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求》 楔子 漆黑的笔尖自白纸上用力划过，尾端飞溅起一滴墨水，落在文件的最后一页。 董有昕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在合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一手漂亮的行楷弯钩撇捺都显得刚劲有力，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温柔和细腻。 “你想好了？”天橙娱乐的总裁陆臻，或者说她的前任老板正支着下颌，淡淡问她。 董有昕笑了一下，一双杏眼微弯，看上去极为天真，又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 “我没有想好的事，是不会落笔的。”她自陆臻面前起身，将合同推到他面前，“解约合同在这里，多谢你这几年的容忍。” 容忍？陆臻半是自嘲半是讽刺地一笑：“我该多谢你的容忍才是。” 董有昕不置可否地挑挑眉：“不过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罢了。”她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上一辈的恩怨，我们自此厘清。以后你和江山的事，我不会再管，你如果有能力把这个公司保下来，说不定他会变成你的救命稻草。这也算是我给你最后的颜面。” 听得“江山”二字，陆臻不由冷笑一声：“救命稻草？我看是催命宝剑吧。一个草根出身的穷小子，你看上他什么，他又凭什么到我面前耀武扬威？” 董有昕的神情并没有男友被侮辱的怒气，只是用手按住合同，微微一笑：“这二十年来，在你和你们陆家的眼里，我不过只是一个私生女罢了，那我看上一个穷小子，不正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不是。”陆臻几乎脱口而出。 董有昕一笑：“你说的是与不是，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是怎样的人，只有我自己才能证明，你们怎么看，同我有什么关系？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想着这些斤斤计较的小事，而不思考一下，连一个草根出身的穷小子如今都能给你致命一击，你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问我这样的话？你该拯救的是你的公司，不是我。” 说完，她不等陆臻回话，径直转身推门而去。 关门的一瞬，只听见门框上“砰”的一声，一个巨大的烟灰缸砸在了门缝之间。 “对了。”董有昕的语气又平又稳，“如果天橙破产的话，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会被法院清算，我劝你还是不要随便发脾气，免得代价更大。” 身后，陆臻合了合眼睛，极其疲惫地喊了一声：“有昕。” “还有事吗？”她侧过身，脸上依旧是从容不迫的微笑。 “我不知道伯母当年是……”陆臻又静了许久，才摇头说，“算了，你走吧。” 董有昕淡淡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唯有高跟鞋敲击地砖的清脆声响逐渐远去。 而在外界看来，二十岁的董有昕做了出道以来或者说有生以来最有争议的一个决定，她在老东家天橙娱乐最风雨飘摇的时候解约离开，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工作室——壹心工作室，并签下了另一纸合约。 与工作上的合约不同，这一份私人合约，她把自己给卖了。 charpter 1 江山有昕(1) 结束了电视剧《国士无双》的拍摄后，作为第一女主角的董有昕给自己放了一个长长的假期——她孤身去了云南旅行。 没有絮絮叨叨的经纪人，也没有疯狂热情的粉丝。壮美的雪山与原始的村落，徜徉的河流与倾泻的日光，都令人心生敬畏。包括夜晚一望无际的星空，那些璀璨的星辉与皎洁的月光始终静默且温顺。 有时候，人与人的遇见，便如皑皑雪山上的冰川，也许上一秒还彼此胶着，下一秒却已融化成水四散流去。 “大约是全球气候变暖，导致失恋人群日渐增多。”董有昕耸耸肩，如是说道。 对面坐着的男人微微一笑，目光粲然，摄魂夺魄。 江山，也就是她面前这位席地而坐的电视剧宠儿。他同董有昕在旅行中相遇，遇见亦是俗套，在丽江的酒吧里，董有昕才点了杯咖啡坐下来，就被寻找艳遇的男人缠住，幸得他出手，方能脱身，两人一番交流，发觉目的地相同，一拍即合，决定跟同一个旅行团去梅里。 董有昕分外对丽江没有好感，难得想乔装一下文艺小清新，结果狼狈收场。 等出了酒吧，她就恶狠狠地说：“我感觉身边像围了一群群眼睛发绿的公狼和母狼。” 他笑了笑：“你没见过十年前的丽江。” 董有昕初见江山的时候，他穿了一件白衬衫，上面还被泼了半杯红酒，下面是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下是一双人字拖。他的脸上干净白皙，线条清晰，像是典型的南方人，他却摇着头告诉她，他是广西人。 “是不是觉得我的脸上该是高原红？”江山微微笑着，他的声音太好听，像窖藏了多年的清酒，沉静却醇厚，越听越觉得温柔得令人心动。 董有昕赶紧摇头。 那晚在丽江，江山拉着她出了酒吧，然后寻到河边坐下，河道上飘着约莫十几盏莲灯，烛火在淙淙流水间摇动，很美，也很安静。 江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块木头和一把刨刀，专心致志地雕刻起来。 “你在做什么？”董有昕凑过去看。 江山的全副心神都在手上，只随口说：“你猜。” 董有昕看了一会儿便觉有些无趣，靠得近些又闻到他身上那件衬衫上隐隐散发出的酒味，起身同他说“我走一走就回来”，江山点点头，不再说话。 她自路边的小店走过，而后在一家藏族风情店里替他买了件大红色的棉布衣服，又给自己买了一对星星和月亮的耳环。 谁知才踏出小店，迎面就撞上了个酒鬼，正是先前在酒吧里对她出言不逊的人。 董有昕想都没想，转身就跑。 跑了不知道多久，她猜想那人应当没有追来，终于定下脚步慢慢转过身往回走。可丽江四面八方都是商店小铺，每条小道都又长又远，一个异乡人站在这里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董有昕气鼓鼓地抿着唇，一边找路一边又怕碰上酒吧里的那个人，最后连身边的店铺都快一一关门了，她还在走，因为她不仅找不到江山，甚至连自己的旅馆都找不到，真是要命！ 她越想越气，越气越委屈，最后蹲在某个已经关门了的小店门口坐下休息。 “我找了你很久。” 大约十分钟后，江山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董有昕猛然抬起头，越发觉得委屈极了，只胡乱发起脾气来：“你怎么这么慢？” 江山似乎有些意外，而后又微微一笑：“我后来再回头，你已经不见了。” 他又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别哭了，我送你回旅馆，我们明天去梅里。” 董有昕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隐约有些湿意，她飞快地抹去，朝着江山用力点了点头。 董有昕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疯了，譬如她现在正和这个名叫江山的男演员一起坐在从香格里拉去梅里的路上——假如被粉丝拍到传出绯闻，她的经纪人陶微小姐大概会气得想杀了她。 他们最后没有跟团，而是包了一辆藏族人开的小面包车。 事后，董有昕再度佩服自己的胆大包天，孤身一人在外就敢搭了一个一面之缘的男人上了一辆藏族人的面包车。老天，她真是好运。 是的，她真是好运，因为她遇到了江山。 陶微曾说过，江山能大红依靠的有两点，一是他丰富的舞台剧表演经历，二是他的眼睛。陶微说，江山有一双能夺人心魄的眼睛，就像聚光灯一样，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他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譬如此刻，他穿着董有昕买的红色棉布衬衫，下面还是那条蓝色牛仔裤，鲜活的颜色下，他的面庞微微向上仰，带着一种悠然自得的陶醉，但依旧有着惊心动魄的俊美。 董有昕毫无迟疑地给自己戴上了帽子和墨镜。 江山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董有昕摊了摊手：“我们昨天谁都没挡脸，又沿街狂奔，走回来的路上就已经被指指点点了，我觉得不上头条简直都对不起自己。” 现在是她的新片《国士无双》的宣传期，她休完七天假还要直奔上海同剧组会合。《国士无双》里她饰演的是女主角姬泱，男主角依旧是雷打不动的聂谌。预告片的反响很好，主创人员也对票房前景十分看好。这次要是她和江山在丽江的事曝光，那她未来的宣传简直就是血雨腥风。 江山闻言一笑：“明天不会有我们的新闻。”他又补了一句，“你的家人不会让这种新闻出现。” 董有昕半信半疑，低下头同她哥哥董静文发了条短信。 “替我看看《国士无双》香港宣传如何？” 她独自一人跑出来玩，不敢告诉聂谌。 董静文的回信很快：“不错，我去看了首映，还给你带了小熊饼干。与江山同游丽江，感想如何？” 董有昕捂着脸惊叫一声，江山回头看她，目光如电。她将手机伸到江山面前，江山看后，只是微微一笑。 董有昕所属的天橙娱乐公司对艺人绯闻的管理格外严格，唯一主打的明星情侣就是聂谌与董有昕，聂谌早年出道积攒了不少人气，董有昕年纪轻、资源好，两人携手同拿多部电影的合作大奖，更因多年若有似无的绯闻而人气直升，此时若将江山牵扯在内，少不得董有昕要背上劈腿的骂名。 可是，连聂谌这一次都被她瞒得天衣无缝，董静文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董有昕回复，董静文的电话已然随之而至。 “陶微问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发表声明和聂谌分手？”董静文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明显的幸灾乐祸。 董有昕大惊：“陶微也知道了？” “我只是诈一诈你。”董静文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小九，你一个人在外得学会保护自己。” 董有昕有些心虚地沉默了。 “既然遇到了，那也别浪费时间，江山手里有一个很棒的本子，你不如同他聊聊。”董静文的声音平和沉静，稳稳当当，“我已令人查过，同一个航班，同一个目的地，同一个酒吧，他是抱着目的而来。” 董有昕低声道：“我知道了。” 董静文复又加了一句：“有什么问题，随时打我电话，你要是想接那个本子，就问问聂谌。” 董有昕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董家关系错杂，她的八个哥哥，唯有三哥董静文是她同父同母的哥哥，其他人终究有利益相争。失去双亲时，董有昕才五岁，董静文十二岁。董静文常年不在国内，董家拒绝接受一个私生女，董有昕也毫不在乎，干脆搬去了聂家住。聂家与董家是世家，她是聂谌一手带大的，事事皆要操心，时时都要叮嘱，就连娱乐圈也是董有昕赶着聂谌的步伐进的。 聂谌近来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董有昕有一阵十分失落，深觉自己备受冷落，闹了几天脾气，便收拾行李跑来了云南。 现在，她正坐在前往梅里的汽车上，身边坐着一个英俊又招风的男人——直到江山的手在她面前左右晃了许久，董有昕才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你真娇气。” 江山大约以为她晕车了。 董有昕低头照了下化妆镜，脸色惨白得吓人。 江山的神情有些紧张，他的容貌看上去很年轻，带着一种饱满的澄净魅力，不像二十四岁，倒更像十八岁的少年。董有昕想起董静文曾说过的笑话。他说每个人都是一只苹果，若是你觉自己缺点太多，只因太过芬芳而让上帝多咬了几口。 如果要以这个标准来比喻的话，大概江山是红福士，自己就是被捆了一袋扔在卡车上叫卖的那一种。 董有昕正想笑，额头上突然冰凉，她浑身一个激灵。 江山面带微笑，轻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董有昕摇摇头，咬唇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他：“你这次来是不是想找我演本子？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儿？” 江山的手顿了顿，侧首看她。 董有昕的人气很高，在年轻的女演员中可说是领军人物，她容貌明艳，上妆后更是丽色慑人，少有女星可以匹敌，因此也常常被老一辈导演说成是“花瓶”。但此刻，经历了近八个小时的汽车颠簸后，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头发也乱糟糟的，神情却十分认真且肃然。 江山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缓缓说：“我不知道。” 董有昕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你是说，在丽江遇见我是一个巧合？” 江山的眉头微微一上扬：“那你认为呢？” 董有昕手里正攥着他昨夜雕刻的木头莲花，此刻她同江山四目相对，却在他眼睛里看到了纯粹的平静以及默然的真实。 她在江山有着致命吸引力的瞳光中恍惚了起来，仿佛被卷进了深深的漩涡，眼前明明暗暗，起伏不平。 许久之后，江山移开了视线，只淡淡说了一句：“梅里到了。” 董有昕蓦然清醒，端端正正坐好，紧张兮兮地说：“我刚才没有别的意思。” 江山回头看了她一眼。 董有昕忙扭过头，往窗外看去。 小面包车正停在高速公路上，路边就是旅馆，此刻已近傍晚，窗外连绵的雪山巍峨沉默，夕阳的余晖令它们显得分外冷峻且肃杀。 “他们看上去很令人敬畏。”董有昕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口。 藏族司机很骄傲地笑了笑：“那是我们的神。” 江山说：“下车吧，我们去照张相。” 沿着高速公路走了三分钟，就有一个突出的石堆，董有昕欢呼一声，决定在那里拍照片。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石堆，转身望向梅里群峰，这里是海拔三千米，烈烈的风吹在面颊上，背后是千年沉默的神山卡瓦格博，而这之间是三千米的峡谷，只要她转身走几步，就可以立即去见上帝。 但她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江山还立在那里，大红色的棉布衬衫在风里轻轻摇摆，董有昕下车前便已披上了斗篷，他却仍穿着单衣，静静地看着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董有昕。 董有昕在这一刻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便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便如江山，他站在那里，不需要穿得多么高贵优雅，只一件朴素的衬衫，他就能闪闪发光。 她又想到聂谌，聂谌同江山是不同的。聂谌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他的温和与沉默背后是骄傲与自负，可是江山却带着一种旺盛又鲜活的温柔，便如一棵树——她从第一眼看到他，便觉得他像一棵静静生长的白杨，他的目光平静温柔，却藏着野心和力量。 江山还站在那儿，董有昕却有些忍不住了，冲着他喊：“你怎么不拍照，我若是想跳，你看着有什么用！” 江山怔了一怔，而后失笑。他转身向远处的藏族司机招招手，然后一步跨上来，蹲在董有昕身边，含笑说道：“那我们合个影吧。” 董有昕低头去拉他起来，他却坚持蹲着，她也只好蹲下去坐着。 藏族司机拍好照，就带着他们乐呵呵地进了旅馆。这里地理位置极好，对面便是梅里的主峰卡瓦格博，皑皑白雪覆盖的尖峰。 下石堆的时候，董有昕看到江山轻轻抒出一口气，心里不由乐了，江山果然有恐高症，她没蒙错。可是这个有恐高症的人，竟然为了怕她自杀而硬生生把恐惧忍下来，董有昕不由抿嘴一笑，不料江山目光一抬，正看到她僵住的笑脸。 董有昕轻咳一声，拎起行李就直奔房间，一边跑着，一边纳闷：她到底是哪里像要自杀的人啊？ charpter 1 江山有昕(2) 晚间的时候，董有昕去隔壁找江山吃晚饭。 旅馆一楼的餐厅里有圈绒布沙发，中间围了台电视机，董有昕进去的时候，人声嘈杂，似乎在放电影。她当即兴致勃勃地拉着江山坐下同看，江山手里还端着碗热腾腾的面条，有些无奈地坐在了她身边。 这是一部传说中每位来梅里的人都必须看的电影，讲述梅里雪山历经千年的种种，但凡试图攀爬卡瓦格博主峰的人，皆神秘葬身雪海。 董有昕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小声问江山：“我们看上去像要登山吗？” 江山一手端着热面条，腾出另一手轻拍了拍她的头，说：“他们是想令我们也能理解这种对信仰的执着。” 董有昕嘟囔着：“那也不用恐吓人吧。” 江山慢条斯理地吃着面条，缓缓道：“他们没有恐吓你。你晚饭还没有吃，不如叫一碗牛肉面，听说这里的牛肉都是牦牛肉，肉质极佳，汤水鲜美。” 他话还未说完，董有昕已经招手喊道：“美女，替我来碗牛肉面。” 她是典型的只吃不胖，这点倒让陶微十分放心，记得有一次她半夜奔去烤肉店怒吃了三小时，陶微来接她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杀气腾腾的，直到一周后她的体重还是没有变化，陶微才终于安心。 董有昕边吃边道：“我哥说，你手里有个不错的本子。” 江山早已吃完，一双筷子搁在空碗上，他正侧首望向窗外静默的雪山。 他转首看向董有昕，目光很平静：“我来云南是为了采风，不是为了本子。” 董有昕面色不改，只道：“反正不管你来做什么，我就想看看那个本子。”她实在心痒，能让董静文夸赞的剧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反正除了同聂谌合作外，她演什么都会被吐槽是偶像剧。 “你认为，是什么样的工作狂才会在旅行时随身携带剧本？” 董有昕微微发窘，又灵机一动：“你邮箱里也有吧，转给我一份。” “董有昕小姐。”江山微微一笑，“这好像属于行业机密。”他言下之意是，董静文能看到这个剧本，手段也不光彩。 董有昕知道董静文对她的事一向容易不择手段，这也是她起初与这个哥哥关系疏离的原因。 她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问：“你们缺女主角吗？” 江山摇头：“公司已经选定了女主角，是一个十六岁的新人。”他笑容浅浅，“不过，缺一个第二女主角，董小姐有兴趣吗？” 董有昕是当红女星，没有给新人做陪衬的道理。她抿抿唇，扬起下颌：“我先看过剧本再说。”她低头飞快在菜单上写上自己的邮箱地址、手机号码推到江山面前。 “好，回房后我发到你邮箱。”江山收起那张薄薄的菜单，笑道，“但愿店主不会介意我们的不告而取。” 董有昕又一扬眉正要说什么，却听江山又道：“虽然我认为，它能被董有昕小姐使用，也是一种荣幸。” 她绽开微笑，颔首道：“谢谢你的夸奖，但愿我们合作愉快。” 洗漱的时候，董有昕又一次穿过前院去浴室，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她却像心有灵犀一般转头往雪山的方向看去。 它依旧沉睡在那里，安静，慈悲，并且不容置喙。 董有昕默默立了片刻，转身回房将江山的邮件转发给了陶微，而后又回复给江山三个字“我接了”。 这是一个题材敏感的剧本，名叫《明珠》，根据真实故事改编，初三学生傅明珠聪明漂亮、天真娇俏，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可一次放学后，独自归家的傅明珠却被人贩子拐卖，带进了滇藏深山，买走她的是一个藏族少年。傅明珠在这里度过了孤独的两年，直到警察将她带回繁华的都市，甚至那时她已怀有身孕。回到都市后，她所经历的一切被刻意遗忘，她坚持要生下的那个孩子也被父母送走，她沉迷在毒品里无法自拔。六年后，藏族少年参军成为了上校，她却被强制送进了戒毒所，又与押送犯人而来的少年不期而遇，她崩溃大哭，在恋人的帮助下戒除了毒瘾，共同去寻找曾经丢失的孩子，她最终留在了云南——那片曾令她恐惧却又给予她热爱的土地上。 江山所说的第二女主角，其实就是长大后的傅明珠。董有昕不得不承认，这个角色难度很高，尤其在眼神和表情上需要下很大的功夫。但是她却跃跃欲试，连夜就给聂谌打了个电话将剧本大致说了一遍，聂谌沉吟片刻，问她：“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董有昕的语气十分果断，她又犹犹豫豫地问聂谌，“其实我更想从头演到尾，你觉得合适吗？” 从十五岁到二十三岁，一个被拐卖少女的辗转曲折的八年生活，这个角色的成长历程实在太有挑战性了！她想想就觉得激动。 “你去抢新人的角色，不太好吧？”聂谌悠悠地说了一句：“还有，静文说今年会回来陪你过二十一岁生日。” 董有昕恨得牙痒痒：“谢谢，不用提醒，我知道自己不是十五岁。” 第二天一大清早，董有昕就被敲门声给震醒了，她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五点三十五分。 “啪”地一合手机，她拉起被子预备继续睡，但五分钟后手机直接震了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董有昕打开手机，怒道：“你知道现在几点吗？”她看剧本看到了凌晨三点，才躺下不到三个小时，心情格外暴躁。 “五点四十分。你再睡下去，就要错过日照金山了。”江山清爽动听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董有昕看了眼号码：“你怎么有我的手机号？” “你昨天不仅写给我了，还发了短信。” 好吧，董有昕有气无力地说：“你等我几分钟。” 她简单收拾了下自己，把头发扎成马尾，用三分钟快速完成了刷牙洗脸的过程，最后抹了点润唇膏，然后才拉开了房间门。 江山很有绅士风度的没有进来，带她去了房间门前的露台。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隐约有一线光亮。露台上还放着一架铁制的秋千，董有昕睡眼朦胧地摸黑走过去，江山却拉了她一把，塞了一个坐垫在秋千上才松手让她坐下。 秋千上的凉意分外明显，董有昕坐下去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双手往身边一搁就被冻得一个激灵，脑子也清醒不少，她低头看了看江山塞过来的坐垫，又见他自己直直地站着，便甜甜一笑道：“谢谢。” 这是她从小就习惯享受的待遇。从八岁到二十岁，这十二年的时间里，董有昕是跟着聂谌长大的，聂谌很宠她，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聂家还曾经动过要给她和聂谌定亲的想法，被两个人一致否决了。开什么玩笑？他们像兄妹，更像父女，在演艺圈里扮扮荧屏情侣就差不多到底线了，要真在一起，两个人都膈应死。 江山见她毫不客气，还很享受被照顾的感觉，便也大方地在她旁边坐下，开始低头调节相机参数。 董有昕十分好奇：“你会雕花还会摄影，你做演员之前是学什么的？” 江山顿了顿，才回答她：“学医。” “学医？”董有昕瞪大了眼睛，“那你为什么……” 江山的左手抬起，慢慢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她眼前。他的十指骨节分明、纤细颀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确实像一双外科医生的手，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食指关节处上有一条很细长的伤疤，他弯了弯手指，那根食指便似慢半拍地轻垂下，又抬起。 “我的手出过一些事故，后来为了锻炼灵活性就去学了木雕，可惜只是半吊子。至于摄影，不过是爱好罢了。” 手指上用不出力，他便不可能再握手术刀，自然也当不成一个优秀的医生。 董有昕算了算时间，江山出道是二十一岁，那时候他应该才只有大三。那是一个人最好的年纪，在那个年纪里，江山经历了什么，才会留下这样严重的后遗症。 江山抬起相机，“咔嚓”一声按下快门，将董有昕复杂难言的表情拍了下来。 从相机的预览中看得出，这张素面朝天的面容依旧艳色逼人，目光却水光淙淙，似珠似玉。 他不由一笑：“你还真是多愁善感。” 董有昕别过脸去：“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不知为什么，在看着那只手的时候，她的心里默默有些心酸。 “没有什么好可惜的。”江山笑道，“或许我天生便注定要做演员。” 董有昕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精巧的小玉雕，上面刻的一朵玉兰花，她拿给江山看，笑道：“这是聂谌读大学的时候雕的，他就学了那一阵子，现在怕是早就忘了。” “他学的工艺美术？”提及聂谌，江山略提起了兴趣，“聂谌曾是我的第一个目标。” 董有昕笑道：“他学的是文物修复，还常去研究院代课呢。” 聂谌今年二十九岁，他二十岁出道至今，保持着一年只接一部电影的规矩，人气却经久不衰，依旧是娱乐圈当之无愧的电影票房之王，唯一一个有希望突破聂谌票房纪录的人，就是江山。 董有昕提及聂谌的时候，眼睛里的光芒一下子盛起来，一扫先前半梦半醒的状态，语气里更是十分骄傲。 “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很快乐。”江山淡淡一笑。 “你们的经历有些相像。”董有昕若有所思，“难道你不快乐吗？” 江山顿了一顿，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笑道：“难怪别人称赞我的时候，都说我是第二个聂谌。这是我的荣幸。” 董有昕正想继续追问，江山却已经转首望向远方，轻拉了下她的手。 “太阳快出来了。” 董有昕抬头，雪山上方的光线又比方才亮了一些，太阳的轮廓已隐隐出现，卡瓦格博的顶端渐渐染上了极淡的红色，山间还隐约有一条淡白色的雾气。 江山松开手，起身走到露台边缘开始照相，董有昕独自一人坐在秋千上，望着逐渐变成金色的雪山，以及面前高瘦颀长的背影。 她和聂谌相差九岁，聂谌于她，如兄如父，是她的亲人，也是她的骄傲。江山却令她频频想起聂谌，江山要比聂谌更高一些，也更瘦一些，却显得更冷清与孤独。他今天仅穿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静静立在不远处，雪山林立，雾气环绕，愈加像是冰雪下挺拔的白杨。 江山收起相机转身的时候，正同董有昕的视线相撞，她的目光也是那样静静地、温柔地，仿若怀念，又极为明亮。 他亦没有动作，只沉默地同她对视。 良久之后，董有昕才转开目光，起身走到他身边，笑道：“帮我同卡瓦格博合张影。” 江山复又举起相机，镜头里的董有昕笑容爽丽、目光清澈，这时的她才真正像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而不是荧幕上始终优雅矜持的气质女星。 “调好了没？”董有昕见他有些微微走神，便又开口问了他一声。 江山才刚点头，冷不防便被董有昕拉着手臂扯到身边，相机亦一个转弯，对准了两人。 董有昕一手挽着江山的手臂，一手摆出了个“v”字，笑眯眯地道：“还是两个人照相比较好看。” 一个人站在雪山前，实在有些孤单。 江山静默了一瞬，将手臂抽了出来，董有昕的脸一下子鼓了起来，抿着唇看他。江山却骤然一笑，揽住她的肩膀，轻声道：“cheese。” 两人站得本就极近，江山一揽，董有昕几乎是靠进了他怀里，她的面颊贴在他的颈间，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一只受惊的波斯猫。 波斯猫？还真像。 江山不知怎么的就“扑哧”一笑。 董有昕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呆呆地看着江山，又呆呆地转向镜头，低声说了一句“cheese”。 整整一天，董有昕和江山都是在攀爬冰川之中度过的。 卡瓦格博下有一条千年不化的明永冰川，这里的藏民只允许游客登山至冰川观光，出乎董有昕意料的是，这条冰川并非想象中的纯白无垢，而是呈现出一种接近于黑色的颜色。 冰川景区内几乎毫无人烟，开面馆的藏民说，这里甚少有游客，并且冰川正以每年五百米的速度在融化。 两人花了六个小时才爬上来，而后就坐在面馆里，吃着大碗的牛肉面，还叫了一份炒饭对半分。 董有昕爬得精疲力尽，几乎是毫无形象地趴在桌上，气息奄奄地说：“再给我两碗炒饭我都能吃下去。” 江山冲着店主摆手，示意他别听董有昕的。 董有昕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再吃半碗面吧？” 江山十分无奈：“你这样会把胃撑坏的。”他用开水细细冲洗了玻璃杯三遍，倒好热水吹凉后又从包中拿出一片柠檬放进去，等微微摇晃后才摆在她面前。 董有昕不得不承认江山实在很细心，她边喝柠檬水，边咋舌：“我觉得你有洁癖。” 江山笑道：“学医的人多少都有些。” “那你跟组的时候怎么办？” 江山耸耸肩：“我会尽力让周围看上去干净一些。” “同你生活一定很舒服。” “何以见得？” “看起来你很擅长做家务。” “这么说的话，我还会做饭。” “哇哦。”董有昕大笑一声，“难怪那么多人为你疯狂。” 江山亦笑：“多谢夸奖。” 他生得太好，皮肤白皙光洁，五官仿似雕刻，双眸漆黑如墨、熠熠生辉，每每微笑的时候，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庞便更显挺秀，瞳中如灿烈日光一般教人无法直视，仅仅看他的眼睛就极容易着迷。 董有昕几乎要在他的笑容里找不着北了，只觉面前的这个人实在多变，他孤独时似冰雪下的白杨，他快乐时如初春抽芽的新柳，她再没有哪一刻觉得江山的存在如此强烈。 “那个剧本的男主角是你吗？” 江山依旧含笑看她：“你希望是我吗？” 董有昕目光坦然：“我期待和你演对手戏。” 江山沉默片刻，方才答道：“如你所愿。” 下了明永冰川后，董有昕接到了陶微的电话，令她提前结束假期，赶赴北京进行电影宣传。 原本的长假猝不及防地结束了。 “我要回家了。”她理了理头发，站在卡瓦格博对面的高速公路上，这样和江山说。 “一路顺风。” 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董有昕有些莫名的失落，她凑近了看他：“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江山摇摇头。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董有昕重新站好，笃定地说，“我在北京等着你。” “好。”他轻笑。 董有昕看了他许久，方才一笑：“江山，我突然发现，我还挺喜欢你的。” 江山难得地沉默了一下。 董有昕笑眯眯地说：“不要假装听不到。” 江山静静注视着她：“等你回了北京就会发现，在现实面前，这里只是一个美好的梦。” 董有昕打断他：“怎么想那是我的事。” 江山笑了笑：“你该知道，爱情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他伸手摸了摸董有昕看上去十分乖巧的脑袋，轻声说，“你还不太懂。”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她的手心里。 那是一个木头雕的小姑娘，笑起来的神情很快乐，神态像极了董有昕。 董有昕歪歪头：“我总会有一天懂的。” 江山呼出一口气，笑道：“我等着。” 董有昕昂起头，笑得明艳照人：“也总有一天，你会喜欢我超过我喜欢你。” 江山失笑：“那我拭目以待。” 董有昕抿了抿唇，转身往车站走。背对着江山，她遥遥伸出手一晃：“下周见，记得我的话。”仿佛又想起什么，她又回头说，“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干自杀这种蠢事，你大可放心。任何时刻，任何事，任何人，我都无所畏惧。” 也不管江山是否有回应，董有昕坦然自若地上车，翘起唇角，轻哼起了歌。 charpter 2 欲静不止(1) 深夜的雨声显得有些大，雨滴打在窗台上，沉闷的砰砰声有一种奇怪的节奏感。 董有昕不耐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穿好拖鞋拉开房门，一手抓了抓凌乱的头发，一手支着门板，喊了一声：“妈？你是不是忘关窗了？” 客厅里安安静静的，月光投下来一丝孤影，显得格外寥落。 猜测着母亲是不是睡熟了，董有昕嘟囔了一声，踢踏着拖鞋懒洋洋地走进了客厅。 客厅里靠近卧室的地方果然有一扇窗未关，留下细细的一道缝隙，墙面上已经有雨水渗了进来，湿透的墙纸微微鼓起，临近破裂的边缘。 明天得告诉妈妈联系工人来补墙纸。 董有昕一边有些烦恼地想着，一边爬上窗台伸手拉上了窗。 随着她关上窗的动作，“砰”的一声，桌上的花瓶一瞬间炸裂开来。 睡意朦胧的董有昕倏地清醒过来，狐疑地回头望着主卧，轻轻叫了一声：“妈？” 回答她的依旧是一片沉寂。 董有昕复又爬下桌子，快步往主卧走去，一把推开房门，喊了声：“妈妈？” 卧室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单被罩也叠得四四方方，唯有卫生间的门紧紧地关着。 董有昕的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猛地拍了两下卫生间的门，可她的力气太小，木制的房门纹丝不动。 “妈妈，你在里面吗？” 得不到任何回应的董有昕在门前徘徊了一会，猛地想起来客厅抽屉里有备用钥匙，匆匆取了钥匙又踉跄着扑到卫生间门口，哆哆嗦嗦地把钥匙插进钥匙孔。 钥匙微微一转，门开了。 董有昕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地上蜿蜒而下的一条细流，带着淡淡的红色，仿佛只是傍晚时分天边的淡色云彩。 然而这一刻，她却觉得浑身都冷透了，牙齿都冻得嘎吱作响。 …… 董有昕蓦然惊醒，自过度柔软的床榻上坐起，白色的背心几乎被汗浸湿，精心打理过的大波浪卷发依然乖顺地垂在背后。 过了半晌，仿佛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空调仿佛失去了效用，房间里充斥着夏日的闷热，可那种冰冷而潮湿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她又梦见了十二年前母亲开枪自杀的那一幕，纵使时隔多年，每一次回想起来，都似乎恍如昨日。 在床上静坐了半晌，董有昕才慢吞吞地穿着拖鞋往客厅走，打开冰箱取了一瓶果酒喝了几口，却并不觉得暖和，身上仿佛更冷了，郁结于心的阴暗也没有丝毫消解的迹象。她在餐桌前坐下来，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四十六分，又顺手翻了翻通讯录。每逢这样的时刻，她需要找一个人纾解下心里的不痛快。 “我想吃外带全家桶。” 她敲了一条短信发给聂谌。 不到五分钟，聂谌就给她回了电话。 “睡不着？”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带着一种轻柔的安抚。 董有昕恹恹地“嗯”了一声，问他：“你还没收工？” “快了，我让陶微给你订外卖。”聂谌已经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少吃些垃圾食品，晚上要是睡不着就回聂家跟老爷子唠唠嗑。” 董有昕抿了抿唇，脸上带出一丝笑意。 其实她刚才就是矫情，点个外卖是分分钟的事情，可她心情不好，就不乐意自己干，非要聂谌指派陶微大半夜地给她送过来，因为她想看到“人”，有另一个人在，不管是谁，都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家要好受许多。 聂谌知道她这恶劣的脾气，可又决不惯着她，他说外卖就是外卖，陶微不会再亲自送过来，她这种坏毛病在聂谌眼皮子底下想都别想。 多年以来，聂谌像教养女儿一样把她养大，宠爱她，顺从她，却绝对不是要培养出一个目中无人的任性大小姐。 面对这样柔软的拒绝，董有昕甘之如饴。正因为聂谌将她当做至亲看待，才会有这样温柔又不失严苛的对待。 董有昕笑了笑，问他：“你这次什么时候回家，我不想总是吃外卖。” 聂谌对她总是极其耐心又极其包容，算了算时间后才回答她：“还有半个月的戏份就杀青了，我很快就回来。” “嗯。”董有昕有些懒洋洋地应着。 聂谌听得出来她有些郁郁寡欢，知道她多半又梦见了母亲，奈何小姑娘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在家，他亦帮不了她。 “你很久没做这些梦了。”他说，“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董有昕揉了揉额头：“没有，大概是马上要恢复工作了心里不痛快。” 聂谌微微沉默了一下，才说：“我让陆臻给你接一个轻松一点的剧，你最近状态并不好。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电影，你再斟酌一下。” 包括这一次在内，董有昕三个月来已经给他发过五次类似的短信，这频率前所未有的高，这也意味着她童年挥之不去的噩梦似乎已卷土重来，令她无法安宁，甚至影响到了她日常的情绪。陆臻允许她长时间去云南散心，亦是基于同样的忧虑。董有昕是天橙娱乐最当红的女艺人，她的状态好坏几乎直接影响到了公司的众多利益。他和陆臻关心董有昕的出发点不同，可目的却是一样的。 而董有昕先前告知他的那部电影《明珠》，题材实在太过沉重，恐怕于她而言只是更重的负担。 董有昕不以为意：“没关系，我喜欢那个剧本，我有分寸。”她撒娇似地抱怨，“小哥哥，我是大人了，你不用担心我，我可是金刚不坏之心。” 聂谌忍不住笑了：“好的，我知道了，你自己决定就好，我尽快回来。这次回来，我大概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因为姑姑那边有个研究生要我接手。” “咦？”董有昕来了兴趣，“男生女生？”聂谌是文物保护专业出身，师从大师叶厚祯，他的姑姑是工艺美术教授聂嵘，两个专业有所共通，聂嵘忙碌的时候，聂谌也会替她照顾研究生。好在这个专业一年只收一个学生，保密性还是极好的。 可聂谌近年来疲于两地奔波，早已不带研究生多时，这次怎么会……董有昕一瞬心领神会，脱口而出：“小哥哥，这次是那个人？” 聂谌轻轻应了一声。 董有昕立即懂了。 那是聂谌心里的白月光，只是不知道和他的朱砂痣相比，究竟哪个更重要？ 这一刻，她有些羡慕聂谌，他有一个寻寻觅觅多年的身影，亦有一个近在咫尺的青梅，他的内心有所寄托，不像是她，每每从噩梦中苏醒之后，陪伴着自己的，永远是冰冷入骨的孤独。这种深刻进血液里的冷意，就连自小宠爱她的聂谌也无法将之从她身上驱除。 古人说孤星照命，多半是说她吧。 董有昕扯了扯嘴角，好不容易去云南偶遇个江山，又分分钟被发了好人卡，只捞到一个女二号的剧本，该说她赚了还是亏了？ 不过，她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吗？江山小看她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事可做了，心情倏地好起来，忙同聂谌说：“小哥哥，你忙吧，我就在家等着吃肯德基了，先看会儿剧本，拜拜。” “……”聂谌对她情绪转换之快有些不太适应，“你确定没事？” “我确定。”董有昕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把电话给挂了。 她何止是心情变好了，简直一瞬间斗志昂扬，挂了电话就兴致勃勃地把江山的电话号码给找出来，到微信里搜索加好友，一气呵成。 回来了三天才想起来加微信，董有昕对自己的疏忽有些惭愧，但她并无懊悔，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生她养她的母亲更为重要？这几日频频梦见母亲，她哪里还有心思去撩拨江山。 董有昕认真地思索：江山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去云南找艳遇的？所以一回北京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应该不会。董有昕说服自己，是他先拒绝自己的，伤心个几天总可以吧？ 想到这里，她又十分心安理得地放下了手机，去房间里打了一份剧本看起来，然后静静等着美食上门。 charpter 2 欲静不止(2) 次日下午，因为熬夜到早上六点才睡，董有昕打着哈欠去了公司。 一进办公室，董有昕就被陶微接来的一堆合同震惊了。 “这是今年份的广告？”她伸出手指点了点面前高高一摞合同。 陶微面无表情地回答她：“一个月。” 董有昕收起打了一半的哈欠，斜斜地睨她一眼：“你想累死我？”她飞快地翻了一下大概的品牌，随手指了三个，“我接这三个，其他的，你退回去给陆总。” 陶微的脸色僵了一下，同她说：“这恐怕不太好。陆总已经减过量了，这十一个都是大热的品牌，有利无害，拍广告又最是简单，没有你想得那么累。” 董有昕光洁修长的手指自合同上划过去，待陶微说完，她才不紧不慢地微微一笑：“哪来那么多理由，我的规矩，这个圈子里还有谁不知道吗？要是陆臻还有问题，你就说，我、不、想、接。”说到后几个字，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着重音。 陶微只得把劝说的话咽回去，目光落在董有昕神采飞扬的脸上。 独自一人去云南自由行了一周，从困顿中清醒过来的董有昕神情上毫无疲惫之色，反而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活力。她原本就生得明艳，哪怕是烦躁忧虑时，也带着一种殊艳。这种艳色却并不妩媚秀丽，更多的是大气沉稳。 陶微暗暗叹了口气。 董有昕有天生的美貌，强大的背景，又兼之娱乐圈缺少这种大气百搭的青衣大花旦，红得毫无悬念。受聂谌的影响，董有昕接过的所有剧本、广告乃至综艺活动，全部都是自己挑选、自己拍板。她一年只接一部电影、两部电视剧、三个广告，雷打不动，谁都劝不听。可就是她这种蛮横的行事作风，却异常受人欢迎，每年的六个名额都早早被抢空，甚至还有名导演从第一年等到第二年的先例，让许多前辈大跌眼界。 谈生意有时候就像谈恋爱，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只要她一天不松口，那些排队等着她接戏的导演编剧制片人们就越是眼热，她的身价就水涨船高。 董有昕似是想起什么，扯过一张便利贴刷刷地写起来，写完递给陶微：“你联系下星辉工作室，我要接江山制片的那个本子。” 陶微讶然：“江山制片的那个？不是听说女主角选了个新人？” 董有昕点点头：“我知道。我不演女主角。” 陶微更觉惊愕。 江山如今炙手可热，一早就有传言说他要同时担纲主演和制片两个角色，许多二三线女星为了搭上人气的大船，纷纷抛出橄榄枝，可江山没多久就宣布已选定新人做女主角，令不少人惋惜不已，但仍有甚多名不见经传的女演员们前仆后继，虎视眈眈地盯着女二号、女三号的位置。 可问题是，从出道伊始就非女主不演的董有昕什么时候和江山搭上了线？而且，还肯给他演女配角。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 董有昕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我愿意。” 她愿意。 听到这三个字，陶微简直无言以对。千金难买我愿意，公司给她接的大本子、大广告她不要，还上赶着给人演配角？ 董有昕的手机微微震了一下，她低头瞄了一眼，顿时精神抖擞。 陶微问她：“那这个本子我要不要和陆总报备？” 董有昕随口说：“随你，反正小哥哥知道就行了，陆臻那边无所谓。” 聂谌也是天橙娱乐的大股东，以董有昕如今的名气地位还愿意留在这里，无非是为了聂谌，至于陆臻，不过是因为两家世交给些面子罢了。她和陆臻从小就不对盘，更不用说陆家从小就看不上她是个私生女，可这个私生女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陆家在娱乐圈的摇钱树，恐怕陆臻一直憋屈得很。 江山通过了她的好友请求。 董有昕笑眯眯地给他发微信：“回北京了没？什么时候给我讲剧本？” 在等待回复的时间里，她放大了江山的微信头像。那是一张有点眼熟的风景照，董有昕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才认出来这是她老家乐山的木城桫椤沟的大桫椤树。 她微微有些疑惑，江山作为一个广西人，头像却用着桫椤，他是对这种恐龙时代遗留下的古老植物有特殊爱好还是这个地方对他有什么特殊意义？ 董有昕小姐一贯坚持“有问题就问”的原则，正愁没有话题，当下又发了一句微信过去：“你喜欢桫椤？” 桫椤树形美观，树冠犹如巨伞，虽历经沧桑却万劫余生，依然茎苍叶秀，高大挺拔，称得上是一件植物界的艺术品。然而对于董有昕来说，她对这种古老的植物有一种莫名的不喜和恐惧。 董有昕是个很矛盾的人，她从小就爱看密林探险和恐龙电影，却只是叶公好龙，真让她呆在森林里，她总觉得这些生活了千亿年的古老葱郁植物背后，会冷不丁蹿出来什么庞然大物，尤其是她幼年曾在桫椤林里迷失过方向，当年幸好有哥哥董静文把她带出来，对此更是心有阴影。 相比桫椤，她更爱家乡的杜鹃，尤其是黑竹沟里艳丽多彩的万亩杜鹃花田，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江山给了她新的回复：“下周回北京，现在在沙溪。” 随即附上了一张人烟稀少的山水照，图中远处农田茂密，炊烟袅袅，十分静好。 “嗯，觉得桫椤很壮观。”江山如是解释。 这解释也太简单了，董有昕并不满意。 她飞快地打字回了江山：“去过木城桫椤沟吗？有机会去乐山我带你去看。不如《明珠》去乐山取景？黑竹沟也不错，我带你去徒步！” 等了很长时间，江山都没有回复。 一直在等着董有昕聊完微信的陶微有些坐不住了，余光瞥着她的手机，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在和江山聊微信？” 董有昕蓦然抬头，目光微冷：“看别人的微信似乎不太礼貌。” 陶微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我刚才整理你桌子上的文件不小心看到的，不好意思。” 陶微这样的举动并不是第一次了。 董有昕不置可否地向她挑了挑眉：“你是小哥哥给我挑的经纪人，也是他们聂家用惯了的人。平时你给老爷子汇报我的行踪我无所谓，老人家的关心我照单全收，但是你不用管得太宽了，有些事，我和小哥哥能说，你和他却不能说，因为我们是自己人，而你是外人。我们之间，不需要外人来传话，尤其是一些会引起误会的事，比如，江山。这么说你懂了吗？” 陶微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董有昕随即一笑：“不用紧张，我只是想把话说得明白一些，大家彼此坦诚，有利于更好地合作。” 陶微深吸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董有昕很满意地敲了一下桌子：“合同我刚才已经签了，没什么事你去安排吧，回头把时间表邮件发给我，我这几天回聂家去住。” 陶微心里一紧，这是要谨防她回去给聂家通风报信了？但董有昕有一点说得对，她交往什么人做什么事，恐怕真的不是自己这个经纪人能管得了的。 聂家早几代都是军界上的人物，家风清正，余威犹在，聂谌的爷爷聂明昌是退伍从商，陶微的父辈是跟了聂明昌一辈子的副官，陶微本人更是进退有度、世故圆滑，是以聂谌很多事都会交给陶微打点，甚至董有昕进入娱乐圈后，直接让陶微负责董有昕的一切事务。聂明昌和聂谌之间关系并不融洽，聂明昌却十分喜爱董有昕，甚至对这个领养来的小孙女百依百顺，哪怕是聂谌，到了聂明昌面前也得为董有昕让步。 陶微心里很清楚，聂谌乃至聂明昌让她跟在董有昕身边，既是给了她提携的机会，又是给了她一个巨大的难题，这个耳报神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一向委婉迂回的她，碰上了直来直往、我行我素的董有昕，很难保证自己不被噎得无言以对。 董有昕又抬起头：“还有什么事吗？” 陶微摇头：“没有了，那我先去处理别的事了。”她又忍不住提醒，“油炸的东西你还是少吃，要是卡路里高了……” “反正我吃不胖。”董有昕毫不在意，“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就这点爱好了。” 心情不好。 陶微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董有昕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不能随便招惹。她无奈地点点头：“好吧，下次见。” “嗯，拜拜。” charpter 2 欲静不止(3) 董有昕复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和江山的微信上面，她也并不在乎陶微在想什么，那不是她关注的事情。 江山说：“黑竹沟是取景地之一，我们会去的。我安排周子熙和陶小姐联系。” 董有昕欢乐地吹了声口哨，又即刻正襟危坐，要是聂谌看到她吹口哨，又该说她言行不雅了，可她看到江山这一句实在高兴。 江山知道陶微是她的经纪人，显然是对她做过了解的。周子熙是江山的经纪人，这一点董有昕早就去网上查过了，是以她也知道，若非关注或是在意，没有人会去主动搜索另一个人的新闻和讯息，哪怕对方天天出现在热搜关键词里。 虽然江山依旧语气保守、吝啬词汇，但她仍能从蛛丝马迹里探查出任何一点点的不同和区别，这也有赖于幼年寄人篱下时学会的察言观色。 “陶微在我旁边，你直接给我周先生的联系方式就行。”董有昕大言不惭地回复着江山，她要攻克江山，当然要掌握他身边人的联系方式。 江山回了一个手机号和邮箱地址，又加了一句：“午饭时间，别忘了吃饭，我也要出门了。” 董有昕分分钟就加了周子熙的微信好友，验证信息是：你好，我是董有昕。然后回复了江山说：“好的，多吃点！山里的肉好吃！”今天早上的收获，她已经满足了，欲速则不达，时间还长着呢。 手机那头的江山有些无言地摩挲了下手机屏幕，这位大小姐是不是忘了他们都是艺人，控制饮食是第一要务？ 还未出门，他的手机就开始震了。 接通电话，周子熙震惊的声音直接穿透了他的耳膜：“我微信上收到了董有昕的好友验证申请。什么情况！你是不是有事没和我说？” 董有昕的行动力真是快到惊人……江山忍不住微微笑了，说：“嗯，之前在云南遇到她，她对《明珠》有点兴趣，想演成年的傅明珠，你和天橙对接一下吧。” 周子熙有几秒钟没能说出话来：“你让我缓一缓……”出道以来一年只接一部电影的大小姐突然想给他们演女二号，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董有昕的大红大紫并不仅仅体现在人气上，她的商业价值也相当之高，身上还带着两个国际大牌的全球代言，多少时尚杂志为等她的访谈推掉已经排好的档期。星辉是个小公司，江山新近蹿红，但和董有昕相比，仍是小巫见大巫。董有昕对于星辉和周子熙来说，一直是高高在上的女神级人物。 周子熙冷不丁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得瑟来，江山这张脸，对于女孩子来说，真是无往不利的杀器，连董有昕都随随便便偶遇一次就拿下了合作，大红大紫简直近在咫尺。 他终于回过神来，激动万分地说：“董有昕要是肯加盟，天橙的赞助费肯定少不了，我这就回去拟合同。” “嗯。”江山不甚在意，“你看着办。有事再联系。”说着就挂了电话。 周子熙的电话挂了不到五分钟，手机又震了。 江山低头看了一眼名字：谢继平。 手上顿了一顿，他才接了起来：“继平？” 谢继平有些空旷的声音传来：“你的经纪人说，你行了大运。” 江山无声地笑了笑：“是行了大运。” 谢继平说：“对于你来说，运气不仅仅是用来偶遇个花瓶女明星吧？作为你曾经的心理咨询师，我得提醒你，别随便冲动。” “兼职的。”江山纠正他。 谢继平忍了：“好吧，兼职的心理咨询师。先说你的问题，那个小花瓶是谁？” 江山说：“明知故问。你要是不知道，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谢继平挑挑眉：“周子熙说你是临时改主意去的云南，所以，她是当年那个案子的当事人吧？” “是。”江山的目光垂下来。 “啧，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提醒她回去看看卷宗？”谢继平懒洋洋地问，“只要她上了心，就很容易发现疑点，当年那把枪是那么好拿的吗？那可是违禁物品。” “倘若一个人愿意自欺欺人，任何问题都能找出合理的解释。她的防备心很强，而且，相当缺乏安全感。”江山很快地总结，“首先她要信任我，才会相信我的话。” 谢继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怎么听周子熙的描述，她不仅信任你，还挺喜欢你的呢？” “那样不好吗？”江山说。 他手上握着手机，目光自窗前望向远处的袅袅炊烟，蓦然想起雪山下董有昕向着镜头摆出的笑容。在丽江酒吧的昏黄灯光下，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援手，看到她乍然睁大的一双秋水似的眼睛，一眼望过去竟也有一种小女孩的楚楚可怜，可她并不真的是胆怯的小姑娘，她的内心强大且独立，甚至胆大到敢直接跟着素不相识的他上了去梅里的小巴车。董有昕的身上如此矛盾，他看得到她笑容下竖起的尖刺，亦能窥见她眼角余光中的一分温柔。 接下来就是，她站在梅里雪山的皑皑白雪之下，面向着神山卡瓦格博，对他说：“我突然发现，我还挺喜欢你的。” 董有昕那一刻的神情有些漫不经心，然而目光却非常清亮。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又清澈透亮，说话的时候亦从不回避，哪怕是在告白，也落落大方地径直睁着。 确实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是个即便被拒绝也依然不肯放弃的小姑娘。 江山这样想着，薄唇微微勾起，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来。 这笑意带着浅浅的温柔，亦有着意料之中的笃定。 谢继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可惜呀，你是要揭她的伤疤，不是要谈恋爱。” 江山的眼神一瞬间有些冷，却从未动摇：“如果那是她的伤口，那么只有戳破脓疮、割掉腐肉，才有可能真正痊愈。” 谢继平沉默片刻：“学长，你可真狠。” 江山手里握着手术刀的时候，从来都是快准狠，如今对着人心，也是同样。 “但是，恋爱，我也想谈一谈。”江山勾了勾嘴唇，“等她靠得再近一点，就可以了。” 谢继平方才那一刹那的伤感顿时烟消云散，翻了个白眼：“那你去谈吧，不要这样猝不及防地给我塞狗粮。” “啪”地怒挂了电话。 不到十秒，他又发了条微信过来：“事成之后，你们给我的小动物保护协会赞助点钱呗？” “好。” 江山收了手机，目光仍胶着在远处的青山绿水之上，忽然就长长地抒出了一口气。 他也想有像董有昕这样的爱憎分明，然而却从未有这样的机会，世事亦不曾给过他这样的机会。 charpter 3 道阻且长(1) 董有昕在当天就直接从公司回了聂家老宅，聂家是她的家，自然有常备的衣物。 聂明昌一个人住在聂家老宅，只请了两个保姆，一个负责清洁打扫，一个负责生活起居，老伴独自住在郊区，孙子很少回家，也只有董有昕时常来探望他。 这就牵涉到了聂家的家事。聂谌的父亲当年因生意失败而自杀，他的母亲生下他后便不告而别，聂谌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聂明昌失去爱子的悲痛，然而偏激固执的聂明昌并没有将对儿子的爱投注在孙子身上，反而对他极其恶劣，连多年相伴的妻子也无法劝服。在极度的失望之下，聂谌的奶奶坚持与他分居，聂谌亦同他感情淡漠。 聂明昌极其疼爱董有昕，甚至对她予取予求。在这一点上来说，董有昕可以指责他对聂谌的冷情，却决不能否认他对自己的近乎没有原则的疼爱。她对这个老人始终怀有一种复杂难言的孺慕之情。 “小九来了。”聂明昌看到她进门，原本严肃的脸上一下子露出笑来。 尽管董家当年拒绝承认董有昕的地位，但是近年来在董静文的周旋下，也勉强认可了董有昕的存在。按照董家子女的排名，她是排行第九的。 董有昕仰起头，灿然一笑：“嗯！小哥哥让我回家陪您住几天。”说着她上前挽了聂明昌的手，语气亲近，“爷爷有没有想我啊？我自己一个人住，饭都吃着不香了。” 聂明昌拍了拍她的手：“每次进组都要去好几个月，这一次回来多住几天。” 董有昕点点头：“嗯，我多陪您几天。”她心里仍想修复他们祖孙俩的关系，随即又加了句，“小哥哥这几天也回来了。” 聂明昌的神情有些冷，只微颔首：“我知道。” “您对小哥哥也好一点嘛。”董有昕摇了摇他的手臂，“让小哥哥把奶奶哄回来，我平时工作就不用担心您一个人在家啦。” 聂明昌一下子板了脸，斥责她：“胡说八道！” 董有昕对他的冷脸一点儿也不怕，笑嘻嘻地说：“那您怎么知道他要回来了？”聂明昌会知道，还不是去问了陶微，能去问，自然是关心的。年纪渐大，聂明昌的心境亦趋向平和，但他毕竟曾对聂谌那样不闻不问过，恐怕祖孙两个很难完全和解。 聂明昌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说：“还不是为着你个小丫头片子？”他放下手里原本擦着的花瓶，“你们什么时候把婚给结了，我对你也就放心了。” 董有昕内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为什么不想回家，还不就是怕聂明昌老提这事儿。 “爷爷，我都说了好多遍了，我们俩没戏，一点儿都没，在我心里，那就是我亲爹。”董有昕苦口婆心地解释。 “又胡说八道！我哪来你那么大的曾孙女。你亲爹好好地在董家活着呢，我可没那种孙子！”聂明昌瞪她，“你们青梅竹马，我看好得很，你别拿父女情忽悠我。前几天你教我上那个微博，也有很多人看好你们。群众的眼光才是雪亮的。” 董有昕深感冤枉，十七岁的聂谌把当年才八岁的她带回家，这是哪门子的青梅竹马？天橙娱乐的主打cp就是她和聂谌，她的粉有一半是cp粉，没人看好才奇怪呢。可是她并不愿意别人知晓她和聂谌的真实关系，宁可让人误会。私生女这个出身污点实在太大了，对她出道以来的清纯淑女形象简直是致命打击。但她心里也明白，这种事不可能瞒一辈子，眼下唯有徐徐转型，压低粉丝的期待值，才能为将来打好铺垫。 这些原因她说了一千次一万次，奈何每每说不过聂明昌，她遂放弃，看到聂明昌手里的花瓶，直接把话题拐了弯。 “小哥哥您搞不定，奶奶您还搞不定吗？”她向着花瓶努努嘴，“爷爷，你对奶奶要有对这花瓶一半温柔，那还能一个人住这儿吗？” “小孩子家家，别管大人的事儿。”提到老伴，聂明昌也没了说教的底气，收好花瓶，向她挥挥手，“去去，吃饭去。” 董有昕抿唇一笑：“行吧，您老人家心里明白就好。” 待两人吃完午饭收拾好，已经快下午一点。 聂家老宅是个不大的四合院，院子里搭了个木头做的长廊，顶上栽了棵老紫藤，郁郁葱葱爬了一廊子，时值夏日，香气浓郁，董有昕自屋内搬了个躺椅到外头，又从包里翻出来防蚊药水喷了一圈，才施施然在紫藤花下头躺下来玩儿手机。 她的人生在来聂家前和来聂家后是两个极端。因为母亲鬼迷心窍做了小三，她从小就在旁人的冷眼里长大，而母亲也更偏爱哥哥董静文，她不过只是个拖油瓶罢了。母亲死时，她才只有五岁，董家把她推给外公外婆，外公外婆也不愿意养她，将她寄养在邻居家，动辄便要挨饿，直到三年后董家家宴，董静文执拗地要带妹妹进门，她亲生父亲的脸色分外难看。 那个时候，唯有恰好前来赴宴的聂谌拉了她的手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半蹲下在她面前，脸上微微带着笑，背后的阳光那么美好，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董有昕在聂家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童年，以至于现在人人喊她一句大小姐，不仅仅是源于戏称。她喝茶只喝最好的蒙顶茶，衣服只穿最新款的高级定制，在娱乐圈里横着走也没人敢给她一分眼色看。可她依旧觉得孤独，仿佛现今的一切都像是八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梦，一觉醒来冷得浑身发抖。 董有昕揉了揉额头，她近来频频陷入半梦半醒的抑郁状态，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手机微微一震，她低头解锁了看消息。 一个新的微信好友请求，验证信息是两个字：甄珠。 这谁？ 董有昕顺手打开手机浏览器上了百度，随便搜了一下，甄珠后面跟得最多的关键词是江山、明珠。 董有昕忍不住“啧”了一声，原来是那个传说中的新人女主角，光听这文绉绉的艺名就让她浑身一个哆嗦，只是加微信的态度着实有底气，不下于她给周子熙发验证信息时的高高在上。 董有昕飞快截了个图，直接发给江山。 江山大约正好在看手机，很快就回了：“这是谁？” 和她一样的反应，董有昕一下子乐了：“你的女主角，你不认识？” 江山看到这条回复，也上百度略一搜索，然后就给周子熙拨了个电话：“甄霞改名字了？” 周子熙不明所以：“是，改叫甄珠了，说是为了配合我们做电影的宣传。怎么了？” 江山的声音有些冷：“你告诉她董有昕要演傅明珠了？” “天橙的陶微刚才来谈合同，碰上了。”周子熙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找董有昕干吗？” 示威吗？这姑娘是不是傻？一线大花旦给你作配一次不代表你就能踩着人家往上爬啊！ 甄珠是公司从新一批艺人里选出来的，今年才十六岁，长相是清纯挂的，和董有昕确实有几分相像，但董有昕沉稳大气，甄珠温柔乖巧，两人气质上相差太大，一般不会有人往这方面想。周子熙也是知道江山找了董有昕演成年傅明珠才发现这两人在五官上有些形似。 江山没多说什么，只是说：“我知道了，回来我和陈总聊聊。” 陈悦是星辉工作室的艺人总监，江山的言下之意是要换人了。周子熙当场吓出一场冷汗，甄珠能脱颖而出成为江山第一部执导电影的女主角，让江山这个当红的流量小生给她带戏，怎么可能没有背景？论关系，江山才是货真价实的没背景没金主，全靠自己打拼，这要是换了女主角不是得罪人吗？ “你别冲动，多大点事儿，小姑娘不懂事我去教教呗。”周子熙赶紧安抚。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在劝他“别冲动”了。 江山笑了：“你放心，就算换人，那也不是我提的。” 周子熙一愣，就听到那头挂了电话。江山什么意思？他想干什么？经纪人的直觉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charpter 3 道阻且长(2) 刚挂完电话，江山就收到了三张照片，董有昕的自拍三连拍，笑得眉眼弯弯，一如当时在雪山之下，背后一树紫藤花如烟似雾，阳光明媚，天气正好。 三张照片之前是董有昕发的一句话：“你再不回我，我可要发大招了！” 江山眼里滑过一丝笑意，万分无奈地关了微信界面，给董有昕也打了个电话。 董有昕等的就是这个电话。 “我的自拍好看吗？”她第一句问的是这个。 “好看。” 江山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温柔，却又像少年人一般清澈而干净，同他的长相一样，这也是一把极其漂亮的嗓子。 董有昕满意了，然后才问：“你刚才不回我，是替我出气去了吗？” 她似乎不需要问，就有这种底气笃定江山绝对站在她这一边。 江山又笑，与董有昕打交道真是件很有趣的事。 “你有被气到吗？”江山的声音微微带着笑意，显得格外动人。 董有昕心里仿佛被猫爪子轻轻挠过一样，又麻又痒，她哼了一声，不得不老实地承认：“没有，就是试试你会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 三天前，他们还携手爬上了明永冰川，漂亮骄傲的小姑娘累得趴在桌子上打听他是不是要和自己对戏。三天后，他还在这个世外桃源，电话里是她一如既往生动活泼的声音，仿佛回到繁忙的都市生活里，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董有昕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的人，甄珠那点小心眼她真的没放心上。 “《国士无双》的宣传跑完了？”江山没有直接回答她那个问题，慢悠悠地问着。 董有昕百无聊赖地伸手扯了一串紫藤花：“北京的跑完了，其他城市的我懒得去。我要等你回来讲戏嘛！” 撒娇撒得自然无比又毫不造作，江山几乎要怀疑当时自己的婉拒是不是真的说出口了。 他静默片刻，说：“我第一次做导演，回来还要处理一些别的事，开机前一个月我让周子熙给你发行程单。” 董有昕心念电转：“星辉没给你拉赞助？” “不是。”江山说，“赞助已经到了公司的预期值。” 董有昕笑说：“但还没到你的预期值，对吗？” 江山失笑：“你什么都能猜到。”包括当时他手里握着《明珠》的剧本，她也知道。 “因为我聪明。”董有昕毫不脸红地吹嘘自己，“赞助你就放心吧，回头我就让陶微发通稿，你准备数钱就行了。” 江山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董有昕小姐，你这是准备贿赂我？” 董有昕摸了摸下巴，对答如流：“你怎么不说包养呢？” 江山难得地沉默了一瞬，勾了勾唇角说：“我自愧不如。” 这是说他的脸皮没有自己厚吗？董有昕哈哈大笑。 江山出道以来的风评并不是很好，可以说是毁誉参半，他的作品以数量见长，百度百科里一串的电视剧主演，他一年拍的电视剧总数比董有昕出道至今的都要多，有些可以说得上是精品，有些却是天雷滚滚不忍卒看，但收视率都很高。这就导致很多审美较高的观众将他视为花瓶，他自己的粉丝又在一群雷剧主演里吹嘘他演技高超，显得很是尴尬。但导演们似乎对他评价都很高，女导演尤其多，所以关于他的潜规则传闻也甚嚣尘上。 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心理应该足够强大，否则绝不会如表面那样云淡风轻。 多么奇怪的矛盾体，几近完美的长相让他看上去仍如清澈的少年，可他却比任何人都受得起每一句诋毁和谩骂，甚至是无动于衷。 董有昕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像一棵白杨，在贫瘠的沙漠中拔地而起，不屈不挠。她喜欢这种温柔而顽强的生命力，生机勃勃的同时，也野心勃勃。 董有昕知道见好就收，怕再收好人卡，赶紧换了个话题。 “除了《明珠》，你下一部戏有安排吗？”董有昕好奇地问。 江山说：“有，一部讲朱元璋的电影在接洽，不过之前他们也找过聂谌。” 董有昕来了兴趣：“你拿了聂谌没拿下的角色？” “某种程度上说，应该是我拿到了他推掉的角色。”江山不想否认这一点，哪怕是董有昕和聂谌关系匪浅。他并不是在意中人面前挣面子的毛头小伙，想要事事压过聂谌一头。更何况，聂谌的身价更在董有昕之上，能屈居于他之下成为男主角的候选人，已经足以说明江山的成功。 “不错的开头。”董有昕吹了声口哨，“那你好好加油，我等着看剧。” “好。”江山笑了笑。 两人没多久就挂了电话。 董有昕在紫藤花下面躺了不到五分钟，重新“唰”地一声坐起来，给陶微发了条微信：“我记得我今年还有一个电影的名额，我看上了一个本子，男主角是江山，你去谈谈。” 陶微：“……” 董有昕转了转手机，愉快地一笑。 江山说在现实面前，他们的相遇只是一个美好的梦，那她就让梦实现看看。 董有昕的现实就是，你演什么片，我就演什么片，你要我认清现实，我就让你在戏里和我谈恋爱谈个够。 真想知道到时候江山的表情。 董有昕枕着手臂开开心心地进入了午睡。 因为接到拍定妆照的通知，江山提前从云南返回北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回到星辉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董有昕给他准备的这个糖衣炸弹，然而比董有昕出演女主角更令人意外的是，聂谌接演了这部剧的男二号。 周子熙简直要疯了，纯粹是激动得。 江山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有些捉摸不透聂谌的用意。 这部片名叫做《日月当空》的电影是根据“乞丐皇帝”典故改编的，题材是近年流行的穿越反转，男主角因不慎接触到一块明代玉佩穿越而来，成为朱元璋后与陈友谅斗智斗勇的故事。 董有昕要演女主角的意图，对江山来说，不啻于司马昭之心。可聂谌呢？聂谌出道以来从未拍过古装，这一次拒绝了男主角的邀请却答应了出演男二号，恐怕和董有昕脱不了干系。 江山不由微微笑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传奇级别的影帝作配，搭戏一线大花旦，实在是件很有挑战性的事，他并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这从他原本计划独自前往梅里的旅游目的中可见一斑，而董有昕的反应则是个意外之喜。 谢继平说得没错，他确实是查了董有昕的航班临时改道去的云南。但他原本不是为了私情，而是为了追索真相。 那原本是与他无关的事情，可从他看到那张法医鉴定书的那一刻起，他就不能再置身事外。 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尊重，当他在手术台上废寝忘食、小心翼翼地挽救回任何一点的生机的时候，却也有人能够那样草率和残忍地轻视生命。 那不值得被原谅，也不应该被原谅。 可董有昕却平静得太反常。 那一刻，江山知道，她并不知道母亲死亡的实情。 她在他身边的每一刻，他都忍不住心里翻腾的情绪想要告诉她，可她会信吗？ 不会的。 董有昕只是看上去天真俏皮而已，她多次怀疑他来云南的目的就足以说明，她的防备之心很重，哪怕在对自己心有好感之后，依然缺乏足够的信任。 太轻易得到的，都太容易失去。 他的靠近是真心的，拒绝也是真心的。 董有昕对他的好感，只是在他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刹那，对这样被保护的感觉生出了依赖。 因为那一刻，董有昕的眼睛那样清澈和明亮，却并没有流转的情意和脉脉的迷恋，而是一种高傲的势在必得。 面对所有温暖的、美好的事物，她的第一反应不是享受它，而是用力抓住它。 然而江山希望她能长大，长大之后才有资格谈爱。 也只有爱足够深刻，才不会轻易离开。 一念至此，江山低下头，第一次主动给董有昕发了一条微信：“下周进组，准备好了吗？我的皇后。” 董有昕几乎秒回：“是的，陛下！你终于肯来冷宫看我了吗？” ……真能入戏。 江山失笑，对她这样的鲜活和调皮格外包容，配合她脑洞大开：“嗯，看来你还是不思悔改，那朕走了。” “……”董有昕发来了一个黑人问号脸。 难得看到她词穷，江山终是忍不住低头笑起来。 charpter 3 道阻且长(3) 周子熙忙完合同，给江山倒好了茶，才颇为惊讶地说：“你最近心情不错？” 外出工作时，江山给人的印象多数是圆滑谦虚，可他骨子里却相当冷淡，如非必要绝不会和人套近乎，连笑容亦少。他相貌过于出色，目光却带着澄澈的英气，他的气质偏向于温和，五官却极其立体而深刻，若是笑起来简直令人惊叹，这也是他在清一色韩风流行的娱乐圈里鹤立鸡群的原因。 如果有人能兼具少年人的清澈与成年人的醇厚，那一定非江山莫属。 他是星辉手里的摇钱树，无疑也是最漂亮的一棵摇钱树。 江山没有喝周子熙倒的那一杯茶，只是取了架子上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反问他：“你不希望我心情好？” 周子熙哪里会希望他不好，只是想探探他口风而已，毕竟董有昕莫名其妙的示好一直刺激着他血液里的八卦因子。更关键的是，董有昕和聂谌可是绯闻情侣，江山要是和她走太近，被泼上第三者的污水，那他两极分化的名声就更没法看了。 这大红和大黑，只是一念之差。 周子熙还是忍不住直说了：“你电话里也没和我说董有昕的事，我就怕有什么风言风语，公关团队也要早点做准备。” 江山出道三年，一夜爆红，但距离童星出身的董有昕和实力强大的聂谌，仍是相去甚远。星辉只是小公司，有江山这一个够吃好几年了，这棵摇钱树可不能砸。 “我电话里说的很详细，在云南遇到她，问起《明珠》的剧本，她很有兴趣。”江山回复完董有昕的微信，开始看周子熙拟的合同，不待他开口，又接着说，“天橙的合同上写给《明珠》投六千多万，有什么合同外的附加要求？” 周子熙微愣，说到这个心里有些微妙。 “天橙的陆臻说，董有昕非女主不演。”周子熙有些憋屈，“陈总答应把甄珠撤了。” 当时江山在电话里说“就算换人，那也不是我提的”，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预料到，根本无需他开口，只要董有昕盯上了这个本子，天橙就会给星辉施压要求拿下这个女主角的位置。 这是江山预料之中的事，董有昕可以接受自己演女二号，可是她背后的天橙不会接受。天橙娱乐不是星辉这样的小作坊，当家花旦给人演女配，一旦开了先河，无疑会拉低全公司女艺人的档次，这样亏本的买卖，他们是不会做的。 甄珠恐怕正是意识到了这样的危机，才会迫不及待出现在董有昕的面前。可是现实就是不管你签下合同有多早，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只能是一纸空文。 从董有昕在雪山下给他发短信要求出演女二号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只能是董有昕了。 她将会是他的明珠，他的皇后。 江山忽然觉得他一向冷静而温吞的血液有了些许的沸腾，他伸手按了按眉心，饮了几口冷水，才继续和周子熙说下去：“等甄珠那边发通稿吧。” “你怎么知道要发通稿的事？”周子熙脱口而出。 江山淡淡地说：“这是个炒热度的好机会，陈总一定会把握住。” 这是个一箭双雕的机会。 一方面，董有昕自己找上门要演这部电影，消息一放出来，她的商业价值和票房号召力摆在那里，《明珠》的投资和关注度也会直线上升。 另一方面，董有昕抢新人角色这个事也能变成一个热点，只要甄珠再故作大度地表个态，她的口碑自然就起来了。甄珠是星辉自己的艺人，陈悦作为艺人总监肯定不会放过这个炒作机会。可这样一来，《明珠》这个电影还没有开拍就已经名声臭了。当然，对于星辉来说，名声好坏不重要，有热度能赚钱才是第一位的。 周子熙有些难以启齿：“公关部昨天就写好了，就是措辞上……可能对董有昕不是太公平。” 周子熙没有说出口的是，陈悦私下也猜测董有昕和江山的关系有几分暧昧，想让江山做中间人，劝说董有昕在他们炒作的当口不要出来发声。 但这实在有些无耻，他对江山说不出口。 毕竟董有昕自己是愿意屈居配角的，女主角的退位让贤只是两个公司的利益博弈。 江山转了转手里的水瓶，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他一句：“要是给你个机会跳槽到天橙，你会愿意吗？” 周子熙在几秒的停顿后激动地跳起来：“你想跳……” 江山伸手做了个“嘘”的手势，温文尔雅地笑了：“这就要看陈总这一次通稿能不能把握好度了。” “你是要我……”周子熙无法置信，“你要我去威胁陈总？等等，她要是不吃这套直接把你雪藏了怎么办？” 江山懒洋洋地指了指他手里的合同：“那我就只能找美女来救英雄了。” 要是三年前，江山没有底气说这句话，但是现在，他的羽翼已丰，想给他的心血泼脏水，也要看看有没有那个能力。 以江山现在的热度和势头，恐怕天橙是愿意替他出违约金来挖人的。 周子熙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去，无力地说：“好吧，我去试试。” “等你的好消息。”江山合上合同，自沙发上站起来，依旧是文质彬彬的模样，“时间差不多了，出发去片场拍定妆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可周子熙却知道他这样漂亮斯文外表下的黑心肠，只得苦着脸说：“我不陪你过去了，让小颜跟你过去吧。” 颜之沐是江山几年前资助的山区孤儿，大学毕业后就给江山当了助理，他性格内向沉稳，是江山较为信任的人。 江山点点头，戴上口罩，直接出了门。 他一向不习惯戴墨镜，那太过招摇，口罩和鸭舌帽反而更能起到隐蔽的效果。 江山到片场的时候，董有昕已经进棚在拍定妆照了。 《日月当空》的女主角是朱元璋的马皇后，董有昕是聂谌手把手教出来的演员，平日里我行我素，可对待演戏仍是十分认真。 她穿了一身朱红色的褂子，发饰亦是庄重丰盛，神态端庄而沉静，妆容上也偏向成熟。 江山仿佛见到了十年后的董有昕。眉目如画，气质温婉，褪去了年少时的冲动娇纵，只留下时光磨洗后的成熟内敛，可这样的成熟内敛却令她丧失了原本光彩夺目的活力和生机。 江山有一瞬间的失神。 摄影师做了个ok的手势，董有昕一下子从幕布前拎着裙子小跑过来，笑眯眯地说：“你来啦！” 她语气欣喜，神态也灵活起来，一下子从刚才那个看似隐忍沉默的皇后角色中脱离出来。 江山见到她就觉得心情很好，笑着说：“嗯，我来晚了吗？” “没有。”董有昕见他语气轻快，深刻发挥了蹬鼻子上脸的技能，伸手挽住他的手说，“我陪你去化妆？” 江山眼角的余光看到摄影师和导演同时默契地撇过了头，他原本也不是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只是微微一动，抽回了手，改为拍了拍董有昕的肩膀，说：“不用，我还要戴头套，你休息会儿，等下应该还要拍合照。” 董有昕笑颜如花：“那我陪你化妆就当做休息了。” 江山说：“好。” 董有昕相当满意。 颜之沐在背后看得脸都僵了，他没有周子熙那么快接受现实，对于董有昕突如其来的亲近显得格外震惊。 “聂先生要过来了。”陶微快步走过来，低声对董有昕说了一句。 董有昕忙回头看了几眼，反手就牵住江山的手，把他直接拉进了化妆间。 颜之沐脸色更难看了，这种避着聂谌，和江山手拉手的情况又是怎么回事？他原本以为至多董有昕和聂谌分手后看上了江山，可眼下这状态好像也不是。万一被剧组的人传出去，江山的名声可就全砸了。 进了化妆间的江山丝毫没有“第三者”的尴尬，只是松开手在化妆镜前坐下，温和地同呆立一边的化妆师说：“可以开始了。” 他笑起来如同春风拂面，一双桃花眼即便不含情亦是脉脉动人。 化妆师的脸一下子红了，偷偷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董有昕，上前开始了工作。 颜之沐给董有昕倒了白开水，董有昕道了声谢，随后开手机给江山发了条微信：“小哥哥管得严，我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还附加了一个吐血的表情。 她年纪小，进入娱乐圈后聂谌确实对她管理严格，否则也不会让天橙炒两人的绯闻，让别的男明星对董有昕望而却步。 以聂谌挑“女婿”的眼光来看，江山更不是一个好选择。 但她又怕江山真的误解她和聂谌的关系，忙不迭地发微信解释。 为了防止化妆师无意看到，江山只是解锁了手机屏幕飞快地看了一眼，而后向着董有昕微微一笑。 董有昕知道他听懂了解释，不由放心地抒出一口气。 她给江山做了个出门一下的手势，随即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了。 聂谌在门外，她在门里躲着有些不成体统。 charpter 4 蜜与砒霜(1) 董有昕一出门就被导演抓了包，让她赶紧去和聂谌拍合照，董有昕心安理得地快步走过去，喊了声：“小哥哥。” 聂谌略一颔首：“等会儿回家吃饭？” 董有昕有些馋他做的菜，但想想化妆间里好不容易见一次的江山，还是忍痛说：“不回了，我还有点事儿。” 小姑娘长大了，自然有自己的圈子 聂谌也未多问，就说：“早点回来。” 如果不是进组拍戏，聂谌是给她规定有晚归时间的，晚上十点之前一定得到家，如果有公事，必须要陶微亲自来解释。 “好的。”董有昕乖乖回答。 两个人简单地交流了晚上回家时间，就在导演的安排下拍了相爱相杀的一组定妆照，成年后的马皇后与已生谋逆之心的陈友谅两两对视，目光睥睨的男子用手扣着年少时倾慕过的少女的手腕，眼神复杂难变。已经嫁作人妇且贵为皇后的马氏则目光冷漠，神情坚定。 董有昕是个入戏非常快的演员，平时在聂谌面前乖得跟猫一样，可在戏里，她可是要亲手掌掴陈友谅的马皇后，姿态当然要摆足。 拍了几张之后，导演很满意。 “换年轻时的妆再拍几张，正好江山的妆有些复杂，还在化，时间充裕。” 聂谌是有单人化妆间的，他颔首同意了要求，目光示意董有昕跟自己走。 董有昕眨眨眼：“我之前用的另外一间，还有东西在里面，就不过来了，小哥哥你安心化妆。” 不待聂谌拒绝，董有昕就一溜烟地跑了。 换了少女马皇后需要穿的豆青色褂子和绛红色袄裙，董有昕再次回到了原来的化妆间里，抱肘欣赏着画了一半妆的江山。 江山的五官实在非常漂亮，甚至可以称得上毫无瑕疵，他的气质太过于像少年，以至于化妆师不得不给他用了深一号的粉底和略暗的妆容，又将原本狭长的眉毛画成了笔直的剑眉，使得他原本过于精致秀气的面庞显得更加英气勃勃。 董有昕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化眼妆，一双脉脉的桃花眼正闭着，可那也不妨碍董有昕的目光从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一直滑到微尖的下颌。 仿佛感觉到了这种极具侵略性的视线，江山在眼妆结束后，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颜色很深，黑幽幽的眼睛在化妆灯的光线折射下似有宝光流转，这一瞬间，他的目光不是董有昕所熟悉的温和与清冷，而是一种清晰的木然和防备。 在看清了董有昕之后，他又闭了下眼睛，再睁开，低声问她：“个人的拍完了？我眯着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此刻柔和下来，恢复了原本清澈的模样。 董有昕穿了一身极具少女风配色的明朝袄裙，头饰还是刚才皇后的样子，神情又带着一些俏皮，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女孩儿，笑起来侧颊上还有两个酒窝。 “嗯，我要换少女时期的衣服，导演说皇后妆的时候和皇帝不用拍合照，到时候后期拼一下就行了。”提到这个她有些不太满意，“我还想拍的呢！” 江山笑说：“放心，来日方长，进组后拍个够。” “来日方长”四个字深得董有昕的心，如同春风一样将她略微烦躁的内心抚慰得妥妥帖帖。 “晚上去哪儿吃饭？”她在化妆镜前坐下来，让另一个化妆师给她换妆。 江山见她这副丝毫不顾忌旁人的模样，又思及她害怕聂谌知道的想法，不由一笑，忍不住替她把话给圆了。 他说：“这得等导演安排。” 董有昕起先愣了几秒，想明白后登时有了一丝窘然。 “我有忌口，所以替陈导想啦。” 董有昕没有拂江山的好意，顺着他的话给了自己台阶下。 她确实担心聂谌知道她在追求江山，但剧组这些工作人员，她便不忌讳了。有人打小报告又如何，她提前搞定了陶微，聂谌若是问起来也一口咬定是谣传就行了。娱乐圈里真真假假，聂谌自己就曾经着了不少人的道。 只是，这样一来，聂谌不免会以为江山自我炒作，印象分更低了。 她咬了咬嘴唇，认真想万全之策。 她是天生的利己主义，从来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第一次看上一个男人，还不习惯从思考一个人的利益转变为思考两个人的利益，差一点就忽略了江山的感受。 好在江山不甚在意，她亦有弥补的机会。 董有昕这下可老实了，安分地坐在化妆镜前让化妆师换妆，没再开口和江山搭话，也没好意思当着剧务的面掏出手机来发微信。 一直提心吊胆当好隐形人的颜之沐总算松了一口气。 江山的妆先完成。 他演的是乞丐皇帝朱元璋，前期的形象自然十分落魄。一身破破烂烂的百家衣，手臂和小腿上还画了许多污渍。至于那张脸，化妆师给他戴了头套，额前垂了几丝碎发，原本白皙的皮肤也画得又黑又黄，十分姿色硬生生只剩下了三分，唯有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依旧动人心弦。 董有昕光明正大地打量着他这身打扮，心里着实忍俊不禁。 江山这种有洁癖的人是有多想不开才会接这部电影啊？ 陶微说这部电影投资甚大，片酬亦高，很符合江山一贯选片的风格。江山选片是什么风格，全行业的人都知道，唯“投资高、片酬高、收益高”这“三高”而已。圈内总有人嘲讽江山爱财，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什么可置喙的？这世上有谁能拍着胸脯说一句“我不爱钱”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更何况，一个人但凡有所钟爱，便也有了弱点。 若是此生无所求，那才叫做可怕。 董有昕扯了扯嘴角，她自己就是个挺可怕的人，没有追求，没有理想，也没有希望。正是这种对人生毫无期待的态度，令当时在丽江的江山误以为她有轻生的倾向。可她不会自杀，有母亲的前车之鉴在面前，她永远不会选择自杀这种懦弱者的逃避方式结束生命。如果漫长的人生是一种苦修的话，她还是宁愿活得畅快淋漓、无拘无束，哪怕前方是荆棘万里。 大约是和董有昕有同样的想法，江山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造型，几分钟后才淡淡地和颜之沐说：“你回去替我把洗漱的东西拿来，妆有些重，拍完照后我卸了妆再出门。” 顶着这一身脏兮兮的浓妆和衣服，江山肯定没法忍着不洗澡就出门。 颜之沐了然地说：“好。”他又不放心地瞅了一眼董有昕，补了一句，“我很快回来，哥你等我送你。” 他提心吊胆地呆着几个小时，就怕走了之后江山被董有昕牵着鼻子走。 董有昕看出来他的担心，不忘加一把火，慢悠悠地说：“没事儿，你来不及的话，他可以先用我的，到时候我送他回去。” 颜之沐吓得一个激灵，直接快步拉开门走了。 江山眉眼含笑地看了她一眼，很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董有昕懒洋洋地笑：“别嫌弃，我的沐浴露都是祖马龙的，最近网上红着呢，还带香氛的。你喜欢蓝铃草还是海盐味道？” 化妆师终于插上了话：“董小姐，这两个味道好像都不适合男生。” 董有昕笑嘻嘻地接下去：“可是适合美人呀。” 化妆师偷偷看了一眼江山，脸有些红。她也有些怕江山因为董有昕打趣他是“美人”而恼怒，毕竟这个词显得有那么一点娘娘腔。 江山不以为意，万分淡然地问了一句：“你用哪一个？” 董有昕微呆，而后开心地说：“我喜欢蓝铃草！” “那就这个吧。”江山说。 说完，就迈开腿开门出去拍定妆照了。 董有昕几乎要忍不住起来蹦两圈了，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完全是因为高兴得。这是江山第一次明目张胆地反撩她，对于这几天她花样百出的撩拨来说简直是历史性的成果。 高兴之余，她也没忘给两人打掩护，一本正经地对化妆师说：“你喜欢哪个，我也送你一瓶？” 化妆师有些齁得牙疼：“那……我就海盐吧。” 要是说蓝铃草，难保董有昕不把她给剁了呀。 charpter 4 蜜与砒霜(2) 颜之沐回来的时候，江山正好在卸妆洗澡。 董有昕好整以暇地一身便装坐在浴室门口，百无聊赖地给自己画着指甲。她这次买的是限量版蓝灰色指甲油，让董静文专门从纽约带的，虽然过不了多久进组后还得洗了，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涂。 颜之沐看到她就这么坐在浴室门口等江山出来，脸都绿了。 董有昕是不是太不把工作人员当一回事了？真以为劈腿这种爆炸性新闻别人都不关心吗？她自己不要名声没关系，别把本来就自身难保的江山拖下水啊？ 颜之沐自读大学起都是由江山资助，毕业后更直接当起了他的助理，薪酬不菲。江山对他的这份知遇之恩，他牢记在心。 董有昕名声再大，对颜之沐这样的人来说，不过是一个行事随意的花瓶女明星而已。 颜之沐一进门，董有昕就看到了。 她依旧有条不紊地给自己画着指甲，对旁边等着的化妆师说了一句：“你先回去吧，下次进组的时候我让经纪人约你。” 董有昕这句话就是长期合作的意思，对于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化妆师来说，是个飞上枝头的大好机会。 而对于董有昕来说，她能带给对方利益，对方自然不会出卖她，曝光她和江山的关系。 化妆师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动作麻利地出去了。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董有昕和颜之沐两个人了。 她放下指甲刷，吹了吹还没干的指甲油，抬起头看了看颜之沐。 董有昕的便服一贯很有自己的风格，黑白灰三个色轮流来，要不就是蓝绿青，一水儿的冷色调，用网上流行的词来形容，就是性冷淡。此刻，她穿了一件鸦青色的双绉衬衫，下面一条黑色细纹热裤，脚上是最近大热的黑白山茶花夹角拖，显得清爽又淡定。 她说：“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颜之沐说：“没有。” 董有昕笑了笑，说：“怎么，担心我给江山造成不好的影响？” 提到这个，颜之沐有些不客气：“董小姐知道就好。” 董有昕挑挑眉：“我今天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是我给江山面子。但你实在让我心情很不愉快，我就长话短说了。第一，我和聂谌不是情侣关系；第二，传出任何绯闻我负责；第三，从今天起我正式开始追求江山。望贵团队周知。” 颜之沐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 他问：“你想怎么负责？” 董有昕神情奇怪地看他：“怎么负责，是我和江山之间的私事，这也要告诉你？” “董小姐，虽然很不礼貌，但是我必须要说，舆论不是一个人能控制的。你现在说你能对江先生的名声负责，等到事情不可收拾了，就真的能负责得了吗？”颜之沐深吸了口气，忍下了质问的语气。 董有昕的耳朵微微一动，她收了手机放在随身小包里，站起来，走到颜之沐面前，忽地灿烂一笑：“颜助理，我想我要提醒你一下。这里是娱乐圈，没有人是靠清白名声大红大紫的。如果江山在意这一点小小的言论，他就不会是今天的江山。至于原因，我想你对他历年来的热搜关键词不会陌生吧？” 颜之沐一怔。 江山名字后面跟着的关键词，最多的就是“金主”、“后台”、“演技”。 董有昕大言不惭地说：“我只对他本人负责。” “你想负责什么？” 董有昕话音刚落，浴室的门就打开了。 江山穿了件黑t恤和牛仔热裤，一手用浴巾擦着头发，一手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喝了几口。 擦了擦嘴角，他才漫不经心地说：“你们俩的对话我都听到了。辩论水平有点糟糕，各打五十分，结果谁赢了？” 颜之沐：…… 董有昕：…… 颜之沐把他的一套沐浴装备递过去，说：“刚从家里拿来的，不过可能用不上了……” 江山“嗯”了一声，说：“谢谢，我等会儿带回去。” 董有昕则指了指他手里的矿泉水，说：“你好像喝的是我的水。” 江山的手一顿，忍不住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把矿泉水瓶子放下，说：“没关系，我不介意。” 颜之沐一呆。 江山不是个洁癖吗？ 董有昕目光却是一亮，心情舒畅地走过去，从他手里拿下湿漉漉的浴巾，跃跃欲试地问：“要不要我给你吹头发？” 江山瞥了她一眼，说：“不用，路上风一吹就干了。” 董有昕义正言辞地说：“不行，那会着凉的，还是吹一下吧？” 江山想了想，说：“也可以。” 颜之沐欲言又止：“那我……” 董有昕笑眯眯地说：“那颜助理你回去吧，我等会儿带他去吃饭，保证不下毒。” 江山终于忍不住说她：“行了，你别吓唬小颜。”又转头同颜之沐说，“你先回去，明天工作室见。” 颜之沐梦游般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颜之沐刚走，董有昕就提了个吹风机兴高采烈地过来了，江山抬手握住她手腕，笑着说：“别闹了，他都走了。” 董有昕也知道江山刚才是在颜之沐面前给她面子。 她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江山湿漉漉的头发，心里痒痒地很想上手摸一摸。 “你别看天气热，头上吹了风会感冒的。”她一本正经地掩饰自己的不轨之心，“我是好心，吹头发的时候你还能看看剧本是不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敢情连理由都想好了？ 江山没再拒绝，在她先前坐的沙发前坐下，随手拿上剧本开始翻。 “等一等。” 董有昕用手指按下剧本。 她说：“眼睛闭上。” 江山也没多问她要做什么，顺从地把那双漂亮得如同黑葡萄般地眼睛闭上了。 迎面而来就是一阵清凉的湿意，带着一股淡淡的柑橘香气，不甜不腻，还算清爽。 董有昕说：“我给你喷点保湿喷雾，虽然你长了一张好看的脸，但是也不能对它这么简单粗暴啊。” 江山失笑。 他眼睛还闭着，嘴唇却微微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湿漉漉的头发还有些凌乱地堆在头上，眉毛上也隐约还有一两颗细小的水珠。刚从浴室出来的他，整个人仿佛都还带着热腾腾的蒸汽。 董有昕直接上手给他抹开了润肤水，趁机多摸了几把。 然后手指展平他的眉心，飞快地、蜻蜓点水般在他眼睛上亲了一口。 江山骤然睁开眼睛。 他黑黝黝的瞳仁凝视着面前的董有昕，眼神一如往常明亮沉静。 两个人半晌都没说话。 董有昕叹了口气，直白地说：“唉，你都不接我的招，让我怎么接下去。” 江山重新垂下眼帘，将视线投注在剧本上，问她：“你想我怎么接？” “让我负责啊。这样我就可以说，我会对你负责的。套路，你懂不懂？”董有昕理直气壮地说，脱了夹脚拖，半跪在江山身边，抬手举起了吹风机。 她按了几下开关没有反应，才意识到自己忘记插电源了。 董有昕直起身使劲去够插座。 冷不防一只手伸了上来，揽住了她洁白细长的脖颈，她不得不把头重新低下去。 “怎么了……” 话音未落，江山温热的嘴唇已经贴上了她微张的嘴。 他身上还带着清新的蓝铃草香气。 这个女孩子特别喜爱的香味在他身上显得一点也不娘气，夹杂着他身上衣服上的杉木香气，反而有一种醉人的魅力。 董有昕一点儿也不羞涩，眼睛瞪得大大的，忽地就笑成了一弯月牙。 同她方才偷偷做的一样，江山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就松开了手。 “我自己讨回来了，不用你负责。”江山顺手轻拍了一下她鼓鼓的面颊。 董有昕顿时扔了手里的吹风机，得寸进尺地往他身上蹿，死死搂住他的脖子不松手，开心地说：“可是现在变成我需要你负责了！” 江山伸手揉了揉眉心，无可奈何地抱住她的腰，防止她一个兴奋直接从沙发上栽下去。 董有昕像个张牙舞爪的女色狼一样深吸一口气，感叹道：“真香……” 她早上出门也用了同款的蓝铃草香水，和江山身上是一模一样的气味，江山闻了闻，笑说：“是挺香的。” 董有昕手脚并用地黏在他身上，问：“这样，你算不算答应我的追求了？” 不等江山说话，她就自言自语地说：“唔，好像挺容易的。” “既然这样……”江山意味深长地说，“那你就继续努力吧。” 董有昕警铃大作：“什么意思？”她立马改口：“很难的！真的很难！” 江山展了展手里的剧本，认真说：“既然你说难，我就切换到hard模式，满足你一下。” 董有昕把脑袋往他胸口一贴，仿佛一只树袋熊，瓮声瓮气地说：“不行，我要easy模式。”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不，我要通关。” 江山拎住她后衣领，把她从自己身上移开。 “你不嫌热吗？” 董有昕说：“不热，我乐意。” 江山把剧本一合：“算了，也看不进去。走吧，带你去吃饭。头发也别吹了，这么久都快干了。” 董有昕有些心虚地瞅了一眼他半干的头发，毛遂自荐：“那我给你梳一梳。” 她终于磨磨蹭蹭地从沙发上下来，在包里翻了把负离子便携梳，在江山头上随便梳了几把，拍拍手说：“好了。” 江山临走出房间前，回头看了眼镜子，头发倒立着竖成一撮，还有一半的头发因为太短倒了下来，凌乱得仿佛是个鸡窝，十分具备杀马特的风格。 他只得伸手重新抓了下头发，勉强能见人了，才慢慢地踱出去。 charpter 4 蜜与砒霜(3) 为了避人耳目，江山走了近半小时后，董有昕才旁若无人地从化妆间走出来。 走了没两步，她就脚步一滞。 董静文正在沙发上坐着等她。 听到关门的声音，董静文转过头来，向着妹妹笑了笑：“一个人等了半个小时在做什么？” 董有昕扬了扬手里的剧本，理直气壮地说：“看剧本。” “之前和江山也在看剧本？”董静文站起来，他的仪态一丝不苟到近乎完美，妥帖的西装，完美的礼仪，以及恰到好处的微笑。 董有昕没好气地说：“明知故问，你不是知道我上次在云南遇到过他？” “那和你们谈恋爱是两回事。”董静文说。 董有昕冷笑：“小哥哥都没管我，你管我？” “你敢和聂谌说江山的事？”董静文拿出手机，按下号码，“我不介意帮你拨通电话告诉他。” 董有昕抱肘坐下，无奈地说：“好吧，哥，你别这样。” “这会儿叫我哥了？了不得，听你口气还以为你改姓聂了。”董静文笑，“晚上有个家宴，你记得回来一趟。” 董有昕挑眉，让她回董家吃饭，这是开晚宴还是点炸药呢？ “如果董家也能好好教养我十多年，我也能放在心里。家宴？我没有参加的必要。恐怕董家没有一个人看到我会觉得心情愉快。” 董静文打断她：“除了我。” 董有昕默然不语。 即便董家对她有千万个不满和敌视，董静文也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八岁以前疼她宠她的亲哥哥。 “小九，难得也帮哥哥一个忙，不行吗？”董静文摸了摸她的头，“我为什么留在董家，难道你不明白吗？在哥哥心里，只有我们两个是最亲的亲人。” 董有昕没有说话。 对她来说，并不是的。 从董静文抛下她独自走进董家大宅，聂谌在冷眼里牵起她的手开始，她最亲的亲人，就变成了聂家。 逐渐长大的董静文，有着太强的功利心和控制欲，与她记忆里那个如沐春风般的少年早已截然不同。 董静文一下一下地摸着她柔顺的黑发，静静地说：“你今晚跟我回去，我就帮你在聂谌面前瞒着江山的事，依照聂谌的洞察力，你留下的这么多马脚，能瞒他多久？” “我不会用这种事和你做交易。瞒不了就告诉他，我又没杀人放火。”董有昕懒得和他多说，转身就要走，“我晚上有约，先走了。” 董静文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小九，你不介意自己上头条，但应该不想看到明天江山爆大新闻吧？” “什么意思，你威胁我？”董有昕蓦然转头，一声冷笑，“我最亲的亲人威胁我？” 她的重音咬在了“最亲的亲人”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滚圆。 董静文神情不变，仿佛静立的绅士，缓缓一笑：“我只是提醒你。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给他制造一个毁灭性的丑闻。这个年代，舆论是可以杀人的。” 董有昕在几秒的沉默后，声音涩然地问：“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如果有一天，我不够听话，你是不是也会这样毁灭我？” “不会的。”董静文笑了笑，“你是我妹妹，我只会替你扫清一切阻挡你的障碍。” 董有昕深吸一口气：“晚上几点？” 董静文把她握着手机的手推到她面前，说：“先给江山发信息，说改期了。” 董有昕挣开他的手：“我等会儿自己会发。” “我看着你发。”董静文的语气不容置喙。 董有昕解锁了手机屏幕，用力敲着屏幕，仿佛在发泄怒气。她简单地给江山发了微信，在董静文面前，她多说任何一个字都能被他揣测出自己的想法。 董有昕把手机放进包里的夹层，抱肘站着，冷然说：“这样行了吧？” 就算董静文是她亲哥哥，这样自诩绅士的人，总不能来掏她的随身包吧？ 董静文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开口说：“江山的事，你也要适可而止。” 董有昕正窝火，听到这一句像是点燃了炸药包，怒气冲冲地问：“什么叫适可而止？我觉得他很好，至少没逼着我做事。” “脸好？”董静文嗤笑，“江山在娱乐圈的名声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为了名利不爱惜自己羽毛的男人，既没有出身，也没有权钱，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谈到出身，董有昕就觉得讽刺。 她冷笑一声：“难道我的出身就光彩了吗？至少我认为，穷比没有道德要高尚多了。” 她是董家私生女的事，一直都是个秘密。甚至连她从小长在聂家，也都不为人知。 从出道伊始，她在大众眼里就只是个年轻的演艺学校在读生。 即便她去年早已申请了休学，经纪公司为她包装的好学勤奋的清纯女学生风格也一直在继续推广。 她简直烦透了这样的人设。 董有昕只觉得太阳穴嗡嗡地胀痛。 董静文说：“我只说当下。美好的皮囊只能引起一时的迷恋，不值得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最好的前车之鉴，难道不是妈妈吗？” 提到母亲，董有昕脑袋里那根极力冷静的弦一瞬间崩断了。 她几乎是喊了出来：“我和妈不一样！” 整个片场空荡荡的，她的声音太响，仿佛还带着回音，眼前无法控制地模糊起来。 那好像将她带回到多年前你个晚上，夏日大雨酿成的水雾，在浴室里蒸腾、发散，脚下深深浅浅的鲜血从浴缸边一直流到她的脚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五岁那一年，她的母亲封洁于一个大雨之夜在浴室里开枪自杀。 那一夜之后，警察询问了她很多问题，为什么非法持有枪支？为什么她父亲常年不在家？为什么……直到有一个清洁工阿姨路过，诧异地看着她，随口说了句：“这小姑娘长得像她妈，母女俩长得像，多半命也像。” 五岁的董有昕猛然抬头，推开桌上的档案，放声大哭：“我不是，我不像。” 是的，她始终都知道，她的母亲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她和她的哥哥，本来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封洁开枪自杀，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而董有昕和董静文，他们的存在，即是不道德。 董有昕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董静文立即意识到了她的不正常，拨开她挡住脸的手，沉声说：“你怎么了？” 董有昕喘了口气，合上眼睛，疲惫地跌坐在沙发上，捂着脸低声说：“没事，我有点累，最近状态不好。” 董静文没多想，只当她气恼自己逼她，松开手起身一笑：“别气了，就今天一次，以后不勉强你。我去开车，你休息会儿就出来。” 董有昕不说话，沉默地坐在沙发上。 董静文想让她冷静下来，便没再哄她，转身出去开车。 手机微震了一下，董有昕从包里拿出来，看到了最新一条江山的回复。 江山说：“好，记得吃晚饭，我先回家了。” 他的语气如同叮嘱在外加班的恋人，董有昕握着手机，将额头贴在屏幕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躁动的内心有了平复的迹象，她从包里取出镜子和口红，给自己补妆。 今晚对于董静文来说，是董家的家宴，可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手机又震了一下。 董有昕猜测是否江山又发了信息，随手便拿起来看了一眼。 那是一条新短信。 内容是：“你知道封洁死于谋杀吗？” 董有昕脸上遽然变色。 charpter 5 争锋相对(1) 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谋杀。 这两个字像刀一样刺痛了她的眼睛，让她的头脑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董有昕不由自主地抓住手机，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寂静的片场里，她仿佛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当年，她半夜被枪声惊醒，以为是狂风暴雨打破了窗户，四处寻觅声源后才发现封洁反锁了浴室门，在浴缸里开枪自杀。那一夜的浴室等同于密室，事后警察检测过，室内除了封洁的，就只有董有昕和董静文兄妹的指纹，再无第四个人。 如果有人杀了妈妈，他是怎么离开的？ 当年董有昕是第一目击证人，她的睡眠一向很浅，不可能一点动静都听不到。而董静文因为学校夏令营，远在郊区,，更不可能知情。 董有昕在结案时在卷宗上看到，封洁的枪支来源于黑市，通过这支枪，警局顺藤摸瓜还破获了一起非法贩卖枪支的案件。 而自杀原因的破解归功于一封在封洁卧室里找到的遗书。遗书上说，董静文高考在即，封洁曾找到董恒，也就是董有昕血缘上的祖父，要求将董静文接回董家，以期儿子能有更好的前途。而董恒的要求就是，封洁必须消失。 看到这封遗书的时候，董有昕如坠冰窟。 纵然她年龄再小，也电石火光般明白了一切。她不敢也不能相信，封洁将一腔的爱和期望都寄予了董静文，一分一毫也没有给她留下，甚至可以为了上位者虚无缥缈的口头约定，义无反顾地舍弃生命、舍弃她。 这是董有昕多年来唯一的心结，那就是，封洁是否从未想过，董静文回到董家后，作为不被接纳的私生女，她该何以自处？她的母亲是否从未想过，那时年仅五岁的她能不能有一口饭吃，会不会有一个容身之处？ 这个世界上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深深地爱着她的母亲，也带着深深的恨。 可现在，有人告诉她，封洁死于谋杀。 董有昕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那是不是代表着，封洁也像爱着董静文那样爱她，从未想过抛下她？死亡，只是源于被迫。 董有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短信界面截屏保存下来，用一种冷淡而平静的口吻回复了一句：“你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话，相信你比警察还专业？” 当年，封洁自杀一案，从验尸到结案，都不是同一个人经手，要动手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董有昕沉吟片刻，将截图发给了聂谌和董静文。 上车后，董静文的脸色阴沉到可怕。 “这件事交给我。”董静文的语气里带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我不会让妈妈死不瞑目。” 董有昕转头看了看车窗，自嘲一笑：“或许她还要感谢凶手杀了她，这样才有现在的你。” 董静文沉着声音说：“你怎么能这么想？” 董有昕说：“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她转首淡淡一笑，“是不是因为被放弃的不是你，所以你永远不能体会我当时的感受？” 董静文难得地沉默了。 董有昕深吸一口气，忍回去眼睛里的泪意：“哥，我一年又一年地做噩梦，每一次都回到那个小房子里，梦见她开枪自杀。我永远不可能忘记，你也不能强求我忘记。” 正好红灯，董静文停下车，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对不起，心心。” 董有昕一瞬泪盈于睫。 封洁给一双儿女起了小名，分别是“开开”和“心心”。这是属于一个普通母亲的心愿。 而在那之后，董静文给她改名叫“小九”，因为她如果能进入董家，就恰好排行第九。 在八岁进入董家之前，她叫“小九”，是因为她曾经渴望融入这个家族。 而八岁之后，她依然叫“小九”，是为了记住董家对她的轻视和不屑。 没有人比过去的她更想出人头地，更想让董家刮目相看，所以她追随聂谌的步伐走进了娱乐圈。 她已经太多太多年没有听到有人喊她一句“心心”了。 董静文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原本我并不是那么想进入董家，没有父亲的生活也很好。可是我看到那遗书的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回董家，而且，我要让董家变成我的。” 董有昕蓦然回首，看了他许久，才说：“在成为演员之前，我只是单纯想红，我发誓要让董家后悔看不起我。但是现在，我真的红了，董恒和陆臻都得捧着我，可那又怎么样呢？我经历过的痛苦、绝望、伤心，都不可能一笔勾销。哥哥，我希望你能够遵从你的本心生活，而不是为了妈，为了我，或者为了争这一口气。” 董静文沉默半晌，说：“我知道了。” 董有昕的电话突然响了。 兄妹俩同时一怔。 董有昕慢慢伸手从包里把手机拿出来，看到来电显示是“聂谌”，她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有些失望不是刚才那个匿名者。 “小哥哥。”她接了电话，低声喊了一声。 聂谌直接切入主题：“那个电话没有经过身份证登记，目前也已经关机。如果对方能有电话打来，可能可以报警分析ip地址。我近期会托人再回乐山查一下卷宗，你等我的消息。别一个人和对方联系，也别再回短信。” 董有昕如同找到了主心骨，思维也跟着冷静下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聂谌说得对，她回复那条短信已经是贸然了。万一对方只是个狂热粉丝，又或者是其他公司用来黑她的？更不用说，如果那条短信是真的，那凶手在哪里？是否会持续把目标对准她？ “晚上我跟哥哥回一次董家。”董有昕事无巨细地跟他汇报，“我尽早回来。” 聂谌说得简短，电话里又必然有不能说尽的话，她想当面和聂谌谈这件事。 聂谌顿了一下，才说：“董静文欠收拾。” 董有昕“噗”的一声笑出来。 这是她今晚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我晚上回新房子，我把梁初还有林文荣带回去了。”聂谌又解释。 梁初是聂谌接手带的研究生，林文荣是聂谌恩师叶厚桢的外孙。 董有昕有些恹恹地“哦”一声，说：“我看情况吧，如果太晚我就不过来了。” 挂了电话，董静文问她：“笑什么呢？” 就刚才那个气氛环境下，董有昕能笑得出来？ 董有昕一字一句地传话：“小哥哥说，董静文欠收拾。” 董静文一顿，冷笑：“那请他来收拾吧。” 董有昕说：“就做事效率这个方面，你还真比不上他。小哥哥说，那个电话没有登记过，目前已经关机，只能等对方再联系我。” 董静文握紧了方向盘，冷冷说：“我如果不给某个大小姐开车，这么长时间我早查出来了。” 董有昕耸耸肩：“那没办法了，是你邀请我去董家的。” “是没办法。”董静文说，“谁让我只有这一个亲妹妹。” 董有昕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charpter 5 争锋相对(2) 董家依旧是记忆里光鲜亮丽的装潢。 一派的欧式装修，天花板上金灿灿的金箔贴了一大片，连窗帘上都带着金丝。从门口到客厅都摆着满满的香水百合，味道浓烈扑鼻。 董有昕没走进去之前，就忍不住说：“董宴宁是不是有病，好好一个豪门世家非得整成暴发户？” 董宴宁就是董静文和董有昕的生父，也是董恒的幺子。 董静文面无表情地说：“进去了记得叫爸。” 董有昕冷冷地说：“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叫。” 被人用封洁的死讯在心里刺了一刀，怎么能指望她还能好好地叫董宴宁一声爸爸？封洁做小三是不道德，但过错是两个人的，董宴宁这十五年来依旧衣冠楚楚地在外界面前乔装夫妻恩爱，真教人倒胃口。 兄妹俩进门的时候，遥遥就听到一声含笑的：“静文。” 然后是董有昕踏进去后，戛然而止的笑声。 董有昕到底是个演员，她脸上带着笑，向在座的长辈一一问好，随后在她的座位上坐下，灿烂一笑：“今天人挺齐啊。” 气氛有一瞬的胶着。 董宴宁坐在上座，温和地笑了笑：“小九看着瘦了，最近辛苦吗？” 董有昕挺直了脊背坐着，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再苦也苦不过小时候啊。” 董宴宁也沉默了。 他后面的继母廖晴皮笑肉不笑地冷笑了一声。 董静文恰好走到董有昕身边，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她收敛点。 董有昕深吸一口气，笑而不语。 董恒很快从楼上下来了，他年纪虽大，精神不错，和聂明昌的威严犹在相比，董恒显得有些富态，看上去也更和善。董恒每年都热衷于做慈善，在首都颇受人尊重。但谁能知道，这一副慈祥面孔下，又是几个弯弯绕绕？真正心善的老人，怎么可能对封洁提出“去母留子”这种荒谬恶毒的封建想法。 儿孙满堂，人都到齐了。 董恒没有对董有昕的出现有其它的情绪，这个孙女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他在主位上坐下，董宴宁就向家里的菲佣招了招手，示意开始上菜。 董有昕慢条斯理地用湿巾擦了擦手，放下了餐具。 被一条短信扰乱了心情，她今天就是来搞事情的。 餐刀放在餐盘上，发出响亮的一声。 董恒抬了抬眼皮，没说话。 廖晴开口了：“有昕有段时间不来家里吃饭了，规矩得重新学学。” 董有昕粲然一笑：“有劳廖姨教我，什么规矩？” “吃饭的规矩。”董静文截了话头，“刀别碰着盘，私下随你。”他静静地看了一眼廖晴，廖晴闭嘴不说话了。 董有昕当然不可能听董静文的暗示，依旧不紧不慢地说：“过去十五年，廖姨没想到教我规矩，今天想到了，是我的荣幸。” “食不言，寝不语。”董恒说，“都吃饭。” 大家长的威严仍在，连董静文亦低下头不再多言。 董有昕轻轻撩了撩自己的长头发，缓缓站起来。她手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捏了一朵白色的百合花，慢条斯理地别到了胸口。 她鸦青色的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枝白花，衬出一张脸清丽秀致，很是美丽。 但董家人的脸色就不美丽了。 “我妈的忌日要到了。真凶不明，想必她死不瞑目。为人子女，更食不下咽。”董有昕站在灯光下逼视着董恒，“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小九的孝心？” 董静文的脸色相当冷峻。 董有昕这应该是在车上就计划好的。从她收到那条短信开始，她就准备在董家家宴上试探董恒乃至董宴宁。当年，封洁有一双儿女，董宴宁的妻子廖晴却因为身体原因无法生育，董有昕完全有理由怀疑，是董家为了得到这个孙子而不惜要了封洁的命。 她胆子实在太大了，难道就从未想过如果董家人真的是凶手，一旦有端倪，首当其冲的就是董有昕自己。他们可以害了封洁，难道就不能再害一个董有昕？ 他脑海里飞快地转过一个念头。 “聂家说什么，你就信？我们和聂氏近来的合作不愉快，你的胳膊肘别向外拐了。”董静文蓦然开口斥责，又替她向董恒道歉，“爷爷，小九不懂事，您别和她计较。” 董恒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说：“哦，聂家。静文长进了。”他又看向董有昕，“小九越来越伶俐了，看来饭局不少，历练也多。只不过，年轻人逞一时之勇，于自身无利。” 董有昕神色微变。 她是演员，也是明星，她背后有聂谌撑腰，可不是随随便便陪酒的戏子。 她毫不犹豫反唇相讥：“您说的我不懂，看来您对娱乐圈的饭局挺了解啊，您年纪大了，还是保重身体，少去些为好。” 廖晴也忍不住了，隐忍地喊了一声：“董有昕，你坐下，安静吃饭。” 董静文闭了闭眼睛，没再说话。 董恒听懂了他刚才的暗示，聂谌对封洁死亡的内情亦是知情，董有昕如果在董家出事，那聂谌一定会对董氏发难。董静文仅仅说了一句聂家，借此来维护董有昕，董恒就已经在警告他闭嘴了。 董有昕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铁了心要闹事，谁都拦不住。 也好，伪善的面孔谁看了都心烦。 董宴宁径直站起身，低头对董恒致歉：“爸，我带小九上楼谈谈。” 董恒没同意也没反对。 董有昕也正有此意。公开发难是为了恶心董恒，但更细节的东西，她只能和董宴宁谈。 她推开椅子，言笑晏晏：“各位慢用。”说着就跟董宴宁上楼去了书房。 董有昕进了书房就顺手把门反锁了。 董宴宁在书桌前坐下，问她：“出了什么事？”他的神态很镇定，丝毫没有在董恒面前那种作伪的气急败坏。 董有昕倒是高看了他一眼。 她伸出手指轻轻拨了拨胸前的白花，淡淡说：“我以为，我妈的事，你未必关心。” 董宴宁神情不变：“我心里视她为妻子，不会不关心。” 董有昕一声冷笑。 董宴宁抬眼看她：“你不用觉得讽刺。我和廖晴之间从来都没有感情，你妈妈是我唯一付出过真心的人，当年她出事，我也很难过。” 董有昕觉得有些好笑：“如果你真的付出过真心，就不是把她养在外面了。” “生意场上的事你不懂。”董宴宁说，“我和廖晴不能离婚。” 董有昕不愿和他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直接切入主题：“我收到了匿名短信，说她不是自杀。” 董宴宁平静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想到董有昕刚才在餐桌上对董恒的应答，思索了许久，才摇摇头说：“不是父亲做的。” “理由是什么？”董有昕抱肘坐着，眼神微冷。 董宴宁回想起十五年前，无限惋惜地说：“当年，父亲虽然提出‘去母留子’的要求，那不过是为了断绝静文回来的可能而已，他还是想要廖晴自己生一个。后来知道廖晴身体出了问题，才松口让静文回来。不然，你以为，你妈的死真的能让他妥协吗？” 董有昕沉默着不说话。 她心里只觉得万分讽刺。原来事实竟是如此，董恒对于封洁母子的存在根本不屑一顾，无论封洁自杀与否，他都不会接纳董静文回来。而恰好就在封洁死后，廖晴查出身体问题，他才动了把董静文接回家的想法。 想到这里，她的手克制不住地有些发抖。董恒在提出那个要求时，根本没有把封洁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她听从他的话死了，不过是减少一个麻烦，如果不听从他的话，更是最正当不过的理由。看，我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 何其恶毒，何其残忍！ charpter 5 争锋相对(3) “我不信他。”董有昕一字一字地说，“到底是不是他做的，我会自己查。” 董宴宁闻言，不由皱眉：“你不要插手父亲的事，万一出了问题，你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董有昕冷冷一笑：“我有什么承担不起的？他是有王位要继承还是有遗产能分给我？他要敢动我一下，我就有这个底气叫他身败名裂。” 董宴宁无言。 他深深叹气：“心心，你还姓董。” 在董恒面前，他喊她小九，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还是他记忆里甜美可爱的小女儿。 董有昕看着他，眼睛里是一种淡淡的凉薄：“如果不是妈坚持要让我姓董，我宁愿改姓封。” “你是我们的孩子。”董宴宁看着面前背脊挺直的董有昕，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的封洁，他的心情复杂难言，“我爱你的母亲，也爱你哥哥和你。” 话题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董有昕原本不想和他争执，此刻也忍耐不住了，出言讽刺道：“你说再多的爱，那也改变不了你们不要脸的事实。” 董宴宁试图说服她：“心心，我刚才说过了，我和廖晴没有感情，廖晴也支持我和你妈妈在一起。” 董有昕蓦然站起，讥笑：“你当年如果有勇气离婚，我也敬佩你，可是你忌惮廖家的势力，不敢离婚。廖晴是你的妻子，至少法律能证明，你说我妈妈是你妻子，谁能证明？那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董宴宁半晌没说话，良久之后才喃喃：“你是这样想的……” 董有昕终于把心底的话一吐为快：“是。从我懂事开始，我就知道，我的存在是你们的污点，也是你们违背伦理道德的证据，有时候我宁愿自己从未出生，那就不必一生以此为耻。你说你爱我，那十五年前我无家可归的时候，你在哪里，十二年前我被董家扫地出门的时候，你在哪里？这十多年来，我被董家所有人冷嘲热讽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的爸爸在哪里？” 董宴宁的脸色慢慢变得惨白。 “当年赶你出董家，是有原因的……”他艰难地说，“父亲他一向重男轻女，静文能回来已经不易。，如果你……” 董有昕说完了想说的话，亦只觉得疲惫，她打断了董宴宁，说：“不必说了。我不想再听。该发生的早已发生，我也不想回忆。今晚我确实是故意给董恒找不痛快，你下楼时装作生气便可，我的演技相比你来说，想必逊色不少。” 她转身拧开门锁。 “我还没吃晚饭，饿得很，先走了。” 董有昕当着一家人的面，从楼梯上面不改色地走下去，一声招呼都未打，扬长而去。 来时是董静文接她，走时董有昕独自走得飞快，她不想在此刻再见到董家的任何人。 拐过了一条街，她的脚步才慢下来。 这是一条还算热闹的商业街，两边都是一家一家店面不大的小铺。董有昕站在人声鼎沸之间，更觉得无比疲惫。 她像只刺猬一样，把自己武装得严严实实，谁对她看不顺眼，她就要用力刺对方一下。 可她也疼啊。 她浑身尖锐的刺，不过只是虚张声势。 董有昕拿起手机习惯性地想给聂谌打电话，又想到他家里住着梁初和叶文荣，不免有些宠爱被分走的郁郁。 犹豫了片刻，她拨给了江山。 江山很快就接了。 “家宴结束了？”江山问她。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爽，仿佛雪山上的一阵轻风。 董有昕的内心奇迹般地沉静下来。 “什么破宴，我都没吃。”她一开口就抱怨，“你在哪儿？” 董有昕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鼻音，语气里包含着赌气的情绪。 江山听得出来她心情非常糟糕。 他轻轻叹气：“我在家，你过来，我给你准备吃的。” 董有昕吸了吸鼻子，说：“好。” 挂完电话，董有昕刚转过身，就被面前站着的两个少女堵住了。 “董……董有昕？”其中一个期期艾艾地问。 董有昕摸了摸自己的脸，愤怒让人失去理智，她果然忘了戴口罩。 迅速切换到清纯女神的模式，董有昕强迫自己在这种情绪不佳的状态下露出一个淡淡的温和笑容。 “嘘。”她竖起手指对着面前两个同龄的女孩子作了个手势。 两个少女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询问：“可以拍个合照吗？” 董有昕是化好了妆的，她想了想，点点头说：“可以，你们两个一起，只能合一张。” 董有昕是目前圈中地位比较高的年轻花旦，答应合影已经是意外之喜，两个少女开心地上前，一左一右地站在董有昕身边。 董有昕伸手揽住两个局促的小姑娘，冲着镜头露出标准的微笑。 江山挂完电话，对面的谢继平笑得意味深长。 他长了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像是个年轻的大学生，身材却非常瘦，坐在江山对面，更显得瘦弱。 “想不到我今天有幸见到女神。”谢继平用夸张的咏叹调说着。 江山平静地扫他一眼，陈述了一个事实：“你前几天电话里叫她花瓶。” 谢继平轻咳一声：“身份不一样了啊，现在她是家属了，我给她点面子。” “她不需要。”江山说，“你可以走了。” 谢继平震惊了：“什么，你让我现在走？” 江山说：“不然呢？” 谢继平悻悻地说：“是我自作多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知道就好。”江山把茶几上的手机推回给他，“下次你再背着我给她发这种短信，别怪我不客气。” 提到这个，谢继平很头疼：“最近有人去乐山调档，再不下点猛药可来不及了。” “我找机会带她回乐山。”江山决断很快，“你把手机卡扔了，别再捣乱。” 谢继平没好气地说：“要不是你总拖着，我也不至于急着给她发信息。我是为了谁？” 江山抬了抬眼帘：“行了，我知道。我有分寸。”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十分钟了。” 谢继平知道江山在催他走，但他背着江山给董有昕发了匿名短信，差一点就被他指着鼻子骂了，想到这事，他就有些心虚。江山向来冷淡，说话跟刀子一样一句一句剐他，简直可怕。 走到门口，谢继平还是犹豫了下，回头说：“董家家大业大，你还是别和他们耗了。说到底，这事原本就和你没关系。” 江山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挺拔高直的背影纹丝未动，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谢继平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江山回答他，只能摇摇头，关上门走了。 江山静静闭着眼睛，感受着夜晚的无边寂静。 怎么会没关系，怎么能没关系？ 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从少年时愤世嫉俗到如今的古井无波。他舍弃的也太多然多，失掉了救死扶伤的志向，抹去了少年骄傲的意气。 然而这一切本身同他没有干系，他只是知道了一些并不公平的事，用身为人的良知去证明世间有法，因而公平。 江山长长地、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事到如今，他只希望董有昕能够足够坚强，也足够有勇气，来面对十五年前原本就该揭开的残忍真相。 charpter 6 昨夜星辰(1) 董有昕到的时候，江山已经把谢继平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厨房里炖着半锅胡萝卜鸡丝粥。 她鸦青色的真丝衬衫有些微皱，插在上衣口袋里的白色百合花也恹恹的。 江山开门的时候就已经闻到了香水百合浓艳的香气，掩盖了董有昕身上原本同他相同的蓝铃草气味，显得莫名刺鼻。 董有昕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抬手把百合花拿出来，随手掷在门口的垃圾桶里。 “刚才在家里戴的，现在没用了。”她模糊地解释了一下。 丧事才会佩白花，赴家宴戴着白花，那是去找晦气的。 董有昕不愿在江山面前提起自己乌烟瘴气的家庭关系，就一言蔽之。依江山的通透，董有昕笃定他不会追问。 江山果然没再问她，只是蹲下身给她取拖鞋。 “我煮了鸡丝粥，好克化又饱腹，你坐着等一等。” 董有昕松了口气，低下头看着江山蹲下时露出的发顶，短短的头发软软地垂着，显得非常温柔。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江山蓦然抬起头。 董有昕抿唇一笑：“好软。” 江山定定看她一眼，然后低下头给她脱鞋，然后套上拖鞋。 “你的脚也很软。” “谢谢夸奖。” 董有昕脸皮向来厚，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心安理得地让他给自己穿完鞋，才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 江山的家里让她觉得很有人间的烟火气，厨房里传来淡淡的肉香味，客厅里摆着大大小小的各色植物，沙发也是浅灰色，配着薄荷绿的抱枕，实在很合董有昕的审美。 成年后，她就从聂家搬了出来，和聂谌同住。后来，聂谌专门辟了一方别墅，用来给姑姑聂嵘带研究生，他的雕刻室也在那里，就不太回董有昕那里住了。董有昕是他娇养大的，烧饭洗衣一概不会，连泡杯茶恐怕都要别人端到她面前来。 可即便是聂谌在的时候，房子里也是黑白灰三系的简约风格，再多也没有了。两个人都满世界飞地拍戏，谁有空养花养草？ 董有昕抱着抱枕歪倒在沙发上，望着夜色朦胧的窗外，难得的有了一丝走神。 江山把一碗热腾腾的粥端到她面前。 他是学医出身，家里几乎纤尘不染，盛粥用的是纯白的瓷碗，筷子和汤勺也都摆得整整齐齐。 “小心烫。” 他又补了一句。 董有昕嫌坐在沙发上太高，索性盘腿在地板上坐下来，就着茶几喝粥。 江山没问她为什么心情不好，也没问她为什么没吃饭，善解人意得让董有昕有几分羞愧。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主动开口：“我和家里关系不好，我的事他们也不会管，他们的存在我也不会提。” 江山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肘支着膝盖，下颌微微低着，静静看她吃。 他说：“很巧，我也是。” 董有昕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 也是，要是家里有人管，他能这么不要名声地拼命挣钱？ 董有昕忽然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两个家里全是一团烂账的人，在千山万水里相逢，真是巧得很了。 “一个人或许没有办法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未来。” 江山缓缓说。 董有昕手里的汤勺顿了顿。 她咽下一口热粥，坦然自若地说：“我知道。如果我一直在意过去的话，那日子怎么过？” 话音刚落，她自己又怔了一怔。 这句话说得实在有点心虚。她确实在意，也一直在意，否则不会一碰上董家的人和事就心火旺盛。 想到这里，她觉得嘴里的鸡丝粥也索然无味起来。 “怎么？”江山问她。 董有昕放下汤勺，斟酌半晌，问他：“假如有一件事，你在十几年后才发现，自己的认知或许是错的，你会怎么办？” 江山沉默不语。 他知道董有昕在说封洁的事，可他此刻必须装作懵然无知的样子。 他说：“那就纠正它。” “纠正啊……”董有昕轻声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怎么去纠正，更不知道纠正后会是如何。” 江山想了想，告诉她：“事实永远在哪里，不管你纠正不纠正，它都已成定局。” 董有昕能够在董宴宁面前说出要一查到底的话，但话已出口，她此刻想起来，却有一丝退缩。 在得知封洁可能死于谋杀的时候，她口中说要查证，事实上她的心已经倾向于相信对方。 可是，这条通往真相的道路上，实在太漫长。 是谁杀了她妈妈？为什么？知道真相的人又是谁？会不会是凶手欲擒故纵？一旦重新立案，她在公众面前又如何自处？ …… 她手里握着谜团里的一根细线，却要去解开整个凌乱的线团，何其艰难。 “要我帮忙吗？”江山问她。 董有昕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她习惯于寻找聂谌来解决问题，江山的存在对她来说或许更像是一种平静的抚慰。她从未思考过，要借助江山的力量来处理困难。 江山在她这一刻的惊愕里读懂了她一闪而过的念头。 董有昕虽然是私生女出身，但她自幼在聂家长大，吃穿用度一应最好。聂家的背景为她的成长道路保驾护航，更有一个逐渐长大成熟的亲哥哥董静文替她扫清障碍。 她和江山从来都不是对等的，也不可能是对等的。 江山淡淡牵了牵唇角，没说话。 董有昕醒悟过来，忙伸手握住他的手，急切地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管她承认与否，在她潜意识里，江山始终居于她之下，这是在娱乐圈里不争的事实。但董有昕还是生出了一丝懊恼。江山能够问出这样一句话，就代表了他有能力帮她，也有办法帮她。她的迟疑，反而是对他的羞辱。 江山的脸色很平静，依旧微微一笑：“我没有在意。” 他说没有在意，却恰恰很在意。 年少时，他是父母的骄傲，家境优渥，学业有成，学医之后更是一飞冲天，被视为医学界的后起之秀。 他的未来终止在封洁死后十一年后。 他收到了那封匿名信，里面是一张法医验尸报告。 那是封洁的验尸报告，却与记忆里那一年的案件报道结果截然相反。 可是报告下面的签名，熟悉到令他震惊。 还来不及质询这张报告的真假，他就猝不及防地在小巷里被一伙地痞流氓伏击，被硬生生打断了右手的手骨，连通手臂上的经络都一并严重受损。 在那个潮湿的雨夜里，他忍着痛靠在墙上，只听到模糊又阴冷的声音。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只要钱。” 再光鲜亮丽的背后也掩盖不了他的父亲是个赌徒的事实，母亲因债台高筑而远走高飞，父亲因欠债累累而出卖儿子的前程。 在进手术室之前，他冷汗淋漓，咬着牙坐起来问他的父亲，为什么？ 他的父亲抖着手在手术知情书上签下名字：江启零。口中喃喃：“他们不来找你，就要来找我，你不能怪我，你好歹还有奖学金，你还得起。” 江山的内心在那一刻安静至极，连手上的痛亦仿佛是虚无的。 那张验尸报告下面的签名，也是江启零。 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出院的时候，他回家收拾了自己所有的行李，平静地告诉父亲：“我替你还债，那是我欠你的养育之恩。再多的，我也没有了。我已经不能握手术刀，就只能靠这张脸了。身为法医，你曾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骄傲，可是现在，我去替你赎罪。如果你还有良心，就闭上眼睛想一想，死者的眼睛能不能瞑目。” 江启零自那之后就失踪了。 时至如今，连江山自己也分不清，他对董有昕究竟是喜欢更多一些，还是愧疚更多一些。 她如何轻视他，都是他应当受的。 为了赌债，江启零收人钱财，伪造了另一份验尸报告证明封洁死于自杀。 法医，当为死者言声，可因为他的父亲，她的母亲死不瞑目。 江山抬起头，直视着董有昕，重复了一遍：“我不在意。” 甚至，他依旧是微笑着的，目如星辰，眉似远山。 charpter 6 昨夜星辰(2) 江山的这种微笑看起来非常遥远，冷得像是卡瓦格博上经年不化的冰雪。 董有昕终于意识到了个中微妙。 她迟疑着问：“江山，你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徘徊在她内心已经许久了。在丽江的灯火之中，在梅里的雪山之巅，甚至是在化妆室里甜蜜而安静的一刻，都曾让她感受到江山对她的在意。可面对她的穷追不舍，江山却始终从未言及过“喜欢”二字，更不用说“爱”了。 她分明在他身上感受到未尽的情谊，却从未听他说出口。 江山的笑意在此时有了些许温度。 “喜欢。” 他轻轻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董有昕若有所思：“那你为什么不在意？” 江山并不是一个善于欺骗的人，董有昕已经开口问了，他也如实答。 “大概是，我的喜欢还不够吧。”他笑了笑，“我们认识不超过两周，我自问不是一个快节奏的人，还需要时间。” 他第一次拒绝董有昕，是因为一见钟情的爱实在太脆弱，而他背后的秘密很轻易就能让董有昕再度选择离开。 这一次，他说的是实话。 任何一段感情要从开始走向结果，都需要时间和过程，也需要彼此退让和改变。 董有昕怔忪片刻，如释重负。 “我不怕时间。”她说，眼睛里一瞬间又亮了，“你给我机会，我就不怕时间。” 江山松开她的手，温声说：“吃饭吧，粥要凉了。” 董有昕大约摸清了江山的脾气，他没再说下去便等同于默认。她定下心，捧起面前凉了一半的鸡丝粥，吃了一大口。 三下五除二地干掉这碗粥，董有昕也厘清了自己的思维。 她放下碗，认真地说：“既然这样，你也给我一些时间，我们都好好地适应对方。” 江山看着她瞪圆了眼睛的认真模样，忍不住笑：“好。”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转身往书房走。 “你等一等，我有个东西给你。” 他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几页薄纸。 董有昕只扫了几眼，就愕然问他：“这是什么？合作协议？” 江山手指划过合同的抬头，上面是星辉工作室的字样，底下已经签上了“江山”的名字。 董有昕看出了几分不对劲：“这个字……不太像你签的。”和他在梅里写的便笺上的字迹相比，显得有些生硬。 江山颔首：“是星辉的艺人总监陈悦让人仿造的我的签名，让周子熙送去给陆臻，半路给小颜拦下来了。” 董有昕心思转得飞快，直接拿过合同签上自己的名字。 江山的本意是提醒她提防被陈悦和陆臻算计，没想到她二话没说先自己签了。 董有昕粲然一笑：“我们总有一天是要公布恋情的。星辉想用这份合同拿捏我们，也太异想天开了。不过，我需要这份合同，我签了它，就能让它为我所用。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的笔迹是真的，江山的是假的。 这是她制造新闻的道具，但最重要的是，无论成功与失败，她都要让江山撇清了关系。 “……你高兴就好。”江山的语气里有淡淡的无奈，亦有难以察觉的宠溺。 董有昕正色说：“小哥哥最近忙着给我找小妈，你总不能让我比他的进度慢吧？” “……” 江山语塞。 董有昕的恢复力相当惊人，与先前的抑郁烦躁简直判若两人。 江山很难将董有昕口中的聂谌和他见到的人联系起来。聂谌是圈内公认的高冷低调，除了董有昕之外，他仿佛对任何人事物都并不在意。可董有昕侃侃而谈的时候，她眼里的聂谌显得格外鲜活而立体。 这是她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人。 但是“找小妈”这个形容……委实不太让人理解。 董有昕直接给出了解释：“我是聂谌带大的，他找女朋友，对我来说就是找小妈。” 江山哭笑不得。 “你的形容……嗯，很形象。”他给董有昕作了总结。 董有昕看着他无可奈何的表情，只觉得这张美得过分的脸更加好看了，她下午还没摸够手瘾呢。 她心里转过了几个小九九。 她拿起手机给陶微发了微信：“你跟小哥哥说我晚上不回家住了，好好想个理由。” 陶微很快回了：“我正要找你，《日月当空》开机时间改了，先拍你和聂先生的戏份，明天飞敦煌。” “……”董有昕只觉得晴天霹雳，恹恹地回，“好吧，敦煌见，你先办我的事。” 陶微答应了。 董有昕收了手机，哀叹一声，倒在沙发里。 江山起身收拾碗筷，笑着问她：“怎么了？” “你是不是也收到通知了，先拍我和小哥哥敦煌的戏份？”董有昕很苦恼，“我可是女主，为什么不和男主呆在一块儿？” 江山一个小时前才收到的剧组通知。 “很快就回来了。我在南京等你。”江山安慰她，“你正好可以问问你小妈的事儿。” 董有昕倏地坐起来：“我要是能直接跟着你去南京，他找一百个小妈我都不反对。” 话音刚落，她手机就响了。 聂谌的电话。 董有昕无言地看了一眼江山。 江山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她认命地接了电话。 “嗯，我晚上不回来。” “对，陶微说她跟我一起走。” “你要等几天？我一个人去敦煌？那好无聊。” “好吧，我先拍我的戏份。” 董有昕挂完电话，蹲到江山面前，可怜兮兮地问他：“小哥哥说他要过几天去敦煌，不如你……” 江山伸出手指竖在她唇边，摇了摇头：“导演赶着拍，周期大概不超过三个月就要拍完，我直接去南京拍我的戏份，剧组分了两个地方。别闹。” 董有昕就势扑在他身边，抱住他手臂，唉声叹气：“相处的时间太短了，我有百般武艺都施展不出来。” 她眼前仿佛是一个明晃晃的游戏进度条，靠时长取胜，攻略江山的任务完成遥遥无期。 江山说：“下午我说过了，来日方长。” 他站起来，身边挂着董有昕这个人形挂坠，把碗筷放到了厨房的洗碗机里。 “眼前我也要啊。”董有昕循循善诱。 “那你想怎么样？” “……我今天没带钥匙。” 江山转过头盯了她一眼，慢慢地说了个意味深长的“哦”字。 饶是董有昕再理直气壮，脸上也心虚地红了。 “你不要多想，我就是借个地方睡一觉，明天早上就让陶微去收拾行李。”她义正言辞地解释，觉得自己一身正气。 江山睨她一眼：“这房子是一室一厅的小户型。” “小点没关系。” “……意思就是只有一间房间。” “……” 江山说：“你也知道，我是个穷光蛋。” 董有昕有些懵：“你的片酬那么高……” “我有别的用途。”他说，“不骗你。” 江山是出了名的接戏挣钱不要命，出道好几年，才堪堪在北京普通的地段里买一套，那钱都去哪儿了？ 董有昕觉得不可思议。 江山的神情却没有丝毫的窘迫和不自然，只是想了想才说：“如果你要住，我可以睡沙发。” 董有昕本来只是想晚上多和江山呆几个小时，万万没想到他这个房子竟然是一室一厅，可话已经出口，她总不能说“我就是为了赖这儿才扯谎说自己没带钥匙”。她看起来追江山追得没脸没皮，可从小家教甚严，真让她干别的，她也没那胆子。 charpter 6 昨夜星辰(3) 董有昕去房间里转了一圈出来，才支支吾吾说：“要不，你也睡床上，中间放个枕头就好。” 江山问：“你确定？” 董有昕点头。 “不过，最重要的是……”董有昕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害羞的表情，“你要借我一下换洗衣服。” 江山找出了一件白t恤和运动裤，又拆了一包干净的新内裤给她。 “沐浴露的回礼。”他如是说，“衣服是我读书时候的，别介意。” 作为一个洁癖，江山连旧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还熏好了杉木香。白色的t恤丝毫没有泛黄的迹象，如果江山不说，董有昕甚至能相信这是一件新衣服。 她接了衣服就要往浴室跑。 江山拉住她。 “刚吃过饭洗澡容易不消化，你休息会儿。”他在沙发上坐下，问她，“要不要对一下戏？” 二十岁的董有昕正是坐不住的年纪，明天就要独自飞敦煌进组了，她可不想这仅剩的几个小时还用来对戏。不过，就冲着这一点，她也信了江山没谈过恋爱了。 “不如，玩会儿游戏？”董有昕兴致勃勃。 “你想玩什么？” 董有昕想了想：“最近微博上好像很流行玩阴阳师，有好些粉丝推荐我玩。前几天王子晴不是还发了个截图说手气不好，抽不到好的式神，结果被扒出来游戏名字了？” 王子晴是个流量小花旦，走活泼时尚风的，和董有昕的竞争关系不大，董有昕还挺喜欢她的。 江山很少关注无用的东西，见她有兴致，便说：“那就下一个吧。” 董有昕给他手机上下了游戏，让他注册账号。 江山不出十分钟就已经把这个游戏摸透了，纯粹是个碰运气吸引玩家的游戏，闲暇时打发时间还不错，论技术和网游竞技还差得远。大学时候，几个室友总窝在寝室里打魔兽世界，他偶尔也会刷一把过过瘾。能学医学到出类拔萃，他本身的智商就非常高，玩起游戏来总是几把就能摸清套路。久而久之，室友便不耐烦同他玩了，因为总输。 江山注册游戏的时候，直接用了江山的名字。 系统显示已被占用。 董有昕想了想，给他改了个名字。 江山把手机拿回来的时候，看到系统通过了名字：江山的小公主。 ……他头一次觉得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 董有昕笑靥如花地冲着他说：“你看我的名字。” 她用的游戏账户名是：江山有昕。 江山抿了抿唇，心里微软。 董有昕又想了想：“我们换一换名字。” 她给江山的账户改名叫江山有昕，把自己的改成了江山的小公主。 刚改完，游戏里的好友就给她发了一条私聊：“……你拆我的省心cp就算了，还想染指我男神江山？” 私信来得太快，江山已经看到了。 省心cp是聂谌和董有昕的cp昵称，因为天橙主推他们的情侣档，所以cp粉的数量相当庞大。 董有昕很狂妄地回了一句：“江山就是我的。”然后强调般地再打了两个字，“我的！” 对方大概以为这是个江山的脑残粉，回了四个字：情敌你好！ 董有昕当着江山的面，气鼓鼓地“呸”了一声。 江山失笑：“别较真。” 董有昕又强调了一遍：“就是我的。” “嗯，你的。”江山摸摸她的头，含笑问她，“公主殿下能让我玩了吗？” 董有昕捂了捂胸口。 难怪好多情侣喜欢玩角色扮演。 江山原本就少年感十足，声线清澈，这样笑着喊她“公主殿下”的时候，声音里就多了几分沙哑，音调转弯的地方，就更是动人。董有昕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有名叫“少女心”的东西，这种奇妙的满足感比喝了一晚上酒还要令人迷醉。 江山靠近她，低头问：“怎么了？” 两个人原本肩并肩坐着，江山一低头，距离董有昕的脸颊更近了。他呼吸之间的热气从她耳朵边上吹过去，有些痒痒的。 时不我待，董有昕抓住机会就抬头往他下颌上亲了一口。 “我为自己的眼光倾倒。”她捂着胸口感叹了一句。 江山轻笑一声。 董有昕仿佛能隔着手臂感受到他胸腔的轻微震动。 “你再不看屏幕要团灭了。”江山笑着说。 董有昕十足地像个昏君，大手一挥：“你笑一笑，我团灭个十几次也没关系。” 江山睨她：“那我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褒姒？” 董有昕正色说：“说真的，我希望你有机会反串一下，一个人就能演完一部电视剧。” 江山说：“醒醒……” 董有昕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吐气如兰地吹了一口气：“那演给我一个人看也行啊。” “我看你不应该演马皇后。”江山笑，“你该去演苏妲己。前阵子封神榜不是重拍吗？你可以让陶微去联系下。” 话音未落，董有昕狠狠地用手一勒他。 “你演纣王，我就去演妲己。”她恶狠狠地说。 江山仰头靠在她肩上，笑得厉害。 董有昕得意洋洋地说：“我打算就靠刷脸取胜了。从今以后我就绑定你了，你演什么，我演什么，非演到我们俩的cp粉势力壮大为止。” “那恐怕你今年的拍片额度不够用了。” “……” 董有昕这才意识到自己仿佛还有个每年演多少部电影、电视剧的规定。现在看来，不啻于自己挖坑给自己跳。江山是娱乐圈出名的劳模，片约不停，剧组连轴转，几乎整年无休，她要跟上江山的节奏，还真的很有难度。 董有昕每年完成这些计划内的工作，就直接给自己放长假，或者在聂家自学课业，或者就直接周游世界。聂谌替她申请了休学，可不代表她就不用学习了。 她从来都没有过工作满满当当的时候。 江山出道晚，大众知名度却非常高，完全是因为他拼命接剧。董有昕记得她看过一个江山的专访，他最高纪录是一年有七部参演的电影、三部主演的电视剧，整年无休还是好的，平均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 即便是如今正当红，他也没有过上许多人想象中舒适奢侈的生活，而是蜗居在小居室里，继续日夜奔波在各个片场上。 董有昕对他的片酬去向感到了莫大的疑惑。可江山没有主动过问她的家庭，她便也应当尊重他不去追问钱款的去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多半不堪而自卑，要向自己喜欢的人坦诚这样的秘密，需要时间来积攒勇气。 董有昕沉默着思考的时候，江山再飞快地学习这款她喜爱的游戏。 董有昕伸手揽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口，默默地问了一句：“你这两年是不是过得很累？” 江山操作游戏角色的手顿了一顿。 “还好。学医也很累。” “你更喜欢做医生还是演戏？” 江山放下了手机，将下颌轻顶住董有昕的头顶，伸手摸了摸她微卷的长头发，笑了笑说：“如果有选择的话，我还是希望做医生。” 那也只是一个如果而已。 一个不能握手术刀的心外科医生，算什么医生？ “为什么？”董有昕问。 江山微微一笑：“为了每一个医学生入学时的誓言。”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 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 这曾是他一生的信仰，也是唯一的信仰。 charpter 7 青山如晤(1) 董有昕再见到江山，已经是一个多月后。 她从敦煌辗转北京，又被聂谌押着苦学明初的历史知识，这才风尘仆仆地飞抵南京。 在机场不出意外地被记者和粉丝堵了个正着的董有昕，不仅贡献了有限的几张街拍照，还被追问了一堆诸如“为什么没有和聂谌一起赴宁”、“电影拍摄进度如何”、“聂谌为什么给江山作配”的问题…… 陶微为她保驾护航，后援会隔开了一条通道，董有昕面对记者的问题统一笑而不答，心里吐槽吐得一字不落。 为什么没有和聂谌一起赴宁？ ——当然是因为他要陪我小妈。 电影拍摄进度如何？ ——我也想知道，早拍早结束，回家陪江山。 聂谌为什么给江山作配？ ——可能是防止我看上江山？ …… 董有昕心里一问一答，有些乐不可支。 陶微看她整个人都飘飘然了，忍不住警告：“到了酒店，你晚上别乱跑房间，被拍到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尤其是你和聂先生对外还没分手。” 不仅仅是颜之沐担心江山的名声，陶微也很为董有昕的名誉提心吊胆。 女明星如果摊上“劈腿”这种骂名，很可能一辈子都洗不白了。 董有昕随口敷衍：“知道了。” 一个多月没见江山，她归心似箭，忙不迭就坐了保姆车直奔剧组。 董有昕到片场的时候，江山正在拍摄暮年时期的朱元璋。这场戏讲的是马皇后病故后，朱元璋在周年祭时忆及爱妻泣不成声，自此之后终身未再立后。 这是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场戏，也是江山个人的最后一场戏。 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面容相较于年轻时更趋于清癯健壮。 此时的朱元璋已近暮年，他独自一人站在竖满牌位的佛堂里，背脊挺拔，双肩宽厚，却无端多了几分萧索。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半拢在袖管里，面前一张新琴端着，上板梧桐，下板梓木，外涂大漆，池沼长方，是一把好琴。 马莹是郭家养女，同陈友谅是青梅竹马，自幼好琴。朱元璋出身草莽，性情粗狂，为了讨她欢心，才哄得她教自己弹琴。但到底比不得文质彬彬的陈友谅，朱元璋的琴技实在难等大雅之堂。 马莹故去后，他孤身睡在寝殿中，辗转反侧之余，才终于重新静下心来学琴。 前朝政务多烦扰，唯有琴音可解忧。 然而这一次，是他第一次为马莹弹琴。 在怔怔地望了牌位许久后，朱元璋低首挑起了第一根琴弦。 那是首欢快简单的紫竹调。琴音一跃一跳，似空谷之音，隐隐荡气回转，扬起轻颤的余音。新琴的音色悦耳动人，带着雨后清空的润泽。 琴面为天，琴面为地，琴本五弦，武王伐纣，方加弦为七。帝王之爱，若说纯粹也可，若说不纯粹也可。他真切地爱过这个陪伴在身边的女子，也真切地爱着他征战夺来的天下。如今朝政推行革新困难，朝臣多有反对，权力此消彼长，令人烦忧。 朱元璋在马莹灵位前沉下了心。他容色清淡，目色亦如水般清澈剔透，十指一静一动之间，一弦一音铮铮清越，穿云裂石，似如豁然开朗的晴日，绽露出青天万里，日出云散。 当最后一个音落下的时候，朱元璋方抬首，静无波澜的眸光落在牌位上。 他忽然就流泪了。 琴音欢畅得像她笑起来带着颤的尾音，穿堂而过的微风恰似她一双温柔纤长的手。 然而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在他狂怒时温声劝谏，喜悦时共同分享，踏遍千山万水，共看万里河山。 他的皇后已然安睡。 朱元璋缓缓站起来，他的背后日光熹微，天色暗青。 天要亮了，又该上朝了。 欢愉不过一瞬，悲伤亦不过一瞬。他能留给恋人的，也只有这一瞬。 他挺直了背，拂了拂衣袖，转身大步跨出。 日头跃出，天光大亮，正是锦绣山河。 “卡！” 导演喊了一声。 江山自搭好的佛堂里走来，明黄色的龙袍衬着他那张刻意画黑的脸，显得分外沧桑。拍了整整一天的戏，他独角戏的部分终于完结，像是任务已近尾声，他的脸上并无疲惫，更多的是一丝轻松的清明。 他转过脸，隔着十多个剧组工作人员，看到了站在监视器前面的董有昕。 时隔一月，在敦煌呆了近一个月的董有昕晒黑了一些，穿着潮牌薰衣草紫的t恤和近来大热的破洞牛仔裤，认认真真地在俯身看回放。 微卷的大波浪长发剪到齐肩的长度，一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像一轮新月。 江山走到监视器前站定，董有昕抬头，那轮新月就成了一弯月牙。 “好久不见啊，大叔。”董有昕狭促地喊他。 江山这个老年妆哟，真是毁人颜值。 导演笑着说：“有昕你别笑，马皇后五十一岁才过世，你也是要化老年妆的。” “那不一样，我就算老了，那也是个美老太太。”董有昕笑眯眯地说，又作势朝江山行了个宫礼，温温柔柔地问，“皇上，您说是不是啊？” 江山说：“是，特别美。” 剧组哄然大笑。 董有昕看着微微笑着的江山，只觉得一个月来的辛苦都不翼而飞，心里能开出花来。 她笑吟吟地说：“今天我第一天到南京，请大家吃晚饭，我经纪人已经去点菜了，就在剧组下榻的酒店。环境限制，菜色简陋，回头杀青了再补一顿好的。” 圈子里来来去去都是这么些人，董有昕大方又爽朗，在剧组一向很受欢迎。 收拾了器材和道具，剧组收工。 董有昕假惺惺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剧本，翻到了中间，蹭到江山边上，客客气气地说：“剧本上有个地方，我有些自己的想法，想和你聊聊看合适不合适。” 她难得表现得这么乖巧。 江山说：“不介意的话，我一边卸妆，一边说？” 董有昕忙不迭地点头。 江山神态自若地和剧组打招呼：“我卸了妆再来，你们吃得尽兴。” 董有昕一副虚心求教、求贤若渴的模样，矜持地笑着说：“我一会儿就过来，飞机上看剧本有点细节想和江山对个戏。” 男主角和女主角之间要入戏，确实需要磨合和探讨。 至于绯闻，董有昕有聂谌这样完美的男友，难道还会看上江山？娱乐圈可不缺帅哥。剧组的人都没多想，纷纷扰扰地走了。 charpter 7 青山如晤(2) 董有昕跟着江山回了酒店。 江山去卫生间卸妆洗漱，董有昕坐在床上看剧本。她一下飞机就直奔酒店洗好了澡才去片场等的江山，还特意喷了点香水。时值盛夏，她没选气味浓烈的，只是选了款清新的少女香，闻着有淡淡的绿豆糕香气。 江山会喜欢吧？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翻着剧本，喜滋滋地想。 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陶微的电话，大概是催她早点下楼吃饭。 董有昕撇撇嘴，按了静音。 江山从浴室出来了，身上套了件简单的白t恤，头发湿漉漉地垂着，脸色总算恢复了正常的白皙。 董有昕从桌前站起来。 江山下意识退后一步。 “头发不用吹。”他说。 董有昕好气又好笑，说：“我不给你吹，行了吧？” 她是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五官明艳秀丽，眼角微微上扬，说是桃花眼也不尽然，但弧度格外漂亮，尤其是笑起来，显得格外甜美。 江山更喜欢看她笑，笑起来像是全世界的花都开好了。 他笑了笑说：“过来，我抱抱你。” 董有昕佯作生气，微扬下颌：“你说过来，我就过来吗？” 江山闻言走过来，懒洋洋地举起手表示投降：“那我过来，行吗？” 董有昕的嘴角绷不住了，露出一点小弧度。 江山才伸开手臂，她就跳起来垫脚勾住了他脖子，脸贴着脸狠狠地抱住。 嘴角那一点小小的弧度逐渐扩大，又抱到了江山，董有昕觉得开心到无以言表！ “敦煌又热又累，我好想你。”董有昕的脸在他脸颊上蹭了蹭，因为江山刚冲过凉水澡，脸上还带着凉意，蹭起来分外舒服。 她像一只黏人又骄傲的波斯猫。 江山的头微侧，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吻，温声说：“嗯，辛苦了。” 董有昕笑颜如花，牵住他的手，欢快地说：“接下来的，都是马皇后和朱元璋的戏份了，我们可以一直呆在一块儿。等拍完，就可以宅在家里了。” 江山微笑着看她，说：“等拍完这部电影，我想去一次乐山。看看你的家乡，也看看黑竹沟取景地。” 董有昕的笑容忽然凝滞。 在没有收到那条匿名短信之前，董有昕是很乐意带江山回乐山的。可如今，她有些不确定了。近一个月来，她疲于拍摄，刻意遗忘关于封洁死因的事，对方没有再发来短信，董静文的调查也并无进展。 她好不容易在聂家摆脱了噩梦，把全身的硬刺全部竖起来，就更不想重新把软肋暴露在人前。害怕再度感受到童年时代的绝望和悲伤，害怕面对他人鄙夷不屑的目光，甚至害怕江山知道她只是一个私生女。 可是，她也必须再回到乐山。为人子女，当为母亲讨回公道。 江山不说穿，她就始终逃避至今。 董有昕初见江山的雀跃淡了，她慢慢地放下手，把头靠进江山的怀里，低声说了个“好”字。 江山用他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问她：“你在害怕什么？” 董有昕仿佛一只炸了尾巴的猫，条件反射地否认：“我没有害怕。”她刻意露出笑，“我还要带你去黑竹沟看杜鹃花呢。” “啧。”江山笑她，“这笑得还真标准。” 作为演员，江山怎么可能分不清真心和假意的笑？ 董有昕心虚地低下头，忙抱住他的腰转移话题：“你喜欢吃什么？我让陶微先点好。” 说到陶微，她想到了陶微那通未接来电。 正思索着要不要给陶微回拨电话，董有昕的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陆臻的电话。 董有昕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她向江山做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就接起了电话。 “聂谌的私人行程被堵了，你知道同行的人是谁吧？” 陆臻第一句话就是这个，语气相当烦躁。 董有昕心里蓦然“咯噔”一声。和聂谌同行的还能是谁？当然是他近来交往的女友梁初。他们相识于年少，经年重逢，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怎么就这么快就被记者堵了？ “你准备怎么应对？”她问陆臻。 “本来可以说你们早已分手，但聂谌偏偏为你接了《日月当空》，说你们早分手了谁信？要么你劈腿，要么他劈腿，你说呢？” 陆臻的声音是极力压制的平静。公司两个活招牌就要出事了，他能高兴吗？尤其是还要毁一个、保一个。 董有昕思索片刻，才轻笑一声，说：“陆臻，你没和小哥哥商量过，这件事还有你没说尽的部分，对吗？” 董有昕对聂谌何其了解。她是在聂谌手掌心里捧大的，即便是他有了心头所爱，也绝不会做任何威胁到董有昕声誉的事。他敢做，就必定有最坏的打算，亦有解决的方法。 而对于陆臻和天橙来说，聂谌不仅仅是公司的艺人，还是天橙的大股东，出这种事，陆臻却不和聂谌商量，却先找董有昕发难，与其说他想解决事端，不如说是制造事端。 陆臻沉默一瞬，才说：“我和公关部商量了一下，就说你和聂谌早已分手，和我交往。我为了捧你，强令聂谌给你作配炒人气。” “和你交往？”董有昕重复了一遍。 江山忽然抬头。 “陆臻你在和我开玩笑？”董有昕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不信陶微没告诉你，我喜欢江山。” 陆臻说：“你敢公开和江山的恋情？” “你以为我不敢？” 陆臻嗤笑一声：“你有人撑腰，你倒是不怕。你问问江山，他敢吗？” 董有昕微怔。 她和江山离得很近，他几乎能听到陆臻说的话。 江山向着董有昕笑了一下，然后低头凑近电话，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敢啊。” 他的神情非常平静，尾音微微上扬，语气随意地像是回答董有昕问他爱吃的菜色。 董有昕动了动嘴唇，还是没说出阻止的话。 电话那头的陆臻静默下去。 董有昕闭了闭眼睛，很快做了决断，斩钉截铁地说：“明天早上七点半，我在南京开发布会，别告诉小哥哥。” 陆臻半晌才说：“随你吧。” 挂断了电话，董有昕抬手给江山理了理领口，踟蹰地说：“我觉得小哥哥已经有应对的方式，可能那些狗仔队连曝光也未必敢。但是，我不想冒这个险。我是他养大的，做人如果做不到知恩图报的话，那还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江山微微含笑，“那就公开好了。” “会有很多人骂我们的。” “每天都有人骂我。”江山摸了摸她愁眉不展的脸，“多一些也没关系。” 董有昕将脑袋栽进他怀里，喃喃道：“希望小哥哥事后别揍我。” 公开和江山的恋情，除了给聂谌做挡板以外，恐怕更多的，是出于她的本心。 她真的很想很想告诉所有人，她那么喜欢江山，也只喜欢江山。 charpter 7 青山如晤(3) 早上出发去发布会的时候，董有昕特意让陶微去买了当天的娱乐早报。 头条果然是“聂谌公布恋情”，所幸梁初未曾曝光正面。果如自己所料，聂谌敢带着梁初公然出现在机场，就已经做过了最坏的打算，也做好了应对的错事。 董有昕松了一口气，既然聂谌无事，她今天就可以放开手脚说话了。 陶微觑了一眼她的神色，斟酌着问她：“发布会要取消吗？” 董有昕同江山对视了一眼，摇头说：“不，照常举行。” 陶微的神情渐渐带出几分紧张。 “你的发言稿有准备好吗？”她问董有昕，“要不还是提前和聂先生说一声？” 董有昕却笑着说：“不用。这篇发言稿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我不需要准备。” 她心里非常清楚，聂谌是不会赞成她召开这个新闻发布会的。从小到大，这个男人将她保护得很好，亦给了她世界上最好的宠爱，甚至在她踏进娱乐圈的时候，他就已经替她规划好了一条光明的通天大道。 董有昕出道至今，所有的形象和角色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就连代言和街拍也都全是清纯温柔的淑女风格，甚至许多媒体给她的称号是新生代玉女掌门人。 可她却觉得疲惫和厌倦。 也只有她自己最明白，她尖锐、凌厉、敏感、自卑，每一个词都同单纯温柔毫无干系。如果让她选，她绝不会想做那一朵高岭之花。她要做，就做绯闻女王。 这种渴望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日俱增，逐渐强烈。 江山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说：“我最后提醒你一次，今天过后，你就得挨骂了。” “别人动动嘴皮子，我又不会少块肉。”董有昕回首看他，“你记得我在梅里说过的话吗？” ——这个世界上，任何人，任何事，我都无所畏惧。 江山忽地一笑，说：“好姑娘。” ——希望你未来永远像今天一样，勇往直前，不惧不怕。 他的眼神有几分复杂，亦带着脉脉的温暖。 董有昕极少在江山清冷平静的瞳孔里看到这样的感情，无论是在云南偶然遇见还是如今正在交往，江山仿佛永远都冷静而自制，一言一行都像是计划里按部就班的步骤。 而现在，她清楚的知道，江山在电话里答应陆臻公开恋情，已经是一场超出预料的未知冒险。 这场冒险，她将与他共赴。 发布会暂借了电视台的场地，连夜临时搭好了话筒和桌台。 董有昕从后台的缝隙里望出去，即便是早晨七点，台下也挤满了记者和粉丝。拜聂谌在机场公布恋情的新闻所赐，董有昕的发言将成为他们最感兴趣的新卖点。 董有昕换了一条红色小短裙，化了个淡妆。江山则穿了一身黑色西装，打着浅蓝色的格纹领带。 这是董有昕给他选的。 “红配蓝，挺好看。”她看着江山的头发跃跃欲试。 陶微面无表情地拦住她：“要上台了，你忍忍，别搞乱了发型。”又对江山客气地说，“要我同星辉再打个招呼吗？” 陶微觉得心很累，总觉得她跟着董有昕来跑这一趟，都快变成江山的经纪人了。 江山微微一笑：“不用。” 聂谌不会愿意董有昕开整个发布会，难道星辉就愿意他来吗？ 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七点二十六分，离七点三十分仅差四分钟。 “走吧。”江山向董有昕伸出手，“我们该出去了。” 他的手掌心纹理分明，手指颀长。董有昕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在他手里，眼睛望向前方，嘴角扬起一个美好的弧度。 陶微撩起帘幕，两个人同时走了出来。 喧嚣热闹的现场猛然静了一秒。 不可思议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江山以及两人牵住的手上。 江山和董有昕在桌前坐下，江山调整了一下话筒，笑着说了句：“各位早上好。” 场下鸦雀无声。 有记者窃窃私语。 “江山跳槽去天橙了？” “……聂谌和董有昕这一对厉害了，相互劈腿，要脸吗？” “都说江山背后有金主，啧，是董大小姐用聂谌的钱养小白脸啊？” “……我的妈，《日月当空》这电影要爆，神作！” …… 董有昕挺直了背，下颌微微抬起，控制自己笑出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意思。 “首先感谢各位百忙之中赶来，我开这个发布会，主要澄清三件事。第一，我和聂谌不是情侣，过去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第二，《日月当空》是我要求他拍的，算是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第三，我和江山已经正式开始交往，希望得到大家的祝福。” 她勾唇笑了一下：“当然，不祝福我也无所谓。” 台下“嗡嗡”声一片。 董有昕那句“我和聂谌不是情侣，过去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代表了什么？代表过去多少年，她和聂谌的情侣档都是天橙娱乐的一个骗局。 天哪！ 无论是对媒体，还是对粉丝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聂谌和董有昕之间的相处亲昵无间，是很多粉丝最喜爱的，但这是建立在两人是情侣的基础上。如果不是，那这些让人哭让人笑的甜蜜瞬间是不是也是做戏？多少人的青春回忆都是他们之间的彼此互动，难道全部都是谎言和欺骗吗？ 一个记者举起了手。 “董有昕小姐，请问您说的第一点是什么意思？” 董有昕说：“字面上的意思。” “那你和聂谌是什么关系？” “兄妹关系。” “那你们之前的交往是否是骗局？” “我们有正式承认过交往吗？” …… 董有昕最后那句反问，让大多数记者都沉默了。 聂谌和董有昕始终同进同出，他们几乎是众人皆知的情侣，可董有昕说出了最致命也最无法反驳的一点。他们从未亲口承认过与对方正在交往。 第二个记者举起了手。 “董小姐，请问你和江山之间是否也是真正的交往？” 董有昕挑眉：“那什么是假的交往？” “会不会有一天，你召开发布会公布和江山的恋情也是炒作呢？” 董有昕就反问了一个字：“也？” 江山抬手关了她的话筒。 “不会。” 他回答了一句。 “江先生，这是董有昕的发布会，由你回答作数吗？” 董有昕想开口，江山在桌下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顺势抿了抿唇。 江山微微一笑：“我今天来发布会，不是以演员江山的身份参加，而是作为董有昕的男朋友。我想，是作数的。” charpter 7 青山如晤(4) 董有昕含笑点了点头。 她几乎要忘了这是在发布会了。江山第一次承认是她的男朋友，这一瞬间，她的心跳声几乎要冲破喉咙。 江山的话让她的心神全部归位。 这是她的主场，原本就该她掌握全部的节奏。 董有昕在桌下对江山比划了一个“ok”。 她接过话筒的主导权，正色说：“抱歉，我知道在座的各位有很多问题。但首先我想做一个陈述，如果听完我说的，你们还有疑问的话，我接受任何问责。” 她顿了一顿，让心里静下来。 “我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聂谌，他年轻、英俊、美好，我永远记得他在阳光下对我伸出手，说，‘走吧，我带你回家。’从那一天起，我们就成为了家人，哪怕并没有血缘关系。后来，他选择了作为演员进入娱乐圈。这个圈子很难，也很累，聂谌出道从来不是一帆风顺，作为一个新人，他同样要接受很多导演、制片人，甚至是前辈的苛责，为弄脏了借来的礼服而道歉，为无数次ng而弯腰。那个时候，我就想，从小到大，都是哥哥保护我。我总有一天会长大，我会变得强大。以后，就要由我来保护哥哥。” 说到这里，她苦笑了一下。 “可是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十二岁的时候，我对聂谌说，我也要成为一个演员。那天，他坐在书桌前面，正在替我改作业。我说完了我的想法，他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只是说‘有昕，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有些事，你选择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我说我决不后悔。” 董有昕说着，莞尔一笑：“你们知道的，我那么小就开始演戏，但我没有一部作品离开过聂谌的视线。这也是为什么，大家公认我们是一对情侣。我们的亲昵来自于十多年的相处，我们对彼此的了解更胜过自己。他希望他的妹妹阳光、美好，永远真诚、快乐。过去，我一直在向着这个目标努力。我竭尽全力让自己变成所有人希望看到的模样。笑起来要眼神明亮，接受采访时要腼腆单纯，选择作品时要干净清白……我也曾经告诉自己，不如就变成那样吧，那多讨人喜欢呀。” “认识江山的时候，我在酒吧里被一个醉酒的年轻人拽住了手。我心里想了至少三个方案全身而退，还没来得及实施，他就把我带出了酒吧。” 场下有人忍不住笑了。 董有昕亦笑：“英雄救美，很理想化是不是？然后他把我带上了一辆破破旧旧的面包车，我们坐车去了雪山。我曾经并不理解，为什么他一个恐高又洁癖的人会干出这种事？后来，我知道，因为我不快乐的神情在他眼里，像是个有自杀倾向的神经病。”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江山笑，“没有神经病三个字。” 董有昕睨他一眼：“我煽情呢，你别吵。” 记者们哄然大笑。 “那一刻，我知道，我努力变成理想中的那个模样，然而我事实上并不快乐，甚至于，我很难过。粉丝所喜爱的那个清纯、温柔、可爱的董有昕，恰恰是对我本身的否定。我从来不是这样美好的一个人。说到这里，我只能向聂谌说一句抱歉，对不起啊，不能像你所希望的那样长大，没有办法变成一个温暖又美好的小姑娘。” “这也是为什么，我选择召开发布会。从今往后，我的路，我会自己走。我也愿意用我所有的真心和期待，祝福他和他心爱的人，白头偕老。” “我很喜欢江山，非常喜欢。希望各位媒体朋友，以后传绯闻只传我们俩，跟拍偷拍只拍我们俩，恋爱综艺情侣电影只找我们俩，我提前谢谢大家了。” 董有昕做了个古色古香的抱拳手势，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有疑问的话，再继续提问吧。” 又有记者举手。 “董小姐，根据你说的内容，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和聂谌是青梅竹马，双方是世交？” 聂谌没有暴露过家庭背景，董有昕斟酌了下，回答说：“我小时候常待在他家。” 记者并不满意，但是董有昕做了个停下的手势，表示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那您的父母呢？” “我父母双亡。” “……抱歉。” “董小姐出道以来资源都很好，请问你和董家有没有关系？” 董有昕微微眯了眯眼。 说实话，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既不想和董家扯上关系，又不愿意说谎。 她在犹豫之间，江山开口了。 “我想各位有很多问题，有昕也说明了自己的态度。如果各位不介意，我统一做个小结。” “两年前我出道的时候，经纪人问过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当演员？我的理由很简单，赚钱。在座各位或多或少都报道过我的事情，我是个医学生，半路休学，连大学毕业证书都没能拿到。爱财？是，我爱，我从来没有比过去更清楚地认识到钱的重要性。它就像一剂毒药，让人前仆后继，趋之若鹜。我也从来没有这一刻更憎恨它的存在。” 他的眼神冷而淡，嘴唇边的笑意却一丝未少。 “但是现在，我感谢过去种种不愿再提及的原因，让我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一名演员。我能够遇到一个勇敢、坚定，并且永不退缩的女孩儿。我能看到她坚硬外壳下的软肋，我能感受到她微笑时眼里含着的泪水。我喜欢一个完整、立体的董有昕，不管她是退后还是前进，不管她是留下还是离开，我心至此如一。” “倘使在未来，我有哪怕一点的荣光，我也愿意全部归赠于她。” 江山清泉似的眼睛淡淡带着笑，眉梢眼角褪去了当初的冷淡和疏离，这让董有昕想起了白杨枝头那一朵小小的绿芽。 她忽然之间就有些恍惚。 ——这世上有没有哪一棵常青树能开出花来呢？ 幼年时她常这样问自己，直到以后的某一天，她在皑皑雪山下遇见了江山。她在他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熹微希望和他即将燎原的脉脉温情。这一刻，她知道，她的那一棵树已经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从今往后，她的时代才真正开始。 charpter 8 意中之人(1) 拜聂谌、董有昕双双公开恋情所赐，《日月当空》这部电影受到了空前的关注。 导演喜不自胜。 董有昕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发布会结束后不到一个小时，聂谌就直接拨了电话过来。 “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之前能不能先想想后果？” 聂谌的语气很严厉，但仍竭力克制了怒火，“这个发布会一开，你还要不要名声了？” 聂谌第一个担心的是她的名声，而不是她说了什么，董有昕心里暖融融的。 “我怕记者乱写你和梁初的事嘛。”董有昕笑嘻嘻地撒娇，“我要保护小哥哥啊。” 聂谌在气头上，完全不接她软和的撒娇，毫不客气地说：“我敢在机场公开，就有应对的办法。女演员在圈子里本来就属于劣势地位，关于江山的争议更是多得数不清，你也不是三流明星需要用这样的炒作手段，你到底怎么想的？” 董有昕抿了抿唇，低声说：“小哥哥，我知道你和公司为我做了多少努力，才让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但我不想永远只做一个小姑娘。我不想被局限在一个清纯善良的荧幕形象里，而这个发布会也只是我的第一步。” “那你也该和我商量一下。” “那你才不答应呢。” “江山的事是真的吗？” 董有昕沉默了一下：“是。” “什么时候的事儿？” 聂谌有些头疼，“你知道他经历复杂、名声在外吗？” 董有昕淡笑：“在拍这个电影之前，我去云南散心碰到他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聂谌说：“我信你这句话。明天片场见。准备好给我仔细交代你和江山的事。” 董有昕苦着脸：“能不交代吗？” 聂谌毫不留情地直接挂了电话。 收了手机，董有昕向江山耸耸肩：“我就知道……”她表情沉痛地歪头靠在江山肩膀上，“准备明天见家长吧。” 江山闷声低笑：“这速度有些快，我害怕。” “我也怕。”董有昕掰着手指算，“上一次我挨骂还是小学五年级时候，考试交了白卷。” 等在旁边的陶微忍不住一口气没上来，说：“你们开完了发布会才说害怕，是不是太假了点？” 董有昕和江山一起转过头来，异口同声说了两个字：“真的。” 陶微脸色僵硬，语重心长地说：“江山，你要是思路跟着董有昕转，你们俩早晚要完蛋。麻烦你一定要保持过去的智商水平，千万别再跑偏了。” 董有昕她真是不指望了，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 董有昕听完不乐意了：“我智商挺高的，怎么跑偏了？你看着吧，三天内热搜都是我，给公司宣传省了多少钱？” 陶微简直无言以对：“求你下次别给公司省钱了，我宁愿买热搜。” 董有昕轻哼一声，将她姣好的脸转过去，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问江山：“星辉怎么没人给你打电话？不至于这么平静吧？” “我关机了。”江山轻描淡写，“让他们静静。” 董有昕：…… 陶微：…… 怎么就忘了这位一向比董有昕玩得还大呢？ 董有昕忍着笑：“那你准备关机到什么时候？” “见完聂谌。”江山说，“不过不顶用，如果发布会开始的时候周子熙就从片场出发，那他应该快到了，我和他面谈就行。” 话音刚落，董有昕保姆车的车门就被敲响了。 陶微拉开门，就看到周子熙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 他气喘吁吁地问：“江山在吗？” 江山伸出手虚抱了一下董有昕，轻声说：“我先走了。” 董有昕恋恋不舍地说：“你直接回剧组吗？” 江山颔首。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又从她的头发上拂过，微微用力揉了揉：“晚上见。” 董有昕知道分别的时候不过这半天而已，可她依旧觉得不舍，但谈恋爱不是连体婴，两人终究有分离的时刻。她不由莞尔一笑：“晚上见。” 江山走下了车，面容冷似冰雪，见了周子熙就说：“回剧组，车上谈。” 周子熙的表情很憋屈，但如今江山早已不是当年他可以一手控制的少年，他要拿捏江山还得先掂量掂量后果。也正是如此，江山才越来越放肆，或许说，这棵外表妍丽内心孤冷的摇钱树早已心不在此，要另觅沃土了。 江山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单刀直入开口问他：“陈悦是什么态度？” 周子熙一噎，老老实实地说：“很生气。不过也还可以，毕竟董有昕的热度在那里，对我们好处大于坏处。” 江山冷冷一笑。 陈悦向来心有城府，且野心不小。对她来说，在这种时刻，江山的名声好或者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为星辉工作室带来多少利益。江山羽翼渐丰，合约到期后续约的可能也很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此之前，物尽其用。 “你知道我为什么坐副驾驶吗？”江山问周子熙。 周子熙微怔，细思后陷入了沉吟。 一直以来，江山坐他或者颜之沐的车从来都只坐后座。那代表着江山是主，他们是司机。而随着江山的人气渐长、地位渐高，他也确实必须迁就江山。 可现在…… 江山薄唇抿着，目光清亮，剑眉入鬓，神情里隐约透出一分凛冽来。 “我视你为朋友。我以朋友身份问你一句，如果我离开星辉，你跟我走吗？” 周子熙倒吸一口气。 江山先前的玩笑竟然是真的，他早就准备与星辉毁约跳槽，可星辉对他有知遇之恩，为什么？ 他也确实这样问了。 “为什么？” 江山淡淡说：“人往高处走，哪有为什么？” “你不是这种人。”周子熙下意识反驳。 “那我是哪种人？”江山抱肘坐着，背脊直挺，下颌微扬。 周子熙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还是说：“我知道陈总一直想让你去饭局。” 江山扫他一眼，眼神冷冽。 周子熙蓦然涨红了脸：“我没同意，真的，我又不是老鸨。” 江山勾了勾嘴唇：“你是的话，我今天就不会问你了。” 星辉工作室对他有知遇之恩，但他却深深厌恶着这里的潜规则和它的制造者。从默默无名到如今声名鹊起，他所遇到的最大阻力，并不是导演、前辈的刁难，而是自家公司试图强制他参与的各类酒席饭局。周子熙始终顶着陈悦的压力在拒绝，江山是知情的。甚至陈悦多次亲自找江山谈过，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绕开了。 在江启零堕落之前，他从小出身书香门第，学的是救死扶伤，即便为了替父还债踏进娱乐圈，那也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可星辉实在太过肮脏，脏到他极度失望。 “你要跳槽去天橙吗？”周子熙问他，“那就真的和董有昕捆绑在一起了。” 江山的神情有些莫测，他模棱两可地给了周子熙一个答案。 “那就要看，聂谌怎么和我谈了。” 周子熙目瞪口呆：“谈？我觉得他不揍你就不错了。” charpter 8 意中之人(2) 聂谌是当天晚上到的剧组，一来就直接把江山叫走了，剧组里从导演到打杂的都没人敢拦他。 周子熙有些担心。 陈导意味深长地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谁去都容易被误伤。” “……”周子熙虽然很想说一句“我也是男人”，但还是忍住了，端了个小板凳就坐门口等着。 两个人照例在化妆间，这目前是剧组最清净的地方了。 聂谌是个相当礼貌的人，即便是心中有火，也冷淡又客气地对江山说了句“请坐”。 江山神态轻松地坐下了。 聂谌的表情却很不轻松，他倚着化妆台站着，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董静文说你当时是临时改机票去的云南，为什么？” 聂谌第一个问题就直接切入主题。 他站在那里，江山坐着，这本身就是一种气势上的高高在上和盛气凌人。 江山却很平静，也很放松。聂谌既然问了，他就坦然答了。 “我查了有昕的机票。” 在这个互联网极度发达的年代，这并不难查，微博上就有营销号专门卖明星机票信息，可到底这手段非常不光彩。 “为什么？”聂谌还是问他这三个字。 江山抬头，向他微笑：“我原本是乐山人。” 聂谌仅仅是在停顿了几秒后，电光火石般把近来发生的事串联在了一起。他此刻的神情终于沉了下去。 江山姓江，他把记忆里的所有名字过滤了一遍，将目标确定在最后一个人身上。 聂谌问：“江启零和你是什么关系？” 聂谌相当聪明。 这是江山一贯对他的点评。 江山露出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我父亲。”他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下一句想问什么，短信不是我发的。” 聂谌略俯下身，到离江山脸不到十公分的时候停下了。他那双如同大海一般的蓝眼睛里全是狂风暴雨。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封洁的事是她的软肋，你要么就瞒她一辈子，要么就离她远点儿。” 江山无比平静地说：“我不想做什么。只是为无辜枉死的人讨个公道。” “你知道什么？” “这是我和有昕之间该说的事。” 聂谌微微眯了眯眼睛：“江山，你别挑战我的耐心。她对我来说，是最亲的亲人。只要她不受到伤害，封洁就算是被谋杀的，我也毫不关心。不管事实如何，我希望到此为止。如果你喜欢小九，就让这件事画上句号吧。别再把她心里的伤疤揭得血淋淋的。” 江山笑了笑：“就像你只想让她做个乖乖女一样吗？” “我从不强求她要变成什么样。”聂谌认为这件事还是要解释清楚，“小九到聂家的时候，处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状态，她每天小心翼翼地讨我们全家欢心。我告诉她，这是她的家，我们是她的家人，她不必如此。但是你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吗？我想小九从来没忘过，所以即便是我那样说了之后，她仍然自己一个人琢磨我的喜好，甚至是我爷爷的喜好。她想变成我们喜欢的样子，我认为这能让她获得一定的安全感，就默许了。” 他从未想过，董有昕在日积月累的小心翼翼后，这会变成她内心莫大的压力。他以为，默许董有昕这样压抑自我的行为，能让她获得安全感和心理满足，认定聂家不会再抛弃她，可这恰恰违背了她的本心，让她给自己界定了一个圆圈，一旦走出去，她的内心就充满了负罪和懊悔，而缩回来，则痛苦难当。 聂谌看完发布会后，确实后悔了。那是他像小公主一样养大的姑娘，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如今并不快乐。 其实，他从来都无所谓董有昕会是什么样的个性和脾气，她是特定的人，从来不需要刻意改变自己讨好别人，哪怕这个别人是自己。 江山沉默不语。 “所以，小九的内心非常脆弱，她经不起你的秘密。”聂谌冷冷地说，“她五岁时就有抑郁症倾向，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我知道。”江山的眼神依旧清澈而明亮，他像是记忆深处那个热血而骄傲的少年，那是印刻在他灵魂里的执着与坚守。 他缓缓对聂谌说：“我知道封洁死于谋杀，是因为我父亲伪造了验尸记录。他借了巨额的高利贷，有人能替他还债，他就做了伪证。十多年后，报应来了，虽然太晚，可终究还是来了。他又去借钱，并且这一次，债主找到了我。我看到了真实的验尸记录，我是个医生，我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从我看到那张记录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已经不同了。”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 他的眼睛非常漂亮，像一汪深邃的湖水，他的眼神亦像水，温柔且有力量。 “我为什么一定要让董有昕知道，我并非不惧怕她知道真相。只是，她心里埋着这样的伤疤，就永远不会痊愈。她永远不知道，她的妈妈也一样爱她。那才是她绝望的根源所在。而为了这一个真相，我家破人亡，前途尽毁，从未后悔。这是我该得的，我父亲的罪。所以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哪怕先伤害我自己。” 聂谌久久地看着他，想要拒绝，却想到董有昕在发布会时那张倔强且明艳的面庞。 他默然片刻后，才说：“我认可你的勇气和毅力，但这个问题的选择权就交给她自己吧。” 聂谌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江山含笑说：“好。” 对聂谌来说，冷漠是他的自我保护，而对江山来说，微笑却是他的面具。 尽管江山容貌英俊逼人，可聂谌仍厌恶他的笑。 “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聂谌忍不住摸出了一根烟，不抽，就夹在手指之间。 江山知道他心情极差，能心平气和地与自己谈话，不过是因为顾忌董有昕。 “让自己更强大。”江山一字一顿地说。 聂谌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缓缓说：“那我们谈一笔交易，如何？” charpter 8 意中之人(3) 江山静静含笑：“洗耳恭听。” 他生就一副天生的好皮相，即便是聂谌这样看他，亦觉得他笑起来那种不可抑制的锋芒和夺人心魄的英俊。 一想到一手养大的明珠就迷恋着这样的皮囊，聂谌更有一种辛苦养大的白菜被猪拱了的不爽。 “《日月当空》是我最后一部作品。”聂谌如是说，“你来天橙，我把股份转给你，这个价不低。” 聂谌有天橙近半的股份，甚至高于陆臻所持有的。所以他才能在天橙有说一不二的话语权。 江山清净的瞳仁亮得惊心动魄。 把天橙近半的股份拱手让人，聂谌做得一手好决断。 江山垂下眼帘，牵了牵嘴角：“确实不低。” 可这恰恰说明了江山在他眼里层次太低，他在用万贯家财为董有昕求一个保证，免她后顾之忧。 聂谌的眼神带着居高临上的笃定。 “天橙在陆臻手里走的路子已经歪了，这一半股份在你手里会变成什么样，就由你说了算。”聂谌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姑娘不能跟着你吃苦。” 江山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他仰起头笑了。 “好。” 聂谌谈话的目的已经达到，收起了手里未曾点燃的香烟，随意点点头：“既然这样，那我走了，转交手续陶微会替我办。我说话算话，也希望你说话算话。” 江山的神情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眼睛里却像是燃着一簇火。 “当然。”江山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那以后就不是你姑娘了。” 聂谌扯了唇角：“那要看你的本事了。” 说罢，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江山攥紧的手松了又握紧，眼睛略带倦意地闭了闭。聂谌对他是毫不掩饰地不屑。是，在无数人眼里，他出道只为钱财。可有谁见过他意气风发清高冷淡的少年时代，那个从洁白的医院长廊中走过来的江山，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便应当面对这一路上的坎坷和诘难。 江山静默片刻后，到化妆室的卫生间里用冷水洗了把脸，调整了惨淡至极的表情，才从化妆室里走出来。 周子熙立马就站起来了。 江山表情如常，眼神平静。 “怎么了？”他问气喘吁吁的周子熙，“你考虑好了？” “……没。”周子熙小心翼翼地问，“聂谌和你谈得如何了？” ——这决定了他以后在哪儿混饭吃。 江山言简意赅：“不错。” 周子熙搓了搓手，江山这意思就是十有八九要跳槽去天橙了，而且聂谌还许了个不低的价格。他用手暗暗地向江山比了个“一”。 “这个？”周子熙低声问。 江山慢条斯理地说：“做人要有上进心，你要跟着我，就再多想想。” 周子熙一怔：做一哥还不够啊？再往上还能怎么样？ 江山话锋一转：“我下午几场戏？” 周子熙的思路被他打断，下意识地去看手里的剧本，数了数：“六场吧。” “我去化妆。”江山双手插在口袋里，懒洋洋地往化妆师方向走过去。 周子熙还在数几场戏，数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江山智商极高，几乎过目不忘，提前一天就能背出来三天的戏份，哪需要问他？只是这一打岔，跳槽的事就不好再开口问了。 董有昕处理完发布会后续事宜，回到剧组的时候，已近傍晚。 整个下午，她都在和陆臻谈判。 在她咄咄逼人的言辞下，陆臻同意为她成立单独的工作室，挂靠在天橙娱乐下。 董有昕付出的代价是，游说江山跳槽到天橙。 江山是目前正当红的流量小生，虽然根基不稳，但胜在潜力无穷。聂谌已近而立之年，在陆臻眼里，娱乐圈吃的是青春饭，现在已不是靠演技走红的年代，而是靠长相。聂谌早晚要过气，不如多栽几棵摇钱树。 对董有昕来说，让江山脱离星辉工作室那个小作坊再好不过，在天橙这样的大公司里，他绝对能有更好的发展和更多的资源。 一举双赢，两个人难得达成了共识。 陆臻烦躁地扯了扯领导，问她：“你要是什么时候想公布分手，一定提前给我说。” 董有昕斜睨他：“我刚公布恋情，你就盼着我分手？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陆臻忍了忍：“毕竟静文托我照顾你。” “不需要。”董有昕起身，一双秋水似的眼睛带着淡淡寒意，“希望你保持过去的态度。该怎么无视我，就怎么无视我，该怎么看不起我，就怎么看不起我。我受不起你们的照顾。” 陆臻欲言又止，最后摆摆手：“算了，你早晚会知道的。” 董有昕皱眉：“有话就说，别故弄玄虚。” 陆臻说：“你也太不含蓄了，我看你认识江山后，人都粗鄙多了，不认识大家闺秀四个字怎么写了。” 董有昕嗤笑：“陆臻，我得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 “大清已经亡了，你要大家闺秀不如去穿越。” 陆臻气道：“我是为你好。”他平了平心气，“你知道，静文一直对当时丢下你一个人很愧疚。我们是发小，也是兄弟，照顾你也是应当。如果你需要我做挡箭牌，我二话不说。但江山这个人凭空出现，过去的经历也不甚光彩，实在不是好选择。” 董有昕打量他：“我第一次知道你脸这么大。你一个靠家族企业为生的寄生虫，哪儿来的优越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陆臻勃然色变：“董有昕，你说话注意分寸。” 董有昕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手指：“如果我没记错，我八岁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用了两个字形容我，蛆虫。我给你一个迟到的回敬罢了。” “……”陆臻深吸了口气，“那好，我们继续说江山。你知不知道，他爸是个借了高利贷的赌徒？那就是个无底洞，你看江山这两年接了多少工作，可没有一分钱进他自己的口袋，全部拿去还债，至今也还挂着几千万的外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先不说他会不会步他爸后尘，光这个还不完的债，就够你受的了。” 董有昕默然。 陆臻再接再厉：“你看看他平时的吃穿用度，哪一样能和你比。老祖宗说门当户对，从来不是空话。” 董有昕对他竖了一根食指。 陆臻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董有昕唇形漂亮的嘴巴吐出两个字：“闭嘴。” “……”陆臻觉得心火旺盛。 董有昕微微一笑：“谢谢你，给我省了调查江山身世的力气。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同情心泛滥，替父还债的英俊少年，多有少女心的设定。我同情心都爆棚了。” 陆臻觉得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董有昕收敛了笑意，正色说：“你的好意我收下了，但不代表过去一笔勾销。我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后悔。对所有的说辞，我相信却不偏信。因为我只相信自己，只有我双眼看到的，才是真相。” charpter 8 意中之人(4) 陆臻神情复杂地问：“这是江山教你的？” 董有昕双眸明亮，微笑颔首：“是。” 陆臻的精神突然就有了一丝颓然。他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回剧组吧，明天我还有聂谌那一关要过。” 提到聂谌，董有昕也心虚起来，她眼睛眨了眨：“你刚才说要替我哥照顾我？” 陆臻警惕地问：“你想做什么？” 董有昕慢悠悠地说：“千万别出卖我。” 陆臻脸色变了又变，终是无可奈何地说：“我怕了你了。发布会是我要开的，工作室是我要设的，行了吧？” 董有昕眉飞色舞：“还算上道。我走了。” 她走得足下生风，细长的鞋跟在地砖上敲出清脆的节奏声，如主人的性情一般干脆爽直。 陆臻苦笑了一声，理了理熨帖得整整齐齐的西装，自另一边出去了。 董有昕在回剧组的路上就收到剧务的通知，晚上要拍她和江山的对手戏。原本在车上昏昏欲睡的她，一瞬精神振奋了起来。 陶微看她在巨大背包里翻江倒海地找剧本，略有几分无言。 “要不是我知道来龙去脉，真要以为你们是父女了。” 董有昕手上动作未停，目光微抬：“什么？” 陶微喟叹：“聂先生为梁初戒了烟，你为了江山最近几乎要变成劳模。可是谁知道，你在聂先生耳边嘀咕戒烟嘀咕了那么多年，他也压着你刻苦学习压了这么多年，还抵不过所谓爱情的力量。” 董有昕登时勃然大怒：“什么？难道他这些年还在抽烟？” “……”陶微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立即闭嘴不言。 董有昕阴恻恻地说：“好啊，那明天我先给小哥哥算算这笔账。” 陶微额间微冒冷汗。 董有昕忽然笑了，灿烂得像是一树桃花开，又仿佛是只狡黠的小狐狸。 “陶微啊，你给我说漏了小哥哥的大秘密，你说你用什么来交换我不告诉他呢？” 陶微一看她这张笑脸就觉得浑身直冒鸡皮疙瘩，硬着头皮说：“说吧，你要我给你打什么掩护？” 董有昕埋头找剧本，此时好不容易从包里抽出那一沓厚厚的装订好的纸张。她声音清脆地说：“那你别管我最近收工后去做什么。” “……” 陶微忍不住在心里默默说了句“我就知道”。 董有昕抬手止住她欲言又止的话头，低头哗啦啦地翻剧本，一边语速飞快地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有分寸，你放心。” 陶微面对董有昕一向是有心无力，她只得吐了两个字：“好吧。” 到剧组飞快解决了晚饭，化好妆已经近晚上九点。 这一场夜戏讲的是朱元璋登基后，要将陈友谅问斩，借故将已是皇后的马莹诓骗去祭天。马莹得知真相后深夜持剑闯宫，要求朱元璋收回成命。 电影里的马莹始终是温柔又沉默的模样，而这一场戏是她极少的与朱元璋针锋相对的时刻。她选择救陈友谅，不仅是为了年少时那一抹隐晦于心的情愫，更是为了朱元璋君王胸襟的名誉。而此时初登大宝的年轻帝王，被权利和嫉妒冲昏了头脑，执意要斩杀这位宿敌和昔日情敌。 剑出雪光，在倾盆的大雨之间分外清晰。 年轻的皇后仅着了一身白衣，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单手拔剑，执在身前，雷鸣电闪，照亮出她面容上一片苍白，湿漉漉的一片分不清是雨是泪。 而她的面前，是整齐列队的万人大军，步伐在雨声里沉闷地震在心头，刀戟之声伴着雨落交错混杂。 “娘娘，回去吧。” 队伍分出一条小道，慢慢踱出一匹枣红色大马，马背上一戎装男子如是劝说。 马莹容似雕雪，不动分毫，眉睫一抬，依旧是那两字：“让开。” 那男子的面容被盔甲所掩盖，看不分明，声色却倏地沉了下去：“娘娘，您为了一介逆臣而与圣上反目，值得吗？” 马莹清声一笑：“值或不值，与尔何干？”她暗自握紧了手里颀长纯白的步光剑，眼帘轻抬，目光正凝着眼前马背上之人，手中长剑清啸龙吟，顿如白练长虹，顷刻挑起。 滂沱大雨之间，黑衣坦荡，在旷野里被月光慢慢描出了轮廓。年轻的帝王容貌英俊，气势森冷，从湿润的月色里走来：“阿莹，你真要与我动手吗？” 马莹一跃下马，迎着雨水，一双清奇黑眸熠熠。 “陛下，若您愿听臣妾忠言逆耳，臣妾绝不愿在此刻兵戈相见。” 朱元璋细长的眉睫微微垂着，唇上还带着浅浅的笑，落在远处的目光里却已染上了透骨的冰冷。 他缓缓开口：“那么皇后，朕问你，你这忠言逆耳，是出于私心还是大义？” 马莹先称了“臣妾”，他便也狠下心称了“朕”。 马莹容色一白。 她知道自己又无意触到了夫君的逆鳞。她对朱元璋何其了解，陈友谅是他生命宿敌，若不借机将之置于死地，焉能轻易放手？ 马莹想救陈友谅，却也必须在众人面前给予朱元璋帝王应有的尊重。她手上剑花一挽，正端于手前，作了军中将士致敬的姿态。面容上略显苍白，却是笑意浅浅：“臣妾自追随陛下征伐天下以来，心中便只有陛下。于臣妾而言，陛下便是臣妾的私心和大义。”她从容不迫的模样，如是闲庭赏花一般不紧不慢。 朱元璋的神情略微动容，他在这一刻想起了少年夫妻的恩爱和美好，想到了奔波征战中的相依为命和艰难险阻。 他长叹一声，负手而立：“皇后跟朕进来吧，朕听你的忠言。” 马莹莞尔一笑，大雨之间，她瓷白秀美的面容格外清晰，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映出那如同梨花盛开一般清丽温婉的笑。 她收起剑，交至禁卫手中，快步跟上了朱元璋的步伐。 “卡！” 导演喊了暂停，他鼓了鼓掌：“很好，再补一个马皇后持剑的特写。下一个情景转室内。” 董有昕抹了抹一脸的人工雨水，望着面前收敛了帝王冰冷气息的江山，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做了个求表扬的姿态。 江山穿着龙袍的时候，身姿挺拔，面容清俊，比现代装更显英气。 他浑身也近乎湿透，碎发贴耳侧，脸颊上滚落了几滴水珠。 “这身妆很好看。”他给了中肯的评价，从颜之沐手里接过纸巾，替董有昕温柔地擦了擦脸上的水，有条不紊地说，“手上先不擦了，补完镜头再说。” 那边陈导已经叫了：“哎哎，江山你擦什么呢？室内还接着剧情，马皇后脸上得是雨水，你擦了我可怎么拍？” 江山的动作顿住。 董有昕“噗嗤”一笑，她摇了摇江山的手：“好啦，我去补拍特写了。” charpter 9 疑神疑鬼(1) 江山脸上露出难得的一丝窘然，他笑着对陈导招了招手说：“抱歉，我担心她着凉。” 陈导还没说话，董有昕已经从旁边抄起一瓶矿泉水，兜头就从自己发顶浇了下去。 方才人工降雨时还不觉得，此刻倏地倒了一整瓶冷水，董有昕忍住呲牙咧嘴的冲动，灿灿一笑说：“这样不就好了吗？” 刚才只是鬓发湿润，面容潮意，这下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了。 陈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说：“有昕啊，你这是给我加戏吗？让朱元璋进室内给马皇后泼盆冷水？” 江山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还是忍住没上前去给她擦脸上的水渍，只是无奈摇头：“你啊，当心头痛。” 董有昕笑眯眯地说：“我身体好着呢。” 她飞快地补拍了特写镜头，导演担心她猛然往头顶浇一盆冷水被夜风吹后真着了凉，赶紧拍板把室内戏挪到明天，让董有昕回房间收拾。这几日赶了不少进度，余下的未拍戏份不多了，至多半个月就能完事。 董有昕向陶微摆了摆手，就跟着江山回了房间。 颜之沐已经提前回房煮好了姜汤，两人回房的时候，温度恰好刚能入口。 颜之沐见了董有昕，当即低下头：“那我先走了。” 发布会之后，他对董有昕态度好了不少，却仍觉得十分尴尬。 董有昕对他的别扭和冷淡不以为意。 江山向颜之沐颔首：“好，明日片场的事你安排妥当。” 颜之沐无声地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门一合上，董有昕就是一个喷嚏。 江山二话不说，就把姜汤送到了她嫣红的嘴唇边上。董有昕的脸登时皱了起来，秋水似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不爱喝这个。” 江山言简意赅地说：“不喝晚上你回房间。” 董有昕悻悻地接过，仰起头一口干了。她砸吧砸吧嘴，刚想抱怨味道太辣，江山已经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地在她唇角上亲了亲，舌尖把一点姜汤的余渍卷进口中。 “味道不错。”江山评价了下，“像是老姜。” 董有昕脸上微红，瞪他一眼：“下次我可不喝了。” 江山低头，与她额头抵着额头，眼睛对望，似有清澈流光一闪而过。 董有昕抿唇微微勾起唇角，伸手揽在江山线条美好的颈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身边的手机冷不丁“叮”了一声，董有昕有些气恼地举起手机，嘀咕着：“陶微还有完没完，我都说了有分寸。” 话音刚落，她目光盯着手机屏幕，容上的脉脉笑意一瞬凝结，嘴唇的颜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江山看出她神情不对，亦低头扫了一眼。 董有昕来不及关屏幕，内容猝不及防地出现了江山的面前。 “乐山警局的卷宗昨日失窃，你还不准备回来吗？” 发件人是那个久违的匿名电话。 江山的眼神冷凝，他伸手径直关了董有昕的手机屏幕，哑着声音说：“这种短信，直接删了。” 董有昕的手紧紧攥着手机，整个人竟有些浑浑噩噩，听了江山此言，下意识地反驳：“不行。” 江山抬起眼帘，目光淡淡：“你知道他说的什么卷宗？” 董有昕忽然意识到了她在说什么，猛然摇头否认：“不，我不知道。我……就是好奇。” 她自始至终都不愿意在江山面前提及封洁的事，私生女的出身让她引以为耻，亦是她不可轻易触碰的伤疤。 可是这个匿名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把她的伤疤揭得血淋淋的。 江山握住她微颤的肩膀，清澈冷静的眼睛直视着她。 “有昕，你得学会信任我。”他循循善诱，“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董有昕的神情浮现出了几分挣扎。即便是在最狼狈的时候，她出现江山面前，永远是笑着闹着的模样，她努力让江山认为她对一切苦难都不屑一顾，可恰恰说明，她真的很在意。 江山距离她很近，近到能看到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那样平静，那样迷惑。 他忽然有些痛恨自己，在明知真相的情况，却要迫使董有昕亲口说出这个背负终身的耻辱。可他必须这样做，董有昕的难以成言，正说明了她深陷泥潭。越是如此，他就越要逼迫她，至少先从泥沼里睁开眼睛。 “我并不是完美的人。”江山说，“你应当知道，我的家庭有多不堪。那有什么可怕的呢？站在我面前的是你，不是犯了错的别人。你完全可以堂堂真正，不必害怕退缩。” 董有昕的手微微颤抖。 江山的目光清澈冷轻得如同冰雪，与他对视，便耗费了她今日所有的勇气。那种目光令她无所遁形，又好似每一句都意有所指。 等等。 意有所指？ 董有昕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模糊又莫名的念头。 charpter 9 疑神疑鬼(2) 她定了定神，摒除了紊乱的思绪，听到自己用冷静过度的声音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江山声音仿佛自冰川雪水中浸过，淡淡说：“你认为我该知道什么？” 董有昕一个激灵，好似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忙垂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抱歉，是我失言了。”她疲惫地低头靠在江山胸口，“我实在不愿意提起那些糟心事。” 江山顿了顿，而后用他颀长的手指自她发间轻轻梳过。他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有昕，我确实知道你父母的事。” 董有昕倏地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看向他。 她的大脑有一瞬仿佛停止了工作。 她生涩艰难地说：“是小哥哥告诉你的吗？” 周子熙在董有昕回到剧组的时候，就避开江山告知她聂谌已来过的事。 江山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犹豫应当如何作答，在董有昕明亮又澄澈的眼神下，他闭了闭眼睛，缓缓说：“不是，在丽江的时候，我就知道。” 董有昕蓦然僵住。 她拥抱着江山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喃喃，“你早就知道会在丽江遇到我？为什么？” 董有昕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颤，无论是初遇还是再见，她都多次试探过江山前往云南的意图，可他始终否认是为她而来。而如今，他却说在丽江便知晓她的身世，那代表什么？代表江山对她做过详尽的调查，甚至这调查能突破聂谌和董静文的防线，深挖到她的真实过往。 江山伸出手，静静地说：“把手给我。” 董有昕咬住嘴唇，犹疑几秒，仍是把素白的手指覆在了他的掌心。 在这样僵持的紧张时刻下，江山居然微微地笑了。像是明永冰川下初化的冰雪，像是冻土中萌芽长出的稚芽，一瞬间柳暗花明，春风过耳。 董有昕有一瞬的恍惚。 “我是乐山人。”江山说，“小地方就这么大，街头巷尾，不到一天就传遍了。那是你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 董有昕懵然说：“你不是说你是广西人？” 江山默然说：“那是我妈妈的故乡，我同你一样，不愿再回乐山，那是我一生最美好也最痛苦的回忆。” 美好吗？当然美好，无忧无虑的童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及至戛然而止的青年时刻。 而痛苦，在美好之后，就显得尤为深刻。 董有昕沉坠的内心稍稍有了一丝松动。 她在陆臻那里已经听说了江山的家事，知晓他那不堪的父亲，和不知所踪的母亲。他像是贫瘠沙漠里生长出的红柳，即便是风沙之中，亦不曾动摇。 江山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笑了笑说：“你听我的心跳声。我的心告诉我，我若想让你坦然相对，就必须先向你坦白。在丽江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谁，但是救你，确实是我情不自禁。如果这是错的话，我就认这个错。” 董有昕感受到手心里轻微跃动的心跳声，仿佛与她胸腔里的心跳律动合二为一，砰砰作响。 她眉梢眼角渐渐舒展开，懵懂又茫然。 “有人说，我妈妈死于谋杀。” 董有昕终于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没有意料之中的痛苦和犹疑，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她终于可以对心爱的人坦诚相对，说出这个一生引以为耻的秘密。在所有人艳羡她随心所欲、娇生惯养的背后，谁会知道，在十五年前，这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私生女？ “你知道，我妈妈她是……”董有昕动了动嘴唇，还是没能说出侮辱性的词汇，只是低声说，“我以为我一直讨厌她的偏心，但她死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一个月前，我收到短信，说她不是自杀。我本该立即动身回乐山，但我害怕，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重复体会那种感觉，那种像是……被全天下都抛弃了的感觉。” 那太孤独，也太绝望了。 “别怕。”江山静静凝视着她，“顺从你的内心，一直往前走。你说过的，任何人，任何事，你都无所畏惧。” 董有昕微怔。 “那是她的耻辱，不是你的，你不必为此忏悔和懊恼。可是，耻辱从来不代表她就该被杀死，每个人做错的事，本就该由道义和法律惩戒，没有人有权利以至高无上的理由行杀戮之事，这才是不值得被原谅并忏悔终身的事。”江山冷静得像山石雕筑的石像，却又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有昕，这世界原本是不公平的。你童年应得的公平，聂谌为你弥补了。你母亲的公平，又该从谁那里得到呢？” 法律存在的意义，便是惩戒和正义。 如果有人凌驾在这之上轻言生死，那才是最大的耻辱和罪恶。 董有昕的眉睫轻轻颤动，她眼里含着未落的泪。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始终以母亲第三者的身份为耻，逃避过去，逃避真相，甚至逃避当下。可她从未想过，如果封洁真的死于谋杀，那么比封洁更不可饶恕的是那个杀死她的凶手。 封洁的惩罚在于，她的一双子女都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贪念和抢夺。 董有昕和董静文早已在心里判定了她的罪。 而现在，该轮到他们以子女的身份，为她所遭受的苦难而求得公平了。 “你说得对。”董有昕轻声说，“那个人不该被原谅，也不值得被原谅。” charpter 9 疑神疑鬼(3) 她的话像是冬日里枝头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拍摄结束后，我陪你回乐山。”江山温声说。 而他的话像冬末初春时的风，将落下的碎雪一并抚去，亦吹送走了她眼前经年不散的迷雾。 董有昕分明感觉到，有一丝微弱却缱绻的温柔，在她的四肢百骸中辗转。 乐山啊。 她内心慢慢归于平静。 那是阔别太久的故乡，也是她终究无法逃避的栖息地。 仿佛经历了一场重生，又淋了一瓶冷水，董有昕洗了个热水澡就裹着江山的长衬衫和衣睡了。 江山洗漱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缩在靠近墙角一边的床上进入了熟睡。 缺乏安全感的人通常睡眠都很浅。江山在浴室门口脱掉了拖鞋，赤足踩在地毯上近乎无声地走近了床边。 此刻的董有昕像是磨平了清醒时树起的棱角，那双笑起来弯如月牙的眼睛此刻安静阖着，像两道婉约的描墨，微微向下垂着的眉角亦显得格外温顺。大约是睡得并不安稳，她眉心之间尚有褶皱。 江山半蹲下身，静静凝视着这张并不那么恬静的殊艳面庞。 设置了静音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有来自谢继平的新信息。 江山在这时，才隐约露出了一丝疲态。 在董有昕面前，他像是无坚不摧的冰霜利刃，可他也从来不是无动于衷的冷心冷血。在手腕被活生生打断的那个夜晚之后，他始终跋涉在一条永无止境的暗礁上，四面是一望无际的礁石。 遵从本心，他并不愿意打开谢继平的短信，可他必须打开。 手指划过屏幕解锁。 “卷宗昨日失窃，我托人去查了，因为封洁的事没有归档在重案区，而对方拿走了所有的刑事档案，不知道这算幸运还是不幸。我觉得对方早晚会发现拿错，就给董有昕发了短信，抱歉。时间快要来不及了，你需要尽快做决定。” 这件事原本的经办民警之一，就是谢继平的父亲谢萚。谢萚在六年前就已因公殉职，病床上交代遗言的时候，他把心底深藏的对封洁一案的疑惑告知了谢继平。谢继平成年后跟随导师学习外科，在公告栏的最高处，看到了江山的照片。 江山与江启零其实长得有九分相似，最大的区别就是当时的江山清冷高傲，而江启零则喏喏畏缩，观之气质竟不像一对父子。 从此，命运将这对学长学弟联系在一起。谢继平是为了父亲的遗愿，而江山，则是为了弥补父亲的过错。 更不用提后来江山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子变成身负巨债的废人。 他从别人口中的“江山学长”变成了“那个江山”，仿佛从云端跌落到泥沼。 辅修心理学的谢继平硬着头皮上阵，担任了他的临时心理医师。在那段最黑暗的时光里，是两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少年摸索着、扶持着前进。 现在，真相近在眼前，谢继平再也按捺不住等待之心，想要催促董有昕回乐山——这也曾是江山迫切想做的事。 这个世界上，唯有董有昕和董静文有资格以受害者家属的身份要求重审案件。只有重审，才有机会扫除一个个的疑点，寻找掩藏在时光里的真相。 江山却在这时犹豫了。 因为董有昕的逃避和恐惧而犹豫了。 江山几不可闻地抒出一口气，仿佛将心头的重压一并吐了出去。 他飞快地动了动手指，给谢继平回复信息：“我说服她回乐山了。” 谢继平久久没有回信。 江山重新将目光落在蜷在床上的董有昕身上。她微卷的齐肩长发散在洁白的枕头上，姿势一动未动。 江山的目光温柔了一霎，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间，用轻到近乎无声的声音慢慢地说：“别怕。” 别害怕真相，也别害怕我。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董有昕睡了近年来最香的一觉。 她从昏昏沉沉中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的是白到无垢的天花板，第二眼则是江山埋在被子里的半张睡脸。 眉似青锋，眼弧温柔，极其矛盾，又极其和谐。 董有昕忍不住一直盯着看，江山没过多久就醒了。他的警觉性比董有昕要强很多，几乎只要经受目光长时间的专注盯视，就能有多察觉。 董有昕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竟替他感受到了几分辛酸。 江山复又闭上眼，懒洋洋地伏在床上，问她：“好看吗？” 因为清晨刚醒，他的声音略有几分喑哑，尾音像带着小刷子，从董有昕的耳朵里刷过，挠得痒痒的。 董有昕因为没有刷牙，捂着嘴巴笑眯眯说了声：“好看。” 江山听得出她闷闷地捂住嘴巴的声音，又说：“我不嫌弃，别折腾自己了。” 董有昕微微窘迫，一下子跳下床，连蹦带跳地往浴室跑：“我先去刷牙。” charpter 10 生死离别(1) 等她梳洗完毕，把头发挽了个丸子头扎好，又给自己补了个淡妆，才从浴室里姗姗而出。 江山依旧懒散地窝在被子里。 董有昕第一次发现他还有赖床这个爱好，饶有兴致地趴回床边，捉住江山骨节分明的手指，笑着说：“被窝使人堕落。不知道当初是谁凌晨五点就把我叫起来看日出。” 江山闭着眼睛笑，闷声说了句：“是你要看的。” 董有昕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睡美人快起床，我来拯救你了。” 江山睁开眼，疲懒地说：“我也没刷牙。” 董有昕“啧”了一声：“我不介意。” 作为一个洁癖，江山听完这句“不介意”，终于明白了董有昕方才的忍无可忍，他立即就从被子里竖了起来，随手抓了抓头发，快步就进了浴室。 董有昕站在浴室门外哈哈大笑。 江山收拾完后，两个人堂而皇之地一起出门，坐到餐厅吃早饭。 沐浴着许多隐忍八卦的目光，董有昕视而不见，神清气爽地喝了一杯咖啡。 江山意有所指地放下了刀叉，笑了笑说：“你的考验来了。” 董有昕不明所以。 直到听到聂谌在背后淡淡地喊了声“小九”。 董有昕头皮一紧，如临大敌，在片刻的僵硬之后，还是乖顺地站起来跟着聂谌走了。 这一下，八卦的目光从隐忍变成了光明正大，江山好整以暇地喝完最后一杯咖啡，起身离开。 伴随着三个人爆炸性绯闻的热度逐渐下降，三位主角各怀心思地赶拍进度，影片的拍摄进度终于临近尾声。 自从董有昕被聂谌约谈过后，整个人都老实不少，就连晚上都再也没敢在江山房间里留宿过。而面对这个变化，最高兴的人莫过于陶微了，这段短暂的时间可谓是她成为董有昕经纪人以来最轻松的时光了。 聂谌是最早杀青的，拍完最后一幕戏，一声招呼也未打，他就从剧组消失不见了。 董有昕习惯了他的飘忽不定的行踪，并未对此有何异议。 陶微犯了嘀咕：“聂先生这次走得太突然了。” 董有昕不以为意：“小哥哥那么大的人还能丢了不成？” 直到她接到了梁初的电话。 董有昕与梁初之间不咸不淡的相交如水，除开当初因为聂谌的存在而刻意相识之外，两人很少有多余的联络。 梁初说聂谌已经失去音讯两天左右，前一天早晨他们发生争执后，聂谌便离开了，无论是短信还是电话至今石沉大海。 董有昕在电话里安抚梁初说会帮她联系聂谌，挂完电话后却皱眉陷入了沉思。 江山猜测：“或许他回北京了？” 董有昕想了想，转头问陶微：“老爷子最近找你了吗？” 陶微一怔，随即摇头：“没有，聂老先生已经许久未给我拨电话了。” 董有昕这才忽然意识到，聂明昌亦很久与自己通电话了。聂明昌向来外冷内热，旁人都说他古板严厉，事实上他如今也不过是个老来寂寞的可怜人。 董有昕直接拨了聂明昌的电话。 “小九？”聂明昌的语气里夹杂了一丝惊讶，声音却非常低沉，“回北京了吗？” “没有。”董有昕说，“您为什么压低了声音说话？小哥哥回来过了吗？” 聂明昌在短短的沉默之后，说：“是，他回来了。” 董有昕悬着的心并没有放下。聂谌回京从不会去看聂明昌，这次一句话未留就直奔聂家而去，必定发生了什么。 “是他自己回来的吗？”董有昕强调了“自己”两个字。 聂明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又牵动了干涩的喉咙，轻咳着说：“你倒是机灵。我找人押他回来的。” 董有昕急道：“发生了什么事？您病了吗？” 聂明昌身体一向健朗，甚少有头疼脑热，如今咳嗽连连，又连夜找人把聂谌强行带回北京。董有昕心里登时惶惶不安起来。 “……没事，有些事要和他谈谈，我早就应该和他谈谈了。”聂明昌平静地说，最后还不忘打趣她，“不是你一直劝我要对他好一些？” “嗯。”董有昕半信半疑地应了，“您没事瞒着我吧？” “没有，放心吧，我不会把自己孙子给吃了。”聂明昌那边传来了遥远的敲门声，他的声音更轻了，“没什么事的话，爷爷就先挂电话了，你在南京自己保重身体。” 不待董有昕回答，他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董有昕未曾犹豫，直接对陶微下了命令：“问问你父亲，老爷子怎么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聂明昌这样实在不正常，最坏的结果就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陶微的爷爷跟随聂明昌多年，可以算是最了解他的人。 江山轻拍她的手臂：“别急，再找个人问问。” 董有昕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再度翻开手机通讯录，滑到了跟在聂谌后面的人名上：聂繁。 聂繁和聂谌差一个辈分，对外要喊聂谌一声“小叔叔”，年纪却只比聂谌小了两岁。最关键的是，他年纪轻轻就是军区医院的外科副主任，聂家人有什么头疼脑热，都会吩咐他这个小辈安排。 如果聂明昌有什么意外，聂繁一定知道。 聂繁接电话接得很快。 “小九？”他诧异地问，“出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空荡荡的，一点儿人声也没有。 董有昕问他：“你在医院？” 聂繁说：“祖宗，你有话直接问，这个时间点我不在医院在哪儿？今天我坐诊，忙疯了。” “别给我装，我刚才听到你声音了。”董有昕冷冷地问了一句，“老爷子为什么把小哥哥叫回去？” 聂繁顿了顿，哀叫：“我不是故意瞒你的，老爷子不让我说，我刚查他房呢。” 董有昕心里凉了半截。她只是诈了一诈聂繁，就套出了真话。聂明昌还真在医院里？ 聂繁是外科医生，聂明昌受了什么外伤不成？ 聂繁絮絮叨叨地不打自招了：“你放心，我肯定给他找最好的医生做手术，不过这个病，唉……不提了，小叔叔我都没敢说实话。有句话叫病来如山倒，平时健壮得跟牛似的，年纪大了可经不起这毛病……” “什么毛病？”董有昕淡淡问。 “冠心病重度狭窄，还重度，我当时都吓蒙了。” 聂繁大概被聂明昌耳提面命憋得太久了，董有昕一套话，几乎就脱口而出了。 “冠心病重度狭窄？”董有昕重复了一遍。 江山蓦然抬首，神情冷峻起来。 charpter 10 生死离别(2) 聂繁那一头匆匆说了几句，很快结束了和董有昕的通话。 “冠心病重度狭窄是什么？”她扭头问江山。 “顾名思义，要看他心脏里有几条血管重度狭窄。其实这个病该叫冠状动脉狭窄，是冠心病的诱因。” “很危险吗？” 这是董有昕最关注的。 江山说：“不好说，要看狭窄程度。如果放支架能解决，这一次应该没有大问题。” 董有昕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那搭桥呢？”她记得刚才聂繁说的是“搭桥”，“聂繁说狭窄程度是百分之八十。” 江山没说话。 董有昕忽然就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你说，我受得住。”她脸上露出了几分颓然，亦透着一如既往的坚毅。 “我的导师做过近百例冠心病搭桥手术，狭窄程度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手术成功的人数不超过十个，因为狭窄程度到达这个地步，很容易在手术中就引发心肌梗死。确实状况不太好。” 江山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我只学了几年，毕竟管中窥豹，现下说来也只是纸上谈兵。比我导师有经验的医生还有很多，未必就不能治愈。” 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 董有昕轻微地动了动嘴唇，又把话头咽了下去。 江山将手机放进她手心里，已经替她作出了决断。 “请陶小姐和聂先生确认手术时间，我和陈导商议一下赶工情况，尽快杀青赶回北京。” 陶微知道事出紧急，即刻转身出去办了。 董有昕在剧烈的几下深呼吸后，平静下来，先故作轻松地给梁初回了电话，告知她聂谌目前已回北京，会尽快同她联络。然后又给聂繁发了条短信：“让你小叔叔给我回电话，立刻，马上，老爷子不让的话就告诉他我知道了。” 聂繁做事效率非常高，不到十分钟，他的电话就回拨了。 “小九。” 聂谌的声音沉稳平静：“老爷子先前收了我手机，抱歉。” 董有昕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哽咽忍了回去，吸了吸鼻子问：“梁初在找你，你等会儿给她回个电话。你……” 她记得聂繁之前在电话里说聂明昌的病情连聂谌也瞒着。 当下就把话锋转了个弯儿：“老爷子怎么样？” “精神不错，下周做个心脏手术，医生说是旧伤复发，不算大毛病。” 董有昕如鲠在喉。 她不知道是否该将真相告知聂谌，可又或许，无知才能无畏，聂明昌已经愿意主动修复和聂谌的关系，与其在此时说出事实，不如让他们有机会留有一段还算温馨的亲情回忆。 董有昕紧紧握住江山的手，面对电话里相隔千里的聂谌，竭力用轻快的声音说：“那我放心了，等电影一杀青，我就回来陪爷爷，你先替我尽尽孝。别和他吵，病人最大。” 聂谌说：“好。” 为了不表现出任何异常，她又像往常那样絮絮叨叨许久，才终结了这场费力的谈话。 陶微还未回来。 董有昕不愿给自己胡思乱想的时间，趁如今还有勇气完成未竞之事，定了定神，说：“我跟你一起去找陈导，没几场戏了，我们争取三天内杀青。” 事实上，她的心已经不在剧组了。 可这是她的工作，忠人之事是基本的原则，她必须留在这里把剩下的戏份拍完。 聂明昌的手术日期定在一周后。 董有昕强迫自己暂时放下所有的担忧，全身心投入在剧本里。余下的大多是她和江山的对手戏，两人心无旁骛只求最快速度杀青，这三天竟成了《日月当空》开拍以来效率最高的时期。 随着导演宣布所有戏份正式完结，男女主角分别杀青，董有昕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她让陶微请整个剧组去了南京最好的自助餐厅吃了一顿，作为全局组加班加点赶工的谢礼。 可即便是这样，聂明昌也没有等到她回来。 董有昕和江山在机场候机时，接到了聂繁的电话。 聂明昌毫无征兆地突发心绞痛，在急救室抢救一个多小时后，在手术中停止了呼吸。 董有昕握着手机，只觉得眼前一黑，无以成言。 聂繁默默地关闭了通话。 “老爷子走了。”她坐在椅子上，抬起头看着江山，语带哽咽，眼眶通红。 江山在她面前半蹲下，把墨镜从脸上取下来戴在她脸上。 董有昕的眼泪像开了闸一样落下来。 她把哭声压抑在嗓子里，牙齿咬着嘴唇，手捂在脸上微微颤抖。 聂明昌对她来说是不一样的。 记忆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而尖锐。八岁那一年，她被聂谌牵着，心怀忐忑和不安，走进聂家大院。聂明昌正坐在院子里的紫藤花下看报，与见到聂谌的冷冰冰不同，聂明昌见到董有昕的第一眼，先愣了一下，而后向她张开手，说：“好孩子，过来。” 这是她自懂事以来听到的第一声“好孩子”，即便是后来她知晓，聂明昌在她身上看到了养女聂嵘幼时的影子，她依然由衷感激聂明昌向她张开的那个温暖的怀抱。 他像一个普通的祖父一样爱护她、宠爱她长大，甚至比起聂谌，有过之而无不及。 聂明昌做过许多刚愎自用的错事，他与聂嵘、聂谌之间相处得很不愉快，因为他憎恶聂谌来自异国他乡的母亲，憎恶他那一双湛蓝如洗的眼睛，甚至在醉酒后向少年时的聂谌砸过酒瓶。而唯一喜爱的养女聂嵘，则早已因为他干涉她学习工艺美术而渐成陌路。 在聂明昌垂垂老去的这十五年里，他身边最贴心、最乖巧的，永远是董有昕。 他甚至将她的位置，放在了亲孙子之前。 可她却连聂明昌的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我还没带你去见他。”董有昕对着江山无意识地喃喃，“他还没看到我现在很幸福、很满足。他最盼望我成家立业，可他没等到……” “我跟你去见他。”江山轻声说。 董有昕泪如泉涌。 charpter 10 生死离别(3) 董有昕回到聂家时已是晚间，她在门口抛下行李就直奔主房间。 聂明昌的遗体寄存在殡仪馆，聂嵘在这里简单设了个佛堂用以守夜，隔壁小间请了一班居士超度。 董有昕听着嗡嗡的念经声，径直走到聂嵘面前说：“姑姑，让他们念完就走，爷爷不喜欢这些。” 董有昕生得高挑匀称，比聂嵘还要高半个头。 聂嵘微微仰头看了看这个逐渐长大的小姑娘，她眉目之间确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倔强模样。 “这是风俗，守夜也就这三天的事，你忍一忍吧。”聂嵘淡淡说。 董有昕还待开口，聂谌从里头走了出来，向她摇了摇头。 她收回了即将出口的拒绝。 替她将行李送到房间后，江山从院子尽头走过来，与聂谌相视一眼后，他又同聂嵘打了招呼。 “晚间守夜，我陪有昕一起，两位放心。” 聂谌无心言语，仅点点头，就从两人之间快步走了出去。 聂嵘并不想留在这里，她的头发服服帖帖地梳在脑后，妆容一丝不苟，一张脸清正又淡漠地说：“既然你来了，今天晚上你就守在这儿吧，明天嘉嘉替你。” “嘉嘉”是聂谌的小名。 董有昕细细打量着这位独自将聂谌抚养长大的工艺美术教授，试图从她的表情和眼神中寻找一丝悲痛或者伤感，却一无所获。 她莫名地为聂明昌感到难以言说的心酸。 董有昕作为聂嵘的替身，尚且能得到聂明昌全身心的宠爱，那聂嵘幼时从聂明昌那里得到的爱又何止一点？可她时至此刻，依旧对聂明昌的故去无动于衷。 “你的过去和你的事业，比父亲重要吗？”董有昕轻声问她。 聂嵘偏了偏首，说：“长辈的事，不须你过问。如果我有不能原谅的事，那必定有我不能原谅的理由。我也不需要得到别人的理解。” 她风淡云轻地留下这样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 董有昕僵立在原地。 聂嵘这我行我素的冷淡脾气，真是和她十足十的相像。 江山从旁边安置了两把椅子，又点了三支香递给董有昕。 “先给老爷子见个礼吧。”他说。 偌大的一个厅堂里，江山长身玉立，手里执着三支冒着袅袅青烟的线香，恭恭敬敬地向着聂明昌的遗像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董有昕通红的眼睛里又将有眼泪冒出来，她用手背擦了擦，在江山之后也跪下来，用力叩了三叩。 “爷爷，我回来了。”她含泪冲着照片笑了笑。 黑白照片里的聂明昌看着非常严肃，那是他年轻时当兵的相片，目光如电，粗眉似剑，英挺非常。 她牵住江山的手，在遗像旁边盘腿坐下来，用衣袖擦了擦相框，絮絮叨叨地说：“爷爷你好好看着啊，这是我给你找的孙女婿。是不是长得比小哥哥漂亮多了？” 董有昕仿佛能隔空听到聂明昌笑骂她：“胡说八道，男人怎么能用漂亮形容！” “未来的路我会好好走的，您放心吧，我不怕。” 她定定地看着聂明昌明亮的眼睛，莞尔一笑，眼里还噙着泪花。 江山无声地揽住她的肩膀，说：“我有话单独和老爷子说，你去吃点东西，飞机上的晚餐一口没吃，等会儿还要守夜。” 董有昕知道他是找理由想让自己吃饭，虽然没胃口，却不忍拂他好意，叮嘱说：“爷爷喜欢说话直接的，你别拐弯抹角。” “好。” 董有昕恋恋不舍地走了。 走到院子里，黑漆漆的夜色里，隐约有一点零星的火光。 董有昕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小哥哥？” 那一点星火灭了，一道亮色从熄灭的火光处亮起。 聂谌打开了手电筒。 他站在紫藤花架下，手指间夹着一根燃尽的烟头，见到董有昕，皱了皱眉：“还不去休息？” 董有昕说：“姑姑走了，我去守夜。” 聂谌沉默了片刻，说：“你一个女孩子守夜不像话，你回房间，我去守。” 董有昕硬生生在脸上扯出一个笑：“才不听你的，爷爷最喜欢我，他会喜欢我陪他的。” “江山呢？” “他跟老爷子说悄悄话呢。” 聂谌无声地叹了口气：“小九，老爷子走了，以后护着你的人又少了一个。江山从来不是善茬，你多留个心眼保护自己。” 董有昕有些不愉：“所以你就要用钱去跟他买我的一辈子？” 聂谌从未告诉她与江山之间的股权交易，她会知道还是江山主动说出口的。聂谌对她的疼爱之心，从未因为梁初的出现而减少分毫，她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是他的女儿也是他的妹妹。他们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亲人。 可董有昕不愿受这份好意，聂谌即将息影，能多有一份股权傍身也是好的。天橙一半的股份实在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聂谌揉了揉她的头，说：“这是我给你的嫁妆。” 董有昕哑然。 charpter 11 向阳而生(1) 夜色里的聂谌显得孤独又沉寂，仿佛褪去了平日的骄傲和沉静。 董有昕犹豫再三，说：“小哥哥，我要回乐山了。” 聂谌微微皱眉：“……因为那条短信？” “不完全是。”董有昕语带怅然，“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回去扫过墓，是我不孝。” “不怪你。” 聂谌截住她的话头。 董有昕苦笑：“哪怕那条短信只是一场空想，我总该回去上柱香的。”她目光转过，落在不远处亮着灯的房间，缓缓说，“我还要让她看看江山。” 她过去一生都在力图获得他人认可，无论是生身母亲还是陌路相逢的路人。而现在，她选定了她想选的人，选择了她想选的路，亦希望让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认可。 她希望他们知道，她会过的很好。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将她打倒。 聂谌说：“我不喜欢江山。他与我说的唯一有价值的话是，他认为，我该给你选择未来的权利。所以，我给了。”他顿了顿，“小九，你不需要变成别人喜欢的样子，真正爱你的人，就会爱你真实的模样。” “我从未听你说过这样的话。”董有昕静静微笑，“谢谢你，小哥哥。” 即使不赞成她的决定，即使不喜欢江山，他也尊重她的选择并愿为之披荆斩棘。 董有昕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就带着一碗泡面回了灵堂。 她把面递给江山，对聂明昌的遗像说：“爷爷，别把你孙女婿饿坏了。”她依旧像聂明昌在世一样同他闲话家常。 “我只会煮泡面了。”董有昕笑，“您可别生气啊，我不常吃的。” 照片上的聂明昌睁着眼睛，仿佛在瞪她。 董有昕按了按酸涩的眼角，同江山说：“我跟小哥哥说过了，办完丧事我们就回乐山。” 江山放下手里的筷子，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这里多呆些日子。” 董有昕摇头：“我怕我再不回去，真的找不到卷宗了。我早晚都是要回去的，还能逃避到哪里去呢？”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静静望着门外的无边夜色。 江山觉得心里有些堵，食不下咽。 他忽然想起了在丽江初次见面的董有昕。在那之前，他认知中的董有昕，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而在丽江，他见到了一个骄纵、倔强又善良的小姑娘。她会蹲在地上耍赖，敢跟着仅有一面之缘的他奔赴人烟稀少的雪山冰川，在相识三天便能开口表白，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后来才发觉，她像只刺猬一样，斗志轩然，气势昂昂。 当下的董有昕，慢慢变成他原本计划中希望她变成的模样。 可这样沉默、挣扎的董有昕令他觉得心头郁郁。 江山的思绪走得很远很远。他想，他的初衷并非如此，而是要坚守本心，还她公道。 董有昕离开之后，他静默地站在聂明昌的遗像前，想了很多很多。 而现在，这很多很多的话又从喉咙间退却，烟消云散。 董有昕万分冷静地问：“回了乐山，我该做些什么？” 江山顿了顿，才说：“先看卷宗，如有疑点，以受害人家属的身份提起诉讼，要求重审。” 她抱着膝盖坐着，又慢吞吞地问：“如果再也找不到真凶，我该怎么办呢？” 江山沉吟片刻，极其认真地说：“无论是否找到真凶，我认为，对你本身来说，做出提请重审的决定已经足够了。你的人生是自己的，不该因为上一辈的时间而虚耗时光。” “我要是早些认识你，是不是这十五年就不会这样浑浑噩噩？” 江山低声说：“我以为，我的出现，是你噩梦重现。” 所以，他才害怕她得知真相后退避三舍。 董有昕对于回到乐山翻案之事始终逃避，可他也不过是逞一时孤勇，不愿细想罢了。 只要董有昕翻开卷宗，看到江启零，或许她脑海里就会如聂谌一般，将所有事实连接成线。 乐山是小城市，同姓的人很容易便有亲缘关系。 “不是。”董有昕浅笑，露出一边淡淡的梨涡，“你是我十五年以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江山静静凝视她，用几近温柔的目光描摹她微笑时的样子。 厄运将她送至他的身边，却令他们彼此都更坚强。 江山抬头看向聂明昌的遗像。 这一刻，他是感激聂家的。感谢聂谌，感谢聂明昌，甚至感谢聂家，将董有昕从深渊里带走，教导她长大，赋予她一腔勇气。 她坚强，善良，美好到无以复加。 charpter 11 向阳而生(2) 三日后，聂明昌火化出殡。 聂嵘以江山非聂家人为由，拒绝他一同将骨灰送入墓地。碍于时间特殊，董有昕隐忍不发。待聂明昌入土为安后，她才提出要独自一人多留一段时间的要求。 聂嵘一言不发地离开，聂谌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梁初歉然笑了笑：“我叫江山上来陪你。” “谢谢。” 董有昕重新蹲下来，用纸巾擦了擦墓碑，尽管那是崭新的，本就一尘不染。 江山很快上山来，他步子很轻，气息带着运动后的微喘。一到墓前，二话不说，他就陪董有昕一起蹲下来，握了握她微凉的手。 他说：“你还好吗？” 董有昕牵了牵嘴角：“挺好的。” 她转过身，看向山下，悠悠说：“我不会再哭了。我记得小时候，爷爷给我讲过很多童话故事，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有一句俚语我一直记得。” 抬起头，望着湛蓝广阔的天空，她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流太多眼泪，就看不到太阳了。” 江山自半蹲着的姿势站起来。他身材高瘦，姿态挺拔，如玉树琼浆，微风拂过来，轻轻撩动他漆黑的短发。 “下山后，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嗯？” 董有昕不解。 江山没再解释。 两个人默默在山上站了十分钟，才牵着手走了下去。 走到半山腰，董有昕就眯了眯眼睛看向车子停的方向。 “我记得刚才没有那么多车？” 这片墓地价格昂贵、管理严格，寻常人不会入内。现下不是清明时节，怎么会有这么多车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董有昕接起来。 梁初急切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董小姐，聂谌说让你从别的路下山，这边有记者蹲守。” 猜测得到验证。 董有昕大怒：“这个时候都要跟着拍，有完没完？我不会从另一条路走，他们敢拍，我就敢砸！” 从赶回家办丧事至今，她心里这口气已经憋得太久了。本已临近烟消云散的边缘，这会儿偏偏就有人要往枪口上撞。 她声音太响，连梁初身边的聂谌亦听到了。 那边换了聂谌说：“听话，何宁然会去接你。别让你哥一起牵扯进来。” “和我哥有什么关系？” 董有昕觉得莫名其妙。 “除了陆臻，谁能知道我们这两天在忙什么呢？”聂谌冷笑。 聂谌的话音一落，董有昕心里那捧火倏地就烧起来了。 陆臻和董静文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们，聂谌顾忌着董静文是她亲哥哥，打鼠还怕伤了玉瓶，是以不愿她在此时再引发事故。 挂了电话，董有昕看向江山：“你也听到了，有什么打算吗？” 她气势汹汹，大有一种陆臻要倒霉的风雨欲来。 而眼下，最需要解决的是守在山下的娱乐记者。 这三天前来祭拜的人颇多，董有昕和聂谌同时执孙辈的礼仪，被许多记者拍下来传到网上，引发了又一波舆论争议。聂谌不得不为此分神，再度为两人的关系作出澄清。 现在，竟然连下葬都要跟拍，这已经触及到董有昕忍耐的底线了。 江山知道她心里憋了口气没出，淡淡笑了笑：“你想让他们倒霉，或者让陆臻付出代价，都可以。只要你说，我就做。” 聂谌已将天橙一半的股权转让给他，从事实上来说，他对天橙的掌控程度应当高于陆臻。他想让陆臻不痛快，多的是法子。 “我都想要。”董有昕毫不客气。 江山牵住她的手，慢悠悠地往山下走，好似闲庭散步。 “走吧。” 董有昕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法子，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走了。 走到山下，打开车门，董有昕眼睛登时被闪光灯照了个正着。 江山平静的神情微微一沉，关了车门打开车窗，半靠在车边，说：“各位既然想拍，不如出来拍个够？” 闪光灯停了，没人走出来。 江山不紧不慢地自后座上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分别拿出一叠信纸和一本支票。 “想吃这碗饭的，过来把内存卡留下，拿着支票走。不想吃的，我就只能送封信了。”他淡淡地说。 “什么信？”董有昕先问了。 江山随手抽了一张塞进车窗。 董有昕展开一看：哦，律师信。 有个记者大着胆子过来，不咸不淡地笑：“我们拍了也不是一个两个，更不是一天两天，不怕你这些的。你们是工作，我们也是工作，现在拍完了，走了。” 江山依旧是那副客客气气的样子，他说：“我没有别的长处，最大的长处就是记性好。恰好诸位我都有些印象。” 他目光转向不远处车后的两名记者。 “我记得朝阳娱乐周刊上个月登了封道歉信，一审败诉。” 这说的是朝阳娱乐周刊先前报道一名女明星出轨被起诉，败诉后，女明星只有一个要求，刊登一周的道歉信。 江山说完，不等对方言语，又转向下一个目标。 “圈内快报？最近在微博挺红的，你们编辑部换地址了。” “八卦王，嗯，上周你们爆了大哥的绯闻，撤了有三天吗？” …… 董有昕：“……” 她悄悄说：“原来你这么八卦啊？” “……”江山伸手捂住她嘴巴，“别闹。” 江山把目光所及的媒体一家家抖了底，记者们神情有些尴尬，又带着恼羞成怒。 “所以，想好是要支票还是要传票了吗？” 江山抽出钢笔，在支票上签好名字：“要多少？嗯，下一句好像应该接，要多少才离开？”他漫不经心地笑，“哦，总觉得在演偶像剧。可惜诸位不是女主角，我不想通融。” 董有昕露出了近日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 “我是女主角。”她一本正经地给自己加戏。 “算了算了，怕了你们了。” 出头鸟的那位记者走过来，扔下内存卡，拿了支票转身就走。 其他的犹豫半天，似乎还是不相信江山能把他们怎么样，远远地看了几眼，上车飞快离开了。 董有昕见他们走了，问：“为什么给他钱？其他人呢，你还真打算发律师信啊？现在圈子里，律师信都成笑柄了。” 江山笑：“支票有提取密码的。” 董有昕差点忘了他是守财奴。 “至于其他人，我记性好，回去自有别的办法给你出气，行吗？”江山俯身，笑着看她。 董有昕挑挑眉：“可以。” “那么接下来，我可以邀请有昕小姐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江山从另一侧上来，坐上了驾驶座。 董有昕最后透过车窗望了一眼山上遥远的墓地，浅浅一笑：“走吧。” charpter 11 向阳而生(3) 江山开车带董有昕去的是京郊一处新开发的楼盘，户型多以独幢别墅为主，小区内亭台楼阁，安静婉约，静下心来还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带我来看房？”董有昕大概猜到了江山的想法。 但她对江山那一室一厅的小户型记忆犹新。 江山笑而不语，让售楼小姐带董有昕去看样板间。 小区有三种户型，一室一厅的小户、三室一厅的平层以及四层上下一体的别墅。小区外部看着有种江南园林的温柔缱绻，内里样板房装修的确实简洁的北欧风格。 确实是董有昕喜好的风格，简洁、大方，线条流畅，色彩浅淡。 考虑到江山的经济能力，董有昕说：“我喜欢这个三室一厅的。我们俩住正好。” 售楼小姐一次接待了两位明星，忍住激动的心情，极力建议：“别墅的装修是香港著名设计师梁焕的代表作，是我们的主推品牌，董小姐要不要考虑一下？” 凭心而论，董有昕确实很喜欢别墅的布局和风格，但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彼此换位思考，她也不是需要男朋友买房买车证明爱情的肤浅之人。 不过，房子还是要有的。所以她选了第二种。 销售经理走进来，向售楼小姐比划了个手势，微笑着走进来，将一个信封递给江山。 “江先生，今天是来验收的吗？” …… 董有昕微怔，随即抿唇笑：“好啊，敢情你早就选好了？那还让我看什么。”她扬了扬下颌，像个小管家婆一样，“说吧，钱哪儿来的，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江山笑：“你能给我留点面子吗？这儿这么多人，我就快成史上第一个因为穷而上热搜的男演员了。” 两位销售人员同时义正言辞地说：“我们不会透露的。” 董有昕哈哈大笑。 江山从信封里拆出钥匙，说：“去看看你的房子。” 售楼小姐识趣地没再跟来。 顺着羊肠小路一路走过去，绿草如茵，气候怡人，加之地处京郊人迹罕至，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宜居环境。不过即便是在郊外，这个地块上的别墅，也价格不菲。 是的，董有昕一准就猜，江山一定买的是别墅。 果不其然，一到面前，她就愉快地吹了声口哨。 江山看她一眼，董有昕想到聂谌亦禁止她轻浮地吹口哨，难免有些心虚。转念，她想到聂谌那句“爱你的人，会爱你真实的模样”，登时又理直气壮起来。 江山最终没说什么，开门让她进去。 董有昕一进房子，就愣了。 江山几乎照搬了样板间的所有装修，包括走廊尽头的装饰画，书架上的银质小鹿等等…… 董有昕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吐槽。江山看着斯文俊秀，网上许多人都曾怀疑他的性取向，因为他洁癖、在意外表且毫无绯闻。然而董有昕看着这间仿佛置身样板间的房子，只想向网友赌咒发誓，江山这绝对是笔直的直男了。 她是挺喜欢样板间的装修的，但她可不想把自己的家变成样板间啊！ “这些年，我也自己攒了一些小钱。”江山如是说，“我不想用天橙的一分一毫来给你买东西。” 那从来不是他的，而是聂谌的。 董有昕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笑了笑说：“有了房子，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正常人在这个年纪履行的步骤，不外乎买房子，然后结婚。 可这对他们来说似乎走得太快了，董有昕从未想过这样的未来。如今猝不及防地闪过这个念头，她居然觉得还不错？ 江山一直牵着她的手，手指和手指彼此扣着，连手心里微湿的汗也融在一处。 他没有直接回答董有昕的试探。 “你刚刚失去了一个家，我想还给你一个家。”江山的眼睛里无比温柔也无比冷静，“但如今不是更进一步的好时机，我并不希望你因为一时的冲动而来日后悔，你需要更多的时间认识我，和我的背后。” 董有昕笑容微滞，心中隐约有些失落，可她不得不承认，江山说的是对的。 她并不了解江山，甚至从未动过要了解他的念头。 结婚不是儿戏，而是要携手共度一生的庄严决定。她与江山相识不过数月，刚刚迈过坦诚相对的第一步，她不知晓他的过去和家庭，他也不知道她的。 即便如此，董有昕依然为江山时刻保持冷静感到一丝莫名的遗憾。 江山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 董有昕回过神来，意识到江山还在等她回答。不管如何，江山能够为她准备这样一栋房子，已经倾尽全力，这于她而言，更是一份珍贵的心意。董有昕展颜一笑，行将开口。 江山忽然就单膝跪了下来。 “那么，董有昕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手心里是两枚简约的对戒，一枚带钻，是女戒，一枚不带，是男戒。 董有昕惊愕。 不是……不是说需要更多时间来认识彼此吗？ “我话还没说完。”江山笑，“理论上，我应当给你时间，但是好像，我不太等得及。” 他清澈温柔的眼睛像夜里的星光，高瘦的背影如同苍劲的白杨树。 董有昕仅仅愣神了几秒，就飞快伸手拿了戒指，一枚给自己戴上，一枚套进江山的无名指里。 “我答应了。”她笑眯眯地说。 江山起身，无奈说：“你那一枚，该我给你戴。” “戴都戴了，我可不拿下来。”董有昕伸手欣赏，“尺寸正好，最近你应该没空去买戒指，什么时候买的？” 江山难得地沉默了。 董有昕心情极好，催促他说：“说呀。” “守夜第二天，你补觉的时候。”江山轻声说，“房子也是。” 董有昕轻轻“啊”了一声，有几分出乎意料，亦有许多感同身受。 那时候，她刚失去视为至亲的聂明昌，她十五年来的家因此而分崩离析。江山陪她守了一夜，她倒头睡去的时候，他替她重新安置了一个家，把自己赔给了她。 董有昕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这下，要轮到你跟我去个地方了。” 江山狐疑地看着她。 董有昕一字一字地说：“民政局。” 江山：“……” 他差一点就忘了，董有昕那惊人的行动力。 董有昕洋洋得意地含泪笑：“既然你都等不及了，那我就成全你吧，就当做善事了，免得我过几天后悔。” 江山失笑。 “嗯，那我谢谢江太太了。” 他声色缱绻如水，目光极尽温柔。 董有昕在这一刻，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给她带来的美好远远大于痛苦。 如果流太多眼泪，就会看不到太阳。 而眼泪之后，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她的太阳。 charpter 12 披荆斩棘(1) 董有昕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大门钥匙，然后拖着江山就直奔民政局。 民政局窗口的工作人员从两个人一同坐下开始，就露出了一脸诡异的表情。 董有昕和江山在车上就已经交换了一下随身携带户口本的原因。 他们都是独门独户，户口本上唯有自己一人。 “不想户口本被我哥找到，把我的户口迁进董家。”——这是董有昕。 “放身边最安全。”——这是江山。 说完，两人相视无言了一下，竟然都惨到连户口本也不能安心放在家里。 工作人员难掩激动地给他们拍了照片，又殷勤地问：“等会儿宣誓的时候，我能在旁边拍个照吗？” 江山看了一眼董有昕，征求她的意见。 董有昕很大方地说：“可以啊，就是不要发到网上去，我现在还不想公布。” 工作人员连连点头：“我一定不发，等你们公开了再说。” 江山最后签字的时候，仍是问她：“不会后悔？” 董有昕说：“别问了，到底谁求婚的啊？求了难道还不想结？” 江山闷声笑：“行，那我签了。” 像签了一纸卖身契。 其实于他而言，这张结婚证更多的是束缚董有昕。江山原本并没有打算要真正求婚，因为他总觉得，董有昕的选择至少应当在封洁之事了解以后。他无法知道，董有昕是否能真的原谅江启零，原谅他心怀叵测的接近。 然而他改变了心意，在董有昕笑容凝滞的那一刻，他遵从本心，跪下求婚。 他不会再给董有昕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了。 董有昕拿着结婚证书反复看了好几遍，笑吟吟地用手机拍了各个角度的照片，才心满意足地把两张证都收在自己的包里。 “都放我这儿，比较安全。” 江山睨她，眉梢微挑，并未出言反驳。 “那个……” 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说。 “两位回去后，是不是有空看一下微博？” “嗯？” 董有昕不解。 江山直接低头打开了微博客户端。 热搜第一条：“董有昕，打人”，后面还跟了个“爆”字。 江山的脸色登时凝重起来。他抬头向工作人员道了一声：“多谢。”牵住董有昕的手，低声说，“回去再说。” 江山向来冷静自持，虽然没有当场变了脸色，但董有昕也感受到了一分不愉。 戴好口罩坐回车上，董有昕才急慌慌地刷了微博。 朝阳娱乐周刊的记者发了长微博，表示他们在跟拍董有昕和江山的过程中，董有昕情绪失控，不仅砸他们的相机，还指使江山动手打人。长微博里还附了被摔坏的相机照片和医院的验伤报告。 董有昕简直要气笑了。 “拿支票的是哪家？” “八卦王。” 董有昕挑挑眉：“那就看另一家的态度了。造谣造到我身上，欠收拾？” 江山按住了她要发微博的手，说：“他们先发制人，不管我们说什么都容易被曲解，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回去把视频导出来，我们用事实说话。” 董有昕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天橙和星辉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通知都欠奉。江山还没正式从星辉跳槽到天橙，董有昕还是天橙的当家花旦，两家经纪公司这是什么意思？再想到是陆臻走漏了消息给娱乐记者才导致聂明昌墓地被人追拍，她心里恨得有些牙痒痒。 董有昕二话不说，给陶微发了条微信：“以我个人名义向陆臻提出解约。” 发布会之后，陆臻答应她成立工作室，资金人员均已到位，目前尚未公布。董有昕给工作室起名为壹心，动用的都是聂谌给她留下的人脉和资源，股份也沿用的聂谌那一块，如今全都归了江山。既然陆臻眼里只看得到蝇头小利，她何必再在天橙虚耗时光？ 江山与星辉的合同还有半个月才到期。 董有昕欲言又止。 江山摸摸她的头发，笑着说：“别担心，提前解约的流程我之前就让周子熙在走了，上周已经结束。星辉不会管我的事。” 周子熙当然也跟着他走了。 江山和董有昕自从公布恋情以来，本就面临着声誉危机。许多人对于董有昕与聂谌之间的关系依旧心存疑虑，哪怕两个当事人全都出面解释了，也还是有人认为他们在粉饰太平。如今朝阳娱乐周刊的爆料有凭有据，舆论几乎一边倒地指责董有昕大小姐脾气，粗暴恶毒，与先前荧幕上温婉乖巧的形象大相径庭。 江山的名声就更糟了。本来他微博下就被很多“省心”cp的狂刷类似于第三者的指责和辱骂，现在又背上一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暴躁骂名，配上早前似真似假的被包养、唯利是图的传闻，形象简直down到了谷底。 江山已经许久不去看微博了，正如他很早就提醒董有昕的那样，一旦公布恋情，挨骂不是一时片刻的事，而是一个长久的难捱的过程。 董有昕曾经是娱乐圈被捧着长大的姑娘，出道以来面对的就是鲜花和赞誉，她所面临的风霜雨雪全都被聂谌牢牢地挡在身前，而现在，她执着地要从聂谌的羽翼下走出来，第一次面对的就是狂风暴雨。 江山用手挡住她的手机屏幕：“别看了，你安心做你的事。” 从前，聂谌为她遮风挡雨，现在，轮到他来做了。 董有昕粲然一笑：“我的事就是你啊。” 江山的薄唇微微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那就替我好好休息吧。”江山说，“我送你回家。” 董有昕好奇问他：“那你去干嘛？” “为你战斗。”江山侧首亲了亲她的嘴角，“都有人说我冲冠一怒为红颜了，我不该实践一下吗？” 董有昕莞尔。 她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和江山的相处让她明白，给予对方足够的信任，是最好的后盾。 charpter 12 披荆斩棘(2) 董有昕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个性。 这件事交给了江山处理，可不代表她就不闻不问。 陆臻先找上门来，电话里就阴沉沉地问她为什么要解约。董有昕正在气头上，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把他说到无言以对。 陆臻说：“如果江山不能维持他的商业价值，天橙为什么要为他发声？艺人离不开热度，聂谌即将退圈，如果不放点料给媒体，我怎么给你保持曝光度？” 董有昕对他极其失望：“我原本以为我们不对盘只是个性不合，看来小哥哥说得对，天橙在你手里已经长歪了。” 如果一个演艺公司的最红艺人只能依靠这些鸡零狗碎的绯闻维持热度，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演员最重要的是作品，而不是炒作。可陆臻一直以来，给她和聂谌炒情侣cp，私下卖她行程给记者，放纵公关不理事务扩大影响，桩桩件件，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年少时的陆臻尚且还是个阳光顽皮的少年，可如今，他早已被娱乐圈的五光十色迷了眼睛，不知何为初心了。 董有昕向聂谌报了平安，希望他与梁初能平静生活，别再插手娱乐圈这些乌烟瘴气的事。 聂谌同意了。 从小养大的鸟儿要独自飞翔，他还有什么不允许的呢？那过程中总要有试炼和挫折。更何况，他养大的姑娘从来不是温室里的花朵，而是带刺的玫瑰。 在这一点上，江山与董有昕不谋而合。 解决几个娱乐小报只是表面文章，真正要打赢这一场仗，唯有把一直在背后捣鼓的陆臻拉下马。天橙像是一根被蛀得千疮百孔的枝桠，令人再无留恋。 娱乐圈从来没有风平浪静，要想获得尊重，唯有不断变强。 天橙的股票一夜暴跌。 陆臻深夜被几个小股东电话叫醒时才得知这件事。 因为董有昕和江山这次的打人风波，天橙的股票原本只受一点影响，可江山当晚就直接低价抛售了他所持有的所有股份。 接收了聂谌的股份后，江山就始终避着陆臻在逐个收购天橙其他小股东的股份，并以壹心工作室的股权作为交换，允诺了超出行业平均水平的利润返还。 陆臻近来一直盯着董有昕的事，竟丝毫没有意识到天橙的财务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向危机。显而易见的，这位财务总监亦是江山收拢进壹心工作室的人。 人脉和资源的优势在这一刻显露无疑。江山出道时间短，但作品数量却直逼许多老戏骨，其中不乏星辉用他去还人情的的角色，而这些人情全部都落到了江山头上，日积月累，与陆臻的孤高自许相比，就显得难能可贵起来。 更何况，聂谌作为天橙的顶梁柱已经公布息影，董有昕和江山作为目前的流量领军人物，壹心工作室的投资前景十分可观。 早上，陆臻还在为董有昕和江山的火爆新闻而怜悯讽刺。一夜之间，他却成了那个值得怜悯和讽刺的人。 壹心工作室的微博发布了行车记录仪记下的视频，孰是孰非一眼就能看清。不过，相比天橙股票暴跌的新闻，对网友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 江山写支票的部分被许多粉丝做成了动态表情和小视频，号称是“最帅霸道总裁”，而他自己对“写支票”这一好似偶像剧行为的自嘲也成为了诙谐的一幕。 江山并不在意自己的风评。 从他进入娱乐圈开始，他便知晓，在这个地方是没有公平可言的。凭借这一张脸，他就能无往不胜。这对过去的他来说，难以接受，可对如今的他来说，不啻于掌握了一柄战无不胜的利器。 哪怕就是这次的事情百口莫辩，也依然有粉丝前仆后继，为他发声。 他在意的是，董有昕即便是在痛失亲人的时刻，亦有人青天白日之下污蔑她、指责她。他可以忍受这世间所有的不公，却不能忍受心爱的姑娘承受这样的不公。 最后，壹心工作室以官方的身份提出一个疑问：为何记者能够知道墓地所在这些近乎私人的信息？ 矛头直指陆臻。 陆臻应对此事的方式，则是晒出了一份用手机拍下的协议。 那是当初董有昕亲笔签名的恋爱合约，陆臻已至穷途末路，天橙的江河日下他无法挽救，唯一能动手脚的只有舆论。 陆臻说，他已找人做过笔迹鉴定，这份合约上的签字一真一假，董有昕的签名是真的，而江山的签名是假的。天橙娱乐以娘家人的身份向江山质问，指责他为了炒作热度而与董有昕假扮情侣，却使用假签名摘清自己。 言下之意是，董有昕解约天橙娱乐，甚至江山此次为她出头，都是源于炒作。 这次江山没出声。 轮到董有昕上场了。 她已经摩拳擦掌了很久，当初签下这份合同，为的就是今天。 江山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签合同？” 她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了：“当然是为了坑陆臻啊。” 陶微默默地为前上司点了根蜡。 董有昕声泪俱下地写了条微博，表示这份合同是陆臻伪造了江山的签名混淆在一堆经纪合同中欺骗她签下的，原因是为了防止恋情曝光后粉丝流失，将罪责推到江山身上。 董有昕坑陆臻坑得光明正大，睁着眼睛说瞎话。连陶微都忍不住问她到底和陆臻多大仇？这合同可是在陆臻找人跟拍她和聂谌之前就签了的。 董有昕笑得相当无辜：“他要是不发这份合约出来，我自然坑不到他。” 她用上这份合约的前提是，陆臻将它曝光给媒体。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想到，如果走到曝光这一步，那她和陆臻就没多少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可言了。更何况，这位从小到大指着她鼻子骂是“蛆虫”。 就连现在，也还是这样骂。 董有昕的微信里躺着陆臻的一条私聊：“过去你靠聂谌，如今你靠江山，董有昕你什么时候能有点骨气，别跟软骨头似的要别人给你撑腰？” 还不是变相说她是软骨虫？ 董有昕回复他说：“你要是也找得到靠山，算我输。” 陆臻气得再也没回过。 不过，他还真的找了个靠山。 当夜，江山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电。 “我是董静文，有空谈一谈吗？” 江山微微一笑，董有昕是他等的第一个人。而现在，第二个关键人物，终于也来了。 charpter 12 披荆斩棘(3) 得知江山接到了董静文的电话，董有昕并没有当初面对聂谌时的紧张。 她只是有些无所谓地说：“我哥多半是为陆臻求情来的，谈不谈随你。” 董静文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哥，然而他们除了年幼时相依相伴的一点感情外，只剩下了无休无止的消磨。董静文无数次试图在她长大后重温兄妹情谊，可感情与时光从来不是陶塑泥雕，回炉重造就能完好如初。她和董静文之间，也唯有血脉亲缘相互维系，而这一点维系，也在董家的虚与委蛇下渐行渐远。 更何况，董静文是来为陆臻求情的。 董有昕觉得十分好笑，她的亲哥哥从未想过她所经受的伤害，而想着为伤害她的人来求情。这就是董静文说的“最亲的亲人”吗？ 江山轻握住她的手，像要给她安慰和力量。 “他是你哥哥，我该去见一见。”江山说。 他去见董静文的理由从来不是陆臻或者其他，而是因为那是董有昕在这世上唯一的血缘至亲。 在云南初遇时，董有昕与董静文的关系似乎并未如此恶劣，短短数月，竟然疏离到这个地步。 董有昕目不转睛地看他，漫不经心地笑：“你可别被他说动了。” “开弓哪有回头箭？”江山说，“我没那么软的耳根子。” 董有昕的手指在他手心里挠：“打动你，我也没觉得多难啊。” 看她这得瑟的…… 江山笑：“那首先，你得让我对他也一见钟情才行。” …… 他清秀分明的五官笑起来就像东风拂过碧波荡漾的湖水，仿佛从冰天雪地一瞬大地回春。江山有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这亦是一双少年感十足的眼睛，好像经过时光磨洗，哪怕已接近而立之年，也依然清澈澄净。 董有昕觉得这双眼睛对她来说，藏着致命危险地漩涡。而此刻，又充满着温柔荡漾的水波。 她在短短几秒的怔忡之后，才反应过来。 “一见钟情？” 江山听到她强调的这四个字，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无意说漏了嘴，耳朵尖微微红了。 董有昕像发现了新大陆，惊喜万分地叫起来：“你从来没告诉我，你对我是一见钟情。” 江山有些无可奈何地承认：“是。” 董有昕福至心灵，突然想到：“那你就等我追啊？”她语气带了点不满，本来轻挠的力度也变成了重重一戳，“心里很爽哦？” “没有。”江山举手投降，辩解，“你扪心自问，我要是第一天就这么说，你信吗？” 董有昕大言不惭：“我信啊。” 江山抿着唇看她，不说话。 董有昕心虚地撇开目光：“好吧，我不信。” 她的防备之心太强，怎么可能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对自己一见钟情？如果江山在那种情况下贸然开口，只会被她怀疑别有用心。 江山反手抓住她乱动的手，轻笑：“我们看到结果就够了。” 董有昕眯着眼睛笑。 是，与过程相比，结果才更重要。 不过，事实上江山比她先动心这个认知，令她身心愉悦。 董静文定下的见面地点意外的奇怪，是在国子监。 董有昕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是雍和宫对面那个国子监？” “是。” 她扭头问江山：“我哥是不是有病？” 让一个当红明星去景点面谈，真是有病。 不过董静文还有去博物馆约谈梁初的前科，不难理解他对见面地点的奇怪喜好。 想到江山大热天的还要戴着口罩帽子全副武装地去一个连空调也没有的露天景点，董有昕有些心疼。当下的北京可是近四十度的高温，董静文要是迟到一分钟，董有昕先在心里问候他爸。 “我有定期健身，不会中暑。”江山及时安抚她。 该掩饰的地方全都掩饰到位了，江山慢条斯理地出门。 他不急着到达目的地，这个时候，急的应该是董静文。 董静文提前到达国子监，端端正正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短袖白衬衫，下面是笔挺的西装裤。 江山在四十度烈日高温下，见到这样一个端方严肃的董静文时，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董有昕嬉皮笑脸的样子。 她说：“我哥是不是有病？” 江山先前不敢苟同，现在可能要改变主意了。 董静文的额头上有薄薄一层汗，他很轻易就能在人群里辨认出江山的身影，毕竟这个时候没有几个人会戴着口罩和墨镜出现在这里。事实上，国子监的游客日前少到离谱。 charpter 12 披荆斩棘(4) 江山对于董静文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径不以为意，他做事从不拐弯抹角，向来讲究一击必中。 董静文矜持地向他颔首：“长话短说，最多占用你半个小时。” …… 江山没作声。 如果是董有昕恐怕就该吐槽了，为了谈半小时约到这种地方来，他很闲吗？ 董静文说：“陆臻已经受到惩罚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和小九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江山轻笑：“我出门前，有昕叮嘱我说，千万别耳根子软。” 董静文面无表情地顿了顿：“我先说服你，再说服她。” “我想请教董先生一个问题。” “嗯？” 董静文和董有昕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说话的习惯几乎一模一样。 江山徐徐说：“如果我没有行车记录仪，你准备为有昕做什么？” 董静文像是预料到他想问什么，冷冷说：“先收拾陆臻。” “所以，刚才那个问题，前半句是我的事，后半句就是董先生的事了。” 董静文言简意赅：“可你有。” 江山淡淡一笑：“我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那是我好运。但这和陆臻有没有做亏心事没有分毫关系。该受的教训，他一样得受。他做了错事，总不能因为没有造成伤害，就变成正确的了吧？” 董静文一时语塞。可即便是无言以对，他的神情依然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凛然。 他和聂谌最大的不同在于，同样高高在上，聂谌依然予人以尊重，而董静文则不留情面。 从这一点上，江山便从心底里轻视董静文。 董静文盯着江山片刻，说：“小九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她同你在一起不是长久之计。你没必要为了这件事得罪陆臻和陆家。即便天橙穷途末路，但根基还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娱乐圈里交个朋友总比树敌好。” 这位大舅哥显然并不怎么了解董有昕。 她的随心所欲可是已经到达了随便选一天就直接去领证。 江山低下头笑，而后问他：“你知道有昕的户口本在她自己手上吗？” 董静文脸色一瞬间变得僵硬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江山好整以暇地回答，“我的户口本也恰好在自己手上。” 董静文一字一顿地说：“你别告诉我，你们已经去登记了？” 江山微笑，因为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我只是想说，我们随时能变成长久之计。得罪陆家会如何，如果他们有本事夺走我的一切，那就来试试吧。可如果没这个本事，就别放狠话了。” 江山没有掩饰他隐藏对董静文这一威胁的不屑。 董静文只觉得一口气沉沉压在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江山神态自若地环视了一圈国子监内的石刻石碑，问他：“董先生今日约在国子监，有什么特殊用意吗？” 董静文傲慢地回答：“我希望有些大学没毕业的人多些见识，了解一下国学。” 江山半途休学，确实没完成大学学业。 董静文总算在这件事上找到了强烈的优越感。 江山轻轻“哦”了一声，弯腰在一块石碑前探身阅读，随手指了一块问：“董先生读过吗？” 董静文自被接回董家后，大部分接受的都是西方教育。 江山指的这一块，却是要命的草书。 董静文沉默半晌，反问他：“你看得懂？” 江山细长洁白的手指从石碑上凹凸不平的字迹上滑过，他笑了笑，用清澈冷淡的声音念了一遍：“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大学》，科举考试的必读书。” 董静文：“……”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已经领教了。 江山直起身，笑了一声：“开个玩笑，别介意。” “这一点也不好笑。”董静文硬邦邦地说。 “如果董先生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江山慢条斯理地取下口罩。有口罩遮挡着，他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沉闷。 董静文惜字如金：“你说。” 江山轻眯了眯眼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淡淡凝出了一丝冷意。 他用一种极度冷静又极度缥缈地声音说。 “我想问问董先生，十五年前封洁女士死去的那个晚上，你真的在夏令营里吗？” 仿佛一瞬间，所有夏日的轰鸣都归于静寂。 董静文在片刻的沉默后，勃然大怒：“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杀了我妈吗？”他深吸一口气，强制自己平静下来，“你可以尽管去查，但别用这种耸人听闻的怀疑往我们兄妹的伤疤上捅刀子。” 江山静静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抱歉，我只是随口问问。” 董静文不悦道：“这种事情是能随口问的吗？”他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们别急，案子我找人在查了，有进展会和小九联系。” 江山客气地说：“有劳了。” 董静文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江山的手指轻按了按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终止了录音。 他重新戴上口罩，缓缓踏出国子监的大门，没入拥挤的人潮之中。 charpter 13 亭亭如盖(1) 飞机在成都机场缓缓降落。 董有昕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在又一次看望过聂明昌之后，董有昕很快就决定返回乐山。 封洁的事宜早不宜迟，那是她必须要面对的事。 江山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箱，俯身同她说：“走了？” 董有昕回过神来，戴上墨镜，牵住他的手。 江山戴着口罩，一手拖行李箱，一手牵着董有昕，低声说：“我让小颜订了酒店，我们在成都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开车送你回乐山。” 董有昕微诧：“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把你送到乐山，我要回成都接个人。” 能让江山这样折腾的，必定是非常重要的人。 董有昕想了想：“那我陪你接完人再一起回乐山，左右不差这一两日。” 江山笑着问她：“近乡情怯？” 董有昕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只是点头说：“有一点，不太想一个人回去。” 江山有些怜惜地看着她，说：“那好，我们在成都多留一天，后天接了谢导一起回乐山。” 董有昕一惊：“哪个谢导？” “谢琅。” 谢琅是相当有名气的年轻导演，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已经将多个国际大奖收入囊中，其中他的代表作《沧海》更被誉为亚洲电影的希望之光，当年也是他一手把刚出道的聂谌送上了影帝的神坛。 董有昕个人非常喜欢谢琅的作品，只是谢琅的戏一向以男人的视角为主，且近年甚少出作品，没有合作的机会。 这次回乐山，除了封洁一案外，《明珠》也即将在此地开机。 “《明珠》的导演不是你自己吗？”董有昕疑惑。 江山解释：“我给谢琅送了邀请信，请他做监制。” 谢琅这个人因为年少成名、才华横溢，向来非常高傲，几年才出一部正式的片子，更从未有过监制的经历。 江山是怎么说动他的？ “我给他发了分镜头脚本和我个人的试镜短片。” 江山看出董有昕的困惑，侧首问她：“你不喜欢吗？” 董有昕猛然摇头，她不是不喜欢，她是太喜欢了。能和谢琅合作，一直是她作为演员的愿望之一。 如果是谢琅的话，江山亲自来接这个举动，董有昕就非常理解了。 江山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今晚见一个人，介意吗？” 董有昕莞尔：“不用每次都问过我，你的朋友我都愿意见。” 江山摩挲着她的手心，情绪并不高涨，只是很温柔地笑了笑：“我过去的心理医生，唯一的好朋友——谢继平要来。他会和我们一起去乐山。” 董有昕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关键词：心理医生，以及，一起。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江山的家庭，低声说：“如果回乐山让你不舒服的话，不必强迫自己陪我。” 江山失笑：“放心，我现在已经不需要心理医生了。他回来是因为他的父亲谢萚是当年第一时间到现场的民警。” 董有昕模糊的记忆里好似记得当时闹哄哄冲进来的几个民警，却早已分不清他们的相貌。 她叹气：“我不记得了。” 当年她才五岁，即使早慧懂事，也早已被封洁的死状吓懵了，哪里会注意是哪几个警察进门，又长得什么模样。 董有昕心念微动：“这样说来，你之前就怀疑我妈妈是被谋杀的？” 江山静默了一瞬，像在犹豫如何回答，慢慢地说：“也就是这几年认识了谢继平之后的事。” 董有昕的脑海有些紊乱，经过了两个小时飞行时间，她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但江山的回答直觉上让她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她努力理了理思绪：“你先前说，听说过我妈的事，前几年又知道了她可能是被杀的。你怎么没告诉我？” 江山的手紧了一紧，握得她手指有些疼。 他随即又放松了。 “还是那个原因，空口无凭，我说了，你信吗？” 这是他真切的想法，也是他拐弯抹角去云南偶遇董有昕的原因。原本他的目的是让董有昕信任他，再逐步将封洁的事和盘托出。可他大约也没有料到，见多了董有昕照片心无波澜的自己，竟然会在酒吧里对上那双璀璨明亮的眼睛时，仿佛天地初开般混沌茫然。 那一刻，他在嘈杂的酒吧环境里，听到了寂静的心跳声。 董有昕认命地摸了摸鼻子：“好吧，怪我咯？” 她并不怪江山，她很有自知之明，江山要是先说对她一见钟情再说封洁死于谋杀，她估计会直接把他送进医院，认为他精神有问题。 “谢继平手上有证据吗？”董有昕更关心的是这个。 江山摇头：“没有，事实上他也说不清。继平是听了他父亲的遗言，谢萚临死时跟他说这个案子可能有疑点，但是没机会再查。谢继平原本没当回事，后来我们认识后，他给我做心理咨询，无意中说到乐山，才知道有这一回事。” 董有昕有些失望。 江山牵牵她的手：“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对吗？继平说带我们回家看看，万一有线索呢？多个人总多双眼睛，可能他忽略了也说不准。” 事实上，江山和谢继平都在谢家找过很多次，谢萚并没有留下任何有痕迹地证据，甚至连任何文字也无，只有临终时的一小段口述。 董有昕知道他在安慰自己，点点头，说：“我知道的。” charpter 13 亭亭如盖(2) 谢继平长着一张典型的娃娃脸，右耳上一颗单钻耳钉，咖啡色的短发蜷在头顶，十足十像二次元漫画里走出来的热血少年男主角。 他背了一个巨大的圆筒形背包，懒懒散散地从出口处走出来，向江山招了招手。 “他目前经营着一个户外探险俱乐部，做专职领队。” 江山对他这一身运动装如是解释。 董有昕：“……不是心理医生吗？” 走到近前的谢继平轻吹了声口哨，笑嘻嘻地说：“女神啊，你看你老公不也是学医之后没当成医生吗？” 董有昕“噗嗤”一笑，说：“你好。” 她伸手和谢继平握了握手，语气自然地问：“回酒店聊？” 机场实在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尤其是街拍盛行，冷不丁就能在某个角落偶遇到摄影师。虽然她已和江山公布恋情，但和被跟拍是两回事。 谢继平当然知道面前这两个全副武装的人相当于行走的移动发光体，他更不想上头条。现在流行耽美，他和江山的交情查一查很容易就知道，他还想找女朋友呢，不能陪他们瞎折腾。 三个人达成一致，逃也似地匆匆自机场离开了。 江山订的酒店名叫浣花黉台，坐落在浣花溪畔，装饰具有极其浓郁的巴蜀风格，据传是由四川省博物院参与设计的，房间窗外即是浣花溪公园，望之令人心旷神怡。 董有昕一见就很喜欢，才登记入住，就有服务员送来特色玉米粑，既香且甜。 谢继平摆弄着房间里的焚香台，“啧”了一声说：“学长，你最近发财了啊。” 这艳羡的语气，听得董有昕一口玉米粑没咽下去，差点卡在喉咙里。 江山睨他：“好好说话。” 谢继平根本就不怕他，晃晃悠悠地给自己泡了杯普洱，盘腿在窗台前的地垫上坐下，悠然自得地说：“那就谈正事。” 董有昕把玉米粑咽下去，端正了神色，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谢先生，你这次跟我们回去，主要准备做些什么呢？” 谢继平受宠若惊：“你叫我继平就行。”他偷瞄了江山一眼，“你没跟她说？” 董有昕将秋水似的目光投向江山。 江山缓缓说：“回去之后，你需要先提出重审，公安局才能走流程。”他指了指谢继平，“然后他要去自首。” 董有昕一怔：“自首？” 谢继平犯了什么事儿啊？ 谢继平憋屈地说：“当然是自首说我杀了你妈。”他忽然觉得这句话不太尊重人，急忙解释，“这就是个策略。我去自首一下，警察查证完之后肯定会放我出来，我找之前的同事给我开了个精神分裂的检测报告，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重点是，用这个方法把事情闹大，有个词怎么说来着？打草惊蛇。” 董有昕目瞪口呆：“这也行？”她回头看向江山，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你想的？” 江山的表情一言难尽：“……我像是手段这么低级的人？” “哦……”董有昕懂了。 谢继平叫了起来：“你们这么看不起我，就不要用我的办法啊。” 江山耸肩：“你都这么积极想去看守所住几天了，我还能拦着你？” 谢继平的方法蠢归蠢，效果肯定还是有的。既然他自告奋勇了，江山也懒得分神再动脑筋。左右不过都是为了把事情闹到媒体上，什么闹不是闹？ “我想的最好的方法可不是这个。”谢继平没好气地说，“是你不舍得你媳妇儿受委屈。” 江山表情一变，轻声喝止他：“闭嘴。” 董有昕指指自己，问：“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江山说：“就用他那个。” 董有昕用一双脉脉的眼睛看着他不说话，眼神里却像包含了千言万语。 ……演员就是这一点不好，随时随地都能眼含热泪。 江山忍不住扶额，指着谢继平说：“你说。” 谢继平得意洋洋地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女神召开发布会，公开要重审此案的事，那就不用我献丑了，分分钟全球都知道了。” ……凶手当然也知道了。 这比谢继平上蹿下跳当个跳梁小丑有效多了。 董有昕陷入沉思。 召开发布会公开封洁一案已经提请重审，这并不难。难就难在，要想解释清楚封洁的事，就必须把她私生女的身份在明面上摊开来说。 这恐怕也是江山直接拒绝这个提议的原因。 江山的手轻扶在她纤细的腰线上，他侧首在她耳边低声说：“不需要你这样做，谢继平那个方法就很好。” ……哪里很好？ 董有昕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那就公开吧。” 谢继平猛然跳起来：“你想好了？” 江山的手微微一顿，他清澈沉静的目光扫过来，捕捉到董有昕眼睛深处的一丝胆怯。这一刻，他的眼神像是湖水下的石子，表面波光粼粼，内里却沉沉如雪。 谢继平看见江山这眼神，登时焉了。 他要是不说出口这个提议，董有昕就根本不会同意。 而江山之所以不愿意提及，是因为他很清楚，董有昕百分之九十九会答应。甚至按照她的个性，即便害怕，即便有退意，她硬着头皮也会强迫自己一直向前走。 charpter 13 亭亭如盖(3) 因为说了个不太愉快的好主意，谢继平如愿被江山扫地出门，赶回房间。 江山拉了张椅子在董有昕对面，俨然是要给她洗脑的架势。 董有昕抬手捂住他的薄唇，说：“别试图说服我。” 江山扯下她的手，无可奈何地说：“我是怕你逞强，末了自己心里不好受。” 董有昕不得不承认，江山已经摸清了她的个性。谢继平已经离开，她也收敛了方才那副满不在乎的轻松表情，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苦笑：“我曾经很怕被人发现我只是个道德不伦的产物。可能是忘了，我原本就是这样的存在，又何必害怕别人知道呢？” 被聂谌捧在手心捧久了，她就忘了她原本就不是小公主，而是灰姑娘。 她双手拢住江山的手，微微一笑：“是你说的，那是她的耻辱，不是我的。我不必为此忏悔和懊恼。既然如此，那就去面对它吧。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在此刻又添了一分坦然与勇气。 在她决意返回乐山为母亲翻案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或许她的身世已经隐瞒不了多久了。事实上，她心里一直埋着这颗无限期的定时炸弹，提防它的突然爆炸。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公众知道真相，不过是早晚而已。 江山反手握住她的手，含笑说了声：“你总是让我觉得很骄傲。” 董有昕一怔，脸颊上微红，说：“哎，你突然放什么甜言蜜语呢？我可不会因为这些话改变主意。” “是。”江山低笑，“江太太心智最坚定了。” 董有昕还不习惯他这句戏谑的“江太太”，难得地觉得一丝赧然，心里痒痒的。 “不过，”她正色说，“我要感谢江先生给江太太勇气，去面对这些不太愉快的事。” 感谢他在丽江伸出的手，亦感谢他始终坚定不移地握紧她的手。 从小到大，聂谌给予了她无限宠爱，却从未放下身段细心去体会她的每一丝情绪，每一次挣扎。可江山从一开始就用他细腻敏感的内心，去贴近她同样敏感倔强的一颗心。 江山用手指刮了刮她的脸颊：“感谢只用口头说，太没诚意了。” “我都以身相许了还要什么诚意？”董有昕瞪他。 江山懒懒地说：“你许啊。” 董有昕的脸又红了，轻声说：“你怎么这么不正经啊？” 江山蓦然自椅子上俯身支在桌子上，一张英俊的脸庞离她不过一公分，他的眼睛像星星，宝光流转，漆黑如墨。 董有昕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要蹿起来。 江山执了她的手，倏地笑了：“怎么当时在化妆间，你往我身上扑得那么干脆呢？” 董有昕嘟囔：“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是公共场合，你还能做什么不成？” 江山捉住她的手指一根根玩着，漫不经心地说：“你那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所以，你那么早就在肖想我了？我该不该满足你一下？” …… 董有昕简直把自己绕进去了。 江山看见她像纸老虎一样瞪着眼睛却满脸心虚的红晕，眯了眯眼睛笑：“好了，我知道你现在没这份心，我也不是衣冠禽兽。洗澡睡觉去。” 聂明昌头七刚过，他再怎么样也不会这个时候对董有昕干什么。 董有昕陡然往他身上一扑，张开双臂环住他肩膀，蹭了蹭：“嗯，还是一样香。” 江山被她扑得一晃，扶住她的腰，笑说：“都坐了半天飞机，哪儿来的香？” 董有昕吸了吸鼻子，又闻了闻江山线条美好的锁骨，确定了这个味道来自何处。 “你偷用我的香水？”她凑过去问。 江山把她的手臂拉到她面前：“你自己闻闻，我从谁身上沾的味儿。” 飞机上，董有昕整个人都跟猫似地窝江山身上，她身上细细的绿豆糕味儿全都沾在了江山身上。 董有昕的脸登时红透了。 “我用你香水？”江山似笑非笑，“你上网看什么了？” 董有昕呆住了。她怎么好意思说，网上那些分析江山可能性向模糊的帖子，她全都仔仔细细地看过了。 江山往前走了一步：“你说我该怎么证明自己清白？” 董有昕忙不迭地退后：“我什么都没看，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小心。” 江山话音未落，董有昕下意识地往后踩了一步，小腿磕在床上，直接往后倒了下去。 还好后面是柔软的大床。 董有昕支着床要坐起来。 江山已经俯身含笑看她，双手撑在床沿上，目光像窗外的浣花溪一样轻轻晃动。 董有昕冲他傻兮兮地谄媚一笑。 江山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低头将薄唇贴在她唇形漂亮的嘴唇上。 董有昕很快反客为主，伸手揽住他的脖子，顺势拉着他往床上倒。 江山猝不及防地压在她身上，一手半撑起来，笑着说她：“你啊，我都没想着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董有昕扯住他的领子，拽下来狠狠亲了亲：“就想做这个。” 江山伸手揉她的头发：“还像个小姑娘。” “不是江太太吗？” “是幼稚的江太太。” 董有昕气鼓鼓地推开他：“我去洗澡。” 她气势汹汹地往浴室走。 江山仰面躺在床上，懒懒散散地笑了。 charpter 13 亭亭如盖(4) 董有昕最终仍是决定公开重审案件的事情，只不过在江山的建议下，不召开发布会，仅微博发布文章，用以减轻她直面媒体的压力。 董有昕回到乐山就马不停蹄地直奔法院，在律师的陪同下，直接针对封洁自杀一案提起诉讼，以受害人家属的身份要求重审此案。 随即，让刚赶到乐山的陶微着手准备危机公关。 陶微觉得心很累。 别人的危机公关都是把事情藏着掖着，唯有董有昕的危机公关，是要求她以最快速度把事情传播出去…… 她给聂谌发了短信，聂谌只让她听董有昕的命令行事。她又试图说服江山，但江山现在完全是一副“有昕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态度。陶微简直绝望了。 董有昕很快就把长微博文章写好了。 从她五岁那一年天翻地覆的变化写起，写她曾经听到看到的每一句话，她手上留存过的每一张照片。最后，附上了法院立案审查的告知书。 “我曾认为一生都将以此为耻，而有人告诉我，这‘一生’是他们的，不是我的。我活着的二十年来，清清白白，坦坦荡荡，我希望这个凶手也能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地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全篇没有一个字提到她的父亲董宴宁，然而无所不能的互联网让网友很快通过她的姓氏和董静文的生平分析出了董宴宁的存在。 这一次所引起的反响，比她公开与江山的恋情要大得多。 董家称不上国内首富，也能排进前十。董静文出色的容貌也继承了父母的优点，仔细对比起来，他和董有昕不论是五官还是脸型上，都有很大程度上的相似。董静文近年来多次代表董家出席各个重要场合，因为历来洁身自好被奉为富二代的一股清流。可现在，这股清流在出身上也跌下了神坛，他和董有昕一样，这对兄妹都是违背道德人伦的产物。为什么董静文是在董家长大，而董有昕却被聂谌领养？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就耐人寻味了。 董有昕一早上都在看评论，桌上放着江山给她炖的绿豆汤，时不时喝两口下下火。 她躺在江山的腿上，给他念评论。 “大小姐作到没边了，还真以为世界都绕着她转？警察都盖章定论说自杀了，这么多年还被害妄想说是谋杀？博同情炒热度也不是这么炒吧？” “自从离开聂谌，跟江山沾上边，大小姐low穿地心。现在不流行用身世卖惨了，不如说自己有抑郁症。” “相由心生，董有昕越看越丑。” “私生女是个什么玩意儿？亏我聂男神还给她卖公主人设，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当然也有痛心疾首的。 “女神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爆其短，心疼！形象有污点会损失工作的，我们还想多在荧幕上看到小姐姐呢，哭唧唧。” “心疼我大小姐。” “女神你瞅瞅你找了什么货色，江山太怂，什么事都得女朋友自己出头。” …… 江山给她又倒了一碗绿豆汤，看她一口干完，擦了擦嘴巴。 董有昕抒出一口气，正色盯着他看了半天。 “怎么？”江山慢条斯理地问她，“有什么心得体会？” 董有昕半抬起头，把脸凑到他眼前：“我真的越看越丑？” 江山：“……” 敢情你读了这么多，只看进去了一条“越看越丑”吗？ 江山啼笑皆非：“没有，貌美如花。” 董有昕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嫣红的嘴唇：“那我今天用了什么色号？” …… 江山直接低头堵住她柔软的嘴唇，舌尖自她的唇缝间滑过，浅尝辄止。迅速抬头，薄唇上还覆着一层浅浅的水光，以及一抹浅浅的唇膏印。 他伸出大拇指把自己唇上残余的口红抹掉，坦然自若地说：“你今天涂口红了吗？天生丽质，哪需要色号？” 董有昕：“……” 她抿着嘴唇笑：“好吧，这个赞美我收下了。” 懒洋洋地枕着江山的腿，董有昕问他：“从立案到调查，从调查到出结果，我恐怕得在这里呆很久。《明珠》什么时候开机？” 江山的手指轻轻梳着她的头发，算了算时间：“下周办开机仪式，很快就能开机。” 某种程度上来说，董有昕很盼望电影开机。一心一意地蜗居在乐山等待查案的结果，实在是一种漫长而无望的折磨。她更愿意将自己投入在工作里，等待真相猝不及防地降临。毕竟，她不可能代替警察去调查取证，也不可能参与到询问查找的过程中。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谢琅已经抵达乐山，近期也在江山的陪同下去黑竹沟现场看了取景地。 董有昕对他目前的行径有一丝不解。 谢琅比江山更像电影真正的导演，而不简单是一个监制。 董有昕若有所思地说：“谢琅对这部电影很上心。” 江山倚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先前做的分镜头脚本，手上一支铅笔写写画画，听到董有昕的发问，才说：“这个剧本原本就是他交给我的。” 董有昕从他膝盖上爬起来，惊奇道：“那他为什么不自己拍？” 江山说：“大约和你不愿回乐山一样。” 近乡情怯。 “这个剧本和他有什么关系？” 江山划掉剧本上的一行字，才说：“他是那个丢掉的孩子。男女主角，是他的父母。” 董有昕微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珠》的女主角是被拐卖生下孩子、解救后沉迷毒瘾的天之骄女，男主角则是英气勃发的藏族军人，而剧情里那个孩子则随着母亲的离开颠簸流离，直到十多岁才被找到。谢琅在电影上是久负盛名的少年天才，没想到也有这样坎坷辛酸的身世。 江山停下笔，回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谢琅时，谢琅正在看他试镜。 谢琅是个气质儒雅的中年人，他穿一件格子的毛呢西装，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江山表演结束后，才在门前说：“你不应当在这些偶像剧里浪费你的天赋。” 那时候的江山回答他的是一句无比现实的答案。 “我现在需要钱，真正的艺术给不了我。” 当年的他急于还清父亲的赌债，几乎是把自己拆分成几个人在昼夜不停地工作。什么片子片酬高，他就接，根本无暇思考表演和艺术这样高山白雪的事。 后来，他渐渐走红，接戏的选择也多了。 有一天，谢琅重新找到他，给了他这个剧本，问他想不想试试。 江山在和谢琅的第二次见面时，说了“好”。 这就是《明珠》的诞生。 董有昕歪着头说：“那我要是把他母亲演砸了，岂不是很对不起他？” 江山抬起铅笔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所以，好好演。” 董有昕笑：“我开玩笑的。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有好好演。” 她心里真正触动的是江山说的那一句“你不应当在这些偶像剧里浪费你的天赋。” 这也是董有昕一直以来渴求的突破。 charpter 14 迷雾重重(1) 《明珠》在初秋的早晨正式开机。 第一场戏就是年少的傅明珠在深山里奔逃。董有昕请来的化妆师程晓颖正是为她画《日月当空》定妆照的那位。这一次轮到她看上去很狼狈了。刚刚留到肩膀的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还特意粘了许多落叶灰尘，衬着抹上烟灰的脸，还有脏兮兮的学生校服，分外惨不忍睹。 黑竹沟的自然生态环境保留得相当好，江山和谢琅同时都选择了石门关作为主要取景地。石门关主要是原始峡谷地林带，四周的原住民居住地里还流转着许多诡谲离奇的传闻，是以很少有人敢深入石门关腹地。为了追求演绎效果，江山请了三位当地向导，再加上整个剧组洋洋洒洒近四十人，一起进入了石门关。 安全起见，他们进的不深，当地向导确认过没问题后，董有昕蹲进了一片箭竹林。 这里植被茂盛、雨量充沛，箭竹林里迷雾缭绕，因是清晨，还带着一分奇异的紫色。 向导说，按照彝族的风俗，进沟不能高声喧哗，否则会惊动山神。更何况，这是在石门关，彝族当地人形容石门关说的是“石门关，石门关，迷雾暗河伴深潭，獐猴至此愁攀援，英雄难过石门关”。 江山修改了剧本，删去了一些动静颇大的场景，改换到相对安全的景区。 董有昕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电影里傅明珠的状态。 她以二十岁的年纪演十五岁的小姑娘，不算太夸张。 刚结束中考，走出校门就误上黑车的傅明珠，此时还在懵懂的状态。在浑浑噩噩不知多少天的路程后，她在熹微的晨光里睁开了清澈漂亮的大眼睛。可迎接她的不是父母温暖熟悉的目光，而是人贩子悉悉索索的身影。傅明珠凭着一腔孤勇，不及思考拔腿就跑，药效未过，一头栽进山溪里被冲到了峡谷中。 这一场戏的开头，就是傅明珠在峡谷中醒来，一身狼藉，满目茫然。 她身边是婆娑诡谲的箭竹林，身后是迷雾缭绕、四通八达的山涧溪水。 身上挂着湿漉漉的校服，一头黑色长发乱糟糟地堆在脑后，傅明珠摸出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发现它早已进水报废。 箭竹林的深处偶尔还会穿来动物穿行或爬过的细碎声响，枝头不知名的鸟儿也在晨鸣，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事实上却是个巨大的原生态迷宫。 竹林深处传出来细微的脚步声。 傅明珠紧紧盯着日光下依旧阴沉的箭竹林深处，矮身蹲下，做出了防御的姿势。这还是生物课上老师教的应对普通动物的应急姿势。 极轻的脚步声停在她面前，傅明珠抱头闭着眼睛蹲在地上。 等了半天却没有受到想象中的攻击。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眉睫紧张得微微颤动。 面前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脸颊上涂出油彩，看不出真实的面貌，唯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凌厉得像带着攻击性的野兽，又好像充满着一种意外的疑惑。 面对同龄人，傅明珠紧绷的肩膀有些许放松，但仍对这种狩猎的目光发憷，她歪着头，试探性地说了句：“你好？” 这是她从小到大良好家教的成果。 面前的少年一动不动，狠戾的眼神并未改变。他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嘴巴紧紧闭着，没说话。 傅明珠又有些害怕，她保持蹲着的姿势很久，腿都麻了，可她不敢轻易站起来。 “你……”她继续尝试和对方交流。 少年闪电般地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手型骨节分明十分漂亮，颜色却和他脸上的肤色一样，又黑又亮，还带着潮湿的泥泞。 他拉住傅明珠，转身就奔进竹林里。 傅明珠一个踉跄，整个人直接扑进了泥地里。 对方只回头扫了一眼，强硬地拉她起来，连拖带拽地带进竹林里。 傅明珠极其惊恐地叫了起来：“放开我！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快放开我！” 她的声音很快被浓雾吞噬，在山间留下了隐隐约约的回音。 …… 江山喊了“暂停”。 他扶起歪在地上的董有昕，穿过迷雾往剧组所在的方向走过去。他们其实没有奔出去多远，只是箭竹林里雾气太甚，一点响动都会被格外放大，短暂的距离看起来也异常遥远。 谢琅向他点点头，说：“还行，你的眼神不够凶。” 江山看上去比董有昕更糟糕，一身颜色都看不清的藏服，满脸绿色的汁液。他演的是一个被抛弃在丛林里，在动物间长大的藏族少年。 谢琅眼含笑意：“对着你媳妇儿，凶不起来吗？” 话音一落，好几个剧组工作人员忍不住笑了。 江山满身的油彩，没敢乱动，只是低声笑了笑，答了声：“嗯。” 他蹲下在监视器里看了一遍刚才的画面，下了结论：“我进去补拍眼神特写，有昕留在外面，这条过了。” 谢琅说：“凶一点，记住你是头狼。” 江山重新踏进箭竹林后，谢琅才对董有昕说：“可以跟我过来一下吗？” 董有昕有些意外地点点头。 谢琅估算了一下话筒收音的距离，走到一米开完，董有昕看了一眼再度沉浸入状态的江山，亦跟了出去。 “谢导是认为我哪些地方表演得不够吗？” 面对这位首屈一指的年轻导演，董有昕虚心请教。 谢琅摇头：“没有。” 董有昕松了口气。 “但是，我认为你不适合演傅明珠。”谢琅淡淡地说。 charpter 14 迷雾重重(2) 董有昕微感惊诧，却只是顿了几秒，就笑着说：“谢导还是觉得我演技不过关吗？” 谢琅用一种相当温和的目光看着她，摇头说：“不是。”他指了指董有昕的眼睛，“你更像我。” 更像那个被抛弃的孩子。 董有昕笑容微滞。 谢琅娓娓说：“一个人真实的想法，是能够透过眼神传递出的。我不能否认你为傅明珠这个角色做的努力，你的经历决定了你不可能有那种天真无邪的眼神，但我刚才在监视器前看到了一个懵懂纯真的傅明珠。这是你的能力。” 他叹了口气，“但是后续呢？董小姐，你心里藏着事，你要压抑下真实的自己去演出一个截然相反的角色，我认为，这对你本身的压力很大。后期的傅明珠始终处在压抑和绝望中。她的天空都是灰暗的，而你的天空也并不明朗。我想，这对你个人的状态来说，并没有好处。” 董有昕抿了抿唇，说：“我是一个演员，我不可能一直本色出演。” 谢琅笑了：“那是当然。我并不是以监制的身份在与你交流，而是作为，同类人。” 董有昕刚刚才公开私生女的身份，追索母亲被杀的真相。表面上，她轻松明快，只说在这里等待结果。实际上呢，她面临的压力一点也不小。她出生以来，就在冷眼里长大，没有父亲，只有偏心的母亲。硕果仅存的母亲也在她幼年身故，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谢琅深有体会，而最不好过的是，每一次深夜辗转反侧时，浮现在脑海里的思绪。 为什么我是被放弃的一个？ 为什么没有人爱我？ 就像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行走，却看不见希望的光芒一样。 董有昕沉默了。 这也曾是聂谌所担心的，担心《明珠》拍摄到后期，会无限扩大她内心的负面情绪。现在，谢琅也是如此。 “那么，您现在不也正在面对这片灰暗的天空吗？您会害怕吗？”董有昕目光灼灼地直视谢琅，“江山选择了我，证明他相信我。我也相信我自己，不会永远困守在过去。我会变成像您一样的人，前提是，您能够给我机会去迎击风浪，劫后重生。” 谢琅若有所思地静默了一瞬，说：“也好。”他歉意地笑了笑，“是我唐突了。” 董有昕落落大方说：“这是您的好意。” 只不过，面前这个温和得有些过分的谢琅，看上去并不像传闻中能骂哭演员的导演啊？ “谢导。” 江山结束了特写的补拍，从剧组人群里走过来。 谢琅的表情稀松平常，仿佛他没有与董有昕进行过这样一场谈话般，自然地说：“我看看你的画面。” 谢琅俯身看了一遍江山的特写补拍，问他：“你的脑海里有这个镜头吗？” “有。” “很好。”谢琅笑，“看来我这几天不用守在这儿了。” 董有昕知道这是谢琅对江山的认可，与有荣焉地笑起来。 江山心平气和地说：“您先忙您的事就好。” 谢琅点点头，又深深看了董有昕一眼，说了见面以来他对董有昕的第一句赞美：“你和我妈妈一样，很有勇气。” 董有昕微笑，露出脸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 “谢谢。” 谢琅叫过一个向导，让他带自己先行离开。 在黑竹沟的拍摄进展情况很好，但也相当疲惫。 在原生态的自然环境里，处处充满着不可预知的危险，整个剧组的人不得不始终保持着警觉心抱团活动。即便是在休息时间，江山也不会让董有昕轻易离开自己的视线。毕竟，这是号称“中国百慕大”的石门关。 收工已经是下午六点，太阳一有西下的趋势，江山便暂停了剧组的活动，请向导带路返回酒店。 董有昕和江山各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才把自己满脸满身的东西清理干净。 仅仅只是第一天，董有昕卸完妆后便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明珠》这部电影相当不好拍。演员不好演，导演也不好当。 董有昕进到江山房间里的时候，他在回看一天的拍摄成果，神情严肃，目光端凝，甚至连董有昕走近身边也未发觉。 江山一向很警觉，聚精会神到这个地步，足见他对《明珠》很上心了。 董有昕抿唇一笑，正要做点小动作给他惊喜。 “所以，你今天真的什么都没看到？石门关再进去就太危险了，不好找，我觉得……” 谢继平的声音戛然而止。 董有昕惊讶地转头，看见卫生间的门倏地被推开，谢继平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他一边擦着湿漉漉耳朵头发，一边随口说话，直到看到她站在江山身边，才猝然住口看，神情一下子惊恐起来。 江山霍然抬首，盯了谢继平一眼。 谢继平心领神会，忙解释说：“嫂子你来了，我房间没水了，我来借个水，别误会。我们俩绝对没有其他关系。” 江山：…… 谁要你解释这个了？ 董有昕揶揄地瞅着江山笑：“我可真没多想。” 江山仿佛没有听到谢继平的话，神情自然地问她：“累吗？” 董有昕说：“还可以。”她像主人一样招呼谢继平：“晚饭一起吃吗？你刚才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 谢继平浑身一个激灵。 他刚才的话走漏的信息量可太大了，要从董有昕面前圆过去，可得花不少脑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江山牵住董有昕的手，笑着说：“他说要找四川山鹧鸪，问我看到没。” 董有昕挑了挑眉，看向谢继平：“真的？你找这个干什么？” 谢继平脑子转得飞快，干笑着说：“我喜欢鸟。四川山鹧鸪可是珍稀物种，就几个县才有，全国不超过一千只，黑竹沟里最多，我一直想看看。石门关那个地方你也知道，我要真进去找鸟，太危险了，可不能做这种事。” 他最后一句是盯着江山说的。 可不能做这种事。 江山扯了扯唇角，转头问董有昕：“晚饭想吃什么？” 董有昕心不在焉地说：“都行。” 她总觉得谢继平的反应很奇怪。 真的是找鸟吗？ 谢继平一个户外探险专职领队，野外生存经验怎么也比江山丰富，要找四川山鹧鸪的话，直接跟着剧组群体活动顺便看看就好了。为什么非要让江山去看？江山看上去可不像是对鸟类很了解的样子。 她郑重其事地对江山说：“石门关真的很危险，今天的雾你也看到了，鸟也好，其他什么也好，都不能再找。” 江山不知该为她的敏锐感到高兴还是遗憾。 可面对董有昕，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嗯，我不会去找的。我对鸟类，没有兴趣。” 谢继平和董有昕不约而同地同时松了口气。 董有昕的目光自谢继平乍然轻松的脸上扫过。 谢继平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又紧绷住。 江山看见谢继平这个表情暴露了一切的模样，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油然而生。谢继平这个样子，董有昕不怀疑才怪。 果然，董有昕低头凑近江山的耳朵，一手勾住他脖子，吐气如兰地轻声说：“晚上，你给我好好解释。到底谁要找，找什么？” 江山半晌才抬手揉了揉她刚洗过的蓬松长发，说：“好。” 他复又看向谢继平，慢条斯理地问：“你想吃什么？” 谢继平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觉得江山那句仿佛不是在问他晚饭想吃什么，而是想把他给剁了做成晚饭。 谢继平欲哭无泪，他真不知道董有昕会自己进来，也没料到就这么巧，随口一句话就让她起了疑心。 董有昕向江山眨眨眼，无声地说：“猪一样的队友。” 江山闷声笑，笑完又觉得苦涩。 charpter 14 迷雾重重(3) 因为太过疲惫，晚饭就直接定在酒店餐厅。 董有昕饿得前胸贴后背，要了一份牛排还点了一份意面、一杯冰激凌和一碟慕斯蛋糕。 谢继平目瞪口呆，转头问江山：“她……她不是明星吗？” “嗯。”江山言简意赅，“她吃不胖。” 谢继平：“……” 董有昕得意洋洋地大口吃了一块牛肉，咽下去，说：“我的经纪人已经放弃改善我的饮食习惯了。” ……这难道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吗？ 谢继平有些同情陶微。因为江山的原因，他和周子熙始终有联络，印象里周子熙对江山的饮食要求虽称不上严格，但绝对不可能放任自流。 董有昕的手机突然响了。 屏幕上显示：董静文来电。 董有昕犹豫了一瞬，还是起身说：“我去接一下电话。” 谢继平看看她的背影，又看向江山，第一次看到他的表情有了久违的凝重。 董有昕走到僻静的角落，接通电话。 “哥？” 董静文的声音显得有些空旷：“你在哪儿？” 董有昕面对他的问题，难得地有些心虚。自从她在微博公布身份提起重审后，董静文从未联系过她。就算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些事对董静文影响之巨大。 “我在酒店，刚收工。” “房号。” “有什么事吗？” “你干了那么大一件事，却来问我有什么事？” 董有昕内心深深一叹，看来董静文这次气得很厉害啊，这语气平静得像是暴雨来临之前。 “我不是来和你追究这件事的。”董静文说，“我和你谈谈江山。” 董有昕顿感意外：“江山怎么了？” “见面再说。” 董有昕颇为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只好报了房号：“2701，我和江山在餐厅吃晚饭。” 董静文说：“那半小时后见。” 挂完电话，董有昕并没有直接回到餐桌上，她站在墙角，握着手机，忽然就想到谢继平说漏嘴的那些话。江山想在黑竹沟里找什么？董静文要说的是不是同一件事？不管怎么样，在黑竹沟，特别是石门关找东西，那可真是不要命了。 想了想，她再无继续用餐的兴致，给江山发了条微信：“我先回房间，晚点见。” 江山回她：“好。” 董有昕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随手拿了张酒店抬头的纸，用笔简单地写了写最近的事。 数月前，她在云南遇见江山。江山说他一见钟情，却婉拒了自己的告白。 返回北京后，她想尽办法接近江山，终于得到他的回应。 她收到了来自匿名人的短信。 江山说他知道封洁和董宴宁的事。 《明珠》开机，江山把取景地选在石门关。 谢继平暗示江山在石门关里找什么东西。 …… 董有昕猛然挺直了脊背，笔尖停顿在纸上。 有一个不敢置信的猜想不受控制地从她脑海里静悄悄地冒出来。 她听到寂静的房间里，自己不安于室的心跳声。 滑开手机屏幕，离董静文前来只剩下五分钟。董静文一向喜欢提前到达目的地，她没有时间细问江山，只能飞快地在微信对话框里输入文字。 “那个匿名人是你吗？” 手指点在发送键上半天，董有昕心烦意乱地又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最终发了一条：“今晚会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吗？”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机屏幕。 对方正在输入中…… “会。” 看到这个字，董有昕如释重负。 门外传来清脆的门铃声。 董有昕匆匆把写完了字迹的纸撕碎扔在废纸篓里，才走过去开门。 董静文依旧衣冠楚楚地穿着黑西装和白衬衫，面容收拾得一丝不苟。董有昕仍从他的神情里看出风尘仆仆的疲惫来。 董静文径直走进房间，反手把门锁了。 董有昕泡了杯红茶，在董静文面前坐下，说：“山区潮湿多雾，喝点红茶吧。” 董静文眉毛微挑：“我还以为我的亲妹妹不关心我了。” 董有昕干笑：“怎么会呢？” “妈妈的事，你不必解释。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如果她真的……我也不在乎公开身世。”董静文率先开口，“如果我顾忌着现在的地位权势，就要隐瞒亲生母亲被杀的事实，我也枉为子女。” 董有昕心里一软，眼泪一瞬间涌上眼眶，又生生忍下去。 她低下头，含糊地说：“对不起，哥。我以为你不会同意，所以没和你商量。” 董静文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打量她，缓缓地抒出一口气：“心心，你长大了。但你总是对该宽容的人狠心，对不该宽容的人放纵。这不是个好兆头。” 董有昕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杯子，皱眉：“什么意思？” 董静文换了个问法：“你和江山领证了？” “是。”董有昕点头，“你们上次见面时，他说了？” “我以为，你在做这种重大决定前，需要先搞清楚对方的家庭背景、出生履历，还有身体情况。”董静文此刻看起来才有些怒气，“江山只是暗示我说，你们随时可能去登记。我没想到，你随心所欲到这个地步！结婚之前，难道连亲哥哥都不问一声吗？” 董有昕抿了抿唇：“我只关注他本身。他的事，陆臻和我说过。” “还需要陆臻说？”董静文讽刺地笑了一下，“你的丈夫不应该主动告诉你吗？还是他根本说不出口，他父亲干过多缺德的亏心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董有昕并不明白董静文非要揪住江山父亲不放，辩解说：“那也是他父亲的事，不是他的事。如果非要牵扯到上一辈，我又干净到哪里去？” 董静文深吸一口气：“心心，你要知道。爱不是随心所欲，而是克制和责任。如果你这样不对自己负责，那和妈妈有什么区别？” 这是董有昕最大的忌讳。 她果然立即生气：“我光明正大地恋爱结婚，和她不一样。” 董静文的手指轻轻转着茶杯，不动声色地说：“你还记得你当时签字确认的法医验尸单吗？” 董有昕一腔怒火被猝然截住，她没好气地说：“我不记得了，我当时根本不想多看那张单子。” 她当时根本不想再看一眼和封洁死讯有关的事。 董静文如愿看到她的理智开始臣服于感情，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推到董有昕面前，伸出手指，在最下方的签名上用指尖点了一点，神情似笑非笑。 “这个姓氏，眼熟吗？”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可眼神却一刻也没有从董有昕身上错开。 那是江启零的签名，端端正正，清清楚楚。有别于大多数医生龙飞凤舞的签字，江启零的字最大的特点就是极其清隽端正，十分好认。 董有昕的目光先落在董静文指着的签名上，而后向上移，看到了部分验尸时拍摄的图片，触目惊心。 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闪电般扔开了那张纸。 她的另一只手里还握着热气腾腾的红茶，指关节用力攥得惨白，半杯茶都随着动作泼在了桌子上。 封洁的死状隔着十五年的光阴再度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眼前。 董有昕气息紊乱，抖着声音问董静文：“你想告诉我什么？” 董静文俯身捡起验尸单复印件，再度放在她眼前，一手按住她胳膊，强制她坐下来面对那张轻飘飘的纸。 “你不是要翻案吗？怎么连看一眼材料都不敢？”董静文的声音冷凝得可怕，“又或者，你是不敢看到这个签名吗？” 董有昕闭上眼睛。 “江山的父亲江启零，是当时第一位验尸的法医。你还认为，他出现在你面前是一个偶然吗？” “什么情况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妈妈是自杀的？当然是法医的检验结果最重要！为死者发声，发的好一个声啊。”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非要假装偶遇，让你跟着他转，再哄着你去登记，就算真相公开，你也跑不了。年纪轻轻，就有这份心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董静文冷森森地笑：“你说，我该不该和我的妹夫算一算这笔账？” charpter 15 岁月忽晚(1) 董有昕蓦然睁开眼睛，眼神避过桌上的纸，冷冷地说：“我以为，你更该恨那个真凶。” 董静文见她始终不愿看验尸单，不由冷笑：“谁知道江启零为什么改验尸单？万一他儿子是凶手呢？这可说不好。何况，谁知道江山是不是真的喜欢你？江启零作假证是要被起诉的，你要是变成了他儿媳妇，说不准就放过他了。” 董有昕扯了扯嘴角：“别说疯话。孰是孰非我还分得清。” 董静文听到她这一句话，便知道她终究还是会维护江山。 他仿佛预料之中地点点头：“那好，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给他点教训。” 董有昕苍白着一张脸，霍然抬头：“你要做什么？”她深吸一口气，“首先，就算他骗我，隐瞒我，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撇开这一点，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我的事，他也不可能是那个凶手，你没必要如此气势汹汹地迁怒。如果有能力，就去把凶手找出来，到时你怎么教训，我都没有意见。” 董静文放在膝盖的手慢慢蜷缩起来，紧握成拳。 董有昕低头拿起桌上静静躺着的验尸单，拍在董静文的胸口：“哥，难道你的怒火，只是用来强迫我回忆痛苦吗？你不必给我看这些，我不想看、不敢看，我承认。但是我没有一刻能够忘记，十五年前，我打开浴室的门，见到的那个画面。” 她狠狠盯着董静文，眼泪扑簌簌流下来：“这十五年来，我爱她，思念她，也恨她，讨厌她。可不管我如何害怕，如何退却，该面对的我还是要面对。或许像你说的，我的丈夫不敢告诉我江启零的事，可他教会了我勇往直前。而这些，作为我的亲哥哥，你从来都看不到。哪怕江山过去有千百个不是，但是现在，他会在我身边，陪我找到那个真凶，将他绳之于法。如果你还有一点点疼我，就用你的能力去追寻真凶吧，别花在其他的人和事上。” 董静文木然从胸口接住那张飘飞起来的纸，在片刻的沉寂后，说：“我有我认定的善恶。心心，你已经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是时候清醒清醒了。” 董有昕抬手擦掉眼泪，气道：“你怎么冥顽不灵？” 董静文站起来，将验尸单小心翼翼地收进公文包，自口袋里取出一方手帕，伸手去给她擦眼泪。 董有昕恼恨地别过头。 董静文也不勉强，把手帕收回来。 “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我对江山做任何事，都同追寻真凶不冲突。凶手我会找，他该受的惩罚也一定得受。欺骗是这世上一切罪恶的起源，有一必有二，这是不可原谅的。” 他慢条斯理地旋开门把手。 “心心，你有一天会理解我的。” 董有昕站在原地，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一刻，出现在她记忆里的是年幼时，董静文穿着洁白的校服，牵着她的手，笑嘻嘻地走在街上的画面。 他半蹲下身，将一枝棉花糖递给她，笑着说：“等心心长大了，就轮到心心给哥哥买糖吃了。” 董有昕笑靥如花：“好啊，我给哥哥买一百枝棉花糖。” 董静文报以灿烂一笑：“哎呀，那哥哥的牙齿都要被虫子蛀光了。” 董有昕笑眯眯地说：“那我就给哥哥找医生，把牙齿上的洞全部补好。” …… 董有昕有些颓然地想，牙齿上的洞能补好，可心里的呢？ 董静文关上房门，转头就看到倚在走廊墙上等着的江山。 这次他没有戴口罩，一双桃花眼含着冷冷清清的光，原本因为过于俊秀而显得柔和的下颌线条紧绷，神情却平静到令人惊奇。 董静文目不斜视地自他身畔走过。 江山抱肘立着，好似一棵颀长的绿树。他缓缓开口：“大哥要回去了吗？” 江山比董有昕更懂得如何挑起董静文的怒气。 董静文冷冷说：“大哥也是你叫的？” 江山神情舒展，如同闲庭漫步般轻轻一笑：“那我不送了。” 董静文顿住脚步：“放在从前，一个三流艺人，确实没资格送我。” 江山微笑：“放在从前，十恶罪是要被凌迟的。不知董先生知不知道，哪些是十恶？” 董静文冷笑：“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他大步拂袖而去。 江山低下头，静默了半晌，才抬手按了按门铃。 不待一声结束，董有昕就拉开了房门，面无表情地问：“十恶是什么？” 江山的表情有些复杂。 董有昕指了指门外：“酒店的隔音并不好。我建议你们下次吵架换个地方。” 见她语气相对平常，没有丝毫的怒火和不快，江山内心反而升起一种隐约的不祥预感。 他微微一笑：“知道了，下次不会在你面前和大舅哥吵架。” “你的账还没和你算呢，进来吧。” 董有昕松开扶着门的手，转身往房间里走。 “你还没回答我，十恶是什么？” 江山关上门，在床上坐下，转了转僵直的脖颈，看似随意地说：“十恶是古时候十类重罪的总称。分别是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和内乱。这十项大罪，就算皇帝大赦天下，也不能幸免于难。” 董有昕皱眉：“你为什么和我哥说这个？” 江山有一瞬短暂的失语，看上去像在思考如何回答。 董有昕立即强调：“你说会如实回答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江山只得无可奈何地说：“诈他。” 董有昕仔细思考后，猛然不可置信地拔高了音量：“难道你怀疑凶手是我哥？” 她虽然与董静文理念相悖，但那毕竟是她血脉相近的哥哥，董静文虽则强势固执，但董有昕幼年记忆里那个阳光灿烂的哥哥也不是凭空臆想。封洁去世前，董静文与封洁之间感情非常深厚，封洁对于儿子的疼爱远超女儿，董静文也十分孝顺，每次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放下书包帮母亲择菜，是远近闻名的“别人家孩子”。 董有昕可以接受江山欺骗她，却不能接受江山怀疑她至亲的兄长。就像董静文在以恶意揣测江山时，她同样生气。 “这种时候，你们能不能放下偏见，别互相怀疑？”董有昕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怀疑你爸为了你改验尸单，你怀疑我哥自己杀了我妈？你们忘了我身在现场？能不能别作这种根本毫无利处的推测，除了让旁人看笑话，还能有什么用？” 江山欲言又止。 董有昕说：“你还想说什么？说我哥披着隐身衣进门吗？”她上下打量江山，“那我是不是也该相信我哥，指不定你也能这么进来呢。” 董有昕这就是乱开炮了。 江山知道她心里的火气开始一点点上冒。 他握住她的手，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好了，我知道了，你别气。” 董有昕一把抽回手，瞪他：“别动手动脚，我还没问完呢。” 江山立即松手，一脸诚恳：“你问。” 董有昕后退几步，背靠电视机站着，头微微扬起，一脸不悦。 “你要进石门关找什么？”她目光沉沉，“你就没想过万一出什么事，我怎么办？” 她第一个问的竟然不是江启零的事。 江山在短暂的怔忡之后，内心百般滋味泛滥，他清凌凌的一双眼抬起来看向董有昕，动了动嘴唇：“还是因为我爸。” 董有昕说：“继续。” “你不想问我爸的事？” “什么事？” “嗯？” 董有昕淡淡地说：“我不是在问吗？” 江山浅浅叹出一口气，才说：“当年我休学后，我爸就失踪了。谢继平说，好几个人说在石门关附近见过很像他的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躲在黑竹沟，但是要翻案，非要他出现不可。” 董有昕一瞬哑火。 江启零是非常重要的证人，他为什么篡改验尸单？是不是凶手收买了他？还是别的原因。这对于案情的进展至关重要。 江山要进石门关找江启零，归根结底恐怕还是为了她。 董有昕俯身看江山，与他双眼对视，在那一汪清泉似的眼睛里只看到了星空般的广阔和澄澈。 她说：“你说过的，活着的人比较重要。所以，我比较重要，对吗？” 江山说：“是。” “万一你找不到，又把自己搭进去，我怎么办？” 江山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报警，让当地警察来找。他们知道哪里危险哪里安全，也知道知难而退。”董有昕一手撑在江山胸口，似怒似怨，“可你不会。” 他不会知难而退，那令她觉得担忧和恐惧。 charpter 15 岁月忽晚(2) 江山伸出手，温柔地抚摸过她的面颊，最后把手指停留在她耳后。 “有昕，那是我的爸爸。”他说，“即便他做错太多事，即便我的人生因他而天翻地覆，找到他是我一直以来的责任。哪怕最后我终究要把他送上法庭，那我也希望，是我自己亲手做的。” 董有昕别过脸不愿注视着这双动摇人心的眼睛，眼泪却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可以不怪你隐瞒你爸爸的事，可我不能原谅你这样孤注一掷。”董有昕哽咽着说，“江山，你对自己太狠心，对我也太狠心。” “我一直就是这样狠心的人，不知道这样说你会不会好过一些。”江山慢慢说，“但是你走不了了。从一开始我拒绝你，让你考虑推迟结婚，我给了你两次机会远离我，可你没有。既然这样，唯有让你爱我多过于我爱你，那么到如今这个地步，你才不会离开我。” 他的眸光黑而沉，嘴角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 “我就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现在你知道了，我也不用再掩饰。” 董静文唯有这一点说对了。 他一生这一点心机，全部都用在了董有昕身上。从他身在卡瓦格博之下意识到自己爱上董有昕的那一刻起，他就向这座神山祈祷，愿有一天，她亦深深爱他，即使再多善意欺骗、痛苦挫折，也决不离开。 而现在，他已经做到了。 江山自床上站起，温声说：“我很抱歉。但我对父亲的感情，就如同你对母亲，这是我无法割舍的软肋。” 董有昕后退一步，冷着声音说：“那我呢？” 江山微微一笑：“你是我的一切啊。” 董有昕红着眼睛，问他：“所以呢，你非要进石门关找死吗？” 江山说：“认识你之后，我很惜命。我会确认自己的安危。” 董有昕摇头：“不，我在黑竹沟里迷过路，大自然的奇迹超乎你想象，如果没有我哥哥做的记号，我不可能活着跑出来。” 她幼年时曾在游玩时误入黑竹沟的一处峡谷，是董静文不顾安危冲进迷雾里找她，两个人饥寒交迫地在峡谷里困了三天三夜，才被救援人员带回都市。在救护车上睁开眼看到城市灯火的那一刹那，她几乎是崩溃地大哭。 她揪住江山的衣襟，几近哀求：“别去找了，好吗？我什么都不计较。” 江山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他印象里的董有昕，永远是高傲、勇敢和坚毅的，而不是这样脆弱和敏感。在董静文拿出那张验尸单开始，她的悲伤和恐惧就几乎要将她淹没。她能信誓旦旦地对董静文说，江山将和她始终一起寻找真相，可却万万没想到江山很可能早已决意孤身一人甘冒生命危险，去寻找江启零。 董有昕仿佛记起什么一般，急急说：“至于你爸爸，我们可以用别的方法引他出来，是不是？” 江山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轻声说：“事实上，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董有昕不管不顾地伸手抱住他的腰，坚决而不容置喙说：“就算把你绑住，我也不会让你再进黑竹沟。” 江山无可奈何地说：“那电影还得拍啊？” “让谢琅自己导去。”董有昕说，“才拍了没多少，我愿意付违约金，男女主的都付。” 江山在郁郁里生出了一丝哭笑不得。 “有昕，别闹。” 他轻抚她绷直的脊背：“我答应你不去冒险，够吗？” 董有昕蓦然抬首：“你答应我不会一个人去找你爸爸？” 江山在长久的沉默中，终于开口说：“我答应你。” 董有昕破涕为笑：“早答应我不就好了？” 江山倏地低头亲吻她的嘴唇。 那上面还带着咸涩的泪，董有昕最后一句话淹没在唇齿间的呢喃里。 她在一刹那的懵然之后，立即狠狠咬住江山的嘴唇，仿佛在发泄她的怒火和担忧。 直到嘴巴里有了淡淡的血腥味，她才松开牙齿，冲着江山得意一笑：“有本事，你再说要去啊？” 江山的嘴唇上带着流血的小伤口。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嗯，我没本事，我承认。” 董有昕把他推着坐在床上，她单膝跪上去，搂住他脖子，一字一句说：“既然这个问题我们达成共识了，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我要通知你。” 江山忽然感觉不妙。 董有昕粲然一笑：“我要跟你冷战了，江先生，你最好想想办法消减我的怒火。”她伸手按住江山即将开口的嘴唇，“至于我为什么生气，我想，你该不会以为我没有问你隐瞒你父亲的事，就表示我不追究了吧？” 江山：“……” 董有昕扬起头，站起来拍了拍手：“夜深了，你可以回房间了。” “……”江山忍不住扶额，“我好像记得，我们结婚了。” 董有昕挑眉：“对，我不是说了吗？我要和你冷战了。还是你想和我聊聊你是怎么和谢继平串通了把我耍得团团转的？” 江山立即闭嘴。 事实上，董有昕没有深究这件事，他已经是感恩卡瓦格博了。 “所以……”董有昕指了指门口，“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开工。” 江山认命地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还有……”董有昕说。 “嗯？” 董有昕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虽然冷战，但是你每天还要给我亲亲和抱抱，给我证明你没变心。” “……”江山这次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他转身大力地抱了一下董有昕，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我会好好履行的，江太太。” 董有昕挥挥手：“嗯，走吧。” 江山旋开门。 董有昕极力忍住自己恋恋不舍的表情，心里给自己打气：必须给他个教训，让他好好反思，骗谁都可以，怎么能骗自己老婆？在听了董静文说的事实后，要她承认心里毫无芥蒂是不可能的，但她不愿因此和江山疏离。这是他们人生中一个需要迈过的坎，往后还有更长的岁月，没有必要让它变成彼此回忆里难以磨灭的伤疤。 所以她用这样的方式确保江山不会拿生命冒险，其次才是出气。 可是想到晚上要一个人睡，她又有些万分不舍。 隔着一道门缝，江山含笑说：“那么，晚安？” 董有昕抿了抿唇，不说话。 江山关上了门。 董有昕在短暂的挣扎后，蓦然冲上去拉开门。 江山还站在走廊里没有走远。 她正了正脸色，用一种高高在上仿佛恩赐般的口吻说：“我想了想，不能太不近人情，冷战明天再开始好了。” 江山忍不住笑，而后快步走回来，捧起她的脸颊亲了一下。 “我听江太太的。” 董有昕转过头去，脸上的笑却抑制不住地扩大。 charpter 15 岁月忽晚(3) 董有昕说话算话，第二天一早就毫不留情地把江山踢出了房间。 江山只穿了一件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微乱，睡眼惺忪。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就往不远处自己的房间走过去，刷卡，开门。 助理颜之沐正在替他准备拍摄需要用的日常物品，见到江山用这个状态站在门口，不由愣住。 江山微微清醒了一些：“我来吧，你去买些姜汤给剧组的人分一下，黑竹沟湿气太重。” 颜之沐窥见了江山这样的形象，并没有八卦之心，只觉得尴尬大于好奇。江山发了话，他几乎立即放下手里的事情，转身出去了。 江山在床沿上坐下，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支着床，让思维从混沌中回归理智。 门口传来“笃笃”两声虚虚的敲门声。 颜之沐忘记了关门。 江山抬起头，半个身体转向门外，目光已然恢复了平静和清爽。 来的是甄珠。那个原本要演傅明珠的小姑娘，后来因为陈悦的恳求，江山最终给了星辉一些颜面，让她参与其中出演了一个女配角。 “有事？” 江山刻意隐藏下一丝不耐，尽可能用温和的声音问了两个字。甄珠能成为《明珠》的女主角，其身后的背景不可小觑，他不想贸然得罪，凭空给自己和董有昕树敌。虽然，他们原本就可能站在了对立面。 因为刚刚起床，江山的声音还带着几分低哑和干涩，平白就显得温柔低沉许多。 甄珠显然有些意外江山的友好。 她局促地站在门口，小声说：“我能和你谈谈吗？关于电影的事。” 其实甄珠本身并没有其他恶习，与董有昕相比，她只是个真正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当时发微信给董有昕，不过是气不过被夺了女主角，后来知道是陆臻的要求，她也就不再纠结。相反，她对江山还能给她机会参演《明珠》充满感恩。 江山只是扫了她一眼，就明晰了她那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天真。 “可以。”他点头。 甄珠转身去关门。 江山站起来，给甄珠倒了杯水，说：“门不用关。” 这个圈子里太需要避嫌了。 甄珠猛然意识到了江山这句话的隐含意思，脸色微红。 她乖巧地在房间小餐桌前坐下来，双手端住茶杯，小心翼翼地说：“江导，我觉得左慧恒的变化有一点不合理，我能不能给她加一点别的东西？” 左慧恒就是甄珠饰演的角色。她是女主角傅明珠的初中同学，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在傅明珠失踪后，她发自内心为傅明珠担忧，时常去傅家看望傅明珠的双亲。左慧恒家境贫穷，傅明珠家财万贯，在一年又一年找不到傅明珠后，傅家父母渐渐移情，而左慧恒也习惯了享受艳羡的目光。直到傅明珠回来，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是一个疯狂偏执沉迷于毒品的女孩儿，左慧恒失望之余，心底的嫉妒也慢慢萌芽：为什么这样的傅明珠还能享有温柔的父母和雄厚的家财，而她到头来依然一无所有？最后，左慧恒把傅明珠从家里放出去，鼓动她回去找孩子，希望她永远消失在傅家。 可以说，这是个相当复杂的角色，也是个分量不小的角色。如果演得好，一样可以脱颖而出。 江山本身就是一个演员，自然能理解演员对于角色的另类理解。 他问甄珠：“你想加什么？” 甄珠认真说：“我觉得，剧本里把左慧恒的本性设定得太坏了，她如果要黑化，应该有一部分傅明珠的原因。比如傅明珠讥讽她，或者打她。” 江山沉吟片刻，说：“甄小姐，我认为剧本的过渡很好。每个人心里都有恶的一面，有时候不需要浮于表面的冲突，很可能他人寻常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引发人性里的恶。” 甄珠纠正他说：“如果她恶就不会去照顾傅明珠的父母了。” “善和恶的界限并没有那么清晰。”江山说，“不过这需要经历，我想以后甄小姐会理解的。而且，这是一部傅明珠是女主角的电影，你明白吗？” 这部电影的主角是傅明珠，而不是左慧恒。如果一个女配角的心路历程都要详详细细地拍摄的话，那不是成了双女主的电影？ 甄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既然这么想演女主角，不如我让给你？” 江山一瞬转头。 董有昕换好了衣服，倚在门口，面上还带着虚假的笑意，眼神里都是冷的。 甄珠先看了江山一眼，才匆忙与董有昕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和江导聊一聊心里的想法。” 董有昕似笑非笑地瞥了江山一眼：“哦，那心里的想法聊完了吗？” 她强调了“心里的想法”五个字。 甄珠结结巴巴地说：“聊，聊完了。” 董有昕收了笑容，仿佛变脸似的一下子冷下脸色来：“那你可以从我男朋友的房间里出去了吗？” 甄珠一呆，随即飞快站起来，眼眶微红地向江山说：“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想法。”她几步走到董有昕面前，低头说，“董小姐别介意，我连角色都肯让，本来就没什么争抢的心思。” 董有昕抬起眼帘轻忽地看她一眼：“别说得我像是欺负了你似的。” 甄珠抿着唇不说话。 董有昕又洋洋洒洒地加了一句：“我就是真的欺负了你，那又怎么样？我有男朋友撑腰，你有吗？” 甄珠大概没想到她这么敢说，半晌没说出话来。 江山握拳抵在唇边，掩饰住微扬的嘴唇，清了清嗓子，正色说：“关于角色的事暂时不改了，甄小姐有别的想法以后可以找谢监制聊。” 这下甄珠是真的要哭出来了。她看了看江山，又看了看董有昕，逃也似地跑了。 江山伸手拥住董有昕，低声问她：“吃醋？” 董有昕“呸”了一声，说：“我先走了。你得记住，就算我不理你，你也是有妇之夫。” “是，是。”江山笑着答应，“我下次一定注意。不仅门要开着，还要离她三米远。” 董有昕抬手就要拧他：“三米你直接站房间外去吧。” 说完，气呼呼地转身踩着高跟鞋走了。 出了门左转不远就是电梯，董有昕按了下行键，见电梯还在顶楼，就掏出手机刷微博。 一刷出热搜来，董有昕脸色倏地变了。 董静文送的这份大礼，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大礼。 他竟然敢就这么把验尸报告通过媒体曝光在网络上。 董有昕想都没想，也不管电梯，直接奔回江山的房间。他房门还未关，董有昕快步走进去。 江山正立在桌前，低头看手机屏幕，垂下来的短发遮住了他的眼神。 觉察到身边有人，江山转头，见到董有昕一张煞白如雪的面庞。他居然还能微微一笑：“怎么了？”视线落在董有昕手机未暗的屏幕上，清晰地看到几个关键词，江山抿了抿唇，无可奈何地说：“抱歉啊，又要带你被骂一次。” 他这样风淡云轻，董有昕忽然就觉得格外心疼。 早上还说着“冷战”的人，倏地就张开手，低头埋进江山的怀里，轻声说：“别看了。” charpter 16 龋龋独行(1) 江山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没事儿。该准备准备去剧组了。” 董有昕咬着唇看他。 江山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安慰好董有昕。他微笑：“骂我的人又不是你，我有什么可在意的？何况，也只是被骂而已，不是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别多想，嗯？” 董有昕还是在犹豫。 江山说：“要是一定要多想，不如想想怎么解决。” “那你想好怎么解决了吗？” “没有。” 江山耸了耸肩。 “……没有你还说得那么轻松？” 江山笑了一下：“总会有办法的。好了，走吧，这件事交给我，行吗？” 董有昕只得按捺下忧心，恢复到先前意图冷战的模样，利落地松开手，转身就走。 被迫“冷战”的江山在董有昕身影不见的一刹那，脸上的笑意亦随之消失得一干二净。 董静文的这种惩罚方式可以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预料之中，他虽则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内心却仍是怒火盎然。因为董静文似乎从来没有想过，他在针对江山的同时，每一次都会连累到董有昕。难道这种事曝光了，舆论针对的只有江山一个人吗？那不可能。 他给谢琅拨了个电话。 “谢导，我有个不情之请。” 谢琅在电话那一头说：“你是想说，想把《明珠》的导演权交还给我吗？” 江山神情平静地通过酒店的玻璃窗向下望，谢琅正穿着一件立领风衣立在树下，抬头向他挥了挥手。 “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分心是对这部电影的不尊重。”江山淡淡说，“还有就是，打赌我赢了。” 谢琅轻声笑：“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江山原本并不想做《明珠》的导演，于是谢琅同他打了个赌，江山说他心不在此，谢琅就偏要赌他能从一而终，以此激他答应。 江山果真点头同意了。 结果，他又把谢琅请出来做了监制，没几天就要把导演的位置退位让贤。谢琅不知道该说他是故意还是无意了。 “不，我只是想有机会能自己选取景地。”江山悠悠地说，“这一点上，我得感谢您。” 他不过是为自己光明正大进入石门关寻找一个相对安全的理由。 谢琅哑然失笑：“我算计你，你还反算计我了？” 江山若无其事地说：“黑竹沟很美吧？” 谢琅不得不承认：“你选了一个绝佳的地方。” 《明珠》原来的故事发生在滇藏交界之处，位置相对敏感，并不被允许进行拍摄。四川地势与云南相近，黑竹沟瑰丽奇绝，确实是一个极其理想的选择。 谢琅毫不掩饰对江山的欣赏。江山在读书时期就经常参演话剧，他的演技是在日积月累中真刀实枪地练出来的，无论是台词功底还是入戏速度，都远超同龄演员。江山那双极其漂亮灵性的桃花眼，确实非常慑人。 谢琅第一眼就看到了江山温和圆滑背后眼睛里深藏的冷清。 这与《明珠》的男主角诺布不谋而合。 诺布在藏语里是宝贝之意，可这个名叫诺布的藏族少年却被父母遗弃在丛林里长大，野性而冷酷，第一次见到傅明珠，他就将她当做战利品掳劫回去。后来人贩子找到村里，几个藏民去找诺布沟通，诺布才扔了五头杀死的牦牛把傅明珠“买”回来。一头牦牛便可值近万元，诺布相当于花了“重金”。 谢琅想方设法让江山同时接手导演和主演，无非就是为了让他更入戏。而现在，江山有必然要分心去做的事，他也不会强求，毕竟，能让这部讲述父母故事的影片呈现出最好的状态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我把你的戏份往后移。”谢琅很快作出了决断，“你处理完事情才能全身心投入进来。” 江山知道这是谢琅最后的让步，也是给他的一份人情。 他含笑说了声“好”，终结了这短暂的交流。 这一次爆出这样的丑闻，周子熙没有像往常一样慌乱。在江山和董有昕无法无天的折腾下，他已经锻炼出了粗壮的神经。 这一次，周子熙只是给江山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案：“最近挺流行直播的，你要是想澄清干脆直播一下。不管有理没理，我觉得直播的时候粉丝看着你这脸，多大的仇也散了，更何况那是别人的事，又不是网友自己的事儿，还能真怎么着不成？” 江山正在面无表情地刮胡子，周子熙站在旁边喋喋不休，他顿了顿手，问：“你这么说，我很难控制自己不把刀片往脸上刮。” 董有昕便罢了，周子熙一个男人在旁边赞美他的容貌，简直浑身不得劲。 周子熙说：“……我这不是夸你吗？” 江山放下剃须刀，说：“我只接受我太太的夸奖。” 周子熙“嗤”了一声：“你倒是把这句话发上微博啊？保证大规模脱粉。” 江山看了周子熙一眼，那眼神仿佛在鄙夷他的智商：“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 “……” 周子熙拍了下自己大腿：“你就说准备怎么解释吧。” “不用解释。”江山淡淡说，“因为那本来就是事实。” 周子熙吃惊地张大了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这……这真是你爸干的啊？”周子熙赔着小心问。 “对。” “……” 周子熙心服口服：“就这样你还能把董有昕拐成老婆，牛逼大发了。” 江山睨他：“又不是我爸杀了她妈，有什么不可能的？”他懒得再和周子熙啰嗦，“把谢继平换进来，你去做该做的事。” “我说，你怎么就一点不急呢？”周子熙纳闷，“你这名声一路下跌，再黑下去真得退圈了。今天你要不给我一个答复，我真就没辙了。” 江山这儿现在就是个烂摊子，先是谣传插足聂谌董有昕，后是被污蔑受董有昕唆使打记者，现在好了，干脆冒出来一个伪造董有昕母亲验尸报告的父亲。 电影都没这么精彩的！ 江山挥挥手：“你先去公关，接下来的事，不是你能办的。” 周子熙见他实在油盐不进，半句话都问不出来，只能气冲冲地走了。 谢继平早就在门口等半天了，进来的时候只顾着咂舌：“我说酒店大门怎么那么多记者呢，堵得跟菜市场似的，还好这一栋方便在后院，不然吵得晚上都睡不着。” 江山单刀直入：“董静文的动静你看到了吧？” 谢继平微弓着背坐在沙发上，一手摸着下巴，沉吟：“他这是狗急跳墙啊。” “那边有什么消息？” “……暂时还没有。” 江启零的消息就是从乐山的黑市里买来的，这一次董静文折腾出的动静，就算人躲进黑竹沟里，要不惊动也难。 江山静静垂眸，半晌没发声。 谢继平搓了搓手，试探性地问：“你真的信他还活着？” “我信。” “为什么？” 江山冷冷一笑：“他那么想活着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死了？” 若非强烈的求生意志促使江启零将内心的自私无限放大，他又怎么会遭受赌债的波及，沦落到当初那个惨淡的地步？都说虎毒不食子，连亲生儿子都能卖的人，当然很惜命。 “我问了几个叔叔伯伯，重审没什么进展。你爸已经失踪，封洁都火化那么多年了，谁能找到线索？这事儿，还非得从你爸那里入手。”谢继平仰头靠进沙发里，“不过，要是找不到，你索性放弃了吧？网络上的事作不得准，退出娱乐圈又是一条好汉。” 谢继平早已劝说过他多次，然而对于江山来说，他背负重压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怎么肯轻言放弃？ 要解决董静文，就必须先获得真相，要得知真相，唯一活着的污点证人就是江启零。 这所有的事都是联结成圆的，每一个线头最终都指向他的父亲。 江山忽然觉得格外疲惫。这原本便不是他的错，也不是董有昕的错，可为什么所有的后果都要他们来承担，所有的结局都要他们来面对？ 他静寂的目光里隐隐透出一丝戾色来。 谢继平登时有些紧张，慌忙凑到他面前来：“学长？你可别再出什么问题，别冲动，静一静。” 要知道，江山当初接受他的心理辅导时，最大的问题不是自身的脆弱，甚至不是周子熙曾经猜测过的抑郁症，而是隐藏的反社会倾向。所以，谢继平多年来始终与他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就是害怕他又出现什么问题，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江山抬手捏了捏眉心，苦笑：“不会再出问题的，你放心。” 他之所以遇见董有昕，插手封洁的事，归根结底便是因为他相信这个世界上的善良和公正。否则，就算他父亲做了伪证，那同他又有什么干系？他完全可以选择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坚守至今，不过只是为了无愧良心。 这样的他，怎么能够允许自己再出现那样的差错？ 江山目光清明，蓦然站起。 “走吧，我们去黑竹沟。” charpter 16 龋龋独行(2) 董有昕到了剧组才知道，谢琅给全组放了一天假，并调整了拍摄计划。 “从现在起，《明珠》由谢琅担任导演，稍后会发通稿。”陶微告知了董有昕这一临时决议。 董有昕问：“为什么？” 陶微耸耸肩：“谢导说，这是他和江山之间曾经的约定。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和江山确认过了，是真的。” 自从壹心工作室从天橙独立出来后，陶微便担当了整个工作室的总经纪。 董有昕原本担心谢琅是因为近期种种事端而对江山不满，听到陶微解释后微松一口气。既然是江山预料之中的事，想必与此无关。 陶微打印出最新的拍摄日程，递给董有昕。 “谢琅调整了拍摄次序，这两天拍你单人的戏份，主要场景在医院和学校。” 董有昕忍不住蹙眉：“双人的并没有拍完，甚至连黑竹沟里的部分都没完结。” 陶微摇了摇手机，解释说：“你总要给江山时间处理别的事。” 董有昕释然：“好吧。”她翻了翻剧本，并不愿回酒店窝着，就说，“我去医院和学校熟悉下场地。” 陶微微惊：“你一个人？” “不然呢？”董有昕反问。 陶微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个新手机，交到董有昕手里：“既然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下赞助商的美颜手机。” 董有昕拿起手机，半信半疑地观察了一番。 “我还需要美颜？” “……”陶微没好气地说，“直播用的，最近流行这个。” “哦……”董有昕收下了，“看我心情吧。” 陶微没指望她答应，董有昕没有一口拒绝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董有昕揣着两个手机，问清了拍摄场地是乐山一中，就坐着保姆车直接去了。这次她懒得用口罩和墨镜，只是戴了一顶鸭舌帽，扎了个马尾辫就完事了。 今天是周末，学校里空无一人。谢琅提前打了招呼，门卫很干脆地把董有昕放进了门。 董有昕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在校园里慢慢晃着。这是个漂亮干净的高中学校，古老的钟楼，别有韵味的郭沫若铜像，音乐喷泉以及古今中外的文艺群雕，让它显得格外生机盎然。这里与董有昕记忆的乐山一中已经大相径庭。她曾经差一点就考进这所重点高中，最终以四分之差失之交臂。 教学楼前有一面极大的公告牌，上面还贴着某次月考的成绩，第一名的名字旁边还有人用荧光笔涂了个爱心。再往下看，会发现在倒数第十名的一位叫做“傅叙”的名字上，贴满了女孩子的小贴纸。 董有昕忍不住微笑，看来这个男孩子很受欢迎啊。 “不好意思，今天是周末，学校不开放参观，您……” 董有昕应声回头。 有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站在不远处，局促地说着：“您是不是误入了？还得麻烦您先离开。” 董有昕从口袋里拿出参观证，扬了扬：“我得到允许了。” 对方目光落在参观证上，始才松了口气，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是我打扰了。我是今天的值班老师，您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董有昕伸出手指抬了下帽檐，笑了笑：“没关系。老师贵姓？” 帽檐一抬起来，就露出她那张明艳照人的笑颜来。 对方明显怔了一下，半是疑惑半是激动地问：“董，董有昕？” “你好啊。”董有昕笑眯眯地说，“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我姓陆，单名一个芯字。” “陆老师。” “……叫我小陆就好了。” 董有昕“噗嗤”一笑：“我大学还没毕业呢。”她眉眼弯弯，“嗯，我们都叫昕啊。” 陆芯忙说：“我是草字头，下面一个心脏的心。” 董有昕点点头：“我知道了。方便带我参观一下学校的一些主要建筑吗？” 陆芯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 “有劳了。” 陆芯侧首觑了她一眼，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那个，听说《明珠》要在我们学校取景，是因为这个来的吗？” “嗯。”董有昕说，“可能会用到教室、操场和公告牌。” 陆芯抿了抿唇：“那，男主角会来吗？” 董有昕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认识江山？” “谁不认识呢？”陆芯笑，补充说，“确切地说，是乐山一中有谁不知道江山呢？” 董有昕轻轻地“啊”了一声，意外地说：“你的意思是，他是乐山一中毕业的？” 陆芯与有荣焉地点头：“对。”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我带你去看荣誉阶梯。” charpter 16 龋龋独行(3) 董有昕跟着陆芯往教学大楼后面走，她先前逛过此处，又因为大门紧锁望而却步。 那是一条幽深的长廊，柱子是精铁铸成的巨大蘑菇，每个蘑菇里面都挂有一个个小钩子，挂着一张张便签条或者照片。 “叫荣誉阶梯可能不太合适。”陆芯笑，“不过，一中有名的人都在里面。以前是学校让毕业生留言的，最后变成了表白留言板。后来，每次毕业时候，谁能得到最多的便签条，谁就是一中之王。” “挺有……中二气息的。” 董有昕饶有兴致地抬起头，随手取下了一张微黄的便签条。 “我考上a大啦！和江山同校，兴奋到模糊！” 第一个就中招。 董有昕心情微妙地转头问陆芯：“你是特意来让我欣赏情敌的？” “呃……”陆芯俏皮地眨眨眼，“你不想感受下他高中生活的日常吗？” 陆芯抬头找了半天，拉住一张留言，向董有昕招手：“大小姐过来看，这个有照片。” “你是我的粉丝吗？”董有昕听到她这个脱口而出的称呼，迅速给出了反应。“大小姐”这个称呼是董有昕粉丝对她的昵称，后来一些黑子也用这个词反讽。不了解的人，绝对不会对“大小姐”这种称呼张口即来。陆芯的态度友善，看起来并不像黑子。 陆芯掩嘴：“哎呀，暴露了。”她笑起来很可爱，“你有空可以上乐山一中的贴吧看看，我们都是cp粉哦。” 董有昕立即用手机上了贴吧，搜索关键词。 “大小姐好好看！和学长配一脸！” “这个江山是我认识的那个江山吗？我不信他是这种人品。” “啊啊啊我记得课间操的时候，江山每次从楼梯拐弯地方走过的时候，多少人趴在栏杆上看。” “每次九班值日，江山都扫荣誉阶梯，上次六班班花给他表白的说辞是，我要把这里都挂满你的照片。江山就说了一个字，哦。笑死！你们去看看董有昕的采访视频，就知道她怎么拿下江山了。” “江山抖m的人设好带感2333，高岭之草碰上大小姐，妥妥地从s变m。” …… 董有昕边看边笑：“六班班花是谁啊？” 陆芯正好将一张照片拿下来，放到董有昕面前，随口说：“好像姓林吧，叫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董有昕伸手接过那张照片。 照片的角度很明显是偷拍。模糊的人头攒动，镜头的中心是江山微侧的脸颊，他穿着高中时代的球衣，短发凌乱，大汗淋漓，手里还抱着一个篮球，正笑着和同伴说些什么。这张照片抓拍得极好，目光灿灿，眉眼轻弯，少年盛气扑面而来。 陆芯又飞快地塞过来别的照片。 有他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目不斜视洋洋洒洒地下楼的，面无表情，英俊逼人。 有他坐在楼梯高台上，探出半个身体向下望的，神情居高临下，冷冷淡淡。 还有同样打篮球的，姿势流畅漂亮，甚至有模仿灌篮高手里用一根手指转球的照片。 …… 短短几分钟，董有昕手里就拿了一叠照片。 有新有旧，有大有小，有些后面还写了肉麻兮兮的表白，有些则签了个自己的名字。 董有昕手指从他打篮球的那张照片上轻轻滑过，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 江山的手，现在早就不可能做这样的动作了吧。 “你放心好了。”陆芯说，“我们没有人卖过江山的信息，也不相信媒体爆出来的假消息。” 董有昕抿唇笑：“这么相信他啊？” 陆芯昂起头，毫不犹豫地说：“那当然。那几届乐山的学生，女生谁没喜欢过江山，男生谁没和他打过球啊？”她向董有昕挤眉，“你懂的吧？年级第一，又会打篮球，长得又好，全乐山闻名啊。” 似乎每个人的中学时代都会有这样一个人，他年轻、美好，意气风发，灼灼少年。然而这样一个人，蓦然变成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有一种恍惚的陌生和遗憾。 当年董有昕曾想考回乐山读高中，最终仍是分数不够，被聂谌塞进了私立高中。如果她当时考进了一中，是不是也能更早地在这条长廊里见到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少年江山？ 董有昕将照片重新一张张挂起来，又认真读了读其他留言条。 陆芯说得还真没错，这些留言条里，至少一半都是江山。 有几张还很新，看得出是后来返校时写的。 正面是一张江山的杂志照，反面是一句：“为我一中一哥打call”。 “其实你可以把照片拿走的。”陆芯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董有昕凝视着一张张的照片，神情温柔：“不，那是其他女孩子的青春。我不能夺走。”她转首看向陆芯，眉梢微挑，“但是，以后，都是我的了。” 董有昕只穿了简单的t恤和热裤，头戴一顶鸭舌帽，但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怡然自然，充满了笃定和信心。多年身处镜头前，董有昕的气场相当强，仅仅是抱肘站着，也明艳不可方物。 陆芯轻笑：“哎，看来一哥是个颜控啊。” 董有昕大大方方地收下了赞美：“你真有眼光。” 陆芯失笑。 “去教学楼看看吧。”董有昕松开抓住照片的手，“我去看看九班。” 她有一种奇妙的心情，仿佛随着每一步的走动，她都离江山的少年时代更近了一点。那大概是他仅有的、最纯粹的时光了吧。 而最令人遗憾的是，这都在遇见她之前。 charpter 17 我心匪石(1) 董有昕看过教学楼后，又在陆芯的带领下，重点看了取景的学校大门，内心揣测预演了好几遍傅明珠从这里被拐走的画面，确定没问题后，就与陆芯告别。 坐回到保姆车上，董有昕想起陶微临走前塞给她的美颜手机，拿出来连上网，就开了微博。 隔了一天，江山在微博上的热度还是高居不下，连带着董有昕也常驻热搜关键词。 她也不想去找董静文，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可争执的，董静文一开始就告诉了她不会妥协，她没必要去自讨没趣。而且，这事儿确实是江山理亏了，董静文不过只是行事偏激罢了。 最让她感到忧愁的是，至今公安局也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她曾当着几位刑警的面提出了对董恒的怀疑，他们无可奈何地说，没有证据，也没有动机。 董有昕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想了想，点开了微博直播。 她今天出门仅画了个淡妆，与素颜也相差无几了。 没有预先通知，但是连上直播不过几分钟，人数直线攀升。 董有昕调了调镜头角度，发现美颜手机的功能把她美化得blingbling的，下巴尖得直逼网红。 她一边研究，一边嘀嘀咕咕：“大家好，我来试试经纪人给的美颜手机。唔……好想一直活在美颜里。” 弹幕一片“66666”。 董有昕总算调好了角度，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口水。 “我在去医院的路上。没生病，去踩踩点，今天剧组放假。” 屏幕上飘过很多问江山的。 董有昕理所应当地说：“江山？公关热搜去了啊。你们不都知道吗？” 弹幕：“66666大小姐一片耿直。” “第一次听人光明正大说公关热搜哈哈哈哈哈哈……” 董有昕冷不丁看到一条“竟然还没分手，我该说真爱吗？” 董有昕读了一遍，笑嘻嘻地说：“当然是真爱啊，不然我谈恋爱干吗呢？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大概是不会分手了。” 话题既然引入了主题，直播间的人数猛然暴涨，许多网友的问题也尖锐起来。 “和江山在一起，不会觉得对不起你妈吗？” 董有昕的笑意微收了收：“你们看了我哥发的验尸报告了吧？既然开了直播，我就准备好好说说这个事。”她眉心无意识地蹙了蹙，“说真的，我其实很不明白。那个报告是江山爸爸签的，可十五年前江山才多大啊？十一岁，你们老骂他有什么用？” “我没有心理压力，唯一不太愉快的是觉得他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告诉我这件事。但是我后来想想扪心自问，要是有人见你第一面就跑来告诉你，他知道你妈是被杀的，你怎么想？会觉得这人有病吧？” “嗯，我给他说我要冷战，这事儿得赔罪。” 董有昕看弹幕看得有些心烦，直接屏蔽了弹幕，进入了自说自话模式。 “我先关一会儿弹幕，你们让我说完。我其实很感谢他，如果没有江山，我都不知道我妈可能是被杀的。一开始确实会怪他，但是想想，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他找个地方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安安分分地过一辈子，不是比现在好太多了？为什么非得冒着挨骂的风险找到我，告诉我呢？这本来就不是他的事啊，他爸爸只是作了伪证，又不是凶手。他不需要对我负责的。” “我只是想想，我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的。这一生很漫长，遇到的磕磕碰碰会很多，怎么能轻易放弃？” “他现在被骂到这种地步，是因为他的善良和正直支撑他走到台前来。难道因为他是艺人，所以不是他的错也要被无限放大吗？” “我刚才看到有人又在拿所谓的第三者说事。”董有昕撩了下头发，很不满，“我要说多少次啊？我和小哥哥没别的关系。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爹，我爹，行吗？不行难道我还喊你爹？” 董有昕说完了，取消了屏蔽。 第一眼就看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神从女神男票变女神爹，超想采访下他的心路历程。” 董有昕正色说：“他说了，他的心路历程是，养大的白菜被猪拱了。” 江山的粉丝开始刷起了弹幕：“谢谢大小姐为我江正名，路转粉！”“心疼江山，别冷战了吧？” 但也有很多人不买账：“被感情冲昏头脑就冲昏头脑了呗，还说得那么大义凛然，看不下去了。” 董有昕毫不客气地回怼：“不爱看就别看，什么毛病。” “相由心生，三观不正，怪不得越看越不舒服，这下巴是削过了吧，一张网红脸。” 董有昕“呵”了一声：“你都说了相由心生，那我幸好看不到你的脸。” “说得好听，江山要是长得丑，今天态度就一百八十度转弯了吧？看脸的世界。” 董有昕乐了：“谢谢你对我老公的赞美，你这假设没法成立，因为他就是长得好看。” “……老公”、“我听到了什么，仿佛有人喊老公？”、“发生了什么！！！” 司机在这时候说了一声：“到了。” 董有昕转身拉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已经到了医院大门口。 她看了眼被炸得近乎刷满了全屏的弹幕，灿烂一笑：“你们自己猜吧，我下啦，拜拜。” 说完，关机，收进包里。 董有昕下车，正要拉上车门，就听到司机支支吾吾地问：“董小姐，你结婚了？” 董有昕微怔，随即说：“是啊。” 司机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看到董有昕疑惑的眼神，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女儿是你的粉丝，我就是随便问问。别介意。” 董有昕“噗嗤”一笑，摆摆手：“没事，反正以后也不是秘密了。多谢您，辛苦了，我最多两个小时就出来。” charpter 17 我心匪石(2) 医院是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 董有昕为了避免麻烦，直接绕开门诊大楼，去了后面的住院楼附近。这是一家中西医结合的综合医院，住院楼旁边还有一片中药圃，芳草郁郁，蝉声轻鸣，有一种意外的平和安宁。 她仰头看了看住院大楼的名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心脏外科的住院楼层里。 走廊里静悄悄的，董有昕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她找了张等候椅坐下来，有些恍惚地想，当时聂明昌住院的时候，她没能赶回来见他，现在却徘徊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心脏外科病房周围。然而她断不可能在这里见到想见的人，甚至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行。 董有昕忽然有些理解傅明珠的心情了。 风雨之夜，傅明珠大腹便便地独自赶到医院，哀求父母签下手术同意书，剖腹产下这个孩子。然而等她满含期待地醒来，得到的却是孩子已经送走的晴天霹雳。因为她是被拐卖才怀孕的，她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到孩子父亲的身边。后来，她寄期望于这个血脉相融的孩子，却连一眼都未曾看到，以后也再不可能想见。 那一瞬间，虚弱的傅明珠该有多么绝望，以至于出院后拿毒品麻痹自己，就此堕落。 董有昕揉了揉眉心。 谢琅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拍摄这部电影的？怀念抑或是遗憾？很多报道传闻说，谢琅幼年与父母离散，直至二十多岁才与亲生母亲想见，却是在目前躺在病床上行将就木的时刻。 董有昕现在能够理解，傅明珠少女时被拐，在深山辗转多年，后来又沉迷毒品、强制戒毒，身体可谓是糟糕至极，能活到那个年纪，已经是一种幸运，这其中未尝没有对儿子的执念支撑着她。 这世上没有人的生活是简简单单轻轻易易的，旁人看到的轻松和快乐，不过是对方负重前行时不轻言放弃的决心。 “你是哪一床的家属？” 董有昕闭着眼睛坐在安静的走廊里寻找戏感，冷不丁就被打断了思绪。 她霍然睁开眼，神情里带着一丝未从情绪里走出来的怔忡。 面前是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人，穿一身八大褂，胸前别着主任的名牌，面容清癯，双目炯炯，精神十分好。 董有昕略微赧然道：“我不是家属。我就是坐在这里静一静，打扰到你们了吗？” “哦。”对方恍然大悟。 董有昕眼角余光瞥到对方名牌上的名字依稀姓方，顺势喊了声：“方主任。” “你……”他正准备开口。 另一头护士匆匆奔来，气喘吁吁地汇报：“方教授，四十二床病人术后出现心跳失常，您看要不要加挂一瓶水？” 方教授神色如常地说：“我去看看。”他指了指董有昕，“给这位小姐倒杯水。”又垂眸看了眼护士的脚，说，“病房里别穿高跟鞋。” 护士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放轻了脚步去服务台倒水了。 方教授转头就进了病房。 护士小姐很快就折返，这次换了一双平底鞋，见到董有昕先是一愣，随后一惊：“董……”她飞快掩住嘴，轻声嘀咕：“难道……” 她的视线从董有昕的腹部扫过。 …… 董有昕顺着她的眼神低下头，一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忍不住被对方的脑洞折服。 “没怀孕。”董有昕面无表情地解释了一句，“别看了。” 护士小姐悻悻地说：“不好意思……” 董有昕指指楼道口的标识：“就算怀孕了，我也不会来心脏外科看。正好在乐山拍戏，我提前来融入下医院氛围，要是违反了什么规章制度……” “没有，没有。”护士猛然摇头，“我就是没想到。” 董有昕笑了笑：“你们这儿的病人多吗？” 护士说：“近几年多，之前少。你看到方教授了吧？那是特意从a大挖来的专家，每个月来坐诊十天。自从方教授来了之后，心外科求医的人就多了起来。” a大的心外科专家。 董有昕心中一动。 她试探性地问：“方教授有学生吗？” “这个我不清楚。”护士摇头，努努嘴，“喏，教授出来了，你自己问吧，我先走了。” 方教授看起来和蔼慈祥，实际上严厉谨慎，护士见了他心有戚戚，忙摆摆手溜之大吉。 董有昕放轻了脚步迎上去，小心翼翼地说：“方教授，有时间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方教授的表情比之方才有些严肃，看了看手表，主动走到楼梯口，说：“我最多只能留五分钟。你说说症状吧？” 他把董有昕当成了来求医但没挂上号的病人。 但是董有昕并不是要问这个。 她抿了抿唇，说：“您知道江山吗？” 方教授神情一顿，用探究的目光考量了她许久，这才认出这个在网络和现实媒体上疯传了很久、江山名字挂钩的热门女明星。 董有昕开门见山的自我介绍：“我是江山的妻子董有昕，方教授，初次见面，希望不会让您觉得冒昧。” 方教授表情复杂。 董有昕怕他误解，解释说：“我不是特意来找您的，我因为有戏要在医院拍，提前来感受一下氛围。正好听到护士说您来自a大，又是心外科，所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想问问。” 看过了乐山一中里的那些照片，她似乎更迫切地想知道江山的过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方教授犹豫片刻，说：“他是我很喜欢的学生之一，但是，有些可惜。心外科对于手术的要求很高，即便我欣赏他的天分，也不可能冒险把他留在专业上，这是对病人的不负责。”他叹了口气，“他自己心里也明白，所以当年主动提了休学。” 董有昕失落地回应：“我知道。” 方教授想了想，说：“我夫人给我看过最近的新闻。我能猜到他当年遭受事故是为了什么，但是我想，那不是他的错。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不管一个人能不能做成医生，他来自初衷的善意是不会改变的。望你理解。” 即使时隔这么多年，江山曾经的老师依然会为他说话。就像陆芯说的，乐山的那些学生一样，不约而同地会去维护他。 董有昕有些失神地想，当年的江山是多么美好的人啊，所有人都喜爱他、欣赏他。可现在，沾上了她的事，他竟然沦落到万人唾骂的地步。 连方教授也以为，董有昕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微微低头，轻声说：“谢谢您相信他，我也相信他。” 方教授似是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找了半天，然后递给董有昕。 “原本他准备跟我回乐山，这边的公示照片都拍好了，准备贴在实习医师的栏目上，但是后来出了事，医院就给撕了。电子版我邮件里还留着，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发给你。” 董有昕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头：“麻烦您了。” 她接过方教授的手机，输入了自己的邮件地址，进行了转发。 方教授温声说：“我还有病人在等，那就先走了。”他笑了笑，“如果有机会，让他来看看我。” “一定。”董有昕笑着说。 方教授走后，董有昕刷开了那张照片。 那是一张江山穿着白大褂的照片，眉目里透着英气，眼神有一种大海一样的生机。江山的气质始终偏向清冷，可即便如此，明眼人也能感受到照片和现实的差异。如果说现在的江山是一棵竭力向上生长的白杨，那么过去，他却是一片澎湃深邃的海洋，目光里有着少年人才有的明亮。 董有昕心底微黯，将这张照片设定成了手机壁纸。 江山出道以来，很多人都说他是暖男，这是如今最受欢迎的人物设定。可从学校到医院，董有昕再未如此深刻地认知到，他曾是那样高傲又孤冷的少年，这世间他最瞩目，亦最美好。 一念至此，她竟急迫地想听到他的声音。 滑开屏幕，按下号码，董有昕心跳加快地等着接通。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启用短信呼。” 董有昕蹙眉，拿开手机，又拨了一遍。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 什么情况，酒店的信号应该没那么差？ charpter 17 我心匪石(3) 董有昕匆匆坐上保姆车赶回酒店。 她有江山房间的房卡，径直刷卡进到房间里，果真空无一人。 所有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连洗漱用品也摆放得规规矩矩。 董有昕又拨了一遍电话，还是不在服务区内。她有些焦虑地给谢继平打电话，同样不在服务区。 董有昕蓦然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她蹲下身去桌子下面的垃圾桶翻了一遍，里里外外地找，也没发现写有只言片语的半张纸。 江山不会和谢继平去了黑竹沟吧？ 董有昕捏了一手心的汗，坐电梯直奔服务台，沉着脸说：“我要调监控。” 前台服务员认得她这张脸，不由愣神了几秒，才结结巴巴解释说：“不好意思，我们的监控是内部资料，警察出示搜查令才能调取。” 董有昕下意识地蹙眉：“我丢了东西，也不能查吗？” 服务员惊讶地问：“您丢了东西吗？是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让后台看了告知您，但是您不能去看。” 董有昕直接说：“丢了江山。” “……”服务员一脸懵懂，“您在开玩笑吗？” “没有。”董有昕用手指叩了叩大理石桌面，“查不查？” 服务员半晌憋出来一句：“江先生他……不是东西啊。” 董有昕挑眉：“你骂谁呢？” “……”服务员张了张口，又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她用余光左右寻找，想找同事帮忙和董有昕解释，蓦地眼前一亮，“董小姐，你回头看。” 董有昕应声回首。 江山和谢继平相继走进酒店大厅，两人正在收伞，然而浑身上下仍是湿漉漉的，脚上还站着泥巴。 江山是个爱洁的人，他蹲下来抽出一张湿巾把鞋底的湿泥擦干净了，才踏进大厅。 走了没几步，就停住了。 “干吗不走？”谢继平一头撞在他背后。 董有昕似笑非笑：“是啊，干吗不走？” 谢继平的动作顿时僵住，他从江山后面探出半个头来，努力挤出个笑容：“嫂子，今天收工挺早？” 董有昕瞟他一眼，走到江山面前，用手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微微一笑：“看来，你的猪队友名单上可以加上第二位了，谢琅。”她凑近江山的脸，仿佛要亲吻他，“他有没有给你说，他接手《明珠》第一天就给我们放假了，否则，我今天还真得半夜才回来呢。” 江山离她近得能见到微动的长睫毛，他被雨水打湿的脸上如同冰雪消融，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顺势在董有昕面颊上亲了一下，温声说：“我没做你不允许的事。” 董有昕目光垂下去看他的鞋子：“那你想说这泥是去体验插秧了吗？” 江山神态自若地说：“我没有一个人去，我们是两个人。” “……”董有昕语塞，瞪了他一眼，“上楼，洗澡，换衣服。” 好在酒店大堂里人很少，前台服务员也有行业规定不能随意拍照，否则这样子传出去像什么话。 江山平静地跟着董有昕进了电梯，谢继平在后面瑟瑟发抖，一半是冻的，一半是吓的。 一到房间走廊，他就忙不迭掏出门卡遁进了房间。 “怎么办？你的盟友好像抛下你了。”董有昕睨了江山一眼。 江山笑：“那你准备如何？冷战延长一星期？” “想得美。”董有昕气哼哼地开门，赶紧推他去浴室，开了暖气，“洗完澡出来交代。” 江山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董有昕推了一杯速溶姜茶给他。 她神情一脸冷漠和矜持，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地上飘。 江山见她这样，心里便软了几分，握着姜茶喝了一口，暖洋洋的气息登时充盈了四肢百骸。 “有媳妇儿真好啊。”他笑，“谢继平就得挨冻了。” 董有昕佯作高冷地低头玩手指，轻咳一声：“说吧，去黑竹沟有什么收获？” 江山抿了抿姜茶，同她徐徐说：“这要从头说起。” “你说。”董有昕抱肘靠坐在沙发上，闲闲地说，“我今天有的是时间。正好上一次只顾着生气了，没好好和你聊。” 江山低声笑起来：“是，我重新交代一下。” 他从桌上拿过纸笔，给董有昕慢慢地说起来。 “这几年，我和继平离开乐山，但是一直没放松对这里的关注，也在黑市上发布了找人的悬赏。原本始终杳无音讯，近几个月不断有人提供消息说在黑竹沟见过我爸。我想，这不是巧合。要么是真的，要么就是他有意引导我去。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得去一次看看。” “正巧谢琅拿着《明珠》穷追不舍，非要我演，又问我愿不愿意做导演，我就接下了。因为我发现《明珠》很适合在黑竹沟取景。不过，我原本就没打算真的导演，所以，我请他回来做了监制。” 董有昕忍不住幸灾乐祸：“所以，你是在耍他玩？” 江山正色说：“怎么能这么说，我只是试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合适做导演罢了。” 董有昕拿眼白看他，仿佛在说“你装，你继续装”。 charpter 17 我心匪石(4) “我应当感谢他，给了我遇见你的理由。”江山微笑，“毕竟，你第一个为之心动的是这个剧本，其次才是，我。” 董有昕一怔，随即勾了勾唇角：“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 “难道不是？”江山如同卸下所有包袱一般，轻松地倚在椅背上。 董有昕问他：“我会给别人作女配吗？”她的手指轻点他的手背，“如果你不是男主角，说不定我都要找借口赖掉。” 江山不无温情地静静看她，笑着说：“你这样说，我更愧疚了。” 他在纸上画了一个“一”，说：“这是第一步。” “等等，这个等一下说。”董有昕截住他的话头，“我一直很疑惑，你究竟是怎么从你父亲那里知道这件事的。” 江山执在手里的笔顿了顿，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细小的痕迹。他抿了抿唇，说：“我原本一直不知道，直到大二暑假，我留校做课题研究，在一天晚上收到了塞进宿舍门缝的匿名信。信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张验尸报告，真正的验尸报告。” 董有昕屏住了呼吸。 江山苦笑：“我记性一直很好。我记得曾在他书房里见过另一个版本的报告。那份真正的验尸报告论证了子弹的轨迹和弹射时的震动说明，那不可能是自杀，而且你妈妈的手指上疑似存在第三人的指纹。但我爸没有提取，可能无从得知那是谁。” “我爸这个人 ，过去对我和我妈很好，只是从我小学开始，他陷入了赌博。自我有记忆开始，曾视他为一生目标，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个笑话。”江山无意识地涂黑了纸上的名字，“算了，不提这个。我们继续说。我收到匿名信后，准备赶回家问清真相，因为事情严重，我怕电话被监听。但是，塞信的人大约观察我很久了，他连我这样细小的防备都预料到了，在校门外等着我。” 董有昕捏紧了手，轻声问：“然后呢？” “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走出校门没多久，就被人堵在了后巷。”江山指关节微微收紧，显得有些苍白，“从中学开始我就打篮球，体力并不差。但是，五个人一起来的话，我打不过。有个按住了我的手在地上，用刀柄一个关节一个关节敲碎了我的手腕和手指骨。” “警察立案的时候发现他们带走了我的行李，判定是抢劫。” “但我知道不是。即使是痛到神志不清，即使那个人在我耳边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只要钱。’，我也知道不是。” “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张真正的验尸报告，他们拿走了。” 江山说完这句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董有昕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腕，低声问：“现在还疼吗？” 她声音里带着生涩的哽咽，动作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触摸稀世珍宝。 江山反手握住她的手，笑着说：“当然不疼了。” 董有昕抬眼深深看他。 江山说：“好吧，下雨天的时候会有一点不太舒服。” 董有昕只觉得心疼。 他还这样年轻，每逢下雨手腕便要疼，那往后的几十年该怎么度过。而最让她心惊的是，她万万没想到，江山曾经轻描淡写的“事故”，竟是因她母亲案子而起的无妄之灾。 世间因果循环，何其造化弄人。他的父亲为杀害她母亲的凶手作了伪证，却害得唯一的儿子前程尽毁。而这个曾经无比璀璨的少年，在跌倒后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来到她身边，告知她真相。 这便是方教授说过的“来自初衷的善意”。 时光或许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和性情，却磨灭不了骨子里带来的正直和善良。 “为什么？”董有昕闭着眼睛将面颊贴在江山的手背上，呢喃，“你可以远走高飞地过平静的生活，为什么要来找我？” 江山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梳了梳她的长头发，缓缓说：“我立志做一个医生，救死扶伤，除人疾苦。当我在手术台上，看着那么多人呕心沥血，只为了救回一条性命，便格外不能原谅，有人把生命当做翻云覆雨的手段，更不能原谅我的父亲作为医生助纣为虐的行径。” “即便你母亲犯了错，道德会惩罚她，而不是凶手。我可以选择换一个城市生活，但那不会让我的内心安宁。我父亲的错误，我来弥补，同样的，他和凶手，都不能逃避法律的制裁。” 他感觉到手背有细微的湿润。 董有昕无声地吸了下鼻子，抿住嘴唇不发出声音。 江山在这一刻，只觉得如释重负。 他曾经孤独一人在黑夜里龋龋独行，去寻找一个缥缈的真相。为此，他抛去了年少时高傲孤冷的意气，舍弃了视为信仰的职业前程。然而这一切，本身同他并没有干系，他只是知道了一些事，用身而为人的良知去证明，世间有法，因而公平。 董有昕蓦然想到了江山在北京的家里问过她的问题：这世界原本是不公平的。你童年应得的公平，聂谌为你弥补了。你母亲的公平，又该从谁那里得到呢？ 封洁的公平该从哪里得到呢？ 董有昕在江山的话里得到了答案。 世间有法，因而公平。 他越过一切荆棘和坎坷，淌过所有危险与艰难，为当年素不相识的她，去争得一份迟到的公平。 charpter 18 咫尺天涯(1) 董有昕直到第二天上工时，神情还带着恍惚。 江山足足用了两个小时才把事情经过同她解说，从他黑白分明光风霁月的少年时代，到失去信仰后的死一般沉寂，从临时修改机票飞往云南，到在丽江酒吧里见到她的那一刹那…… 他最后说：“无论你哥哥怎么怨怪我、报复我，那都是我该替我父亲受的。这么多年，它就像悬在我头顶的刀，早一刻，晚一刻，终究是要落下的。” 董有昕猛然摇头。 不，不是的。 该得到惩罚的从来都是江启零，而不是江山。若非他用一腔孤勇和热血，披荆斩棘来到她身边，她和哥哥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封洁死亡的真相。 他该受的，不是报复，而是感激。 封洁的死就像蝴蝶的翅膀，仅仅是在命运的风雨里掀了一下翅膀，便同时摧毁了几个人的人生。 “不管是为谁，这个案子都该了结了。”董有昕喃喃。 “了结什么？” 董有昕蓦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谢琅神色平静地站在她背后，淡淡说：“如果没有拍戏的状态，就回去，别浪费全剧组的时间。你提出来，我可以改场次。” 谢琅真正做导演的时候，确实严厉又冷漠，与平时待人的温和客套大相径庭。 董有昕低下头：“抱歉，是我走神了。” “能拍吗？”谢琅并不想听道歉。 “能。” 谢琅点头：“那就记住，你现在是傅明珠。” 董有昕四下环顾，问他：“那我的诺布呢？” 她一早就没见到江山，在酒店分道扬镳的时候他分明说今天要参加拍摄的。 谢琅说：“我分了一个摄影师跟着他进黑竹沟，他在那边拍单人戏份，晚饭前会回来。他原本就为导演做过准备，他对自己的状态把握我很放心。” 董有昕却是神色大变：“只有一个摄影师跟着他？” 谢琅看了她一眼：“还有两个执行导演和一个造型师，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董有昕警觉地问：“谢导怎么知道我担心什么？” “他处心积虑延长待在黑竹沟的时间，难道是为了欣赏风景？”谢琅的表情好似在说“你在开玩笑”。 董有昕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神：“我知道了，那我们这边开始吧。” 谢琅也怕江山出事，所以才派了四个人跟着他。江山总不能为了私事，把四个不明真相的剧组人员带进迷宫般的石门关吧？这一点，董有昕还是有信心的。 董有昕换上了中学校服，脸上除了一点粉底之外近乎素颜，头发也扎成了一个马尾。 班级里是满满当当的学生，整整齐齐坐了一排，全是乐山一中的学生，特别邀请来担任群众演员的。 门外，陆芯也来围观拍摄，向着她挥了挥手。 许多学生都在或明或暗地看她。 董有昕能够感受到目光里除了好奇以外，还有善意。 她大大方方地笑了笑，在指定好的位置坐下。 傅明珠是一个富家女，但她天生就是一张明艳妩媚的长相，这令她在学校里分外受男同学欢迎。傅家的家教甚严，傅明珠并无早恋的倾向，她连续不断地拒绝告白令这些失败的男生结成了同盟，从喜爱变成了记恨，从默默讨好变成了校园霸凌。于是，在没有暴露家庭背景的情况下，傅明珠被变相孤立，甚至逐渐地，受到了一些不大不小的肢体伤害。 今天拍的这场戏，就是正在中考的傅明珠被几个男同学诬陷为作弊，老师责骂了她并告知她成绩清零。傅明珠惊怒之下，慌忙从后门逃离，结果不慎遇见人贩子，误上了黑车。。 要临时出演校园霸凌的两个男孩子看起来有点紧张。 董有昕想缓和下气氛，先同他们聊了聊：“平时在学校欺负过女同学吗？” 两个人头摇得像拨浪鼓，异口同声：“没有。” 董有昕想想也是，真正的不良少年谁稀罕来演戏啊？都混社会去了。 “别紧张，你们等会儿自然一点，像平时抄作业那样，把纸团扔我这里就行了。”董有昕笑眯眯地说，“接下来就交给我。” 傅明珠在考试时，身后的男生把写满了答案的纸团扔在她桌上。那个男孩子本来就是学校吊车尾，中考成绩并不重要，他便以此来报复多次拒绝他的傅明珠。 傅明珠吓得满脸苍白，左顾右盼不知该如何处理。结果她的惊慌落在监考老师眼里，反而是作弊的紧张，素不相识的古板女教师厉声走过来，让她交出试卷离开教室。 “我没有。”傅明珠惨白着脸，呆若木鸡地重复着，“我没有作弊，我没有……” 她始终是好学生，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几乎是无所适从。 “每个作弊的人都这么说。” 监考老师看着她那张过分美丽的脸，高声讥讽。 “这一场你的成绩是零分，出去。” 傅明珠捏着试卷的手颤抖着，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监考老师不耐地去拉她的手臂：“快出去，你再不走，我就叫人来了。” 傅明珠咬住嘴唇，含着眼泪怒瞪了身后的男生一眼，甩开老师的手，当着她的面把试卷撕得粉碎，抖着声音一字一字说：“我不考了。” 她把碎纸凌空一抛，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 董有昕冲到教室门口，谢琅喊了“卡”。 “你的表情太硬了。”谢琅说，“傅明珠是个相对很软的姑娘。你像是英勇就义的烈士。” 董有昕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努力让自己的气质变得柔和胆怯。她在原地转了半天，才说：“再来一遍。” 谢琅转身走去了监视器前面。 “谢导！” “谢导，出事了！” 董有昕刚进入傅明珠害怕的情绪里，又被硬生生拉了出来，十分不悦地转头说：“怎么了？出什么……”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秋水似的眼眸一下子睁大，竟像带了几分木然。 跟着江山去黑竹沟的四个人回来了。 可是，只回来了四个人。 董有昕觉得一股热气涌到嗓子口，让她一瞬间哑然无声，不敢开口去问。 charpter 18 咫尺天涯(2) 谢琅喊了声“暂停”，皱眉从监视器前走过来，替董有昕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 “江山呢？” 摄影师惊慌失措地说：“我们刚才正拍着，突然就蹿出来个人，拉着江山就跑，追都追不上。” 董有昕拨开人群走近，沉声问：“哪里？黑竹沟？什么人，长什么样？” 执行导演见摄影师前言不搭后语，这才理了理思路说：“还是我来说吧。我们在石门关附近拍诺布的特写镜头，拍了有三个多小时，临到收工的时候，江山过来看了看回放，说要重拍箭竹林的镜头，正好向导在，我们就准备过去。箭竹林那边雾大，走到半路的时候，就从旁边蹿出个人来，拽了江山的手就往林子里冲，我们想去追，被向导拦了下来，让出来报警。我们刚从派出所出来，警察说马上派人进去搜救。” “……难，难道黑竹沟里还有野人？”剧组里有人冷不丁冒了一句。 董有昕强迫自己摒弃杂乱的思绪，冷静下来，寻找那段话里的关键字。 “江山过来看了看回放，说要重拍箭竹林的镜头。” “拽了江山的手就往林子里冲。” …… 董有昕心念电转，忙问：“你看到那个人的模样了吗？” 几个人七拼八凑地说起来。 “雾太大了，看不清，看身材和正常人差不多。” “好像很瘦，力气应该挺大，都能拖着一个正常男人走。” “……不会真是野人吧？” 董有昕有九分确定是江启零把江山带走了。江山看上去高高瘦瘦，但一直保持健身的习惯，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直接把他拽走。 “我看看回放。” 董有昕向摄影师伸出手要相机。 “留在警察局了。”对方很无奈地说，“警察说可能有线索。” 那多半就是拍到江启零了，否则江山不可能主动提出去箭竹林，带上向导当然是为了保证其他人的安全。 董有昕在微微放心之余，仍有一分恼怒和担忧。石门关是什么地方，号称中国百慕大，多少驴友进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父子俩却当后花园似的来来回回，还真不怕出危险？尤其是江山，他答应了自己不会冒险，可临到突发情况，还是选择了不顾一切地去追踪。 董有昕回头看了看谢琅，含着万分歉意说：“谢导……” 谢琅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去吧，算我欠你们的，就当给剧组放个短假了。” 董有昕郑重向他道歉：“对不起。” 她一把扯下身上的校服外套塞到工作人员的手里，转身就往学校外跑。连气都不敢多喘地冲出校门外，打了一辆车，直奔黑竹沟。 因为报了警，黑竹沟关闭了游客进入的通道，用扩音喇叭播报发生了意外事件，请游客尽快离开的通知。 董有昕找到了门口封锁的警察，急切地说：“我是家属，可以进去吗？” 那是个年纪还轻的警察，看了她一眼，大约是认出了这张脸，犹豫片刻，还是把她放了进去，叮嘱说：“你进去后去石门关景区外头找我们大队长，别乱跑。” 董有昕点点头，谢过他后，就直接进去了。 游客大部分都被疏散了。警力倒是出动了不少，景区里的工作人员也零零散散地出现。 靠着这张红遍大江南北的脸，董有昕没走多远就被一个工作人员叫住了。 “董小姐？”对方满头大汗，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生怕这位大小姐也不见踪影。 董有昕垂下眼帘扫了下他的胸牌，喊了声：“张也经理？” 张也没时间和她客套，说：“董小姐，你可千万得跟着警察，黑竹沟里面不能乱跑，你要是再出什么事，我们全景区的工作人员恐怕都要背大处分。”他有些焦虑地说，“我现在就谢天谢地求警察赶紧把江山给找出来，这么高关注度的人在我们这儿不见，那影响太大了。” 董有昕听到最后一句便失去了耐心，冷冷说：“不好意思，我不关心影响，我只关心我先生的安全。” 江启零能在这里混这么多年没被人发现，难道不是这些人的失职？ 张也不悦地说：“每年都有驴友要进来探险，每次劝他们别来都没用，但凡事前多动动脑子，这种事也不会发生。” 董有昕不想在这种时候和工作人员互相推卸责任，那只是浪费时间。她不再和张也搭话，按照先前拍戏的路线往箭竹林走。 张也忙跟上去：“你别乱走，我带你去。” 董有昕放慢脚步，让他走在前面，神情冷凝，明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她脚下一步不停，脑子却一刻不停地飞快转动着思绪。 江启零突然出现是为什么？他是不是知道了网络上如今的动静？如果知道，某种意义上是不是证明，他能够自由地来回景区内外？那么江山的安全应该还有保障，毕竟依照目前江山和董有昕的关系，对江启零来说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只要董家兄妹不起诉他，警察找不到确凿的证据证明董静文出示的验尸报告是真的，就不能给江启零定罪。 董有昕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如果江启零真的抛出了这个难题，要她以放弃给封洁翻案为条件，用江山来威胁她，那该怎么办？ charpter 18 咫尺天涯(3) 箭竹林附近拉了警戒线，远远望去还有穿着红色救援服的人员在来来去去。 董有昕和张也在离箭竹林还有三米远的地方就被拦了下来。 这一次，不管董有昕解释什么，警察们都不肯放她再靠近一步了。 为首的大队长苦口婆心地劝她：“你说你能进去做什么？我们有专业的搜救队员和警犬，肯定比你一个人进去强，这里头一年到头失踪的人有多少数都数不清，你跟进去我们连你的安全都保证不了。” 董有昕冷着脸听完，没再坚持己见，只是转身往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 “那我在这里等结果。” 她没闹着要进去，周遭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便不再分心管她，直接进了箭竹林。 董有昕在这里从中午坐到了傍晚，从炎炎烈阳坐到了晚霞似锦，还是没有半分讯息。 日夜温差极大，她已经感觉到了夜晚将来的凉意，内心不由变得沉重起来。 江山如果只穿了戏服，那可真叫衣衫褴褛，比她如今的短袖还不济，要是冻病了怎么办？江启零为什么到了晚上还不放人，准备干什么？ 看目前的情形，搜救队并不相信什么“野人”把人抓走的荒谬说法，而是将这件事当成了普通的驴友失踪处理。每年在石门关迷失后再无音讯的人不计其数，失踪的前24小时便是最佳搜救时间，过了这时间，要想找到人是极其困难的。因为就连这些常年混迹于此的搜救队员，也未必有把握进到深处后全身而退。 人类在大自然的奇妙诡谲面前实在弱得不堪一击。 天色渐黑，视野里只有几盏或近或远的探照灯忽明忽暗地闪着。 董有昕内心焦躁，表面上依然十分平静，只是搓了搓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继续抱肘坐在石头上等着。 江启零只是一个法医，能将江山带到哪里去？还能避开这些专业人员近乎寸草不漏的地毯式搜寻？他这样惜命的人竟然敢随便出入石门关，实在令人惊奇，毕竟连谢继平这样的专业户外领队，也不敢单枪匹马一个人进来。 等等…… 董有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这都一天了，谢继平呢？ 她霍然站起来，找到前面正在指挥搜救的大队长，郑重其事地说：“我要看你们收走的录像回放，里面可能有别的线索。” “我们有科技人员在分析画面，你就别操心了。”对方的态度很敷衍，根本不想搭理她，又强调了一次，“今晚很重要，小姐，你要知道山里的晚上是能冻死人的，我们现在分秒必争，你要是想等，就在那儿安静等着，要是不相等，就赶紧回酒店。” 董有昕抿着唇，把冲到嗓子眼的怒气憋回去。 她不能完全确定江山的安危，目前为止还要依靠这些专业人员，不能在此时有任何纷争，影响救援进展。 她深呼吸，来来回回踱步，踱了半晌后又坐下。 张也怕她冻出病来，赶回景区工作处给她拿了件军大衣过来裹上。 董有昕一天下来，一口饭也没吃，只喝了三瓶水，空空的矿泉水瓶子摆在身边，被风一吹就倒。 就这样枯坐了一夜，清晨天光熹微的时候，救援队员全数返回，结果是一无所获。 董有昕给江山的手机拨了七十多次电话，无一例外全是“不在服务区内”。 她的内心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笃定了，甚至对于江启零是否出现也产生了恍惚的怀疑。 早上八点，陶微给她打了电话。 “你在那里等并没有用处，不如回酒店休息一下，或者去剧组开工分散点注意力。” 董有昕没听完就直接挂了电话。 不到一分钟，手机又响起来，这次是聂谌。 董有昕接起电话，抢先说：“我不会回去的。” 聂谌说：“我刚下飞机，现在过来。” 董有昕眼眶一红，紧绷着的心弦一松，哽咽地喊了一句：“小哥哥，我害怕。” “小九，……” 聂谌那边传来的嘈杂的声音，董有昕听不清他讲了什么。 “小哥哥？” 聂谌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接到了董静文的电话，有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董有昕有些忐忑地问：“什么？” “江启零自首了。” 董有昕失声叫了出来：“自首？”她又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那江山呢？” 难道他们不在一起吗？ “就他一个人，早上七点，去警察局自首了。” 聂谌声音微顿：“你听起来并不高兴。”电话那头，他的眉头拧起来，他以为能用这样一个好消息让焦虑中的董有昕稍有慰藉。 董有昕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是，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江启零躲在黑竹沟的事，自然不可能猜测江山的失踪和江启零有关。那么对于更多人来说，江启零的出现是个好消息，可对她来说，绝对不是！ 如果不是江启零带走了江山，那他去了哪里？谁能让他放弃挣扎深入黑竹沟？ 董有昕在恍惚之间挂了电话，心底一片冰凉。 charpter 18 咫尺天涯(4) 可没等她多喘一口气，聂谌又立即回拨了一个电话。 董有昕的手指停留在屏幕上几秒，半晌没敢点下接听键。聂谌不会无缘无故连续拨两个电话，必定是事情出现了新的变化。可是，她害怕这样的变化。 铃声长久地响着，直到结束。 聂谌没再拨来电话，只是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江启零不肯配合审讯。他说，凶手是谁和江山在哪儿，你只能选一个。” 董有昕整整一晚的焦躁一瞬化为怒气直冲脑海，她几乎是克制不住地将手机砸了出去。 “他有病是不是？”她喃喃，整个人神情木然，裹着军大衣呆呆坐着。 江启零终究还是要把这个选择题抛到她面前。 这样的选择仿佛是她演过无数电影里的一个眼熟的情节，可她又极度清醒地明白，那不是。 董有昕只觉得自己连手指尖都是冷冰冰的。 江启零这样自私自我的人，怎么会有江山这样的儿子？ 她只要一想到那些乐山一中的毕业生、方教授口中提到的江山，想到那个本来应该成为一名出色医者的少年，想到那双在篮球场上的明亮眼睛，就难过得到想要哭。 江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接受自己从云端跌落的现实，接受他的父亲变成了一个自私暴戾的赌徒，接受他的手腕形同残废的现状，然后静默无声地进入娱乐圈，从最底层做起，用两年时间刷新了多少人一生所能演绎的影片数量。 他用钱去还生恩，用良心去还公平，可现在，谁来还他应有的人生？ 董有昕用双手掩住半张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无比沉默地坐在石头上。 日出熹微，可她仍觉得冷。 不远处，刚完成了一次完全搜索的救援小队正在交流情报，听到这一声砸手机的声音，纷纷转过头来看。 几乎只是一晚上，这位以美貌著称的女演员脸色惨白似鬼，眼神都直勾勾木愣愣的，看着格外渗人。 队长叹了口气，走过来，收敛了半夜里的不耐，尝试着组织话语。 “你……你别急啊，什么都没发现也是件好事。”他抓了抓头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我们等会儿分片再进去一次，说不准就有消息了。反正你放心，职责所在，我们怎么也要给你个交代。” 董有昕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眼泪悄无声息地就这么流了下来。 这个世界多么可笑，素不相识的人披星戴月地跋山涉水仍不愿放弃，可对江启零来说，江山不过是他为自己谋取利益的一处手段。过去是，现在也是。 “你，你别哭啊。”队长被董有昕吓着了，“现在还没出事呢。” 董有昕抬手抹了把眼泪：“我知道，对不住，吓到你了。我先回去处理些事，尽快回来，有消息给我打电话行吗？” 她想摸手机，又想到手机被她盛怒之下砸了。 队长弯腰把手机捡起来，递给她，认真说：“干我们这行的，经常见到等待的家属，我也明白这种等待很折磨人，但是你得知道，你现在得好好的，因为人找到了，肯定不会比你状态好，都倒下了，谁照顾谁啊？” 董有昕吸了下鼻子，真心实意地说：“谢谢。” 她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手指冰凉。 “走吧，我们进去了。” 董有昕目送救援小队再次进入了石门关。尽管她渴望与他们一同进去，但她亦明白，这对于事情的进展于事无补。 因疲惫而弓起的背慢慢挺直，她低垂下眼帘。 其实答案是什么，她早就在董静文面前作出了抉择，不是吗？ 江山已经为了这些陈年的旧事经受了太多无妄之灾，这一次，该轮到她保护他了。 董有昕在公安局第一次见到了江启零。 日头上来，气温回升，董有昕脱掉了军大衣，露出了属于她自己的一件蓝灰色短袖t恤，和下半身的校服。因为窝在石头上一夜，这身装扮褶皱颇多，显得有些狼狈。 她高高扎着一把马尾，一张明艳的脸上充斥着这个年纪应有的胶原蛋白，看起来像个初出校园的高中生。 江启零看到她的第一眼是意外的。 面前的女孩子容貌明丽，眼神沉沉，嘴唇紧紧抿成一道线，这严肃的神态竟然有几分像少年时的江山。 因为董有昕答应来警局，江启零就知道她在封洁和江山之间，选择了江山。 此刻，他已经完成了初步审讯，暂时被收监，董有昕是以家属的身份请求探监的。 隔着铁栏杆，她双手支在桌上，第一句就问江启零：“江山在哪儿？” 江启零沉默了一下，说：“我以为你会问封洁的死因。” 董有昕注视着这张与江山极其相似的脸，微微冷笑：“你不是让我二者选其一吗？我当然选活着的人。” 她把胸口的那张家属探视证举起来：“认得这上面的字吗？我以家属的身份探监，当然是问家事。” 江启零哑口无言，端坐在椅子上。 董有昕挺直了脊背，用目光细细打量着面前已经年纪不轻的男人。 江启零长得很好，甚至于可以说是非常好，从他如今落拓憔悴的面容中仍然能够窥见他近乎完美的五官。江山出色的容貌至多继承了江启零的九分，最大的区别在于江山一双清澈灵动的桃花眼是点睛之笔，而江启零的眼睛则是上挑的丹凤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哪怕如今身在牢狱，江启零凭借着这样的相貌和挺拔的高个儿，也显得落落清风，完全不像一个流亡多年的赌徒和犯人。 江启零不说话。 董有昕按捺住内心的焦躁，说：“你把他带进石门关，那是个什么鬼地方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出来了，那他呢？” 江启零微哂：“我的孩子我了解，他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你放心吧。” “我不想听搪塞，也不想看慈父的角色扮演，论演技，你比不过我。”董有昕抱肘站着，冷冷看他，“请你把话说明白了，否则，我们法庭上见。” 江启零下颌的角度微微一垂，眼神带笑：“这个儿媳妇，我很满意。”他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缓缓说，“他应该很快就能出来，我走之前给他留了路线图。” “为什么你们不一起出来？” 江启零笑了笑：“因为我不愿意让人知道我一直呆在黑竹沟里，他替我保密，我才自首。” 董有昕不假思索地说：“不可能。” 江启零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故意玩失踪让整个救援队半夜冒着生命危险搜救，江山不会做这样的事。” 江启零顿了顿，才说：“哦，我把他们俩打晕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在石门关混迹了这么些年，要凭借自然环境的优势让两个人失去意识，不是难事。” 董有昕猛地站起来：“石门关是原生态保存完好的地方，野生动物不计其数，你怎么敢把人打晕了扔在石门关里？你还算为人父母吗？”她紧紧盯着江启零，“我以为，经过江山当年的事，你至少该对他有一丝的愧疚。” 江启零淡淡地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他自己要找我的，不该付出点代价吗？” 董有昕蓦然站起身，径直走到警铃前一巴掌拍响。 狱警很快赶过来。 董有昕冷森森地问：“取保候审该办哪些手续？” 狱警对两人的身份有些了解，不由一愣：“取保候审？” 这两人怎么也该是敌对的，为什么董有昕要给江启零做取保候审？ 董有昕拨了拨手指，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有些家事要处理。” 狱警懵然说：“你等一下，我去请办事员过来。” 董有昕返身走到江启零面前，微微一笑：“既然这样，那我想，如果你想减轻罪刑的话，是不是也该付出点代价？” 江启零侧首：“如果我不想呢？” “如果你不想，就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了。”董有昕看向他，勾了勾嘴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吗？” 江启零沉默不语。 董有昕冷冷笑了笑：“我可以不起诉你，但你要原路进去，把江山给我带出来。” 熟悉地形的救援队搜索了一夜都没能找到他们的位置所在，江启零哪里来的自信能保证毫无冒险准备的江山和谢继平能够从石门关安然无恙地离开？ charpter 19 是非黑白(1) 取保候审的手续办得很快，董有昕带着江启零走出公安局的时候，才只有早上十点。 踏出大门，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明晃晃的手铐，一头铐在了江启零的手上。 “这是什么？” “手铐。”董有昕说，“剧组的道具。” 江启零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复杂。 董有昕正准备把另一头往自己手上戴，冷不丁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手铐。 “这种事就让我来吧。” 董静文站在上一层台阶上，微微躬身，神情倨傲。他难得地没有穿正装，只披了一件黑色的冲锋衣。 董有昕不置可否地看了看他：“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董静文嗤笑，“我想，你去见江山的时候，和自己公公铐在一起不好吧？” 董有昕原本并无其他想法，董静文此言一出，反而令她有几分尴尬。 “这事本来就该有我一份，不是吗？” 董静文径直把手铐另一端铐在手腕上，把冲锋衣的袖管拉下来遮住，向着江启零意味深长地说：“江先生，百闻不如一见啊。” 他的冷淡倨傲与董有昕不同，眼神里有一种刀锋一样的锐利。 董有昕尚且因为江山而有所保留，可董静文不会。 江启零虽然不是凶手，却是封洁枉死的关键人物，于董静文而言，与帮凶无异。 江启零纹丝不动地站在台阶上，静静说：“我需要准备一些东西。” 董静文微侧过头：“我已经准备好了，三份。找专业的户外探险俱乐部提供的，万事俱备，你只需要带路就好。” 董有昕的神情在这一刻有些微妙：“哥……” 董静文看她这踟蹰的表情，默不作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算了，我妹妹总不能年纪轻轻就做个寡妇吧？” 董有昕瞬间捕捉到他语气里的松动，心中半是惊喜半是酸涩，面上却是气呼呼地瞪他：“胡说八道。” 董静文揽住她肩膀：“走吧，时间不等人。” 董有昕上了汽车的副驾驶，董静文和江启零则坐在后座。董家的司机恭恭敬敬地把人送到黑竹沟后，就掉头把车开走了。 这是江启零指的路，开到了一处人烟罕至的围栏。 他左右探寻后，才带着董静文和董有昕兄妹翻上了山。 这几乎是一条未经开发的路，四周的风景保留着千百年来的原生态模样，偶尔还能见到高大壮观的桫椤树树冠。 这陌生又熟悉的场景，令董有昕无端想起幼年与董静文误入的桫椤树林，她忍不住快步走到董静文身边，抓住了他的袖子。 董静文显然知道她的反应，轻拍了拍她的手：“别怕。” 江启零不由笑了一声：“怕的话，不如就在这里等？” 董有昕不假思索地回绝：“不，继续走。” 董静文看着江启零平静的神色，若有所思地问：“你一个法医，怎么会对石门关的地形这么了解？” 江启零静默一笑：“你知道哪里最容易发现尸体吗？”他诡谲地勾了勾嘴唇，“是野外。” 董静文不动声色地把董有昕扯到自己背后，下颌轻扬：“可不是每个法医都敢做伪证，然后逃亡野外。” 江启零深深看他一眼：“同样，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心思叵测的家人。” 董静文脸色一沉，撇开话题：“还有多久能到？” 江启零耸耸肩：“我不知道。”他指了指周围，“这里是原始森林，不是旅游景区，可以任人来去，随便走错一步就可能永远迷失，你们也不想困在这里吧？” 董有昕低声和董静文说了一句：“先别和他说话了，让他好好带路，有什么问题我们出去后再解决。” 董静文点头。 江启零无谓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停下脚步，四处环顾后，在一处藤蔓茂盛的地方，伸手拨了拨。 藤蔓后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 董有昕扫视了一遍四周。此刻他们正身处在山涧中，雾气隐约，不远处就有一道河流，草木茂盛，头顶不知名的树木上还生长着朱红的果实，鸟鸣声不绝于耳，平心而论，这是个野外隐居的好地方。 江启零说：“到了。”他望了一眼山洞内，“不过，好像来晚了，他们已经走了。” 董有昕闻言便要进去。 董静文拦住她，拉了拉手铐，说：“我进去看。” 江启零弯着腰跟着董静文走进山洞内。 董有昕抱肘站在洞外等候，目光四下观察，洞口确实有脚印踩过的痕迹，杂草上还有被踩踏的折痕以及果浆。 她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地上湿润的泥土，随即抓了一把，连土带植草都塞进校裤口袋里。 专业的植物和生物学家有时候仅需通过泥土和植物就能判断出大概的地理位置，虽然她不可能再带人来到这个地方，可未必不代表她不能推动别人来。 草丛里有细细碎碎的响声，董有昕挪了挪步子，听到脚下踩着杂草的声音，冲着山洞内喊：“哥？” 董静文应了一声，弯腰从洞里探出来，拍了拍膝盖上的青苔，说：“确实已经走了，看得出有一点痕迹。不过谢继平和江山在一起，他们有野外生存经验，又有地形图，应该能出去。” 他抬起头，正要安慰董有昕，倏地神色陡变。 “心心，你进来。”他慢慢说。 董有昕有一丝疑惑：“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董静文不紧不慢地说：“快进来。” 江启零自他身后探出头，神情微微一变，随即恢复正常，却说了截然相反的话：“别进来，呆在那儿别动，别回头。” 董有昕听到最后一句“别回头”，只觉得身后静悄悄的，浑身的汗毛都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静下来，她忽然就听到轻轻的喘气声。 江启零垂下眼帘看了眼手腕上的手铐，下颌一撇，示意董静文打开。 董静文紧紧盯住董有昕背后，手上飞快地开了手铐。 江启零纵身一跃跳下来。 董有昕听到了身后一声凶狠的吼叫，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完全是吓得。 第二声吼叫比第一声更响，也更短促，仿佛提琴拉到了最高音时突然绷断了琴弦，戛然而止。 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后，江启零的脚步声传过来。 “好了，没事了。”他淡淡说。 董有昕始才回头，顺着血迹往后看，不远处是一只倒在地上的野狼。 她忍不住脚下一软。 董静文及时扶住了她。 “你怎么做到的？”董有昕强忍住惊恐和后怕，移开目光不去看那只狼。 江启零轻描淡写地说：“你知道有一种折磨人的手段吗？用薄刀片切进人的第三节和第四节颈椎骨之间，只要切进椎管，就能把一个人的脊椎切断。切断脊椎的人不一定会死，但什么都没有办法动，只感受到浑身很疼，像万针刺体。”他亦看了一眼野狼，“走吧，它还没死，我只用刀切断了他的尾椎骨，不能动而已。” 董有昕下意识攥紧董静文的手。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觉得可怕的并不是这头已经无法动弹的野狼，而是江启零。 看了一眼董有昕略带苍白的神情。 江启零微笑：“觉得可怕吗？所以，不要轻易激怒任何一个医生，他们可掌握着无数能悄无声息致人死地的方式。” 董有昕只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蹿上来，她强撑起精神：“别侮辱医生这个词了。” 她永远记得江山说过的那句誓词。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 那是每一个从医者神圣不容侵犯的信仰。 江启零不配为医，也不配执刀。哪怕他刚才救了她的性命，可他对生命的漠视和残忍依旧令人胆战心惊。 charpter 19 是非黑白(2) 石门关的原始森林广袤而神奇，许多在外界绝迹的濒危物种都扎根在这里，生机勃勃地生长。 谢继平不记得第多少次攀住一根柔软的花序，惊喜地大呼：“哎呀，这是水青树。” 江山用树枝轻敲了下他的小腿：“小声点，别招来不该招的东西。” 谢继平盲目乐观：“不会不会，我可是野外生存能手。”他踮起脚尖，摘了一支水青树的花序放在背包里，“这可是第三纪遗留下的珍稀物种，有生之年见不到第二次的东西。” 江山半蹲下身，看着江启零留下的地形图，用手里一根细小的树枝划掉了已经走过的路。 这张地形图只有江山能看懂，或者说，只有熟悉人体结构的人才能看懂。 江启零把人身上的206节骨头当做距离的标注，画了张奇形怪状的人体图，远远看过去像一头体型庞大的怪物。 长骨和短骨相对好判断，扁骨和不规则骨就很令人头痛。如果说长短代表着距离，那么扁平和不规则的形状指代什么？ 江山叹了口气，把图塞进口袋里，对谢继平说：“再往南走看看。” 谢继平收好了宝贝似的花序，看了看指南针，皱眉说：“还要往南？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方向不太对。” 江山睨他：“那你的直觉有告诉你，昨天别跟着我出门吗？” 谢继平没好气地说：“我要一个人留外面，董有昕不剁了我才怪。” 提到董有昕，江山的声音顿了顿，才说：“快些走吧，今晚之前我们得出去。” 谢继平摆摆手，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你让我喘口气，你爸那草喂得太狠了，我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江山用力捏了捏眉心，竭力忽略残留的晕眩感，随着谢继平坐下，仰头喝了口水。 事实上，江启零并没有那个力气把江山直接拽走，他只是找了一个机会，在他低下头专注角色时，突如其然地就将一把野草塞进了他嘴里。 江启零在石门关生活多年，对各类野草的作用和药效几近了如指掌，即便江山挣开他马上催吐，但汁水已经渗进了他的口腔。 那种不知名的野草沾之即倒，不出半分钟，江山就失去了意识。 而谢继平则是追着江山自己跑进来的，据他说，江启零把江山带进山洞，用自首作为诱饵，哄骗谢继平出来，然后如法炮制，用一把野草将谢继平也放倒了。 江山实在有些无言：“第一个中招，还能说出其不意。第二个还能被他成功，你真够可以的。” 谢继平登时炸毛：“我还不是怕他一刀切断你颈动脉？” “现在连颈动脉都知道了？”江山说，“他不会杀我的，你放心。他没胆子杀人的。” 谢继平说：“你看你爸那胆子，像是不敢杀人的样子？”他抖了抖衣服，“你是晕过去了不知道，我可是亲眼看着他用一把那么细的手术刀，一刀结果了一头野猪，卧槽，那可是一头野猪啊！十个我都干不掉。你爸杀完还能面不改色地剖尸，把膀胱划出来。” 提到这个，江山隐隐有些反胃。 “闭嘴。”他抬手就塞了一包速食饼干给谢继平，“别提膀胱。” 谢继平“噗”地一笑，挪揄地说：“诶，身上浇了野猪尿的感觉怎么样？” 江山作为一个洁癖，穿了一身邋遢的戏服也就罢了，还被亲爸浇了一身野猪尿。要不是场合不对，谢继平简直要笑出了声。 谢继平在晕过去之前，就看到江启零把江山拖进了山洞，杀了一头野猪，在洞里洞外都洒了不少野猪尿。这是模仿动物划归地盘的做法，在这种丛林里，野猪的凶狠已经是顶天了，其次才是野狼。江启零做到这一步，谢继平就知道他不想杀江山。 谢继平醒过来的时候，江山已经清醒了近一个多小时，时值半夜，他在洞里点了一丛火，既是防野兽，也是便于被搜救。只可惜，等了一夜，半个人影也没有。 这就令他们不得不正视江启零留下的地形图，因为这很可能就是他们逃离这片丛林的唯一方法。他们也不敢随便洗澡洗掉身上的一股尿骚味，因为水里很可能潜伏着野生蚂蝗和水蛇。所幸谢继平背着日常野外生存必备的大背包，拖出两件折叠冲锋衣就是能撑过气温骤降的夜晚。水源可贵，谢继平背包里仅有的四瓶水只能用来食用，不可能用来清洗。 江山此生大约都没有这样脏过，然而身在这样的环境下，脏已经不再是他要考虑的首要问题。离开，才是最重要的。 “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石门关被叫做中国百慕大。”谢继平唉声叹气，“要是没有地形图，我觉得我肯定得死在这儿。” 江山不愿听他废话，站起来说：“休息够了，走吧。”往前走了两步，他又回头说，“你怎么知道，照着这张图就一定能走出去？” 谢继平猛然一愣，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别吓我。” 江山拉紧了冲锋衣的腰带，把背包背好，平静地陈述：“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你得知道，进到这里，你就应该有困死的准备。不过，至今为止，我在你身上仿佛看到了一个春游的小学生。” “……”谢继平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你怎么能这么平淡？你就一点不担心董有昕？不怕自己出不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江山拨开长得极高的杂草，微微喘着气回答他：“如果怕能够帮我们离开这里，那我会怕。” 谢继平“啧”了一声：“真冷血，你这可是新婚呢，就打算让人守寡了。” 江山轻轻吐出一口气：“她在外面，至少是安全的。我会尽我所能走出去，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但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也告诉我自己，我们依然有可能困死在这里。盲目的自信和乐观对事态的发展没有好处，相反，破釜沉舟才会有背水一战的勇气。” 谢继平半晌才恹恹地说：“……你这么说了，我觉得我更不想走了。反正我没爸没妈，外头也没人等我出去，呆在哪里都没区别。” 江山顿足，伸手揪住他衣领就把他拖起来，面无表情地说：“你怎么能确保我爸真的去自首？他跟你说你就信了？要是没有，你爸的遗愿你还做不做了？” 谢继平呆了一呆，猛地蹿起来，骂道：“我说，你们姓江的人心里怎么都这么多弯弯绕绕，他要敢不去自首，我押也押他去。” 江山侧首，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谢继平举起手认输：“好吧，先得出去。” 江山转过身，用折下的树枝打开前面的杂草，驱散毒虫和蛇类。 “忘了告诉你，刚才后面有条蛇，颜色有点艳。” 谢继平：“……有毒蛇你怎么不早说？” 他连滚带爬地飞快往江山身边跑。 “……学长，等出去后，你干脆来我的户外探险俱乐部做兼职吧，你超适合做这个。” “……有生之年我都不想再进森林了。” 江山有半句话没说完。 一身乱七八糟的味道和树叶泥巴，对于一个洁癖来说，实在是非人的折磨。 谢继平犹自喃喃，“你说你爸是不是什么外星人，或者未来穿越人之类的，牛逼得简直不像正常人类。” “外星人不缺钱。”江山被他烦不胜烦，顺手就从背包里抽出一把水果刀，“虽然我现在下刀没那么精确，但找到颈动脉还没什么问题，你想试试吗？你看我像外星人吗？” 谢继平：“……” 江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学长……” “又想休息？” “……不是。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江山蓦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不远处一片杂草悉悉索索地倒下来，仿佛多诺米骨牌一样，飞快地朝这边移动，没几秒就看到了隐隐约约的獠牙。 谢继平愣愣地看着，转头与江山对视一眼。 两个人异常默契，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拔腿就跑。 “……卧槽，说曹操，曹操到。这野猪哪儿来的！” “……闭嘴。” 董有昕说得一点儿没错，谢继平真是猪一样的队友。 charpter 19 是非黑白(3) 摆在董有昕面前的，又是一个选择题。 江启零好整以暇地站在杂草之间，问她：“是原路返回，还是继续寻找？”那姿态仿佛他是丛林的主人，这里不过是个来去自如的游乐场。 董静文警惕地侧身站在董有昕面前，问：“你有多少把握？” 江启零笑了笑：“我没有十成的把握，怎么敢进来？” 董静文皱眉：“我并不信任你，因为在这里，我们兄妹的安危很难得到有效保障。”他握住董有昕的手，缓缓说，“毕竟，如果我们就此消失，你才更安全。” 见识过江启零一刀结果野狼的迅疾，董静文和董有昕都不敢小看他。曾经在他们的认知里，这该是一个潦倒度日、被迫流亡的赌徒，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个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中年人，甚至于，他的内心远比他们要强大得多。 这样的江启零，真的是那个沉迷于赌博、借了大额高利贷，为了钱财作伪证的人吗？ 江启零没有回答董静文，只是含笑看着董有昕。 这父子俩在相貌上像得出奇，甚至连似笑非笑时唇角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董有昕移开视线，低声和董静文说：“他要想让我们死，刚才就不必动手。” 董静文冷冷地说：“我不相信他。” 董有昕摇头：“现在除了相信他，我们别无选择。” 不管是原路返回还是继续寻找，带路的都是江启零。 董静文沉吟片刻：“那好。”他从背后拿出刚才解下的手铐，“这个还是戴回去吧，彼此安心有利于更好地合作。” 江启零说：“我希望和家人铐在一起，这样才让我安心。”他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毕竟，彼此安心有利于更好地合作。” “不行。”董静文断然回绝。 董有昕接过手铐，淡淡地说：“没关系，让我来吧。” 说话之间，她就把手铐戴进了自己的手腕，另一头锁在了江启零手上。 “我本来该喊你一声爸爸，但恕我直言，我喊不出口。”董有昕站到江启零身边，“我会信守承诺，把我丈夫找回来，我就不追究你的责任。对于我哥，我的承诺同样有效。” 江启零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走吧。” 他俯身在草地里搜索，摘了几根不起眼的野草，搓成泥抹在腿上。 “这种草可以预防毒蛇，我无意中发现的。”江启零解释了一下。 董有昕闻言，亦拔了几根，闻了一下，才按照江启零的方式，搓成泥往腿上涂。 董静文则犹豫了一下，仍是照做了。 江启零蹲下身观察了一下脚印和草丛被踩踏的痕迹，说：“他们是按照我的地图走的。”他直起身，忍不住晃了一下，扶着树站稳后，才感慨，“年纪大了，到底体力不如年轻人。” 江启零转向董静文说：“董先生借根烟提提神？” 董静文纹丝不动：“你怎么知道我带了烟？” “之前几次，你都摸了口袋。”江启零笑。 董静文冷着脸，抽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才将一包烟并着打火机一起扔给了他。 “一包总够了吧？” “够。” 江启零微笑着看向他：“这几分钟足够了。” 董静文蹙眉：“这几分钟？” 话音未落，他手上的烟忍不住一抖，眼前竟像天旋地转般晕眩起来。 董有昕抬手扶住他：“哥？”她怒视江启零，“你动了什么手脚？” 江启零耸耸肩：“忘了说，刚才那个草还有安眠作用，他手上的草汁渗烟里了。” 说几句话的功夫，董静文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头压在董有昕肩膀上，没了动静。 董有昕艰难地扶着董静文，不容置喙地对江启零说：“我哥多久才能醒？你是故意的。为什么？” “那么一点点量，至多一个小时。”江启零倒出一点矿泉水洗了洗手，神情惬意地点了烟，吸了一口，说：“我有话单独和你谈，他太碍事。” 董有昕生生将怒气压下去，耐着性子问：“那你在公安局为什么不说？” 江启零笑着说：“有监听。” 董有昕霎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江启零只在无人的情况下告知她一个人真相，没有证人，没有证据，甚至无从证明。等他们离开黑竹沟，这一段话只能成为董有昕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即便她说出口，也只是空口无凭，无端揣测罢了。 究竟是什么人，能够让江启零如此忌惮又维护？ 董有昕小心翼翼地扶着董静文坐下，沉声说：“有什么话就说吧。” 江启零一根烟抽完，目光投向远处。 “当年尸检的时候，我在封洁手上检测出了除了你之外的第三个人的指纹。临出证明的时候，有人找到我，让我擦掉指纹，改了验尸报告。” 江启零顿了顿：“这个人是董恒。你猜，指纹是谁的？” 董有昕一怔，被压得有些麻木的肩膀忍不住动了一下，她微微侧首，视线落在董静文冷峻沉静的面庞上。 江启零微微一笑：“是你哥的指纹。” “那有什么奇怪的？”董有昕说，“我们三个人是一家人，我身上也会有我哥的指纹。” “不。”江启零意味深长地说，“你忘了，封洁死之前在做什么？” 死之前在做什么？ 在浴室里能做什么？ 董有昕蓦然愣住。 封洁死亡时，刚洗过澡。那一天董静文在郊区夏令营，封洁的手上不可能有他的指纹。 “不……这不可能……”董有昕喃喃。 这就是为什么江山始终抓着董静文咄咄逼人的原因吗？ 这就是为什么他质问董静文十恶罪是什么。 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 江山当时意有所指的，是不孝。 董有昕失声叫道：“我不相信！” charpter 19 是非黑白(4) 江启零眯着眼笑了一下：“相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是你的选择。”他手上无意识地捻了捻一片绿叶，“不过，这种事要找到证据可不容易。你看，我儿子找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找到。” 董有昕只觉得此刻肩膀上重若千钧。 董静文那张与她相似的面庞上，是一片仿佛深海礁石般的宁静。 她的哥哥历来是个眼高于顶的人，年少时，他是她记忆里唯一温暖的阳光，而随着封洁死后，他们就此分离，深陷董家的少年逐渐长大，变成了如今倨傲冷淡的控制狂。 即便再给她一百次回忆的机会，她也不会相信董静文会为了回董家亲手杀死母亲。 封洁多爱他啊，远胜过爱董有昕。 甚至于董有昕相信，只要董静文开口想要回董家，封洁便能毫不犹豫地自杀。 但那时的董静文不会说这样的话。 只是中学生的少年人英俊阳光，孝顺母亲，宠爱妹妹，他和学生时代高冷张扬的江山不同，那时的董静文像是迎着日光的向日葵，无论多少人指指点点，不管旁人如何冷待，他永远是温暖而谦虚的。 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有什么理由要杀封洁？ 董有昕此刻才恍惚意识到，董静文的转变似乎正是从封洁死后开始的。 他从一个阳光般正直善良的少年，蜕变成了高傲阴沉的富家子。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该相信江启零的话吗？ 董有昕心乱如麻。 江启零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指了指董静文：“我来背他，我们该走了。” 董有昕下意识地揽住董静文，不愿将他交给江启零。 即便江启零说的是真话，她也会给董静文申辩的机会，而不是将他交到一个危险人物手中。 “你说过他最多昏迷一个小时，现在也没剩下多久，这几分钟没必要赶。”她婉拒了江启零的建议，定定地看着他，“而且，你说的话，我会向他求证。在此之前，我不相信。” 江启零挑眉：“随你。” 他侧耳听了听，有一分犹疑：“我好像听到有人过来了。” 董有昕微怔，仔细倾听，发现确实有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难道是救援队？ 她一时拿捏不准是该让救援队找到他们，还是避开搜救人员去寻找江山？她该怎么解释和江启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江启零站了起来，与他铐在一起的董有昕冷不丁被拉得踉跄，及时扶住了将要倒下的董静文。 他不等董有昕站稳，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细长的手术刀，紧贴在手心里。 董有昕眼角余光扫到，不由心里发憷：“你要做什么？” 江启零对她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董有昕猛然想到，江启零之所以把江山打晕，不就是为了不让人知道他在黑竹沟里吗？现在，就更不可能暴露位置了。 可如果来的是救援队，他们为了找到江山已经整整熬了一个通宵还在坚持，董有昕不能让这些无辜又敬业的军人受到人为的伤害。 “不行。不能杀人。”她断然开口，扬起手，“别忘了，这个还铐着呢。” 就算她无法和江启零势均力敌，拖住他总能做到的。 江启零“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问：“你就不怕，我先杀了你吗？” 董有昕毫不迟疑地从背包里抽出董静文备下的一把刀：“那就来啊。” 江启零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了一下手术刀，蓦然回头，用极快的速度将刀投掷了出去。 没想到江启零还能把手术刀当飞镖那样用。 董有昕当即变色，想都没想，直接喊了一声：“小心！” 远处脚步声瞬间停止，几声杂草摩擦的声音后，一下子又回归平静。 董有昕将心都吊到了嗓子口，怒视了江启零一眼：“你简直是疯子！”她急切地向着远处喊了一声：“有人吗？有没有受伤？” 面前的杂草倏地被拨开，董有昕条件反射地将刀横在自己面前。 “……嫂子？真是你啊？” 谢继平一张脏乱不堪的脸顿时放大般出现在面前，眼神中带着难以置信的诧异。 董有昕在几秒的怔忡之后，一下子反应过来，飞快地将目光投向谢继平的身后。 江山微微喘着气，从四周的杂草之间走过来。 他和谢继平一样，满脸狼狈，头发凌乱，瞳光却似寒星，明亮非常。 “你怎么来了？”他的目光从董有昕肩上昏迷的董静文，再到与董有昕铐在一起的江启零，最后落在董有昕手里的刀锋上。目光幽深，声音淡淡，“为什么拔刀？” 董有昕始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那把刀，她全身重归松弛，把水果刀放回背包里。 谢继平吃力地接过她身边的董静文。 “我来找你啊。”董有昕微微一笑。 江山轻扫了江启零一眼，张开手对她说：“来。” 董有昕低头打开手铐，快步走到江山面前，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即便是两个人都脏乱至极，浑身冒着奇怪的味道，董有昕也觉得，这一刻，她忽上忽下的心脏终于归位了。一天一夜的担惊受怕、董静文可能是凶手的忐忑悲伤都一一被暂时抚平，整个灵魂都仿佛安定下来。 江山的下颌抵着她的头顶，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目光紧锁着不远处的江启零。 江启零对他作了一个口型：“我告诉她了。” 江山的瞳孔骤然一缩。 charpter 20 人心似谜(1) 这可以算作是这对父子近年来第一次相见。 江启零仿佛还是多年前的模样，可江山却不是那个高傲冷淡的少年了。拜父亲所赐，除了这一张脸，如今的他再没有可值得骄傲的资本。 江启零微微含笑，说：“你长成了你妈妈所希望的样子。” 江山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他移开视线，淡淡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当年出事后，江山曾回过一次家，想将母亲带离，可他回到家的时候才愕然发现，不仅父亲不知所踪，母亲也早已离开。 在医院复健的时候，他无数次以尽早回家保护母亲为信念，将每次疼痛时的煎熬硬生生撑过去。可直到最后，他才明白，他才是一开始就被放弃的人。 “我知道。”江启零说，“三天前，我把她水葬在这里。” 江山猝然抬头。 董有昕感觉到他情不自禁握紧的手，再抬头看他的神情，冷硬似铁，眼神如电。 江山用了几分钟的沉默调整情绪。 “这些年，你们一起在这里？”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尾音却带着颤。 “是。” 董有昕下意识地抱紧了江山，贴在他的胸口。 这一刻，江山的心跳如鼓声雷动，却是因为愤怒和悲伤而引动情绪。 他一直以为，温柔胆小的妈妈只是因为害怕，所以抛弃他离开。他那时已经是个成年人，不再需要照顾，对母亲的担忧大过被放弃的难过。 可现在，江启零是在告诉他，他的父母始终都在一起，知晓对方做的每一件亏心事，心安理得地逃避罪责。如果不是母亲去世，恐怕江启零根本不会出现。 江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对父母，每一个都同样自私和自我。他们在他最绝望和痛苦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抛弃了他。 他目光雪亮，声色如冰，冷冷道：“我错在以为她是无辜的受害者。” 江启零没应他的话，只是低头摆弄了树枝，问：“你要去看看水葬的地方吗？” “不必了。”江山回答得飞快，更像是截断自己对亲情的最后一丝期待。 董有昕悄悄握住了他的手，凑近他耳朵轻声说：“以后你还有我。” 江山眼神里的冰山微微融化，他低下头用面颊贴了贴她的脸，亦轻声说：“好。” “走吧。”江山再抬起头直视江启零时，仿佛只是看向一个陌生人。 江启零却温声问他：“地图认得出路吗？” 那语气仿佛他在考校儿子的功课。 江山在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他问句背后的含义，沉声说：“你答应去自首的。” 江启零从容一笑：“我已经去过了，审讯也做完了。” 董有昕扯了扯江山的袖子：“我把他保释出来的。我答应他，找到你，我就放弃追究他的责任。” 江山寸步不让：“定罪需要污点证人。” 江启零舒展了一下肩膀，同样不愿让步：“我不会去做证人的。我已经和董小姐说过了。” 江山松开抱着董有昕的手，往前踏了一步。 “你想留在这里？” “是。” “为什么？” 江启零用一种极温柔的声音说：“因为你妈妈在这里。” 江山的胸口上下起伏着，董有昕已经分不清他是气极还是难过，抑或是两者都有。 江启零先前已经用行动证明，他想要达到的目的，都会不择手段去达到。阻止对他来说根本毫无用处。他像一个一无所有的亡命之徒，随时可能用性命来拼，可江山和董有昕却不敢，他们有所求，有所惜，不想将余生留在这片诡谲的丛林里。 江启零向他招招手：“来，我带你去看看你妈妈。虽然你说不必，但我想让你去看看。”说着，就悠然自得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江山在良久的静默之后，还是跟了上去。 “我在这里等你。” 直到江山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视线里，董有昕才快步上前喊了一句。 谢继平幽幽地说：“你哥要醒了。” 董有昕吓了一跳：“你刚才怎么不说？” 谢继平吃力地把董静文扶到石头上，有气无力地说：“刚才那个状况，我插得上话吗？连你都插不上，更别说我了。” 董静文的手动了动。 董有昕抛开所有怀疑，毫不犹豫地蹲下去，握住他的手。 “哥？你感觉怎么样？” 只要一天没有证据，她就不会在心里轻易给董静文定罪。 董静文皱着眉，环顾四周，第一时间关注点便定格在江启零身上。 “江启零呢？” 董有昕抿了抿唇：“大概，走了吧。” 董静文顿了顿：“走了？” 董有昕的目光还胶着在不远处的树叶上，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他说他不会给真凶做污点证人。” 话才出口，她心里“咯噔”一下，手脚俱是冰凉。 她竟然在下意识地试探董静文。 董静文并没有感觉到她的不同寻常，只是反问：“他说了真凶是谁？” 董有昕的手微微颤抖，低声说：“没有。” 董静文在短暂的静默后，轻哼了声，说：“便宜他了。” 董有昕低着头蹲在他身边，眼睛里却乍然一片模糊。 因为董静文问的是：“他说了真凶是谁？”，而不是“他知道真凶是谁？”。 谁知道江启零是否真的知道真凶？因为出面给他钱的是董恒。收买他的人，未必就是凶手本人出面。可董静文仿佛确定地知晓，江启零知道谁是杀人凶手。 charpter 20 人心似谜(2) 过了不知多久，草药带来的晕眩效果在董静文身上彻底消失。 他转头问失魂落魄的董有昕：“江山去了多久了？” 董有昕茫茫然地说：“我不知道。”她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有半个小时了。” 手机完全没有信号，唯一的用途只能充当手表。 董静文皱眉：“耽搁的时间太久了。他往哪个方向走的，或者去找他，或者我们先走。” 董有昕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意。她有些疲倦地说：“我去找他，你和谢继平在这里等我。” 董静文敏锐地转头看她，觉得这样有气无力的董有昕甚是陌生。若是在前几天，她该伶牙俐齿地争锋相对。夹在董静文和江山之间，她从来都不甘示弱。 “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董有昕从背包里抽出刚才用的那把刀：“我带着刀。” 董静文的神情微微有些冷凝，却不再阻止她。 “好，你自己小心。” 董有昕把刀握在手里，循着江启零引导江山的方向而去。 走了没多远，就是一条泠泠细流，自大石块上流过，水清而溪浅。 董有昕不敢靠水边太近，循着水往上游走。 她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江山。 江启零已经离开，不知去往何处。 江山半蹲在树下，手上一根细长的树枝，拨弄着树下的泥土。 董有昕觉得奇怪，他这样好洁的人，通常是不会去玩泥巴的。 她走到江山背后，才看到了确切的东西。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泥坑，堆了许多陈旧的玩物，最底下仿佛还有几本旧书。 江山没回头，他从脚步声听到了董有昕的靠近。 “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 他的声音淡淡的，飘在风里仿佛一吹就散。 “还有中学时候的作业本、成绩单和奖状。” 江启零说，这是当年他们离家时，他母亲带走的东西。 “我一定要让你来这里，是因为她真的爱你。如果不是为了我，她不会走。当她拿着这些东西，回忆你小时候一点一滴，我就知道。你会长成她值得骄傲的样子。只可惜，听说你没当成医生，她有些遗憾。” 江启零说这些事，毫无悔意，仿佛在指责孩子自作主张改弦更张。 江山半是讽刺半是无言地勾了勾嘴唇，露出一个与父亲相似的笑。 “如果你能长得像你母亲，或许更好。” 江山最后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从小到大，你爱过我吗？” 江启零不曾犹豫地回答：“没有。我从来不爱孩子。对我来说，你只是你母亲的附属品。”他补充了一句，“当年，是我把她打晕了带进来的。也许这么说，你能释怀。” 江山静静看着泥坑里的那些东西，冷冷地说：“不，我永不释怀。” 江启零漠然说：“随你。”而后，转身就走。 江山找了根树枝，一点点地将四周的泥土拨进坑里。董有昕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埋完了。 他神情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 可董有昕却觉得，他此刻一定非常难过。 她把手放在江山握住树枝的手上，只觉得他连手指尖都是冷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然发白。 江山与她是不同的。她从小就知晓父亲位置缺失，母亲偏爱哥哥，从心底痛恨自己的存在，是以从不奢望父母的爱。而江山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在父母掌心里长大，顺风顺水，鹤立鸡群。如果不是江启零赌债高筑的事爆发，他或许永远是那个高傲、冷淡的天才少年，不懂人间疾苦，不知世界险恶。可一夜之间，他的人生从天堂变成地狱，父母的疼爱关怀不过只是一层伪装的面具，被江启零毫不留情地撕碎，将他独自一人推到深渊面前。 他在那一刻，才真正长大。 从那个因为一张漂亮面孔被很多女生喜爱，学习成绩优异，事实上却天真到近乎无知的大男孩，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绝望了这么多年，江启零才告诉他：你妈妈是爱你的，可她已经死了。 江山没见到她最后一面，甚至在她死前，她都知道，她爱的孩子一定带着深深的恨。 江启零能对江山说这些，未尝不是在折磨他。 这个世界多么残酷啊。 董有昕默默地想。 它总是在给予人希望之后，再把希望夺走。 江山将泥土堆得一丝缝隙也无。 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录音笔，递给董有昕。 她迟疑着接过：“这是什么？” “我刚才简单地问了他一些问题，他回答了。虽然没有证人，但这段录音也可以作为证据。” 董有昕像受到惊吓一般收回了手。 她还记得江启零说过，封洁手上有董静文指纹的事。她害怕在录音里听到相似的内容。 江山见她表情恍惚，眼神复杂，复又将录音笔收回口袋里。 他说：“那我先替你保管，听不听，交不交出去，你再想一想。” 董有昕拉住他的袖子，轻声问：“你当时怀疑我哥，并不是赌气，对吗？” 江山在短暂的沉默后，说：“是。” “为什么？” “谢叔叔临死前提过，他当年给董静文做过审讯，认为这个孩子心理有问题。你记得吗？我说过，当年我见过的那张真正的验尸单已经被人拿走了。他手上那张，是从哪里来的？”江山指了指董有昕另一个手上握着的刀，“依照你对他的了解，他会这么轻易就放弃起诉我爸，跟你进来找我吗？我当时的问题或许应当换一个问法，不是为什么拔刀，而是，为什么会带着刀？” 董有昕下意识地为董静文辩解：“去野外带着刀防身，这也无可厚非。” 江山握住她的手腕，把刀举起来：“对于没有学过格斗技术的普通人来说，带刀防身是最不方便的。因为刀在手里发挥不出最好的作用，还有很大的几率被夺走。如果他是在装备店采购的野外防身装备，那包里带着的，不该是刀，而是兵铲。” 董有昕的手倏地一松，江山反手接住了即将掉下去的刀柄，插进刀鞘，放回董有昕的背包里。 “收好吧，别被他发现你已经知道了。” 这一句话却仿佛一下子触发了董有昕的痛穴。 “他不会对我动手的。” 她像是在说服江山，也像在说服自己。 董有昕蓦然崩溃似地哭出了声。 “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 她近乎号啕大哭。 江启零告诉她时，她出乎寻常的平静。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应该相信董静文，将江启零蛊惑人心的话语从脑海里剔除。 可当江山把分析一样一样地放在她眼前，纵使没有确凿的证据，她也必须正视这个可能性最大的怀疑。 一旦在她坚不可摧的心防上开了一道小口，这个事实所带来的恐惧、失望以及悲伤，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charpter 20 人心似谜(3) 江山和董有昕一行人在离开时，遇到了终于搜索到这片区域的救援队。 董有昕与队长正好碰了个面对面。 穿着一身防护服，满脸泥泞的队长见到她松了一口气：“可算找到了，你们剧组急疯了。”他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不要为了情情爱爱连命都不要，你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自己乱闯。” 董有昕刚大哭完，整个人精神恹恹的。 落在旁人眼里，却像是受惊过度的模样。 人找到了，救援队就可以收工了。这是群天性乐观的人，一路上没责怪他们导致的兵荒马乱，而是兴致勃勃地问江山是不是真有野人，末了还每人掏出一本笔记本，让江山和董有昕各自签了名。 “以后说出去，我们是救过明星的人。” 面对这些淳朴的当地人，江山的笑里也带了诚恳和真心实意。 由于江山和谢继平在里头呆了一天一夜，事实上已经疲惫至极，外加这一天一夜里一口食物也没吃过，仅靠一瓶矿泉水度日。两个人一出来，就被强制要求送去医院做检查，董有昕的脸色太难看，也被塞上了救护车。 董静文婉拒了去医院就诊的要求，让董家的司机就近火速购置了全套救援新装备赠给救援队作为答谢。 这种财大气粗、简单粗暴的谢礼，反而是最受人欢迎的。 董静文深谙与人相处之道。 江山和谢继平作为难兄难弟，待在同一个病房里输葡萄糖。 两人一到医院，洗漱完换了衣服挂上输液瓶，倒头就睡。 董有昕则心不在焉地坐在陪护座位上用江山的手机刷微博，她的手机被她砸得开不了机，近日无法使用，只得暂时借用江山的。 这一天一夜的失踪，早就被知情工作人员爆料上了微博。 网友大概没见过拍戏失踪的艺人，还是跟驴友失踪同等级别的待遇。 江山微博下面的粉丝几近崩溃。 毕竟黑竹沟对于一般人的认知，实在是个恐怖的地方，失踪的人多半有进无出。一天之前，她们还在恼恨江山和董有昕这样的绯闻爆炸体质在一起，一天之后，她们只觉得，活着就是一切。 董有昕举起手机，拍了一张输液中熟睡的江山，编辑到自己的微博账户上，加了一句话：“我心安处是吾乡。” 报完平安，她便关了手机。 经此一事，董有昕不再在意网络上的评议和观点，因为那离她的生活太遥远了。她眼前的一切已经纷乱如麻，对于别人如何评价，她已经不在乎了。 只要江山平安健康，甚至只要董静文排除嫌疑，她便觉得世界厚待于她了。 门忽然被敲了一声。 聂谌立在门口，对董有昕作了个出来一下的手势。 董有昕始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她保释江启零，深入黑竹沟，一点招呼都没和聂谌打……不知道他要担心和生气成什么样子。 她将手机放在江山手边，蹑手蹑脚地出去。 聂谌带她到了走廊里，刚转过身来，就看到垂头丧气的董有昕。 “你别骂我，我知道我做事不经思考。我现在实在没精力挨训，能留到以后吗？” 聂谌沉默了一下，有一丝孩子大了管教无能的棘手之感。 “是为了董静文？” 董有昕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聂谌拧着眉：“你们换下来的衣服，陶微带回来了。衣服口袋里有录音笔，知道这件事不难。” 董有昕垂下眼帘：“我还没听，我……不敢听。” 聂谌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我只想告诉你，衣服是我和董静文一起收拾的，录音……也是我们俩一块儿听的。” 董有昕大惊失色，直接上前拽住了聂谌的衣袖：“什么？” 她心慌意乱地紧接着问：“录音里讲了什么？” “董恒和指纹，都说了。”聂谌顿了一顿，“还有，买凶伤人。” 前两个，江启零已经同董有昕说过。买凶伤人又是什么？ “买凶伤人是怎么回事？” 聂谌一瞬明白了董有昕所知的部分。 这个问题让他犹豫了许久，甚至有些烦躁。 “我来之前想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你，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聂谌压低了声音，“江启零说，当年给江山寄验尸报告的是他妈妈，但是被董静文发现了，他让人去拦的江山。手是故意废的，想给江启零教训。所以，那张验尸报告的去向，你现在也知道了。” 董有昕整个人都木愣愣的，表情刷地一下白了。 聂谌说：“你不用担心，恐怕江山一直都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可从来不说。 董有昕生涩地问：“我哥听完了录音，有什么反应？” 聂谌仿佛叹息似地说：“这就是我来的目的，他拿着录音去派出所了。” 董有昕如同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一下子松开了手，向后倚靠在墙上。 charpter 20 人心似谜(4) 聂谌及时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认为，他不是去自首的，也不会有自首的一天。” 董有昕微怔，四肢百骸像忽然涌过一阵热流般，整个人都变得灵敏起来。她急切地仰起头，问：“小哥哥，你的意思是说，他不是……” “我不知道。”聂谌温声说，“小九，我没办法给你一个答案。” 董有昕眼里的光一下子黯下去。 她慢慢松开抓紧聂谌衣服的手，苦笑说：“是我太急躁了。我希望他不是，可所有人都告诉我他是。” 她神情迷茫，仿佛年幼时的模样。 “小哥哥，你说人心为什么会这样复杂，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呢？” 聂谌把宽厚温暖的手掌轻放在她头顶，像过去曾经做过的那样，轻轻地安抚她。 “人心本来就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我们看旁人是如此，或许旁人看我们亦是如此。所以，别害怕，面对它，解决它。他是你哥哥，无论他有没有做过什么，他都是你哥哥。所以，这个世上也只有你，能撬开他的嘴。” 董有昕怔怔望着他。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问他，不想听到回答。” “有昕，这位先生说要见江山。我想，这要问过你的意思。” 董有昕蓦然回头，看到梁初带着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人自楼梯上走过来。 梁初小声和聂谌说：“董先生让他来的，我怕出事，不敢直接带人去病房。” 聂谌点点头。 对方已经向董有昕开口了：“董小姐，我这里有一封诉状，需要你代为转交。” 董有昕未听到梁初的话，半信半疑地接过信封：“你是谁？” “鄙姓孙，是董先生的代理律师。董先生今日已持证据报案，起诉江山先生诽谤。这是传票，请您收好。” 董有昕的手定格在半空，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说我哥今天去派出所是去报案，告江山诽谤？” 孙律师恭恭敬敬地回答：“是。” 董有昕猛地将信扔在地上：“他疯了？” 如果董静文是被冤枉的，那他为什么不来找她谈一谈，而是直接把录音交给警察，状告江山诽谤？董静文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敢起诉，就有胜诉的底气。 难道真的是江启零和江山误会了他？ 可如果他不是被冤枉的呢？这样快速的反应和机变，委实令人害怕。 董有昕脑海里一片混乱，忍不住求助似地望向聂谌：“小哥哥……” 自她长大以来，甚少有示弱的时候。 聂谌看到她这副模样，便十分心疼。他对董有昕，就像天下千万父母一样，小心翼翼爱护她长大，自己能说她十分不是，却不能容得别人欺她一分。 聂谌俯身把诉状捡起来，交到董有昕微颤的手心里，淡淡说：“收好。”他转头对孙律师说，“诉状收到了。替我状告董静文，如果真的问心无愧，传票为准，法庭上见。” 孙律师神色微微一变，但仍恭敬地说：“好。” 聂谌忍不住冷笑。发诉状太容易不过了，根本没有法律效应，如果董静文真的有十足把握，他就该直接让法院发传票。 董有昕回过神来，想到网上无数明星应对绯闻时发的声明、诉状大多都无疾而终，不由微微松了口气。可这也是相对的，她完全被董静文的举动打乱了心神。或许董静文真的是无辜的，那依照他的脾气，被冤枉杀母确实是怒极，干得出直接起诉江山的事儿来。可若说他真想找麻烦，为什么不直接发传票？ 董有昕捏着诉状，烦躁地踱了几步。 “小哥哥，我想不明白……” 聂谌说：“这件事，你不需要想明白。你需要想明白的，是另一件你不愿回忆的事。” 董有昕顿住脚步，蓦然抬首：“你是说……” “这件案子，你是唯一的当事人和目击证人。” 董有昕的手渐渐握紧，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极大。 她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仿佛在通过呼吸调节自己剧烈变化的心情。 聂谌按住她的肩膀，轻声说：“小九，根本不需要别的证人。你若能想到任何细节，你就是最好的证人。” 董有昕好似机械般地下意识回答：“我不记得了……” 聂谌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两人相视许久，董有昕才像败下阵来一般，虚弱地说：“我试试吧。” 她从来不是不记得，而是要让自己不记得。 “你从来不是一个人，别怕。”聂谌说，“有任何需要，都随时告诉我们。” 董有昕抬起虚浮的脚步说：“我知道了。我该去陪江山了。” 聂谌深深地凝视她：“小九，聂家永远是你的家。如果觉得累，就回家吧。” 董有昕飞快地擦了下眼睛，点头说：“好。” 说完，她怕眼泪落下来给聂谌看到，飞快地转身，快步躲进了病房里。 charpter 21 云开月明(1) 因为耽搁了谢琅太多时间，江山一出院就和董有昕一起直接进组，开始拍摄。 当日他醒过来，就听董有昕说了董静文的事。 出乎董有昕的意料，他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点头说：“我知道了。” 董有昕的情绪一直不佳。她像是漂浮在广袤大海上的一株海草，不知道去往何处，也不知道根系在哪里。 关于封洁的案子，她对江山说的唯一一句话是：“给我一点时间。” 这个世界于她而言，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鬼影憧憧的幻境。 她已经分不清是非黑白，也读不懂谁对谁错，每个人都仿佛有理有据，可又都并非无懈可击。 江山伸手抱了抱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想要多久的时间都可以，我会陪你的。” 董有昕在片场有了一丝恍惚。 谢琅喊了她三遍，问她：“你确定没有问题吗？” 董有昕回过神来，抱歉地说：“对不起，没有问题。” 谢琅并无不悦，只是说：“今天的几场戏要有一些改动，先拍傅明珠戒毒的戏份，化好妆就去医院，已经和院方协调好借用场地拍摄。有昕，我多给你一个小时，争取找到状态。” 董有昕对这个决定没有异议，转身就进了化妆间。 这几场戏是全片里傅明珠最具爆发力的戏份之一。傅明珠被救回家中时已是二十岁，怀有六个月身孕，此时引产伤害太大，傅家父母选择了让傅明珠生下孩子。但傅明珠在医院里苏醒后，却发现孩子早已被送进了福利院。傅家父母拒绝告知女儿是哪一家福利院，傅明珠一出院就找遍了全城也没找到孩子。为了遗忘失去爱人和孩子的痛苦，傅明珠在左慧恒的挑唆下染上了毒品，等到父母发现时已经深陷毒瘾不可自拔，整个人瘦到脱了形，不得已，傅家将傅明珠送进了戒毒所。 在戒毒所里，傅明珠见到了缉毒刑警的照片，认出了诺布。褪去了少年气息的诺布眼神犀利、面庞英俊，正气凛然，而傅明珠在镜子前看到了憔悴委顿的自己，情绪终于崩溃。 对于傅明珠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她因为失去他而痛苦、挣扎，而他却依然过得很好，甚至远比她想象得要好太多。 戒毒所不允许拍摄，谢琅就在医院找了一间简陋的废弃病房。 董有昕把自己关在病房里一个多小时，来来回回地踱步，然后盘腿坐在地上思考。她先前并未做这场戏的准备工作，此刻要入戏显得格外艰难。 要将自己化身傅明珠，就首先要沉浸在同样的绝望和悲痛中。 这对于董有昕来说，并不陌生。 这是她十五年来第一次主动将情绪完全释放出来，回忆封洁的葬礼。她对于封洁死亡的痛感，认知得最清晰的时刻，就是葬礼。 董静文当时已经被董宴宁接走，外公外婆不愿认封洁这个道德败坏的女儿，只出了几百块钱雇了一个哭丧的中年妇人，并交代妇人带好董有昕，便避之不及地离开了。 董有昕砸了储蓄罐，一枚枚数出来硬币，又翻了封洁抽屉里藏着的钱，推到殡仪馆工作人员面前，租下了一个小厅，为封洁办告别仪式。 封洁虽然是小三，但董宴宁非常喜爱她，在外给了她不少颜面。董有昕曾经以为她人缘很好，却未料到，她死后，整个告别仪式，整整三个小时，没有任何人来吊唁。 只有五岁的她木然站着，一遍遍地听那个中年妇人用奇异的语调哭丧。 到最后即将火化的时候。 封洁的棺木被殡仪馆工作人员拖走。 董有昕却像是大梦初醒，伸手紧紧抓住棺木不松手。 是那个哭丧的妇人在得到工作人员的暗示后，强行把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拉下来。 直到这个时候，董有昕才真正哭出声来。 从一叠声的抽泣，慢慢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即便封洁更爱董静文，但那始终是她的生身母亲，给她一片天地，为她遮风挡雨。 而现在，这一点小小的温情也一并失去了。 …… 董有昕在这样的情绪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在这一刻，体会到了傅明珠深藏在内心的绝望和悲愤。 一脸麻木的少女在见到墙面上的照片时，眼神终于出现了一瞬息的变化，仿佛一潭死水里激起了一簇小水花。 “这是谁？”傅明珠语气平静地问身边的看护人员。 “我们市最优秀的缉毒刑警都会把照片贴在这里，这是诺布，副队长。” “贴在这里，不怕毒贩看到吗？” “能上这里墙的，都是真刀实枪硬拼过的，毒贩子那里早就备过案了，不可能再去卧底。” 对方还在絮絮叨叨夸耀。 傅明珠像是贪婪一般凝视着墙上诺布的照片。 她想起初次见面时，粗暴的诺布将她拖进箭竹林里；她想起无数次相处的日夜里，他像狼一样幽深漂亮的眼睛；甚至想起来被父母找到而离开时，诺布疯了一样冲上来试图抢走她的穷途末路。 过去那个凶狠暴戾的狼崽子变成了如今正义阳光的刑警。 他看起来还是那样好看啊。 傅明珠似哭似笑地露出一个笑。 不知道她的孩子是像父亲多一些，还是像母亲多一些？他长了一双父亲的桃花眼，还是母亲的丹凤眼？是白皮肤还是黄皮肤？ …… 可是她一眼都没见过，一点念想也没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走了，回房间。” 放风的时间过了，看护人催促着傅明珠回房。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慢吞吞地迈开脚步往回走。 进了病房，门被从外锁上。 傅明珠迫不及待地扑到洗手间的镜子前面，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憔悴而苍白的面孔，瘦骨嶙峋，五官依旧精致美丽，却像是苍老了十多岁，透着暮年的死气沉沉，肤色也不再白皙，而是病态地发黄。 傅明珠的手有些颤抖，她不敢相信这是她现在的模样。 记忆里，她生气的时候，跑进格桑花海里，诺布会高声喊她，然后用磕磕绊绊的汉语说：“漂亮。” 她曾经是那样漂亮的女孩子啊，明眸善睐，肤如凝脂，在藏人堆里像是颗闪闪发亮的珍珠。 可是现在呢？ 傅明珠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开始发抖，剧烈的晕眩感在这一瞬间袭来。她不想记得现在的自己，不想记得现在的处境，不想记得吸食毒品曾带来的麻痹。 她近乎尖利地叫了一声，抱着头蹲下来，嚎啕大哭。 这是傅明珠进入戒毒所以来第一次哭泣。 在离开诺布的时候，她没有哭；失去刚出生的儿子时，她没有哭；被强制送进戒毒所的时候，她没有哭；可是现在，她的情绪在见到诺布明亮的眼睛时分崩离析。 这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颓废和荒唐彻底掩埋了那个天真美好的自己。 谢琅终于喊了“暂停”。 董有昕还蹲在地上没起来，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之间。 “有昕？” 江山蹲下来，轻声喊了她一声。 “这场戏过了。” 董有昕还是没说话。 江山微微蹙眉。 谢琅走过来，细细打量了一下：“入戏太深了？那让她缓一缓，先拍诺布回戒毒所的镜头。” 江山轻揽了一下董有昕：“我扶你去旁边休息一下，先拍我的部分。” 董有昕猛然伸手攥住了他的衣服。 “等等。”她哑着声音说，“趁我情绪还在，我接着拍。” charpter 21 云开月明(2) 谢琅看了一眼江山。 江山其实并不赞同董有昕以这个状态持续拍摄下去。与其说她是凭借演技，不如说是宣泄情绪。 但他很少拒绝董有昕的要求，再三衡量之下，还是向着谢琅点了点头。 下一场戏是傅明珠和诺布的重逢。 傅明珠情绪崩溃后，一直以来努力保持的克制也随之瓦解，发作的毒瘾一寸寸侵蚀她的灵魂。 在又一次毒瘾发作，状若疯狂的时候，她见到了执行任务押送犯人进来的诺布。 他站在医师办公室的门口，在一叠证明上签字。 诺布双腿笔直地站着，穿一身绿色军装，头发也剃得极短，显得精神很好。 “还有别的手续吗？” 他放下笔。 “没有了。您确定您太太要在今天出院吗？她的状况不太好。” “我确定。” 傅明珠蓦然挣开看护员的手，踉踉跄跄地拉开旁边一间办公室的门，冲进去，反锁上门。 她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气。 近日来，她的精神状态差到了极点，几乎是整晚整晚的大汗淋漓，伴随而来的又是控制不住的寒战。这种折磨到了今天早晨，到达了临界点，她的背部和四肢开始感受到剧烈的疼痛，眼前像出现一道道的白光，令她分不清真实与虚幻。连续三天滴水未进，看护员害怕她猝死，忙带她去打点滴。 就在路上，她见到了诺布。 而他竟然正在为他太太办理出院手续。 傅明珠感觉全身都虚脱了，她一直以来倾尽全力抵挡毒瘾的侵蚀，而这一刻，这根弦像是紧绷到了临界点，一瞬间悄无声息地绷断了。 傅明珠把手腕塞到自己嘴巴里，用力咬住，竭力控制自己不叫出声。 她全身都抖得像筛子一样，大滴大滴的冷汗从苍白的脸颊上流下来。 戒毒过程中最艰难的，是应对自己每一丝宁愿沉沦和堕落的松懈。而现在，傅明珠心底的堕落感像杂草一样疯长。 “开门。” 门外传来简洁有力的两个字，也是不甚标准的两个汉字。 一直以来，傅明珠的心底都仿佛藏着一点希冀，希望诺布走出大山找到一份好工作，有能力养活自己的时候，来找她。那个时候，父母应该不会再反对，或许他们还能一起把儿子找回来…… 她也正是被这样的妄想打动，答应父母进到了戒毒所。 可是他有别的太太了。 傅明珠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腕，全身颤抖，眼泪滂沱而下，已然说不清是毒瘾的难捱还是无望的崩溃。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还保留有最后一丝理智的傅明珠把头深深埋进膝盖。 “明珠。” 诺布的汉话一直不太好，可唯有“明珠”两个字喊得字正腔圆，标准无比。 傅明珠尖叫：“走开！” 她挥动双手赶开他。 诺布抓住她两侧的手臂，强迫她抬起头来，露出那张苍白狼狈的面孔。 他慢慢地说：“明珠，我来接你回家。” 傅明珠愣了一下。 她浑身上下依然是克制不住的战栗，牙关节嘎吱作响，可是眼睛却睁得很大，深黑的瞳孔里倒映出诺布那张英俊的脸。 她甚至能看到诺布早上刚刚剃过胡子留下的胡茬。 毒品让傅明珠的大脑像是生了锈，缓慢地转动着，她紧紧盯着诺布，哑声说：“给我药。” 诺布纹丝不动。 傅明珠失控般哭着喊出来：“快给我药啊！” 诺布蓦然抬手，劈在她颈后。 哭泣声猝然停下，傅明珠无力地倒在他臂弯里，如瀑的黑色长发遮住了面孔，只露出苍白的、布满针孔的手臂。 尽管这张脸已经蹉跎狼藉，但诺布依然小心翼翼地整理了她的头发，像对待珍贵的稀世珠宝。 诺布抱起傅明珠，向目瞪口呆的看护员说：“我带她回家戒毒，谢谢。” 说罢，扬长而去。 这一幕的最后一个场景就是诺布抱着傅明珠的背影，高个的身影将手里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公主抱着，动作无比轻柔。 不管经过多少时间和变化，她一直都是他唯一的、高傲的小公主。 这场戏拍完，董有昕仿佛虚脱般拉了张椅子坐下来。 江山递给她一瓶水，自己也拿了瓶水仰头一饮而尽。 “累吗？”他在她椅子边上半蹲下。 董有昕抿了抿唇：“还好。” 她仔细打量江山穿着军装的样子，忽地笑了笑：“你穿军装真好看。” 说着，她的手就在江山脸颊上摸了摸。 江山按住她的手，说：“我买一套仿真的放家里穿。 董有昕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会有人当我是变态的。” 江山下巴上货真价实的胡茬有些扎手，但董有昕很爱摸，她来来回回地摩挲着，说：“晚上我去你房间，我想回忆点事情，但不想一个人。” 江山被她摸得下颌上微痒，他握住她的手，点头说：“好。” “开工了。”谢琅喊了一声，“有什么话小夫妻回去说。” 江山和董有昕齐齐站起来，脸色落落大方。 下一场是傅明珠被诺布接回家，左慧恒受傅家父母委托，前去试探。左慧恒名义上是去试探，其实是在高明地勾引诺布——一切能够让傅明珠感觉到挫败的事，她都有兴趣。 甄珠战战兢兢地化好妆，站到江山面前。 在董有昕眼皮底下演勾引江山的戏份，她心里有点儿害怕。 董有昕当时在酒店房间里的冷嘲热讽，甄珠至今还记忆犹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看我干什么？好好拍。”董有昕抱肘站着，迎着甄珠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意味深长地说，“我觉得，你最好一遍过。” 甄珠一个激灵，忙不迭点头：“我努力。” 江山解开了军装上的前两粒扣子，有些随意地坐在沙发上。 诺布此时的神情有些疲惫，他被傅明珠的疯狂和激烈反抗折磨得非常累。 左慧恒在此刻打扮得端庄得体，款款而来。 她和傅明珠的明艳不同，左慧恒的美丽一向是细腻清新的，像是抚平人内心的一股微风，没有任何的侵略性。这也是傅家父母逐渐接受她的原因之一。 “副队长。”她欠了欠身，微笑着说，“我是明珠的好朋友左慧恒，能和你谈一谈吗？” 诺布抬眼扫了她一眼：“没兴趣。” 左慧恒：“……” 谢琅喊了“卡！” 甄珠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忘词了。” 左慧恒眉睫微颤，露出清秀的侧脸，含着温柔的笑意，说：“爸妈很想念明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家？或者方便的话，我来陪她几日。” ——“卡！” 谢琅指了指甄珠：“你是勾引，不是害怕，你抖什么抖。” 甄珠：“……对不起，对不起。” …… 这一ng就ng了十多遍。 董有昕不耐地揉了揉太阳穴。 就算是隐晦的勾引，这么看着甄珠拙劣地勾引了江山十几遍，她还是心里烧得慌。 董有昕的动作让甄珠更加不在状态了。 谢琅只得说：“有昕，你今天也没戏份了，不如先回酒店？” 董有昕摊了摊手：“ok。” 她走过江山身边，猛地伸手拽住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晚上见。” 甄珠瞠目结舌。 谢琅很想扶额：董有昕这样一宣誓主权，甄珠还怎么演得进状态？ charpter 21 云开月明(3) 董有昕回到酒店，刚卸完妆躺下休息，就接到了前台的电话。 “董小姐，有一位董先生来访，可以让他上楼来吗？” 董有昕在几秒的怔忡后，说：“让他上来吧。” 她拢了拢披散下来的头发，在睡裙外套了件t恤，就起身泡了杯金骏眉。 董静文是很爱喝茶的，尤其爱喝红茶，哪怕是夏天冒着上火的风险，他也一天不落。 董有昕坐在桌前有些走神。 她该问董静文些什么？ 为什么听到录音后不第一时间找她？他是不是真的被冤枉？妈妈去世的那天晚上他在哪里？ …… 董有昕捏了捏眉心。 她都问不出口。 门铃在她踌躇之间，冷不丁响了。 董有昕拉开门，看到端肃一如既往的哥哥，忍不住开口刺了他一句。 “我还以为我们下一次见面得到法院开庭呢。” 董静文走进房间，活动了一下手腕，坦然在桌前坐下，喝了口红茶。 他撇过头看董有昕：“那你是以什么身份见我，我妹妹还是江太太？” 董有昕关上门，淡然说：“两个都是我，没什么好区分的。如果你要谈，就必须接受这两个身份是同一个人。”她挑眉，“当然，如果你在做任何决定前，都能记得这个前提，就更好了。” 董静文放下杯子，说：“我希望你同样也记得，你除了是这两个身份以外，你还是妈妈的女儿，更是董家对外的名声。” “董家的名声什么时候需要靠着我了？” “你从来不能把董家从你的生活里割裂，过去不能，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 董有昕气恼地叹了口气：“好吧。你就没有别的要同我说吗？只是来打嘴仗？” 董静文安静沉稳地坐着，神情淡淡地说：“我要起诉江山，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也许我这么问你会生气，但我还是要问。”董有昕深吸一口气，“哥，你怎么证明你是无辜的？” 董静文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匪夷所思。 “那晚你在家，你看到我回家了吗？”他声音里含着失望，“心心，你为了外人这样怀疑我？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 董有昕静默了一下：“为什么董恒要花钱让江启零作伪证？” “这件事我会向爷爷求证。” 董有昕自嘲一笑：“他掌握着你的命运，你怎么敢？” 董静文说：“他已经没有办法掌握我的命运了。我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高中生了。” “那么，如果是他，你会把他送进监狱吗？”董有昕抬头问他。 董静文沉默不语。 “你不会的。”董有昕笃定地说，“即便他对你承认，你也不会动手的。董恒这么多年来的根基在那里，你需要他的人脉、金钱和权利，这比死去的妈妈带给你的要多得多。” 董静文抿紧了唇，说：“人不该活在过去。” 董有昕按住他握住杯子的手，一字一顿地说：“可那不代表，凶手就能在杀人之后还能逍遥法外。如果他杀了妈妈，你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些待遇，这让我觉得害怕。哥哥，这和踩着妈妈的血往前走有什么区别？” “心心，你别钻牛角尖。”董静文有些疲惫地说，“妈妈已经死了，我就算把爷爷送进监狱，她也不会活过来。我利用这些条件把董家变成我的，这才是妈妈希望我做到的事。” “你总是让我感到失望。”董有昕静静看着他，不无悲哀地说，“我们的想法最契合的时期，是在我五岁以前。我哥哥是那样美好的人啊，怎么会是现在这个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人。” 董静文冷淡地勾了勾唇角：“可那个时候的我，在学校里总是被孤立，只因为我是贱人的儿子。” 很多人喜欢他温柔谦虚的皮相，更多人用恶毒狠厉的语言攻击他，而这一切，他只保留了前半部分给家人看见，那些淬了毒的话语则在不知不觉里成为推动着他成长的动力。 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被被人牵着鼻子走。 “看来，今天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董静文顿了顿，“你或许想过问我，为什么收到录音的第一时间不来找你，而是去告江山。因为我早就知道，即便来找你，也是现在的结果，不会有分毫的改变。” 董有昕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清澈的眸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和空间，望见了他心灵深处那个曾经温柔又隐忍的自己。 “哥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董有昕轻声说，“你怎么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你愿意重复一遍吗？说你没有做任何伤害妈妈的事。” 董静文在片刻的沉默后，低声说：“我甚至可以发誓，我没有做任何违背她意志的事。” 董有昕定定地看着他，如释重负般长松了一口气。 “你说，我就相信。我会说服江山摒弃偏见。” 董静文牵了牵嘴角：“不用了，他总该付出点代价，我们法庭上见吧。” 董有昕欲言又止。 门外再度传来“叩叩”地敲门声。 “董小姐？我是甄珠，你在房间吗？” 董有昕皱眉，甄珠不在片场好好拍戏，回来干什么？ 董静文说：“我该走了。” 他拉开门，与门外犹豫徘徊的甄珠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甄珠吓了一跳。 董静文自上而下看了她一眼，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什么事？” 董有昕靠在门边问她。 甄珠的目光还追随着董静文的身影，她匆匆忙忙转过头来，有些局促地说：“是……是这样的，我……我一直入不了戏，谢导让我回来好好背剧本，明天再演不好就要换人了……”她的声音低落下去，“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个机会。” “所以，你想如何？” “……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你和我对一下戏？” 董有昕蹙眉：“对戏？哪一场？” 甄珠结结巴巴说：“就是，就是傅明珠回傅家后，左慧恒讽刺她的那几场，谢导说明天试这个。” 这几场戏不好拍，甄珠是新人，很容易就会被董有昕压戏。目前看来，这几场戏可能还会决定甄珠的去留。谢琅不是籍籍无名的小辈，再有后台到他面前也是没戏，难怪甄珠要紧张了。 归根结底，甄珠对着江山没法入戏，也是被她吓得…… 董有昕无可奈何地说：“你进来吧。” charpter 21 云开月明(4) 甄珠拿出剧本，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然后指给董有昕看：“这里我改了一下台词。” 她的剧本上到处是涂涂改改的标记，是个较真的姑娘，可也太较真了…… 董有昕委婉地提醒她：“这是导演的电影，不是你一个人的电影。如果你一直按照自己的想法改台词的话，可能与导演的想法相悖。” 每个导演都希望遇到有想法的认真演员，可又并不喜欢太有主见的演员。 一个演员对角色有自己的理解是好事，但画蛇添足、自作主张就过度了。 董有昕还记得甄珠找江山加戏改台词的事，她太想表现自己，把配角当成主角来演，那就本末倒置了。 甄珠有些尴尬地点点头：“我会尽量改正这个习惯。” 董有昕打开自己的剧本，说：“那就开始吧。” 甄珠的神情慢慢高傲起来，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左慧恒终于卸下温柔的伪装，与傅明珠面对面地针锋相对起来。对她来说，傅家已经放弃了傅明珠，而傅明珠也自甘堕落再度跟着诺布在一起。傅家只有她一位养女，再没有傅明珠了。 她内心畅快，表面矜持，笑着问傅明珠：“你来做什么？爸妈不想见你。” 傅明珠还将她当做昔日无话不谈的好友，闻言不由一怔：“慧慧？” 左慧恒拨了拨指甲：“慧慧也是你现在能叫的吗？” 傅明珠脸色有些发白，她不明白怎么那个温柔乖巧的闺蜜，突然就变成了现在充满攻击性的模样，夺走了她的父母、家庭以及地位。 “……我来收拾些东西。”傅明珠轻声解释。 左慧恒说：“这里的东西都是爸妈给你买的，不是你的，你凭什么拿走？” 傅明珠一怔，随即提高了音量说：“那是我的爸爸妈妈。” “现在已经不是了。”左慧恒一笑，“也罢，你去拿一些吧，就当我花钱送你的。” 傅明珠只觉得羞愤莫名。 左慧恒有什么权利在傅家对她大呼小叫？难道她真的以为自己离开后就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傅家大小姐了吗？ 但此时她毒瘾未戒，与诺布的事情还未定下，不愿在家中与左慧恒起争执，那只会让父母忧心。她要等自己恢复成过去那个美好的傅明珠时，再回来他们身边。 一念至此，她的神情重新慢慢回归平静。 傅明珠绕开左慧恒，径直上楼去自己的房间，拿了衣服塞在行李箱里，又去卫生间拿洗浴和化妆品。 “喂。” 左慧恒懒洋洋地说：“你把台面弄脏了，擦完再走吧。” 说着，她努了努嘴，示意傅明珠去拿门后的抹布。 卫生间的台面是光滑明亮的大理石，傅明珠拿化妆品时根本都没碰到，谈何弄脏？ “哪里脏了？”她一动不动，冷冷地问，“你指给我看。” 左慧恒漫不经心地说：“你的手碰到了台面，有个手指印子，你自己看。这台面可是菲佣早上刚擦过的，你这弄了几个手指印上去，多脏。” 傅明珠气得浑身发抖。 她一双手干干净净，只是轻轻拿了几个瓶子，别说手指，就连手臂都没碰过台面。 “快擦吧，还看什么？”左慧恒催促她。 让傅明珠在自己面前做菲佣的事情，实在是一件让她大感快意的事。 …… 董有昕的台词念到这里忽然停下了。 甄珠迟迟没有等到她的傅明珠的回答，不由抬起头，问道：“怎么了？我念错了吗？” 董有昕仿佛还没从傅明珠的状态里脱离出来，视线从剧本上离开，木然移到甄珠的脸上。 她的脸色极其苍白，与方才演戏时极力表演出的无力感不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从她瓷白色的脸颊上透了出来。 甄珠有些害怕，试探性地喊了声：“董小姐？” 难道是入戏太深了？ 董有昕伸手去拿桌子上那杯热茶，她握住茶杯，手却一直在发抖，甚至连茶水都溅了出来。 抿了一口红茶，她的脸色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今天到此为止，你先回去吧。” 董有昕蓦然就冷下脸对甄珠下了逐客令。 甄珠懵懵然还在回想自己方才好像没有说错台词？也没有乱改台词…… 董有昕此时的脸色太可怕，既白且冷，还带着风雨欲来的阴沉——即便是甄珠单独与江山待在房间里，被她讽刺的时候，也没见过她这样阴沉的脸色。 甄珠犹豫地站起来，低声问：“你没事吧？” 董有昕别过头，说：“还要我重复第二遍吗？” 甄珠只得收回好心，说：“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连关门都关得小心翼翼，生怕激怒了董有昕。 出了房间，甄珠顿住脚步，又回想刚才和董有昕的对白，那段台词……好像真的很正常啊？ ——“哪里脏了？你指给我看。” ——“你的手碰到了台面，有个手指印子，你自己看。这台面可是菲佣早上刚擦过的，你这弄了几个手指印上去，多脏。” ——“快擦吧，还看什么？” 甄珠莫名地想，难道董有昕并不喜欢演这种被欺负的戏份？可之前都进行得很顺利…… 咬了咬嘴唇，她低头拨了一个以为不会拨出的电话。 “江先生？我是甄珠。我刚刚和董小姐对戏，对到一半，她好像情绪不太对……” “嗯，就是刚才。”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左慧恒挑衅她的那场戏，谢导说明天要拍，所以我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你回来？等一下，谢导那里……” “喂？” 甄珠惶恐地盯着手机。 谢琅应该不会因为她同时搞砸了男女主演的情绪而把她给换了吧？ 房间里，董有昕却难以抑制自己激烈的情绪。 甄珠一关上房门，她就控制不住地将剧本甩到了地上，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 董有昕埋首在臂弯里，用手抓着头发，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愤怒。 她打开新买的手机，拨了陆臻的号码。 短暂的等待时间忽然变得格外漫长。 快接，快接啊！ 董有昕有些暴躁地想扔掉手机。 “有昕？” 陆臻终于接了电话。 “有事吗？”他自嘲一笑，“我忘了，现在你有什么事也轮到我管。” 董有昕侧首伏在桌面上，静静问他：“……你和我哥是高中同学，但我记得你是北京人，当年你为什么要来乐山读高中？” 陆臻顿感奇怪：“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也知道陆家背靠董家生活，我爸知道有静文这么个人存在，董老爷子又有认他回来的意愿，让我去乐山搞人情关系。” 陆臻很成功，他一直是董静文最好也最亲密的哥们。 董有昕缓缓闭上眼睛。 她听到自己空洞的声音说：“那天晚上，是夏令营第二天，我哥真的在房间吗？” 陆臻的声音忽然安静。 “为什么不回答我？” “……有昕，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董有昕整个人猛然竖起来，大声说：“你回答我啊。” 陆臻被她的高分贝震住。 他从来没见过董有昕这样失态。 “那个……当时是这样的，我说了你别生气啊。静文一直很受欢迎，那天晚上隔壁班的班花约他出去过夜，他就去了……”陆臻很尴尬，“我知道那天晚上伯母出事了，所以……这种事不太庄重，总之就是不太好吧，所以我和静文约好不说出去。” 他难得的絮絮叨叨，甚至有些心虚。 “班花叫什么？” 陆臻一愣：“我哪儿还记得？” “想。” 陆臻绞尽脑汁地想了想：“好像是叫叶敏？要不就是叶宁？我真的记不清了。有昕……这种事你也不用……” 董有昕没听完他解释就挂断了电话。 她久久地坐在桌子前面，给聂谌发了一条微信：“帮我查查我哥的高中同学，女生，叫叶敏或者叶宁。” 她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啜泣。 charpter 21 云开月明(5) 江山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酒店。 他拧开门，第一眼就看到趴在了桌子前面的董有昕，头发垂到桌面上，把整张脸都盖住了。 “有昕？” 他轻声喊了一声。 董有昕缓缓从桌前坐起来，背微微弓着，仿佛一瞬间整个人都变得颓然不振。 她转过头来看江山，眼睛清清透透，分外凛冽。 江山半蹲下身，目光柔和，温声问：“怎么了？” 江山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因为变得柔和而格外美好，董有昕的眼神在听到这一句问话后，仿佛在鲜活过来，慢慢地游移着。 “你怎么回来了？”她轻轻问。 “甄珠给我打了电话，她说……” 江山话未说完，董有昕伸手按住他脑后，径直吻了上来。 唇齿纠缠在一起，舌尖抵着舌尖，心跳亦贴着心跳。 董有昕睁着眼睛直视江山清澈平和的瞳孔，目光深处像是升起了一簇微弱的火光。 她嘴上用了力气去啃咬江山的嘴唇，极度贪恋这唇舌之间的温暖湿润，又像是濒临绝望前求援的信号。 这一刻，仿佛唯有这样，她才能感受到眼前是真实的。 江山将她微微拉开，轻喘着问：“你的情绪不好，为什么？” 何止是不好，简直是失控。 董有昕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剧烈地喘气。她却不愿回答江山的问题，只是仰头急切地寻找他的嘴唇，又贴了上去。 江山根本找不到和她说话的机会。 董有昕只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在他身上寻找唯一的慰藉和救赎。 她的动作太急切，以至于江山不得不退后了一步，靠在床柱上。 可董有昕并不止步于此，她往前几步就把他按倒在床上，贴身跨坐在他腰上。 她伸手去解江山身上的衬衫扣子，从第一颗一粒粒地往下解。嘴唇从他的唇齿移到下颌，再到修长的脖颈、锁骨。 江山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董有昕敏锐地意识到了他的松动，又重新亲吻他柔软水润的嘴唇。 江山的衣服已经全乱了，心跳更不在节奏上。他忍无可忍，一手钳住了她的手腕，一手扶住她的后脑，柔声说：“有昕，你这样的情绪下，做任何事都不公平。” 董有昕眼眶发红，瞳孔睁得极大，一张面孔透出惊心动魄的瑰丽。 她说：“我们领过证了，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眼泪毫无征兆地忽然落下来。 她哽咽着重复了一遍：“我们领过证的。” …… “是，我们领过证的。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你相信我，好吗？” 江山很头疼。 他很清楚董有昕在无理取闹，甚至是在发泄情绪。 他的思维飞快地转了起来。 能让董有昕情绪失控到近乎崩溃，那只有一件事。就是她始终相信董静文是无辜的，可却出现了足以证明董静文是凶手的铁证。 董有昕从不相信董静文会杀了封洁。 所以当证据真正出现在她面前，她的整个世界轰然倒塌。 如果连亲生哥哥都不能相信，如果这个亲哥哥杀了亲生母亲，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 这一刻，江山的心变得很软很软，他甚至可以忘记董恒逼迫江启零去做伪证，忘记董静文毁灭了他为医的前程。 江山轻吻她的额头，不断地重复：“别害怕，别怕。有昕，我爱你，别怕。” 董有昕蓦然抱住他的头，失声痛哭。 “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董静文怎么能这样？ 他怎么能够亲手杀了亲生母亲，然后若无其事地生活十五年，甚至在真相步步揭穿时，还能装作义愤填膺地要追寻真凶，起诉指证自己的江山？ 他完全践踏着董有昕的信赖，用她弥足珍贵的亲情和回忆，转手就捅了她一刀。 董有昕含混不清地说：“陆臻和叶敏可以证明他那天晚上不在夏令营。你记得吗？当时浴室里检测出了妈妈还有他和我的指纹，警察没有引起重视。如果在平时，那很正常，可是我想起来了……那天下雨，我从门外抱了野猫进来，踩得房间里到处是泥水。是我亲手擦过的浴室台面……我一共擦了三遍，用水，用肥皂，还用了大理石清洁粉……是我亲手擦过的，怎么会有他的指纹？不可能会有的，就算找遍全浴室都不可能有！我一寸寸地把整间浴室都用淋浴喷头冲过，抹布擦过……” “他怎么能这样……他知道我什么状态是熟睡，什么状态是浅睡……” “只有用钥匙开门，才会这样悄无声息……” 董有昕近乎崩溃般地大哭：“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就在我想起来的前一刻钟，他还在这个房间里，无比正直和肯定地说，他没有做过。” “人心怎么能可怕到这样的地步……” 江山一点一点吻掉她的眼泪，轻声说：“有昕，你要知道，人心能可怕到这个地步，便也可以美好到这个地步。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个人一旦说出了第一个谎言，便要千万个谎言来弥补。所以相信你的眼睛、你的耳朵，和你的理智。” “然后，用你的心，找到前进的方向。” 董有昕流着泪说：“我找不到方向了。我已经不知道，我当初是不是该回来重启这个案件，我是不是该为妈妈寻找这个公平。也许她心甘情愿地赴死，也许我哥哥本有大好前程，也许我不必经历这样可怕的真相……我很后悔。” “不是你的错。”江山说，“是我的错。” 董有昕含泪的眼睛里清楚地倒映出江山温柔的眉眼。 “如果有任何错的话，都是我的错。”他说，“把过错都给我，而我把勇气全部给你。” charpter 22 岁月神偷(1) 日落西沉，暮色如霭。 董有昕面无表情地当着孙律师的面扯下了三根头发，装在密封袋里交给了他。 三天前，她鼓足勇气，走到董静文面前，问了他一个问题。 “哥，你认识叶敏吗？” 董静文的脸色安静得宛如雕塑，他沉默了许久才说：“心心，我说过的，我没有做任何违背妈妈意愿的事。” 董有昕无比疲倦地说：“我一直想说服自己，她是爱的，她是被杀的，她是被迫抛下我的。可是，死亡才是她自己作出的选择，是吗？” 董静文跟她玩了一个文字游戏。 他从来没有否认过他不是凶手，而是坚持说自己从未违背封洁的意愿。 董有昕对母亲的期盼终于湮灭，重新回归原点。五岁那年，她第一次认知到封洁罔顾年幼的她，毫不犹豫地为了董静文的前程自杀，那个时候她知道，母亲对她的爱就像手里玩着的泡泡，一吹就灭。谢继平的短信说出封洁是被杀的真相，她又重燃希望，幻想封洁是否也能像爱董静文那样爱她。可现在，她知道了，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她的死亡，无论是自杀还是被杀，都是她的意愿。 “为什么？”她双手撑着桌子，望进他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里，“为什么你会同意杀了她？为什么能忍得下心？” 董静文手上“啪嗒”一声打开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 “董家早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做过亲子鉴定。如果我们是货真价实的董家孩子，才能在长大后有被接回的可能。”董静文吸了口烟，微微有些烦躁，“心心，你从来没想过吗？同样是小三的孩子，我能被优待，可你却被拒之门外。” 董有昕蓦然一怔：“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女孩子……” 董静文说到了亲子鉴定，董有昕内心陡然浮现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 “你是说……我不是董宴宁的女儿？” 她首先否决了：“不可能，我从来没见过妈妈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董静文说：“我也没见过。可是，亲子鉴定显示，你和父亲有亲缘关系，却不是直系血亲。” 董有昕的手攥紧了，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里。 “……这是什么意思？”她喃喃，“什么叫有亲缘关系，却不是直系血亲？” 董静文长抒一口气，沉声说：“意思是说，我们既是亲兄妹，也是堂兄妹。你明白吗？” 董有昕忍不住后退一步：“我不相信。” 她幡然醒悟：“你就为了这个杀了妈妈？” 董静文的手紧握成拳，青筋一条条勒出来，显示出他极大的情绪波动。 “我从来不否认她爱我。但是，她却是我一生的耻辱。自甘堕落地被人包养，却自以为是爱情结晶生下了我们，这也罢了。可她依旧不满足，找了父亲一个还不够吗？还要再找一个。董恒把你的鉴定结果拿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像一个巨大的耳光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叫我野种、私生子，妈妈可以对这一切不在意，可是这样的骂名，我却要背一辈子！” “我不能容忍她这样的品行，不能容忍这样的污点。” 董有昕气得浑身发抖：“她的品行是有污点，可你能这样坦然地杀了亲生母亲，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董静文自嘲地一笑：“你不必说，我知道，这叫畜生。” 董有昕毫不犹豫地抬手就打在了他的脸上。 “哥哥，你有没有想过。她曾是你的污点，可你做的这一切，却在我的人生里再添上了最黑暗的一笔。这样的你，和她有什么区别？” 董有昕的目光清清白白，坦坦荡荡：“我曾经告诫自己，决不要成为这样自私的人。我不能说错话，不能做错事，因为只要我有一点点的差错，或许就会有人戳着我的脊梁骨说，看，歹竹出不了好笋，上梁不正下梁歪。妈妈死的那天，有人在警察局说我像她，为了这句话，十五年来我头上像悬着一把刀，时时刻刻警醒自己，我会做一个清白坦荡的人，我会成为这样的人。我做到了，现在，谁敢说我是野种，是私生女，是贱人？我不能选择我的出生，可我能选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哥哥，你的污点、你的耻辱，是你自己给的，不是妈妈。” 董静文霍然站起：“你不明白，你能安稳过到现在，是因为我和聂谌在替你遮风挡雨，可是当年，如果我不选择这样做，我进不了董家，我怎么让自己变得强大，怎么保护你，你又怎么可能被我带进董家，出现在聂谌面前，变成现在的样子？” “不要用我做借口！”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从来不是杀了妈妈，而是就算进了董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到你被人看轻，被人嫌弃，只能让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把你养大。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要变得更强大，我要有一天就算你不是董家的孩子，你也能凌驾在董家所有人之上。” 董有昕半晌说不出话来，她脸色惨白地看着董静文，嘴唇微弱地动了动：“与这相比，我宁愿和你还有妈妈过我们三个人的小日子。” 董静文闭了闭眼，颓然说：“你还是不明白。没有金钱、权势和地位，我们只能一代又一代地像普通人那样柴米油盐酱醋地生活下去，碌碌无为，懵懵懂懂，永远站不到金字塔的顶尖来。” “那样不好吗？”董有昕轻声说，“那么，你现在又得到这些吗？” 董静文的声音戛然而止。 董有昕终于能够明白董静文过去深藏在温和谦虚外表下的野心和叛逆，感受到他曾经受到的侮辱和谩骂，那也是她幼年曾经经历过的。 可她与董静文最大的不同在于，她从来不会想要去挤进那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她只想创造一个她的世界，包容她爱的和爱她的人。 董有昕向后退了一步，哑声说：“我会去做亲子鉴定，验证你的话。在此之前，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董静文安安静静地看她，说：“好。” charpter 22 岁月神偷(2) 董有昕的手按在密封袋上。 孙律师问：“董小姐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董有昕说：“我知道你不仅是我哥的律师，还是董家的律师。我有一个要求，还请你向董宴宁先生转达。” 孙律师斟酌了下，恭敬地说：“请说。” “请他去医院做一个完整的基因检查，从头到尾，每个器官。”董有昕缓缓说，“如果他有疑问，你告诉他，我从不相信我妈妈会另结新欢，如果他对得起自己口中的爱，那也用行动相信她一次吧。” 孙律师有些意外，但职业操守让他克制住了自己的诧异，不卑不亢地说：“我会向董先生转达的。”他顿了顿，“还有就是，之前那个诉状，已经撤诉了，请董小姐放心。” 董有昕扫他一眼，冷冷清清地笑了一下：“意料之中。” 董静文不可能在她知道真相后依然佯装无辜起诉江山，那实在太无耻了，他不会也不屑在董有昕面前进行这样的矫饰。 这次亲子鉴定更像是兄妹间最后的博弈。 董有昕心中沉甸甸的，仿佛鉴定结果决定了董静文最终的结局，亦决定了她的最后选择。 如果封洁真的出轨了董宴宁的亲兄弟，她还能问心无愧地在法庭上作证，把董静文送进监狱甚至送上死刑吗？ 故意杀人加上非法持枪，董静文必死无疑，无论有多少情理缘由，他触犯的法律注定他要承受这样的罪责。 送走孙律师，董有昕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半晌没有说话。 江山原本坐在床头看剧本，听到她叹气，不由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抚了抚她的脸。 “在犹豫什么？” 董有昕转头看他，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如果我说，我不想他去死，你会觉得我做错了吗？” 江山微微一笑：“这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很难将理智与感情完全割裂。” 董有昕欲言又止：“可是……” “当然，从我个人来说。这么多年，我唯一的执念就是解开这件案子的真相，让凶手得到应有的惩戒。无论凶手是谁，死者是谁，都不能掩盖善恶的界限。我知道他是你哥哥，我也猜到你会踟蹰犹豫，这是你作为普通人人所应有的感情。而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因为我爱你，我可以放下这种执念。”江山说，“所以，他最后会不会得到惩戒，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但你要记住，他杀了人，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这个世界之所以能安然运转，正是因为法制和道德。这是我信奉的原则，永远不会改变。” 这个世界之所以能安然运转，正是因为法制和道德。 没有人能轻易践踏，也没有人能凌驾于其上。 董有昕默然看着江山清澈的眼睛，久久无以成言。 “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多年都盯着这件案子，从不放弃。” 江山报以淡淡的笑意，像是宽慰，又像是温情。 “一开始是因为认定我父亲犯了错，让亡者死不瞑目，抱着赎罪的心理去做这件事。可是后来，越了解，就越无法放手。我会想到，当年那个五岁的小姑娘该有多难过啊，是不是有那么一丝的希望能见到她，给她一个同病相怜的拥抱。” “可是啊，我现在不仅能够拥抱她，还要用我的一生弥补她很多很多东西。因为我的出现，害她再一次受到了伤害，让她难过。” 董有昕吸了吸鼻子，喃喃说：“谢谢你。”她含泪笑了：“谢谢你爱我。” 江山微微侧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仿佛轻柔的羽毛，从她心上拂过。 “谢谢你给我机会爱你。” 董有昕的亲子鉴定结果是董宴宁亲自送来的。 与数月前相比，董宴宁有着明显的老态。 两个人面对面在咖啡厅的包厢里坐下，董有昕没有犹豫地接过信封，拆开来看。 董宴宁对她如此坦然有着毫不掩饰的意外。 董有昕略过前面的说明，直接看到了结果。 和董静文说的一样，结果显示，她和董宴宁的dna有亲属关系，却不是直系血亲。 董有昕手指发白地捏着这张鉴定单，神情却像是无动于衷。她问董宴宁：“你已经看过了结果，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董宴宁沉默了一下，说：“十五年前，父亲就告诉我，你不是我的女儿。当时，对于爱着你母亲的我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我一度怀疑我的每一个兄弟，在每一个深夜回忆他们和我相处的每一个细节，直到今天我不敢去知道究竟是谁背着我和小洁在一起。” 董有昕截断他的话：“就像你不敢离婚一样？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妈妈？” “……”董宴宁脸色青了青，“我不想失去她，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董有昕冷笑：“那你真是伟大。” 如果董宴宁一早就和封洁闹翻，或许董静文根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不，从源头来说，如果董宴宁恪守伦理道德，这世间就不会有董静文出生。 可他从来不敢，不敢和妻子离婚，不敢质问封洁，不敢揭发董静文。 董宴宁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的懦弱会带给那个生父不详的女孩子多大的伤害。 他紧紧抿了抿唇，从手提包里拿出另一张纸，递到董有昕面前。 “我去做了身体检查，这是结果。”董宴宁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你看了……就知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董有昕定定看他一眼：“你不是我的父亲，我看这份身体检查报告，有什么意义？” 董宴宁说：“不，我是你的父亲。” 董有昕微怔。 她飞快地抢过检查报告，从上往下看。 才看到第三行，她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她是无辜的。”董有昕无意识地呢喃，“为什么会这样……” 董宴宁只觉得难以启齿：“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离奇的事。” 董有昕在这一刻有了难以言喻的怨恨，她咬着牙说：“如果你真的爱她，当年就相信她，去做这个检查，就不会有这些事发生！” 董宴宁的基因检查结果显示，他的身体里有两套dna，他的血液与生殖器官是两条dna链。这是生物学上典型的基因寄生，董宴宁在未出世时应当有个同胞兄弟，在母体子宫中被吞噬，转化成为了董宴宁身上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恰好就是生殖器官。所以，来自董宴宁的遗传基因，本来就有两种基因。 从来就没有什么兄弟阋墙的故事，封洁从来没有与董家的其他人有不清不楚的纠葛。 压垮董静文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就不存在。 董有昕从未有过一刻觉得，世事这样可笑，无数的巧合汇聚成了她人生最大的笑话。 她被亲生的父亲、亲生的哥哥误解是外人，却被蒙在鼓里，可事实却是，她确实他们嫡亲的亲眷。 他们之中，但凡有人坚持相信封洁，但凡有人提出重做身体检查这样一点小小的建议，董静文就不会被董有昕的亲子鉴定报告逼成现在的模样，封洁就不会死！ 她盯着董宴宁，一字一顿地道：“我真的宁愿我从来不是你的女儿，我以此为耻。” 这样说完，犹不解气，她走出去又踱回来，咬牙切齿地说：“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跟董家扯上任何的关系。” “小九……”董宴宁站起来，伸手拉住她的手腕，“你听我说。” 董有昕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拿起桌上未喝完的冷水，兜头就泼了董宴宁一脸。 “剩下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你还是等死后去地下说给我妈听吧。” 董宴宁像是老了十岁，终于松开了抓住她手腕的手。 charpter 22 岁月神偷(3) 董有昕将亲自鉴定结果和董宴宁的身体检查报告一并寄给了董静文。 还附了一张她写的便笺。 “我爱过去的妈妈，也爱过去的你。我曾经逃避回乐山重新面对一切，也曾经下定决心要将真凶绳之于法。可大约是我的血脉里天生就流淌着自私的血液，情义与公平，我会选择前者。我不会去警局作证，至于警察是否能调查出结果，全凭天意。我想，妈妈或许在地下已经诅咒了我千百遍，阻碍你的前途，截断你的光明，所以这一次，我就让她顺心如意吧。” 董有昕轻抒一口气，仿佛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她确实不想看着董静文去死。封洁大概也是不愿的，因为她连性命都愿意交到儿子手里，还会在乎自己留给后人是自杀还是谋杀的名声吗？ 江山填好快递单，把信函交到快递员手里，道了声谢。 董有昕用手支着下颌，默默地看向窗外，黑发披在肩头，神情淡淡。 听到江山的脚步声渐近，董有昕才悠悠地说：“我现在才知道，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我口口声声说要替妈妈找到公平，事实上那可能是我一厢情愿的公平，一个死者和凶手都不想正视的公平。” 江山笑了笑：“这句话似乎该我说。公平这两个字，是我教你的。” 他在董有昕身后坐下，把她从背后拥在怀里。 董有昕懒洋洋地说：“我大概属于愚民吧。” 江山笑了一声：“人，生而有情。” 董有昕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嘴唇：“我发现你巧舌如簧。劝我去查案的时候，告诉我世间有法，现在我不想追究我哥，你告诉我生而有情。总之，你说什么都有理。” “因为在我心里，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江山握住她的手指，“在我心爱的人面前，原则是什么？” 董有昕睨他：“下一句是不是，能吃吗？” “不能。”江山正色说，“不过有个人大概想把我们生吃了。” “……”董有昕愣神了几秒，仿佛想起了什么，“明天我们是不是该回剧组了？” 她声音里带了几分心虚。 拜她和江山所赐，谢琅这部讲述父母经历的电影拍得分外艰难。取景地的选择来自于江山的别有用心，拍摄过程的不停中断导致了如今的进度缓慢…… 不过，她要感谢《明珠》这部电影，让她重新回到乐山，从细枝末节里正视过去，回忆过去，然后认清事实。 “好好拍。”江山摸了摸她的头，“你要是想转型，还得靠这部电影。” 董有昕猛地转过身，趴在他膝盖上，仰头问：“你不想转型？” 江山说：“我还挺羡慕聂谌的。” 聂谌拍完《日月当空》后就息影了，如今专心经营聂明昌留下的家族企业，顺便指导梁初的文物修复课程。 董有昕恍惚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也要息影？” 江山笑得很平静：“我进入娱乐圈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赌债我替他还完了，富余的部分足以生活，我念念不忘的真相已经查明，太太也拐到手了。我对演戏感到疲倦，更想回归本职，毕竟，那曾是我毕生的梦想。” “做医生？可是你……”董有昕没有将话说完。 “我准备打理壹心工作室的同时继续进修，留校做个医学专业讲师。” 他已经不可能再上手术台了，那就培养更多的人能够代替他去完成没能完成的事。 董有昕蓦然抱住他，低声说：“我替哥哥给你说一声，对不起。” 江山说：“你已经把自己赔给我了，这就足够了。” 董有昕仰起头，鼻尖与他相触，眉眼弯如月牙。 “我还能再多赔你一个呢。”她想了想，“嗯，按照政策，可能还能赔两个。” 江山闻言，挑眉说：“那你不该先来点实际的表示一下？” 董有昕伸手勾住他脖子，笑着说：“诶，之前可是你自己不要的。” “后悔还来得及吗？” “你说呢？” 江山把她抱起来：“来得及吧。” 董有昕笑出了声：“这个你说了不算啊。” 她从江山手臂上跳下来，转身把他推在床上，纵身跳上去，低头扬了扬眉：“这事，我说了算啊。” …… “诶诶诶，疼，我看算了吧。” “……当我没说，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董有昕泪眼朦胧地爬起来，伸手要去拧江山的耳朵，气鼓鼓地说：“我不和你玩了。” 江山微微喘气，声音喑哑。 他说：“你不用玩，我和你玩。” 董有昕：“……” 次日清晨，董有昕迷迷糊糊地从睡梦里醒过来，按掉了定好的闹钟。 手机不到几秒后又重新声音大作。 董有昕眯了眯眼，才发现那不是闹铃，是聂谌的电话。 别人的电话她可以不接，聂谌的电话绝对没有胆子敢挂。 忍了忍浑身酸软，她从床上坐起来，抓了抓头发，有气无力地接了电话：“喂？” “董静文去自首了。” “……” 聂谌一点儿准备的时间都没给她留，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 董有昕整个人一个激灵，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冰水，一瞬间从甜美温暖的梦境里清醒过来，冷得牙齿都打颤。 她呆若木鸡地坐在床上，握着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挂断的电话，像是一尊冰冷的雕塑。 江山摸了摸她的手，有些意外：“手怎么这么凉？” 董有昕像是幽魂一样转过头。 “我哥去自首了。” 江山的动作一顿。 董有昕似哭似笑：“我以为噩梦终于结束了，可是，它好像只是给我造了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 江山伸出手拥抱她。 她还穿着松松垮垮的浴袍，大半的皮肤与他的胸口贴在一起，仿佛能通过肌肤相近获得一丝慰藉。 江山温暖的体温让她从方才冰窖一般的感受里解救出来。 他很快就做了决断：“我给谢琅打电话，我们去警局。” 董有昕也顾不上身体隐约的不适，没有丝毫矫情，飞快地起床穿衣服。 charpter 22 岁月神偷(4) 赶到警局，董有昕接到的答复却是拒绝探视。 董静文不肯见她。 董有昕又气又急。她固然恼恨董静文杀了封洁隐瞒她十五年，可她也是真心实意不愿再失去唯一的亲哥哥。 代表董静文见她的还是孙律师。 孙律师说：“董先生说，愿赌服输，请你放心。” 董有昕恨不得把手机砸他脸上：“我放哪门子的心？” 她的亲子鉴定从来不是一场赌局，董静文却将之作为决定命运的底牌，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她才刚刚释怀，决意放弃追索过去，董静文就毫不犹豫地再扎了她一刀。 董有昕险些气得昏过去。 江山及时扶住了她。 他沉吟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那我能见他吗？” 孙律师在短暂的沉默后，说：“董先生说，如果你要求见他，他愿意见。” 董有昕瞬间将求救般的目光转移到江山身上。 “我会问清楚缘由的。”江山想了想，仍是如实说，“不过，如果他给警察提供了证据，结果可能不会太好。” 董有昕抿紧了唇，说：“我会做最坏的打算。” 江山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跟着警察去办理探视手续。 其实他没告诉董有昕的是，如果只有那一枚指纹作为证据，董有昕不作为证人作证，董静文是不可能被立案定罪的，甚至更大的可能是证据不足无法起诉。 指纹从来不是定罪的直接证据。董静文的自首，更大可能是铤而走险取得董有昕的同情心。 只是这些话，他不忍心说出口，也没必要说出口。 既然董有昕不希望董静文死，那这些就不必要戳穿。 江山拉开椅子，在铁栅栏前坐下。 董静文神情倨傲且平静，就像是在国子监第一次和他谈话一样，没有丝毫的落魄和不满。 江山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不会自首。” 董静文慢条斯理地说：“你等了这么多年，难道不是为了等这样一个结果？” “但我不认为，你会甘心来送死。”江山说，“有勇气踩着亲生母亲鲜血往上爬的人，还没得到想要的东西，怎么可能会甘心去死？” 董静文沉默不语。 江山神态自若地继续说：“我虽然看不到你的审讯记录，但我想，这个案子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别的直接证据了。等你出来的时候，有昕的态度恐怕就不一样了。” 董静文抿了抿唇。 在警察局的监控下，他不能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江山也只想让他知道，他做这些事，并不都尽在掌控之中。董静文想用自首的方式获取董有昕的原谅，不该那么顺利坦然，那会让他觉得成功得太容易，遗忘得太轻易。 对江山来说，他不能将董静文送上死刑的道路，但至少要让封洁的死令董静文觉得永远如鲠在喉。 “你的手，还好吗？”董静文终于问了另一个问题。 江山静静平视他，笑了一下：“我现在是一个演员，而不是医生，好不好你可以看到。” 董静文说：“如果让我重来，我还是会这么做。” “我能理解。”江山目光平静且冷清，仿佛在说旁人的事，“很多年前我就能理解。” “能理解？”董静文的语气出现了一丝波动，像是感觉不可思议。 江山点点头：“是，我能理解，但不会原谅。我从来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你动动手指或许就毁掉了别人一生。” “你已经报复了我，如果没有你，有昕不会回来提请重审。”董静文说，“我们两清了。” 江山说：“我曾经很难理解，有人对生命视若珍宝，有人则欺凌践踏。现在我明白了，有些人，生来便是恶的。性本善与性本恶，本来就是人性的两种形态。”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该感谢我的岳母，她将生命里的恶全都给了你，才把所有的善良都给了我的妻子。纵使她会用善良宽宥你，可时间流驶，岁月更迭，等你好好活着，活到垂垂老矣，回忆过去，就会发现，你再也宽宥不了你自己，这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江山站起身：“我本来没有必要来见你，进行这一场毫无意义的谈话。但是我不进来一次，有昕不会安心。” 董静文皱眉：“你想做什么？” “我如果想做什么，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江山转过身，随口说：“祝你好运，引以为戒。” “江山。”董静文喊住他，“我不会因此就接受你成为有昕的丈夫。” 江山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像少年时在篮球场上一样，背着身打了个响指，漫不经心地说：“反正不是成为你的丈夫，你接受不接受，有那么重要吗？”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董有昕就站在门外等着，见他出来，忙迎上去，轻声问：“怎么样？” 江山熟稔地牵过她的手，说：“他没有证据，我觉得不是很严重。” 董有昕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情绪又低落下去：“我真是不孝。” “别再去想了，世事古难全。”江山替她将落下的一缕碎发绾在耳边，“很多事原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做你应当做的，和愿意做的，就已经足够了。” 董有昕转过头，望着已经关上门的探视间，尽管什么都看不到，她还是深深地凝望着。 董静文是在一周后被释放的。 董有昕作为受害者家属受到传唤时才知道，董静文自首时陈述的是帮助自杀，但现场只能提取到指纹，并无其他证据和证人，警方只能作为证据不足不起诉。 枪是封洁自己握着的，他只是在叩准扳机时加了一把力。伪装成自杀现场也是封洁提前做好的，她下不了手了解自己的生命，董静文就推了她一把。 江启零作的伪证在于，清除了封洁身上残留的董静文的皮肤碎屑。因为那天晚上封洁是在沐浴后才死去的，她原本就想干干净净地离去，没想到这却成为了遗漏的证据。 这是董有昕和董静文并肩站在台阶上，最各怀心思的一刻。 她什么也没说，董静文亦什么也没说。 兄妹两只是默默地给了彼此一个无声胜有声的拥抱，然后分道扬镳。 董有昕在这一刻，清晰地知道，尽管她没有作证证明董静文杀人，但她终此一生，不可能再原谅他。 只要董静文还能好好活着，她对得起封洁，也对得起自己那一颗柔软的心。 幼年时，她迷失在丛林里，是董静文不顾生死地闯进来，抱着她离开。 长大后，她就当做把这条命还给了他。 尾声 结束《明珠》的拍摄后，江山果真推掉了所有的邀约，不再接拍任何工作。 等到路演宣传一结束，他就直接报了硕博连读的申请，对外只宣布要暂时息影进修，并没有直接说退出娱乐圈。 这也是董有昕的意见。 因为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他总要为自己留下另一个选择。 对董有昕来说，她目前最大的挑战，总是与别的夫妻不太相同。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父母在身边，也不会有人催着抱孙子，可董有昕觉得，生孩子要来得更轻松一点，因为她震惊地发现，聂谌先前替她申请的休学时间，在悄无声息中结束了。 这也意味着，她作为一个大学生，要重新开始回归课堂了。 董有昕捏着班主任发来的新课表，目光有些呆滞。 “……我现在怀一个休产假还来得及吗？” 江山正在做病理分析，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我没时间。” 董有昕：“……” 他手里的笔尖停顿了下，说：“我们一起念书，不是很好吗？你不可能永远休学不毕业。” 董有昕恹恹地说：“我只是很讨厌每次去上课，都被很多人围观、签名、合影，每天，每堂课，每个人。” “你可以带着保镖，不过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和同学老师好好相处，有助于你更好地进行人际交往。”江山实事求是地说，“还有就是，每天都能上热搜。陶微会很高兴，工作室的负担也能轻松不少。” 董有昕气冲冲地说：“陶微高兴不高兴你惦记干什么？” “……”江山扶额，“我只是随口一说。” “很多男人出轨都是从随口一说开始的。” 江山：“……” 无从辩解，他只能站起来，向她走过去，说：“我觉得好像还是休个产假比较好。” 董有昕“噗嗤”一声笑出来：“那等我毕业，比同届的同学年纪大好多。” “我不嫌弃。”江山吻了吻她的额头，“无论多少年，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很美。” “肉麻。”董有昕靠进他怀里，笑意盈盈，“我还记得我当时说，总有一天你会喜欢我超过我喜欢你。现在，是我赢了？” “你赢了。”江山温声说。 董有昕故作矜持地高昂起头：“所以呢？”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礼盒，放在董有昕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 “我欠你的一个东西。” 董有昕好奇地打开。 那是一对精致的对戒，她取出来，轻轻转动，能够看到里面刻着两行细小的字。 一枚刻着“江山有昕”，一枚刻着“一生何求”。 江山有昕，一生何求。 他们领证的时候太随性匆忙，江山甚至连钻戒都没有准备，只给了她一座大房子。 董有昕从来没有要求过任何事，可她该有的，江山不想她有任何的缺憾。 “我跟着聂谌学了很久，才做出来这样一对。”江山说，“你如果不介意，就收下吧。” 董有昕爱不释手地转动着戒指，口中却说：“我介意！” 江山笑着说：“介意也只有这一对了。” 董有昕轻哼一声，自己给自己戴上了。 素白细长的无名指上，像是尘埃落定般，终于有了新的归属。 “怎么自己戴上了？”江山轻笑，“该我给你戴。” 董有昕埋首在他怀里，闷声说：“你管我。” 她揪住江山的衣襟，擦掉了差点掉下来的眼泪。 这一路走来，她始终庆幸，在烦闷无趣时一次突发奇想的旅行里，遇见了江山。他在皑皑白雪下牵住她的手，用他曾经执着手术刀的手指，在她的伤口上重新割离痛苦，愈合希望。亦感谢命运眷顾着这个少年时曾经鹤立鸡群的年轻人，让他始终坚守一颗正直且善良的心，困厄不曾磨灭勇气，艰辛不曾减退心性，唯有爱乘风破浪。 她从未说出口的是，对一个自私而骄傲的她来说，那句话应当是： 江山有心，一生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