云素君再次化身彪悍长姐,“师父的医术再高,也是男子。姑娘家家的,这种地方被男子看到,成什么样子!” 宇文睿吐了吐舌头,心说姐姐你怎么不说“一国之君成何体统”呢?那就真和阿嫂一个腔调了。 云素君替她包扎好崩裂的伤口,又帮她穿好衣裳,满腔的怒火在对上她缺少血色的小脸儿的一刻,登时都化为乌有。 “你……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一肚子的怨气终究只堆积成了一句话。 “朕也不想吓着阿姐啊,这不是事出紧急嘛。”宇文睿理了理衣裳,扫视一圈,见地上、榻上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又抽鼻子闻了闻,站起身来。 “你又闹什么!”云素君急了,一把扯住她。 宇文睿无辜地眨眨眼,道:“有血味,朕通通风。” “不许乱动!”云素君喝住她,凛声道,“宫女、内侍都屏退了,只有申全和纯钧在外面守着,你还担心什么?” 宇文睿当她亲姐姐一般,并不隐瞒,“朕方才在阿嫂宫中,发现崩裂了伤口,赶紧借由子遁了。阿嫂心细,难保瞧出端倪,万一她来这里,发现了就不好了。” 云素君咬着牙瞪她:“你就这么急着赶路?都伤成什么样了?你当你是铁打的吗!” 说着,泪水再次扑簌簌而下。 宇文睿最看不得这个,垂着脑袋嗫嚅着:“朕急着回来见她……” 云素君气结:“你也!你对她,竟然……” 她顾不得君臣礼数,急道:“阿睿,你明知这条路走不通……” “谁说走不通?”宇文睿不服气地睨着她,“你和悦儿……” “别提她!”云素君怒冲冲地打断她,“你是皇帝,我管不了你。可你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啊!堂堂一国之君,以身涉险,流了那么多……那么多血,竟是为了去取那个什么药草?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就算是她,难道能承受得了失去你吗?她是多聪明的人?你当她会发现不了你受了重伤?” “所以朕更得尽力瞒着她啊。她大病初愈,受不得刺激的。” “阿睿!她是先帝的妻子!是大周的太后!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更不是你为她流尽了血,她就会全心全意倾心于你的!”云素君急于惊醒梦中人。 宇文睿如遭雷击,类似的话,阿姐不是第一个说的,柴师姐就曾经说过。她们都不看好自己对阿嫂之情。 哎!可不嘛,是自己对阿嫂之情,不是两情相悦! “可朕就是爱她!就是倾慕她!”宇文睿倔犟道,似乎在和云素君争辩,其实更像是和自己的心在争辩。 “你简直为她疯魔了!”云素君再也听不下去了,霍然而起。 “阿姐!”宇文睿却一把拉住她,“求阿姐千万别被阿嫂看出什么来……” 云素君凝着她殷切的眼神,心再次软了,暗叹一声“痴人”,不言不语地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又细心查看过屋内没有什么异样,嘱咐宇文睿万万不可再牵动了伤口,才心事重重地离开。 再说景砚。 看着云素君离去的背影,她心中的疑惑更深,也更觉不安。她脚不沾地地吩咐仪仗赶奔皇帝的寝宫,却被死守在殿外的申全告知:陛下安歇了。 景砚抚养宇文睿十年,却是第一次吃了这个小冤家的闭门羹,而且,还是在刚刚吃了太皇太后的闭门羹之后。 景砚眼含深意,盯了申全一瞬。 申全的头发根儿都要竖起来了,死撑着不跪拜下去大呼“太后饶命”。 不料,下一瞬,他就听到了景砚的声音:“哀家知道了。一会儿御膳房送来黑糖红枣羹,好生侍奉皇帝吃了。” 声音淡淡的,波澜不惊。 申全的一颗心却没法平静,脑中登时映出之前那惊心动魄的情景来:十余天未见的小祖宗突然出现在面前,申全十二分的狂喜刚现出半分,那祖宗就飞身到了他的眼前,左手掌按在左胸口处。申全一抖,因为他看到了,那小祖宗的指缝间竟有一抹鲜红血色。 “去请安和郡主!快去!” 申全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便发足狂奔。他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此情此景之下,他不能耽误一分一毫,他不敢想象那血再继续流下去,会是什么结果。 景砚丢下那句话之后,便离开了,她要用自己的方法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芷兰轩。 吉祥折了一根梅树枝,蹲在雪地里,不知道在划拉些什么。 惊觉有人靠近,她悚然抬头—— 那个漂亮宫殿中的漂亮姐姐,穿着好看的素色裘氅,外罩着同色系的素色披风,正立在雪地上,笑吟吟地瞧着她。 这么美的人,配上这么美的衣衫,真的像画中的天女似的。 吉祥这样想着,圆润的脸庞上不由得露出小小的痴迷神色,却因为对方是陌生人而没有做声,只是两颊泛上了红晕,也不只是寒风吹的,还是害羞的。 景砚觑一眼雪地上疑似文字的陌生图案,又划过小姑娘通红的小脸儿,脑中忽的现出十年前初见宇文睿时的情景来,心中怜意顿生。 蹲下|身,不顾雪粒子沾在裙裾上,景砚柔声问道:“喜欢雪?” 出乎意料的,小姑娘却摇了摇头,小声道:“不喜欢。” 景砚微诧,建议道:“那怎么不去和雪鹿玩?” 她猜想小姑娘是不是害怕雪鹿高大的身躯,又道:“你看它长得高大,但很温顺的。” 不想小姑娘却不领情,羞涩拒绝道:“不好……不能骑……” 景砚挑眉:这想法,倒是……挺奇怪的。 她发觉这孩子和无忧的性子全然不同。无忧自幼就喜欢各种小动物,最愿去的地方就是御苑,恨不得日日时时泡在那里,连这芷兰轩中的雪鹿都屡屡遭她“荼毒”。 可眼前的这个孩子,叫做吉祥吧?竟然在看到雪鹿的一刻,想到的是“不能骑”,而不是像幼时的无忧那样狂奔过去,抱着雪鹿的脑袋使劲揉|弄一番,害得众雪鹿每每见到她,都恨不得四散逃开。 想到宇文睿小时候的种种趣事,景砚的心尖漾上了软意。 “吉祥在写什么?”她看着地上的文字,问道。 吉祥偏着头打量她一瞬,心里想着既然睿姑姑能告诉这个姐姐自己的名字,这个姐姐看着又不像坏人,大概告诉她也是无妨的吧? “这是漠南字。” 景砚一凛:这孩子是漠南人! 可她脸上没露出一丝诧异,倒像是虚心求教似的:“吉祥认得漠南字?” 小姑娘顿觉骄傲极了:“吉祥就是漠南人。” 说着,一指地上的字:“这是‘爹爹’的意思。” 景砚又是一惊,轻笑道:“吉祥是想念爹爹了吗?” 小姑娘抿抿嘴唇,喃道:“吉祥好想念爹爹……” “那送你回漠南好不好?”景砚试探道。 “不好!”小姑娘大摇其头,“我要找到爹爹!睿姑姑说要带吉祥来大周认爹爹,我才来的!” 景砚此刻才惊觉:难怪初见这小姑娘,就觉得面善得紧。无忧说这孩子姓宇文? “漂亮姐姐!”吉祥突地拉住景砚的衣襟,央道,“你带我去见睿姑姑好不好?她答应我带我去认爹爹的!” 景砚诧异于她对自己的称呼,为难道:“可是,你的睿姑姑卧床歇息了啊。” “卧床?”小姑娘惊得瞪大双眼,“为什么卧床了啊?是不是伤口破了?” 景砚的心脏猛然抽紧,她知道听到了要紧处。她强压下慌乱的心思,在吉祥看不到的地方,用力攥紧拳头,抑制住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 “她受伤了?” 小姑娘毕竟年纪幼小,再聪明伶俐也听不出大人平静语气后的忐忑不安,点点头道:“小姨带睿姑姑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睿姑姑胸口有个很深的洞,还在往外淌着血。” 景砚闻言,险些栽倒。 小姑娘却是浑然无觉,自顾自道:“小姨说,睿姑姑是给一个很重要的人采摘眠心草,才受的伤。” 景砚的声音颤抖:“山路崎岖跌倒了吗?还是遇到了什么野兽的袭击?” 小姑娘摇了摇头,像个小大人儿似的,“小姨说过,我们漠南的眠心草是疗疾圣药,却是有脾气的。一般人是不愿搭理的,须得是诚心诚意对病人好的人,才能亲手采摘。而且……” 她说着,瞥一眼景砚毫无血色的脸,道:“说了,你别害怕啊!眠心草得用采摘人的心血浸泡供养,才能有效……”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瞬间侵袭了景砚。小姑娘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进去了。 第123章 品尝 就算下手再有分寸,宇文睿这一次也是受了重伤。何况,马不停蹄地千里奔走,若非她自幼习武身子骨健壮,此刻早不是挣裂伤口那么简单了。云素君刚走,她便慌忙吩咐申全死守在殿外,任何人都不许放进来,自然包括太后景砚。 因为伤处,宇文睿觉得异常疲惫,强烈的困意一波一波地侵袭她。眼皮发沉的当儿,她的脑中划过一道光,她惊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事,很重要的事。 然而,究竟是什么事,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了,因为她已经倒在了瞌睡神的石榴裙下。 一觉无梦,宇文睿恍然而醒。自幼习武的本能,让她在睡梦中骤然生出正被人注视的感觉。 猛地睁眼,朦胧间对上一双哭得红肿的眸子。 宇文睿大惊之下,半辈子的瞌睡虫都被吓散得一干二净—— “阿……阿嫂?”那一瞬,她很想提溜着申全的脖领子,大声质问他:朕怎么嘱咐你的?说好的死守呢? “皇帝好睡!”景砚突地开口道,红肿得像两枚熟透的桃子的眼睛,丝毫不影响她语声中的威仪。 宇文睿心虚地缩了缩脖子,陪着笑脸,嘻嘻道:“阿嫂也好……” 景砚冷道:“哀家好不好,皇帝果然是最清楚的。” 宇文睿一怔,阿嫂这话,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脑中正盘旋着阿嫂的这句话说得是否有深意,以及阿嫂是不是发现了自己说谎遁走的伎俩,景砚却骤然欺身靠得更近。 宇文睿莫名紧张,仰躺在榻上的身躯便下意识地想要后撤,却被景砚一声低喝钉在了原地—— “不许乱动!” 即使小时候再如何胡闹淘气,阿嫂都从来没用过如此严厉的语气训斥自己。宇文睿难以接受的同时,惊觉景砚纤细的手指正奔自己的胸口而来,指尖攀住锦被的边缘,急切地想要掀开。 “!”宇文睿大惊之下,右手慌乱中扣住了景砚的手腕,“阿嫂……” “哀家说,不许乱动!”景砚咬着牙,一字一顿。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宇文睿清楚地看到,两泓透明侵润了景砚通红的眼眸,漾着,漾着,便承受不住地扑簌而下。可是,那人还在硬撑着,锦被的绸料被她攥得发出刺耳的轻响,她的手指泛白,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苦苦支撑。 宇文睿的心也如那夺眶而出的清泓一般,漾着,漾着,便再也承受不住了—— 心软了,握着景砚皓腕的手掌也被抽离了力气。她放弃抵抗,任由景砚掀开身上的锦被,颤抖地,却也执拗地层层拉开她身上的衣料—— 外袍,中衣,亵衣……直到露出贴肤的包裹得密实的伤口处,白细的麻布包住肩头,甚至将一侧娇小的淑|乳都裹了进去。 此刻,景砚无暇欣赏宇文睿美好的躯体与紧致的肌肤,她只觉得触目惊心—— 果然是在胸口! 要用心口的热血来滋养,那药才有奇效…… 那孩子说的没错。 所以,是无忧……用她的心血…… 那药里的甜腥气息,其实是无忧的…… “扑簌簌”几串泪珠倾泻而下,砸在宇文睿伤口的细麻布上。那么小的泪珠,却砸得宇文睿心口生疼。 阿嫂这样,她看着心疼。 “阿嫂,只是皮外伤,不妨事的,我皮糙肉厚的,不怕的……你别哭啊……” 宇文睿不说还罢,她越是开解,景砚的眼泪越是难以自控地流下来。 原来,一向坚强自持的阿嫂,也是水做的女子。宇文睿暗自喟叹一声,能得阿嫂为自己如此哭上一场,便是此刻让她立时赴死,她也是甘之如饴的。 右手半撑起身体,宇文睿依靠在榻上,忍着痛意,舒展手臂,把景砚的娇躯揽进自己的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由着她尽情宣泄。 景砚再说不出什么“不许乱动”的强硬话头儿,她啜泣得浑身酸软,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恨这孩子一意孤行,又恨自己此时不能替她承受伤痛,种种情愫交织在一处,心乱如麻。 “没事儿的啊……不怕的……”宇文睿边柔着声音宽慰她,边轻抚过她脑后的乌发。 一时间,旷阔的寝殿中,唯有宇文睿轻声的安慰和景砚小声的啜泣,淡淡的安神香飘散开来,混合着景砚淡淡的体香,占据了宇文睿的嗅觉。 温香软玉在怀,以从没有过的柔弱姿态,这么乖,这么软……宇文睿有些心猿意马,原本只做安慰的手掌不由得逡巡而下,拂过景砚的青丝,擦过景砚细腻、修长的脖颈,流连过景砚柔软的肩膀,最后落在了景砚的脊背上,略显烦躁地上下游|走。 景砚失神半刻,很快脑中便回复了几分清明。惊诧于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依偎在了宇文睿的怀中,她的第一反应是“会不会压痛了无忧的伤处”,紧接着便是羞赧之感涌上心头:居然就这样由着小冤家抱紧了自己? 景砚的俏脸飞红,倒是和那对红肿的眸子相得益彰。 然而,她登时觉察出异样来:无忧抱着自己不假,自己偎在她怀中哭泣,这也没错。可耳边这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又是什么? 宇文睿的身体很热,她的怀抱也很暖和,景砚绝不会承认偎在她的怀里很舒服。 宇文睿身上的气息也很好闻,淡淡的,幽远的,正是景砚喜欢并且熟悉的。 可是,再暖的体温、再好闻的气息,都不及宇文睿此刻喷在她耳边的呼吸火热,且动人心魄。 景砚是过来人,这小冤家在自己后背上揉得毫无章法的手,还有这让耳朵上、包括全身的汗毛都恨不得根根竖立的滚烫呼吸是怎么回事,她岂会不懂? 景砚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在这火热的熏染下燃着了…… 怎么能这样? 不该这样的! “无忧!”景砚忘记了哭泣,惊呼一声。 宇文睿霍然惊醒,懵懂地盯着怀中人,眨巴眨巴眼睛,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好像……忘情了? 景砚这才暗松一口气,柔声道:“哀家不哭了,你也乖乖的,咱们好生坐着说话儿。” 她本意是想让宇文睿松开怀抱,她还有很多话要问个清楚,却不想一句话戳中了宇文睿的痛处。 刚刚经历过那般引人遐思的亲近,宇文睿心尖上的热度还没退尽,那声“哀家”令她极不舒服。她还是介意,不,她从来都是介意的。她甚至在内心深处替自己抱不平:自己可以在阿嫂面前放下天子的身份,自己从不在阿嫂面前自称“朕”,为什么阿嫂总要左一句“哀家”右一句“哀家”的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她是先帝的妻子? 心理不平衡! 极度不平衡! 宇文睿想着,于是不松开景砚,反而抱得更紧,力气大得勒得心口的伤处阵阵作痛也是不管不顾—— 她宁愿痛死,也不愿听到景砚说出那种伤情的话。 景砚愕然,不知自己哪句话又刺激到了她。 想到这人为了自己伤成这样,景砚实不忍心斥责她。 “无忧你乖,这样会挣破了伤口……”说着,景砚轻轻地推阻她。唯恐伤着她,只好轻推她的右肩头。 拿“哀家”刺激我,还推我、拒绝让我抱你! 宇文睿心内更是不平,景砚越推,她搂得更紧,以至于景砚不敢和她认真分争了,任由她拦腰环住自己,无奈地叹息。 “无忧,你到底要闹什么?” “我没闹!”宇文睿赌气在景砚的耳边道,火热的气息,再次害得景砚绷紧了身体。 宇文睿说着,又扁着嘴,委委屈屈道:“阿嫂,你都不疼我!” 景砚顿觉头大,只想扶额。 只听得宇文睿续道:“十几天未见,我好想你,你都不想我!” 景砚知道这小冤家又祭出了杀手锏——耍无赖。她张了张嘴刚想反驳,却不料那小冤家的嘴唇贴得更近,几乎要覆在自己的耳朵上,声音却还是无赖气十足:“我就是想抱抱你,你都不允!” 景砚的娇躯忍不住一抖,心中顿生无力感:明明是自己来质问她的,为什么变成了眼前的情状? 不由她再想开口,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情景突变—— 只一瞬间,这小冤家就撑在了自己的身上! 景砚惊得花容失色。 宇文睿好看的脸却是越来越低,越来越近,伴着她絮絮喃喃的情意:“我知道,阿嫂怪我胡闹。可我宁愿阿嫂怪我胡闹,也不愿阿嫂承受心疾之苦……” 理智告诉景砚,此刻自己的反应很没出息,可是那心底里无法自控的酸软,当真是不受她的控制。她无力地闭眼,想象着苍茫雪山上蹒跚而行的少女,想象着她见到那奇草时的惊喜,想象着她对着自己的心口狠心一击的痛楚…… 若能以身代之,景砚宁愿承受那锥心之痛的是自己。 人的视觉一旦缺失,其他的感官便会极其敏感。 此时的景砚就是如此。 她紧闭着双眼,她感觉到泪水再次涌出了眼眶,顺颊而下,有丝丝缕缕划过唇角,没入口中,于是她品味到了那咸涩的滋味。 她听到了泪珠儿砸在枕畔的声音,她更听到了宇文睿好听的、怜惜的声音:“阿嫂,别哭……我不要你哭,我要你好……只有你好,我才能觉得踏实……” 紧接着,柔软的、带着薄茧的手掌覆在了她的脸颊上,温柔地揩拭着。 “阿嫂的泪,是什么滋味的?”宇文睿的声音如呓如醉。 景砚的神经骤然绷紧,她知道,那是品尝的预告。 第124章 继续 静谧,馨香。 女子与女子之间,即使是最最亲密的作为,也是如斯美好,让人生不出分毫狎昵之感。 少女似迷醉又似怜惜的声音,喃喃地响起在景砚的上方:“阿嫂又哭了……阿嫂的泪水是什么滋味的?” 景砚的羽睫轻颤,瞬间挂上了两颗小小的泪珠,再一颤,泪珠碎散在了紧闭的眸子间。就在它们将要顺颊滑落的刹那,却被宇文睿的指尖接住了。 宇文睿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透明的液体盛在指肚,满目爱怜。 景砚突觉脸颊上一凉,竟是宇文睿的手掌离开了自己的脸,冷冰冰的泪水再次占据了全部。她心中恍惚一瞬,莫名地失落。 然而,失落也只是转瞬即逝的。 紧接着,她便听到了少女轻轻的、得意的声音:“阿嫂的泪水,原来一直都是这个味道的!” 景砚惊,霍然睁眼—— 入目处,少女漂亮的小脸儿上犹自带着惹人遐思的晕红色,仿佛刚刚被热气蒸腾过,表情却是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骨感、修长的手指此刻正贴在少女的嘴角,显然是刚被品尝过滋味。 景砚大羞。 她又一次紧紧地闭上眼睛。她再也顾不得啜泣了,她默默地不停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孩子在调皮,无忧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可脑中一遍遍盘旋的,却是无忧修长的手指,还有那手指上的薄茧拂过自己面颊时微微的痒意。那孩子她……她竟然用手指品尝了自己的泪水,那可是从自己的……身体里流淌出的…… 景砚体会到了此刻自己身体深处的悸动。作为过来人,她懂得那是什么。 那孩子又开口了,笑忒忒的:“阿嫂的泪水,我尝过的……” 景砚脸上发烫。 “在观星台上,阿嫂可还记得?” 景砚心中警铃大作,观星台那次,宇文睿情难自禁的表白,她怎会不记得? 宇文睿说着,扁扁嘴,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可阿嫂都不许我尝尝别处……” 她才不会承认曾经在景砚昏睡之时偷偷吻过。 景砚听得头皮发炸。 “让无忧尝尝好不好?”宇文睿涎着面皮,声音中透着丝丝软软的诱惑。 尝尝! 尝什么! 景砚骤然觉得宇文睿温热的身体靠得更近,大惊失色,猛地睁眼,双手忙不迭地推阻着宇文睿的身体。 “无忧!你再胡闹,哀家可要恼了!” 宇文睿的右掌撑着床榻,半压在景砚的娇躯之上,眨巴眨巴眼睛,神情无辜得很,“阿嫂又说我胡闹!又要恼……无忧就那么让你嫌弃,让你不欢喜吗?” 因为之前景砚的撕扯,宇文睿的外袍、中衣,连带着亵衣都松散了。刚刚她一个翻身,挣扎之中,外袍早就滑落到了塌下,她的中衣半挂着,亵衣也只堪堪遮住右侧的半边身子,左侧的身子,胸口之上几乎皆被包裹在细麻布之中,胸口之下的大半个小腹都袒露在空气中。 浅麦色的健康肌肤,紧致却隐含着力量的线条,以及赤|裸的两只臂膀…… 这样的画面,落在景砚的眼中,冲击力简直太过强烈,以至于在那一刻,景砚的心跳都停了两拍。 宇文睿始终盯紧了景砚的双眸,唯恐错过一丝一毫表情的变化。此时,她亦是微微诧异—— 她已经十八岁了,已经算是一个大人了。可是,十八年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对阿嫂有着某种莫名的吸引力。 是的,她刚才捕捉到了景砚瞳孔细微的变化,还有骤然停顿的呼吸,虽然只是那么一瞬,却显然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醉心于爱意的少女天子,在实践中又领悟升华了—— 原来,身体也可以用来吸引喜欢的人! 原来,不止自己喜欢看阿嫂的身体,阿嫂也…… 不等她思索清楚“阿嫂也”如何,景砚先她清醒过来,“无忧你别乱动,当心挣破伤口!” 很小的时候,宇文睿就跟着御书房的师父习学过《孙子兵法》,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既已捕捉到了景砚对自己身体的痴迷情愫,就算是尚未十分明了,怎会轻易放过这个绝好机会? “还是阿嫂不要乱动,当心乱动,挣破了我的伤口,”宇文睿脸上挂着得意的坏笑,冲着景砚莞尔,露出小小的虎牙来,“阿嫂会心疼的!” 说罢,欺身俯下。 景砚像是不认识她似的,瞪大了一双杏眼—— 这还是那个无赖孩子气的无忧吗?为什么好看的眉眼间,隐隐约约透射出了一股子邪魅之气? (所谓“画风突变”就是如此吧?摊手。) 宇文睿的脸越贴越近,两个人呼吸相闻,景砚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因为离得太近,宇文睿的面孔愈发模糊,景砚下意识地闭眼。即使闭眼,灼热的呼吸带着若有若无的体香和药香,还是毫不留情地灌满她的耳朵,音声魅惑:“阿嫂不许无忧尝,无忧就只好……” 景砚听不到宇文睿要“只好”如何,因为那最后的几个字已经直直没入了她的唇间。 纵然内心里隐隐已有预感,当事实真的发生的时候,景砚内心的震撼依旧是无法形容的强烈。 她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宇文睿,然后端出太后的架势,大声地质问她、斥责她,让她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对自己如何如何。 然而,当真让她去推阻宇文睿,她却是下不去手了。 宇文睿的唇很软,大概是因为失血受伤所致吧,有点儿干涩。她厮磨着景砚的唇,竟让景砚品尝出了丝丝缕缕的甘甜,仿佛天空中两朵最美的云,彼此交错,亲密地接触,挨挨蹭蹭的,直到一簇甘甜的雨水在两朵云间飘洒而落。 【为什么不推开她?】景砚听到自己的心里一个声音在质问着。 【她身上有伤。】景砚对着那个声音辩解。 【是因为她身上有伤,还是你,舍不得?】 景砚于是回答不出了。 性子内敛的人,鲜少行差踏错,她的威仪、她的端庄,似乎是浑然天成的;可是,她内心的纠结、慌乱与矛盾,谁人又能切身体会得到呢? 为什么不推开她? 这个问题,盘桓着,久久地在她的脑中旋转着,挥之不去。 至于答案,景砚发觉自己竟是不敢探究下去了。 宇文睿的吻,很青涩。 观摩过真刀真枪的“实战”又如何?偷偷亲吻过景砚又如何?临到自己身上,铁打的至理名言绝不会因为她是皇帝就改变分毫—— 实践出真知啊! 乍一开始,宇文睿还像模像样地在景砚的唇间轻啄了几下,像是替一场绝妙好戏做了一个很不错的开场白。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皇帝却极没出息地露了怯:足足一刻钟,她只会用双唇碾着景砚的厮磨,全然不知还能做些更深入的事。诚然,也让初初如此接触的两个人品咂出了几丝别样的滋味,可再多的…… 景砚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之前的一些莫名的猜想也顷刻粉碎。她一直都知道,无忧心仪之人,唯有自己,可是这孩子当日就那么追随着漠南女王而去。就算是为了给自己取药吧,十几天下来,无忧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是这般隐秘的所在,她决然不信那漠南女王会令他人替无忧包扎。都是少年人血气方刚,真的会什么事都不发生吗? 景砚知道不该这么想,可是有些事,不是想不如何,就能如何的——关于宇文睿,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眼下,真相大白,宇文睿是当真“不会”,虽然这个事实于她本尊来讲,果断是很伤神的。 迟钝如宇文睿,这会儿也觉察出异样来了。她记得当年在沁芳阁里观摩那两个女子的互动时,亲吻彼此让她们如痴如醉,一副情难自禁的样子。可,自己吻了许久,阿嫂怎么没有一点点痴迷的模样?反而再不见了之前的羞涩,甚至在自己轻吻她双唇的时候,还能够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宇文睿大窘。她知道问题出在自己的“技术”上。一国之君,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居然马失前蹄陷落在这个叫做“技术”的小水洼里,还真是…… 宇文睿的好心情瞬间便荡然无存,她撑在景砚的上方,亲也不是,不亲也不是,心里懊恼得很,一张小脸儿又急又羞,涨得通红。 景砚抚养她十年,岂会读不懂她此刻心内的纠结? 凝着那张窘迫的好看的脸,景砚强忍着快要喷薄而出的笑意。什么魅惑狂狷,果然都是幻觉,顶多是个孩子气的小无赖罢了! 魅惑也罢,无赖也罢,怎么说无忧也是天子,天子的面子总不好驳了的。景砚于是忍着笑,故意耸了耸鼻翼,秀眉微蹙,道:“你多久没沐浴了?” 宇文睿登时垮了脸,亲吻阿嫂,越吻人家越清醒不说,这会子又被嫌弃许久没沐浴像个脏猴儿一样了。她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125章 沐浴 “当真十几天没沐浴了?”景砚看着宇文睿因为赌气而鼓起的腮帮,就忍不住继续逗她。 宇文睿此刻什么旖旎的心思都荡然无存了,她气鼓鼓地撑起身体,也顾不得身上凌乱的衣衫,嘟着嘴,盘腿窝在床榻的另一侧,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景砚。 景砚巴不得她松开自己呢,就等着这一刻。她坐起身,习惯性地理了理发鬓,又整了整被宇文睿压皱的衣衫。想到前一瞬还被那小冤家压在身下……轻薄,心头不由得划过异样,有点儿酥软,还有点儿惊悸。 景砚的面颊上于是泛上两朵胭脂色。 垂眸,再抬头的时候,她已经回复了素日的端然。可觑一眼窝在床榻另一侧的宇文睿,又是险些喷笑—— 那小冤家,正抬着右臂,歪着头,嗅啊嗅的。显然是被自己的话刺激到了。 宇文睿觉察出了景砚的注视,愤愤然:“阿嫂嫌弃我!” 她自觉从来不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沐浴什么的向来勤得很,只不过是这次的情况特殊,她受了重伤,又是千里奔波,哪里顾得上那些细节?就是在漠南养伤的那几日,漠南女王倒是想替自己擦拭身体来着,被自己拒绝了—— 包扎时被她看光也就罢了,总不能在清醒的时候再被她看去吧? 宇文睿觉得自己对景砚特别忠贞,身体都不舍得让别人看去,额,当然了,平素侍奉的侍女不算。 身体只想给她一个人看,可她这会儿却嫌弃起自己来了!宇文睿越想越糟心。 景砚侧着头凝着宇文睿幽怨的小眼神儿,抿紧嘴唇才不致让笑意漾在嘴角。她下了床榻,走到宇文睿的面前。 宇文睿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于是仰起脸,堵着气盯着她。 因为居高临下的视角,宇文睿面部的每一分细节都暴露在了景砚的目光之下。蓦地,景砚的心尖轻颤,那个深藏在她心底的人突地闪过脑际。景砚的眼中再没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凄苦与愧疚。 其实,只是面容、身形肖像而已,无忧的性子,包括她在自己面前极其丰富的表情,和哲是全然不同的。 然而,自己到底是心疼她、疼爱她,到底是在被她亲近的时候,心里起了不该起的涟漪,身体有了不该有的悸动。 景砚从来不是一个习惯逃避的人。若她肯逃避几分,或许,她可以活得轻松些。因为不肯逃避,她心头的愧意更深,恨意也更深—— 既愧疚于先帝,又愧疚于无忧;恨的却是自己。 默然中,景砚理好了宇文睿的亵衣,拢起她的中衣,又从地上拾起掉落的外袍,披在她的肩头,终究还是忍不住,素掌轻轻地拂过她的伤口处:“很疼吧。” 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宇文睿微诧于景砚情绪的突变,闷着声音摇了摇头。 “不许硬撑着,”景砚柔声道,“你偷偷请来安和郡主包扎伤口,难道哀家就不担心难过了?哀家知道你有事瞒着哀家,会更难过。” “阿嫂……” “无忧,”景砚垂眸看着宇文睿,努力地在她的脸上寻找和宇文哲不同的面部特征,“阿嫂没有嫌弃你,阿嫂只是……” 只是如何? 景砚的心中一阵烦乱,于是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宇文睿凝神静待她的下文,却不想她岔开了话头儿:“同哀家说说,你这次去漠南,都经历了什么。” 宇文睿无法,只得将漠南女王如何亲自来大周要见自己,又如何告知自己眠心草的秘密,自己又是如何去的漠南,后又在漠南见到了吉祥,并受漠南女王的嘱托带吉祥回大周认父,一一叙说了。她唯恐景砚难受,遂将自己如何取的眠心草只三言两语概括了。 景砚岂会不知她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却实不愿拂了她的心意,心内难过之余,并不揭穿宇文睿,只是,手掌不由得攥紧了。 宇文睿又按捺不住,讲述了那个奇异的梦。 “从小到大,我做过的梦从没记得这般清楚过,简直就像是亲身经历过的,”宇文睿的眸子亮晶晶的,盯紧了景砚的脸,“阿嫂你说,那会不会是你和我的前世?” 景砚轻笑道:“何以是你我的前世?” 宇文睿认真道:“阿嫂你想啊,这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在我取了眠心草之后来,难道不是有什么寓意吗?” 宇文睿越想越觉得这事儿简直是真真儿的,“天界的神将军凤翔肯定是我的前世,神女流笙是阿嫂你的前世。我们前世因眠心草结缘,才有了今生的种种……定然是如此!” 景砚嘴角抽了抽,不认同道:“你是话本子看多了……” “不是的!”宇文睿急着反驳道,“凤翔真的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流笙也和你长的一模一样!” “你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景砚不以为然。 前世如何,今生又如何?若说前世命定,那么,她的哲又算什么?那是她初初深爱过的人,永远藏在她心底里的最深处。 见宇文睿悻悻的,景砚开口道:“那漠南女王待你着实不错。” 宇文睿闷闷应道:“她帮我取眠心草,还帮我疗伤……” 景砚眉尖微挑:“既能剥光你的衣衫替你疗伤,怎么不好人做到底,干脆替你沐浴了?” 额…… 宇文睿偷窥一眼景砚,心说,阿嫂你这话是何意?可不可以理解为你不喜欢别人看到我的身体? “怎么?哀家说的可有错?”景砚回瞪她。 宇文睿缩了缩脖子,“阿嫂说的怎么会有错?” “你是大周的天子,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纵然她是女子,看了你的身体,那也是逾矩了!” 扪心自问,宇文睿挺替漠南女王抱不平的,易地而处,若自己是她,救人性命要紧,哪还顾得上逾不逾矩的?可是此刻,她却只想为阿嫂的一番话大声叫好—— 她又不傻,阿嫂要是不在乎她,会转着弯子说出这番话来? 宇文睿于是心情大好,涎着面皮扑上来,双臂伸展环住景砚的脖颈:“阿嫂说的对极!天子的身体怎么能随便给别人看?” 景砚躲闪不及,被她扑了个正着,又不敢认真挣扎,怕碰痛她的伤口,硬撑着肃然的表情道:“漠南女王毕竟对你有恩……” 宇文睿使劲儿点头:“阿嫂说的,都对,都对!” “所以,这件事归根结底,怪皇帝自己胡闹!若没你自己先胡闹离宫,怎么会惹来漠南女王的逾矩?” “对极,对极,怪我,怪我!” 景砚被她缠得无法,故意嫌弃道:“还赖着哀家做什么?脏兮兮的,快让侍女服侍你好好擦拭擦拭身子。” 宇文睿闻言,眼珠儿一转,依旧猴儿着她,黏着声音道:“天子的身体怎么能让小小的侍女看去?简直是逾矩。” “……”景砚一滞,心中突生出不妙的预感。 “天子的身体,自然只能让这天下间比天子还尊贵的人看,才不逾矩。”宇文睿犹自笑忒忒道。 她说着,扒住景砚的脖颈,温热的呼吸再次扑在景砚的耳畔:“所以,阿嫂帮我擦拭吧……” 景砚再度瞪圆了杏眼,身体绷紧,急道:“你……” 宇文睿早知她会出言拒绝,登时委委屈屈道:“我流了好多血,阿嫂都不心疼我……” 景砚听得头皮发麻,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侍女备好沐浴的浴桶,便被宇文睿屏退了。 她三下五除二地扯下|身上的累赘物,踏入浴桶中,生龙活虎的模样,哪里像是受过重伤的人? 景砚看得目瞪口呆。 宇文睿的腰身以下浸在水中,花露的甜香气息伴着蒸腾的水汽熨帖过她的肌肤,令人心醉。 “舒服!”宇文睿眯缝着双眼,喟叹一声。 景砚脸一红。 宇文睿勾着唇角,促狭地三扯两扯,扯歪了贴身的亵衣,故意露出右侧胸口和大半个小腹,右手扬起,冲着景砚勾了勾,腻着嗓音道:“阿嫂,来啊,来啊!” 这无赖! 景砚的脸更红了,心里恨不得抽打这小冤家一顿。她眼观鼻,鼻观心,做老僧入定状,走近浴桶,浸湿浴巾,轻轻地擦拭宇文睿的左臂。 宇文睿可不喜欢阿嫂这样淡定,她既已探知对方会被自己的身体所吸引,怎能不大用特用? 于是,她右手在后背舞动两下,拉掉亵衣的系带,一把丢开,就这样赤|裸|裸地站在景砚的面前,脸上却笑得可爱:“阿嫂,我的身体好看吗?” 景砚的动作一滞,这个定是再也入不下去了,她努力绷着面皮,双眼呈放空状,“再闹,不给你洗了!” 宇文睿打蛇随棍上,凑近来,干脆环住景砚柔软的腰肢,“这浴桶大得很,阿嫂也出了一身的香汗,要不,我们一起洗吧!” 第126章 好疼 “要不,我们一同沐浴吧!”宇文睿拢住景砚的娇躯,腻着嗓子,顺便把自己身上刚刚沾上的水珠都蹭在了她的身上。 “给哀家好生的!”景砚嗔道,轻拍着她不安分的右手。 宇文睿就是喜欢看她似怒似嗔的模样,于是手臂更紧了些,嘻嘻笑道:“我当然是好生的,倒是阿嫂……” 她说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起景砚身上因为她的贴近而沾湿了水珠儿的裙裾,“阿嫂身上都湿了……” 宇文睿的本意是想调侃景砚因为自己的靠近而弄湿了衣衫,倒不如脱下来和自己共浴,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在景砚的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味。 景砚的耳根都红了个通透,心中羞怒:这小冤家口无遮拦的,什么浑话都敢说!是想逆天啊,还是怎的?便是和你共浴,你又能如何?之前在床榻上,厮磨了一刻钟犹自不知该当如何的,是谁人来着? 景砚冷哼一声,指甲掐住宇文睿的右手背,微微用力。她还真就不信了,自己养大的孩子,还能如何了自己! 宇文睿“哎哟”一声,极尽夸张地大声呼喝着:“好疼!” 其实,景砚哪里舍得十分用力?不过是小小地惩戒一下她,让她守些分寸罢了。听到这小冤家一声呼喝,景砚手上的动作一滞,脑中划过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难道真掐疼她了? 却见宇文睿苦着小脸儿,委委屈屈地撇着嘴角:“阿嫂掐我,欺负我……” 景砚嘴角微抽,明明是你先抱紧哀家浑说的好吧? 她目光如炬,捕捉到了宇文睿眸子中转瞬不见的狡黠,快要被她的惫懒无赖气歪了鼻子—— 好!很好!还学会扮可怜博哀家的怜惜了? 景砚想着,脸孔一板,双手一摊:“再胡闹,自己洗吧,哀家不管你了!” 宇文睿并不是个没分寸的,相反,除了在景砚的面前极尽无赖之能事,作为一国之君,她是个很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她见景砚此刻当真面露不豫,也不敢十分胡闹了,陪笑道:“不胡闹,不胡闹,只求阿嫂别不管我!” 少女讨好的声音软软的,景砚心头刚刚聚起的不快,也因着这份柔软而消散得无影无踪 “松手!”景砚依旧绷着面皮。这小冤家蹬鼻子上脸的能耐她是知道的,决不能让她看出自己不气了。 宇文睿闻言,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松开了束缚着景砚腰身的手臂,稍稍退后了些,目光却还黏着在她的身上,时不时地逡巡打量,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景砚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总算两个人能够安安分分地说说话,虽然这小冤家还是不怎么老实,要么伸着手臂拉拉自己的衣襟,扯扯自己的袖子,要么故意挺起胸来引起自己的注意。 景砚瞥一眼那娇小的坟起,心里默默地喷她:就这本钱,还好意思显摆呢? 腹诽归腹诽,内心深处,她还是很喜欢看宇文睿的身体的,虽然她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宇文睿的身形矫健修长,肌肤条理分明,每一条肌肉仿佛都蕴含着力量,却又不会让人生出壮硕的观感。若说耍无赖的、孩子气的宇文睿像只没长大的小兽,那么,此刻的她,更像是一只矫捷的豹子。那是景砚所不具有的修俊、敏捷与攻击性。 一个人之所以会被另一个人所吸引,大概就是因为对方有着自己所没有的特质吧? 此时的景砚,想不到这些,即使她想到了,也不敢深想下去。她轻揉着宇文睿的乌发,小心翼翼的。 宇文睿的发质浓密,散开在肩头,使得她平添了几分独属于女子的娇柔。景砚深恐自己用力稍稍大了,扯断哪怕一根。 宇文睿微闭着眼,像只餍足的猫咪,享受着景砚的温柔。 “无忧的头发好,又密又黑。”景砚不由道。 “阿嫂的头发更好。” 景砚轻笑,心神一松,想都没想道:“宇文家的女儿,都有一瀑好头发。” 话一出口,两个人皆都僵住了。 宇文睿的笑容仿佛冻在了脸上,怔怔地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景砚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她勉强维持着表情,紧接着道:“此番去漠南,幸亏了柴姑娘,算起来,哀家的心疾能够痊愈,也有她极大的功劳。” 宇文睿面色稍缓,轻“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景砚默默地替宇文睿洗干净头发,又细致地擦干净。其间,两个人各想各的心事,谁也没言语。一时间,寂静如夜。 “想来,柴姑娘该是早就知道吉祥的事了?”还是景砚率先打破了沉寂。 “唔,柴师姐早知道了,她总去漠南看吉祥。”宇文睿应道,她也极是不喜欢和阿嫂这般生分。 景砚淡笑道:“到底她们是亲姑侄。” 她顿了顿,又道:“可是柴姑娘却并没将此事告知逸王。” “阿嫂的意思是?” “麒麟必然是见过面的,以柴姑娘的性子,不可能不去见见自己的亲弟弟。” 宇文睿的注意力也从刚才的尴尬话题上被引开,“阿嫂是想说,这么久了,达皇兄却从没流露半分,这事古怪得很?以达皇兄的性子,绝不会忍住的……” 景砚帮宇文睿擦拭干净身体,又替她穿好衣裳,唤侍女拾掇干净,拉着她在床榻边坐下。 “无忧不觉得这些年来,逸王府古怪吗?” 宇文睿蹙眉,想了想道:“确实有些古怪,就连达皇兄,除了年节庆典惯例地参与,平日里竟然绝少看到人影。每每见到,总是沉默寡言的模样,再不像过去那般喜欢高谈阔论了。人也消瘦得厉害,几次要派御医去瞧瞧,都被他拒绝。问他是否病了,他也总是笑嘻嘻地说‘女人太多,忙不过来’。可细细思来,似乎又不是。” 景砚想象着宇文达对宇文睿说“女人太多,忙不过来”的情景,额角渗出一滴冷汗:能不能让皇帝学点儿好了? “莫非阿嫂发现了什么?” “无忧,”景砚深深地看了宇文睿一眼,“昔年,母后就对逸王府感到不安,那时候还不是逸王当家。你即位后,母后曾几次叮嘱,要多多提防。哀家素信母后的决断,这些年来,派人暗暗查访,尤其是你去漠南的这些时日,宫中屡有不安分的奴才。” “同逸王府有关?”宇文睿急问道。 “不错。” “达皇兄不是那样的人!”宇文睿辩道,“他虽然素性风流,为人行事难以令人全然认同,但若说谋朝篡位的心思,是决然不会有的!” “无忧,哀家说的,不是宇文达。” 宇文睿倏的瞪大双眼,盯着景砚。 “若哀家所料不错,前宗正,或许,还活着。” 宇文睿惊住:“阿嫂是说,宇文承吉是……诈死?” “或许。”景砚点点头。 “他为什么要诈死?还是他……当真有什么图谋?” 景砚目光深邃,定定地看着宇文睿:“当年,宇文信作乱,被高祖强力压下。宇文信的胞弟宇文仪大义灭亲,为剿其兄立了极大的功劳。后来,高祖皇帝大加封赏宇文仪,并将宇文信满门问斩。其后不足半月,宇文仪的侍妾诞下一个儿子,就是宇文承吉。世人都知道宇文承吉是宇文仪的幼子,可是,我大周琅嬛阁却记载了当年的秘事。宇文仪早年间随高祖征战受过伤,从此之后再也无法行人道。那宇文承吉若非宇文仪的侍妾同他人所生,便极有可能是宇文信的遗子。” 宇文睿听得暗抽凉气,她知道,阿嫂既然这么说,那么这件秘事定然就是真的。她却从来不知道,琅嬛阁中竟有这等记载。这大周的禁宫内,真是有太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高祖皇帝英明睿智是自然的,可平心而论,宇文信阖府皆被抄斩,确实是狠了些,毕竟那些老人、孩子和女子,可能都是无辜的。哀家想,若是宇文承吉安守本分,就算他是宇文信的遗子,时过境迁,这一页掀过去也就罢了。他却显然是不安分的,只怕是,他所谋划者,甚大。” 宇文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沉声道:“达皇兄是仁宗皇帝的儿子,如此说来,宇文承吉当年收养他,也是另有所图了?” “宇文承吉如何收养了逸王,这件事涉及到母后当年宫中事,哀家没法查,更没法问。但,他既然声称逸王是当年战死的宇文庆的儿子,那么,就一定是有所图谋的。” 宇文睿沉默了。 景砚看着她,良久,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无忧,逸王府的情状如此复杂,你还打算让吉祥认父吗?” 宇文睿也深深地看着景砚,虽是询问,语声却极是坚定不可更改,“若我说,还想让达皇兄认下她,阿嫂会同意吗?” 第127章 逐鹿 雪后初霁,大周禁宫前面的御道尽头,伴着“嗒嗒嗒”的马蹄声声,转过来一行人。 为首的男子,郡王服色,外罩着裘绒披风,头上的风雪帽下是一张蜡黄消瘦的面庞。他身形细瘦,面带病容,端坐在马上,却是身形挺拔,腰间悬着的佩剑尚能衬托出他曾经的勇武。 “申全,陛下差你来传旨宣本王入宫,可有什么要事?” 申全被点名,双腿轻磕马腹,不紧不慢地挨近男子的坐骑,后错他半个马身以示恭敬,笑道:“王爷,您不是刚听奴婢宣了圣旨了吗?这会子怎么又问奴婢?” 男子闻言,扫了一眼身后远远跟着的侍从,低声哼道:“少跟爷这儿玩儿花活!你小子就是陛下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她宣本王到底所为何事,你小子会不知道?” 申全将他的警惕神色俱收入眼底,嘻嘻笑道:“我的爷,您可别难为奴婢。咱就是个侍奉主子的奴才,主子的心思,咱可是不知道的。” 男子冷哼一声,表示不信。 又行了约莫半箭之地,申全抬头,遥遥望着前方的禁宫南门德阳门,突然开口道:“王爷,陛下有旨,请您从五凤门入宫觐见。” 逸王宇文达的眉头微蹙:“陛下这是何意?” 五凤门是禁宫的侧门,紧挨着御花园与御苑,而御苑再往前,便是芷兰轩了。 申全依旧堆着笑:“陛下怎么说,奴婢就怎么告知王爷。至于有什么深意,奴婢就不得而知了。要不,等您面圣,亲自问问?” 宇文达的心中疑窦更深,却也不想再同他多费口舌,拍马率先转了个弯子,朝着五凤门的方向驰了过去。 申全刻意缓下步子,让几名随从越过自己跟了上去。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这几个人—— 当先的两个人,是逸王的亲信侍卫,一个叫郑宝,一个叫柯震,申全是认得的;可是,后面的那四个,就面生得很了。申全谨记着出宫前宇文睿要自己“细心观察逸王府有没有什么异状”的命令,将这一切,连并之前在逸王府的所见所闻俱都记在了心中。 一行人顺顺当当地进了五凤门,便依制下了马,宇文达的几名侍卫都候在宫外,只他一人,随着申全及几个小内监进了宫门。 约莫行了半刻钟,隐隐可听到御苑中兽嘶鸟鸣的声音,在这静谧空旷的银白天地间,倒也别致。 宇文达驻足,凝神听了一会儿,眼中似乎露出向往的神色,“这是云雀的叫声……竟然还有雪狼……呵,陛下当真是好兴致!她怎么不把芷兰轩的雪鹿放在御苑里让雪狼追着玩儿?” 申全听得嘴角抽了抽。他素知这位逸王爷早年间是个风流倜傥、口无遮拦的主儿,如今,虽不常见着,可这性子倒是分毫没改。 又行了十几步,不成想宇文达一语成谶—— 远远地,兽类显然受了惊吓的狂乱奔跑声越来越近,不仅如此,还间杂着呦呦的鹿类无助的哀鸣。 宇文达一惊,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由远及近的狂奔的白色身影,仿佛满地的积雪都奔腾起来了一般。近半丈高的雪鹿挟着劲风呼啸而过,看得几个人俱都呆住了。 申全快被惊掉了下巴:雪鹿养在芷兰轩中,一向温顺可人,若不是有人刻意伤害,它们是绝不会如此惊惧的。禁宫之中,谁人这么大的胆子!这要是惊扰了圣驾,还了得! 正当他腹诽之时,急促的脚步声亦是由远及近,蓝衫的小人儿,小脸儿红扑扑的,因为疾跑而沁出的汗水早被冷风吹了个干干净净。她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身上只一件宝蓝色的棉袍子,估计是为了跑动方便,外面的衣衫都被丢在了不知何处。这小人儿手上还没空着,左手捏着一张小小的弓,右手攥着一支比寻常短些的箭矢,循着雪鹿的足迹就追了过来。 雪鹿到底是善于奔跑的兽类,不是她一个小小孩童能够追得上的,转眼工夫,便跑得无影无踪了。而那个孩子,在看到宇文达一行的时候,不由得在一丈开外停住了脚步。 她浑然忘了雪鹿,也忘了手中握着的弓箭,停在那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宇文达,最后定定地凝着他的脸,似有困惑,又似不解。 宇文达也看着她,脸上渐渐露出了笑意。这孩子在禁宫中追着雪鹿跑,显然还是想用弓剑射之,着实是有悖礼法,可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喜欢,尤其是那股子无所畏惧的劲头,让他仿佛又见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宇文达心道。 或许是跟着大人入宫给哪位贵人问安的,自家大人不在眼前,她就此淘气起来了。 他心中想着,紧走几步,站在那孩子的面前。 他高瘦的身影,登时挡住了孩子头顶的太阳。 “你是哪家的女娃娃?在皇宫里这般淘气,不怕给你家大人召祸吗?” 那小姑娘却像是痴傻了一般,只顾着仰着脸,怔怔地看着他。 宇文达心中好笑,瞥一眼她手中的弓箭,温言道:“那雪鹿一向乖顺,你追着射它做什么?” 小姑娘的脸庞涨得更红了,拿着弓箭的双手动了动,似乎是想藏在身后,却又不知道心里动了什么心思,硬撑着没再动作。 宇文达顿觉这孩子很有趣,正要再问些什么,只见远处跑来两个宫女,急三火四的:“小祖宗,你可……” 二人惊见宇文达,又看到立在宇文达身后的申全,登时腿都软了,忙不迭拜倒行礼:“见过逸王殿下!见过申总管!” 宇文达诧异于二人对待小姑娘的恭谨神色,除了景嘉悦那无法无天的货,他还没见过谁敢在禁宫中如此“跋扈”呢! 盯着宇文达远去的身影,吉祥眨巴眨巴眼睛,抿着嘴唇,眼窝中漾出两汪水,快要哭出来了。 “你们刚才说,他是大周的逸王?” 两名宫女对视了一眼,点头道:“正是逸王殿下……余姑娘,回芷兰轩吧?若冻坏了你,奴婢们可担待不起。” 何止怕冻坏了她?要是被人知道这小姑娘在宫中这么胡闹,自己怕是都会遭责罚吧? 吉祥却定定地没动,语带哭腔道:“逸王?是爹爹的逸王吗?”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却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忙连哄带拽地扯走了她。 宇文达原以为会在重阳宫见驾,却不想被申全引到了离芷兰轩颇近的祺云殿,更没想到的是,等候他的,不止是皇帝,还有太后景砚。 他行过礼,被赐座,侍女奉茶,接着,皇帝便屏退了旁人,只剩下了三个人。 宇文达心中惊异,暗暗思索着圣旨上的话语,不禁问道:“陛下说要请几位重臣、宗室商议攻伐北郑之事,但不知其他几位……” 其他几位在何处? 宇文睿并没回答他,而是默然无语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宇文达被她探究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不安地瞥向太后,却发现景砚面容淡淡的,目光压根儿就没落在自己的身上。 宇文睿突然开口道:“达皇兄清减、消瘦得厉害,是不是府中的事务颇多,太过操心了?” 宇文达的神经倏然绷紧,笑道:“陛下说笑了!臣的逸王府杂务再多,难道还能多过陛下的皇宫?陛下的宫中尚能料理得井井有条,何况臣小小的逸王府?” 宇文睿闻言,微眯着眸子,笑道:“朕的后宫能井井有条,那是太后细心打理的功劳!” 景砚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横了宇文睿一眼。 宇文睿假装没看见,续道:“所以啊,达皇兄也该娶一位嫂嫂打理府中的家事才对。” 什么叫“也该”娶一位嫂嫂? 景砚恨不得立马缝了这小冤家的嘴。 宇文达却一时没想到别处去,唇角一勾,换上一副浪子模样,嬉笑道:“臣的性子,陛下素来是知道的。这女人多了嘛,拈酸吃醋犯口角的,就是麻烦……” 他见太后和皇帝面色微变,话锋一转道:“所以啊,陛下就饶了臣吧!若娶了王妃,定是哪家的闺秀,日日拘着管着臣,臣还不懊糟出病来?何况,臣向来怜香惜玉,总舍不得她时时刻刻为臣黯然伤情吧?” 宇文睿听得嘴角微抽,心说朕看你现在就病了!还是女人太多了,榨干了精气神的病! 她既为女帝,自然见不得天下男子不拿女子当回事,一时气血上涌,冷冷道:“达皇兄既然如此怜香惜玉,可还记得九年前漠南的阿拉坦·塔娜?” 宇文达面色微变,笑得僵硬:“不怕陛下笑话,臣昔年四方游历,所见过的女子颇多,什么漠南的……塔娜?呵!臣当真记不得了!” 宇文睿恨恨地咬牙道:“可怜漠南长郡主,为你诞下了孩儿,又含辛茹苦地抚养幼女,你竟然不记得她了!” 宇文达神情大震,脑中疏忽划过刚才那个追逐雪鹿的小姑娘的身影。 第128章 欣然 “陛下真会说笑!就算是臣在九年前同那漠南的什么塔娜如何如何了,孩儿如今得多大了?”宇文达说着,笑道,“难道她如今才想到来替孩儿寻父?还是她将御状告到了陛下的面前求陛下给做主?呵!不想陛下国事繁忙,还要料理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宇文睿的面色铁青,瞪视着他,怒道:“都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还笑得出来!亏朕还向来推崇你洒脱豪迈!这些年来,塔娜郡主何尝没来大周寻过你?得到的是什么?还不是回回吃了你逸王府的闭门羹?” 宇文达神色微变,继而换上了一副嬉笑模样,“定然是她被我府中的宠妾见到了,赶了出去……陛下不知,这女人家争风吃醋起来着实……” 宇文睿猛然一拍身前的书案,恨道:“漠南长郡主已经身故,她生前不惜违逆亲生父亲为你养大孩儿,你这般说她,不怕遭天谴吗?” 宇文睿面色又是一变,垂头轻笑道,“天谴好啊!若这世间所有的做恶之人皆遭天谴,这天下可就干净了!” 景砚凝神听了一会儿君臣二人的对话,忽然开口道:“逸王,此处除了我与皇帝,并无旁人,你不妨将心里话坦言。” 宇文达一滞,转脸看向景砚,摇头道:“臣并没有什么心里话需要坦言的。太后知道的,臣最是个胸无大志的,陛下的军国大事,臣不懂,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宇文睿愤然指向他,恨道,“你也是大周的臣子,宇文氏的子孙,怎么能如此颓然不思进取?” 宇文达并不反驳:“陛下教训的是。臣确然就是不思进取。臣只求活着时能得陛下的庇佑,尽享逍遥快活的日子,纵然一朝身死,身后子孙也能安然无虞地活在世间。” 宇文睿听得紧锁眉头。 景砚接言道:“逸王,你入宫时经过了芷兰轩,那里……” 不待她说完,宇文达抢道:“太后,陛下,臣府中还有事要处置,若无他事,臣请告辞!” 说着,双膝跪倒,竟是行起了大礼。 难道从未谋面的亲生骨肉比你府里的什么破事儿还重要? 宇文睿快被宇文达气歪了鼻子,瞪圆眼睛,正要发作,却见他居然行起了三跪九叩之礼—— 今日的逸王宇文达处处透着诡异感。 宇文睿的怒斥于是没有出口。 “福寿之祸,臣欣然也。告辞!” 宇文达说罢,拜过起身,却始终微垂着头,似是把所有的情绪都隐在了阴影中。他霍然转身,左手却紧紧按在悬在腰间的长剑剑柄上,大步流星地步出殿外,只留下一个决然的背影,仿佛是下了莫大决心,一去不复返。 宇文睿和景砚对视一眼,均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困惑不解。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漫天的大雪,渐渐地,雪花大如团,扑簌簌地跌落于人间。 宇文达大步走着,浑不觉得那硕大的雪花砸在自己的脸庞上,被滚烫的液体一触,顷刻间化为乌有。 他疾走着,突地顿住了脚步,低下头看着地面—— 这是之前他遇到那个小姑娘的地方。地上错落的雪鹿蹄印、人的足印,早已被飘落的雪花覆盖了,只留给他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人都没有出现过。 宇文达不甘心地驻足,怔怔地盯着芷兰轩的方向,不舍离去。 然而,他终于没有失望。不过才刮过三阵狂风的功夫,风雪中,小小的身影急急跑来,由远及近,最后在他面前一丈开外停住了。 依旧是单薄的蓝袍,红扑扑的小脸儿上蒸腾着汗水,一双凤目中闪着盈盈泪光,小小的薄唇张了张,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若非心中顾虑重重,宇文达极想脱下身上的厚衣裳裹紧这孩子,怕她冻坏了身子。 他顶着刺骨的寒风,一步步的,缓缓地走向小小的人儿,在她的面前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勉强挤出点点笑意,“怎么不拿弓箭射鹿了?下大雪跑不动了吗?” 吉祥使劲儿地摇着头,带得头上金色的坠脚,连同泪水,都飘舞在了风中。 “射死了它,它的爹爹和娘亲会难过的……” 宇文达闻言,眼眶更是通红 “好孩子!”他右手抖着,似是犹豫了一瞬,最终贴上了吉祥的脸颊,不敢用力,只轻轻地搓了搓。 吉祥委屈的泪水更是夺眶而出,她张了张嘴唇,又闭上,到底是不甘心地再次张开,小小的、低低的童音,却不亚于一个闷雷,碎散在宇文达的耳边—— “爹爹……” 宇文达倏然惊醒,心中瞬间同时充斥了酸软感和惊恐感。他顾不得享受某种满足,惊惶地扫视了一圈四周,见远远的一队侍卫沿着宫墙巡逻,连忙站起,转身便要走。 吉祥见他这般反应,还以为自己突然唤他“爹爹”惹他生气了,登时手足无措,心急之下,泪水更是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 却见宇文达又转回身来,垂着眸,不错眼地盯着吉祥,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入脑中。他猛然拽下悬在腰间的常年佩戴的螭龙云纹玉佩,拉过吉祥的小手,塞在她的手中,又合紧。 “好孩子,你叫什么?” “我叫吉祥,大名叫宇文棠。娘亲说,她和爹爹在海棠树下相遇,才有了我……” “好!这名字好!” 宇文达最后冲着吉祥笑了笑,似欢喜,又似苦涩。然后,他按剑疾走,再没回头,只留下吉祥一个人在风雪中哭泣。 祺云殿中。 宇文睿怒意难平:“没想到达皇兄如今竟变成了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只知一味享乐吗?他都不问问那孩子的详情,就这么走了!” 景砚深深地看了一眼,没言语。 宇文睿又气又愧:在漠南女王面前应承下来的是她,极力要让吉祥认父的是她,说服阿嫂让逸王从五凤门入宫的是她,吩咐申全去逸王府传旨的也是她……可如今,却是这般结果。纵然她性子再洒脱,她终究是天子,哪位天子不喜欢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哪位天子能受得了有人不服从自己? 景砚见她愤然的模样,真怕她和自己过不去,再懊恼出病来,加重了伤势,忙柔声劝道:“皇帝的初心还是好的。” 宇文睿听到景砚柔软的声音,心底里也软了,可砸摸咂摸滋味,更觉得自己没用得很,蹙眉道:“他不认,难道我还能硬把吉祥塞到他怀里?” 景砚莞尔,道:“或许这事不怪皇帝。逸王的言语、行为多有怪异,皇帝发现了吗?” 宇文睿挑眉,“阿嫂也发现了?” 景砚点头道:“不过,究竟怪异在何处,哀家一时也想不明白。” 宇文睿不禁蹙着眉,细思宇文达之前的一言一行。 景砚心疼她,恐怕她多伤心神牵扯了身上的伤,又劝道:“先不想这些。下雪了,这祺云殿里冷得紧,还是先回寝宫去吧。” “阿嫂冷了?”宇文睿急问。 “不是哀家,是怕你带着伤……”景砚说着,恰对上宇文睿熠熠的目光,不自然地撇过脸去,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宇文睿大喇喇地翻过书案,紧走到景砚面前,歪着头,调皮地看着她,“阿嫂心疼我?” 同时,还拉过景砚的手,合在自己的掌中。 景砚一羞,极想甩开她的手,又深恐扯痛她的伤口,只能侧头看着窗棂外的飘雪,脸颊泛上莫名的红晕。 一时间,气氛突变。 宇文睿盯着景砚微赧的侧脸,心尖上一痒,继而浑身都觉得痒了起来。她极想对景砚亲近,再亲近些,又怕唐突了她—— 宇文睿虽然开蒙晚,但到底也算是幼承庭训,她性子再跳脱,也是随着御书房的师父一本本正统书读过来的。她不再是个小孩子了,祺云殿是议政之所,并不是后宫寝殿,在这里做什么亲昵之举,她怕,怕阿嫂会难以接受。 然而,越是在这样的地方,宇文睿的心里越觉得痒得厉害。 禁忌,是不是只有被打破,才让人更觉得刺激?才更可以证明什么? 宇文睿再次蠢蠢欲动,她又向景砚凑近了些。 景砚觉察出来她靠近的热度,下意识地后撤,却被宇文睿厚着面皮扯紧。 “阿嫂看外面的大雪,又是一年过去了。” 景砚凝着雪色,默然不语。 宇文睿轻笑,道:“犹记得当年,阿嫂亲自接我入宫,我还悄悄埋怨阿嫂害得我不能做大侠了呢……” 景砚闻言,嘴角不由得也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可这世间事,就是这般难料,”宇文睿偏头看着景砚,深情道,“时过境迁,谁料我竟对阿嫂……呵,‘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古人诚不欺我!” 不成想,景砚却勃然变色,惊道:“无忧,大事不好!” 第129章 情思 “无忧,大事不好!” “怎么了?”宇文睿突见景砚的脸庞倏忽变了颜色,之前的所有旖旎氛围登时荡然无存,心里也是一惊。 景砚盯着她,没说话,眼中划过一丝困惑,秀眉微蹙。 宇文睿更急,忙拉过她,让她正对着自己,努力地在她的脸上搜寻异样的神色:“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说着,右掌摩挲过她的后背,覆在她的后心上,打算输真气给她。 景砚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不是哀家,是逸王。” 宇文睿瞪大眼睛,“阿嫂想明白逸王怪异在何处了?” 景砚的眉头依旧蹙着:“没有。不过,你方才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哀家猛然忆起逸王之前那句话了。” “阿嫂是说……” 景砚缓缓与宇文睿对视,两个人异口同声:“福寿之祸,臣欣然也。” 宇文睿顾不得欢喜于同景砚的心有灵犀,急问道:“这话说得确实古怪,可达皇兄到底是什么意思?” 景砚的目光深沉,似是在极力思索:“当时,逸王是对你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不错,达皇兄是在行了礼之后,说的那句话。” “可这不是在大典之上,他也不是初次面圣,更不是祭奠时跪拜祖宗,何至于行此大礼?” 宇文睿点头道:“我也困惑于此。便是日常的上朝,我嫌那些繁文缛节啰嗦麻烦,早令礼部改了。何况,当时的情景,连上朝都不算,不过是寻常的君臣议政。” “是啊,他是宗室子弟,又是郡王的身份,不至于如此……”景砚喃着,突地豁然,提高声音道,“伏寿!是伏寿!” 宇文睿不解地看着她:“福寿怎么了?” “此伏寿非彼福寿,应当是指东汉献帝的伏皇后。建安年间,曹操专权,因董承等人密谋诛曹,而与之结仇。后来,曹操不仅杀了董承,还闯入后宫,要杀董承之女董贵人。当时,董贵人怀有身孕,汉献帝极力央求曹操饶过董贵人和肚中的孩儿,但仍被曹操无情地杀死。献帝的皇后伏寿目睹了这一切,从此之后,她对曹操更是心怀恐惧,恨意也是愈深,私下里更是联络群臣,想要除去曹操。” 这段惨事,宇文睿也是读过的。她的脚底不由得泛上凉意来,喉间发紧:“可是伏皇后最终还是……还是被曹操所害……” 她的眼中现出惊恐来,“达皇兄他……他是要效法伏皇后?可是,谁是曹操?” 景砚与她四目相对,同时说出口:“宇文承吉!” 夕阳已落,夜幕渐垂。 宇文达甩了甩手中出鞘的长剑,几滴血红溅落在莹白无垢的雪地上,于是白者更白,朱者更朱。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额角上沁上一层冷汗,脸色苍白,持剑的手也有些颤抖。 看着地上的血点,宇文达不由得苦笑,默然自嘲:不过就是杀死几条走狗,竟然就累成了这副熊样!这副身体,还真称得上“残破”二字! 既已如此残破,留之何用?不过就是给他人添累赘罢了! 如此结果,甚好! “爷!都处置妥当了!”疾风劲雪中,两个高壮的汉子急急朝他走来。 宇文达点点头,道:“辛苦你们了!” 柯震晃了晃脑袋,大咧咧道:“爷您说的是哪里话?这些畜生,咱们忍他们的鸟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就想料理了这起子鸟人!” 他是草莽出身,原是聚啸山林、占山为王的。昔年在山下劫宇文达的道,反被宇文达教训了一番,他折服于宇文达的气度武功,遂一意追随于他。 郑宝却是逸王府的家生子,自小跟随着宇文达,自然要比柯震拘谨守礼得多,也更尊崇宇文达。他问道:“爷,接下来怎么做?” 宇文达扫过二人的脸,正色道:“本王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从今以后,宫里那个叫吉祥的小姑娘,就是你们的主子。你们追随本王多年,忠心耿耿本王是知道的。过去如何待本王,今后就请如何待吉祥!” 他说着,掷剑于地,对着二人拜了下去。 二人大惊,忙不迭也拜倒在地:“王爷这是折煞我等了!” 宇文达扶住他们,把身上的银票,连同散碎银两,并一应值钱的配饰,都塞给了二人。 “事情了结后,你们就速去投奔陛下,将逸王府所有的隐秘都告知陛下。陛下定会重用你们。你们跟随本王多年,主仆一场,没提你们争个好前程,本王心中有愧。此一去,你们也可以某个出身,立些军功,到时候封妻荫子,方不失为人一世。” 二人愕然,“什么事情了结?王爷难道要孤身回去?” “不错!那些作孽的,本王早该料理!”宇文达说着,眸色一黯,“怪只怪,本王一时软弱,又中了他们的道儿……只以为一辈子装疯卖傻苟延残喘,不成想他们越来越嚣张,伤天害理的事越做越多……今日我顾念旧时情意再忍下去,难保哪一天他们不对我的吉祥下手!” 他凝着二人:“本王的错,本王自去赎罪。你们,只要尽全力,护周全我的吉祥便好!若她安然,本王就是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你们的!” 二人闻言,心中更急。柯震更是大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王爷是金贵之人,怎么能去以身涉险?就算是去拼命,也得我们跟着才成!要不,咱们去找皇帝给做主!” 宇文达摇头,痛苦道:“是本王纵容了他们!如今又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大丈夫畏畏缩缩苟延残喘,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拼了这条性命,也不能让他们再来害我的吉祥!” 二人仍是苦劝,宇文达掣剑在手,格在颈间,“你们不走,本王就自刎在你们面前!” 祺云殿。 宇文睿急令内侍宣何冲觐见,又慌忙唤来申全询问在逸王府的所见所闻。 “你说你在逸王府宣旨完毕,逸王还让你等了许久?” 申全见皇帝面色不善,端坐在一旁的太后也是一脸的肃然,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据实答道:“是。逸王当时对奴婢说,许久没面圣了,要换件鲜亮衣衫,于是就去更衣了。奴婢只好在前厅等待。” “他去了多久?” “奴婢没看时辰,约莫着,该有半个时辰。” 宇文睿咬牙不语。 天子宣召,又是要议军国大事,居然敢耽误半个时辰,只为了“换件鲜亮衣衫”?如此情状,若非惫懒无视皇命,便是……有什么隐情了—— “你看逸王接旨前后,可有什么异样?”宇文睿追问道。 申全拧着眉头,极力思索当时的情状,他突地灵光一现,道:“奴婢想起来了!逸王殿下当时似乎手在抖!” “手抖?确定吗?” 申全使劲儿点头道:“确定!奴婢记得,逸王殿下接旨的时候,还险些将圣旨掉在地上,可把奴婢吓出了一身冷汗。” 宇文睿倒吸一口凉气,涩声道:“还有什么?” 申全又努力想了想,道:“逸王殿下接旨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但更衣之后,像是好了许多,也红润了些。” 宇文睿无力地靠在座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挥退申全,一转头,对上景砚担忧的目光,才尽力挤出一点儿笑容,却是无比苦涩。 “阿嫂,恐怕是我错怪了达皇兄了……” 景砚心疼她身有重伤,还要忧心国事,温言道:“想来逸王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宇文睿霍然站起,咬牙道:“达皇兄此一去,只怕凶多吉少……” 景砚见她急切的模样,心头一慌,忙也起身,道:“你要做什么?” 宇文睿攥紧拳头:“他是吉祥的爹爹,是仁宗皇帝的儿子,决不能坐视不管。我要带兵去逸王府……” “不准!”景砚被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管不顾地扯住她,“你是皇帝,怎么能亲身涉险?还要满朝的武将做什么?” “可是我答应了吉祥要帮她寻爹爹,答应了漠南女王要善待吉祥,她的爹爹如今却身处险地……我、我可能一直在误会达皇兄……他如今八成是豁出性命和人拼死活去了!” 她的声音懊恼,又透着些许无助。 景砚越听越觉得心疼,更思及她为自己之病赴漠南的种种,还有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便再也顾不得矜持,拥她入怀。 “那不怪你,无忧……个人自有天命。你是皇帝,就该凌然于天下人之上……他们是你的子民,该当服从你、尊崇你……” 理智又如何?博览群书又如何?面对在乎的人,什么“民为重君为轻”,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皆是天边浮云。理智矜持如景砚,此一刻,她唯愿她的无忧是这天下唯一的王,唯愿她的无忧,无忧。 然而,不等她言毕,不等柔软的情思荡漾开来,“轰隆”一声巨响,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继而,遥远处,黑烟骤起,火光冲天。 第130章 残忍 正错愕间,何冲赶来见驾。 “臣何冲参见太后,参见陛下!方才的巨响声,没惊吓到二位吧?” 宇文睿没看他,而是拧着眉头盯着窗外,沉声道:“何卿,刚才是什么声音?” “陛下恕罪!具体是什么情况,臣尚不得而知,但已经派人去查了,想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宇文睿的心中更觉不安,觑他一眼,道:“你且起来。朕听着倒像是引火之物爆炸的声音……” “难道是年节下哪里的大炮仗响?”何冲猜测道,同时壮着胆子看皇帝的脸色。 见皇帝面色没变,他心里才暗舒了一口长气—— 那么大的阵仗,怕是整个帝京城都被震得颤了三颤,什么大炮仗能有这等威力?十有八|九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何况,响声传来的方向还是……何冲想着,不由得一凛。 皇帝的年纪愈长,天子的威仪也愈重,愈发的令人不敢直视了。说句不恭敬的话,何冲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对她的性子,了解个八|九不离十。是以,他宁可胡乱猜度一句,也不肯先入为主,替天子做了主张。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事儿又可能牵涉到宇文氏宗族,谁不知道大周自太|祖皇帝开国时起,兄弟闾墙、骨肉反目的事儿,屡见不鲜?为了自家安危,还是少猜度圣心为妙。 “据你看,是哪个方向来的声音?”宇文睿突问道。 “依臣听来,像是从东南方传来的。” “东南方,东南方……”宇文睿喃喃地重复着。 东南方,可不是逸王府的方向吗? 这时,一直端坐在一旁静默的景砚,似乎已经料到了她心中所想,开口道:“何爱卿,这几日宫里可还平静如常?” 何冲忙道:“太后明鉴!自从前几日扣住了那几个不安分的宫人,再没人敢胡作非为了。” 景砚点点头道:“那几个人现在如何了?” “太后请放心,都已经秘密□□起来了。” 见宇文睿面露不解,景砚朝她淡笑道:“就是前日同皇帝说起过的,皇帝幸漠南期间,宫里的几个不安分的奴才。” 宇文睿应了一声,心中仍是困惑:当时她只顾着黏着阿嫂,并未细问,不知这几个奴才是做了什么不安分的事儿。 景砚又转向何冲,问道:“可都招认了?” “有两个招认了的,还有几个骨头硬的……不过,太后放心,在慎刑司中,不怕他们不招。” 景砚闻言,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没有人天生就是残忍的。曾经的她,也秉持着温良恭俭让的圣人教诲,可是,身处高位,她从不想算计别人,却有人来算计她!人无害虎心,虎却有伤人意!若她不知也就罢了,被他们害了,全怪自己愚笨;既然被她知晓了,她又怎能由着他们胡来?怎么能容忍他们,在将来的某一天,伤了她的无忧? 人越长大,越历事,越残忍。既然有人要性命相搏,那么,她也就奉陪到底! “何爱卿,你是总领内廷安危职责的,就要时时刻刻给哀家瞪大了眼睛,在这禁宫之中,不论是谁,胆敢私论朝政的,胆敢妄议天家事的,甚至于敢危及主子名声、性命的,速报于哀家和皇帝知道,决不轻恕!” 何冲的脊背不由得挺直,口中回着“谨遵懿旨”,心中却是一阵忐忑:太后说“不论是谁”,那么侍奉太皇太后的玉玦姑姑,算不算呢? 宇文睿闻言,心中微愕,她有些不认识这样霸气的阿嫂。唔,怎么形容呢?有点儿陌生,还有点儿让人心动…… 恰在此时,申全急冲冲地进殿禀道:“陛下!太后!” “慌什么?”宇文睿嫌弃地睨他一眼,“什么事?” “逸王府……逸王府不知何故炸了!然后又燃起了大火!” 宇文睿惊起:果然是逸王府! 夜色中,爆炸引起的冲天黑烟模糊了人们的视线。呼救声,喊叫声,“噼哩噗噜”的火星子乱窜声,屋架倒塌声……混杂在了一处。 幸好逸王府所在的地方,同最近的邻居尚隔着一街的距离,才不至于殃及无辜。 这里一出事,御林军、京兆尹衙门全都出动了救火,连同相邻的人家,也怕连累了自己,担水的担水,扑火的扑火,还有怕伤了自家性命的,纷纷拖家带口地逃出了家门。 混乱之中,谁也没注意到,逸王府的后门处,悄悄潜走了十几个人,还拖拽着几匹马。 仗着夜深难辨,又是后门背街少有人注意,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城门口,又趁乱混出了城。 狂奔了不知多久,直到回头时再也见不到大周帝京城的轮廓了,于辅尧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急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所剩无几的十几名护卫也都随之驻足。 “尊主?尊主,您可还好?”他拉住宇文承吉的马,担心地问。 宇文承吉早已经无力地委顿在马背上,他已是耄耋之年,本就虚弱,哪里经得住这通折腾? 听到于辅尧熟悉的声音,他勉强张开眼,费力地挣扎着:“辅尧……” 却不想,脑中一阵眩晕,坐立不稳,一头栽下马来。 “尊主!” 众人大惊,忙七手八脚地扶起他。 宇文承吉滚落在地,扑了一身的雪,头脸也被磕破了,衣衫也扯坏了,真可称是狼狈不堪,一代枭雄,哪还有半分曾经的模样? “这畜生!”宇文承吉狂吼一声,“坏了老夫的心血!早该宰了他……” 他怒急攻心,喉间一甜,“噗”的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于辅尧惊得一抖,眼眶都急红了,“尊主莫急!且宽宽心!属下已经飞鸽传信了。只要向北走,定会有人来接应我们。” 他勉强将宇文承吉扶上马,又不放心他一人,焦虑之下想与他共骑,一转眼又看到了尚呆坐在自己马上的如意,终究是唤过一名心腹侍卫护住宇文承吉,自己则折回去,想要再与如意同骑。 突地,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响,由远及近,越发的急促。 有追兵! 于辅尧大惊失色,慌忙扳鞍上马。可不等他们跑出去二十几步,对方已经赶了上来,显然马匹比他们的要精良得多。 来人也不废话,直接将十几个人团团围住了。 于辅尧心里一沉—— 黑衣,蒙面,个个都是身形壮硕的精悍模样,还都抽刀在手,明晃晃的,耀人双目。 这伙人,不是官兵! 若是官兵,没准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别的什么势力,那可就…… 不待他细想,有人越众而出,同样是黑衣,却没蒙面,笑得阴测测的:“于大总管,夜黑风高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宇文克俭! 于辅尧心头一阵慌乱,“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在这儿?”宇文克俭勾起一抹冷森森的笑意,“自然是来恭迎尊主大驾的啊!” 于辅尧才不信宇文克俭能如此忠心,而他更困惑的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总管是在问我怎么知道逸王府炸了的?还是问我怎么知道尊主路径此处的?” 他话音甫落,忽听得“啊”的一声惨叫,护在宇文承吉身后的侍卫已经被一人砍于马下,只剩下宇文承吉一人昏昏沉沉地伏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那砍人的,竟是于辅尧的手下! 那人动过手,挥着手上的长刀,便对上了于辅尧一行人。 一股悲凉之感,从于辅尧的心底泛了上来。他大吼一声,从马鞍上跃起,人影闪过,“噗”的一声,之前砍人的那人已经身首异处,尸首跌落在雪地上,鲜血迸溅。 于辅尧一个旋身,落在了宇文承吉的身后,护住他;那死人的长刀已经到了他的手中,直指宇文克俭。 他露了这一手,宇文克俭也被惊住了。 怔了一瞬,宇文克俭无所谓地一笑:“大总管好身手!但不知大总管浑身都是铁,能捻几根钉?” 于辅尧眼见对方几个人已经围定了自己之前的坐骑,还有同骑的如意,眼眶发热,声音却透着不甘:“你要如何?” “呵!大总管这还算有点儿谈生意的样子!”宇文克俭说着,话锋一转,直白道,“请尊主传位于我!我定会护尊主周全!不然的话……” 他的眸子中迸出杀意。 此时,几近昏迷的宇文承吉却开口了,声音含混。 宇文克俭凝神细听,才听得清楚—— “老夫就是死……也不会……不会受你这黄口小儿的威胁!” 宇文克俭仰天大笑:“哼!叔祖还当自己是说一不二的尊主吗?或是大周的宗正?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还真不信,到了如今的地步,你手里还能剩下什么!既然如此,就别怪俭儿不客气了!从此之后,便没人和我抢天下了!” 他紧接着,只丢下一个字:“杀!” 登时,一群蒙面黑衣人直扑向于辅尧众人。 第131章 忘我 宇文克俭的手下精悍,只几个来回就把随行的十几名护卫砍杀了大半。于辅尧纵然武艺高强,双拳也难敌四手,他不敢恋战,护住了身前的宇文承吉,拨马朝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宇文克俭岂会纵虎归山?立刻命手下的人马不停蹄地一路追赶。 日出日落,日落如出……于辅尧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 他情知逸王府炸了,又着了这样大的火,朝廷不可能无所察觉。宇文睿和景砚不是糊涂的,不会由着这件事如此善后,定然会派人彻查逸王府之事,那些炸不干净、烧不干净的证据,不需很多,尊主的隐秘事便会天下皆知,到时候他们这些人也是逃不过被追捕的命运。与其等到那个时候再做打算,倒不如先行一步,直接去投奔北郑的少尊主。有少尊主护着,相信尊主的病也会有所好转的。将来终有一日,时机成熟的时候,少尊主挥雄狮,剑指周土,也可一雪今日之耻。 心中虽然这般想着,可是看看自己,再看看只余下的三名护卫,于辅尧顿觉黯然。尤其是,他一心顾着保护宇文承吉逃走,全来不及照管被宇文克俭的手下围住的如意。不知她如何了,是死是活…… 于辅尧长叹一声,到底是情义难两全!罢了,且不想这些了。 他红着眼眶,甩了甩头,指着前方黑黝黝的山影,扬声道:“兄弟们!转过前面那道山口,就会有人来接应咱们了!” 跟着他的三个人,当真是人困马乏,被一路追杀得如丧家之犬,这时节恨不得立马见到个救星。筋疲力尽中,听到他这话,才回复了几分气力,恨不得立时翻过山口去。 于辅尧的话音刚落,幽暗的夜色中,自他们来的方向,隐隐传来了马蹄声。 众人快被这熟悉的声音吓破了胆子,再不敢耽误,忙狠抽一鞭,朝着山口出转了过去。 终于到了! 于辅尧暗松一口气,又担心地轻唤身前的人:“尊主?您如何了?咱们终于到了和少尊主约定的接应地点了,再往前行一个时辰,就是北郑的地界了!” 宇文承吉的状况极差,一路奔波,几乎被折腾去了大半条命,他呻|吟一声,“也不知能不能……活着见到庆儿了……” “尊主莫说这等灰心话,少尊主收到咱们的信儿,定会来接应的。” 正说话间,半山腰上一晃,现出一中年一青年两个男子的身影来。 黑衣,并没覆面。 借着月色的光亮,宇文承吉昏花的老眼突地看得清楚了—— “庆儿!我的庆儿!”他苍老而尖利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对面的年轻男子皱了皱眉。 恰在此时,“哒哒哒”的马蹄声近,十几道寒光同时闪过,十几把长刀脱鞘而出,十几个人二话不说,十几匹马直直向着于辅尧一行人冲了过来。 不等于辅尧抽刀迎战,半山腰上的中年男子忽的在空中一扬手,劲喝一声:“射!” 霎时间,铺天盖地一般,几十支箭矢同时射向宇文克俭的手下,继而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响彻夜空。也有冲杀在后的,急用长刀格挡箭矢,却架不住第二轮劲射。 如此,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十几个蒙面人没留下一个活口,皆都栽落马下,连座下的马都没得幸免,也都被射成了血葫芦。 于辅尧初时惊愕,待得看到遍地的死尸、死马,大喜过望。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请问,阁下可是少尊主手下的兄弟?”他冲着半山腰上抱了抱拳,高声道。 不成想对方却没言语,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唯有空气中渐渐飘散开来的血腥气息,提醒着他,眼前的一切不是他的想象。 他身后的三名侍卫早已经沉不住气了,其中一人忍不住喝道:“我们于大总管问你们话……啊!” 一声惨叫之后,随之是“扑通”跌落下马的响声,接着,那人便没了气息。 于辅尧的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 眼前的情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这些人,当真是少尊主的手下吗?为什么会对自己人动手? 一时间,静寂无声。剩下的两名侍卫,惊悸于之前那人的死状,别说开口说话了,动都不敢动了。 “庆儿!庆儿是你吗……”宇文承吉虚弱的声音划破了可怕的寂静。他在马上,颤巍巍地朝着半山腰伸着手,像是要够到那年轻男子的身体。 年轻男子再一次皱了皱眉头,不由地低声道:“啸叔,这几个人……” 中年男子却装作没听见他的询问,对着脚下的三匹马四个人高声道:“逆周奸细,妄想算计我大郑吗?可惜啊,你们打错了算盘!” 他说着,突地又在半空中一扬手。 于辅尧武功修为高,耳音颇好,这一次他听得清楚了—— 随着那中年男子扬起手,细微的弓弦绷紧的声音传来,那是箭在弦上即将离弦而出的摄魂之音。 “且慢!”于辅尧生怕对方脱口而出那个“射”字,急道,“阁下可是大郑太尉府中人?” 他说着,目光转向中年男子身侧的青年男子,殷殷的,“公子看着面熟……” 中年男子却抢白了他:“逆周贼子,少来蛊惑我家公子爷!” 于辅尧的瞳孔缩了缩,“你是宇……” “噗”—— 亏得他躲闪及时,这支箭只钉在了他的左肩头,不至于伤到要害。 于辅尧又痛又恨,咬牙道:“你们竟敢违背少尊主,可知面前的是何人……” 中年男子却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掌一挥,铺天盖地的箭矢从半山腰上倾泻而下。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刑部尚书、京兆尹、御林军统领,连同内廷侍卫总管何冲,一水儿地跪在皇帝寝宫的偏殿内,候旨。 偏殿阴冷,地砖上的寒气更是彻骨的凉,外面的劲风吹起,屋里面也泛起了寒意。 可是,没有人敢抱怨—— 大周的逸王府莫名地炸了,又勾起一场大火,烧了个乌烟瘴气几成废墟,这不啻于狠狠抽了诸位职官一个响亮的耳光。正月还没出,得,这回谁也别想好过了。 除了何冲,余下的几位大人还是头一遭在皇帝的寝宫内候旨。毕竟,他们这位陛下是个女儿身,虽说眼下大周最最尊贵的人皆是女子,女子的地位如日中天,可是这男女之防还是有的。 皇帝从没在寝宫中召见过臣下,难道是因为事出紧急? 几个人跪在地砖上,忐忑不安,脑中皆都转着这个念头。 “叫你不要心绪起伏,不要乱动……你偏!”安和郡主云素君已经忘了君臣之别,此刻她的眼中只有自己从小抚养的不听话的孩子。 她的睫毛上犹自挂着一滴泪,一双手却遵循着医者的本分,挥舞在宇文睿的伤口之上—— 剪开渗血的细麻布,小心地拆开,处置伤口,敷药,包扎……一气呵成。 逸王府爆炸、失火,只留下满地焦土和面目全非、七零八落的尸首,逸王宇文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宇文睿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又痛又怒,后悔于之前没有明了宇文达赴死的决心,更觉得对不起吉祥和漠南女王的托付。她心口的伤,本就没好利落,一时急火攻心,伤口开裂,跌倒在祺云殿里。饶是她修为深厚,才不至于疼昏过去。 这会儿,面对着云素君的责备,尤其是抬眸时划过景砚颤抖的、几乎被咬破出血的嘴唇,宇文睿挤出点儿笑容:“皮外伤……嘶……不怎么疼……嗷!阿姐你别戳我伤口啊!” 云素君不过是轻戳她一下,板着脸,泪痕却是难掩,“看你以后还长不长记性!” 宇文睿嘻嘻讪笑,回身去拉自己的衣衫想要穿上——她受重伤一事极是隐秘,越少人知道越好,是以下人们都被打发出去了。她总不能让阿姐或者阿嫂侍奉自己吧? 伤口撕裂,一动弹还真是疼啊! 宇文睿暗暗咬着牙,忍着痛意…… 咦?衣衫居然自己穿在身上了? 宇文睿惊异抬头,对上的,是景砚泪光盈盈的双眸。 “阿嫂……” 景砚却没搭言,像是失去了语言功能一般,手上发狠劲儿似的拉扯过宇文睿的衣衫,套在她的身上。看似发狠,其实那份小心翼翼和柔得发抖的动作,宇文睿是亲身体会着的。 “不、不疼……”此时此刻,宇文睿也像是失去了语言功能。 景砚依旧不说话。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狰狞的伤口,十年前,那个她初初深爱的人,回来的时候,躺在那里,胸口就是这样的利器伤,翻开着,像一张能够吞噬一切美好的邪恶的血盆之口…… 所不同的,十年前的,血干了,人凉了;而如今的,血是热的,人也是热的—— 强烈的、从没有过的恐慌,霎时间占据了她的心、她的神,她浑然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谁在身边,她咬破嘴唇,一簇温热的血珠儿渗出。而更温热的,是宇文睿的身体—— 是的,她抱住了宇文睿半|裸的身体,紧紧的。 第132章 撞破 在宇文睿的记忆中,这是景砚第一次主动抱自己。 阿嫂居然破天荒地“主动了”一次,是不是该喜出望外普天同庆?然而,宇文睿却忘了该如何反应——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令她措手不及。 她被景砚抱着,呆怔了一瞬。等到她终于意识到这一幕并非幻想,心底的狂喜终于抑制不住要喷薄而出的时候,她的动作却又滞住了。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砸在了她的颈间,变成凉凉的,顺着她的脖颈滑过,又擦着她的脖颈徐徐而下…… 阿嫂哭了?她心疼我,以至于心疼得哭了?我怎么能让她哭?心都要碎了! 这样的认知,让宇文睿什么都顾不得想了,反被动为主动,舒展双臂,拥景砚在怀,把她的脸轻轻按在自己的肩头上,抚摩着她的后背,由着她在自己的怀里哭个痛快。 景砚哭得很安静,泪水安静地流淌,唯有偶尔耸动的肩头,暴露了她此刻失控的情绪。她的泪水沁湿了宇文睿肩头包扎的细麻布,身体挤压着宇文睿心口的伤处,有点儿痛,却更让人开心。 痛并快乐着,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景砚的内心里,此时此刻究竟经历着怎样的煎熬,宇文睿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她直觉阿嫂是看到了那伤口的狰狞样子,心疼自己之伤。然而,细思起来,仿佛又不止于此。总之,就是很难过。 早知如此,不让阿嫂看到就好了。宇文睿暗想。 不过,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阿嫂那么心思细密的人,别说是自己就摔倒在她的面前了,就是躲得远远的,她也自有办法知晓一切。之前的事儿不就是明证吗? 所以啊,禁宫中的女人,都厉害着呢! 宇文睿偷偷长吁一口气,那架势,好像她不是“禁宫中的女人”似的。 她二人这般忘我地拥抱在一处,浑然忽略了旁边还立着个不自在的。 面对此情此景,云素君极想自戳双目:阿睿也就罢了,从小就是个没谱儿的;可太后,她是太后啊!是自己崇敬十年的人啊!她怎么能……方才,是太后主动抱住阿睿的吧?是吧?太后怎么能……主动呢? 若说之前知晓了宇文睿对景砚的心思,云素君还极不看好地规劝,还可以搬出“太后是先帝的妻子”这种说辞来阻止宇文睿飞蛾投火自讨苦吃,那么这会儿,眼前发生的一切,则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长嫂和小姑,女子和女子…… 云素君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久久解不开。她没法不联想到某个人,以及发生在自己和那个人之间的事。 这样可以吗? 这样对吗? 她心内的急剧波动不亚于惊涛骇浪,面上还撑着该有的礼数:她没法对眼前的一幕无动于衷;一个是当朝天子,一个是大周太后,身份在那儿摆着呢,她也没法轻咳一声提醒她们“失了分寸”;她能做的,只有尴尬地撇过脸去,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 屋内的三个人,各有各的状况,不,应该说是,都在状况之外,所以她们全都忽略了周遭环境的变化,直到—— “姑姑!姑姑……陛下歇息着呢!您不适宜进去……姑姑!”是申全焦急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 “姑姑!夜深了,请您……”这回是纯钧的哀求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逼眼前。 景砚是第一个醒过神来的,她下意识地推开宇文睿。 宇文睿不提防,被碰痛了伤口,闷哼一声。 景砚心慌,顾不得别的,忙又贴近她,柔着声音询问着,眼眶尚红肿着,脸颊上是难掩的泪痕。 此一幕恰被急闯进来的玉玦看了个清清楚楚。 景砚的余光,也同时瞥见了她,动作登时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头,俱都划过了惊悸。 云素君抢上一步,刻意忽略玉玦的存在,背对着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寻常一般,“陛下不过是偶感风寒,这会子热想来已经退了,只要安歇静养就好,太后不必太过担心……” 景砚也是个反应快的,忙点点头道:“突然就发起热来,哀家总是得来看看,才觉放心。” 宇文睿眨巴眨巴眼睛,情知这二位在配合着演戏。是怕玉玦姑姑看到了阿嫂抱住了自己,还是怕玉玦姑姑看到自己的伤口?玉玦姑姑看到了什么,母后便会知道什么。 这两件事,想来都是景砚不愿让太皇太后知道的。可是,宇文睿的内心里,却未必这般想。 杂芜的心思交织在一处,宇文睿于是再次忘了该如何反应。 玉玦侍奉太皇太后几十年了,那是何等的眼界?又是何等的气度? 她仿若根本没听到几个人佯装的对话,如往常般端然拜道:“奴婢见过太后,见过陛下!不知太后凤驾在此,惊扰了。” 云素君这位安和郡主,干脆被她无情地忽略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方才云素君挡住玉玦视线的当儿,景砚眼疾手快,拉扯过宇文睿的衣衫,这会儿又淡定地扶着宇文睿躺下,慈母般替她掖好被脚。不容宇文睿搭言,抢过话头儿道:“陛下偶感风寒,哀家不放心来此探望。” 说着,淡淡地扫一眼玉玦,“不知姑姑何事如此匆忙,还请不要惊扰了陛下的龙体为好。” 玉玦闻言,眉角不由得微挑。她本来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查一件大事的,初以为撞破了太后的事会令其尴尬无措,却不想太后竟抛来这么个“惊扰龙体”的大帽子,自己反倒成了没礼的了。 “太后此话让奴婢惶恐。奴婢有几个胆子,也不敢惊扰了龙体,只是奉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懿旨,来陛下的寝宫问几句话。不成想被几个小的绊住了,因是太皇太后交办的事,奴婢不敢耽误片刻,心里一急,脚下就慌乱了些,还请恕罪。” 景砚听罢,扫了一眼垂手立在一旁的申全和纯钧,不由得暗怪他们不得力,更恨自己之前指派了秉笔和侍墨,催药的催药,备膳的备膳。若有她二人在,怎会有此时的尴尬局面? 申全和纯钧被她的眼风扫过,不禁脊背发凉,缩了缩脖子。要是个寻常人,他们就算是拦腰抱大腿也定不让其进去的;可这位不是“寻常人”啊,太皇太后贴身侍奉的人,他们也只敢言语劝阻着,哪敢动手阻止? “姑姑既奉母后懿旨而来,谁人敢怪?”景砚淡笑,命人赐座,“不知母后有何懿旨?哀家这便去寿康宫听她老人家教诲……” 既然对方搬出太皇太后这座大山,景砚就只能打叠起精神应付。她面上虽然一派淡然,心里却已经开了锅,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玉玦站着没动,依旧一副端然模样:“不劳太后赐座!太皇太后着奴婢来,只是有几句话要问。奴婢说完,就不打扰了。” 这话越听越觉得刺心:打扰了什么?打扰了皇帝的休息,还是打扰了自己和皇帝…… 景砚没法不揪心。 她暗皱眉头,却已站起,对着玉玦欠了欠身,道:“母后有何教诲?请姑姑明示。” “太皇太后说,今日傍晚,突地爆炸声响,她老人家着实受了惊吓。可是,直到夜半时分,也并无一人来寿康宫通禀究竟发生了何事。” 景砚听得心惊。今日之事,确实是她的疏忽。逸王府炸了,皇帝的旧伤复发,还要询问各职官救火的事宜,桩桩件件都赶到了一处,竟忘了禀告太皇太后这一节。这事儿,往小了说,是忙中疏漏;往大了说,可就是无视太皇太后的尊位了。 只听玉玦续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唯恐京中发生了什么要事,皇帝急于处置,忽略了细处,也是有的。可老人家心重,睡眠又轻,唯恐皇帝年轻再吃了什么亏,故令奴婢夤夜来陛下寝宫中探问。谁承想,奴婢不仅险些被拦在外面不说,好不容易进得殿来,却看到了……太后和陛下……在了一处……” 景砚心中气苦:这位玉玦姑姑,便是太后的代言。她上一句下一句,似是在说皇帝如何如何,实则无不是在责怪自己。皇帝是治理国家大事的,可这宫中事务却是自己打理着的。太皇太后受了惊吓,皇帝不及时去问安,那是忙于国事,可自己不去安抚、禀以实情,不止失职,还有失|身为儿媳的礼数。 而且,玉玦姑姑刚才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话到嘴边,分明要说的是“太后和陛下抱在了一处”,那个“抱”字被刻意掩去了,余音却在。 此时此刻,景砚只想仰天长叹: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抱了那小冤家,只一瞬,就被人撞破了去!这份情,连老天都不允吧? 玉玦却不理会她心内如何做想,自顾自又道:“还请问太后,奴婢方才经过偏殿时,见那几位大人,不知何故跪在那里。还请太后明示,奴婢回去,也好回禀太皇太后,让她老人家安心。” 景砚顿觉头更大了。 第133章 芥蒂 “既如此,奴婢便告辞了。”听罢景砚的一番话,玉玦施礼道。 “姑姑慢走。”宇文睿倚在榻上,欠了欠身。 玉玦笑道:“奴婢瞧着陛下的面色,着实虚弱了些,该好生保养才是。” 景砚陪笑道:“哀家也是不放心皇帝的身子骨……” 玉玦撩一眼她仍然微红的眼眶,嘴角歪了歪,道:“陛下是太后教养长大的,自然比旁的人更上心。” 说罢,告辞走了。 景砚却被她一句话梗住了,怔怔地呆立许久,直到听到宇文睿的呼喊,才醒过神来。 “太后哪里不舒服?”云素君担心地问道。 景砚缓缓摇头,问道:“皇帝的伤,不妨事吧?” 云素君知道她紧张于宇文睿的身体,忙道:“太后请放心,陛下的伤口虽深,但却不险。陛下自小根基就好,身子骨结实,只要悉心调养,不消多日,便可无事了。” “可会落疤?”想到那伤口狰狞的模样,景砚心塞。 “刺得深,落疤是一定的。” 景砚闻言,神色一黯。 云素君忙又道:“等到伤口愈合了,臣就调制些去疤润肤的药膏,陛下涂抹了,相信疤痕会慢慢淡了的。” 不等景砚言语,宇文睿笑嘻嘻接口道:“人在江湖漂,哪有不落疤的?阿嫂没见过战场上、江湖上摸爬滚打过的英雄好汉吗?一身的疤,比什么军功、名头都响亮!” 云素君犯愁地睨她一眼,心说难道你还看过哪个英雄好汉的身体不成?大姑娘家家的,说这话,不嫌害臊! 景砚却没心思嫌弃皇帝,她眼风滑过宇文睿笑眯眯的脸庞,心里却别楞楞地不舒服—— 玉玦姑姑方才明里暗里说了那许多话,这小冤家却一言不发,简直像是由着对方在猜度。玉玦姑姑的猜度,那便是太皇太后的猜度。 彼时,景砚很想问问宇文睿:你是不是故意由着玉玦姑姑胡来?你是不是故意想让母后知道你和我…… 眼前的脸,依旧是那张好看的脸;无忧,也依旧是她的无忧。可景砚却突生出陌生感来。 她说她以身上有疤为荣,她说英雄好汉都是如此……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最最真实的心思,是不是以为我而留下疤痕为荣?甚至,她是不是存着时时让我看到这个疤,便总会心疼她,总会对她狠不起心肠的心思? 所以啊,爱情中,彼此的心意没有十分明了时,猜疑是最可怕的事。因为猜疑而芥蒂,因为芥蒂而生事端。 景砚心中不快,于是不理睬宇文睿的话茬儿,自顾自道:“一会儿秉笔和侍墨送来汤药和红枣羹,皇帝趁热吃了,早些歇息了吧。” 宇文睿闻言,不解地看着她。 景砚转向云素君,温言道:“皇帝的身体,还请郡主多费心思。” 云素君忙欠了欠身,“分内事,臣定当尽心竭力。” 宇文睿越发觉得这话头不对,急撑起身体,慌道:“阿嫂,你……” “皇帝既然无恙了,哀家要回宫歇息了。”景砚淡淡的。 “诸位臣工还候在偏殿,半句话还没问呢!阿嫂怎么能走?” “太|祖皇帝遗训,后宫不得干政。皇帝难道忘了吗?” 宇文睿被噎住。列祖列宗的遗训,她幼时就随着御书房的师父读过,岂会不知?可此情此景,阿嫂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拎出了太|祖皇帝的遗训? 她心中忐忑,瞄着景砚淡然的脸:阿嫂心里不痛快? 宇文睿心虚地转走目光,有种被窥破心事的不安感涌了上来。 云素君旁观这一幕急转直下。她是局外人,此刻能做的,也只有眼睁睁看着太后离去。 步出寝宫,登辇之前,景砚不由得抬起头,望了望头顶的天空。 墨色的,纯然的墨色的天空中,不见一颗星星,连小小的一弯月牙,也因为天阴的缘故躲进了云层中,不见了踪影。 黑沉沉,没有光亮。 这让她更觉得心中压抑。 怕是要有一场大变故等待着她吧? 曾经,因为皇帝年幼,她不仅担起了后宫的事务,还要参酌前朝的大政。那段日子,真是累心费神,唯恐半步行错。自家粉身碎骨她不怕,她怕这万里江山因为自己哪怕一个小小的疏忽,而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一路走来,艰辛又忙碌,可她的内心里是充实的。 因为充实,可以暂且忽略那刻骨铭心的疼痛,何况,她也是感兴趣于这些的。能够亲手处理国家大事,让她觉得自幼时起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都没有白白经历。 然而,如今,曾经的小皇帝长大了,又对自己起了别样的心思。自己却还出于习惯陪她协理朝政,竟早将昔年出嫁前夜老父亲的嘱咐丢在了脑后—— “朝堂大事,自有皇帝去处置,你万万不可插手……太后乃巾帼雄豪,要敬之恭之,切记切记……” 十余年了,皇帝换了人,对自己的情意却还是…… 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退养在寿康宫中,余威却还…… 历史,总是在以它独特的方式重演着。 她景砚,可以把所有的权力都交还给皇帝。可若是,十三年前的一幕再重演呢?又该如何面对? 霎时间,景砚只觉得寒风刺骨,她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但愿—— 她再次仰起脸,对着上苍,默默祈祷:但愿一切都会温和地发生,温和地结束。若老天非要撕心裂肺,非要惩罚,景砚愿以一身承担。 刑部尚书和京兆尹忐忑不安地跪在寝宫的金砖上。这里,可比外面的偏殿暖和了不止一分两分。鼻端徐徐飘来香鼎内安神香的气息。再暖的氛围,再安神的香,也没法驱散他们此刻心中的惶恐。 二人垂着头,不敢直视一丈开外盘坐在罗汉榻上的少女。 十八|九岁的少女,说句不恭敬的,比他们的孙辈大不了几岁。可是,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度却摄人得紧,随意披在肩头的明黄色绣龙便袍,更衬得她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一般。 宇文睿胡乱翻了几眼手中的折子,扫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她知道他们这会子都在担心自家的乌纱帽,可她的心情又会好到哪里去? “啪——” 折子被她扣在了身侧的几上。 两个人听得这一声,同时不禁一抖。 “这折子,朕懒得看!你们自己说!”宇文睿绷着脸,点名道,“京兆尹,你先说!” 京兆尹脊背发紧,涩着嗓子先开口道:“陛下明鉴,逸王府的火已经被军民合力扑灭了……逸王府大半被烧尽,过火共……” 宇文睿拧眉,不客气地打断他:“朕没空听你扒拉算盘,烧了几亩地几间屋的!逸王呢?逸王如何了?” 京兆尹登时面如土色,嗫嚅道:“回陛下,并没……并没见到逸王的……” 他精神太过紧张,口一滑,险些溜出来“并没见到逸王的尸首”。幸好他的脑筋转得还算快,忙及时打住了。 宇文睿的眉头拧得更紧,“几个时辰的火,你们是如何救的!难道灭了火,没人进火场清理吗?难道没有询问逸王府的旧人吗?” 京兆尹被问得一头冷汗,忙回道:“陛下!非是臣没有清理火场,火场确然是清理了,逸王府的旧人……” “有话直说!” “是……臣和尚书大人扣住了几名未受伤的逸王府中人,他们说……” “说什么?” “说似乎是逸王自己……自己引燃的硝石诸物……” “胡说!”宇文睿猛然左手一拍身侧的小几,牵动了伤口处。 她痛得咬了咬牙,倒是和此时的情景相得益彰,像是被气得直咬牙。 “下人浑说,你们也信!逸王疯了吗?自己炸了自己的府邸!定是有歹人深入逸王府做的!” 宇文睿嘴上说着,心里却嘶嘶作痛:达皇兄自己引燃了硝石,这是要和那起子人同归于尽的意思……如此,焉有命在! 这事,她之前便猜想到了。可是,猜想是一码事,被验证为真如何接受,却又是另一码事了。 如此,她该如何向吉祥交代? 刑部尚书是个极有眼色的,见皇帝如此说,就暗自忖度着,此事恐怕牵涉到什么天家隐事。纵然刑部尚书乃一品大员,可和天家事比起来,那又算得了什么? 他暗怪京兆尹的性子急,接口道:“陛下,扣住逸王府中的几个人,确是臣也参与其中了。但臣想,如此大火,之前又是爆炸过的,常人被惊得失了神智,也是有的。恐怕不能由此来推断。” 京兆尹瞬间醒过神来,也忙道:“尚书大人说的是,此事断断做不得准。” 宇文睿面色稍缓。她痛心于宇文达之殁,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愧疚,沉默半晌,才道:“逸王的下落,两位爱卿抓紧给朕查清楚。” 下跪的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暗暗叫苦:那样的爆炸,那样的大火,尸首早七零八落了吧?到哪儿查去啊? 可皇帝既然吩咐了,他们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刑部尚书唯恐皇帝再盘问这件事,忙岔开道:“陛下,还有一事。” “说。” “是。火灭之后,臣在逸王府中发现了一处暗室。暗室中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其中一间小室中仍留存着一副药炉,并大量的已制成的丸药和未制成的药剂。臣不敢擅动,皆都封存了。” 第134章 姻缘 “药?”宇文睿心念一动,问道,“现在哪里?” 刑部尚书忙回道:“一应证物,臣都收封了。不过,几样成药倒是带了来,请陛下过目。” “你想得倒是周到。呈上来!” 刑部尚书闻言,心内一松:逸王府这件大事,眼下还不知道皇帝要如何处置。一场责罚是逃脱不掉了。但如何责罚,这其中可是大有门道。被皇帝训斥、罚奉,这是最最轻的,只要不被削官,一切责罚都算不得什么。 他知道皇帝极是关切此事,亏得自己多留个心眼儿,带了证物入宫。如此,定会在皇帝的心中多少博得一些好印象,等到责罚的时候,那板子落得自然也会轻些。 宇文睿侧头打量着申全端过来的盘子里,两个细瓷小瓶。她探手拿了一个,就要拨开塞子。 “陛下小心!”刑部尚书慌忙道。 宇文睿手中的动作一滞,拧着眉头看他。 刑部尚书被她眼中的锐利目光盯得不自在,下意识地躲闪,道:“这药到底是何成分,是否有毒,臣匆忙之中还没来得及请教太医院的供奉,陛下小心着些。” 宇文睿面露不快,“朕又不是三两岁的孩童!” 刑部尚书哑然。 被他抢了风头的京兆尹在心里默默冷哼:让你出风头!当陛下是你家里的小娃娃呢? 谁不知道,他们这位陛下,平生最烦恶的,便是别人当她是个小孩子? 宇文睿倒出两粒药丸在托盘上,打量了一瞬,并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你们且下去吧。”她对二臣道。 二臣知道皇帝必然自有主张,便不敢多言。何况逸王府事件的后续凌乱着呢,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要问话,这几日啊,谁都别想合眼了。 直到二臣的脚步声远去,渐渐听不到了,云素君才从屏风后闪出身来。 “可有哪里不舒服?”云素君疾步走到宇文睿的面前,端详着她的脸色。 宇文睿笑道:“阿姐太过紧张了,我身子骨结实着呢!哪里会有什么不舒服?” 说着,还特意挥了挥手臂,以示自己壮得很。 云素君脸一沉,按住她:“还胡闹!” 宇文睿嘻嘻一笑,拉着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这是皇帝的寝宫,君臣尊卑有分,云素君向来是守礼的,又是当着下人的面,她哪里肯坐下? “让阿姐坐,阿姐便坐!难道阿姐教养我之恩,还抵不过什么宫规俗礼了?” 云素君无奈道:“规矩就是规矩,就算是皇帝,也不可随意乱了啊!” 见宇文睿的笑意渐去,云素君只好暗叹一声,搭着边儿坐了。 宇文睿不容她再多说什么教导自己,抢先道:“阿姐瞧瞧这个。” 云素君无法,只得凑近了,细看托盘内的药丸。 她察看了许久,眉头大皱。 宇文睿见她如此表情,就知道这药丸不是寻常物。 云素君又取出随身的小荷包,从里面掏出两只鹿皮指套,套在右手食指和拇指上。随后,分别捏起两粒药丸,微微用力,捻碎,凑到鼻端细细闻了闻,心中已是了然。 “可是毒药?”宇文睿问道。 云素君抿了抿唇,没做声。 宇文睿会意,吩咐申全道:“你去,让何冲候旨待见,朕有话要问他。” 申全巴不得这一声呢!天家隐秘事,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他应承着离去,刚走了两步,又被宇文睿叫住。 “太后……她回坤泰宫了?” 申全一顿,恭敬回道:“是回坤泰宫了。” “你一会儿去御膳房,让他们备些夜宵……”宇文睿话说一半,突地滞住了,沉默一瞬,泄气道,“算了!别去打扰了……” 申全心内疑惑,却也不敢多问,答应着退下了。 云素君已将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收入眼中,试探着问道:“陛下担心太后?” 宇文睿神色一黯,“阿嫂陪着我忙碌了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那怎么又?”怎么又不让申全去了? “让她休息吧。”宇文睿恹恹的,声音透着疲惫。 云素君想了想,道:“陛下该多体谅太后的处境。她……很是不易……” 宇文睿拧头看向她:“阿姐想说什么?” 声音淡然,却带着隐隐的威仪,似乎那帝王之威早已经渗入了她的骨子里。 云素君凝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曾经那么一丁点儿的孩子,忽的生出些许陌生感来。 “太后是太后,皇帝……是皇帝。”她迟疑一瞬,终于说出了口。 宇文睿挑眉,只觉得她这话语中大有深意。可是,她却不愿去细想,因为她很清楚,那个答案,只会让她心中更加的烦躁。 于是她故意笑道:“阿姐自家还待字闺中,倒关心起我的姻缘来了。” 云素君蹙眉。她根本不是在关心什么“姻缘”好不好? 宇文睿拉过她的手,抢道:“阿姐今年也二十有三了。我大周的女子,虽倡晚嫁,阿姐也算是晚中之晚的了!” 云素君情知她要说什么,张口便要说那药丸之事,却不防又被她抢走了话头儿。 “曾经,也问过阿姐心中可有中意之人,阿姐说并没有。阿姐对我有抚养之恩,就是阿姐情愿一生不嫁,我也甘愿供养着阿姐。可如今,我私底下瞧着,阿姐的心意似乎有了变化……” 明明是在说你和太后的事,为什么引到了我的身上?云素君暗恼。 宇文睿续道:“说心里话,我心疼阿姐,实不忍心让阿姐孤老一生,总想着有个知疼知热的人,陪伴着、呵护着阿姐……” 云素君听得心中一阵酸软。 “悦儿是景家的后人,家世是没得说的。且我也刻意让她在沙场上历练,多建些战功,自然就有了立身的资本。她如今还年轻,但我已有意让她以后袭了英国公的爵位……” 女子袭爵,这在大周是闻所未闻的事。云素君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宇文睿又道:“不仅女子袭爵,将来,我还打算让女子出仕为官呢!这天下,既然女子可以坐得,出将入相、参决朝政又有什么不可以?” 她话锋一转,又道:“悦儿虽然眼下性子跳脱些,但她是个内心火热赤诚的人。她既然倾心于阿姐,定会一生一世守着阿姐,对阿姐好的!” 你这是在撮合我和景嘉悦吗?云素君无语得很。 “我知道阿姐顾忌的是什么。悦儿确是女子,可谁又敢说女子与女子不可以做夫妻?不可以长相厮守?佛说三世因果,前世、来生,我们谁晓得自己会是男是女、是人是兽,或是草木山石?不过是,今生倾心之人,恰与我同为女子罢了!我倾心于谁,这是我自己的事,谁人又有资格置喙?” 云素君被她一席话惊得愕然。 宇文睿知道她素来守礼惯了,一时定然接受不了自己的“惊世骇俗”之语,宽慰道:“阿姐别慌!日子长着呢!咱们并不急在这一时做决定。只愿阿姐多想想这件事,莫因为同为女子便错过了一场好姻缘。” 云素君默然。 哪个少女没幻想过自己未来的良人?她亦是从少女时走过来的。曾经她想象着自己的良人该是位谦谦君子,知书达理,彼此间志同道合,琴瑟和谐……全然不是景嘉悦霸道、缠烦的模样。可是,人就是这样怪异,明明不喜欢那样的人,几日未见,却还是忍不住挂念。虽然,这件事,云素君绝不会承认。 罢了!还是先顾着眼前事吧! 云素君想着,强迫自己从想象中景嘉悦的脸上转开了注意力,盯着小几上的托盘道:“陛下可知这是何物?” 宇文睿也不再纠缠于方才的问题,道:“我虽学过些医术皮毛,但对药剂一道却是陌生得很。” 云素君也不啰嗦,指着左边的道:“若臣的判断无错,这个,应该是一种毒|药。” “真是毒|药!这些人好大胆!是要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吗?”宇文睿怒道。 “陛下别急。臣以为,这药并不是用来害人性命的。这药是慢性毒,短时间内并不会对人体有什么影响,但若假以时日,就不好说了……”云素君顿了顿,下结论道,“用药之人,怕是想要用这个来控制想控制之人。” 宇文睿一凛。她联想到了近来发生的一些事,突地意识到,那起子人远比她设想的还要阴毒,其所谋者,恐怕比她所想象的,还要大。 难怪,达皇兄要以死相拼…… “至于这个,”云素君一指右侧被捻碎的丸药,“不知陛下可曾听说过阿|芙蓉?” 见宇文睿一脸茫然,云素君续道:“这东西不是中土所产,因为它有安神、止痛的功效,所以古医师多以其入药,但后来却被人所用,成了操纵人心神的东西。” “也是以毒控制吗?” “不,”云素君摇了摇头,肃然道,“比毒|药还要阴毒。毒|药可能要人性命,可是这东西却能够让人……不成其为人!它能夺人心智,服用时,有无上的快|感,使人产生幻觉,仿佛所有想象中的美好之事都会瞬间变成真的。于是对它欲罢不能。而实际上,这药一旦上瘾,便再难戒掉,只会日思夜想那种美妙滋味,不能自拔。时间久了,再好的底子,也会因之而亏空。” 宇文睿不由得一抖,脑中倏忽划过宇文达消瘦的样子。 所以,达皇兄是被他们偏服了这药,才…… “这药还叫做‘福寿|膏’,虽名‘福寿’,实则无福无寿,只会害人性命。” 宇文睿惊住:福寿……福寿之祸!原来,还应在这里! 霎时间,她明白了宇文达的苦心:他情知自己深陷于这霸道药上无法自拔,又无法说出真相,唯恐那些人害了吉祥。于是以“福寿”为喻,不仅指明自己是为救幼女而与歹人性命相拼,更点出了祸害所在。 第135章 迟早 “什么!相王府!”宇文睿一掌拍在小几上,闷响声回荡于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边。 何冲一凛,忙道:“陛下息怒!” “朕怎么息怒?潜出逸王府的人,极有可能就是肇事者,却被黑衣蒙面人追杀到了城外,这伙黑衣人又有偷回相王府的!这不是杀人灭口,又是什么?这还是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呢!就敢如此猖狂!何爱卿,你倒是来教教朕,如何息怒!” 何冲听得头皮发麻。见皇帝盛怒的模样,他不敢反驳,却又不得不开口,道:“陛下明鉴!臣所禀报之事,全都是据眼线所见。但究竟真相若何,目前尚不清楚。还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宇文睿长出一口气,盯着跪拜在地的何冲,半晌没言语。 什么“杀人灭口”,什么“肇事者”,那都是说来障人耳目的。她知道,逸王府一案的所谓“肇事者”,就是宇文达自己;那伙溜出逸王府后门的,定然是宇文承吉的手下,说不定宇文承吉就被护卫在其中。 坏人没那么容易死。宇文睿从小喜读话本子,这个道理她是最最清楚的。所以,宇文承吉及其手下还活着,并且逃走了,这些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 最最骇人的是,竟然有人追杀他们,且这伙追杀的人还是来自相王府—— 这事儿可就值得玩味了。 宇文睿依旧盘坐着,脑中却转得飞快:能够驱动那么多杀手的,定然不是个普通人,还是来自相王府…… 相王吗?那是个大草包。别看他顶着宗正的名头,那也是因为宇文皇族没有比他辈分更大的了。让他凑热闹打太平拳,他没准在行;当真要杀人越货的,恐怕他还真没那个胆子。 勤皇兄?不可能!勤皇兄为人刚正,不似相王,倒像是先王妃的性子。他绝不会做这种事。 俭儿吗?想到宇文克俭那张好看却阴柔的脸,宇文睿就忍不住嘬牙花子,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长得那么阴柔?还那么爱穿鲜亮衣衫。还真是让人觉得……恶寒。 然而,他才多大?又听说素日里是个惯于享受玩乐的,他会有这等隐晦的心思? 宇文睿一时想不明白。过去,她向来认为除了北郑的威胁,她做的也算是承平皇帝。可如今,一桩桩事摆在眼前,她才惊觉,原来周遭有这么多潜在的威胁! 若是,相王府的隐藏势力,和宇文承吉的势力,甚至和北郑相勾结,那么结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宇文睿极不喜欢这样。她虽然只有十八岁,但也是做了十年皇帝的人,帝王的掌控欲早已经渗入了她的骨血之中。她的感情她要掌控在自己手中,她的江山,她更不容许他人插足! 她看着何冲,肃然道:“何爱卿,你跟随朕多久了?” 何冲跪了许久,以为皇帝还要问逸王府一案的事情,没想到皇帝沉默许久,竟问出了这么个问题。 他脊背一紧,忙回道:“从陛下在潜邸时起,到如今已近十个年头。” 宇文睿点点头,淡笑道:“记得当年朕还年幼,想私逃出家,还是亏得何爱卿阻拦,不然朕哪里有机会做这大周之主?” 何冲脑中划过困惑。他不知道皇帝何以突然提起旧事,听口气又不像是要找自己的麻烦。他聪明地并没搭言。 宇文睿自顾自道:“一晃十载光阴,倏忽而过。何爱卿已是二品禁卫重臣,朕也不再是个孩童了。” 何冲恭敬道:“臣能有今天,还是得恩于太后和陛下的信重栽培,臣不敢忘本。” 宇文睿笑得玩味,“好个‘不敢忘本’!卿是个忠直之人,是朕的肱股之臣!” 何冲品咂着皇帝的话语,心中暗惊:为何陛下刻意忽略太后?难道是…… 他来不及细思,拜道:“陛下过誉!臣担待不起!” 宇文睿却摇头道:“担待得起的!爱卿做朕的臣子,尽心竭力辅佐朕,多大的赞誉都可担待得起。” 何冲心内一凛,知道皇帝这是要对自己委以重任,然而,皇帝还要自己只忠于她一人。这其中到底有何深意?难道陛下与太后生了罅隙? 事关宫闱,何冲不敢深想。如今这大周,是皇帝的大周,他不过就是个普通的臣子,自然要表明心迹。 “臣何冲定不辜负陛下深恩!为陛下的江山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宇文睿赞喝一声,又道,“何爱卿,朕认命你为龙御司的副尊。三日内,你拟一份名单呈给朕,都要忠直可信之人,入龙御司为朕效力。” “龙御司?”何冲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错。龙御司专司查访侦奸,不受朝廷管辖,为朕之亲信。一应开销由朕的私库支付,朕自己做首尊。” 何冲听得暗皱眉头,他直觉这大周的天,要变了。 同宇文睿相似的,北郑也有一个年轻人,对他周遭的环境起了怀疑。 暗夜中,一众黑衣人策马疾驰。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回到了北郑的疆域。 当先的一人先缓下了脚步,马蹄“哒哒哒”地踏在雪地上,杂乱的,就像他此刻的心绪。 “啸叔!”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中年男子也勒住缰绳,由着坐骑缓缓而行,“大公子,有何吩咐?” 战宇听到“大公子”三个字,神色一黯,“啸叔叫我公子吧……” 常啸沉声道:“是属下疏忽了,不该勾起公子的伤心事。” 战宇叹息道:“二弟虽然性子骄纵,但对我一向很好……他才刚过了十九岁,怎么能……” 说着,哽咽。 “还不是逆周那些贼人所害?”常啸劝道,“公子也莫太过伤神了。二公子在天之灵看着呢!我们该打叠起精神,积蓄力量,助太尉攻下逆周,手刃杀害二公子之人,为他报仇雪恨才是啊!” “是个女子!”战宇道,“有人认得她,是逆周景家的后人,叫做景嘉悦的!” 常啸冷哼道:“逆周的男子都没用的很,现在都是女人做主。” 战宇闻言,问道:“啸叔,方才那几个人……当真是逆周的奸细吗?” 常啸暗自挑眉,肃然道:“公子难道怀疑太尉的决断吗?” 战宇想到自己那位严厉的父亲,沉默了。从记事起,他这位大将军父亲对他便极是严格,他甚至有些怕他。可是有了二弟之后,父亲却一改往日的苛严,对二弟宠溺至极,一度让战宇怀疑自己是否为父亲亲生。 后来,二弟暴卒,父亲性情大变,更是嗜杀如命。战宇有时候觉得父亲像个真正的英雄,有时候又觉得他过于残忍,尤其是前一阵他亲手用弓弦绞死东宫的小太子之后。战宇纵然武功超群,面对这个从小就惧怕的人,还是不敢大声说话。 前日,父亲命他随着常啸,带亲兵飞奔周国苍茫山山口,说“有一股逆周奸细要算计大郑,其中恐有高手,我儿速去,替父除了这心头之患”。 战宇来也来了,打也打了,杀也杀了,可是他心头的疑惑更深—— 那些“奸细”为什么后有追兵?是被逆周追杀而来的吗?可他们明明就是要为逆周做事的啊!那些追兵到底是何人? 还有那个中年汉子,武功极是高强不说,居然知道自己一行人来自太尉府,并说什么“尊主”“少尊主”的。 那人一心护主,显然不像是奸诈之辈。 还有那个被中年汉子护在身前的垂垂老者,他为什么对着自己挣扎着手?战宇内功深厚,纵离得远,也听得见他虚弱的呼唤,“庆儿”是谁?为什么他看着自己,会叫“庆儿”?或是因为自己同那老者熟识的人长得像? 战宇并不知道周国是否有同自己相像之人,他只知道,从小到大,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夸他极像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并奉承他“雏凤清于老凤声”。 想到那老者惊见护卫之人惨死在面前,跌落马下狂喷鲜血,用最后一丝力气吼出的话语,战宇莫名地心痛难过—— “可叹老夫一生为你谋划,到头来……竟不如……可怜达儿……那般对他,忍了多少年才对老夫下杀手……宇文庆!畜生!你这畜……” 逸王府一案既出,朝野震惊。虽然尚未结案,但有司透出信儿来,真凶直指北郑。逸王宇文达素有勇武之名,性子又旷达豪迈,大周尤其是习武之人,崇敬他的大有人在。因为这,不止北郑边关起了几场小冲突,大周民间主张征讨北郑的呼声一路高扬,更时时有人至逸王府旧址废墟上祭拜。 大周自高祖年间便尚武,如今这股子武道热忱又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 由这件事而生发的,最最让满朝文武看不明白的,就是今上的处置。一应职官罚奉的罚奉,斥责的斥责,倒真没什么伤筋动骨的大板子打下来。 可是,相王府却被莫名地牵扯了进来。皇帝连着几道旨意,流水价地颁下来。先是以“惫懒怠慢、救护宗族不利”的名头褫夺了相王的宗正之职,并降亲王爵为郡王爵;接着,认命相王世子宇文克勤为宗正,享郡王奉。 群臣于是看不懂了:今上这是打压相王府,还是捧相王府呢? 有脑子灵光的,惊忆起十年前的往事:先帝驾崩,新君即位前夕,曾经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不就是把前宗正宇文承吉给褫夺了吗?如今这架势,怎么看都像是大事要发生的前奏啊! 更有人传言,前段日子今上悄悄离京,据说是去了漠南,领回来一个小姑娘。这小姑娘可不是个普通的,据说是昔年先帝幸漠南时,与漠南长郡主两情相悦留下的血脉。 这还不算,接下来的,更让他们大跌眼镜。因为逸王宇文达薨,其无子嗣,故皇帝下旨,命新宗正宇文克勤刚出生的幼子过继为逸王嗣,承袭逸王香火。并且,赐名为宇文楷,抱入宫中抚养,只等长大成人。 这一举动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意味深长得很。 宇文克勤长子名宇文斐,从“文”字旁。次子自然也该循着这个规律,可他却被天子赐名从“木”字旁,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诸臣工无不想起那位据说是先帝血脉的小姑娘,似乎叫做宇文棠?也是个从“木”字旁的。这其中,又有什么关联呢? 如今,他们这位皇帝的心思是越发的难猜了。只是,不知道今上领回个先帝的血脉,到底是怎么个打算。是要让其认祖归宗吗?还是……今上对这个小姑娘有所忌惮?毕竟,现今的天下是皇帝的,将来的天下也只会是她的子孙的。 还有,大周人都知道先帝与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伉俪情深,不知太后面对这个先帝同别的女子所诞下的骨肉时,心中作何感想。 他们并不知道,传言中的主角,太后景砚,这几日都没出过坤泰宫一步,仿佛不问世事了一般。 坤泰宫的宫女、内侍也都暗自疑惑:往日里,陛下恨不得日日长在坤泰宫中,缠着黏着太后,何曾这么久不来过?据说是朝政繁忙,可也不至于连问安的工夫都没有吧? 秉笔和侍墨心里也犯嘀咕,正疑惑间,突闻太皇太后的仪仗到了。二人惊异,除了上次太后病了,太皇太后何曾亲自到过坤泰宫? 二人心中忐忑着,脚下却不敢耽搁,忙禀告景砚。 景砚这几日只把自己当做了绣工,除了用膳、安歇,余下的时间,不停歇地缝制、绣花样。 听到二人的禀告,她顿住了—— 她知道,这一日迟早要来,她也早已经整理好心绪面对。然而当真到来的时候,她心中却忽生出难以克制的疼痛。那疼痛,狂虐地撕裂她的心,让她喘|息都觉得困难。 是不是,从此便路归路,桥归桥? 是不是,从此便咫尺天涯? 太皇太后面沉似水,带着玉玦,直闯入坤泰宫中。 景砚忙起身行礼。 不待她开口问安,太皇太后一眼瞄见屋内榻上、桌案上、椅上散布的绣品、衣衫、饰物,尺寸、样式无比的熟悉,本来七分的怒意瞬间添至十成十,挥手命秉笔、侍墨退下,紧接着,对景砚低喝道:“你,给哀家跪下!” 第136章 耳光 “你,给哀家跪下!” 景砚凝着眼前这张同自己有着三分相像,却明显已现苍老姿态的脸,心头掠过凄凉之感。 她既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太皇太后的盛怒、质问也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她让她跪,她便跪。 太皇太后盯着她双膝跪地仍然挺直脊背的模样,心中的怒气不消反长:这一幕,何其熟悉?十三年了,难道历史又要重演? 思及昔年种种,她心中便五味杂陈,痛与恨一股脑地涌了上来。这些年,她退养于寿康宫,不理政事,只偶尔见见老臣或是宗亲,叙叙旧,打发打发怎么用都用不完的日子。她自问过往种种俱都看淡了,甚至某一时刻突生恍然隔世之感,仿佛那一切都不是她亲身经历的。满以为看得淡了、轻了,可是,当相似的情景重现,曾经的段太后,还是……难以承受。 “母后!”景砚双膝前蹭几步,扶住太皇太后摇摇欲坠的身子。 太皇太后脑中一阵眩晕,若非景砚和玉玦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怕是已经跌倒在地。她倏忽醒过神来,微微低头,惊异于景砚的手正搀扶着她,大怒:“放手!” 景砚手一抖,下意识地撤回双手,垂头不语。 太皇太后被玉玦搀扶着,就近坐在椅上,她挥手命玉玦退下。 玉玦不放心,道:“主子,您的凤体……” “哀家还没老呢!”太皇太后厉声打断她。 玉玦一凛,虽是担心她,却也不敢违逆,只得行礼退下,守在殿外,竖耳细听里面的动静,唯恐太皇太后的身体有何不适。 殿外,侍墨偷眼打量着玉玦,心中满是怒意,却是敢怒不敢言。太皇太后明摆着是有备而来,可她老人家深居简出的,哪里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定是这个耳目! 她暗暗咬牙,又是恨,又是担心太后的安危,全然预料不出太皇太后要如何对待太后。如今,这宫中能指望的也只有陛下了—— 侍墨心内焦急万分。秉笔去了多时,怎么还没有回音? 此刻,焦虑万分的又何止她一人? 重阳宫外,秉笔急得在原地踱来踱去。侍立的两名当值小内侍,都忍不住打量她,却谁也不敢让她进入殿内。 太后贴身侍奉的姑姑,他们哪里敢招惹?可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答应了这位姑姑的请求。 皇帝刚下了朝,就召集了几位重臣在重阳宫内议政,那都是军国大事,不相干的人,多听一句,怕是都要掉脑袋的。何况,皇帝最近似乎很暴躁,连申全申大总管刚刚都因为奉茶晚了那么一丁点儿挨了训斥。他们可不敢去触那个霉头!容着太后的侍女在重阳宫外转磨磨,他们已觉得担了很大的干系了。 “两位小兄弟!求你们通融一下,实在是有大事,不得不禀告陛下!”秉笔再次忍不住开口央求。 两个人刚要开口求她不要为难自己,殿门一开,申全端着茶盘从里面出来了。 秉笔仿佛见到了救星,近上前去,一把扯住申全,“快!快去禀告陛下!” 申全也是一惊:“秉笔姑姑?你……” 秉笔来不及同他客套,边推他回殿边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快去禀报陛下!太皇太后突然到坤泰宫难为太后去了!” 申全怔住,情知此事非同小可,不敢耽误,忙脚不沾地地返回殿中。 “真是好绣工……”太皇太后随手捻起桌旁的一只素色荷包,上面嵌着一簇剔透素雅的木樨。 “景氏!你可知罪!”她猛然将荷包扣在桌上,厉声喝道。 景砚闻言,虽是跪着,脊背却挺得更直,仿佛冰雪中的一枝寒梅,风骨凛然。 “母后说有罪,便是有罪。”她不卑不亢。 太皇太后像是被她噎住了,猛吸一口气,怒极反笑:“哀家还冤枉你了?” 景砚肃然道:“孩儿不敢!母后是大周的太皇太后,是孩儿的婆母,亦是孩儿的姨母,长者为尊,孩儿不敢忘。” “呵!”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好一个‘长者为尊’!到头来,你还是在怨哀家冤枉了你!” 景砚默然不语。 太皇太后更气,怒指她:“你还记得哀家是你的婆母吗!你当我的哲儿是什么!” 景砚听到对方提到宇文哲,动容,哽咽道:“母后的哲儿,自然是孩儿的夫君……” “哈!夫君!”太皇太后咬牙,道,“哀家的哲儿,是女子!女子!” 景砚眼眶泛红,“是!她是女子,却是孩儿深爱之人!” “胡说!”太皇太后急喘着打断她,“深爱之人?你如今同哀家说什么深爱之人了?当年,你是怎么回答哀家的!” 景砚一滞。 太皇太后自顾自喝道:“你跟哀家装糊涂!当年……当年你也是这么跪在哀家的面前。哀家问你可知罪,你也是对哀家说‘太后说有罪,便是有罪’!哀家那时问你同哲儿是什么关系,你就跟哀家沉默!跟哀家装糊涂!你真当哀家糊涂了吗!哀家当年不糊涂,如今也没老得糊涂了!” 景砚始终微垂着头,不言语,更不分辩,唯有殿内金砖上被砸上的一簇簇水点儿,暴露了她此刻的情愫。 “哀家没糊涂!哀家看得清你当年的伎俩!你把什么都推给了哲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承担……你在背后撺掇,却让哲儿去出头求哀家娶你进门!可怜哀家的哲儿!被你这狐媚子蒙了心!竟为了娶你进门,不惜同哀家甩脸子、放狠话!哀家含辛茹苦教养她长大成人,又耗尽心血扶她登上尊位,她竟然……竟然为了你那般对哀家!” 太皇太后说着,不由得想起宇文哲当年同自己争执的种种,又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唯一的女儿已经是阴阳相隔,不禁泪流满面。 景砚听得心痛如刀绞一般。不止是因为太皇太后提及了先帝,更是因为对方斥自己为“狐媚子”!她从小到大,素以博闻强识、端庄素雅而闻名,如今,她的亲姨母竟然这般说她! 可是,她却不能反驳,一如她十三年前面对眼前这人的质问,只能选择沉默—— 她从没想过要让宇文哲承担两个人相爱、相守的全部责任,她爱哲,她唯愿哲好,自然不愿哲同其亲生母亲心生芥蒂。那时候,她想着,哲与她的姨母是亲母女,母女之间有什么说不开、解不开的?于是,她选择沉默,她不愿因为自己同姨母起了争执而令哲难堪。 然而,这份思量,放在姨母的眼中,就成了暗地里撺掇哲,把什么都推给哲! 姨母!呵!她当真,和自己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吗? 太皇太后年轻时候是个火烈脾气,和其姐温柔婉转的性子迥然不同。她厌恶景砚的沉默,想到九泉之下的女儿,又忆起年少时同姐姐之间的种种恩恩怨怨,桩桩件件交织在一处,瞬间堆积起火山爆发般的怒意—— “好啊!十三年了,你又跟哀家玩儿这套!”她面颊上犹自挂着泪珠,出口的话语却锋利如刀刃,“这一遭,你又要算计谁了!” 景砚又气又痛,咬着牙,死命撑着身体,使得自己不因无助、哭泣与痛苦而颤抖不止。 今日之事,既然发生了,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既如此,随它去吧! 最好,太皇太后赐死了自己。从此之后,便再也不用受那双重的煎熬了。 “不开口?哀家替你说!观星台是怎么回事?和皇帝卿卿我我是怎么回事?”太皇太后愈发的咄咄逼人,“你当哀家眼睛瞎了吗!当哀家不知道你的心思吗?皇帝和哲儿长得像,你动了心思了吧?哲儿去了十年,你熬不住了吧?” 景砚愕然抬头,眼中泪光盈盈,几乎难以相信这样的话语是从大周最最尊贵的女人口中说出的。 她是动了心思,对宇文睿动了心思,可她,没那么不堪! 太皇太后见她有了反应,冷冷道:“可叹哀家只当你抚养皇帝长大,名为姑嫂,实则胜似母女之情。哀家放心于你对哲儿的情意,由着你去照料、亲近皇帝,谁承想……谁承想竟是养虎为患!” 景砚听到此处,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团大团的泪水无声跌落,娇柔的身躯抖成一团。饶是如此,她硬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哪怕一点点儿声音,像是无声的对抗。 太皇太后越发说的兴起,直指着她,道:“哲儿去了十年,你若对别人动了心思,哀家或可睁一眼闭一眼,忍了。可你不该!不该对哀家的阿睿动心思!宇文氏前世欠了你的,还是欠了你景家的?” 她急喘着,续道:“你对阿睿动心思,已是大错,却还要诋毁哀家的哲儿的名声!她已经去了!还曾是你的枕边人!你扪心自问,难道不愧疚吗?” 景砚闻言,忘了伤悲,哑着嗓子急问:“母后何出此言?” 太皇太后盯紧她,眼中迸射出危险的光芒,一字一顿道:“你又在跟哀家装糊涂吗?皇帝亲赴漠南是怎么回事?芷兰轩住的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景砚一滞,不由辩道:“那孩子,是故逸王宇文达同漠南长郡主的女儿……” “可朝野间却传言,那是哲儿留在漠南的血脉!” 景砚愕然。 太皇太后恨道:“别跟哀家说你不知道!没有宫中的授意,哀家不信,谁人敢传这等消息!没有你的主意,哀家不信,皇帝会这么做!” 景砚震惊。 她怎么会给皇帝出这样的主意?这简直就是有损哲的名声! 究竟是谁…… 她脑中一时纷乱,只听太皇太后哀然道:“我的哲儿,活着的时候,被你迷惑。如今去了,你也不让她安生!连带着哀家,你也一并羞辱了!那贱婢的儿子留下的种儿,一盆脏水竟泼在了我哲儿的头上!景氏!你安的什么心!” 她越说越怒,“哀家恨不得……恨不得……” 一瞬间,血撞脑门,戾气难抑,太皇太后扬起手掌,照着景砚的脸颊抽了过去—— 没有设想中的刺耳声音,也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只有一声闷响,震在了两个人的耳边。 太皇太后一怔,惊觉自己的手掌拍在了某幅衣料上,那是来自她面前之人的。 她晃了晃神,发现原来是宇文睿,站在了自己和景砚的中间。 第137章 禁足 “母后要做什么?”宇文睿挡在景砚的面前,面沉似水,声音不高,却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帝王威严。 “皇帝又要做什么?”太皇太后毫不客气地针锋相对。 这还是那个从小乖巧可爱、长大后又极其孝顺自己的孩子吗?诚然,她是皇帝。可是,这副上位者的嘴脸,是给谁看的?是该给她的母后,大周的太皇太后看的吗! 霎时间,太皇太后心思电转,她突地忆起了年少时候的往事—— 彼时,她瞒着父亲和母亲,顶替姐姐入宫,备选当时刚刚成为太子的仁宗皇帝的太子妃。仁宗皇帝性子温和,被她的美丽和爽利、果决所吸引,可谓一见钟情,一反平日里对当时在位的武宗皇帝的唯唯诺诺,不管不顾地就要娶她为太子妃。 武宗皇帝当时暴怒,狠狠一脚踹在了太子的心口,太子扑倒在地,口吐鲜血。武宗皇帝尤嫌不足,又杖责了太子的近侍,几乎把人活活打死;并辱骂了太子的师父,害得那位饱学鸿儒丢尽了颜面,老先生一时想不开,当夜便一根绳子悬梁自尽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识什么叫做“太子之怒”。她一度以为自己的计划就此失败了,然而结果却是,武宗皇帝竟然同意了太子娶她进门。太子如愿以偿,却也从此落下了病根儿。武宗驾崩后,仁宗皇帝不过做了几年皇帝,便撒手西去了。 她没想到,武宗走得那样快,让她连为施家、为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报仇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有一点,她确是渐渐明白了:女人是温柔乡,亦是杀手锏。 武宗皇帝未必知道她为施家报仇的心思,但却清楚,她的果决性子是自己的儿子驾驭不了的。而武宗深恨的“牝鸡司晨”说不定就会真的在他驾崩之后到来。他怕,他担心,可他没法子。因为他只有两个儿子,一个被他废了太子之位,甚至动了杀心;另一个就是仁宗了。若再废了这个,他就再没得选择了。所以,他深恨,恨太子仁弱。所以他赐给太子一拨又一拨的美女,费尽心思地让太子多接触贵戚、重臣家的适龄女子;更在临死前颁下遗诏,决不允许女子沾染大周的江山。 可是,他老了,他死了,一切就都不在他的掌控之内。大周不仅女子掌了权,更有女子做了皇帝,且不止一个! 从那时候起,太皇太后懂得了,女子是何等可怕的存在,尤其是,当一个皇帝沉迷于一个女子而无法自拔的时候。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被迷恋的这个女子,还不是等闲人物。看看她自己,不就是如此吗?她把自己的女儿变成男子做了皇帝,她把整个大周都握在了手心里—— 焉知,景砚不是这样的人物! 就是这个景砚,迷了自己的女儿,害得自己的女儿不得善终;如今,看眼前这情形,阿睿也被她迷了心神。 瞧瞧这副恨不得“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模样,便可知了。 太皇太后又惊又痛,怒指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景砚,冲着宇文睿喝道:“皇帝是想为了景氏跟哀家翻脸吗?” 宇文睿眉头紧蹙,反驳道:“阿嫂是大周的太后!” “皇帝是要为这罪妇打抱不平吗?”太皇太后说着,怒极反笑,“呵!哀家还是大周的太皇太后呢!皇帝从小便唤哀家‘母后’,如今,怎么不见对哀家这般好?” “母后说的这是哪里话?母后是母后,阿嫂是……” 不等宇文睿话音落地,太皇太后突地抢问道:“是什么?” “是……”是我的心爱之人!母亲和妻子,自然是不同的! 这些心里话,宇文睿几乎要冲口而出了,却突觉衣襟一紧,略一低头,竟是景砚仰头看着她,皱眉,摇头。 宇文睿语结。那些话,一日不吐个尽兴,她心里就一日不痛快。 【为什么不让我说个痛快?为什么要任由自己这么委屈?我不要你这样!】她以目视景砚。 四目相对,景砚的双眸还红肿着,幅度小而又小地轻轻摇着头,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像是倔犟地只坚持着一件事。 宇文睿心中一痛。太皇太后的责备,她听到了一星半点,左不过是母后疑心起自己与阿嫂的情意,以及……她最最不愿听到、不愿面对的先帝与阿嫂的往昔。 既然母后怀疑,干脆就和她说个明白好了!为什么还要拖着? 原来,你宁可被母后责骂,宁可承受着莫大的委屈,也要死死守着与先帝的种种,也无视我的情意! 她二人这样一来二去的,各自存着各自的心事,可映在太皇太后的眼中,俨然就是“眉目传情”! 皇帝的心性,被景氏迷惑成这样,当着尊长的面就敢如此放肆,还敢顶嘴……如此,大周的禁宫,还有安宁之日吗?大周的江山,还有指望吗? 太皇太后的脑中倏忽划过昨日听闻皇帝新封了几员武将,别的倒还罢了,景嘉悦竟然封了六品云骑尉,大周的女子也做了官了!何冲更是封了爵位,为勇毅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他直接跻身于贵族行列! 何冲是谁的人?景嘉悦又是谁家的女儿? 如此下去,大周还不姓了景了! 太皇太后怒撞脑门,她开始后悔当年何以那么轻易就放了权,如今,竟致这步田地! 新仇旧恨,她恨不得在景砚的身上捅上几个窟窿,可现在的她,却难以如当年那般掌控时局了。 咬牙,切齿,太皇太后一字一顿道,“景氏行身不正,难堪重任,即日起,禁足坤泰宫!没有哀家的同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宇文睿:“……” 景砚耳中听着,垂着眉眼,神魂仿佛已经被抽尽。 如此,甚好。便这样,老死宫中,再不用面对那人,那情。 太皇太后说罢,看都不看面前一立一跪的二人,掉头便走。 宇文睿直追出来:“母后!母后!什么叫‘行身不正’?什么叫‘难堪重任’?阿嫂哪里做错了?母后!” 太皇太后却是理都不理她,直接登辇,脚不沾地地仪仗一行人回寿康宫去了。 宇文睿呆立在原地,眼看着人影、辇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脑中一时乱作一团。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她还没做好准备。 她怔怔立着,方才听到皇帝追问太皇太后话语的众宫女、内侍可是被吓坏了。他们知道自己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难道宫中要有大变故了?那么,他们,会不会因为“知道得太多”而被灭口? 众人皆不寒而栗,无不垂着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皇帝当自己是一团子空气。 宇文睿折回殿中的时候,发现景砚还一动不动地跪着,登时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阿嫂还跪着做什么!”她拉扯着景砚的手臂,却并没忍心用上多大的力气。 景砚没反应。 宇文睿忙蹲下|身,急问道:“阿嫂可有不适?我让申全传施然……” “你走吧……”景砚终于开口,声音空洞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母后不过是一时糊涂,阿嫂怎么也糊涂了?快起来!地上寒气重,跪坏了身子怎么得了!” 景砚怔怔的,轻轻摇头,“她说的没错,我……我本不该……本不该……” 她心中大恸,连自称“哀家”都忘记了,说到“本不该”,这句话便如何都继续不下去了,眼眶再次通红了。 宇文睿猛然间右手穿过她的膝弯处,左手环住她的肩膀,微一用力,将她抱起,转身放在了床榻之上。 景砚一惊,想要挣扎的瞬间,突地意识到宇文睿身上的伤处,于是不敢动弹,由着她动作,心中却是甜酸苦辣诸味杂陈。 宇文睿默然地让景砚倚在一只大迎枕上,一手撩起她的裙摆。 “无忧!”景砚大惊失色,急扣住她的手背。 宇文睿沉着脸,依旧是一语不发,用力掰开她的束缚,这回可是没了之前的怜香惜玉。 景砚吃痛,终究是拗不过她,尴尬地别过脸去。 肤白如玉,白花花的一截小腿,几乎要晃花宇文睿的双眼,触手处更是柔滑细腻。可她却没有心思去欣赏,因为再往上,两个本该白生生的膝盖已经红肿了,苍起来约一指高。 “你怎么这么倔强!”宇文睿怒道,继而心尖上酸软得厉害,手掌轻轻拂过,连带着声音也随之柔软了几分,“很痛吧?” 宇文睿的掌心,一如她这个人,火烫烫地袭来,由不得人有半分的拒绝。景砚被烫得下意识地缩了缩小腿。那温度似乎传播得极快,以至于转瞬之间她的身上便泛起了一层小鸡皮,从脸颊到耳根,再到整个脖颈,红若云霞。 宇文睿的责备,景砚无法反驳,因为她知道她说得对——若非倔强,怎会苦苦支撑?若非执拗,怎会宁愿承受身之苦、心之痛,也不肯面对所思所想? 温暖的、沁凉的,两道柔和的真气自膝盖处透入,熨帖着痛处,直到熨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景砚缓缓闭眼,体味着这让人眷恋,却也可能是从此之后再与之无缘的体贴和温柔。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生,景砚不舍地张开眸子,眼中已经重又回复了清明。 她面对着的,是宇文睿意味难明的专注凝视,“你心里……是有我的,对吗?” 景砚抿唇,不语。 “不然,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宇文睿扬手指着搭在床榻侧的精美便袍,又一指另外几处显见就是为自己缝制的发带、荷包、衣裤,“还有这些!你早就料到母后会有今日的责难,对吗?” 景砚耳中听着宇文睿突然扬高的语调,入目处是宇文睿不甘心的神情—— 这双眼睛,这样好看;这个人,这样年轻。少年天子,该当挥斥方遒,该当指点江山,该当令全天下为之折腰,而不是…… 于是,她笑了,笑得好看,又凄凉。 “母后的决断,自有母后的道理,皇帝和哀家,都该遵从……” “不对!”宇文睿霍然而起,“不对!我这就去寿康宫,告诉她,我倾心你!这一生,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做我的妻子!她禁足你,我不许!谁也不许伤害我宇文睿心爱的女人!她也不许!” 情话,那么好听,甜赛蜜糖;却也是伤人的利器! 罢了,这样动听的情话,足够她余生回味了。 “无忧!你要害我于不义之地吗!还是……你要陷自己于不孝的境地?”景砚抖着唇,语带哭腔。 宇文睿死死攥紧拳头,额头上青筋蹦起,恨恨地看着她:“不孝又如何?不义又如何?我不管!我只要你!我不止要你,我还要带你离开这儿!终有一日,这江山,我全都交给吉祥,我要带你走!海阔天空,天高云淡!谁也拦不住我!” “你!”景砚气结。 “离开皇宫”,“海阔天空,天高云淡”,自从十五岁那年步入这座大而空的城中时起,她从没敢想象过。曾经的岁月里,这里有宇文哲让她牵念;后来,有大周的江山和这个孩子让她牵念;现在,同太皇太后的关系撕裂,她以为等待她的,唯有一条路。老死宫中,难道不是所有宫中女子的最终结局? 然而,这个孩子,她说什么?她要…… 景砚突地一凛,双唇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宇文睿,试探着,又像是不敢面对般,“吉祥是先帝的血脉……这话……是……是你散布出去的?” 第138章 了断 宇文睿的沉默让景砚心惊肉跳,心中的猜测更落实了几分—— 母后方才说过,是自己撺掇皇帝对外宣称吉祥是先帝骨血的。母后说的是气话也罢,是对自己的偏见也罢,这件事终归是真切地发生了,此刻朝野上下,怕是十有八|九都会信以为真。 可是,多日以来,自己除了日常的去寿康宫种问安,并未离开过坤泰宫半步,更不知道这件事。天家秘事,谁敢擅自揣摩?有几个脑袋敢胡乱猜度?细思下来,不是有人故意放出消息让天下人相信,还会有别的解释吗?而这个人,除了眼前的这位,还能有谁? “无忧!为什么不回答哀家的话?”景砚追问道。她要亲口听她说,否则她不愿相信。 宇文睿之前的暴躁早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她下意识地躲闪着景砚的目光。 景砚大恸:“她是你的皇兄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败坏她的名声!” 宇文睿如被针刺,急驳道:“是皇姐!” 景砚一滞,娇躯颤抖,“皇兄也罢,皇姐也罢,终归是你的亲人,是先帝!她人已经去了那么多年,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宇文睿霍然拧头,双目通红着,盯着景砚:“是!她已经去了那么多年,你却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景砚怔住。 “在你的心中,她什么都好!什么都好!她是天上的太阳,我是地上的尘土!在你心中,我就是一文不值!无论我做什么,都一文不值!” 景砚从没见过这样激动的宇文睿,抖着嘴唇,“无忧……你怎么……” 你怎么能这般说自己? 若你在我的心中“一文不值”,这些年对你的嘘寒问暖、百般呵护、悉心照料又算什么? 宇文睿一抹脸颊上的泪水,倔强地不让自己露出懦弱之态。 面对心爱之人,还是心心念念着那个逝去之人的心爱之人,她没法不委屈:“你问我怎么忍心?你又怎么忍心对我……” 从来顽皮跳脱的无忧,竟然落了泪,小儿女的模样,景砚说不心疼是假的。可是,明明她们说的是两件事啊! 若是旁的事,或许,景砚会忍不住柔声哄她;这件事,却是万万不行的!因为,事关先帝的名誉。 身为天子,三宫六院从来都是寻常事。别说三宫六院了,就是搜罗来全天下的妙龄女子,蓄养在后宫之中,至多落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名声,说不定还有人赞其“风流天子”呢! 天子的女人既然这样多,那么儿女自然就会多。周文王百子,汉中山靖王刘胜一百二十子,这都是历史上有名的。 天子也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更有富贵之身、帝王之权,使得其有更多的机会、更大的把握得到让自己动心的女人,谁能保证历史上的那些帝王,他们的子女就都是正正经经娶妻生育的? 然而,她的哲不同。 她的哲是女子。 景砚从来都认为,女子与女子之间的真情要比男女之情更干净、更纯粹,那是真正的性灵与身体的结合。她的哲,就该是最最纯净的。即使已经逝去了,即使上于九天、落于九泉,她的哲也该是最最纯净的。怎可以被沾染上这样的不堪之事? 景砚于是肃然,迎上宇文睿的目光:“哀家在同皇帝说大周先帝的名誉之事!并非在谈论皇帝的小儿女私情!” 宇文睿初时一顿,脸上残存的泪水瞬间冰凉、凝固,冷冷道:“在太后的眼中,先帝的名誉比朕的情意,重要得多?” 景砚心中一痛,强撑着木然道:“是!先帝是大周的先帝,同奉先殿内的诸位列祖列宗一样,是庇佑大周安然的神主!列祖列宗的名声不容玷污。同理,先帝的名声,也不可沾染一丝一毫的污秽!” “污秽?” 宇文睿反问一句,眼中迸出冰寒气息,猛然间逼近景砚,一瞬不瞬地盯住她,“所以,阿嫂认为,列祖列宗胜过私情?” 景砚蹙眉,心口突地一跳,下意识地向后躲闪,却惊觉竟是躲无可躲。 宇文睿干脆双臂一撑,支在景砚的身后,将她整个人圈在了自己的双臂之内,眸光玩味。 这样的姿势,让景砚顿失主动权,她惊觉自己像是一只跌落在猎人圈套中的猎物,有种任人宰割的意味。可她从不是一个软弱的女子,纵然熏红了面庞,纵然窘迫,她照旧微微扬起下颌,毫不示弱:“不错!公义、规矩本就高过私情!” 宇文睿冷笑,似乎是在嘲笑景砚偷换了概念。 景砚心一沉,不妙的感觉涌了上来,紧接着,宇文睿的话便验证了她的预感—— “那么,请问太后,思宸殿内留存的先帝的衣饰、物品,可也是列祖列宗的规矩?” 景砚娇躯一震,如遭雷击,“你……你……” “我什么?”宇文睿的眸子是红的,面容是冰冷的,她再一步逼近景砚,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她的脸,近在咫尺,太近了,景砚瞪视得双目发酸,脑中发晕。 “太后难道不是存了私心?试问,我大周的列祖列宗,若是驾崩一位,便留下一座宫殿为其存留身前的衣衫、饰物,若干年后,不知我大周的禁宫中可还有多余的宫殿堪用?” 她不容景砚再开口,又道:“达皇兄亦是仁宗皇帝的儿子,只因不为母后所接纳,一生都无法被天家所承认。如今他舍身取义,更间接铲除了宇文承吉一党,英风烈烈,让人敬服。吉祥天生是帝王之才,无论是为她这份天赋,还是为了达皇兄的高义,朕已属意立她为皇太女。如今朕不过是为给吉祥铺垫一条好路,先帝的遗女身份,远比已殁的逸王之女,高贵得多,将来克成大统,也名正言顺得多。便是这样的心思,不过就是借用了先帝的名头,也让太后心里不痛快了吗?” 景砚从来都是个理智的人。此时此刻,她清楚宇文睿说得不无道理。宇文氏自建立大周之后,本就子嗣单薄,加之每一辈、每一代都频有兄弟闾墙、骨肉相残的惨事发生,以致到了如今,真正的太|祖一脉也只余下了宇文睿、柴麒和吉祥三人。抛开宇文睿将来是否有后人这话不提,单就此种情境之下,若想要吉祥将来有一日名正言顺地承继大周江山,对外声称她是先帝之后,确不失为一步好棋。 可是—— 她支着身体,望着宇文睿,一字一顿道:“皇帝敢说,心底里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吗?” 宇文睿拧眉。 “皇帝这般做,难道就没有憎恨先帝的情愫掺杂在内吗?” 宇文睿握拳。 “皇帝既然察知思宸殿留存着先帝的遗物,不错,哀家承认,那是哀家舍不得先帝离去留存下来,预备着时时想念,时时去看一看,回忆往昔的岁月的。” 宇文睿额角上的青筋蹦起,面部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急跳两下。 景砚死死地盯住她,续道:“皇帝可知为何?那是因为,哀家是先帝的妻子,先帝亦是哀家的……妻子。” 宇文睿听罢,心口的伤处骤然一痛,却被她生生地忍了下来,她好看的小脸儿上泛上了一层冷汗。 似有共鸣一般,景砚的心口处也是一跳一痛。她定定地看着宇文睿苍白的脸色,脑中疏忽划过十年来两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景砚痛苦地闭眼。 有些事,终究是,早该做个了断。 如此,才可以,让她,继续走该走的路。 闭眼的一瞬,景砚仿佛看过了宇文睿的一生: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壮年时的指点江山,晚年时的儿孙满堂…… 这才是,她的无忧,该经历的一生,无忧,洒脱。 从此之后,她仍是她的大周天子,她仍是她的大周太后,仍是先帝的未亡人。 从此之后,她不必再迟疑难挨,不必再对她的哲心存愧疚,这颗心便真正有了着落。 时间,很长,似乎又很短。 景砚猛然张开眼睛,用陌生得自己都不认得的声音,对宇文睿轻道:“我不爱你。也请皇帝不要再……” 也请皇帝不要再把心思浪费在哀家的身上。 这句话并没机会说得完整,宇文睿忽的攥紧她肩头的衣料,咬着牙,狰狞着面孔,像是一只被困住仍然不甘心,还在苦苦挣扎的小兽:“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的痛,景砚感同身受。可是,开弓从来就没有回头箭—— “我不爱你。”短短的四个字,如此简单,却足以将一个人的灵魂,打入地狱。 “你……”宇文睿的手掌攥得更紧,胸口处的剧痛侵袭着她。 再痛又如何?都没有那四个字让人更痛,更觉万劫不复! “不敢爱,还是……不想爱?”宇文睿心中终究还存着一线希望。 “我不爱你。”答案,依旧如是。 宇文睿许久静默,静默得让景砚生出了时间就此静止不前的错觉。 若是时间能够静止不前,景砚宁愿她的无忧依旧是那个顽皮、胡闹又跳脱,每时每刻都可能给自己闯祸惹麻烦,却不会要求自己爱她的无忧。 那样的日子,如今想来,真好。 然而,真的静止了。 静止的,不是时间,而是她的身体。 这是…… 景砚大惊,张了张嘴,诧异于自己竟然无法开口,更吐不出半个字来。 宇文睿的目光深沉,轻轻放平她的身体,抽手,垂头看着她,眼中掺杂着说不清楚的情绪。 景砚却知道,那种种交织的情绪之中,定然有一种叫做——危险。 只不过,“危险”二字,单单是对自己而言的。 【你要做什么?为什么要点我的穴?让我无法动弹?】景砚的眼中满是质问,甚至隐含着怒意。 宇文睿却别过脸去,似是不敢和她对视。 她转向自己的右手。 就是这只手,刚刚拂过景砚的身体,让她无法动弹。 忐忑吗?罪恶吗?期待吗?愧疚吗? 无论心情何等复杂,宇文睿都是庆幸的。她庆幸自己当初跟着师父学过点穴之法。 她曾经想做大侠,闯荡江湖;如今,她空负一身高深武功,江湖梦远,唯有这个功夫还有些许用处,却不是用来扶弱济困,岂不可笑? 可,除了这个法子,还有别的法子吗? 若能在那人的心中,刻下自己的印记,哪怕只是小小的、最最微不足道的印记,别说是这个功夫,便是让她自断右手,她也是甘心情愿的。 只是,这份沉甸甸的情意,那人,终究是无视的。 宇文睿扬起面孔,不让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景砚就这样默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动弹不得,但耳朵是听得见的。 然而,她听到了什么? “申全!调所有的内廷侍卫来坤泰宫!” “陛下,您……” “别废话!快去!所有内廷侍卫,给朕围住坤泰宫,任何人不许放入内!就算是放进来一只鸟,朕也挨个砍了你们的脑袋!” “秉笔!侍墨!备浴!” “陛下!这……”二婢担心地看向倚在床榻上一言不发的景砚。 “这什么这!太后要沐浴!再废话,朕一掌毙了你们!” 吩咐完毕,宇文睿再不言语,更是不看景砚一眼。她背着手,立在窗前,看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 良久,她突地自嘲道:“若有一日,朕也死在了外面,太后可会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太后可也会留下朕的遗物,做个念想?” 旋即,她苦笑道:“不会,对吧?朕和她,终究在你的心中,比不得!” “可是,朕偏要!偏要在你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哪怕只是寸许之地!” 景砚心若刀绞—— 【无忧,非要如此吗?】 第139章 强行 太后和陛下,眼下的情状异样得很,令人不生疑都难。加之方才太皇太后冰寒着面孔离去,陛下又追了出来,说出了那样莫名其妙的话,秉笔和侍墨心里乱作一团。 二人对视一眼,不敢让他人入内见到里面的状况,遂邀了申全,一起抬进来沐浴的浴桶。 他们三人都不是惯做粗使活计的,这一趟下来,还真是累得气喘吁吁。 宇文睿冷冷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盯得秉笔和侍墨脊背发寒,又唯恐皇帝对太后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不敢就这么退下了。 看着垂手侍立的二婢,宇文睿越发的不耐烦起来,手一挥:“退下!” 二人同时一凛,异口同声道:“奴婢伺候太后沐浴……” “朕让你们退下,就退下!”宇文睿突地高扬了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她是二婢从小看着长大的,从来都是见她顽皮、可爱惯了,哪里见过皇帝这样发脾气?俱是心头一沉,下意识地目光滑向仍旧倚在榻上一言不发的景砚。 景砚何尝不是心头一沉?她于是明白了,之前的不敢肯定的猜想坐实了七分。她蓦地悲从中来,难以抑制的悲凉与屈辱感顷刻间如决堤的洪水猛兽。 “怎么?朕的话,不好使吗?”宇文睿厉声质问道。 秉笔与侍墨皆是身躯一颤,忙辩解道:“陛下容禀,往日里太后沐浴都是奴婢们服侍的……” “申全!”宇文睿骤然打断二人。 已经行礼退下的申全只好又折了回来,低眉顺眼,不敢看床榻上景砚的模样。 “带她们下去!”宇文睿一指犹自惊慌无措的秉笔与侍墨,“没朕的吩咐,她们敢动弹半分,朕唯你是问!” 申全怔了一瞬,一时也没看懂这到底是怎么个局面。宇文睿的话,他不敢不听,只得凑近秉笔和侍墨,拱了拱手,低声道:“二位姑姑,您看,小的这也是没法子……” 待得室内重又只剩下一立一靠的两个人的时候,宇文睿踱到浴桶前,氤氲的水汽蒸腾上来,似是一瀑迷雾,衬得她不似现实中人。 景砚心中又是气苦,又是酸涩难捱。如果这一切只是虚幻的梦境,该有多好? 可是,现实就是现实,并不因她的期盼而有所改变。 她听到“哗哗”的水声,那是宇文睿的手指在撩动浴桶内的水。 联想到这人的打算,想到或许那双好看的手将要碰触的,不仅仅是那桶中之水,景砚更觉难过。 她是一个心智与身体皆都成熟的女子,爱|欲的洗礼她早就经历过了,所以她懂得自己身体的渴望。就如她每次面对宇文睿的亲近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慌了手脚。 女人的身体与心,从来都是同步的。 但,这并不代表着,那人可以强行索取什么。 违背人心意的欢|爱,与强取豪夺,又有什么区别?那只会让人觉得屈辱,觉得无助!让人觉得恨自己的身体,更恨那个……强行索取的人! “你看到了,她们都那么在意你。”宇文睿突地开口说话。 同时,她的手掌带起一捧水,“哗啦啦”的轻响后,那水又重回到了浴桶中,只余她的手还痴痴地举在半空中。 景砚死死盯着她的侧影,这是存留在世间的最最好看的剪影;然而,接下来,这剪影的主人,却要做这世间最最伤人的事。 “有人在意着,多好?”宇文睿缓缓转过脸,对上景砚。 景砚看得分明,那张好看的脸上,分明有两行泪水滑落。 她的心也为之一颤,继而一疼,比她自己伤心难过还要痛苦。 “有人爱着,也极好吧?太后……”宇文睿闻说,语声半是哽咽,称呼却是冰冷而生分。 景砚的鼻腔一酸:她叫她“太后”,再不称她为“阿嫂”;她自称为“朕”,再不似从前那般亲近。是不是,今日时起,曾经种种,就都是过眼云烟了? “死了的人,仍旧被太后爱着,是不是也是极好的?”宇文睿继续问着。 景砚霎时间浑身冰冷,她的眸光中迸射出一抹怨愤——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强夺我的身体? 是为了与我有了肌肤之亲,从此便和别人不同吗? 还是…… 景砚的眸光一黯:还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让我恨你?为了求得比爱还要深的恨,从此就再也无法忘记你? 无论如何,她都不敢相信,不敢面对,这个孩子,她会违背自己的意愿做出那种事来。 宇文睿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渐渐流淌已尽的水只剩下了几颗水珠,痴然。 “流水若浮沙,倏忽不见。可是,流水尚有痕迹留存,浮沙却像是不曾来过,”她徐徐抬头,再次对上景砚,“朕,宁愿做流水。哪怕,只留下了寥寥几点痕迹。” 景砚痛上更痛。那种痛,叫做心疼。 这是她教养长大的孩子,心志、性情都是她十分了解的。她满以为自己成功培养了大周未来最圣明的皇帝,可是,却只因她忽略了这孩子的爱意,以至于功亏一篑。 终究,错在自己啊! 那一刻,景砚的心中霍然明朗:若强夺了自己的身体,能够让她的心能得到些许寄托,能够让她不那么难过,那便给了她吧!真正地在意一个人,难道不该时时事事为她着想吗?看她这样痛苦,自己的心,不也痛得难以附加吗? 何况,如今的她,皆是自己一手所造就。既做因,便该承担结果——无论是,怎样的结果。 只愿啊,将来的日子里,你要多些快乐,少些痛苦。 只愿啊,将来某一日,会有一人挖心掏肺地爱你,不比我少半分地……爱你。 那样,就算是沉眠于九泉之下,我恐怕也是会笑醒的。 思索间,宇文睿已经走到了床榻边。她不懂,何以之前还对自己怒目相向的人,此刻忽然换上了欣慰的表情。 她打横抱起景砚的娇躯,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浴桶走去。 景砚突觉羞意大盛。可是她的身体被点了穴,僵硬得浑身的骨节、肌肉都酸胀得厉害,更不能做出任何羞涩的动作。 宇文睿似有所感,忽然停住脚步,凝着怀中她的脸。接着便抱着她倚着桶沿,手掌拂过她的后心。 景砚顿觉全身的血脉瞬间都畅通如常了,诧异之下,张了张嘴,惊觉自己仍旧是不能够发声。 她怒视着宇文睿。 可是,下一秒,只觉得天地一旋。再次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竟然和宇文睿同时跌在了浴桶内,且还都……穿着衣衫。 景砚为自己脑中划过的“洗澡应该脱掉衣衫”的念头臊红了面庞。 同一时间,宇文睿想的却是:浴桶大,就是好啊! 入水的瞬间,两个人的衣衫都浸湿了。紧接着,温热的、氤氲着淡淡花香的流水渗入衣衫,熨帖过肌肤。 眼前的人,如梦如幻。 宇文睿心神一荡,不由自主地拥紧了景砚的身体。 景砚一动不动的,由着她抱住自己。在宇文睿看不到的地方,她轻轻地闭上双眼,享受般的。 此生,怕是唯有这一次吧?她可以小小地放纵自己的欲|念。 以后呢?该当如何? 就在之前,意识到宇文睿想要强行索要自己的身体的时候,景砚是打算经此一事之后自戕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既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宇文哲,又无法给予宇文睿同等的爱;且,这个即将强要了自己的人,便是玷污了宇文哲名声的人。此种状况,让她如何再有面目苟活? 可是,现在,真真切切地被这人拥在怀中,周身环绕的全然都是她的气息、她的温度,景砚竟生出贪恋来。 她自嘲苦笑,庆幸自己此时不能开口,不然,被这样轻薄,还犹自享受,她真是……没脸了。 她的柔软、她的顺从,宇文睿感受得清清楚楚。她既惊又喜,躁动的念头便再难忍耐,急切地扳过景砚的肩膀,死死地盯着她抿紧的双唇,只觉得世间最大的诱惑,莫过于此。 宇文睿不敢看那诱人的双唇上的晶亮眸子,她怕,怕自己会因为那双眸子里的一点点鄙夷或是不屑而退缩。 她强迫自己只盯着那唇—— 心跳由缓而急,呼吸紧了又紧,她难耐地吞咽几下,接着,迫切地与那诱惑之源泉接触。 不同于初次的青涩,宇文睿终于不再局限于唇与唇的贴附,她试探着轻咬景砚的唇瓣。 景砚微微蹙眉,轻微的痒痛感让她心中的欲|念炽了两分,从身心到灵魂则更觉无助,只好借力于攀住宇文睿后背湿透的衣料,来缓解不安的躁动。 这个细小的动作令宇文睿恍然大悟,原来,吻该是这样的! 她于是不再那么温柔,而是急切地撬开景砚的双唇,像是饥饿的、正在寻觅食物的小兽,不耐地在景砚的唇间寻找那能够填饱自己灵魂的所在。甚至,几次不得要领地碰痛了景砚的牙齿。 依旧是生涩的,却能够烫疼身体、能够燃烧灵魂的炽烈爱意,是这个孩子最最本真的初初情动。 景砚忍不住心疼,更忍不住被她带动。 痛算什么?死又算什么? 人一出生,难道不是就奔着死地而去的吗?若能被这强烈的爱|欲燃烧殆尽,此生,亦足矣! 景砚于是循着宇文睿的节奏,放任她,包容她,由着她对自己,做任何事。 津液交|缠,鼻息急促。 两张各具风采的好看的脸,皆都沾染上了难以退却的红晕,也不知是因为热气的蒸腾,还是因为其他。 两副拥紧的身体上,衣衫亦是紧贴。 宇文睿可不甘心于此,她的手已经扣住了景砚胸口的衣领,下一瞬便要急切地扯开。 突地,一只如雪玉雕琢的手攀住了她的手腕。 宇文睿一震,恍惚间抬头,入目处,景砚的双唇莹润,嘴角边还挂着一抹引人遐思的银丝。 宇文睿微赧,却大胆地与景砚对视,反倒令景砚羞涩了。 景砚眸光流转,专注地凝着她,素手拉过她的手掌,另一只手在她的手心中滑动着—— 让我说话。 宇文睿怔了怔,心中有一丝犹豫,很怕她能够开口了,会说出拒绝的话;可却也觉得心疼,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景砚已经是“自己的女人”了,怎好让她如此委屈? 宇文睿的手掌划过身体,景砚只觉得喉间的气脉瞬间通畅,她急切地开口,因为之前的亲热而语带沙哑。 “你答应我……” 宇文睿蹙眉,有些后悔解开她的穴道。 只听景砚续道:“……答应我,从今以后,要做个好皇帝……不辜负列祖列宗的英灵……” 宇文睿的眉头拧得更紧:这等旖旎的当儿,说这样的话,不觉煞风景吗? “无忧,你答应我!”景砚拉着她的手,央求着。 宇文睿微怒,她不喜欢听,尤其不喜欢此刻从景砚的口中听到这话。 她完全无视景砚的话语,粗鲁地撕扯着景砚的衣衫。 “无忧!”景砚惊觉她此刻的暴戾,想要阻止,却怎奈力不从心。 景砚无助地环住自己的胸口。如果说之前的纵容还有着心甘情愿的情愫在,那么此刻,她心底里竟生出难以名状的害怕来。 “无忧!别这样好吗?” 宇文睿的动作一滞,紧接着,不由分说抱起了她,一步步走向床榻。 手掌挥动间,帐帘落下,将床榻隔绝成一个单独的世界。 宇文睿定定地看着身下惊慌无措的景砚,凄然一笑:“你怕什么?” 景砚的唇抖了抖。 “直到现在,和我这般亲密的时候,你心里想的,还是江山!不和我亲密的时候,你想的是她……你可有半分半刻,心里想的,是我?” 景砚咬唇—— 无忧她,不懂啊!可是,又怎么忍心让她知道自己心中的真实所想? 罢了! 景砚沉默,紧闭双眼,花瓣般美好的娇躯横陈,任君采撷。 宇文睿的心口猛跳两下,目光逡巡着,膜拜过她的全部,最后,执起了她的右手,摩挲着。 “太后以为,朕要做什么?” 景砚在惊悸中睁眼,但见宇文睿的双唇,正吻过自己的手指。 第140章 算计 血,殷红的血。 烫,烫眼,更烫心。 景砚仰躺在床榻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中指和食指尖上的刺目血迹,她无论如何也难以从震惊中醒过神来。 此一刻,她浑然忘却了自己还赤|裸如婴儿般横陈于宇文睿的身下—— 明明……明明自己是被索取的一方,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眼前的情状? 莹白如玉笋的手指尖端,原本泛着淡粉色的圆润指甲上,此刻沾染了触目惊心的鲜红,是那样的不相称。 不相称得令景砚心生罪恶,还有难以遏制的强烈怒意。 为什么! 为什么要强迫自己? 为什么要强迫自己躲走她的处|子之身? 就算是强夺,也该是她对自己的啊! 难道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吗? 景砚的手,无法自控地在她的眼前颤抖着。此时,在她的眼中,那已经不是自己右掌的两根手指,而是罪恶,是阴谋! 她的手轻抖着,上面沾染的血红,仿佛也在随之强烈地震动着,昭昭然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亦不是幻境! 女人一生,只为一人痛一次。至少,于景砚而言,那处|子之血绝不仅仅是贞节的象征,那是全身心的爱意,是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托付。 可是,这人,竟然强迫自己夺了她的身子! 她,究竟安的什么心思! 甫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景砚只想大声地质问伏在自己身上的宇文睿。 可,不等她开口,咸湿的液体正砸在她的脸颊上,冰凉。 景砚大惊,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来自身上之人的脸庞上,豆大的汗珠倾泻而下。那张脸苍白得让人恐慌,紧接着,又有两颗汗珠砸了下来。 无忧! 不待她惊呼出口,眼前黑影一晃,宇文睿再也支撑不住,身躯倾了下来…… 即使再怨她,即使再气她,她脆弱无助的一瞬,景砚还是抑制不住来自身体的本能的疼爱。什么都顾不得了,景砚尽力伸展着手臂迎接她的身体,并设想着宇文睿的身体砸向自己时会带来的疼痛。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与重压并未到来,倒是那萦绕于两人之间的木樨气息更加浓郁,还有怀中柔软又紧实的躯体。 是不是两个人一旦有了肌肤之亲,很多之前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情愫,便会不由自主地迸发出来,不可收拾? 至少,景砚此刻是这样的。环着宇文睿的腰肢,她的心神也为之一荡,像正在被大团大团的羽毛撩拨着一般难|耐。她不敢移动分毫,因为她知道,再往下,便是宇文睿紧致的臀,与光|裸的双腿了。 景砚觉得自己的嗓子眼儿像被放了一把大火,火烧火燎的难受。 宇文睿的腰腹之上,衣衫半解,松松散散地挂在肩头,此刻已经快被全身的冷汗浸透了…… 不!不仅仅是汗水…… 她撑在景砚右肩侧的左臂上,一条不规则的红色正越洇越大。 景砚突地意识到了什么,她死死盯着那条红色,所有的旖旎、愤怒、燥热霎时间皆都消失不见了。 “你的伤口……”伤口挣破了! 她怎么忘了,宇文睿的心口上的伤一直都没有痊愈。崩裂过一次,加之近来实属多事之秋。逸王府出了事,北郑那边不安分,还有吉祥的事,以及今天太皇太后来坤泰宫的事。桩桩件件,只怕是,宇文睿根本就腾不出时间和心思去安心养伤。刚才的一番折腾,恐怕又牵扯了她的伤口。 景砚气她胡闹,又克制不住心疼她。 而且,景砚发现,自从服过了浸了宇文睿心头热血的眠心汤,每每当宇文睿流血、或是难过之时,自己都会不不明原因地有所察觉,仿佛她与她从那时起,就建立了某种意义上的关联。 就像此时,宇文睿伤口在流血,那里又刚刚被……被自己的手指碰破,景砚仿佛也感同身受似的。 是啊!她的身体里已经流淌着她的血了,她的痛,她岂会毫无察觉? 景砚眉头紧蹙,她顾不得细想太多,忙撑起身体,想要唤人请安和郡主云素君来给皇帝治伤。 心底里,她也不禁喟叹自己的命运:分明发生了这等……难以言说的事,却还要着人替她疗伤……这命啊! 可是,宇文睿却冷着声音打断了她:“暂时,死不了!” 景砚的眉头拧得更紧,刚刚平复了几分的怒气直撞脑门,心底里的话便抑不住地冲口而出:“你是想流尽全身的血,让我更心疼吗?” 宇文睿强撑着手臂,不让自己倒在景砚的身上压痛了她,语声更冷道:“是!” 景砚被她噎住,瞪大双眼,一时语结。 宇文睿不依不饶道:“朕说了,朕宁愿做流水,也不愿做流沙!” 景砚闻言,下意识地攥紧了右掌。殷红的血迹被她攥入掌心,更烫人了。 眼前的这人,还是那个她从小教养长大的孩子吗?曾经的景砚绝对不会想到,某一天,这个孩子会这般算计自己。 她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形容,扬起手,尤沾着一抹血红色的手指被举到了宇文睿的面前。 “这就是……你要留下的……痕迹?”景砚咬着牙,低喝道。 来自身体深处无法言说的疼痛还在持续着,丝丝缕缕地蜇着疼。即使从没有经历了床|笫之事,宇文睿也知道刚才强行的那一下已经让自己受了伤。一想到景砚指尖上的血迹是来自己的体内,就算是作为主动的一方,宇文睿也不禁赧然。 不过,她不后悔。她的脸色煞白,倔犟地对上景砚的双眼,下巴一挑:“是!” 景砚再次语滞,气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啊!” “知道!太后也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宇文睿毫不客气地针锋相对。 “你……”景砚浑身不禁颤抖,“你、你在算计哀家!” 宇文睿的眸光一寒,“太后若觉得这是……算计,朕便算计了!” 景砚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怔了一瞬,突地意识到她还伤着,冷道:“你走吧!哀家不想见到你……” 宇文睿的眼中划过失落,“太后怕了?” “哀家没什么可害怕的。” “太后怕……对朕的身体负责,对吗?”宇文睿的唇角挑起,却不见分毫笑意,某种意义上那更像是嘲笑。 景砚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作答。 宇文睿忍着剧痛撑起身体,故意似的,面对着景砚,好整以暇地拢了拢自己的衣衫。 景砚下意识地闭眼。 勉强止住心口的流血,宇文睿看着景砚,发现她已经拉扯过一旁的锦被裹住了整个赤|裸的身体。 宇文睿依旧语声冷冷的:“太后不爱朕,心里没有朕,可是朕……偏要太后记住朕,永远……记住朕!” 景砚几乎要咬破嘴唇,心中凄苦难耐。 宇文睿说着,一件一件穿好了衣裳。 着下裳的时候,不小心牵动那处,她蹙了蹙眉,继而冷笑道:“童|贞算什么?痛又算什么?就算是为你死了,也心甘情愿!” 景砚闻言,如遭雷击,倏的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宇文睿。 就算为你了…… 心甘情愿…… 这话,听着耳熟得让人心惊肉跳—— 景砚的眸光骤然凌厉,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你要做什么?” 宇文睿哂笑道:“太后还在意朕做什么吗?” 她说着,劈手摘下供在书案上香炉前的“非攻”宝剑,擎在手中。 景砚的心中划过极其强烈的不祥的念头,她不管不顾的,裸着身子、赤着足挡在宇文睿的面前。 “你……你跟哀家说清楚!”她攥着宇文睿的衣袖,全身轻抖,不知是因为没了衣物的遮蔽而寒冷,还是因为其他。 宇文睿被眼前的光景惊呆了,目光不受控制地,从攀住自己衣袖的柔荑向上,划过景砚的皓腕和玉白色的手臂,经过滑腻的肩头和好看的锁骨,最后落在了景砚胸前让人移不开眼光的起伏上,喉间一紧,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景砚大羞。可不等她惊慌跳开,眼前一晃,继而一暖,整个娇躯都被裹进了宇文睿的怀里。 “真舍不得啊……”她听到宇文睿在她的耳边轻声喟叹着,更觉不安。 宇文睿手掌一抬,微运内力,“呼”的劲风过处,景砚之前缝制好的外袍已经落在了她的手中。宇文睿将它披在了景砚的裸|身上,恋恋不舍的,“这么美,怎么忍心,被别人看了去?” 她轻轻地推开景砚,擎着“非攻”剑,头也不回地往外便走。 “你去哪儿?”景砚惊问,只觉得她衣衫上的血迹让人心悸莫名。 宇文睿闻言,驻足,转头,却只给景砚看到半张脸,并不回答她的问话,而是凄然道:“这衣衫,太后留好了,将来……或许用得到……” 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徒留景砚痴然在原地。 第141章 对手 玄元门。 “你还回来做什么?”柴麒斜睨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冷冷道。 杨敏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身形愈发的瘦削,步子却沉稳坚定,一如她这个人的性子。 “听说……”她看着柴麒冰冷的脸,顿了顿,终于续道,“逸王府出事了?” 柴麒骤然捏紧掌心的茶盏,一声脆响,转眼间,青瓷茶盏被她捏得粉碎,浅褐色的茶汤连着鲜红的血液从她的指缝间溢出。 杨敏蹙眉,极想冲过去替她清理伤口。柴麒突地一道寒光射过来,将她钉在了原地。 “当日不辞而别,今日又莫名其妙地来我玄元,就为了,说这个?” 杨敏的身躯一震,自知理亏,低声道:“令弟之事……还请你节哀……” 柴麒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抖,厉声道:“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说着,她一甩手,把手掌中的青瓷碎片甩在地上,由着血水顺着指尖滴落在地面上。 又突地扬手,一指门口:“既说完,你可以走了!” 杨敏的嘴唇抿成一线,没动,而是迎向她的目光,道:“是郑国人做的……我可以……替你报杀弟之仇。” 柴麒闻言,鼻腔中一哼:“你不是郑国人?” 杨敏一滞,颓然道:“我父亲被杨灿害死,母亲也死在杨烈的手中,我……我早就是个无家可归之人了……家尚不存,国又安在?” 柴麒没做声。她当日在北郑皇宫中,因为奉师命替小师妹宇文睿取回杨烈带在身边的“非攻”剑,巧遇刺死杨烈却被护卫围攻的杨敏,就救下了她,带回玄元门疗伤。后来,杨敏醒来,柴麒询问后,才知道因为杨烈害死了她的母亲,杨敏才豁出性命入宫行刺。 柴麒见她伤得重,又怜她身世,留她在玄元门中调养身体。却不料,这女子刚刚能够行动,就几次三番地不顾性命想要离开。柴麒被她气得喷火,终究是没拘住她,被她悄悄潜走了。 如今,这女子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一出现便戳自己的痛处。还要替自己报杀弟之仇?呵!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柴麒不屑地凉声道:“本座贵为玄元门掌门,门下弟子、从人无数,江湖上多得是乐意替本座效力之人!轮得到你出头?” 杨敏神色一黯,凄凉一笑:“是。柴掌门何止是玄元门掌门,更是天家贵胄!杨敏无名小卒一个,确是自不量力了。” 她的睫羽垂着,在双眸底投射下两片阴影,轻声道:“柴掌门的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杨敏……无以为报,只能……” 只能拼了性命,助你报杀弟之仇。 她瘦削的身影,孑然而立,仿若遗世。柴麒看得莫名刺心,继而生出难抑的烦躁感来。 杨敏一步步走近柴麒,将身后的包裹扯过,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 柴麒不知她要做什么,狐疑地看着她。 包裹包得很严实,可见是何等的珍惜。 最后,出现在柴麒面前的,是一只半尺多高的小酒坛子,花纹质朴,不似中原之物,泥封未去。 杨敏把它轻推到柴麒的面前,轻声道:“这是昆仑山的雪菊酒,酒性温醇,最适合女子调理身子、养护姿容……” 柴麒听到“昆仑山”三个字,面容突变。 “柴掌门的救命之恩,我难以报答,只能去昆仑山取来这个……”杨敏说着,自嘲一笑,“柴掌门什么都不缺,连报仇都多得是人可供驱使……” 柴麒疑惑地看着杨敏,又转头看向桌上的酒坛子。 她不止一次去过昆仑山,原因嘛,还不是因为惦念师父?昆仑雪菊酒,她也是有所耳闻的。 人人皆知昆仑山的葡萄美酒好,昆仑雪莲有名,却鲜有人知道那里的雪菊酒是绝佳的养颜滋补的圣品。且那东西,产量极少,西域诸国的贵族女子常常出千金都难得到一坛。那传说中之物,便是眼前的这个? 柴麒的目光,又从酒坛子上转回到杨敏的脸上—— 这东西,不知她费了多少周折才得到的。 柴麒微微动容,面上却是冷然依旧。 “你去昆仑山做什么?就只为了这个?”柴麒问道。 杨敏动了动唇,终究是没做声。 从相识的第一天起,柴麒最最烦恶的就是杨敏的寡言少语。这份沉默性子,总是令她不由得念起另一个寡言之人。 那人,对自己的一颗真心不闻不问,一心只顾着她的天道! 所以,寡言少语的人,都讨厌,都可恨! 柴麒突地一把攥住杨敏的衣领,浑然不顾自己手上残留的青瓷碎渣扎破掌心的疼痛。 “你去昆仑山,是想算计我师父吗!”她咬着牙,恨恨的。 杨敏看着近在迟尺的一张脸,恍然一瞬,旋即摇了摇头,轻扣住柴麒的手背,“你受伤了……该包扎一下伤口……” 方才,对方的一瞬失神,落在柴麒的眼中,手背上是沁凉的,柴麒冷哼道:“你不是见惯了血的吗?当日你浑身上下像个血葫芦,也没见你如此。怎么?看到本座这般,想起我姐姐了?” 杨敏的手一抖。 “可你却杀了她!”柴麒毫不留情地又道。 杨敏心中一痛,松开了她,“柴掌门保重,告辞了!” 她的背影,还是那般孤寂。 柴麒抑制不住,冲口而出:“要去京城送死吗?” 杨敏的脚步顿住。 “你想死在皇帝的手中?可你别忘了,先帝是我的亲姐姐,我才是最有资格,取你性命的人!” 大周禁宫,皇帝的寝宫中。 “你到底要胡闹几次,才肯安分?”云素君边替宇文睿包扎伤口,边忍不住数落着。嘴上虽全是埋怨,眼睛却已经通红。 几次三番的疼痛,宇文睿已感麻木。她缓缓抬眸,凝着云素君急怒的脸,回了她一个温暖的笑。 “以后不会了。阿姐放心。”她的手轻搭上云素君的手背,摩挲着。 云素君才不信她的鬼话,“以后不会了”?天晓得还会有多少个“以后”! 她轻拍开宇文睿的手,双手探到其身后,将细白麻布打好一个结子,又替她穿好衣裳。 宇文睿感受到来自她的细致与体贴,心中暖融融地感动,忍不住双臂伸展,环住云素君的腰肢,将脸埋在她的腰腹间。 云素君微诧,垂头看着怀中人浓密的黑发,抚了抚,声音也不由得柔了下来:“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撒娇?” 宇文睿在她的小腹上蹭了蹭,闷声道:“还是阿姐好……只有阿姐好……” 云素君的眉尖一挑:这是在太后那儿,受了委屈了? “你乖乖地做个好皇帝,”云素君轻轻拍拍她的脑袋,不禁又加了一句,“别辜负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的一番苦心。” 宇文睿无言,半晌才轻“嗯”了一声。 她坐直身,仰着脸,殷殷地看着云素君,“阿姐也要好好的!” 云素君刚想点头称是,却听宇文睿又道:“阿姐放心,我定会把悦儿调|教成我大周最优秀的将军!也定会要她一辈子好生待阿姐,绝不许辜负了阿姐!” 云素君一时语结,极想说:她是她,我是我,她优秀不优秀,与我何干? 宇文睿理好衣裳,起身,从床榻最里侧的格子里拿出一个物事,送到云素君的面前。 那是一只用火漆封好的长条小盒子,木质,雕纹反复,定睛细看,可以看到若干条盘旋的龙与云形纹路。 “这是?”云素君不解。 “如今,最可信任者,非阿姐莫属。”宇文睿道。 云素君直觉事情重大,也不由得肃然。 宇文睿拉过云素君的手,将小木盒子郑重放在她的掌心中,又轻扳她手指扣紧,“若有一日,事到临头,请阿姐务必将这盒子及其中之物交给太皇太后和太后。务必要她二人同时在场,做个见证。” 云素君顿觉心悸,慌忙扯住宇文睿的手腕:“这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你跟我说清楚!” 她心中焦急,连敬称都忘了。 宇文睿淡笑道:“阿姐莫急!不过是多做一手准备罢了。” 云素君听得更急:“什么叫多做一手准备?你到底要做什么?” 宇文睿知道这一番解释终究是免不了的,故作轻松道:“天子亲征,国中空虚,当然得多做一手准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云素君惊住,“亲征?你要……亲征?” “不错!”宇文睿点点头,“亲征北郑!” 云素君愕然:“大周多得是武将能臣,何至于要你亲征?而且……” 而且,先帝是怎么驾崩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话头云素君不敢说出口,她怕,怕意头不好。 宇文睿笑道:“正是啊!我大周多得是武将能臣,可他们谁都不是我!” 说着,她的目光不由得滑向挂在墙壁上的“非攻”剑。 云素君追随着她的目光,看到那把古朴宝剑的一瞬,她心思电转,慌道:“阿睿!你与姐姐说实话,亲征北郑,到底是为了什么?” 宇文睿微怔,转过头,与她相对。 云素君愤然道:“你是为了大周,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宇文睿一滞,慨然道:“自然是为了大周!北郑逆贼分|裂我大周疆土,自继位起,励精图治十年,为的就是这一天!天下一统,皆归我大周,才算遂我平生心愿!” 云素君却苦笑着摇头,道:“皇帝是臣从小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性,难道臣不知吗?” 宇文睿哑然,沉默半晌,悻悻道:“阿姐说的不错,确实是有私心……” 她凝着墙上的宝剑,古朴的剑鞘,仿佛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她心内的黯然。 “她说……她不爱我……她的心里,只有那个人。可我,不甘心!那人,是先帝,是我的堂姐,却也是我的……对手!” “阿睿……”云素君越听越觉得心疼。 宇文睿的睫毛轻颤,不知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激动,她抖着声音道:“她没做到的事情,我想做到!替她做到……亦是替我自己做到……” 第142章 莫哭 坤泰宫中,景砚不言不语不动,时间于她,仿佛已经静止了。 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抑或是一年?一辈子? 直到惊觉全身已经僵硬、酸麻,景砚突地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裹着锦被呆坐了不知多久。 稍稍一动,景砚蹙眉,何止肌肉,骨头节似乎都已经僵住了。 她强忍着难受,活动了几个来回,才勉强好些。多少打起些精神来,可抬头时看到屋子正中央的浴桶,她的目光又暗淡下去。 宇文睿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前不知在景砚的脑中转了多少个来回,如魔障般挥散不去。 景砚颓然垂头,右手食指与中指指尖的鲜血早已经干涸了,却还是火烧火燎地烫着她的心。 景砚猛地攥紧手掌,把手指收进掌心中。 可是收与不收,又有何区别?掩耳盗铃而已。 想到宇文睿决绝的模样,景砚的心脏骤然缩紧,使得她的呼吸都快要被扼住了。 她倔强地松开手掌,强迫自己死死盯着那已然干涸、化作暗红色的血迹—— 那是无忧的…… 算计也罢,强求也罢,事实就是事实—— 自己夺了无忧的处|子之身。 若是自己是那个强行被占了身子的人,至多,贪得一晌清欢,便是以此身酬了无忧的爱重。之后,再以一死酬了哲的深情。如此,一生的恩恩怨怨,再不亏欠,九泉之下也是安心的。 可是,偏偏,这冤家强要自己占了她的身子! 又怎么能,怎么能就此撒手不管她了? 景砚痛苦地紧闭妙目。 然而,宇文睿因疼痛而蹙紧的眉,因伤口挣破而滴落的冷汗,因难受而撂下的狠话……并不因景砚闭上双眼而消逝半分。相反,紧致的身体,凌乱的衣衫,沁人的气息,如刀刻斧凿般,在景砚的记忆中越发的鲜明深刻,无论怎样都抹杀不去。 景砚的眸子再次张开,清明、决绝,她知道,知道自己舍不得那人。 她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却无法舍弃她的无忧一人在世上。 是不是因为身体里流淌着来自无忧的心口热血?所以,对她的伤与痛感同身受? 还是因为,拥有了她,所以,一想到她独自行走在这世上,一想到若自己身死她会痛不欲生,就会觉得更加痛苦? 活着,便是辜负了天上的哲;死去,便是辜负了人世间的无忧。 生不得,死不得。试问:天地之间,可有一种存在,叫做不生不死,或是亦生亦死? 景砚自嘲地苦笑,笑得无比苦涩,笑得泪水盈满眼眶。 她使劲儿扬起脸,对着帐顶凤翔九天的雕纹。 莫哭,莫哭…… 她对自己说。 世间之事,从不会因尽情一哭就能够得以解决。 “太后……”门外传来细细的,如蚊蚋般的试探轻唤声。 景砚一凛,瞬间回神,分辨出那是秉笔的声音。 “进来吧。”她的声音沉稳庄严,又变回了大周的太后。 候在门外的秉笔和侍墨闻听这一声,皆大松了一口气。 两个多时辰之前,皇帝命申全驱她二人离开,之后室内就只剩下太后与皇帝两个人。然后,皇帝一个人血淋淋地出来了,手里还拎着那把“非攻”宝剑!当真是血淋淋的,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染了。 秉笔和侍墨吓坏了,只想立时冲进去,看看太后如何了。 申全眼疾手快,忙把裘氅裹在了皇帝的衣裳之外。 皇帝面无表情地由着他忙活,扫一眼秉笔二人,冷冷道:“太后睡下了。不得打扰!”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秉笔和侍墨本来迈出去的脚不得不又收了回来,忖度着皇帝的意思:这是不让她们入内的意思吗?可是,不进去瞧瞧,怎么安心? 是以,将近两个时辰,两个人几乎每隔一刻钟便轻唤太后,皆是无果。 难道太后真的睡下了?二人面面相觑,心里皆都不踏实。 直到此刻,太后终于有了回应,二人忙不迭地冲了进来。可只看到太后一眼,就都红了脸,垂下头。 景砚察觉到她们的异样,低头看自己,也登时通红了面庞—— 她竟是忘记了,锦被包裹下的自己,还是赤|裸着的。 “……”景砚的脑中一时空白,赧意与窘迫占据了她,使得她瓷白的身子都羞得泛上了红晕。 秉笔和侍墨此刻心中何止是尴尬?简直是万马奔腾,又是惊诧又是惧怕:到底太后和皇帝,之前做了什么?何以太后会赤|裸着身体?何以陛下浑身是血?陛下还说,“太后睡下了”?吓!不会是陛下对太后做了什么,然后被太后挥剑伤了吧? 二人不敢想下去了。不论具体细节是如何的,那都是天家私密事,她们窥知了,会不会有性命之忧啊? 幸亏秉笔有急智,忙道:“奴婢把这浴桶搬下去……” 可话一出口,秉笔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沐浴,沐浴!沐浴完了做什么?怎么就跳不开那档子事儿了? 景砚倒是淡定。与其说是她回复了属于大周太后的端严,倒不如说,此刻,她身心俱疲。两个侍女神情异样,她怎会看不出?可她无暇去细思。 “你们二人,先服侍哀家更衣吧。” 二婢闻言,心头都是一松。太后若能将此事一笔带过,那是最好不过的。谁不想消消停停地过太平日子?谁欢喜每日提心吊胆的? 更衣的当儿,侍墨看到景砚神情恹恹的,显是疲惫得紧,也觉心疼,道:“膳房早备下了晚膳,太后用些吧?” 景砚听到“晚膳”二字,微惊,瞥一眼窗外,“入夜了?” “戌时二刻了。”侍墨回道。 景砚大惊:“皇帝呢?” 秉笔和侍墨顿住,对视一眼,侍墨道:“陛下两个时辰前,便离开了。” “她现在在哪里?”景砚焦急问道。 二婢愧道:“太后息怒!是婢子们无能,无法离开坤泰宫……” 景砚呆了一瞬,旋即明了:太皇太后之前已将自己禁足了,别说是小小的侍女了,便是自己,此刻没有太皇太后的首肯,也是离不开的。 可是,她又怎么能放得下心来? 景砚的目光滑向原本供在案上香炉前的宝剑,此刻那里只余下空荡荡的剑托—— 无忧强行拿走了那把剑,又说了那番话,她到底,要做什么? 太皇太后回到寿康宫便厥了过去,她之前刚在坤泰宫禁足了太后,又与皇帝不悦,几名贴身服侍的大宫女不敢胡乱作主惊动了那两位,只好先着人请来了施然,为太皇太后诊治。 施然步出太皇太后内室的时候,恰看到背手立在外面的宇文睿。 “见过陛下!”施然行礼道。 宇文睿颔首道:“爱卿辛苦了!母后凤体如何?” 施然见周围皆是妥当人,才放心道:“太皇太后的凤体并无大碍,只是……一时心火上逆。” 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太皇太后虽然有了春秋,但一直保养得当,若非事出有因,绝不至于突然晕厥。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致太皇太后如此的?施然与大周后宫渊源再深,终究也是外臣,这并不是他应该知道的。 宇文睿秀眉微蹙,只道:“朕知道了。” 施然见她面色苍白殊无血色的模样,忍不住道:“陛下也该擅自保养龙体才是。” 宇文睿点点头,移步入内。 不待侍女行礼拜见天子,宇文睿已经来到太皇太后的床榻前,一撩衣袍,双膝跪倒:“母后!” 太皇太后刚服下汤药,倚在迎枕上,玉玦正替她抚着后背顺气。 见是宇文睿,太皇太后泛着暗灰色的面容板起,“你是来为景氏求情的吗?” 宇文睿并不接她的话头,她凝着太皇太后病弱的脸庞,心中也觉揪痛,愧然道:“孩儿不孝,惹母后生气了……” 太皇太后听她如此说,面色稍缓,温言道:“不怪你。你身系天下苍生,大周的前途、朝廷的政务都需你去决断,哪里还能分出心神来照应后宫?” 宇文睿见她话里话外仍带着埋怨景砚的意思,沉默一瞬,对着众侍女道:“你们,都退下吧!” 旁的侍女倒还罢了,玉玦、玉璧却是太皇太后信重的,就是景砚也要敬上几分,她二人唯太皇太后马首是瞻,怎会轻易听了皇帝的吩咐? 太皇太后心生疑惑,道:“阿睿,你要做什么?” “孩儿有几句梯己话儿想同母后说。”宇文睿答道。 太皇太后更是疑惑,不过到底还是挥退了众人,室内只余母女二人。 没有人知道两个人究竟说了什么,整整半个时辰,那扇门一直紧闭着。 只是,先是静寂,接着传来了一声脆响,仿佛是杯盏之类被砸在哪里的声音;然后是太皇太后的厉声斥责,可究竟内容为何,却是听不清楚。 后来,便又恢复了沉寂。 寿康宫的下人,皇帝带来的随扈,皆都守在外面,若干颗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儿。谁也不知道那扇门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会对自己、会对这个国家产生怎样的影响。 那扇门终于被打开了。 众人皆都慌忙低头,唯恐那门内出来的大周最最尊贵的人,看到自己失礼的目光。 “再请施然来。”宇文睿的声音沉稳依旧。 玉玦与玉璧的心却因这句话提了起来,一个忙着唤人去请,一人冲进去查看太皇太后的状况。 宇文睿丢下一句话,大步便往外走。 申全忙跟上她,抬头时,大惊失色—— 宇文睿的右手正按在右侧额角上,鲜红的血从指缝儿间溢了出来。 第143章 张弛 自打宇文睿亲政以来,朝堂上还是第一次出现争执得这么激烈的局面。 皇帝抛出了“朕要亲征北郑”这块砖,没引出什么像样的玉,倒是引来了多数朝臣的反对。尤其是一众老臣,他们大多都经历了当年先帝之殇的惨事,国祚动荡,大周的命运悬于一线,这不仅仅关乎他们个人以及背后的家族的兴衰荣辱。身为朝廷重臣,爵禄、荣耀他们不缺,他们想要的是名垂青史,想要的是家族长长久久地光耀下去。 可万一皇帝重蹈先帝之覆辙呢?国家又会面临着动荡。若国之不存,家又安在?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与股肱老臣们的强烈反对截然不同的,少壮年纪的臣子们多是极赞成皇帝亲自带兵讨伐北郑的。他们年纪轻,血气更盛。且谁都知道,上面好多“老家伙”呢,天晓得猴年马月自己才能熬出头来。没准等到自己熬出头了,也已经成了“老家伙”了。而立下军功,无疑是一条登云的捷径。 何况,这还是跟着皇帝出征。若得皇帝的器重,又能立下战功,到时候别说封妻荫子了,便是封公封侯都是极有可能的。 是以,正值壮年的武官们,显得格外活跃和积极。 上了年纪的文官中,也唯有户部尚书极力赞同,“陛下请放心!如今我大周国富民强,国库充实,又经几年的边疆屯田,所出足堪大军支用!” 几位老臣都斜着眼睛瞧他,恨不得生生封了他的嘴:现在的重点,不是有没有钱打仗,而是不能让天子亲自带兵去打仗! 开始时,宇文睿还能够耐着性子听朝臣们争执不休,渐渐地她也没了耐性。眼看着下面快吵成了菜市场,宇文睿头痛地揉了揉额角。那里曾出了点儿血,伤口不深,施然昨夜就替她处置了。 “朕还在这儿呢!”她特意夹着内力,沉声道。 这一声,不亚于一个闷雷,响在了大殿之内。众臣慌忙噤声。 宇文睿觑一眼张了张嘴急切想要说点儿什么的左相段炎,又瞥一瞥跃跃欲试的英国公景子乔,实在是不想听两个老头子唠唠叨叨的讲大道理,抢先点着自己的右额角道:“众卿看到这儿了吗?” 从御座到丹墀,再到群臣站班的地方,几丈远,又有皇帝冕冠上密密实实的十二根旒挡着,再好的眼力也看不清皇帝指的是什么啊! “这儿,”宇文睿点着自己的脑门儿,“昨日朕对太皇太后说要亲征北郑,惹得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生了气,都拿茶盅子砸朕了,朕都挂了彩了!” 群臣愕然:陛下,您这是几个意思?是要微臣们去寿康宫替您向太皇太后讨个说法儿吗? 只听宇文睿续道:“朕都被太皇太后砸得头破血流了,尚不肯放弃亲征北郑……” 她说着,挑着眉角看着下面的群臣。 群臣皆愕然:这、这、这又是怎么个意思?难道微臣不是和太皇太后同心,极力劝皇帝不要亲征吗? 宇文睿可没有耐心听他们聒噪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行了!众位爱卿的忠君爱国之心,朕省得了。朕意已决,三日之后,朕亲为统帅,兵发北郑!你们各自都张罗去吧!” 三天! 群臣面面相觑:要不要时间这么紧啊!这是天子亲征啊,不是玩家家酒! 可是,再想说什么,皇帝已经转身走了,只余下申全的一声吆喝:“退朝!” 出了大殿,宇文睿信步在前面走,申全紧随着,后面则是天子的仪仗。 她在群臣面前似乎沉稳笃定得很,实则心中很乱,纷纷繁繁的想法交织在一处,令她快要难以承受了。 她很想去坤泰宫看看景砚,也在走了十几步之后惊觉自己不经意间就是奔着那个方向去的,于是生生定住了脚步。 理智告诉她,此刻去哪里都好,哪怕是去寿康宫被母后责骂,也不能去坤泰宫,不能去见那个人。 宇文睿猛地转身,疾走。 倒是把她身后的申全吓了一跳,忙紧随了上去。 出了正月,江河解冻,大地回春,依旧有零星的雪花飘落,但却难以立足,很快便融化在了阳光中。 暮冬初春的风,很有些凉意,却冰沁沁的解人疲倦。宇文睿迎着风走了一刻钟,脑中回复了几分清明,心怀一畅。 驻足时,她方惊觉不知不觉中竟是逛到了思宸殿。 即使是无意的,双脚也是有意识的吧? 寒冬腊月里,思宸殿的梅林最美。可是,到了冰融雪化的时节,那满树喜人的梅花倒像是嫌弃似的,都不见了踪影,空留下一簇簇枯枝在风中零落。 冰肌傲骨,却原来,最怕柔肠暖意。想来,最最冰冷的心,也是会被炽热的柔情焐热的吧? 宇文睿暗自感慨,心里瞬间好受了很多。 她索性立在梅林之前,静静地看着,不知道心里想着些什么。 “陛下,寒气重,您可当心着些。”申全近前一步,为宇文睿披上了一件冬衣。 融融的暖意登时包围了自己的身体,宇文睿欣然一笑,道:“你倒有心。” 紧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问申全道:“全子,你见过先帝吗?” 申全心头一紧,忙道:“先帝龙驭时,奴婢刚入宫不久,正跟着师父学规矩,只远远地见过几次。” 宇文睿点点头,道:“你比你师父有出息。” 申全闻言,怔了怔,心一横,拜倒在宇文睿的身前。 宇文睿微微蹙眉:“做什么?” “求陛下开恩,放过师父吧!他不过是一时糊涂,以后断不敢了!”申全语带哭腔乞求道。 宇文睿的眉头蹙得更深,抬脚虚踢申全的肩膀:“起来!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你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呢!” 申全只得犹犹豫豫地爬起来,垂着头不语。 宇文睿歪着头打量他一瞬,失笑道:“你小子,倒是有良心!” 申全嗫嚅道:“奴婢能有今天,靠的是当年师父的教导……若没有师父的恩情,奴婢什么都不是……” “屁话!”宇文睿啐他一口,“没有朕提携你,你才是个屁呢!跟他?能学出什么好来?卖主求荣的能耐,倒是能学个十成十!” 申全垂头不语。 “看在他侍奉太后多年,还算尽心的分儿上,朕赐他个体面结果,”宇文睿说着,神情肃然道,“全子,你给朕记住了!大周是我宇文家的大周,后宫是我宇文家的后宫,朕决不允许乌七八糟的人与事污了朕的眼睛!” 申全抽抽搭搭地点了点头。 宇文睿由着他抽噎了一会儿,才又道:“你小子给朕打起精气神来,好好地给朕做事,以后,前途无量!别学你师父!” 申全呆了呆,听出了皇帝语气中的信重之意,忙使劲儿点了点头。 宇文睿看着他,道:“你跟着朕,有十年了吧?你是朕身边一等一信重之人,朕眼下便有件差事,要你尽全力去做。” “但凭陛下吩咐。” 宇文睿道:“朕过几日就要亲征北郑了,宫中之事……太后那里,朕不放心。你就暂在太后身边伺候吧!” 申全大惊,慌道:“陛下!不可啊,陛下!” “难道你连朕的旨意都敢不遵从了吗?”宇文睿绷紧了脸。 申全跪伏在地,叩首道:“陛下!北郑苦寒之地,战场上又是凶险至极,陛下您是千金之躯,奴婢得陪在您身边啊!” 宇文睿听得心生暖意,蹲下|身把他拉了起来,笑道:“朕又不是三两岁的娃娃……” 申全大摇其头,急道:“奴婢不跟着您,饭都会吃不下,觉都睡不踏实!” 宇文睿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心意,朕领了!但,朕不在宫中,若没个妥当人侍奉、照应着太后,朕在外面,才是真正地吃不下、睡不着呢!” 申全默然。 “全子,你随着朕这么多年,该当知道朕心中最最在意的是谁,”宇文睿的目光愈发地深邃,“世人都说,在意一人,便恨不得将所有最好的都给予了她。朕心里存的,也是这个念头。朕恨不得把性命……” 恨不得把性命都给了她。 宇文睿话到嘴边,实在觉得这话当着宫人的面说出口,太让人脸红了,于是生生咽下,道:“你是朕的信重之人,你侍奉在她的身边,朕就是人在千里之外,心里也是能多少安心些的。” “陛下……”申全又是感动,又是难舍。 正说话间,殿角处转过一个人,徐徐走到宇文睿的面前,施礼道:“老奴接驾迟了,望陛下恕罪。” 宇文睿眼睛一亮,欠了欠身道:“魏总管不必客气。朕也只是闲逛到了此处,魏总管不知者不怪。” 魏秦只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宇文睿素喜这位曾经追随先帝侍奉于左右的魏总管有名士风范,尤记得当年自己初见他时,他独自弈棋的模样,遂笑道:“魏总管没下棋?” 魏秦笑答道:“让陛下见笑了。” 宇文睿摇头道:“魏总管棋艺了得,堪称国手,朕深叹服。” 魏秦凝着眼前峻拔洒脱侃侃而谈的少女,仿佛看到了先帝的模样,心中默叹,不由道:“不怕陛下笑话,老奴于弈道,沉迷多年,虽是小技,心得却也有些。” 宇文睿恭敬道:“愿闻其详。” “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可见天下之事,至大者、至小者,皆同一理。棋道亦然。所谓‘张弛有道’,所谓‘当缓则缓,当急则急’,归根结底,于正确时做正确事,方为上道。” 宇文睿听罢,定定的,半晌没言语。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还隔着些什么,可到底,她还是捕捉到了什么,那是于她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她醒过神来,见魏秦还立在面前,笑吟吟地看着她,眸子中,有鼓励,有欣慰,还有些她一时看不太懂的东西。 宇文睿于是对着他深深一揖,感激道:“睿受教了!” 第144章 痴疯 景砚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了。 大周的疆域,东临大海,西接回|疆,北连大漠,南至蛮夷,那么大;大周的禁宫,那么阔大,有那么多的宫殿楼阁,此刻皆与她无关。 几日来,她困守在坤泰宫这一方小小天地里,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掉了。 那么,到底是几日了?从那人离开的时候算起,过去几日了? 景砚记不清了,她过得很浑噩。浑噩地用膳,浑噩地睡去,浑噩地醒来,浑噩地发呆…… 客观上是太皇太后禁了她的足,然而,主观上,又何尝不是她自己亦不愿离开半步? 离开这一方小天地,去哪里? 去重阳宫看看她是否还在熬夜批奏折吗?还是去她的寝宫,看看她的伤口是否愈合了? 想见她,自然是极想的;不想见她,却也是矛盾着存在着的。 无忧,她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每隔一瞬便在景砚的脑海中浮现一次,强迫般的。 这令她很煎熬,却又以这煎熬为乐。唯有如此,才能缓解些许她心底里的慌乱不安与愧疚无着。 景砚任由自己这样浑噩着。 也许,一直这样下去,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就会僵硬了,僵硬得从此再也不用思考任何事,不用惦念任何人。 直到,秉笔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郁—— “主子,申全来了。” 景砚一震,几乎是冲口而出:“只他一人?” 谁都知道,申全是皇帝的贴身内侍。皇帝在哪里,申全必在身侧伺候。那么,相反的,申全来了,是不是就意味着…… 景砚已经听到自己的心跳急促了几分。 可是,秉笔的回复却让她失望了:“只他一人。” 说出这话,秉笔也低下了声音。几日来,太后消瘦得厉害,从没离开过这间内室,且总是怔怔的,仿佛神魂都已经游走到了九天之外。秉笔跟随太后许多年了,怎会不切身体会她此刻的心境? 景砚的呼吸明显地滞了一下,垂下眼眸,继而想到:申全来此,是否是皇帝所派? 她的心中顿时生出几丝期待来,急忙道:“宣。” “可是皇帝吩咐你来的?”景砚看着跪伏在地,命他免礼起身却还依旧如故的申全,暗自诧异。 “是。”申全应着,心中难免一阵酸涩,不由得透出哽咽来。 景砚疑窦更深,道:“起来回话。” 申全却是一动不动,红着眼眶道:“奴婢……奴婢是陛下派来……派来侍奉太后的。” “侍奉哀家?”这是何意? 不待景砚再问,突地遥遥传来“轰隆隆”一声炮响。 景砚霍然站起,直至听到炮响九声,景砚如木雕泥塑一般。 秉笔和侍墨也惊愕得怔然无语。 军中规矩,统帅发兵时,要响号炮以壮军威。而据大周礼制,天子亲为统帅,则需连响号炮九声。因九为至阳之数,九声炮响,则代表着天子威仪,御剑指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教军场九声炮响,已经许多年未曾听过。而上一次听到,还是在十年前,先帝亲征之时。 这便意味着…… 秉笔和侍墨下意识地转向景砚,是疑惑,更多的则是担心。 “她竟……竟……”景砚的面色苍白如纸,衬得娇弱的身躯更显单薄。 无忧就这么……走了? 她去……亲征了? 所以,她带走了哲的佩剑;所以,她才会对自己说出那番话来? 景砚的脑中登时空白一片,心痛如绞。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原本跪在地上难过的申全自然也听到了那九声号炮响,知道那意味着陛下出征了,他更觉得难过了。 他眼前一花,只穿着单衣单鞋的太后就这么闪过。申全年纪最轻,反应也是最快,慌忙跃起,急跟了出去。 秉笔和侍墨已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看到申全一跃而起,才意识到太后就这么冲了出去,也慌慌张张地跟了出去。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刚踏出坤泰宫的门,一阵劲风透骨寒,直钻入到了景砚的骨头缝儿里。 她是大周的太后,合该凤仪端雅,合该进退守礼,她的一举一动合该被天下女子奉为圭臬。然而,那又有什么用处?能换回她的无忧不亲征吗?能换回她的无忧不以身涉险吗? 涉险,险地,会不会是……死地? 景砚不敢想下去,却又不能不想。前车之鉴,她的哲不就是…… 猎猎寒风中,景砚狂奔着,她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的体力,更想不到素来端庄守礼的自己会如此“失了体统”。 何止一次,她责备宇文睿“失了体统”,如今方知,所谓“守着体统”不过是因为,未到痴疯时。 脚下一滑,景砚不提防,跌倒在地,整个人喘作一团。 她挣扎着爬起,四顾茫茫,殿宇楼亭或巍峨或奇巧,美轮美奂,抢人眼目。然,又能如何?空荡荡,白茫茫,天地之间,凄凉四顾,竟是孑然如斯。 不能让无忧去那里…… 这样的念头,使得景砚再一次迈开冰冷得麻木的双脚—— 至少,无忧该对她说清楚,她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 申全跑得最快,景砚跌倒的当儿,他已经追了上来,抢到景砚的身前,拦住景砚的去路。 “太后!太后您不能……”他看着景砚身上的单衣,也觉心酸。 “是她……让你来稳住哀家的?”景砚的双眸中迸射出恨与痛,唇被咬破,一缕细细的血线挂在嘴角。 申全拜倒在她的面前,哀道:“陛下说,她不在京中时,要奴婢竭尽全力侍奉太后……” 景砚拔腿要走。 申全急忙膝行几步,挡在景砚的身前:“太后!陛下说,您是她最最在意之人,唯恐您有什么不虞……请您千万要在意身体,别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啊!” 景砚的脑中一阵眩晕,勉强撑住,继而是无边的疼痛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此时,秉笔和侍墨气喘吁吁地跑来,急切地替她披上了裘绒披风。 景砚木然地由着她们动作,仿佛被抽去了灵魂,成了一具空壳。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身体冷得麻木,心更是疼得麻木。 “她……几时去的教军场?” 秉笔和侍墨暗自松了一口气:太后总算是多少回复了平日的模样。 她们刚才也被景砚吓着了。 “陛下说,辰时点兵、犒赏三军,巳时正发兵。”申全如实答道。他知道,陛下之所以事无巨细地告诉他,皆是为了太后问起时答复,不致让太后心焦。 景砚痴痴立着,凝着西北方北郑的方向,遥想着宇文睿此刻到了哪里,即将在何处宿下,酸甜苦辣诸般滋味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你起来吧。”她对申全说。 申全起身,垂手侍立。 “她还说了什么?” 申全将自己所知无所保留地回禀了。有些事,他也是不知道的。 “太后,风大寒气重,您回吧?”秉笔和侍墨劝道。 景砚半晌无言。 今日是何冲当值。他正带着一队人在宫中巡卫,远远见着三站一跪几个人,当中一人似是太后。 何冲大惊,急忙抢前来行礼:“见过太后!” 景砚端然而立,她不再是方才惊慌失措的女子,她又变回了大周的太后。 “何爱卿。” “是。”何冲看到太后景砚穿着单鞋,披风内里竟是单衣,暗自诧异,却不敢直视,微微垂头。 “备马车,哀家要出宫。何爱卿,你带人护卫。” 在场的人,听到景砚的话,都呆了。他们的脑中首先想到的就是:太后要去追赶陛下! 大周的京城,城墙格外的高,可谓巍峨雄壮。站得高,自然就看得远。 城头上,身形单薄的女子一袭素纹裙,外罩着银白色狐裘披风。不施粉黛,只有头上的碧玉发簪为饰。 风刮得异常劲烈,她却不为所动,痴立在城墙垛口前,看着东北方向一望无际的远山。谁也不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 围绕在她身边的,除了一名小厮和两名侍女,便是十步开外一身普通装束的何冲了。 守城的军士被远远支开,十几名装扮成家丁模样的内廷侍卫隐隐围成一个圈,挡住了不相干人的视线。 当值的军官也早被何冲叮嘱过了。他也是久在京师中卫戍的,何大人自然是认得的。只是寻常时候,高攀都高攀不上的何大人居然亲自嘱咐起自己这芝麻绿豆小武官来了,可见城头上那位的来头不是一般的大。 看年纪、看气派,当值的军官隐约猜到了这女子的身份,这令他更不敢靠近、不敢直视了。 这位贵人啊,太“贵”了! 景砚并未阻止何冲几人的小心谨慎。她之前几乎丧失理智的一瞬,只想奔出皇宫,跑上城头,哪怕只是看一看无忧的背影也好。就算是看不到无忧,哪怕是能看到一兵一卒一车一马,对于此刻的她,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可是,无忧既然带兵亲征了,就算是自己飞马疾驰,难道能够拦住她吗? 无忧要她安然,她便安然。 无忧是皇帝,金口玉言,她要亲征,她要涉足险地,自己便更不能搅扰她的心让她牵挂。 景砚垂眸,看着自己的右掌。那里,独属于无忧的痕迹早已经不见了,但有一件事,是永远不会消失不见的—— 她该保护她的无忧,以任何方式,看得见的,以及看不见的。 第145章 文鹭 景砚回到宫中时,已近黄昏。却见一人在坤泰宫外急得原地直转磨磨。 “安和郡主?”景砚微惊。 云素君居然没随御驾出征?这便意味着,那小冤家身边连个得力的医者都没有。 不要说什么有随军的军医在。无忧是女孩子啊!那些恨不得拿人当牛马医治的军医怎么能靠得住? 倒不是景砚咒宇文睿受伤,她本来就是个伤没好利索的,身边连个可以放心照料的人都没有,让景砚如何放心? 若是此刻那小冤家在眼前,景砚真的极想好好抽打她一顿。 云素君自然也看到了太后,微诧于太后及一班随从的打扮的同时,她也没忘了见礼:“见过太后!” 她脸上焦急慌乱的神色早就落入了景砚的眼中,试问普天之下能让安和郡主神情失常?除了正往边关赶的那个小冤家之外,还能有谁? “啊嚏!啊嚏!”百里之外跟随在宇文睿身后的景嘉悦在马上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对上宇文睿探究的目光。景嘉悦冲她咧嘴笑了笑,宇文睿懒得搭理她,面无表情地扭回头去。 睿姐姐心情不好?从点兵时候起,就没露过笑模样…… 景嘉悦腹诽着。 一定是君儿想我了……不然,又没病着,怎么会连着打喷嚏? 景砚如此想着,心尖上泛上甜意。 “进去说吧。”景砚知道,云素君既然急慌慌地来见自己,必然是有关于宇文睿的要事。虽表面上淡定着,心里已经忍不住急着想要知道到底是何事了。 云素君也是个性子利落的,进入内室,她也不赘言,直接将几日前宇文睿交给她的小木盒子呈给了景砚。 “这是……”话未问出口,景砚先被眼前这物事惊住了。 要知道,天家自有天家的规矩,有些装饰看似华美,却不是谁人都可以用的,比如眼前盒上的九龙云纹,那是独属于天家的形制。何况,这东西,景砚是见过的—— 十年前,先帝宇文哲的传位诏书就被封在这里面。在那之前,宇文哲清楚明白地告诉过当时的景砚要传位于宇文睿,但这只盒子一直封着,直到后来宇文哲驾崩,景砚和当时还是太后的太皇太后共同启开了这只盒子,“先帝遗诏”方才算公诸于世。 如今,这一幕又要上演了? 景砚想至此,心脏揪成了一团。可不可以,转身离去,就当这一切并未曾发生过? 看着那只木盒子,景砚只觉得心惊肉跳,话到嘴边,问不出口,不敢问。 “这盒子,是前几日陛下托付给臣的,”云素君凝着景砚的神情,更觉得紧张,“陛下当时说,若到紧要时刻,臣务必将这只盒子交给太后和太皇太后同启。” 景砚抽气,盯着木盒子上的漆封,怎么看怎么觉得狰狞。 云素君忙又道:“臣并不知这其中装的是什么,陛下要臣收着,信重之情切,让臣不能不为之动容……今晨惊闻陛下亲征,臣实在……实在是坐立难安……” 云素君的声音中透出难掩的拳拳关切,更夹杂着克制不住的哽咽,“臣放心不下陛下的身体,她受了那样重的伤,没人照料,怎么……臣因此来见太后,请太后收好这盒子,臣要去……要去追赶陛下!” 景砚听得心颤,安和郡主关切无忧之心,自己又何尝少半分? 无忧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安和郡主,除了信任之心,恐怕也是要牵绊着郡主,不让她随去边关受苦吧? 此刻,景砚心内里矛盾极了:若出于心疼无忧之心,她合该派人护送安和郡主去追赶;可若是出于无忧在意郡主胜过亲姐的情意,她又怎么能让一个弱女子去边关受苦? 景砚心中烦乱,顾不得细思。这些事且放在一边,目下还有更为重要的事—— 她接过云素君手中的木盒子,在云素君错愕的目光下启开封缄。 景砚等不及什么“紧要关头”,什么“太后与太皇太后同启”了,什么“天家规矩”,什么“朝廷礼制”,去他的吧! 木盒被打开,同外部的精致雕工相称的,内里的纹饰也无不证明着其来历的不同寻常。 云素君却无暇欣赏,她的目光,全被盒子中的物事吸引了—— 明黄色的凌锦安静地躺在最下面,其上静卧着一枚温润碧玉,隐约刻着两个篆字。 云素君并没看清楚那两个字究竟是什么,因为那枚玉已被景砚握在了掌中。 她看到太后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惊愕之余,才发现太后已经洇红了眼眶。 云素君恍然:那玉,似乎是阿睿的贴身之物。 她替宇文睿处置伤口的时候依稀见过,尤其是那串玉的缨络,编制手法更是独特……宇文睿随身的饰物,似乎都能看到那种手法的影子。 云素君懂了:那都来自景砚的手笔。 其实,太后也是在意着阿睿的吧?虽然,那么不容易看出来,但若细心观察,怎会看不出蛛丝马迹? 景砚迫不及待地拿出躺在盒底的明黄色凌锦。果然不出她所料,是圣旨,确切地说,是传位诏书。 那一瞬,景砚突生出恨意来:她恨宇文睿就这么甩手走了,恨宇文睿就这么把偌大的天下丢给了自己。十年前,她已经经历过那吞心蚀骨的痛,如今,那人,还想让自己再经历一番吗? 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这么自以为是地丢下自己? 就因为,景砚,大周的太后,先帝的妻子,不能爱她? 就因为,她宇文睿,大周的天子,先帝的继任者,为了证明,自己不逊于先帝? 她心中想着不逊于先帝,还自以为考虑周全地留下什么“传位诏书”? 她敢这样,难道不是依仗着自己的在乎?甚至,依仗着自己夺了她的处|子之身? 景砚冷笑。 无忧啊无忧,你想同先帝比什么?就算你夺下北郑又如何?就算你统一了天下又如何?就算是……你同先帝一般,身陨于亲征路上,又如何? 终究,她还是你的姐姐;终究,没有她当年传位,又怎会有如今的你? 可是,再恨铁不成钢,一想到“身陨”两个字,景砚还是心痛得难受。 情之一字,并不是说“我不爱你”,便不爱了的。 云素君看着景砚变幻的神色,很有些不知所措。 太后像是完全陷入到了自己的世界中,云素君插足不进。这样的太后,让她觉得,很陌生。 幸好,侍女的禀报替云素君解了围。 “何事?”景砚回过神来。 “芷兰轩那儿,传来消息,”侍墨担心地窥了景砚一眼,见太后神情还算平静,才道,“说是余小姑娘……不见了。” 景砚手一抖,险些将手中的圣旨掉落在地—— 这倒好,传位诏书还没如何呢,储君先不见了踪影! 今日是天子亲征出兵的日子,按照惯例,更是为了天子的安危着想,从早到晚不许闲杂人等在街市上逛,京兆尹衙门更是倾巢出动,配合着卫戍军队严防。京师百姓见惯了大官大场面,都是善看风向的,谁没事触那霉头去?是以,连平日里叫卖的摊贩、生意兴隆的门面,皆都在这一天关门大吉,消消停停地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到了傍晚,连巡防的官军、维持治安的公人都寻了暖和地方吃酒去了,街面上愈发的安静。 某条街上,孤零零地走来个小小的身影。暮冬初春的寒风裹挟着尘土,不留情面地劲吹在她通红的小脸儿上。地面上尚未融化的积雪早就融成了滑溜溜的冰面,她脚下一跐一滑的,不时抬起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也不知为何这样伤心。 小姑娘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来时的路,可还是迷了路。 她走了一会儿,茫然四顾,街上空荡荡的,连个可以问路的人都没有。她并不知道城门晚上是要落锁下钥的,满心盼着能找到个人问清楚去路。 转过一个拐角,小姑娘眼睛一亮,也顾不得伤心了,紧跑几步。 “婆婆……”她试探着开口。 那人是个女子,满头白发,面色也是苍白的,好在长得极是面善,可说是很好看的,并不见老态。她身上的衣衫被划破了几处,还有些尘土之色,她怔怔地抬头,循着小姑娘的声音望了过去。 “婆婆,”小姑娘觉得她不像是坏人,放心问道,“您知道……北郑怎么走吗?” 白发女子一脸茫然,初时仿佛没听懂似的,呆了一瞬,突然哑着嗓子开口了:“你,问,路?” 她说话的声音很机械,倒像是刚学会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蹦。 小姑娘呆了呆,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色,关心道:“婆婆,你是病了吗?” 白发女子却不回答,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婆婆?” “迷,路,了?” 小姑娘闻言,点点头:“是啊,我迷路了。” 白发女子再次痴痴地看着她。 小姑娘愕然。 “小妹妹,迷路了?问哥哥我啊!”几个泼皮破落户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今日街市上没什么可敲竹杠的,泼皮也是要讨生活的。他们几个在空荡荡的街上闲逛,远远就盯上了小姑娘头上亮闪闪的纯金坠角。 瞧这小丫头,年纪不大,气派不小,衣衫也贵气,身上的饰物更是没得说。最最关键的是,她孤身一人。 几个泼皮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周围并没有旁的从人,胆子也大了起来,凑了上来,打算今日的“收成”就着落在这小丫头身上了。 那小姑娘虽然年幼,见识却是不凡,上下打量了一番几个泼皮,小下巴一扬,不屑哼道:“哪里来得宵小?” 几个泼皮见她小小的人儿说起大人话来,纷纷哈哈大笑,一个胆子大的竟伸手摸向她头顶的纯金坠角,嘴里更是不干不净的:“瞧这小模样儿,长几年也是个绝色美人儿……哎哟……” 原来,那小姑娘已经抄过他的胳膊,使了个擒拿手,转眼间,那男子的手臂便脱臼了,疼得嗷嗷乱叫。 “原来是个会武八抄的!” “兄弟们一起上!” 几个泼皮很不要脸地围住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想要动手明抢。 突然,两道人影闪过,紧接着几个泼皮便被打翻在地,痛得哼哼唧唧的。 “几个老爷们欺负个小姑娘,要脸不?都给老子滚!”两个人中的一个长相颇凶悍的男子冲几个泼皮吼道。 几个泼皮知道碰上了茬子,连滚带爬地滚蛋了。 “小丫头,你没事儿吧?”两个男子道。 小姑娘见识了他们兔起鹘落的身手,心道这就是江湖高手吧?她顿生羡慕、钦佩之情,像模像样地抱了抱拳:“多谢二位壮士援手!” 两个男子见她小大人儿的模样,险些喷笑。正要客气几句,其中一个长相还算清秀的忽的一眼瞥见小姑娘腰带上悬着的螭龙云纹玉佩,大惊失色。 他端详着小姑娘的脸庞,越看越觉得像主人少年时的模样,连带着声音都颤抖了,“小姑娘,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刚想说出“我叫吉祥”,眼珠子一转,心道这大叔的表情怎么这样怪异?会不会是害死爹爹的北郑坏人来匡我的啊?可不能上当了! 她于是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另一个粗犷男子也不由得打量她,口中道:“当真是小主人?” 他性子外扬,心里怎么想,便怎么做,忍不住两只大手扣住了吉祥的小小肩膀,急道:“你可是叫……” 话音未落,一股强劲的掌风袭来。 粗犷男子下意识地闪身跳开。 “谁敢暗算老子!”他气得胡子竖起。 待得看清袭击他的人,他和他的同伴都愣住了:“何……何大人?” 何冲收掌,也顾不得同他们多言,一闪身,拱手道:“夫人,找到了。” 与此同时,吉祥也看到了何冲身后素雅端庄的女子。 “仙女姐姐!”她看到景砚,失去亲人的难过,和迷路的无助,化作强烈的委屈感涌了上来,直扑到景砚的怀里,眼泪扑簌簌地顺颊而下。 景砚见她小小的身子抖成一团,先就心软了,遂搂紧了她,不忍苛责。 “为什么跑出来?让家里人好找。” 吉祥听到她说“家里人”,嗅着她身上好闻的气息,暖融融的,委委屈屈道:“我要去北郑!要去给爹爹报仇!” 景砚无语。 且不说丁点儿大的孩子能做什么,便是北郑怎么走,孩子,怕是你都不知道吧? 这年头,大孩子小孩子都兴“去北郑”如何如何吗?景砚默默腹诽。 正在此时,从头至尾都蜷在旁边如木头人一般的白发女子突然开口了:“文……鹭……” 景砚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她霍然低头,看向殷殷地凝着她的白发女子,以为自己方才幻听了。 “文鹭……”白发女子发出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她干涩的眸子中泛上了两汪泪水,像是干涸了百年的土地骤然得到了滋润。 她突地抢前半步,抱住了景砚的小臂,像个孩子般的“呜呜呜”哭了起来。 何冲:“……” 这老太太一看就是个不会分毫武功的,他总不好对着老弱妇孺大施拳脚吧? 景砚则比他更震惊:文鹭,是她母亲的闺名。这陌生的女子是如何知道的?或者,只是巧合? 当真是巧合吗? 景砚虽然年幼丧母,可她记得清清楚楚,父亲曾经说过,她的长相和母亲年轻时像了七八分。 第146章 相思 “药……药婆婆?”两个人中,郑宝性子内敛,柯震却是个粗豪直肠子的汉子。他是逸王府的旧人,该见过的,自然都见过了。 方才何冲出掌时,景砚就见到这汉子双手捏着吉祥的肩膀,很急切的样子。此刻听他如此唤白发女子,心中的疑窦更深,遂道:“这位壮士,你认得这位婆婆?” 柯震自知失言,闭紧嘴巴不言语,只一对铜铃般的大眼盯着景砚。 何冲横眉斥道:“贵人问话,不得无礼!” 虽然不认得景砚,但何冲是什么官阶身份柯震是清楚的。连何大人都对这位年轻夫人毕恭毕敬,想来对方定然不是一般的来头。 “唔,认得。”柯震点了点头,便又不言语了。 一旁的郑宝可比他有眼色多了。何冲的恭敬小心,景砚的仪态风致,以及身后的随从看着亦是不凡……郑宝心念一动:能同时具备这些的,遍观大周朝,怕是只有那位了吧? 他抢前半步,一躬到地:“这位贵人,我们二人是故逸王府中人,适才见这小姑娘身上的玉佩像是旧主之物,忍不住询问一二。” 景砚闻言,微惊。逸王府一案虽已有定论,对外称逸王宇文达是被北郑奸细所害,逸王府也是那起子人炸的。可这只是稳定朝野的结论,宇文达的真实死因,这一事件其中的细节究竟如何,还是一个谜。 这两个人,既能通过认出宇文达的玉佩称吉祥为“小主人”,那么显然是受了宇文达的托孤。 想及此,景砚颇觉心酸。再落拓不羁之人,面对亲生儿女,心也是会被牵绊住的。可怜逸王,承受着那福|寿膏的折磨,又为亲生女儿豁出了性命。不论他过去的为人如何,单就凭这份舐犊之情,也值得人敬服。 景砚的目光转向始终殷殷地不错眼瞧着她的白发女子,此女子既被称作“药婆婆”,恐怕同宇文达所服食的福寿|膏脱不开干系。 街市上不是说话的场所,景砚也不多言,命何冲带上那个白发女子,又令郑宝和柯震随自己回宫。 有些事,她要亲自问个明白。 吉祥痴缠着要“去北郑给爹爹报仇”。景砚默默翻了个白眼,只好耐着性子哄着她。不放心她独自住在芷兰轩,唯恐这孩子再起什么幺蛾子,景砚索性带她回了坤泰宫。 吉祥想爹爹想得难过,又折腾了大半天,又冷又饿又是疲倦。她在坤泰宫里吃了好几块点心,又喝了一大碗粳米粥,恹恹的,倦意便涌了上来。 她舍不得来自景砚的温柔气息,眼皮都快撑不住了还抱着景砚的胳膊不肯撒手。 景砚很是无语。前有无忧,现在又有这孩子,难道她注定就是伺候孩子的命吗? 好不容易把个哼哼唧唧的小孩子哄睡着了,景砚才大松了一口气,替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出来了。 云素君早已经等在外面了。 “如何了?”景砚问道。 云素君面露难色,简言道:“中毒颇深。” 景砚蹙眉,道:“因为中毒,才口齿不清楚的吗?” 云素君点点道:“恐怕不止是口齿不清楚,心智都被损害得厉害……” 说着,她欲言又止,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以决断之事。 景砚奇道:“郡主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臣只是想不通一件事。” “何事?” “臣为其切脉时,药箱子就放在一边,她居然说出了臣药箱内的医用器物。” 景砚听着,也觉奇异。 “臣试探着问她话,旁的话,她几乎没有反应。可只要涉及到医家用药,她虽言语不很利落,臣仔细分辨,竟是答得分毫不差,且其中的一些关节,连臣都是头一回听闻。初听时觉得其论调怪异,可细细一想,果然大有道理。” 景砚深叹:“这女子,莫不是岐黄大家?那毒,究竟是何毒?人被折磨成这副模样,却还能识医用药?” 云素君愧道:“臣能为有限,查探不出更多了。太后,要不要请师父来?” 云素君的医术是施然所教,或许施然能够察知更多?景砚想了想,也觉有理,遂着人去请。 偏殿中。 “小人拜见太后!”郑宝和柯震对着景砚俯身行大礼。到了这份儿上,还看不出景砚的身份,他二人真就白在逸王府混过了。 景砚命他二人起身,对柯震道:“柯壮士怎会认得那位婆婆?” 柯震昔年间也是个占山为王跋扈的主儿,此刻却迫于太后的威仪,不敢抬头直视,老老实实道:“小人过去在逸王府当值,见过她几面,所以认得。” “她在逸王府是做什么的?”景砚追问道。 柯震面上露出悲愤神色,咬牙道:“她是老……宇文承吉的亲信,据说心智不全,但制药的手段极高。小人曾偷偷听人说过,宇文承吉控制手下的毒|药都出自她手!” 提到宇文承吉,他本想说“老宗政”,可转念一想到宇文承吉对逸王所做的事,便愤然改口了。 景砚听得心惊,看来宇文承吉的根基比她掌握的还要深。到底这京师城中,还有多少宇文承吉的余党? 景砚越想越觉后怕,不由得暗道一声“列祖列宗保佑”,若当真在暗处的敌人早动手了,无忧和母后,包括自己,岂不危矣? “宇文承吉现在何处?”既知宇文承吉当年是诈死,景砚便干脆跳过,直奔主题。 柯震摇头道:“小人不知。当日王爷嘱我二人定要在小主人身边保护她的安全,我们不敢离开京师……” 说着,他虎目含泪:“求太后成全我们二人,允我们在小主人身边侍奉!” 景砚动容于他的忠义,道:“此事再议。那药婆婆的来历,你可还知道什么?” 柯震想不出了。郑宝接道:“小人曾听宇文承吉的手下称她‘如意’,不知是不是她的名字。” 如意? 景砚心思电转,突地想起记忆深处的某段往事,简直难以置信—— 若‘如意’是药婆婆的闺名,她是医道高手,她呜呜哭着抱着自己的胳膊,唤着母亲的名字…… “你们可知道她姓什么?”景砚急问道。 二人均都茫然摇头。 这女子的身份,如果当真如自己所想,那是必定要让母后见见的。 即使被太皇太后禁足,即使这些年来因为先帝、因为无忧,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成见极深,扪心自问,景砚对太皇太后着实恨不起来。因为,她想象不出,如果自己处在太皇太后的处境之下,会不会比她更恨自己这个角色。毕竟,母后和自己故去的母亲曾有过那样的恩怨情仇;毕竟,自己夺走了她唯一的女儿的情,如今又占据了无忧的心。 母后刚强了一辈子,可越是刚强的人,其实内心是越柔软的,他们只是把自己柔软的内心用坚硬的壳紧紧裹住了。母后内心尚存的些些柔软,如今,还会为谁而驻留呢? 景砚站在帘外,看着屋内白发苍苍的木然女子,很是难过。 这人八成便是当年施家的大小姐,更是母后魂牵梦萦半生的人。然而,她又不再是施家的大小姐,她在那场大祸中活了下来,却也变成了一个傀儡,一个助纣为虐的工具。就算她心智已坏,只是凭着天赋与本能炼药,她所制的药,又毒害了多少人?导致了多少人家破人亡?这是莫大的罪孽啊! 母后见到这样的故人,还会有当年的心境吗? 而这个人,能否经过救治还如常人一般?最为重要的是,救,还是不救? 施然在里面忙碌了很久,出来时眉间是难掩的愁色。 “太后!”他对着帘外的景砚弓身一揖。 “如何了?”景砚询问的瞬间,诧异地捕捉到来自帘内的一抹追随的目光,痴缠的,眷恋的。 她已经认得自己的声音了?是把自己当成母亲了吧? 施然犯愁地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压低声音道:“比较棘手。这毒霸道得很,既伤中毒者的心智,更能激发其天赋潜力,天赋越强,激发出的潜力越大。中毒者又心智缺缺,自然就成了用毒者手中的傀儡……” 他顿了顿,到底还是问道:“臣斗胆一问,这女子……是何人?可否请太后告知?” 景砚心知他疑惑于药婆婆和他的渊源。不过,事情尚未查清楚,很不适宜此刻揭开。她于是不接施然的话头,道:“可有救?” 施然的眼中有一瞬的失望,旋即道:“臣全力以赴,假以时日,或有几分把握。” 他其实是极想知道这女子的身份的。 景砚却迟疑了:该不该救?这样的一个人……若有一日,施如意恢复了心志,面对自己过往的所作所为,会不会宁可一路糊涂下去,而深恨救治自己的人? 景砚抬眸,隔帘对上施如意的目光。景砚不知道母亲当年对这个女子是怎样的情感,她试想着若是自己在意之人某一天也变成了这副浑浑噩噩的模样,自己又会如何。只是想想,她都觉痛入心扉。 想来,母亲的在天之灵,也是愿意救治她的吧? 景砚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尽全力吧。” 王军行程不慢,很快便到了乐城。乐城在冀州境内,再行一日,就能到达边关了。 宇文睿心切,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边关,最好一径杀入北郑都城。她一则不愿进城惊扰百姓,二则更是嫌麻烦,索性传旨,命在乐城郊外安营,休整一夜,明早启程。 入夜,她在御帐内看了几份军报便坐不住了。 其实军报上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是关于漠南的。她出发前就已同漠南女王通了书信,约定王军与漠南女王的几万铁骑在雍州合兵一处,却遭到了一众武将的极力反对。他们主张“漠南人心思难测,漠南铁骑又凶悍,万一有什么不轨之心呢”,是以,他们请求皇帝改变计划。宇文睿懒得和他们分辨,由着他们安排去。 漠南女王,她是信任的,合兵的早与晚,倒不至于让她烦心。她此刻烦心的,只是两个字,相思。 说起来,一国之君,亲征途中,竟然害起了相思病,这事儿挺难以启齿的。可宇文睿就是想念景砚,想念得抓心挠肝得难受。 她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儿,直把随侍的魏顺看得头晕,却不敢劝阻。 转了半晌,情愫不曾缓解半分,反倒是更炽了。 宇文睿深觉这样不行,情思着实没个寄托处,她驻足,小脸儿皱成个包子样,吩咐魏顺:“磨墨!” 魏顺最是个乖觉的,皇帝让他做什么,他便老老实实地做什么。 浓浓地磨了一砚的墨,魏顺眼瞧着皇帝摊开一张淡粉色,边上饰着寒梅图案的信笺,御笔饱饱地沾了墨。 陛下这是要写信?但不知要写给谁?信笺这样素雅漂亮,该是写给知心之人吧? 魏顺暗自想着,目光却忙转开去不敢看。 他只是个侍奉的,陛下写什么,这可不是他该知道的。 宇文睿笔走龙蛇,“刷刷刷”转眼间就写满了一片子,停笔,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不好!措辞太生分了。 她不满意地把信笺揉成个团子,撇开,又摊开一张信笺。 用词太华丽了,和砚儿惯常的素雅风致不符。 揉成团子,再撇开。 如此一连写了四五张,也揉了四五个纸团子,宇文睿再没了耐心,“啪”的一声掷笔于案,闷闷地自己跟自己生气。 魏顺暗暗吐了吐舌头。他可不敢开口劝,这主儿的性子他还没琢磨明白呢,就是壮着胆子劝,也不知道怎么下嘴不是? 说又不能说,那便做好侍奉的本分吧。 魏顺如此想着,低眉顺眼地拾起案上的御笔,轻手轻脚地放好,又矮下|身子去捡拾地上的纸团子。 “别动!”宇文睿突地低喝一声。 魏顺吓死了,皇帝不让动,他就真的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宇文睿看着他猫着腰、扎着手的古怪姿势,忍不住“噗呲”失笑了。 魏顺一脑门子黑线:陛下,您这是生气啊,还是生气啊? 恰在此时,御帐外传来噪杂的吵闹声,将主仆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第147章 守住 景嘉悦脱去厚重的铠甲,穿着软缎的绯袍,脚下是一双鲜红色的虎头战靴,脖领上一圈白绒绒的狐狸毛。她头上没戴冠,一瀑鸦发高高地束起,用一根碧玉发簪别好。这身装束衬得她整个人如粉雕玉琢一般。 她背着一只手,远远走来。值守在御帐外的两名重甲卫兵都看得有点儿呆,大晚上的,要不要打扮得这么骚包啊?这还是他们白天威风凛凛的云骑尉景将军吗?飒爽英姿,巾帼不让须眉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吧? 心里再觉得怪异,二人也没忘了自己此刻的职责。他们是皇帝的卫兵,便只对皇帝一人负责。两个人一手持长|枪,一手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继续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景嘉悦晃晃荡荡地踱到御帐前,唇角一勾,“劳驾,通禀一声,云骑尉景嘉悦求见陛下!” 两名卫兵端的是铁面无私,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管他是谁呢!主将怎么吩咐,下属就必须怎么执行。 “陛下吩咐,除紧要军报,谁也不许打扰!将军请回吧!”一名重甲卫兵道。 景嘉悦一只手还背在身后,耐着性子道:“你只说是景嘉悦求见,陛下必定肯见我的!” “主帅既有命令,我等便只遵从!将军请回吧!”另一名卫兵道。他是行伍出身,素来看不惯官家子弟的跋扈蛮横,虽嘴上说着请回,脸上已经露出鄙夷神色来。 景嘉悦嘴角抽了抽,睿姐姐哪儿找来这俩死心眼子守门的? 她在英国公府是千人疼万人宠的,在京师更是没几个人敢招惹她,虽也在边关历练过,可她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呢,谁敢难为她?是以,听到两个小兵的回绝,景嘉悦心里颇不痛快,急道:“本将军既来,自然是有要紧的军务禀告的!” 两名卫兵瞄她一眼,纷纷表示不信。 景嘉悦不高兴了,素日连禁宫里她说去就去得,如今两个小小的兵儿就敢阻住她的去路了? 不让本将军进,本将军偏进! 她想罢,甩开大步就往里闯。 两个卫兵也是一惊,没想到她竟是要来横的,也急了,两个高大的身躯像两堵墙似的挡住了景嘉悦的去路。 景嘉悦怒:真敢拦我?活得不耐烦了! “闪开!”她呵斥一声。 两个卫兵不为所动。 正胶着间,御帐内传来宇文睿的声音:“何人在外面喧哗?” 魏顺是个省事的,皇帝叱问一声,他便奔了出去查看究竟,很快便折回来,道:“陛下,是景将军求见,被两名卫兵拦下了,起了争执。” “景嘉悦?” “是。” “让她进来。” 景嘉悦欢天喜地地进来,迎接她的却是宇文睿绷紧的脸。 “睿姐姐……”她有点儿心虚。 “干什么来了?”宇文睿一眼瞥见她藏在身后的那只手,做什么神叨叨的? 景嘉悦笑嘻嘻地蹭到书案前,“得了好东西,自然得先来孝敬睿姐姐您了!” 她说着,扬手从身后掏出一只酒葫芦,放在案上:“上好的青桃酒,闻着就扑鼻的甜香……” “你去乐城了?”宇文睿不看酒,睨着她道。 “是啊!这酒只乐城出的最正宗了……”景嘉悦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宇文睿板了脸:“这是军中!你在冯异军中待了那么久,难道不懂,没有主将命令,不得私自离开营地?” 景嘉悦的表情僵了僵,道:“不至于那般严格,就是冯将军的亲兵,也有偶尔偷溜的时候……” 宇文睿脸色微变,“冯异不是以治军严格著称吗?也会纵容手下这般胡闹?” 景嘉悦没言语,心说边关苦寒,若是当真一板一眼地治军,不知通融,时日久了,谁受得了?人被憋急了,还不哗变? 宇文睿扫过她华丽丽的一身装束,“穿成这样,要去赶花朝节庙会吗?” 景嘉悦脸一黑,嗫嚅道:“这不是来见睿姐姐您吗?不得穿得漂亮点儿?” 宇文睿才不买她的账:“私自离开营地,又擅闯主将营帐,同卫兵争吵,别人还当是朕纵容你的呢!” 景嘉悦听这话头不对,忙赔起笑脸:“睿姐姐本来就疼悦儿嘛!所以,悦儿有好东西,才最先想到睿姐姐!” 宇文睿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不说话,任由她自来熟地铺开两只茶盏,斟满碧莹莹的酒液。 景嘉悦端起一只,道:“悦儿祝睿姐姐能横扫北郑,早日一统江山!” “这口彩倒好……”宇文睿端起另一只,却没喝。 景嘉悦性急,一口喝尽,白皙的小脸儿上登时泛上了桃红色。借着酒力,她凝着宇文睿的脸,灯光下这张脸显得格外柔和亲切。曾经年少的那些光阴里,或凝视、或偷看宇文睿英挺的面容,是她最喜欢做的事。她一度以为那是爱、是倾心,直到渐渐长大,真正地爱上了一个人之后,景嘉悦才发觉,其实,当年的情愫与其说是迷恋,不如说是崇拜、向往。睿姐姐,武功高强,书读得好,是天子,可以驰骋天下……那是一个少年的梦。 “睿姐姐,悦儿愿意陪着你打遍这天下!”景嘉悦动情地说。 宇文睿嘴角抽了抽,妹妹你这么说,很像是倾心于我啊!话说你不是已经移情阿姐了吗? “郡主才是你该陪伴一生的人。”宇文睿好心提醒她。 景嘉悦闻言,眸色一黯,“她都不理我……出征前,我去见她,想告诉她,我要随睿姐姐你出征,她都不见我……” “那你更该加把劲儿。阿姐身世苦,你该多体谅她,多陪伴她。”宇文睿这会儿倒像个好姐姐的样子。 景嘉悦顿觉委屈:“我是想多多陪伴她啊!可睿姐姐却要我出征……还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呢!睿姐姐对我,都不如对宇文克俭那小子!” 那还不是为了你好?多立军功,才能在将来立稳脚跟,才能让阿姐注意你,不拿你当小孩子一般,也才能给得起阿姐未来啊!朕的一番好心,怎么就被你当成了驴肝肺? 宇文睿恨铁不成钢,顺手抓过一个揉皱的纸团,砸在景嘉悦的脑门儿上,“你多大?宇文克俭多大?还能不能有出息了?” 景嘉悦揉着脑门,不服气道:“别看宇文克俭年岁小,那心思鬼道着呢!又阴又骚包,还爱逛青|楼,还借机笼络朝臣,哼!” 提到宇文克俭,景嘉悦是极瞧不上的。 她喝了酒,宇文睿可是一口酒都没沾的,听她这话,心中便不平静。贵介子弟风流胡闹不稀奇,但若是“笼络朝臣”…… “他如何笼络朝臣了?”宇文睿追问道。 “睿姐姐是没见到,沁芳阁是他惯去的地方,而且啊,他还常在那里和人喝花酒。这些人里啊,有秦国公的小儿子,有定远侯的弟弟,还有禁卫军的副统领呢!”景嘉悦对宇文克俭的行踪简直门儿清。 宇文睿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但她并非偏听之人:“你如何知道得这般详细的?” “嘿!京城里谁不知道宇文克俭是出了名的风流大方?他爹又宠他,他兄长更管不了他。” 宇文睿默然。她就是不知道的那个。 从何时起,宇文克俭竟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了?虽说不能单听悦儿的一面之词,但,任何可能危及到皇权的事,都是决不允许的。 只听景嘉悦续道:“其实有件事早就想对睿姐姐你说了……逸王府出事那日,我去郡主府找君儿,三言两语不和被她赶走,我心里不痛快,就在街市上闲逛。恰巧经过相王府后街,眼看着几个黑衣人偷偷溜进了相王府的后门,其中一人确是宇文克俭无疑。” 宇文睿沉默了。她无暇去肉麻景嘉悦称阿姐为“君儿”,她想的是,宇文克俭和逸王府到底有怎样的纠葛?他所图者,到底是什么? 她于是坐不住了,她怕宇文克俭会做出什么让景砚措手不及的事来。 “景嘉悦!你可知罪?”宇文睿突地喝道。 景嘉悦一激灵,酒意都被这一声惊没了。 “身为属将,私自离营,军营之中,擅自饮酒,为将不尊,念你是初犯,暂且记下,若再犯,两罪并罚,定不轻饶!回营自省去吧!” 景嘉悦都听傻了,这是说她呢? “睿姐姐,你……你也喝酒了……”天子犯法,与庶民……额,与臣子同罪吧? 宇文睿好整以暇地捏起还满着的茶盏,笑得玩味:“朕可,一口没动啊……” 景嘉悦再一次,傻了。睿姐姐,你还能更狡猾吗? 宇文睿瞧着她垂头丧气离去的背影,嘴角轻勾:悦儿还是太年轻,不成熟,不敲打敲打她,难成大事。 她还指望着她将来能够担起英国公府和阿姐的幸福呢。 打发走了景嘉悦,宇文睿亟不可待地再次摊开信笺。这一次,她可没心情倾吐一腔相思意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一挥而就,她折好信纸,火漆封好,交给魏顺,“火速派人,马上送回京城,交给太后,不得耽搁!” 忙碌的不仅仅是远在乐城的皇帝,需要景砚处置的事情,也是一桩接着一桩。 “太后!臣以为此事关乎国本,丝毫耽搁不得!”段炎一把年纪了,须发皆白,精气神倒是十足。 右相裴劲松一年前就因病辞世了,只剩下了段炎一位宰相,朝廷上下,俨然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局面。 景砚极不喜他这份儿说一不二的自信,“朝廷大事自有皇帝决断,哀家管理后宫,后宫不干政。” 段炎被她不轻不重地顶了回来,心里不痛快,“太后此言差矣。天下人皆知,陛下是太后教养长大的。陛下年轻,遇事难免冲动,太后该……” 景砚冷笑:“段大人是在责怪哀家教导无方吗?” 段炎没想到她会突然抢白自己,辩道:“臣的意思是,若太后能多劝劝陛下,或许陛下不至于亲征……” “那么,段大人又是如何劝的?”景砚凉凉道,“首辅大臣,天子之师,难道不比哀家的劝说更有力度?” 段炎脸色一白,要是皇帝听劝,他还至于焦急吗? 景砚见他语结,肃然道:“皇帝早已亲政,于朝政,她有她的主张,也有她的决断,段大人既为臣子,该当尽心辅佐才是。” 臣子该有臣子的本分,不该你议论的事,就算你是三朝老臣,也不该议论。 段炎的脸色更白。之前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景砚性子和顺,自己又一心为国本考虑,太后听了定会欣然,却不料竟是欠考虑,无意之中僭越了。 “段大人,陛下既已下旨以宇文克勤之幼子为故逸王嗣,段大人遵旨便是。” “可是,先帝之女……”段炎不甘心,想把所谓的“先帝和漠南郡主的女儿”这一传言落实了。 景砚焉会由着他来?起身,朝着门口一扬手:“段大人年纪大了,为国事操劳了一辈子,该多保重身体才是。” 不该操心的事儿,就别操心了。 一股凄凉之感,从段炎的脚底板蹿上来。太后端的是一副慢走不送的架势,哪里只是送他出坤泰宫?怕是已到了他告老还乡的时候了吧? 段炎离开的身影,和他来时的截然不同,那才是真正属于老人的蹒跚步态。 看来,吉祥的存在已经瞒不下去了,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 吉祥的身份不确定,则作为未来的储君,就名不正言不顺。她是仁宗皇帝的亲孙女这不假,却不能是故逸王的亲生女儿,那只会授人以柄,让小人觊觎着那张龙椅。 景砚长叹一口气,终究,她还是要对不起天上的宇文哲。 她只能选择对不起宇文哲,因为,此刻的她,必须为她的无忧守住这天下,不能乱,绝不能乱。 第148章 悖孝 坤泰宫外的一径花石子路两侧,疏疏密密地布满桃树。景砚一袭淡紫色长裙,裹着她玲珑纤弱的身段,薄施粉黛,青丝素挽,只耳上缀着两枚紫玉耳坠。 阳春三月,桃枝冒芽。不需多久,桃花期至,这一路都会铺就成桃夭花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待到繁花似海之时,那人会在哪里? “朝朝期待仙人顾,日日桃花笑春风……春来三月香风送,便是花奴问君安……”景砚低声喃着,一抹寂寥噬咬着她的心房,泛上丝丝缕缕的刺痛。 这座皇宫啊,何以这么大?空旷得要命。 景砚素白的指尖轻触桃枝上的嫩芽,再不会有个童稚的声音期待地问她:“阿嫂阿嫂!什么时候才能吃到桃子啊?” 她也不能再忍着笑意,抚着那小小人儿的发丝,告诉她:“这树上结的桃子又青又涩,吃不得的。无忧想吃桃子吗?” 那小小的人儿笑眼弯弯,扯着她的手,欢悦着:“无忧想吃大桃子!阿嫂和无忧一起去吃大桃子!” 景砚的唇边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好,去吃大桃子!” 秉笔离得近,暗吃一惊:太后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转念一想,秉笔也黯然了,她知道太后这是想念陛下了。 “主子,风大……”为了太后的凤体,秉笔不得不狠下心肠打断太后的思绪。 景砚回神,顿感失落,落寞道:“走吧。” 秉笔和侍墨对视一眼,太后和陛下的事,她们看得清楚。主子的事儿,她们置喙不得,可打心眼儿里,二人也心疼景砚,还是盼着能有一人陪伴她。一辈子还有几十年好活,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怎么走得下去? 太后的仪仗停在寿康宫外。 不错,景砚今日就是来见太皇太后的。不止要见,更有一件大事要做。 太皇太后之前所谓的“禁足”,自从皇帝亲征时起,便形同虚设。景砚那日失神中跑出坤泰宫,申全和秉笔、侍墨追了出去,后来忆起,才发觉居然没有谁阻拦他们。直到今日,寿康宫中人再没在坤泰宫中出现过,甚至连平素都难见到半个人影,倒像是太皇太后把她自己禁足在了寿康宫中。 景砚情知这和宇文睿脱不开干系,尤其是听施然说了皇帝临行前见了太皇太后,还被太皇太后用一只茶盏砸破了额角,显然皇帝同太皇太后说了什么惹起她老人家火气的话。 什么能惹得母后气急?左不过是无忧坦言了对自己的情意,还有吉祥的事。 景砚细细问了施然,得知宇文睿只是皮外伤,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哎!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小冤家,什么时候才能不自伤和被伤呢? 她顶着伤口出征,一路颠簸,军中饮食不周,身边又没人悉心照料她,伤口不会恶化吧? 看吧,这人就是有这个能耐,总能让她操心,不是为这个,就是为那个。 胡思乱想间,寿康宫的内侍已经折回来了。同来的,还有玉璧。 “太后久等。”玉璧先行了一礼。 “有劳姑姑。”相较玉玦,景砚对玉璧还尚存有几分好感。她立在原地,欠了欠身。 玉璧陪笑道:“太后怕是白跑一趟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身子不爽利,不想见人。还请太后回吧。” 太皇太后的闭门羹,在景砚的意料之内。若是这般退缩,那就不是她了。 “请姑姑禀告母后,就说景砚有要事和母后商量。” 玉璧为难道:“太后知道太皇太后的性子的……您还是莫难为奴婢了。” 景砚淡笑道:“姑姑只要对母后说四个字,母后定会见哀家。或许,还会赏赐姑姑呢!” 见玉璧面露困惑,景砚凑近些,樱唇轻启,吐出四个字:“事关如意。” 玉璧半信半疑地通禀去了,景砚脸上的笑意也倏忽不见踪影。 她抬起头,凝着匾额上的“寿康宫”三个字,字形柔和深沉,像母亲的目光,凝视着偌大的禁宫。这里,自前朝时起,就是历代天子奉养母后、彰显孝道的所在。如今,里面住的,是她的婆母,亦是她的姨母。而她,却要做一件有悖于孝道的事。 果然,这一回,玉璧几乎是小跑着折回来的,见到景砚,她迫不及待道:“太后快请!” 景砚颔首轻笑。她知道,母后只要听到那四个字,必定是比玉璧姑姑此刻还要迫不及待的。 “见过母后!母后万安!”景砚一丝不苟地拜倒,行起了大礼。 太皇太后却坐在上方,不言语,更不要说让她起身免礼了。 景砚似乎浑然无觉,如入无人之境,自顾自地行礼毕,依旧双膝跪地,抬眸对上太皇太后铁青的脸,“母后凤体有恙,孩儿侍疾来迟,有罪。” 太皇太后盘坐在罗汉榻上,一双凤目死命地盯住景砚,恨不得在她的身上穿出两个窟窿来。 半晌,才咬牙道:“好手段!” 景砚有一瞬的不自然,抿了抿唇,旋即回复了平静。 两方随侍的人等,已经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玉玦乖觉地对着一坐一跪的二人福了福身,带着众人退下了,并在外面掩好了门。 景砚平静地看着太皇太后,淡道:“母后过誉。孩儿并没有什么出色的手段,不过是一心想着如何守住列祖列宗的基业,不敢有分毫的懈怠。” “好个‘一心想着’!”太皇太后恨恨道,“你倒辛苦!” “孩儿不敢称辛苦,为了大周的江山,纵是累死,孩儿亦是甘之如饴。” “为大周江山?是为了你的私心吧!”太皇太后忍不住冷冷斥道。 “不,”景砚轻轻摇头,“孩儿是为了母后……” 她说着,缓缓抬头,目光胶着在太皇太后憔悴的病容上,一字一顿的:“为了,成全母后对故人的情意。” 太皇太后抖着缺失了血色的嘴唇,“她……是不是还活着?你……你要对她做什么?!” 景砚心中一痛,沉默一瞬,心一横,叩首道:“非是孩儿要做什么,而是母后做什么。” 太皇太后一滞,怒极而笑,:“好啊!好啊!景氏,哀家当真想不到,你的心思,竟恶毒如斯!你想拿她的性命,威胁哀家做什么?” 景砚闻言,鼻腔一酸。她轻耸鼻翼,强压下汹涌的委屈感,微低了头,不让太皇太后看到自己酸热的眼眶,“孩儿怎敢威胁母后?” “呵?你不敢?那你此刻又在做什么?哀家的哲儿毁在你的手里,哀家的阿睿也陷在了你的囿中……十几年了,你的心思终究是藏不住了吗?说吧!是嫌哀家碍眼了吗?是想让大周姓景了吗?” 景砚的泪水夺眶而出。不错,十几年了。十几年了,母后都不信自己的真心! “孩儿嫁入天家,迄今十有三年。母后信也罢,不信也罢,从成为宇文家的媳妇儿那一日起,孩儿所思所想,无不是以宇文氏为先,无不是以大周江山为先。天地可鉴!”大颗大颗的泪珠儿狠狠地砸在地面上,可是任谁也听不出她此刻正泪流面目。 太皇太后面沉如水,默然盯着跪伏在地的景砚的发顶。 景砚按下纷乱的情愫,话锋一转,直入正题:“孩儿不慕富贵、不羡江山,唯愿有一心人,相守白头。哪怕一生无所作为,只守着那人,也是甜蜜……可惜,孩儿无福,苍天不允。孩儿喟叹无奈之余,想着普天之下的女子,最大的心愿莫不是如此,母后……亦不例外。” 太皇太后初听她道“孩儿无福”,胸口一痛,待听到她下文,冷冷一笑:“你想用她和哀家换什么?” 景砚一怔,她全没想到太皇太后答应得这般痛快。看来,施如意在母后心中的分量,远比自己原以为的重得多。这一认知,让景砚更觉得难受。她自问从不屑于胁迫之事,可她此刻所做,同胁迫又有几分差别? “母后情之深炽,孩儿敬服。”景砚再次叩首道。沧海沧田,时过境迁,心中牵挂着的仍是唯一那人,景砚发自内心地心悦诚服。 太皇太后并不买她的账:“不必同哀家说这些虚话、套话,只说你要什么吧!” “孩儿要换一人的身份。”景砚迎上太皇太后的目光。 明亮的阳光下,她的面颊上还残存着泪痕。太皇太后心念一动,她之前全没意识到景砚居然哭得这样厉害,顿觉不舒服。这念头也不过一晃而过,太皇太后疑道:“谁?什么身份?” “孩儿请太皇太后承认宇文棠是先帝同漠南长郡主的女儿。” “宇文棠?”太皇太后双眸微眯,迸射出恨意来。 “是。那孩子乳名唤作吉祥。” “那贱婢的孙女,也配姓宇文!”太皇太后怒上心头。 “那孩子终究是仁宗皇帝的亲孙女。” “呵!你跟哀家提仁宗皇帝?”太皇太后凉凉嘲道,“当年哀家与那贱婢名为主仆,可哀家待她亲逾姐妹,她竟有脸背着哀家做出那等勾当!若非她引诱仁宗皇帝,怎会生下那对孽种!” 这是景砚第一次听说当年的事。其实不过是当年的段皇后专宠后宫,她的亲近侍女想博取富贵,而仁宗皇帝也是年深日久厌倦了皇后这一朵解语花,两个人一拍而就,成了那档子事儿。 “请问母后,您可在意仁宗皇帝?”景砚直言道。 “景氏,这是你该问的话吗!” 景砚却不惧:“母后担心的,恐怕不是失了仁宗皇帝的宠爱吧?母后怕的是,玉素可能诞下麟儿,动摇了哲的太子之位吧?所以母后派人……” “住口!”太皇太后喝斥道。极怕她揭开陈年旧事,任谁也不愿意面对曾经害其母,又抛弃稚子的自己。 景砚从善如流道:“母后让住口,孩儿便住口。只是,今非昔比,麒麟双生子不可能再威胁到那张龙椅。可吉祥的身上毕竟流着仁宗皇帝的血,世人不知麒麟双生子的存在,母后想来也是不愿重提旧事的。是以,请母后认可吉祥是先帝的骨肉吧!只有这样,吉祥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入宗谱,将来承继大周江山。” “哼!你们倒是口风一致!” 景砚知道,太皇太后所指的“你们”,是她和宇文睿,干脆承认道:“立吉祥为嗣,亦是皇帝的意思。” 太皇太后冷道:“她要立嗣,怎不自己生去?” 她向来宠溺宇文睿,这样的口气,已是被气到了极致。 景砚垂眸,低声道:“纵然皇帝想那样做,孩儿也是不允的。” 太皇太后微愕。她的心思何等灵透?只一转念,便明白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抖着手怒指着景砚,“你、你们……你们竟然已经……” 景砚涩然,叩首道:“是。” “你……你对得起哲儿吗?” 景砚黯然:“孩儿自知对不起她,可……可是孩儿必须……护住皇帝!她……她在天之灵……会体谅的……” “荒唐!你们荒唐!”太皇太后盛怒之下,将几上的茶具、笔砚都一股脑地挥在了地上。 “当啷当啷”的一阵乱响,景砚听着格外刺耳,但她撑着,岿然不动。 “你们眼中,还有哀家吗?你们……当哀家是什么!” “母后是后宫之主。”景砚恭敬道。 “后宫之主?景太后啊,你在打哀家的脸吗?”太皇太后的胸口,因为怒气而起伏不定,“你们这样有手段,还来寻哀家做什么?你们想怎样便能怎样,想立谁是皇太女谁就是皇太女!” 景砚心中气苦,但仍恭敬道:“母后才是后宫之主。” “你走!哀家再不想见到你!”太皇太后怒指门口。 景砚的脊背挺得笔直,“母后的心愿,孩儿定会完成。” 第149章 祭奠 离开寿康宫,景砚走得很快,倒像是忘了自己还有仪仗车辇可坐似的。 众人眼瞧着她一抹紫云般远远地飘走了,皆不明所以,紧忙跟上。 别人倒还好,唯独申全感触颇深: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陛下每每不喜仪仗随身,恨不得撇得越远越好,咱们太后主子总跟陛下在一处,也学会这个了? 景砚疾走了一箭之地,突地驻足,娇躯晃了晃,像要栽倒的样子。 幸亏申全眼疾手快,抢前一步扶住景砚的手臂:“太后!” 秉笔和侍墨也被惊了一跳,赶上来,慌道:“太后,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 景砚定了定神,摇头轻声道:“不妨事,不必大惊小怪。” 秉笔和侍墨脸上一红。 “马上传施然去寿康宫为太皇太后探疾,请安和郡主入宫,协助施大人疗治药婆婆。就说是哀家的意思,请他们务必尽全力医好药婆婆,哀家知道他们辛苦,哀家感激他们。” 二婢答应了。 景砚顿了顿,又道:“你们二人再去寿康宫,单独唤玉玦和玉璧,传哀家的懿旨,包括她们两人在内,寿康宫阖宫的人,都打叠起全副的精神侍奉太皇太后。有敢嚼舌根子的,有敢口无遮拦扰太皇太后养病的,哀家定不轻饶!便是他们自己不怕死,哀家不信他们哪个在宫外没几个亲眷故旧!” 秉笔和侍墨听得怔住。她们侍奉了景砚许多年,从来只见太后端庄守礼,就是责备下人时也是有据有节,今儿算是开眼了,还是头一遭见识太后的雷霆手段。 二人不禁好奇太后和太皇太后私谈了什么,“叮叮当当”的摔东西声她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难道,太后要……要软禁太皇太后? 吓!二人皆被自己脑中冒出的念头唬了一跳。要知道,眼下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局面了,太皇太后早就式微,连段相都递上了告老还乡乞骸骨的折子,就等着批复了。现在,只要太后不拘泥于那个“礼”字,太皇太后又能拿她如何? 久在宫中浸润的人,哪个不知道,这天下,谁手中握权势,谁就是老大? 二人怔然的当儿,景砚瞥她们一眼,隐含威严,淡道:“速速去办吧!” 秉笔和侍墨一惊,忙恭恭敬敬道:“奴婢们这便分头去办。” 总觉得,太后哪里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打发走了二人,景砚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艳阳高照的天空,弥散在胸中的阴霾稍稍被那耀目的日光驱退了些,可还是堵得慌。 一个人习惯了某种生存方式,一旦有所改变,何止周遭的人意外?自己才是最觉得别扭的那个吧? 她活了二十八年,做英国公府端静*的大小姐也罢,做大周朝和皇帝琴瑟和谐的景皇后也罢,以至做了十年的含辛茹苦教导小皇帝的景太后也罢,她无不是知书达理、循规蹈矩的。她抗拒过她的母后,她斥责过臣子,她治理过后宫,可每件事所倚仗的都没跳出圣人的教诲,她时时刻刻守着“礼”、守着“节”,守着“孝道”。 今日,她却胁迫了她的婆母,她的心内难安。 景砚懂得秉笔和侍墨方才的眼神,她们认为她要控制太皇太后,独掌后宫了。 把太皇太后气成那样,又敲打她贴身伺候的人,措辞又那般严厉,难怪秉笔和侍墨会做那种想法。 此刻,若自己说,相较于掌控后宫,她更在意的是太皇太后的身体是否康健,怕是没有人会相信吧?那毕竟是她的姨母,毕竟是哲的亲生母亲啊! 罢了!信与不信,又能如何?她苦苦努力了十三年,想要让母后信她并无私心,母后可信了? 景砚自幼时便博览群书。父亲心疼她年幼丧母,更疼爱她几分。见她聪颖*喜读书,光西席先生便请过不下十位。因此,景砚少年时就已吸收诸家学说,所知者,何止孔孟之学的仁义礼智信?兵家之诡道,道家之应天,法家之崇刑,墨家之兼爱,阴阳家之推演,凡此种种,她无所不涉。若当真用起手段权谋来,她又逊于何人?不过是,她不愿那般而已。 而今,段炎为首的朝臣以国本逼迫她,太皇太后以礼法逼迫她。她不怕委屈,亦不怕苦累,她只怕,长此以外,前朝混乱,后宫混乱,如此则国将不国。 景砚想着,无奈地垂眸:若不是无忧那小冤家,若非她丢下这副凌乱的局面,横了心非要亲征,何至于此? 她真的很想抽打那小冤家一顿。可只要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就是那日指尖上鲜红刺目的血迹…… 景砚无声地叹息,默默握拳,右掌的食指与中指被她攥进了掌心中,仿佛将那点点红痕护在了最安全的所在—— 终究,她还是舍不得的。 依旧是任由仪仗随在后面,景砚独自往坤泰宫走着,所不同者,较之前慢了些。 秉笔和侍墨各自去忙营生,申全不放心太后一人走着,紧跟几步,保持着落在太后身后三步的距离。如此,既不僭越,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他也好冲上前去。 景砚走了几步,低声道:“申全?” “奴婢在。”申全紧上两步,和景砚保持着同样节奏的步伐。 景砚突然沉默了,徐徐走着,让申全一度以为刚才是自己幻听了。 半晌,景砚忽道:“你从小就跟在皇帝身边?” 申全恭敬答道:“奴婢十一岁时得陛下青眼,自那时候起,一直服侍着陛下。” 景砚点点头,道:“皇帝从小在御书房读书,想来你也是跟着的吧?” “是。奴婢时刻侍奉着。” “那你也算是听过御书房的师父讲课的,”景砚说着,晃了晃神,又道,“你可知道何为‘孝’?” 申全追随宇文睿十年,从幼时读书起,到后来的侍奉笔墨、随侍上朝,甚至宣读圣旨,所知所学虽不及宿儒,但此刻若让他去科考,定不逊于普通的读书人。他又聪明,记心又颇好,太后问的自然是懂的。 然,他不知太后何以突有此问。联想到太后刚刚同太皇太后起了龃龉,申全便明智地选择了藏拙,陪笑道:“奴婢愚鲁。” 景砚并没计较,幽幽道:“《礼记》上说,‘孝,善事父母也’。” 申全心念微动,接道:“奴婢依稀记得曾听御书房的大人们说过,‘孝,善事父母也。顺于道,顺天之经;循于伦,循地之义’。” 景砚闻言,脚步顿住,侧头看着他,眼中隐含欣赏:“顺循于天下大道,才是最大的孝道。” 申全道:“奴婢虽然驽钝,倒是听过‘家国天下’这四个字。家之上为国,国之上为天下,想来,天下的大道才是最最重要的。” 景砚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直奔仪仗,吩咐道:“回坤泰宫。” 她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申全待得她在辇上坐稳,恭敬道:“谨遵懿旨。” 和京城里春风拂面的气候不同,北地的春天要来得晚一些。这里春寒料峭,扑在身上,就老实不客气地往骨头缝儿里钻。 五原城,距离边关不足百里,是关内最大的一座城镇。城外五里,绵延起伏着一线山岭,因为其形似盘龙,被当地人称作盘龙岭。 山里的积雪尚未化尽,由远及近“哒哒哒”地传来一串马蹄声,越来越响,听声音不止三五匹。 “陛下,就在前方了。”五原太守在马上抱了抱拳,对着最前面素袍素色披风的少女恭敬道。 宇文睿闻言一凛,凝着前方的地形,道:“这地方,果然险峻啊!” “是。”五原太守憾然道。 宇文睿肃然,下马,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又正了正头上的玉冠,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过去。 她既然下马,随从众人自然不敢再待在马上,也都随着下了马,肃然跟从。 天地造化,沧海桑田,十年的光阴,在这天地寰宇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的。 十年能让一个懵懂孩童长大成人,十年也能抹去这里曾经的殷红血迹,可有些东西,却是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比如血脉。宇文睿清楚得很。 她蹲下|身,素手贴在地面上,极轻缓地拂过。薄薄的一层积雪被她掌中的热气一烘,纷纷融化,露出了下面黝黑冻实的泥土。 “魏顺,上祭。”宇文睿轻声吩咐道。 魏顺乖觉地应了一声,提着食盒上前。皇帝尚且蹲着,他不敢比皇帝高,遂双膝跪地。两名兵士抬来小几,魏顺小心翼翼地从食盒内拣出几只碟子和一只瓷盏来,摆放齐整,便退到了一边。 宇文睿静静地看着小几上的几样吃食,蓦地悲从中来,“你们先都退下吧,朕想一个人和皇兄待会儿。” 随从的众人呆了呆,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动。这荒山野岭的,就算他们不会走太远,可放皇帝一人在此处真的合适吗?此处离边关不远,万一有什么闪失,谁能担待得起? 一行人中,最发自内心在意宇文睿安危的非吴斌莫属,他上前一步,劝道:“陛下,此处山荒,难保没有歹人,还是臣等……” 宇文睿不耐地挥手打断他:“朕又不是小孩子,自有分寸!” 皇帝的“最讨厌被当成小孩子”病又犯了,吴斌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没法子,只能远远地瞅着,打起全副精神了。 宇文睿挥退众人,点起四炷香,一根一根地插|进几上的小香炉内。她坐在旁边的小土包上,怔怔地看着袅袅的烟柱徐徐上升,出神。 “芸豆卷,荷包里脊,杏仁茶……还有这盏酪梨蜜水,都是你爱吃爱喝的,”宇文睿自言自语道,“军中简陋,没法子像宫里做的那般合胃口,只好让你将就些了。” 风有些大,吹得香烟四散,幸好不至于吹灭了香头。 “看吧,我对你多好,还记得带着你喜欢的来瞧你。”宇文睿的双眸黯了黯。 “可是,我只能带这些给你,你喜欢的,不能都为你带来,”宇文睿的嘴唇有些干,她抿了抿,又道,“想来,你也是不愿让她来这里,惹她伤心的吧?” 一阵疾风吹过,吹皱了杏仁茶的酥皮。 宇文睿扁扁嘴,不悦道:“你看你,一提她,你就不高兴!” 她说着,便有些泄气:“亏你还是当姐姐的呢!一点儿都不大度!” 疾风过后,忽的宁静了。 宇文睿唇角勾了勾:“这才对嘛!你也舍不得她一个人苦苦熬着吧?她太苦了,得有个人陪着她……唔,其实不止是为了陪着她,我也……爱慕她……那种感觉,你该懂的吧?” 宇文睿自顾自说着,心底里涌上一股子酸酸涩涩的滋味,她仰起头看了看明晃晃的日头。暮冬虽冷,有这样好的阳光照着,也能多少驱散些寒气吧? “我知道,知道你一直都活在她心里,一直都在……”宇文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大片的灰暗,素衣素袍的她,此刻在这山谷之中,显得格外落寞。 “哎!不说这个……”她自说自话地跳开话头儿,“我爱她,却还是忍不住伤她……你不会生气吧?哎呀!你是做姐姐的,不能生妹妹的气啊!不许那样的……” 她看着香炉内的香寸寸化作香灰,簌簌地垂落下来,深吸一口气,道:“我会好好在意她、呵护她的,唔,好吧,连带着你的那份儿……说好了,你可不要给她托梦告诉她我来看你了啊……最好不要托梦什么的!” 宇文睿盯着一丈开外的树木枯枝,目光又转回到小几上,鼓了鼓勇气,道:“你会答应我们在一起吧?你不会怨我抢了她吧?那,我可真的就不客气了啊?我说真的……你若不介意,就让那枯枝动一动,就当是你点头应允了……” 宇文睿说着,下意识地看向那枯枝—— 那枯枝真的,动了,又动了动。 而此刻,根本就没有风吹过。 第150章 连枝 “什么人?”没有风,枯枝却颤动了,宇文睿自然不会认为那是宇文哲的魂魄显灵。 她的话音未落,刺目的阳光下,寒光凌厉,六道青影同时跃出树丛,六把利刃皆朝着同一个目标攻来。 被围在核心的宇文睿面上却是毫无惧色,她眸光森凉,迅疾扫过几名刺客的身影—— 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微一侧身,闪过了一名刺客当空刺下的长剑,宇文睿猛然间探出手去,穿过两人之间的缝隙,霎时已经锁住了那名刺客的喉咙。她掌心忽的吐出内力,只听“咯”的一声脆响,那名刺客白眼一翻,长剑“当啷”落地,紧接着他软绵绵的身子也跌落在地。 宇文睿不屑地冷哼,若非想要留活口查清楚这伙刺客是什么来路,单凭他们惊扰了她祭奠先帝英灵这桩事,她一个锁喉早就要了那人的性命,便不是使其重伤昏迷那么简单的了。 余下的几人见同伴受伤,竟是毫无怯意,不要性命似的狠厉扑来。 宇文睿早留有后手。第一名刺客长剑落地的当儿,她一旋身躲过同时劈来的几把利刃,同时瞅准时机,右掌在地上一扫,已经将那把长剑牢牢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再一反手,长剑的剑尖撩向离得最近的一名刺客的左肋。 宇文睿自幼师承紫阳真人,是玄元门第四代的关门弟子,加之勤学苦练了十余年,这看似普普通通的一招,所隐含着的何止是高妙的武学真谛,更有深厚的内力为基础,当世习武之人能够在这一招之下全身而退的只怕是屈指可数。寒光闪处,只听“噗呲”一声,那名倒霉刺客的左肋直接被剑切豆腐般横着切了进去,剑刃几乎将他整个胸腹腔都切断,鲜血登时狂喷。那名刺客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死了。 这几个来回兔起鹘落,几乎就在眨眼之间。 宇文睿旋身拾剑的同时,便听到了吴斌的大吼声:“护驾!” 料理了两个刺客,宇文睿于是任由那把剑留在那死刺客的身体里,飘身撤后。她懒得拔剑,反正有吴斌他们料理剩下的。 吴斌带着二十余名护卫已经和剩下的四名刺客打起来了。宇文睿好整以暇地退后,打量着两方人的打斗,不由得啧啧有声。 这六名刺客的武功当真了得,普通的侍卫对付起他们来还真挺费劲,幸好己方人多,赢面稳稳的。 宇文睿没忘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素白色暗纹的衣袍溅上了几个血点儿,那自然是来自死刺客身上的。 可惜了。宇文睿撇撇嘴。 她身上的衣衫无不是景砚一针一线缝制的,她自己都舍不得蹭上脏东西,不成想今日溅上这等腌臜物事。 宇文睿的眼中划过愤怒,死死盯着那把还插在那死刺客肋条上的血淋淋的长剑,特别后悔没随身带着自己的“非攻”宝剑,不然非在这死东西的身上狠狠来上那么一剑,干脆让他一个变俩才觉得解气。 可若是那样一来,恐怕溅出来的血会更多了吧? 砚儿的心血更被糟蹋了。宇文睿扁扁嘴。 “陛……陛下,您、您的龙体……龙体无事吧?” 宇文睿这才注意到离她两尺远立着的哆哆嗦嗦的人,不由得好笑:“朕倒是没事儿,白大人还好吧?” 五原太守方才见蹿出刺客围住了皇帝,心跳都被吓停了,吴斌暴喝一声“护驾”,他下意识地跟着跑了几步,可转念一想自己一介文官,便是冲上去又能做什么?连忙驻足。 他眼瞧着皇帝亲手打倒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刺客还是死得那般惨状,两条腿早就吓得簌簌瘫软了,钉在原地就差抖作一团了。 这会儿被皇帝笑话,五原太守老脸涨得通红,却也暗自后怕:亏得陛下身手了得,不然,若是陛下在自己管辖的地界里出了什么意外,一家老小都不用活了…… 虽有几名侍卫受了伤,但眼瞧着余下的四名刺客倒下了三个,胜负已定,五原太守抖着手抹了一把煞白脸上不由自主淌下的冷汗。 宇文睿瞥他一眼,赞赏道:“卿虽是文官,忠君、护君之心不逊于勇将。” 紧要关头,不是谁都能毫不犹豫地冲上来的,何况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上苍庇佑,陛下洪福齐天,臣……臣……”五原太守惊魂未定。 宇文睿淡淡一笑,也不同他计较,她转过头,扬声道:“吴斌!留活口!” 那个“口”字刚刚吐出,宇文睿的心头忽的划过不安,这是多年习武历练出的直觉。兵器磕碰声、呼喝打斗声中,她隐约听到了弓弦拉动声,极轻微极细小的声音,却绝不是她的错觉—— 余光所及,右后方银光一闪,宇文睿惊觉之下,一个旱地拔葱,一跃而起。 “嗤”—— 一支羽箭贴着她的靴底擦过,落入了树丛中。 可是,箭,不止这一支。 就在宇文睿跃起的瞬间,她的视野自然也开阔了些,惊觉另一个方向也有一道银光闪过,比第一道只慢了一瞬。就是这短短的一瞬,显然是两者配合好的,第一箭若能射中自己当然最好,如果没成功,则这第二箭便是杀招。 宇文睿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第二支箭是朝着自己的左胸口心脏处飞来的。 好毒的算计! 宇文睿的脑中划过一个念头:原来,之前的刺客不过是障眼法,目的就是为了引走自己的护卫,只待自己孤身一人的时候,杀招就来了。 虽是想到了此节,可她身在半空中,气力使老,再变换姿势已是不可能。 电光火石间,宇文睿探出右手—— 生死关头,她唯有如此一试。她不知道这样是否能够抓得住那支箭;就算抓得住,她不知道如此能不能把自己所受的伤害降低到最小。 只好,听天由命吧! “当啷”—— “啊!”—— 没有预想的裹挟着劲风的疼痛在胸口处铺散开来,宇文睿已经安然地落回了原地。 她一怔,一丈开外纠缠在一处的两支截然不同的箭矢让她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吴斌等众人已经料理了最后一名刺客。 “陛下!”吴斌也被吓坏了,比起自己带人击倒四名刺客,皇帝这处发生的事才是又惊又险,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宇文睿无暇搭理他,呆看着两支箭中无比熟悉的一支,她猛然跃起,朝着那支箭来的方向奋力奔了过去。 吴斌不明所以,再不敢让她一人行动,连忙吩咐几个人料理现场,自己则带着余下的侍卫紧随皇帝的脚步。 那支救命的箭的样子,宇文睿太熟悉了,虽然已经过去多年,她仍旧记得清清楚楚。 “小八姐姐!是你吗?”宇文睿急追出一射之地,空旷旷的,远处是山,近处是树,哪里有半个人影? “小八姐姐!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是不是?”宇文睿又跑了几步,大声唤着。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山谷里嗡嗡飘荡的回音。 “你还活着……真好!你还活着……”宇文睿低低喃着,“你又救了我……” 重重灌木之后,青衫瘦削的女子,远远地凝着她,经年冷冽的眸子中划过了温暖的光。 景砚离开寿康宫的当天,吉祥便被安置在了东华殿。 东华殿是什么所在?那是大周历代储君住的地方。原本,之前朝野间沸沸扬扬地传言这个叫做宇文棠的孩子是先帝当年幸漠南,与漠南长郡主两情相悦留下的遗腹子,如今眼见这孩子住进了东华殿,俨然便是验证了这一传言为真。 群臣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吉祥前脚住进去,后脚消息就传乐出来。当然,这也是景砚想要的效果,她就是要坐实这件事。如此,太皇太后即使想要反悔,也是不能够了。 一时间,朝野上下说什么的都有,自然都是私底下的言论。不过,景砚子有她的法子听到这些。 有人说,这明摆着是要立储的节奏啊,更证明这小姑娘是先帝的骨肉了。不然,寿康宫里的那位会答应? 还有人说,不是说先帝与太后伉俪情深吗?不是说先帝只爱太后一人吗?怎么去一趟漠南,就能跟漠南郡主“两情相悦”了?莫非,漠南长郡主比太后还美,还有才学? 有人却说,这就是老兄你少见识了!咱们先帝爷和太后娘娘青梅竹马是没得说的,可咱们先帝爷毕竟是男人啊!哪个男人不乐享齐人之福?何况,咱们先帝爷模样又英俊,才学更好,文武双全,哪个女子能不动心? 更有人说,只可叹太后娘娘,先帝去了多年,如今又要抚养先帝和别的女人的孩子,真是红颜薄命啊! 这些都是闲言,众家朝臣想的最多的是:立储,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太皇太后或者太后的意思?皇帝才刚刚十八岁,将来必定是要娶后君的,若有朝一日诞下自己的孩子,那可是比先帝之女更加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啊!届时,东华殿里的那位该当如何处置呢? 群臣无不浮想联翩,胆子小的,已经嗅到争夺皇位的血腥味了。 相较于这些言论的主人,景砚此刻要轻松得多,毕竟,没有什么比赤子孩童更能让人放松的了。 “太……太太……”被抱入宫中教养的宇文楷尚不满一周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 “要叫太后。”乳母抱着他,引导他正确地称呼。 景砚含笑看着,除了悦儿,她还没见过这么小点儿的人呢,软绵绵、白胖胖的,看着就让人欢喜。 “叫仙女姐姐!”吉祥蜷着双臂,伏在榻侧,忍不住开口纠正着,顺便摸了摸宇文楷柔软的胎发。 宇文楷似乎被她的声音吸引了,拧过小脖子,亮晶晶的大眼睛盯着吉祥出神。 景砚眉峰微挑。每日里,她只要得空,就要让人抱着宇文楷来东华殿寻吉祥,或是让他们去坤泰宫陪他们玩耍。稚子无知,幼时种下什么,长大便结出什么果实。她就是要让宇文楷从小眼里心里以吉祥为重,只有这样,他长大了才会真正当吉祥为姐姐;等到吉祥登基之后,宇文楷长大,承嗣逸王,便是吉祥的左膀右臂。 唯有这种从小玩大的情意,才是真正的情意。 一大一小两个孩童正玩得开心,申全恭恭敬敬地进来,道:“禀太后,有陛下的书信送来。” 景砚闻言,心尖一颤,继而狂跳了几下。 她深吸一口气道:“何时到的?” “刚到。加急文书。说是陛下的原话,务必亲呈给太后。” “快呈上来!”景砚知道,宇文睿这是必有要事。 展开信笺,景砚读得很快。 迅速读了一遍,她又忍不住从头至尾细读了一遍。 熟悉的字迹,仿佛带着那人的体温,暖融融地扑面而来,哪里像是来自寒冷的北地? 知道她一切安然,景砚的一颗心如同浸入了温水中,哪怕信中所提之要事再重要紧急,她也觉得安心。 放下信,景砚的目光落在了宇文楷胖乎乎的小脸儿上—— 楷儿是宇文克勤的次子,侧妃李氏所出,不同于长子宇文斐之生母正妃周氏,李氏是个温婉内敛的女子,李家在朝中的权势也要比周氏逊色很多。这是宇文睿当初选择楷儿的算计之一,血缘上的亲兄弟不是同母所生,将来长大了才不会联手做出什么损害大周国本的事来。就像—— 景砚眸光一闪,她清楚,因着宇文睿的这封急信,很多事,也该做起来了。 第151章 自画 “蠢材!都是蠢材!”皂袍微髭的中年男子大声呵斥着垂首立在厅中之人。 “本来是定能成功的,谁承想林子里还藏着高手,连着两箭,一箭射偏了小人师兄的箭,一箭……射中了师兄……”垂首之人耷下眉角,面色凄苦。 “胡说八道!同时射出两箭,一支射其主,一支射其箭,怎么可能做得到?”皂袍的中年男子高大的身影立在那人的面前,一双凤目中迸射出迫人的寒光,“你欺孤是三岁的娃娃吗?” 那人被他周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所慑,听其言语,更觉心惊肉跳,双腿一软,登时跪伏在地,“晋王殿下明鉴!小人绝无虚言!若非小人逃得快,恐怕也像师兄一般……” 被称作晋王的中年男子冷森森地一哼,“你还有脸活着回来?” 那人的身躯一抖,不敢再接他的话茬儿了。 “王爷息怒!”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常啸开口了,“这门箭术绝技,恐怕真有人能做得到。” “哦?说来听听。”晋王显然对常啸极其信重。 “王爷可记得昔年杨烈手下的‘八神羽’?” 晋王浓黑的眉毛拧紧:“那八个人,当年不是被那昏君派去逆周行刺宇文睿小儿,都死了吗?” “王爷别忘了,还活下来一个……” 晋王侧头看着他,“你是说杨敏?” “王爷英明!” 晋王摇头道:“不对啊!那杨敏去年入宫行刺杨烈,不是死了吗?说起来,孤还得感激她料理了那昏君呢!” “王爷,她可是被人救走了。” “果真是她?”晋王问道。 “若属下猜的不错,定然是她!” 晋王的唇角一耸,冷笑道:“这倒有趣!十年前她杀了宇文哲那小子,怎的这次掉过头来救宇文睿小儿了?” 常啸想了想道:“杨敏的父亲本就是逆周高官,属下想,或许这其中有什么渊源。” 晋王哈哈一笑:“做老子的蠢,做儿女的便也蠢吗?孤还是……” 他话到嘴边,突地顿住,阴恻恻地扫了一眼仍旧跪伏在地的刺客,“还不快滚下去!” 那刺客如蒙大赦,爬起来一溜烟地退下了。 主仆二人正说话间,一名青年男子急匆匆地赶了进来。夺路而逃的刺客退得匆忙,险些撞到他的身上。 青年男子微怔,忙闪身躲开,拧着眉头看着那刺客落荒而逃般的背影,若有所思。男子身形挺拔,亦是一双凤目,皱眉的样子,同厅内的晋王像个七八分。 “见过世子。”常啸第一个发现青年男子,忙开口,施礼。 青年男子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脸上迅疾划过不快,但转瞬即逝。他迈步进入厅内,对着晋王躬身拜道:“父亲!” 晋王已经坐回正中的太师椅中,听他称呼,面色不虞,勉强压住,道:“宇儿,你来了?” “是,”战宇欲言又止,终究道,“父亲,刚刚那是何人?” 郑国晋王战腾抬眼皮撩他一眼,淡道:“你来做什么?” 战宇被他一副“这事儿与你无关,少管闲事”的语气噎住,怔了怔,只好道:“儿子刚刚收到军报,说是周国皇帝亲自带兵,已经到了望北关,就赶忙给父亲送了来。” 战腾接过他手中的军报,点头道:“你有心了。下去吧。” 战宇一呆。他一则怪异于父亲对于这等要紧的军报竟不急着看,二则他也有事急于请求父亲。 “父亲,”战宇还是决定开口,他等不及了,“请您派儿子去望北关吧!” “做什么?” “儿子听闻,害死二弟的景嘉悦也随周国皇帝来了。儿子要去为二弟报仇!” “胡闹!”战腾猛地一拍书案,“那是你该去的地方吗!” “王爷息怒。”常啸忙劝道。 “哼!你看看他,这不争气的东西让孤怎么息怒!”战腾怒指着战宇,冷道。 不待常啸再劝,战宇急道:“请问父亲,那里儿子怎么就去不得?儿子要替惨死的亲弟弟报仇雪恨,怎么就是不争气了?” “畜生!敢跟孤犟嘴!”战腾猛然跃起身,扬手一指门口,“滚!” 战宇的脸涨得通红,不服气道:“父亲难道不想给二弟报仇吗?难道二弟不是父亲的儿子吗?” “你懂个屁!”战腾怒气冲天,“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老老实实地在京中做你的晋王世子……” 战宇凉凉一笑,抢白道:“晋王世子?儿子没脸做。” “你说什么!”战腾怒目圆睁,右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常啸看着情势不妙,忙一把拉过战宇,“世子,王爷全副心思还不都是为您打算的?您可别胡闹惹他生气了……” 战宇被常啸拉扯出门,一双掺杂了愤怒与难过的凤目,却始终死死地盯着战腾。 战腾的心头突地划过凄凉。 生子不肖己,于他而言,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可是,细细思来,他作为儿子,又对自己的父亲做了什么呢? 天子驾临望北关,这是百年不遇的大事,却被宇文睿处理得很低调。她早早就传书给望北关的守将冯异,说“朕是来和北郑打架的,不是来摆架子的。那些虚套子就先省了吧,待得攻下北郑、江山一统之时,多得是时候庆贺”。 冯异素闻当今天子虽是个年轻女子,却最洒脱随性不过,故也不去十分费心思张罗接驾的事。宇文睿到了,他只率领文武官员欢欢喜喜地接进城中,也就算是接驾了。 皇帝在五原城遭遇刺客的事,冯异已有耳闻,如今见到皇帝本尊英姿飒飒,没有分毫的矫揉造作之态,又联想到传闻中皇帝“三招力毙两名刺客”的身手,饶是他久在军中,见惯了勇武之士,也不由得暗赞一声:今上果然有高祖遗风! 他毕恭毕敬地为皇帝一一引见望北关的文武官员,介绍到一位青衣秀士时,含笑道:“这位先生,想来陛下是见过的。” 宇文睿见那人一袭再普通不过的青衫,玉簪束发,面若冠玉,目若朗星,虽然身材魁梧,却不改变其雅士风度。 她眼睛一亮,忙从座上起身,笑吟吟道:“尹先生,一别经年,先生之风采更胜当年了!” 尹贺一揖,被宇文睿扶住。他亦笑道:“十载光阴弹指一挥间,陛下是越来越耀眼了!” 二人相视一笑,同入席。 席间,宇文睿冷眼旁观,见边关众将皆都守规矩,莫说是唐突逾矩的,便是轮番敬酒都规规矩矩的,哪里有半分军中武将的样子? 她脑中不禁盘旋过前日景嘉悦所说的冯异的亲兵亦有私自出营的一事,暗自思忖着冯异治军到底是怎样的风格。但也只是思忖而已。初来乍到,宇文睿知道自己还须细细观察,多看少说。唯有了解了手下的兵将和边关的局势,她才能清楚该如何用兵。 散席后,冯异单独求见宇文睿,将所知的北郑局势,以及边关的兵力、粮草、文武官员情形,俱都一丝不苟地向宇文睿禀报了。 宇文睿自然赞赏了他几句,什么“冯将军劳苦功高”“朕心甚慰”云云的,反正夸人又不花本钱。不过,夸归夸,她可没对冯异许下任何加官进爵的承诺,更没透给他分毫攻打北郑的打算。冯异被皇帝夸成了一朵花儿,欢天喜地地出来,才惊觉,除了夸奖,自己似乎什么都捞着,连军权都交出去了。 别看皇帝年纪小,这心机可比多少老谋深算的都深。冯异觉得头疼。 不得不说,冯异办事极周全,不仅安排了两名乖觉伶俐的侍女侍奉宇文睿,还特特地备了净室、澡豆并干净热水,请宇文睿沐浴了。 要知道,这里地处边陲,京城里最寻常不过的物事,在此处简直就是莫大的奢侈品。 宇文睿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终于荡涤干净了多日赶路积下的尘垢,精神都为之一震。 两名侍女服侍着她穿好衣裳。身上干净了,又能穿着景砚亲手缝制的衣衫,宇文睿心情格外的好,顿觉天地之间再没有什么可惧之事了。 刚束好发,魏顺来见,说是有太后的回书。 宇文睿闻言大喜,兴致勃勃地拆开火漆封印细读。 景砚的字,一如她这个人,温润,端庄,锋芒内敛。宇文睿却从那些平实的话语中读出了温情。 信中的内容,其实很寻常,除了一再叮嘱她当心身体、凡事小心之外,便是略略说了京中的状况,并段相乞骸骨、吉祥入住东华殿诸般事。宇文睿忍不住手指轻轻拂过一行行字迹,肖想着景砚落笔时的神情,她相信那必定是眼中带着温暖的神情。 宇文睿的心,也柔软成了一汪水—— 自己对景砚做了那等事,她完全有理由对自己不闻不问,至少有理由只谈国事不理会自己的身体。但是,那个自己深爱的女子,就像曾经那些日子里一般关切着自己的衣食住行,她是在意自己的! 激烈的情愫在宇文睿的胸口荡开来:这样的女子,她的美丽,她的胸襟,她的才学,她的一切好,都让她着迷,都让她忍不住心甘情愿将全副的目光投注,一生一世都不会厌倦。 宇文睿心跳如鼓,她要为她,打下这天下!她要向她,奉上这万里江山! 即使给予她所有,宇文睿都觉得不足以匹敌她的好。 宇文睿胸怀激荡之下,情不自禁摊开画纸,执笔,悬腕,勾皴、点染、涂抹,一气呵成。展眼间,矫健的骏马与骏马上英武的戎装少女便跃然纸上。戎装少女一双眸子似喜非喜,情思缱倦,又饱含着雄心壮志,俨然便是此刻宇文睿的写实。 画毕,宇文睿尤嫌不足,略一沉吟,提笔又在自画像侧撰上了两行字—— 马踏胡虏志弥坚,任驰骋,定江山。 日日思卿不见卿,愿卿心,似吾心。 书罢,宇文睿还没忘了落上自己的私印。又细细地赏了一番自己的画作,她的小脸儿有点儿烫,尤其是看到那句“愿卿心,似吾心”的时候。 亲手封好回信和画,宇文睿才意识到魏顺已经杵在旁边多时了,刚刚退热的小脸儿又腾的红了。 魏顺见皇帝拿眼角瞥自己,连忙正色,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一直这么杵着来着”的表情。 “有事儿?”宇文睿话语里是满满的嫌弃。 被皇帝嫌弃的魏顺好想泪奔。 第152章 信任 “火速命人送给太后!”宇文睿把封好的信交给魏顺。 魏顺应了一声,没动弹。 宇文睿睨着他,“还杵在这儿干吗?” 魏顺嘴角抽了抽,“陛下,尹先生来了。” “啊!尹先生何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 “嘿!怎么不早说?”宇文睿埋怨道,急道,“快请!” 魏顺嘴角再次抽了抽,心道瞧您刚才那陶醉劲儿,奴婢也得有那个胆子扰您的兴致啊! 尹贺入内,依旧是宽袍大袖,一派云淡风轻的名士风范。 宇文睿只觉得如临清潭,沁风徐来;又如同面对着一镜碧湖,她的心也瞬间宁静下来。 尹贺倒不急着见礼,而是眸带笑意,端详了宇文睿一瞬,眼角漾开一抹赞意,道:“贺昔年也曾游学四方,君子淑女见识过许多,然,如陛下这般,却是罕见。” 宇文睿听得来了兴致,笑问道:“如何罕见?愿闻其详。” 她说着,扬手让道:“先生请坐。” 尹贺也不造作,冲宇文睿施了一礼,谢了座。 宇文睿目光炯炯地期待他的下文,尹贺只觉得好笑。皇帝到底还是年轻,好奇心重也是有的,不过,假以时日,凭这份气度定然不凡。 他于是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人言‘君子如玉’,亦有人言说‘美人如玉’,陛下之风采气度亦君子亦美人,堪称玉中之翘楚。” 他称宇文睿为“美人”,不带一丝一毫的狎昵之意,全然是一副欣赏世间美景的姿态。 宇文睿自然也是懂的,所以,这话听在耳中,她更觉得喜欢—— 被温润如玉的名士夸赞为“玉中之翘楚”,谁会不喜欢呢? “先生实在是过誉了!”心里再欢喜,嘴上该有的谦辞,可一句不能落下的。这道理宇文睿极懂。 魏顺奉上茶。 二人彼此谦让一番,各自饮了一口。 宇文睿忍不住又道:“实不瞒先生,睿幼时懵懂顽皮得很,时常惹祸胡闹,极是令家人头痛。睿能够有今日,全赖太后和太皇太后的教养,金堆玉垒地长到如今。” 尹贺听到此处,刚放下茶盏的手明显在半空中顿了一下,随即便恢复如常。 宇文睿看得奇怪。她不知道是自己话语中的哪个字眼儿触动了尹先生的心事,不过这个话题实在不适合纠缠下去,于是她宕开话题,叹道:“一别十载,先生为大周鞠躬尽瘁,受了多少委屈?又担了多少惊惧?若非先生殚精竭虑、运筹帷幄,睿今日兵指北郑,哪里能够这般从容?” 宇文睿越说,越觉得心中感动,遂站起身,对着尹贺一揖到地:“尹先生,请受睿一拜!” 尹贺一惊,慌忙起身,曲一膝扶住宇文睿的手臂:“陛下若如此,真是折煞贺了!” 宇文睿由着他搀住自己,轻笑道:“先生不止为睿的天子位稳固,更是为睿一统江山立下了莫大的功劳。这一拜,不足以表达睿之感激!” 尹贺肃然道:“陛下过奖了。贺原就是北人,当年杨灿反周立国,贺之父亲便是从属。年少时,仗着父母宠溺,不拘不束,得以游学四方,长了许多见识。待得成人之后,自然而然入仕郑朝廷。可为官多年,总觉得不尽如人意。彼时,父亲依附于杨烈,贺亦难以脱俗。直至后来有机会出使大周,贺内心极受触动……” 他说着,眼中闪过深邃的光。宇文睿看不懂,直觉那道光芒意义颇深。 尹贺续道:“自那时起,贺便定下心思,要以陛下为主君,为天下苍生做出一番大事业来,方不负贺之所学!” 宇文睿听得心中激荡,双眸晶亮,按捺着欣喜急问道:“先生既愿为天下苍生计,不知可愿屈尊同睿共襄大事?” 这是在招揽尹贺为大周臣子,为己所用的意思。此前,尹贺虽然频频为周廷献计,又隐伏于北郑多年,但并没有一个官衔名头。若非说名分,那至多只是周廷的客卿。 若能得这么一位博学多智的大才子为臣僚,睡梦中都会笑醒的吧?宇文睿想想都觉得兴奋。 尹贺聪明得紧,怎么会看不出皇帝忍耐不住雀跃的神情,笑道:“陛下此言,若是放在数年前,恐怕贺还要犹豫二三。可如今,父母早已仙逝,贺孑然一身,再无牵挂了。” 宇文睿的眼睛更亮,“先生这是答应了?” 尹贺整了整衣衫,恭敬拜道:“臣尹贺参见陛下!臣愿为陛下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宇文睿慌忙搀起他,喜道:“有爱卿在,朕得一万里驹!” 万里驹嘛,自然比千里驹还值钱了。 宇文睿又道:“朕刚接到京中信件,左相段爱卿告老,尹卿若不嫌弃,便做了朕的左相如何?” 尹贺暗暗心惊。左相是什么身份?文官之首,位极人臣,段炎三朝老臣担得起,他初来乍到,又是从北郑投奔来的,怎么可能担得起? 他于是忙拒道:“陛下垂爱之意,臣铭感于肺腑。可臣曾为郑廷臣子,于大周无寸功,若陛下以相位托付,臣真就无立足之地了!” 宇文睿想了想,确也是这个道理。就算是想升尹贺的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朝廷上下,无数双眼睛看着呢! 不过,她也不愿委屈了尹贺。 “那,爱卿想做什么官?” 尹贺见皇帝一副“爱卿想做什么官,朕便封你做什么官”的架势,额角直冒冷汗。 他想了想,道:“臣在陛下驾前做一名参军,足矣。” 宇文睿不认同地摇摇头:“参军才七品,太委屈爱卿了……这样吧,朕任命爱卿为朕征讨北郑的军师,享三品俸禄。这衔职本来是没有的,朕因时因地而设,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唔,就这么定了!” 这就定了……三品俸禄了? 尹贺呆了呆,心道陛下您是真大方啊,臣算是领教了。 宇文睿这才想起来,方才尹贺说他的父母已经故去,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不由得动了心思,淡问道:“爱卿贵庚几何?” “臣腆活三十二载。”尹贺恭敬答道。 “爱卿已过而立,仍是……一人?”瞧瞧,一国之君关心完人家想做什么官,又来关心人家的婚姻了。 尹贺闻言,脸上一僵,正色道:“强虏未破,何以家为?” 额…… 这回轮到宇文睿脸上僵了,心说尹爱卿啊,你该去找吴斌好好聊聊,瞧瞧这“何以家为”的架势,俨然如出一辙啊! “爱卿满腹才学,又仪表堂堂,定有无数淑女倾慕,”宇文睿绽开一个媒婆般的笑容,“爱卿的姻缘便包在朕的身上了!放心!” 尹贺很无语。且不说他心中始终放不下一人,单说陛下您自己个儿还孤家寡人呢,就惦记着帮别人寻姻缘,这样真的好吗? 宇文睿的话头,很是让尹贺尴尬了一会儿,幸好他没忘了面圣的由头。 “陛下,臣有一事,斗胆请问。” “爱卿但说无妨。” 尹贺沉吟一瞬,道:“陛下觉得望北关的兵将如何?” 宇文睿一滞,看着尹贺,知道他话中有深意,“爱卿的意思是?” 尹贺索性坦然问道:“陛下觉得冯将军治军如何?” 宇文睿被触动心事,“爱卿之问,亦是朕入城之始到如今一直在想的。那么,爱卿以为……” 她说着,突地玩心大起,笑道:“爱卿与朕,分别写就,再看如何?” 尹贺亦笑道:“如此有趣!” 二人于是各自背过身去,分别在纸上写好,转身后,互换。 宇文睿挥了挥手中尹贺写的折好的纸条,顽皮地眨眨眼,“朕可要打开了?” 尹贺笑:“陛下如何,臣便如何。” 二人分别打开,一看之后,不由绝倒—— 书案上,摊开两张纸条。左侧的,是尹贺写的“谨”;右侧的,是宇文睿写的“慎”。 宇文睿笑够了,命魏顺将两张纸条收拾了,对尹贺道:“爱卿与朕想到一处去了。” 尹贺点点头,道:“臣今日来,想要禀告陛下的,便是这个。冯将军带兵、守城是一把好手,但臣以为,陛下此时需要的是奋勇之将。” 宇文睿也点头道:“爱卿所言极是。朕既然出兵北郑,就是以攻城略地为目的。一群只知守规矩而忘却勇武的兵将,不堪为用!” 尹贺道:“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端的看主将风格。” 宇文睿话锋一转道:“朕曾听人说起,冯异手下的亲兵有私自出营饮酒作乐的。如果属实,那么同他治军严格岂不矛盾?” 尹贺道:“恐怕这也是冯将军治军松弛并用的法子。” 宇文睿一点就透,冷哼道:“对别人严厉,对亲近人宽松,好一个‘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景砚收到宇文睿的回信时,正端坐在坤泰宫中听何冲禀报朝野间近日的要事。 这几日,可谓多事之秋。 东华殿住进了疑似储君的吉祥,还有每日被乳母抱去玩耍的宇文楷,景砚也时时去陪伴他们。一切看起来皆祥和平静的很。可实际上,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般美好。 段炎上了乞骸骨的折子之后,便再没出现过。太皇太后更是称病不问世事。皇帝不管不顾地亲征去了。加之逸王府案引起的一系列震动,群臣都不由得慌了手脚,想寻个主心骨儿都寻不到。一时间,众人都没了主张。左相府门口日日被堵得水泄不通,都是各府打着问候的旗号来探听消息的。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无论谁来,吃的都是闭门羹,没有一个例外的。 诸臣工没法子,只好齐齐将目光转向了坤泰宫—— 事到如今,能做主拿主意的,只有这位了。那么多国事要事等着处置,总不能都送到边关去吧?就算是皇帝有空处置,也得那些大事经得起路途遥远的耽搁才成啊! 相较于何冲的心焦,景砚淡定得很。这天下乱不了,她更不会允许乱。 她展开宇文睿的信笺,看罢,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何冲正关切地等着太后的下文,这抹笑毫无征兆地跳入他的眼中,何冲的心脏也不禁随着狂跳了两下。他脸上一烫,慌忙转开目光去,暗自调息,压下狂乱的心跳,暗道一声:失礼! 景砚知道,宇文睿定会予以她绝对的信任,在朝政国事上,全然的、绝对的信任。这是无论她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无论她们是怎样的关系,都不会改变的。 然而,笃定是一回事,看到那人信中毫无芥蒂的信任时,心潮激荡下难以抑制的默契感,却是另一回事。 纵然此时,横亘在她与她之间的,是许多说得与说不得的矛盾情愫,但在政事上,她们的目光,从来都是看向同一个地方的。 想想,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却有这样一个人,与自己的心契合如斯,怎不让人为之欢欣、快慰? 放下信笺,景砚迫不及待地展开另一张、 竟是一张画纸! 其中的内容—— 景砚的脸腾的通红,因为她不仅看到了画中戎装少女英姿飒飒的模样,更看到了那句“愿卿心,似吾心”…… 她慌乱地折上画纸,像是被撞破心事的少女,偷眼去看何冲,见何冲状若无事地看向别处,才略觉心安。 沉默半晌,直到脸上滚烫的感觉缓缓散去,景砚才抬头,语声依旧端然清冽:“是陛下的来信。” 何冲“哦”了一声,静候下文。 “准备一下,明日早朝听政。”景砚轻吐出一句话,不亚于一道凌厉闪电,惊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侍立在一旁的申全惊,何冲更惊,脱口而出:“早朝听政?谁?” “哀家。”景砚看着他,笑得安然。 第153章 跋扈 太后早朝问政,那都是十年前的老黄历了,尤其是近年来入班的朝臣,何曾见识过?就连众家老臣,也都印象模糊了。 这下好了,群臣不止重又在朝堂上见到了凤仪更胜当年的太后娘娘,更见识了她迥然于当年的雷霆手段—— 早朝行礼毕,群臣个个无不满肚子的心事,只是都忍着,就等着别人去当那出头的鸟儿,一时间朝堂内静寂无声。景砚却毫无防备地宣布了左相段炎乞骸骨告老的折子被批准了。 众人心内都是一凛,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头。可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景砚便先他们一步,雷厉风行地任命了新相。 登时,被太后任命“暂代相职”的裴重辉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这感觉可不美妙,反倒令人如芒在背。 裴重辉拒绝的话涌到了嘴边,一只脚都要迈出去了,又被他生生地忍住:端坐在上面的凤袍女子虽然年轻,政治经验却丰富得很,她的决定绝不是拍脑门凭空来的。所以,此时此处绝不是商榷的恰当时机,且耐下性子吧。 裴重辉不急了,比他着急的可多得是。 “太后!臣觉不妥!”有御史跳了出来。 终于有忍不住的了。景砚暗自冷笑,眸光扫过出班的御史。那御史不由得脊背一寒,不由自主地拔了拔,似乎这样就能给自己壮胆似的。 “如何不妥?”以裴重辉的视角来看,太后此时声音的温度已经降至冰点以下。 那名御史梗着脖子,大声道:“太|祖遗训,后宫不得干政!” 景砚双眸一眯,迸射出一道危险的光芒。她并没急着搭理那起刺儿的御史,而是侧头划过丹墀下站立的众臣:御史这么快跳出来,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谁的怂恿? 这回换作下面立着的众人如芒在背了,更有几个心虚的心里小鼓“咚咚咚”乱敲个不停,皆忖度着:太后不是一向端庄雍容的吗?怎么跋扈起来,比皇帝还甚? 他们哪里想得到,他们的皇帝就是被太后从小宠出来的?物似主人型。宠物都那样了,做主人的岂不更厉害? 做足了震慑群臣的功夫,景砚转过脸看着犹杵在下面的那名御史,凉凉道:“你刚才说什么?” 那御史被她的话噎住:您是故意的吧? 刚才那么大声,他绝不信太后没听清。 “臣……臣说,太|祖遗训,后宫……后宫不得干政。”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一遭,御史大人明显没了头一遭的气势。 景砚的唇角一勾,明显是淡淡的嘲讽,她的声音清朗依旧,“那么请问御史大人,何为‘后宫’?” 那御史听到她称自己为“御史大人”,便觉得一股凉气自脚底板蹿了上来,直冲脑门。 “后宫……后宫自然是指天子之妻……之母……”他抬头对上景砚嘲讽的目光,嘴皮子不由得不利落。 “御史大人错了!”景砚突地打断了他,“母与妻,孰重?自然是母为上!” 她说罢,厉声斥道:“身为御史,奉天子命监察百官,自家就该修德重礼做百官的表率!连这等孩童都懂得的道理都分辨不清,可还担得起御史的职责?” 她虽是问句,实则是否定了这名御史的资格。 好厉害的一张嘴!群臣无不心惊,庆幸自己不是杵在那儿的御史大人。 英国公景子乔闻言,眉头紧皱。 只听景砚续道:“御史大人既言天子之母为后宫,那么请问,先帝年幼时太皇太后听政算什么?” 那名御史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又被景砚抢白:“你是想说‘算后宫干政’吗?呵!若哀家记得不错,你是先帝景耀三年的进士吧?若没有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明察决断,大周得享太平盛世,你的功名从何处来?还敢今日在朝堂上妄论什么后宫干政!” 那名御史哑然。 景砚才不管他如何,索性把他晾在原地,转向群臣道:“陛下亲征北郑,我大周疆土广阔、百姓万万众,每日间的国政要事、急事难以计数,难道都要堆积到陛下凯旋之时再做处置?便是送到边关去等陛下处置,你们不心疼陛下的身子骨经不经得起这般劳累,食君禄、承君恩多年,也该知道为君主分担,替天下百姓多做考虑吧?” 群臣听得讷讷无言。 一时间,偌大的朝堂成了景砚一个人的舞台。 景砚又道:“陛下不在国中,诸卿更该打叠起精神来,比平素陛下在时更加倍尽心于国事才对,岂能有分毫懈怠懒散,甚至退缩、拆自家台的行为?” 太后这话头,俨然指向告老的段相,其门生故旧皆不禁脸红。 “哀家也乐意在宫中安享岁月,可,小到一家一户,大至一国,总要有一人做主。试问众卿,哀家不坐在这里,谁坐在这里?” 景砚说着,又肃然道:“或者,哪位自认为有资格坐在这里,不妨提出来!” 群臣错愕的同时,皆道:“臣等惶恐!” 开玩笑!谁敢坐那张椅子?想谋朝篡位啊? 裴重辉仰视着景砚侃侃而谈的模样,不禁感慨万千,内心里原本的坚持中更生出了动摇来。 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了。 散了朝,景砚有些激动,还有些感伤。 她激动于自己可以帮助无忧处置朝政,安稳天下,免除了她的后顾之忧;感伤于只在朝堂上一个时辰,她便觉得疲惫了。 景砚坐在书案后,案上是一摞摞的奏折,奏折旁是宇文睿用惯的御批朱笔。重阳宫中,处处都存留着宇文睿的气息—— 年轻的,充满活力的气息,就像此刻外面天空中越升越高的太阳,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 她的无忧才十八岁,活泼泼的,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路要走;而她,已经要踏入而立之年。这样的年纪,放在民间,怕是都快要做祖母了吧? 景砚无法不联想起早起秉笔为她梳妆时,挂在梳篦上的那根刺眼的白发。她竟有了白发了? 景砚黯然。 她与她,相差的,又何止是十年的光阴? 由不得她过多感伤,申全秉说英国公求见太后。 景砚暗叹。她知道,父亲迟早是要来的,有些事,也该和他说清楚了。 英国公入内,见景砚一副淡然平静的模样,心中更觉焦急,也顾不得国礼了,急道:“砚儿,你这般做,实在不妥!” 景砚起身,轻笑道:“父亲请坐。” 又转头吩咐申全,“取前儿的贡茶,好生为国公泡来。” 申全答应一声,去了。 英国公纵然坐下,又有好茶喝,心里也不觉安生。 景砚好整以暇道:“前日刚送来的贡茶,只送去了些给母后尝鲜,女儿还没舍得喝。恰好父亲来了,也让女儿公器私用拿来孝敬父亲一回。” 她说着,露齿一笑。 英国公听罢,脸色更难看。 景砚不急不躁道:“父亲是嫌今日早朝上,女儿所做所为不妥当吗?” 英国公瞪她一眼,显然是在说:明知故问。 “父亲内心里,是认为女儿以后宫身份干政不妥,还是因为女儿姓景而如此作为不妥?” “你……”英国公语结。 恰在此时,申全端上茶来。景砚亲自擎过,奉给英国公。 “恐怕父亲此刻心中所想的,是后者吧?”景砚直言道,“景家几代簪缨,父亲亦为官几十年,至今安安稳稳,皆因行事低调不张狂。家训如此,女儿省得。” “那你还……”英国公恨铁不成钢。 “父亲难道忘记了,女儿是景家的女儿,却也是宇文家的媳妇啊!” 见英国公的脸色微变,景砚含笑道:“不错,我景家素以‘敛其华,端于行’教导子孙。可是,父亲为政多年,难道不是胜在‘未雨绸缪’四个字上了?” 英国公沉吟不语。 “父亲请看这贡茶,”景砚扬手一指桌上的茶盏,“这茶味醇色美,兼之产量极少,除了每年供奉禁中的,余下少少,以千金计。大周名士,以得此茶为莫大荣耀,更冠之‘君子茶’之名。” 她话锋一转,道:“然,父亲可知,这茶的枝干却是依附在其他粗壮高大树木上才得以生长的?” 英国公亦是个聪明人,闻言神色微动。 “景家再富贵,终究是大周的臣子,这大周的天下,到底是姓宇文的啊!”景砚叹道,“父亲当年极力显明立场,拱卫陛下登基。如今,怎么反倒退却低调起来了?” 英国公也不再躲避,摇头直言道:“此一时彼一时啊!砚儿,当年还有段相一系支持啊!何况,还有太皇太后……” “父亲,如今,太皇太后亦是太皇太后,没有分毫的改变。” “那段相?” “段相告老,段氏一系式微,正是父亲当仁不让的时候啊!”景砚殷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可这出头的椽子……”出头的椽子先烂啊! 景砚笑得有些无奈,“世人眼中,景家早就是宇文氏的死忠了!父亲难道今日才知?” 无论做与不做,前进或后退,这个帽子是无论如何都摘不掉的了。 英国公沉默半晌,忽的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轻顿在桌上,长出一口气,“罢了!” 景砚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父亲这是心意笃定了。 英国公却凝着景砚,疑惑道:“砚儿,你的性子为父清楚得很,向来不是这等张扬的,为何今日……” 景砚的嘴唇抿成一线,“皇帝亲征,朝中人心凌乱,女儿若不使出些雷霆手段,恐怕难以服众。” 英国公仍是不甘心,追问道:“难道你也认为皇帝亲征得对?” 景砚睫毛垂下,遮住眼中复杂的情愫,淡道:“大周是皇帝的大周,景氏是皇帝的臣子。” 是臣子,就该遵从主君的决定。 “哼!小小年纪,这般有主意!比先帝还甚!”英国公说起皇帝那执拗的小孩子脾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景砚见此情景,又觉好笑,又是无奈。 英国公又道:“既说朝中人心凌乱,怕是已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了?” “是,”景砚点点头,“这人旁人动不得,须得倚仗父亲。” 她没忘了送自己的老父亲一顶大高帽。 英国公隐有所觉,蹙眉道:“那人,怕是不好动吧?他再不济,也是许多代的根基了……不若等陛下凯旋之后,再动手?” 景砚不同意道:“恐怕那时已是迟了。女儿所担心者,就是那人同北郑勾结,危害皇帝的安危。” “你倒在意陛下到了十分!几十万人护着她,谁又能如何了她?” 英国公要是知道了五原城之事,恐怕就不这般想了。 景砚垂眸看着案上宇文睿用惯的朱笔,缓缓道:“女儿更想她在外征战的这段日子里,为她除去朝中的隐患。到时候,天下一统,海晏河清,外无外忧,内无内患,她会更欢喜的。” 英国公听着,一抹诧异从心底升起。他盯着景砚的脸,总觉得那表情似曾相识。这念头在他的脑中盘旋往来,挥之不去,令他难安。 第154章 国士 若说景砚在大周朝堂上的手段是敲山震虎的话,那么宇文睿在望北关的作为便可称得上是顺理成章了。 冯异是个聪明人,为官几十载,何为“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他是极明白的。几日来,他察言观色,发现皇帝虽然不动声色地夺了他的兵权,可言语间对他还是极客气的,尤其是对他严守望北关许多年未曾有一丝一毫的纰漏这件事儿时常大加赞许。冯异顿觉吃了颗定心丸—— 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有守成之才,却乏进取之力。皇帝眼下最最急于做的,便是全力攻打北郑,这显然不是自己擅长的。此情此景之下,他很该急流勇退把立功扬名的机会让给更有能力者。反正皇帝记得自己的功劳就好,只要有朝一日北郑被攻下,皇帝江山一统,她自然会记得自己曾经的辛苦,届时加官进爵的,还会少了自己的吗? 何况,他清楚自己的年岁,已过不惑之年,还打打杀杀个什么?何不安心替皇帝守住后方,坐等含饴弄孙、颐养天年那一天的到来呢? 所以,当宇文睿安排他负责大军后方的粮草、军备事宜的时候,冯异毫无怨言,欣然而往。连带着他曾经的手下诸将官,眼见着皇帝任命吴斌那毛头小子做了先锋官,莫说是不服气的了,个个脸上连一分一毫的不满情绪都看不到。 宇文睿暗自啧啧称奇,忖度着这帮人还真是被管成了木头人了。 当兵的,做武将的,若是连点儿起码的血气都没有,还冲什么锋,打什么仗?老老实实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去得了。 宇文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决定了,她要用带来的兵将做攻打北郑的主力。望北关这些啊,留着看家吧! 相较于之前的木然,当众人听到皇帝任命尹贺为军师的时候,俱都有了反应,尤其是那几名随军参军,面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不忿的表情。 宇文睿岂会看不到?她知道这起子人的小心思:吴斌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和皇帝是总角之交,又是在边关历练过的,这个面子于公于私都要给,何况连冯将军都没有异议了呢?可是尹贺不同,边关混了多年的人,大都知道他的底细。他们的狭隘见识,首先想到的不是尹贺的才学和曾经为大周所立的功劳,而是尹贺北人的身份。说不定一个个心里还暗戳戳地琢磨着怎么拿尹贺的身份说事儿扳倒他呢! 想及此,宇文睿面色一沉,直对着几名参军的方向,道:“怎么?朕以军师重任托付尹先生,谁有异议吗?” 几名参军浑身的汗毛都被她盯得根根直立了,还“嗖嗖嗖”地冒着凉风儿,他们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可不等这动作完成,只听皇帝紧接着说道:“哼!有异议又如何?什么异议?不过就是你们见不得光的小见识罢了!” 有这句话垫底儿,几个人干脆僵在了原地。 宇文睿自顾自道:“尹先生,乃是大才之人!不说别的,单单一条‘屯田’妙策,解我大军粮草后患,你们倒是说说,谁能想得出来?” 一众人,皆不由得默默垂头。 尹贺站得不自然,忙拱手道:“陛下过誉了!臣之计策再妙,若无诸位同僚、众多将士共襄,只靠臣一己之力也是做不到的啊!” 宇文睿对他笑笑,又转向众人:“诸卿该学学尹先生的风骨!朕的江山,说到底还不是天下百姓的江山?既是天下人的江山,自然也有诸卿的份儿。所以啊,你们该识得大体,唯有我大周君臣勠力同心,方可顺畅攻下北郑。到时候,不仅高祖时的辉煌可重现,诸位更可以彪炳史册,为后人所敬仰!” 众人同声道:“谨遵圣命!” 众人散去,宇文睿回到自己的房中,尹贺随即跟了来。 “爱卿请坐!”宇文睿命魏顺奉茶。 尹贺谢了座。 宇文睿打量着他的神色,心里已经有数,亲自把魏顺奉上的茶盏端给尹贺。 尹贺慌忙道了句“不敢当”,却拗不过宇文睿,只好欠身谢过了。 宇文睿笑问道:“先生可有表字?” 尹贺一滞,不知皇帝何以有此问,答道:“臣小字伯嘉。” “那朕私下里便以表字唤先生了?”宇文睿的唇角一勾,“如此,显得亲近些。” 尹贺微愕。 宇文睿续道:“伯嘉可是为方才之事而来?” “正是,”尹贺坦言,“陛下信重之意,臣省得。但臣于王军尚无寸功,又是初任军师之职……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伯嘉之意,朕懂得,”宇文睿点点头道,“朕以国士待先生,爱惜先生之才,怎么忍心任凭先生受那起子俗儒的白眼?” 尹贺不禁失笑,暗道皇帝小孩子脾气,自家欢喜的人就恨不得尽了全力对其好。这性子虽然有些孩子气,却让人觉得心里暖和。 他看着宇文睿,眼中露出温意来,“臣既为陛下的臣子,被陛下委以重任,便该担得起别人的眼光。若这点子都撑不住,岂不辜负了陛下的信重?” “先生看得明白。”宇文睿赞道。 尹贺又道:“臣的出身,易惹人非议,这也是人之常情。莫说是臣,就是当年的诸葛武侯,人称用兵如神,初出茅庐之时,不也被关云长、张翼德耻笑过吗?云长、翼德皆古之能者,尚难以免俗,何况俗儒?” 宇文睿眉眼间绽开笑意来,道:“伯嘉能做如此想,朕心甚慰。不知伯嘉对攻伐北郑有何计划,愿闻其详。” 尹贺略一沉吟道:“臣以为,攻伐北郑,并非难事,只要当心两个人。” “先生是说战氏父子?” “陛下圣明!”尹贺叹道,“战腾老谋深算,当年臣隐伏在郑廷,几次险遭他的毒手;战宇武功卓绝,罕有敌手。这父子二人在郑廷一日,我大周王军征讨便多一分困难。” 宇文睿听到战宇的武功,眉尖一挑,“朕听闻那小皇帝杨佑新封了战腾为晋王?” 尹贺不屑笑道:“哪里是小皇帝封的?分明就是战腾明抢的!恐怕旨意都是战腾事先写就,杨佑只要按上玉玺,当众读了便了事。” 宇文睿冷道:“晋地在我大周境内,晋阳更是太|祖龙兴之处。他封晋王,是想挑衅吗?” 尹贺道:“臣在郑廷多年,私底里了解一些事情,战氏似乎和陛下的宇文氏有些渊源。他封在晋地,除了示|威挑衅,恐怕心里也有些别的算计。” 宇文睿听罢,来了兴趣:“朕这便派人去查,不怕查不出他的底细。” 北郑朝廷亦不安稳。 北郑小皇帝杨佑的身子缩在龙椅里,两条小腿儿耷拉下来,连地都触不到。他怯生生地瞧着左手按着剑柄、雄赳赳立在群臣之首的战腾,用稚嫩的童声小心地问道:“周廷皇帝率兵到了边关,爱卿……晋王看怎么办才好?” 战腾睨一眼哆哆嗦嗦的小皇帝,又扫过不约而同低头不语的群臣,不屑地哼道:“国政大事,老臣自会处置,陛下安心待在后宫就好。” 杨佑不甘心地挣扎道:“晋王为国事……为国事操劳,朕也该……” 不等他“也该”出什么来,就被战腾凤目一眯吓了回去。 他虽然年幼,却对太子哥哥惨死时的模样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太子哥哥的脖子被弓弦勒得鲜血迸流,弓弦的另一端就攥在战腾的手里。 “殿下看清楚了,臣为了拥戴殿下,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战腾当时眯起凤目,杨佑年纪再小也听得出那言语中的威胁—— 他能勒得死太子哥哥,将来若自己不听话,他也能勒死自己…… 杨佑越想越怕,小脸儿上有汗水沁上来。 “一切……但凭晋王……晋王做主……”这一回,杨佑连战腾那张阴森森的脸都不敢看了。 战宇下了朝就丢开众人,一个人打马狂奔。奔出半里地,也没觉得痛快半分。 他没面目混在同僚之中,他觉得丢脸,他替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家族觉得羞耻。 战宇自问不是愚忠之人,杨家的历代皇帝也没才高德劭到让他死心塌地地效忠。他自幼习武,赢要赢得光明,输也要输得磊落,这道理他是懂的。他也一向看不起小人的阴险勾当。可如今,他的父亲,就成了他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绞杀太子,胁迫幼主,独揽朝政……假以时日,战宇毫不怀疑自己的父亲会做那谋朝篡位的勾当。 而最让他难以承受的,除了父亲置杀子之仇不顾之外,还有—— 战宇惊觉自己无意之中驰近一座府邸,府邸门前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刚刚停下,马车上的鸾鸟徽记但凡是郑国京城的百姓没有不认得的。 马车的车帘被仆人挑起,战宇的心脏也在那一瞬被挑到了高处。他忍不住一夹马腹靠近了去。 府门前的仆人同时也看到了他,包括挑起车帘的那名仆人。像是突然见到了洪水猛兽,所有人的精神都紧张了起来,大气不敢出。 “怎么了?”马车帘内传来清冷的女子声音。 战宇被那声音迷了去,忘了在意别人的反应,他跳下马来,直直走向了那马车。 “参见大长公主殿下!”战宇抱拳施礼,语声抑制不住地颤抖。 年轻女子下车的动作一滞,她冷冷地看向战宇,“晋王……世子?” 战宇被她话语中的内容和那彻骨的寒意冻得一抖,心里顿觉绞得难受:魂牵梦萦之人,是不是从此视自己为仇人了? “殿下还是唤臣的官职吧……”战宇诚恳道。他宁愿做三品的神威将军,也不愿做那明抢来的什么“晋王世子”。 小皇帝杨佑的亲姑姑,大长公主杨熙并没因为他的恳求而态度有所改观,转身带着侍女便要进府门。 战宇忍不住紧随两步,急道:“臣听闻殿下前些时日染了风寒,可……可痊愈了?” 杨熙因着他这句话突地顿住脚步,背对着他,凉凉道:“不劳世子挂怀。” 说罢,走了。 徒留战宇戳在原地,无边的凄凉之感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 第155章 最好 景砚收到宇文睿画像的第二日,又一封来自望北关的火漆封好的信笺被送了来。 她唯恐是宇文睿那里又出了什么紧要大事,忙不迭地拆封。可一看到信的内容,景砚又好气又觉无奈—— 那小冤家从来不是个做亏本买卖的,她既画了自己的画像给景砚,岂会不索求景砚的自画像? 传递紧急军务的重要通路竟被她用来做谈……的工具! 景砚俏脸一红,“谈情说爱”四个字,只是想想,她都觉得挺臊人的。 于是她打算不理会那小冤家。总该给她点儿教训,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国事为重”! 撇下宇文睿的央求信,景砚定了定心神,读了几份奏折。有户部奏请调度军饷的折子,亦有北郑今日局势的密奏,几乎份份跳不出正在望北关酝酿着的那场战事。 读着读着,景砚的心就没法平静了:边关苦寒,前线凶险,无忧可还熬得住?她每日间除了调度兵力、商议军政,可还有别的乐趣? 景砚想着,心又软了。她知道自己的性子,只要是涉及到宇文睿的事,总要下莫大的决心才能狠下心来,虽然几乎次次都是以失败告终。至于这一次……罢了!或许她百忙之中,能看到自己的画像,心情会好一些吧? 景砚对自己缺乏原则的心软很是鄙视,却也无可奈何。当十分在意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难免失去了自我。而她偏偏还是个极有主张的女子,所以啊,这份矛盾与无奈,也唯有她自己去体味品读了。是甜是酸,是苦是辣,别人哪能知道呢? 铺开画纸,景砚擎着笔,一时间不知该画怎样的自己。 若画此时正看奏折的自己,她怕宇文睿担心自己太过劳累;若画正襟危坐的自己,又显得太过刻板乏味了。 宇文睿想看怎样的自己,景砚是最清楚不过的。那封信上还特特地加上一句“边关景致缺缺,令人昏昏欲睡,突忆起唐伯虎《海棠春睡图》之别开生面来”。 景砚的脸上一烫,心里默默地啐了一口:什么“别开生面”?那小冤家想要看自己朝起时的慵懒画面才是真的吧? 景砚可没那么厚的面皮。 海棠吗?此刻是没有的。桃枝吗?却多得是。 景砚狡黠一笑,悬皓腕,勾勾抹抹,展眼间,一幅“桃枝春图”便跃然于纸上。 撂笔前,景砚侧头想了想,宇文睿既有前言,自己岂能无后语?于是,她眸中含着笑意,在画面一侧题道—— 桃枝含蕊迎风起,壮志峥嵘待时发。 两句话极具勉励之意。这亦是她的心里话,她盼着宇文睿好,更盼着宇文睿能够实现所有的梦想。当然,她并未将自己是宇文睿最大的梦想这件事考虑进去。 后来,宇文睿收到这幅画的时候,正经无语了半晌:说好的海棠呢?为什么只有稀疏浓密不一的挂着星星点点花苞的桃枝?说好的春睡呢?好吧,能看出来是春天,可砚儿你只给我个背影是怎么个意思? 尤其是那两句题在画侧的激励话语落入她眼中的时候,宇文睿好想打滚儿撒泼:人家不要这个!人家要砚儿的体己话儿! 景砚刚刚将画纸封好,乳母便抱着宇文楷来请安了。 每日的请安,这是景砚给定下的规矩。如今的宇文楷尚在襁褓之中,还什么都不懂,她就要为他立下这个规矩,直到他长大了独立开府、离开禁宫之前,这个规矩她都要让他遵守下去。 乳母抱着宇文楷问太后安,刚一起身,宇文楷小小的身子就在乳母的怀里不安分起来。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对景砚和独属于景砚的气息很是熟悉,初初发育的嗅觉和视觉毫无差错地捕捉到了景砚的存在。 “太……太太……抱抱……”他唤不出完整的“太后”两个字,不过那声“抱抱”却是极干脆的。 “楷儿乖。”景砚笑吟吟地从乳母的怀中接过宇文楷。 宇文楷挣扎着手脚并用偎进景砚的怀中,小婴孩特有的甜甜的奶香气味弥散开来。这让景砚忆起了某个同样时时带着甜丝丝气息的小人儿,曾经那小人儿也这么偎在自己的怀里。如今,那小人儿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遥远的边关做着每一个有为帝王都向往的事情。 景砚的心尖儿上被融融的暖意熏蒸着,她轻拍着宇文楷的后背,柔声道:“我们去东华殿看吉祥姐姐去!” 所谓不速之客,指的就是柴麒这种吧? 出乎景砚的意料之外,她步入东华殿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同每日一般兴冲冲迎出来的吉祥,而是虎着脸坐在殿中的柴麒。而这东华殿的主人,则眼泪巴巴儿地依在柴麒的旁边。 景砚可不觉得这幅画面有多么美好。她自觉还算是个随和的人,可同这位柴姑娘每每不对盘。 柴麒明显不喜欢她。这也难怪—— 柴麒是仁宗皇帝的亲生女儿,抛开亲生母亲的身份不谈,单就凭她身上流着宇文氏的血,她本该就是个公主命。可偏偏命运捉弄,堂堂公主险遭毒手,当年那下毒手的人还是自己的婆母,更是自己的亲姨母。 景砚曾经特别体谅柴麒见到自己这张脸的时候,眼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愠怒。这倒也罢了,谁让自己不仅和她的仇人有血缘关系,而且还是先帝的妻子呢?同样都是仁宗皇帝的女儿,先帝做了皇帝,而柴麒却飘零于江湖。也难怪人家瞧自己不高兴,没把一腔仇恨移到自己的身上,没去找太皇太后报仇,景砚觉得柴麒已经算是很大度了。 可接触几次之后,景砚渐觉柴麒其实是不很在意做不成公主这件事的。尤其是随着宇文睿的长大,特别是眠心草一事之后,景砚发现柴麒面对自己的时候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抵触。*如她,自然慢慢思忖出柴麒是在为宇文睿鸣不平。是师妹,又是从妹,也难怪柴麒心里不痛快。 即便如此,景砚也未曾对柴麒生出半分不忿。一则,她为人自有自己的主心骨儿,她从不会因为别人视她为“红颜祸水”而妄自菲薄,。二则,柴麒几次救助自己、协助宇文睿,这些恩情景砚很懂得感激。 然而,这一遭再见柴麒,景砚敏感地觉察到对方心思的变化。那是一种纠合了恨意与悔意的复杂情愫。 特别是,当景砚看到泪眼婆娑的吉祥的时候,几乎可以猜想到柴麒是为何而来的。 那件事,若放在从前,或许她会让步;但此刻,绝无商量的余地! 柴麒从来都是耻于绕弯子的,景砚甫一出现,她便扯了吉祥的小手,迎了上来。 “我要带吉祥走!”口气直白,强硬得不容回绝。 景砚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连在一处的一大一小两只手,吉祥的小手在她的目光下明显地向后缩了一下,却被柴麒毫不客气地攥住了。 “理由?”景砚淡问道。 “理由?”柴麒凉森森地反问一句,眼中的痛意更深,“我不能允许她像她父亲一般!” 同她父亲一般如何?死于非命?还是……被利用? 景砚的双眸中透出深意来。她挥退闲杂人等。 旁人倒还罢了,申全、秉笔、侍墨三人可是知道这位柴姑娘的武功的,用出神入化都形容不得。再看太后,娉娉婷婷的单薄身子,别说是柴姑娘了,就是吉祥小主子都能推她个跟头吧? 景砚的目光扫过三人,轻笑道:“你们放心去门口守着,柴姑娘对哀家动手的时候,你们再来救助不迟。” 不止那三人,柴麒的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姐是那等蛮横无理的人吗?姐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动武吗? 吉祥听了这话,可当了真了,泪珠儿扑簌簌地顺颊而下,她回身抱住了柴麒的手臂,语带哭腔:“姑姑!姑姑你别打仙女姐姐!” 柴麒的嘴角抽得更狠,深觉自己在小娃娃的心目中已经变成了欺凌弱小的恶霸。 申全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遁走。 景砚这才收起笑意,看着柴麒,正色道:“柴姑娘,吉祥为储君,来日为大周天子,这是她的宿命,亦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是柴姑娘你一人可以改变的。 柴麒岂会被她轻易说服?冷笑道:“何为宿命?何为责任?难道麟儿被利用、不得善终就是宿命?难道他就活该承担那样的责任?” 她说着,眼眶微红,恨道:“早知如此,就该强行带走他!他又怎会……” 景砚想到逸王宇文达的舍身取义,也觉得酸楚,叹道:“柴姑娘心疼弟弟,姐弟情深,哀家省得……逸王高义……哎!” 景砚顿了顿,收敛情绪道:“实不相瞒柴姑娘,吉祥现在是天家唯一的传承。上苍赐她聪明康健,赐她宇文氏的血统,又让她诞在富贵之家,不致受穷挨饿,比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孩童都要幸运百倍。她既承接了这些好处,为宇文氏担起大周的江山便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见柴麒默然不语,景砚又道:“柴姑娘想要带走她,那么请问,要给予她怎样的人生?” “自然是天高海阔任她驰骋!”柴麒傲然道,“我是她的亲姑姑,自然会给予她最好的、最想要的!” 景砚微微一笑道:“何为最好?好与坏,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世间岂有一个绝对的标准衡量?” 不待柴麒答言,景砚追问道:“若说世人眼中的最好,有什么能比得过君临天下,处万万人之上?” “那可未必!”柴麒急道,“太后久处深宫,焉知纵横江湖、逍遥自在的乐趣?” 景砚闻言,神色黯了黯。她压下心底的涟漪,直视柴麒道:“好!抛开最好不提,柴姑娘可知道吉祥最想要的是什么?” 柴麒一滞,这个问题还真把她问住了。 吉祥却在这时出声了,她依旧抱着柴麒的胳膊,抽抽搭搭地道:“吉祥最想……最想替父王报仇!吉祥要帮睿姑姑打败坏人!” 柴麒默然。 所谓“窃铢者贼,窃国者诸侯”,这话虽然难听,可归根结底,一国的法度终究是持国者制定的,而能够名正言顺地判人刑罚,甚至夺人性命的,亦非持国者莫属。旁的人,就算你武功盖世,就算是在江湖上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也不是想杀谁冠个罪名就能做到的。 话说回来,吉祥这梦想要想实现啊,还真就是非当皇帝不可了。 柴麒还是不甘心,她转过身蹲下,殷殷地凝着吉祥的小脸儿,用绢帕替她抹干净脸上的泪水。 “外面的山山水水很美,还有形形□□的人,可以和他们打交道,可以和他们比武……姑姑教你武艺,以后你就是天下第一的女侠,全天下的习武人都会敬仰你……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好喝的酒等着你去尝……” 吉祥眨巴眨巴眼睛,小脸儿皱起,声音中是难掩的愧疚:“姑姑对不起……可是,可是吉祥很想帮睿姑姑打坏人……睿姑姑身体不好,还总像个小孩儿似的不让人放心……” 她说着,拧过头看向景砚,满是眷恋:“吉祥也舍不得仙女姐姐……” 柴麒很想一巴掌抽翻这小崽子:白疼你!到头来,替外人说话! 景砚听到“睿姑姑总像个小孩儿似的不让人放心”,险些失笑。她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对柴麒道:“柴姑娘请放心将吉祥交给哀家,哀家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亦不会让她担半分风险!” 柴麒是个性子果决的,她沉吟一瞬,虽说不上想通,但也知道强求不得。可她毕竟是一派的宗师,就这么被一大一小给拒绝了,面子上到底过不去。 于是,她虎着脸,从吉祥的脖颈间扯出那只小小的蛇骨哨,举到吉祥的眼前:“记住,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比如让你熬夜做功课,或者逼着你读书学政务,你就吹响这个,姑姑会马上来,替你出气!” 这次轮到景砚嘴角抽了:柴姑娘,你这是暗指我虐待孩子吗? 第156章 四方 柴麒嘱咐完了吉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姑姑……”吉祥泪眼婆娑地凝着柴麒远去的身影,喃喃的,满是不舍。 “皇帝已在望北关,北郑地界凶险,请柴姑娘看在同门的情分上,护她一护。”景砚忍不住高声道。 柴麒的脚步一滞,驻足。 她本意便是先去昆仑山看师父,然后再去北郑助宇文睿。可这心思被景砚说了出来,可就不好玩儿了。 柴麒于是冷冷道:“本座想去哪里,自会去,不劳太后安排。太后还是多想想怎么照顾好吉祥吧!” 说罢,她身形一晃,已经不见了踪影。 景砚唇角勾起,心中不觉好笑。她知道柴麒这是答应去保护宇文睿了。只不过—— 宇文家的女子,别扭起来,还真是……挺像的。 吉祥自然是难过的。景砚好歹哄着她,又命乳母抱来了宇文楷,姐弟俩一处玩耍起来。 景砚借机教导吉祥要“像个大孩子的样子,要给弟弟做表率”。一则吉祥懂事,二则有白白胖胖肉团子般可爱的宇文楷在,她的注意力也渐渐被转移走了。 景砚静静地看着一起玩耍的姐弟俩,越发觉得当日宇文睿将宇文楷抱到宫中抚养,当真算得上明智之举。不然的话,吉祥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大,没有兄弟姐妹,实在是太可怜了。 或许,如此可以弥补宇文睿小时候没有兄弟姐妹的缺憾吧? 那时候,虽然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景嘉悦陪伴,可她与宇文睿怎么说都脱不开君臣的情分,而非血缘的情分。若是宇文睿当年有同龄的兄弟姐妹一同玩耍、习学,是不是就不会将全副心思放在自己的身上了? 景砚如此想着,就忍不住惆怅—— 终归是自己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啊! 不过,有了无忧的教训,教养吉祥定会得心应手得多。思及此,景砚又忍不住对宇文睿生出几许愧疚来。 其实,十年来,她对宇文睿好得不能再好。然而,在她的心中,她的无忧是最好的,也该得到最好的,比如,该有最好的人陪伴着她过完这一生,她不该钟情于自己,以致不能自拔。 这便是做母亲的心态,只觉得自家的孩子最好。可当真宇文睿的身边站了别人,又当如何呢? 景砚试着想了想,只是一想,就觉得心里极不舒服。 此刻的她,内心里是何等的矛盾? 不想也罢! “叫姐姐!” 吉祥的声音打断了景砚的思绪,一大一小两个孩童的互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只见吉祥的一只小手撑在榻上,另一只手轻捏着宇文楷的小脸蛋儿,双眼亮晶晶的,满是切切的期待。 宇文楷则叉着两条小腿儿坐在榻上,纯黑色的眸子怔怔地盯着吉祥的脸,眨巴眨巴,紧接着,“噗噗”两声脆响。 吉祥微愕,继而失笑。 原来是宇文楷嘟起嘴唇,吐了两个响亮的泡泡。泡泡瞬间便破了,宇文楷大概是觉得好玩,登时“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小坏蛋!不叫姐姐,还冲我吐泡泡!”吉祥嘻嘻笑着,“我也会!” 她说着,也“噗噗”发出两声脆响。 宇文楷初时露出惊讶的表情,继而便又“格格”笑了起来。 景砚将这一幕都收入了眼中。吉祥能开心起来,她觉得高兴。宇文楷也就成了特别的存在。 因着这个特别的存在,对于宇文克勤和宇文克俭兄弟,景砚决定区别对待。抛开宇文克勤是宇文楷生父这一层不谈,宇文克勤其人忠厚,又素来和皇帝交|好,和相王、和宇文克俭显然都不是一路人。 因着宇文楷毕竟是宇文克勤的亲子,所以当初抱养入宫的时候,宇文睿便格外开恩,每月初一、十五日,宇文克勤和其正室周氏可以入宫探视。按理说,宇文楷将来是要入嗣先逸王的,再同相王府有所牵连于礼法不甚合。可宇文睿到底还是不忍苛待宇文克勤,故此施恩。 第二日恰是十五,早朝散后不久,宇文克勤便入宫了。不过,只他一人来了。 他给景砚施礼毕,解释说周氏有恙,故今日不能入宫问太后安了。 这话听着冠冕堂皇,明眼人谁不知道宇文楷非周氏所出。周氏担的不过是个嫡母的名分,怎会像对待亲子一般上心? 景砚微微一笑,并不戳穿,还关心地问他是否要太医院的供奉去给周氏把把脉。 宇文克勤自然是婉拒了。 “相王叔近来可好?”景砚也不啰嗦,直言问道。 “劳太后惦念,父王安好。”宇文克勤想到自己那不靠谱的爹,也觉头疼,可面上的话总还要说得过去。 “安好便好。”景砚笑得意味深长。 宇文克勤为人再忠厚,也听出了这话头儿不对劲,心头暗惊。 这时,乳母抱来了宇文楷。 所谓父子天性,宇文克勤看到乳母怀中虎头虎脑肖像自己的宇文楷,便忍不住近了些,想要抱他入怀。 不成想宇文楷可不给他面子,小身子一扭就窝回了乳母的怀中,顺便把小脸儿埋在了乳母的肩头。 小小婴孩儿本就没什么记忆,他又成日养在景砚的身边,将自己的亲生父亲早就看做了陌生人一般,生分也是人之常情。宇文克勤却心中很不舒服,他又努力地凑近了些,结果,小孩子对陌生的气息敏感得很,他们眼中的陌生便意味着危险—— 宇文楷嘴角一耷,抽噎了两下,然后便狂风暴雨般哇哇大哭起来。 宇文克勤两只手还扎在半空中,大感受伤。 抱着宇文楷的乳母见眼前的情景,也觉尴尬,又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恐慌,不由得瞥向景砚。 景砚不动声色地挥退了乳母。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被抱走还哭泣个不停,宇文克勤十分不舍。他坐回原处,脸上还难掩颓唐之意。 景砚不疾不徐道:“前次世子来时,楷儿正睡着。小孩子家家,许久不见,总会认生的。” 见宇文克勤面容一僵,景砚话锋一转道:“楷儿到底是世子的亲子,是要入嗣先逸王的。他与斐儿又是亲兄弟,将来兄弟二人同为王,又同殿为臣,世子脸上也更添光彩。” 宇文斐是相王世子的长子,将来自会名正言顺地承继相王的爵位;而宇文楷又会承继逸王爵位。如此,两位亲王就皆是宇文克勤所出,试问大周除了皇帝,谁还会比他更尊贵? 被太后点破这层,宇文克勤一怔,脸上不由得透出几分释然来。 景砚又道:“世子如此荣耀,皇帝又格外恩典允世子时时入宫探望楷儿,世子该当感怀在心才是。” 宇文克勤肃然道:“陛下对臣的君臣情意、兄妹情意,臣铭感于肺腑!” 君臣是公义,兄妹是私情,皆令人感激。 景砚点头道:“世子重情之人,哀家也是知道的。” 她说着,直视着宇文克勤,将一封折好的信笺推向他,“哀家此刻便有一件为难事,想请世子扶助一二。” 大周的太后,连皇帝都是她亲手抚养长大的,能有什么为难事难住她? 宇文克勤也懂得这个道理,他扫一眼纤纤素手下的纸张,心中不禁忐忑起来,直觉告诉他,这信笺同他、同相王府脱不开干系。 既食君禄、承君恩,就该忠君之事,何况,于私情上,他和皇帝更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情分。皇帝心中何等敬重、在意太后,他比别人更懂得。“太后之意即皇帝之意”这件事,他从没怀疑过。 饶是如此,宇文克勤看罢宇文睿的信,也沉默了。 景砚淡淡地看着他,“世子怎么看?” 宇文克勤的嘴唇抿紧,脸上的神色也是变了几变,终于开口道:“太后要臣如何?” 景砚眉尖一挑,反问道:“哀家要世子如何做,世子便如何做吗?” 宇文克勤语结,神色更加复杂。 景砚轻笑道:“非是哀家要世子如何,而是皇帝期盼世子如何。世子可还记得先祖时的荣耀?” 宇文克勤眉头拧紧,“太后的意思是?” “当年宇文仪叛逆,令祖宇文信忠君体国,大义灭亲,助高祖皇帝诛剿宇文仪乱|党,保大周江山稳固。高祖感念他高义,封双王,享不世之荣耀……” 宇文克勤闻言,面色惨白:“太后是要臣……要臣对亲弟弟……” 景砚正色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可是……” 景砚摇头打断他道:“世子须看得清楚,皇帝既已看清乱臣面目,就绝不会姑息纵容。难道世子要等到皇帝雷霆震怒,以致阖府皆遭连累吗?便是世子顾及手足情意,届时斐儿、楷儿都被连累,世子当真舍得吗?还有,皇帝多年来待世子如何?世子心里该有个判断吧?” 宇文克勤的额角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出神半晌,方道:“就算俭儿无状,可父王他年纪大了……” 景砚冷笑,凉凉道:“那么请问世子,斐儿和楷儿,世子更疼爱哪一个?若哀家所料不错,该当是小儿子吧?连世子尚且如此,何况相王?” 宇文克勤沉默了。他深知太后说得不错,相较世子妃周氏所诞的长子宇文斐,他更疼爱侧妃李氏所诞的宇文楷。不仅因为李氏的性子外柔内刚,极像他心中眷恋,无论如何都涂抹不去的沐漪寒,更因为宇文楷出生不久就被抱入宫中抚养。所谓远香近臭,越是日日见不到的,越是惦念着他的好。 他自认为还算是忠善之人,尚跳不出“偏心”二字,何况自己那举世公认的大草包父王? 看着怅然而去脚步虚浮的相王世子的背影,景砚的眉眼间泛上了愁容—— 为了宇文楷的将来,为了宇文睿的兄妹情意,更为了成全宇文睿“明君”的声名,她为宇文克勤指了一条明路,可是这位相王世子明显是个内里良善忠直过了头的。只怕啊,他不仅成不了好的内应,还会成为下一步行动的绊脚石。 景砚默默长叹一声,吩咐申全传何冲来见。 有些事,她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以保万全。 景砚突然觉得有些心累: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呢?是不是无忧凯旋之时,自己就可以放下这副担子交给她了呢? 可是,她也知道,国事是永远处理不完的,而她,更不可能舍得让宇文睿负担一切。 殿外,春风拂面,杨柳抽枝,让人不由得肖想杨柳堤晓风拂面的江南风光。 江南,塞外,西域,东海……这天地间那么多的地方她没有去过,或许,唯有驰骋于四方,才是最最快乐的事。 景砚凝着大好春光,不觉痴然。 第157章 偷嘴 “孽障!谁许你招惹大长公主的!”北郑晋王府中,战腾怒气冲冲地指着战宇的鼻子质问。 “儿子并没有招惹殿下!”战宇不服气地反驳道,“儿子钟情于她,父亲早就知晓……” 不待他说完,就被战腾一声冷笑打断:“哼!钟情?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横行无忌,当做出些经天纬地的大事,陷在儿女情长中有什么出息?” “在父亲的眼中,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狗屁不是吧?”战宇咬牙愤愤道。 “我是你老子!嘴里给我放干净点儿!” 战宇不急反笑,笑得无比凄凉:“没错,您是我老子……可您拿儿子当儿子了吗?” 战腾拧着眉头看着他。 “二弟的仇,就这么抹过去了?”战宇直视他爹,不甘问道。 “那不是你该管的事!”战腾不耐烦地大手一挥,“滚!” 战宇面上显出痛苦神色,凄然哀道:“父亲,收手吧!” 战腾睨他一眼:“还杵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 “自古乱臣贼子有几人得了好下场?父亲难道……” 战宇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左脸颊被战腾狠抽了一个嘴巴,一缕血线自嘴角边溢出。 “逆子!敢骂你老子是乱臣贼子!”战腾的脸色铁青。 像是早就预料到会如此,战宇被抽了耳光,却无分毫惊色,“父亲若非心中做此想,怎知儿子骂的是您?” “你……”战腾气急,若非眼前人是自己的亲儿子,他真恨不得力毙了这人。 他心中怒火难抑,抬脚踹在战宇的小腹上。战宇被踹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滚回你自己的房里去!没有孤的同意,不许出门!” “父亲要软禁我?”战宇手捂着小腹,疼得直冒冷汗。 “孤已经派人去南诏,乞乌蛮王的公主下嫁于你。” 战宇大惊,顾不得疼痛,急起身膝行几步,扯住战腾的袍襟:“儿子根本就不认得什么乌蛮公主,怎可娶她为妻?儿子心中那人……” 战腾劈手甩开他:“此事由不得你!孤意已决!” “父亲为了谋夺杨家江山,什么都不顾了吗?” 战腾死死地盯着质疑自己的儿子,双目泛上血红色,“这话谁都说得,只你说不得!滚!” 战宇踉跄地爬起身,一咬牙,夺路便走,险与急匆匆进来的常啸撞个满怀。 “公子……”常啸眼睁睁看着战宇跌跌撞撞地跑远了,怔了怔。 “阿啸?”厅内传来战腾的声音。 常啸连忙收敛心神,疾步入内,见战腾面上的怒意未平,忙劝道:“世子惹王爷生气了?哎,世子还年轻,不经事也是有的。王爷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这个逆子!”战腾恨恨地长出一口气,“孤做的所有事,是为了谁?他还在这儿跟孤梗脖子!大丈夫活一世,不建功立业,却整日琢磨些儿女情长的玩意儿,什么东西!” 常啸忙又劝。 战腾稍稍平复,问道:“南诏那边的情形如何了?” “还没得着确实的消息。王爷也知道的,乌蛮王向来唯利是图,不见到实在的好处,怕是难以餍足。” 战腾冷道:“好处?孤答应将来分他一半大周国土,他还要如何不满足?若非漠南人那里尚探不清底细,这等好事还能轮到他的头上?” “王爷说得有理。” “罢了!这事儿你盯紧了些,孤就不信了,与他做了儿女亲家,他还能抹下脸儿来不闻不问!” “是,属下这就去办,”常啸话锋一转,又道,“还有一件事。” “何事?” “一封信,刚有人投到王府上的。” “信?谁的?”战腾疑道。 “具体是何人,属下不清楚。但那投书的人说,他家主人想和王爷做一桩大买卖。” “买卖?”战腾听得来了兴致。 “是,”常啸点头道,“那人还说,他来自周廷相王府。” 夜深人静,一轮硕大的圆月悬在天上。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特别是夜间,寒意格外的重。 坤泰宫的后花园外,蹑手蹑脚地摸过来一个黑影。那黑影溜到了高墙下,仰着脸瞧了瞧比自己高了许多的墙垛,犯愁地撇撇嘴。她本想就此放弃,可踌躇半晌,还是舍不得那份诱惑。 为了那物事,拼了! 她把心一横,深吸一口气,脚底板用力,“蹭”的一声跃起半丈多高,同时两只小手向上伸去,好歹扒住了墙垛,才不至于因身子矮小够不到而跌回地面。 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墙垛,稳住身形,又小心地跃入墙内。甫一落地,左胸腔内的小心脏都快要跳飞了—— 为口好吃的,她容易吗? 不错,这人正是吉祥。 今日晚膳后,景砚特特地命坤泰宫的小厨房做了藕粉桂花糖糕给她吃。结果吃得她双眼晶亮。 过去在漠南,吉祥吃的多是羊奶、牛奶、马奶做的点心,总之翻来覆去总跳不出个奶味去。来到大周后,她眼界大开,发现除了奶味的点心外,世上还有这么多好吃的甜食。小孩子大多是爱吃甜食的。今儿这道藕粉桂花糖糕格外对她的胃口,她不由得大快朵颐。 景砚瞧得心惊。虽说那糕做的分量挺多,但景砚是深谙“小孩子不可娇惯”“惯子如杀子”这道理的。唯恐吉祥贪吃甜食伤了脾胃,是以,景砚只容她吃了几块,就命人端了下去,哄她“明日还有,一次吃多了会肚痛”。 吉祥眼睁睁看着那一大碟子糕就这么走了,心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她拗不过景砚,也架不住教养姑姑“每日要早睡早起”地教规矩,只好等夜深人静了,偷溜到坤泰宫小厨房来寻那糕,以告慰自家肚里的馋虫。 坤泰宫小厨房的位置,吉祥是清楚的。 她小心翼翼地挨挨蹭蹭了半刻钟,虽然心里紧张得要死要活的,可一想到那好吃的糕就在不远处等着自己,她嘴角边都快漾出那又甜又香又糯的口感来了。 又摸索了几步,吉祥的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她是会武功的,目力自然好使。她突地发现在自己前方十几步开外,仿佛也有个黑影。 吉祥可不会以为这也是哪个贪嘴的同自己一般来偷嘴吃。阖宫上下,只她和宇文楷两个小孩子,大人自然是不会做这种没出息的事儿的,宇文楷还那么丁点儿…… 那么,这个黑影,恐怕不是什么善茬儿! 吉祥更紧张了。她悄悄闪身,躲在一棵粗树后面,细看究竟。 那个人显然没意识到吉祥的存在,他也同样小心翼翼的,只不过,他的目标不是小厨房,而是景砚惯常读书的阁子。 吉祥虽然只是个孩子,但她从小就随在漠南女王的身边,便是没认真接触过政事,但耳濡目染,加之近来开始跟着御书房的师父习学,敏感度也是有的。她见那人鬼鬼祟祟地朝阁子摸了过去,便不放心地跟了上来。 那人瘦瘦小小的,比吉祥高不了多少,吉祥猜他应该是个年轻的小内监。 他见四顾无人,遂轻手轻脚地溜到阁子门边,一手扣在门上,刚想推开。 “你是哪宫的?”一抹童声炸响在他的耳边,惊得他几乎跌坐于地。 吉祥看清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便知道不是好人,也不犹豫,冲上前去,照着那人的后背就是一脚。 “哎哟!” 那人是个不会武功的,怎经得住她这一脚?登时扑倒在地,喉间涌上一股子腥甜味。 他这一声惊叫,划破了夜的宁静。远处巡逻的内廷侍卫立马被吸引了过来。 吉祥早一步踏在他的脊背上,反手拧过他的手臂。那人登时脱臼了,痛得杀猪般惨叫。 “查清楚了?”景砚坐在罗汉榻上,面沉似水。 何冲只觉得头皮发炸。他满以为逸王府案之后,宇文承吉余党覆灭,宫里面被其安插的眼线都清理干净了。谁承想,今日出了这档子事!幸好太后无碍,万一要是出了什么岔子,那他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回禀太后,查清楚了。”何冲额角的汗水砸在地砖上,他可不敢去抹掉。 景砚的神色稍缓,“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是……相王府的二公子……”何冲也觉得头大。太后还没对相王府如何呢,那边已经打上她的主意了。这事儿,只是想想,都觉不寒而栗啊! 景砚一滞,沉吟道:“不会是屈打成招吧?” 何冲忙摇头道:“这人是个初次犯案的新手,没经验,被臣套出话儿来了。” 景砚冷哼道:“新手?那就是说,还有老手了?” 何冲怔忡。 景砚冷然道:“查!给哀家彻查!” “是!” “好手段啊!他先打起哀家的主意了?”景砚嘲道。 何冲忙道:“太后请放心!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将所有的眼线一并起出来!” 景砚漠然地盯着他,凉凉道:“今日若不是吉祥凑巧遇到,何大人,这‘水落石出’四个字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做到?是不是要等到他们把刀架到哀家脖子上的时候啊?” 何冲顿时汗如雨下:“是臣失职!请太后降罪!” “罚俸一月。戴罪立功去吧!” 王军自从在望北关开拔时起,一路上攻城略地,胜仗一个接着一个,可谓是打得顺风顺水。其中的缘由,一则吴斌这位先锋官有勇有谋,极富韬略。二则,后方辎重、粮草供应充足,没有丝毫的耽误。三则脱不开尹贺的谋略。他对北郑的军政部署极是熟悉,对各个关隘、城池的守将、兵力更是烂熟于心。他所指处,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半月不到,王军便连下北郑三座重镇,离北郑的都城是更近了一大步。 宇文睿当然是大喜过望的。她除了急急给宫中的景砚写信报喜,同其分享自己的欢悦之情,便是对尹贺大加赞赏。她觉得自己招揽了尹贺简直就是得了个天大的宝贝,有这个大宝贝在,何愁北郑不被攻破? 可这期间,有喜亦有忧。忧的是,景砚已经许久没有回她的信了。宇文睿不知道是因为路途遥远波折的缘故,还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 人啊,一旦在意起某人某事来,就容易失了理智,以致患得患失。许久没有接到回信的宇文睿,不禁担心起来:是病了吗?还是朝政繁忙?或者是,忙着别的什么事? 她就这样,每日徘徊在喜悦与忧愁之间。 这一日,宇文睿与众将商议完军务,天已经擦黑。 她心里有些躁,于是先回帐中休息了。 歪在床上,宇文睿翻来覆去地不踏实。 已经十日没有阿嫂的消息了。 从宫中到这里,路途遥远,宇文睿尽量地多算路途上耽误的时日。就算是路上耽误五天吧,这是最大的限度了,那么就是说,阿嫂至少五天没有搭理自己的去信了。 想及此,宇文睿更觉得躺不住了。这一回,她想得可不是朝政忙碌,或者景砚病了什么的,她首先想到的是:“难道阿嫂厌烦我了?不想搭理我了?” 所以说,关心则乱啊! 她心里烦躁的得,站起身,在帐中转了一个又一个来回,还是没法安定下来。 恰在此时,外面突地传来卫兵的暴喝声:“什么人!” 外面转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怎么回事?”宇文睿高声问道。 “陛下,不知何处射来一支箭……”卫兵老老实实地答道。 箭?有人要行刺朕?这是宇文睿的第一反应。 然而,卫兵接下来的话,打消了她的念头,却让她更加疑惑—— “……箭上挂着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宇文睿一挑帐帘出来了,只见离她的御帐十步左右的地面上插着一支箭矢,箭矢上面绑缚着一卷什么物事。 魏顺碰巧刚去为宇文睿张罗晚膳,回来时看到皇帝朝着一支诡异的箭走了过去,大惊道:“陛下小心!” 宇文睿顿住脚步,拧头瞥他一眼,仍朝那箭矢走了过去。 她蹲下|身,打量了一番那支箭。只是支普普通通的箭矢,并没有淬毒。那么,这卷东西…… 宇文睿从地上拔下那支箭,又细细地看了一遍。 魏顺忐忑地瞧着她的动作,“陛下,咱……咱回帐吧?” 万一这支箭是引子,第二支箭就是朝着这祖宗射来的呢? 御帐中,宇文睿展开那卷物事。 那是几张泛黄的信纸,显然已经有了些年月。信纸上的字洒脱飘逸,便如那人侃侃而谈时的气度,更像他指挥若定的翩然风度—— 这字,宇文睿是认得的。 虽然写信人是熟识之人,可那信中的内容却深深地刺痛了她。 不,不是信的内容,而是字里行间的……亲昵与……渴慕之意,深深地刺痛了她。 宇文睿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两个词可以更贴切地形容那种感觉。尤其是,当她看到每封信的落款处皆有“伯嘉”二字的时候。 若她记得不错,那人的表字,还是自己特意问来的。然而,那人与阿嫂,在十年前,便已经这等熟稔了? 第158章 监军 “睿姐姐!你找我?”景嘉悦撩起帐帘,入内。 宇文睿从书案上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言笑晏晏的少女—— 瘦了些,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些,连肤色也泛上了健康的浅麦色。绯袍束发,明媚利落,倒真有些军中历练的英武模样了。 “坐!”宇文睿一指书案旁的椅子。 景嘉悦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晒黑了?”宇文睿打趣她。 景嘉悦露齿一笑:“可不!日日跟在吴斌那小子后面,给他打扫战场,不晒黑了才怪!” 宇文睿故意板脸道:“胡说!吴斌是先锋官,也是你的上司,他交给你什么任务,你就该尽心尽力地完成,不许看轻了长官!” 景嘉悦吐了吐舌头,心道哪有那么严重?吴斌那小子能比自己大几岁?虽然军中似乎威风凛凛的,指挥排布也似乎是头头是道的,不过啊,等自己长到他那个年纪的时候,一定比他强! 这话心里想想也就罢了,景嘉悦是不会说出口的。若是在几年前,甚至小时候,她肯定要对宇文睿笑谈吴斌的糗事了,可现在,宇文睿越来越有皇帝样儿,每次见面,景嘉悦的这一感觉就要强烈几分。 这或许就是君威吧?景嘉悦暗道。 她前儿刚被皇帝罚过,幸好只是小惩。此刻,皇帝竟然主动邀她来共进晚膳了,可不能再说出什么触霉头的话来。 景嘉悦如此想着,乖乖地捧着饭碗,低着头往嘴里扒拉饭粒。 宇文睿瞧着她难得这么安静,暗自奇怪。 景嘉悦筷子挑起一根绿油油的菜叶,放在宇文睿的饭碗里,“睿姐姐,多吃蔬菜,皮肤好,更水灵!” 说着,讨好地冲宇文睿眨眨眼。 宇文睿幼时在云素君身边,云素君心疼她,从来都是把好吃的菜拣到她的碗里让她吃。后来入了宫,教养在景砚的身边。景砚有着贵族女子的良好教养,她绝不会用这种方式为宇文睿布菜,虽然宇文睿内心里恨不得和她一个碗里吃饭。除了这两个人,说实话,宇文睿还真是挺嫌弃沾着别人口水的菜叶的。 “你有事要求朕?”宇文睿瞥一眼景嘉悦,低头默默地在那根菜叶和自己正在扒拉的饭粒之间筑起一道米粒山,她可不想把它们一起咽下肚。 额…… 睿姐姐,虽然你是皇帝,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的嫌弃? 而且,是你找我来陪你用膳的吧?为什么现在倒成了我有事要求你?好吧,我确实是有事找你的…… 景嘉悦无奈地默默叹了口气:你是皇帝你老大。 她于是放下碗筷,绷着小脸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一本正经的样子,“睿姐姐,求你让我上战场吧!” 宇文睿转过头,奇道:“你现在难道不是在战场上?” “当然不是了!”景嘉悦摇头道,“睿姐姐,你知道我说的‘上战场’是什么意思的!我想像吴斌那样威风凛凛地上阵杀敌,而不是遭遭跟在他的后面打扫战场。” 宇文睿不认同道:“你以为上阵杀敌只有威风凛凛吗?那是去搏命。不止自己搏,还要带着手底下的兵将搏。而且还要时时刻刻脑子不停地转,要琢磨怎么让己方损失最少,同时让对手损失最大。稍不慎,就有性命之忧!吴斌命你殿后,拾掇战场,那是让你少涉险地,又能积累经验,他是为你好。” 景嘉悦闻言,沉默半晌,嗫嚅道:“可,打扫战场并不是什么好活儿……” 宇文睿挑眉:“怎的?你还觉得不满意了?” “不是的。睿姐姐你不知道,打过仗的战场上可惨呢!”景嘉悦眸色一黯,“那些……那些死的,还有伤的,不论是我军的,还是敌军的,什么模样的都有。有的……都看不出人样来了……” 宇文睿心头大震,她怎么就忽略了,当年悦儿就是因为第一次杀人,以至于几天几夜难以成寐。 “是朕疏忽了,”宇文睿歉然,“朕马上调你回朕的身边来……” “不是的!睿姐姐,不是因为那个!”景嘉悦抢过话头儿。 “那是因为什么?” “睿姐姐,记得我们小时候读书的时,读前人的名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那时候小,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触。这段日子,每攻下一座城池,随军入城的时候,都会见到城中的百姓,尤其那些老弱妇孺的惨状。” 宇文睿听到这里,冷然道:“惨状?怎么,有人敢仗势欺侮无辜的百姓吗?” 她是皇帝,所思所想自然不同于景嘉悦。而且,她从小就被御书房的师父教导“民为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周的军队攻下郑廷城池,不是为了抢夺财物的,而是为了将其纳入周土的。若王军残虐,致使原城中的百姓苦不堪言,那么不仅会失了人心,更会让尚未被攻下的郑国城池中人惊恐,更加地负隅顽抗。 景嘉悦见宇文睿沉下脸来,已经转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她其实很想说,当兵的大多如此,战场上已经杀红了眼,总算是劫后余生攻入城池,岂会不对城中抗争的人存着恨意?大周军纪也是有的,但这些兵将久不经真刀真枪的战斗,不仅缺乏铁血军人的气度,吴斌又年轻缺少经验,纵然他想严明军纪,也得给他时间让他在军中树立威信才能够做到啊。 “怎么不说话了?”宇文睿定定地看着景嘉悦,问道。 “睿姐姐,请你颁下一道旨意,让他们不要欺凌那些无辜百姓好不好?”景嘉悦对上宇文睿的双眼,眉目之间都是殷殷的期待。 宇文睿的眉头拧紧。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情况这般严重吗?” 景嘉悦面现忧愁,道:“虽然不是普遍情况,可正经有那么几件大事……睿姐姐,吴斌再勇猛,用兵再厉害,他也顾及不到所有。不止那些百姓可怜,最可怕的是,万一激起了逆反之心,于睿姐姐你的天子名声,于大周的稳固,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宇文睿沉吟不语。自己的天子名声,她倒不是十分在意,可大周江山的稳固,她不能不考虑。 “悦儿,”她抬头看着景嘉悦,期待道,“朕安排你个差事,你可敢办??” 景嘉悦神情一震,雀跃道:“陛下安排臣做什么,臣都敢做!” 宇文睿听她带出了君臣的调子,不由得失笑。悦儿,不论她的性子如何活泼跳脱,甚至有时候没谱儿得很,但她到底是景家的子孙,她骨子里流淌着仁武、忠诚的血液。要知道,武将善争好斗,猛将、勇将易求,而仁义将军则难得得很。 宇文睿能够预见到,若干年后的景嘉悦,不止是大周的肱骨之臣,命运更不会辜负了她的良善之心。 “监军使?”景嘉悦瞪大了眼睛。 “对!朕任命你为监军使,你的职责便是代朕监督军纪。凡有敢违背军纪、欺侮百姓,甚至强买强卖的,你给朕狠狠地管!” 景嘉悦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睿……睿姐姐,你当真放心让我去……去监军?” “怎么?你怕得罪人?” “不是!不是!”景嘉悦大摇其手,“得罪人自然是不怕的,有睿姐姐你给撑腰呢!” 她还不忘了拍宇文睿的马屁。 “只是……”她仍是犹豫。 “只是什么?” “只是军中自有军法官,我这职位……” “你负责监督大军攻城之后,管束我大周兵将与投诚、收编的郑军,令他们不得侵扰百姓。你的职位只对朕负责,为朕临时设置,至于军法官,他们的职责同你并不冲突。” 景嘉悦似乎懂了,又不放心道:“这职位只是临时的吗?军中风纪当真该好好管管了!” 宇文睿点头道:“你只做好眼前事,至于将来如何整束,朕自有主张。” 景嘉悦欣然受命,又不舍道:“如此的话,那悦儿可就没那么多的时间陪睿姐姐了……” 说着,她轻扯着宇文睿的衣襟,扭了扭,“睿姐姐会想我的……” “肉麻!”宇文睿嫌弃地丢开她,“谁会想你?看着就烦!” 景嘉悦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心道,睿姐姐你口是心非,不想我还特特地邀我一起用膳?从小一起长大的,谁不了解谁啊?定是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儿,想同我聊聊! 她想的不错,宇文睿被那几封十年前的信所困扰,确是想同景嘉悦聊聊以解开心结的。然而现在,宇文睿却不这么想了—— 她是皇帝,是大周的当家人,连悦儿都长大了,自己又怎能不有所决断? 当宇文睿为昔年的信件忧愁的时候,远在大周都城的景砚刚刚经历了一场大事。 当日,吉祥因为馋嘴偷食的有意之举,无意中却揭开了一个不小的阴谋。在景砚的敕令下,宇文克俭埋在宫中的眼线被一一挖了出来。景砚浑没想到宫中竟然被安插了这么多人。这件事的性质,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布置眼线为己所用了,简直就是谋朝篡位的前兆! 景砚震怒之余,亦知道宇文克俭此人绝留不得了。何冲将一应眼线挖出并秘密审问的同时,景砚火速召英国公景子乔入见。她要趁着宇文克俭尚来不及防备的时刻,将其一举拿下。 相王府查抄得还算顺利,毕竟,宇文克俭再富心机,他的年龄在那儿摆着,就算他日日时时算计经营,所积累者也是有限。又有景砚的未雨绸缪,大周的禁军到底还在天家手中掌控着呢,加之景子乔的极力配合,相王宇文广既未反抗,亦未袒护,就这么由着禁军冲入了府中任意作为。 最让景砚意外的倒不是相王,而是宇文克勤,他竟一反常态,提前带着自己的人围住了宇文克俭居住的院落,当真成了内应。 可是,宇文克俭并未被捉住。原因是,宇文克勤带人围住院落之后,宇文克俭的房间里便莫名起了大火。众人大惊之下,连忙高呼着救火。 可那火邪了门的旺,展眼间便吞噬了整座院落。等到火尽时,只剩下了些残垣断壁,并几具残骨,其中一具,看特征显然便是宇文克俭。 宇文克俭就这么死了? 当景砚被报知事情的始末的时候,脑中盘旋着的,就是这个问题。她怎么也难以相信,事情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结束了? 难道,是她之前把一切想得太过复杂了? 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分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相王府出了事了。 虽说始作俑者是宇文克俭,可相王府阖府又怎么脱得开干系去?就是他们自言无辜,又有谁信呢? 景砚并没急着处置,只命禁军围定了相王府,既没治任何人的罪,一应用度供奉还是照旧。下一步,她要留待宇文睿来处置。 等到此事平息之时,已是几日过去了。景砚方才惊觉许久没有回复宇文睿的来信,尤其是,前几日她读书的地方被宇文克俭的眼线光顾,仔细检查后,发现少了若干封书信,其中最最重要的,莫过于十年前和尹贺的密信。 国事当前,她没有心思与宇文睿诉衷肠,可那几封信确是性命攸关的。若是落在了小人的手中,那还了得? 第159章 释怀 “陛下,奴婢来吧。” 魏顺近前了些,想要接过宇文睿手中的茶桶,却被宇文睿无情地拒绝了:“不必!小小茶桶,朕还应付得来。” 魏顺苦着脸觑一眼那只尺余深浅的茶桶,心道:祖宗,这不是您能不能应付得来的问题好不好? 他一个侍奉的,空着两只手跟在后面;正主儿却做起拎茶桶的活计来了,虽说这位主子即便做起活计来仍是一派胜似闲庭信步的姿态,可这样真的好吗? 宇文睿无暇去细思魏顺此刻是不是如芒在背,她今日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而刚刚缴获的好茶叶恰恰给了她这个机会。 谁说有贪官就是坏事儿?那也得分是哪里的贪官! 瞧瞧这武阴城的北郑太守,守城、打仗是个十足的草包,却也有一样妙处:这太守搜罗了满库的好茶叶,都落到了王军之手。宇文睿自然不客气地取了顶尖儿的,她可不为了自家喝。一国之君还不至于馋成这样。她要用它们来酬敬国士。 尹贺的军帐离宇文睿的御帐不远,因为军师的身份,更因为宇文睿之前的种种看重,尹贺被安排得以独享一帐。 武阴城刚刚被攻下,尹贺正在整理战报、文书,以便形成奏折报给宇文睿,再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不料宇文睿这做皇帝的竟带着魏顺寻他来了。 尹贺大感意外。 自前日起,不知是什么缘由,皇帝对他颇为冷淡,就连收到攻下武阴城的捷报都未见到笑模样。尹贺暗暗琢磨着自己哪里得罪着这位少女皇帝,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后来,军务繁忙,他索性丢开不去想了。 皇帝怎么说也是女孩子嘛,时不时的有些小情绪、小脾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常言道“君威难测”,何况皇帝才刚刚十八岁呢? 尹贺想到皇帝之前对自己的热情,对比近日的冷漠,落差还真不是一般的大。他脑海里突地冒出来“猫一天狗一天”这句话来了,不觉失笑。这话用来形容小孩子还是不错的,可若是用来形容至高无上的天子,着实大不敬了些。不过,抛开那些君臣的名分,他在心底里还真挺喜欢皇帝率真、爽朗的性子。这种喜欢,就像是喜欢活泼泼的幼妹一般。他是独生子,这种感觉还真是挺新鲜的。 谁能想到,这位“猫一天狗一天”的少女天子,竟会自己来到他的帐中?且还手里拎着……这是温茶的茶桶? 尹贺自问见多识广,眼前的情景也让他不由得惊疑交加。 “爱卿在忙?”宇文睿笑眯眯地扫一眼桌案上的摊开的文书。 “臣……臣在整理……整理文书……”尹贺说得磕磕绊绊的,哪还有半分名士风流? 宇文睿不以为意,特别自来熟地把茶桶放在了桌案上,在尹贺错愕的目光下,自顾自地掀开茶桶,端出一壶犹热气腾腾的香茶,并一副茶具。 “朕听说爱卿雅好茗饮,可惜身在军中,无好茶相敬。赶巧吴斌昨日刚抄了武阴太守的老窝儿,特给朕送了些战利茶来解馋,朕不忍独饮,想和爱卿同享,也算是朕借花献佛酬敬爱卿劳苦功高了!” 尹贺见皇帝说得如此客气,又是这般看重自己,很是感动,连忙躬身施礼,诚恳道:“臣何德何能,让陛下如此看重?” 宇文睿笑吟吟地单手扶住他的衣袖:“你我既为茶友,爱卿又何必这般客气?” 尹贺仍做恭敬之态。 宇文睿也不与他罗嗦,铺开茶盏,左手轻撩起右腕处的衣袖,擎壶,悬腕,碧绿的茶汤便从壶嘴里倾泻而下,注满茶盏,继而升腾起缭绕的水汽,和着那清冽怡人的茶香,氤氲在空气之中,令人不由得心胸为之一畅。 “好茶!”尹贺的赞叹声不禁冲口而出。 宇文睿含笑道:“朕原本想当着先生的面烹茶以敬高士的,可又怕这点子拙技贻笑大方,故而只好退而求其次,烹好后呈给先生。” 尹贺忙肃然一揖,道:“臣实不敢当!” 宇文睿边倾满两只茶盏,边若有所思道:“若论烹茶一道,朕少时附庸风雅,也是向阿嫂习学过的……” 她说着,话锋一转,看向尹贺道:“先生可知,朕之阿嫂,是何人?” 尹贺的面容明显一僵。 宇文睿却自顾自道:“自然就是太后。” 尹贺只能点头不语。 宇文睿像是没看到尹贺微变的神色,执起一只茶盏敬向尹贺:“先生请!” “谢陛下赐茶!”尹贺躬身接过。 宇文睿亦擎起自己面前的那只茶盏,两人谦让一番,各自饮过。 “如何?”饮罢,宇文睿问道。 尹贺略一沉吟,似在回味,“前味略涩,微苦,而后味甘甜绵长……确是好茶!” 宇文睿勾唇道:“先生的比方恰当得很!所谓‘一饮一啜’,人生之况味岂不也是先苦后甜,唯厚积方可绵长?” 尹贺怔然一瞬,赞道:“陛下已得茶之三昧!” 宇文睿哈哈笑道:“先生谬赞!朕不过班门弄斧罢了!” 她不待尹贺反应,又道:“若论洞见深邃、明察颖悟,朕距阿嫂与先生,差之远矣!” 尹贺听她将自己与太后相提并论,心头先是一震一喜,接着便是一惊—— 往日里,皇帝是从不会对他提及太后的。今日却几次三番地提起,却是为何? 纵然他心中对景砚倾慕不已,但为臣子的,岂可越过天子,与太后相提并论?他再旷达机变,也深知这与礼法极是不合。 尹贺于是不敢怠慢,抢道:“臣鄙陋见识,幸得陛下不弃,方能一展抱负,怎能同太后争日轮之辉?” 若是旁人做皇帝,臣子将世上最最耀目的太阳用来比喻太后,却不是用来比喻自己,恐怕面上不说,心里也是不痛快的。可宇文睿不同,她爱煞了景砚,恨不得所有人都说景砚好——唔,哪里用所有人都说?就算谁都不说,阿嫂也是最好的! 这就是咱们这位皇帝心里的真实想法。所以,当听到尹贺赞颂景砚的时候,她的面上不禁泛上了喜色,比自家被夸上天都要高兴百倍。 不过,高兴归高兴,宇文睿可没忘了自己的小心思。 “爱卿十年前出使大周,想来是见过太后的?”这话显见是明知故问。 尹贺老老实实答道:“是。臣有幸被太后召见,得太后信重,委以重任。” 宇文睿闻言,眉峰挑了挑,“那……爱卿觉得太后其人如何?” 尹贺一呆,只觉这话问得不像,哪有做皇帝的,问个外臣自己寡居的嫂嫂怎么样的啊? 他为难地对上宇文睿的目光,迎接他的却是宇文睿切切的注视。尹贺被盯得头皮发炸,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只好道:“太后凤仪端方,才识更是令人折服……” 其实,这也是他的部分心里话。若让他发自内心地评价景砚,他要说的绝不只是这些。 “哦?”宇文睿的眉峰又是一挑,登时来了兴致,追问道,“那爱卿以为,太后之凤仪风致更胜,还是才学见识更胜呢?” 尹贺真想直接去撞墙了! 这会儿,他心中确定了十成十:皇帝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这问题,让他如何作答啊!他一个外臣,对当今太后评头论足?这、这、这成何体统啊! 宇文睿瞧着这位平素儒雅洒脱的尹先生这会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顿觉心情大好—— 让情敌不知所措什么的,这感觉……不能更美好! 只是,她这份畅快并没维持多久。尹贺是什么人?岂会轻易地被她难住? 他觉尴尬,一时间又颇觉无措,不过心念一动,便有了答案。只见他淡淡一笑,答道:“无盐虽丑,谏齐宣而正国体;妲己貌美,却陷商纣江山。贾后颜恶而诡诈,祸乱司马氏天下;长孙氏娴雅端庄,*贤德,辅助太宗成就一代盛世!” 宇文睿听得他这一番言论,心里啧啧有声:这位先生,你还真是会聊天啊!朕问你阿嫂,你给朕拎出历朝历代的几位后宫之主来应付。最最厉害的,这里面包括丑而有见识的、美而短见识的,更包括长得丑有见识却没用在正地方的,还有那又美又有见识还能旺夫的!哼哼,敢情你这看似回答了朕的问题,其实根本就是绕着走啊!到头来,还让朕说不出什么来!朕总不能再问你“太后像她们中的哪一个”吧?哎呦,你还真是巧舌如簧什么的! 宇文睿虽是腹诽,但有一点她是可以确定的了,即尹贺对景砚只是倾慕,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这叫什么来着?对了,叫骑士精神! 裴先生说过,在这世上,离大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别的国度,那里有一群类似武将的男子,他们尊重女子,当他们在意、爱慕一个女子的时候,并不以拥有她为目的,而是更愿意守护着她,甚至为她而战,以维护她的名誉为荣耀。 既然如此,那几封十年前的旧信就没必要亮出来伤了君臣间的情谊了。何苦来的呢?此刻,大敌当前,该当君臣同心才对! 宇文睿这么想着,登时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包容、特别豁达、对臣子特别好的皇帝。 她于是笑眯眯地瞧着尹贺,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来:“爱卿真君子也!” 尹贺被她夸得摸不着头脑,愣怔。 第160章 天意 似已经成了习惯,每日散朝后,景砚都会命凤驾特意绕半个圈,从皇帝的寝宫前路过。有时只是经过时随意地瞥上几眼,有时她会命从人停辇,独自伫立在寝宫门前。 申全是时刻随侍在她身边的,初时他还诧异于太后何以有此举。某一天,春风乍起,寝宫外的株株海棠被风拂过,满树初绽的海棠花被惊动,顿时红萼纷飞,飘飘洒洒,景砚一身白裳,孑然于漫天的花雨之中。 那一瞬,申全竟觉得眼眶发热,不是惊讶于太后之美,而是感慨于,太后孤寂若斯。 海棠花终于开了啊…… 风中,景砚缓缓地抬起右掌,想要拘住那飞舞若精灵的花瓣。那淡绯色的花瓣仿佛知她心、有灵性一般,她心中的念头划过的瞬间,一片花瓣便跳动着跃入她的指间,停驻在她的掌心之中—— 纤柔修白的五根手指,紧紧护住莹白的手掌,掌纹反复,交织纷乱。“掌纹乱,操心命”,老话儿都这样说。此刻,那繁乱的掌纹被一片柔嫩、微湿的花瓣覆盖了。绯色的,像是那人欢喜兴奋时红彤彤的小脸儿,总是有着让自己暂且忘记所有烦恼的能耐。 早该想到海棠花期至,寄一片海棠花瓣给她也好。 思及远方那人曾在信中提及的《海棠春睡图》,景砚的脸上流露出若羞若嗔的神情,眸子中却似喜似忧—— 昨日她又收到宇文睿的来信。宇文睿不厌其烦地一一汇报了近日自己所做的事,还略略提了几句前方的战事。 其实,前线的军报景砚日日都能收到,她知道这仗打得很是顺利,王军连下北郑几座重镇。然而,与此相比,她更想知道的是宇文睿过的还不好,旧伤可有犯,身边人侍奉得可还尽心,北地寒冷,有没有穿暖,有没有按时用膳,有没有熬夜操劳…… 即使这封信的口气如往常所差不多,可景砚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宇文睿刻意掩饰却难掩的急躁。 急躁于许久没有收到自己的回信了吧? 还是,急躁于长久没有回信的自己厌烦了她? 怎会? 景砚莞尔。 只有景砚自己知道,怪她用传递紧急军报的重要通道传递私信,还火漆封缄得结结实实,怕是连传信的军士都恨不得跑断了腿,唯恐耽误了边关的大事。可是,有哪一回,接到她的信时自己不是满怀期待的?有哪一回,展开信笺的一瞬,不是身心俱颤? 遥想着远方那人收不到自己的回信时抓心挠肝的模样,景砚又觉好笑,又觉心疼。她近来太忙了,朝政脱不开身,更有宇文克俭那件事,每日里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哪里能腾出功夫来回信? 饶是如此,景砚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对不住宇文睿,她于是决定,这一次回信一定要多写些,不止为了顺那远在千里之外之人的毛,还为了……聊解思念。 就在她这般想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宇文睿来信中的最后几行字上—— 她说,军纪亟待严明,王军刚攻下的城池,便有军士欺凌当地百姓,若非悦儿提醒,险些被欺瞒了去。长此以往,只会让原北郑的百姓对朝廷心生抵触,渐渐滋生反心。故此,特任命悦儿为监军使,随军严惩敢违反军纪者,绝不姑息。 读到这里,景砚不禁眉头大皱:严明军纪是好事,收复民心也没错,但是,这个监军使让悦儿去担当,真的合适吗? 悦儿年少,且不提她的阅历、年龄难以服众,单就性子而论,她是个跳脱、火烈、嫉恶如仇的性子,难保不会操之过急。而大军此时一路凯歌,北郑那边焉会任由城池一座接一座地失落?悦儿毕竟年轻,新官上任难免急于见功,所谓过犹不及便是如此。 景砚忧心之下,来不及多想,忙提笔火速回了宇文睿的信。她太过担心宇文睿,唯恐其行差踏错一步,遂言辞不免急切。当这封信被送到宇文睿的手中时,她看后的心情可想而知。 很久之后,当景砚知道这些的时候,她很后悔自己曾经的急切和欠考虑,她更觉自责—— 至少,彼时让无忧欢喜一刻也是好的。哪怕,记得把那海棠花瓣一起送去给她,让她知道自己无时无刻不放她在心尖上,也是好的。 景嘉悦自从被任命为监军使,觉得肩头的胆子更重了。 初时,对于皇帝的任命,军中兵将反应不大。谁都晓得景嘉悦的出身,她是女孩子,何况同皇帝又是总角之交,就算她自己不耀武扬威,难道谁还敢小瞧了她去?监军使什么的,皇帝喜欢任命,便任命好了。皇帝就是任命她为大将军,只要对大军行程不构成影响,那也是皇帝自家高兴,干谁肝疼? 一句话,众人并未把这个“监军使”放在心上。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则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王军又攻下一城。景嘉悦带着手下的副将、亲兵随军入城,不成想刚一入城就瞥见街边两名小兵正在和一老妪撕扯,那名老妪哭天抢地的。 景嘉悦眉头大皱,吩咐亲兵:“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名亲兵很快便折了回来,“将军,是王展的手下,似是看中了老妪家的一块砚台,想要征走,老妪不答应,就此争抢了起来。” 景嘉悦听罢,柳眉倒竖,啐道:“征走?屁!就是明抢!” 那王展是冯异妾室的表弟,素在冯异手下做事。此人惯于附庸风雅,向来喜好搜罗名画、名砚、名墨,他的手下也每每以此类物事奉承他。冯异宠溺妾室,对他的所作所为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他冯异惯着小舅子,景嘉悦可没义务惯着他!今日她就打算好好收拾收拾这些欺凌百姓的狗腿子!莫说这几条狗腿,便是他们的主子王展来了,她也照样收拾! 两个小兵一个抱着盛砚台的盒子甩头便走,另一个一把将老妪掴在地上,也打算一走了之。 那老妪怎肯罢休?死命地双手拽住小兵的小腿,哭喊着不容他走。她痛苦的声音引来了注目。 那小兵生得精壮高大,见众人注意了这里,心头一慌,想都没想,一脚踹向老妪的胸口。老妪闷哼一声,口吐鲜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小兵暗松一口气,急忙遁走,却不防“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已经挨了一记马鞭。他惨叫一声,紧接着又是“啪啪”两声脆响,小兵的脸几乎被抽成了血葫芦。 “绑了!”景嘉悦怒斥一声,又扬手一指前面抱着砚台已经吓傻了的小兵,“连同那个!” 立刻有她的亲兵扑了上来,不由分说就绑了两个人。 “速去寻军医救治!”景嘉悦又一指晕厥在地的老妪。 马上有亲兵跑开去执行命令。这些亲兵都是常年跟在景衡身边的,不止久习军事,更是死忠于英国公府的。景衡宠女儿,唯恐女儿随军出征出了什么差池,若非编制有限,他估计得把手下靠谱的人都给景嘉悦带在身边。 有了这些亲兵,景嘉悦自然不用十分操心,两名小兵就被她整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这件事说起来不大不小,谁承想那老妪身子骨弱,被踹了一脚之后,竟然一命呜呼了。景嘉悦大怒,以“杀人偿命,军法处置”为由,要斩杀了两名小兵。 此事在军中引起轰动。据说处决之前,王展曾亲自去寻景嘉悦求情。他久在边关,跋扈惯了,浑没把什么“英国公府的孙小姐”“云骑尉”“敕封监军使”放在眼中,满以为景嘉悦“强龙难压地头蛇”,肯定给他这个面子。没想到景嘉悦不仅面子没给他,连里子都给他揍开了花儿—— 景嘉悦怒斥他对上官无礼,对下属纵容、欺凌百姓,当着他的面斩杀了两名小兵,并命人擒住了他,狠揍了三十军棍,几乎将王展打瘫。 此事一出,军中震动,连吴斌都被惊动了。 对于景嘉悦这个特殊的存在,吴斌也颇感无奈。他亦深知景嘉悦严肃军纪不无道理,但他统兵久了,更知道一张一弛的道理。说到底,只要下面的人不十分出格,统兵的将领也不愿过于苛刻影响了士气。偏偏来了景嘉悦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一来就把王展给收拾了。甭说冯异那层关系了,就是王展多年在军中的根根连连,这一遭影响的范围不是一般的大。吴斌也恨这些军中蠹虫,但他更怕引起哗变。 面对吴斌苦口婆心的劝告,景嘉悦颇不以为然。她从小被娇生惯养着长大,又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这次更有皇帝的任命,她怕谁来? 两个人遂不欢而散。此事看似渐渐平息,其实远不止于此。 很快,周廷派来的官员接收了城池,吴斌的先锋军继续开拔,宇文睿的中军也随之向北郑都城徐徐推进。 这一日,吴斌带兵奔袭威远城,有斥候来报,说是威远城东的新远县驻扎着一支人马,看架式显然是同威远城内的守军形成了掎角之势,恐对大军不利。 吴斌正思忖着如何应付,景嘉悦突地上前,请求带一彪人马突袭新远县,以解大军之危。 吴斌立刻拒绝了。在他的眼中,景嘉悦的命金贵着呢,何况又是女孩子,不管处于何种原因,都不能让她身涉险地。 景嘉悦却不这么想。她处置了王展的手下,登时觉得自己很好地履行了睿姐姐交付的职责,可称得上“尽职尽责”了;可在军中混出身,不是光靠这个就能如何如何的,她得立军功。唯有立下军功,才能让别人刮目相看,才能让远在京中的云素君把自己当成值得托付终身的英雄,而非不懂事的小孩子。 她既做如此想,又怎会听得进吴斌的拒绝?她极力自荐,最后吴斌被缠得无法,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她,一定要谨慎从事,莫要冲动,最好是只威慑住新远县的敌军,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待自己攻下威远城再徐图之。 景嘉悦满口答应着,脑中盘旋着的,却是如何一举成功,建功立业。 很多时候,我们心中怀着某个愿望,以为全力以赴便可实现,谁又能想到,某件小事、某个小人物,说不定就是影响全局的关键。 成与败,生与死,诚然是实力与智力的对决,某种程度上,又何尝不是冥冥天意在安排? 第161章 埋伏 “将军,您放心,景嘉悦是个顶没脑子的!这圈子她铁定会钻!”王展恨不得拍胸脯保证。 战宇冷冷地扫他一眼,理都没理他,左手捏着剑柄,右手的软布捋着剑锋缓缓地擦拭着。 那柄剑寒光闪闪,耀人双目。王展的嗓子眼儿紧了紧,谄媚道:“真是好剑!今日将军这柄利剑必能饱饮景嘉悦的鲜血!” 战宇极是鄙夷他的为人,叛军之将,不过眼下用用罢了。等到杀了那景嘉悦替二弟报了仇,他定要宰了这个背叛旧主的小人! 他依旧理都不理王展,将宝剑入鞘,又掣过身旁的方天画戟,继续用软布擦拭画戟头上的枪尖,然后是两侧月牙状的利刃。这杆画戟,是陪伴他征战沙场、战败无数英雄好汉的宝兵,他今日就要用它取了景嘉悦的性命! 一想到二弟战文的尸首被送回府中时的惨状,战宇的心脏猛地一缩,拳头骤然攥紧,额上的青筋“蹦蹦”直跳。 王展在一旁瞧得胆战心惊:眼前这主儿是位杀神,可惹不得。 为了自家性命安危着想,他决定还是闷声大发财吧!别再仇没报、气没出,惹得这位杀神兴起,一剑劈了自己,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王展一瘸一拐、挨挨蹭蹭地挪到旁边,扒着灌木丛朝下面张望着。 景嘉悦带着部将、军兵朝着新远县疾驰了两里地,眼前突地闪过一带墨色山隘来,黑黝黝,仿佛一条巨蟒盘伏在大地之上。 她急勒住马,细细看了看,问随在身边的当地向导道:“这是何处?” 那向导陪笑道:“回将军的话,这山叫青蟒岭,蜿蜒几十里……” 景嘉悦皱了皱眉:“新远县还有多远?” 那向导笑眯眯道:“再往前几里地就到了,就在青蟒岭圈起来的一个山坳里,易守难攻。” 易守难攻你笑个什么劲?景嘉悦极不喜欢这向导脸上的笑意,绷着脸道:“本将军知道了!” 她一旋马,想要下令继续赶路,却不防那向导突地惊叫一声:“那儿有人!” 景嘉悦一惊,不待她顺着向导指点的方向看清楚,喊杀声骤起,一哨人马从密林中跃出,看衣甲旗帜显然是北郑军队无疑。 竟然有埋伏!景嘉悦诧异万分。 由不得她多想,那支人马已经冲杀了过来,为首一员将朝着她亮出兵器,脸上则是狰狞的表情。 到这份儿上了,还多想什么啊?打吧! 景嘉悦一摆手中长刀,高喝一声:“儿郎们!给我杀!” 登时,两军战作一团。 那支北郑军队明显不是王军的对手,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被杀了个七零八落。 为首的将官枪法不俗,本来是和景嘉悦战到了一处的,他眼瞧着身边的兵将越来越少,眼中不由得露出惊慌神色来。他掌中的□□一拨,架开景嘉悦的长刀,鄙夷道:“娘们儿就是娘们儿!以多胜少,算什么能耐?哼!” 景嘉悦平素最恨者,就是别人拿她是女子说事儿。此刻听到对方如此说,立时火撞脑门,嗤道:“废什么话!女子怎么了?今日就让你死在女子的刀下!” 说着,磕开那将官的枪柄,刀刃劈头盖脑地砍了下来。 那名北郑将官慌忙躲开,一拨战马,跃出圈子,同时道:“有能耐单独来战!带那么多人,搬嫁妆吗!” 说罢,扭头便纵马朝着密林深处跑了去。 景嘉悦被他气得杏眼圆瞪。她脾气本就火烈,又是从小娇生惯养,堪称大周京城一霸的,除了宇文睿谁敢这么奚落她?这一瞬,她也顾不得多想这支北郑军队来得蹊跷了,一手掣刀,一手狠拉缰绳,也纵马追了下去。 “将军!” “将军!危险!” 她手下的副将和亲兵料理了手中的敌人,眼看着景嘉悦急追对方主将去了,都预感到大事不好,唯恐她有什么闪失,也慌忙跟了去。 北郑军队如鸟兽散,只余满地的死尸和凌乱,连那名向导,也不见了踪影。 北地初春的风,着实有些锋利,裹挟着丝丝凉意扑在景嘉悦的脸颊上,一层复一层。 景嘉悦头上戴着银盔,盔面遮盖不到的地方,被劲风割得生疼。也因着这劲烈的春风,她狂追了百余丈之后,心中的躁怒也渐渐平息了。 这支北郑军队何以知道自己的行踪的? 纵然是猜到王军可能攻打新远县,沿途事先埋伏下人马来个突然袭击,却为何只有区区百余人?战斗力还是这样的弱? 景嘉悦越想心中的疑惑越深,更觉不安起来,她于是缓下步子。她的战马终于得了主人的命令,四只马蹄“踏踏踏”地踢在地上的硬土上,打着响鼻喘着粗气歇息。 “将军!” “将军您没事吧?” 她手下的军马也追了上来。 “不妨事!”景嘉悦道。 她这时才发现此处景致独特,竟是和之前的密林灌木绝然不同—— 中间一条狭长的山路,蜿蜿蜒蜒直到转过弯去看不到尽头,方才那名北郑将官就是沿着这条路跑没了影儿的。山路两侧是高高的山石和疏密不一的灌木丛。 这是明显的两山夹一沟的格局啊!这两道山石子里,当真要埋伏下什么,还真是不容易被发现…… 景嘉悦心中越发的不安,银牙一咬,急转马头,“快走!退出去!” 可她的话音刚落,“嗖”的一声过后,她身后的副将应声栽下马去,一命呜呼了。紧接着,山石子后面的灌木丛中人头攒动,铺天盖地的箭矢朝着她和她手下的兵将射了过来。 宇文睿的中军距离前线并不远。此刻,她正在帐中翻看着前方的军报,书案的另一侧躺着景砚的回信,她只要一撩眼皮就能看得到。 宇文睿看了几眼,心中越发燥得慌:不因别的,皆因景砚回信中的内容。 对于她提拔景嘉悦为监军使一事,景砚极不赞同,措辞略严厉了些。宇文睿看罢极是不快,这么久没有阿嫂的消息,她丝毫不回应自己的思念和担忧,甚至不提近来日子过得怎么样,只一个劲儿地质疑自己用人的能力。也许,在她的眼中,重用景嘉悦也是“任人唯亲”“恣意妄为”的证据吧? “啪”—— 宇文睿合上军报,随手撇在书案上,绷着小脸儿生闷气。 魏顺偷眼瞧了瞧这主子气鼓鼓的模样,暗暗缩了缩脖子,假装自己不存在。 突然,帐外传来纷纷扰扰的声音,有凌乱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吵闹声。 “陛下!我要见陛下!”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慌乱而急切,气都像喘不匀似的。 “什么人?”宇文睿道。 外面那男子显然是遭到了卫兵的阻拦,挣扎间,他隐约听到宇文睿的询问声,如闻神偈,不要命地扯开嗓子高叫着:“求陛下快去救景将军!景将军中了埋伏!求陛下……” 只这一嗓子,话音还未落到地面,他面前的帘帐突地被掀起,他胸前的衣襟被宇文睿猛地一把抓住,他的眼中映出一双焦急狰狞的眸子来—— “悦儿她怎么了!” 来人正是景嘉悦的亲兵之一。 景嘉悦一行被事先埋伏在山谷两侧灌木丛中的北郑人围了个实诚,铺天盖地的雕翎箭如急雨一般倾泻而下。她心惊之下,边拨打着射来的羽箭,边带着部属急向后撤。可怜那些普通的兵士,没有她那般高的武功,接二连三地死在了乱箭之下。 景嘉悦又羞又恼,她深恨自己不该误入了北郑人的圈套。眼前的亲兵多是追随他父亲多年,甚至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怎么忍心让他们因她而死? 如今,该当如何? 正焦虑间,之前要命的丛丛羽箭骤然不见了,随着震天的喊杀声,从山谷两侧涌出无数军兵,为首一将,黑马,墨铠,皂袍,一杆方天画戟直直朝着景嘉悦攻了过来。 就在羽箭停歇的瞬间,景嘉悦神情一震,冲着身后的还没倒下的几名亲兵高喝道:“你们几个!速去!速去寻救兵!快!” 那几名亲兵闻言一怔,紧接着异口同声道:“我们要和将军在一处!” “罗嗦什么!拿本将军的命令做耳旁风吗!”景嘉悦怒道。她此时已经明了,今日这局,就是为了取她的性命的。她一死不足惜,总归是她自作自受,但剩下这千八百人,他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若有援兵能及时赶到,救得一个算一个吧! 景嘉悦心一横,丢下一句“还不快滚”,便朝着战宇迎了过去…… 宇文睿已经来不及听那亲兵叙述细节了,脑中只盘旋着一件事:悦儿有性命之危!而自己,必须马上去就她! 魏顺眼睁睁看着皇帝劈手摘下挂在一旁的宝剑,又从兵器架上擎过枪袋,夺门而出,就穿着惯常的素白龙纹箭袖,盔甲都没披上一丝丝儿,扳鞍上马。 “池刚,马上带着你的人,随朕出发!”宇文睿一叠声地吩咐着。 池刚是负责护卫她的,手下也不过五百人…… 陛下就带着这些人,去救景将军? 魏顺只觉得头皮发麻。 陛下同景将军情逾姐妹,听到景将军有性命之危,陛下必定心急如焚。这个道理,魏顺懂。可陛下的性命金贵着呢!万一出了什么差池,那后果……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宇文睿将“非攻”宝剑悬在腰间,抽出枪袋中的两支□□,双手一合,“喀拉”一声脆响,一柄长|枪被握在了她的手中,在耀眼的阳光下泛着熠熠银芒。她又一扯宝马遨疆的缰绳,即将跃马疾驰的当儿,突被马头前面的人惊了一跳。 “陛下要做什么?”尹贺张开双臂,挡住了宇文睿的去路,他宽大的袍袖在劲风中“噗噜噜”作响。 “朕要去救景嘉悦!先生闪开!”宇文睿攥着缰绳,怕马蹄子伤着尹贺。 “景将军有难,陛下御前无数勇将……”尹贺双眉拧紧,满目肃然。 宇文睿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可她没工夫在这儿耽搁,耽搁一瞬,悦儿便危险一分,尤其,当她听到尹贺说到“有难”两个字的时候,心中更不痛快,暗自双腿一夹马腹。 遨疆极同人性,腾地跃起,如同长了翅膀般从尹贺的头顶飞过,落在他的背后。 “悦儿是朕手足!朕必须去救她!先生火速调集兵马,随朕而来!”声音伴着“哒哒哒”的马蹄响,回荡在尹贺的耳边,而那声音的主人,已经一溜烟奔远了。 尹贺呆怔,继而便是无奈的长长的叹息。 第162章 血杀 在此之前,任何时候,无论是当年在京城跋扈胡闹的日子里,还是后来在边关历练倾心于云素君时,景嘉悦从没想到过某一天自己会面对这样的局面—— 命悬一线,身边的人一个个、一排排地倒下,血肉横飞。 原来,为将为帅,从不是只有威风凛凛、跨马扬鞭,更多的是责任,更需要的是随时随地的用心用脑。 而这些死去的人,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围在她的身边,护卫着她,追随着她…… 是她的疏忽大意害了他们的性命! 深深的愧疚,强烈的恨意,顷刻间充满了她的胸口,又痛又酸,难受得让她恨不得立毙了这些围住她,砍杀一拨又冲上一拨,似乎多得没法计算的北郑敌兵。 她身边的人,所剩无几,唯有二十几名武功还说过得去的部将和亲兵,身上也早都挂了彩,有的一瘸一拐强自支撑,有的身上的伤口汩汩地流淌出鲜红的血。 谁都知道,失血过多是会致命的。可他们连包扎伤口的功夫都没有,北郑人的刀剑毫不留情地砍斩过来,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是不是自己。 支撑?到底还能支撑多久? 然而,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退缩半步,没有一个人齿缝间蹦出半句“投降”。他们像是心有默契一般,围定了景嘉悦和她胯\下的战马,仿佛这是他们不可动摇的使命。 一杆几乎可用破碎来形容的战旗,在劲风中“噗噜噜”作响。旗杆上的锦缎早被洞|穿、撕扯了几个大口子,唯有上面大大的“景”字隐隐可辨。它紧紧地扒住旗杆,似乎那是它在这世间唯一的支撑。死命攥着旗杆的亲兵,小腿已经被砍断了。他疼得冷汗淋漓、全身发抖,但他的右手还握着一柄血淋淋的刀,每一个试图抢夺、毁坏战旗的人,都被他发疯般地砍杀。 主将在,旗在,战魂便不亡! 景嘉悦的眼眶酸热,双眸充血,身上的银色铠甲因为沾染了太多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鲜血而化作了同内里战袍同色的朱红色。她的长刀上下翻飞,敌兵在她的刀下血肉横飞,俱都成了刀下亡灵。此刻的她,不再是大周英国公府那个娇俏的孙小姐,她是敌人生命的收割者,是来自血地狱的嗜血修罗! 景嘉悦杀退一拨敌兵,高喝一声,她的嗓音,因为身体的疲惫而沙哑,但出口的话语却无分毫的疲态—— “众儿郎!今日我们终归不免一死!索性杀他个痛快!杀一个不赔,杀两个赚一个!本将军陷你们于此地,定会和你们同浴血!黄泉路上,彼此做个伴,也不孤单!” 她说着,手中长刀一扬,直指前方又涌上来的北郑兵:“死便死!杀便杀!莫堕了我大周的雄威!” “喝!杀!”二十几个汉子同时爆发出震彻山谷的吼声,仿佛他们流失掉的生命力,连同他们已经逝去的战友的魂灵,都在这一瞬,于他们的身上,复活了! 就在这时,初初与景嘉悦交手几个回合便退在一旁的战宇分开手下军兵,挡在了景嘉悦的马前。 “贼将!”景嘉悦的嘴角勾着一抹鄙夷,口气更是不屑。 “你倒硬气。”战宇此刻倒是平静得很。或者说,对于景嘉悦的表现,他还是怀有几分敬意的。 人言大周女子掌权,战宇素来不以为然。他从小在男权为尊的环境下长大,在他的意念中,女子就该是柔弱的、美丽的,依附于男子的,以夫君为天、以操劳家事为一生之重心的。他虽然爱慕杨熙,但他只是想娶杨熙为妻子,让她一生一世以自己妻子的身份活着,这对于他来说,是身为男子最大的满足。 可今日,他所见到的景嘉悦,完全颠覆了他之前对于女子的认知。当初他得知二弟死于周廷贵介女子之手的时候,除了强烈的恨意,更有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对于二弟的鄙夷—— 竟然死在一个女人的刀下,当真可耻得很! 此刻,战宇懂了,这个女人,不是普普通通的女人。即使她莽撞,即使她性子火烈,但她的战意、她所受到的部属的爱戴、她的不屈、她的英武,绝不逊于任何一个长久征战沙场的男子。 战宇自问,若自己处在景嘉悦的境地,会如何? 如果这个女子不是仇人,单凭这份胆气和烈烈英风,他倒是很想同她为友……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在脑海中,就被战宇强行压下去:眼前的,是杀害二弟的仇人,他与她,注定,不死不休。 他一抖掌中的画戟,冷然道:“景嘉悦!你可知你今日为何会死于此地?” “莫说大话!谁死在此地,还不一定呢!”景嘉悦气势倒足。 战宇双目一凝,凛然道:“死到临头,尚不自知!让你做个明白鬼!当初被你砍杀害死的少年将军,还记得吗!” 景嘉悦略一思索,便知道他所指,冷笑道:“你说那个倒霉鬼?不知廉耻地想到我大周驻地打秋风,被本将军一刀砍了脑袋的?哈!怎么,他是你亲戚?” 战宇咬牙切齿道:“那是我亲弟!你杀我亲弟,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景嘉悦嗤道:“有那种亲弟弟,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战宇闻言,横眉立目,“我本敬你勇毅,但,杀弟之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景嘉悦在马上把刀一横,“要打便打,啰嗦什么!” 战宇再不多言,擎着画戟,便朝景嘉悦刺了过去,被景嘉悦一刀格开。 战宇招未使老,甫一碰到景嘉悦的刀杆便画戟后撤,一旋,又横扫向景嘉悦的心口处。景嘉悦大惊,忙再次吃力格挡。 两个人展眼间便打了十几个回合,其中包括景嘉悦的亲兵冲上来护卫,被战宇的画戟挑飞了几个。 景嘉悦则越战越吃力,战宇的战力和临战经验,都远在她之上,只十几个回合,她便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紧接着,又有两名亲兵倒在了她的面前,景嘉悦咬牙喝道:“我才是你仇人!要打,冲我一人来!” 战宇已经杀红了眼,狰狞着面孔,掌中画戟一招急似一招,一招狠似一招,“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活!” 又是十几个回合,景嘉悦身上的战袍已经被血水和汗水浸透了。她只觉得双臂酸弱得使不上力气,双腿发麻几乎要撑不住马镫,一阵强似一阵的晕眩感侵袭着她。她知道,这是身体累极的自然反应。 看来,就在此刻,自己便要命丧在这里了…… 景嘉悦的心口上划过一丝凄凉:若自己死了,祖父、父亲、母亲……他们都会伤心欲绝吧?幸好母亲又有孕了,不论是弟弟还是妹妹,能来到这个世上,会让他们心里好受些吧?但愿,这个即将降生的弟弟或者妹妹,文文静静,不要再像自己一般惹长辈伤心……只是,可惜了,君儿,此生注定无缘…… 这一刻,景嘉悦特别庆幸云素君对自己并未动情。至少,自己死了,云素君不会十分伤心。 若干年后,君儿是否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小疯丫头,一心一意只想,娶她为妻? 景嘉悦在马上摇摇欲坠,战宇的画戟直直朝着她的心口刺来。 她的嘴角忽的噙上一抹笑意:此生,便如此了结了吧!但愿,来生,莫再连累了别人,莫再胡闹…… 刺目的阳光下,银光烁烁的戟尖眼看着便要刺入心口—— “啪”! 不知从哪里来的什么物事,突然飞至,磕开了战宇画戟的枪尖。 战宇一惊之下,手腕不由得一抖,画戟随力道一歪,错开了景嘉悦心口的要害处,却也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她的腹间。 皮肉被生生破开,鲜血从伤口处迸射而出,顷刻间染红了景嘉悦的马鞍。她闷哼一声,直接栽倒到了马下,跌入了层层难分敌我的死尸中。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着实出乎战宇的意料之外。待得景嘉悦跌落下马,他抽回染血的画戟,凝了凝神,才看清楚刚刚磕开自己兵器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根掺了金丝的华丽马鞭,不,不是一根,此刻它已经断做两节,躺在了战宇的马前。 何人?能有这份功力?这等内力…… 不容他多想,电光火石间一人一马突袭到他的面前,白马,素袍,晃人二目。 来者正是宇文睿。 她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闯入山谷中便被黑压压的北郑军兵和遍地的大周捐躯将士惊呆了—— 若是部下都这样了,悦儿会怎样? 宇文睿不敢深想下去,纵遨疆杀入重重包围,掌中银枪抡起,刺、挑、扫、砸,甚至不惜用内力震开人丛,如此左突右冲,竟生生把北郑包围圈撕扯出一个口子。她既动了杀心,手下便毫无留情,以她的修为,这些小兵小将怎是对手?是以,不过一会儿,她就杀出一条血路,北郑军兵惊得后撤,而此时正是景嘉悦与战宇战得正急的时刻。 宇文睿一眼便看到了浑身上下如血葫芦般的景嘉悦,对上那皂袍画戟的敌将,显然是快要支撑不住了。战宇的画戟刺向景嘉悦心口的当儿,宇文睿来不及多想,顺手抄起挂在马侧的马鞭,运尽全力飞了过去,好歹砸偏了那杆画戟攻击的方向,不至于一招要了景嘉悦的命。 战宇怔忡的眨眼功夫,宇文睿已经跃马飞奔至景嘉悦的跌落处,俯身探手,攀住景嘉悦的衣带,单臂一运力,将景嘉悦扯到了自己的身前,搭在马鞍上。旋即,她一夹马腹,左手护住景嘉悦令她不至于再次跌落,右手银|枪一抖—— 伴着呼呼风声,烁亮耀眼的枪尖直朝战宇的面门刺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得战宇都来不及反应。 不过,他到底是战场骁将,临阵应变的能力极是充足。宇文睿的枪尖刺向他的一刻,他双手扣住画戟的杆用力向外一磕。空气中立时传来硬物相撞的脆响,两个人都是暗暗心惊,对对方的实力都有了更多的认识。而战宇更觉震惊,因为就在交手的一刹那,他看清了宇文睿的衣着—— 女子。 战力极强的女子。 箭袖上绣着五爪金龙的女子。 这些特征,试问:整个周廷可还有第二人? 宇文睿那一枪自然是虚招,她无意与战宇多做纠缠。二人兵器相撞的同时,遨疆便已经带着她和重伤失血昏迷的景嘉悦抢出了半个马身。二马一错,遨疆骤然跃起,远远落在战宇的身后。 宇文睿银|枪一晃,平扫向面前挡住自己去路的北郑军兵,并暗运内力于枪杆。只听得一阵阵惨呼,接着是一片北郑兵扑倒在地,无不口吐鲜血,身子骨儿差些的,已经昏厥。 宇文睿马往前冲,手上动作却是不停。她手腕又一抖,枪杆再次反方向回扫,北郑军兵又倒下一片。 她仗着一身修为、掌中神兵和胯|下宝马,硬是闯出一条血路,踏着北郑人的尸体,一路浴血,绝尘而去。 战宇惊呆了。 就在这时,宇文睿冲杀进来的那条路上喊杀声震天,显然是周廷兵马随之赶到了。 战宇死死盯着宇文睿远去的背影,眉头拧紧,他知道,现在不是和景嘉悦清算仇怨的时候。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若能把周廷皇帝杀死,哪怕只是擒住她,这场仗就不用再打了。 战宇一挺掌中画戟,高声吩咐手下副将带前队扛住周廷兵将的冲击,他自己则一马当先,带着后队,直奔宇文睿跑远的方向急追了去。 遨疆是宝马,可就算是神马,也是有极限的。飞奔突袭,战场冲杀,如今又狂奔逃遁,它已是疲惫不堪,何况背上的不止宇文睿一人? “遨疆?你怎么了?”马上的宇文睿也觉察出了异样。 遨疆竭尽全力地奔跑,体力却难以为继,几次趔趄,险些把宇文睿颠下马去,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宇文睿心急如焚:遨疆快要跑不动了;身后的追兵声音越来越清晰,意味着离自己越来越近;方才,她无意中碰触到景嘉悦的身体,满手的鲜血…… 如此下去,遨疆迟早力竭,悦儿迟早失血而逝,最后谁也逃不掉。 若是…… 耳畔的风声呼啸,两侧的景色无暇细看,宇文睿在马上疾驰,牙关紧咬。 又近了,追兵又近了,她已经能隐约听到北郑军兵喊打喊杀的声音。眼前景致突地一变,现出两条岔道来。 宇文睿猛地掣住马缰,遨疆“希律律”一声咆哮,两只前蹄腾空扬起。 她跳下马来,急急解开景嘉悦腰间的缚甲丝绦,也顾不得满手满身蘸上鲜血,把景嘉悦的身体紧缚在马背上。遨疆喷着响鼻,不安地原地踏步。 做完这一切,宇文睿伸臂搂住遨疆的马颈,“遨疆乖!快,快带着悦儿沿这条路跑!跑得越快越好!” 她松开手臂,遨疆却一动不动,只拿脖颈使劲蹭着她的手臂,一双眼睛水盈盈的。 宇文睿顿时心如刀绞,忍下痛意,斥道:“你不听朕的话了吗!朕怎么把你从小养大的!朕让你如何便如何!难道朕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吗?” 遨疆还是蹭着她的手臂,四蹄不安地原地“哒哒哒”踏着。 宇文睿心一横,她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远远撤开,冷冷地道:“你敢再耽误朕的正事,朕就不要你了!” 遨疆最后留恋地看了看她,水汪汪的眼睛中溢满了不舍,突地扭转身去,又是“希律律”的一声长啸,四蹄扬起,朝着一条岔路狂奔了去。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 宇文睿孑然而立,估算着北郑追兵的距离。她的长|枪因为挂在马侧,没来得及摘下,此刻能陪伴她战斗的,就只有—— “呛啷”—— 长身玉立,青锋在握,山中的罡风吹拂起她的长发,素色箭袖上的五爪金龙龙身上溅着点点血痕,仿佛那金龙是浴火涅槃重生的一般。 战宇第一个追上来,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宇文睿。他的心脏因为眼前的人猛地紧缩了两下,这样的女子,让久经沙场、以武为尚的他,觉得,世间至美,莫过于此。 肃杀之美,武道之美,嗜血之美…… 战宇的脑中骤然现出这些字眼儿来。霎时间,他竟然觉得自己的出现,唐突了这抹世间至美。 他犹豫的当儿,宇文睿却忽的动了。剑光灼灼,“非攻”宝剑直取战宇身侧的战将。那名北郑战将反应过来的时候,剑尖已经逼近他咽喉,他也只来得及瞪圆了双眼,剑尖立时穿喉而过。他被挑落下马,宇文睿一个旋身,端坐在他的马上,催马朝着另一条岔路口跑了下去。 这一系列动作兔起鹘落,众人只来得及眨了两下眼睛。 就这么……又跑了? 战宇真的急了,什么都顾不得了,大喊一声:“放箭!” 他下令的同时,宇文睿已经跃马窜出去两三丈远,听得这一声,忙加紧狂奔。 “嗖嗖嗖”…… 丛丛羽箭应声而至,宇文睿边跑边凭着感受用长剑拨打身后的羽箭。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她修为再高,也架不住铺天盖地的羽箭,一个不防备,左肩头便挨了一箭,钻心地疼。宇文睿痛得呲牙,俯身在马背上,却不料战马也挨了流矢,一个趔趄,害得她在马上一栽歪。 顾不得了!宇文睿强忍着痛意,左掌在马臀上用力一拍,那马吃痛,受了惊吓,疯了般狂奔而去。 “追!”战宇看得清楚,带兵直追。 走投无路是怎样的感觉?绝处真的能逢生吗? 只有身处其境的人,才会知道,生死关头,那些根本来不及想。 身后是万丈悬崖,身前是无数追兵,身侧的马已经口吐血沫委顿在地,宇文睿左半边的衣衫已经被自己肩头溢出的鲜血浸透,她却还在心中庆幸:亏得没让遨疆朝这条路跑。 面对这样的对手,战宇由衷地敬佩。他扳鞍下马,和他手下的兵将,黑压压地逼近至宇文睿身前丈余远。北郑军兵各执兵刃,更有弓箭手箭搭弦上,箭头簇簇,直指向宇文睿。 “阁下是周廷皇帝吧?”战宇抱拳行了半礼。 “你是何人?”宇文睿双眸冰冷,用右手的“非攻”剑尖撑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方才她被重伤的战马甩到地上,摔得不轻。 “在下大郑神威将军战宇,”战宇依旧恭敬,又抱拳道,“阁下既已如此,在下无意为难,请阁下束手,莫做无谓挣扎。” “哈!你倒打得好如意算盘!想擒了朕,迫我大周就范吗?”宇文睿不屑嘲道。 战宇蹙眉,这位周廷皇帝虽然是女子,却硬气的很。他敬她人品武功,但此人若不能束手就擒,就绝留不得,万一周廷的援兵追来…… 绝不能做妇人之仁! 战宇终于下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宇文睿一揖到地:“那就只好……得罪了!” 他直起身,手一挥,“放箭!” 说罢,下意识地闭目,不忍再看。 这样近的距离,加之身上有伤,宇文睿修为再高,又能躲过几支? 最终,她也只是拨开几支射向要害处的,素白的箭袖已经全部被染成了鲜红色。 她吐了几口鲜血,嘴角还挂着一抹朱红色,衬得脸色愈发的苍白,可她的眸光依旧冰冷不屑:“想拿朕的……朕的尸首去邀功?想得……倒美!” 她凭借着最后一丝力气,后退,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踩下去,都是一个血色的脚印。 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连弓箭手都不忍再拉动弓弦。 战宇只觉得那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头,生疼。他知道这位周廷女帝要做什么,可他内心深处竟是不愿阻止的。 士可杀,不可辱…… “喀啦”—— 血色的战靴踩在悬崖边缘,薄薄的山石不堪重负,几小块碎落,坠落至不知名的渊薮深处。 宇文睿缓缓仰头,对上天上耀目的日轮,脸上突地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砚儿,对不起,不能护你、陪你一生了……” 猛然转身,她纵身跃下悬崖,再也不见了踪影。 第163章 惊梦 国事繁忙,前朝、后宫的一应大小事务,现在都要景砚一肩挑起,日日都被充斥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闲暇去思念那个远方的人。她的身子骨一向称不上壮健,这般辛劳下来,每日都深感疲惫。是以,她渐渐养成了习惯,即午膳后半个时辰,定要小睡一会儿。 往日里,因着身心俱疲,景砚差不多都是黑甜一觉,无知无觉地睡到醒来。可是今日—— 四周黑漆漆的,不见丝毫的光,更不见半个人影,却有声音。初时隐隐约约缥缥缈缈的,紧接着渐渐清晰了起来,似是有无数的人在同时喊着吼着,有无数匹战马狂奔疾驰…… “哒哒哒”—— 战马的四蹄踏在土地上,仿佛踏在了景砚的心尖上,震荡起铺天盖地的尘烟。景砚的心,亦随着那起起伏伏的杂乱声音紧缩着。 她什么都看不到,可是她却觉得异常害怕,比有人用利刃比着她的心口都令她恐惧千万分。 “快……快跑!” 景砚听到自己的心底里骤然迸出这样一句话。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要说这样的话,分明,她不是在对自己说。那么,又是在对谁说? “唔……” 坤泰宫中,华丽繁复的床榻上,幔帘垂下,遮住了内里紧闭双眼、身体缩聚成一团的瘦削女子。她的右掌正无意识地抚向左侧心口处,两道好看的眉毛此刻纠结成一团。这番情景,任谁看了,都能猜到她正经历着心口疼痛的折磨。 梦魇中的景砚,眼前原本黑黝黝的天地间突地徐徐泛上一抹血红色。不错,是血红色。 光景骤变,她的面前现出绵延起伏的群山和……一道断崖。 景砚的心脏又是一阵猛缩,因为,她看到了一个血红色的人影,从断崖前面的阴暗中氤氲而出。 那个身影,她最熟悉不过。 还有那人的衣衫,是曾经自己一针一线缝就的,一针一思恋,一线一牵绊,她把自己所有的眷挂与盼望都缝了进去。她盼她平安,盼她顺遂,盼她无忧无虑,可,为什么,她记得分明,那是件素白色的衣衫,此刻却变成了血红色? 又是血红色! 景砚的喉咙像是被死命地扼住了,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没法再顺畅—— 那人右手握着的剑,是那把再熟悉不过的“非攻”宝剑,为什么剑尖会被拄在地上?为什么从剑柄上会流淌下刺目的红色的血,一直淌到地面上,洇红了那人所处的地方?仿佛那人正立于……血海地狱? “砚儿,对不起……” “砚儿,不能护你一世了……” “砚儿……” 那人就这样看着她,出口的话语句句戳在景砚的心脏上,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因为那双曾经灵动、漂亮的大眼睛已经失了灵气,两行血线正从其中缓缓淌下,滑下脸颊,最终没入殷红的衣领中。 “不——” 景砚痛呼出声。她挣扎着想要冲向那人,她要抱紧她,因为后面是断崖深渊;她要为她止血,为她疗伤,景砚怕那些红色的液体,怕它们从那人的身体里流出…… 然而,无论她怎样挣扎,身体都无法动弹分毫。 霍然间,一簇黑雾自断崖下升起,如一只黑色的巨手,猛地卷住那人的身体,只一刹那,便将她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无忧!” 床榻上,景砚急呼一声,忽的睁开双眼。她惊恐地紧紧瞪着床榻顶上端丽的纹饰,一重复一重的冷汗顺着毛孔扑簌簌而出,浸湿了她贴身的寝衣。 在外面当值的秉笔,原本倚着墙壁,困得耷着眼皮脑袋直磕头儿的,这一声惊呼把她的瞌睡虫都给吓没了。 “太后?太后您怎么了?”秉笔小心地在幔帘外轻声地问道。 刚才太后那一声,真可用凄厉来形容了。若听的没错,唤的是陛下的小名儿吧? 幔帘里没有回音,秉笔心里有点儿慌,顾不得了,连忙轻卷起幔帘,见景砚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头顶上的花纹,攥着杏色锦被的一只手在瑟瑟抖动。 秉笔也是一抖,“您做噩梦了?奴婢扶您起来?” 秉笔说着,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扶起景砚的身体,又从一旁扯过大迎枕,想要倚在景砚的身后,好让她坐得舒服些。 景砚呆滞一般由着她服侍,却在起身的一瞬间惊见罗汉榻上自己的针线盒子,里面还静静地躺着忙里偷闲替宇文睿绣了一半的荷包,那朱红色的丝线格外刺目,如同梦中…… 景砚的心脏像是被猛力重击一下,痛得难挨,她登时喉间一甜—— “呕……” 一口鲜血喷在了杏色锦被上,触目惊心。 “啊!奴婢去寻太医!”秉笔盯着那团子殷红色的血,又痛又怕。难道太后的心疾症复发了? 她于是不敢耽搁,也顾不得唤别人来侍奉,拔腿便要走,却被景砚一把扯住了。 “别……”景砚的嘴角上还挂着一抹血线,拉着秉笔衣襟的手背上青筋隐现,脸色苍白得可以,看着着实可怜可叹。 “可是太后,您……”秉笔还是打算劝上一劝。 景砚无力地摇了摇头,“哀家无事……不妨的……” 她的心头同时涌上凄凉与无助,她可以笃定一件事:无忧出事了!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不过。自从当日服了眠心汤,心疾已无大碍。之所以吐血,是因为某种牵连—— 她的身体里流淌着来自宇文睿心口的热血,从那时起,她与她之间便有了无法扯断的牵连。所以,宇文睿难过的时候,她也会心中涩涩的不舒服;宇文睿受伤的时候,比如被夺去……那遭,她也会随之不好受;便如每每接到宇文睿的来信,那些欢悦、那些思恋也会强烈地牵动她的心跳为之欢悦、为之思恋。而今,那个可怕的梦,竟致自己口吐鲜血,便意味着,那不仅仅是梦,更是某种现实的反映。 若是如此,景砚怎能不怕? 如果这还不足以证明什么,那么紧接着云素君突然的求见则让景砚的心更沉了几分。 安和郡主脚步匆忙,等不得侍女的回报就自己闯了进来。景砚也只将将在寝衣外披了一件披风,见到云素君的一刻,她就知道,云素君此时心中的慌乱绝不亚于她。 云素君素着面,鸦发随意地束在脑后,仍有几缕散在额侧。这倒也罢了,她身上的水色裙衫任谁都看得出是家居的装束,一只衣袖上还沾着几颗墨点。她连外裳都没来得及穿,可见出门时的焦急之状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类似的不安与牵挂神色。 “见过太后!臣失仪了!请问太后,可有陛下的什么消息?”云素君敛衽一礼,连珠炮般地吐出,同她往日里端庄温润的风格实在是相差太远。 景砚的眉头一直就没有舒展开过,此时此刻,她哪里有心思在意什么守礼不守礼的? “郡主也……”云素君照料宇文睿若许年,如亲母,似亲姊,那份牵挂早已经渗入了骨血之中。若宇文睿有事,她不可能没有察觉。 云素君怔了怔,坦言道:“臣在家中歇午觉,梦见陛下……还有景嘉悦……” 她深吸一口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景砚的心脏又是一阵绞痛,强压下喉间再次涌上来的腥甜之感,她晃了晃神,像是对云素君说,更像是对自己说:“边关路途遥远,再快的马,没有两日,绝到不了……” 那便意味着,即使皇帝此刻出了什么意外,也要两天之后才能知道。 两天啊!二十四个时辰!日出日落,日落日出,要如何煎熬得撑得过去? 景砚无力地闭上双眸,梦魇中宇文睿的样子,平日里宇文睿的样子,还有……那日,她在自己怀中痛得冷汗滴落却倔强支撑的样子…… 寿康宫内,景砚长跪于地,“求母后主持大局!” 一个头磕在地上,景砚的脑中划过惊悸:曾经,她斥责过宇文睿多少次?斥责她胡闹。可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算不算胡闹? 没有确切的消息,没有边关的急报,只因为,一个令人惊恐的梦,便慌了手脚,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景砚啊景砚,你如此这般,可是疯了?可荒唐? 她咬着嘴唇,深至见血,失血的疼痛,唤回了她的几分神魂。 她自问是理智的,然而这一遭,她要为那人疯一次,荒唐一次! 试问:谁能视自己的挚爱陷入危难而无动于衷? 挚爱…… 景砚的心尖簌簌颤动,突然面对这样的认知,她很有些不知所措。 像做了一个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梦,只是,梦有多长,痛便有多重,像在烈火中翻滚,又像是被世间最锋利的刀刃一下一下的凌迟,痛得人只想快些死去,就不必再受这无边的折磨了。 黑暗,殷红,刺鼻的血腥味,还有汩汩的、几乎要胀破耳膜的流水声…… 突然,眼前划过一道光,一道白光划开了密闭的世界,终于,眼前的光景有了几分人间气象。 宇文睿缓缓地睁开眼,初时有些模糊,紧接着眼前的光景清晰了起来,只不过,似乎哪里不对劲儿。 她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带给自己的,是撕裂般的疼痛—— “唔……”宇文睿闷哼出声,音线破碎,仿佛完整的布帛突然被人生生地扯开了一道大口子,风便呼呼地灌了进来。 急匆匆的脚步声,因着她的痛吟而骤然响起,越来越近,直到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醒了?”来人沉着脸,表情冷冷的,似乎并未因她的醒来而有什么情绪的起伏,可是,无论是谁看到,都会发现她的眸子中闪过晶亮的光芒。 宇文睿吃力地眨眨眼,心底里却是一沉,因为她惊觉自己的视线只有右侧一半是完整的,而左侧的,哪怕眼珠只是微微一动,都是难耐的疼痛。 “柴……柴师姐……”她吃力地开口,面部的肌肉因为疼痛而不由得扭曲。 柴麒照旧冷冰冰的,嘲道:“还认得我,没摔傻!” 宇文睿:“……” 沉默一瞬,宇文睿忍不住再次开口,“你……救了朕?” 这一回,柴麒没回答她,只是鼻腔间凉凉地“哼”了一声,表情诡异的很。 宇文睿无暇去细思柴麒那副表情背后的深意,她有更急切的问题要问—— “朕的……朕的左眼,是不是……废了?” 第164章 怪异 “朕的……左眼,是不是……废了?”宇文睿的声音中透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恐怕没有谁在面对这样的状况时,还能淡然处之吧? 柴麒听着她虚弱的问话,眉峰不经意地挑了挑,目光不由得落于她左脸颊斜斜绑缚着的,连左眼一同盖住的细麻布上。想来,那处伤口如斯深,应该挺痛的吧?痛得麻木,于是令人生出了某种错觉? 柴麒这般想着,眉峰不禁又是一挑,同时淡淡地“嗯”了一声。 宇文睿登时颓然。她才十八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时节。即便她是皇帝,女子爱美的天性也是无法泯灭的。若是从此之后她成了“独眼龙”……她此刻全身痛得要死要活的,可就算是全身的骨头都节节寸断,那份痛苦也比不过废掉一只眼睛的痛苦,那简直胜过凌迟。 宇文睿觉得她的整个世界已经因为柴麒那个“嗯”字而崩塌了。 “你何苦唬她?”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在宇文睿听来,则如闻天籁。 杨敏的身上依旧是最普通不过的一袭青衫,一瀑青丝用一根最普通不过的玉簪束起,瘦削,白净,怎样看来都是个最普通不过的江湖女子。宇文睿却不这样想,她唯一尚能视物的右眼盈上了一抹热切—— “小八……姐姐……”声音依旧暗哑无力。 杨敏听到她这一声呼唤,又凝着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裹着伤口的细麻布上有几处还隐约有殷红色的血渍渗出来,眼圈先红了。她将手中端着的木制托盘放于桌上,侧着身子在柴麒的对面坐下。 “喝药。”她素来寡言,即使再关心宇文睿也不会全然表现出来,可是那份小心翼翼的动作和柔和的语声已经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真实的想法。 宇文睿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哑着嗓子不甘心地追问,“朕的眼睛……” 杨敏转过脸,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无妨。或许是被锐物戳入了左面颊,划了一道口子而已。” 她难得一次说这么多个字。其实,何止是“划了一道口子”那么简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漂亮的眸子未被伤到。杨敏此时想来,也是心有余悸。 宇文睿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顿觉左眼疼得也不那么狠了。她受伤极重,精力不济,哪里有多余的精神头去细思杨敏的话里有几分是哄骗自己的?她恹恹的,就着杨敏手中的勺子喝了几口药汤。 所谓“良药苦口”,药汤子自然好喝不到哪里去,可说是又苦又涩。不过,一则宇文睿伤得重,全身的伤口无一处不在折磨着她,二则因为受伤,她的经脉也受了损,五感亦被殃及,所以,药虽苦,对她的影响并不大。 柴麒坐在另一侧,眼睁睁瞧着杨敏舀起一勺药汤,喂给躺着的宇文睿,又轻柔着动作用帕子拭干宇文睿嘴角边溢出的药汁,接着又舀起一小勺,喂给躺在那儿很是欠揍的那小东西…… 那双手啊,素净,修长,无处不隐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 那可是一双可挽弓射日,可夺人性命于顷刻间的手啊!怎么就……做起了这种喂熊孩子吃药的勾当来了呢? 柴麒紧紧盯着那双手,脑中突地冒出来“杀鸡焉用牛刀”这么一句话来。要换做是她,还温柔?还小心翼翼?还替那熊孩子揩拭溢出嘴角的药汁?哼哼!先痛骂她一顿,等她好利落了,再狠狠地揍她一顿,让她知道什么当为、什么不当为才是正经! 柴麒默默地磨着牙,横着眉毛瞪了宇文睿一眼。 宇文睿这会子基本上小废人儿一个,哪里顾得上柴师姐怎么瞧自己?倒是杨敏,觉察到柴麒目光的不善,手上的动作一停,抬眸,蹙眉,接着便继续垂眸喂躺在那儿的熊孩子喝药了。 她什么都没说,柴麒却感知到了她眼中的深意,无非就是“她伤成这样,你就不能让她好好养伤吗?”“有什么想说的,等她伤好了,再说不迟”云云。 柴麒登时觉得自己成了坏人,好像自己不盼着那熊孩子好似的!而事实是,她比谁都盼着那熊孩子能好好的。偏偏那熊孩子,不好好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再看向杨敏细心地喂宇文睿的时候,柴麒更不舒服了,胸口像是堵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熬药,喂药,精心照料……哼哼!你怎么不洗手作羹汤,入宫侍奉她去?反正她是皇帝,多个侍奉她的妃子,谁又能说出什么来? 宇文睿被喂下了大半碗药,继而昏昏沉沉地再次昏睡了过去。 杨敏放下药碗,替她掖好被子,又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不再滚烫了,才稍稍放心,不由自主地长舒一口气。 柴麒真是再也看不下去了:这世间还有天理吗?躺着的那个,作了这么大的祸事,不光有人救她,还温柔体贴地照顾她!反观自己,师父不管自己了,小师妹是个不省心的熊孩子,亲弟弟还……眼前这人,还欠着自己一条命呢,就这么不知遮掩地对别人好去!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豁然起身,推门,疾步而出—— 她得出去透透气,这屋子里,待不得了! 杨敏本来是凝着宇文睿的睡颜的,突觉眼前的光亮被人影挡住了。她微微诧异,抬头,见那人已经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那英气挺拔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杨敏的眸色一黯,微垂下头,她听到了自己心底里无奈的叹息。 宇文睿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四周昏昏暗暗的,想来已经是夜晚了。 她努力地动了动身体,痛,极痛,痛得感觉不出来究竟哪里在痛。 这一次,她好歹不至于没出息地闷哼出声,不过呼吸因为难耐的疼痛而急促了几分,倒是没法避免的。 “又醒了?”黑暗中,柴麒的声音依旧冷森森的。 宇文睿没吭声。她能猜到柴师姐究竟为何生自己的气,她现在无力去同她争辩什么,只能用沉默回答她。宇文睿其实更想知道的是,大周的王军如何了,景嘉悦是否得救了,而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的心思,柴麒怎会猜不透? 鼻腔中“哼”了一声,柴麒开口道:“惹了这么大的祸,你倒还有脾气?” 宇文睿闻言,眉头拧紧,忍着浑身的痛意,用没被遮住的右眼睛使劲儿瞪着柴麒,直到自己的眼睛先酸胀起来。 柴麒又“哼”一声,嗤道:“瞪我做什么?当日我对你说什么来着?师父早就说过,你不可亲征北郑,否则必有血光之灾。你偏偏要拧着来!现在如何了?小孩子家家的,不听人劝最是讨厌!” 宇文睿继续瞪她,口中不服气道:“朕是……天子!”才不是小孩子! “切!天子不听人劝更讨厌!”柴麒才不买她的账,“你该感激那把‘非攻’剑,若非杨敏见到那把剑没在河畔的石棱间,循着水流找到了半死不活的你,你这条小命儿啊,早就交代了!还能在这儿冲我瞪眼睛?” 原来,是小八姐姐救了我! 宇文睿恍然:当年小八姐姐凭“非攻”剑认出了皇兄宇文哲,一箭穿心杀死了她,“非攻”也流落到了郑国;而今,小八姐姐凭“非攻”救了重伤的自己,这份渊源,还真是…… 宇文睿听了柴麒的话,目光不由得在昏暗的屋中逡巡。 柴麒朝天上翻了个白眼,“甭找了!你的小八姐姐已经睡去了。” 哦…… 宇文睿有点儿失落。 柴麒的鼻子被她气得有点儿歪,“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你一天一夜,替你包扎伤口,替你敷药、熬药,又守着你唯恐你就这么过去了,你还嫌她不累啊!” 宇文睿呆了呆:这是什么状况?何时起,柴师姐竟然替小八姐姐说起话来了?一个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一个恨不得冷漠成千年寒冰,不死不休什么的,是说谁来着? “看什么?不疼了?有精神头儿了?”柴麒被她那只大眼睛瞧得很有些心虚。 “王军……如何了?”宇文睿没理她的话茬儿,急急问道。 “还算有个皇帝样儿!”柴麒凉凉道,“你的先锋官夺了威远城,你的军师现在就率全军驻扎在离此不远的新远县外。” 宇文睿心头大松:还好,吴斌已经夺了威远,尹先生也未因自己的意外而乱了阵脚。 却听柴麒冷冷嘲道:“你那位先锋官和那位军师大人,还真是用兵如神、深谋远虑啊!只是谋来谋去,怎么就把你谋成了这副熊样?” 宇文睿脸颊一烫。 只听柴麒又道:“你被发现那处我去细细查探过……” 她说着,瞧着宇文睿,揶揄道:“我大皇帝陛下,您不会是自己从那断崖上蹦下来的吧?英雄啊!了得啊!” 宇文睿脸上更烫了,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柴师姐这张嘴,这么讨厌呢? “朕……朕是为了救悦儿!”皇帝哑着嗓子替自己争辩,话锋一转,急问道,“悦儿呢?悦儿……如何了?” “能如何?”柴麒懒得和一个趴窝的熊孩子一般见识,“还不是躺在你们王军的营地里哼唧呢?” 宇文睿:“……” 不管怎么说,悦儿还活着,真好。 可是,那个北郑的神威将军呢?叫什么战宇的?是被王军打退了,还是被斩杀了? 宇文睿极想快些回到战场上,一查究竟。不过,她也知道,对于一个腿折胳膊折,身上还被穿了几个透明窟窿的重伤者来说,重返战场,只不过是个美好的梦想罢了。 “这是哪里?”宇文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带着疲惫与虚弱。 柴麒睨了她一眼,语气倒是平和了许多,“是你小八姐姐原来的住处。” 怪异! 柴师姐在提到小八姐姐的时候,神情、口气都怪异得很—— 宇文睿再次睡过去之前,脑中最后盘旋着的,就是这样一个念头。 第165章 人间 宇文睿再次昏睡过去,柴麒就这般静静地守着她,直到月轮西沉,东方透出微曦的光来。 又熬过了一日。柴麒默默地想着。探手摸了摸宇文睿的额头,又从被中拿过宇文睿的手腕,将右手中指和食指小心地搭在她的腕脉上,凝神静听了一会儿。 脉相趋平,也没有发热的迹象,一切都在朝着恢复的方向发展着,很好。柴麒提起的心脏,再次放回了原处。 宇文睿的伤,若是放在普通人的身上,别的不说,单单是流了那么多血,染红了大片的溪水,这就足够她失血而亡了。幸好,她自幼跟着师父习学纯正的玄门内功,十几年下来,这副身体虽不敢说是钢筋铁骨,死生关头蓦然生出的自我保护的意识,也足够护住她这条小命儿,使其不会被伤及元气根本了。照这样下去,只要熬过最初的几日,伤口不至于复发,剩下的,就是填补上被羽箭戳透的窟窿,接上摔断的骨头,辅以药饵,内服外敷,再将养些时日,也可以好个七七八八了。 紫阳真人宇文念号称当世“医武双绝”,柴麒出生不久被她拾到,带在身边照料,又一直随在她的身边,颇得她的真传,是以,这些伤都难不住柴麒。她唯一犯愁的,是宇文睿左脸颊上的那处伤口。柴麒猜想那处伤应是宇文睿跳下断崖、跌入山涧时,被水底的尖利石棱戳入肌肤所致。 救下宇文睿之后,柴麒曾经去查探过,发现那处山涧的深度大概也只没到她的胸口。宇文睿从上面的断崖处直落下来,那么高,得有多大的冲力?一定是直接扎进了山涧最底的,就这么赶巧被石棱子戳入,伤了脸上的筋脉。 那处伤口要愈合,不难;虽然伤了筋脉,但柴麒自信能治好,不至于影响了宇文睿今后日常的言语、咀嚼和面部的动作;不过,就算是治好了,最后会不会留下什么疤痕,她可就没法保证了。 伤得那么深,那么重,能愈合就已经算是奇迹了啊! 一缕晨光从窗外跳入,投射在了宇文睿缺少血色的小脸儿上。柴麒凝着那遮了她半边脸的细白麻布,还有那泛着苍白色的嘴唇,以及露在外面,紧闭着,愈发显得可怜兮兮的右眼,她一时间心头交织着心疼和气闷—— 既心疼这熊孩子韶华年岁就要承受脸上留疤的惨事,又气她自作自受,极想坐视不管给她个教训也好。 正在矛盾纠结中,柴麒听到了屋外传来的声音,同之前的两个清晨毫无二致的声音,分明已经透出了熟悉之感。她缓缓地闭上双眼,细细辨别着各自不同的音色:这是刷灶的声音,那是添柴的声音,还有添水、添药的声音…… 柴麒又轻轻地耸了耸鼻子,想要辨识空气中不寻常的变化。很快,微苦泛着酸涩气息的药味,和着柴火燃着的气味,飘入了她的鼻端。紧接着,药味渐渐淡了,食物的香气溢了进来—— 清粥,小菜,饼子,还有一碟子蒸肉…… 柴麒的嘴角勾起,肖想着那神情淡漠的青衫女子正在营造怎样的专属于人间的烟火气息。这样的气息,比任何高耸入云的山巅和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空灵,更让人贪恋、渴盼。炊烟袅袅,柴米油盐,桩桩件件都与她从未享受过的独属于“家”的温暖相牵相伴。 柴麒不禁站起身,推门而出,静静地看着厨房里浸在朝阳中忙碌的那个人。 那人又换了一件半旧的青衫,依旧是往日那简单的碧玉簪子别着发,依旧干净、冷冽,可她做的事却一点儿都不清冷:她素净的手掀开灶上的锅,腾腾的热气马上晕在了她的周身,如来自仙境的仙子;她用另一只同样素净的手,小心地拣出胖乎乎的饼子,还有一碗蒸肉,因为太烫,她不由得把拇指和食指凑在嘴边轻轻地吹了吹。 柴麒的心神为之一晃,因为随着杨敏的动作,她看到了那只凑在嘴边的手腕上,缠了两缠的皮绳,皮绳下颤巍巍的一节,不是陪伴她许多年的蛇骨哨,又是什么? 要知道,这骨哨世间唯两只,一只悬在吉祥的脖颈间,一只便是这个了。 说起这只蛇骨哨,还是柴麒幼年时师父亲自挂在她的脖颈间的。师父当时对她说,看到这哨子就像是看到了送哨子的人;遇到危险或是解不开的难题时,便吹响它,自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来到身边保护。小小的一只哨子,亲手缠就在皮绳上,更蕴含着陪伴、呵护的深意。柴麒从小带到大,大到这世间再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大到送哨子那人远遁昆仑,不问世事,更不再管自己。 自己贴身的物事送与眼前这人,还被她如此珍重地带在身边,柴麒颇感欣慰。除了欣慰,还有几丝说不清楚的情愫。在意的人,是否会最终都离自己远去?这个问题,柴麒不愿深想下去。 杨敏被看了这么久,若还没察觉,真就辜负她一身的修为了。 她之前一心专注于准备饭食和宇文睿的汤药,突地察觉到身后有人注视着,微惊之后,便立刻平静下来。这熟悉的气息,除了那人,还能有谁? 一想到被那人默默注视了这么久,杨敏未转身,脸上已经烫得可以。 “饿了吧?”她努力让声音如往日般淡漠,可有些事不是想如何便能如何的。 “还好。”柴麒淡淡地笑。 “嗯。”杨敏始终没有回过头去,她实在不愿用这张蒸腾着热气、不用想都是红彤彤的脸去面对柴麒。 脚步声打破了此刻两个人之间怪异的氛围。 院门外,飘来一抹浑厚的男声:“末将池刚拜见二位恩人!” 柴麒蹙眉,“又来了!”她嘀咕了一句。 说着,她推门而出,对着院门外抱拳肃立的池刚喝道:“黑大个儿!你又来做什么?” 虽然对方口气不善,池刚可不敢失礼半分,屋里面躺着他们受伤的皇帝陛下,这两位还是陛下的救命恩人,那便是整个大周的恩人。他于是又抱拳,欠了欠身,恭敬道:“恩人,末将奉军师之命,来此恭迎贵人回营。还请恩人行个方便!” 恭迎陛下回营?就是想接那熊孩子回去呗!这是小瞧我玄元门的医术还是怎么着啊?就是你们乐意折腾,也得屋里那熊孩子能经得住你们这么折腾啊? 柴麒遂直接鼻孔朝天,嗤道:“早同你说过几次了?你们的贵人此刻走不得!” “可……可贵人在此处,总是不……不妥当啊!”池刚急道。他的想法是,此处毕竟是荒野,又是原来北郑的地界儿,虽然军师早就吩咐布置下了一万兵马护卫陛下安全,可终究不及王军大营啊! 柴麒才不买他的账,什么妥当不妥当的!她还想等那熊孩子好了,好好揍她一顿呢!那才叫妥当!难道送回你们大营,那几个医驴马手段的军医就能医治好她了?笑话! “本座既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命便是本座的!”柴麒说着,朝着池刚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吧!走吧!就是你家军师来,本座说走不得,就走不得!” 池刚脸儿都绿了,心说这女子什么来头,也太狂妄了吧!捧你一句“恩人”,您还真当自己是天子恩人了! 他还想再与柴麒争辩,忽听得“哒哒哒”马蹄声声,还有车轮子“轱辘轱辘”的响声。池刚心头一紧,忙回头观望—— 由远及近,驰来一队人马,护卫着居中的一辆轻便马车。 来的军兵、将领,皆着大周服色,可这车上的,又是什么人? 池刚攥紧了腰间佩刀的刀柄,带着手下迎了上去。身处北郑地界,陛下还在屋中,他没法不警惕万分。 “来者何人?”池刚拉着队伍拦住了一行人马的去路。 “池将军!别来无恙?”当先马上一将开口道。 待得看清楚说话的是谁,池刚怔住了,“何……何大人?” 何冲何大人亲自护卫,那马车中的……该是何等的尊贵?池刚的脑中倏忽划过一人,然后,便呆住了。 马车最终停在了院落门前,帘帐被雪玉般莹白细腻的手掌撩开,一旁的申全忙抢上前搀扶那漂亮手掌的主人下车。一袭墨青色的斗篷,头上帷帽遮面,娉娉婷婷,显然是一个女子。 她下了马车,顾不得细看,便疾步朝着院内走去,直到被抱着手臂的柴麒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竟来了?”柴麒诧异道。 她一向认为眼前这位大周太后最看重的,莫过于先帝留下的江山,可此时竟然会出现在这里,这令她不得不对这个人有了新的认识。 “她在里面,对吗?”景砚的声音微颤,墨青色斗篷遮掩下的手掌难以自控地抖着,她用力攥住衣袖才勉力克制住。 “是,”柴麒坦然道,“但,你不可以见她。” 景砚娇躯一僵,她已经看到了,杨敏推门而出,面无表情地站在了柴麒的身后。 第166章 熟悉 “无忧……”柔软的、轻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泣如诉,荡人心魄。 宇文睿在沉睡中艰难地张开双眼,难以置信:这声音竟是…… 熟悉的面部轮廓,逆着光,像被镀了一重晕,看不清那人脸上的表情。宇文睿却分明知道,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容,世间除了那人,还会有谁? “砚……阿嫂,你……你怎么来了?”她本想唤对方“砚儿”的,可也只滑出口一半,另一半又被她咽了回去。 是梦吗?阿嫂竟来看望自己了? 霎时间,宇文睿突地恍惚起来:这是哪里?是征伐北郑的前线吗?是在小八姐姐的木屋中吗?战事正吃紧,前方凶险,阿嫂怎可冒险来这里?莫非,她是为了见我才来的?真的,是为了,见我? 宇文睿的心脏被揪到了嗓子眼儿,她既紧张,又满怀渴盼。她唯恐这只是一个梦,于是挣扎着未断折的手臂,忍着伤口被撕扯的疼痛,急不可待地攀住了景砚的衣袖。 “阿嫂……”只是这样唤着她,宇文睿心里陡生委屈与难过,眼圈瞬间红了。 景砚整个人氤氲在柔和的光轮中,仿佛是突然从天而降的神祇。她的眸光亦是柔和的,含着疼爱与慈暖:“儿行千里母担忧。哀家把你从小抚养长大,亦嫂亦母,怎能不牵挂你?怎能不来看你?” 宇文睿怔住了,她为景砚的目光、为景砚出口的话语震惊了:亦嫂亦母!经历了这么多事,难道……难道阿嫂她还不明白吗? “不……不是……”不是嫂母! 由不得宇文睿说完,景砚倾身抚过她的面颊,责怪道:“看你,伤得这样重……为什么要逞强?” “我没有……”宇文睿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的同时,心尖上划过一抹惊悸—— 景砚就依在她左侧的榻上,白皙滑腻的手掌掠过、抚摸,她看得清清楚楚!似乎,哪里,不对劲? “无忧,你这般逞英雄,难道哀家就会欢喜了?”景砚柔着声音,可说出的话却如刀剑般割着宇文睿的五脏六腑,“就算你再英雄,就算你一统江山,这天下啊,终究也是你皇兄赐予你的……没有她的看重,又何来今日的你?” 宇文睿的五脏六腑都因为这样的话被撕扯得粉碎,她不甘心地想要开口争辩,她想要挣起身抱紧景砚,告诉景砚她根本没那么不堪。可是,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她既无法开口说话,身体也像被死死地捆缚在榻上,分毫动弹不得。 景砚的身体后撤,远离了她,眸子中溢满了悲悯与叹息,“无忧,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不服气她……” 她说着,白皙的手掌抬起,玉葱般的手指直指宇文睿的左眼,惋惜道:“你看,你的眼睛流了这么多血,你还是……不服气吗?” 那根手指,裹挟着刺目的白光,仿佛一柄利剑,不留一分情面地直插|入宇文睿的左眼中—— “啊!”宇文睿痛呼,她的视线中,唯有鲜红的血…… “睿儿?睿儿!” 宇文睿猛然张开眼,依旧是她熟悉的环境,依旧是只能右半边能够视物,只不过,她浑身上下每一毛孔似乎都在向外渗着冷汗,左侧脸颊隐隐作痛。她狠狠地晃了晃神,循着声音,努力拧了拧脖子,映入眼帘的是柴麒关切的脸。没有阿嫂,没有撕心裂肺的话语,没有那戳入眼中的白皙手指……一切,梦而已。 心神稍松的同时,淡淡的失落感涌了上来。宇文睿的神色黯淡下来。 “做噩梦了?”柴麒凝着她问道。 宇文睿轻“嗯”了一句,便不再作声。 柴麒抿了抿嘴唇,决定为了她能安心养伤,不提醒她方才在睡梦中紧扯着自己的衣袖唤“阿嫂”什么的。 “饿了吧?”柴麒端过一旁桌上的一碗米粥,舀了一小勺,送到宇文睿的嘴边,“熬好的粥,冷热刚刚好,尝尝?” 宇文睿古怪地瞥着柴麒:如此温柔体贴的柴师姐,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柴麒被她怪异的目光盯得心虚,双眉一凛:“傻瞧什么?做了噩梦,难道不费体力不饿吗?” 宇文睿立马颓了,非得提什么噩梦! 好吧,这样的柴师姐,才算是正常的吧? 宇文睿也是真饿了,遂不再计较柴麒如何,就着凑到嘴边的勺子,喝了一大口。 这粥……更古怪! 她急切地用手肘撑着榻侧,抻着脖子,想要看清楚那只碗中到底都有什么东西。 柴麒瞧着她的动作,微愕,也不禁回看那只碗—— 这么明显吗? 分明,都是一样的米粒,一样的粘稠,碗也是一样的啊! 宇文睿瞧了一瞬,手肘使不上力气,无奈地躺回原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再喂朕一口!”她大爷似的吩咐柴麒。 柴麒嘴角抽了抽,真当姐姐我是伺候你的侍女啊! 要不是看在这熊孩子趴窝趴得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分儿上,柴麒还真就不惯着她了! 她耐着性子再次舀了一大勺,喂到宇文睿的嘴边,“吃吧!” 宇文睿嘴巴张到最大,“啊呜”就是一口。粥吞到嘴里,她也不急着咽下肚,而是翻来覆去地在口中咀嚼,越嚼神色越是凝重。 柴麒端详着她的表情,心里暗暗敲小鼓: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发现了吧?不会吧?就说嘛,不该让那人插手的,可那人偏偏不听……哎!谁遇到这种事,又能沉得住气呢?那人啊,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柴麒暗自叹息,那样的情状,谁又能忍心拒绝呢?她只是求着自己熬一碗粥而已啊! 咽下口中早被咀嚼得没了滋味的粥,宇文睿绷着小脸儿继续求喂。柴麒边满足她的要求,边忐忑地偷偷地打量她。 除了求喂、咀嚼、反复地咀嚼,宇文睿什么话都不说,什么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很快,一碗粥便见了底儿,宇文睿于是闭上眼,再不搭理柴麒,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柴麒伺候她半天,又直接被她无视,快被她气歪了鼻子,使劲儿瞪着她。不过,也只是瞪瞪而已,谁能和一个重伤之人一般见识呢?何况,这人还是同自己有着血缘牵连的小师妹? 宇文睿闭着眼,似在假寐。一时间,屋内安静得很。 良久,久得柴麒以为她已经又睡着了,宇文睿突然开口道:“外面在盖房子吗?” 柴麒愣怔:她、她怎么知道在盖房子的?! “盖什么房子!还不是你那军师!啰嗦得很!派那个黑大个儿带人在这儿附近转来转去的!烦死!”柴麒故意板着脸抱怨。 宇文睿霍然睁眼,凝着柴麒,缓缓道:“唔,有心了。” 说罢,又闭上了眼睛。 柴麒一时摸不清她这句“有心了”所指为何,是赞尹贺维护天子用心,还是指向自己? 然而,她没有机会弄清楚了。因为,宇文睿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日轮渐渐西斜,暖意融融的大地徐徐泛上了凉意,黄昏慢慢逼近。 宇文睿还在昏睡。对于现在的她而言,睡眠是最好的疗伤方式。 柴麒则倚在旁边闭目养神。 此时,屋门被轻轻地推开。柴麒有所察觉,警觉睁眼,待得看清楚来人的时候,面色稍缓。 “你来了?”她轻声道。 “嗯。”来人亦轻声答应着,小心地凑近熟睡的宇文睿。 眼波流转,顷刻便泛上了湿意来。 又哭……这得多少眼泪啊!柴麒暗自慨叹。 “你在这儿陪她一会儿吧。”柴麒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 来人无声地点头,轻坐在榻侧的椅上。 柴麒则默默退出。 两个人似乎有默契般,像是彼此配合着做过这件事一般。 像往次一样,来的那人尚未坐稳,便忍不住目光逡巡过宇文睿的脸。在看到宇文睿面上、脖颈上细小的伤口,尤其是左脸颊包裹着的细麻布时,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几滴大颗的泪珠砸在宇文睿露在被外的手臂和手背上。在她目力不及的地方,宇文睿的手掌轻轻抖了抖。 那女子忍不住泪水,却还要死死地忍着难以自控的抽噎。她小口小口地吸气,怕发出声响吵醒了宇文睿,忍得快要窒息。宇文睿的拳头默默攥住,收紧,之前滴落的泪水渗入她的拳眼之中,烫,烫得人心疼。 女子依旧强自忍耐着,隔着寸许的空气描摹着宇文睿脸上的伤痕,摸索着,颤抖着,连同她娇柔的身体,抖得难以自持。 周遭的空气,都随着她的动作、她无声的哽咽而颤动,像是在哭泣着她的哭泣,令人心酸,令人悲戚欲绝…… 宇文睿再也忍耐不住,未曾折断的右手骤然发力,扣在景砚柔软的腰肢上,继而,拥她入怀。 一统江山如何? 文成武就如何? 拥有全天下,又如何? 焉能抵得过,此刻,怀中有她? 第167章 温存 后背上突如其来的力量,令景砚猝不及防。 她的身体原本就伏向了宇文睿,此时猛然被宇文睿的手臂箍紧了腰肢,不提防直直跌进了宇文睿的怀中。立时,来自宇文睿的浓重的药味伴着淡淡的血腥气味包围了她。 “无忧——”景砚不由得低呼一声。 有生以来,她找不出第二种气味,能够如眼前的这种般,让她心痛、心悸至难以呼吸的地步。 那一声掺杂着意外与羞涩的低呼,听在宇文睿的耳中,天籁、神谛皆远远不及。原来,再深再浓的思念,都比不上真实地拥她入怀! 心旌摇荡之下,宇文睿难以自制,她更怕的是,这一声之后,景砚便会毫不留情地推开她。 于是,重伤的皇帝像是个品尝到这世间最好吃的甜食之后,又要被强行夺走的稚子,她将此刻能使出的所有力气都灌注在右手手臂上,紧紧地箍住景砚的身体,拼命地把她按进了自己的怀抱中。 “伤……”景砚不敢用力,更不敢高声,她怕压痛宇文睿的伤口,又担心惊动了门外的柴麒。 “别管它!”宇文睿暗哑着嗓音,手臂用力的同时,努力地从枕上抬起脖颈,凑近景砚的光洁的额头、云鬓、鸦发,吸气,再吸气,直至鼻端、胸腔以至四肢百骸全都充满了独属于景砚的气息,再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空隙。 景砚的胸口涨得酸痛,手臂死死地撑在覆着宇文睿的薄被侧,颤抖得不能自已,双眼却自虐般地一错不错地盯住宇文睿的脸,还有,她脸上的伤。哪怕因为离得太近,这样的瞪视,让她的双眼酸涩,眩晕的感觉涌上来,景砚仍旧舍不得错开眼去。 宇文睿稍稍松开手臂,用露在外面的右眼与景砚对视,渐渐地,那只大眼睛中不复清明、不复水盈,而是漾上了热切,越来越强烈热切,仿佛在干枯的荒原上擦亮了一点火星,于是一点火星化作一串、一排、一片,直到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天与地,恨不得吞噬一切…… 宇文睿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目光缓缓而下,滑过景砚黛色的眉、潋滟的眸、细腻的肤、俏挺的鼻……最终落于景砚的双唇之上,右臂不禁再次紧了又紧。 景砚登时心跳如鼓—— 宇文睿这样的一番动作,其意图再明显不过。 “无忧,别……”景砚轻吐道。不是不想,劫后余生,失而复得,万分庆幸之余,她内心深处何尝不想……可是,那可怖的伤,怎不让人心惊肉跳? 宇文睿不许她拒绝。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什么都比不上最真切的拥抱、最深切的接触。唯有如此,她与她,才能够,笃定对方安然在自己的身边。这不是梦,不是虚幻的想像,这是真实的,都是真的! 一只手掌,覆住了景砚的双眼。 浓重的药味中,徐徐散发开淡淡的木樨香气…… 景砚二目酸热:这才是她的无忧,独属于她的无忧的味道。 掌心微痒,像是轻握着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它们是万物中美好的精灵,却又脆弱得那般不堪一击…… 宇文睿知道,那是景砚的睫羽在自己的手掌中轻轻颤抖。她不忍让它们那般无助,更舍不得放开它们让它们见识这世间的残忍—— 现在这张脸,她没机会照镜子看到,不过,想想也是挺狰狞的吧? 不要吓到她,更不许她远离! 这般想着,宇文睿的右掌不由得收紧了些,更努力地靠得景砚更近,近得不能再近。 掌心又是一阵痒意,紧接着,湿润了,烫了。 宇文睿的心脏,也因为那些落于掌心的泪水而缩紧、搐痛。霎时间,她想到了自己跳下断崖的那一刻,脑中充斥的皆是愧疚与痛苦——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在景砚的耳边轻喃着。 声音极低,低得只够相拥的两个人听到。然而,景砚的泪水却因为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语而汹涌得厉害,溢出了宇文睿的指缝,滑下她的手臂,滴落在她的身上,洇湿成大片大片的痕迹。 最烫的鲜血,都不及这泪水烫人;最深的伤口,都不及这泪水让人更痛苦。 宇文睿再也承受不住,低呼一声“砚儿”,双唇覆上了景砚的。 劫后重逢,她没法控制住自己强烈的情念,她不顾一切地分开景砚的唇瓣,不顾一切地索取,想要榨干一切,想要攫走景砚的灵魂一般。 气息交缠,景砚无力挣扎,亦无意挣扎。她索取,她便顺从;她有伤,她心中有欲,她便顾及着她的伤,而她的心中,又何尝没有欲? 鸿雁传书如何? 千里挂念如何? 惊悚入梦又如何? 有什么,及得上,这一刻,被她拥入怀中来得澎湃而真实? 景砚真的觉得,自己的灵魂就这样被宇文睿攫走了,就这样和宇文睿的纠结在了一处,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便再也分不开了。 最终,她脑中仅有的一丝理智也统统消失不见,身躯娇软在宇文睿的怀中,任由她作为。 而她的脑中,剩下的,也唯有:她疯,她便陪着她一起疯…… 门外,柴麒无语地盯着屋顶的梁木。 情之一字啊! 柴麒暗自摇头。 以她的修为,一扇紧闭的木门根本隔绝不住她的神识,室内发生的一切,她都清清楚楚。初时,她还默默大口啐宇文睿这熊孩子利用自己的信任,竟然跟自己玩儿起假睡来了,担心景砚的出现会影响宇文睿的情绪,继而影响她的伤口恢复。可后来,柴麒也不忍心闯进去强行分开那两个人了,有情人多一刻温存,便由着她们去吧!柴麒这样对自己说。 那日,景砚急切地想要见到重伤的宇文睿,被她拦住了,因为她担心景砚会牵动宇文睿的心绪。可是几日下来,景砚所做的一切,柴麒俱都看在眼里。这个女子啊,何其隐忍啊!柴麒都瞧着心酸了。 若说宇文睿那熊孩子心里是思念着景砚,靠着这支撑自己快些好起来;那么,于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的景砚而言,这就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再回想这个女子这几日的所作所为,该拥有怎样强大的内心啊! 柴麒也是深深地服了。她有点儿明白何以昔年自己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宇文哲爱景砚爱得痴狂,明白而今的熊孩子宇文睿何以恋慕景砚以致无法自拔了。 不过啊,你们俩,诉衷情也就罢了,搂搂抱抱也罢了,那啥那啥什么的,叫什么事儿啊! 柴麒脸上微烫,忙收敛心神,不好意思再关注屋里那两位了。 她的神魂一回躯壳,方意识到不远处的忙碌声音。 入夜了,这是给熊孩子熬药呢? 柴麒暗自揣测着。 脚步声轻响,白影一晃,眼前现出热腾腾的一碗米粥来,香气四溢,碗里还贴心地放了一只勺子。 柴麒顺着持碗的手掌往上瞧,青布衣衫,最上方是杨敏那张熟悉的淡漠的脸。 “给我的?”柴麒唇角轻勾。屋里面有人在诉情诉得火热,屋外更显得寒凉得很,这会儿突有人给送来热粥喝,似乎也是挺不错的! “嗯,”杨敏被她含笑的目光瞧着,下意识地垂眸,“夜里凉。” 夜里凉,喝点儿热粥暖暖身子。柴麒懂。她于是也不客套,接过,用勺子舀着呼噜呼噜地喝着。 难怪! 柴麒边喝边想:难怪那熊孩子一口就能尝出景砚的手艺,熟悉了一个人的厨艺,怎样都会品尝出来。 她突地停手,撇脸。 杨敏之前就挨着她坐下,凝着她大口大口地喝粥,目光没有移开过半分。柴麒骤然转头,令她措手不及。像是做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事却被抓了个现行,杨敏一时无措,连最惯常的垂眸都忘记了,只怔怔地瞪大眼睛看着柴麒。 “很好喝!”柴麒对着她展颜一笑。 杨敏慌忙垂眸,脸颊泛上了烫意。她很庆幸此刻是夜间,即使室内点着油灯,昏暗暗的,自己脸上的表情对方想来也是看不分明的。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柴麒只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地透着融融暖意,她心情大好,满足地叹道:“若是日日来这么一碗,倒也不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杨敏微愕之后,黯然不语。 柴麒话己出口,方觉不妥。然而说出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一般,覆水终难收,她只好讪讪一笑,岔开话头道:“那件事,你莫放在心上。” 杨敏初时不解,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柴麒所说的“那件事”指的是景砚。 景砚为宇文睿重伤而来,却不料竟见到了杨敏,命运最最弄人的是,这个“杀夫仇人”居然是宇文睿的救命恩人。那么,杨敏其人,对于她景砚来说,是仇人还是恩人?景砚纠结了。 可纠结归纠结,景砚自有她的坚持,她不同杨敏说半句话,除了每日趁着宇文睿熟睡时悄悄来见宇文睿,她绝不踏入杨敏的屋子半步。就连厨房家什,就连米面吃食,也是特特地命人从新远县送来的;而住处,她更是命人在离杨敏的住处不远的地方支起了帐篷。后来,何冲实在看不下去太后这般吃苦了,劝谏她暂归,景砚怎会答应?若非宇文睿伤重经不起折腾,她就是离开,也是要连宇文睿一起带走的。 权衡之下,景砚命人备料,在距离杨敏住处三十丈外的一块空地上起了一座屋子。这也就是宇文睿白日间听到的“盖房子的声音”的由来。 对于景砚的所作所为,杨敏什么都没说,她深知自己没有资格说什么,一如她此刻的态度。 “是我应得的,”杨敏盯着自己的靴尖,苦笑道,“她便是立时杀了我,也是我罪有应得。” 柴麒呆了呆,喟叹道:“当年之事,并不全怨你……毕竟,当时你母亲尚在他们的手中。” 这一遭,换做杨敏怔住了。她惊觉柴麒无意中在替自己开脱,心中越发的不安。深埋的某个小小的苗头倏忽灼痛了她,使得她更加无法面对。昏黄的烛光中,在柴麒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杨敏轻抚过悬在手腕上的骨哨,和拴着骨哨的皮绳,一时间酸甜苦辣交织在了一处,她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了。 第168章 乱账 痴缠,索取…… 宇文睿贪婪得紧,连身上的伤口被扯疼了、压痛了都浑然不觉。 景砚被她汹涌的欲|念捆缚住了躯体和灵魂,如同一叶扁舟,她在这汪漫无边际的欲海中追随着宇文睿的节奏,飘摇,起伏,波荡,直至快要窒息。 她急切地在宇文睿铺天盖地的密网中偷得一丝缝隙,喘|息的瞬间,一抹清明在景砚的脑海中划过,继而绽开成真切的意识—— 竟……竟由着无忧这般胡来!她还受着重伤啊! 宇文睿意犹未尽,更不满景砚的身体挣脱出了自己右手的束缚,她不甘心地再次去紧扣景砚的腰肢,试图将其拉向自己,继续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还来! 景砚的脸颊上还挂着未曾干透的泪痕,一双妙目瞪得溜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宇文睿这种不要命的动作。 “砚儿……”宇文睿低喃一声,目光依旧灼灼的。她努力地还想探起身靠近景砚。 因着这一声,景砚刚刚夺回的属于自己的呼吸明显一滞。 “不可以,无忧……”景砚轻轻道,左手握住宇文睿的手掌,右手小心翼翼地缓缓按下她的肩膀,不许她的身体再做出任何不安分的举动。 方才那一吻,宇文睿几乎用光了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可惜她此刻就是惨兮兮的病猫一只,再没了往日里活蹦乱跳的能耐,即使景砚的一只右手,小小的力气也可以制住她的身体。这样无情的事实让宇文睿特别失落,委委屈屈地扁着嘴,一只右目水汪汪地凝着景砚因为滋润而饱满莹润的唇。 月挂中天,山野间的月光与星光格外分明,它们调皮地跳进窗棂,跳到宇文睿的榻边,映着她的眸子,唯一露在外面的眸子。 景砚又不争气地心跳都为之急促,不由得左手松开了宇文睿的手掌,贴上她的面颊,轻划过已经结痂的细小伤口—— 怎么,就把自己伤成了这样? 景砚不是不生气,她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宇文睿,更有一肚子的责备要教导。可是,宇文睿现在这副模样,除了生气,景砚亦是心疼的。 被拒绝再次的温存,又被丢开手,宇文睿心情不好了。她真的不觉得自己此刻这张脸有什么好看的,尤其被心爱之人盯着细看,还被细致地抚摸,她心底里有一丝挫败感—— 脸上一定会留疤的,留疤之后,砚儿会不会嫌弃我?会不会觉得我不好看了?会不会因为这个而不喜欢我了? 于是,一国之君陷入了“你不爱朕了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很在意朕”的纠结之中,首当其冲的,她要向景砚索求专属于她那唯一能动弹的右手的权利。 景砚唯恐她扯痛了伤口,只好由着她拉下自己的左手,霸道地扣进她的右手中。 “你怎会来的?”宇文睿摩挲着景砚的掌心,感受到景砚的顺从,心里好受了许多,“是不是尹贺?” 是不是尹贺去了书信给你? 提起尹贺,景砚也有气。虽然当日她驾临军前的时候,尹贺跪伏在她的面前请罪,请求免去军师一职,并恳请治自己护君不利之罪,她也安抚了尹贺,要他继续担负起该当之职责;虽然在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她深知今日之祸大部分在于景嘉悦的临阵处置适当,以及宇文睿的一意孤行。可是,在心底里,景砚还是有怨气的,尤其在城中见到了重伤昏迷的景嘉悦,尤其在这里见到了这样的宇文睿。 她终究不是神,面对重伤的亲侄女和在意之人,她没法不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般反应,即使她清楚得很,这是偏心,是袒护。 思及那日,云素君乍见昏迷的景嘉悦,险些栽倒的模样,景砚很有些物伤其类的感触。 “莫管那些,先养好伤。”景砚安慰宇文睿道。 确认宇文睿出事的那一刻起,景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什么军国大事,什么天下江山,只要无忧能够健壮、欢悦地活着,那些,还重要吗? 所以,她只要她快些好起来。其余的,暂且不必去管它们罢! 宇文睿其实是极想问问清楚到底是不是谁泄露了消息以至于让景砚揪心,千里奔赴前线的。她何尝不愿景砚在自己的身边的?然而,让景砚揪心,她亦是舍不得的。 若她知道景砚来到这里,竟是因为一个关于自己的噩梦,心中又会做何感想呢?怕是会为两个人的心有灵犀而欣喜若狂吧? 她想要弄清楚来龙去脉的愿望是好的,怎奈于她而言,事实苍白得很—— 伤猫一只,又因为贪恋美色快要耗尽了仅剩的精力,纵使她意志力再强,此刻也扛不住疲惫的侵袭。 “睡吧。”温润滑腻的嗓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景砚的温柔是她最好的催眠良药。 眼皮打架的当儿,宇文睿不肯屈服于周公,努力地睁大右眼,殷殷地瞧着景砚,亮晶晶的。 景砚知她心意,朝着她暖暖绽开一抹笑意,双手扣住宇文睿的右掌,像是护在了最安全、亦最柔软的所在—— “我不走。”她说。 她说“我”,而不是“哀家”,宇文睿陷入睡眠前的最后一瞬想。她的心如同飘浮在和煦的春风中,暖融,绵润,心满意足。 宇文睿很快便睡了过去,景砚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凝着她的睡颜,想着自己的心事。 门轻响,又被在里面关上了。 景砚微惊,转头,看到柴麒立在侧后方,嘴角边挂着一抹玩味的笑意,视线恰落在自己抱着宇文睿右掌的双手上。 景砚脸上发烧,手指下意识地缩了缩,最终还是没有松开宇文睿的手掌。 柴麒修为高,视物能力自然较常人强得多。景砚细微的小动作皆被她收入眼中,见这位大周的太后终究没有因为自己促狭的表情而松开手掌,柴麒的眉角挑了挑,善意地收回了目光,专注在宇文睿的面庞上。 静寂半晌。 “多谢你救治她。”景砚轻声道。 “没什么,”柴麒摇了摇头,笑道,“我救她,是为了治好了她,能揍她一顿。” 景砚失笑,抿唇道:“确实该打……” 她突地想到了什么,骤然收起笑容,不无忧虑道:“她的左眼……” 柴麒也眉头皱起,道:“如我那日所说,左眼无碍,只是靠近处伤了筋脉……有些麻烦。” 景砚的眼中充满忧虑,“怎么讲?” “人体的筋脉,细微又脆弱,尤其是面部的,格外纤细……” 柴麒说上一句,景砚的心便沉上一分。 “不过,”柴麒话锋一转,“我查看过她那处伤,现下暂用药封住,不使见风。待得她身上其他的伤好得差不多时,身体自会生出自愈力,届时施以针药,再假以时日,必能事半功倍,想来是能够恢复机能如常人的。只是……” “只是什么?”景砚按下的心再次提起。 “只是内里的伤易治,外面的就……” “你是说……”景砚不敢说下去了。 “不错,”柴麒点点头,“伤得太深,恐会留疤。” 见景砚的面色骤然苍白,柴麒忙又道:“也非绝对无法,待我回玄元门查找历代前辈留下的医案,不怕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景砚不由得松开了宇文睿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覆在宇文睿左侧面部的细白麻布,哀道:“无忧是女孩子啊……怎可……” 怎可毁了颜面? “她何时能够离开这里?”景砚忽问道。 柴麒一怔,显然极是意外,“离开这里?” “哀家要带她回大周。”景砚毅然道。 大周广阔,多得是能人异士,或许有人就能够医治了宇文睿的脸伤。这个道理,柴麒懂,事关宇文睿的“颜面”,她自不会认为景砚在小瞧她的医术。只是—— 柴麒盯着月光下宇文睿熟睡的脸,又转向景砚,笃定道:“她不会答应同你回去的。” 这回换做景砚怔住,咬唇道:“由不得她!命都快没了,闹得还嫌不够吗?” “你认为她在闹?”柴麒认真道,“她却并不这样觉得。” 景砚微愕。 “我虽也极不赞成她亲征,可她的心我多少能明白些,”柴麒的目光变得深邃,“小时候,师父不让我做某件事,我偏偏要做某件事,即使弄得很狼狈也要向师父证明自己能够做到……” 景砚微微动容,“她不必向我证明什么,她本来就是皇帝……” “可她这个皇帝,却是你给的,”柴麒顿了顿,又道,“是她给的。” 两个人都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 景砚鼻腔涌上酸涩,“她根本不必同她比,她们……她们……” 想到天上的那个人,看到此刻躺在自己面前身受重伤的这个人,景砚只觉造化弄人,双眸通红,再也说不下去了。 柴麒不甘这个话题就这么被掀过去,追道:“她们二人,在你眼中,又是如何的?” 她与她,宇文睿与宇文哲,在你心中,孰轻孰重? 景砚是太后,她自有她的尊严,自有她的矜持,即使再感激柴麒,被这般质问,她也没法平静地面对。 于是,原本平和的氛围被打破。 景砚压低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反诘:“那么,在柴姑娘的心中,令师与外面那位,孰轻孰重?” 柴麒的身形不禁一晃,眼中划过厉芒—— 长久以来,一直被她刻意忽视的情愫,就这样被景砚撕开在眼前。师父与杨敏,清冷、淡然类似,连眉眼间对人世的疏离、连惯常穿的青衫都是那般的相似,可是她们……她们…… 柴麒的胸口胀痛。 凡事啊,我们在谈论别人的时候,往往能够侃侃而谈,可一旦落于自己的身上,滋味就不那么好受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你别忘了,睿儿的命还是杨敏救的!”柴麒低声提醒景砚,透着不耐。 “哀家亦记得,哀家的夫君也是她害死的!”景砚冷冷回道,“那可是你的亲姐姐!” “你!”柴麒怒视她,“我在襁褓中,就险些被段文鸳害死!若我记得不错,她还是你的亲姨母!” 景砚被噎住。 这一笔笔乱账啊,还真是,算不清楚了。 一扇木门外,杨敏听得清清楚楚,她颓然垂头,盯着自己的靴尖,油灯灭了也浑然不觉。 第169章 赎罪 北郑京城。 禁宫中。 小皇帝杨佑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写得极是投入,竟浑然忽略了殿中已有生人闯了进来。而服侍他的诸宫女内监无不低垂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鞋尖前的地砖内,皆都假装没有看到闯进来的那个人。 “陛下在做什么!” 厉声的质问,恰似一个闷雷,炸响在小皇帝杨佑的头顶上,他被吓得手一哆嗦,一支紫毫掉落在了纸面上,很快便洇成一大团墨迹。 杨佑惶然抬头,目光呆滞地盯着大步向他走来的高拔魁梧的中年男子,一时间,他被惊得话都说不出了,唯有簌簌发抖的幼小身躯和霎时间惨白了的嘴唇,暴露了他此时心中难以形容的恐惧之感。 战腾一身的王爷服色,腰间的玉带上悬着三尺青锋。身带利器入禁宫,遍观北郑朝野,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人了。可即便他僭越至这等地步,也是无人敢置喙半句的。 见小皇帝满面的恐慌脸色,战腾心中不屑地哼了哼:杨家的皇帝,还真是一辈不如一辈!都不如周廷那个小女帝,至少还有几分胆气。 他这般想着,迈大步来到小皇帝的书案前,劈手抓过了上面写了两行字的书信。 杨佑因着他这个动作,惊呼一声,甚至连斥责的话都不敢说出半句来,只有怔怔地看着那张可怜兮兮带着墨团的信纸落于贼手,他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了。 战腾更加瞧不起他,嘴角轻蔑地勾了勾,目光又转回到手中的信纸上。只看了两眼—— “啪!” 那张信纸就被他恶狠狠地拍回到了书案上,书案上的奏折、笔墨纸砚诸般物事都随之颤了两颤。扣在信纸上的,是战腾骨节分明的大手。 “陛下想投降逆周吗?”战腾的话音不高,却阴森森的瘆人。 杨佑快要被他吓死了,恨不得自己这一刻压根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不敢回答战腾的话,他看到战腾的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他更不敢抬起头来看战腾的脸,他怕,怕极。 “我大郑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我儿战宇为陛下不惜性命抵御强敌!陛下却私下里做出这等令人寒心之事!”战腾义正言辞地怒斥小皇帝的无情无义。 杨佑只觉这话听着无比刺耳,一个无视君上、意图谋权篡位的奸臣竟然在这里信誓旦旦地斥责起自己来了!怎么就这么冠冕堂皇!脸呢!还要不要了? 杨佑虽然年纪幼小,可他怎么说也是皇家出身,又是处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他深恨战腾奸佞,又无能为力,此刻被他这般说,怎能忍耐得下去?他也顾不得害怕了,拧着一对小眉毛,一双眼睛快要喷出火来,他仰着脸怒视着战腾高大的身躯。 “朕是皇帝!大郑的江山都是朕的!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放屁!”战腾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语,出口的粗鲁莫说顾及什么君臣之礼了,就是对待寻常的孩童怕也不至于如此吧。 杨佑的小脸由苍白而铁青,又被他无礼的粗语气得涨红泛紫,小小的身躯抖得厉害:他是皇帝!这个贼臣,竟敢骂他! 战腾的眼中划过一道凶光,“没有孤推你登基,你什么都不是!没有孤父子替你维护这江山,大郑早被逆周灭了!你不说感激孤的恩义,却在这里偷偷摸摸地写信给逆周,要投降!孤……” 战腾说得兴起,不由得手按剑柄更近前了半步,如一面黑黝黝的高墙,挡住了杨佑眼前所有的光亮。 而周围侍立的人等,竟如木雕泥塑一般没有分毫反应。 “大长公主驾到!”殿外,内监尖利的高喝声打破了殿内的局面。 战腾恍然一瞬,醒过神来,逼近杨佑的高大身躯后退了些,面上的神情也平静了许多。 他心里清楚得很,眼下并不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郑军与周军相持不下,须得利用这个机会好生树立战家的威名,使得战家成为拯救大郑百姓的英雄。如此,日后代杨郑而登大位,才是顺理成章的事。否则,尚未如何呢,先失了天下人心,绝非智者所为。 他如此想着,便觉这小小的皇帝纵然有投降周廷之心,凭自己在前朝后宫安插下的耳目,难道还能让这小东西得逞了去? 哼!且由着他多活些时日,将来终有一天要料理了他! 战腾暗嗤一声,脸上现出恭敬的神色来。他先是袖着手,将之前夺下的杨佑的书信悄悄地藏入袖袋之中。紧接着,他转过身,迎着疾步入殿的杨熙欠了欠身:“老臣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杨熙目光凝了凝,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而是快步来到杨佑的面前,唤了句“陛下”,眉宇间才透出些暖意来。 杨佑听到“大长公主驾到”的一刻,心神顿觉一松,继而强烈的委屈感涌上了心头,更像是找到了依靠的孩子。他通红着眼眶扑到杨熙的怀里,可怜巴巴地喃道:“姑姑……” 之前殿中发生的一切,杨熙在殿外隐约听到了。她一方面憎恨战腾的奸佞跋扈;一方面凄苦于堂堂大郑天子被臣下欺侮若此,阖宫的下人竟是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当真天要亡大郑吗? 杨熙冷着面孔,从怀中扯出杨佑小小的身体,把他按回到书案后独属于皇帝的座位上。 杨佑本想在姑姑这里寻些安慰,却不料被姑姑无视了,心中愈发的委屈。可他素来知道这位姑姑淡漠的性子的,不敢造次,只好偎进座位内,惨兮兮地瞧着杨熙。 杨熙扫视殿内一周,目光最终落在战腾的脸上,凉森森道:“你们都下去吧!本宫与陛下有话要说。” 这话虽是对着宫人们说的,战腾却清楚是针对自己的。 他冲着杨熙和小皇帝拱了拱手,“那老臣告退了!” 他倒是不怕这姑侄二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左不过是笼中的鸟,就算是大长公主又能如何?还怕他们翻了天不成?且任由她去安慰那小娃娃吧!孤多得是事情要做呢! 战腾这里退下不提,一众宫人也俱都退下了,大殿之内,只剩下了姑侄二人。 杨熙望着这空旷寂寥的宫殿,心中掠过凄凉之感,不敢喟叹一声。 杨佑极是不安,他怯生生地偷眼瞧着杨熙,小心试探道:“姑姑……” 杨熙无奈地看着他,低声问道:“陛下做了什么?” 杨佑自然知道她所指为何,心虚地垂下头,半晌才嗫嚅道:“朕……朕给周廷写信……” “什么!”杨熙音声提高,追问道,“写什么信?” 杨佑的脑袋垂得更低,“朕、朕想和周廷……周廷讲和……” “你!”杨熙气得咬牙道,“讲和?你是想投降周廷吧!” 杨佑惊恐地瞪大眼睛,急切辩解道:“姑姑!朕不是贪生怕死!真的不是啊!朕……朕恨他!” 杨熙蹙眉。所谓“他”是指谁,她焉会不明?小皇帝所为,无非是想借周廷之手,诛杀战腾老贼。可是—— “就为了恨他,你便要搭上大郑的江山吗!”杨熙怒问。 杨佑颓然落泪道:“可朕又能做什么?太子哥哥被他害死了……他、他一定也会害死朕的!” 他说着,猛然抬头,殷殷地对上杨熙的眸子,“姑姑!他会夺了我们杨家的江山的!朕宁可拱手送给敌人,也不要祖宗的基业落于他手!” “佑儿……”杨熙的眼中泛上湿意来。这一招,简直就是玉石俱焚啊! 她又是心酸又是难过,走近杨佑,抚着他头上的冲天冠,“佑儿,听姑姑的话,别做傻事。我大郑还有二十几万军马可堪一用,大郑还不至于全然落在他的手中……” 杨佑神情痛苦地看着她,“可是,姑姑,他们真的会忠于朕吗?我们真的还有别的机会吗?” 杨熙目光悠悠的,有些飘忽,“或许吧,只能尽力而为……” 战腾离开禁宫,本来是想带着手下打马回署中处置公务的。却不料行至半路,迎面急匆匆地赶来了府中的副总管,领着几名侍从,快马加鞭,只跑得大汗淋漓,脸上的喜色可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副总管远远见到战腾,就滚鞍下马,抢上前来道喜。 战腾闻言,神情一振,急问道:“何事?” 副总管笑道:“早间您刚上朝,侧王妃便动了胎,两刻钟前诞下了一位小公子!” 战腾大喜过望,大叫一声“好”,旋即吩咐那副总管道:“你马上回府,就说是孤的意思,王妃辛苦了!孤处理完公务,马上就回府去看他们母子!” 副总管嘴上答应得利落,心中却忖度着:“侧王妃”三个字,放在王爷的口中,都成了“王妃”了。这又是一位小公子,这王府的天啊,怕是要变了! 战腾得着喜讯,在署中欢喜地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会儿,他想到远方和周军相持的那个偷跑出府的大儿子战宇,似乎也觉得不那么气了。除了不那般生气,仿佛对这个长子的心态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这么喜欢打仗吗?那就尽管打去吧!一身的本事,不去前线打仗,难道还要窝在府里吃闲饭吗?嘿!有这么一员猛将在,连周廷小皇帝都能给伤成那样,何愁护不住他自己刚刚来到人世的幼弟? 战腾鼻腔间哼了一声,觉得这个儿子也不是那么碍眼,又让自己无可奈何的了。只不过啊,弓马娴熟又精通兵法,几次三番攻打周军大本营都频频败退,总不成个样子吧? 昨日得着斥候的密保,说那周廷小皇帝现正窝在某处养伤呢?何不从她那处下手呢? 战腾如此想着,笑得愈发冷森森的。 宇文睿的底子不错,她幼年时即习武,又多年在宫中被照料得极好。有了这样的根底,重伤放在她的身上,也比寻常人恢复得要快得多。尤其是日日醒来都能见到景砚,她心情更加畅快了。心情一畅快,这伤恢复得也就一日千里了。 她的精气神也比初初受伤时充足了许多,最明显的表现就是睡眠的时间越来越短,醒来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仍旧是不能离开床榻,每日百无聊赖中,幸好有景砚陪着她说说话。 宇文睿缠问了景砚许多次,究竟是如何知道自己受了伤以至于赶来北郑的,可景砚始终都没给她答案。这让宇文睿更加的抓心挠肝,总觉得有件极其重要的事梗在心头无法解决。 景砚恐她再无端生事,而现在为了她的身子着想,亦不能苛责她,遂将每日送来的军报读与她听,也是让她时时知晓前方战事的意思。 “哎!这个战宇啊,也是够笨的!攻打咱们几次了?回回铩羽而归,”宇文睿状似可惜地喟叹道,“我要是他啊,早一头撞死了!猪都比他强些!” 景砚瞧着她挥舞着右手臂,皱着鼻子,一脸嫌弃的小模样,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战宇有多少兵马,王军有多少兵马?若是这般就让战宇打了胜仗,大家都不用要脸活着了! 她极想敲打敲打宇文睿,可一见她包裹严实的左脸颊,又生生地忍住了。 前日,趁着宇文睿昏睡的时候,柴麒曾为那里换过药。景砚一看到那狰狞处,眼泪刷的就落下来了。她不敢想像,若是无忧落下这样的伤疤,会如何。是以,她再面对宇文睿的时候,心便不由得又软了几分。 宇文睿注意到景砚盯着自己失神的模样,那神情中蕴含着的不止是关切,还有些别的东西,似乎是某种说不清楚的情愫。她朝着景砚挪了挪身体,右手拉过景砚的手,柔声道:“你别担心,会很快好起来的。” 自从重伤之后再见景砚,宇文睿就没唤过她“阿嫂”。仿佛景砚也不很在意这件事。而更让宇文睿开怀的是,只要是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景砚便没再自称过“哀家”,每每只称“我”,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景砚觉察到宇文睿在安慰自己,朝着她展颜笑了笑,由着她拉着自己一只手,另一只手打开一封书信。 “裴先生说,乌蛮国那边不太|安分。” 自从景砚来到北郑后,朝内的一切大事小情、分毫举措,裴先生都会事无巨细地报知于她。这个宇文睿是知道的,她奇的是—— “乌蛮国?他们也来凑热闹?还是受了北郑的唆使?” 景砚摇头道:“目前尚不可知其原委。不过,裴先生在信中说,母后安排得极是妥当,一方面派能言善辩之士赴乌蛮游说,另一方面由武将带兵至边境以震慑乌蛮人。” 景砚顿了顿,又轻声道:“裴先生说,是英国公世子主动向母后请缨,远赴蛮夷之地,震慑乌蛮的。母后亦同意了。” 宇文睿抿着唇,没作声。 英国公世子便是景衡,他是先帝的舅兄,又是朝中的重臣,英国公景子乔近年来渐渐将府中的一干事务都交托给了他,他久不带兵,何况又是亲赴蛮夷之地,做些个普通将军即可做的事?当真是杀鸡用了牛刀了。且是他主动请缨。 这事儿啊,只有一个原因:景嘉悦这场祸惹得太大了,大得令景家惶恐不安。景衡啊,这是替景嘉悦赎罪来着。 第170章 狡黠 宇文睿终于能下地走路了,虽然步履蹒跚,因为伤还未好利落,不过相比之前卧床动弹不得的日子,这简直可称得上是天堂了。 她亦在景砚的搀扶下第一次走出了那扇木门,见识了除了她卧床的这间屋子之外的杨敏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当她步出房门的时候,远远侍立的申全一眼便看到了她。 “陛……陛下!”申全的眼泪刷的淌了下来,也顾不得礼数了,他急奔到宇文睿的面前,原想扑上来抱着宇文睿的大腿痛哭一场的,但眼见着宇文睿蹒跚的步伐,尤其是左脸颊还被细麻布包裹着,他一下子就哽住了。 “您怎么……”怎么伤的这么重啊!申全杵在离宇文睿三尺远的地方,不敢靠近,生恐会碰痛她似的,只抽抽搭搭地抹眼泪。 宇文睿也感动于他的关切流露,扯着嘴角笑忒忒道:“朕好得很呢!倒是你,这副死样子,好像朕如何了似的。” 她的话语刚落,右臂一紧,接着右肩头就挨了一下轻捶。 “不许胡说!”景砚嗔道。 这一捶一点儿都不疼,反捶得宇文睿心里甜丝丝的,说明景砚在意她啊! 她朝着景砚眨了眨眼,促狭道:“就是要如何,也舍不得了……” 景砚面上一烫,瓷白的肌肤上泛起诡异的胭脂色,害得宇文睿移不开眼去。 碍于有第三人在场,宇文睿轻咳一声,转向申全道:“全子,你侍奉太后侍奉得很好,没辜负了朕离开时对你的嘱咐。” 申全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有这么一句,心中更是感动,抽噎道:“那都是奴婢该当做的。倒是太后,才真的辛苦……” “申全!”景砚突地止住了申全的下文。 申全慌忙垂头,不敢作声了。 宇文睿垂在身侧的左手执起景砚的手腕,凝眸看着她的眼睛,“苦了你了。” 景砚被她殷殷的目光牵动,心头涌上万千思绪、千言万语,她却只淡淡一笑,“手臂的骨头还未长结实,莫乱动。” 她把宇文睿的左手臂安放回原处,理了理宇文睿的衣襟,无声的温柔已然流露无疑。 宇文睿静静地由着她摆布。景砚的眼中包含着太多的东西,宇文睿一时看不分明,但她对自己态度的细微变化,宇文睿觉察得清清楚楚,或许,有些东西真的变了? 想及此,宇文睿就忍不住心神激荡。忆及她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料,忆及这些时日里她为自己抹身、净面,甚至服侍自己更换内外的衣物,宇文睿的面颊飞红,同她的身体一样的窜上火热来。 不提那些让人羞涩的赤诚相见,单单就那些本该侍女去做的服侍自己的事务,还有每日亲自下厨为自己做可口的饭菜,她是堂堂的大周太后啊,她出身于英国公府,是真真正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贵女,竟然为自己做这些事…… 自己何德何能? 宇文睿这般想着,又是感动,又是心中柔软得很,她一把拉住景砚抚过自己衽侧的手,也不管其如何反应,紧接着就将其拥入怀中。 景砚惊。这还有下人在场呢!怎么能…… “无忧……”她轻推着宇文睿的肩膀,企图挣开她的怀抱,又矛盾着怕扯疼了她的伤口。 宇文睿才不要放开,更紧地环住了她的腰背,脑袋埋进她的脖颈间。 火热的气息喷在耳侧,烫得人禁受不住。景砚的半边身子都酥|软了,一瞬间全然忘了挣扎。 宇文睿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道:“砚儿,你是不是对我……” 整个耳朵麻|痒、滚烫得难挨,因着那软绵绵的醉人气息,景砚的心脏都要缩紧成小小的一团了,可她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宇文睿探讨这种问题。 无忧是想问自己是不是对她的情意有了变化,或说是不是已经爱慕于她吧? 景砚懂得宇文睿未说出口的那半句话是什么,但是,在对无忧表明心迹之前,她还有更重要的话想对她说。 “无忧,放开我!”她低声斥道。本来是防备屋内还有申全在的,然而她并不知道,就在方才宇文睿拥她入怀的一刻,申全已经识相地遁走了。 宇文睿瞥一眼之前申全站立的地方,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心道这小子还算识趣儿。只剩下相拥的两个人,她更理直气壮了。 “不放!”她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放!” 你这无赖!景砚心中有气。她怎么发现,随着两个人越来越亲近,宇文睿在自己面前越发的放肆了呢? 宇文睿搂紧她,边安抚她道:“告诉我好不好?我想亲口听你说出来……” 景砚听她说话的声音比方才大了,心头发慌,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推开了她,紧着向后退了两步,才发现申全早就不见了踪影。 怔忪的当儿,就听宇文睿“哎呦”一声,跌倒在地。 推倒她了? 景砚慌了。 宇文睿半伏在地上,按着右腿弯处哼哼唧唧地抽凉气,面容纠结,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景砚更慌了,忙又凑近来,蹲下|身,抖着手,想碰又不敢碰地。 “碰痛伤口了?”她紧张兮兮地问道。 “疼……”宇文睿皱着小脸儿,苦哈哈道。 “哪儿……哪儿疼?我去派人寻柴麒来……”景砚作势要夺门而出。 不提防宇文睿又哼哼唧唧上了,“这儿,这儿,哎呦!你……你摸摸……” 景砚一颗心都放在她的身上,来不及细想,玉色的手掌轻触宇文睿的腿弯,又不敢用力。 宇文睿唇角一勾,眼底划过狡黠的光芒,扯着景砚的手,便将她再次扯入了怀中。 景砚猝不及防,“啊”的一声惊呼之后,两个人一起跌倒在了地上。 “你!”景砚强撑起身体,怒视着她。 何时学得这样坏?居然学会利用她的关心骗她了! 宇文睿瞧着她气哼哼的样子,很觉好笑。探查到她眼中的被欺骗后涌上的几丝失落,暗暗吐了吐舌头。 骗我很有趣吗?景砚仍瞪着她。 此刻的大周太后,素色裙上沾着几粒尘土,鬓发因为刚刚的挣扎和跌倒有几缕散乱下来,她的脸颊绯红,咬着唇,妙目中泛上薄怒……怎么看,都有那么一股子禁|欲的美感。 宇文睿已经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被她轻嗔薄怒的样子全然吸引了去。收了收环在景砚腰肢上的手臂,宇文睿难耐地凑近了景砚的脸。 她索性松开撑在地上的手臂,整个身体躺倒在地,同时带着景砚半伏在自己的身体上,唯恐再令她的衣裙沾染上灰尘。 就这样,宇文睿空出的那只手就势抚上景砚的唇瓣,摩挲,微微用力,直到那两瓣柔软泛上了魅惑而耀目的红润。 景砚被她如此对待,忘了该如何反应,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原本瞪视着宇文睿的一双眸子,也由初初的嗔怒变得柔软,柔得能融化世间的任何坚韧。 宇文睿的心,就在这样柔润的注视之下,化作了一汪水。 她再也受不住了,手指离开了那诱人的唇,代之以自己的唇,只想一亲芳泽。 “无忧,无忧你听我说……”景砚犹自轻声地抗拒着。 宇文睿的动作停在半路,两个人的脸相距不过两寸,呼吸相闻。 “你……还是不喜欢我这样吗?”宇文睿的眼神很受伤。 景砚为之心颤,她心疼地贴近宇文睿的脸颊,最后干脆窝进了她的怀抱中—— 她怕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上,她永远无法熟悉的伤。 “无忧,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听我说完,再……好吗?”景砚的声音闷闷的,如泣如诉。 宇文睿不忍心再强求于她了,“好。我听你说……” 她贪婪地拥紧怀中的娇躯,哪怕被压痛了也不肯松开分毫。 景砚呼吸着宇文睿怀抱中的气息,半晌,才平静了心绪。她很欣慰宇文睿能够不那般心急,能够给自己时间平复。 两个人撑起身体,心中的恍惚与冲动也都徐徐褪去了,彼此都不愿对方在地上着了凉,遂默契地相视一笑,相携站起身来。景砚搀扶着宇文睿回到房中,替她轻拍干净沾在衣襟上的灰土,又为她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进床榻里。 宇文睿贪心地又去拉她的手。景砚笑笑,由着她拉过自己的手,在她的身边坐下。 宇文睿还不满足,手掌在景砚的手掌心转了个圈,手指插|入景砚的手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景砚感知到她的小动作,羞涩地垂眸。 宇文睿心念一动,又想去抚摸她樱红的面颊,却被景砚拦住了。 “无忧,”景砚认真地看着她,“其实……” 话未说完,“轰隆”一声震响,打破了两个人之间旖旎的空气。 紧接着,便听到有人高喝:“护驾!”“有刺客!”,以及“啊”“哎呦”的惨叫声声。 景砚惊。 “呼——”一团火球狰狞嘶叫着,划破窗纸,贴着窗棂飞入室内,“轰隆”一声炸裂开来。 宇文睿脑中电光火石,抢上前来,一把将景砚护在了身后。 第171章 厌恶 之前,景砚搀扶着宇文睿要推门出来的时候,杨敏便听到了屋内的响动,她于是以最快的速度闪身躲了出去。 景砚不愿见她,景砚厌恶她的存在,她都清楚。景砚是宇文哲的未亡人,宇文哲死在她的箭下,这样的关系之下,就算景砚立时结果了她的性命,她也没有立场反抗。 曾经,杨敏放不下自己的母亲;如今,她的母亲也去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人世间,她再也没有让她牵挂的人了,景砚想要结果了她的性命,倒正好成全了她的心愿。但在死之前,杨敏想做很多事情,为宇文氏做很多事情—— 死,很容易。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她心中的罪孽感,她又该如何去赎? 所以,才有了当日她暗中跟随着宇文睿,在五原城外料理了暗算宇文睿的刺客,救了宇文睿的性命;也才有了半月前她在溪涧中寻到了重伤险些丧命的宇文睿,和柴麒一同替其疗伤。 想到柴麒,杨敏的眼中划过了一抹哀伤:母亲故去之后,世间再没了让她牵挂的人……当真没有可牵挂之人了吗? 那么,远赴昆仑山又为了什么?不愿接受柴麒为自己治伤的好意,又为了什么? 杨敏是武者,她的性情,便如她掌中的弓与箭—— 箭搭弦上,只要开弓,就是一往无前! 开弓何曾见得回头箭? 她有她的箭道,亦有她身为武者的尊严,她有什么面目,接受被她亲手害死之人的亲妹妹的好意?何况,柴麒在北郑皇宫中还救过她的性命? 她已经是欠了她一条命了啊! 正因为她有她的尊严,杨敏无法直视景砚的冷漠目光,以及无法面对宇文睿处在两个人之间时可能会有的左右为难。 杨敏宁可为难自己,也不愿为难宇文氏的任何人。 可是,在有些事情上,她却没出息地失了她所坚守的尊严。比如—— 迎着春日里暖融融的阳光,杨敏抬高了自己的手腕,盯着悬在腕下的寸许长的白森森的物事,出神。 那是柴麒送她的灵蛇骨哨,被皮绳穿起来,缠缚在她的手腕上。 杨敏是见惯了血的人,这样的物事在寻常人看来,森寒得紧,她却瞧着亲切。她犹记得柴麒赠她这骨哨时候的光景,那个时候,怎么就不记得用恪守的尊严去拒绝柴麒了呢? 不是忘记了拒绝,而是那人彼时的关切目光与殷殷的话语,让她舍不得说出拒绝的话来。于是啊,本不该有的牵绊,就此造成。 这算不算,一失足成千古恨? 杨敏苦笑着放下手腕。不看也罢吧!那个纠纠缠缠,没有人能说得清楚、理得明白的情字啊,本就该是与她绝缘的。一弓,一箭,孑然一身,不知何时倒在何处,这才是她该去承受的人生。 当屋内的宇文睿迫不及待地环紧景砚的娇躯,可怜的申全恨不得自戳双目逃遁出来的时候,最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图景: 一袭干净的半旧青衫,瘦削冷漠的女子,坐在屋外的矮凳上,左手擎着古质森然的“落日”弓,右手的布巾耐心地擦拭着弓的每一处弧度,哪怕是最边边角角的地方都不肯放过。即使随意地坐着,她的身躯依旧挺拔,温暖的阳光投射在她的身上、手上,像是能够穿透她的肌肤,苍白下的青色血管历历可见。 这个女子,其本身就像是一张劲弓,仿佛随时准备着用全部力量爆发出最强的战力。 纵然是阅人无数的申全,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有着不一般的视觉冲击力。但是,申全对她更多的是憎与怕。憎她害死了先帝,以至于太后伤心欲绝;怕她掌中的弓,以及她的武功。 申全特别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面对这样的杀神,还是远远地躲开的好。他遂挨挨蹭蹭到远离杨敏所处之地的院子另一侧,叉着手,倚着墙根晒太阳。 杨敏岂会察觉不到他的出现?她也不计较这个景砚的贴身内侍对自己的态度如何,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专注地对待“落日”弓的每一分每一寸。唯有如此,她才能强迫自己被转移走所有的注意力,不去思索她与柴麒之间的一丝一毫。 远处,房前屋后,树丛中,草甸里,池刚带着手下的军兵,散布在各处,静默地护卫着大周皇帝与太后的安全。 阳光下,个人行个人的事,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一声爆裂,打破了这份宁静。 也不知是什么物事,更不知是从什么方向而来的,突地爆炸在了距池刚三丈远的地方。 “轰隆”一声震响,那处埋伏的几名兵士连哼都没来不及哼一声,就被活活地炸死了。空气中登时弥漫开来一股子混合着硝石、火药与皮肉焦糊气息的难闻味道。 池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面如土色。幸好他也是久经战阵的,慌乱一瞬便醒过神来,拔出腰刀,一跃而起,直奔宇文睿所处的木屋,边跑边喊:“护驾!护驾!” 这样的阵仗,任谁都能第一时间反应出来,是冲着陛下来的。 他手下的军兵,初时惊愕,待得听到主将的呼喊声,算是找到了主心骨,也从各处跃出,奔赴宇文睿的所在。 其实,这一片正经有几处房屋,包括景砚看不惯杨敏而命人盖的新屋,远处还有若干供护卫军兵居宿的帐篷。那动手的刺客武功再高,这里早已经是周廷的囊中之物,他们终究难以得着大周皇帝究竟住在何处的确实消息。不过,刺客也颇狡猾,刚刚那一声炸响便是投石问路的,只看这些护卫的军兵第一反应是朝何处去,那就是他们动手的方向了。 果不其然,池刚带着军兵刚刚跑到宇文睿所处的屋前,不待回头,又一声炸响—— “轰隆”! 紧随其后的,便是声声惨叫。 池刚的眼睛都要急红了:这到底是什么来路?这炸响的到底是什么物事? 若是普通的刀剑兵刃,甚至暗器弓箭,凭他手下的军兵,什么刺客也是闯不过去的。可眼下的情景…… 今日如有什么差池,自己当真就万死莫赎了! 池刚暗道,心中更觉沉甸甸的重了几分。 正焦急间,多年军中生涯练就的敏感,使得池刚惊觉自己似乎成了某人的靶子,暗道一声“不好”。 不等他多做反应,早有弓弦被拨动,羽箭到处,之前锁定他为目标的刺客眉心中箭,从半空中跌落在地。他手中刚要抛出的炸裂物事也同时轰响,将他的尸身炸得粉碎,徒留一地碎烂的肢体和残血。 这骤然出现的惨状,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快布置弓箭手!” 一声女子的清啸,惊醒了池刚。他迅速地瞥一眼已经将第二支箭搭上弓弦的杨敏,连谢字都顾不得说,高喝一声:“弓箭手何在!盾牌!枪兵!” 刚刚被惊住的大周军兵,迅速地神魂归位,平日里的训练和军人久经沙场的胆气也重在他们的身体里复活,初时的慌乱不再,弓箭手弯弓搭箭,想要摄住上、中、下三盘;盾牌兵迅速执盾在手,想要护住皇帝所处的地方;长|枪兵双手攥住枪杆…… 可就在他们各自寻找自己的位置,试图用最强的防御护住宇文睿的时刻,又一名刺客现身了,与他同步出现的,就是那未知的会炸裂的可怖物事。 杨敏发觉那名刺客出现,便知不好。刺客出手的一瞬,她弓弦上的箭也射出了。刺客中箭,身亡,可到底是晚了一步,那东西霎时间穿过诸军兵间的空隙,划破窗纸,擦着窗棂子,飞入了宇文睿之前养伤的房间…… 一团子火球,然后就是一声刺耳的震响。转眼间,那间屋子便被轰塌了半边。 在场的所有人都登时傻了眼。几个知根知底的,都清楚那是皇帝下榻的房间。而皇帝,此刻多半就在那个房间里……还有太后! 池刚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第一反应是想跃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抢进屋中,查看皇帝和太后的安危。 恰在此时,第三名刺客行动了,他的目标,却是杨敏。 他离杨敏很近,长剑在手,凌空跃起。没用那可怖的爆炸之物,可杨敏看得清楚,这人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仓促之间,她手中没有称手的兵刃,唯有一张弓、一壶箭,这可不是近身缠斗的家什。然而,此时,她唯有应战。 那人是个不要性命的打法,剑剑狠厉,直扑杨敏的要害之处。眨眼之间,两个人便斗了十几个回合,杨敏明显处于下风。 惊闻兵刃交接的铿锵之声,池刚总算是回过神来。眼见杨敏的颓势,他慌忙吼道:“还不助阵?都愣着作甚!” 要知道,军中只闻主将令。没有主将的命令,便是眼见父母骨肉被攻击,那军令也是违抗不得的。众军士闻得池刚这一声吼,立时有几十个人冲杀过去,围住了那与杨敏缠斗的刺客。 杨敏顿觉笼罩于周身的杀气散去了大半,她的心神一松,忽的瞥见了那使剑刺客的眼中划过一道寒芒,他的嘴角同时不屑地勾起。杨敏的心神一颤,心知不好—— 之前死的两个刺客,都是用那爆炸之物的,这一个,怎会不用?瞧他这不要性命的打法,显见是个亡命之徒,说不定便是要…… 不待她再细想下去,“轰隆”! 又是一声震响。 原来是那名使剑的刺客存着故意引更多的人靠近自己的心思,瞅准时机,他才扯动了随身的爆炸之物的引信,几十个人顿时血肉横飞。 那人甫一扯动引信,听到耳边“嘶”的一声轻响,杨敏心道“完了”。 她自幼习弓,对如弓弦响之类的细微声音极是敏感。长久的刀口舔血的日子,更锻炼了她对于危险的敏锐查知。她知道,这一声,听似细微,实则其中蕴含着极其复杂的机关。再联系之前爆裂的种种惨状,这个的威力不会亚于那些,而波及的人,恐怕更多,包括自己…… 想不到,竟是殒身于今日…… 如此,也罢! 然而,老天爷就是这样作弄人,想死的时候,未必就死得成。 几十个北郑军兵被炸得血肉横飞,那使剑的刺客也被炸得骨头渣儿都不剩的瞬间,一个白影擦过火光四射的包围圈,迅雷不及掩耳般,如一道白练划过半空。 杨敏只觉得身子一轻,连同她手中握得紧紧的“落日”弓,一起被扯入了一个陌生的怀抱,铺天盖地的,她的眼中只余下了白色。 白色,却是熟悉无比的白色。 杨敏的心,亦随着她的身体,荡到了半空中,翻腾了几个来回,最终落在了安稳的所在。她知道生死关头救她的人是谁,更知道此时的她被环在谁的怀抱中。也正因为此,她咬着嘴唇,目光瞥开,不敢抬头去看那张熟悉的脸庞。 柴麒怀抱着她,倒是没急着凝视她的脸。柴麒的目光,犹自落在方才炸裂开来的地方。那里,留下了一地的分不清谁是谁的残破肢体,还有大片大片的殷红血迹,铺满了漆黑的土地,看得人心惊肉跳。 柴麒一双惯于清冷的凤目中漾上了难抑的情愫,有愧疚,亦有难过—— 事出紧急,她没法救得所有人。即使她的武功修为再高,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拼尽气力,也只能救得了怀中这人。 她抱着杨敏,立在塌了半边的屋脊之上,俯视着下面的种种,心中愈发生出了对这世间、对这战争的强烈的厌恶之感。 然而,一切尚未结束。 就在她目光不及的某处,一样物事,正“嗤嗤”地轻响着,向她靠近。 第172章 铮铮 柴麒在千钧一发之际救杨敏脱离了险境,她身形迅疾,飘落在宇文睿所居住的屋顶上,仿若一只白鹤,轻灵敏捷地带着杨敏逃出了死地。 下方地面上的大周军兵无不见识了她这一身修为,震惊于同袍惨死的同时,心中皆划过惊艳的震撼。可,怎样的惊艳与震撼都没法平息那一地的碎肢血肉所带给他们的惊悸与伤痛。谁都知道,当兵的上了战场,脑袋就相当于别在了裤腰带上,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倒在什么地方。也许会被敌军砍死,或许会被敌将刺死,也或许是被流矢射死,甚或被乱马践踏而死…… 然而,眼前的这种死法,当真是超出了他们的想像—— 这会炸裂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火药吗?硝石吗? 那惨死的可都是他们熟识的人啊!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一时间,因着这突然的变故,守护着宇文睿居所的大周军兵被强烈的哀痛与愤怒占据了内心,他们恨不得生撕了那已经死掉的、尚存着全尸的刺客。 事情还未结束—— 遍观在场众人,柴麒的武功修为最高。她怀中抱着杨敏的身体,目光落于那一地惨状的同时,已经有“嘶嘶”的轻响声传入她的耳中。 “小……” 池刚猛然抬头,那个“心”字还未说出口,一道黑影已经从房后跃起,两只手在半空中前后交错舞动,“嘶嘶”的响声更甚了。 这一遭,池刚真看得清楚了:那是两枚黑色的圆球状物事,每个约莫半寸大小,擦破空气,凌空直奔柴麒所在的……塌了半边的……陛下的房间! 还是冲陛下去的! 池刚什么都顾不得了,想都不想就将手中的佩刀朝着那两枚黑黝黝的物事抛了去,他存的是挡一分算一分的心思。抛出佩刀的同时,他拔腿就往宇文睿的房间里蹿—— 不管怎样,就是要炸,也得先炸了他的身体再说! 若论忠心,池刚此刻是没的说得,不过他这份心思终究是落了空。因为就在他抛出佩刀的一刻,柴麒动了。 只见她双手一松,继而向侧面一送,杨敏的身体凌空而起,直奔房子下面空地上的安全处;柴麒则如利箭般射出,目标便是那两枚黑团子。她的身法极快,迎上那两枚物事,在它们靠近屋脊之前,双手探出,将它们罩在了自己的两只手掌间! “柴麒!——”空气中传来杨敏凄厉的破音。 杨敏之前并没有受伤,她只是被柴麒突然搭救,又被拢在怀里,害得她羞涩无措。那黑团子嘶嘶作响的时刻,柴麒听到了,杨敏也听到了,紧接着,她就看到那东西被掷了出来。以她多年的经验,那东西的目标是谁,再清楚不过。电光火石间,杨敏想了几种救助宇文睿的法子,却怎么也没有料到,柴麒竟然抛开自己,生生迎了上去! 那东西,多大的杀伤力,杨敏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大活人,用身体去迎上那物事,会如何?杨敏想都不敢想下去,霎时间,撕心裂肺,心如刀绞。她顾不得猝然跌落在地身上的疼痛,顾不得祖传的、爱逾性命的“落日”弓被磕落在不知什么地方,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跃起身,就要去追随柴麒的身影。 哪怕是要用血肉之躯拦截,她也要去陪着她! 柴麒其实并没有同归于尽的打算。她瞅准那两枚黝黑物事的力道,双掌一摆,已经将它们托在了两只手掌间的空隙中。 这一招看似凶险,实则她跃出的一瞬,早运柔劲于掌心。这柔劲乃是玄元门绝学,讲究的是以柔克刚、圆转如意。是以,那两枚黑物事虽然速度极快,但在她的双掌之间,便如落入了最最柔软的棉絮之中,“滴溜溜”地高速旋转,没个着力处。正因为没了着力处,触不到硬物,这东西也就没机会炸裂开来伤人了。 别看只是两枚不起眼的物事,此时也被柴麒止住了,但其中的艰险辛苦,非当事者难以体会。柴麒既不肯让它们伤了下面的宇文睿,亦不愿让它们伤了自己,鉴于之前见识了这两枚小东西的厉害,她应付起来格外小心,屏气凝神,几乎用尽了平生所学。 眼瞧着那两枚小黑团子在她的掌心中的转速越来越慢,她的额角有冷汗涔涔而下,转眼间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柴麒不由得心神一松。 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东西到底是个祸害。她于是脚下移步换形,飞速朝着东北方向的平坦空地冲去;同时,手上的柔劲不敢懈怠分毫。直至来到空旷无人处,柴麒突地发力,将两枚黑团子激射出掌心,她身形急晃,眨眼间后撤出三四丈有余。 只听得“轰”的一声炸响,两枚物事在空中相撞,爆出刺目的火光。 “呼……” 柴麒长出一口气,腿弯不禁一软,险些栽倒。她自幼随师父习武,长大成人之后,几乎从未遇到过对手,潜意识中已不知从何时起形成了“这世间除了师父再无对手”的念头。今日这一战,虽然是对物非对人,却既惊又险,实在是出道以来最艰难的一战。若非她根底深厚,恐怕早就在那黑物事炸裂的时刻血肉横飞了。 柴麒的心神也只松了一瞬,立时想到宇文睿还在那半塌的房子里不知如何呢,她忙急转回身,险些和杨敏撞个满怀。 杨敏是追随她而来的。当听到那声炸裂的时候,她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见柴麒安然无恙,杨敏的心口酸涩得厉害,只觉得普天之下最大的快活莫过于此。她立在柴麒的面前,两个人离得那样近,近得令杨敏愈发的慌乱无着。她从没想过要离柴麒这样近,更没想过看惯了鲜血与死亡的自己,竟是对这个人的性命如此在意。 之前杨敏凄厉地唤自己的名字,柴麒不是没听到,只是当时的她什么都顾不得。现在,最大的危机暂时解除了,那声痛彻心扉的呼唤又盘旋在了她的脑中,挥之不去。 凝着杨敏惨白的脸,还有欲言又止的模样,柴麒心中又痛又痒,生死关头,终于有人在意着她了,她终于,不是独行在这世间的人了! “走吧!”柴麒拉过杨敏的手。宇文睿的状况尚不可知,此时不是叙情的时候。 杨敏亦知轻重缓急,可是,被那人攥着手,温热的气息不容抗拒地侵袭过全身,杨敏苍白的面颊泛上了红晕。 二人折回,发现池刚已经带人收拾了战场。刚刚掷出两枚黑团子的刺客也早在出手的时候,被大周军队的弓箭手数箭齐发,射成了一只刺猬。 至此,行刺宇文睿的亡命刺客皆被料理。众人迫不及待地查看皇帝的状况。 当一团子火球破窗而入的时候,宇文睿多年习武练就的敏锐使得她第一反应就是将景砚护在了身后。 那东西来势不善,宇文睿瞄了一眼便猜到了。她也管不得自己的身上还有多重的伤,侧身搂住景砚,护在怀中,一骨碌身,翻下床榻,窝进了屋子最靠里的角落,她用自己的后背对着袭击来临的方向,唯恐伤到景砚分毫。 她的身体尚未停稳,“轰”的一声,身后就炸裂开来。 此情此景之下,景砚满腹的才学也无用武之地。她被那一声震响,和身体突如其来的旋转惊呆了,醒过神来,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意识到了宇文睿在生死关头心中眼中唯有自己。 “无忧!”景砚从宇文睿的怀中挣扎出来,满眼的担心。 宇文睿这么一折腾,原来愈合的几处伤口都被她挣破了,痛得她呲牙咧嘴的。听景砚这么一声呼唤,又怕景砚担心,她使劲儿挤出个笑容来,于是便有了既像哭又像笑的诡异表情:“不……不妨事……” “又逞强!” 景砚心痛,嗔怪,也在同一时间越过宇文睿的肩膀,看到了陷入火海中的床榻,以及塌了一半坠落下来的房梁。 “快!快离开这儿!”景砚撑起身体,向门外扯着宇文睿的身体。 宇文睿的小脸儿扭成一团,强忍着痛意随着她往门外挪。 幸好,这时外面的刺客都被料理干净了,池刚带着人冲了进来,于是救火的救火,救护皇帝的救护皇帝。 申全也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蹭了过来,侍奉皇帝和太后。也怪不得他“护驾来迟”,他被人丢进了远处的草甸子上,浑身的骨头架子都快被摔零碎了,好不容易挨挨蹭蹭地挪了回来,他不恨丢他那人,反倒对那人感激涕零—— 刺客甫一出现,杨敏就冲到他的面前,拎起他的腰带,有多远就把他撇了多远。亏得这一撇,否则申全手无缚鸡之力的,恐怕早就死在刺客的毒手之下了。从今往后,杨敏就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了,他想讨厌、想恨都不能够了。 一场大祸消弭。杨敏的房子是没得住了,景砚遂命人将二次受伤的皇帝移驾至她前几日修建的屋子里。 转移的过程中,自然难免经过之前同刺客动手的地方。那些残肢、血肉,无论是谁的,都不能再存在于那里,惊了太后与皇帝的驾,池刚早一步命人收殓干净了。不过,这会儿,大片大片的血迹一时间是收拾不干净的。景砚与宇文睿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那血已经渐渐变作了深红色,狰狞着,像是要吞噬人命的血盆大口。 宇文睿在软椅上欠起身,她命令停住,她知道这就是方才池刚所说的“刺客同三十二名大周兵士同归于尽”的地方,神色黯然。 景砚拒绝了同样的软椅待遇,执意跟随在宇文睿的身边。见她停住,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中恻然。 “都是我大周的铮铮男儿……”景砚垂眸,睫羽投下两抹阴影。 她突地抬头,转向软椅上的宇文睿,凄然道:“皇帝觉得,这情状,惨吗?” 宇文睿微愕,张了张嘴。 不等她说出什么来,景砚抢先道:“可是,哀家前日,见过比这更多的血……我大周军人的血!” 第173章 娘子 “真要这样了?”柴麒盯着宇文睿的脸,问道。 宇文睿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左脸颊,指腹下一条凸起,寸许长。 “就这样吧,挺好。”她说道。 柴麒挑眉,什么叫“挺好”?落下一条疤很开心吗? “等我回师门详细查查前辈们留下的手卷,说不定能找到祛疤的方子……”柴麒不甘心道。给小师妹疗伤,治来治去,治成个疤瘌脸,丢手艺什么的是小事儿,关键是瞧着心疼啊。 宇文睿笑笑,打断她道:“柴师姐不必自责。其实也没多严重。” 柴麒垂下眼睛,瞧了瞧小师妹轻拍自己手背以示安慰的手,嘴角抽了抽:怎么这么懂事了?还懂得安慰人了?姐姐我不习惯啊好不? “这还不算严重吗?”柴麒拉着宇文睿,按她坐在铜镜前,“你自己看看!” 铜镜中,少女年轻的面孔上,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约莫寸余长,自内眼角与鼻翼的交界处斜斜延伸到左面颊。 宇文睿对着镜中的自己,再次抚过那道伤,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这比当初已经好多了。”她幽幽道。 “我的医术,眼下只能到这种程度。” “这样便好,”宇文睿收回目光,肃然道,“这样,比殉国在那里的,强得多了……” 柴麒无语,心道你还真是听她的话啊! “你是皇帝……”带着这样的疤,不嫌有碍观瞻吗? 宇文睿当然明白她要说什么,冲着镜子里的柴麒露齿一笑:“是啊!朕是皇帝!谁敢嫌弃朕?” 柴麒于是直接回了她一个嫌弃的眼神。 宇文睿绽开笑容,右脸颊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梨涡,“柴师姐不觉得,朕这样更显霸气,更有天子威仪了吗?” 柴麒:“……” 虽然无语,她也不得不承认,小师妹这张脸啊,还真是怎么折腾都挺好看。 这个看脸的世界! 景砚独立在窗前,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申全身上的伤早好了,腿也不一瘸一拐的了,他规规矩矩地垂手在离景砚身后不远处。皇帝的伤一日好似一日,太后也不再每日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前几日,何大人从王军驻地折回,同行带来了魏顺那小子,还有两名丫鬟,皇帝的日常起居也有了人侍奉。 皇帝显然并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她每日都要几次三番地厮缠着太后,粘糖一般。申全都暗自佩服太后好脾气,以前怎么没发现陛下这么粘人呢?不过啊,主子们的事儿,还是少操心的好。只安分守己,做好自家的本分事吧。申全默默对自己说,遂在看到宇文睿悄悄推门摸进景砚的房间的时候,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景砚凝着窗外,出神得厉害。 腰间突的一紧,她柔软的腰肢被来人环住,接着便被拥进了一个同样柔软的怀抱中。 意外的贴近,让景砚的身躯悚然一抖,待得鼻端沁上那抹熟悉的气息,景砚的心安定下来,放任自己的身体被宇文睿紧紧环住。 “无忧,别闹……”景砚轻轻道。 宇文睿的心弦被她软软的声音拂过,荡起无数涟漪。凑近了些,嘴唇快要贴上景砚的耳珠,刻意地压低声音:“放心,申全被我打发走了。” 景砚无语。每次不都是这样吗?若有旁人在场,怎能许她这般放肆?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宇文睿得寸进尺地轻蹭景砚的脖颈。 “是不是在想我?”她的左脸颊贴上景砚的右脸颊。 宇文睿天生血气旺,靠近景砚更让她激动,景砚沁凉的肌肤贴上她的火热,当真应了那句话—— 冰火两重天。 这样的画面,每日都在上演,景砚已从最初的羞涩无措面红耳赤修炼到如今的面不改色淡然处之。她轻笑着推了推宇文睿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想你做什么?有什么好处?”景砚眼波流转,眸子中漾上浅浅的笑意。 “好处多着呢!”宇文睿故意板起面孔,如数家珍道,“想我冬能祛寒,夏能解暑,早能暖心,晚能蜜意……若能时时刻刻想我念我,包你百病不生、百毒不侵、百祸不沾身,什么烦心事都没有!” 景砚初听她说什么“暖心”“蜜意”的,脸上不禁发烧,难免勾起两个人几次亲近的回忆来,可后来听到什么“百病不生”的话头儿,她不禁失笑,嗔道:“哪里学的这无赖浑话!” “不是浑话,是实话,”宇文睿动情地贴近景砚的身体,左脸颊在景砚的右脸颊上轻轻地蹭,口中喃喃着,“唯愿你安然静好,再不许你难过,也不许你再哭……更不许你不要我!” “你啊!”景砚在宇文睿的怀里拧转身子,与她面对着面,指尖摩挲着宇文睿的脸颊。 “我如何?”宇文睿享受着她沁凉的抚摸,像只心满意足的猫咪,口中还追问着。 “霸道。”景砚的指尖最终落在她脸上的疤痕上。 “哼哼!就是要对你霸道!”宇文睿双臂收得更近,让两个人的小腹紧贴在一处,上半身稍稍分开,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那……你喜不喜欢我对你霸道?”思忖着,她还是不放心地问出了口。 景砚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心道你都这样了,还问我喜欢不喜欢霸道?难道我不喜欢,你便能够不这样了? “这处,回京后还是让御医瞧瞧吧。”景砚指的是宇文睿脸上的伤疤。 自己的问题被忽略掉了?宇文睿不喜欢这样被景砚忽略,凑得更近了些:“不喜欢我脸上留疤吗?” 景砚摇了摇头,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她只是心疼。 “那……是不是我什么样子,你都喜欢?”宇文睿特懂得什么叫做打蛇随棍上。 景砚再次无语,身体向后倾了半寸,不着痕迹地躲闪着宇文睿的亲近。 “就算御医也没法祛痕,柴姑娘说过,玄元门历代前辈皆有关于医道的手卷留存,她会去查……” “我已告诉柴师姐,这样便好。”宇文睿抢过景砚的话头儿。 “无忧,其实你不必……”景砚欲言又止。 宇文睿摇头道:“这疤痕去不掉,是天意,亦是惩罚。” “莫胡说!”景砚急握她嘴。 宇文睿拉过她的手,贴上自己的唇,“吧嗒”响亮地亲了一口。 景砚愕然,面飞红。 “古人有削发明志的,还有佩柳、佩玉明志的,从今往后,我便佩着这条伤疤明志。”宇文睿誓然道。 景砚闻言,呆了一瞬,继而心疼地揉着宇文睿的脸颊,道:“别苦了自己。” “不苦!”宇文睿承受着她的温柔,满足地嬉笑道:“只要你不嫌弃我,哪怕是缺胳膊断腿瞎了眼睛面容皆毁,我也不在意!” “又胡说!”景砚嗔怒地剜她一眼。 那一眼啊,哪里是什么“剜”?分明是情意毕现。 宇文睿的心口突突狂跳,几乎被勾去了神魂,她手臂用力,扣着景砚的腰肢压向自己,倾身,双唇不由自主地翕动。 景砚焉会不懂她此刻的意图?忙不迭撑着双臂推阻她的肩膀。 “无忧,你答应过我的!”景砚急道。 宇文睿登时怔住,垮了小脸,苦哈哈地瞧着她,可怜兮兮道:“打个商量好不好?” 景砚正色道:“君无戏言!你当时可是答应了我的。” “那个不可以,亲亲还不可以吗?”宇文睿垂着脑袋,小声嘀咕着,“早知如此,不当什么‘君’了……” “说什么呢?”景砚右手的拇指与食指轻掐她腰间的软肉。 “没……”宇文睿举起两只手做投降状。其实景砚掐得一点儿都不疼,不仅不疼,还让人心里痒痒的,更觉不安分了。 “无忧,你要乖!”景砚认真道。 “好吧,我乖……”宇文睿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 “乖”的代价,太大了! 向日晴好。 “阿嫂坐安稳了,当心路上颠簸。”宇文睿拍了拍车内的锦垫,还算厚实,想来坐上去也不会很难受。 “何时变得这般啰嗦了?”景砚瞥她一眼。 宇文睿嘻嘻一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还不是怕颠痛了阿嫂的臀?阿嫂细皮嫩肉的……” 如今,只有当着旁人的时候,宇文睿才会唤景砚阿嫂,景砚也才会端出太后的架势来;无人时,两个人皆惯于“你我”相称。宇文睿突的私下里冒出来“阿嫂”的称呼来,联想到两个人现在的关系,还真是透着些许禁|忌的意味。至少,景砚因为这句话,脸红了。 她生性矜持,轻推宇文睿道:“快去!柴姑娘等着同你道别呢!” 宇文睿勾唇低笑道:“怎么?不喜欢我唤你阿嫂吗?那叫……娘子可好?” 景砚索性撇过头去,假装没听到。 宇文睿讨了个没趣儿,也不着恼,她看到景砚耳后泛上的樱红了,还有比心爱之人为自己的情话而害羞,更令人欢悦的吗? 所以,她蹦跳着蹿下马车,吩咐侍卫、随从别跟着自己,朝柴麒走去。 “师姐真的不随朕走?” 柴麒缓缓摇头道:“我本就是山野中人,庙堂之事不适合我。” 宇文睿憾道:“师姐一身修为,见识又非凡,隐于江湖太可惜了!何况……” “何况”之后是什么,当着旁人的面,宇文睿没有说出口。柴麒却明白,小师妹想说的是,她身体里本就流着宇文氏的血,居于庙堂、享国之禄是她应有之权利。可,那又如何呢? 柴麒想到了师父,还曾经是高祖皇帝属意的皇太女人选呢,不也是喜江湖而远庙堂了吗? “各人有各人的心性罢了,我已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 “确实强求不得,”宇文睿点点头,表示理解,“携知心人,远游江湖,遍览天下美景,想想也是极好。” 柴麒一滞,不由得瞥向了远处孑然而立、背负劲弓的杨敏。 宇文睿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幽幽道:“小八姐姐寡于言辞……其实朕也挺舍不得同她话别的。” 说着,宇文睿转向柴麒道:“离别珍重的话,师姐就替朕带到吧!” 柴麒挑眉,为什么是我? “师姐,人生在世,知音难求啊!”宇文睿嬉笑道,“你们,怎么回事儿,傻子都能看出来。” 柴麒扫她一眼:“你是傻子吗?” 宇文睿:“……” 车轮转动,传来“骨碌碌”的声音,朝着大周王军的驻地而去。 宇文睿坐在锦垫上,目光胶着在对向而坐的景砚的身体上—— 从她的发丝到她的眉眼,再到她的脖颈、她的娇躯,落在她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上…… 直到不争气地把自己盯成一个大红脸,宇文睿忙跳开目光去,不料却与景砚薄怒的眸子对上,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接着连带脖子都通红了。 景砚哭笑不得,干脆转过头去,看都不看她。 宇文睿暗暗叫苦,小心翼翼地搭讪,景砚只偶尔理她一理,遇到她口无遮拦胡说八道的时候,理都不理她。 宇文睿眨巴眨巴眼睛,挨挨蹭蹭到景砚身旁,正八经儿道:“柴师姐和小八姐姐一起走了。” 景砚微诧。 见景砚的表情有了变化,宇文睿忙追问道:“砚儿还恨小八姐姐吗?” 景砚秀眉轻蹙,心说这叫什么问题?杨敏屡次救宇文睿的性命,还救过自己,确实欠了她的人情;可她是杀害宇文哲的凶手,这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事实。这问题怎么回答?宇文睿那一声“砚儿”又让景砚心软不已。 “换个问题。”景砚只好道。 哟,不愿意回答这个啊?那好办,换一个! 宇文睿遂腆着面皮道:“那,我唤砚儿娘子可好?” 景砚:“……” 于是,皇帝被无视了一路。 第174章 潮涌 皇帝与太后驾临,尹贺率领众将迎出城来。 大周王军的兵马大部分驻扎在新远城外,呈拱卫之势;尹贺及众僚属将官怎暂在新源太守府中,处置一应军务。 众人远远望见銮驾,齐齐拜了下去,口呼:“恭迎太后!恭迎陛下!”。 宇文睿的目力极好,忙命魏顺抢先跑过去,令众臣免礼平身。 车驾驶近,车帘卷起,宇文睿当先跳了下来。她紧接着转回身,举手到车内的景砚面前。 景砚的动作明显顿了顿,旋即反应过来她这是要搀扶自己下车。这样的事,在她们之间,是第一次发生,过去在皇宫中,皇帝与太后各有各的仪仗,大周朝还不至于穷到让太后和皇帝挤到一辆车里去,虽然这样挤在一处透着股子暖心的亲密感。 景砚妙目微垂,不知敛下怎样的心事与表情。景砚终究没有拂了宇文睿的心意,莹白的手掌搭上了宇文睿的,由着她搀扶自己下了车。 这一幕落在众人的眼中,倒是另一番意味—— 皇帝年纪轻,好冲动,性子又执拗,之前招惹下那样的血光之祸,害得群臣都险些以为这大周朝的天又要如十年前先帝驾崩时那般塌上一次了。幸好老天庇佑,皇帝最终安然无恙了。皇帝从小由太后抚养着长大,她二人名为姑嫂,实似母女,有太后在眼前拘着些,皇帝总不至于再闯出什么大祸来。再瞧着现下的情状,皇帝与太后相得,情意颇深,皇帝对太后也是在意了十分,如此甚好。 宇文睿要是知道群臣这么看待她与景砚之间的情意,不知会做何感想。 君臣相见,尹贺一而再再而三地请罪。宇文睿携住他的手,叹道:“当日先生极力劝阻朕,朕救人心切,没理会先生的苦口婆心,以致险些酿成大祸,至今想来仍心悸不已。月余来,先生为大周、为朕殚精竭虑,守住之前的战果,不使北郑反攻得逞,先生不仅无罪,还是有功之臣呢!” 听到皇帝的赞许,尹贺微愕,不由抬头对上少女诚挚的眸子。虽然龙颜不可随意端详,然而经历了一场大难的少女天子如今竟能认了自家的错,没法不让人感到意外,没法不让人不由自主地细察她有了怎样的变化。 尹贺执掌大周王军,不能去亲探宇文睿的伤情。他亦听闻皇帝伤得颇重,而今见到皇帝面颊上不深不浅的一道疤痕,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愧疚—— 主君有失,为人臣者,岂能脱了干系? “当日,陛下深陷险境,臣身为军师,遣兵派将滞后于战场局势,害得陛下险遭毒手,臣……臣……幸得皇天庇佑,陛下安然,否则,臣当真是万死莫赎了!”尹贺说着,声音颤抖,便要再拜下去。 宇文睿喟叹一声,再次搀扶住他,“此事非先生一人之过,莫再放于心上了,你我君臣且往前看吧!” 皇帝的眼中倏忽划过的痛苦神色被尹贺敏锐地捕捉到,他心念一动:是什么让陛下痛于提及此事?是经历致命重伤后的心有余悸吗?还是事关景嘉悦背后的英国公府?或是,事关背叛大周的王展的姐夫老将冯异? 这三者,尤其是后两者,牵涉大周朝堂上可能存在的盘根错节的局面,非尹贺这个不熟悉大周官场又久在边关之人所能够把握的。 他心内正纠结间,却听宇文睿闻言道:“此事且按下不提,先生只与朕说说如今的战势如何。” “是。”尹贺欠了欠身,向景砚见过礼,才同宇文睿细细讲起近日军前的形势,北郑反攻的兵力、布阵,以及吴斌为先锋官又攻下两座城池的战绩。 宇文睿大喜,聊兴更胜,遂请景砚登辇,自己则同尹贺边谈论边徐步入城。众将官随从在后。 一路上但见旌旗招展,大周兵将盔明甲亮,众儿郎英气飒爽,精气神十足。 宇文睿更喜道:“先生治军有方,我大周军威更胜往昔,朕心甚慰啊!” 尹贺素性谨慎,听得皇帝的夸赞,又忆及这月余来自己所经历的莫大压力、种种刁难质疑,甚至冷嘲热讽,众将从怀疑、责备到释然,再到甘心情愿地服从自己的部署调遣,当真是其中诸般滋味,只有自家最清楚啊。到底那些艰难的日子都扛了过去,扛到了如今,陛下安然回銮,曾经承受的一切也都有了价值,他惯于平静的面容上也不由得泛上了欣慰满足的表情。 宇文睿偏头瞅着他,抿唇道:“先生这些时日所经历的,朕有所耳闻,更感同身受……苦了先生了!” 尹贺脚步一滞,怎么觉得皇帝同过去哪里不太一样了呢?能得到主君的肯定与安抚,他再辛苦,也值了。 “臣蒙陛下看重,委以重任,居于重位,诚恐辜负了陛下的信任,怎敢不全力以赴、鞠躬尽瘁?”尹贺说的是心里话。历朝历代的君王,英明睿智者不乏其人,然若论起“用人不疑”“坦诚相待”两个词,怕是没有几位帝王能够做到如陛下这般的。既被皇帝全心对待,他怎肯不呈上所有的能力、智谋为皇帝的江山一统竭力而为? 宇文睿闻言,点点头道:“如此,你我君臣相得,共谋我大周万世之基业,千百年后,方是一段佳话!” 尹贺肃然道:“定不辜负君之深恩!” 君臣二人又聊了几句,新远城的城门就在眼前了。 “陛下,”尹贺突地开口道,“漠南女王殿下到了。” 宇文睿眼睛一亮:“何时的事?朕都没得着消息。” “今晨到的,”尹贺答道,“因着思及陛下尚在回銮路上,故此没禀告陛下。” 宇文睿笑笑,并没放在心上,只问:“她现在何处?是自己来的,还是率兵来的?” “女王殿下她……” 尹贺的话未说完,城门内闪出一人一马来—— 漠南女王金凰儿一袭紫色衣裙,金线绣织的凤凰图纹在她的胸前灿然夺目,仿佛时刻准备着展翅翱翔、一飞冲天似的。她的头饰亦是一只熠熠闪耀、贵气十足的金色凤凰,凤凰的两只眼睛是两枚晶莹剔透的红色宝石所制。头饰下,她的发辫上坠着金如意坠角,那是宇文睿以前见过的。 不同于中原王朝的贵介女子,她是草原的王,是统领一方的霸主,她的眸子惯于淡定、沉稳。然而,此刻,在她看到宇文睿的一刻,那双眼睛再不复曾经的模样,而是顷刻间被镀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是欢悦,是振奋,更是迫切,是恍惚…… 宇文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金凰儿了,不久前经历的一场生命中最大的变故,承受过生死边缘的考验,对于老朋友之间的情意,她有了新的认知。看到金凰儿,宇文睿便不由得忆起在漠南的那些日子,以及那些金凰儿曾经给予自己的善待与帮助。她清楚自己欠着漠南,欠着金凰儿莫大的人情,更眷恋她们之间的朋友之义。 至少在宇文睿看来,身为大周皇帝的她,同身为漠南女王的金凰儿之间,是纯粹的朋友之情。若漠南有急,金凰儿有急,宇文睿愿意尽自己的全力去帮助她摆脱任何困境。 于是,宇文睿扬起脸,迎着阳光,迎着金凰儿的方向,绽开一抹笑,笑得温暖,笑得欣然。 “凰儿!别来无恙?”她说。 这一声“凰儿”,是盼了许久、求了几次,都没有得到的称呼,却在这一刻,被这个人唤出了口! 漠南女王因着这一声,所有的淡漠与沉稳都在瞬间崩塌于无形。她顾不得了,跃身下马,用最快的速度跑至宇文睿的面前。 “阿睿!”金凰儿唤了一声,只两个字,就让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阿睿!”她又唤道,双手擎起宇文睿的手,她急切地端详着宇文睿的脸,像是哪怕晚上一瞬,这一切都会变成梦幻泡影似的。 “嗯!”宇文睿含笑与她对视。 “你怎么……”金凰儿的手已经抚上了她左侧的面颊,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陌生的气息袭来,还有陌生的触感贴上脸颊,沿着内眼角小心翼翼地擦过,又顺着那道痕迹逡巡着,这令宇文睿颇觉不适,她下意识地稍向后撤身,笑眯眯道:“已经好了,别挂心,不妨事的。” 金凰儿的手指落空,满心的期待也有一瞬落空,她尴尬地收手,放下,紧紧握拳于腿侧,黯然道:“我早该来寻你的,不然,你也不会受那样的罪……你可知,听到你的消息,我险些急死!” 她的语调殷殷的,任谁都不会怀疑她此刻表露的不是她的真实所感。可是,这样的情境下,这样的表达,还真是…… 不止宇文睿觉得别扭,就连之前出于礼仪欠身退后两步的尹贺,都觉得这情景怎么看怎么诡异。他少年时曾游学四方,见识广博,这会儿看着漠南女王欲言又止的小儿女仪态,脑中不禁冒出来十余年前在西南乌蛮国见识过的女子追求女子的情景来,额头上先冒上了一层冷汗。 恰在此时,始终缓缓行在后方的马车突地“骨碌碌”一阵急响,停在了距金凰儿和宇文睿这一焦点的一丈开外,停住了。 文武臣僚皆知车内是何人,见车子停住,也都不敢逾矩,都驻足,恭顺而立。 一抹沁凉的嗓音唤走了宇文睿的神魂:“皇帝,何事止步不前?” 砚儿! 都不必细思这些日子里两个人的亲近,单单只想到车内的是自己的心爱之人,宇文睿的一颗心就仿佛被抛进了蜜糖里,甜酥酥的,从里往外流淌着甜蜜。 “是遇到了故人!”宇文睿朝着那马车上的青布帘子,笑得无比灿烂,引来金凰儿的侧目—— 故人便故人罢!听着也很不错。可阿睿你朝着个面布帘子笑得什么劲儿? 金凰儿扭转头,愤愤地盯着那面再普通不过的布帘子,越看越觉得讨厌,真想在上面戳上几个窟窿:阿睿都没对我笑得这样好看过! 她盯得紧,那青布帘子似有所感,竟是动了! 凝脂般的柔荑掀起青布帘子的一角,宇文睿比随侍在车旁的申全更快一步,抢上前搭上景砚的手掌,扶她下车。 金凰儿看着眼前素白裙裳的绝色女子,渐渐同记忆中那个双目紧闭躺在榻上的病容女子联系到了一处,再一看宇文睿凝着那女子的目光,柔得能掐出水来,双眉登时拧成了一个疙瘩。 “是何故人?”景砚淡淡地问道,不经意似的。 金凰儿的眉头又是一皱,心中的不快更甚—— 明明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弱不禁风的女子,她,凭什么这样气派十足地立在阿睿的身旁? “是漠南女王殿下。”宇文睿好脾气地回答道,一时间竟没意识到这一白一紫风格截然不同的两名女子之间的气场,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而她本人,恰处在风暴的中心点。 “太后不记得了?昔日幸亏殿下帮忙,太后的心疾症才……”宇文睿笑微微地压低声音解释着。 可,不待她说完,景砚下颌微挑,声音高扬道:“漠南乃我大周属国,既为属国,漠南王为何不以属国之礼参拜大周天子?” 第175章 茹素 “阿姐病了,瞒我瞒得好苦!”宇文睿哀戚戚地。 “并不是什么重病,”云素君倚靠在榻侧,柔软着目光凝着她,“何况,已经好了……” “阿姐还逞强!”宇文睿不满道。 此时,侍女福了福身,恭敬道:“郡主,到时辰该服药了。” 云素君没来得及止住她的话头,只好无奈道:“端上来吧。” 转回头正对上宇文睿拧着疙瘩的眉头,默然叹息。 “阿姐还骗我!”宇文睿不高兴地抱怨一声,从侍女端上的托盘中接过药碗,先耸着鼻子闻了闻。 “味好苦!” “良药岂有不苦的?”云素君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给我吧。” 宇文睿摇摇头,拒绝了她想自己喝药的合理要求。 “我喂阿姐喝好不好?”她自告奋勇道。 “不好,”云素君沉声道,“你是皇帝,哪有让皇帝服侍喂药的道理?” “皇帝不也是阿姐看着长大的?”宇文睿不认同道,“阿姐就让我喂吧!小时候病了,不都是你喂我吃药的?” 一朝天子放下身段,恨不得赖着安和郡主让自己喂她喝药,魏顺和众侍女表示都快看不下去了。 云素君拗不过她,又见她满眼的期待下是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疤,心中已是软了。 “只这一回,下不为例。” 宇文睿闻言,欢喜道:“自然只这一回,我可舍不得阿姐再生病。” 民间多言“女儿肖父”,阿姐不仅眉眼肖像养父云大人,就是这一板一眼、守矩知礼的性子也像足了云大人。所以,宇文睿小时候才会有些怕云素君。不过,现在的宇文睿可不怕她了,对她好都好不过来呢! 忆及年幼时阿姐对自己的好,如今病了,都舍不得让自己担心,宇文睿心里暖得厉害,心念一动,舀起一小勺药汤,没喂给云素君,先喂到了自己嘴里。 “阿睿!”云素君失声低呼。 宇文睿朝着她展颜一笑:“阿姐别急,就是想尝尝这药到底苦不苦。” “药也是浑喝的!”云素君板了面孔。 宇文睿不以为意,咂咂嘴,皱眉道:“果然苦得很。” 她说着,转头对魏顺道:“去取一碟子蜜饯来。” 不等魏顺应声,就被云素君喝止。 “阿睿,我是大夫,这点子苦味苦不死我!”她扯住宇文睿的衣袖道。 “阿姐别急,不过是一碟子蜜饯而已,只说是我想吃的,算不得逾矩。”宇文睿安抚道。 “不是这个话,”云素君摇头,“王军与北郑军队战事吃紧,这里又临近战场,我军初入,处处艰难,连尹军师每日都简衣简食,军中的诸位将领也都吃喝用度从简,不肯惊扰了城中的百姓,又怎能为了我吃苦药就格外要求些别致的饮食?” “一碟子蜜饯罢了,阿姐何必这般在意?” “凡大错,都是从小错积累起的。”云素君道。 宇文睿听得心里不大舒服,阿姐的话让她再次想起了某件事。 沉默无言地喂云素君喝了几勺药汤,宇文睿方开口道:“只这一次吧,下不为例!阿姐也别阻止了,不为阿姐做点儿什么,我心难安。” 云素君张了张嘴,还想说点儿什么,终究作罢。 喝罢药,云素君勉强吃了两个蜜饯。 宇文睿见她原本苍白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些许红润,才放心了些,小心试探道:“阿姐,悦儿她……” 云素君悚然抬眸,宇文睿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终究续道:“过几日身子痊愈了,我就派人送阿姐回京。” “为何?”云素君急问。 “还要和北郑打仗啊!何况,悦儿被我遣回了京中,阿姐回去,就能见到她了。” 云素君蹙着眉盯紧她,一字一顿道:“让我走,到底是因为和北郑打仗,还是为了景嘉悦?” 宇文睿微愕。 此时,室内只剩下她二人,因为言谈可能涉及军国大事,宇文睿早将余人打发出去了。 “陛下若是让臣回京去照料景嘉悦,这由头……”云素君抿抿嘴唇,终下定论道,“……不成立!” 回京照料悦儿,怎么就不成立了? 景嘉悦闯下大祸,又受了重伤,宇文睿在杨敏处养伤的时候,就下旨景嘉悦暂交兵权,命她回京养伤,还特特地令何冲去办这件事。 褫夺了景嘉悦的权力,遣她回京,表面上看是责备她,实际上这何尝不是对她的一种保护呢?试想,若她仍留在王军中,难保军中的将领没有拿这个说事儿起刺儿的,甚至可能会牵动军心,最严重者没准儿会引起哗变,这都不是闹着玩儿的。尹先生持军时间不长,不可能处处服众,万一有小人琢磨着动不了景嘉悦,再起心思以这个为由头动尹先生呢?想想那个叛国的王展吧…… 悦儿回京,就算英国公给她再大的惩罚,也不可能伤了她。如此看来,无论是于景嘉悦个人,还是对于大局,打发走她都不失为上策。至于将来回京如何处置她,这事儿宇文睿还真有点儿犯愁。 犯愁归犯愁,到底是将来的事儿,可眼前阿姐的态度,让宇文睿更觉得愁得慌。 在宇文睿看来,当初她和景嘉悦出了事,景砚和云素君不顾一切地从遥远的帝京奔赴边关前线,景砚迫不及待地去寻自己,而云素君选择留在军中陪伴照料景嘉悦,这已经意味着云素君对于景嘉悦的在意了。 宇文睿并不怪阿姐,心爱之人身处生死边缘,没有谁能够做到无动于衷。她是过来人,她懂。 然而,阿姐现下明摆着一副“景嘉悦与我无关”的态度,这又是闹哪样儿? “阿姐,边关苦寒,战场上刀枪无眼,我怎么舍得你在这里受苦?”就算抛开景嘉悦不提,宇文睿也不肯云素君随在前线。 “苦寒吗?臣不是没在边关待过。至于刀枪无眼,臣更不能离开了!臣是大夫,我军将士有受伤者,军医忙不过来时,臣多少堪用些。”云素君是执拗的。 为了留在战场上,阿姐把君臣的话头都搬出来了。宇文睿很是无语。 “此事朕意已决,阿姐不必多言了!等过两日,阿姐身子好些,就回京去吧!”宇文睿亦摆出皇帝的身份,下了决断。 “就这样吧!阿姐好生将养,我走了。” 见她这就要甩袖离开,云素君有些急了。 “阿睿!太后千金贵体,尚能陪你在这里,我是你的姐姐啊!为什么不许?” 宇文睿脚步一滞,闷道:“你们,我都不许在这里!过几日,一同回京去吧!” 转出云素君的卧房,宇文睿郁郁的。 阿姐与景嘉悦之间的纠葛,令她想到了自己与景砚之间的种种。她与她,现在看起来,亲密无间,可是,总有些东西梗在那里,令人思及,无法释怀,比如,那件事…… 她对阿姐说战场上刀枪无眼,可是对景砚,她后悔了。 正思忖着用怎样的言辞将景砚劝回京城,有侍女提着食盒远远走来,看得宇文睿也觉肚饿了。 她止住侍女,想问问云素君近来饮食如何。 侍女朝她行了一礼,垂着眸,神情古怪,言辞吞吐。 宇文睿暗自诧异,生恐有人要对阿姐不利,低喝那侍女打开食盒。 那名侍女吓坏了,哆哆嗦嗦地掀开食盒上盖—— 一碟子素菜,素得能掐出水儿来;一碗米饭,白生生的,连一分一毫别样米的点缀都没有。 “你们就是这么侍奉郡主的!”宇文睿低声斥道。这是给病人吃的东西吗? “奴婢不敢!”那侍女吓得跪伏再地。 “噤声!”宇文睿怕惊扰了云素君,命魏顺带了那侍女到旁屋问话。 可,质问了许久,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宇文睿最终知道了,是云素君自己要厨房每日只供奉素饭素菜的。 宇文睿不放心,又命魏顺去查,得到的结果也是一样,且得知,安和郡主自来到军前那日起便日日茹素。 阿姐何苦委屈自己若此?战事再艰难,军中供奉再有限,难道还少她这一口吗?宇文睿越想越觉心疼,真恨不得立时送了云素君回京。 她心里更闷了,漫无目的地闲逛。 威远城已经归附大周月余,老百姓从初时的恐慌仓皇渐渐地日子回到了正轨,街上的店铺也渐渐恢复了经营,寻常人家甚至婚丧嫁娶都一如常态了。她带着魏顺,换了寻常衣衫,白龙鱼服在城中微服,只半个时辰就见识了一家娶亲的,和一家出丧的。 娶亲的倒也罢了,宇文睿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大劫,对那出丧的格外多看了几眼,待得隐隐看到那院中女人备下的素饭素菜,宇文睿的身形晃了两晃—— 她豁然明白了,阿姐茹素,是为了那些为护卫景嘉悦而战死的大周军兵! 阿姐她,在替景嘉悦,赎罪…… 宇文睿心里更难过了,她夺路而走,折回自己的住处。 自从皇帝和太后来到威远城,便住在原威远太守府的后宅中。这里虽没法和京中甚至禁中相比,好歹也算是威远城中住得最舒适的地方了。且离尹贺及众将处置军务的地方很近,宇文睿还算满意。而且,还有一样好处,即太守府邸的后院极大,漠南女王也被安置住在了这里,如此很方便商讨两军合作的事务。 宇文睿回到住处,本打算去景砚的卧房瞧她,不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金凰儿向她走来,眸光殷殷地看着她,“阿睿,陪我喝一杯,可好?” 第176章 吃醋 漠南女王的邀请,宇文睿没有理由拒绝。 侍女斟满酒,即被金凰儿挥退。 “这是漠南的好酒,上一次你受着伤,没机会品尝。” “那这一遭朕有口福了?”宇文睿笑笑,遂饮了一大口。 “果然好滋味,够醇!亦够烈!” 金凰儿凝着她泛上酒晕的面颊,忙道:“慢些喝,这酒劲儿大。” 宇文睿展颜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漠南人义气豪爽,酿的酒也烈性。” “你喜欢便好。”金凰儿黯然垂眸。 宇文睿并没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目光扫过室内的布置,歉然道:“住在这里,委屈你了。” 一城太守的居室怎能同漠南女王的居室相提并论? “哪里委屈?堂堂大周天子不也住在这里吗?” 宇文睿闻言,讪笑道:“莫取笑朕。漠南是我大周的盟友,助我大周围击北郑,怎可慢待了你?” 金凰儿已经自斟自饮了几杯,苦笑道:“阿睿,你我之间,可以不说这些客套话吗?” 宇文睿微怔。 “阿睿,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清楚得很——你,是大周天子,是我的主君;我,名为漠南女王,实则只是依附你的部族的一个头领而已。”金凰儿越发的透出哀戚来。 “凰儿,朕从未看轻过你,朕始终当你是朋友……” “听我说!”金凰儿抬手,不让宇文睿继续说下去。 “好,你说。” 深吸一口气,金凰儿续道:“阿睿,你从未看轻过我,这个我知。可是,呵,你真心当我是朋友吗?” “那是自然。” “不是的,”金凰儿摇摇头,“在我面前,你从来都是自称‘朕’。” “凰儿,朕是大周皇帝,自称为‘朕’既是合于礼法,又是身为天子的应有之义啊!” “你对她就不是!我听到过,她叫你的小名儿,你与她你我相称,哪有什么‘朕’不‘朕’的!” 宇文睿乍听得糊涂,旋即明白金凰儿所说的“她”乃是景砚。 真是醉了。宇文睿无奈地看着她,她怎么能同砚儿相比呢? “太后是抚养朕长大的人啊!私底下自然该亲近些。” “难道你我此刻不是在‘私底下’?”金凰儿诘道。 宇文睿被噎住。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姑娘今日是怎么了,明明那么豁达豪爽的性子,为什么偏偏要抠这些细碎的字眼儿。 醉了,一定是醉了。 谁会跟一个喝醉了人一般计较呢? 金凰儿喃喃地又续道:“你对我还是很好的,今日在城外,若不是你为我解围……” 早间,宇文睿与景砚到了威远城外,君臣相见,不防金凰儿冲了出来迎接宇文睿。二人未来得及多说几句,即被景砚打断。 彼时诡异的氛围,宇文睿还记忆犹新—— 砚儿板着脸,要凰儿对自己行大礼。若非自己说“大周与漠南同甘苦共患难,大敌当前,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吧”,恐怕凰儿还真要当场难堪了。砚儿当时虽然嘴上并没计较,脸上的表情却寒冰冰的,险些将宇文睿冻透。 想及此,宇文睿尴尬道:“称不上解围,你是漠南之长,又对我大周有恩,何必在意那些君臣俗礼?” 漠南酒烈,金凰儿喝了不少,头有些晕乎乎的,听她言语中透出的情谊,心里很是受用,可宇文睿接下来的话,就让她变了表情。 “太后素来循礼,两邦为盟,又当着群臣的面,她多少也要摆出些天家风范来,凰儿你莫怪。” 莫怪?如何莫怪?你这样拉偏架,还让我莫怪吗? 金凰儿气白了小脸儿。 谁近谁远,此时瞧得清清楚楚。那景砚明摆着就是来找自己麻烦的,放在阿睿的口中,就成了顾全大局了?这天下还有说理的地方吗? 金凰儿豁然起身,怒瞪着宇文睿:“在你心中,是不是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宇文睿拧紧眉毛,看着她。 “我如何忘了?为了她,你连命都可以不要……”金凰儿越说越难过,猛地抹去脸颊上的泪水,“阿睿,那时候你流了好多的血,我……我瞧着都心疼!” 宇文睿动容,极想轻拍她肩膀安慰她。 金凰儿却突地扑进她的怀里,宇文睿愕然。 “凰……凰儿?”这是什么状况? 金凰儿抵着她的肩头,喃道:“我早该赶来的,不然你也不至又伤成这般……” “这不好好的吗?” 金凰儿从她怀中仰起脸,盈盈水眸望着她,“我被族中事绊住了……” “你掌管着整个漠南,事务繁忙也是有的。”宇文睿表示理解。 “你不知道的,”金凰儿痛苦地摇头,“阿睿,我快二十岁了。在你们大周,像我这样的年纪,都已经做母亲了吧?” “我父王只姐姐和我两个女儿,姐姐过世,我若再无后,漠南王的尊号就要由别的部族承继,阿拉坦氏的辉煌就要毁在我这一代了!” 宇文睿胸口一滞,她想到了吉祥就是漠南长郡主所出。 “不!阿睿,我不会同你抢吉祥!”金凰儿止住宇文睿要出口的话,“让吉祥认祖归宗,是姐姐的心愿,我自己受再大的委屈,也要替她完成。” “那你……” 金凰儿重又窝回宇文睿的怀抱,宇文睿没忍心推开她。身为朋友,该当在此时此刻给她支撑。 “我对族中的长辈说,等帮你夺下北郑,就遵从他们的安排,尚他们中意的才俊为王夫。” “再优秀的男人,不是你所爱……你当真愿意吗?”宇文睿替她不甘。 “那不重要了,阿睿,那根本就不重要了。”金凰儿捧着她的脸,目光幽深地能洞|入她的灵魂之中。 宇文睿被她看得心尖酸软,她有些明白了什么,却还有一丝迷茫。 金凰儿长叹一声,“阿睿,我担心的是你。” “我?” “嗯。大周比漠南更重礼法,她……她是你的嫂嫂,你们……你们在一处……会很难……” “你醉了!”宇文睿截住她的话头儿,此时此地,她实不愿被金凰儿看穿她与景砚的情。 “阿睿,我没醉!”金凰儿惊惶地扯住宇文睿的衣袖,生怕她就这样推开自己,转身离去。 “普天之下,并非只有她一个女子……阿睿你听我说!你若喜欢女子,我可以……我可以帮你……”金凰儿语无伦次。 “你疯了!”宇文睿像被刺痛一般推开了她。 金凰儿软弱无力地瘫倒在地,没了声音。 迟疑了一瞬,宇文睿还是决定扶她起来,即使是作为朋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躺在冰凉的地上,就这么醉过去了。 醉倒的金凰儿自有侍女去照料,宇文睿则心情复杂地去见景砚。 自早些时候入太守府安顿好,景砚同宇文睿一起去探望了云素君,景砚提前离开,宇文睿就没再和她单独相处过。 一室静谧,只有景砚手中穿针引线偶尔传出的悉悉索索。 “在做什么?”宇文睿屏退侍从,随手合上房门,含着笑意看着景砚。 景砚的面庞不由得一红,暗嗔她掩门做什么。其实,这也是她某种心思在作怪,太后和皇帝难道不是在商量军国大事吗?商量军国大事自然要避人耳目了。 景砚薄嗔的模样令宇文睿心动不已,本没有什么酒意的,这会子也添了两分。 “好鲜亮的荷包!”宇文睿不错眼地瞧着景砚手中那只完成了一半的荷包,腆着面皮挨着景砚坐下。 “是送给我的吗?” “不是!”景砚横了她一眼,继续手中的活计。 宇文睿又挨蹭得近了些,呵气喷在景砚的颈侧,“一定是给我的!砚儿好口是心非!” 景砚秀眉轻蹙,并不理会她的话头儿,“沐浴去。” “啊?”宇文睿呆了呆,“是酒味让砚儿不喜欢了吗?” 景砚眉蹙得更深,轻推她道:“快去!” 宇文睿只好从善如流,边抬起袖子嗅着自己身上的气味,心道:酒味不是很大啊! 待她沐浴完毕折回的时候,景砚已经收拾利落,净了手,端坐在椅上,出神。 “回神了。”宇文睿凑近她,俯下|身,手掌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熟悉的气息,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熟悉的气息,充斥于景砚的四周,景砚略满意,挺给宇文睿面子地和颜悦色道:“漠南女王被你灌醉了?” 咦?砚儿神算子吗?怎知我是和漠南女王喝的酒? “我可没灌她,是她自己把自己灌醉的。”宇文睿拉过另一张椅子,挨着景砚坐下,爪子不老实地扯过景砚的手,摩挲。 景砚挑了挑眉角,自动忽略掉她变相吃豆腐的举动。 “她何事烦忧?至于灌醉自己?难道是怪我早时难为她了?” 宇文睿失笑,暗笑砚儿吃起醋来也是别致的。 “她怎会怪你?我的砚儿是全大周最最尊贵的女子,凰儿就算是漠南之主,不也得听你的?”宇文睿讨好完心爱之人,还没忘了追上一句,“不过啊,我们现下正与漠南联手围攻北郑,总不好太难为了她,对吧?” 凰儿?景砚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睛,这么亲昵? “喝了蜜酒吗?嘴巴这样甜?”景砚转头对上宇文睿的,探究道。 宇文睿勾唇,魅惑一笑:“甜吗?我怎么不觉得?” 她说着,向前凑得更近,“要不,砚儿尝尝?就知道是不是真的甜了……” “好生坐着!”景砚绯红着脸,轻推开宇文睿的脑袋。 宇文睿故意板起面孔,假装正色道:“唔,好生的。” 宇文睿边说,边扣紧了景砚的手掌,拇指指肚缓缓地擦过景砚的虎口,又若有若无地轻蹭她的食指指根,一直向上划过指尖,再落于食指与中指间的缝隙……如此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摸过去。 景砚的脸更红了,脊背上簌簌泛上酥|麻之感,白皙的手掌在宇文睿的手中难以自制地轻抖。 宇文睿满意地偷笑。 景砚羞恼地甩开她的手,宇文睿抢先道:“好生的。” 景砚变色,妙目瞪圆了。 宇文睿忙一指自己的鼻子:“我说我。” 景砚失笑,下一瞬便绷住笑意,审道:“同漠南女王喝酒,谈什么军国大事了?” 宇文睿暗吐舌头,心道砚儿好会说话,还军国大事? “她说她要嫁人了,族中的长者为她选了俊才。” 景砚妙目流转,“那是喜事啊,喝的是喜酒。” 宇文睿抿着唇摇摇头道:“她并不喜欢,但是为了阿拉坦氏的血脉延续,不得不这样做。所以,才心情郁郁,喝闷酒。” “哦?青年才俊她不喜,那,她喜欢谁?”景砚紧紧盯着宇文睿的眼睛。 宇文睿眼观鼻、鼻观心,正色道:“不知。” 景砚暗嗤,话锋一转道:“漠南兵已经准备停当,攻打北郑皇帝可要加把劲儿了。” 宇文睿一凛:“自然是要加把劲儿的。砚儿不也盼着呢吗?” 这话听在第三人的耳中,是景砚在鼓励而宇文睿受教,可于当事人听来,却是一语双关,夹着另一番意味。 果然,景砚因为这句话而耳珠泛红。 “浑说什么?” 宇文睿笑吟吟地歪头看她,“难道砚儿不盼着我收复失土,一统江山吗?” 景砚撇过脸去:“那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大周多的是虎将能士,你偏偏要自己亲自去打江山。” “是了,是了,砚儿同意我亲自去打江山,还答应我那件事呢!” “不许再说!”景砚扭过脸,眼含威胁。 “不说,不说,”宇文睿大摇其手,“我绝不会说砚儿答应我两月内打下北郑,便将终身托付于我的!” 景砚怒,继而无奈叹息。 宇文睿看不得她这般,上前去拥她入怀,“你放心,我定能做到。” 景砚伏在她的怀中,轻声道:“不可少于两月,亦不可多于两月。” “是了,是了,少于两月难免苛责降城百姓,难免折损大周兵将;多于两月,粮草、军饷皆是大笔的开支用度……”宇文睿搂紧了她。 “砚儿,你这般为国为民考量,我怎能不竭力做到?” 景砚闭目,用力呼吸着独属于宇文睿的气息。既然阻不住她,便以自己为饵,换得她些些进步,也算值当了。 宇文睿倾身,在景砚的发心落下一吻,回味半晌,方道:“如你所说,我大周多的是虎将能士,那么砚儿,你就放心把这里交给我,回京去吧。” 第177章 咬.唇 景砚终究是不肯离去回京,用她的原话说是:“你在这里,我怎么能走?” 每每想起这句话,宇文睿心里都甜丝丝的。即使是同众将商议军务的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嘴角勾起。 彼时,众将也会随着她欢喜,只不过他们想的却是:大军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瞧给咱们陛下高兴的。 云素君依旧不肯离开前线返京。宇文睿劝了几次,拗不过她,也就放弃了。 她知道阿姐的心结未解,留下来的原因绝不仅仅是为了其挂在嘴边的那个:“若陛下再受伤,身边无人医治呢?” 宇文睿不气她“咒”自己受伤什么的。她只是不忍心阿姐劳累。 云素君病愈后依旧坚持茹素,兼之日日忙碌,协助军中的军医医治、照料伤兵;直到渐渐地,因着她医术高妙,众军医恨不得时时向她讨教。日子久了,她竟成了众军医的主心骨。她救治的兵将越来越多,敬她爱戴她的人也越来越多。尤其是那些大头兵和低级将官,很多是被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无不对她感恩戴德,恨不得立个长生牌位把她当神一样供起来。 云素君每日忙碌又充实,见到她的时候,不是在救护伤者,就是在和众军医探讨病例,时常衣襟上还沾着不知来自何处的血迹。 宇文睿看得出,阿姐乐于这样的生活。可她却觉得心疼,心疼云素君,更心疼景砚—— 她们该一尘不染地在京中安享富贵,而不是来到这苦寒的前线,每日与尘沙、鲜血为邻,或许还要偶尔见识鲜活的生命被死神无情地收割。 如此想着,攥在手心中的捷报,似乎也不那么令人狂喜了。 “见过陛下!”秉笔放下手中的食盒,对着宇文睿行了一礼。 “太后用过晚膳了?”宇文睿瞥一眼食盒,问道。 “刚用过,”秉笔道,“太后原说是要等着陛下来一起用的,可奴婢瞧着陛下那边不知何时才散,就劝着太后用了。” “你做的很好,”宇文睿赞道,“还是你们侍奉惯了,能劝得住太后。” “陛下过誉了,”秉笔抿唇轻笑,“奴婢只是对太后说,您不按时用膳,陛下回来见了,岂不心疼?” 宇文睿脸一红,轻咳一声,掩饰道:“你们侍奉得很好……辛苦你们了!朕念着你们的好。” 秉笔忙欠身道:“奴婢不敢当!侍奉太后是奴婢的本分事!” 挥退秉笔,宇文睿轻叩门扉,方推门而入。 景砚用过晚膳,侍墨服侍着她漱了口,又净过手。早猜到来人是宇文睿,景砚遂笑道:“如今越发的懂规矩了?进门前都知道先叩门了?” 她穿着半新的素裙,巧笑倩倩,眼波流转,恍若梦中一般。 宇文睿痴痴地凝着她,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了,倒把自己的脸憋出了一层樱红色。 景砚挑眉,命侍墨退下,先不必侍奉了。 侍墨极有眼色地顺手合上了门。 “想说什么?说罢。”景砚大大方方地瞧着宇文睿。 宇文睿反倒扭捏了,眼神不自然地飘到了一边。 景砚暗笑,手一招,“过来!” 宇文睿巴不得这一声呢!忙不迭凑过来,挨近景砚,拉过她的一只手,攥在掌心中揉抚。 景砚由着她亲近,站起身,微仰着头打量她。 “竟又长高了些!”喟叹一声,听不出是欢喜还是忧愁。 “长高了不好吗?”宇文睿就势贴近她,环住她的腰肢,在她的耳边轻轻道,“是否让砚儿更能安心依靠了?” 景砚微赧,边推阻她,边嗔道:“让人安心依靠的是心性,岂在高矮?” 虽是做着推阻的动作,其实哪里用了什么力气? 宇文睿遂不客气地直接拥她入怀,愤愤然埋怨道:“难道我还不值得依靠吗?我觉得我心性已经很成熟了!” “说出这话,就证明还欠磨练。”景砚眸中含笑,意料之中地看到宇文睿的小脸儿垮了。 “我那么差吗?”宇文睿快没自信了,可箍着景砚腰肢的手臂却没松懈分毫。 景砚好笑,软声道:“你已经很好了。只是,眼下最最紧要的是用兵之事,其他的……我并非吃不得苦的人。” 宇文睿知道她意有所指。 “砚儿,你随在军中,已是万分的委屈你,要是身边连个称心的服侍之人都没有,我心难安。” 所以,才从遥远的京城接来秉笔和侍墨服侍。 “有申全和丫鬟们服侍着就很好。” 宇文睿不认同道:“申全到底是内侍,年纪又轻,没准什么时候照应不到呢!那些丫鬟,也不是知底细的,万一有什么歹人呢!” “我哪里就娇惯成那样了?”景砚伏在她的肩头,轻声道。 “若连心爱之人都不能照顾周全,我还要这天下做什么!”宇文睿道。 天下与卿,孰重孰轻?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与她或许永远没办法达成一致吧? 若易地而处,自己是否也会同无忧一样,时时刻刻把对方看得比这万里江山都要重要?当做……全天下最最贵重的宝贝? 景砚听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三千世界,渺渺众生,终有一人恨不得倾尽所有对她好,而不是独留她一个在这冰冷世上寂寥煎熬,老天已是待她不薄,该知足了。 景砚暗自喟叹一声,回抱住了宇文睿。 两个人温存了不知多久,景砚心里有事,轻轻地推开宇文睿。 宇文睿不舍地缠住她,“再抱一会儿,好不好?” 语声缠绵,带着几分沉醉,绵柔若情话,害得景砚心头泛过酥|麻感。她不禁抚过了宇文睿面颊上的浅疤,“给你缝了新衣裳,试试可好?” 宇文睿闻言,果然眼睛一亮:“砚儿有心了!” “这里比不得在宫中,没有十分精细的料子,只好委屈你了。”景砚拿过整齐叠在枕侧的新衣。 “不委屈!不委屈!”宇文睿抢道,“只要是砚儿的手艺,怎样的我都喜欢!” 既然是试新衣,宇文睿不免要褪去外衫。 晕黄的灯光下,只着内里中衣的宇文睿就这样亭亭立于景砚的面前。中衣的料子顺滑,贴服在她玲珑的身体上,令景砚怦然心动。 “砚儿喜欢吗?”宇文睿邪邪一笑,故意张开双臂,挨得景砚更近了些,“砚儿替我穿上,可好?” 景砚面颊飞红,忍着羞意抖开衣衫,微垂着头,屏息专注于眼前事。 宇文睿看得心痒,不忍心惊扰了她,只定定地看着她忙碌,眼中溢满了柔情。 两个人离得极近,可谓呼吸相闻。景砚有些紧张,手指轻抖,按在宇文睿肩头的布料上,才算有了着力处。 “肩有些窄,还得再修一修。”景砚竭力将注意力放在衣衫的尺寸上。 “嗯。”宇文睿轻声应着。 这一声,如一片羽毛划过湛蓝无云的天空,撩拨着景砚的心。她忙敛下眉,让余光逃离宇文睿的面庞,沿着衣料而下。 “这里有些紧,也得修……”话一出口,景砚方意识到被她认定为“有些紧”的地方,竟是宇文睿的……胸前。 她更无措了,咬着嘴唇,比量在宇文睿胸前的手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宇文睿再耐不住了,重重地拉她入怀。 景砚不提防,低呼一声,继而紧紧绷住嘴唇。她极怕自己再发出什么尴尬的声音。 用力地吸进一口独属于景砚的气息,宇文睿的唇落于景砚的耳畔,“砚儿是按我从前的尺寸缝制的吗?” 景砚的耳朵顿时滚烫。 “砚儿若是时时任我抱,会更清楚我的尺寸……”宇文睿的唇缓缓厮磨着景砚的耳骨。 强烈的麻意从景砚的耳侧泛滥开来,洪水猛兽般吞噬了她,害得她骤然间手脚无力,只能紧紧倚靠着宇文睿的身体来支撑。 “砚儿……”宇文睿的气息仍毫无顾忌地侵袭着她,“吴斌又攻下两座城池,北郑都城近在咫尺了……你开心吗?” 不待景砚回答,宇文睿自顾自喃喃道:“我好开心的!砚儿……你答应过我的……到时候会把自己交给我的……你不许反悔!” 景砚已经被抽干了力气,尤其是宇文睿话语中的内容,更让她羞涩无状。 怎么可以,把那种……闺房之事诉诸于口? 可偏偏,这种感觉,让人贪恋。贪恋得,想要更多…… 景砚只觉得小腹酸|胀、难过得紧,心中暗怪宇文睿如此撩|拨自己,更恨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她一偏头,通红的面颊擦过宇文睿的,正好和宇文睿的双唇相对。 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唇瓣,也不知是恨它翕动,还是恨它能够轻易掀起自己心中的波澜,景砚想都没想,张口就咬住了…… 软甜的口感甫一冲击向大脑,景砚整个人都呆住了:我做了什么?我居然……咬了无忧……的唇! 宇文睿更是意外:砚儿主动亲……额,不,咬了我! 狂喜,不知所措,以及如坠梦中的强烈感觉,冲击着宇文睿的内心。 “你……”她半张着嘴,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景砚面红如纸,拼着最后一丝勇气,一眼横过去:“攻下几座城,也不许骄矜!” 宇文睿:“……” 第178章 心安 大周王军势如破竹,北郑军队节节败退。更有漠南铁骑的辅助,很快地,王军的前锋部队连下数座城池,一封封捷报飞向宇文睿的中军。 宇文睿自然是欢欣的,她一面鼓励全军一鼓作气、攻下郑都,一面又暗暗告诫自己戒骄戒躁。 同大周这边的士气高涨截然相反的,北郑军队简直要溃不成军。 昔年,杨灿反出大周,初建朝时,身边尚有些死忠干将,也算上下文武同心。可杨灿年纪愈老,身为帝王常有的那刚愎自用的毛病就犯了。后来杨烈逼宫,杨烈本就是个极其自以为是的,他既当了皇帝,还是以血腥手段当上的皇帝,自以为是相较其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直到杨烈身死,战腾擅权,北郑朝廷的政局算是烂到了根儿。莫说朝野上下深恨战氏且敢怒不敢言者多如牛毛,就是各城池的守将,绝大多数也是抱着“保命远胜于殉国”的念头。 是以,大周和漠南的兵到,十成守将倒有六成弃城而逃,余下的三成多干脆投诚献池,只有不足一成还有勇力一战,或死于厮杀之中,或不甘辱于敌国,抹脖子自杀了。 如此下来,还能够勉力支撑的,也唯有战宇这一支部队,却也是且战且退,直到退无可退。 北郑禁宫中,小皇帝杨佑正在看前方的战报,厚厚的一摞战报,竟无半个好消息。 “哗啦——” 他一怒之下,将满书案的东西,连同那摞战报皆掀翻在地。因为人小力薄,加上一肚子的火气,他喘吁吁地咬着牙,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 “蠢材!都是蠢材!”他幼嫩的童音回响在大殿之中。 殿中当值的内侍、宫女都跪地俯身不敢做声。皇帝再小再弱,终究也是皇帝,即使他们现在每个人心中所想无不是周军破城之时如何逃命,但身在矮檐下,保命的低姿态谁也不吝惜于表现出来。 “德子!姑姑呢?怎么还没请到?”杨佑板着稚嫩的小脸喝问,极不耐烦。 被点了名的小内侍壮着胆子唯唯诺诺道:“陛下,已经着人去请了,可……” “可什么?!”杨佑听他吞吞吐吐的,更没了耐性。 “大长公主……病了……” “病了?前日朕见她还好好的。” “派去的人回说,大长公主高热不退,一日一夜水米未进。”小内侍如实道。 “都怪朕……要不是朕没日没夜地拖着姑姑商讨军国大事,姑姑也不至于病得这样重!是朕没用……”杨佑无力地委顿于地,目光呆滞。 “御医去瞧了吗?” “回陛下,御医已经去大长公主府了。”小内侍恭敬答道。 杨佑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抖抖袍子,“摆驾!朕要去大长公主府瞧瞧姑姑去。” 内侍的“是”字尚未转出口,突听殿外一阵糟杂声。 “何人喧哗?”杨佑面露不悦。 不等有人回答他,惨叫声、兵戈撞击声、战靴急促踏地声接踵而来。 “陛……陛下!大事不好了!晋王、晋王他……” 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衣襟上还沾着新鲜血迹。可没等他一句话说完,就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一支箭死死钉在了后心,哼都没多哼一声,死了。 大片大片的血迹从死尸的身下洇开,渗入到地砖的缝隙中…… “啊!”杨佑吓得腿一软,坐倒在地,哆哆嗦嗦地抖成一团。 晋王? 晋王如何了? 难道,反了? “这样的好东西,都被你弃了?你们杨家人,还真是败家。”红袍墨铠的战腾慢悠悠地踱到小皇帝的书案侧,俯身拾起之前被扫落在地的玉玺,托在掌中细细地打量。 杨佑面如土色,死死盯着他腰间的佩剑,生恐他下一瞬就会拔剑劈向自己。 战腾撩起眼皮,阴测测道:“你怕我?” 杨佑一哆嗦,下意识地向后蹭去:“你……你要做什么?” 战腾的嘴角边挂着一抹邪笑:“这还看不出来吗?自然是来要你命的啊!” 杨佑整个身子都冰凉了,“你、你要造|反!” “造|反?”战腾像是听了极好笑的笑话,仰天打个哈哈。 “我倒是想造|反!没想到你们杨家的江山这么不争气,不等我造你们的反,你们自己先完蛋了!” “你……你……”杨佑见他面上的凶相愈甚,怕极了。 “早知如此,老子就该早些宰了你!”战腾吼着,“蹡踉”抽出佩剑。 “不过,如今也不算太晚!” “朕是大郑天子!你敢弑君!”杨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嘶哑着嗓子高叫。 战腾哈哈大笑:“大郑天子?算个屁!如今也只你这颗脑袋尚有些用处……” 大殿内外,横七竖八地躺着死尸,血洗一般。 战腾甩了甩剑刃上的血迹,阴寒道:“后宫里有一个算一个,半个活口都不留!” 一身黑衣的常啸点头应是,又不放心道:“大公子那里……” 战腾冷哼:“不知好歹的逆子,由他去!” 他沉吟一瞬,又道:“你亲自带人,回王府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护卫好王妃和战英。孤就把他们母子的安危托付给你了!” 常啸一凛,“王爷放心!” 又道:“大长公主那里,王爷还要小心!” 战腾不屑道:“她病得要死了,就算没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奈我何?” 北郑,大长公主府。 “含秋,可有宫中的消息传来?”杨熙面容憔悴,强撑着虚弱的身体问贴身侍女。 “殿下……”含秋欲言又止。 “怎么了?是不是陛下来请本宫商议要事了?”杨熙急问。 “陛下他……他……”含秋咬着嘴唇,不知该不该把那噩耗告诉重病中的大长公主。 “到底如何了啊?你要急死本宫吗?” 含秋心一横,“陛下他……” “轰隆——” “轰隆——” 接连几声炮响,震耳欲聋,含秋的话也被淹没在了炮声之中。紧接着,喊杀声震天响。 “什么声音!”杨熙慌乱失措地脱离床榻,“难道是周军……” “殿下!”含秋抢上前扶住她,“您还病着呢!” “别拦着本宫!”杨熙猛然挥开她的手臂,“这定是周军在攻城!本宫得赶紧入宫见驾……” “殿下!含秋哀戚一声,“陛下他……已经、已经驾崩了!” “你说……什么?”杨熙双目涨满血丝,难以置信。 “是晋王!晋王他带兵冲入大内,将阖宫的人都给……”含秋再也说不下去了。 杨熙只觉得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一黑,她栽倒在地。 北郑都城被吴斌的先锋部队攻破。这一场攻城之战打得并不十分费力,吴斌预想的种种困难并未出现。周军和漠南人损失了一些军马,但远不似北郑这边惨烈。 城垣残破,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味。吴斌一马当先冲过护城河,踏入北郑的都城。 郑都既破,北郑皇权也就从此成为了历史,大周江山一统近在眼前。吴斌等不及上奏折,甫一攻下城,就命人快马加鞭给宇文睿报喜。他自己则按耐着激动,带兵入城—— 杨氏皇帝还在郑都的皇宫中,城中的百姓需要安抚,凌乱的战场残局需要拾掇……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他得抓紧时间在宇文睿御驾到来之前尽可能地把这些事理顺了。 然而,北郑皇宫前,等着他的,不是投降的杨氏皇族,而是一个身材魁梧、武将打扮的中年男子,其后侍立着一众随从,皆都乖觉地弃了兵刃,静寂无声。 眼前情景,全不在吴斌的意料之内。他愣怔一瞬,带马上前,朗声道:“本将军乃大周天子驾前先锋官,前方何人?” 不料,那红袍男子却将一只锦盒托到额前,高扬声音道:“大周吴成烈王讳岳之后,故相王讳仪之孙宇文庆,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于异邦二十载,终不辜负我大周先祖兵起晋阳为天下主张之果敢,不辜负太|祖皇帝开创帝业之艰辛,庆已将杨氏逆帝诛杀,连同玉玺,一并奉上我大周皇帝御前!” 说着,眼眶通红,几乎哽咽。 他这一番话,别说吴斌了,包括他身后的将官、军兵,连同在场的原北郑军兵都惊呆了。 北郑人大多不知周史,那些大周的将官,尤其是世家子弟,可都是知道的—— 太|祖皇帝胞弟宇文岳,当年助太|祖起兵于晋阳,豪烈仁勇,却不幸英年早逝,太|祖感念,赠谥“吴成烈王”。宇文岳两子,长子宇文信于高祖年间谋逆,被其亲弟宇文仪大义灭亲,助高祖平息了叛乱。 再说宇文庆,那不是宇文承吉的独生子吗?不是早年间随军出兵,战死了吗?如今冒出来的这个,他自称是宇文庆…… 有年纪大些的大周将官曾见过宇文承吉,不由得打量起这个红袍男子来—— 哎呦!别说,五官眉目之间,还真隐隐有宇文承吉的影子似的。 吴斌端坐在马鞍上,看了看红袍男子高高托起的锦盒,那里面是北郑玉玺无疑;又垂着眼睛看向地上血淋淋的包裹,或许是那北郑小皇帝杨佑的首级。吴斌犯愁了。 “老贼欺朕无智吗!”宇文睿怒喝,掷书信于地。 魏顺愕然,心道:陛下之前不还好好的吗?还大赞特赞吴将军打的好仗呢。这是怎么了? 难道,不是吴将军报喜的军报? 他窥一眼地上的信纸,犹豫着要不要拾起来。 “谁又惹你了?”柔婉的声音响起,已经有人俯身拾起信纸,轻拍掉上面沾染的尘土。 “拜见太后!”魏顺脸一红,本来是自己的活儿,居然让这主儿给捡起来了,失礼,失礼! “阿嫂!”宇文睿从椅中站起,迎上景砚,脸上还挂着气愤的晕红色。 景砚由着她拉着自己坐下,看了几行书信,莞尔:“郑都已破,大局定矣,这是好事啊!” 宇文睿不开心地哼道:“砚儿还没看后面的呢!后面的才气人!” 她不经意间唤出唯有两人独处时方有的称呼,景砚面颊登时飞红,连秉笔、侍墨也都尴尬地垂头。还是申全伶俐,以目视旁人离开,只留景砚和宇文睿二人。 景砚的脸颊还有些烫,她嗔怪地横了宇文睿一眼,定睛细看书信内容,看罢,默然不语。 宇文睿犹自恨恨的:“战腾老贼,真是奸诈!朕还没动手宰了他呢,他倒先来这么一出!” 说着,复又咬牙切齿道:“吴斌打仗是一把好手,处置应急上差的太多!我要是他,一刀先砍了老贼的脑袋,让他妖言惑众!” “又急?”景砚沁凉的手掌覆上宇文睿的,肃道:“之前吃的亏还嫌少吗?” 宇文睿抿了抿唇,脸颊上的浅疤因着景砚这一句轻跳了两下,让她不禁忆起那些陷于绝境险些殒命,后又身受重伤痛苦不堪的日子,嘴角耷了耷。 “不心急。为了能和砚儿你长长久久地厮守,我也再不心急!”宇文睿发誓般道。 景砚方褪去热度的脸上又觉微烫,可这样的话又让她觉得心里甜丝丝地受用,不由得拉宇文睿站在自己的面前,仰着脸,殷殷地看着她越发高挑挺拔的身形,葱指抚上她衣衫上的纹饰,那些,都是景砚一针一线缝就的。她缝就了衣衫,何尝不是缝进了自己满心的挂念? “无忧,你要记得,不管你人在哪里,我都时时刻刻牵挂着你……” 景砚难得说出这样感情外露的话,有些不适。顿了顿,她才又道:“所以,唯你安然,我心方安。” 宇文睿微垂着头,深情凝着她,双眸几乎柔成了两汪水—— 她真的,迫不及待,想要拥有眼前这个美好的女人。 第179章 君临 吉日。 宇文睿一早就起来洗漱完毕,迫不及待地来见景砚。景砚的住处被她安排得离自己的极近,美其名曰便于日日给太后问安,其实是聊解她此时无法和景砚同榻而眠的遗憾罢了。 景砚惯于早起,宇文睿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停当了。只是,今日不同往日,宇文睿见到的,不是那个穿着半旧素裙凭窗读书的美好女子。景砚身姿隽秀,威仪赫赫,凝向宇文睿的目光却柔和而坚定,令宇文睿无比心安,因着这个特殊的日子而忍不住跌宕起伏的心绪也如清婉月光下的海水,缓缓地归复于夜的平静。 她注意到,此刻的景砚竟穿得无比正式:翟衣,龙凤云纹,玉革带……只头上没佩戴太后珠冠,而是簪着一支金凤钗。 “阿嫂这是……”宇文睿有些紧张。 景砚眼波流转,不经意间便满溢出情意来。她望着宇文睿,莞尔:“无忧这一身打扮,又是做什么呢?” 宇文睿呆了呆,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所着赤红龙章武弁服上的纹饰。今日,她将要以大周天子的身份入主北郑都城,北郑的百姓、北郑的臣工、北郑的皇族,都将要向她臣服。从今以后,“郑”这个国号就成为了只存在于史书中的字眼儿,北郑这片土地将被并入大周的疆域,继高祖皇帝之后,她,宇文睿,成为了统一中原的帝王! 呆怔一瞬,宇文睿复又激动起来—— 她穿着的是皇帝出征的武弁常服,景砚穿着的,怎么看都像是和她一对的皇后吉服啊! 好吧,她得承认,太后吉服和皇后吉服的形制、绣纹还是有所不同的。不过,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就允许她幻想一下两个人是一对儿的吧! 尤其,砚儿穿了这身迎上来…… 宇文睿的心口砰砰狂跳,一双纯黑的眸子亮得发光:“砚儿要同我一起去吗?” 每每听到皇帝这样唤太后的时候,秉笔和侍墨就好生希望自己变成木头人啊!木头人什么的,就不用因为听了皇帝情不自禁的深情呼唤而尴尬无状了。两位主子的感情是愈发的深了,可明晃晃地秀恩爱,也挺虐人的。 相较于两名大宫女,景砚其实更觉得羞赧,无论她听过多少次宇文睿情不自禁的亲昵称呼,骨子里的矜持和从小所受的教育都让她没法坦然面对。亲昵的字眼儿,不该是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呼唤的吗? “一起去什么?”景砚端然着一张脸,努力忽略那一声呼唤所勾起的旖旎,将话题引去另一个方向。 “去郑都!接手北郑啊!”宇文睿的目光炯炯的,满是期待。 景砚微涩,那样纯然的期待神情令她心生犹豫,但她素来性子外柔内刚,决定的事情便不容更改。 “又混说!”她轻斥道,其实并不严厉,“拔城纳土,自是献给天子的。哪里有后宫参与的道理?” 这个道理,宇文睿当然是懂得的。只是,或许人心就是如此的不知餍足。曾经,砚儿只是对自己嫣然一笑,便觉得世间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此;曾经,心心念念着哪怕这一生只是守着她、看着她,便足矣。而此时此刻,她郑重梳大妆,送自己去那无数皇者渴盼的高度,自己竟生出了与她举案齐眉、共享江山的大胆念头来。 宇文睿为着自己脑海中划过的意念而悸动不已,却又存着几分忐忑,以及比之更加强烈的期盼。 “再广阔的疆土,我唯愿与砚儿携手同享!”说罢,她盯紧景砚的脸庞,唯恐错过了半丝半毫对方的反应。 景砚冰雪聪明,这话只在她的耳边打了个转儿,她便敏锐地察知其潜台词是什么,整个人僵了一瞬。她极想立时开口止住宇文睿这个危险的念头,偏又不能不顾忌今日这个特殊的日子。今日,至少今日,她的无忧该是全然快活的。 她要成就她的无忧,这是她的梦想,她要将她的无忧送上皇者的巅峰。她不要她的无忧在这样的日子里存下半分遗憾。 “你有这份心便好。”景砚回了宇文睿一个柔软的微笑,化开那句近似于表白的话语中强烈的暗示。 宇文睿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景砚抢先吩咐秉笔准备朝食。 很快,桌上便被码上了碟碟碗碗。宇文睿扫了一眼,皆是自己爱吃的。她自幼所学的规矩,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用朝食的时候,若无大事是不可以含着食物随便讲话的,遂将满腹的心思暂时压下。 用罢朝食,净了口,景砚从魏顺的手中接过宇文睿的佩剑,拉过宇文睿,亲手为她系在革带上。 她的动作极其专注,像是在中规中矩地履行某一个庄重的仪式。她的头微垂下,鸦发向上束起,独留下一弯羊脂玉般细腻的脖颈,灼灼然呈现在宇文睿的眸前半尺处。 身体有些僵直,宇文睿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景砚的手指舞动在她左侧的腰间,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她垂在身侧的衣袖。 宇文睿体热,一年四季都像个小火炉一样向外散发着热力,景砚贴近她的时候,她本该是觉得沁凉袭人的;然而,事实却是,因着两个人之间距离的缩短,宇文睿觉得有热浪袭来,一小股一小股的,冲击着她本就激动的心。 她于是将全副注意力落在目下那一弯瓷白细腻上,却须臾被晃昏了眼—— 羊脂白玉,冰肌玉骨,美则美矣,只是少了些什么……若是,点缀上几星樱红,会不会别有一番柔媚滋味? 如此想着,宇文睿悬在身侧的右臂便忍不住动了动,还未曾离开半步呢,她就开始想念拥景砚入怀的况味了。面对景砚时,宇文睿极难克制住自己的情愫。或者说,她本就不是一个善于克制之人,何况还是面对心爱之人? 不过,景砚并没让她遂愿。系好佩剑,便后退一步,柔着目光打量自己的“杰作”。 宇文睿的右手方抬起,身前便是一空,讪讪的,只得改了路线,装作去抚平自己武弁服上的褶皱的样子。那武弁服是景砚早就备好的,哪里有什么褶皱? 景砚已察觉到她动作的不自然,眉梢挑了挑,眼中划过一抹了然。她转头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哀家还有几句话要嘱咐皇帝。” 宇文睿闻言,眼睛一亮。 景砚:“……” 余人退下。 宇文睿促狭地瞧着景砚,脸上是小小的得意,“砚儿要嘱咐我什么?” 说着,脚下向前迈了迈。 景砚的脸颊上涌上烫意,故意绷了脸:“你就盼着这一刻吧?” 盼着的,何止是这一刻?宇文睿含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景砚暗自嗔恼,一时又默默地怪自己遣走侍人遂了这小冤家的意,一时心头又不由得泛着酸酸甜甜的滋味。 “只一句话。”她仍板着面孔,嘴唇却无意识地抿了抿。 只一句话要对我说啊?宇文睿有些失望。 “凡事小心,不可鲁莽。” 景砚平静地说完这八个字,宇文睿的“哦”字尚未吐出,两瓣软糯惊从天降,触在她的唇上,不等她醒过神来,已经离开。 景砚飞红了脸,目光无措地飘来飘去,就是羞于再飘到宇文睿的唇上—— 那里,已经印上了她的味道,虽然只是一触、一点,然而,两人相处中破天荒的主动,还是让景砚整个人都要无地自容。 宇文睿:“……” 她像是刚刚被雷劈了一般,半张着嘴,痴傻在了原地。 刚才的,不是幻觉?不是做梦?是真的?砚儿亲了我?亲我的,是砚儿?主动,亲我了…… 她脑袋里面飘荡的全是一条一条的疑问,以及一个一个大大的问号。 “你,刚才亲我了?”宇文睿眨巴眨巴眼睛,还是不敢相信。 景砚大窘,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明晃晃地宣之于口? “呆子!”她嗔极,忍不住啐了一口。 她娇嗔薄怒的样子,顿时让宇文睿心痒难耐。 被亲了?嗯,很好。岂有被亲了,却不亲回来的道理?来而不往非礼也…… 宇文睿的唇落下来的时候,景砚的脑子是空白的。 厮.磨,轻咬……直到肆无忌惮地探入,在宇文睿的怀中,景砚软成了一滩水。 她们不是没亲吻过,宇文睿曾经不得法地咬痛过景砚,也曾经青涩地摸不着门路,即使这一遭,她的动作还是带着生疏,可那份来自心底的悸动却是同往常截然不同的。景砚豁然明白了,当全副身心都毫无芥蒂地接纳无忧的时候,她的表情、她的动作、她的气息,甚至她的青涩,都会勾起自己深埋于灵魂深处的欲|望;不论哪一处,只是被她的唇轻轻地碰触、摩擦,自己的身体都会忍不住地颤抖,心旌摇荡。 于是,宇文睿感受到了来自景砚的回应,于是她更加的情难自禁,她的手摩挲向景砚袍服的侧畔…… “陛下,吉时已到。”门外,魏顺的声音晴天霹雳般惊醒了沉醉中的两个人。 两个人的动作一滞,四唇仍相接壤,映入眼帘的是对方近在咫尺的脸,因为离得太近,以至于眼前发晕。 不止景砚,宇文睿也羞涩了—— 这简直就是……被撞破了好事啊! 尤其是,当她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将景砚半压在墙上时,更觉无地自容:这么急|色了都?她怎么不记得她是这样的人? 景砚挣脱开,侧过身去,第一件事便是整理衣装。 宇文睿盯着她羞红一片的瓷白脖颈,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朕知道了。” 这句话,自然是对门外的魏顺说的。 “我、我走了?”这句话,是对景砚说的。磕磕巴巴的让宇文睿暗骂自己没出息,又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难道她的女人还不许她吻了? “嗯。”景砚轻声答应着,通红的耳尖再次让宇文睿心神一荡。 一路上,宇文睿都在回味那个动人的吻,直到吴斌率领部下迎出城来。 她的爱将,亦是她小时候的玩伴,为她打下了北郑。这一路征伐,虽然危机重重,却也都化险为夷。她的坐骑踏进城门的一刻,便意味着她作为“一统江山”的皇帝将被写入史书;而景砚的心,她也终于得到了……若是能够和景砚携手共治天下,那么,她宇文睿的人生,就是大写的“完美”了。 纵然见过了大格局,身为帝王,此情此景之下,宇文睿也不免心绪激动。 “吴卿为朕,开疆辟土,劳苦功高,朕必不负当初的允诺!” 吴斌一怔,即明了皇帝所说的“允诺”指的是“冠军侯”的封号,也不免激动。他是白身,又出于行伍,少年时凭着一腔热血参了军,岂料能有今日的成就?驰骋疆场,拜帅封侯,封妻荫子,谁人不想? 吴斌定了定神,朝宇文睿拜道:“陛下深恩,臣感铭肺腑。今日之功,并非臣一人所得,若不是我大周千万儿郎同心戮力,绝做不到。” 宇文睿点点头,欣慰道:“卿不贪功,朕心甚慰。论功行赏的时候,朕不会忘了他们的功劳。” 吴斌又道:“北郑既降,百姓皆属大周,还请陛下善待他们。” 宇文睿眉脚一耸,这是担心她厚此薄彼的意思吗? “他们以后都是大周的百姓,朕自会善待他们,”她不禁又赞了一句,“卿是仁将。” 吴斌被她夸得脸一红。 大周天子的禁卫军浩浩荡荡地进入城门,当先的是骑着遨疆的宇文睿,她的身后是天子仪仗。吴斌不敢同她并辔,在后面紧紧跟随,时刻准备着回答皇帝的问话。 通往北郑皇宫的长街两旁,密密层层地跪满了原北郑的大小臣工,他们的前面是两步一岗的大周重铠士兵,提防着他们突然伤害皇帝。 宇文睿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颓唐身影,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分。 她心念一动,忽问道:“战腾呢?” 皇帝一提到那个棘手的人物,吴斌手心都冒汗,“按照陛下的旨意,暂时关起来了。” 宇文睿冷哼一声,慢悠悠道:“得了空多读读经史,别光尽顾着读兵书。” 说完,她一夹马腹,丢下吴斌和众将,抢先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 吴斌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众将则面面相觑,心说难道吴将军这事儿做错了? 偌大的皇宫,空空荡荡,空气中弥漫着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宇文睿按剑站在一座大殿前,这里,据说是北郑小皇帝日常燕息、批奏折的地方。大周军队的效率挺高,在皇帝驾临之前,吴斌已经命人收拾了这里的惨乱场面,可是,地上、柱子上、墙壁上暗红色的血迹仍昭示着曾经有多少人死在此处。 宇文睿想起了吴斌奏报上提到的那个被战腾割了脑袋的北郑末帝杨佑。他算是无辜的吧?年纪或许和初出入宫时候的自己相仿?然而,人与人,同龄却不同命。如果不是先帝和景砚当年选择了她,那么她此时又会在哪里?又会在做什么呢? 冥冥之中,或有天意。 正喟叹间,突有人禀报:“陛下,北郑杨熙求见。” 第180章 风骨 杨熙的名头,宇文睿有所耳闻。 她是杨烈的异母妹,小皇帝杨佑的亲姑姑。闲时,宇文睿同尹贺也曾谈论过北郑的山川、人物,尹贺也曾提起过这位年轻的大长公主,加上探报的消息,勾勒出一个风评上佳,极力主张图强的坚毅女子的模样。其父杨灿贪暴,其兄杨烈阴戾,都跳不出“狠绝”二个字去;这个杨熙却完全不似他们的性子,令宇文睿颇为感慨。 据探报,战宇钟情于这位昔日的北郑大长公主,曾经立誓“非卿不娶”。而且,杨熙与战腾不和,是北郑朝廷公开的秘密。和那些懦弱无能、一味贪图享受的皇族不同,杨熙几次三番同战腾起过争执。 想及此,宇文睿的唇角向上勾起,脸上挂了一抹冷笑:这事儿,可有意思了。 杨熙被带了上来。她的面容苍白,身形枯槁,明显带着病色,连宇文睿这个初次见到她的人都看出来了。 宇文睿大喇喇地坐在大殿正中的书案之后,单手按着剑柄。她的姿容出众,身形也挺拔,军旅中的磨练,使得她更添英武气概;特别是她左脸颊上的那道轻疤,不丑,反倒让人更生敬畏。 杨熙高昂着头,无畏地打量着眼前的大周天子。周廷女帝,并非传言中的懵懂顽童,杨熙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具威势,又颇有魅力的人。 可是,周廷皇帝所坐的位置,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那里,本该是她的侄子,小皇帝杨佑日常批奏折的位置。可现在,这个践踏了大郑国土,已然成了他们的“主人”的女子,她竟然就这样大咧咧地坐在那儿,带着征服者招人恨的嘴脸! 杨熙痛苦地咬牙,唇齿间是汤药的苦味,一如她此刻的心绪。即使明知小皇帝杨佑死于战腾之手,即使明知郑廷是败于自家的不争气,她姓杨,她是大郑的大长公主,让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自杨熙入见的那一刻起,宇文睿的目光便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身上,从她的脸到她的身姿、气度、衣着。 嗯,是个气度不错的女子。宇文睿默默下了评语。 不过,这会儿,杨熙不由自主地挺直的脊背,以及眼中流露出的愤怨,却让宇文睿想起了幼时邻家养的白猫。猫这种动物,不快活的时候,眼神中就会流露出不善来;当它们想要攻击目标的时候,脊背便会弯成弓形。 宇文睿眉眼间透出玩味来—— 她是不怕杨熙攻击她的。一个病弱的女子,能做出什么攻击性的动作? 相反,宇文睿倒不介意借此时机好好欣赏欣赏杨熙的表现。毕竟,她吃过北郑的苦头,她现在是纯然的胜利者,她有资本得这个彩头。 “陛下在此,还不快快见礼?” 龙颜不可直视,何况还是这么直不隆冬地站着盯了半天?魏顺看不下去了,斥杨熙道。亡国公主,无所倚仗,他又是为了宇文睿的天子尊严,所以他知道宇文睿不会责备他多事。 果然,宇文睿没开口阻止魏顺,而是噙着淡笑看着杨熙——她很想知道,重压之下,杨熙会如何反应。 杨熙闻言,既不惊亦不恐,尖削的下巴微微扬起,苍白的脸上是居上位者的骄傲,“我是大郑皇帝的姑姑,御封长宁大长公主。” 言下之意,以这等尊重的身份,为何要向敌国的皇帝行大礼? 宇文睿眼眸眯了一下,她真没生气,她就是觉得有趣:这个杨熙的性子,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儿似曾相识。 宇文睿于是故意冷哼道:“大郑?早已是隶属于我大周的疆土了!这个字眼儿,以后也只会出现在史书中!亡国之族,有什么资格提封号?” 杨熙的娇躯一震,身形晃了晃,像是要支撑不住一般,却又狠狠咬唇定住神魂,她的掌心默默攥握成拳,指尖深抠入肉,几可见血。她的脊背挺得更直,像是竭力不被世间的任何重压所压塌,“三代以后,至今几千年,尧、舜、禹早被不知几朝所取代,世人提及时,仍是无限尊崇!” 三代,指的是夏、商、周;尧、舜、禹都是上古贤王。 咦?宇文睿眉峰一挑,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有意思了。 “你以上古贤王自比吗?”宇文睿嗤笑,“自视挺高啊!” 杨熙的面容一僵,又是一黯。她岂会不清楚自己这不过是在强词夺理?亡国之族,还是亡于皇室昏聩、任用佞臣,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料宇文睿突的话锋一转,道:“郑廷要是多几个人有你这样的风骨,这场仗朕怕也是不好打得很!” 杨熙微怔,蹙眉盯着宇文睿的眼睛,似要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在讽刺她。她为自己得到的答案而越觉得泄气:周廷的胜利,绝非只是凭借了运气。她入宫的一路上,眼见得周廷军队对城中的百姓秋毫无犯,郑廷的臣工和杨氏皇族也只是被拘禁起来,并未十分难堪。 杨熙默默叹了口气:“亡国之人,何谈尊严?” 宇文睿见她泄气,莞尔:“你巴巴儿地来见朕,不会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吧?” 说罢,她缓言又道:“朕不是暴君,郑廷的皇族、臣子,朕有旨意,命人不许难为他们。至于杨佑,朕已经让人好生收殓了,以亲王仪礼安葬。” 宇文睿猜想杨熙拖着病弱之躯求见,必定是为了郑廷皇族的安危而来。 杨熙的心头却像被一把钝刀狠狠地挫过,撕扯得痛入骨髓,颤声道:“多谢你……” 她不肯称宇文睿为“陛下”,宇文睿不以为忤。若是这么容易便屈服,那就不是风骨灼灼的大长公主了。 “可是,”杨熙又道,“我今日求见,并非为了此事。” 她的脸上更加煞白,仿佛压抑了许久的心潮再也抑制不住,皆要喷涌而出;而她偏偏要极力克制着,不允许自己失了仪态。 宇文睿盯着杨熙没了血色的唇,心念骤然一动,她终于清楚杨熙像谁了—— 这份隐忍,这份傲然若雪中寒梅的风骨,岂不极像景砚? “你让朕杀了战腾?”宇文睿冷笑。 “是。”杨熙凛然道。 “理由?” “战腾是个奸佞小人,包藏祸心,几次暗算你,我想,你也早都知道了吧?” “就这些?”宇文睿挑眉看着她。 杨熙被她寒凉的眸子盯得一紧,昂然又道:“当日,战宇设下埋伏,害你重伤,这事不假吧?” 宇文睿勾唇,逼视她,“朕也听说,战宇钟情你多年,这事也不假吧?” 杨熙抿紧嘴唇:“是。” 宇文睿呵呵:“那朕就奇怪了,战宇既钟情于你,就算你再不待见他,这份执念也令人感动。他暗算过朕,亦死在朕的大将枪下,你不怨恨朕,却让朕杀了他的父亲?难道……” 宇文睿说着促狭一笑:“战宇倾心你,让你觉得耻辱,以至于心中生恨,要借朕之手,报这个仇?” “你……”杨熙登时怒上心头。她是长公主之尊,父亲和兄长无论为人如何,对她都颇宠溺,小皇帝杨佑也极尊敬她,她活了二十岁,哪里受过这等奚落? 宇文睿凉森森地看着她摇摇欲坠的娇躯,“你的心思,当朕不晓得吗?战腾逼宫,杀了杨佑,你想为你的侄儿报仇;战腾跋扈专权十几年,你恨他败坏了朝纲,害你们杨家人做不成皇帝,所以想假借朕之手,国仇家恨一起报了,对吧?” 这份心思,其实并不难看出。杨熙也知道,执掌周廷十余年的宇文睿不会轻易被自己诓了去,但是,她就是看不惯周廷皇帝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那会让她瞬时联想到自己国破家亡已成阶下囚的现实。 “而且,若不是朕的先锋及时攻下郑都,战腾杀了杨佑,怕是下一个就要杀你了吧?”宇文睿故意道,“说起来,朕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对!我就是要让你杀了战腾!我就是要为大郑、为陛下报仇!就算豁了性命,这个仇我也要报!”杨熙气急,只觉得宇文睿那张漂亮的脸此刻非常欠揍。 “朕为什么要听你的?”宇文睿昂起下巴,挑衅地看着她。她才不会告诉杨熙,自己早就想宰了战腾那老小子了! 杨熙顿觉脑中嗡嗡作响,宇文睿的声音,宇文睿的表情,皆渐渐地模糊了,她仿佛坠入了五里雾中…… 杨熙醒来时,发现自己平躺在榻上。 这是……侧殿的卧房? “醒了?”宇文睿闲闲地捧着一盏热茶,抿了一口。 杨熙:“……” “这是你们的宫殿,给你瞧病的也是你们的御医,”宇文睿又抿了一口茶,“你这么一晕,别人还以为朕对你们杨氏做了什么呢。朕可不担这个罪名!” 杨熙一偏头,发现榻侧半丈外,哆哆嗦嗦地跪着几名面熟的御医,皆是原来北郑太医院的供奉。 宇文睿扬手一指杨熙,对那几名御医道:“你们可都瞧清楚了,是她自己病得厉害,朕可没对她做什么啊!哪个出去造|谣说朕毒害了你们的大长公主,朕可不答应!” 她说得愈发严厉,几名太医心中叫苦不迭,慌忙道:“不敢!不敢!” 杨熙:“……” “你们这儿的太医,医术也太稀松平常了,”宇文睿嫌弃道,“不就是风寒之症吗?至于这么久都治不好?” 杨熙一怔:“你如何知道?”莫非是问了太医? 宇文睿朝她露齿一笑,“朕聪明睿智,自然知道。” 杨熙:“……” 她突的想起一件紧要事,惊问:“我如何到了这里的?” 她意识中的最后一幕便是自己软绵绵地倒在前殿,又怎么到了侧殿的? 宇文睿随口道:“朕随便叫了个侍卫,抱你进来的。” “你……混账!”杨熙挣起来,扎着双手,恨不得掐上宇文睿的脖子,怎奈病弱无力,又跌回到榻上。 她是金枝玉叶,一国的公主,往日就算是战宇再钟情于她,也不敢对她有非分之举,她素来是被高高仰望的;可是,现在,一个侍卫,陌生的男子,竟然……抱了她! 宇文睿却极满意她此时恨急的模样。国之独秀吗?倾国倾城的金枝玉叶吗?呵呵!挫了这位昔日的郑廷长公主的锐气,也就是挫了郑廷上下的锐气。 她还没忘了补一刀:“难怪你们打败仗,连个像样儿的大夫都没有。朕让你瞧瞧,什么叫做杏林高手!” 周军行营内。 “什么时辰了?”景砚凝着账外渐渐西斜的阳光,问道。 “回禀太后,差一刻申时。”秉笔回道。 “有皇帝的新消息吗?” “还没有,申总管一旦有新消息,就会马上来禀,太后还请宽心。”秉笔劝道。 “巳时三刻入城,到现在没有半点儿消息,哀家怎么宽心?”景砚沉声,心中隐隐涌上不安。 秉笔刚要再劝,申全挑帐帘入内,“太后。” 景砚神情一振,声音微扬,带着急切:“可有皇帝的消息?” 申全的表情颇不自然,“是。” “快说!” 申全觉得这话题好生尴尬,只得硬着头皮回禀:“陛下方才派人接了安和郡主入城……” 景砚面露疑色。 申全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续道:“……接的人传陛下口谕,说是请安和郡主给郑廷的长宁大长公主瞧病去。” 第181章 痴汉 天色向晚,宇文睿带着侍卫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一整天,从离开景砚的那一刻起,她无时无刻不盼着快点儿折回,怎奈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由不得她任性。做一个好皇帝,为当为之事,这是景砚对她的期盼,相思再炽,她也绝不会为之耽误了军国大事。 甩镫下马,宇文睿等不及从人通报,就风尘仆仆直奔景砚的卧帐,却见申全、秉笔、侍墨三人齐刷刷地杵在帐外立规矩,帐帘掩得密密实实的。 “太后安歇了?”宇文睿疑道。 按理说不应该啊!砚儿一向在意她的,宇文睿不信她会不等自己回来就安歇了。 申全三人早行了礼,恭敬回道:“太后说想安安静静地读会儿书,命奴婢们不必伺候了。” “读书?”宇文睿挑眉。 她屏退了从人,自顾自地轻轻挑起帐帘。进入帐内,她又回身小心地掩好帐帘,生恐晚间的凉气侵袭了景砚的身体。 帐内,静谧非常,散发着淡淡的气息。 宇文睿鼻翼微微耸了耸,嘴角勾起一抹安然的笑意:这是独属于砚儿的气息,她极喜欢。帐外的一切,包括征服北郑的喜悦,包括万民的顶礼膜拜,统统比不上眼前这人就在这里这件事能够让她安心。 岁月静好,便是如此。 转过一道屏风,暖融融的灯光透了过来。琉璃罩灯下,一道倩影。 只是,不同于平素的端庄肃雅,此刻的景砚,素净饱满的额头斜搭在右臂上,半个身子倚伏于桌上,她的左手间还虚虚地攥着一卷书。 云鬓舒绾,薄衫贴服着她玲珑剔透的身子;唇不点自红,面不敷如玉—— 好一幅《海棠春睡图》! 宇文睿看得眼睛有点儿发直,呆怔怔地愣了一会儿。她突生出自己是个不速之客的感觉,破坏了整幅画面的美好。 宇文睿于是轻笑,笑自己—— 佳人美如斯,她岂能任她一人在画中孤芳独自开? 想及此,宇文睿轻手轻脚地解了革带上的佩剑,连革带都一同解了,无声无息地放在一旁。又上上下下地检视自己一番,直到确认,身上不会有什么刮蹭了她或是咯了她。 宇文睿蹑足挨到景砚身旁,先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那卷书。 《北地略记》? 砚儿在了解北地的山川人文吗? 宇文睿勾唇。她们一向是有默契的,她知道。 轻轻地从景砚的手中撤出书卷,宇文睿不忍惊醒她,动作极轻极轻。 景砚在睡梦中有所觉,左掌下意识地紧了紧,鼻腔间溢出小小的一声“嗯”,似是在表达自己正在读的书被抽走的不满。 那一声呢喃消逝得极快,宇文睿却福至心灵,瞬息捕捉到了其中的慵懒和可爱。她的心口突突紧跳了两下,一双眸子却亮晶晶地落在了景砚鼻翼的下方—— 那唇,柔软的唇。 宇文睿记得,就在早上,她如饥似渴地品尝过它。 脸一红,蒸腾上了热气。宇文睿呆呵呵地傻笑:砚儿,是我的! 既满足,又喜悦,既甜蜜又酸.软的感觉充塞满她的心胸,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好了! 宇文睿柔着一颗心轻抚过景砚的发丝,抚了几下,自己便有些耐不住了,弯下腰,脸庞凑得更近了些。 或许是睡梦中感知到了宇文睿的唐突,景砚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却没有醒来。 宇文睿瞧得清楚,痴迷于美色一瞬,便暗骂自己昏了头脑:砚儿这般睡着,岂不容易着凉?自己怎么还有心思沉迷于美色? 宇文睿俯下|身,一手轻揽过景砚的脖颈,一手探入她的腿弯,将她抱了起来。 景砚睡梦中被扰动,有所察觉,惶然惊醒,惊觉自己在一个人的怀抱中,慌忙挣扎。 “是我,”宇文睿柔声安抚她,“砚儿,是我……” 景砚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停止了挣扎,慵懒地仰起脸,迷蒙的睡眼划过宇文睿的面庞,便又垂下,右手环住了宇文睿的肩膀,脸颊则贴在了宇文睿肩下的衣料上。 她的这一系列举动,显然是无意识的,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依恋和信任。 宇文睿胸口急跳,一颗心被她融成了春水。 她抱着景砚,来到榻前,并不急着放下,而是不舍地搂着她,倚在榻侧。垂下眼,凝着她半睡半醒的模样,宇文睿有些心痒,忍不住低头倾唇落在她的额头上。 景砚吃痒,不耐烦地侧了侧头,鼻腔间又是一声呢喃。 “砚儿……”宇文睿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快被这一声燎着了,砚儿怎么可以这么让人痴迷呢? 宇文睿又想亲景砚了。 被宇文睿这么一通折腾,景砚的睡意被驱散得差不多了。脑中回复了平素惯有的清明,景砚睁开了双眼。 入目处,是宇文睿胸口的绣金龙纹,那是她亲手所缝制,无比的熟悉。可是…… 景砚秀眉微蹙,手掌轻轻推阻着宇文睿的身体。 “醒了?”宇文睿不知她的深意,还以为她被自己拥在怀中,害羞了,遂握着她的手掌,亲昵地捏了捏。 景砚靠近她一些,眉头又是一皱:“刚回来?” 宇文睿见她脸上并没有见到自己预想的惊喜,心里沉了沉,仍道:“嗯,刚回来。” 又不忘加上一句:“就迫不及待来见你了。” 景砚抿唇,抬眸看了看她,目光却被自己额头上方宇文睿衣领侧的龙身上的淡胭脂色吸引了去,表情登时僵住。 宇文睿不明就里,眼睁睁看着景砚挣脱开自己的怀抱,理了理被压皱的衣衫,侧对着自己,远远立着。 这是……起床气? “怎么了,砚儿?”宇文睿小心地问。 景砚听到那一声“砚儿”,眼前便浮现出那淡胭脂色,还有那若有若无的陌生香味,心口发涩。 宇文睿瞧出情形不对,忙站起身靠近她,想拉过她的手,“用了晚膳了吗?” 景砚被她拉着手,又被她腻腻地蹭着掌心,心情没好上半分,反倒更觉得不安了—— 无忧长得好看,又是九五之尊,亦是个有趣的人,会有很多人对她动心。 如果不止动心,还……动了心思呢? 景砚顿觉心口似梗了一根刺。她并不回应宇文睿的亲昵,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冷淡问道:“今日顺利吗?” 宇文睿察觉出她一派处置朝廷公务的态度,心中诧异,暗猜是不是自己冷落了砚儿了?砚儿再刚强,也是女子不是?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爱人时时陪伴呢? 这么一想,宇文睿便释然了,这说明砚儿在意她啊! 她笑眯眯地对上景砚的冷脸,“很顺利!原北郑的皇族、臣工、百姓都服帖得紧。” 皇族…… 景砚眸色一黯,凉凉道:“北郑的皇族,已经落魄到连大夫都请不起了?” “啊?”宇文睿一呆,旋即哈哈笑道:“砚儿是说请阿姐入城吗?”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景砚咬牙。 宇文睿浑然不知佳人的心思,犹自笑道:“他们的长宁大长公主,原来北郑小皇帝的亲姑姑,病了那么久,都没个像样的太医给医好。砚儿你说,这北郑是不是也太落后了些?人才凋敝,难怪被我大周灭国……” 长宁!长宁!果然是长宁! “我请阿姐去,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杏林高手!也是为我大周……”宇文睿话未说完,就被景砚甩开了手臂。 宇文睿:“……” “哀家累了!皇帝自便吧!”景砚下了逐客令。 宇文睿被她惊大了双眼。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蹦出来“哀家”“皇帝”的字眼儿?明明是两个人相处,怎么倒像是当着外人的面似的? “砚儿,你……” “回来这么久了,为什么不换了衣衫?武弁服是燕息时候穿的吗?行有行端,坐有坐止,我是怎么教你的?”景砚突然爆发道。她盯着宇文睿衣领侧的淡胭脂痕迹,怎么看怎么碍眼。偏偏这人,还穿着这衣衫抱自己…… 宇文睿一肚子话被她噎了回去,无辜地眨了眨眼。她其实还想问“砚儿你到底怎么了”,心念一动,突的想起了今日,还有上个月…… “砚儿,你是不是……呵呵!”难怪呢,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宇文睿心有戚戚焉。 她越笑得欢畅,景砚越心塞,冷脸道:“是什么?哀家累了!” 要说几遍你才能“自便”? “嗯,嗯!”宇文睿特别体贴地使劲儿点点头,不忘嘱咐一句,“我让秉笔她们准备热热的黑糖姜粥,砚儿好生暖着,别着凉!” 说着,她拉过景砚,按她在榻上躺好,又替她掖好了被角。 “这会儿身子骨儿虚,砚儿别看书累眼睛了。” 临了,宇文睿笑嘻嘻地在景砚的颊侧烙下一吻:“砚儿若是觉得冷,记得唤我暖床啊!” 景砚:“……” 直到宇文睿恋恋不舍地离去,秉笔和侍墨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汤粥,又为她添了一床暖被,说是“陛下特意吩咐奴婢们准备的”,景砚才醒过神,这小冤家根本就没懂自己的意思。 这冤家! 景砚好生无语。 她堂堂太后之尊,难道要她坦白吃醋了吗?且不说那小冤家会如何的幸灾乐祸,便是自己的面子,如何落得下? 无忧是皇帝,她竟能容忍自己发脾气,还记得细心嘱咐婢女当心这准备那,足见对自己用心之至,用情之深,该知足不是?可是,那隐约的香气,那淡红的胭脂,总在景砚的眼前晃来晃去,挥散不去。 长宁?杨熙? 那个女子,景砚有所耳闻,据说是一位贤公主,更传说其姿容标致,有倾国倾城之貌。 这样的女子,无忧会怎么看? 最最关键的,那抹胭脂,那抹香气,究竟是如何到了无忧身上的呢?是无意的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想着想着,景砚觉得有些累了。宇文睿虽然没洞悉她的内心,却猜对了一件事,景砚确实是正经历着“女人每个月的那几天”。 趁热喝下一碗黑糖姜汤,景砚觉得身体从里往外蒸腾着热气,就像……就像那人温暖的怀抱。 唇齿间弥漫着甜味,就像……就像那人的唇。 她的无忧,是十分在意她的。 景砚嘴角含笑,如每一个陷入情爱之中的女子。 第182章 孩儿 御苑中。 不远处,两个年轻女子谈笑风生,一路走来。 “看!这是朕养的鸟!”宇文睿热情地向另一名女子显摆着自己的白羽,“它可是朕从小养大的!就是在那棵树的下面,朕捡到的它!” 宇文睿遥遥一指远处的一棵粗壮高树,“就是那棵!它那时候才那么丁点儿!这树也没这么高大……” 看不清面目的陌生女子含笑听着。 “朕那时候也还是个小孩儿……”宇文睿嬉笑着,“当时,还因为白羽跟景嘉悦打了一架呢!” 景砚越听越觉得心痛—— 无忧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小时候的事儿说与那个陌生的女子听? 她是谁? 她凭什么让无忧如此亲热地对待! 景砚心中极是不快,她猛向前迈出一步,想要看清楚那名陌生女子的长相,可是她的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地面上,无论怎样都挪动不了分毫。 景砚心中更急,脑中则倏忽划过一个名字:杨熙! 她的意念告诉她那个人是谁。 虽然她从没见过杨熙,但是在她的潜意识中,认定那个陌生的女子就是杨熙。 景砚的双唇抿成一条线。此刻,她的心中所感,用急切已经不足以形容,还有强烈的酸楚和委屈,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的情愫。 她讨厌宇文睿对杨熙的亲密,极讨厌! 还有那张熟悉的笑脸,那是独属于自己的啊!那人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对别人绽放? 要去阻止她们!阻止她们的亲近!阻止她们对于往事的分享! 景砚在心中对自己说。 然后,神奇地,她的双脚竟然能够自如活动了。 心中一喜,景砚忙不迭地迈开脚步,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二人。然而—— 眼前一花,御苑和那对亲密的女子,统统不见了踪影。眼前,白雾缭绕,似真似幻…… “景氏!你要到哪里去!”威严的话语骤然响起,不是问句,更像是深深的责备。 景砚惊悸,驻足。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由虚而实、渐渐清晰的人影—— “母、母后……” 景砚错愕于段太后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段太后却毫不理会她的诧异,依旧板着面孔斥道:“景氏!你想去哪里?” “孩儿……孩儿……”景砚嗫嚅着,最初的意图终究是无法对段太后直白吐露。 段太后了然于心般,冷冷一笑,“姑嫂间竟有了这等不齿之情,真当哀家是摆设吗?” “母后,我……”景砚胸口滞痛,再说不出话来,脑中盘盘绕绕只有那两个字—— 姑嫂! 段太后目光陡厉:“你是我的哲儿明媒正娶的皇后!我的哲儿,为了你,连亲生母亲都狠得下心肠忤逆!你如今,可对得起她!有朝一日,九泉之下,可有脸见她!” 景砚心口狠痛,痛得她几乎无法站立。 段太后笑意寒凉,怒指着她的小腹:“景氏!你对不起我的孩儿,你的孩儿,呵,也想得到好结果吗?” 景砚娇躯大震,仿佛自己此刻腹中真的怀着她和宇文睿的孩儿似的。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小腹,紧接着,她的小腹就剧痛起来! “啊——”她惊叫一声。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里,她的小腹外的衣襟上,正被鲜红的血洇湿…… 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惊恐地猛然抬头,只看到段太后阴恻恻的脸…… 猝然惊醒。 景砚惶然无措地看着帐顶,方惊觉并没有段太后,更没有御苑、宇文睿以及那个陌生的女子,一切,不过是一个梦。 她长长呼出胸中的浊气,精神一松,发现自己刚刚攥紧了锦被的双手捏得生疼,浑身上下皆被汗水浸透。 “唉!”景砚不由得长叹一声,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令她心中梗得难过。 “主子?”榻帘外传来秉笔悄声的探问。今夜是她当值。 景砚的思绪落回现实中,小腹内真切的坠痛提醒着她身体正处于怎样的状况。 柔荑拂过小腹,景砚不禁苦笑:孩儿?她和宇文睿怎么会有孩儿?莫说是两个女子生不出孩儿了,她们连…… 景砚没脸面想下去了,敛眉问道:“什么时辰了?” “差一刻卯时了,主子。”秉笔低声却清晰地回答。 呵!竟是一觉睡到了天亮。景砚无奈地想,她实不知该感动于宇文睿的细致贴心令自己睡了个饱觉,还是该怪那恼人的怪梦乱了自己的心。 痴痴地出了一会儿神,景砚实在无心睡眠,又躺不住,索性起身。 秉笔、侍墨都是经年侍候惯了她的。景砚既然起身,她们自然一水儿地侍奉下来,更衣,盥洗,梳妆…… 既是寻常日子,景砚又懒懒的,她便只着了半旧的衣裙,令侍女随意地挽了发髻,依旧怔怔地呆坐在镜前。 秉笔和侍墨的手法都是利落的,今日太后的装扮又不费事,是以两个人很快便打点好了一切,却突然发现太后不知何时起痴然地凝着梳妆镜出起神来。 二人初时不解,待得觉察到梳妆镜侧对着帐门,但凡帐帘有动静,都可以从中看到。 二人会意,心中偷笑,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侧,体贴地为太后留出了镜中的空间。 景砚出了一会儿神,心里依旧是空落落的。之前,她从没觉得那扇帐帘如此厚重而寂寞,为什么,就没有人挑起它呢? 难道无论是谁挑起那扇帐帘,自己都满怀期待吗? 脑中盘旋着这个问题的一瞬,景砚的面庞不争气地红了:她是在期待宇文睿的出现吗? 景砚不肯欺骗自己的心。期待就是期待,思念宇文睿就是思念宇文睿。 景砚动心过,爱过,她知道思念一个人、在意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只是,这等话,她是绝不会说与宇文睿听的,因为那只会让宇文睿更加得意。 景砚咬了咬嘴唇,梦中的情形再次在她的脑中出现,那种艰涩的感觉,梗在心口,让她不快。 “皇帝起来了吗?”她问。 “奴婢这便去瞧瞧。”侍墨连忙应道。 “若是还睡着,由她睡,莫扰了她。”景砚急忙嘱咐道。国事繁累,她再思念宇文睿,也不忍心扰了她的好梦。 侍墨答应一声,转身去了,很快便折了回来。 “回禀主子,陛下身边的魏顺说,陛下天没亮就带着侍卫去燕水边钓鱼了。” “什么时辰了?”景砚站在账外,目不转睛地遥遥望着远处的大路,那里,通向几里外的燕水干流。 “辰时三刻了,太后,”申全毕恭毕敬地回答,又追上一句,“有何大人跟着呢,太后还请放宽心。” 景砚抿唇不语。 一个时辰前,她乍一听说宇文睿竟然天不亮就跑去燕水边垂钓,火气上腾,“这冤家!又要作什么妖!”几乎要冲口而出。 景砚是真的被吓怕了。宇文睿那一遭重伤,险些送了性命,如今想来,景砚仍心有余悸。如今北郑初平,人心不稳,天晓得会不会突然蹦出来个刺客。这种事,躲都躲不及,这冤家,居然还自己送上门去! 一国之君,独自去野外垂钓,成何体统! 景砚强压下心头的怒气。她深知,她的无忧已经长大了,再不是曾经的那个懵懂顽童,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无论怎样,这大周的江山,如今都是宇文睿的江山,于声名尊荣,她该维护她的;于情于理,她该给她以尊重信任。 景砚于是不动声色地调了何冲,带着精骑兵去寻宇文睿,并护送她回来。 何冲是值得信重之臣,精骑兵也是大周的精锐,可是这颗心啊,不见到那人总是难以安稳。 直到那人的身影、坐骑在大路上隐隐出现,景砚才觉寻回了自己的三魂七魄,随之而来的,便是满心的委屈和气闷。 宇文睿眼尖,早就看到了帐外殷殷观望的景砚,心头又是喜又是心疼。 她急催坐骑,抢近景砚,突的心念一动,忙唤过魏顺,从马鞍侧摘下渔篓推给他,又反复嘱咐他一番。 魏顺初时一怔,听了宇文睿的吩咐,忙不迭答应着。 宇文睿叮嘱再三,确认魏顺领会了,方放他抱着渔篓离去。再回身时,哪里还有景砚的踪影? 宇文睿:“……” 景砚的帐外,几名随身侍奉的都恭敬肃然而立。 帐帘紧掩。 帐内只有砚儿一人吗? 宇文睿勾唇笑笑,她喜欢与景砚独处,唯有如此,她才可以无所顾忌地和景砚亲昵。咳,不一定是“那种”亲昵…… 砚儿脸皮儿薄,当着侍人的面,她受不得自己唤她唤得亲切。 不过,似乎这会子砚儿心情不大好? 宇文睿摸了摸鼻子,朝立在帐外刚给自己行过礼的申全勾了勾手指。 申全会意,探着脑袋蹭了过来。 “太后刚才说什么没?”宇文睿压低声音问。 申全怎么就觉得俩人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流呢?不过他可是忠于职守的,肃着脸一板一眼也压低声音回道:“她老人家并没说什么……” 话音未落,脑袋上就挨了宇文睿一爆栗:“胡说八道!什么老人家!明明花容月貌得很!” 申全痛得咧嘴,心说在您眼里可不是“花容月貌”吗!可太后在咱眼里那是上位的尊者啊,必须恭敬着些啊! 他亦知道宇文睿如此对他,便是与他不见外,并非真心责怪他,旋即一龇牙,低笑道:“主子在这儿等您一个时辰了!” 宇文睿闻言,面上一喜,继而又绷起面孔:“太后站了那么久,难道不累?你们都不知道劝着些!” 申全心里暗暗叫苦,心说“奴婢倒是劝了,也得能劝得动啊”! 宇文睿已经撇开他,自顾自掀了帐帘入内了。 第183章 用心 帐内,宇文睿紧走两步,唤了一声“砚儿”,自己的心里面已经漾上了甜蜜。 景砚背对着她,抿了抿唇,身形没动。 她其实很喜欢宇文睿那一声亲昵里面包含着的情意,但是,她此刻并不打算给这个小冤家好脸色,不然,这个冤家又要被纵容了。 宇文睿被冷落,也没放在心上,她笑眯眯地蹭到景砚的身后,扯了她的手,扣在自己的掌中,还使坏地用食指轻挠景砚的手心。 景砚:“……” 宇文睿的动作很轻,轻得像在呵痒,直痒到了景砚的心底。 倾心于一个人,只要是她的亲近,无论是哪种亲近,都会令人的心思飘忽到奇怪的地方。 景砚猛地抽回手,攥在腹前。可那又柔又绵的触感,却如一颗小石子投在心湖之中,涟漪层层荡开,无论如何都没法当它不存在。 宇文睿的手掌一空,她挑了挑眉毛,也不急也不慌,而是凑得更近。 “砚儿还生气呢?”她从景砚的肩膀侧探过头来,眨巴着眼睛,状似无辜地瞧着景砚的侧颜。 景砚被她孩子气的举动搞得无法,嫌弃地撇开脸去:“生什么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宇文睿露齿一笑:“哦!那就是没生气了?” 景砚没心情同她打机锋,转过身看着她,正色道:“你竟然去燕水钓鱼!” “是啊!”宇文睿点点头。 这孩子根本就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景砚心塞。 “北郑初平,人心不定,你是天子,怎可任性地去荒山野岭钓鱼?”景砚有点儿急。 “真不是任性,”宇文睿说得一本正经,“而且,也不是去荒山野岭。” 景砚语滞,深深觉得只要是面对和宇文睿有关的事儿,她就没法保持惯有的沉稳平静。 宇文睿笑笑:“砚儿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就算是为了你,也不会以身犯险。” 景砚脸颊微烫。 宇文睿又笑道:“何况,还有何冲一路保护着呢!北郑人要是有那个胆子,还能是今日的下场?” 景砚听她如此说,心里暗暗轻松了些。她虽担心宇文睿的安危,却也忐忑于宇文睿知道自己派了何冲带精骑护驾会生出不快。毕竟,如今是宇文睿执掌着大周的江山,她实不愿让宇文睿觉得自己在干涉她的帝王权威,更不愿因此而令宇文睿对何冲等忠直的臣子心存罅隙。 宇文睿现在既如此说,那便是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景砚了解宇文睿的坦荡与率直,她既不提,那便是心无芥蒂。 见景砚侧着身怔怔地不语,宇文睿再次携了她手,温言道:“看你,手这么凉,身子这么虚……” 景砚到底还是贪恋她的温暖,并没撤回手,而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燕水里的红鲤最是滋补气血,所以我就去钓了鱼。” 景砚动容—— 为了给自己补身体,所以无忧天不亮就动身去燕水边钓鱼,让自己朝食能吃到新鲜的红鲤? 谁不欢喜被爱人捧在心尖儿上疼着?即便是如景砚般自幼见惯了珍馐美馔,即便她的心早历经世事,可爱人饱含了深情亲手捕鱼这件事,还是令她没法不感动。 心念一动,景砚突的忆起了那个诡异的梦,不由得被勾动了心事,一腔感动中顿生几分疑惑。 “燕水红鲤的功效,你如何得知的?” “自然是从书上读来的啊!”宇文睿也没深想。 书上读来的? 景砚微微蹙眉:“哪本书上说了这个?” 宇文睿笑道:“砚儿忘了吗?《本草经》还是我小时候你教我读的呢!上面说,‘燕水极寒,出红鲤,其性温,其质韧……烹为肴,于妇人宫.寒之症有奇效’。我都记得的!” 景砚听着她清朗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背诵着自己曾经教她读过的书,暖意油然而生。 无忧聪明,无论读书还是习武,一点便透;可事情过去了十年有余,若非对自己用心,又怎能对幼时读过的书皆历历在目呢? 她是她养大的孩子,她们一同经历过那么多的事,她们相伴十余年……还有什么罅隙能够在她们之间产生? 景砚的心,融成一汪春.水,她情难自已,转过身倚在了宇文睿的怀中,双手拢住了她紧致的腰身。 宇文睿一愣,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可爱人投怀送抱这种事,谁会不喜欢呢?于是她欣然笑纳,搂紧了景砚。 “砚儿怎么了?”宇文睿不放心地轻声问道。 脊背被温柔地、缓缓地拂过,暖意融融沁入心脾,景砚觉得又舒服又踏实。她的面庞侧贴服在宇文睿的肩头,轻轻摇了摇头,不想说话,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被宇文睿抱着。 爱人难得露出这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儿,宇文睿心头怜意大盛,拥紧了她,失笑道:“我身上可还沾着鱼腥味呢!” 只要不是来自其他女人身上的气味,景砚岂会嫌弃她?依旧轻轻摇头,她的手则向上攀住了宇文睿的后背。 一室温馨。 也不知抱了多久,直到帐外传来秉笔恭敬的询问声,问太后是否要传膳。 像被突然撞破了情.事,从幻境中跌回现实,景砚惊诧一瞬,下意识地想要脱开宇文睿的怀抱。 宇文睿不依,扣紧了她的腰肢:“没有吩咐,他们不敢进来的……” 她低低地在景砚的耳边吐着热气,“砚儿害羞什么?” 景砚有些懊恼自己的忘情,纵容了这个冤家。可面对宇文睿的强势,她是秀才遇到兵,只得由了去。 宇文睿好不容易见识她的乖顺,生恐再惹恼了她,遂只霸道一会儿,就识趣地松脱了怀抱,含笑道:“我吩咐魏顺那小子让厨子好生烹制着,也不知道如何了。我们传上来尝尝,可好?” “嗯。”景砚微红着脸,点了点头。 早有侍者试过饭菜,呈了上来。 宇文睿热心地夹了鱼腹上最嫩的一块肉,放在景砚的食碟中,“砚儿尝尝!” 然后,目光殷殷地看着景砚,仿佛那香喷喷的鱼肉是她亲手料理的似的。 景砚觉得好笑,不忍拂她美意,启朱唇,小口尝了。 “滋味不错。”她下结语道。 宇文睿登时甜到了心里去,景砚吃得合意,比她自己吃了美味都让她高兴。 “砚儿要不要今日随我去城中看看?”宇文睿问道。 她心心念念想要和景砚同享天下,深觉既然自己这个皇帝都让北郑人见识过了,她属意的“皇后”怎能不出现在北郑人的面前呢?而且,宇文睿自有宇文睿的小骄傲—— 她爱的人,是这天下最美丽、最高贵、最耀眼、最……用所有美好的形容词都不足以形容的女子,大周未来皇后的唯一人选,这样的女子怎可金屋藏娇?当然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都见识,让全天下的人都羡慕她的好福气! 景砚瞥一眼宇文睿急切的神情,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她既知宇文睿的心思,便更不能高调出现于北郑人的面前。她只想和宇文睿相守,名分、权势于她看来,不止是过眼云烟,还可能是致命的毒.药。 “此事以后再说。”景砚道。 见宇文睿有一瞬失望,景砚心中不忍,宕开话题道:“原北郑的皇族、臣工,你打算如何处置?” 宇文睿暂压下别样的情绪,道:“我昨日同尹先生谈了此事。他也觉得很有必要将北郑原皇族迁离故城。” 景砚闻言,了然。即是说,宇文睿也是这样的想法。北郑既然亡国,断没有放任杨氏皇族继续居住在这里,将来极有可能再生祸端的道理。 “迁,又要迁到何处?”景砚问。漠北更北的荒凉之地,还是南方的更南边?抑或是…… “我的打算,将整个杨氏全族打散,远支的分散到各州,不令其抱团儿滋事,再令各州的属官于暗中监视,相信两三代人之后,他们对北郑的念想也就渐渐地淡了。” 景砚想了想,并未提出异议。这一策略虽然不够堂皇正大,但对待亡国故族也算是应有之义。无忧是皇帝,她推行的政策只要说得通,自有她一以贯之的理由,自己无权干涉。 但这只是远支…… “至于嫡支,”宇文睿续道,“就迁他们到京城安置。按照历朝的惯例,封他们有名无实的爵位,既显示我大周的气度,又方便就近监管。” 景砚听得一滞—— 也就是说,杨熙,要随着无忧回京城吗? 景砚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所有杨氏嫡支都迁往京城吗?”景砚不甘心地问道。 “自然啊,”宇文睿浑不知她心中的纠结,扳着手指又道,“杨烈还有一个儿子,才两三岁大,我就封他为郑国公。令有一个三四岁女儿,封她做个县主也就罢了。都是丁点儿的孩子,只要把他们身边教养的人都严加防范了,等他门长大,早就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什么身份了。” 她恍然又道:“对了!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北郑原来的大长公主,嗯,那是个不好打交道的。砚儿不知道,她在北郑的威望颇高,得好好安置了她,万不能让她成了北郑人滋生事端的由头!” 景砚暗自咬牙:谁说她不知道的!也就是这个冤家,以为她不知道! 什么红鲤啊,什么肉质鲜美,景砚通通觉得没滋没味了。 第184章 但愿 云素君的三根手指并起,搭在景砚的腕脉上,凝神细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和缓的神色。 她又端详了景砚的脸,才道:“太后的脉相平和,面色也现出红润光泽来,足见凤体日健。” 景砚轻笑,命侍女奉茶给安和郡主,“是皇帝请郡主来为哀家把脉的吧?” 云素君谢了茶,也笑:“她总是不放心太后的凤体,说是行军在外,不似在宫中时时有太医院的供奉请平安脉……” 景砚闻言,心头一甜,面颊挂上些不自然的羞涩。 云素君续道:“她还说,北地苦寒,太后又经过那场大病,她总觉得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景砚轻嗔,“当年服了那眠心汤,哀家的心疾早就痊愈了……倒是她,当年为了我……为取那草,伤得那样重,前些日子又受了那样的伤……” 她突然住口不说了,因为已经看到云素君努力抿着唇不让自己的笑意显现出来。 景砚大窘,红晕一直铺到原本白皙的脖颈,一时间竟言语无措起来。 云素君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也是感慨。宇文睿是她抚养长大的,如姐似母,十几年来,她更见识了宇文睿怎样在景砚的教导、疼爱下长大,尤其是这两个人的感情,一路走来她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的感情,加上两个人的身份,云素君曾经十分不看好;可这些日子里,云素君经历了太多的惊吓、担心,更看多了生死离别,突然觉得,这世间竟没有什么比能好好活着,能有一人珍惜在意自己更觉踏实的事。 每当入夜时分,她辗转反侧,思绪无不飘回京中,惦念着景府中的那人是否安然。她一向冷静理智,她很清楚这还算不上爱,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牵挂。 她既然认可宇文睿与景砚之情,面对景砚时,很有些面对自家“弟妹”的感觉,只是国礼在上不可逾越,然她心中的那份亲近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来。 忍了笑意,云素君端然道:“陛下忙于前朝事,如今又为了平复北郑而忙碌,太后保重凤体,既是为陛下宽心,更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你好,她才好”,这真的是安和郡主吗?景砚乍听之下觉得似乎很有道理,可细思之后又觉得云素君是在善意地调侃她和宇文睿相牵相拌的关系,不由得羞意更甚,觉得再不能和这位云家长姐继续这个话题了。 “郡主前日去过郑都,所见所闻以为如何?”景砚明智地宕开了话题。 云素君暗笑,也端起一副回禀的架势,“据臣所见所闻,北郑人心涣散,百姓多有依附我大周之意。” “哦?”景砚来了兴致,“那诸臣工呢?” 云素君想了想道:“原北郑的臣子,臣一路上也见到了几个,其颓丧之势那是必然的。但于细微处亦能觉察得出,他们对于北郑杨氏也有怨言。” 景砚点点头,暗赞云素君是个细心人。 “那么,杨氏旧族呢?” 云素君道:“杨氏中人,臣前日只见到了杨熙一人,就是原北郑的长宁大长公主,陛下便是命臣去入城为她诊脉的。” 景砚神情一凛:“此人据说在杨氏中极有分量,其言行皆为杨氏族人奉为圭臬?” “是,臣亦有所耳闻,”云素君颔首道,“她是杨灿嫡女,又是杨烈亲妹。若非女子之身,或也能于大位上争上一争……” 她说罢,紧接着摇了摇头,“不,若她非女子之身,怕也早被杨烈所害了。” 景砚心头发沉:“传闻此女不仅才华出众,容貌也是倾城之姿?” 太后竟也关心起别人的容貌来了?云素君觉得好笑。 “以臣所见,杨熙虽在病中,但可想见往日的姿容,难怪北郑人赞其为‘国之独秀’。” 景砚越听越觉得心中缭乱,随口道:“她病得很重?” “陈年之疴。”云素君医者父母心,提到病人总难免流露出怜悯之意。 见景砚蹙起了眉头,云素君忙又道:“太后还请宽心,杨熙的病势虽重,但只因多年操劳累积下来以致体弱,只要调理得当,将来悉心保养,便无妨的。” 景砚心中更乱。她总不能说她倒盼着这个杨熙不好好保养呢吧!就算她再忌惮此人,也没有不拿人命当回事的道理! “她是素日积劳成疾的?”景砚问。 “臣以为是这样。北郑的朝纲混乱,主幼不更事,还有战腾那等贼臣时刻觊觎着,她身为幼主姑母,又有心朝政,焉能不操心?” 也是个苦命的女子!景砚喟叹。 “好生医治她吧。”景砚终究道。 云素君重重点头:“陛下亦如此说。说这女子隐隐为杨氏旧族之领袖,医好了她,不仅是一件救人的功德,亦能换来杨氏旧族的归复。” 景砚默默叹息:但愿,但愿…… 已过午时,景砚邀云素君共用午膳。 宇文睿早早就去郑都了,估计傍晚才能回来。云素君心疼景砚一人寂寞,也想与她多亲近些,遂欣然答应。 二人相谈甚畅,云素君偶尔提及宇文睿幼年时候的趣事,逗得景砚几要捧腹,午膳都进得格外香甜。 正说话间,突觉脚下地动了一瞬,紧接着又是一晃。 景砚大惊,难道真是地动? 她忙唤进申全问究竟。 申全犹豫一瞬,不敢隐瞒:“太后,不是地动,是……是城里面的……炮响。” “炮响?”景砚更惊,“战事已平,好端端的,炮响什么?” 申全嗫嚅着:“是处斩……处斩战氏的炮……” “处斩战氏?”景砚惊起,“这样大的事,哀家如何不知道?” 申全察言观色见太后真的怒了,忙垂首,不敢作声了。 云素君也连忙站起,劝道:“太后,你别难为他,是陛下恐你担心,不许告诉你的。” “郡主也知道?”景砚凝眸盯着云素君。 云素君被她眼中莫名的情绪触动,顿觉一股寒意袭来,温言道:“太后息怒,臣并非有意隐瞒此事。只是今晨陛下临行前,知我今日要为太后诊脉,特特的嘱咐臣的。” “其中有什么哀家不能知道的吗?”景砚的双眸愈发冰寒。 云素君十分为难,“其实这件事臣也难以认同,可是既受君托,臣……” 见景砚的眉头蹙得更紧,云素君心中不忍:阿睿恣意,毕竟她是皇帝。可太后,她一路走来,何等不易?能够在心底里接纳阿睿,又谈何容易?怎忍心,她再与阿睿生出龃龉? 把心一横,云素君一股脑道:“陛下颁旨,战腾祸乱苍生,残害忠良,忤逆民心,罪孽深重,又冒名天族,十恶不赦,战氏阖府,不论男女老幼,凡姓战者,斩立决!今后,再有敢冒名天族者,以战氏为榜样!” 景砚听罢,如遭雷击—— “不论男女老幼?” “是!”云素君咬牙道,“包括战腾刚出世的幼子!” 景砚的身躯晃了两晃,脑中一阵眩晕。 “太后!”云素君慌忙搀扶住她。 景砚定了定神,忽道:“申全,传车马,哀家要进城见驾!” 郑都,禁宫正殿中,宇文睿一身银色戎装,面沉似水,孤零零地独立于丹墀之上御座前。头顶上的玉冠挽起她的一瀑青丝,银色绸带在下巴上打了个节。银色戎装外,罩着月白色的披风,上绣五爪金龙,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龙眸耀眼,威严森寒,正如她此刻的表情。那张漂亮的脸上,有一条淡淡的疤痕,更衬得她帝王的威严日胜一日。 她双手拄着一柄长剑,剑鞘上簪着两枚古字——“非攻”。 她的双眸直看向前方的殿门。远远侍立的魏顺,被她的余光划过,都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脊背,怕的。 殿门紧闭,远远有炮声的隆隆传来,震得大殿也随之晃了两晃。 宇文睿却岿然不动,可她攥着剑柄的双手更用力了,微微颤抖着,骨节分明。 曾经,在她的禁宫中,她也听到过这么响的声音,甚至比这还要响,比这引起的震荡还要大…… “达皇兄……”宇文睿鼻腔一酸,死死地咬牙,忍住。 她决不允许,决不允许大周出现第二个宇文承吉! 轰隆隆—— 号炮声声。 宇文睿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炮声,以及随之而来的震荡,变得越来越硬。 结束了吧? 刚出生的,不满一朝的婴儿…… 宇文睿抬起手掌,怔怔地看着,她觉得那手上沾满了鲜血。 魏顺偷眼看皇帝,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主儿下一瞬就要挥剑杀人了!魏顺立马感到有一股凉风在自己的脖颈后面窜来窜去…… 突然,紧闭的殿门外传来噪杂声,似乎有什么人在外面起了争执。 “谁在喧哗!”宇文睿双眸通红,怒喝一声。 魏顺缩了缩脖子,琢磨着要不要接下话茬儿,或者冲出去看看究竟。 殿门外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就被推开了。 吱呀呀—— 门轴旋转,两扇殿门洞开,素裙、玉钗,面容苍白的女子站在宇文睿的视线之内。 她昂着头,孤傲地,眼中却含着复杂的情愫。 她一步步地向宇文睿走来,带着曾经的上位者惯有的气势,以至于魏顺都忘记了该拦住她。 宇文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动,亦没言语,直到那人来到丹墀之下。 “你来做什么?”她问。 杨熙仰起脸,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尊神祇。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脏狂跳的声音,这样的人,将极致的权力与极致的俊美融于一身的女子,哪个人会不动心? 杨熙努力了几次,才平复下躁动不安的心脏,又尽力抿了抿唇,才不至于让自己出口的声音带着卑微的颤抖—— “来见你。”她说。 “见朕?”宇文睿挑眉,自嘲,“来看朕杀人吗?” 她说着,一指殿外,“那你走错地方了!出去,左拐,十字大街口,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杨熙的身躯一抖,被她话语中的生硬和冰冷所伤。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她说:“不。我不是来看杀人的,我是来感激你的。” “感激朕?”宇文睿仰头哈哈笑,“感激朕替你杀了战腾?感激朕给你那好侄子报仇雪恨?” “是,”杨熙的声音终于不争气地颤抖起来,“我感激你……” 杨熙的双膝一软,便要俯身拜下去。那一瞬,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拜,为了感激恩情,还是因为那人的气度令她折服? 可不等她双膝弯透,忽觉一股大力袭来,生生将她掀起! 杨熙体弱,险些向后仰倒在地。一个趔趄,她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身体,惶然抬头,见宇文睿正笼着一只手,玩味地看着她。 杨熙心头一紧。 “收起你的卑微!”宇文睿厉声道,“你以为朕是为了给你报仇才杀的战腾?” 杨熙觉得有彻骨的寒意无情地袭来。 “你会错意了!”宇文睿冲她一呲牙,笑得寒森森的,“才几日,你就忘了?你的家与国,是被朕征服的!你们北郑的几万儿郎,都是死在朕的手中!你——” 宇文睿毫无留情地指着杨熙,“你本来就是朕的子民!对朕跪拜是理所当然的事!朕是什么身份?会为你这个子民,去报仇?去杀人?” 她的话语,句句如刀,割在杨熙的身上,刀刀见骨。 杨熙的泪水,到底是流了出来。她看不懂此刻的宇文睿,这还是那个对她调侃的女子吗?还是那个曾经抱过她的女子吗? 是的,她记起来了,当日她昏倒的时候,抱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宇文睿。不然,她的身上,何以会留下木樨的香气?虽然,那样的淡…… 第185章 威压 雷声轰鸣,闪电阵阵,劲风怒号,雨越下越大,。 雨水紧贴着殿檐顺流而下,织成了帘幕,哗啦哗啦地砸在门槛外,溅起一簇簇的水洼,一团团的水渍蹦落在门槛内。 没有皇帝的吩咐,魏顺不敢擅自做主关紧殿门。他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木雕泥塑一般。 除了雨声、风声、雷声,偌大的正殿内听不到其他的声音。魏顺偷偷地瞥了一眼皇帝,那主儿一动不动地拄着长剑,仿若龛内供人膜拜的神像;他再瞥一眼不远处的素衣女子,见她面容苍白,几无血色,这样阴冷的天气里,竟有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角滑落。魏顺知道那是冷汗。这样的天气,这副虚弱的病体怎么禁受得住? 魏顺觉得她很美,傲骨天成的美。 可惜,可惜啊! 基于对于美好事物的欣赏,魏顺挺为杨熙叹惋的:这样的女子,本该居于高位供万民膜拜的,如今却沦为亡国残民。 纵使曾经是敌国上位者,魏顺也没法对这样的人生出厌恶来。他眼看着她瘦削的身形摇摇欲坠,却不敢冲上前去搀扶住她。 宇文睿始终没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扇敞开的殿门。突的一道闪电,划过苍茫的天际,在她的双眸间落下两行裂痕。 宇文睿身躯微震,惊觉雨大风更急了。 雨愈大,愈能将遍地的鲜血冲刷得干干净净;风愈急,愈能把满城的怨魂吹散,包括……那个不满一朝的婴孩的。 帝王路,从来都是由鲜血铺就,从来由不得软弱与纯善。为了她的砚儿能够安然,为了列祖列宗的千秋基业,她必须学会像个真正的帝王那样,她必须拥有一颗冷硬的帝王心。 想到景砚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宇文睿的心又不由得柔软下来,眉眼间也不由得流露中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柔。 霍啦——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杨熙再也支撑不住,脑中一阵晕眩,娇躯晃了两晃,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了地砖上。 昏迷中,她看到了母妃柔和的颜,满是慈爱;她看到了杨侑的脸,她听到杨侑唤她“姑姑”;她又看到了忠谏老臣刚直的脸,“战腾不除,国将不存啊殿下!”的话语言犹在耳…… 转眼间,故国灰飞烟灭,战氏满门被斩,却是周帝的旨意,仇人竟是……死于仇人之手。世间讽刺之事,莫过于此! 杨熙苦笑,笑得无比凄婉,笑得泪水模糊了双眼…… 泪,如铺天盖地的雨水,奔涌而下,织成了帘幕,直到那帘幕上映出一张俊美的脸—— “你醒了?”宇文睿俯身在她面前,神情不是冷漠,亦称不上十分的关心。 她的脸在杨熙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近在咫尺,杨熙甚至能看到那道浅浅的疤。五感恢复如常,杨熙发觉自己还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气侵入骨髓,眼前这个人却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任由自己这样冷着…… 杨熙的心中又是酸苦又是难过,她听到自己魂灵深处长长的叹息,是无奈,是不甘,是憎恨,还是其他? “回去吧!”宇文睿的眼中有了一丝温度,“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杨熙狠狠咬唇,几乎见血—— 从此以后,这座大殿,便与她再无干系。 然而,宇文睿的下一句话却更令她心惊肉跳:“……好生将养身体,十日之内,朕会颁旨,迁杨氏阖族搬离这里。” “什么!”杨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迁……” 宇文睿站起身,不再看她,语声听不出感情.色彩:“北郑已亡,断没有放任杨氏故族留在这里的道理。” “我们的国家已经被你的大军灭了,你还要如何?”杨熙恨恨地看着她,“难道这还不够你炫耀的吗?你还要把杨氏一族的尊严踩入尘埃,才肯满意吗!” 宇文睿豁然低头,目光如剑,刺破杨熙的身体,生生地分割她的骨与肉:“亡国之人,何谈尊严!能保住性命,便是朕给你们天大的恩惠了!” 杨熙的身躯颤抖,这样的宇文睿令她无比陌生,可又让她忍不住多看上两眼。曾几何时,她多么盼望着大郑也能出现这样一位真正具帝王气的皇帝? 宇文睿凝着她柔弱不堪的模样,缓了缓道:“杨姑娘,你浸于朝政多年,该当知晓人心为何。杨氏既曾享国,难保子孙中没有痴心妄想之辈,朕若任由他们在故地做大,将来触动国法,甚至为祸为乱,那时候天兵一降,千里再染血,生灵涂炭,百姓遭殃,便不是今日之平和了!朕如此做,亦是为你们杨氏着想。你难道想要杨氏灭族吗?” 杨熙颓然,却又不甘心:“你要将他们迁往何处?” 宇文睿听她话语,微微皱眉道:“杨氏庶支散于各州,嫡支迁往帝都。你放心,朕不是卑鄙之人,允你们富贵,绝不会难为你们。只要你们安分守己,从此便相安无事。” 杨熙痛苦地闭眼,须臾睁开,“但愿你言出必践!” 说罢,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起身,看都不再看宇文睿一眼,跌跌撞撞地向殿外走。 宇文睿凝着她的背影,眉头蹙得更紧,突的高声道:“杨姑娘,你想去寻死吗?” 杨熙脚步一滞。 宇文睿像是早已看破她的心事,“朕欣赏你的才学为人,才将这些打算诚信以告。但,姓杨的,除了你,朕可信不得第二人!” 杨熙鼻腔一酸。 “你活着,朕看你薄面,会善待杨氏;若你身死,朕保不齐什么时候起兴,或者他们做出什么朕容不得的事,杀一个两个的解气。” “你!”杨熙愤然拧身。 宇文睿嘴角勾起,笑得痞气:“所以,杨姑娘,你的命可金贵着呢!你可得好好活着……砚儿!” “太后!”魏顺忙躬身行礼。 周廷景太后,闺名砚。杨熙辅国时,曾有耳闻。 听说那是个惊才绝绝的女子,不止容貌倾国倾城,才学谋略一样不差,周廷皇帝就是她亲手调.教抚养长大的。 见识过宇文睿之后,杨熙曾很多次想象过那个周廷皇帝背后的女子是个怎样的人,可怎样的想象都不及亲眼一见。杨熙原以为那会是个张扬霸道的女人,却不料竟如傲雪寒梅般,她是内敛的,但任谁也无法忽视那种自她出现便回荡在四周的威压,那是源自骨子里的端严。 最令杨熙惊悚的,莫过于宇文睿脱口而出的那一声“砚儿”! 是自己病昏了头幻听了吗?杨熙绝不信这种可能。 那么,这样一声亲昵的呼唤,是否意味着……周廷皇帝与周廷太后之间…… 杨熙被自己无意中的发现惊呆了。 对于宇文睿脱口而出的亲昵,景砚也是挺无语的。这小冤家爱惨了自己了吧?只要自己出现,她就会失态,再没有了那副像模像样的帝王威仪。这让景砚心里有些甜,又有些无奈。 不去理会杨熙探究的目光,景砚对着宇文睿温婉一笑:“天气骤变,皇帝忙于国事,怎么就不记得保养身子?这殿里寒气逼人,岂是久待之处?” “是……是……”宇文睿喃喃地答应着,目光胶着于她的颜上,再也移不开去。 “秉笔!”景砚唤道。 “是!”秉笔闻声应道,捧上了厚袍服,恭敬向宇文睿道,“请陛下更衣!” 这当儿,景砚却转向一旁呆怔的杨熙:“杨姑娘,请回避吧!” 杨熙被她一双冰凉眸子扫过全身,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似是尽力抗拒着那无形的威压。 周廷太后说的没错,皇帝更衣,她是该回避。这与她是不是女子不相干,而是,宇文睿也罢,周廷太后也罢,她们此刻都是上位者,杨熙这个“卑微者”是没有资格旁观什么的,甚至,她连那名侍奉宇文睿更衣的侍女都不如。 杨熙嘴里泛苦,胜过咀嚼黄连苦胆,她惨然而笑,迈着虚弱的步子,一步一步朝着殿外走去。 宇文睿忽的回过神来,天冷雨急,她还真担心淋坏了杨熙再闹出人命来,忙吩咐道:“魏顺!备车马,送杨姑娘!” 景砚闻言,抿紧嘴唇,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突道:“慢着!” 魏顺刚迈出去的脚步,忙又收了回来,这大殿里,最该听谁的话,他可是心里有数得很!连他们陛下都对太后言听计从呢! 宇文睿也是一愣。 景砚微笑道:“这样冷的天气,普通车轿怎么禁得住寒?快去备暖车,务必不要冻着杨姑娘才好。” 砚儿,还是你想得周到!你最细腻体贴了! 宇文睿殷殷地凝着景砚,眼神能掐出水儿来。 景砚却不买她的帐,一眼横过来,似嗔似怨。 宇文睿一哆嗦,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心里盘算着是不是那件事惹恼了砚儿。 而杨熙,眼见两人之间莫名亲昵的气场,又听到景砚的吩咐,心里越发的苦涩了。 第186章 合卺 “为何不告诉我此事?”大殿中两人独处时,景砚问道。 宇文睿知道景砚迟早会有这一问,她原打算整理好心情后再回去见景砚,不论景砚怎么责备自己都好。可是,事出突然,她并未准备好此刻就面对。宇文睿于是微垂了头,讷然无语。 景砚静静地看着她,很有些心疼,情不自禁地捧了她的脸颊,与她四目相对。 宇文睿绝想不到景砚会是这样的举动,惶然无措中睁大了双眸,呆呆的,像只茫然的小兽。 景砚看得怦然心动,忍不住心尖儿上情潮的涌动,微微仰起头,用自己的唇轻触宇文睿的。沁凉与温热相接,和着殿外的风雨雷电,竟是柔到了极处。 直到景砚的双唇逃开,宇文睿都无法回魂,心中既喜更惊。心火炽烈,宇文睿无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眼中却带着诧异与不敢相信,一瞬不瞬地盯着景砚看,似想看出她的砚儿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了体了。 景砚被她盯得越发赧然,边暗怪自己越发没了分寸,边默默庆幸之前遣走了侍人。在北郑的皇宫中接吻,这又让她心中生出强烈的冲破禁忌的快.感来。 “傻看什么!”景砚媚眼横嗔道,“做这等先斩后奏之事,是怕我阻拦你吗?” 宇文睿被她说中心事,脸庞涨红,也顾不得细细回味景砚的亲近了。 “你怎知我就会阻拦你,责备你?”景砚又道。 宇文睿一呆,浑没想到她会如此说。 景砚怜惜地抚着她脸颊上浅痕,“战氏未满一朝的婴孩儿……无忧,你觉得我会不许你斩草除根吗?” 宇文睿更是意外,已经忘了该作何反应了。 “稚子无辜,可是战腾之子不同,他的身上流着宇文承吉的血。大周经不起再出现第二个宇文承吉了!”景砚沉声道。 “砚儿你……” 宇文睿还想说什么,却被景砚的两根手指并起按住了嘴唇,只听景砚道:“无忧,这个道理,我亦懂。所以,这个祸根,留不得!” 宇文睿鼻端是来自她指间的熟悉的气息,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舍不得移开去。 “无忧,我确是要责怪你的,”景砚幽幽地看着她,“责怪你为什么要独自承担那份痛苦……” 宇文睿耸然动容,眉目间似叹息又似欢喜,仿佛不认识眼前的景砚一般。 景砚迎着她的目光道:“天大的痛苦,你我……” 她说及此,不自然地微红了面庞,但仍坦率道:“……你我一体,便是要一处分担的。你一个人在这殿里自苦,却又将我置于何地?” 她说着,蹙紧了眉头。 宇文睿瞧得心疼,更怕她心中不悦,忙不迭地握了她的手在掌心,赌咒发誓般:“砚儿,你我一体,我并没有贰心!天地可鉴!” 景砚看得好笑,嗔道:“下次可再敢独断专行,自己悄悄躲起来偷着哭了?” 宇文睿嘴角抽了抽,谁悄悄躲起来偷着哭了?她是皇帝,她只是认定她该活得像个帝王的样子,理所当然该为景砚遮风挡雨罢了。 搂了景砚入怀,宇文睿不由喟叹道:“砚儿,你真是我的解语花!” 景砚在她的肩头轻笑:“陛下谬赞了!所谓解语花,既美且慧。论美,我可有那位杨姑娘美?” 宇文睿头遭被她如此调侃,讪讪一笑,道:“我的砚儿,聪慧博学,又同我心意相通,你不是解语花,还能有谁是?” 景砚闻言,眉角一挑,离开宇文睿的肩头,同她四目相对,两个人呼吸相闻。 宇文睿不自然地抿了抿唇,目光不争气地朝她的唇上飘去。 景砚眼波流转,故意会错她的意道:“你的意思,我只才学拿得出手,姿容是比不得那位杨姑娘了?” 宇文睿怔住,砚儿你误会了好不? 见她愣着不语,景砚原本没气的,这会儿也生出些小恼怒来,哼道:“如何?你当真觉得她比我美?” 宇文睿嘴角再抽,“砚儿、砚儿你想哪儿去了?她怎有你美?普天之下,谁也不及我的砚儿美啊!” “油嘴滑舌!”景砚嗔道,心里实则已泛上了丝丝甜意,那些被杨熙勾起的不快也暂且消散于无形了。 三日后,漠南女王来向宇文睿告别。 “这么急?”宇文睿惋惜道,“朕还想邀你至京城和吉祥一聚呢!” 金凰儿也是无奈:“我也想呢!只是族中纷乱,我离开得太久了,恐怕会生变故。” “哪个不长眼的?”宇文睿下巴微扬,“朕替你出头,收拾了他们!” 金凰儿欢喜她在意自己,却也极有分寸,笑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那起子老顽固啊,总是想拿我是女子这事儿做文章,更有些利欲熏心的小人跟着起哄。我若是不亲自威压住他们,只怕后患无穷。” 宇文睿想到她前些日子醉酒时同自己说起的迫于无奈不得不尚族中俊才的话头儿,也替她惋惜,轻拍她肩膀,诚恳道:“若是有谁敢欺负你,就派人来告诉朕,朕定要揍他个屁滚尿流!” 金凰儿喜她豪迈爽利,心中一时感动,“若是她对你不好,你也要来找我!” 额……宇文睿被她的话噎住了。 啥叫“她对你不好”?女王殿下啊,就算“她”对我“不好”,我也没有去找你的道理啊! 心里虽这般想着,但临别在即,宇文睿也不忍心说出什么残忍的话来,遂话锋一转道:“我派了十几名高手一路护送你。” 金凰儿是豁达的豪杰性子,她虽然倾情宇文睿,却实不愿在这当儿作小儿女姿态,洒然道:“既有高手护送,我的五万铁骑你就安心用着吧,何时你班师还朝了再还给我不迟。” 宇文睿大摇其头:“此事我还是那句话,万万不可。一则漠南铁骑是你安身的根本,没有他们傍身,你回到漠南,万一遇到什么棘手的状况怎么处置?二则他们随我班师,只怕朝里的那些老头子又要说三道四挑拨你我的情意了,多烦人!” 金凰儿定定地看着她,突地笑得温柔:“你说的对,老头子、老顽固最讨厌不过!” 她知道,宇文睿对她有情有义,但只是朋友情意,却与其他感情无涉。今生今世,她们注定只能做朋友。这令金凰儿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离别在即,宇文睿解下了腰间的宝剑,“凰儿,这柄‘非攻’剑,送给你!” 金凰儿看着宇文睿举向自己的长剑的古朴剑鞘,呆住,没敢接,“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宇文睿却道:“朕赠你此剑,有朕的道理。这柄‘非攻’是大周历代皇帝的佩剑,是昔年高祖皇帝年轻时她的至交好友所赠。这柄剑蕴含着我大周的气运,你佩戴着能护你一世平安。而且,这亦是朕送你的权柄。你已是漠南女王,身份已高贵至极,朕无法给你更多。但有这柄剑在,世人皆知漠南阿拉坦氏与我大周的交情,任谁想对漠南做手脚,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金凰儿已是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宇文睿拉了她手,把‘非攻’按在她的掌心中,续道:“有了这柄剑,你们漠南的老顽固们,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了!” 金凰儿最终收下了“非攻”宝剑,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回漠南去了。 宇文睿凝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心中默念着“朕定会好生抚养吉祥的”。 心中若有所失,又隐隐存着期待,宇文睿并没有急着回去见景砚,而是换了寻常衣衫,白龙鱼服,逛到北郑都城的街市上去了。 只逛到金乌西沉,宇文睿满载而归,心中欢喜雀跃非常。 景砚早在三天前就搬到了郑都禁宫中居住,宇文睿自然也随着搬来住了。对于这件事,宇文睿自然是喜闻乐见的。北方气候寒凉,住在郊外的帐篷里,哪里有住在郑都中最舒适的地方好?她可舍不得让景砚受苦。 今日一早,宇文睿离开时就已经告诉景砚不必等她用膳。送走了金凰儿,宇文睿逛够了街市,也填饱了自己的肚子。 回到宫中,她命人服侍着沐浴了,又换了一件大红的衣衫。对着铜镜转了个圈,宇文睿对自己这身打扮极满意。又抬腕闻闻自己身上的气息,香喷喷的,透着刚沐浴完的干净纯粹。 “朕很漂亮!”宇文睿笑眯眯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自赏得够了,她提着一只食盒,不许任何侍从跟着,怀里像揣着个小兔子般激动,脚步轻快来到景砚的居室外。 景砚也刚刚沐浴毕,她擎了一卷书,心不在焉地看着。突听门外有人问安声,便知是宇文睿回来了,心底里也欢欣起来。 她已经整整一天没见到这小冤家了,焉能不想? “砚儿还没睡呢?”宇文睿俏生生地立在景砚的面前,眉目含情,歪着脑袋冲她微笑。 “什么时辰就睡觉!”景砚嗔她没话找话,却在看向她的时候,被深深地吸引,再也转不开眼去。 大红锦裙,一瀑青丝散在肩后,只用一根绯红发带松松地系着。宇文睿的皮肤称不上白皙,但那种浅麦色彰显着健康与俊美,别有一番夺人心魄的动人之处。 她的容貌偏于英气,而面颊上那道浅浅的疤竟为她添上一笔亦正亦邪的妖娆。这小冤家犹不自知,还将一缕发散在额侧,三分落拓,三分旷达,还有着十足的勾人神魂。 这副模样,走出去,不知要让多少男女为之倾倒心醉,无法自拔! “妖孽!”景砚小声啐了一口,目光却胶着着。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一小团火焰在她的眼中升腾起来。 宇文睿极满意景砚的反应,施施然地坐在她的对面,展示似的从食盒中拎出一小坛酒,并两个酒盏。 景砚微诧,眼睁睁看着她拍开封泥,将酒液徐徐倒入两个酒盏中,馥郁的酒香登时氤氲开来。 宇文睿捻起一盏酒,目光盈盈地凝着景砚:“砚儿可知我在做什么?” 景砚抿了抿唇,一个念头在脑际倏忽划过,面颊微红,“不会只是喝酒这么简单吧?” “砚儿聪明!”宇文睿露齿一笑,“自然不只是为了喝酒……来!” 她说着,以目示意景砚端起另一盏酒。 自从允了她那日起,景砚便知道这一刻早晚要到来。可,纵有再多的心理准备,当真要与这人……时,她的心头也不免忐忑,种种羞怯自是不需多言的。 也好。 景砚心道。饮了酒,微醺了,便可遮住脸上因害羞而生出的滚烫了。民间不是还有“酒壮人胆”的俗语吗? 心一横,景砚亦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盏。 宇文睿却不急着劝她喝下,而是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了她的手腕,引着她与自己的交缠在一处。 交杯酒!景砚微惊。 却听宇文睿道:“砚儿,这酒是我今日到北郑街市上买的最好的百桃酒,取自《桃夭》,寓意夫妻和顺,白头偕老,是北郑人新婚之夜的合卺之酒。” 景砚的脸庞红得更甚。 两个人交缠在一处的小臂上,衣料顺着肌肤滑落,使得两人的肌肤若有若无地贴近,害得两人的心跳都急促了些。 “砚儿,我等不及了!”宇文睿殷切道,“我原想回朝后明媒正娶你,给你一个最好的婚礼,我要你做我的皇后,一生一世地陪着我!可我等不及了!你那么美,那么好,你说,若你是我,怎么忍得住不与你早结同心?” 景砚听着她的打算,心中黯然。皇后吗?也许这一生,她都做不得她的皇后。 “我要你做我的妻,”宇文睿道,“我亦是你的妻……” 宇文睿音声发颤,因为太过激动,“砚儿,你可愿意?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景砚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身躯亦轻轻颤抖着。凝着宇文睿期待的目光,这样的人儿,她怎么舍得让她再等下去? “嗯,我是你的妻,一生一世都会陪着你。”景砚轻轻地,却坚定地说道。 宇文睿深深吸气,似乎唯有如此,她的心脏才不会跳出嗓子眼儿。 景砚不容她再说什么,微微用力,手臂与她的缠得更紧,将手中的酒盏凑向自己的唇边。宇文睿会意,也将自己手中的酒盏凑向唇边。 如此,二人饮了交杯,皆有些熏熏然。 宇文睿弃了酒盏,下一瞬便紧紧握住了景砚的手,摩挲着,“砚儿,我美吗?” 岂止是美?简直勾人心魄。景砚朦胧着眼,已经忍不住想去抚摸宇文睿的脸了。 宇文睿轻笑,站起来,拉她入怀,在她耳边喃喃的:“砚儿的身上好香……” 她一双手也不老实,抚上景砚背脊的衣料,“砚儿的衣衫也滑……” 又在景砚的耳边吐气,嘻嘻道:“砚儿的肌肤是不是也滑的很呢?” 景砚虽有些熏染,但被她如此问,心中也不由得泛上羞意,轻拍她手道:“刚沐浴完,自然是……” 宇文睿笑得越发得意,“砚儿果然深解我心,我亦是刚沐浴完,如此,最好……” 说罢,一把将景砚抱起,毫不犹豫地朝床榻走去。 “无忧!”景砚惊呼一声。 下一瞬却被宇文睿压.伏在床榻上,接下来所有的话都被宇文睿吞如肚腹中。 初初,景砚被突如其来的亲昵惊得花容变色,可渐渐地,她被宇文睿所感染,情为之所动,心为之轻颤,身体则遵循着这份冲动,努力地仰起,回应着宇文睿的热情。 唇.舌.交错,鬓发散乱。 宇文睿的脑中尚存着一分清明,在景砚几乎要窒息的时候,暂且放过了她。 景砚仰躺着,唇被吻得泛着引人遐思的光泽,双眸中两团炽烈的欲.火越燃越旺,满满的,皆是宇文睿的影子。 宇文睿整颗心都快被这样的她蒸腾、融化了,轻喘着,手指抚上了景砚的唇瓣,颤声道:“砚儿,许我,可好?” 景砚的小腹,因着这句话,痉挛般地抽动一下,她抑不住,猛然间伸展双臂搂紧了宇文睿的脖颈:“无忧……” 一切尽在此中。宇文睿于是再不客气。 馨香交缠,一室旖旎。 第187章 诉情 “太后……太后……” 景砚的居室门外,秉笔壮着胆子,压低声音唤了两声,门里面毫无反应。她心里更没了主意,转头看向同样焦急的侍墨,两个人俱是无措。 昨晚,皇帝独自一人提着食盒进去了,还掩紧了殿门,命她们“不得打扰”……而今一夜过去了。何止一夜?已经巳时二刻了,里面还丁点儿动静都没有。 皇帝留宿太后的卧居,这事儿合不合礼法,二婢不敢想,更不敢细想这一夜之间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可她们是太后的贴身侍女啊,太后何曾这个时候还腻在床上过? 想到“腻在床上”,二婢不自禁地红了脸。羞归羞,里面没个回音儿可怎么办才好?老天爷啊,谁来给她们拿个主意啊! 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时候,申全悄悄地走了来,“二位姑姑,这是怎么了?” 见到他,秉笔和侍墨倒松了一口气。他是从小伺候里面那位的,最是了解那位的性子,多少能拿个主意。 “申总管,”秉笔依旧压低着声音,“我们恭请太后梳洗……里面没回音儿……” “太后主子还没起呢?”申全微诧,“平常这个时辰朝食早就用过了啊!” 秉笔欲言又止,侍墨是个急性子,抢过话头,轻声道:“陛下……陛下还在……” “啊!”申全惊得嘴里能放下个鸡蛋,“还在里面呢?” 他随即被自己脑中划过的念头吓得一哆嗦,“一晚上都在?” 侍墨昨晚当值,闻言,嘴角抽了抽,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申全脑中空白一瞬,这状况确是他从没经历过的。皇帝对太后的心意,他们几个近侍的人都心知肚明,但眼下这情状…… “不妨事,不妨事的……”申全小声对二婢道,“两位主子,都是极有分寸……” 话刚说一半,申全的脊背突地挺直了,因为他忽然听到宇文睿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没有朕的吩咐,除了你们三人,其余人等不得靠近伺候。” 申全瞬间懂了,这是宇文睿在里面传音入密于他。此话之意,一则是信任三人,二则是警醒三人不得妄议宫闱事。 “二位姑姑,”申全食指搭在嘴上,小声道,“陛下吩咐咱们只悄悄地等候吩咐就好。” 二婢诧异地看着他,便再不敢多说什么了。 宇文睿传音打发了门外的众人后,景砚还在她的怀中沉睡未醒。她一动不敢动,生恐惊扰了枕边人的好梦。 昨夜,她要得有些狠了。 景砚体弱,不似她般从小习武身子骨结实,宇文睿清楚得很。她原本只想温柔对她的,可不知为什么,真的发生了,宇文睿脑中那根名叫理智的弦便断得一塌糊涂。回想起昨夜的自己,宇文睿的脸庞上飘上两朵红云。 可怜景砚,被她折腾得太过了,怎会不累?怎会不沉睡不醒? 宇文睿深吸了一口气,脸埋在景砚铺散于枕上的青丝上,嗅着她的发香,徐徐平复了自己因为联想到昨夜情形而再次激动的情绪。 不可以再想那事儿了…… 宇文睿你差不多得了…… 看你把她累成什么样了…… 一代帝王,驰骋疆场,指点江山,天下万姓的命运皆在她掌中,此刻,却依在爱人的发边,心里面一遍一遍默念着“不可以不可以”。 不过啊,情.爱之事,若是身处事外,或许能理智一二;此时,令她倾心之人就在身畔,甚至那人娇柔、光润的身子就偎在她的怀中,试问,她焉能不心旌摇荡? 长出了一口气,宇文睿认输了。她从景砚的鬓边侧过脸去,目光逡巡于景砚近在眼前的睡颜。 怎么可以这么好看?哪儿哪儿都好看…… 宇文睿痴痴地想。 嗯,朕也很好看! 宇文睿又自恋地想。 可是,朕还是喜欢看朕的砚儿。这样沉睡的、毫无防备,静美若芙蕖的砚儿,真想将她采撷,藏于心口,从此再无人可以窥夺她的美好,她,独属于朕…… 在爱情上,霸道惯了的宇文睿,极有身为帝王的自觉。 看着看着,也不知傻看了多久,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宇文睿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嘴唇怎么这样干?渴了? 不不不,并不是那样的渴,而是…… 面对景砚,宇文睿的身体与她的思维永远是同步的,控制不住。她俯下脸,吻住了景砚的唇,心里面提醒着自己“只是亲一下,就亲一下”。 可当真两人的唇瓣相接,宇文睿又生出另一个念头来:“只多亲几下,就几下……不能扰了砚儿好眠……” 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天子也不能免俗。亲得上瘾的宇文睿又在想:“朕渴了,朕饿了……砚儿的唇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她本意,只想做个安安静静的赏花人,却不想这般亲亲咬咬,还有那双不由自主作怪的手,景砚若是还能安稳睡着才是神了。 景砚在梦中被攫走了可供呼吸的空气,呢喃一声,醒了过来。她尚未清醒个通透,就懵住了—— 怪不得她会梦到一只饥饿的小兽闯到自己的怀里不依不饶地挨挨蹭蹭,原来现实中这小冤家…… 景砚闷哼,无力地推着宇文睿的肩膀,昨晚的一幕幕羞人画面在脑中一一闪过,再这样……她真的要疯了。 “无忧……”景砚被宇文睿缠得紧,含混地唤着。 宇文睿猛然意识到她已经醒来,忙放过对她唇瓣的纠缠,无辜地眨巴着眼睛。 “你又……”景砚语结。这小冤家又来这一套,昨夜就是这样,每每要疯掉的当儿,这小冤家就眨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自己,好像她才是被欺负的那个。然后,便趁着自己心软,一次又一次地痴缠…… “砚儿,吵醒你了……”宇文睿的额头抵上景砚的,嗓音软绵绵的。 你也知道吵醒我了! 景砚再次语结。她是真的受不了宇文睿这样,每当此时,她的心就柔软成了一汪春水…… 这冤家,一定是故意的! 春.宵一夜,醒来的时候,难道不该羞赧无措满面飞红什么的吗?为什么自己觉得火撞脑门! 景砚咬牙:真是要被这小冤家一时装柔弱一时又霸道得令人迷醉的路数逼疯了! “你……你就知道欺负我!”景砚脱口而出,霎时间心底竟真有些委屈似的,莫名地鼻腔一酸,用力翻过身去,却被牵动了某处不可描述的所在,不争气地嘤咛一声。 景砚更觉得委屈了,背对着宇文睿,有些气闷。 诶?这是,生气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生气啊? 宇文睿被景砚丢在身后,莫名其妙。她发誓她真的不是故意对景砚如何如何的,对于爱情,她也是头一遭经历,一切反应皆是出于本能。 宇文睿依稀记得,曾经看过的话本子上,才子佳人良辰美景之后,似乎都是极力的温存。好像,她不够温存? “砚儿……”宇文睿的手臂半撑起身体,歪着脑袋看着景砚,“……你身子、身子可有不舒服?” 景砚呼吸一滞,脸色化作了熟透的虾子,抿紧了唇,不理她。 宇文睿见她如此,心有些慌,“是不是我、我要得太狠了?你昨夜咬得我紧……” “不许说了!”景砚急转身,手掌捂住了她的嘴,也顾不得浑身的不适了。 宇文睿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忽然圆了嘴,“吧嗒”一口亲了她的手掌心。 “你……”景砚只觉得有股电流从掌心透入身体,四肢一时酸软。 “我不该……我该多体贴你的……”宇文睿语带愧疚。 初尝情滋味,谁人都会难以克制。这道理,景砚懂。她微闭了眼,再张开双眼时,对于往事的回忆已被她强压了下去。 “无忧,你很好……”她偎进宇文睿的怀中,“是我……嗯,我倾心于你……给我些时间,我……” “我懂!”宇文睿抢了景砚的话头,答得郑重。 她知道景砚心中有她,若非爱她、倾心于她,绝不会许了她。然,人与人不同,景砚需要时间去适应,适应自己完全占据她的身与心。 宇文睿不想在这旖旎的当儿谈起另一个她们之间已经许久没有谈起的故人,她深知景砚也不想谈起那人破坏了气氛,她于是执了景砚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砚儿,这里,全是你,只有你……所以,我等得起……” 手掌下,一处小小的凹凸不平,和周围光滑的皮肤有着截然不同的触感。景砚心念一动,登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鼻腔又是一酸:“你怎么……怎么扎得下去!那得多疼……” 宇文睿全然没想到会勾起她的心事,害她伤心,慌了手脚,“砚儿,砚儿你别哭啊!早就好了,真的!我现在身体结实着呢!你别哭啊……唉!你哭得我的心都要碎了……” 良久,景砚方渐渐平复了。她百感交集,突的虎着脸盯着宇文睿,“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不许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许!” 宇文睿失笑,忍不住又凑上去蹭了蹭她的唇,在她含羞的瞪视下,笑忒忒道:“砚儿你确定我是你的人了吗?昨晚你明明……唔……” 景砚恨恨地捂紧她的嘴,“再有,不许学得涎皮赖脸的!可记住了?” 宇文睿“唔唔”地点头。 景砚心里一软,放开了她。 “我的砚儿,原来这么霸道啊!”宇文睿嘻嘻笑道。 景砚一巴掌轻拍在她的肩头:“对!就是要对你霸道!” 宇文睿冲她张开双臂:“乖,来吧!我喜欢你霸着我!” 景砚的脸,又不争气地涨红了。 第188章 结发 一缕阳光穿过菱花窗上的琉璃投射进来,打在远处桌面上敞开的小酒坛上,酒坛旁边斜着两只空酒盏,一片零乱,就像—— 就像离床榻越近的地上,越是散着几件衣衫。大红的锦袍同素裙绞缠在一处,上面还搭着杏色的中衣……再往近处床榻边,景砚没脸看下去了: 绣着凤纹的竹色亵.衣躺在地上,和宇文睿的鲜红色发带纠缠在了一起…… 景砚实在是没脸深究宇文睿的亵.衣到底被丢到了哪里。 实在是太……太疯狂了! 景砚羞涩地闭上眼睛。 突地,她的耳畔一热,宇文睿的气息扑了上来,“砚儿闭着眼睛想什么呢?都不看我……” 景砚无语地睁眼,幽幽地凝着宇文睿的俊颜。这小冤家!还要自己如何看她啊?如今身与心,皆系于她,她竟还觉得不餍足! 从醒来之后,宇文睿就没松开过她的怀抱。抱着景砚,看着景砚无奈又纵容的神情,宇文睿心念一动,凑近了些,吻了吻景砚的眸,“我喜欢你这样看着我,喜欢你心里眼里只有我!” 景砚目光水盈盈的,闻言更柔软了几分,对她莞尔,心中暗笑她孩子气。 又腻了不知多久,景砚终究是躺不住了,“什么时辰了?” 宇文睿可不想这么快脱出温柔乡去,浑不在意道:“管它呢!” 景砚无奈,看了看阳光投射进来的角度,忍不住支起手臂:“过了巳时了吧?” 宇文睿拉了她入怀,“不必急着起来,午时之前都不会有人敢来打扰我们……” 她说着,自顾自笑道:“我命他们去备午膳,到时候我们一起用。” 景砚惊得瞪大了眼睛,“你、你何时……” “砚儿要问我何时下的旨意吗?”宇文睿笑得得意又骄傲,“乖媳妇儿,有种功夫叫做传音入密!嘿,你当我一身修为白学的吗?” 景砚听她称呼,涨红了脸,嗔怪地在锦被下掐着她腰间的软肉,“胡说什么呢!” 宇文睿故意呲牙咧嘴的,“哎呦!疼!疼……” 其实,景砚在意她在意到了十分,怎会舍得用力气掐她?何况宇文睿自幼习武,十余年来哪回受的伤不比景砚那轻轻一掐重上百倍? 景砚是关心则乱,见她模样,便有些慌张了,忙松开了她,边轻轻揉抚着那处,边急问道:“还疼吗?” 宇文睿扑哧失笑,在锦被下捏了景砚的手掌,“砚儿别摸了,再摸……再摸我要忍不住了!” 景砚一怔,旋即明白她所说的“忍不住了”所指为何,一把甩开宇文睿的手,愤然起身,“无赖!” 因着突然的动作,锦被从景砚的肩头滑落,露出别开生面的美景来—— 本该白皙细腻的,此刻化作了落英缤纷。 宇文睿的嗓子眼儿像被扼住了,她忙也挣起了身,环紧了景砚的腰肢,“砚儿,你好美……” 随即,一个缠绵的吻,印在了景砚的肩头。 景砚娇躯轻颤,便觉得霎时间像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接着便软在了宇文睿的怀抱里。 “只是看着你,抱着你,我都怕自己抑制不住想拥有你……”宇文睿喃喃的。 景砚心尖儿上一麻,一腔愤懑皆化作了满腹柔情。 “嗯,你拥有着我。”她说。 宇文睿不去计较此“拥有”是否为彼“拥有”,她拉过锦被,遮住景砚的肩膀,唯恐她着了凉去。 抱了许久,景砚看着远处桌上的交杯残酒,终是忍不住问出了昨晚就想问却来不及问的问题:“你怎么想到沽了北郑的酒来与我合卺的?” 宇文睿沉醉于彼此相拥的温馨中,微闭着眼,笑答道:“昨晚不是和你说了吗?我等不及了。” 等不及了…… 景砚回味着这几个字,只觉越回味越不安。再等不及,北郑到底非故乡,回转京中再饮宫中存的女儿红,不是更好,更有纪念意义吗? 她心事重,心思细密,自幼端庄惯了,十余年来又屡遭坎坷,实是被接踵而来的桩桩件件折磨得快要心力交瘁。在她的内心中,总有一种“欢悦只是昙花一现”的意识,使得她不敢全然放下自己的负荷去尽情享受生命中的快乐。 眼前的快乐,是真的快乐吗? 短暂的快乐之后,是不是更长久而沉重的痛苦? 十余年来,景砚无数次地这样问自己,她的悲观也被无数次无情验证了。 而宇文睿的“等不及了”的说法,就像一句谶语,横在她的心头,刺一般,想不得,越想越怕。 “怎么了?”宇文睿侧过脸,凝着她的面庞,“瞧瞧我乖乖媳妇儿这张小脸儿,倾国倾城的愁云惨淡。来来来,与为夫说说,到底在愁个什么呢?” “什么愁云惨淡啊!”景砚轻打宇文睿的手臂,“你我皆为女子,什么为夫不为夫的?羞不羞?” 宇文睿露齿一笑:“嗯嗯,很是,很是,我家娘子听不得‘愁云惨淡’,听不得‘为夫’,却只喜‘倾国倾城’……娘子,你对自家的样貌自信得很啊!” 景砚横她一眼,伸手拧了她嘴,“油嘴滑舌不学好!” 这张嘴,不拧上一拧,真不知还会胡说八道出什么来。 宇文睿不知她之前愁的是什么,却乐得逗她开心,遂蹙了眉,把一张漂亮的脸挤成了包子样,讨饶道:“娘子娘子,我知错了!” 景砚也是难得笑得畅快,“说!沽了北郑的酒,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是不是还想纳了北郑的女子为妃啊?” 宇文睿摇着手大呼冤枉:“娘子大人在上,我宇文睿一生一世只要你一人为后,再不多看别的女子、男子一眼!” 这话说的,倒像是立誓了。 景砚呆住。细思方才话,她惊觉竟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放于宇文睿皇后的位置上,是不是潜意识中自己就是这般想的? 她被自己无意中的发现震惊了,她怎么可能做宇文睿的皇后?怎么可能! 理了理因为笑闹而微乱的发丝,景砚的心绪渐渐平复了,她轻推宇文睿道:“这时辰,也该起来了……让侍人们看着,不像样子。” 宇文睿却不放在心上,“怕什么!谁敢多言,我砍了他的脑袋示众!” “不许擅用帝王权力!”景砚轻捶她。 “砚儿很怕别人知道我们的事吗?”宇文睿认真地看着她。 这样认真的宇文睿,景砚有些不敢面对。她不惧死,不畏人言,若只事关她自己,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撼动她的心志。可一旦涉及到宇文睿,一旦涉及到大周的江山,她却怕了,怕误了宇文睿一世的名声,怕碍了大周江山的稳固。 所以,这个问题,她没法回答宇文睿。实话实说,会伤了宇文睿的心;含混过去,心中又是不忍。 “无忧,去把我的小金剪子取来。”景砚一指不远处几上的针线篮子,意在岔开话头支走她。 宇文睿眨眨眼,内心里也是不愿深究的,遂跳下榻,踩着地砖去摸那针线篮子。 景砚见她光.裸、紧致的脊背,融合了柔美与矫健,一时看得出神,居然忘了让她披上件衣衫。 宇文睿很快地折回,景砚脸一红,垂眸道:“还不披上件衣衫,别着了凉。” 宇文睿极喜欢看她含羞的模样,于是笑嘻嘻地从地上捡起个物事,挂在胸前,口中尤道,“砚儿果然比我丰腴得多!” 景砚几乎要晕倒—— 那冤家胸前悬着的,不是自己的凤纹亵.衣,又是什么? “宇文睿!”景砚娇喝一声,“你……你……” 只不过,她“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实在是这画面太具冲击力了。 景砚鲜少直呼姓名,宇文睿知道她真被气得狠了,忙一把丢开亵.衣,裸着身子挨挨蹭蹭着景砚,“砚儿莫生气,我说着玩儿的……” 景砚瞪着眼,手一招,“拿来!” “啊!”宇文睿迟疑着把小金剪子递到她手里,怯生生的,“砚儿……你不会真生气了,要对我下家伙吧?” 景砚的鼻子要被她气歪,也不搭理她的话茬儿,直接抄起她的头发,握在掌中,下一瞬却迟疑了。 深深地看了宇文睿一眼,景砚轻咬嘴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小心翼翼地铰下宇文睿的一小缕头发;又掉转回来,同样铰下了自己的一小缕头发。 宇文睿初时静静地由着她动作,待得看到她放下剪刀,将两缕头发合与一处交结时,整个人都痴然了。 “砚儿,你、你在……” 景砚的手,因为她的惊呼而颤抖,定了定神,方道:“去把你的束发带取来。” 宇文睿痛快答应一声,欢脱地从地上散落的衣物中捡出了自己鲜红的束发带,“这个吗?” “嗯。”景砚接了,柔荑蹁跹翻飞,如彩蝶徜徉于花海。 末了,她抚着两个人缠在一处的发丝,郑重道:“无忧,从今以后,你我便是结发,你要记得。” 宇文睿心中酸软成一片,纵是当年登基为天子时,她都未觉得如此郑重。她执了景砚的手,“嗯,从今以后,你我便是结发。”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第189章 日思 自那日起,宇文睿每夜便宿在了景砚的房中。 景砚初时还别扭得紧,尤其是面对秉笔、侍墨等从人的时候。其实侍从们并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可景砚心里有鬼,总是觉得旁人在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和宇文睿似的。另一方面,她也熬不过宇文睿的磨蹭,两个人初初在一起,正是蜜里调油,景砚也贪恋宇文睿,常常是在被宇文睿吻得七荤八素、衣衫半解的时刻,方意识到自己不该留这冤家的宿,然而为时已晚。遂次次着了宇文睿的道儿。 暂且任这小冤家作为,等班师回京,再立规矩不迟。 景砚无数次这样对自己说。却又何尝不是在劝自己? 欢乐的日子过的总是格外得快,展眼间五六日便过去了。 几日来,宇文睿白日间几乎忙成了一只陀螺。她此时深刻理解了何为“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北郑初平,人心向背的问题还需时日方能解决,州、府、县的建制俱都尽上来了。最头疼处,莫过于官员的任用选拔。过紧,则易伤民心,损了大周天子的君恩;过松呢,又怕纵容了北郑民间尚未归复之人,倒显得周室好欺似的。所谓“不温不火”,所谓“宽严得当”,真真是一门学问啊。 宇文睿连着几日没得消停,领着谋臣、武将,把北郑的人事、政局剖析了个底儿朝天,总算是最终定下了新的行政划分,以及各地的主官人选。 她深谙为君之道,懂得没有谁比北郑人更了解北郑。是以,每逢商议时,只要不是事关机密,她都会着人请了杨熙来做参谋。 杨熙初时对此事颇为抵触,连出席都不愿。可参与了两次之后,她的态度渐渐有所改观,更试着提了两个与原北郑百姓的利益息息相关的建议。宇文睿态度极恳切地答应会予以考虑。第二日便颁下旨意,免了郑地百姓三年的课税,与民休养生息。 杨熙见自己的建议得到了认可,心中颇觉欣慰,那股子强烈的抵触情绪也渐渐淡了下去,更积极参与接下来的商讨,还给宇文睿提了些好建议。 既已安排妥当,圣驾就没有长久滞留于此的道理。最后一次商讨结束后,宇文睿挥退了群臣,独留下了杨熙。 “朕已写了旨意,即日便会颁下,封你为北宁郡主,封杨灿幼子为国公、幼女为县主。杨氏阖族皆有赏赐、安抚,朕的这番诚意,够足了吧?”宇文睿道。 杨灿子女的封号,皆在杨熙的预料之中,可是她自己竟被封为郡主,这件事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杨熙拧着眉头沉吟一瞬,向宇文睿施了一礼道:“请收回封郡主的旨意。” “为什么?”宇文睿微微诧异。 杨熙的眸色黯了黯,道:“只求你善待杨氏族人,善待北郑的百姓……国破于我之手,他日九泉之下我已经无颜面对祖宗,还有何脸面享此封号?” 时至今日,她仍是不肯唤宇文睿的尊号。 宇文睿也不是个拘泥于礼节的人,相反,这女子的风骨和担当,以及近日亲眼所见其才学见识,令宇文睿颇为感慨,每每生出“这样的人,若是生于我大周,假以历练,堪为相才”的惋惜之情。 她素来是个惜才之人,不禁对杨熙更生出好感来。 “你既然有这份心思,就说明你的心性见识担得起这个封号。” 宇文睿想了想,又笑道:“朕送你这封号,你好生接着就是。等回朝了,朕与你做主,寻一位才貌双全的郎君……将来你就是我大周的子民,说不定你们的子孙还是我大周未来的栋梁呢!” 宇文睿觉得自己的想法特别好。裴先生不是说过,嗯,是叫“优生优育”吧?反正父母出色,子女绝对是差不到哪里去的。若是有杨熙这样的母亲,再有大周的青年才俊做父亲,将来诞下的孩儿定然能成为大周的俊才啊!宇文睿为大周皇室后辈子孙江山稳固计,认为自己极有先见之明。 杨熙可没有她那般的好心情,听了宇文睿的话,她已然石化—— 且不说什么大周子民的,这位女帝是想要为她许配婆家吗?可焉知,她的心,早已经…… 杨熙的心,沉入了无望的幽海中,四面八方找不到可攀的着落。她的一腔情意,注定是得不到回应的吧? 杨熙悲哀地想。 肩上微沉,是宇文睿的手轻拍过她的肩头,“回去好生准备准备,过两日就要班师回朝了。朕已经派人回京,为你们选址、造府第……” 宇文睿后来还说了什么,杨熙已经听不进去了。最终,她痴痴地凝着这位女帝杏色长裙的远去的背影,心里面酸酸苦苦的。 理罢诸事,宇文睿自然毫无悬念地去寻景砚。 两个人虽是日日得见,可宇文睿还是时时想念她的紧。常常,她与群臣议着事呢,不经意间的某个字眼儿便会令她不由自主地将思绪牵向景砚,那半点不由人做主的相思情意啊,就这么霍啦啦星火燎原般扑腾开来,漫山遍野地烧烫了宇文睿的心。 她初尝情滋味,两个人又正是如胶似漆的阶段,哪受得住这份熬煎?饶是她知道国事为重,却也要忍不住边听着群臣的争论,边忍不住勾起嘴角,简直是一副快要笑出声的表情。 每逢此时,群臣都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心情极好,他们的心情自然也跟着极好了起来。所谓“伴君如伴虎”,谁愿意日日侍奉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主君呢?主君好脾气,他们就算提出什么不大好接受的主张,也不会被怪罪吧? 必定是因为攻下北郑,江山一统,陛下成就了历代先皇未成就的霸业,才心情大好的吧? 众人皆这样想着,却没料到江山一统这等“大事”,他们的陛下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而那位让陛下心情大好的,此刻正在后宫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们的陛下呢。 午后的时光格外静谧,知了在树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心不在焉似的。后宫中也是安静得很,仿佛一切生灵都犯了食困睡去了。 宇文睿兴冲冲地进了一重门,有侍从要去禀报,被她止住了。听申全说,“太后没歇午觉”,宇文睿玩心大起,蹑手蹑脚地蹭进景砚的房间,悄无声息地站在景砚的身后,歪着脑袋打量她手里忙着的活计。 “砚儿真贤惠!”宇文睿笑眯眯道。 景砚似早就习惯了她这样毛毛躁躁地出现,连惊诧都没惊诧半分,嗔道:“难不成我过去不贤惠吗?” 宇文睿笑着,转到她的面前,“自然不是。砚儿一直都是贤惠的……” 说着,也顾不得景砚如何回答,急拉着景砚的手,粘腻腻道:“想了我吗?想了吧?我是极想你的!” 景砚无奈又怜惜地凝着她,“你都替我回答了,倒叫我说什么?” 宇文睿露齿一笑,紧挨着她坐下,“你说什么都好!” 景砚的眸子流连在她的脸上,禁不住抬了手轻抚她的面颊,亦是恋人之间情不自禁的举动。 宇文睿被她抚得舒服,微眯了眼,倒像是只享受主人爱.抚的猫咪。 景砚面上突地一红,深觉自己忘情了,又怕被宇文睿嘲笑了去,忙丢开手,拉扯着宇文睿站起身来,自己也随之而起。 宇文睿不明就里。 景砚将已缝制得七七八八的物事绕过宇文睿的脖颈,在后面打了个小小的结。 宇文睿由着她作为,却也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新鲜物事?” “也不是什么新鲜物事,”景砚眼中含笑,嗓音不由得压低了些,“那日的同心结,可还记得?” 宇文睿眼眸一亮,那么重要的东西,她岂会忘了? “所以,砚儿就缝了这个小锦囊?从此以后,拴住我的心,亦拴住我的人?”宇文睿的手指抚过小小的触感丝滑的锦囊,做工精细,没有一分一毫滞手处,显是用了十二分的细致功夫。 景砚被她言语间的调笑意味熏红了脸,“不许胡说!难道不系着这个,你就不是我的人了?” “是极!是极!我自然是砚儿的人!”宇文睿眉眼弯弯的。 景砚的心中熨贴得很,轻执了那个小小的锦囊,小心地掖进宇文睿的领口,“要念着我,不许忘了我……但凡恣意决断之时,多想想我,不许妄为……” 她语声柔婉,仿若世间最最体贴的妻子。宇文睿心中感动,捏了她手在掌心,郑重道:“我会的!时时念你,想你,爱你……” 景砚微赧,垂了眸,享受着宇文睿温暖的怀抱。 良久。 “你封了杨氏遗族?”景砚终道。 “嗯。”包括朝政在内的所有事,宇文睿皆对她毫无隐瞒。 “杨熙我赐了她北宁郡主的封号。”杨熙的封号,同她之前和景砚探讨的不同,宇文睿觉得为了避免景砚误会自己擅决朝政不顾及她的权威以至于伤心,还是把这件事报备了好。 “这件事确与之前的打算有出入,”宇文睿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我想,以杨熙在北郑遗臣中的威望,尤其是最近几日她为稳定时局所提的建议,也当得起这个封号了。” 景砚闻言,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她不欲破坏了此时的氛围,只抿唇道:“你决断便好。” 她其实并不是没有怨言的。宇文睿素重情义,这性子于帝王而言,实是难得,不过有时候也令人不快,比如杨熙的封号,再比如前些时日赠了金凰儿佩剑。诚然,宇文睿自有她的考量和决断,可这种事放在两个心仪她的女子身上,景砚就有些别扭了。 这些都是小事罢了!景砚暗自劝着自己。 “是不是我让你心里不快活了?”宇文睿对于景砚的情绪感知还是敏锐的。 景砚一滞,摇了摇头,“没有。你别多想……” 末了,到底忍不住添上一句:“只要你心中有我,旁的都是小事。” 宇文睿冲她温柔一笑,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心里自然有你,只有你。” 景砚大感欣慰,只觉得全天下什么难事都可不在乎了。 宇文睿见她绽开舒心的笑意,自己也随之开怀,再次搂了她,总觉得怎么抱都抱不够她似的。 “我已命何冲率轻骑百人先回京中报信去了,知会母后我们要得胜班师,让她老人家和朝中群臣也有个准备。”宇文睿道。 景砚怔了一瞬,答应道:“好。” 宇文睿又道:“回师的途中,砚儿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景砚困惑地看着她,不解其意。 宇文睿凝着那张清丽的脸,迟疑了半晌,方道:“陪我去五原城郊看看,可好?” 景砚如遭雷击—— 那里,不就是宇文哲……的地方? 她从京师赶来的路上,因为心忧宇文睿的安危,无暇看这一路上的风景。这一遭回程路上,终究要去那里了吗? 第190章 守护 五原城,依山而建,易守难攻。 初夏时节,群芳吐蕊,万木绽青,将一条条高低起伏的山脉装点得郁郁葱葱的,透着喜人的绿意。从山脚到山顶,各色的绿,层层分明,鳞次栉比。 大周天子的御驾,此刻便循着这漫山遍野的绿色在官道上徐徐而行。 为了安全起见,宇文睿早命几万前锋在前面开路,此时前锋军已近五原城,在城外驻扎下来。吴斌亲自带着中军锋锐护卫御驾,后有十万大军殿后,皇帝和太后的安危可谓万无一失,宇文睿这才略略放心。 一路上,宇文睿始终陪着景砚坐在车内。车里面无疑是舒适的,坐卧皆自在,除了路程遥远或会觉得无聊外,一切都好。 从北郑出发到如今,晓行夜宿,景砚的言谈举止,宇文睿偷偷瞧着,表面上似都和寻常没有丝毫分别。但细细品来,大军越往前行,距五原城越来越近,景砚越容易怔怔地出神,即使是和宇文睿闲聊的时候,她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绷直着。 这些细处,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宇文睿看得分明。大概真的是因为两个人已经有了肌肤相亲,对于景砚的每一个微小的神态和动作,宇文睿都能第一时间敏锐地感知到。这也算是福至灵心了。 “何冲该到京师了吧?”景砚被宇文睿时不时的偷瞧瞧得心里发毛,很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 “早该到了,”宇文睿笑笑,调侃道,“就是母后有什么吩咐拍他来告知的,这会儿也差不多迎上我们了。” 景砚微微蹙眉,没再说什么。 宇文睿则亲昵地捏了捏景砚的柔荑,又不餍足地得寸进尺,把她的手合在了自己的掌中。 景砚无语地看着她,却由着她作为。 掌心中没有预想中的温润,润滑细腻的触感倒是不错的,不过,景砚的手冰凉得紧。此时是初夏时分,又近午时,日头正炽,地气上涌,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冰凉的啊! 近乡情怯吗?宇文睿暗想。 五原城是什么所在,去那里意味着什么,两个人皆心知肚明。然而,自那日宇文睿对景砚提起回程要她陪着去五原城时起,两个人对这一遭到底要去做什么都只字未提,就像共同守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一个是生恐说了对方多心,另一个是唯恐说了对方伤心。关于那个人、那个名字的一切,都被藏在了两个人的心底最深处。 宇文睿于是还是什么都没说,她不动声色地扣着景砚的手,悄悄输了一道真气过去。 景砚心里正空落落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充塞着过往种种,突然觉得手上阵阵强烈的暖意席卷而来,强烈得不容她拒绝似的。她微微诧异地看向宇文睿,宇文睿心有所感,也转过脸来对她莞尔一笑—— 何止手上,景砚只觉得浑身上下皆被泡在了暖融融的阳光中,无一处不熨帖,无一处不安心舒服。遂,她眉眼之间的柔意更甚,春.水一般,简直能融化世间的所有坚冰。 宇文睿喉间滚了滚,一时间口干舌燥起来。 景砚那一眼,几乎要将她的神魂都吸了去。她着迷地看着景砚的颜,唇无意识地翕动一下,目光流连于景砚的唇上。 这些日子里,景砚被宇文睿痴缠过无数次,两个人已经从初初的青涩的亲近方式渐渐熟悉了彼此的习惯,虽及不上老夫老妻般轻车熟路,然而这种带着几分熟悉,又交织着探索与磨合的滋味却更令人心神荡漾。 因为熟悉了宇文睿的方式,一眼瞥见她喉间微动,尤其是那道火热的目光,景砚的面庞就不可控地热了几分,身体里不由自主地生出对宇文睿亲近的期待来。景砚心里清楚得很,此时此地这样不对,但她的理智控制不了她身体自然而然的反应。 宇文睿其实很想吻下去,景砚的唇、景砚的身体对□□力太大了,特别是这几日,因为急着赶路程,她心疼景砚的身体,也不忍在宿营的帐中亲热委屈了她,所以就只好委屈自己,忍着。 这么忍着忍着,身体里忍了一大团火,只要一个小火星,就能扑腾成燎原之势。 亲,还是不亲,这是个问题。 最终,宇文睿还是选择忍着。连同景砚无措地攥着裙摆的另一只手也拉了过来,环在自己的腰间,宇文睿咬了咬牙,压强下心尖儿上烧得狂烈的欲.火,抱紧了景砚的娇躯,揉进自己的怀中。 这里是五原城啊,是那人故去的地方,无论是出于对那人的尊重,还是对景砚的尊重,都该忍下了。 “委屈你了……”景砚依偎着她,轻声道。她不是不懂宇文睿心中所想,因为懂得,她才更替宇文睿觉得委屈。 宇文睿摇头:“你才委屈。” 曾经挚爱与现在所爱,易地而处,宇文睿深觉自己面对此种状况亦会矛盾、纠结,却绝对做不到如景砚这般淡定。所以,她更心疼她。 景砚仰起脸,凝着宇文睿,有些不认识似的。 “怎么?”宇文睿问。 “呵……”景砚轻笑,抚着她的面庞,“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宇文睿小脸一红,嘟着嘴道:“本来就已经长大了!” 景砚失笑,手指擦过她嘟起的唇,“这样子,瞧着还是个没长大的。” 宇文睿:“……” 方圆十丈内,只有她们二人。景砚的面前,灼灼一片桃林,桃花刚刚开败了一茬儿,粉红色的花瓣缤纷满地,枝头上大大小小的花苞一重挨着一重。假以时日,又是一片花海。 无数株桃树合围着一阙亭,亭子看起来像是新修的,亭中只有一方白玉色的石碑。 景砚的眸光停留在石碑上熟悉的字体上。那是宇文睿的字无疑,她的字是景砚亲手教的。可是,不同于平日里挥洒自在的风格,那四个字透着股子苍凉与悲悯。 是的,石碑上刻着四个泼墨大字。 景砚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伫立在石碑前,咀嚼着这四个字—— 思焉……在焉…… 不觉舌尖上泛上苦涩,眼角浮上了热意。 “砚儿,你会怪我带你来这儿吗?”宇文睿站在景砚的身侧,小心翼翼地问。 景砚的神色不定,她不放心。 良久,久到宇文睿快承受不住想拉着景砚离开这个所在了,景砚方红着眼圈,痴痴地看着她,“谢谢你,无忧。” 宇文睿如释重负,一颗心可算是从嗓子眼儿落回了原处。 “我让他们移了两百株桃树过来,仿着宫里的格局围了这片桃花林……”她此时才敢将之前吩咐地方官做的事和盘托出。 “你有心了。”景砚喃道。说着,鼻腔却是一酸。 “她……也是我的姐姐,若没有她的决定,不会有今日的我……”宇文睿转过脸,看着石碑上的字,“我不知道碑上该写什么好……这字,本该你来题的,可我更怕你再伤心,就自作主张了。” “你做得很好。”景砚鼻翼轻抽,哽咽道。 宇文睿知道她这一哭在所难免,心里想着索性让她尽情一哭,也是纾解,便也没劝,自顾自续道:“思焉在焉……无论你何时想她,她就在你身边……” 宇文睿又抿了抿唇,也红了眼圈,“她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保护着我们……我想,她也是不忍心见你孤苦一生的,所以……派了我来守护你……” 景砚的泪水一时间夺眶而出,她微仰起脸,不想,亦不忍让宇文睿看到自己为曾经爱的人痛哭流涕。 “无忧,”景砚积攒着力气,好不容易强忍住哽咽,“我想单独待会儿,好吗?” “好!”宇文睿答应得痛快,“我就在那边儿等着你。” 景砚垂着眼眸轻“嗯”一声。又听到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身上便被披上了宇文睿的披风。 “山风阴冷,披上些,别着凉了。”宇文睿柔声道。 景砚心中顿觉安稳,仿佛此刻就是天塌地陷也不觉得惊恐了。她没做声,而是裹紧了宇文睿的披风。 她们的周围,布满了重铠利刃的士兵,以及身手不凡的侍卫。秉笔、侍墨,以及申全也都被宇文睿安排着远远站着,等待着。 如今北郑局势已定,宇文睿手挽重兵自然不怕有歹人暗算,但是她隐隐觉得今日会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出现。所以,她虽然站在距离景砚五六丈外的地方,目光却一直黏在景砚的身上。 那抹倩影始终立在亭中石碑前,一动不动的,仿佛已经化作了木雕石刻。浓稠的悲凉感渐渐地笼罩上来,宇文睿的心也泡在这重幕般的悲凉中,沉重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吐出胸中的浊气,宇文睿默默叹息,四外望了望—— 极远处,是大周兵马囤聚的地方;近些,几辆看起来颇为舒适的马车,还有若干载着辎重的马车跟着。那是杨熙等杨氏嫡支的所在,这一路奔波,想来这些从小娇养在深宫中的昔日皇族也是够受的了。 宇文睿唤过魏顺,扬手一指杨熙他们的方向,“去,传朕的口谕,暂歇息一会儿。山路颠簸,不强求他们老实待在车里,可以下车歇息,但不许走远。” 魏顺答应着去了。 又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景砚的背影,宇文睿转开目光时,不经意间和远处的杨熙对上了,不禁暗惊。 杨熙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宇文睿却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只一眼,她便觉察到杨熙似乎这样看了她许久。从何时开始看的?宇文睿猜不到。不过,杨熙的目光中隐忍的深意,宇文睿却有几分熟悉。 她的眉头骤然蹙紧,猛然间转过头去,不想再和杨熙对视—— 那目光,让宇文睿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远远地看着景砚,期待着对方能分出一丝一毫的关注给自己。 原来,原来…… 宇文睿突然发现了这件事,她有些后悔自己的某些做法了。 可,不待她细思如何挽回,惊见景砚的身子突然软了下去,堪堪就要跌倒于地。 宇文睿大惊失色,她的身体比她的思维快得多,眨眼功夫,就闪到景砚的身后,托住了她。景砚整个人瘫软在她的怀中,泪流满面,牙关紧咬,竟是无知无觉。 宇文睿慌了神,一迭声地喊着从人:“快!快去请安和郡主!” 第191章 噩耗 “如何了?”门一开,云素君的身影刚刚出现,宇文睿就跳起冲过来问。 云素君扫了一眼跪在远处哆哆嗦嗦的五原城诸官员,眉头轻蹙,道:“不妨事的。太后只是车马劳顿,好生休息休息便可凤体无恙。” 她说罢,拉住急切想要进入内室的宇文睿的手臂,压低声音道:“有一句话……” 宇文睿一滞,驻足,撩眼眸见云素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阿姐但说无妨。” 云素君的嘴唇动了动,依旧低声道:“何必带她去那处,图惹她伤心难过呢?” 宇文睿不语,打量着云素君,“她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妨碍?” 云素君小声道:“倒没什么大妨碍……她心中已经够苦了,何苦让她再苦上做苦?” 见宇文睿拧紧了眉头,云素君知道她将自己的话听到了心里去,暗叹一口气。一边是她从小照料长大的妹妹,一边是她素来仰慕的人;一边是大周女帝,天下之主,一边是大周太后,先皇遗孀……还真是苦了她们了。 云素君惟愿这两个人能好生生地在一起,不要再生波澜了。无论哪一个受了伤害,她看着都疼。 “阿姐说的是,是我思虑不周。”宇文睿诚恳道。 云素君心里一绞,阿睿如她亲妹,又是皇帝,性子她了解。既能主动认错,那就说明阿睿内心里远比表面上要自责得多。云素君觉得心疼了。 轻握了宇文睿的手,云素君温言道:“你对她的好,无人可及。我只是小小提醒,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宇文睿回她一个淡淡的笑,“我进去看看她。” “嗯,去吧。” 景砚自昏睡中醒过来时,恍惚了一瞬。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干净的床榻上,床帐被挽起,能看到上面繁复的雕纹和垂下的流苏,虽然比不得宫中用物之精致考究,却也称得上华美了。 努力回忆一番,她记起昏迷前的情状,又联系眼前的光景,猜想这里应该是五原城内的某处所在。 她犹记得意识陷入混沌之前的最后一刻,眼前现出的宇文睿焦急的脸,还有宇文睿温暖的怀抱……所以,是无忧,抱她来到了五原城内? “吱呀”一声门响,景砚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寻声而去。 宇文睿依旧是她昏迷前的那一身衣衫,衣衫上还有依稀可辨的褶皱,定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身体,连衣衫都顾不得换吧? 思及宇文睿向来喜洁,又爱穿鲜亮衣服,新衣服恨不得马上穿上身儿、一天巴不得换个十件八件的做派儿,景砚心里划过心疼:真是苦了无忧了。 “砚儿,你醒了!”宇文睿早扑上来,依着榻边坐下,手向前伸了伸,不知为何又缩了回去。 景砚微诧。以她对宇文睿的了解,方才不由自主的动作当是想拉过她的手,可又为什么缩回去了呢? 宇文睿难得规规矩矩地坐着,目不转睛地凝着景砚的脸,又不放心地打量起她的神色,“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景砚笑笑,“想是一路车马劳顿,累着了些……是不是吓着你了?” 宇文睿鼻子一酸,之前积累的担心和自责一股脑地翻涌上来,“都怪我!” 景砚的笑容僵住,看着她红了的眼眶:“这是怎么了?嗯?” 她从锦被内抽出一只手,努力去够宇文睿的。 宇文睿乖乖地把自己的手递到她的手里,脸上郁郁的:“我不该强拉你去……去看的!害你难受……都怪我!是我想得不周全!” 景砚突然笑了:“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宇文睿怔怔地看着她,脑袋里则转着“难道砚儿在刻意安慰我?”的念头。 “无忧,你做的很好,真的。”景砚定定地看着宇文睿,一双眸子仿佛漾着两汪水。 “你在安慰我……”宇文睿颓然道。 “不是的,”景砚捏捏她的手指,柔声道,“我知你此刻心中自责,怪自己强拉我去……你皇兄的罹难之处……” 宇文睿呆住。 长久以来,她与景砚之间,对于宇文哲的话题都是禁忌的,似乎谁将那事诉之于口便是坏了规矩似的。可现在,景砚却能够说出“你皇兄”这样的字眼儿,更能够坦然地说出“罹难之处”这样曾经哪怕想想都令她心碎的话语,到底……到底有了怎样的心理变化? 景砚说罢方才的话,亦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没有预想中的痛苦与难过,心内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她于是知道,十余年来,她终于可以轻松地面对关于宇文哲的话题了。 而她和宇文睿之间的禁忌正在被一点点地打破。 “无忧,我知道你的心意,”景砚殷殷地看着宇文睿的眼睛,“你为你皇兄修了亭子,立了石碑,说明她在你心中是有分量的,你是在意她的。而你带我去那里,更是为了我这桩心事。你并不是为了让我难受而强拉我去的……” 宇文睿闻言,眨眨眼,眼中有一抹晶莹闪过。景砚是懂她的。 景砚又道:“你的皇兄,她曾经一直在我心里面,以后也会一直在我心里面……” “嗯。”宇文睿轻声应着。 奇怪的是,曾经她无比妒忌宇文哲在景砚心中的地位,如今,听了这样的话,她心海中居然没有一分一毫的波动。是因为她长大了懂事了吗?还是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景砚是爱她的? 景砚看着宇文睿理解的样子,心中欣慰,且又有些心疼,“你的皇兄,她已经去了……如你所说,她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着我们,她亦是渴盼我们过得好的……” 景砚说着,目光投注向未知名的地方,思绪飘飞:“十余年过去了,我与她,该做一别了……” 她的目光又转回到宇文睿的脸上,“否则,于你不公;而她在天有灵,一定也不愿我如此的……你是她的妹妹,她亦是牵挂着你的……” 宇文睿鼻翼耸了耸,更觉得酸涩了。 “所以,无忧,”景砚执起宇文睿的手,合在自己的两掌中,“……从今以后,她便是她,你便是你。” 宇文睿出神地看着景砚,一时无言。 景砚怜惜地擦过宇文睿的眼角,顿时,指腹上的泪珠烫着了她,“无忧,你别难受。我之昏厥,是因为想到你皇兄的曾经,心中痛楚一时难抑。但只是痛楚难过,却并无其他,更不会责怪你……” “我与她之间的一切,我本是怕与你说的,因为担心你多想,担心你受伤害……但是无忧,今日,此时,我敢将与她的曾经坦于你的面前,实是因为你我的心彼此相许,你懂我,我亦懂你,我与她的过往不会再成为我们之间的隔膜……” 宇文睿动情地打断她:“我懂!她于你是过往的美好,是特别的。她是我的姐姐,我不会再吃她的醋,不会再因为她而跟你闹脾气!” 宇文睿说罢,又不放心追道:“你答应我,以后也不再担心我会因为你和她的事吃醋,好不好?我不许你难过……” “好!”景砚潋滟着水眸,亦动情地看着她,“无忧,你很好,真的很好……” 宇文睿被夸得微红了脸,眼睛亮晶晶的:“那,我抱着你好不好?嗯……你身子可有不舒服?” 景砚弯着眉眼瞧着她,“是有些不舒服……” “啊!”宇文睿一惊,作势起身,“那我喊阿姐来!” 景砚抿唇笑道:“不过,你若抱着我,我就不会不舒服了。” 她说着,冲着宇文睿伸展开双臂。 如此情状,宇文睿焉会不懂?景砚主动若斯,她怎会客气?遂什么都顾不得了,甩了鞋子,偎近景砚身旁,却又小心翼翼地拉她入怀,仿佛对待一碰就会碎裂的精致瓷器。 “如此,可好?”宇文睿抱了景砚的娇躯在怀,手臂虚虚地环住她,轻声地问着。 “嗯,怎样都好。”景砚在她怀中闭上眼睛,轻喃着。 只要是你,怎样都好。 “头还晕吗?”宇文睿在景砚的耳边柔着声音问。 想来是已经习惯了与这人的亲密了吧?纵然这样的耳鬓厮磨,景砚也没有了最初的羞涩无措,而代之以心内一团安然平和,仿佛两个人本该如此亲密似的。 “不晕了。” 景砚的指腹擦过宇文睿肩下的衣料,抚平那处褶皱,“你许久不曾休息了吧?” 确然如此。景砚晕厥,她哪里有心思休息?更别提换什么衣衫了。 “我有武功护体!身子骨结实着呢!”宇文睿大喇喇道。 景砚知道她在安慰自己,更欣慰于她的体贴,向她怀里蹭了蹭,呢喃:“陪我睡会儿……” 宇文睿自然说好了。她巴儿不得抱着景砚睡到天荒地老呢! 景砚突地想到什么,轻推宇文睿:“五原城的诸主事是不是还候在外面呢?” 她果然是极通透的,已料到身为太后的自己,昏厥在五原城郊,五原城中诸官员岂不吓得半死? 宇文睿笑:“砚儿聪明!” “还笑!”景砚嗔道,“他们都是你的臣子,你也忍得下心让他们一直跪等着战战兢兢?” 宇文睿哼哼哼:“谁让他们拿着朕的俸禄呢!有事儿没事儿多担担心,省得以后懈怠国事不知忠君爱国勤政爱民!” “坏……”景砚轻捶她肩头。 媳妇儿发话了,宇文睿自然乐得照办。她想唤来魏顺,令他传口谕,就说“太后凤体无碍,众卿都散了吧”。 可不待她唤来魏顺,申全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陛下?” 宇文睿皱眉:“什么事?” 她心念一动,不舍地松开景砚,又替景砚掩好锦被,端坐在榻前,道:“进来吧!” 申全确是久在宫中侍奉的,经验老到,知道眼下轻重缓急。皇帝命他入内,他才敢进来,掩好门,方开口道:“何大人要面圣。” “哪个何大人?何冲?”宇文睿暗惊。何冲不是被她派回京中打前站去了吗?怎么这会子出现在这儿了?莫非……京中有变? 宇文睿一颗心提起,忙吩咐道:“快传!” 申全刚要离开,又被宇文睿叫住:“先散了门口那些人,再传!” 申全是个精明的,立时明白此事非同小可,登时答应着去了。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群臣散去的谢恩声。宇文睿转过头,与景砚对视,二人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忧虑。 何冲被传了进来,不止他一人,随着进来的,还有一名侍卫打扮的无须中年男子。 景砚和宇文睿更觉心惊:这不是太皇太后身边贴身侍候的心腹内监吗? “到底是什么事?”宇文睿急问道。 何冲和那名内监慌慌张张地行了礼,急回道:“太皇太后,病危了!” 第192章 疾驰 那名内监小心翼翼地取出贴肉而藏、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副纸笺,呈给了宇文睿。 宇文睿打开它,只一打量,便认出来是寿康宫太皇太后惯用的纸笺。她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也顾不得礼仪了,以最快的速度展开—— 同景氏速归京。 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笔势不稳,字迹边缘颤得厉害,可以想见写字的人当时是何等的急迫与病弱不堪。 这是太皇太后的亲笔所书,宇文睿认得。尤其是,字下面还有太皇太后的私章戳印。如此,便确定无疑了。 宇文睿的心又沉下去了几分。 这是令她和景砚火速归京的懿旨,由此可推知太皇太后眼下的病势是何等的重,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而她和景砚都不在京中,只有吉祥还小,北郑初平,御驾在外,京中人心难免不稳,极易生变生乱。 宇文睿做了多年的皇帝,对这其中的关节一想便便知。她转手把纸笺交给了景砚,她还有话要问这名内监。 景砚接过,只一眼就瞥见了“景氏”两个字,不禁一痛。 果然不愧是曾母仪天下之人,不愧是段氏女……景砚苦笑:身染重病,性命垂危,还惦念着大周江山的稳固,还没忘了……生分! 如此想着,景砚更觉得刺心了。 她猜想太皇太后是不愿见到自己的,然却特特地令自己也与无忧同归,必有其深意。 景砚心中隐隐的不安感愈甚了。 只听那名内监正在回宇文睿的问话:“……是在一个月前,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突然咳了半宿的血……” 他说着,似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来,仍心有余悸似的,“自那日起,她老人家缠绵病榻,太医院的诸位大人用了许多药,也不见什么起色,她老人家倒是越发瘦弱了下去。” “太皇太后为什么会突然吐血不止?”宇文睿拧着眉头问。 “这个……这个奴婢当真不知。”内监垂下头去。 宇文睿观他神色,就知道其中必有内情。 “你们离京时,是谁在母后身边侍奉?”景砚忽问道。 “是施大人。”那名内监以为太后问的是哪位太医在用药。 “施然?” “是。” 景砚了然。她知道论医术,太医院那些供奉皆不及施然高明,可她最想问的不是这个—— “母后身边的那位白发婆婆呢?她的医术是无人能及的。”景砚道。 那名内监怔了一瞬。他在宫中活了几十年,脑子早就磨得灵光通透了,立时明白景砚所指,忙回道:“那位婆婆,并不在太皇太后的身边。” 景砚和宇文睿对视一眼,似有所悟,又问道:“那位婆婆何时离开的?” “约莫……月余前。”内监老老实实地回道。 这便对上了。药婆婆不知什么原因离开了,或者又走失了,母后急火攻心,以至于酿成大病! 景砚心中一痛:情之一字,最最伤人,连坚韧如母后也无法脱俗。 “事不宜迟,我们得火速回京。”挥退旁人之后,景砚对宇文睿说。 宇文睿自然知道事情已是火烧眉毛。一则二人都清楚,若不是病入膏肓,太皇太后断不会有此冒险之举。若回去的晚了,只怕连太皇太后最后一面都难见到。二则事关大周江山是否稳固,稍稍处理不当,便可能被歹人钻了空子,京中生变,可能就会酿成一场大乱。 所以,这件事,既不能不急,又不能慌乱。 宇文睿蹙着眉头,心疼地看着景砚因为体虚而显得苍白的面孔,“你真要和我一起赶回去?” 景砚点头道:“自然。母后传信既然提到,必定有她的深意在,我们不可违背了。” “可你的身体……”宇文睿不无担心。 “我哪有那么脆弱?”景砚安慰她道,“无忧,我怕母后她……” “我知道。”宇文睿面露忧色。 她知道景砚想的是什么,她也怕,怕见不到太皇太后最后一面。 “那我们就一同回京,”宇文睿最终做了决定,“你我同骑,我也好照顾你。多带几匹战马,路上更换。” 景砚大窘:“不必……不必同骑!我自己可以……可以的……” 带着随从侍卫,众目睽睽之下,她和宇文睿……同骑?景砚真觉得没脸见人了。 “不成!”宇文睿不答应,“若不同骑,我就不许你同回!” 景砚语结。她怎么觉得宇文睿像是故意的呢? 这一遭,她是真冤枉宇文睿了。宇文睿此时心如乱麻,如何安排兵马,如何悄无声息地赶回去,回京后如何稳定局面,若太皇太后有个三长两短短又该如何处置…… 太多的事纠结在她的脑袋里,令她没空去细想景砚和她一同回京是否妥当。后来的一段时日里,宇文睿都无比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狠下心阻止景砚尽孝道。这是后话。 既然决定微服潜行,眼前的大军必得交给妥当的人,宇文睿才能放心。 何冲是必定要护送她和景砚回去的,至于余下的臣子嘛,宇文睿最信任者,武将非吴斌莫属,文臣自然是尹贺。于是,她急宣二人,将眼下的紧急事态告知。二人皆感意外。 “朕的大军,就交给二卿。望二卿凡事多做商量,别辜负了朕的期望才好。”宇文睿诚恳道。 尹贺感慨于皇帝的全心信任,毅然应承下来:“臣定不辜负陛下深恩!” 吴斌其实是想护送宇文睿回京的,这一路上山高路远,他不放心。但他也知道,带领大军妥妥当当地班师,其责任更重,遂慨然道:“陛下放心!臣定会协助尹先生,将此事办好!” 宇文睿这才略略放心。她嘱咐二人,大军还是照着原来的路程、时间行进,御驾车马还是照旧,做成个皇帝、太后还在军中的模样,万万不可泄露出半点消息去。特别的,要盯紧北郑杨氏遗族,不许他们有所逾越。 二人都一一记下了。 宇文睿带着景砚,由何冲率领百名精锐护驾,连带着那名寿康宫的心腹内奸,乔装改扮,一路疾驰,往京城中急赶。 直到远远望见了大周京城的城门的时候,宇文睿连着几日悬着的心才算是稍稍安定了些—— 城门内外,来来往往的百姓、商贾诸人,同往日没有什么两样;城楼上的守城官军也是原来的数目,并不见丝毫的纷乱……可见,京中一切安好,并没有她最担心的事情出现。 “砚儿,你觉得如何?”宇文睿拉住缰绳,轻声问被她环在身前的景砚。 景砚本就大病未愈,她既不像宇文睿那般有高深内力护体,又不似护卫的众军士惯于军中生涯,这一路奔波,几乎要颠她半条命去。幸亏宇文睿始终搂抱着她,时不时地输些真气给她,若真是她独自一骑,怕是早就跌下马去了。 “我没事。”景砚努力挤出一抹笑意,苍白的额头上已经沁上的冷汗。 “逞强!”宇文睿哼哼一声,也不知是抱怨还是心疼。 “再撑一刻,马上就要到了!”宇文睿说罢,搂紧了景砚,一夹马腹,纵马疾驰入城门。 守在城门口的兵丁被远远狂奔来的一匹马吓了一跳,不等反应过来,那马上之人已经策马越过了他们。城门内外的百姓也被惊了一跳。 宇文睿心急如焚,顾不得这些,只晓得朝着禁宫最近的门奔去。她之后,自有何冲手下的将官去安抚百姓。 守护宫门的侍卫更诧异于太后和皇帝同时出现在眼前。 御驾不是还在路上吗?他们尚这样想着呢,宇文睿一言不发驰入宫门。大周建国百余年,敢在大内策马狂奔的,宇文睿称得上是头一份儿了。 不得不说,她一路上的保密措施做得极好。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返回了京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一直驰到寿康宫门前,宇文睿才勒住马缰绳。那匹战马已经是一路上换的第四匹了,即便是上等军马,也扛不住这样不要命的跑,浑身上下水洗一般,毛都被汗水溻透,成了一缕一缕的。 宇文睿跳下马来,又小心地抱了景砚下马。 早有寿康宫的侍者迎了上来,宇文睿顾不得受他们的礼,迈开大步便往里走。因为太热,她随手扯下披风,丢给他们。 “侍奉好太后!”她丢下一句话,急着往前走。 施然就在寿康宫的偏殿侍疾,听到外面的糟乱声,猜想是皇帝回来了,忙也迎了出来。 半个月来,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一身官袍满是褶皱,脸上胡子拉碴的也顾不得打理,两只眼窝深陷下去。 “陛下!陛下你可回来了!”施然惊呼道。 宇文睿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沉了两分:既能令施然如此,那母后的病该有多重? 她扯住施然要拜下去行礼的身躯,急道:“别行这些虚礼了!母后如何了?” 施然面目黯然,欲言又止。 宇文睿边朝前疾走,边道:“朕都回来了,你还顾忌什么?实话实说!” “是,”施然小跑几步,跟上皇帝,“只怕……只怕她老人家……凶多吉少……” 宇文睿心口一痛,猛地滞住了脚步,定了定神,方缓过来,沉声道:“朕去看看母后……太后在后面,她身子骨弱,孝心又重,你好生地与她说,别刺激着她。” 施然顿了顿,忙点头道:“是,臣知道了。” 第193章 山 “母后怎么样了啊?”景砚小跑着撵上了宇文睿,她因为之前的奔波劳累,此时已是疲惫不堪。 “进去看看便知!”宇文睿拉了景砚的手,边急着向前走,边输了一道真气到景砚的身体里。 景砚方觉得身体的疲累舒缓了些,一颗心也不似刚才那般跳得凌乱了。 太皇太后的寝殿大门紧闭着,玉玦早已经候在那里了。 “奴婢见过太后!见过陛下!”不愧是经年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的,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她还能沉稳依旧。 “玉玦姑姑!母后她……”宇文睿话说了一半,便哽住,不敢再问下去了。 “太皇太后说,有几句话要对陛下说,请您随奴婢来。”玉玦欠了欠身。 宇文睿轻轻舒出一口气,母后既然还能言语,是不是意味着问题就不大?她于是也不多言,拉着景砚的手便要推门而入。 玉玦却道:“请太后留步。” 景砚娇躯一晃,心头划过不适。 宇文睿可不答应,道:“为什么不许太后入内?” 玉玦再次欠了欠身:“太皇太后如此吩咐,奴婢只是照行,请陛下莫要难为奴婢。” 景砚暗咬嘴唇,轻推宇文睿:“无忧,母后既然这样说,必定有她的深意,便照行吧。哀家在外面,也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太皇太后这分明就是有意难为! 宇文睿不甘心地看着景砚,英气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还请陛下快着些吧……莫让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久等了。”玉玦依旧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快去吧!”景砚再推宇文睿。 宇文睿无奈,恨恨地一咬牙,只得独自一人推门而入。 寝殿内,静寂无声。不知怎的,宇文睿脑中竟划过了“死气沉沉”四个字,自己先被惊住了。 她定了定神,凝目看着前方不远处那张华丽、古朴的床榻,帘帐撩起,被两侧的金钩挂着,床榻上一幅杏黄锦被……若不是她眼力好,几乎快要以为那只是一幅摊开的锦被了。 母后竟然……消瘦若斯! 宇文睿心中激痛,无论太皇太后曾经对她做过什么,那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人。宇文睿依稀记得,当年自己年幼刚入宫时,太皇太后对她是何等的疼爱。她是真的当自己亲生女儿一般。 “母后?”宇文睿轻声地唤着,生怕声音大了些许,会惊吓着老人家似的。 太皇太后的呼吸极其微弱,倒像是有进气没出气的。可她一听到宇文睿的那声呼唤,整个人都振奋了许多,她费力地睁开眼,喘.息着:“皇帝吗……” 宇文睿听了,心里更加的难受。遥想当日离开的时候,母后是何等康健,还有力气把杯子掷向自己……哎,这件事不提也罢! 她怎么就,衰弱成这样了呢? 宇文睿疾走几步,来到太皇太后的榻前,撩起衣摆跪下:“母后!孩儿不孝!” 离得近了,她看得更是清楚,眼见太皇太后脸色蜡黄,瘦得都脱了相了,心中悲痛难抑,通红了眼圈。又怕太皇太后看到了病势更加重,遂强忍着,不令泪水夺眶而出。 太皇太后努力地扭转脖颈,无奈,力所不逮。她吃力地想要抬起一只手,伸向宇文睿。 宇文睿会意,忙膝行两步,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输了一道真气过去。她不敢输太多的真气,怕太皇太后病弱的身体承受不住。 太皇太后急喘两声,这口气算是缓了过来,也有些微气力能稍稍转过脸来,她看向宇文睿:“北郑……大捷了……” “是!”宇文睿连忙应道,“北郑杨逆已破,如今皆属我大周国土!” “好啊!好……”太皇太后枯黄的脸上竟露出喜悦来,“江山……一统,不枉……不枉你皇兄当年……当年……” 提及宇文哲,太皇太后老泪纵横。 宇文睿也是听得心里发酸,轻握了太皇太后的手:“我大周江山一统了,母后要好生将养凤体,将来,孩儿做这全天下的皇帝,不懂之处多得是,还要靠母后指点呢!” 太皇太后欣慰地笑了,看向宇文睿的目光也越发地柔和起来:“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母后不能陪你了……母后替你守住了……守住了京师……守住了我大周的江山……母后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宇文睿的眼泪“唰”地淌了下来:“不会的!母后,我大周多得是能人异士,一定能治好母后的病!” “傻孩子……”太皇太后喃喃的,“再好的大夫……也是……治病不治命啊……” 宇文睿身体颤抖,心如刀绞般疼痛。 “你好好的……便不枉你皇兄……当年……把江山托付给你……” 宇文睿泪如雨下,言语不能。 太皇太后急喘了几口气,呼吸像是要断了线一般,胸口起伏得厉害:“你答应……答应母后……会守着……好好守着……这江山……你答应……” 宇文睿泣不成声,哽咽道:“孩儿答应!孩儿答应母后!一定会好好地守着我大周的江山!绝不会辜负母后的期望!” 太皇太后的脸色突地好了许多,苍枯的眉眼间居然绽出一抹笑容。 她望着宇文睿的脸,看到了那道浅疤,浑浊的目光中划过心疼:“那里……还疼吧……” 宇文睿一怔,方意识到她指的是当日掷向自己的杯子,砸破了自己的脸。可那处伤口早就愈合了…… 应该是母后病得沉重,脑中混乱,将自己脸上的浅疤同那件事混到一处了。宇文睿如此想着,更觉难过:母后一生何等精明干练,如今竟也落得这样糊涂了! “不疼了!早就好了!”宇文睿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太皇太后挤出一张笑脸,她不忍心再让她难过了。 “好……”太皇太后喘了一阵,忽道,“你去吧……” “母后!孩儿不走!孩儿就在这儿陪着母后!”宇文睿急道。 太皇太后却闭了眼睛:“哀家……时间不多了……叫景氏来……哀家……哀家要嘱她……” 宇文睿心里更感不安。太皇太后俨然托付后事的架势,她要单独见砚儿,为了什么? 可宇文睿又不敢不退出来,太皇太后病得沉重,若违背了她的心意,万一她气急攻心呢……那后果不可想象! 宇文睿终究是退了出来。 寝殿门外,玉玦见状,似早被安排好了似的,她朝着景砚躬身道:“太皇太后请太后入见。” 景砚心中既伤悲又不安,她同从里面出来的宇文睿对视了一眼,轻轻颔首,竭力让自己眼中的神色能显得安定沉稳些,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宇文睿心内里的不安绝不亚于自己。 宇文睿同她早有过肌肤之亲,两个人相处的日子久了,彼此间一言一行、一念一动都有感应。此时,她无比地想要冲过去,扯住景砚,不许她踏进寝殿半步。可她却,不能够。 眼睁睁地看着那扇大门在自己的面前沉重地关紧,宇文睿的心底里也越发地沉重起来。 她慌乱乱地在寝殿外跪了下来,心中没有半分着落,只能期盼着,太皇太后能够看着姨甥的情分上,不要为难景砚。 一刻钟…… 两刻钟…… 宇文睿有生以来,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过。有那么好几次,她甚至生出了硬闯进去一看究竟的冲动,都都被她强忍了下去。 她是皇帝,她的一言一行,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就算此刻没有全天下人看着,她身后呼啦啦跪着的一地人,也都瞧着呢。太皇太后病重,甚至弥留之际,前朝、后宫中皆是敏感,她稍稍行差言错就可能酿成大事。 不可冲动!不可…… 宇文睿心中默念着“静”字诀,然而,这颗心啊,无论如何都是静不下来的。 三刻钟…… 吉祥来了,她乖乖地跪在宇文睿的身后。 宇文睿能感觉到那孩子的目光始终胶着在自己的身上,她是在关心着自己的。宇文睿稍感欣慰,却无力哪怕回身还她一个微笑。 突然—— 寝殿的大门,被从里面打开来。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向了那里…… 缓缓的,景砚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她面白如纸,神情全然是憔悴无力的,仿佛那具娇躯只是纯粹靠着她的意志力在强自支撑着,才不至于颓然倒下。 她的身后,寝殿内里,空洞洞的,黑漆漆,不见一丝光亮。寝殿外,午后的阳光洒落进殿中,抛下细碎的光辉。 宇文睿定定地看着景砚,突然觉得,她站在那里,仿佛站在了阴与阳的交口—— 宇文睿心里“咯噔”一声,忽的意识到了什么。 景砚从出现的那一刻起,似乎出于本能的,在人丛中寻找宇文睿的目光。直到四目相对,她的一颗心才算是重新回到了胸腔中,神与魂才算是跌回到了人间。 她凄然地看着宇文睿的眼睛,脸上的泪痕还未消逝,新的泪水已经流淌了下来,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原来的地方。 景砚张了张嘴,想要说出那句话,却发现自己的嗓音竟嘶哑得厉害。 “太皇太后……”景砚哽咽着,“太皇太后……薨……” 194.业火 太皇太后薨,阖国举哀。 宇文睿亲自为太皇太后小殓,梓宫停放在寿康宫中,她辍朝三日,同景砚一起为太皇太后守灵。 宇文睿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她的养母云夫人也早在她记事前故去了。她从八岁起入宫,虽然大多数时候都由景砚教养,但这十余年间,尤其是在她幼年的时候,太皇太后确是给予过她许多不曾体味过的母爱。 从衣食住行,到日常的用度,太皇太后无不忖度着小孩子的喜好,尽力由着她的性子来。每每一同用膳时,也都慈爱地看着宇文睿大嚼特嚼,仿佛自己得了极大的满足似的。 隐隐地,宇文睿早已经视她为母。即便后来,宇文睿违逆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强与景砚在一处,又惹得太皇太后暴怒,但那是另一码事,并不妨碍宇文睿打心眼里敬爱她。 如今,这个曾经善待她,曾经疼爱她,亦曾经因为感情的事对她大发雷霆的人,就这样永远地走了。宇文睿的心里着实很难受,她跪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前,通红着眼睛,看着案上硕大的牌位,上面繁繁复复写着太皇太后的谥号—— 可是,再多、再华丽的谥号又能如何呢?这寿康宫,从此便空荡荡的了。 景砚跪在距她近一丈远的地方,这样的距离令宇文睿愈发地气闷。 自太皇太后薨逝的那日,景砚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宣布了这一噩耗时起,她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神魂。 那一刻,宇文睿的身体比她的思维快,她几乎要冲出去抱住景砚可能跌到的身躯了。然而,庆幸的是,景砚嘶哑着嗓音说完那句话之后,并没有因为体弱或者情绪失控而昏倒在地。 宇文睿虚惊一场,由太皇太后薨逝而引起的痛苦与难过便瞬间侵袭了她。等到她定下神的时候,惊见景砚已经经吩咐宫人有条不紊地准备丧仪了。 宇文睿暗骂自己“年少无知”。 她是皇帝,在太皇太后的丧仪上自然是最该担当起来的那个人,无论出于礼法还是出于私心,她都没有让景砚替她承担的道理。 她的本意是以自己为主,和景砚一同治丧的。没想到却屡屡被景砚无视—— 景砚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宫人做这做那,宇文睿每每与她搭话的时候,她都淡淡的。两个人之间倒是有一种莫名的气场,可宇文睿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被景砚冷脸相对之下的“默契”。 连着两日了,宇文睿偷眼旁观,发现景砚的脸色愈发的灰白没血色,那原本娇俏的身形快消瘦成了一张纸片儿了。宇文睿都担心风太大,没吹灭了灵堂里的烛火,倒把景砚给吹跑了。 按照大周仪礼,孝子守灵期间只可用冷食,以示丧亲的悲痛之情。然而,就是每日三餐的冷食,景砚也不过吃个三两口意思意思,便停箸不吃了。 宇文睿都怀疑,连着几日几夜下来,她是靠什么顶下来的。 初时,被景砚冷落,宇文睿还疑心是否太皇太后骤然薨逝令景砚措手不及,以至于心神不属,毕竟她自己就被这件惨事打击得发懵。可细思下来,又不是的。 宇文睿于是不得不怀疑,那日太皇太后临终前是否说了什么让景砚承受不住的话,且那话和自己有关。 这事儿不经想,越细想宇文睿心里越坐实如此,心神难安,连举哀的时候都不知道心里胡思乱想些什么。 总算忍到三日之后,按大周仪礼,孝子不必夜夜守灵了。 天光大亮,景砚便由秉笔和侍墨搀扶着,要离开寿康宫。 宇文睿见她说走边走,已经到了连招呼都不和自己打半个的地步了,心里的愤懑更甚,也站起身,紧跟了出来。 寿康宫外,申全早领了太后的仪仗候着了。他眼尖得很,老远就瞧见太后被侍女搀了出来,不止如此,后面还跟着一脸“朕不高兴”的皇帝陛下。 申全缩了缩脖子,他自幼侍奉宇文睿,对这主儿的脾气再了解不过。他眼瞧着太后这几日对皇帝爱理不理的,就猜到这小祖宗心里必定不痛快。两位主子的事儿他掺和不得,但他也不好明明看到皇帝紧追出来,还不提醒太后一声啊。 “主子……”申全小心翼翼地措辞,“陛下她……在后面呢……” 在后面跟着您呢! 景砚像压根儿没听到这句话,也压根儿心里没宇文睿这个人似的,淡淡道:“回宫。” 申全:“……” 您自求多福吧,陛下! 宇文睿眼睁睁看着太后上了辇,脚不沾地地走了,仪仗紧随其后,转眼间便消失在了转角处。她几乎要气得跳起来。 一腔愤懑登时化作了无明业火,她于是甩开步子就追了上去。 不远处的魏顺都看傻眼了,张了半天嘴,都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内心咆哮着一个声音:陛下陛下!你的仪仗在这儿呢! 宇文睿武功修为高,教程快,景砚的凤驾刚到坤泰宫,她就追到了。 坤泰宫门前当值的宫人也都呆住了:这是什么状况?太后主子刚进去,皇帝就……跑着追来了? 鉴于宫中的某个传言,更鉴于天子威仪,他们哪里敢阻拦? 宇文睿如入无人之境,直接闯入了坤泰宫,还老实不客气地直奔景砚的寝殿。 寝殿之中,景砚刚刚换下一身重孝,气都没喘匀呢,门一开,就见宇文睿这小冤家拧着眉头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瞧着她。 景砚被她瞧得心里发紧,索性转过身去不看她。 秉笔和侍墨对视一眼:怎么有种剑拔弩张的感觉呢? “你们都先下去吧。”景砚对秉笔和侍墨道,她的神情依旧淡淡的,看得宇文睿揪心。 二婢应“是”,小心地退了出去,退到门侧,没忘了对宇文睿施了一礼。 “做什么急三火四的?母后新哀,人心不稳,该多注意仪节才是。”景砚扫一眼宇文睿,声音听不出波澜起伏。 都什么节骨眼儿上了,还在意什么仪节不仪节! 宇文睿咬着牙,死死地盯着她。 可一旦面对面端详着,她发现景砚比她以为的还要瘦得厉害,一张脸灰苍苍的,仿佛大病未愈。宇文睿瞧得心疼,满腹的怒意也不由得消散了几分。 “这几日累坏了吧?”宇文睿的声音不禁柔和了下去。不论之前心里多气景砚对自己的淡漠,当真面对她的时候,还是狠不下心肠责怪她。 景砚默然一瞬,摇了摇头:“有施然在用药调理,不妨事。” 宇文睿眉头拧得更重,“还说用药!你每日吃的药,比饭都多!再忙再难受,也不能耽误了用膳啊!” 她口气中满满都是心疼,仿佛利刃刺穿了景砚的胸口。景砚登时觉得呼吸都艰难了许多,一边是无忧油然不做作的关怀,一边是…… 那句诅咒,就像是越收越紧的紧箍,箍在景砚的头上,每每思及,都令她头疼欲裂,心脏更是紧缩成了一团。 “只是没胃口,不妨事。”景砚强压下心中的不适,还是淡淡地道。 不妨事!不妨事!就知道你会说不妨事! 宇文睿气极又心疼极了她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更恨她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宁可一个人默默忍受着,也不肯与自己言说一二。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结发”! 景砚惊觉腕上一紧,宇文睿已经欺身到她面前,擎了她的手腕。 “无忧!”景砚疾呼一声。 源自宇文睿的身体的热力,太具侵略性,何止让景砚猝不及防?离得这样近,景砚觉得自己的心理防线崩塌只在瞬间。 宇文睿愤愤然盯紧了她,实则手上并没用多大的力度,只保证景砚不能挣开就好。 “我要亲自查查,你的身体到底如何!”宇文睿说着,又不甘心地追上一句,“看你脸色都成什么样了!还说什么‘不妨事’!” 景砚心尖儿上一软,胸口酸胀得厉害,几乎要潸然泪下。 她强自镇定,吸气,正色道:“无忧,母后新哀,你不可以……” 宇文睿快被她气歪了鼻子,心道你能不能找个好一点儿的理由啊! 若景砚还说“不妨事”之类的,宇文睿或者只是为她诊了脉,便放开她了。然而,听了这句话,宇文睿原本平静下去的火气再次腾了起来—— “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嗯?”她替自己愤愤不平。 捏着景砚的手腕,看着她眼中的无措,宇文睿的心中划过一丝恶念,口无遮拦道:“那我便违背个仪礼来给你瞧瞧,你道如何?” “不可!”景砚不知哪来的力气,拼着被宇文睿伤到,挣脱开了她的束缚,却不防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宇文睿也是出乎意料之外,忙抢过来搀扶她。 “别碰我!”景砚怒喝道。 宇文睿的双手停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不认识景砚似的,看着她,眼中渐渐地,漾满了委屈。 景砚看得心酸不已,轻轻别开脸去,缓了缓,“无忧……让我一个人静静,可以吗?” 她无助的模样,宇文睿看得也觉心酸,想对她说自己并不是有心伤她,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被忽略的不甘心:“你就非得闷在心里!就不能同我说说吗!” 景砚一滞,平静道:“并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的……我只想一个人安静会儿……” 宇文睿甩袖而去。 许久,景砚方缓过神来,抬头,发现秉笔、侍墨、申全都恭敬地立在她的身前,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主子,”申全小心道,“陛下离开时,令奴婢们好生侍候着,不许……惹您生气。” 景砚无声叹息:无忧,终究是疼着她的…… 如此想着,心中的无助与痛苦似乎也减轻了几丝,只是胸中块垒依旧。 她看向申全,道:“去请英国公来。” 195.并蒂 从坤泰宫出来时,英国公景子乔面上的忧色难掩。想到太后方才对自己说过的话,他心中更觉愁云惨淡,不由得暗自叹息。 小内监引着他出了坤泰宫的正殿,很快便拐到了宫外的甬路上。 坤泰宫建得轩敞,宫外有大片大片的花木,郁郁葱葱的,在这初夏时节群芳吐艳,勾惹得蜜蜂、蝴蝶竞相扑来,好不绚烂多姿! 就在这繁花的边缘,立着一抹素色身影,不远处,穿着近侍服色的魏顺低眉顺眼地候着。 在前面引路的小内监先瞧见了宇文睿,他神色一凛,忙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陛下!” 他俯下.身的一瞬,景子乔也觉察出来了,心里面“咯噔”一声,暗道皇帝何时出现在坤泰宫外的? 他虽然心中疑惑,但经年的历练造就了一丝不乱,他一板一眼地也俯下.身去,拜道:“臣景子乔参见吾皇!” 宇文睿原本立在花间,正捻着一支并蒂百合轻嗅。听得小内监的拜见声倒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可乍闻景子乔的声音,俊眉微展,露出一抹淡笑,唤魏顺道:“还不快搀起景卿来?朕有热孝在身,景卿莫怪。” 后一句则是对景子乔说的。 魏顺早“噔噔噔”地跑过来搀起了景子乔。 皇帝说得客气,景子乔却不敢承了她的客气,忙恭恭敬敬道:“老臣不敢当!” “爱卿乃国之柱石,景氏一门皆是忠良,自然当得起,”宇文睿顿了顿道,“母后新哀,朕与太后都是心中悲痛难抑,爱卿是几朝元老,该为太后与朕多多分忧才好。” 皇帝年纪越长,心思越深,景子乔饱经世事,都越觉得有些看不通透她似的。皇帝前一句话显是将景家捧到了高处,令景子乔心中隐觉不安;后一句所谓的“多多分忧”明显是指向他身为外臣此刻却出现在了禁宫之中。就算他是当今太后的亲生父亲,可太后既已嫁入天家,便是天家的人了。 可见,自己的出现,让皇帝陛下心里不痛快了。 景子乔暗暗忖度着,皇帝究竟是为何而不痛快。是因为自己被太后召见,而她竟不知道吗?还是,另有隐情? 景子乔想到太后方才在坤泰宫中托付自己的事,心中惴惴的。有些事,他问不得,但不代表他没有察觉…… 不论那些风闻是真是假,眼下,最稳妥的做法莫过于本本分分的,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景子乔脑中只几个来回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他再次恭恭敬敬道:“为主君解忧,是身为臣子的本分,老臣必竭心尽力而为。” 宇文睿微微一笑,却也知道从这老油条嘴里也探不出什么口风来。她太想知道景砚请了景子乔入宫所为何事了,她强烈怀疑那同太皇太后的临终遗言有关。 会是什么事儿呢?宇文睿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给母后尽孝,朕几日辍朝,前朝无甚大事吧?”宇文睿边说着,边轻抚着百合的嫩边。嗯,虽是全然白色的花,并蒂而开,也格外娇艳。 前朝有什么大事,您能不知道?景子乔暗道。 皇帝对朝事把控极严,你看她之前的日子都在北郑亲征,刚一返京便是太皇太后新哀,仿佛她没功夫料理朝政似的。可满朝文武谁都不是瞎子,之前快马奔走于京城与北郑之间的内廷侍卫,近日捧着匣子在宫中匆忙往来的内监,再有那位“替爱徒看家”的裴大人,黑黢黢的一张脸,亚赛其父……试问群臣,哪一个敢懈怠半分? 是以,当景子乔被问及前朝事的时候,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皇帝在试探他的忠心。 “陛下一片孝子赤诚之心,太皇太后神明有知,定是欣慰喜欢的,”景子乔顿了顿又道,“前朝中事,有裴大人和诸位大人在,陛下也可少些忧虑。” 宇文睿闻言,眉眼略展:“卿以为裴师傅如何?” “陛下是指?” 宇文睿笑道:“卿是几朝元老,当年朕幼时还是先帝的顾命大臣,可以说是看着朕长大的。这朝中的文武,除了太后,无人比爱卿更了解他们……” “臣不敢当!”景子乔慌忙道。太后就姓景,若照皇帝这样说,倒是景家比皇帝都要洞悉群臣了!这还得了! “卿莫紧张!”宇文睿宽慰他道,“朕就是太后教养长大的,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岁,今后的日子还长,需要向天下贤德习学的也还多得很。” 见景子乔面上惊色稍缓,宇文睿又转回到之前的问题:“所以,为大周之长远计,朕才想问问爱卿眼中的裴师傅如何啊!” 三句两句不离“裴师傅”,还能如何啊? 景子乔知道皇帝这是想要拔擢裴重辉,在自己这儿要口供呢! 裴重辉其人,为人、为政皆是不错的,除了……咳咳,偶尔有那么点儿跳脱不拘礼法,其他的都很好。对于这个人,景子乔还真挑不出什么刺儿来。 他想了想道:“据臣所知,裴大人官声一向不错,素日为政,臣瞧着也是极有效率又妥当的,只是……性子有些过于洒然了些。” “卿总结得得当,”宇文睿夸了一句,又笑言道,“裴师傅想法独到,朕从小随他习学,深知他很有些独特的见识。卿不觉得,如今我大周正需要这等不拘泥的辅君之臣吗?” 辅君之臣! 景子乔心口一跳,果然是要大大地擢拔啊! 主君什么性子,自然就喜欢什么性子的臣子;皇帝自己就是个不拘礼法的性子,怎会不喜欢同样跳脱的裴重辉? 哎呀!景子乔恍然大悟:陛下从小跟着裴二习学,不会是裴二给教成这样的吧!幸亏啊,幸亏我儿持重,不然这朝政还不定被折腾成什么样呢! 景子乔这会儿,突然庆幸起来景砚嫁于天家这件事了。 “陛下若无他事,臣祈告退。”景子乔道。再聊上一会儿,这主儿不定问出什么来呢。 “爱卿请便吧。”宇文睿颔首道。对于这位三朝老臣,她倾心之人的父亲,宇文睿从来记得尊重。 景子乔心神一松。可他前脚刚迈出去,就听宇文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悦儿的伤,怎么样了?” 景子乔的神经再度绷紧:“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说着,俯下.身去,大礼参拜:“景嘉悦擅自妄为,当日险些害了陛下性命……陛下若有什么长短,景氏一门死无葬身之地了!” 宇文睿忙命魏顺扶起他,慰道:“朕同悦儿是总角之交,死生关头,怎能弃至交性命于不顾?前日,爱卿已经拜谢过朕了,此事不必总挂在嘴边。” 景子乔疼爱孙女,景嘉悦出事之后被送回英国公府,已经将他吓个半死;再一听说为了救自己的孙女,皇帝也受了重伤,惊得剩下的半条命也差点儿交代了。他深知,单单为了景嘉悦这件事,景家便欠了皇帝太多,唯有拼死效忠以报君恩了。 “臣每每想及此事,都觉后怕……”景子乔叹息道。 “都已经过去了,你瞧朕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景子乔抬眼看了看皇帝脸上的浅痕,那日在太皇太后灵前初见时,他就猜想皇帝这疤是重伤那次落下的。以后啊,这疤便要时刻提醒着景家在皇帝面前欠的债了。 “做臣子的,该为主君分忧,倒叫主君担了性命之忧……臣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景子乔满面愧然。 宇文睿似开玩笑道:“卿若真觉得愧疚于朕,便等着将来何时朕需要的时候帮朕一个忙,如何?” 她说着,折下一直把玩的并蒂百合,塞给了景子乔,笑盈盈道:“初夏景致,与卿同赏。” 景子乔看看皇帝明媚的脸,再低头看看手里面的并蒂百合花,哑然。他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大对头。 展眼间,又是几日过去了。 宇文睿没再扰景砚,她每日安安分分地上朝,散朝后就安安分分地去寿康宫行祭。两个人日日得见,却除了打招呼之外再没了更多的沟通,虽然那份默契还是在的。 景砚每日或在坤泰宫中,或在寿康宫中守灵。神奇的是,每当她孤零零地跪在太皇太后的梓宫前,思前想后心中隐隐泛苦的时候,恰是宇文睿散了朝,换了衣衫赶来的时候。景砚甚至怀疑宇文睿是故意的。 可这件事,两个人根本没做过交流,又何来“故意”一说呢? 景砚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因为宇文睿的出现能让她觉得心里踏实,让她觉得不是一个人存活在这冷清清的禁宫中。宇文睿散发出来的热度,远远的,几丈、几十丈远她都能感受得到。 景砚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默契。 而她最惊异处,莫过于自那日二人争执之后,宇文睿当真就没再扰过她,好像真就乖乖地由着她“一个人静静”似的。然而,那些不经意的体贴,那些特意用心准备的膳食,还有一应的日常用度……甚至坤泰宫外新栽的花,新饲养的小动物,无不让景砚的心软成了棉花。 就像那只在坤泰宫外花园里蹦蹦跳跳的幼嫩白兔,景砚抱它在怀时,分明能听到那颗小小的心脏“蹦蹦蹦”跳得急切热烈。她知道,这就像是宇文睿在意她的心情,亦是急切而热烈的…… 近日来,大周最大的事,莫过于太皇太后的薨逝。太皇太后素有英名,她历经大周三朝,可谓是挽救大周于危难之际的一代女杰。是以,她的薨逝,在民间的反响亦不小,民间甚至有设祭祭拜她的。 对于皇族权贵,能够让百姓发自内心地崇敬、怀念的,也只有当年的高祖皇帝和如今的太皇太后了。 现在北郑已灭,国家一统,南北皆无战事,百姓的日子也越发地好过起来。 眼瞧着一代盛世近在咫尺,太皇太后薨逝的哀痛也被冲淡了些。上自臣工,下至百姓,都盼着盛世太平的好日子呢! 京中久无大事,若非说有事的话,值得一提的,也只有北郑遗族的迁入了。 尹贺和吴斌终于不负重托,带着十几万人马顺利回到了大周,个人自有封赏且不提,单说皇帝着户部划了一片区域,为杨氏遗族建府。百官冷眼旁观,杨氏遗族无论被赐封了什么尊位,府第都在这片区域内,皆暗自点头:这是便于监视的意思啊! 杨氏族人也都安分守己,似乎到了大周京城,均忘了曾经是何等跋扈,都学会夹起尾巴做人了。 一日,将散朝时,户部有奏,说“北宁郡主托臣呈书给陛下”。 宇文睿初听一愣,还琢磨着“北宁郡主”是哪一个?再一看户部,恍然大悟:杨熙! 这定是杨熙没有别的门路,所以才托了主持修建府邸的户部中人呈书。 “她有何事?”宇文睿并没看魏顺接过来的书信,在五原城外惊然明了了杨熙对她的心意,这让她想想就觉得心烦。 户部也不知道北宁郡主究竟写了些什么,可皇帝既然问了,总不好无言以对吧?他怔了怔,顺嘴诌道:“大概是叩谢陛下赐府之恩吧!” “朕知道了。”宇文睿淡淡的。那封信就被她丢在一旁,并没有拆开看过。 第196章 救命 大周京师,某座茶楼的二楼,雅间里,宇文睿一人独坐。 她面前的桌上,一盏茗茶香气馥郁,从热气蒸腾芳香四溢直到香气渐渐散尽,茶也凉得通透,她都没心思品上半口。她的目光始终放在窗外的长街上—— 这里是京郊通往禁宫的必经之地。 景砚辰时一刻微服出宫,宇文睿便得了消息,就再也没法再在宫中安坐了,她巴巴儿的领着魏顺,带了一众乔装的侍卫,也白龙鱼服潜出了大内。 幸好今日休沐,不必上朝,不然她可要冒着被御史台的言官聒噪的风险了。太皇太后的梓宫已与仁宗皇帝合葬,宫内宫外也都除了孝服,宇文睿也没有理由“无心朝事”了。 北郑战事已息,如今天下太平,连素日的朝会群臣奏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江南连年丰收,黄河水患也消停了好几年,她当真做起了承平皇帝。 宇文睿的目光投往长街的尽头,那里通往城门——若说还有什么大事……也唯有迎娶那人为后这一件了。 经过亲征北郑一战,宇文睿的皇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如今,军中骁将是她亲自提拔的,朝中重臣是她的亲信之人,太皇太后薨逝之后,大周的皇权已全部握在她的手中。她不信,若她想要迎娶景砚为皇后,哪个不开眼儿的敢于反对!唯一的,也就是…… 宇文睿俊秀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她没法确定景砚对于这件事的心意如何…… “入城只这一条路吗?”宇文睿耐不住性子,问魏顺。 魏顺如今越发学得灵巧乖觉了,他立时明了了皇帝的心意:“陛下请放宽心,景氏祖地离皇陵不远,从别的城门走怕是要绕大半天呢!回城的时候,必定是从这条路走的!” 宇文睿凝神想了想,道:“那日,何冲是那么回的吧?” 关心则乱,她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了。 魏顺笑道:“陛下您忘了?奴婢记得何大人当时确是那么回您的话的。” 宇文睿爱煞了景砚,恨不得所有的吃穿用度都将全天下最好的拱手奉给她,便是身边服侍的人,宇文睿也唯恐不周到,拨了最得力的内侍之后,她又不放心景砚的安危,仿佛景砚时时刻刻都会被刺客惦记着似的。她于是依旧派了何冲率着内廷侍卫中最拔尖儿的护卫坤泰宫。所以,景砚微服出行,自然还是何冲随护。 那日,当她把何冲宣来探问的时候,何冲半点儿都没犹豫,一股脑地说出了“三日后是英国公夫人的冥诞,太后要亲自去拜祭”,那痛快劲儿就跟景砚已经安排好了命他如此说似的。 宇文睿于是知道了,对于这件事,景砚根本就没想对她隐瞒。只要她想问,就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她们二人已经许久没有好生坐在一处聊聊体己话了,景砚能够如此坦诚,宇文睿心里方觉得宽慰了许多。可她纳闷的是,往年英国公夫人的冥寿日,景砚皆是亲自备了鲜花、果品,命人送到英国公府中,自己则在坤泰宫中斋戒、诵经为祭,今年这是怎么了? 莫名地,宇文睿想到了不久之前刚刚故去的太皇太后,莫非与那件事有关? 如此胡乱想着,不觉又过了半个时辰。日头渐高,街市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越发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 忽然,斜对过街面上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似有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在骂骂咧咧。 “你娘是个赔钱货!你是个痨病鬼!没得脏了老娘的买卖!” “快滚!快滚!抱着这小孽障滚得越远越好!老娘可没钱找郎中!死了一个,够晦气的了!” 两个歪戴着绿布帽子的男子把一个似乎抱着婴孩儿的年轻女子推搡了出来,后面跟着个穿红着绿、涂抹得浮夸的中年女子,嘴里还在骂个不停。 那年轻女子被推倒在街当中,无力地萎顿在地,两只手臂环成的怀抱却一丝都没松懈,她紧紧地把那婴孩儿护在身前。那婴孩儿也极乖,不哭不闹的,伏在女子的臂弯中。 宇文睿眼力颇好,离得虽远,但她也看得清楚:那个婴孩儿不过一朝,一张小脸儿很是清秀,可以想见长大之后必定是个俊美佳人,嗯,应该是个女婴。只是,那孩子的印堂间隐隐有股子青黑气息,像是中了某种深入骨髓的毒……谁会对一个这么丁点儿的孩子下毒呢? 正诧异间,突然一抹倩影挡住了宇文睿的视线。 杨熙? 宇文睿一怔,她怎么在这儿? 只见杨熙俯下.身,对那年轻的女子道:“孩子病了吗?” 那年轻女子突然惊醒般,她脸颊上挂着泪痕,看一眼已经紧紧关闭的大门,再看到杨熙的穿着不似寻常人,慌忙哀求道:“这位贵人!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家……姑娘吧!” 杨熙蹙眉看了看她,又忍不住柔荑覆上那孩子的额头,不烫不烧,可这孩子的脸色却这样难看。 “我不是大夫,看不了病,你还是带着这孩子去找家医馆瞧瞧吧。”杨熙道。 这时,她的贴身侍女抢上前来,压低声音道:“主子,这里不是善地,咱们还是快走吧!” 杨熙循着看去,方发现那扇紧闭大门上的匾额,脸庞微红,想走,却又看到那年轻女子无助的哀求模样,眉头蹙得更紧。 “你是不是没有钱给这孩子看病?”她问道。 年轻女子闻言,眼泪流得更甚了。 杨熙不再多问,命侍女取钱。 “主子,咱们也……”侍女极是为难。 “身上带着多少,便都尽拿出来。”杨熙道。 “可……”侍女扫了一圈或默然而走、或抱着手看热闹的路人,有些不甘心。 “快着些!人命关天!”杨熙催促她道。 侍女只得将身上的银子都拿了出来,也不过才十几两银子。 杨熙掂着银子,再看看那冲她笑得甜的婴孩儿,一咬牙,将悬在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一起递给那个年轻的女子:“拿着这些,去给孩子看病吧!这块玉佩,能换些银子……看好了病,好生过活去吧!” 那年轻女子已经惊呆了,愣愣地看着杨熙,都忘了拜谢。 宇文睿之前就看那抱着孩子的女子眼熟,脑中灵光一闪,突地想起来了:斜对街那处,不正是当年沁芳阁的老地盘吗?那个女子,不就是当年沁芳阁的头牌沐漪寒的侍婢红儿吗? 沐漪寒当年被胁迫替宇文承吉做事,后来被宇文克俭霸占,这些宇文睿都是知道的。可那个身世可怜的女子后来如何了?宇文睿忙于亲征北郑,哪里有闲暇去知道? 如今她在哪里?她的侍婢又为何沦落到这步田地?那个小婴孩儿,又是谁? 这些往事,勾起了宇文睿的回忆。她觉得很有必要把这件事弄个清楚,刚想命人去下面喊了红儿来见,突听到魏顺欣喜的声音:“来了!来了!” 宇文睿精神一振,她知道是景砚回来了,忙探出身去张望。 街面上,哪还有杨熙、红儿等人的身影?远远的,一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缓缓而来,马蹄子踏在青石板路上,“哒哒哒”……还有车轮“吱呀吱呀”的声音。 宇文睿从来没发现这声音这么好听过。 她心中的欢喜再也遮掩不住,只觉得这阳光无比的灿烂可人。 “魏顺,跟上太后,咱们回宫!”宇文睿吩咐得喜气洋洋。 魏顺大声答应着,跟着皇帝“噔噔噔”下了楼。 那辆马车中坐的,正是景砚。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距自己不远处的宇文睿是何等的兴奋,她的思绪还沉浸在一个时辰前—— 景砚的母亲段夫人便葬在景氏祖地的景氏祖坟中,她祭奠了自己的母亲,陪着母亲痴坐了一会儿,心中的郁结仍是难以开解,转来转去的都是太皇太后临终时候的厉声指责:“你的母亲在天有灵,当以你为耻!” 景砚轻抚母亲的墓碑,泪水止不住顺颊而下:母亲真的会以自己为耻吗?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先后爱上了宇文家的姐妹,母亲就以自己为耻了吗? 她很想亲口听母亲说一说,是否真的认定自己那般不堪? 哪怕她幼年的时候,母亲便因病故去了,景砚也不信,母亲若如今还活在人世,会舍得因为这件事辱骂自己。她相信母亲是疼爱她的。 可为什么?自己的亲姨母,那个在幼年丧母之后,被自己视作母亲的女子,她直到弥留之际,都不肯放过自己? 景砚肝肠寸断,却碍于大周太后的仪态,连在自己母亲的坟前都不能尽情一哭,她心中闷得疼痛。 她多想,母亲能够重生,那样,至少她不会觉得这样难过! 她多想,太皇太后重生也好,她要让她看一看,即使她与宇文睿在一处了,也不是太皇太后所认定的那样“不堪”! 然而,一切终归是幻想罢了。谁也不会重生,徒留她一人承受那份割心之痛。 回程的路上,景砚命何冲带着车马经过皇陵。何冲只道她想看看太皇太后与仁宗皇帝合葬的永陵,以寄哀思,却不知,景砚其实那一刻心中生出冲动,她极想冲到太皇太后的陵寝前,问问她:孩儿究竟哪里令母族为耻了? 皇陵外的神道,平日里荒凉静寂,除非是皇家大祭的时候,这里都是人迹罕至的。景砚的车马路过这里,显得格外孤独。 她撩起车帘,看着外面肃穆的光景,突地震住了—— 远处,孤零零地立着一个人影,那人面朝着永陵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神道两旁历经百年风吹雨打的石像一般。 那是……药婆婆! 她怎么会在这里? 第197章 陪我 景砚的思绪还沉浸于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上,突听得“咯吱”一声,马车停住了。 “怎么了?”景砚低声道。 驾车的申全在帘外悄声回道:“是陛下……在后面!” 景砚诧异一瞬,不禁失笑。她就知道,这小冤家断不会老老实实的在宫中等着,怕是在这里守候了几个时辰了吧?真难为她了。 “请她上来。”景砚吩咐道。 申全答应一声,便跳下车去。 极快的,车帘一挑,现出了宇文睿俊秀的面孔来。 “砚儿……”她笑盈盈地瞧着景砚,眉眼之间漾满了柔情蜜意。 景砚心尖儿一颤,只觉得那一声似是直直彻入心底里,胸口间登时荡开了涟漪。 “傻立在那里做什么?”她嗔宇文睿这会子倒装起矜持来了。 宇文睿早就等得心痒难耐了,就等她这一声呢—— 景砚眼前一花,转眼间,身旁已经多了一个人。 猴儿急成这样!景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瞥过脸去,生恐自己的面部表情泄露了心底的笑意。 宇文睿不以为意,景砚能主动邀她同乘,她就觉得极开心了。哪怕这一路都不搭理她呢!能近观美人聊解相思之苦也是好的啊! 宇文睿有滋有味地打量着景砚的衣着:虽说是祭奠先人,但这纯素色的衣裙裹在身上,衬得玲珑身形越发显得寂寥,看着也让人心疼啊! 宇文睿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景砚腰间的衣料,明显感到景砚的身体一僵,亦没多想,只怜声道:“就算是夏日里天气暑热,郊外的风也比城里大啊,穿这么单薄,被风吹着了怎么得了?” 这是两个人三个月以来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景砚的心思远比宇文睿要敏感细腻。那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腰肢上是曾经温暖了自己无数次的热度,景砚有些受不住,她不着痕迹地向车侧挪了挪身子。 “郊外并没有什么大风,也挺热的。”她轻声道。 宇文睿“哦”了一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话题了,竟有些尴尬。 车轮“咯吱咯吱”地压着青石板路,车外面有叫卖声,有笑声,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纷纷杂杂的,一派人间烟火。 车内却异乎寻常的安静。 撑了一会儿,景砚便有些撑不下去了。身侧是真真切切的呼吸声,狭小的车厢内氤氲着身边人的独有的味道,她有点儿心猿意马。 “等了多久了?”她轻声开口。 宇文睿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话,脑袋里还在转着找个什么话题呢,被问得一愣。 景砚深深地看她一眼,“一直在宫外等来的?” “啊!”宇文睿醒过神来,“没多久。” 也就是两三个时辰吧。她在心里补上一句。 “嗯,”景砚抿了抿唇,“还记得装扮了出来……” 宇文睿摸了摸自己脑袋上束发的鎏金发簪,露齿一笑:“如何,像男子吗?” 景砚闻言,掩唇而笑,眸子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宇文睿胸前的平坦上。 宇文睿颇窘,抻了抻胸口下的衣料,像是在透气似的。 “窦嬷嬷给弄的,闷得慌!”她小儿女娇嗔般,向景砚控诉自己可怜的胸被如何“凶残”地对待。 景砚看得失了神,恍然无觉地覆上了她落在胸下的手背,轻轻抚摸着,梦呓般:“别闷坏了它们……” 宇文睿难得地俏脸一红,嗫嚅着:“还……还成……” 景砚自觉忘情,忙抽回手,却被宇文睿反手一把攥住了。 “砚儿!我好想你!”她猛然将景砚拉入怀中,所有积压的情感都在刹那间爆发出来。 “我知道。”景砚语声发颤,另一只手紧紧地扯住宇文睿的另一侧衣襟。 几个月来的委屈、难过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仿佛经历了年深日久的长途跋涉,吃了那么多的苦,所有的眼泪都被她死死地压制着,直到终于能够在这人的怀中尽兴一哭,泪水决堤般汹涌。 “瞧你哭的,脸跟个花猫儿似的。”宇文睿心疼地捧着景砚的脸,拇指拂过她的面颊,试图揩干净那些恼人的液体。 “你才花猫儿!”景砚哭着,仍努力地反驳。她才不是难看的花猫儿! 宇文睿笑着哄她,“好,好,你不是花猫儿……你是我的砚儿,全天下谁也没有你漂亮的砚儿……” 景砚心中酸软得近乎无力,泪水流得更厉害,把宇文睿的拇指肚都浸湿了。 宇文睿疼得慌,腻声道:“原来,夸你漂亮你也哭啊?嗯,看来,非得做点儿什么你才能不哭了……” 她说着,不等景砚反应,便凑得近而又近,唇瓣贴上景砚的眼睑,先是蜻蜓点水般试探着碰了碰,然后伸出舌尖,点在景砚的眼轮—— 一下,两下,三下…… 那些眼泪贴服地聚成小珠子,乖乖地集合在宇文睿的舌尖儿,然后听话地被她吞下肚去。 此情此景之下,景砚哪还有半分心思哭?她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酥.软,无一处不痒得难挨……每一个毛孔都像是又饥又渴的小兽,叫嚣着、期待着宇文睿的抚.弄。 她的鼻息越来越重,喷打在宇文睿的耳畔,熏红了宇文睿的耳朵、脖颈、面颊……宇文睿的整颗心都被她点燃了,忍不住唇顺着景砚挺翘的鼻梁逡巡而下,眼看就要落在她的唇上。 “无忧!”景砚突然惊醒。 宇文睿正碰触她碰触得入迷,冷不防这一声,犹呆愣愣的,恍然盯着近在眼前的景砚的脸。因为太近了,眼前只有一团模糊。 景砚轻轻推了推她,自己则向后撤,后背紧贴在车厢板壁上。 “砚儿……”宇文睿不甘心地动了动嘴唇。 景砚对她心有愧疚,抬掌摸着她的脸,柔着声音道:“对不起,无忧,今天不能……今天是母亲的……” “我知道!”宇文睿一阵失落,倾身搂住了她,“我实在是太想你了……” “我知道,”景砚摩挲着她的后背,“我都知道。” 宇文睿把景砚送到坤泰宫,其间,两个人的手始终都没松开过。 景砚要进内室更衣,宇文睿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却坐在椅子上,深情款款地凝着景砚,那架势似在说:快去快回,我等你! 景砚挺无奈地看看她,知道撵是撵不走她的。何况,两个人已经几个月没好好相处了,景砚也是舍不得的。 “你啊……”景砚认命地轻叹一声,转身去了。 须臾归来,她已经换了一条半旧的杏色长裙。 “好看!”宇文睿拄着下颌,兴趣盎然地看着她。 景砚白她一眼:“半旧的裙子,哪里好看了?” “人好看,衣衫自然就好看了!”宇文睿回答得顺风顺水。 景砚心头一喜。没有人不喜欢被爱人夸赞。 “只是……”宇文睿话锋一转。 只是如何?景砚疑惑。 “只是再丰.满些就更好了。”宇文睿眼中含笑。 “你……”景砚微愠,尤其是,她发现这冤家一双眼睛居然肆无忌惮地在自己的胸口转来转去。 “前朝的奏折,皇帝都批了吗?”景砚黑了脸。 砚儿恼了…… 宇文睿暗吐舌头,讨好地去拉景砚的小指,勾住,晃啊晃的:“昨日的批完了,今日的还没呢!” 她拉长了声音,腻着嗓子:“今日休沐嘛,群臣都不上朝,又没什么大事,砚儿舍得我还要用功吗?” 景砚被她打败,无语,确实也不忍心就此丢开她。只是,这小冤家属于蹬鼻子上脸的那种,时不时的就得敲打敲打她,不然又要胡闹些什么来。 见景砚不恼了,宇文睿厚着面皮挨挨蹭蹭上来,“砚儿祭奠母亲,都不让我一起去。” 景砚睨她道:“你是天子,母亲是国公诰命,没有你去祭奠她的道理。” “怎么没有?”宇文睿理直气壮道,“国礼是如此,可你既嫁与我,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啊!于私我自然该去祭拜她老人家……” 景砚拍开她缠腻的手指,嗔道:“胡说什么呢!谁嫁与你了?” 幸好此时只有她二人独处,不然宇文睿当着侍人说出这等话,景砚真觉得没脸了。 “现在没嫁,以后可以嫁我啊!现在嫁都成!我马上命礼部去准备!”宇文睿兴致勃勃的。 “无忧,别闹!” “我没闹!”宇文睿把景砚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中,认真地看着她,“我当真想娶你,让你做我的皇后!” 她认真的样子,让景砚心惊。 景砚的话语几乎要冲口而出了,却被她硬生生忍住,安抚宇文睿道:“先不说这个,你先乖乖地回寝殿去……” “你撵我走!”不待她说完,宇文睿就不高兴了。 景砚叹道:“哪个说要撵你走了?” “那你还……” 景砚温言道:“你先回寝殿更衣,然后再来坤泰宫陪我用午膳,可好?” 宇文睿眼睛亮晶晶的,“当真?” “自然当真。”景砚被她眸子中的光芒晃得眼花。 “然后呢?”宇文睿满脸的期待。 景砚定定地看了她一瞬,方道:“今日是母亲的冥诞,你若有心,用罢午膳,陪我为母亲抄经祈福,可好?” “嗯嗯!”宇文睿大点其头。 景砚冲宇文睿笑得柔婉:“今晚,陪我在坤泰宫中,好吗?” 宇文睿一怔,难以置信似的。 景砚面颊飞红,怕宇文睿多想些不该想的,忙又补上一句:“你我好久没在一处聊聊体己话了,你陪我,我有话要与你说……” 第198章 情字 日落时分,坤泰宫的侍者掌起了灯,整座宫殿登时氤氲在了光晕之中。 “无忧,休息一会儿吧,别累坏了眼睛。”景砚止笔,道。 宇文睿从善如流。她从书案上撑起身子,就着室内的灯光,端详着自己抄就的小楷经文,还算满意。 “砚儿的母亲,是怎样的人?”宇文睿忽然问道。 景砚想了想道:“母亲过世时我年纪幼小,连她的音容笑貌都没有印象。” 宇文睿憾然道:“你真可怜!我也没见过我娘亲……” 她话锋一转,又道:“我曾经听人说过,英国公同故夫人伉俪情深。夫人逝去后,连妾室都没再纳一个,偌大的英国公府也不过一位侧夫人,而且英国公根本没有想要扶正她的打算。” 那位侧夫人,就是景家二公子的生母。对于父亲这一点,景砚还算是满意的,想来世间的男子,没几个能做到父亲这般了吧? 人人都说,英国公是奇男子,当年为娶段家长女不惜放下身段千求万恳;人人都说,段夫人好福气,就算已经驾鹤仙游了,那个深爱她的男子也肯为她孤守终老。 然而,父亲到底是有侧夫人的,在母亲之前还有一位故去的夫人,若强说他为母亲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似乎说不通。世人的观念往往就是如此,女子为逝去的丈夫孤守残生便是“忠贞”,便是“应有之义”;男子为一个女子不再娶妻,就成了一桩奇事,被歌之颂之。 世人对女子,是否太过苛刻了些? “我自幼长到大,也常听说父亲和母亲伉俪情深的往事。”景砚淡笑道。 “我想,砚儿的母亲一定是性子温婉又刚强,姿容足称得起倾国倾城的人物吧?”宇文睿肖想着段夫人的模样,目光落于景砚的面庞上,“砚儿的性子和样貌,一定和你的母亲很像!” “你倒会想!”景砚嗔道。 她抚着面前自己所抄的经文,感慨道:“在男子之中,父亲算得上深情之人了。可是,情之一字啊,终究……” 她欲言又止。 “终究如何?”宇文睿听出她话里面大有文章,焉能不问? 景砚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方恍然道:“无忧,我今日见到了药婆婆……” “在哪儿?”宇文睿惊大了双眼。 “皇陵神道外,我路过时,她正看着……永陵的方向。” “她去看母后的……”宇文睿觉得不可思议。 “嗯,我想,她是去那儿悼念母后的。”景砚点头道。 “怎么可能?她不是这儿……”宇文睿指指自己的脑袋,“……已经坏了吗?” 景砚叹声道:“她好了……离开皇宫时就已经好了。” “那她还离开母后?难道她失忆了吗?不认识母后了吗?” 景砚安抚宇文睿道:“无忧,你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竟然是这样!”宇文睿听罢景砚的叙述,唏嘘不已。 “可怜母后倾心她一世,最后就被她这般辜负了!”宇文睿叹道。 景砚却不认同:“感情的事,没法说谁辜负谁。若论辜负,施姨何尝不是被辜负的那一个?” “我竟忘了,药婆婆与你的母亲亦是……”宇文睿话说了一半,不知该如何描述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景砚凄然道,“可我更敬佩施姨的决定……” 见宇文睿面露疑色,景砚又道:“施姨自知二十年昏昏沉沉,医技为宇文承吉利用为非作歹,害了多少人!若换做是我,即便是无知无觉时做下这些恶事,清醒之后所想的,必定是自戕以谢天下。施姨却有胆魄誓要用余生踏遍天下,救治尽可能多的人,以赎己罪,这样做就是日日活在自责的痛苦之中,远比一死了之需要更大的勇气!” “确是一位奇女子……”宇文睿自语道,“只是,若非她出走,母后也不致如此。” 景砚凝着她,亦知她对太皇太后的薨逝心中难过。其实自己对太皇太后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复杂的呢? “无忧,”景砚拉过宇文睿的手,“施姨爱的,不是母后,强留在宫中,也不会有快乐的。” “不爱便是不爱,怎样都强求不来。”景砚又道。 宇文睿动容,攀上景砚的手,同她十指相扣,“砚儿!若你没爱上我,会如何?” 景砚一怔,没想到她会有这一问。 “我没想过这件事,”景砚答得极认真,“我想,早在很多年前,我的心就已经向你靠近了,只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我想象不出,如果我没有爱上你,会如何……” 她的话未说完,低呼一声,原来已经被宇文睿紧紧地搂到了怀里。景砚只诧异一瞬,便放松身体,软绵绵地依在宇文睿的肩头。 “能被你爱上,我何其幸运?”宇文睿在她的耳边由衷地喟叹。 被你爱上,我又何尝不是幸运的? 景砚在心中默默道,只觉人生快事莫过于此。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抱在一处,享受了一会儿,景砚先轻推开宇文睿,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 宇文睿不肯就这么放过她,索性抱了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双手则环紧了她柔软的腰肢。 景砚从没被她这样抱过,顿时通红了脸,轻挣了挣。 “乖了,又没有旁人,从了我吧……”宇文睿可怜兮兮地在她耳畔诉道。 景砚听到那句“从了我吧”身子便酥.软了,只得由她去了。 宇文睿心中大喜,得寸进尺地下颌搭在景砚的肩侧,一只手环着她,另一只缠了她的发丝把玩。 景砚看着宇文睿痴迷的模样,回想这十余年来的种种,心潮澎湃之余,心中更有一番喜乐之感,仿佛两个人经历千辛万苦,历尽磨难终于修得了今日的正果。岁月静好若斯,过往经历的那些痛苦,想来都不算什么了。 “无忧,有一句话,我想对你说。”景砚道。 宇文睿见她神情郑重,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正色道:“你说,我听着。” “那日,母后弥留之际,召我单独到榻前……”景砚陷入了回忆中。 宇文睿闻言,则凛然地挺直了脊背:砚儿这是要说…… “母后当时对我说,她知道她一旦去了,就阻不住我与你在一处。她说,她纵然阻不住我,内心里也是不认可我与你的……”景砚的音声颤抖,似是内心里正经历了极大的折磨。 宇文睿瞧得心疼,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摩挲。 景砚才觉得增了几分勇气,续道:“她说,哲……先帝在天之灵,断不会认可我们!” 宇文睿叹息一声,不知是心疼景砚隐忍的苦,还是感怀太皇太后对于自己亲生女儿的不了解,她紧了紧怀抱,柔声道:“姐姐在天有灵,会欢喜我们在一处的。她那样在乎你,怎么舍得你剩下的岁月里一个人苦熬?” 她说“姐姐”,不是“先帝”,不是“皇姐”,景砚大感欣慰:“我了解哲,她会欢喜于我们在一起的。” 宇文睿俯身,轻吻她的发丝:“母后还说了什么?” 最后说的,才是最最伤人的吧?宇文睿清楚。 景砚红了双眼,“母后说,我的母亲,在天之灵,绝不会原谅我做出这等辱她老人家名声的事,说母亲会以我为耻!” 宇文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是何等的诅咒!明明知道砚儿幼年丧母,心中对母亲的牵绊之情比常人更深,却说出这等话来! “所以,你承受不住了?” “是,”景砚诚实答道,“即便我相信母亲在天有灵不会怨我,可一想到母亲,我还是……” 宇文睿听得酸涩难挨,“母后何其英明,女中豪杰不过如此,怎么到了最后一刻,竟这样想不开?” 景砚面色凄然。 “是了,”宇文睿自问自答道,“她一生囿于情字,不得解脱,末了还被深爱之人弃之不顾,难怪如此。” 她说着,轻抚景砚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景砚微微仰脸,与她四目相对,眼中泛红,轻声道:“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两个人离得极近,呼吸相闻,思及世事无常,所爱之人竟就是爱己之人,世间至幸之事,莫过于此,登时觉得对方愈发的可爱可亲起来,目光胶着得更加缠绵,纠结在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谁也无法分开。 不知是谁主动的,也许是两个人的心中皆有强烈的渴盼,磁石般彼此吸引,直到唇瓣相接,辗转、探索,似乎要裹挟走对方的神魂似的。 一吻倾情。 宇文睿还觉得意犹未尽,景砚已经是浑身无力。 宇文睿抱着她柔软玲珑的娇躯,笑道:“砚儿这般娇弱,以后可怎么承受更多?” 景砚自然知道她在调侃什么,大羞,嗔怒道:“浑说什么!” 宇文睿冲她眨眨眼,笑眯眯道:“并没有浑说啊!接连几个月,你那般冷落我,我这颗心啊,难过得血都快流尽了!以后,你还不得多多补偿我?” 景砚咬牙,知道她所谓的“补偿”是什么。 宇文睿怕真惹恼了她,见好就收,转开话题道:“亏你忍得住,这件事闷在心里,久了,还不闷出病来?” 景砚叹息:“原本,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愿与你说的!” “为什么?” “母后终究是母后,何况她已经不在了?我本想着,我一人知道便可,纵然你恼我不肯告诉你,时日久了也会慢慢淡了的……” “你也知道我恼你?”宇文睿哼道,“那你今日怎么又想开了呢?” 景砚偎在她的怀中,“是施姨让我突然明白的。” “药婆婆?” “嗯。我听她说了那些往事,以及她的打算,恍然大悟,人生百年不过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能得一知情知心的人,何其难也?不论旁人,单说母亲、母后、施姨,她们三人皆未得到,一辈子几十年就这么倏忽间过去了,何苦来的?” 景砚说着,搂过宇文睿的脖颈,在她的耳边道:“所以,我想对你说,更想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没有罅隙。我不想此生和你之间,有任何遗憾!” 199.逍遥 当夜,宇文睿便宿在了坤泰宫中。 说是“宿”,真的就是纯纯粹粹地宿。宇文睿深爱景砚,了解她对母亲的诚孝之心,就算是渴望再炽,也强忍下了,只老老实实抱了她躺在榻上。 白日间,两个人说了太多的体己话,诉了太多的衷肠,以至于景砚神思倦倦的,被宇文睿搂在怀中,心中无比的踏实,昏昏沉沉的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一夜好眠。 翌日,景砚醒来时,发现身侧已经空了。问服侍的秉笔和侍墨,二婢说:“陛下早早就上朝去了。临走时候还特意吩咐奴婢们不可扰了您的睡眠。” 景砚心口泛甜,又暗嗔宇文睿作怪——她到底还是不习惯二人同宿之事被侍者知道的。 散朝之后,宇文睿理所当然地驾临坤泰宫,顺便把前朝尚未批完的奏折都令魏顺抱了来。 景砚看着春风满面的皇帝,以及后面抱着匣子气喘吁吁的小内监,很是无语。 “皇帝这是要在坤泰宫中批奏折了?”景砚道。 宇文睿一派理所当然,抢上前拉了景砚的手,嘻嘻笑道:“不急着批折子,先陪我的砚儿用膳!” 景砚更无语了,极想戳着她的脑袋,问她:你除了吃和求抱抱,难道就没有别的追求了吗? 她二人经历种种波折,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太阳,正是情热得如胶似漆的时候,景砚其实也是贪恋着宇文睿能够时时陪伴自己的。可前朝事不可荒废,吉祥的规矩和功课更需要好生教导,当真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两个人恩爱享受啊! 景砚默默叹了口气,她心底里竟生出了放下这一切,和心爱之人携手归隐的念头来。 看着宇文睿满目的期待,景砚再一次放弃了自己的底线,吩咐侍从:“传膳吧。” 这一餐宇文睿用得格外开心,毕竟,她已经许久没和景砚一同用膳了。何况,席上几乎都是她喜欢的吃食。景砚对她如此用心,她怎能不喜? 景砚可没她那么开得开,席间,她时不时地问起宇文睿前朝某事如何如何了,或是问起吉祥的功课如何了,师傅教得如何了等等。 “砚儿太操心了,”宇文睿停箸道,“前朝事自有臣工们去处置。吉祥呢,也不是小孩子了,有教养嬷嬷和御书房的师傅管教呢!” “你倒是不操心!”景砚嗔她一眼,“吉祥将来是要承继大周江山的,你这个做姑姑的,也不好好关心关心她!” 宇文睿“嘿”了一声:“你可别小瞧她!我关心她?她关心我还差不多!这孩子天天追着我问这问那,不是问这个文章观点对不对,就是问那个邸报写得是不是不详实,有时候问得我都一愣一愣的。” 景砚不由失笑。 宇文睿继续抱怨道:“她日日来你这里问安吧?” 景砚点点头。 宇文睿哼哼哼:“问安嘛,也就罢了,这丫头还总缠着我,问‘母后是不是身体有恙啊’?‘瞧着她怎么气色还是不好呢?’要么就是不知道在哪儿淘弄的医书,巴巴儿的问我:‘这个方子怎么样?要不要让太医院照着给母后煎药试试啊?’好像她很懂的样子!” 景砚莞尔,赞叹道:“这孩子有孝心,想是怕当面问我惹我多心,所以才去问你的。” “孝心?”宇文睿不屑道,“我看她没准是对你有什么贼心呢!” “又浑说!她只是个孩子,孩子对长辈有孺慕之心,这是好事。” “孩子啊?”宇文睿不认同地摊了摊手,“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可没她那古怪心思!比她像孩子多了!” 景砚想起宇文睿幼时跳脱活泼让人头疼的性子,忍着笑,道:“是啊是啊,你像她那么大的时候,比她不靠谱多了!” “敢说我不靠谱?”宇文睿威胁地冲景砚磨牙,“那我就做点儿靠谱的事儿让你瞧瞧!” 她说罢,手一挥,殿门便合得严严实实,紧上一步抱了景砚入怀。 景砚大惊失色,推阻道:“无忧!不可以!” 宇文睿忍了许久了,尤其见到她巧笑嫣嫣的模样,心头火更炽,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不可以什么?不可以白——日——宣——淫吗?” 景砚闻言,连脖颈都通红了。 “试试嘛……你难道,不想试试吗?”宇文睿的声音缠绵在她的耳畔,勾魂般妖娆。 景砚的身体骤然绷紧,就像她内心里那根理智之弦,接近蹦折的边缘。 “无忧……”景砚眸光水润,声音可怜。 宇文睿怜意大盛,手再一挥,这一遭,连窗户都被关上了。 她俯身吻了吻景砚的面颊,“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的声音,我怎能允许别人听到?” 景砚无力地紧闭双眼,感觉到宇文睿的吻烙在自己的唇上,带着桂花糖甜丝丝的气息,听到宇文睿的呢喃声:“砚儿,我爱你……我们……到里面去……” 宇文睿说罢,打横抱起景砚的身体,一步一步往坤泰宫景砚的卧房里走去。 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景砚酸软无力地窝在宇文睿的怀中,柔荑捻着宇文睿散在枕畔的青丝,回想方才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事,掩面—— 太荒唐了!没脸见人了! 宇文睿好笑地看着她窘迫的模样,拉开她覆在脸上的手,故意道:“哪里不舒服吗?” “你还问!”景砚气恼她明知故问,拍开她的爪子。 宇文睿哈哈笑,环住她汗津津的身体,小声道:“不过才几个姿势,你就扛不住了……” “不许说了!”景砚捂紧她的嘴,真怕这冤家口无遮拦再胡说出什么来。 宇文睿亲了亲她的手心,由衷慨叹道:“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景砚静静看着她,没做声。 这样的日子,当真算得“好”吗? 她抬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房门——无论房门内是何等旖旎的光景,她们早晚要走出那扇门。因为,那扇门外,一个帝国的太多事等着她们去做。 是不是,她们一生,都要这般度过? 那一刻,景砚想了很多。 她忽然翻身,压在宇文睿的身上,目光炯炯地盯着宇文睿的脸。 宇文睿眉峰一挑,揶揄道:“怎么?砚儿想碰我吗?” 景砚剜她一眼,郑重道:“无忧,你答应我一件事……” 大周太平五年,即世祖武皇帝平北郑一统江山之后改元的第五年,发生了两件震惊全国的大事—— 五月,太后景氏薨。紧接着,皇帝病重,不过半月,驾崩。 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皆值壮年,怎么就这么去了呢?不止群臣惊诧莫名,就是寻常百姓,感念于这些年的太平日子,也对这位一统江山造就一代盛世却又英年早逝的帝王大觉惋惜。 幸好,大周承平多年,外无大患,内无大忧。皇帝临终前亦有时间传位于继承人,即当年刚满十五岁的成宗皇帝。 成宗皇帝感念先帝及太后的抚育教养之恩,为之守孝三月,又亲扶梓宫安葬。她亲下圣旨,奉先帝谥号为“武”,庙号“世祖”,与大周列祖列宗同被祭于奉先殿。 又一个新的时代,开启了。 京郊外,桃林中,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等在那里,车中人已是等得焦急。 “哒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近,车中人的一颗心随着那声音提到了嗓子眼。 声音骤然停止,车帘被人挑开,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景砚的面前。景砚鼻腔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砚儿!我来了!”宇文睿对她笑。 景砚的双眼被泪水模糊,此时此刻,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合身扑入了宇文睿的怀中。 “怎么哭了?等着急了?”宇文睿抚着她的脊背,轻声安慰她。 “怎么这么久?”景砚伏在她的肩头,小声抽泣着。 “还不是吉祥那小丫头!”宇文睿颇无奈道,“说是舍不得我走,哭得稀里哗啦的……” 她拉过景砚,瞧瞧她哭花的小脸儿,“和你现在有的一拼。” 景砚破涕为笑:“她舍不得你走……” “都是做皇帝的人了,还这么没出息地哭!”宇文睿撇撇嘴。 景砚不由得担心道:“她才那么小,我们是不是太急了些?” “不小了!”宇文睿不赞同道,“你看那小丫头哭得厉害,心里面有数儿着呢!又有文武重臣辅佐着,放心,没事的!” 宇文睿见景砚还一脸忧色,遂话锋一转道:“砚儿,你猜猜,我颁下的最后一道旨意是什么?不算传位诏书。” “知道,”景砚宠溺地看着她,“《平婚诏》,对吗?” 宇文睿露齿笑道:“对极!从此以后,女子和女子,男子和男子也可以婚配了!” 景砚摇头道:“未必那般容易啊!虽说有这道旨意,真正能被认同到什么程度呢?” “嘿!管他呢!总归,这一步是走出去了!或者,以后的路还长,早晚有一天那些腐儒老头子也会被历史淘汰的!” 景砚看着宇文睿慷慨陈词的模样,唇间皆是笑意。 “说不定啊,我大周未来还会出一个娶了女子做皇后的女帝呢!” 宇文睿畅想着,突又委屈道:“你都不答应嫁我做我的皇后……” 景砚被她委委屈屈的小模样逗得哭笑不得,柔声道:“当年不是说好的吗?何况,那条路,太难走了!无忧,难道你不觉得,如今这般就很好吗?” “是很好啊!”宇文睿哼道,“用不做我的皇后,来换陪我归隐逍遥……砚儿,你这买卖做得够划算啊!” 景砚闻言,忍不住呵呵道:“这可是当年你亲口答应的。君无戏言!” 宇文睿继续哼:“还君无戏言呢!大周世祖武皇帝已经结束她的历史使命,永远被供在奉先殿里了!” 她说着,自己先笑了:“不过啊,我小时候就想逍逍遥遥过一世,今日得偿所愿了!而且——” 她拉长音,对着景砚狡黠地挤挤眼:“还赚了个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做媳妇儿!岂不大赚特赚了?” “你啊……”景砚宠溺又无奈地看着她。 随即,眼前出现一只好看的手,耳边是宇文睿笑意满满的声音:“好媳妇儿,与为夫同骑如何?” 景砚嘴角噙着笑,握住了那只手。 “那是……”景砚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一车一人,那个身影似是认识的。 “杨熙。”宇文睿答得干脆利落,手上的动作却是没停,扬鞭轻抽马臀。那马儿“唏律律”一声哮,驰得更快了。 “她来……送你?”景砚不肯放过这个问题,“她竟知道你没……” “嘿!并不是什么大事,我与她是朋友,信她的为人。”宇文睿解释道。 “咦?我竟不知,你何时同她成了朋友?还这般知心?”景砚淡笑道。 宇文睿打个哈哈,“这事儿,等到了地方,我再同你详说。” 景砚挑了挑眉,半晌方道:“她倾慕你。” “我知道。” “那你还……”景砚微酸。 “她是她,我是我,”宇文睿答得坦率,“我只当她是挚友,如此而已。” “只是如此?”景砚追问道。 “那是自然!”宇文睿答得坦率,“除了你,世间女子在我眼中皆是浮云!” 景砚听她如此说,心怀大畅,宕开话题道:“等到了地方,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新家……” “好!”宇文睿欣然道。 一骑同乘,飒然而去。 从此江湖逍遥,伊人做伴。 第200章 番外 盛夏,正午,日头本该是*辣地晒得人透不过气来,密密层层的树林之中,却是凉意森森的,令人莫名地心中生出怯意来。高大、粗壮的百年往上的大树顶着葱葱郁郁的树冠,合力织成了厚实紧致的绿云,不仅遮住了灼热阳光的窥视,也遮住了尘世间的烟火喧闹。 段文鸳从小便胆子大,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她听说那人随着师傅云游到了这里,便缠着父亲,要到别院避暑。她的父亲被她纠缠不过,又素来宠溺她,无法,只得允许她们姐妹俩住到了离这片丛林不远的段氏别院中。 段文鸳嫌自家姐姐矜持胆小,又嫌侍女碍手碍脚的误事,索性丢开了她们,孤身一人偷跑出别院,只想着能在这这片盛产药材的密林中遇到那人。 她想得倒是极美好,可事实却是,这片林子太过阔大了,哪里是她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十五岁少女想寻到谁就能寻到的? 树木越来越高,荒草也越来越深,时不时的隐隐约约有野兽的低吼声从遥远处传来,高空中不知名的鸟“啾”的一声尖叫,吓得段文鸳头皮直发麻。 她身子一软,手臂一哆嗦,手背上就又添了两道树枝的划痕。疼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段文鸳后悔来这儿了,她想念别院里的安稳舒适,想念姐姐温婉的笑容……该死的阿意!都怪他! 段文鸳在心里骂着,紧接着就又后悔了—— 她怎么能这么咒阿意该死呢?阿意随师父云游,说不懂会遇到什么危险呢!她怎么能咒他呢? 段文鸳最终还是决定先回别院去,寻找阿意的事儿,再找机会吧。 当她想要原路返回的时候,惊觉再找不到来时路了。怎么,所有的高树和灌木,都长得一模一样啊? 段文鸳快急哭了。 “鸳儿!鸳儿——” “二小姐!二小姐您在哪儿啊?” 就在段文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耳边突地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声音。她惊喜交加地凝神细听—— “鸳儿!鸳儿——” 姐姐!是姐姐的声音! 段文鸳喜出望外,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姐姐!姐姐我在这儿!姐姐——” 或许是对方听到了她的回音儿,朝着她所在的位置摸寻了过来,当对方再次呼喊她的名字的时候,段文鸳觉得姐姐的声音仿佛离自己更近了些。 她于是也鼓足了气力,朝姐姐传来声音的方向跑去。 “二小姐……是二小姐!”小丫鬟眼尖,瞧见了远处穿出树丛踉踉跄跄跑过来的段文鸳。 看到妹妹熟悉的身影,段文鹭的一颗心终于安稳下来。可再一看到自家妹妹狼狈的样子,段文鹭心疼了,那份埋怨她胡闹的心思便淡了许多。 “鸳儿!”段文鹭喜极而泣,什么都顾不得了,迈双腿奔向妹妹。 谁也没有想到,她脚下的草丛中此刻正伏着一条翠纹斑驳的蛇。她只顾着跑向妹妹,不提防,那条蛇被她一脚踩过,霍然惊起,昂起三棱状的脑袋,就在段文鹭的小腿上咬了一口,迅即逃遁了。 段文鹭只觉得小腿上一阵剧痛,哼叫一声,向前抢倒在地。 “大小姐——” “姐姐——” 主仆二人大惊失色。 晶莹白皙的小腿上,上下两个近似三角状的小洞并列排着,伤口中有黑紫色的血流淌出来,段文鹭已痛得近乎昏厥。 “是毒蛇!可怎么办啊二小姐!”小丫鬟被吓哭了。 段文鸳也被吓得没了主张,面色煞白。 “快!快绑住伤口上面,别、别让蛇毒向上蔓延!”段文鸳突地想起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法子,手忙脚乱地扯下发带去绑缚段文鹭小腿。 显然,这法子并没有什么效果,段文鹭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麻意自伤口处散开来,她眼前发黑,昏昏沉沉,很快便晕厥了过去。 “姐姐!姐——”段文鸳的脑中空白一片,衣衫都被急出的冷汗溻透了,她只恨平日离没跟着阿意学几招救急的法子。 她正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身后丈余外的灌木丛忽的“哗啦啦”的作响,一个身穿短褐、头戴斗笠,背着竹篓的高挑人影自灌木丛中走了出来。 “阿意!”段文鸳的眼泪顿时下来了,她知道姐姐有救了! 阿意就在这附近采药,听到了这里的疾呼,便循声而来。 他只一眼就看到了昏厥在地的段文鹭,登时面如土色,也不用段文鸳招呼,他自己便疾跑过来,分开了小丫鬟,端详段文鹭腿上的伤口。 “是竹叶青!”他极快地下了决断。紧接着便掏出随身带着的消过毒的薄刃小刀,小心地切开段文鹭小腿上的伤口,呈一个小小的十字状。 段文鸳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意手中的动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听到了刀刃破开姐姐肌肤的细微声,听到了姐姐痛楚的呻.吟声,紧张、担心、无助让她不由得浑身发抖。然而她发现,紧张的不只有她,阿意的手也在轻微地颤抖。 段文鸳忧虑地看向阿意那张俊秀的脸,那张脸不知何时已满是汗水,汗水顺着阿意的面颊淌下,砸在了姐姐裸.露的小腿上…… 许多年以后,段文鸳还能清楚地记起那声“滴答”,那样小的声音,却重若洪钟。只不过,当年十五岁的她,并不懂得。 她又看到阿意俯下.身子,一口一口地吸.吮着姐姐的伤口,直到流淌出的黑紫色的血变成了鲜红色。 阿意终于停下了动作,他的嘴角挂着红色的血迹,他的脸色却是青紫的—— “阿意!”段文鸳被这样的他吓坏了。 阿意缓了口气,他虚弱无力地往远处一指:“去!快去摘那些紫褐色的圆瓣草来!越多越好!” 段文鸳脑中灵光一闪,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了:毒蛇出没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那种草必定是蛇毒的解药! 她忙跳起来,带着小丫鬟,没命地捋下那种紫褐色的草,又紧跑回来,把它们都塞到阿意的手中。 “够了……”阿意虚弱地止住她还要去的脚步。将一把草塞到自己的嘴里,也不管上面沾满了泥土。 他咀嚼了几下,让草汁充分渗出,才吐出来,把它们覆在段文鹭的小腿上,接着又嚼了一大把,再覆……一直到确认药性足够祛毒了,才停住了。 “你是不是中毒了?”段文鸳焦急地问道。她猜是刚才阿意替姐姐吸毒时,那蛇毒霸道,一定也令阿意中了毒。 阿意虚弱地摇了摇头,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 段文鸳心疼得要命,忙掏出锦帕替他拭汗。 阿意由着她擦,自顾自从随身的竹篓里掏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抖着手倒出两粒褐色药丸。 “喂她吃了。”她对段文鸳道。 段文鸳知道这药丸肯定是解毒的,也不敢耽误,忙从他掌中取了,和小丫鬟一起轻扳起姐姐的头,小心地喂她吃下。 再看阿意的时候,他已经双膝盘起,闭目不语了。 段文鸳猜他是在调息祛毒,也不敢打扰他。一边担心着姐姐的伤势,一边又怕再有什么毒蛇猛兽来袭,她极是忐忑不安。 段文鹭终于清醒过来。 “姐姐,你醒了!”段文鹭红着眼睛,抱住了姐姐的身体。 “大小姐!你可算醒了!”小丫鬟在一旁跟着抹眼泪。 “鸳儿……”段文鹭虚弱地唤了一声,“我……” “姐姐,你刚刚被毒蛇咬了,幸亏阿意,他救了你!”段文鸳生恐姐姐多言再伤了元气,忙解释道。 “阿意……”段文鹭疑惑地抬眸,惊见盘坐在自己腿侧,已经挣开眼睛恢复如常的阿意。 “你是施……”段文鹭意外道。 阿意眉眼舒展,对着她莞尔道:“段姑娘,是我。” 他展颜淡笑的模样,晃花了段文鸳的眼。潘安卫玠亦不过如此吧?段文鸳痴痴地想。 那一刻,她是无比羡慕姐姐的,因为姐姐竟能得到这样好看的笑容。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施姑娘,还蒙施姑娘救我一命,”段文鹭挣扎起身,拜道,“救命之恩,请受文鹭一拜!” 施……姑娘! 段文鸳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眼睁睁看着阿意急慌慌地撑起身体,扶住了自家姐姐,口中说着:“段姑娘千万别这样说!” 阿意竟然是……是女子! 段文鸳还是无法从震惊中醒过神来。这么俊的人,他……她怎么会是女子呢? 她的目光胶着在阿意的脸上—— 阿意的脸,涨得通红? 阿意的眼,在躲闪姐姐的注视? 她为什么会红了脸?为什么要躲避姐姐的目光? 十五岁的段文鸳脑中转着这个问题,她直觉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简单得近在咫尺;这个问题的答案又很难,难得她或许穷尽一生也不敢面对。 第201章 番外 “姐姐!她……阿意她当真是施家的长女?”回京的路上,段文鸳还是忍不住问。 “鸳儿,”段文鹭颇无奈,“你问过多少遍了?” 段文鸳呐呐的:“我不是好奇嘛……施家的长女,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啊?而且……” 她偷偷地看了自家姐姐一眼,欲言又止。 段文鹭困惑地看着她:“而且怎样?” 段文鸳咬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绣帕,:“姐姐你……如何知道她的身份的?” “我如何不能知道呢?”段文鹭反问道,“京中世家的闺秀,总是有机会见面的。她是施家的长女,自然该代表施家出席啊!” 段文鸳默然。那一瞬,她是极羡慕姐姐段家长女的身份的。 “又怎么了?”段文鹭见妹妹默默的,全不似平时活泼的模样,不禁问道。 段文鸳突地攀住了姐姐的手臂,笑嘻嘻地讨好道:“下一次再有世家聚会,姐姐带我去,好不好?我也想见识见识啊!” 段文鹭深深地凝着她:“鸳儿,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啊!”段文鸳忽闪着大眼睛,真得不能更真的样子。 “可是,你之前还说,最讨厌那种做作浮夸的场合的。” 段文鸳哑然。这是自家打自家脸吗?早知道不说那种话了!真是的! 车行辘辘,窗外的风景也变了又变,离京师越来越近了。 段文鸳倚着车窗,瞧着外面的景致,思绪飘飞到很远很远。 和阿意第一次相见的光景,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性子素来活泼,不喜欢父亲那套大家闺秀的教育方式。自家姐姐端庄素雅,看着是极赏心悦目的,打交道也和婉舒服。不过啊,若是要她也成了姐姐那样的人,她真真会疯掉的。 那次,她贪恋府外的热闹,就带了贴身服侍的小丫鬟,偷偷从府中后门跑了出去。府外面的世界,远比她见惯了的要大,也更复杂。比如,她之前从没想到,这世间会有人穷得吃不起饭,会有人穷得医不起病。 这里是大周京师啊!竟然会有这等事!段文鸳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城中偏僻的小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栽倒在地,昏厥了过去。段文鸳吓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事。 有路人围了上来,可是他们只是指指点点的,却没有哪怕一个人出手相助。唯有面容清秀的年轻后生,彼时男装打扮的阿意分开人丛,俯下.身按住老婆婆的人中,待她清醒过来后,又为她把脉。 段文鸳对这个俊秀的后生大有好感,她觉得这人是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的存在。两个人就这样相识了。 后来,段文鸳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这个叫阿意的年轻人总是出现在自家府邸的附近。按说,段府附近所居者非富即贵,不该有寻常医馆啊。 段文鸳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看来,也许—— 她眼珠转着,转到了自家姐姐的身上。会不会和姐姐有什么关联呢? 如此想着,段文鸳朝姐姐身边蹭了蹭,“姐姐,你和施家长女很熟吧?” 段文鹭闻言,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不自然一瞬,便又回复了平静,淡道:“并不是特别熟,只是前些时日,在英国公府中多说了几句话。” 段文鸳眼睛一亮:“景子乔?不是说他家夫人刚刚过世吗?” 段文鹭面容古怪:“你倒知道的多!” 像是怕妹妹多想似的,她又坠上一句:“是英国公的嫡妹,邀了各家闺秀过府一聚。” 段文鸳“哦”了一声,迫不及待又问道:“那姐姐可知道,施家长女为什么要做男子装扮啊?” 段文鹭秀眉微蹙:“鸳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嘛!”段文鸳笑得无害。 段文鹭眸光凝在妹妹的脸上一瞬,探究,方道:“想来是为了在外面行走方便吧。施家是岐黄世家,族中子弟没有不精通医道的。而且,他们家的规矩,医道多不由自家人亲传,仿佛是怕医术越走越窄,不能兼容并蓄的意思。所以,施家人,大多拜了当世名医为师。施姑娘怕就是这种状况。” “姐姐知道的可真多!”段文鸳小声道,似嗔似怨。 段文鹭瞥她一眼,尤其她那酸酸涩涩的小腔调,越品越觉心惊。 “鸳儿,”段文鹭语重心长道,“你安分些吧!如今世道不安宁,父亲为官不易,你可少让他老人家操些心吧!” “世道不安宁?这话从何说起啊?”段文鸳直觉姐姐的话中大有门道。 段文鹭撩起车帘,朝外面看了看,又掩好车帘,压低声音道:“鸳儿,你也不小了,外间的事也该知道些,不能总是浑玩浑闹的。” 母亲早逝,长姐如母,段文鸳从来都是知道自己的姐姐稳重端庄,没少替父亲分忧的,有姐姐在,她就觉得心里格外安稳。可是,就算是姐姐,说她整日只知道浑玩浑闹,段文鸳也是不服气的。 她幼承庭训,虽然于女红针线上不敢恭维,但饱览群书她觉得自己完全当得起。尤其是,对本朝的政事、史事,段文鸳是十分了解的。她只恨自己晚生了几十年,无法追随高祖皇帝攻伐天下。每每想起,都引为憾事。 “姐姐吓唬我,”段文鸳不快道,“现下天下承平,哪里有什么世道不安宁的说法呢?” 段文鹭叹口气,她知道自己这个亲妹子聪明又博学,性子也顽固,不与她把道理说清楚,她是不会听从的。 “你道父亲要我们速速回京是为了什么?”段文鹭的声音压得更低,“东宫有变,边关生异,还不定有什么大事发生呢!你我皆是弱质女子,住在别院父亲怎么能放心呢?” “东宫有变?”段文鸳惊大了双眼,“怎么会呢?东宫是多好的人啊!温文又守礼,最是和气不过的。我还记得他前年来见父亲,谦谦君子,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怎么会做出……” 她以为是东宫对当今行了不臣之事。 段文鹭慌忙喝断她的话头:“鸳儿!关于东宫,以后……尤其在京中,万万不可与人提起!这是要命的事!你可记住了?” 段文鸳惊诧地点了点头,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段文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严肃,悄声道:“我们回到京中时,恐怕东宫,已被当今废了。” 半年后。 “父亲,您找我?”段文鹭莲步走到父亲的面前,敛衽施了一礼。 “鹭儿啊,你来了?”段宝臣经过之前半年的庙堂风波,头发都快全白了。他指着身旁的座位,示意段文鹭坐下。 “父亲近来身体欠安,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脉?”段文鹭看到老父疲惫的模样,也觉得心疼。 段宝臣倦倦地摆了摆手,“不妨事的……” 他长叹一口气,“莫提什么郎中了,一提郎中啊,为父这颗心啊,还颤着呢!” 段文鹭眉眼垂了下去,心中也十分难过,面色哀戚:“段家还需要父亲支撑,您要保养好身子才是……那件事,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父亲就别再难过了。” “何止难过啊!”段宝臣吁出胸中的一口浊气,“简直是心有余悸啊!谁能想到当今……当今他竟……哎!百余口性命,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段文鹭眼圈通红,隐有泪光闪动。 “先不说这个了,”段宝臣道,“今日有件要事同你说。” “父亲请讲。” “今上降旨,世家适龄女子皆入册候选。”段宝臣说着,花白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陛下要充实后宫?”段文鹭惊道。 “是啊!虽然名册尚未定下,可是鹭儿啊,你极有可能在其列啊!”段宝臣又是一声长叹。 段文鹭怔住:“父亲……父亲要我入宫?” “怎么会呢!”段宝臣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为父怎会舍得把你的一生赔进去?” 段文鹭心中感动,却又不得不道:“可一旦名册确定,谁又更改得了?” “所以为父才要与你商量啊!”段宝臣压低声音道,“你妹妹年纪还小,这遭选秀之后,几年之内恐怕陛下不会再动这个念头。只要把你这一劫躲过去,就不怕了。” “要如何躲呢?”段文鹭问。 天子掌天下权柄,且当今的那位,近一年来越发的刚愎跋扈,怎么可能允许臣子忤逆自己的意愿?只恐到时候躲没躲得过,反倒给段氏惹来一场大祸。 想到施氏满门的惨事,段文鹭不寒而栗。 “景子乔其人,鹭儿觉得如何?”段宝臣突问道。 段文鹭恍然大悟:父亲是要自己…… 见女儿咬唇不语,段宝臣又道:“景子乔虽是丧妻,但他的人物、品性、家世都是上好的。而且,他已向为父透出意思来,只要鹭儿你应允,他必当以正妻之仪迎娶你。” “父亲,我……”段文鹭面色通红,女儿家说起自己的婚嫁之事,总是不免羞涩的。 “鹭儿,我知你性子素来端庄,婚嫁之事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咱们不说那些虚话头。你若对景子乔有意,为父这便张罗起来;你若对他无意,为父也不强迫你,咱们再想别的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段文鹭刚要说些什么,冷不防一阵疾风刮过,一抹身影冲到父女二人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在段宝臣的眼前。 “父亲!女儿愿意入宫,求父亲成全!” 第202章 番外 “鸳儿!”段文鹭急喊着,脚下步子加快。 两丈开外的段文鸳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走得如飞。 “段文鸳!你给我站住!”段文鹭急了。 段文鸳骤然驻足,却立在原地,头都没回半个,嘴角边挂着一抹冷笑。 段文鹭小跑上来,拦在她的身前,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要做什么?” 段文鸳不为所动,眸光阴寒,冷冷地打量着自己的姐姐,凉道:“我要做什么,与你何干?” 段文鹭倒吸一口凉气,峻然道:“你这是和长姐说话的口气吗?” “哈哈哈!长姐?”段文鸳的脸上毫无笑意,瞳孔一凝,“你配吗?” “你……说什么?”段文鹭能感到冲面而来的寒意与憎恨。 她的妹妹,她的亲妹妹,竟然这般恨她了吗? “你瞒得过父亲,却瞒不过我!”段文鹭挺直了脊背,“你想入宫侍奉皇帝?当真如此吗?” 段文鸳扬起下巴,与姐姐针锋相对:“不错!我就是要入宫!就是要侍奉皇帝!” “鸳儿你……” “呵!入宫有什么不好?就算我只给皇帝做个妃嫔,也比姐姐的英国公夫人要高贵些!姐姐怕是日后见了我,还要向我跪拜行礼呢!”段文鸳抢白道。 可不等她话音落地,“啪”的一声,面颊上便挨了一巴掌。 段文鹭挥出耳光,便被自己惊住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的左颊上添了几道指印,震惊地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垂头看向自己颤抖的右手—— 她竟然,竟然抽了亲妹妹的耳光! 段文鸳怔然一瞬,突地狂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中含泪:“打得好!打得当真是好!” “鸳儿我……”段文鹭欲言又止。 “别叫我鸳儿!”段文鸳喝道,她咬着牙恨恨的,“你打我!你竟然打我!好啊!好得很!原来你不止对爱慕你的人狠毒,对亲妹妹也是如此!” 说罢,转身便走。 “鸳儿!”段文鹭抢上前扯住她的衣袖,“我没想打你!我没想……” “走开!”段文鸳猛地甩开她。 段文鹭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段文鹭,你记着,从此之后,你我……恩断义绝!”段文鸳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吉日。 天光大亮。段府大门前热热闹闹的一行人,拥着一驾华丽车马。为首的,是一名服色不低的瘦高内监。 “段大人!咱家奉了皇命,请二小姐入宫的!”瘦高内监礼数颇为周到。 “有劳有劳!”段宝臣对这位总管内监,今上身边的红人很是客气。 他其实内心里是极不愿女儿入宫的,可怎么也坳不过那倔丫头。此时,他只怪自己素日骄纵她太过了。 瘦高内监和几位宫中的教养嬷嬷皆被迎入了段府中,好茶好礼地招待。段宝臣忙派了管家去请二小姐穿戴整齐了来。 段文鸳的房中,菱花镜映出佳人面,她不是柔质的美,她是英气勃勃的。段文鸳将一根华灿灿的步摇插.入发髻,对着镜中的自己冷笑。 她知道自己很美,更自信于自己的风华气度足以吸引天下男人的目光,即使那个男人贵为天子。她更知道,她是夺目的,不同于那些庸脂俗粉的夺目。据说皇帝尚武,段文鸳确信他会欢喜自己这一款。 突地,门外传来小丫鬟的行礼声:“大小姐!” 段文鸳的冷笑僵在脸上。她不想见到她,在这个时候,不,她永永远远都不想再见到她,她的姐姐。 门被打开,“吱呀”的声音仿佛碾过段文鸳的心。 “鸳儿……”段文鹭看着妹妹打扮停当的背影,心中的哀戚之感更甚。 “你这是何苦呢?”段文鹭语带哭腔。 段文鸳睨着镜中姐姐憔悴的面庞,丝毫不觉得怜惜,只觉得厌恶—— 她厌恶她的软弱,厌恶她对于倾慕她的人的冷漠。阿意何其无辜?她只是喜欢上了同为女子的姐姐而已,就像自己,也喜欢上了同为女子的她。可是,为什么,姐姐就这样狠心?狠心地对阿意的整副情意不管不顾?甚至在阿意被害之后,连半滴泪都没流过。 可怜,可叹!阿意那样年轻,就被无辜杀害,却连喜欢的人的心都无法得到分毫。 “我不想见你,”段文鸳冷脸道,“你走吧!” “鸳儿,我求你了!你不能去!你不能入宫!那里……不是善地!”段文鹭泣道。 “不是善地?那是对别人,不是对我!”段文鸳鄙夷道。 “鸳儿,只要你不入宫,父亲豁出段家几辈子的脸面,定能求得陛下放过你……”段文鹭如泣如诉。 “放过我?”段文鸳嗤笑道,“谁不放过谁,还说不定呢!” 段文鹭闻言,像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都僵直了,泪水都忘了流下。她的面色愈发的苍白,仿佛已经丢了半条命。 “你……你入宫,到底……到底要做什么?”段文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段文鸳不屑地冷哼:“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段文鹭疯了般扯住她:“鸳儿!你要……你要置段氏于死地吗?那是欺君之罪!是灭门的大罪!” 段文鸳嫌弃地推搡开她,“我一人做事,自然我一人担当!就算我恨你入骨,但段氏是我的母族,父亲教养我长大,我不会害了他!” 说罢,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目光阴寒道:“我不似你!不似你心狠肠毒!” “鸳儿……”段文鹭还想去拉扯妹妹,却被无情地甩在地上,额头狠狠地磕在了桌脚,血流如注。 段文鸳入宫了,和几十名世家女子一起。 禁宫那么大,那么的旷阔;禁宫中的建筑,那么的宏伟,那么壮丽。 即使有礼仪拘着,段文鸳还是逮着机会看了几眼周遭的环境。只这几眼,她就确定自己喜欢这里,喜欢这些轩敞高阔的殿阁。她畅想着站在那高高的殿顶,看着脚下的芸芸众生,那一定是很美妙的感觉。 候选贵女由内监和嬷嬷引着,穿过禁宫,去往皇帝即将选择她们的地方。这一路恰恰经过东华殿,那里,是大周的东宫,太子居住的地方。 一行人无声地前行,除了足音,听不到多余的声音。段文鸳的眸光还是忍不住四外偷瞧着。突然,她听到为首的内监掐着尖细的嗓子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段文鸳微诧:东宫?是刚上来的那位吗? 她如此想着,忍不住循声望去,发现就在距他们三四丈远的地方,一个面容俊秀、苍白的青年长身玉立,正背着一只手朝这边看着。 巧的是,她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据闻,东宫身子骨虚弱,果然不假。段文鸳想着。 她却不知,那名青年的目光已经被她深深地吸引了。 出乎段文鸳的意料之外,她落选了。 段文鸳不甘心,她更不明白:她的姿容、气度、家世、德行皆不差,凭什么就落选了呢? 看着那些被皇帝留了牌子的贵女们或欣喜若狂或茫然无措的模样,段文鸳心理更不平衡了—— 明明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比她长得漂亮!为什么? 而且,在她的心中,落选事小,最最关键的,她无法接近皇帝,无法实施她的计划了! 想到阿意和她的家人,百余口人,就这么枉死于昏君之手,段文鸳心如刀绞。被皇帝无视的那一刻,段文鸳甚至生出冲动:她极想不顾一切地冲到两丈外的那个黄袍男子的眼前,咬他、掐他怎么都好,只要能置他于死地…… 可是,她脑中的疯魔最终还是被理智拉了回来:她不能,陷段氏于死地。 段文鸳毕竟才十六岁,她再聪明,人生的阅历还太浅。她以为皇帝是老了,眼花了,眼瞎了,才错过她这样一个才貌俱佳的。然而,他并不知道,武宗皇帝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便被她的姿容吸引了去,尤其是那股子英姿勃勃的气度,极合武宗皇帝的胃口。 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武宗皇帝最欣赏她的地方,亦是因之而舍弃她的地方。怪只怪,她的美太有冲击力,她的身上缺少女子的柔婉之气,这戳中了武宗的心碍—— 那位已经故去了几十年,既是他的偶像,又是他的噩梦的高祖皇帝,他的亲姑姑。 武宗皇帝最终还是放弃了段文鸳。他怕,这会是第二个高祖皇帝。 美丽而又有野心的女人,太可怖了。 段文鸳更不知道的是—— 东宫一直派心腹守在皇帝的身边,只为了在第一时间知晓关于她的消息。当得知她落选的时候,东宫欢悦得都要跳起来了。 顾不得遮掩,更忘了避讳,贵女们刚刚退下,东宫就迫不及待地去见自己的生母,求生母向皇帝讨段文鸳为太子侧妃。 他好歹还长了脑子,没去直接求皇帝。饶是如此,他还是被皇帝狠骂了一顿,又被罚去奉先殿跪思己过。跪了两个时辰,终因身体虚弱昏厥在了奉先殿中。 可他醒来后,见到皇帝的第一句话,仍是:“求父皇赐婚段氏女!” 武宗皇帝头年废了太子,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儿子,还是个体弱多病瞧着都像是活不过自己的。而且,这个儿子大概是身体太虚弱了吧?娶了太子妃,还有几房侧妃、姬妾,竟无一人有所出。 皇帝真怕这个儿子就此一命呜呼,从此他的江山便后继无人了。他一夜间愁白了半边头发。 或许,段氏女如此烈性,可佐太子以阳气?或者,这就是太子的命吧? 皇帝这样想着。 他是个极刚愎自用的人,如今,也不得不向命运屈服了。 第203章 番外 段文鸳成了太子侧妃。如此,她因为落选而陷入谷底的心重又焕发出了活力。 她并不在乎迎娶她的那个全大周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男人是怎样的,他的样貌、他的才学,甚至他能活多久她都不在乎。此时的她,虽然称不上求仁得仁,但通过这样的途径,她得以有机会接近那个大周最最尊贵、亦是她恨之入骨的人。 然而,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实际上,她基本上是没什么机会见到皇帝本人的。 武宗皇帝在父子情分上寡淡得很,或许是因为他的大儿子太让他失望了,也或许是见到病怏怏的小儿子他会触景生情,总之朝野上下,今上同东宫不亲近,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尤其是,东宫那日为了段文鸳忤逆君父一事,更是被上上下下传得沸沸扬扬。任谁在心底里都不会怀疑:若今上再得一子,第一件事必定是废掉东宫,以其代之。 就算是有什么躲不过的场面,必得东宫出席的,父子俩也彼此相看两厌。 长子被废,幼子不肖,且经年无所出,武宗皇帝没法不急。那些被充入后宫的贵女们,他一个不落地临.幸她们。他服着各路江湖术士进的龙虎丹药,夜.夜笙歌,荒唐事做了不少,后宫无数佳丽却连一儿半女都没诞下个。 武宗皇帝心灰意冷,他想,或许他老了吧,连让年轻女子致孕都无法做到了。一怒之下,他下旨杀了几个江湖术士。可杀再多人,后宫嫔妃们的肚子依旧如故。 武宗皇帝无奈之下,甚至把目光投向了宗室。 身为太子侧妃的段文鸳并不知道皇帝的纠结,她每天窝在宅门内,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对皇帝下手。 几个江湖术士被杀的消息传遍了朝野,忠直臣子皆拍手称快,他们自然是不愿看到皇帝“被奸佞小人蒙蔽”的。可他们却是迂腐的,他们思虑不到为什么屡屡会有奸佞小人欺上瞒下。说到底,还不是上面的那个不走正路?当然就会有人阿附。 段文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念大动:若皇帝崇信江湖术士,是不是意味着,她的计划可以在这里寻找突破口?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结果。因为段文鸳发现,她有孕了。 大周皇室,二十余年没有新生儿诞生的消息,段文鸳有孕的消息刚刚传出,整个禁宫都震动了。 东宫自不必说,他欣喜若狂。想到自己将为人父,想到最大的功臣段文鸳,东宫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肉割下给她吃。最好的吃食、药饵,最好的用度,都被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段文鸳的房中,侍人们不得不日日清理打扫,不然时不时地就堆成个小山,成什么体统? 东宫只要处理罢公务,便脚不沾地地去段文鸳房中,日日夜夜地陪着她。 段文鸳冷眼瞧着,毫不怀疑,若她腹中的孩儿要用东宫的性命来换,她身为东宫的丈夫也会毫不迟疑的。 东宫的狂喜,倒也罢了,毕竟初为人父,毕竟膝下凄凉多年。可最诡异者,莫过于皇帝—— 他把他身边侍奉的最信任的太医派往东宫,连同一张圣旨,称只要太子侧妃十月怀胎弄璋之喜,即册为皇太孙,太子侧妃晋为太子正妃。 这一道圣旨,震惊了所有人。不止是隐然被废的太子正妃,更有原本欣喜若狂的东宫:前朝遗轨也罢,本朝循例也罢,哪一个听说过,皇太子活得好好的,皇太孙已经被册封了? 于是,原来的太子正妃老实本分,被这么一吓日日忧郁不快,到底一病不起。而东宫面对段文鸳的时候,思绪越发的复杂。一方面,他欣喜于自己的孩儿就要诞生;另一方面,想到那个“皇太孙”的可能性,他突生出一种自己已经死去的错觉。 段文鸳对于皇帝的旨意也是惊诧的。无措之余,她捕捉到了某种对自己的目标实现及其有利的讯息:如果自己怀的是男孩儿,那么这个孩子的诞生,就意味着将有更多的机会接近皇帝,有更大的把握得报大仇…… 所以,这个孩儿,必须是男孩儿! 段文鸳暗自下了决心。 太子侧妃诞下了一个男婴! 这个消息迅疾传遍了整个大周。普通百姓,不过当这是个谈资罢了;而对于禁宫中的天子,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要狂跳起来。他觉得他瞬间年轻了二十岁,他觉得这是天佑大周,他觉得他的帝国又有了希望。而段文鸳,那个曾经被他无比忌惮的女子,此时此刻,在他心目中,成了整个大周的功臣。 段文鸳虚弱地躺在榻上,枕畔是包裹在襁褓中的小婴孩儿,正睡得香甜。 她却是不敢睡的。她知道从这孩子诞下的一刻起,她的心就得时时刻刻警醒着,除了她完全信任的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孩子的真实性别。 生产的时候,东宫焦急地守在外面。直至听到婴儿清亮的第一声哭泣,也是喜极而泣,急着想要进来抱一抱自己的骨肉,却被段文鸳的亲信嬷嬷好言好语劝在外面,只被告之“诞下的是一位小公子”。 孩子被包裹好了,他终于得以见到自己的孩子,他想亲亲他的小脸儿,不想段文鸳惊恐地把孩子搂在怀中,不肯让他亲近。 东宫的眼中满是受伤。可他性子一向软绵,他在心里劝自己:或许是初为人.母爱子心切吧? 那些日子,段文鸳时时活在恐慌之中,生怕孩子的真实性别被戳穿。她日日绷紧精神,如一张拉满的弓弦,直到得到来自段府的消息,说“大小姐下月吉日将嫁入英国公府”,段文鸳骤然崩溃—— 段文鹭,你果真嫁了! 段文鹭,你果真狠毒若此! 段文鹭,你可对得起阿意对你的一番情意? 段文鸳更恨自己:这段时日,她投注了几乎所有的精力在婴儿的身上,她怎么可以忘了她的阿意? 所以,段文鹭绝不可以放过!段文鹭将来的儿女也不可以放过!那个害死阿意阖族的人,更该死! 段文鸳猛然攥紧了婴儿的襁褓,咬紧牙关。而那个什么都还不懂的婴孩儿,瞪着水盈盈的大眼睛看着她,“啊啊”地冲她笑着,叫着。 段文鸳的心脏紧缩,又疼又酸的感觉瞬间侵袭了她。 她的孩儿,她注定要一辈子对不住她。这个孩子,她注定要以男子的身份活一世。唯有如此,她才能掌控这个帝国的大权,她的仇才能得报;她才有力量惩罚她所恨的人! 中秋夜宴,已经多久没有过这样的盛事了?上一次皇帝与宗室、重臣同乐,是什么年月的事?谁也想不起来了。 唯一能想起来的,是那年的惨事,以及午门外、十字街上怎么冲也冲不干净的血迹……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他们的皇帝,喜怒难测,越来越难伺候了。参加这场盛宴,众人的心都提溜到了嗓子眼儿。 然而,当皇帝满目慈爱地抱着幼小的宇文哲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都轻松了许多。 不错,哲,智也。这是他亲自给他唯一的皇孙选的名字。 皇帝的心情似乎很是不错。 段文鸳的心却提了起来—— 孩子这样小,单凭外表自然是看不出来性别的。可她还是紧张。 皇帝抱着宇文哲,坐在普天下最尊贵的金椅上,心中无比的畅快。 他逗了一会儿宇文哲,宇文哲或“咯咯咯”地憨笑着,或是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突的,她不出声了,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下面的所有人,眨巴,眨巴。 皇帝大感兴味,笑道:“哲儿喜欢这个座位吗?” 下面的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都惊住了:这个“座位”,不就是龙椅吗? 东宫举箸的手滞在了半空中。 幼小的宇文哲根本不懂皇帝在说什么,只当他在逗自己玩,于是又“咯咯咯”地笑了,口水淌到了皇帝龙袍的袖口上。 皇帝根本不在意,反觉得皇孙和自己更亲近了,抱着她朗声道:“哲儿是我大周的真龙!” 东宫脸色骤变。 皇帝接下来说的话,却更令他心凉若冰:“哲儿快些长大,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你母妃!” 宇文哲听不懂皇帝的话,但她能感觉出来皇帝语声的柔软。小孩子得了大人的纵容就肆无忌惮,她挣扎着小手,“啪”的一下拍在了皇帝的脸上。 下面的众人听到这一声,不由得皆倒吸一口凉气。 皇帝却哈哈大笑:“好小子!小小个人儿,这么大的力气!” 众人愕然。 那次夜宴之后,皇帝似乎了却了一桩极大的心事,他的精神也因之迅速地萎靡下去,仿佛之前始终都在硬撑着,撑到了江山后继有人的一刻,他的人生使命也就结束了。 秋去冬来,劲烈的风卷走满地的残叶,也卷走了他的生机。在一个初冬的午夜,他的生命很快地消散在了寰宇间,再也寻不到了,快得令段文鸳措手不及。她不甘心她的仇人得善终,她还没寻到机会报仇雪恨。 世事无常,并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武宗皇帝驾崩了,东宫毫无悬念地继承大统,宇文哲亦毫无悬念地入主东宫,早已为太子正妃的段文鸳晋为大周皇后。 一切都发生得极自然,大周的至高权力顺利地交接了。可在这状似平静的背后,段文鸳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平静的细毫:她的丈夫,当今的皇帝越来越疏远她了。 坦率地说,对于他的疏远,段文鸳是乐得见的。她既讨厌他的亲近,更鄙薄他软弱的性格。 初时,段文鸳困惑于同样是身上带着淡淡的药味,何以阿意的气息那样让人着迷,而她的丈夫则让她生厌?后来,当她见识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的时候,她明白了:阿意是医者,他是病人;阿意是带着阳光般的让人神往的气息,而他则病气十足,虚弱得令人反感。 他疏远她,段文鸳懒得理会。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哲儿的学业和未来的执政能力需要她培养;而对于这个由一个病者做皇帝的帝国,太多的政事等待她去处置,她喜欢做这些事,她乐在其中。 渐渐地,群臣都习惯于大小朝政请示他们果断而有效率的皇后,因为他们的皇帝太虚弱了,时刻都要晕倒似的。 段文鸳在朝中的势力愈大,声望愈高。她欣喜于这一状况。于苦痛的人生中,她总算寻得了一点点乐趣。但好景不长,一件无意中发现的事惊骇了她—— 她那病弱的丈夫,竟不知何时临.幸了她的陪嫁侍女玉素,甚至令玉素有了身孕。 这就意味着,那个可能诞生的孩子会威胁到她的哲儿的地位。段文鸳寝食不安,她记起来了,玉素……曾经是段文鹭的侍女! 好啊!好得很! 于是,帝后之间,为了这个有了宇文氏骨肉的玉素展开了一场交锋。终究,病弱的皇帝败给了势力如日中天的皇后,不得不交出了被金屋藏娇的玉素,以及刚刚诞下不满三日的一双儿女。 皇帝痛哭流涕地求段文鸳留下这两个无辜的孩子。段文鸳冷笑,她会留着他们挡自己孩子的路吗? 当然不!她会把他们交给她的亲信,她的亲信自然知道该怎么料理。 仁宗皇帝本就病弱,被这一气一吓,病势沉重,眼看着便撒手归西了。 短短几年,段文鸳再次服了重孝。所不同的,这一遭她不是为她恨入骨髓的仇人,而是为那个被她当做陌路的名义上的丈夫。 梓宫停在殿中,黑黝黝的,却一点儿都不怕人。就像仁宗皇帝这个人,只有他怕自己,而没有自己怕他的道理。 段文鸳残忍地笑了。 她带着刚刚继承皇位的年幼的宇文哲,依礼制为先帝守灵,其实她的一颗心早飞走了。她在暗自筹划着朝局,如何安置职位,如何震慑群臣等等。宇文哲还太小,她必须垂帘。臣工们的种种言行,她唯有亲耳听了、亲眼见了,才觉得踏实。 她得为她的哲儿,守住这万里江山。 所谓祸不单行,世间的惨事总是不肯独行。段文鸳守孝期间,惊闻段文鹭的死讯。 段文鹭,她的长姐,就这样,死了? 段文鸳无法相信。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吗?段文鹭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么短命? 她问报丧的人英国公夫人因何而故,那人呆了一瞬,方道:“夫人的沉疴,已多年了。” 段文鸳怔住:许多年过去了,她竟然不知道长姐的病! 她曾经那么那么地恨她,可现在呢?她先她一步去了,她该高兴老天开眼收了她吗? 段文鸳不知道,她只觉得眼睛酸涩得厉害,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汇成了泪河。而她更怕:在那个世界里,长姐和阿意是不是相逢了?阿意是不是就有机会和长姐在一起了? 生死之别,天人永隔。 她爱的人,死了; 她恨的人,死了; 她的丈夫,死了; 她的亲人,她唯一的姐姐,死了…… 他们都丢开那些与她有关的爱与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可她还活着啊!她是为了那些爱与恨才活着的! 如今,爱也罢,恨也罢,徒留她一人怀念。而她,还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母后,别难过……”小小的宇文哲踮起脚尖,使劲儿地伸出小手,想要擦去母亲脸颊上的泪水。 怎奈,她太小了,依旧是够不到。 段文鸳忙俯下.身,让她能够到自己的脸。 “母后不哭,哲儿乖……”她如此说着,泪水却奔涌得更加厉害。 宇文哲努力地擦拭着那些似乎怎么也擦拭不干净的泪水,绷紧了小脸儿肃然道:“母后别怕,父皇不在了,哲儿会陪着你,哲儿会保护你的!” 段文鸳的眸光闪烁,绽放出无限的温柔。她仿佛在那张冷峻的小脸儿上,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204.番外 大周历朝循例,重臣或其诰命逝,朝廷都会赐下诔文,以彰其德,以耀其族。所不同者,重臣逝,由皇帝亲笔,或皇帝信任的德高望重的宗室代笔书写;诰命逝,则由后宫之主亲笔写就。 段文鹭是英国公正妻,国公位列超品,景家世代掌兵为皇室委以重任,堪称重臣中之肱骨。他的夫人过世,且又是段太后的嫡亲姐姐,于公于私都配得起段太后亲书诔文以祭。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位重要的人物,段太后却只派了一名内监总管带着一应的祭品到其灵前赏赐了事,莫说是诔文了,连只言片语都没赐下半个来。 满朝的文武,眼睛都不是白长的,他们久在朝中,一个个的都精明着呢!早就有明眼人猜测起来—— 先帝新丧,新帝不过垂髫,主少母壮,朝中大事皆出于段太后之手。此举是不是意味着大周政局要重新洗上一遍了?每个人思及此,心里都不由得打个突儿:刚过了几年安生日子,难道又要有什么大变故了? 转念再一想,似乎也不对。太后不是和英国公夫人是嫡亲的姐妹吗?虽说自太后当年嫁于昔年为东宫的先帝之后,并没听说再有什么亲近往来,可也没听说有什么龃龉不快啊!莫不是因着段夫人身故,景家失了太后的信任? 有人一拍大腿,明白了! 英国公景子乔的第一位夫人,嫁入景家不足十载故去的吧?如今殁了的这位段夫人,嫁入景家也不足十载……哎呦!难道这里面另有隐情?难道英国公府有什么外人不得而知的隐秘? 有好事者,已经开始琢磨着要观望景子乔再娶妻将来会如何了。更有甚者,各大世家的家主朝内朝外都躲着景子乔,生恐他相中了自家的适龄女儿再来提亲。 几日来,景子乔焦躁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夫人段氏自嫁入英国公府便身体欠安,尤其是诞下女儿景砚之后,越发的虚弱,终是熬得油尽灯枯。娇妻一去,景子乔像是被抽断了筋骨,儿女幼小,就这么着又成了没娘的孩儿。每每夜深人静时,想起妻子在世时的种种,景子乔都要忍不住潸然泪下。 偏偏祸不单行,流言蜚语四起,满朝同僚都恨不得躲着他走。流言止于智者,这个道理景子乔懂。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太后如今对景家的态度。 妻子在世时,似乎与段太后的姐妹之情就寡淡得很。他曾探究过,可妻子却什么都不说,只说:“鸳儿嫁入天家,哪似我这般自在?她必定有她的道理” 景子乔却是知道的:历朝后宫之主,莫不借重娘家人,或是照拂娘家人,断没有不理不睬的道理。 妻子故去后,段太后连半句悼念的话都没有,可见她对妻子大有恨意。只是,不知道,因何而恨若此。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啊!有什么怨恨揭不过去呢? 景子乔是景家现在的家主,阖族上下以及景家的未来都牵于他一身,此种状况之下,他不能不闻不问,他必须得去为景氏争取权势如日中天的太后的信任,无论让他如何低下身段,这件事他都必须去做。 于是,他牵着幼小的景砚的手,入宫求见太后和皇帝。 配殿之中空旷旷的,反正宇文哲是这么觉得的。宫女、内监随从侍奉的倒是不少,不过一个个的大气不敢出,空气凝结如寒冬。 宇文哲早就看腻了那些唯唯诺诺的随从们了,她圆溜溜的大眼睛转开去,先是落在了段太后的脸上。段太后面沉如水,连旁边腾着热气的香茗似乎都不能融化她脸上的冰冷。 母后心情不好?宇文哲心道。母后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不言不语,真不知道她心里想着些什么。 宇文哲又转开脸去,瞥了一眼恭恭敬敬搭着椅子一角坐着的英国公。 “观人先观脸,眼神露其五分心思”。宇文哲盯着景子乔的脸,心中默念着母后曾经教导过她的识人之术。 面色晦暗,嘴角耷下,可见心中悲苦气闷;双眼无神,可见心事重重…… 宇文哲默默得出自己观察的结论,小小的人儿不由得暗叹一口气:这位英国公,是她的姨丈,嗯,当然是姨母段夫人过世之前。所谓“人生三大悲苦”,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难怪他难过成这样…… 哎呦!若说悲苦,那景家小表妹幼年丧母,不是更加可怜吗? 宇文哲暗怪自己之前对那个不言不语的小表妹关心的太少了。 说到景家的小表妹,英国公领着她行礼的时候,就引起了宇文哲的注意——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粉雕玉琢的似的,偏还穿着一条素色的小裙子,雪娃娃似的。她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吧?却那么乖,跟着她父亲行礼一丝不苟的,小脸儿绷得像个大人似的……所有这一切都让宇文哲啧啧称奇。 宇文哲从没见过这个小表妹,她久在宫中,几乎没见过外面的天地,每日所见除了前朝的文武臣工,就是后宫的父皇母后。先帝驾崩后,她也只能见到母后了。同龄人一个都没见过,稍稍年龄接近些的,无不是小宫女、小内监;可他们都怕她,见到她只会跪拜,宇文哲觉得好生无趣。 今日,她终于见到了一个比她还小的小人儿,心里隐隐生出“朕是大孩子”的自豪感。 宇文哲打量景家小表妹的同时,小小的景砚也早就注意到了她。尽管她的父亲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她“一定要乖!不可直视太后和皇帝”,可五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她的好奇心还那么强。 行礼的间隙,父亲和太后交谈的间隙,小小的景砚忍不住偷偷瞧了宇文哲好几次—— 这个穿着黄袍、戴着金冠的小哥哥真好看!小景砚心中感慨。暂时冲淡了失去母亲的哀痛。 他唇红齿白,眼睛又大、鼻梁又挺……初次见面,小景砚就对宇文哲大有好感。同样是哥哥,这个哥哥比家里那个每日只知道舞刀弄枪、泥猴儿似的哥哥好看了不止百倍。 妹子!我才是你的亲哥哥啊!年少的景衡已经哭晕过去。 美好的事物任谁都喜欢看,连稚嫩孩童也不能免俗。小景砚越看宇文哲越觉得像个画中人,衣饰、气度什么都好。可惜她此刻还太小,读书也有限,遣词造句更有限,脑子里转来转去的也唯有“真好看”三个字做形容。 她看得了迷,便浑然忘了规矩,目光越发的大胆起来,恰恰同宇文哲投向她的目光对上。两个小人儿皆是一怔。 宇文哲先笑了,眉眼弯弯,嘴角弯弯。景砚看得呆住,只觉得此刻的小哥哥比方才还要好看。 看着那小白团子粉嫩嫩的一张小脸儿,宇文哲心情特别好。她心念一动,跳下座椅,端了自己旁边的一碟子点心,在段太后和景子乔错愕的目光下,迈着大步走到了景砚的座椅前。 “给你吃这个!”宇文哲把一碟子桂花糕举到景砚的眼前,献宝般的,“桂花糕,甜的!可好吃呢!” 景砚惊得张大了嘴,傻呆呆的,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下意识地向坐在旁边的父亲望去。 景子乔一眼便看出了皇帝脸上的诚恳,心念急转,慌忙起身,躬身施礼道:“臣代小女谢陛下赐!” 就这么把那碟子桂花糕接了过去。 宇文哲低头看看空了的双手,以及面前还未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的漂亮妹妹,有点儿失落:漂亮妹妹怎么不尝尝呢?难道是碍着国礼? 端坐在上方的段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个人的举动、表情,心中有些难过。她心疼女儿,不止是不得不当做男儿养,而且从小孤零零的没有玩伴。 英国公虽然油滑,但景家好歹是几代忠良,又掌着兵,实在不适合被疏离开去。而且这个景家的小丫头,虽然是段文鹭生的,样貌也像极了段文鹭,不过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全不似那些世家千金,小小的人儿古灵精怪的招人厌烦。 如此想着,段太后释然了几分,暂将打压景家的心思放下了些。不过,她向来喜欢将大权握于手中,景家的将来如何,她还要看看景子乔的诚意如何。 七岁的宇文哲可不知道母亲心中的这些弯弯绕绕,“御下之道”对于年幼的她来说,还是太过遥远的一门学问。她现在的全副心思,完全被面前的这个漂亮妹妹吸引了去,以至于就这么立在景砚的座椅前,殷殷地瞧着她,舍不得离开。 皇帝如此情状,景子乔大觉尴尬。皇帝再年幼,也是为尊者,所以他也不敢坐下来。 见女儿还傻傻的不知所措,景子乔忙轻斥道:“砚儿,还不快下来,谢陛下恩赐!” 听到父亲的呵斥,景砚慌忙从椅上跳下。她人小又腿短,这么往下一跳,险些跌倒,幸亏宇文哲眼疾手快接住了她小小的身体。 “谢……谢谢你!”景砚鼓着腮帮,嫩生生的嗓音小小声道。 宇文哲露齿一笑:“你叫砚儿?” “嗯。”景砚小声地答应着。 “景砚?” “嗯。” 因为这个小哥哥太漂亮了,又是生人,景砚不由得有些害羞,微低了头。 宇文哲不以为意,拉过她白生生、还有些婴儿肥的小手,在她的掌心划着。 “是这个‘砚’字吗?”宇文哲问。 父亲教自己认的第一个字,就是自己的名字。所以,宇文哲所写景砚自然认得。 “是的。”景砚小声道。 漂亮妹妹终于多说了几个字,宇文哲极有成就感。她很喜欢她说话的声音,也喜欢她的名字。所谓“人如其名”,这个妹妹长大了,一定是个心志坚定、品格端方的人吧? 隐隐地,小小的宇文哲的心中,已经有了期待。 她拉过景砚的小手,温声道:“这里没趣儿,朕带你去御苑玩儿好不好?” 第205章 番外 “啊!兔兔!” 御苑中,景砚一眼便看到了蜷在树下的小白团子。她晶亮的大眼睛瞪得溜圆,也忘了生,两条小腿用力迈开,“噔噔噔”地疾跑到树下,把那小白团子抱在了怀中。 她人小力微,就算只是个刚满月的幼兔,也让她颇费力气。白绒绒的兔子在她嫩藕般的臂弯里惴惴的,还挺吃力。不过,她舍不得,生恐一松手,幼兔就跑掉了,就这么尽全力抱着,小脸上已经红扑扑的染上了一层薄汗。 幸亏那兔子性子乖顺,不挣不闹地蜷缩在她的怀中,瑟瑟微颤。 “这是暹罗国进贡的兔子诞下的孩儿。”宇文哲早撵了上来。 “原本暹罗兔是黑褐色的,不过这是他们特意培育出来的……你看这毛色。”宇文哲忍不住在景家小表妹面前显露着自己的“学问”。 不料,景家小表妹此刻眼中只有那只毛色纯白的幼兔,对她不理不睬的,头都不抬分毫。 宇文哲幼小的心灵大感挫败,只得挨着景砚坐在了树下,看着她逗弄那只幼兔,看那只幼兔把毛团团的脑袋窝进景砚的小手里,惹得景砚“咯咯”地笑。 “好痒!好可爱!”清亮的童音伴着脆嫩的笑声回荡在宇文哲的耳边。 宇文哲失落地撇了撇嘴,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被小表妹丢在一边不理睬。 一众内侍、宫娥、教养嬷嬷侍立在远处,巴巴儿地候着高树下的小皇帝。小皇帝则满脸的不开心,她杵着脑袋看景砚和白兔玩得哈哈笑。 眼珠一转,宇文哲有了主意。 “你见过梅花鹿吗?活的梅花鹿!”宇文哲言语诱惑着小表妹。 景砚抚摸兔兔的小手停住了,歪着头道:“那是什么鹿?” 宇文哲见法子奏效,忙道:“是一种很漂亮的鹿,身上有梅花,可好看呢!朕的御苑……” “不信!”小景砚驳皇帝面子没商量,“梅花怎么会长在鹿身上!” 说完,她继续低下头和兔兔玩儿。 宇文哲本想说:“朕的御苑里就有这种鹿,带你去看啊!”结果,小表妹根本不买账,还质疑她说的话。 宇文哲更不高兴了。 眼睁睁地看着景砚和兔兔玩得高兴,自己却插不进去嘴,做惯了中心的宇文哲闷闷地嘟起了嘴。 “你喜欢这只兔兔?”宇文哲灵机一动,突问道。 “嗯嗯,喜欢!”景砚忙不迭点头。 喜欢就好! 宇文哲暗喜,慢悠悠道:“既然喜欢,朕可以赐给你……” 景砚眨巴眨巴眼睛,似在琢磨“赐”的含义。待明白过来“赐”大概就是送的意思,满心欢喜,冲宇文哲笑得甜甜的:“谢谢小哥哥!” 哥哥!还小哥哥!人家是女孩子! 宇文哲扁了扁嘴巴:“不过呢,是有条件的!” 景砚闻言,搂紧了小兔子,紧张兮兮地盯着宇文哲。 总算被关注了!宇文哲喜上心头,“你只要给朕说一句和白兔有关的诗句,朕就把它给你。” 景砚一对秀气的小眉毛拧到了一块儿。她不过才五岁,这题目对她来说,着实有些难了。 宇文哲笑眯眯地瞧着她,见她被难为得小脸儿皱成了包子样,心里面极有成就感—— 因为小表妹不会的,正是她会的。说不定,当她把答案告诉她的时候,还能得到她的满心崇拜呢! 就在宇文哲快要等不及,答案脱口而出的一瞬,景砚怯生生地开口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哈哈哈哈!”宇文哲笑疼了肚子。 景砚知道自己答得不搭边,又是羞,又是舍不得兔兔,大大的眼睛里含了一包泪。 “哎!你别哭啊!” 宇文哲见她要哭了,忙止住笑,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揩干净泪水,边道:“朕逗你的!本来就是想把这兔子送你的……” “真的吗?”景砚破涕为笑。 “真真的!”宇文哲笑道。 不想景砚一只小手攀住了她的衣袖,小声道:“那……那你告诉我,那句诗好不好?” 宇文哲初时一愣,待得明白她所指,笑道:“你小小年纪,原来还是个好学的……听好了!” 景砚点着头,期盼地看着她。 只听得幼童清朗的声音在御苑中回响——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哲哥哥!”身着桃红衣裙的女孩儿亲昵地唤着。 “啊!砚妹妹,你何时入宫的?”宇文哲看到她,眸子里是掩不住的惊喜。 命仪仗和随侍原地待命,宇文哲快步走向女孩儿,忍不住拉了她的手。 “爹爹入宫问太后安,我央他带我来的。”景砚任由宇文哲拉了自己的手,面庞却莫名地泛上了晕红。 宇文哲并未察觉,依旧拉了她的手,笑道:“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很是想你!” 景砚的脸更红了些,觉得自己的手被哲哥哥拉着,无比的温暖。 “我也想你……”她轻声道,“前日你生日,阖宫欢庆,我想来,可……” “我也想邀你来着,但母后说,你非宗室、重臣,不方便……”宇文哲不自然道,随即笑道,“不提这个!只要你心中有我就很好!” 景砚轻“嗯”了一声,偷眼看看四周无人注意,方小声道:“那我单独替你过生日可好?” 宇文哲闻言大喜:“好啊!” 旋即为难道:“可我不能出宫……” 景砚狡黠地眨眨眼,“哲哥哥,你随我来!” 宇文哲会意,由着她拉着自己的手,往御苑处走去。 两个人屏退从人,钻入灌木中。景砚从密草中抱出一个小包袱,一层层打开,最里面,竟是一只精致的小食盒。 “这是我下厨做的东西……”刚满十岁的景砚微红了脸,直觉自己做的东西似乎拿不出手。 宇文哲目不转睛地盯着食盒里面的物事,是一碟粉嫩可爱、晶莹剔透的糕。 “这是你做的?水晶桃花糕?”宇文哲诧异道。 “嗯。”景砚点头。 “真好看!”宇文哲赞叹,不觉食指大动,“吃起来肯定也很美味!” 景砚大感欣慰,心中犹有忐忑:“真的……很好吃吗?” 宇文哲吃了一大口,滋味有点儿苦,还有点儿涩,远无法同御厨房所出相比。不过,她不愿让景砚难过,大嚼大咽道:“好吃!唔唔,好吃!” 景砚见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心中疑惑。这糕,她让家里的厨子教了好几遍,还在家中演练了好几遍,做出来的都不大成样子,难道这一遭的就好吃了? “我也要尝尝!”她突道。 宇文哲不答应,抢了食盒抱在怀中,“这都是我的!” 景砚烟波流转:“哲哥哥,你是不是在哄骗我?” 她今年十岁,尚算童女,但相较五年前,身量、五官都长开了许多,越发透出小美人坯子的模样来。宇文哲看得一呆,只得呵呵干笑。 景砚横她一眼,就她手中抢过一块糕,自顾自吃了。 “那是我的……”宇文哲尴尬地扎着手。 景砚糕一入口,方意识到那是宇文哲已经咬了一口的,登时面如红布,心里纠结成了一团乱麻:哲哥哥是男子,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怎么能吃了她咬过的东西…… 景砚垂着头无措的模样,令宇文哲心软又心疼,她因何如此宇文哲也是清楚的。宇文哲不禁拉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别怕!其实……其实不是那样的!” 景砚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宇文哲抿了抿唇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莫告诉旁人……” 景砚听到“秘密”二字,立时被吸引去了注意力。 宇文哲拉了景砚的手腕,颇有些难为情,探入自己的衣襟…… 景砚则完全呆住了。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哲哥哥竟然是…… “嘘!”宇文哲的食指竖在嘴边,“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然,会出大乱子的!” 景砚懵懂地点头,“太后……太后知道吗?” 宇文哲“噗嗤”失笑:“她是我娘亲,她生下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景砚涨红了脸:“可是……” 她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妥。 宇文哲冲她温柔一笑:“你别怕,我信你!” 景砚被她柔和的眉眼所触动,失神。怔了半晌,方醒过神来—— “我想起来了!”她惊声道。 “怎么了?” “你……你这样,将来……将来怎么……怎么娶亲啊?!”十岁的景砚已经开始为大她两岁的表姐的未来发愁了。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啊!”宇文哲哈哈大笑。 景砚瞪她:“这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大事啊!你是皇帝,将来娶不了亲,怎么得了?” 以她现在的年龄,一国之君不娶亲到底有多“不得了”,她还是一知半解,总之拿一定是极不得了的事。 “那有什么?”宇文哲满不在乎道,“就算我是男子,我娶不娶亲也是□□啊!” “你是天子……” “嗯!我是天子!”宇文哲郑重道,“我既然是大周的天子,我的婚姻必得我自己说了算!” 景砚看着她志在必得的样子,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宇文哲却话锋一转,笑向景砚道:“就是娶,我也要娶像你这样的女子!” “啊!”景砚大吃一惊,“娶……女子?女子可以娶……女子吗?” “有何不可!”宇文哲扬着下巴道。 景砚沉默了。她觉得宇文哲说的仿佛有道理,又仿佛哪里说不通。恕她年幼,此时的她还没办法看透这件事。 宇文哲见她并没反驳自己,登时信心大增,索性站起身来,朗声道:“等你长大了,朕就娶你为妻!你为中宫主,朕要你一生一世都站在朕的身边,看着朕如何一统这天下!和朕一起执掌这万里河山!” 洪钟大吕般,宇文哲的话,句句敲打在景砚的心尖上,轰然回响。景砚痴痴地凝着她,那一瞬,她觉得似乎嫁给她也是极不错的事。 宇文哲俯下、身,看了看食盒中的桃花糕,又仰起脸笑盈盈地看着景砚:“我要从今日开始,每日在坤泰宫外种上一株桃树,等到娶你的那天,整座坤泰宫就都会浸在桃花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到那时,你就能为我做一辈子桃花糕了!” 景砚望着她明媚的脸,觉得自己再也逃不掉了。 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第206章 番外 景嘉悦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母亲哭得红肿的眼睛。她有一瞬间的晃神—— 原来,她已经回到京师了吗? 景嘉悦虽然浑身上下都是伤,但她的脑子没坏,她记得清楚,上一次清醒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云素君红肿的眼睛,还有那幽深的、复杂的,或许她一辈子都看不懂的眼神。 没错,她确是捡回了一条命。不,这条命不应该说是捡回来的,应该说是用那些无辜将士的性命,以及宇文睿豁出去闯了一趟鬼门关换回来的。回忆起当时的一幕幕情景,历历在目,景嘉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血,铺天盖地的都是血。大周将士的血,敌人的血,以及她自己的血…… 她知道,她亏欠了太多人的太多情。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何况,那些大周将士用他们的捐躯换来了她的活命? 他们都是热血的好男儿,于大周而言,他们是万万分之一的军人;而对于他们的小家来说,他们是父亲、是丈夫、是子弟,他们却是万分之万! 打仗从来都会死人,但他们却死在了身为将领的自己的决策失误上……不可饶恕啊! 曾经活泼火爆的景家孙小姐变成了一个闷葫芦,那一场大变故没有夺走她的性命,却夺走了她的语言功能,她变得越发的沉默寡言。 孟婉婷没日没夜地守在女儿的病榻前,生恐一个没看到自家女儿的伤势就会加重。可是,景嘉悦的底子相当不错,又有名医名药地医治着,伤势根本没机会加重,她倒是极快地恢复起来了。 孟婉婷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放下的同时,另一种担心却又蔓延开来:这还是她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儿吗? 孟婉婷不敢去触因为景嘉悦一事而日日愁眉不展的公爹的霉头,她只能私下里同丈夫说了自己的担心。景衡的糟心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父亲,女儿是他亲生的,闯的祸自然也得他去弥补。此时此刻,他深恨自己怎么就从小骄纵这个冤家骄纵得没了边儿呢? 景嘉悦躺在病床上,却知道太后、皇帝以及大周的兵马都还在北郑前线。战事还在继续,可惜她已经无法再上前线了。 她想念云素君,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北地苦寒,任谁都知道;战事凶险,也是人尽皆知的。 但愿,一切安然顺遂。景嘉悦只能日日这般祈祷。 日复一日,春去夏至,前线捷报频传,景嘉悦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她总算是能够下地走路了。 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祖父。她跪在景子乔的面前,静候他的训斥与教诲。 景子乔坐在椅中,足足端详了她半刻钟,突的长叹了一口气:“悦儿啊!好自为之吧!” 景嘉悦料想中的疾风暴雨没有如期而至,她惊异地抬起头,看到了祖父花白了大半的头发:祖父竟苍老若斯了! “孙儿不孝!”景嘉悦语带哭腔,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景子乔神情疲惫地看着她,凛然道:“你闯下了如此大祸,万幸陛下无碍,否则我景家满门死无葬身之地了!” 景嘉悦垂泪。她知道宇文睿的伤势也是极重的。 “陛下那里,等到她凯旋班师的时候,孙儿自去领罪,”景嘉悦痛声道,“有件极重要的事,想求祖父援手。” “你说。” “出事那日,跟随我的众将士,他们都是无辜之人,却被我连累殉国,我……我对不住他们!求祖父照拂他们的家人……” 景子乔挥手止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寒声道:“我景家世代将兵,悦儿,你要永远记得,一将功成万骨枯!亦要记得,你的兵既然跟了你,他们的生与死,你都要对他们负责!” 景嘉悦的心脏再次被戳痛,她垂着头,默然落泪。 “陛下那里,我会去替你请罪,尽力将这件事的影响降至最低。毕竟,你是我景家的嫡孙!至于那些曾跟着你的将士,你不要出头,我自会命你父亲打点明白,绝不会亏待了他们的家眷。”景子乔道。 景嘉悦知道事关景家的名声,不是她感情用事就能够解决的。在事情分寸的拿捏上,祖父和父亲自然比自己老到、有经验。 她又一个头重重地叩在地上:“孙儿愧为景家人!请祖父责罚!” 景子乔叹息道:“你天资聪颖,性子活泼,胆子又大,我一直以为你颇有先祖的风范,是以对你寄予极大的期望……唉!是我对你宠溺太过了!” 景嘉悦的泪水扑簌簌而下,砸在了地上,洇成一个个水印。 “等你的伤痊愈了,还回军中历练去吧!经此一事,你也该长进了!”景子乔最终道。 “是。”景嘉悦恭敬叩首。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该走怎样的路了。 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太皇太后薨逝的时候,景嘉悦的身体刚有了一些起色。她知道太后和皇帝回京了,却不能入宫去觐见。 半月后,大军班师。景嘉悦知道云素君就在那队伍中,却不能见上一见。她只能通过别人的嘴里谈论的京中的事知道“安和郡主安好”。 此时,她的身体恢复得已经能够出府活动了。她极想见云素君,却又不能去见—— 不止是因为整个大周都在为太皇太后举哀,更因为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配不起云素君。 仿佛一夜长大,她再也不是那个狂傲的景嘉悦,再也不是那个笃定云素君迟早会属于她的景嘉悦。她是踩着别人的血活下来的,这样的她,又有什么资格站在云素君的身边?还要信誓旦旦地说要守护她一生一世? 更何况,她已经不知道,现在的云素君如何看待她的为人了。 太皇太后哀事已毕,景嘉悦入宫见了景砚,见了宇文睿。 景砚见到她,还是有气,然而看到她苍白虚弱的模样时,还是忍不住心疼了。宇文睿倒是看得开,反倒劝她“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景嘉悦心中更愧,她央求宇文睿派她去北地戍边以赎罪孽。宇文睿怎么会答应? 可景嘉悦执意如此。宇文睿知她愧疚之情甚,无奈,只得答应了,但也要她“须得将养好身体再图其他”。 就这样,她三番两次地入宫请求,宇文睿终是允了她。不过所戍之地并不是苦寒的北地,而是大周国土之东,近海的州郡。那里气候湿润、和暖,所患者无非是些不成气候的盗匪和海贼。 景嘉悦知道,宇文睿这是照顾自己到了极处。 自从得了皇帝的旨意,景嘉悦便马不停蹄地准备起了行程。对于她此行,景子乔和景衡虽舍不得,却也知道这是好事;孟婉婷十二分地舍不得,却坳不过自己的女儿,也只得每日愁容不展地替她打理行装,一边修书快马递到临近的亲眷处请其多加照料。 景嘉悦原以为,自己离开前的日子就这样静水无波地挨过去了,不想,这一日,云素君来拜见。 她这样毫无征兆地登府拜访,令景嘉悦措手不及。 家中的长辈俱不在,景嘉悦只得硬着头皮迎了出来。 已经多久没见到这个人了?整整一百二十七个日日夜夜!从最后一次在北郑见到她红肿的眼睛那次算起。 景嘉悦杵在影壁墙前,凝着同样立在门内默然静立的云素君,心揪得生疼。 她瘦了! 两个人打量着对方,心中划过的,是同样的念头。 云素君突的笑了,笑得欣慰:曾经她以为满身是血的景嘉悦会骤然死去,此时再见到完完整整的她站在自己的面前,怎能不大感欣慰? 景嘉悦看不大懂云素君的表情,更不敢猜测她的内心所想。 于是,景嘉悦也笑了,就像对待所有的达官贵人那般:“不知安和郡主到访,有失远迎!” 云素君的笑容,因着她的这句话,豁然僵住。她没有景嘉悦预料中的客套,她只那么简简单单地问了一句:“你好了?” 只这一句,便足以令景嘉悦潸然泪下。 “好了,好得不能更好。”景嘉悦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试图遮掩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嗯,那便好。”云素君轻轻地说。仿佛得了景嘉悦一声“好了”,天大的心事也俱都落下了。 “边地艰苦,医药不易,我制备了一些便利携带的药品,你随身带去吧。”没有寒暄,没有铺垫,云素君就这样直白地袒露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景嘉悦再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这才注意到云素君方才提着的盒子,此刻就安静地躺在她的脚边。 这些药费了她很多心血吧? 良药不易得。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制备它们的?她熬了多少个通宵?是不是累疼了眼睛、累酸了腰?以至于累瘦了自己? 难怪她身为郡主之尊,这盒子竟不肯命侍女提着,足可见其中的药品该有多金贵…… 景嘉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应该感激她的,或许,她应该婉拒她的好意?时过境迁,她何德何能要她再为自己做这做那? 毕竟,她与自己无亲无故啊! 然而,景嘉悦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刚刚恢复的语言功能,似乎在那一刻又被无情地夺走了。 她就这般,眼睁睁看着云素君留下了盒子,转身离去。 怎么能再让她失落伤心? 思及此,景嘉悦心内大恸—— “郡主!”她急声道。 云素君的脚步,因着她这一声滞住了,却未作声,亦未回眸。 千言万语纠结在喉间,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保重!”最终,景嘉悦只吐出了这样两个字。 云素君鼻腔一酸。 “你也是,”她说,“万事小心。” 第207章 番外 景嘉悦戍边的日子,在思念与奔忙中过得飞快。 天下太平,没有大仗可以打,并不意味着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世间有人,便有争斗;再好的时代,也有贫富之差,也有人为非作歹。落草为寇,那就是官府剿杀的对象了。 她戍守的地方,民风彪悍,寇匪颇为猖獗,百姓苦其久矣。景嘉悦到任后,主张倾力剿匪,两年下来,州郡一带匪患立解,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朝廷政令得以顺利推展。宇文睿大喜,晋升她的武阶,更特允她回京受职并探亲。 两载光阴就这么倏忽而过,京师还是热闹非凡的京师,所不同者,曾经那个在京师中呼喝跋扈、无所顾忌的景家孙小姐已经不复往昔。景嘉悦带着几名随从亲兵,轻装简行,马蹄子踏入京师城门的那一刻,她心中感慨万千。 这两年多来,她同宇文睿通过信,同祖父、父母通过信,却唯独没有给那个她最最挂念的人写过只言片语。不是她不想写,而是太想写,却又不能写—— 她,景嘉悦,早没了年少时候的轻狂懵懂,独自在边郡为官,人情之冷暖、官场之复杂早将她的任性棱角消磨,她的性子越发地沉稳内敛了。 近乡情怯,景嘉悦竟恐慌起来。看着眼前陌生的路人,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马缰绳,那马难得悠闲地在街市上踏着惬意的步子,“哒哒哒”的甚是好听。 景嘉悦想着自己的心事,身后的亲兵突地凑上来,小心道:“将军,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景嘉悦一怔,要去哪里?自然是回家啊! 她此时方意识到,这根本不是去往英国公府的路。不经意间,她竟来到了安和郡主府的门前。 景嘉悦不禁暗自苦笑,表面上再回避,她心底里还是念着她念得紧的。 她想要回避,拨转马头离开—— 就算两年的历练让她的样貌、肤色都有了些变化,但郡主府中的老人必定是能够认出她的。若是传到云素君的耳中,还是挺尴尬的。 可不等她将想法化为行动。就被郡主府门前的情形惊住了,大门紧闭,冷冷清清,半个人影都没有,这是怎么个状况? 景嘉悦的一颗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儿。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和宇文睿通的私信中,她拐弯抹角地打探云素君的近况。宇文睿倒是极坦率的,毫无保留地将所知皆告诉了景嘉悦。 云素君还是孤身一人,云素君还是老样子,云素君时时入宫为太后请平安脉…… 难道此刻她入宫了?景嘉悦猜想。 可就算是入宫,也不至于大门紧闭,就像这人……根本不住在这儿了吧? 景嘉悦胸口一痛,她很没出息地想到一种可能…… 不会的!陛下不是说她“还是孤身一人”吗?堂堂郡主若是嫁人,或是尚郡马,会没有半点儿消息透出来? 大概是关心则乱吧。原本简简单单一想便能够否定的事,如今于她而言,却越想越复杂,越想心里越不踏实—— 难道她真的嫁人了?难道所有人都在瞒着自己,生恐自己闹出大乱子来? 景嘉悦脑中一阵眩晕,险些从马上栽下来。 “将军!将军您怎么了?”亲兵忙关切道。 景嘉悦定了定神,使劲儿地摇了摇头。她死死盯着关得严严实实的郡主府大门,质疑起自己当初的决定来了。 劝自己放下她的人是哪一个?现今,心里放不下的又是哪一个?这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这两年来,孟婉婷的书信频繁,信中除了千叮咛万嘱咐景嘉悦当心身子、照料好自己之外,提的最多的,就是景嘉悦的婚姻大事。她今年已经过了二十岁了,大周的女子纵然尚晚婚,在她这个年龄,绝大多数也都嫁为人妇,娘亲都当上了。她却还是孑然一身。 景嘉悦知道母亲着急,可这种事强求得来吗?她无意和任何人婚配,无论对方是男是女。她心中属意的,唯有一人…… 可是那人,算来已经快三十岁了。就算她是郡主之尊,旁人难道不会议论她的婚姻吗?满朝文武,难道不会有惦记着自家子弟尚为郡马的吗? 毕竟,称得上今上至亲的,也就这么一位了。能与她攀上,就是与皇帝做了亲戚,哪个不想呢? 景嘉悦越想心越慌,她登时没了回家的心情,吩咐亲兵:“去问问,安和郡主现在何处?” 大周京师一条不起眼的小街上的一座不起眼的房子,现下却是京中普通百姓谈论得最多的地方,亦是每日门庭若市、将整条小街挤得水泄不通的地方。 房子是京中最普通不过的样式,青砖砌就,丢在繁华的城市中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门楣上悬着一块最普通不过的暗褐色匾额,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两个大字:医馆。 没有名字,没有华丽的装饰,似乎只是告诉过路人:这里只是纯粹的医馆,纯粹的可以瞧病就医的地方。 福庆是这里的小伙计。辰时三刻,他像往常一样卸下了隔板,大开了门,准备营业。 毫无悬念的,门外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布衣、短褐、荆钗,来这里瞧病的,无不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见到医馆的门如期敞开,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们极守秩序,一个挨着一个地在门外排着,队尾还不时有新来的排上来。 福庆也是底层苦孩子出身,他知道对于穷苦百姓来说,得了病是多可怕的事。每每见到这些病患被医治得病症减轻甚至痊愈后感恩戴德的脸,福庆就特别以自家郡主为傲。 居尊位而能恤贫弱,郡主菩萨心肠啊! 云素君同往日一般,辰时起床梳洗,用罢最简单的朝食,一粥,一饼,一碟小菜,便开始了忙碌。 半年前,她选择了这间不起眼的房子作为医馆,除去日常入宫为太后和皇帝请平安脉,余下的光阴都在这里度过。每日从辰时三刻马不停蹄地忙碌到酉时二刻,连口热茶都顾不上喝。有时候病患多,她生恐耽误了医治,便贪黑瞧病到半夜。 这样的生活,劳累却充实,远比她过去所过的无所事事的日子要有意思的多。且,能够医治好病患,看到他们痊愈离开,对于一个医者而言,最大的成就感莫过于此。 选择这样的生活,云素君并非心血来潮。 一则,她所擅长者即医药,可她学了一身的本领却只用来侍奉当权者,这与她自幼所受的教育大相抵触,她不愿高高在上地看着那些得了病却无钱、无门路医治的普通百姓只能苦苦熬着岁月。 二则,景嘉悦走了,她的心也没了着落。她想念景嘉悦,牵挂着她的安危,却无能为力。每歌几日,就有朝中权贵登府造访,或直白或曲折地向她示好,意在缔结姻亲。云素君再也不想在府中多待哪怕一刻钟,再也不想同任何一个达官贵人虚与委蛇。她厌倦了那样的生活。 于是,便有了这家医馆。她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没时间思念景嘉悦,不用去应付意欲提亲者,云素君觉得这样很好。虽然瞧病的人常常囊中羞涩,使得她每日不止一次地既白出力看病又搭上抓的药钱,不过,这又有什么呢? 唯有宇文睿,听说这事之后,笑说“阿姐这下子赔大发了”,拨给她的俸禄却翻了两番。 正午时分,又一名病人千恩万谢地离去了。云素君动了动支撑了两个时辰已近僵直的脊背,她觉得嗓子发干,探手去取旁边的茶盏,却发现只余下半杯凉茶。 云素君默叹一声,唤侍女来添茶。往日,每到这个时辰,病人都会极少,她可以得空歇息一会儿,抓紧时间用了午膳,再打叠起精神应付午后的忙碌。 可连着唤了几声,没有侍女的半句回应,云素君方惊觉偌大的屋子中只有她一个人。 她心中划过一瞬莫名的情愫,下意识地向门口望去—— 逆着阳光,一抹高挑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熟悉,又陌生。 霎时间,云素君所有的感觉均消失殆尽,呼吸感觉不到了,任何声音都听不到了,身体仿佛都失去了存在的真实感……她的所有神魂,都专注在了视觉上。 是的,她看清了来者,哪怕光线被遮挡,哪怕对方的五官隐在阴影中不甚分明。那是她心心念念牵挂的人啊,脑海中早就描摹了无数次的那个人,怎会认不出? “你……”云素君极想说点儿什么,开口时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厉害。再努力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 景嘉悦缓缓地向她走近了几步,她的面庞无比清晰起来。 长高了,皮肤深了,五官也长开了……云素君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逡巡在她的周身、脸颊—— 终于,她又见到了她。 终于,她安然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真好…… 云素君哭着笑着,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哭还是笑。 “这里是医馆吧?”景嘉悦笑着问她,眸子中有晶莹闪烁。 “是……”云素君嘴唇颤抖。 “我要医病。”景嘉悦道。 “什么病?”云素君鼻腔酸得厉害。 “心病!”景嘉悦的右手掌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目不转睛地凝着云素君的双眼,“须得一味奇药方能痊愈……” “是……什么奇药?”云素君的泪水不断地夺眶而出。 “你!唯有你,方能让我病愈,一生都不复发!”景嘉悦坦然地看着她,不惧不畏。 云素君已经泣不成声。 岁月流转,你还在这里,不离不变,当真极好。 208.番外 群山逶迤,溪水蜿蜒,夕阳余晖,炊烟袅袅。:乐:文:小说 3w.しwxs520 柴麒的武功修为,世间几乎无人可以匹敌,再高的山,再深的水,于她而言,皆如履平地。可俗话说的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连最普通的小民百姓都懂的道理,堂堂玄元门掌门怎会不省得? 何况,眼前的小木屋里飘出的炊烟,是她最最渴盼的那一缕? 长身立在院外,柴麒的手掌轻抚过柴扉,心中颇为感慨。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微一用力,柴扉便被推开。她收起轻功,鞋底实打实地踏在院中的土地中,无比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是因为地方而生出熟悉,还是因为人?或者,二者皆有? 柴麒自问得不出确切的答案,她也从不是一个喜欢针对某个问题想破了头的人。相较于想,她更喜欢……做。 手掌按在门上,犹豫了一瞬,柴麒终究没有敲门,而是不请自入。 以那人的修为,自己刚刚踏入院门的时候就该有所察觉了。若她拒绝见自己,定会出手阻拦,或像往常那般跑掉。既然卿无谢客意,本掌门又矜持个什么呢? 和大多数的山野人家没什么区别,房门内里就是厨房,贴着一面墙垛盘着一个炉子,炉子火塘上嵌着一口大灶;炉子上方直通烟道,阵阵炊烟就是从那里飘散开去,扶摇直上的。 和柴麒想象的相差无几,灶前果然是一抹青色的倩影:肩膀依旧单薄,身形依旧纤瘦高挑,青布短打的束腰处系着一条暗色的丝绦,裹紧了玲珑有致的腰肢…… 柴麒的瞳孔微缩了一下。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她的双眸中透露出了难掩的贪恋。 那看似盈盈不堪一握实则紧致有力的楚腰,她是抱过的,虽然当时并没有细细体味就被无情地推开了。不过,那更激起了她想再次接近它、了解它甚至与它做进一步沟通的冲动。 杨敏始终背对着她,自顾自忙着灶前的活计,对她的存在不闻不问。 柴麒就这样贴着墙杵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却也莫名其妙地体会出了几分人间烟火气的熏然来。 柴麒自然是知道杨敏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的。这姑娘面上瞧着清冷、淡漠,似是不恤人情,实则容易害羞得很。她背对着自己,因为她紧张,因为她心底里存着不知所措,以及彼此间都心知肚明的那些不可言说的过往。 柴麒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不急,一点儿都不急。她追了杨敏无数次,这种你追我赶的路数,她早已经无比熟悉了。她有的是时间磨平对方的棱角和隔阂;有的是时间让杨敏看清她自己的心。 宇文睿曾经说过“烈女怕缠娘”,柴麒觉得极有道理。 蒸腾的热气咕嘟嘟地从灶中冒了出来,饭熟了。 杨敏掀开锅盖,在白雾般的蒸汽中去端屉上蒸熟的饼子。却不知脑子中正胡乱想着什么,竟忘了垫上一块抹布隔热。武功再好的人,也是肉.体凡胎,皮.肉也扛不住滚烫的热度。 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嘶”,锅盖应声掉在了地面上,蒸汽顿时布满了整个厨房,兴云布雨一般。 要不说柴麒修为高呢!所谓修为高不仅仅体现在打遍天下无敌手上,关键是紧要关头反应要快—— 比如此刻,杨敏的嘶声还没发出半个呢,柴麒早已经抢上来了,以迅雷之势扣住了她被烫伤的那只手。柴师姐不止身形快,眼神更毒,只一眼就看清楚了伤的是哪根手指,登时启双唇,将那根手指含在了口中。 杨敏的脸红成了虾子,也不知是热气蒸的,还是羞的。当柴麒得寸进尺地用舌尖舔过她的指间的时候,杨敏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你!”她使劲儿地挣扎着,试图摆脱柴麒的唇.舌。 要么说倾心一个会武功的女人风险极大嘛,就像此时的柴麒,被杨敏这么奋力一挣,内力自然而然地就挥发出来。可怜的柴师姐,嘴角立时被内力崩开了一道血口子,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杨敏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被柴麒含住手指的一瞬,她脑中顿生“被轻薄了”的念头,全没顾及到自己这样挣扎可能会伤及柴麒。 柴麒抽了抽嘶嘶作痛的嘴角,苦着脸看着杨敏:“好心替你疗伤,你还这么对我……” 杨敏又羞又愧,极想说“不过就是烫了一下手指,何必大惊小怪的”,她还想责备是柴麒先作怪的,可话到嘴边,再看到柴麒嘴边鲜血淋漓的样子,心里就软了几分。 “疼吗?”杨敏纠结地问。 “当然疼啊!”柴麒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你把自己的嘴角戳出血试试!” “对不住……”杨敏不禁凑近了些,拿了巾帕为她揩净血迹,又细细地查看着伤口。 柴麒的嘴唇长得很漂亮,若是因此而破了相,罪过就大了。杨敏心想。 那张清丽的小脸儿近在咫尺,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冷漠、凉薄,而是满当当的关心。柴麒看得明白,顿觉心口一热。 “心疼了?”她冲杨敏眨眨眼。 杨敏赧然,想立时逃开,又觉得太着痕迹,微垂了眼眸,不言不语。 柴麒心头大动,忍不住握了她捏着巾帕替自己揩拭的手,迫着她面对自己。 “真的不心疼我吗?”柴麒殷殷道。 杨敏沉默了。 柴麒趁热打铁道:“我从大漠追随你到苗疆,从昆仑山到大海边,你当真一点儿都不心疼我吗?” “我……”杨敏本就口拙,面对她这番话,更是无言以对。 柴麒索性一只手横过她的腰肢,将她环在自己的身前。 重又搂住了眼前人的倩腰,柴麒恍若隔世,更觉满足;杨敏却不适地想要往外挪动身体,因为两个人靠得太近了,她能敏锐地感觉到柴麒紧致的小腹就贴在自己的前面,像是不留一丝缝隙似的。 “还挣?”柴麒故意虎着脸,“又要伤到我啊!” 杨敏的动作滞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柴麒又得寸进尺地把下巴搭在她单薄的肩头,幽幽道:“就这么不待见我?这么辛苦地追随你,都不肯接受我吗?” 她哀哀戚戚的,仿佛对方始乱终弃了似的。 杨敏无奈地由着她搂抱着,声如蚊蚋:“你别这样……” “那要怎样?”柴麒急追问道。 杨敏被噎住,良久方缓缓道:“我不该当初一时冲动答允了你……我……” 柴麒自她的肩头抬起脸来,目光炯炯地凝着她,“既能一时冲动,便说明你心中有我啊!” “是……我确是心中有你。”杨敏受不了她专注的目光,轻轻别开脸去。 “那又是因为什么?”柴麒问。 说罢,她自己先笑了:“我知道你心里的那道过不去的槛是什么……因为我是她妹妹,对吧?” 杨敏面露戚色。 “这个容易解决,”柴麒勾唇一笑,“我也去杀一个你的至亲好友,然后,我们就扯平了。如何?” 杨敏无语地看着她:“你明知我是孤身一人……” 柴麒哈哈笑道:“如此说来,你很后悔此刻没有至亲好友了?” 杨敏语结。 柴麒扑哧失笑:“就算你什么亲友,当真以为我会杀了他们与你扯平吗?” 见杨敏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柴麒柔声道:“这其中的道理我也同你说过无数次,说的你耳朵都起了茧子了吧?你既想不通,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终究不能强迫了你……” 柴麒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下了决心:“那便……这样吧!告辞了!” 她说罢,松开怀中的杨敏,迈步就要离开。 杨敏被她这一举动惊到了:“你要做什么?” 柴麒驻足,凝着她,眸光越发的迷离深邃:“你想不通,我放不下,就继续你追我赶下去吧!” “何必呢!”杨敏急道,“世间男女无数,你又何必对我……我并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沾满了血,性子不好,连自家都养活不得,你……又何必?” 柴麒扬唇笑:“告诉你啊,原因很简单,你像我师父!” 杨敏的脸黑了。 柴麒呵呵:“逗你的!其实,原因真的很简单,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她看看外面的天色:“你用餐吧,我走了!这会儿走,差不多能赶在天黑前到镇上投宿。” 杨敏听得心中绞痛。 柴麒追随她多久了?试问,世间有几人能为挚爱做到天南海北地追随?山路崎岖,就算她内力深湛,难道还要饿着肚子赶奔到十里外的镇上投宿? 一时间,再多的顾忌都比不过满满的心疼。就在柴麒的手掌扣上房门的一瞬,杨敏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在背后抱住了她。 柴麒的脊背僵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太震撼了。 “别去镇上了,山路不好走……”杨敏小声道。 “这话怎么说?”柴麒挑了挑眉峰,心中生出无限的期待来。 杨敏羞涩地再也说不下去了,而是将脸深深地埋在了柴麒的颈间。 柴麒心中的柔情蜜意一股脑地迸发开来,只觉得此刻厨房中飘散着的柴火味都格外的旖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