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世帝业》 第1章 纨绔子弟(1) 俗话说,天京城有四怕:一怕天灾,二怕疫病,三怕饥荒,四怕镇南小侯爷赵元毓。 传说中的这位小侯爷也绝非有三头六臂,十余年前,那也是一个根正苗红的好胚子。当年,东苍和西楚打的难分胜负,小侯爷他爹老镇南侯赵振忠对此一筹莫展,赵元毓那时不过四岁黄口小儿,拿着一本《纵横六六计》到其父面前,指着其中一页口齿不清地问:“何为围城打援?”赵振忠耐心给稚子解释。而他听完后敲敲自己的大脑门,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全不似四岁孩童之言: “何不用此计对付西楚?” 一句话如醒醐灌顶。镇南侯急忙请书回调兵马专攻南越。西楚和南越乃铁杆子盟国,越受敌,楚纵然千万个不甘愿也得调兵去增援。这一来二去拖垮了楚国将士的士气,苍国伺机追击,大败敌军。 赵元毓也就是那一年被圣上册封为镇南小侯爷,名声比新娘子的大红嫁衣还要红。 众人皆道此子将来必成大器,谁知有心栽花花不发,事到如今,赵小侯爷未成大器,倒成了一件虚器,端着好看是好看,奈何就是一个花架子。但凡花架子只要摆在那供人观赏足也,可惜这尊花架子名贵非常,有个侯爷老爹罩着,还有个郡主老娘疼着,更有一帮达官显贵巴结着,俨然成了天京城方圆百里内呼风唤雨的小霸王。不少百姓恨他恨得牙痒痒,却是无可奈何。 也不是没有逼急的兔子跑到大理寺去击鼓告状,挨了一顿板子后还不服气,闹到东宫太子霍少翊那里。谁知这小侯爷的脾气正是被太子惯出来的,霍少翊瞧都不瞧来人一眼,挥挥衣袖不耐烦地冒句:“秋后的兔子就爱到处撒泼。”活蹦乱跳的兔子瞬间成了鹰犬口中之物。 至此后,再无人敢说小侯爷一句不是。 他也因此愈发肆无忌惮,宛如是一只大螃蟹,在这天京城里横着走不说,还专用爪子夹人痛处,小小年纪便是横行霸道无恶不作。 镇南侯也不是不想管,可每每他提着鸡毛掸子要揍人,小侯爷那彪悍老娘总是先一步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直到赵振忠作罢,才扯了一张小帕,边揩脸边扭着腰小跑去厨房给幼子煲鱼翅海参粥压惊。 通常这个时候,小侯爷总是被关在书房思过。 思来想去,他都不觉得自己有过,偷瞄到老爹在窗外鬼鬼祟祟,立即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内容是什么完全不知道,反正“之乎者也”乱念一通,直到看见老侯爷摸着胡子点头离开,他才优哉游哉地把俩腿往桌上一搭,安然睡大觉。 这一日,刚刚睡着,小跟班野望急匆匆跑来把他摇醒,扶着桌子大喘气:“公……公子爷,太子……太子殿下……找找……您。” 赵元毓指着落在地上的书,打哈欠:“没看见爷在思过吗?” 野望抹了抹额头的汗,还在喘粗气:“太子殿下……说……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小侯爷捏起扇子,眼珠子一转,又不知转出什么鬼主意,用扇柄敲着桌面道:“太阳烧屁股了,他会有重要的事情找我?”说归说,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摇开扇子大摇大摆朝门口走去。刚跨过门楣,一枚飞镖就擦着他耳根飞过,不偏不倚钉在书房的梁柱上,颤了三颤。 元毓回头,冷汗直冒,跺着脚大声嚷嚷:“爹,您这是要儿的命啊!” 赵振忠站在门外,脸色铁青:“孽子,回去思过,不然我下一镖就钉你的脑门心儿。” 孽子摸了摸后颈,看一眼梁柱上的飞镖,哀叹:“可惜了尘垢的画哟!” 赵振忠气得头皮发麻:“孽子,你在嘀咕什么?” 赵元毓立刻站得跟小白杨似的,煞有其事道:“爹,思过之事暂且缓缓,太子殿下找我有事。”说完,撩起衣摆准备开跑。赵振忠雷霆一吼:“站住!”孽子动也不敢动。赵振忠踱步到他身边:“他找你何事?”元毓贼笑着看向野望:“他找我何事?” 野望捂着胸口大气也不敢出:“这个……那那个……是是是……” 元毓立即明白事有蹊跷,把扇子往手心一合,接话道:“想来太子爷也不会把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你这个下人。得,爹,看来儿子还是得亲自跑一趟。”赵振忠脸色已经从紫黑转为乌黑。元毓忙体贴地补充一句:“爹,您放心吧,您儿子的清白还在。就算晚节不保,也不会和太子爷一起给您弄一个孙子回来。”赵振忠气得呕血,趁着这个空档,小侯爷已经撒丫子跑出一溜烟儿。 侯爷府外正停有一辆华盖马车。 元毓如离弦之箭窜进去,见车中坐一人,头戴金丝二龙戏珠冠,身穿玄色紫边流云袍,脚踏缕金纹佩靴,一双星目如寒潭,鼻如高山,身躯凌凌,抬眸则不露而威,含笑便莹亮夺人。 此人正是苍国太子霍少翊。 元毓委实没料到太子真身在车中,警备地朝后瞅了瞅:“这时候你怎么出来了?” “有一些事情要亲自办。” “什么事情还需要你亲自去办?” 少翊沉默不语,元毓便溜到他身边坐下,嬉皮笑脸道,“看样子办事是假,救我出水深火热才是真吧?” “少贫嘴,我看就应该多休你几天假,也让镇南侯多关你几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你的日子得多无趣啊!”元毓懒散地打开纸扇,盖在脸上,又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真去办事的?” “嗯,太傅告老时与我引荐一位谋士,他说,得此人得天下。” “啧啧,那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太傅言,此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可博古论今,可行军布阵,可奇门遁甲,可安兵治国,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你那太傅,就爱瞪着一双鱼目眼瞎吹。”元毓毫无兴致,懒懒散散地打个哈欠,“若是此人当真那么神,肯定也是个老腐朽,活不了几年了。小爷我才不想浪费时间去找一个老头子。你赶紧放我回去,我好趁着休假在家好好睡觉。” “是趁着休假去楚楼风流快活吧。”少翊说着,忿忿踹了元毓一脚,“那个叫小桃红的姑娘可是你的新好?” “她现在可不叫小桃红。”元毓本已是晕晕欲睡,被少翊这么一踹,打个激灵,觉就醒了一半,“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所以,我给她换了个更为雅致的闺名。” “红杏?” “花花草草的跟老鸨一样没情趣,是玉楼春。”元毓说得正儿八经。少翊板脸不成,憋笑破功,车厢中顿时载满爽朗的笑声。装不下的就偷偷从车窗缝隙溜出去,引得路人频频张望,纷纷猜测是哪家的少年郎踏春好兴致。车中,小侯爷却气恼地把扇子从脸上扯下来,闷闷问道:“是封奉仪那小子告密的吧?” 少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风尘女子玩玩可以,不要再给我惹出事来。” 他意指不久前那只惹急的兔子。元毓怎会不知,扯起嘴角、笑若冰霜。少翊只道他顽劣不知好歹,遂又补充道:“世家公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所以你大可去搞,只一点,不要像上次那样偷偷摸摸把人家肚子搞大,再闹得满城风雨。”元毓笑得更冷,他重新把折扇盖在脸上,铁了心不搭理少翊。少翊知晓小侯爷脾气上来了,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虽气恼却也强行按捺下来。 第2章 纨绔子弟(2)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车外传来一阵阵爽朗的歌声。 小侯爷伸个懒腰,推开车窗看出去,好一片青山绿水、红叶黄花,马车以离叟之速穿梭在一大片油菜花地中,清香扑鼻、美不胜收。山涧栈道的入口处恰好有几位挑夫对唱山歌。元毓听不清他们唱些什么,却也被这美景妙歌感染得愉悦起来。捏起扇柄敲了敲正在小憩的少翊,又转回几个时辰前的话题:“老头子说的那位高人就住在龙脊山?” “据说隐居在此,具体地点太傅也不清楚。” “嘁,老头儿这不就是存心坑你嘛,龙脊山这么大,我们怎么找出一个人来?”小侯爷说着就掀起车帘直接往下跳,吓得马夫出了一身冷汗,急急扯住马缰。马儿踏起前蹄一阵嘶鸣,元毓却早已安然落地,折扇轻摇,衣袖微晃,仍是一副放荡不羁的纨绔作派。 他信步到栈道边,扬起纸扇,不客气地问:“喂,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龙脊山有隐居世外的高人?” “隐居世外的高人?”一位挑夫哒吧旱烟,慢腾腾地摇头,“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高人确实没有,怪人倒是有一个。”另一个挑夫接话。 “二狗子,你指的是后山住的那个?” “不是他还有谁?”名唤二狗子的挑夫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哆嗦,“那天我去后山砍柴,看见他立在云端打盹,咦,你们说那个家伙是妖怪还是神仙?” “肯定是妖怪!翠花家的大丫头去后山采药,回来后连魂都丢了,一直嚷嚷什么此生非君不嫁,不是妖怪怎么有这样勾人魂儿的能耐?” “我看不是,他那模样看上去就不像妖怪。” “谁说妖怪一定要长得像妖怪了,就是不像,才会迷惑人。” “那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你的魂魄被你家婆娘一吼就散了,哪还有剩的给妖怪吸。” “呸呸呸,我家婆娘温柔贤惠得很咧!” “嘁——不然咱们今晚去后山探探。” “要去你去,我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打断一下!”被晾在一边的元毓不得不重重咳嗽了几声,“说了这么半天,你们能告诉我后山要怎么走吗?” “沿着栈道一直走,翻过这座山头到下一座山的山巅就是。”二狗子眯着眼睛瞅了瞅元毓身后的华盖马车,“不过,你要找那个怪人的话,这种车肯定到不了他住的地方。” 此时,一只白鸽忽然落在二狗子的肩头。 元毓微微一笑:“你的白鸽看上去还真是乖巧伶俐。”二狗子抚摸白鸽的翎羽,宠溺道:“从小养到大的,这个东西通人性。”元毓顿时来了几分兴趣,还要询问,恰好少翊在车上唤他。他也不告辞,径直上了车。刚钻进去,少翊便问:“说了这么久,问出些什么来?” “你那位高人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不过是泛泛欺世盗名之辈。” “何以见得?” “第一,大隐隐于市,他若真要隐世,何须选龙脊山,不过沾了名山大川的美名风光罢了;第二,圣人观其玄虚,小人故弄玄虚,他若真有玄虚,何须糊弄挑夫,再借挑夫之口传得人云亦云,所谓三人成虎,只怕这假道士也被说成真道士了;第三,老头子向来有眼无珠,糊弄他太简单了,他还指着我的鼻子骂过‘玉不琢不成器’呢,哼,也就打我手板子那点能耐了。” “这就是你得出的结论?” “爱信不信。”元毓把折扇在手心中转了转,“不如趁着天未黑打道回府,免得失望。” “找你之前我去见了封嘉。” “我就知道。”元毓撇撇嘴,“封奉仪那小子怎么说?” 少翊正色道:“带你这个照妖镜去,是仙是妖,都保管他无所遁形。” 元毓冷冷哼一声:“敢情我才是那个真道士。”过了半晌,又赌气道,“你这么听信他的话,怎么不让他陪你来!” 少翊颇为无奈:“他头疾犯了,父皇都差御医去相府看了好几趟,一点不见好。”说罢,又气恼地踹了元毓一脚,“也就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同窗好友都快病死了,你还能在窑子里风流快活。” “我和他处世之道向来不同,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晓。”元毓嘟囔着揉小腿肚,“再说,要是奉仪真病死了,我也陪着他去死,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五雷轰。”少翊正暗自感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就见小侯爷眨着眼睛、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当然了,我得死在窑子里。” “哦——”太子殿下摸着下巴点点头,未几,抬脚又是一踹,差点没把这个混世魔王踹下车去。 第3章 桃花仙(1) 马车翻过一个山头又行数里,康庄之衢已至尽头,诚如挑夫二狗子所言,车已不能再行。少翊与元毓只得下车徒步。二人年富力强,约莫过了盏茶功夫就攀上山巅。只见山巅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哪有半个活物? 元毓朝掌心呵出一口气:“该不会走错路了?” 少翊目光如炬直盯前方,语气十分果断:“再朝前走走。” 二人又疾步走了一炷香时间,攀过一个小山丘,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原来整座山口围出了一小块盆地,寒风刮不进来,洼地内又有天然地热,故而即便外面风雪交加,内里也是鸟语花香,世外桃源。 桃源,桃源,自然要有桃树,地热旁就是一大片桃林。 正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二人本已是疲惫不堪,如今自是喜上眉梢,毫不犹豫就冲进洼地,绕温泉,钻桃林。这片桃林并不大,方圆不过半里地,但二人愣是绕了半个时辰也没有绕出去。 最后还是元毓发现蹊跷,折下一株桃枝,再与少翊往西方走,又走了盏茶功夫后发现,那株被折下桃枝的桃树正在眼前。他气恼地把桃枝砸向桃树,一屁股坐在地上,忿忿道:“咱们这次是轻敌着道了。” “进没有办法进,退也没有办法退。”少翊捏紧拳头观察周围这些诡异的桃树,“难道我们这一次真要被困死在这里?” “依我看,不过是这里的主人给我们的见面礼,我们也回敬他一份礼物好了。” 元毓在须臾间就想到对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扯开嗓门大吼,“我管你是迎宾还是拒客,今日小爷我非进来不可,木遇火必燃,既然你送份大礼给我们,我们也只好礼尚往来了。” 每当小侯爷要做坏事时,总是会不自觉挑起一侧嘴角,笑得飞扬跋扈、傲气冲天,看得人动魄心惊、目瞪口呆。也难怪他的至交好友楚寒曾评价道:“小侯爷平日是倾城之色,唯有心中使坏时,才是倾国之色,越坏,国之大厦倾之越快。” 赵元毓自是欣欣然接受此等赞誉。此时,更是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火折子,啧啧两声:“真是可惜了这些桃花哟。” 若不是太子殿下眼疾手快拦住他,只怕他真把火折子扔进桃林去了。少翊怒斥道:“你烧了桃林不也把我们也活活烧死在里面吗!”话音刚落,前方的桃树就像长了两条腿儿似的,自动避让出一条小径。元毓拍拍少翊的肩,笑道:“山野村妇见得,我们为何见不得,你中意的那位高人啊,不过是在我们面前故弄玄虚罢了。” 桃林后有一座简陋的竹屋,廊檐上挂了一串铃铛,二人越接近竹屋,铃铛就越响个不停。 少翊有所顾忌,长身立于屋外,低唤了几声“云先生”。 元毓却是浑作惯了,不管不顾地踹门而入。室内陈设颇为简单,一张竹床,一张案几,两床卧榻,已是目所能及的全部家具,件件都是一尘不染,奈何却没有半个人影。元毓皱皱鼻子,转身时,却发现临窗的墙上挂了一副泼墨桃花图:仿若墨在白纸上不经意地晕开,花就肆意的成片成云绽放,桃云深处,隐约立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他白发如雪、长至委地,执箫持伞,凌空蹈虚,仿佛要随着烟波花海散去。 元毓双目紧紧盯着画中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再看一旁的题词:“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1”那字体犹如游龙惊鸿般随性洒脱,看得元毓几分艳羡,几分震撼,几分心酸。他吸吸鼻子,回身对少翊道:“你中意的那位高人挂了一幅画表明他不愿出仕之心,看来这次咱们吃定闭门羹了。” 话音落,泠泠弦音倏然响彻洼地。 元毓忽觉眼前豁然开朗,仿若置身鸟语花香、流水潺潺、春风不语花桃灿的仙境,他心底没来由地涌上一阵暖意,竟不知不觉间走出了竹屋,直奔弦音的出处。 竹屋后面,流云奔壑,怪石成群。唯有三两株花桃,恣意绽放,灼灼其华。映趣成一副相得益彰的水墨粉彩。 追根溯源,弦音就是从花树下传出来的。 元毓在快要接近的时候放缓步伐,收敛全部心神看过去。 流水潺潺,清风阵阵,桃花乱落如红雨。花树下,有一玄衣妙龄少女,撑着一把二十四节紫竹伞。闻来人声,少女微抬星眸,凝向元毓。元毓顿觉楚楼中那些莺莺燕燕皆不堪入目,与此女比起来简直有如云泥。 恰在这时,琴音回旋,一如山川大河皆入眼,人生百态不过尔尔的漠然。 少女侧身后退,持伞颇为灵俏地转了转,数片粉白色桃瓣如一场香雪从伞沿慢慢旋下去。随落花而望,那置身在香雪之中的,竟是一位白衣少年。烟波暗转的氤氲曲调间,他微微仰起头,唇边自含一丝清清浅浅的笑,脸上却是波澜不惊的淡。 那一刹那,恍若画中人现身,桃花怡然成仙。 第4章 桃花仙(2) 白衣少年即是少翊苦心寻觅的高人。 元毓未曾料到他如此年轻,震惊之余,收敛心神端相——只一眼,又被白衣少年的双眸吸走了魂魄:那对瞳仁竟是蓝中透紫,像烟雨濛濛中含着天蓝色的花苞,泠泠剔透、熠熠光彩。 与他相比,一旁的玄衣少女竟连作泥尘都不配。 元毓没来由一阵心慌。 待要收回目光,却见白衣公子清浅一笑,霎那间,细雨飘零白鹭洲,微风拂拭鹳雀楼……搞得小侯爷又是半晌怔忪,思绪飘忽。 待到终于回神时,已是与少翊一起盘坐在白衣少年的竹屋中。 少翊称呼白衣少年为“云先生”,少年不答允,心无旁骛地烧水烫茶。少翊又唤一声。他不紧不慢地将茶水倒入杯中,一手执杯耳,一手托杯底,送到少翊面前:“你我同龄,不必见外,可直呼姓名。”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姓楼名逸尘,字云霖。” 少翊接过茶杯,改口道:“云霖兄。” “云霖兄既如此坦诚,我亦不便相瞒。我乃苍国太子霍少翊,曾多次听太傅赞誉云霖兄惊才艳绝,故而今日冒昧前来拜会。” “你的太傅是……?” “太学博士胥鸿儒。” “原来是他,说起来他与我也算忘年之交。”云霖如法炮制了一杯茶递给元毓,“只是鸿儒对云霖的评价只怕略有浮夸。我虽欲步蟾宫,奈何才疏学浅,略识之无,犹如吴下阿蒙,实不堪东宫厚爱。”少翊并未直言来意,他却先一步婉言拒绝少翊。少翊的面上就有些挂不住,当下横眉直竖,变脸变色。云霖清雅一笑,重置一杯茶递给少翊,淡定自若,仿似泰山压顶也不过如此。 元毓亦觉察到少翊的不悦。 却毫不在意地挑下眉头,单手拿起云霖泡制的茶,牛饮一口,登时就把茶水全数吐出来,咂舌道:“这是什么茶?要苦出人命了。” “皋卢茶。”云霖目光挪到元毓身上,淡淡,如霏霏烟雨中的花桃。 “皋卢又为苦丁,我记得《安澜》一书中曾写道‘饮皋卢之苦,回紫笋之甘,如感人生之百态,如悟般若之万相。”元毓以扇柄撑下巴,似和尚撞钟,有一下没一下撞打桌沿,如此不着痕迹将话题转移,“皋卢本是极为寻常之物,若非《安澜》作者的推崇,只怕也不会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楼兄莫非也读了《安澜》不成?” “略读一二。” “你可知《安澜》的作者是谁?” 云霖淡然一笑,轻执茶壶,为元毓再满上一杯皋卢。 元毓也不卖关子,继续道:“他署雅名曰桃花仙,又作序引诗: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如此,我便知他是何方神圣了。说起来,他还是我倾心仰慕之人呢。”说到此,一贯放荡不羁的小侯爷居然转了性,单手托腮,双眼溢出朵朵花桃来,“如若此生能一睹他的风采,纵是朝见暮死也甘愿。” 活脱脱一副发春花痴的模样。 少翊怒火正旺,见他如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腿就狠踹过去。 元毓“哎哟”一声惨叫,对倾心之人的仰慕之情顿时化为齑粉,揉着小腿肚,终于回归正题:“说出来不吓死你!”见云霖无动于衷,小侯爷咧出犬牙:“他啊,三岁诵百诗知百事,七岁通天文晓地理,十岁游历神州,十三岁领军征战,十五岁综合百家之道改革税、军、法,也是这一年,他写下惊世之作《安澜》,十六岁灭一国,俘获降士四十余万,名动四方。” “小公子说的人可是……楚帝六子,慕子高?” “正是他——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元毓收起小虎牙,举茶敬了敬云霖,“算你有几分见识。” 云霖以茶回敬:“与这乱世,想不知道他也难。” 元毓扬下巴:“敢问楼兄如何评价他?” 云霖悠然笑道:“身在烽火台,心在红尘外,若是芳名不成,怕是遗臭万代。” 元毓一愣,半晌才道:“世人皆称慕子高乃不世出的英才,莫不想与他一争高下,可你这番话却……”他忽顿了一下,须臾,拍案而起,指着楼云霖跳脚,“好啊,你居然诓我,你根本也想和慕子高一争高下。不要告诉我你不想,虚伪!你的眼睛已经把你给出卖了。” 云霖微微抬眸,目光如一泓清水,柔静,寂静,冷静,唯独没有一丝涟漪。 元毓尴尬地咳嗽两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越过慕子高这道龙门便可轻而易举博得天下第一谋士之名,你们这种沽名钓誉的隐士,我见得多了,有哪个是真隐世避嫌?还不是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云霖听出他话里的讥哂,却不怒不恼,淡然一笑算是回答。元毓立即又来劲了,兴致盎然道:“楼兄若真想和慕子高一争高下,苍国必是你最佳选择。” “此话怎讲?” “纵观神州,越国与楚国是铁杆盟国,怎会助你对付楚国?所以第一个排除。接下来,燕国兵力太弱,吴国国库太少,大襄地势太偏,西苑君主太怂。剩下只有北溟和苍国有实力和楚国抗衡。”元毓一口气说完,牛饮两口茶,惋惜地摇头叹道,“但是,不久前慕子高和北溟帝女联姻,只怕这两国会珠联璧合好一段时间了。” “这么说来,苍国乃众矢之的,并非良臣之上选。” “错,凡事若败在此,成亦在此,关键要看先生是有真把式还是假把式。”元毓手肘抵在桌面上,缓缓靠近云霖,笑得犹如一只狐狸,“楼兄不妨此刻就坦诚告之小弟,你到底是真还是假?” 第5章 桃花仙(3) 恰是落日时分,夕晖薰花桃,残雪映成岚。 云霖清雅的容貌融在夕照的光晕中,竟有几分脱凡入空。元毓看得入迷,一时间竟找不到溢美之词。云霖却在这时悄悄拉开距离,待元毓发觉时,他清风明月的一笑:“我有什么样的把式,小侯爷的一双慧眼还瞧不出来吗?” 元毓脸上微微发红,佯装咳嗽一声,似是无意间朝窗外瞅了瞅:“咦,天色都这么晚了?”也不等别人答复,他就硬拽起少翊,边往外推边抱怨:“我答应过玉楼春今晚一定要去捧场的,可好,这下她定要责怪我了。” 少翊差点呕血,惯性一脚,朝他踹去。 小侯爷险些扑到云霖身上,回头对少翊嚷嚷:“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吗?好歹我爹还以为我们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少翊气得脸色煞白:“你爹真以为我们有……那种关系?” 元毓认真地点头:“当然,就差没给他抱一个孙子回去了。” 这番话让少翊哭不得笑不得,活活把气都吞回肚子里。倒是云霖先笑出声:“早就听闻镇南小侯爷性情活泼,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太子殿下和小侯爷总角情深,同窗同好,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元毓登时就眯起眼睛:“来时到此刻,我并未自荐,你又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云霖浅笑回道:“我虽隐于大川却并非不谙世事。据闻苍国东宫太子身边有两位知心好友,一位乃丞相府长公子封奉仪,另一位则是镇南府小侯爷赵宸曜。小公子恣意率真,性情活泼,必定是天京城内大名鼎鼎的镇南小侯爷,赵宸曜。” “啧啧,所以我才说楼兄闲云野鹤是假,心系红尘是真。你既然早已经选择苍国,何不坦诚一点?”见云霖稍有迟疑,元毓不疾不徐地摇开纸扇,“也罢,也罢,强扭的瓜不甜,楼兄还是考虑清楚得好。”说罢,甩开衣袖便潇洒而去。 少翊拗不过元毓的犟脾气,只好告辞,追他而去。 须臾,少翊追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元毓也不还嘴,等他骂累了,主动递上一个水壶,嬉皮笑脸道:“渴不渴?”气得少翊差点拔剑砍他。小侯爷老实许多,再不敢造次,喝水润润嘴皮,娓娓给少翊道来: “今天这事,有几个疑点:其一,楼逸尘言谈举止如士林,绝非刻意,却无锦衣玉帛裹身,连侍女也没一件首饰;其二,如挑夫所言,楼逸尘在此隐居不久;其三,老头子那摧枯拉朽的身子骨不可能跑到这鬼地方来结识世外高人,况且他从前可没有提起过此人;其四,他并不惊讶《安澜》是慕子高所著,相反,当我提起慕子高时,他眼神虽静,笑容却深;其五,在得知你身份以后,他就知道我是赵宸曜。” “结论是什么?” “哼,楼逸尘是擅于布局的高手。” “何以见得?” “根据所有疑点,我大致可以推出事情的经过是这样:首先,老头子不可能主动结交他,那必定是他来结交的老头子,把老头子哄得七晕八素之后再设法让他将自己引荐给你。然后,他带婢女隐居在此,四处布下玄虚,待你来寻他时,那些挑夫的言论就会为他再添一份神秘。接着,他布下桃花阵,是为了向你证明他并非浪得虚名,而是真才实学。对了,竹屋里挂着的那幅画和那些不愿出仕的话,也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招数罢了。” “那你认为他是真把式还是假把式?”少翊急切地询问。 “我怎么知道?路遥才能知马力呢。”元毓跳上马车,抬手摸了摸马儿的鬓毛,对满面愁容的少翊宽慰道,“不过,他对慕子高的言论倒有几分新鲜,或许肚子里还真有点墨水。而他行为举止颇为端方,只怕是家道中落却空有抱负。你看,他既对我们的探访做足绸缪之事,又故意端起高架子,想来想去恐怕只是为求得好身价。放心,楼逸尘跑不掉,晾他几天,他就学乖了。” 当下,朝中时局不稳,少翊此时正是求才若渴,却也无奈于凡事急不得的道理,只好满腹心事地跟上马车。 元毓见他仍是心绪不宁的模样,便笑眯眯地凑过去:“其实能布下此局也算有点本事,不过,比起小侯爷我来说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说着就扶住少翊的肩膀,笑得愈发开怀,“不如太子殿下就从一而终,只安心宠幸我一个人……吧。”少翊只侧面瞥他一眼,最后一个音就降成蚊呐。 第6章 龙脊山遇刺 马车沿路返回,来时是艳阳高照,去时是皓月悬空。 元毓闹腾一日也乏了,靠着车窗小憩。少翊拿起一张毯子轻柔地盖在他身上,他只动了动,人没有醒,扇子却掉在地上。少翊拾起,打开,只见扇面用狂草书写:“不识庐山真面目,我辈岂是蓬蒿人。” 乱搭且不成章的诗句,真是年少张狂,一派胡言,少翊啼笑皆非。 不知为何,他想起初次见到元毓的情形:那时他八岁,刚刚入主东宫。齐王霍少衡的伴读因病夭折,齐王母妃千挑万选相中镇南侯家的小公子。待入学的那一天,他斜睇一眼齐王身后的小娃娃,只一眼,从此就放在心上,回去跟母后哭闹数次,终于哭掉霍少衡的小伴读,闹走自己的伴读——那个倒霉催的御史大夫家的小儿子。 那时候的赵元毓刚过六岁,粉粉嫩嫩,像夏末秋初的莲藕。 太傅在课堂上询问他有何抱负?他仰起头,站得笔直,对着圣人画像朗声道:“大丈夫当携领兵之志,思报效家国,做一番功绩来名垂青史。” 往昔言语,不过稚儿海口,做不得真,皆成空谈。 少翊把折扇合拢,轻敲元毓的膝盖,浅笑骂道:“生怕世人不知你的情怀,可是,宸曜啊宸曜,难道你就真能浑到枉顾伦常,做一个不孝子?” 眼前这位混世魔王自然没有听见,还顺势靠在他肩上,哒吧一下嘴,睡得愈发香甜。 很快马车就抵达龙脊山山脚。 一路颠簸,元毓渐渐睡不安稳,少翊便将身下垫子搁他腰后,又见他嘴角流出哈喇子,刚取出手帕欲拭,骈马卒然癫狂,两侧车轮闸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少翊还来不及稳住元毓,元毓的脑门一下磕到车窗上。 他揉着额头,犹在迷迷糊糊:“怎么回事?” 少翊也不知道外面的状况,只听得车夫惨烈大叫一声:“有刺客!”。 二人迅速抽剑,同时跃出马车。 约莫有七八个黑衣人将他们围住。 元毓背靠车厢,笑得依旧万分挑衅:“我还以为多大的阵仗呢,不过几只阿猫阿狗也敢拦小爷的去路?” 为首的黑衣人道:“小子,莫要张狂,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此话一出,更惹得元毓哈哈大笑:“这句话小爷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奉劝你,识相点就回去让你们主子出面与我交涉,不识相的话就不要怪小爷我不客气。” 少翊却在这时把元毓拦在身后:“你们主子和我有什么过节?” “并无过节。”为首的黑衣人道,“只因你们是从龙脊山上来。” “原来并不是专程来找我算账的啊!”元毓恍然大悟,旋即又意识到事情可能更加严重了,不由提高了音调,“你们究竟是谁派来的。” “无可奉告!” 话音落,为首的黑衣人率先提刀朝元毓的面门砍去。元毓轻松侧身躲过,少翊从旁协助,用剑直接抵住黑衣人的刀,元毓趁势朝黑衣人脑袋削去,若不是黑衣人躲闪及时,只怕此刻已经身首异处。 另外的黑衣人也纷纷加入战场。 亏得元毓和少翊从小一起读书习武,此刻配合更是默契,二人对敌犹如舞剑,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银龙飞舞,左右盘旋,一时半会儿硬是让黑衣人无法近身。少翊身后出现黑衣人,元毓眼皮都不带眨就将剑刺过去,同样,少翊亦如此。 只不知为何,他们始终相对迎敌,从未真正将后背托付给对方。 即便如此,七八个黑衣人很快就只剩两三。元毓轻松挑开某一位刺客的蒙面,平平淡淡一张脸,却让他当场呆愣——这位黑衣人不是别人,竟是日前所见的挑夫二狗子。犹在元毓发愣时,二狗子忽然腾空,挽起剑花,直直刺穿元毓心口,剑尖溅下血珠子,一滴一滴,像是朵朵渐次绽放的染血花桃…… 第7章 折返桃源 那一刹那,少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何谓摧心剖肝,何谓痛不欲生。 在元毓即将倒下的瞬息,他大喝一声,杀出一个回马枪,冲进黑衣人的阵营一阵雷霆狂砍。须臾,眼见又有两三同伙负伤,那二狗子料见大势已去,果断扔出一枚烟雾弹。待烟雾散尽,所有黑衣人连同地上尸体悉数消失。 至此,元毓终于支撑不住。 捂捂泊泊冒血的胸口,闷咳几声,竟咳出满襟鲜血。 少翊阴郁地走过来,二话不说将他打横抱回马车,又用毯子小心裹紧。马车徐徐而动,元毓费力拉住少翊衣角:“原……原路……折返……”他已经气若游丝,这句话真是拼劲全力道出。 少翊心里七上八下,面上却故作镇定。 狠狠剜一眼怀里不安分的人,压低声音喝道:“闭嘴。”竟也不似平日的威严。 马车倏然调头,以离叟之箭的速度奔回龙脊山。即便如此,待再回桃林时,元毓已是脉象细涩,命悬一线。少翊慌乱之下顾不得礼数,抱起元毓,一脚踹开竹屋大门,语带哽咽地乱吼一通:“楼逸尘,云霖兄,先生,救命!” 云霖正在烛火下读书,一本破旧的《安澜》搭在腿上,翻了差不多三分之二。 闻声,他抬头看了一眼少翊怀中的元毓,微微蹙起眉头。 倒是他的贴身婢女更通晓人情世故,低呼一声,随即便帮着少翊将元毓安置到竹塌。云霖此人生性清冷,不愿插手凡尘俗务,可眼下情景却也不得不从书中回神出来,拂下衣摆起身前去探视。尚未靠近,就被少翊一双沾血的手抓住胳膊:“救他,快,快,救救他。” “殿下莫急。”他的声音似平湖秋月,云淡风轻。少翊在不知不觉间被影响,渐渐心静下来。云霖这才细看元毓的伤势,只见胸口剑伤长约两尺,切口平整,再差半许恐就伤及心脉。他暗自感叹一声,对贴身婢女道:“丹雪,去把清露霜拿来。” “公子,那是师父留给您以备不时之需……” “救人更要紧。”云霖轻挽衣袖,见丹雪还站在原地扭捏,催促道:“不要磨磨蹭蹭的,快去!” 少顷,丹雪从内屋取出一个翡翠小瓶。云霖接过,又道:“去桃溪边取一壶清水烧开备用。” 丹雪答允,走了几步,不甘心地回头叮咛:“公子,师父说过清露霜是救死回魂的灵药,世间只有一瓶,你可省着点用。” 云霖无奈笑道:“知道了,还不快去。”丹雪点头,行至门口,又是踟蹰。云霖见状,慢条斯理地解开元毓的腰带:“你一个未定亲的小姑娘乱看男人身体,难不成想以后嫁给小侯爷当妾?” 丹雪顿时羞红了脸,跺脚,急道:“公子,你瞎说什么呢!” 这次,再也没有回头,只眨眼功夫,粉红身影就与桃林融为一体。 云霖这才掀开元毓的衣衫,不经意间一瞥,似是锁骨下方有块赤红胎记,未细看,就在少翊的催促下旋开瓶塞,馥郁的花桃香一霎那盈满整间屋子。云霖食指轻磕瓶口,将药水细致滴在元毓的伤处。说来也奇,那伤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长出全新的血肉和肌理,须臾间就化为极淡极淡的红痕,全然看不出方才的狰狞。 少翊忍不住啧啧称奇:“想不到云霖还有如此灵丹妙药。” 云霖放下衣袖,收好药瓶:“此乃恩师云游四海多年,收集奇珍异宝炼制而成,世间只此一瓶。” 少翊当即肃然:“云霖此举对我的恩情比天重,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必定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太子殿下言重了。”云霖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犹在昏迷中的元毓,“清露霜治标不治本,之前小侯爷失血过多导致血气不足,今夜恐难安稳。” 少翊急道:“如何能使他顺利熬过今夜?” 云霖思忖片刻:“恕在下愚钝不精于医术,只是粗略读过《黄帝内经》,内有云:‘虚虚实实,补不足,损有余’,故而,在下认为小侯爷气血未满,需以气血补回。” 说罢,抬起星眸,意有所指地望向少翊。 少翊一愣:“以气血补回……” 云霖看他的模样是为元毓费尽心神,一时半会儿竟然不能完全理解,只好补充道:“可能需要喂给小侯爷一些新鲜人血。” 少翊这才恍然,挽起衣袖,利爽割开自己的手腕。直至鲜血流满大半个碗,才叮嘱云霖小心扶起元毓,一点一点喂他喝下。期间,更是忘记要包扎自己的伤口。直到鲜血溅脏竹塌,云霖忍不住出声提醒,少翊才想起,却也只是胡乱包扎一下,注意力全搁在榻上人身上。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待到大半碗血都入元毓腹中,云霖叹道:“如今只能看小侯爷自己的造化了。” 此话让少翊闷声半晌。 云霖看在眼底,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思忖片刻,低声道:“小侯爷吉人自有天相,太子殿下可稍作宽心,思虑回程之事要紧。” 少翊双目仍紧紧盯着元毓,也没有听清云霖所言,就木木讷讷重复:“对,思虑回程之事要紧。”云霖瞧得明白,也不点破,只浅笑轻语:“在下待会儿安排丹雪护送太子下山,殿下只需换上在下的粗布麻衣,静坐车内,这样即便山下有埋伏也能安然无损地离开。” “安然无损?离开?”少翊总算听清云霖的话,却依然在云里雾里打转,“天色已晚,为何云霖执意赶我下山?” “如若太子殿下一夜未归,只怕天京城内会有骚乱。” “可是,我不能抛下宸曜不管……” “小侯爷伤势过重,恐不能立即随殿下离去。”也不待少翊多说,云霖径直从隔间衣橱取出一套干净衣裳:“请太子殿下放心,小侯爷尽管交给在下照料。三日后,待小侯爷伤势痊愈大半,再派人迎回即可。” “可是,若宸曜熬不过今夜……” “那在下就亲自到东宫负荆请罪。” 云霖一番话说得周备可靠,奈何少翊依旧不放心。但太子岂有夜不归宿的道理?少翊也知云霖是在为他着想,况且怕他生疑,还让自己的贴身侍女护航,而他又实在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思来想去,只好咬碎一口银牙,抱恨道:“我即刻启程下山,宸曜就拜托云霖了。”临行前,又道:“天亮后我会派宫里最好的御医来给宸曜瞧病。”如此,仍是反复仔细察看元毓伤势,确认没有恶化的迹象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第8章 酒盏花枝(1) 云霖一直目送少翊和丹雪的身影消失在桃云深处后才转回竹屋。 他没有再瞧一眼躺在竹塌上半死不活的赵元毓,盘腿坐回桌案前,拿起一根细长的银针拨亮灯芯,继续翻阅那本读到三分之二处的《安澜》。 这一读就读到卯时。 元毓费力睁开眼睛时,正好看见昏昧的烛光在墙上投下一道修长的身影。窗外晨曦微醺,偶有花桃三两瓣从敞开的竹窗外旋舞进来,带起一阵碎香。他恍惚间想伸手抓住这点浮光掠影,等到再入眼,却是有美一人兮,执卷晨读的模样。 真真称得上温润淡雅、狷介之士。 元毓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只愿时光慢滞、细水长流,也不想眼前是庄生晓梦初醒,蝴蝶翩然而逝。这般一想,小侯爷顿觉自己心跳得特别厉害,口干舌燥,一张俏脸红得胜过窗外早霞。也不管云霖注意到没有,他“扑腾”一下似猴子溜下床,张嘴就道:“有酒喝吗?我口渴。” 说完就自顾自找起来。 墙角正好搁了几坛桃花新酿,赵小侯爷也不客气,二话不说,拔开酒塞子就猛灌几口,浑然不管绿蚁浮面、酒水浸湿了衣襟。 云霖纹丝不动,只从书籍中微微抬头,一双烟雨似的眼眸大方停在元毓身上。 只见那魔王也似的人儿一顿牛饮罢,用衣袖胡乱地揩着嘴角酒渍,脸上红晕未褪,乌溜溜的灵动大眼睛瞅向云霖,一本正经地放声笑道:“哈哈,我这个人喝酒就是上脸……咳咳,咳,咳咳咳……”他一口气没喘上来,扯动伤口,幸是没有把后半截混帐话说完。 云霖淡雅一笑:“小侯爷果然天赋异禀。”元毓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也不吭声,捂住伤口乖乖坐回竹塌。云霖续道:“如果小侯爷本意是想让在下提头去东宫请罪的话,不妨直说,毋须拿身体做筹码。” 元毓把酒坛子踢到竹塌下面,嘴里嘟囔:“我是真的口渴。”直到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发现少翊并不在竹屋内,左顾右盼,“太子殿下为何不在此处?”问完就开始后悔,少翊不在,定是楼逸尘的主意,想来其中的缘由也是‘太子殿下不能彻夜离宫’。 而这些他都能想到,如若楼逸尘想不到,就算他看错人了。 云霖果真没有回答,只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常听人说,喝酒脸红的人,是心好。”他此话无非是给元毓一个台阶下,哪料小侯爷的人生字典中根本没有“见好就收”的道理:“楼兄慧眼啊,想来本小侯爷唯一的缺点就是心地太好,无善不做,无恶不忿,简直就是那夏莲出淤泥、冬梅独凌寒……不知天京城多少闺阁小姐排队等着嫁给我呢。” 云霖笑了笑:“哦?在下倒是听说不久前镇北候亲自跑到镇南侯府退了一门娃娃亲。” 此话让元毓足实吃了一瘪。 当初镇北侯亲自退婚一事闹得整个天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镇南侯赵振忠为此狠狠揍了熊儿子一顿不说,还把他捆着扔到镇北侯府认罪,但也没能挽回这段所谓的金玉良缘。 如今时过境迁,赵小侯爷再说起此事倒是除了尴尬再无其他。片刻后就眨着那双大眼睛东瞅一下西瞅一下,脸上扬起懒散的笑容:“楼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吧?” 云霖嘴角微微上翘,轻声道:“但闻其详。” 元毓来劲儿,捶打掌心,侃侃而谈:“倘若我真是道貌岸然,不妨娶到屈家小姐,日后再三妻四妾给她好看。可我偏生不乐意,不仅不乐意娶她,也不乐意给家里人摆布。”说话间自有一股灵秀之气爬上他的眉头。 云霖瞧见,没有立即搭话。 空气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桃花雨零零落落飘洒进来,随着白衣少年舒展漂亮的眉眼,荡漾出似平湖秋月的笑容。 “小侯爷当真有趣得紧。” 温和的笑容和温濡的声音搭在一起,尤为清绝。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小侯爷这次居然没有招架住,只觉头晕眼花、耳红心跳,当下就掀开被褥,打横一躺,嚷嚷道:“头昏,头昏。”便似缩头乌龟以被蒙脸,再不敢钻出来瞅云霖一眼。 三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不过眨眼功夫,雾雨岚岚。窗外大片大片的桃林被霏霏新雨浸透,晕升起一层薄薄的粉雾,随风吹进来,轻轻拂动垂挂在门边的竹帘,啪嗒,啪嗒,好似伶仃独步。 元毓在被子里闷得慌,偷偷探出脑袋来,瞧见云霖正生火煮粥:烧水、浸米、搅拌、点油,有板有眼,看着倒像是那么一回事。他想帮忙,又无处下手,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其实,我没有搞大那个姑娘的肚子。” 第9章 酒盏花枝(2) 鬼才晓得他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 连元毓自己都不晓得。原本是想用“君子远庖厨”这句古语来打趣云霖,谁知云霖微微偏头看他,他就恨不得再次钻进被褥里。只好将就挡住大半个脸,独独露出那双乌溜的大眼睛,瓮声翁气道:“镇北侯退亲的缘由是说我在外面搞大一个姑娘的肚子,但是,我没有。” 搅拌清粥的竹勺停下,云霖漠然道:“清者自清,小侯爷无须向我解释。” 元毓却愈发着急:“别人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乐意你也这样误会我。”也不等云霖说话,他就掀开被褥,盘腿坐在竹塌边,心急火燎地讲:“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讲起,本来是一件好事,先前我有一个朋友,暂且就称呼他为李二吧。李二家教甚严,老父一心望子成龙,比自己的功名念切还甚几倍,他却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当然,在天京城那帮和我混的世家少爷个个都不把功名利禄放在心上,只是这李二更甚,偷偷跟倒夜香的张家姑娘好上了,揣了个娃娃,还不敢跟他爹讲,张家姑娘要名分,那个怂货就苦苦哀求我出面替他招架。” “小侯爷准是二话不说就把事情揽了下来。” “对,我当时就是被猪油蒙了脑子。”元毓边说边恼怒地敲了敲脑门,“答应李二以后,我就径直跑到张家,承诺此事我镇南小侯爷定会负责到底。哪料张家老头一口咬定他闺女肚子里揣的是我的种,横竖解释不通,硬要把他家闺女塞进侯府。我当时也没有反对,原因嘛……一乃是我在天京城名声不好,传出这样的事情也不过是给百姓添点饭后茶余的笑料;二乃家父对我期望不高,三妻四妾任由我挑;三乃也算帮朋友解决了一个麻烦。再说回来,那张家姑娘要真成我侍妾,吃穿用度还会亏着她吗?” 云霖笑着点点头:“对,如此说来也算一桩好事,但小侯爷就不怕欲壑难填吗?” 元毓立即就委屈地嘟起嘴:“还真让你给说中了——那张家老头就是属猴儿的,顺杆爬,非说侍妾的身份亏待他家闺女,定要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且不说我自小就订了亲,就算没有这回事,也轮不到一个倒夜香的丫头成为侯府的少夫人。我爹当时就气疯了,揪着我胖揍一顿;我娘心疼我,放话给张家人只要孩子不要娘。那张家老头也怪倔,都闹到这份上,退让一步不就是小事一桩吗?他偏要把此事闹到大理寺,你想大理寺哪管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以妨碍公务的罪名打他一顿板子。谁料他还不服,到处宣扬我们赵家以大欺小,最后竟闹到太子殿下那里。” 云霖揽袖,慢慢将熬好的白粥盛入小瓷碗:“太子殿下护短,恐怕就不好说话了。” “是啊,太子殿下从来就不许我胡来,自然也不许别人对我胡来。” 元毓笑了一声,笑意却未达双眼:“秋后的兔子就爱到处撒泼啊,就这样一句话,张家母女被当街强暴,张姑娘小产发疯,她娘则当场身亡,那个倔脾气的张家老头更是暴毙于城郊。” 说到此,元毓缓缓收敛笑容。他没有叹息,窗外的风雨正在替他叹息。 云霖也跟着望向窗外,那片花桃被烟雨洗尽尘埃后绽放得愈发粉嫩娇艳,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幸好如今已是春事了。” 春风恰好卷进来几片桃瓣,元毓摊手接住,一动不动看着云霖:“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想来想去,只有这件才算是春事中最好的。” 他话中有话、意有所指,却着实担心云霖领悟不到其间真谛。 “花须柳眼俱无心,何况落红无数。然小侯爷乃重情之人,在下佩服。”云霖端起粥碗精细地吹了吹,方才递到元毓手中。雪白的广袖下滑,正露出两截更为瓷白的臂腕。而那一口气,更是吐息若兰,仿佛来自九重宫阙,吹得小侯爷云里雾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要解释,可不知如何启口。云霖却站起来拍拍衣裾,提醒道:“小侯爷,粥要凉了。” 二月末,龙脊山顶下了一场红雨,赵小侯爷心里也下着一场红雨。他在喝粥的时候,目光怅然地望着窗外十里红云,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东宫也有一片桃林。每到花季,满园的春色关不住,粉枝出墙,最后倒是艳了别宫的墙头。 那时候他还被罚在东宫禁足,折扇转个方向,指着墙头就是一番嘲笑:“谁说落红有情,自家养的却眼巴巴去肥了他家的春泥。”少翊听闻却不以为然,扬了扬太傅用惯的那根藤条,笑得颇有储君气度:“只要根还在,我就不怕它跑了。” 元毓只觉得手心火辣,忙不迭点头称是。 等到他从东宫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把李御史家的那只缩头乌龟揍得半死,又让好友楚寒帮忙安置可怜的张家姑娘——只是做这些事情时都要瞒过少翊。元毓其实也不想,但少翊不让他做落花,便连那无情的行云流水都不许他再瞧上一眼。 楼逸尘是个聪明人,怎么可能看不破这些事情? 他搅动白粥苦笑良久,竟不察有落花飘入碗中,待发觉时花瓣已入口腹,清香磨成清苦,尽是说不出的滋味。抬头欲对云霖再说些什么,却发觉他早已撑着一把紫竹伞离开了。 第10章 青云出岫(1) 专给太子瞧病的孙太医在晌午时分抵达,一把老身子骨还要翻山越岭,委实不太容易。药童扶着他进来。他就扶着门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元毓故意使坏踢了脚竹塌下的酒壶:“老孙,要不来两口缓缓?” 孙太医一把推开药童,气急败坏地拍打自己膝盖:“小祖宗,你不惜命,老孙我还惜着呢!” 元毓咧出犬牙,笑道:“怎么?又被威胁啦?” “我算是看出来了。”孙太医边说边走到元毓身边坐下,一手搭脉,一手摸着胡子道,“只有小祖宗你长命百岁,我老孙才能得以善终。” 这些话让元毓无端想起“无德薄才,以色称媚”的词文。 当下歪起嘴,笑得倾国又倾城。 孙太医瞧得心惊胆落,连把脉的手都颤了一颤:“小祖宗,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元毓趁机把手抽回来,甩甩衣袖,撇嘴就问:“你上山的时候有没有瞧见这间竹屋的主人?”孙太医摇头。他就悻悻然地撑着下巴瞅窗外的十里嫣红。 约莫过了盏茶,赵小侯爷足实闷得慌,伸脚踢了两下酒壶,故意弄出些声响来。 孙太医正在写方子,头也没有抬:“喝酒这种事情,想都不要想。” 元毓笔直倒回床榻,闷声闷气道:“知道啦,就数你最啰嗦。”说着就翘起腿,自怨自艾地叹息数声后,吟唱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老孙啊,你猜本小侯爷这会儿是撞见妖怪还是遇见神仙了?” 孙太医吹干刚写好的方子,交给药童。八卦道:“这次是个什么样的妙人?” 元毓偏头看着窗外的红雨:“璧人恰年少,仿若春光流泻,姿尤清绝。可惜啊可惜,非我族类……” 后半截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只因云霖提着鱼篓站在门边,泰然自若:“小侯爷所言极是,在下并非苍国人,祖籍乃西楚衍州。” 背后乱嚼舌根子,被人当场抓住,由得元毓这样的厚脸皮也不由尴尬咳嗽两声,眼珠子一转,飞快瞥一眼孙太医。 孙太医竖着的耳朵哒吧掉下来,二话不说,拽起药童就往外走。药童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及孙太医,拉扯住药箱,贴心道:“师父,你歇会儿吧,徒儿可以自己下山给小侯爷备药。”孙太医拧住小徒弟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训道:“小兔崽子,你难道还不知道,小侯爷的身子骨怎能随意糊弄?” 说罢,摸着胡子,迎风长叹:“可怜我一把老身子骨哟。” 那神情举止俨然是一派宗师的作风。 随即,就听到小侯爷故意发出的嗤声。孙太医脚下一绊,抓起小药童跑得比兔子还快。须臾,双双消失在桃林尽头。 终于竹屋只剩他们二人。元毓半卧在床榻,用手肘撑着额头,似笑非笑地说:“据我所知,衍州可是慕子高的地盘,你为何不去投奔他啊?” 云霖将鱼篓放在门边,回答地风轻云淡:“世事并非只有两种选择。” 元毓楞了楞,随即缓缓勾起唇角:“但你已经做出选择……”也不等云霖回话,他就自顾自往下说:“昨日你对本小侯爷说:‘花须柳眼俱无心,何况落红无数。’,暂且不说别的,你既知道本小侯爷是个无心之人就不该来招惹,惹到了,你难道还不知道后果吗?” 云霖微笑:“这么说起来,在下倒是犯了一个错误?” 半晌,又摇头低语:“哎,可能还真是逃不掉了。” “确实。被本小侯爷相中的人很难逃掉。”元毓微微颔首。随即冲着云霖打出一个响指,“不过嘛……也不是什么人就能随随便便入本小侯爷的法眼,关键还要看你有没有真把式。” “小侯爷想知道什么?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未料云霖愈发坦诚,小侯爷愈发捉襟见肘。 他思虑半晌,方才谨慎问道:“为何要故弄玄虚?” 云霖笑道:“不若这样,怎能引你们前来?”他倒是坦诚,话未明,意已到。 未曾想,元毓的顾虑更多:“如此大费周章,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云霖挪一张藤椅到床榻,撩衣而坐,从容不迫地回答道:“小侯爷不是说过:‘若想和慕子高一争高下,苍国乃良臣之上上选。’” 这些不过都是套云霖的话,若是当真,此人必定是草包。 元毓缓缓勾起唇角。那边,云霖也跟着微笑,清风明月般素雅:“然,这个理由与我而言最微不足道。敢问小侯爷:当今天下,谁人最强?” 元毓脱口而出:“慕子高。” 就见云霖蹙起眉头。遂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天道不如地道,地道不如人道,故而,得齐三者为最强。” 云霖追问:“当今何人得齐过三者?” 元毓换双手捧起脸颊,心驰神往:“慕子高。” 第11章 青云出岫(2) 云霖微微一怔,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险些说不出来。而小侯爷就像是故意的,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瞅着他,偏要等他说出个八九来。他便轻咳一声,重理思路,娓娓道来:“万物皆有道,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若想得齐三者,需随道而变。如小侯爷所言,六皇子足智多谋、国士无双,然,他排行第六,且如今锋芒毕露、功高震主,若不能功成身退,只怕不得善终。” “我看你根本就是老西儿拈酸,嫉妒。”中伤到自己憧憬之人,小侯爷即刻就变得口轻舌薄,“天下间还没有事情能难倒慕子高,他现在是不想,若真要争起楚国太子之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他把自己逼入两难境地,亦是事实。” 此话出,元毓不服还要辩。云霖抬手打断道:“小侯爷先容在下讲完,再驳不迟。六皇子天资过人,有勇有谋,然却只得人道,剩下两道,一在南越,一在东苍。南越地广物博、国富民康,只是建国不久就形成守内虚外、文臣统兵、消极防御的思想,若有外敌来犯还需盟国支援,故,如今南越帝轩辕淦占地道;东苍有前朝传国玺,号称景帝正统,曾以此物一呼百应,为众国之首,只是近年来,西有楚国崛起,北有强胡不安生,粮食作物还需依赖越国供给,故,如今东苍帝霍启占人道。” “哦?照你这么说,西楚、南越、东苍都有可能一统天下?” “天道使然,不敢妄语。”话虽如此说,但云霖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得其中一道皆有得天下之能,且看如何把握时机抢占他人之道。” 此话一出,元毓肃然。 遂盘腿坐直,迭声追问:“如何抢占他人之道?” 云霖淡淡一笑:“小侯爷想听谁?” 元毓满脸纯良无害:“还用说吗?慕子高。”云霖眼角微扬。元毓含笑,撑起下巴,姿态愈发纯良:“哎,知道他的道以后,我就去做个拦路人,将他抢回家当媳妇儿。” “小侯爷果然有趣的很。”云霖忍不住笑出声来。少焉,又面露难色续道,“可惜的是,在下从未斟酌过六皇子的道。” “从未斟酌?我看你是根本想不到吧。” “从未斟酌并非想不到。小侯爷可否给在下一个机会?”言毕,就见元毓懒懒散散地打个哈欠,也不知这个机会是给还是不给。云霖垂头笑笑,只得自顾自往下说:“就权当在下胡言乱语吧。其实,六皇子的道并非无迹可寻,欲要抢占他人之道,无非四策:安北溟,镇西楚,攻东苍,解南越。现如今他与北溟帝女联姻,意在安北溟,亦为镇西楚做足绸缪之事。其后,攘外必先安内,夺嫡以镇西楚。大皇子慕子墨、三皇子慕子闵,四皇子慕子逽,皆是他避无可避的劲敌。” 元毓一听,确有这么些意思,愈发坐得端正。 云霖继续道:“与此同时,西楚周边诸如西苑、君山、吴昊等国,皆不安分,需将其纳入版图,或使其俯首称臣才是,待西边版图一统便可推行第三策。” “攻东苍?” “是,以苍国为饵联合北溟与南越两路夹击,竭力保西楚,费心损他国,此役后,西楚势必成为神州最强。再后,或以联姻,或以武力瓦解南越,全看六皇子的心情了。” 听罢,元毓锁眉沉思:“那北溟和南越怎会乖乖听令慕子高的安排?” 云霖浅笑:“这不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且,小侯爷刚才也说,天下间还没有事情能难倒六皇子。” 绝对是蛀虫咬黄连,元毓被自己说过的话噎住。 好一会儿,才忿忿不平道:“若当真如此,天下还不是迟早落入慕子高的手中?” 云霖微微倾身,眉眼弯如新月:“所以,趁早投诚还来得及。” 未曾想,元毓却正义凌然道:“我虽仰慕他有倾世之才,却绝非卖国求荣之辈。” 此话一出,云霖收敛笑容,多看了两眼元毓。那双蓝紫色眼眸便如烟雨中的天蓝色花苞,水泠泠,光彩逼人。 元毓被他看得有些把持不住,别过头,翘脚去勾竹塌下的桃花新酿。 刚拔开酒塞子,酒香尚未扑鼻,云霖就把酒坛子抢走。 遂柔声细语道:“小侯爷重伤未愈,还是莫要贪杯。”元毓的心脏砰砰砰乱跳,魂不守舍地“嗯”一声。又听云霖亲切道:“小侯爷也无需忧心,若是六皇子真要如此做,完成剩下三策便如寒山折碧,小侯爷若有心,先去布下路障也未为不可。” 元毓那双乌溜溜的凤眼登时泛起涟漪,亮得委实动人。 他挪开腿笔直跪坐在竹塌,颇有礼数地拱手道:“但求先生赐教。”云霖不着痕迹地避开这一揖,笑着摇晃酒坛子:“赐教不敢当。但求小侯爷先容在下润喉。” 元毓忙道:“我与先生对饮。”云霖看着他,眼中多出几分无奈。他这才想起云霖刚劝过他,莫要贪杯。现在简直成猴子照镜子,得意就忘形。遂俏皮地吐吐舌头,难得乖顺道:“好,我不喝,请先生独酌。” 说罢,双眼就像两块磁石,牢牢吸附在云霖的身上。 恰在此时,“叮咚”一滴屋檐水砸进屋外的水缸,清脆悦耳,仿若惊醒午后的一场酣梦。 云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开,倒出一碗酒,喃喃自语:“……哎,我本无心插柳。” 第12章 青云出岫(3) “为何先生要如此感慨?”元毓不解问道。 “在此之前,小侯爷可否先回答在下一个问题。” 滴酒未沾,云霖将瓷碗搁回案几上,追问道:“小侯爷是真心想给储君寻找定天下的谋士?” 猜不透云霖葫芦里卖的药,元毓故作纯良地点点头。 云霖兀自笑起来:“明人不说暗话。既如此,小侯爷还是趁早下山吧。” 元毓愣住,万万没有想到云霖说翻脸就翻脸。遂爬起来拉扯住云霖的衣袖,赖皮道:“方才我就打定主意,先生不走,我也不走。” 云霖只看着他,声音平稳,目光中却有一丝期望:“小侯爷聪慧过人,可知刚才那番随道而变的话,我为何不在储君来时对他讲?”元毓咬咬下唇,不敢妄自评断。云霖久等无果,只得无奈道出事实:“在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有我可就不能有小侯爷了。” 元毓“哼”一声,正气道:“国之昌盛,能者居之。” 云霖笑出声来:“小侯爷字字珠玑,却言行不一。” 终究被人看穿心思,小侯爷索性不藏,压低声音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先生有什么话不必拐弯抹角。” 云霖遂俯身靠近:“要留芳名在汗青,这才是小侯爷真正的心愿,甫一见面我就知晓。”他自带一股天然幽香,靠近后,更是沁人心脾,似春雨后碧桃散逸的芬芳。 赵小侯爷再度飘到云里雾里。 盏茶以后,才稍稍得些清明:“咳咳,何以见得?” 云霖坐直,泰然自若道:“日前,小侯爷先以皋卢茶引出《安澜》。如若在下记得不错,此书的开篇这样讲:故景得天下以来,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1。其深意不就是在告诫大众,时机未成,退一步亦可好阔天空。放在那时那刻提起,小侯爷难道不是告诫在下应该以退为进吗?” 元毓尴尬一笑:“哪有?我是在化解你和少翊之间的尴尬……” 后面的话,都降成蚊呐。只因云霖抬起下巴,眯起眼睛对着他笑。他心虚地咽咽唾沫。少顷,眉宇凝澹,像是换了一个人。 就听云霖续道:“其后,小侯爷故意与太子殿下亲密,看似说了些浑话,实则是想提醒在下,你与太子殿下的关系非比寻常,即便是太子殿下也会让你三分。” 元毓摸摸腰间,没有摸到折扇。 继而冷淡道:“然后呢?” 云霖几不可闻地叹一声:“整件事情本该如此结束,在下也未必投靠东宫,怎知小侯爷受伤折返,在下也应诺太子殿下要照顾好小侯爷。而后,小侯爷就与在下提及那些陈年往事。按理说,依小侯爷潇洒不羁的个性,怎会与初见两次的外人细谈那些事情?在下思前想后,算是明白了小侯爷的苦心。” 元毓抬抬食指:“哦?说来听听。” 云霖朗声道:“正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您这般婉转,无非是想告诉在下,镇南小侯爷并非外人所道的不堪,真真是古道热肠的好男儿,绝不会亏待任何追随你的人。” 说话间,就见一只纯白的鸽子停在竹窗外,咕咕咕叫得正欢,云霖偏头看了一眼。 元毓就在这时拊掌赞道:“好吧。我现在总算相信先生并非欺世盗名之辈了。”白鸽被掌声惊得飞起来。元毓侧头,只见留在窗棱上的一片尾羽,便不放在心上。遂又慎重问道:“既然先生看透,何不告诉我,你的选择是什么?” “二者有区别吗?” “你觉得呢?”元毓眉梢微翘,将问题抛回给云霖。 “众生碌碌,无非求名求利,贪心者,望名利双收。小侯爷,如此相比,您丝毫没有优势。”听闻此言,元毓当即黑下脸。随即就看见云霖眉清目秀的脸上露出雅隽的笑来:“然而,大名大利往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高处不胜寒,在下胆小,不敢学嫦娥奔月。” “所以?” “在下愿为小侯爷求得仙丹,只盼他日小侯爷紫袍加身,莫忘提携在下。” 进退有度,举止从容,元毓越看云霖越满意,想起此人竟然答应做自己的幕僚,心中就无限欢喜,脸上也跟着发烫。 云霖躬身提起鱼篓:“鱼粥再不煮就要坏了。”说罢,径直出去。 元毓望着他的背影,无端端想起“娶妻当娶贤”的俗语,俏脸登时就烫得能煎锅贴。 他躺回竹塌,把头埋进被子里。 待到云霖烧好鱼粥进来,就看见元毓紧紧抱住被子,睫毛轻颤,似是睡着。云霖将粥搁在案几,忽听见元毓在轻轻呻吟。他伸手探探元毓的额头。这才知晓元毓此前一直在强撑,几次酡颜不是害羞,而是害病。 只怕这样睡去,再也不能醒来。他俯身摇摇元毓:“小侯爷?” 元毓稍稍动了动。 他再摇:“小侯爷。” 元毓乏力地抬起一只手。 他继续摇:“小侯爷。” 元毓有气无力地拍开他的手,脑袋还在晕乎:“吵死爷了。” 撩起眼皮,好会儿才瞅清面前的人是云霖,遂憨厚笑起来:“你还没有告诉我,如何才能给慕子高布下路障?”云霖无奈摇头:“这个问题还重要吗?”元毓朝云霖身上靠近,浑浊的眼眸竟亮堂起来,就像布满星子:“当然,此生我只在乎慕子高。” 云霖怔楞好一会儿。 许久后,他轻轻拍打元毓的背脊,柔声道:“等小侯爷病好了,在下就将挡道之法告知你。” 元毓像是吃到糖的幼童,闭上眼眸,终于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那双幽长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轻轻颤动;面颊亦晕出晚霞的神韵来,红曜醺日,美的病态且浓烈。云霖再次怔忪。这时,元毓突然睁开眼,盈盈一笑。他惶惶然后退一步,与元毓拉开距离。 孙太医在次日卯时折返,浩浩荡荡领了数十人,说是奉东宫的命,接赵小侯爷下山。赵小侯爷就这样被人担着,晕晕沉沉的,中途换了马车亦不知。半途中倒是清醒过一次,见云霖还在身旁,便又安心睡去。 马车不远处,晨曦正曈曨,一抹云霞出岫,夺日月之辉,抢山水之色。 云霖举目眺望会儿朝霞,倏忽间,脸上浮出一抹笑容,云淡风轻,姿尤清绝…… 第13章 无弦琵琶 护送小侯爷的马车直奔太子府,等候在此多时的太医们轮番上阵,好汤好药地灌了整整三天,小侯爷才逐渐好转,睁开眼第一句话却是:“楼先生呢?” 少翊的担忧脸顿时变成郁忧脸。 小侯爷见势头不好,眼珠子灵动一转,笑眯眯地朝少翊凑过去:“看见太子殿下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此番话搁心里是半真半假,说出来却是百分百的真心诚意。 少翊颇为受用的舒展眉宇:“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又轻声交代:“太医说你的内伤还需养个十天半月,所以,这段日子你就给我里里外外都安分一点,不要再惹出什么事端来。”说着,像抚摸宠物般溺爱地摸摸元毓的额头。 元毓将头扭到一边,原本已经溜到唇边的话又憋回去。 这天底下很多事就如同无弦的琵琶,谈不得,不得谈。 少翊不讲,元毓也就不问。 但毕竟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只消琢磨片刻便通析事情的因果。这会儿少翊的言外之意成了元毓心中的一道坎。他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直到少翊狐疑看他一眼。他立即就微扬起下巴,又哂笑起来。 少翊怔愣,随即屈起食指敲打元毓的额头:“你啊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元毓心里盘算小九九,面上却有几分扭捏:“嗯,我就是想跟你要一个人。”还在琢磨该如何开口,少翊沉声道:“楼逸尘?”元毓吓一大跳,差点从床上滚下去:“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 少翊不轻不重地“哼”一声:“他私下答应你的事情,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元毓背脊冒汗,脸上却始终带着笑:“私下答应的事情做不得真,关键还要你答应才成。”虽然先斩后奏有点过分,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元毓自觉这番补救还算不赖。谁知,少翊冷不丁嘲讽一句:“我还真以为你们敢背着我私定终身呢?”元毓霎那间如二愣子缠线团,脸上的表情格外丰富多彩。 少翊顺势挑起元毓的下巴,咬牙切齿道:“对吧?赵宸曜,你还真敢啊!” 元毓纯良地眨眨眼睛:“我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 少翊横眉:“我不答应,你就不敢吗?”元毓咽口唾沫,没敢搭腔。少翊脸上更是阴云密布:“别跟我文绉绉说什么一片冰心,我和你这么多年,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透就白当这个太子了。”这番话说得元毓心里发毛,面上却是委屈,炯炯的眼睛里水汪汪,像只可怜兮兮的猫儿。少翊看着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行了,少跟我撒娇,说吧,你看上楼逸尘哪一点了?” 绝对是胡敲梆子乱击磐,元毓差点就脱口而出:“他长得好看。” 所幸那个“他”字拖得够长,元毓转神,一本正经地改口道:“他……啊,不管有什么才能,能为我所用还不是为你所用?”少翊固然不信,仔细审视元毓,又审不出异心。最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得了,用人可以,但是不要用在不该用的地方,否则本宫绝不轻饶你。”元毓表面答应地麻溜,内里拐了九道十八弯,脑袋刚碰到枕头就把少翊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这样优哉游哉在太子府过去好些日子,元毓始终未见楼逸尘,少翊不提,他亦装作不在意,暗中却派好友楚寒去打听。等到太子府第一朵花桃绽放,楚寒带回消息:楼逸尘现居楚楼。 元毓听罢默不作响。 楚寒忍不住就问:“此人究竟有何魅力能让宸曜你如此心念?” 元毓将笔搁上瓷砚,抬眸横楚寒一眼:“澜樵,莫忘你现在身居何处。”楚寒不以为然地叩打黄花梨桌面:“太子殿下都快把你宠上天了,你担心什么?”元毓撇嘴嗤笑道:“少翊究竟和谁一条心还指不定呢?如若事情真像世人所见所想那么简单,我何须楼逸尘相助?” 楚寒不由站直些,脸色微变:“你说楼逸尘这人是你……” 话未完,就见元毓将食指抵在唇珠:“澜樵,当心隔墙有耳。”过会儿,他重提起笔,颇有礼数地呈到楚寒面前:“兄长,少翊罚我抄一百遍的《仪礼》……”楚寒打个冷噤,装作听不懂赵小侯爷话中深意:“那又如何?”未料,小侯爷的脸皮已经厚到雷击不穿的程度:“我刚刚抄完二十遍,兄长,剩下的就有劳您了。” “你就不怕太子殿下看出端倪。”楚寒痛苦地扶住额头。 “兄长,这你就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吧。”见楚寒不接毛笔,元毓索性将笔塞进他的手里,“如果我不找人帮忙,老老实实地写完,少翊才会觉得有古怪呢。”边说边七仰八叉地倒回座椅,随手抓把花生米,抛进嘴里。又含糊不清地说道,“明儿我去跟少翊告假,到时候你准备辆马车在太子府外接应。” “去哪儿?” “还用问?”元毓高深莫测地笑起来,“当然是去楚楼接我的美人儿。” 第14章 翩翩澜樵(1) 隔日,元毓顺利告假,出府就看见楚寒备好的马车。 正准备夸这小子办事牢靠,哪料车中之人竟是另一始龀之交,司徒冽。 这个小伙子就只能用两字形容:憨厚;若还要加另外两字,那也只能是:老实。 此时接到赵小侯爷,他先就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楚楼新来一位美人儿,澜樵他舍不得离开,所以就让我来了。” 乍然听见“美人”二字,赵小侯爷“唰”地坐直,警觉眯起眼睛:“美人?谁?” 司徒冽如实回答:“听嬷嬷说,从南越那边过来的。” 这个答案让小侯爷心中大石落地。他懒懒散散地舒展手臂,漫不经心地说:“南越的美人除了那谁谁谁享有天下第一的称号外,还会有谁?” 司徒冽摇头:“没见过,不知道。” 元毓瞧着就乐了。 他凑过去,箍紧司徒冽的脖子,眉飞色舞道:“瞧你这呆傻二愣子的模样,懂什么叫美人吗?” 司徒冽被箍得难受,手肘不留力撞向元毓胸口:“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宸曜你绝对算是美人。”元毓揉着发疼的胸口:“黄猫儿黑毛,美你个头。”骂完还不解恨,撩起袖子就和司徒冽扭打成一团。 不过盏茶功夫,两个人皆是发髻散,腰带烂,鞋子松,玉佩断。 闹得正欢,马车卒然停住。外面有人扯着嗓子喊:“两位小公子,目的地到啦!”元毓掀开帘子,仅探出个脑袋,就有眼尖的百姓瞧见镇南小侯爷衣冠不整的模样,当场吓得如同见鬼,尖叫一声后跑得比黄鼠狼还快,连锁出现一阵骚动。须臾间,繁华的大街上人影全无,只剩下一个脸盆孤零零在地上打着转。 脸盆转停的时候,元毓朝身后的司徒冽挥挥手。 狼狈不堪的两人齐齐跳下马车。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元毓用扇子挡了挡,扇面就在脸上落下一大块阴影。他不耐烦地努努嘴,抱怨道:“今年不知为何,区区三月就似酷暑闷热,让人好生烦躁。”接着就迈腿走进面前这座富丽堂皇的楼宇。 楼上有一牌匾,御赐镂金大字:楚楼。 换言之,官方允许开放的妓院。 这京城青楼数以百计,唯有楚楼得了官方认可,实乃楚家经营有道,不仅在江湖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且在各国朝廷亦有渗透的势力。而说到楚家,又大有说上一说的势头,这神州经商者多如牛毛,自古商贾乃贱户,经商者无不想破脑袋巴结高官甚至不乏倾家荡产买官入朝。但凡事皆有例外,总有一些商业顶尖者富甲天下,所做生意与朝廷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一类商家,在乱世便成了各国千方百计拉拢的对象,例如苍国的楚家,越国的顾家,楚国的南宫家,和北溟的斛律家。 楚家如今的当家单字一个徙,有一幼子生于三月澜江旁,那年春寒料峭,故名寒,字澜樵。这楚澜樵与小侯爷同年相好,臭味相投,加上表亲的关系,故而他在小侯爷众多狐朋狗友中,最得小侯爷的信赖。 楚澜樵为人也是洒脱不羁。 坊间传言,他曾一掷千金博得美人一笑;还有传言,他是男女通吃,荤素不忌;更有离谱的传言,他和小侯爷之间暧昧,有着各种不可告人的关系。这些传言后来穿过无数堵不透风的墙,传到楚澜樵的耳边,他折扇一摇,当着小侯爷的面就笑得眉飞色舞:“自古就有‘牡丹花下死’的风流雅事,宸曜乃天姿国色,如若为兄真能与你颠倒鸾凤一次,做鬼有何妨?” 此言一出,传言即刻更新出无数版本。 为此,太子霍少翊特意将二人传令到府邸促膝长谈,归纳总结就是:楚澜樵放出的话纯属童言无忌,不能作数,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切莫丢了朝廷和太子的颜面。楚寒表面应诺。出了太子府就揽住元毓的腰,看着漫天粉色花絮飘过庑殿金顶,无限感慨道:“还记得我们从前听说书先生讲‘建金瓴、藏美人’的故事吗?太子对你的一片赤诚之心,好比这场风花雪月,恨不得路人皆知啊!”元毓没有理睬他,回头望一眼金瓴下的牌匾,上书“聆江”二字,脸上的笑犹如寒潭冷露。 横看成岭侧成峰,赵小侯爷深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楚寒素来没个正经,当初不与他计较,如今更是。 此时的楚寒半卧在睡塌,怀中有一位半露酥胸半露肩的美女叼着葡萄喂食,而他却能在如此情况下目不斜视地品读书卷。元毓二人进来,他未有动静;美人黄莺般的笑声萦绕其间,他也未有动静;小侯爷蹑手蹑脚过去,贴着他的耳朵,大声念出卷页所写:“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1……”,但楚寒依旧没有动静。元毓玩闹心起,趁楚寒不备抽走其手中之书,抛至半空,大声嘲笑道:“澜樵,你最近吃错药了?” 第15章 翩翩澜樵(2) “我只是找书中的黄金屋……”楚寒吐出一枚葡萄籽,撩起怀中美女的发丝,言笑晏晏道,“……还有那些颜如玉。” “找到没有?” “这个啊。”楚寒仰头在美女的嘴唇上轻轻一碰,“还是实实在在的让人心安。” “澜樵,咱们算是穿肚兜起就认识的哥们吧?这么多年,你小子是哪个脚趾头动,本小侯爷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说话间就看见那位美女要软倒在楚寒怀中,元毓不脱鞋就跳上软榻,伸手把楚寒往自己怀里带,“说吧,兄长,你这是受哪门子刺激了?” “哎,我认识一个书呆子……” “你认识的书呆子还少吗?”元毓不留情面地截断楚寒的话,“封嘉不就是一个?” “我说得当然不是他。” 知道元毓的心结,楚寒挥手让妙龄美女先退下,撑起来斜歪歪靠在元毓肩上,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话要从头说起,宸曜啊,恐怕以后为兄不能再照顾你了。”元毓咧咧嘴朝后退,哪料楚寒就知道他恶心这事儿,惦着脸皮靠过去,凄哀的模样愈发逼真,“以后啊,你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更衣,想我的时候就把我的画像拿出来瞅瞅,当然,最重要的是美人都给我留着,千万不要独吞,等着为兄回来一起欣赏。” “欣赏个屁。”楚寒装出的这副娘们模样终于把小侯爷惹毛,“有事说事,没事拉倒,再跟小爷废话,信不信我揍你啊!” “好吧,为兄是要去龙源啦。”楚寒终于正经起来。换来的却是小侯爷长时间的怔楞:“龙源?为什么要去那里?……澜樵,难道你看破红尘?……刚才还抱着美人呢……不对啊?你根本没有理由去那里啊?” “怎么会没有理由?肯定是因为美人。”司徒冽难得聪明一把,挥舞着胳膊插话。 “知我者少英也。”楚寒朝司徒冽抛去一个飞吻。司徒冽傻了一下,接着就扶着墙壁狂呕。楚寒不再睬他,转头一本正经对元毓道,“我得到最新的可靠消息,慕子高即将启程前往龙源。” “慕子高要前往龙源?” “千真万确,货真价实。” 楚寒原本以为元毓得到这个消息定会笑逐颜开,哪料他竟心烦意乱地摇开折扇:“关你屁事。”楚寒有些傻眼。就听元毓续道,“就算慕子高要去龙源,那也应该是我追过去,你瞎凑什么热闹?” 俗话说:醋坛里面泡酸枣。 楚寒立即就通晓元毓的心思,殷切地剥开一颗葡萄递给他:“放心吧,就算整个世界只剩慕子高这么一个美人,为兄也不会夺你所爱。”元毓就着楚寒的手含住葡萄:“谁说他是我的心头所爱?”想到此,愈发烦闷起来,“想如今正是他名声大震时,为何忽然间就功成身退?难不成他真要去修仙?” “你知道青玄真人是慕子高的师父吧?” “嗯,那又如何?” “据说慕子高十三岁出世前,青玄真人为他卜过一卦,说他命里的劫数会在他十八岁时出现,故而青玄真人命他十八岁前须到龙源修身养性三年。” “你这消息打探得还真够清楚啊。” “我这不就讲到正题了吗?”楚寒叹一口长气,续道,“楚国南宫世家有一位三公子,名叫离音。哎呀,为兄打小就喜欢他那种模样和性情的,对天起过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追到手。” “你对天起誓要追的人还少了吗?”元毓边说边指着自己:“当初还起誓要追我呢。”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楚寒忙不迭地自打嘴巴。元毓瞪他一眼。他赶忙解释道:“实话说,就你这个模样,为兄还是非常喜欢的;就是这个性情……为兄当真招惹不起。” “兄长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元毓咧牙一笑,又问道:“你那位南宫美人和慕子高有什么关系?又和你眼巴巴要赶去龙源有什么关系?” “宸曜,说你平时精灵得跟猴一样,怎么关键时刻总给为兄掉链子?”楚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使劲敲打元毓的胳膊肘,“慕子高要去龙源修身养性的事情,在西楚可不是什么秘闻,所以那南宫家主就让离音跟过去,一乃可以和慕子高攀上交情,二乃多押一份赌资。那个老狐狸啊,就是看慕子高现在火头正旺,才打算偷偷抛开三皇子,再押一份赌资在六皇子身上。哎,只是可怜我家离音。” “所以,你是为这个南宫离音才打算去龙源?” “不然呢?” “为一个男人?你就这点出息?” 元毓甩给楚寒一个白眼。转念想到自己若有自由身,只怕也会跟着跑去,如此一想,心中更加郁郁不快。楚寒瞅出端倪,凑过去戏谑道:“宸曜与我一同前去如何?到时候你泡你的慕子高,我追我的南宫离音,互不干扰,互助互利,如此和谐……” “镇南侯爷不会让宸曜离开天京城的。”楚寒还未说完,司徒冽抢先把实话道出。 “对对对,就属你最聪明。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元毓顺手把手边香炉朝司徒冽扔过去,勃然大怒:“我的事情不需要你们来瞎操心。总之,本小侯爷今儿先把话撂在这里:慕子高,本小侯爷一定会扳倒他。到时候,不仅让他思想上臣服于我,还要他身体也臣服于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宸曜,为兄认为……”楚寒心有戚戚、欲言又止。 “宸曜,你想太多啦。”耿直的司徒冽干脆把话挑明。元毓立即操起手边另一个香炉丢过去。司徒冽躲开,还做个鬼脸。元毓撇撇嘴,索性把颜面都丢掉,后面的话说出来简直是脸不红心不跳:“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等着看吧,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崇拜本小侯爷了。” 楚寒和司徒冽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 犹在此时,小侯爷才想起来楚楼的目的:“楚寒,我让你打听的楼逸尘呢?” 楚寒道:“自然还在此。”顿一会儿,续道,“昨日,楚楼又住进一位倾国美人……” 元毓若有所思:“嗯,来时的路上,少英已将此事告知。还说你不肯来接应,就是因为这位倾国美人。” 楚寒挑眉笑道:“宸曜,你可知这位倾国美人是谁?” 楼下不知何时换了曲子,唱的是《思凡》中的一折: “对对黄鹂弄巧,双双紫燕衔泥。穿花蝴蝶去还归,每日里峰抱花心酿蜜。自恨我生来命薄,在襁褓里恹恹疾病多……在娘的肚子里,就是苦的了……我那爹娘生下我来的时节,把我的八字,请了个算命先生……他说我命犯孤鸾,三六九岁难得过……” 唱曲的声音似清渟,似泬漻飘飘,似江烟湿雨蛟绡软,明澈、华旷,沁沁凉脾,又摄人心魂,就算未见其人也足以让人浮想翩翩。 世上绝没有一个人听见这样的歌声后会忘记。 赵元毓素来好乐,听得如此天籁,立即就把楼逸尘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光着一只脚跑到镂花窗边,闭眸,细细品聆。犹在某些音节转调时轻轻皱起眉头。那是一种独特的翘舌发音方式,南越的口音。 元毓微有猜测。这时,洞悉他心思的楚寒就在旁轻言细语道:“此腔只应天上有。你想得不错,此人正是号称神州第一美的,南越岭南公子,鸾镜。” 第16章 相邀画舫(1) “岭南陌上人如玉,鸾镜公子世无双。鸾镜公子,何许人也?传闻他出生时,南越岭南城中,有青凤翩然而至,有仙乐伴之,馥香萦之。已而,公子降生在勾栏,世人皆怜惜。然,如今公子已到舞勺之年,再无人有此感慨。正所谓,这个世上绝没有一个人能逃出西楚六皇子慕子高的算无遗策,也绝没有一个人能抵住南越岭南公子鸾镜的盛世美颜。” 元毓等人推门而出的时候,恰好听到楼下的说书先生讲到这段: “若要说起这鸾镜公子到底有多美,大概用上‘沉鱼落雁’‘风姿卓越’这些词恐怕也不足以形容。据闻南越西面有邻国白狄,君王桀邂逅鸾镜,茶饭不思,竟以五座城池为条件恳求南越互换,南越未应,白狄诸侯起兵讨伐君主荒唐无稽,白狄国几十载功业倾刻间荡然无存。到此,各位听客便可细想鸾镜公子形貌一二。正如古语有云‘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然,鸾镜公子若只有这等本事,不过就是凭容貌谋生的祸国殃民之辈。据闻公子四书五经六艺样样熟知通晓,明情理、懂是非。某次,岭南山洪暴发,民不聊生,公子豪掷数万金赈灾救民,已而,起草疏洪方案上呈南越帝,虽未采纳,也足见公子忧国忧民的拳拳赤子之心……” 说书先生在楼下讲得滔滔不绝,小侯爷几人趴楼上听得津津有味。 司徒冽捧起下巴,显然被说书先生的故事吸引,双眼泛起桃心,痴迷道:“世上真有这么好看,还这么仗义的人吗?” 楚寒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元毓:“你有什么想法?” 元毓将下巴抵在栏杆上,撇撇嘴:“还是那句话,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不亲眼见见谁能说出个好坏来?” 楚寒点点头,过会儿竟是捧起脸,慢吞吞道:“说起来我倒是偶遇过鸾镜一次。” 元毓挑眉:“如何?” 楚寒合拢双手,边呵气边道:“他就一个字——‘冷’:冷峻、冷然、冷森森、冷若冰霜,冷浸溶溶月。”恰好冷风穿堂,元毓不由打个哆嗦,上牙磨着下牙道:“关键是他的模样可否担得起‘神州第一美’的称号?”楚寒体贴地将一个小暖包塞到小侯爷手里:“这位鸾镜公子从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据闻见过他的人啊,要不是心死,要不是身死。”他摊开手,笑的意得志满:“你看为兄此刻还活得潇洒,这说明为兄根本没瞅见他长啥样啊。” 元毓大笑着撞撞楚寒的胳膊:“你啊,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怂货。” 说话间,一名小厮打扮的人走到三人跟前,打量稍许,低眉垂眼地问道:“请问,公子可是镇南府小侯爷?” 元毓挑眉不语,楚寒有模有样地摇开扇子。 司徒冽傻乎乎地指着元毓接话:“你找我们家宸曜什么事?”小厮还是低着头,态度更加谦卑:“我家公子仰慕小侯爷才华已久。今日得知小侯爷在贵宝地,故而备好酒菜,令我前来邀小侯爷移步尊驾,到楼外的画舫一聚。” 楚寒靠近元毓,扇子挡面,轻言轻语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原本以为小侯爷会欣喜答允,哪料他拨开楚寒的扇子,竟是一张包公脸,颇不耐烦道:“不去!” 小厮急得抬起头,结结巴巴道:“公……公子,哦,不,小……小侯爷,这,这并不会耽搁您太多时间。”元毓挥挥衣袖,起身要走。小厮慌忙拦住他的去路。元毓将其推开,小厮坚决之,再拦。一而再,再而三,元毓终是怒了:“看来今天我不去赴约,你就不会要我离开了,是吧?”说罢,撩起衣袖就要揍人。 幸好楚寒及时揽住他的腰。 又拼命朝瑟瑟发抖的小厮使眼色:“小侯爷岂是你家公子说请就请得动的人,挑个良辰吉日,沐浴斋戒三日,等我们家小侯爷心情转好再来。” 小厮连连称是。 元毓却蹬鼻子上脸地踹了楚寒一脚:“就你会自作主张。”楚寒笑嘻嘻地躲开。小厮见状,连忙告退。元毓冷哼一声。楚寒挥挥扇子,笑得是眉慈目善:“好走,不送,记得向你家公子转达我刚才的话。”小厮再度称是。正欲走,就听见慢半拍的司徒冽忽然憨厚道:“啊?宸曜你真的生气了啊?澜樵,你要抓住他,不然他会拆了你们家的楚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厮颇有深意地看楚寒一眼。这时,换楚澜樵变成包公脸了。 待小厮离去以后,元毓和楚寒狠狠揍了大嘴巴的司徒冽一顿,还觉得不够解气,又差楚楼长得最具创意的草莓姑娘好好伺候这位参将之子。随即,整个楚楼就响彻司徒冽哭天抢地的哀嚎。而那两位始作俑者已经悄然登上前往画舫的小船。 第17章 相邀画舫(2) 楚寒素来有晕船之症,此次绝对是舍命陪君子。不多时,就软瘫下去,脸色刷白道:“看来为兄不能陪你闯这龙潭虎穴……”话未完,就俯在船舷边,将隔夜的酒水都呕出来。 元毓倾身过来给他顺背,嘴上却不饶人:“我说你就不该上船,瞎凑什么热闹?” 楚寒好歹顺过气,不羁地用衣袖擦净嘴角污秽:“若我不随你走这一趟,等太子殿下知道你私会鸾镜的事可饶不了你。”元毓扯起嘴角,硬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来。楚寒知晓他心里别扭,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长叹一声后换了个理由:“况且,鸾镜公子的小厮已经知道我的身份。” “鸾镜要见的人是我。” “事出有因,他总不会专程请你去颠鸾倒凤吧。”楚寒说话间就瞧见元毓不屑撇嘴,他估摸着小侯爷不按理出牌的坏毛病就要暴露无遗,本意要劝,奈何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好不容易倒腾出一口气。扭头却见小侯爷负手立于船中央,举目眺望江心画舫的模样,真真如临水照花,如惊鸿照影,楚寒无端想起“美艳不可方物”“名花倾国两相欢”的诗句来,溢美之词甫将出口,小侯爷却在这时忿忿道:“反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那鸾镜若真是专程请我去颠鸾倒凤,我就敢艹得他走不出这天京城。”楚寒把赞词吞回去,由衷觉得这镇南侯府上的小侯爷啊,唯有不说话的时候才担得起“天姿国色”的头衔。 半炷香的时间过后,小侯爷颇有气度地登上鸾镜公子所居的画舫。楚寒没有跟来。他在小船上把胃呕空,靠停时,怎么站都站不起来,那气咽声丝的模样瞧着就让人心痛。小侯爷也不例外。心痛以后,他就格外痛心地抬起一脚,踹晕楚寒,而后就在船家呆若木鸡的注视中抢走楚寒的折扇,甩一句“送他回岸”的叮嘱,气宇轩昂地步入画舫。 整艘画舫被素屏隔成迎客用的外舫和就寝用的内舫。 适才的小厮守在外舫,见有人闯进来,差点就要嗷嗷乱叫。待看清来人是元毓以后,更是嘴巴都合不拢,嗷嗷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就像漏气的笙竽。元毓眉眼微弯,再不提刚才无端拒邀的事情,就一句:“你们家公子呢?”仿佛来与不来都是理所应当。 还好鸾镜公子的这位小厮见过无数大世面。 当机立断就把小侯爷迎进外舫,好茶伺候着,自己则火速跑进内舫通报。 不多时,内舫传出一阵琴声。悠扬悦耳。再细听,调子极快,曲高和寡,是一首并不常见的南越小调。正所谓欲将心事付瑶琴。元毓猜测鸾镜公子想说又不敢说出来的真性情统统藏在这琴音中。元毓懂乐。此时聆听得愈发仔细,只不过区区宫商两调,便在心中为这位神秘的鸾镜公子作出画像来。 至于性情嘛,大约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事事皆由不得自己。 想到此,元毓又无端想起自己的处境,不免对鸾镜动了恻隐之心。 就在这时,元毓忽然瞧见素屏上挂着的一副画,《出水芙蕖图》,出自苍国某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名家,尘垢。内旁有题字:“有风既作飘摇之态,无风亦呈婀娜之姿。”字未落款,笔锋不似尘垢。但字体姿态虚和,工整峻逸。元毓颇喜之。一时间,竟看得出神,未曾听见琴音悄然停下,也未曾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此字不才,正是区区所提。” 柔美的声音娓娓道来,连叱咤楚楼、阅人无数的小侯爷也免不得背脊酥麻。 转过身来,总算和这位天下第一美打了照面。 只见:一袭烟青色的薄衫托的身姿如柳,一双秋水似的眼眸衬的气质如兰,即使白纱罩面也挡不住其风流姿态,似琪花、似瑶草,翩翩之态,误坠凡尘。 到此刻,元毓总算有几分相信说书先生的话了。 第18章 鸾镜公子(1) 鸾镜款步到元毓面前,朦胧烟雨似的香味扑面而来:“若是小侯爷中意此画,区区愿割爱赠之。” 这天下第一美既做慷慨之态,可谓是诚心诚意想与小侯爷结交。未曾想,小侯爷却嗤之以鼻:“恰好我与尘垢相识。这幅画啊,不过是他的次品。”在说话间,便眨两下眼睛,又笑眯眯地调戏道:“画,我是不要的;人嘛,我倒是要。你煞费苦心邀本小侯爷前来,现在我来了,可莫要辜负这良辰美景。” 说罢,就将折扇插进腰带,还故意搓搓手,一副急不可待的流氓色痞模样。 鸾镜悄悄后退一步,摇头道:“小侯爷非俗人,区区怎能跟你行俗事?” 元毓不禁唏笑:“不行俗事?美人儿,此地可是楚楼。” 言下之意,小侯爷绝不白来一趟。鸾镜知晓,却盯着元毓的双眸,坦荡道:“区区初到天京城,便听得当地百姓口口相传的一句话:‘天京城有四怕:一怕天灾,二怕鼠疫,三怕饥荒,四怕……”他故意顿顿。元毓撇嘴:“有什么不敢说的?第四怕不就是我,镇南小侯爷,赵元毓。” “正因如此,区区就很想见识见识小侯爷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观感如何?”元毓轻佻地扬起下巴。 “区区不配称之为神州第一美。” “配不配可不是你说了算。”说话间,元毓的手就袭向鸾镜的面纱,“至少得让本小侯爷来评判评判,神州第一美,究竟是哗世取名?还是固当其名?” 按理说,小侯爷是将帅之后,自小习武,身手虽不算上上乘,勉强也能混进个中上乘。 此次出手更是如闪雷般迅猛。 结果,莫说揭开鸾镜的面纱,就连衣角的便宜都没有捞到。 经此交手以后,元毓心中便有一些计较。 他不再执意去掀开鸾镜的面纱,反而在言语上咄咄相逼:“邀我前来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看这神州第一美也不过徒有虚名。” 却不想,鸾镜真挚地回道:“并非不敢,只是不能。” “为何不能?” “……因我不愿伤害小侯爷,哪怕只是一点点,我都将无法原谅自己。”说出此话的时候,鸾镜的那双丹凤眼,真真是顾盼生辉,灼灼如炬地胶粘着在元毓身上。 一阵酥麻从元毓的背脊爬到脑勺。 如此感觉,鸾镜的性子哪有半分的冷?元毓反而觉得这个鸾镜公子的凤眼中藏有千言万语,似秋风吹落叶,又似烟雨寒杏花,无法倾诉,凄凄凉凉。某种别样的情愫渐渐充斥满小侯爷的心口,他忍不住就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科斗拳身薤倒披,鸾飘凤泊拏虎螭。” 鸾镜悄然收回脉脉含情的目光,冷澹之气渐渐爬上眉头。他慢慢移步到镂花窗边。背对赵小侯爷,冷冷清清地道出一句:“世上之事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缘由,小侯爷觉得是,那便应该是……或许我们真的很久以前见过,但不过是凤泊鸾飘的命运……” 不知是否被鸾镜的情绪感染。连一向伶牙俐齿的小侯爷也寂静不语,跟着他来到窗边。 画舫的窗外是另一个繁华世界,月华逐水、车马如烟、亭台楼宇、彩灯高挂。 河堤的两岸种满花桃,是不久前太子吩咐移栽的。 犹记得,那时少翊对元毓说:“你自诩风流,总爱在风尘之地快活。我不拦你。让人种些桃花在那边,让你风流也风流得赏心悦目。”闻此言,元毓还颇为高风亮节地说一句:“如此这般、劳民伤财。”想不到,少翊摸着下巴,道出的话比元毓还高风亮节:“要是你不去那些地方风流快活,不就没这些劳民伤财的事情吗?归根到底,祸国殃民的人可是你啊,赵宸曜。” 元毓没有接话,笑的前仰后合,好好一双丹凤眼虚眯成一条缝,好些天都没有睁开过。 至于能让人风流快活的楚楼还是照来不误,今个儿杏花姑娘,明个儿碧桃姑娘,小侯爷翻牌子翻到手软,倒是楼外河堤的粉桃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一眼。 如今,正是花桃绽放之时,在无数花灯与河灯的见证下,娇嫩欲滴的桃瓣追逐微风飘摇到江心,俨然一场绮丽的粉色花雨。鸾镜素手轻抚窗棂,抬头仰望漫天飞舞的花雨,痴然念道:“南陌青楼十二重,春风桃李为谁容。弃置千金轻不顾,踟蹰五马谢相逢。” “徒言南国容华晚,遂叹西家飘落远。的皪长奉明光殿,氛氲半入披香苑。1” 如细雨润物般的声音替鸾镜接上后面的诗文。 元毓听闻,心跳加速,探出脑袋去看。 三月初三的夜,天穹澄清,星光烁烁,似浮着荷灯的江; 三月初三的夜,渭水明澈,河灯闪闪,似缀着繁星的天。 其间,荡漾着一叶孤舟。那位白衣少年独立小舟上,和风轻撩他的长发,夜光亲吻他的眉宇,粉色的花瓣旋舞在他的身旁,他却只是安安静静地摇曳小船慢慢靠近画舫。等到第一圈涟漪飘然而至,他终于抬起头来,然后,清清浅浅地笑起来。 桃花乱落如红雨,那个刹那,元毓又一次恍然,以为眼前人是桃花成仙。 第19章 鸾镜公子(2) 楚楼外的桃花沾染太多尘世俗气,自然成不了仙;但那独立小舟的白衣少年,元毓倒是熟稔,就是这些天让他心心念念的楼逸尘。孤舟缓慢停靠到画舫前。小侯爷岿然不动地站在窗栏边,端着一副熟视无睹的模样,背地却磨碎牙花子。 等到楼逸尘在外朗声道了三次:“在下楼云霖拜见鸾镜公子。” 赵小侯爷终于装不下去。拈起酸枣仁,醋溜溜地问:“鸾镜公子也认识我家门客?” 鸾镜收回目光,惊诧道:“楼公子怎么会成为小侯爷家门客?” 元毓挑衅道:“怎么?难道我堂堂镇南侯府还容不下他一介布衣?” 鸾镜摇摇头:“并非如此。只是这楼公子与寻常布衣不同……”元毓缓缓摇开从楚寒那里抢过来的折扇,扬起下巴,挑眉追问:“有何不同?”就听鸾镜清冷续道:“适才小侯爷询问区区是否认识这位楼公子?不瞒您说,区区与他有过三次往来,皆不大欢喜。” 到此,元毓忽而起意,一个劲地用扇坠抚触鸾镜的手背。 催促道:“快说,快说。” 鸾镜却慢条斯理道:“小侯爷莫急,待区区命人备好酒菜再娓娓道来也不迟。” 只是,此话未让小侯爷有半点欢喜。 扇坠在半空一扬,恣意地指向画舫外,那个让小侯爷心心念念的人影:“楼云霖呢?” 鸾镜抬眸,朝外扫一眼:“请小侯爷放宽心。楼公子是即佛即心,多得是恒心和耐心,姑且就让他再欣赏欣赏花桃养性修心吧。”此刻,他说话的神情全不若方才,冷若寒冰侵骨。 元毓乍然就想起楚寒对鸾镜的形容,“冷浸溶溶月”,看来并非夸大其词。 只怕比那还冽几分。 简直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广寒饕风摧桂木,凛冽严霜冻阙庭”。 元毓打个哆嗦,不由自主地拢拢衣领。 而那鸾镜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画舫外的云霖听见。多情的春风在这时夹带数瓣桃花在云霖身边打转。云霖摊开手,悠悠然的一片粉色花瓣落于他的掌心。他垂头看一会儿,嘴角缓缓翘起,慢慢弯到一个极为耐看的弧度。 那神情却是慵懒的,那是对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慵懒。 纵然是落花有意,但奈何流水无情。世间之事也不过如此。 云霖对着桃瓣轻轻一吹,粉色花瓣飘飘然落入水里。江浪立刻浸透嫩桃。待再要找寻时哪里还有那朵粉色花瓣的踪影,它早已经随波逐流,不知去往何方了。 犹如怀抱琵琶半遮面,云霖的心思难猜,鸾镜的心思更难猜。等待酒菜上桌之际,元毓发觉鸾镜的神情有些恍惚,好几次他顺着鸾镜飘离的目光望出去,却只见画舫外漫天飞舞的粉色花瓣。 元毓终究没有管住自己强烈的好奇心:“鸾镜公子有心事?” 鸾镜收回目光。待转向元毓的时候,冷冽的眉峰间竟弯出一道温柔的弧度:“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此情此景,倒是常在区区梦中出现……不免有些唏嘘。”边说边倒满一杯桑落递给元毓。 元毓接过,一饮而尽,和着酒把后面的话悉数吞回肚子。 说到底,他跟楚寒一个德行,有贼心没贼胆。 那一句“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后半句是“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这些风流雅致的诗词,元毓打小就倒背如流。但他此刻猜不透鸾镜公子是真情还是假意,生怕不小心着道,自己惹一身骚是小事,连累到少翊和父亲就是大事了。 见元毓不言不语,鸾镜反倒倾身过来:“小侯爷不信?” 如朦胧烟雨的香味又一次扑面而来,元毓深吸两口,过后竟轻佻地笑出声来:“你是说诗?还是说梦?” 鸾镜道:“都是。” 元毓朝后退了退,刻意和鸾镜拉开距离:“神州第一美可是你鸾镜公子。” 故而,此时该神魂颠倒的人应是他小侯爷赵元毓才对。 鸾镜轻轻一笑。端坐回去,又夹起一块金丝酥雀到元毓的盘中:“小侯爷应该知道区区是越国人?”元毓点头。鸾镜却蹙起眉头,轻叹一声,续道:“在我们南越流传着这样一句民谣:‘神州至美,镜鸾沉彩;盛世容颜,稽颡膜拜;紫凤出世,再无垂爱。’说到底,这世间之事不过如此。花会落,月会缺,绝美的容颜终将老去。什么神州第一美?不过是虚名而已。” 话在理,只是有些丧气。 元毓撇嘴,不服地辩道:“人生在世,不图虚名,图什么?” 红酣的烛光中,鸾镜盯着元毓沉默良久。 尔后,素手轻轻拂平紧蹙的眉心,温言道:“……区区不胜酒力,稍闻酒香就会困醉,适才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还请小侯爷见谅。” 元毓知道这是鸾镜的推脱之词,一时半会儿,竟然无计可施。 仔细一想,他从踏进画舫就身处下风。此时,但凡有楚寒或楼逸尘一人在此,他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处处被他人牵着鼻子走。 恨只恨楚寒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楼逸尘又被阻拦在外喝西北风。 思及此,小侯爷的牙恨得痒痒,硬生生就把话题扯回楼逸尘身上:“啊,那什么,我记得你刚才说过,等坐下来喝酒吃肉的时候,就跟我讲讲我家门客和你的那三次往来。” 鸾镜道:“小侯爷不提,区区也正要给小侯爷说起此事。” 元毓笑道:“那不妨把我家门客也叫进来一同讲。免得各执一词,本小侯爷最后不知该信谁的。” 鸾镜道:“也好。” 待他吩咐小厮再添一副碗筷后,才冷澹对着画舫外喊道:“楼公子果然有非比寻常的恒心与耐心。区区再不敢任性妄为,否则就怕走不出这天京城了。” “鸾镜公子能不能走出天京城,可不是我说了算。” 镂花舷窗外,一道高高瘦瘦的剪影快步移过,先跨过船楣,再绕过素屏。 现身后,先对元毓作揖。 那姿态不卑不亢、不倨不傲,恰如其分。让人根本无法联想到,他竟然会是镇南候家的门客:“小侯爷,多日不见,身体可有大好?” 第20章 明月照渠(1) “托你的洪福,本小侯爷命硬,还死不了。” 元毓端视着眼前人,忽然就气不打一处来,好端端的话竟让他说得尖酸刻薄:“哼,你也知道好久不见,我要不追着你到这里来,估计你还不想来见我呢。” “小侯爷这话恰好说反。”云霖眉目含笑道:“如若我不到这里来,小侯爷怎么会追得到我?” 元毓愣愣,等回过味来,俏脸竟比那红烛还红。 云霖又转向鸾镜,笑意未变:“在下不请自来,扰到鸾镜公子的盛宴,乃在下不是。愿自罚三杯以表歉意。”说罢,伸手去拿酒杯。 未曾想,鸾镜的手比云霖还快。 瞬间就夺走云霖触手可及的酒杯,遂放在鼻下闻闻,一句话出口胜似十二月雪:“我家的酒可不配由云公子来品鉴。” 这么一搞,连素来脸皮厚的小侯爷都有些尴尬。他看看云霖,又看看鸾镜。过后,摇开折扇,遮住半边脸,拼命给云霖使眼色。云霖仿若没有瞧见。脸上始终挂着澄淡的笑容,荣辱不惊道:“既然鸾镜公子如此说,在下唯有从命。只是无缘品鉴这南越簌夫人亲手所酿的桑落,甚是可惜。” “南越簌夫人?就是十五年前那位轰动神州的第一美?”元毓凤眼锃亮,轻轻摇晃起酒杯:“这桑落竟是她亲手所酿?” “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鸾镜公子难得设宴,出手怎会是凡品?” 云霖盯着鸾镜,意有所指:“况且这坛桑落香味浓郁醇厚,恐怕窖藏了好些年头。” “哼,明人不说暗话,楼公子是大富大贵之人,何须到这污秽之地来跟区区打什么哑迷?”鸾镜的态度依旧冷若寒冰,“正好小侯爷在此,不如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话音落,两人同时看向元毓。未料,赵小侯爷自打听闻桑落出自传说中的美人之手后,再不管那二人的唇枪舌战,暗戳戳偷饮好几杯;待那二人目光齐聚他身上时,也不管不顾,用扇遮面,恬不知耻地继续偷饮。 鸾镜见此,眉目一弯,冰山悄然融解:“小侯爷莫急,此酒多得是。小侯爷若是喜欢,等会儿区区就让小厮备好呈送到府上去。” 元毓打着酒嗝,摆手道:“本小侯爷不是好酒,好得是美人酿的酒。” 说着,他将扇子合拢,调转方向,指指云霖,又指指鸾镜:“你,还有你,要是也肯费尽心思给本小侯爷酿酒,本小侯爷也必定赏脸,不醉不归。” 鸾镜摇头:“区区笨拙,不会酿酒。”他看向云霖,原本弯弯的丹凤眼瞬间就变得凌厉起来:“倒是听闻从龙源出来的人个个会酿醉龙卧,不知此事当真?” 云霖道:“那在下大概算是异类。” 至此,小侯爷那根正儿八经的弦才总算搭上。遂板起一张黑脸询问云霖:“你可从未跟我讲起过,你是从龙源那种地方出来的?” 云霖坦荡道:“小侯爷也从未问起。” 这个回答,让元毓心中有些计较。但是,碍于鸾镜的面,又不好追根究底。他就歪着头哂笑会儿,乍然间就想起一些更有趣的事情来:“……你应该认识慕子高吧?” 云霖道:“不仅是认识。” 元毓撑着下巴,喃喃道:“难怪。昔日,你说起慕子高来便头头是道,敢情你们还是老相好啊。”云霖怔愣俄顷,欲言又止。元毓笑眯眯的,用扇柄轻轻敲打云霖的膝盖,一副“哥懂你”的模样。 正所谓胳膊肘要朝内拐才会舒坦。先维护住“自家人”的颜面。至于外人嘛,赵小侯爷根本不需要顾及,神色和话语间都带着刺儿:“说起来,鸾镜公子还真在意我家门客啊?” 鸾镜冷冷道:“略有了解。毕竟区区与楼公子有过三次往来。” 终于回归正题。 元毓表面带着笑,心里却如排山倒海,趁鸾镜分神之际偷偷斜睇云霖。就见云霖的嘴角始终含着一抹笑意,云淡风轻,仿若泰山压顶也不过如此。元毓稍稍宽心。遂听鸾镜用毫无温度的声调,续道:“第一次是在龙源,区区前去求道时偶遇到楼公子。尔时,他自龙源之巅,御风为马,招云为衣,踏雪而来,实在是惊为天人。区区便误将讪郎作三郎,结果拜错山,认错神。” 听闻此言,元毓举起酒杯,心事重重地抿上一口,尔后重重搁下。 云镜二人皆以为小侯爷有惊世之话要讲。殊不知小侯爷接下来的话确实惊世,却是惊羡之势:“哎呀呀,我家云霖果然道骨仙风,遗世独立,连天下第一美都不免动心,也难怪我会倾心相许啊。” 原本为小侯爷斟酒的鸾镜,闻此言,手一抖,酒壶差点掉到地上。 而被这明目张胆的表白后,云霖还能不卑不亢地拱手道:“承蒙小侯爷厚爱。” 赵小侯爷非常有气度地摆摆手,扇柄一转,又指着鸾镜道:“继续说下去。你认错人后又怎么样?是不是就此‘失身’给我家云霖?”此话说出来,面上是百分百的不以为然,如果他不是把那“失身”二字咬的极重,效果可能会更好。 第21章 明月照渠(2) 鸾镜诧异道:“小侯爷何出此言?当时,区区不过垂髫孩童,楼公子也刚过指数之年,何来失身一说。” 赵小侯爷悄悄松了一口气。 但也听出鸾镜的弦外之音。斟酌再三,他将扇子立起来撑住下巴,盯着云霖,挑眉笑得那叫一个神采飞扬:“真没想到你和慕子高不仅是老相好,还是青梅竹马啊?” 云霖道:“在下的师父亦是青玄真人。” 完全是出乎意料的答案。元毓的扇子掉在地上,下巴也跟着掉在地上:“老相好,竹马之情,同窗之交,云霖啊,你还真让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云霖但笑不语。 鸾镜泠泠斜睇过来,言语间竟是咄咄逼人之势:“区区与楼公子的第二次往来,楼公子可还记得?” “满堂兮美人,唯有南越岭南公子鸾镜当称得上阆宛仙葩。”犹是被逼如此,云霖脸上的笑容也未减半分,“在下当然记得。当年曾以万金之幸,成为鸾镜公子的入幕之宾。如今想来,亦是天值地值。” “区区还以为楼公子再不屑提及此事呢。” 倒是鸾镜说到此事仍有怨怼,神色冷峭十分,转身就对元毓道:“小侯爷亦是风流之辈,可曾豪掷万金后,将人丢在春帐中苦守寒夜,尔后留书一封:愿从此天上地下再无往来?” 元毓表情古怪地看云霖一眼:“出手万金,当真阔绰。” 云霖苦笑:“当时家中还有些积蓄。” 元毓道:“你就这样败光所有家财的?”也不等云霖回答,又痛骂道:“败家子,怎么能比我还败家?以后要我怎么养你啊?” 云霖微微一愣,随即泰然道:“钱财乃身外之物。” 鸾镜在此时冷不丁地插嘴:“楼公子,举头三尺有神明。” 云霖荣辱不惊地回答:“云霖信天信地信自己,唯独不信鬼神之说。” 元毓拂掌,随声附和:“对。人间自有精神在,我命由我不由天。云霖,你此番话真是深得我心。” 恰好此时,明月似帔轻轻拢上桃枝,正是春江花月夜,似有一副良辰美景图嵌在窗框外头。 鸾镜稍稍偏头,就能看到此景。触物伤情。凌冽的神色收敛几分,竟不知不觉将心事显露出来,摇头叹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元毓不懂,或者装作不懂。 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抖抖手,又贪喝下好几杯佳酿。 而另一边,云霖倒是明白鸾镜的苦心。他不能说破,那双蓝紫色双眸中如同闪烁千万颗星辰的深邃天宇,渐渐析出怜惜的光泽来。只是,这些鸾镜统统未曾留意。他撑起下巴,轻轻叹一口气,以毫无感情的声调,续道:“那夜,是区区的初夜。楼公子用万金护得区区一夜,却护不得区区一世……你可曾记得第三次见面……那是区区专程前往衍州寻你,楼公子又是如何对待区区的?” 云霖没有接话。 倒是元毓催促起来:“他如何待你?” 鸾镜淡漠道:“起初在衍州,区区挖空心思都未能见上楼公子一面……”说到这里,他故意顿顿,似有期待,看向元毓。 元毓疑惑道:“唔?他的家很难找?” 未曾想,云霖听闻此言,“噗嗤”就笑出声来。 鸾镜抬手揉揉额头:“并非难找,楼公子的家坐落在衍州城北靠山,洞开四门,正门朝南,门口有宫槐四株,灯轮两盏,蟠螭一对,还有上马石、下马石和栓马的桩子……” 元毓听得两眼冒光,抿抿唇,吞吞唾沫。 还故意撞撞云霖的胳膊:“想不到你家以前这么有钱?” 云霖难得露出睥睨的姿态,微微昂头,瞥鸾镜一眼:“曾经是。”而后,粲然一笑,迷煞众生:“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在下投靠小侯爷就是想东山再起,自然也会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番话恰如其分地落在小侯爷心坎上。 元毓欣慰点头,肺腑之言竟脱口而出:“投我以木瓜,抱之以琼琚。放心,你若真心待我,我也绝不会做出让你失望的事情来。” 那扬起的眉,那弯起的眼,那说出的话,举手投足间,情真意切到掺不得半分假。 简直是让月光都黯然失色的明媚少年郎。 云霖发觉自己竟有些沉沦在这样的明媚中,待回神,悄然敛去始终挂在唇边的温润笑容,算是第一次认真端量起面前这个“玩世不恭”的少年来。 此情此景全落入鸾镜眼中。 他扶着桌缘站起来,那双极似凤羽的眸子微微合拢,周身散发的寒气更甚腊月倒袭:“小侯爷,到此刻你难道还不明白……”话至一半,就见元毓微扬起头,喝过酒的脸比新娘子的大红嫁衣还要红。此时,正用力眨着那双更加酷似凤羽的双眼,楚楚动人地望着鸾镜。果然明月照到沟渠。鸾镜挫败地坐回原位,撑起额头,犹是冰山到这时也只有长叹三声的份儿。 云霖浅笑着拧起酒壶:“镇南小侯爷的酒量不好,鸾镜公子若要强求,此时恐怕也是强求不得。”遂慢腾腾站起来给鸾镜满上一杯酒。他的话中有话,不挑明,只待鸾镜自个儿能参透。 鸾镜抬眼,冷若冰霜道:“既然小侯爷已经醉了,楼公子又何必跟我拐弯抹角?” 第22章 明月照渠(3) 鸾镜的本意是要刺激云霖,未曾想却把小侯爷刺激地清醒了几分,当下站起来,瞪起凤眼,似噌似怨道:“鸾镜公子可知,本小侯爷是千杯斗万杯量,这才一二三四杯,怎么可能就醉了?”话说得麻溜,却连站都站不稳。小侯爷只得用一只手撑在桌子上,续道:“哼,我记得呢,你还没有跟我讲完你和我家云霖的第三次往来呢?” 鸾镜道:“小侯爷还打算往下听?” 元毓点头,还觉得不够诚挚,越发用力,跟小鸡啄米似的。 鸾镜叹气道:“说出来就是一个落花与流水的故事。区区是那有情落花,楼公子就是那无情流水。” 忽闻此言,云霖眉梢微翘:“鸾镜公子用落花形容自己未免萧瑟。而在下也并非什么无情流水,不过是赏花人罢了。” 鸾镜道:“当初楼公子可不是这样对区区说的。” 元毓追问:“那他怎么说的?” 鸾镜瞥云霖一眼,冷森森道:“他说:‘鸾镜公子似阆苑仙葩,但云霖是大俗之人,只懂赏花,不懂采花。’” 绝对是挖井碰上自流泉,此番话正合小侯爷心意。 遂眉眼一弯,软绵绵倒下去。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他竟歪歪扭扭地将脑袋赖在云霖的肩上,颇为自豪地说道:“我家云霖如匪君子,与那些狂蜂浪蝶有本质区别。所以啊,你这朵花就算是阆宛仙葩,也入不了我家云霖的眼。” 云霖没有推开元毓,笑眯眯地为他再斟满一杯酒。元毓一饮而尽。云霖再斟,元毓再饮,往复几次后,元毓终于叫唤不要,像只癞皮狗那般瘫靠着云霖的胳膊。 就连鸾镜也轻声询问:“小侯爷真醉了?” 他这次没有出声反驳,摆摆手,已而缓过劲,又似醉非醉道:“鸾镜啊,我跟你说,不是所有男人都好那裆子事,你看你号称什么‘神州第一美’,但我对你完全没有感觉……对,就是没感觉,黄猫儿黑猫,本小侯爷就特别厌恶这事。” 鸾镜和云霖互看一眼,基本确定小侯爷算得上酩酊大醉了。 犹是如此,小侯爷仍在喋喋不休:“……黄猫儿黑毛,如果有谁敢强迫本小侯爷当兔儿爷,本小侯爷非阉了那谁不可……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天之骄子……”说到此处,他忽然顿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摆摆手道:“……这句话不对……对,不对……除非那个人是慕子高……但他必须在我下面才行……”说着,还用食指狠狠朝下指指。 世人皆知醉话不能信。即便如此,鸾镜还是看着云霖,冰霜碎了满地:“……小侯爷想要六皇子在下?” 云霖淡淡地“嗯”一声,想想,遂轻笑出声道:“此路漫漫其修远兮。” 鸾镜脸上的冰霜再度碎满地:“……原来此事还有路?” 云霖淡然道:“天下之事,若不试试,怎知不行?小侯爷倒是有恒心和痴心,只是,痴心落花意,古今流水同。我想等到小侯爷大梦初醒之时,除了恨,恐怕不会再对六皇子另做他想。” 终归不是无情的流水。 鸾镜深凝云霖良久,约莫一炷香后,才缓缓启口,冰冷的声音到此时算是有点温度:“你我皆知六皇子是何等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杀伐利落干脆,行事绝不拖泥带水,和楼公子你的做派算是天差地别。故而,等到六皇子现身时……”说到此处,他看向元毓,眉宇间担虑渐现:“到时,楼公子可否看在区区的薄面上,保小侯爷一命。” 云霖笑道:“鸾镜公子,你怎么这么快就把底牌亮出来了?” 鸾镜叹道:“天下之事还没有能瞒过楼公子的。鸾镜读书不多,但也知道不能在关公面前耍大刀的道理,不如把事情摊开,楼公子心中也好有个计较。”说话间,他站起来亲自为云霖斟满一杯桑落,“既然,话至此处,区区也就斗胆再询问楼公子一个问题吧!如若等六皇子现身,楼公子该何去何从?” 未料云霖没有丝毫犹豫,正色道:“慕子高身在红尘中,楼云霖心在山海外。” 恰在此时,醉醺醺的小侯爷忽然清醒,瞪着一双亮腾腾的招子,瞅着云霖看了好一会儿。 遂笑嘻嘻把话接过去:“不管慕子高在红尘中,还是山海外,我都要让他当我媳妇儿。” 云霖绷着脸,偏头看他。 他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只是脑子早就糊成一团,接下来的话更是胡言乱语:“错错错,说错啦,慕子高是我大老婆。等我追到他,如果他同意,我就收你当我小老婆,嗯,如果他不同意,那我就收你当我的通房丫头。” 说完,还用鼻子轻轻蹭蹭云霖肩头。 “反正,我不会亏待你的……别绷着脸,不情不愿的……要不我让你来选,你说你是想当我小老婆,还是通房丫头……哎呀呀……” 话还未说完,小侯爷就以倒栽葱的姿势摔出去。 鸾镜低头看看趴在地上的小侯爷,又抬头看看云淡风轻的楼公子:只见那素来精力旺盛的小侯爷散如烂泥,已经醉醺过去;那素来似桃花仙矜容的楼公子,无辜眨两下眼睛,摊开双手,笑得颇有几分孩子气。 此时,画舫窗框外的世界,江水潾潾,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其月烁烁,正是春江花月夜,白云一片去悠悠,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季节啊! 第23章 志高气扬 翌日,元毓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雕花大床上。野望似只麻雀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吵闹不停,说来说去无非几句:老爷气得快吐血了;夫人急得快昏厥了;大公子安抚老爷,又要安抚夫人,累得快瘫痪了;大小姐左边招呼人伺候小公子,右边安排人请太医,忙得快找不到北了。 元毓听罢,哒吧两下发苦的嘴巴,却问一句跟家人毫不相干的话:“是谁送我回来的?” 野望捧起脸颊,双眼泛出桃心:“是一位神仙似的白衣公子。” 元毓喜上眉梢:“那他人在何处?” 野望道:“将您送回来以后,他就转身走了,也是事后大小姐想起来还没有好好跟人家道谢呢。” 元毓痛心疾首道:“也就我姐是个厚道人。整个镇南候府的礼数太轻,传出去本小侯爷以后还怎么见人?”浑话不经脑子就脱口而出,连野望都忍不住翻个白眼。小侯爷瞧见,伸脚戳戳野望的屁股:“黄猫儿黑毛。如今你胆子养肥了?竟敢甩脸给本小侯爷?” 野望赶忙赔笑:“小的哪敢啊?” 元毓冷哼一声,遂不与他计较。又问:“那位白衣公子何时离开的?可否留下只言片语?” 野望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至此,元毓轻叹口气,挥挥手,示意野望不要再来烦他。但等野望刚刚转身,小侯爷又忙不迭把人叫唤回来:“去太子府给爷告个假,就说本小侯爷头疼,今儿个读不了书啦。” 赵小侯爷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到头来还是算不过赵老爷子的棍棒,日高三竿,被打进书房反躬自省。 当然亦与平日一样。镇南候前脚刚走,小侯爷后脚就乐滋滋去找周公对弈。 眸子刚阖上就见边关狼烟起,龙旗飘、战马啸,在震天的擂鼓声中,小侯爷手提红缨枪身先士卒,鲜血很快染红铠甲……忽起一首岭南小调,伴着吴侬软语的唱腔:“渭水缓缓流呀,流过南襄紫陌巷……我唱淇澳曲呀,如切如磋,引来一首桃夭调……渭水轻轻淌呀,淌过南国风光好……我唱淇澳曲呀,如琢如磨,引来一首桃夭调。”……歌声渐远,战马前蹄忽然被迎面而来的敌方将领砍去,元毓狼狈摔出去,滚一圈,回头,只窥见铮亮的白色盔甲,却怎么也瞧不清敌方将领的真面目。 他吐出一口血,忿恨地问道:“你是谁?” 敌方将领的声音如泠泠清泉:“慕子高。” 长枪的寒芒随即落在头顶,元毓翻身躲过,脑袋磕到一块大石——醒了。 原来是额头撞到椅脚,撞出个大包。 晕沉沉从地上爬起来,他回味起方才的梦境,恍惚觉得慕子高的声音竟有几分似楼逸尘。 随即小侯爷就使劲敲打脑袋,暗骂自己中了魔障。 恰好窗外传来梦中那首岭南小调,元毓推开窗户,看见嫂嫂在院中带着年方四岁的侄子赵行诺玩耍。元毓招呼一声。行诺就要跑来,却被嫂嫂呵斥回去。 元毓轻蔑一笑,用力把窗户阖上,也把一切喧嚣阖上。 又小憩片刻,他忽然就翻身而起在桌上铺开宣纸,洋洋洒洒写下“霍少翊”、“霍少衡”、“封嘉”、“楚寒”、“楚杰”、“鸾镜”、“楼逸尘”等人的名字,最后写出个“慕子高”,搁下笔,就一直盯着“慕子高”这个名字发呆。 乍然想起某年,晚风习习秋月冷。楚寒忽然问他:“为何宸曜你会如此在意西楚六皇子?” 他将蟹黄沾着醋,慢吞吞咽下。过了好半晌才作答:“据说他长得好看。” 楚寒捏起折扇来敲打他的膝盖:“少糊弄为兄,说正经话。” 有句俗话说:实心棒槌灌米汤。要他这个赵家小侯爷正儿八经说话,绝对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但就在那一夜,不知是秋月怡人,还是酒酣耳热,他折下一朵木犀,拈在指尖轻轻转两下:“总得有人代表苍国出面,迎战慕子高。不想输,不想输得太惨,提前做好知己知彼的事情总没有坏处。” 楚寒道:“但这些事怎么也轮不到宸曜你的头上啊?”他抬眸。楚寒一怔,赶忙打着哈哈解释道:“别的不说,就我那姨父、你那爹,肯定不会答应你从戎的。” 闻此言,他握紧拳头冷笑:“兄长当真过虑了。世事岂能竟如人意?如若万事皆随我爹的心意安排,时至今日,我何须在太子少翊身边鞍前马后?” 红花配绿叶,好马配好鞍,奈何世事难料。当初与楚寒说起那些正儿八经的话,赵家小侯爷绝对当得起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但待酒醒以后,那些话瞬间就变成白云苍狗。赵家小侯爷隔天就揣包金丸子上街打弹路人,俨然又是那个天京城人见人怕的小霸王。 第24章 姐弟情深 话说回来,赵小侯爷想事情想得入神,未曾注意赵元琬走进来,一拍桌子一声娇斥,吓得赵小侯爷差点拧起砚台砸过去。待看清楚来人,懒懒散散地敷衍一句,就把桌上那张写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揉成一团扔进火盆。再抬眸,才发现赵元琬一身大红戎装艳丽如阳,一杆红色缨枪寒光如水。当下就有些不快,扭头冷冷哼一声。 元琬帅气地将红缨枪头指向元毓:“走,陪姐出去练练。” 元毓指指面前的书本:“思过中,恕不奉陪。” 元琬知晓自家小弟的臭毛病又犯了,便懒得跟他计较,只慢悠悠说上一句:“昨天那位白衣公子留下一句话……”元毓登时双目发亮。元琬笑眯眯地续道:“当然了,你也知道姐的记性不如你,没到关键时刻就想不起来。” 元毓忙道:“好好好,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背过身,却模仿起赵老侯爷的语气,撇起嘴嘀咕道:“真是大家闺秀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整日就知道舞刀弄枪,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未料,元琬恰好凑近听见,怒道:“臭小子皮痒了,是吧?” 说着,一枪就对准元毓的大腿刺去。 元毓微微侧身,轻松躲过。但元琬下一枪已经戳到面前。元毓无法,只得东蹿西蹿,蹿出书房,跃过扶栏,窜过月门,逃至花园。元琬如何能轻饶他?追杀过去,先一步用红缨枪挡住他的去路。元毓早料到她会来这招,嘴角轻扬,算准角度俯身欲从枪下钻过去。 元琬怎会给他机会?抬脚就朝他面门踢去, 元毓刹不住脚,狼狈后退,险些撞上石桌。还好他动作敏捷。左脚用力一蹬石凳,身子腾空翻起,右手再一撑,动作完美地翻上石桌。站在石桌上,他冲元琬做个鬼脸:“黄猫儿黑毛,姐,你这点能耐还不如省省力气回去跟娘学做女红。有啥本事能叫嚷着跟爹上战场?” 元琬气得脸颊通红,翻转红缨枪,虚晃一招刺向元毓胳膊。 她料定那混账小子能轻松躲过。 趁其不备,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其腰间刺去。 元毓这次避得委实不易,从石桌上狠摔下来,又把脑袋磕出个大包。 揉着额头两个大包站起来,他索性坐在地上耍浑:“就算打不过说不过我,你也不能谋杀亲弟啊?好歹咱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姐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刀动枪的伤和气?” 元琬斥道:“跟你这个三句话就能气死神仙的臭屁小子没话好说。” 说着又是一枪扫向元毓脚踝。 元毓猴子跳勉强躲过,一咬牙,也不管动作好不好看,一个“老猿摘月”攀上亭梁。他挂在高处对元琬嬉笑道:“姐,你就这么欺负一个手无寸铁之辈,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元琬仰头,豪气道:“那就容你去取来兵器再战。” 元毓无奈,思索着应该秉承太傅常言的那句“好男儿不与刁女子斗”的训诫,就准备服软认输。忽然,他发现花园拱门之后有人影一闪而过,未作思量,已经迅捷地拔下头上簪子当做暗器朝那方投掷而去。 “哎哟喂!” 似猪嚎般惨烈的叫声即刻就响彻整个镇南候府的后花园。 未几,司徒冽一拐一拐地走出来,憋红脸,咬牙切齿地瞪着肇事者。而肇事者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又抬起食指,指指身边的姐姐。司徒冽看过去,脸憋得愈发红,站如标枪,精神抖擞,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唤道:“元……元……元琬妹妹好。” 元琬转动缨枪指向司徒冽:“你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 司徒冽嘴拙答不上来,两眼泛白,脸又憋出个紫酱色来。 元毓笑到肚子疼:“姐,你再逼少英,他就要厥过去了。” 元琬白了弟弟一眼,又看一眼插在司徒冽大腿上的簪子,关切道:“伤不打紧吧?” 司徒冽握住大腿上的簪子,吸口气,一咬牙一用力,硬生生地把簪子从肉中拔出来,自然而然,血也跟着飙出来,让人看着都觉得疼。可他还能面无表情地说:“不打紧的,……谢谢,谢谢元琬妹妹关心。” 司徒冽这呆头呆脑的模样,简直让小侯爷没眼再看下去。他跳过去敲司徒冽的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模样:“呆鹅,你就知道在我姐面前逞强。” 司徒冽低头瞧自己的鞋尖,仿佛那里有全世界最好的风景。 场面一度极为尴尬。幸亏元琬比元毓识大体,她不客气地踹了亲弟一脚,转身又安慰司徒冽道:“宸曜不懂事,少英哥哥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走,我带你去敷药。”说着,就把司徒冽带到自己的闺房。 元毓跟随其后,一路笑得极为欢畅。 说起来,这赵元琬的闺房和普通的大户千金不太一样,没有胭脂眉黛,没有罗裳宝钗,只有三两本兵书剑谱零乱搁在书案。三人进屋后,元琬取来一些活血化瘀丸,和水揉碎,就要司徒冽脱下裤子。 司徒冽纵然再木讷,此时也憋出扭捏之态。 元毓捂着肚子,笑得喘不上气来:“咳咳咳,哈,姐,不是所有男人都跟你弟弟一样,打自娘胎起就跟你赤诚相见。哈哈哈,咳,你好歹还是体谅一下咱们清纯的少英哥哥吧。” 元琬愣一下,随即也羞红脸,把药塞到元毓手中。 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少英哥哥马上要随军出征,身上不能带伤。你给我好生照料着,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回头唯你是问。”元毓笑眯眯地答应。元琬又道:“昨日送你回来的那位白衣公子让我转告你:今日申时,他会在醉仙楼等你。” 元毓一愣。即刻打望起窗外的太阳,遂急得直跺脚:“姐,你怎么不早说。” 元琬道:“你不是说你在思过中吗?”绝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元毓百口莫辩,将药瓶塞回元琬手中。刚准备跑路,就被元琬拽住衣领拉回去:“臭小子,刚才你可是答应要给少英哥哥上药的。” 元毓道:“哎哟喂,少英哥哥不是还有你嘛?” 司徒冽也憨厚道:“元琬妹妹,嗯,我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但是,元琬依然不放过元毓:“可别怪当姐的没有警告你:宸曜你今天敢跑出去,咱爹就敢打断你的腿。” 元毓道:“哼,打断就打断,正好我要去找咱爹理论理论。” 元琬道:“臭小子还想去理论什么?” 元毓眼珠子一转,目光就直勾勾落在司徒冽的脸上。司徒冽忍不住打个寒噤。果不其然,那满肚子坏水的小侯爷径直就把脏水泼到他的头上:“我说,少英哥哥要随军出征了啊?”尾音上扬,尤为动听。 司徒冽却拔腿想跑。 奈何腿受伤,如何也跑不动,他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从军这事……唉……就是昨日……我爹与我说起,朝廷准备在两个月后攻打南越……我当时脑子一热……绝对是脑子一热,就跟他说,我也想随军出征……没想到他就真的答应……今儿个还把我的户籍报备到兵部……” “对啊?这就是一件怪事了。” 元毓眼睛微眯,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既然少英哥哥都可以随军出征,姐,你评评理,为何像我这么文武双全的适龄青年却不可以呢?”元琬松开弟弟,张了几次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见家姐如此反应,元毓笑得愈发张狂。 他搂过元琬的肩,轻轻摇晃:“放心吧,姐,这次出门不需要太费周折。我现在就去问问咱爹,为什么不让我也随军出征?” 第25章 何懦射云雕 为什么父亲不让自己随军出征? 这个问题困扰赵小侯爷数年。 犹记十岁那年,苍国和越国再度交战,赵元毓向赵振忠提出随军出征的念头,没料到赵振忠断然拒绝,当时他给出的理由是:“竖子尚小,尤不堪重负。”而当时的元毓也不甘示弱地回嘴:“楚国六皇子慕子高十三领兵出征,他尚可,为何我不可?” 赵振忠摸着胡子振振有词:“他是楚国皇子,你又是什么?” 元毓昂首挺胸,骄傲得像只凤凰:“我是苍国飞云将军赵振忠的儿子。” 赵振忠哭笑不得,只得好话坏话说尽。而那时的元毓也真的是年纪尚小,打心底觉得父亲威严无比、说一不二,故而也不敢太逞强。等到赵振忠觉得达成预期效果以后,笑得像只老狐狸,拍着儿子的小脑袋,语重心长:“你啊,世袭爵位,这辈子也不愁吃穿用度,思来想去,爹只能委派另外一件更为艰巨的任务给你。” 元毓双眼冒光:“什么样的艰巨任务?” 赵振忠一本正经道:“这项艰巨任务就是安心去钻研你的那些琴棋书画吧,等你长大以后,再为咱们赵家开枝散叶。” 于是,赵小侯爷的第一次出征问题就在这种极为不平等的谈话中不了了之。 此后,赵小侯爷仍不死心的一次又一次向赵振忠提出想去军营锻炼的念头,然而,每次不是被忽悠就是被呵斥,甚至有次把赵振忠逼急,指着他的鼻子就骂:“赵元毓你就是个黄毛小儿,胸中无才,纸上谈兵,小时候那次牛逼不过是瞎猫抓到死耗子。” 赵小侯爷被骂得懵了头。 从此后,再也不提想去从军的话。只是这性格越来越古怪。到如今,就是匹脱缰的野马,任谁也驾驭不了。 叹只叹世有千里马,而伯乐不常有。伯乐虽不常有,但千里马又岂甘心落得个骈死槽枥的悲剧?所以,元毓决定趁此机会再去搏上一搏。哪料,甫一出口,就再度遭到赵振忠严厉地拒绝。元毓不服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赵振忠丝毫不为所动,反反复复只表达出三个字的意思:“你休想。” 两人争到面红耳赤,各不相让。 赵小侯爷最终没有沉住气,拍着桌子,冲赵振忠吼出多年积怨:“为什么就只有我不可以?为什么赵家以功勋为荣,而你却从来不要我去建功立业?是不是在你心中,我根本就不算你的儿子,就像那些路边捡来的野种!” “啪!” 赵振忠一巴掌呼过去,赵元毓右半边脸颊立即浮出四个浅浅的指印。 元毓摸摸被打肿的脸,咧嘴,笑得那叫一个冷飕飕:“哼,很好。我不算你的儿子,你也不算我的爹!”说罢,伸腿就踢碎赵老侯爷最爱的象牙薄胎瓷瓶。赵老侯爷心疼的吹胡子瞪眼,但赵元毓这个小混蛋已经先一步窜出老爹的书房。 赵振忠在身后骂:“孽子,出了这道门就永远不要回来!” 孽子回头嚣张道:“放心,你就是求我,我也不会回来。” 一枚飞镖擦着元毓的耳旁飞过。 元毓抬头看一眼门楣上的飞镖,哼一声,脚下没有停,毅然决然地出了门。 迷茫走在大街上,一如既往,凡是小侯爷经过的地儿都是鸡飞狗跳,人影难寻。 若是平日里,小侯爷必定顺走路边摊的水果来啃,又或者拿两个拨浪鼓来玩,可是今日全然没了兴致。 无措停在大路的中央。 他埋头看地上属于自己的影子,似乎只有它才会始终陪伴自己去追逐那些犹如夸父逐日般、遥不可及、不能言说的理想…… 忽起的西风似乎听到小侯爷的心声,吹来一场淅淅沥沥的杏花雨。 元毓懵懂地站在雨中好会儿,才用扇子挡在额前,胡乱跑进一家店铺避雨。 “客官里面请,请问需要些什么?” 店主见有人进来,热情地做起生意。 元毓这时候才注意到进来的是家扇子铺,随后就看到店家在瞅清他是谁以后瞬间变了颜色,他只冷冷一笑,随手将湿透的扇子扔掉,指着多宝格上的一面金边宣纸折扇问道:“多少钱?” 店家惶恐道:“不敢让小侯爷破费,若是小侯爷喜欢,小店免费送给小侯爷。” 元毓挑眉:“难道小侯爷我是那种给不起钱的主?” 店家忙道:“不是,不是。” 元毓不再理睬店主,拿起那面折扇,左晃两下、右晃两下,接着就扔出一锭碎银在柜台,吆喝道:“给我备好彩墨。”店主不敢怠慢,不多时就准备好。元毓提笔蘸粉彩,寥寥几画,就点出数朵桃瓣呈随风飘零状,又换笔在旁以小楷题词: “少年豪情比天高,何懦射云雕。擎苍牵黄,缁尘染道,我辈岂蓬蒿? 蓁蓁叶茂灼桃夭,摘花畴离骚。凤歌飒沓,龙驾翔翱,韶华看今朝。” 店家赞道:“好画,好字。”又摇头道:“就是心境不太好。” 闻言,元毓不怒反笑,搁笔问道:“那你说说看如何就心境不好了?”店家抬头,方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放肆,竟敢挑天京城四怕之一的刺儿,当下上嘴皮打下嘴皮,哆嗦着不敢搭腔。元毓摆摆手,大度道,“说吧,本小侯爷还没有那么小气呢。尽管说,不会找你麻烦。” 店家犹豫好一会儿,方才缩着脖子含蓄道:“万物皆有缘,缘未到,强出头,强自取折。” 元毓一怔,过会儿,竟是冷冽冽笑起来:“何谓缘分已至?无为无争?盼天所赐?此乃懦夫的行为。古人云,樵夫有为于斧,船夫有为于浆。故而,人就应该担其责,竭其力,追其所欲!”店家不敢与小侯爷争辩,默默把头低下。元毓见状,顿觉索然,把扇子一扔,不屑续道:“这字写得太丑,本小侯爷我也不稀罕了。等我走后,记得撕了。”说罢,也不顾外面疾风甚雨,就要离开。 忽然,心中一动。 抬头,惊鸿一瞥。 雨水顺着酒楼的屋檐落出一道水帘,白衣少年悠然坐在帘后,独自斟上一杯美酒,轻品一口,唇角微翘,美得仿若泼墨画中的神仙。 第26章 听雨小楼间(1) 元毓愣住。忽然间想起申时的邀约,想起离家出走的缘由。 他转身,走回柜台前。 见店家正欲撕扇,他迅速抢过来,谎话编得那叫个顺溜:“嗯,小侯爷我忽然觉得这字写得还算风雅,还是留下得好。”也不管店家诚惶诚恐的眼神,小侯爷将扇子揣进衣袖,屁颠屁颠跑到对面的醉仙楼。 包场,撵人,这些事情小侯爷做起来一点也不含糊。 待他撩起衣摆坐到云霖对面的时候,整座酒楼就只剩他和云霖两位客人。 “真真是少年听雨小楼间,举杯浅饮,门外风景艳。” 赵小侯爷开口就是调笑。好在云霖并不在意,清浅一笑,独酌一杯。赵小侯爷见此,慢悠悠地摇开折扇,虚晃两下,那双招子自始自终都落在云霖的身上。直到云霖看过来,终于有了反应:“小侯爷的扇面题词看似豪迈不羁,实则话中有话。嗯,小侯爷有心事?” 元毓收拢扇子,眨眼道:“待会儿告诉你。” 接着,就招呼小二来填酒菜。须臾间,桌下搁五坛酒,桌上摆七道菜,分别是:腊八蒜,蒜子牛鞭,蒜肉长生果,蒜头扣鲢鱼,蹄蹋蒜珠,蒜香羊肉,葱白大蒜汤。元毓举筷,夹一整颗大蒜到嘴里,边嚼边笑道:“春寒料峭的,云霖可别光顾着喝酒,还是应该多吃点辛辣食物驱寒。反正小侯爷我请客,你不用跟我客气。” 云霖拱手道:“那在下就多谢小侯爷的美意了。” 元毓道:“说起来,你也算是与我一起闯过龙潭虎穴的兄弟,何必拘泥?” 云霖道:“小侯爷说得极是。” 未曾想,小侯爷仍是不满,用筷子敲打碗口,叮当作响:“说得极是,还唤我小侯爷?” 云霖笑着改口:“是,是,宸曜。” 元毓撇一下嘴,撑着桌子站起来,靠近云霖,嬉笑道:“你唤我这声‘宸曜’还是显得生分。不如,直接叫一声‘毓’来听听?” 楼外雨潺潺,愈发的恣意,试图想要掩盖住尘世一切的喧嚣。 然而,元毓还是听见云霖轻轻唤其一声:“毓。”声音分外柔和,似平湖秋月,又似巴山夜雨。元毓心一跳,手一抖,差点滚到桌子下去。待回神,脸颊竟似晚霞。他拍拍自己的脸,弯腰拿起一坛子酒,便不再纠缠‘称谓’的话题:“咳咳,这喝酒啊,一杯一杯的委实太小家子气,依我说,讲究的就是个痛快。” 说罢,仰头畅饮,丝毫不介意酒水沾湿衣襟。 云霖未动,只静静凝视元毓。 等到元毓饮完一坛酒后,直接用衣袖揩净嘴角酒渍。脸上红晕仍在。但他已经能够大方地盯着云霖:“这酒自然比不得昨日的桑落。说起来,本小侯爷我昨日隐约是喝醉了?” 云霖道:“烂醉如泥。” 元毓道:“那之后,本小侯爷我可有说什么做什么不妥的事情?” 云霖道:“小侯爷没有,在下倒是有。”元毓这次倒不纠正云霖的客套,一只手撑起下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拨开纸扇。就听得云霖轻轻续道:“小侯爷醉酒以后,在下赠了一方砚台给鸾镜公子。” 元毓也不惊诧,淡淡询问:“什么样的砚台?” 云霖道:“是一块极好的产自北溟国的冰砚,上有刻字:满堂花醉三千客,更无一人是知音。”元毓揶揄道:“云霖果然还是想和鸾镜公子一响贪欢啊?”云霖却摇头道:“鸾镜公子素来好砚,在下不过借花献佛。至于那颠倒鸾凤之事倒是从未想过。” 元毓不信,挑眉问道:“为何?” 云霖道:“在下已有家室。” 微雨终至滂沱,与风卷进来几片桃瓣,零散飘落在渐凉的菜肴里。 元毓忽而勃然大怒,吆喝店小二来打起竹帘、点燃炉火、换了热菜才稍稍作罢。又闷声喝下一大坛酒,方才能渐渐接受这个事实,平复下来,继续询问云霖:“……你何时成亲的?……你怎么从未提起过嫂夫人?” 云霖道:“只有婚约,暂未成亲。”又道:“未曾提起,只因小侯爷从未问起。” 元毓磨磨牙,随即撇嘴一笑,自嘲道:“怎么?这也能怪我的头上?” 见云霖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他便单手托腮,笑出声来:“也罢,也罢,男人本就应该先成家后立业。我呀,就是犯了糊涂,早先就应该让你弄一份履历,然后我才好决定是否招揽你,为我所用。” 云霖道:“现在小侯爷让在下弄履历也不迟。” 元毓拊掌笑回道:“如若全然熟悉一个人反倒失了趣味。对我而言,云霖就是一坛陈年老酒,需要慢慢品鉴才有意思。”说着,自顾自地将面前杯子倒满酒,轻抿一口,似笑非笑地续道:“酒有两种喝法:痛饮豪迈,但失味道;细品悭吝,却有滋味。我打小就好酒,虽非千杯不醉,但也绝不是三两杯就能烂醉如泥。所以,昨夜你送‘天下第一美’那方砚台之事,本小侯爷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云霖惊愕地皱起眉头。 见他如此,元毓慢悠悠地摇开折扇,接着说道:“这样的做法虽不够光明磊落,放在当时却也不失为良策。那鸾镜公子故意给你使绊,顾忌到镇南侯府的颜面,我不便当面与你争执。所幸,你刚才没有对我隐瞒,否则今日后,你恐怕走不出这个天京城了。” 原本以为楼逸尘会面如灰色,唯他马首是瞻。 未曾想面前人竟渐渐舒展开眉宇,昂昂自若道:“在下并无隐瞒小侯爷之意,邀请小侯爷前来此处,就是为了讲明白那些事情。” 元毓用食指轻轻叩打桌面,一字一句地反问:“你可知自己要讲清楚哪些事情?” 第27章 听雨小楼间(2) 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只要楼逸尘的回答有半点不符合小侯爷的心意,恐怕真的就性命难保。但是,他却云淡风轻地回道:“当然。”元毓随即弯起眉角,扬起折扇,示意他继续。云霖便宠辱不惊地续道:“第一件事情:在下从龙源而来,与楚国六皇子一同师承青玄真人。故而,在下与六皇子不仅是一个国家的人,而且是师兄弟关系,为何却不投靠他,反而舍近求远、舍本从末,千里迢迢来到苍国投靠小侯爷?” “对啊。”小侯爷用折扇支起下巴:“为何啊?” “小侯爷可曾记得当初询问在下:如何能给六皇子布下路障?今日,在下就与小侯爷道破这玄机如何?”闻此言,元毓撤掉折扇,坐直一些,双目铮亮地盯着云霖。云霖续道:“此前在下说过,六皇子要抢占他人之道,无非四策:安北溟,镇西楚,攻东苍,解南越。如今他已与北溟帝女联姻,除非小侯爷能破坏掉这桩姻缘,否则在‘安北溟’这条道上是无论如何都布不下路障的。” “那倒未必。”元毓坏笑道:“抢走与他联姻的公主不就行了吗?” “小侯爷,夺人所爱非君子所为。” “你怎么就知道慕子高会爱那位跟他联姻的公主?说不定我是在帮他呢。” “依在下对六皇子的了解:若非心头所好,他是断然不会与这位公主联姻的。”云霖慢腾腾给自己斟满杯酒,浅啄一口,尔后唇边溢出一缕微笑来,“所以说,他这个‘安北溟’之策,倒真有几分歪打正着的意思。” 元毓却在喉咙中一呵:“那就不抢公主,索性直接抢走慕子高本人。” 云霖若有所思:“唔,也不失为一个有趣的办法。”说着,又笑着摇头:“只是,小侯爷如若真有一天见到六皇子本人,还能有今时今日的勇气,倒是不妨一试。” “说的是什么话呢?难不成,我拥有今时今日的勇气,慕子高就真能抛弃北溟帝女跟我跑了?”说出此话来,连小侯爷本人也不信。他连连摆手,甚至愉悦地笑出声来,“哈,不过是个玩笑,莫要较真。再说这世上只有女妺喜,哪有男妲己?破坏他人姻缘可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本小侯爷做不出来。欸,你不妨讲讲其他路子。” “那就说说第二策:镇西楚。” 云霖正色道:“在下曾说过:六皇子有长兄慕子墨,三兄慕子闵,四兄慕子逽,皆是他不可忽略的劲敌,与此同时,西楚周边诸多不安分如西苑、君山、吴昊等国,需纳入其版图或让其俯首称臣。故而,小侯爷在此布下路障最为妥当。” “如何做?” “强占山头不可取,逐步攻破,只需牢记两字‘策反’。” “策反?谈何容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关键看小侯爷有没有细心和恒心。”云霖随手拿起三个碗碟,挨个摆在自己的面前:“据在下对西楚的了解,欲行‘策反’之计有三个突破口:其一,吏曹尚书黎轩,贪污腐败,酷爱手谈。他是三皇子慕子闵的心腹;其二,廷尉邱霆,阳奉阴违,酷爱名家字画。他是楚后的娘家人,皇四子慕子逽的拥护者;其三,太尉窦戎,淡泊名利,荣辱不惊,但极为溺爱独子窦准。他本人则是慕子墨的启蒙老师。综上所述,到时只要小侯爷确定目标以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导之以行,勉之以恒,如此方可助你成就大事。” “这三人倒确实是突破口,但未必肯为我所用。” “敌人之敌皆是友,端看小侯爷如何把握,而在下到时也可从旁协助。” “但行策反之事绝非一朝一夕……”元毓轻轻叩打桌面,静坐沉思道,“据我所得到的消息,慕子高很快要去龙源避世……对,这就是时机……世间风云变幻莫测,等他出世,未必天下还如今日的格局,也未必他就能继续掌控所有的一切……呵,如此倒是留给我充足的时间……即便最后失败,他要实施第三策‘攻东苍’的时候,我的羽翼已满,应该能够和他正面一战……” 赵元毓自言自语的时候,又有数枚桃瓣从外旋落到桌上。 楼逸尘拈起其中之一,轻置到酒杯里,举起,慢悠悠摇晃两下,接着,浅酌两口。 他轻声道:“六皇子是人不是神,小侯爷何惧之有?” 未曾想,小侯爷在这时单看他的动作就能看得入迷。 正所谓“山有木兮木有枝”,鬼使神差的,小侯爷也拈起一片桃瓣放入杯中,学着楼逸尘的动作,轻晃两下,轻啄两口,嘴里即刻就盈满丝丝桃花的清香来。那双丹凤眼渐渐眯起来。遂撑起下巴,似笑非笑地说道:“不管慕子高是人还是神,终归我与他之间必有一场较量。而云霖的言之凿凿却是说对一半,说歪一半。到如今,你都还没有真正切入正题呢。” 云霖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然后又笑了。 见他如此,元毓的眉轻佻一下,随即倾身而去,用折扇挑起云霖的下巴:“你还没有告知本小侯爷:你,千里迢迢到苍国来投靠,究竟图的是什么?” 第28章 听雨小楼间(3) 云霖不着痕迹地避过元毓那柄轻佻的折扇,朗声道:“小侯爷剔透玲珑,怎得就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元毓坐回去,挑起一块蒜子牛鞭塞进嘴里。云霖嗤笑续道:“六皇子是青玄真人的徒弟,在下也是,但小侯爷在此之前可曾听闻过在下的名姓?” 元毓吧嗒一下嘴,没有回答。 云霖轻叹一口气:“苦恨年年压金线,到头来,却为他人作嫁衣裳。试问小侯爷,在下跟六皇子师承一脉,倘若继续留在西楚,可否有其他作为?” 元毓极为难得的敦厚一次:“确实。有慕子高在,你要出人头地的确很难。” 云霖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西楚的其他皇子不成气候,在下也实在没有办法……”说着,长叹一声,续道:“况且,小侯爷也曾说:燕国兵力太弱,吴国国库太少,大襄地势太偏,西苑君主太怂,南越和西楚是铁杆子盟国,北溟和西楚刚刚联姻,剩下只有东苍能与西楚抗衡。” 听闻此言,小侯爷当即就佯起无辜来:“哎呀,那个时候我就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就恰好说中在下的心事。”云霖盯着元毓的折扇,苦酌一杯:“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在下一直以为小侯爷对黄钟毁弃之事能感同身受呢?” 元毓眸光微闪,轻声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呵,这个世道本就如此。”言至此,他遽然掷下竹筷。却不想,下一个瞬间,竟然将话锋一转,振振有词道:“何奈本小侯爷我上辈子积福太厚,这辈子投了个好胎,世袭爵位,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云霖道:“真如此,小侯爷该不会有烦心事了。” 元毓捏起折扇,笑容灿烂的着实耀眼:“对啊,我能有什么烦心事呢?” 云霖凝睇他良久,轻声念道:“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元毓一怔,扇子“啪嗒”掉在地上。 云霖替他拾起来:“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小侯爷当然也会有烦心事。如果你还信得过在下,不妨就让在下为你一测。” 元毓蹙眉:“如何测?” 云霖道:“小侯爷不妨随意写下一字,看在下能不能测出小侯爷的心结。如若未中,在下当即远离苍国,从此深藏功与名,不问世事;如若测中,在下也只求小侯爷一件事。” 元毓狐疑道:“何事?” 云霖道:“还是那句话:他日若小侯爷紫袍加身,莫忘提点在下。” “世上还有这等的好事?”元毓说着,就眯起眼睛来:“你这般殷切,让本小侯爷差点就以为你是在图谋本小侯爷的美色了。” 玩笑归玩笑,元毓还是沾着酒水在桌上胡乱写下一个“雲”字。 云霖莞然。便不再看桌上缭乱不堪的字迹,只盯着元毓的眼眸,胸有成竹道: “‘雲’字,上从雨下从二从厶。‘二’意为再,‘厶’意为自我。‘二’与‘厶’结合表示重塑自我,只是这重塑自我绝非简易之事,大雨以夺人之势从天而降,非得经历重重困难、万般磨难,方能改头换面,涅槃重生。” “嗯?那你再说说看,如何才能涅槃重生?” “黄帝属官皆以云命,故而军队亦称之为云师,云师出动必伴云暝奏之。一奏之,有白云从西北起;再奏之,大风至而雨随之,飞廊瓦,左右皆奔走。故而,这改头换面之法当然还在这‘雲’字之中,只有从军队随军行,方能有所作为。” “将有何作为?” “白泽天帝亦从雨从云姓‘雲’。就以字面的意义来解: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博天下万物众人,唯尔独尊。” 未曾想,元毓听闻此言却是勃然大怒:“楼逸尘,你这是要造反啊!” 云霖仰头,眸中漾出的是一脉涓涓春水,哪有丝毫扞拒之人的锐利。 元毓审视好一会儿,委实盯不出名堂,遂压低声音续道:“这次就算了,权当是我没有选好字,以后可不许再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云霖莞尔:“小侯爷是在担心在下?” 元毓正色道:“我能有什么法子?少翊知道你是我的幕僚,从那以后,我们就好比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边说还边做起扯蚂蚱的动作来。 云霖笑吟吟地看着他:“那也未必,只要小侯爷对在下有丝毫怀疑,在下必定人头不保。” 元毓却将折扇合拢,轻推到云霖的面前,脸上的笑极为明丽动人:“非也,非也,此生若能在少年时得两三知己,便是再快活不过的事情,就凭你方才那几句批语,宸曜就视你为吾的‘子期’,此生若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 酒楼外,风雨悄然停歇。 新月带着些许凉意静静爬上花桃树梢。 新酒浮起绿蚁,香气四溢。此情此景,绝对是未成沈醉意先融。 第29章 听雨小楼间(4) 而那句“此生若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之后,云霖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的折扇。 他没有伸手去接,仿佛那是一块烫手的山芋。直到屋檐漏下的一滴水被风吹进来溅在他的手背上。他终于回神,揉揉眉心,朝外一望,那双蓝眸在月色中愈发清澈透亮起来:“雨停了,云散了,明月方可昱乎长夜。小侯爷乃是重情重性之人,只是在下却怕担不起这声‘子期’。” 元毓爽朗一笑:“怕什么怕,我说你担得起,自然就担得起。” 云霖却在这时扫兴道:“可是,在下还未曾解开小侯爷所有的疑惑。” 元毓乍然收笑,闷声不语。 云霖便接着适才的话题:“第二件事,钟鼓馔玉不足贵。曾经在下的家中确如陶朱之富,虽不及四大商贾,但为鸾镜公子日抛万金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事情。” 元毓点头道:“既然你把话坦诚到如此地步,我也不必继续隐瞒。在此之前,我曾派人去调查过你,西楚衍州确有楼姓大家,但不知为何在昼夜间就家败如山倒?”云霖叹道:“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小侯爷为何不想想衍州是谁的封地?”元毓当真皱起眉头想,而后咋呼一声:“慕子高。” 云霖苦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杀伐利落干脆,行事绝不拖泥带水。这些都是鸾镜公子对六皇子的评价,也是在下另觅高就的第二个缘由。”元毓听着,眉头紧蹙,提起筷子来夹颗蒜瓣,没有入口,又放回碗中。云霖起身给他倒杯酒,不紧不慢地续道:“六皇子十三岁就领军,十六岁灭一国,若是胸无城府,怎可行如此大事?只怕那城府比天高,比海深,非我等常人能企及。” 元毓问道:“难道你也不能?” 云霖轻轻摇头:“论起城府来,在下实不及六皇子,况且之前在下的心在山海外。” 元毓截话道:“那如今你也算是踏入红尘,何不与他较量较量?” 云霖浅笑着喝下一杯酒:“说起来倒也不失为一件趣事,在下自小和六皇子斗法,时而在下赢,时而他赢,后来却因某一件事,在下一败涂地,此后再无翻身的机会。” 元毓坐直一些,奇道:“何事竟能让你也一败涂地?” 云霖也不隐瞒,坦诚道:“这要从师门承恩时说起,在下与六皇子自小对天下一统的理念就不同,在下认为:‘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故应行无为之道,顺其自然、不妄为、不作为,天下迟早能够大统。’;六皇子则认为:‘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戈,虽战可也。’” 听到此处,元毓低声呢喃:“唔,这点我倒是认同慕子高。” 云霖也不恼,微微一笑,淡然续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是非成败转头空。战,可成美名,可成骂名。但终归世上只有几人能够占据史书几页,倒头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不都在他人的笑谈点评之中?” 元毓驳道:“若能留名史册,管他生何欢、死何苦,都不枉来人世走这一遭。” 云霖的脸上遂露出微妙的神色来。停顿片刻后,终还是澹澹道:“只能说人各有志,否则在下也不会与六皇子有那般痴缠。其后,我俩结伴游历神州,恰逢灵衫国南侵,我们在西楚平野处遇无数逃难流民,也是在那里,我与六皇子各持己见,争论整整三天三夜……”元毓急道:“后来呢?”云霖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苦笑续道:“后来的事,小侯爷也就都知道了。六皇子毅然回熙京请命出征,以十三岁幼龄领军,十五岁综合百家之道改革税、军、法,十六岁灭灵衫,俘获降士四十余万,名动四方。” 元毓单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云霖:“你那时候又有何作为?” 云霖没作答。半晌后,竟是拿起元毓送给他的折扇,一点一点展开,笑容若烟雨雅淡:“依我看,这首《少年游》太过锋芒毕露,后半厥何妨改成这样:人生得意莫言早,韶光霈夭桃。凤鸣朝暾,车尘马啸,喝汤全忘了。” 元毓怔愣一下,随即拍着桌子哈哈大笑:“雅俗皆备,好词啊好词。”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止住笑,他揩揩眼角笑出的泪,续道:“心境却连我的那首都不如。不过嘛,你难道是要告诉我:那时候的你就是这么避世的?”云霖轻轻点头。元毓遂咬牙切齿道:“好吧,我现在总算知道点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来他慕子高整治楼家就是为了逼迫你出山。哼,由此可见他有多么自负,生怕找不到仇敌与他消遣。” “那倒不是,他让我出山未必是要与我为敌。只是在下不愿与他为伍。如此才不慎连累到小侯爷。” “连累到我?什么时候?” “龙脊山的刺客其实是因我而来,却错伤到小侯爷。”云霖无奈叹道,“在下也是在事发后的第二日才调查出此事,否则定不会让太子殿下当晚就冒险出山,幸好那些刺客先前行动失败,不敢贸然下第二次手。” “那些刺客是慕子高派来的?” “是的。” “那你真是摊上大麻烦了。” “所以,那日在龙脊山,我投诚很快。”云霖眉眼一弯,笑得竟有几分俏皮,“小侯爷给我几个台阶,我顺着顺着也就下了。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以我的脾性,定要傲上十天半月,如此才好抬高自己的身价。”说罢,连他自己都不信,把头抵在桌缘边上,双肩微抖,竟是爽朗地笑出声来。 真是风水轮流转,小侯爷平生第一次被人捉弄,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看着对面楼逸尘笑得花枝招展的模样,血气一鼓劲儿冲到脑门,方才走进酒楼时就想到的那些捉弄楼逸尘的法子再度钻出来。他胡乱塞几颗大蒜在嘴里,和着酒嚼嚼,吞下,用手捂着哈一口气,而后连自己都厌恶地皱起眉头。 夜已深,屋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风未停,竹帘敲打着围栏噼里啪啦。 酒楼上,炉火正旺,酒菜正香,一切都正好。 赵小侯爷忽然拍着桌子,狂笑不止:“关于这个‘雲’字,云霖你只说对其一未解其二。” 云霖仰起头来,嘴角弯在一个弧度,真真纯美如那桃花仙人,让那些个寻常凡人看着是说不出的欢喜,又绝对起不了丝毫邪念。 但咱们小侯爷绝非寻常凡人,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混世魔王。 况且此刻魔王还起了歹念…… 就在云霖仰头的那个瞬间,他就一脚踢飞挡在二人中间的桌子,一个箭步过去,一脚踏在云霖的椅子上,食指还轻佻地挑起云霖的下巴,痞道:“其二就是,雨(毓)在云上。” 说罢,张开满是大蒜臭气的嘴,对准云霖的唇就要啃过去…… 第30章 春日登山(1) 云霖未躲,直愣愣地盯着元毓。 这般坦荡荡的姿势反倒让元毓不好下嘴,又不好认怂,索性一跺脚,一咬牙,硬着头皮就要碰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忽而一枚飞镖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还好他身手敏捷,及时躲避,否则那张倾国倾城脸瞬间就要变成大花猫儿脸了。 元毓偏头,怒道:“何人在此?” 云霖也跟着朝外望去。只见丹雪率先上楼来,看见他二人暧昧的姿势稍稍怔愣,随即恢复常态道:“公子,我实在是拦不住表……”话未完,她身后钻出来一位面容过分清秀雅致的少年:“哼,就丹雪那三脚猫的功夫自然拦不住我家贲擎。还有那谁,放开我家表哥,不然你信不信,我让贲擎下一镖对准你的脑袋?” 元毓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看会儿少年,又看着云霖:“呃,你表弟?” 云霖扶额,一副“家门不幸”的模样,沉重地点点头。 见他如此,元毓悄悄把脚收回。他心中窃喜自己总算找了个台阶下,为此,面上也极为难得的亲切动人:“哈哈,敢问这位表弟贵姓啊?” 另一边,云霖将元毓赠送的折扇悄悄拢于袖中。 那眉目清秀的小公子疾步到元毓面前,气势如虹,一拍椅子——纹丝不动——他偷偷将红如蒸熟大虾的手藏在身后:“嘶……本公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江湖人称西宛云里小白凤,白秋……呃,秋秋是也。” 说话的气势倒是十足,就是音调比寻常男子要尖锐一些。 赵元毓调笑道:“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有凤有凰,好名字啊好名字。” 白秋秋不明就里地扯扯云霖的衣袖。 楼逸尘正色道:“我家表弟没见过世面,脸皮子薄,还望小侯爷多多担待。”而后,侧头对白秋秋解释道:“凤凰,凤凰,其雌凤,秋秋,犹跄跄,谓舞也。”白秋秋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杏眼时不时瞟小侯爷两眼。 但小侯爷已经趴到窗栏边去了。 他望着风中摇曳的数行灯笼,明明灭灭,渐渐汇聚成一条长河,绕着皇城缓缓流淌。此时,不知自己是醒还是醉,却道是“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这般一想,竟在悄然无声间有些痴了。 …… 翌日,春光明媚,桃红柳绿。小侯爷有家归不得,却差人继续去太子府告假,不等回复,就邀请楚寒、司徒冽、还有楼逸尘同游京郊的凤岐山。未曾想,平日里极为靠谱的楚寒,这次竟极不靠谱地抱来个尚未断奶的垂髫小儿。 元毓围着小娃娃转一圈,咋呼道:“澜樵,千万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的私生子。” 楚寒朝天翻个白眼:“为兄今年刚过二八,而这孩子已经四岁足半。试问他怎么可能是为兄的私生子?” 元毓瘪嘴嘀咕:“你开荤得早,谁知道那时候有没有欠下风流债?” 司徒冽也从旁掺合:“仔细看这小子和澜樵长得还挺像。”楚寒正愁找不到人发泄,当即狠踹了司徒冽一脚:“像你个大脸黄猫儿。这是我世伯家的幼子,就是南越的那个顾家。” 本来元毓伸手要弹小娃娃的脸蛋,听闻此言,手竟顿在半空,侧头就问楚寒:“真是南越的那个顾家?”楚寒点点头。元毓便捏起小娃娃的脸皮,眉飞色舞道:“顾家小弟弟,来来来,告诉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这般阵仗哪里是逗小娃娃,只见小娃娃嘴巴一歪,“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虽说小侯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但这顾家小娃娃哭得实在是动魄惊心,眼看楚澜樵左哄不是,司徒冽右哄也不行,赵元毓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小娃娃团团转,就差当街翻跟头、碎大石、学那些杂耍卖艺了。 恰好此时有卖糕点的小贩经过。 元毓将人拦截,叫嚣着要为小娃娃买下整个摊子。幸亏楚寒拦着他,好说歹说,只买了两包桃花糕。小娃娃有糕点吃,终于不哭了,只是眼角还挂着泪,奶声奶气地说道:“我姓顾,名照棠,取自苏子瞻的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意境。” 司徒冽由衷道:“你这么小就会背苏子瞻的诗,可真了不起啊。” 元毓也拊掌赞道:“确实了不得,长大以后肯定比我们这位少英哥哥强。” 听闻此言,司徒冽却不服气道:“我也会背诗的。”元毓撇嘴:“背一首来听听。”司徒冽想了好一会儿,嗫嗫嚅嚅道:“少少壮不努力,老大大徒悲伤。” 元毓捧着肚子笑道:“呆子,是徒伤悲。” 楚寒也跟着笑:“少英你还是多读点书吧,免得小娃娃也跟着我们看笑话。” 司徒冽憨厚地摸着后脑勺:“没办法啊,我看着满是字的东西就会打呼噜。” 言毕,元毓和楚寒笑得愈发欢畅。 唯有小照棠拉扯着司徒冽的衣领,摇头晃脑地念道:“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这边四人闹得正欢的时候,那边楼逸尘和白秋秋也带着两个随从赶到。 寒暄片刻,一行人朝凤岐山出发。抵达半山,雇的马车用不上,楚寒和司徒冽轮流抱小照棠,白秋秋缠着楼逸尘,贲擎和丹雪跟随其后。唯有赵小侯爷是个活蹦乱跳的主,眨眼间就没个人影。直到众人攀爬大约一炷香的脚程后,才终于见到小侯爷。他悠闲地躺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面,叼着根狗尾巴草,闭着眼,哼哼些不着调的曲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刚好楚寒把小照棠交给司徒冽,他径直走过去把元毓嘴里的狗尾巴草给扯出来:“与其这样,你还不如到山顶理观中等我们呢?” 元毓朝旁吐出一些泥土:“那样就失去同游的意义啦。” 楚寒戳着他的肩,叱道:“你跑前面也叫我们失去乐趣不是?”说着,就靠元毓近一些,只用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知道你看见那个白秋秋心里烦。要不要为兄出马帮你解决掉这个碍眼的家伙?”元毓站起来,笑推楚寒一把:“去去去,你这样反而弄得我像个尖酸刻薄的小人。”楚寒也跟着笑起来,还煞有其事地点头:“也是。宸曜你堂堂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小姑娘拈酸吃醋,确实有点难堪。” 元毓道:“什么堂堂一个大男人跟……”怔愣片刻,他诧异续道:“你说白秋秋是女的?!” 楚寒比他还惊诧:“你竟然没有看出来?”元毓点头。楚寒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而后揽过元毓的肩,朝白秋秋努努嘴:“你看她,一没喉结、二有耳洞,走路时扭扭捏捏,说话时娇娇滴滴,不是小姑娘是什么?” 元毓纯洁道:“但她也没有胸啊?” 楚寒闻言,竟气恼地用自己的额头撞向元毓的:“你啊,就是见识女人太少,以为个个都有楚楼那些姑娘们的酥胸啊?况且她还是个小姑娘,估计跟你差不多年龄,所以你看那个楼逸尘对她完全不感兴趣嘛。” 元毓撇嘴:“我年纪也不小啦。”顿顿,又说,“云霖不感兴趣也未必是因为胸。” 楚寒自信道:“相信为兄,这是男人的天性。” 闻此言,元毓立即屈起食指,不客气地敲打一下楚寒的额头:“放屁,照你这么说,那些断袖分桃之情又该如何解释?”楚寒语塞,一时间还真想不出缘由来。这时,司徒冽抱着小照棠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哎哟,澜樵快来给我搭把手,这小子重死了。” 楚寒朝他甩甩衣袖:“到一边玩儿去。”又凑过去对元毓道:“说真的,宸曜,你到底要不要为兄帮忙?” 犹如盗马贼挂佛珠,赵小侯爷立即正儿八经道:“你看看,云霖他一个大老爷们被一个小女娃娃纠缠成那副模样委实有些难看。”楚寒憋笑点头。小侯爷痛定思痛地续道:“所以,我让你那样做绝对不是为了我自己,你懂吗?”楚寒赶紧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至此,小侯爷才放心地拍拍楚寒的胳膊:“那就有劳兄长了。去吧。我只希望我们在抵达理观前,都不会再见到那个小女娃娃。” 第31章 春日登山(2) 所谓老将出马,一个顶俩。纵使事后白秋秋回忆起有万般不乐意,此时也被楚寒三两句忽悠得晕头,竟渐渐远离云霖的身旁。 元毓趁机靠过去,伸手递给云霖一包东西。云霖笑而不接。元毓解释道:“桃花糕,刚才哄小娃娃的时候顺手多买了一份。”云霖还是不接。元毓问道:“怎么?你不爱吃甜的东西?” 云霖摇头:“在下常年在外,并不挑食。” 元毓道:“那这是为何?” 云霖道:“现在接过来就应该品尝一口,但在下此时并无食欲。” 元毓笑道:“不过就是零嘴儿,还挑什么食欲不食欲的。”见云霖还是不肯接,便有些气恼:“罢了,罢了,本小侯爷我最讨厌强人所难,没食欲扔掉就是。”说罢,随手一扬,桃花糕就要被扔出去。 云霖眼疾手快地接过来:“现在没食欲不代表等会儿也没有,还是留下点零嘴儿好。” 元毓撇撇嘴:“矫情。” 过会儿,眉眼竟是弯起来,笑得比春光还要明媚,“云霖,你可知道桃花的意义?”不等云霖回答,他就率性续道,“吃过我的桃花糕,就是接过我的桃花运,从此以后,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未曾想,云霖竟在这时打开油纸,慢条斯理地吃起桃花糕来。 元毓的脸霎时胀得通红:“欸,我就说说而已,你可千万别当真啊。”云霖咽下最后一口桃花糕,待用丝绢揩去嘴角残渣以后,才浅笑宴宴道:“小侯爷顶天立地,怎能食言?”此话却把小侯爷吓得连连后退,连说话都跟着结巴起来:“那,那你想怎样?”云霖眨眨眼睛,眉眼儿一弯,弯成道新月牙儿,真真是璧人年少、姿尤清绝。可是,赵小侯爷此时却有贼心没贼胆,不敢多看,眼珠子转转,看天看地看风景,就是不看面前的云霖。 如此这般,倒是云霖的玩闹心起。 他靠近一步,声音似平湖秋月般温雅:“在下是你的幕僚,自然算是你的人。难道小侯爷不是这么想的吗?” 元毓道:“当,当然是这样。”话说得太急,差点咬到舌头。 但接下来却再也不敢随意戏弄云霖。 只是那颗砰砰乱跳的心,犹如在醋里蘸了蘸,微微有些冒酸。 虽说一行人是走走歇歇,但毕竟是年轻人脚程快,晌午时分就抵达山顶理观。这座凤岐山理观的藜芦长老与小侯爷是旧识,知晓故人前来,立即吩咐理童们打扫客房,而后,邀请众位小友们到理观后的桃林茶室品茗。 茶是隔年陈茶,水亦是隔年雪水,相融一起,格外甘甜素雅、沁人心肺。 所有人皆赞不绝口,唯有云霖品茗后浅笑不语。 藜芦长老道:“似乎小施主再品此茶时,感悟更深了。” 除了丹雪和照棠,众人都惊愕地看向云霖,全不知他和藜芦长老何时有过交情。 就见云霖将瓷盏轻轻搁回茶案,荣辱不惊道:“我幼时曾想在这里出家。”说的人是云淡风轻,听的人是惊涛骇浪。元毓甚至站起来,迭声追问道:“为何好好的想要出家?为何想在这里出家?你是嫌以前的日子过得太舒坦?还是说,你真的就能……看破红尘?” 云霖仰头,直愣愣地盯着激动的元毓,半晌没有说话。 藜芦长老替他回答道:“小施主并非看破红尘,反而太过留恋尘世。”云霖垂首,偷偷将发抖的右手拢在衣袖中。藜芦长老看见,并未拆穿,只轻声问道:“那些年的心魔,如今还在否?” 云霖抿紧双唇,神态不若方才的淡然。半晌后,才轻轻点点头。 藜芦长老便长叹一声:“六道四生何日休。唉,只是可惜你这么好的一个孩子。” 就见他俩这般打着哑谜,元毓等人不知道其中缘由插不上话。 然则这“心魔之事”,云霖保持缄默,藜芦也不明讲,便不会有人会出头问个究竟。 只有白秋秋像是知晓一二。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云霖,眼睛赤红如兔,脸色苍白如蜡。 元毓瞥见,悄悄将此计上心头。也不知这般静默多久,只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最终仍是云霖来打破满屋的沉寂:“犹记得,幼时在这里,长老曾与我说:诚心以至,因缘不足具,况在家成就高于出家。” 藜芦长老道:“难为小施主还记得。” 云霖轻叹道:“实不相瞒,这些年我游历天下,出世过,入世过,渐渐也悟得长老话中蕴含的深意。方才品茗时想起,故而不言不语。”说罢,他将右手抽出来,稳当地执起茶壶为藜芦长老续上一杯:“此番感悟即是: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故一切烦恼皆源自于心。所以不管出家还是在家,只要保持心的宁静,那便能无忧无惧。” 藜芦长老道:“小施主所言极是。然,言行一致绝非易事。” 这时,在旁憋了半晌的赵小侯爷终于找到机会插话:“我看就未必。只要心无杂念的人就必定能做到言行一致。但看我家云霖见经识经、颖悟绝伦,绝对称得上是人中人、凤中凤,这点小事岂能缚住他?” 云霖惊愕地看向元毓,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神情。 楚寒用扇子挡面,拽拽元毓的衣袖。 白秋秋凝视会儿赵元毓,再凝视会儿楼逸尘,秀眉颦蹙,似是瞧出什么端倪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就连粗线条的司徒冽也看出赵元毓在竭力护犊子,掉了一身鸡皮疙瘩,直爽道:“宸曜啊,连我都听出来了,人家楼公子跟长老讲的那些话,和你说的这些根本就是两回事嘛。” 元毓冲他挥挥拳头:“就你多嘴。” 唯有小照棠乖乖窝在楚寒身旁,看这群大人的热闹看得欢畅。到了这时,终于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摇晃起小脑袋,念道:“多嘴多嘴真多嘴,多嘴多嘴何其多?噪鹊张嘴惹人恼,歌鸲闭嘴饮啐啐。” 云霖最先赞道:“不错,不错,照棠四岁就能作如此雅诗,当真不愧‘南越神童’之名。” 元毓却是挪步到照棠面前,弯下腰,与他脸对脸,眼对眼,笑眯眯地说:“还真的是不错呢。要是我四岁的时候肯定做不出这样的诗文。不过啊,你这是在对牛弹琴,那头呆子肯定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听元毓这般讲,司徒冽方才憬悟:“难道小朋友的诗是给我作的?” 楚寒“噗哧”笑出声,挽住元毓的胳膊,直接蹭倒在他的肩头:“宸曜说得对,照棠果然是在对牛弹琴。” 众人皆笑成一团,以赵元毓与楚寒两人最甚。 被这群活泼的年轻人濡染,藜芦长老也跟着笑起来:“尘垢,莫要再打趣司徒小施主。” 此话一出,除了司徒冽和楚寒,其余人都惊诧地看向藜芦长老。白秋秋甚至迭声追问道“长老,您说的那位声名大噪的画家,难道就是……”边说,边瞟了一眼元毓,仍是难以置信的眼神。 藜芦长老摸着胡子道:“不错。尘垢是小侯爷幼时的理号。” 第32章 触景生情 尘垢,不久前才名声大噪的画家,擅长泼墨。正所谓“笔下淋漓水墨,满空雨响风声”。其画往往在干笔淡墨之中,镶上一两块豪气淋漓的泼墨,因其挥洒自如,不见工笔,又淋漓烂漫,有骨有肉,故而千金难求。 而此时,赵小侯爷在众人微微惊诧的目光中,骄矜地颔首,接话道:“尘垢,可是我自己给自己挑的理号,藜芦老头儿,你不要往自己脸上抹金。” 知晓他的臭脾气,藜芦长老只是浅笑不语。 小照棠却在这时好奇问道:“尘垢是出自‘白玉虽尘垢,拂拭还光辉’的意境吗?” 元毓撅嘴,轻摇食指,难得耐心地解释道:“是出自《庄子·齐物论》中的:‘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以及《小篆般若心经赞》中的:‘举足动念皆尘垢’,指的是俗世烦恼。” 小照棠托着下巴:“什么是俗世烦恼啊?” 元毓眉眼一弯,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句诗还有一个解释:等你长发齐腰就会有百分的烦恼;等你长发齐膝就会有千分的烦恼;等你黑发变成白发,垂髫小儿变成耄耋老翁,那时便会有亿兆烦恼。所以啊,那些头发越长越白的人,俗世烦恼也就越多越重。想必他们应该经历过很多很多事情以后,头发才会白去。” 本来就是糊弄孩子的话,却让他胡诌诌硬凑出几分道理来。 未曾想,小照棠信以为真。遂指着藜芦长老,童言无忌道:“这么说起来,长老的烦恼肯定最多,他的头发都有一半发白了。”听闻此言,楚寒直接笑倒在元毓大腿上;元毓捧起肚子、笑出泪花;司徒冽其实不太明白那二人在笑什么,却使劲拍打自己大腿,跟着哈哈大笑;这一下,逗得白秋秋也捂嘴轻笑起来。 惟有平素爱笑的云霖没有笑。 他将瓷盏伸出窗外,接住几片桃瓣。 恰好元毓抬眼看到。他揩掉眼角的泪花,笑问道:“云霖莫非还要给这茶加料不成?” 云霖仿若没有听见,满目皆是粉色阳春。 又轻声念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元毓缓缓收起笑容。接着,照棠就用脆生生的童音续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楚寒还赖在元毓腿上,笑嘻嘻道:“正所谓触景生情。楼公子心中的这人面和桃花,想来是件风雅之事,何不讲出来与我等分享……”话未完,他就被元毓推出去,摔在地上。元毓蛮横道:“你脑袋硌着我的东西了。”楚寒爬起来,灰溜溜地摸摸鼻子,端正坐回元毓的身旁。 就在此时,云霖将茶水泼出去,轻声道:“茶与酒不同,擅自添加别的味道就会失去本味,反倒不淳,故而,桃瓣入茶不过是桃瓣多情罢了。” 元毓问:“那桃瓣入酒呢?” 云霖道:“不多情,不无情,恰到好处。”说罢,看向元毓,相视一笑。 见此情景,白秋秋倾身过来,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他二人的“眉目传情”。 她为云霖斟满一杯茶,双手递过去,嗔道:“表哥,你看你光顾着说话,连茶水都忘记斟了。”云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即不接茶,也不回应。白秋秋尴尬处在原地。幸好有伶俐的丹雪知晓自家公子的脾性,遂替他接过来,解释道:“表少爷,外人不知道,难道您还不知道吗?我家公子素有洁癖,自己用的东西还好,若是别人碰过的东西,公子就断然不会再碰啦。” 这番话也不知道是解释给白秋秋听,还是故意解释给旁人听。 总之,元毓稍稍一愣。他快速回忆一遍与云霖这些天的交往,且不说他赠的扇子和桃花糕,就单说在鸾镜公子那处,云霖也没有如此矫情;想来这个丫头是故意说来唬白秋秋的。 这般一想,小侯爷心情倒是有几分舒畅。 却在这时忽然听到白秋秋压低声音质问云霖:“所以,是不是别人碰过的人,你也不会再碰了?”她说话声极其轻微,奈何小侯爷有双招风耳。很快,就听到云霖低声呵斥:“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白秋秋泪眼婆娑,咬咬下唇,便不再言语。 这时,终于看出异样的,极为耿直的司徒冽突然咋呼道:“白家小哥,你怎么哭啦?哎,是不是谁欺负你……” 楚寒赶紧扑过去捂住这个大嘴巴。 转过脸,又对白秋秋笑道:“小白公子莫要见怪,咱们家少英啊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司徒冽使劲掰楚寒的手指,奈何怎么都掰不开。 他像只可怜的小黄猫儿,呜啦呜啦地抗议着。 这边闹得正欢,那边小侯爷却站起来弹弹衣摆,颇有礼数地拱手道:“感谢大家今天陪我上山游玩。现在,我要去完成我的《夕照蝉鸣图》了。” 说罢,连跟藜芦长老都没有招呼一句就离开。 茶室外,微风徐徐,粉色桃瓣随风旋舞,竟像是下着一场粉色的雨。 元毓想起刚才云霖说的话:“不多情,不无情,恰到好处。” 他的嘴角慢慢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后退一步,将背抵在竹门上。就在这时,藜芦长老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此处桃林尽头有一摩崖,乃是青玄真人亲笔所题,小施主不妨去观摩观摩,或许能化解你的心魔。” 第33章 碧桃和露 赵小侯爷在凤岐山理观中有一间独属自己的寮房。此时,桌案一缕檀香袅袅。赵小侯爷磨好墨铺开纸,咬着笔头发呆,却不知如何才能画好这副《夕照蝉鸣图》的意境,无意间就瞥见窗外飘零而过的粉色花瓣。 正所谓:乱云扰扰水潺潺,笑溪山,几时闲,更觉桃源,人去隔仙凡。 那两次惊鸿一瞥的“桃花仙”就在眼前成形。 如萧萧似松下之风,如郎朗似日月入怀,如玉温良,如水恬静,郎艳清绝,世无其二,如翩翩然遗世而独立,乃仙道中人也。 此番小侯爷恨不得搜刮完肚子中的墨水去摹状貌令他念念不忘的“桃花仙”,叹只叹文字妖娆却摹不出他的半分神韵,遂提笔作画,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人的轮廓,又换朱笔,在留白处点上数朵花桃。 碧桃天下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其实,小侯爷的心思并不难猜,不过是希翼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罢了,奈何花自飘零水自流,所有的一切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外表有多华丽,内在就有多虚无。 后退一步,他看着已经完成的画作思忖,片刻后,复提起紫毫,蘸墨题词道: “昔日桃花深处,浅笑端方如璐。相望不相知,潇湘碣石殊途。无路,无路,遥看谢英朝暮。” 写罢,总觉得这首《如梦令》与他平日里那些豪情万丈的诗词相差万里,实在不像自己的风格,故而提起砚台,将墨全泼洒在画纸上。 顷刻间,好好的一幅画就变成废纸。 他也不心疼,只觉得胸中郁郁难解,索性将作画一事暂时搁置,出去转悠。 但见月华如水,给万事万物披泽上一层银纱。元毓沿着小径走,不知不觉间竟然走进观后的桃林。与那龙脊山的桃花源、楚楼外的桃树不同,凤岐山顶偏寒,此时的桃花还没有开放,更多的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就硬比他处多出一分欲语还休的意境来。 欲语还休,欲语还休,错过今生来世转凉秋,但愿人长久。 元毓忽然想起藜芦长老提起桃林尽头的摩崖,犹记得,上面的题词就是这句,却不知青玄真人为何集出这样的词句来,亦不知这样的词句如何能解开云霖的心魔。 这般一想,他已经朝那边走去,果然见云霖站在那里。 那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拂过摩崖上的刻字后,遂轻声吟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秋在水清山暮蝉。沧海月明珠有泪,天长地久怎言堪。”亦是一首集句诗。元毓细啄便不是滋味。正欲离去,忽听见云霖喊道:“来都来了,何必躲在那处?”心下一惊,硬着头皮就要出去。 哪料,有人从暗处出来,比他更快。 白秋秋骄横道:“就知道你隔会儿要来这里,我就赶过来,适才都没有同你好好说话。” 云霖道:“此处不比西楚,说话做事需谨慎。” 秋秋道:“我当然知道这些,但我还是不管不顾追过来,只因,只因……”顿顿,她咬着下唇,委屈道:“你当真要和那小丫头片子成婚?” 云霖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秋秋跺脚道:“但你根本就不喜欢她。” 云霖皱起眉头:“我什么时候强求过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 秋秋急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欢你,一直都想要嫁给你,并且这个心愿,在西楚和西宛人人皆知,我始终以为‘成为你的妻子’是迟早的事情……”说着说着,她眼眶又红了,遂埋头,低声抽泣。 还是第一次见到比自家姐姐还彪悍的女人,居然会跑到男人面前来逼婚。 元毓觉得稀罕,索性坐在隐蔽身形的桃树下,捡起一片桃瓣含在嘴里,有滋有味地看过去。那边云霖是喜怒不形于色。既不劝慰,也不离去,只静静看着白秋秋,蓝紫色的双眼波澜无惊、无爱无憎,似月光下宁静的湖泊。 原本应该好好一出闹剧,硬是被云霖这般表现搞得无聊透顶。 赵元毓甩起袖子扇扇风,正欲离开,忽就听见白秋秋苦苦哀怜道:“男人三妻四妾并不算什么,我不介意做小……”元毓眼睛一亮,挑起眉头,又懒懒散散坐回去。 云霖道:“我不能委屈了你。” 秋秋道:“那又能如何?你还能不娶那个小丫头片子吗?” 云霖摇头,轻言细语道:“世上强于我的人有千千万,表妹何必赖死在这一颗树上。况且人性无常,今日三,明日四,七情总伤。” 秋秋怼怨道:“人性无常,七情总伤,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此事因你而起,我却是欢喜的。而且,你总说世上强于你的人有千千万,我就没有遇见过。要不你赶明儿找一个出来给我瞅瞅?” 这般骄横恣意、胡搅蛮缠的态度连混世魔王赵小侯爷都暗叹自愧不如。 很快,就听见云霖回答道:“苍国这位赵小侯爷赵元毓就是强于我的人中龙凤。”闻此言,就连赵小侯爷都没有忍住,“噗”地一声,唾沫带着桃瓣从嘴里喷出来。随即,捂住嘴巴,那双丹凤眼已然弯成两道月牙。 白秋秋却不屑道:“他要是龙凤,马骝子就会上树。” 云霖柔声道:“只是因为你看不懂赵小侯爷。” 白秋秋不服气道:“那你说说看。” 云霖道:“金鳞岂是池中物,风云际会化成龙。今日你我所见不过是被束被缚的赵元毓,只要给他稍留余地、施展拳脚,他日定会一鸣惊人。” 白秋秋讪笑道:“他还没有余地?他可是天京城的四害之一。” 云霖笑着摇头:“那些不过是‘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的戏码,然真实的赵元毓却是个秉性纯真、古道热肠、忠肝义胆的铮铮好男儿。”听到云霖如此评价自己,元毓的鼻子忽而一酸,想起自己离家出走的缘由,此时真觉千值万值,且也不枉自己把云霖当做知音一场。 这般一想,就觉得自己继续在这里偷看偷听忒不厚道,故而,起身,踮脚悄然离开。 白秋秋不知此事,还不服气地追问:“表哥你为何如此看重他?” 云霖朝元毓离去的方向淡淡一瞥,含笑道:“只是想为你择一良婿而已。” 白秋秋跺脚道:“什么良婿?你少在那里乱点鸳鸯谱,这辈子我就赖定你,非你不嫁。” 云霖无奈摇头:“哎,你这是何必?” 第34章 往世不可追 却道是“风卷云兮云盖月,郎无情兮妾有意”。感情之事,非两情相悦才不会磨人,但往往又因两情相悦才更会磨人。这般说起来,小侯爷赵宸曜其实也有段求而不得的初恋,且和这座理观还颇有些渊源。 大约是在他六岁那年,青玄真人初抵天京城,皇帝以大神官身份待之,一时间,万人空巷,纷纷前来凤岐山理观听其开坛讲座。 赵夫人也带着一双小儿女到理观来求青玄真人赐福。 元毓那时年幼却不爱随波逐流,对那位泽被众生、仙风道骨的青玄真人浑不在意,反倒是被理观中白泽天帝的神像吸引过去,仰起小脸,指着神像就对母亲说些浑话:“我将来一定要娶他当妻子。” 赵夫人轻轻拍打儿子的小嘴,碎碎念:“童言无忌,大神莫怪;童言无忌,大神莫怪。” 谁知,凡事都不上心的小侯爷独独跟此事较劲起来:翻典籍、炼丹药、吃偏方,甚至还上吊割腕撞墙,整天念叨着要得道升天。 众人皆道此子已然魔障,当初的神童转眼就成神经病儿童。 终于,等到镇南侯爷也看不下了,拖着倔牛似的儿子到白泽天帝的神像面前,大不敬地拔剑砍下一个脚趾头,放到元毓的手中:“看到没?所谓的白泽天帝不过是一尊泥塑金身的雕像。”赵小侯爷呆愣愣地盯着手中的泥块。就在镇南候以为幼子即将醒悟时,元毓却神叨叨地说上一句:“我明明喜欢的是白泽天帝,为何你们会以为我在意的是这尊雕像呢?”镇南侯愣如旱地里的蛤蟆,只得将幼子送到藜芦长老处,让其开导。 藜芦长老每日都给小侯爷讲白泽天帝的故事:从白泽天帝的诞生,讲到天帝如何率领众神教导人类围猎打渔、织布种植;讲白泽天帝与青华神的恩怨纠葛;还讲白泽天帝如何为苍生的安宁,与众神合谋将青华神的七情六欲剥离。从此,无情无欲者为青华上神,狂悖无道者为浊夷魔尊。 听到此,小元毓双手托着下颚,不解地问:“为何白泽天帝要这样对待青华神?” 藜芦长老掐着雪白的胡子,竟琢磨起经文中那些隐秘记录的事情。遂神叨叨念出一些小孩子根本无法理解的话来:“自混沌开启,天地分阴阳,阴阳相伴,如水乳相融,上至九天,下至八荒,更迭有常,化其为情,曰名为爱,故:其一爱为欲望之爱,其二爱为情谊之爱,其三爱为恩爱之爱,其四爱为大爱之爱。” 虽然小元毓听得晕晕沉沉,但到底没有被藜芦长老忽悠过去。 用着奶声奶气的语调,尖锐道:“你说这些大爱小爱的,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是喜欢白泽天帝,但他这事儿做得不够厚道。”又皱起眉头,接着询问:“后来呢?青华上神和白泽帝君的结局呢?” 藜芦长老道:“青华上神和浊夷魔尊本是同根同源,奈何一分为二,青华乃至清,浊夷乃至浊,故而浊夷魔尊要强行掠夺青华上神至清本源,他们在龙源大战三百个昼夜,青华上神以至清本体封印浊夷魔尊,其元神坠入六道;为此,白泽天帝有愧,自认此次大战是他之前一意孤行的决断造成,遂下‘罪己诏’,将天帝之位传于昊天神,亦将元神坠入六道,从此历经六道之苦。” 听到此处,元毓眨巴着丹凤眼,惊喜道:“意思就是,白泽天帝下凡为人了?” 藜芦长老点头,遂将话转到正题上:“所以,如今小侯爷执念白泽天帝是没有用的。” 未曾想,那时候小侯爷的脑回路就非常人能够理解的:“谁说没用?他下凡为人正好,我到时候把他找出来,然后娶他做我老婆。”藜芦长老的茶盏都差点滚到地上。赵小侯爷还能在这时捧着脸颊,一副花痴状地仰头看白泽天帝的神像:“虽然我听不懂藜芦老头你说的那些神叨叨的话,但总觉得青华上神也下凡为人这件事有点麻烦……不过,我也不怕这些……等我长大以后,出将入相,难道还比不过他吗?” 藜芦长老一听就晓得再跟小侯爷扯着这件事不放是没用的。 遂换个思路来劝解:“出将入相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小侯爷如今六艺皆不精,学问亦不深,如何做得到?” 赵小侯爷听闻此话,沉默半晌。过后竟是恭敬道:“长老说得极是。” 至此,再不提要娶白泽天帝做老婆的事情。次年,独身一人到理观求学,取名“尘垢”。时至今日,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皆不在话下。而这些暂不细表。 话说,此时的他无聊中竟然又走到前殿白泽天帝的神像面前,仰头去看,只见明月照在白泽天帝神像那端庄的脸庞上,少几分威仪,多几分朦胧,但他赵元毓却完全没有孩提时看见神像就欢喜的心境了。 恰在此时,神像后传来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元毓惦脚转过去。只见楚寒怀里搂着个俊俏理童,耳鬓厮磨、衣冠不整,想来是做过一番云雨之事。元毓径直过去拽住楚寒的衣襟,乐道:“好啊,澜樵你竟敢在这种地方瞎搞,我明个儿回去就告诉我娘。” 第35章 摩崖生怀 楚寒急急忙忙地提着裤子,站起来,拉住元毓的衣袖哀求道:“好兄弟,千万使不得,要是让姨妈知道非抽我的筋不可。” 元毓横道:“那你还敢?” 楚寒眨眨眼睛:“你就权当没看见吧。”说着,朝小理童使使眼色。理童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就跑了。楚寒扯住元毓的衣袖,献宝道:“宸曜啊,为兄这里刚得到一本好东西,所以就找人来实践实践。” 元毓狐疑:“什么好东西?” 楚寒从袖子中摸出一本书,塞进元毓手里。元毓随手一翻,只见书页上画着一副画:两男皆未着衣,搂抱一处,竟做得是那分桃断袖之事。再看书页上写着:“而乃出朱雀,揽红裈,抬素足,抚玉臀……方以津液涂抹,上下揩擦。含情仰受,缝微绽而不知;用力前冲,朱雀突入而如割……”其用语之俗,其形容之狎。 由不得连厚脸皮的小侯爷亦脸上一红。 随手往后翻,都是类似的画作与赋词,只不过姿势不同,道具不同,表情不同,看得人心似辘轳乱转。他抬起烧得通红的眼眸,瞪了楚寒一眼:“你在哪里得到的东西?” 楚寒笑道:“理观禁人欲却禁不了人心。那些理童人前正儿八经,人后……啧啧啧。” 元毓唾道:“就你爱搞这些名堂,我在理观生活那么多年怎么不知道?” 楚寒搂过元毓的肩,轻轻摇晃,一不留神就把大实话说出来:“那是宸曜你单纯。”元毓一脚踹过去,亏得他躲避及时。跳开以后,朝元毓挥挥手笑道:“哎呀,为兄这么一搞确实有点困顿,这本书送给你,拿回去好好研究。不过记得要小心一点,千万别在这理观被人逮着了。”元毓拿着书发会儿呆,等楚寒走远,又忍不住就着月光翻开来看。 当夜,怎么也睡不着,老想起书页中的内容,想着想着,又莫名其妙地想起楼逸尘那张清绝的面容来。索性不睡了。他从寮房后挖出两坛隔年老酒,朝桃林尽头的摩崖走去,果真看见云霖还杵在那里,白秋秋却不见踪影。 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元毓默念这个词,人已经走到云霖的面前。 将酒坛子递过去,开口的话立即就变得不正经起来:“你这是准备化身为望夫石啊?” “小侯爷说笑,这是尊师的题词,故而在下到此只是为了怀忆尊师。” “青玄真人?啊,说起来,我倒是见过他一面。”见云霖笑望着他,并不打算追问,他就耸耸肩,自己将话接下去,“那时候尚且年幼,未曾多加留意,但如若能提前知道你与他的关系,我定要留十万八千颗心好好瞧瞧。” “也没有什么好瞧的,师尊就和常人一样,没有三颗头,四双眼,六条手臂。”云霖边说边拔开酒塞子,仰头喝下一口,“说起来倒是有些地方不太像人……师尊啊,委实没有什么人情味。” “莫非他对你极为苛刻?” “倒不是,师尊凡事都不苛求,不管我做得是好是坏,他都一概看待,为此,我有时也会怀疑他为何要收我为徒?” “他对慕子高也这样?”元毓抱着酒坛坐到摩崖面前,顺手将云霖也拉来身边坐下,也不等云霖回答,就自顾自地往下说,“不用你说,我猜就不可能一样。他不是让慕子高去龙源避世三年?可曾让你也如此?”说着,竟觉得自己的遭遇和云霖有几分相似,如此就更想亲近云霖。 哪料,云霖却淡淡回道:“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师尊自有师尊的安排,不是我等能非议的。”说完此话,便只自顾自的喝起酒来。 元毓碰个软钉子,自讨没趣,拔开酒塞子,闷声灌了一大口。 两个就这般缄默良久,元毓忽然开口:“等你这边安顿好,就把嫂夫人也接过来吧。” 云霖闭上眼眸,轻轻“嗯”了一声。 元毓望会儿悬于天际的明月,又说道:“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你在外漂泊,终归不是长远之计,隔几日,我就让楚寒给你置办一处宅子,等你……”话未完,就听见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云霖头枕着胳膊,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连那酒坛子滚到脚边也未知。 恰有一片多情桃瓣落在他的唇上。 元毓凑过去,替他轻轻取走。而后,就像是着道似的,将那片桃瓣兀自含在嘴里。花瓣本味苦。却不知为何这瓣似蜜般甜美?大约是沾了“桃花仙”身上的仙气。 这么一想,元毓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索性仰头将坛中美酒饮尽,躺下去,以天为盖,以地为庐,以妙人为伴,也美美地昏睡过去。 第36章 老侯爷遇刺 无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小侯爷独占“风流”一词,却完全不是“风流”的主,一夜痴梦,被人给摇醒。 梦中的桃花仙如星云飞散。面前的人却是他的小厮野望。 野望扶着桃树大喘气:“公……公子爷……不……不好了……老爷受伤了……” 元毓腾地从地上跳起来:“老爷怎么受伤了?” 野望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磨蹭道:“今早有人到侯府来行刺。” 元毓急道:“可有抓到行刺之人?” 野望抬头,犹豫地看一眼元毓:“……行刺之人……正是公子爷……” 犹如白日撞鬼,元毓吓出一身冷汗,拽起野望,边筹备下山之事,边询问事情的经过。 整件事情还要从凌晨说起: 天未亮,野望打着哈欠去给元毓收拾书房。按理说,元毓在或不在,书房都不会乱。可今日偏偏太阳打西边出来,元毓不仅大清早就出现在书房,还把里面翻得乱七八糟。 野望惊讶道:“公子爷您是半夜回来的?” 赵元毓“嗯”一声,端正坐到书桌前,翻开一本书,看两页,似漫不经心地问:“老爷可曾起床?”声音冷冷清清,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但野望并未在意,只当公子爷一夜未眠,着了点凉。 遂如实答道:“老爷一大早就和大公子去了练武场。” 元毓放下书,沉吟片刻才道:“前些日子是我太鲁莽,思来想去,我应该亲自去给父亲赔个不是,你且就在前面带路。”野望暗喜,只道公子是在外面吃了灵丹妙药转了性,不作他想,欢天喜地地带着元毓前往练武场。 谁知,事情远远没有野望想得那般圆满。 刚开始还好,元毓初到练武场,十足的乖顺,低眉垂眼地忏悔自己的纰谬。这让赵振忠有气都没得发,挥挥手让孽子到一边罚站去。孽子果真就端正站在一旁看父兄习武。犹是大哥赵元瑱心疼小弟,招手让他过来一块儿练练。他犹豫会儿去兵器架上挑了一把短剑。 赵振忠就在这时起了疑心:“平时你都爱用长抢,为何今日挑把短剑?” 元毓掂掂手中剑,凛然道:“长枪该用在战场上杀百敌,现只杀一人,独剑足以。” 说完,手腕微动,挽出个剑花,以一招白鹤亮翅朝赵振忠面门刺去。好在赵振忠历经沙场、反应迅猛,稍微朝左一闪就避过要害,只有右臂被剑气划伤。那厮还要再刺。赵元瑱反应过来,与父同心抗敌。 如此过了两招,那厮渐显败绩,扔下一颗烟雾弹,弃剑而逃。 野望说得絮絮叨叨,元毓听得心惊胆跳。策马狂奔到家。直到亲见赵振忠的伤势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放宽心来。赵夫人红着眼睛给赵振忠包扎伤口。元毓就在旁踹野望:“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你几时见过小爷主动跑去书房?又几时见过小爷主动跟老爷认错?” 野望被训得大气都不敢出。 赵振忠瞪着儿子,吹起胡子,“哼”了一大声。 元毓撇嘴,瞅了赵振忠一眼:“爹,您也是,被别人几句好话哄得就找不到北了?您儿子是什么熊样您还不清楚吗?就算您儿子我要低头认错,那也肯定是有求于您,您说您上过多少次当了,怎么还没有记性?”赵振忠抓起桌上的瓷杯就朝元毓掷去。元毓跳起来,躲闪到娘亲身后,扯住娘亲的衣袖撒娇:“娘,您评评理,这事是不是爹的错?” 赵夫人想了一下,点头道:“儿子说得极有道理。” 赵振忠气得翻白眼,当着夫人的面又不好发作,半晌从牙缝里蹦出一句:“孽子。” 元毓嬉皮笑脸地搭腔:“是的,孽子在。喏,爹,这才是我们的相处之道,以后千万不要再被不三不四的人骗去了。”赵振忠捂住胸口,差点没被孽子气晕过去。赵夫人忙推了元毓一下:“乖宝宝,你爹都受伤了,别跟他斗气。先回屋睡会儿,娘等会儿就给你煲鱼刺燕窝粥压惊。”元毓乖顺点头,就要出去,刚跨出门楣又探回个脑袋来,问道:“爹,您说您被刺杀这事,是不是跟南越那边有关?” 赵振忠咂嘴挥袖:“孽子懂什么谋略,滚一边玩儿去。” 元毓“哼”一声,起脚就走。 谁知,赵振忠又在屋内咆哮:“孽子,给我在家禁足。没有太子殿下的诏令,你再敢出门,我就敢打断你的腿。”元毓停下脚步,偏头去看庭院中随风飘舞的柳絮,看似洒脱,实则却是身不由己的俗物罢了。他不自禁地冷冷一笑,也不答复赵振忠就径直离开。 犹如过眼烟云,赵家小侯爷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赵家老侯爷亦是如此。 晚饭时,一家子倒是其乐融融,和和睦睦,三代同堂,共享天伦。赵振忠一个高兴,还唤人开了一坛陈年佳酿,让儿女们陪着小酌。其中,老大赵元瑱最为体贴,劝着老父莫要贪杯;老二赵元琬,喝一半倒给元毓一半;幼子赵元毓却是个好酒之徒,来者不拒,喝得最为酣畅,且喝多话还多,故而惹得大嫂黑脸,当场就以他为典范,教育小侄子赵行诺莫要跟着小叔叔学。 未曾想,这赵行诺从小也是个叛逆的宝贝儿。 母亲越是循循善诱,他就越要亲近小叔。趁着母亲不提防,他拽住元毓的衣袖,奶声奶气地问:“小叔叔,最近先生教了一个问题,我始终想不明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元毓刚舔干净酒杯,醉眼迷蒙地问:“什么问题?” 行诺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出去一会儿,随后捧一本《论语》到元毓的面前:“就是这句,何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 元毓不看书,打着酒嗝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腐朽的木头无法雕琢,粪土的墙壁无法粉刷,我又能拿他怎样?”行诺似有所悟地点头,默默把书收起来。但是,他的小叔叔却不作罢,在这时扶着桌子站起来,用一根筷子敲得面前瓷盘叮当作响,哼歌儿般续道:“天地合起,万物自生,故而,朽木可以燃薪,粪土可以化肥,物卑又岂能忽视其功用,实乃鼠目寸光也。” 众人哑然。 唯有小行诺眨着眼睛,极为赞同地点头。稍微思索又觉不妥,遂板起小脸问道:“小叔叔,这是圣人说的话,怎会有误?” 元毓将筷子扔掷一边,偏头,居高临下地盯着大侄子。恨道:“你先生难道没有给你讲过‘尽信书不如无书’的道理吗?神仙都有打盹的时候,就不许圣人说一两句屁话?哎哟……”话未完,他就被赵振忠扔来的筷子砸中,遂捂住脑袋,委屈地跺脚:“爹,我这是在认真地教行诺呢!要有自己的想法,千万不要被那些迂腐书生带坏了脑子。” “所以,之前家里请的先生,来一个就被你这个孽子气走一个。” 赵振忠拍着桌子训斥。嫂嫂看情况不妙,赶紧抱着行诺离开。赵夫人在底下使劲掐赵振忠的大腿,赵振忠“唔”了一声,这才稍微收敛脾气,却还是摆着脸道:“吃饭的时候就该好好吃饭,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赵元瑱赶紧给弟弟使个眼色;赵元琬也扯了扯元毓的袖口。 元毓撇一下嘴,遂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闷声坐下,喝自己的酒,解自己的愁。 第37章 卿卿吾心(1) 寅时,元毓醉醺醺地摸回自己的院子,还没来得及更衣,赵夫人就端着醒酒茶随后而来。 元毓接过,咕噜咕噜一喝到底。随后,赵夫人又取出一件新裁的紫衣让元毓试试。元毓从不违逆母亲,脱下外衣随即换上:顷刻间,盈盈紫衣,长衫束腰,眼波流转,嘴角轻挑,便是无意间绽放出的一抹笑,在月色光华下、流光溢彩处,则是这个尘世间最极致的繁华,如临水照花,如斯美好。 连赵夫人都微微一愣。 元毓瞧见母亲的模样,极不自在地扯扯衣服:“娘,不好看吗?”赵夫人摇头,喜笑颜开道:“俗话说得妙,人要衣装,马要鞍装。但是,我家毓儿啊,即便穿的是粗麻烂布,也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娘,有您这样夸儿子的吗?” “自己的儿子难道还夸不得?”赵夫人美目瞪一眼元毓,又温柔地替他整理领口,“你难道要娘像你爹那样整日骂你不成?” “那还是不要了。你就夸我吧,使劲夸,用力夸,不用藏着掖着。” “你这孩子……”赵夫人宠溺地点点儿子的额头。接着,把儿子拉到案桌前,坐好,方才语重心长道,“你也不要责怪你爹不让你从戎。赵家功勋卓越,只怕某一日封无可封、功高震主,就再也没有退路。你爹不让你去,一则是怕你这混性子出了岔子落人话柄;二则也是怕日后赵家式微连条退路都没有。” “我是我,爹是爹……” “我们都姓赵不是?咱们一家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赵夫人轻轻叹口气,抚着元毓的鬓角,温和道,“你爹在朝廷做事,既不拉帮结派,也不趋炎附势,如今朝廷中多少人想拉拢你爹,又有多少人想弄垮你爹。他在朝中是步步为营,半分都不敢懈怠,怎么就放心让你这个不懂事的娃娃去趟这浑水。” 元毓知道母亲说得句句在理。但毕竟还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即是“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便觉得天塌下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故而,他能一面言不由衷地对母亲说,自己已经明白父亲的苦心;另一面,心神早已飘散,想到十里沙场,想到金戈铁马,然后,竟还鬼使神差地想到楼逸尘。 他拽住赵夫人的衣角:“娘,能不能给我点银子。” 赵夫人问:“多少?” 元毓稍稍盘算:“……大概需要万两。” 赵夫人瞠舌道:“为何要这么多银子?” 元毓如实相告:“我最近结交了一位先生,不仅样貌好、人品好、学识也好,奈何他非本地人,颠沛在外,流离失所,所以我想给他寻一处宅子安家。”顿了顿,又续道,“本来我想让楚寒去安排,这样也就不必惊动爹娘。但我转念一想,这万两非小数,只怕他贸然拿出来会被姨父责骂,到时再惊动爹娘就成我的罪过了。” 赵夫人笑道:“你可看好了宅子?”元毓摇头。赵夫人点着他的额头,佯怒道:“所以你爹就因为这样常常恼你。先去看好宅子再回来跟娘说。万两虽不是小数,但咱们家还拿的出来,就不要去惊动澜樵了。” 元毓即刻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又撒娇道:“娘,爹不让我出门呢。” 赵夫人微微挑起秀眉:“乖,放心去吧。你爹那里有娘给顶着。” 元毓扑到赵夫人怀里:“嗯,我就知道娘最疼我。” 接下来几日,元毓就常常带着小厮野望在天京城内转悠,寻找在售的好宅子,也因此好多天没到太学报道。少翊并未过问。元毓心中纳闷,倒也乐得轻松自在。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离侯府不足两里处看中一座五进四合的院落,其间桃树成林,灼灼其华,倒是非常适合“桃花仙”居住。他差人去谈,不多不少,正好一万一千两。又让人重新布置,新添不少家具和物什。之后,大手一挥,索性连地契都转赠给楼逸尘。 等事情都办妥之后,小侯爷打算回家补个觉,养足精神后再去见心心念念的“桃花仙”。 途经赵振忠的书房,无意间听见父亲和大哥的窃窃私语: 赵元瑱:“我看大司马这病恐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出征南越的事会不会因此耽搁下来?” 赵振忠:“出征之事倒是不会耽搁。只怕皇上那边过不去这道坎,徒生事端。” 赵元瑱:“哼,说到底那大司马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个佞臣罢。” 赵振忠:“瑱儿,不可非议他人。” 赵元瑱:“佞臣就是佞臣,难不成他与皇上做了那些分桃断袖的丧德之事,还能称之为良臣?倘若不是他走上那条道,皇上怎会立他那位卑的姐姐为皇后,又怎会让他的侄子入主东宫?” 赵振忠长叹一口气:“所以啊,最怕到时候……树倒猢狲散。” 赵元瑱:“咱们家从不拉帮不结派,倒是不怕这些的。” 赵振忠:“哎,就是你那孽障弟弟跟东宫走得太近,只怕那些见不惯咱们家的,到时候以你弟弟为由,泼咱们家一身脏水。” 赵元瑱:“父亲可有应对之法?” 赵振忠半晌没有接话,过后,又是长叹一声:“暂且就走一步是一步吧。” 元毓在门外听得手心冒汗,转身,竟是直奔太子府邸。少翊不在。东宫佐领说太子这些日子都在大司马府尽孝。元毓赶趟似的狂奔到大司马府。管家见是他,将其领到大司马的卧房,先过一道垂花门,再绕一座大理石插屏,穿了数重门户以后,抵达一间静室。 室内药香盈盈。空窗旁置有一张卧榻。 此时,半倚半卧着一位穿着浅黄中衣的男子,那容颜如晓风残月般清雅,又似羊脂白玉般秀美,像是稍不留意就会从指尖化去的微雪,孱弱而又纤美。 此人正是苍国当朝大司马,林语卿。 第38章 卿卿吾心(2) 林语卿见到赵元毓,便笑着招招手:“好久未见宸曜,又长高不少。” 元毓赶忙走过去,拱手作揖道:“我是今日才听闻大司马抱恙……”又抬头责怪地看一眼侍奉在大司马左右的少翊,“……太子殿下也从未跟我提起过。” 闻此言,大司马忙笑着替外甥解围:“太子是怕你多心。”元毓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心里不是滋味,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少翊见状,便踹他一脚,怒道:“最近你都没去太学吧?” 元毓倒是坦诚:“我这些天都给楼逸尘找宅子去了。” 少翊“哼”一声:“我看那楼逸尘一来,你就跟掉了魂似的,忙上忙下,也不见你对其他事情这么上心。” 元毓嘀咕道:“其他事情也要轮得上我操心才是。” 他俩打小就这样吵闹,大司马见惯不怪,此时只看着他们笑,眼神微微恍惚,不觉间又咳嗽起来。少翊紧忙用一张手帕去接。拿下后,上面竟留有一滩怵目惊心的脓血。少翊又端起清茶来给大司马漱口。他做起这些事情来熟络无比,想来这些天都是这样照顾自家舅舅。 而元毓哪里见过少翊伺候别人,憋住笑,眼珠子东瞅西瞅。少翊抬眸瞧见,忍不住又伸腿踹他一脚。元毓吃痛,但当着大司马的面不好使小性子,只能揉着小腿肚,乖巧道:“大司马这病可要好生养着。我听我爹说啊,圣上马上就要对南越开战了,都到这个节骨眼上,大司马可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啊。”言下之意,正是他登门拜访的目的。 大司马心如明镜,却只温润地笑道:“镇南候既能把圣意提前告知宸曜,想必心中已有谋算,宸曜不必太过忧虑。而我这病养不养得好,怕也是不可能改变圣意。”说罢,他喘着粗气连连咳嗽几声,眼眸微闭,眉宇间竟是困倦之色。 少翊忙道:“舅舅,您好生静养。我和宸曜就去门外候着。” 大司马乏力地挥挥手:“不必,这里有人伺候,你们还是归家去吧。”语调甚是柔和,少了一股子生气。 少翊却不敢拂逆他的意思,拽着元毓,轻轻退出去。 谁料房门刚拉开,就见皇帝霍启长身立于屋外,双目红肿,并不言语。少翊和元毓赶忙行礼。皇帝却不睬他们,擦着二人的肩径直进入室内。 房门在二人身后徐徐合拢。 稍会儿,就听得皇帝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里面传出来:“吃了这么多药怎么还是不见好……那帮子太医都是混吃骗喝的混账玩意儿……卿卿,若是你不得好,朕要他们跟着你陪葬……卿卿,你没有忘记我们少年在一起时,发过的毒誓吧?生要在一起生,死要在一起死……卿卿,朕不能没有你……” 里间是期期艾艾的情话绵绵,外间是少翊和元毓的面面相觑。 少翊张大嘴,好不容易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破音来:“我……”话还没有出口,就被元毓慌张地捂住,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推推攘攘,径直拉着他就往大司马府外狂奔。直至繁华大街,少翊愤然甩开元毓的手,劈头盖脑就是一句:“你做什么呢?” 元毓气急败坏道:“不管有什么要紧的话,你都不能在那个地方说。” 少翊瞪一眼元毓,闷声爬上马车。元毓摸摸鼻子也跟着爬上去。马车徐徐而动,二人沉默半晌,少翊方才希声道:“舅舅那病恐怕是好不了。”元毓“嗯”一声。少翊哽一下,又缓声续道:“你看到我父皇的那般境况了吧?只怕舅舅不在,到时会生好些事端。” 元毓沉默片刻:“虎毒尚不食子,圣上又怎会……” 话未完,就见少翊一拳砸在车厢上:“父皇他素来喜爱秦王霍少帧胜于我,若不是舅舅,只怕他早就废太子立秦王了。”说着,他颓废地抱住自己脑袋:“现在只盼舅舅能好起来,但若真天不遂人愿,真的天不遂人愿……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打自相识起,元毓就从未见过少翊这般无助过。 他犹豫会儿,挨过去,揽住少翊的肩,轻声宽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大司马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话说回来,就算到时候有个万一,咱们也定能想出法子来度过难关。” 这么一讲,脑子中渐渐现出楼逸尘言笑晏晏的模样。 他也跟着翘起嘴角来:“对,就算到那个时候也无妨,我们不还有一个足智多谋的楼逸尘,可以为我们出谋划策吗?” 少翊抬起通红的眼眸横他一眼:“与其去找你的楼逸尘,我还不如去找奉仪。” 说话间,马车停靠在太子府邸的门前。元毓跟着少翊跳下马车。抬头就看见金瓴下的两幅门匾,其中副匾绣金着“聆江”二字。 元毓甩开扇子挡在额前,忽然就想起当年太子府邸刚刚落成,副匾并不是“聆江”,而是当朝几位大学士商议后定得“格物”,意在“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至知”。谁知,小侯爷初临府邸后,仰望挂于门前的副匾,笑得差点岔气,抓起笔墨就题下“聆江”二字。 那字题得歪歪扭扭不成体系,唯有少翊如获珍宝,令人重造匾额挂于门前。 少翊曾问“聆江”二字有无深意。 元毓每次都摇晃着折扇,兴味索然道:“你的府邸临江,不就是听着江水声吗?”但其实,“聆江”二字取自古诗“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只因元毓对感情一事的迷茫和无措。 少翊不懂,却还一味的给予。 进府的时候,元毓再度仰头扫一眼那副匾,忽然觉得儿时的字迹简直风骚到极点,正因如此,而今再没几人知晓此字是他所题,倒也算是一件幸事了。 第39章 卿卿吾心(3) 题为“聆江”的那块匾额不知何时搬进了宫里,少翊站在匾额下看会儿,忽然掐住元毓的胳膊,忿恨道:“……朕要他们跟着你陪葬。” 元毓的眼眶都烫起来,赶紧给少翊跪下去,砰砰砰,连连磕好几个响头。 少翊却将他一把横抱起来:“……你忘记我们少年在一起时,发过的毒誓,生要在一起生,死要在一起死。” 这下把元毓的眼泪都逼迫出来。 少翊渐渐将目光放柔,温柔吻去他眼角的泪,轻声道:“宸曜,朕不能没有你。”元毓咬着下唇,闷声哭得愈发厉害,任由少翊将他抱进寝宫,放上龙床,解开他的腰带——突然,寝宫的雕花窗被推开,外面传来大哥赵元瑱的声音:“哼,说到底你赵宸曜再有能耐,不过是个佞臣罢。佞臣就是佞臣,难不成你与皇上做了那些分桃断袖的丧德之事,还能称之为良臣?” 不,不是这样! 元毓“腾”地从床上坐起,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卧室的窗户不知何时洞开。他胡乱套件衣服,赤脚下去合拢。窗外一缕风都没有,唯有一轮冰月静静挂在枝头,好生凄凉无趣。元毓复想起梦中之事,未着履,径直朝少翊的卧房走去。 两间寝房相距不远,中间隔座小小的桃园。 日暮风吹红满地,无人解惜为谁开。元毓忽然就想起大司马也是极爱阳春花的。 犹记得幼年寄宿在凤岐山理观那会儿,皇上带着大司马浩浩荡荡上山,只为请藜芦长老测其良缘。藜芦长老看着他俩的紫微斗数,沉吟良久道:“富贵荣华无可比拟,爱别离苦不可言堪。不过是虚名一时,苦难一世罢。”皇帝听闻此话后,怒不可遏,倒是大司马温润一笑,似不曾将这些放在心上。 当夜,元毓悄悄尾随大司马去了理观后的桃林。 他亲眼看见大司马摘下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桃,放在唇边吻了吻,而后竟是落下两行清泪来…… 得身者心死,得心者身死。 这是楚寒对大司马林语卿的评价。那时正逢阳春三月,桃花铺满路,还不是大司马的林语卿只是东宫的一名小小骑奴,他专程跑去朱雀门看大军凯旋归来,不小心瞅到跟在大将军身后的少年,真真是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从此就将其放在心上。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大将军之子,季武陵。 当日,老皇帝设宴庆功,太子霍启带着林语卿赴席,好意让他见见世面。期间,更是让林语卿给各位国之栋梁斟酒,待到季武陵时,他故意将酒洒出,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季武陵当真怔忪,良久,收回酒杯爽朗一笑。等到老皇帝询问季武陵想要什么奖励的时候,他少年心性,指着林语卿就说:“这天下的奇珍异宝也没什么稀罕,唯有太子殿下的骑奴倒得人心。” 殊不知就此埋下祸端。 老皇帝早就看这个狐媚的骑奴不顺眼,顺水人情,将小小骑奴赠予少年将军。尔后的那段日子,用林语卿自己的话来讲:“简直连神仙都会羡慕。”只道是好景不长,隔几日,南越又到边境来扰乱,季大将军只得带着儿子再度出征…… “那一战,据说打得相当惨烈,十五万大军最后只剩三万。相传是因为我军里面藏有细作。先帝爷知晓后极为震怒,调查过无数人,亦枉杀了无数人。”那时的楚寒边悠哉地磕着瓜子,边给元毓讲起往事:“还是我娘亲跟我讲起的,姨父也参加过那场战役,身受重伤,幸而被南越巫女所救,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性命。只是,那个季武陵就没有这等运气了,他在那场战役中丧了命,从此季家也就衰败啦。” “到后来查出细作是谁没有?” “据说是没有。” “哼,只怕查出来也不能讲出来。”元毓抏着指尖的武陵花,心底却凉飕飕的,他逼迫自己反复去想霍少翊的好,却总是想起“六宫粉黛无颜色,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诗句来,不由捏起嗓子念唱道:“可怜那十二万将士的性命呐。” 可怜那十二万将士的性命,却因小小骑奴的儿女私情弄丢,故而他林语卿官至大司马多年,也洗不清这“佞臣”的骂名。元毓心如明镜。自幼读四书五经起,就牢牢记住“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的训诫,如今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他的心中自是有杆称,再加上年少轻狂、行事乖张,倒是让少翊无论如何都撼动不了他。 第40章 惊雷乍起 叹只叹往事不可追,皇帝和大司马的那些孽缘,赵元毓管不了,如今能想到的也只不过将大司马的身后事安顿好,免得累及家人。如此一想,竟不知不觉间来到少翊的卧房前。只见里面灯火通明,隐隐约约还有人声传来。 元毓正在纳闷,身后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他浑身肌肉登时绷起,警备地朝后看,只有一只黑猫儿窜进花圃。这才稍稍松懈。刚要踹门而入,遽然听见一个声音,随即入定在门外。 那是楼逸尘的声音。 清清淡淡,荣辱不惊:“……既然这样,我就不得不与你们合作了。” “楼公子,你现在可没有别的选择。” 这个毫无情感的声音是封嘉。元毓并不知他们二人为何会同时出现在少翊的卧房中,当下疑心大起,踮起脚,将耳朵贴到门的菱花上。 楼逸尘的声调没有丝毫变化,淡雅,如明前素茶:“好吧,既然这样,太子殿下需要在下为你做什么呢?” 封嘉平静道:“自然是保太子之位。” 楼逸尘轻笑出声:“封公子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就看穿我的本色,那么为太子鞍前马后的事情,又何须我去效力?” 封嘉道:“青玄真人的徒弟可是你楼公子。” 楼逸尘笑叹一声:“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天下多少沽名钓誉之人莫不想越过慕子高那道龙门博得天下第一谋士之名,封公子却逆流而上,不就是任凭在下把名声坐实,等到那时你再起心,想要扳倒在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却不想封嘉无奈道:“既然你敢闯这龙潭虎穴,就由不得我们不给你坐实名声。”他似是给自己续了一杯茶,又不疾不徐地说道:“既然咱们已经摊牌,索性就明人不说暗话吧。” 楼逸尘道:“如何明?如何暗?” 封嘉道:“你要的,我们配合;我们求的,也请你高抬贵手。” 楼逸尘尚未答话,偏少翊又在这时执拗起来:“我可不稀罕他的襄助。” 封嘉冷笑道:“太子殿下,莫要任性。如今可是我们占了上风。” 少翊却耍起脾气来:“那又如何?难道你还想不出法子来?” 封嘉重重咳嗽两声:“我这残破身子你还不懂,只怕有时也爱莫能助。”奈何少翊依然冥顽不灵:“那也无妨。宸曜说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封嘉随即嘲讽:“怕你就是为了宸曜才如此吧。”说罢,似有些生气,在桌上哒哒地敲了两声,是磕他那常年不离身的安神香的闻香瓶,“也就是宸曜不知好歹地勾搭人,哼,也不看看他惹出多大的麻烦。” 赵宸曜本人在门外将此话听得清清楚楚,登时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举起拳头,朝着门内挥舞三两下,方才顺心。 很快,又听见楼逸尘淡然道:“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太子殿下对赵小侯爷的这一片痴心,可谓是感天动地,令在下好生钦佩。” 少翊怒道:“你什么意思?” 楼逸尘道:“如若在下能让太子殿下如愿呢?”至此,话算是挑得半明半昧,奈何少翊犹在云里雾里打转:“你要如我什么愿?”不等楼逸尘回答,封嘉冷冷接嘴:“赵宸曜。” 天空兀地砸响一道惊雷,元毓如被春雷劈中,痴痴傻傻,僵立在门外,半晌都没有动静。 但好歹少翊是明白过来,还是嘴硬道:“他迟早是我的人,哪里容得你这个不安好心之辈在这里指手画脚?” 此话中便是再也不见当初对楼逸尘的推崇。 楼逸尘也不计较,只淡淡道:“得人容易得心难,东宫殿下与赵小侯爷痴痴缠缠这么多年,仍以君子之礼相待,不就是想攻心吗?” 少翊沉寂良久,闷声询问:“你能做到?” 楼逸尘轻笑出声:“只要乐意,这天下还没有在下做不到的事情。” 少翊不服气地“哼哼”两声,过会儿,又小心叮咛:“可不准伤害到宸曜。” 楼逸尘道:“攻心岂能伤心?若是在下鄙俗地把那颗七窍玲珑心伤着,恐怕东宫殿下也不能尽兴,况且能如此简单地就把事情办妥,东宫殿下又何须我亲自出手?” 少翊道:“那你要我们怎么做?” 楼逸尘浅浅道:“东宫殿下莫急。只需按照在下说的,一步一步来……” 第41章 借酒消愁 后面的话,元毓再也没能听清,只因大雨如注,倾盆灌下,将尘世所有令人烦躁的声音都掩盖住。他惶惶然朝外走。不留神踩空台阶,摔滚在地,掌心磕到尖锐的小石子,登时血流一地,但很快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刚走两步,又被自己衣摆绊住,直挺挺摔一个跟头。 这下,不仅仅是额头磕在花坛角上,赤脚还崴在了鹅卵石的路上,真真是祸不单行、灾患重生,偏他还因要忍痛不叫喊,硬将嘴皮都咬破,血水顺着雨水滑下来,状貌竟似夜叉般可怖。 即便如此惨烈,他非要倔得爬起来,一拐一拐,忍痛跑到马厩。 随意挑了匹马,冒雨奔出东宫别院,直至楚楼,又磕磕碰碰摔进楚寒常驻的楠亭阁,一路似涝鬼一般,把那些姑娘恩客们吓得不轻。楚寒本来搂抱着几个美人享鱼水之欢。见他如此,赶紧将美人打发走,找来嬷嬷,备好干净衣裳和药酒,又唤人来给小侯爷收拾妥当。 直到弄好以后,他才倚坐到元毓身边,瞧着元毓额头的伤口,气恼道:“谁把你搞成这幅模样?” 元毓捂着额头,委屈道:“你先别问,让我喝口酒顺顺气先。” 楚寒给身旁人使个眼色,不一会儿,就搬来两坛忘忧物。他拍开泥封,将整个坛子都塞到元毓的怀里:“龙源十年酿的醉龙卧,不久前我偷拿了我爹的两坛,存在楚楼里面,今儿个拿出来,咱们兄弟俩不醉不归。” 元毓抹抹眼角:“还是兄长你最好。”遂仰头灌下一大口,“光有美酒可不行,还得给我备一桌子的菜,我要把肚子填得饱饱的,多耗费些精气,否则这气消不了,等会儿我就拔剑去砍了那三个混蛋。” 楚寒当然知道元毓是憋了一肚子委屈。不然他也不会大半夜,如此狼狈地跑到这里来。 只是,元毓不肯说,他也不好直接就问。 遂陪着元毓喝下半坛子的醉龙卧。两人都喝得晕乎乎的,直到这时,元毓方才开口,骂道:“封奉仪那个家伙不是个东西,就知道背后算计我。” 楚寒仰卧在塌,将酒坛子搁在自己肚皮上:“他从来和你都不对付。犯不着为他生这么大的气啊?” 元毓将头磕在桌沿边,不小心碰触到伤口,咧牙道:“话虽如此说,但这次他是在太过分了,竟敢拉着楼逸尘来算计我。” “他把楼逸尘收买了?” “谁知道他给楼逸尘灌了什么迷魂汤。”说着,赵小侯爷便伤心地捶打起桌子,像个小孩子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道:“……佞臣,佞臣,他们一伙人,不,就是他们三个人,算计着要逼迫我做佞臣。” “这也能算计?”楚寒撑坐起来,酒坛子咕噜咕噜滚到地上,惊诧道:“宸曜你誓死不从,难不成太子殿下还能强要了你?” “……楼逸尘跟少翊保证,说要攻心。” “这就更扯蛋了。”楚寒爬过去,将脸贴在元毓的肩上,“暂且不说你听到这些话有所防备,就算没有,攻心谈何容易,你只要咬定青山不放松,那楼逸尘还能把你的心挖出来送给太子不成?” “话虽如此,但我心里特别不舒服。” “依我看,你不舒服的不是要给少翊当佞臣,而是楼逸尘对你没意思。”楚寒一语道破。 赵小侯爷被说得心虚,抓起面前的一碟酥脆花生就灌进楚寒嘴里,嗔怒道:“伶牙俐齿什么的最招人厌,看本小侯爷不堵死你这张嘴。” 楚寒笑着拍开元毓。 元毓将碟子一丢,扑过去,像儿时那样和楚寒扭打成一团。 半柱香之后,终于累趴下。两人又头顶抵着头顶,仰靠在一处喘着粗气。楚寒偏头,看会儿窗外的瓢泼大雨,伸手推推元毓的肩:“说起来也是。现在天京城的是非多,不如你就跟着我去龙源,投奔慕子高算了。” 元毓翻身爬起来:“对,他们的糟心事我也不要管了,这就打包投奔慕子高去。”楚寒撑起脑袋来看着他笑。他使劲地跺跺脚:“我还真去!” 说着,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外走。哪料,醉龙卧的酒劲刚好在这时上头,步子一颤,整个人就瘫下去,醉得再也没有爬起来…… 烦懑时大约只有“长醉不用醒”是世间最完满的事情。奈何,酒必然会醒,事终须面对,任凭那醉龙卧的后劲再足,赵小侯爷也在第三日凌晨挣扎着醒过来。 喝一碗醒酒汤,又喝下一杯醒酒茶,小侯爷还是觉得头疼无比。 他索性也不挣扎了。 赖在楠亭阁的塌床上,不肯离开,不愿动弹,只懒散地动动嘴皮子,让楚寒打发人去太学续假。 午时,小厮急匆匆地带回一个天大的消息:因大司马病重,太子殿下欲尽孝道,为其冲喜,故将于十日后与镇西候唐威的二小姐成婚。 此消息传来,莫说楚寒,就连元毓都如雪山上的菩萨,愣神半晌。 回神后,楚寒问道:“你一早就知晓此事?” 元毓道:“我哪里会知晓?”又极为委屈地续道:“我要是能早点知晓,乐都乐不及。怎么可能还跑你这里来发一场酒疯?” 楚寒道:“也是。”过会儿,竟摇晃起元毓的胳膊,“太子要立太子妃之事,可是国之大事,肯定会置备好些物什……” 元毓笑道:“知道你想些什么,放心吧,这事包在我的身上。你只管回去告诉姨父:该闷声发财的时候,咱就闷声发财,切记不要声张。” 楚寒道:“你办事,我自然放心。只是你和太子殿下之间的事……” 元毓冷哼一声:“他都要成亲了,难道还会记挂着我的屁股不成?” 楚寒戳了一下元毓的额头,唾道:“好歹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说话越来越似市井泼妇。” 元毓扫他一眼:“咋啦,就准他想,不准我说?”见楚寒扬拳作势要揍他,忙又拱拳赔笑道:“好啦,好啦,就算不为我自己,为你们楚家的家业,我也得回他的跟前奉承着,只是嘛……”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容绝对是倾国又倾城:“既然他们仨敢背地里算计本小侯爷,嘁,就让他们看看本小侯爷是怎么摁死他们的。哼,是骡子是马,咱们就走着瞧!” 第42章 请君入瓮 太子成亲乃国之重事,虽定得仓促,但凡事还是要按《周礼》的规矩来办,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样样都不容有半点马虎。东宫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马翻。唯有赵家小侯爷游手好闲,太学不去,自家不归,不见少翊,不见封嘉,更不见楼逸尘,整日就窝在别院的后花园垂钓鲤子,一钓就钓到少翊成婚的前三日。 还是少翊亲自把他给揪出来。 甫见面就是一顿劈头盖脸地训斥:“混账东西,就顾你自己享乐。” 那混账东西眼珠子骨碌一转,故意甩起鱼竿,溅了少翊一身的水,还佯装无辜道:“哎呀,不然你想我怎么样?到前面去还不是给人添乱。”少翊抖抖衣服上的水滴,正欲发火,抬头就看到元毓似小鹿般纯净的眼神,莫名心软,思来想去,遂不甘心地追问:“你对我成亲之事就没有半点的感触?” 元毓立即道:“有啊,当然有。” 少翊喜不自禁。元毓瞧见,便煞有其事地说道:“姑且不说镇东侯年纪最大,无待嫁闺女,那镇南、镇北侯可都有待嫁适龄的女儿,为何你独独挑中镇西侯家的,莫非你见过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少翊愣怔半晌:“这都是什么感触?” 元毓不回答,双手负背,仰头望向天空。 少翊只好答道:“先前你不是和镇北侯家的闺女有过婚约?你想想,好歹我亦是东宫之主,怎能娶订过亲的女人?” 元毓偏头追问:“那我姐呢?” 少翊盯着元毓的脸看会儿,柔声道:“我总不能把你们赵家姐弟都揽入东宫。”元毓解开刚钓起来的鲤鱼,扔进脚边的水桶里,又溅的少翊一脚水。少翊怒道:“你到底几个意思?” 元毓一脚踹飞盛满鱼的木桶:“我几个意思你还不知道?你说你一会儿要成亲,一会儿又说不能把我们姐弟都揽入东宫。好事都让你给占尽了,你还好意思问我几个意思?我还想问问你到底有几个意思呢!”说罢,连眼眶都红起来。 少翊见他如此,心中便是又喜又憾:喜的是元毓总算开窍,懂得他的一片痴念之心;憾的是大婚在即,就算心中有万千只兔子蹦蹦跳,也不能在当前就把人拥入怀中好好疼爱。 思前想后,只能无奈叹道:“你要我当下如何做才好?” 元毓背过身去。他瞅着地上垂死的鲤鱼,赌气的话说得极为麻溜:“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跟我有何相干?横竖现在有个封奉仪为你鞍前马后,他让你成亲就成亲,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哼,你就当从不认识我。等你成亲以后,索性就让我家去,省的你看见我就心烦。” 少翊将他强扭回来:“关奉仪什么事,我成亲这事儿可是你的那位幕僚给出的主意。” 元毓朝后退一步:“不可能。”见少翊认真点头,他皱起眉头追问:“真是楼逸尘?” 少翊道:“你就只信奉仪使坏,不信他能倒戈?” 听此言,元毓立马就撇起嘴,神态愈发委屈:“所以,我就说他是那种养不熟的白眼狼,出什么主意不好,非要让你成亲。” 犹如十五吊桶打水,少翊舔舔嘴皮,紧张地盯着元毓:“你当真在意我要成亲这件事?” 元毓不回答,别扭将头甩向一边。 这下绝对打翻五味瓶,少翊心中百感交集,喜一阵,忧一阵,烦一阵,苦一阵。他咬碎银牙向元毓保证:“就算我成亲了,有些事情也是不会改变的。” 元毓瞪他一眼:“谁说不会变?” 少翊此时恨不得将他搂入怀里,刚伸出手,就听他期艾续道,“你成亲就是案板钉钉的事,咱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只是,我有些不甘心……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还能做些什么?无非就是伤春叹秋……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想让你在成亲之前,就在东宫专为我举办一场宴席……” 少翊心脏砰砰砰跳得厉害,连说话的语调也在不觉间变得温柔:“嗯,你想做什么?” 元毓扫一眼地上扑腾至死的鲤鱼,又看一眼漫天随风飞舞的花桃,眯起眼睛,说道:“碧桃影里誓三生,到时你就知道了。”说罢,冲着少翊微笑。 这一笑绝对是醉了春风,羞了花桃,倾国倾城,祸国祸民。 少翊招架不住,酥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动弹…… 第43章 桃花宴(1) 只待日暮,残阳晕得花桃愈发娇嫩,愈发艳丽,愈发芳香袭人。少翊令人在后花园的水榭亭台设下桃花宴。元毓请了楚寒、楚杰、司徒冽等莫逆之交。楚寒心知肚明此次是来看戏的,故而将顾照棠也带来,以便必要时有个撤离的幌子。楼逸尘和封嘉是少翊唤来。而那白秋秋无意间打听到楼逸尘要赴这场桃花宴,也颠着脸皮跟来。当然,为了助兴,少不了鸾镜公子,他却是楼逸尘亲自请来的。 正所谓桃花流水鳜鱼肥。在这个春初时节,岸堤有桃红柳绿,亭台有曲水流觞,更有众多高足弟子,独独缺少美味佳肴。只因少翊按照元毓的安排,吩咐下人只备些樱桃和糖蒸酥酪,再无其余热菜。 依主次在水榭落座后,楚寒第一个表达出不满:“太子殿下,这所谓的桃花宴也未必太寒碜了吧?” 少翊指着元毓:“问他。” 元毓站起来一本正经道:“饕鬄盛宴自然有,不过光是吃吃喝喝的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我设计了一些小游戏。除非你们能过我这关,否则今夜就只有蘸着酥酪吃面前的那碟樱桃咯。” 楚寒抱怨道:“可没见你这样,叫我们过来还布置难题的。” 元毓笑道:“你还不知道我的题,怎就认定是难题?”说话间,他拍打两下掌心,不再卖关子:“陈思王有诗云:‘脍鲤臇胎虾,炮鳖炙熊蹯’,此乃菜肴之上上品,太子设宴款待,自是不吝于众,现已备好鲤鱼、小虾酱、鳖甲、熊掌,但因无人能切脍鲤鱼,故而当下连第一道主菜都无法上桌。” 司徒冽捶打桌面,大声嚷嚷道:“宸曜,你就明说了吧,拐弯抹角的要愁死人了。” 众人被他的话逗乐。 元毓走到才被仆人搬至水榭中央的桌子前:“不急,这事也急不得。”说罢,他掀起面前那琉璃莲花状碗盖:“这第一道题嘛,就是需要在座的各位能够将我这些天辛苦垂钓的鲤鱼切脍成片便好。” 正所谓“君子远庖厨”,这群世家公子都笃信此教条,谁也不肯出手做这等事。那楼逸尘当然也是世家公子出身,奈何,元毓就是铁了心地要为难他。环顾一圈后,他笑眯眯地将刀放置到云霖的面前。 谁知,事事算尽,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 蒙着面纱的鸾镜冷飕飕走过去,只字不语,操起云霖前面的菜刀,刷刷刷,三下五除二,活生生的鲤子在须臾间就被切脍成满满一大盘,而且还是滴血未流。这等利落的刀法真真让众人惊叹不已。 元毓愣怔一会儿,跺着脚,气急败坏地嚷嚷:“鸾镜公子脍的不算,要清绝明镜的楼公子做起来才有意思。” 楚寒立即就配合道:“此话怎讲?” 元毓煞有其事道:“所谓生肉为脍,西与北之蛮夷佳味。在座各位中也只有楼公子来自西之楚地。” 这下连小照棠都看出元毓是在故意为难云霖。 只有司徒冽是个实实在在的憨厚人:“白家小哥不也是来自西楚,唔……”他的话还没说完,楚寒就将筷子扔过去砸他:“少英,咱们以后多喝酒少说话,成不?”司徒冽委屈地端起酒杯,似小狗般舔了两口。 元毓再度将菜刀搁过去:“楼公子若是不肯做这道菜,就是扫了我们大家的兴致。” 云霖淡然道:“在下确实不会做这道菜。” 元毓看着他,慢慢勾起嘴角来:“只要乐意,这天下还没有楼公子你做不到的事情。” 忽闻此言,封嘉抬头看了元毓一眼。只道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抿起嘴唇,了然一笑。恰好这时有风过亭,他就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少翊忙关切询问。 他摆摆手,颤巍巍从裘袖里掏出安神香瓶,在桌上叩打数下,放在鼻边嗅了几口。 咳嗽总算止住,但是脸色越发苍白如纸。 就这样折腾会儿,他将双手重新放回裘袖中,似乎很怕这春寒料峭,本来就是瘦骨棱棱、弱不胜衣的模样,托得那双眼睛更是乌黑澄亮,犹如繁星点点,灿若星河。 就在这时,云霖朗声道:“奉仪兄的身体不适,脍片性寒,亏损阳气,怕是不能入食。” 元毓驳道:“无妨,只他不食便是。”又小声嘀咕道:“哼,几日未见,就奉仪兄奉仪兄叫得好生亲热,我咋就不知道你是人来熟啊?” 云霖浅笑道:“前些日子给太子殿下出谋划策的时候,与奉仪兄有些往来。再说,奉仪兄是小侯爷的朋友,自然亦是在下的朋友。”元毓吃瘪。当着封嘉的面,自是不好反驳,努努嘴。过会儿,又飞扬跋扈道:“你私下给太子殿下出谋划策,问过我的意见没有?” 云霖道:“解燃眉之急正是在下的所长。” 他说话的神态绝对是风轻云淡,似乎也没打算隐瞒。此番就是硬生生把那个偷听的家伙逼成地道的小人。 元毓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瞬间就把捉弄云霖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跺脚,恨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解的究竟是哪门子的燃眉之急?出的又究竟是哪门子的馊主意?” 云霖懒得回答,好整以暇地看向少翊。 少翊闷哼一声,说道:“宸曜,就是楼公子提出让我与镇西候家的小姐成婚冲喜的。”此话一出,元毓故装惊诧地盯着云霖看。云霖却泰然自若地提起酒壶,自顾自斟了半杯。少翊忙又打起圆场:“既然楼公子说他不会做这道菜,宸曜就莫要再为难他,以免扫了今日这桃花宴的雅兴。” 元毓甩甩衣袖:“切,这样做才叫扫了雅兴。” 说话的同时,眼珠子溜溜一转,又冲着云霖笑道:“既然楼公子不会切脍,那就理应赔三杯酒才是。” 云霖道:“自斟自酌可没有意思。” 元毓忙道:“那本小侯爷就来陪你喝这三杯。不过,光喝酒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他转个半圈,面朝鸾镜,坏笑道:“不如,鸾镜公子来给我们弹一曲助兴吧?” 鸾镜道:“小侯爷想听什么?” 此时,正好有风徐徐而过,将无数桃瓣送进水榭亭台。 元毓伸手抓住一瓣,轻颂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与归,宜其室家。恰逢后日就是太子殿下的大婚之日,不如就应景地寄调一曲《桃夭》吧。” 第44章 桃花宴(2) 就有仆人抱着瑶琴过来,鸾镜调试两个音,泠泠弹拨,冷冷清唱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那时那刻,龙脊山的桃源,数片粉白色桃瓣如一场香雪从伞沿慢慢旋下。随落花望去,那置身在香雪之中的,是一位白衣少年。烟波暗转的氤氲曲调间,他微微仰起头,唇边自含一丝清清浅浅的笑,脸上却是波澜不惊的淡。那一刹那,元毓以为桃花怡然成仙。从此后,就将其放在心头尖尖上。 此时此刻,元毓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举杯敬云霖。云霖站起来回敬。他的唇边依然含着清浅不变的笑,脸上仍是波澜不惊的淡。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像是什么事情变了,又像是从未改变。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那时那刻,白衣少年独立小舟,和风轻撩他的长发,夜光亲吻他的眉宇,粉色的花瓣旋舞在他的身旁,他却只是安安静静地摇曳小船慢慢靠近画舫。等到第一圈涟漪飘然而至,他终于抬起头,然后,清清浅浅地笑起来。那个刹那,元毓再次以为面前人是桃花成仙。从此后,他的心也随涟漪荡漾起来,一圈一圈,无以复加。 此时此刻,元毓给自己又满上一杯酒,再敬云霖。云霖继续回敬。恰好有一瓣花桃旋落进云霖的杯中,他愣怔会儿,唇边自含的笑容缓缓收敛起来。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涟漪在杯中一圈一圈扩散,像是荡漾到了不该荡漾的人。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那时那刻,凤岐山理观,桃花仙将瓷盏伸出窗外,接住几片桃瓣。元毓问:“那桃瓣入酒呢?”他答:“不多情,不无情,恰到好处。” 此时此刻,元毓斟满酒,将酒杯递到云霖面前,言笑晏晏道:“这一杯要交换着喝才有意思。”还没等到云霖答复,白秋秋就阴阳怪气地插嘴:“我家表哥可从来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云霖看着元毓,笑道:“小侯爷可不算是别人。” 白秋秋嗔怪道:“若他不算别人,那应该算是你的什么人?”元毓甩起腰间的玉穗,优哉游哉地望着云霖。小照棠就在这时奶声奶气接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取自《诗经-国风》中《桃夭》一篇,是贺新婚歌,也是送新嫁娘歌,他们伴着这样的曲调喝三杯,当然意在成亲咯,所以啊,宸曜哥哥现在算是……” 元毓实在没有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楚寒赶紧捂住小照棠的嘴巴,打着哈哈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即便这样,少翊仍是黑起一张脸:“宸曜,当真是用这层典故?” 元毓眉语目笑道:“哪有?逗他玩呢。” 少翊并不信任他,半侧身,询问起封嘉来:“奉仪,你说说看。” 封嘉清咳两声,抿口素茶,才慢腾腾回道:“确是宸曜皮痒了。” 元毓登时就跺脚唾道:“黄猫儿黑毛,好你个封奉仪,亏得咱们同窗一场,你就这样陷害我?” 封嘉无辜道:“此话不中听,宸曜,我可是在帮你。” 元毓撇一下嘴,讪笑道:“少来,你若真心想帮我,就该陪我把这场戏演完,等楼公子喝下我的置杯酒,被我骗进镇南候府的大门后,再拆穿我的把戏也不迟。” 听他如此说,封嘉忙拱手赔笑道:“罪过罪过。”又道:“我赔你这段姻缘,可好?” 元毓叉腰横道:“呸,你也赔得起?” 至此,少翊再也看不惯元毓这胡作非为的劲头,重重拍打桌面,骂道:“胡闹。”又拍打自己身边的软垫,“过来,坐下。”这绝对是老虎发威,猴子再不敢充山大王。元毓将酒杯放在云霖的案桌上,摸摸鼻子,灰溜溜挪回少翊的身旁。 云霖随手拿起面前的酒杯,低笑浅酌;封嘉抬头看他一眼,也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这时,少翊亲自给元毓斟满一杯酒:“你也陪我喝三杯吧?”元毓撇嘴道:“光喝酒可没有什么意思。”少翊豪气挥袖道:“那就让鸾镜再为我们弹奏一曲。” 元毓索然无味地咂嘴:“你想听什么曲子?” 少翊遂讨好道:“就用方才那首《桃夭》如何?” 元毓撇他一眼:“用过的典故再拿来戏弄别人就会少无数趣味,还是换一首的好。”不等少翊表态,他就拍案定夺:“鸾镜公子就再来一段《九歌》吧。” 鸾镜抬眸温言:“《九歌》总共十一篇,小侯爷想听哪篇?” 元毓执起象牙筷,轻轻敲著面前盛满樱桃的赤瑛盘:“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就来第一篇《东皇太一》吧。” 少翊蹙眉问:“这又是何典故?” 元毓歪头道:“没典故,纯为好听。”说着,拈起落到桌面的一片桃瓣,置与酒中,轻晃两下,和着鸾镜的歌声哼唱起来:“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他们两人的歌声,一个似清渟泠朗,一个似磬音玉脆,相辅相成,如鸾凤和鸣般同谐,在座之人无不心神荡漾。 其中,最为荡漾的人当属霍少翊。 他的一只手轻轻扶上元毓的腰,并在其耳边窃窃私语:“日昳时,你可曾说过‘碧桃影里誓三生’这样的话?” 元毓停止吟唱,偏过头,冲少翊嫣然一笑,眼中似有春水荡波。 少翊自是酥一阵,麻一阵,夹起一颗樱桃蘸了些许糖蒸酥酪,喂到元毓的嘴边,无限宠溺道:“嗯?你是不是有话还没有说,有事还没有做?” 元毓张嘴含住那颗樱桃,嚼两口,偏头将樱籽吐到身旁婢女盛的白玉盘内。 瞧他一副悠悠然的模样,少翊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腰:“如果你敢耍浑推说忘记了,我可不顾你的脸皮,就当着大家的面好好提醒提醒你。” 元毓忙扯着少翊的衣袖:“好哥哥,别,别。” 凑巧肚子在这时咕咕叫了两下,他揉着肚子贼笑起来:“现在离散宴还早着呢,先把酒菜叫上来,等大家吃饱喝足全都尽兴后,我自然会站出来给所有人一个大大的惊喜。”见少翊仍是狐疑地瞅着他,他便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少翊的臂膀:“哎呀,好哥哥,你就相信我这一次吧,我保证这个惊喜肯定也会让你惊喜到的。” 第45章 桃花宴(3) 斯须,生脍鲤鱼、虾酱茄子、清炖甲鱼汤,以及红烧熊掌四道菜陆续摆上宴桌。众人品尝过后,元毓绝口不提惊喜之事,边随着舞姬的拍子敲打瓷盘,边衔恨道:“这般吃吃喝喝好生无趣啊!” 少翊瞪他一眼。他笑眯眯将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接着,就听见楚寒朗声道:“既然宸曜觉得无趣,不如咱们就来行酒令吧。” 元毓道:“如何起令?” 楚寒轻捏一下小照棠的胳膊:“就让这位南越小神童来命题如何?” 元毓狂点头,随即就意识到自己放肆过甚,又眼巴巴瞅着坐在身旁的少翊。 少翊亲昵地捏一下他的脸庞,溺爱道:“有少英在,可不许起太难的令。”司徒冽摸着脑袋嘿嘿一笑。那边,楚寒已经附在小照棠的耳边窃窃私议。 俄顷,小照棠站起来,模仿那些老学究的模样,双手负在身后,摇头晃脑:“适才,澜樵哥哥让我给大伙儿起最简单的急口令:‘鸾老头脑好,好头脑鸾老。’——规则是让大家依次复述,谁的舌头绊着说不利索,就罚谁的酒。” 言罢,司徒冽第一个挥舞胳膊道:“好,好,这个玩法好。” 小照棠瞥他一眼,继续说:“如若这样行令,宸曜哥哥只会觉得此宴更加无趣。” 元毓怔一下,随即“噗嗤”笑出声来:“哎呀,这个孩子太水灵,从小就懂我。” 楚寒却扶着额头叹气:“这哪里叫水灵?这是儿大不中留。照棠啊,大伙儿都知道你的胳膊肘朝向你的宸曜哥哥,就不要再讨好他,按你的想法来,赶紧起令吧!”说完,就喵见痛苦抱着脑袋的司徒冽,又笑道,“少英,实在想不出来就认怂喝酒,只要你也肯叫我一声好哥哥,今儿个好哥哥就罩着你啦。” 此话的本意是在揶揄元毓适才的那声“好哥哥”。 却不想一直默不作声的楚杰,酸不溜冒出一句:“肚中无墨,怎还想罩别人?”楚寒坦荡一笑,点头道:“那是,我打小学问就不如你,等会儿记得罩着你哥点。” 正说着,小照棠已经宣令:“现在正逢阳春三月。古诗有云:春云春水两溶溶,倚郭楼台晚翠浓。——所以,咱们就以联句咏春物。咏完后,喝酒完令。再以‘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作诗,不限平仄与对偶,但若不能接口者,当罚三杯酒,再请人完令作诗。” 说完规则,身为令官的小照棠先起头:“春雨细如丝。”而后,自觉执起酒杯。 楚寒赶忙抢过来:“小孩子不能喝酒。”他将酒杯递到元毓的面前:“看吧,为了让你觉得宴会有趣,这小子都快拼了,你说你该不该替他喝完这杯?” “该。” 元毓笑接过来,一饮而尽。喝光,又将酒杯倒置,抖了三下,示意小照棠继续。 照棠思忖片刻,自念道: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乐聚东宫宴,觞连北斗醇。 懂诗词的,皆称赞其化用得妙;不懂的,例如司徒冽,只知拍手,附和风雅之人称好。 照棠身边的人是楚寒,接下来轮到他接令。 只见他轻晃白玉杯,斟酌好一会儿:“春风……巧似剪。”算是勉强完令,他遂拍拍胸口,喝下一杯压惊酒。待要作诗,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佳句来,万般无奈下,他扯动楚杰的衣袖,佯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央求道:“好弟弟,刚才我们说好的,你要罩着你哥。” 楚杰轻蔑地“呸”一声:“谁是你好弟弟,坐在太子殿下旁边的那个,才是你的好弟弟。” 这酸不溜就的话登时就惹得元毓发笑:“哟,咱们仲廉吃醋啦!” “我像是那种爱拈酸吃醋的人吗?” 楚杰淡淡瞥了楚寒一眼,续道:“我只是怒其不争,我哥就从不好好读书……” 楚寒耸耸肩,就算被自己亲弟弟教训,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然而,元毓却看不惯,他用象牙筷敲打面前的瓷杯,不服气地嚷嚷:“俗语云:三百六十五行,行行能出状元——难道不好好读书就不能出人头地吗?我看未必!澜樵,你先喝三杯,今儿个就让你这个平时也不爱读书的好弟弟来罩着你。” 楚寒朝元毓竖起大拇指,二话不说,接连痛饮三杯。而后,就听见元毓朗声念道: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杯倾滑玉露,锦衾泻娇嗔。 隔巷闻更鼓,赪面曰三更。 春色浸茜纱,柳带染欲痕。 吟罢,楚寒笑得捂住肚子:“宸曜,你这首诗实在下流。” 封嘉亦笑道:“下流得风雅,下流得肆无忌惮,世间唯有宸曜如此。” 被夸赞的元毓得意地摇晃起脑袋。 席间只有少翊黑着脸,当众泼元毓一盆冷水:“整日里就知道花天酒地的,不务正业。” 元毓撅起嘴,小声嘟囔:“这首诗本就是替澜樵作的,自然要贴合他的脾性。岂论到‘为乐当及时,怜香且惜玉’这类事情,恐怕在座各位中,无人能及澜樵。” 楚寒嗔道:“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 元毓赶忙举起酒杯:“当然是在夸你。”二人相视一笑,对饮一杯。 往后,就该是楚寒身边的楚杰接令,他接的倒是极快:“春月明若镜。”喝酒一杯,复念诗道: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举杯知冷暖,两眼看俗人。 野鸯卧红帐,荒唐过三更。 可怜风尘债,四顾皆亡魂。 此诗之意是在讥讽元毓方才的那首,除了司徒冽不懂在鼓掌称好以外,其余人都不作评价。元毓更是冷笑出声:“呵,平日里爱读书的也不过是皮里春秋空黑黄,如此浅近的诗作,我一天能作一百首。” 楚杰驳道:“说得轻巧,你先做十首来试试?” 眼看他俩就要吵起来,楚寒赶忙出来打圆场:“宸曜的诗词素来华丽,仲廉则偏清雅,各有各的妙处。”又转向末座的鸾镜,浅笑续道,“公子,现在轮到你了。” 鸾镜微微点头,眉宇间自有一股冷冽清远之气。 他的纤纤素手调动瑶琴,宫音响,接令道:“春水碧于天。”而后,执袖挡住脸,饮下一杯,又拨动瑶琴,和着一首南越小调,泠泠念道:“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独酌不消愁,须有醉归人。 曲院隔雨望,珠箔簌簌坠。 啘晚何处是?残宵逐华生。 云霖听完,慨叹道:“众生争做醉归人,公子心事有谁知?”鸾镜微抬凤眸,冷冷清清地睨视他一眼。 少翊却在这时无端搭话:“这般说来,楼公子算是鸾镜公子的醉归人?” 云霖恬静道:“在下知其一,不知其二,故而也算不得。” 听他如此讲,鸾镜冷冰冰接话:“楼公子素来洞悉人情事变,只知其一便可观其全貌,如此都把区区逼到绝境之地;倘若再知其二,莫不是要区区把命都交给你?” 云霖朗声一笑:“两下春心应自懂,鸾镜公子此话过了。” 鸾镜的眼神登时寒似玄冰,指甲刮过琴弦,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声音。 由此,众人皆知他对云霖有怨,却又不知此怨从何而来,再细想这鸾镜公子顶着“神州第一美”的头衔,恐怕此怨与那风月相关,便不好细问。 但是,席上的元毓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厚脸皮:“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楼公子何不将你知道的其一说出来与众人分享分享?” 云霖道:“那是鸾镜公子的私事,并不方便当众道来。” 此言意在维护鸾镜,却不想鸾镜冷淡道:“风尘之人哪有什么私事?便是楼公子见过区区的容貌,并且还是唯一活着的人罢了。而这‘神州第一美’的称号亦是拜他玩笑所赐。” 第46章 桃花宴(4) 说起这个“神州第一美”,楚寒犹自想起说书人讲过的话,轻声念出来:“这个世上绝没有一个人能逃出西楚六皇子慕子高的算无遗策,也绝没有一个人能抵住南越岭南公子鸾镜的盛世美颜。” 元毓忿然不平地接话道:“我看这句话纯属夸大其词,楼公子一人就能打破此言。”封嘉在这时捂着嘴唇重重咳嗽几声。元毓瞥他一眼,继续道:“暂且不讲那慕子高,就说鸾镜公子的盛世美颜,楼公子即见过,亦能抵住。” 白秋秋自豪道:“那是当然。多少绝代佳人想来亲近我家表哥,但他就是能坐怀不乱。” 谁料,云霖全不给他们面子,恬然道:“你们怎知我能抵住鸾镜公子的盛世美颜?”鸾镜愕然抬头,却是盯着元毓。果然,就见元毓将筷子扔到一边,兀自发火道:“现在该谁接令啊?” 白秋秋自觉举起手来:“……但我接不上来。” 侧身,娇滴滴地询问云霖:“表哥,可不可以帮我?” 云霖答应,便先替她喝三杯,接令道:“春草绿成茵。” 又喝一杯。白秋秋却说自己能作诗,嫣然一笑,羞红脸偷觑云霖一眼,方才念道: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愿霖合卺饮,芳时莫辜春。 元毓直接将含在嘴里的一口酒喷出来:“愿云合卺饮,芳时莫辜春——呵,这好分桃之事也就罢了,偏要好到合卺同饮,本小侯爷还是第一次见到。” 白秋秋的脸羞得更红,但不能明言自己是女儿身,只当哑巴吃黄连。 云霖见状,主动帮她解围:“人生自是有情痴,若是彼此能真心相待,倒是可以不计较性别、年龄、鬼神。合卺同饮又如何?说到底感情是自己的事,与他人毫无相干。” 元毓冷笑道:“说得倒轻巧,若是你喜欢一个人就定能与他结成连理?” 云霖道:“自然。” 元毓追问:“不计较性别、年龄、鬼神?” 云霖又道:“自然。” 元毓深吸一口气:“楼公子,话不能说得太满,世上之事十有八九不如人意。打个比方,你喜欢鸾镜公子,但鸾镜公子喜欢少翊,哎哟……”是少翊在桌下使劲掐他的大腿。他偏过头,委屈道:“我就是打个比方。” 少翊黑脸斥道:“竟是胡闹。”又对云霖道:“不用听他的,接令吧!” 恰有花桃飘落到云霖的案桌上,他拾起,放入酒杯中轻轻摇晃两下,过后还是先回答元毓的问题:“虽说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但长相厮守更是众生向往。只是,这结成连理之事须得两情相悦,强扭的瓜不甜,不如放手,祝他幸福。” 元毓稍微琢磨便不服气,还欲发难。云霖却已经接令道:“春神美入画。” 只好将此事暂搁一边,揪着此令,得寸进尺道:“呵,咱们是以‘联句咏春物’,你的这个春神算什么春物?” 云霖道:“春神不算春物,那算是什么?” 元毓“嘁”一声:“好吧,就算你这个勉强能解释,那你如何知晓春神长什么模样?还美入画呢?要是他长个三头六臂,人身蛇尾,怎么算?”云霖反问道:“小侯爷可知春神是谁?”若在平日,小侯爷对这种五行八作的问题自是应对如流,奈何此时心中烦闷,又是故意在找云霖的茬,脑子转不动,好半晌都答不出来。 见他如此,楚寒仗义道:“宸曜,你先喝三杯,这题就等哥哥来罩你。” 却不想元毓恼怒道:“这不是令题,凭什么要我喝三杯?” 幸是楚寒的脾性好,耐心与他解释道:“虽不是令题,却是在起令时再生的题。况且,这事还不是你惹出来的?”元毓自知理亏,便不再强辩,干干脆脆喝尽三杯。楚寒续道:“东方主青色,行春令,故而东方天帝名曰青华。青华帝君乃开天辟地后的第一神,是万生之溯本,万物之根源,故而又被称之为春神。至于他的样貌嘛?我们肯定都没见过,但经书中这样写道:昼与夜停留在他的眉宇间,云与雾缠绕在他的青丝上,他的触碰产生爱情,凝视带来智慧,白泽天帝出自他的呼吸,白弈上神来自他的元阳,那一切动的不动的皆蕴藏在他的体形中,其灼灼光芒令六合八荒为之黯然失色……” “打住,打住,别再显摆啦!”元毓抬手打断楚寒,“青华可是我的头号情敌,哼,我能不知道经书怎么写他的吗?” 也就这个混世魔王能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 懂他的扶着额头摇头叹气;不懂他的皆是惊讶愕然。 身旁的少翊更是重重拍打一下他的大腿,厉声呵斥道:“胡说些什么?”而后,虔诚地双手合十,对着天上拜了拜,“呸呸呸,童言无忌,大神莫怪。” 楚寒与元毓对视一眼,非常默契地做着鬼脸。 也就此时,白秋秋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当众维护云霖:“嗯,对对对,所以我家表哥的这句‘春神美入画’非常到位。” 楚寒摆摆手:“非也非也,还不够贴切,春神应该美得惨无人道、惨绝人寰才对。” 元毓随即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眼看话题就要朝着失控的方向展开,少翊厉声制止道:“谁也没有见过春神,所以不论对错,这件事就此作罢。”又对云霖道:“该你作诗了。” 此时,桃瓣被酒泡的恰好少了几层艳色,酒被桃瓣润的恰好多出几分滋味。 云霖饮下杯中酒,冁然而笑。 这正是不多情,不无情,恰到好处,他犹自念出来: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少康称卧龙,青莲诗万畚。 寻花佐醍醐,桃夭樽旧醅。 故人悄閤去,杳杳入新门。 第47章 桃花宴(5) 吟罢,楚寒率先拊掌赞道:“作诗之事,有人讲究写实,有人追求意境,楼公子这首却是写实与意境的完美结合,还能引经据典,实乃大妙。” 元毓轻蔑地“嘁”一声。 随即,指着湖堤边的花桃,撇嘴道:“喏,看到那边的落英没?”楚寒猜不透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敢贸然接话。还好这时有耿直的司徒冽应声,不至于冷场。元毓笑眯眯地解释道:“现在果然是春天来了。楚澜憔啊,你就跟那些落红一样只会随风飘摇。” 被他骂做两面三刀,楚寒亦不恼,摸摸鼻子说道:“我也不是胡乱夸人,总要言之有物才是,待会儿你做一首好的,我也这般夸你。” 元毓闷下一杯酒,哼哼道:“我才不稀罕。” 接着,轮到的人是司徒冽。自打照棠出令起,他就一直埋头琢磨,简直要挖空肚子里的那丁点儿墨水,但好歹是想出一句:“春天热如狗。”众人皆愣住,随即哄堂大笑。元毓更是拍着桌子笑道:“若说夏天热如狗还算顺畅,你这春天怎么就热成狗了?” 司徒冽蹂躏自己的衣角,嗫嚅道:“每个人不一样嘛。” 元毓用筷子敲打酒杯:“不成,少英你还是认怂喝三杯吧。” 司徒冽只好老老实实喝下三杯,深吸一口气,又把自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诗念出来: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一杯又一杯,喝光就走人。 这下,众人笑得愈发开怀。 照棠捧着脸蛋儿笑;楚杰捂着嘴巴笑;白秋秋以衣袖遮面笑; 鸾镜凤眼微翘,神情却还是淡淡的。 封嘉笑得连连喘气,捶打两下胸口,又掏出安神香瓶吸了几口。 云霖的嘴角上扬,笑得既不张扬,也不含蓄,真像“桃花仙”那样,恰到好处的优雅。 元毓却是笑得最没型的那一个,捂住肚子,歪倒在少翊的腿上。 少翊强忍笑意,把元毓推开。哪料,他就像随风倒的芦苇,又歪倒在侍女的怀里。 楚寒甚至笑出眼泪,他抹抹眼角,说道:“虽然诗作得不咋样,但好歹押韵,就勉强让少英通过吧。” 元毓揉着肚子道:“咱们私下讲的不算,关键时候要听宣令官的。” 由此,小照棠再度成为众人的焦点。 他赶忙收起笑,板起小脸,装出老气横秋的模样道:“就听澜樵哥哥的,少英哥哥喝一杯,勉强算过吧。” 司徒冽听完,泄出一大口气来,拍拍胸口,压惊道:“还好这个我擅长。” 再往下,就该是封嘉。 却见他捂住胸口咳嗽两声,又吸一口安神香瓶,才缓声接令道:“春花盛似锦。” 说罢,酒杯就举到嘴边。元毓忙道:“药罐子,你嫌命太长吗?”也不等封嘉答允,就擅自对照棠说道:“我替他喝,不过剩下的事情由他自己做。”封嘉笑着摇摇头,等元毓喝光杯中酒,自念道: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只罄子期来,不堪赠庸人。 朝弃穆王词,夕翦青云阵, 熏风酣堑崖,铅华御天真。 吟罢,抬眸似有意无意看了云霖一眼。谁知,云霖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避不开,他客套一笑,便又咳嗽起来。 那一边,元毓却是有些醉了。 他将头歪歪扭扭搁在少翊的肩上,捡起一瓣花桃,轻轻扫过少翊的嘴唇。少翊刚要骂他成何体统。他酣然一笑,凤眼中含着一汪春水,美得倾国倾城:“好哥哥,轮到你了。”但是,少翊还没有接话,他就自顾自往下说:“哎,其实我知道你不屑陪我们玩这些游戏,等这么久,不过是想要我给你惊喜罢了。” 少翊扶住他的腰,只用两人听见的声音问道:“那你的惊喜呢?” 元毓顺势趴在他的肩上:“等完成这轮令,我就让你知道——哦,对,我还替你想好该如何接令呢。”少翊柔声道:“那你说说看。”元毓扭头,对着众人豪气道:“少翊的令由我来接——春宵值千金。” 话音刚落,照棠就站起来反驳:“不行,这令接的不对仗。” 楚寒赶紧抱起照棠坐下,低声哄道:“小祖宗,就看在你宸曜哥哥喝多的份上,咱们让他这一局,好不?” 但照棠并不给这个面子,不依不饶:“酒令如军令。” 眼看他二人就要僵持不下,元毓朝楚寒摆摆手,又对照棠竖起大拇指:“好,宸曜哥哥就喜欢你这种讲原则的个性。”便是主动连喝三杯——结果,这大半轮令接下来,还没到他,就数他喝得最多。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高举酒杯,高声念道:“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哈哈哈,终于轮到我了。” 还好跟前还有个秉公执法的令官:“不到你呢,宸曜哥哥,太子殿下还没有作诗呢。” 元毓一听,愣愣回头,拽拽少翊的衣袖:“快一点,我还要给大家惊喜呢。”少翊站起来,宠溺地捏捏他的脸蛋,胡乱念道: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桃花盛开时,宫宴赐雅臣。 念毕,就看见元毓嫌弃地撇撇嘴:“你这首一点也不好,听我的——哦,对,先接令……咳,春云媚晓空。”接得依然是不伦不类。小照棠又要罚他酒。他根本就不理睬,一步一踉跄到云霖的面前,弯下腰,似醉似痴地呢喃:“云霖,这首词是我专门给你填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云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 少翊怒斥道:“宸曜,发什么酒疯,再不坐回来当心我揍你。” 犹是被如此警告的元毓依然放肆。他偏过头,将食指抵在唇上:“嘘,少翊,别吵。我再跟云霖算账呢!”说完,霸气一脚踩在案桌上,又对着鸾镜命令道:“待会儿你听我的指令,弹一首《水调歌》。”边说边倒满一杯酒,亲自喂到云霖的嘴边,“知道你背着我做了些坏事,本小侯爷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你计较,但你得先喝光这杯酒才行。” 阵风袭来,卷起桃花朵朵,在明媚不可方物的小侯爷背后旋舞。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仿佛是一场久别经年的瑰丽梦境…… 云霖似乎也有些醉。他偏过头,竟然真的就着元毓的手,将那杯酒喝下。 调戏人反被调戏,元毓有些魔怔。 待回神,他直接将白玉杯往后一抛,伴随一声脆响,便朝鸾镜打个响指。而后,和着《水调歌》的调子,将词作高声吟唱出来: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曲生酣问素娥,品酿可销魂? 玉轮窃笑不语,耀此长桥卧波,青云最温润。 何奈无慧眼,卿本一佳人。 空断肠,葬武陵,执贪嗔。 凤鸣高合,朝(chao)阳涅槃再起程。 前有八荒沧海,后有六合桑田,参商共见证。 携手共天元,鸿蒙互倚存。 待他唱完,小照棠扶着额头,痛苦道:“宸曜哥哥又坏规矩了,明明要求作诗,他偏要写长短句……”牢骚还没有发完,就被楚寒捂住嘴。只见那一边,元毓垂下头,俯在云霖的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如醉如梦道:“云霖,我知道你跟少翊保证要攻我的心,但我偏不让你得逞。今儿个就把心当众交给你,看你还能怎样攻下来交给他?” 这番话让云霖都愣住。 只因见过无赖的,见过无耻的,但从未见过这种无赖又无耻的。 连少翊都看不下去,怒吼道:“宸曜,你在干什么?” 元毓醉眼迷蒙地回头,极为纯良地回答:“给你惊喜啊!” 少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这就是你要给我的惊喜。” 元毓微微一笑,倾国倾城:“不,还有更惊喜的。”他一脚踢飞面前的案桌,将云霖扑倒在地,而后朗声道:“从今往后,楼逸尘就是我的人了。”说罢,嘴唇对上嘴唇,竟是个缠绵悱恻的湿吻…… 第48章 撷花人?育树人? 翌晨,元毓的酒刚醒,楚寒就来推他的门,径直就问:“昨天桃花宴上,你是真醉还是假醉?” 元毓懒散地从床上坐起来,打着哈欠:“那几杯酒就醉?你瞧不起我啊?” 未曾想楚寒更加着急地敲打他的膝盖:“那你还敢如此猖獗?就不怕太子忙过这阵找你算账?” “我倒是不怕他。” 元毓笑着耸耸肩:“等他明日成亲,我演上一回,到时推说自己因此事心情不好,酒后失德,他便不会奈我何。” 哪料,楚寒愈发气恼:“宸曜,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被斥责的小侯爷登时就委屈地撅起嘴来:“那你说说看,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将这口怨气活活咽下?”见楚寒还要说教,他赶忙伸长脖子,呼喊野望。等人进来,提起衣襟嗅嗅,随即皱起眉头,“你赶紧去外面的澡堂子,通知张老板,就说本小侯爷马上要过去,叫他换好干净的水,顺道把闲杂人等都给清理干净。” 交代完毕,方才对楚寒说:“我得好好洗一洗,这些天过得太晦气。” 过会儿,又不正经道:“等会儿找几个姑娘来陪本小侯爷。” 这绝对是蹬鼻子上脸,楚寒忍不住出手捏小侯爷的腰。 元毓赶忙闪躲:“欸,别闹,待会儿有正事跟你说呢。” 楚寒撇他一眼:“呸,你能有什么正事?好好地在这里说不成?” 元毓撅起嘴:“不成。”过会儿,又玩世不恭地问道:“等会儿你陪不陪我去澡堂子风流快活啊?” 楚寒瞪他一眼,咬牙切齿地回答:“去!” 须臾,元毓先去澡堂,等着楚寒带几位灵巧的姑娘来,自是行那少年风流之事。 完事后,他泡在池子里净身,始终皱着眉头,并没有尽兴后的餍足。恰好楚寒也完事出来,宽袍一脱,跳进池子,溅得他一脸的水。他撩水回泼楚寒:“黄猫儿黑毛,瞧你这一脸发春样,也就这点出息了。” 楚寒抹下脸上的水:“人生如白驹过隙,倘不及时行乐,则老大徒伤悲也。” 元毓没理他,将浴巾搭在脸上,长吁一口气。 楚寒终是瞧出不对劲,胳膊肘撞撞他的胸口,“怎么?那些丫头没服侍好你?” 元毓瓮声瓮气道:“从前不觉得不好,现如今倒觉得此事不过如此。” 听他如此感慨,楚寒状如见鬼,惊诧道:“你这是怎么了?准备清心寡欲一辈子?” 元毓扒拉下脸上的毛巾,瞪他一眼:“呸,黄猫儿黑毛,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打算清心寡欲一辈子?槌床之事故有乐趣,但若不能和那清绝至极的人做,乐趣就减少大半;再沾惹这些脂粉俗气,乐趣又减大半。眼下就变得半点趣味也没了。” 楚寒听完他的牢骚,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宸曜,你这是栽了。” 元毓装出听不懂的模样,掏两下耳朵:“栽什么?栽花?栽树?还是栽秧子?” 楚寒泼他一脸水,索性挑明道:“栽跟头。”元毓努努嘴不搭腔。他就扶住元毓的肩,亲昵地前后摇晃,“好花需浇,大树需裁。宸曜,现在关键就看你是想当个撷花人还是育树人了。” 此话中的深意,元毓不是不懂。正如春风柳吐金,夏日荷铺锦,秋赡辉碧汉,冬雪老遥岑。便是光懂有什么用?纵然落花有意,流水哗啦啦过去,一切还是了无痕迹。所以,人们常说,这天地间最靠得住的是感情,最靠不住的亦是感情。 这般一想,元毓愈发气闷,狠狠抹一把脸上的水,说道:“撷花人还是育树人,我都不稀罕当。既然他对我不仁在前,就莫怪我不义在后,昨日之事自有我的道理,说到底他不过就是我的一枚棋子。” 楚寒自是不信,笑道:“那你岂说说看。” 元毓恨铁不成钢道:“好生去想一想,此事后,少翊会不会对楼逸尘心生罅隙?会不会对他所言之事言听计从?哼,我这样做无非就为破坏他们三人的联盟,也是为断绝那楼逸尘的退路。试想,少翊从此后不会重用他,秦王、齐王等人也不敢重用他。放眼整个苍国,除我以外,他暂时没有别的选择。” 但楚寒并不苟同:“你就不怕他转投他国?” 元毓认真思索一会儿,摇头道:“我只是轻薄他,慕子高却要他的命。故而,除去西楚、南越、北溟、燕国,还有个西宛,他的选择其实很少;再除去苍国,他只剩归隐田园这条路了。” 楚寒听完,啧啧两声:“你还真是居心叵测。难怪世人常说:身若桃李心蛇蝎。” 话音刚落,元毓就扑腾过去:“呸,我哪里是什么蛇蝎美人,我这是善用‘美人计’。”说完,就和他扭打成一团。 二人在浴池中嬉戏玩闹一阵,直到累得气喘吁吁。 楚寒率先服软,趴在池子边,摆手道:“罢了,罢了,再闹下去被外面的人听见,恐就将咱们这断袖之言坐实啦!” 元毓嬉笑道:“和你倒是无妨。” 楚寒唾他一口:“呸,你名声太烂,我怕玷污我的好名声。”刚说完,元毓又用水泼他。他赶忙用手挡住,求饶道:“好啦,好啦,为兄知错还不成吗?哎哎哎,你还来!赵宸曜,你的正事呢?对,你不是说你还有正事吗?” 元毓这才作罢:“也不是多要紧的事。”话虽如此说,他却一改嬉皮,正色道,“你算过没有?少翊大婚,姨父能从中抽取多少红利?”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楚家全程包揽彩礼的采购,账面上花费是五百五十万两。根据我对父亲的了解,每次他只抽取百分之十,也就是五十五万两;再除去一些上下打点的费用,红利大约在四十万两左右。” “你能从中拿到多少?” “三分之一。” “争取多拿一些,十五万以上最好,我要你迅速建立一个布满神州的情报网。钱不够的话,我会暗中再资助你一部分。” “你哪来那么多钱?” “……少翊给的。” 元毓犹疑会儿才道出实情,又忧心如焚地交代:“但是,我希望日后这个情报机构收集的所有信息都由你亲自来处理。你要明白,现如今咱们才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能不给赵家和楚家留一条退路。” “你说的对。正好楚家在神州各地都有分店。”楚寒也收敛身上的轻浮气,严正道,“咱们可以利用这层关系来扩展。”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当少翊提起,我就主动把差事揽来给你。” 元毓停顿半晌,直到深思熟虑后方才续道,“但此事务必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有些事情不必向少翊禀报。但若是被他发现,定会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楚寒慎重地点头。 过会儿,他才恍然大悟道:“我说宸曜你今天怎么突然开荤,想来是用这事做幌子啊!” 元毓恢复惯有的神情,将食指抵在唇边,笑容颇有几分少年心性的自得。 楚寒擂他一拳:“别得意太早,我告诉你,太子殿下很有可能在大婚以后随军出征。” “什么?!消息可靠吗?” “据说是你的那位幕僚献出的第二计。你娘偷偷跟我娘说的。过后,我娘就跟我爹商量着要送楚杰去参军,说的是为往后的仕途博得一些政治资本。” “哼,你爹娘想得还真远。” 元毓边嘟囔边从池子中爬出来,抽一块丝绸揽干身上的水渍:“就楚杰那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还妄想上阵杀敌呢?哼,简直把战场当儿戏!” 楚寒没争辩,莞尔一笑,问道:“去哪儿啊?” 元毓系好腰带,没好气地回答:“回家睡觉。” 第49章 月下品茗(1) 再过一日,就是少翊成亲的日子。元毓因打小就陪伴在少翊身旁,迎亲一事自然少不得他。但凡事皆按照《周礼》完成,小侯爷纵然有心,也弄不出翻天的事情来。单只说他一身百蝶穿花紫红袍,在一众迎亲队伍中格外抢眼之外,其余小错倒亦无伤大雅。 皇帝霍启亦携大司马林语卿亲自前来观礼。 期间,大司马脸色红润、容光焕发,想来这冲喜的效果不错。 而后,元毓率众闹洞房。少翊心中不快,面上却不好摆出颜色来,整场婚礼的气氛亦算是其乐融融,此间更无异常之事发生,故,暂不细表。 又过五日,少翊抛下新妇,主动请缨欲随镇南侯出征南越。 当夜,元毓带着手信,前往自己给云霖置办的宅院。 伴着清冷的月色,踩着零落的花桃,他在宅院最深处的“桃源居”找到云霖。 那“桃花仙”卧躺在桃花下,一手执书卷,一手置茶杯,嘴角一抹笑意宛然,即便桃花落满其身亦未曾在意。丹雪在其身边掌灯扇风。时不时凑过去看他的书,点评两句,他浅笑回应着,目光从未离开过书卷。 元毓微有些发怵,待回神,竟是颇有礼数地叠指叩门。 云霖并未抬头打望,脸藏在书卷后,朗声道:“未归家。” 犹是丹雪瞧见尴尬伫立门边的小侯爷。她“啊”一声,轻轻推一把云霖:“公子,调皮。”又道:“人家小侯爷都到跟前了。” 云霖不得不放下书,无奈地看着丹雪:“究竟是谁家的奴婢?就你的事最多。” 丹雪笑着站起来:“别的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有人这些天一直都在等小侯爷的大驾,现在人终于到跟前来了,还给人家摆谱。哎,你说这究竟是谁的事多?” 云霖笑骂道:“好你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看我不把你送回老家去?”丹雪自是不信地摇头。云霖只好无奈续道:“既然小侯爷来了,那你还不快去给人家沏茶。” 丹雪这才想起正事似的,连连拍打自己的额头,朝屋内走去。 刚行两步,忽又回头叮咛:“公子,我去沏茶,就只剩你和小侯爷两个人独处了……” 云霖道:“那又如何?难不成小侯爷还能吃了我?” 而那元毓虽浑,此时也通晓一些人情事故。听到这对主仆的对话,赶忙来到丹雪身边,将手信交给她,一番话说得倒是人模人样:“姑娘多虑啦,上次的事是我醉酒后才闹出来的。这不,现在就来给你们家公子赔礼道歉的。” 又侧身询问云霖,“你的伤可有好?” 云霖抬起手,只见腕处有条淡粉色的伤疤。他浅笑道:“无妨。” 再不提伤时的凶险;更不提此伤是拜元毓所赐。那一日,小侯爷在太子府装腔作势,将他面前的案几踢翻,又是毫无顾忌地将他推倒在地,结果,手腕就被残碎的瓷片割伤,血流满地。 此时,元毓惭愧道:“哎,那天真是醉了,事后还是旁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尔后,每每想起更是愧天怍人,恨自己贪杯误事。伤你事小,但若伤到你我感情就事大了。” 云霖淡淡回道:“只要小侯爷还信任我,那便无论如何都伤不到咱们的感情。” 正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这两人其实都没有半句诚心话。 元毓“嘿嘿”笑两声,靠坐到云霖身旁,瞟见他适才读过的书,乃是一本破旧的《安澜》。于是乎,没话找话道:“云霖果然有空就钻研慕子高啊?” “此书主讲修身养性之事,未必就是六皇子所著。” “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并不冲突,所以我直觉此书就是出自慕子高之手。”说完,就见云霖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他搓搓脸皮,续道,“但若论其究竟,我说不上来,可能是我与他神交已久……” 云霖听完,浅笑着,悠然抿一口茶。 等他搁下茶杯,元毓顺手接过来尝了一口,遂喜道:“这是隔年雪水冲泡出来的敬亭绿雪?好家伙,馥馥如花乳,湛湛如云液。这可是最上等的贡茶啊。说实话,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从前家里的收藏,在下好茶,藏了一些在身上。” 元毓不疑有他,遂道:“说到茶,我记得慕子高偏爱皋卢,但我真不爱那种苦味,而这敬亭绿雪亦香得过于鲜浓。”边说边续喝一口,咂咂舌,将其放下,“若论茶中极品,古人有句诗云:焙香时碾落云飞,纸上凤鸾衔去。玉皇前宝鼎亲尝,味恰到才情写处。” “原来小侯爷偏好的是: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说罢,他们二人相视一笑,竟是心照不宣。 第50章 月下品茗(2) 正好丹雪捧着一杯绿玉斗盛装的敬亭绿雪出来。 云霖偏头道:“把那俗物扔了,再将顾渚紫笋找出来。对了,一定要配上那套茶具。” 丹雪问道:“公子要用哪套?” 云霖无奈道:“你又忘记了?只有汝窑天蓝釉瓷盏才能配顾渚紫笋。” 丹雪应诺而去。元毓再度瞠目结舌:“汝窑天蓝釉瓷盏,就是一只都万金难求,你家里以前得有多富?”云霖恬然道:“富贵荣华皆是过眼云烟。”但是,等到丹雪将一套汝窑天蓝釉茶具摆出来,元毓特想抽面前这人几个大嘴巴。生平第一次,竟有人在小侯爷面前炫富成功。 少顷,云霖挽袖亲自煮茶,先将陈年雪水融化,再以松炭星火慢慢烹制。 天上繁星朗月,桃花疏影暗横斜。 炉上釜内茶汤翻滚,暗香浮动;再倾泻入杯,云光涟漪。 他将茶水递到元毓的面前。元毓接过名贵的汝窑天蓝釉瓷盏之后,也变得风雅起来,细细品鉴一口,叹道:“正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你我虽隔心,却有这般寒夜煮茶的闲情雅致,亦不枉来此红尘路上走这一来回。” 云霖眯起眼看他一眼:“小侯爷为何忽然有这样的感慨?” 元毓转动手中瓷盏,悠然道:“你常看的那本书中不是写过:‘饮皋卢之苦,回紫笋之甘,如感人生之百态,如悟般若之万相。’云霖啊,说到底,我等凡人被拋入这红尘浩劫之中,就要经历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八苦,却总能在这些困厄中挣扎出一条路。我想,正是因为世人在红尘中都眷恋一壶茶的温暖与美好吧。” 云霖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元毓。但等元毓转过头来的时候,他又不着痕迹将目光挪开。 继而,仰头看漫天飞舞的花桃,轻言道:“这些话,在下的师尊也曾说过。” 他摊开手,接住一瓣淡粉,续道:“师尊住的地方常年桃花不败,每每微风过,花雨下,铺就一地嫣红……后来,等我十岁那年下山,前去师尊那里讨要一朵花桃……树前飞粉,花如雨下,他就浴在那一场桃花雨中,说出这段话,而后还问出一个令我颇为费解的问题。” “什么问题?” “若是逆天行命,待到花谢后便会魂飞魄散,你可愿意?” “你如何作答?” “我没有想出答案来。”云霖将手中花搁置到案几上,轻品一口茶,边笑边摇头道,“若是师尊如今还拿这个问题来考我,我依然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有什么难回答的。”元毓拍打一下案几,那片花桃登时被震到地上,“斩断阡陌,睥睨六界,逆天而行,颠倒疏狂,有何不可?人生短短几十载,管他什么前世或今生,只求问心无愧,有何不敢为?” 云霖微微一愣,良久后,笑着摇头。 元毓瞧见,不悦道:“难道你不认同?” 云霖道:“人生在世,凡事岂能竟如心意?终归还是要顾及他人感受。” 元毓不服辩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须在乎他人所想?” 云霖思虑良久,终还是摇头:“真有如此洒脱,小侯爷何必在这个时辰来找在下求津问道呢?” 元毓怔愣片刻,随即板起脸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来的目的?” 云霖含笑道:“在下只是猜测。东宫要出征,西楚六皇子奉命襄助南越,小侯爷不可能还按捺得住。” 听他如此说,元毓才稍稍宽心:“那你有何妙计?” 云霖道:“何不容在下再测一字?” 元毓恼骂一句:“故作玄虚。” 说归说,仍是用指尖沾着茶水,在案几上规规矩矩写下一个“昱”字。 云霖微微皱眉:“为何是这个字?” 元毓看着桌上的字,托腮道:“最初我爹给我取名就是这个‘昱’字,后来不知为何,他改成如今这个‘毓’。” 殊不知,云霖听得此话,竟摸着嘴皮深思起来。 元毓等了好一会儿。大约一炷香时间过去,见云霖亦毫无动静,遂不耐烦道:“你到底会不会解这个字啊?”云霖方才回神,掐指测道:“昱,从日,从立。立指‘站立’、‘登位’之意,联合起来表示‘新日登位’。本义却是‘新的一天’。‘新日登位’可理解为‘新王肇位’;‘新的一天’可理解为‘新的一朝’。” 元毓听后,哭笑不得:“为何每次让你测字,你都能测出造反之意?” 云霖道:“这些仅是字面的意思。若小侯爷非要询问个究竟,我想应该去询问最初为你取这个字的人。” 元毓怒道:“难道我爹还能有一统江山的愿望?” 云霖道:“难说。” 元毓随即“呸”了两声:“简直信口开河!放眼苍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爹那是忠肝义胆,若有半分造反之心,这天下就再无忠臣烈士。” 此话说得云霖无从反驳,他单手托着下巴打量元毓好半晌。 直到把元毓都盯得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他才缓缓续道:“然,此‘昱’字在《金阁寺》中记载为:本命年。有诗曰:太岁当头坐,无喜恐有祸。所以,成亦在此,败亦在此。” 说到此处,元毓悄悄靠近他:“那你说说看,我该如何化解?” 云霖从容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此话怎讲?” “小侯爷仔细想想,何人给你取的字?” 虽然表面装出不屑的样子,但小侯爷还认真想了起来:“宸曜?这是当年……我爹赐封为镇南侯的时候,皇上因我也有些许战功……御赐的字……难道……啊哈,果然如此!”喃喃到此处,他眸底一亮,站起来,兴奋地绕着院中的几棵桃树转圈。 转了大约三圈半,忽然停住,颇有些无措地盯着云霖。 “这根本就是馊主意。” 他跺跺脚,像个孩子般嘟起嘴嚷嚷,“且不说我现在没有机会觐见圣上,就算少翊引荐,带我去求到陛下的口谕也没用。只要我爹出征前跟皇上攀谈两次,唉,到时候皇上肯定又向着他。” 云霖品一口茶,悠然道:“成功之事莫不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瞧元毓仍是一脸迷茫,遂又提点道,“出征前,皇帝都会亲送主帅至明德门。” 自是响鼓不用重锤,小侯爷一点就透。 他拍打掌心,喜上眉梢道:“对对,如果在那时接近皇上,并在众目睽睽下大肆宣扬本小侯爷的忠君爱国之心,皇上就不可能拒绝我的请求,而我爹也将无可奈何。” 万万没想到,云霖在这时泼他一盆冷水:“城门送军,纪律严明,只怕小侯爷无法轻易近皇帝陛下的身,甚至可能连皇帝的天威都无法瞻仰。” 其实,元毓至此心中也没个谱,却不想被云霖看扁。 眉一挑,眼一横,牙一咬,他倔道:“我到时自有办法。” 见云霖不以为然地笑,他愈发烦闷,有些话不经脑子就脱口而出:“敢不敢跟我打赌,要是我赢了,你就随我出征?” 第51章 少年葳蕤 苍国承光十九年,四月初七,镇南大将军赵振忠受命领兵五十万前往南襄攻打南越,随行有督军太子霍少翊、骠骑将军司徒显、车骑将军尉迟浩、卫将军赵元瑱以及行军参谋韩戍。 是日,承光帝霍启亲自送军至天京城明德门。 忽闻锦瑟声破空而出,宫商角羽徽,日中升天、金鼓齐鸣,那是少年将军拔剑一指,万军齐向南,不战已雄;而后琴音蓦地转沉,曲高和寡,似满腔热忱随水逝,剩隔叶黄鹂空好音,让听者好生痛惜;又待到琴音止,尾音微颤、缭绕久久、萦纡回旋,竟是将无尽悲欢全数散于风中。 霍启回神,召琴师前来。 赵家小侯爷着一袭黛紫织锦窄袖胡服,大步走到霍启面前,叩首,三呼“吾皇万岁”。 骑在马背上的霍少翊眼睛都看直了。霍启也有些失神。直到元毓诧异地抬头,他才亲自前去扶起,对随行的赵振忠说道:“朕早就听闻宸曜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文韬武略更不在话下,爱卿啊爱卿,你这是深藏若虚、明珠暗投啊。” 赵振忠忙道:“微臣不敢。” 霍启佯出诘责的模样瞪他一眼,又亲切询问元毓:“宸曜何故在此奏琴?”元毓故意胆怯地看向赵振忠。霍启看见,含笑道:“不用惧怕你爹,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朕说,朕给你做主。” 得了霍启这句话,元毓心中石头落下一半。单膝跪下,郎声道:“微臣本将门之后,今已二七有余,空有满腹报国之心,却无半分报国之门。” 霍启听罢,笑问:“宸曜可是镇南侯的幼子?” 元毓道:“确是如此,故家父疼爱至极,不让我携笔投戎。”此番言之凿凿,已然成竹在胸。哪料,算天算地却算不透人心。霍启挥袖道:“既如此,就听镇南侯的。”元毓顿时懵住。好半晌,回过神,愈发朗声:“位卑未敢忘忧国。” 霍启笑着摇头,只当元毓年幼顽劣,故不愿再搭理此事。 元毓仰头观圣颜,便在瞬间通透。遂咬碎一口银牙,豁出去,没脸没皮地说:“微臣是想和太子殿下一起出征。” 听到此话,少翊忍不住打个哆嗦,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而其他人更是议论纷纷,携着鄙陋的目光在太子和元毓之间游离。 连皇帝也眯起眼睛打量元毓:“从何说起?” 元毓将头完全贴着地面,诚惶诚恐道:“微臣和太子殿下从小一起长大,发过誓的,生要一起生,死要一起死……” 说话间,他的指甲全陷进肉里,掌心全是冷汗。 就连少翊听到元毓的这番话后,也未见半分欢喜,反而频频摇头。他知元毓此举的凶险。 这个浑吝不怕的家伙是在豪赌,利用皇帝霍启和大司马林语卿的感情做赌注,成败在此一举:或许会令皇帝有所感触;或许会适得其反。 绝对是度日如年,元毓额头滴下大颗大颗的汗,半晌也等不到皇帝的回应。 时间也在一点一点过去,仿若以时为年。就在元毓心灰意冷,所向无望的时候,霍启倏然沉声道:“宸曜有忠君爱国之心,既如此,朕又怎能让如此忠臣良将寒心?赵宸曜,朕就封你为‘宣节校尉’,随镇南大将军一同前去讨伐南越吧。” 元毓惊喜过望,连连叩头谢恩。起身时,瞥见赵振忠和霍少翊都敛紧眉头、频频叹气。 也不知是谁“杞国人忧天地崩”;还是谁“只缘身在此山中”。 元毓不想去探个究竟。只知自己的心愿达成,遂情不自禁、喜上眉头。 第52章 花开两朵 同一时间,明德门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落入楼云霖的眼中。 就在元毓当众弹奏的时候,他与白秋秋、贲擎、丹雪,还有一位面生的男子,在不远处飘香楼顶阁品尝一壶上好的明前龙井。白秋秋已然换回女装,着一袭勾金边的广袖流仙裙,斜插一根镂空兰花珠钗,峨眉淡扫,雾鬓风鬟,谈不上什么天姿国色,倒也是清秀如出水芙蓉。此刻,她见众人都往楼下跑,便推推云霖的胳膊,娇嗔道:“表哥,你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今日就动身,怎么还到这里来看一出烂戏?” 烂戏?明明就是最精彩的一出折子戏。 云霖倒是没有出声反驳。品一口茶,轻描淡写:“这是我和赵小侯爷的赌约。” 白秋秋问道:“这会儿,表哥是赢还是输?”也不等云霖回答,她又自言自语:“哎,还用问,我表哥什么时候输过啊?” 未曾想,云霖轻声道:“我输了。”白秋秋一脸惊愕。云霖又笑着摇头:“然则,此时输既是赢,赢既是输。” 春风徐来,卷进数瓣花桃。云霖盯着面前飞舞的粉雪,忽然想起临出征的前一日,他让丹雪给元毓送去一封告病的书信,想不到元毓竟心急火燎地抓住孙太医赶来。他只好让孙太医望闻问切地折腾好半天。 过后,孙太医开出一副药,叮咛道:“以楼公子现在的身体只宜静养,不宜随军出征。” 忽闻此言,小侯爷沮丧到极点。 而他看着小侯爷比他还无精打采的模样竟有几分想笑。 所以,等到小侯爷挪着脚步,三步两回头,磨磨唧唧,将走未走的时候,他抓起一把四十八节紫竹伞追出去,在其身后轻唤一声:“宸曜。”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称呼小侯爷的字。 元毓回首,嫣然一笑。 绢扇似的睫毛下,扑闪着的那一双眸子,仿若要溢出一汪清泉,又深又亮,直袭人心。 他微微一愣,忽然就想到“诗酒趁年少”“莫道不消魂”这样的诗句来。 好半晌才回神。而后,忍不住叮咛道:“宸曜,此去一别,前途未卜……你要多加小心……切勿相信任何人。” 不知何时,穹碧飘起伶仃细雨,被润湿的粉桃似蝴蝶在翩翩起舞,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发上、肩上、身上。这究竟是庄生晓梦迷蝴蝶,还是旅梦乱随蝴蝶散,他已不作思考。只在那个刹那,他感到元毓的呼吸声变得轻柔,就好像在害怕惊醒这一场绮丽的梦境。跟他一样。 这么想着,他竟走过去,将紫竹伞举过元毓的头顶。 真的是“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寸眸,像是裁剪一缎月华中的秋水嵌入凤羽之中,水灵灵,亮晶晶,煌煌荧荧,夺人目精。他看得太入神。以至于元毓在他耳边说些什么都没有听清。只觉得那双凤眸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像明月般晃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楚……猝不及防的……两片柔软的东西贴在他的嘴皮上…… 这绝对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走神。 这绝对也是他人生中极为罕见的被人轻薄,一而再,再而…… 不,绝不会有第三次! 云霖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茶水漾出来,溅得满桌都是。 丹雪瞧着他那余怒未消的模样,就猜到他在想什么,忍不住打趣道:“公子,以后还是让熏风跟着你吧。我啊,心有余而力不足,保护不了您的清白。”说着,翘着兰花指,指向那位面生男子。 被唤作“熏风”的男子冷漠点点头,算作回答。 白秋秋在这时气鼓鼓地插嘴:“那个赵元毓实在可恶,竟敢轻薄表哥。”边说边扯云霖的衣袖,轻轻摇晃,“表哥,你可千万不能轻饶他。” 云霖抽回自己的衣袖,疏远道:“小侯爷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不要多管。”又对熏风道:“你等会儿往北走,去与小花汇合。” 熏风道:“是。” 丹雪道:“公子,还是让我去吧。毕竟保护小姐的事情,由我们两个女人来做比较方便……”还没有说完,白秋秋就在旁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丹雪掩面一笑,故意问道:“表小姐,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领略领略北国风光?” 白秋秋道:“我才不要离开表哥呢。” 云霖看她一眼,无奈摇头:“岁时供我,酒船花灶。” 白秋秋:“什么意思?” 云霖犹豫一会儿:“没什么意思,你开心就好。” 其实“岁时供我,酒船花灶”的下一句是“把人间万事,从头放下”,他在婉转地劝白秋秋,奈何对牛鼓簧、白费口舌,此时说开反而没意思。他忽然想起前些时日,也对赵小侯爷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赵小侯爷立即回他一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一片冰心在玉壶。”他顿觉有趣。于是,引经据典与小侯爷争辩起“放下”和“执念”的问题,那真的是酣畅淋漓,阐扬尽致。 其实,赵小侯爷真心不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文韬武略也不在话下,长得还和“神州第一美”一样漂亮,如果性格不是那么盛气凌人的话……云霖只想到这里。揉揉眉心,苦笑一声,也就作罢。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说回赵小侯爷那边。 自皇帝答允他随军出征以后,他就在心中窃喜东风终究压倒西风,喜滋滋跨上小兵牵来的战马。坐得像标枪一样笔挺。在围观群众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中,跟随大军出德胜门,一路朝南。 那一年,赵元毓十四过半,一心一意想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殊不知,从他跨上战马的那刻起,从他随军离开德胜门的那刻起,他的人生就朝着一条辉煌到无人企及的巅峰而去。纵然沿途布满荆棘,纵然一路步履艰辛,他都没有任何朝后走的余地了…… 第53章 出师未捷(1) 镇南大军日夜兼程,经过屯州,楚州,直抵两兵交战的最前线,南襄城。此城位于苍国和越国的交接处,又是渭河与澜江的汇合处,自古易守难攻,却对苍国有着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换种说法,如果苍国能攻下这道口,即可顺江而下,直抵南越帝都:盛京。 镇南军在南襄城外二十里地扎营,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等待时机准备突袭。 赵振忠带着一干将领不分昼夜地围着沙盘研究战略。 通常这个时候,跟随在侧的少翊总是一言不发。 等到赵振忠询问他的意见,他亦总是心不在焉地答复:“镇南大将军的作战经验比本宫丰富,所以一切都听从大将军的安排。” 那神情即便是这帐内的直肠子都能看出来——太子殿下的心啊,早就飘到九霄云外。 但其实,少翊的心并没有飘得太远。 仅仅就在大营外,仅仅就在那个穿着不合身的戎装还能站得像标枪一样挺拔的新晋“宣节校尉”身上。 议兵之事,元毓自然没有资格参与。 但他也没有仗着自己是小侯爷,老爹是大将军就有一步登天的想法。 行军第一天,赵振忠臭着一张脸,当众扔给他一套大一码的铠甲,他也乐滋滋换上,伴着“混账东西,滚出去训练!”的咆哮声,他屁颠屁颠跑到司徒冽面前,转着圈圈,炫耀自己的新军装。 搞得后来司徒冽看见他就揉额头,耿直道:“宸曜,能不转吗?我看见你就头晕。” 再后来,司徒冽远远看见他就撒丫子朝另一个方向跑。 新晋的宣节校尉只能看着那大个子远去的背影触目兴叹;回头抓住另外一个来不及跑路的可怜虫,楚杰,继续炫耀自己的新军装。 但其实军营的生活极为枯燥。尤其像元毓这种没有经历过校场训练的新兵,根本没有被派上前线的可能,所以能做的事情无非只有站岗训练、训练站岗。 即便这样,元毓也如同掉进蜜罐的老鼠,乐此不疲。 每天积极参加各种训练;主动与战友们搞好关系;记录每一次的调军情况;仔细谨慎地学习观摩。就像变个人似的。混世魔王赵小侯爷仿佛从人间蒸发,剩下的那个是平易近人、乐于助人、勤勤恳恳,和谁都能打成一片的宣节校尉赵元毓。 驻军第五日,新晋的宣节校尉扶着长矛在军营外站岗,做着各种关于未来的白日梦。 本来不该他值班的,但轮岗的小哥偶感风寒,遂请他帮忙。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哪料,平日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驻军大营,忽闻疾速的马蹄声来,须臾间一名探兵小哥狂奔至军营门前,背上插着一支火红的箭羽。 元毓大惊,白日梦醒,扶正头盔慌张跑过去。手指刚触碰到探兵小哥,那小哥就从马背栽下来。元毓急忙去接,反被小哥压倒在地。他担心反复折腾会加重小哥的伤情,遂保持原状,只用手轻轻拍打小哥的肩膀:“喂,兄弟,振作一点。” 小哥费力睁开眼睛,见是友军,泄出一大口气。 他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奄奄一息道:“军……军……军情!” 元毓从他胸口处摸出一封血书,迅速展开,扫过一眼。 那小哥将密信送到,长吁口气,满足一笑,眼神已然涣散。元毓只觉身上越发沉重。暗道一声不好。那小哥就在他胸口吐出一大口黑血,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元毓一时心乱如麻,顺手就将手中之物给小哥揩脸上之血,又将那东西拿着,死死按住小哥背部的伤口。想那小哥背后中一箭本就伤及肺叶,憋一口气回来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就算有什么回天之术,亦是无可奈何。双眼一阖,便与世长辞。 第54章 出师未捷(2) 平生第一次,有人死在元毓的眼皮底下。 那小哥满是血污的脸就在眼前,带着笑,却没有半点气息。 那空气中弥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些都让元毓头皮发麻、心跳加速、呼吸都不顺畅。 这次,天京城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真的怕了。他逐渐意识到战争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这些波澜壮阔、气势如虹的句子,只不过是书写时的豪情壮志,真正的战场是马革裹尸、是白骨无人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有些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正好有巡逻的士兵路过,将他从小哥身下拉出来。他回神过来,连连干呕多次,才跌跌撞撞地跑去主账。 等到信送到赵振忠手里,字迹全都被血浸透,模糊一片。 赵振忠气愤地将血书往桌上一拍:“宣节校尉赵元毓,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元毓缩着脖子,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赵振忠愈发气愤:“回令!” 赵元毓哆嗦一下,声音如蚊子嗡嗡响:“我……我……我……用这个给他止血去了。” 赵振忠登时火冒三丈高,即刻要按军律砍了元毓的脑袋。元毓脸色煞白。再也不见往日的气焰,懵懵懂懂间就被士兵拖着往外走。 少翊见势不好,赶紧为他求情;众将领见太子表态,也纷纷附和。 台阶铺好,赵振忠执拗两三次也就顺着下了。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赵振忠随即下令责杖宣节校尉赵元毓一百军棍,并且召集众位将士齐聚操场,他要亲自执仗。 不多时,赵元毓就被剥去上衣摁在刑台。赵元琬站在刑台一侧,刚要求情,就在赵振忠冷峻的目光下噤了声。 赵振忠手执刑杖走上去,先向众位将士历数赵元毓所犯军规。元毓扭头看那碗口大的刑杖,脸色瞬间青灰,咬着唇一言不发。赵振忠见他这副犟驴模样,火气更大,执起刑杖,就朝他的背棒打下去。 “唔……”一仗下去,元毓疼得冷汗直冒,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咬住自己的胳膊,犹在心中默念:“男子汉大丈夫,要千锤万击出深山,要咬定青山不放松,粉身碎骨浑然不怕,还怕这点皮肉之苦?” 但是,自我安慰的效果并不佳。 第二棍下来的时候,他已然疼的抽气,十指掐进刑台木桩里,直抠得指甲断裂,指尖浸血。紧接着,三棍四棍如雨点落下,元毓连呼吸都走样,额头布满密汗,背上肌肉痉挛。但是,他紧紧咬着下唇,绝不让自己发出一丁半点类似求饶的声音出来。 四周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板子和血肉的交战之声。 捱到最后,元毓的意识有些模糊,软软趴着,裸露的皮肉没有一处完好。 真真是血肉横飞、触目惊心,差一口气就要命归黄泉。 赵元琬终于忍不住,跳上邢台要为弟弟求情;谁知,有人比她还快。 霍少翊闪身到赵振忠的对面。当赵振忠再度挥棍的时候,他只手截住,声音冰冷:“好啦,赵元毓还罪不至死。” 赵振忠仍在气头,挥开少翊的手,怒道:“罪不至死?这是军令如山!” 少翊紧蹙眉头,缓缓松开握住的棍子。可是,当赵振忠又一次落下的时候,他竟脆生生用手去接,登时虎口震开,血肉模糊。他丝毫也不在意。牢牢握紧棍子,偏头询问一旁计数的士兵:“还剩几棍?” 士兵答:“还剩四十。” 少翊又看向赵振忠,轻叹道:“赵元毓从小就跟着我,他是我的下属。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犯错就是我教导不严的错。所以,接下来的四十,我代他扛!”说罢,唤人将已经昏迷的元毓小心挪到一边,自己除去上衣,趴上刑台。 赵振忠楞在原地,打不是,不打也不是。 少翊催促道:“赵将军,请快快动手吧。” 就算少翊说得在理,又怎能对东宫殿下动手? 赵振忠对天长叹一声,把刑棍交与士兵,遂也脱去上衣。将东宫强拉起来,铿锵有力地说:“殿下,赵元毓是我的儿子,子不教父之过。所以,这四十军棍不能由您来扛。理应由我这个当父亲的来担。” 此话一出,赵元瑱主动请缨替父扛责,被赵振忠厉声阻止。 赵元琬拽着父亲的胳膊,眼眶都红了。 骠骑将军司徒显、车骑将军尉迟浩、以及行军参谋韩戍纷纷劝解。 连霍少翊亦劝道:“赵大将军莫要逞强,这行军打仗之事还要倚靠你呢。”但被赵振忠的一句话逼得哑口无言:“赵元毓触犯军规,百杖不责毕,何以服众?何以立威?”少翊无奈,只好叮咛掌板之人切记手下留情。 而后,令人火速找来一张春凳,将元毓抬回自己的营帐。 就在这时,赵元毓浑浑噩噩转醒,犹想起关键之事,含糊不清道:“血书云:南越此战主将为费功成,副将为吕琰,监军是裴鹤,此前已经布兵在南襄和蕲州一带,另有……”话至此,他一口气没缓过来,又昏厥过去…… 第55章 落花变流水 话接上回,元毓被抬到少翊的帐中养伤。 随行军医轮番上阵,又是内服又是外敷地忙活好几日,人终于清醒,伤口也开始结痂。但俗话说的好,伤筋动骨还需躺上百日。皮外伤虽有好转,但稍微一动,还是疼得他捞心捞肺的。 于是,少翊下达层层严令:不许下榻,不许乱动,不许出营帐。 打小就好动的元毓听着帐外士兵操练的声音,疼得愈发捞心捞肺。像猫儿似的。他睁圆双眸,可怜兮兮地瞅着少翊。 谁知,少翊毫无“怜悯”之心。 大巴掌直呼上他的脑门,呵斥道:“想都甭想,现在你只准躺着,安安心心养伤。” 话音刚落,元毓就急红双眼,抡起胳膊展示他的腱子肉,大声嚷嚷:“我壮得跟牛一样。就算出去和外面的士兵打三百个回合都没有问题……哎哟,哎哟,疼!疼!” 后面半段话全变成猪嚎。 起因是少翊实在没兴趣听完他这些不切实际的叨叨,大巴掌挪位,直接呼到他的屁股上。 “辣手摧花”的结果让少翊颇为满意。 元毓终于乖乖闭嘴。凤眼中还蓄满泪,眨巴一下,珠子似的骨碌骨碌全往外滚。 少翊见状,又好气又好笑。拢手坐到元毓身旁,佯怒道:“敢不听话,就拖出去再打五十大板。” 元毓哼一声,用衣袖擦把脸,赌气地把头偏向另一边。 少翊无奈笑笑,从袖子中摸出手绢递给元毓。元毓别扭好一会儿才肯接过,但心中仍有怨气,故意将鼻涕眼泪搓得格外用力。少翊瞧见,也不气恼,摸摸他的头,轻声道:“若是你一直这样懂事就好了,也不会受这顿皮肉之苦。” 元毓将手绢用力摔在地上,横道:“我乐意。” 话刚毕,少翊的大巴掌又挥到元毓屁股上。 元毓眼泪顿似那断线珠子,哗啦啦碎一地,但只能咬牙切齿地瞪着少翊。 少翊回瞪之。 元毓继续瞪,不过须臾,眼睛便酸胀难捱。最后,还是他先服软,将头埋进胳膊肘,瓮声瓮气地说:“我……” 少翊眯起眼睛:“大声点!” 元毓撇撇嘴,还是嗡嗡嗡:“我……” 少翊冷哼一声,摁在元毓屁股上的手又加重几分力道。 元毓疼得差点跳起来,憋着一口气大声道:“我犯错,自然应该受罚。” 闻言,少翊愣住。半晌,摸着元毓的脸,心疼道:“你啊,有时候就是倔驴子。” 元毓拍开他的手,反驳道:“就算是倔驴子也不是全然没有长处。至少能凭自己的喜好做事,不会被人随随便便就牵走。” 少翊笑出声来:“那你让我还能说你什么好?我的小侯爷,我的宣节校尉,你还真是让人又爱又怜又恨。”元毓冷哼一声,脾气一上头,就不打算再理睬少翊。不曾想下一刻却被少翊环入怀中。元毓极为不快地挣扎一下,谁知扯动到伤口,又疼得眼泪哗哗。无奈之下只好放弃反抗,极不情愿地待在少翊怀里。而少翊得了便宜还卖乖,竟趁此机会在元毓额头上轻轻一吻。 元毓一急就要炸毛。 少翊就在这时温柔道:“既然你这头倔驴不肯跟着人走,那舍不得放不下的人只有跟着你走了。”隐约觉得情况不对。元毓登时提起精神防备,“炸毛”一事瞬间丢到爪哇国去。 少翊接着说道:“你自作主张就跑来军营坏我大事,我本来应该和你好好算算这笔账。这些天故意冷落你,就是想让你自己去反省反省。结果,没想到你这个混世魔王走到哪里都不得安宁,竟折腾出无数事端来,活该挨这么多板子。”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声,蹙眉续道:“这些天,你躺在这里,我就在你身旁未曾合眼。前方战报频频传来,我连管的心思都没有,脑子里装的都是你……宸曜,我真怕你醒不过来,还傻乎乎去理观求白泽天帝……” 说着,他掏出一串珞琭珠套在元毓的手腕上。 这珞琭珠极其珍贵,是那些真人们在羽化过程中唯一留在尘世的东西。此时,珞琭珠渗汗,其间最大的一颗隐隐可见内有“宸曜”二字。 应该是某人去理观亲求长老以血镌刻其内的。 元毓低头把玩珠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遂挑起眉头,撇嘴冷笑。 接着,就听到少翊放柔声音,继续说道:“白泽天帝仁慈,幸好你没有大碍。宸曜,他日若是我荣登大宝,为你建一座理观可好?” “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殿下不要说出来为好。” 元毓装作没有听懂,还以一副“大义凌然”的模样劝道:“少翊,当心隔墙有耳。” 少翊忿忿道:“那又如何?到这里就是天高皇帝远。而且,在做这个决定前,我就把自己都豁出去,不再惧怕任何事情了……宸曜,为你,我就是龙潭虎穴都敢去闯一闯,还会惧怕‘祸从口出’这点小事情?……而且,在这里的只有你我……有什么‘隔墙有耳’……难道你还会出卖我?宸曜?嗯?……” 说话间,他的脸离元毓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瞅着嘴皮子就要贴过去…… “这串东西是楼逸尘交给你的吧?” 就在最关键的时候,赵元毓举起珞琭珠,格外煞风景的,挡在少翊的嘴皮上。少翊没有刹住车,啃了一口珞琭珠,遂怒气腾腾地瞪着元毓。元毓扶着额头,不无遗憾地说道:“藜芦长老跟我是什么关系啊?所以,在楼逸尘去求字的第二天,我就知道。” 少翊磨磨牙:“你就一直等着看我笑话,是吧?” 元毓道:“那倒不是。我原本以为楼逸尘会亲自给我,谁知他会教你这一出,反倒让你出洋相。”言下之意,此事该怪楼逸尘,不是他。 但是,这些事情哪能用三言两语就抛得干净? 少翊捏起拳头,咬牙切齿地问:“如果做这事的是楼逸尘,你是不是格外欢喜?”元毓垂下眉眼。还没有回答,少翊就追问道:“现在是我,你是不是格外失落?” “没有欢喜,没有失落。” 元毓的一双眼睛扬起,嘴角自含一抹嘲弄的笑意:“就是觉得有些好笑。” “好笑什么?” “少翊,这么多年过去,你还不了解我吗?楚楼旁便就是南风馆,我可曾进去过一次?”说到此处,他收敛起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道:“搥床之事自有乐趣。但是,我不喜欢男人。” “不喜欢男人?楼逸尘呢?” “逢场作戏而已。” “逢场作戏?” 少翊猛然抬头,抓住元毓的胳膊,厉声追问:“真是这样的吗?” 真是这样的吗? 其实,元毓也在心里这样问自己。犹记得出征的前一日,他特意去跟云霖告别,那浅浅的一吻过后,忽然就被猪油蒙住心,稀里糊涂地表白道:“如果那天我没有喝醉,说过的话全作数,你还愿意吗?” 云霖脸上不见怒气,只淡淡回道:“小侯爷,在下有妻室。” “不是还没有过门吗?” 元毓急道:“再说,妻妾娶回家不就是为传宗接代的那点事吗?” 未曾想,此话后,一直以来都好脾气的云霖竟有点生气:“娶妻并非只为传宗接代。持这种观点对吾妻何其不公?小侯爷,希望你以后莫要再提。” 被他这么一说,元毓心中顿时空荡荡的:“……所以?” 云霖叹气道:“……我不喜欢男人。” 正所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说起来,最能体会到少翊心意的人,反而是元毓,不过是替换角色,眼前的他从落花变流水,但无半分的畅快。 “风花雪月最伤神。少翊,你知道我的,一向就不喜欢各种劳神费力的事情。” “所以?” “所以,真是那样的。” 这句话后,元毓一笑,凤眼微扬,释然放怀,又是无限明媚。 第56章 但求问心无愧(1) 这时,帐外传报:卫将军赵元瑱和昭武校尉赵元琬求见。 就算是气得想把元毓生吞活剥,少翊此时也不好发作。元毓看着他的神情觉得好笑。遂恢复吊儿郎当的模样,食指转着珞琭珠,没正经地说:“放心吧。我人就在这里,你要算账随时都能找到,跑不掉的。”少翊瞪他一眼,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好半晌,才给自己找到台阶,闷声闷气道:“我去给你端药。” 元毓挥挥手,一副“赶紧走”的神情。 少翊终于忍不住,一巴掌就呼到他的脑门上。又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赵元毓,你给我等着!”珞琭珠被丢地上,元毓捂住生疼的脑门,险些又要掉眼泪。少翊瞧见,方才心满意足地举步而去。 由此,帐内只剩元毓一人。 他收起所有表情,俯身去捡那串刻有“宸曜”二字的珞琭珠。忽然间就想起藜芦长老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云霖小施主心魔未解,难有真心。尘垢莫要深陷。” 那时的他还不以为然,嬉笑着回答:“他既为我求珠,难道不是希望‘珠联璧合’?故而,我也偏要在‘骊龙颌下取明珠’。” 藜芦长老一听,一思,一想,由不得老脸一红。 遂也忍不住跳进红尘三界,大声唾骂道:“也就你这个没脸没皮的说得出这种话来。” 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颌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 小侯爷想得倒美。谁知冷冰冰一棍子,打出个原形来,不过就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俗物。思及此,他冷冷一笑,将珠子塞到枕头底下。接着,又想到云霖去求珠的企图,遂咬碎一口银牙,忿忿道:“攻心之计吗?哼,幼稚。”说罢,抓起另外一个枕头,死死捂住,就像在害怕珠子有生命会自己窜出来一样。 这些犯傻的举动悉数落入刚进来的元瑱和元琬眼底。 “宸曜的脑子不会也被爹打傻了吧?” 元琬的一句玩笑话说得元毓心虚无比。他抓起枕头朝元琬丢过去。元琬接住,反手就将枕头呼到他的脑门上:“小混蛋,你还没有发够疯啊!” 元毓闷声道:“要你管。” 元琬又是一个拳头呼过去:“小兔崽子翅膀硬了?” 元毓躲过,但是扯到伤口,疼的咋呼。仍不忘回嘴道:“我要是兔崽子,你也是,咱爹还是一只老兔子。” 元琬“噗嗤”笑出声来,细想又觉不妥,赶忙打住。 待看到弟弟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心立即软下来,怜惜地问:“还疼不?”元毓哼哼两声:“你说呢?要不你也让爹杖打两下试试?”元琬笑道:“我才不像你这么皮痒呢。不过,话说回来,爹也真是,怎么下得如此狠心?” 这句话显然戳中元毓的心病。 他登时就红着眼睛,愤愤不平道:“他怎么可能下不来狠心?我看他就是恨不得把我打瘸打残,好如愿赶我出军营。” 赵元毓素来没个正形,说出的也全是浑话,也就哥哥姐姐宠着他。 此时,听他发完牢骚,赵元瑱和赵元琬极为默契的相视一笑。过后,就由长兄元瑱来劝:“宸曜,切勿怀揣小人之心。爹爹那样做也是为你好。” 赵元毓哼一声,赌气地将头扭到另一边。 赵元琬笑眯眯地把他的头给掰回来。赵元瑱思虑片刻,问道:“宸曜,莫非就是这个原因,你才没有当众说出血书内容来?” “怎么可能?我就算再浑,也知道什么叫顾全大局。” 元毓搓搓脸皮,格外委屈道:“关键是爹不给我这个机会啊。你们好好的、仔细的想一想,从头到尾,他可曾有让我说出血书内容?从头到尾,他就是一口一个‘混账东西’‘孽子’,我还有机会插嘴吗?依我看,我就算说了,这顿棍子也横竖躲不过去。不如早死早超生,成全爹‘大义灭亲’的英明,也成全我‘宁死不从’的形象。”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赵元瑱和赵元琬被他说得哭笑不得。 而赵元瑱向来就拿自己这个宝贝弟弟没有法子,如今也只剩摇头叹气的份;赵元琬稍微好一些,轻弹一下弟弟的额头:“那‘宁死不从’的赵小公子,事情已经过去,现在可以说出血书内容了吧?” 赵小公子揉着额头嘀咕:“搞了半天,原来你们都是爹的说客啊?他怎么不亲自来?” “你还好意思问。” 元琬瞪元毓一眼:“爹爹来不了,还不都是为了你。” 元毓纳闷道:“我怎么了?” 他这些天都被少翊关在营帐里养伤,除了随行军医,谁都无法见到,自然也不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元瑱和元琬清楚内情。所以,他们并没有责怪元毓,一人一句的将刑台上发生的事情告知。 毕竟还是骨肉亲情,元毓听到赵振忠为自己扛下剩余四十板子的时候,委屈和怨恨全都抛到脑后,紧张地问道:“爹现在有事没有?” 元琬道:“放心吧。爹老当益壮,比你恢复得还要快。” 元毓松一口气,把头埋进胳膊肘,半晌没有话。 元琬以为弟弟这是“有怨无处发”,遂心疼地抱住他,轻轻摇晃,亦没有话。 元瑱看着妹妹和弟弟如此,心中亦不是滋味,忙不迭地劝道:“爹爹好歹是镇南大将军,咱们随军出征,不比在家里,随时随地都要顾及到爹爹的威仪……” “我知道军中无父子。” 元毓抬起头来,将元瑱的话打断:“我也知道,在军营中不能忤逆大将军的命令,只是……只是,近来我心中尚有一些疑问,久久不能释怀……” 第57章 但求问心无愧(2)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竟是长长叹息一声。 然后,从血书内容想到探兵小哥亡前的笑容;又想到少年峥嵘,想到老将沉雄;到后面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混乱,浑浑噩噩的就是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里打仗?为什么无辜的人要被战火牵连?为什么他们就要接受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命运?为什么这些普普通通的兵将能背负马革裹尸、埋骨他乡的下场?为什么这些人连名姓都不会留在史书上,却依然还能英勇无畏、义无反顾? 保家卫国、一统天下、以战止战的这些大道理,他不是不懂。 也曾在明德门与昔日好友指月盟誓,将来要出人头地,做出能名流史册的功绩来。 那时年少,能单纯的只想着去完成自己的梦想,殊不知现实和时间总会有一样,会把最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犹如夸父追日,无畏无惧的结果,最后会不会换来世间最大的悲哀呢? 元毓不知道答案。但他很确定,从前的那些设想都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打仗?” 他看向元瑱。这是他的疑问。他也找不到答案,犹如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些东西。 他急切地想知道元瑱的答案,哪怕那些就是不起作用的“芦苇”。 元琬也在这时“啊”一声,以同样迷惑的眼神,望向自己大哥赵元瑱。 元瑱思考很久很久后才说道: “宸曜,若是论读书多少,大哥实不及你。那些经纶之话,大哥是粗人一个,也说不上来多少。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想起我年幼的时候也问过爹一个问题。我问他:‘爹爹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啊?’爹爹回答:‘临患不忘国,忠也。’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太小,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后来,是跟着爹爹南征北战以后,才渐渐悟出一些道理来。” “再说白一点: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公平和天理?只有实力和拳头。谁有实力和拳头,谁就能在这个乱世中站住脚。试问,如果苍国不够强大,就会沦为列国鱼肉。而你我堂堂七尺男儿,怎能目睹百姓身陷战乱,不作不为?怎能亲见国家危难,不怒不威?怎能栖迟东土,独善其身,不闻不问?忠魂埋骨又何妨?百死报国有何惧?而做这些事情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你我都是苍国人。而希望苍国强大的,希望苍国万世永安的,永远也只有苍国人。” “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这就是我们苍国军人的信仰。而这种信仰会让我们奋不顾身、义无反顾,也会让我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元毓喃喃重复着哥哥的话。 可是,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还不是得头破血流。元毓缓缓闭上眼睛,无奈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话该如此说,可与我想象中的总有一些差距。大哥,我已经搞不明白,我们究竟该效忠一个国家,还是一位帝王?” “这有什么难选的?” 赵元琬替兄接话道:“精忠报国,当然是效忠国家。” 赵元毓不期待她的答案,只在乎兄长的。 赵元瑱知道弟弟爱钻牛角尖的性子。遂拍着元毓肩膀,慎重道:“宸曜,莫问前事如何,只需记住一句话:如果所做之事无法随人意,那就只求问心无愧。” “只求问心无愧?” 赵元毓皱起眉头,“可究竟怎么做才能问心无愧?” 赵元瑱答道:“心之安处,回首无愧。” 其实,这些道理元毓都懂。正所谓“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只是,很多事情说起来总是振聋发聩,做起来仍是头破血流。 元毓尚在满腔热忱无处施展的年纪,如何能参悟得了这个世上总是有很多事情无法两全的道理。 只是大哥这么一说,他也就这么一听。 觉得是那么一回事,也就跟着点点头。 赵元琬在这时把话题拨回去:“宸曜,现在可以把血书的内容告诉我们了吧?” 赵元毓点头道:“血书云:南越此次迎战的主将是费攻成,副将吕琰,监军裴鹤……主要布兵在南襄和蕲州一带……另有西楚三皇子慕子闵和六皇子慕子高助阵……此外,我军内部某位将领跟他们有密切往来……” 言毕,赵元瑱一言不发地起身,火速地离开大帐。 见大哥如此大的反应,元毓的怀里仿若揣着十五只兔子。 遂脸色煞白,憋着一口气问道:“不会出什么事吧?” 赵元琬面色凝重:“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你不早说?” 赵元毓委屈道:“姐,你想想我当时的处境?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随随便便就把血书的内容公开吗?你又好好想一想,如果我军内部真有敌方细作,那么我当众说出来,不就是在打草惊蛇。” “什么打草惊蛇?我看你就是自作聪明。” 赵元琬恨铁不成钢,气恼地跺脚道:“第一错:就算要对全军隐瞒,你也不应该对父亲隐瞒。现如今敌在暗,我在明,你让不知情的父亲如何去躲开那些暗箭?第二错:你既然知道什么是‘打草惊蛇’,难道就想不到,那咬人的蛇不惊一惊,它能动吗?第三错,你实在是胡作非为、自以为是。你以为这里还是天京城?你以为你在这里没有身居要职,就不用担负起所有人的性命安危?”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元毓小声地说。 “那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之前没有缓过神来……后来缓过神,又被爹爹打得半死不活……姐,我当真没有想那么多,要是有机会说,我肯定说出来啦……”元毓心虚,言语间也是词钝意虚。元琬气急,拳头直接挥过去。元毓故意没有躲,硬生生扛下来,如此他心里才稍稍舒坦一些:“……其实,现在说也不太晚吧?” 元琬怒道:“谁说不晚?” 元毓心中打鼓,迟疑道:“难道说……” 元琬点头:“今晨爹爹已经领军三十万渡渭河准备奇袭南越军,如若血书不假,只怕消息已经泄露……” 第58章 桃花春梦(1) ……渭水河边,浓雾渐散。 赵元毓拖着伤腿一瘸一瘸的在河边奔跑。润湿的空气中夹着浓郁的血腥味道,随风扑来,令人作呕。赵元毓强忍住不适。此时脑子中只有一个信念——必须阻止两军交战! 可是,为什么阻止?凭什么阻止?他连一点头绪也没有。 没有一丝涟漪的河边停有一艘小船,船上立一白衣人,撑一把四十八骨节的紫竹伞。 元毓微楞,暗叹水墨蒹葭,伊人为画。待走到近处,才发现画中人是楼逸尘。他始料未及,心跳加速,但因前事过往而不知如何启口。不想,云霖先道:“毓,我已在此地恭候你多时。” 元毓挑眉:“你不是不喜欢男人吗?来这里等我干嘛?” 云霖微微一笑,这是整幅水墨丹青中最绚烂的色彩:“事不要紧。只是听东宫说起,你已经看穿我的攻心之计?” 元毓“哼”一声,心里颇不是滋味;只恨那串珞琭珠没带身上,不然扔他一脸。 犹看他如此,云霖轻叹一声,遥望前程。只见桃花如霞,美不胜收:“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知道这些事情以后,毓,你可曾有半分难过?” 北风吹,花雨落,染湿发鬓,润湿眼睑。 既被说中心思,元毓唯有苦笑三声,随后竟干脆把心里话摊开来说:“不是半分,是十分难过。况且,我还知道你帮少翊的那个‘攻心之计’,不仅有前招,还有后手。哼,但那又如何?青山不动白云飞,我看你能奈我何?” “既被你看穿,我自然无法再有作为。” 云霖转转手中的伞,数朵粉桃簌簌落下。他就沐在那片花雨中,轻声问道:“毓,除此之外,你想过其他的可能吗?” “什么可能?”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元毓的心在砰砰直跳,连带说话的声调都在颤抖。 这时,云霖朝前走一步:“如果我说,这一切都为‘引君入瓮’呢?”他说话的声音似风过麦浪,又似巴山夜雨,光是听听就让人无限遐想。元毓抬眼,心有戚戚。就见云霖手一扬,紫竹伞随风飘进水中,晃悠悠似一片无根的莲叶。 元毓的心像在醋碟中蘸蘸,微微发酸:“已经拒绝,又是为何?” 云霖的食指勾起他脸颊边的一缕青丝:“因为我知道毓对我还有所期待。” 元毓脸皮忽的发烫,偏偏嘴上固执:“我才没有……” “真的没有?人生信多故,世事难尽意。如此道理,我懂毓不懂。所以,你无法阻止自己的心;所以,你很早就喜欢上我了。”云霖自信满满地说着这些话。他还朝前走一步,将尚在发憷的元毓一把揽入怀中,脸慢慢靠近……就在快要吻上的时候,一个急刹车,他坏笑着调戏道:“毓,你的心跳得很快,难道还敢嘴硬的说自己没有爱上我?” 濛濛花雨越下越大,漫天漫地尽被粉装素裹,人被困溺其中,便是永生永世的痴缠,不得其解。 元毓直愣愣地看着这个搂抱着自己的人。 这样的眉,这样的眼,这样的唇,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身姿,多好看的一个人啊。 完全当得起这副粉墨山水卷轴中最清绝的点睛之笔。 只是,云霖越出色,元毓的心就越悲凉。潜龙在渊,腾必九天。元毓一直就懂这个道理。 此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元毓觉得自己也就没啥好顾忌的,索性把心敞开,一股脑地全说出来:“我从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谁知,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这些天与你相处,更是觉得你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故而我总琢磨着‘山有木兮木有枝’这样的事情来。就算我不喜欢男人,也由不得自己不喜欢你。但是,你总是端着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来哄我骗我诓我,我不是不知,只是不忍拆穿你。也是这个原因,云霖,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纱,无法真正交心。凤凰非梧桐不栖。总有一天,你会浴火重生,到那时只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守本分,各安其身。” 未曾想,元毓情真意切地剖析完自己内心以后,竟被云霖嗤笑反问:“这些就是你心中的真实想法?” 元毓心酸难捱。撇撇嘴,算作回答。 只是,这落花与流水的故事哪有那么简单? 就见那双似烟雨花苞的蓝紫眼眸闪烁不定:“毓,我能感受到,这些不是你的真心。” 元毓努嘴,刚要驳斥。对方的食指已经压过来,摁在他的嘴唇上:“既然你看不到自己的内心,那只有我来让你看看清楚……”元毓暗道不好,刚起这个念头,后脑勺就被云霖扣住,两片冰冷的嘴唇随即贴上来…… 第59章 桃花春梦(2) 隐隐觉得不对,又说不出一二三来。 但终归一片冰心。 元毓渐渐放弃挣扎,软在云霖的怀中,深陷沉沦。他的心中还在拼命地叫嚣:“就这样放弃一切吧。不管苍国,不管天下,不管生前事身后名,只与他青山绿水为伴,闲情逸致、淡泊此生。” 这般思绪不过一瞬,就被一声斥责打断。 “赵元毓,你怎能为一己私情就舍家弃国?!” 宛如当头一棒。元毓大惊失色,遂推开云霖,回头看见大哥赵元瑱浑身浴血。而一柄长矛已经快要抵在他的脖子上。元毓此生从未如此慌乱过。踉跄后退一步,慌张解释道:“大哥,此话从何说起?我从未那样想过……”说出这种话来,元毓多少有些心虚,他不敢去看大哥的脸。 赵元瑱问道:“你可知他是谁?”元毓摇摇头。赵元瑱就悲愤地续道:“我军惨败皆拜此人所赐。” “不可能。”元毓将云霖挡在身后:“云霖是我的幕僚,云霖是我的人。” “宸曜,你这是为情障目。”赵元瑱抹一把脸上的血,面目越发可怖:“你给我好好想想,楼逸尘和慕子高是师兄弟,他为什么就不能是慕子高派来的细作?你有多少次询问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他又有哪一次不是囫囵搪塞过去?你凭什么以他的一面之词,加之自己的臆想,就全然信任他这个人?” 元瑱连续的发问,元毓一个都答不上来,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楼逸尘忽然将元毓拉到自己身后,冷笑:“你说毓是臆想,那你说的这些又有何凭证?说到底,不过就是看不惯我与毓的两情相悦,不过就是想把他仍然困在你们侯府的方寸之地。自古有云:情比天高。你们凭什么?” 你们凭什么?——会这样说话的人绝不是云霖。 元毓刚觉不对,元瑱的长矛就朝云霖刺去。 云霖迅速拔剑回击。 元毓愣神。他一直以为云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未曾想云霖会剑术,而且招招犀利,剑剑致命,几个回合之后,连元瑱也渐渐处于下风。 恰好落英缤纷、粉雨来袭。 云霖的剑像一条白蛇游走过面前的一串花雨,朝元瑱的胸膛刺进去。元毓眼睁睁地看着。那声“不要”还卡在喉间,花桃染血,怵目惊心。 “……哥!” 元毓撕心裂肺,他跑过去想要抱住大哥。只是,指尖刚刚触及大哥的袖口,脚底忽然一空,他整个人跟着栽倒下去…… ——砰!!!! 元毓嘴先着地,一副狗啃屎的姿势从床榻摔到地上。这才惊觉是一场噩梦。 他轻吁一口气,捂着屁股,爬回床榻。无端端就想起梦中事来,想起“多情反被无情伤”,放在从前都是他赵小侯爷嚣张,不曾想,梦中反过来,倒是云霖更有气势;又无端端想起梦中大哥的连声质问,或许也是自己的心声,猜不透看不穿,满腹疑团,不是滋味;最后无端端想起梦中那个舌吻来,云霖的唇舌间自有一股桃花的清香,不管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中都是那样,其滋味让他恋恋不舍、回味无穷。 思及此,顿时耳根发热,脸颊嫣红,心潮澎湃。 遂赶忙抬手使劲拍打自己的脸,还暗戳戳骂自己“春眠不觉晓,发春起得早。” 也是,那个人端方如玉。除被他咄咄逼人的那回,何曾主动叫过一声“毓”。 也就在梦中。 也就这个原因,他本来应该早点发觉是梦的…… 就这样过去半柱香时间,元毓终于冷静,闲不住,便杵着拐一瘸一瘸地溜出营帐。 霞光万丈,正是日薄西山黄昏时。前线的镇南军刚刚整顿回营,此时军中的气氛压抑不堪,回营士兵大多萎靡不语,怎么看怎么像败兵之相。 元毓心中忐忑不安。遂逮住一位路过的士兵小哥询问:“败了?” 士兵小哥摇摇头,拉着一张南瓜脸说:“我军大败敌军,凯旋而归。” 元毓松气,又来气。他一巴掌拍在士兵小哥的头上:“既然打了胜仗,就应该开开心心的,都哭丧着脸干嘛?” 士兵小哥的脸瞬间就从南瓜变成苦瓜,期期艾艾地说:“虽是胜仗,可……可……卫将军没了……” 元毓脑袋“轰”的一炸。迭声问道:“你,你说谁没了?” 士兵小哥哽咽着重复:“卫将军赵元瑱。” 第60章 魂归渭河(1) 惊天一霹雳,登时劈得元毓魂飞魄散。 他脑子一片空白,动弹不得,只能傻傻杵在那里听士兵小哥讲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晨,两军交战于渭河。借着浓雾,镇南大军突袭敌营,本占据天时地利。就要旗开得胜之际,赵振忠下令全面进攻。谁知,赵元瑱的船忽然出现,在浓雾中找不到方向,笔直冲进敌军舰阵。结果可想而知。赵元瑱舰船上的所有士兵阵亡。赵元瑱本人被生擒。南越大军本打算以此要挟镇南军撤退。但是,镇南候赵振忠为顾全大局,下令射杀赵元瑱。 “卫将军平时待我们最好……我上次受伤还是卫将军亲自给我包扎的……你说……你说他为什么就突然出现……又为什么突然把舰船冲到那边去呢……”士兵小哥哽咽着,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元毓心神恍惚,只听进去一半,指甲掐进肉里。他逼迫自己不要在士兵小哥面前流泪。直到士兵小哥呜咽着离开,元毓回神,连撑拐的力气都没有,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来到主帅营帐。 赵振忠坐在案几前,埋着头,看不清楚神情。 赵元琬陪在父亲身边,双目通红,此时还在偷偷抹着眼泪。 赵元毓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没有泪,倒是满脸的煞气。赵元琬发觉情况不对劲,站起来拦住弟弟,反被他一巴掌挥开。随后,他就一拳砸在老爹前面的矮案上,矮案龟裂出好几道口,元毓的拳上也隐隐有血痕。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痛,只红着眼睛质问老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下那样的命令?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给大哥留一条活路?” 赵振忠抬头,双眼布满血丝,额头上也多出两道深纹。 仿若在一夕间苍老:“战死是一位将领最光荣的宿命。” “放屁!” 元毓忍不住爆出粗口。他想要踢飞横壑在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矮案,仿若踢飞这个,就能踢飞他们之间积年累月的代沟。只是,刚刚抬脚,眼泪“哗”一下夺眶而出。他知道这并非只是扯着伤口屁股疼的缘故:“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难道会不明白,只要大哥还活着,只要还活着,我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救他回来……为什么你还要下那样的命令……为什么……”说着,他竟哭倒在地。扶着矮案,连抽数声。他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昏厥过去。 元琬抱住泣不成声的弟弟,泪珠子也在大颗大颗地掉:“宸曜,大哥……大哥一定不想……看到我们这样……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对,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做个像爹爹一样的大将军……如今,如今他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也算是……也算是……”元琬别过脸去,后面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元毓搓着鼻涕,冷哼数声:“黄猫儿黑毛。放屁。这些都是你们的臆想。谁亲口去问过大哥?谁亲口问过他是否愿意这样赴死?” “那你希望怎样?那你又想要怎样的结局?”元琬知道弟弟又在拼命钻牛角尖,遂强压住悲伤,拔高声音,连声追问。 赵元毓不管姐姐,只雕悍地盯着赵振忠:“承认自己的错误,有这么难吗?” 赵振忠看着元毓,唇齿轻颤,却一言不发。 见父亲如此,赵元毓冷笑数声。赵元琬看不惯弟弟这样逼迫父亲,推开他,怒斥道:“赵宸曜,脏水不要总想泼到别人的身上。你呢?难道这事你没有责任吗?” 这一句话就像在用麦芒戳气球。赵元毓一下蔫了。 其实,他如此悲伤,如此忿恨,不仅因为父亲,也因为他自己。如果当时没有说出血书的内容,如果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妄作胡为,如果早就将细作的事情告知父亲,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大哥就不会白白送了性命。说到底,下令射杀大哥的人是父亲,但那个暗暗搭箭的人却是他赵元毓。 想到这些,元毓将头埋进矮案,涕泗滂沱、泣不成声。 元琬知道自己弟弟的心思重,遂又紧紧将其抱住,哽咽着安慰:“宸曜,大哥魂归渭河……其实就是一个将领最好的归宿……我们无法挽回大哥的生命……告祭他最好的方式,唯有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对。你说得对!” 此一句犹是点醒梦中人。元毓稍稍振作,抬手,仅用食指狠狠刮去脸上的泪。他挣脱姐姐,爬到赵振忠身旁,啜泣道:“爹,从此后没有大哥,您还有我……我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帮您打赢这一场仗。” 赵振忠盯着小儿子,长叹数声。半晌后,他哑着声音说道:“……毓儿,你可知‘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所以,你就做好自己……如此就好。”说罢,又叹息数声。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何为忠?何为孝? 元毓默默垂下头:“……果然,你还是不信任我。”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往下掉。 赵振忠再度叹气。而后,抬起粗糙的手给小儿子揩泪。犹是记事起的第一次。赵元毓一愣,接着眼泪就越来越多,哗哗哗,仿若一场倾盆大雨。赵振忠不知道如何哄人,遂扶住元毓的脖子,往怀里一带。这时,赵元琬也爬过来,趴在父亲的膝盖上放声大哭。一时间,父子三人皆成泪人。 第61章 魂归渭河(2) 这父子三人在大帐中泣不成声。也不知过去多久,帐外忽然传来士兵的禀报声:“请大将军前往校场参加火化众将士遗体的仪式。”赵元琬急忙擦干眼泪,扶着赵振忠起来;赵元毓半坐在地,脸上仍挂着泪,不愿挪步。 直到元琬扶着父亲来到帐门前,她回头问道:“宸曜,你当真不来吗?” 赵元毓咬着下唇,不搭腔,又抽泣两声。 赵振忠叹息一声,推开女儿的手。又深吸两口气之后才挺直胸膛,阔步出去。 赵元琬又唤一声:“宸曜,你就来送大哥最后一程吧……”见弟弟依然没有反应,她无奈地摇摇头,紧随父亲的步伐而去。 外面,已是黄昏,暮色沉沉,残阳依山。 校场,已经搭好柴薪,收回来的众将士的尸首都埋在其间。 元琬分不清哪一个才是大哥,她甚至都不知道大哥的遗体究竟被打捞回来没有? 看着士兵们朝那堆柴薪上泼油。 她忽然捂紧自己的嘴巴,如此才仅仅能让自己不会当众放声大哭。可是,这样做还是不够,还是不够。悲伤的泪水夺眶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她浑身颤抖,就像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而另一只手只有拼命地握紧拳头,紧得连指甲都陷进肉里。 就在这时,一根火把扔过去,柴薪被点燃。 赵元琬所有的理智在这个刹那间崩溃。她“啊”地大叫一声,接着,撕心裂肺地对着柴薪大喊着:“大哥!大哥!大哥!”那眼泪跟情绪一样,如河水决堤,如山洪突发,眼看就要万劫不复。这时,忽然有人从身后将她抱住。那熟悉的敦厚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动听过:“元琬妹妹,你冷静一点,你冷静一点。” 司徒冽的嘴笨,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来回回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 赵元琬却觉得这是世上最好听的天籁。她渐渐安静下来,看着腾腾雄起的大火,倚靠在司徒冽的臂弯中低声抽泣。 另一边,赵元毓心中有愧,始终不敢前去校场。 他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一壶浊酒。此时,就倚靠在主帅的营帐门前,一边喝酒,一边望着那方被火光照亮的天空。忽然间,哥哥不久前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如犹在耳…… 元瑱说:“——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公平和天理?只有实力和拳头。” 元瑱说:“——希望苍国强大的,希望希望苍国万世永安的,永远也只有苍国人。” 元瑱说:“——这种信仰会让我们奋不顾身、义无反顾,也会让我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些话至今还如雷贯耳,清楚地让元毓都不敢相信大哥已经不在的事实。悔恨和悲伤这两种情绪如魔如魇反复交错地折磨他,逼得他快要发狂。犹在这时,他听到校场那边传来姐姐的哀嚎声。他也想嚎,遂张开嘴,嗷嗷嗷三声,仿若猴子乱叫。所以,他即刻间就停止这种荒诞的表演。仰头灌酒。那握着酒壶的手背早已经是青筋爆出,指节泛白。 这时,有人提着两壶酒过来。 待到跟前,元毓才认出是太子少翊。他扯扯嘴角,竟是一个皮笑肉不笑:“我没事,真的一点事都没有……不用特意来安慰我……” 少翊扬扬酒壶:“莫想太多。我过来陪你喝酒的。” 元毓苦笑,将空酒壶丢到一旁,又接过少翊递来的,拔掉酒塞子仰头就喝。 少翊痴痴看着他,不免心疼:“宸曜,还记得从前太傅最爱打你板子,而你总是强忍着不哭不闹。其实这样不好。我从前也总是跟你说:宸曜,想哭就哭出来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他知道元毓的脾气,直接安慰未必领情,故而才这么七拐八拐地说话。 谁知,元毓还是不领情。他抱着酒壶,滑坐在地,单手撑起额头,淡淡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已经哭过了。” 少翊坐到他身旁:“哭够没有?” 元毓逞强道:“我们镇南候府以功勋为荣。大哥乃是候府世子,理应为国尽忠,死亦无悔。”他顿顿,又灌下一大口酒,续道:“换做是我,亦当如此。” “宸曜,不许说这种浑话!” 少翊厉声打断他,随后又放柔声音说道:“你说得对。赵元瑱是镇南侯府的荣光,其死重于泰山,足以彪炳千古。宸曜,我现在就许诺你:若本王历经艰辛,终有一天能荣登大宝,必封镇南卫将军赵元瑱为渭河河神,以祭他的在天之灵。” 此番话,东宫言之凿凿,情真意切;换作他人,必将是铭感五内,知恩图报。 然而,镇南小侯爷怎和“他人”相同。就听小侯爷“嗤”一声,伶牙俐齿地回道:“神叨叨的有什么意思?况且我大哥也不稀罕。”少翊的脸登时就垮掉。他磨磨牙齿,恨不得咬面前这个家伙几口。这时,就见赵小侯爷将那壶酒喝完光,举起空酒壶,遥敬那片被火烧红的苍穹,断断续续道:“世情薄……人情恶……大哥,毓儿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只有替你赢得这场胜利,才能以祭你的在天之灵……”说罢,他将酒壶狠狠摔碎在地上。又扒开最后一壶酒的酒封,仰头一口气全喝光。 太子少翊看着他,目光渐渐凝重。 他知道元毓的话中有话。本想询问,但元毓喝光那一壶酒后,竟软趴趴倒在地上,已然醉迷过去。少翊终究什么都没有问。他将元毓扛回自己的营帐,又令人来服侍元毓更衣,待所有安排妥当,元毓趴在那张铺了白狐皮的软塌上睡得安生,而他就在旁守着,默默看着矮案旁的红烛一夜泪流。 辰时,元毓尚在宿醉当中未醒。 忽然有士兵来报:“太子殿下,营外有一位自称楼逸尘的公子求见。” 第62章 玉树歌残 正所谓“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少翊见到云霖,一句话没说,直接拳头招呼过去。 云霖朝后一退。 他身旁的护卫熏风立即拔刀出来,拦在二人之间。少翊身后的士兵见情况不对,也纷纷提起长矛。一时间,若两军刀兵相见,僵持不下。 云霖隐隐猜到少翊事出有因,遂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少翊愤懑道:“赵元瑱死了。” 云霖皱起眉头:“赵元瑱?赵元毓的大哥?” 少翊点点头。 云霖遂摸着嘴皮,稍一推测,便大概算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此乃赵元毓误事,怪不得别人。太子殿下迁怒于我。试问,我又何罪之有?” 见他如此,少翊反倒有些迟疑:“真不是你搞得鬼?” 云霖道:“战场形式,瞬息万变,赵元瑱的事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若如此做,反倒容易旁生事端。”又冷静续道:“所幸,死的人不是赵元毓。否则我为太子殿下准备的‘攻心之计’就当真毫无用武之地。” “你果然是一副冷心肠。” 少翊黑着脸嘲讽。随即想起元毓对此人的一片痴情,忍不住叹气道:“若是宸曜知道你的真面目,该会多伤心?” “置之亡地而后存。这不正中你的下怀吗?若我不伤他的心,又如何能让你攻心?” “卑鄙。”骂归骂,少翊还是清醒地将身边士兵遣退:“你为何现在才来?” “我一路游山玩水,自然慢一些。” “都什么时候了?两军交战,千钧一发,你竟然还有时间还有心情游山玩水?”少翊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家伙虽然说话做事的风格和元毓不一样,但其本质都是一样,两个人都能在两三句话之间把自己气得半死。 果然,此一问后,面前的人还是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这次大战的胜负与我而言并不重要,春蚕到死丝方尽,我要的就是一个完美的谢幕。说起来,太子殿下,我们好歹算是异途同归。” 少翊忽然很想骂一句“黄猫儿黑毛”。但终究顾及着苍国的威仪,只点点头,算作回答。 谁知,云霖一早就看穿他的故作姿态。遂轻笑道:“既如此,接下来的事就要仰仗太子殿下了。” 少翊撇撇嘴:“我要是临阵反悔呢?” 未曾想,云霖丝毫不惧,且还镇定自若道:“就算太子殿下不作为,或故意阻扰,我也有办法将整件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只不过这究竟是‘互利共赢’,还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相信太子殿下心中自有衡量。” “你威胁我?” “打自从龙脊山的桃花源起,我发觉太子殿下中意赵元毓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我威胁你的一颗棋子。”始料未及的,云霖竟然毫不掩饰,坦坦荡荡就将所有事情摊开。少翊被怄得说不出话来,无处发作,又不敢拿下云霖,登时如斗败的公鸡。他捂住胸口,颓丧道:“别以为你就能稳操胜券。其实,你我处境根本一样。不过是我先落得个潜龙在渊的下场……你也别瞧不起我,谁在河西,谁在河东,日后自有定数。” “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所以,在我们这群人中间,没有谁的思想更伟大,也没有谁的情怀更高洁,不过在乱世中沉浮,随波逐流罢。” 就连少翊都没有想到,楼逸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楼逸尘。 只见那件白袍的袖口翻飞,楼逸尘抱拳,莞尔一笑:“玉树歌残迹已陈,南朝宫殿柳条新。在下就在此先祝太子殿下喜抱美人归了。” 说罢,不再逗留,转身就走。 少翊细细品琢云霖的话,越想越不是个滋味。“南朝宫殿柳条新”,莫不是暗戳戳地笑话他“不爱江山爱美人”吗?少翊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气血一个攻头,脑子一阵抽风,他竟然冲着那抹清绝姿尤的背影吼出一句:“你不想见他吗?”过后,他想咬碎的是自己的舌头。 所幸,云霖没有回头。他只是迎着那轮初升的旭日,扬起手,潇潇洒洒地回道:“不见,自有见面的时候。” 那个刹那,连少翊都微微出神。 恍然间就想起年少时和元毓读书的情景来。那个时候,若是发现一首好词,元毓总爱手执书本,跑到东宫后山那片桃林中,对着满树花桃,摇头晃脑地念。犹记得,那时他常念的是一首:“……清绝。影也别。知心惟有月。”终于有一次,少翊忍不住询问,彼时的元毓笑得格外欠揍,扬手指着满树阳春花,说道:“没意思,就是忽然觉得自己对着桃花吟唱梅花,仿若对牛弹琴。”少翊当然能听懂他的暗讽,但也不过扬扬戒尺,吓唬吓唬这位玩世不恭的小侯爷。 只是,如今看到此情此景,少翊忽然感悟出那首长短句的意境来。 便道是“原没春风情性,如何共,海棠说”。也难怪自己小心翼翼呵护着的赵小侯爷会对楼逸尘一见倾心。然而,就算他俩情投意合,倾心相许,也必定是道不同,也必定会走上歧路,待到尘埃落定之时,终归陌途。 所以,少翊一点也不担心。 第63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天若有情天亦老,不管多大的悲伤,太阳总会如期而至。谁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元毓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少翊不在帐内。他询问进来打扫的士兵后,方才得知少翊一早就去主帅营帐商议战事。元毓便不再追问,洗漱后,吩咐吩咐士兵小哥取来自己的铠甲。 士兵小哥耿直道:“太子殿下吩咐过,小侯爷您的伤尚未痊愈,不能擅自离开。” 元毓纠正道:“哪有什么小侯爷?我可是皇上亲封的宣节校尉。”说着,抖开铠甲,大义凌然地续道:“你见过一天到晚待在营帐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像深闺小姐一样的校尉吗?” 士兵小哥摇摇头。 元毓系好腰带,走过去,拍拍士兵小哥的肩:“这就对了。放心,我就出去看看他们操练的如何,一会儿就回来,不会为难你的。”说罢,绕过小哥,一瘸一拐地朝着练武场方向走去。 途经主帐,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的吵闹声。 隐隐约约的两句让元毓皱起眉头,他壮起胆子,拐到后面去偷听。 原来在昨日的战役中,南越军还生擒了镇南右将军蔡韬。此时,众将士正在商议如何去营救。 参谋韩戍道:“他们不愿和我们谈判。现如今南襄城重兵把守,要潜入城中救出右将军绝非易事。此事需从长计议,万万不可贸然行动。” 赵振忠道:“此次南越军的主帅费功成诡计多端,副将吕琰骁勇善战,监军裴鹤德高望重,再加上两位西楚皇子,慕子闵和慕子高,个个都不容易对付。我们贸然派人前去,只怕得不偿失。况且,南襄城内的状况如何,我们并不清楚,万一出事就怕做不到里应外合。” 车骑将军尉迟浩拍着桌子,怒道:“他奶奶的,难道就没有办法救回蔡韬?” 众人一阵缄默。 尉迟浩遂勃然大怒道:“其他的甭说废话。他奶奶的,大将军你就爽快地拨给老子五千兵马。老子这就去攻城,把他们那个鬼心眼的主帅抓回来,逼迫他们交换人质。” 韩戍道:“你想打,他们就一定会迎战吗?” 尉迟浩又怒打桌面,破口大骂:“那些乌龟王八羔子敢不出来打,老子就在城门下面骂他们个祖宗十八代。” 莽夫,也不知道这个家伙怎么混成将军的? 赵元毓躲在外面默默吐槽。他自诩满腹经纶,自然就瞧不起这等一介武夫。 这时,太子少翊说话了:“其实,车骑将军的想法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攻城是一定要攻的,但是,需要有人能提前进去,打探消息,与大军里应外合。” 尉迟浩道:“说这么半天,太子殿下你也没有说到重点嘛!”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很冲,但态度收敛许多。 少翊道:“大军出征之前,本王的幕僚,封丞相之子封奉仪,曾献给本王一条锦囊妙计,用在此时正是时候。”帐外,元毓听到少翊提起封嘉,不屑地撇撇嘴。帐内,尉迟浩急道:“都什么时候了?太子殿下,你有什么妙计就赶紧说出来吧。” 少翊缓缓道:“声东击西。” 这时,骠骑将军司徒显接话道:“太子殿下的意思,难道是让我们连夜渡江,绕其腹背,奇袭敌军?” 少翊道:“这只是计划的一小部分。我们安排行军翻越桐山,渡河突袭。而他们的防卫全都放在渭河沿岸,断然不会料到我们会放弃宽阔的水路不走,改道崎岖的山路。这个时候,赵大将军再率领的一部分兵马从正面进攻,麻痹敌人;其余的就从腹背一鼓作气,一举攻破南襄城。” 韩戍迟疑道:“此法虽好。但南襄城有重兵把守,就怕咱们未必能一鼓作气地攻下来,再而衰,三而竭。” 少翊道:“所以,我们需要派人先潜进去:一来营救蔡韬,二来在城中制造一些混乱。” 赵振忠犹豫道:“……军中恐无人能担此大任。” 参会的众位将士面面相觑,都在权衡自己的实力,连脾气最燥的尉迟浩也不敢贸然领功。 少翊就在这时说道:“本王倒是有一个人选。”见此情景,赵振忠心下一惊。果然,就听见少翊不疾不徐地续道:“宣节校尉,赵宸曜。” 第64章 破釜沉舟 少翊竟然会举荐自己?连元毓自己都是一惊,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接着,就听见赵振忠厉声拒绝道:“不行。” 少翊问道:“为何不行?” 赵振忠沉默半晌,而后叹气道:“竖子年幼,行事鲁莽,尚不堪重任。” 少翊笑道:“大将军未免也太小看宸曜。”赵振忠还要反驳,少翊竖起手指,一件一件阐明:“其一,宸曜从未上过战场,南越军没有人识得他,故而他能顺利潜伏进去,不会轻易被人拆穿;其二,宸曜的身形与南越那位‘神州第一美’极为相似,所以他能模仿,混入青楼,逃过盘查;其三,宸曜聪明伶俐,其忠心自不必说,父皇派他来前线也是为磨砺他。此番派他前往南襄城何尝不是一种磨砺?大将军,你究竟在顾虑什么?” 从未见过少翊如此英明神武,在外偷听的元毓只觉得心潮澎湃,恨不得即刻就动身。 然而,赵振忠还是咬住青山不放松:“太子殿下,进入南襄城可是九死一生?” 少翊沉默半晌:“宸曜机警,想来能够从容应对。” 赵振忠却苦笑道:“太子殿下,老臣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如今还要老臣把第二个儿子的命也送上吗?”此话一出,众人唏嘘。连少翊都心软下来,连连叹息好几声,便是再也不敢提及老将军的伤心之事。此事也就不了了知。 殊不知,“潜入南襄城”之事的种子已经深埋到帐外元毓的心底。 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破土发芽。 他偷听完议事以后,再也没有心情前去校场,一瘸一拐地转回少翊营帐,脑子中全是“如何能够成功潜入南襄城”的事情。思前想后,他还是觉得少翊在会议上提出的办法最佳,只是还需要一些暗中的布置。遂提起笔,刚准备给楚寒写信,就在这时意外地发现一封搁在案桌,没有拆开、没有署名的信。 他心下起疑,犹豫再三,拆之。 信的内容只有八个字:破釜沉舟,有进无退。 信中的字体飘若浮云,矫若惊龙,颇有楼逸尘的神韵。 元毓皱眉,将信纸放在鼻下闻闻,有一股淡淡的咸味。他微微有些惊讶。遂用手慢慢抚摸笔迹,果不其然,其上有干析出的盐粒。他猛然想起某一年冬季,曾收到过一份来自北溟的书信,纸面上也有这样的盐粒,他以为信中藏有秘密,所以茶不思饭不想地琢磨着让秘密现形。后来,还是封奉仪提醒他:北溟地处高寒之地,一年中有三季都是冰雪天气,磨出的墨很快就会凝结成冰。为保证正常书写,北溟人都会在研墨的时候加一点盐水。故而,等到字迹干涸以后,纸张上就会留下析出的盐粒。 所以,现在看来,这封未署名的信是用来自北溟的砚。 元毓在这时又想起楼逸尘送给鸾镜的那块冰砚,也是来自北溟。这天下不可能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发生。故而,他将两件事联系起来,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封信出自楼逸尘之手。 可是,楼逸尘为什么要给少翊这样一封信? 任赵小侯爷想破脑袋,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索性他就不想,只关注字面的意思:破釜沉舟,有进无退。 元毓一次又一次地默念这八个字。 忽然间,心念电转,他想出计划。在斟酌一遍可行性后,他将信原封不动放回去,瘸着腿跑去校场,把正在练习枪法的司徒冽叫出来。他三言两语就把营帐外听到的事情,以及自己的计划全盘道出,又让司徒冽赶紧地把军营中楚寒安排进来的人全部找过来。 殊不知,司徒冽被他的计划吓傻:“这种事情,大将军不会答应的吧?” 元毓搂着司徒冽的肩道:“事关我的建功立业,不需要经过他的允许。” 司徒冽道:“宸曜,你说到底只是一个宣节校尉,还是应该听从大将军的指挥……” 还没说完,元毓一个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告诉他以后,我还干个屁的事啊?去,赶紧把人给我找过来,不然我就到我姐姐面前去说你确实不如那王尚书家的二公子。” 司徒冽被吓得连吞唾沫。二话不说,风风火火地跑去找人。 等到黄昏时分,司徒冽才把军营中四五个被楚寒安排进来的人聚齐。 元毓逐个提问,挑来挑去,竟没有一个人满意。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忽而想起军中还有楚杰,遂让司徒冽把人带来,将计划一一道出。楚杰被他这大胆狂妄的行为吓破胆子。死活不肯答应,还说要将此事告知大将军。元毓将其拦住,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最后使出杀手锏,承诺道:“事成之后,我一定会在太子殿下面前举荐你,入朝为官。”此乃楚家人对楚杰的期望,也是楚杰自己的理想。所以,在反复斟酌利弊以后,他终于答应与元毓一道行动。 当晚,少翊与众将领探讨接下来的作战方案,一夜未归。 当晚,元毓挑灯夜书,把自己的计划详尽写下,交给司徒冽,让其在两日后再转交少翊。 第65章 攻城计划 次日,东方欲晓,万物初醒。 元毓和楚杰拿着司徒冽偷来的军令,溜出军营,在渭河边换好行头,登上事先安排好的马车,一路风尘仆仆,直奔南襄城而去。犹到这时,元毓仍是心有戚戚,不停从车厢中探头出去,反复叮咛楚杰:“切记,切记,从现在起我就是鸾镜,你就是我的小厮,待会儿进南襄城的时候,一定记住,切不可露出马脚。” 楚杰不耐烦道:“把你这唧唧歪歪的臭毛病先改掉。鸾镜公子哪像你这样?” “我要模仿他,还不是信手拈来?”元毓推一下楚杰的脑袋:“你跟我不一样,你是要抛头露面的,容不得半点马虎。” “谁会在意一个小厮?”楚杰撇嘴,不以为然道:“鸾镜公子,我看你还是先把你的面纱挂好吧。谁不知道,谁见其真面目谁就得死。你说你现在这样大大方方展示出来,这一路我们该杀多少人?” “黄猫儿黑毛,我还要你来提醒?” 虽然嘴巴不饶人,但元毓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面纱挂上。 这时,楚杰一扬马鞭。那骏马便如离叟之箭,迎着朝阳,一路踢踏狂奔。元毓没有坐稳,屁股着地,疼的眼泪鼻涕直流。正欲发难,转念想起此时此刻的处境,便极为难得地忍让一回。 话又说回另一边。 同一时刻,镇南军营中的会议结束,少翊一身疲乏地回到营帐,不见元毓,大怒,令人查找。结果,查来查去,线索全集中到司徒冽那里。遂传唤过来。那司徒冽见到太子殿下宛若老鼠见到猫,少翊瞪他两眼,他就双腿发软,极为意气的把兄弟义气摈弃,颤巍巍地将赵元毓反复强调两日后才能交出的书信,当即就交出来。 少翊展开一看,登时哭不得笑不得,脸上表情格外丰富多彩。 信中这样写道:“太子殿下台鉴,今越大敌当前,吾公伤卧,心有戚戚。思君报国,昼夜不寐。辗转反侧,策力挽狂澜之谋,遂有四计,逐一谋之……” 其后,就是详尽的谋略。 “起初,毓扮鸾镜,杰作小厮,诈其守军,入南襄城。正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毓擅自做主,乃非常时期之非常所为,望东宫谅之。其一为:毓与鸾镜,身若一人,能仿其态,能摹其行,不在话下。仅诪张为幻,不动刀戈,混迹城内;其二为:澜憔势力,已然而成,名曰“暗流”。城内有分属,能被毓调遣。然,初见雏形,锋芒尚浅,需千锤百炼、磨礲砥砺,此乃良机,不容忽视;其三为:右将蔡韬,身陷樊笼,故欲与暗流共商大计,小心行事,将其救出;其四为:殿下览信后两日,戌时,南襄城内,暗流各处欲浑水摸鱼,混淆是非。遂镇南军依计行事,越桐山,渡渭河,伏在外。待花火信号起,里应外合,奇袭南襄,大计方成……” 元毓在信的最后写道:“所请之事,毓当身先士卒,鞠躬尽瘁,务祈垂许。综上缘由,反复斟酌,大捷在前,理该事成。以上请托,恳盼慨允。诸事费神,伏乞俯俞。” 书面上的言语,倒是极为恭顺;可是,这先斩后奏做的事情,哪有半点恭顺之心? 少翊死死捏住书信,直到信纸都被他捏出数道皱褶。忽然间,就想起之前楼逸尘对赵元毓的评价:“金鳞岂非池中物。”少翊虽不懂诗,但好歹听出个七成意思来:哼,不就是说他驾驭不了赵元毓吗?哼,他倒是不信邪,只要赵元毓还是苍国人一天,任那小子翻了天,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去。 少翊这么一想,又深吸好几口气,方才平复心情。 便要差人将元毓的书信转呈给大将军赵振忠。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矮案上那封未署名的信。拆开一览,心神大乱。遂心急火燎地盘问贴身侍卫:“这封信何时送来的?”侍卫道:“应该是昨日清晨。和天京城的书信一道送过来的。”少翊一听,头皮发麻。他摁住胸口,深喘两口气。 难怪楼逸尘会在那个时候淡然自若:“就算太子殿下不作为,或故意阻扰,我也有办法将整件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现在看来,那个家伙在天京城就算到这一步,且未雨绸缪,在那时就写好这封信,算准时间就会送到这里来。 少翊看着信,苦笑道:“楼逸尘啊楼逸尘,你还真是算无遗策啊。” 只是,既有如此周密的部署,为何又要多此一举跑来提醒呢? 少翊只恨封嘉不在此地,自己猜不透楼逸尘的心思。但也在这时,他忽然想起楼逸尘的那句话来:“……这究竟是‘互利共赢’,还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相信太子殿下心中自有衡量。”威胁,利诱,为达目的楼逸尘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少翊的心中万般不是滋味。遂拍打桌子,即刻下令道:“派十余人着便衣,快马加鞭前往南襄城的方向,不管用什么办法,在宣节校尉赵宸曜进入南襄城前,务必把他追回来。”侍卫正欲领命而去。少翊在这时又把人叫回来,仔细叮嘱:“赵宸曜现在假扮的是鸾镜公子,所以不要被他所骗。还有,不能伤他。” 第66章 北溟小姑娘(1) 待到十余士兵便装出发的时候,元毓一行距离南襄城,不过三分之一的路途。 这一路,元毓始终保持着戒备之心,时不时挑窗观察外面的动静。此时,正是两军交战最为激烈的时候,南襄城的百姓早早就出城躲避战乱,故而官道上人迹罕见,就连小猫小狗都不见踪影。 渐渐的,元毓放松下来。 想他这两天也是忧思过甚,稍稍懈怠,倦意便来。他也不强撑,打个哈欠,就倚靠在车窗边,浅浅入眠。 刚起鼾声,马车骤然而停。 元毓一个激灵,登时醒来,右手便摸到藏在腰间的匕首。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外响起:“请问过路人是否前去南襄城?我家的马车坏了。可否帮个忙?搭我们一程?” 楚杰道:“去去去,我家公子的马车从不搭载陌生人。”不得不说,他装小厮还挺像。 那女声又道:“公子,还请行个方便吧。我们一行都是妇道人家,到南襄城也是为投奔姑爷而去。如今流落这荒郊野岭,确实没有法子,还请公子可怜体谅。”闻其言语,应该是一位知书达理的丫鬟。 元毓时常混迹风月场所,对姑娘们素来怜爱,如今难免不动恻隐之心。 遂挑开车帘,对楚杰道:“就让她们上来吧。” 楚杰偏头冲他咬牙切齿:“公子,我们有正事要办,莫要多事。” “我偏要多事,本小侯……” 跋扈的话只说到一半,元毓猛然想起自己如今是“鸾镜公子”,遂急忙打住,勉勉强强地维持住一点高冷的姿态来:“就按区区说的做。”言毕,便放下车帘,端坐回去。 不多时,就钻进来一个穿着翠绿衣裳,梳着单髻的姑娘。她先对元毓欠身,接着,侧身卷起车帘,随后就进来一位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只见她穿着粉色的缎子皮袄,外裹着一件白狐裘衣,梳着双髻,尾梢垂到胸前。待至车中,灵动的眸子一眨,落在元毓的身上,便微微一弯,盈盈一拜,言笑晏晏道:“多谢哥哥出手相助。大恩不言谢,待我等进城后,定当重酬。”她言语清脆,仿若黄莺,又模仿着江湖侠士说话时的豪迈动作,委实俏丽可爱。元毓也忍不住勾起唇角来。接着,又上来一位黄衣女子,元毓竟没有在意。 他只看着小姑娘,轻声问:“你们的马车怎么就坏在路上了?” 这时,马车缓缓启动。小姑娘扶着脸颊,叹气道:“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那马儿忽然发狂,任花蕊姐姐怎么都拉不住,还好大家都没有事。”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自我介绍。遂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大方方道:“哥哥可以叫我香香。这位是沉璧姐姐。这位是花蕊姐姐。” 绿衣沉璧,黄衣花蕊,一个体贴,一个伶俐,应该都是粉衣女娃娃的婢女。 元毓自以为将三女的关系摸清。遂不动声色、暗暗观察。香香在这时问道:“哥哥,你呢?香香该如何称呼你呢?”元毓故作冷清地回道:“鸾镜。” “你就是号称‘神州第一美’的鸾镜公子?”小姑娘捧起脸,惊呼起来。 “想不到区区竟如此盛名在外,连一位小姑娘都认识。” “我不认识你。只是听我哥哥说起过。”小姑娘实诚道。 刚说完,绿衣沉璧就温柔地纠正:“小姐,临走前老爷可是反复交代,不许你见人就叫哥哥姐姐的,尤其是公子,那可是姑爷。”她的声音清脆,就是那个拦截马车的丫鬟。 香香嘟嘟嘴:“……不叫哥哥,那叫什么啊?”沉璧摇摇头,不忍苛责。 黄衣花蕊在这时插嘴道:“我家公子喜欢小姐叫他哥哥呢。要是忽然换个称呼,说不定公子还不习惯呢。” 原来黄衣花蕊不是小姑娘的婢女,而是男方家的;看小姑娘的打扮,应该还未过门。 猜测出这么多事情以后,元毓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八卦透了、无聊透了。 遂学着鸾镜公子的模样,翘起尾指,撩起车帘,察看外面的动静。 小姑娘也随着他看出去。路上依旧没有半个人影,景致也无一二,好生无趣。这般看来看去,还没“神州第一美”若隐若现的侧脸好看。小姑娘捧着脸,问道:“鸾镜哥哥为什么要去南襄城啊?” 元毓放下车帘,随口道:“区区本就是南越国人。” “原来是这样啊。” 小姑娘眨眨眼睛,续道:“我去南襄城是找我哥哥的。我和哥哥好久没有见面,我爹爹就说:‘香香,你要是再不去,他就会被别的狐狸精拐跑。’”她模仿起自己父亲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倒是惟妙惟肖。随后,又倒在沉璧身上,“咯咯”笑出声来:“爹爹就是不了解哥哥。我三哥说哥哥就像南方的竹,外直中空,襟怀若谷,怎么会是随随便便的人。” “你哥哥区区不知道,不好评价,但你爹爹区区倒觉得是个奇人。” 元毓跟着小姑娘轻笑出声:“你爹爹竟敢让未出阁的闺女就自己去找未来的夫婿,简直是奇人中的奇人。”这时,楚杰在外轻咳一声。元毓察觉自己过于放肆,遂又摆出高冷的姿态来。 小姑娘道:“这事不怪爹爹。我们北溟的女孩都这样,自己的幸福就要自己追求。” 元毓惊道:“你来自北溟?” 小姑娘点头:“鸾镜哥哥,很奇怪吗?” 元毓冷着脸回答:“没有。” 虽如此说,但元毓忽然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此时就像雨后春笋般肆意滋长——现如今西楚六皇子慕子高就在南襄城内,而他未过门的妻子是北溟公主;面前的小姑娘来自北溟,前往南襄,投奔姑爷。这些实在太过巧合。元毓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发生,遂冷静思考过后,他决定继续套话:“你家在北溟,姑爷在南襄,嫁这么远,你爹爹都不心疼啊?” 这次,小姑娘没有回答。 倒是身旁的绿衣婢女沉璧,替她回道:“我们北溟儿女都是自己选择另一半。姑爷是小姐自己挑的,芝兰玉树、高洁傲岸,挑的那么好,老爷怎么可能还有意见。”未曾想,话音刚落,小姑娘就在旁拆台:“哥哥是很好,可不是我自己挑的。” 花蕊打趣道:“沉璧你这丫头记性真差。明明你家小姐是我家公子挑的。” 沉璧反驳道:“北溟女子怎么可能让别人挑选?就是小姐自己挑的,小姐不记得了。” 花蕊叉腰认真道:“定亲的时候,我可在场。你家小姐懵懵懂懂的,哪有这个眼光?” 沉璧捏拳回嘴道:“我家小姐自生下来,上门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若不是小姐自己的选择,你家公子凭什么能当我家姑爷?” 花蕊气道:“胡搅蛮缠。若不是我家公子的选择,你家小姐这么个黄毛丫头,怎能成为我家的主母?” 沉璧怒道:“你说谁黄毛丫头呢?” 花蕊道:“哼,你跟你家小姐一样,都是黄毛丫头。” 沉璧道:“你还是胸大无脑呢?” 花蕊挺挺胸:“怎么样?就比你大,瞧瞧,你嫉妒的脸都绿了。” 沉璧冷着脸:“还不知道谁嫉妒谁呢。你这个胸大无脑的蠢女人。” 花蕊道:“你这个发育不良的二丫头。”…… 那两个婢女仅为这点小事争吵起来,差点就要动手。可怜那香香小姑娘,被夹在中间,左也不好劝,右也劝不得。无奈之下,她捧着小脸,长长叹气,又冲元毓不好意思地笑笑。 元毓见此状况,也不好继续套话,便撩起车帘来透气。 就这样,伴随着两个婢女盎盂相击的争吵声,马车随着朝阳,一路朝南,很快停驻在南襄城门口,被守城的士兵给拦截下来。士兵全副武装,左右列队,站在马车周围。他们个个态度谦恭,但偏要车中人出示鸾镜公子的信物,方可通行…… 第67章 北溟小姑娘(2) 泰山将崩,风雨欲来。楚杰有些沉不住气,手慢慢摸到藏在车底的大刀。元毓端坐车内,拳头慢慢握起来,拳心中全是冷汗。就在他俩都以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时候,小姑娘忽然“咦”一声:“为什么进南襄城还要信物?” 两位婢女终于停止斗嘴。 花蕊将头发捋到耳后:“两国交战,南襄城重兵把守,自然比平时要谨慎一些。” 沉璧也道:“小姐,你忘记姑爷之前说过的?到了南襄,要记得拿出他给的信物。” 小姑娘拍拍脑门:“对,对,我差点就忘记这事了。”说着,她取下腰间的玉佩,还催促沉璧速速取出书信来,合在一处,递交给外面守城的士兵头子。 士兵头子双手接过,取出册子仔细比对,随后展信一看。神色立即转变。 他恭恭敬敬地将玉佩与信一道奉还,朗声道:“小的冒犯,不知是衍王妃的座驾,望王妃恕罪。” 听闻此言,元毓“腾”一下坐直,难以置信地看向小姑娘。衍王妃?就他所知,西楚六皇子慕子高的封地在衍州,故而这天下间只有一个衍王。元毓此时肠子都快悔青。千算万算机关算尽,他都没有算到,自己之前的胡思乱想竟然全是真的。如今只恨自己全然没有曹吉利的气魄,既“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到此时错失良机,就再也不能轻举妄动。 真是“到嘴的肥肉眼睁睁看着溜走”,元毓一时间肝肠寸断、心如刀绞。 那边,小姑娘浑然不知危险,她还在低声嘀咕:“我现在还不是衍王妃呢。”绿衣沉璧撞撞她的胳膊:“哎呀,小姐,还不是迟早的事情。”花蕊也道:“就是。衍王殿下对小姐的好,我们大家都看得出来。王妃不过就是一个头衔,迟早都是小姐的。”说罢,她竟有意无意地瞟元毓一眼,又道:“奴婢之前已经安排人进城通知,等过这道城门,小姐应该就能见到衍王殿下了。” 元毓的心忽然间漏跳半拍。从小就让他挂念着的慕子高,现在与他仅有一个城墙的距离。 元毓一时间紧张到连手都不知道如何放。 花蕊将这一切都看在眼底,故意道:“衍王殿下久闻鸾镜公子的大名。奴婢斗胆做个主,等会儿进城以后,不知公子可否挪身与殿下一叙?” 元毓的心扑通扑通,面上依然冷清冷清:“区区一路风尘,尚未梳洗换装,陋颜实不宜见人。”只道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此时元毓真有两大憾事:其一,衍王就在城门后,如此他就真的再无机会对小姑娘动手;其二,衍王是他此生最挂怀的人物,如今近在咫尺,自己却胆若鼠辈,惧怕那双慧眼看出端倪,不敢贸然相见。 好在花蕊也不强求,惋惜道:“可惜啦。我家殿下没有眼福。” 言毕,她撩起车帘,冲外面的士兵吼道:“北溟公主殿下的马车坏在半途上,幸得鸾镜公子相助。故而,鸾镜公子是殿下的恩人,尔等就不用继续盘查了。” 士兵头子忙道:“不用,不用。” 遂拉开槛道。楚杰扬鞭,马车缓缓驶入南襄城门。 就在这时,一只苍鹰从空中唳天而过。元毓望出去,若有所思。花蕊问道:“公子在想什么呢?”元毓轻声道:“调箭又呼鹰,俱闻出世能。区区还从未在南越见过这等猛禽,想来南襄应该有一出好戏要上演了。” 花蕊捂嘴笑道:“是啊。我家殿下也说:等鸾镜公子入城,这出戏才刚刚开始呢。” 闻此言,元毓大惊失色,仓皇间竟想跳车逃离。奈何木已成舟,一切为时已晚。车后的城门缓缓合拢;车前的官道上无数全副武装的士兵,围在另一辆被丝绸装裹的马车周围。 进不是,退不是,进退两难。 元毓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已然成瓮中之鳖,横揉竖捏,全看慕子高的心情了。 第68章 偷梁换柱 同一时刻,镇南军中的那十余便衣士兵将“宣节校尉”截回,在少翊的营帐中复命。 少翊刚回营帐就看见那个茕茕孑立、卓尔不群的“宣节校尉”,他心中大石轰然落地。 将小兵遣退,他踱步到“宣节校尉”身旁,无奈道:“宸曜,任性也要有个度。那南襄城就是龙潭虎穴,你带着一个人随随便便闯进去不是送死吗?” “宣节校尉”不吱声,那双丹凤眼像冰刃,看得少翊浑身冷飕飕的。 少翊忽然觉得不对劲,扯住他的面纱,怒斥道:“人都被逮回来,你还装什么装?”说着,就要扯开面纱。“宣节校尉”还是那样看着他,似风刀,似霜剑:“太子殿下应该听过,任何见过区区真面目的人都得死。莫非太子殿下也想试试?” 少翊大惊,放下面纱:“……你是鸾镜?” 鸾镜道:“原本区区正在赶回南越的途中。谁知,你的人一来,鲁莽一句问:‘可否是鸾镜公子?’过后,二话不说,就把区区带来这里。现在,区区也只想对太子一句问:‘殿下何意?’” 少翊唾道:“那群莽夫!竟给本宫添乱!”随后,又坦然道:“他们找错人了。本王是要他们抓宸曜回来,不知为何竟带回你。本王这就去安排人手,护送公子离开。” 鸾镜未曾想过少翊竟有如此胸怀。 他眸光微微一闪,颇有些动容。随后竟也坦诚道:“太子殿下,你可否想过这一切都是必然?”少翊一时半会儿没有醒悟过来,微微皱起眉头。鸾镜接着说道:“区区在天京城的时候就已经是楼公子的同盟。他算准太子殿下会临阵倒戈,故而才有这样的安排。” “所以,你是故意在那里等着的?”少翊的眼睛登时就如铜铃一般大。 “是的。但区区的作用并非只是引开您的士兵那么简单。” “你还有什么目的?” “督促太子殿下继续执行楼公子接下来的计划。” “督促本王?这是他一早就算准的,对不对?”少翊一拳砸在矮案上,冲冠眦裂道:“从蔡韬被俘以后,他就在暗中布置。最开始用一封信引诱宸曜前去南襄,然后安排你在半途拦截我的追兵,如此以确保宸曜能顺利进入南襄城……哈,说起来他还真是步步为营,算无遗策,果真是半分差错都没有。” “不,你说错一点。” 鸾镜叹着气续道:“其实这个计划不是从镇南右将军蔡韬被俘之后开始,而是从楼公子进入天京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说起来,我们境遇都是一样,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好在他对棋子些还算仁厚。太子殿下,楼公子让区区转告您一句话:‘殿下食言在先,你不仁,我不能不义,许诺尚在,只是接下来的事情还请殿下好好配合,否则真的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赔了夫人又折兵。楼逸尘还真会形容。少翊哭不得笑不得,满腹怨气无处发,硬生生憋出一口心头血来。鸾镜一惊,衣袖微动,竟不知不觉间抬起一下手腕。但是,少翊根本不会留意到鸾镜的这些细微变化,他只抹抹嘴角,无奈道:“他接下来要本王如何做?”鸾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声音在悄悄地放柔:“殿下莫要着急,只需静静等待南襄城的消息即可。” 第69章 醉生梦死楼(1) 南襄城内,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爷,溘然发现自己生平都没有这样焦灼过。甚至在这个春末夏初,尚不太热的季节,他的鼻尖都沁出汗珠来。他没有抬手去擦。微风轻拂,撩起车帘舞动开合,而小侯爷端坐其中,岿然不动,偶然双眼眨动两下,只轻轻瞟向自己的右方,须臾间又收回视线。 他的右方,停靠着一辆被金色丝绸包裹着的马车,琉璃窗牖有一帘素白色的绉纱遮挡。 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抹修长的人影。那应该就是西楚六皇子慕子高。 此时,他们的距离不足两米。元毓甚至能嗅到空气中有一抹淡淡的桃花香。 这个味道有点熟悉。元毓微微有些恍神。 就在这时,车外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公主殿下,一路辛苦。我家殿下已经等候多时,烦请殿下移驾。”元毓从窗帘缝隙看出去,只见说话的男子身穿一件箭竹暗纹的白色襕袍,长发束髻,配着青玉冠,丰神俊朗,神采奕奕,不知比少翊宫中的侍卫强上多少倍。 元毓撇撇嘴,不知是艳羡还是轻视。 小姑娘在此时抱拳道:“鸾镜哥哥,这一路多谢你的慷慨相助。不能再与你同游,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她小小年纪竟学着江湖侠士的豪爽,越看越乖谬。元毓忍不住扬起唇角。就在这么一个瞬间,忽然理解慕子高为何会选这个小姑娘当王妃的心理。 就看着绿衣沉璧先跳下去,小姑娘随后。 黄衣花蕊最后离开,临走前倏然回头,竟对着元毓嫣然一笑:“鸾镜公子,我们后会有期。”和小姑娘的真挚完全不同,花蕊的这句话以后,元毓的心肝不由一颤,鼻尖沁出更多的冷汗来。 就连楚杰也吓得不轻。 待花蕊的脚尖刚着地,他就结结巴巴地问:“宸……陈请请问公公公子……我们……我们接下来去……去哪里哪里啊?” 元毓当机立断:“醉生梦死楼。” 登时,他们的马车就以离叟之箭窜出去,扬起一片尘土,还差点撞翻慕子高的侍卫。 犹在这时,小姑娘驻足,望着消失在转角的马车,忽而长叹一声道:“沉璧姐姐,刚才你和花蕊姐姐是故意吵架的吧?” 沉璧一愣,随即道:“殿下,您想多了。” 小姑娘又叹一声:“你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我能不知道你的性格?你待人一向和善,怎会在外人面前,主动与花蕊姐姐争执?若非故意,如何解释?”见把戏被拆穿,沉璧吐吐舌头,亲昵地挽住小姑娘的胳膊。小姑娘便不好追问下去。她盈盈一笑,说道:“好吧,我知道你们那样做一定事出有因。只是,下不为例。不要把我抛开,我想和你们一起承担。”沉璧连连称是。 就在他们主仆谈话的时候,花蕊已经抢先一步跃上马车复命。 车中端坐之人锦袍如雪,一尘不染;白玉束冠,金色冠带垂下,在额下系着一个流花结。见到花蕊,他的嘴角缓缓扬起,勾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调皮。你要真把鸾镜公子给吓回去,这出戏就没法唱了。” 花蕊笑道:“殿下看中的人,怎么可能被奴婢三言两语就吓回去?” 言下之意,若是吓跑,就是殿下没有眼光。 慕子高岂会听不出来?他只微微一笑,根本不在乎小丫头的奚落:“你说得对,‘神州第一美’怎么可能轻易被吓回去?”说着,纤长的食指就在轻轻叩打车窗:“既然入局,就让他好好地将这一出戏唱下去吧。” 花蕊抱怨道:“这出戏唱得又劳神又费力。既是到嘴的肥肉,殿下就该在刚才动手。” 慕子高惬意回道:“本王是想看看他究竟还有什么能耐?” 花蕊瞪他一眼,嗔道:“还说我‘调皮’呢,我看殿下更调皮。” 慕子高“哈哈”一笑。这时,小姑娘爬上马车。他立刻收敛起来,张开双臂。 小姑娘满面喜容,两颊微红似涂抹胭脂。她甜甜叫唤一声:“哥哥。”遂扑过去。马车缓缓启动,一行人朝着南襄太守府的方向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回小侯爷赵元毓这边。 醉生梦死楼,是南襄城内当街最大的青楼,放眼神州,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其店老鸨姓殷,刚过三十,人称“殷姑娘”,表面做着风花雪月的生意,实则是楚家的暗探,如今也是南襄城“暗流”的头儿。 对于殷姑娘的风貌,元毓早有耳闻。 楚寒曾形容其为“花作婵娟玉作妆”,暗指其“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元毓还未见过此等人物,来到此处,多少有些神往。 此时,楚杰前去请殷姑娘的时候,元毓就倚靠在马车边上。正好一队士兵巡逻经过,看到路人就将其拦下,要求拿出文牒仔细盘查。元毓一阵心虚。他假装打着哈欠,假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来,抬头观摩这栋青楼。 只见顶上的门匾由原木打造,灰扑扑的,惨淡破败得快要掉下来,其上用青墨狂草书写“醉生梦死”四字。被安嵌在这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的富华大楼前,怎么看怎么别扭。而此时正逢两国交战,南襄城的百姓能逃的都逃走,逃不走的也是闭门不出,故而,这醉生梦死楼再不复往昔繁荣,难免落得个门堪罗雀的下场。 正所谓“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 这么一想,还是天京城的楚楼更有意思一些。元毓又轻轻打个哈欠。这时,就看见楚杰领着一位女人前来。她的容貌果然不似二八少女般娇嫩,未施脂粉,未戴钗环,披着一件墨色长衫,未系腰带,走动的时候,衣衫下摆晃动,依稀可见其大腿白如月光。如此风貌,连品鉴过无数佳人的元毓都不由暗暗惊叹,悄悄咽咽唾沫。那边,楚杰双颊驼红,更是不敢多看殷姑娘一眼。 殷姑娘走到元毓的面前,眼波脉脉含情,言语似嗔非嗔:“鸾镜公子的大驾光临,真是让我这醉生梦死楼蓬荜生辉。快快随我进来。我让小丫头们备好酒菜为你接风洗尘。” 说着,一双柔荑就握上去。 元毓只觉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随后手上又是一阵滑腻柔软。当下,方寸大乱,心神恍惚,由着殷姑娘拉着他进入楼内。 第70章 醉生梦死楼(2) 话说殷姑娘带着两人穿过大厅,绕过小院,径直到醉生梦死楼最里的雅阁,方才停下。 雅阁外有护卫看守。殷姑娘将其摒退,只让元毓进入。楚杰要跟,被殷姑娘阻止。为此他极为愤愤不平,但在“地头蛇”面前也无可奈何。 阁内陈设极为雅致。 临北处放有一张罗汉床;旁边一个多宝格,其上摆着数个素色青花瓷瓶;支摘窗下一张翘头案,案上一把七弦琴,再有一张梳背椅;壁上有尘垢旧作《四月芳菲》;两边还有胤朝大学士曲流觞写的一副对联:清风细语桃花醉,碧海青山燕子归。 元毓看到此处,只觉阁内一切摆设都相得益彰。 除了居中搁置的一张陈旧黄木梨花八仙桌格外突兀。 那桌面正中有一个月牙形槽口。此时槽内尽是污垢,应该许久未用。 殷姑娘进阁后就倚桌而坐,单手支头,风情万种。她下巴微微抬起,斜睇元毓,晏晏笑道:“俗话说:远道皆是客。我这醉生梦死楼做的也是开门生意,断然没有把客人撵走的道理……”她欲言又止,话中藏话,说来说去,无非是在怀疑元毓的身份。 元毓怎会不懂? 只是,此时正是少年心性,佳人在侧难免自诩风流。殷姑娘越是风情,他回过神来便越想要调笑。当下,衣摆一撩,漂亮的一个转身就落座到殷姑娘对面,也单手托起下巴,挤眉弄眼道:“既然是客,姑娘打算如何服侍我呀?” 想那殷姑娘本来就是风月场中的人物,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过?小侯爷的把戏在她眼里不过尔尔。 当下,眉眼一弯,伸出玉指轻轻揉捏元毓的耳垂,千娇百媚道:“公子想要奴家怎么服侍,奴家就怎么服侍。”话音落,她摆动着腰肢,款款而起,竟往元毓的大腿上一坐,双手也环住元毓的脖子。 赵小侯爷出师未捷,脸唰一下就烫起来,又一次的调戏不成反被调戏。 幸好此时有白纱蒙面,否则一世风流之名岂不荡然无存? 这时,殷姑娘又贴过来,绛唇挨着元毓的耳廓,柔声道:“奴家一早就听闻赵小侯爷是我家大公子的相好,既如此,为何不能证明正身?” “黄猫儿黑毛!谁跟你说我和楚澜樵是相好?” 元毓听闻此言,登时炸毛,之前的羞涩感霎时被丢到爪哇国去:“本小侯爷看上谁,也不可能看上他。”殷姑娘掩嘴一笑。元毓方才知道她是在逗弄自己,咳嗽两声以后,快速扯下腰间的玉佩丢到殷姑娘手中:“这是本小侯爷出征前,你家大公子,楚澜樵亲手交给本小侯爷的。你自己拿去验验,即刻就能知道本小侯爷是骡子是马了。” 殷姑娘嘻嘻一笑,仍是坐在元毓腿上,将玉佩随手一丢。玉佩竟准确无误地掉进桌面槽口内。 刹那间,就听见桌底链条被拉得吱吱作响,桌面松动,尘灰飞扬。 殷姑娘收起笑容,赶忙起身,用食指轻轻叩打八仙桌其内的四个角。桌面瞬间就裂成四块。殷姑娘面色凝重,用指甲挑起其中一块,取出压在其下的一本蓝皮本,双手呈到元毓面前。 元毓并不接。一双凤眼水灵灵的,看着面前的殷姑娘:“赆别临歧裹泪痕,最难消受美人恩。如今本小侯爷算是领教了。” 殷姑娘娇笑道:“小侯爷这句话说得不对。当今这个世道兵荒马乱,奴家也不过谨慎小心一些。刚才多有得罪之处,奴家这就给您赔个不是。小侯爷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奴家一介女流之辈计较啦。”说着,竟含首敛衽,盈盈下拜。 元毓虚扶一下,顺手拿走殷姑娘手中的蓝皮本:“这是‘暗流’在各处的名单?” 殷姑娘坐回元毓身侧:“准确说是楚家在神州各处的暗线,因最近大公子的整合方才改名为‘暗流’。”元毓随手一翻,随即微微瞠舌,想不到楚家的势力竟然遍布整个神州,不仅东苍、西楚、南越等国,就连最偏远的大襄也有。殷姑娘续道:“虽说小侯爷是我楚家的表亲,又是二公子亲自带来。但若没有信物,就是老爷和大公子前来,我等也不会为之效力。这是楚家太老爷在的时候就立下的规矩。” 元毓皱眉道:“所以,你们只认信物不认人?如若信物落入外人之手呢?” 殷姑娘笑道:“小侯爷还没有明白啊?楚家各处暗线只认楚家人带着信物前来,两样缺一不可,小侯爷是二公子带来的,自然我们要为您效力。”如此一说,元毓总算懂得。遂悄悄松一口气——幸好在军营的时候,选择楚杰一同前来,方才没有误事。 第71章 醉生梦死楼(3) 正所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若不出来走走便如坐在井里的青蛙,当真不知天有多高、海有多阔,小侯爷由衷感慨道:“神州四大商贾之家,仅一个楚家就有如此势力,想那越国的顾家,楚国的南宫家,和北溟的斛律家,应该也不在话下。” 殷姑娘忙道:“奴家可不知道其余三家的情况。但是,既然小侯爷跟我家大公子交好,小侯爷的母上又与我家主母大人是嫡亲姐妹,我们楚家的‘暗流’自然也会为小侯爷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说来说去,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赵小侯爷绝对是一个蹬鼻子上脸的人物。殷姑娘这么一说,他也不客套两句。接着,就把自己的计划悉数相告。此计划是:集暗流之众,秘查右将军蔡韬的关押之地。待三日后的未时,暗流在城中制造混乱、放出“截河”的流言、以造人势。酉时,营救蔡韬。戌时,向城外大军发送花火信号,趁乱攻击城门,与大军汇合,一举破城。 殷姑娘听到此处,蹙眉道:“南襄城内暗流不过三十余,皆是收集情报之人,且并非个个都是孔武有力之辈。贸然攻击城门,无疑以卵击石。” 元毓一听,微微愕然。 但不过须臾,他就致歉道:“我未曾了解过南襄城‘暗流’的实际情况,这是我的疏忽,多亏有殷姑娘的提点。”随即,又刚毅果决道:“攻击城门之事就此作罢。让暗流就在城里制造混乱,到时,越混乱越好。” 殷姑娘思虑片刻,方才点头。又问:“时间这么紧,如若救不出蔡将军该怎么办?” 元毓道:“……按照原计划执行。” 殷姑娘手心起汗,追问:“那就不管蔡将军了?” 元毓点头:“不管了。” 殷姑娘神色复杂地看元毓一眼,不再言语。 其实,尚未与这位苍国的镇南小侯爷见面时,她就从各方的传言中窥见过小侯爷一二。起先,她认为镇南小侯爷不过仗着太子殿下和郡主母亲的宠爱,是一个在天京城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而已。再后来,便与大公子楚寒在无意间提及此人,未曾想大公子竟对小侯爷赞不绝口,甚至评价其为“败絮其外,金玉其内。”当时,她还纠正大公子说错话,大公子只是笑而不语。 故而,甫一见面,她真没有把这个乳臭未干的“纨绔子弟”放在眼里。 但是,这一轮的谈话过后,她不得不对面前的少年刮目相看。真真是绵里藏针、口蜜腹剑。抛开年少轻狂的缺点不说,单就他这个年纪,行事如此果断,作风如此决绝之人,除西楚六皇子慕子高以外,她暂时找不出第二个来。 殷姑娘到此终于相信自家大公子说得没有错。 “败絮其外”,不过是迷惑人的假象;“金玉其内”,才是表象底下的货真价实。 看透这一点以后,殷姑娘也就看透小侯爷此行的真正用意:毫无疑问,他想要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但为其胜利所做的一切事情,绝非偶然。如今天下的局势就好比一盘星罗密布的棋局,赵小侯爷的此举就是强行插入局中,再孤注一掷。 这一步棋说简单也颇为简单,考验的无非是人性。 南襄城并非过河而建,城内水源是靠人工修建的河渠分流渭河与澜江引入。如果苍国的军队把澜江下游的水流截断,那河水势必涌入人工河渠。待到河渠无法承载的时候,河水必然一泻千里淹没整个南襄。到那时,南襄城就会不攻自破,城内百姓亦无活路。这个战术就像当年的慕子高灭灵衫国的那一战一样。 然而,正所谓“假亦真来真亦假”。 赵小侯爷并非真正想要淹没南襄城,不是不敢做,而是此计万万行不通。不同与灵衫国国都鹿阳的地势,澜江下游宽约数十里,此时又是春回大地之季,镇南军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将其截断。 故而,赵小侯爷真正要的是这样的流言,以引城中百姓惊惶,扰乱城内守军的阵脚。 但此计虽好,却有一个无比致命的弱点:如若此时有冷静聪慧之人站出来,稍加提点,城中百姓自会分辨,谣言很容易不攻自破。赵小侯爷也算到此等情况的发生。故而,他必须掐着时间点,让谣言刚刚好扩散到一个沸点,未时谣言刚起,戌时里应外合,如此才能让冷静的人冲动起来,聪慧的人也来不及止谣。 只要把握住这个片刻,便能“今见功名胜古人”。 所以,为了计划的成功,元毓必须放眼大局。蔡韬能救,固然两全其美;如若不能,那也是大局为重,实在没有办法的事情。殷姑娘明白:从赵小侯爷踏入南襄城的那一刻起,其实蔡韬将军的死活已经无足轻重了。 殷姑娘想到此处,长长叹息一声,心道:“我虽识人无数,自诩有双慧眼,终归还是不及大公子。就算今日事终不成,但这镇南小侯爷也绝非池中物,待他日鱼跃龙门,只怕前途不可估量。楚家选择他,实乃良策。”如此,再看元毓的时候,便多出几分敬重来。 第72章 醉生梦死楼(4) 奈何元毓浑然不觉。他忽然想起一事,遂问道:“楚杰可否参与‘暗流’的事情?” 殷姑娘道:“老爷希望二公子能走仕途之路,故而此事二公子并不知晓。” 元毓叹气道:“难怪你刚才不让他跟着进来;也难为姨父对他的苦心栽培了。”说着,捂嘴打了一个哈欠。殷姑娘善解人意,立即唤来两位小姑娘伺候他沐浴更衣。元毓也不拒绝,洗沐过后,倒床就睡,这一觉直到申时方才转醒。 他就在房内用过晚膳,又静候片刻,一直未有蔡韬的消息传来。 这一时间便是无所事事,他便站在窗边百无聊赖地扯着月季花瓣。偶然一抬眼,就见殷姑娘独坐在小院凉亭中,独自饮酒,其举手投足,真真仪态婀娜。元毓心中一动,竟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其跟前,笑问:“姑娘可否赏一口桃花酒喝?” 殷姑娘抬头,竟“啊”了一声,脸上飞起红霞。 接着笑道:“若说小侯爷就是这‘神州第一美’,也是当得起的。” 未曾想,元毓正色道:“男儿当以满腹经纶谋生,皮相是最不足以挂齿的。” “是是是,奴家肤浅了,当罚一杯。” 殷姑娘说着,举起酒杯,敬向元毓:“酒便在桌上,小侯爷想喝就自己拿。” 元毓就坐到殷姑娘身侧,执起酒杯,与佳人一碰:“我在天京城楚楼的时候,那些姑娘们与我尽兴后,都会直呼我为‘宸曜’。不若殷姑娘与我饮尽这杯,再随她们那样,唤我声‘宸曜’吧!” 殷姑娘笑而不回,掩面将杯中酒喝光。 待两人饮罢,元毓始终没有等到那声“宸曜”。再看殷姑娘,美目眇兮,巧笑倩兮,那欲说还休的俏丽模样,真真快要让人酥到骨头里。元毓心中又是一动,暗道是“春风多情”,遂指着大门的方向,询问起那块破旧匾额来。 殷姑娘轻轻摇晃酒杯,问道:“小侯爷可知轩辕倾浚这个人?” 元毓微微一怔,旋即点头。 殷姑娘拨了拨鬓角桃花,娇笑道:“不错,那块匾额就是这位南越太祖皇帝所题。” 那便是景朝末年,国势衰微,丞相专权。幼帝倪默居于河阳(今苍国帝都天京),羸弱无能,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残害忠良,铲除异己,将朝政大权尽数收归囊中,遂造成民怨四起,诸侯不满,纷纷揭竿而起。这轩辕倾浚当时驻地芷阳,乃越国诸侯,趁此机会斩木为兵,短短几载,就攻占惠国,庆国,大部分的昭国和燕国,建立雄踞南方的越国。 然,这位南越太祖皇帝,让百姓口耳相传的,既不是他卓越的政绩,也不是他倾国的容颜,而是他与彼时龙源的湮尘真人一段颇让人唏嘘的往事。 自古“情”之一事,最动人也最恼人。 轩辕倾浚一代豪杰,也不能幸免,偏偏看上的是最不该动情的修仙真人。想他本是一方霸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独独要湮尘不得湮尘,痛苦至极,竟动起玷污湮尘的邪念。这轩辕倾浚本就是一个雷厉风行之人,很快用计将湮尘引到太乙湖畔,强行要之,又将此事散播出去、广而告之。轩辕倾浚得偿所望。湮尘自觉愧对天地苍生,遂在太乙湖畔用崖魂琴演奏一曲绝唱过后,自刎以敬天地。此后,轩辕倾浚将帝位传与其幼子,再无踪迹。 为何轩辕倾浚会在这个地方留下墨宝? 为何神州竟无人知晓? 元毓被殷姑娘调足胃口,仿若裤子里钻进蚂蚁,一个劲地催问。 殷姑娘道:“说起来,人人都希望是个传奇的故事,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传奇。不过就是湮尘真人自尽以后,那太祖皇帝就到这酒楼来买醉。据说,那时的他喝了七天七夜,依然没有醉,直到第八日的黄昏,他叫老板娘拿来笔墨,写下这‘醉生梦死’四字,便扬长而去,再无音讯。” 元毓撑着下巴道:“醉生梦死?他在做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情以后,想得倒是挺美。” 殷姑娘听他这么一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元毓挑眉:“笑什么?” 殷姑娘道:“我可听说小侯爷在天京城的名声不够好。” 元毓的脸一下就烧起来,迭声解释道:“我的名声是不太好,但那打家劫舍、奸淫掳掠的事情,本小侯爷可从来没有做过。跟这个轩辕倾浚完全就不是一路人。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强采的花不香。此等风花雪月之事,怎能用强?活该他有如此下场。”他说别人头头是道,俨然忘记在天京城强吻楼逸尘的事情,而且还是两次! 殷姑娘自不知晓他做得那些亏德之事,故而点头附声道:“这个故事,奴家也是听前任老板娘说起,倒也未必是真。再说回那匾额,终归沾了龙气,所以就一直未曾置换。” “说起来,这南越轩辕皇室也就占着‘痴情’二字可取,可偏偏尽为‘情’字做些伤天害理之事。先有轩辕迩遐为情叛胤,接着轩辕倾浚又大逆不道玷污真人,后有轩辕清作威作福强娶巫女,再有一个轩辕淦无耻无德霸占亲侄媳。”元毓不屑地哼了一声,随即又挺直胸膛,眉飞色舞地说道:“成也在情败也在情,轩辕皇室为这字早早地伤了民心,只怕气数已败,难以弥补。假以时日,我苍国定会将其攻破,一统神州。” 元毓此刻把话说得信誓旦旦,无非是为接下来的行动壮胆。 殷姑娘也不说破,宛转蛾眉,嫣然一笑,掩面又喝下一杯桃花酿。 就这样,两人各揣心事,华灯初上,花前月下,只静静喝酒再无言语。 直到戌时一刻,某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暗流众人已经到位,只等三日后就能按照小侯爷的计划行事。 坏消息是:南襄城太守郭辉听闻鸾镜公子尊驾在醉生梦死楼,故而遣人呈上请帖,请鸾镜公子前往太守府邸,以尽地主之谊。 第73章 瓮中捉鳖(1) 殷姑娘说:“鸾镜公子一琴一歌名动四方。可他性情冷淡,天生傲骨,除非他自个儿乐意,否则就算是王孙贵族也休想迫他为其献艺。所以,若在宴席上有人请之歌舞助兴,小侯爷大可不必理会。” 那时,元毓刚换好衣裳。一袭烟青色薄衫虽衬得身姿如柳,但那双眼睛无论如何都不似秋水。故而,元毓对着铜镜,调整了好几种神态。但怎么变幻,依旧模仿不出鸾镜公子的姿态神韵来。 他只好作罢。将白纱蒙面,回道:“我听过鸾镜公子弹琴,虽不能模仿出十分,但八九分的意境也不是什么难事。唯有歌艺一事不行。他的声音清渟泠朗,似水国多愁又有情,本小侯爷是绝对模仿不出来的。” “原来小侯爷对鸾镜公子早有揣摩。”说着,殷姑娘就绕其身后,将其头发琯起,系上烟青色丝带,软声续道:“看来是奴家多心了。” “你多些费心也不是坏事。” 元毓难得承让一次,叹气道:“如今这南襄城中险象环生,多一个人出主意,总比一人瞎琢磨要强。你说本小侯爷这次真有哪个地方疏漏,那才是把所有人都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说罢,就想起进城时与慕子高相遇的情形来,遂又连叹三声,续道:“当初,本小侯爷只想到自己的身形与鸾镜公子相似,又有一两次的接触,遂自信能模仿他混入城中。未曾想,他名满天下,而借他的名竟会招惹这等事。如今想来,绝非明智之选。” 殷姑娘道:“小侯爷实在担心的话,奴家可为您找借口推却。” 元毓摆手道:“不行。现在推掉,反而会让他们起疑。不若就坦坦荡荡赴宴去,此虚虚实实,倒让他们不易触碰真相。至于宴会上的事情,我随机应变就是。”说罢,就唤楚杰取来他的琴。犹豫片刻,又将随身带来的珞琭珠佩戴上。 随后,假冒的主仆二人就登上醉生梦死楼外、已然等候多时的马车。 从醉生梦死楼到太守府邸尚有数里地。元毓就在车内回忆殷姑娘说过的话:“南襄城的太守郭辉行为做事颇为凌厉,其执政能力亦可,不畏权势,奉公执法,颇得民心。就是私事不佳,数年前休妻散妾,只为一名**。”元毓笑接:“倒也是一个风流人物。”殷姑娘回道:“小侯爷有所不知,南越以阴柔为美,士大夫没有不好男风的。故而,小侯爷此次前去,须得小心、小心、小心、小心。”她连连说出四个“小心”来,可见其关切之心,亦可见此行危险程度。元毓想起这些,内心就乱糟糟的,索性不想,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内,闭眼小憩。 约莫过去一炷香的时间,隐隐有磬鼓之乐传来。 元毓遽然睁眼。 就听见车外有人高喝:“鸾镜公子,太守府邸已到。” 元毓看向身旁的楚杰,只见他拽着自己的衣角,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瑟瑟的落叶。 元毓冷冷道:“害怕的话,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吧。” 楚杰朗声道:“谁说我害怕啦?最坏的结果,也不过碗口大的一道疤,谁说我害怕啦?”他连连说着自己不会害怕,但是连脚都忍不住哆嗦起来。 “你不害怕?我看你这个模样就是茅坑里点灯笼,找死!” 元毓丝毫不顾情面地将他拆穿,厉声喝道:“你最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再跟我走。否则你自己去死无所谓,别连累到本小侯爷我!”说完,掀开车帘,刚撩起衣摆就要往下跳。忽然间就瞥见站在一旁低眉顺眼的太守府小厮。他略一迟疑。遂唤来车夫,等其摆好脚凳,又伸手让其搀扶着,方才款步而下。 第74章 瓮中捉鳖(2) 正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抱着这样的心态,元毓走进太守府的宴客厅。他来时已经做好心理建设,谁知,窥见这宴客厅的阵仗以后,仍是惊上一惊。除了在座的各位嘉宾以外,四周还有无数穿着铠甲的士兵,俨然一副厉兵秣马的声势。 瓮中捉鳖吗?元毓倚琴,立足在大门前。太守郭辉瞥见,起身,亲自来迎:“鸾镜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元毓还是不前,左右瞥瞥那些严阵以待的士兵,冷声追问:“这是为何?” 郭辉笑着解释:“两军交战,太守府又是重地,防卫当然要比平时更周密一些。” 这个解释尚且说得过去。元毓点点头,正欲跟着太守郭辉进去,楚杰就在这时从旁钻了出来:“公子,这太守府的恭房当真难找,小的差点憋不住……”言语间,已经没有刚才的怯懦。 元毓悄悄松口气,对郭辉道:“区区家的小厮,让太守大人见笑。” 郭辉客气道:“无妨,无妨。”遂伸出手,邀请元毓“主仆”二人脱靴进入。 席间高朋满座,元毓放眼看去,先入眼帘是其主位的一个模样颇为周正的公子,他身穿一件淡黄三爪蟒袍服,头戴束发镶白玉紫金冠,齐眉勒着浅黄抹额,倒是一副雍容华贵、气宇轩昂的状貌。见元毓进来,他便执起桌上的酒鼎,轻抿一口,遂挑起一侧唇角,笑得亦邪亦正。 元毓心下一惊。 当下就主观地认为此人是西楚六皇子慕子高。遂抬眸多看两眼。 不过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毫无惊人之相,而且那双眼睛如鸽子灰翅,扑闪扑闪着竟是邪念。这实在与他想象中,那个丰神俊朗,心智果决,谈笑间就能让樯橹灰飞烟灭的慕子高相差甚远。元毓不由将慕子高看轻。就在这时,忽然就听其旁之人恭敬地唤一声:“涂王殿下。” ——涂王殿下,即西楚三皇子慕子闵,是衍王慕子高同父异母的哥哥。 真是“错把冯京当马凉”。元毓的双颊微微发烫,好在白纱蒙面,灯光摇曳,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郭辉领他到末座,他坐下后便沉下心来观察其他人: 右边第一席,坐着的男子长得活脱脱像一只猴,尖嘴猴腮,长颈鸟喙,始终用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打探周围,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众人称呼他为“费帅”,想来就是那个诡计多端的主帅费功成; 他的下一席,坐着的男子长得活脱脱像一头熊,虎背熊腰,五大三粗,始终色眯眯地盯着献舞的艺妓,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众人称呼他为“副帅”,应该就是那个骁勇善战的副将吕琰; 左边第一席,坐着的男子长得活脱脱像一只鹤,鹤发鸡皮,精神矍铄,始终摸着发白的胡子笑眯眯地看着众位,看起来倒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众人称呼他为“裴老”,应当就是那个德高望重的监军裴鹤。 他的下一席,就是太守郭辉的座位。待他落座以后,一位男子就主动地倚靠过去。却见这个男子长得活脱脱一副痨病鬼的模样,脸色惨白,骨瘦如柴,时不时拧着手帕咳嗽。郭辉还握着他的手,亲昵地唤其“小可爱”。元毓的席位离他们俩最近,听一次,浑身鸡皮疙瘩就掉一次,只道这太守的口味太重,非他等凡夫俗子能知其味也。 但看这阵容,南越军中最高级的将领,除了那个神出鬼没的慕子高以外,现如今都在这太守府中。如若有实力将这个太守府拿下,岂不是少生很多事端? 元毓想到此处,心中一动,随即盘算起来。过后,无奈一笑,已知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岂不说太守府的重兵把守。就算没有,他两个人势单力薄,也难成事。遂只当自己就是鸾镜公子,安心吃喝,不做他想。 未曾想,他不生事,事依然找上门来。 待一曲歌舞终了,酒酣耳熟之时,监军裴鹤忽道:“老生一直听闻鸾镜公子的一琴一歌艳惊四座、名动四方,今日得幸见到公子真身,若不听上一回,岂非辜负这良辰夜景?” 元毓微微低头:“监军谬赞。不敢,不敢。” 裴鹤道:“公子过谦啦。实不相瞒,老生也是好乐之人,今生若能听公子弹奏一曲,想来老夫也是终身无憾。” 他既如此说,元毓便不好继续推辞,遂令楚杰将琴取来…… 第75章 瓮中捉鳖(3) 想他赵元毓打自懂事起就开始学琴,起初是因为父亲不让他习武从军,他也就赌气不好好学文论道,结果琴棋书画这些旁门左道都学了个精。再后来独独恋上琴,只因向往书中那伯牙子期的神交。可惜的是,迄今为止,空有流水调,更无知音情。 放到此时此刻,他自是不敢妄想能出现什么知音,只求能尽心尽力地演好鸾镜。他之前听过鸾镜弹琴,不过尔尔,但知其“无根浮萍”的心境。此时,又格外小心谨慎地在心中琢磨一遍,直到确定自己能抓住其神韵以后,方敢拨弄琴弦。 宫调起,仿若自空灵处飘然而来,似冰雪渐融春来到,花桃渐红,万物复苏。 这一曲名为《春融》。 那便是“春融只待乾坤醉,水阔深知世界浮”。元毓的琴音混着鸾镜公子的愁绪,似娓娓道来一个关乎春季桃花盛开的故事,那里有桃花源,那里还有桃花仙,只是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无奈笑春风。鬼使神差的,元毓在这个时候竟然想起楼云霖来。 想他在桃林中的抬眸一笑,怡自成仙。 想他在轻舟上的仰头一望,春花怒放。 想他在摩崖前的蹙眉深思,忧心茕茕。 想他在桃源居的深夜品茗,悠然自得。 终归似镜花水月,看着美丽,但无论如何不是他赵元毓的。这么一想,心思就带入琴音中,郁郁的在扫摇时扫漏一个音。他有些心虚,抬眸,正好看见慕子闵撑着下巴痴望着他。他不由一颤,尾音又漏掉两三。 登时,裴鹤就听出异常,“嘤”了一声。 元毓知晓此时琴曲大乱,不能再奏,遂心思一动,以指勾琴,用力一绷。 只听得“噌”地一声响。弦断,乐止。 元毓低头盯着指尖的血珠,冷声道:“欲将心事付瑶琴,奈何弦断无知音。可惜,真可惜……”遂抱琴欠身,楚杰即刻上前扶他。落座后,他就一直低头装高冷,俨然一副“生人莫近”的姿态。 这时,裴鹤摸着胡子,崇敬道:“公子何叹人生无知音?这《春融》之曲唯有公子方能奏出无常无欲的境界,归根曰静,是谓复命。不知老生说的可否到位?又可否能做公子的知音之人。” 元毓心中暗骂一句:“老匹夫,你懂个屁。”面上还是冷冷清清。 还未回复,对侧的吕琰就扯起嗓门吼:“裴老头,你装撒子酸腐书生哦,笑死个仙人板板。按老子说,你榔些个到位不到位的话,纯粹放屁,这歌嘛就只有两种,好听的,还有难听的。”裴鹤遇到吕琰,就如同秀才遇到兵,讲不通,只有不屑地哼一声。谁知,吕琰还不服气,偏要让慕子闵来做公判:“涂王殿下,你觉得老子说的这些话,是不是榔些个道理嘛?” 慕子闵笑道:“当然是理。而且鸾镜公子的琴技当真是名不虚传。” 吕琰瞬间就如同打了鸡血,拍着自己的大腿,哈哈大笑道:“对头。对头。老子也是恁个说的,鸾镜公子的琴就一个字:好!” 既如此,元毓也不好不表态,微微欠身,清冷道:“承蒙各位将军喜爱,区区无限荣光。” 吕琰道:“口头感谢啥子哦,都是来虚的,依老子的意思,你就该跟老子喝上三杯。”元毓要回绝。这时,裴鹤也举起酒杯附和道:“酒奉知己千杯少,公子该饮三杯。”元毓推拒不过,只好掩面连饮。 而裴鹤的几杯酒下肚,话题也就打开:“鸾镜公子,有一句话老生不知当讲不当讲。”元毓点头,他就一轱辘儿全说出来:“公子的琴技,老生敢拍胸脯保证:你若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只是,适才弦断之前,公子的心境似乎不佳,以至琴音中隐隐有别样之处,不知老生说的可对?” “裴大人所言极是。” 元毓叹气,伤怀道:“此时正是两国交战之际,区区从天京城一路南下,所见沿路百姓凄苦,便有些感怀。” 裴鹤道:“公子心怀天下,先忧而忧,老生佩服。”如此,便独自感怀,不再言语。 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元毓刚刚松口气。那边,吕琰又跟着起哄,嚷嚷着还要罚元毓三杯。元毓推说自己不胜酒力。吕琰哪里听得进去,撩起袖管就一副地狱煞鬼的模样,元毓无奈又饮三杯;吕琰再邀,元毓再拒;吕琰再吓,镇南小侯爷在这个时候终于藏不住本性,火气冲头,一拍桌子,撂起衣摆就走。吕琰哪肯善罢甘休,跳过去拦,两人反反复复拉扯不下。就在这时,面纱轻飘飘滑落在地。 吕琰登时就如呆子看烟火,傻了眼,愣在原地,无法动弹。 元毓也在即刻间心神大乱。他弯腰去捡面纱,却被吕琰一把抓住胳膊。 就听见那个粗人在自己的头顶哇哇乱叫:“我的个仙人板板哦!漂亮!太漂亮了!恁是个大美人啊!”元毓大怒,提起一口气,握拳挥向吕琰。结果,没有挥中。下一个瞬间,他张皇失措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为什么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哈哈哈,还是衍王殿下说的好,这些个狐狸啊,根本藏不住自己尾巴的。” 吕琰边说边大力去推元毓。 元毓浑身无力,摔倒在地。 楚杰上前来扶,不想刚挪步,数只长矛就对准他的脑门。 这样的情况,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能明白自己已然是一只瓮中之鳖。元毓知晓这个时候的他就是老肥猪上屠,但是濒死前仍不甘心:“你们为什么给我下毒?” 到这个时候,费功成才说出第一句话来:“衍王殿下说:抓你的时候,不想伤着你。” 吕琰接话道:“放心嘛。这个东西是衍王殿下亲自交代的。毒不伤身。你不用担心。” 到此时,元毓还不明白,那就真的是头猪。他冷笑道:“所以,这就是一场鸿门宴?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鸾镜公子?” 裴鹤叹气不语。吕琰接话道:“这些都是衍王殿下说的。老子事先一点都不晓得。” 就在这时,除慕子闵以外,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门外,然后齐刷刷地跪下。 元毓也随着众人看过去。那方隐隐起一些冰蓝色的雾气,渐渐凝聚,显现出一个人影来。 那个人穿着最简单的白色绸衣,插着最素雅的檀木桃花簪。 微微仰起头来,唇边自含一丝清清浅浅的笑,脸上却是波澜不惊的淡。 这一刻,仿若初见。仿若桃花怡然成仙。 “在下姓楼名逸尘,字云霖。” “臣等见过衍王殿下。” 西楚六皇子、衍王殿下、慕子高,亦是楼逸尘,看着趴在地上楞如木鸡的元毓,清清浅浅地笑道:“小侯爷,好久不见。” ——第一部.醉春风(完)— 第76章 风云突变(1) 半夜的时候,南襄城竟下起瓢泼大雨,伴着今年入夏以后的第一道雷声,倒真有七八成“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意境来,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夏季的暑煞之气悄悄来临。 此时,元毓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萎靡不振地坐在圆凳上。他有一些烦躁,想解开衣裾,刚抬起手,就想起这个闷热的屋子中还有另外一个人,楼逸尘,不,或者更应该称呼其为衍王殿下,慕子高。 在此之前,元毓在心中设想过无数次与慕子高的初遇。 或者在金鼓连天的战场;或者在铸剑为犁的朝堂;更不济,他就去求多方朋友引荐,亲自到衍州的王府登门拜见。从未想过的是,会在这种情况,还以这样灰头土脸的姿势,与其相见相认。 想到此处,元毓由不得自讽一笑,他扯扯束缚着自己行动的铁链。 问道:“你既知本小侯爷的身份,为何要如此善待?” 其意在指这间雅阁。本以为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未曾想雅阁中好酒好菜备着,清香焚着,软被铺着,若非手上拷着铁链,元毓差点以为自己是被请来做客的。 坐在对面的那个人还像从前一样,温文尔雅,清绝至极。 他抬手将元毓面前的酒盏掺满,烛光下的笑容就像桃花恣意绽放:“小侯爷并不是囚犯,只是人质。” 元毓不明就里地皱起眉头。 慕子高解释道:“我自始至终的目的都是苍国太子殿下,霍少翊。” 元毓瞪大眼睛:“所以,你才用‘楼逸尘’这个身份来到苍国?”慕子高点点头。元毓追问:“为什么?”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此时他终于知道自己是被动陷进局中,却无论如何都参透不破其间的奥义。 所幸,慕子高并不打算继续隐瞒:“想来小侯爷应该知道,本王奉师尊之命,将要前往龙源避世三年。放眼神州,以苍国现如今的实力来看,三年内极有可能灭掉南越。待本王出世,只怕西楚也岌岌可危。故而,三年后要让神州各方势力保持现状,思来想去,最兵不血刃的办法就是将苍国太子送去南越做质子。” “所以,你就布下这么大的一个局?”元毓闷头喝光面前的酒,苦笑三声:“我真是傻。这些跟我有何干系?我竟然蠢笨到自己往火坑里跳。” “小侯爷此言差矣。”慕子高又起身给他续满一杯:“你是苍国太子身边最为信任的人之一,因此从一开始你就在本王的计划当中。只是,最开始在龙脊山的时候,本王偶然间发现苍国太子不仅信任你,而且还钟情于你——所以,本王就将之前的诱敌之计稍作调整。”不等元毓问出口,他就含笑点头道:“不错,龙脊山的刺客是本王故意安排的。那名自称‘二狗子’的挑夫,乃是本王的贴身护卫之一,听月。” “我早该想到的。”元毓愤怒地挥手,铁链被拉扯得清脆作响,“那些什么‘慕子高派人来行刺你’;那些什么‘你不愿意臣服慕子高,故而要另择明主’,全是胡溜八扯、漏洞百出的鬼话。我也是被鬼迷失心窍,竟被你骗过去。” “若非没有龙脊山桃源林的独处交心,小侯爷又怎会在后来轻易就相信本王说的那些鬼话?既然要‘洞察人性、算计人心’,自然当‘亦步亦趋、步步为营’。”说着,他的眉眼一弯,清雅一笑,续道:“本王还记得,小侯爷当初在龙脊山说过:慕子高是你倾心仰慕之人——不知小王到此的表现可否让小侯爷满意?”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赵小侯爷怎么可能满意?他只觉得牙齿发痒,恨不得咬对面的人两口。想在从前,只有他赵小侯爷将别人气得怫然作色,何曾有过他自己被人气到横眉竖目的时候? 当下,却只能把牙关磨得咯吱作响。他愤声问道:“在鸾镜公子那处,你也是不安好心的吧?你送给他的冰砚究竟有几重意思?” “那一处啊?”慕子高单手撑起下颌,双眼微眯,似在回忆。他搭下来的长发就随着这个细微的动作轻轻飞扬,格外赏心悦目。元毓微微恍神。仿佛回到龙脊山的秉烛夜话,仿佛回到天京酒楼的聆雨细谈,仿佛回到摩崖前的拉闲散闷,仿佛回到桃源居的清茶淡话——原来他一直倾心的人就是慕子高。想到这些,元毓的心就微微泛酸,气在这个瞬间就消去大半。这时,慕子高便以清雅的声音说道:“你应该知道苍国太子在册封之前,还被封过什么王?” “砚王!”元毓的心神被这句话带回,大惊失色道。 “不错。那块冰砚指代的就是苍国太子霍少翊。本王送给鸾镜公子那块砚台,其意就是让鸾镜公子放弃刺杀镇南候的计划,本王会兵不血刃地将霍少翊交到他的手里,让他能够回越国复命。” “等等。你说鸾镜公子是为刺杀我爹而来?”信息量太大。元毓顾得上这头,就顾不到那头,遂只能挑最震撼地问。 慕子高点点头:“他不是已经行动过吗?” 元毓猛地站起来,又被铁链拽回到矮凳上:“所以,当时就是他易容成我的模样去刺杀我爹的?” 慕子高轻轻眨动眼眸,那睫毛就似娟扇般开开合合。就这样静静的,约莫过去半柱香的时光。他缓缓勾起唇角,对元毓的疑问避而不答。 元毓气愤道:“哼,想不到他还有这等本事。不过,他既然是越国派来的刺客,为何会听你的安排,放弃掉刺杀我爹的行动?” “苍国既有攻打南越的计划,那就算杀掉镇南候,也会有镇西候,镇北候,镇东候来做主帅,鸾镜总不能悉数杀光。况且,这样做还会激起苍国民愤,得不偿失。” “那倒是。换做是我,也该如此考虑。可是,你既答应将少翊交到他手里,为何他还会来行刺?” “试探。”慕子高边说边用食指轻轻叩打桌面:“试探苍国攻打南越的决心;试探镇南侯府的防御底线;试探天京城的严密程度;试探派遣他来天京城的那个人的决心;还有试探我和他合作的诚意。这么多的理由,你说鸾镜公子为何不做?” 慕子高说的毫无保留,元毓听到这些,心就像在醋坛子里面溜了一溜。 他撅噘嘴,委屈道:“所以,你和鸾镜的三次见面,也是合伙起来骗我的吧?” 第77章 风云突变(2) 这时,一道闪电骤然划开苍穹,狂风大起,呜呜作响,似鬼似魅在拍打窗棂。 慕子高忽然有些心烦意乱。他大声唤道:“丹雪,花蕊。” 两个婢女推门进屋。 两个元毓都见过。丹雪调皮,花蕊娩媚,一左一右站在慕子高的身旁,真真是璧人如画。元毓忽然觉得现在不光是心,就是胃也被放在醋坛子里面溜了一溜,酸的想吐。遂他提起竹筷。谁知,就在这时听到慕子高极为温柔地说一句:“这种天气,香丫头会怕。你们两个赶快过去陪她。”元毓一个没有稳住,当下拉起脸,将筷子扔到菜盘中。 随后,丹雪也没有稳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慕子高看向丹雪:“有什么好笑的?” 丹雪捂嘴道:“奴婢笑的是:这春天都快过去了,那些占巢的斑鸠怎么还能在这里叽叽喳喳地叫呢?” 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是拐着弯地在嘲笑元毓。 元毓怎会听不出来?当即横眉怒目地瞪向她。 未曾想,连慕子高也有些生气:“谁给你胆子开这种玩笑的?”丹雪做个鬼脸。慕子高便无奈道:“下不为例。赶紧去香丫头那里吧。”遂两位婢女欠身离开。 来到外面,两人撑起紫竹伞,结伴走进滂沱大雨中的时候,花蕊忍不住劝道:“你以后还是少跟殿下说这样的玩笑话。” 丹雪嘟嘟嘴:“我明明是在嘲笑那个自不量力的赵小侯爷。” 花蕊笑问:“你怎么就敢笃定那赵小侯爷就是自不量力呢?” 丹雪道:“我觉得就是……”话题刚起个头,她也发现自家殿下和赵小侯爷之间的事情仿若另有玄机。但在此时,她又不愿服软承认,遂硬着头皮道:“就算殿下一时被鬼迷住心窍,那也绝对是一时的。且不说咱们殿下素来性情清冷,就说咱们的公主殿下千里迢迢赶过来,还不能将那只鬼赶跑啊?” 花蕊道:“殿下常说:世事无常、人亦无常,一切皆有可能。” 丹雪不服,跺脚,溅得花蕊一身的水。花蕊伸手过来捏捏她的脸蛋,笑道:“咱们家殿下的心啊,从来不归咱们管。这个赵小侯爷迟早要还给别人的。所以,别看咱们殿下表面还是云淡风轻,实则心里烦乱着呢。咱们还是莫要去给他添堵。” 丹雪叹息一声,点点头。问道:“花蕊姐姐,你觉得殿下真会把小侯爷还回去?” 花蕊道:“你不都说了吗?公主殿下在这里,咱们殿下迟早会把那只鬼给赶跑。除非……”话只说到一半,她眯起眼睛,回头看一眼雅阁。丹雪催促道:“除非什么?花蕊姐姐,你倒是说啊!”花蕊叹气,续道:“除非,咱们殿下和公主殿下的婚事生变。” 其实,花蕊只和镇南小侯爷短暂接触过。她并不知小侯爷虽然性格顽劣,但心中确实有一杆秤,那便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坏人姻缘的事情绝不做。所以,即便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即便小侯爷的心肺肝胃都在醋缸中淌过来又淌过去,即便小侯爷已经将各种拈酸吃醋的心事挂在脸上,他的嘴巴依旧不肯服软:“鸠占鹊巢?就衍王殿下准备的这间雅阁也配我拿来当窝吗?” 慕子高笑道:“说起来,本王一直觉得小侯爷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赵元毓当即垮下一张脸:“什么意思?” 慕子高续道:“所以,本王以为小侯爷断然不会跟一个嘴碎的丫头计较。” 真是一句话就把元毓的后话给堵死,如若继续下去,难免就落个更加嘴碎的“妇道人家”的形象,从此让慕子高看轻自己。元毓哼哼两声,遂不提这事,只道:“现在再无旁事旁人,衍王殿下也该就刚才的问题给我一个答案吧?” 慕子高轻蹙眉头:“鸾镜公子?”元毓咧嘴冷笑。慕子高轻声续道:“当初在画舫的时候,鸾镜公子说过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全是事实,皆是出自他的真心。想来他与小侯爷一见如故,遂起恻隐之心,故而言语间都在提醒小侯爷防范本王。奈何小侯爷当时一叶障目。” “是啊,我就是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元毓握起拳头,哂笑道:“我还真配合着你入戏,自比落花有情,殊不知你不是无情流水,你就是凛冽西风,分明连‘情’是何意都不知道。哼,说起来在这个世上只有你见过鸾镜公子的真容吧?所以,你也是他的胯下之宾吧?”话音落,一道闪电乍起,照亮元毓的脸,白森森阴沉沉,十足骇人。 接着,惊雷骤然响起,振聋发聩。 慕子高刚举起酒盏的手微微一抖,酒水洒出来两滴。还未回答,就看到元毓埋头苦笑道:“就算你是他的胯下之宾,和我又有何干系?反正我就是一叶障目,反正我从头到尾都在挖耳当招、自作多情。”慕子高慢慢皱起眉头来。到最后他只轻抿一口酒,什么都没有解释。 窗外雷雨交加,室内鸦雀无声。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也不知过去多久,元毓长长叹息一声,打破这份难捱的岑寂:“后来,封奉仪是不是发现你的真正身份?” “本王知道他很聪明。所以故意露出破绽,让他发现。” “为什么?” “本王知道苍国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所以,本王就在那时故意抛出诱饵,让他心甘情愿来配合我的计划。” “什么意思?”其实元毓已经听懂。但他依然要问个明白,死个明白。 慕子高轻轻叹气道:“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小侯爷何必非要把事情挑明来说?” 元毓道:“我都沦落到这步田地,如若还不问个清楚明白,岂不是死得很冤?” “本王从未想过要小侯爷的命。” 慕子高又举起酒盏,心不在焉地说:“你只是一个人质。换言之,东宫会为你而来。” “你要少翊到这里来换我?”元毓那双丹凤眼都瞪圆,简直一对亮澄澄的铜铃:“别做梦了!怎么可能!” “天下还没有慕子高做不成的事情。本王还记得这句话是小侯爷对本王的评价。” 慕子高轻轻摇晃酒盏,太和汤荡漾,泛起一圈一圈涟漪。他没有饮下,只是撑着下巴续道:“你的小跟班楚杰已经回去报信。而后,苍国太子会不会来,就看他对你究竟有多少真心了。” 第78章 风云突变(3) “这就是你给少翊承诺的‘攻心’计划?”元毓问完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又觉得自己这颗心啊,仿若被人放在冰水中泡了泡,现如今凉飕飕的。所以,在他抬眸看向慕子高的刹那,连眼眶都在泛红,迭声追问:“你对少翊说:‘得人容易得心难,东宫殿下与赵小侯爷痴痴缠缠这么多年,仍以君子之礼相待,不就是想攻心吗?’——对,就是那个一样倾盆大雨的晚上,你知不知道,我在外面都听到了?” 连连的闷雷声响起,仿若擂鼓,在一下一下地敲打人心。 殊不知人心最难揣测。尤其落到这种境地,交疏吐诚,谈何容易? 元毓根本就不期待慕子高的答案。 未曾想,慕子高竟轻轻地回答:“嗯,我知道。” 接着又是一个惊天霹雳响起,电光白,烛火红,相互辉映在元毓的脸上,顿时,错愕、惊慌、无奈、伤感……种种情绪盘缠在一起,令他不知该作何表情。最后木着一张脸,啼笑皆非。 这时,慕子高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过樽壁,低声解释道:“那夜,是本王安排熏风在外故意将你吵醒,所以等你醒来的时候,窗户应该是洞开的。过后,由他一路引导你前往苍国太子的卧房。这个时间需要控制的恰到好处。不能过早,否则你会发现本王的真实身份;不能过晚,否则你听不到其后的计划。所以,在太子的卧房外面,本王还安排有听月匿伏,两个人相互照应着,如此方能掐算准你到来的时机。” “这个世上绝没有一个人能逃出西楚六皇子慕子高的算无遗策。呵,果然如此。” 元毓的左手微微哆嗦。他飞快用右手将其握紧,将其稳定下来,免得在慕子高面前失态:“你把所有事情都精算准确、策无遗算……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我知道这个‘攻心’计划?这对你来说百害而无一利?”慕子高没有立即回答。但元毓问出这些话以后,仿若在须臾间开窍,他忽然就不在惧怕,不在发抖,而且还抬起头来直视慕子高:“对,我很有可能破坏掉你的整盘计划,你不可能算不到这些,但是,为什么你还要做这些费神费力的事情?” 为什么呢?其实慕子高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个行动只是整个计划中的一小段插曲。说起来就是他一时起意加进去的。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辗转反侧地推敲过,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将其归纳为“少年意气与春争”这种行为举止里。 元毓半晌等不到答案,索性就自顾自往下说:“你西楚六皇子慕子高确实是算无遗策,但在这个世界上,恐怕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比我自己更知晓自己的性情。退回去讲,就算当时的我已经被你迷得‘一叶障目’,就算当时的我不知道这所谓的‘攻心之计’,难道我就不会想方设法地随军出征?难道我就不会被你的那封信诱导来到南襄城?所以,这步棋最无关紧要的。就算整件事情没有我的掺和,也能按部就班地达到你想要的结果,不外乎就是多费点心思。但这些对于你来说都是一挥而就的事情。那么,楼云霖,你实话告诉我,为何你要多此一举、画蛇添足?为何你非要带着我搅局呢?” 沉闷的雷声渐渐远去,雨势反而越来越大,哗哗哗,就好像苍穹的心也破一个洞。 元毓就在这滂沱大雨的嘈杂声中竖起耳朵来。他生怕自己听漏。他知道这个理由对他而言何等重要——说起来,大概就是他如今身处在这个绝望的泥沼中,唯一还能抓住的救命稻草。靠着它,他就还能反击;靠着它,他就还有战胜慕子高的一线希望。 “是啊?为什么非要带着小侯爷搅局呢?” 约莫过去半盏茶的功夫,慕子高终于说话。元毓整个人腾地坐直,那双丹凤眼就好像要吸附到慕子高的身上。就见慕子高单手支着下巴,声音就仿若春风轻拂过十里桃林那么温和:“大概是想让这局棋变得更有意思吧。” “更有意思?真是这样的吗?” “若非如此,小侯爷认为是什么样的呢?” 慕子高将问题抛回来。而在这个处境当中,不得不说,此举颇为高明。但仅仅只针对常人。赵小侯爷本就是一个混不吝的脾性,当即只手抵着下颌,兴妖作怪道:“尚美之道,千古之风。慕子高,你就承认吧,你也贪慕本小侯爷的美色。” 慕子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看着对面的小侯爷。 就算此时身陷困境被压制住七分的飞扬跋扈,剩下的三分依旧明媚动人。 至此,究竟什么缘由反而不重要了。 慕子高缓缓勾起唇角,而后定格在一个弧度,便是多一分轻浮,少一分薄幸。他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而他越是这样,元毓越是沉不住气。撇撇嘴,急切切给自己找佐证:“不说在天京城的那些前程往事,就单讲本小侯爷离开镇南大军以后,你本来有无数的机会能捉住我,为何不动手?”慕子高挑起眉头,一副“本王也很想听听”的模样。元毓冷哼一声,就掰着指头,数道:“第一次机会,在本小侯爷前往南襄城的路上。你能推测到我何时出发,就可以在那个时候来抓我,为何没有?非但没有,你还考虑到我就算伪装成‘鸾镜公子’也不可能顺利进入南襄城,故而安排你未过门的妻子在路上与我‘巧遇’,对吧?第二次机会,在本小侯爷进入南襄城以后。我随行只有一人,你重兵把守在城内,实力相差太大,为何你还是没有抓我?非但没有,你还令人一路放行,如此我才能顺利到达‘醉生梦死楼’。这也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那时的你现身要保护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无可厚非、情有可原,但为什么还要暗中派人保护本小侯爷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元毓说到此处有些激动,遂停下来,一口将面前的酒喝光。 而后就眼巴巴地看着慕子高,期待着他能给出一个让自己心满意足的解释。 谁知,慕子高始终摆出一副“听人讲故事”的状貌。他甚至不疾不徐地站起来又将元毓的酒杯添满,莞尔一笑:“瑕瑜不相掩,君子此良玉。小侯爷,本王还期待能听到这个故事中的第三次和第四次呢。” 至此,赵小侯爷忽然觉得面前的人还是‘楼逸尘’的时期好,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绝不会这样对他。 然则,那些都是镜花水月。 而真实的慕子高,赵小侯爷以前有多崇拜,现在就有多无奈。 遂他磨磨牙关,续道:“第三次机会,在本小侯爷进入‘醉生梦死楼’以后。你完全能安排人手将那里包围起来,而后还能将我们在南襄城的势力一网打尽。但是你没有。第四次机会,在本小侯爷刚刚抵达太守府的时候。本来这里就有重兵把守,只要你下令,就能轻轻松松将我和楚杰拿下。但你没有。非但没有,还要那么多人在我面前演戏,还要采用下毒的手段,对,还是不致命的毒。啧啧,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可以轻轻松松就拿走我的命。可是,为什么还要挖空心思、耗心费力?” “你认为是什么理由?” “如果在这些时候动手,本小侯爷一定会负隅顽抗。你害怕。害怕本小侯爷受伤。” “是啊。伤到这张倾国倾城的脸该怎么办呢?” 慕子高的这句话后,元毓由不得一愣,刹那间心脏就砰砰乱跳。接着,就听到慕子高揉额笑叹道:“毕竟,本王答应过苍国太子:不能伤害到宸曜啊。” 第79章 风云突变(4) “黄猫儿黑毛,有种你别拿少翊当挡箭牌。懦夫,胆小鬼,敢做不敢认。”元毓气得浑身发抖,气血一个冲头,直接开骂。 慕子高静静听他骂完,而后释然一笑:“怎么?难道就因为本王不愿意承认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小侯爷就要恼羞成怒?”元毓一愣,现在的情况简直就是让哑巴啃黄连,他的心里委屈,嘴巴泛苦,关键还被人一句话堵嘴,无处发泄。慕子高见他如此,便慢悠悠地举起酒盏,酌一口,续道:“好了,本王该解答的已经解答,时辰不早,天色已深,若是小侯爷还没有其他的问题,本王就先行离开了。” “等等,还有问题。” 眼看慕子高就要起身,情急之下,元毓顾不得自己还在生气,赶忙问道:“我大哥的死跟你有关吗?” “没有。”事实如此,慕子高回答得利落干脆。 元毓悄悄松口气,又问:“藏在镇南军中的细作是谁?” 慕子高的回答依旧干脆利落:“无可奉告。” 赵元毓道:“我已无脸再回苍国,所以你在我面前还包庇那个人有什么意义?” 慕子高道:“古今胜败有根由。当年,西楚霸王鸿门设宴,无脑出卖左司马曹无伤之后,落得个何等惨烈的下场?你我读史不会不知。所以,小侯爷难道认为本王与项藉一样身为西楚王,就应该去出卖任何诚心来投靠的人?” 如此,元毓便知从他这里肯定再也问不出任何关于细作的事情了。 他拔下手腕上的珠串,举起来问道:“这个是不是你亲自去凤岐山理观求的?” 慕子高定神一看:“不错。但本王将它转交给你们的太子。”说着,他了然一笑,已经洞悉事情的经过,遂笑道:“看来你们太子出师未捷啊。” 看着他脸上那惬意的笑容,元毓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磨磨牙,赌气道:“哼,你也别得意太早。你送少翊去越国做质子,就不怕苍国改立他人。到时,你想稳定的神州局势还不是会落得个七零八落,完败收场。” 慕子高从容道:“只要大司马林雨卿尚在,此事就不会有变。” 赵元毓冷笑:“大司马的半截身子都已经埋入黄泉。” 慕子高亦笑:“自有龙源去的真人将他给拉回来。”闻此言,元毓错愕地张大嘴巴。慕子高点点头:“不错。这些都是本王的安排。” 算无遗策,算无遗策,自谓安若泰山。赵元毓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至此,小侯爷的所有疑惑悉数解开。慕子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去,就在门户拉开的那一刹那,狂风夹着冷雨钻进来,连元毓也不得不眯起眼睛。他伸手挡在眼前。就在这个时候,从指缝中看到站在门边、长身而立的慕子高,须臾间,他自个儿的心也像被这个狂风狠狠地刮了一下。 有些话,他担心着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 “不管你是清绝至极的楼逸尘,还是高不可攀的慕子高,我,赵宸曜都喜欢。” 那抹背影微微一晃,右脚迈出门楣,连稍作停留都没有。元毓的眼睛微微刺痛。当即横下心,又吼一句:“但是,我会遂你的心意,就当少翊的胯下之臣,如何?” “小侯爷请便!”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仍然没有停顿,那人洒脱地离开。 大门在元毓的面前又缓缓合拢。狂风倏然停止。但是,元毓忽然发觉自己从发梢到脚尖,从肌理到孔窍,无一处不在疼。 他慢慢地抱住膝盖,蜷起身子,还诟谇好多声是怪风害他。 但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所有的疼痛都与狂风无关。只因自己是那可怜的落花,便不忍去苛责流水,故而只能怪到狂风的头上来…… …… 寅时,狂风暴雨竟然停了下来。一轮清月从厚厚的云层中挣扎出来,露出的半张脸,足以将清辉洒向人间。 所以,当一抹人影偷偷从前庭摸到雅阁的时候,格外惹人注意。 所以,熏风能在第一时间就将其截下。 待看清楚来人是谁以后,他微有些惊讶:“涂王殿下。” 涂王,慕子闵,被逮住后就不在鬼鬼祟祟。 他把腰板挺得笔直,正义凌然道:“本王现在要进去审问这个混入南襄城的细作。你就在这里看好门,等会儿不管有什么动静,都不准进来。” 熏风为难道:“涂王殿下,这样做恐怕不妥。我们殿下之前说过不许任何人进入这间雅阁。” “你意思是:你家殿下说过的话就是命令,本王说的就是放屁?” “小的不敢。”熏风低头道。 “你口口声声说着不敢,我看你这拦人的活还干得挺得瑟的。” 被他如此一说,熏风不得不让道。慕子闵便擦着他的肩膀而过,跨入门楣后,又命令道:“不许去跟你家殿下通风报信。”熏风连连称是,待慕子闵转身的时候,他望向房梁那处。原本守在那里的听月早就不见踪影。熏风稍稍松口气,遂转身,恭敬地替慕子闵拉拢房门。 第80章 祸事再起 这一天实在经历太多的事情。但其实真正算起来,元毓走出镇南大军也不过六七个时辰,此时他倒觉得像是年前发生的,遥不可及。真的有点累。故而,待慕子高离开后,他又喝下两杯闷酒,解开衣带,迷迷糊糊就往床榻一躺。这边,慕子闵进来以后就看见元毓仅盖一床薄被,身上搭一半,地上掉一半。也不知是不是冷的缘故,他就那样蜷缩着,哼哼唧唧的,像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狗,模样甚是惹人怜爱。 慕子闵忽然觉得一阵燥热,他扯扯自己的领口。 朝床榻那方走过去的时候,更是猴急地撞倒矮凳。 只不过一声轻响,元毓就在须臾间清醒过来:“……涂王殿下?” 坏事还未起头就被逮住。慕子闵出身未捷,无限懊悔,却也不好直接扑过去。当即扶起矮凳,煞有其事地说:“本王听说,你就是苍国的镇南小侯爷?” 元毓看着他凌乱的衣领。遂扯起嘴角,似笑非笑道:“正是。涂王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说着,便坐起来。薄被全部滑落在地。露出的那一双赤足竟像羊脂白玉般雪白细腻。 真正是美人在侧。慕子闵差点脱口而出:“来干你。” 但终究还是留存了一点颜面:“之前,小侯爷冒充的可是‘神州第一美’?本王倒是觉得,就算不冒充,小侯爷也担得起这‘神州第一美’的名头。” “多谢王爷谬赞。”元毓撩起自己散开的头发,笑得无限明媚:“只是,涂王殿下深夜前来,不会只为来称赞我的美貌吧?” “自然不是。本王是来跟你做一笔生意的。” “哦?王爷不妨说来听听。” “说起来,小侯爷应该也知道我那个六弟是何等狠辣之辈,被他盯中的猎物根本无法脱身,故而你要逃出这座牢笼简直比登天还难……”说到这里,他故意卖起关子,拧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直到小侯爷挑挑眉头,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他方才续道:“但是,如若有本王的帮助,小侯爷要逃出去就会事半功倍……” “条件。”元毓打断他的话,凤眼一弯,笑眯眯地问:“王爷的条件不妨明说。” “哈哈,本王就爱跟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慕子闵转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双眼始终盯着元毓已经搭下来的脚:“……本王只要能与小侯爷一夜良辰。” “就一夜?”元毓扬眉,“冒着得罪你家六弟的风险,涂王殿下,这笔生意对你而言并不划算。” “此言差矣。能与小侯爷这样的倾国美人一响贪欢,就算做鬼也当是个风流鬼。而如今只是得罪六弟,嘿,本王算来算去算出来的都是划算。” “有王爷的这句话,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元毓轻轻皱起眉头。 “只是什么?”慕子闵心急火燎地追问。 “王爷应该有所听闻,我在天京城,不,在整个苍国的名声都不太好。”元毓咬着下唇,眼波流转,欲言又止。慕子闵看着心肝儿一阵乱颤,遂不停催促。元毓到这时才长叹一声,续道:“其实,那些传闻都不算空穴来风,我在苍国确实染指过无数人,所以跟王爷这一夜缠绵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王爷有所不知,我就是做过太多的槌床之事,反而觉得普普通通的没有意思。” “那怎样才有意思?” “我喜欢刺激的。”说着,元毓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的大白牙来。 “刺激的?”慕子闵言语中满是惊讶,眼神中满是炙热。仿佛被猫儿的爪子轻轻抓挠过一样,他的心中好一阵酥麻,遂站起来,搓搓掌心道:“你要什么样的刺激?” 元毓举起双手,铁链被拉动,一阵脆响。 他冲着慕子闵嫣然一笑:“这里不就有现成的道具吗?” 慕子闵嘿嘿一笑,舔舔嘴皮,走到元毓的面前。 这时,元毓已经半卧回床榻,食指轻轻卷起自己垂落下的头发,笑如夏花绚烂:“涂王殿下,你先别急。咱们先把丑话说到前头。我呢,并不介意当王爷这一夜的契弟。只不过论起这槌床之事的经验,契兄未必及得上契弟我。正所谓‘花有清香月有阴’。若想尽兴,前戏还要由契弟我来把控。” 此番话诚心正意、言辞凿凿,况且他还一口一声的“契兄”“契弟”,只听得慕子闵内心又一阵骚动。他连连说道:“好,好,好。”接着,两三下褪尽衣衫,拔掉靴子,喜眉笑目地爬上床榻。 元毓不得不朝旁挪一点。余光瞥见慕子闵肚腩上有一大块赘肉,不由得撇下嘴。 但在慕子闵看过来的时候,他又恢复笑靥如花的模样。举起双手,轻轻扯动链条,那模样绝对是倾城又倾国:“契兄,小弟我就要来了哦。”慕子闵满怀期待地点头。元毓便将铁链从背后绕到他的身上,边做边贴其背后,咬着耳垂呢喃:“前面的过程可能会让契兄有点不适……只要稍微忍耐……小弟敢保证,契兄会非常、非常、非常地享受最后那个结果。”他故意将那三个“非常”咬的极重,念一次就将铁链缠慕子闵一圈。 而慕子闵哪里顾得上舒适不舒适?他只觉得耳边一阵酥麻,接着麻感流窜到全身,须臾间就心神恍惚,飘飘欲仙:“……随便玩……再刺激一点都可以……啊呵呵呵……”是元毓在狠狠地揪他腰间的赘肉。他似猪嚎般叫唤两声。遂转过身想偷亲个嘴补偿一下,结果没有偷到,他便急切切道:“契弟你随意……随意地赶紧弄……随意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哎哟喂!”是元毓又一口咬住他的肩膀,破了皮,出了血,疼得他呼哧呼哧,嗷嗷乱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熏风的声音立即从门外传来:“涂王殿下,您没有事情吧?” 慕子闵龇牙回道:“没事,没事,不许进来,听到任何响动都不许进来。” 这时,元毓才松开贝齿,他朝旁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嬉笑道:“合该这样。要是有旁人闯进来看到这副情景,契弟我臭名远扬倒是没什么,就怕坏了契兄的名声。” 慕子闵随即道:“本王也不怕。就怕这良辰美景被他人打扰。” 说着,他就想摸摸元毓的手。谁知,元毓稍稍使劲,他就动弹不得,而且身上的赘肉还被铁链勒成一坨一坨,真真苦海无边、苦不堪言:“契弟……春宵苦短……前事还是莫要太长……早些进入正事要……嘶呵呵呵呵……” “快了。快了。”元毓将最后一圈铁链绕上去。 这条铁链是精铁冶炼而成,大约矛身粗细。原本是为将元毓困在这间雅阁,但仍能保持其自由活动的能力,其长度就是床榻到前厅八仙桌的距离。 此时全部绕在慕子闵的身上,大约二十多圈,活脱脱将他缠成一个铁粽子。 慕子闵很快就发现自己除了手指头能动,其他地方都动不了。 遂有些心慌,但他仍旧故作镇定道:“契弟啊,如若此时你在本王的面前,岂不是更加快活?” “那涂王殿下知道为什么契弟我会在你身后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元毓趴在慕子闵的背上,还将唇贴着他的耳廓,轻声呢喃。 慕子闵在须臾间又心神荡漾起来:“本王猜,契弟要给本王更加强烈的刺激……” “契兄还真是聪明,不妨又猜猜小弟我最讨厌什么人?” 元毓轻笑出声。就看见慕子闵轻轻摇头。他的笑声就愈发肆意:“本小侯爷我最讨厌别人强迫我当兔儿爷。所以,本小侯爷见一个就想杀一个。”说罢,遽然用起全身的蛮力勒紧铁链。慕子闵被这个忽起的变故吓懵,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呼吸,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根根爆出,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渐渐腿上也是洳湿一片。这时,他连最简单的“救命”都喊不出来,眼看就要魂归故里、命丧黄泉…… 第81章 兄弟阋墙 就在这时,房门洞开,一块石子射过来,直接打在元毓的手腕上。 元毓一阵吃疼,劲道一松。慕子闵逮住机会,赶紧深吸好几口气。他缓过神来,抬起头,待看清楚来人是谁以后,拼命挣扎着:“六弟,救我,快救我……”话音未落,听月从慕子高身后闪现出来,剑光一过,如疾风雷电,接着“哗啦”一声,铁链应声落地。 慕子闵跌跌撞撞地滚下床榻,拾起衣服,灰溜溜跑到隔屏后面。 慕子高冷冷地瞥他背影一眼,过后竟对元毓冷嘲热讽道:“小侯爷,你这招‘美人计’还真是运用的驾轻就熟啊?” 元毓揉着被打疼的手腕,回答的也是尖酸刻薄:“也不看看我跟谁学的,咱们彼此彼此。” 慕子高弯起眉,随后竟明月清风般释然一笑:“只学皮毛,不足挂齿。”这样又把小侯爷气得牙痒痒,锐气褪减一大半。刚要发作,慕子高提前一步说道:“你完全没有必要杀慕子闵。抓住他,用他做人质,岂不是更好?” “嘁。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慕子高也想不透的事情。” 元毓不答反问。神气的模样又挂在脸上:“逮住他就要跟你正面斗,麻烦。还不如直接杀,畅快。” 这个答案连慕子高都微微征楞。 接着眉眼一弯,浅笑道:“很好。看到小侯爷还跟从前一样有趣,本王就放心了。” “如你所愿。” 元毓咧嘴一笑:“我还要养足精神跟你斗,才不会一直消沉下去呢。” 说话间,慕子闵从隔屏后面出来,衣冠楚楚、人模人样。全然不见刚才的猥琐。 他斜眼看见坐在床榻边气定神闲的赵元毓,气不打一处来,便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小兔崽子,你给本王等着,总有机会弄死你。” 元毓耸耸肩,全然不把他说得这些当一回事。 慕子高冷眼看向自己的哥哥:“赵元毓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你先跟我出来。”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就这样的态度,元毓原本以为心高气傲的三皇子肯定不会听,而自己将会有一场好戏可以看。谁知,慕子闵竟然怂巴巴地跟在慕子高身后,走出雅阁。那个刹那,元毓的下巴差点掉地。他光脚跑到门边,只见那两兄弟一前一后走出雅阁。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或许发生了,元毓也看不到,这简直就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万般无奈下,元毓悻悻地摸回床榻,继续补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那兄弟二人离开雅阁之后,便去往太守府邸一处僻静的角落。慕子高先遣退自己身边的暗卫,然后让慕子闵照做。未曾想,暗卫刚刚撤走,慕子高扬手就甩自己哥哥一个巴掌。 慕子闵被打懵,捂着脸,忿恨道:“慕子高,你发什么疯?” 慕子高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气势绝对骇人:“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妄为差点就让我半年来的精心部署功亏一篑。” 慕子闵撇嘴不屑道:“不就是一个苍国的镇南小侯爷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苍国太子答应我所有条件的基础。” “那又如何?难不成苍国太子还会不来?难不成就只有他苍国太子能玩,我堂堂西楚涂王就不能玩?就算把他玩烂送回去又怎样?难不成那苍国太子还会为一个男人跟我们开战?嘿,他也要有那个实力才成。”慕子闵边说边轻佻地拍开慕子高的手,“这些事情在本王的眼里都是小事。所以,六弟,以你的手段和能力,那么紧张干嘛?” “你差点死在他的手中。”冷静一些,慕子高轻声说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慕子闵放浪笑出声来,随后续道:“刚才,在那间雅阁的时候,本王还有些生气。现在回过味来,反而觉得这个小侯爷真对本王的胃口,从来没有人,真的,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敢那样对待本王。”言语间,竟还有一些回味。 慕子高彻底无语,他揉揉自己的眉心,忽然发觉自己周围的人个个都不省心。 慕子闵又厚颜无耻地说道:“你刚才打我的那一巴掌,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等你把这里的事情结束,你就得把赵小侯爷送给我,我要带他回西楚。” “这件事我说了可不算。带不带得走他,就看三皇兄你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慕子高斜睇自己的哥哥,把话说得不冷不热,但威胁的势头十足:“只是,在此期间,若你还敢去动赵小侯爷,哪怕只是一根小指头,我也敢保证,父皇在不久后就会以为三皇兄你不幸地病死在这里。” “你敢威胁我?”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三皇兄不要触碰我的底线,我自然也不会出手。否则……”慕子高微微勾起唇角,笑得自信又强大:“杀伐果断,这些可是世人对我的评价。三皇兄,我相信你会好好评估的。” 说完,扬长而去。徒留慕子闵在冷风中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 …… 隔天傍晚,少翊在鸾镜公子的帮助下,偷偷离开军营,一路向南,披星戴月,终于进入南襄城。 第82章 情不由己 此前,少翊无数次地幻想过与元毓在南襄城重逢的情景,或者痛哭流涕,或者惊喜若狂,或者无语相看凝噎,或者情到深处颠倒疏狂。但是,万万没有料到,甫一见面,元毓竟然一拳头朝他的脸上挥过来。 猝不及防,他甚至来不及躲避。就要硬生生扛下这一拳。谁知,元毓竟在最后收力。 拳风扬起他额前的一缕头发。 随后,就见元毓红着眼睛,龇着牙齿,心有不甘道:“你是君,我是臣,所以我不能揍你。” 少翊被这么一出一出的,弄得有些恼怒:“你发什么疯?” 元毓冷哼道:“能答应慕子高去南越做质子,太子殿下,不知是你疯,还是我疯?” 少翊低吼:“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 “黄猫儿黑毛,少给我扯淡。”元毓一个激动,忍不住粗口:“你以为我不知道,整件事情都是慕子高提出来,封奉仪答允,然后太子殿下你就提那些莫名其妙的条件,这样别人才猜不透你真实的想法。哼,你们三个就是一丘之貉,半斤八两,狼狈为奸,全无分别。”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少翊不跟他吵,只挑重点来说:“慕子高告诉你的?” “我有那么蠢笨,凡事都要慕子高来告诉,我才能看透此局?”此时,元毓稍微气消一些。他挪步到八仙桌前,伸手给自己倒一杯茶。润嗓以后,方才续道:“慕子高想要的是天下局势不变,封奉仪想要的是保你的太子之位不变,而太子殿下想要的,哼,最为荒诞,要一个男人的心,便可弃天下于不顾。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感动。” 被如此无情地拆穿嘲弄,任凭少翊再爱、再宠、再纵,而今也忍不住火冒三丈。 遂跟着走过去,一拳砸在桌面上:“赵元毓,你不要得寸进尺。” 元毓挑眉:“不然呢?你要我就按照你们设计好的剧本来?脱光衣服乖乖等你艹我屁股?”这小侯爷的脾气一向都是“你横,我比你更横”,才不管面前的人是谁。登时,他就把少翊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一拳呼过去。至于来之前想的那些旖旎缠绵之事,此刻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少翊真是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他一把拧住元毓的衣领,将其扯到自己的面前,眼对眼,鼻对鼻:“赵元毓,你究竟想怎样?” 元毓完全不给面子地弹开他的手:“我想怎样?我们两个阶下囚还能怎样?任人宰割呗?” 少翊低吼:“少说风凉话。我到这里来,不是跟你吵架的。” 元毓冷笑:“不吵架还能怎么样呢?反正你既然到这里来了,封奉仪那小子就绝对把你的后路安排地妥妥当当。太子殿下,在你眼里,我算个什么东西呢?论忠诚比不过楚仲廉,论谋略比不过封奉仪,不过就是洗干净屁股等你艹的佞臣。” 少翊把双拳捏得咔咔作响,要不是舍不得面前这张倾国倾城的脸挂彩,早就挥过去。 就这样,打又不忍心,骂又骂不过。半晌,少翊败下阵来,颓废如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说道:“……如果我只想着叠骨连尻之事,又何须如此劳神费力的安排……赵元毓,你可曾知道,当我发现你离开军营以后就派人去追你回来。” 元毓微微惊愕:“后来呢?” 少翊叹气:“追回来的人是鸾镜。” “哼,肯定是慕子高安排好的,他真是把人心都算透了。” “在其位,谋其职。放在我们的立场,他确实一肚子坏水;可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场,这些所作所为就是合情合理的。” “也是。”元毓有些郁郁,不由垂下头,长叹一声。 就在这时,少翊俯身过来,轻轻握住元毓的手。元毓没有挣脱。少翊便稍稍安心,推心置腹道:“我知道你生气愤怒的原因,我也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是有些犯糊涂。但那也是情深所致。你应该知道,我本来就不想参与慕子高的计划。可是奉仪对我说:‘就算太子殿下不参与,就算太子殿下把慕子高的身份告诉宸曜,难道就能保证宸曜不会自己跳进去?宸曜想随军出征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只要他的这个想法尚在,我们就绝无可能扭转这些事情。所以,不如太子殿下也参与其中,还能保护宸曜。’他说的这些,句句在理,容不得我反驳。所以,宸曜,你要随军出征,你要建功立业,你一意孤行,涉身犯险,我无法阻止,只有这样做才是最好。” 少翊的这番话讲完,若说元毓没有感动,那就真是铜心铁肺。但很明显元毓不是。 “我知道这些。”他垂下头,吸吸鼻子:“如今大司马病重,秦王和齐王便在一边暗暗部署,蠢蠢欲动。所以,你现在去南越避避风头,也不失为良策。而且,能与慕子高合作,他就会请龙源的真人出面为大司马续命,这样太子之位也不会被人轻易夺走。”说到此处,元毓停顿一下,长长叹息一声,“只是,我还是忍不住对你生气,哎……”到底处处被人算计,到底情不由己、身不由己,到底……意难平。 这么想着,他抽出自己的手,满怀心事地打开火折子,点燃面前的白蜡。 好一会儿,就只撑着下巴注视着面前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火芯,不言不语。 少翊也没有去打扰。只是坐其身旁,静静凝视着这张他深爱多年的侧颜。 也不知这么过去多久,元毓轻叹一声,感慨地念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少翊微微皱起眉头。这时,元毓又情真意切地续道:“接下来,你会被人护送去南越帝都盛京。我无法随行。但此事之后也肯定不能回苍国。故而,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到时,我会想方设法地逃离此地,然后也跟着去盛京,隐匿城中,就这三年定要护得你周全。” 少翊一阵感动。他忽然觉得就算此行和预想中不太一样,也是千值万值。 遂又握住元毓的手,轻声道:“嗯,得宸曜这句话,纵然那盛京就是龙潭虎穴,我都必须要去闯一闯。”元毓冷飕飕地瞪他一眼。他哈哈一笑,便收敛一些。 犹在此时,窗外忽现人影幢幢。其身材笔直修长。不过一闪,须臾间就不见踪影。 元毓警觉地看过去,随即皱起眉头,在心里暗戳戳地骂道:“既然已经行监坐守,还故弄什么玄虚?”这么一想,忽然间,眸光一闪,脑洞大开,他伸手勾住少翊的脖子,二话不说,直接就啃过去…… 第83章 对月盟誓 烛光闪烁,将两个纠缠不清的黑色剪影,映在窗纸上。 此时,在雅阁外面的丹雪,忍不住“啊”一声,随即伸手捂住眼睛。 花蕊也瞥见。她剪下一截盛开的桃枝,笑道:“这个赵小侯爷还真是人中豪杰,当真言必行,行必果。”说着,就将那枝花桃递给一旁沉默的慕子高:“殿下,既然苍国太子已经自投罗网,想来这南襄城的战事很快就会结束,咱们也该尽快准备前往龙源。莫让青玄真人等候太久。” “此事不急,我自有安排。” 慕子高不接桃枝。随后,竟摸出一柄折扇来轻轻展开。只见其上画有数朵桃瓣呈随风飘零状,在旁又有小楷题一首《少年游》。他看着那些字,断断续续地念道:“少年豪情比天高……我辈岂蓬蒿?……摘花畴离骚……韶华看今朝。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这样去做?值得吗?” 也不知他在对两个丫头说,还是自言自语。 丹雪想要答复,还未出声就被花蕊轻轻撞下胳膊。她努努嘴,把话吞回去。 接着,她们就看着自家殿下将那柄折扇一点一点撕烂,然后扔在那株花桃下面。就在丹雪和花蕊面面相觑的时候,他抛下一句话:“将这些桃枝送到公主殿下那里。” 说罢,扬长而去,再不看那雅阁的纸窗一眼。 丹雪还从未见过自家殿下如此,她瞠目结舌地问花蕊:“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样?” 花蕊朝雅阁的方向努努嘴,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叹气道:“这个镇南小侯爷,真是妖孽,害人不浅啊。”丹雪看看雅阁的纸窗,又看看殿下离去的背影,极为赞同地点点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雅阁内,苍国太子少翊艳福不浅。这是自他懂事以来,知道“情为何物”之后,就不停遐想过的。当真实现,他却仿若在云里雾里飘着,没有半点真实的感觉。所以,犹豫再三过后,他便抱紧元毓,舌头试探进去。谁知,下一瞬,元毓竟不客气地咬他一口。当下就破皮流血。 少翊捂住嘴巴,气得发抖:“赵元毓,你发什么疯?” 元毓用手背抹着嘴巴,横道:“谁让你伸舌头的?” 少翊道:“不伸舌头,算什么接吻?” 元毓道:“黄猫儿黑毛,你别得寸进尺。”说完,更使劲地擦两下嘴巴。 这下,少翊的脸都气绿了。他揪起元毓的衣领,疾言厉色道:“赵元毓,你对我做这些是不是因为慕子高在外面?” 元毓暗道一声不好,随即就揣着明白装糊涂:“慕子高在外面吗?” 少翊冷哼:“你会不知道?” 元毓继续装纯良无辜道:“我怎么会知道?话说回来,我要是知道他在外面,还会做出此等让他心满意足的事情来?” 少翊眯眼:“什么意思?” 元毓煞有其事地说道:“难道我不是他引诱你入局的一枚棋子吗?所以,倘若我们今天做出那等事,不就让他的计谋全部得逞。少翊,那这样我们就真的完全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少翊晓得他又在胡搅蛮缠,但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更好的理由驳斥,只摸着下巴冷冷哂笑。元毓在这时忽然握住他的手,又变得情真意切起来:“少翊,我并非草木,也并非不懂‘痴心落花意’是何等滋味。不说其他,单说你肯为我前来这南襄,若我内心真没有半点波澜,那我赵宸曜也忒不是个东西。只是……”他停顿下来,咬着下唇,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少翊道:“无妨,你说来听听。” 隐约猜出元毓会说什么。此时,少翊脸上一片宽谅,心中一片凄凉。 元毓不曾在意。得此话后,他就继续说道:“少翊,其实有些话,自打我们懂事以后就一直深埋在我的心里,但从未对你说过:一来,我平昔没什么正形,说出来你未必会当真;二来,你是君我是臣,就算你恩准我直呼你的名讳,然,君还是君,臣还是臣。话说到另外一边,你应该也知道,我表面放浪形骸,但做人做事自有原则。所以,从你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有些话要是当下不说,只怕以后就真的会烂在肚子里,再也没有说出来的机会。”说到这里,他又一次眼巴巴地盯着少翊。 少翊踹他一脚,叱道:“烦死你们这群自诩的文人,说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 元毓做个鬼脸。他知道少翊在给台阶,故而,后面的话也不再弯弯拐拐,只是神态完全与往昔不同,竟是无比周正:“犹记始龀之时,太傅给我们讲《孟子》,内有一篇专讲君臣之道,曾言‘君讲礼,臣讲忠,故君臣之道在于礼。君礼于臣,臣必忠;臣忠于君而君不礼,其忠必退。’——太子殿下,这就是宸曜向往的君臣之道。正所谓‘投桃报李,士为知己者死’;又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往昔待宸曜的情分,宸曜从不敢忘,件件铭记于心。只是,宸曜无法遂您的愿,不愿做那佞臣,只愿日后能够辅佐您,逐鹿中原,一统天下。” 言毕,他恭敬地跪下,全无玩世不恭的姿态,眉宇间一片凌然之色。 少翊很想说:“赵宸曜,本王要是不答应呢?”更想说:“为何此事不能两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但是,在他低头看到元毓那一副“铮铮铁骨”“誓死不从”的模样,他就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而且有些话从今往后就只能深埋在他的心底。 江山,美人,孰重孰轻? 少翊其实衡量过这个问题很多次,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此时此地此景,做出选择。 沉默半晌,他的拳头握起又松开,松开又握起。就在元毓都以为自己可能等不到答案的时候,少翊终于出声,他哑着嗓子说:“宸曜,既然你认为‘君臣之道’该当如此,本王就依你。” 元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半晌,他跪伏在地,朗声道:“多谢太子” 就在这时,少翊忽然凄然问道:“如果将我换作慕子高,你是不是就能接受?” 元毓又一愣,不过须臾,决然回道:“不能。” 少翊又问:“你爱他吗?” 元毓道:“不爱。”随后,他扬起头来,又恢复到玩世不恭的常态:“但是,我要这样说就有欺君的嫌疑。所以,只能说‘缘浅情未深’,到目前为止,我对他不过就是喜欢和欣赏。” “那以后呢?你还是会爱他?” “不会。”元毓的回答愈发决绝:“他是西楚的衍王殿下,我是苍国镇南小侯爷,不管在任何时候,他都只是我前进路上不得不逾越的障碍。是的,少翊,只有我们一起联手打败他,才有一统天下的希望。” 少翊点点头。他相信元毓此话情真意切。 只是,“情”这个东西非理性所能控制,少翊懂,难道元毓不懂?就算此时言之凿凿,半点假都不掺,但未来的事情谁又能够说清楚?少翊承认自己有些嫉妒。他看着元毓,轻声道:“如此,你发个誓吧。”言毕,元毓傻眼,直愣愣盯着他。他便皱起眉头:“怎么?你不敢?” “不是不敢,只是我从不信‘命’。”元毓回神,苦笑三声:“不过,若是这样能让你安心,那我就照做吧。” 说着,挪动膝盖,面朝窗外,举起三指,对月盟誓: “我,赵元毓,字宸曜,若是以后爱上西楚六皇子慕子高,便让我万箭穿心、肝脑涂地、死无全尸。” 话音落,平地一声惊天巨雷响起,震慑人心。不多时,暴雨倾盆,犹如天漏…… 第84章 绝处逢生(1) 拂晓,雨停了,天还未亮,熏风和听月就来请走少翊,据说是苍国镇南军那边已经派遣使者过来商议停战协议。那个时候,元毓还在酣睡,隐约听到两句,权衡着此事跟自己无关,便连眼皮都懒得睁开。 少翊看到他这个猪样就非常愤恚。 趁外人不注意,他抬脚就踹“那头猪”两下,又顺手扒走其戴在手腕上的珞琭珠。如此,他才稍微觉得舒畅一些,跟着两位护卫离开。 其实少翊不懂。对元毓而言,被软禁在此处,处处受到限制,那不如“泰然处之、漠然置之”。所以,这一觉,元毓睡到午时方醒。起来后就发现珞琭珠不在,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少翊做的。他冷冷一笑。接着,就咋呼着要人进来伺候。 不多时,小丫头们端茶倒水,鱼贯而入,为他洗漱、梳头、换裳。 而他自己就如同一尊神像,站立原地,一动不动,派头十足。就这样,直到午膳以后,雅阁前来一位不速之客,白秋秋。此时她又做起之前的少年装扮,摇着折扇故作派头:“你我好歹相识一场。听闻你被抓,我就琢磨着要找个机会来看看你。” 元毓撑着下巴调笑:“那你觉得好看吗?” 白秋秋俏脸一红:“比我六表哥差远了。” “六表哥?”元毓挑眉,不屑道:“这年头啊,只要这个人有点名头,那些阿猫阿狗就都想跟他扯上关系……” “谁说我跟六表哥没有关系啦?”白秋秋涨红脸抢辩。 元毓还是一副不信的模样:“除非你能说出一二三来。” 白秋秋道:“我是……我凭什么告诉你?有本事你来猜猜看,若是猜中,我帮你逃出去?” 元毓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白秋秋:“千真万确,说到做到。” 言毕,元毓就皱起眉头来思索:“你叫六皇子为六表哥。我记得西楚六皇子的生母是江夏的长平公主。二十余年前,楚灭江夏,楚帝穆靖屠尽皇族中人,只剩长平,次年就生六皇子。所以,你绝不可能是江夏皇族;再说六皇子的嫡母,也就是西楚当今的皇后,出生在西楚的名门望族,只有一位胞弟,廷尉邱霆,又有三个弱冠之年的儿子,所以你也不可能来自邱家;除去这两个可能,又和六皇子沾亲带故,称其‘表哥’,还要找出和你年纪相仿的人来,只剩一种……”他故意停顿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白秋秋。 白秋秋撇撇嘴:“还有什么?我看你根本就不可能猜出来。” 元毓舒展双臂,伸个懒腰,过后,自信满满地说:“十余年前,西楚与西苑联姻,楚帝将其妹嫁给苑帝,隔一年,生一帝女,名为:上官秋芙。” 白秋秋,不,现在应该称其为上官秋芙“噌”地一下站起来。 她尾指微翘成一朵兰花,指着元毓:“你……你……你……”好半晌都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元毓接话道:“不错。在苍国我就知道你是女儿身,只是那个时候实在没有拆穿你的必要。” “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什么?”上官秋芙到此时总算冷静一些。 “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元毓将手臂枕在脑后,惬意问道:“公主殿下,请问本小侯爷的猜测可否准确?” 上官秋芙扶着桌子站起来:“我会遵守我的承诺。”说罢,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元毓忽然勾起唇角,笑道:“其实,我一直都在等着你过来。” 闻此言,上官秋芙差点被矮凳绊倒。她回过头来:“什么意思?” 元毓笑着摸摸鼻梁,一副“凡事皆在哥掌控中”的模样:“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偷偷放走我。因为你会嫉妒,因为你不容许我出现在你六表哥的身边;但是,你又不敢破坏慕子高的计划,所以你一定会在少翊被抓后过来找我。” “你早知道我会来放你走,那你刚才……” “不错啊,我就是故意跟你闹着玩的。”元毓将话抢过去,又捧起脸颊,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本小侯爷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吧?”上官秋芙顿时被气得花容失色,指着元毓,又是一阵“你你你……”。元毓被她的模样逗乐,扶着下巴,安慰道:“别急,别急,不就是被本小侯爷稍稍捉弄一下嘛。这里没有外人,这样丢脸的事情不会传出去的。”上官秋芙气得跺脚。元毓笑着续道:“当然啦,本小侯爷也不会无端捉弄你的,自然会送你一份大礼补偿。” 上官秋芙用力地抚顺胸口的气息,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元毓咧嘴一笑,缓缓说出一个名字来:“拓跋香香。” 第85章 绝处逢生(2) 西楚六皇子慕子高要抢占他人之道,第一策:安北溟。按常理来说,慕子高和北溟公主尚未完婚,就算北溟的民风彪悍,他也绝不应该在此时此刻将北溟公主带在身边,哪怕有一点疏忽,“安北溟”这一步棋就将万劫不复。 所以,元毓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慕子高真爱那个小姑娘。 想到这点,元毓不爽了很久很久。 待到冷静以后,他又想到慕子高将他当成棋子的原因,出自霍少翊对他的爱。 由此,他也想要考验考验慕子高的爱。 虽说不至于去破坏他们的联姻,也不至于去伤害一个小姑娘,但能让慕子高去体会体会少翊曾有过的感觉,也算是复仇的一种方式。至于上官秋芙,元毓非常肯定她比自己更希望北溟公主从慕子高身边消失,所以她一定会帮忙。 果不其然,结束谈话后的第三天,上官秋芙又来到雅阁,带着贲擎。贲擎是个善于易容的高手。按上官秋芙的说法,他本是串游在列国之间的江洋大盗,后来无意间出手救过她的母亲,便接受西苑国的招安,成为她的侍卫。 元毓对这些故事不感兴趣。他摸着那张酷似人皮的面具,问道:“戴上这个真的就能变成任何人的样子?” 贲擎道:“还需要化妆,并模仿其本人的身形动作。但是,不管多么高明的易容术都会有破绽。” 元毓问:“比如说呢?” 贲擎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难以模仿的动作神态。所以,越是亲近的人越不容易被骗。” 元毓若有所思:“鸾镜公子应该也精通此术……” 说着,他乖乖就坐。贲擎将面具戴其脸上,又涂涂抹抹好一会儿,直到铜镜内出现两个贲擎,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上官秋芙道:“你等会儿跟着我走。不要出声。不要东张西望。”元毓点头,遂起身,翻出屋子中两样值钱的小物件,这才跟在上官秋芙身后。出雅阁,穿月门,过回廊,一路相安无事。待两人走到一个半掩着的红漆杉木院门前,上官秋芙松口气:“我就只能送你到这里。北溟公主在里面,通常这个时候,她会独自在院落中读书。” 元毓趴在门边打望。 果不其然,就看到香香独自坐在回廊中读书的倩影。此时,花团锦簇,彩蝶纷飞,将专注的她重重包围,倒真有五六分与众不同的雅致。元毓忽然觉得其实慕子高看女人的眼光也不赖。 这时,上官秋芙道:“后面的事情就跟我没有关系了。就此别过。” 说罢,就要翩然而去。 元毓偏头,看到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低声说道:“你猜你六表哥什么时候会发现?”上官秋芙停下脚步,身子微微一颤。元毓轻叹一声,续道:“其实,从你第一次来我那里,他就已经知道,因为那个时候你的所有行动都被他隐藏在雅阁周围的侍卫发现。” 上官秋芙回身,瞪大眼睛:“既如此,你随时都有可能被捉住,为何还要这么做?” 元毓笑道:“是啊,他随时都可以捉住我,也随时可以将整件事情掐死在襁褓中。但他都没有阻止,为什么呢?”他摊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哎呀,只有一种解释,他故意借你的手放我走。公主殿下,你被他利用了。” 不管这个猜测对不对,元毓根本就不在乎。当他看到上官秋芙那一脸的宛如吃屎的模样,就觉得今天只有这些话说得最有价值。呵,总不能坏事他一个人做尽,便宜都让这个女人占去吧?暂时整不了她,那么恶心恶心她,挑拨挑拨她和慕子高的关系也不错。 不错,镇南小侯爷就是这么的小鸡肚肠。 元毓这么一想,心情格外舒畅,也不等上官秋芙回应,他就推门猫腰溜进小院。 这座小院位于太守府邸的东北隅,本来是太守郭辉的住所。腾出来完全是看在西楚衍王的面子,只招待这位北溟公主。小院有两道月门。除元毓进来的这道,还有一道通往前庭。 未曾想,元毓前脚刚踏入,那边后脚也跟着进来一个人。元毓闪身躲在廊柱后。 那人手捧一盆名贵的夕颜花,走到香香的身边,毕恭毕敬道:“公主殿下,属下奉衍王殿下的令,前来给你送花。”声音很熟。元毓偷偷探头去看,顿时气得牙痒痒。此人正是苍国镇南右将蔡韬。也不知他是投诚叛国,还是说本来就是那个苍国奸细?但看他那个狗腿样,元毓恨不得立即冲过去,一顿乱砍。 香香将书放在膝盖上,扬起小脸,笑道:“替我谢谢哥哥。” 蔡韬连连称是,正欲退下。 香香又道:“蔡将军追随哥哥多年,劳苦功高,我替哥哥谢谢你。” 蔡韬微皱起眉头。但他没有反驳香香的话,只道小姑娘童言无忌,顺着答应后就真的告退。躲在廊柱后的元毓却是将此话听进去,要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办,他当真恨不得冲过去先将这个叛徒就地正法。但看到香香继续低头读书的模样,他便忍下来,拿出那两件顺手牵羊的小物件,走到其面前,低头道:“公主殿下,我家殿下让我给你送这个东西过来。” 香香抬起头,眼睛一亮:“贲擎?是上官姐姐让你来的吗?” 元毓点头:“是的。殿下说她之前有点小性子,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冲撞到公主殿下,特意让我来给您赔不是。这点礼物,不成敬意,只是她的一点小心意,待会儿她还打算主动给您道歉呢?”此话虽说得情真意切,但完全不是贲擎的调调。幸好香香不熟悉贲擎,否则肯定会被当场拆穿。 香香道:“礼物我收下了,但道歉真的不用。” 元毓道:“这个我还真做不了主。我家殿下就是让我来传话:请公主殿下前去醉生梦死楼一聚。” 香香道:“可是,哥哥不让我出去啊。” 元毓故意道:“那可怎么办呢?我家殿下肯定会以为您不原谅她,由此郁郁寡欢。” 看他左右为难的表情,香香便有些不忍心,忙道:“那我就偷偷出去一小会儿吧。哥哥应该不会发现的。” 随后,香香便收拾东西前往,谁知被自己的婢女沉璧发现。沉璧说什么也要跟去。香香拗不过,征询元毓的意见。元毓怕事情耽搁太久恐生变故,遂答允。就这样,三个人,一辆车,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堂堂正正地走出太守府,前往醉生梦死楼…… 第86章 铁树开花 镇南小侯爷赵元毓逃跑,顺道还拐跑北溟公主拓跋香香的事情,很快就传遍南襄太守府。郭辉忐忑不安地将此事告诉慕子高的时候,外面下着滂沱大雨,他的心里也下着滂沱大雨,先蒙眼,再蒙心,他委实搞不懂这位西楚来的六皇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因为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这位六皇子的脸上没有震怒,没有惊讶,也没有欢喜。 只埋头在公文中,淡淡回复一句:“哦,本王知道了。” 就好像跟人跑的不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而是寻寻常常、普普通通的一位路人。 就连他那位叫做丹雪的婢女反应都比他正常。 至少她还知道惊讶地捂住嘴巴,着急地跺脚:“殿下,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啊?属下这就安排人去把他们追回来。” 慕子高在这时终于从公文中抬起头来,看向丹雪,目光中隐隐有一丝责备:“脚长在他们自己的身上,既然能跑第一次就能跑第二次,追回来有什么意义?” 丹雪急道:“公主殿下未必是自己走的。她肯定是被那个小子骗了。” 慕子高问:“为何会被骗?” 丹雪道:“公主殿下性格纯善,那小子肯定利用这一点来行骗。” 慕子高道:“什么人都相信?什么人说出来的话都相信?这不是纯善,这是傻气。既如此,就该让她去受受苦,如此也好长点记性。” “殿下,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女孩子?”丹雪被气得又跺起脚。 “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慕子高长叹一声:“本王带公主殿下离开北溟,难道是为游山玩水?如若她无法成长为一个能与我比肩的女人,又如何在未来与本王一起守护这万里河山?”丹雪一愣,半晌没有话说。 郭辉也是一愣。他知道西楚六皇子严于律己,未曾想对自己的女人也是如此要求。 须臾间,他心中的大雨甚于窗外,无比凉寒。 凉是凉此人并非越国人,如此胸怀,如此手段,只怕越国迟早会被他吞并; 寒是寒此人过于自信,讲出这些话,竟完全没有避讳他的意思。 郭辉忽然发觉自己还杵在这里实在难堪,忙拱手道:“既然衍王殿下已有安排,那下官就先行告退。” 慕子高点点头。待他走远,又继续埋头翻看公文。 丹雪在这时给他换上一杯新茶,小声询问:“殿下真不管公主吗?” “赵小侯爷会保护好她的。”就算不顾自己的性命,他也一定会保护好香香。不知道为什么,慕子高很笃定这一点。 但是,丹雪并不这么认为。 她撇撇嘴,轻声嘟囔:“哪有把自己未过门的媳妇交给别人保护的?你就不怕他们两就此机会看对眼?”慕子高再次从公文中抬起头来。丹雪缩缩脖子,再也不敢妄议。 慕子高瞧她这一副怯怯懦懦的模样,于心不忍,伸手轻点一下她的额头:“你这个小丫头啊,该操心的事情从不操心,不该操心的事情总爱瞎操心。” 丹雪俏皮地吐吐舌头。 慕子高摇摇头,接着说:“放心,我早已经安排听月和花蕊跟过去。” 丹雪咂舌:“难怪我说怎么没看到花蕊姐姐。殿下,你也是的,怎么不早说,害我白担心一场。”过会儿,又小声抱怨:“殿下怎么不安排我跟去啊?” 慕子高道:“你啊,做事毛毛躁躁的,还是跟在我身边比较好。” 丹雪撇撇嘴,没敢反驳。须臾间,心念电转,她忽然拽着慕子高的胳膊,摇晃道:“殿下,所有事情都是你安排好的?诸如:赵小侯爷逃跑;公主殿下被他拐跑?” “前面那件我承认。包括是谁去放走他;用谁才不会让他起疑;谁会护送他离开;这些都是我有意无意的安排。只是……” 慕子高将公文扔到一边,撑着下巴,轻叹一声:“拐走香香的事情,他做得确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又停顿一下,他缓缓勾起唇角来:“这么一想……其实,赵小侯爷还真有点意思。” 正所谓“休去歇去,铁树开花”,为迷惑跟踪其后的人,元毓让殷姑娘换上自己的衣裳,然后带着那个叫沉璧的丫头,坐马车从东城门走;而他以沉璧的性命要挟,逼香香换小厮的装束,两人骑马从南城门走。那两匹马都是殷姑娘精挑细选的千里马,沿着官道一路狂奔,不过半日,就到离南襄城最近的东武城。 元毓见小姑娘有些吃不消,便决定在此城休息一日,再做打算。 怎料,大半夜小姑娘竟发起高烧来,胡言乱语,颠三倒四,连人都不大认识,拽着元毓的胳膊,呜呜一通“哥哥,哥哥……”地乱叫。元毓长这么大,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当即慌神。询问过店小二以后,他用被子将小姑娘裹着,背在背上,挨家挨户去找大夫。 结果,城中的那些大夫只看小姑娘一眼,就以“天晚不宜出诊”为由断然拒绝。 这样大约走过十来户。终于有位大夫肯出门探究小姑娘的症状,不过须臾,他就变脸变色道:“这病没法治。这病真没法治。”元毓扯住他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让他离开。大夫就丧脸道:“小公子,老夫真的无能为力啊。而且,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也赶紧离这位小姑娘远一些吧,这病可是会传染的。” 就在元毓愣神的片刻,他赶紧抽回自己的衣袖,跑回内堂,就要关门大吉。 这已经不知是多少个闭门羹。 元毓怒火中烧。当下将门板踹出一个大洞,抓住大夫的衣襟,状如凶神一般:“说!她到底什么病?”大夫何曾遇见过这等混世魔王?颤颤巍巍道出一个词:“天花。” 第87章 天花(1) 这次,连元毓也不由跟着颤巍一下。 见他如此,大夫好意劝道:“就她这病,你把她弃下不管,也不算不道义。” 未曾想,元毓回神过后,非但不买账,还又一次地抓紧大夫的衣襟,横眉怒目道:“药!” 郎中“啊?”一声。 元毓磨磨牙道:“本公子道义与否,你管不着!黄猫儿黑毛!你只管给药!” 大夫苦心相劝:“这病用药也是九死一生,关键得看天意……” 话未完,元毓就横道:“黄猫儿黑毛,老子就是天意。给药!”大夫又道:“小公子,真没药……”元毓一拳挥到门板,打穿一个大洞:“再罗里吧嗦,老子就拆了你的店。去!不管什么药,都给老子拿过来。” 不多时,大夫将混有杏仁、贝母、茯苓、桔梗、甘草、五味子、橘红等药材的药包交给元毓,又好意提醒道:“小公子,老夫真为你好。趁你现在还没有染病,赶紧离这个小姑娘越远越好,否则你救不了她,还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但此时,元毓已到“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什么都听不进去。 只沉着脸询问:“服用方法?” 大夫道:“此药上加生姜,水煎,食远服。”又长叹一声,续道:“老夫再给小公子坦白一句:此方只能缓解症状,治标不治本。”元毓一言不发,提着药包,到门外背起小姑娘就走。 其实,那大夫说的那些,元毓怎会不懂?天花是何等凶残,元毓怎会不怕? 但是,大丈夫有可为,有可不为。 说到底,小姑娘毕竟是被他拐出来的。就算他跟慕子高有那么些恩怨,小姑娘终究无辜。况且他本来就只想让慕子高也惊慌失措一次,完全没有一点要加害小姑娘的意思。如若小姑娘就在这路上香消玉损,到时他绝对是百口莫辩。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西楚、南越和北溟会不会就此事沆瀣一气,伺机报复东苍,元毓连想都不敢去想。 所以,就算把自己的命赔进去,他也绝不能扔下小姑娘不管。 遂又将小姑娘带回客栈,元毓让店小二帮着煎药,自己守在小姑娘身边一夜未眠。 然而,小姑娘接连被灌下三四碗苦药以后,病情仍旧没有好转。 屋漏偏逢连夜雨。怎料,天一亮,此事就在东武城传个遍。城中百姓听闻“天花”,如临大敌,将客栈围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叫嚣着,无非就是要把元毓和香香赶出城。到后来,连客栈老板和店小二都加入其中,至此客栈空无一人,再无人敢靠近。 也是这个原因,元毓打定主意,赖在这里不走。 他的脸皮在天京城内就练得够厚,任它大吼大叫、又哭又闹,他自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只是,香香的脸皮远不及他。 外面骂骂嚷嚷的声音过甚,到底把尚在病中的她给吵醒:“咦?外面有什么热闹的事情?” 元毓“砰”地一声将窗户关上,黑脸道:“不关你事。” 未曾想,稀稀疏疏的声音还是传进来。香香撑坐起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原来我的病会传染人啊?” 元毓冷哼道:“就这些鼠辈,死了也不可惜。” 香香摇头:“不对。不能这样。我哥哥说过:‘万物皆有灵,莫要轻视生命。’”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面颊因高热而潮红,看上去倒有三分精气神:“鸾镜……哦,不是。赵家哥哥,咱们离开这里吧,不能让我一个害了一座城的人。” 元毓稍稍一愣。随即胡搅蛮缠道:“你是北溟国人,你未来相公是西楚国人,我是苍国人。就算因你害了他们越国人,又能怎样?” 香香还是摇摇头。 她想说:“哥哥说过:‘苍生为重。’”;她也想说:“哥哥还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然而,到后来她一句大道理的话都没有说出,大约这些都是哥哥说的,而她只能记住这么多,但并不是很懂。此时,只是凭着良善的心固执道:“赵家哥哥,你就带我走吧……咳咳,就算你不带我走,我也会自己离开的……咳咳,我不想害死这么多人。”她说着就掀开被子。 元毓赶忙过去将她摁住:“罢罢罢,是我带你出来的,那我就要负责到底。”他这么说着,就用被子又将香香包裹起来。 怎料,刚刚背起小姑娘,窗户忽然被推开,接着就有一根火把被扔进来。 两人还未回过神。 越来越多的火把被扔进来。火势迅速蔓延,很快就把整间客栈点燃。 很快,房门就被烧坏,前无出路。元毓下意识跑到窗户边。登时就有人吼:“他们果然从这里出来,快,快,打死他们!”接着,数不清的石块,树枝,锅铲,铁锤,像一场暴雨一般呼啸而来,让人猝不及防。 元毓来不及躲避。额头被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击中,顿时血流如注。而后,他只得弓起身子将窗户合上。香香看到他额头的伤,紧张地问:“赵家哥哥,你没事吧?”元毓摆摆手,顾不得回答,只环视四周。如今前门被烧,后窗被堵,进不成退不得,根本没有任何出路。他有些绝望地想:“难道这次真的要被活活烧死在这里?” 生平第一次,元毓感受到什么叫“惊慌失措”。 就像被快烤熟的蚂蚱,他疯狂地抓扯头发,在房间来回打转:“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们冲出去吧!” 关键时刻竟是小姑娘更为冷静,“赵家哥哥,你先不要着急,冷静地听我说一下——如果我们继续待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不如放手一搏,朝外冲或许还有救……” 元毓摇摇头:“外面火太大,而且还有那些人,我怕……” 香香坚决道:“赵家哥哥,我们没有其他路可以选择。”她舔舔干涸的嘴皮,续道:“至于火的话,可以用被子稍微抵挡一下……至于那些人,我发现他们好像都聚集在前面,所以我们可以往客栈的后门走……咳咳咳咳……”浓烟飘过来,香香一口气没有缓过来,咳得差点晕厥过去。 好在她想要说的全都说出来。 元毓稍作思虑,觉得小姑娘的话并非全无道理。随即,他就将昨夜留在盆中的水全洒在被子上,而后用被子包裹住小姑娘。接着,就在自己全然没有保护的情况,背起小姑娘,一鼓作气往外冲。 刚打开门,炙热的火舌就全朝他们扑过来。 元毓只觉浑身皮肤一阵火辣,他忍不住“嗤”一声,脚步有所停顿。 就在这时,前方的横梁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眼看就要断裂。 元毓被吓懵,再顾不得其他,三下五除二,脚下生风,疾走如飞,使出的是平生最快速度冲到后门。就在横梁掉下来的那一个瞬间,他用力一扑,连带小姑娘,跌出去,总算逃出生天。 谁知,客栈的庭院内竟有一人。他站在院落中央,刚淋完一桶水。此时,水桶还拧在手上,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湿漉漉仿若刚打捞上来的一只呆鸡。而他看到元毓和香香滚成一堆的时候,微微一愣,那拙笨的模样更像一只呆鸡。 元毓也看见他。先是一喜,随后就想起自己那一剑之仇,遂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名字来:“二狗子。” 香香也应声惊讶道:“听月哥哥。” 听月抹一抹脸上的水珠,又抖一抖身上的水滴,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笑道:“属下奉六皇子殿下的命,前来保护公主殿下。” 话音刚落,就听得“砰”地一声巨响。原是香香再也撑不住,轰然倒地…… 第88章 天花(2) “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欸,二狗子,你懂什么意思吗?” 在听月找到一间破庙供三人落脚之后,素来养尊处优的赵小侯爷就一直喋喋不休的叨叨。听月懒得睬他,只顾埋头照顾香香。说起来,香香的病情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并且被这么折腾一下,反而越发严重:不仅发热、昏迷不醒、浑身上下还生出无数密密麻麻的疹子,可怖至极。 元毓摇头叹气道:“二狗子,你带她回去吧。这样她或许还能在弥留之际见见自己未来的相公。” “就你还能说出这些风凉话来。若非是你,公主殿下怎会生出这样的病?” “黄猫儿黑毛,关我屁事。本小侯爷我总共就带她出来一天。要说这病肯定之前就感染上了,不然为何我好好的,她就要不行?” “就算此病是之前感染,如若你不带走她,殿下会好医好药伺候着,哪会让公主殿下受到如此惊吓?”说着说着,听月的眼眶都红起来:“……此事让殿下知道,他该多心疼啊。赵宸曜,你就是一个王八羔子。” “欸欸,别全赖我。我也不想她得这个病啊。” 元毓摊开手,一脸的无可奈何:“况且,你我也知道这病的凶险。说不准过两日,我自个儿也会得病。所以,我带她这一波,我连自己的命都可能赔进去,还不够倒霉啊?” 想想也是这个理,如此听月便不在找茬。 元毓用木棍拨拨面前的火堆,又叹气道:“话说回来,刚才我就是跟你开开玩笑。既然是我带走的小姑娘,那理应负责到底。无论如何,我都会护得她暂时地平安。”直到此时,听月始终绷着的表情才稍稍有些松动。元毓瞧着眼里,又恢复到平日里那神采飞扬的表情:“就是你这个人不太好,太过较劲,跟你家主人给你取的名字完全不符。” “什么意思?” “啊?你都不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啊?”见听月抿着嘴唇的尴尬模样,元毓心情很好地解释道:“‘听月’,意指‘抛开尘世的烦琐’,用‘心’赏月的一种平静心态,一种忘我境界。说起来,你主人的四个侍卫,分别以‘风、花、雪、月’的一种性格为名,妙极妙哉。而他赐给你的名字为‘听月’,分明是希望你足够沉稳、遇事冷静。”元毓撑着下巴,面前的篝火照得他的那双凤眼格外明亮:“听月,听月,你看你根本辜负了他的期望嘛。” 听月沉默半晌。 忽然就想起那一年,六皇子殿下给他们四个人赐名的时候,丹雪也有此一问:“殿下为何要用‘风、花、雪、月’给我们命名?”殿下如是回答:“风是‘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花是‘曾散天花蕊珠宫。一念堕尘中’;雪是‘立雪寒窗,照肝胆、了然明白’;月是‘听月楼头接太清,依楼听月最分明’——风,花,雪,月,你们四人的名字,就是本王对天下的态度和期翼。” 犹记得,在那个时候,听月就似懂非懂。 直到此时再听赵小侯爷谈起,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名字中不仅有六殿下的理想抱负,还有对他们四人的期望。 但这些都不应该对赵小侯爷说道。 听月拧干一条手帕,重新换到香香的额头上,忽然说道:“我在天京城的时候,可听过许多关于镇南小侯爷的恶劣事情。” 未曾想,元毓脸不红心不跳,撇嘴道:“那又如何?” 听月续道:“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镇南小侯爷的嘴巴太毒,三句话就能将神仙给气死。’” 元毓笑道:“……所以,现在报应来了。我专被你家殿下给气死。” 既然讲到这个话题,元毓就放开胆子去想念慕子高。想他的翩和谦善,想他的运筹决胜,想他的三句话就气死自己的话语。其实也没有多厉害。不过就是自己放在心上,人家不放在心上,最后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罢了。 思及此,元毓便长叹一声:“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罢了,罢了,反正我也活不到多久,不若就良善一些,让他最后还能记得我的好罢。二狗子,反正此处离南襄城也近,你即刻回去通知你家殿下,就让他赶紧过来接走小姑娘吧。” “那你呢?” “我守着她。” “我如何信你?” “如何信我?”元毓轻蔑地挑起唇角:“也是。就天京城的那些传闻而言,我这个人确实没有什么信誉度。不过……”元毓说着忽然就朝听月扑过去。就在听月将要拔剑的时候,他已经将剑抢过来,并且利索地割掉自己的一截头发。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就连作为贴身侍从的听月都要忍不住拍手叫好。元毓将断发递过去,哂笑道:“如此,信我否?” 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正所谓“断发如断头”,如此决绝,由不得听月不信。 元毓又道:“还有,你回去告诉他,我本来拐走小姑娘只是想让他体会一下少翊的感受,未曾想闹出这么多事情来。哎,如今恐怕我也活不成。这么做也算朋友相识一场,仁至义尽。”就像要肯定自己的观念,他又忿忿地补充道:“不错。要不然我肯定把小姑娘藏起来,定让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痛苦一辈子。” 听月道:“你藏不起来,我一直跟着你们呢。” 元毓磨磨牙:“我都快死了,还不能逞逞能啊。”过会儿,又叹气道:“还有,你回去跟你殿下说,从前他算计我的事情,我这辈子恐怕没有办法去找他算账了。就当他欠我的。记得下辈子还给我就行。我也没别的愿望,就下辈子让他当我媳妇吧。”随即,就听见听月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元毓根本不怕,睁大眼睛瞪回去:“嘁,还有你也欠我的一剑呢。哼,但本小侯爷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了。” 登时,又听见听月的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刚要回嘴。元毓就将他拉起来,催促道:“废话少说。赶紧走,赶紧走。要不然你家殿下还真赶不过来见小姑娘最后一面。” 就这样,来不及反唇相讥的听月就被驱逐出破庙,无奈策马朝南襄城的方向而去。 元毓一直目送其离开,直到看不见,方才放下心来,转回去继续照顾小姑娘。 第89章 破庙遇袭 就这么从晌午到黄昏,小姑娘一直未醒,元毓一天未食,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饥肠辘辘,两眼昏花。他估摸着听月这一来一回,最快也要深夜丑时方能到达。再看此处荒僻不见人影,遂他也就放心大胆地出去打野。 约莫过一炷香时间,他总算捉到一只肥肥的兔子。 回程的路上,正思筹着该如何处置这只兔子的时候,忽然间发觉破庙内人影憧憧。元毓稍一盘算,就知道这肯定不是慕子高一行人。遂踮脚溜进去。还未看清破庙内到底发生何事,耳边就传来小姑娘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我得了天花,会传染人的。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紧跟着,又传来两三个男人的声音,在猥琐地放声大笑。 其中一个狎昵道:“小妹妹,你有天花,哥哥正好有花柳。咱们可以相互传染。临死前也做一对快活的鸳鸯。”接着,就是一阵撕碎布料的声音。 小姑娘凄切地叫着:“赵家哥哥!救我!赵家哥哥!” 又一个男声猥亵道:“哟哟哟,小妹妹还有情哥哥呢?难不成就是他把你丢在这荒郊野岭,来伺候哥哥们……”话还没有说完,说话的男子忽然低头朝下一看。他的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柄剑,剑尖正一滴一滴地滴着血。而他的瞳孔也在一点一点地放大。最后以一种完全“不可置信”的神情,将眼睛瞪成一对铜铃,不得瞑目。 他的同伙们甚至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这个人忽然就被飞踹出去。 紧接着,剑光一闪,他的同伙们的人头似皮球一般滚落在地。 事情的发生不过须臾。小姑娘愣愣地看着地上尚在抽搐的三具尸体,又愣愣地望向面前如同煞神附身的元毓,登时连哭泣都忘记。她颤抖着嘴唇,咿呀唔呀,不知道在乱叫些什么。但很显然整个人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元毓将手中的血剑一丢。他脱下外衣,披在衣衫凌乱的小姑娘身上。 过后,又紧紧地抱着她,安慰道:“没关系。我在这里。我会保护你。” 素来妙语连珠的他竟有些语塞,反复说着这些话,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也不知过去多久,小姑娘终于松懈下来。她反手抱住元毓。“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元毓心生怜惜,便由着小姑娘做出这些越距的行为。 这样直到小姑娘完全冷静。 元毓将她安置在角落,自己强忍着想吐的冲动,翘着手指去翻动那三具尸体。 很快,他就发现奇怪的地方:这些人虽然身着粗布麻衣,内衬却是上等的缎子。恰好元毓认得这些有着暗云图纹的布料。其名为水云,产自西楚翌州;曾经赵夫人最爱用这种缎子给他们兄妹三人做贴身衣物。 元毓便稍稍有些猜测。 再仔细去翻看这些人的手,其大拇指和食指根部都有一些老茧。元毓微微胆寒。如若猜测不错,这些人都是常用剑的;若非自己事先藏匿起来,且出手利落、毫不犹豫,只怕现在死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 元毓擦擦额头的冷汗。 便继续翻查。终于在最先被杀的那个人腰带里发现一枚铜制的令牌。令牌不大。约莫就是一枚大钱的大小,正面有两字:“清风”;背面是一朵盛开的木莲。 毫无疑问,这绝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而是必然。 元毓将令藏在自己的腰带中,冷笑一声。此一招“假道伐虢”,说起来还真是有点意思。这么一想,他就立即意识到此地并不安全。遂转头对小姑娘言简意赅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小姑娘也不问。元毓一提,她就起身,没有丝毫的犹豫。 待走前,元毓用一块木炭在破败的神像下面,洋洋洒洒地写道:“飞龙在天,随云入渊。”尔后,扔掉木炭,便背起香香连夜赶路。 香香趴在他的背上,晕晕乎乎地问:“赵家哥哥,你写的那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那是给你哥哥留的。他会知道我们将要去往何方。” “哥哥能看懂吗?” “他一定会懂。”元毓非常笃定地说。这些“不为怜同病”的感情,总让他觉得自己未必是最了解慕子高的人,但慕子高一定是最懂得他的人。为此,他又像是确定一般地重复一遍:“是的,他一定会懂。” 香香叹气:“嗯,我知道。你和哥哥的立场不同,不然应该成为好朋友的。” 好朋友?元毓想要的可不是好朋友那么简单。所以,怎么可能只有立场不同? 但他只是讪笑一声。有些心里话,他可以同楚寒讲,同司徒冽讲,甚至同死对头封嘉讲,同任何陌生人讲,独独不能同这个小姑娘讲。就让她永远也不知道他对慕子高抱有什么样的情愫,就让她能幸福多久就幸福多久吧。反正都是两个快要死的人。人之将死、其行也善——元毓迎着清冷的月光,又极为释然地一笑。 就在这时,小姑娘的眼皮又沉重起来。 她用力地摇摇脑袋,没话找话道:“赵家哥哥,你是不是经常杀人?” “不,这是第一次。”元毓说起来是云淡风轻,但想起来还是胆战心惊。 小姑娘“哦”了一声。 半晌后,她将绯红的脸埋进元毓的背里:“……对不起。” 又半晌,她将下巴搁在元毓的肩上,贴着元毓的耳廓说:“谢谢你……毓哥哥……” 元毓搞不懂小姑娘为什么会忽然间换个称谓,或许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或许在表达某种亲密无间。元毓懒得去深思,也懒得去纠正。况且姑娘们的心思,向来就比海深、比山高,就算彼此摊开讲明,元毓也未必领情。故而,他只淡淡的“嗯”一声,算作回复。小姑娘倒是心满意足,趴在他的背上,竟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心安。她阖上双眸,渐渐昏睡过去。 第90章 此间少年 香香醒来,已经是两日后的清晨,她实在又饿又渴。先要水又要吃的。元毓耐着性子亲自投食。直到饫甘餍肥,她才发觉两人竟处在一条轻舟上。只见两岸群山叠翠、雾雨青岚,小舟穿梭其间,仿若坠入迷梦中的仙境一般,美不胜收。想这小姑娘来自北方严寒之地,见惯的都是苍茫高山、广袤草原,何曾见过如此秀丽如画的风景。当即趴在船尾,沉醉其中,流连忘返,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 元毓在其后感慨道:“这就是诗中所写‘十里青山行画里’的意境吧。故,来此绝境,不复出焉,也不曾有憾。”小姑娘非常配合地点点头,但其实只听懂一半,没有办法搭话,只问道:“毓哥哥,我们这在哪里啊?”她也似乎不打算换回原来的称谓。 此时,那双大眼睛亮晶晶的,落在元毓的身上,仿若落下的是漫天星斗。 可惜的是,元毓未曾注意。他撩起衣摆,坐到她的身侧:“算起来,我们现在应该到岭南地界。” “岭南陌上人如玉,鸾镜公子世无双。”香香惊呼:“就是那个岭南吗?” “小姑娘知道的还挺多。”元毓笑道。 “我哥哥跟我说过嘛。”小姑娘扬起小脸,说起慕子高便是满满的骄傲,笑容跟蜜一样的甜:“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岭南这个地方盛产美人,尤其‘鸾镜公子’最美——说起来,当初我偶遇毓哥哥,还真以为你就是‘鸾镜公子’,一直好奇你的模样。” 元毓道:“那肯定让你失望了。我可担不起‘神州第一美’的称号。”这时,小姑娘就偏头盯着他的脸看。元毓不自在地揉揉脸皮:“欸,我觉得你哥哥长得那才叫好看。” 小姑娘沉思会儿:“……不一样的。云哥哥是春天;毓哥哥是夏天。” 过会儿,她又托着腮,轻声道:“而我最喜欢夏天。”元毓“咻”一下就坐直,吓得连话都不敢接。小姑娘看着他的反应,竟笑出声来:“毓哥哥,你不要误会。我喜欢夏天是因为我们北溟只有两季,冬和夏,而我特别讨厌漫长的冬。” 元毓悄悄吁出一口气。他捞出藏在船板下的一壶酒,拔开酒塞,喝下一口。 香香续道:“我第一次见到云哥哥的时候,其实还并不知道‘春’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他像每年冬夏过度的那十余天,黛蓝色的天,花蜜香的风,甘甜的残雪,还有和煦的暖阳。我哥哥,哦,我说的是我亲哥哥拓跋鸿说过:‘他有一种春天的感觉。’我在慢慢体会出‘春’是何等感受。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云哥哥竟然跟我爹爹提亲。我爹爹前来询问我的意见。我当时就在想:‘我最喜欢的是夏天,但北溟男儿没有一个像夏天,那找不到夏天,拥有春天也是挺好的。’……就这样,我答应云哥哥的提亲。” 元毓皱起眉头:“择偶当门庭相对。就你的条件,六殿下是天下难觅的良婿。” “并非如此。”香香反驳道:“我们北溟儿女的婚姻不论出身,只论个人喜好。” “这倒有点好玩。”元毓侧头看着小姑娘:“所以,你现在的意思是:后悔了?” 随即就看见小姑娘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不,我很崇拜我云哥哥的。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不怕。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呢。” “这不挺好的吗?郎才女貌,天作地和。” 此话说得动听,但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当事人知道。元毓抱着酒壶,仰躺下去,酸溜溜地说:“夏天有什么好的啊?夏天会让你心生烦闷;会让你刚画好的妆就花掉;会只想脱掉你的衣服,欣赏你曼妙的身材,却不懂何为怜香惜玉;还有一点,它会让你整日里都浑浑噩噩的,耽溺其中,难得清醒。” 小姑娘不置与否,只托腮看着他,每说一句,她就咯咯笑一下。 元毓举起酒壶,喝下一口酒后,眯眼道:“像我就喜欢春天。追其原因,大概是为春风,总是恰到好处的,不多情,不无情……” 话至此处,元毓忽然就想起楼逸尘来。 对,就是楼逸尘。 绝非遥不可及的慕子高,绝非算无遗策的六皇子。而是,清绝至极,高洁至极的“桃花仙”。 可惜的是,不管楼逸尘还是慕子高,都是名花有主,罗敷有夫。 元毓又给自己灌下一口闷酒。随即爬起来,撑起下巴,笑道:“所以啊,夏天绝对比不过春天。你想想啊,在这个夏天你受多大的罪,它让你生出那么多难看的疹子。” “……咦,我的疹子好像不见了。” 原本香香沮丧地掀开衣袖,却在下一瞬惊喜地发现疹子消失;她又掀开裙摆,小腿上的肌肤依然白若凝脂,完全不见疹子的踪迹。就好像这场大病只是大梦一场。不过,梦中的一切却是那般的清晰动人:“……毓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元毓道:“昨日傍晚,你的病忽然变重。正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刚好有两位龙源来的真人路过,以仙丹将你治好。”他将此话说得云淡风轻,仿若当时的凶险不过尔尔,更是不提自己当时又是如何的焦急和痛苦。 香香稍稍一想就知道如何,元毓不讲,她也就不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只道:“那两位真人呢?” 元毓又仰躺下去喝下一大口:“来无影,自然去无踪。” 香香遗憾道:“真可惜。我都没有好好谢谢他们。” 元毓淡淡道:“有缘自有谢的时候。” 其实,元毓自个儿才没有这般释然的心境,此话乃两位真人所说。 犹记得给香香服下仙丹以后。其中一位,穿着棠色理袍,双瞳剪水、眉目如画的真人盯看着元毓半晌,而后感慨道:“小施主的面相极佳,前途不可限量。只是……凡事不要太痴缠,凡事不可太流连,否则慧极必伤。” 另外一位真人,红发红瞳,眉间一道火焰图腾,不像修仙之人,倒像修魔之人。 就连性格也像魔。听闻此言,他就极为不耐烦地撞撞棠袍真人的胳膊,咋呼道:“你管他做什么啊?他的性格是你能管束的吗?还有,你不是不爱搭理这些凡尘俗事吗?” 棠袍真人道:“他不一样。” 红瞳真人道:“他哪里不一样?还不是一个凡胎肉体。” 棠袍真人微微一笑,凌然出尘,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姿容:“罢了,罢了,本是救人而来,何需越俎代庖?”说着,就要和红瞳真人翩然而去。元毓忙拱手道:“二位真人可是从龙源而来?”棠袍真人道:“吾等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其实并不重要。今日缘自相见,他日无缘莫强求。” 元毓摆摆手:“真人莫要误会。只因你们救好我……妹妹,此等大恩,必有重谢。” 棠袍真人淡淡道:“有缘自有谢的时候。”言毕,江面忽起缭绕烟雾,云气氤氲。约莫半柱香过后,烟雾又渐渐散去,那两位真人竟不知前往何方了。 此番想起,宛若大梦一场。 元毓扔掉酒壶,双手拢嘴,对着江面长啸一声。回声层层叠叠传来。他少年意气地笑起来,随后悠哉道:“想来这一路的前半截都不算美好的回忆,不若就当成浮梦一场,虚虚实实,等过些日子就把它忘记吧。” 香香沉默片刻:“……我忘不掉。” 她悄悄朝元毓那边挪近一点点:“我们北溟有句话:所有的磨难都是为得到人生最好的而受。——我从前不相信,现在有点信了。”说着,她托腮看向元毓,便再不看外面的青山绿水,仿若眼中那点才算这万里山河中最极致的景色。 元毓挑眉,斜眼瞥她一眼,而后一笑。 那眉目弯弯如新月初临,那眼波粼粼如水光潋滟。当真灿若星辰,明媚不可直视。 此间少年,何人能不动心? 香香双颊微红,未饮已醺然…… 就这样,临近傍晚,小舟停靠在岸边的一处村庄。二人上岸借宿。待到半夜,时辰不知,小姑娘忽然闯进元毓的房内,泪流满面,指着自己的裤脚,期期艾艾道:“毓哥哥,我流出好多血,是不是快要死啦?” 第91章 初来癸水 孟夏的清晨,金乌刚从云层中探出半个头来,清风夹着栀子花的香味,将整座小村庄都包裹其间。渐渐的,最东侧的民居生起炊烟,不多时,整座村庄都苏醒。农夫们或扛着锄头去田地干活;或推着板车去最近的集市卖货。农妇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纳着鞋底,说起东家的媳妇西家的娃,叽叽喳喳,一派融洽。 就在这时,一只驴拉着的板车慢腾腾地挪过来。 只见板车上坐着一男一女,年纪轻轻,模样出奇的俊俏。那姑娘穿着少年的外衣,未施粉黛,未戴钗环,病恹恹地靠在板车上;而那少年仅穿一件单薄的中衣,长发用一只别致的木簪松松绾着,有些凌乱,但显风流。 农妇们见着少年,全是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当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无非就是猜测少年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带着未过门的媳妇到处乱逛。 未曾想,话才起个头,少年就指挥着驴车停靠在她们面前。 少年跳下驴车,捂着嘴唇咳嗽两声。这才壮起胆子,结结巴巴地询问:“呃……婶婶们……呃……请问你们有没有多余的月布?”他又指指驴车上的小姑娘:“……我妹妹她……呃……她第一次来癸水……”少年说话的时候,耳廓红得快要滴血。 农妇们瞧着他的模样,纷纷放下绣活,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就为这事啊?婶婶们有!”其中一位牙尖嘴利的还跳出来说:“不过,你得告诉婶婶们,你们是不是偷跑出来的小情侣?” 姑娘红着脸,摆手:“不是,不是。” 少年不屑脸,挥手:“她是我大哥的女人。”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做出不同的姿态,说出不同的话来,惹得农妇们又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七言八语道:“小姑娘害羞啦。”“小哥你这样对你大哥太不厚道。”“有句俗话是什么?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这小姑娘才第一次来月事,小哥你还真是……啧啧啧。”这群农妇没有什么见识,倒个个都是长舌妇,只凭三言两语过后的臆想就把少年和姑娘的关系定性。 姑娘已经被说得抬不起头来。 少年黑着脸:“黄猫儿黑毛,你们到底给还是不给?” “给给给!”就有一个农妇站起来朝里屋走。不多时,拿着一条绣着桃瓣的红色长带出来。她递给少年,登时又觉不妥,转身走过去递给姑娘:“里面放的是柴火灰。这些东西啊,都是会跟着你大半辈子的倒霉事,只有生孩子、坐月子能让你舒服一些。所以这些都是女人的命。这些东西也是倒霉的东西。你用完以后就要倒出来,找个阴暗处埋掉。” 姑娘怯怯懦懦地接过,点点头。 农妇回头瞥一眼少年,又俯身贴在姑娘耳边:“男人啊,别光顾着看脸。关键时候还也看能不能不要命的护着你。只有这样的,才值得托付终身。”她本是好意劝说,却不知为何小姑娘越发羞涩起来,还偷偷看少年一眼。 少年未曾注意,他在询问其他农妇:“此地离盛京城还有多远?” “不远,不远。”“坐船顺江逆行就可以到啦。”“走官道也行。”“不过两三日的路途。”农妇们叽叽喳喳回答着。 少年始终黑着脸,仔细辨听好会儿才听出个所以然。当下,懒得告辞,坐回板车,就吆喝着毛驴朝码头方向走。还好姑娘懂得礼貌,驴车启动的时候,她扬起灿烂的笑容,朝农妇们挥挥手。农妇们又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哎呀,小哥长得不错,就是脾气太臭。”“就是,就是,可怜那么标致懂事的好姑娘。”“感情这事嘛,都是一物降一物。”“对对对,我家汉子专降我。”大家又是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不过就当此事是人生的一段小小插曲,不过就当日行一善、积善成德。殊不知万事万物皆有因缘,今日之小小善事便在此地悄悄埋下福源,待以后自有福报。当然,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第92章 只罄子期来 话说回来,元毓和香香离开村庄以后,顺着澜江一路朝南,隔日到淮南,又隔两日到南越帝都盛京。接着,弃船雇车。进城之后,两人就在楚家的客栈落脚,到此,行程总算告一段落。 当夜,元毓正准备就寝。忽然就闯进来两位不速之客。其中一个是楚寒。他进来就先给元毓一个拳头,接着又是一个熊抱:“好你个小子,短短几天不见,你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可比在天京城的那些事情风光多了。” “黄猫儿黑毛,风光个屁,老子就是被这个小子给整惨了。” 元毓推开楚寒,指向站在其身旁的人。那人裹着一件毛裘披风。即便在这个并不凉爽的初夏季节,他都裹得严严实实,连指尖都不曾露出半点来。而面对元毓毫不留情的指控,他也只是淡淡笑笑。随即又咳嗽起来,他颤着手掏出安神香瓶来嗅。 这样,元毓就不好继续冲他发火。黑着脸,闷声闷气道:“封奉仪,你一早就知道这些事情的,对不对?你一早就算中我会入局的,对不对?” 此时,封嘉终于气顺一些。他扶着桌子坐下:“也未必全中。比如:你趁机拐跑慕子高未过门的媳妇,这简直让我要对你刮目相看。” 元毓撅噘嘴。他才不想让封嘉知道,做这件事是他临时起意,嫉妒作祟,结果还自作自受。 就听见封嘉接着说道:“我来这里也不是跟你套交情。长话短说,太子殿下已经迁居到城南皇城旁的‘清心园’,我在盛京城已做好安排,确保在必要时,太子殿下能够全身而退。所以,盛京城这边暂时不需要你,我对你就做了一些别的安排……”他说这么多话,有一些缓不过气来,便就此打住,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递给元毓。 元毓傲然不接:“黄猫儿黑毛,你一肚子坏水,我凭什么听你的安排?” “如果你想赢慕子高一回的话……”封嘉狡黠地眨眨眼睛:“……就按照我的安排去做。”言毕,也不等元毓回应,他将锦囊放在桌上,独自离开。 锦囊中有赢慕子高的办法。就此一点,若说元毓没有心动,那肯定是假的。 只是,他迈不过心中那道坎。 就好像看过这个锦囊,自己永远都会低封嘉一等。 楚寒完全将元毓的心思看透,他扶着元毓的肩,轻轻摇晃:“本来按照为兄的行程,此时应该在泪镇等我的小音音,但你知道为什么为兄会出现在这里吗?” 元毓拍开搁在自己肩上的爪子,冷哼一声:“来看我笑话的吧?” 楚寒委屈道:“就你现在这点笑话还真不若天京城的那些。比如,把人家黄花大闺女的肚子搞大……” “得得得,你赶紧说吧。我错了,还不行吗?”元毓最怕谁提起这件事,赶忙休战。 楚寒又扶着元毓的肩,叹气道:“一来,我是真的担心你,你说你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苍国肯定回不去,现在只能在南越浪荡,为兄得过来先把你安顿好才行。”元毓吸吸鼻子,有点感动。楚寒续道:“二来,我知道你的脾性,太子殿下的事情,虽说不是你全部的责任,但你终究也过不去那道坎,所以你肯定会来盛京城一趟。只是,如今这盛京城也不太安宁,你待在这里百害无一利,不若就看看封奉仪有什么安排。” 就最后一句,适才的感动全被元毓抛到九霄云外。 他横楚寒一眼,冷嘲热讽道:“楚澜樵,你果然是属芦苇的。这才和封奉仪接触几天啊?你竟然就被他给收买了。” 楚寒大呼委屈:“为兄可是一片丹心向着你啊。” 随后又道:“你不是一直都想打败慕子高嘛?集思广益,有何不好?” 元毓瞪他一眼:“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封奉仪要和你一起来了。”虽说气恼,但楚寒的话不无道理,也正好给他一个台阶下。如此,他便把锦囊拆开。但不过一眼,就气得浑身打颤,随即将其内的纸条撕个粉碎。 楚寒不明就里:“怎么回事?” 元毓上牙磨着下牙,愤慨道:“就知道封奉仪那脑袋里从来没有过正经主意。我绝对是脑袋被驴踢,才会去看他这个破玩意儿。” 听他这么一说,楚寒更是好奇:“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半晌,元毓都不曾发声。就在楚寒放弃追问的时候,他又从牙缝中,一字一句地冒出三个字来:“美,人,计。” 楚寒一个没有忍住,爆笑出声;元毓一个没有忍住,暴拳出击。 接着,整个客栈都能听见楚寒的惨叫声。 而这时,住在客栈另外一头的封嘉,优哉游哉地摆出一盘棋局来。 看似残局,其实处处生机。封嘉捻起一枚黑子,从容落在“平”位七二路上,过后他就慢慢将没气的白子一颗一颗提起来。做完这些,他拢手走到窗边,仰头看着墨色苍穹上高挂着的满月,如灯如镜,如此圆满。 他缓缓勾起唇角来。 其实,盛京城的月夜和天京城并没有什么区别。就像刚才的那盘残局,不管换到什么地方,不管换过多少棋子,最终能配坐在他对面对弈的,唯有慕子高。 那便是:只罄子期来,不堪赠庸人。 只待下一次狭路相逢时,封嘉相信自己一定会赢。 第93章 初抵泪镇 又过三日,元毓终于发现封嘉说的都是事实。待在盛京城,他只能混吃等死当猪,别无用处,甚至连探听少翊近况的事情都完成不了,更不用说去质子府与少翊见上一面。就在这时,楚寒就要动身前往泪镇。元毓“刚好”想起之前在破庙给慕子高留下的诗句,遂找个借口,也带着小姑娘一同前往。 有楚家人的保护,这一路倒是吃好喝好,顺风顺水。 就这样走走停停,约莫过去七日,一行人才终于抵达泪镇。 镇门口高立一座白玉牌坊,三间四柱拱斗式,居中两字大写楷书:泪镇。 其右廊柱有上联:大行绝俗忘荣辱。 其左廊柱有下联:至道无情空是非。 其字体犹如游龙惊鸿般随性洒脱,和之前在龙脊山桃花源见到的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楚寒道:“据说这副对联是青玄真人的墨宝。”见元毓掀开车帘,看着那字体微微发愣,楚寒便跟他说起来由。又道:“说起来这个泪镇还和你最喜欢的白泽天帝有关。” 元毓撇撇嘴:“不就是一个神叨叨的传说嘛。” 仔细说起来,还真就是一个神叨叨的传说。说的就是白泽天帝大约是心血来潮,忽然跑到凡间,看到一位在海边苦苦等候丈夫归来的妻子化身为“望夫石”的过程,遂,万千感慨,潸然泪下。接着,“望夫石”就变成一座“会流泪的望夫石”。泪镇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楚寒道:“好歹你曾经喜欢过白泽天帝吧?为兄记得你小时候特别想到这里观摩。” 元毓道:“我小时候还想打爆太傅的头呢。”言下之意,那些都是童言无忌。 楚寒笑笑。很快,他们就发现有熟人候在白玉牌坊之下,是慕子高的贴身婢女,丹雪。楚寒道:“看来他对你的行踪还是如指诸掌。” 元毓冷哼一声:“他未过门的媳妇都在我这里,如若他还不洞悉我的行动,当真就是寡淡无情之辈。”楚寒笑接道:“当真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有情,无情,都算不得一件完满的事情。” 元毓明知楚寒话中之意,却偏要装作不知。斜眼瞥他,横道:“你什么意思?” 楚寒吹一声口哨:“没什么意思。”说完,他就吆喝车夫停下马车,自个儿跳下去,殷殷切切跑到丹雪身边,一阵寒暄。元毓在车上看他一会儿,撇撇嘴,索性将车帘扯下,眼不见心不烦,自寻清净。 泪镇是距离海外仙山龙源最近的一座镇子。借着龙源的名气,此地格外繁华。有不少欲修仙的江湖弟子闲游到此,也有不少求财求安的平民百姓慕名到此,更有不少的世家子弟聚集在此。若不是楚寒事先安排好客栈,只怕这一行人会沦落街头。 待一行人都安顿在泪镇最大的如意客栈以后,元毓便连招呼都没有打,溜到自己的房中小憩。惹得小姑娘只能泪眼婆娑地注视他的背影。她甚至连“谢谢”“再见”如此简单的话都没有找到机会对元毓当面说出。丹雪看她如此,以为她这一路受尽委屈,在心里把元毓狠狠地骂一通,又在一旁轻声宽慰小姑娘,将其带到客栈的另一头。 申时,元毓转醒,叫来小二准备酒菜。刚刚布好,楚寒就带着一位面生的少年进来。 楚寒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元毓的对面:“哟,酒菜都备好啦?正好我和小音音都有一点饿。”说着,拉起少年的手,让其坐到自己身旁:“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就是让为兄我心心念念,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南宫离音,我的小音音。” 元毓的手一抖,筷子应声落地。 楚寒又指着元毓,介绍道:“小音音,这就是我从前经常给你提起的,比我亲兄弟还要亲的,我的发小,苍国镇南小侯爷,赵宸曜。” 南宫离音脸颊微红,微微憨涩,却不失世家公子的风范。 他抬手,抱拳道:“久仰小侯爷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 “果然是个人渣。” 元毓顺口将话接过去,随即和楚寒狂笑成一团。 南宫离音从未见过比楚寒还会自我调侃的人,当即有些不知所措。 楚寒捏捏他的手,解释道:“宸曜素来就是这个浑样,语不惊人死不休,但其内心还是纯洁无比的。”说着,就故作姿态地横元毓一眼:“你不许再吓我家小音音。”元毓的手又一抖,刚捡起来的筷子再次不幸落地。这时,楚寒夹起一块蟹黄鲜菇凑到南宫离音的嘴边,“啊”一声,宠溺道:“尝尝,可比你家厨子做的味道好?”南宫离音便就着他的筷子咬一小口,直言道:“汁头的味道刚好,就是火候不够,其味还未渗透到香菇里面去。”听其所言,楚寒便在他咬下的地方,抿两口,感慨道:“若论对美人的品鉴,小音音不如我;但若论对食物的品鉴,我实不如小音音。” 元毓举起筷子的手忍不住抖两下。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根光芒四射的蜡烛。 遂用筷子敲打面前的碗,佯装出生气的模样来,横道:“搞这么老半天,你们就是故意到我面前来你侬我侬的,是吧?欺负本小侯爷现在枕边无人,是吧?” 南宫离音想解释。张张嘴,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说清楚这事。索性不言不语。 楚寒却不以为然。他扬手指指外面,玩笑道:“你可别看不惯我和小音音,你自己想要的那个人又不是不在这里。” “他在哪里,关我屁事。”元毓嘴硬道。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楚寒假意叹息一声,续道,“本来为兄还想卖个人情给你。现在你就权当从没有听过这些话,为兄也当从来没有讲过。” “黄猫儿黑毛,你先说说什么样的人情,我掂量掂量,再考虑收不收。” 就知道自个儿兄弟会这么说,楚寒咧嘴一笑,说道:“他就住在西厢天字一号房,名为‘桃花涧’。哦,对,为兄过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小姑娘刚进入他的房间,随后那些侍从杂役等等闲杂人等都退出来,为兄想……” 还没有说完,元毓就站起来,拍着桌子,破口大骂:“黄猫儿黑毛。” 楚寒看着他这般模样,撑着下巴嬉笑道:“不是关你屁事吗?” 元毓义愤填膺、振振有词道:“说起来确实不关我的事,只是那小姑娘才多大,怎能这样禽兽的对待她?所以,本小侯爷完全出于正义,必须要去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楚寒瞪大眼睛:“什么小姑娘啊?那是人家未过门的妻子。” 元毓痛心疾首道:“就是未过门才更应该去阻止。”也不等楚寒接话,他端起面前的酒,豪迈地一饮而尽,随即风风火火地跑出去。 直到这时,南宫离音才反应过来:“‘桃花涧’住的不就是六皇子吗?” 楚寒望着元毓的背影,笑着点头:“不错啊。就是你们的六皇子。”南宫离音登时惶恐地张大嘴巴。楚寒凑过去,将他的下巴轻轻合拢,趁此机会摸一摸,捏一捏:“哎呀,说起来我的这个弟弟啊,从小就卓尔不群,所以他喜欢的那个人也必须卓尔不群,如此才算般配。” 本就是说他人,未曾想,南宫离音竟伤感地想到自己:“那我们呢?我们可否般配?” 论家世,论模样,论才情,南宫离音何尝配不上楚寒? 这些东西楚寒当然心知肚明,可是那句“般配”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总觉得说出来就是承诺,而这种“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故事缺乏新意,不尽兴,不恣意,不太适合他。故而,在南宫离音殷殷切切的眼神中,楚寒哈哈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干嘛想这些问题?”过后,便忽略掉南宫离音怅然若失的神情,只关心元毓那边的状况,再不提自己的事情。 第94章 暗流滚滚 其实,赵小侯爷满脑子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事情,无奈的是,楚寒还有那一壶酒,他却连酒杯都没有。所以,如今他非常怂地站在“桃花涧”外面,烦闷地走过来走过去,就是不敢让人进去通报一声。 花蕊看着他,有些头晕,遂调笑道:“小侯爷,我家殿下又不是老虎,你为何怕成这样?” 元毓道:“本小侯爷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可能会怕他?”但说话的气势有点虚。 花蕊道:“既如此,那奴婢就进去跟殿下知会一声?” 元毓赶忙摆手:“别别别,等他们小两口说完话都……”小两口,这词甫一出口,他的胃就有一点疼。 花蕊看破不点破,只“嗯嗯”两声。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总之赵小侯爷又心烦意躁地在花蕊面前绕了不下百圈。花蕊终于憋不住,叹气道:“我家殿下说过,不管何时何地,只要小侯爷过来就立即进去通报。” 元毓瞪大眼睛:“你为什么不早说?” 花蕊捂嘴一笑:“小侯爷你不是没问吗?” 元毓叹气道:“那你进去通报吧。”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位西楚六皇子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就连这个家伙的两个小丫头,他也一样无可奈何。花蕊就要进去通报。他忽然将其拦下,又跺脚嚷嚷:“算了,算了,欸,还是再等一等吧。” 就在这时,元毓的腰被人猛地撞一下。他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刚要发作,就见面前的人是小姑娘,脾气顿时就抛到九霄云外去。小姑娘眼睛微红,像刚哭过的样子。而她看清楚元毓以后,愈发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一地。 元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孩的眼泪。 他当即慌神。连声追问:“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啦?”小姑娘使劲地抹眼睛,什么都不肯说。元毓指指内头:“他欺负你啦?”小姑娘咬着下唇,不出声,只摇头,但哭得更加厉害。元毓抠抠头皮,对当前的状况一筹莫展。 还好花蕊及时出面解围。 她搂着小姑娘的肩膀,低头安慰:“公主殿下,莫要难过,当心气坏身子。若是我家殿下说了几句重话,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好不好?”边说边朝元毓努努嘴,示意他赶紧进去。元毓也知自己留在这里毫无益处,遂一溜烟,进了“桃花涧”。 此时,天色渐暗,屋内的蜡烛刚刚点燃,屋檐的灯笼刚刚挂起。 慕子高端坐在矮案前,品读一本快要被他翻烂的书籍。右手边的茶盏还冒着热气。而他的身后还有两株粉红绸缎扎成的桃树,乍然看过去就像真的一样。所以,元毓过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仿佛回到龙脊山的桃源林,仿佛回到天京城的桃源居。 对。人还是那个人,没错;情还是那份情,不假。 只是,似乎再也不能有秉烛夜谈的惬意,再也不能有酒后茶余的闲趣。 思及此,元毓竟不知不觉叹息一声。慕子高抬起头来,见到他,微微一笑,就连三月的春风也不及这一笑的温柔。元毓微微一愣。这感觉就好像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是大梦一场,从来没有发生过,面前的人还是天京城认识的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楼逸尘。 就连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也让人如沐春风:“小侯爷,好久不见。” 元毓回神:“是啊,好久不见。我差点以为自己也要得天花……再也见不到你。”他走过去,坐到慕子高的对面。 慕子高笑道:“小侯爷是福大命大之人。” 元毓摆摆手:“你不如说我是‘祸害遗千年’,如此听着还舒服一些。”他终于看清摊在慕子高面前的是一本《安澜》。此情此景……更像在龙脊山发生过的那一幕。元毓的嘴巴微微泛苦,说出来的话也不免有些苦涩:“……和上官秋芙谈话的时候,我是临时起意要带走你未过门的妻子……我光想着‘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欸,说起来也不全是这个原因……反正,就想让你知道什么是心疼的感觉……” “嗯,我感觉到了。” 未曾想,慕子高竟这样回答他:“即在听月回来汇报的时候,我听闻香香在路上弭患天花,便第一次感受到何谓心慌意乱。”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元毓,蓝紫色的瞳仁中藏着的仿若是江南三月的氤氲烟雨。 只是,元毓未曾留意。 他低垂着头,眼睛涨得难受,鼻子微微发酸,嘴巴却还是不肯服软:“不错。如此我就达到目的了。”他说着这样的话,心中没有半分的欢愉。这一场闹剧,到最后,不过就是证实谁的真爱是谁,谁的内心只有谁。得出结论以后,元毓唯有苦涩一笑。 见他如此,慕子高眉头一蹙。他将面前的书轻轻合上。 遂站起来,说道:“室内沉闷,不若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元毓讶异抬头:“去哪里?”慕子高道:“望夫石。” 第95章 望夫石遇敌(1) 出来没有多久,乌云就将月光遮挡住。东风骤起,看样子会有一场大雨。但慕子高没有提出返程,元毓自然也不提。他跟在慕子高的身后,亦步亦趋地朝着“望夫石”的方向而行,一路无话。 元毓也不是不想说话。每每想起一个话题,张开嘴,又觉不妥。又给活活憋回去。 慕子高也不知怎么想的,一路保持沉默,就连表情都比平时肃穆三分。 终究此人不是楼逸尘。 元毓偷偷瞥慕子高一眼,心中如此想着。要不然他还可以假意调戏调戏,气氛也不至像现在这样难堪。 终于,伫立在海岸礁石上的“望夫石”在暮色中隐隐约约能见个踪影。 慕子高终于出声:“小侯爷可曾听过这泪镇‘望夫石’的传说?” 元毓“啊”一声,回神过来,答曰:“略知一二。” 慕子高道:“我跟随师尊在龙源的时候,倒是读过和大众所知不一样的版本。” 元毓稍微提起点精神来:“哦?那你赶紧说来听听。” 脚步没有停下,慕子高边走边说:“其实,故事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只是那位传说中在海边苦苦等候丈夫归来的妻子,其实是一位少年。” 元毓微微惊愕:“断袖之情?” 慕子高偏头:“小侯爷很介意这个?”元毓犹豫着没有接话。慕子高笑道:“当初在天京城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小侯爷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呢。” 元毓停下脚步:“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心跳加快,他有些期待,但更怕失望。 就听见慕子高轻声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有两面,甚至还有三面四面,小侯爷何须只为一面就耿耿于怀,徒增烦恼。” 元毓“嗯”一声。只觉得自己心跳已经快得不成模样。但说话的腔调依然努力维持着平稳:“那你究竟有几面呢?” “慕子高是一面,楼逸尘是另外一面。” 这个答案简直出乎元毓的意料。他微微惊愕,猛地偏头去看慕子高。正巧慕子高也看着他,四目相对,那如玉般温良的眉眼一弯,继而轻笑道:“如若小侯爷不介意,仍可把在下当成楼逸尘。” “为何?” “大概是因为楼逸尘这个身份才不会让你继续与我针锋相对吧。” 此话一扫元毓之前的烦闷。他微眯起眼睛,得意忘形道:“那可未必。楼云霖,你难道还不知本小侯爷一直很小气的。”语气依然不善,但称谓已经换回原来的。故而,云霖并不在意他的胡搅蛮缠,只是惬意一笑。如此,连乌云都散开一点,露出稍许玉轮的清辉来。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来到“望夫石”的脚下。 崖石确实酷似一个少年,长发披肩,广袖飞舞,轮廓分明,眉目有神。而在那眼角的位置,有滴滴水珠沁出来,月光下泛着浅蓝色的水光。 倒真有七八分像是崖石在对海哭泣。 元毓很快就被这等奇观吸引。他踮起脚,轻轻去揩崖石“眼角”的水珠。 冰冷沁骨。很快,又有新的水滴涌现出来。 不知为何,元毓的心中莫名泛起一阵凄凉之感。他回头去看云霖,见其也是满面忧容。元毓喃喃:“为何会是这样?” 云霖道:“不知为何,我每次到这里来都会有这样的情愫。大约是因为那些传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到头来终抵不过一个‘情’字磨人。”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元毓重复一遍,微微皱起眉头。他一直以为云霖心性淡泊,就算有未过门的妻,也是关心大过情谊。未曾想,云霖竟对于“情”之一事有如此多的感慨。如此深想下去,他应该是知道“情为何物”的人。也就在这时,元毓就想起在凤岐山理观的时候,藜芦长老说过云霖有心魔。可是,那个心魔究竟是什么?是不是跟这个“情”字有关?元毓不敢猜也不敢问。他害怕自己一叶障目,又没有看到其他的面,徒增烦恼。 就在这时,乌云再度蔽月,狂风肆意大起,礁石后面影影倬倬,仿若有数十个人影。 元毓立即觉察出异样。这时,云霖已经抽出腰间的软剑,冲那方喝道:“既然众位能尾随而来,又何必躲躲藏藏的,出来吧!” 话音落,四周的礁石后面慢慢现出二十多个黑衣人来。 领头的目光游离在云霖和元毓之间,分辨很久以后,才定在云霖身上:“慕子高?” 云霖从容道:“正是。”边说边后退到元毓的身前:“各位是与本王有过节,跟他无关。放他离开。”未曾想,元毓不领这个情:“楼云霖,你休想让我走。”虽然他手中没有武器,但俨然摆好防御的姿态,一副要与云霖共同进退的模样。 黑衣人道:“不用推攘。你俩一个也走不掉。” 云霖不搭理。他与元毓背靠背,轻声问:“你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吗?” 元毓冷哼:“别小瞧我。好歹我也是将门之后。” 云霖道:“那就好。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别管我。”话音落,就在黑衣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率先出手。领头的一愣。当即下令,接着所有的黑衣人都上前围攻云霖。 也就在双方对战的瞬间,雷声滚滚而来,大雨倾盆将至…… 第96章 望夫石遇敌(2) 在滂沱大雨中激战,黑衣人一方没有办法布阵,云霖则是双拳难敌四手,双方都没有优势。云霖好不容易用肘部击倒一个黑衣人,夺下他的剑抛给元毓。就有黑衣人发现云霖的防备出现漏洞,遂持剑刺向云霖的背部。但是,刚靠近云霖,此黑衣人的肚子就被利剑生生划拉出一个大洞。出手的是元毓。疾如迅风,快如闪电。完事以后,他还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地对身后的云霖说道:“你就放心地把后背交给我吧。” 云霖没有回头,脸上挂着的一抹笑,任大雨如何肆虐都无法冲抹掉。 黑衣人又围攻而来。两人便背对背应敌。虽然相交不足月余,但都放心地将自己最薄弱的后背交予对方。只见云霖将手中剑一挽,顺势割破一个黑衣人的喉,没有转身,他的剑往旁一带,又刺穿另一个黑衣人的肚子;而元毓的剑则利落地刺向他面前的黑衣人。一会儿,尸横片野、血流成河。 奇怪的是,即便这样,那群黑衣人也不退缩,反而越战越猛。 渐渐的,包围圈越来越小。 云毓两人被逼地又一次背靠背,左右四周全是敌人。 此时,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前有杀手,后是悬崖,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都不给。此情此景还真像那些描写江湖侠士被宵小之辈围困的场景。大敌当前,元毓的心态有些崩,遂冲着云霖吼:“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非要取你性命?” 云霖回答:“不知道。” 元毓忍不住翻个白眼:“果然,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话音刚落,离他最近的黑衣人就挥刀过来。元毓侧身用剑一挡,虎口震得发麻。就在这时,忽地从旁又窜出一个黑衣人来,元毓猝不及防,本能地朝旁一躲,如此他就把自己的身后、云霖的背部,给完全暴露出来。 那个黑衣人的刀立即转向,直砍云霖。 元毓怛然失色。完全不顾面前跟他纠缠不休的黑衣人,直接扑过去,“砰”一声,刀剑相撞,他硬生生地拦下砍向云霖的那一刀。随即,他就感觉到一个冰冷的硬物从后腰贯穿到腹部。元毓低下头,只能看见冒着冰冷寒光的剑尖,血顺着流出来,瞬间就被雨水冲走。 接踵而来的,就是难以忍受的疼痛。 这迫使元毓不得不蜷起身子。接着,又有一个黑衣人提刀而来,眼看就要砍下元毓的脑袋。千钧一发之际,云霖将手中的剑抛掷出去。须臾间,软剑变成“利箭”,笔直插进那个想要偷袭元毓的黑衣人喉咙。 也就在同时,云霖闪身到元毓的身旁,一脚踢开围着他的黑衣人,单手将他扶起来。 “还支撑得住吗?”云霖问。 “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元毓的腹部插着剑,他不敢拔出,衣衫被血染红。他有些站不稳,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推开云霖的手:“你顾好你自己就行,别管我。”便是将相同的一句话还回来。 云霖微微一愣。 “别管我。” 当云霖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完全出自真心;现在当元毓说出同样的话来,他何尝不知道这也是元毓的真心?只是,他怎能遂了这个真心?他怎能就真的不管不顾元毓?这是他的人生第一次,为一个人,为一句话,百般滋味,百感交集:“宸曜,我一定会护着你的周全。” 此时,周围还剩十余个黑衣人。 此时,大雨依旧滂沱。 此时,云霖的束发带散落,长发尽湿,服帖地黏在面颊上。雨水便顺着头发、脸颊、慢慢流到下颌处,渐渐汇成一条小溪——像是流不尽的泪。 风雨中,他将手慢慢握成拳头。 便在狂风骤雨中甩出几朵水花,当水花消失的刹那,他孤注一掷地冲进黑衣人群。 现在的他只有一个信念:“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只不过,双拳终究难敌四手。就算慕子高算无遗策,就算慕子高有通天本事,就算慕子高拼尽全力,面对这么一群亡命之徒,也难逃厄运。很快,他就有些力不从心。在徒手撂倒前面的四人以后。他发觉自己染血的双手有些发麻,在狂风骤雨中,微微颤抖。 “哼,我看你还能扛多久?”领头的黑衣人嘲讽着。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说话间,云霖又撂倒身旁的一个黑衣人。 领头的黑衣人又冷哼一声,答道:“无人指派。我们就是一群亡国奴。”说罢,他也提剑加入战局。这领头黑衣人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犀利狠辣,加上云霖又体力不支,两人不过对决三四招,云霖就落於下风,渐露败象。 “轰!” 忽然,一道惊天霹雳响起。领头黑衣人的剑光一闪,下个瞬间已经刺穿云霖的左侧肩胛。云霖闷哼一声,右手抓住剑柄,就想把剑拔出来,扭转这被动的局势。无奈,领头黑衣人的力气颇大,他仅用持剑的力量就逼迫云霖连连后退,最后将云霖狠狠钉在礁石上。 周围的黑衣人慢慢靠拢过来,一个个表情狰狞,就像要生食人肉的丧尸。 眼看云霖就要被这群人“生吞活剥”。就在这时,“啪”,一道光耀的闪电划亮阴郁苍穹。雷声将至的时候,领头人的手忽然被一只利剑挑开。元毓闪身到云霖的面前。他腹部的剑不知什么时候被拔出来。此时,他一手持剑,一手摁住腹部的伤,那里汩汩冒着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但其意志坚毅,心志坚决,就如磐石一样挡在云霖身前。连领头的黑衣人都不由一骇。 云霖抓住元毓的肩头,千般感慨,万般思绪,最后只汇成一句话:“为什么?” 元毓没有回头:“生不同寝,死在一穴。”其态度无比坚决。 又一道闪电劈开长空。云霖的心仿若也被闪电击中,酥酥麻麻的,而那个瞬间就像着魔似的,他竟真的相信元毓说的那些话:生不同寝,死在一穴。——只是,花芳未折,花谢未扫,终究意难平…… 正这么想着,天上就真的随雨落下无数粉桃花瓣。 云霖靠着礁石慢慢站直,朝上望去,顿时傻眼。 尘世中的风雨依旧,独独云霖所在的礁石上空无雨无风,那处有祥云缭绕,那处还有星芒坠地,其间有一只硕大的赤凤盘旋,其上站一位白衣白发、仙风道骨的真人。他手持洞箫,睥睨众生,凛若霜刃。其状貌就好像经书中记载的青华神一样:昼与夜停留在他的眉宇间,云与雾缠绕在他的青丝上,他的触碰产生爱情,他的凝视带来智慧,那一切动的不动的皆蕴藏在他的体形中,其灼灼光芒令六合八荒为之黯然失色。 云霖的目光微微一变,喃喃道:“师尊。” 能被云霖称为“师尊”的,只有来自龙源的青玄真人。就见青玄真人微微颔首。下个瞬间,那些滂沱大雨在他的面前凝结成冰箭。而后,真人的袍袖微微一扬,冰箭破空而去,一根一根,似利箭全射向黑衣人。那些黑衣人来不及逃跑,一个一个,在须臾间倒地而亡。就在这时,元毓也要支撑不住。他扯一下云霖的衣袖,随即倒地不起…… 第97章 半世伶俜空自许 檀香袭来,琴音缈缈。云霖在迷迷蒙蒙间看见一位白衣白发的人坐在桃林深处,素手拨弄一曲《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恍惚又回到那个春寒料峭的季节,宫墙深深,御花园中的桃枝还挂着花骨朵儿,微微颤抖着,转眼就到一个女人的手中。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见她高扬起桃枝,一下一下的,抽打在他光溜溜的背上:“孽种,我活不下去,你也别想活着。” 他垂着头,咬着唇,不哭不闹。 “孽种,你可知自己身上流着最肮脏的血液?” “孽种,为什么你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孽种,你就是我的耻辱,你的出生就是整个江夏的耻辱。” 他闭上眼睛,暗自攥拳,默默承受着所有的羞辱和鞭笞。这时,有个空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徒儿,他会随我回龙源。”宫墙内的桃花翩然绽放,像只只翩翩起舞的粉蝶,萦绕在那个白衣白发人的周围,像是一场数久经年的美梦——“师尊。”云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琴音止,香消火熄,清光从窗缝中钻进来。 “醒了?”青玄真人坐在那两株假桃之间,抬头朝这边看一眼:“床旁有药,自己服用。” 云霖“哦”一声,便乖乖端起药碗,深吸口气,捏住鼻子,一口灌下。 放下药碗的时候,青玄真人已经起身到他的面前。就见其手指轻轻一弹,云霖随即就觉得嘴里化开一股甜味。是一块小小的糖饼。云霖抿抿嘴,笑道:“师尊不生气了?” 青玄真人瞅他一眼:“生气有用?” 云霖忙道:“师尊,徒儿毕竟不是修道之人,终究摆不脱这个凡尘俗世。” 青玄真人冷哼一声:“所以,你就忤逆我的意思,私自前往苍国?”云霖要解释。青玄真人扬起手打断:“为师让你去龙源避世三年,你可知其用意?”云霖点头:“师尊算出我命中的劫数将在我十八岁时出现,故而师尊命我十八岁前须到龙源修身养性三年。”青玄真人接话道:“你可知你命中的劫数是什么?”云霖摇头。 青玄真人便摊开道:“苍国,镇南小侯爷,赵元毓。” 仿若平地一声雷,炸的云霖半晌说不出话来。云霖忽然想起在“望夫石”前与元毓一起遇袭时的所思所想:生不同寝,死在一穴……花芳未折,花谢未扫,终究意难平;他又想起过往与元毓相处的点点滴滴: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躲不过,藏不住,便是凡心偶炽,便要孽火齐攻。 想到这些,云霖轻轻叹口气。 含在嘴里的糖饼不知为何变得有一些苦:“……师尊,当真如此,徒儿认命。” 青玄真人道:“为师一向教导你:莫要认命。” 云霖笑道:“此事说起来是徒儿自找的,如若事后真如师尊推测那样,徒儿也怪不得别人。况且……”他犹豫片刻,方才续道:“在苍国的时候,徒儿专程跑去凤岐山理观参悟师尊留在那里的摩崖:欲语还休,欲语还休,错过今生来世转凉秋,但愿人长久。徒儿琢磨很久这些话的意思,便在一个须臾间,忽然就放下很多事情。”说着,他抬起头,目光似一潭清幽的春水。 青玄真人忽然皱起眉头,喃喃道:“……放下了?” 云霖点点头,伶俜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然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是以,徒儿虽心有不甘,亦不能不放。” 闻此言,青玄真人便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连连三声,声声惝恍。说完这些,真人就起身,快步离开“桃花涧”。 云霖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就想起“半世伶俜空自许”这样期期艾艾的诗词来。可是这些明明跟师尊清冷孤傲的气质不符。云霖的鼻子微微发酸。他只道这是“花自飘零水自流”,无关风月,但终究世事两难全,但终究某些情无处消解,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到底还是……意难平啊! …… 另外一边,元毓的伤更重,醒过来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他翘脚平躺在床上,揉着腹部的伤,状如怨妇,不停碎碎念道:“楼云霖,你就是一个扫把星。”仔细想想,他和楼云霖自结识以来,他就特别特别的倒霉,算算不同程度的受伤昏迷就不下三次,更不用说如今还落得个有家归不得、有国回不去的下场。 由此,元毓打心底觉得楼逸尘跟他的八字相冲。 思来想去,他觉得“牡丹花下死”确实是一件风流的事,奈何人家是无情的流水,故而当下还是自己的性命要紧。日后看到那个家伙,有多远就跑多远。 谁知,揣着这样的心思只捱到傍晚。云霖过来探望他,赵小侯爷就从怼天怼地的怨妇状,登时变成欢天喜地的媳妇状。之前的想法就如同撅着屁股放响屁,只一声响后就销声匿迹,此后再也想不起来。 第98章 冰释前嫌 为此,赵小侯爷还倚靠在床边,装出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来。重重咳嗽两声。又扶着胸口大喘气道:“哎呀,我这伤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要是落下什么隐患残疾,哎,我倒是没有什么,就是我爹我娘如今就只剩我这么一个儿子,可要他们孤寡老人怎么办啊?” 能说出这样的话,赵小侯爷的心中就能有各种鬼主意。云霖心如明镜。 但他仍然走过去,坐到床旁的圆凳上,笑道:“小侯爷的气色不错,看来师尊的药果然能起死回生。” “嘁。”小侯爷撇撇嘴,随后眨两下眼睛,又道:“小侯爷?呵,我还记得那天在望夫石遇险的时候,你可是口口声声叫我‘宸曜’的,怎么转眼间,险情一过,你就拍拍屁股不认人啊?” “此话从何讲起?” “既不知从何讲起,那以后你还是跟别人一样,叫我‘宸曜’吧。”说着,元毓小心翼翼地撑坐起来,朝云霖靠过去,眨着眼睛续道:“如果你觉得我们的关系还能更进一步的话,叫我一声‘毓’也是可以的。” 毓……命中的劫数……生不同寝,死在一穴。云霖忽然就想到这些。他脸上的笑没变,还顺着接话道:“宸曜还想进多少?” 元毓舔舔干裂的嘴皮,眼睛故意地朝下一瞄:“欸,你想进多少,我们就进多少。” “这么说起来,整件事的主导权在我的手里?” 云霖的话锋一转。元毓始料未及,暗道不好。云霖在这时坐直一些,脸上的笑就像那片十里桃林尽数绽放时的灼灼灿灿:“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当初在天京城的时候,宸曜曾在鸾镜公子面前大放厥词,说要慕子高在其之下。啧啧,现在回想起来,宸曜说的果然是醉话。” “黄猫儿黑毛!” 虽说元毓是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怂货,但这样当面被人戳穿,委实没有面子。他立时炸毛。若不是有伤在身,恐怕下一瞬就要朝云霖扑过去。而现在只能呲牙裂齿道:“本小侯爷说的是不是醉话,哼,到时你就会知道。”说完,仍不解气。秉着“吃不到肥肉,总得吃点肉渣”的腌臜思想,他伸出爪子就去抓云霖的手。 谁知,云霖竟早就猜到他有这么一招。 素手一绕,轻松躲开。 接着,那手就像滑溜溜的蛇,缠着元毓的胳膊,朝前又一掌打在元毓的腹部。元毓始料未及。生生挨这么一下,登时疼得顾不上斯文,拽着云霖的胳膊往前一扯。云霖来不及收势,被元毓这么一带,两人自然而然地滚在一起…… “吱呀。” 房门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被推开。楚寒进来,边走边用折扇击打掌心:“宸曜,为兄简直要疯……呃……”待他终于看清楚床上滚成一团、衣冠不整的两个人时,后半截话生生卡在喉咙,变成“咕噜咕噜”的闷声。随即回神。他摇开折扇,将半边脸挡住,“哎呀哎呀”地连连叫唤两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为兄走错门啦。”边说边踮脚后退。 仅仅两步,又被人给推回去。 香香的声音从楚寒身后传来:“毓哥哥,我听他们说你醒过来……”她将脑袋探出来,待看到云毓二人仍在床上纠缠不休,立时瞪大眼睛,惊呼道:“……云哥哥,毓哥哥,你们两个为什么要打架啊?”楚寒“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云毓分开。云霖火速下床,整理衣摆的褶皱。 这样就完全败了刚才的气氛和兴致。 元毓努努嘴,将怨气撒在云霖身上,恶人先告状道:“问他。好端端的谈着话呢,干嘛来偷袭我?”他的话说得掷地有声,还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但是,当云霖颇有深意地看向他时,他就像冬天里葉熟的白菜,缩起脖子,吹声口哨,心虚将目光避开。 但香香年纪太小,还看不穿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 她完全相信元毓的话,遂叉着腰,瞪向云霖:“云哥哥,毓哥哥本来就是因为你才受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对他?”颇有些许兴师问罪的味道。 而楚寒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元毓喜欢云霖,云霖对元毓有意思,香香是云霖未过门的妻子,香香喜欢元毓,这究竟算是怎么样的情感纠葛啊?——楚寒觉得这一出简直比所有的折子戏加在一起还要精彩。所以,趁那边三人还在僵持的时候,他偷偷挪步到隔屏后的八仙桌旁,大勒勒坐下,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来。 就看着云霖微微皱一下眉头,轻声解释:“我是跟宸曜闹着玩的。” 宸曜?这是楚寒第一次听到楼逸尘如此称呼自个儿兄弟。他轻挑眉头,颇觉有趣。 那边,香香还在得理不饶人:“就算闹着玩也不行。毓哥哥的伤还没有痊愈。” 云霖忙道:“是。是。”仅如此,再没有其他的解释。香香纵然有气,发出来也是一拳打在一坨棉花上,无处使力,遂不再纠缠。她趴在元毓的床边,嘘寒问暖。 元毓回答地敷衍,目光时不时瞟向云霖。 就见云霖的脸色不怎么好,结合着小姑娘的反常行为,元毓在须臾间就明白过来。无非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觉得有些好笑,但毕竟没有起过“坏人姻缘”的龌龊思想,便劝着小姑娘:“你云哥哥也受伤了,你应该多关心关心他。”云霖抬眸看一眼元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香香回道:“云哥哥的伤,青玄真人已经给医治好了。” 云霖点头:“的确如此。” 元毓笑道:“我小时候生病,就算痊愈也要跟我娘撒撒娇,其实就是想多要几颗糖吃。”言下之意,亲近之人的关心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他说得婉转,香香听得旋转。来来去去,只听懂表面的意思:“云哥哥不喜欢吃糖的。”为此,她还握起拳头,又笃定地重复一遍:“对,云哥哥不喜欢吃甜的东西,每次都给我留着。” 元毓撑起下巴,别有深意地看向云霖。 他还记得在凤岐山的时候,云霖并不排斥他递过去的桃花酥。所以,对于甜食,云霖不是不爱,只是不争。可惜啊,小姑娘不懂事。想到这些,元毓轻轻叹口气,忽然间觉得云霖也怪不容易的。 云霖也在这个瞬间察觉到元毓看他的眼神极度古怪。 他细细一琢磨,便将元毓的心思猜的八九不离十,到此也觉得这种状况有些好笑。 只是,不能拆穿香香的小心思,不能放任元毓的小聪明,不能生气,不能窃喜。如今这个场面中,最为尴尬的人非他莫属,但他依然能够以不变应万变:“食物不过是果腹之用,我常年在外漂泊,倒是对这些东西一点都不在意。”说完,就看见元毓翻着白眼努着嘴。他知道元毓肯定又想起他在天京城的“桃源居”品茗时的故作姿态,遂姿雅一笑,心照不宣。 香香在这时扶着脸颊说道:“哎,就是这样,所以云哥哥有时候特别无趣。” 云霖没有辩解。但元毓很想替他辩解一句:“谁说他无趣啊?那是你没有挖掘出他有趣的地方。”但到最后,他都没有说出来,只偏头,正儿八经对云霖说道:“遇袭的事情有些蹊跷。你本是临时起意,为何那些人会知道你在那里?你有没有调查?” 云霖也正色道:“我每次经过泪镇时,都会去望夫石看看。” 元毓追问:“但那些刺客怎么会知道你的这个习惯?” 云霖反问:“你以为呢?” 元毓肯定地接话:“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云霖微微一笑,算是肯定他的回答。元毓又问:“那你调查过没有?”但云霖却避重就轻道:“有点眉目。”显然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 元毓有些败兴,只好换个话题问:“你什么时候启程前往龙源?” 香香抢话道:“你要跟我们一起去?” 元毓点点头。 而云霖并不惊讶,只道:“傍晚有船。”又道:“在此之前,我已经为各位安排好上船的资格。”说话间,他故意看一眼躲在旁边看热闹的楚寒。楚寒赶忙坐直,尬笑一声,后背起的冷汗差点把衣衫都濡湿。好在云霖并没有发难,楚寒偷偷松一口气。 第99章 青玄真人 熬到傍晚,元毓全靠楚寒一行人的搀扶,方才勉强挪去码头。甫一见船,饶是见过各种大大小小场面的小侯爷也有些震惊:此船共有四层舱室,撸、舵、帆分别长高数丈,真真是“直挂云帆济沧海”,众人在其面前犹如蝼蚁荇藻。 楚寒道:“据说这是南越太祖皇帝轩辕倾浚特意打造、赠予龙源的。” 元毓道:“劳民伤财,昏君所为。” 楚寒道:“也可以说是:‘倾尽天下,只为一人’。这样的君王至少不冷血无情。” 元毓瞥他一眼:“看你还挺向往的。”他朝南宫离音的方向努努嘴:“就你这样能做到吗?” 楚寒决然道:“不能。”过会儿,又撞撞元毓的胳膊:“你能吗?” 元毓望着被众人簇拥登船的楼逸尘,摇摇头:“不能。” 楚寒大笑一声,便扶着元毓的肩膀,轻轻摇晃:“所以啊,只有你我才是臭味相投的好兄弟。美人啊,就是一副皮囊,等百年后始终会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比得上这万里江山的秀丽壮美,即使沧海变桑田,也须等个十万八千年不是?” 元毓点头:“言之有理。”楚寒就要得瑟。元毓又冷不丁地泼他一盆冷水:“再不走,前往龙源的船就要开了。到时,我看你是江山也无望,美人也要跑。”楚寒不再感慨,赶忙吆喝着仆人将东西都搬上船,然后自己亲自搀扶着元毓登船,安顿好,再无他话。 …… 同一时间,龙源,幻天山,镇魔崖,云巅深处。 危崖峭壁上有一座天然巨石搭成的虹桥。其上有三人。一位年惑古稀的老人,一位千娇百媚的少女,还有一位遗世独立的白发男子,正是青玄真人。老人看向身旁的青玄,捏捏手中的拄拐:“怎么提前回来了?”青玄真人没有搭话。老人便叹气续道:“看来你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全部失败了。” 青玄冷哼一声。随后,斜眼看向少女:“汐萦,你倒是能称心如意了。” 汐萦俏笑道:“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如是而已。” 青玄道:“是吗?巅峰过后,必然下滑。往后的日子还长,你也不要得意太早。” 汐萦道:“我不怕。反正我是修炼千年的狐狸,反正我等待我家主人苏醒也已经上千年。不差这么点时间。倒是你,青玄真人,你没有那么多时间耗。” 青玄偏头,淡淡一笑,天地都为之失色:“不过从头再来罢,我也不怕。” 老人看向身旁的两个家伙。从面相来看,自己比他们年长太多;但实际上自己的年龄连这两个老家伙的零头都不及。现在倒好,这两个老家伙还能当着他的面,像孩子似的拌嘴。老人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这时,青玄忽然问:“风涯,勾陈和紫微是不是私下去见过赵元毓?” 老人点头:“两位帝君专程为此事到凡尘走一遭,应该也是来帮着您的。” 说着,他抬眼看了汐萦一眼。好在汐萦并不在意,只努努嘴,没有接话。 青玄便揉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果然,很多事情都跟原来不一样,完全脱离轨道。” 汐萦问道:“你在说你的劫数吗?” 青玄长叹一声:“是啊。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不管重来多少次,不管经历多少事,我的劫数始终都躲不过去……” 数片桃瓣随风而来,纷纷扬扬,似一场绮丽的粉雨,似一场似曾相识的酣梦。 汐萦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劫呢?” “情劫。” “你不是无情无欲的吗?为何会经历情劫?” “何谓无情无欲?只有先学会有情有欲,方能‘在物而心不染,处动而神不乱,无事而不为,无时而不寂。’故而,情就不知该从何处起,便能一往而深。” 这些神叨叨的话,汐萦听不大明白,也不想费脑子去搞明白。 她如今就八卦一件事:“究竟是谁能让你如此一往情深?” 未曾想,她一直以为的名字没有出现;青玄真人负手望着幽深的崖底,喃喃道:“……我已经忘记他的模样了。” 汐萦惊讶道:“忘了?为何会忘?怎么会忘?” 青玄真人默然。接着,浅蓝色的云袖轻扬,他抬手抓住一片在面前飞舞的桃瓣,轻轻含入口中。 真的忘记那个人的模样了。 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他的鼻子是什么模样的?他微笑的时候,嘴唇会弯到什么样的弧度? 这些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甚至那个人的声音,甚至那个人说过的话,甚至和那个人的感情纠葛,青玄全都不记得。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仔细回想起来,还是那个人在弥留之际让他忘掉一切。他从前都不听那个人说的话,独独就听了这一件,做到这一件。而在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忽然就明白:忘,是为重逢后的记;惟有忘掉从前,才能有新的开始。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改变一些事情…… “逸和,你是一个特别奇怪的人,以我千年的道行都看不透你。” 见青玄真人久久没有回答,汐萦只能自顾自地说下去:“当你第一天出现在龙源的时候,我差点就以为你是青华帝君的转世。可是,青华帝君的灵体明明还在镇魔崖之下,还镇压着我主人的元神;可是,你又分明有和我主人一脉相承的神息。而你在龙源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收过一个徒弟,只教导过一人。逸和,你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你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谁? 青玄真人苦涩一笑。其实,这个问题也困扰他良久,至今未曾找到答案:“我是谁?对你来说重要吗?重要的是,我能来,我能改变什么?” “那你改变了什么?”汐萦问。 “不知道。现在,有些事情的细节变了,但那些写在宿命中的事情却完全没有变。”青玄真人长叹一声,“所以,即便我有通天的本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尽人事,听天命。这真是世界上最无奈的一句话,况且它还出自青玄真人之口。 风涯长老微微侧头。他看见青玄真人的眼中有着一丝决然,就像这漫天飞舞的粉色花雨,是天地素色中最浓烈的色彩。风涯有些动容。有些困扰他很久的问题,就在这个时候脱口而出:“逸和,你说人的生命到底是线?是点?是面?还是圆呢?” 青玄肃然道:“有情轮回生六道,犹如车轮无始终。” 风涯又道:“但是,你并非是以如此态度去对待生命的?” 青玄偏头看他一眼:“你能放下,自有放下的道理;我有执念,自有执念的缘由。”说着,他将一直含在嘴里的桃瓣给吹出来。那片桃瓣就跟着其他桃瓣一起随风旋舞。只是,花瓣泛白,恬淡寡欲,和那些粉装艳裹的花瓣全然不同。 青玄轻声道:“如若所有人都一样,这个世间哪会有什么传奇?” 所以,不用劝,不能劝;放得下的自然会放下,放不下的也终将成魔成魇。 风涯明白他的意思,遂不再言语。只轻轻叹气,但很快也被无情的崖风吹散。 就在这时,青玄忽而昂首长叹,眉间郁郁,不得寡欢:“……天下兮,更无知音……” 天下兮,更无知音? 天下兮,更无知音! 风涯长老倏然想起自己的一些往事,由不得悲从心生,他在须臾间就懂得青玄的戚戚心思:的确。如果这世间事真能改变,如果这世间情真能重来,那该有多好? 第100章 琴箫合奏知音许 前往龙源,必过南海。此时,烟波浩渺、汹涌湍急。不管再大的船,在这样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也不过尔尔,如无根浮萍一般只能随波逐流。元毓从来没有坐过海船,以前嬉笑楚寒“晕船之症”的报应回到他自己身上,一个浪头过来,水涨船高,他的天地也随之翻转,便头也不是头,脚也不是脚,连隔天肚子里的内容物也跟着倒腾出来,难受的他想去跳海。 就在这样一个生不如死、心如枯槁的处境中,忽然凭空响起一阵箫声。 那洞箫之声清雅玲琅,时高时低,时轻时鸣,仿若泉水叮咚,又仿若群山叠翠,正是寄调一首高山流水知音曲——伯牙遇子期,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子期必得之,正所谓“知音”。而后,子期死,伯牙绝弦。天下兮,更无知音。 元毓听得此曲,想起此典故。又想起他曾对云霖说过:“此生若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忽而鼻子微微发酸。他从床上爬起来,捂着肚子上的伤口,晕晕乎乎摸到窗前的翘头案。其上一把七弦琴。还是楚寒特意给他准备的。当时,楚寒还特别叮咛:“宸曜,要是晕,你就起来弹弹琴,分散一下注意力会好很多。”他黑着脸把楚寒赶出去,压根不觉得自己会晕船,谁知天还没亮就打了自己的脸。 此时,明月当空,银辉在海面浮起点点细碎之光,璀璨生辉、熠熠闪光。 箫声仍在。元毓闭上眼,细细聆听一会儿。随后抬起手,将自己的琴韵完美无缝地融进箫声中。刹那间,仿若一唱一和,一问一答,追逐着月光,并辔齐驱,不分上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云霖登船以后就一直在船舱内埋首著《天下一统诏文》,洋洋洒洒数万字,句句发自肺腑,字字振聋发聩:“……试问,为天地立心何以立?为生灵免遭涂炭何以为?为往圣继绝学何以继?为万世之太平何以能?若吾辈听之任之、依然故我,未有思天下兴亡之大事,未有担匹夫有责之重任,神州将落其昏昏碌碌之辈、毁之灭之……故,愿与神州之志同道合、追求济世、救世真理者携手共进……”写完以后,格外酣畅淋漓。他将手稿交给熏风,再三嘱咐他要将其手稿带回去印刷发布。随后,就执箫来到甲板。 此时,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月华如水、心华如月。 云霖颇有感悟,将玉箫在手中转一圈,对月寄一曲《高山流水》之调。 本就是抒发“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的心境。谁知,忽然插进瑶琴之音,与他的箫声遥相呼应,一唱一和,完美融合。云霖微微一愣,遂放下箫,仔细聆听。那琴音中藏着一种令人荡气回肠的情韵,悠悠扬扬,似泉水潺潺,又似层峦叠嶂,连云霖也要忍不住拍手叫好。 他复举箫,故意挑选曲子中的一个转音切入,再度与琴音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刹那间,仿若光阴交错,仿若水乳交错。琴音中掺着箫声,锵锵之音就少去七八分锐利之意;箫声混着琴声,温雅之音也多了七八分少年意气。两音乍浅乍深,一浮一沉。忽然琴音徒变,铮铮铮铮,越来越高亢,完全是肆意挥洒的气势;但箫声不随,反倒渐渐低沉,以柔制刚,如水滴石穿,如绳锯木断,孜孜不倦,连绵不绝,更添七八分荡气回肠之意。这一番来来回回的较量之后,琴箫之声又是一变。箫声竟成主调,琴音只是叮叮咚咚甘为伴奏。待到箫声愈来愈高,愈来愈亮,忽的“琤”一声绝响,箫声立止,琴音也跟着停下来。 霎时间只有星月交辉,海阔天空,波浪声声。 云霖将洞箫插回腰间。他双手扶住船栏,大口大口吸着气,脸上全是愉悦的神情。正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刚才那一曲,真是他生平最酣畅淋漓的演奏。而这些带来的快感,就好比“金榜题名时”,就好比“洞房花烛夜”,云霖恨不得立即把那个弹琴之人找出来。他想和那个人结交,不管是谁,共聊三天三夜的话,共喝三天三夜的酒,共叙三天三夜的情。 这么一想,他站起身,正准备叫丹雪过来。 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高山流水声声起,知音不在谁堪听?”云霖转身。就见元毓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倚靠在桅杆边,海风将他随手束起的青丝吹起,有些乱,但恣意动人:“本小侯爷还说是谁半夜三更不睡觉,竟在外面弄这些丝竹靡靡之音呢。不过出来看到是你,本小侯爷也就放心了。”说到此处,他扬眉一笑:“也只有你的箫声才配得起本小侯爷的琴音。” 云霖有些惊讶:“刚才是你在奏琴?” 元毓道:“怎么?你很诧异?第一次听?” 云霖道:“不。是和以前不太一样。” 元毓扶着腹部的伤口,慢腾腾挪过去,面朝大海,与云霖并肩而立:“也是。自从认识你以后,我好像都没有弹过琴。上上次是在天京城的明德门,可惜你抱恙未曾来听,但那次的针对性太强,故而琴音中没有掺和我自己的本心;上次是在南襄城的太守府,那次是为模仿鸾镜公子的心境,也算不上我的本心。今日正好,本性释放,酣畅痛快。” 说完,他对着明月,舒展双臂。 而后,偏头对着云霖笑道:“凤鸣,箫之声容。你的箫声清虚淡远,当真不像杀伐果断的六皇子慕子高,其心境更像清绝姿雅的楼逸尘。” 云霖笑道:“楼逸尘是我师尊青玄真人给起的名,是其遗风逸尘,沾被无极。这大概就是师尊对我的期望吧。” 元毓挑眉:“那你肯定让他失望了。” 云霖点头苦笑:“西楚六皇子,是我出生后就被赋予的身份和地位,改变不了,就该尽其事、担其责。”相识数月,这还是云霖第一次对元毓敞开心扉。元毓瞪大眼睛看着云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竭力冷静地追问:“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湿润的海风轻轻拂过,刹那间,白衣和紫衫共舞,青丝与青丝缠绕。 云霖看着月华如水,好半晌,轻声回道:“……今夜的蟾光很好。” 元毓撇撇嘴。这不是他期待的答案。 云霖又看向元毓,好半晌,温柔说道:“……你也很好。” 元毓怔了怔。这是他盼望却不敢奢望的答案。 这个刹那,从前的那些不羁,从前的那些豪情都似漫天星屑一般散去。 四目相望,莞尔一笑,仿若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之时。 恐怕人生再也没有比这么心心相印更加完美的事情。两人就那样并肩站在甲板上,看着明月渐渐西沉,再等到旭日初升,云兴霞蔚之时,元毓偏头,就看到那双如烟雨花苞的蓝紫眼眸中只映着他的身影。元毓心跳在倏忽间漏掉半拍。他有些陶醉,便只愿:此景此情,长长久久,朝朝暮暮,不再清醒…… 第101章 初到龙源 龙源是浮在大海上的一座巨大岛屿,其上有三座仙山,不是修仙之人不得窥见其真面目。好在仙山脚下还有一个桃花村。元毓、楚寒、南宫离音,以及一大堆随从便前往村子里,以三两碎银一年的价格租下三间草房,如此勉强安顿下来。 但是,这三间草房的环境实在不堪。 此时,元毓面色铁青地杵在光线最好的一间房门外面,说什么也不肯迈出第一步。 楚寒在其旁,踮着脚,试探地踩了两下房内黑得发亮的地面,随即捂住嘴,大声嚷嚷:“我的天,该不会是牛粪吧?” 南宫离音带着随从,擦着他的肩膀进去:“应该是。” 又安慰道:“你就暂且忍耐一下吧。” 听他这么一说,楚寒哪里还忍得住,登时干呕两声;而元毓更夸张,他的铁青脸即刻变成煞白脸,慌慌张张地调头:“我不住这里。” 楚寒好不容易忍住恶心,忙拽住他的胳膊:“不住这里?难道去野外打地铺?” 元毓道:“打地铺也比睡牛粪上强。”但是,房间的外面是一大片垃圾场,再前方是空阔的碎石沙滩,再远就是一望无垠的碧蓝海洋——就这破地方还敢叫‘桃花村’?元毓腹诽着,捂着伤口蹒跚走出去十多米,刚进入沙滩,鞋袜全湿。他只得退回来。咬牙切齿道:“这破地方没法待,我上山去找云霖。” “你怎么上去啊?” 楚寒恢复过来,一边招呼随从收拾屋子,一边泼着元毓冷水。 元毓横道:“就让云霖带我上去。” 楚寒继续泼冷水:“你先找到他再说。” 元毓磨磨牙,没法接话。就在之前下船的时候,他就没有找到云霖。随从说:“那位楼公子先一步下船,已经带着随从和小姑娘进山。”想到这里,元毓就觉得云霖此举实在不够义气。而这边,够义气的楚寒搂住他的肩,轻轻摇晃:“你不是常说:‘既来之、则安之’吗?咱们也就暂时忍受这一阵子。” “什么意思?”元毓狐疑地虚起眼睛。 楚寒笑眯眯地解释:“为兄来龙源前就差人去买下岛屿南侧的地契。而且还未雨绸缪地在来之前就安排人过来,搭建新房,修建花园。欸,到时候,你想盖成什么样的,为兄都答应你。” “黄猫儿黑毛,你是疯了吧?”未曾想,楚寒此举并未讨好。元毓偏着头,以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盯着他:“咱们就住一阵子,你至于这么劳师动众、破财破力的吗?” 楚寒摸着鼻子道:“谁说只住一阵?好歹是个三年啊,合该让自己舒服一些。” 说话的时候,他有些心虚地看向南宫离音;南宫离音忙着收拾东西,没有顾及到这边。好在元毓也只当他俩眉目传情,遂无奈地戳一下自己表兄的脑门:“你啊,只懂‘朱门酒肉臭’,不知‘路有冻死骨’啊?”楚寒笑着耸耸肩,怕露馅,不敢接话。元毓便挪开楚寒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抬脚进去…… 就在此时,仙山主峰的白玉大门徐徐洞开。前来迎接云霖一行人的,不是青玄真人,不是风涯长老,也不是众位师兄弟,而是汐萦。 此时,她着一身素色理袍,倒也有七八分仙风道气,亭亭立在山门前。 其后是蜿蜒盘旋的白玉石阶,两旁溪声潺潺,斜枝倒影。隐约可见的半山楼阁。氤氲在薄雾之中,飘飘然然,云蒸霞蔚,恍若仙庭。 云霖先一步过去,抱拳施礼:“见过师姑。” 汐萦的拂尘扫过云霖的脸颊:“许久不见,长高长俊了。” 云霖忙道:“师姑说笑。”又侧身,介绍起小姑娘:“这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北溟七公主,拓跋香香。” 小姑娘走到汐萦面前,屈膝道:“见过师姑。” 汐萦打量了一会儿小姑娘,忍不住调笑:“你这还没有与我家云霖行那什么小登科之礼呢,怎么就跟着他‘师姑’‘师姑’的叫?莫不是你等不及想要变成云霖家的人啊?”被她这么一说,小姑娘的脸“唰”一下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云霖见状,忙维护道:“师姑,她还小。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汐萦便铺眉苫眼地叹道:“俗话说得好,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哎,虽然本座不及你娘,但好歹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现在媳妇还没有进门,你就忘记师姑的好,竟来欺负师姑。”说着,还故意挤出两滴眼泪来,又垂头轻轻抹着眼角。她本来就是一只千年狐狸幻化而成,穿着正儿八经的理袍都难掩其妩媚风流的姿态,这般动作更是娇媚异常,惹人怜爱。云霖身后的听月和熏风都看直了。 奈何云霖自小跟她熟悉,清楚她爱玩爱闹的脾性,故而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只端正道:“师姑莫闹。”又问:“师尊呢?” 汐萦这才收敛神色:“他啊,这次的气性很大,风涯都没劝好。”遂看着云霖,一副“这次有你好果子吃”的神情。 云霖苦恼地揉揉眉心:“那师尊现在何处呢?” “他还会在哪里?”汐萦朝上努努嘴:“这个时候,他只会在断肠峰。” 第102章 曾经沧海 断肠峰上断肠人,断肠人思断肠魂。此时,峰顶上飘着绵绵细雨,仿若一副泼墨山水图,仿若人间仙境,仿若素雅的梦境。青玄真人站在断肠崖边,微风轻拂他似烟雨伶仃的长袍,轻拂他似细雪柳絮的白发,飘飘乎遗世独立,像真要羽化登天而去。 云霖撑着一把紫竹伞,踌躇半晌,慢慢走过去:“天凉,师尊莫要伤了身子。” 青玄真人没有回头。他扬起手,将一片红笺扔出去。红笺随风坠入堑崖,是这副水墨卷轴中唯一的一抹色彩。 云霖讨好道:“师尊还在生我的气?” 青玄清冷道:“你长大了,自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派,何需来征询我的意见?” 云霖道:“长再大也是师尊的徒儿。”说完,倾身靠过去,微微一笑,似个孩子,纯净无比。他只会在青玄真人面前如此。 青玄真人偏过头。神情淡漠如雾如水,唯有眉宇间那只凤羽,红的快要滴出血来。 他就这样一直盯着云霖,仿佛要把自己的徒儿看穿,看透,看进心底,看入骨髓。他就这样的。渐渐眼底析出悲凉的意境来。云霖刚刚捕捉到,尚未明晰。青玄真人猝然将目光挪开,轻轻叹息一声:“抽刀断水水更流。这就是命。” “如果这就是命,那也无妨的。”云霖轻笑出声,一副豁达的模样:“师尊从前不是总教导徒儿:就算事后要认命,也要在事前学会逆天改命的本领。” 青玄真人瞥他一眼:“那你说说看。就这事,你要如何逆天改命?” “还没有想到。”云霖回答得倒是非常干脆。 青玄真人冷哼一声:“你是没有想到?你是压根没有去想!”云霖努努嘴,不敢反驳。就听见青玄真人长叹一声,续道:“逆天改命,又有何难?只要你在龙源闭关的时候,不下山,不见赵元毓,不胡思乱想;任赵元毓有通天的本事,还能跑过来扰乱你的心?” “师尊,徒儿不想欺骗您。您说得这些,徒儿还真做不到。” 眼看着青玄真人就要动怒,云霖赶忙解释道:“师尊,徒儿可以稳住心神,绝不胡思乱想;但是,‘不下山’‘不见赵元毓’就这两点,徒儿还真办不到。说其原因,是来龙源的船上,徒儿已经让熏风去公示《天下一统诏文》,相信不久以后,就会有无数世家子弟前来龙源,共商统一大计。” “好啊。楼云霖,阳奉阴违的招数你学的还挺溜。所谓的闭关,敢情只是为应付我来的?”青玄真人很少连名带姓地称呼云霖,除非气到极点。 云霖暗道一声不好,赶忙放软音调道:“师尊,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青玄真人挑眉:“说来听听。” 真要说起来,云霖又有一些为难。就像那些桃花开开谢谢,纷纷扰扰。那些事情从头到尾的,就算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讲个清楚明白。 云霖随手接住一片随风飞扬的桃瓣,在指尖捻捻。 好半晌,他才捋出一点头绪来,便是从十岁那年说起:“师尊还记得徒儿十岁那年下山,找您讨要一朵花桃的事情吗?那年,您浴在那一场桃花雨中,问出一个令我颇为费解的问题:‘若是逆天行命,待到花谢后便会魂飞魄散,你可愿意?’徒儿愚笨,当时没有想出答案,游历数载,依然如此。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徒儿的这番游历虽然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却找到将来人生的答案。” 青玄真人轻轻启口,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云霖等待一会儿,方才续道:“当年徒儿离开龙源,周游列国,恰逢灵衫国南侵,我在西楚平野处遇见无数逃难流民,他们个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有家归不得,有国无处倚。徒儿就在那个地方冥思苦想三天三夜。或者:不插手凡尘俗世,只修自身,任天下来来往往,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顺其自然,总有太平时日;或者:强行出头,攻其国,爱其民,杀人安人,以战止戈,如此让天下尽早一统,让百姓尽早安宁。——最后,在第三天的傍晚,夕阳如残血,照在徒儿身上的时候,徒儿终于悟了:徒儿既有纵横的本领,又有西楚六皇子的身份,就不该忘本,就不该置天下苍生于不管不问。故而,徒儿决定以战止战。而一旦踏入其中,就不能随随便便地抽身而去,便要徒儿魂归故里,至死方休。” 说到此处,云霖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 接着,就有数片桃瓣从伞的边缘纷纷落下,像一场酣畅淋漓的豪雨。 青玄真人凝视着面前这场粉色花雨,眼底的戚戚之色越来越浓烈:“从前……你从未对我说过这些……我也从来不知道你有过这样的理想抱负……” 云霖道:“师尊,我跟您道别的时候刚过十岁,哪来什么理想抱负?” “原来是这样啊。果然是为师年纪大了,好多事情都变样,好多事情都记不住了。” 青玄真人边说着这些话,边低头捏捏鼻梁骨:“……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毕竟你还年少,毕竟你还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呵,忽然想起来,为师好像也有过这样的年岁。所以,为师能理解你的心境。只是,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你可曾想过为师对你的期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想过。”云霖的回答不见半分犹豫:“只是徒儿实在做不到独善其身,便只能“先天下之忧而忧”。 “……傻徒儿,你还曾想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世事无绝对。尽人事,听天命,如此就好。” “那最后给别人做嫁衣也无妨?” “徒儿并无称帝之心,只愿世间太平,一世长安。” 这些问题,云霖答的是云淡风轻,青玄真人听的是神不守舍:“为师还记得,你从前在龙源修行的时候,为师专为你卜过一卦:命犯煞星,求而不得,一世畸零;又与紫微星犯冲,事与愿违,注定无宏图霸业。” “嗯。”云霖微微一笑,“师尊,徒儿还记得这些。” “那为何还要做傻事?” “人生在世,总要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哪怕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 其实说起来,道理就是那么的简单。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世事如果能尽如人意,那人间就不会有“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八苦。云霖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就像那些反复折磨他的感情一样,明知不能拥有,说不出来,道不清楚,憋在心底,只能成魔成魇;可偏偏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到现在就只能期盼过程美好,不敢奢求结局的完美。 想到这些,云霖转动伞柄,稍稍偏头,偷看青玄真人的侧颜。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云霖在心中默念着。但待青玄真人即将察觉的时候,他又将目光迅速挪开,心有余悸地望向脚下那深不可测的堑崖。 随后,就听见青玄真人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云霖,为师不会拦着你去做那些你所认为的任何有价值的事情。只是,为师……为师只有一个心愿……”他顿顿,声音似雨落浮萍:“……就只有一个心愿:愿岁月静好,愿你一世安宁。”粉色花雨簌簌而下,青玄真人拨开云霖一直举着的紫竹伞,任花瓣雨落在他的发间和衣袂。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云霖,双瞳剪水,眉目如画,便在这个刹那间,天地为之失色,日月为之遮辉,仿若世间所有的愁苦伶俜都围在他的周围,久久不肯散去。 是以,有些感情,不配拥有。讲不出来,道不清楚,只能藏在心底,久而久之,成魔成魇。待捱到此时此刻,不仅不敢奢求完美的结局,就连那过程都不敢有任何的期盼。 便是:“天长路远魂飞苦,为谁风露立中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云霖稍稍一想,微微一愣,由不得鼻子一酸;又看着师尊的侧颜,便久久不能释怀。 第103章 威逼恫吓 元毓有些后悔跟着跑来龙源。 尤其是新的宅院被围起来,看不到影儿,他每天还要跟牛粪为伍; 尤其是连续十多天都没有看见云霖; 尤其是连续十多天还都“好巧不巧”地偶遇拓跋香香; 尤其是楚寒和南宫离音这一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狗男男,还整天在他面前你侬我侬的秀恩爱; 综上所述,元毓一度有乘船回去的念头。为此,他天天跑码头,甚至有两三次都已经踏上甲板,结果一想起“今天云霖可能会下山”,他又赶紧下船,转回去眼巴巴等着。遗憾的是,云霖一直没有出现。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等成第二块“望夫石”的时候,龙源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上官秋芙。 甫一碰面,上官秋芙比元毓还要惊讶:“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个时候,元毓的嘴里叼着一根芦苇,仰躺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思考着诸如“如何才能不露声色地把云霖从山中骗出来”这样极具挑战性的问题,结果被上官秋芙这一嗓子,吓得差点从礁石上滚下来。他定睛一看,乐道:“我说怎么忽然间四周变得如此酸爽,原来专属云霖的那个醋坛子跑来了。” 上官秋芙被气得牙痒痒,又嘴笨地找不到话呛回去:“你……你说谁是醋坛子?” 元毓挑挑眉,懒得再说一遍。 上官秋芙跺跺脚:“我才不是什么醋坛子。”随即又觉得这样说有些欲盖弥彰。她忙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该带着那个死丫头私奔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元毓吐出芦苇:“你能来,凭什么我就不能带着小姑娘来?” “那你绑架她还有什么意义?”上官秋芙急眼道。 “意义可大了。”元毓冲她吹一声口哨,嬉笑道:“首先,这件事证明了你家六表哥对这位北溟公主啊,确实上心,他根本不是因为两国的政治需要而去联姻,若非没有这么半点一丝的情谊,任谁也无法强迫他……” “说够没有。”上官秋芙黑着脸打断他,“我不想听这些。” 但越是这样,元毓越是要说:“正所谓‘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什么意思?” 元毓对天翻个白眼:“意思就是:你根本就知道这些,可你还在掩耳盗铃,欺人自欺,不愿承认‘你六表哥喜欢拓跋香香’的事实。” 被一语点破,上官秋芙觉得无比难堪。她双眼泛红,又不服气道:“我的确在掩耳盗铃、欺人自欺、不愿承认,但那又如何?我又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且怎么说我也是一国的公主殿下,还容不得你这般的羞辱。” “公主殿下,话不要说得那么满,当心打脸。” 元毓撑坐起来,盯着上官秋芙,一字一句地说:“你敢不敢对天发誓?你当真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 上官秋芙凌然道:“我有什么不敢的?” 元毓浅笑道:“好。本小侯爷就欣赏你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脾气。不若你就发誓,如果做过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上官秋芙被他这么一激,登时就举起三根指头来。刚要发誓,元毓又嚷嚷道:“等等。本小侯爷忽然觉得这个‘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诅咒,对于你这种人而言,就如同隔靴搔痒,不过尔尔。所以,本小侯爷思前想后,觉得你还是应该以‘这辈子永远得不到慕子高’来起誓,如此更容易让人信服。” 上官秋芙急道:“我凭什么要这样起誓?” 元毓挑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所以,你既没有做过,你怕什么?” 上官秋芙冷哼一声,已然沉静下来:“我自问心无愧,何须向你这样的泼皮无赖解释。”说罢,云袖轻舞,就要转身离开。元毓在这时站起来,冲着她即将远去的背影吼道:“公主殿下,我这等泼皮无赖的手里还有一样你的东西,要不要我帮你把它转交给你的六表哥啊?” “什么东西?”上官秋芙回头,脸色比白蜡还要白。 元毓往下一跳,从腰带中摸出一枚铜制的令牌。令牌不大。约莫就是一枚大钱的大小,正面有两字:“清风”;背面是一朵盛开的木莲。正是当初在东武城郊的破庙内,那些欲非礼香香的黑衣人留下的物什。元毓举起令牌,欣赏着上官秋芙的表情,从惊愕到紧张,从紧张到慌张:“这个东西……不是我的……”她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元毓觉得事情变得愈发有趣起来,便顺着她的话接道:“哦,原来这个东西不是公主殿下的。那我就放心啦。我想以慕子高的慧眼,看到这个东西以后,一定会猜出它的主人是谁?” “你到底想怎样?”上官秋芙沉不住气,闷声追问。 “我能怎么样呢?不过就是泼皮无赖罢。”元毓笑眯眯地将话顶过去,又正色道:“只是,我这等泼皮无赖怎么也比你的道貌岸然要强。我在这里慎重地警告你:上官秋芙,公主殿下,如今你的令牌在我的手里。至于要不要交给慕子高,就看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了。” “……你要我做什么?” “看来公主殿下也是一个明白人。”元毓将令牌重新藏进腰带,没有抬头,他也能感觉到上官秋芙的目光一直追着这枚令牌。这让他的心情格外愉悦。而这也是从进入南襄城以后,到龙源的这一路上,所发生的最大快人心的事情:“我要公主殿下做的事情也很简单,不过区区两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哪两件?” “其一:离开龙源。而且未来三年内都不许踏入这里半步。” “……好。”上官秋芙心不甘情不愿,奈何把柄在元毓手中,只能点头答应。 “其二,从今往后,不许接近拓跋香香,不许再动拓跋香香的一根毫毛。”元毓接着说。 上官秋芙皱起眉头,疑惑不解道:“第一件事情,我能理解;可是,第二件……为什么?你不也爱着我的六表哥吗?” “呸呸呸,黄猫儿黑毛,我什么时候承认过我爱他?” 一提到这件事情,元毓就像幼童玩的皮球,满肚子都是气:“以后不要再跟我提这些有的没的事情。至于第二件事情的原因,告诉你也无妨:本小侯爷和拓跋香香在这一路也算是患难与共;本小侯爷又一向恩怨分明。这拓跋香香与我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仅仅只是慕子高未过门的妻子,本小侯爷没必要针对她,不过就是做个顺水人情,帮她撵走身边那些不安分的玩意儿而已。” “……好。如此甚好……在我六表哥面前,你就是伟岸之辈,我就是卑鄙小人。” “放心,只要你做到这些事情,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依然是他天真烂漫的表妹。” 元毓的话已经说到如此份上,可算对所有人都仁至义尽。奈何,上官秋芙根本不领他的情:“赵小侯爷,到现在我才总算明白什么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要以为你暂时握住我的把柄就可以横行无忌。哼,我告诉你,我得不到的,你也一样得不到。”说完,转身,决然而去。 元毓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眯起凤眼,心潮起伏,若有所思。 第104章 卧龙醉配方(1) 就在这时,楚寒从礁石后面出来。他的手中拽着一张很大很长的建筑图纸,走到元毓身旁,与他并肩而立:“你看看,此乃园子的草图,现在已经修建一半。” 元毓瞟一眼,随即瞠舌道:“九进四重院落?你这是要修宫殿还是别院啊?” “没办法。楚家和南宫家的人多。嗯,人多。” 楚寒说出这样的话来委实有些心虚,犹在此时,余光瞥见上官秋芙渐行渐远的倩影,赶忙转移话题:“宸曜,刚才你们说的那些,为兄也听到一点。欸,这女人可不像表面那么的纯粹无害。” 元毓点头:“不错。她是一个狠角色。” “既如此,君子不应立于危墙之下。宸曜,你不该去招惹她。” “招惹又如何?”楚寒在卷图纸,没有接话。元毓挑眉续道:“我连西楚六皇子都敢招惹,区区一个小女子,还会怕她不成?” “虽说西楚六皇子是算无遗策、诡计多端,但他从来不做伤天害理之事;这女人就未必,最毒不过妇人心啊。总之,宸曜,今日你将她得罪,他日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兄长说的这些,我铭记于心。” 虽是如此说,但元毓确实不把上官秋芙的那点小把戏放在眼里。就拿东武城郊那个破庙发生的事情来说,以她对付小姑娘的手段,以她派遣那些人的智商,那事做得又没有美感又不够利落,就这样还想给他使绊子?元毓勾起唇角,讪笑道:“放心吧。她的把柄还在我手里,好歹换回三年的清净。至于未来的事情,走一步是一步,见招拆招就是。” 况且比起这些事情,眼前更让元毓心烦的,是他根本没有办法进山去见云霖。 遂扶腮,叹气道:“哎,你说我这日复一日的蹉跎光阴,究竟有何意义啊?” 楚寒当然知道他的心思,笑答:“欲抱美人归,此事急不得。好事还得多磨磨。” 元毓急道:“多磨磨?都快磨成面粉啦。”又长叹一声:“兄长,你快给我想想办法吧,究竟怎么做才能把楼云霖给勾引下山?” 楚寒撑着额头,当真就给元毓想办法:“此事急不得,还得从长计议……要不从楼云霖未过门的妻子下手……你就故技重施,再把他未过门的妻子给绑一次?” 元毓脸一黑:“黄猫儿黑毛,竟是馊主意。”边说边抬腿就走。 楚寒赶忙跟上去:“这办法一定能行。只是,光绑架他未过门的妻子不行,如果宸曜想得到那颗七窍玲珑心,为兄琢磨着还需拿出一点诚意来。” “什么诚意?” 就在这时,浓郁的酒香从村子的另一头飘过来,伴随着一声:“封坛祭神咯!”的吆喝声,整个村庄都热闹沸腾起来。楚寒拽住元毓的胳膊,神秘兮兮地说道:“醉龙卧。” …… 龙源桃花村的家家户户都会酿酒,其酒又在神州大陆家喻户晓。传说中是白泽天帝好酒,某一次在天廷闻着酒香,便一路找到龙源;在这里喝足三天三夜,酩酊大醉,甚至露出真身白龙,故而此酒得此名,卧龙醉。 桃花村的村民们最爱叨叨这个典故,无非是想抬高酒价。 而在元毓看来,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都是无稽之谈,岂不说白泽天帝的真身不是什么白龙,就说那天廷在九重天之上,若人间的酒香真能传上去,那恐怕整个神州都该笼罩在酒香里。 故而,任凭那些村民吹得天花乱坠,元毓也是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不为所动。 他只让楚寒给出一千两,不要陈年杜康,只要酒曲和配方。 价格出的很高。但没有一家一户愿意出卖这两样讨生活的东西。 眼看计划就要胎死腹中。元毓整天郁郁寡欢,楚寒跟着唉声叹气,连带南宫离音也情绪不佳。不过,南宫离音另有情况。他最近负责园子的规划和修建事宜。龙源的大船每天都会带来无数工匠和材料,他也就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地奔波在码头和在建的园子之间,明明就是斯斯文文的一个人,结果被折腾到整日里在工地咆哮。连楚寒都被吓得一愣一愣的:“我还从未见过小音音这样。”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和元毓蹲在租住的牛粪房门前,用火折子点燃从老农家顺来的金丝醺,还学着老农的样子吸上两口,结果两人都呛得泪流满面。元毓揉着鼻子道:“黄猫儿黑毛,我看那些老家伙们整日里都叼着这玩意儿,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 楚寒附和道:“就是。不若服五石散来得酣畅。” 元毓瞪他一眼:“你敢再服五石散,我绝不会手下留情,非让人打断你的腿不可。” 楚寒摸摸后劲,心有余悸。说起来也是年少的一段荒唐事。当时,楚澜樵大约是读书读傻了。偶然间翻到一本前朝的杂记中写:“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续读,又论其有美白皮肤,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功效,遂楚寒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差人找药方配好,每日服用三钱。刚开始还有一些飘飘欲仙之美感,哪料后来竟一日离不得这东西,每每服用后即浑身燥热,精神恍惚,不得控制。要不是元毓及时发现,带人毁去他的药方,又将他关起来强行戒毒,只怕这时候的楚寒已经赶着去投胎了。 直到现在想起来依然有些后怕。楚寒忙道:“不敢,不敢,我就嘴贱一下。” 元毓“哼”一声,也懒得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他从身后摸出一坛从老农那里顺出来的卧龙醉,拔起酒塞,登时酒香四溢。元毓咽咽口水:“确实是好酒。” 楚寒接话道:“可惜啊。千金都买不到配方。” 元毓长叹一声,挫败感十足,遂闷闷灌一口酒,不想再提这茬事。便托腮看着远处来回奔波忙碌的南宫离音:“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怪异。”楚寒含糊地“嗯”一声。这让元毓更觉反常,遂眯起眼睛,盯着楚寒:“老实说吧,这新园子的主人是不是慕子高?” 第105章 卧龙醉配方(2) “你咋猜到的?” 楚寒抬眼就瞧见元毓脸上得逞的笑,瞬间就知道自己中计。但此时也只能承认:“你应该知道南宫离音来龙源的目的?”元毓点点头。楚寒续道:“衍王在来龙源的船上,写出《天下一统诏文》,昭告天下,邀请神州志同道合、追求济世的青年才俊前来龙源,共商一统大计。但因其仙山入不得,桃花村的居住环境又太差,所以衍王差遣南宫离音修建园子。人力、物力、财力,任他支配,只是需要在中元节前完工。” “黄猫儿黑毛,敢情你说什么给我修建屋子,都是借花献佛的把戏啊?” “我也没说是给你修的啊?”楚寒轻声抱怨。 元毓斜睇他一眼:“你没有直说,但你竟说些弯弯绕绕的话让我误会。”随即,又想起这些事情是慕子高交代给他们的,遂忿忿不平道:“他倒是信任你们。” 楚寒稍微一想便通透:“衍王没有让你来做这些事情,应该有别的安排。” “我既不是他下属,也不是他臣民,他凭什么来安排我做事?倒是你,楚澜樵,又出钱又出力的,果真是根墙头草,哪边起风就往哪边倒。” “我这不是要讨好小音音嘛。”楚寒辩解道:“再说,另一方面也是为你。我去接管部分事情,赢得衍王的信任,如此才好近距离地给你探听消息。” “那你说说看。你给我探听到什么消息?” 楚寒尴尬地咳嗽两声:“那个……就因为这广昭天下的事,衍王肯定会下山的。” 元毓瞪大眼睛:“黄猫儿黑毛,你这胳膊肘都是朝外弯的。我今天不逼你一把,你还不打算说,对吧?黄猫儿黑毛,你还给我玩什么声东击西的把戏,还让我酿什么醉龙卧?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越说越想越气不过,他将酒坛子一丢,举起拳头就朝楚寒扑过去。 楚寒赶忙抱住头:“哎呀呀,为兄不告诉你,那是因为衍王说过:‘在园子建成之前,此事不能告诉赵小侯爷。’” 元毓收势,拳头定格在半空:“为什么?” 楚寒撇撇嘴:“他说要给你一个惊喜。” 未曾想,元毓不喜反怒道:“黄猫儿黑毛,放屁。我就算蠢笨到底,也能猜出这座园子的作用,也会猜到他肯定会下山来。还惊喜?我看惊竦烦躁还差不多。” 楚寒道:“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但或许衍王的本意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元毓冷静下来,追问:“你认为呢?” 楚寒耸耸肩:“你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我哪有本事猜透?不过,他既然说要给你惊喜,想来不会是坏事,你就静静候着呗。到时候,不管是惊喜还是惊竦,你都可以照单全收,或者不收,化被动为主动,反倒让他措手不及。” 元毓思虑一下,点点头:“也是。” 其语气神态似风平浪静,其内心却已经似波涛汹涌。楼云霖究竟会给他什么样的惊喜?元毓恨不得此时能插上翅膀飞进仙山去问一问。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跛着脚走过来:“两位小哥好。你们是不是要买醉龙卧的配方和酒曲?”说话的时候,有一大股浓郁的酒味飘过来。看样子就是一个酒鬼。 楚寒嫌弃地摆手:“不收了。” 老头惊愕道:“为什么不收了?” 楚寒敷衍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之前心情不好就收,现在心情好就不收。”谁知,话音刚落,元毓就忙不迭地拆台:“收。为什么不收?心情好更要收。”楚寒脸色一变,遂压低声音道:“既知他要下山,为何还要配方?” 元毓笑着回道:“他既要给我一个惊喜,我也该还他一份礼。如此才好两不相欠。”说完,也不嫌弃那满屋子的牛粪,乐滋滋地溜达进去睡大觉。 醉鬼老头在这时怯怯地问一句:“小哥,你到底还收不收啊?” 楚寒没好气道:“收!” 醉鬼老头松一口气:“呼呼,看你苦哈哈的样子,老叟还以为做不成这买卖呢。” 没有想到,楚寒听到这句话以后,更加的愁云满面:“放心吧,我兄弟既然想要,我就一定会给我兄弟买到。”又长叹一声,续道:“哎,谁叫我跟他是兄弟呢?所以啊,他使劲地跟他的心上人相互折腾,我也得使劲地帮他们善后,最后还要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哎,说起来我还真是命苦啊!” 醉鬼老头微微一笑:“老叟能理解。” 那笑容,那语气,仿若他知道楚寒在念叨些什么。 楚寒微微一愣:“你该不会是仙山里面那位派来的吧?”老头又是一笑,算是回答。 楚寒的鸡皮疙瘩登时掉了一地。也就在须臾间猜出前因后果:想来元毓要买醉龙卧配方的动静搞得太大,惊动尚在闭关的那位,故而他就安排这个老头过来,如此不动声色地遂了元毓的心愿。 说起来,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还能说这不是爱情,只怕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怕就怕两个人都是情根深种,一个不说,一个不信,到头来四大皆空。 楚寒搓搓发麻的手臂。忽然间觉得:可能宸曜从前的生活太过顺遂,所以老天爷故意要给他来个这么刺激的感情。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事情,楚寒也是爱莫能助,只能静观其变;但如果有机会的话,他肯定会推他们一把。 这般想着,楚寒觉得自己也就不枉费他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啦。 第106章 卧龙醉配方(3) 醉龙卧和其他酒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发酵酒曲时用的水: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第八味乃是泪镇“望夫石”的伤心泪。集齐后,再以八泪为引,制作散曲,便能去其苦涩,留其甘芳,滋味浑厚,经久不衰。 虽然需要的材料稀奇古怪,但以楚家雄厚的背景,收集齐这些东西并不难。 生泪取自刚出生婴儿的第一声的啼泪; 老泪取自年过八旬的耄耋老翁; 苦泪取自祖祖辈辈都是乞丐的苦命人; 悔泪取自被判处死刑的囚犯; 相思泪取自暗恋某位大家闺秀的穷酸秀才; 病中泪取自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肺痨病人; 别离泪取自刚新婚不久就被迫分离的美娇娘。 不过月余,八泪就收集齐送到元毓的面前。 与此同时,园子大半部分已经建好,可见其大致的雏形。为此,南宫离音已经七天七夜没有合眼。楚寒强行去工地将人给扛出来,带回牛粪房,转身就看到元毓的面前摆满瓶瓶罐罐,他正在勾兑酒引,其认真到他们进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有反应。 楚寒踮脚过去:“搞出来没有?” 元毓吓一跳,手一抖,配到一半的酒引洒出来两滴。他抬眼,嗔道:“你属猫啊?走路都不带声?” 楚寒抱歉一笑,便坐到元毓身旁:“看起来还挺难配制的?” 元毓朝一旁努努嘴,那边角落处搁着一个破旧不堪的麻袋:“看到没。里面全是失败品。”他说着站起来,将刚调配的东西又全部倒进袋子:“看吧,就是被你刚才那嗓子一吼,比例不对,又得重新做。” 楚寒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随即拿起配方,瞟两眼:“说实话,宸曜,你觉不觉得这个酒曲的引子有点眼熟?” “你才发现?”元毓在脸盆中净手,又用手帕擦干:“刚拿到配方,我就发现了。” 楚寒点头:“对,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就是想不起来。” 元毓道:“你看过就对啦。除非像南宫离音那样的书呆子才会没有看过。”听他这么一说,楚寒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元毓便轻声道:“你可曾记得,市井间流传着一本描写旖旎鬼怪的书,《异闻怪志》,卷二篇有一段鬼魂被灌迷魂汤的描述,其中就有关于孟婆汤的配方。” 楚寒恍然大悟,捶打桌面道:“对,对,对,我就说怎么那么熟悉。” 元毓道:“不过就是把最后一味‘孟婆的伤心泪’,换成‘望夫石的伤心泪’。说到底,就是换汤不换药,其内容还是一样的。” 楚寒狐疑:“你觉得事有蹊跷?” 元毓耸肩:“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醉龙卧的传说跟白泽天帝有关,泪镇望夫石的传说也跟白泽天帝有关,制作醉龙卧必然用到望夫石的伤心泪。所以,我猜测醉龙卧这个酒肯定有来头,而且肯定跟白泽天帝有关,只是与传说中的不一样。” 楚寒问:“那你觉得是什么样的?” 元毓道:“据我对白泽天帝的了解:这酒很可能就是他亲自酿出来的,后来把配方留在龙源。但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思来想去,我觉得跟青华神有关。传说那仙山里不是有青华的灵体嘛,我觉得这个酒的配方就是陪葬品。”他说的煞有其事、头头是道。楚寒极为配合地撑住下巴频频点头,但到最后没有忍住,笑出声来:“宸曜,为兄觉得你应该去续写那本《异闻怪志》,肯定特别精彩。” 元毓丢给楚寒一个白眼:“滚。” 楚寒不理他,甩开膀子,拍打桌面,放声大笑起来。直到那边南宫离音在炕上迷迷糊糊地嗯叽两声。楚寒赶忙捂住嘴巴,这才收敛许多。 元毓就在这时,似是无意地问:“嗯,你最近有没有慕子高的消息?” 楚寒道:“你昨天不是又在码头偶遇他未过门的妻子嘛?难道没有套出什么话来?” 元毓托腮:“那小姑娘虽说也跟他一起住在仙山里,但好些天都没有碰面。还是小姑娘说的,她见我的次数都比她云哥哥多。”遂又叹气道:“你说他这人怎么那么实在,说闭关就真的在闭关,一点假都不掺。” 楚寒点头道:“若不是背负西楚六皇子的名分,他说不准还真能得道成仙。” 就这么一句话,元毓忽然就想起曾经在龙脊山的时候,慕子高对他自己的评价:“身在烽火台,心在红尘外,若是芳名不成,怕是遗臭万代。”当时,慕子高假扮成楼云霖,没有半点真心,独独这句是真话,独独这句让知道所有真相后的元毓最为心疼。 可惜的是,梦难成,恨难平,最恨君是江楼月。 元毓当然知道这些,所以即便再心疼,终究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敢多想,亦不敢深想。遂长叹一声,说道:“羽化登仙固然是好,但青史留名也不是坏事。就慕子高而言,不管哪一种结局都是他自己选择的,没有人能够改变他的意志,唯有他自己。” 楚寒道:“听起来你还挺懂他的?” 元毓淡淡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况且……从某些方面来说,我还是挺羡慕他的。”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飘向窗外,仙山就像一副画嵌在窗框内,层层叠叠,郁郁苍苍,心心念念的人儿就在其内,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第107章 片时春梦中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间,元毓已经酿好两坛醉龙卧,将其埋在租住的牛粪房之后。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来到六月仲夏。 龙源地处神州之南,四面环海,捱到这个季节绝对是酷暑难捱,尤其到晌午时分,地皮都冒着热气,连村头的大黄狗也懒懒散散地趴着,偶有路人经过,它就撩起一只眼皮,倦倦看一眼,便是连吠叫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时候,园子已经搭建大半,两边的厢房已经完成,中轴线上的建筑还剩一些铺砖上漆的收尾工作。其进度不可谓不快。但在这个时辰也不得不停工休息。就在工匠们三三两两躲在树荫下喝茶纳凉的时候,元毓扛着一张躺椅,偷溜进刚完工的西厢房,摆在临窗能看到大海的位置,便拿着一本书躺下。 其书是桃花仙所著的《安澜》。 此时读到卷二社稷篇,其上写道:“我辈恰逢此乱象当前之世,有志者应以天下为己任……”元毓细细品读,又想起不久前让楚寒找来慕子高所写《天下一统昭文》,两相对比,其词性,其心态,其意境,竟有同工异曲之妙。故而,元毓越发肯定《安澜》就是出自慕子高之手。遂他又品味一番,方才搁下书。 此时,海浪声声,海风眷眷,海鸟鸣鸣。 夏日炎炎正好眠。元毓觉得闷得慌,遂扯散中衣的领子。又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倦意渐渐袭来。犹在迷迷糊糊间,他看见云霖走进来,长发以和田蓝玉簪束起,衣着一件白底蓝纹的理袍,脚着一双深蓝金边的云靴,腰间一把泛着湛蓝光芒的太极宝剑,披泽万物,无罣无碍,倒真有七八分修仙之人的风骨。元毓的双眼都看直,睡意悄然散去,还不由自主地咽咽口水。 云霖看着他,轻笑道:“看来我扰了宸曜的午憩?”元毓努努嘴,不搭腔。云霖便扬起手中的两个酒葫芦:“罪过,罪过,当浮一大白。” 元毓怒气汹汹地冲过去,抢走其中一个,又坐回躺椅:“哼,算你还有点良心。” 便拔开酒塞,畅饮一口,随即将酒全吐出来:“这不是卧龙醉?” 云霖坐到他的身旁:“嗯,卧龙醉在此地太过寻常。我想宸曜喜欢独特的东西,就拿来云巅深处的桃花酿。”此时,两个人挨得实在太近,元毓的手指轻轻一动,就能触碰到云霖的衣袂。仅凭这点,就让元毓的心跳开始加速:“呃……本小侯爷什么时候说过喜欢独特的东西?”云霖不答,双眼灼灼,胶在元毓的身上。 元毓被盯着双颊发烫。他急忙站起来:“欸,我给你酿了两坛卧龙醉,也不知道发酵好没有,我现在就去看看。” 刚迈出步子,就被云霖拉回来:“品酒之事不急。我来有更急的事情要说。” 元毓只好坐回去:“什么事?” 云霖道:“可知我为何这么久都不曾下山?”他没有松开元毓的手,反而越握越紧。 此事感觉有些蹊跷。元毓有点紧张:“呃……你来龙源不是闭关为避劫的吗?”他不敢深想,怕自作多情。 “只是之前的原因。”云霖的拇指轻轻刮着元毓的手背:“从那龙船下来以后,我就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耿耿于怀,不得善解。” “嗯?什么问题?”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未曾想,云霖竟轻轻哼起这一首家喻户晓的《越人歌》,他的歌声朗如润玉,清如流水,像春风吹拂麦田,又像阳光洒落溪涧:“……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他竟然把最后一句歌词“心悦君兮君不知”给改成“知不知”。元毓的心跳漏掉一拍。接着,云霖就俯身过去,贴着他的耳廓,柔声道:“毓,你不是落花,我亦不是流水,那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不求生生世世的柔情似水,只求一朝一暮的佳期如梦。” “……不求生生世世的柔情似水,只求一朝一暮的佳期如梦。” 元毓喃喃重复着,此情此意,便是他所思所想,便是他所寻所要。他心潮澎湃,反手握住云霖的手:“时不我待,销魂当此际。”说罢,色欲熏心,他便急匆匆地去解云霖的腰带,结果越急越做不好,那条浅蓝云纹腰带就像在云霖身上生根长翅,恁是费去他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弄开。倒是云霖趁此机会忽然靠近。在元毓跟腰带纠缠不休的时候,云霖蓦地挑起他的下巴,随即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元毓看着云霖清隽的面容有些发怵。还没回神,云霖竟伸出舌头,在他的唇瓣上轻轻一舔…… 其动作很轻柔,真的很轻柔,就似一片羽毛轻拂过嘴皮的感觉; 但是,在元毓看来,这个动作完全能让天塌、让地裂、让山崩、让海啸。 元毓遽然推开云霖:“你,你,你个契弟,凭什么比我这个契兄还主动?” 云霖眯起眼睛:“谁是契兄?谁是契弟?” 元毓心虚道:“……你肯定没有我的经验多……对,这件事就应该交给经验更多的人来做……对,这样双方才会更加愉悦。” 云霖挑眉:“你更有经验?” 元毓点头:“……应该是。” 云霖缓缓勾起唇角:“应该是?你和别的男人做过?” 元毓急道:“黄猫儿黑毛,绝对没有。”说着,就要举指盟誓。云霖就在这时握住他的手指,扯到自己的唇边,又伸出舌头来舔舔他的指尖:“即没有过,那毓就跟我是一样的。”元毓只觉得一阵酥麻感从指尖传到全身。他微微一抖,到此时此刻终于发现古怪的地方:云霖做事端方,何曾唤过他一声“毓”,只有在梦中……元毓痴痴地看着云霖脸上的笑,就像细雨润物,就像花苞初绽,要有多温柔就有多温柔,可惜都是镜花水月,就是庄生晓梦,不是他的终归不是他的——元毓揉揉眼睛,终于转醒…… 还是在西厢,还是卧在躺椅,还是面朝大海,还是酷暑炎炎,《安澜》还是翻开,不过掉在地上。 元毓长叹一声,俯身捡书。就在这时,楚寒走进来,面色煞白,见到元毓,就如同见到恶鬼似的,“啊”一声,面色又白三分。元毓问道:“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楚寒避开他的目光,忙道:“没事。没事。” 元毓狐疑:“真没事?” 楚寒又心不在焉地“啊”一声:“你怎么跑西厢来了?” 元毓怀疑更甚,但他知道现在肯定套不出什么话来,便先答:“本小侯爷受够了那间牛粪房,以后也不打算住回去啦。” 要是在平时,楚寒肯定会嬉皮笑脸地回一句:“此间少年,不识人间疾苦也!” 但这会儿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他只木木讷讷地“哦”一声:“你搬过来也好。”再无他话。元毓抓狂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楚寒张张嘴唇,过后又紧紧抿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元毓知道事有蹊跷。还要逼问,楚寒抢先一步道:“衍王来了。就在外面。” 第108章 宠妻狂魔 云霖是为视察园子的工程进度而来。元毓跑出去的时候,南宫离音在其身旁,摊着图纸汇报进度。云霖看见元毓过来,先是一愣,随即让南宫离音休息会儿,自己便主动迎过去:“小侯爷,在龙源可还习惯?” 看似亲近,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的做派才是现实中的云霖。 元毓回想起那个梦,嘴巴泛苦,随即也挖苦道:“哼,才不过六十余天没见,你又要跟本小侯爷闹生疏吗?衍王殿下!” 云霖赔笑道:“好,好,我的错。”又复问一次:“宸曜,在此地可还习惯?” “不习惯。”元毓嘟嘟嘴:“都没有好的住所,都没有好的食物,都没有好看的花姑娘,本小侯爷整个人从生理到心理都备受折磨、无处发泄。” “好的住所很快就会建好;好的食物很快就会运到,嗯,你想吃什么,我就让人立即去安排。至于好看的花姑娘……”云霖停顿一下,便不着痕迹地皱一下眉头:“虽然不在仙山内,但好歹也是仙家修道之地,所以,宸曜还是稍微忍耐一下。” 听他这么一说,元毓的模样就愈发委屈:“没法忍。”他指着不知什么时候溜到南宫离音身旁的楚寒:“尤其是他们两个,整天在我旁边你侬我侬,干柴烈火,你让我这么个血气方刚的大好青年怎么忍?” 云霖回头。南宫离音涨红脸,赶忙摆手:“没有,殿下,我们没有……” 楚寒也极为难得的仗义一次:“宸曜可不许胡说八道。小音音每天忙的连人影都见不到,哪有闲工夫跟我你侬我侬、干柴烈火?” 楚寒说的是事实。但元毓耍赖的功夫也是一流:“我不管。反正只要看到你们,我就别扭,我就觉得你们在欺负我现在枕边没人。”楚寒气不过,还要争辩。南宫离音赶忙拉住他,轻轻摇头。就看见元毓拽着云霖的衣袖,嬉笑道:“你都瞧见我现在的尴尬处境了吧?如果你还记得曾经的一场情谊,就得帮帮我。” 云霖明知故问:“宸曜想怎么帮?” 元毓笑得越发张狂:“要不找个花姑娘来给我解解闷。”故意停顿一下,又暧昧续道:“要不你直接做我的枕边人也行。” “也不是不可以。” 连元毓都没有料到,云霖竟会回答的如此干脆利落。接着他又说:“但是……”元毓的心也跟着这个词七上八下:“……我怕宸曜到时候会吃不消,以致从生理到心理更加倍受煎熬,岂不是得不偿失?” 楚寒没有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元毓瞪他一眼,磨磨牙齿,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老子才是你契兄”这样的话来。 这时,南宫离音审时夺度地挺身而出,化解元毓的尴尬:“衍王殿下,我们是不是要继续刚才的话题?” 云霖道:“不忙。”仍是面对着元毓说道:“此次下山,我有一件事想拜托宸曜。” 元毓眼睛一亮:“何事?说来听一下。” 云霖便道:“按照我的计划,园子会在中元节前完工,到时来自神州各地的青年才俊便会纷纷前来。我会在那个时候组织一个非正式的宴会;而宴会前期的准备和接待工作就要麻烦宸曜了。” 元毓眯起眼睛:“这就是你要给我的惊喜?” 云霖一愣,侧头看向楚寒。楚寒吓得一缩脖子,嗡嗡道:“……不是我主动说的。”云霖摇摇头,便道:“这只是请求,怎能算是惊喜?” 元毓追问:“那你究竟要给我什么惊喜?” 云霖有些犹豫。半晌后,叹气道:“罢,反正迟早也会让你知道。既如此,你就随我过来吧!”说着,便带着元毓朝园子东隅的后花园而去。 犹在这时,南宫离音才敢擦擦额头的毛毛汗,对楚寒说:“你这次把衍王殿下得罪的不轻啊。” 楚寒委屈道:“我真不是故意告诉宸曜的;是他小子先套我的话。” 南宫离音不信,一副“你自求多福”的神情。 楚寒叹气道:“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为人处世一向谨慎,谁知这次栽个大跟头,不仅说了不该说的,还看到不该看的。”南宫离音问道:“你刚才进西厢究竟看见什么了?我倒是看见你和衍王殿下一前一后从里面出来,脸色都不大好。”楚寒搓搓面皮,哭丧着脸道:“这事说不得。哎,暂时说不得。不然我可能性命不保,就连我家里人都得遭殃。哎……你那个衍王殿下,别看他说话做事一副端方的模样,背地里绝对是一个狠角色。” 南宫离音不置与否。如若他不是狠角色,怎么可能在小小年纪,就助西楚灭一国? 楚寒在这时又长叹一声:“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的安危都系在宸曜的身上。如若他有本事让衍王想通,咱们就皆大欢喜;如若他没这个本事,哎,我就只能将秘密带进棺材里去咯。”说到这里,他就格外伤感地抓住南宫离音的胳膊,使劲挠挠:“哎,说真的,要保守秘密真的好难,我现在心里就跟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一样难受。” 南宫离音拍拍他的手,宽慰道:“我大约能猜到一点。你放心吧。从前我也觉得赵小侯爷想追殿下是异想天开,但现在我发现这事可能真有戏。就不说殿下给赵小侯爷精心准备惊喜这件事情,就冲刚才赵小侯爷对殿下说话的态度,分明是撒娇,结果殿下居然照单接受。你还记得殿下说的话吗?” 楚寒问:“什么话?” 南宫离音咳嗽两声,模仿道:“好的住所很快就会建好;好的食物很快就会运到,嗯,你想吃什么,我就让人立即去安排。至于好看的花姑娘……宸曜还是稍微忍耐一下。”他搓着布满鸡皮疙瘩的手臂,终于恢复成自己的神态和声音:“说实话,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殿下对谁这样腻歪,连公主殿下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所以,殿下的属性,归纳总结就四字……” “哪四字?” “宠,妻,狂,魔。” 第109章 予你忻悦(1) 正所谓“庭院深深深几许,楼高不见章台路。”此处园子严格按照九进四重院落的标准修建,包括正殿,寝殿,厢房,书楼,亭阁等建筑。此时,所有建筑都是在建状态,有的还搭着木架子,有的才上好一半的红漆,有的甚至连墙壁都没有完全砌好。道路的两旁堆满砖瓦木材等建筑用料,还有一些斧头,拉锯,标尺等零散工具,能让人通过的地方非常狭窄。这让云霖和元毓颇费了一些时间才来到后花园。 后花园自然也没有修好,连接前庭处有一道红漆月门,此时被腕口粗的铁链锁着。 云霖开锁,元毓就是其后踮脚张望。在此之前,他有无数的猜想:最惊叹的莫过于进去后发现少翊被关在这里;最惊美的莫过于云霖等会儿就告诉他:“此地将是我与宸曜颠倒鸾凤之所。”;最惊艳的莫过于云霖在里面藏着一位绝世美女;最惊悚的莫过于云霖指着那位绝世美女又告诉他:“此地将是我与绝世美女颠倒鸾凤之所。”——当然,所有的猜想在月门洞开那一刻皆成海面的泡沫。后花园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座简陋的竹屋,廊檐上挂了一串铃铛。 但是,竹屋的样式,竹屋周围的环境,竟跟龙脊山的那处桃源一模一样。 元毓微微一愣,随即两步并三步地奔跑过去,双手推开竹屋的大门。一张竹床,一张案几,两床卧榻,已是目所能及的全部家具,件件一尘不染,件件都跟龙脊山竹屋的陈设毫无二致。 唯一的不同,就是临窗墙上的那幅画。《泼墨桃花图》换成《高山流水图》。 其旁依然有题词:“少年豪情比天高,何懦射云雕。擎苍牵黄,缁尘染道,我辈岂蓬蒿?蓁蓁叶茂灼桃夭,摘花畴离骚。凤歌飒沓,龙驾翔翱,韶华看今朝。”正是当初元毓题在扇面,又赠予云霖的那首词,甚至连字迹都模仿的一样。 元毓心中一动,回头看站在门边的云霖。云霖没有说话,只心领意会地点点头。 元毓便随云霖走到竹屋后面。流云奔壑,怪石成群。旁边依然有三两株桃树,可惜季节不对,没有烟霞粉彩,倒见桃果硕硕,也算别有一番独特的景致。 云霖道:“这个院子最先动工完成。本想来年回春,等阳春花尽数绽放的时候,再带你过来一叙。” 元毓诧异道:“为何?”为何要修这个院子?为何要与我过来?为何说这是惊喜? 简简单单两个字,便有无数的思绪翻飞。元毓说不清楚,云霖心有明镜:“其实,所有的问题都只有一个答案。宸曜,你我的交情就是从这一处开始。朱弦消,知音少,天若有情天亦老。最开始的骗局,虽与我大义无错,然与我本心相违。在此地修此院,则是期望你我还能回到最初,重来对酒,重来夜谈,不论青蝇白璧,不论对错成败,便以真心相待一场。” 元毓的鼻子微微发酸。他忽然觉得命运就是如此兜兜转转,就是如此好笑。 这些“真心相待”的话,他在天京城的时候,盼啊盼啊,盼得都快把自己的心肺肝掏出来都没有盼到;如今等到他身败名裂、无家可归、四海浪迹的时候,他不盼了,结果竟给他盼到。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遂揉揉眼睛,叹气道:“不论青蝇白璧,不论对错成败,便以真心相待?那么,你要哪一种真心?” 第110章 予你忻悦(2) 云霖稍作犹豫,没有立时回复。 元毓便道:“这世上之情,说到底不外乎三类。其一: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谓之:亲情;其二: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谓之:友情;其三,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谓之,爱情。——而你我大约前世缘分不够,遂今生当不成血亲。剩下的友情和爱情,云霖,你要我的哪一种真心?” 云霖不再犹豫:“知音难觅,自古便是。所以,宸曜,我很珍惜……” “好吧,好吧,我知道啦。” 元毓抬手打断云霖,便收起正儿八经的神情,恢复到吊儿郎当的模样:“我知道你不喜欢男人嘛。哎,你上次在桃源居拒绝我也是这个理由。不过,实话跟你讲,我也不喜欢男人,以前说的那些‘喜欢你’的话,都是逗着你玩的。欸,你要真把我当朋友,就应该真给我找点花姑娘来,不然本小侯爷在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真的会憋死。”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一秒还在跟楼云霖讨论着以后要真心相待,下一秒他就能满嘴忽悠,没个正形。 但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时的话说得有多轻松,此时的心就该有多煎熬。 而这时,云霖淡淡回道:“好。我会让丹雪去安排这件事。” 元毓“哒吧”一下嘴:“嗯。你记得跟丹雪说:本小侯爷不喜欢太胖的,也不喜欢干瘦如材的。模样要周正,言语要有趣,要懂诗词歌赋,也要懂琴棋书画,最最关键还要懂怎么调情。只有这样的花姑娘才有意思。” 云霖只“嗯”一声,一副不愿继续往下聊的模样。 就好比把一颗石子扔进死湖,惊不起半点波澜。元毓也觉索然无味,悻悻闭嘴,就在这时心念电转,忽然又咋呼道:“云霖,你该不会没有碰过花姑娘吧?” 未曾想,云霖的脸竟微微泛红:“嗯……轻解罗裳,玉臂忙摇,金莲高举,雨意云情,想想确实美事。然,此举还是应发乎情、止于礼。” “哈哈哈哈,发乎情。哈哈哈哈,止于礼。” 听完云霖的这番言论,元毓登时就捂着肚子狂笑起来:“云霖啊云霖,原来你不仅没有碰过花姑娘,就连那些个大姑娘也没有碰过。本小侯爷就说你怎么这么纯粹干净呢?原来还是一个童子。” 云霖的脸皮薄,被他这么一说,简直都快烧起来。 遂深吸一口气。也不知该接什么话方才妥当,犹豫一下,抬脚径直朝外走。 元毓赶忙跟上去,讨好道:“别生气嘛。这事情总归要有第一次的,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会有无数次。哈哈,要不我带你去窑子先破这第一次。”云霖偏头。元毓赶忙竖起三根指头来:“我保证。我保证给你挑最好的。” “多谢小侯爷美意。”云霖停下脚步,脸色终于恢复如常:“但我这个人挑的很,除非吾妻,否则定要那人的相貌似神州第一美才行。” “鸾镜公子?” “对,我可是见过鸾镜公子的相貌。宸曜难道忘记了?鸾镜公子曾说,他那个‘神州第一美’的称号就是拜我玩笑所赐。” “所以,你当真跟他有一腿?”不提这茬还好,提到这茬,元毓就极为不爽。 “不管宸曜信不信,我和鸾镜公子之前真的只有三次交集,清清白白。” “那为何你见过他真面目,他还会放过你?” “当初他主动解开面纱,的确为勾引我而来;可惜的是,我不好男色这口……”话到一半,云霖忽然停下;他揉揉眉心,摇头苦笑:“此话也不全对。但那神州第一美名副其实,我被他养刁眼睛,故而非得找他那个模样,还得脾性对我胃口的才行。”说着,他面带笑意地看向元毓。 果不其然,就见元毓将不悦明摆在脸上:“想得倒美。到哪里去给你找鸾镜公子那样,还得脾性对你胃口的?” 云霖心情很好地续道:“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言毕,翩然而去。待到元毓回味过来这句话究竟有何意义的时候,如何还找得到云霖的人影?恨只恨“我住仙山外,君住仙山里。”元毓只道自己被算计一招,到此时又无计可施,只能对着仙山,跺跺脚,恨道:“黄猫儿黑毛,下次你还敢这样调戏本小侯爷,本小侯爷非让你哭着承认你爱我不可。” 没人回应。只有从仙山那方传回来自己的回音,响不辞声,清脆嘹亮。 元毓听着,微微勾起唇角,再也没有刚才的不爽。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喜怒哀乐皆为楼云霖。难道这就是“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但是,就算元毓清楚也不会傻乎乎地再去跟云霖表白。他会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嬉笑怒骂当中,假亦真来真亦假,就像云霖那样,或许只有如此才能探得对方的稍许真心吧? …… 而自从那次分别之后,元毓又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云霖。 园子仍在如火如荼地赶建中,工期临近,南宫离音终于从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变成歇斯底里的咆哮帝,连楚寒都不敢接近。眼看着南宫离音就快要被工期折磨地疯掉。中元节就以不疾不徐的节奏悄悄来临,随着一声炮竹声响,园子终于在这一天完工。来自神州各地的青年才俊也终于应诏前来…… 第111章 开园迎客 就算有楼云霖的交托,元毓对那些个青年才俊的接应事宜也是能躲就躲。倒不是他两面三刀,当着云霖就你侬我侬,背着云霖就一副“你说话纯粹放屁”的姿态;而是他之前热脸贴过那些世家公子的冷屁股,伤及自尊,所以才变成现在这副死相,便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任它清风拂山岗,我自巍然不动。” 说起来也不全然怪那些个给他冷脸的世家公子。 试想,赵小侯爷从前在天京城的名声就不大好,“混世魔王”这个诨号虽说不像“神州第一美”那么响彻,但传播度还是有的;再加上南襄城那一战的灰头土脸,赵小侯爷搞得自己有家归不得,有国不能回,还连累苍国太子霍少翊必须到越国当质子。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由不得所有人把“混世魔王”“扫把星”“倒霉鬼”这样的名声先给他坐实。 结果来到龙源,众人又看到赵小侯爷没有躲着藏着,反而替西楚六皇子慕子高做事。 霎时间,这“混世魔王”“扫把星”“倒霉鬼”的名头都太小,“倒戈校尉”“碧眼小儿”“墙头草”一顶又一顶的脏帽子扔过来,赵小侯爷接不住,气的吐血,又不能像从前天京城那样作威作福,遂咬碎一口银牙,躲起来,眼不见为净。 还好有南宫离音和楚寒帮着应付,才没有坏慕子高的大事。 但是,俗话说的好:“丑媳妇总要公婆”。那些接应事宜别人可以帮忙做,但入园的事情还需要元毓亲自上阵。楚寒和南宫离音跑到西厢来一阵好说,歹说,睁眼睛地瞎说,闭眼睛地明说,冠冕堂皇地正说,沆瀣一气地邪说:“衍王殿下说过:‘宸曜文才富艳,下笔琳琅,足以惊艳那些世家公子对其刮目相看。’” 且不论这番话是不是楼云霖说的,总之元毓听得极为舒坦。 遂他拾起一枚瓜子放进嘴里,含糊道:“去也成。只是,本小侯爷可不能平平淡淡出场,定要让那些本来瞧不起本小侯爷的世家公子们,自己意识到自己长了一双狗眼。”说着,他吐出瓜子皮,好整以暇地盯着面前的两个人。 南宫离音为难道:“这个……大家身份地位都一样……有点难度……” 楚寒赶忙撞一下南宫离音的胳膊,对元毓狗腿道:“你就说该怎么办吧?” 元毓对着西窗,磕着瓜子:“既然慕子高想让本小侯爷惊艳那些世家公子,那就按他说的来,惊艳一次。”他故意用力地咀嚼瓜子仁,看向南宫离音:“只要在关键时候,你家那位六皇子不要给本小侯爷掉链子就成。”说着,咧嘴一笑。 南宫离音不由自主地颤一颤。 楚寒赶忙道:“放心吧,放心吧,六皇子肯定会支持。”言下之意,不要继续为难他的小音音。元毓岂会听不明白,当即横楚寒一眼。楚寒又追问:“好歹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惊艳啊?”元毓眨眨眼睛:“到时候你就会知道。” 其实,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元毓心里也没个底。他自诩才高八斗,他也自认为脸皮比腊月间的大花袄子还厚,只是要挑战整个神州的青年才俊,他的底气还真有点不足。只不过楚寒那么一说,他也就那么一接,如此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谁知,真正实施起来,他才发觉自己这台阶下的有点狠,到如今扯得蛋疼。好在知道此事的人只有元毓自己、楚寒和南宫离音,保不准南宫离音会将此事禀告给楼云霖,但元毓非常笃定楼云霖会卖他这个人情。果不其然,两天后,楼云霖答应配合他,同时还安排听月和丹雪前来接应。如此精心的安排,让元毓在直面那些个世家公子的时候,终于有一些底气。 此时,园子的各处工程都已竣工。元毓便令人集结那些个世家公子前来题匾对联。 如此,即可试试那些个青年才俊可否有真把式,又有机会碾压众人、脱颖而出。 众人便先来到园子正门前。此园是九进四重院落。第一进正门是一道棂星五间门,位于整个院落的中轴线上,门栏窗隔细雕着三月花桃,有粉墨涂饰,栩栩如生;其下还有三段白玉台阶,居中都凿有凤栖花草图样,别具风格、不落俗套。其中间匾额空空无字,两旁更无对联。 就有世家公子跃跃欲试:“龙源乃仙家修道圣地,又是青华神的道场,在此处辟出这么一座清雅的园子,可上达仙家幻境,可下抵深海龙宫,可左揽山野精气,可右纳日月精华,居住在此只让人想远离红尘纷扰,享受青山绿水,不问世间俗事,如此便是‘清浄守节,贫而乐道’。小生不才,斗胆先在诸位面前献丑,选名‘清净’二字。” 不得不说,此人肚子中确有几滴墨水。不少人点头附和。 元毓询问楚寒:“此人是谁?” 楚寒道:“楚国太尉窦戎的独子,窦准,字思撨。”又特意补充一句:“跟你一样,他在熙京城的名声也不大好。” 元毓道:“难怪本小侯爷越看他越不顺眼,敢情是同类相斥。” 挑剔完,他就决定要煞煞此人威风:“‘清净’不错,但失了衍王想要的意境。” 窦准不服:“那你说说看,衍王想要什么意境?” 元毓高声道:“衍王是以《天下一统诏书》召集诸位前来此地,若想要寻得那简简单单的‘清净’,自己搭一间草庐为舍不是更好?干嘛非要做出这等‘脱了裤子放屁’的事情?”虽话糙,但理正。众人哄堂大笑。 窦准登时脸红,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话来反驳,只狠狠瞪元毓一眼。 元毓毫不在意,又道:“园名一事兹事体大,还需衍王亲自定夺。尔等随我先进去瞧瞧再说。”遂命左右开门。 第112章 箫韶九成 迎门而来一座复式楼阁。白玉台基高约三米,底中空有通道,顶覆金色琉璃,檐下饰有斗拱、彩绘雕镂,阁内立有青华神金身雕像,阁外左边有钟亭,右边有鼓亭,二亭都为重檐歇山式建筑。 南宫离音介绍道:“此地供奉着青华神尊。其作用是让诸位进门就能记住龙源乃是青华神尊的道场,借此宝地供诸位研究学问,当随时铭感于心。故而诸位的题名也应往这方面靠拢。” 众人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有说“无为”,有说“八荒”,有的干脆说“感恩阁”,还有的偷懒说“春神阁”,各种各样的题名,不止二十个。元毓对这些都嗤之以鼻,暗道这群青年才俊也都是自诩,何奈个个都是草包饭桶,甚至连刚才那窦准的水平都不如,而那窦准像是铁了心地不应题,只阴阳怪气道:“听说赵小侯爷惊才绝艳,不若先拟来听听,大伙也好评断评断。”端着一副要看元毓笑话的模样。 而元毓岂会被他人看轻,登时朗声道:“相传青华神尊有箫名为九韶,每每演奏,必有凤凰来栖。是曰:‘箫韶九成,亦言圣主之盛德至极,故生瑞应。’借此典故,取字‘箫韶’。一是与青华神尊的乐器对应;二是将前来的贤能之士比作凤凰;三是期盼神州能早日出现圣主,结束战乱,还百姓安宁。” 众人皆赞:“妙极,妙哉。”便有不少先前看轻元毓之人,此时高看他两眼。 惟有窦准仍在怪声怪气道:“匾额题二字何等容易,左右对联则难。宸曜兄不若就再作一副,让大家品鉴品鉴你的真才实学。” 元毓冷哼一声,便朝前走两步,抬头一望,遥见其内覆斗形藻井中雕有一条巨大的镏金盘龙,遂念道:“阁有盘龙,离天随云入渊;岳来彩凤,旋地碧落听乐。”话音落,听月和丹雪就心领神会地对望一眼:这赵小侯爷不仅将匾额和对联的意境结合,还恰到好处地拍了自家殿下的彩虹屁,难怪自家殿下会那么喜欢赵小侯爷。 众人又道:“妙极,妙哉。”无人提出异议,便穿过门洞,继续朝前。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城门式的三大洞门,亦无匾额。众人又是叽叽喳喳议论。便有一个干瘪瘪的、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脱颖而出:“此乃整座院落的正门,可取‘正气凌然’‘川流不息’两个词汇,题‘正川门’三字,即可端正大气。”他说话的时候,不卑不亢,眉宇间也是一股浩然正气。奈何人微言轻,众人仍在争论不休,完全不把少年的话当回事。 元毓又问楚寒:“此人是谁?” 楚寒应声道:“如若猜的不错,他该是南越隐士赫连家庶子,赫连筱,字漪竹。” 元毓点头,又压低声音道:“你给我留意着他。不用太过亲近,保持联络就好,等看以后能不能为我们所用。”楚寒应诺。至于后来如何跟赫连筱接触,如何让他为其君主效力,皆是后话,暂且不表。 随后,众人来到第四进,碑亭。此亭有八角,红柱碧瓦,飞檐翘角。檐下斗拱,玲珑剔透。亭内有赑屃驮一巨大青石碑,碑上无任何篆刻文字。南宫离音朗声道:“此碑将记载此园的建造时间,建园作用,以及来此地后又回到神州有所建树的众位生平。”听他这么一说,元毓之前还想不明白为何慕子高要让楚寒和南宫离音修建如此规模的园子,此时忽然就茅塞顿开:原来慕子高不仅要找志同道合的俊杰商议天下一统的事情,还要留下这群俊杰来栽培,好日后为他所用。如此,他即能得到这些人背后的世家力量,又能收揽天下英才听其指挥,可谓一举两得。 想到这些,元毓的后背都起了一层冷汗。 来到龙源以后,他赵元毓只在感情上对楼云霖认真,其余之事能免则免,能躲就躲,实在免不了躲不过,比如像今天的事情就敷衍了事。他从未想过要加入慕子高的阵营。然而,横看成岭侧成峰,这些事情放在别人眼里就完全不同。 或者认为他是顺势而为、审时度势之辈; 或者认为他是卖主求荣、趋炎附势之辈; 但不管哪一种,都会将他和慕子高绑在一块,如若传回少翊的耳中,那便是跳进澜江也洗不清楚。元毓想到这重,顿时连宰人的心都有了。 很快,楚寒就发觉元毓的情绪不对劲:“怎么啦?” “黄猫儿黑毛,我又被慕子高给算计了……”元毓说得咬牙切齿。随即心念电转,他想起这次一步一步将他带入坑的人就是楚寒。遂当场炸裂。趁人不注意,一把箍住楚寒的脖子就往僻静处拖:“好你个楚澜樵,什么没学会,居然学会胳膊朝外拐?说!慕子高给你什么好处?居然能让你不顾这么多年兄弟情分背叛我?” 楚寒揉着发疼的脖子,微微瞠舌:“你怎么发现的?” 也不等元毓回答,他就坦白交代:“抵达龙源的那天,就是快要下船的时候,他请我过去谈话,说是楚家有一本烂账在他手里。” “什么烂账?” “我怎么知道?楚家这么大的家业,背地里肯定有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而衍王肯定不是一个空穴来风的性格。他真有,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来威胁我。宸曜,我可以不管不顾地追随你,但不能牵涉家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所以,你就把我给卖了?”元毓一副痛心疾首地模样。 “哎呀。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为兄岂是卖友求荣之辈?为兄是得到衍王的再三保证,他说这次绝对不会伤害到宸曜。——如此,方才稍稍引导一下你。” “黄猫儿黑毛,放你奶奶的屁。” 不提这些还好,提到这些元毓就炸毛跳脚:“他不会伤害我?他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没安过好心。要不是本小侯爷大人有大量,秉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高尚情操,不跟他计较,他算计我的事情根本没完。现在做这些叫什么?叫‘杀人不见血’,叫‘杀人诛心’。哼,说什么‘真心相待’?说什么‘知音难觅’?我呸呸呸!全是屁话!我绝对是被鬼迷住心窍,才会被你们牵着掺和进来。黄猫儿黑毛,我竟然还想着等会要好好跟他配合让众人刮目相看。黄猫儿黑毛,我竟然还想着要给他长脸。黄猫儿黑毛,我脑袋绝对被驴给踢了。” 楚寒缩着脖子等他骂完,而后怯生生道:“宸曜,你应该换个角度来想,他为何非要费尽心思的,让世人以为你跟他是一伙?他明明不需要这样做也能完成所有事。”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元毓尚在气头上,还不能冷静地去思考这个问题。 楚寒叹气道:“有没有可能……我说可能……他想你跟着他去西楚……” 未曾想,元毓听到这句话,越发抓狂:“黄猫儿黑毛,他想得挺美。本小侯爷行的端,坐的正,生是苍国人,死是苍国鬼。” “好!说得大好!” 叫好声乍然响起。吓得元毓和楚寒一个激灵,转身就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灰布长袍的男子,拧着酒葫芦,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们身后:“朴木偃禾如不起,至今谁识大忠心。从前听闻赵小侯爷是天京城内的纨绔子弟,然百闻不如一见,若不是今日偶然间听到赵小侯爷的慷慨之词,谁也不知道你的真正脾性。哈哈,我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来。” 他似乎喝下不少酒,说话的时候,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元毓懒得搭理酒鬼,抬腿就要走。 酒鬼却将他拦下:“赵小侯爷刚才问到那么多人的姓名来历,为何不问问我的?” 第113章 蓬门为君开 元毓挑眉:“你是谁?” 酒鬼抱着酒葫芦,打个酒嗝:“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燕国,陆亦涛。” 楚寒登时眼睛一亮,抱拳道:“原来是湘源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这下连元毓也知道面前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陆亦涛,字湘源,乃是燕国名门陆家的嫡次子。那些年,慕子高还未在鹿阳一战中成名,神州大地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天才少年非陆湘源莫属。当年苍国欲剿灭吴国,本与燕国无关,但年仅十二岁的陆湘源以一人之力说服燕国、楚国,越国的君主联合起来,助吴逐苍,吴国得以保全。其后,燕国皇帝问其缘由,陆湘源沉痛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而后,此话传遍神州,为四方称颂。 楚寒在幼年时极为崇拜陆湘源。此时,见到真人,虽然这酒鬼的形象和心中那忧国忧民的少年公子形象相去甚远,但并不妨碍他内心的激动澎湃:“想不到能在此地一睹湘渊兄的风采,我真是三生有幸,幸福至极,极其快活,活过来又死过去。” 他已经语无伦次,风中凌乱,就差双眼冒出粉红心心来。 元毓偷偷揪他的腰一下,真心觉得自己兄长在这一刻忒丢人。 陆湘源却看着元毓道:“赵小侯爷那番话深得吾心。试问这天下,吾辈不为吾国,何人为吾国?纵然那衍王是奇才,终究非我族类。” 听着这话,元毓心中的无名鬼火就腾腾冒起。说到底,就是仗着自己才是慕子高的知音,所以他说慕子高可以,别人说一丁半点都不行。他很想怼回去“你为你国,我也为我国,衍王也为衍王的国,风马牛不相及,没有谁比谁更正义。”然而,最终还是看在楚寒的面子上,客气道:“既如此,你就不该应诏而来。” 陆湘源道:“我来此地的目的,和小侯爷在此地的目的,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元毓心里一咯噔,差点就要以为陆湘源也是为那颗七窍玲珑的真心而来。幸好陆湘源续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元毓偷偷松口气,笑接道:“本小侯爷才没有那么多闲功夫去研究衍王,来此地只是因为暂时回不得苍国,正好有朋友在这里,有吃有喝,有房有钱,何乐不为?”说着,就要拉楚寒朝人群方向走。楚寒赖在陆湘源身旁不走。元毓踹他一脚,骂道:“黄猫儿黑猫,你好歹给自己留点颜面。” 楚寒哪里听得进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胶在陆湘源身上:“湘源兄,你我能在这里相遇就是缘分。简直比那个牛郎遇见织女,比那个许仙相救白蛇还要大的缘分啊!不若你就给小弟我作赋一首,给小弟以后留个念想……实在不行,诗词也行……要不然写个名字也成……对对对,就写在我的衣服上……”也不知他从哪里变出一杆笔来,蘸蘸口水,双手呈给陆湘源。 那模样简直就是花痴中的花中之魁。 元毓无语地扶扶额头。忽然想到自己之前也是极为崇拜慕子高的,怎么就没有楚寒的这些状况?细细一想,其缘由大概就是陆湘源说的那样:自己想打败慕子高的心远远多于崇拜之情。只是,有些事情旁观者也未必清楚。陆湘源只说对一半,元毓不仅想打败慕子高,还想拥有他,哪怕一朝一夕也好。但这些不过山高水长、痴心妄想。所以,即便明知慕子高设计他,发一通脾气以后,他还不是要乖乖回去继续复命。 走回人群的时候,元毓无视掉众人一探究竟的目光,便忽然觉得自己的命简直比什么牛郎织女、许仙白蛇还要苦。 这时,众人刚走过第五进。元毓溜到丹雪身旁询问之前的情况。据说在碑亭处,来自北溟斛律家的一位小哥,题名“翼然”,取自欧阳公《醉翁亭记》中“有亭翼然”,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 元毓撇撇嘴:“欧阳公描写的醉翁亭乃游乐饮酒之用,跟碑亭的作用大相径庭。” 丹雪道:“是是是。论起才学,这群人当然不及小侯爷。”又道:“最后定夺的人是我家殿下,小侯爷您跟着急什么?” 元毓噘嘴道:“你不懂。本小侯爷看着这群庸才,就觉得自己是明珠蒙尘。” 丹雪抿嘴一笑:“放心。明珠蒙尘也是暂时,咱们殿下定会仔仔细细给你擦亮的。” 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好端端一句话,偏偏元毓硬拽出点其他意思来。当即,脸颊红的比那墙上朱漆更甚。他担心被丹雪这个俏丽的丫头窥破,免不得一顿奚落,遂急急忙忙地问:“寇准那家伙可还有发言?” 丹雪道:“就在第五进,寇思撨题名的‘武陵门’得到的好评最多。他解释是什么……额,什么……捕鱼……桃花的……”元毓接话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所以,武陵又指桃花源。武陵门开,桃花源现,倒的确有一番意境。”丹雪惊讶道:“你也觉得好?”元毓撇嘴:“若此门后真有桃林应景,那才是妙笔生花、逸趣横生。可是,你看第六进哪有什么桃花?那‘武陵’二字就词不达意、空空如也。” 此番说得头头是道。丹雪忍不住想考考他:“小侯爷可有更妙的字?” 元毓朝前看去,只见面前一栋三层宝楼,每层四周都绕有回廊,上是重檐歇山顶,覆黄色琉璃瓦。下为中央开间穿堂式,即前后相通。前有丹墀,中嵌鸾凤,后有蟠龙。据南宫离音介绍:“此乃藏书楼。楼上按经、史、子、集分类列柜藏书,楼下为阅览图书和收藏石刻之用。总藏书六万余册。全是衍王殿下的私藏,已经陆陆续续从衍州运往此处。”元毓在这时又朝后看看那扇洞开的门,福至心灵,便说道:“衍王殿下刚建此藏书楼,就广邀天下名士前来揣摩学习,便有些‘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意境。故而,此处题名‘蓬门’不是更妙?” 丹雪笑而不语。元毓就在这时又想起自己被慕子高算计的事情,便悻悻不再言语。 第114章 破罐子破摔(1) 那边,青年才俊们争先恐后地要为藏书阁题名。 有一个道“书海”,取自“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又有一个道“文澜”,取自“芳词洒清风,藻思兴文澜”;还有一个道“梅寒”,取自“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这次,连丹雪都忍不住对元毓叨叨:“这些才俊就不能题出一个不俗的名来?” 就在这时,有人眼尖地看见跟在人群后的元毓:“赵小侯爷可否拟一个来?” 寇准接话道:“就是。适才的题名‘箫韶’仍在馀音绕梁,赵小侯爷何妨再拟一个,让我等继续揣摩学习?”他丢给元毓一顶高帽,想让元毓骑虎难下。 但元毓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况且又不是腹中没点水墨的草包,这等雅事岂能将他难倒,登时就要高谈阔论。谁知,转念一想,是慕子高欺他骗他在先,若是这个时候再不整出点事情来让慕子高之后难堪,自己就活该被他欺负一辈子:“依本小侯爷说,那些个‘书海’、‘文澜’、‘梅寒’都太咬文嚼字。不就是一个藏书的地方嘛,就取‘龙源藏书楼’,既简单、又明了。” 简直跟之前题名的“箫韶”有天壤之别,仿若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就在众人张口结舌,还未做出评判的时候。元毓又意犹未尽道:“本小侯爷就连左右对联都拟好:你说此地有书万本,我偏就不信来数数。”登时,众人一副憋屎憋尿的神情;就连寇准一时间也不知道评论什么好,闷闷哼一声,片刻后才道:“竟是山野村夫之调,哼,赵小侯爷的才学也不过如此。” 元毓点头附和:“就是,就是,本小侯爷本来就俗。” 本人都这么说,众人就不好再说什么。藏书楼的拟名,最后是来自南越的霍进霍修容题名“三昧”,意指:读书三重境界,一为“定”,二为“正受”,三为“等持”,得到最多的推崇。 再往后,就是第七进白玉正殿。殿前有一个空阔的方形广场。而正殿耸立在十九级白玉石阶上,正中的石阶嵌有汉白玉神凤浮雕。宫殿高约八丈,门楣上一块白玉匾额,没有题名,两侧一副空白联额,进门有一道长约五米的玉屏隔断,刻画的是诸子百家在稷下学宫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的画面,玉屏乃是一整块青玉石雕刻,其玉质晶莹光润,雕琢古朴细腻;大殿两侧设有书阁,阁楼皆以香楠、紫檀为材料,其间镶有金玉字体,统合成《安澜》完本。 南宫离音介绍道:“此地为学堂。想来众位参观到此地,多少能体会到衍王殿下建此园的良苦用心。衍王殿下希望集诸位之能才,吸引更多青年才俊前来此地,百家争鸣、去故纳新,重现当年稷下学宫的辉煌。” 众人纷纷为此举称好。 元毓撇撇嘴,嘟囔:“还不是为一己之私。” 南宫离音又道:“此地并非楚国境,诸位并非全是楚国人。故而,衍王殿下将诸位托付给我接应款待时,再三强调:诸位愿走便走,愿留便留。若在此辩论讲学,与楚国,与衍王殿下本人全然无关,只为天下社稷。”说着,似有意无意地看了元毓一眼。元毓只觉脸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这时,作为楚国人代表的寇准朗声道:“衍王殿下的忧国忧民之心实在让吾等好生钦佩,再来此园又是衍王殿下一力所建,不若就将其取名‘望衍’,又有铭记衍王殿下恩德之意,又有遥祭山川地祇之礼。” 好是好。就是作为正殿名,比起“未央”、“太和”这些名字来实在太过小气。 元毓心中腹诽。轮到他时,却大吹法螺道:“衍王殿下既然做出这样的姿态,就未曾想过要大家感恩戴德。依本小侯爷的意思,那些弯弯绕绕的名字太过深奥,寻常人来到这里根本就不会明白其意,不若就叫‘学堂’,又简洁又大方,保管像我这样的山野村夫看到,也能瞬间明白这地儿是用来做什么的。”众人哄堂大笑,显然已经不把他的话当回事。至于先前嚷嚷着要“惊艳一次”的元毓,到此时已经不顾脸面,早把“惊艳”的事情抛到爪哇国去了。 第115章 破罐子破摔(2) 众人继续到第八进,眼前是一座高大的青砖石结构建筑,由台身和量天尺组成,台身形状是覆斗状。南宫离音介绍:“其作用是‘昼参日影,夜观极星,以正朝夕’。其内还有各类观星测量仪器,可供诸位使用。” 这次,众人也就不询问元毓的意见,反正量他也只会“观星台”这样憨包的题名。 元毓现在一点也不在乎。倒是那边寇准和霍进争论不休,一个题名“银汉”,一个题名“钦天”,众位才俊分为两派,各抒己见,吵吵闹闹,眼看着就要推推囔囔,这时终于有人想起元毓来:“小侯爷说说看,哪个更好?” 元毓甩着腰间的玉穗:“就像两坨狗屎,本小侯爷怎么评判那坨更香?” 众人笑得前俯后合。这次,寇准还没来得及发难,霍进抢先一步道:“即如此,你就来一个比狗屎更香的。”他说完才发现自己这样的言论,岂不是承认自己的题词就像狗屎?当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钻。幸好众人都在等着继续看元毓的笑话,没有人在意霍进的言行。 而元毓也一反常态。这次,即没有道出惊艳众人的题词,也没有说出惊俗的。 他仍甩着玉穗,优哉游哉道:“本小侯爷累了,什么东西都想不出来。”这边寇准带头嗤之以鼻,众人便越发看轻这位来自苍国天京城的小侯爷。 很快,众人就来到最后一进,整座园子中轴线的终点,乃一道山门,单檐硬山顶,红墙黄瓦,屋脊上饰有宝顶和走兽。左右两旁各有两殿。门东为供奉文曲星,门西供奉文昌星,一字排开,简洁古朴。出门后,便有青石台阶盘旋而上,攀一百零八阶后就是龙源仙山的大门。 也不待南宫离音介绍,众人就在寇准的带领下纷纷议论开来。丹雪在这个时候来到元毓身旁:“哼,你刚才都是故意的吧?” 元毓笑道:“为何这样说?” 丹雪嗔道:“殿下之前答应你,所有的题名都依照你的来,如此让你能够在这群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现在你竟取这么一些俗气的名字,不就是存心想让殿下难堪?” 元毓挑眉寻衅:“对啊。我就想看看你家殿下是不是言而有信之辈?” 丹雪也不甘示弱,回道:“反正都是私下答应的,谁也不会知道。” 元毓指指自己:“我知道啊。”过后,他冲气急败坏的丹雪眨眨眼睛:“放心,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到处宣扬,败坏你们家殿下名声的,顶多就是我个人看轻他而已。”元毓越说越气。哼,什么桃花源,什么醉龙卧,他回去就砸个稀巴烂。 这时,又有一个人从旁冒出来:“你果然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太大,引来无数人的侧目。元毓定睛一看,竟是陆湘源。他似乎喝下更多的酒,脚步蹒跚,连眼睛都不大能睁开:“大丈夫能屈能伸。赵小侯爷,你果然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元毓懒得理睬。就看见楚寒像个小跟班一样,亦步亦趋陪在陆湘源身旁。陆湘源说一句,他就拿笔记下一句,还拼命点头,还拼命说好,其狗腿的模样简直让人没法用眼看。元毓扶扶额头,余光瞥见南宫离音的脸色煞白。 就有眼尖的人认出陆湘源:“这不是湘源兄吗?想不到你也来龙源了。” 有人道:“既然湘源兄来了,我等才疏学浅,就不要献丑啦。” 有人提议:“不如湘源兄也来拟一名?” 陆湘源摇晃着酒葫芦:“我的才学比不过赵小侯爷;我的情操也比不上赵小侯爷;我的意境更比不过赵小侯爷。嗝……”他打了一个酒嗝,差点倒在地上,还好楚寒及时扶住他:“……还是不要班门弄斧的好。” 众人忙道:“湘源兄过谦。” 犹是被点名的赵小侯爷咧嘴冷笑、一言不发。这时,连丹雪都瞧不惯他那副“爱咋咋的,要死不活”的模样,朗声道:“既然能得到燕国陆大才子的首肯,赵小侯爷何必像个大姑娘似的遮遮掩掩,难道不拿出点真本事来让大家瞧瞧?” 此话一针见血,逼迫元毓的架势比之前寇准和霍进的冷嘲热讽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毓还未想好如何应对。就有人起哄:“小姑娘难道想听‘北后门’这样的题名?”又有人道:“未必。未必。我觉得赵小侯爷更有可能题出‘后山门’这样的名来。”众人又“哈哈”笑成一团。 元毓挑眉:“其实本小侯爷确实不擅俗词。” 立时有人接话:“那就来一个雅的。” 元毓笑道:“雅也不擅。”他的目光灼灼,越过众人,望到那山门之后:“本小侯爷其实就擅长那些又艳又俗的。”众人一阵窃笑。就有人高声附和:“那就来一个又艳又俗的。”元毓舔舔嘴皮,咧嘴一笑,缓缓道出两字:“后庭。”众人愕然。 “题的好!” 偏偏就有一个如清风拂月般的温润声音随即从众人身后响起。 众人回头,纷纷变脸变色,齐齐作揖道:“衍王殿下。” 就见楼云霖着一袭素白的理袍,似招云为衣,又似御风而来,长身玉立在那道山门之后,霞姿月韵、清绝至极。 第116章 咫尺却天涯 楼云霖的身旁还有他未过门的妻子,拓跋香香,此时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缎子皮袄,梳着双髻,尾梢垂到胸前,和元毓初遇时的装扮很像。但元毓丝毫没有初遇时的心情。反倒觉得她这身装扮格外刺眼。尤其跟楼云霖站在一处,他们俩怎么看就怎么般配,真真一对璧人,羡煞旁人。 元毓嫉妒的快要发狂。所以,当香香热情地跟他挥手,他就装作没有看见。 而云霖将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只微微一笑,对众人说道:“‘俟暮鼓既作,蹑足而回,循墙至后庭’,即指宫庭的后园,又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尤唱后庭花’的警醒之句。故而,‘后庭’一词,题的极好。” 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元毓算是见识到了。 再看看众人的表情,比之前的憋屎憋尿还要憋憋。元毓忽然间觉得格外满足。遂又朗声道:“不仅仅有题字,本小侯爷还有对联呢。” 云霖保持着微笑:“说来听听。” 元毓张嘴便道:“上联:只道****为谁开;下联:却说****将花采。”其用词之放荡,其内容之**。众人一听,不由身下一紧,咳嗽声、哀叹声此起彼伏。元毓在此时故意冲着云霖吹声口哨,他倒要看看云霖会如何应对,还能不能像刚才那样冠冕堂皇的指鹿为马。 云霖这次倒没有强行解释,脸上的笑容没变,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但说出的话却让元毓顷刻间变怂:“宸曜,你确实有点皮。”元毓不敢接话。香香却道:“云哥哥为何要这样说毓哥哥啊?”云霖笑着回答:“你毓哥哥刚才当众开了一个玩笑,但是,他却不懂何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香香又问:“什么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呢?” 云霖浅笑:“他的蓬门今始为谁开,自己不知,由不得别人不想。”此话一出,抽气声比刚才的咳嗽声哀叹声更为此起彼伏。元毓更恨不得自己修过那遁地术,即刻遁走。好在云霖见好就收,没有让他继续难堪:“诸位远道而来,共商天下一统的大业,令小王极为动容;为此,小王特意在西厢花园备下酒菜,为诸位接风洗尘。还请诸位随小王前往。”说着,便带头往西厢走,众人尾随其后,只有元毓杵在那里不动。 丹雪经过他身旁:“小侯爷不随殿下去吗?”他孑然不动。 香香经过他身旁:“毓哥哥快点跟过来。”他仍孑然不动。 寇准经过他身旁:“哼,惺惺作态。”他努努嘴,还是孑然不动。 南宫离音经过他身旁:“小侯爷莫要跟殿下置气。”他翻个白眼,继续孑然不动。 陆湘源将爪子搁在他的肩上:“虽说都是千年的狐狸,但很显然衍王的道行要比你深啊!”楚寒在一旁猛点头。元毓强忍住想踹楚寒一脚的冲动,依旧孑然不动。 最终,所有人都走光,只剩下元毓自己待在那处顾影自怜。过一会儿,他自己也觉得这般矫情实在没有意思,不仅没有气到云霖,还平白无故地让一堆人看他笑话。遂他就不再纠结,甩甩胳膊腿儿,也屁颠屁颠跑到西厢花园。 西厢花园内有菊。此时,正值霜英初绽之时,姹紫嫣红,好生热闹;又正值蟹黄肥美之时,云霖便有意将螃蟹宴摆在花园中,与众位青年才俊赏花、喝酒、谈心,吃蟹,简直就是人世间最恣意的事情。元毓偷溜进来的时候,看到满桌还冒着热气的螃蟹,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早知道就不该矫情,现在起码少吃两只螃蟹。两只啊。元毓这么一想,便是半分也不耽搁,溜到楚寒身边坐下,便跟侍从要了清水净手,而后再不劳烦旁人,只自己动手剥蟹。坐在楚寒另一边的正是燕国才子陆湘源,他看到元毓嘴馋的模样,嘿嘿一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然,元毓贪吃螃蟹的行径也落在主位的云霖眼底。 云霖便让丹雪把自己面前的螃蟹给端过去,又吩咐丹雪:“螃蟹性寒,提醒小侯爷莫要贪吃。”待丹雪就要过去,他又将人给唤回来:“罢,罢,罢,他那性子怎会听得进这些。你只管送去,再把酒烫的滚热送过去。”热酒能解寒。此云霖的一片苦心,奈何元毓只顾吃吃喝喝,完全体会不到。 甚至等丹雪又送螃蟹来的时候,他还能没心没肺地嚷嚷:“再给多备些姜醋。” 香香看着有趣,也自己动手剥了一个满黄螃蟹,嘀咕道:“我在北溟可从来没有吃过这个东西。”便学着元毓的模样,蘸着醋碟,一口下去,满嘴黄子,随即眼睛一弯:“难怪爹爹总是说,关内人最懂享受,我以后也喜欢吃螃蟹啦。” 云霖笑笑,举杯浅抿一口,轻声道:“你总要嫁入关内的,螃蟹便是年年都有。” 谁知,香香听到此话,竟没有半分的欢喜。她又埋头吃了一点黄子,随后便悻悻将螃蟹放下,举起面前的酒盏。云霖伸手将其拦下:“你年纪尚小,莫要饮酒。”香香便又将酒盏搁下。 云霖道:“我回去给你配一副药,喝下以后,就可以驱寒。” 香香只“嗯”了一声,之后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来。 云霖瞧在眼底,心细如尘,全然洞悉,却不知如何安慰。半晌只轻轻叹息一声。 终究香香还是年岁太小,能做到如今这样已经很好; 终究是他要求太多太高,非要将最为宝贵的天真烂漫扼杀; 终究他们会“身近如形影,咫尺却天涯”。 即便这样,云霖也从没想过放手。究竟为何?云霖随着香香贪恋的目光看过去,也跟着停留在元毓的身上,真真是连时光都能惊艳的明朗少年,如玉如莹,如斯美好。想到这些,云霖又叹息一声。说到底,有些事情放手会变得格外容易,有些事情放手也会变得格外残忍,他还不想让香香难堪,如是而已。 第117章 礼不可救世 就在这时,听月将刚整理好的文书呈送过来。 云霖不得不收敛心神,展开一看,随即微微一笑:“适才诸位在园内的题词,小王令随从记录,已然悉知。不得不说,众位才俊果然名不虚传,其题名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妙。”此番言谈之后,有人怡悦,有人酣然,有人踌躇,有人愧怍,惟有元毓埋首在那堆螃蟹中,趁人不注意,抬头哂笑数声。 寇准道:“衍王殿下,适才每进的题名无数,各有所长,各有千秋,然每进的匾联只有一块,遂还请殿下评断出个好坏,好让吾等膜拜学习。”能说出此话,便志在必得。他相信自己只会略逊一二,但综合起来能拿到最多匾联的非他莫属。故而言谈间颇有些持才傲物。 未曾想,云霖道:“此事不急。小王还要再斟酌一会儿。” 又道:“小王听闻燕国大才子陆湘源也应诏到此?” 被点名的陆湘源虎躯一震,摇晃着酒葫芦,高声道:“正是在下。” 云霖看过去:“为何先生不曾题名?” 陆湘源仗着酒劲,壮起胆子道:“我为何要给你的园子题名?”话音落,四周就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但云霖并不恼,还顺着他的话说道:“极是。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小王自己都懒得给园子题名,还要劳烦诸位。这么一想确实是小王的不是,该自罚三杯。”说着,当众举起酒盏,连饮三杯。如此,便是轻描淡写一句,就将一场针锋相对化于无形,还在众多世家公子面前博得一个大度的美名。 元毓觉得慕子高真的虚伪,真的高明,真的让他甘拜下风。 陆湘源道:“你这样的做派,倒衬得我这个人不够厚道。罢,罢,罢,我就把这个酒葫芦的酒喝光,算是为刚才顶你那句道歉。”云霖并没有阻拦。陆湘源便举起酒葫芦一饮而尽,随后,竟不拘小节地用衣袖揩干嘴角酒痕:“衍王殿下,自从你我上次在燕国一别过后,我心中就始终藏着一个疑问,久久不能释怀。今日终得一见,殿下可否为我解开疑团?” “请讲。” “我还记得,殿下是在舞勺之年出访燕国,商议贸易往来。吾皇在殿前召见殿下,见殿下姿尤清绝,遂玩笑一句:‘若欲求天下乎盍从?’殿下可还记得您的回答?”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元毓甚至连螃蟹都不剥了,只恨得双手发颤:燕国那个狗贼养的箫嵩,谁给的胆子,竟敢对他的云霖说什么“我拿天下来求你的真心跟随,可不可以?”哼,黄猫儿黑毛,可以个屁。 幸好,云霖的回答是:“君随西楚若何?” 元毓稍稍顺气;但细细一品,又生起闷气来。楼云霖这个家伙,难道都是以这种“欲拒还迎”的方式对付别人的调戏?要是遇到一个铁心的,真跟他回西楚怎么办?难道他还真娶人家过门?元毓越想越气,一挥手,就将面前的蟹壳全扫在地上。 陆湘源续道:“对。殿下就是这样回答的。过后,吾皇在长乐园设宴,邀请殿下与随行而来的官员在那里畅谈三天三夜,后吾皇又与殿下结拜为异姓兄弟。可有此事?”云霖点头。此事在神州乃美事一桩,广为流传,不足为奇。云霖也不知陆湘源为何多此一问。就看见陆湘源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悲愤道:“殿下可知,在此之前,吾皇有何等大志,他常说:‘神州战乱,礼崩乐坏,各国之间早就没有信义。今日结盟,明日互攻,何来正统,何来大义?’吾皇期望能恢复礼制正统,遵循大义,救苍生黎民脱离苦海。可是,你究竟对吾皇说些什么?他竟然在你离开以后放弃他的理念,安于一隅,左右逢源,不作不为?” 众人齐齐看向云霖,皆好奇慕子高当年究竟说了什么来迷惑一位君主的心智。 慕子高也没有调众人的胃口,平缓道:“礼不可救世。” 陆湘源红着一双眼睛:“为何不可?” 慕子高:“试问当今世道为何会礼崩乐坏?” 陆湘源:“神州战乱,无人引导,无人教化。” 慕子高:“那么,究竟是‘礼崩乐坏’在前?还是‘神州战乱’在前?” 陆湘源微微一愣,半晌接不上话来。 慕子高轻轻一笑:“湘源兄也发现问题所在了?景朝末年,景帝式微,丞相掌权,宦官当道,以致君不君臣不臣,礼法先崩。故,礼无法维持秩序,乐无法保证和谐,景朝五百年基业才会功亏一篑,人心散,天下大乱。” 陆湘源倔道:“所以,更要恢复礼乐,克己复礼,重振人心。” 慕子高问道:“如何做?” 陆湘源:“先要‘正名’,树立天下正统,君为君,臣为臣,不可逾越;其次,派士大夫前往各地教化百姓重拾‘仁爱’,一要孝,二要悌,相亲相爱,天经地义。如此,人人克己自律,天下何能不安?”他的话听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估计只有一人得道;连他的迷弟楚寒都忍不住和元毓交头接耳:“他怎会如此迂腐?” 元毓笑回道:“就不许大才子有颗榆木脑袋啊?”这么一想,还是他看人的眼光好。 随后就是他看好的那个人逼问道:“如何树立天下正统?”陆湘源又是一愣,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慕子高替他答道:“当今神州,东有苍,西有楚,北有溟,南有越,另有燕,吴,大襄,西苑,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坦白来讲,湘源兄这套‘君臣父子’理论,放在眼前:或,君讲臣不讲;或,臣讲君不讲。人心叵测,各有算计,各怀心思,到头来,还不是君不君、臣不臣。” 陆湘源悲愤道:“难道就任由礼崩乐坏,不顾不管?” 慕子高接话道:“礼乐之事,应先废后立,先治后养。” 陆湘源得此话,恍恍然不知所措。半晌,竟闭上眼睛长叹数声,而后又问:“衍王殿下跟吾皇也是这样说的?” 慕子高点点头:“大致如此。” 陆湘源苦笑三声,又连说三声:“难怪,难怪,难怪。”过后又抱起自己的酒葫芦,神色凄凄道:“可否将我的酒囊添满?”慕子高吩咐左右行事。陆湘源接过满满的酒葫芦,便道:“多谢今日衍王殿下替我解惑。”言毕,作揖告辞,扬长而去,姿态潇洒。 席间,只有楚寒见他神色不对,跟着追出去。不多时,又回到宴席,脸色很差。 元毓侧身问道:“怎么啦?” 楚寒摇摇头,将一本书递给元毓:“哎,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他在托孤?”元毓没有接,只看到书皮,其上有墨色楷书写道《礼乐大成》。 两日后,陆湘源的尸体从海面上漂浮回来。有人说,他是跳海殉节;又有人说,他是喝醉坠海;更有人说:他是寻仙未果。只有楚寒知道,陆湘源在送给他这本自己著作的书籍以后,说出在这个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天下已然出现一位英主,然我陆湘源自诩一世恪守礼乐,只认一位君王;如此,终有一日会看到吾皇走向末路,生又有何欢?死又有何苦?” 第118章 墨不可救世 陆湘源跳海的消息要在两日后才会传回来。待云霖知道以后,极为痛心,令人将其尸骨妥善送回他的故里燕国,此乃后话,暂且不表。此时,螃蟹宴仍在继续,所有人并没有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而败坏兴致。在神州大陆过来的艺伶唱完一曲《云中君》过后,众人就刚才“如何救世”的问题议论开来。 起头的人来自北溟斛律家,那一位始终不肯说出自己名字的小哥:“衍王殿下,既然您认为‘礼不可救世’,那何种方法才能救世?” 云霖笑道:“邀请诸位前来,便想先听听诸位的意见。” 又道:“诸位可畅所欲言,无需顾虑小王的身份。” 就有坐在云霖右侧的霍进抢先道:“之所以‘礼不可救世’,那是因为自古就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言论,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层层等级划分,条条制度森严,不可违背,不可逾越,渐渐致使民不念君,君不为民。” 此番言论过于大胆。席间只有两三人点头,但见旁人都不苟同,又频频摇头。 霍进也发觉自己的言谈过于放肆,此时又骑虎难下,遂赶忙补充道:“当然。在下也不是说礼乐不好。只是觉得当前社会动乱,就应该适度抛弃一些君臣之道,不管是君是臣都以‘兼爱’‘尚贤’‘尚同’为准则选拔。只要所有人都恪守‘兼相爱,交相利’的原则,那这个世界便不会再有强凌弱、贵傲贱、智诈愚和各国之间互相攻伐的现象了。” 音刚落,慕子高就追问:“何为‘兼爱?’” 霍进应答道:“就是像爱自己一样爱别人。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若人人相亲相爱,宛如一家,强不欺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就不会有残杀,天下势必一统。” 慕子高又问:“那我又如何能确保别人像‘我爱他’一样也爱我?” 霍进愣愣,过后就摇头晃脑地背书道:“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听此言语,慕子高只是笑笑,还没评论,元毓就憋不住,拿着蟹锤鼓点似的敲打桌面,朗声道:“本小侯爷看这个法子不错。衍王殿下,要是你肯爱我,我也必定会爱你,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看似大逆不道的话,实则深藏乾坤。其一,撇开自己和衍王的关系,此前那些说他赵元毓卖主求荣、投靠西楚的谣言就不攻自破;其二,当众给云霖难堪。他若回答“爱”,就是假仁假义;他若回答“不爱”,也是道貌岸然。 未曾想,慕子高竟如此回答:“不管爱与不爱,赵小侯爷一代才俊,小王怎能忍心让你又上刀山,又下火海,还万死不辞的?”此话即呛得元毓无话可说,又恰当展现出自己惜才的一面。 元毓吃瘪。有气无处使,遂将蟹锤丢出去。谁知,竟砸到自己脚背,登时疼的眼泪哗哗流。 霍进在这时追问:“衍王殿下觉得此法可救世否?” 慕子高道:“道理都好,可如何实践?” 霍进道:“其一,人人平等,故而人人都应劳动,分工明确,如:帝王为政务,士族为辅佐,农夫为庄稼,妇人为纺织。这些都是劳动,这些都应该分得报酬。其二,劳动不分贵贱,多出力者多得,少出力者少得,未出力者不得;其三,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即便地位卑微的农民、商人、奴隶,只要有能力就应该给予他崇高地位,给他丰厚报酬,给他职务之责,给他实际权利;相反,即便王亲贵族,没有能力就不能在其职,享其福。”他说到这里,竟故意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元毓。元毓登时坐直,回瞪过去,好好一双凤眼都快瞪成熊眼。霍进不搭理他,续道:“以‘兼爱’为治本之策,以其上四点为实施方案,其结果必然是‘互利’。长此以往,天下和谐,如何能不一统?” 不得不说,霍进的构想非常好,只是真实施起来,非要天下再经历一次翻天覆地的巨变不可;再加上人人都有私心,搞什么“兼爱”谈何容易?就说在场的众位都是士族子弟,那“各尽所能,机会均等,能上能下”的原则,自己满腹才学、又不顾后世子弟的还勉强可能答应,那自己都是草包的只怕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再想推行到神州,其阻力可想而知。 就有人跳出来骂道:“放屁。谈什么人人兼爱,不分等级贵贱,那谈何为人?那还与猫猫狗狗这些牲畜有何区别?”反对的人正是来自西楚的寇准。慕子高当然认识,故而也就多看两眼。 霍进刚才在正殿题名时就与寇准不对付。现在又是他跳出来反驳,遂更加不服,冷着脸回道:“既然你另有高见,不妨说说看,如泼妇骂街状成何体统?” 寇准道:“我骂你自有我的理由。你大谈什么‘兼爱’,大谈什么‘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且不说我的父母、孩子,就连我的媳妇你也要爱?你又谈什么‘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难不成你爱我媳妇,我媳妇也必须要爱你?” 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寇准续道:“如此不明是非,不分道德,枉顾界限的‘爱’,与牲畜有何区别?” 霍进涨红脸道:“我所谓的‘爱’,当然是大爱,岂是你这种唧唧歪歪的小爱?” 寇准驳道:“自古就有‘先成家后立业’的训言,不懂小爱,何谈大爱?”众人纷纷点头。连元毓这个混世魔王也极为难得地赞同一次,便是要“先学会爱人,才会有同理之心,才会兼爱天下。” 霍进辩不过,只得转道求助慕子高:“衍王殿下,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慕子高道:“修容言之有理。爱惜自己的亲人与恋人,乃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情,无论及道德的层面,仅是本能;只有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界限,超越人人都能做到的本能,实现普天之下人人平等的大爱,方才真正抵达道德的境界。”连衍王殿下都这么说,众人就不好继续驳斥,霍进自觉面上有光,腰板挺直许多;但接着慕子高又说:“思撨所言亦有道理。人若为圣人,便可大爱;人若为凡人,皆有私心。能够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已然超乎常人,若再想‘爱你老等于吾老,爱你子等于吾子,爱你妻等于吾妻’,恐非凡人常理能接受的事情。但如若不讲常理、常情、常识,就没有百姓基础,不能实行。如果强制推行,只能造就伪善,无论大爱小爱皆成妄言。” 元毓本来就不赞同霍进的观点,就在刚才慕子高偏说霍进有理的时候,他差点没忍住要掀桌骂人。谁知,慕子高话锋一转,原来也是不赞同霍进的。元毓便觉自己看中的这个人格外的帅,不是一般的帅,惨绝人寰的帅。 第119章 儒不可救世 这边,霍进就此败下阵来,只得悻悻地坐回去喝酒吃肉;那边,寇准以为自己得到衍王的青睐,便有些飘飘然找不到北,遂高谈阔论道:“其实,我认为适才陆湘源的‘恢复礼乐’也未尝不可,君仁与臣忠,父慈与子孝,虽不平等,却对等。只是,陆湘源太过强调君王正统的地位,而忽视民众的作用。正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只有如此行为的君王,才能得人心,得天下。” 慕子高笑问:“那君王该如何做才有这样的德行?” 寇准答道:“其一,要保证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使老有所依、幼有所长、鳏寡孤独者皆有所养。其二,选拔官员、处决罪犯等事,皆要了解民意,尊重事实;其三,要尊重所有人的权利,使其能与君王对等交流。是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反之,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更甚,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慕子高又问:“如若做不到的君王,如何处之?” 寇准毫不犹豫道:“一种是架空他,让他去做孤家寡人;一种是废掉他,让他去做孤魂野鬼。”想那寇准是西楚国人,竟当着西楚六皇子的面,说出此等犯上作乱的话,众人都大惊失色。元毓甚至喷出一口酒来。他也想看看慕子高该如何应对,是真的“但说无妨”,还是真的“口蜜腹剑”。 接着,就看见慕子高点头道:“正如曹沫刺齐王。此等做法是为鲁国百姓免受齐国荼毒,就不算弑君,是诛一夫。”众人跟着点头称是。这时,慕子高又道:“然,为何史上的曹沫在此事后却被雪藏,换不回鲁国一个国士的称号?” 寇准对答如流:“曹沫的行为对得起鲁国百姓,但不符合礼法?” 慕子高:“此话怎讲?” 寇准:“历史上这样记载:曹沫先是战败在先,如此才让齐国得以吞并鲁国大片的土地;而后,鲁庄公主动去找齐桓公谈判,曹沫请求追随,鲁庄公带他去和齐国会盟。在祭坛上,两国君主商议盟约的事情,曹沫不顾自己君王的颜面,将匕首搁在齐桓公的脖子上,迫使齐桓公答应归还土地。此乃小人行径。而他做完这些事情以后本该自杀谢罪。非但没有,还扔下匕首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若不是齐桓公被管仲劝阻,曹沫怎能安然回到鲁国?说到底,就此事而言,齐桓公完全没有对不住齐国百姓,而曹沫此人明面上是为鲁国,实则是为弥补自己的过错,同时还给鲁国抹黑,尤其是以天下礼法为中心的鲁国。他既敢对齐桓公这么做,日后也敢对鲁庄公这么做。为此,鲁庄公不敢再用此人,当然也就不会以国士相待。情有可原。” 慕子高:“就这段历史,你如何评价被刺的齐桓公?” 寇准:“齐桓公正而不谲,其德传称,与天下而言都是一位明君。” 慕子高:“为何明君还会被刺杀?” 寇准一愣,险些答不上来:“他侵占鲁国土地,便有可能让鲁国子民遭殃。” 慕子高道:“由此可见,‘为民’之论处在乱世尚有局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齐桓公只为齐国,合该去吞并鲁国,由此便不能为鲁国子民着想;但若齐桓公为鲁国,就不该发动战争,那齐国日后也会不保,又何谈对得起齐国子民?又何谈天下一统、百姓安康?思撨,你观点虽好,可到底不适与一统大业。” 寇准张张嘴,不服还要辩。坐其旁的士子踹他一脚,他只好将嘴闭上。 慕子高又问:“还有其他观点没有?” 就有人说:“无为而治呗。反正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又有人说:“损一毫利天下不可取也,悉天下奉一身亦不可取也,当以天下为公。” 更有人说:“去智愚民吧。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古往今来,善于奉行道的,都不用道来让民得智,反而用来愚民。只要大家都稀里糊涂的,世道就会变得淳朴敦厚。” 其上言论,慕子高都是听之笑之,并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直到坐到人群最末的赫连筱清声道:“你们说的这些观点恰似阳春白雪,毫无实际的用途;依我说,凡事都应该从实际问题出发。衍王殿下召集众人前来商议天下一统论,无非就是想为西楚一统天下。在我来看,景分崩瓦解以来,各路诸侯自立为王,占据州、郡的人数不胜数。又经数年战乱,现东苍霍氏持传国玉玺,又号称景帝传位者最为强盛;南越轩辕氏自景开国起就独霸南方,国富民强,地势险要,从西路冒进,易守难攻;北有溟国民风彪悍,人人嗜血善战,故只能作为外援,不可轻易谋取。” 听其言论,慕子高眼睛一亮,询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赫连筱道:“无非三策,可逐一破之。” 这下连元毓都竖起耳朵来。就听到赫连筱续道:“首先,攘外必先安内,衍王殿下要想一统天下,必先夺嫡,获得绝对的权利,再将衍州的改革逐步推行到整个西楚,对内整顿朝政,对外盛名远扬,起用各有所长、尽忠职守的才俊;其后,联合北溟攻打东苍大雁关,又兵分一路与南越联合,攻打翼州,两路夹击,声东击西,一路往东,吞并东苍;再后,或以联姻,或以武力瓦解南越。当然,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还需殿下有足够的决性、耐性和理性。” 此话跟当初楼云霖在龙脊山桃源处所说的相差无几。但楼云霖说出来就煞有其事,赫连筱说出来就让元毓极为不爽:“东苍是块肥肉啊?任谁都敢联合过来咬上两口?难道我东苍没兵没将?何时就沦落到任人鱼肉、任人平分的地步?” 这时,楚寒刚回到宴席。听此言论,不得不尴尬地拉扯一下元毓的衣袖。 赫连筱道:“这只是一种假设。同样的假设,也可以给到东苍。” 元毓哼道:“东苍有本小侯爷我,一统天下那是必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不劳烦你这种纸上谈兵之辈为其出谋划策了。”但是,过会儿,他又摆着一副不屑的模样,说道:“再给你一个在衍王面前展示自己的机会,你就说说你的南越吧。” 谁知,赫连筱却道:“南越根本没法一统天下,除非易主。” 第120章 忠应予天下 席间,来自南越的才俊们直接对他破口大骂;只有霍修容赞同,对其竖起大拇指。 而元毓在此之前还挺看好赫连筱,不然也不会让楚寒去接近。但此番言论过后,他就将此人完全看轻:“君主不行,你就可以另觅新主?哼,当真是个不仁不义之辈。” 赫连筱反问道:“如若不然呢?要像陆湘源那样?忠为一人,不计后果,不想前因,不衡量利弊,不论胜败,把自己逼得毫无退路?那到底忠是该忠于一人,还是忠于一国,更甚者忠于天下呢?”元毓忽然想起自己也问过哥哥赵元瑱这个问题,哥哥的回答是忠国。但是,若国和君不能分割,岂竟不如人意的时候,那能不能只忠于天下呢?可惜的是,哥哥元瑱无法死而复生来回答这个问题。赫连筱续道:“正如刚才思撨所言:君视臣如心腹,臣视君如手足;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盗贼。简而言之,合则留,不合则去。忠于职责,忠于天下,忠于万民,此乃大忠;择其英主,助其一统,让天下停止纷乱,使百姓安居乐业,享一世太平、海清河晏,此乃大忠。” 这样的论点对于元毓而言,不得不说是一次冲击。 其实,道理很简单,说出来人人都懂。 只是,放在自己身上,那就真的是看不清庐山面目。 至少就现在的元毓看来,他忠于霍少翊,等同于忠于苍国,亦等同于忠于天下。这些小忠大忠的问题,与他而言,并无矛盾。 慕子高看着元毓的神色,从迷茫到恍然,从疑惑到坚定,便猜到他又走进死胡同,又钻入牛角尖,便是自欺欺人、不想清醒。正所谓:装睡的人叫不醒。对此,就连聪明如云霖也无可奈何,只顺着赫连筱的话总结道:“漪竹所言正是小王心中所想。如今天下大乱,原先‘景为共主,诸侯各据一方’的局势全被打破,各方势力趁机崛起,就必须有人能站出来结束乱世。不管此人是谁,不管他会用到哪种理念,不管他将用何种手段,归根到底还是要结合实事,归根到底还是只有一个目的:富兵强国。” 此话后,众人频频点头,便就此论点讨论下去。席间,慕子高又点拨一二,倒也真讨论出一些实际的东西来。比如:“君主集权,平治天下;赏罚分明,灵活应用;法情结合,不偏不倚……”总之,龙源这个螃蟹宴的举办极为奏效,也为二十年后神州的一统奠定下坚实的理论基础,从而广为流传,成为神州一段不可多得的佳话;再后来,待晟朝天下的时候,此园就成书院,不少青年才俊慕名前来学习,而朝廷内来自龙源的官员也自成一派。待到世宗皇帝轩辕烨在位时,还爆发了一场不小的党派之争,龙源一派才就此没落。当然,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期间,酒酣耳热之时,就有人提议由衍王殿下来给此园命名。慕子高也不推辞,干脆道:“与诸位讨论神州一统之事,便犹如‘百川沸腾,山冢崒崩’。此园便取‘百川’二字。” 众人纷纷称好。 连寇准也忍不住拊掌道:“方寸之心,如海之纳百川也,言其包含广也。结合到此园的用途,结合到此行的作为,不得不说大妙。”经过一番言谈,此时的他已经的慕子高极为推崇。 但慕子高对众人的评价却完全不放在心上,只问一人:“宸曜,你如何看?” 忽然被点名的元毓猝不及防,他赶忙将指尖残留的蟹黄舔干净,方才道:“挺好。如此连左右门联都有: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他故意说出这么一句草包的话奚落云霖。 谁知,云霖竟顺着他道:“好,就依你。”元毓刚拿起螃蟹,随即被吓得掉在地上。 接着,就听见云霖续道:“适才诸位的题词,小王已经全部选好。”众人纷纷竖起耳朵来,就连元毓也不再馋嘴吃螃蟹,神情颇为复杂地盯着云霖。云霖道:“就全用宸曜的题词。” 立即有人反驳:“除了‘箫韶’差强人意,其余皆是俗词烂句。为何用他的?” 云霖从容不迫道:“因小王之前就答应宸曜。”众人哗然,甚至有人出声质疑云霖为何要戏弄大家。云霖没有解释。倒是元毓先看不惯,自己跳出来说道:“什么戏弄不戏弄的?让你们题名本来就是衍王殿下早先决定好的事情。奈何本小侯爷之前救过衍王殿下的性命,所以本小侯爷就逼着他还上这个人情。” “你为何要这样戏弄大家?”此言一出,所有人又把矛头指向元毓。 “谁让你们当面背面地骂本小侯爷来着?什么‘倒戈校尉’‘碧眼小儿’‘墙头草’,哼,不给你们一点颜色还真当本小侯爷吃素的啊?”元毓既然敢把事情揽自个身上,自然也不虚这些世家公子:“本小侯爷故意做这些俗词烂句,然后等衍王殿下来宣布,气死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家伙。哎哟喂,传出去肯定笑死人,竟然连一个草包也不如。”说着,他还朝那些世家公子做起鬼脸,真真一副要把人气死的模样。 若论脸皮,在场没有一个人能厚过赵小侯爷;若论泼皮,在场更没有一个人能胜过赵小侯爷。岂跟一个厚皮泼皮当众撕逼,简直是斯文扫地。故而,众位士子心中有气,只能强忍过去,只当赵小侯爷是泼妇无赖,统统视而不见。 席间,除了云霖觉得有趣,就剩香香认为元毓此举可爱,便又多出三四分的喜爱之情来。而题名之事就此作罢。倒是后来真正挂上匾额的时候,元毓自己又看不惯这些俗词烂句,遂又亲自提笔:改“龙源藏书阁”为“天一阁”;改“学堂”为“知味堂”;改“观星台”为“三垣台”;改“后庭”为“天阑”。如此,倒真让世人惊艳一把。 第121章 中秋放海灯 螃蟹宴过后,有些士子回到神州,有些士子留下来住进百川园。元毓不想跟他们来往过密,便把西厢腾空出来,自己搬到东边的桃源居。可惜的是,桃花依旧没有盛开,云霖自螃蟹宴后也没有下过山来。 转眼间,就来到中秋佳节。龙源桃花村有在中秋放海灯的习俗。百川园的士子们附庸风雅,也跟着用纸、布、绸、金属等玩意儿制作海灯。元毓懒得掺和。谁知,南宫离音竟煞费苦心地多做两盏,送给楚寒和元毓。元毓不好推诿,半推半就地跟着来到海边,边走还边满脸嫌弃道:“这么一捏就烂的玩意儿怎么可能实现人的心愿?” 南宫离音道:“通常这些东西都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楚寒也在一旁帮衬:“宸曜,你就假装先信信,说不准真灵验呢?” 元毓撇撇嘴:“那我现在就许愿。唔,就今晚能见到云霖。哼,我就不信它能帮我实现。”结果,海灯未放,元毓就被打脸。云霖一早就来到海边,同行还有他未过门的妻子和两位随从,四人被那群士子簇拥着。 楚寒撞撞元毓的胳膊,笑道:“这能说明什么呢?果然是心诚则灵。” 元毓横他一眼:“黄猫儿黑毛。心诚个屁,分明就是赶巧。” 奈何人心好似井中月,往往嘴上说一套,心中又一套。元毓也不免俗。见到云霖那一刻起,心花朵朵绽放,随即脚下一阵风小跑过去,又在人群中拨出一条路来,硬是死皮赖脸地挤到云霖面前。费了如此大的功夫,张口却是调侃的话:“衍王殿下这不是闭关去了吗?怎么今儿个有空踏入红尘俗世啦?” 云霖看看他提着的海灯,柔声解释:“师尊云游去了。” 元毓喜眉笑眼:“哦?原来是老虎不在家啊。” 这时,香香也看到元毓的海灯:“毓哥哥,你灯上画的是什么东西啊?” 只见其上画着两个模糊的小人,并肩站在桃树下,分吃肺果。 元毓定睛一看,差点没冲出人群把南宫离音揪出来暴打一顿。此前他对放海灯一事并不热衷,遂不曾留意灯画。谁知,自己竟会挑着这暗示“分桃断袖”之情的海灯一路招摇过市。恰逢香香一问,元毓只好硬着头皮胡诌:“这幅画的灵感来自……嗯……对,来自《诗经·周南·桃夭》。对!就是那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是贺新婚歌,也是送新嫁娘歌。” 此等信口雌黄的本领简直让人佩服。连云霖都憋不住,轻笑出声。 但香香信以为真:“贺新婚歌?送新嫁娘歌?原来毓哥哥求得是爱情啊?”说出这些话来,她便有些怅然若失。元毓也皱起眉头:的确,不管“桃之夭夭”也好,还是“分桃断袖”也罢,都在求爱情,只不过求的人不是他,而是南宫离音,而且前途忐忑、命运多舛。但元毓什么都没有对香香解释。 只问:“你求的是什么?” 香香高举自己的海灯:“我最近读到一首诗,觉得甚好,就眷写在自己的灯上。” 元毓看过去,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尽显小姑娘的心态。 元毓咧咧嘴,不予评价。 又询问云霖:“你的又是什么?” 云霖举起灯。元毓凑过去看,只见龙飞凤舞八个大字:“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元毓有所触动,忽然觉得自己也该亲自写点什么东西海灯上,遂跟周围士子要来笔墨,斟酌良久,终挥洒出一句:“愿我心似君心,以梦为马,气吞山河。” 云霖看着,喃喃念道:“愿我心似君心……”只觉心弦被轻轻拨动。待元毓搁下笔,他又赶忙收敛心神,笑道:“此句和画作的意境倒是一点也不搭。” 元毓撇嘴:“本来就不是我画的。”将笔还给别人,他揉揉手腕,又嬉笑追问:“那你觉得写什么才符合画的意境?” 云霖速即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分桃尝甘,相思不断。” 闻此言,元毓“噗”地一声笑出来:“云霖啊,你师尊不在,你还真有点皮实。”云霖哈哈一笑,没有接腔。便随人群来到海边,将灯放下,又虔诚的合掌许愿。 不多时,海面就飘满海灯,一盏一盏随着海潮起起伏伏,明明灭灭,仿若闪闪星辰;而天上的星河,在绸缎似的墨蓝苍穹上褶褶生辉、闪闪烁烁,又仿若盏盏海灯。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天上人间,在这一刻当真不大分得清楚。 此时,香香就站在云霖和元毓的中间。 她快速地许完愿望,睁大眼睛,就偏头去看左边的元毓;哪料,元毓正在看云霖。四目交接。元毓先是一愣,接着微微一笑,又将食指轻轻搁在嘴唇上,比出一个“嘘”的动作来。 灯火摇曳,人影绰绰,惟有此间少年的微笑才算得上是世间最极致的繁华。 香香屏住呼吸,由不得自己的心跳漏掉一拍。 就在这时,云霖也许完愿,刚睁开眼睛就将香香的神情尽收眼底。登时,他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有。他又稍稍抬眼去看元毓。只见那个少年将双手合拢在嘴边,学着身旁士子的模样,面朝大海,尽情呐喊,全然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模样。 云霖便又偏头去看那些飘在海面上随波逐流的海灯。 忽然就想起“少年情事老来悲”这样的词句来。此情此景,他想说点什么,可到最后都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就连“天凉好个秋”都没有…… 第122章 离开龙源 中秋节过后,又有新的士子慕名前来龙源,百川园前前后后展开五六次辩论。期间,八方士子各抒己见。元毓收获良多。然最后还是觉得只有当初慕子高的观点最好,便是:“结合实际,随势而动;以战止战,不得不为。” 为此,元毓和其他学子的关系都不咸不淡,不痛不痒。 若论缘由,其一:元毓的性格如此。珠玉在侧,木渎其后。既然有最好的在前面,又何须去结交那些歪瓜裂枣浪费时间?其二:元毓的名声不好。那些士子个个都是世家名门出身,就算赵小侯爷洗清自己“卖主求荣”的名声,那也是一个“混世魔王”,结交这样的朋友只会给自己脸上抹黑。 倒是楚寒在龙源混得风生水起。今儿一个来叫“大哥”,明儿一个来叫“小弟”。 连元毓到后来都忍不住酸道:“我咋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多哥哥弟弟啊?” 楚寒扶着元毓的肩膀,轻轻摇晃:“哎呀呀,来这里的可都是世家公子些,结交结交总没有坏处。” 元毓冷哼一声。 楚寒又宽慰道:“哎呀呀,我结交的兄弟,以后还不都是你的兄弟嘛?”元毓又冷冷地哼一声。楚寒赶忙拍着胸口保证:“放心。我楚澜樵的真兄弟只有你一个。”元毓再一次冷冷地、冷冷地哼一声。但转过身,眉眼一弯、笑逐颜开。 转眼间,临近大年夜。龙源的士子们在腊八节过后就陆陆续续离开。 楚家也差人过来请元毓和楚寒一同到盛京团年。 元毓自觉没脸去见姨父姨母,刚要推辞。家丁在这时说清河郡主也来了。元毓眼睛一亮,便是连行李都不收拾就急匆匆去登船。 当时,香香也在一旁。她还以为清河郡主是她毓哥哥的心上人。 还好有楚寒解释:“什么心上人啊?清河郡主是我小姨,是宸曜的母亲。”香香眼睛一亮,喜笑颜开。楚寒又道:“放心吧。我可以跟你保证,你毓哥哥根本就没有喜欢过姑娘,当初在天京城的楚楼里跟那些姑娘们也是逢场作戏。” 他这些话说得简直欲盖弥彰。香香羞红脸,嗔道:“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楚寒笑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过会儿,又似无心道:“其实,宸曜这个家伙打小就任性,只要他认准的事情就绝不改变。哎呀呀,我还记得他小时候啊,就喜欢白泽天帝,便吵着闹着要去修仙、要去出家、要去天廷迎娶天帝,结果闹到天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境地,竟成别人饭后茶余的笑谈。而他全然不在乎。” 香香知道他的话中有话,猜不透,就直接问:“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楚寒神秘一笑:“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宸曜根本就不认可这些。况且我那姨父姨母也是任由他的性子胡来。所以,宸曜绝不会在意自己未来的配偶是否有过婚约。只要是他自己喜欢的,世俗皆是浮云。” 闻此言,香香不由深吸一口气。半晌,竟垂头嗫嚅:“……毓哥哥又不喜欢我。” 楚寒道:“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香香咬住下唇,不言不语。楚寒见状,便又在她的心火上添上一把柴:“宸曜若能顺利回到苍国,年纪也不小了,家里人肯定会给他安排迎娶那些个世家小姐。他啊,肯定也会无所谓的顺顺当当接受。” “为什么啊?” “反正没有心上人,娶谁还不一样嘛?”楚寒眨眨眼,又生怕香香年纪太小听不懂这些,遂更直白地补充道:“依我说:感情这种事情,还是要自己去争取。但是,若带着婚约去表白真爱就太没有诚意了。虽说我这个表弟不在乎世俗,但他也绝不会凭着冲动就去做任何破坏别人婚约的事情。” 接着,就看见香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言尽于此。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楚寒觉得自己能帮元毓的都帮了,不能帮的也都帮了。以后,是福是祸,他也管不到啦。就有家丁在远处催促,楚寒答允一声,便跟拓跋香香告辞。随后与一行人前往码头。登船后,他见元毓站在甲板上,倚着桅杆,挑着眉头询问:“你跟小姑娘说什么呢?搞这么半天才过来,还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楚寒走过去,扶住元毓的肩,轻轻摇晃:“哎呀呀,我刚才给楚家找到一条退路。” “你这话说得。好像楚家现在就岌岌可危一样。”元毓斜睇一眼自己的兄长,“放心吧,有我在,楚家倒不了。” “是的。”楚寒将头靠在元毓的肩上:“有你在,楚家肯定倒不了。” 他言语中竟透着一些疲乏。元毓不解,微微蹙眉:“刚才,你究竟跟小姑娘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楚寒闭上眼睛,微微一笑。片刻又道:“她喜欢你,你知道吗?” “那又如何?喜欢我的人太多,不多她一个,也不少她一个。” “她不一样。她是衍王未过门的妻子。”楚寒直起身子,恨铁不成钢地捶一下元毓的肩头:“宸曜,难道你真的没有想过?利用她的感情,然后得到衍王?”元毓努努嘴。随后将楚寒推开,大步走到船栏边。楚寒跟过去。这时,船夫们的号子声响起,大船缓缓启动,龙源越来越远。元毓的嘴巴微微泛苦,他哒吧一下,这才轻声回道:“我想过。最后还是作罢。” “为什么?”楚寒微微惊讶。这太不像元毓做事的风格。 “去路香尘莫扫,扫即郎去归迟。从前,我不太懂为何会有这些爱屋及乌的感情,如今倒是懂了。”元毓将双手撑在船栏上,望着龙源的海岸线,释然一笑:“云霖在乎她,我就不能利用她,如是而已。”说着,他又斜睇一眼楚寒:“你也不能,知道吗?” 楚寒忙不迭点头:“当然。当然。”他说出这些违心之话,脸色极为煞白。元毓只当他是晕船之症发作,便不再多想,只叮嘱其回舱好好休息。 第123章 南越晋王 两人下船以后,走陆路前往盛京,在楚家别院与长辈过年。清河郡主,也就是赵夫人亲自下厨给元毓做他爱吃的,又指派小厮跟着去照顾元毓,还说自己已经去跟皇帝陛下求情,皇帝不追究元毓的责任,所以元毓现在可以跟着自己一起回天京城。 元毓却说:“少翊不回,我也不回。”其态度格外坚决。 赵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依然拗不过他,无奈作罢,只好反复叮咛道:“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吃好喝好穿好睡好,千万不能亏着自己的身子。”边说边塞给元毓四张千两银票:“不够就先让澜樵垫着,回头让他来找娘报账。” 真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元毓鼻子微酸。本来还想宽慰母亲:“儿子会尽快了结盛京城的事情,尽快救出太子殿下,尽快归家。”但最后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赵元毓谁都可以欺骗,唯独不会欺骗母亲。赵夫人又嘱咐道:“你在南襄城遭遇的那些事情,我在天京也有所耳闻。就你身边的那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毓儿切记凡事不可冒进,遇事先避让三分,先求自保,如此才能行长久之计。”元毓连声称是。 但正如楚寒所言:“宸曜这个家伙打小就任性。” 虽然嘴巴上回答的利索,可元毓未必就是打心底的认可。 待走出楚家别院的大门,他就把应诺母亲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带着小跟班直接前往质子府。犹是过年,家家户户都是热热闹闹,质子府外也是冷冷清清,只有一队侍卫恪尽职守地护卫着。元毓坐在对面的茶肆观察好一会儿,也没有发现任何漏洞。 竟防备的如此森严。别说见少翊一面,就连质子府的猫猫狗狗也难得一见。 待到傍晚,元毓正要悻悻而归。这时,一辆豪华马车停靠在质子府门前。接着,元毓就看见鸾镜公子被人搀扶着下来,仍然蒙着白色的面纱,仍然一袭烟青色绸衫托的身姿如柳,仍然一双秋水似的眼眸衬得气质如兰,仍然似琪花、似瑶草,翩翩之态。 天下第一美,仍然是天下第一美,名不虚传。 就见他抬头看看府前的匾额,便对左右随从道:“不是说过,不准再用这块匾额?” 随从恭敬道:“陛下说:霍少翊本来就是一个质子。他住的地方不叫质子府,还能叫什么?’” 未曾想,鸾镜竟冷哼一声,不容分说道:“叫什么本王难道没有拟好?必须换!” 随从为难道:“可是,陛下那里……” 鸾镜道:“陛下那里,本王自会去回禀。”说着,抬腿走进府邸。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前庭以后,就有侍卫偷偷议论:“公子最近的脾气还真大……”旁边的侍卫撞了一下他的胳膊:“还叫什么公子?不要命了?难道忘记陛下最近给他正名封王了吗?” 那侍卫忙道:“对对对,我差点忘记。如今哪有什么公子?只有晋王殿下。” 这时,侍卫队的领头转身过来,呵斥道:“再有交头接耳者,拖出去杖毙。”那两名侍卫便不敢多言。但其所有内容都被元毓那双招风耳听过去,最震撼的消息不外乎:鸾镜公子竟被南越皇帝封为晋王。 但凡封王无非是两种可能。其一:皇亲贵族,到达一定年龄以后,就会分封为王。比如:西楚慕子高为衍王,东苍霍少翊在册封太子之前为砚王;其中,亲王封一字,郡王封二字;其二:立下赫赫战功的外姓王,通常是以军功为号。而历代封王中,又以“晋、秦、齐、楚”四个封号为贵,其中“晋王”最尊,且只有亲王才配得到这个封号。 鸾镜公子既不姓轩辕,又没有战功,何德何能配封“晋王”? 轩辕淦难道被色欲迷眼,竟昏庸至此? “哎,谁跟你说过鸾镜公子不姓轩辕的?” 楚寒在听完元毓的疑惑后,缓缓道来:“这些消息也是我最近才派人打探到的。之前鸾镜公子的传闻是轩辕皇室故意放出去,其目的是为掩盖鸾镜公子的真正身份。奈何瑕不掩瑜,那南越皇帝越想掩盖越是盖不住。前不久,南越发生宫变,越帝被逼无奈,不得不承认鸾镜公子的身份地位,封其为王。而鸾镜公子的真实身份,乃是南越前太子轩辕清的遗孤:轩辕旻。” 第124章 越国往事 大约在十九年前,南越太子轩辕清前去理观祈福,邂逅巫女簌簌,一见钟情,遂相思成疾,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辗转踌躇,誓得佳人。后耗时两年,历经波折,终娶其为正妃。又一年,簌簌生怀麟儿。皇叔轩辕淦密谋造反,逼宫夺位,太子轩辕清被杀,当时的皇帝轩辕沐以及太子遗孀簌簌被幽禁在冷宫。不久后,轩辕沐暴毙。簌簌生下麟儿,而后孩子不知所踪。 “据说,就是轩辕淦令人抱走孩子,送至岭南的勾栏之地。后因鸾镜公子盛名,他又将其培养成刺客,纳为己用。”楚寒边说边剪短面前的灯芯,烛火跳跳,随即房间变得越发亮堂:“不过,这些都是道听途说。事情的真相,恐怕只有轩辕皇室内部才清楚。目前只有一件事情毋庸置疑,那就是鸾镜公子确实被越帝承认其为轩辕皇室的身份,确实在不久前被越帝封为晋王。而这一切的幕后操作者,你我都熟识。” “不会又是慕子高吧?”元毓颇有些无奈道。 楚寒摇摇头:“此事对他毫无益处。我想他的手未必会伸这么长。” 元毓问道:“这等不动声色又能翻云覆雨的本事,不是慕子高,还会是谁?” 楚寒也不卖关子,缓缓说出一个名字来:“封奉仪。” 元毓微微一惊:“怎会是他?这么做对他有何好处?”但不等楚寒讲明,他自己就先想通透:“为了少翊?”楚寒点点头:“奉仪就是利用这枚棋子先把南越的政权搞乱,如此才好乱中求胜,救出太子。”元毓微微蹙眉沉思。好半晌,他忽然问:“你早就知道这些?” 楚寒道:“不。我是进城以后,探子来报,我又去见过奉仪才知道的。” 元毓又一惊:“奉仪还在盛京?” 楚寒点头:“在此之前,是奉仪请求太子殿下答应配合西楚衍王的计划;现在,衍王已经达到目的,奉仪就必须负责善后。他跟太子殿下起过誓:若太子殿下一日在盛京,他也就一日在盛京,绝不离弃。”说到此处,楚寒轻轻叹息一声,竟劝道:“宸曜,说到底太子殿下最信任的人还是那个封奉仪。你到底是个陪衬。所以,莫要把全部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早做打算才是。” “兄长,我又何尝不知道不能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元毓苦笑三声,续道:“只是,有时候世事如此,半点由不得人胡来。想当初我本该是齐王伴读,被太子要去,理应就只能对太子忠心。然,他不全心依赖我,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论手段,论谋略,论识人的本领,我虽不愿承认,到底还是输给封奉仪一筹,少翊不信我也是应该。” 自从有记忆起,楚寒和元毓就相识。在楚寒的印象中,元毓一直是“普天之下、老子最拽”的性子,何曾自我贬低过?何曾对他人甘拜下风过?现如今,楚寒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这副漂亮的皮囊还是赵小侯爷的,但里面的魂怕是换了一个人吧? 就在这时,元毓忽然道:“我得去见见奉仪。” 楚寒道:“他说了,现在还不到你们见面的时候。” 元毓怒:“那要什么时候?” 楚寒道:“他说了,到能见面的时候,他自然会来找你。” 元毓大怒:“好你个楚澜樵,好你个墙头草,什么时候竟变成封奉仪的传令官了?”他边说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掐楚寒脖子。楚寒摔倒在地,狼狈躲过。元毓又趁势欺过来骑在其身上:“说,封奉仪还跟你说些什么?” 楚寒双手合十、连声告饶:“真没有啦!” 元毓伸手挠他痒痒:“真没有?” 楚寒扭着身子躲避,奈何被元毓压住,躲不过去,笑得差点断气:“哈哈……有……有一件……哈哈哈……他让你……哈哈……让你不要去找……哈哈哈……找鸾镜公子。” 元毓眯起眼睛,挠痒痒的动作没停:“为何?” 楚寒笑得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他说……哈哈……说你若贸然出现……哈哈哈……会破坏他的安排……哈哈……到时候不利于救出……哈……太子殿下……哈哈哈……” “黄猫儿黑毛,敢情本小侯爷就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对吧?” 元毓气得脑门疼。从楚寒身上爬起来,他叉着腰,冷哼数声,唾道:“好,不去就不去。既然他封奉仪有扭转乾坤的本领,本小侯爷这一次就好好待在一旁看戏。”就冲这桀骜不驯的神情,就冲这嚣张跋扈的态度,楚寒非常确定此皮囊里面的魂依旧是赵小侯爷赵元毓无疑。他默默从地上爬起来,讨好道:“宸曜,不管他封奉仪有什么安排,你们的目的都一样,救出太子殿下。且在没有救出前,不管他如何布局,不管他多么厉害,只要你在最后参与其中,那功劳难道还会少你一份?” 元毓沉思道:“可是,我毕竟还要回龙源……” 楚寒忙道:“这事不难。到时,我会布下眼线在盛京,随时关注封奉仪的动向。而在此之前,你只需回到龙源,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泡美人就泡美人。”此言正合元毓心意。两人一合计,决定还是要尽早赶回龙源,静观其变。但此行之前,元毓有一事执意要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如此,便在盛京城过完大年,又捱过二月初二龙抬头,赵夫人就要启程返回苍国。元毓一路相送,与母亲走走停停,且慢慢欣赏越国各处的景致,始终不提分离。 待到清明时节,一行人终于抵达苍越两国的边界,南襄城。 此时,两国刚刚签署和平协议,暂无纷扰。南襄城便恢复往昔繁荣,其商贸往来,络绎不绝。就连那“醉生梦死楼”也热闹起来,门口站一排花枝招展的姑娘,扭着腰,含着笑,挥舞着手绢招揽生意。据说殷姑娘也带着沉璧回来。但元毓没有前去叙旧。就这样在客栈待到清明那天,他跪在母亲面前,请求去渭河边祭拜哥哥的亡魂。 赵夫人始料未及,登时泣不成声,哭得差点不省人事。 元毓只得将母亲安抚好。随后让人去渭河边搭好祭台,又亲笔写祭文,又亲自到渭河边念诵,声声戚戚,泪如雨下,又行三跪九叩首之礼,焚香烧纸,暗自发誓:定要将叛徒蔡韬的人头带来,再祭哥哥的亡魂。 此事完毕,元毓才跟母亲挥泪告别。赵夫人渡江回苍国;元毓独自启程回龙源。 回程的路上,元毓故意不选南襄-东武-岭南-盛京-泪镇,此条最近的路途;而是另辟南襄-东武-冲州-同顺-望州-泪镇,此条沿江沿海的路线,由此耽搁不少时间,待他回到龙源,正好赶上五月初五的端午节。 龙源虽是座海岛,但仍有划龙舟、吃粽子的习俗;今年又有许多学子因百川园的名声而来,众人便合计着要将划龙舟一事办得热热闹闹。慕子高也被邀请下山。元毓刚回来就遇见,远远看着他,被人众星拱月似的簇拥着,谈笑风生,格外恣意。 元毓有些不爽。 遂也不像从前那样,非要拨开人群去到慕子高的身旁。 他就那么远远地看着慕子高。脑子中忽然就冒出“此生定要与你并肩而立,看那江山永固、河清海晏”的想法,接着自己也被自己吓一跳。 很快,七艘龙舟陆续到位。 就见慕子高亲持鼓槌,登台擂鼓。那些龙舟就以破竹之势前冲。一时间,船上的人齐声吆号,岸边的人呐喊助威。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唯有元毓意兴阑珊、无精打采,他觉得大概是因为这一路的舟车劳顿,便不再看龙舟比赛,独自溜回他的“桃花源”睡大觉。 就这样,元毓自己也不知道昏睡多久,忽闻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第125章 秉烛夜谈 元毓又赖了好一会儿床才去开门。未曾想,门外的人竟是云霖。云霖看到元毓以后微微一愣,还保持着叠指叩门的动作;元毓斜睇他一眼,接着就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看。这才发觉自己仅披一件单薄的中衣,领口全敞,胸口半露,凉风嗖嗖一吹,还有点冷。本想系好衣带,抬眼就发现云霖还盯着他的胸口看,遂忍不住调侃道:“本小侯爷的身材还不错吧?” 云霖眨眨眼:“肌理分明,骨肉均成,很不错。” 这些个形容怎么越想越觉得是在市场上挑肉? 元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二话不说把衣带系好,转身走进屋子。这时,远处传来巡逻园丁的打更声:“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元毓微微皱眉,遂看向窗外,皓月当空,北辰星拱:“这么晚了,你不回山里,跑我这里来干啥啊?”他边说边借着月光摸到桌边,借火折子点亮一盏油灯。 云霖也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火折子,将进门屋角的油灯点亮:“刚才龙舟比赛的时候就看到你,转眼又不见你,我就想过来看看……”他又换一盏灯点亮,其行动无比熟稔,想来对整个房间的布局了若指掌:“……但是,转念一想,你刚回来,肯定有些困乏。我就想着应该等你休息一会儿再过来。” “你知道我回来了啊?” 元毓见云霖在忙活,自己便索性坐到桌边,撑着下巴,喜不自禁道:“本来我还以为就我这样悄无声息的回来,你肯定发现不了。哎,我之前说过什么来着?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只有当本小侯爷不在,你才会念着本小侯爷的好。是不是啊?云霖?你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云霖收起火折子,坐到他的身旁,浅笑追问道。 “来得及体会本小侯爷的好啊。说不准你会因此爱上本小侯爷呢。” 闻此言,云霖脸上的笑容越发深邃起来,竟念道:“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此长短句可不尽人意。赵小侯爷不管在与不在,我都会念着赵小侯爷的好。”元毓一愣,随即连耳根子都在发烫。就听得云霖悠然然续道:“……所以,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无数话,就是不记得你说过这句。” “啊?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元毓嘀咕着。立时又觉得自己太怂,遂假意横道:“那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云霖想也没有想:“生不同寝,死在一穴。” 此话一出,元毓登时就呆若木鸡。好半晌,他才恢复常态,抠着自己的头皮,小声解释:“……当时的情况,我真以为我们俩会共赴黄泉。哪料,我俩就像那话本故事里面的男主角一样,通常都有九条命的,关键时候绝对会被高人救。”他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有欲盖弥彰之嫌。 云霖不接话,只凝睇着他,微微笑。 那笑容就像春天的河水,夏天的和风,秋天的圆月,冬天的太阳,能直接暖到人的心里去。元毓受此影响,心跳加速,遂搓搓脸皮,豁出去道:“黄猫儿黑毛,做人就应该活在当下。除非本小侯爷脑子有病,否则怎么可能不想活着的时候,跟你颠倒鸾凤、槌床共鸣?哪怕就一次也成。” 云霖慢慢收起笑容,目光灼灼看着元毓:“宸曜,我……” “别,别,别。我怂。我认。” 元毓伸出手,赶忙将云霖的话打断:“就当是戏言吧。只是求你不要再用‘我不喜欢男人’这样的借口来拒绝。哎,我又不需要你回应什么。话说回来,喜欢你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所以,以后咱们就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他都如此说,云霖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轻轻“嗯”一声,又轻轻叹一声。 两人各揣心事,好一会儿无话。直到面前的灯芯被烧地噼里啪啦作响。云霖回神,举起剪子将其剪短一截,似心不在焉地问:“你为何会耽搁这么久才回来?” 元毓“啊”一声,跟着回神,含糊道:“……我在盛京城发现一些古怪的事情。” 云霖微微提眉:“什么事情?” 元毓简洁道:“越帝竟封鸾镜公子为晋王。”说完,他就仔细打量云霖的神情。但云霖并不惊讶,仿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轻轻“嗯”一声。元毓有些不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云霖道:“应该不会比你知道得更早。但在南襄城,当鸾镜公子带走霍少翊的那一刻起,我就算到该有此事。”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鸾镜公子是轩辕旻?” “当然。”云霖点点头,又道:“你应该知道,鸾镜公子曾经到衍州来找过我。” “你们之前的第三次交集?” “不错。他当时是奉越帝的命令,到衍州来刺杀我。” “为何?越国和楚国不是铁杆盟国吗?越帝没有理由致你与死地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哪里会有绝对的盟友?尤其是国与国之间,不过都是利益罢了。”云霖说的云淡风轻,好似经历一场生死搏斗的是他人:“越帝要杀我,无外乎两个理由。其一:我风头太盛,对任何一国来说都是威胁;其二:我当时在为我大哥调查一件往事,关乎轩辕皇室,故而越帝容我不得。” “什么往事?” “……关于我大哥的身世。”云霖犹豫一会儿才说出来。元毓还要追问,云霖抢先一步道:“总之,我就在那个时候得见鸾镜公子的真容;并且还顺藤摸瓜地调查出鸾镜公子的身世。后来,又以此威胁越帝,让他对我有所顾忌,如此才不会继续派杀手来。” 虽然云霖解释这么多,但元毓还是越听越糊涂:“你既然能以此来威胁越帝,那为何不帮助鸾镜公子封王?这样对越帝的威胁会更大吧?” 云霖却道:“你错了。越帝淫乱无度,贪恋酒色。他在其位,对西楚百利无一害。” 此话说得冷冷清清,甚至连语调速度都没有改变。但元毓却忍不住地打一个哆嗦。他忽然意识到:不管面前的人,品性如何端方,举止如何温雅,终究不是那个看淡红尘的楼云霖,而是那个算无遗策的慕子高。而自己也是糊涂,想来是许久未见,竟然会忘乎所以,竟然还想一股脑儿把真话假话浑话情话全说个遍。 元毓如此一想,微微汗颜。还好没有言语,否则又让慕子高看场笑话。 他就强打起精神,正思索着该如何继续套慕子高的话。 谁知,就在这时,肚子竟不争气地先咕噜咕噜乱叫起来…… 第126章 君子应庖厨(1) 云霖笑道:“你一天都没进食,应该是饿了。”元毓摸摸肚子,不置与否。云霖便站起来:“随我来吧。”俩人一前一后走出桃花源,横穿过知味堂,来到西厢园中的小厨房前。 元毓踌躇不前,皱起鼻子道:“君子远庖厨。” 云霖拉住他的手腕,劝解道:“失节是小,饿死事大。” 恰在这时,元毓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唤起来。饥肠辘辘的滋味可一点也不好受。元毓咬咬牙、跺跺脚、横横心,也就半推半就的被云霖拉进小厨房。 厨房的灶台上还热着火,其上烧着一壶水,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旁边的长案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瓜果蔬菜,生肉鸡蛋,锅碗瓢盆;门旁堆放着刚劈好的柴火;旁又有两口大大的水缸:其一用木盖子盖住,上压着一块半大不小的石头,用来盛放清水;另一,其内养着七八条鲤鱼。 云霖凑上去一看,心中有数。遂回头询问元毓:“想吃什么?”边说边挽起衣袖。 元毓站在门边,不肯踏入半步。但听云霖这么一问,他也没不好意思地回:“是不是我想吃什么,你就给我做什么?”云霖没回答。他就蹬鼻子上脸道:“蜜汁火方、虫草甫里鸭、碧螺虾仁、火腿蚕豆、铜钱包、枣泥拉糕……” 云霖刚敲开一枚鸡蛋,听到这些,便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元毓。 元毓故意放刁把滥,又怕聪明反被聪明误,云霖等会儿不给做了。遂赶忙赔笑道:“哈哈,本小侯爷都是开玩笑的。哈哈,本小侯爷当然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哈哈,打个商量好不好,其他的都可以不要,但就一个,唔,本小侯爷现在真的真的很想吃凤凰蛋,就做一枚也好。” “凤凰蛋?” “嗯,那是我娘的拿手好菜。欸,我现在还怪想念我娘的。大概就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缘故吧。” 元毓说着说着就低头吸了两下鼻子。云霖有所触动:“好,就做凤凰蛋。”又道:“反正都要做,就不在乎一枚两枚了。”说着,就拿起五枚鸡蛋放进凉水中煮沸。接着,精选出一块肥瘦相间的肉,将其剁成泥;和着姜泥、蛋清、湿淀粉、盐、黄酒与肉泥一起搅拌上劲;这个时候,蛋刚刚煮熟,他便将蛋捞起来,过凉水去壳,然后将肉茸裹在鸡蛋上;烧锅热油炸透;再将炸透的蛋切成两半,摆盘,淋余料和高汤,再上蒸笼。 这些事情,云霖做得行云流水;元毓看得目瞪口呆。 “大概还要等一炷香的时间吧。” 云霖将案几上的一个苹果扔给元毓:“你要是饿得慌,先吃这个填填肚子。” 元毓忙道:“不饿。不饿。”说归说,已经用衣袖擦净果子在啃。边啃还边说:“其实我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你还真做啊!”关键是,还做得有模有样。 云霖笑回:“以后你想吃什么,我若在,都给你做。” 元毓忽然觉得自己的头被人狠狠打了一下,有点晕乎,有点热乎:“……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云霖皱眉:“我以前对你不够好吗?” 元毓忙不迭地点头。但仔细一想,除去骗他一事,云霖不得不为,其余又想不出云霖到底有哪件事对他不好。就连在南襄城被抓,云霖也没有让他受半点皮肉之苦,且还好吃的好喝的供着。元毓脸皮虽厚,但吃人嘴软,此时倒真说不出假意的话来:“呃……应该是不好也不坏吧。呃……你以前都不会做这些……对,我让你做切脍,你都不肯。” “那不一样的。月照千峰,只为一人。你若要我给所有人做,我决计不会应允;但若只给你一个人做,我还是愿意的。”云霖的话很温柔,比月光还要温柔,但仿若往平静的湖面轻轻投入一枚石子。 元毓的心神被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脸色微赫。 就见云霖已经抓起一直鲤鱼,麻利地去鳞,去腮,去胆,切片,摆盘,其刀法格外娴熟,其动作极为麻利。元毓不知不觉就被吸引过去。只见盘中鱼被切为片状,且每一片都呈半透明的白色,极轻薄极细嫩,其旁又有小碟配上葱碎、芥末酱、豆豉、蒜泥,橙汁等蘸料。元毓忍不住拿起筷子,夹起一片就着葱芥送入嘴里,须臾间,鲜滑细腻之感渐渐盈满口腔,而一股暖意也渐渐盈满心间:“原来你真的会做切脍?” “所谓生肉为脍,西与北之蛮夷佳味。我来自西之楚地,应当仁不让。” 想不到云霖还记得当初的话。元毓咬咬下唇,憨涩道:“欸,那个时候我都是置气的话……”但其实一切都是雾中花,水中月,看不清的自己才是最蠢笨的那个。元毓便不愿再回想那些事情。 云霖只一眼就看透他的心思。遂也不纠缠这个话题,只遗憾道:“可惜这里的食材不够,否则我还可以给你做成‘金齑玉脍’。” 元毓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哪有那么多的讲究?这样已经很好。”便又起筷,贪吃两口。刚说完,就见云霖又起锅,将剩下的鱼骨鱼头,加入葱姜、青梅、莼菜和高汤一起用文火熬制。元毓越发目瞪口呆:“楼云霖,你究竟从哪里学到这些本事的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十岁起就游历四方。到苍国楚州的时候,因贪嘴得月楼的松鼠鳜鱼,就跑去他们后厨帮工两月。” “啧啧,才两月你就偷学到这等本事,说出来真是气死人也。” “也算不得什么本事,不过就是自己嘴馋可以打打牙祭。”云霖说的谦逊。但等到凤凰蛋出锅,元毓品尝一口以后,登时就发觉这味道哪里是用来打牙祭的,简直可以去皇宫当御厨。为此,元毓由衷地感慨:“上得厅堂、入得厨房、文韬武略、琴棋书画、博古通今、满腹经纶……楼云霖,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会的啊?” 不会的事情? 有。怎么可能没有?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所以,不会不窹寐思服、辗转反侧; 所以,不会不反反复复的投桃报李、化蝶寻花; 所以,不会不继续地深藏若虚、言不由衷; 所以,不会让其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正是:明月有情还约我,无言谁会凭阑意。云霖想到这些,心若五味杂陈,但面色如常。他将煲好的汤盛起来,又用白帕包着双耳端到元毓的面前:“天色已晚,再布酒桌实有些不妥。便委屈你了,只能在这里用餐。” 元毓举起筷子,喜笑颜开:“无妨。无妨。就这一顿,就是要我风餐露宿也行。” 云霖笑笑,自到一旁去净手。过后,挑一壶酒,取两个杯,坐到元毓对面:“切脍性寒,还是饮一点酒比较好。”说着,就斟满酒杯,送一杯到元毓的面前。也不对敬。就拿起来自饮自酌。 元毓将半边凤凰蛋一股脑儿全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你不吃点吗?” 云霖摇头:“申时一过,我就不进食。”元毓问:“为何?”云霖本想说“自小习惯如此”,转念一想,便调侃道:“保持身材。”元毓“噗”地一声,差点把刚进嘴的东西给喷出来,随即一扫云霖的腰身道:“唔,你身材很好。”又道:“肯定比你三哥的身材好。”云霖脸色一沉,慢慢放下酒杯。 好半晌,他才恢复如常,又说出一句看似毫无关联的话来:“……你知道上次在泪镇望夫石处袭击我们的刺客是谁派来的吗?” 第127章 君子应庖厨(2) 元毓微微皱眉:“不会就是你三哥吧?” 云霖又独饮一杯,点点头:“他向前灵衫国的死士透露我的行踪,如此就算事情败露,也查不到他的头上去。” “好一招‘借刀杀人’。” 元毓忿忿道,转念一想,又问:“你是如何查到的?” 云霖浅笑道:“金风玉露楼的楼主跟我交情不菲,故而很快就查出源头来。” “金风玉露楼?” 元毓微微惊愕,“那可是名扬江湖的一个神秘组织啊。但他们从来不插手各国朝堂的事情,竟会给你人情,为你效力?云霖,你还真是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 “生逢乱世,谁能踽踽而行?所谓不插手,不过是一个明哲保身的法子罢。” “那倒是。”元毓点点头,“如此说起来,鸾镜公子被封晋王也未必是好事。”兜兜转转的,元毓终于又把话题绕回去;他咽下一枚凤凰蛋,就气定神闲地等待云霖的答案。 云霖怎会瞧不透他的小小心思。 只笑道:“何为好事?何为坏事?有时好事会变成坏事,反之亦然。南越宫变,鸾镜公子立即被封晋王,看似冒进,不似好事,然却是越帝不得不为。宸曜,你可曾想过:为何越帝妻妾无数,却无子嗣,仅有一位成年的公主?” “……难道是簌夫人?”元毓说完,随即打了一个冷颤。 云霖赞许地点头:“簌夫人不仅是前天下第一美人,也是一位狠角色。为其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元毓问:“那越帝如何还能容她?” 云霖道:“凤兮凤兮飞入阿房。这古有姐弟承恩之事,今有母子承恩也不足为奇。”言至此,他不知想起何事,竟紧蹙眉头,随后连饮三杯,又长叹三声:“簌夫人恐怕志不在南越,鸾镜公子被封晋王只是其中的一步棋,是为逼其轩辕皇室承认其子的正统,过后她会利用她手中的棋子在南越掀起什么样的风波,谁也不会知道。” “你好像很担心?”元毓又咽下半颗凤凰蛋,打趣道:“你可是算无遗策的慕子高啊。” “世上哪有真的算无遗策?不过比别人先计算出更多的方案,再根据逻辑,选择最优的一套。”云霖自嘲一笑,又饮一杯,抬眼就看到元毓嘴角残留了一点渣滓。鬼使神差的,他竟站起来,竟俯身,竟抬手,竟亲自为元毓揩去。元毓登时呆若木鸡;云霖自己也是一愣,接着脸不红、心不跳、若无其事地退回来,还能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脸上有点东西,不好看。”没等元毓接话,又自己接回刚才的话题:“……嗯,不管南越簌夫人有什么后手,我自然会保护好我想要保护的人。” 元毓还在发怵,压根没听清这句话。否则以他的脾性,定要追问下去。 此时,那堪比城墙的脸皮竟然破天荒的烧成“红墙”。他害怕被云霖笑话,遂狼吞虎咽地将凤凰蛋和切脍一扫而空,连饮好多杯,又将面前的鱼汤一饮而尽,随后将筷子一丢,嚷嚷道:“不吃了。不吃了。本小侯爷已经吃饱了。”为求真实,还假模假样地打了一个饱嗝,揉着肚皮续道:“接下来,本小侯爷即要回去睡大觉啦。呃……你现在上仙山会不会太晚?呃……本小侯爷的意思是:既然一起来的,那我们也一起回去?” 云霖笑着附和:“正有此意。”遂将小厨房收拾干净。两人又并肩往回走。 这一路无话。其实,好多次元毓都想说话打破僵局,刚想好话题,谁知抬头就见明月郎朗,众星拱月的景致,拟好的句子只得往回咽,便是什么都没有说;而云霖其实也想跟元毓聊一聊的,可是偏头就见花枝招展、花好月圆的景色,再想到南襄城的种种事情,再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事情,便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又横穿过知味堂,慢慢踱步到“桃花源”。 待到月门前,两人都不知该告别,还是该挽留—— “不如你就留下来吧?”这是元毓说的。 “我去西厢暂住一晚。”这是云霖说的。 两人一起出声,又一起落音,随后相视一笑。元毓便推开月门,朝前一步道:“别去西厢了,你的身份跑去跟那些士子混住在一起不太好。还不如跟本小侯爷将就一晚呢,好歹也是个清净的地方。”见云霖还是踌躇不前,他又噘嘴道:“放心吧。本小侯爷的确是贪慕你的美色,本小侯爷也的确是一个饱暖就思邪念之辈;可是,本小侯爷从不用强。槌床之事,非你情我愿,方才有趣。” 云霖道:“我可没这个意思。” 元毓朝内努努嘴:“那你怕什么啊?怕我吃了你?”云霖笑着摇头,刚要起步,忽然发觉不远处的竹林隐约有人影晃动。遂立即警觉起来。他朝元毓做出一个“嘘”的动作,又指指一旁的竹林。元毓在这时也发现异常,他摸摸随身携带的匕首,朝云霖点点头。如此,两人又踮脚过去。谁知,还没有进入竹林,就在入口处瞥见一位熟人——风涯长老。 也不知道风涯长老大半夜出山,到这片竹林来干什么? 云霖刚一琢磨,元毓就拔出匕首来。他一惊,这才想起元毓是不认识风涯长老的,遂赶忙将人拉到一旁隐匿。 幸好风涯长老心事重重,没有被惊动。 待他远去,二人方才潜入竹林。只见竹林深处藏着一个小小的祭台,此时香烛还在燃着,纸钱刚刚烧尽,祭台上有桃木制成的灵牌,其上用红漆写道:吾爱湮尘之灵。 其右下角留名是:轩辕倾浚。 第128章 豆棚瓜架 自从那一天起,云霖就经常下山来,就经常和元毓花前月下、对饮成双、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无话不说,无所不谈。如此云霖也就常常不归山。他令人在桃花源处多添一张软塌,时时住下。 为此,元毓闷闷不乐良久。遂对来此窜门的楚寒诉苦:“我这算是跟他同居多时,朝夕相对,日夜为伴吧?他竟还不乐意跟我同榻?” 这个时候,正值五黄六月、夏阳酷暑。 赵小侯爷仅穿一件中衣,领口敞开,躲在荫蔽处,拿一把破蒲扇扇凉。远看其画风极为狂放。但待楚寒走近,恰见一滴汗珠挂在元毓若隐若现的胸口,晶莹透亮,顺着白皙的肌肤慢慢滑下,浸进衣衫,只留下一道水印。登时连楚寒都身下一紧,口干舌燥,连连吞咽道:“宸曜,说实话,我也不愿跟你同榻。” 元毓抬眼瞪他:“为何?” 楚寒把视线从元毓的胸口挪开:“就你这样,我都会忍不住想艹你。”话音刚落,蒲扇就扔过来砸中楚寒脑门。元毓炸毛:“黄猫儿黑毛,你找打。”楚寒平白无故地挨一下,委屈道:“为兄说的可都是实话。宸曜,你想想两个正常的大老爷们有什么不敢同榻而眠的?衍王不敢。他在怕什么?肯定也是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变身成禽兽。” 元毓虚起眼睛:“真是这样?” 楚寒点头道:“那是。为兄识人无数,肯定就是这样。” “你们在说什么呢?聊的这么酣畅。” 这时,清朗的声音响起,楚寒回头,就见云霖提着一壶酒、一个菜篮过来。他当下冷汗直冒,忙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就跟宸曜唠唠家常。” “谁在跟你唠家常啊?” 元毓将蒲扇捡起,指着楚寒,一副纯良无害的表情:“你刚才还说想艹我。” 楚寒这下不仅冒冷汗了,连眼泪都要冒出来:“宸曜,你可别瞎说。”说着,怯怯地看一眼云霖:“衍王殿下,你可要明察秋毫啊,我可从来不敢打宸曜的主意。”只见云霖将菜篮搁在一旁的石桌上,只轻轻“哦”一声,又说道:“你有如此想法也不奇怪,天京城不就有你俩是一对的传闻吗?”闻此言,楚寒双腿发软,差点跪下去。要知道当年苍国太子霍少翊也有此一问,他楚澜樵根本不在虚的;现如今楼云霖也一问,他楚澜樵竟比老鼠见到猫还要心惊胆颤:“宸曜,你就这样陷害为兄是不是?为兄要是被吓死,肯定会回来找你索命。” 元毓“哈哈”一笑,侧身看云霖布菜:松鼠鳜鱼、芝麻卷、宫保野兔和豆腐汤。 元毓问道:“为何没有凤凰蛋?” 云霖宠道:“天天吃可不行,给你换换口味。” 楚寒鸡皮疙瘩掉一地,本想告辞,谁知一看到石桌上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就挪不动脚,遂厚起脸皮坐下:“给我也添一副碗筷呗?” 元毓伸腿踹他两脚:“瞎眼啊。云霖一向都只准备两副碗筷的。” 云霖道:“无妨。我再去小厨房拿一副就是。” 楚寒忙道:“哪敢劳烦衍王殿下亲自跑一趟啊,我自己去。” 刚起身,就见元毓单手撑起下巴,对云霖嬉笑道:“对了,我兄长刚才还在说,你不愿与我同榻,是贪图我的美色,是怕自己忍不住想艹我。”云霖抬眸看向楚寒。楚寒登时脚下生烟,跑得比兔子还快,便是不敢再想添副碗筷蹭吃蹭喝的事情。 云霖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头:“澜樵这次被你吓的不轻。” 元毓抬手给云霖倒酒:“我只是狐狸,那真正的老虎可是你啊,楼云霖。”随着倒酒的动作,他的衣领敞得更开,大半白花花的胸膛都露外面。 云霖即速将视线避开:“宸曜,起风的时候仍有凉意,你……还是将衣服系好。” “云霖,为何不敢看我?” 元毓收回手,随即调侃道:“不会真被澜樵说中了?你果然对本小侯爷起了色心?”玩笑归玩笑,他还是乖乖地系好衣带。 未曾想,云霖回答地不痛不痒:“食,色,性也。”遂又夹起一块鱼肉,将鱼刺挑出来,搁到元毓的盘中:“况且,宸曜的风流姿态无人能及,是人难免不会心动。” 元毓将鱼肉塞进嘴里:“欸,你说这话,我都不知道该伤心还是开心。” 若说心动,那话中已然言明只为皮相;若说没心动,其动作言行又分明令人遐想。 元毓不愿深想,怕自作多情;遂吃完鱼肉,喝下一口闷酒,转移话题道:“欸,我发觉好久都没有遇见你那未过门的妻子了。” “你想见她?”云霖挑挑眉。 “黄猫儿黑毛,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绝不是那种惦记嫂嫂的人。” “我当然知道。”云霖又给元毓挑好一块鱼肉,送过去:“香丫头前段时间总是下山来找你,有点过。就算那些多事的人不敢说她的闲话,也会说你的闲话。所以,我就给她找点事情,让丹雪监督她完成。” “什么事情?” “练字。我让她去学王子敬,将十八口大缸水写完,如此字才能练出风骨来。” “噗。这样她估计一年半载都下不了仙山。欸,你对一个小姑娘用得着这么狠嘛?” “玉不琢,不成器。她从前在北溟自由散漫惯了,殊不知要成为我的王妃就不能像从前那样。”说到此处,云霖长叹一声,又推心置腹道:“说起来,我何尝不希望她能永远天真烂漫,但世事逼人,不得不为。索性就让她先练到除夕,如此也好磨磨她的性子。” “这样也好。” 不管怎么说,从现在到除夕,整整半年的时间,云霖算起来都是他赵元毓一个人的。虽说是自作多情,虽说是镜花水月,但总比什么都够不到要好。元毓这么一想,便道:“双星良夜,耕慵织懒,应被群仙相妒。算一算,还有十余天就是七夕,到时你可否下山来一趟?” 其实,元毓也知道这个要求有点唐突。 七夕,应是情人相聚的日子,而他俩的关系敌非敌,友非友,叫一声知音都有点欲语还休,总归不是情人。他赵元毓让云霖佳节而来,不陪自己未过门的妻,当真有点过甚。果不其然,就见云霖面露犹豫之色。元毓难得心细如尘,忙解释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如法炮制地酿了两瓶卧龙醉,便想在今年选一个佳节开坛,与汝同饮。” 云霖微微触动:“好,我会尽量赶来。”但,话未曾说满,他怕元毓到时会失望。 第129章 七夕情动(1) 花庭开粉席,云岫敞针楼。很快,七夕佳节翩然而来。 天将黑,月将明,元毓挑了一个良辰吉时挖出之前埋在牛粪房后的酒坛,又在桃花源布好酒菜等候云霖。谁知,竟等过子时。此时,红烛燃尽,饭菜皆凉,元毓怅然若失。遂起身就寝。刚除去鞋袜,月门“吱呀”一声响,云霖一身素白站在门边。清辉眷着他如玉的眉目,清风恋过他如绸的青丝,那嘴边自含的一抹笑意,竟比满绽的桃花还要美妙。 “不比人间绝色,桃花怡然成仙。” 元毓这么想着。之前等待时的焦躁和烦闷一扫而空,光着脚就迎上去。还没问。云霖先解释道:“师尊云游回来。所以,我耽搁了一会儿方才得空下山。” “他老人家竟然回来了?”元毓抱头哀叹:“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你以后不能经常下山?” “大约是吧。” “黄猫儿黑猫。他老人家为何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啊?” “此话怎讲?” “他老人家要是早回来,我们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花前月下、秉烛夜谈,久而久之,本小侯爷自然不会再对你有任何遐想;而他老人家要是晚回来,本小侯爷觉得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准你就会被本小侯爷迷得七晕八素,找不到北,到时候还不是本小侯爷的……”话到此处,就见云霖冲着自己微微一笑,豁然间,春光如临。元毓微微一怔,硬生生把那句最末的“契弟”二字给吞回肚子里。 云霖道:“只要我在龙源,每到七夕,师尊不管在何处都会回来。” 元毓本想问一句“为何?”。心念电转间,他自己就想到原因。便不再计较此事。遂指着石桌上的菜肴,遗憾道:“可惜,饭菜都凉了。咱们现在只能喝酒尽兴了。” 云霖道:“我倒是有一个喝酒的好去处。”元毓眼睛一亮,也不问,就点头答允。 两人不谋而合,一前一后走出桃源,朝着桃花村西边而去。 想那元毓在天京城的时候,恨不得天天住在楚楼;在这龙源仿若换了个人,除了百川园熟悉一些,他根本就不朝外面跑。故而,到如今也不知桃花村的西边竟是一处清澈见底的山涧。只见两旁绿阴如盖,青青葱葱;其内流水潺潺,叮叮淙淙。 月光正好,时辰正妙,微风不躁,景色不骄,正当浮一大白。 他二人挑了一处可并躺的巨石,启开酒封。元毓先举坛敬道:“酿酒的时候,就一直想着要在今日与你共饮……云霖,生辰吉乐。”边说,边与云霖手中的酒坛轻轻一磕。 云霖讶异:“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元毓笑道:“欸,在龙脊山就跟你说过,我最崇拜的人就是你,到如今我最喜欢的人也是你。”说话的时候,他极不自在地避开云霖那双紫蓝色的眼眸。那里面仿若藏着万千流萤,只要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不可自拔。 云霖看着他的模样,微微一笑。 接着,举起酒坛,闻一下,尝一口:“琼浆玉液,醇香扑鼻,回味悠长。” “真有这么好?” 元毓其实对自己的酿酒功夫没有那么大的信心,遂半信半疑地跟着喝一口。随即变脸变色,将那口全吐出来:“呸呸呸,你瞎说什么?这哪里是卧龙醉?分明就是劣酒。辛辣刺喉、打头上劲,哪有半点卧龙醉的醇香?” 说罢,就要摔酒坛子。 云霖赶忙将其拦住:“比卧龙醉是要差一点。但,这是你耗费心思给我准备的生辰礼物。我觉得很好。不管什么样的,嗯,只要你送的都很好。” 闻此言,元毓扭扭捏捏地“嗯”一声:“你还一点也不挑。” 但既然云霖不嫌弃,他也不好多挑。遂和云霖一碰,仰卧下去,又饮不少。 “明月照君席,白露沾我衣。劝君酒杯满,听我狂歌词。” 酒酣耳热之时,元毓举起酒坛,对月高歌;云霖坐其身旁,观月浅笑。 脚边的酒坛已空,微醺的刚好。 他也跟着元毓浅吟低唱起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元毓“哈哈”一笑,撑起来,将头枕在云霖的肩上,又唱一首:“对酒当歌寻思著。月户星窗,多少旧期约。相逢细语初心错。” 云霖没有推开元毓,又接一首:“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如此,两人一唱一和,来来回回,就在这山涧唱了几十首带酒带月的诗词来。待到元毓又唱回“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时候,忽然就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从后方的树林中传来。 云毓二人登时止声,神经紧绷。 很快,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嬉笑声:“你这次要对我温柔一点,可不许像上次那么毛毛躁躁。”楚寒的声音。云毓二人对视一眼,已经猜到他在小树林与何人、做何事。 正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遇到这等事情,云霖本能地示意元毓离开;哪料,元毓天不怕地不怕,“礼教”二字更不知道如何写。当下,仗着酒劲,跳起来有八丈高,吵着闹着非要去瞧瞧那两个在荒郊野岭也敢光起屁股亮相的大马猴。云霖执拗不过,任由元毓胡作非为;谁知,元毓兴奋地跳出去两步又跑回来,非要拖着云霖一起去,嘴里还振振有词道:“你不是个童子嘛?刚好可以去观摩学习一下。” 如此,纵是好脾气的云霖都忍不住想踹面前这个混世魔王两脚。 也不知这样拉拉扯扯多久,小树林那边忽然传出来一声如同猫发春时的销魂叫喊,仍是楚寒。 云霖只觉头骨一阵酥麻。 待回神的时候,已被元毓拖进小树林。他二人就隐身在一棵大树下,不足十米远的地方,只见楚寒发丝凌乱、贝齿轻咬、衣衫半褪,跨坐在南宫离音的腰上,毫无顾忌地忘情律动着。月光甚好,那两人贴合在一起的肌肤就似羊脂白玉,也是甚好。 真真是春光无限好,真真是令观者血脉偾张。 如若只自己欣赏,倒别有一番销魂蚀骨的滋味;如若和别人一道观看,且那“别人”还是令自己“情不知所起”之人,那便似万蚁噬心般的煎熬。 云霖深吸一口气,朝旁一看。 就见元毓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而后,那个混世魔王竟缓缓转头,四目相对之际,混世魔王竟伸出舌头来轻舔唇齿,笑靥如花道:“咱们要不要也把舌头给捞一捞?” 第130章 七夕情动(2) 忽然间,云霖抓住他的手腕,朝后退一步。 元毓吓懵。登时如死牛拉木马,一动也不敢动。只见云霖那双蓝紫色的眼眸中有万千流萤飞舞,目光炯炯,光彩熠熠,无比清澈,又无比……动情。须臾间,元毓连呼吸都已然忘记。不能自己的,任由云霖拉扯着出了小树林。 两人迅速离开山涧,绕过桃花村,又过百川门,箫韶殿,正川门、碑亭、蓬门,最后竟来到天一阁的顶层。此时,月半中天,夜深人静,此藏书的地方更是不可能有人来。元毓尚在纳闷云霖为何带自己到这里来,本想着调侃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哈哈,云霖你该不会想以读书来遏制住心中的欲火吧?”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整个人就被云霖摔出去,后背撞在柱子上:“嘶……楼云霖,你疯了?” 未曾想,云霖竟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今儿个是七夕。” “唔,已经过了。” “天还未亮,哪里过了?”云霖边说着这些话,边慢慢倾身而来,将元毓困在自己和廊柱之间:“有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恰逢今日又是我的生辰,你又酿酒与我共饮……宸曜,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嗯。”元毓不敢多话。就算他天不怕地不怕,到这个时候也有点胆战心惊。 就楼云霖这个动作,就楼云霖这个语气,就楼云霖这个姿态,分明是想……艹他啊! 且不说自己从来没有跟男人搞过,就算跟男人搞,好吧,就算跟云霖搞,那也应该是他赵元毓主动啊?于情于理,也不该是楼云霖这个童子来主动吧?元毓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这个姿势格外没有面子,遂推推云霖,竟然无论如何都推不动:“欸,云霖,我们其实可以商量一下……”还没有说完,云霖就搂住他的腰,往前一带,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元毓微微一怵。云霖趁势擒住他的嘴皮。 瞬间,两口相嘕,云含其下唇,毓含其上唇,一时相吮,茹其津液。 是以,意动心动,心动情动;而情所知,莫甚交接。 此乃元毓的人生信条之一。 想他之前在天京城就强吻过云霖,还不止一次,奈何云霖端方,始终不为所动;今日是云霖唐突,所作所为,不是“情动”又该如何解释?元毓被吻得七荤八素的时候,还想起这些事情,便有些得意;而得意后就忘性,遂有恃毋恐起来。他的一只手从云霖的脖颈一路摸到腰后,轻轻一扯,云霖的腰带旋即落地。 也就是这么一个动作,把在醉梦中的云霖给惊醒。 遂猛地将元毓拉开,又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到书架,直到退无可退的时候,他方才揉揉额头、喘着粗气说道:“……我大约是喝醉了。” 元毓顿觉委屈。他朝前一步,劝诱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云霖,你没有喝醉。” 云霖不敢看他:“今日的事情……是我的错……是我唐突……” 元毓不甘心,又朝前一步:“你没有错。情既相逢必主淫。即情动,就合该按捺不住。云霖,我能理解。”他一步一步走到云霖的面前:“我也能接受。便是‘不求长久、只求旦夕’这样的关系。” 此情此景,恰到好处;此言此语,真情流露。元毓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 谁知,云霖竟脸色大变:“你真觉得这样好吗?” 元毓认真地点头:“当然。云霖,我对你只有妄想,没有痴心。难道你不也一样?” “你想是这样,那就这样吧。” 未曾想,云霖又一次将他推开,便再无他话,径直下楼离去。元毓气得跺脚,跑出去趴在栏杆上,冲着云霖的背影狂吼:“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云霖没睬他,须臾间,就走出蓬门,消失在元毓的视线内。 而自那个七夕过后,元毓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云霖。 抛开青玄真人的原因,元毓直觉以为云霖有故意躲避他的嫌疑。不用多想,元毓也能猜到是七夕晚上说的话惹恼他。但究竟哪一句?元毓自己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自个儿想不透,元毓就去不耻下问。思来想去,能解答这类问题的最佳人选非楚寒莫属。楚寒即让他复述一遍那天七夕发生的事情。不过刚起头,楚寒就炸毛道:“好你个赵宸曜,偷看别人行事,也不怕自己长针眼?” 元毓翻个白眼:“针眼还真没有长过。况且我又不是第一次看到,你害羞个屁。” 未曾想,楚寒愈发扭捏道:“这次不一样。” 元毓推一下他的肩膀,一语点破:“有啥不一样?不就是这次你承欢嘛?男人嘛,可兄可弟,有啥好害羞的?” 楚寒磨磨牙:“别把话说得太满。到时候,你跟衍王殿下,指不定谁承欢呢?” 元毓撇撇嘴:“还承欢呢?我现在连人都见不到。”又道:“别给我岔开话题。先解决我的感情问题要紧。”遂将那七夕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半点遗漏都没有。言毕,又追问道:“你说说看,我究竟哪句话说得不对?” “你竟对衍王殿下说:‘只有妄想,没有痴心’?”楚寒扶着额头,差点晕厥过去。 元毓耿直道:“不然呢?我总不能骗他吧?” “那也不能这样说话啊!” 楚寒戳戳元毓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你可以说‘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也可以说‘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甚至可以说‘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但你就是不能说出这句‘只有妄想,没有痴心’。我的好兄弟,你好好地想一想,这句话究竟是不是‘只想做槌床之事,不想为此负责’的意思?你让衍王殿下如何想?你又把衍王当什么?青楼的姑娘?伶馆的小官?”楚寒噼里啪啦说一大堆,元毓只觉得自己快要被他的唾沫星给淹死。 至于其内容,元毓绝不赞同:“其一:我为苍国人,他为西楚人;其二,他与北溟公主有婚约,我将来也会娶妻生子。故而,我以为‘只管槌床,不谈感情’的模式,能让我和他相处的模式更为简单一些。”楚寒对天翻个白眼。又见元毓捧着脸颊,愁眉苦脸地续道:“哎,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说到底,我也是为他好。就任我做那苦情的落花,任他做那潇洒的流水,以后才不会像我一般心伤啊。” 其言语,其姿态,俨然又是一副痴情种的模样。 奈何楚寒是知他的皮里不一。遂一阵恶寒。遂不与他言语,起身,撂袍,走人。 第131章 除夕合奏 起初见不到云霖,元毓就跟发春的公猫一样,天天跑到仙山门前叫嚷,也不嫌丢人。偶有修仙道友经过,他就将人唤住,态度极好地让人带话给云霖。但云霖仍然不见。终于有一天,也不知是黄鹂多叫两声,还是桂树多结两个果,总之,元毓在桃花源乱石处散心的时候,蓦然想通,便收起心思来专心地读书论道,再也不去仙山门前吼吼叫叫。 如此,不知不觉间,又快到除夕。 今年元毓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龙源。楚寒问其缘由,元毓就望着仙山的方向,长叹一声道:“他要闭关三年,算算也没有多少时日了……”后面的话没有说,但楚寒懂。离开龙源,元毓和云霖就是桥归桥、路归路、终究殊途。 龙源的士子们纷纷归家。很快,只剩的七七八八、零零落落。 元毓也是其中之一。但他既不怨天尤人了,也不期期艾艾,倒也乐得轻松自在。 而桃花村的村民不多。每到除夕,自家过过就略显寒碜,通常村民们会在除夕夜举行盛大的庆典。到时,每家每户都会拿出食物,男男女女都会献歌跳舞。据说,桃花村的庆典极为热闹,连仙山上那些修道之人也免不了俗,特意下山参与。 谁知,来到这日,元毓竟睡到黄昏傍晚。而后被一阵急促的敲窗声吵醒。 他又赖了一会儿床,方才艰难地爬出被窝去开门。迎面而来的竟是香香小姑娘。只见她穿着一件大红绣着云纹的袄子,两鬓扎髻,戴着红色绸花,双手抱拳作揖道:“毓哥哥,香香来给你拜年啦。” 元毓随手从袖兜中掏出一张银票塞过去:“过年好。过年好。”正是去年赵夫人给他的千两银票之一。 香香接过,登时就被银票的面值吓懵:“这压岁钱压得也未免太多了吧?” 元毓笑道:“多点好。多点你才会平平安安的。”边说,边侧身出去,漱口洗脸。香香喜滋滋地将银票收进自己贴身的布包,又跟着过去。元毓偏头就看见她,似不经意地一问:“你哥哥呢?” “云哥哥啊?” 香香眨着眼睛,指指外面:“他一早就跟师尊去广场那边了。” 此话一出,元毓心潮澎湃,恨不得即刻插上翅膀飞过去。但是,转念想到云霖这是抱着来而不见的态度,遂又气不打一处来,便换衣,进食,饮茶,看花,忙忙碌碌、磨磨蹭蹭许久,直待天黑方才与香香一同前去。 庆典的举办地就在桃花村中央的龙魂广场。此时,广场四周挂满红色的灯笼,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又有乐队奏乐,舞娘伴舞,杂耍艺人调节氛围,可谓热闹非凡。 元毓远远就看到云霖。 还是穿着那件绣着蓝水纹的白色理袍,站在同样装扮的师兄弟身边,格外出挑。 “不愧是本小侯爷看中的男人。” 元毓刚这么一想,就被香香扯过去。登时,连别扭尴尬的神情都没来得及摆好,就出现在云霖的面前。一时间,四目相对,两厢无话。好在还有香香打破沉默:“云哥哥,我总算把毓哥哥给带过来了。” 元毓瞥一眼云霖身旁的师兄弟们,撇撇嘴:“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闻此言,云霖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多彩,便是哭不得、笑不得、喜不得、伤不得。诸位师兄弟自然也瞧出元毓来者不善,遂纷纷言道:“逸尘师弟,我们先去那方瞧瞧,你若有事再过来寻我们。”说罢,一个接一个拱手离开。待身旁无人,云霖方才问道:“宸曜为何没有去盛京过年?” 元毓顶回去:“怎么?你恨不得我去?” 云霖笑道:“不。汝悦既好。”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纵是香香年纪尚小,也发现两人之间有隔阂。她仰起头,先盯盯怏怏不乐的元毓,又看看强颜欢笑的云霖,怯怯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没有什么。” “会有什么?”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默契地对视一眼。元毓便先一步,指着不远处的乐师续道:“这大过年的,奏什么《幽兰操》啊?”云霖一笑:“那你说该奏什么?”元毓不搭理,径直走过去,一脚踩在其中一位乐师的琴案上:“换成《大雅·韩奕》。” 乐师仰起头,惶恐道:“那首典重古奥、变化多姿,吾等怕演奏不好。” 元毓挑眉:“那你就滚到一边去。” 遂自己翻身上琴案,铮铮铮铮,调试音节。 另一边,香香询问云霖:“为何要在这时弹奏《大雅·韩奕》?” 云霖解释道:“《大雅·韩奕》共六章,讲的是西周王朝韩侯受封入觐的故事,其中,饯宴、迎亲的场景描写隐射过年的习俗。‘其肴维何?炰鳖鲜鱼。其蔌维何?维笋及蒲’。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种考据猜测,更多人只认为此乃一首叙事歌。” 香香笑道:“毓哥哥肯定不是‘更多人’。” 云霖赞同道:“宸曜读书又多又杂,且有自己的论断,且不容易被世俗左右。” 香香问:“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云霖沉默片刻,方才说道:“无关好与坏。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不被世俗左右。”就在这时,元毓用他人的古琴,边弹边唱:“……韩侯取妻,汾王之甥,蹶父之子。韩侯迎止,于蹶之里。百两彭彭,八鸾锵锵,不显其光。诸娣从之,祁祁如云……”他的声音素来清脆,似磬似铃,是少年人才有的蓬勃和明媚。云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而后,仿若被鬼附身,云霖竟取下腰间别着的玉箫,寻着一个转音处切进去。 忽进的箫声,忽来的氛围,都让元毓心神恍惚。他手指微微一颤,寻音过去。就见云霖也眼神灼灼地看着他。四目交接,琴箫交合。须臾间,万物都不必放在眼中,万事都不必记挂在心中。天地间,云毓二人,惟有彼此。 而香香在这时看看不远处弹琴的元毓,又瞅瞅身旁吹箫的云霖,慢慢蹙起眉头来。 而此时还有一个人,白眉白发,在看到这一幕以后,也慢慢地蹙起眉头来…… 第132章 解除婚约 香香觉得云哥哥和毓哥哥之间怪怪的,可究竟如何怪,她也说不上来。 遂她决定找个人问问。此时,沉璧仍在南襄城的醉生梦死楼,花蕊不知为何许久未曾出现,只有丹雪和香香最为熟络:“丹雪姐姐,我觉得云哥哥和毓哥哥怪怪的。他们俩的关系也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差,就跟我父皇和母后闹别扭的时候,一模一样。” 居然连公主殿下都发现了。 丹雪心虚地瞅瞅自家主子,就见其含情脉脉地盯着那个赵小侯爷。那一瞬间,她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赶忙摆手道:“哪有什么怪怪的?就是公主殿下您想多了。哈哈哈,我家殿下心里只有你,只有你,其他莺莺燕燕都是过眼浮云的狐狸精。” “什么莺莺燕燕?什么狐狸精啊?”香香不满地嘟起嘴:“你干嘛这样说毓哥哥?” 丹雪登时傻眉楞眼,喃喃道:“他不是狐狸精,还能是什么啊?” 未曾想,香香愈发生气,跺脚道:“毓哥哥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哼,你要是再说他是狐狸精,我就……我就……我就再也不理睬你了。”此话如果被元毓听到恐怕都会被吓懵。世人形容他不外乎“混世魔王”“纨绔子弟”,当然也有称赞的,不外乎“顾盼神飞”“风流博浪”,何曾有人会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来形容他? 也怪不得丹雪登时就风中凌乱了。 这个赵小侯爷不仅迷得自家主子神魂颠倒;还迷得自家未过门的主母神不守舍。这家伙不是修炼千年的狐狸精,还是什么? 丹雪揉着额头,好一会儿才能勉强接受这件事实,但转念又想到,只有自家主子才称得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登时她就为自家主子忿忿不平。遂不甘心地追问:“公主殿下,你该不会是……不会是……”喜欢上那个赵小侯爷吧?——后面的话,丹雪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一群傻丫头。” 俏皮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两人转身,见是汐萦。香香忙屈膝行礼:“师姑好。” 汐萦虚扶她一把:“傻丫头,见此情景,心中有惑?”香香点点头。汐萦看过去,就见自己那徒侄与那什么赵小侯爷仍在琴箫合奏中,仍处在忘我的境界中,四目胶着,温情款款、含情脉脉,真是一眼就能看出那两人的问题。任汐萦这只真正的千年狐狸都没眼继续看,只拍着小姑娘的肩膀,宽慰道:“世事艰辛,朝夕万变。与其烦恼将来之事,不若顺其自然。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 “船到桥头自然直?”香香眨巴着大眼睛:“师姑,我不是很明白。” 汐萦心道:“不明白就对了。如此才不枉费本大仙的演技。哦呵呵呵,装成一个得道高人的模样来糊弄你们这些凡胎肉体,真的很累好不?”但其面上仍是一副德隆望重的模样:“师姑的意思是:不管面前那些扰乱你心境的事情,只管遵循自己的本心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此才不算白来人世一遭。” “不管面前那些扰乱你心境的事情,只管遵循自己的本心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香香重复着这句话,随后又想起楚寒说过的:“感情这种事情,还是要自己争取。但是,若带着婚约去表白真爱就太没有诚意了。”她思虑良久,再看云毓二人,便蹙眉呢喃道:“人生在世,很难两全其美的,对吧?” 丹雪隐隐察觉不对,赶忙劝解。 未曾想,汐萦抢先一步道:“不错。有舍有得,方才是人生啊!” 香香慎重地点点头:“师姑,如此说来,我就明白了。”她这次只看弹琴的元毓,眼神也渐渐变得坚毅起来。便是不管前尘,不管后果,只随心而走,拼命地去搏一搏,试一试,即使头破血流,也不枉费来这人世间走一趟了。 想到就要去做,这才符合北溟女孩的个性。 待云毓二人一曲终了,香香终于鼓足勇气走到云霖身旁:“云哥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霖发觉她神色异常,关切道:“怎么啦?” 香香摇摇头:“我有些事情想通了,想跟你商量。” 云霖抬眼看眼丹雪,就见那个丫头扶着额头,又是叹气又是跺脚。遂他立时猜到香香找他是为何事。便低头温声道:“今儿是除夕,喜庆的日子,我们改天相商如何?” 香香坚决道:“不行。不行。就要今天。”又道:“我等不了明年。” 云霖看看元毓,略一犹豫。最后还是不忍遂香香的心意:“好吧。那我们就到前面的海滩商议吧。” 两人就一前一后步行到沙滩。 忽而一星拖着尾巴扫过苍穹,划出一道银白轨迹。云霖看见,微微变色:“慧孛入于北斗,出紫微垣。异常之事,非国休福。” 香香大致听懂云霖的意思,心惊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啊?” 云霖摇摇头。不再观星,将注意力集中到香香身上:“你先说你的事情吧?” 香香“嗯”一声。本来是鼓足勇气要说的,可到这个时候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云哥哥被世人称誉为“算无遗策”,如此聪慧,不妨直说:“……我喜欢毓哥哥。” 果真,云霖一点也不惊讶:“我知道。” 香香咬咬下唇,又道:“……所以,我想和云哥哥解除婚约。” 此话后,就是长久的沉默。云霖不说话,香香便不敢抬头看云霖,而天地间就只剩下潮汐撞击礁石的声音。这样,也不知过去多久。一瞬?一天?一载?一世?香香完全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眼泪悄悄流下来。而云霖终于在这个时候说话了:“痴心落花意,古今流水同。香香,你可知道?就算与我解除婚约,宸曜也未必会接纳你。” “我知道。”香香一边流泪,一边微笑:“我知道这些。毓哥哥和云哥哥完全不一样的。毓哥哥很风流,也很洒脱;毓哥哥活得肆意,也活得明白;毓哥哥要平步青云,要出侯入相。我知道这些。他绝不会为一个人停留。” “既如此,为何还要飞蛾扑火?”此话云霖不仅问香香,也在问自己。 “云哥哥觉得飞蛾扑火很惨烈吗?”香香不答反问。云霖愣住,良久都想不出个满意的答案来。香香便揩去挂在眼角的泪:“飞蛾投火,焚身可吝?自取灭亡,在所不惜。如此傻的行径,为世人所不齿。只是,云哥哥,子非飞蛾,安之飞蛾不乐?就像我一样。我觉得人世间最快乐的事情,莫过和自己最心爱的那个人在一起。” 闻此言,云霖静静地凝视着香香。从他带香香离开北溟的那一天起,他就期盼着丫头能快快长大,能不被他人左右自己的意志,能拥有自己的想法;现在终于等到这一天,云霖却没有半点的喜悦,他的眼底渐渐析出无尽的悲伤来。 遂叹气道:“好吧。强扭的瓜终究不甜。我答应你。”香香也没有想到云霖会这么快就答应她的请求,大大的眼睛里还含着泪,但亮澄澄的。就在这时,云霖又道:“我会亲自去北溟,请求溟帝为你我二人解除婚约……” 还没有说完,香香就抢话道:“不要。不要。云哥哥,此事跟你无关,我自个儿去跟父皇交代。否则他定要为难你。” 云霖苦涩一笑:“你先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 便是又叹息一声,才道:“若是我亲自去北溟解除婚约,溟帝定然会勃然大怒。但我毕竟是西楚六皇子,他也不会过分为难我。无非就是索要一些金银珠宝,或者为巩固政权的一些要求,当然最坏的可能就是北溟和西楚绝交;这些我都能接受处理。但若是你自己去提,我怕到时会坏你的名声。” 香香却道:“我才不怕呢。我们北溟女子才没有你们关内那么多的束缚。” 云霖轻声道:“宸曜是关内人。” 香香一愣,随即道:“那好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我定不让父皇过分为难你。”言毕,她自以为已经解决此事,提着裙裾,给云霖行了一个屈膝礼,而后蹦蹦跳跳地跑开。 云霖就在这个时候将她唤住:“香丫头。” 香香回头,甜美一笑。 云霖慢慢地握紧拳头来:“相呼已到无人境,何处玉箫吹一声。既如此,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但我……到时也不会谦让。” 第133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香香以为他说得是自己,吓得当即捂住嘴:“云哥哥……”云霖已然不想理睬。他转身过去,面朝大海,让潮汐声替他叹息。香香无可奈何,遂跺跺脚,咬咬牙。回身,不想前方路的尽头竟然站着元毓。 此时的赵小侯爷心中极为烦闷。想他好不容易见到云霖,刚一转身,云霖又给他闹失踪。他连一句吉祥话都还没有讨到呢。遂溜出来找人。至于香香和云霖的谈话,他当真一句也没有听到。此时,见到香香,又看到云霖的背影,赵小侯爷还优哉游哉地甩着腰间的玉穗,强作偶遇,喜笑颜颜地迎上去:“好好的庆典不参加,你们‘两口子’跑此地来吃独食啊?”他故意加重‘两口子’的音调,差点没酸掉自己的大牙。一时间,皮笑肉不笑的,笑到皮僵。 香香忙摆手解释:“不是两口子,不是两口子。”她回头看一眼云霖。云霖依然面朝大海,纹丝不动。她又靠近元毓,低声道:“嗯,从现在起,已经不是两口子了。” “怎么回事?”就算是傻子,此时也能看出异常来。元毓狐疑地问。 香香甜甜一笑:“哎呀,反正我和云哥哥已经不是两口子了。哎呀,其他事情,我改天跟你解释。”说完,擦着元毓的肩膀,蹦蹦跳跳地离开。 元毓回头一看,只觉得这个丫头从前也算乖巧动人,怎么今天就换了性子,变得跟上官秋芙一样疯疯癫癫?遂走到云霖身旁,就见云霖无悲无喜,无笑无泪,只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也和素日那副和善可亲的面容判若两人。元毓心里一咯噔,把问话生生咽回去,只逗趣道:“欸,我又没跟你要压岁钱,你至于给我摆脸色嘛?” 云霖破功。登时哭不得笑不得,摇头叹气道:“香香刚才来跟我解除婚约。” 元毓忙道:“不关我事。” 云霖挑眉:“怎么就不关小侯爷的事?” 元毓耸耸肩:“若是喜欢我的人都关我的事,那本小侯爷的事情就太多啦。”说到此处,他忽然将眼珠子一转,嬉笑道:“如若非要把此事扯到本小侯爷的头上,那本小侯爷也只有认。不过,可不认那小姑娘,本小侯爷就认你。” 云霖瞥元毓一眼:“可不是我主动解除婚约的。” 元毓一愣,随即揉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云霖啊云霖,你难道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怎么也会犯浑?难不成解除婚约对你的打击太大?”云霖没有接话,只在元毓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微扬起唇角。接着,就见元毓摆手续道:“算啦,算啦。本小侯爷今儿个心情好,而你今儿个心情不好,本小侯爷就不与你纠缠不休啦。” “谁告诉你?我心情不好的?” “就你刚才那副神情啊。” “一半装的。” “什么意思?” “香丫头说她喜欢你的时候,我是有一点心情不好;而后,她又为你要跟我解除婚约,我也有点心情不好;想我跟她毕竟相识一场,她以后的情路坎坷,我便有些于心不忍,遂也心情不好。但是……”云霖偏头看着元毓,接着用生平最温柔腔调说道:“你来了,便若乌云散开、艳阳高照、春光明媚、万物复苏,所有不好的都在须臾间变成好的了。” 元毓脑中的一根弦,被这么一撩拨,“嘣”一声,断了。整个脑子都是晕乎乎的。 就在这时,又有流星拖着银白色的尾巴划破长空。元毓的脑子仍不灵光,偏就指着苍穹,好肉剜疮似的说道:“扫把星都出紫微垣了,你还觉得好事啊?” “当然。” 云霖全然没有适才的焦虑,反而信誓旦旦地解道:“彗星,且天之有彗也,以除尽秽也。而‘慧’与‘愈’‘瘳’等词语都表示疾病痊愈的意思,故而此时出现慧扫星,又出紫微垣,其现状在预示天下的疾病很快就会痊愈,神州一统,四海升平,指日可待——所以,你看,这也是好事。” 元毓瞠目结舌:“真有这种解法?” 云霖煞有其事:“信不信随你。” 其姿态,其神情,仿若回到天京城,与元毓解字时的情景。元毓的脑弦在这时终于给续上,恍然大悟道:“你还真是得了算命先生的真传啊。不管我说什么,只要让你解,你就一定能扯到‘神州一统,出征参军,四海升平’这些话题上,你还真能啊你?” 云霖坦然一笑,算是回答。 元毓遂忿忿不平道:“哼,你要真是算命先生,本小侯爷今天非拆你的招牌不可。” 云霖道:“我要真的摆摊算命,就只给你测一两字;再多就必须得说‘天机不可泄露’。” “为何?”元毓不解。 “言多必失,难道宸曜会不懂这个道理?就像今天晚上,月正好,云正好,风正好,海潮声正好,而我就说出太多不该说的。”云霖意有所指;元毓意乱如麻,藏不住心思,就想问个究竟。这时,云霖朝前一步,替他轻轻捋好皱起的衣襟:“好了。就当个序曲吧。咱们现在一同回庆典去?” 真是又一次地缭乱元毓的心思;还要又一次地全身而退。 想得倒美!元毓扯住云霖衣袖,质问道:“都没有婚约了。你还在躲避什么?” “并没有。” 未曾想,云霖此时竟会坦诚到如此:“不过,今夜佳节,非是说那些话的时候。不若等我理好思路,改日找你谈。” “哼,都是改日改日,你和那个小姑娘果然是‘前小两口’。” 抱怨归抱怨,元毓还是放肆抓住云霖的手。云霖微微一愣,朝下一看,脑子中忽然蹦出一句“授受不亲”来,过后他就暗笑自己荒唐,今晚彗星撞了脑袋,果然犯浑。遂也没有挣脱,任由元毓拉着走,招摇过市。 刚回广场,庆典仍在继续,但那些修道的师兄弟们全数不在。云霖顿觉古怪。就见汐萦师姑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风涯长老身旁,耳语数句,风涯长老脸色大变,登时就欲随其赶回仙山。 云霖赶紧挣脱元毓,跑过去询问:“风涯长老,发生什么事情了?” 长老望着仙山的方向,忧心忡忡道:“禁地有异。你师尊已经闯进去了。” 第134章 私闯禁地(1) 龙源仙山的圣地,就在幻天山的镇魔崖其下,崖底有一天堑,无人知其深度,无人知其宽度,但凡坠入之人,无论故意为之、有备而来;还是无意为之,不慎跌落,全是有去无回,连仙山修道之人亦如此。 相传,崖底有青华上神的灵体,以及被封印住的浊夷魔尊。 据载,还是上古时代,龙源与大陆本为一体,青华上神和浊夷魔尊在此地大战三百个昼夜回合,最后龙源被两人打成岛屿,而青华上神则以至清本体封印浊夷魔尊,其元神坠入六道,此战方休。 故而,镇魔崖之名由此得来。龙源仙山也将此地列为禁地,禁止任何人踏入。 “擅自进入禁地者,若还能生还回来,都会被抛进十万沼泽森林内受罚。” 此时,风涯长老站在镇魔崖边上,被崖底的狂风刮得左摇右摆。他只有扶住拐杖方能勉强站稳,其他弟子可想而知。但是,所有人都一副欲欲跃试的样子。只因从来无路的峭壁竟在这个时候凭空多出一条半尺宽的梯道来。又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因风涯长老的话。 “有命进去,还得先有命回来。现在就说什么受罚,全是扯淡。” 到这个时候,能对风涯长老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惟有一人,乃偷偷跟随众人溜上山的赵元毓赵小侯爷是也。 风涯看过去,登时脸都变形,不知被气的,还是被风吹的:“你怎么上山来的?” 元毓拍拍自己大腿:“走上来的。”又道:“累死本小侯爷了。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肯用御剑术来载载我。哼,尤其是你,不载也罢,还想谋害亲夫。”说罢,用手指戳戳身旁云霖的肩膀,装出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样。云霖扶着额头。这个时候他特别不想承认自己跟这个家伙相识。 风涯见此情景,微微恍神,随后挥手道:“此地凶险,赶紧下山去。” “怎么个凶险法啊?”元毓无所畏惧地走到峭壁面前,朝下一看,冽风差点将他的嘴给吹歪。他赶紧缩回来,捏捏嘴皮,俨然又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无端端走在路上可能会被花盆给砸死;好生生吃个果子可能会被果壳给噎死;美滋滋喝个酒可能醉死;急切切玩个花姑娘可能猝死……这些能造成人死亡的都算是凶险的事情吧?那难道从此以后就不走路,不吃果子,不喝酒,不玩花姑娘?故而,此处有路,其下有宝,何不到底下去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简直一派胡言乱语。风涯长老连声道:“荒谬。荒谬。”便要阻止元毓。 奈何元毓先一步跳上梯道,朝下跑两步,躲开风涯,又将身子贴着峭壁,探起半个脑袋出来,冲云霖吼道:“你师尊已经下去,你当真不来一探究竟吗?” 云霖微微蹙眉。 就在众人错神的瞬间,他已经步元毓的后尘,跟着跳上堑崖梯道,一路朝下。 且不说此一路的险象环生,也不说他俩如何搀扶过去,单说两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最终走到梯道的尽头,面前只有一汪碧波滚滚、深不见底的云潭,正冒着袅袅白烟,两旁有松柏十余,不时有松果柏叶落入谭内,又浮与水面,别有一番意趣。除此之外,再无旁人旁物,自然也不见青玄真人的身影。 元毓精挑细选一截断木,又将浮在潭面的松果捞一个过来:“明路已断。想来有暗路藏在水底。”松果被带上岸。元毓蹲下用手去拿,刚触及外壳,登时就跳起来,摸着耳朵叫唤:“好烫。” 云霖赶忙捡起一块石头,将松果砸开,随后也瞠目结舌:“熟了。” 此意味着一旦人下去,便如熬汤炖肉,只怕尸骨无存。 元毓急眼道:“都到这里,总不能灰溜溜爬上去吧?”说着,他有些气恼地将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子踢进云潭。未曾想,一石激起千层浪,登时云潭如煮沸的汤水一般,碧绿渐渐变浑黄,白烟渐渐变黄烟。就见黄烟慢慢弥散到那些松柏上,松柏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腐朽,枯萎,最后竟然荡然无存……元毓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就见黄烟像有生命的怪物,伸着触手慢慢朝他们靠拢过来。元毓拽住云霖的手:“跑!”连声音都变调。 “跑不掉了。”云霖指指身后的石梯,不知何时竟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元毓急道:“御剑啊!你赶紧御剑啊!” 云霖冷静道:“也不行。”只见他们的头顶也全是黄烟。而周围方寸之地,到此时只剩他们所在之处全无,其余全被黄烟补满。云霖道:“这个黄烟既不让我们逃脱,也不愿意靠近我们。” “什么意思?” “我有一个猜想……”说着,云霖就大无畏地走向黄烟。元毓“啊”一声,吓得用手捂住双眼,随后痛苦地想:“阿弥陀佛,如来观音,云霖怎能就这么死了?本小侯爷还没有来得及跟他一夜良宵呢!”接着,就听见云霖轻笑道:“……果然是这样。”元毓眯起眼睛,从指缝中看出去。就见云霖往左跳跳,那些黄烟就左闪闪;他又往右跳跳,那些黄烟就右闪闪,就像在害怕他似的。元毓这才放心,他也跑过去,学起云霖的模样,左跳跳,右跳跳,逗得黄烟到处乱窜。 这时,云霖停下来,看着元毓就像一个跳大神的巫祝,唇角便不由自主弯起来。 心道:“能见宸曜如此孩童状,即便绝境也无妨。” 又想:“黄烟虽不伤人,然前无出路,后无去路,当真绝境?然师尊如何毫无踪迹?又是如何通过的?” 就在此时,心念电转,他捡起半截枯枝,往水里一搅,大约半盏茶以后,取出来用手一摸,透骨的凉。这时,他又隐约窥见潭底有大片光亮,异乎寻常,其中定有蹊跷,当下叫来元毓,叙述一番。 元毓当机立断:“冷总比烫死好。”随即提气,就往水下潜。云霖刚要跟随。还未进水,元毓又浮起来:“底下有数段残缺不堪的青玉石阶,尽头好似一洞。” 云霖忙问:“可还有其他异常?” 元毓摇头:“暂无。” 如此,云霖也深吸一口气,进水。哪料,二人刚游过第一段青玉石阶,水底忽而传来穿云裂石般的巨吼,二人只觉得耳膜都快被震碎。还未做出任何防御的准备,就见一庞然大物俯冲过来。 第135章 私闯禁地(2) 待到近前,方能看清它体态像虎,又有九个头颅,个个似人面,极为怪异;而它的左边,环绕着十来只像羊长着四角的神兽;它的右边,又有十来只状如鸳鸯大小的蜂鸟。其形态,其架势,令云毓二人立即就联想一种守卫天帝的怪兽——陆吾。 就见陆吾神兽率领众部游到他们的身旁,九张不同模样的脸,或古板,或妩媚,或狰狞,或英俊,都瞪大眼睛,宛如一颗颗在水中发亮的珠子,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他们。 此等情景要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接着,陆吾正中的那张脸忽然开口说话,声音浑厚,字正腔圆:“尔等是谁?” 云毓二人在水中自然无法回答。元毓有些快憋不住气,他扯扯云霖的衣袖,指指不远处的洞口,示意冲过去。云霖却在这时宽慰性地拍拍他的手背,而后竟用唇语解释:“我们来此地是为找寻青玄真人。” 陆吾:“可知此乃何地?”最右侧的头颅出声,声音尖细。 云霖:“是青华上神封印浊夷魔尊之地。” 陆吾:“你可知白泽为吾主,令吾守候与此,不准任何人进入?” 云霖:“我乃凡人,不会插手天神之事。” 陆吾:“你不同。”九张嘴同时出声,如雷霆万钧,地覆天翻。 元毓被这么一吓,呛了一大口水。刹那间,只觉天旋地转,目眩头晕,遂奋力地挣扎两下,渐渐耗光力气,软趴趴地坠入潭底。云霖当即潜过去抱住元毓。更加奇怪的是,陆吾右侧的一只蜂鸟竟然动起来,含着一枚似李子的果实,强行塞进元毓的嘴里。 陆吾:“此乃沙棠,似李子无核,人类服下,可漂洋过海,踏水不溺。” 云霖:“多谢。”元毓哼哧一声,想来是果子开始见效。 陆吾:“赶紧前去。而后,因缘未到,莫要再回。”说完,它与众部竟主动地让出道来,便是再也没有为难云毓二人。云霖又道:“多谢。”便不问缘由,抱着元毓朝前方的洞口游去。 也是后来,元毓偶然有一天想起,询问云霖自己溺水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云霖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元毓想不明白为何神兽陆吾会如此轻松地放他们前行。而当时的云霖已经知道缘由。但他只是专心致志地沏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等凡胎肉体又何须去过问神仙的事情。只做那神仙羡慕的事情,不是更好?”说罢,与元毓相视一笑,便是再也不提往事。 话说回来,云霖抱着元毓朝洞口游去。不多时,“啵”一声,两人双双冲出水面。只见,此处阳光普照,绿草成茵,不远处有一片桃树成林,此时花开正茂,香气袭人,真真是别有洞天。但云霖顾不得欣赏美景,快速将元毓拉起来,让其平躺在地,又是解衣,又是捶胸。 直到元毓呛出一口水,悠悠转醒,他方才住手。此时总算松一大口气,跌坐在一旁。 随后,元毓也坐起来,扶着胸口咳嗽半晌。这才睁眼。惊诧问道:“此乃何地?” 云霖简洁道:“云潭之下。”又指着不远处的桃林:“得进去一趟,应有蹊跷。”说着,他将手指搭在元毓的脉上,又询问其身体状况,再三确认并无大碍之后,便搀扶着元毓一同进入桃林。 谁知,刚踏入半里不到,竟被满目的粉桃迷眼。两人东绕西绕,来来回回,竟然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这时,元毓想起龙脊山的布置:“又是桃花阵?”又道:“云霖,你精于奇门五行之术,为何也会被困?” 其实,云霖刚进入就发现这些花树是以《纵横图》为依据种植的。 则是“以十数合五方,五行,阴阳,天地之象。” 如此,他从一开始就在心中默默计算方位、步数。然而,不管他默算多少遍,得出多少次相同的答案,一旦运用到这个桃花阵中就全不管用。 “按理说,我的计算绝不会出错。可是,这个桃花阵感觉怪怪的。” “如何怪法?” “正所谓:万物生存皆有其数也。即: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按照这个道理来计算我们前进的道路,或反向后行,或直行七步,或柳暗花明,或另辟新径,皆有章法。天地万物逃不出这个规律。然而,奇怪的是,这个桃花阵竟然全不按照章法来。” “全不按照章法来?”元毓轻声重复,随后指着自己鼻子,笑道:“嘿嘿,这不就在说本小侯爷我嘛?”云霖微微一笑,不置与否。元毓又道:“不若就让我来试一试吧?”说着,就举起手臂来挡住自己的眼睛,也不管前面的路,只凭自己的心意瞎走一通。 说来也奇,等到元毓打头阵的时候,那些花桃竟然纷纷摇晃树枝,像是在夹道欢迎似的,粉色花雨簌簌飘落,烟霞缥缈,香气氤氲。但是,这些元毓全然不见。他只顾遮眼疾走。有时前方无路,眼见他要撞上去,那些桃树就纷纷主动避让开;有时前方有路,他又任性朝旁一拐,偏要撞开另一侧的桃树。而紧随其旁的云霖在一开始还在默算方位和步子,本想元毓若是不行,自己等会儿还可以补救;谁知竟是这样的情景,他渐渐停下不算,只管跟着元毓前进便是。 就这么盲人骑瞎马似的,走过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两人终于走出桃花阵。 云霖感慨道:“如此看来,有时候循规蹈矩当真不行。” 元毓放下胳膊,嘚瑟道:“那是。就凭本小侯爷的这个运气,以后你跟着我,保管上刀山下火海都安然无恙。” 未曾想,云霖竟认真地点点头。 元毓便又不好意思起来,扭扭捏捏道:“……其实你计算出来的那些东西也不一定不对。只是,这个阵法可能与我更有缘。”云霖又点点头。元毓吐吐舌头,如此方才心安理得一些。 就见前方有一座峭壁,其半山腰上有一鬼斧神工的山洞,其形状仿若睁大的眼眶,其洞口处又有一块玄色巨石,抬首望去,当真若神明之眼在窥视世间万物。 元毓道:“这该如何上去啊?” 话音刚落,就有一根腕臂粗的藤梯从洞口处落下。云霖扯扯,竟无比坚实,便先爬上去。元毓跟随其后,乐道:“这一路险象环生,但也足够离奇,好似有神明相助。”云霖笑笑:“或许真有吧。”两人很快攀爬到山洞前,接着就被面前的景致给震慑住…… 第136章 私闯禁地(3) 那块巨石分明就是一尊石像。大约是年代久远,石像的面容已经模糊,其上布满细密的碧苔,便是那原先的装束也看不大清楚。而其后在黑漆漆的山壁上竟然挂满大大小小的水晶,东曦既驾,落与其中之一,便将整座山洞照亮,并有花色斑斓之景。 元毓低呼一声,转念想起此地的传说,遂指着石像问:“该不会是青华神真身吧?” 云霖道:“应该不是。”便先一步进入洞府。元毓赶紧跟上去。 就见洞顶有各种动态的图画。仔细一看,却是水晶内的东西被光折射上去形成的。那些画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无非就是记载一些神话故事。诸如:白泽天帝的诞生;白泽天帝率领众神教会人类围猎打渔、织布种植;白泽天帝将王冠戴在一个人的头顶,过后这人就成为第一个人类的统治者;白泽天帝与众神合谋将青华神的七情六欲剥离;白泽天帝微笑着抚摸一个幼童的头顶;白泽天帝与一位黑袍的成年男子把酒言欢——总之,全是白泽天帝为主角的内容。 元毓笑道:“若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此地是青华上神的道场,只怕贸然闯进来,还以为是白泽天帝的。” 云霖道:“青华上神本来就和白泽天帝息息相关,故此地有如此情景也不足为奇。” 就见路的尽头是一扇紧闭的白玉石门,其上是一个巨大的桃花状浮雕,中间缺一小撮花芯,若不仔细辨认根本发现不了。在白玉石门的前方,左右两侧各有桃花状石樽,又各置一司南状仪器,一黑一白,其上有无数小篆,应是机关。 云霖道:“看来要破解机关,方能开启大门。” 说到此处,他似乎想起什么,又跑回洞口处,将图画从头到尾地、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这些和我们熟知的神话相差无几,但有两处不一样。” 元毓问:“哪里?” 云霖伸手招呼元毓过去:“你看,这幅白泽天帝的诞生。就我等知道的内容:白泽天帝与青华上神同根同源,皆从混沌中来;但此处却说白泽天帝是青华上神造出来的第一个生灵,以云为肉,以雪为肤,以风为魂。”到此处,福至心灵,他忽然喃喃自语道:“难道是这样?云为水,雪为水,风为水。水为坎卦,居北方,色黑。”念罢,他急匆匆跑到黑色司南前,将铁勺拨弄到正北方向。 接着,就听见一阵生锈的链条拉动声,白玉石门上的花蕊长出半点来。 元毓兴奋道:“原来是如此破解的。那你赶紧来看看第二处不同。” 云霖走过去,朝上一指:“就是这副图画:白泽天帝与一位黑袍的成年男子把酒言欢。你看,画上的男子隐约有双角,又有血瞳,不可能是天神,想来应该是浊夷魔尊。” 元毓也看过去:“但这幅画的信息如此之少,又该如何破解?” 云霖念道:“魔为水?不对。瞳为火?也不对。角为木?也不对……”他将画面上出现的所有东西都分析一遍,金木水火土都有,怎么想怎么对不上。 元毓在这时脑洞大开:“首先正好有两副不同的画。其一的主角是青华上神,其二的主角是浊夷魔尊。又想,青华上神和浊夷魔尊才是真正的同根同源,结果无奈地一分为二。所以,此处是不是隐晦地讲到:应与之前相对呢?” 这绝对是抛砖引玉。 云霖随即拊掌道:“水对火,坎卦对离卦,居南方,色白。况且,在八个卦象中,只有坎离不分阴阳。因:坎为阳卦,具阴柔之性;离为阴卦,具阳亢之气。如此,倒真是和青华上神、浊夷魔尊的身份契合。”说着,便大步走到白色司南前,将铁勺拨弄到正南方向。铁链再次被拉动。白玉石门缓缓开启,只见其内燃有数盏长明灯,凉风嗖嗖,阴气森森,宛若一座大墓。 元毓搓搓手臂:“这么黑?你师尊不会在里面吧?”言语间,竟有退缩之意。 云霖打气道:“既历经千难万险才到此地,何不进去一探究竟?” 元毓想想也是这个理,便与云霖一道进入。未曾想,其内既无棺椁,也无灵柩,从头到尾全是竹子。就见那些竹子在此等不见天日的洞中,依旧青翠挺拔、节节分明,实乃奇景。元毓大踏步过去,摸着其中一根,冰凉沁骨,遂惊叹道:“竟是玉石?” 这时,云霖也走过来,感叹道:“的确为翠玉仿照。如此以假乱真,当真是鬼斧神工也。”边说,他边用手摸过一根玉竹,又惊叹道:“你瞧,这些竹身上还刻有铭文。” 元毓抚摸过去,果然其上坑坑洼洼一片;便又凑近端详,就见一堆歪歪扭扭似蚂蚁爬行过的鬼画符。他撇撇嘴。何奈这些字认得他,他不认得这些字。刚要询问云霖,猝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元毓吓得一个哆嗦。云霖见此状况,当即推着他的背,一同藏进玉竹林的深处。 脚步声渐近……两个人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近近……冷风忽然从云毓二人身旁吹过……脚步声渐远……两个人的……越来越远……远远远……忽然就消失在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 第137章 私闯禁地(4) “怎么又要来看这个老家伙?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最近总爱管这些闲事。”乍起的声音有些熟悉。元毓皱起眉头,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前我和白泽的关系最好。”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当初,他将此地托给我照看。如今发现异动,我若不来看看,便是枉费我与他知己朋友一场。” “白泽坠入六道轮回都多少年了,个个都不再提他,也就是你,还念及那些旧情。如若又让昊天发现,非要让你难堪不可。” “若非白泽禅让,昊天能有今时今日?话说回来,吾乃堂堂紫微帝君,统御万星,执掌天经地纬、星辰运转、四时气候,为何会惧怕他?” “是是是是,紫微帝君谁也不怕。好啦,言归正传,瞧瞧此地究竟有何异动。” 就在这时,元毓忽然想起这两个熟悉的声音究竟是何方神圣:正是当初前往岭南的路上,仗义出手救治香香性命的两位真人。一乃棠袍,一乃红瞳。此番听其言谈,棠袍者竟是紫微帝君,红瞳者应是勾陈帝君。未曾想,自己曾与两位天帝相识。元毓顿觉此事有些荒诞,遂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道蓝光遽然从二人的头顶倾泻而下。登时,藏无可藏,躲无可躲。 眨眼间,那两位大神已经瞬移到云毓二人面前。红瞳勾陈拊掌笑道:“我还以为有小猫小狗钻进来。谁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着,就用胳膊肘撞撞身旁的紫微。那紫微正盯着云霖,莞尔一笑,情真意切。 云霖抱拳:“见过两位上神。”其态度不卑不亢,不偏不倚。 紫微帝君眸光微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此时竟有几分动容。 勾陈看看他,不满地撇撇嘴。转头就对云毓二人道:“此地乃是青华上神封印魔尊之地,灵气甚重,非尔等凡胎肉体可能承受。还是速速离去吧。” 元毓一听,立即认怂:“这就离开。立马离开。”边说边扯扯云霖的衣袖。 云霖不为所动,且固执道:“请问两位真人可否在此地见过我的师尊?青玄真人。” 紫微诧异道:“青玄?”随即又恍然道:“原来如此。他竟为收你为徒而来。” 勾陈撇撇嘴:“就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呸,本帝还真是受不了他。”又对云霖摆手道:“他不想让别人见,岂是尔等,就是吾等也见不到。”言语间对青玄真人是怨念极重。 云霖还要问。 元毓见势头不好,赶忙拽拽他的手腕,又赶忙对两位大神赔笑道:“我大哥言语间颇有得罪,还望两位大神莫怪。”此番再也见不到从前对神灵那股蛮横的态度,说起来无非就是见过与没见过真正神祗的区别。 紫微道:“此地不宜久留,我还是送你们出去吧。” 云霖知晓待在此地过久无益。遂点点头。临行前,忽然指着不远处问道:“那边,可否是青华上神的神灵?” 紫微微微一愣,答案不言而喻;勾陈挥着手,不耐烦道:“去去去,就算有。也不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瞻仰的。要是惹出什么事故来,三界都得跟着遭殃。”紫微也点头道:“正所谓‘万事自有定数,万难自有解数’,因缘未到,强行易折。故而,尔等还是速速离去吧。”奇怪的是,此话明明是对云霖说的,他却看着元毓。元毓脸皮有点烫,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其乖巧的模样,若让楚寒一众狐朋好友看到,非得吓脱三层皮不可。 如此,也不等云毓二人答复,紫微就轻挥衣袖。只见一道轻薄的雾气袭面而来,云毓二人便觉一阵眩晕,接着天旋地转,山移倒海,斗转星移。而这般难受的状况也不知道持续多久,等到双脚终于能踩在实实在在的平地上,二人睁开眼睛,就见面前黑压压一群穿着白色理袍的人,他们个个高举火把,表情惊愕。唯有一人似乎算准这一切,他的神色如常,表情肃穆。正是风涯长老。 “擅自进入禁地者,若还能生还回来,都会被抛进十万沼泽森林内受罚。” 不久前,风涯长老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元毓一个哆嗦,抓住云霖的胳膊就想跑路。未曾想,刚挪开脚,就有弟子拔剑拦在他们面前。 风涯问:“做好准备了吗?” 元毓回道:“做好个屁。”云霖坦荡道:“做好了。”二人同时出声,不同的答案。登时,元毓气得猛拍额头,这刻恨不得抱着云霖又去跳一次崖。 风涯又道:“赵小施主不是我龙源修行之人,可自行离去。” 元毓昂头挺立道:“我和云霖一同闯入禁地,凭什么只罚他,不罚我?哼,你要我走,我就偏不走。我就要在这里等着和云霖一起受罚。”那气势,那神情,那语态,哪里像是领罚之人?不知情的,肯定会以为这是抢着邀功呢。云霖朝旁一看,赵小侯爷果然肆意飞扬、明媚动人。而后他竟缓缓地弯起唇角来,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便是再多磨难,此刻他亦甘之如饴。 第138章 十万沼泽森林 那十万沼泽森林位于神州大陆的最西陲,以狼爪山脉与中原腹地做隔断。而那狼爪山脉有数千丈之高,其上白雪皑皑,纵是那些候鸟都飞不过去,人类更是寸步难行。对于那边的情况,更是从无记载,只因无人能翻越过去。而龙源有一座上神留下的传送阵,但有去无回,一旦被送过去,就意味着从此都没法回到中原腹地。 此等惩罚,对于真正修仙之人并无多大影响; 但对于想一展抱负的元毓,和想一统神州的云霖而言,无疑酷刑。 被传送阵送过来以后,云霖忍不住询问:“为何非要执意与我一道受罚?” 元毓嬉笑道:“不是说过嘛。生不同寝,死在一穴。况且,我一个人跑路,就显得我赵小侯爷太不够义气啦。” “山高易让逸云翩,海阔难留日月潜。宸曜,逞能非君子所为。”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元毓耸耸肩:“话说回来,进来之前你不阻扰,不就是想让我陪你走这么一遭?所以,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带我出去。” “你就如此坚定我们一定能走出去?回到中原?” “那是当然。”元毓骄傲地说:“你可是算无遗策的慕子高啊!天下还有什么能难倒你的事情。”况且,退一万步讲,就算回不去也无所谓。反正,天下有他,必将有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天下无他,那就是天下的损失。而他得到的是美人妙人,也不算亏。 如此一想,肆意一笑,便是神采飞扬。 云霖瞥见元毓的神色,就大致猜出他的心思。只淡淡一笑。而后就跳出传送阵,拔出藏于腰间的软剑,砍掉其旁的一棵小树。只见树轮上密下疏。他便判断道:“上为北,下为南。” 元毓问道:“为何?” 云霖解释道:“植物基本都是向阳而生。待阳光充足的一面生长旺盛,每年就会长得越多,年轮亦就越宽。而南面向阳,北面朝阴。”说着,他又将自己摆在朝北的位置,续念道:“左为西,右为东。中原腹地在十万沼泽森林的东方,故而,我们应该朝这个方向行走。” 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解释,在元毓看来简直无比睿智,连声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接着,云霖就在传送阵周围,用小石子摆出一个记号;又捡十余颗野果;又将衣服下摆撕成布条,将自己和元毓的靴子绑得严密;又用软剑削出两根木拐。如此整顿一番,二人方才动身,一路朝东,施施而行。 只见苍穹深邃,似有云雾笼罩;又闻流水潺潺,似是沤珠槿艳。 云毓二人一路无碍,走了大约三个时辰,渐渐体力不支,腿脚酸痛,仍不见边界。 先是元毓崩溃,瘫坐在一块石头上,啃着野果子,哭丧着脸道:“走这么久,除了迷雾还是迷雾,连个活物的影儿都没有。这样下去,咱们不是被困死在这里,就是累死在这里。” 云霖关心道:“很累吗?”元毓点点头。未曾想,云霖竟蹲下来,替他轻轻捏腿。 元毓忙赶着他的手,道:“不用。不用。欸,这成什么了?” 云霖道:“我在给你舒筋活血,否则等会儿你的脚非肿起来不可。那明日又该如何赶路?”他的话不无道理,元毓找不到话反驳,只好任由他捏拿。而他下手的力道确实不轻不重,不偏不倚,都在穴位上,恰到好处。元毓感慨道:“云霖啊,你果然什么都会。” 云霖却道:“原先是不会的。推拿按摩、针灸诊疗,是这两年在龙源现学的。” 元毓瞪大眼睛:“敢情你躲山上就是在学这个啊?”又问:“为何要学?这可跟一统天下毫无关系。” 云霖沉默一会儿,半晌后,实话实说:“我害怕。” 元毓笑道:“你还能有怕的?你怕死啊?可是,有句俗话:医得了病,医不要命。没有任何医术能让人不死的,还不如跟着你师尊好好修仙。” 云霖摇头:“不。我不怕死。我怕的是听闻别人生病,而我却一筹莫展、毫无相救之力。”他顿顿,连带给元毓捏腿的动作都停下,只抬头深深凝视着元毓:“……就像在南襄城听闻香香出天花一样。我怕她活不下去……” 元毓撇撇嘴,有点泛酸。说半天竟是为那个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丫头。 未曾想,云霖在这时又轻轻地接了一句:“……我更怕再也见不到你。”元毓“嘤”一声,登时双颊微红,竟把心里话给说出来:“原来你也为我啊?”说完,又觉这样回话太过矫情,忙拍着云霖的肩膀,续道:“放心吧。本小侯爷从小到大身体倍儿棒,除了最近比较倒霉地喝了几副药以外,没灾没病的。”云霖点点头,微微一笑,便是专心给他捏脚除乏。 就在这时,不知何故,周围的云雾渐渐散去,太阳现出。 而丈余远处有一座山。形如弯月,藏在苍穹之末、流水之源。 云毓二人看过去,只见那山顶的峭壁轰然洞开,玄朗如门;又有霞光穿洞而出,紫气冲天,环绕峰岚,宛若神迹,让人能顿时产生跪地伏拜的念头。一时间,云毓二人竟忘却行走三个时辰的疲乏,即刻动身就朝那方走去。 但是,至山洞的路途并不顺利,陡坡横前,老树当道,灌木丛生,青苔湿滑,稍有不慎就会跌下山崖,轻则断肢残废,重则粉身碎骨。两人一路攀登上去绝对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兢兢慎行;忽而绕弯,忽而转折,忽上忽下,如此又折腾一个多时辰,脚下终于出现白玉石阶梯。那石洞就在石阶尽头,仿若吸聚天地之灵气喷溥洞开而成,令人望而生畏。白玉石阶梯前竟立有一块白玉石碑。元毓走过去一看,发现其上雕刻一句话,并抹有金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此乃《离骚》的第九十七句。 云霖道:“竟是小篆。想来此处有中原腹地的人来过。” 元毓道:“说不准就跟桃花源记一样,过那个山洞以后就柳暗花明?” 如此一想,二人信心倍增,便铆足劲要朝上走。就在这时,不知哪来的凉风吹过,元毓有些冷,他搓搓自己的手臂,忽而感慨道:“哈哈,我觉得我俩果然是话本小说中那些男主角的命,你觉不觉得这一路走来都特别顺遂?” 云霖摇头,谨慎道:“前路未知,莫要放松。” 元毓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又撞撞云霖的胳膊,调笑道:“话说起来,本小侯爷自打遇见你以后,就特别特别倒霉,不是这里伤,就是那里痛。所以,要是等会儿我们真遇到什么事,绝不是本小侯爷乌鸦嘴,绝对要算你惹来的。对,所以,本小侯爷要是再受伤,你就必须对本小侯爷负责!” 未料,此话后,云霖竟神色凌然,脸色苍白。 元毓一愣:“……嘁,我不过就是开个玩笑,你至于这样嘛?” 就见云霖的嘴唇微微煽动。时间过得极慢。仿若又是三个时辰过去,方才听到他发出声音来:“宸曜……”“嗷——”后面的话淹没在野兽的嚎叫声中。这次连元毓都脸色大变。只见四周漆黑的密林中骤然出现二十余双泛着碧绿光芒的眼睛,透着对食物的贪婪欲望,正一点一点的包围过来…… 第139章 狼袭 “狼!” 元毓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不仅脸色煞白,连声音都有些变调。他赶紧贴过去,背靠云霖:“……恐怕还是狼群。” 其实不用元毓讲出来,云霖已然清楚。 那群狼离他们不足十五米。皮毛像铁质的梳子般灰硬,双眼像闪烁的萤火般碧绿,龇牙咧嘴,口涎乱飞,并且正在有条不紊、循序渐进的将包围圈缩小。 想那元毓自小养尊处优,何曾遭遇过如此凶险,当即七魄去三,无法定神,就是连双腿都在打颤:“云云云霖,现在该该怎么办?” 云霖也从未经历过这等状况。 但他好歹十余岁起就游历神州,大风大浪见过无数,此时倒能强作镇定,遂提醒元毓道:“待会儿,必攻不守,因势造势,擒贼擒王。”是以,如今四面受敌,很显然无法逃出去;那不如背水一战,或许还有生还的可能。 “怎么做?”听到云霖的声音,元毓才稍微安心一点。 云霖迅速交代道:“待会儿,等到狼群快要扑过来的时候,我们迅速往山洞的方向跑去,先占据高点迎战,趁势寻找狼王;待确定目标以后,我主攻狼王,你在旁协助击杀其余小狼。大致如此,转换攻守形式,方能掌握此战的主动权。” 元毓应诺,但随即想起一个问题来:“你知道哪匹是头狼?” 此时,那群狼离两人不足十米,引颈长啸,每头看上去都一样。 云霖已经拔出腰间软剑。他抬眼扫一圈四周,吸气道:“头狼似良将,需‘壮如牛、精如猴、狡如兔’,要分辨不难。”但是,人狼尚未交战,此时空有满腹理论,一时半会儿谁也瞧不出来。 又或许头狼还没有出现? 云霖心中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但此时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多想。 须臾间,北风骤起,山岚缥缈,霞光掩去,狼嚎长鸣,声震四野。 云霖沉着吼道:“跑!”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瞬间,十余只狼分别从不同的方向朝他们扑过来。眼看着就要将他们撕裂成碎片。这时,云霖将火折子扯开,又高高地抛掷出去,前方两头狼不得不停止攻击。如此硬生生开出一条道来。两人遂使出全身的力气,狂风过境一般地朝山顶冲去。 狼群有短暂的征楞。随即响起一声短促的狼嚎,众狼转向,亦朝山顶狂奔而来。 如是,两人脚下更是不敢有半分懈怠 然而,即便在如此危急的时刻,云霖仍是仅凭那声狼嚎推断出头狼的位置来:“正南,未在狼群之中。”又下令道:“回身,杀!”既头狼不在狼群中,逃跑便无意义,不若杀个痛快,逼出那头狼来。 话音落,云毓二人同时转身。 元毓也摸出自己藏在袖笼中的匕首来。就见他一个跃起,轻轻松松地将匕首扎进距离最近的狼脖里。那匹狼顿时血流如注,匍匐在地,口吐鲜血,痉挛数下就毫无生息。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元毓强忍住呕意,迅速将匕首拔起,又扑向迎面而来的第二匹狼。 另一边,云霖击杀狼群的速度也与元毓不相上下。 又因占据地形优势,两人相辅相成,配合默契,一时间倒是势不可挡。 面前的狼尸越来越多,那头狼倒也沉得住气,仍躲在后方发号施令。许是利用拖延的战术。渐渐的,云毓二人便体力不支、胳膊酸疼。就拿元毓来说,之前他手起刀落,总能击中狼的要害,到如今也只能勉为其难的将其四肢挑伤、不能行动即可。如此,他就将自己置身危险当中。就有一头狡猾的狼绕其身后,趁其不备,一个猛扑……元毓就在这时忽然觉察到背后有股凉意,待转身,当即吓出满头的冷汗。只见云霖站在他的面前,气喘吁吁,而横在他们中间的是一头壮硕的狼尸。 元毓苦笑道:“多谢。” 未曾想,云霖竟然变脸变色,方寸大乱,鼓睛暴眼,死死盯着他的后方。 元毓暗道不好。就觉有重物压肩,正欲转身,云霖生平第一次撕心裂肺地喊道:“不要回头!!”那音调再也没有从前的温和,似乎连声带都撕裂。 元毓登时吓得不敢有所动作。思来想去,压在肩头的定是那头狼无疑。只闻它鼻息厚重,一呼一吸间,温热的恶臭便从耳后传过来,元毓险些被熏晕过去。好不容易缓口气来,那头狼还加大搁置在他肩头的力量。他的膝盖被压得微微打颤。这时,云霖扔给他之前的拄拐,他果断将其扎进地里,如此方才勉强站稳。 这时,头狼又是一声长啸。随即,元毓的前方又出现两头灰狼,咧着獠牙,缓缓逼近他。 元毓叫苦。另一边,云霖也被四五头狼包围,分身不成。 就看着自己快要成为这些狼的腹中之物,元毓急得冷汗直冒。 电光石火一刹那,就见山岚飘散,霞光又现,那个弯月形的山洞中竟出现一些熟悉的画面出来。元毓定神一看:竟是自家练武场。那一年,他大约十岁,习武的兴致盎然,便天天邀大哥元瑱练习摔跤。只见画面中的自己正在偷袭大哥元瑱,爪子刚搭到大哥元瑱的肩膀,大哥立时抓住自己的胳膊,稍一用力,就是一个过肩摔……接着,霞光消失。画面消失。山岚又起。 此情此景宛如神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便不作他想,元毓学着当年哥哥元瑱的模样,抓住压在他肩上的狼爪子,憋住一口气,大喝一声“啊!”,如此使出生平所有的力气,送给那头狼一个过肩摔,也成功阻止前面两头刚要扑过来的灰狼。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头狼的模样来。 只见那头狼体格壮硕,通体雪白,唯有双眼鲜红,像朱砂,像火苗,像浴血的明珠。它从地上缓缓站起来,姿态优美,神色凌然地看向元毓。元毓大骇。仅是出于本能地握紧匕首,一刻也不犹豫地朝头狼扑过去。头狼将脑袋一偏,轻松避过,又一跃而起,张大狼嘴,直接朝元毓面门扑过来。元毓避无可避,只能朝旁狼狈一摔,匕首脱手而出。如此也只刚刚躲过要害,右侧大腿仍被头狼锋利的爪子撕开一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就在此时,另有三头狼同时朝元毓扑过去,死死咬住元毓的肩膀、腹部和大腿。 “元毓!”云霖见状,心急如焚,第一次叫了元毓的名字。奈何他也被其他灰狼包围,分身无暇,无法救援。 眼看着元毓就要被那几头狼撕裂。谁知,那头狼在这时闻到鲜血的味道,竟有片刻的迟疑。随即,它仰头长啸一声。那几头狼竟然松开元毓。又见头狼慢吞吞走到元毓的面前。元毓大惊失色,欲捡起匕首扎过去。不想头狼比他稍快一步,狼爪子拍过去,力道刚刚好,既拦住他的动作,又未伤及他分毫。 只是,这并不代表头狼不会在下一秒将他撕成碎片。 元毓拖着被咬瘸的腿连连后退,其内心极为绝望。就见头狼忽然低头嗅着地上的鲜血。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它又扬头盯着元毓,直瞧得元毓心惊胆战、魂不附体,而后头狼竟跪下来仰天长啸。狼群见头狼如此,纷纷停下攻击,模仿其动作。 一时间,狼嚎声此起彼伏,格外瘆人。 这时,云霖大步过来,将元毓护在身后。那些灰狼见云霖有所动作,纷纷亮出獠牙,脖颈寒毛竖起,又呈攻击状。未曾想,头狼竟冲着那些灰狼吠叫。灰狼微微征楞,收起獠牙,悻悻退下。片刻后,狼群都尾随着头狼离去。 第140章 表白 待狼群离远,元毓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谁知道呢?或许我们冥冥中有神灵相助吧。” 云霖边说边将自己的衣衫撕成布条,给元毓包扎伤口,就见那三处咬伤是极为严重,不仅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而且深入肌理,可见其骨。就在这时,竟然无端端飘起小雪来。云霖皱起眉头:“我先背你到山洞那边去歇息。然后我得出去找找有没有消炎的草药,你的伤口太深,极容易感染。” “不用你背,我能走。”元毓还想逞强。 刚刚站起来,又不得不龇牙咧嘴地跌坐回去。 云霖在其前面蹲下,轻轻叹气道:“此处阒无一人,你无需顾虑自己的面子。” “谁说我顾虑自己的面子啦?”赵小侯爷不满地嘟囔,但仍趴到云霖的背上。特别像一只乖顺可爱的小猫。云霖心中这么想着。但他没有笑,反而沉着脸加快上山的步伐。途中,他担心元毓会睡着,遂询问道:“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我小时候的事情?你为何要知道?” “只是好奇。赵老侯爷性格沉稳大气,怎么就培养出你这个性格的儿子来?” “欸,我才不是被我爹培养出来的,主要原因还是我娘。她宠着我。”元毓此时浑身都在疼,但好在精神尚佳,现想起儿时的事情还忍不住轻笑出声,续道:“其实我小时候也算是根正苗红,一心一意想学有所成、报效君国。谁知,我爹竟觉得我不是那一块料。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胡作非为起来,连带把楚寒也带坏了。” “其实,你们两本质都不坏。”云霖由衷地说:“你有满腔热忱,他有精心打算,但都是有想法的人。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谁知道呢?所以,我爹那里走不通,我就得自己找出路;少翊就是我全部的赌注。若是他输,我也满盘皆输;若是他赢,我连本带利都能收回来。”说到这里,元毓想起少翊如今的处境,又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忍不住轻轻叹气,头也跟着疼起来,“所以,我们必须得走出这里,回到中原。否则我这么多年的鞍前马后岂不白费?”此乃赵小侯爷的真心话。之前那些遐想不过自我安慰,做不得真,当不了事。 云霖只“嗯”一声。虽是轻轻,但此言若九鼎不足为重,当重如泰山。 闲聊间,两人已然进入山洞。云霖将元毓小心翼翼地放下,这才得空打探周围的环境。就见此洞极为古怪。其洞顶悬空一汪水潭,倒垂白莲,那冰清玉洁的花、那宽大平和的叶、那曲曲绕绕的茎,无比协调,相得益彰;洞顶石壁上,一天到晚,随时随刻,滴滴答答,都会降落“莲花雨”;而洞底到处都是湿地,唯有西南角一隅干爽整洁。 云霖交代道:“此处荒凉,并无野兽出入。我先去采药,你千万不可小憩。” 元毓只觉得头越来越疼,遂揉着太阳穴,轻轻“嗯”一声。 云霖就将自己的软剑放在元毓的身旁。正要出去,忽然间外面竟纷纷扬扬地下起鹅毛大雪来。须臾间,天地白茫茫一片。莫说寻找草药,只怕连方向都找不到。云霖又不得不退回来,气恼地一拳打在山洞石壁上,拳背全是血。 元毓也在这时撩起眼皮,瞅一眼洞外,而后讪笑道:“天意如此。” 他当然知道自己如今的状况。不仅伤口深,而且流血还多。适才云霖不提,他也就不说。但这一路过来,连云霖背后的白衣都染红。只怕此次真的在劫难逃、命不久矣。 云霖红着眼睛,气恼道:“你不是从不信命的嘛?” 元毓摇着头,慢慢阖上眼睛:“有时候……还是不得不信……遗憾的是……回不到中原……无法一展抱负……”此时,他的眼前白茫茫一片,脑中白茫茫一片,心中也是白茫茫一片,就是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渐渐散去。 见元毓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云霖知道不能再耽搁,如若继续留在原地,就是坐以待毙,就是眼睁睁看着元毓慢慢去死。想到这里,云霖心如刀割、五内如焚,更是连连呕了两声。他决定速即出发寻找草药,如此方才有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竟又有神迹出现。那头白狼率领众狼踏雪归来,长啸一声后,依次有序地放下枯枝、野兔、青草等物,又率众踏雪归去。直把见过无数世面的云霖都惊得如木鸡之呆。待回神,捡起青草一看。竟是他想要寻找的消炎止血良药,紫背草。 当下就咬碎来敷在元毓伤口处。 又扯出自己袖口的线头,以头簪为针,一针一线,将元毓的伤口密密缝起来。 做完这些,天色已暗,元毓闭着眼睛叫唤:“热……”云霖探他的额头,竟发起高烧来。当即褪去他一半衣衫,又以雪给他擦拭身体;如此反反复复,直到体温渐渐恢复正常为止。而云霖到这时才得空将枯枝点燃,又将野兔、野果翻烤,再取雪水来融化,先喂元毓,再填饱自己的肚子。如此熬到半夜,元毓又叫唤:“冷……”竟然像个筛子似的哆嗦发抖。 云霖赶忙探他的体温,反而热的烫手。 这便是伤口已经感染后的反应。但此时此地,无药无针,就算是华佗在世恐怕也难以回天。云霖心急如焚,当即就有些方寸大乱,便是半点法子都想不出来。就在这时,元毓又在呻吟:“冷……冷……冷……”他手忙脚乱地将元毓拖到火堆处,又解开自己的衣衫,肌肤贴着肌肤,前胸贴着后背,便是如此姿势将元毓紧紧抱住。 忽然就想起初见元毓的情景来。 那一日,他故弄玄虚,洒下鱼饵,就等苍国太子这只大鱼上钩。谁知,先入目的竟是一个比春光还要明媚的少年。始终记得,那时的四目相对,少年扬眉一笑,简直连春晖都要让道,那片桃林也登时明堂起来,花更艳,香更浓,韶光晴遥。 故而,后来当如斯少年这样说:“此生若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的时候,他竟然会微微愣神; 当如斯少年将他扑倒在地,还朗声对众人说:“从今往后,楼逸尘就是我的人了。”的时候,他竟没有半点恼怒; 当如斯少年冲着他的背影吼道:“但是,我会遂你的心意,就当少翊的胯下之臣,如何?”的时候,他竟会有锥心刺骨的感觉;而后,待看到窗户上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剪影时,他竟有将那苍国太子挫骨扬灰的想法。 再后来,当如斯少年以命救他的时候,他痛不欲生;当如斯少年与他琴箫合奏的时候,他又觉得三生有幸。 是啊,三生有幸。能让他遇到这个人,能让他了解这个人,能让他爱上这个人。 但是,天不作美?就在他想要坦诚自己心意的时候,难道就要将这个人召回去? 若是逆天行命,待到花谢后便会魂飞魄散,你可愿意? 这个问题在从前是没有答案的,但现在云霖找到答案。吾心所向,固所愿也。 如此一想,他紧紧地抱住元毓,在其耳边呢喃:“我要宸曜好好地活着……我要宸曜将来只属于我……我要宸曜好好地活着……我要宸曜将来只属于我……我要宸曜好好地活着……我要宸曜将来只属于我……”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仿若只有如此才能心安理得,仿若只有如此才能唤回他的如斯少年,仿若天地间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如此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不知疲倦、不厌其烦、不辞辛劳…… 第141章 安陵村的由来 云霖是被一个噩梦惊醒的。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元毓。待睁眼,就发现元毓仍躺在自己怀中,高烧退去,呼吸绵长,仿若一只受伤的小鹿,长长的睫毛轻轻地煽动着。 这一刻,云霖觉得无比安心。遂一个没忍住在其睫毛落下一吻。 元毓就在这个时候轻轻“嘤”一声。 立时,不管面前是天崩地裂、还是海枯石烂,仍能风度翩翩、谈笑自若的楼云霖,竟会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连带呼吸的节奏都放缓放轻。他生怕自己会惊扰元毓的美梦。 此时,枯枝燃尽,大雪纷飞。 洞内却不觉寒冷,甚至隐隐有暖风从洞的后方拂来,应当别有一番天地。 云霖小心翼翼把元毓挪到地上,又不顾天寒地冻的,脱下自己外衫盖在元毓的身上。 做到所有的事情以后,他方才身先士卒地往洞的深处探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折返回来,给元毓换药包扎、喂食喂水。直待霭云散去,大雪渐停,金乌当空,元毓才悠然转醒,就听到云霖以极为平静的音调说道:“这个山洞后面有一个小村庄。” 若不是伤的太重,元毓就要激动地跳起来。 现在他只能挥舞着那只没受伤的胳膊:“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过去啊!” 就是这样张牙舞爪的模样,才是那个恣意的少年。云霖微微一笑,心满意足,遂弯腰下来背起元毓,踩着之前探过的路而行。大约前行一盏茶的时间,山壁间忽然出现一道仿若斧头劈开的裂缝,只若一人通过的大小,其内隐隐有光析出。 元毓挣扎着要下来。云霖关切道:“你可以吗?” 元毓扶着石壁,艰难地挪动步伐:“嘁……勉强可以。” 遂云霖在前,元毓在后,刚走进缝隙就惊起一大群蝙蝠。元毓吓得大叫一声,云霖赶忙宽慰:“无妨。适才我已经探查过一次,这些蝙蝠不会伤人。”如此,又往前走大约一盏茶的时间,面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坑洞中央,有一株通天巨木,其上层层叠叠的竟是青砖黄瓦的屋舍,仿若一个个鸟巢,无数扎着头巾、踩着木屐、穿着怪异的男子穿梭其中,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因云霖之前探到过这里,故而此时不若元毓那样瞠目结舌。 就有一年迈男子带着十余人在洞口处接应:“楼公子,这位就是你的朋友?”他的口音很重,不似中原的字正腔圆,但能让人勉强听懂其意。 云霖点点头,侧身对元毓介绍道:“这是村长。” 元毓难得乖顺:“村长好。” 村长见这孩子长得又好看,又极有礼貌,便越发亲切起来:“孩子,你好像受了重伤?”也不等元毓回答,又问:“是雪狼王率领其部,将你重伤的吧?” 元毓回道:“应该是。” 村长长叹一声:“看来这就是雪狼王的意思了……”又道:“我安陵村在此地已有千年之余,世世代代蒙受雪狼王的庇佑,从未有外人踏入过。如今它肯放你们进来,想来是你们与我安陵村有渊源。” 接着,村长就介绍起安陵村的由来。 数千年前,众神在白泽天帝的带领下广泽苍生,天上地下,都讲究阴阳二字,对立统一,万物协和。偏偏就有一类人与众不同。他们独爱同性,不肯屈就,如此就破坏阴阳协调之道,为世俗所不容,大多数遭其迫害,或火烧,或水淹,或服毒,或千刀万剐,其状惨不忍睹。直到后来青华帝君出世,见此情况,感同身受、惺惺相惜,遂开辟出十万沼泽森林的一隅,供其避难,又派自己的灵兽雪狼王在此守护。 村长又道:“如若楼公子的朋友是一位姑娘,安陵村是万万不能收留的。” 此时,元毓趴在云霖的背上。云霖跟随着村长走进巨木。只见其内中空,又凿出无数盘旋而上的木梯,共有二十余层,仰头望之,颇为壮观。而正如村长所言,村中全是男子,且个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体态匀称。 元毓纳闷道:“若全是男儿,安陵村该如何存留千年之久啊?” 村长神秘一笑:“这些青华帝君早就想好。”他朝上一指,巨木之顶,峭壁之侧,自豪道:“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粉燕不辞千里而来,在树上筑巢,吾等得粉色燕窝,又以树冠产出的粉露熬制汤水。此法就若隔壁女儿村的井水。服下之后,即刻行房,不久就能怀胎。” 此法闻所未闻,简直令人惊叹不已。 元毓咋呼:“男儿村已经让人称奇,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女儿村。” 村长道:“独爱同性的权利并非只有男子才能拥有。青华帝君博爱,又怎会只顾世间男儿的苦痛,不管那些女儿的悲苦?”此言极是。元毓忙道自己迂腐。村长并不介意,摆摆手续道:“不仅如此,在这十万沼泽森林中还有无数与中原格格不入的村落:比如模样丑陋的鲛人村;比如腹内短肠的无肠村;比如人面蛇身的女娲村;比如没有骨头,只有一手一脚的柔利村……大大小小约有百余个,也就安陵村和女儿村与中原腹地的人类相差无几。” 云毓二人皆叹大千世界无所不有、无所不奇。 村长领着二人爬到第十层的平台,就见此层有一栋屋舍相比其他的更为高大,青砖白瓦,檐有灵兽,楣有横匾,格外气派。村长道:“那是老朽的屋舍。有契弟二人,亲子五人,亲孙六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元毓掐了一下云霖的胳膊。 云霖拱手奉承道:“村长还真是老当益壮,儿孙满堂啊。” 未曾想,村长竟遗憾道:“老朽就是年轻的时候极为克制。哎,村中那些老匹夫个个都有二三十个孙子,老朽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元毓一听,将头抵在云霖的后背上,差点笑得岔气;随后就听村长劝道:“所以啊,你们趁着年轻要多生一点,免得跟老朽一样,老了后悔。”这一次,元毓真的笑岔气了。 登时,村长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 云霖反手轻拍一下元毓的屁股,赶忙解释:“村长您可能误会了,我们并不是……” “谁说我们不是啊?” 平白无故地挨一巴掌,素来呲牙必报的赵小侯爷就唯恐天下不乱起来。他双手攀着云霖的脖子,脑袋凑过去,“啪嗒”一口亲在云霖的脸颊上:“村长,我们就是一对儿,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你说对不对?”他自以为捉弄到云霖,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殊不知云霖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竟缓缓勾起唇角,更是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情。 而这两人的表情都悉数落入村长的眼中。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跟二契弟、三契弟也有过这般美好的光景。 遂暗自感叹道:“时光不留人、岁月催人老”。而这恋爱的酸臭味只有年轻人才会拥有。 如此一想,村长只盼速速离去,以免误伤到眼睛。遂指着自家屋舍旁的一座小小空屋,言道:“楼公子,你们就暂且住在那里吧。”又道:“你契弟的伤恐怕也要养上一段时间。” 云霖点点头,算是答允。 然元毓对这些毫不上心。他拍着云霖的肩膀,又一次咋呼道:“我是契弟?谁告诉村长的?”但无论如何,又说不出“我是契兄”诸位此类的话。 而村长是过来人,慧眼如炬,怎会看不破元毓心中的那点小别扭。 遂语重心长地对云霖说:“你这契弟啊,伤得还挺严重的。老朽懂年轻人心火旺,但这些天啊,对,至少在养伤期间还需忍耐。” 云霖慎重点头,拱手,彬彬有礼道:“多谢村长指点。” 元毓气急瞪眼,跺脚,磨牙凿齿道:“死老头,你在说些什么鬼?” 但村长根本就不回答他,转过身,一步一句:“……哎,还真是年轻人啊……哎,年轻还真是好啊……”遂回到自己的屋舍中,享自己的天伦之乐去也。 第142章 愿执子之手 云毓二人就这样在安陵村暂时住下。村中人好客,常常设酒杀鸡宴请二人。就这么好一段时间,又无杂事分心,又无闲人叨唠,只剩吃吃喝喝,嬉嬉笑笑。元毓一直卧床养伤,不曾运动,不知不觉竟胖一圈,连双下巴都出来。 某日,他洗漱时,偶然窥到水中的自己,顿觉天崩地裂,连连哀嚎数声。云霖刚好端着早饭进来,以为发生什么事情,迭声询问。就见元毓指着水中的自己,如丧考妣道:“本小侯爷竟然变成一个大胖子了。” “大胖子?” 云霖将刚刚熬好的皮蛋瘦肉粥搁在床旁的案几上,捧起元毓的脸,仔细审视一遍:“我觉得还好。不胖不瘦,依旧风华绝代。” “你眼瞎吧你。”元毓挥开云霖的手,没好气地指着自己的脸:“没看到都肿一圈了?” “杨太真体态丰满,未见李三郎视如敝屣;赵宜主骨瘦如柴,不过刘成帝一时玩物。所以,是肥是瘦,有何关系?”说着,云霖俯身在元毓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关键是要那位‘悦己者’觉得是否好看。宸曜,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觉得好看。” 元毓摸着自己被吻过的脸皮,一时呆若木鸡。 云霖微微一笑。趁机端起粥碗,吹得稍微凉一些,一勺一勺,全送进元毓的嘴里。 就这样将一碗粥又骗进元毓的肚中。元毓揉着发胀的肚皮,打着饱嗝,抱怨道:“再这样被你饲养下去,我就真成混吃等死的肥猪啦。哎,再也没法见人啦。” “敢情这样也挺好。” 云霖揉揉元毓的双下巴:“若能金屋藏娇,我倒是乐意将你喂养成一头肥猪。” 元毓瞪他一眼:“想得挺美。”云霖难得“哈哈”一笑,俯身去解元毓的裤带。元毓吓得缩一下腿:“你要干嘛?” 云霖品行端方道:“检查一下你伤口的愈合情况啊。” 边说,边褪下元毓的亵裤。就见那大腿根那处最严重的伤,此时结痂正在脱落,露出粉色的印子,依然狰狞,但俨然大好。 云霖欣慰一笑,挑眉,心情极好地调侃:“要不然呢?你以为我想干嘛?” 纵是元毓脸皮比城墙还厚,到此时也说不出半句“我以为你想艹我”诸如此类的话。 他慢慢拉起裤子,“呵呵”尬笑一阵。 云霖怎会瞧不出他的那点小心思?就在这时摸摸他的脸颊,大大方方地提议:“村长的屋舍后面有一方天然地热。等天暗下来,我带你过去泡泡?” 温泉水滑洗凝脂……始是新承恩泽时…… 元毓脑中忽然冒出这样的诗句来。仿若“噌”地一声响,弦绷断,他连连吞咽口水,犯傻的话一个劲地往外冒:“哈哈。你是不是吃错药啦?哈哈。怎么忽然变得这么主动?哈哈。黄猫儿黑毛,搞得本小侯爷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泡温泉有利于你的伤口恢复。”云霖摇摇头,一副“你脑袋瓜儿都想些什么”的神情。 元毓一愣,郁闷道:“就为这点破事啊?” 云霖好笑道:“不然呢?” 元毓叹气道:“白高兴一场。还以为你想跟我……” “颠倒鸾凤、巫山云雨、快活一场?”云霖将元毓的话截过来。元毓的凤眼一亮,竟是格外传神。云霖忍不住抬手轻拂他的眼角眉梢,遂动情道:“你我生死一场,又情投意合,若再扭扭捏捏,反倒不是大丈夫所为。” “嗯?所以呢?”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此一句,元毓彻底傻了。他征楞半晌,踌躇半晌,思虑半晌,接着问道:“然后呢?” 云霖握起他的手,停在唇边轻轻一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如问世间情为何物?那便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此人生四喜加起来也不及日夜思慕之人的表白,所能带给自己的喜悦丝毫。此一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算把金山银山、高官厚禄、阆苑仙葩都摆在他的面前,他也定能不为所动,不换此言。 遂赵小侯爷极为激动地扯过云霖的衣襟,抬头就是一吻。而后,嘴皮还贴在那柔软的嘴皮上,意犹未尽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后一句是不是‘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意境可一点也不好。然,本小侯爷不在乎这些,也从不拒绝美人的主动送怀。” 其实,赵小侯爷纵情声色多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然深情不负。 但即便这样,此话依旧混账。纵然云霖脾气好,也由不得他随意地把自己当成楚楼的姑娘、南馆的小官。遂一巴掌摁在这个混世魔王的脸上,将其推开。那混世魔王登时就成丈二的和尚,压根不知道自己说错哪里做错哪里。这时,云霖已经将碗勺收拾好,脚下生风,朝外就走。混世魔王终于急了,张口又道:“莫非你觉得自己不够美?” 云霖磨磨牙,不想搭理他。 他便将双手拢在嘴边,似一朵喇叭花,嗥道:“你最美,你最美,在本小侯爷的心中,你无人可及,你天生丽质,你沉鱼落雁,你……”他嗷嗷嗷嗷地差点要唱出一首歌来。 云霖无奈地揉揉眉心。 下一瞬,就听得碗勺落地的一声脆响;同一时,混世魔王倒是没了声——是云霖一个箭步冲过来,又一把将他提起来,随即封住那张聒噪的嘴,送上一个缠缠绵绵、痴痴恋恋的舌吻。 也不知过去多久,一瞬,一时,一月,一年? 元毓完全不知道。他只觉脑子空白一片,就连自己姓谁名谁都记不大清楚。 云霖终于放开他。这时的混世魔王哪还剩半点不可一世的模样?只见他神色迷离,脸色如嫣,唇色如焰。云霖心跳一漏,又倾身过去轻舔他的嘴皮:“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后两句确实不好。那就换一首。‘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他竟换成司马长卿的《凤求凰》。 元毓受宠若惊地眨巴两下眼睛,随后抬手摸摸云霖的额头:“你是不是真的中邪了?”云霖挑眉。元毓便笑着摇头:“本小侯爷哪里看上去像只凰?” 云霖自信满满道:“是凤是凰,到时便知。” 元毓努努嘴,也不服软道:“对,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哼,到时候本小侯爷定会尽力而为,非得让你爽翻天不可。” 云霖眯起眼睛:“尽力而为?爽翻天?” 元毓摩拳擦掌:“试试吧!” 云霖不置与否,只伸手捏捏元毓的脸颊:“到时就试试吧。看看谁是凤谁是凰。”说罢,甩甩衣袖,洒脱离去。 云霖未曾见到元毓在其身后挥舞着小拳头;但他未必不能猜到元毓此时的小心思。 那身经百战的、不可一世的赵小侯爷岂能让他一个未经人事的、从不越礼的人占有? 但正如“清风拂山岗”,此乃云霖为数不多的、极为强硬的事情。述其缘由,不是要跟那混世魔王争个强弱输赢;也不是自己受不得半点委屈;更不是自己怕疼怕事。只是,惟有如此,让那混世魔王狠狠疼上一次,他才能辨出云霖跟那些楚楼的姑娘、南馆的小官不同;非要如此,让那混世魔王狠狠地疼上一次,他恐才会懂云霖的心意,才会知道什么是“情不知所起,愿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第143章 温泉水滑洗凝脂(1) 或许这是元毓此生度过的最为漫长的白昼。 终于,夜幕降临,星罗棋布,月明风清。云毓二人早早用过晚膳,人手一杯素茶,在房前小院天南地北地瞎聊,足足休息够半个时辰。云霖依旧稳如泰山、始终不提。元毓行动不便,但按捺不住,遂隐晦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又如何?”云霖假意不懂。 “黄猫儿黑毛。本小侯爷的意思是:这样的大好时光,你怎么好意思辜负啊?”赵小侯爷边说边激动地拍打轮椅扶手。但云霖还是不为所动。遂赵小侯爷更直白道:“赶紧过去泡温泉啊!而后该干嘛就干嘛!” 正所谓:雷声大,雨点小。讲的就是赵小侯爷这样的人。瞧他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但真到汤泉处,忽然想起自己要当着云霖的面脱得精光光,他就开始扭捏起来,尤其那双似烟雨花苞的眼眸始终停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赵小侯爷连头皮都在发麻。腰带只解开一半,之后就不好意思往下脱。 云霖笑道:“怎么?需要我帮你?” 元毓摆手:“不敢劳烦。”话虽如此,但只盯着云霖解开外衣,自己始终没有行动。 云霖将外衣整齐叠好放在一旁,仅穿中衣,蹲到元毓的轮椅前:“你行动不便,我帮帮你也很正常。”说着,拉住他的衣带,稍稍一扯,外衣就敞开。 元毓一愣。打从有记忆起,除自己小厮野望以外,这是第一次让男人来给他脱衣裳。登时鸡皮疙瘩满身起。他一把将云霖推开,三下五除二,快速除去自己的衣服,只剩亵裤,随后就急匆匆地滑入池中:“哎呀呀呀呀,好冷啊,好冷啊,怎么这么冷?” 云霖站在池边:“真有这么冷?” “当然。春寒料峭嘛。”为证自己所言不虚,元毓还使劲朝自己身上浇水。 “哦?”云霖缓缓解开自己的中衣,莞尔一笑:“估计等会儿你会叫热了。” “黄猫儿黑毛。开什么黄腔?”元毓恼羞成怒地朝云霖的身上泼了一勺水。 “我指的是地热。你想到什么了?” 此话后,就见元毓轻咬下唇,不敢吱声。云霖“哈哈”一笑,遂又朝下看一眼自己湿透的亵裤,打趣道:“原来宸曜是想让我赤条条无牵挂地入水啊?” “诶诶诶,本小侯爷没有那个意思……” 但已经来不及了。云霖飞快褪去亵裤,光溜溜进入池中。元毓只好秉承着“不看白不看、看了不白看”的精神,定神一看:肌肤比雪白三分,晕点比桃粉三成,腰若软蛇,腿若玉竹,那两腿之间的昂藏之才,已然挺秀……元毓觉得自己鼻根处微微湿润,抬手一抹。随后暗自感慨道:“果然是本小侯爷看中的人,绝对当得起‘天生丽质难自弃,温泉水滑洗凝脂’如此的诗句来。” 元毓边想边咽咽口水:“桃花面,软蛇腰,无物比妖娆。”云霖微微挑眉。赵小侯爷的脑袋就那么一热,又感慨一句:“当比你三哥的身材好太多。” 云霖脸一沉。随即想起元毓之前的风流,遂闷声道:“和你家太子比起来如何?” 元毓“啊”一声:“少翊?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过。” 云霖稍稍展颜:“这么说来,在南襄城的时候,你都是骗我的?” 元毓这才想起在南襄城故意亲吻少翊的事情,立时眉飞色舞道:“原来你当时真的会在意这件事啊?” 云霖挑挑眉:“你认为呢?”问题抛回来。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倒是高招。 元毓就游到云霖身旁,挨过去,觍脸道:“我就说嘛,你在那个时候就中意我。不过就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罢。” 云霖心情甚好,笑着点头:“你说是,那就是。” “你怎么今天这么好说话?”元毓狐疑地眯起眼睛。 “我以前不好说话吗?” “不,也不是。欸,只是没有今天这么好说话。总觉得你有些怪怪的。”话到此处,元毓的脸皮微微发烫。他捧起一点水浇到自己的脸上,总算又恢复没脸没皮的状态:“你说会不会还有别人像我们这样?” “怎样?” “说好‘莫要辜负良辰美景’,结果东拉西扯半天,就是不进入正题。” 云霖难得“哈哈”大笑起来:“罪过,罪过,倒是让小侯爷欲求不满了。”元毓咧起白牙回嘴:“谁说我欲求不满?我是怕你欲壑难平。”云霖点点头,接道:“那就劳烦小侯爷来教教我吧?毕竟我是第一次。我也不知道从何开始。” 第144章 温泉水滑洗凝脂(2) 闻此言,赵小侯爷一副“早该如此”的模样,当真是“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德性。 当即,抓住云霖的肩头,朝自己的怀里一扯,笑得那是三分得意、七分风流:“本小侯爷素来不习惯弯弯绕绕的前戏,就喜欢来直接的。也不知道你受得了,还是受不了。” 云霖故意道:“刚才我们东拉西扯的,难道不是前戏?” 元毓笑出声来:“不对。不对。前戏应该这样……”说着,就要去亲吻云霖。 未曾想,云霖竟在这等关键时候推开他,还一脸认真地问:“你身上为何有这么多的伤?” 元毓被这么突然的急刹车,差点没泄出内伤来,遂没好气地回道:“你又不是没见过。”又凑过去继续,但见云霖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他只好无奈地长叹一声,续道:“哎,说起来就是我小时候太皮……”说着,抬起小腿,指着上面一道伤疤:“这是我三岁那年,跟澜樵去乡下玩耍,被一只大黄狗拦路,我一个不服气跟它打了一架留下的……”又拨开额头的一缕发丝,指着那处的伤疤:“这是我四岁那年,在理观后面偷果子吃,然后从树上摔下来……”又指着胳膊上的一处,继续说:“这是我五岁那年……” 就这样,絮絮叨叨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他终于说到心口的那一处:“这个是在龙脊山,二狗子,你那个叫听月的随从,刺伤的。” 云霖的手指带起一点水,轻轻抚摸那里:“还好没有留下疤痕。” 元毓嘟囔:“是没有留疤,但是我差点没命。哼,本小侯爷可是最记仇的。”说着,也用食指轻轻戳戳云霖心口处同样的位置:“对,什么时候本小侯爷也得在这里刺上一刀,如此方能解恨……唔……” 云霖就在这时握住元毓的手,往自己怀里一扯,随即倾身过去封住那张聒噪的嘴。元毓微微一愣。但云霖也不过是蜻蜓点水。须臾间,就将其松开:“唔,我猜你舍不得。” 那说话的声音,仿若是最醇厚的杜康,元毓光是听听就有些醉了。 然脑子虽不清楚,嘴巴却不肯吃亏:“……谁说我舍不得的?”他抱住云霖,还想亲回去。 云霖就在这时箍紧他的肩,格外认真道:“宸曜,此前我在山洞说过的话还算数。” 又问:“你还记得我在山洞说过什么吗?” 元毓眨眨眼睛,装傻:“不记得。” 云霖就贴在他的耳朵边,又重复一次:“我要宸曜好好地活着;我要宸曜将来只属于我。”元毓轻轻“嗯”一声。接着,就听见云霖续道:“第一个,我做到了;第二个,你愿不愿意?” 就似凤非梧桐不栖,说来说去都是独占欲作祟。 元毓心中乐开花,偏偏嘴上使坏:“我要偏说不愿意,你要怎样?” “那我会尝试一切办法,直到你答应我为止。” 仿若知道元毓会刁难,云霖了然一笑,自信满满:“这天下还没有什么能难倒我慕子高的事情。” 那得瑟劲儿就好似山鸡上树,自以为自己是凤凰。 元毓偏就不服气道:“哼,那我就更想要为难为难你。”云霖磨磨牙齿,忽然一低头就在他的颈上轻轻咬了一口。元毓喊疼,越发不肯在嘴上认怂:“好吧。我承认我想跟你巫山云雨,颠倒鸾凤,我承认我还有点急不可待。但是,为了你,就放弃其他美人的这种事情不划算。” “那你认为如何做才划算?” “和你做槌床之事也无妨。只是,本小侯爷的将来可不能只属于你……唔……” 云霖再一次擒住他的唇,舌头还长驱直入,熟门熟路地探进去,又是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刹那间,仿若山崩,仿若地裂,仿若天塌,仿若海啸。 元毓被云霖压到池壁边,发簪落,青丝散,眼迷离,腿发软。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什么都想不起。哼哼唧唧,贴贴服服,眼看就要弃甲投戈……云霖却在这个时候松开他。他顿时傻眼:“好端端的,干嘛停下?” 云霖微微一笑,轻执起元毓湿透的发丝,俯身,又是温柔一吻:“……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非我不可。”这次轮到元毓磨磨牙。还没有来得及咬回去,云霖又摸摸他的脸颊,续道:“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说完,竟毫不留恋地起身。 真的是起了一个好头,败了一个结尾。 元毓一把抓住云霖的胳膊:“欸,你干嘛啊?撩完人就走?”云霖仍是毫不留恋地拨开他的爪子。遂元毓嘟起嘴,拍打水面:“好歹先完事再走啊!欸,我当契弟也行!” 想他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云霖怎么着也应给一点面子吧? 谁知,云霖只用拇指轻按一下他的唇珠,谜一般地笑道:“不急。等你答应只属于我的时候……”话故意只说一半,他直接离开温泉。纵然元毓在那里嗷嗷大叫,他也不再搭理。 第145章 道不同,情坎坷(1) 赵小侯爷一直觉得自己的脸皮,已经被他老爹磨成一道铜墙铁壁。捶敲不垮,雷击不穿。若他任第二,估计中原腹地没有人敢认第一。 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有一山高。 那楼云霖的脸皮竟比他的铜墙铁壁还要坚硬。 就那天泡完温泉以后,犹是元毓见到云霖都有一些扭捏,但云霖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每天夙兴夜寐,每天三日入厨,每天清茶淡话,就是绝口不提“我要宸曜将来只属于我”诸如此类的话题。搞得元毓也不好意思提及。 就这样在安陵村待足月余,元毓的伤势渐好。遂不坐轮椅,改用拄拐,且他每天都坚持在门前锻炼伤腿,一来二去,倒跟经常在他们门前打转的村长长孙熟络起来。 这安陵村人人都姓“男”,而这村长长孙单名一个“缪”,无字。 男缪曾骄傲地解释此名的来历:“据说我出生的那天,白云缭绕,村上读书最多的夫子给我取这个名。‘缪’,这个字也确实很符合我的气质。”说话间,他翘着腊肠指,扭着肥熊腰,摇摇摆摆转了两圈。 元毓看得眼睛发直。遂肉笑皮不笑,言不由衷道:“嘿嘿,确实符合你的气质。” 男缪听不出元毓的敷衍,反而苦恼道:“可能就是我的气质太好。村里的那些人都觉得高攀不起,都不愿当我的契弟。” 元毓又“嘿嘿”一笑:“其实,我觉得你可以换个思路。”边说,边拄拐绕着男缪转一圈:“啧啧,脸似黄金,虎背熊腰,就这样高贵的气质,就若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完全可以当契弟嘛。” “怎么可能?”未曾想,男缪竟跳起来驳斥:“在我们安陵村,都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气质高贵的才有资格当契兄。我怎会沦落去当契弟?”他边说边送给元毓一个白眼:“就你这种长相妩媚、体弱多病、气质一般的人才只能当契弟。” 接着,就换元毓拖着伤腿跳骂:“长相妩媚?体弱多病?气质一般?你眼睛瞎的吧?你知道你哥哥我当年在战场杀敌的时候,有多么不可一世、威风堂堂,那个时候的你也只配在这个村子里扭扭腰肢。哼,还‘只能当契弟’?你哥哥我从头到尾都是当契兄的料。” 边说,边挥舞手臂,满满一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凌云壮志。 怎知,这安陵村独享一方太平,这男缪甚至都不知道“战场”是什么玩意儿。 只当元毓说的这些类似打猎围捕。而这些事情,安陵村的契兄契弟们都会做。遂他捂嘴笑出声来:“还从头到尾都是契兄的料呢?你那契兄说出这句话来还像那么回事。你说就……啧啧啧……” 言不说透,但其效果更加伤人。 元毓抓狂:“……什么叫‘我那契兄’?” 男缪指向自己家的方向:“就是他啊。”此时,村长刚送云霖至门口。云霖将一件白布麻衣穿的那是玉树临风,将一个作揖动作摆的那是霞姿月韵。男缪又“啧啧”两声,而这次是发自肺腑的赞赏:“也就这模样这身段能跟我比比气质了。”元毓忍不住翻个白眼。与此同时,男缪搂住他的脖子,好心道:“终归你我朋友一场,不妨告诉你,你家契兄的人缘特别好,村里好多弟弟都看上他。哎,你也知道,在咱们安陵村,一个契兄可以拥有好几个契弟的……” 话还没有说完,元毓就磨磨牙,而后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他敢!” 在这关键时候,赵小侯爷倒是一点也不纠结“契兄”“契弟”的问题。 就在这时,云霖与村长谈完话,望过来,眉头一蹙,随即就朝元毓招招手。元毓尚在别扭中,不肯挪拐。男缪在其身后推一把:“赶紧过去。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什么隔夜仇啊?”元毓回头,凿齿磨牙:“谁跟他是小两口?”拽是拽,但都是装出来的。如此找着台阶一下,赵小侯爷到底还是撑着拐,三步并两步,乖乖到云霖的面前。 “我跟村长谈了一些事,想与你说一说……” “男缪跟我说了一些事,你跟我说一说……” 云毓二人一起开口,又一起闭嘴。云霖笑道:“反正说来说去,都是我要说。不若就先解决你的事情。” 元毓撇撇嘴。本想说“本小侯爷偏要先让你”,但转念又不甘愿,遂眼睛一横,嘴巴一哼:“刚才听说村里很多人都想当你的契弟啊?” 云霖笑笑:“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刚才村长还跟我提及一二。” 元毓鼻翼煽动,追问:“那你怎么想的?” 云霖道:“还能怎么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此后,便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仿若满山遍野的桃花绽放,元毓此时的心中也开满桃花,藏不住,笑意甚浓。 就连言语间都没有往常的盛气凌人,竟也跟着柔情起来,然说出来的话又没有半点的蜜意:“欸,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话说起来就是头脑发热,做起来就是头破血流。” 云霖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会头破血流呢?” 元毓撇撇嘴:“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下不了那个决心。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若此生只属于一个人,那此生该多无趣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此时的赵小侯爷倒不像横着走的螃蟹,就像背着壳的软体动物,越是逼迫,越是退缩。 云霖将一切洞悉,只笑着摇头:“没关系。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等。”言毕,无心留恋,就想离开。 元毓就在这时将拄拐松开,一个不稳,险些跌倒。还好云霖及时扶住他的胳膊。而他也趁势回搂住云霖的腰,眉梢一挑,极为张扬:“黄猫儿黑毛。什么叫来日方长?谁知道来日会是什么样的?谁又知道方长究竟有多长?但本小侯爷知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话说回来,就算本小侯爷现在给你誓言,就能保证此生不变?就算本小侯爷将来重信守诺,但世间风云莫测,又会出现多少身不由己的事情?慕子高,好歹你算中原腹地最聪明的人,为何会想不透这些?为何会如此固执?” “爱到深处无怨尤,情到浓时方知苦。” 云霖苦涩一笑:“宸曜,你未曾到如此境地,又怎知我为何固执?” 未曾想,元毓听到此言,竟磨着牙齿讪笑起来:“你竟说我未曾到如此境地?” 如若未到,怎会轻易原谅他在天京城的所作所为? 如若未到,怎会在知道他的身份后,还三番两次的舍命相救? 如若未到,怎会让自己落到如此境地? 本来他赵小侯爷此时应该在龙源等候来自盛京城中关于少翊的消息。 元毓眼眶微微发红,负气道:“好。你说未到就未到。我们就这么耗着吧。看谁耗得过谁!”说罢,连拄拐都不要,转身,扶墙而行。云霖没有追上去。也没有提及自己想说的那些事情。只是望着元毓渐去渐远的身影,长长地叹息一声。 第146章 道不同,情坎坷(2) 只道“春风瑟瑟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赵小侯爷当初的狠话说得多么痛快,到现在就会有多翻悔。说起来,自赵小侯爷说服男缪住进村长家起,到如今不过七八天,那先前的小屋竟每时每刻都有人去拜访,主动勾搭的,上门提亲的,接踵而至,络绎不绝。若非是亲眼所见,元毓也不会相信云霖在这安陵村的人缘竟会如此好,那些待嫁的“弟弟”们个个如狼似虎,就等他和云霖分开,好填补空位。 “看吧。我不是跟你说过,你那契兄被好多人看上。” 此时,元毓和男缪并肩在村长家的阁楼上,正好对着那边小屋的大门。男缪掰起指头计数:“瞧瞧。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都是第七个了。” 元毓撇嘴道:“这说明我的眼光好。” 就见云霖送一位清秀的男子出来。而后,云霖抬袖作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那男子竟掩面低泣。 男缪叹道:“看来你契兄又拒绝了一个。” 元毓自豪道:“那是。珠玉在前,就这些庸脂俗粉怎能入他的眼?” 男缪道:“那可未必。咱们安陵村最美的弟弟,男歆,据说也看上了你的契兄。到现在他还没有出场呢。”正说着,就见一个翠绿的背影,款款朝小屋走去,那行走时腰肢摇摆的动作,就好似青蛇刚成精,摇摇曳曳,曲线玲珑。男缪扶着栏杆,哀嚎:“怎么说什么就来什么啊?我的歆歆啊,我的宝贝啊,果然看上你的契兄。呜呜呜,我该怎么办啊?” “放心。单个巴掌拍不响。我家云霖不可能看上他。” 元毓自信满满地说道。谁知,话音刚落就被狠狠打脸。就见云霖微微一愣,接着眉眼一弯,竟是温柔一笑。随即侧身。他主动将男歆请进屋子,还将房门给带上。元毓一把抓住男缪的胳膊:“那个家伙到底是谁?” “刚不是跟你说过?那是男歆,我的小歆歆,本村最美的弟弟。哎,疼,疼,你轻点。” “他凭什么能让云霖对他另眼相看?” “肯定是歆歆太美。比你还要美。”男缪仍在唉声叹气:“没有人能逃得过歆歆的示爱。” 刚说完,屋子中就传出琴音。半段都没有听完,元毓就“噌”地一下站起来,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男缪“嘤”一声,自言自语道:“我从来不知道歆歆会弹琴。嘿,竟弹得如此好。” 元毓忿忿接话:“放屁。弹琴好的人是云霖。”说着,忍不住踹男缪一脚:“去,给我找一壶酒来。” 男缪“啊”一声:“借酒浇愁啊?” 元毓唾道:“黄猫儿黑毛。浇个屁的愁,老子是借酒壮胆。”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后,赵小侯爷倚酒三分醉,虎着胆子来到自家大门前。尚在犹豫该以何种方式登场才算得体,就听见其内传出一阵铃铛般的娇笑声。元毓心中一紧,随即将一句“狐狸精”骂出声来。接着,就听见云霖柔声道:“见谅。我许久不曾抚琴弄曲,如今倒是生疏了。” 男歆笑道:“倒不是生疏。只是未动情,故而琴音才稍欠。” 云霖道:“言之在理。”又道:“我最近心绪不宁,多亏你送这个清心丸过来,否则当真会急火攻心。” 男歆道:“云霖,你我之间,何须客套?”言语间,竟是无比熟稔。 也不知这两人是何时搅在一块的?元毓想到这些,又一次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这时,又听得男歆长叹一声,问道:“你当真就不考虑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云霖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不。我不会利用任何感情去让他明白自己对我的心意。” 男歆又叹:“如若他一辈子不能明白呢?” 云霖轻笑:“那我只能等他一辈子。” 就算这些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元毓也能大致猜到其意。无非就是男歆喜欢云霖。先是各种讨好接近,待到云霖愿意敞开一点心扉过后,他又做出一副白莲花状,假意说要陪云霖演这一出“郎情妾意”的戏,实则暗度陈仓、假戏真做。可惜的是,连他都能看破的伎俩,慧眼如炬的云霖又怎会看不破? 果真,在听到云霖的回答过后,赵小侯爷喜上眉梢、心满意足,再也没有半点的怨气。 遂收起正欲踹门的腿,朝后退两步,犹豫片刻后他竟转身离去。 第147章 己所不欲 正所谓:“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遂元毓承着盛情,捧着真心,但迟迟没有答案。从自家院落离开以后,他又去要了两坛酒,独自找醉。待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他方才悠悠然从自家房后的树杈中醒来,睁眼即见漫天星斗流转,那牵牛织女星仍被天河阻拦,遥遥相望,难以靠近。 我笑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逢。欢情尽逐晓云空。愁损舞莺歌凤。 想到这些,元毓自嘲一笑。他晃晃悠悠爬下树杈,来到自家房门前,推门而入。 云霖还没有休息。就着一根白蜡,跪坐在案前写字。 那案头的陶瓶中插着半截桃枝,其上数朵粉色花桃,含苞待放。倒真有三分“欲语还休”的意境。元毓这么一想,脚下一绊,竟跌倒在云霖的案桌前。云霖抬头一看,皱眉道:“为何要喝这么多酒?” 元毓将脑袋搁在案桌上,断断续续道:“牛郎织女,因缘不断……结下生生世世……人言恩爱久长难……又不道、如今几岁……眼穿肠断……一年今夜……且做不期而会……” 还没有念完,云霖就忿忿地扔下笔,又一把将他抓扯起来。又一用劲。案桌倒转,笔墨洒地。元毓被硬生生拽到云霖的面前来,且满脸纯良无害。云霖忍耐良久,方才忍住揍他的冲动:“赵元毓,你还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元毓眨眨眼睛,接着念:“……三杯酒罢闭云房,管上得、床儿同睡。”边说边坐到云霖的腿上,摸着云霖的脸皮,笑得没心没肺:“我一直都是这个意思嘛……但是,或许是今夜的星月很好,我忽然间就想明白了。” 云霖眸光微闪:“想明白什么?” 元毓凑过去,将自己的脸贴在云霖的脸上,嘟囔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云霖只轻轻“嗯”一声,没有多问。 元毓不满道:“你为何都不问问我,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云霖有些无奈:“我不问,是知道你一定会说;但若你很介意的话,我也不妨一问。”他伸手摸摸元毓额前垂下的长发,用如和风细雨般的腔调,说道:“在此之前,我先猜一猜?” 元毓道一声“好”。此次喝醉酒,他竟像猫儿一样的乖顺。 云霖的手就扶在元毓的腰肢上:“正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你的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因你动情如我一般,容不得他人对我示好。” “对。所以既然我不能容忍你身边的莺莺燕燕,自然你也不能。” 元毓将话接过来,朝云霖靠得更近,额头都快要碰到一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说过的话,到如今还算数吗?” 花开终有败。 白泽坠入六道轮回。 青华被一分为二,从此无情无欲。 牛郎织女两逢迎,圆融胜却、人间欢悦。一宵相会,经年离别。 情情爱爱太多如此,连神祗都逃不过的惨淡结局,凡胎肉体又如何能够躲过? 云霖捧起元毓的脸颊,动情道:“此生若你不负我,我定不负你。” 当初的动心之语,如今就把它变成烙进生命的誓言。 元毓却咬着下唇,轻轻摇头:“不,不够,还不够。” “如何才能够?” 也不等元毓回答,云霖就续道:“我心若日月,日不落,月不坠,此情不移。” 元毓鼻子一酸,也跟着说:“我心若匪石,石不可转;我心若山涧,永不止息。” 终于盼到这一句誓言。云霖将元毓挟起摁在一旁的床榻上,倾身过去,顺手解开他的腰带。 而元毓一动不动,仍由着他将自己的束缚剥落干净。 初春的寒意悄然而来,布在那白皙的肌肤上,乍起一层鸡皮疙瘩;而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滑过肌肤的触感,就像暖玉接触过皮肤的润泽。元毓浑身的鸡皮疙瘩更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也与他坦诚相待的云霖,只觉得那修长手指一点一点地朝下,渐渐就快要抵达到最深处的秘密。 元毓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忽然抓住云霖的肩头,颤声道:“你我都是第一次……” 云霖俯身亲吻他的眉角:“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毓,我会用尽此生的柔情……” 朝晨我是飘忽云,薄暮我是缠绵雨。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但使云雨,万物化生。 如此温柔的嗓音,如此坚定的誓言,如此旖旎的许诺。 这一刻,元毓任由自己耽溺其中。哪怕深陷囫囵,万劫不复也在所不辞。 “我,赵元毓,字宸曜,若是以后爱上西楚六皇子慕子高,便让我万箭穿心、肝脑涂地、死无全尸。” 少年的诺言,当真从未放在心头;少年的感情,犹如此时在烛火边游玩的飞蛾。 “嗤”地一声。 终于扑上去,噼噼啪啪烧得面目全非。 树杈在夜风中摇摆,星月隐匿,黑云密布;随即一声惊天巨雷炸起;桃林中藏着的一条长蛇忽的钻进洞中。一时间,鸟兽散,神魂倒,杜鹃悲泣,啼血方止。不多时,暴雨倾盆,犹如天漏…… ……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屋外照在床榻上来,有些刺眼,元毓伸手去挡。忽然就被另一只手握住。元毓“嘤”地呻吟一声,睁开眼睛,面前果然是云霖的脸。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就见自己和云霖都毫无衣物蔽体。 光洁的躯体交缠在一起,就跟老树大藤似的,要多亲密就有多亲密。 由不得元毓也老脸一红。一时间,竟不知该维持现状,还是该保持距离:“本……本小侯爷……我……我昨天好像喝多了。” “喝多了?”云霖微微挑眉。 “对。所以,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本小侯爷都不记得。”元毓心虚地咽咽口水,三下五除二,跳下床榻,胡乱地捡起衣服来穿:“对。虚虚实实,就跟镜中花、水中月一样,所以什么事情你都不要当真。” “什么事情都不要当真?”云霖半卧在床榻,以肘支头,看着元毓的背影说道:“赵小侯爷昨夜吃干抹净后就想赖账啊?” “黄猫儿黑毛!放屁!明明吃干抹净的人是你!” 元毓刚穿好中衣。闻此言,便气恼转身。就见云霖一副“知道你会如此”的悠然神情。登时,他就晓得自己又被下套。遂咬着微微肿胀的下唇,一言不发。云霖又道:“昨天晚上,在最动情的时候,毓还跟我说:‘快一点,再快一点,云你太棒了!’” “黄猫儿黑毛。本小侯爷什么时候说过这些。” 很显然,此话说出来没有刚才那么的理直气壮,赵小侯爷还心虚地舔舔嘴皮。 云霖浅笑道:“看来赵小侯爷果然什么都不记得。”元毓不知有诈,还将头点的跟捣蒜泥似的。云霖就在这时,腾地跳起来,一把将人给擒入怀中。而元毓被吓得一哆嗦,奈何双腿发软,浑身无力,腰肢酸痛,一时半会儿竟挣脱不了。云霖舔一下他的耳垂,腻人的话语就贴着他的耳廓道出来:“昨晚毓醉的厉害,有些事情、有些话语不记得很正常。所以,趁着毓现在清醒的时候,不如咱们就好好回忆回忆……”说着,将人甩到床上,被子一蒙头,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 很快,被子底下传来元毓的哀嚎:“……早知道是这样,本小侯爷就不穿衣服了……唔唔唔……楼云霖,你给我温柔一点……疼……啊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不要温柔,不要温柔,快快快……”两人如此又折腾了一个中午,待到云收雨歇之时,赵小侯爷似软泥一般瘫在云霖的身上,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第148章 我心若山涧,永不止息 云霖的手背拂过那光滑的脊梁,就像抚琴一般。他轻声问道:“如此,毓可否还能记起昨夜的事情?” 元毓磨磨牙:“你这人怎能如此眦睚必报?” 云霖揉着他的腰,笑道:“事关吾生平挚爱,不得不为之。” 元毓恨:“小人之道。” 云霖回:“君子之心。” 元毓“哼哧”“哼哧”两声,遂戳着云霖的胸口,嗔道:“你之前不是说过你是童子身的嘛?为何还对此事如此熟练?” 云霖故意问道:“何事啊?” 元毓一咬牙,没羞没臊地回:“槌床叠骨之事。” 云霖笑道:“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此话。”言下之意,都是元毓自己瞎猜的。元毓抬头,直接在云霖脖子处咬上一口,看似凶悍,实则轻轻。云霖趁机亲吻一下他的额头,遂正经解释道:“在天京城的时候,你送给我的那一处‘桃源居’内,落下一本书。” 元毓“啊”一声:“什么书?” 云霖道:“是一本关于男男如何做分桃断袖之事的书,其内还有插图和标注。”元毓这时忽然想起那还是在龙脊山理观的时候,楚寒硬塞给他的。但后来他自己都不知道将书丢哪里去了。未曾想竟落在“桃源居”。云霖调侃道:“我还以为是赵小侯爷故意留下,想让我好生学习,到如今才好今学以致用呢。” 自己埋下的种子,合该自己尝到苦果。 赵小侯爷捂着额头,再也不想提及此事。遂转移话题道:“那个男歆跟你好像挺熟络的?” 云霖淡淡道:“我们从前就认识。” 元毓“啊”一声,犯傻道:“你以前就来过这里?” 云霖曲起指头敲一下他的脑袋:“我要是从前来过,还会让你受那些伤?”元毓嘿嘿一笑,忙不迭道:“也是。也是。”遂就听云霖续道:“男歆跟我逸檀师兄有一段孽缘,且都是发生在中原腹地的事情。故而,我和他相识,但无太多的交情。若非偶然相遇,我甚至不知道他来自这个古怪的男儿村。” “原来如此。” 元毓暗自松一口气,又不满起来:“既如此,他根本不会对你动心。那他能给你什么建议?黄猫儿黑毛。关键还能让你说出诸如此类‘不会利用任何感情’的话来?” “他不过想跟我演一出‘郎情妾意’的戏码,如此好让你吃醋。” 云霖好整以暇地看着元毓:“只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元毓啊,你果真在外面偷听。” “原来你早就知道。” 看其表情,听其言语,元毓在瞬间洞悉其真相。遂炸毛道:“所以,当时你就是故意那样说的?故意装出一副‘痴心绝对’、‘此情不渝’的模样来?故意让本小侯爷感动的?”边说,他边从云霖身上跳起来:“黄猫儿黑毛,好你个慕子高。欲擒故纵、欲取故予的伎俩,你还玩得挺溜。本小侯爷简直是被驴踢了脑子,又被你算计一回。”说罢,气冲冲往外走,连衣服都忘记穿。 云霖赶忙拉住他:“我是猜到你在外面,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情真意切啊!” 元毓恨道:“黄猫儿黑毛,放屁。要真是情真意切,你当时就该冲出来……” “然后呢?” 云霖截断他的话:“求你改变心意?求你为我停留?求你许下誓言?毓,难道这会是我的性格?难道你会接受一个对你摇头摆尾的倾慕者?” 此时,就好比“哑巴吃黄连”。本就是赵小侯爷占理的事情,被云霖这么一抢白,反而他有些理亏、有些词穷。如是,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饶这么到最后,他只能颤着指头去戳云霖的胸:“我很偏执,你很固执,所以我俩就是‘王八看绿豆’,般配!” 看他的模样,委实气得不轻,竟如此口不择言。 想到这些,云霖轻笑出声。眼见元毓又要变脸变色,遂将他一把搂入怀中:“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毓,若不如此,我又如何能抱得美人归?” 话音刚落,元毓就在其肩头咬上一口。这一次,破了皮、出了血。但云霖没有松手。 就见元毓忿忿不平道:“为何凡事都要依照你的性子来?为何你就不能依我一次?为何你就不能按照我的安排来,先退一步,而进一步?” 云霖笑问:“如何退?” 元毓撇嘴:“木已成舟,现在问这个问题算什么?”但不等云霖答复,他又不甘心地自顾自往下说:“本小侯爷的设想可谓是完美无缺。首先,本小侯爷会用自己的慧心妙舌,去劝说你不要再纠结本小侯爷往后会不会属于你的问题。就当本小侯爷是一壶烈酒,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过后,本小侯爷也决定不跟你计较‘谁是契兄,谁是契弟’的问题,那前面几次都由着你,后面的事情便是怎么爽怎么来。” 果然想象中的事情都是挺美好的。 云霖又问:“如何进?” 元毓就答:“本小侯爷知道你为人端方,无关乎天下的安危,其余事情你都要讲究一个礼数。故而,本小侯爷就去询问男缪。他说在这个安陵村,契兄和契弟之间确实存在一个缔结仪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此六礼一样也不见少,倒和中原腹地的小登科相同。而我若是之前就许诺给你,那理应就是‘我嫁你娶’,而后你我在此地一日,此事便作数一日,便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直到我俩能够重回中原腹地为止。”说罢,他自鸣得意地看向云霖,满心期待能得到他的认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正所谓“但得两心相照,无灯无月无妨”。元毓提出这个“退一步,进一步”之计,已然足够大的让步。不仅自愿做契弟,还连云霖的情绪都有照拂。只是,元毓不懂,云霖在乎的压根不是形式,所思所想无非一句“我心若匪石,石不可转;我心若山涧,永不止息”的誓言。故而,礼在全,也是憾。 但话又说回来,终究此时心满意足的人是云霖,心如刀绞的是元毓。 故而,云霖如何能忤逆元毓的兴致? 遂弯腰轻啄一口元毓的脸颊,笑得极为餍足:“即如此,就按毓的意思办吧。我会找人前来下聘。” 元毓眯着眼睛点点头,随即又发现事情不对,忙道:“黄猫儿黑毛,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又会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按照我事先的安排,我们应该先成亲、再洞房;未曾想,你故意让我听到那些话,故意扰乱我的心思,搞得我们现在是先洞房、后……”说到这里,赵小侯爷忽然发现自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恨不得当场咬断自己的舌头。 云霖轻笑:“无妨。不过就是顺序不一样。” 元毓跳脚:“什么叫‘就是顺序不一样’?本小侯爷什么时候答应要跟你成亲?” 知他脾气如此,云霖也不跟他过多计较,只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放心。我一会儿就亲自去请村长帮我们操办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说着,竟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压根不搭理元毓的反驳,扬长而去。 绝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赵小侯爷懊恼不及,只恨自己气急攻心,为扳倒慕子高一次,竟连自己都搭进去。他捶足顿胸、椎心饮泣,然噬脐莫及。只得转念又想,自己此生的第一次成亲,竟是把自己给“嫁”出去,如此离经叛道,如此光怪陆离,若是自个儿老爹知道估计会被气到吐出三升血来。想到此处,赵小侯爷又莫名有点期待这件事情,遂得意地摇晃起脑袋来…… 第149章 桃之夭夭 一拜天地之灵气,三生石上有姻缘; 二拜日月之精华,万物生长全需他; 三拜春夏和秋冬,风调雨顺五谷丰。 云毓二人的交拜礼被安排在树冠之上、青华神像面前;此乃元毓的执念。而他当时的浑话如是:“本小侯爷打小就喜欢白泽天帝,若非云霖你的出现,本小侯爷就一直视青华为情敌。如今,本小侯爷要成亲,自然要到那情敌面前去耀武扬威一番。”说得头头是道。但他自己也知道是在胡搅蛮缠。 除非迎娶的是白泽转世,否则算哪门子的耀武扬威? 他料定安陵村的村民不会任他胡来,任他去亵渎至高无上的神祗。如此一来二去,婚礼自然就作废。谁知,机关算尽,竟没有算到想与他成亲的可是算无遗策的慕子高。他竟不知使出何种手段,非但让村长满足元毓的心意,还让所有村民来为他们筹办这次婚礼。 遂六礼的流程有序地走完之后,在此二月初二的黄道吉日,赵小侯爷被迫穿上一身大红嫁衣,终于在一拜天地过后逮到机会质问云霖:“你究竟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何个个都那么听话?” 云霖笑答:“我就是告诉他们,赵元毓是青华神转世。” 元毓刚好转身,差点绊倒在地:“你神经病啊!就这种鬼话,他们也能相信?” 云霖点点头:“无需凭空捏造证据。雪狼王肯放行就是最好的证明。” 元毓扶扶额头,忽然发觉其实慕子高的脸皮比他还要厚,至少这样的鬼话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的。遂嘟囔道:“就我这样还能是青华神转世?我觉得你把我说成是浊夷魔尊转世还比较靠谱一些。”这时,云霖刚好也转身过来,微微一笑,其身后是漫山遍野的灼灼芳华。 众人齐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刹那间,仿若回到龙脊山的桃源,数片粉白色桃瓣与风共舞。随落花望去,元毓看到的是一位清隽少年,唇边自含一丝清清浅浅的笑,脸上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淡;云霖看到的是一位恣意少年,俊眉修眼,顾盼神飞,仿若世间最极致的繁华。就在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桃花怡然成仙。从此后,都将彼此都放在心头尖尖上。 一拜春神孕万物,造物无言却有情; 二拜青帝赐恩泽,每于寒尽觉春生; 三拜东极妙严宫,紫雾霞光彻太空。 又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赵小侯爷借口在“情敌”面前耀武扬威,哪料竟“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情敌”叩首致敬。就在村长唱词的时候,赵小侯爷极不耐烦地扯扯面前的霞帔,若非不想给云霖难堪,他绝对会撂袖子走人。 故而,与云霖一道完成这三拜以后,赵小侯爷终于忍不住抱怨道:“你不是跟他们说过本小侯爷是劳什子青华神转世?为何还要设计这一出?黄猫儿黑毛,世间哪有自己跪自己的道理?” 言语间,还真把自己当成那么一回事了。 云霖浅笑道:“就算真是青华神转世,如今也是凡胎肉体,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况且,这是村长唯一坚持的事情,我实在不好忤逆。”元毓“哼”一声,心道:“这个天下还有你慕子高不好忤逆的事情?分明就沆瀣一气、同恶相济。”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也就越生气。遂趁人不注意,从大红袖笼中伸手出来,偷偷掐云霖的腰一下。 云霖也不恼,只微微作揖:“就请毓为为夫稍微忍耐一下吧。” 说话的时候,那些粉桃像蝴蝶在翩翩起舞,纷纷扬扬,落在云霖的发上、肩上、身上。元毓眨眨眼睛。此情此景,就好似一场久别经年的绮丽梦境…… 众人齐唱:“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刹那间,仿若回到天京城的桃源居,穹碧飘起伶仃细雨,究竟哪一场是庄生晓梦迷蝴蝶,哪一场是旅梦乱随蝴蝶散,都不大分得清楚。云霖只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寸眸,像是裁剪一缎月华中的秋水嵌入凤羽之中,水灵灵,亮晶晶,煌煌荧荧,夺人目精;元毓只记得面前这个人的瞳仁真是好看,蓝中透紫,像烟雨濛濛中含着天蓝色的花苞,泠泠剔透、熠熠光彩。此时此刻,万事万物都变成空白,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的身影。 一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白头偕老,风雨同舟; 二拜勤俭持家,同工同酬;志同道合,琴瑟和鸣; 三拜兄弟恩爱,相敬如宾;早生贵子,光耀门庭。 所有的梦境都被村长唱的那一句“早生贵子”给破坏掉了。元毓的头刚磕到一半,登时愣住,随后忍不住打个寒颤。他抬眼就看到村长身旁站着的一个男子,村长的小儿子,此时挺着一个大肚子,完全一副妇人的姿态。 元毓又是一个恶寒,鸡皮疙瘩掉满地。遂瞪着云霖:“你安排的?” 云霖无辜道:“这些都是安陵村缔结仪式的旧词。都是村长的安排。我并没有参与。” 元毓臭着脸“哼”一声:“都是些什么唱词?早知道本小侯爷就该自己亲自来操办这些事情,否则怎么会在每个环节都出现问题?哼,早生贵子?早生个屁!贵子个屁!要生也应该你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云霖笑道:“不过就是婚礼上一句约定俗成的祝福,毓何必放在心上?” 元毓噘噘嘴,也知道自己继续纠缠就不是使小脾气,而是胡搅蛮缠。遂不再言语。仔细想来,他这一路不爽的原因,无非就是此时穿着一身大红嫁衣,无非就是此时要当众承认自己是契弟。恰在此时,云霖伸手过来,他就扶着站起来。抬眸就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目似星辉,面如朗月。他遽然想到:“此时和我成亲的这个人,就是那个不世出的天才;就是那个算无遗策的慕子高;就是那个能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之间、自己还能全身而退的奇人。但是,从今时今日起,此生此世,他就是我赵元毓的人。这究竟是撞了何等的大运?”如此一想,元毓再也不纠结契兄契弟的问题。真只愿:心若匪石,石不可转;心若山涧,永不止息。 众人齐唱:“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刹那间,仿若回到天京城太子府邸的桃花宴,彼时离心离德、各怀鬼胎;即便这样,唱起此首贺新婚歌的时候,不管彼心意如何,他们俩依旧能伴着曲调喝下三杯,就跟此时此刻一样。 元毓与云霖当众交臂,饮下三杯酒。 随后赵小侯爷竟“噗嗤”一声笑起来:“说起来,我从前一直想着有朝一日,慕子高你能够臣服在我的身下。然,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就是从未想过,美梦竟真有实现的一天。虽和从前的设想不一样。” 云霖接过他的空酒盏,和自己的一并寄给侍者:“从前怎么想的?” 未曾想,元毓竟摆正姿态,不见吊儿郎当的模样,作古正经道:“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我从前想的自是要在战场上,让你臣服。”到此处,他又蓦地想起两人的立场来,便是一为苍国,一为西楚,仿若参商,永不并行,永不妥协。如此,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倒真有些任性;他日若能出去,定会兵戎相见,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云霖瞅见他的神情黯淡,便猜出七八分来,遂故意问道:“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元毓沉默半晌。他看着前来参加他们婚礼的那些村民们,个个淳朴,个个良善,哪有外面世界的勾心斗角?反正都出不去,此时想那些事情就是徒增烦恼。遂释然一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故而,人生在世,总有无数种的活法。待有机会回到中原腹地以后,本小侯爷自信既有本事让你醉卧美人怀,也有本事让你醒失马前蹄。所以,情可若磐石不移,身只随苍国沉浮,不管你我关系如何改变。” 云霖微微一蹙眉。 没有接话。就见元毓朝前一步。大红嫁衣随着漫山遍野的粉瓣轻舞。他伸出手接住一片粉桃,遂转过身来,眉眼一弯,神采奕奕、恣意飞扬:“云,你也要这样。否则本小侯爷定要看轻你。”…… 第150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正所谓“洞房花烛明,舞馀双燕轻”。虽说不是第一次,然云霖仍旧重视,便是早早跟宾客告辞,又请村长携村中三两德高望重之翁,主持洞房中的最后的仪式,祭祖先、吃喜饼、合卺礼,一样都不少,更与中原腹地相差无几。 只不过流程刚完成一半,男缪就面色铁青地闯进来,径直到村长身旁,附耳轻语。 村长脸色也随之一变。 接着,就对云霖抱拳道:“楼兄弟,不好意思,后面的仪式就交给老翁来操办吧。”说着,就将身旁的老翁推至云毓面前,而他自己要随男缪而去。 云霖赶忙站起来:“村长,发生什么事情?云霖可否为您分忧?” 村长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男缪赶忙扯扯他的衣摆:“爷爷,这是人家的大喜日子,你可不能扫兴。”村长忙道:“是,是,是我老糊涂了。”说罢,也不再多说什么,就和男缪匆匆而去。云毓二人就在老翁的指引下完成最后的仪式。 但整个过程中,云霖都有些心不在焉。 待合卺礼完成之后,元毓实在看不下去,遂将空的酒盏往桌上一放,将话挑明:“与其在这里胡乱猜测,不若自己去看个明白,想去就去吧。” 云霖面露犹豫之色:“可是……” 元毓站起来:“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安陵村对你我有大恩,如果真有难,你我还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的话,当真连畜生都不如。”元毓言之凿凿,云霖心有感触。就在这时,其旁的老翁口齿不清地解释:“安陵村哪有什么难啊!就是村长家有难!”也不等云毓二人询问,他又摸着花白的胡子,絮絮叨叨道:“这个生孩子啊,不管你生过一二三次,也不管你年纪有多大,经验有多丰富,都要在肚子上扒拉一刀,都要在鬼门关走上一回。那村长的小儿男绕前年刚刚生产,伤口未愈又怀胎,如今胎儿渐大,踢破伤口,只怕连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回来咯。” 闻此言,云毓二人面面相觑,竟不知该如何评论。 好半晌,元毓才挠挠后脑勺,尴尬道:“就这事,咱们确实不太好插手。” 未曾想,云霖却道:“村长也有恩与我们。不若先过去看看,或许真能帮上忙。” 云霖都如此说,元毓自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忤逆他。况且就是过去瞅瞅也不会耽搁什么事情。元毓如是想着。谁知,事情到后来完全出乎元毓的意料。他料到的是去村长家瞅一眼就回来,他没有料到的是云霖竟亲自执刀救人。 当夜,他们自然没有洞房成功。 就在村长家忙忙碌碌一个晚上。但究竟忙些什么,元毓自个儿也说不出来。总之就是云霖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忙前忙后,将清水一盆一盆送进来,又将血水一盆一盆端出去。如此竟捱到天亮,金乌伴着一阵“哇哇”的哭闹声,从云层中挣扎出来,男孩平安坠地,男绕也保住性命。 云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产房。村长老泪纵横地迎上来,一把握住云霖染血的双手,颤声道:“楼公子,您就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啊!”云霖谦逊道:“医者父母心,此乃在下该做的事情。村长不必记怀。”村长摇头道:“楼公子悬壶济世,慈悲心肠,遂让老朽不必记怀。然,老朽却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故而,楼公子有什么心愿只管跟老朽提,老朽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村长一片赤诚之心,云霖一派君子之道。 元毓料定他契兄不会提出任何要求。这一推一让的,好生无趣。遂在旁轻轻打个哈欠。 谁知,云霖竟又一次不按常理出牌,当仁不让道:“既如此,那在下也不好推却。之前,我与村中数位小哥闲聊的时候,他们都曾无意间提及,在这十万沼泽森林中还有五六座能通往中原腹地的传送阵,其中之一就在安陵村。”闻此言,元毓“噌”地一下将眼睛瞪圆,他自认倒霉数日,此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不过须臾间就想通透。 云霖自称在外就认识男歆。如若这十万沼泽森林没有传送阵,那男歆又如何能够来去自如?刚想到这一重,男缪就急匆匆地否认:“胡说八道,我们这里哪有什么传送……” “缪儿,不可对恩人妄言。” 村长厉声打断他,又对云霖解释道:“当初,青华帝君安置我们这些人的时候,故意留下一座传送阵,能通往中原腹地的西陲之地。但凡村中有后悔避世者、后代爱女者、风流成性者,都可凭借自己的心意去留。只是,此传送阵的启动并非易事,岂有去无回。” 话音刚落,元毓就道:“放心吧。我和云一旦离开,就肯定不会想再回来。” 村长脸色微微一变,以为自己招待不周。云霖连忙阐明:“并非安陵村不好。只是我与毓在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村长不解:“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两个人长相厮守、一世无忧更重要的呢?” 云霖垂眸不答。元毓撇撇嘴,豪气道:“大丈夫自然要出侯入相,做出一番能名留青史的大事。” 男缪也不解:“名留青史?难道会比长相厮守更重要?” 元毓点头:“那是当然。”又自豪道:“实不相瞒。云霖是中原腹地西楚国的六皇子,也是当今神州最有可能结束乱世,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人,所以他必须得回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安陵村太小,会束缚住苍鹰的翅膀。 云霖偏头看一眼元毓,此时的心情极为复杂:豪情壮志不能抛,柔情似水亦不能放,然鱼和熊掌不可皆得,世事大致如此。云霖苦涩一笑。如今倒是能体谅元毓“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然体谅归体谅,绝不悔当初的坚持。 村长的见识必然比男缪要广一些,他只看云毓二人的神情,就知道此情凉薄,此事不可逆。遂叹气道:“外面的世界肯定比十万沼泽森林要丰富多彩。二位公子器宇不凡,想来也不应该安于一隅。那传送阵就在树冠之上、峭壁之巅,青华帝君神像之后。” 元毓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过去。” 就见村长面露为难之色。云霖忙问:“村长,有何不妥吗?” 村长叹气道:“十万沼泽森林的各村落之间都有协定,为防止有人通过传送阵去扰乱中原腹地的安宁,遂不能以人力加持启动法阵,只能依靠自然的力量。” 云霖又问:“如何做?” 村长坦诚:“只有待到七夕,等天上鹊桥搭起,借助此力,此阵方能开启。” 言毕,就见元毓咂舌道:“七夕?现在不过二月,竟要等如此久?” 云霖撇他一眼,随后淡淡道:“无妨。都在此地如此久,多等几个月也无妨。”便又对村长抱拳道:“到时还需劳烦村长看在今日之事的份上,为我俩启动传送阵,回归中原。” 村长连忙道:“自然,自然,老朽义不容辞。” 正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直到这个时候,元毓才想到第二重:云霖应该很早就从男歆那里得知此事。若贸然去跟村长提及,估计村长的反应就跟男缪一样。所以,云霖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契机出现,他主动出手挽救男绕和其子的性命,与村长有恩,而后再顺水推舟提及此事。如此,就算村长有千难万难,也不好推辞。此事方才能变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待后来回到自己的屋舍,元毓关上门才道出这一二三来。云霖全数默认,又补充解释:“就此事,我也必须瞒着你。否则以你的脾性还不跑到村长家去大闹一场?” 元毓撇嘴:“我就那样不识大体吗?” 云霖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元毓不服气道:“黄猫儿黑毛。孰轻孰重,本小侯爷自然分得清楚。” “当真?” “不然呢?” 元毓反将一军。随后又觉得云霖此番不信任的态度,委实令人恼恨。遂趴过去轻咬一下他的耳垂:“等着瞧吧。至少在七夕之前,本小侯爷都会耐着性子,绝不会让此事有变。”但想起七夕离现在足足还有四月,他又叹气道:“……简直度日如年啊。” 瞧他那个模样,倒是恨不得赶紧离开安陵村,恨不得赶紧跟自己解除这层关系才好。 云霖想到这重,有些怄气,立时翻过去将元毓压其身下:“或许这就是老天爷的意思。它让我们好好地利用这个时间,好好地想一想回到中原以后,我们该如何相处。”元毓微楞。但云霖已经不给他更多的时间思考,嘴皮狠狠地压过来,擒住他的唇…… 第151章 小吵怡情 从三月桃花的“粉面凝妆翠黛颦”,到五月石榴的“烈日烧成一树彤”,再到七月兰花的“风来难隐谷中香”,元毓终于熬到掰着指头就能看到的那个好日子。好不容易七夕姗姗而来。元毓当夜更是连眼睛都没有舍得闭,拉着云霖在院落中聊东聊西,东边的无非就是说自己对中原腹地的怀念,西边的无非就是讲自己的心情该如何如何激动。 期间,就他一个人在那边滔滔不绝,云霖只“嗯嗯”两句,压根不想搭理。 到后来,元毓倒是自个儿把自个儿说得伤感了:“从前总想在外面闯荡,不肯归家,如今真离得远了,倒有点想家了。” 云霖稍稍动容:“那就先回天京城看看。” 元毓托腮叹气:“我也想啊。最好能带你回去,让我爹娘也见见你这个儿媳妇。”云霖微微一笑,此乃今夜展露的第一个笑颜。但元毓随后长叹一声,话锋一转:“可是,我起过誓的,少翊一日不回苍国,我也就一日不回。” 云霖慢慢收敛笑容,又轻轻“嗯”一声。 元毓终于看出他的敷衍,遂不耐烦地踹他一脚:“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云霖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淡淡道:“嗯。” 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赵小侯爷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无奈地揉揉额头:“我的意思是,我想带你回苍国见见我爹娘;但救不出少翊,我就回不去……”说到此处,他舔舔嘴皮,竟有些扭捏,断断续续道:“嗯……我的意思……意思就是……你……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不能。” 未曾想,云霖竟回答地如此决绝。元毓哑然失笑道:“为何?你不是凡事都顺着我的心意嘛?你不是说过什么都能为我做到嘛?敢情那些被窝里说过的话都不能算数啊?” “霍少翊中意你。”云霖边说边将酒盏中的佳酿一饮而尽。 “那又如何?喜欢我的人那么多,你以前那个未过门的妻子还喜欢我呢。” “霍少翊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难不成他还有三头六臂?难不成能让我会为他心动?” “他是苍国的太子,他是你想要效忠的对象。自然跟旁人不同。”闻此言,元毓就要辩解。云霖抢先一步续道:“如若有一天,轮到我和他对决的时候,你定会为你的君王毫不犹豫地刺我一刀。” “不可能。”元毓回答地更为决绝。 由此,云霖才又稍稍展露笑颜:“不管怎么说,你和他之间的情分是旁人比不得的。而我凭什么要去营救他?” “就凭我和你的关系啊。”元毓大言不惭。 “就我和你的关系更不可能。”云霖边说边又饮下一口闷酒,随后竟憋出一句毫无道理的气话来:“除非我的脑袋被驴给踢了,否则为何要去营救情敌?” 正所谓“近墨者黑”,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竟有七八分赵小侯爷平日的调调。 倒是元毓注意到了,“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搞这么半天,原来你是在吃醋啊?”说着,撅着屁股挪过去,坐到云霖大腿上,又趁势双手环抱住云霖的脖子:“你若不帮我救出他,你就真没法跟我回苍国见我爹娘哦?” “若真想一见,我自有办法将你的父母引出苍国。” “那我也没法回苍国啊。”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给我也可以随我回西楚。” “黄猫儿黑毛,你想得倒美。”元毓不再示弱,跳起来指着云霖的鼻子,哼哧哼哧:“你是不是早就算计好啦?黄猫儿黑毛,哼,就冲你这句话,我这辈子绝不会踏入西楚半步。” 就连云霖也没有料想到他翻脸如此之快,赶忙赔笑道:“不过就是一句玩笑话。” 又不紧不慢地说:“等咱们回到中原腹地,这里的关系不就一笔勾销了?” “你就想跟我一笔勾销,对吧?” 此时的元毓正在气头上,压根想不起这些话是他曾经亲口说出来的。就是云霖这么一说,他就那么一气。遂牛鼻子朝天,瞋目切齿道:“既然如此,回去以后,咱们就别在一屋吃,别在一屋睡,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此后,究竟咱俩是要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还是要桃李闹一回春风,不在乎朝朝暮暮——就看你的表现了。”说罢,踢翻面前的桌子,故意将云霖的酒洒一地,而后自个儿气冲冲回屋。 次日清晨,云霖在外面的躺椅中清醒过来,随即发现元毓不在屋中。出门一打听,原来竟是自个儿先去了传送阵。 恰好遇男歆前来送别,听闻此事,便忍不住打趣道:“你这个契弟啊,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极难驯服啊。” “驯马有何难?无非一颗糖,一顿揍。” 云霖随意地收拾一些东西,笑道:“但驯服后的马儿就大多寻常,反倒没有乐趣。” 男歆戳着云霖脸皮,笑骂:“我看你就是有受虐倾向。” 云霖笑接:“对,就跟逸檀师兄一样。” 忽然听到这个名字,男歆嘴角一拉,好半晌才道:“他跟你不一样。”又叉着腰气呼呼续道:“你看我离开他至少三四年,他倒好,从未想过要来这里寻我,估计就是觉得总算少一个麻烦。” 云霖道:“你可有留下线索?” 男歆一愣,默然不语。 云霖便长叹一声,续道:“所以,他该从何找起啊?而你又怎知他后来是怎么过的?” 第152章 爱就该坦坦荡荡 说起来,那逸檀和男歆的故事庸俗的很,起头就是一个谎言。 那一年,男歆贪玩,刚过舞象之年,就在七夕闯入传送阵来到中原腹地。刚到就被重兵围住,要将其杀死。幸得一人帮助。正是龙源修仙的小长老逸檀。他被其仙风道骨吸引,怕极对方将自己看轻,遂谎称自己是十万沼泽森林中最尊贵的青狐一族,奉青华帝君之命,到中原来考验小长老的修仙之心。 从此后,逸檀去哪,他就跟到哪,随时随地将自己脱得精光光。 真真可以用厚颜无耻、恬不知耻来形容。 逸檀自始至终都没有动心,骂也骂过,轰也轰过,逼也逼过,何奈男歆有着一张堪比铜墙铁壁的厚脸皮,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青华帝君派来,雷劈不动,风吹不倒,反正就是不肯离开。二人就这么纠纠缠缠,仿若真要不死不休。有一天,男歆忽然发现逸檀在理观求珞琭珠,他以为逸檀有了心上人,遂难过地回到十万沼泽森林。 云霖叹道:“那个珞琭珠求来后,逸檀师兄以自己的心头血,在其内刻下‘歆’字。此乃我亲眼所见。” 男歆愣住,半晌后呢喃道:“……或许他的心上人跟我同名。” 云霖又道:“你消失以后,逸檀师兄很是伤心。他现在就日日夜夜地守在你离去的地方。” “为何?”在一起的时候不曾表明心意,为何非要分开才知道肝肠寸断? 男歆从小在一个“爱就该坦坦荡荡”的环境中长大,自然不明白中原那些“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此含蓄的感情。云霖猜透八九分,但不点破,只笑道:“这个问题,你不该当面去质问师兄吗?”他遥指山巅的传送阵:“择日不如撞日,恰好今日传送阵启动,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 未曾想,男歆竟一口回绝:“不去。”又撇撇嘴哼哼道:“当年,我腆着脸皮靠近他的时候,他死活都不肯要我,还道貌岸然地说什么‘人妖殊途’的鬼话;合该让他也尝尝我当年受过的苦。” “是,是。” 这等小肚鸡肠的脾气倒和元毓有几分相似。云霖只敢在心中腹诽,嘴上却劝道:“那‘人妖殊途’确实是鬼话。其实,逸檀师兄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青狐幻化。”果真,男歆又一次愣住。云霖回身给住过的这间屋子落锁,面上闪过一丝不舍,而后续道:“在我们中原腹地,所有人都知道青华帝君已经坠入六道轮回,又如何派你去考验人心?” “既如此,为何当初他不戳穿我?” “感情之事,你只知道两心相悦就该坦坦荡荡,殊不知还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只道自己烦他,他表面不耐烦,其实心里欢喜的很。”说话间,云霖和男歆正随着木梯盘旋而上,从巨木的缝隙中,偶能窥见外面的情景:天是蔚蓝,云是洁白,叶是翠绿,嵌在树杈上的尽是青砖黄瓦的屋舍,层层叠叠,仿若一个个鸟巢空悬。云霖忽然想起自己这些天与元毓在此村落的点点滴滴。 便是:东边晒过太阳,西边打过黄鹂,南边晾过蕨菜,北边弹过被子。 自此去一别,或许人生中就再也不会有这种岁月静好、安然若素的日子了。云霖这么一想,由衷地感慨道:“我倒是同意你的观点。情在深处时,最为动人,就合该轰轰烈烈、亲亲密密、风雨同舟、福祸共倚。” 男歆瞥他一眼:“说得好听。你们中原人总有一堆臭毛病。故而,你师兄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云霖并不争辩,只淡然一笑。 待钻出巨木以后,他就见元毓穿着来时的旧裳,长身鹤立,器宇不凡地杵在青华神像面前。刹那间,所有怨气都星离雨散。云霖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元毓没有转身,只盯着神像道:“云,你觉不觉得这尊青华神像和你的师尊特别像?”云霖抬头。第一次仔细端看这尊以整座山壁雕刻的石像。 五官确实很像,就连眉间的赤凤印记都有,唯独气质不像。 此神像的神情当真可以用“目空一切”形容,有着将万事万物都不放在眼中的漠然; 而青玄真人也一直都很淡漠,但那是将万事万物都看透的沧桑淡然。 云霖心中一动,隐约猜出一些事情来。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顺着元毓的话接道:“确实。”此时,山壁的缝隙中竟是野生的兰花,风吹过,暗香扑面。云霖有感而发,竟脱口而出:“身在千山顶上头,突岩深缝妙香稠……” 元毓接道:“……非无脚下浮云闹,来不相知去不留。” 两人相视一笑,曾经的默契回来,遂再也不提那些为鸡毛蒜皮争吵的事情。什么“桥归桥,路归路”;什么“一别两宽、各自生欢”;什么“桃李闹一回春风,不在乎朝朝暮暮”,其实彼时心里都明明白白,如诗中所言,该来的终会来,该走的时候留不住。然,此情尚在深处,若花香正浓,就合该轰轰烈烈,合该亲亲密密,合该礼让三分。 日上三竿。虽肉眼不可见,然正是天河鹊桥搭起之时。传送阵启动,所有村民都来送行,云毓二人并肩进入。 阵法的光柱亮起,元毓在这时偷偷拿出两个水晶小瓶来给云霖看,其内装着一些浑浊的粉色液体。连云霖也吓了一大跳:“你竟然会偷……” “什么叫偷啊?”元毓不悦地打断云霖的话:“这是男缪送给我的临别礼物。” 云霖松一口气。又问:“你带这回去能有什么用啊?” 元毓道:“用途可大了。”他小心翼翼地瓶子藏回衣袖中:“以后,本小侯爷要是看谁谁谁不顺眼,就先迷晕他,灌下这个生子汤,再找人艹了那个家伙。到时候肯定特别好玩。” 云霖无语地扶扶额头。 这时,阵法吸收天地的力量,慢慢旋转起来。云霖忽然问:“刚才,你为何知道是我来了?” 元毓偏头轻笑:“你的呼吸声,你的脚步声,乃至你身上独特的香味,我都熟悉。” 情话来得突然。连云霖都有些招架不住。随后笑问:“回到中原,你第一件事想干什么?”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元毓轻轻握住云霖的手,笑得委实明媚:“七夕美景莫辜负,你的生辰更莫辜负。故而,回去后先找个客栈,然后就做那槌床之事。” 第153章 重回中原 俗话说,现实就是磨人的小妖精。元毓想得确实美好,就连住什么样的客栈,玩多少个回合,来什么样的姿势,用什么样的道具,这些细节都在脑海中过一遍。谁知,刚走出传送阵就来一个煞风景之人,上官秋芙。 “当然。我自有渠道打听到六表哥你在龙源仙山发生的事情。而那十万沼泽森林通往中原的传送阵就在我西苑境内,乃我皇族世世代代守护的秘密,为防止那边的怪物过来,常以重兵在此把守。但自从我知道表哥你被那该天杀的风涯长老送去十万沼泽森林以后,我就天天在此等候。对,我就是相信表哥你一定会回来,所以都在此等候快小半年的时光。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表哥你终于回来了。正好今天还是表哥的生辰,我也给你准备好接风的宴席。” 上官秋芙跑过来拉住云霖的手,啪啪啦啦说了一大堆话,直接将云霖身旁的元毓忽视掉。 云霖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始终淡笑不语。 元毓被贲擎强行挡开。他瞥那两个人一眼,又朝天翻个白眼,忍不住冷言嘲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此言不大不小,刚好够让上官秋芙听见。 她立时汗毛竖起,瞪着元毓,横眉怒目:“你什么意思?” 元毓理理衣裳,不耐烦地回答:“早知道你在此煞风景,我们就不该回来。说不准再过段时间,你也变成那个‘望夫石’才好呢。” 未曾想,上官秋芙闻言,毫不知耻,还面泛赫色道:“我当然愿意为表哥变成‘望夫石’,但也要表哥先愿意成为我的夫君才成啊。” 元毓挑眉,又没忍住奚落道:“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 上官秋芙瞪过去:“你念叨的这些谁能听懂?有话就明说,别弯弯绕绕骂人。” 元毓不语,哂笑着看向云霖;云霖扶扶额头,解释道:“毓并非在骂人。这句诗的意思是:风中的柳絮残飞到水面就会化作浮萍;河泥中的莲花虽然刚劲果断,但它的茎却依然会丝丝萦绕不断。” 上官秋芙还是一脸懵逼:“什么意思?” 这次轮到元毓抢先解释:“晚啦。”上官秋芙就看看云霖“啊?”一声。元毓挑眉不语。 便是将问题又一次抛给云霖。好在云霖有足够的耐心:“实不相瞒。我很快会去北溟与他们帝女解除婚约。”上官秋芙眼睛一亮,眉目难掩欣喜之色。未曾想,云霖话锋一转,竟凌厉道:“所以,未来你还是不要去找她的麻烦。” 闻其言,上官秋芙跺起脚,委屈道:“我什么时候敢去找她的麻烦啊?” 云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没有最好。”便是不再提这个话题。 谁知,山不想就人,偏有人就要死皮赖脸去就山。上官秋芙就差要挂到云霖的身上,她摇晃着云霖的胳膊,嗲着声音撒娇:“表哥,你既然没有婚约在身,是不是就可以到西苑国来提亲啦?” 云霖淡淡道:“我没有成亲的打算。” 上官秋芙忙道:“因为青玄真人说过的话吗?我也找过好多理教长老看我们的八字,都说我俩就是天作之合。表哥,你应该听听八方之言,不该只听青玄真人的。” “不管怎么说,有些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做主的。” 云霖再度抽出自己的胳膊,疏离又不失温柔地说道:“况且,天下好男儿那么多,公主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上官秋芙噘嘴,指着元毓道:“好男儿?你该不会又在说他吧?” 元毓无辜中箭,只得干巴巴眨两下眼睛。 云霖却别有深意道:“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如何再娶再嫁?”边说边拨开上官秋芙和贲擎,站到元毓的面前,莞尔一笑。上官秋芙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他们之间的气场不对,遂跺着脚,急眼道:“表哥,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云霖不理睬她。只握住元毓的手,深情款款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管回来以后我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我这辈子都没有再成亲的可能。” “怎么没有可能?” 最后一言,倒是真让上官秋芙急了,遂也没有细品全句的内涵,就张惶道:“大丈夫就该先成家、后立业……” 何奈连话都没有说完,她就眼睁睁看着云霖拉着元毓朝山洞外跑,而她带来的西苑士兵全是没有眼色的,竟纷纷让道。 但她也不过在须臾间回神,遂尖起嗓子,大喊:“拦住他们。”连自己也提着裙裾追过去。 就在这时,元毓回头,冲着周围的士兵大喊一声:“看!有怪物冲出来!快保护公主!” 那群士兵没有搞清楚状况,一拥而上,硬是将西苑公主给拦截下来。 云毓二人一路无碍地跑出山洞。就见洞前停有一辆配四匹黝黑骏马的黑楠木车,正是西苑公主上官秋芙的座驾。 云霖拊掌一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刚念完,元毓已经跳上去将车夫踢走,又将随行婢女们全赶下来,自己则坐到车夫的位置:“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来?” 云霖无奈摇摇头,遂抽剑砍断洞外所有马匹的缰绳,这才跳上马车。启动之际,他还不忘好意提醒那些车夫和婢女们:“若想活命的话,赶紧离开这里。” 车夫和婢女们立即做鸟兽散状,场面一度混乱,以至狼狈追出来的上官秋芙又被拦下,只能气恼地跺着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马车若离叟之箭,扬长而去…… 第154章 一路向北 就这么一路狂奔大约十里地,元毓料定上官秋芙不会追过来,遂将马车行进的速度放缓。 云霖就在这时坐到元毓的身旁,扶着他的肩,调侃:“不错啊。咱们配合果然默契。” 元毓弹开他的手,冷哼一声:“少来。我看你根本不想离开,就等着去西苑当驸马。” 云霖好笑道:“此话怎讲?我何曾表达过这样的意思?” 元毓瞥他一眼:“的确没有。但你唧唧歪歪一大堆也没有跟她坦白。就她腹中那点笔墨,就她那点智商,能听懂你弯弯绕绕的话吗?你又在怕什么?” 他指的自然是云霖刻意向上官秋芙隐瞒与他成亲之事。 云霖岂会不知,遂耐心解释道:“其一,中原腹地并没有男男成婚的先例。故而,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还是不要广而告之为妙,尤其你以后还想在苍国登候拜相的话。”犹是,元毓也在须臾间想到自己的前途。他知道云霖说得在理,无从辩驳,又不服气,遂冷冷哼一声。就听云霖续道:“其二,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元毓哂笑:“原来你也知道这个西苑国公主是小人啊?” 云霖苦笑:“听其言必责其无用,观其行必求其功。这西苑帝女是我姑母的女儿,自小就与我相识。正所谓‘三岁看到老’,有些事情她不记得,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元毓挑眉:“说来听听。她究竟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让你如此刻骨铭心?” 云霖蹙眉:“倒是与我无关。”又回忆道:“也就在我三四岁的时候,那时她也不过刚刚牙牙学语,跟随姑母回熙京探亲。后来,某个伺候她的老嬷不小心将她的一个白玉瓷碗打碎,她就哭闹着,非要姑母砍掉那老嬷的双手。再后来,她与我等兄弟闲聊起此事,倒说自己也不喜欢那个白碗,白得瘆人,白得膈应,但谁碰坏她的东西就合该谁倒霉。” “果真狠毒。难怪你一直不肯招惹。” “岂止如此。当年师尊还未前来收徒,因我是亡国公主之子,不被父皇看重,故而她也未曾高看我一眼。往后,也就是我灭掉灵衫国,盛名在外,她才对我刮目相看,又多次逼迫姑母向我父皇提及亲上加亲、两国联姻的事情。” “还好你父皇尚有理智,未曾将你往火坑里推。” “倒不是这个缘由。父皇曾经也被姑母说服过,但我依然有办法让父皇打消念头。” 就在这时,元毓冲着云霖挑挑眉头,示意他继续。云霖却不道明,只笑着提醒:“我的师尊可是青玄真人。” 元毓眸光一闪,已然洞悉。 的确。如若青玄真人出面,只需向楚帝提及云霖和上官秋芙的八字不合,甚至还可以往更严重的方向说:“如若联姻,恐会殃及西楚未来的国运。”如此,就算楚帝有一万个心动的理由,也必定不会答允这门亲事。 “难怪刚才那西苑公主说自己也找过很多理教长老看你们的八字,想来缘故是在这里。欸,也只有青玄真人有如此本事啦。” 元毓是发自真心的感慨。殊不知云霖偏头端看他的侧脸,竟也想起师尊说过的话来:“你从前在龙源修行的时候,为师专为你卜过一卦:命犯煞星,求而不得,一世畸零;又与紫微星犯冲,事与愿违,注定无宏图霸业。” 呵,求而不得?一世畸零?当初无望的不也求到了,如今中意的不就在身旁? 便是“有子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想到这些,云霖竟极为难得的有些情不自禁,他伸手搂住元毓的腰,便是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做。就在这时,元毓倒担忧起来:“青玄真人那样做,就不怕这歹毒的西苑公主报复啊?” 云霖笑接:“师尊是修仙之人,区区凡胎肉体怎能奈他何?” 元毓想想,也觉得应是如此,又道:“青玄真人确实不怕她使坏。倒是咱们,如今在这西苑国内,前有阻碍,后有追兵,左右还可能都是她的眼线,倒真不好脱身。” “有何难?” 云霖接过元毓手中的缰绳,轻轻一扯,四匹骏马竟转身朝北而行。这时,云霖胸有成竹道:“咱们就陪她好好在西苑转转,先去最北的甄城。” 如此安排,元毓登时成丈二和尚:“为何?” 云霖笑答:“甄城往北就是楚国北州。那是我的地盘。西苑帝女可奈何不了我。到时我自会安排人过来接应,而后咱们再一路南下。” 未曾想,元毓更加迷惑:“北州?北州离盛京足足三千里,你发什么神经?” 正所谓: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本来西苑与南越就不接壤。若是此时一直往东南方走,不停不歇,也要耗费半月方能抵达盛京。改道就意味着要绕更多的路,只怕半年都到不了。此时,也不知少翊那边的状况如何,元毓归心似箭,恨不得眨眼就奔去盛京。 云霖怎会不知?遂苦笑一声道:“就连你都想不明白,那西苑帝女就更不可能想到这一点。很显然,她料准我闭关的时日未到,定会折返龙源仙山,故而,她也一定会在西苑国往东南的必经之路拦截。而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原来如此。”元毓恍然大悟。 “此法虽好,倒是真的会绕很多路,很可能就耽误你的事情。” 云霖将一鞭子抽在头马的屁股上,马车加速,颠簸起来的说话声微微颤抖,倒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其实,还有一个更快捷的法子,能让你在半月后就赶回盛京。” 元毓眼睛一亮,催促道:“什么法子?” 云霖淡淡道:“将我交出去。西苑帝女要的是我,不是你,她绝对不会阻拦……” “黄猫儿黑毛,放屁!”元毓一巴掌挥在云霖的头上,并成功地截断他的话:“我们一道出来的,就该一道回去。再说,那西苑帝女看你的眼神就跟豺狼虎豹似的,你若落入她的手中,还不得被榨干?啧啧,我岂能容忍?以后你敢再提一次,我就敢再打你一次。” 至此,云霖方才重拾笑容,惬意道:“也罢。那我们就权当新婚燕尔,权当这一路在游山玩水。” 元毓瞥他一眼:“黄猫儿黑毛。说什么呢?认识快三年,成亲有五月,还好意思自称新婚燕尔?楼云霖,你脸皮也忒厚了一点。” 云霖连连称是,边说边凑过去在元毓脸颊上轻啄一口:“便是作老夫老妻也成啊。” 元毓一把将人推开:“滚!”但他也只是嘴上不饶人,那脸上乐得像一朵盛开的花,须臾间,更是笑得连眉眼都寻不到。 第155章 恢复本性 云毓二人一路朝北,不疾不徐地走两日方才抵达西苑最北的甄城。此城盛产兰花。待到这个季节,街头巷尾更是洁白一片,清香远溢、沁人心脾。两人弃车进城以后,云霖前去当铺处理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元毓百无聊赖,像护主的狗儿一样蹲在当铺不远处的小摊前,瞅着一盆白兰发呆。 瞧他的举止做派,那小贩以为有商机,遂呶呶不休道:“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光啊!这一盆可以说是整座甄城最名贵的。瞧瞧这个叶,翠绿细长如韭菜;瞧瞧这些花,皎白姿态若莲瓣……” “瞧瞧这个人,咕哝不已若王家。”元毓不耐烦地撇着嘴,忍不住截话道。 未曾想,那小贩竟听不出元毓言语中的犀利,反而还“咦”一声:“公子怎知小的姓王?” 元毓讪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嘛!” 闻此言,那小贩竟也不恼,抠抠头皮,看似淳朴的一笑:“小的可没有瞎说。这盆兰草又名‘素冠荷鼎’,因花瓣似芙蕖,洁白如玉、姿态优美而得名。其数量非常稀少。在甄城很多人尝试栽培都失败。小的独此一家,只因有祖传秘而不宣的技术,但十年也只栽培出这么一株莲瓣兰的极品来。”又套路道:“如此珍贵,公子想要可得趁早。先前张员外家的三公子就相中这盆兰草,说要回家取钱;若不是到这个点还没有来,我又赶着要回家,否则怎么会将这盆兰草摆出来贱卖?” 元毓讥笑:“我觉得你这盆兰花啊,还是等那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来接手比较靠谱。” 就算再蠢,此时也该听出元毓的语言不善,更何况那小贩天天在市井混着,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遂他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人精似的堆起笑脸:“公子什么意思啊?” 元毓起身,拍拍衣摆的尘土,慢悠悠道:“莲瓣兰的素冠荷鼎,世间仅有一盆。” 那小贩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当然。世间不就只有这一盆嘛。”不得不说,此小贩的心理素质极为强硬,谎言被拆穿,他还能故作镇定的“指鹿为马”。 元毓冷笑道:“那一盆就搁在神州四大商贾之一的楚家盛京别院中。为此,楚家专门为其修建‘兰苑’,又种植无数珍稀花卉为其陪衬,更是有四五个专人伺候着,就连那花盆也是从狼爪圣山中采运回来的,以极品的暖玉打造而成。如此安排,只因那‘素冠荷鼎’非常娇贵,喜暖不喜寒,喜阳不喜阴,便是水分、温度、光照有丝毫的不妥,次年就不会得见花枝招展的盛景。再看看你的这个,盆是土陶,叶似韭菜,花倒有三分像莲,但东倒西歪就跟墙头草一样,分明就是作假。”末了,他还强调一句:“还是粗制滥造的作假。” 闻此言,小贩如何还有好颜色? 遂挥挥衣袖,不耐烦道:“要买就买,不买滚蛋。” 赵小侯爷登时乐道:“滚蛋不会,混蛋拿手。”说罢,一脚踹过去,竟把那盆“素冠荷鼎”踢飞。伴随着那小贩极为惨烈的大叫声:“我的兰花啊!”,花盆应声落地,粉碎性骨折,好好的一株兰草竟落得个七零八落的下场。 元毓冷哼道:“以假充真,合该这样收场。”说完,朝那小贩唾一口,抬腿就要走人。 那小贩怎肯如此放过他?当即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大腿,登时切换成泼妇骂街状:“快来看看啊。快来看看啦。这儿有个土匪强盗,生生毁掉我最珍贵的兰。简直比土匪强盗还要黑啊!大家快来给我评评理啊!”须臾间,小摊周围就挤满人,里三层外三层,无一不被挑唆,纷纷指责元毓。 而那元毓在天京城当小霸王当惯了,何种大场面没有见过?当即踹翻小贩又要走。 就有三五个壮硕的“正义人士”主动站出来,挡在元毓的面前。 见此情况,那小贩眼睛咕噜一转,捧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边咳边还惨兮兮爬到元毓脚边,恶人先告状道:“大家快来给我评评理啊!这个人将我最珍贵的兰草摔坏,不赔钱不说,还要当众行凶。这还有没有王法?这还有没有天道?” “将他送到官府衙门去。” 也不知谁吆喝一声,众人纷纷附和叫好,就有“正义人士”跳出来动手。只是,他的指头刚刚碰到元毓的衣袂,一把利剑就刺过来;若非此人反应速度,朝后一缩,只怕那只手已被砍下来。 就见云霖仿若天神降临一般,手持软剑,站到元毓的身旁:“谁敢动他半个手指头试试?” 元毓朝旁一瞥,就觉此时的云霖全身都散发着咻咻咻的耀目光芒。遂情不自禁地挨近云霖一些,还一副恨不得跟围观那些人炫耀:“瞧见没有,如此英明神武之人正是本小侯爷的契兄。”当然,云霖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危机暂时解除过后,他先一步冷静道:“怎么回事?”元毓只好收回贪恋的目光,指着满地的狼藉道:“就是这个家伙。偏说自己卖的是‘素冠荷鼎’,分明就是以假充真。” 犹在此时,那小贩仗在自己这边的人多,依旧嘴硬:“你说假货就是?你有何证据?” 元毓甩甩腿,但没有甩掉小贩这个包袱。遂冷哼道:“我在兰苑见过真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小贩张嘴就驳:“红彤彤的一张嘴,白的黑的都说得出来。你空口无凭,谁会信?我还可以说我见过白泽天帝的转世呢!” 就有旁观者附和:“就是。就是。你说是假的也该拿出像样的证据来啊。” 但有明事理的人说:“就算是假的,你也不该毁掉不是。” 还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废话少说。这种混蛋就该抓起来送官府。” 当然也不乏和事佬:“哎呀,不就是一盆兰花嘛。该多少钱,就让他赔多少钱得了。” 元毓根本就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讲。他只在乎一人:“云,你相信我吗?” 云霖轻笑:“当然。”不过两字,言轻义重,元毓心满意足,遂不再强出头。任由云霖出面询问那小贩:“你说个数目。” 那小贩仰头衡量一番云霖的气度,遂狮子大开口道:“一千两。” 元毓跳脚:“你那一盆假货好意思叫价一千两?” 云霖却道:“好。你说一千两就一千两。”元毓一呆。就连那小贩也没有料到云霖竟会如此爽快,当即连肠子都悔青:若能提前知道的话,他定会要价二千两,不不,应该要三千两。真是好不容易才能遇见的是一个傻子啊。——接着,就听云霖续道:“但是,我身上不可能携带那么多的银两。银票也不够数。劳你大驾,随我去取?”那小贩不疑有他,便起身,拾掇拾掇就跟云霖走。那群“正义人士”见再无热闹可看,也就渐渐散去,大街很快又恢复往常。 第156章 雕虫小技 三人一道同行,一路无话。横穿两个弄巷,又过一条大街。最后竟停在甄城衙门前。 那小贩这才发觉不对,颤声问道:“公子,您不是说取钱吗?怎么到衙门来了?” 云霖道:“不错。就到里面去取钱啊。” 那小贩惶恐道:“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您还是官府中人?” 元毓冷哼一声:“什么官府中人?我兄长可比官府还要大好多品阶呢!” 他说得倒是实话。但此地不是西楚,乃是西苑,若轻易亮出王爷的身份,非但没有好处,还极有可能惹祸上身。遂云霖只逼问那小贩:“你卖的兰草究竟是什么品种,难道你自己的心里还没有数嘛?如果实在想不起来的话,不若咱们就先去衙门打三十板子,我想你肯定会想起来。”话锋一转,又道:“那真正的‘素冠荷鼎’就在楚家。待知府去请楚家人来一问不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究竟谁的真?谁的假?” 到此时,小贩已经大乱阵脚,但仍不告饶:“你报案的,你就得先去挨十板子。” “有冤在身,区区十板子又有何惧?” 云霖甩甩衣袖,从容不迫道:“况且只挨十板子就能让我挽回千金,为何不为?” 闻此言,小贩顿口无言。正应了那句话: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话又说回来,若真将此事闹到官府,自己不仅要挨板子,还当真讨不到半点便宜。刚想到此处,那白衣公子仿若看透他心思一般,续道:“当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不愿意将事情闹得两败俱伤。”小贩是个人精,登时就听出云霖的意思。遂恭顺道:“公子有话明说,小的悉听尊便。” “就在刚才,我看过你被摔碎那盆兰草。无非就是将普通的蕙兰,通过某种手段,摆成素冠荷鼎的样子。而市场上最好的蕙兰不过百金。我这里刚好有张一百金的银票。”云霖说着,当真从怀里摸出一张半旧的银票出来。 那小贩眼睛一亮。但手伸到一半又给缩回来:“公子,就将普通的蕙兰摆成素冠荷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整个市场独我这一门的手艺……”小贩搓着双手,眯着眼睛,竟还能在这个时候厚颜无耻地讨价还价:“……看在这独门手艺的份上,公子再给加点价吧?” 元毓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抽走云霖手中的银票:“黄猫儿黑毛,还想加价?就你那粗制滥造的造假本事,本小侯爷一分钱也不乐意给。”倒是顺嘴就将“本小侯爷”这个口头禅溜出来,未曾注意到那小贩的眼睛在听到这个词汇后更亮。 他的这些细微神情,倒是落在更为细心的云霖眼中。 他故意推元毓一把,厉声道:“还说什么本小侯爷本小侯爷的,苍国你又回不去,这镇南小侯爷的名声放在西苑国就如同一个笑话。你给我收敛一点。”元毓被骂傻,登时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云霖又警告那小贩道:“苍国镇南小侯爷来到此地的消息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你明白吗?” 那小贩忙道:“明白。明白。小的明白。” 云霖又道:“虽说赵小侯爷身份尊贵,但也是一个讲道理、明事理之人。损坏你的东西自然会按价赔。就以你说的,再多给五十两,否则咱们只好去衙门说话啦。” 然那小贩既知元毓的身份,又如何能够满足,眯眼笑道:“一百六十两。” 云霖挑眉:“一百四十两。” 小贩一愣:“一百七十两。” 云霖浅笑:“一百三十两。” 小贩有点慌了:“欸欸,就一百六十两,好不好?我不加了,不加了。” 云霖继续:“一百二十两。” 小贩差点跳脚:“就一百五十两。就按你刚才说的。” 但云霖不睬他,压价仍在继续:“一百一十两。” 小贩快要哭出声来:“公子,我上有老下有小,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养点兰花赚钱不容易啊!” 云霖又道:“一百两。” 那小贩啥话都不敢乱说了,忙道:“一百两就一百两。成交。成交。” 云霖从元毓的手中抽回银票来,爽快地递给那小贩,又道:“权当没有发生过这些事情,权当没有见过我们,懂吗?”那小贩迭声称“是”,便领着银票喜滋滋地离开。 待他走远,元毓的“气”才消去:“说吧。你是不是故意那样说,就想让那厮将咱们在甄城的消息散布出去?” 云霖微微一笑,全然一副“竟被你发现”的骄矜:“本来我还在愁该如何暴露你的身份。怎料,你竟闹出这么一件事情来。啊哈,果然是我的贤内助。” 闻此言,元毓忍不住伸腿踹云霖一脚:“黄猫儿黑毛。说什么屁话?” 又问:“为何要如此做?为何只暴露我的身份?” 云霖搂住他的肩膀,笑道:“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如若你想要一劳永逸地摆脱西苑帝女,又想尽快地赶到南越盛京城,就陪着我赌这一把:先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再等凤凰涅槃的机会。” “你就这么笃定能把她引来甄城,过后我们还有机会逃脱?”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要是赌输了呢?” “大不了我去做驸马,你就继续往南走就是……哎哟……” 话还没有说完,元毓又一脚踹在云霖小腿上,凶神恶煞道:“跟你说过,你敢再提一次,我就敢再打你一次。”云霖莞尔一笑,伸手就把元毓捞入怀中,轻声宽慰道:“放心吧。我可是‘算无遗策’的慕子高。若无十足的把握,岂会行事?” “那第二个问题呢?” “我的仇家太多,就怕引来的不是西苑帝女;反过来说,只有西苑帝女清楚地知道你我在一起,所以她知道你在甄城,就等于知道我的动向,就一定会追过来。” 果然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 元毓轻轻叹气,又问:“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刚说完,肚子就饿得咕噜咕噜直叫。 云霖笑答:“当然该去吃饭啦。” 其实,这两天俩人风餐露宿的,都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来到甄城,有了银子,俩人不谋而合,便是要选那最好的酒楼吃席,便是要定那最贵的包间用餐。水晶肴肉、无为熏鸭、东安子鸡、茄鲞、鸡髓笋、飞龙汤,大大小小二十余道菜,再加上两壶上等的卧龙醉。好一顿丰盛酒宴下来,元毓连动都不想动,半卧在软塌,揉着肚子,打着酒嗝,与云霖闲聊:“你刚才是不是就只想给那厮一百两?” “当然。再多我也给不出来。” 云霖边说边凑过去,用拇指轻轻给元毓擦去嘴角的肉末,续道:“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他知道你我的身份以后,肯定不会满足。如此,他涨我压,击溃他的心理防线,待我压到一百两的时候,他就怕损失太多还不如从前,遂及时叫停,倒是正中我的圈套。” “连个小贩都不放过。你还真是步步为营、处处算计啊。” 说到这里,元毓又撇起嘴来:“也就是你还好心好意地想要赔钱。换成本小侯爷来处理此事,定然让他一分钱也拿不到。” 云霖摇头道:“不演这一出,他又从何得知你就是东苍来的赵小侯爷呢?故而,此钱不仅能消灾,还能生事,为何不洒?”元毓翻个白眼,一副“你帅你有理”的不屑表情。云霖被他逗乐,心中一动,就在其嘴皮上落下一吻,轻笑道:“此事终归还是你无理在先。不比苍国,闹到衙门咱们未必就能占到便宜,而且极有可能被知府扣下,到时就真的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元毓懒懒散散地“嗯哼”一声,便趴在楼上的栏杆上,看底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云,我也就跟着你有这样的遭遇,竟会被一个皇室公主追的到处跑。” “那感觉如何?” “还不错。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一样都不落下。”元毓边说边打个饱嗝:“仔细想一想,又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哪有这样逃跑的人?咱们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呢。是不是有点太招摇?” 未曾想,云霖竟笑道:“不。还应该更招摇才好。” 元毓眼睛一亮:“你是不是还想搞事情?” 云霖在这时也学着元毓的模样趴到栏杆上,轻声叹气道:“实不相瞒,我随身携带的玉佩就当了一百五十两。刚才给那小贩一百两,吃这顿饭估计要花四十两。所以,现在只剩十两,肯定不够咱们走到盛京城的。” 元毓登时傻眼:“你怎么不早说啊?”随即站起来:“走。去楚家的甄城分行借钱去。” 云霖赶忙拉住他:“哪有那么麻烦?”边说,边指指对面的一个门店:“喏,那里不就是现成的生财之地嘛?” 第157章 小赌怡情 甄城不大,赌坊只有一家,名为“长乐”,位于城西,是西楚南宫家的产业。因位于这处处有兰草芬芳的城中,所以连门面的装潢都比别的赌坊更若君子般的雅致,三间三架,用黑漆及兽面,摆锡环,两侧各挂有一副对联。 上联:抛家傍路添素颜 下联:沐风宿雨养馨兰 如此,仅看门面,没有半分像赌坊,更像书院。 待进去以后,大厅安安静静的,更是没有半点赌坊的样子。很快,就有小厮前来接客:“客人,可有预约?” 元毓赶忙心虚地瞅一眼云霖。 云霖从容道:“没有。就到普通人玩耍的地方即可。” 瞧他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元毓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简直白操心一把,只要跟着“算无遗策”的慕子高,肯定就会有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遂他撞撞云霖的胳膊,打趣道:“真没看出来啊,你竟会赌钱。” 云霖笑道:“其实我赌艺不精。不过,既然都到这赌坊来了,合该玩上两把的。” 说得风轻云淡,听得风起云涌。 元毓差点就要跳脚:“你这个时候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枉我还以为你是赌博高手呢。现在可好,咱们只有区区十两银子。输光可怎么办?别说去盛京,就是今夜在这甄城也只有露宿街头的份!” 其叫嚷的声音极为洪亮。惹得前头带路的小厮都转过来,极为鄙夷地看他们一眼。 但就若磐石,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云霖不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安,甚至还愉悦地笑起来:“没办法啦。都到这一步就只有试试运气了。实在不行,到时候就只有委屈赵小侯爷跟我一起到大街卖艺赚钱吧。” “大街……卖艺……赚钱……” 元毓的脑中闪过各种“胸口碎大石”“蒙眼射苹果”“活人吞利剑”这些看着就会吓死人的技艺。他忍不住打个冷颤:“……得了。我现在就去楚家借钱。” 云霖一把拽着他的后领给拉回来:“何必如此心急?先试试手气再说。” 说话间,那小厮已经推开一扇黄花梨木双门,伴随着“开了!开了!买定离手!买定离手!”的吆喝声,到此时赌场热闹的氛围方才姗姗而来。 喊话的庄家是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男人。那双手倒是极为灵活,只见一道残影将那翡翠做成的骰筒摇地哗哗作响。在场所有的赌徒都紧盯着那双手,生怕看漏半点,误了自己的好运。直到“啪——”一声脆响,伴着庄家尖细的吆喝声:“大小随意,买定离手。”众人一窝蜂拥上前去押注。 “还好不是牌九。”元毓看此情景,稍稍松口气。遂对云霖道:“你赌艺不精,就不要轻易出手。这个我在行,我先上。你分点银两给我。” 他都如此说,云霖自然照做,乖乖地将大部分银两都分给他,自己只留一二。 怎料,赵小侯爷牛皮吹得比天大,结果竟是一只菜鸡。 他拿着全部的银两一股脑儿全押在“小”字上。横竖就是一把,生死就在一瞬。他将所有认识的大神全都念叨一遍,就连送子娘娘都没有落下。只见庄家手一掀,赵小侯爷脑壳一痛、眼前一黑。只见骰筒中三个六点,伴随着庄家的吆喝声:“六六六——大!”那群如狼似虎的赢家险些将赵小侯爷撞倒,当然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正如屋漏偏逢连夜雨,最痛苦的莫过于自己还要眼睁睁地看着面前那堆如山高的银堆被瓜分干净。 就在这时,云霖气定神闲地踱步到他身旁:“你不是说你在行嘛?” 赵小侯爷欲哭无泪:“从前在天京城的时候,我玩这个可从来没有输过。” 云霖道:“那是因为天京城的赌坊都是楚家的产业。楚澜樵故意让庄家出千让你赢。”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当然是楚澜樵告诉我的。” “平白无故的,他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 元毓狐疑地盯着云霖。就见他笑得像一只狐狸,似蜻蜓点水道:“自然是他有把柄在我手中。”元毓想起楚寒提过烂账的事情,就要追问。但云霖的注意力已经挪到那边新开的赌局上。庄家又在吆喝:“大小随意,买定离手。”他快步走过去,将身上仅剩的二两银子也全往“小”字上押。 元毓吓得半死,赶忙伸手去拦:“云,你可要想清楚啊!这可是咱们现在全部的家当!” 云霖拨开他的手,仍将银两全放出去,莞尔一笑道:“无妨。大不了咱们都去街上卖艺。” 元毓一听,又是一颤,恨不得拔腿就朝楚家跑。怎奈好奇心害死猫,拔了半天腿都没有拔动,还留下来等着看这盘赌局的结果。 但连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元毓就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纠其原因无非就是:云霖比他聪慧,云霖比他身份尊贵,云霖比他更加恣意潇洒,就连那虚无缥缈的运气,云霖也比他好,那二两银子不过须臾间就重新变回十两。当真是人比人要气死人的节奏。 “我赢得再多,不也还是给你用吗?”云霖看着元毓气鼓鼓的模样,就猜到他的心思,遂又分出八两银子给他。 元毓不接,撇着嘴道:“我是在气自己不争气。”又跺跺脚道:“你运气好,就该你来。” 此时他又想起自己败掉的那些银子。赵小侯爷一阵肉疼。对,生平第一次,他赵小侯爷竟会为区区八两银子肉疼,传回天京城估计都没有人信。 云霖伸手揉揉他头发,温声宽慰道:“放心吧。绝不会让你到街头卖艺的。” 边说,边把另二两全押在“小”字上面。 元毓这一次没有拦住,但并不认可云霖的做法,痛心疾首道:“上一把是小,这一把肯定是大!”谁知,等到庄家掀起骰筒后,他又一次傻眼。一一二,小。云霖稳稳当当的,又赚进六两。元毓扶着额头,不得不服气:“算了,你现在火头正旺,我还是闭嘴不给你添乱才好。”云霖极为欣慰,又伸手揉揉他的鬓毛。 接着,又拿出二两押在“小”字上。 这次,不仅元毓,就连庄家都看不下去:“公子赢了许多,何不多下点本?” 云霖答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之后谁说什么也不肯多追赌本。 庄家冷笑不语,继续开局。云霖又赢,此次赢得不多,区区四两。 而后云霖继续押注,每把都是二两,有赢有输,赢多输少。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他竟赢够足足三百余两。庄家都有些挂不住,铁青着脸,朝左右使使眼色。云霖自然注意到这些,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地下注。直待赢够四百两的时候,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来其身旁,在其耳边低语:“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到雅间一叙。” 元毓靠云霖最近。这些话自然一字不漏被他听进去。当即抢话:“不去。” 云霖却道:“为何不去?有好酒好菜招待着,立刻要去。” 来人道:“公子要的,自然都有。” 云霖笑笑,随即就将自己面前那堆如小山的银两推倒,又转身,面朝那群苦哈哈的赌徒抱拳道:“感谢诸位今日陪在下消磨时光。这些都是大家的血汗钱,在下取之有愧,不敢带走,还望诸位笑纳。该是输多少就到此来取多少吧!”闻此言,赌场内一片欢呼称赞声;只有元毓一人恨不得掐死云霖:这个家伙脑袋一热,倒真是慷慨激情了,但就连最开始的二两赌本都不剩。呵,还真是如他说的,这一遭还真是陪所有人消磨时光啊。 第158章 吹箫亦上嵩 其实,元毓不解,常人也未必能理解。 直到走出这间赌坊以后,云霖主动谈起,元毓到那时才真正懂得云霖做事的目的。 但就在那时,云霖也不过只解释一句:“如果不那么做的话,我们也不可能带着赢来的钱,顺顺当当地离开。”当时,元毓坐在舒适的马车上,怀揣两张面值千两的银票,数着一袋鼓鼓的碎银,眼睛都快笑没。而在这个时候的他才知道:从一开始,云霖进入这间赌坊的目的就不是为赢钱,争强好胜的事情做出来也不过是“醉翁之意”,他自始至终的目标都是这间赌坊的老板。赢钱,不过是吸引老板主动现身的手段而已。 “当然。就像楚家能为你效力一样,这间赌坊可是南宫家的产业,自然该为本王效力。” 所以,甫一见面,还没等赌坊老板发飙,云霖先一步从容不迫道:“南风拂面宫墙柳。” 老板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毫不迟疑地接道:“渡远来从楚国游。” 云霖又道:“慕逾七十前王少。” 老板又接:“曾不问愚贤。”此一对一接意在确认身份。待完成过后,老板竟惶恐不安起来,忙遣退左右,又拖着大腹便便的身材给云霖跪下:“适才多有得罪,还请衍王殿下饶恕。” 云霖俯身虚扶他一把,温言细语道:“是本王未曾表明身份在先。余老板不知者无罪。” 余老板忙道:“多谢衍王殿下开恩。”又殷切问道:“衍王殿下为何忽然驾临鄙馆?若能事先知会一声,我等也好先做准备,不至于怠慢殿下。” 云霖笑着叹气:“本王也是被逼无奈啊。” 余老板好奇心起,抬眼瞅瞅站在衍王身旁的风流少年,浮想联翩,但不敢多问。 只观其神色,云霖就知道老板在想些什么。遂澄清道:“西苑帝女一路将本王追到此地来。如今只怕连楚国都回不去,硬要被她逼成这西苑的驸马。” 余老板忙道:“殿下如东南竹箭。那西苑帝女自然不会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就是。能当上西苑驸马,两国的关系又进一层,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事情。”元毓在一旁酸不溜溜地插嘴。云霖淡淡地瞥他一眼。他有些心虚,方才收敛一些,过后又不甘心地搭着云霖的肩膀,唉声叹气道:“可惜啊,衍王殿下早就是名花有主,不能称那西苑帝女的心啊。” 余老板只当这位小公子指的是自家殿下和北溟帝女的联姻,连连称是,便不再提及此事。 云霖就趁着这个时机吩咐:“本王自然不能被西苑帝女追上,否则有损我西楚皇室的威仪。由此,你去给本王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两套整洁的衣裳,还有充足的盘缠。待本王等会儿走出赌坊以后,你就火速派人送密信到西楚南宫家,但是,切记要在半途中故意被帝女的追兵截走。” “这是为何?” 余老板不明白。而元毓知道云霖的一半想法,而另一半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云霖道:“当然是要把西苑帝女引来甄城。”这是给余老板的答案,没有更多解释。 云霖道:“西苑帝女朝南追赶我们两天未果,自然就会想到我们改道而行的事情。眼看到嘴的肥肉就要飞走,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她算准我肯定会回龙源。故而必然会先去泪镇设局;若我们继续朝北绕道的话,也必然落在她之后,到时的我还不就是自投罗网?” 这是给元毓的解释。 此时,距离他们离开长乐坊已经过去两个时辰; 此时,月明星稀,华灯初上; 此时,云霖脚踩布鞋,身穿布衣,头戴斗笠,驾着那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马车,拿着南宫家的令牌,从甄城南门出去,远离官道,一路狂奔,一路朝南。 此时,元毓也做这等农夫装扮。他还是第一次穿起这种粗布麻衣。不多时,能直接接触到布料的皮肤,如手腕和脖颈,就乍然起一圈小疹子,奇痒难耐。元毓忍不住伸手抠抠,抱怨道:“这衣服上该不会有虱子吧?”也不等云霖回答,他又转回刚才的话题:“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遇见她那刻起,你就把我们后面要走的路都算出来了?” “西苑是上官家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凡事还是小心一点为妙。所以,她算一步,我就得算三步;她算三步,我就得算六步。只有这样才能跑到她的前头。而她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追不到我。” 云霖边说边将缰绳交到元毓手中,自己爬进车厢中翻东西。 少顷,就拿着一个青花小瓷瓶出来:“还好南宫家的人办事利索。”遂拧开,就闻一阵清香扑鼻,就见其内有绿色的膏体:“此乃徐长卿制成的膏药,有镇定、镇痛的作用,也有治疗你这个荨麻疹的作用。” “荨麻疹?”元毓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病症。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症,起因应该就是赵小侯爷你的皮肤太过娇嫩。”说着,云霖就蘸起药膏,涂抹在元毓的小疹子上面。 须臾间,指腹的柔软,药膏的沁凉,云霖身上清淡的香味,还有越来越近的气息,都给元毓莫大的刺激。待云霖翻起衣领正要涂抹的时候,元毓一把抓住云霖的手腕,哑着声音问道:“这个药除去镇定镇痛这些作用以外,还有没有润滑的作用?” 黑黝黝的一片天,星稀月澹,映着云霖的眸光格外明亮。 遂回握住元毓的手,声音放得极轻极低:“毓,这可是在荒郊野外。” 元毓倾身过去,那双凤眼微微眯起,笑靥如花:“宇宙恢恢是广居,沧溟泼泼有长鱼。故而,此事就是要在这荒郊野外、荒无人烟的才更有意思呢。” “竟是一派胡言。” “欸欸,要是我一派胡言,你干嘛扯我腰带啊?呜……”元毓的唇被云霖封住,后面的话竟成呜呜地低呼声。一时间,唇舌交战,天翻地覆,连带呼吸都要被夺走。元毓就这样被搞得七晕八素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带进车厢,衣袍撩起一半,发散钗脱,红疹更甚。就在此时,药膏便以手指送进去,冰凉和燥热的触感一并抵达,元毓情不自禁地“嗯”一声,若幕幕临塘草,若飘飘思渚蓬,他搂住云霖的脖子往下一带,自己的身体用力往前一冲,起的是一段绮丽的鸳鸳交颈舞,而终的是一场酣畅的吹箫亦上嵩…… 第159章 不见子都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待云收雨歇过后,元毓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便是趴在云霖的身上,连手指头的不想动。 就是嘴巴依旧犀利。 竟唱着歌儿,拐着弯儿地骂云霖是轻薄狂徒。 云霖抚摸着元毓光滑的背脊,就像抚摸一只慵懒的猫儿:“我且狂徒,那毓心中的子都又是谁?” 元毓眨眨眼睛,故意道:“肯定是……”他本想说少翊;转念一想,此举实在不妥。遂机智道:“天下第一美。轩辕鸾镜。” “什么轩辕鸾镜?他叫轩辕旻。” 云霖好笑地纠正着。就在这时,忽然就想起一件让他也困惑不已的事情来:“我说过我曾为我大哥去盛京调查过他们皇室,发现一件格外蹊跷的事情。”闻此言,元毓终于提起点精神来,从云霖的胸口处稍稍抬起头。云霖续道:“南越未曾发生宫变的时候,太子妃身怀六甲,前太子极为重视,早早就为腹中孩儿取名,单字为‘昱’,取新日登位之意。但现在你我都知道,恢复宗族姓氏的鸾镜公子,正是前太子的遗腹子,单字为‘旻’。虽与‘昱’字不过半字之差,其意却是天壤地别。” “昱,新日登位,新的一朝,新的一天;旻,白秋之天,海纳百川,心胸壮阔。” 元毓将下巴抵在云霖的肩膀上,喃喃自语:“若是那南越太子未薨,其子名‘昱’倒是名正言顺;但如今,其子名‘旻’就足见簌夫人的智慧,只有先将锋芒避去,而后才有机会从长计议。” 果真是条条大路通天京,不管怎么样的解释,都有自己相应的逻辑道理。但究竟哪一条才是真相?恐怕只有等它愿意浮出水面的时候,世人才得以窥见一二罢。 云霖问:“你觉得轩辕旻有本事让南越改朝换代吗?” 元毓答:“轩辕淦荒淫无度,故而凡事都有可能。” 云霖又问:“若是你处在轩辕旻的位置,该如何做?” 元毓挑眉:“考我吗?”但很显然,他自己也被这个问题吸引。遂起身,边穿衣服边推敲道:“其实,他要推翻轩辕淦真的很难。南越富庶,无论鸿儒白丁都多耽与享乐,只要太平,谁当帝王都无所谓。所以,当初在龙源出现的那个赫连筱和霍修容,身为南越人还有那样激进的思想,倒还真让我刮目相看过。”讲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欸,话题扯远了。这就说回来。当年轩辕淦宫变,也是借助苍国吾皇的力量,就因南越其内的氛围如此;故而,轩辕旻想要成事,自然也要利用外部的势力。” 至此,他稍稍一联想,登时脑门手心全是冷汗:“欸,你不会想帮轩辕旻吧?” 还好云霖冷静道:“我没有理由帮他。” 元毓“呼呼”松一口气,又眯起眼睛审问:“那你问我这些有何意图?” 云霖从容道:“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这时的他也穿戴好,遂爬出车厢重新启动马车。元毓跟过去,坐其身旁。不多时,云霖又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有一点你说的对,但也不全对。轩辕旻想要成事,的确需要一股特别强大的势力介入,但未必就要从外部找,南越其实就有。” 元毓惊叹:“啊?是谁?” 云霖轻道:“南越顾家。” “顾家?不就是一介商贾之家,怎会有颠覆一国超纲的势力?” “那你觉得东苍楚家有没有?”云霖不答反问。 元毓心中一沉,但嘴上却道:“楚家除了财力雄厚以外,在朝廷中势单力薄……” 云霖笑道:“真是如此吗?”也不等元毓反驳,他就提醒道:“楚家的当家主母是清霖郡主,其父是东苍当今皇帝的叔叔,其兄鲁王,其姐夫是镇南侯爷;楚家的二当家娶得是燕国长公主箫嗪,官任礼部尚书;楚家的小妹被御封为宁国公主,远嫁至大襄为妃。所以,单看这些势力,再加上楚家的财力,当真不可颠覆一国朝政吗?而南越顾家比起楚家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毓撇嘴,不服辩道:“就算轩辕旻有此意,成事又怎能单靠笼络一两个家族那么容易的?况且他从小在勾栏之地长大,想要获得这些士族子弟的认可谈何容易?”云霖微微垂下眼眸:“正是。虽说英雄不论出处,但若南越这位前太子的遗腹子能从小就秘密养在官宦世家、锦衣玉食地长大,那么南越士族的认可度就会比现在这位高上许多。” “欸。只能说:时也。运也。命也。合该不是南越一统天下。况且就轩辕旻那气质模样就不可能是一位英主。”元毓边说边揉揉酸痛的腰肢,又捂嘴打了一个哈欠。云霖借着月光瞅着他眼底有一抹黑,遂心疼道:“进去睡一会儿吧。赶路的事情就放心交给我。” 此时,月上中天,云白风清,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元毓舍不得睡觉。便从车厢底下摸出一个酒葫芦来,懒懒散散地倚着车门,边饮边与云霖闲聊。不多时,酒葫芦空大半。他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又聊回西苑公主的那些奇葩事情来:“云啊,世人都说你算无遗策。照我看,这样的形容也不过七八,剩下一二的你还是不行。就比如在天京的时候,你还不是被上官秋芙发现行踪,然后眼巴巴地追过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我若不泄露,她如何能追?” 云霖接话。便是以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瞥向元毓。 元毓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契兄委实欠揍:“你故意泄露行踪?骗鬼去吧。你那时在苍国当细作,主动把她招来不就更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反而引来杀身之祸。” 对,常人的逻辑该当如此。但云霖怎会与常人思考的方向一致? 元毓想不到;云霖就解释:“当年的确是我让花蕊故意泄露行踪,引西苑帝女前来苍国天京。其一:她爱慕我。断然没有理由将我置身到危险的境地,且在关键时刻还能为我掩饰身份。”闻此言,元毓撇着嘴,从鼻子中发出一阵“哼哼”声。云霖轻声笑着,反手去顺他的额发,续道:“其二,那时的我与北溟帝女才联姻不久,她心中有妒,极有可能发泄在北溟帝女的身上。故而,我将她引到自己身边来,如此才好掌控。” 步步算计,步步为营,“算无遗策”绝非浪得虚名。 元毓咂咂嘴。一时间不知该伤感还是该高兴。若论伤感,不用多说,此人是苍国一统天下的最大劲敌;若论高兴,亦不用多说,此人是他的契兄,天地为证,青神为鉴,此生此世,不可更改。此两种心态在元毓心中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折磨。遂他到后来只能保持着皮笑肉不笑地问:“你此生难道就没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嘛?” “有,当然有。”云霖回答地毫不犹豫。 元毓登时来劲,一个势头栽到云霖肩上,迭声催促:“快,快,说来听听。” 云霖扯扯缰绳,直到马车的速度稍微放缓一些,他才讲道:“意料之外的事情,说起来有两件。”元毓将下巴支在云霖肩头,完全一副“就想听你糗事”的得瑟劲。云霖淡淡道:“第一件事情,就是没有料到你会掳走北溟帝女,继而没有料到她会在半途突发天花,更没有料到西苑帝女会暗中使坏。若非你仗义出手,只怕会害了那丫头一辈子。” 闻此言,元毓竟弹起来,惊讶道:“你原来知道东武城外那个破庙中发生的事情?” 云霖点点头:“听月将消息带回南襄城后,我就日夜兼程赶往东武,谁知在那破庙中只剩三具尸体和你留下的诗句。” “但那尸体上的令牌已经被我拿走。你怎知此事跟西苑帝女有关?” “那三具尸体衣冠不整,一被刺穿心脏,两被身首分离,由此我就能大致推测出当时的情景来。应是他们欲行不轨之事的时候,被你偷袭。否则怎会没有一恶战?否则你又怎会得空闲时间留下诗词?过后,为证实猜想,我对西苑帝女旁敲侧击过一次,她始终顾左右而言他,但字里行间全是破绽,故而我就知道她在从中作梗。” “难怪后来到泪镇的时候,我没有看见那狗皮膏药黏着你,想来应该是被你故意甩掉。” “若非她是我姑母的独女,做出此等事情来,我岂能容她?” “面若春花,心如蛇蝎,说的就是你表妹这种女人。欸,你也不要太好心,当心成了东郭先生。”元毓重新靠到云霖的肩上,悠悠然地伸个懒腰、打个哈欠:“那第二件事情呢?” 云霖偏头,趁机在其脸颊偷亲一下:“当然是没有料到自己会爱上你这个混世魔王。” 被偷亲,还被骂成“混世魔王”的赵小侯爷可一点也不生气。 他还能脸皮忒厚地接话:“没办法。谁叫本小侯爷的魅力一直那么大呢?” 云霖附和道:“说得极是。” 但元毓没有再得瑟,再接腔。 云霖微微偏头,就见元毓已然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搭下来,似娟扇,像蝶翼。平日里张张扬扬的赵小侯爷,只会在睡着的时候似孩童般乖巧纯真。想到这些,云霖莞尔一笑。就觉此情此景,如梦如幻,当真还想久一点、再久一点……遂他拉紧马缰,渐渐的,马车速度放缓,放缓,放缓……慢慢地停靠在路边…… 第160章 六合居馆 走走停停两个月,那上官秋芙当真没有追过来。待终于熬过兰花的季节,而“千载白衣酒,一生青女香”的菊花在盛京城内绽放到遍地都是的时候,云毓二人终于抵达。 进城后,元毓就让云霖驾车直奔南城门旁的菜市口下斜街。 那里是神州最大的花卉市场。 无论普通的、珍稀的、华丽的、淡雅的,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元毓在花市溜达一圈,挑中一盆极品的紫龙卧雪,和一盆上等的瑶台玉凤,待付完整整两百银后,他写上拜帖,让掌柜的将极品的送去楚家别院,上等的送往质子府。 “质子府?”老板疑惑半晌:“公子说的是聆江府吧?” “真改名了?”元毓忽然想起轩辕旻曾到那府门前执意改名的事情。 未曾想竟会改成天京城太子府邸的旧名。 说起来,“聆江”二字还是他给取的——“取自‘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之意,对吧?”云霖忽然问道。元毓“啊”一声才回神:“你怎么知道?” 此时,马车穿过大街小巷,直奔盛京城内的六和居馆。 那是南越顾家的产业,起先也不叫这名,也就是这两年才换的招牌。据说还是顾家的那位小神童顾照棠给改的,取自佛家的“六和敬”之意。倒是和元毓从前取的“聆江”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借物颂愿。 云霖道:“从前在天京城的太子府邸门前,抬头就看到那恣意飞扬的字体,倒是极为符合你的个性,我就猜到应该出自你手;而后再联想到那些让你郁郁寡欢的事情,而后的很多东西就不难猜了。” “有没有人说过你‘多智而近妖’?” “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对我说。”云霖戳戳元毓的脸皮:“赵小侯爷你是第一个。” 元毓得意地摇晃两下脑袋。忽而又问:“那你猜猜看,为何轩辕旻执意要给质子府换成这名字?” 云霖笑答:“我猜其中的原因可能就两点。其一:提醒住在里面的人,莫忘旧情,莫忘旧人。”他故意停顿一下。就见元毓打个寒颤,连手背上都冒起鸡皮疙瘩来。为此,他格外满意,续道:“其二,南国多生红豆,此物最惹相思。” 此话不用说明,元毓自然能懂:“……你的意思是:轩辕旻看上少翊了?” 云霖点头道:“恐怕不仅看上那么简单。他公然换掉质子府的匾额,就是向整个盛京的权贵阐明一件事:苍国的质子有他这个亲王保护着。若非情深义重,以他那清冷的性格,怎肯做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言毕,就见元毓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云霖料定元毓接下来会做一些惊世骇俗的评论,已然做好接招的准备。哪料他还是没接着。就听元毓带着艳羡的腔调道:“啧啧,那可是‘天下第一美’啊,少翊那小子还真是艳福不浅。” 云霖先是一愣,接着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元毓就在这时搂住云霖的脖子:“不过比起本小侯爷来,他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说着,嘴巴就凑过去在云霖的脸颊上“吧嗒”一口:“嘿嘿,本小侯爷的老婆可是‘算无遗策’的慕子高,就是来十个‘天下第一美’也比不过。”云霖笑意更浓,由着赵小侯爷的那股得瑟劲,更是懒得去纠正他错误的用词。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马车就停靠在六和居馆门前,云霖亲自下车将拜帖交给仆人。 其实,按照元毓的本意,应去投奔姨父楚衍,那一盆花就是先去讨好姨父的;怎料云霖仅一句话就打消他这个念头:“既有一盆花送去质子府,自然也会有人去查楚家。”元毓琢磨一下,也觉得隐蔽行事更妥,加上云霖说他和顾家有一些渊源,这才同意改道前来投奔这南越的“地头蛇”。 很快,实塌大门洞开。在此地的顾家管事带着大大小小数十位仆从前来接应,一番恭维的话之后,云霖道:“本王在此居住的事情,切勿张扬出去。”管事点点头,立即将其嘱托下去。云霖在这时又问:“你们家小公子呢?” 管家惊奇:“衍王怎知小公子每年都会在这个季节搬到这里来住?” 云霖笑道:“这个院子是顾当家的专为我三姑母修建。三姑母自生下小公子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前两年就在这个时候不幸仙逝;小公子与三姑母的感情深厚,所以本王就猜他定会在姑母祭日的前后到此地来追念生母。” 管家由衷道:“殿下猜测的与真实情况真是相差无几。”又道:“我家小公子这些天偶感风寒,尚未痊愈,故而未曾前来迎接。” 云霖道:“该是我去看望弟弟才是。烦请管家在前面带路。” 云毓二人便随管家一路行去。先进一道垂花门,里面是一个雅致的菊院,尽头有一处假山,待走近才发现山后有一道拱券门,其装饰雕刻的颇费心思,竟与假山融为一体、别有一番逸趣。其后是一座跨水梁桥。桥的尽头有一处船状形水榭,临水的一面多用白色纱帘遮挡,隐隐可见其内摆放一张案桌,一张梳背椅,还有一个瘦小的人影。 水榭的台矶之上,坐着几个衣冠整洁的小厮,约莫都是七八岁的模样。遥遥看到他们一行人,连忙站起来,其中有一位老成一些,便是小跑着迎上来:“刚才小公子就说啦,一会儿您准带客人过来,还吩咐我们准备好茶点。” 管家哼哼道:“他这孩子也真是。让他好好休息,其余事情交给老夫。他非要操这份心。” 言语间还颇有责怪云毓二人之意。那二人又怎会听不出来?元毓当即拉下脸来,云霖只是抱歉地对管家拱拱手,如此倒让管家再无话再说。这时,水榭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一个稚气的童音响起:“外面可是云霖哥哥和宸曜哥哥?”话音刚落,小厮们就争先恐后地打起纱帘。只见案桌后面坐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娃娃,约莫六七岁的样子,然眉宇间毫无幼童的稚气。他看着云毓二人,微微一笑,又道:“犹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两位哥哥,还是在天京城太子府邸的桃花宴上,转眼一别快三年,两位哥哥依然是风华绝代、冠绝当世。” 还是跟从前一样,不,更甚的——少年老成。 第161章 不情之请(1) 元毓大踏步走过去,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直接伸手揉捏小照棠的脸皮:“哎呀呀,你这孩子也长大不少,宸曜哥哥看着你真是越发的水灵了。”他的动作直把那一群下人看得眼直;然顾家家规甚严,小公子没求救,他们也不敢上前。就见他们家的小公子站起来,拍打着元毓的手腕,一个劲地叫着:“哎呀,疼,疼,宸曜哥哥你快放手。”哪里还有半点老成持重的模样?便是又一次让那一群下人看得眼直。 直到云霖出面劝道:“宸曜,这可在别人家里,你收敛一点。” 元毓这才松手,又搓搓小照棠红彤彤的脸皮,自己先做个鬼脸:“你瞧,这样比刚才那惨白惨白的小脸有气色了,多好看啊。” 小照棠委屈地揉揉脸,但绝不会像儿时那样嚎啕大哭了。他渐渐又恢复稳重的模样。请两位哥哥落座,又唤下人备茶,客套两句:“前些年天京城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后来若非母亲提起,我还真不知道云霖哥哥就是我的六表哥。”云霖忙道:“罪过,罪过,当年情非得已,故而未曾对你讲明身份。莫怪。莫怪。”照棠回道:“云霖哥哥当年在苍国做成的事情,我后来也听家里人谈及一二,佩服都还来不及,怎会怪罪?”说着,那双好奇的大眼睛就在云毓二人身上来回转溜:“只是,两位哥哥还能如此亲近,倒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此话就足见顾小公子的内心还是一个孩童。若换作成人,碍于彼此的面子,就算有惑也藏着掖着不提。实在太过好奇,也只会旁敲侧击;但孩童不同,心中想什么就会问什么,坦坦荡荡,倒是极为可贵的纯真。 云霖便不作答,只看向元毓;果不其然,元毓就急切切地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就是私交甚好。想当年,曹阿瞒与刘皇叔煮酒论英雄,便有‘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相惜之语。所以,私交归私交,国情归国情,不能一概论之。” 那小照棠不同于寻常娃娃,聪明伶俐,一点就透。 然这次还是狐疑地看着两人,若有所思,片刻后又问道:“宸曜哥哥前来是为救苍国的太子殿下吧?”元毓一愣,旋即点点头。小照棠又看向云霖:“云霖哥哥为何要帮助宸曜哥哥?”此问题后,元毓又是一愣,他偏头去看云霖,忽然发现自己从进入盛京城以后,就一直被云霖带着走,如若不是帮他,还有何解释? 但云霖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何出此言?” 小照棠将左右遣退,方才回答:“如若云霖哥哥不愿,大可跟着宸曜哥哥前往楚家,或自己前往南宫家,更不济住在客栈也成。你俩前来顾家不就是想让我们帮忙,为你们隐匿行踪吗?” 此三言两语竟是将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 云霖浅笑道:“既如此,你能做主?又能帮助我们?” 未曾想,小家伙沉默片刻:“我顾家在南越立本,又非官宦世家,素来只有巴结权贵的份儿,哪能去做上赶着冒犯朝廷的事情?”他的这一番论调,简直让元毓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当真应了那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话,且这孩子还目光坚定,绝不是一个能被轻易说服的主。 元毓觉得没戏,正准备起身告辞走人。这时,云霖有条不絮地问:“你有什么条件?” 那孩子的眼眸遽然一亮:“当真什么都可以提?”到此时他的脸上才又浮现一点孩童的天真稚气来。而这一切仿若都在云霖的掌控之中,他用茶杯盖刮着浮沫,笑道:“当然。不过前提是你真的能做主。”小照棠不疑有他,急急忙忙道:“我自是能做主的。如今我爹爹和两位哥哥去燕国谈生意;爷爷年事已高,不插手族中的事情;二堂叔素来闲散,只管花钱从不赚钱;三堂叔刚送一批货去海关,估计十天半个月也回来不了;四堂叔……”他咬咬下唇,犹豫一会儿,才道:“……他常伴君王左右,从不过问我们这边的事情——所以,此时顾家坐镇盛京城、能做主的人只有我。” 云霖挑眉:“哦?如若你要做的事情,会将整个顾家都搭进去,你的那些叔叔伯伯也能任由着你?” 照棠皱眉:“为何会搭进整个顾家?不就是替你们隐匿行踪的小事吗?” “谁说就是替我们隐匿行踪的小事?” 云霖将茶碗轻放在一旁的案桌,笑得三分狡黠,七分坦荡:“你知道宸曜到盛京城是为营救东苍太子而来,那么光隐匿行踪又有何用?我一直想要的都是顾家在盛京城的力量。”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照棠这才发觉上当,他站起来,小脸涨的通红。 “刚才云霖可什么都没有说,全是你自以为是的猜测。”元毓站起来,走到那孩子的身旁,双手摁其肩上,迫使他坐下。就听云霖淡然道:“若非你主动交底,我也不知你在顾家竟有如此大的权限。若非如此,咱们也没有必要敞开天窗说亮话。”元毓就在这时拍拍小照棠的肩,意味深长道:“所以咯,你这就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终归还是太年轻。不过也不用太懊恼,连你宸曜哥哥跟他斗都要先输三局,你这样也不算丢脸。” 细雨润物,骤雨伤身,像赵小侯爷这样宽慰人的话还真不如不说。 就见小照棠撅起嘴巴,不耐烦地拍开元毓的爪子。到底还是有一些世家公子的脾性。他连带对云霖也没有好脸色:“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要顾家帮忙营救东苍的那位太子。在我看来,此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但不管怎么说都比帮助你们隐匿行踪的事情要难上数倍……”他故意将话断在此处,看着云霖,意有所指。 云霖笑道:“当然。既是合作,你也理所应当地将你的条件往上提。” 元毓亦道:“小家伙就先说说看吧。要知道这天下间还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你这位六表哥的。”此时,赵小侯爷的心中正摇着算盘哗哗作响:就算面前这个家伙少年老成,终归也是孩子;而六七岁的孩子能提什么要求啊?无非就是一个糖葫芦,无非就是一套绝版书,更甚一些,无非就是让带着他出去游山玩水罢。 而这些事情哪还需要云霖出马,他赵小侯爷就能轻易替这孩子完成。 元毓正得意地想着。谁知,那孩子竟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云霖鞠躬作揖:“外面的那些人都说您是算无遗策、无所不能。所以,我相信您一定能做到。——我恳请您不管用何种手段,对,恳请您,替南越另择一位英主。” 第162章 不情之请(2) “再给你一个在衍王面前展示自己的机会,你就说说你的南越吧。” “南越根本没法一统天下,除非易主。” “……是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反之,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更甚,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一种是架空他,让他去做孤家寡人;一种是废掉他,让他去做孤魂野鬼……” 在百川园中的螃蟹宴上,赫连筱和寇思撨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未曾想竟和面前的孩童所请不谋而合。云霖微微惊讶,稍作思量,方才回答:“此乃越国内政,我作为楚国人不便干涉。” “自该如此。”小照棠表情凌然,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姿态:“所以,我才说不管你用何种手段,阴谋阳谋鬼谋智谋都可以;实在不行,你都可以亲自来接手南越。” 云霖扶扶额头:“南越和西楚是铁杆子盟国。” 未曾想,小照棠随即回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怎么可能有什么永恒不变的盟友关系?说到底都是利益的得失,如若撕破脸皮、一拍两散后的结果更有利与西楚,你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些话,云霖曾单独跟元毓提起,但从未对其他人讲过。 而眼前这位顾家小公子真不愧为南越神童; 竟以如此小的年纪,琢磨透别人可能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实属难得。 正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其实整个世界都是光怪陆离的;想他慕子高此生除了自己的师尊青玄真人外,就没有钦佩过任何人,想不到今日竟会为一个约莫七岁的孩童所折服。 但即便如此,有些话也不能乱说。 遂他执起茶碗盖轻轻撇两下茶沫,不疾不徐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就算比天还大的利益,也不该以国泰民安、户有余粮来交换;就算越国当今天子再荒唐不济,他也保得这一方的安稳多年……” “那些都是吕相的功劳。”顾照棠抢话道:“天子只知道荒淫后宫,无所事事。” “当年宫变以后,第一个站出来拥护南越天子的就是吕相。既然你推崇一切都是吕相的功劳,又何必去破坏?”云霖好言相劝道:“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南越自有南越的气数,就算你换掉轩辕淦,就能保证下一个轩辕皇族中人不会如此?” 顾照棠咬咬下唇,沉默片刻,倏然问道:“你觉得晋王殿下如何?” 云霖想也没有想就评价道:“外强中干,优柔寡断,担不起大任。” 顾照棠微微一愣。就连元毓也有些惊讶;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云霖看好这位“天下第一美”,不然也不会问他诸如‘你觉得轩辕旻有本事让南越改朝换代’这类的问题。不过,还没等他感叹奚落两句,小照棠又问:“那公主殿下呢?”云霖微微皱起眉头:“南越不比西苑,可从来没有公主继位的先例。”小照棠立即振振有词道:“自古律法都是人定。西苑可以,为何我南越就不可以?事关一国运数,我觉得不管是男是女,都当以能者居之。” 正如“一枝梨花压海棠”,此等观点与主流相悖,简直离经叛道到极致,就连混世魔王赵小侯爷都被惊得瞠目结舌,且暗自叹道:此子当真了不得,假以时日,只怕会超过云霖。 那边,未见云霖有半点担忧,反而一脸欣慰地看着这个孩子,耐心回复道:“兰陵公主的确乃女中豪杰。前些年,雍闿巧言令色,说服数万苗民在越西南造反。公主请缨出征。不过短短月余就带着雍闿的人头,凯旋归来,当真令人佩服。故而,此时兰陵公主在南越的声望很高也不足为奇。” “我见过滢姐姐,当真就是花木兰再世。” 顾照棠的双颊微微泛起红晕来,“皇帝无子。若是滢姐姐能继承大统,对南越来说,那就是最大快人心的事情。” 云霖摇头道:“此事何等艰难。” 顾照棠追问:“云霖哥哥可有办法?” 云霖微微一笑:“都说是越国的内政,我一个外人怎能去干涉?”顾照棠眨眨眼睛。元毓就在这时轻拍一下小家伙的肩膀:“你还没有理解到你云霖哥哥的意思吗?”顾照棠摇摇头。元毓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曲起指头一个劲的敲打小家伙的额头:“他的意思是‘靠人不如靠己’。与其把希望寄托到他这样一个外人身上,不如自己发愤图强,待有朝一日你在南越权倾天下的时候,那南越的律法还不是你说改成啥样就是啥样?” 到此时,小家伙才恍然大悟;但随即又摇头道:“我能等,但我怕滢姐姐等不了啊。” 此话当真是“聪明人说糊涂话,聪明的一世,糊涂的一时”。 元毓被他气笑:“如若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合该这位兰陵公主不是南越的正主。” 但小家伙只认为元毓在奚落他,遂闷哼一声,挣脱元毓一直搁在自己肩上的爪子。 他只问:“云霖哥哥,你怎么看?” 然云霖没有回答他。自元毓提出“天命所为”的观点以后,他就一直看着元毓,眉头紧锁,若有所思,甚至连那两人间的对话都没有听清。待元毓瞥他一眼,他依旧没有回神。但元毓却以为他是不想再与小家伙东扯西扯,故意不搭腔,遂回他一个“放心,我都明白,交给我吧”诸如此类的眼神。而后,又搂着小家伙的脖子,语重心长地劝道:“这个改朝换代的事情绝非一朝一夕,你云霖哥哥不轻易答应你也是情有可原。然,如今营救东苍太子的事情更为迫切。你要知道‘富贵需得险中求’,故而切勿短视,只见此事会将顾家置于危险的境地,未想此事成功过后,不但苍国会念及你顾家的好处,就连西楚六皇子,喏,就是你云霖哥哥也会欠你一个人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正所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元毓相信这些话以后,小家伙定会心动不已。果不其然,大约盏茶的功夫以后,小家伙终于松口:“甫一开始,我就是想要帮助你们的。只是,我们顾家是商贾世家,断然没有白做买卖的道理。所以,刚才若有得罪,还请两位哥哥见谅。” 聪明伶俐,胆识过人,收放自如,元毓打心底的喜欢这个孩子。 遂他拍着小家伙的肩膀,真心诚意道:“在此乱世就连生存都不容易,更何况还想做一番大事。故而,我们当然能够体谅你的苦衷。”又道:“今日你肯帮此大忙,日后你若有需要宸曜哥哥的地方,宸曜哥哥也定会当仁不让。” 未曾想,小家伙竟撇撇嘴,显然将元毓看轻。 就连接下来的问题也是追着云霖去的:“其实,我还有一事未明。也就是最初的那个问题。之前云霖哥哥顾左右而言他,还未曾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说到此处,仿若是怕云霖又一次的敷衍,他又仔仔细细地阐述一遍:“苍国太子成为南越质子的事情,就是云霖哥哥当初设计的。如今,宸曜哥哥要救,他是苍国人,义不容辞,我能理解;但为何连你也要救?” 此话一出,元毓就好整以暇地盯着云霖。 云霖此时已经想明白一些事情,心无挂碍,遂坦坦荡荡地回答:“只为宸曜。”就连元毓也没有想到云霖会如此回答,手一抖,话都不敢接;顾照棠也没有料到竟会是这样的答案,手一抖,很快脸上就浮现出“厌恶”的神色来:“……为何你们……为何竟是那种关系?” “情出自内心,发自肺腑,坦坦荡荡,有何不可?” 云霖说着,就朝元毓招招手。元毓一愣,随后竟屁颠屁颠小跑过去。云霖故意当着照棠的面,握一下元毓的手,续道:“我知道你对此等事情心有芥蒂。本来我可以不说,按照我的行事,你也定然不会发现。但如此做实在不利于我们之间的合作;我断不能因你年少就隐瞒,相反我认为合作就该坦坦荡荡,免得到时心生间隙。” 况且,营救苍国太子的事情,跟他们俩是否断袖毫无瓜葛,不过就是让云霖参与的必要原因而已。顾照棠自然知道这层逻辑,然看着他俩握在一起的手,他就觉得各种别扭,遂站起来,冷着脸道:“合作之事,我既已答应,就定当兢兢业业、不遗余力,云霖哥……衍王殿下大可放心。”又冷冷道:“合作期间,二位可暂住在我的‘六合居馆’内,待会儿我会让管家亲自安排。至于其他的事情,天色已晚,容后再议。”说罢,也不等云毓二人答复,就像躲避瘟疫一般,仓皇离去。 第163章 顾家四叔 后来,云霖给元毓讲了一段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小照棠的四叔,顾陌离,二十多年前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不仅山水花鸟图享誉神州,就著的那一本《君王策》,到如今来看其中的某些观点也未曾过时。 正所谓“怀材皆得路”。 南越前太子轩辕清就是一个极为惜才之人。据说,他偶然读到那本《君王策》以后,辗转反侧,视为瑰宝,便三番五次派人去请顾陌离入朝为官。谁知都被拒绝。而后,他又诚意满满地亲自登门。顾陌离问他三个问题:“何为天道?何为王道?何为人道?”轩辕清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竟被桀骜不驯的顾陌离扫地出门。当时,不少南越百姓都看见。顾陌离边赶人还边骂:“蠢材也配来请我?”当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 按照常理,太子殿下受辱,就算不计较、不过问,自然也不会再来。 然而,这个轩辕清竟是一个牛脾气,隔日上一次门,又隔日送一次礼,全做一些投其所好的事情。即便这样,顾陌离也不为所动,不肯入仕。直到有一天,太子轩辕清忽然被派往前线,战死在沙场;也就在轩辕清的死讯传回来的那一天,顾陌离终于走出顾家别院,投奔当时的宁王,也就是如今的南越皇帝,轩辕淦。 “后来的事情,你我都知道,南越发生宫变,顷刻间就改朝换代,老皇帝被软禁,太子妃被欺凌。”云霖轻轻地叹息一声,随后就给元毓的空杯中倒满佳酿:“世人都说,为宁王出谋划策的就是这位顾家四公子,他不懂知遇之恩,更不懂知恩图报,是天底下最狼心狗肺的东西。而他根本无所谓世人的评价,还放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 “那他现在如何?”元毓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南越当朝的礼部尚书,是轩辕淦最信任的人之一。” 闻此言,元毓撑着下巴,由衷地感慨道:“若当年他跟着轩辕清,又能帮其力挽狂澜的话,也应官至如此,还不至于落得个‘狼心狗肺’的骂名。” 云霖却道:“世人往往一叶障目,毓难道也是这样?” 元毓一愣:“莫非当中还有隐情?” 云霖摇头:“暂时还没有。”又道:“我与顾陌离有过接触。其本人风趣幽默,儒雅博学,与传闻中的人物截然不同。” “那又如何?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元毓忿忿不平地接话。 云霖应声道:“正是如此,所以,我当时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是轩辕淦的佞臣。” “什么?” 元毓差点跳起来:“这个家伙竟会如此低劣?不仅出卖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还不惜以色事主?”云霖无奈地点点头。元毓就扶着额头,感叹道:“难怪小家伙知道我们的关系后会那般厌恶。欸,他该不会以为我跟他四叔一样,也是一个‘以色事主’之辈吧?” 云霖笑道:“我倒想……”话未完,小腿肚就惨遭元毓的荼毒。 他也不恼,只揉揉腿肚子,自嘲道:“赵小侯爷怎么可能是‘以色事主’之辈?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是被美色迷眼,继而脑子被驴给踢了。”此话对应两月前,赵小侯爷求他帮其营救霍少翊,他一时生气说出的话如今反噬到自己身上,可谓“真香”。 赵小侯爷须臾间就明白过来,拍着桌子,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倒。 云霖也不恼,凑过去咬一口他的耳垂,轻言细语道:“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就在刚才,小照棠派人来跟我说,他已经打点好各处。我们随时都可以去‘聆江府’见你真正的主子,霍少翊。”闻此言,元毓不笑了。“腾”地站起来,脚拐撞到凳脚,疼的他登时两眼汪汪:“嘶……当真?” 云霖坐直一些,轻轻点头。黄色的桌灯照在他的侧脸上,神色淡淡,不喜不悲。 两相对比。 真和元毓的欣喜若狂截然不同。 就见那镇南小侯爷一会儿抱着脑袋嘀咕:“哎呀,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本小侯爷还真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一会儿又捶着手心感叹:“我就说这顾家小娃能成大事。就这样的办事效率,放眼神州就没几个人能比。”;一会儿又捂着脸颊荡漾:“哎呀,你说我见到少翊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啊?‘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唔,不好,不好。‘你看看本小侯爷现在是不是该让你刮目相看了?’……唔,不好,还是不好。‘废话少说,本小侯爷历经千辛万苦就是来救你的,有什么计划赶紧说。’……欸,云,你觉得我这样说话如何?” 当真是“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云霖将面前的酒杯举起来一饮而尽:“你若是去,说什么话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元毓收敛三分,将手从脸颊上放下来。 “月明千里故人来,镜鸾重整向妆台。换人肌骨夺人胎,桃花依旧待春开。”念罢,云霖又执起酒杯一口闷下去。 乱七八糟的联句。连元毓也只能猜透七八分,但他很快狐疑地眯起眼睛来:“欸,你该不会又在吃醋吧?”也不等云霖回答,他又捧起脸颊,喜笑颜开道:“哎呀呀,从前都是你招蜂引蝶的,惹得本小侯爷不畅快。想不到风水轮流转,竟还有你慕子高日日夜夜为本小侯爷拈酸吃醋的一天。” “那有如何?我吃醋代表我在乎你。”云霖倒是承认地坦坦荡荡。 这猝不及防的表白,弄得赵小侯爷有些手足无措。他舔舔嘴皮,好半晌才又碎碎念出一段:“不是说好老夫老妻的嘛?怎么动不动就表明心意?欸,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的脸皮竟比我还要厚实啊?欸,难怪我娘常常唠叨:‘男人啊,婚前婚后就是不一样。’” 闻此言,云霖挑眉:“你明日就自个儿去见你家太子殿下吧。” 元毓忙道:“可不带这么公报私仇的。” 云霖将他拉坐到自己膝盖上,又将自己的酒杯举起来,凑到他嘴边:“就要如此,你又能奈我何?”元毓有求于他,当即迭声道:“不能。不能。”遂含着酒杯,一气饮干。好一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姿态。云霖凑过去轻啄一口他的脸颊:“早该如此。”又道:“让你自个儿去自有我的道理;我不随去也自有道理。” 元毓速即双手合十,讨好道:“好哥哥,你就给我讲个明白吧!” 就瞧赵小侯爷这副狗腿献媚的模样,真真让人哭不得笑不得;云霖轻掐一下他的腰,便顺着他的心意,解释道:“虽说小照棠为你我打通关系,但我等依然不能在成事之前招摇。故而,你还需扮成鸾镜公子的模样,以南越晋王的身份前往;至于我嘛,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什么事情?” “望仙楼。封奉仪。” 第164章 两虎相争 清晨,天尚未亮,顾家管事就驾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前往望仙楼。大街上的燃灯还零零落落地亮着。偶有路人,全然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又有包着头巾的妇人睡眼朦胧地出来倒夜壶;打更的还在敲打梆子,哈欠连天地喊道:“早睡早起,保重身体。”青楼伶馆不知何时已经闭门不接客;只有卖豆浆油条包子的店铺热火朝天的,小二精气神十足地喊道:“走过路过瞧一瞧,豆浆才能配油条,灌汤包子油不腻,一口下去倍儿爽。” 路过的时候,云霖被其吆喝声吸引,特意让管家去买了两个包子回来解馋。 待到望仙楼的时候,包子刚好吃完,他便心满意足地进去。 封嘉穿着一件灰毛的狐裘大衣,一早就在此等候。就坐的桌前摆满茶水糕点,但云霖一点胃口都没有。 封嘉问:“你是怕我在糕点中下毒?”云霖浅笑不语。封嘉跟着笑道:“这天下间多的是蠢材。若是你轻而易举就死了,我后半辈子该有多无聊啊。” 云霖拊掌道:“不错。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又问:“只是,这一局你想怎么跟我个斗法?” “何须斗?你能到这里来,就已经输给我了。” 封嘉边说边轻轻拢起垂到肩头的大衣,自信满满道:“本来我估摸着至少要用三年五载才有‘请君入瓮’的可能。未曾想,宸曜还真是厉害,短短两年就能将你搞定。衍王殿下,这招‘美人计’可还受用?” “若饕餮盛宴,美味至极。” 云霖不但不恼,还端着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之前我还想不透,以毓那种眦睚必报的性格,他怎会轻而易举就饶过我?又怎会三番五次地舍命相救?又怎会不守着他犯下的错误,不在盛京城护着霍少翊,反而安安心心随我待在龙源?敢情军师在这里啊!” 封嘉骄矜地点点头,算是承认。又道:“你倒是一点也不生气?” 云霖淡淡一笑:“若毓就是那种能让你随意摆弄的性格,我又如何会看得上他?” 封嘉微微一愣。旋即一阵猛咳,仿若要把那肝儿心儿都咳出来才算作罢。就见他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安神香瓶来,嗅一嗅,这才渐渐好转。过后连他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咳咳咳,所以,你不是他游说而来的?” “难道你还不了解毓?”云霖一说起自己的心上人来,那脸上的笑容简直比东方初升的旭日还要温柔:“他啊,恨不得自己做的所有事情都跟你没有瓜葛。” “的确如此。他啊,一向都是心高气傲,容不得少翊身旁有人比他受宠。” 封嘉边说边抚着胸口喘气,“好吧。机关算尽,我虽棋差一招,然终归是赢了一步。衍王殿下,不管你是甘愿的,还是被迫的,始终逃不脱这赵小侯爷的‘温柔乡’。而这一步也并非我临时起意。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当初在天京城中你就让我看出端倪来,所以我也在那时算准你迟早要来与我合作,也算准你弄出的这么一大烂摊子,合该要自己来收拾。” “所以,当初的你才会主动劝诱霍少翊来配合我的计划,对吧?” “是啊。我一早就想好这条退路。” “但是,你不敢将这个退路告诉你的太子殿下。”云霖看着他微笑,“如若让你的太子殿下知道你的计划就是要将赵宸曜献给我,他还会配合你的行动吗?” “木已成舟。他又能奈我何?”封嘉摊着手,仿若胜券在握,而一切皆在掌控中。 云霖摇着头:“当真不惧,你就不该暗中撮合‘天下第一美’和你家太子殿下。”闻此言,封嘉的脸色竟比刚才剧烈咳嗽时还要惨淡三分。就看见云霖将面前一只筷子慢腾腾地摆放在桌面上:“用‘天下第一美’来取代嚣张跋扈的赵小侯爷,这样的胜算,你说大还是不大?等到霍少翊耽溺在‘天下第一美’的温柔乡时,怎么可能还会怪罪你算计赵宸曜的事情?”封嘉捂着嘴巴,又咳嗽起来;云霖就用另一根筷子挑开刚才摆好的那根,续道:“况且,这个‘天下第一美’所带给你的惊喜远不止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对吧?” 封嘉神秘一笑:“不错。‘天下第一美’确实是一个宝藏。” “那你又挖掘了多少?”云霖笑问。 “不比你多,自然也不会比你。”封嘉凝视着云霖面前的那根筷子,续道:“但如今时候未到,相信衍王殿下与我一样,都会竭尽全力地保守那些秘密。” “那你认为什么时候才算‘时候已到’呢?” “就待你我将这一盘棋下成死局的时候;待这个世界已经无聊透顶的时候;待你我都需要一个更为强劲的对手的时候。”封嘉说一句,就将安神香瓶在桌面上叩打一下,“衍王殿下,到时候咱们可以联手将这个天大的秘密公诸于世,你看如何?” 天下没有不上钩的鱼,关键在于鱼饵的投放。封嘉自认为他给出的诱饵,如云霖这样的聪明人绝对会上钩;谁知,云霖非但没有,还义正言辞地说道:“这个秘密极有可能关乎着天下人的安危存亡,故而怎能成为你我相斗的筹码?” 封嘉微微一愣,但很快就展颜笑道:“天下人的安危存亡,与我何干?又与衍王殿下何干?您如此着急,说到底还不是为宸曜。”云霖抿抿嘴唇,只道此人太小看他,但他不屑反驳;而封嘉瞧他的神情,竟一时半会儿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好续道:“那个秘密如今也用不到,不若就放到一边去;当务之急,还是要请衍王殿下配合我们先营救太子殿下归苍要紧。” 云霖道:“你可有周全的计划?” 封嘉道:“此问亦是我想问衍王殿下的。” 云霖自信道:“救他不难。有你们的势力,有南宫家、楚家和顾家的配合,我甚至都不需要再安排西楚的势力进来。当然,最关键一点,还需要鸾镜公子的配合。” 封嘉道:“这个容易。” 云霖挑眉:“当真如此?” 封嘉追问:“有何不妥?” 云霖单手撑着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旋转着面前的那单只筷子:“就我对鸾镜公子的了解,他那个人可‘轴’的很,表面冷冷清清,内心火火热热。若真是深陷其中,只怕到时他会跟你家太子殿下难舍难分啊!”封嘉一愣,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就在这时,望仙楼的外面,一辆绣着白蟒华盖的马车飞驰而过,迎着东升的旭日,直奔“聆江府”而去…… 第165章 再见少翊(1) 自从南襄城别离以后,元毓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能与少翊重逢。 此事意义重大。 不只代表着他将帮助少翊脱离苦海;还代表着自己将洗尽委屈,风风光光地回到苍国。 所以,元毓格外紧张,更是一晚上没有睡好觉。待云霖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让人收拾妥当,而后马不停蹄地赶往“聆江府”。当然,之后和少翊见面该说什么样的话,该做何等表情,该伤心,该开心,他猜想过无数遍;但是,绝不可能有任何亲密的动作。 然而,世事就是如此的光怪陆离。就在他以一身“鸾镜公子”的装扮,被看守的侍卫带进少翊的卧室。当时,少翊正跪坐在矮案前看书。侍卫悄悄退出去,轻车熟路的,竟还把门给带上;元毓一边暗赞小家伙办事靠谱,一边除掉自己的面纱。 那声“少翊”还没有出口,少翊先一步朝他招招手:“过来。” 元毓一愣,现在的情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就见少翊的眼睛都没有从书上挪到半点。他只当少翊在这南越转了性,竟会看书看得如此专注,连“来者何人”都没有发现。想通这一点,元毓倒是心安理得地挪腾过去,斜眼一看,差点没被气的半死。 他的太子殿下确实在看书,但看的竟是《春宫图》。 元毓将牙齿磨得咯咯作响,正要发飙,怎料下一刻竟被少翊扑倒在地;随即那吻就好似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脸颊上,耳垂上,脖颈上,最后竟在唇边悱恻缠绵,肉麻兮兮的情话也接踵而至:“我昨夜梦到你,没想到今早就见到你。就像你之前讲过的那句话:美梦成真,依心像意,当真似故人来。——不若我们就照着书上的顺序都试上一试?”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元毓说的。但是,此时的元毓已经去掉面纱,且无任何易容在脸上。 而少翊还能对着这张脸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来,除非…… 元毓不敢往下想。刹那间,他的鸡皮疙瘩从头皮一路发到脚底。 就趁他发怵的功夫,少翊的手竟探进他的亵裤中。元毓一个颤栗。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遂捏起拳头,甘冒着“袭主”的罪名,狠狠地一记右勾拳挥到少翊的脸上,破口大骂道:“霍少翊,你发什么人来疯?看清楚我是谁?”当真是猝不及防的一拳,少翊登时被挥出去,额头撞到桌角。他捂住额头,血顺着指缝流出来。 而直到这时,方才如大梦初醒般。 他盯着元毓,喃喃唤道:“……宸……曜。”但那双眼睛中掺杂着太多的感情。元毓只能读懂其中的“难以置信”、“大失所望”、“无可奈何”、“听天由命”诸如此类的悲凉情绪。但不过一瞬。少翊就莞尔一笑:“当真是宸曜?” 元毓慢腾腾地坐起来。 又掏出手绢,一点一点擦拭脸上的口水:“若非不是本小侯爷,太子殿下期待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是谁呢?鸾镜公子?哦,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南越晋王殿下。” “果然是宸曜。” 少翊微微一笑:“换作是他,绝不会如此态度跟我说话。”过会儿,又轻叹道:“说实话,此时我倒真希望站在这里的人是他。”未曾想少翊竟会如此坦坦荡荡,丝毫也不避讳他和鸾镜的关系。元毓被噎住,一时半会儿竟搭不上腔。少翊又将话题一转道:“如此,我就知道‘以身犯险’的人不是你了。宸曜,你可知此地有多危险?” 元毓咂咂嘴巴:“我说过要护得你周全。若非计划有变,我前去龙源,否则怎么可能到此时才来?” 少翊一愣,随即蹙起眉头:“你前去龙源了?” 元毓点点头。 少翊厉声道:“谁让你去龙源的?” 此时,若元毓交出封嘉的锦囊,他敢保证,少翊从此以后绝不会再信任封嘉,到时候回苍国,在太子殿下面前呼风唤雨的人惟有他;但是,此时要救出少翊,又少不得封嘉布置在盛京城的力量。思前想后,元毓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我自己要去的。”就见少翊脸色铁青地磨磨牙齿。他又赶忙解释道:“当时在南襄城,我一气之下拐走慕子高的未婚妻,后来才知道这是个大麻烦,所以又给他乖乖地护送回去。再后来,到了龙源,就走不了了……” 在少翊阴森森的注视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竟成蚊呐…… 少翊“哼哼”两声道:“你哪里是走不了?我看你分明是不想走!” 元毓委屈道:“慕子高在龙源建‘百川园’,招揽天下有志之士前去商议‘天下一统’的大计。我赖着不走还不是想看看他究竟在玩什么阴谋诡计,顺便偷偷师,学学那些百家之道。” 少翊道:“那你现在偷师成功了?” 元毓笑道:“还好。不过有一点想法,待我将你救出这个鬼地方,咱们回苍国从长计议。” 话说回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少翊是君,元毓是臣。有些话元毓敢说,但有些话自然不敢说。只要少翊对他的情分不变,那就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如若说错一句话,指不定就落下来割掉他的脑袋。赵小侯爷是有“混世魔王”的名号,但只浑不傻。 然少翊未必就那么好对付。此时,他将手从额头的伤处挪开,已经不出血,但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伤疤。他根本顾不上这些。只挑着元毓话中的漏洞追问:“那慕子高要在龙源闭关三年,既如此,你为何现在就来救我?” 情生智障,情也智长。 元毓从来都不知道少翊也有如此犀利的一面,险些答不上来。斟酌半晌,他才轻声回答道:“我与慕子高在龙源误闯禁地,而后被风涯长老罚进十万沼泽森林,历经千辛万苦才又回到中原腹地。这不,刚回来就直奔盛京城来救你。”没有半句假话,就算少翊去调查也不过如此。至于省略的那部分,少翊除非能撬开慕子高的嘴,否则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查不出来。 元毓对此自信满满。 然少翊狐疑地看他半晌,过后,叹气道:“宸曜,两年多未见,你当真长进不少。从前都是浑话,现在浑话中带有真话,最后到底哪些真,哪些假,倒让人完全捉摸不透了。” 元毓一愣,遂举起指头,对天发誓:“如有半句虚言,我就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第166章 再见少翊(2) 元毓只道自己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但少翊并不这么认为;若论原因,大约就是元毓的气质跟从前有很大的区别,隐隐约约竟多出七八分神似慕子高的随性出来。旁人也许很难看出这种差异。但是,少翊从小就跟元毓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习武,且还一直将这个家伙放在心尖上宠着疼着,从未移情,如今自然而然将这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 但即使知道,此时的境地也容不得少翊发脾气。 遂他将拳头捏起又放下,放下又捏起,好半晌才负气道:“真希望此时在我面前的人就是鸾镜。”元毓“啊”一声,不知为何少翊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少翊就在这时狠狠地踹他一脚,唾道:“就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没有一点比鸾镜好,偏偏就把我给吃定了。” 元毓只想叫一声“天地良心”。这事他也不乐意啊! 遂张嘴就胡说道:“你可千万不要憋屈自己。鸾镜公子肯定比我好无数倍,那可是云霖给封的‘天下第一美’啊!” 少翊揉揉额头,一副“我懒得理你”的模样,哼哼两声:“……也不过如此。” 元毓撇嘴:“你这个人还真是欲壑难填,那……”后面的话在少翊一记刀子眼下,瞬间变成蚊呐。少翊厉声道:“过来,给我包扎!”元毓心虚地看看他的额头,不敢违令,乖乖挪过去,乖乖跪坐其旁,又乖乖地回道:“欸,没有纱布怎么包扎啊?”少翊瞪他一眼,朝旁一指。元毓不敢怠慢,很快就带着药箱过来。 甫一打开,浓郁的香味就扑面而来。只见其内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十个翠绿瓷瓶,都贴有红色标签,其上黑笔写道:“润物细无声。”其字体姿态虚和,工整峻逸,和元毓之前在天京城内,在鸾镜公子的画舫中,见过的那副《出水芙蕖图》题字神似。他很快就猜出此字出自何人之手。至于意思嘛?“……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哈哈,只可意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想那元毓在风月场中浪荡惯,如今也经历过数次男男之事,自然而然,心领神会。 他只微微挑眉一笑,没有戳破,专心寻找止血药和纱布。 但他不生事,不代表事不上门。 少翊瞥一眼药箱,轻叹一声道:“其实,我跟他演这么久的戏也委实辛苦。”门外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但少翊的注意力都放在元毓的身上。他只戳着元毓的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慕子高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但是,宸曜,就算你交付一片真心,他也终究不是苍国人,迟早有一天你和他会在战场相遇。你可曾想过到时你该如何应对?” 元毓的手微微一抖,蘸起的药膏涂到少翊的鬓角上:“……你怀疑我对苍国的忠心?” “我怀疑你背着我做了很多的事情,但从未怀疑过你的忠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少翊凝视着元毓,郑重道:“因为你是赵家人;因为你大哥牺牲在渭河;因为你体内流着精忠报国的血。”他边说边俯身过去,轻磕元毓的额头:“宸曜,仅此一次,不管你之前做出何等荒唐的事情,我都会原谅你;仅此一点,我对你的心意,从小到大就一直未变。” 其实,太子殿下是何等的聪明。总是懂得在适当的时候煽情,适当的时候让自己感动。 这一点本事就连慕子高也望尘莫及。 还说什么“被你吃定了”? 元毓觉得能如此准确地打中自己软肋,还能仅用言语把他吃定的人,只有太子殿下。但即便如此,元毓心中也有杆秤,有些事情可以妥协,有些事情绝不可越距。 遂他顺着少翊的话,半打趣半认真地说:“嗯,我对你的心意,从小到大也一直未变。” 少翊神色一变。 元毓速即收起玩笑的神情,温声细语地劝道:“少翊,在南襄城的时候,咱们不就说好?君讲礼,臣讲忠;宸曜不愿做佞臣,只愿日后能够辅佐您,逐鹿中原,一统天下……” “我没忘。” 少翊一声低吼打断他:“但是,就只准你道出你的心声,就不许我讲出我的苦闷?”说到此处,也不知是不是因元毓碰疼那处伤口,少翊的眼眶竟微微泛红:“你知不知道在南越的这么多年,我是如何熬过来的?你又知不知道,这么些个日日夜夜,我靠得是什么坚持下去?宸曜,你不是狼心狗肺,你完全是没心没肺的东西。你究竟明不明白,‘质子’意味着什么?” 元毓微微阖一下眼眸,但包扎伤口的动作都没有停。 其实,少翊的指控根本就是无的放矢。元毓他当然明白“质子”意味着什么,当然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少翊坚持下去,当然也心疼少翊的煎熬,当然更懂得少翊沦落此地,其中有半数的原因在于他。他对少翊有愧。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时时刻刻都记挂着要将少翊营救回苍国;若非如此,他也绝不会在权衡所有利弊之后,竟采用封嘉给出的计谋;若非如此,此时的他绝不会以身涉险。 但是,到最后他只舔舔干涸的嘴皮,什么解释都没有。 是啊。木已成舟不能悔,生米煮熟自己错。走到如今这一步,似乎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元毓轻叹一声,接话道:“是啊。所以是时候结束你在南越的质子生涯了。”终于将伤口包扎好,元毓后退一步,谨慎地跟少翊保持距离。少翊眯起眼睛,刚想问:“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踹开,鸾镜带着一队侍卫冲进来…… 第167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此地可不是给二位叙旧谈情的地方。” 这是鸾镜进来后的第一句话。他依然白纱蒙面。露出的那双眼睛比严冬季节的冰棱还能冷上三分。但待他看到少翊额头上缠着的纱布,声音又不由自主地放柔三分:“你怎么受伤了?” 少翊没有回答他。只是将元毓拉扯到自己的身后。 见此一幕,鸾镜又恢复冷冰冰的姿态:“刚才你们的谈话,本王在外面都听见了。”元毓微微一惊,暗自庆幸自己还没有说出计划来;随即就看到鸾镜盯着自己的眼神,似风刀,似冰刃,再也没有当初在天京城的殷切。当真是“情生智障”。元毓想到此,一个没有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就有鸾镜身后的侍卫呵斥道:“你笑什么笑!” 元毓摆摆手:“无心插柳柳成荫,闲云野鹤梦已破。”鸾镜听此一句,脸色一变。若是眼神能杀人的话,只怕元毓此时已经身首异处;至于其他人,都在云里雾里转悠,完全搞不懂这个家伙为何在这个时候还文绉绉地拽什么词?说起来就是对牛弹琴。元毓无奈地看着屋子中唯一的“知音”,挑衅道:“摆这么大的阵仗,可不能空手而归。要杀要剐,就放马过来吧!” 鸾镜冷冷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一点本王倒是挺佩服赵小侯爷的。” 说着,就要左右侍卫强行去抓元毓;而元毓已经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来。 眼看将有一场恶战。少翊就在这时横眉竖目地挡在元毓身前:“谁敢!”毕竟他是苍国太子,就算沦落成质子,也没有人敢伤及他半分;登时侍卫们攻也不是,退也不是,为难地看着鸾镜。鸾镜朝前走一步,周身气息若十二月的冰,冷到彻骨:“少翊,你是我带回越国的。” “那又如何?” “如果你逃走,我定脱不了干系。” “所以,你绝不会放我走,对吧?” 鸾镜点点头。谁料,下一句竟是:“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不仅元毓,就连鸾镜身后的侍卫都忍不住嘴角一抽。只有少翊脸皮都不跳动一下:“你跟宸曜一样,但又什么都比宸曜好。” 简直就是无辜躺枪。 元毓的嘴角忍不住抽抽抽,最后忍不住从少翊身后钻出来,跳嚷道:“欸,你们不要磨磨唧唧的好不好?又不是没有解决之道。少翊,你想走,他不放,你又觉得他很好,那就把他也带走不就得了。”他说的噼里啪啦,就像唱歌儿一样。但在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一派胡言!”这是少翊说的。杀气腾腾。 “绝无可能!”这是鸾镜说的。冷风泠泠。 元毓无奈道:“既然鸾镜不肯放少翊走,少翊你也不肯带鸾镜走,那就只有本小侯爷跟着鸾镜走啦。”此话一出,少翊傻眼,完全不知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鸾镜道:“如此甚好。看来小侯爷不想与我们恶战。” 元毓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此乃你的地盘,交手的话肯定是本小侯爷吃亏。而本小侯爷向来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事情,能文斗的就最好不要武斗。”他话中有话。鸾镜也不是省油的灯,自然听得分明:“既然赵小侯爷如此配合,那本王当然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当真是孺子可教。 元毓欣慰一笑:“那就麻烦你替我带一句话到顾家的六和居馆。” …… 六和居馆的面积不大,院中多是海棠树。此时,深秋季节,唯有小照棠居住的那个院子中有四季秋海棠在开花,其余院子的连叶都在树杈上挂不住,更不用说花枝招展了。云霖回来的时候,先去小照棠的水榭转悠一圈,厚着脸皮跟园丁讨要两株海棠枝。待溜达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然申时,元毓竟趴在桌边睡着。 想来和那个太子谈的效果不错。云霖将海棠枝搁在门旁高凳上,拿起一床薄被过去。 就要搭在元毓肩上时,他忽然看见元毓的手腕上带着一串珞琭珠。 珠子渗汗,其间最大的一颗隐隐可见内有“宸曜”二字。 云霖一点也不犹豫地朝后一退,抽出软剑;就这么一瞬,一根绿色的银针擦着他的鼻尖而过。就差那么一点,此针就会要他的命。而在这时,趴在桌上小憩的“元毓”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看向云霖:“果然还是被你拆穿了。” 云霖挑眉,剑花一挽,直指面前人的脖子:“轩辕旻,你这次又是奉谁的命来杀我?” 轩辕旻,也就是鸾镜,冷冷淡淡地摇摇头:“就想跟你玩个游戏。看看你对宸曜到底有几分真心。”他轻轻拨弄自己手腕的珠子。过会儿,又不甘心地问:“你是如何发现我不是宸曜的?” 云霖用剑尖指指鸾镜的手腕,也是冷冷淡淡地回道:“那珞琭珠是我求的。然后让霍少翊送给宸曜,以博宸曜欢心;谁知,他竟会弄巧成拙,而后又将珞琭珠拿走。”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霍少翊还将此珠子送给鸾镜。借花献佛?抛砖引玉?就连云霖也看不懂他为何要这么做。 鸾镜冷哼:“少翊当真是弄巧成拙?只怕是你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吧?” 云霖笑道:“你总是喜欢将我往坏处想。但是,你要知道,我至今也没有将你的秘密告诉宸曜……”鸾镜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就静静地看着鸾镜那张绝美的脸,当真是“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若是眉角稍稍一抬,便是万种风情都说不尽。云霖微微一笑,笑似春风;轻轻说话,话似刀剑:“‘天下第一美’这个称号是我的一句玩笑话,但绝对的名实相副、当之无愧。你应该还记得,我从前就跟你说过,我喜欢这张脸……” 鸾镜忍不住打个寒颤:“你究竟想怎样?” 云霖叹气:“我从前就跟你说过,若不想仰人鼻息,唯有主动出击,可是你从来都觉得我不怀好意。”鸾镜冷冷哼一声,显然又一次将云霖的话当作耳边风。云霖也不好再劝,只挑开话题问道:“宸曜是不是被你抓起来了?” 鸾镜蹙眉:“你怎么知道?” 云霖笑道:“没有人知道我在此地,所以肯定是他让你来给我传话;但你中途动起歪心思,竟想要我的命。”鸾镜动动嘴皮,刚要辩驳。云霖抢先一步续道:“别说什么是为宸曜试探。你的银针分明涂有剧毒,哪怕挑破我一点皮肤,我现在也不可能用剑比着你的脖子。” 鸾镜咬咬下唇:“不错。我刚才是想杀你;但现在又不想了。” 云霖挑明道:“那是因为你忽然意识到这还在顾家的地盘上,而你现在还不想将顾家牵扯进去。”鸾镜脸色微微一变。云霖又道:“说起来,这一系列事情都不太符合你鸾镜公子的做事原则,究竟是什么让你大失方寸呢?”也不等他回答,云霖就公布答案:“我猜是宸曜和霍少翊的关系惹得你心烦吧?” “难道你不心烦?” “是我的终究是我的,谁都抢不走。我烦什么?” 云霖边说边收起软剑:“你也不用传达宸曜的话了。他想说什么我大概知道。无非就是他要救霍少翊,你不放行,势必会引起动乱。”鸾镜一愣。云霖就知道自己说的分毫不差。遂又自信满满道:“但就此事而言,你难道真的就不能成为我们的同盟?” “你什么意思?”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若是你舍不得霍少翊,就跟着他一起回苍国。” 在云霖说出此话的时候,鸾镜看见的仿若是元毓的身影,那说话时扬起的眉梢,那语调中轻佻的暧昧,两个人简直如出一辙。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连素来端方如玉的楼云霖也被赵小侯爷带坏了。鸾镜摇摇头,连声叹气道:“你说得倒容易。我怎么可能跟他回苍国?” “晋王之位对你很重要吗?” “不重要。” “那就是簌夫人对你而言很重要了。” 自己的心思竟被云霖一语点破。鸾镜噎住,一时半会儿接不上话;云霖续道:“如若真是这样,你就更应该带苍国,且带着簌夫人一起去。” “为何?” “跟霍少翊离开苍国的道理一样,避其锋芒,伺机而动。”见鸾镜眸光闪烁,似冰封消融,云霖趁势再添加一把柴火:“况且,簌夫人手中最大的一张牌不就在苍国?” 窥一斑而知全豹,尝鼎一脔,见微知著。慕子高不仅是算无遗策,且还多智而近妖。 鸾镜早就知道他的厉害。到此时也不惊讶,只问:“如何带?如何走?” 果然鱼儿咬钩。 云霖淡淡一笑:“在此之前,你先告诉我,现在宸曜是否软禁在你的府上?” 鸾镜这才一惊:“你又从何得知?”随即回神,冷哼道:“原来是在套我话!” 云霖不置与否,只道:“宸曜的安全,是我们合作的前提。至于后面的事情,你只需完全信任我的安排。” “只有这些?” 鸾镜狐疑道:“送回苍国太子,同时将我和母亲也送到苍国,这对你一统神州的大业来说,可谓毫无益处。而你这个人,别人或许看不透,我倒是清清楚楚:表面是‘翩翩公子,温其若玉’,但其实已然看破‘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故而内心比冰还要冷,比铁还要硬。你可从不会费心费力去做徒劳无功的事情。” 云霖道:“人心悬反覆,天道暂虚盈。鸾镜公子觉得徒劳无功,我却觉得很有意义。” 但鸾镜没有被他这些神神叨叨的话给唬住:“你是为宸曜吧?” 云霖眨眨眼睛:“我想要的,跟你想要的,殊途同归。” “所以,明人不用说暗话。你参谋这些事情,最终想要什么,咱们不妨挑开来说。” “我只需要你最后帮我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云霖眉眼一弯:“不急。等我将你们母子平安送出越国,到时再说也不迟。” “你当真能让我们母子离开南越?”对此,鸾镜依然抱着迟疑的态度。 但云霖的笑容让他渐渐打消顾虑:“当然。你应该知道,这天下间还没有慕子高做不到的事情。”鸾镜的心渐渐安定下来,遂不再多问。 然,事情真若慕子高说的那样简单嘛?却道是:“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慕子高从来不觉得自己担得起“算无遗策”的称号。 他知道自己肯定有漏算,也肯定有失败的那一天。而他既担得起巅峰,自然也承得了低谷。只是,此生唯有一事,他不允许自己失败。说他年少轻狂也好,说他意气用事也罢,他绝不允许自己把元毓败给霍少翊。 所以,就算事后被人说阴险狡诈,就算事后元毓恨他,他也要撒开这张网,将元毓牢牢地、牢牢地,困在其中…… 第168章 南越簌夫人(1) 其实,要带走少翊容易,要带走鸾镜也容易,但要带走簌夫人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当年,南越宫变,轩辕淦谋朝篡位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强占太子妃簌簌,并将其软禁在深宫中,除其子轩辕旻能一年探视一二外,轩辕淦再不准旁人与她接触。故而,这簌夫人顶着前“天下第一美人”的头衔,实则被金屋藏娇,世人只能凭空想象,难觅真容。 “我的母亲其实出生在天京城。她常常跟我说,她出生的时候,啼哭不止,天京城就接连下起好大一场雨,仿若要将污秽不堪的人间重新洗涤一遍;而待她止住呜咽的时候,雨终于停下来,天京城所有的栀子花都在刹那间绽放,芳香馥郁,萦绕满城。她的父亲就用此寓意给她取了一个美好的名字。”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鸾镜站定在檐廊边,看着面前的雨帘,对身旁的云霖轻言细语道:“其实,母亲从前不叫簌簌的。但她真名是什么,每一次我问,她都说忘记了。” 云霖也看着雨帘,轻声回道:“有些事情,或许忘比记更幸福。” 他话中有话,似乎知道什么。鸾镜偏头看他一眼。就见他将那套深红云纹的宦官衣服穿得一表人才、气宇轩昂;鸾镜忍不住扶扶额头:“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下?”这时,就有照顾簌夫人的宦官跑出来,他双手捧着一枚令牌到鸾镜身旁:“晋王殿下,夫人有请。”鸾镜收回这枚从轩辕淦那处讨要来的令牌,又不放心地看一眼云霖;而云霖已经自觉地垂下头。 簌夫人住的宫殿在越皇宫的西隅,红墙黄瓦,金碧辉煌,是轩辕淦专门为其修建,又亲自在金丝楠木的匾额上题字,曰:“怜朔宫”。取“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修成贮阿娇”之意。 云霖垮过门楣之前,抬眼一看。 就觉得轩辕淦为人不咋样,其字倒是不错。而他对簌夫人的一片痴心也可见一斑。何奈神王有梦,襄女无情。而这轩辕家强摘的果子怎么会甜?到最后都会苦回自己的嘴巴里。轩辕淦无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进入怜朔宫内部以后,云霖就发现其内的装潢并没有外部的浮夸。 檀木作梁,金砖为地。 数个博古架隔出多个空间来,其上只是简单摆放青花瓷器,再无其他装饰。 云镜二人在小宦官的带领下,绕过数个博古架,进入最内的卧房。其内有一个楠木落地罩,垂着白色织锦,将整个房间隔成里外两间。里间又有一张沉香罗汉床,隐隐约约可见罗汉床半卧一位美人,身若蛇,腰若柳,娉婷袅娜。然看不清模样,但凭那姿势动作就足见其风流。 就看她翘着兰花指轻轻拨弄床旁的熏炉,不一会儿,暗香袭来,沁人心脾。而她随后轻飘飘的一句:“来了。”声音就若空谷幽兰,婉转缠绵,真真让人要酥到骨头里。 连云霖都不由一愣,心跳跟着乱了半拍。 鸾镜朝前一步:“母亲,旻儿有话想单独跟你讲。” 那只拨弄香炉的手微微一顿。过会儿,里头的女人就笑道:“旻儿,都这么大,怎么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冒冒失失的?这些全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也是母亲最信任的人,所以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讲吧。” 她在暗示鸾镜。鸾镜懂,云霖更懂。遂他悄悄抬头,打量四周。除他们外,另有三人。 一个打扇的宫女。因在内间,看不清容貌,其身材倒是高高瘦瘦,玲珑有致。 一个插花的宫女。此人坐在窗边,不声不响,专心致志,仿若天下间再没有比插花更重要的事情。而她容貌清秀,身材壮硕,应该是个练家子。 还有就是领他们进来的宦官。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有着像兔子一样的嘴唇,其貌不扬。 很显然,这三人明是照顾,实则监视;一时间,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惟有鸾镜偏要挑破这层纱窗纸:“母亲,之前照顾您的人呢?怎么全换了?” 簌夫人没有说话。 插花的宫女就在旁冷不丁地开口:“之前那些人笨手笨脚的,将夫人最喜欢的青花瓷瓶摔碎。陛下看不过去,就将那些人拖出去杖毙,又令我等前来照顾簌夫人。” “是啊。一群笨手笨脚的人也配来照顾我吗?” 簌夫人边说这句话,边又翘起兰花指拨弄熏炉;那态度仿若根本不把这等小事记在心头。 倒是鸾镜有些生气:“混账东西。本王跟母亲说话的时候,轮得到你来插嘴?给本王滚出去,自掌一百个嘴巴!”插花宫女“腾”地站起来,剪子、花枝、败叶落一地,她将拳头攥的很紧,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钱还大,死死盯着鸾镜;鸾镜丝毫不惧,凤眼一眯,本来就是冷飕飕的气质,此时更是阴森可怖:“难道还要等本王亲自去回禀陛下,等他过来处置你?” 插花宫女乍然听到“陛下”二字,缩缩脖子,气焰锐减。 待权衡利弊以后,她横冲直撞地走出宫殿;很快,回廊那边就传来啪啪啪的击肉声。 兔唇太监是个人精。见此一幕,他赶忙去倒一杯水,又恭敬地呈给鸾镜:“晋王殿下您消消气,咱们都是前些时日调过来的,不太懂怜朔宫的规矩。您和夫人说说话。小的这就去给您备茶。”说完,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 剩下那位打扇的宫女,既不露面,也不吱声,更是赖着不走。 鸾镜还想出面赶人,但云霖不露痕迹地扯扯他的衣袖,他这才作罢。 簌夫人道:“旻儿今天的火气倒是挺大。” 鸾镜道:“孩儿这几天的心情都不大好。” “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人竟冒充孩儿的身份,大摇大摆进去质子府。幸好被孩儿抓个正着。” “谁胆子这么大?敢在你的眼皮底下做这等事?” “说起来,那个家伙的名声也不够好。若不是他,苍国太子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哦?就是你之前跟我提起过的,那位苍国的镇南小侯爷?” 提起元毓来,簌夫人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就在云霖都要起疑的时候,她忽然“哎呀”叫唤一声,竟是将面前的熏炉给打翻。 鸾镜朝前垮出一步,紧张道:“母亲!您没事吧?” 簌夫人甩着手,笑答:“无妨。仅是手指被烫了一下。”又道:“娟儿,后殿备有清凉膏,你去给我取一点来。”打扇的宫女微微一愣,随即放下娟扇,朝簌夫人行个屈膝礼,就往后殿而去。待她走远,簌夫人才道:“娟儿是个哑巴,但她写得一手好字,也不得不防。” 鸾镜道:“还是母亲考虑周道。” 簌夫人:“时间不多,莫说废话。你身边的小宦官究竟是谁?” 甫一进来,簌夫人就发觉此人如圭如璋、器宇不凡,故而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小宦官。 而她这么一问,等的绝不是自己儿子的答案。 云霖不再伪装,朝前一步,抱拳恭敬道:“在下是龙源青玄真人的徒弟,楼云霖,见过簌夫人。”话音刚落,鸾镜就以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横他一眼。 簌夫人将他二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她只微微一笑:“青玄真人的徒弟,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她故意顿顿,但未曾见到云霖脸上有半点惊讶的神色;遂又满意道:“你既不愿意提起那个身份,想来是不愿用那个身份来参与接下来的事情。你放心,我和旻儿会守口如瓶,只当你是楼云霖。” 云霖又抱拳作揖:“多谢夫人。” 簌夫人又问鸾镜:“你刚才提起苍国的镇南小侯爷。他是来营救苍国质子的?现在被你抓起来了?” 鸾镜道:“孩儿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他。” 簌夫人:“该当如此。在这个关键时期,可不能让此人在盛京城大摇大摆地出现。”鸾镜点点头;连云霖也破天荒地点头,表示赞同。簌夫人又问:“接下来,旻儿有何打算?就让那个镇南小侯爷救走苍国质子?” 鸾镜这次回答地很干脆:“不想。” 簌夫人轻笑出声:“情生智障,情字害人。呵,你的性格果然更像你父王。”闻此言,鸾镜微微低头,双手慢慢握成拳头,且在轻轻颤抖。簌夫人瞅着他,也不觉得心疼,且还若无其事地换个更舒服的姿势侧卧:“还是楼公子来跟我讲一讲接下来的计划吧。” 然云霖只有一句话:“苍国质子一定要救走;你和鸾镜公子也要带走。” 第169章 南越簌夫人(2) 簌夫人“腾”地坐起来:“你说什么?”她连声音都在颤抖,像一只受惊的黄莺。 云霖浅笑道:“栀子交加香蓼繁,停辛伫苦留待君。在下听鸾镜公子说过,簌夫人您出生在天京城。可惜的是,这个时候回去看不到那满城栀子花开的盛况;不若待来年,夫人您定会见到此景。” “天京城?栀子花?真是好遥远的记忆啊。” 就有微风悄悄路过怜朔宫,但只够掀起白色织锦的一角,没人能看到那双绝美的凤眼中泛起一点点悲伤的涟漪:“还记得十岁那年,我父母被仇人所杀,家中老奴拼死带着我和弟弟离开天京城,一路朝西,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弟弟?”此时,鸾镜的情绪恢复过来。他盯着自己的母亲,诧异道:“您可从来没有提起过我还有一个舅舅。” “逃亡的路上,我和他不幸走散了。” 簌夫人抹抹眼角,渐渐的,也将情绪平复下来:“楼公子,你的计划可真是大胆。” 云霖道:“但是,夫人您心动了。” 簌夫人摇摇头:“不,兹事体大,牵一而动全身。故而容我再考虑考虑。”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簌夫人在盛京蛰伏多年,其势力不可预估;而她的儿子轩辕旻刚被册封为晋王,轩辕淦又无子嗣。若是此时回归故里,无疑是做“捡芝麻,丢西瓜”的事情。 簌夫人又绝不是一个会被感情左右的女人。 云霖从一开始就算到这一步棋。故而,他不着急。就刚才的所见所闻,他相信簌夫人不会坚持太久。他在等待那个时机。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陛下到。” 鸾镜身子一僵;云霖立即低下头去;簌夫人又换成那半卧的姿势。 很快,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大步进来。云镜二人齐齐跪下,高呼:“见过陛下。”但他走路带风,只够瞥一眼鸾镜。而后,掀起白色织锦,连靴子都不脱就爬上罗汉床,搂着簌夫人的腰,张嘴就啃过去。 簌夫人轻推他一把:“旻儿还在这里呢。” 轩辕淦朝外看一眼:“无妨。叫他也进来服侍就是。” 闻此言,鸾镜将头埋得更低,远远看去,就像一只负重前行的蜗牛。 也只有离他最近的云霖能看到。 他紧紧地咬着下唇;又紧紧地握住拳头,那指甲都抠进肉里,拳窝一片鲜红。 轩辕淦在这时淫笑一声,边扯着簌夫人的腰带,边无耻地说:“旻儿的身体不若你柔软细腻,但好在力量很大,上一次夹得我骨头疼。” 云霖朝旁一看;鸾镜的身体就像秋风中的落叶般在瑟瑟发抖。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无助的鸾镜。遂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但那轩辕淦根本不在乎簌夫人和鸾镜的感受,他还朝鸾镜招招手:“你也跟着进来。今夜咱们又可以玩‘对影成三人’的游戏啦。” 簌夫人忙道:“陛下,旻儿最近公务缠身、偶感风寒,若是传染给您就不好啦。”又放柔声音,续道:“还是由我一个人来服侍陛下吧。” “偶感风寒?那传唤太医看过没有?” “看过。就是一点小毛病。”鸾镜冷冰冰地接话。 “那就好。你最近就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放下,好好陪陪你母亲,好好陪陪朕。”说话间,里间就传来一阵淅淅索索布料摩擦的声音。云镜二人趴在地上,都没有抬头张望。轩辕淦不松口让他们走,他们也不能提。就这样,难熬的时间也不知过去多久。簌夫人忽然娇滴滴地喘着气,问道:“陛下,您明天不是要去祭天嘛?这样破戒可不好。” “你不提醒朕,朕都差点忘记这件事了。” 轩辕淦哒吧两下嘴巴:“祭天?烦死了。就是给那群迂腐的家伙做做样子。” 簌夫人道:“样子还是要做的。你都不知道外面的人都说你什么。” 轩辕淦道:“说什么?” 簌夫人道:“我也是道听途说。还是让旻儿来说吧。”说着,她将轩辕淦拉扯起来。 而乍然听闻母亲说到自己的名字,鸾镜微微一震。但不过一瞬,他将头磕在地上,卑微地回道:“外面的人都说陛下耽溺美色,不务正业,是个昏君。”他故意等待一会儿,但轩辕淦没有任何表示,鸾镜就鼓足勇气继续说道:“他们还说:越国的江山迟早会败在您的手中。” “哈哈哈!”未曾想,轩辕淦听完这段后竟狂放大笑起来;簌夫人和鸾镜都微微变了脸色,只有云霖若有所思地眯起蓝瞳。就见轩辕淦的影子已经和簌夫人的又叠合在一起:“让那些家伙好好看看吧。朕就是耽溺美色,不务正业,但朕也不会丢了江山。簌簌,明天朕就带你一起去祭天,可好?” 簌夫人娇嗔道:“陛下,您还不了解我嘛?我可不喜欢那样的场面。” 轩辕淦讨好道:“不喜欢?唔,就算是陪陪我嘛……”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良心发现似的,冲外间跪着的两人,嚷嚷道:“赶紧走,赶紧走,不想长针眼就赶紧走!”云镜二人赶紧站起来,垂首往后退;这时,轩辕淦遽然地“咦”一声:“朕怎么觉得那个小太监有点眼熟?” 鸾镜脚下一绊,差点跌下去;云霖也微微一愣,头皮发麻。 好在簌夫人及时解围:“什么眼熟啊?那是陛下您眼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轩辕淦又狐疑地看过去。簌夫人就将他的头扭过来面对自己,接着一个若牡丹全盛般的笑容;轩辕淦全身酥软,连连称“是”,随即掀起裙裾,就将头埋进簌夫人的温柔乡中…… …… 大雨滂沱,仿若要将整个越皇宫的污秽都洗涤一遍,非要一尘不染方才罢手。 云镜二人各自打着一把二十四节紫竹伞,并肩朝宫外走;和偶尔小跑路过的宫人不同,他们那模样就像在宫中散步,仿若刚才发生的事情都是浮云。就这么一路无话的从西隅怜朔宫走到西临门。眼看着就要离开越皇宫,鸾镜忽然回头看一眼,清清冷冷地说道:“你早就知道这些事情,对吧?” 云霖只轻轻“嗯”一声。 鸾镜揉揉眉心,苦笑道:“合该如此,倒是污了你的眼睛。”云霖又轻轻叹息一声。鸾镜到这时才稍微振作一些,提及正事道:“我提醒过你,不要去叨扰我母亲。她是不会同意你的计划。” 云霖跟着回望过去。 茫茫雨雾中,隐隐约约能看到怜朔宫宫顶突起的一角。是一只腾飞的凤凰。然在此情此景中,它仿若就是一只被困在密织雨笼中的囚鸟。若不放一把火,何奈涅槃的机会?云霖若有所思地看着,片刻后,轻声道:“她会答应的。不过就是少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一个能让她必须前去苍国的理由。” “母亲在越国布置多年,她如何会放弃这里?又怎么可能有必须前去苍国的理由?” “没有理由,就创造理由。” “如何创造?” “倒是有一个现成的。”云霖说到这里,鸾镜的眸光一闪;云霖笑着续道:“怜朔宫的那三个宫人就是轩辕淦派来监视你母亲的。你们都应该知道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 “轩辕淦在怀疑母亲。”鸾镜一点也不意外。他摊开手,伞沿的水滴落在他的掌心,力度刚刚好。遂他收拳,泠泠道:“他很早就怀疑上次政变有母亲的参与,毕竟最后最大的得益者是我。但他也不过只是怀疑。他没有证据,也没有能力将母亲和我在南越培养多年的势力拔除掉。”说着,他转动伞轴,故意将无数雨滴甩在云霖身上:“怎么样?这根本不能成为母亲必须前往苍国的理由。” 云霖躲避不及,白色的衣服上瞬间落下数朵灰色小花。 他微微抬袖瞅一眼,随即紧蹙眉头:“这条行不通,那就换一条。” “还有别的理由?” “没有。但我们可以给她凭空捏造一个。” “怎么造?” “轩辕昱。” 鸾镜猝不及防地绊了一脚,带起一地水花。云霖赶忙用伞去挡。随后就见鸾镜重重摔倒在地。而他也不顾形象,趴在那里,就冲云霖吼:“你失心疯啊!哪有什么轩辕昱?!” 云霖看着他,微微有些发怵。 大约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在龙源第一次邂逅鸾镜,到后来为数不多的邂逅中,或敌或友,都只是相识不相亲的状态。但是,他见过鸾镜失魂落魄的模样,惊慌失措的模样,冷若冰霜的模样,甚至小鹿乱撞的模样,独独没有一次,会像现在这样,龇牙咧嘴,歇斯底里。 云霖犹豫一下,伸手去拉鸾镜。 但鸾镜拍开他的手,骂道:“你就是个疯子!你知道吗?”可是,鸾镜恐怕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现在的样子才更像疯子。云霖在心中腹诽一句,接着说出来的话,条理非常清晰:“你母亲没有任何离开苍国的理由。咱们就联手给簌夫人创造一个出来。只要‘轩辕昱’在苍国,哪怕‘他’只是一个幽灵,你母亲在权衡利弊以后,也会跟过去的。” 鸾镜压低声音吼道:“你知道轩辕昱是谁嘛?” 云霖点点头:“你的孪生哥哥。” 鸾镜又道:“那你可否知道,他就是我母亲此生最大的心结……”说着,他眼眶微微泛红,连带后面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你竟然想用他来刺激我的母亲。楼云霖,你不是疯子还是什么?” 云霖揉揉眉心:“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意。” 又道:“……但是,只有这个办法,你才能跟着霍少翊回苍国,而后面的事情,也只有你有那个本事替我完成……”他又一次向鸾镜伸出手:“……你好好想想吧。” 第170章 指鹿为马(1) 翌日,雨过天晴,旭日东升,是一个不错的天气。 轩辕淦一大早从怜朔宫的暖被中钻出头来。恰好有凉风路过,他脑子一抽,竟放出话让整个后宫的人都跟着去祭天。结果,搞得各宫各殿鸡飞狗跳。大半天过去,祭天的队伍还在越皇宫的正门前。 眼看着祭天的时辰就要过去,文武百官无一不着急。 怎知,轩辕淦在这时又任性地下令:今日就到那边行宫暂住,明日再举行仪式。 文武百官哀嚎声连连,到此时又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盼到队伍要出发。谁知,轩辕淦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带着簌夫人出来,亲自将她送上鸾车。且她的鸾车就在帝驾之后,连皇后都要为其让道。 见此情况,文武百官,后宫佳丽皆哀嚎声连连,一副“狐媚祸国,天将亡越”的架势。 然簌夫人根本不把这些言语放在心头。车轮启动的时候,她还打起车帘朝外看。只见那些举着华盖,捧着神幄,提着香炉的深红色队伍,浩浩荡荡的连成一条长线,仿若望不到边际的红云。簌夫人那双与鸾镜一样的凤眼微微一眯,不知为何就想起儿时读过的一段历史来,便是: 轩辕一脉由来已久,屹立于神州大陆千年不倒,无人知其祖先由来。后来,其先祖同胤朝开国之君南征北战,在平南战役中立有大功,钦赐靖南王,世袭罔替。胤朝灭亡之后,其家主轩辕迩遐又追随景朝的太祖皇帝景鹞讨伐众诸侯,太祖皇帝念其功劳,特赐越国与轩辕家后人。从此后,轩辕家在此地经营百余年,乘坚策肥,富而好礼。直到景朝式微,轩辕倾浚斩木为兵,将周边的惠国,庆国,大部分的昭国和燕国纳入版图,才有如今雄踞南方的越国。 若非数代人极为敏锐的政治嗅觉,南越如何能够雄霸一方? 若非数百年的经营,南越又如何经得起数次折腾,又如何扛得住数位败家皇帝的瞎搞还能屹立不倒? 若非没有这样的实力,若非没有这般的昏君,她又怎么可能在南越蛰伏多年? 想到这些,簌夫人放下帘栊,莞尔一笑,登时便让盛京城内所有的鲜花都黯然失色; 她又转头看向车中其他人,凤眼微合,刹那间盛京城内所有的河水都悄然结冰。 其神其态,倒真与鸾镜公子如出一辙,皆不复“天下第一美”的称号。 云霖这么一想,身旁蒙着面纱的“鸾镜公子”忽然撞一下他的胳膊,随即就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言:“云,我怎么觉得簌夫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唔,就像在欣赏一件绝美的瓷器,里面根本没有母亲的慈爱。” “知子莫若母。甫一见面,她恐怕就知道你不是鸾镜公子。” 云霖用相同的音量回答。他看了一眼此时蹲在簌夫人身旁打扇的宫女,越发小声道:“不要紧张。你本来扮演的就不是鸾镜。待会儿只需本色出演就行,反正就是一个莫须有的人物。” 闻此言,鸾镜公子,不,应该是元毓却紧张起来。 他摸摸腰间,没有摸到折扇,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不曾将折扇带在身上故作风流。如今道具不在手,他越发焦灼起来。然,此时又容不得他打半点退堂鼓。遂磨牙低语道:“我绝对是色令智昏。居然会答应你跑来冒充一个莫须有的‘轩辕昱’?!” 所以,才有“情生智障”一说。 云霖看着那双清澈灵动的凤眼,委实和鸾镜不像。他忽然就想起昨夜随鸾镜回府,见到元毓以后,两人就忘乎所以起来,差点将正事给忘记,以至于他不得不在云收雨歇过后才将计划全盘相告。 那个时候的元毓未着片缕,像只乖顺的大猫趴在他的身上。 待将计划听完过后,竟被吓得从床上跳起来,直接磕到床沿,登时疼得双眼含泪;那模样就更像一只可爱的波斯猫。云霖忽然觉得,此生此世,他真的不允许还有第二个人看到这种模样的元毓…… 所以,才又有“情字害人”一说。到底都是占有欲作祟。 想到这里,云霖不由自主地一笑,又抬起手揉揉眉心。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一道不善的目光正盯着他们俩。 定神看过去,是那个叫做娟儿的打扇宫女。 就在云霖看过去的同时,她又速即埋下头去,仿若无事一般。 当真不是泛泛之辈。云霖这么一想,眸光一闪,即刻间就拿定主意:“夫人,您可知前些时候,晋王殿下抽空去了一趟龙源。” 簌夫人淡淡道:“就这点出息?又去求仙了?” 元毓一愣,稍稍坐直。此时,扮成“鸾镜公子”的他,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训斥,当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无比。 云霖忙道:“并非如此。殿下是专程给您去求仙丹的。” 他这么一说,元毓立时会意。 当即从腰后摸出一个精致的白玉盒子来,双手呈到簌夫人面前:“母亲,这是孩儿的一片孝心,还请您笑纳。”他数次模仿鸾镜,且这一次还有鸾镜亲自来指导,故而其神态举止倒也是差强人意。 但簌夫人只是看着盒子,不言,不接。 元毓拿捏不准她的心思,硬着头皮弹开盒子的暗扣,就见黄色锦缎中躺着一颗黄豆大小的黑色药丸,普普通通,隐隐有药材的苦味传来。元毓眨眨眼睛,续道:“据说此物有延年益寿、排毒养颜的功效。” 话音刚落,簌夫人就拿起药丸:“旻儿有心。”便直接将其含在舌下。 接着,一路无话。走走停停,大约离开盛京城一个时辰之后,簌夫人忽然说闷得慌,便传唤插花宫女上车来燃香。她刚做完事退出去。外面突然有人高喊:“后面车上的东西掉了!都过来帮一下忙!” 簌夫人侧耳倾听一阵,接着就使唤打扇宫女娟儿过去。 就待娟儿前脚离开,元毓起身,将随身携带的一包药粉倒入熏炉。而簌夫人只静静地看着,方瞳点漆,越发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元毓只觉后背发麻,等退到位置,回云霖的身旁过后,他才敢敛起心神看过去;但簌夫人已经闭上眼睛。 第171章 指鹿为马(2) 不多时,娟儿回来,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游离——晋王殿下依然是冷浸溶溶月,簌夫人依然是如花隔云端,那个小宦官依然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什么变化都没有。除了熏炉中腾起的香味浓郁了一些……娟儿狐疑地看向熏炉。她忽然间想起刚才晋王殿下给簌夫人献药的事情,事出异常必有妖,恐怕事情有诈。 就在她要做出反应的瞬间,元毓一个起身,直接一掌劈在她的后颈。娟儿直接晕死过去。 到此时,元毓紧绷的神经才得以松懈。他用拇指刮刮鼻子,不无得意地冲云霖道:“看吧。之前就跟你说过,做那些花里胡哨弯弯绕绕的事情有屁用,关键时刻还不如我一掌直接。” 云霖看看他,又看看躺地上的娟儿,无奈地揉揉额头。 还好簌夫人明察秋毫,替云霖解围道:“楼公子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娟儿看似文弱,实则是个高手;如若不能一招制服,只怕我等现在就要跪到轩辕淦面前去认罪了。” “什么滴水不漏啊?还不是被她发现破绽。” 但元毓不知为何,只敢嘟囔这一句。他坐回云霖身旁。既没有赵小侯爷的浑,也没有鸾镜公子的冷,乖顺地就像另外一个人。 簌夫人浅笑道:“这些事情的确不似楼公子的做派。就如李鬼遇李逵,这一次,楼公子的布局从一开始就是漏洞百出,当真叫人怀疑。”说话间,她翘着尾指,将落下来的一缕青丝重新绾在耳后,摆出来的姿态,仿若就是在与两个孩子话话家常。 云霖拱手道:“簌夫人洞若观火,云霖好生佩服。” 簌夫人笑道:“明人不打暗语。你们究竟为何而来,不若明说。” 云霖点点头,就将元毓朝前推:“您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冒充晋王。然此事乃不得不为之。他是我在苍国游历的时候结识的一位朋友。至于他的身世,我想还是由他亲自来告诉您更为适宜。” 登时,元毓就紧张地坐直一些,双拳握起,又放,又握,反反复复,大约过去半盏茶的时间,他才仿若镇定一些,娓娓道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这个故事还是我的父亲,哦,不,应该是养父告诉我的。大约十六年前,越国发生政变,有一位嬷嬷冒死将我带出越国,送到他的手中。当时,我身上裹着金色的襁褓,其内还用金线绣着一个‘昱’字。”做戏做全套。元毓还真从怀中掏出那块金色襁褓来…… 当然,这是鸾镜给的。 就在清晨,即将出发的时候,他们三人才聚在一块讨论行事的细节。说到一半,元毓就打量着始终蒙着面纱的鸾镜公子,忽然觉得自己也就眼睛和他相似,至于面纱下面的容貌,或许根本没有半点相似。 到底被云霖唤作“天下第一美”的人是鸾镜公子,不是他。 元毓摸摸自己的脸皮,有些丧气道:“簌夫人又不会是傻子。将一个莫须有的人物安在我的头上,仅是耍嘴皮子,怎么可能?” 鸾镜冷冷道:“轩辕昱不是莫须有的人物;他是我的孪生哥哥,只不过……” 到此处,他身上的冷意悄然褪去,竟有些伤感,但他没有将话挑明。只是取出一块金色的襁褓出来:“这个……到时候你拿给母亲看,她自然就会明白。” 元毓狐疑接过:“就这么简单?” 鸾镜摇摇头:“你还需这样说……” “神州至美,镜鸾沉彩;盛世容颜,稽颡膜拜;紫凤出世,再无垂爱。” “在我的锁骨下方还有一块赤红胎记,便若紫凤在腾空而起。” 元毓边重复着鸾镜公子教过的话,边轻轻扯开自己的衣襟。 在他的左锁骨之下,果然有一只青紫色的凤凰,似腾空而去,展翅翱翔。 那边,簌夫人望过去。须臾间,就仿若被人施加定身术一般。她一动不动,就连呼吸都暂停。元毓被她盯得头皮发麻,生怕被看出这是照着青玄真人额头的紫凤印记画上去的,遂赶忙收拢衣服。谁知,刚一动作,就被簌夫人唤住:“别动。” 簌夫人伸出手,长长的指甲轻轻刮过那处“胎记”,自言自语道:“跟当年的好像。” 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小侯爷,此时也被吓得手脚冰冷。他朝后缩缩。未曾想,云霖竟在其身后,悄悄用肘将他顶住。一时间,进退不得。元毓差一点就要大叫出声。幸好这个时候,簌夫人神色一变,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就将手缩回去,又端坐如初:“你……掀开面纱给我看看。” 也在这个瞬间,抵在元毓腰间的手肘忽然撤去力道。元毓回头。就见云霖轻轻点点头。 但元毓并没有立时按照他的指示行动,反而若有所思地看着云霖:面前的这个人是李鬼还是李逵?究竟与自己是同舟共济,还是同床异梦? 他说过不想插手少翊的事情,为何到了盛京又要亲力亲为? 他究竟有何目的? “只为宸曜。” 此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还是说只是一个借口,糊弄顾照棠和自己的? 想到这些,元毓就觉得云霖也不得不防,毕竟他是西楚六皇子,他野心勃勃,他也想一统天下。但是,就算此时上到贼船,也断然没有中途逃跑的道理,且守着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 元毓想到这点,遂冲着云霖嫣然一笑。随即回过身去,将面纱一扯,朝外一抛: 其动作潇洒恣意到极致; 其笑容桀骜不驯到极致; 其面容箫疏轩举到极致。 那便是尘世间最极致的繁华,若赤英霞烂烂,若绛点灯煌煌,如临水照花,如斯美好。 连簌夫人也不由一愣,喉头连连哽咽数次,方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像……像极我的父亲……”她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泪水就像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见此状况,元毓心中莫名一紧,甚至有点想冲过去安抚这个女人。 好几次都伸出手来,但最后只抬起摸摸自己的脸皮。没有任何妆容在脸上。 他是以真面目来糊弄簌夫人的。但是,簌夫人的表现太过于激烈——若非自己跟父母家人的感情深厚,元毓差点就以为自己真是轩辕昱。 第172章 许江山为聘 就在这时,外面听到车内闹出的动静。兔唇太监尖起嗓子叫一声:“夫人,需要小的进来伺候吗?” 簌夫人赶紧将泪珠擦去,又指指地上的娟儿。 云毓两人立时会意,飞速将其藏在座椅底下。 簌夫人回道:“不用。需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唤你。”兔唇太监恭顺地答着“是。”过会儿,竟探进来半个头,很快他就发现异常:“咦,娟儿呢?”簌夫人冷静自若道:“你没有见着吗?刚才,我不是让她下去帮后面的人搬东西去了?” 兔唇太监不信这套说辞。他又仔仔细细地将车厢扫视一圈,最后停在元毓的座椅底下。 “晋王殿下……” 兔唇太监轻唤一声。本来想好要找借口先支开元毓,但抬眼就看到元毓的真容,不由一愣,旋即就低下头去:“……小的这就去找找娟儿。”言毕,他竟主动将车门合上,又踩着脚凳仓皇跳下,而后直奔御驾而去。 此时,鸾车内的元毓再不若刚才的气定神闲:“糟了。那个小太监认出我不是晋王。” 云霖淡定道:“你和鸾镜公子的气质完全不同。就算长得一模一样,也很容易被人分辨出来。” 元毓有点头疼:“那现在该怎么办?” 云霖从容道:“就按原计划进行……”他看向簌夫人。 簌夫人微微一笑:“昱儿的身份绝不能被人发现。所以,我跟你们走!” 元毓稍稍松一口气;然云霖却置若罔闻道:“眼前最好的法子,难道不是我们走,夫人给我们断后嘛?”画蛇添足,简直是多此一问。趁簌夫人不注意,元毓偷偷用手肘撞了一下云霖的胸膛。 接着,就听见簌夫人神色自诺地回答道:“如若楼公子允许我这样做,又何须大费周章地带昱儿来见我?”她看着云霖,仿若洞悉一切,续道:“旻儿为情所困,不愿继续受轩辕淦的胯下之辱,故而他才会积极响应楼公子的计划,此时定在质子府营救苍国太子;但若我还留在南越,他定不会离开,对你们而言就是一个变数。所以,不管用何种方法,楼公子都将带我走。既如此,我何须反抗?不过自找苦吃罢。” 云霖拊掌道:“簌夫人果然冰雪聪明。”他又指指座位底下,续道:“那小太监已经去通风报信。时间不多。还请夫人速速换上这位宫女的衣裳。” …… 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人发现鸾车中穿着簌夫人衣裳的,是昏迷的娟儿。簌夫人失踪,连带晋王和他的小宦官也不见踪迹。轩辕淦不敢大意。只分出数十余侍卫前去追查,其余人继续前行。 一个时辰后,那十余侍卫在盛京城东南方向的峡谷被顾家和南宫家的暗线伏击; 两个时辰后,刚刚抵达行宫的轩辕淦得到消息,苍国质子被晋王殿下带走,不知去向; 三个时辰后,云毓二人带着女扮男装的簌夫人朝着盛京城东北方向的淮南城而行,尚有十里地;这个时候,鸾镜刚刚带着少翊、封嘉等人住进淮南城中最大的客栈。 在路上的时候,簌夫人又给云毓二人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大约是在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候,苍越又起纷争。那一次,苍国输得极为惨烈,十五万大军最后只剩三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连苍国大将军之子季武陵也战死沙场。秉着“苍生有好生之德”,南越先帝派遣巫女们前去战场去超度亡魂。谁知,一个名为“簌簌”的巫女竟发现苍国的尸堆中还有一个小兵尚有气息。 她偷偷将小兵救出,悉心照料,百般呵护。 最后还安排自己身边的嬷嬷护送小兵回去苍国。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后来,簌簌嫁给越国太子;再后来,南越政变,她在混乱中生下一对双生子。其中之一就是左边锁骨下方有青紫色胎记的轩辕昱,另外一个就是如今号称“天下第一美”的轩辕旻。 为护得太子血脉,她安排两个嬷嬷,一个带着轩辕昱朝北走,一个带着轩辕旻朝西走。 谁知,带走轩辕旻的那个嬷嬷临阵叛逃,竟把孩子送到轩辕淦那里。 为保住孩子性命,她不得不遂了轩辕淦;但那该天杀的轩辕淦竟将孩子送去勾栏。 至于轩辕昱倒是被送去苍国,那小兵是个厚道人,同意将其当做亲生子抚养; 谁知,天不遂人愿。 那个孩子在前年生了一场怪病,药石罔顾,竟撒手人寰。那小兵将孩子的尸体火化,还派人将骨灰送回来。后来,簌簌求着轩辕淦多次,终于让这个孩子的牌位秘密进入宗庙,永享轩辕后人的香火……所以,从一开始,簌夫人就知道元毓不是轩辕昱。但看着元毓那双和鸾镜极为相似的凤眸,她就想起自己那个从未谋面的可怜孩子,免不得一阵伤感。 世人讲起自己的故事来,难免美化。有些事情看似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但仔细推敲起来就有不少的破绽。且簌夫人说一次就伤心一次。故而,元毓不问,云霖不说,都当做从不知晓。但后来云霖对元毓讲解天下局势的时候,提起簌夫人,倒有一句批语:“从何来又从何去,知者寥寥。然机关算尽,到底尽职尽责,当为巾帼。”其评价不可谓不高。元毓想想也是。只怕当初轩辕旻的封王之路也是踩在自己哥哥的尸骨之上,簌夫人究竟参与多少,稍微想想便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此乃后话。 故事讲完的时候,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淮南城的正南门。蒙着面纱的鸾镜,裹在厚重斗篷中的封嘉,还有熏风和丹雪都在城门口接应。 待车停在众人面前,鸾镜第一个过来搀扶簌夫人:“母亲受惊了。” 簌夫人道:“无妨。这一路多亏赵小侯爷和衍王殿下的照拂。” 鸾镜就只对元毓点点头,愣是没有搭理功劳最大的云霖。接着,他就带着簌夫人登上自己准备的、更为舒适的马车,进入城中。 “好歹也是南越的王爷,当真一点礼貌都没有。” 元毓在其后挥挥拳头。他在为云霖打抱不平,但云霖根本就不把这些小事放在心头。 这时,封嘉气定神闲地走过来:“衍王殿下,咱们一次倒是配合默契。” 云霖淡淡道:“不过就是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封嘉道:“不管怎么说,我欠你一个人情。” 云霖道:“不用还。”便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他连敷衍一下都懒得。侧身又对熏风下令道:“接下来把我们的人马都撤走。封奉仪会安排好后面的事情。”封嘉微微一笑,没有插话。 倒是元毓按捺不住:“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云霖反问:“我有什么理由跟你们一起回苍国?” 元毓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就如他不愿归顺西楚一样,云霖的身份更不可能投靠他国。 当真是“情生智障”。前段时间过得比神仙还要快活,赵小侯爷就有些忘乎所以。到此时,忽然又想起他和云霖必然敌对,此去一别,再见面就非情意绵绵、你侬我侬;而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元毓不敢深想下去。从前想起是头疼,如今想起是心肝都在疼。 遂也不管那群该长针眼的人,他抓住云霖的肩膀,接着就听见丹雪“啊”地叫一声,随即大喊道:“放开我家殿下!”元毓偏不放,他红着一双眼睛,将云霖拖拽到一旁无人的地方:“你现在就要走?”云霖点点头。元毓又问:“你还会到苍国来找我一叙吗?” 云霖想想:“或许吧。” 元毓登时就急了:“什么叫或许?你要不来,我就主动请缨,杀到西楚来。” 云霖蹙眉:“就算你灭掉西楚,我也不会随你回东苍。” 元毓一愣:“好歹我们也相识相爱一场……你非要做得这么绝情……” 话未完,就听云霖念道:“我心若日月,日不落,月不坠,此情不移。”元毓的头皮一炸。云霖握住他的手,又轻声道:“我愿拿天下来换,就与你这一世的和光同尘,可好?” 元毓眨眨眼睛。一时间,没有领悟到云霖的意思。 云霖就将他抱入怀中:“西楚灭,东苍亡,天下一统,我会择一位有德之君继位。到时就带你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可好?”他感觉元毓的身子微微一僵,遂收紧双手的力道,紧到快要窒息:“到时候,咱们就去找一个如安陵村的地方,隐居避世,不问前程,如此可好?” 他连问三声“可好?”可真是好吗? 西楚灭,东苍亡,天下一统。谈何容易?就算尸骨成堆,血流成河也未必能完成。 就算云霖有这个能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为未可知? 且自己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云霖灭掉苍国,不做不为?到时,能不能活着都不确定呢! 只是,这须臾间的温情,元毓不想破坏。而一些话终究是说不出口的。他缓缓抬手,回抱住云霖:“好啊。不过,到时候你不准嫌弃我什么都不会。你知道的,我不会做饭,不会劈柴,不会生火,不会洗衣,更不会收拾屋子……” “没有关系。全部交给我好了。” “要是我老了,不美了,你后悔了……” “我不也老了,不美了,如何后悔?” “若不后悔的话,那你就赶紧去一统天下吧。”元毓的鼻子微微发涩,他怕自己会不争气地掉泪,更怕自己脑子一热就跟着云霖跑。遂将云霖推开,后退两步,扬头微笑:“本小侯爷就等你以江山为聘,到时再带本小侯爷看淡人间。” 云霖微微一笑。 这时,熏风给他牵来一匹马。他踩着马镫上去,坐着端端正正:“再见面时,若你我为敌,不必手下留情。”言毕,他扯扯缰绳,骏马掉头,疾驰而去…… ——第二部.夏初临(完)—— 第173章 一别龙源 龙源仙山的清晨总是有雾气弥漫,云蒸霞蔚,旭日东升。这个时候,修仙的弟子都会去金殿晨读,惟有七夕佳节是个例外。倒跟风花雪月之事无关。仔细说起来,也不知是哪位大仙在的时候立下的规矩,每逢七夕前一日,龙源弟子都必须出去夜狩,还美其名曰:匡扶正道、斩妖除魔、提升修为。 这一年,夜狩的是藏在东海深处的一条蛟龙。 云霖本意前往。但青玄真人一句:“你是红尘中人,莫要过多招惹仙道之事。”如此,他便退回去,恭敬地目送师尊带着师兄弟们御剑而去。待仙山重归寂寥,云霖就准备下山,顺道去百川园会会那些世家子弟,而这时风涯长老提着一壶清茶出现在他的小居前。 笑容可掬道:“看起来你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心态倒是比你师尊要好。” 云霖笑道:“师尊也是为我好。” 自古仙凡有别,这本就是三界的规矩,他既甘愿混迹红尘,就断然没有回头重来的道理。 倒是风涯有些遗憾:“你天赋极佳,若非儿时心魔,怎会去游历神州,又怎会走到如今这个境地?” “命数合该如此,我自问心无愧就是。” 云霖接过风涯的茶壶,躬身给他满上一杯:“您也知道的。当年,我若不离开龙源,迟早会被心魔反噬,入邪入魔。所以,您惋惜的是我不能修入仙道;而我庆幸的是自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正道。” “所以,你要的是:君临天下,舍我其谁?” “非也。我要的是: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风涯微微一愣。云霖在这时也给自己满上一杯茶,轻抿一口,方才续道:“一任闲言碎语,唇枪舍刃又如何?世人皆道我是阴谋家,可我偏就不爱阴谋,所有谋略决断都摆在明面上给人选择;世人皆道我是野心家,可我偏就没有野心,帝王将相又如何,是非成败不过由他人评说,古来英雄皆白骨,惟有山常青,水常流。故而,世人敬我、爱我、赞我、辱我、笑我、轻我,又如何?我自有我的道,我自清明如故,我知自己的职责,我甘愿为天下苍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想给将来一个太平盛世。为此,我心甘情愿坠入尘寰。至于‘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事情,与我无关,就留待他人去想去做吧!” 言语间,自有一股灵秀之气匿在云霖的眉间,连修道多年的风涯都不由愣住。 忽然觉得,自己虽然看着云霖长大,到底还是不够懂他; 甚至修行几十载,以为自己放下一切,看淡一切,结果境界竟不如这样一个弱冠少年。 这时,云霖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说起来,其实就跟师兄弟们斩妖除魔、匡扶正道,是一个道理。不过就是各尽其责、各尽其责吧。” 云霖隐约猜到风涯是青玄真人的说客。只是他心意已决,换任何人来都不可能更改。 见他如此决绝,风涯叹息一声:“也罢。若你留在龙源只是一人得道;若你离开,则是苍生之福。”到此处,他顿一顿,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杯壁:“……若我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能达到如此修为和见地,断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他似在自言自语,并不期望能得到云霖的回应。 然云霖还是回复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天命已定,只能顺应而为。” 他猜中风涯的心事,应和南襄城的那座“醉生梦死楼”有关。醉生梦死,就跟从头再来一样,不过就是一场奢念。云霖心有明镜,故而看着风涯长老的目光清澈,即不骄矜也无怜悯:“若是风涯长老您有心的话,可以到盛京城去看看。神州长久以来的战火并没有波及到那个城市去。那里的百姓得到轩辕皇族的庇佑,安居乐业、富庶一方。我去过无数次。那城西包子铺的豆沙包格外地道。” “……当真如此?” “您总得亲自去看看才行。” 但是,风涯摇摇头:“古来英雄皆白骨,百年基业一场空。回去又如何?到底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他长叹一声,又摩挲着茶杯壁,好半晌才续道:“你……以后会将战火烧过去吧?”也不待云霖回答,他又揉揉眼角,自嘲一笑:“我为何还要关心这等事?那个地方早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天命已定。就是时光倒流,重来无数次,他还是会莫名其妙地走上这条路。 而这其间的道理,他是从青玄真人那里参悟得来的。 青玄真人曾在无意间告诉过他一个秘密:逆天改命之事,他曾为某个人做过五次。 第一次,他将某人的命定之人藏在深山中,不让其见外人,结果那家伙竟为摘一个果子从山下摔下来,恰好滚到游历神州的某人面前。命运之轮就此开启,结果什么都没改变。 第二次,他亲自带着某人游历神州,结果路过苍国的时候,一个小偷将某人的钱袋给偷走,某人去追,竟追到命定之人的家里。命运之轮就此开启,结果什么都没改变。 第三次,他就带着某人小心翼翼地绕开苍国,结果那命定之人竟被自己父亲责罚,偷跑出来,邂逅某人与燕国。命运之轮又一次开启,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四次,他强迫月老切断某人的红线,而后又强行将某人留在自己的身边。那个时候的某人连出仕的念头都没有,只一心一意地修仙问道,就那样平平安安度过十八岁;谁知,就在某人的弱冠之年,去北溟国夜狩的时候,竟伤到夜行赶路的命定之人。据说,那命定之人当时正在部署与北溟国的一场战事,无意间误闯进仙家的夜狩之地。结果,红线竟自然而然地连成,命运之轮开启,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 第五次,他就有些急功近利,不仅以身试法,犯了情戒,动了杀心,还把自己搞得里外不是人,若非某人坦坦荡荡,心若明镜,只怕他都无颜面对某人。但即便这样,其结果依然没有改变。 青玄真人整整喝了二十坛醉龙卧才说出这些秘密来。 那个时候的他还极为认真的,掰着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给风涯看:“这是第六次……第六次……我将小时候的某人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长大,亲自教他读书习字知礼,我以为这次肯定会改变……结果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他醉醺醺地说着话,醉醺醺地抱着酒坛,而后又醉醺醺地呜咽起来:“……他从前就跟我说过……天命难违……天命难违……我总是不信……总想着有逆天改命的机会……结果真是……天命难违……” 风涯至今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有多么的震撼。青玄真人始终高高在上,始终让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还从未有这般失态的时候。以至于,后来青玄真人醉酒闯入禁地,他都没有来得及阻止,就如蝴蝶煽动起千里之外的飓风,结果倒是累及云毓二人也私闯禁地,被罚进十万沼泽森林。 想到这些,风涯叹道:“你师尊到底是真心为你。当初,他知晓我将你罚进十万沼泽森林,恨不得将我抽筋剥皮;待后来,若不是他旧疾复发,必须闭关静养,不然一早就冲进十万沼泽森林将你带回来了。” “竟还有这事?”云霖微微皱眉:“那师尊的旧疾可有好转?” “你也知道他那个老毛病,每年都会复发一次,少则一月,多则大半年。龙源仙山数位真人都诊断不出他究竟是何病。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要犯病就闭关,要不就出去云游吸取天地精华。想这么多年,他也那么撑过来了。” “我也偷偷给师尊诊断过,但查不出任何病症来。可是,每隔一段时间,他的精气就会自然衰竭。这些又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我翻遍所有的典籍,都未曾找出相同的病状出来。” 云霖说着,撑着下巴,心事重重地望向窗外的花桃。 只见落花红簌簌,纷纷不似雨。 在这个初秋的季节,大概只有龙源仙山还有花桃绽放。事出有异,非仙即妖。就像师尊那奇怪的病症一样,究其缘故,怕也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思及此,云霖倒是想起另外的事情来:“我和宸曜私闯禁地的时候,未曾发现师尊的踪迹……” “但很多人确实看到青玄真人进入禁地当中,其中也包括我。” “后来,师尊又是如何出现的?” 风涯长老摸摸胡子,追忆道:“说起来也是一件怪事,就在你们进入十万沼泽森林后的第三天,有弟子发现青玄真人竟昏迷在偏殿中。待他醒来后,竟完全想不起除夕夜发生的事情。故而,他究竟闯入禁地没有?又在禁地中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 云霖能判断出风涯长老所言不假。那么,此事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师尊当真遇见怪事,将所有事情忘却;其二,师尊在故意隐瞒。 云霖更偏信第二种可能。 他想起在禁地偶遇的勾陈帝君说过的一句话:“他不想别人见,岂是尔等,就是吾等也见不到。”就如此本事,那师尊的修为就不可能是一个真人那么简单了。然究竟是什么?云霖暂时还不愿去深究——师尊既不告诉他,那自然就有师尊的理由,他尊重师尊的决定。 这时,风涯长老将最后一口茶饮尽,起身道:“时辰不早。你若想下山,就尽快走吧。” 云霖也跟着站起来:“您不阻止?” “你与青玄真人承诺的三年之期,在清明的时候就过去。若不是你师尊不舍,你又怎会多待这半年的时间?现在你师尊都不好意思出面干涉,便让老朽来当这个坏人。谁知老朽也是一个脸薄之人啊。” “不是脸薄,而是风涯长老您能体谅云霖的苦衷。” 这个孩子,从小就长了一张会讨好人的嘴巴。风涯伸手拍拍云霖的肩膀,玩笑道:“别给老朽戴高帽,当心戴得舒服了,就不放你走了。”又催促道:“赶紧走。赶紧走。免得你师尊待会儿醒悟过来,又折回不放你离开。” 云霖点点头,抱拳告辞。 怎料,风涯又将他唤住:“还有一事,你师尊让我务必叮咛你。”云霖稍作停顿。风涯续道:“切莫相信赵元毓。”云霖微微一愣,但风涯已经转身过去,再无他话…… 第174章 初到玉京 北溟,帝都,玉京城。 犹是在秋意甚浓的季节,城中已经飘起柳絮般的小雪来。云霖在熏风和丹雪的陪同下进城,倏然间就想起“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这样的诗句来,由不得回首张望一眼,只见马蹄在薄薄的雪地上留下一排排脚印,肮脏的很,凌乱的很。 云霖皱起眉头,又将身上的白色狐裘裹紧一些。 城门旁停靠着一辆被黑丝绒包裹的马车。其车身镶嵌着金凤图腾,其窗牖垂挂着红绸棉被,其内里被遮得严严实实,窥不见半个人影。但见云霖等人经过,车夫就轻轻叩打檀木车门。不多时,车门洞开。伴随着一声清脆的“云哥哥”,一道粉色身影朝云霖扑过来。 云霖接住。旋即抱着小姑娘翻身下马,将其轻轻搁下。 但香香仍拽着他的衣袖不放,喜笑颜开:“收到你今日要到的消息,我在此等候多时。” 又踮起脚,附在云霖耳边低声道:“我已经将我们要解除婚约的事情提前告知父皇。他正在气头上,所以才没有派人过来迎接你。” 云霖料准此事,到此时,只是淡淡笑道:“无妨。” 他从香香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动作即不刻意,也不随意,只是恰到好处的理所当然。 香香甚至都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愿,还冲他吐吐舌头:“这次,父皇都不准你住到行宫里面。我好说歹说都不管用。他说那是北溟驸马才该有的待遇。”她双手合十,极难为情地说道:“……所以,这次就只能委屈云哥哥先到西楚会馆暂住……” 云霖不以为然。住在哪里都是一个住字,西楚会馆对他而言还自由一些。 正要答复香香。谁知:“衍王殿下为什么要去住西楚会馆啊?” 洪亮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众人回头。逆光中,被无数侍卫簇拥着的一个少年,端端正正地骑着一匹骏马,缓步过来。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眼睛像杏仁一样大大的,即便骑在马上高人一头,也一派澄清地看着众人。 香香唤一声:“十四哥哥。” 少年酣然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来:“香香妹妹。”又对云霖道:“你到这里来就是客人,怎么能去住西楚会馆?跟我回王府住吧。我已经把王府中最好的房间腾出来,还找来你最喜欢的熏香,还铺了最柔软的棉被,还准备了一桌子最好的菜肴。对,你真不用去西楚会馆委屈自己,就跟着我回王府住嘛。”言毕,少年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抠抠头皮,微黑的脸颊上竟破天荒地泛起红晕来。 而这绝对又是一桩“无心插柳柳成荫,到底流水无情,落花狼籍”的故事。 而不管何时的云霖都心有所属,他从不会给他人臆想自己的机会。 遂抱拳,拒绝的一点情面都不留:“我自有该去的住所,不必麻烦,不劳费心。” 这次,连香香都察觉到云霖的冷淡,从头到尾,自始至终,他都拒人于千里之外。 惟有少年还以为又是自己做错事情,赶忙摆着手,磕磕巴巴地接话:“不不麻烦,不麻烦;不不费心,不费心。” 然云霖已经重新跨上马,无视一切,继续前行。 少年微微一愣,接着扯扯缰绳,腆着脸皮追过去;香香跺跺脚,原本也想追,心念电转间,又觉此举不妥,遂提着裙裾回到马车,令车夫朝着皇宫的方向而行。 另一边,少年已经跟云霖并驾齐驱,惹得无数路人围观,纷纷猜测和十四皇子交好的又是哪家少年。此乃玉京城百姓的爱好之一。只因当地百姓都知十四皇子惜才又好客,在他的府邸中养有门客上千,其中不乏绿林好汉、世家子弟、偷鸡摸狗之辈,真真是良莠不齐,龙蛇混杂,牛骥同皁。 “我猜这次是个世家公子。你瞧瞧那个气度,那个做派,没有点家世养不出这样的儿子。” “你忘记十四皇子之前礼待的那个叫做毛易的门客。那厮还不是一副世家公子的做派,随时扇不离身,书不离手,结果十四皇子派他去接见楚国真正的世家公子时,那厮洋相百出,简直把十四皇子的脸都丢尽了。” “十四皇子看人一向不太准。他那些门客皆是混吃等死之辈。” “这话可不完全对。”就有一个扎着灰色头巾的青年在旁接话:“十四皇子的门客赢在数量上,故而总有一两个出挑的。比如:他前年招揽的那位喜欢穿女装的门客,就是一个狠辣之辈,和十四皇子出征的时候,没少让那些游民部落吃尽苦头。” “就是。还有他去年重阳节前后招揽的那位少年门客,我看那才是真正世家公子做派。” “桀骜不驯,轻世傲物,矜功自伐,骄奢淫逸的做派么?” “那位少年门客确实轻狂。但他给十四皇子提出的两条建议:其一,禁止将贫民贩卖为奴;其二,军队提供骑乘,当地的民众供给驿站。——不管从短期,还是长远来看,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良策。” “如此来说,那位少年门客倒真有点本事……” 一路走来,议论声不绝于耳,大都是在说那位神秘的少年门客。 甚至传到云霖和十四皇子的耳中。那十四皇子拓跋沅是个性情中人,见所有人都在夸自己的门客,就仿若在夸自己一般,心花怒放,乐乐陶陶,忍不住对云霖介绍道:“他们说的那个少年可不仅仅是我的门客,还是我的安达。” 第175章 久别重逢 然云霖一点兴趣也没有,只冷冷清清地“嗯”一声,算作回答。 拓跋沅并未有半点意兴阑珊之态,相反因得到云霖的答复,越发的兴致盎然:“说起来,我还是因为你的建议才开始广纳门客,从而得到父皇的赏识。这不,前年父皇还因此封我为王,还赐了府邸,迎娶王妃,是札萨克台吉的二女儿……但她长得太敦实,我不太喜欢。” 他的喋喋不休,只换来云霖淡淡一句:“恭喜。” 拓跋沅撅噘嘴:“你都不问问我被封为什么王啊?” 云霖敷衍道:“什么王?” 拓跋沅又不好意思地抠抠头皮:“超超超超级勇猛王,简称超超王。” 果不其然,就见云霖的嘴角忍不住上扬。拓跋沅逮着这个机会,在马背上微微倾身,朝云霖靠拢一些:“就知道你会笑话我。哎,我本来想让父皇封我为端王、康王、宁王,各种吉祥的名字。谁知道,父皇说不要搞关内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反正横竖都是王,简单明了的最好。那些噱头,你又不懂,大家也不懂,除了花里胡哨外,毫无用处。” 云霖不置与否,只笑道:“溟帝的观点倒是独树一帜。” 独树一帜?大概就是一句称赞人的好话吧!拓跋沅喜滋滋地问道:“那你又是为何被楚帝封为衍王的?” 云霖道:“我有军功在身,又因封地在衍州。” “原来封号是跟封地有关啊?”拓跋沅到此时才恍然大悟,随即又委屈地续道:“父皇只给我部落管理,并没有给我封地。总不能叫我无地王吧!” 闻此言,云霖的笑容更甚。 忽然就想起元毓那个混世魔王来。若是他在,肯定会甩着玉穗,或者摇着纸扇,优哉游哉地接一句:“对,你就是一个无地的王八。”思及此,云霖曲起食指轻轻抵在唇边,如此才克制住没有笑出声来。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一行人骑行到西楚会馆。 此时,早有外驻的官员在黑漆大门前等候。 见着云霖过来,齐刷刷跪下:“衍王殿下千岁。” 云霖让众位起身。就有小厮跑过来牵住他的缰绳。他正欲下马,拓跋沅就在其旁,哭丧着脸询问:“你真不跟我回王府住啊?” 云霖道:“多谢超超王好意。”他故意将“超超王”的音量加重,实乃还有少年心性。 而拓跋沅的脸在听到“超超王”的称呼后,越发的丧气了。 云霖笑笑,右脚脱蹬,连下马的姿势也带着三四分少年的心性;待双脚落在平地上,笑容一收,左右一望,便又是端方持重、自尤清绝的六皇子慕子高。他朝拓跋沅抱拳告辞,随后就带着一群西楚的大小官员进入西楚会馆。 只不过右脚刚刚踏入,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就落在他的肩头。 熏风赶忙过去,捧起信鸽,解下信筒,将其内的密信呈送给云霖。云霖展开一看,随即蓝瞳一亮,展颜一笑,他又抛下众多官员,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去,牵起自己的骏马。在拓跋沅诧异的目光中,神色自若地说道:“就去你的王府吧。”期间,他没有任何解释。但拓跋沅哪还想得起这些。只要云霖肯跟着他回王府一住,就算提再无理的要求,就是给再空洞的解释,他都能接受,还是欣喜若狂地接受。 …… 拓跋沅的王府在玉京皇城的西南方,后花园的侧门紧邻玉京城的西门,从那里出城,再沿着康庄之衢一路朝西南行走,半月后就定能抵达西楚衍州。但拓跋沅从来没有去过西楚衍州。故而,他常常会坐在自家的后花园中,令人将侧门全开,然后一直对着门前那条笔直的大道愣神半晌。 此次,他给云霖精心准备的屋子也在后花园。 从王府的正门进去,要到后花园,就必须经过练武场。此时,练武场人头耸动,尘土飞扬,就见戴着红白丝带的两拨人正在比拼马上射箭。红方暂时领先。只因领头的少年,英姿飒爽,意气风发,搭弓射箭,百发百中。 拓跋沅带着云霖过去的时候,少年刚好又射中靶心。 白方一片死寂,红方一阵欢呼。 被众人群星拱月般簇拥着的少年,高扬起自己的弓箭,使劲挥舞。 云霖不由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少年也望过来。时间静止,四目相对。远远的,云霖都能看见少年眼中有一大片璀璨的星光,他的呼吸也不由一窒…… 少年冲他挑挑眉头,转身就对身旁簇拥的人群吼道:“我有一个更有意思的玩法。” “说说看。” 少年灿烂一笑:“咱们挑一个人出来,放一个苹果在其头顶,以射中苹果者为胜。” “好主意。”“疯子。”“谁敢跟你玩?”“值得一试。”人群中七嘴八舌。 但少年全然不顾那些人的意见。他拨开人群走到拓跋沅的面前,提着弓箭作揖道:“十四王爷,可否借你身旁的人,跟我玩一玩?”说话间,他寻衅的眼神已经看向云霖。 云霖身后的熏风和丹雪都看着少年,脸色大变;唯有云霖云淡风轻,还能微微一笑。 拓跋沅忙道:“安达,这位是西楚来的衍王殿下,可不是我新招的客卿。不能胡来啊。” 少年笑笑:“我当然知道他是西楚衍王殿下。” 拓跋沅扶扶额头:“那你怎能……” 少年抢话道:“当然能啊。你说我究竟能不能呢?云霖。”他边说边对着云霖眨眨眼睛,那态度自是格外亲昵。 拓跋沅脸色微微一变;熏风和丹雪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都有想掐死少年的想法。 而这时候,还能纵容少年胡闹的只有云霖,那双清明的蓝瞳看着面前的少年,有着无限的包容,有着无限的宠溺。 他朝前一步,声音就似三月的春风,催得桃花朵朵开:“瘦了,高了。” 先前在武陵村养的肥膘都不见,身材匀称,肌肉结实; 先前的身高只能抵到云霖的下巴,如今也快到他的鼻尖了。 云霖欣慰一笑,又道:“宸曜,你确实又在皮痒了。” 第176章 风流不改 若讲起赵小侯爷怎么从苍国跑到北溟来,又怎么成为北溟十四皇子的安达,当真是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讲完。简单来说:就是在回苍国的路上,鸾镜竟挑拨起少翊和元毓的关系。那少翊也是一个耳根子软的,尤其听不得别人说元毓和云霖如何如何,遂众人抵达南襄的那天晚上,他一个气不过,竟当众训斥起元毓来。元毓也是一个暴脾气,少翊横,他更横。于是乎,跟少翊大闹一通过后,他连苍国的国境都没有踏入,转道燕国,而后又经楚国,来到北溟。谁知,竟会在无意间救下北溟国的十四皇子,后又与其义结金兰,成其幕僚。 关于此事,赵小侯爷最后总结出一句很精辟的话来:“岂能尽如人意?那就去他的麻痹。” 云霖扶扶额头,端方道:“宸曜,休得狂言。” 元毓朝他撇撇嘴,挥挥拳。 倒是拓跋沅拊掌赞道:“我就喜欢安达你这样的豪情,那苍国太子小肚鸡肠,不跟也罢。” 元毓忙不迭地点头:“就是。就是。他那个人可不仅小肚鸡肠,还一天到晚总想着艹我屁股。”言毕,他故意看向云霖。果不其然,就见云霖重重地搁下茶盏,冷若冰霜地瞪他一眼。他得意地摇晃两下脑袋。抬眼又看见熏风的嘴角一歪,丹雪的身子一抖。到此时,赵小侯爷的心情极为舒畅,他拍着桌子大笑起来:“他想得倒美。哼,本小侯爷怎么可能给他那机会?” 云霖眯眼:“你要是想,也不是不可以。” 元毓傻眼:“啊?还可以啊?” 云霖的眼睛就慢慢挪向元毓的双腿,笑容可掬道:“当然。前提是我会打断你的腿。”元毓嘿嘿一笑,背脊冷汗直流,忙道:“不敢。不敢。”熏风和丹雪对视一眼,皆是一副“被闪瞎狗眼”的无奈神情。 在场之人中,只有拓跋沅被蒙在鼓中。他隐隐觉得不对,但实在又参不透云毓二人对话中的猫腻,抠着头皮半晌,实不敢跟云霖说话,只对“能和云霖要好”的元毓殷切道:“宸曜,这种倒霉的事情,你总是想它干嘛?明儿个我又带你去女闾,亲自挑两个貌美的小妞给你,去去晦气。” 就这语气,就这态度,很显然两人瞎混绝非一天两天。 元毓头皮一麻,嘴角一僵,停在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拼命朝拓跋沅眨眼睛;怎知,拓跋沅会错意,还起身过去拍着他的肩膀,一副“哥哥懂你”的模样:“放心。绝对会按照你的要求来挑。不就是肤白貌美,身姿婀娜,能吟诗作画,又能唱歌跳舞的嘛?上次那个叫玉楼春的还不错吧?那可是从你们苍国来的。” “玉楼春?”云霖又一次眯起眼睛:“那可是赵小侯爷在天京城的老相好了。” “真是如此?”拓跋沅惊讶地问。 元毓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也不是什么老相好。就是从前在天京城就认识。她原先也不叫这个名字,还是我给她改成玉楼春的。” 拓跋沅喜道:“难怪你对她那般满意。我看着你那天早上出来,整个人都格外精神。” 元毓将腰间的折扇摸出来,甩开,将没有字的一面挡在额前:“满意。满意。”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接着,就听见云霖拊掌附和:“有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赵小侯爷,很好。很好。” 其语调就似平湖秋月,皓皓洁洁,清清泠泠;其姿态就似苍松翠柏,直直挺挺,端端正正。 但那接连的两声“很好”,一声一声,就似秋雷,损万斛、占年縠,炸得赵小侯爷心肝儿乱颤。 他只敢从扇柄缝隙处偷偷张望过去。 而就在这种“头上一片草原天”的情况中,自己的契兄还能安然若素、漠然置之,当真非常人能及。 元毓佩服地五体投地。他琢磨着现在可不是解释的时候,只有待到夜深人静,自己再亲自过去给他讲个明白;若是讲到情投意合、郎情妾意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耳鬓厮磨,巫山云雨一番。 思及此,赵小侯爷的双肩耸动,嘿嘿一笑; 若不是折扇遮面,此等姿容,只怕又会被云霖骂一通“浮花浪蕊”。 但是,即便被说教,赵小侯爷也不在乎。 此时,他已经陷入夜深人静之际,陷入和云霖槌床叠骨之事的臆想中,喜不自禁,不可自拔…… …… 正所谓“情生智障”。偏偏赵小侯爷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依然是个智障。 在他的臆想中,云霖为人端方,性格又极为隐忍,遂基本不会有主动出击的可能;就是这样,他才应该是那个把控全局的人。为此,待华灯初上之前,他还专门跑到大街上去给云霖挑选见面礼。 包装的时候,老板憋着浓浓的口音问他:“是不是给夫人挑选的?” 元毓只听见“夫人”这个词,欣喜若狂,忙不迭地点头。又跟老板炫耀道:“我夫人不管人品、相貌、做派都是一等一的,放眼整个神州,有他聪慧的没他的俊美,有他俊美的没他的聪慧,又聪慧又俊美的也有,但都不及他能在运筹帷幄之间,还拥有淡看世事沉浮的心境。” 老板微笑:“挺好。”他关内话说不好,这也是极限的赞美。 元毓又诉苦叹气道:“可惜,我都一年半载没有见他;怎知,甫一见面,还被翻出我的那些陈年风流债来,哎哎哎,不买这个东西去赔罪实在不行……” 老板刚刚把礼物包装好,连声称“是”,双手递给元毓;元毓接过,嘻嘻一笑;老板莫名打个寒颤,转念却怪自己多想:面前的这位郎君疼爱自己妻子都爱不及,怎会有别的心思? 他不知道的是,赵小侯爷送这份礼物确实还有别的心思…… 但是,机关算尽,他恁是都没有算到,山外青山楼外楼,那楼云霖脸皮厚起来比他更甚;那楼云霖耍起手段来比他更狠。 故而,待夜深人静回到自己的住所以后,赵小侯爷洗个澡,换了衣裳,又把自己精挑细选的礼物收拾妥当,正准备溜过去。怎料,刚打开房门,一阵清甜的香味扑面而来,随即他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第177章 头上一片绿 夜半快到子时,赵小侯爷这才悠悠转醒,结果就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细链锁住,呈一个“大”字形,赤条条无牵挂的被人绑在床头。床旁的炭火烧的正旺,整个屋子都很暖和。犹是如此,元毓仍是忍不住打个冷噤,扯得锁链一阵叮咚作响。 就在这时,“啪”地一声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将烛火点燃,冷冷清清一句:“醒了。” 元毓艰难地扭过头去,望着那个人,磨牙切齿:“慕子高,你都绑我两次了。还能不能有点新意?” “新意?” 云霖将灯芯拨亮一些,而后手中捏着一样东西,冷若冰霜地走过来:“不若你先给我说说看,你跟那个叫玉楼春的姑娘是如何玩出新意的?”言毕,他手中的东西就擦着元毓的耳廓,狠狠插进木枕中。 恁是把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小侯爷也吓得一个哆嗦,甚至怀疑云霖是不是被什么可怕的魔物附身?因他的眼底竟有一层血丝,极为骇人。赵小侯爷吞吞唾沫,格外识趣地回答:“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跟她清清白白,从天京到玉京,我们都没有做过苟且之事。”言毕,又觉得自己太怂,且又小声地咕噜一句:“若论苟且之事,舍你我其谁?” “她为何会出现在玉京城?”根本不理睬他的解释,云霖只挑重点。 “我怎么知道?”元毓委屈巴巴地说:“又不是我带她来的。说不准是她得罪了楚楼的嬷嬷,把她赶过来的。” “女闾是官,楚楼是私。而恰好她得罪嬷嬷;恰好被赶到北溟;恰好赵小侯爷你也在北溟;恰好还能从私升至官?” 云霖的嘴角微微扬起:“这个世界上能有这么多恰好的事情?或许我该去问问楚澜樵。” 元毓神色一滞,只有一瞬,随即讨好道:“又不是他中意的姑娘,他哪里来闲工夫管这等琐事?阿嚏——”真的打了一个喷嚏。赵小侯爷机智地抓住机会,转移话题:“云,这都深秋啦。你把我扒拉成这样,还不做那样的事,我会染上风寒的。”他想趁机钻进云霖的怀中取暖。怎知,刚一动手脚,锁链就被拉直,他被扯回去,连云霖的衣角都没有挨着。 遂,艴然不悦道:“你这次也忒小气。就这么短的链子,你我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啊。” “就是想让你不方便行动。” 云霖除去衣衫,倾身压过去,上下摩挲:“如此,我才好随便不是?” 元毓啐一口,心中暗骂:“你简直是比我还混蛋的混蛋。” 然在云霖从额头一路吻下去的时候,他又先一步神怡心醉起来。 想他和云霖自分别以后,大半年没有做过这等槌床之事,竟清心寡欲到跟清修之人有的一拼。此时被云霖调动起来。那身体敏感的仿若稚儿,一时间,他有些不能自己,情不自禁。遂拼出老命似的将心神稳住,拉扯细链,去推云霖的头:“有件事情,我一定要跟你说……” 云霖从他的胸膛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不必说。我全知道。” 他究竟知道些什么? 元毓稍稍一愣。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忽然脸色一变,煞白的厉害,就觉得有冰凉彻骨的东西进入体内。他不由自主地“啊”一声,颤音问道:“云,你放什么东西进来了?”话音落,那冰凉的东西又被云霖给扯出来,须臾间就到他的眼前——是一根碧玉鎏金发簪,有着极为简单的云纹造型。 但是,见到此物,元毓倒抽一口气。这就是刚才云霖生气的时候插在他枕边的物什;也是他精挑细选想送给云霖的礼物; 且是一份不安好心的礼物。 也不知云霖是否猜到他的“不安好心”,元毓小心翼翼地说:“……呃,这是送给你的。” “想让我头上始终一片绿,是吗?”云霖仅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捻着簪子,笑容可掬地问。 黄猫儿黑毛,怎么这么容易就被猜中?剩下的事情可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按照原来的计划,元毓准备让云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戴上簪子,然后解释,继而再嘲笑他像个老西儿,只知道拈酸吃醋,活该自己给自己一片绿。谁知,这么轻易被拆穿。元毓再也没有玩闹的心境,只闷闷道:“哪有?你想多了。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礼物。况且天下戴碧玉簪子的男人那么多,总不能个个都是‘头上一片绿’吧?” “别人我管不着。若是你敢让我头上有一片绿……” “不敢。不敢。”云霖话未完,元毓就赶忙回答。 现在犹如砧板上的肉是他赵元毓。俗话说的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有一句俗话说的更好:对自己喜欢的人低头,不叫低头,那叫恩爱。 总之,赵小侯爷够乖巧,够懂事,够当俊杰。云霖对此情况格外满意。身子一沉,直接就进入元毓的双腿之间,顺手还拉起一旁的被子,盖过两人…… 随即,被子下就传来元毓的一声咕噜叫:“欸,你把我解开,我要在上头。” 接着,又传来他“哎哟”一声惨叫。 赵小侯爷呜呜呜呜咽两声,极度委屈道:“好嘛,好嘛,不在上面也行……你给我轻一点……”过会儿,又像发春的猫儿一般,欲求不满地嘤嘤道:“快一点……快一点……你不要那么轻……呜呜呜……快快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锁链混合着赵小侯爷的喊叫声、呜咽声、求饶声,整整一夜,不曾停歇…… 至于那只碧玉鎏金簪,赵小侯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云霖将其插在他自己的发髻上。 赵小侯爷一阵恶寒。 他又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先是云霖提抢上阵,接着簪子一通乱夯,接着又换真枪实干,接着又换成湿哒哒的簪子,反反复复,折折腾腾,他都不知道泄下多少回,以至于现在双腿都在发抖——故而,此时的赵小侯爷看着那根簪子格外别扭。 “云哥哥,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你看你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姿尤清绝,根本就不需要佩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尤其这个碧玉簪跟你一点都不配。” “这不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吗?戴着它,才能说明我把你放在心上。” “你不戴,我也知道你把我放在心上啊。”元毓边说边扑到云霖的背上,情话一茬接着一茬:“放眼整个天下,只有你最疼我,只有你最怜惜我,只有你最爱护我,只有你最喜欢我。当然,我也最最喜欢你。所以,咱们就不要来这些虚的……” “来实的?”云霖偏头斜睇元毓一眼。 “就该来实的啊。本小侯爷就是一个超级务实的人。废话不多,就一个字……”他那个“诚”字还没有出口,云霖笑眯眯地将话接过去:“干!”元毓上下嘴皮一个哆嗦。又见云霖轻言细语道:“正好。我也喜欢。”言毕,刚穿好的衣服在须臾间又被无情地扔的满地都是,刚叠好的被子又被可怜地拉扯过来,盖在两具交叠在一起的身体上。如此,任由外面惊涛骇浪,云毓二人这一天一夜都没有出门。 至于那根饱饮元毓精血的碧玉簪子,在后来一直被云霖用来固定发髻。 元毓不好意思说出“跟你一点也不配”诸如此类的话来。 连带本来的用意,来嘲笑云霖“头上一片绿”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从此不敢再提…… 第178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 又过一日,秋高气爽,该来的终究会来,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然而,云霖一点也不担忧,和元毓又耳鬓厮磨一番过后,这才踔厉风发地前往北溟皇宫面圣。 待他离去,元毓又在床上赖一小会儿,这才起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刚走出云霖这间屋子,他就发觉这处竟是十四皇子最为宝贵的后花园。且说起“最为宝贵的后花园”,连所有门客都知晓:自王府建成时,拓跋沅就亲自去请楚国来的工匠打造这座后花园,其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皆是按照西楚的样式来修建;但待建成以后,拓跋沅却将其落锁,自己不住,也不让别人进来住。 元毓曾陪他进来过一次。 既不参观,也不摆宴;两个人就像两条大黄狗一样蹲在洞开的大门前,看着外面笔直的大道、偶尔经过的路人、闲散走过的蚂蚁,捱到最后,大眼瞪小眼。 拓跋沅说:“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一个人。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一个人。但我永远也没有资格跟他在一起。” 拓跋沅又说:“这个后花园就是给他修的。” 拓跋沅还说:“安达,你的学问好。你帮我给这个后花园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吧。” 又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元毓当时根本不知道拓跋沅心仪何人,还有些感动,脑中想出无数“求而不得”的诗句来,但最后只有一句真正打动他的:“物是人非事事休……”遂他亲自提笔,洋洋洒洒,挥毫三字:“花想容。” 拓跋沅跟少翊一样,也一个劲追问他什么意思。元毓倒不像对付少翊那样对付他,居然耐起性子给他解释:“《花想容》是词牌名,又名《武陵春》,便有‘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名句;又有‘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意境。倒是和你心意契合。且你喜欢的人在西楚,此词又是楚地流传的曲调改编。”拓跋沅听得云里雾里打转,直到这么一句,他总算听懂,遂喜笑颜开道:“就要楚地的。就要楚地的。宸曜,你的学问果然好……” 学问好?此时,元毓抬头看着自己题字的匾额,总算知道拓跋沅暗暗心仪的是何人。他免不得一阵牙酸,恨不得砸碎这块匾额。 好不容易忍下来,他又扭头对花园一番挑剔: 那小桥光秃秃地立在水上,没有任何的点缀,突兀地很;那流水倒是哗哗啦啦的,没有任何浮萍或者芙蕖,小气得很;那亭台就像呆鸡,没有对联匾额装饰,无趣得很;那楼阁更像秃凤,没有周围景物的衬托,光溜溜立在那里,傻气得很。 还美其名曰:模仿西楚的建筑? 元毓撇撇嘴,没忍住,吐槽出声:“果然没文化,只知画皮不懂画骨。” “安达,你站在那,叽里咕噜些什么呢?” 突然的,拓跋沅的声音从元毓身后传来。元毓吓一跳,赶忙回神,瞎话不打腾就脱口而出:“我就是路过这里,看到自己曾经题的匾额,就驻足欣赏一下。” 拓跋沅走到他的身旁,也仰起头来:“嗯,你的字写得是真好。前天,衍王殿下还专门停下来看这些字,还说它是什么苍什么龙的。” “苍劲峻逸?龙飞凤舞?” “不错。不错。就是这两句。瞧我这个记性,背老半天都记不住。” “你背它干嘛?” “因为是衍王殿下说的话嘛。”拓跋沅微黑的脸颊又泛起红晕来:“他还说,云想衣裳花想容,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些东西都不太好。还是什么阔什么老的,比较好。”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对。对。就是这句。就是这句。但这句是什么意思啊?” 元毓微微一笑:“没什么意思,就是在打仗的时候说什么要出生入死之类的事情。” 他说得云淡风轻,面上也是风轻云淡,但心中却是风起云涌。 他敢肯定,云霖在看到那个匾额的同时,就猜到此字此词出自他的手笔;所以,他一点也不会谦让。这句话就是对他说的,借拓跋沅之口。 犹在得意之时,拓跋沅忽然问:“对了,你跟衍王是什么关系?” 元毓微微一愣,随即道:“我跟他能有什么关系?哼,我跟他就是冤家路窄。” 他的腿有些发软,不是被拓跋沅吓得,而是被楼云霖折腾的。关键在这个时候,他还要解释清楚和云霖之间的关系,简直叫苦不迭。索性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凄凄切切地把当初云霖在苍国如何骗他,又如何害自己背负骂名,又如何的有国不能归、有家不能回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至于后来龙源的事情、安陵村的事情,只要牵扯到感情纠葛的一概抹去,剩下的七分真,三分假,倒是把拓跋沅唬得一愣一愣的。 还感慨道:“安达你也真是不容易。” 又劝解道:“你也不要怪衍王。他有他的立场。” 元毓扶额道:“我怎么敢怪他啊?只要他不来折腾我就好。”说起来,自己不仅腿软,屁股还疼,而始作俑者都是楼云霖。 但拓跋沅不知此话的内涵,还一屁股坐在元毓身旁,极其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对,就应该这样。你们关内不是有一句话:冤家宜结不宜解嘛。”话刚好说歪。元毓忍得很辛苦,终于忍住没有扔他一个白眼。拓跋沅又道:“不过,感觉你今天怪怪的。昨天你去哪里了?” 元毓张嘴就胡说:“还不是在玉楼春那里嘛。欸,跟她折腾一天一夜,精*血都快被她吸干了。”说着还揉揉小腿肚:“这不,现在腿都是软的。” 拓跋沅哈哈大笑,一副“我明白”的神情:“你啊,还是节制一点吧。” 元毓耸耸肩:“没办法。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我和她都是背井离乡的,好不容易在此处偶遇,且还意合情投、息息相通,实属难得。故而,忘情一些也算正常。” “千里姻缘一线牵?” 不知为何,拓跋沅竟喃喃重复着元毓这句话。元毓偏头看他。他察觉到,便不好意思地抠抠头皮笑笑:“曾经,衍王跟我香香妹妹联姻的时候,官方的聘书上也有这么一句话,听说还是他亲自写的;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人就闹成那样。香香妹妹跟父皇说:‘她有别的心上人,只当衍王是哥哥,故而不愿嫁给衍王’;而这次看衍王的态度,似乎也不想继续这个婚约……你说,这样算个什么事情嘛!” 算个什么事情嘛? 说起来,不过就是一个有心栽花,一个无心插柳,不论栽花插柳者都是他赵小侯爷的古怪事情。 但是,关于云霖和香香解除婚约一事,赵小侯爷始终不觉有愧。 若非投情意合,强扭在一起又有什么幸福可言?终究会成怨侣一对,害人又害己。 所以,他赵小侯爷无意间拆了这门婚事,实则功德一件。 思及此,元毓托着腮,总结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强求不得。而作为旁观者也只静静看着就好。” 拓跋沅点点头:“正是如此。”过会儿,又叹气道:“你说能把我妹妹魂魄都勾去,连衍王都不要的家伙会是什么样子的?” “谁知道呢?”元毓有些心虚。 “你觉得我父皇会不会为难衍王?”拓跋沅又问。 “总之陛下不敢要衍王的性命。”元毓咂咂舌,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至于其他的事情嘛……”他顿顿,又换成一副“胸有成竹”模样来:“那可是算无遗策的慕子高。不管多么棘手的事情,他肯定会自个儿圆满解决。咱们就别替他操这份心了。” 本来道理就是如此。元毓压根就不把这些事放在心头,但拓跋沅坚持要在“花想容”门口等着云霖回来,问个清楚;元毓怕被他看出自己和云霖的关系,遂借口遁走,怎知拓跋沅死活不放人,可怜兮兮地说自己一个人不敢应付云霖,说什么也要元毓陪着。 元毓没有办法,只好留下来陪这位新主。 大约两个时辰后,元毓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直到这个时候,云霖和两个随从才慢腾腾地回来。拓跋沅赶忙迎上去:“云霖,我父皇怎么说?”云霖没有理睬,只看向元毓;但见元毓一脸委屈,靠在门框边,连动都懒得动。云霖道:“先进来用膳再说。” 拓跋沅忙道:“对对对。先用膳。先用膳。” 边说边走过去拉起元毓,半哄半拽地又给拽进“花想容”。 很快,丹雪就布好一桌子的菜:手扒羊肉、熏鸡、肉干、串烧鹿肉,还有奶茶。 道道都是硬菜,不见半点素绿。 犹是拓跋沅都有些发晕:“我不是让小厨房给你备好蔬菜的嘛?为什么尽是这些?” 元毓刚抓起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嚼得倍儿香:“唔唔唔,这些有什么不好?” 拓跋沅道:“不是不好。我也喜欢这些。只是衍王殿下他从来不吃肉的……” “谁说他不吃肉的?”元毓用衣袖揩揩嘴巴上的油渍:“不要被他骗了。他游历神州的时候,除了人肉,什么东西都吃。说不吃肉那就是在你面前矫情。”且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云霖也大块大块吃得香嘛。 拓跋沅震惊地看着云霖;云霖只轻轻抿了一口奶茶,没有回答。 倒是丹雪看不下去,插话道:“我家主子从小修道,自然不沾荤腥。”又道:“而且他肠胃也不好,沾腥就坏腹,怎么可能‘不吃肉就是矫情’?” 元毓瞪大眼睛看着云霖,嘴上还挂着半截羊肉。 云霖很想给他擦擦嘴,但终究忍住,且笑道:“当初在龙源的时候,若是让宸曜一个人进食,该是多么无趣。我就好歹陪着吃一点。少吃一点并不碍事。并没有丹雪说得那么夸张。” 元毓吞吞唾沫。仔细回想起来,不论天京城的桃花宴,还是百川园的螃蟹宴,他都只见云霖喝酒,不见其动筷。想他赵小侯爷又是无肉不欢的性子。后来每次与云霖进食,顿顿都有肉,故而还是他吃得多,云霖吃得少。 那个时候,他还以为云霖修道多年,不食人间烟火。 如今回忆起来,自己还真是被云霖宠得一叶障目,完全没有发现事情的真相。 元毓有些愧疚,遂放下手中的肉排,耿直道:“你也不用总顾及我的习惯,其实我也可以陪你吃点草的。”此言一出,拓跋沅就狐疑地盯着他看。元毓暗道一声不好,遂又暗自揣摩起自己刚才是不是真情流露。 万一被拓跋沅看出来,跟他吃醋翻脸是小,要他项上人头是大。 还没有思索出解决方案,云霖就替他解围道:“我在皇宫中已经用过膳,这一顿本来就是给你们准备的。” 拓跋沅收起疑惑的目光,又看向云霖,关切道:“父皇没有为难你吧?” 云霖笑道:“没有为难。”又道:“他要我替北溟做三件事情而已;我已经答应他了。” 第179章 第一件事 北溟帝要云霖做的第一件事:歼灭北溟国境内还一存二心的回鹘部。 回鹘部,取义为“回旋轻捷如鹘”,如其名,部落中的男子个个高大如马,又个个轻捷如鹘、骁勇善战。他们主要活动在北溟的东北方向。三年前,其部落的族长隆涉多突然暴毙而亡,其子裴罗达继位。也不知他从何得到一股神秘力量的支持,竟联合周边的拔悉密、葛逻禄等部,欲脱离北溟国的统治,自立为国。他自封自己为裴禄毗伽阙可汗。仅仅用三年多的时间,就有分裂北溟东北的势头。 拓跋沅道:“回鹘部很强。裴罗达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领。我跟他们交手无数次,有胜有败,要完全歼灭他们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云霖笑道:“你父皇还只给我两千精兵。”关键就这事还不能从西楚调兵过来。 拓跋沅抱着脑袋道:“完了。完了。两千精兵怎么可能灭掉回鹘部?父皇就是铁了心地要为难你。” 云霖又道:“你父皇还只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拓跋沅这一次将脑袋重重磕在桌上,哀嚎道:“那就更不可能啦。更不可能啦。”好半晌,他又抬起头来:“要是你完不成这件事,会怎么样啊?” 云霖道:“迎娶你的另外一个妹妹,拓跋玲玲。” 拓跋沅脸色一变,遂更加痛苦地哀嚎起来:“玲玲妹妹才七岁啊!” 闻此言,元毓“噗”地一下将口中的奶茶全都给喷出来:“哈哈,陛下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好。云霖灭掉回鹘部对北溟有利,云霖迎娶公主也对北溟有利;哎,云霖,你何必去做劳心费神的事情?反正又不让你入赘,你娶个北溟公主回去也不亏。” 拓跋沅想想,也心酸地附和道:“是啊。娶我妹妹也不亏。” 云霖道:“北溟公主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然,云霖已经和别人拜过天地、入过洞房、行过周礼。正所谓‘糟糠之妻不下堂’。吾妻甚好,自然就没有另娶他人的道理。”说着,他不冷不热地瞥元毓一眼。 就见元毓抓着羊排的手微微一抖,落下一桌的孜然粉。 而拓跋沅激动地站起来:“你成亲了?”云霖轻轻点头。 连丹雪都忍不住插话:“什么时候?” 云霖答:“十万沼泽森林。”丹雪像是瞬间明白过来,直愣愣地看着元毓。 拓跋沅当然不知道内情,颤着声音问:“和谁?” 云霖坦诚道:“和谁并不重要。目前最重要的是,我绝不能对不起吾妻,故而不能和北溟任何一个公主成亲。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在一个月内全歼回鹘部。”见他心意如此决绝,拓跋沅知道自己劝不动了。同时他也知道:若是云霖不肯说出自己的妻子是谁,那自己也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倒是元毓在这时悄悄松一口气,他闷不吭声地又抓起一块羊排来压压惊。 这时,就听云霖续道:“十四王爷,我想跟你借两个人用用。” 拓跋沅道:“嗯,你先说。”又补充道:“谁都可以。” 云霖就道:“第一个人是滕双双。” “滕双双?”拓跋沅微微皱起眉头来:“他确实很有本事,只是有些小癖好。” “无妨。能人异士都有一些小毛病,只要能为我所用就行。” 拓跋沅点点头。也不多问“为何要借”、“如何使用”、“多久到位”,诸如此类的问题。只道:“第二个人呢?”说着,就见云霖偏头看一眼元毓。 而元毓慌慌张张地揩揩手指的油渍,忙不迭地站起来,差点撞到自己的膝盖。 告辞拒绝的话还没有出口。 云霖抢先一步道:“第二个人就是赵宸曜。” …… 基本上拓跋沅对云霖都是有求必应的。纵然有再多的疑惑,纵然有再多的不愿,纵然元毓提出再多的抗议,他还是当场就拍板把元毓给“借”出去。走出花想容的时候,元毓抬头望望天,偏头黑黑脸,开口就是质问的话:“你还算是我安达嘛?你明明知道我跟他是冤家,你明明知道我跟他现在是井水不犯河水,还这样坑我?” 拓跋沅拍着元毓的肩膀,安慰:“能跟着衍王就是天大的福气。你看我盼都盼不来呢。” 元毓翻个白眼:“那我跟你交换。” 拓跋沅无奈道:“我也想啊。关键衍王不答应啊。” 就这样,元毓在拓跋沅的积极怂恿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搬进花想容,和云霖同吃同住,过起没羞没臊的生活来。当然,如果不是全歼回鹘部的时间紧迫,元毓都想赖在这个地方不走了。 正所谓“闲散一日是一日”,到底还要做正事。 元毓在等云霖主动提起,但云霖始终不提,他不免有些心急。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某天晌午,他像只癞皮狗一样缠着云霖,喋喋不休地追问:“你到底打不打算出征的啊?你究竟有何计划啊?别这样一天一天耗下去,虚度光阴啊?” 虚度光阴,蹉跎岁月,这样的话能从混世魔王赵小侯爷的嘴里漏出来,连云霖都有些始料未及。 遂清雅一笑:“此事不急。待我先查到回鹘部背后那股神秘的力量来自何方再说。” “那你有眉目没有?”元毓急切切地追问。 “私底下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查到的。”就见元毓微微有些失望。云霖将他捞过来,轻啄一口脸颊:“但我自有渠道,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元毓知道他的,若非绝对肯定的事情,否则绝不会轻易出口;故而元毓没有继续追问这件事情。 只问出另一件困惑他多日的事情来:“为何你一定要用那个滕双双?” 云霖简洁道:“他三年前才投靠拓跋沅;在此之前一直是回鹘部裴罗达的谋士。” “你怀疑他是回鹘部派过来的细作?” “那倒未必。”云霖将元毓落下来的两缕头发给重新束好,续道:“此人并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判出回鹘部不过就是‘一山不容二虎’的事情;据说是神秘势力那边出现一位比滕双双更厉害的谋士,而滕双双又不甘于人下。” “但很可能这些都是借口。判主一事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简单的理由?” 闻此言,云霖手上的动作一滞。他想想,半晌后续道:“要不试他一试?” 元毓眼睛一亮:“如何试?” 云霖微微一笑:“就先传唤他过来谈一谈便知。” 第180章 反间计 其实,云霖的计谋很简单,无非就是用“反间计”。他故意走漏接下来的行军路线给滕双双。如若此人真是细作,不久后回鹘部就会收到消息,那么定会在那处埋下伏兵;如若不然,那么行军就是顺顺当当的,绝不会有半点风吹草动的事情发生。 当然,云霖也私下将这个行军路线告知元毓。 便是从玉京城—青色—红城—赤峰—阿达科沁—巴尔渡。 元毓盯着北溟地图研究良久:“前面的路线还好,一马平川,适合精骑通过;然而过赤峰以后,山路崎岖,尤其这个红峡谷,长约三里,易守难攻,只怕他们会在此地设下埋伏。” 他在北溟待了大半年,很早就利用闲暇时间将北溟跑个遍。 看这种战略地图自然不在话下。 云霖道:“无妨。本来就是为测滕双双的忠心。真正的行军路线绝不可能这样。” 元毓心中一个咯噔,正琢磨着要不要问真正的行军路线。 就见云霖双指合并,指向地图东北角的一块区域:“绕开赤峰,从乌城背后过去。” 元毓跟着望过去,随即惊讶道:“你竟然想绕其背后,直抵回鹘部的大本营?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云霖不答,只高深莫测地一笑。 元毓就扶着额头,哀叹:“这已经不是偏向虎山行的问题,你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你到底知不知道,乌城背靠伏虎山,高达千丈,竟是绝壁奇峰、直抵云霄,根本没有路可以通行,还有数道……” “天堑。”云霖把话接过去。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去冒险?”元毓差点急得跳脚。 “赵小侯爷能想到‘截澜江、淹南襄’的点子,我为何就不能带着所有人去爬爬悬崖?” “那不一样。我那个时候是放出流言,想引起城中混乱……”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云霖微微一笑;元毓恍然大悟道:“难道你也在放出流言?” 云霖没有正面回答:“假亦真时真亦假。”故作玄虚,元毓撇撇嘴。过会儿,又见云霖若有所思地续道:“如若想想就真能让老天开眼,那不管多么艰难也要去试试。”元毓搞不太懂他话中真正的内涵,遂没敢接话。而云霖似乎也不准备等他答话,他看着地图,便自顾自地接道:“……况且,如果要最快取得胜利的话,好像也只有这种方法。” 好像也只有这种办法——指的就是翻越伏虎山的天堑? 元毓也跟着云霖看过去,只见地图上勾勒出的伏虎山就是一大片起伏的山包,看着简约的很,实则要命的很。 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元毓懂,云霖不可能不懂。 但是,若他在知道这些事情的前提上,仍然坚持要做这件事的话,就一定有他坚持的道理,否则根本就不符合他的性格。毕竟在元毓的认知中:云霖绝不会在全然没有把握的情况中就领兵前行,他性格沉稳,算无遗策,但绝不会冲动、冒进。犹是,元毓都有些怀疑云霖的真正企图。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地图上的伏虎山一带,似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有二十余天,或许还能找到更为稳妥的方法。” 云霖笑笑:“也是。先看看这次滕双双的反应再说。” 元毓又真挚道:“嗯。但如果你实在想不到,随时都可以找我商量。”云霖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他忽然也觉得自己有点飘,竟能在“算无遗策”面前说出这种话来,遂“哈哈”一笑,调侃道:“三个臭皮匠能抵个诸葛亮。哎,本小侯爷一个肯定不能算三个,但若把本小侯爷的经韬纬略算上,抵两个绰绰有余吧?” 云霖轻轻地“嗯”一声,尾音微翘,格外悦耳。 犹是如此,元毓心虚道:“好好,就抵一个半,一个半。再少可真就是瞧不起人啦。” 云霖莞尔一笑,这次没有发出任何疑惑的声音来。 进退有度,温文尔雅,元毓对自己的契兄真是越来越满意。 只是若能更加坦诚一些会更好。 思及此,元毓又不甘心地问:“你当真没有更好的办法?” 自然是在问全歼回鹘部的事情。 云霖摇摇头:“暂时还没有。” 其表情真挚,其语言自然,但就是让元毓捉摸不透,也不知道“真是如此”,还是“假意如此”。 仿若又一次回到天京城的那种状况,便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元毓猜不透云霖接下来会下哪一步棋,也猜不透云霖的整个棋局是如何布置,他甚至都猜不透,这一次有资格坐在云霖对面下棋的人会是谁。情生智障。但元毓至少有一点是极为自信的:既结发为夫妻,就该恩爱两不疑,就该是同道之人,遂云霖绝不会起害他之心。 所以,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和天京城的情况又大不相同…… 思及此,元毓有些愧疚,脑门也跟着疼的厉害。他忽然就挥开面前的北溟地图,单手一撑,跳到书桌上坐。边晃荡着两条腿,边拨弄着云霖发髻上的碧玉簪子,百无聊赖:“你把整个行军路线都告诉我,就不怕我泄露出去啊?” 云霖笑问:“你会泄露给谁?” 元毓撇嘴:“假如,我就是苍国派来的细作呢?” 云霖一把将他搂入怀中:“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很早就被你骗了,不差这一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元毓将云霖推开,气得脸都红起来:“把话说清楚。什么时候都是你在骗我!什么时候轮到我来骗你?” 云霖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的跳动处:“这里都被你赵小侯爷骗走。还说没骗?” 元毓一愣,随即想抽回自己的手,抽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遂涨红脸,唾道:“呸呸呸,我从前还真是看走眼,怎么就不知道你慕子高这么的油嘴滑舌、能说会道?” 云霖惬然一笑:“你反正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了解我,不着急。”说罢,竟将人横扛起来,朝床那边走去。 元毓脸色一变:“你要干嘛?” 云霖脸不红心不跳,且把两个字说得真真是光明磊落、浩气长存:“干,你。” 元毓脑袋“嗡”地一响,哀嚎道:“这句话应该让我来说!” “你我即将合二为一,何须在乎这句话由谁来说?” 云霖将元毓轻轻放在床榻上,俯身捞起他的舌头,便是一个长吻。就在元毓被吻得七晕八素,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云霖忽然撑起,双手抵在他的耳旁,深情款款地看着他:“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亦同死?”元毓一愣,压根没有明白他忽然来这么一句的意思。 就这么失神的片刻,衣服已经被扒光。 如凝脂般光滑的肌肤在云霖微微冰凉的指尖触碰下,渐渐布满鸡皮疙瘩…… 第181章 身在溟国心在苍 正所谓:人不欺人,人自欺;若不自欺,无人能欺? 元毓在云霖面前一副坦坦荡荡、真情流露的模样,实则都是蒙了面纱,戴了面具,几分真几分假,其实他自己都不大清楚。待来到玉楼春的闺房中,卸掉那些伪装,他忽然觉得撕扯下来的不仅仅是脸皮上的东西,还有心上的那点东西。 有点疼,不,疼得难受。 遂他连连饮下三杯醉龙卧,方才好受一些。 酒是封奉仪令人专程从龙源给元毓带来的。酒能驱寒。但是,封奉仪滴酒未沾,他全身都裹在一件极为厚重的白色狐裘披风里,屋里炭火烧的正旺,噼里啪啦作响,但他依然冷的双唇发绀。 连元毓看着都有些心疼:“我说你身体不好,派个人过来交接就是,何必自己跑来受罪?” 封嘉朝火炉那边靠靠:“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又问:“事情进展如何?” 元毓咂咂发苦的嘴巴:“经过我的挑拨,慕子高已经怀疑滕双双是那边派过来的细作。” 封嘉狐疑地皱起眉头:“他就这么容易被骗?” 元毓撇嘴道:“不然呢?难不成我的‘美人计’白使了?”封嘉不置可否,捂着唇咳嗽起来。元毓赶忙起身,轻轻给他拍打背脊,又从他胸口处掏出安神香瓶来:“他打算测试滕双双的忠诚,故意只将这次的行军路线告诉他。” “那你知道他的行军路线吗?”封嘉吸着香瓶,气喘吁吁地问。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也就是说,这份行军路线,除了你和滕双双,再无旁人知晓?” “对。我,慕子高,滕双双。”元毓坐回去,故意翘着尾指,指向封嘉:“你是第四个。” “所以,情报一旦泄露,你和滕双双都有嫌疑。” “不,只会是滕双双。”也不等封嘉询问,元毓就摇晃着脑袋续道:“因为他还有第二套行军计划,且这条行军路线才是他的真实想法,且只有我知道。所以,如果我是细作,要阻止这场战争的话,理应从这里去破坏。” “如果那样做的话,你不就暴露了。” “所以,我不傻。眼前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所有事情都栽赃到滕双双的身上。” “你怎么想的?” “将计就计。” “具体点。” “他的第一套行军计划就是一个幌子,不过是为测试滕双双对北溟的忠诚;而我们就故意把伏兵埋在此条路线的红峡谷附近。而后我们故意放他的探子回去禀告。这样,他会认为细作就是滕双双的。” 经过南襄城一战,百川园的学习,以及盛京城的实战,元毓考虑问题比以前更加全面。 关键时候,就要弃车保帅、顾全大局; 此乃他和封嘉这个死对头,为数不多的意见一致。 也是这个原因,他才愿意暂时放下成见,和封奉仪联手一搏。 而此番话一出,他自信满满,就等封嘉对他刮目相看;未曾想,封嘉竟一点情面都不留的直接否决掉:“糊涂。若是这么做,首先暴露的不是他,而是你!” 元毓脸色一变:“为何这样说?” 封嘉用安神香瓶有一下没一下地击打梨花木的桌面:“慕子高并没有将你和滕双双召集在一起,讨论他的行军路线吧?”这时,元毓刚举起酒杯,手腕微微一抖,将醉龙卧洒出来两滴。封嘉又咳嗽两声,续道:“既如此,你如何能够保证,慕子高对你说的这条行军路线就跟对滕双双说得一样?” “你是说,他也在测试我?”难怪自己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意识到这重,元毓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封嘉道:“比起临时起意的可能,我更相信慕子高是故意为之。” “可是,他为什么会怀疑到我头上?” “就你在天京城那作威作福的德性,再看看到北溟后伶俐乖巧的模样,就跟转性一样,想不怀疑你都难。” “你以为我想啊?” 元毓说起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拿起酒壶,咕噜咕噜地对嘴喝下整整半壶才作罢:“这里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本小侯爷还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命运,事要低调,不可急躁,如此本小侯爷还能作起来嘛!”言毕,又不甘心地嘀咕一句:“来这么大半年的,连那个香香小姑娘都不知道本小侯爷就在她哥的府上当幕僚,我混得容易嘛!” 封嘉笑喘着气道:“知道你不容易,这不我就过来陪你嘛。” 元毓摆手道:“去去去,看着你这个病痨子就心烦,我倒情愿是澜樵过来陪我。” 犹是被人骂做“病痨子”,封嘉也一点不生气。 他又闻闻安神香瓶,这才有条不紊地将拉远的话题给扯回来:“毫无疑问,慕子高在怀疑你。既如此,咱们还必须要‘将计就计’了。” “如何个将计就计法?”元毓也在顷刻间变得严肃起来。 “你不要轻举妄动。就当自己已经投诚给北溟十四皇子;就当自己被十四皇子借给慕子高;就不遗余力地帮着慕子高去歼灭回鹘部。” “歼灭回鹘部?”元毓急得快要跳脚:“那可是你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股势力啊……” “那不过就是一枚棋子。关键时候,就该弃车保帅、顾全大局。”封嘉毫不客气地打断元毓,“况且,放弃他们,无非就是搞不乱、弄不散、推不翻北溟而已;对苍国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反倒是你,其作用比区区一个回鹘部重要太多。” 他说得极为直白,元毓冷不丁地“哼哼”两声。 就听见他继续往下部署:“我会在最适当的时机,放出回鹘部幕后的势力就是苍国;而那个时候,你参与歼灭回鹘部的功劳,则会让慕子高打消对你的怀疑。” 元毓慎重地点点头。但其实就像猜不透慕子高一样,他也一样猜不透封嘉究竟如何打算的。不过,忠义当头。就冲着封嘉在盛京城一直为少翊殚精竭虑谋划的份上,元毓相信封嘉也是全心全意为苍国好。那么,他们的目标一致,理应相互配合,相互协作吧! 这么一想,元毓将剩下的半壶醉龙卧喝下。忽然就想起来他和封嘉的关系好转,追本溯源,还要从他们一行人抵达南襄城后说起…… 第182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 那次回到南襄城,元毓的心情和上一次陪母亲过来,和上上次扮鸾镜私闯进来又完全不同。他觉得自己不够兴奋,不够激动,不够紧张,甚至连悲伤的情绪都不太够。但心头就是莫名地堵得慌。他一路都在分析原因:大抵是经历过这么多“物是人非”的事情后,再也不复年少时才会有的“肆意妄为”的心境吧。 就连醉生梦死楼的殷姑娘也说:“赵小侯爷和从前不大一样。” 他的心中一个咯噔,面上依旧嬉皮笑脸:“怎么个不一样法?” 殷姑娘翘着尾指向窗外盛开的桂花,笑道:“就像花儿年年都开,但年年不同……” “但惟香气依旧。” 元毓把话接过来的时候,摇开新买的折扇,仍是一副洒脱不羁的模样。 但其实他自个儿也明白,殷姑娘是一个聪明人,她能看出端倪,那么自己的变化绝不会是一点两点。想这逃亡的一路上,连从前爱管教他的少翊都只好言劝他:“不要主动去招惹鸾镜。”元毓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遂憋着一口气没处发,犯贱似的,大晚上不睡觉,趁着月色正好的时候跑到澜江边,遥望故国的边境线,稀里哗啦、反反复复地念道:“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若是此时有人路过,肯定会被赵小侯爷这夜半三更的鬼哭狼嚎吓得三魂去俩。 但等赵小侯爷嚎够,心情舒畅许多,正要打道回醉生梦死楼的时候,他自己却被一道“鬼影”搞得七魄散三,当即就将扇子扔出去。只见面前的那个“鬼影”,密不透风地裹在一件白裘大衣中,就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月光下,惨白惨白的。 “黄猫儿黑猫。你知不知道,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待元毓看清楚来人是谁后,忍不住就爆粗口来:“黄猫儿黑毛。大半夜不睡觉,你这个病痨子跟踪我干嘛?”“鬼影”不是别人,正是封嘉。 他将折扇还给元毓:“有些话想跟你单独聊聊……” “打住。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跟你就是这样,别觉得合作一次咱就是朋友。”元毓将话截过来,一点也不留情面地说道。 然封嘉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如何,只自顾自往下说:“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宸曜,你其实并不想回苍国。”是肯定句,他竟连一点疑惑都没有。 元毓又在心中一个咯噔,但表面从容,还甩开折扇,拽道:“关你屁事。”转身就走。 未曾想,竟被封嘉拦住去路。 元毓挑眉:“怎么?封大少爷想要跟本小侯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他摸摸自己的下唇,皮笑肉不笑地续道:“可惜啊。本小侯爷喜欢谁也不可能喜欢你这样的病痨子,你还是回去洗洗自个儿睡吧。”封嘉肯定知道他和云霖之间的事情,所以他赵小侯爷是断袖的事情,根本没必要在封嘉面前隐藏,顺道还可以恶心恶心封嘉。何乐不为? 犹是如此奚落,封嘉依旧好脾气:“你知不知道,这一路鸾镜都在挑拨你和少翊的关系。” 元毓道:“我跟他没仇没怨的,他干嘛这样做?” 也不等封嘉提示,他又不屑地撇撇嘴:“依我说,这个‘天下第一美’的肚量忒小。不就是少翊中意本小侯爷嘛。我自那清风拂山,我自那明月映江,茕茕孑立,巍然不动。而他可是云霖都盖章承认的‘天下第一美’,他怕个屁!”说罢,拍掉封嘉的胳膊,又要走。 封嘉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阴恻恻问:“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鸾镜其实是被人挑唆的?” 元毓微微一愣:“被人挑唆?”须臾间,又冷笑道:“还‘天下第一美’?呵,也不过是耳根子软的。” 封嘉道:“你不想知道是谁挑唆的?” 元毓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念出一个名字来:“慕,子,高。” “你怎么知道的?”封嘉终于松开元毓,他将冻得发麻的手重新拢回披风中:“不,应该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元毓笑眯眯道:“就在刚才啊。你说有人挑唆鸾镜的时候。我就想到:鸾镜只欠慕子高的人情,所以除他之外,还会有谁?” 封嘉道:“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又问:“你有何感想?” 元毓撇撇嘴,愈发地拽道:“没啥感想。关我屁事。”说罢,第三次要走。 自然没有成功。封嘉只是沉声道:“赵宸曜,逃避能解决问题嘛?” 就这么一句话击中元毓的心,他回过头来,依然在笑,不过笑得有点勉强:“他这么做无非就是不想让我回苍国;但我又怎会遂他的心?毕竟桥归桥,路归路,不是同道中人。而你告诉我这些又是为何?挑拨我和他的关系?然而,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可以挑拨的。爱就是轰轰烈烈的爱,敌也是清清楚楚地敌,杀理应痛痛快快的杀,死该当壮壮烈烈的死;但若他死,我会替他完成夙愿,尔后跟着他死;但若他活,我绝不和光同尘,必与其一战。” 犹是封嘉这种对任何事都不在乎的性子,也被其震撼住,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元毓又道:“所以,屁话少说。本小侯爷最讨厌唧唧歪歪,拐弯抹角的做派,有什么事情咱们都可以摊开来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封嘉回神:“我想让你前去北溟。” “凭什么?” “就凭少翊接下来能不能成功登上苍国皇位;就凭苍国接下来能不能破解数国的合纵之围。” 闻此言,元毓才认真起来:“合纵之围?你为何有如此断言?” 封嘉笑道:“苍国最强,毋庸置疑;尤其在这短短四五年的时间,镇东侯和镇北候又分别灭掉许国和涸国,再一次扩大我苍国的势力。故而,他国不得不防,合纵就是或早或晚形成的问题。别的不说,就看慕子高这些年游走在神州列国间,做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都跟合纵有关?” 合纵有关?元毓忽然就想起慕子高在龙源开设“百川园”的事。 当时,慕子高借南宫离音的舌对天下士子说:“……在此辩论讲学,与楚国,与衍王殿下本人全然无关,只为天下社稷。”当真如此么?这些话骗骗他人还可以;但元毓现在知道慕子高有一股执念,便是要“盛世太平,河清海晏”,故而“合纵灭苍”的事情,慕子高绝对能做出来,为天下,为自己,还有……为他,赵元毓。 思及此,元毓烦躁地扇两下扇子:“你凭什么觉得以我个人的本事,就能阻止慕子高去合纵?”扇到脸面上的都是凉风,不舒服,但能让人随时保持冷静。 “你阻止不了他。” 封嘉坦诚道:“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若在他的身旁,能清楚地知道他做事的动向,将消息传回,我们才好占据先机;相反,你若在苍国,只能与他敌对,由此你在龙源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元毓停下摇扇的动作,眯起眼睛,不悦道:“什么叫我在龙源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封嘉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触碰到元毓的禁忌;但他并不打算道歉:“不管起因如何,也不论过程波折,只有最终咱们的殊途同归。” 第183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2) 元毓的脸登时煞白;他合拢折扇,又甩开,又合拢,反反复复,那可怜的折扇都快被他折腾地散架。 而封嘉在这时借着月光看见他在扇面上的题词:“应龙之后,百鸟敬皇;鸑鷟在左,鹓鶵在右;翱翔四海,醴泉不饮;鸣於岐山,燕雀何安?”他自喻为高洁的凤;又已然不复当年在天京城时:“不识庐山真面目,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性。 但傲性仍有,风流仍在,浩气仍长存于胸口。 这大概就是赵小侯爷最为高洁的品格;封嘉羡慕不来,只轻轻劝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若非志向相同,又怎能凤凰于飞?夫妻如此,君臣亦如此。”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碧海青天之人如此;碧血丹心之人亦如此。封嘉说的没错。元毓渐渐冷静下来,仰头看着清冷的桂魄,沉声道:“既如此,你应该让我去楚国,而非北溟。” 封嘉道:“前去楚国的目的太过于明显,反而容易引起慕子高怀疑。” 元毓道:“难道我去北溟就不会引起他怀疑。” 封嘉道:“未必。只是相对楚国安全一些。” 其实,封嘉也是歪打正着;他不知道的是,元毓这个不省心的家伙,曾在云霖面前,指天对地,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永远都不踏入楚国的地界;所以,真去楚国,首先赵小侯爷就要克服脸颊被自己扇到火辣辣疼的滋味。 由此,其实赵小侯爷在心中偷偷地松了一口气,面上倒是镇定自若:“你如何确定他一定会去北溟?” 封嘉道:“从龙源闭关出来以后,他会护送他未过门的妻子回去;又或者是,待到他们快要正式联姻之时,他定会亲自去北溟迎亲……” “亲自迎亲?呵,恐怕世人都看不到这一幕了。” “为何?”封嘉微微一愣,竟也有他猜不透的事情。 元毓又一次摇开折扇,不无得意道:“他跟本小侯爷行过六礼,三叩九拜,天地为证,一世夫妻。”闻此言,封嘉连嘴巴都合不拢,冷风嗖嗖灌进去,他连咳嗽都忘记。元毓用扇子托住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此事确实荒唐。正因如此,本小侯爷一点也不担心你会到处乱讲。”除非封嘉疯了;而疯子的话是没有人相信的。元毓笃定地续道:“云霖信奉‘一生一代一双人’的誓言;故而,他绝不会和那个北溟公主成亲……” “……若真是这样,他绝对会去北溟;而且还会在那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封嘉把话接过去;待说完这句,他才咳嗽起来,十分猛烈,像是要把心肺脾胃全都给咳出来。元毓犹豫会儿,扇子插在腰间,走过去给他轻轻拍打背脊;动作十足十温柔,嘴上十成十刁钻:“你这个病痨子要是死在异国他乡,就没人给你收尸啦。” “……死不了……我跟你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人……” 封嘉喘着大气,费力地说道:“……而坏人的命通常就跟……乌龟王八……似的……” 仅此一句,元毓忽然觉得其实封嘉也不算什么老古板,灵魂深处还是有趣得很。 山外青山楼外楼。从某个方面来说,元毓还是挺佩服封嘉的: 这个家伙从小到大就是一个病痨子。大家一起读书的时候,他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硬是堂堂课都不缺;还将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这些枯燥的东西倒背如流。记得有一次,元毓问他怎么默书的,他竟一本正经地回答:“先通读五百遍,在默写五百遍。”元毓依瓢画葫芦跟着照做,但不过就把《论语》第一篇抄个五十遍,就吐血作罢。此后就将封嘉纳入墨守成规、陈陈相因的老古板之列,因与自己那自由散漫的风格不同,遂不与其往来。但封嘉默书的毅力确实给元毓留下深刻的印象,真真是佩服不及。 放到现在,连元毓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封嘉没有云霖的天才,但凭着冷静的头脑和对局势的把控能力,倒是能跟云霖一斗; 元毓则不同,他会冲动,他会任性,他还会感情用事。 然最可怕的一点,是他自己都知道这些,但不想做出任何改变。 就眼前的事情来讲,元毓打心底的不想去北溟,更不想以“细作”的身份接近云霖。和封嘉的谈话过程中,有那么两三次,他想给封嘉甩脸子,他想直接撂桃子走人。但封嘉往往只用一句话就能让他偃旗息鼓:“盛年不再来,岁月不待人。机会往往只有一次,莫要错失。” 元毓无奈道:“利用鸾镜挑拨我和少翊关系的机会么?” 封嘉点点头:“鸾镜承着慕子高的情,替着慕子高做事;慕子高不希望你回东苍,那咱们就顺着他的意思,将计就计。” 元毓叹道:“不错。如此一来,他对我的怀疑会减到最小。”就见封嘉拢起衣领,高深莫测一笑。元毓的叛逆心理又一次作祟,横道:“你现在知道我和慕子高的关系。而夫妻本应一条心。你就不怕我临阵反水吗?” 封嘉道:“那就赌赌看。在赵小侯爷的心中,到底君臣之义大过天,还是夫妻之情大过天。” 元毓道:“你赌输,可就满盘皆输了。” 未曾想,封嘉竟坦率道:“没关系。人生总有失败的时候,大不了从头再来。”此一刻,元毓仿若看到云霖站在自己面前,他有些失神。封嘉在这时又道:“况且,若是你真的倒戈,只怕承受不住的人是少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少翊?”元毓皱皱眉头:“他同意这件事吗?”自是送他去北溟当“细作”的事。 封嘉道:“自然。他还让我给你转达:关键时刻要‘弃车保帅、顾全大局’。” 元毓失神地喃喃:“原来竟是他的意思……” 有些话,不用说出来,大家都心知肚明: 要让整件事看上去真实可信,少翊就必须给自己安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且不论此事是否由封嘉主导;少翊肯答应,那么他参与其中多少就不言而喻。 说到底,少翊还是为自己的宏图霸业。 元毓自嘲一笑。妄他背负一个“溺爱娇宠”的荒唐名声,但在关键时候,少翊该牺牲就牺牲,该放弃就放弃,绝不心软。好在他不出面,到底留给他赵小侯爷一点脸面。 想通这些,元毓就朝着澜江轻轻呵出一口气,初秋的季节,竟然在面前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来。他忽然就想到“雾里看花隔一层”这样的诗词来,呵,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杨贵妃还不是吊死在马嵬驿;什么“洛阳梨花落如霰”,董圣卿还不是被朝臣逼着自缢。帝王的爱绝不能承,不是短命,就是薄情,到底人心隔肚皮。 思及此,元毓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折扇,又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来。 封嘉笑问:“赵小侯爷在想什么呢?” 元毓将折扇一转,指着对面的边境线:“此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封嘉微微一愣,很快道:“应该很快吧。” 元毓附和道:“但愿。”说罢,长袖一挥,那把有题词,且自喻为凤的折扇就被他无情地扔进澜江中。也不等封嘉说话,他又似自言自语道:“待赤凤涅槃之日,自是吾归之时。” 封嘉眼睛一亮,也极为难得的跟着豪情一次:“好。到时我准备好醉龙卧等你凯旋……” …… 结果,封嘉的醉龙卧提前给喝上了,元毓还留在北溟,一事无成。 扇子倒是新换一把。 也有新的题词,洋洋洒洒就两字:“空林。”——相传百年前笃明真人来到一座荒芜的理寺,在两杉之间结茅为寇,苦行修持,数年之间行著四方,声名远扬。后来那座远在苍国洛川的理寺被景文帝御赐名曰:空林。 说到底,又是一个“借物咏愿”的手段。只是,北溟没有人知道这个典故,元毓用得格外顺手;直到云霖出现,他才小心翼翼地把扇子给藏了起来……只是,跟封嘉接应,交换过信息以后,元毓不知道脑子中哪根筋搭错,竟将旧扇子翻出来,一路摇到云霖的面前去…… 第184章 天下安澜 云霖正在眷书,面前摆放的仍是那本破破烂烂的《安澜》。元毓拿起折扇左晃晃,右晃晃,搔首弄姿,生怕惹不起云霖的注意:“云,你看我这身衣服好看不?” 云霖抬眼。元毓赶忙将扇子摆在胸前,大大的“空林”二字对着云霖。然云霖只淡淡一笑:“好看。”又低下头去。 元毓一愣,抬起脚问:“你看我这双靴子好看不?”他故意将折扇放在靴子上。 云霖瞥一眼:“好看。”且又在宣纸上眷写下一段话来。 元毓不死心,干脆趴在书桌上,将折扇挡住自己的脸:“你看我长得好看不?” 云霖依然不咸不淡一句:“好看。” “好看个屁!你分明什么都没看。”元毓怒不可遏地掀开扇子。就见云霖那双似花苞的蓝紫眼瞳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仿若藏着千万流萤皆化作情意绵绵。元毓呼吸一窒。不过一瞬的失神,他竟捧起云霖的脸颊,凑过去,啃上一口,不满道:“你到底有没有在看我?” 云霖温柔地笑道:“衣服好看,靴子好看,人更好看。”元毓失望地嘟起嘴。怎料,云霖接下来说道:“当然,扇面的题字也很好看。” 想来是他一早就注意到扇面的题字,才会如此说话。 元毓心中美滋滋的,凑过去,又啃上一口:“那你知道这两个题字的涵义嘛?”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云霖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仅一句,就把赵小侯爷的胆儿给吓破。他咽咽唾沫,赶忙把折扇收起来:“欸欸,我就是刚来北溟的时候,发现这把扇子的做工极好,像是关内运过来的东西,所以买下来随便写两个字。”他生怕被云霖看出更多的东西来,赶忙指着云霖面前的书,转移话题:“欸,你这个书名又是什么意思啊?” 安澜,本意是水波平静;常比喻为时世太平、祥和之兆。 如此字面的意思,赵小侯爷岂会不知?遂他问完就后悔。真是一个充二愣子的问题。要是换做拓跋沅来问倒是妥妥帖帖、合合适适;现在他问出来,就是明知故问、做贼心虚。 好在云霖没有介意,还耐心回答:“天下安澜,比屋可封,取这个名字就是字面的意思;但也可以说:心向往之,情所寄之。” “心向往之,情所寄之。”元毓喃喃重复。 “不错。就跟你扇面的题字一个道理。”云霖边说边将管城君搁在紫檀五峰形笔格上。这套文房用品都是他从楚国带过来的,除文房四宝以外,毛毡、笔格、笔架、笔洗、笔筒、镇纸、水盂、印泥、腕枕,面面俱到,无所不有,且精美异常、浑然一体。 元毓看似随意地从笔架上拽下一支笔把玩:“汝有所思,吾只顽劣,如何相同?” 他怕云霖多想,遂再一次转移话题:“北狼毫笔,啧啧,精品中的精品啊!” 元毓曾在少翊的书房见过一根差不多的,说是皇帝御赐的。他当时就喜欢的不行,横着哭、竖着闹非要少翊赏给他,后来自然如愿以偿,但也只敢偷偷摸摸用两三次。而眼前的这支狼毫笔表面呈黄略带红色,有光泽,且每根毛都是挺实自立的;又以紫檀为笔杆,天然花纹就似片素雅的兰叶,再用和田白玉做笔端。明显比少翊赏的那支更为名贵。元毓估摸着这么一支笔可能就要耗掉他爹一年的俸禄,遂微微有点肉疼,而后又微微有点心动。 他咽咽口水,又朝云霖的笔架望过去。乖乖。一排溜的全是大小不等的紫檀狼毫笔。 再看墨,其上那面饰有双龙,上下饰如意头云纹,是“鎏金朱砂墨”,墨中精品。 再看纸,质地细腻,洁白,薄而韧性强,冰纹间有桃花图案水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再看砚,绿如蓝,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岩。当是无价之宝“洮砚”。且这一块竟还有一卷书那般大小;又顺着天然的纹理刻出一副“桃花溪水图”,仿若浑然天成。只是,如此好的东西,竟让云霖带过来撒盐。 真是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元毓一阵心疼,感慨道:“你这样铺张浪费,你爹都不管管你吗?” “我爹?”云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称谓,随即回神道:“那是你我的父皇。” 元毓冷不丁一个寒颤。想他赵小侯爷快活到弱冠之年,好不容易跟心爱之人成亲,怎知到现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老丈人竟是西楚皇帝。能有比这个还可怕的事情嘛?元毓能想到的也只有“老母猪上树”、“老僵尸吃肉”、“老女鬼画皮”这些惊悚的事情,能与之比拟。 云霖在这时续道:“我从未动过西楚国库,也未曾搜刮民脂民膏。父皇自然不会管我。” 元毓诧异:“既如此,那你的钱都是从何而来。” 云霖坦诚:“我把钱都交给南宫家拿去投资当铺、客栈、艺坊、赌坊,还有各种商铺等等,每日三分利,年底结余分红。” 言毕,就见元毓那双凤眼贼亮贼亮的:“好哥哥,这个生财的法子好,你多给我说一点细节。” 连云霖否微微有些惊诧。自古“商乃贱户”,文人骚客更是以清高自诩,恨不得跟经商的人划清界限,是以“两袖清风”为人生最高贵的品格。且像云霖这种身份的人,皆是由他人上贡孝敬,坐享其成。哪有自己还拿出本金来,与商贾者搅在一起的?云霖本来以为自己这么一说,定会打破元毓的观点,定会惹来元毓的一通嘲笑;怎知,非但没有,好像自己还给赵小侯爷开辟出一条生财之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也难怪楚澜樵能和赵小侯爷走拢;也难怪自己会奉赵小侯爷为知己。 人生若得一知己者,死而无憾。如此一想,云霖便觉酣畅无比。遂真心诚意地将那些生财的法子将与元毓听。事无巨细。故而这一讲,从未时到亥时。 期间,丹雪前来送过两次饭,补过三次炭,参过七次茶,点起十盏灯。 直到外面飞飞洋洋地飘起小雪,冷风从隙缝的窗扉钻进来,溜到元毓的衣襟里;他忽然间打了一个喷嚏,云霖微微一愣,话题戛然而止。遂传唤丹雪进来:“赶紧去给小侯爷备一碗姜汤。” “我不喜欢喝姜汤,辣口。”元毓揉着鼻子嘟囔。 “多少喝一点,驱寒。”云霖伸手揉揉元毓的脸颊,哄道:“喝完就给你吃蜜饯。” “好吧。”元毓回答的心不甘情不愿。 而在一旁待命的丹雪已经看不下去;她搓搓自己的胳膊,那被恋爱酸味熏出来的鸡皮疙瘩掉满地。云霖看出她的异样,假意斥责,让她快去准备。待她走远,云霖无奈摇摇头,轻抿一口茶后又把话题给扯回去:“答了这么多,也换我问一个问题吧。毓,你很缺钱?” “论起钱财,哪有足够的时候?” 元毓趴在书桌上,顺手拿起那方名贵的洮砚:“比如,我也想要这个。可是我爹怎么可能给我买?所以,求人不如求己。” 云霖道:“你若喜欢,这桌上东西都可以拿走。” 元毓义正言辞:“君子不受无功之禄。” 云霖好言相劝:“夫妻本是同命同财。” 言之凿凿,情之切切,元毓心中淌过一道暖流,面上也跟着笑开花:“此言合我意。只是,本小侯爷有手有脚,有模样有头脑,自是不需要你来养。”他将洮砚放下,只挑一支紫檀狼毫笔:“就这个吧。本小侯爷就把它当做你的聘礼收下。” 云霖故意皱起眉头:“我可是堂堂西楚衍王,况且我答应过你,要以江山为聘。” 元毓摸着下巴思索一阵:“那个嘛?我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过会儿,他又凑过去,神秘兮兮道:“不若再附加一份小的。” 云霖道:“你想要什么?” 元毓道:“回鹘部裴罗达的项上人头。” 云霖惊诧道:“为何?” 元毓认真道:“我要你和那个北溟公主顺顺利利地解除婚约,如此本小侯爷才够名正言顺。”话说得是情真意切,顺顺溜溜;但此时赵小侯爷脑中想的只有封嘉那句话:不遗余力地帮着慕子高去歼灭回鹘部。——“云,我会竭尽所能帮你,同样也是帮我自己。”元毓握住云霖的手,信誓旦旦。而云霖似不疑有他,轻轻地点点头。 第185章 出征就惹事 算起来,这是元毓的第二次出征。和第一次出征一样,他作为谋士,既没有骏马骑,也没有铠甲穿,仅一套灰布窄袖胡服和一件绛紫色绵袍,束发小冠,佩白玉螺纹笄,倒也是文质彬彬,人模人样。尤其在这个北溟精锐的部队中,更是出类拔萃,独树一帜。然被迫和滕双双坐在战车中的赵小侯爷却格外憋屈。尤其他瞅见最前方的云霖穿着一身白到能灼瞎眼睛的明光铠时,那种憋屈感就更甚。 由不得抱怨的话就脱口而出:“本大爷堂堂七尺男儿,能文能武,凭什么就不能骑骏马、穿铠甲?” 闻此言,坐在对面的滕双双翘着尾指,遮住嘴笑:“嘿嘿,衍王殿下不是说过,军队纪律要严明,士兵就要有士兵的样子,谋士就该有谋士的样子。” 他边说边扯扯自己的衣襟。 那是一款女式的胡服,花里胡哨的,再搭配他脸上那厚厚的胭脂水粉,头上那大红的牡丹华胜,简直就是一个妖人无疑。 真不知道云霖怎么想的,竟让自己跟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共乘一车? 思及此,元毓抽抽嘴角,恨不得即刻就跳下战车,哪怕走路尾随行军也行。 那边,滕双双像是看出他的心思,言语犀利道:“其实,衍王殿下的想法一点也不难猜。无非就是让你我二人相互猜忌、相互监视罢。” “黄猫儿黑毛,本大爷行为做事堂堂正正,需要猜忌你个球,又需要你监视个球。” “就是。话粗理端,奴家也是这样想的。可惜啊,衍王殿下不怎么想。不然十四王爷那么多的门客,为何独独挑你我二人出来?又独独只找你我二人谈话?现如今又独独只将你我二人放在一起?”滕双双用手绢扇着风,咧着一口红唇白牙说道:“说白了,衍王殿下其实谁都不信。” 浓郁的脂粉香从滕双双那边飘过来,元毓揉揉鼻子,好不容易忍住没有打喷嚏。 遂撇撇嘴,护短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衍王殿下才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 滕双双登时笑得前仰后合,华胜在头上颤颤巍巍,倒真有牡丹花随风舞动的意境来。 何奈,戴在妖人头上,好好一朵华胜就这么糟蹋了。 元毓心中腹诽。就听滕双双刻意吊着嗓子说:“你想不想知道他告诉我的行军路线是什么?”不等元毓回答,他自作聪明地往下说:“走赤峰!穿红峡谷!呵呵,我就不信他会设想不到那里特别容易埋下伏兵。就这样带兵过去就是让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元毓不以为然:“裴罗达又不会提前知道我们的行军路线,否则怎么会死无葬身之地?” 滕双双问:“如果咱们军队中有细作呢?” 这样的话,裴罗达会提前知道,而且肯定也会在那条线路上埋上伏兵。 然整个军队中唯一的细作就是他赵小侯爷。 现如今他暗地投诚,故而那处怎么还会有埋伏? 滕双双不是局中人,看不清状况也很正常。元毓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像唱歌儿似的,抑扬顿挫地分析道:“我很肯定自己不是细作;衍王在怀疑我们当中有细作;单独挑出我们两出来,肯定有一个是细作;我不是,那么你就是细作。” “黄猫儿黑毛,放你娘的狗屁。本大爷行的端坐的正,细作你个大头鬼。” 元毓忽然被人拆穿身份,做贼心虚得很;和妖人一车而行,又火冒三丈得很。两种情绪一交叠,登时就如同拿起火折子将炮仗引爆,他跳起来,指着滕双双鼻子继续骂:“两千精兵齐解甲,非你一个是男儿。我看你这个妖人更像心思叵测的东西,本大爷跟你同车真是倒八辈子霉,还不知要洗多久才能洗干净这等晦气。” 想那滕双双敢以这等面貌示人,自然也不是一个好惹的家伙。 当即,瞋目切齿,暴跳如雷:“你他妈的被老子拆穿恼羞成怒吧?你他妈的明明就是细作,还装什么装?就你那点伎俩,你他妈的心里当真没有点逼数嘛!你他妈的……” 后一句还没有骂完,元毓就一个拳头挥过去;未曾想,那滕双双竟然还是一个练家子。 他单手接住元毓的拳,力大无比,竟让元毓进不得半分,又缩不回丝毫;而就在元毓使出全身的劲道,依然摆脱不了、叫苦不迭的时候,那妖人竟抬起一腿疾速踹过去,正中元毓的膝盖。元毓当即疼的半跪在地。 那姿势就像是在跟这妖人告饶求情一般。 遂待疼痛感过去,赵小侯爷彻底失去理智。 他似疯狗一般,作势扑过去咬滕双双的胳膊,逼得滕双双不得不松开他的手。 而后,顾不得右手的酸痛。 他从靴子中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扑过去,就跟滕双双在敞开的战车上扭打成一团。 霎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起先只有战车周围的骑兵停下来,渐渐的,这种静止扩散到整只军队。大家都骑着马围着战车打转,不少人跟着喝彩,当然更多的是起哄。两边都有挂彩。眼看就要从普通的斗殴事件演变成命案。 这时,一阵鼓点般狂躁的马蹄声狂奔过来,随即一声高亢愤怒的声音响起:“住手!” 只一声,似春雨新雷,其他一切聒噪的声音都沉寂下去。 元毓和滕双双终于分开,各自坐回位置。只是两人的目光仍胶着较劲,似两只蓄势待发的大公鸡,且还是两只狼狈不堪的“大公鸡”:元毓发髻凌乱,衣襟撕开,脖颈,胸膛多处被尖利指甲挖出来的红杠杠;滕双双更不见好,华胜的花瓣散落一地,唇脂满脸都是,脸颊还有两道被匕首划伤的血痕。 云霖看着他们,双唇紧闭,鼻翼微动,显然气得不轻。 熏风替他问道:“怎么回事?” 滕双双用手帕点着自己脸上的伤,委屈道:“他先动手的。” 元毓唾了一口:“呸,你不嘴贱,本大爷会脏手?” 滕双双叉腰骂回去:“你他妈本来就是一个会装逼的二逼。” 元毓又跳起来:“你个死妖人,看本大爷不恁死你。”滕双双也挽起衣袖;眼看两人又要打起来。 “闭嘴!” 这一声怒吼是云霖发出的,不似平常的清风明月:“待到扎营的时候,各自去领三十鞭。” 闻此言,滕双双只扶扶自己的华胜,元毓故意地深吸两口气。 云霖又道:“若继续争执,逐出军队,按逃兵处置。” 滕双双慢悠悠地将袖子放下;元毓默默地将沾血的匕首插回靴子中。 云霖续道:“待扎营后,你们两个都必须来跟我汇报,必须当着我的面握手言和,必须发誓从今往后不会再犯。”滕双双“哼哼”一声;元毓抬头望天,撇撇嘴。皆是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完全不把主帅放在眼里。云霖脸色一沉,厉声道:“听明白没有!” 忽然加大的声音,就仿若平地炸响的一道雷。 滕双双摸摸脖子,舔舔嘴皮:“听到了。” 元毓一个哆嗦,都不敢乱动:“嗯,嗯。” 得到差强人意的答案过后,云霖不再理睬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遂掉转马头离去。 熏风在其旁高喝:“启程。” 须臾间,围观的不敢再围观,起哄的不敢再起哄。队伍重新整顿出发,秩序井然…… 第186章 不偏不倚 被云霖一顿训斥过后,那两人倒是安分不少。虽在同一车上还是相看两厌,但到底相安无事。待到扎营时,两人又遵令各领三十鞭。 随后,云霖就让熏风过来请他俩都到主帐用餐,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两人在席间假意握手言和。 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又一前一后钻进主账:一为自己辩解,告对方恶状,且还请求云霖不要让自己再与对方共乘一车;二为军队谋划,谋的是作战思路,划的是行军路线。 未曾想,云霖依然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给出的回答都一模一样。 针对第一个问题:“军队有军队的纪律,该当什么职位就该有什么模样。”不容争辩。 针对第二个问题:“且先听听你的意见。” 滕双双认为应该绕开赤峰,从乌城背后、攀爬伏虎山峭壁过去,如此就能直抵回鹘部的大本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这与云霖告诉元毓的第二套方案一致。 有趣的是,元毓反倒提议按照第一套行军路线来。 就是从玉京城—青色—红城—赤峰—阿达科沁—巴尔渡。元毓认为这样做能很大程度的减少自己前期的兵力耗损,让二千轻骑在平原上的优势完全的发挥出来。 云霖在听完滕双双的意见后,故作沉思一番,语重心长道:“这个方法倒是极为新颖。只是,如此做前期的兵力会有很大的损耗,况且军队都是轻骑,可发挥不出优势来。” 滕双双从胭脂盒中蘸了一点涂抹在自己脸颊上。 其表面柔柔弱弱的,然说出来的话阴测无比:“能全歼回鹘部,死那么点人算什么?” 云霖笑道:“真是这样?恐怕不是你全部的理由吧?” 滕双双微微一愣,遂放下胭脂盒,抽出丝绢来掩唇轻笑:“难怪人人都夸赞衍王殿下是‘算无遗策’,能慧眼识人心,今日我算是见识了。”又笃定道:“实不相瞒。奴家已经试探出来,那个赵宸曜就是苍国派来的细作。” 云霖皱眉:“何以见得?” 滕双双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在怀疑他。从他出现在北溟的时间,从他出现在北溟的事件,还有过后在北溟的所作所为,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而奴家才不信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的‘恰到好处’,除非人为精心设计。故而,奴家刚才在战车上故意激怒他,谁知一点就着,当真心中有鬼。” 他说得条条是理,头头是道。 只是,云霖不相信,一切都白搭:“所有的一切,皆因你不了解宸曜,他本来就是那样性格的家伙。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和宸曜都是本王向十四王爷借来的得力助手,本王又怎能怀疑?让尔等寒心?”言之凿凿,信誓旦旦。 正所谓“君子怀德”,大约就是讲衍王这样的人物。 滕双双捏捏胭脂盒,倒是打心底佩服起云霖的坦坦荡荡;但又想起赵宸曜那个“小人怀土”,遂忍不住提醒道:“衍王殿下,实不相瞒,奴家刚才不小心将您之前告知的行军路线也透露给赵宸曜……哎,万一遇见埋伏,后果不堪设想。故而,小心为上,还是另换一条道更为妥当。” 闻此言,云霖不悦地皱起眉头:“此等军事机密,我只告诉你,为何要讲与旁人知晓?” 滕双双心虚道:“……奴家以为赵宸曜知道……” 云霖揉揉眉心,半晌后竟疲惫道:“你说得这些本王记住。本王会好好考虑你的意见。” …… 然而,待到元毓提出自己想法的时候,云霖的回答就变得极有内涵:“难道你就不怀疑滕双双是细作了?” 元毓心中一咯噔,暗暗叫苦不迭。 想他这一路上只考虑如何才能让军队发挥出最大的优势来,从未考虑想过自己的处境和立场。如今这么一说,等于在告诉云霖:滕双双不是细作,而他赵小侯爷为何会知道这些,因为他才是。 犹是在心念电转间,元毓急中生智:“那倒不是不怀疑。只是在考虑更优的方案。若按现在的行军速度,大约会在后日晌午抵达红峡谷。咱们可以先派探子过去查看是否有埋伏。如果有的话,咱们就将计就计,将其引出一举歼灭;如果没有的话,咱们就按本来的计划行军。——对,我这么做,可是真心诚意为这支军队着想。” “我毫不怀疑你的用心。”云霖皱起眉头:“只是,毓,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我我哪有紧张?你你瞎想什么?”被云霖一问,元毓愈发紧张,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云霖暗道:“若是再这么逼下来,只怕毓会溜之大吉。”遂莞尔一笑,只顺着元毓的话接道:“既如此,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办吧。”元毓“啊”一声,断然没有想到云霖竟会如此顺着他的心意。尚在怀疑间,就听云霖忽而轻声道:“把衣服脱了。” 元毓又傻乎乎地“啊”一声,回神过来,竟有几分扭捏:“还在行军呢……” “我说赵小侯爷,你究竟想到哪去了?”云霖走到元毓面前,俯身戳戳他的额头:“我就是想看看那三十鞭有没有留下伤疤。”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想……” “我想怎样?” “春宵一刻值千金,管它荒山且行军。”元毓一边解开自己的衣带,一边反调戏着云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云霖没有回应,他真的在仔细检查元毓的伤。除了被滕双双抓伤的,其余鞭痕很轻,应是熏风掌罚,手上留力,故而只伤皮未及肉;犹是如此,他还是细心地给元毓抹上一层清露霜,大材小用,竟一点也不心疼:“说实话,你刚才该不会是故意激怒滕双双的吧?” 元毓实诚道:“不。真是他先惹我,非说自己是你派来监视我的;然后我就故意动手了。” 云霖问:“故意?为何?” 元毓道:“我不想跟那个妖人坐在一个战车里。若不惹出一点事情来,你忽然将我调离到自己身边,会引来他人对你的非议。”边说边摆出一副“你看我都是为你着想”的模样来。 云霖哭笑不得:“谁说我要将你调离到自己身边的?” 闻此言,元毓登时就成呆鹅。他好半晌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还要遭受那妖人的折磨,忍不住打个寒颤;旋即,就抱住自己的救命稻草,哀嚎道:“好歹咱们夫妻一场,你不能把我往火坑里面推啊!” “那滕双双怎么就成火坑了?” “那个妖人,我看着就恶心,难道还不是火坑啊?” “你不去惹他,他敢惹你?” “怎么不敢?他不会主动动手,但他会先动嘴惹我啊。我恨不得撕烂他那张嘴。” “论起嘴皮子功夫,不是只有你气死别人,哪有别人气死你的?” “怎么没有?你就是其中之一。”元毓委屈地瘪嘴。 云霖捏起他的脸皮,轻轻地揉捏一番:“别做鬼脸,一点都不好看。” 元毓接着就挤眉弄眼,做出一个更丑的鬼样。 云霖又揉,元毓又做,再揉,再做,而且还越来越丑;最终云霖看着歪着脖子、翻着白眼、歪着舌头的“丧尸”元毓,彻底败下阵来。他揉揉元毓的头发,又塞了一颗蜜饯在元毓的嘴里,待元毓像个孩子般心满意足地笑起来,这才说回正事:“就滕双双此人而言,是敌是友,尚且不知。而这支军队,都是北溟的轻骑,我能信任的人少之又少;调动熏风的动静太大,会引起他的怀疑;故而只有把你放在他的身旁,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我才能放心一些。” 云霖说得语重心长,元毓听得格外认真。 待讲完,元毓就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理由驳斥。 遂长长叹息一声,而后发觉自己在这件“子虚乌有”的事情上,还真是“任重而道远”。 第187章 第二只鬼 意料之外,又不出意料之中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云霖当然更信任元毓,第二天就带着精兵部队朝着赤峰而去。期间,滕双双主动去觐言多次都是徒劳无功。待大部队越接近赤峰,他脸上的妆容就越难看,而赵小侯爷也越是满面春风,遂好多次滕双双看着赵小侯爷那张跋扈的脸就忍不住捏起拳头。 好在元毓也知行军一事,是云霖遂自己的心意,故而他也没太去招惹滕双双。 然而,事情就是在熏风回禀过后,急转而下。 带回来的消息是:“峡谷内没有伏兵,而伏兵埋设在出口。”由此可见,军队中果然出现细作。而之前竭力要把军队引到这里的,只有一人,赵元毓。乍然听到这个消息的赵小侯爷跟着傻眼,连连道出三声:“不可能。”他忽然想起什么,惊讶地看向滕双双,但这个时候滕双双已经先一步出来指认他了。 滕双双甩着手帕道:“衍王殿下,您看奴家之前说过的吧?赵宸曜就是细作。他可是费尽心思也要将军队引到这里来,无非就是帮助回鹘部一举全歼我们。幸好衍王殿下英明,提前派亲信过去查探。” 云霖看向元毓,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宸曜,你可还有话说?” 那语气,那姿态,就好像已经认准元毓就是细作。 要说起来还是那句“人心隔肚皮”,在床上有多少的浓情蜜意,到床下就有多少的口腹蜜剑。哼,还什么“算无遗策”呢?到底还是算不准他,到底还是不相信他。元毓扶着椅子把手缓缓站起来:“本大爷以前是苍国人,现在帮助回鹘部有什么好处呢?” 滕双双用手帕捂着嘴,学女人的声线,高亢道:“哎,谁知道呢?说不定回鹘部背后的势力就是你们苍国。” 元毓笑道:“这就要问你了?回鹘部背后的势力,你会不知道嘛?” 滕双双道:“奴家怎么会知道?” 这个反应倒是意料之中的,只要咬死不承认,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赖到元毓的头上。然事到如今,元毓仍旧有些不甘心,他不跟滕双双纠缠,只问云霖:“你也信我是细作?” 云霖眸光微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是信你是细作,本王就不会将军队带到这里。” 元毓逼问:“那现在呢?信?还是不信?” 云霖笑着摇摇头:“不信。” 闻此言,滕双双登时就恼羞成怒:“到这个时候,衍王殿下你竟还忠奸不分?”云霖微微偏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他便怫然将手帕扔在地上:“罢罢罢。你的人马你的兵,你爱咋的就咋的。” “你怎么说话的呢!” 情况好转,元毓自然就向着云霖。又见滕双双那阴阳怪气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怼回去:“想打仗就好好打,好好给出主意,不想打就滚回玉京城去。” 滕双双挥舞着手帕:“打?怎么打?上赶着去送死啊?滚?怎么滚?只要衍王肯放人我就滚。”他又偏头看着云霖,咍笑道:“衍王殿下刚才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还真是说得好听;您安排赵宸曜在我的身边,不就是为监视?既然怀疑,何必再用?” “只是,我从未怀疑过你。” 云霖将话说得真真切切。换来的是滕双双的冷笑、元毓的冷哼。待下句话说出,滕双双的冷笑变成“惊恐万状”,元毓的冷哼转成“目瞪口呆”;而云霖甚至连声调语速都没有变化,只有条不紊地续道:“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很确定你是回鹘部派过来的细作。” 闻此言,元毓立时就朝云霖那边挪动两步,似乎想跟这个细作划清关系。 过后,他回神过来,又觉得好笑; 难怪自己一直看滕双双不顺眼,敢情是同类相斥啊! 接着,就听见云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就在溟帝给本王提出解除婚约的第一个条件以后,本王就派人秘密去调查过所有和回鹘部有关的人和事。大约在三年前,回鹘部族长隆涉多突然暴毙而亡。死的格外蹊跷。当时就有不少回鹘部人怀疑族长是被人暗杀。而后,所有的证据都渐渐指向一个人,裴罗达的义弟,合撒儿。就在回鹘部要召开公审大会的时候,合撒儿忽然骑马坠入悬崖,粉身碎骨,面目全非。过后裴罗达发现其尸身上有他们当初结义时的信物,如此才确认身份,然而,‘凶手’已死,再也无法追究其暗杀族长之事,故而也就不了了之。” 说到这里,云霖故意停顿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滕双双。 滕双双哂笑道:“不错。这些都是三年前发生在回鹘部的事,但跟我有什么关系?” 云霖也笑道:“莫急。有没有关系,且听本王先将整件事情分析一遍。就合撒儿的死亡时间,还有死亡方式都过分的‘恰到好处’;不错,你也说过,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恰到好处’,只有事先设计好的才能完美无缺。其实,本王是赞同这个观点的,但又不完全苟同:若是人为的设计总有漏洞,而抓住这些漏洞往往就能窥见整件事情的真相。——故而,本王就派人去继续调查这个合撒儿,倒真挖掘出一些有趣的事情来。” 元毓问:“什么有趣的事情?” 云霖道:“合撒儿有一位契弟。哦,不,在北溟应该称之为‘妖童’。合撒儿的妖童有一个古怪的癖好:爱胭脂水粉,不爱舞枪弄剑;爱霓裳羽衣,不爱峨冠博带。”元毓第一时间就看向身旁坐着的滕双双。云霖续道:“不,那位妖童并不叫滕双双,而叫斯日古棱。”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滕双双的食指微微一动;很轻微的动作,但没有逃过云霖的法眼:“而整个回鹘部,有这么一个奇怪癖好的人只有一个:斯日古棱。” 元毓一时间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云霖道:“这个喜欢做女性打扮的癖好,可不若其他私下的癖好可以藏着掖着,所以在回鹘部几乎人人都知道斯日古棱的古怪;但是,只有一个,唯一一个,没有第二人。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回鹘部根本没有另外一个喜欢穿女装,喜欢将胭脂水粉抹在脸上的男人;换句话说,回鹘部没有一个叫做滕双双的人。” 但是,滕双双在三年前来到玉京城十四皇子的身边,自荐是回鹘部的人。 但是,回鹘部没有这个人的话,身份不是很容易就被拆穿? 云霖从容道:“回鹘部与北溟交恶以后,互不往来,而滕双双只是十四皇子府中一位有点点小怪癖的门客,谁会在意他?谁会去调查他?” 元毓皱起眉头;心念电转间,他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然没有出口询问,云霖已经将答案说出来:“在回鹘部的语言发音中有一个很细微的气弱音,常人不容易听出来,但若有心之人定能发现。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泄露身份。所以,只能说自己来自回鹘部。他想着如此才能更好的掩护自己,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是这个原因才露出马脚来。” 闻此言,滕双双的双手交叉互抱,冷冷一笑。 元毓深吸一口气:“……所以,他就是斯日古棱?” 第188章 第三条路 云霖摇头:“你再好好想一想……”元毓就真的仔仔细细地将云霖说过的话都回想一遍,然后停在“合撒儿忽然骑马坠入悬崖,粉身碎骨,面目全非”这句话上,他的眼睛微亮。云霖立即知他发现端倪,遂欣慰一笑,续道:“为什么合撒儿死的时候要搞成‘粉身碎骨、面目全非’样?无非就是怕被别人认出来:真正死的人不是合撒儿,而是他的妖童,斯日古棱。” 简直就是细思极恐、毛骨悚然。 元毓深吸一口气:“那真正合撒儿藏在哪里呢?” 云霖看向滕双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觉得呢?” 闻此言,元毓也看向滕双双,且忍不住打个寒颤。他忽然觉得:同样是细作,怎么自己就是菩萨低眉、心地善良,连只小猫小狗都没主动坑杀过;反观这个合撒儿,连自己的妖童契弟都能下得了狠手,真是雕心雁爪、惨无人道。思及此,元毓又朝云霖那边挪过去一点。 然那厮滕双双还在狡辩:“无凭无据,信口开河。” 云霖轻笑道:“为何本王需要证据证明你的身份是谁?” 滕双双一时语塞。 云霖又道:“对于细作,宁错杀一千,莫放过一个。”滕双双的嘴角微微抽搐,脂粉扑扑落下;而元毓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抖,面色煞白。好在云霖并没有留意他,只一直盯着滕双双:“本王只想要你的项上人头,送到伏虎山峭壁那边,送给你的义兄裴罗达。” 话音落,元毓就“咦”一声:“伏兵不是在红峡谷出口?裴罗达怎么跑去伏虎山了?” 云霖摇摇头:“红峡谷出口确实有伏兵。不多。百余人。就是一个迷阵,放在那里迷惑我军用的。”就见滕双双面如土色,犹如一只斗败的公鸡,歪在椅子中。云霖瞥他一眼,不疾不徐地续道:“在玉京城的时候,本王刚刚将行军路线告诉你,转身你就将此行军路线传递到回鹘部,并且替裴罗达想出应对之策:放弃红峡谷,埋伏伏虎山;劝说本王率军去攀爬伏虎山峭壁;而后在我军轻骑又有伤亡、又无战马的情况下,将我军杀个措手不及。” “然你知道本王更信任宸曜,不会听信你的进言。” “所以,你就让裴罗达故意将小部分伏兵埋在红峡谷谷口,且故意暴露行踪,如此就能将细作的身份栽赃给宸曜。”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宸曜?” “其一,他是苍国人,也是十四王爷的门客,也在出征之列,跟你一样;其二,你知道本王曾单独找过宸曜谈行军路线,宸曜的意见本王一定会听;其三,在此行军的路上,你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将本王告知你的行军路线告诉宸曜;而后又告诉本王,宸曜也知道这条线路,如此就好为自己洗清嫌疑。这个时候,你就会主动提及另外一条路线。” “不得不说,你很高明。” “因你不能确定本王告诉宸曜的行军路线,与告诉你的是同一条;所以,你就必须冒进走这一步棋。而你又独具慧眼,看穿本王和宸曜的关系,料定本王会选宸曜而不是你,所以一定会将军队带到红峡谷;而一看到这里果然有埋伏,你再煽风点火一番,细作的罪名自然而然就安在宸曜的头上。” “而在这个时候,本王自然不会贸然进入红峡谷,继而转道攀爬赤峰。” “届时,全军覆没。而你依然可以全身而退,将所有事情赖到宸曜头上,随后又能回到十四王爷身边继续潜伏,直到裴罗达完成吞并北溟的梦想,你又可以光明正大的以合撒儿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可惜的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卿卿的性命。” “你知道你算计这么多,始终有一个漏洞。想知道你的漏洞是什么吗?” 滕双双脱口而出:“什么漏洞?”但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隐瞒自己身份的必要了。 只是,竟输得如此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他想知道原因。 云霖没有隐瞒,轻叹道:“若是滕双双叛出回鹘部的理由当真是‘嫉贤妒能’‘一山不容二虎’,又怎会不想方设法地除掉回鹘部背后的那股势力?又怎会帮着隐瞒回鹘部背后那股势力的真实身份?故而,你机关算尽,终究还是棋错一步。” 滕双双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怀疑我的?” 云霖点点头:“所以,本王跟十四王爷指名道姓地借你一用。”又笑笑:“所以,本王如今又跟你借你项上人头用一用。”仿若就在跟滕双双商量这件事情;但容不得滕双双反驳。 “既如此,那就借你一用吧!”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既如此,滕双双反而一扫身上的妖气,竟多出一些叱咤天地的豪气来;犹在这时,他还斜睇一眼已经挪到云霖身侧的元毓,忽然想起什么,竟放声大笑起来:“那衍王殿下究竟想不想知道,回鹘部背后的势力来自何方?” 想他滕双双,算计一世,失误一时;且成在此事,败也在此事; 想那慕子高,英明一世,糊涂一时;且成在万事,败就在一事; 同样的事情,同样的下场,不,说不准慕子高的下场比他滕双双还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思及此,滕双双笑得越发畅快:“但我现在可不想告诉你;不若等你后脚跟到地府,咱们在那个时候倒是可以深谈一番。” 云霖却笑道:“那你就先去地府等等吧。” 话音刚落,在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熏风竟大喝一声,随后若迅电流光一般:拔刀、跃起、逼近、手起、刀落,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滕双双人头落地,血溅三尺。他甚至连叫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而这一幕,把自认“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小侯爷给直接吓傻: 呆愣愣地看着地上被砍成两段的尸体:前半段的眼珠还在转动,后半段的手指还在抽动; 呆愣愣地看着那张涂满唇脂的嘴,缓缓开启,以唇语道:“很快的……” 呆愣愣地看着那张妖人的脸竟在最后扭曲成一个极为诡异的笑容…… 赵小侯爷终于撑不住,扶住云霖的胳膊,一阵干呕。云霖一边给他顺气,一边指示熏风赶紧把尸体处理干净:“怎么还会这样?” 元毓闷声道:“每次都这样……大约还没习惯……残忍……”言毕,又狂呕起来。 “残忍?” 云霖蹙起眉头,也停下给他顺气的动作,正声道:“毓,此话我不苟同。若我不提前识破他,那么跟随我到此地的二千精骑都得死;到那个时候,你认为敌人会给我们一个舒服的死法?”元毓微微一怔,抬头看云霖;就见他正容亢色、凛若冰霜。在此之前,元毓还从未见过这么严肃的云霖:“白骨似沙沙似雪,白骨高于太行山。毓,此乃战场,没有舒适,没有侥幸,只有算计,只有残酷。所以,合撒儿必须得死,且要死的足够震撼。” 言及此,他故意顿顿,意有所指:“不仅震撼敌人,还要震慑我军!” “……震慑我军?”元毓吞吞唾沫。 “细作就该如此下场。”云霖一字一句说着,仿若一个一个擂鼓打在元毓的心口。 有些话,他未经考虑就冲口而出:“你该不会怀疑军队中还有细作吧?”云霖没有作答,他又小心翼翼试探:“你该不会怀疑我也是细作吧?” “你是吗?” “哈哈哈,我怎么可能是……” “是啊,你怎么可能会是?”云霖深深地看着元毓:“你可是要我拿‘回鹘部裴罗达的项上人头’做聘礼的人。为夫可不敢怠慢。”只这么一句半玩笑半认真的言语,但对元毓来说,犹如卸下他心头的一块大石。这时,云霖已经起身,顺手将一卷北溟地图平铺在案桌上,续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合撒儿的身份,但故意将行军路线告诉他,其真正的目的就是为引裴罗达带着军队去赤峰。” “……你真打算带着军队攀爬赤峰?”元毓跟过去,傍在云霖的身旁。 “好好的阳关道不走,为何要去走独木桥?” “就走红峡谷。只是,那里还是有伏兵……”不多。但就怕走漏消息,裴罗达会提前撤回,毕竟是在他的地盘作战,算错一步,万劫不复。 “谁说一定要走红峡谷?” 云霖指着地图上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沉声道:“还有第三条路。” 第189章 论巧妙布局 所谓第三条路,就是从红峡谷左侧的毋逢山过去,直抵谷口伏兵的后方突袭…… “其实,之前我也想过这条路线,且还左右两侧都考虑过,根本行不通。左侧毋逢山,其风如劦,连修仙之人都很难通过,何况常人?右侧尔是山,无草木,无水,全被冰雪覆盖,如何翻越?然慕子高却笃定毋逢山有奇道。” 站在高高的赤峰山上,元毓望着底下刚刚结束的战场,无悲无喜地说着这些话。 身旁之人咳嗽两声,笑答:“他是对的。” 元毓道:“应该说,青玄真人是对的。” 身旁之人道:“怪不得他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事若有青玄真人的参与,就完全不一样了。” 此话简直就是在看轻慕子高。元毓又不服道:“你错了。青玄真人只是派人来送给他一张地图。至于如何选这条奇道出来,又如何布置后面的事情,跟青玄真人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沉默片刻,他还不甘心地强调:“你不能因此而轻视他。” 身旁之人轻笑:“那可是‘算无遗策’的慕子高,岂敢轻视?你且说来听听,他如何布置的?” 那条奇道是从毋逢山半山腰的一个山洞横穿过去,人可行,马不可行。 而北溟帝给的都是精挑细选的轻骑。 若骑兵无马等于作废。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世人都能看明白;偏偏慕子高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他让百余轻骑弃马,步行入山。 “知其不可而为之,成之则谓之勇,败之则愚至极。” “错。只要将机关算尽,就可知事情到底可否为之?慕子高根本不是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元毓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股自豪劲,惹得身旁人忍不住瞥他一眼,轻声提醒道:“注意你的立场。”元毓瘪瘪嘴,续道:“在动员百余人弃马的时候,他就只说了一句话:‘无箭无马有何妨?自有敌人送上前。’黄猫儿黑毛,真是惨绝人寰的帅。” 身旁人又一次没有忍住,扔给赵小侯爷一个白眼。 而后又道:“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想到‘借’马打仗的妙招?有趣。有趣的很。” “你为何不问问我,他是如何让敌军的马乖乖为我所用的?” “这个简单。只需潜伏十余人进去,将回鹘部的马厮们暗杀掉,再将他们的衣服撕成碎片,分发给骑兵;如此马儿闻到这些人身上有马厮的味道,就不会发狂。” “大致经过就是这样。但其中还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如何才能暗杀掉马厮后不被那百余人警觉,以便前后夹击给自己留下足够突袭的时间。” “这个也简单,只要好好把控时间就行。我猜你们穿过毋逢山是在半夜。而这个时候发起突袭最好。” “错。我们发动突袭的时间是在隔天的午时。” 其实,云霖还安排熏风带领剩余的部队,直接从红峡谷穿过去;而后,配合这边的行动,将合撒儿的人头扔出去。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其一:让埋伏在红峡谷的敌军首领知道合撒儿已经暴露,他们的全部计划曝光,故而在此地“守株待兔”毫无意义;其二,敌军首领会派人去赤峰报信,继而也会下令撤军,因合撒儿的身份特殊,他无法说明缘由,如此就会动摇军心。 军心一动,军队会乱;趁乱搞事,乱上加乱。 在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注意到“马厮被暗杀”的问题;而待他们有所察觉的时候,突袭启动,军心更摇,军队更乱,此消彼长,云霖很轻松就能将红峡谷拿下,继而将军队压到回鹘部本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此轻轻松松取到裴罗达的人头。 “其实,什么时候突袭并不重要。擒贼先擒王,乱人先乱心,我跟着他打这么一次仗算是学到了。”元毓说着说着,双眼中就似有无数花桃绽放,可爱深红爱浅红,连面颊渐渐也泛起桃红之色来:“欸!你知道我们这次的伤亡是多少嘛?估计说出来都没人能信!五人!两伤三亡!其中一个还是自己犯蠢,从自己的马背摔下来,又被自己的马给踢伤的。欸,这绝对全是慕子高一个人的功劳。真的。要不是他能把所有事情都计算准确,怎么能够这么容易就获得胜利?你是没有看到,他亲自砍下裴罗达的人头,而后挑在自己的战旗上,对那些残兵败将吼出:‘顺我者活,逆我者死。’的时候,简直帅的惨无人道,简直帅的惨绝人寰。欸!封奉仪,你说说看,为何我媳妇儿会那么的优秀?” 媳妇儿?究竟谁是谁的媳妇儿?宸曜这个家伙心中难道没点逼数么? 封奉仪在心中默默吐槽一番,表面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就西楚六皇子的能力而言,这一次的战役其实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况且,本来也是我们先准备放弃回鹘部,如此才没有人给他使绊子。” 元毓皱皱眉头:“那少翊怎么说?” 封嘉道:“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又道:“天京城现在也不太平;秦王和齐王已经联手,暗中策划一起贪污案,栽赃到楚家那里,想要借此扳倒太子殿下。” “贪污案?关楚家什么事?” “太子殿下成亲的时候,你跟楚家暗地吃不少钱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封嘉边说边斜睇元毓一眼。元毓微微一愣,旋即道:“黄猫儿黑毛,这也能栽到我头上来啊?那可是太子殿下授意的,说要迅速建立一个布满神州的情报网,我可一分钱都没有拿过。” 封嘉眯起眼睛:“当真?” 元毓指天誓日:“绝无虚言。” 封嘉又道:“那你在天京城买宅子的钱从哪来的?” 元毓一愣:“我娘给的啊!黄猫儿黑毛,你们去查查我家的收入支出不就一清二楚吗?” 封嘉道:“少翊当然信你。只是,齐王和秦王现在就逮着这件事情,栽赃到楚家头上,继而针对你,又栽赃到太子头上。” 元毓咧咧嘴:“我不是都叛国了嘛?卷款跑路?畏罪潜逃?不是正好可以安这些罪名在我头上嘛?” 债多不愁,虱子多不痒;名声这个东西,赵小侯爷自信有洗白的一天,遂一点都不在乎。 封嘉道:“没办法。他们现在揪着赵家,揪着楚家,揪着太子不放,就跟疯狗一样。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任他们翻天也翻不出我们这边什么花样来;楚家和赵家,我们会替你好好保护。只是过两天,我得让楚寒也来避避风头,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元毓惊喜道:“此举正合我心意。” 其实,赵小侯爷一早就不想见到封嘉这张半死不活的脸,现在换成楚寒来接应,简直就是老熊捡到甜蜜罐,老鼠掉进满粮仓,老鳏遇见俏寡妇,乐不可支。 然封奉仪又怎会看不透他那点小心思?此举本就有投其所好的想法。他需得稳住赵小侯爷这枚不安分的棋子,如此才能毫无后顾之忧的,跟慕子高对弈之后的棋局:“所以,苍国的事情,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会处理;至于这边收尾的事宜,我也会处理,不久后慕子高就会收到消息:回鹘部的幕后支持者是苍国,是太子殿下和我。” 元毓皱眉:“那我该如何应对?” 封嘉笑道:“气愤啊。如此重要的事情,赵小侯爷竟不知道,难道还不该生气嘛?” …… 其实,要成为一个细作首先就得“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 赵小侯爷太过于真性情,并不适合当细作,封嘉知道,可偏偏放眼神州,只有他能扰乱慕子高的心智,故而也实在把他们逼得无可奈何。 待元毓离开的时候,封嘉忽然就在想:或许还应该安插一个人过去,而后尽快结束这件事……但望着元毓蹦蹦跳跳的背影,他忽然冷不丁地一笑:“哎,只怕到时候咱们这位古灵精怪的赵小侯爷,蹦也蹦不起来,跳也跳不欢畅,眼嘴鼻子统统都会气歪。可惜的是,如此滑稽的场面竟看不到,当真是平生之憾啊!” 第190章 落尽琼花天不惜 手刃裴罗达过后,云霖将大部队留下清理战场,自己带着二百轻骑接近回鹘部大本营后,就地安寨扎营,派熏风将裴罗达和合撒儿的人头送进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待。 而云霖也不至于干等着,探听到大本营的不远处竟有一处天然地热,他就让辛苦作战的士兵们先去享用;待到后半夜,熏风回来说那处已经没有旁人,他才起身过去。 谁知,到地儿一看,池中竟还有一个人。 且还是一个寸丝不挂的少女,肌肤胜雪,黑发如云,身上没有任何配饰,仅一根碧玉凤钗斜插入髻,与云霖头上的那枚碧玉鎏金簪倒有些类似;而她也在这时闻声,转过来,只见那双美目似小溪潺潺,又似小鹿呦呦,回首顾盼,又有一番清纯高洁的气质萦绕,令人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云霖也由不得呼吸一窒。 面前的妙龄少女和簌夫人略带攻击性的美貌不同。 她就像雪山化作的神女,不食烟火,冰清玉洁,不曾沾染过尘世间的半点污秽。 见到云霖,她“啊”地叫一声,飞速缩进水里,吐出几个泡泡来,但那双大眼睛始终好奇地打探云霖。 云霖赶忙低下头:“罪过。罪过。” 边说边退出去,再也没有看少女一眼。待走出温泉过后,他把熏风唤过来,厉声斥责:“不是说那边没人嘛?” 熏风委屈道:“刚才的确没人啊。也不知道那姑娘是什么时候溜进去的?” 云霖冷哼一声:“雕虫小技。” 熏风赶忙问:“那现在拿那个姑娘怎么办啊?” 云霖瞥他一眼:“你要喜欢,你就替本王笑纳吧。” 熏风的那张面瘫脸登时红若晚霞,赶忙嘀咕道:“不喜欢。再说我又没看到……” 云霖又哼一声:“既如此,那咱们就当做都没有看到,把她晾在那里吧。”然他走两步,又停下:“你等会儿让丹雪给她送一套更厚实的衣物。”走两步,又停下:“这件事不准对赵小侯爷提起。”熏风想起赵小侯爷那疯起来六亲不认的性子,忽然觉得自家主子“惧内”是有道理的,要是换作自己,此时只怕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 …… 只是,有些事情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 本来赵小侯爷被留下来清理战场,谁知他大半夜不知抽什么风,竟一人一马奔到这边营地来。好巧不巧地正赶上裴罗达的女眷们前来投降;好巧不巧地那位美丽的姑娘也在其中,据说是裴罗达的亲生女儿;又好巧不巧地听到裴罗达的妻子撇着一口不地道的关内语,对云霖说:“小女琼花,年芳十六;不敢高攀,只配成妾。” 赵小侯爷就在营帐外,刚要掀起帐帘的手又慢悠悠地收回来; 熏风在一旁,居然连禀报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就闻大帐内,云霖的声音格外温柔:“落尽琼花天不惜,封它梅蕊玉无香。倒是一个极为雅致的名字。”元毓嘴巴一斜,从鼻子中发出一阵“哼哼”声。 接着,另一个女声响起:“本来叫其木格;后来一位关内来的先生给换的名字。” 她的声音似空兰幽谷,似春雨润物,似水如歌。 元毓只觉一阵酥麻;待转神过来,又不屑地“哼哼”两声。 又听云霖问道:“关内来的先生?你们部落应该很少出现关内人吧?” 琼花答道:“他的确是第一个;由合撒儿阿爸嘎(叔叔)引荐给我阿布(父亲),但那个关内人没有给我们部族带来格桑花,就像他残破不堪的身体那样,他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灾难。” “残破不堪的身体?”云霖想起一个人来。 他还没有问,琼花就说出那个名字:“他说他叫封奉仪。” 元毓忽然想起封嘉曾说过:“我会在适当的时机,向慕子高暗暗表明躲在回鹘部背后的势力是苍国,是太子少翊和我。”现在来看,所有的玄机都在这里。从一个看似毫无心机的、前来投诚的少女嘴中不经意间透出来,多么能令人信服啊! 然知道内幕的元毓,却不得不怀疑起琼花的真实身份来! 回鹘部裴罗达的女儿? 封奉仪安插在回鹘部的细作? 美人计的又一位实施者? 对,且听声音,就知道这琼花是位大美人。还有不知道什么的原因,未曾谋面,元毓就很肯定琼花是云霖喜欢的那类型。便是:“冰清玉洁玲珑心”,如若她真是封奉仪的安排,就一定会不择手段地要留在云霖身边,不管此时云霖是否心动。 果不其然,那自称是裴罗达妻子的人又提议道:“部落已毁,我等无处可倚,琼花若是送去北溟,定沦为那些王公贵族的玩物;还请将军可怜可怜琼花,将她纳为妾吧。” 奈何云霖只信奉“一生一代一双人”,对此,元毓极有把握。 怎知,须臾间他就被云霖“扇”了一个极重的巴掌:“也好。我身边刚缺一朵花……” 元毓磨磨牙齿,捏捏拳头。 熏风擦擦冷汗:“哎,我家主子肯定不是那个意思……” 谁料,云霖又道:“若你不觉得委屈的话,就先留在我身边吧。”话音刚落,帐外的元毓转身就走。留下熏风在那里,进也不是,跟也不是,左右为难,叫苦不迭…… 其实,赵小侯爷并没有走远。他就只是在营帐周围转一圈,谁知云霖并没有出来寻他。他就找到一处特别高的草垛,寻思着要不要放一把火试试。但是,到最后他竟破天荒地忍住,独自一人爬上去,看星星看月亮,学狼长啸,无限凄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待后来嚎累,他就念诗。 从“夭红过眼随荣谢,菊秀兰香自占春”到“石门流水遍桃花,我亦曾到秦人家”,又到“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最后“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心如故在此门,桃花如故笑春风。” 草垛下,自有熟悉的声音接话,不伦不类;就像他们的关系,不三不四。 元毓朝下一望,哼一声,又将头缩回来。 很快,云霖也爬上来,靠着他躺下:“生气了?” 元毓赌气道:“你喜欢那姑娘,要留在身边,那是你的事情。我哪有资格生气?” “怎么没资格?” 云霖笑着将人揽入怀中:“你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就算要纳妾,也必须征求你的同意不是?” 元毓将他推开:“阿弥陀佛,我可不敢;善妒的名声我可担不起。” 云霖故意道:“原来赵小侯爷也会担心自己的名声受损啊?” 元毓唾道:“黄猫儿黑毛,我担心个屁!我是担心你不能留后,最后对不起你慕家的列祖列宗。” 云霖笑道:“你不是还有两瓶生子汤嘛?到时候你给我留后不就好了。” 此话一出,赵小侯爷的脸色瞬间煞白,连带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你想得倒美。我我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怎怎么可能给你生生生子?”云霖微微一笑,不争不辩。元毓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所以,你别想啦。况且我把那两瓶东西给扔掉了。” 云霖道:“真扔了?”元毓认真地点点头。云霖遗憾道:“真可惜啊。” 元毓道:“有啥可惜的?你反正都准备纳那个琼花为妾,她迟早会给你生孩子。” “什么纳妾啊?”云霖不再逗弄赵小侯爷,平静地道出事实:“她不过就是我新收的一个婢女,跟丹雪一样。” “所以,你说你身边刚缺一朵花……”元毓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果然。好像很久都没有看到你身边那个叫‘花蕊’的婢女。” “嗯。还记得我们在泪镇被人追杀的事情吧?”见元毓点头,云霖才续道:“我已经将她送回她真正的主人身边去了。”但她的主人是谁,云霖没说,元毓没问,但猜的八九不离十。 元毓只问:“为何要收琼花做婢女?” 云霖坦诚:“她有些古怪。与其放在暗处,不若留在身边。” 元毓不信:“你对她当真就没有动心?” 云霖犹豫一下:“甫一见面,确实有。”元毓一拳挥过去;还没有碰到云霖,又听他深情续道:“然而,三千繁花看尽,只伴君独幽。”拳头顿时化为绕指柔,元毓一把勾住云霖的脑袋,拉过来,捞其舌头就是一通狂吻。云霖微微一愣,接着反将人摁在草垛中,便是“天为被,地为席,肤寸起山云,用汝做霖雨”…… 第191章 水深不语(1) 不久后,云霖带领二千精骑,班师回朝,论功行赏。元毓自然也在奖赏之列。因此,他再也没有办法隐匿踪迹。很快,香香公主就知道他是自己哥哥拓跋沅的门客之一。 想想自己心爱之人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他就在灯火阑珊处。 小姑娘自是激动无比、欢欣雀跃。 情到深处就该不管不顾。她也不责怪元毓竟瞒她那么久的事实,只要逮到机会,就会赖在自家哥哥府上不走。 到后来,就连五大三粗的拓跋沅也看出拓跋香香对元毓的感情不一般。当然,他自不懂宛转为何物,逮着小姑娘就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安达?” 小姑娘也是一个爽快人,当即就大大方方承认。 又坦率道:“我就是喜欢毓哥哥,所以不能辜负云哥哥,才要跟他解除婚约的。” 拓跋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放下弓箭,搂住自己大妹的肩膀,轻轻摇晃:“好妹子。其实你眼光真不赖。别的不说,我就敢保证我安达人品绝对杠杠的。虽然,他比衍王风流,但绝对是一个爱惜姑娘的好男儿。” 拓跋香香想起自己在南越的经历,小声道:“嗯,我知道这些的。” 那个时候,若没有元毓,她大概已经死在途中。就像母亲常说的那样:“做人应不计前嫌。”所以,她只记得元毓的恩情;而芳心既许,断没有收回的道理,惟有誓死追随。 就在这时,云毓二人并肩过来,一个似明月清风,一个似春光如练。 拓跋两兄妹看过去。 各看各的心上人,情到深处情不知,喜悦之意皆悄悄爬上眉梢。 拓跋沅先一步迎上去,关心道:“父皇没有为难你吧?” 云霖抬眼看一眼香香;小姑娘站在不远处,黑白分明的招子中只够容下一个人的身影。 云霖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竟被五大三粗的拓跋沅发觉,他赶忙站过去:“衍王殿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就这么嘻嘻哈哈地挡住云霖看向自家妹子的视线。末了,还不忘跟自家安达扔个邀功的眼神。 云霖淡淡道:“没有为难。” 拓跋沅傻眼:“啊?”又咳嗽两声道:“哎,也怪我没有问清楚。其实,我想问的是我父皇让你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啊?” 云霖的态度依旧淡淡:“收服五岐山山贼。” 拓跋沅瞬间变了脸色:“……他们可不大好收拾。” 元毓拍着自己安达的肩膀,嬉笑道:“你啊,就是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像上次那样,你说完全歼灭回鹘部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结果呢?你看,将‘不可能’变成‘可能’才是衍王殿下最厉害的地方嘛。” 拓跋沅:“歼灭回鹘部怎么说也是军队打军队,这山贼就不一样了,他们都耍阴的。” “耍阴的?” 闻此言,元毓更乐呵。他抽出折扇,“哗”一下摇开,指向云霖:“若论阴谋诡计,放眼神州,舍他其谁?” 此言一出,云霖无奈地揉揉额头。 怎料,无意间瞥见元毓的折扇换了一把,扇面上洋洋洒洒的只有五个大字:“桀犬尚吠尧”。此句若放在关内没什么不妥。然而,旁人不懂,云霖尽知。此后一句是:“匈奴笑千秋”,其意是:暴君夏桀的狗尚且知道向圣王唐尧吠叫,这就是古来之理,别让匈奴世世代代笑话。——元毓在此地还如此嚣张?他究竟想做什么?云霖也有些纳闷。 香香在这时走过来,先是恭恭敬敬叫一声:“云哥哥。” 又侧身对元毓道:“毓哥哥,你可不能这样诋毁云哥哥,他是你的好朋友。” 话中竟有维护云霖的意思;连云霖都微微有些惊讶。 只不过元毓全然不给放心上,还混不吝道:“好朋友?谁说我跟他是好朋友啊?”边说边腆着脸凑过去问云霖:“衍王殿下,你说说看,我们到底算不算好朋友呢?” 行过礼,拜过堂,洞过房,就差生娃娃的事情了。 如此,自然而然的…… “不算。” 云霖没有太多思考,配合着回答。如是,元毓就嘚瑟微晃起脑袋,即刻间流露出“得意就忘形”的本质。而在场也只有云霖看不惯他这副模样,从袖笼中取出折扇来,仅用扇柄轻轻敲打元毓的肩。元毓就侧头冲云霖做个鬼脸。 就这样的关系,还能否认他们是好朋友? 那两兄妹只觉这二人的关系委实古怪,但如何古怪法,又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 第192章 水深不语(2) 而对于想不通透的事情,拓跋沅知道自己智商不够,从来都懒得去想。恰好就在这时听到校场那边传来练兵的声音,他就摩拳擦掌道:“云霖,那你什么时候带兵去五岐山啊?” 云霖道:“不急。” 拓跋沅道:“那等你急的时候,能不能将我给带上?”云霖微微皱眉。拓跋沅又赶忙将元毓拉到自己面前来挡着:“对对对,还有安达。你把我们都给带上吧?” 闻此言,元毓莫名一阵恶寒。 就用扇子拍开拓跋沅抓住自己的爪子:“别别别。上次跟着他出征,本小侯爷不但没有睡好吃好,半夜三更的还被蚊子咬,屁股疼的一宿一宿睡不着。哼,这次说什么也不要跟着去受罪了。” “被蚊子咬?”云霖盯着元毓,意味深长地重复着。 元毓横道:“怎么啦?就是一只大蚊子,打不死,赶不走,专咬本小侯爷的屁股。” 这下连香香都听不下去,忍不住纠正:“毓哥哥,关外的冬天可比关内冷多啦。” 元毓道:“那又如何?” 香香笑眯眯地答:“这个时候是不会有蚊子的。” “呃……” 元毓微微吃瘪。但是,偏头就看到云霖山崩于前还依旧风度翩翩的作态,气就不打一处来,遂变本加厉地横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故而,本小侯爷说有,那就是有!” 就这样胡搅蛮缠的作风,香香还觉得他可爱,乃真性情也,遂跟着点头:“嗯,我信你。” 不得不说,真乃“情生智障”也。 元毓冲她眨眨眼睛,又好整以暇地看向云霖,一副“你不给个说法今天没完”的姿态。 简直就是一个泼皮无赖。 云霖将扇子抵抵额头道:“好。好。就算是一只大蚊子。”元毓登时就嘚瑟地笑出一排小白牙来。怎知,云霖又接道:“那我下次就给你配点药,涂在身上,专治蚊虫叮咬。” 闻此言,元毓忽然想起不久前,云霖在花想容闲的无聊,竟特意调制出一款独特的油膏。 用犀牛角、钟乳石、牡蛎粉、珍珠粉,混合龙涎香而成。 当然,涂在某个地方还真是冷冰冰,凉飕飕,但待灵蛇入洞,冲突两下过后,须臾间又变成“冰火两重天”的模式,真真让人头皮发麻、欲罢不能。 元毓还记得,那一次过后,他的腿足足疲软两天。 而那个罪魁祸首慕子高,竟还能拽着他,仔仔细细地询问他的感受。到后来,那家伙还能摸着下巴、意犹未尽道:“你说,要是把犀牛角换成蛟龙角,把龙涎香换成鲛人油,效果会不会更好?”完全就是一副探讨学术的模样。元毓忍不住一阵恶寒。 现如今,元毓又想起他的那些瓶瓶罐罐,又想起他配得那些奇奇怪怪的药,再一次恶寒。 遂若离叟之箭般躲在拓跋沅身后,只露半个脑袋出来,嘟囔:“不管你们说什么,本大爷这一次绝不会去的。” 云霖道:“也好。”言下之意,他也不打算带元毓去;元毓喜闻乐见;拓跋沅悻悻不快。 云霖又道:“此事也不急。正好我要去金风玉露楼询问一些事情。” 元毓忙问:“金风玉露楼?你要去他们的总舵?”如若没有记错,就应该在北溟和西楚的交界处,瑶光山,百花谷:“那可是相当神秘的地方啊。云霖,你当真去过?谷中是不是就像传说中的那样,一年四季都有百花不败?是不是就像传说中那样,还有一处叫‘月落海’的景致?就是一汪清潭被粉树包围,月光下,粉雪簌簌,水波粼粼,仿若人间仙境。” 香香接话道:“哇。那一定很美。” 云霖点头:“百花谷是很美。可惜,金风玉露楼的守备森严,旁人很难进去。” 拓跋沅问:“那你怎么进去问事情啊?” 元毓抢答道:“云霖跟金风玉露楼的楼主是老相好。”拓跋沅的脸色微微一变。元毓立时嬉皮笑脸道:“不过呢……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的,具体的事情你得问他。”元毓一派张扬地指着云霖。但拓跋沅不敢多问。元毓自然算计到这重,他嘚瑟地摇晃两下脑袋,又转悠到云霖身旁,故作哀哀戚戚状道:“说起金风玉露楼,我真的是向往已久。欸欸,云霖,你能不能带我也去见识见识?” 云霖挑眉:“你不是不想随我同行嘛?” 元毓掌嘴:“呸呸呸,我就是嘴贱。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拓跋沅也在这个时候急切切替元毓说话:“云霖啊,宸曜就这性子,做事说话经常不过脑子。你不要跟他计较。”元毓回头横他一眼:“你才不过脑子呢!”而云霖但笑不语。拓跋沅冲元毓抱歉笑笑,又深吸一口气,磕磕巴巴地提议:“如果你……唔,想好的话……能不能……对,能不能也带我去见识见识……” 闻此言,就连香香也一脸向往地瞅着云霖。 云霖高深莫测一笑,慢慢摇开折扇。这还是元毓心血来潮送给他的,上有元毓的亲笔题字:水深不语——倒极其符合他在此地在此时的心境。渐渐香香就看出点门道来。她扶着腮说道:“欸,其实我也想去看看。但是,奇观异景远在天边,良辰美景近在眼前。毓哥哥,十四哥哥,你们不要逼云哥哥去想那边的事情。欸,十四哥哥,你不是说要私下给云哥哥办庆功宴嘛?怎么说这么半天忘记这啥事了?”她跟着云霖出去两三年,连口音都变得有些带南越腔。 拓跋沅经她提醒,忙拍着脑袋道:“对对对,瞧我的记性。走走走,庆功宴就设在前厅。” 第193章 水深不语(3) 怎料,云霖素来喜静,对于赴宴的事情,常常能拒就拒; 故而,拓跋沅这边刚刚提出,云霖那边当即就拒。 拓跋沅有些尴尬:“其实也没有多么隆重,就像普普通通的家宴,多了一些歌舞表演。” 云霖还是不接招:“本王刚从皇宫回来,乏得很。”说罢,就要告辞。 这时,就听到元毓询问拓跋沅:“有好酒嘛?” 拓跋沅实诚道:“知道安达你不喜欢我们这里的马奶酒,所以我特意让人准备的、你们关内的酒。” 元毓问:“什么酒?” 拓跋沅:“桑落。” 元毓道:“也行。” 说着,他勾着拓跋沅的脖颈,兴奋咋呼道:“有好酒畅饮,有美人助兴,你管他那个扫兴的干嘛?就当你给兄弟我接风洗尘啦。” 拓跋沅看向背对着他们,已经停下脚步的云霖,不知为何心中酸酸涩涩的。 元毓又催促一声,试图拽着人往前厅走。 拓跋沅忙道:“好好好,就当给安达你接风洗尘啦。”回过神来,他笑得极为淳厚,献宝似的,对元毓道:“这次的舞姬都是从关内来的,据说还有两个能作诗呢。安达,你要是喜欢的话,待会儿就送你房间去。” 话音落,元毓还没有表态,香香就追过来:“十四哥哥,你怎么能这样?” 拓跋沅“哈哈”一笑:“哎呀,大妹,老哥忽然忘记你也在这里了。”又搭着元毓的肩膀,边走边放声道:“男人嘛,可不能只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后面的言语,已经不大能听清;云霖回头,就见他们三人已经走出校场的那道木门,依稀还能听到元毓和拓跋沅豪爽的笑声从那边传来,看模样聊得正欢畅。而那边的世界显然他是融不进去了。云霖深吸一口气,埋首将折扇一点一点收拢,过后紧紧攥在手中。 是以:水深不语,人稳不言;兰居幽谷,不争不抢;梅绽香远,不愠不火。 这应该就是元毓对他的批语吧。 云霖似水,元毓似火;水火不容,若天地不容?这么说起来,元毓倒是真的不理解他。 水深不语?呵。那是毓从来没有见过水面下的惊涛骇浪……如此一想,云霖稍稍用劲,手中的那柄折扇就被一折为二。刚要走,琼花就捧着一件白毛狐裘披风,迎面而来:“公子,我在门口等你好久……就出来找……”她关内话还是不好,磕磕巴巴的,只能勉强成句。 云霖将折断的扇子递过去,顺手接过披风。 就见琼花仅穿一件白色的棉褂子,单薄得很;云霖将披风抖开,绕其身后,拢其身上:“我不冷;还是你穿吧。” 琼花的耳廓渐渐发烫:“公子……我不用……我不冷的……” 云霖看看她冻得发紫的双手,没有收回披风,也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只淡淡问:“丹雪呢?”琼花道:“姑娘说……你去皇宫肯定吃不饱……在准备食物……”云霖点点头,便随着她朝花想容走。待到门口,云霖忽然停下,琼花差点撞在他的后背上;就见云霖微微扬头看着那块匾额发呆,过会儿,竟说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来:“过两天就是你们的燃灯节吧?” 琼花轻轻“嗯”一声。 云霖又道:“玉京城的燃灯节肯定比你家乡的更隆重,你不用拘泥,到时可以和丹雪一起参加。”说着,抬步走进去;琼花在后面,亦步亦趋。云霖又道:“你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婢女,但真的不用跟着我。” 琼花怯怯道:“公子……我有……地方……做不好?” 云霖浅笑道:“不,你很好。只是,很多时候,我一个人……习惯了。”他边说边揉揉眉心,似是无比疲乏,随后推开自己房门。很快,门慢慢阖上。只有琼花独自站在外头,她凝视着那古朴的房门发一会儿呆,又偏头看着院子中那一株梅树,其上白梅朵朵,如银雕玉琢雪塑,清正无邪,不畏严寒,就似……公子。 琼花这么一想,琥珀似的浅色瞳仁竟多出一些光彩,就像阳光耀着圣山的皑皑白雪; 神圣无比;纯洁无比;熠熠无比。 她轻轻拢好披风,学着丹雪的模样,对着紧闭的房门行一个屈膝礼,这才转身离去…… 第194章 糖多腻牙 燃灯节,北溟一个极为重要的节日,在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举行,白天主要是家族聚餐、走亲串友、围场射猎等活动;到晚上就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会点燃酥油灯欢庆,而在玉京城的南郊,还会有通宵达旦的活动,诸如赛马、赛骆驼、摔跤、射箭、射击,跳舞对歌等活动。 “当然,最让人兴奋的还是掷花活动。” 燃灯节的这天,拓跋沅敷衍地参加完皇宫的家宴过后,偷溜回王府,陪着云毓二人喝酒聊天。席间,拓跋沅就跟在场唯一没有参加过燃灯节的元毓介绍:“到时候,姑娘们都会打扮得特别好看,然后还会向自己心仪的男子投掷格桑花……” 元毓拧着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格桑花?” 拓跋沅道:“就是在这个时候还会盛开的花,但具体什么花我也说不上来。” 云霖夹一块肉放在元毓的盘子中,接话道:“就是狼毒花、高山杜鹃、雪莲这类。” 拓跋沅忙点头附和:“就是。就是。还是云霖你的学问好,哪里像我,就只知道格桑花是‘幸福’的意思。”他滴酒未沾,但跟云霖搭这么一通话,已经是面红耳赤:“咳咳,我还记得上一次云霖来北溟的时候,正好赶上燃灯节,好多姑娘给他掷花。” 闻此言,元毓忽的来劲,指着云霖就问拓跋沅:“他都什么反应啊?” 拓跋沅看云霖一眼,见他没有异状,才敢回答:“那个时候,西楚的聘书刚到,衍王跟我大妹定亲没多久。所以,别的姑娘送给他花,他转手就扎成花束送给我大妹去了。哎,仔细说起来,那还是我大妹第一次收到男人送的格桑花。那丫头还真不知道珍惜……”说到此处,他忽然察觉到元毓的脸色有些古怪,这才想起自家大妹是为何“不懂珍惜”的,当即打着“哈哈”道:“哎呀哎呀,其实也不是不懂珍惜,其实安达非常好,超级好……”接着就换成云霖的神色古怪了。 正所谓:人亦有言,进退维谷。 拓跋沅朝左看看元毓,又朝右看看云霖,到后来,只敢捧着酒盏,闷声喝酒。 元毓在这时冷不丁对云霖道:“依我说,你把别人送给你的花又转赠给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此事实在做得太不地道。” 云霖笑道:“那该如何做?” 元毓哼道:“姑娘们赠花给你,那就是姑娘们的心意,便不能转手赠予他人;如若当真不喜欢花花草草,转手偷偷丢掉就是。转赠给他人,既辜负姑娘们的心意,又有轻视自己爱人的心思。”就在这时,丹雪和琼花各自端着一盘菜肴先后而入。琼花仍然穿着那件白毛狐裘披风,头上斜插着碧玉凤钗,和云霖的装束越看越像;元毓就瞥一眼,嘴一歪,心脾胃又像在醋缸中转一圈,酸溜溜道:“当然,乱花渐欲迷人眼,你不招蝶蝶自来。衍王殿下向来都是一个招蜂引蝶之辈,偏偏从不曾对哪家姑娘动过心,不懂如何讨好姑娘们,实属正常。” 言毕,琼花抬眼看了一眼元毓; 她默默将那盘“凤凰蛋”放在元毓面前,又默默退到云霖身后服侍。 云霖辩道:“若论招蜂引蝶之本事,舍宸曜其谁?” 元毓将酒杯“啪”一声重重搁在桌上。 云霖就笑答:“然,今你我浮花浪蕊都尽,欢愉在每夕,嬿婉在良时,能否惟君独幽?”他竟将这么一句赤裸裸的情话当众讲出,惹得元毓面红耳赤、心乱如麻,当即咬着下唇,扔他三四个白眼;而在场的其他人,除丹雪脸颊微微一红,拓跋沅和琼花都一脸茫然。 云霖又夹起一枚凤凰蛋放在元毓的盘中:“这可是我专门让小厨房给做的。” 元毓便吃一小口:“唔。没有你做的味道好。” 云霖宠溺道:“那待这些事情过去,我就亲自给你下厨。” 闻此言,在场其余三人都一副“糖吃多腻牙”的神情。 连情商颇低的拓跋沅也浑身不自在起来。他学着云霖的模样,将一枚凤凰蛋夹起来,朝元毓的盘中送去,刚送出一半,又半道转弯放进自己盘中。 这时,鸡皮疙瘩已经起了满身。 他不得不长吁一口气,又不识时务地将话题转回去:“安达,你可曾对哪位姑娘心动?” 其实说起来也是一番好心,他不过就是想给自己大妹问个心安。 谁知元毓回答地极为干脆:“不曾。” 拓跋沅不甘心,追问:“那安达你如何知道那些讨好姑娘们的事情?” 元毓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久走夜路必撞鬼,久经沙场必丧命,本大爷无非就是吃多猪肉,自然而然的,就知道猪如何走路的……哎哟……”简直越说越不像话。云霖没有忍住踹他一脚。他揉揉小腿肚,又伸腿踹回去,谁知一个落空。犹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云霖没有带一样东西:“我送给你的折扇呢?”问完,元毓就注意到琼花一脸紧张地看着云霖。 云霖倒是坦诚:“用着不顺手。我折了。” “折了?” “嗯。” “天京城送的那把呢?” “在南襄城就给折了。” 云霖说得坦荡荡,元毓听得怒冲冲。当即拍着桌子站起来:“黄猫儿黑毛。慕子高,你总是这么糟蹋别人的心意,对吧?”云霖微微一皱眉,这次没有辩解。未曾想,这样的态度更惹元毓生气:“好!好!好!”连道三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本意想掀起桌子,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潇洒调头而走; 怎知,试一下,也不知那八仙桌是什么材质做的,竟没有掀动。 简直丢人丢到苍国天京城去了。 遂赵小侯爷也是在众人的注视中,忿忿地踹两下桌角,疼到自己呲牙裂齿,含着泪花,还故作潇洒地调头而走;刚走两步,脚底一个踉跄,又差点跌在地上。 云霖轻轻地叹一声,站起来,就想过去扶那个不省心的家伙; 未曾想,拓跋沅比他还快一步:“安达,你小心一点。” 元毓将其推开,丝毫也不领情:“去去去,我又不是一个姑娘,需要你搀着么?” 拓跋沅笑笑,好脾气地说:“好,好,不搀,不搀。”就与元毓并肩往外走。 元毓皱眉:“你不去陪你的衍王殿下?” 拓跋沅朝后看一眼,嘟囔道:“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单独跟他待在一起就特别紧张。”边随元毓朝外走,边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我认识他的时候,刚满七岁,那个时候的他还在周游列国,转悠到北溟来,经老太傅的引荐就认识啦……” 真要讲起来又是一个“无心插柳,落花流水”故事,然而元毓这么急性子的人,居然耐着性子将其听完,想其原因,无非跟云霖有关;但真正讲出来,在这么一段情当中,云霖既没有当那个浮花浪蕊,又没有半分的招蜂引蝶,行为端方,堪称楷模,但就这么挺无辜地承着一份情谊…… 第195章 童年往事(1) 起始的那一年,拓跋沅的父皇送给他一匹刚刚出生的小马;他一溜烟跑到马场去看的时候,那匹额上有一圈白毛的小马还没有睁开眼睛,湿哒哒的,小小的,蜷成一团,藏在母马的肚下。 拓跋沅看着看着就有些好奇。 而到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诸如:“人被砍掉脑袋后还能不能感到疼?”“母猪为什么不会上树?”“怎样使麻雀安静下来?”“怎样可以一边醒着一边睡觉?”这一次,他的问题倒没有那么刁钻,只是有些不太好回答:“这匹小马究竟是怎么来的?” 第一个被逮着回答的人,是他的侍卫:“母马生出来的。” 然这个答案并不能满足拓跋沅的好奇心。 遂他在学而不懈的道路上又实实在在地迈出很大一步:“那么母马又是怎么生出来的?” 侍卫是个老实人,羞羞答答,扭扭捏捏,结结巴巴,但好歹把公马和母马如何交*配的问题给十四皇子阐述一遍。本来以为十四皇子会就此作罢。且料,当时的拓跋沅竟很有孜孜不倦、如饥似渴的求学之风,在得到答案过后,他又非常严肃、非常认真地请教侍卫:“那我是怎么生出来的?” 侍卫非常窘迫。思虑半晌都不知该如何作答。 总不能直接告诉小皇子:您的出生其实跟小马出生的情况是一样一样的,就是你父皇跟你母后,这个啥又那个啥,那个啥后又这个啥,然后出来的吧。情急之下,侍卫毕恭毕敬地对十四皇子道:“殿下,您这个问题实在太过深奥,属下根本想不出答案来。听闻老太傅学识渊博,不如您就去请教老太傅?” 未曾想,拓跋沅还真去请教老太傅。而这个问题,来自关内的老太傅摸着花白的胡子,酝酿半晌,摇头晃脑道:”玉炉烟霭尽,夜静百花香。曙气浮丹陛,春光拂象床。” “……” “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俊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嘎,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 “玄化初辟,洪炉耀奇,铄劲成雄,熔柔制雌。铸男女之两体,范阴阳之二仪。” “……” “故而: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 当时,老太傅还真是一本正经的,把肚子里那点关于巫山云雨的道理,都翻出来讲一遍。 奈何,他讲得天花乱坠,唾沫横飞,一簧两舌,那十四皇子都一副呆溺状,犹如听闻“天书”,浑浑噩噩,不知所云。 老太傅恨只恨朽木不可雕,英才不得可,白费苦心。 到后来,只能叹气道:“老夫才疏学浅,所知不过是皮毛,十四殿下不如去问问陛下?” 而一说起要问他父皇,拓跋沅就变得一个头两个大。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那父皇只知道骑马打猎,论起文化水平来,还真不见得比他高。 且通常情况,他就用两个答案来搪塞自己儿子: 其一:“这个问题你长大就能明白了。” 其二:“这个问题关系着国家机密,所以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更绝的是,遇到拓跋沅纠缠不休的时候,溟帝还会故作严肃地把他们拓跋家老祖宗给搬出来,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换言之,你爹这个皇帝说的都不能算,你就别问了。 故而,当老太傅这么提议的时候,拓跋沅强烈要求换一个人。 就在这时,太傅灵机一动,竟想起不久前结交的一位后生来。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就这样的人肯定能回答十四皇子这些刁钻的问题吧?老太傅压根没有想到这位后生也刚过幼学之年,云朝雨暮之事又该如何懂得?他只顾引荐,便择一个良辰吉日,将十四皇子带到这位后生面前。 而这位后生就是云霖。而拓跋沅第一次见到云霖,就差没把口水流下来。 当时,云霖住在玉京城南郊景致最佳的桃花河边。拓跋沅随老太傅去的时候,他就在最盛的两株花桃树下,白衣翩翩,浅笑晏晏,仿若是……“桃花成仙!”不知为何,拓跋沅的心间竟冒出如此一个文绉绉的词来。 刹那间,气息加快,脉搏加快,步子却渐渐慢下来。 他连想要问的问题都想不起来。直到老太傅的催促声起,方才结结巴巴说出来,但自始至终都不敢看云霖,只敢端端正正坐在蒲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案几上的风炉,其上的铫子正烧的通红,热水在咕噜咕噜翻滚。 就见云霖亲自给老太傅泡制一杯顾渚紫笋,配着一个拓跋沅也觉得好看的白瓷杯。 接着,同样的手法,同样的杯子,同样的清茶,放在拓跋沅面前。 拓跋沅牛饮一口,“噗”一下又将茶悉数喷出来,咂舌道:“天啊。好烫。好烫。” 云霖微微皱起眉头:“抱歉。在下应该放凉一点才给十四殿下的。” 拓跋沅憨厚一笑:“没事。没事。”但抬眼就看到云霖的脸,又忒不争气的脸红了。 云霖就在这时问道:“十四殿下为何想知道那个问题?” 拓跋沅垂着头,几不可闻地回答道:“其实,我就是去看到刚出生的小马儿,觉得实在太可爱了。所以,就想着能不能自己生一个马儿,或者生一个娃娃出来玩。”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老太傅颤巍巍地轻抿一口茶,又惨淡淡冲云霖一笑。 而那个时候的云霖明明也是幼童,偏作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蹙起眉头思虑一阵。 遂又问道:“何时有这样的想法?” 拓跋沅摸着后脑勺:“我也不知道啊。哎,反正就是忽然间想到的。” 云霖问:“想玩娃娃,所以就想生娃娃?” 拓跋沅道:“对。我还想生三十个,这样正好一月一天玩一个。” 云霖瞥一眼老太傅,就见那白发老人已经颤巍巍地将自己埋在茶盏中,一副“带出这样的徒弟来,实在愧于见人”的模样。云霖顾及老太傅的颜面,沉默少顷,方才义正言辞地劝道:“娃娃可不是生出来玩的,要耐心地养大,要悉心地照顾,要给他喝水吃东西,要教他射箭骑马,读书识字,懂天下的道理……” 乍然听到这么多麻烦事,拓跋沅咽咽口水,屁股在蒲团上挪了两下。 思忖半晌,犹犹豫豫道:“那我不要一大堆了,就生一个来玩玩吧。云霖,要不你先告诉我怎么生一个娃娃吧?” 第196章 童年往事(2) 老太傅颤巍巍地将头磕在案几上,又一副“恨不得即刻就遁地而走”的模样。 云霖又不得不顾及老太傅的颜面,踌躇片刻,另辟蹊径:“其实呢,娃娃……是……做出来的。对,就是做出来的。你去捏一个泥人,然后找一个女孩子,与她一起把泥人放在被窝中捂十个月,泥人就会变成真娃娃了。” 拓跋沅惊喜道:“真的可以吗?”但抬头看一眼云霖过后,又赶紧把头埋下去。 云霖一本正经地点头:“你应该听过女娲造人的传说吧?不就是先捏一个泥人,然后对着它吹气就变成真人了。当然,我们不是神,吹气没有用,所以就一定要男女一起,在被窝中捂着十个月才成。” 拓跋沅又问:“为什么一定要女孩子?” 这时的云霖已经准备好一套说辞:“男孩子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男孩子的力气大,身材魁梧又好动,你容易被挤下床去。故而,还是女孩子好。”他边说边拧起铫子将拓跋沅面前的茶杯给掺满,又似小大人一般,语重心长道:“不过,这十个月你和那女孩子都不能下床来,否则前面做的事情都功亏一篑。” 拓跋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很快又问:“功亏一篑是什么意思啊?” 云霖一愣。又见老太傅刚抬起头来,闻言,又颤巍巍地将额头重重磕在案几。云霖赶忙回答道:“就是完全白费功夫的意思。” 至此,拓跋沅终于不再纠结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只是,一脸兴奋地拍着案几嚷嚷:“嗯。我现在就去找女孩子捂被窝去。云霖,你可要等着我哦。嗯,等着看我第一个娃娃出生。” 桃花簌簌,粉雨淅沥,云霖沐浴在那场花雨中,举起白杯,清清浅浅一笑。 真真是:玉立风姿一少年。 那个画面从此就在拓跋沅的脑子中定格,变成一幅永不褪色的丹青绘画…… “其实,云霖肯定一眼就将我看穿。你说就我这好动的性子,怎么可能与一个女孩子在床上捂十个月?我情愿跟一个男人在床上痛痛快快地打一架,也不愿意和一个女人缠缠绵绵待在被窝十个月。所以,自然而然,这个刁钻古怪的问题至此得到完美的解决。”拓跋沅边说边回头朝“花想容”看看,目光眷眷,神色依依。 元毓将他的脖子掰回来,笑道:“依我说,他就是故意坑你的。换成谁都不可能跟一个女孩子在床上捂十个月。就算你自己有这个毅力,人家姑娘还不会答应呢。” 拓跋沅无奈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但是,就那个时候的我而言,就是觉得云霖好漂亮,好聪明,连老太傅那么聪明的人都回答不了我的问题,而他轻轻松松就能解答。只是,我后来回去按照他的说法坚持两天,终于选择放弃‘生娃娃’,再去桃花河找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北溟了。” “再出现,就是来跟你大妹提亲吧?” “是啊。那个时候我已经满十四岁,在母后的安排下,已经经历过人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姑娘那个啥的时候,我总是会忍不住地想起少年时的云霖。” 闻此言,元毓一个热血上头,一个没有忍住,一个巴掌呼在拓跋沅后脑勺上。 拓跋沅愣住,捂着后脑勺,惊诧道:“安达,你这是怎么了?” 元毓深吸两口气,差点又没忍住要吼出“朋友之妻,不可意淫”这样的话来; 但好歹还是顾全到大局,遂怒气腾腾地指责:“你脑子有病吧?放着软绵绵的美娇娥在怀,竟想着五大三粗的男人干嘛?” 拓跋沅辩道:“云霖又不是五大三粗的男人。” 又问道:“你知道我在玉京城郊还有一处别院吧?” 元毓道:“啊?那又如何?” 拓跋沅抠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我在那里养了五个小倌。” 元毓脸色一变,登时就像怕被瘟疫传染一般,跳出两尺远:“黄猫儿黑毛。没想到你还有这等爱好啊?” 拓跋沅忙道:“别别别,你长得再美,我也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转神回来,又觉得这话有点伤人,遂坦白道:“养那五个小倌都是有缘由的。老大的眼睛像云霖;老二的手臂像云霖;老三的耳朵像云霖;老四的气质像云霖;老五的声音……” “停。停。打住。” 就算是知己朋友间的推心置腹,元毓也受不了别人当着他的面,就这么意淫他的夫君。 故而,他试图将偏执的拓跋沅拉回来:“其实,你仔细想过没有,为何你情愿养着那些相似品,也害怕面对真品?” 拓跋沅忙不迭地点头道:“对对对,安达,你给我说说看吧。我就是从十四岁开始,不太敢跟他说话,不太敢跟他单独的共处一室,就连站在他的身旁都觉得……觉得自己……”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一个准确的形容词来,急得抓耳挠腮。 元毓瞥他一眼:“相形见绌?” 拓跋沅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个词语……总之,我哪怕养那么多像他的小倌,也不敢面对他本人……哎,其实我还挺羡慕你和衍王之间的关系。要是我也能像你这样,在他面前无所顾忌该有多好?” 元毓心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可别做梦啦。” 脱口却道:“欸,其实真正的原因吧。我觉得是你根本就不喜欢他,而是崇拜和敬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个观点简直颠覆拓跋沅十几年的认知,遂瞪大眼睛:“这个……该怎么讲?” 元毓煞有其事道:“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想要占有他,让他只属于你一个人吧。” …… 我心若日月,日不落,月不坠,此情不移。 我心若匪石,石不可转;我心若山涧,永不止息。 若连这样的誓言都没有,若连这样的念想都没有,算得上什么情?谈得是什么爱? …… 元毓挑眉问:“你对他有过这样的情愫嘛?” 拓跋沅站在原地,咬着下唇,半晌后苦哈哈地说道:“……我不敢。” 元毓又道:“抛弃他西楚六皇子的身份,就是一个普通人,你想过占有嘛?” 拓跋沅还是苦哈哈道:“……我……没有……还是不敢。” 元毓摊手道:“所以咯……”换成他的话,若是云霖肯放下西楚六皇子的身份,他定要买一处宅院,而后将其藏起来,永不见世人。 两人就这么说说停停走出王府。就见王府门口停着一辆被黑丝绒包裹的马车。 拓跋香香和她的婢女沉璧就站在马车旁边。 只有拓跋香香穿着北溟特有的服装,即:红黄相间的冬服二裘,一裘毛向内,一裘毛向外,又以红、紫、蓝、黄色绸缎带束住腰部,两端飘挂腰间;而她又将长发从中间等分成两股,发根上面带两个大圆珠,发稍下垂,并用玛瑙、珊瑚、碧玉等装饰。 拓跋沅笑道:“哟,大妹今天还特意打扮了。” 就和元毓并肩过去,问道:“大妹你的格桑花呢?” 香香偷偷瞅元毓一眼:“嗯,之前就准备好啦。而且这次还是我亲手准备的。”拓跋沅“嘿嘿”一笑,胳膊肘撞撞元毓。 元毓揉揉额头,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来:“闲话少说。咱们这就去南郊吧!” 拓跋香香朝里张望:“云哥哥呢?” 元毓还没有气过,一只脚踩在车凳上:“不用管他。”那拓跋两兄妹面面相觑。很快,就在元毓的催促声中也登上马车。待三人坐定,马车徐徐启动,朝着南郊而去…… 第197章 射雁为礼 天上玉京白,天帝之所;地上玉京南,人间极乐——这句俗语说的就是每年的燃灯节,玉京城的南郊,桃花河,灯火通明,十里光照的场景。便是“满城尽是白茫茫,唯有此处亮堂堂。鼙鼓喧唱歌遍彻,天上人间桃花香。” 据说这首诗是出自关内的一位宰相在经历过燃灯节后,醉酒即兴而作。 细细说起来,大约就是玉京城地处极北严寒之地,故而其城中的建筑与关内的砖木斗拱式建筑不同,大多采用整块整块的白色巨石搭建而成,屋顶多呈圆拱包子状,且为保暖,大都没有采用大门大窗的设计。 玉京白,若天宫,由此而来。 玉京南,若极乐,燃灯节的景致。 拓跋香香的马车抵达桃花河的时候,正好未时,离酉时的活动还早;不少贵族已经在河边搭好帐篷,准备参加今年的围猎活动。 拓跋香香介绍道:“冰原的围猎活动,每年都由皇宫来举办。未正始,申正完,不多不少,一个时辰。二十五岁以下的都可以参加,看谁围猎最多。” 拓跋沅接话:“围猎最多的人能得到丰厚的奖赏,以及今年的‘巴特尔’称号。” 那两兄妹说得酣畅,元毓却兴趣缺缺;他素来不喜“只识弯弓射大雕”的事情,钟爱的是“神威能奋武,儒雅更知文”。此时,就见桃花河的那头,帐篷如云,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极为热闹,似是买卖交易的地方,隐隐约约还能听见二三高声吆喝:“……尘垢的画……王逸少的字……”竟还有自己的画流落到北溟。元毓不由被吸引,频频朝那边张望。 很快,香香也注意到,跟着元毓望过去:“其实,我也不太想参加围猎;要不毓哥哥陪我去那边逛逛吧?” 拓跋沅一愣:“那天说好我们三个要一起……” 话说到一半,就见香香拼命给他使眼色。他立即顿悟,赶忙改口:“对对对,安达你陪我大妹去逛逛吧?那边好多关内的东西呢,你肯定喜欢。” 未曾想,元毓竟撇撇嘴。 陪一个姑娘去逛街,且这个姑娘还暗恋他,且这个姑娘还是他夫君的前未婚妻。元毓觉得自己还不如去围猎呢。 遂他婉拒道:“逛街随时都可以逛,东西随时都可以买。围猎可不常有。” 香香微微一愣,随即讨好道:“也是。那咱们就去围猎吧。” 拓跋沅也跟风:“就是。就是。大老爷们就该在围猎场上一展身手。安达,咱们今天可得好好地比试比试。” 元毓忙道:“我骑马射箭不行的。”倒不是他谦虚,而是他真的不太行。 就在这时,围猎场那边传来鸣号声,由远及近,震人心魄。 拓跋沅催促道:“赶紧过去。否则就不能进啦。”说着,就令仆从把他的箭囊取来,让元毓先挑一副好的。 待元毓将箭囊绑在马鞍上,跟拓跋沅进入围场的时候,他又一次朝四周张望。 还是遍寻不到云霖的身影。 元毓忽然觉得这个燃灯节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已然忘记刚才还在跟云霖闹别扭的事情,如此骑着马,闷闷不乐地尾随拓跋沅进入皇族子弟的队伍中。 待到皇宫的侍卫将猎物从七八个大笼子中放出,各家少年便骑着马一路追着猎物狂奔。 便是:“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就见拓跋沅一马当先,不多时,已经收获四五只野兔;他随手将猎物扔给跟过来的随从们,又朝着更远更大的猎物追去。而元毓起先也跟着追,他每每看到猎物,也是要搭弓射箭的,谁知往往这个时候就有箭羽从旁或从后射出来截胡,四五次过后,他就完全失去兴致。 待胡乱射出两支空箭后,便悻悻地回到营地中喝酒休息。 香香殷切地给他递过来一条毛巾,没话找话:“每次十四哥都想拔得头筹,但父皇总说他是有勇无谋。” 元毓顺着她的话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不用想太多,活得……哎哟……” 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样黑乎乎的东西砸中脚背。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大雁,细长的脖上插着一根尾羽雪白的箭。接着,头顶传来一阵如明月清风般温润的声音:“雁则随阳。” 雁则随阳,木落南翔,冰泮北徂。 射雁为礼,婚姻和顺,一世忠贞。 短短四字,就足以让元毓的心跳乱掉。他抬头望过去。就见云霖着一身雪白的胡服,戴一根碧玉绿簪,笔直坐在一匹雪白的骏马之上,硬是将“温文尔雅”和“英姿飒爽”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完美融合在一起。 元毓在须臾间就豁然开朗,笑着踢踢脚下的大雁:“衍王殿下,你搞反了吧?” 云霖拍拍身后所剩不多的箭囊:“给你拔个头筹当赔罪,可以不?” 元毓撇撇嘴:“我可不稀罕。” 云霖道:“大雁都收了,你还能怎样?” 元毓道:“谁说本大爷要收啊?偏不!”边说边将大雁踹开。 未曾想,云霖竟“哈哈”一笑:“也是。顺序搞反,换成谁都不乐意。不过,你既不愿意收我的大雁,何奈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还不如认命得好。” 元毓微微一愣,随即吹胡子瞪眼:“本大爷说的搞反了,又不是指这个。” 遂站起来,将杯子中的酒朝云霖那边一泼,耍横道:“要送大雁也该是本大爷送给你。”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回回,看似针锋相对,实则打情骂俏。 香香不明就里,以为他俩还在闹别扭,还好言相劝:“毓哥哥,云哥哥,你们就别闹啦。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元毓撇嘴:“谁跟他闹啦?本大爷才不屑跟他闹呢!” 又抬起下巴看着云霖:“你刚才不是说要给我拔个头筹当赔罪嘛?再耽搁下去,别说头筹,我看你连猎物的渣都捞不到。” 云霖微微一笑,扯扯马缰,调头跑远。 元毓跟着朝前跑两步,双手拢成一朵喇叭花状,放在唇边大喊:“注意安全啊!”也不知他听见没有。元毓摇摇头,回身,就见香香捧着双颊,看着他傻乐。遂元毓不自在地摸摸脸皮:“怎么啦?” 香香摇摇头。过一会,又乐呵呵道:“毓哥哥和云哥哥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元毓垂眉一笑:“知己知彼,将心比心。就这样的关系,能不好嘛?”香香轻轻“嗯”一声。她总觉得元毓的话中有话,但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就在这时,元毓忽然提议道:“反正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远远看着也没劲,不若就先出去逛逛?” 第198章 景朝龙脉(1) 这个时候,王公贵族,世家公子,官宦小姐都在围猎、或者看围猎。 这个时候,还跑出来逛逛的人,除非是情侣,否则…… 按北溟老太傅的说法,那就是“成何体统!” 然赵小侯爷本就不知“体统”二字该如何书写。他素来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且在北溟当细作这么久,压抑天性这么久,好不容易逮着一天,没有拓跋沅,没有那群门客,更没有云霖;故而,甭管身旁人是不是香香,就是阿猫阿狗也得被他拉着走。 围场外面也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的行人,走南闯北的商人,都汇聚在南郊的小市场。 而这边临时搭建无数的帐篷。 每个帐篷内卖的东西都不一样,需得深入才能探得究竟。 元毓甩着玉穗子,进这家看看,到那家瞧瞧。不一会儿,他就收获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大襄的香炉,西苑的剑穗,南越的金貔恘,燕国的珍珠扣……但凡好看的好玩的他都买一些。有些随手送给香香;有些琢磨着留给云霖;更多的,他打算拿去贿赂拓跋沅养的那群门客,还有一些准备送给那些常常跟他往来的北溟高官。 礼多人不怪。这个是他在北溟生存的法则之一。 而这么算起来,其实没有一件东西是他给自己买的。 就这么一路逛过去,正当元毓买买买到百无聊赖的时候,转身就在一个破败不堪的帐篷中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斛律不凡。”正是在龙源的时候,那位来自斛律家的公子。斛律不凡见是元毓,微微一笑,不客套地拍拍自己身旁的蒲团。 元毓坐过去;香香也认识这位斛律不凡,便跟着坐到元毓身旁。 再瞧这个帐篷中,贩卖的商品一件都没有。就见居中有一张破旧的案几,上面摆放着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一个快要散架的算盘,一颗透明的水晶球,案几下堆着一张破旧不堪的草垫,还有一位瞎眼的老妪趴坐其上:她的头发又枯黄又凌乱,就似鸟窝;脸上的皱纹极深,就似刻刀深凿;衣服又脏又破,衣衿、袖口、衣裾都起毛边,就似拖绉,已经看不清楚颜色;且她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股似馊水般的酸臭味——元毓和香香真是适应好一会儿,方才忍住没有作呕。 而这个帐篷自然没有什么旁人进入。就算不小心闯进来,也会即刻退出去。但看斛律不凡的模样,已经适应这里的环境,想来应该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元毓调笑道:“斛律兄在这里静心打坐啊?” 斛律不凡嘿嘿一笑:“说笑。在下是来听故事的。” 话音刚落,那老妪就出声道:“是也。人到齐。该讲故事了。”她说话的时候,送出一股浓郁的口气来,跟她身上的味道很像。 元毓不自觉屏住呼吸,朝后退退;香香脸色瞬间煞白,险些厥过去。 只有斛律不凡面带微笑,镇定自若;且看那神态仿若那股气息是幽兰花香。 老妪又道:“这个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约要从前朝太祖皇帝景鹞说起,也就是大概两百多年以前……” 那令人作呕的口气又一次扑面而来。 元毓真有些受不了,强忍住呕意,打断道:“斛律兄,你还是自个儿慢慢听故事吧。我等先告辞。”刚拉着香香起身,那位老妪就扬起脸来:“那位小姑娘,未来必将母仪天下,与新君共缔盛世江山。”元毓一愣,脚步一停。香香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斛律不凡:“老妪不要瞎说。” 老妪:“婢子从不打诳语。” 斛律不凡便埋首思虑一阵,而后叹道:“衍王殿下真是好眼光。可惜的很……” 便是不用明讲,元毓也能猜到斛律不凡的心中所想:若是老妪预言成真,云霖就不可能是将来一统天下的人,除非他这次没有顺利地与香香解除婚约——不管哪种可能,元毓都心有不甘。他攥攥拳头,转身,义正言辞:“红口白牙的,张嘴就是胡说八道,你有什么依据?哼,无非就是蛊惑人心,留下来继续听你的鬼鬼叨叨。” 老妪被骂,也不生气,还笑出一口大烂牙:“自古都是‘先有帝再有后’,哪来‘先后再帝’的道理?故而,如何蛊惑人心?如何鬼鬼叨叨?如何分辨?还请小公子稍安勿躁,且先听听婢子讲的故事,再来判断也不迟。”这老妪的态度不卑不亢,言语不激不厉,举止不忙不暴,若换身干净整洁的衣裳来,只怕还会被认成名门望族的老太太。 就是这般模样,勾出元毓的兴趣来。 遂清咳两声,生硬道:“好。且先听听你讲的故事。” 言毕,跑过去将自己和香香的蒲团踢到帐篷门边,远离老妪而坐。 老妪道:“故事还要从前朝太祖皇帝说起。当年,景国是大胤朝中的一个封邑,君主曾姓‘倪’,后因战马功劳,赐地改姓为‘景’;景一统天下后,又恢复原来的姓氏‘倪’。说起来,还是到胤思帝这朝,建平十年,景国的势力竟在朝夕间如日中天,隐隐有取代大胤的意图……” “这些不过都是史书记载,稍微读点书的人都知道。”元毓不耐烦地打断老妪。 老妪还是不恼,慢条斯理地续道:“婢子要讲的故事自然是不见经传的,还请小公子莫要急躁。容婢子慢慢道来……其实,景能在朝夕间得势,其间功劳只能算在一人头上:南越王轩辕屠苏。不错,正是‘于燠其寒,于迩其遐’的南越第一王,轩辕屠苏,他替太祖寻到大景龙脉,为其布阵,为其设防,倾尽全力,守护一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又是南越轩辕家的一个痴痴缠缠、求而不得的故事。 就在香香“哇”的羡慕声中,元毓撇撇嘴,冷冷一笑;他对轩辕家的那点破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但是,斛律不凡抓出这个故事的关键点:“龙脉?” 老妪欣慰一笑:“轩辕一族能屹立神州千年不倒,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能替帝王家‘寻龙定穴’,能护住那一朝一代的龙脉。在轩辕屠苏之后,每代的轩辕族当家都会派遣一位族中适龄青年,前去守护大景龙脉。这等与大景朝相依相辅的关系,维持将近两百余年。直到轩辕倾浚斩木为兵,自立为皇。自此后,就连轩辕家的后人也不知道那大景的龙脉究竟在何处……” “放眼神州,难道就没有其他人知道龙脉何在?”斛律不凡迫不及待打断老妪的话。 元毓若有所悟地看了斛律不凡一眼。 那边,老妪慢慢摇头:“就算找到又如何?相传,开启龙脉,需得要轩辕家懂琴棋书画、五行八卦的至亲血脉,携自己身怀六甲的妻子前往,待闯过数关后,以自己的精血、腹中胎的羊水,供奉守卫门灵。而这样做的下场,往往自身阳气受损,且妻子胎儿全不保。这就是轩辕屠苏对轩辕家做下的约束。也因这道关卡,拦住轩辕家族所有人的邪念,故两百年间都未曾有人去开启龙脉。” 斛律不凡:“难道那龙脉只有轩辕家的至亲血脉能开?” 老妪抬抬脸,朝元毓那方转去:“传闻如此。不知是否有例外……”未曾听到那方有动静,老妪慢慢地皱起眉头来:“……除了这些事情以外。此前还有一个传闻:据说景龙脉至今保存完好,只要在稍稍给予气息,就能让龙脉复活,景后人将继续享江山千代。” 第199章 景朝龙脉(2) 斛律不凡道:“如何让龙脉复活?” 老妪摇摇头。 斛律不凡又问:“如何让龙脉断裂?” 老妪还是摇摇头。 斛律不凡喃喃:“看来还真是一个不靠谱的传闻。” 老妪这次没有摇头,露出一个不可言喻的笑容:“是的。婢子知道的也只有这些。故事已然讲完。你们三位可还有其他问题?如若没有,请容婢子休息。”她说着逐客的话,脸却又一次转过来,面朝元毓那方。 然而,元毓从来都信“我命由我不由天”,遂对什么龙脉,什么前朝的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撇撇嘴,不满道:“就这点破事?值得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说着,起身又要走。 斛律不凡在这时转过身来:“宸曜兄,你可不能小瞧这位老妪,她从前可是北溟最出名的萨满……” 香香在这时想起什么来,捂着嘴,惊呼道:“原来老婆婆你就是……” 那个名字还没有出口,就被老妪尖声打断:“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还有什么好说!” 香香乖乖闭上嘴巴;只是,盯着老妪的大眼睛中渐渐析出一丝怜悯来。 而在场惟有元毓非北溟人,对老妪的过往毫不知情,遂既没有崇拜、也没有怜悯:“就算你以前很了不起,能预测出一些事情来,那又如何?谋事在人,成事亦在人。在本大爷看来,龙脉也好,帝后也罢,未成之事都是神神叨叨之调。况且,你连自己都搞成这副模样,又如何能评测他人的未来?”评论完,就看向斛律不凡,毫不避讳地问:“你想开启龙脉?你也想称帝过过瘾?” 斛律不凡忙道:“宸曜误会。在下就算有那想法也没那精力,有那精力也没那财力啊。” 元毓挑眉:“斛律家可是神州的四大商贾之一。” 斛律叹气:“哎。一家之财,如何敌国?” 富可敌国。富可敌国。元毓就不信斛律不凡没有听过这个典故。但这个帐篷中的味道实在不好闻,遂他懒得争辩,只提醒道:“不管怎么说,你可是萨满选来听故事的人……” 斛律道:“非也。非也。萨满选中的人是你宸曜兄,并非在下。” 老妪也在这时接话:“选他,则是‘有前必有后’;选你,则是‘有后必有帝’。” 有前必有后,不太好理解;有后必有帝,简直通俗易懂。 元毓被吓得“噌”得站起来:“黄猫儿黑毛!简直一派胡言!”说完,拽着香香飞速往外走,仿若帐篷中那两个人感染上天花瘟疫一般。 但走出帐篷,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起那老妪说过“香香未来必定母仪天下”; 遂急忙甩开香香的衣袖,朝后退两步,神色复杂地盯着小姑娘看。 小姑娘发现他的异样,登时就委屈道:“毓哥哥,你不是说那些都是神神叨叨的论调嘛?” 元毓“啊”一声:“就是。就是。”但是,说什么也不敢再去拽香香的衣袖。只好故作镇定地朝前走。犹豫再三,遂忍不住问道:“这个老巫婆究竟什么来历?” 香香道:“牟羽萨满,她曾是宫廷中最厉害的萨满。哦,对,萨满就相当于南越的巫女,不,应该比巫女更厉害一些,其名字就是‘智者’、‘晓彻’的意思;所以他们通常都具有控制天气、预言、解梦、占星等能力。牟羽萨满能够预知未来。只不过后来发生一些事情被流放,也不知怎的竟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元毓问:“什么事情?” 香香摇摇头:“除了父皇和牟羽萨满本人,谁也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就在这时,一位行商挑着担子游走到他俩的身旁:“小哥,给姑娘买件礼物吧?” 香香朝旁边一张望,大眼睛登地一亮;元毓看她的反应,连礼物是什么也没有看,直接就问:“多少钱?” 行商道:“不贵,一串一两银子。” 元毓心不在焉地掏出一两银子递给行商; 香香则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过礼物,小声道:“谢谢毓哥哥。”元毓摆摆手,转身,心事重重往回走。小姑娘追过去,脸颊红若新娘子的嫁衣,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问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毓哥哥,你说这个红豆是不是这个意思?” 元毓“咦”一声,待这时才稍稍回神过来……定睛一看,头皮一炸。 香香的脖颈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串红豆项链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自古就是“以物寄情”的圣物。只不过,元毓真是“顺手之情”,现如今倒变成“有意而为”。他的脑中乱作一团,七上八下间,竟回出另一句诗来:“累累本是无情物,谁把闲愁付与他。” 说罢,也不管香香是否领会,逃也似的朝围猎场而去…… 第200章 沛雨甘霖 那边,围猎刚刚结束。云霖仅射两头雁,别说头筹,就连北溟最次的勇士都不及。拓跋沅则猎到两头鹿,三只鹰,五头雁,七只兔,顺利拔得头筹。故而,站在云霖的面前,拓跋沅不停蹂躏着自己的弓弦,紧张道:“其实,对于你这种不常打猎的人来说,这个成绩已经很好……”他忽然觉得这样说话不是很得体,又战战兢兢道:“其实,我这次的表现也不够好。”简直比刚才那句话还不得体。拓跋沅赶忙打住,连话都不敢说了。 但是,流水无情草自春。任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说话,云霖压根就没注意这些。 完成围猎过后,他就四下张望元毓的身影;没有找到,有些失望,只是表面如常。 就有人过来这边跟拓跋沅祝贺;拓跋沅发觉云霖的心不在焉,对其他人也是草草应付了事。憋很久,终于憋不住,询问道:“云霖,你究竟在看什么?” 云霖收回目光,淡淡道:“没什么。” 不一会儿,丹雪过来,附在云霖耳边嘀咕一阵;云霖点点头,面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拓跋沅却觉得周遭的空气莫名得冷上几分,他忙不迭地拢手呵气、跺脚取暖。就在这时,元毓和香香回到围猎场。远远的,就见元毓心事重重,就见香香不胜之喜;近一些,还见香香脖上多出一条红豆项链。 云霖终于不是一个表情到底,他的脸色黑上三分。 拓跋沅发现他们三人的不对劲,赶忙询问元毓:“安达,怎么啦?” 元毓心神不定地答:“没什么。” 拓跋沅又询问自己妹妹:“大妹,怎么啦?” 香香摸着红豆项链,怯怯一笑:“……没什么。” 三个人都是一样的答案。拓跋沅超级无奈,恨不得撬开三人的脑袋,好好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在这时,元毓恢复一些活力,强打起精神来询问云霖:“说好的头筹呢?” 云霖冷冷道:“既有红珠木1,何须拔头筹?” 元毓微微一愣,随即“噗”地笑出声来:“开门诸事都交付,柴米油盐酱与茶。云霖啊云霖,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被嘲笑成拈酸吃醋之辈,云霖只面无表情地瞥赵小侯爷一眼;倒是丹雪气不过,用眼神狠狠地凌迟赵小侯爷。这时,就有侍卫过来,请众位过去赴陛下的设宴,元毓的身份不过一个小小门客,人微言轻,就算过去也是末座,便主动请辞;其余人没法推脱,便跟随侍卫过去。 随后,元毓独自在校场溜达。远远看到听月,不稍犹豫,转过去闲聊。 出口第一句就把听月气得差点拔剑砍他:“你家公子的箭术可真菜。” “……那是公子慈悲心肠。” 忍住砍人的冲动,听月只能磨磨齿:“公子发现一只怀孕的母鹿,所以才停止围猎。” 闻此言,元毓微微蹙起眉头:“结果呢?”听月“啊”一声。元毓翻个白眼,追问:“本大爷问的是那头母鹿的下场?” 听月叹气:“……还是被别人射杀了。” 元毓挑眉一笑:“看吧。身在这个围猎场,怎有‘独善其身’的动物?”也不知他在评价那些动物,还是在评价自己和整个时事。就见金乌渐渐沉下去,围场四周渐渐点燃无数的花灯篝火。赵小侯爷拖着腮,坐在篱笆临时搭成的围栏上,时不时叹息一声;也不知这样过去多久,他忽然跳下来,说道:“你等会儿去跟你家公子说:月下千山,不堪归雁声,尽是茫茫愿。”说罢,独自离开校场,连燃灯节的活动也没有参加,也枉费香香制作格桑花的一番心意…… …… 而听月将这句话传达给云霖过后,他沉默片刻,便抛下众人往回走。 拓跋沅追着问:“怎么啦?” 云霖淡淡道:“有些乏了。”便让听月备车;待回到花想容,又回身对丹雪、琼花等人说道:“不要跟着我。” …… 月华千里,似霜明玉砌;霜雪泛白,似月逐波来。 院子中白茫茫一片,光秃秃的树梢上垂着数根冰棱;树边的矮床旁燃着火盆,噼里啪啦跳跃的火星,是整片白中唯一的亮色。元毓披着一件浅紫色披风,半倚着矮床,轻拂一把七弦琴:“……月下千山,尽是茫茫怨。更漏三更诗,一半痴心妄想,朝阳唤。” 痴心妄想,魂颠梦倒,便是人间情痴情障。 云霖踏着月波,踩着冰棱,一路走过去。 元毓听到响动,放下琴来,扬起头来微微笑:“就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又指着琴旁一把新的折扇:“送你的。” 只见其上题字:沛雨甘霖。 云霖微微一滞。便是:情浓意长,情浓意长,沛雨甘霖,憔悴生香。 元毓贴过去,咬着其耳垂,嗫嚅:“启乃心,沃吾心。逢余大旱,用汝作霖雨。”言毕,便有飞飞洋洋的小雪飘洒。云霖脱靴,盘腿坐上矮床,轻轻拂落下元毓发丝间的两粒雪,声音比雪还要温柔:“你若愿意,纵然‘痴心妄想’又未为不可成真?” 元毓便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吃吃笑出声来。 云霖又道:“玉京城中太多的糟心事,我带你离开,好不好?” 元毓笑:“去浪迹天涯?” 云霖道:“去金风玉露。” 元毓的笑声渐渐止住。过半晌,他一口咬在云霖的肩上,含糊不清地骂道:“黄猫儿黑毛,你一早就算计好要携着我去,对吧?”云霖笑而不答,只将元毓搂入怀中;元毓便故作愤恚状地将其推开:“少来这套。你未拔头筹,又该如何赔罪?” 云霖贴着他的耳朵,轻轻道:“悉听尊便。” 第201章 佩玉将将(1) 有道是:“夫妻哪有隔夜仇,床头打架床尾和。”云毓二人在夜里折腾一番过后,待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两人齐齐出现在拓跋沅王府门口的时候,皆是神清气爽。 惹得刚刚下朝回府的拓跋沅小跑过来询问:“你们又不吵架啦?” 元毓“唰”地摇开折扇,指向云霖:“问他。”边说,边还故作风雅地轻摇两下折扇,当即冷的打出一个喷嚏来。 而拓跋沅自然是不敢询问云霖;他连看两下,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眼睛挪开。 遂只逮着元毓说:“嗯,我大妹说你们在龙源的关系就很好,所以肯定也闹不起来。” 闹不起来? 那是众人未见他俩真正能“闹”的时候;思及此,元毓抬手揉揉自己酸楚的腰肢,不自禁地撇撇嘴。 拓跋沅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抠着头皮,续道:“哎,说起我大妹来,你都不知道她昨天捧着自己亲手扎的格桑花,结果到处都找不到你的时候,差点就哭了。安达,你就不该那么早离开围场。” “我又没有射猎,又不喜歌舞,留在那里也没有意思。” 元毓边说边慢慢收拢折扇:“至于你大妹嘛……嗯,等我回来,是该找她好好谈谈。” 拓跋沅道:“回来?你们要去哪里啊?” 就在这时,披着一件灰色狼毛斗篷的熏风,驾着一辆两匹马拉的、被桃形莲瓣团花纹的靛蓝丝绸包裹的,四轮马车过来。 就见丹雪撩起车轩挂着的棉褥帘,冲着云霖大声嚷嚷:“公子,东西都备好,可以出发啦。” 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她身后那一抹清丽雅秀的倩影。 正是“团簇毓英玉碎圆,露稀日暖欲生烟”的琼花。 元毓故意伸长脖子去看,接着就撇撇嘴:“百花天下多,琼花天上稀。啧啧,还是没有想到啊,云霖你也是一个只看皮相的肤浅之辈。” 若论拈酸吃醋的本事,二人真真是不相上下。 想到此处,云霖觉得有些好笑。 他就瞧着赵小侯爷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笑道:“不错。本王确实喜欢漂亮的人。” 元毓“哼”一声,狠狠剐云霖一眼。 丹雪“嘻嘻”一笑,就轮到云霖剐她一眼;她随即“识时务”地闭嘴,火速将褥帘放下。 到这时,云霖方才解释道:“我打算将琼花送去金风玉露楼。” 元毓挑眉:“好端端的。为何啊?” 云霖道:“她的身份跟着我不太方便。” 元毓故意酸道:“不就一个婢女嘛。能有什么不方便的?”除非某某心中有鬼。只不过此一句,他只敢在心中腹诽,没太敢说出来。 然云霖仿若能读懂他心中讥谤。 当即也不顾拓跋沅还在场,伸手就捏捏元毓的耳垂:“谁叫你总因为她跟我吵架呢?” “啊?” 拓跋沅惊讶地盯着元毓:“安达,你为何要因一个姑娘跟衍王吵架啊?” 他隐隐觉得云毓二人的关系非他所想那样;但又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就见元毓的耳根稍稍发红。他佯作怒不可遏的模样,挥开云霖,振振有词:“啥叫‘睁着眼睛说瞎话’,本大爷今儿个算是见识了。慕子高,你可要好好的说个清楚明白,本大爷什么时候,就为个小丫头,跟你吵闹?”云霖微微一笑,宠溺之意溢于言表。元毓冷不丁一哆嗦;他现在就感觉自己仿若一个铁拳砸在松软的棉花上,棉花不生气不辩驳,反而还要来抱着你、暖和你。 元毓只好扭头对拓跋沅解释道:“欸。其实,自古儿女情长,必就英雄气短。本大爷倒是从来没有跟云霖争执过,就算有那也是为他好。” 末了,还煞有其事地捏起嗓子,就是一句唱腔,哀叹:“哎那个,自古空情多余恨啦……” 拓跋沅似懂非懂。但好在元毓这一番胡搅蛮缠,他就更不往那个方向去想。 只暗自道:他俩才像真正拜把子的兄弟;我在此处,好像多余的人。 这时,元毓先一步走向马车。他用扇柄轻拍车轴,回首,冲云霖喊:“好啦。好啦。甭管小丫头,还是小公主,都是‘你的草原你的马,你想送哪就送哪’。咱们也别在这里东拉西扯的,再磨磨唧唧,待到太阳下山都出发不了。” 云霖顺着他的意思,登上马车; 又指示熏风赶紧动身,免得待在原地,吸着冷风,白白受冻。 而直到马车奔出两里地,拓跋沅忽然想起元毓才算是真正东拉西扯、没个正题的家伙; 那个不靠谱的安达竟还没有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遂他狂奔出去一里,大吼道:“欸,你们究竟要去哪里啊?捎上我可不可以啊!” 他这一嗓子竟把声带都撕破。 只是,内里裹着棉絮的马车不仅保暖效果好,隔音效果也非常好,且一路绝尘而去,遂没人听到拓跋沅这一振聋发聩、又可怜兮兮的嘶吼…… 第202章 佩玉将将(2) 马车的空间很大。但是,丹雪和琼花挤在外头,云霖和元毓并肩坐最内。 正中的位置嵌着一张白玉石桌,其上又嵌一个铜制鹤状熏笼,其内燃着紫焰银骨炭,加些许龙涎香。车内的温度怡人,且有甘甜清爽的味道。 元毓进来就脱掉他那件浅紫色狐裘披风,此时又不由得连连打着哈欠。 云霖体贴地将一块软垫放在他身下;又见自己身旁还有个汤婆子,也塞到元毓手中。 丹雪忍不住提醒:“哎呀,公子,那可是琼花专门给你准备的……”话未完,琼花就轻轻撞一下她的胳膊。 元毓一下来了精神,将汤婆子塞回云霖手中,酸不溜就地重复:“专门给你准备的!” 云霖又给塞过去:“我的,不也是你的。” 闻此言,琼花慢慢将眼睫垂下;而丹雪就一个直肠子,又一次没有忍住,搓着手臂,轻轻“嘶”一声。 云霖这才抬眼看她一眼:“其实,龙涎香也是琼花准备的吧?”琼花抬头,清纯恬静的面容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有那双翦水秋瞳中似是绽满格桑花。 丹雪“啊”一声:“……公子怎么知道的?” 云霖叹气道:“你这个丫头何曾如此细心过?” 琼花深深地看了云霖一眼;而丹雪则吐吐舌头:“哎呀,我也不是不想细心如尘。只不过,在公子身边的人,前有花蕊姐姐,将公子照顾的事无巨细;后有琼花妹妹,又将所有事情做得完美无缺。公子,我纵然有‘心细’,也找不到地儿使啊!” 云霖微微一笑,没有搭腔,不置一词。 倒是元毓闻此言,便猜测出丹雪多半不知道“花蕊是慕子闵的人,且出卖过云霖”的事情。遂他单手拖起腮,意有所指道:“你啊,还是继续保持风格就好。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往往‘心细如尘’的人,小心思都多。可不好对付。” 丹雪不服气,指着云霖道:“胡说。我家公子明明也是心细如尘的人。” “哈哈。所以说,你家公子的小心思还不够多嘛?” 元毓歪倒在云霖的肩上,笑得极为放肆:“我可没有说错。对不对,云?” 他故意刁难;云霖不羞不恼。 反而将他搂入怀中,就当着两位婢女的面,还轻轻啄一下他的脸颊:“不错。”也不知为何,竟跟着赵小侯爷没脸没皮起来;倒是赵小侯爷双颊一红,竟扭扭捏捏起来。两人仿若变换性子,仿若真有妖怪作祟。 琼花一愣,下意识地拢起那件云霖送给她的披风,又悄悄将颤抖的手指藏起来。 丹雪一惊,下意识地捂住眼睛,连连叫唤:“哎哟,公子你好歹收敛一点吧。真的没法看,没法看。” 然云霖竟顺着她的话,假意呵斥:“如何收敛?本王与王妃恩爱,天经地义,谁允许你看的?” 王妃?乍然听到这个称谓,元毓一傻一愣,随即脸都给气绿。 不做他想,“腾”地一下坐直,抡起拳头就朝云霖脸上挥去;只是云霖的反应更快,抓住他的手腕,强行拉至唇边,又是一吻。元毓的脸又给恁的通红。 就此景此情,何曾半分收敛?简直是变本加厉! 丹雪深吸一口气,而后抓住琼花的胳膊肘,嚷嚷道:“得得得,这车内没法待。咱们到外面去找熏风哥聊天去。就把地儿腾给公子和‘王妃殿下’吧!”她故意将“王妃”二字咬的极重,戏谑的意味不可说不浓。 元毓憋红脸,磨牙切齿道:“你敢不敢继续叫一声‘王妃’试试?” 丹雪冲他眨眨眼睛:“不敢。不敢。王妃殿下。” 元毓一下站起来,就要冲过去揪她小辫子。未曾想,甫一起身就被云霖从后搂住腰,又惯性跌回云霖的怀中。丹雪朝元毓做个鬼脸,而后倒真拉着琼花出去。元毓挣扎两下,捶打三下,纹丝不动,索性转身跨坐在云霖腿上,怒气腾腾:“你就任由她编排我?” 云霖笑道:“王妃一词,可是我先说出口的。” 元毓瞪眼:“那你为何要这样?” 云霖蹙眉:“不过一句玩笑。” 元毓挑眉:“当真一句玩笑?” 云霖道:“当然。”便是没有更多的解释。 但是,元毓的心中已经将他反常的原因猜出十有八九来。无非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非就是想兜兜转转告诉琼花,莫要对“心有所属”的人痴心妄想。 然而,云霖大概不知,那琼花就是封嘉安排在他身边的人。 琼琼抱寸心,乱离常独醒。只怕又是一个“美人计”。 元毓无法对云霖挑明,那些拈酸吃醋,半真半假;而真真假假的,反倒容易被“算无遗策”的慕子高信服。遂他为安抚自己的情绪,才故意演出这么一码。 然“繄人兮有异,毓其秀兮最灵”。 元毓素来骄傲。就算自认猜透云霖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就算真跟云霖有过鱼水之情、肌肤之亲;就算他甘当契弟。然这些都是他俩关起门来,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的事情,如何能与外人相道? 思及此,元毓捧起云霖的脸,横道:“玩笑也不许。对,你不许叫,谁都不许叫。” 云霖“嗯?”一声,尾音上扬,半疑半惑,极为悦耳。 元毓便有些心旷神怡,他凑过去啄一口云霖的唇,免不得又有些得意忘形:“对。若是真迫不得已,偏要道来。那也应该说:‘赵小侯爷乃本王的夫君。’” 云霖怎会不懂他的小心思,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只是这一次小小的试探,元毓还有一二重未曾猜出来,而那才算云霖真正的意图。 其结果倒真契合那一句话:“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语无二三。” 他轻轻叹息一声,便装作无事状,又与元毓东拉西扯起来。但没聊到两句,车内温度恰好,车内的香味恰好,车内人儿也恰好,元毓渐渐放松下来,倚在云霖的肩上,沉沉睡去…… 第203章 金风玉露楼(1) 待醒来,月明星稀,夜幕降临。已经到北溟和西楚的交界处,瑶光山,百花谷。 元毓揉揉酸楚的脖子:“我这究竟睡了多少时辰啊?” 云霖道:“不多不少,正好五个时辰。”因怕扰乱元毓的好梦,他一直未动,如今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 元毓发觉,凑过去给他捏拿,不轻不重的力道,恰到好处。 云霖笑笑,示意他不必这么做。但元毓坚持,云霖也没有继续反驳。这时,元毓就在心中默算时辰:未时出发,五个时辰,到现在是……“黄猫儿黑毛,现在都是子时了。我们还能进去嘛?”他说话的音量加大,连带手劲也加重;云霖轻轻皱起眉头,但没有任何的责怪。 只道:“无妨。我随时来都可以进去。” 言毕,便令丹雪打起门褥,自己先一步跳下去;元毓跟随其后。落地后,借着银白的月光,朝前一看,登时就被嵌在峭壁间的七重宝塔给震慑到。只见宝塔背倚峭壁,下临深谷,大理寺制作的飞梁为基,巧借岩石暗托,使得整座建筑与山壁上下一体,仿若天然而成、鬼斧神工,颇为壮观。 元毓道:“这是……” 云霖答:“百花谷的入口。” 元毓微微咂舌。仅是一个入口就如此手笔,可想而知,金风玉露楼的楼主是有多么的壕。 就在这时,听月从宝塔中出来,走向云霖:“公子,您可算到了。” 云霖淡淡道:“在路上耽搁些时间。” 听月又道:“缁尘公子已经在楼内等候多时,还请公子速速前去吧。” 闻此言,云霖竟垂眸微微一笑:“是啊。可不能让他等太久……” 就这么小小的一个动作,竟让元毓忽然意识到这位缁尘公子跟自家夫君的关系可不一般,试想这天下还有谁人能让云霖露出这等羞答答、欲语还休的表情来?元毓忽的变成一只猫儿,竖起寒毛,眯起眼睛,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遂跟随听月一路过去的时候,心事重重、愁肠寸断,就连百花谷绝丽的风景都没有顾得上欣赏。 这么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的脚程,面前竟然出现一汪湖泊。粼粼月光凫在其上,璀璨夺目,若星星点点,闪闪烁烁。 湖面上停靠着一艘两头尖尖的船;很小,只够搭载三人。 便由听月掌舵,云霖和元毓上船,其余人留在岸边。 而小船驶向的是一座孤立在湖中心的高峰,其头重脚轻,呈倒锥形,底座只有大约一里左右的面积与水面接触:其下有一白玉大理石扶梯深入湖底;其上高耸两座楼阁,由两道拱桥相连,高约三十余米,为十字脊屋顶,碧瓦重檐、干霄拂云,真真宏伟壮丽,令人称奇。 船停靠在扶梯旁的时候,元毓摸着雕有“潜龙在渊”图案的把手,忍不住“啧啧”道:“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此情此景,倒真有七八分‘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的意境。” 云霖笑道:“正是此意。那两座楼,一座名曰河鼓,一座名曰七星。” 河鼓即牛郎,七星即织女,中有拱桥似鹊桥,立于迢迢碧波之上,若银河翰翰,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意境再现——由此,尽管元毓对这尚未谋面的金风玉露楼楼主抱有莫名的敌意,但也不得不承认其人当真非常雅致,有品味。 然而,真正在河鼓楼的顶层见到缁尘公子本人; 三两句闲聊过后,元毓才知道提议如此建楼,又如此命名的人是云霖。 但是,即便这样,他也必须承认缁尘的举止谈吐间,不愧是“名士”的风采。 且仔细看起来,缁尘和云霖还有三四分的相似。 例如:他俩都有着淡雅随和的性子,他俩眉宇间都常常带着笑意。只不过,云霖笑若初春的风,还带着稍许的锐气,稍不留神就会刮得人生疼;缁尘公子的笑则是四月春风,当真实实在在的能暖进人心里,且凤眼微扬,又若风光月霁,风华无双。 元毓觉得,就算和那被称为“天下第一美”的鸾镜公子相比,缁尘公子的姿容也是当仁不让,该当甲冠天下。只不过,云霖那一口一声的“兄长”,估计是不好意思将“天下第一美”的称号冠在缁尘的身上。 随后,就听见云霖对缁尘介绍起自己来:“兄长,这位我的郎君,东苍镇南小侯爷赵宸曜。” 郎君。夫君。若是真迫不得己,偏要道来,那也应该是“赵小侯爷乃本王的夫君。” 未曾想,云霖还真是应到做到。 元毓恰好在饮茶,闻此称谓,登时一口茶呛出来,连连咳嗽。 云霖则脸不红心不跳,当着缁尘的面,轻轻给他抚背顺气。 缁尘见着他俩如此,微微一愣,随即扬起笑容来:“恭喜。”又道:“如此甚好。云霖你本就是随意洒脱的少年儿郎,若非被身份所累,又如何能被红尘俗世困扰?事亦如此,你也合该对自己好一些。” 闻此言,云霖停下为元毓抚背的动作,轻轻道:“多谢兄长。” 他的音调微微有些颤抖。但若不仔细听,根本不能发觉。 缁尘微笑道:“云霖,你我之间本该如此。何须言谢?”云霖几不可闻地“嗯”一声。过会儿,又见缁尘蹙眉问道:“只是,北溟那边的婚约,你又该如何处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云霖道:“其实,这就是我来叨唠兄长清净的原因。” 接着,便将溟帝要求自己做的事情细细道来。 期间,缁尘偶尔打断他的话,询问两句,云霖续讲;期间,元毓根本插不上话。 他隐隐觉得云霖和缁尘之间有一种很特殊的气场。 而就算他自己和云霖有着如此亲密的关系,都无法进入那两人之间的气场。就像是一种超越朋友、又非恋人的情谊,具体到那一重的情谊,元毓又说不上来。 就在元毓想入非非的时候,云霖已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完。 缁尘食指屈起,抵着下巴,思索片刻:“溟帝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还挺顺手。云霖可知,那五岐山的山贼来历非同寻常,可不太好对付。” 云霖忙道:“若非普通山贼,溟帝不会让我出手;其中肯定有缘由来历。” 缁尘点头:“他不与你明说。就是想让你背锅,想让你背后的西楚背锅。” 云霖道:“如何说来?” 缁尘道:“不忙。先给你看一样东西。”言毕,他拉扯一下座位旁的铜制黄雀铃铛。 过一会儿,就有年轻的门生捧着一个锦盒进来。先给缁尘过目。而后将其送到云霖的面前。元毓也凑过去看。只见里面装着一张明黄色襁褓,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看上去像皇室御用品。云霖用手摸摸,是产自苍国楚州的,有着“寸锦寸金”之称的云锦。 缁尘笑问:“可有答案?” 云霖点点头。转手将襁褓递给元毓。 缁尘又道:“天下并未一统,还有不少念旧之人惦记着前朝往事。云霖,可知如何做?” 元毓在这时,听其言,观其物,也心知肚明。遂也看向云霖。 就见云霖揉着眉心,轻轻叹气道:“哎,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第204章 金风玉露楼(2) 据传,前朝献帝将皇位“禅让”给苍太祖霍真之前,曾安排心腹将自己一对年幼的儿女带出天京城;同时,还带走一个关于景朝江山的巨大秘密。传闻,若是将这个秘密破解,就能获得一统江山的能力。故而,当初有不少有野心的人,就冲着这个秘密,去追查两个孩子的下落,然全无下文。 有人说:两个孩子刚走出天京城就被战场的乱箭射死; 有人说:两个孩子在逃亡的路上感染瘟疫; 有人说:两个孩子被霍真抓住,以死殉国; 到如今,三十多年过去,那两个孩子依旧没有音讯。各国之间,或联合,或对抗,或被合并,或被制衡……总之,神州局势渐渐趋于稳定;而那个传闻中的“关于景朝江山的巨大秘密”,也被渐渐湮灭在历史中;就算有人提及,也不过沦为茶余饭后的笑谈罢。 缁尘轻声道:“但其实事情并没有过去。景帝的那两个孩子,至少有一个还活着……”言及此处,他似乎想起什么事情来,心事重重地搭下眉眼;半晌过后,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续道:“到如今还活着的是献帝公主;至于死的那位,则是献帝唯一的儿子,但他仍是活过而立之年,留有一子,正是五岐山大寨主方天逸。” 时隔多年,想不到竟还真有前朝血脉出现。 元毓联想到在燃灯节遇见的那位牟羽萨满的预言,由不得心跳一阵加速。 他的旁边,云霖则轻轻揉揉眉心:“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就有些棘手……” 那溟帝分明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人,故而才“借”云霖这把刀,“杀”方天逸那个人。若是事成,这笔“斩草除根”的烂账大可推到楚国的头上;若是失败,云霖不仅还得当溟帝的驸马,且还会与前朝残余势力结下梁子。由此可见,读书少未必手段少,溟帝言谈举止就是草包一个,但其为人处事简直比狐狸还要精明。 缁尘笑道:“溟帝让你去歼灭回鹘部,确实是一件相对而言、合情合理的事情;然让你去收服山贼,怎么看怎么透着古怪。云霖,你应该就是想到这一重,故而才会先来这里找我的吧?” 云霖点头:“什么事都瞒不过兄长的双眼。” 缁尘谦虚:“不过就是一望而知的推理。”又道:“但从溟帝的策应来看,他应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否则又怎会只让你收服山贼这么简单?” 知其一:方天逸是前朝遗孤;不知其二:方天逸可能掌握着前朝江山的巨大秘密。 云霖怎会想不通透?但他依然忧心忡忡:“……就怕忽然出现变故。” 缁尘若有所思。他端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一口,随后斩钉截铁:“那就速战速决吧。” 云霖轻喃:“谈何容易?”又问道:“兄长可有妙计?” 缁尘道:“暂时还没有。但是,我这边可以先派人过去跟他们交涉谈判,毕竟这些年各占山头,还是有一些往来。” 云霖道:“暂且如此。”他面色如常,与往日端方随和的做派没有半点不同。 但不知为何,缁尘竟看出他有些失望,遂安抚道:“我的主意素来不多,全没有什么周全的计划;便是想到哪步就走到哪步,无非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的道理。” 云霖轻笑一声:“兄长太过自谦。” 而一旁的元毓则秉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 缁尘忙道:“天色不早,你们赶路也辛苦;待用餐完后,不若先去好好休息,有事等明日再想再议吧。” 又对云霖道:“知你要来,我一大早就令人把蓁室整理出来。还是跟从前一样。” 云霖微微一怔,半晌后,才道:“多谢兄长。” 缁尘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随后,又有些迟疑地问:“如今……你们共用一室?” 云霖道:“兄长,我和毓从不分彼此。” 缁尘了然一笑,便没有再询问下去。待三人用餐完,一同走出河鼓楼的待客厅,云霖像是忽然间想起什么,又道:“兄长先带宸曜过去,我今夜就去藏书阁暂住一宿。” 元毓忙道:“我陪你过去吧。” 云霖道:“不必。” 自打他们两人成亲过后,只要逮着机会,就会腻歪在一起。 现如今,又是金风玉露,又是良辰美景,又是酒足饭饱,天时地利与人和。 然云霖竟要独自行动。元毓不得不狐疑地皱起眉头来。 见他如此,云霖解释道:“我现在独处一会儿,好好整理一下这些事情的逻辑。” 缁尘道:“看来你还真是遇到棘手的问题。” 又对元毓道:“我这个弟弟啊,只有遇见问题的时候才会这样,你莫放在心上。” 又道:“还是我陪你过去蓁室吧?”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元毓心中就算狂奔过一万匹“草泥马”,如此也不好黑脸。 缁尘就带着元毓徐徐走过虹桥,来到位于七星楼五层的蓁室门口。 元毓仰头一看匾额,原来此“蓁”非彼“真”。 他心有所触,喃喃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蕡其实。其叶蓁蓁。” 缁尘在其身旁,忽而感慨道:“难怪吾弟云霖会对赵小侯爷情有所钟。”元毓偏头,一脸茫然。缁尘解释道:“当初,云霖给这个房间取此字时,我竟以为是‘荆棘丛生,蝮蛇蓁蓁’之意;后来待他亲自布置过后,我才知道他心中所想竟是这首《桃夭》。而自七星楼建成,这间蓁室就一直给云霖常备着。他好洁,只有做清洁的仆人,其余人都不让进。”边说边笑着指指自己:“包括我。只在室成时被邀请过进去一次。” 言语中竟还有三四分的遗憾。 而元毓却在这时酸溜溜地想:原来金风玉露楼还有一间专属云霖的小筑啊。 他忍了又忍,忍无可忍,终于问道:“我其实有些好奇,缁尘楼主跟我家云霖究竟什么关系呢?” 缁尘惊讶道:“他还没有告诉你吗?” 元毓疑惑道:“他有什么隐瞒我的?” 缁尘摸摸下巴,笑道:“其实,他没有告诉你,只因我现在的身份……哎,确实也不太好讲……”他顿顿,似乎在考虑措辞:“……其实,我是云霖的大哥。亲生的。” 而云霖的大哥,亲生的,只有一个,慕子墨。 第205章 金风玉露楼(3) 元毓登时惊讶地连嘴巴都合不拢。缁尘,亦是慕子墨倒是平静如常,姿雅一笑:“在金风玉露楼内,你只把我当作楼主缁尘即可。”元毓忙不迭地点点头,还主动将自己的下巴稍稍朝上一抬,结结巴巴道:“你……你……嗯,大皇子……大兄长……欸,你为何……为何……要在……”震撼太过,他脑子有点混乱,连简简单单一句话都问不清楚。 好在缁尘替他说出来:“你想问我为何离开楚国?又为何来这里建立金风玉露楼?” 元毓又忙不迭地点头。 缁尘的墨瞳微微一沉:“说起来,其实整件事情还是跟云霖有关……”竟又跟云霖有关;元毓登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缁尘在这时却问出一个看似不相联的问题:“你应该还记得,刚才我在待客厅说过,前朝献帝还有一位公主尚在人间吧?” 元毓道:“啊?莫非‘金风玉露楼’跟她有关?” 此言后,他已经脑补出一段楚国大皇子与前朝公主爱恨纠葛、痴痴缠缠的长篇话本来。 何谓“金风玉露”,便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何谓“河鼓七星”,便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谁知:“那位前朝公主其实是我的……亲生母亲。”缁尘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元毓所有的幻想便悄无声息地卡住;他又一次张大嘴巴,且这一次尝试好多遍都没有办法合拢。 其实,说起来楚国的六位皇子当中,只有大皇子慕子墨的母亲身份不明,引得旁人猜测无数:有说名伶艺妓的,有说无名无姓宫女的,有说流窜巫女的,更荒诞离奇的说法是前楚帝的宠妃;但没有一种说法得到现楚帝的认可,他对此始终保持沉默。可恁谁也不可能大胆地想到:慕子墨的亲生母亲竟是前朝献帝的公主。 百花谷四季如春,故而花开不败;就像往事,四季轮替,到底还没有被时间磨灭,一旦回忆起来,最开始的时候,似乎还有隐隐的花香。 那个时候,献帝公主封号怀宁,名嫙嬟,与老奴一起逃难的途中竟遇山贼,幸得当时的西楚皇长子慕靖所救,两人皆在风华正茂、情窦初开的年龄,说起来,还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戏码。 就算缁尘没有细细道来,元毓也能想象出那些花前月下、马上墙头的浪漫场景来。 何奈好景不常,真情不寿。 当时,楚国的皇位之争激烈,慕靖为确保自己能够万无一失的继位,竟抛弃此时已经与他拜过天地、身怀六甲的倪嫙嬟,与更有权势的丞相之女联姻;倪嫙嬟伤心欲绝,竟提前分娩。待儿子出生过后,性格刚烈的她留休书一封,便是:“山高水远,此生不复相见。” 而后,毅然离开楚国,从此杳无音信。 故事讲到这里,玉蟾偷偷爬上七星楼,银辉之光若纱衣般拢披在古楼之上,生生多出两三分的苍凉。缁尘抬起手来,食指轻轻拨过蓁室望台前的粉色花瓣,轻声道:“据说,我出生过后,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多看一眼,就会多一分羁绊,就会在走的时候少一分坚决。 缁尘没有叹气;元毓替他轻轻叹息一声:“后来呢?” 缁尘续道:“其实,父皇还一直深爱着母亲。他顺利继位后,立即派人去寻……并非没有结果……只是碍于种种原因,父皇已经不能将母亲带回身边……” 元毓又叹一声:“天不遂人愿。” 缁尘看他一眼:“正是这个道理。所以说,情动时最感人,情破时最伤人,而少年时期的感情估计真能影响人一辈子吧。我的父皇就因放不下这份执念,以至于后来做出一件极其疯狂的事情。” 元毓问:“什么事?”他隐隐觉得后面的事情该跟云霖有关。 缁尘道:“大约在母亲离开西楚后的第七年,父皇御驾亲征,攻打江夏,怎料在战场竟偶得江夏长公主的戏蝶图,辗转反侧,思而不寐;很快,江夏被神速攻破,皇族中人皆被屠戮杀尽,唯剩长平公主,被父皇带回西楚,册封为惠妃。” 西楚惠妃,后来进封为贵妃,就是云霖的亲生母亲。 元毓微微皱起眉头:“移情别恋?” 缁尘道:“算是。亦不算是。据伺候过我母亲的老奴说:这位长平的容貌极似怀宁公主。” 又一个得不到真品,便把赝品放在身边看看也不错的故事;元毓忽然就想起拓跋沅来。 而后他掐下一朵花桃,忿忿道:“强摘的花不香;况且花草又是何其无辜?” 缁尘微微一怔,随后看元毓的神情又多出一点钦佩来:“惠妃无辜,但云霖更加无辜。甫一出生,他就被迫背负起母亲的仇恨,还有父皇的漠视。就我所知道的,襁褓时期还好,他被乳母带出宫抚养;待一岁多断奶送回惠妃的身边,从此后,打骂责罚就未曾有一日断过,他的身上往往是旧伤尚未痊愈,又添新伤。” 闻此言,元毓已将手心中的花桃揉成烂泥。 就听缁尘续道:“好在他三岁左右,青玄真人前来西楚收他为徒,又带回龙源,远离是非,用心呵护,细心教导,这才有如今‘姿尤清绝’的楼云霖,和‘算无遗策’的慕子高;但是,人生总有不如意的事情。待他从龙源学成归来,惠妃早已香消玉损,而父皇在试探过云霖的本事后,俨然将他当做一把‘一统天下’的武器来使,那‘父子情深、膝下承欢’的事情怎么轮也轮不到云霖的头上。” 最是无情帝王家。站在权利顶端的人,经历无数大风大浪,看惯无数悲欢离合,自然而然,心就会变作铁石。就像苍帝对少翊,越帝对鸾镜。然而,此事放在别人身上,元毓还能给予理解,甚至还能笑唱两句“自古君王多薄幸则个”;但落在云霖的身上,元毓只有心疼的份,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第206章 金风玉露楼(4) 过会儿,就听缁尘感慨道:“在众多兄弟姊妹中,独我与云霖交好,大约同是忆花人的缘故。” 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问谁同是忆花人。 元毓忽然仰头看看匾额。蓁室,蓁室,似真非假,百谷蓁蓁,荆棘丛生。很显然,只有两重意境合在一起,方才是云霖的本意。福至心灵。元毓问道:“所以,你和云一起建了金风玉露楼?” 缁尘一愣,随即展颜:“宸曜玲珑心窍,窥其一就知全貌,当真聪慧过人。”又道:“但从头说起来,还是算我父皇和我母亲的那段孽缘造就……在成年以后,我就周游列国,遍寻母亲的下落……” 元毓打断道:“楚帝不是知晓?你直接询问不是更省事?” 缁尘苦笑道:“若是父皇肯说,我又怎会如此大费周章?那是父皇心中的伤痛,只怕永远也不会对旁人道来,纵然是我,亦是不行。总之,时隔多年,我查探多方都没有结果;后来此情况被云霖知晓,他提前从龙源归来,替我周游列国,助我调查此事,终于找到一些母亲的踪迹……” 果然,“算无遗策”出动,当真绝无失策。 元毓有些自豪,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来:“嗯。找到了?” 缁尘点头:“是。” 元毓又问:“见到了?” 缁尘摇头:“未曾。” 元毓道:“为何?” 缁尘沉默片刻,方才回答:“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母亲在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以后,已然有自己要走的道,已然有自己全新的生活;我不能打扰,不能尽孝,唯有远远的祝福。” 说到底,竟又是一个“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泪”的悲伤事。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家家都有个难断的案。 就是皇亲贵族亦不例外。 元毓很庆幸自己家没有这些破事;因无法共情,自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思虑半晌,只道:“事实如此,倒也正常;而兄长这样做,也算不负初心。” 缁尘苦笑道:“说起来,也是被逼无奈的事情,算不得高尚。”元毓一时无话;遂专心地听缁尘续道:“也就是那次过后,我和云霖达成一个共识,便是决定建立一个无关任何政权的情报组织,即金风玉露楼。” 无关任何政权的组织;元毓忽然想起设在龙源的“百川园”。 彼时的云霖也曾向众位士子传达过,那处园子即不属于西楚,亦不属于他个人;倒是跟眼前的金风玉露楼一样。都是在为天下苍生着想。何奈自己从前总是觉得云霖野心勃勃。 诚然,云霖还是有野心的。 无非就是“江山一统”;无非就是“河清海晏”。但这个人是不是他本人,当真不重要。 元毓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他觉得自己就是“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和云霖的心胸比起来,当真狭隘的很。 缁尘接着道:“这间蓁室落成过后,云霖就按记忆中,他亲生母亲在西楚皇宫中的旧居布置而成。”说话的时候,他的手指又一次轻轻抚弄过那些粉桃,轻声道:“相传,惠妃尚在江夏的时候,最爱武陵桃花,故而,云霖就以‘蓁’字来纪念她。” 而这些,应该就是云霖藏在心中最深的思念吧。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就算惠妃从未对云霖有过一日的恩情;然云霖赤子之心,品性高洁,依旧当她是家人。 元毓看着蓁室旁那一排的桃树,恍恍惚惚的,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只知道,若是此时云霖就在他身旁,他一定会将其紧紧抱住,一生一世都不想撒手。 缁尘就在这时深深看元毓一眼:“从前,云霖从不带旁人进百花谷。” 元毓“嗯”一声,在心中骄傲道:“那是。本小侯爷与他怎可是旁人?” 缁尘又道:“他肯带你来见我,又以郎君相称,可见他对你的拳拳之心。宸曜,我这个六弟外表若水,内心如火,一旦点燃,非得将自己烧的死无全尸方才罢休。所以,你千万莫要辜负他。” 元毓忙道:“怎么可能!” 缁尘笑笑:“这样就好。”元毓还要起誓诅咒、以表真心。缁尘竟先一步提出告辞。元毓只好收住话题。 待他离开,元毓也没有进入蓁室;便趁着月色,这里走走,那里逛逛,不知不觉间竟找到位于七星楼第九层的藏书阁。 就见其内烛火摇曳,一道修长的剪影被投射在白色绢花的纱窗上。 是云霖在挑灯夜读。 那道身影从前看,就只觉得姿尤清绝;但今夜竟多出七八分萧索,若茕茕孑立、若影影倬倬。 元毓一度想冲进去抱住那道身影的主人,一诉衷肠和痴情;但是不知为何,他始终迈不出第一步。到后来也只是慢慢地抬起手来,慢慢曲起食指勾勒那道身影的轮廓;仿若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个人永远地停留在指尖,永远地铭记在心上…… …… 至于元毓是什么时候趴在窗下睡过去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昏昏沉沉到天明,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飞天了。他一个激灵,登时清醒过来。睁眼就看见云霖的侧脸,面冠如玉,眉目若画,好看的仿若桃花怡然成仙。而他自己正被“桃花仙”打横抱着,看方向应该朝蓁室而去。 元毓懒得动,索性将头靠在云霖的肩上:“昨天,兄长已经将蓁室的由来告诉我。” 云霖轻轻“嗯”一声:“本来该我来告诉你的。只是昨夜被其他事情困扰着。” 元毓问:“那找出解决的方法了吗?” 云霖道:“先派人去试探试探,再顺势而为。” 说起来简简单单,但这个顺势而为,怕云霖已经想出有很多种应对的方案来。 元毓没有多问,只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没关系。日后不管上刀山、下火海,都有我陪着你……”也不知他是不是在说梦话,轻轻的呼噜声很快就从云霖的肩头传来。 云霖微微一笑,走到半途,忽而问道:“毓,是不是从今往后,你我都要不离不弃了?” 元毓没有办法回答。或者,云霖也从来没有期望过能得到元毓的回复吧? …… 又过一日,百花谷外有一位不速之客求见,自称能解决云霖的麻烦; 而将此等狂妄之辈带进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楚寒。 第207章 深入五岐山(1) 西楚和北溟的交界处,河谷甚多,地势崎岖,故而骑马行走亦算是一件极为辛苦的事情。但是,素来养尊处优的赵小侯爷此行却完全不觉得苦,眉宇间皆有兴奋的神色;倒是同行的楚家大公子,面色苍白,哈欠连连,疲惫不堪地伏在马背上,一副“我见优伶”的模样。 他们的身后跟着一只商队。真金白银,丝绸布匹,瓷器陶器,一样不少。 总之,看起来真像一只有模有样的商队;但其实都是金风玉露楼的门生伪装。 而事情还是要从楚寒来到百花谷后说起。他带来一个锦囊,封奉仪送给云霖的。元毓趴在云霖的肩头,凑过去看,其内只有一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就连元毓也搞不清楚封奉仪的意思。 就这个时候还上赶着给敌人送锦囊妙计过来,不是太傻,就是太精。 但无论是傻还是精,此举都将元毓推至危险的边缘;遂他冷哼两声,不屑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就他这种狡诈之辈,根本不可能安好心。” 他竭力跟封奉仪撇清关系;否则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犹是如此,云霖还是转过头来,深深看他一眼;他不自在地摸摸脸皮。 更可怕的是,缁尘还在这个时候疑惑道:“这位封奉仪是如何得知云霖你会前来金风玉露楼的?” 楚寒舔舔嘴皮,不敢搭腔,甚至连大气的不敢喘; 元毓眼皮在跳,不敢顾盼,甚至害怕跟任何人有视线交流; 幸好云霖及时解围:“来之前,我让熏风将我的行程安排放风出去。”边说,边拍开元毓还搁在他肩上的爪子。 这个时候,站在楼外守卫的熏风,忽然间觉得耳旁一阵凉飕飕,忍不住打个喷嚏。 缁尘却越发疑惑道:“为何要如此做呢?”大张旗鼓的,并非云霖的做派。 然云霖应对如流:“我就是想试试看这样做,究竟能钓到什么样的大鱼来。”说着,扬扬手中的锦囊:“兄长你看,这不就有鱼儿就上钩了?” 缁尘摇头:“这样的鱼儿对你而言,不过聊胜于无。” 云霖道:“此言差矣。这个锦囊举足轻重,它让我更加确定一件事情……”至于什么事情,云霖没有说,缁尘没有问,楚寒心中一片茫然,元毓心中七上八下。 这个时候,就有消息传回,五岐山山贼拒绝招安,仍旧选择占山为王。 缁尘叹气道:“果然。他们有那样的势力,自有那样的傲气,怎会归顺北溟?” 云霖从容道:“无妨。我一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缁尘道:“那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云霖道:“假扮商队,假装被劫,深入贼营,摸清底细。” 元毓又一次趴在云霖的肩上,附和道:“妙哉。妙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又主动请缨道:“就潜入敌营这件事情,与我而言,轻而易举;不若就让我和澜樵一同前去吧。”闻此言,楚寒狠狠地刮元毓一眼;但待云霖看过来,他又吓得赶忙缩缩脖子。 缁尘道:“不可。此事太过冒险……” 话不过一半,云霖截道:“宸曜前去,正合我的心意。”缁尘难以置信。元毓只得再次请缨;云霖也道他的心意已决,且该让宸曜去磨炼磨炼亦好。如此夫唱妇随,楚寒着实开了眼界;而缁尘倒是习以为常,也就不好再劝。 至于为何云霖偏要元毓前去,其实元毓也猜不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故而,此时楚寒问他。他只得含含糊糊道:“谁知道云怎么想的?欸,不是有个现成的理由嘛。让宸曜去磨炼磨炼。” 楚寒在马背上挪挪屁股:“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元毓伸脚踹向他的大腿:“呸,黄猫儿黑毛。你就是一个马后炮。谁都知道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诡异。怎就不见你在金风玉露楼给我放放屁,说说话?” 楚寒道:“为兄第一次做细作这件事,尤其还要面对慕子高,心中慌得很。” 元毓道:“我还天天面对他,我怎么不慌?” “那可不一样。你是他什么人啊?” 楚寒想到这些,大冬天的,竟用衣袖揩揩自己额头:“说实话,宸曜,在龙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搞定慕子高。” 元毓忍不住又伸腿踹他:“你就继续当你的马后炮,继续当你的墙头草吧!” 楚寒喊道:“嘿,这件事我可没有马后炮。宸曜,你不知道,在龙源……” 还没有说完,前方山岗上忽然出现黑压压一大堆人,他们头上都捆着红色的布巾,手握钢刀或长棍,凶相毕露,面目狰狞:“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打此山过,留下买路财。” 鱼儿上钩了。元毓和楚寒立即对视一眼。元毓极为镇定;楚寒有些慌乱。 见同伴有异,元毓忙道:“就是一群纸老虎,不要害怕。” 楚寒道:“就算纸老虎也是老虎啊……为兄真是第一次……”他语无伦次,连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 元毓无奈地望望天。真不知道封嘉那个家伙安排楚寒过来是干嘛的。 遂他只能独自骑马朝前一步,仰头高声道:“各位英雄好汉,我等只是正经的生意人。钱财都可以送予各位,但求能放我等一马。” 简直就是天降横财;而这世上竟真有如此容易的打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山贼们欣喜若狂,齐刷刷望向半山岗; 元毓也跟着看过去,就见一位虎背熊腰的家伙,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头套,披着一件花花绿绿的斗篷,站在一面破破败败的旗帜下,隐约可见旗上的字为“献”。献帝的献。无庸赘述、不言而喻。 就听那个家伙吼道:“财留下,人滚蛋!” 他嗓门极大;纵是相隔数里,元毓也觉得自己耳膜被震得一阵一阵地疼;而其言行又完全不按事先设计的套路来。元毓未曾料到这一遭,欲哭无泪,只好无可奈何道:“多谢大王饶命。”便欲离开。 怎料,这个时候,楚寒竟从马背上摔下来,趴在地上,哇哇大哭:“我不走!我不走!要是这样回去,老爹非得打断我俩的腿。与其残废,孤苦终生,不若就死在这里!” 就见楚寒满地打滚,趁众人不备,偷偷给元毓递个眼色。 元毓微微一怔,随即回神过来,配合道:“欸,但现在咱们还有什么办法啊?兄长,好歹‘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起来,楚寒竟变本加厉起来。他爬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身旁门客的钢刀,欲冲向那群山贼;如若不是元毓眼疾手快地将他拦腰抱住的话…… 终于,这么一闹,那半山岗的家伙到底看不下去,搓手顿脚道:“闹什么闹,都带回去!” 闻此言,楚寒停下闹剧,手中的钢刀应声落地;且偏头与元毓相视一笑。 而这个细节,竟落入山贼中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眼底; 他摸摸戴在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遥遥看着楚寒,竟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来…… 第208章 深入五岐山(2) 也不知为何,那群山贼竟将元毓和楚寒关在一间柴房,其余门客又关在不同地方;如此,倒是给那两人一个私聊的机会,且这还是两人重逢后的第一次。 待确定外面没有人偷听过后,元毓一点也不含蓄,直接就问:“封奉仪是不是让你过来避避风头?”楚寒轻叹一声。元毓又道:“任谁也想不到,当初那件事,咱们并没有捞到多少好处,结果还会留下如此多的隐患。” 楚寒道:“宸曜,你仔细想过没有,为何齐王和秦王他们会知道这些事情?” 元毓道:“我在天京城买下一座宅子送给云霖。欸欸,别这样看着我,当初本小侯爷又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无非是想收买人心罢!” 楚寒调侃道:“当真不是金屋藏娇?” 元毓呸道:“本小侯爷的思想有那么龌龊嘛?”楚寒极为认真地点点头;元毓毫不迟疑地伸腿踹他一脚:“总之,他们就是用本小侯爷买下的宅子来栽赃陷害的,倒是没有怀疑过你我将太子成亲的银两据为己有的事情。” “什么叫据为己有?” 楚寒不服辩解道:“应该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暗流的情报最后还不是落入封奉仪的手中。” 闻此言,元毓瞪他一眼:“我不是让你留一手的嘛?” 楚寒委屈道:“为兄要能斗得过封奉仪,为兄还会沦落到这里来?”元毓想想也是,不由有些颓然。楚寒又道:“此事处处透着蹊跷。齐王和秦王怎么会忽然盯上你?就算你买一座宅子,以你家的财力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元毓道:“你怀疑是有人给他们指的路?” 楚寒道:“这可不好说。” 元毓又追问道:“你在怀疑谁?” 楚寒又圆滑道:“这就更不好说啦。” 闻此言,元毓由不得气血冲头,一脚踹过去,骂道:“黄猫儿黑毛,都这个时候,你还支支吾吾的,究竟当不当我是你兄弟?” 楚寒揉着小腿,格外委屈:“就是当。所以不好说。” 元毓唾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准吞吞吐吐的。信不信本小侯爷真揍你啊!” 楚寒只好道:“我怀疑是封奉仪……” “不可能。” 还没有说完,元毓就跳起来驳斥:“他现在跟我们就一条绳上的蚂蚱,为何要这样做?” 楚寒冷静道:“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封奉仪让你来当细作的?如若你在这边永远回不去,那么太子殿下能依仗的人是不是只有他?” 就如此,元毓依然不信:“他还派你过来与我接应呢。” 楚寒道:“宸曜,你说为兄该说你一些什么?精的时候比猴还精,蠢的时候比猪还蠢。”犹是被楚寒如此说,元毓也没有气恼,只不服气的努努嘴。楚寒便拉着他坐下,续道:“不管怎么说,我跟你才是一派的。而这些,封奉仪难道就看不清嘛?故而,要扳倒你,如何不从我这里来下文章?最好有件事情,能让你我都彻底翻不了身。” 人生为己,天经地义。道理本就是如此。 只是元毓刚建立起对封奉仪的信任,又要推翻,实在有点无法接受。 楚寒又道:“不过,若论起大局观来,封奉仪确实还是略输衍王一筹。只是嘛……”他眨眨眼睛,似乎在考虑措辞:“封奉仪更无耻一些。其实,他应该在天京城就看出衍王殿下对你有意思,故而才有后面一系列的安排。” “黄猫儿黑毛。放屁。那个时候,云跟我纯粹就是敌对关系。” “哎呀呀。你先不要着急。等为兄把话说完,再来评判也不迟啊。” 楚寒不客气地拍一下元毓的胳膊;元毓撇撇嘴,这才安静些许,等楚寒娓娓道来:“暂且不说封奉仪是如何看出端倪的。你又可曾知道衍王是何时跟你对上眼的?”元毓认真地想想:“应该是在龙源吧?”楚寒续道:“不错。其实我也在龙源发现衍王对你有意思;你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在龙源问过你的一句问题吗?‘宸曜,你知不知道衍王喜欢你?’你记得你是如何回答我的嘛?” 元毓如何能够不记得? …… 当时的他只勾起一侧唇角,笑得绝对欠揍:“他喜欢我?哈哈哈哈哈……” 直到楚寒忍不住赏他一个暴栗。 他才止住笑,连呛两声才道:“你应该知道他在天京城欺骗我的事情吧?”楚寒猜不透他葫芦中卖的什么药,一言不发,只点点头。他续道:“你看我被骗的这么惨,换个人至少要找他讨个公道吧?但是,我根本就不想,也根本不恨他。为什么呢?主要是我跟他本来立场就不一样。若是换作我在他的位置,只怕比他更狠。” 楚寒忍不住插话:“这跟刚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元毓一本正经道:“关系可大了。你看就是我跟他立场不同,我还能占到他的便宜,还能亲他两回;算来算去,我也不亏。况且,你好好想一想,就在这龙源,之前有位世家公子想亲近他,就拽拽他的衣袖试探。他如何应对的?”当场还是和颜悦色的,只不过后来众人再也没有在龙源见过那位世家公子。 楚寒问道:“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嘛?” 元毓故意甩起腰间的玉穗,得瑟道:“我亲过他两回,我还能继续跟他亲近,我还可以安然无恙留在他的身边。这说明什么?”言至此处,他又一次勾起唇角,笑得倾国倾城:“这说明,他喜欢我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时过境迁,当初的玩笑,如今的现实,元毓的心态已经发生变化; 遂回想起这段,都觉得自己当时简直没脸没皮,不知羞耻到极致。 此时,他一张俏脸涨的通红:“黄猫儿黑毛,那个时候我就是玩闹的心态。” 楚寒反问:“现在呢?” 现在?心若匪石,石不可转;心若山涧,永不止息。 元毓微微一笑,竟道:“你知不知道。在十万沼泽森林的时候,我与他已经拜过天地了。” 楚寒怔住。好半晌才道:“宸曜,你还真敢啊!” 元毓将双手枕在脑后,仰躺下去,轻声道:“不然呢?放任他跟别人成亲?呵,我可接受不了。遂不若就先把他这个人给牢牢栓住,待后面能好一日就是一日。反正我在天京城的名声也不够好,就不要去祸害别家的闺女;而我爹也不指望我给赵家添枝散叶、传宗接代,就这么凑合着过一辈子吧。” 其实,能这样肆意的活着,不畏俗世,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楚寒想起自己不久前的糟心事,对比元毓的欢心事,由不得长叹一声。 元毓发觉端倪,暂且就把“关于封奉仪”的那些糟心事丢到瓜哇国去。 只关切道:“对了。你和你那个形影不离的小音音呢?” 楚寒道:“分啦。” 元毓只“哦”一声,没有多问;本来这种关系就是世家公子们私下的风流韵事,不可摆在台面上来讲,分分合合亦是常有的事情。倒真没有什么稀罕的。两人沉默片刻。待天色渐渐变暗,元毓方才用胳膊肘撞撞楚寒的肩,说道:“还是讲回刚才的话题吧。你在龙源的时候,是不是发现什么端倪,所以才会问我那样的问题?” 楚寒犹豫会儿:“之前真的不能说,现在反正你俩都那样了,说说也无妨。” 第209章 压寨夫人 记得那个时候,百川园已经搭建大半,两边的厢房已经完成,中轴线上的建筑还剩一些铺砖上漆的收尾工作。正是他们进入龙源后度过的第一个酷暑盛夏。元毓趁着工匠们休息的时候,扛着一把躺椅,偷溜进刚完工的西厢房,面朝大海,闭户读书,安然小憩…… …… 元毓道:“那个时候啊?我依稀记得那天我好像做了一个不可描述的梦……” 楚寒道:“未必是梦。” 楚寒话中有话;元毓似懂非懂。遂他心跳微微加快,催促楚寒快快往下讲。 …… 其实,在元毓小憩的时候,云霖真的进来过。 而那“算无遗策”究竟经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谁也不清楚。 只能猜测他约莫看见半倚在躺椅中的那个人:呼吸绵长,睫毛轻颤,单薄的中衣领微微敞开,那胸口瓷白的肌肤,半隐半现…… …… 闻此言,元毓忽然捂紧自己的衣襟,唾道:“黄猫儿黑毛,你怎不去写淫秽话本呢?” 楚寒无辜道:“这样的讲述更加生动更形象嘛!” …… 总之,“算无遗策”看到那样的场景后,肯定会屏住呼吸。 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元毓的身旁; 待回神过来,他的食指已经慢慢的、轻轻的,滑过那光洁的额头,娟扇般的睫毛,山峰般的鼻梁,还有性感的唇珠。他或许会想:这双唇是不是跟绛珠一样有酸有甜? …… 元毓一拳挥在楚寒的脸颊上:“你还能编的再恶心一点嘛。”此时,他的鸡皮疙瘩已经掉满地。 楚寒揉着脸,委屈道:“直接来正题,毫无情调可言。宸曜,你何时变得这么粗俗?” 元毓又扬起拳头:“黄猫儿黑毛。你说的主角可是我。能不能不要有那么多形容词?能不能不要有那么多描述?能不能别给我来一段心理描写?黄猫儿黑毛,你是专程跑来恶心我的,是吧?” 楚寒赶忙双手合十,告饶道:“哎呀呀,我这不也是想让你觉得故事生动嘛。哎呀呀,这就进入主题。其实,就是那天,我推门而入,然后看到衍王俯下身在舔你的嘴皮……” 元毓磨磨牙:“亲就是亲。你的形容能不能不要那么恶心人?” 楚寒举起手来:“我发誓。这一段绝对没有添油加醋,他真的在舔你的嘴皮。” 终于,轮到元毓说不出话来。 他只缓缓抬起手,轻轻摩挲过自己的唇;就好像那还有云霖留下的温度。 就这么也不知过去多久,待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缝,溜到他们的脚边。元毓像是忽然回过神来,蜷起身子来,问道:“为何你现在才告诉我?” 楚寒道:“你家衍王殿下当时威胁我来着……” …… 待发现楚寒无意间闯进来后,云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又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在与楚寒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道:“不要吵着宸曜午憩,你随我出来。” 楚寒只好硬着头皮跟出去。 其实,夏季的风吹在脸上是热乎乎的,楚寒却完全感觉不到;只觉得凉飕飕,犹是脖子后面冷汗直冒。待随云霖来到海边,站在高高的礁石上,遥望着海面上起起落落的海燕时,他忍不住打个喷嚏。 云霖就在这时淡淡地询问:“刚才你看到什么没有?” 楚寒忙不迭回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云霖瞥他一眼:“看到就看到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楚寒也很想回一句:“喜欢就喜欢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只是,就算把元毓的胆子借给他,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惹云霖。果然,就听到云霖轻声说道:“本王不想让宸曜知道这件事……”话未完,楚寒就竖起指头,对天发誓:“要是宸曜知道今天的事,我就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 元毓笑着拍手:“完啦。完啦。兄长你会被雷劈死啦。” 楚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亏得你家衍王当时就说:誓言就免了。” 元毓撇撇嘴:“他还真够懂得。”又笑眯眯道:“欸,你说咱俩从小就把发誓当凉白开喝。若是那誓言能成真,你我不知道被雷劈中多少回,早该去投胎啦。” 楚寒戳戳他的腰:“就起誓这件事吧,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闻此言,元毓扶扶额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楚寒续道:“不过你家衍王更务实一些,他只告诉为兄:你们楚家有一本烂账在我的手中……” “这不是他在前往龙源的大船上威胁你的……” “那个时候,为兄怕被你拆穿多问,所以撒了个小小的谎。” “黄猫儿黑毛。兄长你还真够怂的。”过会儿,元毓又唾道:“那你现在哪来的胆子?” 楚寒道:“这不你们都对上眼嘛!我这么一讲,非但没事,还为你们的感情锦上添花。” 元毓道:“呸呸呸,你要早讲,本小侯爷就少受点相思之苦,早一点将云霖给扑倒。” 楚寒“呃……”一声,半晌,实在忍不住说出来:“宸曜,其实为兄觉得不管在什么时候,你都扑不到他……”元毓本来还在得瑟,硬生生被这句话憋出一个泄气的“嗝”来;遂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黄猫儿黑毛。”就朝楚寒扑过去,两人顿时扭打成一团。 正所谓“人不轻狂枉少年”。两个人闹闹腾腾好一阵子,忽而一阵“吱呀”推门声,就见另外一位少年郎站在门边,月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半是明媚,半是阴暗。 元毓和楚寒二人立即警觉地停止打闹,齐刷刷回头,齐刷刷地打量着少年。 少年亦在打量他俩,遂慢慢勾起唇角来:“两位沦落至此,竟还有这般兴致,当真商旅?” 楚寒微微一怔,随即回道:“不是商旅,还会是什么?” 少年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比如:西楚衍王的人?” 楚寒的脸色微微一变;倒是一旁的元毓脸不红心不跳,接话道:“内人。”这下换作少年脸皮一僵,神色一滞,不知该如何接话。元毓又道:“想必你就是大寨主,方天逸。” 少年的神色更滞。好半晌,问道:“你如何知晓的?” 元毓挑眉:“气度。实在不同于普通山贼。”又道:“既然大家身份已经明确,何不更坦诚一些?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未曾想,那方天逸闻此言,竟当真赤城:“那好。你走。你朋友留下当压寨夫人!” 第210章 春意绵绵 闻此言,楚寒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闻此言,元毓龇牙咧嘴,差点笑出声来。 方天逸挑眉,问道:“如何?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他根本就不询问楚寒的意见。 楚寒赶忙拽住元毓的胳膊,僵着脖子回道:“强扭的瓜不甜。” 元毓也跟着点点头,附和:“对,强扭的瓜不甜。” 未曾想,那方天逸也是一个脸皮忒厚之流,撇着嘴,回道:“本大寨主作为山贼之首,偏偏就爱将瓜强扭?” 楚寒脸色煞白,恨不得夺门而逃;若不是被元毓反拽住胳膊的话。 楚寒暗道不好。果不其然,就听元毓煞有介事地问:“若是我答应的话,你是不是同意带领山贼归顺?” 楚寒翻个白眼,差点晕厥过去。 方天逸挑眉:“归顺北溟?” 赵元毓接话:“表面功夫。” 方天逸终于有点兴趣:“如何表面?” 赵元毓道:“所谓归顺,不若就是让你等安分一些,莫要扰民。那溟帝绝不会让你等登朝许国,不过封官加爵,编入军队。跟宋公明一般。” 方天逸冷哼一声:“宋公明可没有好下场。” 赵元毓道:“他的背后可没有衍王殿下。” 方天逸又冷哼一声:“不过一丘之貉。” 就像知道他这么回答,元毓笑对如流:“所以,我才说你只需表面功夫。归顺北溟、臣服衍王,抑或对待任何人,都只需做做样子,背地该干嘛就干嘛。都不过权宜之计。但若你要带着这群兄弟们硬抗,可要想清楚,这次你的对手可是战无不胜、算无遗策的衍王。”说到此处,元毓捕捉到方天逸的眼中有一丝犹豫,他决定添加一个筹码,遂把楚寒推出去:“而且寨主要是同意的话,还能拥有一位……有趣的,咳,寨主夫人。” 楚寒回头,一字一句,磨牙切齿:“赵元毓!你这个混蛋!” 但是,那个混蛋充耳不闻。 说起来,出卖朋友的事情,放在从前,元毓也是不屑做的。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就方天逸的身份而言,若能放一个自己的心腹在其身旁,那绝对有益无害。 而就楚寒这个人而言,那也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不外乎就是在其风流韵事上多添上浓烈的一笔。 且元毓绝对相信楚寒在这些事情上的能力;不出月余,他定能将这位年少的寨主哄得服服帖帖,到时候想要全身而退,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就这样,在楚寒的强烈抗议声中,赵元毓和方天逸击掌盟约,达成共识; 过后,楚寒就泪眼婆娑地看着元毓带着金风玉露楼的门客大摇大摆地走出山寨。 …… 待元毓走出山谷,就见云霖独自一人骑马在外等候。他心中一喜,策马狂奔过去,第一句话就在得瑟:“这群山贼的事情,已经给你解决好。” 云霖上下打量他,见他无恙,方才轻轻“嗯嗯”一声;他没有多问。 元毓却不满道:“你为啥都不问问我怎么解决的啊?” 云霖笑笑:“楚澜樵呢?”竟一语道破。 元毓撇撇嘴:“你要是装装傻,我真的会更喜欢你呢。” 犹是如此抱怨,他还是将自己离开金风玉露楼以后发生的事情,细细告知。末了,感慨道:“其实,我也觉得这件事情解决的有些莫名其妙。你想想吧,楚澜樵究竟有什么好?做起事情来圆滑世故;遇到事情来脚底抹油;还就是一个登徒浪子、好色之徒。但是,那少年寨主就无端端的,对我家澜樵一见钟情啦。哎,果然是王八看绿豆,眼瞎遇耳聋,感情这件事情啊,谁都琢磨不透。” 自古“人生弹指事成空,多情总被无情恼”。感情这件事,就是算无遗策都没有办法算准,都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事情,况乎他人? 云霖对此不置褒贬,亦不予评价。就见元毓驱使着马儿无限靠近他,而那个家伙上半身都快挂靠在他的身上来:“云,我知道你烦恼着这件事情的后续。但是,兵来将敌,水来土堰,到时候真出现什么棘手的事情,你肯定能想出办法了;而我也会陪着你一起想呢……” “当真?”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云霖的手竟不自觉地握紧马缰:“当真会陪着我?” 他竟会重复两次询问;很少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元毓隐隐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只得笑道:“不然呢?我还能去哪里?” 云霖轻轻地“嗯”一声;又道:“等处理完北溟的事情,你随我回楚,可好?” 未曾想,元毓想也没有想就拒绝道:“不好。”云霖脸色微变,牵绳的手一僵。元毓微微一怔,赶忙道:“我还没有做好见你爹的准备。”云霖看他一眼;他立时改口道:“咱爹。” 云霖道:“无妨。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其实,他的声音中藏着一丝很淡很淡的哀伤;只是元毓根本没有听出来。 没心没肺的赵小侯爷还因其用词,攘臂嗔目道:“谁长得丑啊?谁是你媳妇啊?!” 说着,他一拳就朝云霖的脸上挥过去。云霖避开,下一瞬,反手擒住元毓的手腕,往自己的马背上一拉;元毓就这么在一众门客的眼皮底下,被强行拖拽入云霖的怀中。 两个大男人同骑一马。简直世风日下、不堪入目。 元毓觉得自己有必要为身后的门客着想,遂挣扎抗议道:“放我下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云霖坚持道:“我媳妇。我不放!”就像个孩子似的。云霖还从未这样顽劣过。 连元毓都怀疑他是不是被邪祟上身。确认好半晌过后,又放柔声音劝道:“后面好多人都看着呢。” 云霖笑道:“赵小侯爷天不怕地不怕,难道还怕被人看到?” 元毓“嘿嘿”一笑:“不怕。不怕。就怕咱俩把这匹马压死。” 云霖立即接话道:“压死就换一匹。” 犹是如此,兵来将敌,水来土堰,元毓想一个理由,就被云霖驳斥一个理由。到后来连伶牙俐齿的赵小侯爷也词穷。到此,总算知道,云霖这样端方的人顽劣起来,比起他这“纨绔子弟”有过之而无不及。 思及此,元毓忍不住问道:“云,你是不是特别向往我这样的做派,所以才会中意我?” 云霖没有犹豫:“并非如此。” 元毓道:“那你为何会喜欢我啊?”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混世魔王,光就是听到这些称谓,某些人就避之不及。 但是,云霖见到的并非如此。 精忠报国、赤子之心、重情重义,郎朗如玉,灼灼其华,明朗无限,就像阳光一样,如何能不吸引人? 且问为何喜欢? 便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如此又该怎么作答?遂云霖轻轻啄一下元毓的脸颊:“这个问题,我暂时还没有答案。说不定等我不喜欢的时候就有答案啦。” 元毓瞪他一眼:“那还是不要有答案的好。” 云霖微微一笑:“对。所以,这辈子都不会有答案了……” 正所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元毓忽然有些眩晕。非骑马造成,非关押造成;他只是觉得如今明明在隆冬,为何偏偏让人能嗅出春天的气息来呢? 第211章 窥见私情(1) 按理说,五岐山的山贼问题已然解决,但云霖担心节外生枝,又在金风玉露楼待了半月有余,直到方天逸送来归降的文书。这段时间倒是极为闲适。云毓二人不是赏花观月,就是看书下棋,偶尔外出游玩;而这等心宽体胖、被人宠溺的日子过得连神仙都会羡慕,元毓不知不觉间又被云霖养的又白又胖。 终日昏昏醉梦间,烹茶泼墨赋诗篇。 就这么无所事事的混回玉京城。 就这么继续沉浸在云霖筑起的温柔乡中,不可自拔。 就这么整日里混吃等死当猪。 元毓有那么一段时间都快活地忘记自己的身份;甚至有时想起,还觉得天下兴亡、匹夫生死与他何干?就这么跟着云霖,醉生梦死,枕戈待旦,如此一辈子也不赖。 直到某日,玉楼春亲自来到十四王府。 她交给元毓一封来自天京城的家书。是赵夫人给元毓的亲笔信,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出自《胡笳十八拍》,元毓当然知道。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缘离别。 他忽然很想念天京城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家后门拐角处那一个卖馄饨的小摊。 那老板五十多岁的年纪,是一个厚道人。便是:芹菜只要茎,白菜只要帮,大葱一根,伴着肥瘦搭配的肉馅,包进馄饨皮中;待下锅沸水一煮,就是皮透肉嫩。又现下汤料,现添汤,一大碗骨头汤,加一滴香油,数颗芝麻。趁着滚烫的时候送进嘴里,便是故乡的味道。 自他十四岁那年离开,接近五载,已经没有尝过那个味道了。 为天有眼兮为何使我独飘流,为地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他已然想起自己出现在此地的缘由;已然想起自己曾对少翊发过的誓言;已然想起威严的父亲,慈爱的母亲,枉死的大哥,还有喜欢跟他斗嘴的胞姐。 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 他是苍国人。他流着属于苍国的血,他有着忠于苍国的魂。而这些是他永远也割舍不了的情结。……思及此,他放下家书,抹抹自己的脸。这才询问玉楼春:“谁让你送来这封信的?” 玉楼春没有隐瞒:“封奉仪。” 元毓遂冷笑一声。果然,总是逃不过那个家伙的算计,且那个家伙还把自己给看透,知道自己的软肋在哪里。是啊,只要赵家尚在,他赵元毓就算跑出去再远,也终会被拽回来。 想到这一重,元毓更加心烦意乱。他打发走玉楼春,便取出瑶琴来,就是一曲《胡笳十八拍》,似滚滚不尽的海涛,又似燃燃不熄的火山,若珠泣玉盘,若湘娥啼竹,若苌弘化碧。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幽幽心思,只让其随指尖流转,哀响缠绵兮彻心髓。 …… 待满腔愁绪快要抵达云霄之际,“噌”地一声,琴弦断,鲜红的指尖血滴在琴身上。 元毓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出去。就见云霖站在门边,逆着光,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但是,他的声音中有着藏也藏不住的惆怅:“你想家了?” 元毓强作镇定道:“刚才玉楼春给我送来一封家书。” 云霖问:“赵夫人写给你的?” 元毓答:“只一句‘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 “《胡笳十八拍》?” “是啊。所以有感而发,便想起弹奏这首曲子。”元毓轻描淡写地讲述着,试图将这件事一笔带过。只是,苦我怨气兮浩於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云霖精通音律,如何不懂他的这些小心思?所幸的是,云霖只是轻轻“嗯”一声,没有追问;元毓悄悄松口气,犹在这时才发觉掌心全是冷汗,且指尖隐隐作疼,由不得“嘶”一声。 云霖便疾步走过去:“让我看看。”说着,不由分说的抓起元毓的手来察看。 元毓挣扎两次都没有挣脱,只道:“小伤。” 云霖举起他的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吹一吹:“哎,弦断有知音。都怪我听得太入神。” 元毓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能有你。这辈子让我断弦无数次又何妨?” 闻此言,云霖轻弹一下他的额头:“断弦伤指,还是不要罢!”遂起身找来药箱,又是擦药,又是包扎,极为细致。待一切弄好,他就俯身轻轻亲吻元毓的那根手指,柔声道:“想家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无需掩饰。待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就随你回一趟苍国。” 元毓瞪大眼睛:“你说什么?随我回苍国?” 云霖理直气壮:“你我名正言顺,难道不该带我见见家严家慈?” 元毓“呃”一声:“这个……我好像也没有办法回苍国。” 云霖道:“有我在,这世上就没有能拦住你的路。”便是一副不容置喙的态度。 但偏偏元毓就是一个爱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家伙;云霖越是这样,他就越要反驳试试:“要是牛头马面来拦我的……”话未完,就被云霖用嘴给堵上;待一个深情缠绵的舌吻过后,元毓晕晕乎乎的,就觉得云霖咬着他的耳垂,发誓一般说道:“赵元毓,这辈子我跟你上穷碧落下黄泉。若是我不让你死,就是那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也休想拦住。” 跟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拦路?如何拦住?就连那些真人仙人都不敢放出这等狂言。且云霖在修仙这件事上还毫无建树,如何能拦? 然情生智障。 云霖这么一说,元毓那么一想。纵然知道不可能,还是由不得心跳加快、热血冲头。 遂一下将云霖扑倒在地,撞翻琴凳无所谓,打翻瑶琴不可惜。只要,手能不安分地伸进云霖的衣襟,脚能不安分地抵住云霖的膝盖,嘴还能不安分地啃到云霖的嘴皮。只要,空间足够,发挥充分,如此就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亢的尖叫声贯彻寰宇。 元毓只觉得脑袋一炸,头皮一疼;他和云霖齐齐朝外看过去,就见拓跋香香双手捂唇,脸色煞白,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的,看着他们…… 第212章 窥见私情(2) 元毓很酸心。好不容易一次“从契弟变契兄”的机会,就被那个不识趣的丫头给破坏了; 元毓也很揪心。那个不识趣的丫头在大呼小叫一阵过后,还跑得无影无踪; 元毓本来觉得不过小事一桩,无关痛痒。 正所谓:“离归坎,坎归离,坎离水火运东西”,爱就爱,做就做,何必遮遮掩掩?怎奈云霖端方,第一时间就是下意识将他推开;随后迭声道歉;又后意识到来者是何人,云霖斟酌再三,竟决定亲自追过去解释——而元毓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云霖离开。他没有来得及阻止,还差点呕出一口心血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说云霖追出去,寻了好久,终于在“花想容”的外面寻到香香;当时,小姑娘蜷缩在墙根边,抱着双膝,默默垂泪。云霖走过去,蹲其身旁,也是默默的,递给她一张手绢。 她没有接,猛地抬起头来。见是云霖,旋即又失望地将头埋进臂弯中,哭得越发厉害。 这一哭,竟让云霖把来时路上整理好的说辞全部忘干净。好几次张口,都不知该如何安慰;过半晌,只是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一下小姑娘的发丝。谁知,小姑娘毫不客气地将他的手挥开,抬起头来,大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为什么是你?”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我? 其实,云霖心中也一直有这样的疑问,但始终没有答案。不知何时,白雪飞飞,西风凛凛,偏偏又有伶仃的月色从暮霭中析出来,清冷中又平添七八分的惆怅。云霖微微仰头,任由片片寒酥落在他的脸上,其实不是很冷,但他的嘴唇在微微发抖: “……对不起。”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这件事情本来就没有原因,又该如何解释? 然而,拓跋香香根本就不接受这样的道歉:“衍王殿下,您这样做是在报复我吗?”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云霖,冷漠,疏离。 云霖微微一怔。 随即苦笑起来,恰好一片寒酥钻进他的嘴里,融化开来,有点凉,有点涩:“你还记得在龙源,你提出与我解除婚约的时候,我说过的话吗?”拓跋香香揉揉眼睛,挂在睫毛上的雪被揉散,化成水,成泪流进眼角;云霖轻轻地叹息一声,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当初说过的话:“相呼已到无人境,何处玉箫吹一声。既如此,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但我到时也不会谦让。” “……你那个时候就和毓哥哥好上了?”拓跋香香瞪大眼睛,连抽泣声都停下来。 只不过,云霖否决地极为干脆:“没有。” 香香厉声道:“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云霖坦诚:“何处传来的箫声,反衬出山的幽静来。香香,你难道还不明白?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深爱着毓。只是,你若不提出解除婚约,你若不讲明你也爱着他,我就会将这份深情永远埋在心底。我永远也不会跟他走到这一步。” 香香不解:“为什么?” 云霖轻叹:“怎能让吾妻受到半点委屈?” 纵然你负我千万,我亦不曾负你半分。夫妻之道,合该如此。到如今,只是无缘罢! 闻此言,香香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她伸出手,紧紧拽住云霖的衣袖,就好似落水的人紧紧拽着那根救命的稻草:“你……为何从前……不将这些告诉我?” 云霖苦笑:“就算知道,你会改变心意?只是添堵罢。” 香香又问:“那你为何现在要告诉我?” 云霖叹气:“你看见了那一幕。而我无法违心地告诉你:那一切只是误会。” “所以,你深爱毓哥哥,在龙源起就是。” “更早。” “更早?” “在天京城郊,龙脊山,桃源林,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怦然心动。” “后来呢?” “后来?等发现自己情愫的时候,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 所以,会嫉妒少翊和他的关系,会冲动地拉他入局,会在整个布局中还考虑他的安危; 所以,会窃喜他跟着来到龙源; 所以,会偷偷地亲吻他; 所以,会在闭关打坐的时候想起他;会在吹箫弹琴的时候思念他;会为他学医学厨; 所以,会经常在楚澜樵那里套话;知道他喜欢的菜肴过后,偷偷学会,而后还若无其事地告诉他,自己是在游历神州的时候偷师学会的。 所以,会为他笑而笑,为他伤心而伤心,为他得意而得意。 任谁也想不到,慕子高,堂堂西楚六皇子,叱咤神州的衍王殿下,能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如此小心翼翼,连承认都不敢的地步,有多少煎熬、多少憋屈、多少苦涩,在那个时候只能独自默默咽下。所幸苍天垂怜。如今所爱之人就在身侧,故而他才再也没有什么顾虑,坦然认爱。 …… 香香问道:“毓哥哥也是这样的心意?” 云霖想想:“你应该去问他。”自信满满的回答…… 然而,人总是这样的,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香香已然知道答案,但她仍然不服气,偏要找元毓问个清楚明白。遂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她在“花想容”足足等上两个时辰,都快变成一个雪人,元毓方才慢悠悠的登场——这还是被云霖给逼出来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甫一见面,他就冷冷说道:“我不喜欢你;我爱他;我和他已经成亲了。” 三句话。字字珠玑,句句诛心。 香香本来就双腿发麻,此时更是站不稳,跌倒在雪地中;而元毓从上往下地俯视她,连伸手拉一把的动作都没有;如此,香香百念皆灰,连伤心痛哭的力气都渐渐失去。她只扯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几不可闻地问道:“……当初,你为何要送我这一串红豆项链?” 元毓瞥一眼,冷漠道:“未曾注意。顺手而为。你自己想多了。” 闻此言,香香拽着项链的手蓦地收紧:“……那在南襄前往盛京的路上,我出天花,你为何舍命相陪?后来我来癸水,你又为何百般呵护?”若非如此,怎会芳心沦陷? 然元毓还是一脸漠然:“那是给云的交代;况且那个时候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故而我是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 香香仰着头,不可思议地盯着元毓:“爱屋及乌!原来……那个时候……你们……你们已经……”暗生情愫,珠胎暗结。香香说不出后面的话来。她的手腕暗暗使劲,手背的青筋根根爆出来,待最后竟将红豆项链生生扯断,那来自南国相思之地的豆子洒落一地,一颗一颗的,像是滴在雪地上的血泪:“你……你们……这样……要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 元毓稍稍挑眉,讽刺的话脱口而出:“难不成你还想嫁给我做妾?真是好笑。”香香一怔。接着,就听见他续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就这事而言,不若潇洒一些。纵然你喜欢我,我合该就要喜欢你不成?纵然你想嫁给我当妾,我就非娶不可?你可是北溟国的帝女。公主殿下,莫要作践自己。” 说罢,他转身走进“花想容”,再也没有多看跌坐在地上的香香一眼…… 第213章 风雨欲来(1) 那件事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云毓二人都没有见过拓跋香香。 据说,她那天回到皇宫过后,把自己关在宫殿中,不吃不喝,消沉很久。 溟帝看在眼底,急在心底,广寻天下各路名医为其治病,皆无效。 直到一位瞎眼老妪出现,即前萨满牟羽。 她与拓跋香香密聊两个时辰。随后,拓跋香香一反常态地精神起来;再后,留下书信一封,竟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女沉璧游历神州而去。 而这个时候,溟帝已经将解除婚约的第三个条件告知云霖。 然元毓询问其内容,云霖却一反常态地闭口不谈;遂元毓推测此事应与苍国有直接关系。 只是,还没等他试探出一二;玉京城先后又来四位响当当的人物:西楚涂王慕子闵、南越大司马裴鹤、燕国陆家少主陆亦诚、西苑帝女上官秋芙——就这样的阵容,不难猜测,这些人是何人请来,又是为何事而来。 元毓想起封嘉从前说过的话:“合纵是或早或晚形成的问题。别的不说,就看慕子高这些年游走在神州列国间,做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都跟合纵有关?” 合纵攻苍。便是集西楚、南越、北溟、燕国、西苑的力量一起对付苍国。 而这些人的到来,隐隐就有合纵的苗头。 思及此,元毓便是日夜不寐、坐立难安。 他又想起封嘉说过:“你阻止不了他。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若在他的身旁,能清楚地知道他做事的动向,将消息传回,我们才好占据先机。”——是啊,占据先机,知己知彼,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元毓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他隐隐觉得云霖好像知道一些事情,他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封嘉却不苟同元毓的观念:“如若连你都不敢试探,那么少翊还能指望谁?苍国还有何望?”此时,他二人还是在玉楼春的闺房当中;封嘉还是滴酒不沾,全身裹在一件极为厚实的白裘披风中;屋中炭火还是烧的正旺,噼里啪啦作响。 所有一切都跟从前一样;只是,这一次没有醉龙卧的酒香四溢。 元毓的面前,只有一杯素茶,热腾腾的,冒着白气,配一个普通的不能更普通的白瓷杯。 而这都是元毓主动要求的。正所谓“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就目前的情况,他需要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慕子高连解除婚约的第三个条件都不肯与我坦诚,那么我又该如何试探?要套出他们‘合纵之围’的事情谈何容易?” “那么,第三个条件很重要吗?”未曾想,封嘉竟反问这么一句。 “问题不重要,态度很重要。”元毓摩挲着粗糙的杯口,指尖隐隐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感;遂他苦笑两声,续道:“……而他的态度,只能说明他在防着我。” “那又如何?”封嘉捂着嘴唇咳嗽两声,气息不稳地续道:“你本就是苍国人,而他们在合谋对付苍国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该避开你。” “自然。如若他们会邀我一同商议,我也肯定会主动避嫌。现在是我根本参与不进去。” “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那群人不让你参与,难道你就不能主动去参与?”说罢,封嘉又咳嗽起来,说话的时候,连声音都有些沙哑:“赵小侯爷什么时候变得扭扭捏捏、唧唧歪歪,就跟小娘们儿的性格一样?”犹是,这句话听上去越发刺耳。 赵小侯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腾地站起来,一脚踏在凳子上,骂骂咧咧:“本小侯爷今儿个要当小娘们,明儿个想当大老爷们,关你什么事?封奉仪,少给本小侯爷激将,你就是白皮黑心的一个混蛋家伙,别以为能牵着本小侯爷的鼻子走!” 说罢,伸手就将那白瓷杯挥地上,摔个粉碎;下一瞬,赵小侯爷拂袖,转身而走。 恰好玉楼春捧着一盘点心进来,与怒气冲冲的赵小侯爷擦肩而过。莫说告辞的话,赵小侯爷就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玉楼春只得将点心盘放在封嘉的面前:“大少爷怎么又去惹他?” 封嘉笑笑,高深莫测道:“爆竹若不将信子点燃,如何能炸出绚烂多彩的烟花?” 玉楼春道:“话虽如此。可您的身子……” 封嘉摆摆手,截话道:“无妨。”就他这具打自娘胎起就病恹恹的身子,本有一半就是埋入黄土当中的,但如若不用另一半再做些有意思的事,比如:让那个号称“算无遗策”的慕子高彻彻底底败上一回,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话说另一头,元毓在玉楼春闺房中大大咧咧叫嚷“不上当,不被骗,不接受激将”;谁知,刚回到十四王府,就认真执行着“真香”定律,急匆匆去找拓跋沅,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什么叫‘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嘛?” 拓跋沅傻眼。且不说他肚子中那丁点墨水,恁谁冒冒失失说出这么一句,也会不明所以。 “安达,你是怎么啦?” 还好元毓也不拐弯抹角:“说吧。你们是不是在商议联合攻苍的事情?” 拓跋沅“啊”一声,傻乎乎地不知道该回答“是”或者“不是”。只因衍王特意嘱咐过他,此事暂且不要让宸曜知道。怎料,自己这位安达天资过人,竟猜出来,竟还会逮着他质问。拓跋沅现在特别想哭:安达,你咋不去问问跟你更亲密的衍王殿下啊?欺负弱小算什么回事? 当然,拓跋沅没有哭出来,全赖元毓没有给他机会。 因元毓此时搂住自己这位义兄的肩膀,一副大义凌然、义愤填膺的模样:“难道你不知道本大爷跟那个苍国太子有仇?”拓跋沅吞吞唾沫,直愣愣地点点头;元毓又哀戚戚道:“难道你不知道本大爷有家不能归、有国不能回,是谁害的?” 拓跋沅又点点头,随后又赶忙摇摇头。 他现在就犹如丈二和尚,完全猜不透元毓究竟想做什么。就见元毓又变了一张脸,笑容满面道:“你说,这个血海深仇是不是该自己报?”拓跋沅眨眨眼睛。元毓笑得越发像只狐狸,倾国倾城的那种:“所以,带上我一起过去商议,如何?” 第214章 风雨欲来(2) 到后来,拓跋沅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元毓给忽悠过去的。而他竟能无视掉自己最崇拜、最心仪、最害怕的衍王殿下的禁令,亲自带着元毓去参加他们的合纵会议。 当然,他也不太敢当众扫云霖的面子。 故而,只敢在“合纵会议”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带着元毓偷溜进去,而后还一起缩在角落,不吱声,不出头。 犹是这样,坐在最上座的云霖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轻飘飘地看过去。 拓跋沅登时吓出一身的冷汗。 元毓倒是没脸没皮地冲着云霖挥手笑笑。 但待他扫视一圈,发现坐在云霖身侧的慕子闵,正单手撑着额头,以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盯着他看的时候,他蓦地想起在南襄城跟这厮发生的事情,渐渐收敛起笑容来。 然而,红尘不向门前惹。赵小侯爷觉得自己此时已经很乖顺、很服帖,他不主动招惹是是非非,且料那些是是非非竟还主动朝他靠拢。 最甚的就是那个慕子闵。 打自元毓进来过后,那厮的招子就一直落其身上,不曾挪半分;待元毓落座,又见他冲着自己六弟肆意一笑,那厮便又心神荡漾起来。遂直接打断云霖接下来的讲话,当众调戏道:“赵小侯爷,南襄城一别,许久未见。而你还是如此的生龙活虎。倒真让本王这位契兄感到极为欣慰啊。” 闻此言,云霖黑着脸,“啪”地一声,合上面前的文书。 裴鹤摸摸花白的胡子,须臾间就搞清楚那三人的关系,嘿嘿一笑,全做看戏状。 陆亦诚因没有参与过南襄城的事情,此时一脸茫然。 西苑帝女上官秋芙则慢慢地皱起眉头来;她看看云霖,又看看慕子闵,最后瞪向元毓。 而此次事件的焦点,赵小侯爷,赵元毓,就在众人或愤怒、或戏谑、或迷茫的注视下,甩开自己的折扇,笑眯眯地回道:“契兄?你也配?” 那慕子闵被如此羞辱,竟也不恼,反问道:“我堂堂西楚涂王不配,还有谁配?” 边说边故意看向云霖,意有所指。 元毓道:“有些人啊,就是好了伤疤就忘记疼。真想再让你回忆回忆本大爷当初是怎么耍你的。” 闻此言,慕子闵竟拊掌,哈哈大笑起来:“赵小侯爷不说,本王还真不想回忆。就那样的手段,就那样的情趣,赵小侯爷你足以让本王终身难忘。” 又是一个没脸没皮到极致的家伙; 元毓瘪瘪嘴。要论起耍嘴皮的功夫,除去云霖,元毓还真没有输过。其关键就是比谁的脸皮更厚,谁更舍得刮下脸皮来比比谁更不要脸。遂他摇着纸扇,挑着眉角,肉笑皮不笑:“好啊。既如此,不若咱们现在就约个时间,本大爷定会让涂王你连终生再难忘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简直越说越不像话。慕子闵舔舔嘴皮,就要接话…… 云霖先一步泠泠道:“闹够没有?这什么地方?要调情就都给我滚出去。” 声音不大。但配合着熏风和听月朝前一步的动作,威慑力足够。慕子闵终于有所收敛,抬起手,抠抠头皮;而元毓还是悠哉悠哉地摇着折扇,不疾不徐,派头十足,俨然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神情。 好在云霖此时也无暇搭理他。只轻叹一声,又翻开面前的文书,续道:“接着往下说吧。” 陆亦诚就道:“合纵之事,吾帝许诺无条件出兵十万,应援衍王殿下。” 慕子闵嘲道:“区区十万,也好意思。” 慕子高却道:“无论多少,都是兄长的心意。子高在此谢过。” 他曾在舞勺之年出访燕国,商议贸易往来;阴差阳错,竟与燕帝结为异姓兄弟。此乃神州一桩美谈。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燕帝在那之后就安于一隅,左右逢源,不作不为;就连此次合纵之事也是派遣在燕朝毫无官职的世家子弟前来,无非就是不想惹祸上身,遂能派兵十万,已是对云霖最大的支持。 兄弟之情,跟国家利益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就此事,换作元毓也会做出这等抉择;只是往往有些人还是会把自身的感情凌驾在国家利益之上。 毫无疑问,上官秋芙就是这类人。 就地理位置来说,西苑没有与东苍接壤,相隔何止十万八千里。按照老祖宗留下的智慧来看:西苑对东苍最好采取“远交”政策;对西楚才应采取“近攻”政策。怎料,西苑全反着来。此时,上官秋芙还信誓旦旦道:“只要六表哥一句话,西苑便会倾尽全力相助。” 实在感人肺腑。元毓揉揉胳膊,鸡皮疙瘩掉满地。 连素来迟钝的拓跋沅也不由叹道:“西苑帝女对衍王殿下算不算殷切过了?” 元毓翻个白眼:“何止殷切过了?你当真没看出来,那西苑帝女中意你的衍王殿下?” 拓跋沅瞪大眼睛:“不会吧?!”他也没想到,搞个合纵,竟无端端搞出个“情敌”来。 当然,他尚不知道真正的情敌就是他结拜的异姓兄弟; 如若知道,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样表情来。 然那“真情敌”还能在此时装模作样地数落道:“连你这个大老爷们都会暗恋衍王,就不准人家待字闺中的小娘子搞搞单相思啊?” 拓跋沅赶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遂又抠着头皮道:“衍王该不会为她才跟我大妹解除婚约的吧?” 真不知这家伙怎么听别人说话的?元毓不得不又翻个白眼:“就她那德性?就她那姿容?凭什么?”拓跋沅看看那边一直盯着云霖看的西苑帝女,极为赞同地点点头。 这时,终于轮到裴鹤表态:“楚越本就是铁杆盟国。衍王殿下的号令,越国自是无条件追随。” 此话跟上官秋芙适才所言相差无几。 但是,就越国此时的地位和处境来分析,跟随楚国,倒是极为明智的抉择;只不过,就此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做法,实乃轩辕皇室代代不堪的后果;元毓对此极为不屑。 然慕子高谦逊道:“合纵之事,能得越国的倾囊相助,当真是天下之大幸。” 闻此言,元毓心中郁郁不是滋味。如若他此时敢坦言其身份,定会站起来大声质问:“我苍国是凭本事壮大的,怎就招尔等这般记恨?” 但他什么都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说。 只能忿忿地扫视众人一圈。 最终又将“余怒未消”的目光停在此事的始作俑者身上;但是,慕子高微微转头,赵小侯爷又忒怂地用折扇挡住自己的脸。 而后,就听见云霖淡淡道:“合纵之事,非同小可,不得儿戏。” 元毓心下一惊;摇扇的速度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几许。 果不其然,云霖接下来的话,就是在质问他身旁的拓跋沅:“既如此,为何十四殿下还要带与此事不相干的人前来?” 第215章 风雨欲来(3) 往昔的情分一点都不顾,旧日的情面一点也不留。 拓跋沅当场被吓得腿软,险些从桌边滑下去,自然而然,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赵元毓倒是丝毫也不害怕;他只觉得整件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 试想:慕子高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质问?甫一进来为何不问?与慕子闵针锋相对的时候又为何不问?偏偏就挑这个时候。在所有人表过忠心以后。 这些,都好像在提醒所有人一件事情。 接下来,慕子高要谈及“合纵之事最核心的内容”,他不想让赵宸曜知晓,这才故意驱逐。只不过,行云流水,过犹不及。斥逐的如此昭彰,反倒不符合慕子高的行事作风。 元毓猜不透,故而才觉得事情有趣起来。 遂他又优哉游哉地摇起扇来,速度适中,一副悠然自得地“看契兄做戏”的派头。 然而,拓跋沅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连话都不敢说,自然也配合不了慕子高将戏演下去。 就听慕子高又厉声道:“即无话可说,十四殿下为何不带这不相干的人离开?” 拓跋沅战战兢兢道:“好……好……好……”边说边去拉扯元毓。 元毓折扇一转,狠狠敲打在拓跋沅的手腕上;拓跋沅吃疼,又战战巍巍地缩回去。 而元毓在这时挑起眉角,似笑非笑,冲慕子高嚷道:“谁说本大爷是不相干的人啊?” 不相干,不相干,云霖前前后后连说两次;而这样的情况极少出现。 遂元毓就猜其中的破局应在“不相干”上面。 难道云霖想让他在这些人面前自证清白——故而,他才有此回应。 果不其然,就见云霖缓缓勾起唇角来,似是呼应他的问题:“如何相干?” 元毓索性站起来,说道:“不错。本大爷是苍国人。生在天京城,长在天京城,且爹娘家人如今也在天京城。” 闻此言,陆亦诚扶额插话:“哎哟。这样啊。可就真的不能相干啦。” 这厮简直阴阳怪气。元毓未曾搭理,只一脚踩在案桌上,义愤填膺道:“谁说不相干?当初在南襄城,本大爷不小心落入衍王的圈套中,害苍太子成为越国人质;以至后来,本大爷费尽千辛万苦,将苍太子从越国救出;怎料他也对本大爷怀恨在心,甚至将‘叛国’这等重罪安在本大爷的头上。哼,如若苍国不能改朝换代,本大爷就只能一直过着这种颠肺流离、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的生活。试问,此事还跟本大爷相干不相干?” 此番言论被他说得振振有词、煞有其事、荡气回肠。 拓跋沅都忍不住悲恸起来,安慰道:“安达,你真是受苦了。” 也只有这个家伙比较单纯。 其余人皆是一副“看戏”的姿态;犹是慕子闵,还优哉游哉地指着慕子高,不嫌事大地提醒:“事情的始作俑者可是衍王。宸曜,你得恨他才是。” 元毓笑望过去:“恨他?”又展颜一笑,倾国倾城:“我爱他都来不及,怎会恨?” 众人:“……” 好半晌,总算有一人率先从这当众表白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上官秋芙厉声道:“如何爱?” 如何爱?还从“情敌”口中问出来,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笑的问题。 元毓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起来:“爱就是爱,还问如何?是不是要本大爷把怎么追到云霖,怎么跟他琴瑟和鸣,怎么与他的闺房之乐坦然相告?” 简直越说越不像话。 就见上官秋芙的脸色越来越白;拓跋沅仍呆若木鸡;而云霖轻轻叹口气,揉揉眉心。 还有两人:来自礼仪之邦的陆亦诚,赶忙捧起自己面前的茶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且碎碎念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裴鹤则仍摸着自己的胡子,端着“看淡一切、高深莫测”的高人模样。 只有慕子闵会在这个时候,意味深长地接话:“莫非宸曜已经许身给我六弟了?” 元毓“咳咳”两声,即不承认,也不否认;余味无穷,令人遐想。 慕子闵又道:“既如此。宸曜的意思是不是在说:自己也算半个我西楚的人?” 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这厮在这时还在这样问,绝对是不怀好意。 遂元毓眯眯眼睛,没有正面回答:“说这么多,本大爷就只想告诉你们,本大爷跟你们‘合纵’的事情绝对相干,你们休想撇开本大爷自己商议。” 慕子闵笑道:“宸曜,你看看在场的人。芙表妹代表西苑,十四王爷代表北溟,陆少主代表燕国,裴御史代表南越。你呢?你代表什么国家呢?东苍?”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代表东苍来,合纵攻打东苍?哈哈哈。” 元毓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登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还没有脸皮承认自己就是半个西楚人。 好在这时,看了半天戏,默不作声的云霖终于出声了:“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等的朋友’;宸曜对东苍有仇,就算我们的朋友,当然可以参加商议。” 慕子闵转头:“那你跟宸曜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慕子高回道:“关你何事?”他脸上挂着笑,但那笑容实在是冷飕飕的;慕子闵忍不住打个寒噤。但又不能在众人面前对这个弟弟认怂,当即站起来,还摆出一副威仪不可侵犯的模样来:“是是是,不关本王的事。你最好连这个‘合纵之计’也不要关本王的事。哼,本王还不奉陪呢。” 说罢,当真拂袖而去。 元毓随着他离去的背影,看到外面,就见一位身着明黄衣裳的俏丽身影靠拢,抖开一件狐裘披风,披在慕子闵的身上。元毓想起云霖说过的话,冷冷一笑。就在这时,云霖已经开始对众人讲述如何“合纵攻苍”的细节,元毓不得不收回心神,收拢折扇,默默坐下,又俨然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来。 简单说来,合纵之事就是首先确定各国之前的合作,而后一起攻击苍国。 其重中之重,就是攻打苍溟边境的大雁关。 云霖初步计划是分为两线,由他指挥的西楚军、西苑军、还有燕国的十万大军,联合拓跋沅带领的北溟军直接攻打大雁关;同一时间,越国在苍南境搞乱。如此,逼得苍被迫对付两道战线,应接不暇。至于更细节的问题,这次会议的时间有限,云霖没讲。 但是,“合纵”最关键的布局已然被元毓知晓。兹事体大。当夜他趁云霖入睡过后,偷溜到玉楼春那里,跟封嘉汇报。 两人一谈就谈到三更。 元毓怕节外生枝,决定连夜赶回十四王府;谁知,刚走出来,就被一位黄衣姑娘给拦住,正是花蕊。她还是跟从前一样伶俐,端着笑,态度却不容置疑:“赵小侯爷,你可让我家主人好等。这边请吧!” 第216章 败絮其内(1) 花蕊的新主人自然是西楚涂王慕子闵。 当初,在泪镇望夫石遇袭的时候,云霖就怀疑是身边侍从将他的行踪泄露,遂安排金风玉露楼的人暗暗调查,不过三日,所有线索都集中在花蕊身上;而后,在进入龙源前,云霖就把花蕊遣送回她真正主人慕子闵的身边。 不过,依元毓的观点,云霖终究还是君子仁慈一些。 试想,这个花蕊潜伏在自己身边,差点害死自己。如此怎能还给这样的人留活路?怎能还将其遣送回去?换作元毓,对付这样的人只有一种做法:杀。 “而通常细作被暴露过后,只有一个下场:死。” 想不到慕子闵竟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又叹气道:“只是,我那个六弟啊,对伺候过自己的人,多少还是有些格外心软的。” 话中有话,借题发挥;元毓岂会听不出来? 但他只挑挑眉,以满不在乎地腔调,说道:“周围全是你涂王殿下的人。有什么话都大可明说,何必拐弯抹角?” 即便如此,慕子闵还是不肯直说。他只是慢慢将铫子中刚煮沸的滚水倒出来,冲泡出一杯茶,递到元毓的面前。登时狭小的马车中,茶香四溢:“本王听说,赵小侯爷最好风雅之事,茶中尤喜顾渚紫笋,故而本王特意留下这些明前贡茶来。从分别那年起,就一直想邀赵小侯爷品鉴品鉴。” “品鉴品鉴?” 元毓只好顺着他的话,低头一看面前的茶盏。只一眼,裂开嘴,嘲讽的话噼里啪啦、脱口而出:“其实吧,品茶就好比品人。有些人高雅,有些人低俗。但这些若是井水不犯河水那样就都没有关系。最怕的就是那些低俗之人偏偏要装高雅;而世间的珍品一旦落入这些人的手中,就是明珠蒙尘、良驹藏厩,实在可惜。”——极品的顾渚紫笋,偏用沸水来泡,结果连茶叶都烫葉;好好的茶中第一,偏用夜光杯来盛,就好比狗盘中装鸡食,不对味! 只叱到这种程度,元毓觉得已经很给慕子闵面子了。 至于品鉴一事,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而慕子闵的本意也并非如此。犹是被吆成“低俗之人”,他也不恼,顺着小侯爷的话将话锋一转,带到主题上面:“说得好。品茶就好比品人。既如此,赵小侯爷品过那姿尤清绝的高雅之辈,合该也沾染沾染浅陋平庸的低俗之辈。雨露均沾。如此才好有个高下对比不是?” 边说,边从座位底下翻出两只汝窑天蓝釉瓷盏来。 就这个花色,就这个器型,元毓微微一愣:“这是……” 慕子闵笑道:“我六弟的。”又道:“我六弟这个人啊,自然是喜欢世间的珍宝的,但到手过后又常常觉得那些东西,不过俗物,不过尔尔,随后弃之一边;本王知道赵小侯爷用过这个杯子,故而叫花蕊从他那边取过来。”说着又烧一壶清泉水,先将茶杯烫烫,取二指茶叶入杯,倒入没有沸腾的水;就见那些茶叶徐徐下沉,叶片慢慢展开,变得稍微带紫。 慕子闵又将这杯茶递到元毓的面前:“西楚皇子个个风雅。本王又如何不知道顾渚紫笋该如何泡制?” 元毓还是没有品鉴,只挑眉问道:“所以,你刚才是在试探我?” “宸曜想多了。本王需要试探你什么呢?很多事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端看你的选择。” 慕子闵见元毓未动,自己拿起一杯茶来,轻抿一口:“唔,这个杯可是宸曜用过的。” 登时,元毓鸡皮疙瘩掉满地,恨不得抢过那个杯子来,将其“粉身碎骨”。 慕子闵又舔舔嘴皮,笑道:“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啧啧,果然,回味无穷,极为甘美。”也不知他是在说杯子,还是在说茶水;搞得元毓发怒也不是,不发怒也不是,惟有干瞪眼。而慕子闵像是极为喜欢元毓此时的神情,他盯着元毓的脸,嚼着笑,看半晌,方才续道:“只要对味,是俗是雅,有何关系?说起来,慕子高有的,本王全有;慕子高没有的,本王也有。” 元毓深吸一口气:“比如呢?” “西楚皇位。” “只眼须凭自主张。涂王殿下,不得不说,你这个白日梦做的还真不错。”元毓冷冷地哼一声:“论战绩,论功勋,论手段,楚帝凭什么会绕开衍王,将皇位传给你?” “就凭一点:功高震主。” 元毓微微一愣:“……楚帝不可能是这般小肚鸡肠的人吧?” 慕子闵又饮一口茶,淡淡道:“赵小侯爷知道什么?慕子高三岁就跟随青玄真人前往龙源,未曾在父皇跟前承欢一日;十岁游历神州,回楚国就是请兵出征;随后大放异彩,神州各地都在流传西楚六皇子如何如何英明神武,仿若父皇的功绩都是他所挣得?到后来,他为何会在风头正盛的情况下急流勇退,前往龙源避世三年,难道赵小侯爷还想不出个缘由?” 为何去龙源?云霖只说,青玄真人让他前去避祸;什么祸,他好像真的没有跟自己说过。 就听慕子闵续道:“而且,慕子高的母妃,惠贵妃,当初薨的可是极为蹊跷……” 他故意在这个时候停顿下来,就为等元毓来问。 而但凡跟云霖有关的事情,元毓都极为重视;当即追问:“如何蹊跷?” 慕子闵早就候着,这时勾勾手指,调侃道:“你过来让本王亲一口,本王就告诉你。” “黄猫儿黑毛。你咋不去滚犊子啊!”元毓登时就跳起来,破口大骂。 忽然觉得,自己所接触过慕家的这三位皇子,也只有大皇子慕子墨称得上雅正端方,其余两个,一个金玉其表,一个败絮其内,都是一丘之貉。但转念想想,他情愿回去给那个“金玉其表”的家伙暖被子,也不想跟这个“败絮其内”的家伙耗时间。 遂起身,掀开帘子就要往下跳。 怎料,慕子闵忽然在其背后,冷飕飕冒一句:“若是赵小侯就这么离开的话,保不准天亮过后,所有人都会知晓你是苍国派来的细作了。” 第217章 败絮其内(2) “你在威胁我?”元毓回身,挑挑眉头。 “非也。非也。不过也是一场交易罢!”慕子闵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元毓那张铁青色的脸,笑得老奸巨猾:“若论忠诚,舍赵小侯爷其谁?既然你都肯为苍国委身与我六弟,那么实现实现本王当初在南襄城的心愿也未为不可?” 闻此言,元毓很想学学那些泼妇,大叱回去:“黄猫儿黑毛,你这个杂碎也好意思跟你六弟比?”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容易激怒慕子闵;遂又想学那些高僧长老的做派,对这些闲言碎语不理不睬,但差点让他自己憋出一口老血来。 反复斟酌。他决定秉承“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原则,坚持“打死也不承认”的政策:“欸欸,你红口白牙张嘴就说本小侯爷是苍国派来的细作?口说无凭,无案可稽。你能拿出证据来嘛?” 慕子闵笑笑,抬手指着女闾的方向:“那里不就有现成的证据嘛?” 适逢其时,花蕊在外,声音娇美轻柔:“回禀殿下,我等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玉楼春姑娘请来。” 慕子闵挑开车帘。 元毓跟着瞥出去。就见那娇滴滴的玉楼春,竟被五花大绑在马车外面,嘴里还塞着一块破布,楚楚可怜地朝着自己唧唧呜呜;待看清楚元毓身边坐着何人的时候,她瞪大眼睛,越发挣扎得厉害。 “哎哟,这叫得可真让人心疼啊。” 花蕊拍拍玉楼春的脸,又用余光瞥元毓一眼;见元毓无动于衷,她便狠下心,翘起带着锐利指套的尾指,慢慢刮过玉楼春的脸庞,那若白瓷般的肌肤上登时就留下一道带血的狰狞伤疤。花蕊还意犹未尽地舔一下指套上的残血,嬉笑道:“不是说赵小侯爷最为怜香惜玉的嘛?怎么到这个时候还能无动于衷?赵小侯爷当真不要来舍身相救?” 元毓暗暗捏起拳头来;玉楼春却在这个时候停下叫唤和挣扎,她对元毓轻轻摇头。 元毓溘然间觉得眼睛有些胀痛; 遂摇开折扇,坐回先前的位置,扯出一抹笑容来:“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涂王殿下可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慕子闵又抿一口茶:“并非不懂,只是对付不同的人,自然该有不同的方式。” 说着,他又往茶杯中参一点水;而元毓一口未饮,他便笑指着元毓面前那两个茶盏,意有所指道:“比如,对待本王心仪之人,自然有好茶备着,好话讲着;但是,对其他人,还要本王保持好脸色,可就真的有点难……要不赵小侯爷来教教本王?” 就若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表面上谦逊着“教教”,言下之意,还不要元毓乖乖配合听话。 如若从,好茶好酒好朋友;如若违,好打好揍好狱牢。 元毓从未有过牢狱之灾,就算从前被慕子高抓住,都是好酒好菜好榻招待;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监牢中的那些手段。 而他自己受苦倒是没有什么;若连累到玉楼春,那才真是于心不忍。 遂他抬手摸摸自己面前的那只汝窑天蓝釉瓷盏,喃喃道:“涂王殿下还真是给本小侯爷出了一道难题啊!要是不从,本小侯爷身败名裂不说,甚至能不能竖着走出这座玉京城都是未知,还会累及红粉佳人送命……” “但其实这并不难选。” “怎么讲?” “反正你都要坑一个西楚皇子,不若选一个未来更有盼头的来坑。” 闻此言,元毓微微一愣,随即笑出声来:“涂王殿下,你这个讲法倒是清新动人。” 慕子闵摇晃着脑袋,轻轻叹道:“哎,谁叫本王对宸曜一片冰心啊。” 元毓一个哆嗦,那汝窑天蓝釉瓷盏真就差点“粉身碎骨”;他索性换成那个粗陋的水晶杯摩挲,极为伤感道:“其实,涂王殿下真不用这样。” “那你觉得应该怎样?” “本小侯爷觉得应该是……”他咬咬下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一股脑儿将心中所想全说出来:“……黄猫儿黑毛。你眼瞎啊!究竟看上本小侯爷哪一点啊?竟还能像只苍蝇盯着屎一样,围着本小侯爷嗡嗡嗡叫个不停。本小侯爷不想当屎,难道还不成嘛?” 慕子闵脸上的笑容碎一地:“……” 但还没有想好该如何接招,元毓就捧起夜光杯,连带着茶叶都喝进肚子里。 答案不言而喻。慕子闵满意一笑:“赵小侯爷当真俊杰。” 元毓用手背揩着嘴唇上残留的茶渍:“错。应该是本小侯爷对涂王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想当初,在南襄城戏耍慕子闵的人可是他赵元毓,现如今被慕子闵逼得进退两难的也是他赵元毓。当真“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遂元毓试图板回一点,竖起食指道:“就一个条件。” 慕子闵心情大好:“请讲。” 赵元毓深吸一口气:“放了玉楼春。” 闻此言,慕子闵朝花蕊挥挥手;花蕊立即带着玉楼春消失在两人眼前。慕子闵伸手将车窗合拢:“正所谓‘石胚吃一钎,石胚长一齿’,这位玉楼春姑娘当然不能现在就放。只要接下来宸曜乖乖配合,本王就能以人格担保,玉楼春姑娘能得到好酒好肉好榻的款待。” 到此处,他像是忽然想起南襄城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遂敲着桌面,讨价还价道:“说起来,本王也有一个条件……” 元毓挑挑眉头:“自然。一人一个,你来我往,公平得很。” 慕子闵叹气道:“哎,宸曜莫怪,主要是你太聪明伶俐。故而,这次本王会安排两个贴身侍从随时服侍着你我……” 话还没有说完,元毓“噗”地笑出声来:“涂王殿下,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癖好啊?” 过会儿,也不等慕子闵回答,他又似个学究般问道:“欸,你们当王爷的,做个儿是不是都有一大堆人在旁边围观?是不是都有人拿着小本子在旁记录?” 慕子闵目瞪口哆。好半晌,抱着双臂,极为受伤道:“这事儿你去问你的慕子高啊。来问本王干嘛!” 赵元毓耸耸肩道:“云霖从来没有做过那等事……”他欲言又止,意味深长。 而慕子闵更加目定口呆:“什么?慕子高还是稚儿?” 元毓挥着手道:“说不好。说不好。本小侯爷也不清楚。毕竟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个美貌侍女。”他故意借这个话题撇清自己和云霖的关系;也不待慕子闵细细品味他的话,又赶忙将话锋一转:“还有,涂王殿下,本小侯爷不过性子顽劣,并不可怕。”说着,又指着自己面前的空茶盏:“你看,本小侯爷都不怕你在里面放什么迷药啊,春药啊。” “你以为本王不想放啊?” 慕子闵长叹一声,倒是坦诚:“就是怕到时候被你陷害,本王先吃不了兜着走。” “哎哟。原来涂王殿下怕的是衍王啊。” 闻此言,元毓捧着肚子笑得越发畅快起来;而那倾国倾城之姿,直把慕子闵看得双眼发直,尤其这个时候,元毓还倾身过来,轻声道:“且不说本小侯爷跟他没有什么瓜葛,就是有,你我即将确认的关系,他也不会知道。不错,这种事情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慕子闵的心神又一次荡漾起来,他偏头想亲亲元毓的脸颊;然而,元毓迅疾朝后一退,在慕子闵哭笑不得的神色中,收放自如:“不过,你也知道,你那位六弟有多么厉害;若是让他知道你我的关系,啧啧……”慕子闵脸色微微一变;元毓则轻轻拍拍他的手:“所以,你要给我一点时间来安排。” 慕子闵问:“多久?” 赵元毓就真的掐指一算:“就先过完这个年吧。”说着,抬头一笑,又是一个倾国又倾城:“在此之前,我得多给衍王灌灌迷魂汤。否则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番话让慕子闵忽然想起在南襄城的时候,慕子高差点砍他的神情;遂不由缩缩脖,竟格外真诚地认怂道:“对对对,是该好好安排安排。”但是,待放走赵元毓,慕子闵回过神来,跟着掐指一算,现在离过完年还有三十多天。 那么长的时间,真希望不要有节外生枝啊…… 第218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这么一耽搁,大约在卯,天将亮未亮之时,元毓才哈欠连天地回到“花想容”。甫一推门,就有一道修长的影子,被烛光带着,落在自己的脚底;他顺着影子看过去,是云霖跪坐案几旁,手执一本破旧的书籍,挑灯夜读,全神贯注,抟心揖志。 元毓踮起脚走过去,伸长脖子一看;云霖这次读的终于不是《安澜》,而是一本《心经》。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这一句的旁边还有一段云霖亲笔所写的批注:“断尽一切妄惑?知行合一,谈何容易?”元毓瞟见,轻轻皱起眉头来,忍不住道:“有些人知易行难,有些人是行易知难,有些人是知难行亦难;然只有云,你在我的眼中,一直都是‘知易行易’的奇才。” 云霖闻声,抬起头来,轻言细语:“不过凡胎肉体,七情六欲,样样俱全,何谈‘知易行易’?”他那双若烟雨花苞的蓝紫眼瞳清澈见底,仿若潺潺溪水,仿若涓涓细流。连见惯他各种模样的元毓都不由微微一怔;但很快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指着书,笑问道:“为何忽然看这样的书?” 云霖揉揉眉心:“就是最近烦恼事太多,需要静静心。” 元毓坐过去,自然而然,将头靠在云霖的肩上:“那效果如何?” “有好处,也有坏处。” 云霖边说边挪腾一下位置,让元毓靠得更加舒服一些。 元毓问道:“什么好处?什么坏处?” 云霖轻笑:“好处就是它能使我一直坐在这里,宛若执帚,心平气和地静候你归来;而至于坏处嘛……”他停顿片刻,眨眨眼睛,续道:“其实,你回来以后,那些坏处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闻此言,元毓眼睛一亮:“让我猜猜看。难道你指的坏处是:本大爷没有在你身旁,你就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入眠?”云霖又眨眨眼睛,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然赵小侯爷偏偏就有把默认当承认的本事:“你要一直这样,本大爷可会得意的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啧啧。‘那个何处来的小郎君啊?玉京贵公子,气盖苍梧云;醒时美在怀,醉时香满车。哎呀呀,怎则个魅力如此大!’”他竟大言不惭地自编自唱起来。 怎料,云霖也被勾起兴致,合着他的花腔,也自编一段接着唱下去:“翩翩郎君舞象即。便是那:齿白若齐贝,唇丹若绛珠。樽俎从容离骚意。便是那:灵秀在眉间,浩气在胸口。行若龙起游千状,翩若凤回色五章。风流正自合倾城,不论相识也相邀。” 唱毕,犹是“自吹自擂”的赵小侯爷也不由老脸一红,连连道:“你这夸得也忒厉害点。” 云霖微微一笑:“那就换一段?” 元毓“嗯”一声;不过须臾间,云霖又编好一段:“飘飘公子,只应见画……”刚起一句,就被元毓捂住嘴巴:“不妥,不妥,这段词应该由我来唱给你。”云霖眨眨眼睛;元毓便垂下手,自起身,笑道:“待我去取酒,取琴,取箫。” 酒为醉龙卧。云霖特意差人从龙源收购而来,最上等的品,整整十坛,如今剩四。 琴名为瑶涧。因奏出的声音若“琼瑶轻拂山间小溪,潺潺淙淙,叮叮咚咚”,故有此名。半年前,云霖回西楚,偶然得之;遂将其带到北溟,转手赠予元毓。 箫名为九韶。青玄真人随身携带,后在临别前予以云霖的。 “相传,白泽天帝时常在神界的芳菲之地弹琴,惹得神木动凡心,坠凡尘,其过程中被烧成焦黑断木,藏于深山中,不得见人;后被前朝制琴大师雷鸣所得,制成‘瑶涧’在景太祖登基大典上第一次亮相。其声清澈纯粹、温劲完美,为世人惊叹。”元毓边说,边摸着光滑的琴身,如痴如醉:“自你赠我,我还未曾舍得用一次呢。” 恰好朝暾带着数朵琼花从窗缝中偷溜进来,落在案头,落在摆在其上压书用的九韶身上。 箫韶九成,亦言圣主之盛德至极,故生瑞应。相传此乃青华神尊的神器之一。 若是传言为真,不知比“瑶涧”贵重多少倍。 然云霖仅用最普通的丝绢拂去落在其上的琼花,轻言道:“但凡器物就该为人所用。用的称心,用的顺手,方才是好物。” 元毓一怔。猜不透他是随口一说,还是话中有话;过半晌,方才道:“说的也是。” 便强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举手抚琴;只起第一声“宫”调,就被其格外清朗的琴音撼住,遂忍不住赞道:“果然好物。”云霖微微一笑:“接着唱吧。”他说着,就举箫至唇边,飘出刚才所唱的曲子。 元毓却道:“不好不好。” 云霖停下:“如何是好?” 元毓就指着脚边的醉龙卧:“劝君更尽一杯酒,风流不枉与诗尝。” “斗酒论调?” 云霖洞悉,倒不拘泥,抱起酒坛子就拆封;也不等元毓,自己先喝上一口,唱道:“飘飘公子,只应见画;朝为我思,夕为我眷;昼夜相思,未曾相怜。便道:一怕无情根,二怕无机缘,三怕无牵缠,四怕消前愿;何奈痴云腻雨总留恋。” 过后,就接一段箫曲,若子规啼血,杜鹃花开,苍劲悲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由此,元毓又是一怔。 他本以为云霖又会将其赞美,怎料是一段凄苦的心思?待云霖一曲奏起,他就在旁默默饮酒,心潮澎湃,心绪千万;待云霖一曲完毕,他就接着相同的曲调,拔高二音,边弹边唱道:“飘飘公子,只应见画;朝为我念,夕为我得;昼夜缱绻,相爱相怜。便道:一愿连理枝,二愿不羡仙,三愿长相守,四愿来生缘;并看红尘碧海如何变。” 这么一改,先前的悲凉意境荡然无存;便若鸾凤和鸣,情意绵绵,隽永悠长。 云霖抬手揉揉眉心,苦笑道:“你倒是挺乐观的?”也不知是在评价这首诗,还是元毓这个人,抑或是这段情?然元毓已经懒得多想;他仰头一口酒,过后用衣袖揩着嘴唇,豪放道:“颠倒疏狂,纵情高歌,活在当下,何而不为?” “活在当下?”云霖轻声重复此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元毓抱着酒坛,索性栽倒在云霖的肩上;那只拂过“瑶涧”的右手轻轻着摩挲云霖的下巴,仿若能在那处也弹奏出一段绝世之乐。他嬉笑道:“云,你就是活得太过明白。就拿昨夜之事来说吧。你知道我外出,你或许还知道我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但是,你情愿将这些事情憋在心中,也不肯问问我。” 闻此言,云霖只抿抿嘴唇,将苦笑慢慢压抑回去。 他将“九韶”轻放到一边,默不作声,举坛饮酒。 如是,元毓又扯扯他头上那枚碧玉发簪:“当真不想问我?” 云霖莞尔一笑,轻言细语:“问你,你就会说实话?” 元毓点点头:“你问我啊?你要问我,我当然全都说实话。”又道:“从来只有你骗我的时候,怎有我骗你?就算我骗你,难道凭你还会看不出来?” “说的很有道理。” 云霖故作深沉地点点头。他放下酒坛,抓住元毓在他头上捣乱的那只手,忽而问道:“你大半夜去女闾玉楼春那里,究竟是为见谁?” 第219章 借刀杀人(1) 元毓一个激灵,酒意全无;但他没有犹豫太久,坦白道:“封奉仪。” 云霖微微皱起眉头,很显然他也没有料到元毓竟会如此爽快地“招”出这个名字来。遂追问道:“为何见他?” 元毓张嘴就道:“他邀我前去,我就去咯。” 继而怯怯地看云霖一眼:“之前怕你误会,所以我专门趁你睡着的时候前往。” 云霖道:“那你现在就不怕我误会?” 元毓道:“有些事情啊,你越怕什么,它就越来什么。我不想被你误会,结果竟被别人误会;现如今扯出一个天大的麻烦,招到一个惹不起的人。” 云霖轻笑:“惹不起的人?这天下间,竟还有你赵宸曜惹不起的人?” 元毓撇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嘛。”他就等着云霖顺着他的话往下问,然后他还会做出勉为其难的模样,支支吾吾讲出“慕子闵”这个名字来。怎料,云霖根本就不按着他的套路出牌,只逮着先前的问题:“为何封奉仪会邀你相见啊?” 元毓傻眼:“……” 过好半晌:“诶诶诶,你这个时候难道不该问我,那个连我也惹不起的人是谁嘛?” 云霖道:“何必多问?那个人并非你惹不起,只不过抓住你的把柄。”这时,又有数瓣雪花想搭着朝晖,从窗缝中溜进来。云霖朝那处一瞥。下一瞬,竟拾起案几上的笔,轻轻一弹,叉竿掉落,窗户合拢。随即,外面传来一阵“啊”的惨叫声。 元毓的脸色微微一变:“窗外有人?”就要起身查看。 云霖将他拉回来:“熏风他们自会处理。”果不其然,那惨叫声渐渐变小。外面的世界渐变安谧,只剩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犹在这时,云霖才续道:“追根溯源,一切都是由你那个‘误会’引起的;故而,我们还是应该先从‘误会’讲起。” 看他的模样,元毓就知道自己今天是绕不开这个话题了。 便将先前就想好的说辞,理直气壮地讲出来:“说起来,我不就是去见个封奉仪嘛?不就是那家伙想让我放下前嫌,跟其回苍国嘛?哼,他想得倒美。难不成我就不能有点风骨傲气?难不成我就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贱坯?难不成他一说,我就会跟着他走?”他越说越当真,越说越愤怒,连之前没有认真思考过的话,也顺溜着脱口而出:“若没有少翊亲自来请,若没有他亲自来认错道歉,本小侯爷是绝对绝对不会回去的。” 闻此言,云霖脸色一黑:“到底还是来的人分量不够啊!” 换成元毓表情一僵。 但不过须臾间,他又换作嬉皮笑脸的模样,抱住云霖的胳膊:“怎么可能?本小侯爷是那样轻浮的人嘛?放心吧。就算霍少翊亲自前来,我也顶多让他认错道歉,绝对绝对不会跟着他回苍国。欸,本小侯爷这辈子就跟定你,认定你,赖定你啦。” 换作别人,只怕此刻已被赵小侯爷哄得七晕八素,分不清东南西北。 怎奈对手是云霖? 他面色不改,仍旧铁青;拳头慢慢捏起来,又慢慢地松开来…… 元毓暗暗叫苦不迭,他忖量着该如何将局势给掰回来。 未曾想,云霖在这时竟主动问:“你招惹到的那个麻烦,是不是慕子闵?” 元毓“腾”地坐直,惊讶道:“你怎么知道?”随即,也不等云霖回答,就冲着其竖起大拇指,唱道:“怎则个郎君啊,你还真是‘算无遗策’!” 云霖忍无可忍地横他一眼:“阿臾过啦。” 元毓无耻之尤地啄他一口:“过吗?不过。”云霖将其推开,谁知他又贴过去:“欸欸,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云霖分析道:“昨日的会议上,只有慕子闵和上官秋芙跟你有过节……” 元毓问:“那你为何不猜上官秋芙?” 云霖道:“她不是也是把柄在你手中。所以,她威胁不到你。大不了你跟她撕破脸皮,来个鱼死网破。而她那样的性格,如此不划算的事情,绝对不会去做。那么,只剩慕子闵。毓,这不难猜。” 宛如白天会有太阳,晚上会有月亮,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根本无须派人去打探。 而元毓本来就盘算着要将话题往这个人身上引。 遂将事情的经过,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对云霖述说一遍。当然,其重点仍是强调慕子闵是如何逼迫他的,尤其是那家伙派花蕊去捉拿玉楼春一事,赵小侯爷趁此机会,添油加醋地描述一通。末了,他还指天指地的重申:“天地作证。我跟玉楼春当真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涂王不知为何,就是认定玉楼春是我的联络人;他笃定我是苍国派来的细作。故而,把玉楼春抓回去拷问。” 言毕,元毓的鼻尖都沁出一点点细密的汗出来;而此刻,外面雪花飘飘,正是隆冬季节。 担忧会引起云霖怀疑,他举起酒坛,喝的时候,故意将酒洒在脸上。 而后又借着云霖的衣袖来揩。惹得云霖不满地又将其推开。遂他嘿嘿一笑,如此便糊弄过去。 正所谓“棋枰胜负,翻覆如斯”,细说原由来,无非就是他这步棋走的实在凶险。 其成败不过在云霖的一念之间。 如若云霖信他是细作,就算他巧言令色、能说会道,到底还是会心有隔阂,日久生变; 如若云霖信他是清白,就算他坦坦荡荡说出自己是细作这样的话,博取的是更深的信任。 只是,人情与天道,往往就跟棋局一样,反复无常。 此时的元毓,能想出其一的可能,未曾想过还有其二的可能。 故而,待云霖询问:“慕子闵逼迫你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他还以为此事终于要按照他的设想发展下去,云霖到底还是信任他的,遂心中美美滋滋的。 是以,也不再东拉西扯的矫情;一五一十将慕子闵逼迫他的内容告知。 过后又道:“杀人诛心。捱过十五,如若不处理好这个麻烦,到时恐怕整个玉京城的人都会以为我是苍国派来的细作。到时候,就算有你护我,我的处境也会变得非常艰难。” 真真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为借到云霖这把“刀”,元毓绝对是煞费苦心。 就见云霖偏头,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直到看得他心中发毛。云霖才淡淡回道:“捱不过十五的。” 正合心意。元毓又美起来,表面却故作惊讶地“啊”一声。 怎料,云霖接下来的话,并没有按照他的套路进展;反而让他真正的惊恐万状:“父皇有密诏:令我等在年前就必须攻打大雁关。”…… 第220章 借刀杀人(2) 翌日,也不知前日吸太多凉风,还是被惊吓过度,总之赵小侯爷喷嚏不断; 捱到傍晚,鼻水将鼻子给堵住,连呼吸都不畅快,且还烧的迷迷糊糊。 云霖给他把脉,写下两副药方令丹雪赶快去煎制,又亲自下厨熬白粥去喂。 怎料,赵小侯爷只吃一口就咂舌,嚷嚷着嘴巴泛苦;云霖便给他的白粥中添一勺糖。以是,哄哄骗骗,终于把白粥喂完,又将药给灌下。正巧那方药有催眠的作用。不多时,元毓就沉沉睡去。 正所谓“日有所想,夜有所梦。” 在梦中,他看见奄奄一息的自己被绑在巨大的投石车上,随着云霖一声令下,绞盘绳索松开,他被弹出去,对准的是大雁门上那块久经风霜的石制匾额…… 元毓“腾”一下坐起来,大冷天的,身后的被褥已然打湿一半。 这个时候,隐隐约约传来大街上的更夫的声音:“……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夜已深,但云霖不在身旁。 战事在即,莫非他又去议事去了? 元毓想起他们即将攻打大雁门的事情,心中也像被鼻水堵住一般,格外难受;加之饥肠辘辘、噩梦连连。遂他索性披起衣裳出去:觅食,散心。 谁知,刚走出“花想容”,就听到一个期期艾艾的声音。 “六表哥,我来找你就只有一个问题。”……上官秋芙? 没有听到云霖的答复,但毫无疑问,云霖就在上官秋芙的对面。元毓闪到“花想容”那扇朱红色大门后面,揉揉鼻子,将一个喷嚏给揉回去。就听到上官秋芙接着道:“上次分别的时候,你说‘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到底指的是什么?” 这时,元毓的鼻子一痒,差点又打出一个喷嚏来; 幸好他及时捂住嘴巴,但也把鼻水糊的满手都是。 就在他翘着指头,艰难地从袖口中掏丝绢的时候,云霖回道:“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那西苑帝女笃定道:“当然。” 就闻云霖轻笑一声:“如若这次合纵之事不能成功,如若我不能替北溟攻下大雁关,到时就连西楚也回不去。不论‘使君有妇’,抑或‘罗敷有夫’,皆是无名无分。故而,公主还以为这件事情很重要吗?” 西苑帝女问:“为何?”且这也是元毓想问的。 云霖轻叹道:“你以为我三皇兄在这个时候来是为何事?” 其他的事情,他没有多言,但足够给别人想象空间。正如之前云毓二人在天京城讨论过的事情:“安北溟”之后就是“镇西楚”。 然而,其长兄慕子墨,三兄慕子闵,四兄慕子逽,皆是拦路虎。 就这三个皇子而言,元毓见过慕子墨,倒不觉得他是一个有野心之人,且和云霖的关系密切,故而应该不会加害云霖;而四兄慕子逽,未曾见过,不好评价;剩下的这个三兄慕子闵,金玉其表,败絮其内,之前不仅将花蕊潜伏在云霖身边,且还挑唆人来刺杀云霖,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而这些,元毓能想到,与西楚皇室有密切来往的上官秋芙更能洞悉。 果不其然,就听见她忿忿不平道:“哼,我就说舅舅为何每次都安排三表哥前来,原来是过来监视你的啊?” 功高震主,这是必然。慕子闵也说过相同的话。 然云霖轻轻叹道:“公主殿下,不可妄议我父皇。” 西苑帝女无奈道:“好吧。”又唾道:“慕子闵忒不是个东西。” 云霖道:“他也是受父皇之令,行忠君之事。” 秋芙道:“哎,也就六表哥你是个慈悲心肠,在这个时候还能为他说好话。你难道就没看到,他想要嫡位的心啊,都赤裸裸写在脸上。” 云霖笑道:“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又自信满满道:“燕瘦环肥,各凭本事。” 秋芙急道:“你这样想,别人未必。”又心有不甘道:“哎,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六表哥你本就是君子做派、为人端方,自是不屑那些阴谋诡计。” 君子做派,为人端方,自是不屑那些阴谋诡计。 元毓听到这样的评价,脑袋微微一晕;这还是他认识的楼云霖吗? 西苑帝女又道:“你放心吧。有些事情,你不愿意做,自有人愿意为你做。” 闻此言,云霖惊道:“你要做什么?” 秋芙娇蛮道:“不用你管。你就静候好消息吧。”说罢,急匆匆跑走。 …… 子贡说:“这事好办。我马上去劝说吴国救鲁伐齐,这不是就有了攻吴的理由了吗?” 玄德说:“曹公啊,您难道没有看到丁建阳和董太师的下场吗?” 云霖说:“你以为我三皇兄在这个时候来是为何事?” …… 自古以来,借刀杀人都是高招。本来元毓就想借云霖这把“刀”,谁知没有借到,还把自己吓出一身的病来;怎料,云霖倒好,竟顺手将“刀”递给西苑帝女。不得不说,就这布局而言,云霖更周密一些,更胜一筹。 元毓打心底地佩服云霖。就在考虑要不要出去跟自己夫君坦诚的时候,云霖忽然低声唤道:“花蕊。”元毓傻眼,双腿生根,便是一步也挪不动了。 就听见一个轻盈的脚步声走到云霖的身边:“殿下。” 云霖淡淡道:“你听到我跟西苑帝女的谈话了?” 花蕊道:“是的。” 云霖道:“那你知道该如何做了?” 花蕊道:“属下定不会再让殿下失望。” 云霖轻轻“嗯”一声,又嘱咐道:“做事要干脆利落,断不可被别人抓住把柄,尽量将布局全引到西苑帝女的头上。还有,这件事过后,本王就放你自由。”接着,元毓就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应该是花蕊领命而去。 至此,元毓的身子都在忍不住发抖。他又想起西苑帝女对云霖的评价:君子做派,为人端方,自是不屑那些阴谋诡计。——真想“呵呵”一笑。 难怪云霖知道花蕊是细作,不仅没有杀掉,还放回其原先主人的身边。 难怪云霖知道他赵元毓从女闾出来都见过谁。 难怪云霖对慕子闵逼迫自己的事情无动于衷。因为他都提前知道了。 元毓现在只庆幸云霖还信任他,还站在他的这边,否则当真就跟慕子闵一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犹是,他轻轻吁一口气,转身,惦着脚朝回走。 而他自以为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就在他离开的那瞬,云霖忽然转头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一眼他适才躲避的地方,轻轻地摇摇头…… 第221章 垂垂老矣 十五日后,慕子闵接到楚帝密诏,令其速回熙京,怎料途中竟遇山贼突袭,不敌,身亡。 楚帝大怒,连连十封密诏送至金风玉露楼,令缁尘彻查此事;查来查去,竟牵扯出五岐山的山贼。而这些山贼刚刚在赵小侯爷的“威逼利诱”下,心不甘情不愿,归顺北溟;自然而然,楚帝就要怀疑是北溟在从中作梗。 然,缁尘仅一句话就将他疑虑打消:“若是北溟,断不会先提出‘合纵’之事。” 楚帝问:“你觉得是有人故意唆使山贼如此做,从而破坏‘合纵之盟’?” 缁尘道:“不好说。如今只能肯定五岐山山贼是杀死三弟的罪魁祸首,但其幕后指使是谁,没有证据不好猜测。恐怕只有活捉到他们的首领以后,才有结论。” 楚帝道:“首领呢?” 缁尘道:“此事过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他们的老巢如今也是人去楼空。” 楚帝沉吟:“看来是早有安排。” 缁尘摇头:“并非如此。我们调查的时候,山寨内一片狼藉,看现场应该撤走的极为匆忙。” 楚帝道:“不对。如若这样,就不可能是深思熟虑、精心布局后的结果。” 缁尘道:“有两种原因。其一,此计划是临时起意,仓促完成;其二,是故意做出来迷惑我们的假象。且不管哪一种,他们敢在这个时候杀死三弟肯定有所图谋,就看整件事情的最大受益人是谁,便知其幕后指使。” 楚帝问:“你心中可有答案?” 缁尘道:“父皇,你觉得是谁最不愿意见到‘合纵之盟’呢?” 苍国。答案简直就要呼之欲出。 缁尘道:“不错。之前六弟前去五岐山收服那群山贼的时候,就有一位随行的苍人被山贼首领看中,强留下来。” 楚帝“哦”一声,问道:“何人?” 缁尘道:“四大商贾之首,楚大当家的长子,楚澜樵。” 楚帝道:“难道他就是幕后指使?” 缁尘道:“可能性很大。” 楚帝就“哼”道:“那苍国的这只手未必也伸得太长。” 缁尘应声道:“所以,当务之急,更不能耽搁前线的战事。”正说着,楚帝忽而抬起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眸看着他,其意味深长、别有内涵。只是,纵然此时的缁尘心中有百转千回,表面亦是风轻云淡。遂拱手作揖,轻声道:“请父皇指派儿臣前往大雁关,协助六弟。” 真要说起来,缁尘还是有私心的。 很多事情,楚帝不清楚,而他作为金风玉露楼的楼主,掌控天下所有的情报,不可能不清楚——整件事的起因,全由“楚帝密诏慕子闵回熙京”引起,但在这个“合纵之盟”的特殊时期,为何楚帝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缁尘没问,但心若明镜。 自古“红颜多祸水”。楚帝对自己的枕边人向来不算体贴,独独疼爱自己的妹妹,就是西苑帝女上官秋芙的母亲。而上官秋芙只要在其母亲那里撒撒娇,其母亲又到自己哥哥的面前一调唆,只要不是格外离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所以,究竟何人在背后捣鬼,能让楚帝调回慕子闵,答案不难猜出。 只不过,这传递消息的速度绝对一流。 缁尘只略微一算。玉京到西苑,西苑到熙京,熙京又到玉京,万里有余,得累死至少十匹千里马,当真可惜。然上官秋芙的心愿达成。而她做这些无非就为得到云霖的青睐。 故而,整件事的真正幕后策划者,只能是云霖。 缁尘故意将整件事的幕后指使往苍国那边靠,就是为保护云霖。 然而,就连他也搞不清楚。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搞出这么多事来,对云霖个人而言毫无益处。缁尘思前想后,排除掉所有的可能,最后只剩最不可能的一种可能:云霖这么做,只为他的契弟,来自苍国的赵小侯爷。 至于五岐山山贼,究竟是云霖派来,抑或赵小侯爷,抑或他俩一起决定? 缁尘当然不会知道;但他能确定的是:自己的六弟算无遗策、雄才大略,到底还是未能过掉美人这关;若是没人前去给他悬崖勒马,只怕到时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遂缁尘有此一请…… 怎料,楚帝竟道:“你难得回来一趟,就陪为父在宫中多住些日子吧。” 缁尘微微一怔,就要反驳:“父皇,儿臣必须前往……” 楚帝将其打断:“前方战事,留子高足矣。你不必多说,朕心意已决。” 未曾想,此言后,缁尘竟抬起头来,眼睛中布满血丝:“父皇,您说‘留子高足矣’,既如此,当初又为何派三弟前去搅和?如此才让三弟锋芒毕露,白白断送性命。” 楚帝一怔:“皇儿是在怪朕?” 缁尘垂头:“不敢。” 楚帝又道:“子高有多大的能耐,你还不清楚嘛?若是没有人去拴住子高,他就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全然不受控制的乱来。”闻此言,缁尘又想请命。谁知,话还没有出口,楚帝就续道:“而你,想怪朕就怪吧。在这么多皇子当中,也只有你敢这样对朕。” 如此,缁尘就知道自己没有请命的机会了。 他自嘲一笑,轻轻摇摇头。 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这么想起来,楚帝其实真的一直都挺纵容缁尘的。非要说个理由,也逃不过一个“情”字。楚帝这个人啊,唯有愧疚,才会容忍……缁尘忽然就想起自己的母亲来,远在他乡,未曾相见,但是他知道她的理想抱负:“其实,儿臣已经探查到母亲的近况。”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楚帝的手一抖,连带声音都在发颤:“……她……如何?” “她已经回到自己的故乡,应该挺好的……” 讲到此处,缁尘轻轻叹息一声,方才接着说道:“她本就是前朝的公主,好比凤凰,意志坚定,百折不挠。待涅槃重生后,她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道……父皇,她是绝对不会回头的……”楚帝的嘴唇微微颤抖。而这个瞬间,缁尘忽然发觉自己的父皇已经老了: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青年帝王;只是一个失去挚爱的孤寡老人。纵然有后宫三千又如何?终究不是那个人。遂缁尘垂下眉眼,不忍再看,只轻声续道:“……父皇,您当初不肯将她带回来,如今又不肯将她放下。这是何苦?” 便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缁尘到底没有说出来。 楚帝就在这时揉着眉心,疲乏道:“当初,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缁尘朝前一步。 楚帝抬起手来:“什么话都不要说……你让朕安静一会儿,先退下吧。”缁尘只好将所有的肺腑之言都吞回肚中,施礼退下;转身的时候,身后忽然就传来一句话:“……对不起。” 轻飘飘的,几不可闻的,不知道对谁说的。 大殿的门在缁尘面前徐徐洞开。 陡然耀进的强光让缁尘的眼睛有点疼,他抬手去挡。 但脚步没有停下。 走出殿门的时候,不小心绊一下。 幸好在外守候的老太监机警,赶忙扶住他的胳膊:“哎哟,我说大殿下啊,你可得当心点。” 缁尘晃晃脑袋,抽出自己的胳膊。 怎料,那个老奴还在碎碎叨叨:“哎哟。大殿下肯定不知道。前些天,陛下听说三殿下的事情后,哀思过重,心神不宁,也在这里绊了一下。到现在,腿脚都不利索,膝盖那处还肿着一个老大的包,天天用药酒泡着都不见好……” 缁尘打断道:“父皇有腿伤?”难怪刚才一直坐着,他竟没有看出来。 老奴终于不说话,他点点头。 缁尘就回头朝大殿张望一眼。背后的门又在徐徐关闭。透过越来越窄的门缝,他看见自己的父皇已经俯首在那堆高高的奏折中,头顶的青丝不知在什么时候竟也如白雪皓皓…… 父皇当真老了。 缁尘心中一阵难过,由不得长叹一声。他知道自己这次真的不能私自去大雁关了…… 第222章 亦敌亦友 腊月二十二,合纵军出征,分南北两线夹击苍国;北边主要攻打大雁门。 此时,按照苍国的历法来算,正是承光二十三年。 距离赵家小侯爷赵元毓离开天京城的那年,已经过去整整四年有余。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 白雪皑皑,天地茫茫。大雁关外,二十余里,呼耶山顶上的瞭望亭内,赵元毓负手遥望着远方被白雪覆盖的巍峨城门,心中苍茫一片,遂轻轻吟唱出这首诗来。随后,他扶额,自讽一笑,道:“幼时,跟太傅学诗的时候,我总喜欢这种波澜壮阔的诗词,总以为自己会有那么一天,在沙场上出人头地,成就一世威名……” 但真到这么一天,他竟没有丝毫的兴奋感。反而心中的千般情、万重绪都被一块巨石压制着,连迸发的机会都不能有,只能任凭其堵得难受——“毕竟,到后来意难平啊。”身旁的人轻叹一声,哼唱一句。 “意难平?” 元毓轻轻重复着。过后,斜睇一眼身旁的那个病秧子,又恢复到赵小侯爷该有的傲气,挑眉道:“正所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既如此,那就挑自己最想实现的事情,施展自己的抱负。如此,就算有遗憾,到底不会太过意难平。” “当真如此?” “那是。本小侯爷打小就跟你这病痨子不一样。” 未曾想,那病痨子竟黯然失色地说道:“你错了。谁年少的时候会不喜欢正气凛然、义薄云天的英雄豪杰?”说着,他将双手拢进袖笼中,也遥看着大雁关的方向,卒然问道:“你还记得当初咱们一起读书的时候吗?” 元毓轻轻眯起眼睛。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凰,谁似鸾凰。如此怎能不记得? 那一年,封嘉比赵元毓先成为东宫侍读。按理说,两人年纪相仿,同窗同读,又共同侍奉太子,就算不交好,也不该闹到针锋相对的地步。但就有元毓也不知道的原因,每每他说东,封嘉必定指西,处处与他作对,件件与他较劲,到后来便成“表面不撕脸皮,背地不相往来”的状态,且周围人尽知。 是以,到现在赵小侯爷还忿忿不平道:“不错。那个时候,你真是本小侯爷最讨厌的家伙。就若:本小侯爷要点评个青莲居士的诗是如何的潇洒不羁,你就偏要在旁酸溜溜地说人家生平不得志。呸,没见过像你这样‘煞风景’的东西。” 犹是被叱成“东西”,封嘉也不恼,只笑道:“青莲居士本来就郁郁不得志啊。” 元毓极为艰难的,方才忍住踹他一脚的冲动,唾一字:“滚。” 封嘉捂着嘴唇,边咳边笑。这个才是他所熟悉的、自小一起长大的赵小侯爷。而他也只需要三句话,就能让赵小侯爷跟自己红脸斗嘴;却不想如今潜伏到北溟这么久,差点都快忘记自己的本性。 正这么想着,就又听到元毓冷哼道:“你肯定嫉妒本小侯爷的惊才绝艳!” 封嘉一怔。咳的更加猛烈,也笑的更加厉害。 恶紫夺朱?论黄数黑?当然不可能是这些原因。 但究竟是什么原因。 封嘉也想起那一年,就是赵小侯爷成为东宫侍读的那一年。 …… 那一年,封嘉刚刚跟御史大夫家的小儿子义结金兰。揣着什么都不明白,还偏要有模有样的,跟着话本中英雄豪杰的状貌学,歃血为盟,煞有其事:“今生今世,富贵同享,灾难同挡。” 怎料,富贵是什么样的没有见着;灾难倒先一步来到。 那个齐王霍少衡的伴读是个短命鬼。没多久,就送来镇南候府家的小公子补位。也不知当时的太子着了什么魔,只一眼,就跟发疯似的,将人给强横要过来。然而,太子侍读的名额有限。综合考虑后,御史大夫家的小公子就被替换掉。 封嘉那是第一次知道,何谓“胳膊拧不过大腿”。 他为自己的义兄,也学着少翊的模样,在丞相府又哭又闹,在皇后面前又哭又闹,在太傅面前又哭又闹,但任凭他如何撒泼打滚,都留不住自己的小伙伴。其实,他心中也若明镜般清晰,这件事怪不到赵小侯爷的头上;奈何心中那股怨气无处发泄,故而在太学的时候处处跟赵小侯爷较劲,到后来渐渐成死对头…… …… 只是,时隔多年,他跟自己那位“义兄”也没有什么往来,到现在连名字都记不大清楚。 到时跟赵小侯爷亦敌亦友,感情深厚一些。 遂他长叹一声,由衷道:“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毕竟他乡不是故乡啊。宸曜,待此事结束过后,天京城的桃花估计就绽放了。到时,我会请储君在东宫桃林设宴,庆你凯旋归来。” 言之凿凿,情真意切。未料,元毓问道:“我当真还能回去?” 封嘉挑眉:“为何不能?” 元毓努努嘴。半晌,只轻声道:“就承你吉言吧。” 其实,他更想质问一句:“秦王和齐王联手调查楚家和本小侯爷的事情,是不是你封奉仪在幕后策划的?”——但是,终究顾及着同窗同学的情谊;终究他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过后,减了一些年少时才有的锐气。 且在这关键时候,大事将成,元毓也不想他们之间的内讧,影响到少翊的宏图霸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遂他将自己探听到的,关于合纵国的作战方案,毫无保留、悉数告知。又补充道:“还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的消息:西楚涂王慕子闵,被山贼袭击,不幸遇难。” 封嘉皱起眉头:“慕子高做的?” 元毓道:“他布置了前半局;而本小侯爷给他做了后半局。” 未曾想,封嘉竟厉声道:“多此一举!”又问:“你难道会不知玉楼春落到涂王的手中?” 元毓道:“那又如何?涂王身边的花蕊,早就被慕子高策反。故而,玉楼春被放,还不是迟早的事情。” “你是细作的事情,难道花蕊就不会告诉慕子高?”封嘉气急败坏,连音调都喑哑起来。 闻此言,元毓的后背乍起一层冷汗。他自以为杀掉抓住他把柄的慕子闵,如今就可以高枕无忧,怎知,千算万算竟忘记算这一重……他愣愣半晌,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回去。”封嘉斩钉截铁道。 “回去?回去我就死定了。”元毓忽然想起慕子高当着他的面,杀那个细作滕双双的事情,忍不住一个哆嗦:“不行。我不能回去。我跟你回大雁关内。对,跟他们硬对硬。” “你要跟我回去,我们的胜算只有二成;你若留在敌营,胜算是七成。” “还有三成呢?” “赌慕子高想要你,还是想要整个天下。” “荒唐。这简直就是最可笑的赌注。”元毓稍稍冷静一些,他理性地分析道:“我细作的身份一旦暴露,他未必会杀我。但他会软禁我。到时候他一样会率军去攻打大雁关,而我失去这边的情报来源,无法传递,你们还不是会被逼的焦头烂额?” “若不去赌赌看,怎会知道未来的事情?” 封嘉越发自信道:“你若在这个时候逃走,白费从前的功夫不说,还坐实这个细作的名声。而换个思路来想,如若他知道你细作的身份,绝不是当下,而是在涂王知道的时候,他也会知道。那么,为何还会留你在身旁?为何还会带你来前线?”也不等元毓想明白,他就笑续道:“所以,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我们赢的局面依旧很大。宸曜,只需你见机行事、速战速决。” 元毓问:“如何见机行事,速战速决?” 封嘉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边说边徐徐从袖笼中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元毓。 元毓盯着那把精美的匕首,瞪大眼睛,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你疯吧!” 封嘉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若不去赌赌看,怎会知道未来的事情?” 元毓又是一震,又过半晌,疯狂摇头道:“要赢就该光明正大的赢,你休想让本小侯爷去做这等卑劣的事情。” 封嘉道:“细作,可算不上光明正大的身份。” 又是一个激将法,奈何元毓自认脑子清醒的很。遂泠泠哼一声:“随你怎么说,休想让本小侯爷做。”说罢,拂袖就走。 瑞叶依旧飘飘洒洒。待元毓走出瞭望亭,纷纷坠落到他的发间;还不到二十的年纪,仿若少年白头。 封嘉有所感怀。但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也必若磐石,半步都不能挪动。 遂他在其身后喊道:“少翊的霸业呢?” 元毓没有回头:“自有大道可拿。” 封嘉再问:“你的抱负呢?” 元毓再道:“不劳你费心。” 封嘉又问:“你要回去被处死怎么办?” 元毓又道:“我会拉着你陪葬的。”他始终都没有回头。 正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封嘉慢慢将匕首又放回袖笼中,望着大雁关的方向,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声:到底在最后还是没有把赵小侯爷逼到绝境啊! 第223章 闲情雅兴(1) 元毓回营后,又去校场溜达一圈,方才进入云霖的主帐。云霖正埋首伏案。元毓就踮着脚走过去,就见一面金边宣纸折扇,其左、右、上都被镇纸压住,让云霖恰好能在扇骨间的空白处题字: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 此乃王忠维的词。其实,诗不咋的;但好在意境不错,故而广为流传。 元毓耸耸肩。 这时,云霖将笔搁下,用印章落款。是一枚新印。元毓从前没有见过。很快扇面就落下四个鲜红的小篆:桃源之客。 元毓笑道:“不不不,绝非什么‘桃源之客’,该当‘桃花仙’。” 云霖手一抖。印章坠地,立时缺一个角。 元毓皱皱眉头,又道:“你很少有……”他停顿一下,脑中立时翻出四五个词汇,最后故意挑一个来试探:“……魂不舍守的时候。嗯,有什么事情让你举棋不定?” 云霖将镇纸撤走,笑道:“瞧,我不都将其写在这上面了吗?” 元毓定神看过去。 怎么看都是一首不咋的的情诗:浅浅的喜欢就似白云苍狗,变化莫测,随时都有可能飘走;而深爱就似和煦春风,无影无形,随时都能伴其左右。——而云霖究竟藏了什么情绪在其中?跟他赵元毓有关?还是跟大雁关的战事有关?抑或两者皆有?元毓实在猜不透云霖的葫芦中究竟卖的什么狗皮膏药。遂没敢接话。 就在这时,云霖将扇面轻轻吹干。又小心地折起来,递给他:“送你的。” 赵小侯爷没胆接,且狐疑道:“临别礼物?” 楼云霖的手一抖,接着眉头也跟着抖一抖。 赵小侯爷登时就鬼哭狼嚎起来:“你想去英雄就义?还是想让我去英雄就义?还是怕自己英雄就义过后,我孤苦伶仃,故而现在就要赶我走?” 云霖深吸一口气,将扇子一转,收回来:“算了。那就不送了。” 怎料,给脸不要脸,形容的绝对就是赵小侯爷这种人。 云霖不送,他反倒伸手抢过来,宝贝似的抱在怀中。 且念念叨叨道:“别别别。你就没送过我什么礼物,我肯定要的。对,不要白不要,要也不能白要。欸欸欸,刚才我也没说不要啊。”其实,连他自己恐怕也未曾注意到,每当他焦虑不安的时候,话就格外的多。 云霖只淡淡看他一眼,没有拆穿。 但元毓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底越发焦灼起来:“欸欸,本大爷知道自己长得还算人模人样,就是比不过鸾镜公子,至少比的过楚寒之流。但是,你这样盯着本大爷看,本大爷会想歪的,就会以为你想那啥那啥。好吧,就算你是本大爷的契兄,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也不妥!” 云霖只好将头转过去,无奈地摁摁太阳穴。 元毓待这个时候,看不到云霖那双深邃的眼,方才冷静一些:“欸,话题扯远。刚才咱们在说什么?”云霖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指指他手中的折扇。元毓“咦”一声,低头一看,随即“哗”一下将其打开,整套动作极为潇洒不羁。他又看了一会儿那首诗,仍旧没有揣摩出什么名堂来。 遂道:“其实,你的字当是名家风范,清新高雅,严谨凝练,又有风骨,变化多样,似行云流水般流畅,又似游龙惊鸿般洒脱。就是这首诗不好。什么叫‘所爱隔山海’?本大爷就在你的旁边,怎么就隔山隔海?怎么就愿山海可平?难道你心中还有别人不成。” 边说,边合拢折扇,用来戳戳云霖的胸口。 云霖还是保持着一只手撑着额头的慵懒姿势,另一只手空出来抓住那扇柄。他深深地看着元毓:“若有别人,你当如何?” 元毓心中一个“咯噔”,本想横道:“你若敢,本大爷就敢废了你。”怎料,那个“你”字尚未出口,他竟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细作的身份来,想起总有那么一天,东窗事发,原形毕露,到时他们不仅连情人做不成,估计连朋友也做不成,只能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无瓜葛。思及此,赵小侯爷吸吸鼻子,辛酸道:“……先看看‘那个别人’是谁再说吧。” 云霖问:“有区别?” 元毓答:“当然。” 云霖又问:“如何区别?” 元毓又答:“你总得回到楚国,娶个王妃,传宗接代吧。”他不想拖累云霖一辈子。 云霖慢慢坐直,道:“那你呢?” 元毓苦楚一笑,道:“还能怎样?还不得跟你一样。” 回到苍国,娶个姑娘,生个崽子,繁衍后代;而这些才是世人所谓的“正途”,除非避世到安陵村,否则谁也逃不了。 闻此言,云霖微微皱起眉头:“毓,你从前可没有这么大度。” 元毓将折扇放在案桌上,道:“人嘛。总有改变的时候。”边说,边一点一点,慢慢地将折扇铺开:“我说,下一次你还是别题这样的词。” “你说题什么?”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妥。”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不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不妥。” 元毓终于忍不住:“这也不妥,那也不妥,究竟如何才妥?” 云霖言笑晏晏道:“纵然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故而,我求的也只有赵小侯爷这位七尺男儿。那些‘窈窕淑女’、‘有女同车’、‘所谓伊人’,都跟我搭不上边。” 情话张口就来,不是情圣,就是情痴。 就云霖的性情而言,自是后一种。 元毓喜不自禁,遂将头搁在云霖的肩上,轻声道:“说起来,‘梅花落尽桃花小。春事余多少’,你我在龙脊山的桃源林相识,又在安陵村的红雨下成亲,如此便用桃花为引,将来你给我的题词中都带玄都花,且不是极妙?” 云霖点点头,又道:“由此,我倒是想出眼下咱们能做的、一些更妙的事情来。” 元毓的眼睛朝下一瞥,嘿嘿一笑。 云霖就曲起指头,轻弹一下他的额头:“白日岂能宣淫?” 元毓委屈地揉揉被弹之处,小声嘟囔:“又不是没有宣过?”待云霖看着他的时候,他又嬉皮笑脸道:“什么更妙的事情啊?说来听听。” 云霖便自信满满地问道:“就我的字,可否能配尘垢的画?” 第224章 闲情雅兴(2) 世人皆知:尘垢擅画,不擅题字。这么多年,流传在外的画作,惟有一幅《桃花仙》有题词,便是:含情长见画,隔雨同看雪。——如此,倒是留给世人无数的猜想。而只有元毓自己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就是暗恋云霖的状态,整天那颗心都被一只猫儿挠着,恨不得掏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到,但又怕被别人猜到。 故而,那个时候还用左手题的词。那字就像一只只蚯蚓般,歪歪扭扭,不堪入目。 赵小侯生怕被有心人辩出,继而猜到尘垢的身份来。因此,也给世人留下尘垢“只擅作画,不擅题字”的印象。 而云霖不算什么书法大家。 但是,其流传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字帖,倒是为人津津乐道,被不少收藏名家掷千金购买。 如若用西楚六皇子的字,配东苍尘垢的泼墨画……“简直就是令人不敢遐想的神仙组合。”元毓拊掌,啧啧道:“这要流传出去,得卖多少钱啊?” 云霖浅笑道:“赵小侯爷当真是缺钱啊。” 元毓竟认真地点点头。 云霖又道:“不是说过我养你?” 元毓道:“且不说本大爷答应不答应的问题。就说自己赚钱,也是其乐无穷。” 未曾想,云霖竟泼他一盆凉水:“你可有带尘垢的印章?”元毓脸色一变,登时抱头长吁短叹:“哎呀呀,这可赚不得小钱钱花咯。”云霖见他这般模样,禁不住笑出声来:“其实,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 元毓又来精神,迭声催促道:“快快,说来听听。” 云霖遂提点道:“古时画家大多不署名,不加章,只留穷款、隐款……” “就这些足够。本大爷知道该怎么做了。” 元毓本就是一点就透的个性,当即忙不迭地打断。又道:“你可必须落章。且不准挑‘桃源之客’这种谁都不知道的。” 云霖宠溺道:“好,好,就依你的。用‘楚皇六子衍亲王’这枚印,如何?” 元毓点点头,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云霖忍不住轻戳一下他的脑门。 接着,云霖就唤丹雪进来将案头的卷宗整理好,搁至一边;又亲自铺纸磨墨。 趁此机会,元毓就站在一旁,看着云霖的背影,打着腹稿。 待云霖道一声“好了。”,他就提笔蘸墨。 甩袖一挥,便有无数粉蕊落下铺满大半纸张; 接着,将泼墨用的软毫笔扔到左手,其右手飞快地划过笔架,挑出一根五紫五羊的中白云,蘸玄青,寥寥三四笔,竟绘出树干和树枝成型;过后,他又将此笔扔至左手,而右手频繁更换大小不一的硬毫笔,竟仔仔细细地勾勒出山脉、流水以及人物的轮廓出来。 便是一副“高山流水,桃花仙人”的意境图。 正道“人生如若初相见,桃花源中桃花仙”。 云霖凑过去一看,只一眼,就心领神会到赵小侯爷念念不忘的场景在何处。他并没有犹豫太久,提笔蘸墨,在画作的左上角题道: “碧桃树下初相识,翳凤哕鸣骖鸾啼。须就秋波下九华,解结又泛止春饥。” 元毓一看,拊掌笑道:“你在人前素来端方,竟不想也会做如此艳诗。”又倚靠在云霖的肩头,咧嘴道:“要是真流传出去,你那君子形象就荡然无存了。” 云霖道:“那又如何?圣人不也说:食色性也?” 元毓道:“圣人终究是人,总有一两句混账话;莫非你也跟着混账不成?再说,此一句的后面可是‘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到底还是正经之句。”想赵小侯爷自幼就被众人称为“混世魔王”,并非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只不过屡屡挑战圣人权威之言行;但是,他如今为辩倒云霖,倒是摆出昔日最不待见的教条古板的先生状,绝对难为。 然,云霖并不跟他辩,只溺爱道:“好。你说的甚是。我这就换一首?” 便是又提起笔来。 元毓赶忙双手拦住他:“你这样做,岂不是浪费本大爷的这幅画?” 云霖佯作无辜状:“那好弟弟你来说说该怎么办?” 那一声“好弟弟”,直把元毓叫得一个哆嗦。 遂赶忙摆着手,连连道:“得,得,得,怕你了,就这样吧。”说着,就以左手提笔蘸玄青,在山壁两侧的碧桃树干上,落下“举足动念皆尘垢”的隐款。只见那字歪歪扭扭不成模样,就好似蚯蚓乱爬;但就是这样的效果,才能与画作自成一体,若不仔细分辨,倒像是树干纹路。 元毓对此颇为满意,遂摇头晃脑道:“尘垢的隐款,慕子高的艳诗。啧啧,真是似魔似仙的组合啊。”他又用胳膊肘撞撞云霖,又道:“要是这卖不出万金,绝对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正说得起劲,未曾料,云霖竟提起他先前用过的笔,两三下,在他手背勾出一朵粉桃来。 而元毓只是觉得手背一凉,一缩,道:“你干嘛?” 就见那朵桃花,似胭脂,似云霞,栩栩如生,竟不比他的泼墨桃花差。 元毓“啧啧”两声,溢美之词就要脱口而出。怎料,云霖先一步靠在他的耳旁,如微风轻拂细麦的声音,酥酥麻麻的,传进他的耳中:“今朝画眉早,不待景阳钟。自古以来,画眉描红就是雅乐之事。然,两个男人来做未免荒唐可笑。故而,我适才想到一件更为雅致的事情。毓,你可否与我一试?” 画眉描红?雅乐之事?岂更为雅致? 元毓的头皮一炸,伸手就将云霖推离:“你疯吧。这可是军营。这可是主帅的大帐。” 云霖笑道:“怎么?赵小侯爷也在乎起礼数规矩来了?” 犹是激将法。元毓便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姿态,闷不吭声。 云霖只好长叹一声,又道:“这么多天,我都在忙军队的推进,忙着思虑战局……好不容易想到一件可以让自己放松放松的事情。哎,毓,我真的很想试一试。” 犹是“以柔克刚,以退为进”,如若这一招还不成,云霖还有后招。 怎料,就赵小侯爷那耿直的脾性,其实就怕此招。当即举起手来,连连告饶:“行,行,你先说说看,什么才是‘更为雅致’的事情?” 云霖微微一笑,只道:“以汝作画。” 第225章 闲情雅兴(3) 元毓心中一动,便问:“如何以汝作画?” 云霖对答如流,笑道:“当以汝身做纸。” 元毓皱起眉头:“如若这样,流汗或沐浴则毁画,可没有办法流传下去。” 云霖反问:“作画难道只为流传?” 元毓不解:“不然呢?” 云霖又答:“随性而为,随心而动,岂不更好?且如此才能做出佳品不是?” 元毓撇嘴:“你就忽悠人吧你。”说罢,打个哈欠,准备回自己营帐小憩。 怎料,云霖一把将他拉回怀中,眼对眼,鼻对鼻:“你真不打算试一试?” 黄猫儿黑毛,试个屁啊!都不能流传的画,简直就在浪费丹青! 赵小侯爷差点就要跳脚,谁知一对上云霖那双极为渴求的眼眸,便什么狠心的话都咽回去。遂举起双手,迭声道:“好好好,姑且就陪好哥哥雅兴这一回。”说着,自己一点一点地解开衣带,回身嬉笑道:“前青龙,后白虎,请问好哥哥想画哪一种?” 云霖极为配合地回答:“白虎。” 元毓“哈哈”狂笑,将脱下的衣物扔到一边;又指着案桌道:“莫非好哥哥就让我趴在这上面?”而这时,云霖已经殷切将火盆移到床榻边,又为其铺好厚厚的狐裘。元毓咂咂舌,也就不敢嬉闹,乖乖走过去,趴下,还贴心地将披肩长发拢到一边,露出大片光洁的脊背来。 正所谓: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其实,在这处背井离乡的地,即便有更多的暖身之物,也抵不消寒意沁入骨头的疼痛。 故而,赵小侯爷能隐约猜出云霖偏执地想要完成此事的心思,但他不敢细想,不敢多问。 想更多,怕心惊胆落; 问更多,怕凄入肝脾。 索性,也就不想不问。就如云霖所说,只当“一件更为雅致的事情”。 然而,就在云霖轻执起的笔尖,触到他如白纸般细腻的肌肤时,他还是禁不住一个哆嗦。 遂颤着声音问道:“你打算画什么?” 画什么?未曾想,云霖在听到这个问题过后,右手竟差点握不住笔;他赶忙用左手扶住。 …… 以汝作画,莫画凄凄复复双泪垂,须画桃花流水、抬眸情动年少时; 以汝作字,莫题浮浮若若簪花体,须题阆风游云、颠倒疏狂走龙蛇; 以汝作诗,莫写冷冷清清婉约调,须写披荆斩棘、心有灵犀一点通。 …… 云霖轻声道:“作画的事情,我素来没有即兴之才。不若就眷刚才那幅《桃花仙》?” 便是“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元毓歪着头,面朝云霖,笑道:“好啊。画桃花仙甚好,如此就算把你留在我身上了。” 云霖一滞:“胡诌乱道。” 元毓挑眉:“言之凿凿。” 云霖又道:“口出狂言。” 元毓哼哼:“有的放矢。”眼瞅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上。 这时,赵小侯爷“噌”地一下坐起来,拍着软塌,嚷嚷:“你到底画还是不画?” 闻此言,云霖就提笔在他的眉间轻轻一点。元毓一愣,随即抬手去擦。云霖忙道:“莫动。否则我想好的腹稿又消失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借口,元毓翻个白眼,但乖乖趴回去,当真一动不动。 犹在这时,元毓才忽然发现不远处有铜镜正对着他们。 遂偏头去看。先瞧自己眉间的那点,宛如绽放的玄都花;而仅那么一点,不似姑娘,却有胜过姑娘的媚态。惹得元毓也不无骄矜地想:天下第一美也不过如此罢!再朝上一看,云霖的笔似游龙,慢慢地行走在他光洁的背上,那丝丝的凉意,那微微的触感,就好似小蛇游走,又好比小虫叮咬,酥酥麻麻,搔搔痒痒,从肌理渐渐渗入血肉,又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孔不入、无懈可击。 而元毓到此时也确实忍的极为辛苦。他不敢乱动,只蹂躏着身下的狐裘,颤声道:“你这算哪门子的雅兴之事?莫不是酷刑?” 云霖轻声道:“再忍一会儿。还差一点就临摹完。” 元毓咬咬牙。好半晌,才忍住心痒难耐的感觉,抬额又朝铜镜看过去。而这次看的是云霖。就见自己契兄作画的模样格外认真,格外好看。赵小侯爷禁不起心中一动,对“桃花仙”的溢美之词竟换成一首现成的歌儿唱出来:“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铜镜中的云霖皱起眉头:“当真这么想?” 元毓将头倚在臂弯中:“不然呢?”又懒懒打个哈欠:“就现在这样的氛围,给我多少荣华富贵,我也不会换。” 怎料,云霖猝然问:“苍国呢?” 元毓一僵,随即闷声道:“先不说这个事情……”他眼皮朝下一搭,越发困乏。 而这个时候,云霖轻轻将笔搁下,朝后一退,目光复杂地看着元毓背后的那幅《桃花仙》。 其实,和元毓适才画的那幅并不相同。 如若说元毓是从他自己的视角看着“桃花仙”,那么这一幅就是从“桃花仙”的视角看到的赵小侯爷:那般的恣意飞扬,那么的顾盼身飞,那般的俊眉修眼,且和整片整片的桃林融在一起,便成世间最极致的繁华——可惜的是,如此浓墨重彩,赵小侯爷看不到。 赵小侯爷已经睡着了。 丹雪悄悄地走进来,到云霖的身旁,轻声问道:“殿下,需要现在就换戎装嘛?” 营帐的外面,乍起一阵急促的鸣鼓声。怎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 云霖闭着眼睛,轻轻地吸一口气;随即,将一床被子盖在元毓的身上,又将那些红红绿绿的颜料悉数倒进火盆中。待做完一切,又不放心地嘱咐丹雪道:“你和熏风留下来,不许任何人靠近营帐;每隔半个时辰就往火盆中添一次药材。” 丹雪点点头,但给云霖换铠甲的时候,又忍不住嘴碎道:“其实,殿下你完全可以把他打晕带回西楚……”云霖偏头看她一眼;她就冲云霖吐吐舌头。云霖只得无奈叹一声道:“如若世事能这么简单粗暴的解决好,就当真好了。” 纵然算尽天下,怎一个“情”字难测? 云霖的心思,丹雪自然不懂。她只问道:“那殿下接下来准备如何做?” 云霖看着在一旁昏睡的元毓,长叹一声:“先去大雁关。至于接下来的事情,便是走一步算一步。无非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罢。”言毕,接过丹雪捧过来的佩剑,又大步地走出营帐,没有回头…… 第226章 人不逼不疯魔 小元毓抬起头来,使劲去看自己父亲的脸。但因其背着光,那高大的阴影将他小小的身子笼罩进去,他始终看不清楚。姑且就认为很严肃吧。对,通常情况下,父亲在镇南候府的练武场,手提红缨枪的时候,表情都很严肃的。小元毓悄悄地缩缩脖子。 父亲将红缨枪别在身后,挺直腰板,铿锵有力道:“赵家人,生就是苍国的人,死也是苍国的魂。保家卫国,那是刻进骨髓的事情。” ……保家卫国,那是什么? ……爹爹说:“临患不忘国,忠也。” ……是不是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小元毓想了想,握起拳头,点点头:“嗯。” 但是,父亲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俯首看他很久,竟长叹一声道:“但是,毓儿不必如此。你还是安心去钻研你的那些琴棋书画,等你长大以后,再为咱们赵家开枝散叶。” 小元毓又想了想,松开拳头,摇摇头:“为什么啊?” 父亲又长叹一声:“你啊,世袭爵位,这辈子也不愁吃穿用度……” 小元毓抓住父亲的胳膊,使劲摇晃:“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父亲又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使命,赵家不能把鸡蛋都放进一个篮里……” 小元毓还在摇晃着:“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他快要哭出来。 父亲抓住他的手,一点一点将其掰开:“毓儿,为父实在不想让你做不忠不孝之辈……” ……不忠不孝,那是什么? ……爹爹说:“背叛家族为不忠,愧对先祖为不孝。” ……然而,赵家不该都是生为苍国人,死为苍国魂?那该如何做,才算忠孝之辈? 小元毓又一次抓住父亲的胳膊,且放声大哭起来:“爹爹,我不要做不忠不孝之辈;爹爹,我不想被赵家抛弃……” 爹爹,我不想做不忠不孝之辈;爹爹,我不想被赵家抛弃! 赵元毓蓦地睁开眼睛。只见一道白光从他的眼皮底下划过。他下意识朝后一躲。但那刀刃还是不留情地划破他的下巴。忽觉一阵疼。他抬手去抹,掌心立时多出一滩鲜血。 接着,耳边又是“铛”的一声脆响。是兵器相撞的声音。 很显然,有人来救他。然元毓到此时,头还是晕乎乎的,他即没有搞清楚状况,也看不清楚交战双方都是谁;只是下意识地将被子一裹,滚下床榻,踢飞火盆。 犹到这个时候,元毓的视线才渐渐清晰起来:原来,刺杀他的人是上官秋芙,营救他的是丹雪。而此时,丹雪正跟上官秋芙的侍卫、贲擎打得难分胜负。看来他们暂时也注意不到自己。——如是一想,元毓慢慢抬手,以拇指碰一点下巴的伤,放进嘴里,任由血的味道盈满口腔;随后,他眼眸一沉,越发冷静清醒。 就见丹雪边战边道:“公主殿下,赵小侯爷可是我家殿下的贵客,由不得你胡来。” 而在营帐角落观战的上官秋芙回道:“我偏要胡来怎样?杀他,我自会向六表哥交代。” 丹雪挑开贲擎的剑:“就怕你交代不了。” “交代不了?” 上官秋芙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呵,就算再喜欢,终究不过一个男人。难不成六表哥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册封他为王妃?况且,在这个‘合纵攻苍’的关键时候,六表哥还能因他而弃我?” 按照常理来说,她分析地都合乎逻辑;只是,感情一事,往往不是掌握常理就能掌控的。 且上官秋芙本就是这么一个人:自己想到什么,便觉得全世界都应该如此。 丹雪疲于应付贲擎,保护元毓,自然再没有多余精力去做这些口舌之争。 只是,赵小侯爷已经醒过来,按照他急急燥燥的脾气,为何也不还嘴? 丹雪朝床榻那方一瞥,哪里还有赵小侯爷的身影?心下一惊,手中剑登时就被贲擎打飞。 而她已经顾不得拾剑还招,只大叫一声:“公主殿下,当心!” 已经来不及了。 赵小侯爷像一只潜伏多时的猎豹般,腾地从旁跃起。先是一掌劈过去,夺走上官秋芙手中匕首的同时,还轻轻松松地卸掉她一只胳膊;又一个跃身窜其身后,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搭在她的脖子上。 而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绝不愧“将门虎子”的威名。 “好了。诸位的戏可以先暂停了。都给本小侯爷把武器放下。” 此话很显然是对贲擎说的。就见这个忠心的侍卫慢慢转身过来,双眸赤红,仿若要将元毓撕碎,再吞进肚子中。但对峙半柱香过后,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将剑扔在一旁。 元毓赞道:“不错。这才叫识时务嘛。” 怎料,上官秋芙呵斥道:“放狗屁的识时务!贲擎,给本宫把剑捡起来!” 被这么一吼,贲擎又要蹲下捡剑。 元毓“嘿嘿”道:“谁让你说话的?”上官秋芙道:“本宫想说就说……啊啊啊!”话未完,她就发出一阵惨绝人寰的叫声来,竟是元毓用匕首割烂她的下巴。元毓哼哼道:“你以为本小侯爷是那些任由你欺负的人嘛?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本小侯爷在苍国素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一刀就是还给你的!” 又威胁道:“你若敢继续乱动乱叫,本小侯爷就立即划烂你整张脸。” 如是,上官秋芙再也不敢造次,只弱弱地“嗯嗯”两声,以示不满。 这时,元毓询问丹雪:“现在什么时辰?” 丹雪微微一怔:“辰时。” 元毓又问:“你家殿下呢?” 丹雪不答。元毓便看着贲擎:“你来回答。”他边说边故意在匕首上使劲,登时上官秋芙白皙的脖颈上就压出一道狰狞的血痕。贲擎忙道:“在大雁关。”元毓问:“做什么?”贲擎答:“攻城。”元毓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贲擎道:“昨夜辰时。” 整整过去十二个时辰。元毓的心中一片瓦凉。恨不得立即飞去大雁关助战。 但是,有些问题他还没有搞明白。在此之前,他不能贸然行动。 遂继续问道:“你们为何留在此地?” 贲擎看看上官秋芙;上官秋芙拼命摇头;而元毓自然而然地又“厚待”她一次。 贲擎忙不迭道:“公主殿下说要留下来处理一点小麻烦。” 元毓冷笑道:“小麻烦?我?”贲擎老实地点点头。元毓又问:“西苑军呢?” 贲擎道:“都被衍王殿下带走。我们是半途偷溜回来的。” 元毓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中却越发瓦凉瓦凉:如此看来,这次行动根本就不是一次试探,而是一次全军出动的生死决战;且慕子高还故意地撇下他……元毓看向丹雪:“你又为何被留下来的?” 丹雪眨眨眼睛:“这个嘛,我可不能说。” 元毓冷笑道:“不说?很好。那我从现在起,问一次,就在这个西苑帝女的身上划一刀,直到你肯说为止。”言毕,元毓发觉贲擎已经紧张地攥紧拳头。 而丹雪倒是极为冷静,至少表面如此:“反正她又不是我主子,你随意。” “她的确不是你主子。只是她的母亲可是你们西楚的长公主殿下。” “那又如何?” “据说,楚帝最疼爱他的妹妹。” 元毓挑眉一笑,手腕一使劲,匕首轻轻一划——“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又让西苑帝女的脸上挂彩啦。可是,你说这个罪名该安在谁的头上?” 上官秋芙捂着脸,哭喊道:“赵元毓,我一定会让你不得好死的,一定!” 贲擎心疼地提醒:“殿下,别说话……” 还没有说完,匕首又在另一边脸颊抹了一下。 元毓无辜道:“我提醒过你的,可不要继续乱动乱叫。” 就此时的赵小侯爷,宛若被魔鬼附身般可怕。丹雪都禁不住打个冷颤:“你疯了嘛?” 元毓冷笑道:“若是你不说实话,本小侯爷还可以更疯一点。比如……”匕首慢慢游走过上官秋芙的胳膊:“……切下她的一片肉。”说着,又举起匕首来。 丹雪尖叫一声,忙道:“殿下让我留下来,给你添炭加火的。” 果不其然,所有的问题都在那燃着的炭火中。 什么雅兴之事?什么弱水三千?什么随心而动?都是一些骗人的鬼话。 在此之前,他还尚且存着一些侥幸的心理;在此之后,他只能逼迫自己承认现实。 正所谓:“人不逼不疯魔。”到了这种时候,元毓反而“疯魔”地愈发坦荡,他笑着询问丹雪:“慕子高是不是还给你下令,不许其他闲杂人等靠近营帐。可惜啊,你失职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没有机会为难你的,因为……”停顿一下,他微微笑,倾国倾城:“有些账,本小侯爷是该跟他好好算算清楚了……” 第227章 大雁关之战(1) 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打仗? 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就在元毓策马狂奔向大雁关的路途中,曾经他询问大哥赵元瑱的问题、以及大哥赵元瑱的回答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脑中回顾。然,到最后只剩一句话:如果所做之事无法随人意,那就只求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说出来的时候总有傲气,做起来的时候又在剜心。 他赵元毓对楼云霖的感情,堂堂正正,一点假都不会掺。 他赵元毓对慕子高的敌意,战战兢兢,一点懈都不敢有。 就这样,爱人,敌人,全都是一个人; 而他赵元毓杀掉楼云霖,对得起苍国,对得起赵家,独独对不起自己;放过慕子高,又对不起社稷,对不起将士,独独对得起他自己。问心无愧,无愧于心?到底该如何做,才能两全其美? 蓦地,元毓想起封嘉来——“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边说边徐徐从袖笼中摸出一把匕首——元毓扯扯缰绳,停下来: 他眺望着远处冒着硝烟、被无数巨石攻击,被无数云梯包围,残破不堪的大雁关城墙; 他聆听着近处响遏行云的杀喊声、鸣鼓声、号子声。 他甚至还能闻着空气中弥漫着的、久久不肯散去的浓郁血腥味。 便是:马革裹尸身不渝,忠骨埋地不毁誉。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待颤入笼袖中的时候,迷茫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 心之安处,回首无愧。 就算做起来肝肠寸断,就算结局是万箭穿心,他也已经做好决定——他徐徐从袖笼中摸出一把匕首——又轻轻地扯扯缰绳,义无反顾地朝着合纵军那方而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一次,慕子高的作战风格跟从前完全不同。 从前的他会在稳中求胜,大到整个局势的判断,细到每条战线的布置推进,他都亲力亲为;然而,此次作战前,他只下一个令:“全军出击。” 全军出击?!没有任何布置,没有多余指示,简简单单,反倒令人摸不到头脑。 就连一根筋的拓跋沅都愣住,更何况其他将军? 西楚大将军诸犍径直问道:“衍王殿下,难道你要我们一窝蜂冲上去?” 慕子高道:“是。” 陆亦诚道:“不行。不行。这样会乱成一锅粥的。” “如何会乱?” 慕子高看着他,反问一句:“各部都有身经百战的将军带领,各军都有长达半个月的训练磨合,如何能乱?”那陆亦诚不过一个世家子弟,从未经历过沙场,自然答不上来。又听慕子高振振有词道:“七十万军队,区区雁门,何惧之有?就算全用尸骨去堆,也得把雁门给填平了。” 言毕,众将军面面厮觑。 但西楚六皇子慕子高是何等人物? 算无遗策,战无不胜。 故而,即便此举不妥,竟没一个人提出异议。 遂,随着一阵战鼓声起,合纵军若黑云压城,雁门欲摧。 …… 城楼上,苍国太子霍少翊亲自督军。他冷着脸,看着下面像蚁群一样,带着漫天黄沙尘土,越来越近的合纵军,在心中默默念着数…… 六十……五十……四十……三十五……三十…… 待默数到“二十五”的时候,少翊飞快地扬起右手:“弓弩准备!”众将士听令;少翊且向前用力一挥:“放!” 如黑雨一般的弩箭唰唰唰齐齐射向合纵军。 合纵军打头阵的骑兵最先倒下,后来者收不住势,踩着前者,像狂风卷过麦田,哗啦啦倒下去一大片……肉眼可见的,进攻速度渐渐慢下来。 但是,少翊未曾有丝毫的松懈;他又下令道:“投石机准备!” …… 拓跋沅骑马跑到慕子高的身旁,高声道:“探查清楚。那边是太子亲自督军迎战。” 慕子高冷哼一声:“倒算他还剩点血性。” 拓跋沅又问:“怎么办?现在那边的士气很足!” 真是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家伙。 慕子高瞥他一眼,却问身旁的熏风:“什么时辰了?” 熏风抬头一看,就见太白已经行至东方,遂道:“寅时。” 慕子高随即下令道:“传本帅令。此次攻雁门,必定在辰时获胜。待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上墙;三鼓令下,未上墙者杀兵;四鼓令下,未上墙者杀将。”言毕,将手一挥。 须臾间,合纵军这边鼓声震天。 便是一鼓令下。 合纵军的速度登时就恢复如初,势若破竹,附上城墙。 …… 城楼上,少翊拔出自己的剑,喝道:“步兵准备。” 又回头,对跟其身旁的封嘉吼:“赵宸曜呢?你不是说,他会搞定那边的事情!” 封嘉冷静道:“他啊。估计已经被人软禁起来了。” 少翊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封嘉笑笑:“只是我猜的。”又道:“还有两种可能:其一,他自认为苍军未到生死存亡一刻,故而还在隐忍不动;其二,他叛变了。”闻此言,少翊瞪着封嘉的双眼中立时布满血丝,连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然,封嘉表情未变,还是微微笑道:“太子殿下,你相信哪一种可能?” …… 慕子高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的雁门,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人影,看不清究竟谁是谁。 但是,他清楚地知道。 他此生最强劲的对手,霍少翊,就在那上面;正指挥着苍军与他对抗。 有那么一瞬间,慕子高恨不得拔剑出来,亲自砍杀过去,亲自砍下霍少翊的人头。 就算毓从此恨他也无所谓。 只是,除此之外,他肩上还扛着七十万合纵军的性命,他没有资格任性。 如此一想,那双蓝紫色的眸子一沉;遂第二次扬手,二鼓令下,士兵登城…… …… 同时,城楼上的少翊也将手再度挥下。 将士们抬起巨石,圆木,沙袋纷纷扔下城墙; 须臾间,嚎叫声不绝于耳。 便是又一次成功阻扰合纵军登城的速度。 何奈,合纵军被慕子高那道不留后路的命令驱使着,勇猛无比,前一个倒下,后一个迅速补上。不多时,边突破苍军的防线,从攀城战过度到城墙战。 少翊拔出剑来,砍下第一个攀上城墙的士兵的脑袋。 遂回头,闷声对封嘉道:“你给我速速躲下去。”又道:“不管哪一种,待宸曜回来,我都得揍他一顿。”犹在此时,封嘉仍是一点紧迫感都没有,听闻少翊的话,竟微微一笑,随即跟随护卫队离开城楼。 只留少翊跟着众位将士拼搏。就见他举起染血的剑,高吼一声:“随本宫誓死守护雁门。” 大雁关之战,到此时,进入最激烈的篇章…… 第228章 大雁关之战(2) 这个时候,元毓已经从侧后方进入合纵军的阵营。 他随便拦住一个小兵,询问主帅慕子高的位置;但小兵怎么可能知道?急急燥燥地绕过他,骂咧道:“平民跑进来掺和什么?” 原来,元毓没穿铠甲,就一身锦衣。 而这代表他的立场。既不属于苍军,也不属于合纵军。 元毓自己也没想到这重,低头一看,也觉得自己此时的身份有些荒唐。随即,又策马去挡住另一位小兵的去路,还是问:“主帅衍王殿下现在何处?”附加一句:“我有紧急军情要告知。” 但这样做并没有任何效果。 那位小兵竟抬起缨抢,差点刺中元毓的马,还吼道:“滚滚。挡老子登城的去路,老子只有先送你上路。” 也就这句话,竟将元毓激怒。 他朝那位小兵一脚踹过去,趁其不备,又一个飞身跃下来,夺走小兵的红缨枪。 随即,枪杆在手腕上一转,而后一枪刺过去。其动作疾如迅风、快如闪电。 那小兵还没有看清楚,头盔就飞出去,头发就散一地,坐在地上,状貌若鬼。 元毓傲然睥睨地看着他,冷笑道:“你刚才说,要送谁上路啊?” 那小兵手脚并用地朝后退着,嗷嗷嗷乱叫着:“救命啊!!!我军后方出现敌军啦!!!” 就连元毓也没有料到他竟会这样。微微一愣,暗道不好。他心中一个着急,脑里一个发热,下意识地想法竟是让这个小兵“闭嘴”。除此没有再无更多计策。遂红缨枪一转,枪尖就挑破那小兵的脖子。 这一幕,自然而然落入周围士兵的眼中;“敌军”的名号,也自然而然给他坐实。 周围的那些士兵纷纷停下进攻,朝元毓包围过来。 而元毓到这一步反而比刚才冷静许多,亦轻松许多。至少从现在开始,他不用继续戴着面具做人,他本就是“敌军”,何惧之有?该当如此!遂将红缨枪在手中一挽,摆出一个应战的姿势,朝那群士兵勾勾食指。 这个动作将士兵们激怒;他们不管不顾地提抢,杀过来。 毫无阵型,毫无配合,毫无章法。 但对元毓而言,此等情况反而有利—— 就见那群士兵冲杀过来,其气势像要将他撕成碎片。 怎料,快要合拢包围时,他一个下蹲,一扫缨抢。 最靠近的士兵纷纷抱腿倒地,哀嚎声连连。 接着,他又一个飞身跃起,落座在自己的马背上,继续与那些士兵激战…… 不多时,他的衣袍上全沾满鲜血,若地府凶煞一般,连本来的颜色都看不清楚; 不多时,他的眼睛中也布满血丝,若魔界修罗现世,连最亲的人见着都会骇然。 不多时,他就硬生生地辟出一条血路来,竟从后方深入到合纵军的腹部。 他无悲无喜,无畏无惧,无情无义;到这个时候,脑中只剩一个念头:找出慕子高。 正是: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元毓知道,自己的契兄为这次的“合纵之事”提前做了很多准备:从他十岁周游列国开始,到金风玉露楼的成立,到天京城的搅局,到龙源的百川园……而自己契兄必须要攻破苍国,才有天下一统的可能。 元毓也知道:天下一统,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是自己契兄的毕生心愿。他不会让步。 元毓更知道:此次攻破大雁关,根本就是自己契兄“志在必得”的事情。 那么,唯一的突破口,只有封嘉所言的“擒贼先擒王”;若能取下慕子高的首级,便宛若抽走合纵军的主心骨,他们内部必定大乱。 故而,他赵元毓要保住大雁关,要保住苍国,只有一个办法…… 就在这时,元毓的眼睛忽然一亮;他终于发现在战车上,着一身白色戎装的慕子高。 他在那片黑色铠甲的中间,当真格外醒目,当真格外精神,当真格外……好看。 元毓“啧啧”一声,抽空抹一把脸上的污血。 他越发地精神起来,提起红缨枪,朝慕子高的方向冲杀过去:那个人是合纵军的发起者,亦是合纵军的指挥者;那个人是苍国最大的敌人,亦是你赵元毓此生最大的劲敌。赵元毓,你必须杀了他!赵元毓,你杀他,雁门才能守住,苍国才无后顾之忧。 元毓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些话;而只有这样,他才能说服自己对云霖动手…… …… 然而,赵小侯爷不知道的是,从他杀第一个合纵军的时候,慕子高就已经知道他到来。 捱到此时,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元毓,那双蓝紫色的瞳仁平静若水,无悲无喜。 他似乎根本就不着急这件事;倒是其旁的熏风急道:“殿下,赵小侯爷这样,该如何是好?” 闻此言,他才轻哼一声,道:“他靠不近本王;自然也杀不了本王。” 那言语间充满不屑。然而,下一瞬,他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朝前一倾,一句“小心”冲口而出——就在不远处,元毓骑着的马被砍断前蹄,他自己被一股冲力带下来,重重摔在地上。且根本来不及站起来,周围的枪就朝他刺杀过来;他就地一滚,好不容易躲过;未料站起来的时候,一个疏忽,一杆枪竟刺进他的腹中。 赵小侯爷只觉腹部一热,正欲朝下察看,怎料又有更多的枪刺过来。 无奈下,他只好右手举枪,使出生平所有的力气扫出一个半圆,如此硬是给自己腾出一点空间来;而左手则握住腹部的枪柄,咬牙一拔,登时整个手掌都被鲜血染红。就那么一个瞬间,疼痛就像大虫在撕咬他身上每一块血肉,他差点厥过去;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咬破自己的舌头,如此才勉强自己清醒一些——对,即便倒下,他也要到慕子高的面前;待砍下西楚六皇子的头颅……如此,才算对得起苍国、对得起赵家…… 另一边,熏风自然不会知晓赵小侯爷的心思;他只关心自家殿下的情绪:“哎,赵小侯爷这样做,早晚会因失血过多而亡……” 音未落,慕子高就拔出腰间的软剑,跳下战车,朝元毓那方奔去。 此举倒真让熏风始料未及,他还从未见过自家殿下有如此不理智的时刻。 遂征楞半晌,扶着额头,不停念道:“乱套了,乱套了,乱套了……”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过去,打扰自家殿下的“英雄救美”——而他此刻还不知道,就是这么一犹豫,他没有跟过去,反倒让他家殿下竟差点把命丢在这个大雁关…… 第229章 大雁关之战(3) 那边,元毓趁着自己尚在清醒的这片刻,正专心应付周围的敌人。怎料,身后竟有人偷袭。他本能地旋转长枪,朝后一挡。长枪竟被生生劈成两截。元毓大骇。转身。正对上那双烟雨花苞似的蓝紫色眼眸,且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云……” 连元毓也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云霖,竟会不由自主地唤出这个专属他的昵称来。 云霖站定在原地,目光如雪般冰冷,只问:“为何要来?” 元毓微微一怔。随即,苦涩一笑:“我是苍国人。”仅此一句。他知道云霖会懂。 谁知,云霖竟冷笑着反问一句:“当真如此?” 元毓又是一愣。而后捂紧伤口,挺直背脊道:“我爹是苍国镇南侯爷,我娘是苍国清河郡主,我生在苍国帝都天京城,自然也要死在帝都天京城……” “能不能回去还未知呢。”云霖讪笑道:“赵小侯爷,话不要提前说的那么满。” “是骡子是马,总归要拉出来见人。”到如今这一步,赵小侯爷也没有什么怕的,遂伶牙俐齿地回嘴过去,还不忘挑衅道:“今天,就让好哥哥你好生瞧瞧,本小侯爷该怎么风风光光地回到故国。” 话音落,他就扔掉手中已经断成两截的长枪;接着,又以雷电之速,肘击倒身旁的一个士兵,且夺下他的刀,朝云霖狠狠劈过去。好在云霖反应够快。足下一点,朝后一仰,便是轻松避过。 元毓一击未中,反手一刀,又朝云霖的面门砍去。丝毫也不手软。 而云霖只得侧身才能避过,姿态已经没有适才的从容优美;他尝试调整紊乱的呼吸,而后才提剑朝元毓的手腕刺过去——这是他第一次反击,但被元毓轻松避过。同时,元毓手中的刀又一次狠狠砍向他的腰间。他唯有以剑格挡。怎料,差点就刺穿元毓的手掌;当即慌乱的收剑。谁知,元毓竟趁此机会,反手一拳将他打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云霖就觉得胸口一闷。遂捂着嘴唇。立时,一口鲜血呛出来,顺着指缝在流,触目惊心。 元毓也傻了,呆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喃喃道:“我没想……” 他到底没想什么,谁也不会知道;因他后面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云霖厉声道:“对付敌人就该做出对付敌人的姿态,别给我磨磨唧唧、扭扭捏捏的。”又道:“今日,你只能踏着我的尸体,回到你的苍国去!” 闻此言,元毓便捏紧手中钢刀,紧到手背上的青筋都一条一条突起。 他红着眼睛,吼回去:“你都被我打成这副模样,还有力气跟我一战?” “谁说我还要跟你打?” 云霖扶着身旁小兵的手臂,慢慢地站起来:“我是算无遗策,不是拔山盖世。故而,对付你,何须我亲自动手?”他边说,边缓缓抬起手来,蓝紫瞳似雪般清冷:“传本帅令,活捉苍国镇南小侯爷赵宸曜者,重重有赏!” 登时,周围的士兵都举起武器,纷纷舞向元毓。 元毓只得强忍住腹部的剧痛,先去对付这群士兵。此时,他不敢有太多的想法,尤其不敢去想自己是否能活着回去;遂反复安慰自己道:“我在这边多杀一个,那边攻雁门的人相应就会少一个,离胜利就会近一分。” 而这些,都只是自欺的把戏。 赵元毓何尝不知? 但别无他法。只有这样,他才能麻痹自己,不至于倒下去。而即便这样,他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后背一凉,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将刀往后一插。 接着,就是一阵刀剑摩擦的声音。 接着,就是在电光石火的瞬间: 有一柄鎏着云纹的软剑从他的腋窝处穿过来,未伤及他丝毫;他抢夺过来的刀,擦着那把剑,也从他的腋下插过去,穿破肌理血肉,直抵某人心君…… 接着,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战场的喧嚣渐渐沉寂。元毓只能听见云霖在其耳旁的轻言细语:“毓,还是你赢了。” …… 就在刚才,元毓在应战那些士兵的时候,不慎将后膛亮给云霖。 而云霖在那么一瞬间,有一些恍惚:如若在这个时候打倒赵元毓,将其强行带回西楚,从此后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阻拦他一统天下的路。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赵元毓,能乱他的心,乱他的智。 所以,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赵元毓,能做他的敌,挡他的路。 除了他,没有别人。 对!除了一个赵元毓,没有别人! 慕子高就这么想着,手腕一动,剑尖对准元毓,毫不犹豫地刺过去…… 赵元毓被这么一惊,反手一刀,就那么笔直地插进慕子高的心脏…… …… 情生智障。到最后,云霖还是被情蒙住眼,他没有真正下狠手。 随后,元毓就好像一只呆鹅,呆呆地转过身,呆呆地看着云霖的脸,呆呆地朝下一看。 手中的钢刀,已经有一半没入云霖的胸口。 他觉得脑袋忽然一炸,看不清眼前,看不到未来;他嘴皮一阵哆嗦,好半晌,才终于发出一个音来:“……云。” 云霖抓住他的手腕,身子一点一点往下沉。 元毓慌张地扔下刀。他顾不得自己还在敌军深处,顾不得自己身上也有伤,甚至顾不得苍国大局。他半跪下去,搂住云霖,用自己的身体阻止云霖下滑的速度;就好像这样做,就能阻止云霖生命力消逝一样。“云,我,我……”他语无伦次,他一片混乱,他甚至发现自己都难受到不知道该怎么哭泣…… 脑子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想法:“云死了。我怎么办?云死了,我怎么办?……” 但在这时,云霖倒是忽然抬起剑来,架在元毓的脖子上。他一字一句地说:“赵宸曜,我说过,你只有踩着我的尸体才能回去苍国。” 元毓一怔。都到这个时候,他连拿剑的手都在颤抖,为何还在执念此事? 元毓一笑。电光火石,他忽然想通。既自己不能跟着他回楚国,那带他回苍国又何妨? 遂一掌拍飞云霖的剑,一个翻身,自己接住,将其轻轻地架在云霖的颈上。 犹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背后竟有数十只长枪。若不是云霖那么一激,若不是自己反应迅速,只怕现在已经被捅成马蜂窝。 他立即高声道:“你们衍王殿下在我手中,谁敢动,我就立刻杀他!” 众将士大骇,都不敢轻举妄动。 擒贼先擒王。虽然和预想的情况有些差距,但好在慕子高就在他手中;他只要牢牢地抓住不放,就如同胜局在握。思及此,元毓就在考虑后撤的问题。谁知,云霖竟在这个时候下令道:“不必管我!活捉赵宸曜!” 元毓暗道不好。来不及细想,他飞速拽起云霖,踹飞最近的一位骑兵,翻身而上。 这一套动作流利,快如闪电。 那群将士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赵宸曜拽着他的“附身符”,硬是在合纵军的包围中,闯出一条无人敢拦的道来,朝着雁门的方向绝尘而去…… 第230章 孤芳难自赏 “救救他。救救他。不要管我。救救他。” 元毓自进入雁门过后,就紧紧抱着已经阖上双眸的云霖,自始至终只重复这一句话。待到这时候,他之前忘掉的眼泪才若倾盆大雨般哗哗落下。 而这时,少翊已经从城墙上退下来。合纵军主帅被抓,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先前来势有多凶猛,如今退势就有多惨烈。少翊知道,雁门暂时无忧,而这些功劳全是元毓的。本想跟元毓来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重逢,怎知……他还从未见过嚎啕成这个样子的赵小侯爷。 估计死了亲爹亲妈也就这个鬼样啦。 少翊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遂磨磨牙齿,拽拽头发,握紧拳头,踱踱双腿。 他很想把慕子高千刀万剐,如若不是这个家伙,他的宸曜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他也很想把慕子高抓起来,将尸身挂在雁门之上,威慑威慑那边的合纵军。 当然,他最想把那个不省心的家伙,拽过来,一通狂吻后质问:“你给我看看清楚!谁才应该是你最爱的?谁才应该是你最该维护的人?!” 但是,好在匆匆赶来的封嘉,仅用一个眼神就浇灭他所有的冲动。 少翊指指元毓,默默退到一边。封嘉会意,点点头,拢起手来蹲在元毓的身旁:“恭喜你顺利完成细作的任务。”元毓把头埋在云霖的肩窝,放声大哭,压根不理封嘉。封嘉又轻声道:“想来清河郡主在家等你很久了……”元毓的肩膀微微颤抖,哭声小一点。封嘉再接再厉:“待这里的战事结束,天京城的桃花都该盛开……” 怎料,就这么一句,元毓的嚎啕声不减,反而越发嘹亮。 惹得少翊揉揉眉心,恨不得冲过去,一拳将这个不省心的家伙揍晕。 还好封嘉摇摇头,顺利阻止他;又伸手探了一下慕子高的气息:“哎,宸曜你怎么把人给伤成这一个,估计神仙来也救不了……” 元毓猛地抬起头来,状貌若鬼。 他磨磨牙齿,从喉咙间发出喑哑的声音:“黄猫儿黑毛。你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封嘉便站起来,退到一边,边咳边说:“我滚可以。但是,你呢?跟他陪葬?” 元毓从喉咙间发出一阵咕噜声就,像失偶的野兽。 封嘉又道:“陪葬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我绝对会第一个赞成你这么做。” 闻此言,少翊瞪向封嘉;封嘉又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遂又道:“到时候,在东宫身边出谋划策的只有我,待后面拜相封侯的也只有我。至于你嘛,嘿嘿,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最终还是没有办法成为镇南候府的荣光啊。当真可惜。”他边说边又蹲下来,与元毓眼对眼,鼻对鼻,微微笑:“总之,多谢你的成全。” 赵元毓瞪着封嘉,喉间的咕噜声更甚; 若非还剩一点理智,他真的会若野兽一般扑过去,用嘴将封嘉一点一点撕碎。 当然,封嘉也察觉到不妙。遂决定速战速决,再下一计狠药:“当然……”他把手从拢袖中抽出来,朝着元毓的脸而去。结果,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手一颤,忽然改道,只轻轻拍拍元毓的肩:“……我会在每年清明的时候,给你烧很多很多纸钱,好歹也去地府混个一官半职吧!” 终于,元毓将云霖轻轻松开,又轻放在地上。 他双目胶在封嘉的身上,发出类似野兽捕杀猎物时的低吼声。封嘉急忙站起来。少翊急忙示意左右士兵去摁住元毓。只是,那些士兵没有来得及。就见赵小侯爷揪着胸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不过只朝封嘉的方向走出去两步,他就“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随即,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到此时,少翊才愣愣地转头看封嘉:“……怎么回事?” 封嘉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又将手藏回袖笼中:“他受重伤,又始终憋着一口心血,强忍到现在,实属不易。如若不刺激刺激,只怕会强则易折,命不久矣。” 少翊点点头。遂又不甘心地指着躺在地上的元毓,问道:“他当真跟慕子高已经……” “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 封嘉轻声打断少翊:“那些事情容后再讲。先救人要紧。” 少翊只好作罢,命人来将元毓抬走,好生看护;又指着慕子高,问道:“他该如何处置?” 封嘉反问:“殿下想如何处置?” 少翊眨眨眼睛,但没有说话。 封嘉笑道:“反正他都救不活。不若就将他吊在城墙上,威慑那边的合纵军,如何?” 少翊喉头一动,还是没有说话。 封嘉又道:“这样做确实能解殿下的心头之恨。只不过……” 少翊道:“只不过什么?” 封嘉道:“衍王殿下的师父可是青玄真人。虽说修仙之人不问世事,但自己的亲传徒儿云终,难免迁怒,到时只怕会危及殿下您的安危。”少翊眯眯眼睛,仍然没有说话;他知道封嘉必有下文。果不其然,封嘉咳嗽一声后续道:“微臣在想,既如此,不若就用汤药吊着他一口气。这样,即可以对青玄真人有个交代,又可以利用他的身份去跟合纵军谈判:就算逼不得他们退兵,也能让他们有所顾忌,暂时不敢妄动。” 但是,少翊冷冷地哼一声,没有言语,但胜过千言万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封嘉速即会意。但他只是轻轻蹙起眉头,仍坚持着自己的意见:“殿下试想,如若您没有施以援手,就眼睁睁地让西楚衍王殿下曝死在这里,那您觉得赵小侯爷还会全心全意地效忠您吗?” 少翊哼道:“他敢。” 封嘉回道:“赵小侯爷有什么不敢的事情?” 赵宸曜天不怕地不怕,往往嘴巴上说着害怕,心里还向往的不行;少翊怎么可能不了解元毓那臭脾气。遂又慢慢地捏起拳头来。半晌,又无奈地松开,认命般地说道:“就按你说的去办。”他招呼着身旁的士兵随他巡视,只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叮咛:“留慕子高一条命,但也不要让他那么快的醒过来。” 其实,霍少翊跟慕子高一样,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赵元毓。只有封奉仪看得透彻。 其实,霍少翊并不知道:留下慕子高的命,不过他封奉仪的私心。无关乎任何一个人。 且: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 正如赵元毓时时的感慨,霍少翊这个人根本不懂“惺惺相惜”是何等珍贵,更不懂一个天才的寂寞。就他封奉仪而言,如若慕子高云终,那他的世界就只剩下那些凡夫俗子,该有多无聊。而再没有什么比一次又一次战胜“算无遗策”更加令人兴奋。 由此,绝不能让慕子高死。 就这个念头,封奉仪比之赵元毓有过之而无不及。 遂,他看着霍少翊渐渐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轻声道:“当然。” 第231章 白泽天帝(1) 面前有一条泛着淡淡青光的青石板道。恰好有一位长发飘飘的姑娘从云霖身旁经过,他由不得唤一声:“姑娘,这是……”那姑娘转过头来,没有脸,不,应该说前面的脸也被头发完全挡住。云霖微微一愣,但仍平静地问:“姑娘,这是什么地方?” 就见那姑娘缓缓地拨开自己脸前的长发,露出一张极为诡异的脸:没有眼,没有鼻,只有一张竖着的嘴,布满整张“脸”。 此时,她咧着那张“嘴”,发出一句“男不男,女不女”的声音:“你猜这是什么地方?” 如若是常人,只怕被她吓得屁滚尿流;但云霖自小跟着青玄真人修仙,又经常跟着龙源师兄弟们夜狩,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见过不少,倒也没有被她吓着。 “在下看姑娘应该是蛇精吧。自古有云,‘人有人道,妖有妖道,魔有魔道’。姑娘你怎么能到……”云霖遂看看四周。阴森森,黑黝黝,时不时还忽然燃起一簇惨绿惨绿的鬼火出来。正是此微弱之光,云霖才看清大道的两旁竟种着大片大片的桃树;此时,人间大约是冬季,而此地不知道什么季节,桃花竟会朵朵绽放。且绿光映着粉彩,实在诡异的很。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犹是云霖自小精读各种五行八作的书籍,仍是猜不出来,遂胡诌一处道:“……阴曹地府?” 闻此言,那怪物先发出尖细的女声:“谁告诉你,此地是阴曹地府的?” 接着,那怪物又变成粗哑的男声:“谁告诉你,老子是低劣的妖精?” “这个家伙的确不是妖精。” 云霖的身后乍然响起一个声音。而面前的怪物闻此音竟“嗖”地一下不见踪影。云霖回头,就见两个算是半熟的家伙:一个姿雅,一个肆意;一乃棠袍,一乃红瞳。 正是:紫微帝君,勾陈帝君。 紫微食指微微一弹,就见不远处亮过一道白光,随即又起一声惨叫,空气中忽然多出一股肉被烤焦的味道。紫微拂拂衣袖,轻声道:“那个家伙叫非真,是个小魔。此处被称为邪魔道,继续往里走就是魔界。故而,并非他走错,而确实是你误闯。” 勾陈接话:“而且你每一次都会误闯到这里。”又呸一声:“真不知道这地方有什么鬼名堂在勾引你,害本帝跟紫微每次都要来这鬼地方沾一身魔气。” 闻此言,紫微看他一眼:“你真的讨厌来这里?” 勾陈忙不迭道:“不不不,也不是那么讨厌……主要是你懒得出紫薇恒,本帝觉得还是带你去本帝的妖界更舒服一些……哎,你就别跟本帝较劲啦,本帝其实就是嘴碎……丝毫没有怪谁谁谁的意思……”紫微瞪他一眼,他赶忙捂住嘴巴不说话。 幸好云霖没有听到这些碎碎念。 就在勾陈喋喋不休的时候,云霖已经自个儿踱步到路边。那荒草萋萋处,埋着一块残破的路碑,拨来看,竟是用桃瓣拼成的小篆:夭华道。 也不知是不是年代久远。那桃瓣的颜色纷纷褪去,从而导致第一个字少了一半? 但结合道路两旁的桃林,云霖更相信这两个字在从前就该如此,应取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贺新婚歌,也是送新嫁娘歌。 而这首歌,似乎穿插在他与元毓,从认识到相爱,这一路来的点点滴滴当中…… 云霖微微有些发愣。 鬼使神差的,他竟将手轻轻放在那残破的石碑上…… …… 刹那间,仿若别人的记忆呼啸而来…… …… 哪一幕? 世间桃花芳菲尽,惟有九天芳徘徊。那个时候的他,站在高高的白玉台阶上,理所当然地受着众神的顶礼膜拜。桃花纷飞,夭红迷眼。他的眼中却只容得下一个人,就在那高高的白玉台阶最下,仰着头,看着他微微笑,眼睛漆黑犹如一汪深潭…… …… 哪一幕?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那个时候的他,竟会抛开所有的公务,偷偷摸摸地钻进九重天最上面那一大片桃林中。仙桃落花,粉若云霞。他忽然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细密的吻随即落在他的颈上。 由不得天帝也会心一笑。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堂堂天帝,谈个恋爱还跟偷情似的,实在有违体统;但是,转身过来,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倒是那个人先说话:“欸,我去人间学会了酿酒,你要不要也来尝尝?”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就若点漆,黑得发亮,亮的让人眩晕…… …… 哪一幕? 春风曾见桃花面。重见胜初见。那个时候的他,被情迷住双眼,竟也偷偷跑到人间来学酿酒,还自己鼓捣出一个酒曲配方: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第八味乃是泪镇“望夫石”的伤心泪。 当真是“泪比桃花,泪自长流。” 他喝下自己酿的苦酒,三天三夜没有醒过来,天下大乱;昊天趁机培养起自己的势力。 待紫微出现,将昊天的所作所为告知他。他仍提不起半点精神。紫微道:“难道青华帝君将所有事情扛下,就是让你像现在这样颓废的?”那个时候,恋情被曝光,青华主动承认是他自己引诱天帝,还扬言“要让世间万物都回到混沌之前,如此便没有任何的规则”。众神大骇,逼迫他将青华的七情六欲剥离,抛在混沌之地。 为天下苍生,他作为天帝,理当如此;为一己之私,他作为个体,到底意难平。 遂苦闷道:“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为何只罚他,不罚我?” 紫微叹道:“你是天帝。” 他道:“天帝?不过就是你们强行架在那个位置上的傀儡。你可知,青华帝君才是开天避地后的第一神。” 紫微道:“可他毕竟沉睡多年,未曾管理过世间之事。” 他道:“所以,帝君才跟众神都不一样。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肆意洒脱……”紫微默默无语,慢慢坐到他的身旁。就看着他抱着酒坛子滚在脚边,他闷声一笑:“若是昊天想当天帝不正好嘛?如此就可以换下我来,而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去追随帝君……” 其实,后世泪镇称之为“望夫石”的风景,哪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传说? 那崖石不过就是他白泽随手捏成,照着自己年少的模样来:长发披肩,广袖飞舞,轮廓分明,眉目有神。 正对的方向就是埋葬青华帝君七情六欲的混沌之地。 他白泽作为天帝不能随意流泪,便让那崖石少年替他去哭。那眼角的位置,滴滴水珠沁出的泪,便是永不会干涸,永不会停止…… 第232章 白泽天帝(2) 哪一幕? 桃花已作东风笑,春风吹落白衣裳。那个时候的他,刚刚处理完堆积的公务,提着一壶酒走进九重天的那一大片桃林当中。 未曾想,有人先到那处,占据他时常赏花的位置。 而他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微微征楞,随即就要悄悄地转身而走。 怎知,那个人竟在这个时候转身。刹那间,天地失色,星芒坠地。那个人轻声唤道:“白泽。”其声音还跟从前一样悦耳,又跟从前不一样,冷心冷面,毫无情绪。 他心脏微痛,硬着头皮走过去,假意客套道:“帝君的身体可有大好?” 他不敢直视青华的眼睛,只盯着其额间的赤凤图纹,仿若那处有世间最绝丽的风景。 就听见青华冷清道:“不过就是到剐神台游走一趟,不过就是被尔等小辈剥离掉多余的情愫,还伤不及本帝的元神。”边说,青华边从树上掐下一朵粉花来,拈在指尖转转:“在本帝的记忆中,从前倒是经常与你在这里私会。本帝委实有些好奇。遂过来看一看。”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垂下眼睑,轻声回道。 青华亦道:“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 …… 争开不待叶,密缀欲无条。其实,九重天的桃林跟别处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有些事情发生,就赋予当事人一些特殊的意义罢。白泽忽然想起,这片桃林还是青华帝君亲自栽种的,没有使用任何的神力,就是按着凡人教的笨法子,扛着一把铁锨,先挖出一个一个小洞,又将一株一株小苗放进去,而后又一个一个用土将其填平。 还记得那个时候,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青华的后面,调侃道:“哎,就这里的天气,就这样的凡种,肯定开不出花来。” 青华横他一眼:“本帝偏就不信这个邪。” 他笑道:“有时候,你还不得不信。万事有因,强求不得。” 青华哼哼一声,才道:“本帝就偏要强求试试。”又道:“若是开花,你就得跟本帝在一起。” 闻此言,他扶着青华的铁锨,竟哈哈大笑起来,毫无天帝该有的模样。 至于自己当初到底答应没有,当真是忘记了…… 只记得,后来这片桃林竟在一夜之间变成十里粉云,惹得无数神仙过来观赏。他也挑个无人的时辰跑去。 谁知,竟遇见青华。他手持洞箫,站在那片桃林深处,微微一笑:“你看,开花了。” 那一刹那,仿若昼与夜都停在青华的眉宇,仿若云与雾都缠在青华的发丝,世间动与不动的都蕴藏在青华的体形中,其灼灼光芒足以令六合八荒为之黯然失色。 青华朝他伸出手来:“……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他没有回答。只是化为一串粉雨,旋转着,飘舞着,摇曳着,将青华一点一点地缠绕其内……青华的表情微微一滞。其慢慢地扬起手来,看似随意地拈起一瓣粉桃,搁在自己的唇边。而这个时候,花瓣渐渐化作人形,白泽恢复真身,嘴唇正好贴在青华的唇上…… …… 是以,万物之初为混沌。混沌过后,乃是洪荒。那个时候,天下大乱,白泽被众神推举出来成为天帝,带领众神广泽苍生,其天上地下,都讲究阴阳二字,对立统一,万物协和。 偏偏,将此规则冲破的第一人竟是白泽。 从前,青华会特别不屑地说道:“什么‘阴阳协调’,竟是鬼扯。回到混沌,还不一样?” 现在,青华竟会无波无澜地说:“既是你我共同作出的决定,那就没有什么后悔的。” 他没法接话,只是木木然点点头。这时,又听见青华嘀咕道:“哎,此地当真没有半分特别的。”遂转身,毫不怀念地离开。 酒壶乍然落地,淌出一地的好酒。 而他一直杵在原地,阅尽紫陌红尘,仍不得始终…… …… 哪一幕? 香色自天种,千年岂易逢。那个时候的他,独自来到混沌之地,寻找一个刚刚诞生的魔物。据说此乃青华帝君的七情六欲吸尽世间邪祟,转化而成。如若任其成长,只会给世间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但是,当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那“七情六欲”的时候,竟没有狠心下手。 那个时候的浊夷还不是魔尊。只是一个孩子。一个看着他就会微笑的孩子。 那个笑容像极从前的青华;那双眼睛也像极从前的青华,若点漆,黑得发亮,亮得迷人。 他将这个孩子藏起来。在一个连众神都发觉不到的地方,轻声说道:“以后你就叫浊夷。” 孩子仰起脸,好奇地问:“为什么啊?” 他笑着轻抚孩子的额头:“我希望你能在混沌之中,依旧能独善其身。” 正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是他对浊夷的期望。只是,浊夷做不到。本就是“七情六欲”而化的多情种,怎会有“无欲则刚、淡泊世外”的境界?这时,白泽的确在一厢情愿,强人所难;而浊夷则在不动声色,装傻充愣。 …… 哪一幕? 千株含露态,何处照人红。那个时候的他,竟会被魔尊浊夷三言两语就骗到魔界来。 而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通往魔界的唯一道路,两旁竟种满他最爱的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浊夷说:“我曾在九重天给你种出一大片桃林,自然有办法在这个地方也栽种。” 浊夷说:“这是一条迎亲的道。我浊夷魔尊,就是要把你,白泽天帝,迎娶回魔界。” 浊夷说:“天地本不分阴阳,世间本没有规矩。抛弃给自己定下的束缚,追随我吧。” 浊夷说:“这生子露水是当初我为青华帝君的时候,赐给安陵村的宝物;如今倒是可以用在你的身上。” 浊夷说:“白泽,我毕竟只是七情六欲幻化,没有元神,若无更多的邪祟吸取,终有消散的一天。白泽,你等着我,我定要将元神从青华那里抢回来。” 那个时候,众神已经拥立昊天成为新的天帝。 那个时候,青华帝君为稳定大局,竟同意迎娶女神羲瑶。 那个时候,白泽被束缚在魔界长达一年,究竟是浊夷蛮横不放其离开,还是自己舍不得离开,其实已经分不大清楚。直到有一天,浊夷真的跟青华正面对上,他们在混沌之地大战三百个昼夜,青华以至清本体封印住浊夷,其元神坠入六道轮回,而白泽到这个时候才终于看清楚自己的心…… …… 记忆就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云霖缓缓地睁开眼睛,竟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第233章 浮生若梦 ……纵然生死相随,纵然百世轮回,到底意难平。 云霖慢慢将手缩回来,藏在身后。他脸上的表情,从遗憾惋惜,到若有所思,到漠然置之,不过一瞬。连紫微和勾陈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勾陈甚至还大声嚷嚷:“哎呀,真是撞邪,你怎么每次都去碰那倒霉催的破石头啊?” “……每次?” 云霖微微皱起眉头。但那两位帝君随即默契地对视一眼。他就仅此一句,没有多问。 有些事情,不必多言,自有答案。云霖只需稍稍推算一二就能窥得全貌。 遂淡然道:“在下误闯此地,实属意外,自是不该。然:魔有魔道,鬼有鬼道。故而还望两位帝君将在下引回正道才是。”进退有度,彬彬有礼,就连素来挑剔的勾陈帝君也不免暗自称道,轻轻撞撞身旁紫微的胳膊。 紫微帝君轻声道:“你阳寿未尽,魔道、鬼道都不适合你。” 云霖一早洞悉,并不诧异。 紫微帝君续道:“你只需跟随我们出去,且这一路莫看、莫听、莫念。” “……莫看?莫听?莫念?” 云霖喃喃重复着。那双似烟雨花苞的蓝紫眼瞳直直盯着紫微帝君的身后,一眨不眨。 这个时候,勾陈的红瞳也微微一闪。他猛地回头,登时被吓出一身的冷汗。就见无边无际的夜色中,乍然出现一道淡蓝色的烟雾;那烟雾的中央俨然有一个高挑的人影;一动不动的,好似一尊诡异的神像。 而紫微也随即转身过来;他看着那道模糊的身影,半晌后,轻皱起眉头:“青华帝君?” 薄雾渐渐消散。 那道人影倒是越来越清晰,且还有一些动静,慢慢朝他们走过来…… …… 就见来人白衣白发,出尘之姿。仿若昼与夜停在他的眉宇,仿若云与雾缠在他的发丝。 就见来人一手提灯,一手执伞。灯名阡陌,东西南北,为魂指路;伞名沧溟,苍天大海,为魄集结。遂他走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 而看清来人的面目,云霖朝前一步,躬身,轻唤道:“师尊。” 正是青玄真人。 青玄真人看着云霖,神情淡漠,他只微微点点头。遂对两位帝君道:“谁说云霖他阳寿未尽的?本帝就是来带他去阴曹地府,转世投胎,重新为人。” 闻此言,紫微帝君和勾陈帝君竟相望一眼。 仍是紫微上前一步,劝道:“帝君,命数既定,随意更改,会天下大乱……” 青玄真人打断道:“本帝从不信命!” 紫微一怔,旋即又道:“帝君,此界并非在您的管辖范围内。若是胡来,只怕劫难到时将反噬到您的身上……” 青玄真人冷嗤道:“本帝何曾怕过这等事情?” 当真跟从前一模一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然紫微不太甘心,还要劝解;勾陈便用胳膊肘撞撞他的肩膀,兰花指一翻,指着云霖道:“帝君执意要这么做,没有人敢拦您;只不过,您的好徒儿得答应您才行啊。” 以是,那三位的目光齐齐聚在云霖的身上;然云霖还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遂躬身,抱拳对青玄真人道:“师尊可否借一步说话?” …… 就待紫微和勾陈两位帝君飘然而去。整条魔道在此时空荡荡的。只有楼云霖和青玄真人两位。仿若天地间也只有他们两位。 青玄真人护着提灯,道:“跟我去地府。重新投胎。重新开始。” 云霖看看提灯中燃着的微弱火苗,道:“师尊,我的阳寿未尽……” 青玄真人便有些忿忿,打断道:“那又如何?到时,本帝为你强行改命即可。” 云霖又道:“师尊,徒儿并不想改命……” 青玄真人怒道:“因为赵元毓?” 云霖摇摇头:“因为师尊您。”青玄真人微微一怔。云霖遂凝视着他,续道:“十岁那年,您询问徒儿:‘若是逆天行命,待到花谢后便会魂飞魄散,你可愿意?’徒儿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日,就在刚才,徒儿忽然间想通透:这个问题,原来您问的不是徒儿,而是您自己。” 青玄真人微微一滞:“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云霖问:“师尊如今有答案吗?” 青玄道:“斩断阡陌,睥睨六界,逆天而行,颠倒疏狂,有何不可?” 闻此言,云霖微微一怔:面前青玄真人的身影,竟和天京城桃源居中,那赵小侯爷的身影,渐渐地重叠在一起。遂他半晌后才轻声道:“师尊睥睨六界,经历太多,故而有些事情就记岔了。” 他话中有话,青玄真人怎会不知?他眯起眼睛,厉声道:“你知道些什么?” 云霖轻叹一声:“徒儿只需窥其一,便能知全貌。”青玄真人的身形微微一晃,那阡陌灯也跟着晃晃,影影倬倬,三分凄凉,七分孤凉。云霖又叹一声:“乱花渐欲迷人眼,只缘身在此山中。此事荒诞。但排除掉所有‘可能性’的逻辑不符以后,那么‘最不可能’的反倒就最有可能。青华帝君,您认为呢?” 其实,这种“可能”也有逻辑不符的地方。 只有搭上另外一种“可能”才应该是全部事情的真相,但他绝不能说出来,绝不能…… 正是如此,青玄真人的神情才稍稍放松一些。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回到之前的话题:“你当真不随我去投胎?” 云霖摇头道:“就算我随您而去,就一定能逆天改命?” 青玄真人不语。 云霖又道:“其实师尊您清楚的知道,就算竭尽所能也无法行逆天改命之事,故而才有当初那么一问。既如此,就算师尊乐意,徒儿也不会答允。” “如若顺应天命,你该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师尊,生命不是只看结果的。”云霖释然一笑:“况且,光阴若河,总会将所有的喜事带走,汇入汪洋,又将所有的悲事变成喜事。总是如此,更迭不休。” 曾经的甜蜜,曾经的伤痛,曾经的温柔,曾经的呵斥,最终都会被时间带走。 故而,究竟是过程重要,还是结局重要? 其实都不重要。到底,浮生若梦,沧海一粟,悲终归意难平。 思及此,云霖看着夭华道两旁灼灼盛开的桃林,轻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此情此景,恍若当初。若是戛然而止,故事就会失去意境,故而,师尊您真舍得让徒儿去投胎嘛?” 第234章 桑土绸缪 每天凌晨,大雁关的城门会露一条缝,合纵军派过来谈判的官员就会从那条缝中钻进来; 每天傍晚,大雁关的城墙又会吊一根绳,合纵军派过来谈判的官员会灰溜溜地顺着爬下。 任谁都能看出来,两军的谈判并不顺利。 其争持的焦点无非就是:如何释放西楚衍王殿下。 苍国这边不是不放,只是想借此谋取更多的利益;合纵军那边不是不谈,但毕竟是多国聚集的军队,难免意见不一、众口难调。 于是乎,来来回回,约二十余天,仍是没有结果。 未料,楚帝竟在这时御驾亲临,重振合纵军的士气;而他抵达后下的第一道令,就是在雁门十里外筑数个高台,摆出一副将“长期作战”的姿态。形势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此时,少翊站在斑驳的城墙上,眺望远方正在搭建的高台,颇有些不解:“楚帝这样做,莫非是想放弃慕子高?” 封嘉道:“楚帝想重振合纵军,安抚他国,必然大义灭亲。无可非议。” 少翊问:“他就不会做做样子?” 封嘉道:“如何做样?若被发觉,更不得军心。如此,还不若狠心一点。到时西楚仍是合纵军之首,楚帝还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衍王费尽心思搭好的格局。”就见少翊垂着眉,似感同身受,怅然若失。封嘉轻轻瞥他一眼,就瞧出他的心思,续道:“衍王殿下三岁起就跟随青玄真人去龙源修行。可想而知,他与楚帝的‘父子情深’究竟能有多深?西楚失去一个衍王,还有其他皇子能够代替,对楚帝而言并无差别。由此可见,帝王之道,理应如此,人人都能当棋子,人人都可成弃子。” 闻此言,少翊心有不甘,忿怼道:“其他西楚皇子可不是‘算无遗策’。” 正是“借他人的酒,述自己的愁”。少翊怎会为西楚衍王抱不平,不过怜悯自己罢。 封嘉又怎会看不透? 但只顺着少翊的话,意有所指道:“固然,失去一个‘算无遗策’确实可惜,但和江山社稷放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少翊缓缓转身过来。封嘉一笑,其双手仍旧拢在袖笼中,微微躬身,态度是恰到好处得谦逊:“太子殿下,这也是帝王之道。” 帝王之道,一人在天,大权在握;杀骗偷抢,当用其极。 由此,注定无法与人交心,注定孤苦伶仃。 霍少翊忽然想起,自从他前往南越盛京城当质子开始,封奉仪就再也没有直呼过他的名。 那还是他恩准的。 犹是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奉仪和宸曜都是一口一声“少翊”喊得麻溜。 而他们三人从小在一块长大,他从未觉得不妥。直到某一天,大约是封奉仪怂恿他接受慕子高“攻心”计划起,溘然间,他觉得封奉仪那苦药嗓子极为难听,尤其在念他名字的时候。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也不知怎么就被封奉仪给发现。 说回来,在他的眼中,封奉仪是臣,无非亲近一些,但和张太尉李侍郎没有什么区别。 到底和赵宸曜不同。 结果,最想费尽心思对待的那个家伙,最不让人省心,到如今都还拎不清楚状况…… 思及此,少翊便问:“宸曜到今日还是那个鬼样?” 封嘉点点头:“他还是那句话。若治不好西楚衍王,他就不进食不喝药。” 少翊道:“反了他?你也是。就这个时候,还能由着他的脾性?” 封嘉道:“赵小侯爷的脾性上来,还真不是‘由不由着’的问题。”那是涉及“人身安全”的问题。 少翊又怎会不知?故而,连瞧都不去瞧那个家伙一眼,免得先把自己气的吐血。 遂又问道:“慕子高现在的状况如何?” 封嘉道:“还是跟之前一样。”既是:吊着一口气,但没有那么容易醒过来。 闻此言,少翊负气道:“就让他继续那样吧!我倒要看看赵宸曜还能撑多久!” 未曾想,封嘉竟驳斥:“不可。”少翊瞥他一眼,冷冷哼一声。封嘉后退一步,又一次躬身道:“如若继续这样拖下去,楚帝就真会放弃衍王。到时,还把衍王软禁在这里,就真真是‘杀不得,放不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少翊疑惑道:“你刚才不是说,楚帝已经打算放弃慕子高。” 封嘉从容道:“当然。只不过楚帝料定这么许多次的谈判都不成功,故而必定会摆出左右为难、痛苦万分的模样来。这时,定会有旁人来劝。楚帝就会假意顺应一下,至少还会派人过来谈判一次。且这可能会是最后一次谈判的机会。” 少翊问:“最后一次?那又如何?” 封嘉道:“太子殿下,我们绝不能将西楚衍王扣押下去:一来,衍王为求自保,定会同意和谈;二来,放虎归山,自然会扰乱楚帝的计划;三来,倘若衍王在我方,宸曜必定不得安宁,到时就是我们的隐患。” 苦口婆心,还不如直击内心。 其实,封嘉知道,对少翊而言,其余都是屁话;但他还得抛砖引玉,用最后一句来让少翊动容。 果不其然,少翊迫不及待道:“那就让慕子高醒过来吧!” 封嘉很想学宸曜的模样,对少翊翻个白眼;但后来也只在心中默默叹气,而面上依旧平静,不疾不徐地说出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来:“如今,镇南候已经攻破南越,带兵深入,故而这边的战事不会拖太久;所以,楚帝建高台,更多的作用是威慑我们。而我们也得做出相应的回应来。总之,一切都得等衍王醒过来。但是,吊命容易,苏醒难,毕竟他伤及心脉……” 还未说完,少翊就急切切打断:“你总有办法的。” 封嘉轻轻叹一口气:“是的。在衍王被抓回来的第一天,我已经安排人去龙源请人。算算时间,真人们应该快要到了。” 是以,桑土绸缪、常备不懈,正是一位优秀的谋士该具备的本领;然,能利用所有的关系,撬动整个世界的格局,就非常人能及,非常人所能。 故而,在这个世界上,不该只有慕子高,还该有他封奉仪。 故而,瑜亮相生共存,如此才会更有意思。 第235章 莫负痴心(1) 天刚亮,元毓又跑来探视,但见云霖还是那个样子,吊着一口气,仍旧毫无生气。 他忍不住又一次垂泪。 遂握着云霖的手,絮絮叨叨半晌,直到封嘉在外面轻唤:“宸曜,龙源来的汐萦真人想进来看看衍王殿下。” 元毓的泪还挂在眼角,忙不迭地起身迎接。 汐萦瞧着他这般憔悴颓废的模样,心生怜悯,故而也不若从前那般嘻嘻哈哈,拂尘扫过元毓的脸颊,抚慰道:“放心吧。师姑肯定会救回云霖。”闻此言,元毓的眼泪就若决堤的洪流,哗哗不止。由此,汐萦竟想起一些往事,遂长叹一声,道:“青玄真人也在外面,他想与你谈一谈。”她将元毓推出去,轻轻阖上房门…… …… 其实,元毓还从未跟青玄真人正面交锋过。他总觉得青玄真人对他有敌意,遂处处针对他,遇事绝不轻饶他。 但是,正所谓:东风正,西风邪,不是东压西,合该西灭东。 就算如今捅出天大的篓子,他赵元毓在面对青玄真人的时候,也未曾露出半点怯意。且打定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是骡子,谁是骏马,还不一定呢! 遂第一句话就火药味十足:“汐萦师姑说青玄真人您有话与本小侯爷谈。然本小侯爷来时的路上想很久,实在不知道我们之前还有什么交情,故而也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青玄真人并不与他计较,只淡漠道:“谈的自然跟云霖有关。” 来者不善。元毓撇撇嘴,双臂环抱,呈一副防备的姿态:“那您想谈什么?” 未曾想,青玄真人竟不直接进入话题,反问道:“你懂什么是‘忠’?” 元毓一时征楞,半晌才道:“精忠报国。忠,自是对吾国。” 青玄真人冷哼一声:“当真如此?” 元毓竟丝毫也不犹豫地点头。 青玄真人续道:“忠也者,一其心之谓也。而你,赵元毓,竟是满腔的仁义道德、赤城无私,当真在为苍国?你可曾为苍国做过一件实事?你可曾为苍国百姓谋过一件福利?说起来,全是用言语中树立起高尚的标杆,做出各种见不得光的事情。赵元毓,你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跑去北溟当细作,绝没有半点的私心?” 青玄真人还从未对谁这样言语相激过,想来对元毓的所作所为气的不行。 但是,元毓本就是“你横,我更横”的德性。青玄真人越是这样,他也越是跋扈:“那又如何?就算本小侯爷有私心又如何?你还能奈我何?” 闻此言,青玄真人的手猝然握起,拳窝隐隐有蓝光溢出。 未曾想,元毓丝毫也不露怯。他甚至还朝前挺一步:“真人的度量也不过如此嘛。” 两人眼看就要僵持不下。怎料,青玄真人竟在这时,收敛怒气,松开拳头。 他还苦笑一声。 那眉间的赤凤纹样鲜红,仿若要渗出血来:“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赵小侯爷说的极是。我,大约是这个尘世间最没有办法奈你何的人。”其态度竟在须臾间转个一百八,搞得元毓登时成丈二和尚,也不好继续强硬,只得跟着闷闷哼一声。 青玄真人续道:“如若换作别人,对云霖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定会收走那个人的命。何奈竟是你?云霖重情,我又伤不得你丝毫半分。便是将那千条道、万种路都走尽,都没有任何柳暗花明的机会……”话到此处,他竟长长叹息一声,又道:“其实,康庄大道也好,羊肠小道也罢,都不及你的一念。” 元毓道:“真人有话可以明说。” 青玄真人就深深地看着元毓,半晌才道:“正所谓:一念成佛,一念入魔。而你的一念,即可能会拯救云霖,亦可能将云霖推入万丈深渊,魄散魂飞。” 万丈深渊,魄散魂飞……元毓不敢深想,只将自己的双臂抱得更紧:“如何选择?” 青玄真人道:“莫要辜负云霖的一片痴心,如此即可。” 又是一个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头破血流的事情。 莫要辜负云霖的一片痴心? 多么简单的事情。只要放下身份、放下理想、放下执念,放下苍国即可。 然而,迈出这一步,他赵元毓待百年之后,有何脸面去阴曹地府见自己的大哥? 遂元毓没有直接回答青玄真人;待到云霖醒过来,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探望。 …… 隔天,大雁关内外都被银装素裹,一片茫茫白雪。 合纵军那边又派人过来谈判。元毓听说,天还未亮,封嘉就冒着大雪前去找云霖,他们交谈足足一个多时辰。封嘉出来,接着就宣布衍王殿下将会参与这次谈判,代表合纵军方。 看样子,所有事情都在封嘉的计算当中;就连云霖这一次也都失算。 算无遗策,终归还是有漏算的时候。 元毓披着一件狐裘斗篷,撑着一把紫竹伞,又一次踱步到软禁云霖的房前。 其实,他一点也不在乎“算无遗策”是否该当其名?对他而言,整件事情只意味着:云霖将会被送回去,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难以相见。 思及此,元毓忽然想跨步进去,二话不说,拉着云霖远走高飞。 但到底没有迈出那一步。但到底缺乏一些底气。 但到底,只配静静地杵在雪地中。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情此景难为情。但到底,只配在大雪中默默念出这一句,只配轻轻地转动伞轴,任伞上的积雪从伞延边簌簌落下,登时白茫茫的一片,模糊了他的眼睛…… …… 莫要辜负云霖的一片痴心…… …… 倏忽间,他又想起青玄真人说过的话。他何尝不知道云霖的真心?何尝不想回报? 只是,迈出这一步,仅是从房外步入房内,都如此艰难?更何况其他? 元毓这般想着,遂长长地叹息着,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响,房门洞开。 元毓猛地回头。 就有无数的雪又从伞延边簌簌落下来。 隔着那一片白茫茫,他就看见云霖仅穿一件素白的中衣,披着一件纯白的狐裘,便是一身洁白的倚靠在门边,看着他,笑容像阳春三月绽放的桃花,融化着这一片的雪白:“毓。” 仅此一声。 元毓的眼前立时朦胧一片。他不知这是大雪蒙住眼睛,还是其他……他只知就在云霖呼唤他的时候,他已经顾不得许多,想不得许多,终于朝着那方迈出去第一步…… 第236章 莫负痴心(2) “云,我有话跟你说。” “毓,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竟在同一时间出声。随即,元毓又退回去,垂头盯着自己的靴尖,一声不吭;云霖轻轻叹息一声,遂侧身道:“外面天凉,还是进来说吧。” 元毓忙道:“不不不,就在这处说比较好。”他紧紧握着伞柄,连青筋都爆出来。 云霖自然看到。但他没有拆穿,还沉声静气道:“也好。这里凉爽,倒是能让人一直保持清……”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捂着嘴,猛咳起来。 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 总之,元毓慌张地合拢伞,两步并作三步走过去,急道:“罢罢罢,还是进去说比较好。” 言毕,他主动搀着云霖的胳膊,回到内室。又将其安置到床榻上;又为其殷切地掖好棉被;又跑出去将瓜果茶盏一并带来,放在云霖触手可及的位置;又将火盆挪过来。 待做完一切,确实找不到事情来做,他才停下来。 遂抱腿坐在塌边,那模样就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惹得云霖禁不住轻笑一声。元毓便稍稍抬头,瞪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云霖坦诚道:“你这个时候倒是乖巧。”他故意揉揉胸口:“也不枉为兄挨这一刀了。” 他不提这茬事还好,提及,元毓的火气就蹭蹭上窜。 遂磨着牙花,恨恨地问:“你给本小侯爷说一句实诚话。你是不是故意挨这一刀的?” 云霖摇头道:“我都快去阴曹地府走一遭了。若这都能算,绝不是人,那是妖怪。” 闻此言,元毓才稍稍好受一些,又问:“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我是细作?” 云霖道:“白鹭之白非纯真,欺人总得先欺己。毓,你从未欺骗过你自己,如何骗我?” 再说,“算无遗策”是绝不容易被人骗到的;怎的人人都想来骗? 元毓倒吸一口气,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云霖道:“从见到你在北溟的那一刻,我当时就怀疑你的身份;而后,又知道玉楼春也来到北溟,我就基本可以断定你绝非真正的背叛苍国。” 况且,这一切本来就在他楼云霖的计划当中…… …… 当初,他帮助鸾镜公子离开南越的条件,就是让鸾镜公子尽情去挑拨霍少翊和赵元毓之间的关系。鸾镜公子猜不透他如此做的意义何在。还曾好言劝道:“赵小侯爷可就是一个死脑筋,衍王殿下难道真以为他会因此放弃苍国,转投您的怀抱?” 他当然不可能那么傻,那么天真。 做出这些事情来,无非就是一早把人心都算透。 那霍少翊身边最厉害的谋士是封嘉。此人将云霖视为此生最大的劲敌。故而,云霖想要合纵攻苍,于情于理,封嘉都必定阻扰。最可怕的是,封嘉还摸清云霖此生最大的弱点。遂就算云霖自己不制造机会,封嘉也必然找到借口,诱元毓前去北溟。 故,有备则制人,无备则制于人。 云霖一早在南越的盛京城就推算出今日之事,所以故意先给封嘉送出一个“借口”,如此才能保证元毓在北溟潜伏的时间更久更稳,如此才能尽量保证元毓不会轻易露出马脚,从而更加周全。 至于云霖是否在那个时候就推算出自己如今的败局。 其实,封嘉后来也问过这样的问题。云霖只笑着回答:“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事情都能完美计算出来的?” 尤其是感情一事。情生智障,任你有多少抽丝剥茧、洞察世情的能力,到底还得变白痴。 云霖只糊涂一时,此生就输一场;封嘉倒是聪明一世,此生就赢一场。 遂封嘉始终搞不明白:“在大雁关,您明明有翻盘的机会,为何还要那么做?” “如何做?” 云霖明知故问。直待封嘉冷冷地“哼”一声,他才淡淡一笑,轻声解释:“大雁关之战就是我给自己设的一场赌局。到最后的时候,我仍在赌。赌赵元毓的抉择……” 封嘉道:“您赌输了,所以您输了?” 云霖道:“我赌赢了。所以才输了。” 是以,云霖先前就推算出来,元毓会选择苍国;而他就赌这个必然的结局。 如若赌输,皆大欢喜,所爱会跟着他浪迹天涯; 如若赌赢,血酬知己,他亦不过重头再来罢! 而这个答案足以让封嘉征楞半晌。在此之前,封嘉想过无数种可能,独独没有想过就连大雁关“败局”亦是云霖有意为之的可能。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霖却道:“并非有意为之。只不过,这场赌局不论输赢,我都想好下一步棋如何走罢。” 封嘉问:“下一步棋?天京城?” 云霖笑:“不错。你知道的。我赢了,但其实输的更为惨烈。” 封嘉摇摇头:“但单从我的角度来看,天京城那一仗您赢得极为漂亮;从此后,你便再无弱点,而我亦再也没有战胜你的可能。”封嘉说完这句话,就有一些后悔。并非示弱。而是他忽然意识到,其实在大雁关的那场战役中,他也没有完全战胜云霖。 因在整个布局中,云霖压根就没有把封奉仪算进去,且他还一直正面自己的弱点…… …… ……毋庸置疑,云霖的弱点就是元毓。 待平静地说出“自己如何知道元毓是细作”的推断以后,云霖就撑着头,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赵小侯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两个人都不说话。房间中只剩木炭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响。 也不知过去多久,赵小侯爷忽然嗫嚅:“你倒是提前拆穿我啊。把我抓起来,把我绑起来,把我强行带回楚国去啊。这样,你也不会差点连命都没了。” 云霖轻轻皱眉,半晌才“嗯”一声。 元毓又道:“对。如若这样,本小侯爷也不用纠结了。” 闻此言,云霖的声音都有些打颤:“你……曾经纠结过?” 元毓道:“当然。”又道:“不过,本小侯爷也就纠结那么一会儿。” “嗯。”云霖微微一笑,换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半躺:“其实……现在还来得及。” “啊?” “把你抓起来,把你绑起来,把你强行带回楚国去啊?” “欸,你还当真啊?”元毓不由打个哆嗦:“我从前不是说过,此生绝不踏入楚国之境。” “赌气之言,如何当真?”云霖边说边拍拍身旁的软塌;元毓只犹豫一下,就利索地踢掉靴子,爬上去。云霖顺势将他搂入怀中:“我曾说过:待西楚灭,东苍亡,天下一统,我就带你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然而,我已经等不及了。毓,如若你真不想随我回楚国,那咱们就去别的地方。从此都不管天下之事,只隐居避世,不问前程。” …… 莫要辜负云霖的一片痴心…… …… 倏忽间,元毓又想起青玄真人说过的话。他思虑片刻,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云,就大雁关的事情过后,你怎么都不怀疑怀疑本小侯爷对你的痴心呢?” “为何要怀疑?” “欸,本小侯爷可是细作,欺骗你,背叛你,还做出伤害你的事情啊。按照民间那些话本小说的格局,你难道不该质疑我,批判我,甚至跟我决裂吗?对,就是这样。怎么本小侯爷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你竟还能跟本小侯爷认真讨论起私奔的事情来?” 元毓百思不得其解。云霖这一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搞得他之前好像是白忧伤自责一场。 云霖抬手轻弹一下他的额头,宠溺道:“你啊,有时候还真是傻得可爱。你去北溟当细作,那是你对苍国的赤诚之心。但这并不能证明你不够爱我。日未落,月未坠,此情怎移?” 我心若日月,日不落,月不坠,此情不移。 我心若匪石,石不可转;我心若山涧,永不止息。 曾经的誓言言犹在耳。元毓微微侧身,指尖在云霖的胸口画着圈圈。他想起那处的伤,想起曾经的话,喉头一动,微微哽咽。 云霖却在这时握住他的指尖,拉到唇边轻轻一吻:“莫要伤感。咱们不过扯平了。” 元毓一愣。 遂在蓦然间想起云霖指的是什么:当初在龙脊山,云霖安排听月伏击他的事情。 就听云霖轻声续道:“所以,扯平了。我们现在还能重新来过吗?” 元毓的鼻子一酸,转身紧紧抱住云霖,呜咽道:“能……当然能……” 到此时,元毓终于想明白:若失此人,纵然功成名就,又有何意?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就该为情所困,就该肆意妄为,就该双宿双飞;至于其他的,大仁大义,大忠大孝,得到仍是意难平,终是不及…… 第237章 困局(1) 这年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 待两军谈判结束:合纵军答应退兵;镇南军也放弃深入南越的军事行动;苍帝和楚帝都同意将公主互嫁,以修众国之好;云霖被好好护送回去。 至于此役的最大功臣,赵小侯爷,在军营中过完除夕,捱过立春,又捱过元宵。 大雁关的春天迟迟没有到来。那桃树还是光秃秃的,花苞未见,嫩叶未抽。元毓天天爬到城楼上,等候云霖的消息,迟迟未有。 正所谓:“痴心落花意,古今流水同”。元毓对某人的痴心不改,悉数落入少翊的眼中。 原本还抱着“只要根还在,就不怕他跑”的豁达心态。怎料,竟在某日不小心撞见赵小侯爷提着皮鞭,对着雁门内的一棵桃树,好一顿猛抽。 少翊踮脚过去。 就听见赵小侯爷好一阵絮絮叨叨:“说好一起远走高飞,黄猫儿黑毛,你给本小侯爷闹失踪人口,是吧?”——对树抽一鞭子。“说好隐居避世,不问前程,黄猫儿黑毛,你在耍本小侯爷的,是吧?”——对树又抽一鞭子。“说好给本小侯爷写信相邀,黄猫儿黑毛,你给本小侯爷忘了,是吧?”——对树又又抽一鞭子。“楼云霖,黄猫儿黑毛,你就是一个奸诈狡猾、玩弄感情之辈!”——对着树,发疯似的一阵狂抽。 少翊也很生气。但他到底没有像年少时那样,冲过去,揍元毓一顿。 只是磨磨牙齿,拂袖,转身离去。 事后,他询问封嘉:“有没有办法能把宸曜永远地留在本王身边?” 封嘉的双手拢在衣袖中,微微欠身道:“当然有。” …… 那天晚上,元毓收到一封信,楼云霖的亲笔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食时,雁门关外,呼耶山顶,瞭望亭,隐居避世,不问前程。 …… 那天晚上,元毓比平日多吃两碗饭,多喝两坛酒,还抢过军营中兄弟们的马头琴,纵情高歌一首:“贺兰山下一马平川花落又花开,风儿吹过吹黄了树叶吹老了好少年,这条路它望不到边我走不到头,听那大雁唱呀唱着,唱到了西关边,哎嘿哟……1”这首歌还是他在北溟当细作的时候跟着学的。那个时候,跟着拓跋沅去围猎,待到天黑以后,大伙儿就围坐篝火边,唱唱跳跳,好不热闹——就跟现在雁门关内的情景一样;到底大家都一样。 天地之初,人类初诞,本无国界;后来,有私欲,有利益,有纠葛,就开始拉帮结派。 渐渐的,就有部落,就有联盟,就有国度。 但其实所有人都是一样。抛开那些礼仪教条,回到初度,只有亲情、爱情、友情是根本。 弹琴的时候,元毓看着西边墨黑的天空,想到这一重,越发确定自己的心意。 他有些等不及要去呼耶山顶的瞭望亭; 他有些等不及要跟云霖远走高飞,从此隐居避世,不问前程。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雀跃过甚,当他唱完一曲,将马头琴扔给身旁小士兵的时候,忽然在其身后,有人阴恻恻地说道:“事出异常必有妖。宸曜,你莫不是被妖怪附身?” 元毓回头。就见封嘉站其背后,拢着手,脸色苍白似鬼。 元毓不由抖一抖,咧嘴道:“黄猫儿黑毛,本小侯爷就是妖,用得着妖怪来附身嘛。” 封嘉笑笑。遂指使小士兵朝旁挪一点位置,自己坐到元毓的身旁:“还是收敛一点吧。你没看到太子殿下的脸色一直不好?” 元毓就朝少翊那方看一眼,嗤笑道:“他脸色不好,关本小侯爷什么事?” 封嘉努努嘴:“你以为他不知道你适才收到合纵军那方送来的信?”又道:“任谁都能猜到那封信是谁写的。” 元毓道:“那又怎样?本小侯爷又没有一官半职,连通敌叛国的罪都没有洗清。” 言下之意,就算他离开苍国,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他不需要有半点心理负担。 封嘉怎会不懂,只问:“镇南侯爷呢?清河郡主呢?你当真能抛下不管?” 元毓心中一个“咯噔”,随即笑道:“我爹倒是希望我闲鱼野鹤、安稳一生。” 封嘉又道:“当真不想出候拜相,留名青史?” 元毓瞥他一眼,傲气道:“就此大雁关一战,战胜‘算无遗策’的功绩,我赵宸曜还不够资格留名青史嘛?” 封嘉微微一笑:“到底没有位列权臣,到底会意难平。” 元毓镇定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总不能什么都要。”在经历过这些生生死死的事情以后,现在的他只想跟云霖远走高飞,日不落,月不坠,此情不移。遂他拧着一个酒壶站起来,轻声问道:“奉仪,给我说一句实诚话。少翊是不是知道什么?少翊是不是会阻拦我离开?” 封嘉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元毓闷哼一声,半晌才道:“如若你还念及我们的同窗之情,就帮我离开。”封嘉慢悠悠地站起来,没有回答,只是拍拍衣服上的灰土。元毓又道:“况且,放我远走高飞,对你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说罢,元毓不作停留,抬腿就走。他没有看到。封嘉在其身后拢着双手,慢慢地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来。 …… 食时未到,天还未亮,元毓只拿一把匕首,就打算硬闯出大雁关。 但是,这一路并没有遇到阻拦。甚至在雁门前。他对守门的士兵胡诌道:“太子殿下差本小侯爷出去办一件秘密的差事。”那守门士兵即没有要求他拿出太子殿下的令牌,也没有过多的询问,直接放行。 只是,狂奔出雁门过后,他往回一看,就见封嘉站在城墙上。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封嘉的神情。 但他还是对封嘉一抱拳。此恩他认。从此,海阔天高,便凭他封奉仪翱翔;从此,山长水远,便任他赵宸曜驰骋。从此,他俩终于桥归桥,路归路,不必竞争,再无恩怨…… …… 但是,待他来到呼耶山顶的瞭望亭,等待他的不是楼云霖,而是拓跋沅…… 第238章 困局(2) 整座牢房就是全封闭的结构。没有窗户,没有多余进出的门。每个牢室相间的墙壁上都挂着一盏油灯,只要人走过的时候,油灯就会跟着摇摇曳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又似有鬼影幢幢,阴森恐怖。 走过去的每间牢室都很暗。看不清楚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但整个空间中都充斥着、能熏出眼泪来的味道。那是一股子人类排泄物沉淀过后,混合着各种血泪汗,各种腐肉爬虫交集的味道。不用看。就是闻闻就足以令人作呕。 元毓甫被关进来,全身就长满红疹子,这一次连脸上都是,还发起高烧来。 故而,还没受刑,就先把施刑的人给吓一跳。 那牢头是个人精。大约从前知道点赵小侯爷跟自家殿下是结拜兄弟的关系。遂发现情况过后,第一时间跑去跟拓跋沅汇报,且还小心翼翼地问:“殿下究竟想如何处理他?” 拓跋沅反问:“对付细作,还能有什么样的处理?” 牢头秒懂。回去过后就提审尚在发烧的元毓。那绳子、刀具、火盆、火钳、水盆等刑具准备的要多充足就有多充足。待把迷迷糊糊的元毓五花大绑在行刑台上,挑好一根鞭子,蘸辣椒水,正要挥到元毓的身上。这时,拓跋沅竟带着一个蒙着黑色面纱的女人亲临牢房。 “哎哟,十四王爷,您不是说一切都交给属下的嘛?” 牢头收好鞭子,一边殷切地招呼着,一边呵斥着小吏们抬来两张干净的凳子。 拓跋沅坐下,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想问他一些问题。” 那位蒙着黑纱的女人却没有坐。且美目盯着元毓,眼神就似一头饿狼。 自然,说出来的话也不会太客气:“赵元毓,真没有想到,你也会有落在我手中的一天。” 是西苑帝女、上官秋芙的声音。 元毓撩起沉重的脸皮,嘿嘿一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任你等恶犬去河西狂吠吧。”停顿一下,他在享受磨牙的声音,过后笑得越发张狂:“就是不知道公主殿下那漂亮的脸蛋留疤没有。欸,都不敢以真面目见人,想来是本小侯爷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上官秋芙立时抓起火钳,冲着元毓而去。 拓跋沅腾地站起来,没有来得及拦住;就眼睁睁看着元毓胸口的衣服焦黑一片,而那处也在滋滋冒着白烟。立时,牢狱中还盈满一股烤肉焦香的味道。拓跋沅讷讷坐回去,到此时他有些后悔带上官秋芙过来。 而元毓已经疼得五官变形,冷汗直冒。 但他依旧嘴巴不饶人:“呵。怎么了?恼羞成怒了?呵。就你现在这个模样,云霖还会看你一眼?” 被他这么一激,上官秋芙完全失去理智,她尖叫一声,火钳对准元毓的脸。 还好拓跋沅及时抓住她的手腕。而这个时候,那火钳离元毓的脸颊甚至不到一指。 遂上官秋芙没有得逞,哇哇大叫,貌状就是泼妇:“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拓跋沅道:“冷静一点。就算你伤他,也挽回不了云霖,不如想想怎么把坏事变好。” 上官秋芙扭头,癫狂地指着自己的面纱:“你说说看。就这样。如何把坏事变好?” 拓跋沅道:“如何做本王也没想到。总之,你先冷静,让本王问问他一些事情。” 言毕,他拧着上官秋芙回去,强行摁在凳子上;而自己则坐到上官秋芙的旁边。他看看摆在面前那些发乌的刑具,瘪瘪嘴,又抬眼看着此时已经狼狈不堪、但眼神依然犀利的元毓。 真不愧是自己的安达。算是条汉子。 拓跋沅长叹一声:“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是细作。” 元毓冷笑道:“以你的智商,没有想到也很正常。” 由他这么说,拓跋沅竟也不恼,只自顾自往下说:“我更没有想到,你连衍王也能骗过。” 元毓挑眉:“我哪有本事骗过他?只是他不想拆穿我。” 拓跋沅微微一愣:“他不想拆穿你?他一早就知道?” 元毓粲然一笑。身处歹势,依旧“正宫”的气场:“他一直都是这样。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扛下来,绝不让本小侯爷受到一点点伤害。”他看着对面那两位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顿时觉得自己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惟有“言语之刺,挖心之痛”,才是最最伤人的。遂他微微侧头,面对上官秋芙,轻声道:“你可知云霖那句‘使君有妇,罗敷有夫’是何意?” 上官秋芙不由坐直一些。 元毓舔舔干涸的嘴皮,慢慢道:“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不就是说他已经成亲。” 拓跋沅微微一震。他想起云霖说过:“正所谓‘糟糠之妻不下堂’。吾妻甚好,自然就没有另娶他人的道理。”不由脱口而出:“十万沼泽森林?” 元毓笑道:“不错。正是本小侯爷陪他进去,又陪他回来。” 上官秋芙按赖不住,尖声追问:“那他究竟和谁成亲了?” 元毓挑挑眉:“你说呢?”不言而喻。上官秋芙站起来:“不可能。他怎么可能跟一个男人成亲?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违?”元毓笑道:“如何不能?云难道会是那种被教条束缚的人?云难道不是那种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成什么的人?他和本小侯爷成亲,天地为证,日月为鉴,采纳问名,六礼俱全,三拜九叩,一点不差。故而,本小侯爷不写休书,他此生都得是本小侯爷的人。所以……”故意顿一顿,他欣赏着面前那两只“呆鸡”的表情,半晌后,言笑晏晏道:“他顺着本小侯爷还来不及,怎会拆穿?” 困境竟逆转成主场。赵小侯爷素来如此,一旦得意,必将忘性。 而忘性过后往往就容易被别人反将一军。 赵小侯爷到此时还不懂收敛的道理。遂他很快就受到致命的一击。拓跋沅长叹一声:“安达,你这是何必?”元毓不明所以,但是挑挑眉,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拓跋沅在这时又轻声问道:“你知道是谁来告诉我,你会出现在呼耶山顶的瞭望亭?” 元毓心中一凉,默不作声。 就听拓跋沅缓缓地道出一个名字来:“丹雪。” 第239章 困局(3) 拓跋沅还记得。前夕,寅时,他在营帐中刚刚睡醒,就准备溜去西楚的营帐那边探望尚在养伤的云霖。怎知,这个时候丹雪那个小丫头竟跑来…… “当时,丹雪那小丫头带给本王一句话。” 拓跋沅轻声重复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合纵之事未成,其罪都该归于赵某人的身上,故而你活捉过后,不必留情。” “赵某人?” 上官秋芙在其后嘿嘿一笑:“想不到云霖竟会在背后如此称呼你吧?赵小侯爷。” 元毓憋着一口闷气,死鸭子嘴硬道:“黄口白牙,一人之言,除非本小侯爷是傻子才会相信。” 拓跋沅又道:“不仅如此。丹雪那个丫头还交给本王一个封蜡的竹筒。里面有一封密信。” 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安达,你比本王厉害,你就看看这个是不是云霖的亲笔。” 遂亲自到元毓面前,将那张纸展开,凑到元毓的眼皮底下。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食时,呼耶山顶,瞭望亭,活捉赵宸曜。 那字体犹如游龙惊鸿般随性洒脱,跟自己怀里的那封一模一样,真真切切是云霖的笔调。 拓跋沅道:“本王没有骗你吧。” 然事实就摆在面前,元毓仍在嘴硬:“信可以伪造。” 拓跋沅道:“信可以伪造,可印章呢?” 这封信的底下分明就有“楚皇六子衍亲王”的鲜红大印。元毓装瞎看不到。拓跋沅就好意提醒。 上官秋芙幸灾乐祸道:“说什么鹣鲽情深?哈哈,还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家六表哥就算跟你成亲,那也不过一时兴起,图个新鲜好玩而已。衍王妃的尊位,就算空着,也轮不到你的头上来。” 元毓很想回:“就算轮不到我,还能轮到你?” 但是,一股腥甜忽然冲上喉头;遂拼命吞咽,顾不得顶嘴。 上官秋芙又道:“再说,我家六表哥志在天下,真不知道赵小侯爷有多大的脸皮,还敢给自己脸上贴那么多的金,觉得我家六表哥非你不可。” 她一口一声“我家六表哥”说得当真顺溜;惹得拓跋沅都不满地多看她两眼。 而这个时候,元毓终于把那口气给捋顺,登时恢复牙尖嘴利的状态:“你家六表哥是否志在天下,本小侯爷不清楚。本小侯爷就是知道他非我不可。否则,他怎么不亲自动手,还差你等小喽啰。”他哈哈笑一声:“说起来,他就是不忍心对付本小侯爷;说到底,他就是对本小侯爷还没有死心。” 果然,上官秋芙又被激怒:“赵宸曜,你还要不要点脸?” 元毓冷笑道:“脸皮这个东西,本小侯爷不仅有,而且大。就比你这种。根本没脸见人的丑八怪强多了。”他又提起这茬事,且那语调不仅无愧,还有些得意。上官秋芙还能不发飙?当即,随手薅起一把破剪子就朝元毓捅过去。得亏拓跋沅在就在旁边。否则元毓这一次当真得去见阎王。 拓跋沅道:“你冷静一些。而是关于宸曜的事情,云霖不是说了:不必留情。” 上官秋芙吼道:“那你如何处置他!” 拓跋沅道:“等他招供,自然按照溟国的律法处理。” 上官秋芙道:“那他要是不招供呢?” 拓跋沅微微一滞。那牢头是一个有眼力见的。立即殷切道:“放心吧。公主殿下。只要走进我这座牢狱,就没有不招供的犯人。”说着,还怕上官秋芙没有领会到,朝那边摆放各种刑具的桌台努努嘴。 上官秋芙这才稍微冷静一些:“很好。”又道:“赵小侯爷可是嘴臭的很,该用什么手段就用什么手段,不必对他客气。” 闻此言,在旁的拓跋沅动动嘴皮,但什么都没有说。 他总觉得元毓跟他结拜这一场,未曾有丝毫害他之心; 且元毓本就是苍国之人。故而,当细作当算有大义,当兄弟又有情谊。 如此,大义未失,情谊不假。元毓当是一条汉子。 遂就算其罪要砍头,也当是磊磊落落,不该屈打成招,受刑受辱。 但拓跋沅终究没有说出来。说起来,他还是怕这样说会扫上官秋芙的面子,到时她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故而,他思虑着等会儿出去,他再派人回来跟牢头交代一声。 谁知,刚出去牢狱,就被溟帝召出议事,这事儿就耽搁了。 谁知,就耽搁这一会儿,上官秋芙就折腾出花儿来; 谁知,就这么一个折腾,竟将元毓推倒万劫不复的境地…… 细说起来,就在他两人离去过后,牢头就准备上手折腾元毓。其目的,无非就是让元毓签字认罪。怎知,刚刚举起鞭子,还是蘸好辣椒水的那种。元毓竟道:“不用你动手。你去把那状纸拿来,本小侯爷签就是了。”直把牢头郁闷的一愣一愣的。 牢头不满道:“您好歹也挣扎一下吧?” 元毓瞥他一眼:“本小侯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伤了西楚衍王,还能抵赖?” 牢头道:“您可以先说您是为争风吃醋。然后让本牢头随意打两下。您再认罪。现在这样做,真的,显得本牢头忒没有面子。” 元毓想想:“那你就随意打两下吧。” 牢头嘿嘿一笑。又挥起鞭子。但转念一想,还从未见过如此配合的刑犯,自己还用蘸辣椒水的鞭子打人显得自己不够地道。遂改换成普通的细鞭。如挠痒痒的在元毓身上舞两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就这么愉快地走一下过场。牢头有面子了。元毓画押了。就要送回牢房。 谁知,上官秋芙在这时竟带着七八个壮汉,浩浩荡荡地回来。 她瞧一眼元毓身上的伤,便不客气地唾牢头一口:“本宫就知道你忒么不知好歹,竟在哄本宫。” 说罢,也不待牢头解释,直接让那些壮汉把牢头一伙人给赶出去。 待清场完,她走到元毓的面前,拍着元毓的脸,笑道:“赵小侯爷,这次终于没有人阻拦本宫好好修理你了。” 元毓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那笑容实在瘆人的很。 上官秋芙朝后退一步:“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她对身后的壮汉道:“一起上,给本宫朝不生不死里弄。”…… 如何才算不生不死? 待到七日后,少翊乔装来玉京城郊外接元毓的时候,他差点没吐出来。 这个时候的元毓,除了脸皮完整,身上竟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指甲全部被拔去;右腿和右胳膊软趴趴的,就像去骨的蛇皮,软趴趴的搭着。 而这些竟还不是最残忍的。 当少翊抱起昏迷着的元毓,不小心触碰一下他的双腿之间,竟然空荡荡的,毫无一物。少翊的脑子当时就炸掉,也变得空荡荡的,毫无一物。 封嘉道:“不止这些,还有内伤。先回去再说。” 少翊瞪他一眼:“你不是说,他绝不会有事?” 封嘉道:“事出意外。我没有想到那西苑帝女竟会如此仇恨宸曜。” 少翊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从牙缝中挤出话来:“西苑帝女!” 随即道:“苍国未曾跟西苑结交。遂你去传本王令,凡拿下西苑帝女脑袋来苍的人,重重有赏。”说完,抱着元毓钻进马车。 就在这时,元毓忽然转醒,口齿不清道:“……我好像听见箫声。” 少翊看一眼窗外飘舞着的雪。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遂轻声道:“你听错了。”当即关下窗,将所有声音都屏蔽在外…… ——第三部.玉京秋(完)—— 第240章 游子归家(1) 苍国承光二十四年,二月初二,雪在渐渐变小。大雁关前的合纵军撤离。雁门又恢复往昔的热闹,往来商旅络绎不绝。 少翊一行人就是扮作商旅,从玉京城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甫进城,车踏都还没有备好,少翊就抱着奄奄一息的元毓出来,吆喝着全军最好的大夫立即过来诊疗。 大夫甲:“全身皮肤伤成那样,普通金创药怕是不能用,会把小侯爷痛的厥死过去。” 少翊道:“你说用什么就用什么。不用汇报。所有最好的都给他用上。” 大夫乙:“指甲伤处,幸亏未及甲床。微臣已经给小侯爷用清水清洗,加之石灰消毒包扎。精心护理的话,只需半年就能全部重新长出来。” 少翊道:“那你就随本王回京。半年内,若是赵小侯爷的指甲恢复如初,本王重重有赏。” 大夫丙:“小侯爷的左肱骨和左腓骨都被打断。微臣只能尽力为其续接,但究竟能恢复多少,还得看小侯爷的造化。” 少翊道:“你意思是他会落得残疾?” 大夫丙:“走路做事应该不成问题。” 少翊道:“什么叫不成问题?本王要的是恢复如初!恢复如初!”被他这么一嗓子吼,大夫丙都不太敢接话,生怕太子殿下一个情绪不稳,自己就人头落地。而这个时候,大夫丁拖着疲惫的步伐出来,也听到那一嗓子吼,登时满脸愁容,断断续续道:“太子殿下……小侯爷的魄门崩裂,血流不止……所幸他之前的体魄俱佳,尚且能捱住……微臣已经将其伤处缝合……只是……调养气血还需一段时间……” 少翊点点头,没有接话。 大夫丁摸不透他的情绪,吓得抹抹额头的汗,又道:“还有,小侯爷的阳*峰全断……您知道的,就算是华佗在世……也不可能将其……恢复如初……” 闻此言,少翊竟瞪向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封嘉。 封嘉识趣的很,立即躬身,谦卑到少翊都不知该斥责什么。 遂过半晌,少翊只能缓缓移开眼睛,对那四位大夫道:“赵小侯爷魄门崩裂,阳*峰全断的事情,本王不希望还有除此之外的其他人知道。” 四位大夫面面相觑。直到有一人跪下,其余人跟着,齐声道:“遵旨。” 这时,少翊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封嘉。 封嘉立时跪下,朗声道:“臣也会誓死捍卫赵小侯爷的隐私。” 少翊觉得封嘉这种表现有点问题,但确实又找不到什么纰漏。遂只冷冷“哼”一声。又好言对四位大夫道:“尔等务必把赵小侯爷给救回来。而后,他能恢复多少就是多少,尔等尽全力就是。只要他还活着,本王就不会怪罪尔等。”待大夫们领命进去忙活的时候,他又揉着眉心,疲惫不堪地对封嘉道:“奉仪,这次是你我欠宸曜的。日后,本王定当对宸曜加倍的好;而你,本王没有其他要求,只要你少跟他置气就成。” 封嘉一愣,随即腹诽:“我啥时候敢跟他置气啊?”但回答地极为顺溜:“是。” 得此回答,少翊终于长舒一口气;遂抬头望望天空,由不得感慨一声道:“哎,今年的雪怎么总是下个不停?” 雪仍旧下个不停。天地苍茫,银装素裹。隔夜,天京城那方传来消息:大司马林语卿因疾病故,帝病危。 少翊立即做出部署,与封嘉连夜赶回天京城。 至于元毓,也被安排回京养病。只不过他的伤实在不宜颠簸,遂跟在其后慢慢回。待走到龙脊山附近,终于和赵家派出来接应的人汇合。至此,时隔五年,从十四岁到十九岁,从纨绔少年到遍体鳞伤的青年,赵小侯爷好歹回家了。 而见儿子竟伤成这个模样,赵夫人第一个绷不住,扑在儿子床边就嚎啕大哭起来。 赵元琬一边安慰母亲,一边在旁偷偷抹泪。 连平日管教元毓甚严的赵振忠,也禁不住唉声叹气,连声颓道:“毓儿这样……怎么对得起……对得起……”赵夫人回头唾道:“不许说这种混账话。我家毓儿定会好起来。” 赵夫人雷厉风行,揩揩眼泪,就取出自己的嫁妆去典当。数天内,挥洒万金,只求各方名医前来救治元毓。好在之前元毓的身体俱佳。他只昏睡两个多月就逐渐转好。期间,无数达官贵人前来探望,连簌夫人都携鸾镜公子前来。 据说,簌夫人走的时候,神色颓然,双眸赤红,还需鸾镜公子搀扶才能勉强走路。 据说,簌夫人还被镇南候家的门楣绊一脚,摔得半边脸都肿了。 据说,当时鸾镜公子去扶她,她不仅将其推开,还高声辱骂:“滚一边去。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声音嘹亮,连相隔镇南候府两条街的混沌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据说,赵夫人跟簌夫人交恶。 据说,赵夫人不仅下逐客令,且还放言镇南候府绝不会再接待簌夫人。 但是,这些据说,元毓都不知道。等到他能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赵家全都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中,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些糟心的事情。赵家为此还大办家宴。席间,赵夫人亲自下厨为元毓准备各种清淡的流食;赵元毓则负责盯着自己弟弟,不让他喝酒;赵老侯爷一改从前浩气凛然的姿态,竟主动给元毓夹菜;元毓受宠若惊,忙道:“孩儿自己来。自己来。” 赵老侯爷就故意黑起脸来,道:“莫非你还嫌弃老爹夹的不成。” 元毓尴尬一笑,忙道:“不敢。不敢。” 言语间再不似从前的活泼。规矩的让人心疼。 赵老侯爷遂动动喉头,但他什么都没有多说。 然这个时候,赵家长嫂竟不合时宜问道:“小叔叔的手脚都不方便。还是多派人伺候些比较好。”元毓一愣,印象中,长嫂一直瞧自己不顺眼,但从未当众给他如此难堪。他又想起自己大哥确实因自己的失误而亡,东算西算,也算是自己害长嫂年纪轻轻就成寡妇。她有些言语也是应该,遂元毓没有多言。 倒是赵夫人冷言道:“派人伺候毓儿的事情,自有我这个当家主母安排,哪轮到你操心?” 长嫂微微一愣,随即道:“母亲,儿媳也是为您分忧啊。”便是再也不敢多话。 且本来和和睦睦的一餐,就因这个小小的插曲破坏。 然,这个还不是最让元毓头疼的。 待到餐后,元毓又被自己父亲唤住,说是到书房有话要谈。元毓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第241章 游子归家(2) 日前,就在赵家为赵元毓的事情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竟有龙源的汐萦真人来访。 她说自己是受故人之托,前来给赵小侯爷医病。 赵老侯爷见她一袭素袍,一柄拂尘,年纪不大,行事老练,倒真有行满功成之人的模样。 且赵元毓这伤病,到如今,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 遂赵老侯爷将人亲自带过去。而汐萦真人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望闻问切,只看一眼,就道:“赵小侯爷伤势极重,但更重的是心病。若是心病不除,只怕这身子骨也好不了。” 赵夫人就想起之前元毓表现的种种,忙问道:“如何治这个心病?” 汐萦真人道:“正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是,赵小侯爷的心药啊,本座这一时半会儿还真给他找不来。故而,正方如今没有,偏方倒是有一副,就是疗效差些,见效慢些。” 赵夫人忙道:“无妨。只要不若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就行。” 得此言,汐萦真人就道:“既如此,那镇南候和夫人可舍得本座将小公子带走?” 赵夫人紧张地问:“带往何处?” 汐萦真人倒想成全自己的那位“故人”。怎料,竟在这个时候被赵夫人那“慈母爱子”的模样打动,遂作废这个念头,选一处离天京城近的:“凤岐山理观。” …… 待到凤岐山理观过后,元毓的病情果真一日好似一日,渐渐醒了,渐渐能认清谁是谁了。 但此偏方也真如汐萦所言,疗效差,见效慢。 就说赵夫人来理观探望赵元毓三回:第一回,知道说饿,便是给什么吃什么,猪食鸟籽都分辨不清;第二回,好歹能分清楚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东西不能吃,但就是不知道衣服该如何穿,衣带该如何解,靴子该如何分出左右,上个茅房必须有人带着,否则他那手脚都不利索的,指不定眨眼间就跌进茅坑;第三回,左手左脚废去一半,但好歹把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学会,偏偏从前才高八斗的赵小侯爷,如今变成智障八斗,别说作诗作画,就连理观门匾上的字都认不全。 汐萦道:“赵小侯爷素来心高气傲,这次受的打击太大,故而心智尽失。” 赵夫人表示捡回儿子这一条命,她已经心满意足。 还颇有感悟道:“傻人才有傻福。从前,我的毓儿就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故而才会受尽折磨。如今倒好,变成一个傻子,只知道吃吃喝喝,就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否则,以毓儿的心性,怎会接受自己又是残废,又被净身的事情? 遂赵夫人含泪摸着元毓的额头;元毓扬起脸,吃吃笑着。 再不复往昔赵小侯爷的明媚张扬。 汐萦有些不忍心:“待本座去为他寻来真正的心药,相信他会有恢复如初的一日。” 赵夫人道:“这样就挺好的,不必劳烦真人。”又道:“我家老爷从前就不希望毓儿参与政事,如今正好,他这个模样就永远也不会陷入到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当中。而我赵家也自然有能力护他一辈子。” 言毕,她就张罗着仆人们收拾东西,迎接赵小侯爷回府。 府中的房间自然也是重新布置过。那些书啊,画啊,棋啊,琴啊,各种劳心费神的东西统统撤走,类似拨浪鼓、九连环、存钱罐、摇摇床,此类小孩子用的东西全都搬进来。又把从前元毓喜欢的蝉翼纱换成绿萝纱,花鸟屏换成五福童子屏,好好一个贵气公子哥的房间竟变成三岁孩童的卧房。 连赵元琬都有些看不下去:“娘,你这样搞,过犹不及吧?” 赵夫人正搀扶着元毓进屋,闻此言,便点一下元琬的额头:“你弟弟现在只有三岁的智商,不这样搞,还能怎么搞?”正说着,赵元毓就挣脱赵夫人,一瘸一拐地跑到书桌边,举起拨浪鼓来摇啊摇。他的脑袋也跟着摇啊摇,一脸憨笑。 赵夫人就跟着自己儿子笑:“你看,只要毓儿还活着。只要毓儿能开开心心的。就比什么都强。”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笑着笑着竟笑出眼泪来。 元毓倒是看见。忙不迭地放下拨浪鼓,又一瘸一拐到赵夫人面前,笨拙地抬起手,为其揩眼泪:“娘。不哭。毓儿乖。”赵夫人忙道:“好。好。毓儿最乖。”元毓笑笑,在袖中摸半晌,摸出一颗半化的糖来,塞进赵夫人的嘴里:“给你吃糖。甜的。不哭。” 赵夫人含着糖,摸着元毓的额头,连声道:“好。好。娘吃甜的。娘不哭。” 犹是这一出,把在旁的赵元琬看得一愣一愣的:“毓儿当真傻了?” 赵夫人道:“傻了倒好。傻了就没烦恼。” 赵元琬道:“也是。” 赵夫人道:“此事可不许传出去。” 赵元琬却道:“女儿倒是觉得传出去比较好。这样的话,才不会被人惦记。”说着,她食指一转,朝上一指。 赵夫人会意:“那你觉得如何是好?” 赵元琬便道:“新帝初登基,政务繁忙,暂时还想不到咱们家的事情。怕就怕他忙过这阵,忽然就想起毓儿来。”赵夫人点点头;赵元毓学着母亲的模样,也跟着点点头。赵元琬续道:“想当初,新帝尚在东宫的时候,对毓儿的心思,整个天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非就是碍于两人的身份,大家看破不说破。如今那位做了皇帝,就怕心更大,就怕还会变本加厉。” 赵夫人道:“他不是有那什么鸾镜公子?据说宠爱的很。” 赵元琬道:“鸾镜公子能和我们家的毓儿比?” 赵夫人就拽着元毓的手,挺直胸膛道:“自然不能。”又恨道:“我家毓儿可是将门之后,怎可能去做佞臣?” 赵元琬道:“对。从前的毓儿肯定不会,且不知跟上面那位会闹成什么模样。如今倒是正好,毓儿都傻了,上面那位还能强迫傻子不成?故而,咱们还是得将此事传播出去,最好能让上面那位亲自来看看,从此也就死了这条心罢。” 如此,倒是将坏事变成好事,从此元毓倒是真可以潇潇洒洒,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赵夫人思虑片刻,遂点点头;而这个时候,赵元毓一脸纯良地问道:“姐姐。上面那位是什么东西啊?咱家的房梁上面没人啊?” 赵元琬笑笑,没有回答。 赵夫人挽着元毓的胳膊,轻声哄道:“咱家的房梁上面自然不会有人。你姐姐说的上面那位是个大人物。你很快就会见到的。”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还有,他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也算是一个好孩子。所以你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有礼貌。”赵元毓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又过两日,赵小侯爷傻了的消息,果然传入新帝的耳中; 又隔两日,新帝竟带着封嘉,微服来到镇南候府…… 第242章 平生颠傻(1) 新帝前来,镇南候带着家眷各种礼仪过场走一遍。各种人物都到齐。独独没有元毓。 也不等新帝询问,镇南候先道:“小儿伤病未愈,又有些痴傻,怕他前来惊扰到圣驾……” 闻此言,少翊急切切打断道:“外面的传闻竟是真的?宸曜当真傻了?” 镇南候垂下头,重重叹息一声,算作回答。 少翊遂难过道:“宸曜从小跟着朕,一起读书识字,一起驰马试剑;后来,又随朕三番两次的历尽艰险、出生入死。期间,宸曜与朕的情谊,比之朕的亲手足还要亲。” 随行的宫人们听闻此言,纷纷垂泪,也不管之前是否认识赵小侯爷。 如此,倒是衬得少翊的情绪更为真实。 他朝前一步,紧紧握住镇南候的胳膊,哽咽道:“宸曜病成这个模样,你让朕如何不心急如焚?此次前来,也是独独为他的病情,你又怎能让他避而不见?” 镇南候连声道:“确实乃微臣的过失。”接着,就让野望去把自家公子哥带来。 怎料,少翊道:“宸曜身体不好,莫要让他跑出来吹风。还是朕亲自过去一趟。” 遂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前往赵小侯爷养病的院子。 …… 所幸的是,赵小侯爷没有像少翊所想那样:半躺在床,半死不活,还冲他憨笑。 这个时候,赵小侯爷坐在花园中,裹着一件极厚的被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朵花苞。 霍少翊微微一怔。就想起从前的元毓好动,就算被禁足,他也能在自个儿的房间闹腾出数朵花来。何曾有过这般“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的模样?遂少翊的心就像被人一揪。他扬起手来,示意众人不必再跟,自己踮脚,悄悄走到元毓的身旁。 俯身一看。元毓盯着的只是一朵普通的不能更普通的黄花。 霍少翊甚至都说不出这花是什么品种? 遂不去研究黄花,只凑近,专心端详起元毓:面若冠玉,目似丹凤,鼻若山峰,唇似朱丹;跟从前一模一样。就是气质不同。如若说从前是激流,横冲直撞、不知疲惫;如今就是溪流,涓涓无声、清澈见底。思及此,少翊的心,莫名又似被人一揪,酸痛以外,还有酥麻。 恍惚间,就听到元毓轻声道:“你看,有蝴蝶。” 少翊便扭头去看那朵黄花。就见一只通体雪白的蝴蝶停驻在花苞上,那轻轻煽动着的蝶翼,就像先前看见的,元毓轻轻煽动着的睫毛。不知为何,少翊的呼吸有些急促。就是这么细微的变化,那只蝴蝶竟敏锐地飞走。 元毓遂偏过头来,噘嘴道:“都怪你。蝴蝶不喜欢你。” 其状貌分明就是一个幼童,如何还有半分赵小侯爷那肆意飞扬的样子? 少翊微微一怔。半晌,仍有些不甘心,遂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宸曜,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元毓竟问:“宸曜是谁?” 少翊叹气:“宸曜是你。” 元毓又问:“你又是谁?” 少翊想想,便蹲下来,握住元毓的手,柔声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正是:落花恋流水,流水总无情。就算如此,激流也好,溪流也罢,落花到底会坠入其怀中,满腔热忱、义无反顾。是以: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依然会在原地等候;无论你遭受什么磨难,我始终会第一个出现。从前的少翊,总是期翼元毓能懂自己的一片痴心,继而能有所回报;现在的少翊终于不求元毓能懂。从今往后,只他对元毓好就行。 思及此,少翊续道:“我家有很多花园,种满花儿,什么颜色的都有;还有许许多多的蝴蝶。你一定会喜欢的。所以,你想不想去我家玩?”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在院子中照顾元毓的赵家人听见。 赵夫人和赵元琬对视一眼;赵夫人就想上前驳斥,赵元琬赶忙扯住自家母亲的衣袂。 这时,赵元毓麻利道:“不想。” 少翊并不恼,只摸着他的额头,问:“为何不想?” 元毓就看着赵夫人,嘟嘟嘴:“娘亲会伤心的。” 少翊笑笑:“那就把你的娘亲也带过去;这样她就不会伤心了。” 元毓仍是摇摇头:“住一个院,会很挤的。” 少翊循循善诱道:“我家院子多的是。到时,我就安排你住在我隔壁,你娘就住在你的隔壁,都挨在一起,又不会很挤。” 元毓还是摇摇头:“还有,爹爹,姐姐,嫂嫂,诺诺,望望……” 元毓从前绝不会使用这样的称呼,如今配上跟从前一样的明朗之音,再带点绵绵后劲,倒是极为可爱。 刹那间,少翊的心又像被人一揪,没有酸痛,只余酥麻。 就在忽然间觉得,赵小侯爷其实像现在这样痴痴傻傻的也不赖。至少不会像从前那样总是气他。 遂少翊极为耐心道:“我家虽然大,但是很多人看着,礼教甚严。可不能让所有人都进来住……” 元毓笑起来:“正好。我就可以……” 没有说完,少翊竟伸手捂住他的嘴,续道:“当然,我家除了花花草草,蝴蝶蜜蜂这些东西以外,还有糖葫芦、麦芽糖、茯苓饼、云片糕……还有你最最喜欢的桃花酥。”每说一样,元毓就眨一次眼睛;且少翊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微动,那是赵小元毓在吞唾沫。遂少翊又轻声问道:“如此,你还想不想跟我回去?”元毓面露犹豫之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但少翊竟不等他回答,径直站起来,对赵振忠道:“你们赶紧准备准备,朕等会儿就要带宸曜回宫。” 赵夫人再不顾赵元琬的阻拦,直接道:“不可。” 霍少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问道:“为何不可?宫中拥有整个太医署,宫中还有更多的人伺候,比之镇南候府,只有过,无不及。”对赵小元毓目前的情况来说,宫中当真是百般的好,细论起来,惟有一点不好。仅此一点,就足以把所有的好抵消。 赵夫人直直地看着新帝,硬气道:“陛下在宫中,吾儿便不能进宫。” 霍少翊挑眉:“为何不能?” 赵夫人横道:“陛下需要面首,大可去寻那些皮相俱佳的少年入宫。我家毓儿可是名门之后,就算痴傻,也不该受此侮辱。” 此话当真不给新帝留半点面子。霍少翊怒不可遏,道:“朕偏只要赵元毓,又如何?” 赵夫人一怔,也跟着气急,竟脱口道:“那就莫怪我赵家……” “夫人!” 赵振忠在关键时刻一声喝,总算把赵夫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给堵回去。又道:“陛下想带毓儿回去。自然是一片好心。”又单膝跪下:“臣代毓儿谢过陛下。” 如此谦卑的姿态,总算让新帝收敛点怒气。 遂道:“放心吧。宸曜该什么样的进去,就该什么样更好的出来。”至于那些事情,如若元毓没有心甘情愿,他又何曾强迫过一次?只是,这一次和从前不同,他应该很容易就能得到赵小元毓的心。 如此一想,少翊就完全没有怒气。遂转过身去,看着赵小元毓的眼神极为温柔…… 第243章 平生颠傻(2) 按照新帝的喜好,御花园专门开辟出一小块地来,修建出一片不大不小的桃林。这年的春姗姗来迟,总算熬到四月,桃花朵朵绽放。微风一吹,粉雨簌簌,随之飘舞到刚刚探出水面的琴台上,仿若一场绮丽旧梦。 此次,仍是少翊设宴。 只是身份不同。彼时在东宫,此时在皇宫。 只是人物不同。没有楼云霖,没有楚澜樵,没有顾照棠、更没有上官秋芙。 正是碍眼的人一个也没有,信任的人都在此处,封奉仪、司徒冽、楚仲廉、鸾镜公子,都还是原来的位置。加之坐在自己身旁、仪静体闲的赵宸曜,新帝霍少翊觉得格外满足。 犹是鸾镜公子还是弹的那一首《桃夭》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少翊忽然就想起顾小照棠说过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取自《诗经-国风》中《桃夭》一篇,是贺新婚歌,也是送新嫁娘歌。——遂少翊看着元毓纯净无暇的侧颜,忽起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只不过一瞬,但荡的他心醉神迷。 他亲自夹起一块桃花酥,放到元毓的盘子中:“毓,你可喜欢朕专为你设的桃花宴?” 闻此言,封嘉和楚杰竟心照不宣地抬头对望一眼——毓?呵,陛下从前都唤其为宸曜。 鸾镜公子则在心无旁骛的弹琴,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若什么都没有听见。 而当事人元毓的行为就似一只小狗。先凑近用鼻子嗅嗅,再伸出舌头舔舔,待尝到甜味过后,眼睛一亮,方才拾起来胡乱塞进嘴巴里。 毫无从前赵小侯爷的行为做派。 司徒冽咂舌:“我之前还以为那些传闻都是假的。想不到宸曜是真傻。”所有人都看着他。他竟还毫无知觉地嘀咕一句:“元琬妹妹也是。居然能嘴严成那样,竟从未跟我漏过一句。”其言语,足见其情商在这些年没有丝毫长进。 封嘉解围道:“赵大小姐乃是名门之后,如此做派,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司徒冽撇撇嘴,又点点头。 封嘉见其貌状,忍不住调侃道:“你们两家不是已经定亲。过段时间,你把赵大小姐娶进门,她还不得什么都听你的,还不得什么都告诉你。”他说着这些话,正脸对着司徒,余光瞥着元毓。但是,元毓一点回应也没有;他正专心致志的,一个接着一个的,将桃花酥塞到嘴巴中。真的傻了?封嘉不由轻轻蹙起眉头来。 这时,少翊摸摸元毓的额头,轻声对众人交代道:“毓确实有一些不大好。所以朕才请求镇南候将他送进来养病。只是,此事还是不宜大肆宣扬,尔等知晓即可。” 言外之意,无庸赘述。 封嘉应声道:“微臣不日就会放出其他的消息出去,到时外面的人自然会转移注意力。” 少翊点点头:“你办事,朕最放心。” 真真算起来,少翊身边的近臣也只有封嘉能让他省心。至于其他的,除了背着一个“近臣”的名,竟完全没有担过“近臣”该担的事。 犹在这个时候,楚杰还能自作聪明地问:“陛下,你真打算将赵小侯爷调养好?” 少翊反问:“不然呢?” 楚杰遂故作高深道:“微臣认为:赵小侯爷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比较好。” 其实,此番话正合少翊的心意。但是,若细想起来,除去本就不够聪明的司徒冽、心智已然不全的赵元毓,在场的其余两人怎会看不透?又为何不去道明点破?楚杰自诩颖悟绝伦,但终究不及他哥楚寒;如今聪明反被聪明误,竟就在不知不觉中逆了龙鳞。 遂少翊不悦地眯起眼睛,问道:“为何?” 然楚杰并没有注意到少翊神色的变化,还神叨叨念出一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言毕,琴台上就传来一阵极为难听的破音,鸾镜公子抬起头来,冷冰冰看楚杰一眼。 楚杰还是未曾发觉。只暗道自己刚才的话太过隐晦,故而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回应,遂直白道:“从前,赵小侯爷就跟那个西楚衍王暧昧,其关系更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现如今赵小侯爷成这个模样,自然该忘忘,该断断。其性格纯良,混沌如初,只待重新塑造后,就同于重获新生。” 而这时,谈论的焦点,赵小元毓已经吃饱喝足。 就右手撑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着楚杰高谈阔论;他还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些事情是在说他自己。即便如此,当楚杰说到其中一个名词的时候,他竟没来由地心脏猛烈一跳,遂偏头问少翊道:“谁是西楚衍王?” 少翊哄道:“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元毓遂乖乖“哦”一声。 少翊又转头面对楚杰,厉声道:“朕看你就是春水进脑子,竟是一派胡言。难道朕在你的眼中就是一个毫无度量、不能容人之辈?”楚杰赶忙出席,跪下去,连连磕头道:“微臣惶恐。的确是刚才喝多这桃花酿,口不择言。还望陛下饶恕微臣的无心之过。” 少翊虽然生气。但是,一来楚杰的认错态度还算不错;二来他才说到自己并非“毫无度量”之人。遂为展示自己的度量,少翊摆摆手,示意楚杰起来,只提醒道:“此事就到此为止。毓的事情,朕自有安排。尔等不许再议。” 至此,就连最为木讷的司徒冽也渐渐揣摩出新帝的心思来。 微风过,又是一阵粉雨簌簌。鸾镜公子轻轻叹息一声,重新拨弄起琴弦来,且还跟着调唱出泠泠之曲:“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竟是少陵野老的《佳人》。 犹是少翊这种不爱词曲的人也曾读过。 其中有一句,就听鸾镜期期艾艾唱出来:“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少翊微微一怔,看着鸾镜,神情复杂。这时的鸾镜仍然蒙着面纱,仅露的一双凤眼冷冷清清,看不出喜怒哀乐;但少翊打自在盛京起就熟知那面纱之下的一颦一笑,该是何等的倾国倾城,又该是何等的风情万种。且比起元毓来……少翊又看向身旁的元毓……他的心微微荡漾。不错。此生他就真正爱过这一张面容,痴傻也好,风情也罢,无论哪种,他都深爱,他都想要。 故而,哪来什么新人旧人? 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第244章 平生颠傻(3) 就这么,伴着鸾镜公子的歌声,酒过三巡,少翊大约是有一些醉,竟举起酒杯,对着鸾镜公子说道:“你不必避嫌。还是跟从前一样,想什么时候进宫就什么时候进宫。” 闻此言,琴音一滞。 鸾镜公子还是清清冷冷的姿态,微微点头道:“好。” 当真是要“南风一曲鸾凤舞,从此君王不早朝?” 封嘉和楚杰又心照不宣地抬头,对望一眼。但少翊看过来的时候,他俩其中一个就慌慌张张地举起酒杯来;另外一个就颤颤巍巍地摸出安神香瓶。过半晌,那位病痨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来,叹息道:“从前,陛下还在东宫的时候,每每设宴,酒酣耳热,尽兴淋漓之时,宸曜就会站出来或弹或唱。可惜啊,往后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时日了。” 言毕,他就看向元毓,目光中颇有些探究的意味。 恰好,元毓也正看着他。 封嘉微微一怔。 来不及收回视线,就见元毓指着他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说的‘宸曜’就是我?” 封嘉又微微一噎。连话都不知道该如何接? 这时,少翊握住元毓的手,宠溺道:“前些日子,我不也这样称呼你的?你忘记了?” 元毓真的就眨着眼睛去想。 好半晌,方才想起来,闷闷地“哦”一声。又抽回自己的手,憨憨地问:“那我从前真的会在这个时候唱歌给你们听?” 少翊道:“当然。而且你歌声还不赖。” 元毓问:“比那位哥哥的歌声还好听?”他指的当然是鸾镜。 鸾镜不由抬起头来,看元毓一眼,目光中没有丝毫的冰冷,只剩悲悯和怜惜。 但元毓丝毫不觉。 还是一派纯良无害地续问:“那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唱歌了?” 少翊笑道:“如果你想的话,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但他也不过是哄哄小孩子而已。怎知,那“小孩子”竟然当真,清清嗓子,站起来,一字一调的唱道:“三星在南,家家拜年;小辈儿磕头,老辈儿的给钱。要钱没有,扭脸儿就走。”竟是一首拜年的童谣。当真只剩三岁的智商?封嘉如此一想,又一次颤颤巍巍地摸出自己的安神香瓶。 少翊将元毓拉回来,坐下,轻言细语地问:“谁教你的啊?” 元毓自豪道:“我娘亲。”又苦恼道:“你不是说过让我娘亲就住在我隔壁的院子嘛?她为什么没有来?” 少翊道:“她在家收拾东西,过两天就住进来了。”说谎的时候,他连眼皮都不眨。 过会儿,又捏起元毓的脸皮,笑道:“你都跟哥哥拜年了,哥哥我是不是该封你一个大红包?”元毓竟天真地点点头。少翊就点点自己的嘴皮,赖皮道:“不过嘛,按照习俗,你要先亲哥哥一下才行。” 闻此言,其余众人喜怒哀乐,表情不一。 封嘉一只手撑着额头,一只手举着安神香瓶轻嗅,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司徒冽的嘴巴张的大大的,足以塞进去一整颗鸡蛋。 楚杰坐在司徒冽的旁边。其内心已经澎湃到极点,还能故作镇定的帮司徒冽嘴巴复位。 鸾镜则默默低头,宫音起,又是一曲《凤求凰》。他的眼神动作没有任何出格。只是稍微懂点曲的人都能听出来,他的琴音确实有点急躁,不复以往淡然…… 而事件的主角赵小元毓在听闻此话后,站起来,捧起少翊的脸,慢慢的,凑过去。 立时,少翊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心脏一阵狂跳。 就在赵小元毓的嘴皮差一点缝要贴到少翊的嘴皮时,未料,狂风停,骤雨歇,赵小元毓竟停下来嘿嘿一笑。且还一只手贴在少翊的脸上,往后一推。而就在少翊快要变脸发飙的瞬间,赵小元毓摇晃起脑袋,振振有词道:“娘亲说过,男孩子可不能随随便便地亲别人,那叫非礼!” 那个灵动狡黠的模样,简直就是赵小侯爷。 封嘉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随即就被少翊怒瞪一眼,他才有所收敛。 待到少翊又将注意力放在身旁之人的时候,赵小侯爷又恢复成赵小元毓的模式:便是只顾着吃吃喝喝,全然不顾其他人的言语,自然也顾不得琴台四周的那些粉雨簌簌、落英纷纷。 就这样的回归太初之人如何能有赵小侯爷的雅致风流? 便是“好景无人赏,好花无人采。纷繁芳菲落,不看桃仙赏。” …… 戌时,琴台桃宴结束,封嘉第一个起身告退。待快要走出琴台的时候,转身就看见鸾镜也抱起琴来。遂犹豫一下,转到宫道等候。不多时,鸾镜当真过来。封嘉就拢拢衣领,迎上前,也不废话,直接问道:“公子,你觉得赵小侯爷是真傻还是假傻?” 第245章 赌约 当真是喝水塞牙,走路撞鬼,太阳打自西边出来。 鸾镜自认和封嘉的交情并不多。也就在盛京城内,因少翊的事情接触过三两次。 他从未料到竟有一天会被封嘉拦住去路,竟有一天会被封嘉询问这样的问题。 遂将琴交给随行的小厮,让其先走。待整个宫道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他才清清冷冷地回道:“真傻?假傻?关你何事?” 直接呛回去,连丝毫面子也不给。 封嘉只好捂着唇咳嗽两声:“我只是有些好奇。”鸾镜冷冷哼一声,抬脚欲走。封嘉续道:“况且,装傻这种事情,你难道不觉得赵小侯爷是一定做得出来吗?” 鸾镜顿住。半晌,依然是清冷的调调:“关我何事?” 封嘉笑道:“我也是一片好心。毕竟不想簌夫人太过于伤心。” 鸾镜一怔:“你知道些什么?”谈及自己的母亲,他的语调终于有些变化。 到底还不是真正的心冷之人。 封嘉胸有成竹道:“簌夫人前来苍国的目的,难道真为逃离越帝的魔爪?你信,我也不信,大概西楚衍王也不会相信。” 鸾镜道:“区区愚笨。恕不能明白封侍郎的意思。” 少翊初登基,第一件事情就是册封其最大的功臣,封奉仪,为礼部侍郎。 鸾镜这样称呼,不敷衍,不奉承,倒是一点错也没有。 但就如此,封嘉也没有打算正面回答。 只道:“据说,不久前,公子曾与自己的母亲造访镇南侯府。” 鸾镜道:“镇南候与家母是旧识,故而前去拜访一下也算正常吧?再说,不论先帝,还是当今陛下,都从未限制过我母子二人的自由。” 封嘉道:“当然。只要在天京城内,你母子二人想去何处都可以。况且,簌夫人还和镇南候有过渊源。”他稍微停顿一下,见鸾镜公子的表情无异后,方才续道:“只是,在下有些纳闷,为何你们从前不去拜访,偏偏要等到赵小侯爷受了重创,回府疗养的时候才去呢?” 简直就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咄咄逼人,咄咄逼人。 鸾镜强忍着怒意,道:“封侍郎何必拐弯抹角?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封嘉咳嗽两声,笑道:“适才,在下不就已经将话直说?只是,公子你爱搭不理,在下也只好迂回曲折一些。”说着,就直勾勾地盯着鸾镜,便又一次地问道:“你觉得赵小侯爷是真傻还是假傻?” 鸾镜反问:“假傻对他有何好处?” 封嘉道:“好处当然不止一二。譬如:暂避锋芒?韬光养晦?见机行事?” 鸾镜又问:“就算如此,封侍郎会怕?” 封嘉道:“不。在下只是这么一个假设,过后就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他靠近鸾镜,在其耳旁轻声道:“鸾镜公子,想不想跟在下打一个赌?” 鸾镜道:“赌什么?” 封嘉道:“就赌赵小侯爷是真傻,还是假傻。如若在下输,那在下就替你实现心愿,如何?”未曾想,鸾镜竟冷淡道:“区区没有心愿。”封嘉也不点破,只道:“现在没有,将来的某一天指不定就有。公子又何必急匆匆地拒绝在下的好意?” 正所谓“无利不起早,空手套白狼”。鸾镜才不会相信封嘉会安什么好心,有什么好意。 遂他冷哼一声,问道:“你这么做,究竟有何用意?” 就在这个时候,春风徐徐,竟把琴台那方的桃雨带过来。 封嘉抬手接住一片桃瓣,轻声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念罢,他叹息一声道:“想来这个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无趣多于有趣,浪静多于浪骇。若是生平不给自己多找点乐子,且不白来世间一遭?” 有那么一瞬间,鸾镜觉得自己面前的人不是封侍郎,而是赵小侯爷。 都是一样的肆意;都是一样的倜傥;都是一样的笑看红尘;都是一样的睥睨人间。 而这样的人,注定跟他这种只配躲在阴暗处的人,活法不一样。 鸾镜很羡慕。故而,他没有深究下去,只问:“你选什么?” 封嘉道:“假的。”又道:“依赵小侯爷的脾性,他大约只能坚持到这个深秋,到时咱们就可以窥见真章了。” 鸾镜已然答允。便不作扭捏,点点头道:“区区输,你想要什么?” 荣华富贵,封嘉不会稀罕;出将入相,那是迟早的事情。 想来这个赌约,无非就是他鸾镜还有一些利用价值。 而他这一生都在被人利用,连自己的母亲也不例外,故而也没有什么稀罕的。 正想着,封嘉就将手中的那片桃瓣递给他。他没有接过来,只微微挑眉:“投桃报李?” 封嘉乐道:“投其所好。” 但是,鸾镜依旧没有接,封嘉轻轻叹息道:“熟知赵小侯爷的人都知道:他自小偏好武陵花。陛下前在东宫种一片,后在楚楼种一片,如今又在皇宫种一片。故而,公子难道还不懂这花瓣代表的意义?” 鸾镜不答,只问:“这与你我的输赢有何关系?” 封嘉道:“也罢。既然公子觉得没有任何关系,那大概就是没有关系的。”说着,他将桃瓣重新放回春风中,半晌,徐徐道:“如若在下赢,公子可否告诉在下一件事情的真相。” 鸾镜微微蹙起眉头:“什么事情?” 封嘉遂咳嗽两声,故作神秘道:“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瞧他那成竹在胸的模样,仿若胜券在握。 鸾镜站在原地,盯着封嘉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不悦地眯起眼睛来…… 第246章 假梦术 赵小侯爷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就是一件雾中看花、水中望月的事情,其真相朦朦胧胧的,连封嘉也摸不出真相,找不到丝毫破绽来。更何况新帝霍少翊?当然,还有一点重要的原因:新帝登基不久,忙着肃清前秦王和前齐王的残余势力,政局尚且不稳,自然也不会有太多精力放在痴傻的赵小侯爷身上。 故而,赵小侯爷到宫中养病养伤,从如今的情况看来,倒不失为一个正确的选择。 即便如此,仍是有人放心不下。在御花园琴台的桃花宴过后,汐萦真人前来面圣,说是受故人之托,专程过来照顾赵小侯爷。 少翊当然知道汐萦真人来自何处。便询问:“故人为何人?” 汐萦真人答曰:“清河郡主,镇南候夫人。”少翊想起之前元毓差点没命,好歹是汐萦真人送去理观调养才活成如今这样,遂相信汐萦真人的话。怎料,他的小心思竟被汐萦真人看穿,她笑问道:“陛下以为的故人是何人?” 少翊当然不会说出“情敌”的名字来。三言两语含糊过去。便以政务繁忙为由,令宫人带着汐萦真人前去元毓现住的朝阳宫。 朝阳宫就在新帝理政居住的未央宫之旁。虽说相邻,但要经过四道亭台、三座廊桥、两道宫门,还得横穿宫道,方能抵达。这让一向御剑而行、许久未曾用双腿走路的汐萦真人在后来脚软好一阵。甚至还忿忿地想:待下一次见到那位“故人”,定让他做一件使自己舒心的事来“还情”不可。 好在,汐萦真人总算看到赵小侯爷。此时,他正对着临窗的那盆月季自说自话,当真憨傻的很。汐萦真人走其身旁,细细观望,接着便以要治疗为由遣退宫人。 到此时,方才轻轻地唤一声:“毓儿。” 赵小元毓慢慢偏过头来,接着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汐萦姑姑。” 当真是一点好转也没有。 汐萦真人默默腹诽。遂从袍袖中摸出一件物什来:“看。这次姑姑给你带来什么好玩的东西?”说着,就把物什塞进元毓的手中。 元毓低头一看。一把折扇。还是七成新的。他又在汐萦真人的示意下,一点一点展开。 就见扇面上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元毓便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翻来覆去的看。这把扇子当真就只有这四个字。 遂他把注意力都放在这四个字上面,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市雨非雨?” 他抬起头来,望着汐萦真人:“姑姑,什么意思啊?” 汐萦真人凑过去,两眼一翻:“什么‘市雨非雨’?明明就是‘沛雨甘霖’。” 元毓不好意思道:“我刚在学习认字嘛。”又扯着汐萦真人的袖口:“姑姑,你别生气嘛。”又伶俐乖巧道:“姑姑,这什么雨什么霖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汐萦真人很想怼一句:“你问我,我咋知道?明明就是你赵小侯爷的亲笔。” 但是,其脸上仍是一派和颜悦色。到底跟傻子计较,自己估计也是傻子。遂还耐起性子解释:“这个,什么雨什么霖,大概就跟什么巫山云雨,什么朝云暮雨差不多吧?总之,就是跟情情爱爱的东西有关。不过,在姑姑看来,这就是典型的‘吃饱撑的没事做’。不就是两个热恋的人想表达彼此的爱意嘛?竟整这些弯弯绕绕的干嘛啊?简简单单一句‘我喜欢你’‘我中意你’,实在想深刻一点,就来一句‘我娶你’‘我养你’不就行啦。而这些才是通俗易懂,直击心灵的情话。” 赵小元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就扭头过去,对着窗边的那盆月季,念叨:“我喜欢你。我中意你。我娶你。我养你。” 月季花瓣微微颤颤,仿若能听懂赵小元毓的言语一般。 遂赵小元毓对此情况极为满意。又反反复复念叨三四次。像是终于练习妥当,便跑到汐萦真人的面前,只不过刚起头:“我喜……” “打住!” 汐萦真人果断出手,及时捂住赵小元毓的嘴巴:“哎哎哎,你师姑我活过千年,可一直都憧憬着一只白衣飘飘、腾云驾雾的狐仙前来表白哈。所以,师姑的第一次,绝对绝对不能毁在你这个毛头小子手中。” 赵小元毓嘟嘟嘴,不情不愿地“哦”一声。 便又对着那盆月季继续练习“直击心灵”的情话。 汐萦真人也看过去,好半晌,竟轻叹一声:“毓儿啊,你想不想知道送你折扇的是谁?” 元毓偏头:“是谁啊?” 汐萦笑道:“姑姑的徒侄啊。他知道你生病,所以就让姑姑带这东西过来,想让你康复。” 闻此言,赵小元毓竟举起胳膊,义正言辞道:“毓儿没生病。” 汐萦真人忙点头道:“是是是。我们的毓儿可健康呢。” 元毓便展颜一笑,纯净无暇。他扶着汐萦真人的胳膊摇晃:“姑姑的徒侄叫什么啊?” 汐萦真人道:“楼云霖,字逸尘。” 就在这个时候,汐萦真人忽然就想起这个名字的由来,还是青玄真人赐给那个孩子的。 慵来还问云霖外,得驭陂前几尺龙。是其就该“遗风逸尘,沾被无极”。 想到此处,福至心灵,她忽然就理解“沛雨甘霖”之意——毓的谐音有“雨”,霖自然就是指“云霖”,沛雨甘霖,沛雨甘霖,代入其中细细品味,绝对比“我喜欢你”“我中意你”“我娶你”“我养你”,更加的直击人心,更加的意味深长,更加的不堪入耳…… 汐萦真人忽然觉得自己胳膊上布满鸡皮疙瘩,遂使劲搓搓,遂又忍不住用手指戳戳赵小元毓的脸蛋:“你说你从前怎么活得那么没羞没臊的?” 赵小元毓眨巴眨巴眼睛,并不太懂姑姑在说些什么。 汐萦真人就觉得此事完全可以变的更加有趣起来。遂她的脑中朦朦胧胧地产生出一个念头,还未成形,先问道:“你想不想认识认识姑姑的徒侄?” 赵小元毓道:“楼云霖?”汐萦真人点点头。赵小元毓天真道:“你带他到这里来?” 汐萦真人道:“他啊,现在的处境也不大好。就算能摆脱困境,潜入天京城,也进不来这个地方啊。” 赵小元毓道:“那毓儿如何能够认识他呢?” 汐萦真人道:“不急。不急。此事得让姑姑好好想一想。总之不会让你失望就是。” …… 带赵小元毓前去“认识”楼云霖的事情,就是汐萦真人的一时兴起。待真要践诺,她才知道其实有很多很多的难处。 比如: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赵小元毓带出皇宫?又如何能够带着他奔波千里? 比如:如何能神即出,鬼又没地把赵小元毓送进北溟?又如何能够跟自己徒侄碰头? 汐萦真人觉得要不就不做,要做就做好;况且她已经承诺赵小元毓,势必就该办到。 遂整整十来天,她绞尽脑汁,她心劳计绌,她搜索枯肠,她辗转反复。 甚至还动起给自己徒侄写信咨询的念头。 若非还想保留一点惊喜,她差点就这么做;捱到后来,发觉自己确实没辙过后,她终于提笔写信给风涯。 很快,风涯回信。简简单单就一句话:“汝乃九尾狐族,又修道之人,如何不能应付凡尘俗世?”有那么一瞬间,汐萦觉得自己好像被风涯鄙视了。 然而,就在她要撕毁这封信的时候,就在须臾间明白风涯的良苦用心。 的确。那些问题若是用凡人的法子,且自己还没有徒侄的智慧,那根本就找不出解决之道;但若换一种思路,用修仙之人的法子,何尝找不出破解之道?汐萦开始钻研这些,最后决定使用“假梦术”,即:当事人会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其实会在其他地方经历一些现实中的事情。为瞒天过海,汐萦还会使用“分身术”。即:在朝阳宫中伪造出睡梦中的元毓来。 待一切准备就绪,汐萦真人借“为元毓祈福”为由,堂堂正正在朝阳宫内做法。 赵小元毓就在一片“嗡嗡嗡”的念咒声中,浑浑噩噩地迷过去。 待醒来,已经在北溟,拓跋沅那个“花想容”的别院中…… 第247章 抱愚守迷(1) 北国的春季比任何地方都来得迟,已然四月,“花想容”中的桃林依旧光秃秃一片,连粉嫩的花苞都瞧不见踪影。 赵小元毓站在院门前的时候,抬头就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匾额。 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很是熟悉,但想半天都想不出来自己何时来过。 遂推门而入。叮叮咚咚,就有一阵悦耳的琴音从院落深处传来。赵小元毓寻声而去。不多时,仅转出桃林,就看见一位穿着素白布衣的公子背对着他而坐。而琴音就是从那方传过来的。 赵小元毓看着看着,就觉得这位公子的背影极为熟悉。 秉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脾性,就要冲过去。 怎知,对面的小径上忽然钻出来一位婢女。那婢女也是一身素白,身上没有多余的配饰,只有一根木簪斜斜插在发髻。即便这样朴素,连心智只有三岁幼童的赵小元毓,也觉得这位婢女姐姐是大美人。 只是,看着这位大美人姐姐,赵小元毓的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快来。 随即缩回去,心不甘、情不愿地躲在一株粗壮的桃树后面。 就窥见那位婢女捧着一个白玉瓷碗到公子身旁,轻言细语道:“公子……该喝药……” 她的关内话像是不太好,说话有些磕磕巴巴的。 悦耳的琴音乍然而止。公子端起药碗来。 赵小元毓就看到他的广袖下滑,露出的半截手腕,竟似羊脂白玉一般,真真好看的不行。 这时,婢女抬头看看四周,忽然感慨:“气候……真不适合……养病。” 公子将空药碗还回去:“这话可不全对。”婢女“嗯”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像撩拨人的心弦。只不过,公子并没有被拨动到,他还是保持着语调,不疾不徐道:“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适合,什么不适合。无论气候、人情、物什、局势,都该是人来乘势而上、顺势而为。” 此番话有些深奥,婢女微微垂头,思虑好一阵才略懂。 便道:“公子……言之凿凿……只是……乘势而上、顺势而为……应该进屋……烤着火炉、品着香茗、裹着被子……公子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说的断断续续,难为她的公子竟也能听明白:“你啊。连话都没学利索,就先学起丹雪的毛病来。”婢女道:“丹雪……也是……公子好。” 闻此言,公子竟微微叹息一声,好半晌没有接话。 婢女续道:“公子……还在……生她的气?” 那公子又轻叹一声:“并非生气。只是恨铁不成钢。”像是意识到“恨铁不成钢”这个词汇有点深奥,又解释道:“就是说,她有些辜负我对她的期望。” 婢女道:“公子……要求太高……换作别人……做不到……丹雪好。” 公子反问:“是吗?” 婢女点点头。 公子就笑起来:“如此来看,倒是我的过错了?”婢女的脸悄悄爬起红晕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公子续道:“好啦。外面天凉,你先进屋吧。” 婢女道:“公子呢?” 公子道:“我且弹完这一曲就回去。” 话音落,琴音又响起来。叮叮咚咚,铮铮铿铿。似飞湍走壑,似洒石喷阁,似汹涌惊雷。 连赵小元毓的心神都一震;他扶着树干站起来。 就见那位婢女看着自家公子轻轻地摇摇头,随后将琴台旁的熏香点燃,这才徐徐而去。 …… 至此,院中只剩赵小元毓和那位白裳素衣的公子。 赵小元毓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他使劲地摇晃脑袋。但是,恁他如何使劲,都摇不出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画面来。 遂他渐渐停下来。就只专注地欣赏琴曲。 此琴音和鸾镜公子所奏有大不同。 鸾镜公子的琴音空蒙,若伶仃细雨,就算代入情绪,也未曾激烈高昂; 此位公子的琴音悠扬,若山泉清逸;然一旦入情绪,又如鸣泉飞溅、浪击礁石。 其气势真真锐不可当。 而赵小元毓肯定更喜欢现在的琴音。便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赵小元毓连自己都没有发觉,他的手指竟跟着琴调动起来,仿若在凭空拨动琴弦。刹那间,赵小元毓只觉得面前这片光秃秃的桃林全然被消散,远处那些浮夸夸的亭台楼阁也全部被抹去,天地浩大,时光翩然,惟余二人…… 就在这时,“噌”,一声脆响。 琴弦断,琴音止。 素衣公子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的血珠,微微征楞,过半晌方才朗声道:“弦断必有知音。阁下不如现身一见。” 赵小元毓闻此话,遂左看看,右瞅瞅,周围确实没有旁人。 那么,这位素衣公子的话,就是对……赵小元毓点点自己的鼻子……然后,像一只轻盈的鸽子一般,扇着手腕,跳出去,恰恰落在素衣公子的面前:“我不叫什么知音。我叫赵,元,毓。” 言毕,万籁俱寂,连彼此细微的呼吸声都停止。 素衣公子一言不发,只抬头,盯着面前的元毓,一眨不眨。 就好像一眨眼,面前的人就会消失掉一样。 然而,面前的赵小元毓浑然不觉。他将双手撑在琴桌上,又将脸凑过去,笑嘻嘻道:“你有没有听清楚?”素衣公子仍是呆呆地看着他。他便嘟起嘴,又重复一遍道:“这次,你要好好记住哦。我不叫什么知音。我叫赵,元,毓。” “赵,元,毓。” 素衣公子跟着重复。他缓缓抬起手来,想要去触碰元毓的脸。就在快要碰到的瞬间,他忽地一下缩回来,扶着自己的额头,轻声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哎,为何总是这样?为何频频在做这个梦?” “梦?” 赵小元毓俯着身,双手托腮。遂盯着素衣公子,若有所思道:“姑姑说,现在算是我的梦境,别人的现实。其实,我也不太懂得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后来跟我说:如若过去以后,有人怀疑这是梦境的话,你可以对他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素衣公子如今脑子一片空白,竟顺着“傻子”的话往下接。 那“傻子”就嘿嘿一笑道:“亲他。” 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捧起素衣公子的脸,对准唇,直接啃过去…… 第248章 抱愚守迷(2) 室内有博山炉烧着银骨炭,混着龙脑香,暖和的很,舒适的很。 案桌上放着千里之外送来的樱珠、柑橘、桑葚,个个果肉饱满、汁多味美。 赵小侯爷半趴在羊绒地毯上。一手捏着樱珠,一手拿着柑橘,嘴中还含着桑葚,吃得满手满脸满身都是紫红色,且毫无坐相,且毫无吃相,更毫无从前赵小侯爷的半点做派。 惹得一向寡言的熏风都忍不住询问素衣公子:“这……当真是赵小侯爷?” 那素衣公子毫无疑问就是楼云霖。 他点点头:“汐萦师姑前些天就写信告知:赵小侯爷渐醒,人无大碍,智商尽失。——只是,我也未曾想到他竟失智到这个地步。”边说,边将一颗樱珠蘸过糖。亲自喂到赵小元毓的嘴中。 倒是一派“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画面。 酸的熏风和听月不由对视一眼。过后,还是听月先抖抖鸡皮疙瘩,谨慎道:“公子,此事有些古怪。”云霖“哦”一声,尾音上扬,示意他接着说下去。遂就听他续道:“赵小侯爷既然失智,就不可能自个儿跑到这里来?就算有什么奇迹,就算他心心念念公子您,也该跑去西楚衍州才是。” “当然不是他自己跑来的。”云霖看着胡吃海吃的元毓,微微一笑。 “所以,此事处处透着古怪,或许有什么阴谋……” “你很谨慎。”云霖轻轻打断听月:“但这件事情根本不会掺和太多的阴谋阳谋。不过就是汐萦师姑的一时兴起。” 赵小元毓能够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凭空出现在位于北溟天京城的“花想容”。在常人看来,根本就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但云霖从小在龙源长大,略懂各种术法,而赵小元毓又在适才提及“梦”的事情,他就联想到“假梦术”。 自然而然,就推断出施法的人是汐萦师姑。 再往深处想,汐萦师姑若不想引起苍国那边的骚扰,势必还会用上“分身术”。 且不说这两个术法如何繁复,有点差错,施法人就将万劫不复;就单说“假梦术”可能致使赵小元毓的记忆更加错乱,云霖就想骂一句:“胡来!” 好在始作俑者汐萦真人不在这里。 就算写信去骂,非得过十天八个月才有效果。 遂云霖就算在心里,能把汐萦骂出个花儿来,此时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分身术只有七天的时效,所以赵小侯爷只能在这里留七天。” 未曾想,听月竟哀嚎道:“七天?这么长?” 云霖偏头,冷飕飕地看他一眼;他的大拇指在唇上一划,立即就把嘴巴给“缝”上。 这时,熏风接话道:“主要是不好瞒过拓跋小王爷。” 云霖道:“有何难?这七天‘花想容’就闭门不见客。”又冷哼一声:“他还能奈我何?” 那个拓跋沅没有什么脑子,确实好对付,只是…… 听月想一想,还是没有忍住把嘴巴扒开:“公子,你要不要治好赵小侯爷?” 要不要治好赵小侯爷? 对于这个问题,云霖其实也有些迷茫。 …… 元毓失智。无非就是他自己承受不了那么深重的打击,遂自动生成一种自我保护策略; 元毓治好。无非就是回到从前赵小侯爷的认知,但也回不到从前赵小侯爷的鲜明艳丽。 …… 是以,心灵的损伤,他楼云霖有自信为其慢慢修复;但,身体的损伤,他毫无办法。 而元毓又如何能够接受他自己余生往后都是一个腐人? 故而,云霖觉得如今这样挺好。他不想医。偏偏汐萦真人送元毓来的目的,就是让他医。 思虑良久,他挨坐过去,边摸着元毓的发鬓,边回答听月道:“这件事情,我也没有找到如何医治他的办法,就且走一步是一步。”反正只有七天,时间短,治不好,想来汐萦师姑也没法因此怪罪于他吧? …… 本来“花想容”还有其他的房间。从前,元毓搬进来住的时候,为掩人耳目,都是住在西厢房,偶尔云霖过来与其耳鬓厮磨一番,往往天还未亮,枕边人已然不在;而这一次,也是为掩人耳目,元毓终于不用住西厢房,云霖也不用来回奔波;只是,就在元毓躺在云霖的床榻,呼呼大睡、鼾声不断的时候,云霖却坐在其身旁,撑着头,看着他宛如孩子般纯真的睡颜,一眨不眨…… 也不知过去多久,琼花捧着一盆水进来,惊诧道:“公子……怎……不睡?” 云霖合合眼睛:“睡不着。” 琼花就将水盆搁置好,转身问道:“因……赵小侯爷……” 云霖揉着眉心,笑笑:“从前,他的睡相不好,我在旁,总是睡不安稳;如今,他的睡相倒是极好,但我根本不敢在其身旁入眠,连小憩都不敢有。” 闻此言,琼花就走过去,蹲在他的身旁:“为何?” 云霖苦涩道:“雁门的时候,我就离开他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结果就变成这样……” 琼花道:“公子,不怪你。” 云霖道:“如何能不怪?如若当初小心翼翼,未曾将我们之间的情谊坦然,那些人根本就不会在他身上施暴。”说着,竟痛苦地揪起自己的头发。须臾间,碧玉发簪从发间滑下落地,摔成两半。接着,发髻也散开。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松松垮垮垂到腰间,竟是狼狈不堪。 琼花从未见过这样的云霖。不,应该说任何人都没见过。 遂她征楞片刻,慢慢地抬起手来,握住云霖的。 她未曾使用一点力气;但成功阻止云霖继续折磨自己的头发:“公子,回鹘部……有谚语……世上爱情和咳嗽藏不住……所以……不怪公子。”云霖微微蹙眉。她续道:“还有一句谚语……磨难来,逃不掉……赵小侯爷……逃不掉……公子……加倍对他好……可以弥补。” 世上爱情和咳嗽藏不住。 磨难来,逃不掉。 既如此,加倍对他好,足以弥补。 道理当真是人人都会说,事实就是人人未必都能做到,往往在做事的时候才会发现横在面前的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根本连一步都动弹不得。 但,即便知道如今的情况是那样,云霖还是被鼓舞地振作一些。 他轻声道:“谢谢你。” 四目相对,琼花心中一动。 她的手指在暗暗加力,紧紧缠着云霖的掌心,仿若要传递给他力量;而云霖倒是想要松开,犹豫再三,还是觉得不太妥当,也就任由她握着…… 就在这时,乍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来:“云霖哥哥,你们在玩‘手拉手’的游戏?” 云霖一个激灵,松开琼花。 他看过去的时候,就见元毓半撑着坐起来,那一双凤眼有着从未出现过的澄清,睁得大大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第249章 抱愚守迷(3) 当真“尴尬人处尴尬事”。云霖还从未如此窘迫过。如今这种感觉,竟比从前赵小侯爷生气吃醋还来的难堪,尤其赵小元毓长久时间未曾得到他的回复,遂又重复一次:“云霖哥哥,你们在玩‘手拉手’的游戏?” 云霖揉揉眉心。聪明如他,竟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赵小元毓。 琼花倒是大大方方地接话:“大人……不玩……游戏……” 赵小元毓就撇撇嘴:“那你们在干什么?” 琼花眼皮都不眨地哄着小孩子:“公子……手冷……奴婢给他……暖手……” 赵小元毓随即也握住云霖的手:“呀!真的好冷!云霖哥哥,你生病了?” 云霖接话道:“只是天气冷而已。”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多的解释。这时,赵小元毓想起他来时看到云霖服药的事情,便欲刨根问底。然而,云霖先一步问:“你怎么醒了?”他这才想起自己的事情,忙不迭地捂住肚皮,“哎哟”叫唤两声:“我要尿尿。” 其动作神态当真没有赵小侯爷的风范,就是一个三岁幼童。 云霖轻轻叹息一声。便让琼花先退下,自己亲自伺候赵小元毓出恭。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又打横抱着赵小元毓回床,自己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赵小元毓竟拽着他的袖口:“云霖哥哥不和毓儿一起睡觉?” 云霖微微一怔,半晌才道:“毓儿乖。云霖哥哥还有事情要做。” 元毓就要坐起来:“那毓儿陪着你做事,好不好?” 云霖没有办法说出那句“不好”。便索性脱靴上床,横躺在元毓的身旁:“事情就放在天亮后来做吧。现在,云霖哥哥就陪毓儿睡觉,好不好?” 赵小元毓登时扬起笑脸。遂就像一只小狗,窝进云霖的怀中,还蹭蹭:“云霖哥哥身上的味道真好闻。”说着,又蹭两下。云霖轻轻“唔”一声,随即摁住那颗不安分的脑袋,哑起声音道:“别乱动。” 赵小元毓察觉到云霖身体的僵硬,担心哥哥会因此生他的气,遂乖乖答应着“哦”。 接着,当真一动也不动,乖巧得令人心酸。 而云霖就在这时想起那种种缘由,又叹息一声,半晌才道:“这些天,哥哥都亲自下厨给你做饭,好不好?”就感觉元毓在点头,只是轻微一下,他又恢复到“不动”的状态。云霖又问:“你现在最爱吃什么?” 元毓道:“哥哥什么都会做?” 云霖道:“万事不变其中。只要掌握基本的东西,都可以试一试的。” 赵小元毓自然听不懂这么复杂的事情。但他知道云霖答应给他做任何好吃的,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说道:“冰糖葫芦、樱桃蜜饯、杏仁膏、糯米糕、雪花酥、蜜姜豉……”说来说去,竟是小孩子的零嘴。 云霖微微一笑,伸手摸摸元毓的额头。 就在这时,元毓忽然道:“还有:凤凰蛋、鲤鱼切脍、鱼骨汤。” 竟是从前在龙源的时候,云霖第一次下厨给他做的菜。 未曾想,他什么都不记得,独独还记得这个。 云霖的鼻子微微一酸。就听见赵小元毓趴在他的胸口处,呢喃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云霖哥哥做这些菜,一定很好吃。” 云霖轻声道:“或许,你在别的梦境中品尝过。” 元毓轻笑道:“那一定是个美梦。就像现在一样。” 云霖微微阖上眼眸:“或许吧。”如果真是一场美梦,就应该停在“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时候;后来的“虚与委蛇、勾心斗角、刚愎自用、不可收拾”都没有,该有多好? 只可惜,世事无情,没有如果。 遂云霖轻轻地抚摸元毓的额头:“好好做个美梦吧。待到你醒来的时候,美梦都会成真的。”元毓点点头,打个哈欠,当真没心没肺地睡去;而云霖就那么搂着他,一夜未眠。 …… 天还未亮,云霖就在小厨房忙活。熏风和听月从前跟着他在龙源,知道他常常为赵小侯爷下厨,遂见怪不怪。 倒是琼花有些吃惊。 忙不迭地跟过去要为云霖打杂,但被云霖婉言拒绝。后来也是听那两位随从说起,她才知道云霖亲力亲为的时候从不需旁人协助,且云霖也就只为赵小侯爷做这些事情。琼花便在惊讶之余,多出一丝羡慕来。 当然,那么多的零嘴不可能一次性全部做好。云霖只挑选雪花酥和蜜姜豉做。重点还是在元毓提及的那三道菜。且他掐的时间刚刚好。待元毓醒来,热腾腾的菜肴刚刚布上桌。 故而,元毓嚼着凤凰蛋的时候,乐不可支地说:“我当真美梦成真了?” 云霖点点头。 就见赵小元毓还是没有什么吃相。说话的时候,污渍弄得满嘴满脸都是。 云霖见怪不怪,默默取出丝绢给他揩;便见着嘴角尚有一块白色细末没有揩掉,遂抬食指,轻轻给他点去。怎料,元毓竟在这时抓住他的指头,嘿嘿傻笑,而后强行塞进自己的嘴巴中,舌尖轻轻一舔……刹那间,云霖就觉得一阵酥麻,从头皮直接窜到脚底。 但元毓全然不觉自己闯祸,待抽出云霖的手指,还笑嘻嘻道:“这是我娘教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所以,不能浪费粮食。” 立时,云霖的神色就很古怪,便是哭不得、笑不得、一副无可奈何。 元毓抬眼就看见,遂问道:“云霖哥哥,你怎么了?” 云霖摇摇头。半晌,终于克制住自己,说道:“嗯,如果你这些天还有什么美梦,都可以告诉我。” 元毓咕噜喝下一口鱼骨汤,眼睛亮闪闪地问:“你都可以帮我实现?” 云霖道:“尽量吧。”赵小元毓就朝外一望,眨巴两下眼睛。云霖续道:“但是,你若是要天上的星星,我大概办不到。不过嘛,我可以给你找来代替品。” 闻此言,赵小元毓竟张大嘴巴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天上星星的?” 也不等云霖说出个所以然,他就急切切地追问:“代替品是什么?” 云霖道:“星星都是在晚上出来的,所以这个代替品肯定也要晚上才能见分晓。” 元毓道:“啊?还要晚上啊?” 遂掰着指头计算还有多少时辰天黑,却怎么也算不出来。 云霖便捏着他的指头,笑道:“不用算。这个代替品并不是那么好找。所以,等你吃完东西,咱们就出发。路上你还可以睡一觉,待睡醒过后应该就能找到了。” 赵小元毓乖巧地点点头。 遂三下五除二将面前的鱼骨汤都喝光,就跟从前一样。 舔舔嘴皮,嬉笑道:“唔,其他的东西都吃不下了。所以,云霖哥哥,可不可以打包带在路上吃?” 有那么一瞬间,云霖也错认为是赵小侯爷回来。只因那个笑容真和从前一模一样。 第250章 抱愚守迷(4) 就在同时,天京城的皇宫中,新帝霍少翊刚下朝就前往朝阳宫探望元毓。 他故意让内监慢慢抬轿。这样就能留下一点思考的时间。 细说起来,他想的还是汐萦真人对赵元毓施法的事情。 本来少翊是不赞同的。只不过,封嘉竟主动进谏道:“陛下,莫忘初心。” 莫忘初心?何谓初心? 闻此言,少翊竟冷笑着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然而,封嘉就像知道他会如此一问,对答如流道:“当初,陛下要的可是赵小侯爷的真心相待?故而,微臣在大雁关为陛下设局,难道就为让陛下得到一个傻子?” 少翊道:“可是,你没有把事情变好,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到如今还能怎么办?” 言下之意,新帝不怪罪,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但即便这样,依然没有让封嘉住嘴:“陛下,您应该再给自己,再给赵小侯爷一次机会。” 闻此言,少翊竟微微征楞,半晌后叹气道:“你能保证他清醒过来会交给我真心?” 封嘉道:“微臣不敢确定。”少翊遂冷哼一声。封嘉续道:“但是,微臣能保证赵小侯爷会永远留在陛下身边,永远也不会有‘离开’的念头。” …… 赵小侯爷会永远留在陛下身边,永远也不会有离开的念头。 …… 正是这句话,少翊被打动,遂同意汐萦真人施法。只是,当看着一直躺在床上、头上扎满银针,就像一颗人型仙人球似的赵小侯爷,少翊又有点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遂质问汐萦真人道:“他这种状态,还有持续六天?” 汐萦真人道:“当然。术法需要连续做七天才有效果。” 少翊又问:“如果六天后还是老样子呢?” 汐萦真人一脸无害道:“那还能有什么办法?继续施法呗。” 当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因汐萦真人的语调轻快,少翊竟不悦地眯起眼睛来。 遂厉声道:“朕可没有那么多耐心跟你耗。若待六天后,宸曜仍没有好转,朕就拿你是问。”汐萦真人一愣,待回神,新帝少翊已经率着一群内监浩浩荡荡地离开。她到这时才意会到自己玩大发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只能祈祷自己那位颖悟绝伦的徒侄,能领悟到她的一片良苦用心,继而真正的医好赵小侯爷吧。 …… 然而,万事固如此,人生无定期。汐萦真人的那位颖悟绝伦的徒侄压根就没有想过,如何好好医治“赵小侯爷”,此时做的事情也不过“如何能让赵小元毓快快乐乐”。之前承诺的“星星代替品”在玉京城花想容内自然没有,故而,云霖就承着极大的风险,带着赵小元毓倍日并行,赶往金风玉露楼。 到达的时候,正好夜幕降临,元毓刚好把白天云霖亲手做的点心全吃光。 待从马车下来过后,赵小元毓抬眼就看见被嵌在峭壁间的七重宝塔,背倚峭壁,下临深谷,与山壁上下一体,仿若天然而成、鬼斧神工,颇为壮观。 赵小元毓微微咂舌,半晌后,竟道:“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的。” “传闻在天京城的附近,其龙脊山内有一处理观,入口也是修在悬崖峭壁上,倚山势而建。想来应该跟此处一样。”云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些话来。惹得深入过龙脊山的听月忍不住多看他两眼。云霖依旧面不改色,续道:“或许,你从前去过那处,但是忘记了。” “那大概在我很小的时候吧。”赵小元毓不疑有他。在跟着云霖爬山的时候,问道:“云霖哥哥去过龙脊山吗?” 云霖淡淡道:“从未去过。” 赵小元毓沮丧道:“那还真是遗憾。”随后,他又兴奋起来:“你没去过也好。下次你到天京城来,我就带你过去。哈哈,你都不知道,龙脊山顶有好大一片桃林,可美可美啦。” 云霖微微一愕:“你记得龙脊山顶的桃源林?” 赵小元毓点头:“当然记得。我还记得我曾在那处偶遇过桃花仙呢。” 闻此言,云霖的呼吸一窒,拳头在慢慢收紧。 这时,赵小元毓抠着脑袋,续道:“可惜,我都不记得桃花仙长什么模样。” 云霖慢慢地松开拳头来:“世上哪有什么神仙鬼怪?或者你记得的,只是一场梦境。” “真的是这样?” 赵小元毓疑惑地皱起眉头来。遂停下脚步,偏头去看云霖;如此,云霖也只好停下来。就见赵小元毓莞尔一笑,续道:“就算是一场梦境,也应该跟现在一样,是一场美梦。而且,云霖哥哥,我觉得我梦中的桃花仙就该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说着,竟抬起手来,轻轻触碰一下云霖的脸颊。 不过轻轻一碰,就在云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咻”地跑出去。 对着前方的风景,大声喊:“哇啊,真的好美好美啊。” 云霖这才回神,轻轻摸一摸刚才被元毓触碰过的地方,竟有些发烫。他又有些发愣。想他们明明成亲快三年,早就练就一脸的铜墙铁壁,为何还会被赵小元毓撩得心神不宁?云霖也想不明白,遂走过去,看赵小元毓看着的风景。 就见一汪不大不小的碧绿清潭,似一面水镜,倒影着天上的银月、星辰、云朵。 又有无数桃树将清潭包围。 微风过,粉雪簌簌,水波粼粼,星辉熠熠,仿若天上人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此处正是金风玉露楼享誉四方的景点:月落海。 此处也正是从前赵小侯爷心心念念的地方:月落海。 赵小侯爷从前到金风玉露楼,陪着云霖东忙西忙,未曾到处闲逛; 赵小元毓这次被云霖带过来,云霖只为偿还他之前的夙愿。 只是,赵小元毓并不知情。他站在岸堤边,忘情地欣赏着美景。 云霖什么时候走到他的身旁,他也不曾知晓。 他只顾看美景;云霖只顾看他。且都自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好半晌,两人都没有言语。直到海子中央飘过来一艘渔船。其船栏边燃着一圈烛火,顶棚还挂着数个大红灯笼。就有一位戴着蓑笠、披着斗篷的渔翁摇着船桨,哼唱着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又是一曲《桃夭》调。 赵小元毓在之前的桃花宴上听过,也就学会。回过神来,跟着渔夫一起唱:“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唱毕,他偏头看着云霖,笑道:“真好听。” 云霖问:“是你唱的好听,还是渔夫唱的好听?” 元毓道:“都好听。”接着,就指着河中央,问道:“这些就是你说的替代品?” 意指星星在海子中的倒影。 云霖轻声道:“怎么可能只有这些?”他从衣袖中摸出一块丝绢,抖一抖,笑问道:“你相不相信云霖哥哥能把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星星,都变到你的面前来?” 赵小元毓想都没有想:“信!” 闻此言,云霖就走过去,用丝绢轻轻蒙住赵小元毓的眼睛,又在其耳旁呢喃:“嗯,等会儿,你就能看到奇迹……”本来赵小元毓的眼睛被蒙,还有一丝紧张;但因云霖的声音绵绵,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他渐渐平静下来,甚至还有些期待那个所谓的奇迹…… 就这样,大概过去盏茶的功夫。期间,赵小元毓从不安到平静,从平静到好奇,又从好奇到烦躁,就在他烦躁到极点,欲自己扯下丝绢的时候,云霖先一步将其扯下来。 接着,赵小元毓就屏住呼吸。 只见无数颗莹绿色的小星星从渔船周围、从碧绿的水面升腾起来,慢慢的,慢慢的,朝着他们的方向飞舞过来。而后,星星们渐渐汇聚成一条星河,围着元毓和云霖打转。 赵小元毓惊奇地睁大眼睛,登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而身旁的云霖慢慢地伸出手来。一颗“星星”徐徐落在他的指尖,微弱的光芒在其间熠熠闪动。他将“星星”递到元毓的面前。元毓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小小的虫子。他微微一笑,也就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云霖指尖的那只虫子就扑闪着翅膀飞走。 但元毓没有随之挪开视线。 他仍然看着的是,云霖的眼睛:眉眼盈盈处,两眸清炯炯,如此的波光粼粼、褶褶生辉,便是只有那一处才算是整个宙宇中最亮的星辰。 这时,就听闻云霖轻轻地问:“如此,你的美梦成真了吗?” 当然。应该在很早很早的梦境中,他就拥有过所有的星辰吧? 赵小元毓如是一想,便展开双臂,拥抱“星辰”,已然陶醉…… 第251章 螳螂捕蝉 当夜,是金风玉露楼的副楼主为他们一行人接风洗尘。据说楼主不在。闻此言,赵小元毓就看见云霖微微有些落寞之态。 他暗暗记在心中,想着等他俩单独回到房间后,再去安慰。 怎料,云霖并没有跟他一同回房。 而他被领到“蓁室”后,脑袋一挨着枕头就呼呼睡着,哪还想得起其他的事情? 待醒来时,也不知具体的时辰,只见外面的天还没有完全亮透。 赵小元毓揉揉鼓胀的肚皮,出门小恭。 未曾想,走来走去,竟在两座塔楼中迷路。 他也不着急,就随意溜达着。忽见一处房间前竟盛开着不常见的紫色花朵,里面烛火摇曳,隐隐约约还有人声。赵小元毓好奇心起,便踮脚过去,将耳朵贴在窗边。 就听到一个公子斥责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有多任性?一纸文书,就敢消失不见?你知不知道,若非我拦着父皇,他就要将你的名逐出族谱,从此断绝父子关系。” “逐出族谱?断绝关系?” 这个清冷异常的声音竟是云霖:“呵。他可能一直都想这么做吧。兄长何必多此一举?” 能被云霖称之为兄长的人只有一位:慕子墨。同时也是金风玉露楼的楼主,缁尘。 就听缁尘愤懑道:“云霖,我听说你在金风玉露楼就千里迢迢地赶来,难道是听你说这些的吗?”云霖没有接话。缁尘冷哼一声,拍一下桌子,续道:“你别不服气。难道你觉得你不够糊涂?你觉得你没有为情一叶障目?父皇说的没错。时至今日,你还未曾反思过,你都不曾想过你在大雁关战役的表现,你也不曾思考过父皇为何要对付你那个契弟。” “兄长,你怎知我没有反思过?” 有案几被撞翻的声音,似云霖站起来,厉声道:“雁门关一役是我的判断失误。所以,我必须担起所有的责任。所以,我伤病未愈,被遣回大营,父皇当众罚我两百军棍的时候,我即不申辩,也不反抗,活活承下。兄长,你可知,那五十军棍就可以收走人的半条性命,那一百军棍就能让人一命呜呼,况且当时人人都知我心脉受损、气血不足,到现在还活着,完全仰仗着我师尊当时拼劲全力维护的结果……”说到此处,他声音微微发颤,似有些哽咽。 站在外面的赵小元毓并不知事情的前因后果,闻此言,竟极为难受。 他伸手掐下一朵紫花,紧紧捏在掌心,就像要帮云霖复仇似的,直到捏出满手的花汁来。 接着,就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缁尘道:“对不起,我之前并不知道父皇竟会对你如此狠心……” 云霖似平静一些,轻声道:“兄长不必自责。大雁关之战,本就是我一人的过失。” 缁尘又公正道:“说起来,合纵就是你一人成就的事情,如今尚未解散,而当初攻打雁门的损伤并不大,且退兵的主要责任在于南方战线太过薄弱,又让苍军趁虚而入、围城打援一次。就算不出现你的这件事情,而后还不是得调兵支援南越,到底灭不了苍国。所以,你有罪,但罪不至死。” 云霖道:“父皇可不这么想。况且他需要这么给我定罪,以震慑全军。” 正是:功高成怨府,权盛是危机。真要细论起来,还不就是“功高震主”这点事情。到底还是最先死去的慕子闵看得最清。 想到此处,云霖遂叹息一声道:“其实,对我而言,这些都无关紧要。父皇想要震慑全军就震慑,想要收回军权就收回,就算拿我的项上人头去祭军旗,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只是,父皇千不该万不该将毓给拖进来。你知道吗?他竟派人伪造出我的亲笔文书,把毓从大雁关骗出来,而后又威胁丹雪去通知拓跋沅将其逮捕……”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在此之前,他查看过元毓的身体,他能推断出元毓受过什么样的折磨。 而元毓受的每一样折磨,都让他痛不欲生; 什么算无遗策?什么颖悟绝伦? 如若真是算无遗策,他怎么就算不出来这一步棋?如若真是颖悟绝伦,他怎么就不能未雨绸缪?或者代替元毓去受刑? 而此时,在屋外的元毓感受不到云霖的痛苦;只是在乍然间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微微一怔,接着就将耳朵贴得更紧一些。 就听见缁尘讶异道:“父皇竟派人伪造你的亲笔文书?” 云霖轻声道:“我在拓跋沅那里看到过。其上不仅是我的字迹,还有我的印章。而且,信是丹雪亲自送去,故而拓跋沅不疑有他,亲自带队去捉拿。” 缁尘道:“但是,父皇跟我说,他也收到一封不知何处来的密信。” 云霖道:“口说无凭。” 缁尘道:“我亲眼看过那封密信。但看不出是谁的字迹。其上就写:食时,呼耶山顶,瞭望亭,活捉赵宸曜。” 云霖惊诧道:“竟跟冒充我字迹的那封,其内容一模一样。” 接着,他似在屋内踱步:“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谁会想出这样的招数来陷害毓?” 缁尘道:“会不会是当今的苍帝?” 云霖道:“应该不会是他。他深爱元毓,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缁尘却道:“非也。为兄反而认为是他的嫌疑最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真得不到的时候就该毁掉。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云霖,莫要认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坦坦荡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云霖道:“兄长,你误会了。我还没有那么天真。只不过在没有确凿证据以前,我不想轻易给谁下结论。” 缁尘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云霖道:“如若我派人去追查,怕是不容易查到真相;所以,还劳烦兄长动用金风玉露楼的势力。” 缁尘道:“为何如此客套?本来金风玉露楼就是你我二人一起组建。” 又叹道:“我知道你的手段雷霆。如若查出幕后指使,绝不会心慈手软;只是,你总不能也这么对待父皇吧?”若论前面的事情有人策划,那么后面的事情就由楚帝在推动。云霖素来恩怨分明,缁尘一向心若明镜。故而有此一问。 云霖坦诚道:“兄长放心,杀君弑父一事,云霖还做不出来。如今也不过先将事情晾一阵,待父皇的气消一些,且待云霖处理好自己的一些私事再说。” 缁尘道:“既然你有自己的打算,为兄也就不必多言。只是,你好歹堂堂西楚衍王,逢年过节的时候,该回去还得回去。生气归生气,对外总要把面子给够。” “好。” 云霖回答地倒是极快:“兄长教训的极是。” 缁尘恨道:“就你这个态度,我就知道自己又是白费口舌。” 就听见云霖轻笑一声。旋即又叹息道:“其实并非我不想回去,只是有承诺在身。” 缁尘追问:“什么承诺?” 里面就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元毓都快把耳朵嵌进窗框中都没有听清楚。 接着,就是缁尘的一声暴怒传来:“你说什么!你怎么能答应这么荒唐的事情!” 仿若乍然而起的一声巨雷,赵小元毓吓一大跳。只觉得耳膜像被撕裂,嗡嗡作响不停。 遂遂揉着耳朵,朝后退着。 怎料,衣衫竟被那花刺勾住。他重心不稳,脚下一崴,仰面跌下去,其后脑勺重重磕在栏杆上。而后,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第252章 废然而返 …… 云霖的指尖停着一只萤火虫,笑着问他:“如此,你的美梦成真了吗?” 他摇摇头,一点一点朝后退着,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只因云霖的身旁多出七个,不,好像是八个带着面具的人。 他们一步一步朝他逼近过来,一声一声地逼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他竟然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 那其中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就道:“你姓赵,名宸曜,字元毓,苍帝册封的镇南小侯爷。” 赵元毓、赵宸曜、赵小侯爷都是他? 但是,不对,不对。 春泥抵死污人衣。他抱着头慢慢蹲下去,一遍一遍念叨:“我不叫这个名字。我不是赵元毓。我不是赵宸曜。我也不是镇南小侯爷。”——他绝对不是那个污秽不堪的人。 云霖就在这时走到他的身旁,一脸悲悯地说道:“你就是。不信你看。你身上全是伤痕。” 登时,那些戴面具的人就发出**的哄笑声。 他觉得无地自容,难堪无比。 遂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云霖的腰间。 云霖未曾发觉,仍是一脸悲悯,指着他的身下,两腿空荡荡之处:“你就是。不信你看。你还没有阳根。” 他猛地站起来,差点撞翻云霖。 而就在这个须臾间,他抽出云霖腰间的软剑,毫不迟疑地抹向自己的脖颈…… …… 元毓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扶着膝盖,连连深呼吸好几次。 “怎么了?头还疼不疼?是不是做噩梦了?”云霖紧张的声音从旁传来。 元毓偏头看云霖。就见他伸出手,想要探自己的额头。元毓下意识地朝后一躲。云霖就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微微发怔。 “我做噩梦了。”元毓藏在床的角落,蜷缩成一团。 “什么样的噩梦?”云霖恢复过来,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元毓将脑袋搁在膝盖上,轻轻晃动:“……唔……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云霖没有继续追问,他就看着元毓紧紧抱着自己膝盖,就像筛子一样颤抖; 云霖好多次伸出手,想去抱住元毓,想去安慰元毓; 到后来,他只是注视着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而那双如烟雨花苞似的眸中布满迷雾,有着藏不住的忧伤…… ……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都待在金风玉露楼,把上次没有看过的风景都看过,把上次没有走过的路都走过。 期间,每一餐都是云霖亲自下厨,每一顿元毓都必点凤凰蛋。 好似要把今生的“凤凰蛋”都吃够。 期间,赵小元毓极为正常,他的表现依然像个智力不足三岁的幼童,至少在旁人眼里都是如此。甚至缁尘看着他,还对云霖感慨道:“本来我还在生赵小侯爷的气,未曾想,他竟变成如今这样,倒是让人有气也不好发。” 云霖苦涩一笑,没有接话。 而这些话全被赵小元毓听进去。他就跳起来摘下一朵又大又艳的玄都花,跑过去,双手捧给缁尘:“毓儿乖。缁尘哥哥。不要生气。” 缁尘就看着云霖。云霖无奈地摇摇头。 缁尘这才接过来,摸摸赵小元毓的脑袋,温柔道:“谢谢你。” 赵小元毓嘿嘿一笑,又跑出去,找更大更艳的玄都花。 缁尘问云霖:“你真不打算治愈他?” 云霖看着元毓的背影:“身病好医,心病难治。而他这明明就是心病,该如何医治?” 缁尘看他一眼:“你难道不是他的心药?” 云霖苦笑道:“心药?还是毒药?谁知道呢?”他意有所指。缁尘猜不出来,不好问。 只道:“汐萦真人送他过来,想来就是认定你是赵小侯爷的心药吧!” 云霖道:“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结果。”不管状况如何,他都不可能主动医治元毓,汐萦师姑还真是高估他的情操。 缁尘提醒道:“还是不要大意。她毕竟活过那么多年,有些关联自然比你我看得清晰。” 云霖淡淡道:“也许吧。” 就在这时,元毓又跑过来,站到云霖的面前。 云霖低头一看。元毓小心翼翼地将那朵更大更艳的玄都花别在自己的衣襟。他笨手笨脚的,三四次都没有成功。待好不容易别上去,他就抬起头,憨痴痴对云霖一笑:“你看,桃花仙被修好了。” 桃花仙被修好了。 且不知为何,云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竟觉得心脏被狠狠地揪起来。 他抬起头来,本想摸摸元毓的额头; 怎料,就在这时,看到元毓那双清澈的瞳仁中自己的倒影,凄苦愁楚、咽泪装欢,这竟是此生从未出现过的楼云霖。他慢慢地缩回手。有那么一瞬间的愕然。 忽然,耳旁就响起一句话来:“既然他已经把桃花仙修好,你又什么时候去修他呢?” 云霖回神,厉声询问缁尘:“你说什么?” 缁尘一脸茫然:“啊?我说过什么?” 云霖又看向元毓。但这个时候,元毓已经蹦蹦跳跳地跑老远…… …… 又这么平平静静地度过两天,待到第六天的时候,云霖一行人乘着夜色从金风玉露楼往回赶。刚从“花想容”的后门进入,未曾想,竟有一个人在此等候。正是北溟十四王爷拓跋沅。 拓跋沅一眼就瞥见跟在云霖身后的赵小元毓,立时呆若木鸡,连之前想好要质问云霖的话都说不出来。 琼花赶忙提裙奔过来:“公子……我……拦不住……” 云霖淡淡道:“无妨。”说着,就示意琼花将元毓带进室内。 待现场只有他二人的时候,云霖冷声道:“你找我何事?” 拓跋沅抖一抖,支支吾吾道:“没事。就是来看一看……结果你不在,我有些担心……” 云霖还是冷道:“难道之前没有告诉过你,没事不要来打扰吗?” 拓跋沅道:“是……我没忘……” “没忘就好。” 云霖说完,抬脚就走。 拓跋沅一阵心酸,忍不住就在其身后吼:“那你忘记你之前答应的事情没有?” 云霖停下,背对着他:“没忘。” 拓跋沅锲而不舍地问:“什么事?” 云霖深吸一口气,方才说道:“我答应你,在‘花想容’住够两年。”又道:“你不必担心。我会信守承诺。离开的这六天,我到时会给你补上。”说罢,径直进屋,片刻不留。 怎料,甫一进屋,就看见元毓站在门口。 铁青着脸,神色凄凄地盯着云霖,那模样根本就不似三岁孩童。自然说出来的话也不会似孩童:“你刚才对拓跋沅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云霖只觉头皮一炸:“我可以解释。” 他都没有询问元毓是什么时候恢复的。他知道。 但是,元毓摇摇头,朝后一退。脸色越来越白:“事实如此,我不需要解释。呵,慕子高,到现在,我们不过……半斤八两……”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 云霖从未如此心急过,他跑过去想抓住他…… 怎料,竟抓个空。 元毓的身体在渐渐变成粉色桃瓣。而他的脸就藏在无数桃瓣中间,苦涩一笑:“如此也好。你我再不亏欠。自是……永不相见……”话音落,全身化为桃瓣,竟随风而去…… 第253章 莫逆之交 待元毓在清醒过后,立即就对少翊表明自己不愿出仕的决心。少翊苦口婆心;元毓不为所动。少翊一怒之下把他软禁起来,怎料,他竟以自残威胁。最后,还是少翊无奈放手,令赵家人将其领回去。 故而,接下来的这一年,赵小侯爷都将自己闷在屋子中,吃喝拉撒都未曾挪动过半步。 期间,无数从前的狐朋狗友跑来探望、劝说。 结果,半点作用也没有。反而把赵小侯爷逼得越来越乖僻,那手腕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 到后来,赵夫人母老虎一般强行下达逐客令:除自己和仆人以外,再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入儿子居住的小院。如此,赵小侯爷终于得到清净,情况才稍微好转。 就这么待到十一月二日,楚寒回京。他给元毓带回三份礼物。 第一份礼物:一根紫檀狼毫笔。——元毓冷哼一声,将其扔到一边。 第二份礼物:一把题字折扇。诗还是从前的: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元毓冷哼两声,又将其扔到一边。 第三份礼物:三对耳朵,六根拇指,附加三张画像。——元毓这次没有冷哼。他只看着画像发呆。 楚寒就在其旁轻轻说道:“他说,还欠你五个人头。” 元毓“啪”地一下将盒盖关上:“我跟他两不相欠。” 楚寒摊手道:“你跟我说这些没有用。他可不这么认为。” “那就麻烦你将我的话转达给他。” 越说越生气,他索性铺开宣纸,提笔道:“对,还得带上休书。”便是洋洋洒洒在纸上落下: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楚寒看着他始终垂搭的左手,心中好一阵难受。遂拼命咽口水,如此才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常:“……我大概很长时间都不会回北溟了。” “啊?”元毓惊讶地连“休书”都不写,将笔搁下,问道:“你又跟那个大寨主分手啦?” “嗯哈。爱情嘛,也就那么一回事,待那段新鲜劲儿过后,渐渐回归平淡,渐渐就会觉得乏味。”楚寒说的头头是道,完全看不出有任何遗憾,就像当初说起跟南宫离音分手时一样;当然,他如果不画蛇添足地再说这么一句话:“况且,他有他要守护的东西;而我也有自己要坚持的道。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不是不爱。只是,比起爱情而言,生命中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担当,比如前途…… 就这一点,其实从前的元毓跟楚寒的观点一样。 后来,元毓差点“误入歧途”,到如今也算是尝到“恶果”,便是再也回不到当初那个斗志满满、朝气蓬勃的镇南小侯爷。 思及此,元毓扶着扶手慢慢坐下来,抓起桌上的捶拓轻轻击打正在发痛的左腿。 他抬头看着楚寒:“你这事可不好评判。且先说说看,你坚持的道是什么?” 楚寒本想说:“大丈夫处世,当努力建功立业,著鞭在先。”但看着元毓那弱不胜衣的模样,到底没有说出来。他跑过去跟元毓挤一处坐,扶着元毓的肩,放荡道:“当然跟你一起去寻花觅柳,风流快活啦。” 元毓面无表情道:“我现在可不能寻花觅柳、风流快活啦。” 楚寒隐隐觉得不好,遂问道:“怎么回事?” 元毓掀起自己左手的衣袖。就见其下的肌肤皱皱巴巴,宛如耄耋老翁。他苦笑着问:“澜樵,我全身上下都是这样的。你说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寻花问柳?”而更要命的伤,他没有说出来;事关男人的尊严,他必须为自己保留。 楚寒看着元毓的那条胳膊,半晌没有说话。 待元毓默默地放下衣袖,他忽然开口,但声音有些哽咽:“……折磨你的那些人真该死。” 元毓冷冷道:“不能杀幕后指使,就杀这些小兵小卒,有什么意义?” 楚寒就问:“谁是幕后指使?” 元毓只道:“何须问?现在又杀不了她。” 楚寒皱起眉头:“动用‘暗流’的人也不行?” 元毓点点头:“‘暗流’自有其他用途,怎能为我的私事而乱动?” 闻此言,楚寒长叹一声,知道元毓什么都不会讲了。遂又折回刚才的话题:“玉楼春也跟着我回来,她知道你在北溟为维护她做的那些事情,故而想当面跟你道谢。” “有什么好谢的。” 元毓只用右手揉揉眉心:“在北溟的时候,我跟他各司其职,都是为苍国效力,相互照应也是理所当然。” 楚寒道:“账可不能这么算。你本来可以放弃她,保全自己。” 元毓道:“所以呢……” 楚寒就嘿嘿一笑,扶住他的肩膀轻轻摇晃:“人啊,眼睛长在前头,合该朝前看。有些事情啊,该翻页就得让它翻页。”说着,他将桌上还未写完的“休书”挥到地上,唱道:“年少风流的公子则个,莫让佳人久等。” 元毓瞪他一眼:“楚澜樵啊楚澜樵,你不去当个言官都对不起自己这口才!” 如此一说,楚寒就知道他答允。 待他俩一起出门的时候,镇南候府上上下下一片愕然。 这可是他们家的小侯爷,打自皇宫回来以后,第一次主动走出小院,第一次主动出府。 就算跟着楚寒去逛窑子、喝花酒,都值得镇南侯府放鞭炮庆祝。 赵夫人更是喜极而泣,抱住即将出门的元毓,一口一句:“我的宝贝心肝儿啊,你可总算回来啦。”又抱着楚寒:“姨妈该让你早点回来。”又叮嘱他们:“不要念家,想玩多久就多久。”待亲自送元毓登上马车过后,她又去风风火火地张罗,拜佛、沐浴、打扫、祭祀、设宴等诸多事宜。当然,此乃后话,暂不细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 就说玉楼春料定楚大少爷能将赵小侯爷请来,故而一早就在他们从前经常聚会的雅室安排好歌舞。待元毓一到,只需入座,便可欣赏。玉楼春就跪坐元毓身旁,端茶递酒,一通感谢,极为殷勤;但赵小侯爷始终不冷不热,连笑脸都不肯赏一个。如此,倒衬得此时还能左拥右抱的楚寒格外放荡。 遂楚寒撇撇嘴:“我说赵小侯爷,从前的你可最是风流。怎如今还端方起来?” 元毓接过玉楼春递来的酒杯,浅尝一口:“人总是会变的。” 若是从前,他必定就着玉楼春的酥手饮下这杯美酒。故而,楚寒说他端方一点也没错。 楚寒亲一口怀中姑娘的脸颊:“你看兄长我也经历这么多事情,怎么一点也没变?” 元毓浅笑,没有接话。 玉楼春就将一颗花生米抛过去,替元毓解围道:“要是谁都跟大少爷你一样,这天下间的姑娘都没盼头了。” 楚寒调笑道:“瞧瞧。这话说的。敢情你盼着我们家赵小侯爷呢?” 玉楼春噘着嘴啐他:“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楚寒道:“狗嘴当然吐不出象牙。要是能吐出来还真是稀罕了。” 他身旁的姑娘们即刻间都笑得东倒西歪:“姐姐,你莫要跟大少爷辩。可不把自己给气坏。” 玉楼春道:“我哪敢真跟他辩啊?说回我们这里,也就小侯爷能跟他辩辩。” 元毓立时道:“我也不行。”楚寒挑挑眉头,将眼底的忧伤之色迅速藏起来。这时,元毓又正色道:“澜樵,你约我出来,除去散心,难道真没有别的事情?” 楚寒道:“哎呀呀。兄长藏得这么好都能被你看出来,失策,失策。” 元毓道:“废话少说。” 楚寒摇晃着酒杯,慢条斯理地说出五字来:“大襄国乱了。” 第254章 锋从磨砺出 大襄国,跟北溟一样,天气恶劣,地广人稀,产粮不多。又因地理环境特殊,被东苍隔在大陆的最东一隅,故而只能依附苍国,成其藩属,靠着与苍国的朝贡,和往来贸易来维持国计。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国度,能闹出多大的乱? 元毓实在不明白楚寒为何要大题小做。楚寒遣退左右,只留下玉楼春;又冲元毓眨眨眼睛,笑道:“大襄怎么乱,乱到什么程度,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赵小侯爷能从中得到什么。” 元毓也跟着眨眨眼睛:“大襄乱不乱,关我什么事?” 楚寒摇摇食指:“如果你想,自然就能关联起来。” 这个调调实在不像楚澜樵自己的。 遂元毓拍打桌子,喝道:“好你个楚澜樵,好你个墙头草。说吧,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楚寒被识破,也不着急,只摸着鼻子笑:“还能有谁?封奉仪呗。” “为何是他?”元毓微微诧异,他本以为是那位西楚六皇子呢。 “他可算当今陛下肚中的蛔虫?陛下想让你出仕,他还不忙着出谋划策?” “所以,你也帮着他算到我头上来了?” “你把为兄想成什么了?咱好歹一条裤裆长大,为兄会把你往火坑中推吗?” 楚寒说着,提起酒壶,走到元毓面前,亲自为他斟满一杯:“为兄对你怎样,你难道还能不知道?若是这个主意有害你之心,为兄怎会答应?只是,当时封奉仪说出的一句话,确实把为兄给打动了。” 元毓冷笑一声,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楚寒轻吁一口气,续道:“他说:宸曜博古通今、才高八斗,难道咱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沉沦?” 好一手“猫哭耗子”的把戏,也就骗骗楚澜樵。 元毓冷哼一声:“关他何事?”楚寒惋惜的表情一滞。元毓又咧嘴一笑:“关你何事?” 楚寒气得差点吐出一口心血来。 好半晌,才把气理顺,说道:“为兄真心觉得他说的在理。你想想咱们从前的抱负,你又想想咱们曾经在明德门前的豪情壮志,你再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 元毓毫不客气地截住他的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前的赵小侯爷还是天京城四怕之一;放到现在,你看我出去吼一嗓子,还有没有人会怕我?” 不仅没有,说不准还会被夹道欢迎。 而这些都是新帝的恩赐。新帝登基半年后,就做了两件关乎镇南候府的事情: 其一:封镇南候世子赵元瑱为渭河河神,永享世间香火; 其二:令人将赵元毓在大雁关做的事情,稍加修辞,广而告之,塑造出一个连赵元毓自己都不认识的少年英雄出来。 至此,镇南侯府无限荣光,百姓无不称颂。 就在众人都笃定镇南候一脉必将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时候,怎料,赵老侯爷竟主动请缨戍边,赵小侯爷竟主动放弃出仕。 楚寒叹道:“外面都在猜测姨父和你是怕功高震主,故而采取‘以屈求伸’的策略。” 元毓冷笑:“既如此。我就更不能去掺和朝廷的事情啦。” 楚寒问道:“那你就甘心这样过一辈子?” 元毓挑眉:“不然呢?去打仗吗?”说着,他慢慢扶起自己始终耷拉着的左臂,苦笑续道:“你可曾见过这个模样的将领?” 楚寒一滞。就直愣愣地看着元毓的胳膊,半晌说不出话来。 玉楼春也看过去;她的美眸轻轻扇动着,竟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清泪来。 元毓全让没有看见。他重重捶打着自己那毫无知觉的左臂,苦笑道:“澜樵,你还不明白?我不能重返战场,还有什么资格出仕?”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就他这么一个废人而言,与朝廷有何益?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混吃等死,庸庸碌碌过一辈子。 如此一想,元毓就提起酒壶。未过杯,直接入喉。纵是浇湿衣襟,他亦毫不介意…… …… 待到酒足饭饱,元毓从楚楼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刚西沉,华灯初上,夜色阑珊。 野望在外驾着车等候。楚寒打算亲自送元毓回府。元毓一个哆嗦,先钻进马车,催促野望赶紧跑。楚寒连脚都没有抬,眼睁睁看着马车从自己眼皮底下飞奔而过;他征楞半晌,全然不知道赵小侯爷在躲他什么…… 其实,赵小侯爷并不在躲他。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清净。 怎料,并没有清净太久,很快就被大街上的喧闹声打断。 想他在家闷了一年,到底有些好奇,便挑开车帘往外看。只见路边商贩高声吆喝,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有年轻的母亲给自家孩子买糖葫芦的,有小情侣牵着手挑选首饰的,有求签问卦的,有吃吃喝喝的,好一派欣欣向荣。 但不知为何,元毓竟想起那年在大雁关的日子来…… 那个时候,慕子高刚刚被放回去,和合纵军的谈判算是告一段落。本应该高枕无忧。怎料,苍军补给中途出岔,一时间,军中断粮,连喝粥都要算好分量。那一夜,赵小侯爷被饿得前胸贴后背,怎么也睡不着,就琢磨着偷溜出城去打野。 怎知,没有出城门,远远就看见镇北候屈若谷亲自带队在城墙上巡逻。 要说这个镇北候跟赵小侯爷还是有些渊源。 当年,若非赵小侯爷“仗义”之举,这镇北候就该是赵小侯爷的老丈人。 所以,他俩同在大雁关战场,赵小侯爷对镇北候一直采取“能避就避”的态度。 怎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就这一次,他贴着城墙根慢慢挪的时候,竟被镇北候发现,当即被士兵们扭到其面前。那镇北侯爷看着是赵元毓,从鼻子中发出冷冷一哼,接着絮絮叨叨半个时辰;具体说些什么,元毓都忘记了。但此时,倒是在脑子中反反复复出现一句话:“我们在这喝粥,苍国百姓才有馒头;我们在这困苦,苍国百姓才有安宁。你总想自己舒适,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还不如滚回去,安安逸逸做你的镇南小侯爷!” 他赵元毓的确从未过过苦日子,但也从未想过安安逸逸做镇南小侯爷。 当初,被镇北候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如今,他看看自己连抬起来都困难的左臂,默默地放下车帘…… 就在这时,忽然飘进来一阵混着香葱和麻油的香味。很熟悉。应该是家后门拐角那一处卖馄饨的小摊。 真是许多年不曾品尝过的味道。 元毓嘴馋。便让野望停车。两人一道坐下,叫来两碗馄饨。 热腾腾地下肚。还是从前的味道,一点都没有变。但元毓的鼻子竟有些发酸。他将碗推到野望面前,低沉道:“都给你吃吧。” 老板瞥见,一边忙活,一边扭头问:“这碗馄饨不合小侯爷的胃口?” 元毓苦笑:“还是跟从前一样。”又叹气道:“只是,我跟从前不一样……” 老板笑道:“哪有不一样?从前的小侯爷就有一肚子的学问,难道现在还没有?” 说着,他扬手指指自己摊位上一块随风摇曳的招牌旗子,其上洋洋洒洒写着三字:“千里香。”正是当初赵小侯爷的笔迹。老板续道:“自从小侯爷赐小摊这个名字后,小摊的生意就越来越好;如今,我两个宝贝孙子都能去私塾学习,完全靠这个小摊的收入支撑。话说回来,这天地间怎会有比读书更厉害的事情?小侯爷您读过那么多的书,岂止比我等厉害千倍?必须给当个大大的官儿,为百姓造福才对。” 是以,满腹经纶当报君。 这个道理元毓不是不懂,只是……他指指自己耷拉着的左臂,笑问着老板:“你看我这样,如何能为百姓造福啊?” 世上哪有残疾的将军?世上哪有残疾的丞相? 怎料,老板竟诚挚道:“小侯爷,您看这锅馄饨,总有的会破皮不完整。可是,一旦出锅,配上芝麻油和葱花,并不影响它的美味。到底还是要里面的肉实在、新鲜才行……” 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大道理。 然元毓就盯着自己面前的馄饨,陷入深思…… 确实。这世上,身坚志坚者最佳。但绝大多数人不能两全其美。故而,身坚志残者为懒汉,身残志残者为懦夫,惟有身残志坚者该当勇士。 前有军事大家孙伯灵,后有史学大家司马子长,被人迫害,身残志坚,青史流芳。 如今,他赵元毓不过断手断脚断根,脑子没坏,精神没病,有什么资格颓然? 且古语有云:“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莫其家,不为之过。”这么一想,新帝待他真是极为宽厚;故而,他还有什么资格不报君恩? 思及此,元毓站起来,对老板抱拳道:“多谢。” 遂让野望赶紧回家收拾东西。野望不明,询问缘由。 元毓就目光如铁地望向东方,缓缓说出四个字来:“去漠东城。”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苍鹰就算折翅,也会攀爬到最高的山峰,去迎接太阳。 而他赵元毓颓然一年,是该振作起来,是该去施展他的抱负了…… 第255章 漠东风云(1) 北方的风就像淬过冰的刀刃,割在人的脸上不仅疼,而且冷。天气阴沉。满天都是灰黄色的浊云,将丙火挡得严严实实。 细数起来,到大襄的漠东城快有一年的时光,真正见到太阳的时候还不足三十天。 元毓总觉得骨头中有一股潮湿阴冷的味道挥散不去,好像随时都会发霉。 想到这点,他就挪着凳子靠近火盆;又抬起右臂来嗅一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吱呀吱呀”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野望挑起棉被门帘,兴奋道:“公子,你猜猜看是谁来了……” 还未说完,野望就被人撞进来。 接着,熟悉的声音响起:“猜什么猜?这个世上也只有我,还能在这个时候,到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探望你啦。” 元毓将面前的文书合上,慢慢扬起嘴角。 就见楚寒钻进去,脱掉狐毛裘衣,拍拍上面的雪,交给野望:“你这地方可不太好找。” “我不喜欢他们给安排的府邸。” 元毓拍拍身旁的矮凳,示意楚寒坐过来:“这地方远离王宫……”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乐声,仔细辩听,应该是一首大襄的歌谣。 楚寒道:“原来此地离风月甚近啊。倒是符合你的性子。” 元毓没有搭理他,埋下头,又一次翻开文书。 楚寒知他在忙,遂不跟他纠缠;只偏头问野望:“有酒没有?” 野望道:“有。” 楚寒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给表少爷我拿一瓶来热着啊!我都快被冻死啦!” 野望连声道:“是。是。” 待掀起棉被门帘的时候,又被楚寒给唤住:“顺道去叫两个歌姬过来助兴吧!” 元毓抬起头来:“死性不改。” 楚寒嘿嘿一笑:“有何可改?” 边说边走过去。将凳子拉的离火盆很近,摊开手,不停翻烤。 元毓踢踢他的衣摆,提醒:“当心着火。” 过会儿,又问:“你不是最怕冷的?跑来干嘛?” 楚寒道:“你这不是刚打赢一场胜仗吗?为兄专程来祝贺你的。” 简直连鬼都不会相信的鬼话。 元毓道:“我在这一年,大大小小打了不下四十场仗,还未有败绩。” 楚寒“哇”一声:“我就说你是军事奇才,有没有?以前那是被埋没了。” 元毓“哼”一声:“没听懂我的意思?让你换个靠谱点的理由!” 未料,楚寒竟真换个理由:“其实,就是为兄想你了。” 元毓又“哼”一声:“再换一个。” 楚寒脸不红气不喘:“其实,就是姨妈想你了。她担心你在这边挨饿受冻,照顾不好自己,所以特意让我带好多东西过来。喏,都放在外面。” 闻此言,元毓微微一滞:“……娘亲可安好?” 楚寒松气道:“还是跟从前一样。”又叹息一声,续道:“如今姨父去南方戍边,你又来这平乱,行诺又太小。家里头一个能主事的男人都没有。所以,如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姨母一人操持着,挺不容易的。” 真真是“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 楚寒的言语间并没有责怪元毓的意思;倒是元毓自己百感交集、自责不已。 倏忽间,他就想起自己那个时候离开,就怕被娘亲阻拦,所以留书一封,不告而别。 而那个时候,娘亲还张罗着要去庙里拜拜,要为他设宴庆祝…… 思及此,元毓的鼻子微微发酸,他捏捏摊在膝盖上的文书,就似发誓一般说道:“我会尽快摆平这边的动乱,争取在年前回京。” “真行吗?” 楚寒心事重重地瞟一眼那皱巴巴的文书。 其实,大襄的这次动乱都该归结到前襄王身上。前襄王为平衡朝中势力,亲自挑选文武两派贵族中、容貌姣好的少年入侍,并赐予随意出入王宫的权利。怎料,那群少年心肝旺火的,竟给前襄王戴绿帽,淫乱后宫。直到一位许久未被前襄王宠幸的侧妃怀孕,此事东窗事发。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把那群侍卫都杀掉也就完结。 谁知,这位前襄王不仅爱面子,还是糊涂虫,他竟密令其余侍卫前去杀这位奸夫。 试想,那些少年侍卫个个有罪,相互包庇,牵一而动全身。遂大伙商议,先下手为强。就在那道密令下达后的次日凌晨,少年侍卫们一起进寝殿,割下熟睡中的前襄王脑袋。 襄王死于非命,尚未确定继承人,自然襄国朝廷大乱。 接着,各方势力纷纷崛起、趁火打劫。 襄国朝廷疲于应付,不得不向宗主国求援。 赵小侯爷过来的时候,任命的文书也跟着过来;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为镇东候常延守的军师,亲率一万大军,深入大襄,灭掉一波又一波的势力。说起来,战争的规模都不大。但那些势力就像杂草一样,野火烧不尽,生命力委实顽强。 楚寒问道:“所以,没有办法一次性根除?” 元毓点头:“根本原因在于,那些势力都不是一个组织的。竟是一盘散沙。” 楚寒又问:“怎么会冒出这么多的势力出来?” 元毓又道:“那群少年侍卫都是贵族,都有各自的后台背景。在弑君过后,他们就四下逃散。奇怪的是,他们竟也不联合在一起,各反各的,各自为王。” 楚寒皱眉:“为何大襄不能自己解决?” 元毓叹气:“他们现在内斗的厉害,哪有能力去平乱?”真不知道一个弹丸小国哪有那么多的破事,元毓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连连摇头叹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就在这时,野望带着酒和歌姬进来。酒被煨在火盆上,歌姬被安排在旁边弹弹唱唱。 其弹唱的一段大襄国的民谣。讲述的大概是一男一女在酒肆偷情的故事。 本应该是绮丽之调。怎知,竟是呜呜咽咽之曲,配着大襄独特的方言,更像鬼哭狼嚎。 楚寒第一次听,抖出一身的鸡皮疙瘩:“诶诶,这唱的什么鬼?” 元毓瞥他一眼:“你就当她们唱的是《十八摸》。” 楚寒“呸呸呸”道:“《十八摸》能听得人浑身发痒,这个东西算什么?诶诶,你就不能让她们换一首嘛?” 元毓笑道:“每首都一样。” 楚寒忙道:“那这鬼地方我真待不下去。也就你,不知换什么性子,竟能待这么久。” 恰好野望给楚寒掺了一杯酒,接话道:“表少爷一语中的。赶紧把我家公子给捎回去吧。” 元毓冷不丁抬头。 野望就一个哆嗦。 楚寒道:“你也别瞪野望。我来此就是想把你捎回去的。”元毓又看向他。楚寒忙举起双手来,续道:“别这样看着为兄,怪瘆人的。欸欸,这也不是为兄的意思啊。这是皇上的意思。他认为你在大襄做的事情已经足够,是时候回京了。” 话音刚落,元毓还没有来得及回话。 乍然而起一句叽里呱啦的大襄语。野望稍稍听懂,脸色一变;楚寒没有听懂,但听那语气不善,已经下意识地拔出佩剑。倒是元毓冷冷一笑,似乎早就料到。 那句大襄语是歌姬说出来的。 翻译过来,大致意思是:“来漠东城,杀那么多人,你还想走?” 就见那两位歌姬从琴的下面抽出两把匕首,朝着元毓的方向扑过来…… 第256章 漠东风云(2) 千钧一发之际,元毓朝后一仰,右脚踢起前面的火盆。 登时,酒壶翻飞,酒水四溢,火星飞散。 那两位歌姬的动作稍稍迟疑。 就在这个瞬间,楚寒提剑撞过去。他虽然武艺不精,但对付两位姑娘还是绰绰有余。刷刷刷刷,三下五除二,三七二十一,那两位歌姬就被制服,趴在地上,用大襄语咕噜咕噜一大段。 楚寒听不懂,转头问元毓:“骂你的。” 元毓点点头,又笑道:“我承认我皮相很好。但在这个时候,她们真不会对我表达爱意。” 楚寒微微一愣。从前的赵小侯爷狂妄的很,但从不自恋。 真不知道这新的臭毛病是从哪里学来的? 遂楚寒揉揉眉心:“你都不问问她们是谁派来的?” “没法问。她们不会说实话。而我真不能对姑娘家动刑。” 元毓边说边对野望勾勾手指。野望会意。接着,取麻绳绑那两位歌姬,打扫房间,整理文书,唤人来将刺客拖出去,这一系列事情做得麻溜无比。但楚寒看得百味杂陈,遂沉着脸问道:“这些事情经常发生?” “不多。”元毓掐掐手指,平淡道:“就像女人的月事,平均一个月一次吧。” “还不多?!”楚寒差点跳起来:“你简直有病。就这种地方,要享乐也没法享乐,要建功也建不成大功,还有可能性命不保,英年早逝。你当真脑袋缺根筋,是吧?要是出什么事,姨父姨母怎么办?欸,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京!” 未曾想,元毓竟笑道:“兄长,当初可是你提议我来大襄的。” 楚寒道:“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我当初也没有料到此行会如此危险。” 元毓道:“兄长难道觉得我贸然回京就没有危险?” 楚寒微微一怔:“此话怎讲?” 但元毓没有正面回答。他捏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左膝,轻轻叹息一声:“此之甘露,彼之砒霜。你看到的是磨难;我看到的是敬意。不管大襄朝廷那边,还是派来刺杀我的势力,他们对我不会嘲笑,不会轻视,不会怜悯,他们把我当作真正的对手。” 楚寒不解:“就因为这些?” 元毓苦笑:“不然呢?如若在没有任何功勋的情况下回京,就算陛下只给我一个小小的官职,也会遭受无数闲言碎语。” 楚寒道:“从前,赵小侯爷毫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 “那是从前。” 元毓站起来,本来放在膝盖的公文散的满地都是。他跛着脚,在楚寒面前走了两步:“看到没有?从前的赵小侯爷不会连走路都不利索。”他缓缓蹲下,拾起刚才刺客掉落的剑,右手递给左手;但左手根本接不住,接着肩膀一垮,差点跌倒在地:“从前的赵小侯爷不会连提剑都提不起来。”他又将剑扔到地上,指着刺客落在地上的琴:“从前的赵小侯爷弹一手好琴,高山流水,千古绝响。如今呢,他连最基础的按弦取音都做不了。”他看着楚寒,眼中渐渐布满雾气:“兄长,你跟我谈从前,有什么意义?” 就像虫子变成蝴蝶的过程,少年的成长总要经历一些想象不到的疼痛;每个人的遭遇不同,自然不太容易设身处地。但是,因有情感的羁绊,“感同身受”这个词才变得有意义起来。 而元毓说出这些话,并没有责怪楚寒的意思。 但楚寒走过去,紧紧抱住他,哽咽道:“抱歉。” 元毓轻轻拍打他的背脊,轻叹一声:“你没必要跟我道歉。”所有一切,跟楚寒无关。 怎料,楚寒将他抱得更紧:“在北溟的时候,我就应该一直待在你的身边,这样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你怎么可能阻止……”元毓苦笑一声。 “谁说我不可以的?”楚寒将头埋进元毓的肩窝,倔强道:“我会打断你的腿,对,后面再给你接上;我不给你吃东西,对,直到饿得你没力气走路;我还会找一根铁链把你锁起来,对,总之我不会让你走出大雁关的。这样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可是……可是……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不在……”他说着竟呜咽起来。 元毓本想说一些“与你无关”的话,转念一想,就像别人安慰自己一样,实在无关痛痒。 遂他到后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拍打自己兄长的背脊…… 就在这时,棉被门帘又被掀起来,野望的声音先传来:“公子,葛大人来拜访您啦。” 接着,野望被石化,身体一动不动,眼珠一眨不眨。 接着,野望又被人撞进来:“微臣听到刺客的消息就赶过来看看赵参军。赵参军有没有受伤啊?赵参军有没有受惊啊?”结果,受惊的反而是这位葛大人。好在他的反应极快:“原来赵参军是有故人前来啊。那微臣就不打扰啦。”说着,脚底抹油,跑得比兔子还快。 就此情景,元毓推离自己的兄长,扶着额头,无奈道:“咱俩是一对的传闻,估计很快就会在漠东城传开……” “怕什么?” 楚寒揩揩眼角的泪,续道:“咱俩是一对的事情,不是早就在天京城传过?” 元毓揉着太阳穴:“黄猫儿黑毛。你名声太坏。本小侯爷真不想跟你搅在一起啊。” 楚寒抗议:“喂喂喂。话可说清楚,究竟谁比谁的名声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元毓微笑:“本小侯爷觉得自己还是比你好那么一丢丢。” 楚寒呸道:“也就你这么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 元毓回道:“咱们彼此彼此。” 就这样,他俩又恢复从前怼天怼天、最佳损友的模式。 野望看着他们这样,稍稍松口气。 刚才那一幕可真把野望给吓坏。自家公子虽说放荡不羁,但他很肯定,公子从来都爱大姑娘的;至于表少爷就不一样,据说从不分男女的享乐。从前在天京城,他俩的流言传得绘声绘色,但未曾见他俩有越距的行为;如今倒好,来到蛮夷之地,竟又搂又抱。要是他俩真搞在一起,哎哟喂,他野望还怎么跟主父主母大人交代啊! 不得不说,这小厮的想象力丰富,那心事重重的模样悉数落到楚寒的眼中。 待他出去后,楚寒摸着后脑勺道:“为兄怎么觉得你那小厮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元毓道:“他估计脑补出咱俩一段可悲可泣的爱情故事来。” 楚寒忍不住打个哆嗦。 元毓遂岔开话题道:“你来这里,就为传达陛下召我回去的心意?” 楚寒坦诚道:“主要先来探探风。而后会有圣旨传来。不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自己拿定主意就好。”就见元毓陷入沉思当中。楚寒耐心地等着他,好半晌,续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但是,现在时候未到,我还不能告诉你。” “好你个楚澜樵。竟然还不是受一个人的委托。” “谁让你这么抢手?”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从前的元毓很吃这套,但如今的元毓不为所动,还扔给楚寒一个小白眼。 本来他还想猜猜这个会委托楚寒的人是谁。 父亲、娘亲、陛下、封奉仪,还有…… 忽然有个名字就浮出脑海。元毓赶忙叫停。他不敢深想;他不敢询问;他也怕自作多情。 遂又换个话题,问道:“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楚寒又给自己热上一壶酒:“你啥时候想回京,我就跟着你回去。” 元毓忙道:“黄猫儿黑毛,你大爷啊。你存心给我制造压力,是不是?” 楚寒无辜道:“别把人想的那么龌龊。我是纯粹在帮野望监督你。” 元毓问:“监督我什么?” 楚寒道:“别在这蛮夷之地,瞎搞男人啊!”他应该还不知道元毓被断阳根的事情,说的一本正经。元毓苦涩一笑,并不搭话。他就捶一下元毓的肩膀,继续调侃:“女人也不行。” …… 怎料,有些事说什么来什么。元毓对于瞎搞一事,纵然有贼心,也没贼力。 偏偏就有人希望他既有贼心贼胆,又有贼活贼力。 就在刺杀事件后的第三天,新襄王召见元毓,竟主动要求将自己的长姐嫁予…… 第257章 大襄风云(3) 遽然听到这个消息,楚寒直接喷出一口酒,连连呛了四五声才问:“那你怎么想的?” 野望抢着回答:“还能怎么想?我家公子怎么可能来这蛮夷之地当驸马?” 元毓放下公文,看他一眼。 野望缩缩脖子。过会儿,又拿起火钳,戳着木炭道:“表少爷,这事全赖你。” 楚寒一个征楞:“赖我什么啊?” 野望就用火钳指着楚寒,声声控诉道:“就是那天葛大人来,你没事干嘛抱着我家公子啊?接着,葛大人就跑到襄王面前嚼舌根。那襄王以为自己待客不周,所以才好心好意给我家公子指婚的。” 闻此言,楚寒摸着下巴道:“这襄王的脑回路还挺奇特的。” 野望“啊”一声,不甚明白。 楚寒慢悠悠给自己掺上一杯酒,边品边道:“你想想,明明是我跟宸曜苟且……”元毓冷不丁地咳嗽一声。楚寒立即更换一个词:“……友好交流……咳咳,对,就是这样。那他们干嘛还要送女人给宸曜?为何不挑选一些美貌少年过来?这样才符合逻辑。” 野望啐道:“呸呸呸。那是襄王一双慧眼,知道我家公子的本性就不爱男人。” 元毓一怔。楚寒已经笑趴在案上,差点岔气。 好半晌,楚寒终于顺过来:“你咋知道你家公子本性的?” 连元毓也竖起耳朵来听。 野望挺直胸膛,振振有词道:“你看我在公子身边这么多年,公子还从来没有让我侍寝过,难道这不能够说明问题?” 楚寒又一次笑趴在案上。 又过一会,楚大公子笑够,揉着肚皮,说道:“你这小厮太会给自己的脸上贴金。知道你家公子为何不要你侍寝嘛?因为他挑的很,非世间清绝之色不要。” 就说的野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呸,难道表少爷你觉得自己是世间清绝之色?” 楚寒“哎哟”一声:“我脸皮还没有那么厚。”又指着元毓道:“你去问你家公子。” 元毓“啪”地一下合上公文:“无聊!” 楚寒嬉皮道:“宸曜,这就是你的不对。大丈夫就该敢作敢当。哪怕从前糊涂也该有担当的勇气。” 当真“站着说话不腰疼”。 元毓深吸一口气,对野望道:“把表少爷给我轰出去。” 野望拊掌欢呼。当即就过去,叉起楚寒的胳肢窝,往外拖。 楚寒赶忙道:“欸欸,别这样,怪难看的。本少爷自己走。”遂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站起来,极为优雅地拍拍裙摆。不过在临走前,又多嘴问一句:“指婚之事,你到底如何处理的?” “我尚有婚约在身,故而没有资格与王姐婚配。” 元毓把对襄王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楚寒对他竖起大拇指,这才痛痛快快离开。 但这时,野望那个小厮有些发懵:“公子,你不是跟镇北候家的大小姐解除婚约了?哪还有什么婚约在身?” 元毓将视线转移到公文上,低声回答:“你家公子我一早就成亲了。” 野望瞪大眼睛,“啊”一声。 元毓遂抬起头,续道:“还是跟一个男人。” 野望:“……” …… 转眼间,又到十一月二日。楚寒来之前就准备好礼物。此时他传唤仆人,逐一清点,悉数给元毓捎过去。 怎料,元毓还在与镇东大军的众将领开会。楚寒只好在外等候。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这样打下去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对。他奶奶的嘴。那群家伙就是一窝的蟑螂。” “到底还是大襄自己的事情。” “对。他奶奶的嘴。俺们给他们灭掉那几个大的势力,够仁至义尽啦。” “我的意见还是撤军。” “对。他奶奶的嘴。现在撤军还能回京过个好年。” “撤军不撤军,可不是咱们说了算。而是皇上说了算。”这个沉稳老练的声音竟是镇东候常延守。 楚寒还记得,大约在他九岁的时候,曾跟随父亲去拜访镇东侯府。当时,镇东候慈爱地摸着他的发髻道:“澜樵当真是个好孩子。”而那个时候,他跟着赵小侯爷在天京城中偷鸡摸狗,拔葵啖枣,绝对跟“好孩子”沾不上边。故而,他一边笑着说:“多谢。”一边腹诽着镇东候就是一个老糊涂。怎料,镇东候接下来的一句话,竟让他在须臾间改变观念。那时的镇东候说:“人生无常。就该喜欢什么就做什么。莫争朝夕,只求无愧。” 莫争朝夕,只求无愧——此乃楚寒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箴言。 是以,他觉得镇东候绝对是一位智者。 且一样都是侯爷,镇东候就比他的姨父镇南候要有内涵的多。 故而,抱着这样敬重的心理,楚寒站在门外聆听,连背脊都打直一些。 常延守并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反而询问元毓:“小毓,你怎么看?” “撤不撤军,当然要看皇上的意见。” 赵元毓也不谦让,直接道:“当然,最重要还是得看,咱们苍国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大襄。” 常延守饶有兴趣:“哦?你且说说看。” 赵元毓道:“混乱的大襄?安稳的大襄?哪一个对吾国有利呢?” 常延守道:“这个问题有点意思。那小毓的意见呢?” 赵元毓道:“吾之安稳,襄应动乱;吾之动乱,襄应安稳。现如今,吾国刚经历合纵之围,皇上登基又不足两年,百废待兴,自然需要一个安稳的大襄在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我看分明就是襄王要招赵参军当姐夫,故而你才有这番言论。” “对。你奶奶的嘴。我看也是这样。赵参军你说的大公无私,其实全是自私自欲。” 真是。元毓的观点都还没有说完,就被撤军方的那两位代表人物反驳一通。楚寒都替元毓鸣不平。但是,元毓荣辱不惊道:“虽然襄王确实说过要将其王姐指婚给我,但是已经被我拒绝。” 常延守也道:“这事老夫也略知一二。襄王提出指婚是真;小毓拒绝也是真。” 这时,又起一种反驳的言论:“古语有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诚然吾国局势不稳,但未必需要一个安稳的大襄在侧。他们乱,才不会有二心。” 元毓道:“目前剩余的那些势力,还不够大襄大乱。如若要乱,吾国就不该介入。” 又笑道:“做事做一半,还不如不做。否则,别人非但不会顾念你的好,还会指着你的背脊骨咒骂。” 闻此言,楚寒在外也跟着点点头,惹得站岗的士兵侧目。 他尴尬地笑笑。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而此感觉是针对元毓的。他觉得元毓有点变了,不仅外在的言谈举止跟从前不同,就连内在的气质也不似从前,更像……西楚的某人? 思及此,楚寒不由打个哆嗦。 就在这个电光火闪的瞬间,他忽然想起自己怀中还有一个锦囊,遂跟站岗的士兵交涉。不多时,镇东候常延守准许他进去参加会议。他就把锦囊交出去。待常延守拆开看完后,连连赞叹:“妙计啊。妙计啊。” 遂抬头询问楚寒:“此锦囊妙计是何人给你的?” 楚寒道:“封侍郎。封奉仪。” 恰好元毓就坐在常延守身旁,只瞥一眼,不由抬头瞪着楚寒。别人或许不认识。但他赵元毓就算化成灰,也认得锦囊上的字迹,那分明就是慕子高的! 第258章 大襄风云(4) 锦囊的内容只有一句:擒贼先擒王。 镇东候和元毓就在同时懂得这条计策的精妙。 其余人等都摸不清头脑。 就有一位将领道:“他奶奶的嘴。这都是什么跟什么破玩意儿啊?”就是刚才那个满嘴脏话的家伙。楚寒可算见着真人。竟是镇东骠骑将军,仇宁。楚寒从前就听过他的威名,未曾想真人竟是如此粗鄙,他微微有些失望。 而这时,镇东候就看着元毓。 元毓点点头。 遂对众人解释道:“贼,指的是大襄那些分散的势力;王,指的是大襄的新王。” 仇宁登时跳起来:“你说什么?” 元毓道:“不错。正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擒贼先擒王。那些细碎的势力都打着“推翻襄王统治”的旗号,那不若就踹掉他们的借口,反向而行,直接灭掉大襄的政府军。之后,究竟是将大襄纳入版图,还是指派新的襄王任命,都是苍国说了算。 此计甚好。只是……镇东车骑将军,鲍河,一语道破:“陛下刚册封此襄王不久,咱们就将其推翻,只怕会有损陛下的威望。” 元毓微微一怔。很显然,他并没有考虑到这一重。 镇东候常延守摸着胡子道:“老夫认为,与其一直在此地跟那些宵小势力胶着,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此计算是剑走偏锋,但绝对是良策。”他看着鲍河,又道:“你的担忧不无道理。只是,封侍郎是陛下身边最得力的幕僚,他的计谋想来就是陛下的意思……” “请容草民斗胆一句!” 闻此言,楚寒竟在大冬天被吓出一头冷汗。他朝前一步,抱拳道:“侯爷,这个锦囊毕竟是私相授受,到底还不是陛下的圣旨。” 镇东候点点头:“不错。还是应该派人去征求陛下的意见。” “不行。” 未曾想,元毓竟阻止道:“首先,来来回回地贻误时机。若是拖过腊八,将士们思乡甚切,到时就不好行事了;再次,我们现在身处大襄境内,如若消息走漏,我们先吃不了兜着走。” 常延守问:“那小毓的意思是:先斩后奏?” 赵元毓就慎重地点点头。 常延守摸着胡子的手微微一滞,半晌后摇头道:“兹事体大,切不可妄然行事。就算会贻误时机,也需先秉明陛下,再做打算。”元毓张张嘴,还要驳斥。常延守先一步道:“小毓,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如今都必须耐起性来等一等。”如是,便是到散会,都不给元毓任何发言的机会。 故而,元毓憋出一肚的火气,只能朝楚寒的身上发泄。 “黄猫儿黑毛。好你个楚澜樵。我把你当亲兄弟,结果你胳膊肘朝外拐的,是不是?” 待散会过后,元毓单手拽着楚寒的衣襟。若不是左手没法使劲,他老早就挥拳到楚寒的脸上。 楚寒赶忙赔笑道:“诶诶,之前我就告诉你,我可不止受一个人的委托来看你。” 元毓磨牙切齿道:“我呸。你跟我说过有慕子高没有?你跟我说过他给你锦囊没有?” 楚寒眨巴两下眼睛:“今儿个不是你生辰?我这不是给你惊喜。” “惊喜?惊吓还差不多!” 元毓恨不得咬下楚寒两块肉来,遂恶狠狠道:“那个锦囊。对,就是那个锦囊。若非我识得慕子高的字迹,且不也被你骗过去?”他越说越气,箍着楚寒的手,越来越紧;就如此还不解气,对外高声喝道:“野望,快,给本小侯爷拿钳子来。今天非戳死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楚寒忙道:“你冷静一点。我本来就没想骗你的。真的。真的。完全是慕子高的意思。真的。真的。他根本就没想过骗你。他可是‘算无遗策’,如若想瞒过你,怎会想不到隐藏字迹这一点?” “那你刚来的时候为何不交出锦囊?” “诶诶,我那个时候交出来就会被你扔进火盆。你想想,你会认真思考这条计策?” “谁告诉你,我不会?” “慕子高。” “黄猫儿黑毛,他现在是你的主子啦?” “没有。没有。简直胡说八道。” “那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谁叫他是‘算无遗策’……哎哟,别打脸,哥哥我还靠这张脸出去混饭吃呢!” …… 好不容易等元毓撒完气,天已经黑透,外面又飘起鹅毛大雪来。 野望带着两位仆人进来布好菜。临走前,他忍不住啐楚寒一口。楚寒气得一脚踹过去。怎料,那小子竟比泥鳅还滑溜;楚寒差点没闪着自己的老腰。元毓在旁冷笑道:“活该!” 楚寒忙道:“诶诶,你欺负我还成,怎么能纵容你仆人来欺负我。” 元毓给自己掺了一杯酒:“谁叫你先欺负我?野望忠心,不过在给本小侯爷鸣不平。” 楚寒辩不过他,只举起手告饶:“得得得,今日是你生辰,你最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就见桌上仅布四菜:鲜蘑菜心、草菇盖菜、茭白鲜蔬、三色蒸蛋;一汤:豆花汤。 楚寒看得眼睛发绿:“我说宸曜,平时就算。今日好歹你的生辰,能吃点肉吗?” 野望在外面探进来一个脑袋:“不是不给肉。我家公子现在吃肉会坏肚子。” 楚寒微微一怔:“怎么回事?” 元毓将酒杯重重放下,朝后看一眼,野望已经不见踪迹。 遂他只能对楚寒横道:“既然是本小侯爷的生辰,自然也该本小侯爷说了算,你爱吃吃,不吃滚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楚寒忙给自己掺上一杯酒:“诶诶,我就喝酒不说话,行不?” 元毓扔给他一个白眼:“随你。” 但是,楚寒从小就是一个话痨,只喝酒不说话,只会憋死他。 故而,就在野望前来给火盆添木炭的时候;就在开合的瞬间,一片雪飘进来的时候。 楚寒佯出一副忽然想起事情的模样,屈指敲着自己的脑袋,恍然道:“诶诶,你瞧瞧为兄的记性。这一大早就给你备好礼物,怎料,现在都没有送出手。” 元毓撇他一眼:“都是你备的礼物?” 楚寒“嘿嘿”一笑:“当然。有你契哥哥准备的。” 话音落,元毓就一脚踹过去。 楚寒早料到他有这招,躲得相当及时。遂搓着手,赔笑道:“诶诶。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你和他好歹鸳侣一场,他送你生辰礼物还不为求个好?你啊,就别做受气小媳妇样,扭扭捏捏,多难看啊!指不定将来一见面,滚一滚床单就和好啦。” 闻此言,元毓又一脚踹过去。快,准,狠,一点情面都没留。 楚寒登时连人带凳栽下去。好不容易爬起来,就见元毓又抬起腿。楚寒赶忙举手道:“好啦。好啦。你给为兄留一点面子。诶诶,他就是让为兄来给你送生辰礼物的。诶诶,就放在外头,跟去年的一模一样。” …… 第一份礼物:一根紫檀狼毫笔。 第二份礼物:一把题字折扇。题字曰: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 第三份礼物:三对耳朵,六根拇指,附加三张画像。 …… 楚寒无奈道:“他说,他还欠你两颗人头。”元毓就揉揉眉心。楚寒猜到他想要说什么,赶忙捂住他的嘴:“求你,别说什么‘一别两宽,各不相欠’的话。真的,为兄转达不了,这些都是他的随从送来的。” 元毓遂掰开他的手:“就算不说这些,有何意义?你知道他做的混账事情嘛?” 楚寒眨巴两下眼睛:“我怎么会知道?” 元毓就吸吸鼻子:“不知道也好。”就慕子高答应陪拓跋沅两年的事情,简直丢“算无遗策”的脸面;元毓也说不出口。 好在楚寒也不问。只叹道:“他待你如何,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如若你们立场相同,当是神仙眷侣。所以,就我来看,他就算有混账事情,也应该只是一场误会。” 元毓吼道:“到底谁才是你兄弟!” 楚寒笑道:“为兄就事论事,绝无偏袒。” ……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洋洋洒洒,天地苍茫。元毓忽然想起,他离开北溟的那一天:不论是被少翊救出的那一天,还是化作桃瓣消散的那一天,都在下雪。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始终站在雪地中,仍雪将他的头发染白,仍雪将他的衣襟濡湿,一动不动,没法靠近,可怜的很…… …… 楚寒说道:“楼云霖年后会送亲妹来苍国和亲。我来之前就定好的事情。” 楚寒又道:“到时候你可以跟他把误会解开。” 楚寒续道:“好歹你们还有机会。别整的像我跟方天逸那样,连这点机会都没有。” …… 元毓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 其实,他跟云霖之间就算是误会,终究还是回不去从前。 楚寒不懂,但尽心。 遂元毓这次没有反驳,他夹起一大口菜塞进嘴里,胡乱地吞咽完才道:“那就尽快把大襄这边的事情解决吧。”不得不说,云霖的提议挺好。只是,他要加快速度,这样才能在年前赶回天京城。 楚寒道:“很快就会有陛下的回复吧?” 元毓道:“嗯。很快吧。” 第259章 大襄风云(5) 只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苍国的消息很快传回来。 皇帝不同意转攻大襄的政府军,但命令他们在年前结束这边的战事,赶回苍国。 “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得此消息,元毓气恼地一拳砸在案几上:“目前,大大小小的势力不少十余,就算五天全灭一股,也不可能在年前赶回去。” “五天肯定不行。”镇东候摸着胡子,笑道:“咱们要不改成三天。” “常伯伯,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常延守点点头:“老夫也是这样想的。” 元毓遂扶着额头,长长地叹息一声:“年前若是结束不了战事,若是赶不回苍国,算不算违背君令?黄猫儿黑毛。陛下还真会给咱们找事。”常延守嘿嘿一笑,并没有斥责这位小辈对皇帝的不敬。而这时,元毓的眼睛一亮,击掌道:“横也违令,竖也违令。那不如咱们就一条道走到黑。” 常延守道:“小毓,此事可要考虑清楚。” 赵小侯爷表情凝重,半晌后,点点头。 常延守就道:“那你就放手去做,有什么事情,老夫给你担着。” …… 话是如此说,但元毓还真没打算让常延守独自来担此等“抗旨”的大罪。 故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大逆不道。 就连执行人楚寒也觉得不妥,反复确认:“当真要如此做?” 最初,元毓还挺有耐心地解释;待到第五次,赵小侯爷终于怒了,愠道:“你怂你就别去,我安排其他人就是。” 楚寒道:“不是怂。只是为兄觉得你太过莽撞,此事还是该从长计议。” 元毓啐:“夜长梦多,这句话你听过吧。再拖下去,横竖咱们都得死。” 楚寒对天翻个白眼:就算赵小侯爷将天捅个窟窿来,皇帝陛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若事情真到瞒不住的时候,横竖死的人只有他。——楚寒腹诽着,没太敢说出来。 但元毓仿若看穿楚寒的心思。 他站起来,摁着楚寒的肩膀道:“放心吧。到时候若是事情败露,我这个个高的肯定给你顶着。” 闻此言,楚寒仿若生吞一只苍蝇,登时不知有多憋屈。 想当初,他二人还在北溟的时候,元毓的个头绝对没有他高。 怎料,这两年也不知这家伙吃什么东西,竟像竹子一样拔节长,到如今站起来竟比他高出半个脑袋。 遂楚寒心酸地拍走元毓搁在自己肩上的爪子:“得得得,你个高,你说了算。” 便不想再搭理赵小侯爷,自己领命出去,重金招揽南襄刺客…… …… 当天傍晚,镇东候常延守,参军赵元毓,还有前来传旨的黄门侍郎都遭遇刺杀。所幸的是,常延守和赵元毓只有皮外伤;不幸的是,黄门侍郎被砍成三段,惨不忍睹。 事发突然。 当夜,镇东候紧急召集所有将领回城,请出圣旨。 怎料,圣旨竟被调包,竟是让镇东大军转攻大襄政府军。 常延守就在须臾间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情,遂看向元毓。 就见元毓缓缓站起来,扶着桌角,义愤填膺道:“肯定就是这份旨意泄露,黄门侍郎才遭遇不测,而我和镇东候才会被刺杀。”常延守的胡须忍不住抖两下,但他没有拆穿。元毓便续道:“如今,襄王肯定已经知道这件事情。而我们深入城中,我们的兵马又在城外,犹如瓮中捉鳖,情况对我等非常不利。” 镇东骠骑将军,仇宁道:“他奶奶的嘴。赵参军,你就别磨磨唧唧的,直接说咋办吧。” 赵参军就指着圣旨,脸不红,心不跳道:“还能怎么办?皇上不都已经给了旨意?” 镇东车骑将军,鲍河道:“总该有一个规划。” 赵参军就缓缓坐下,支起下巴,沉思片刻:“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将我们合围,应该是刺客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如此,倒是给我们留了一点时间,先下手为强。待会儿,我会派小厮去传话,就说我们陛下有密旨要即刻传给襄王。而各位将军伪装成我的随从进入。到时就直取襄王的项上人头。” 襄王一死,漠东必定大乱。 到时,他们将城外的兵马放入,强行镇压,便可轻而易举地把大襄纳入苍国版图。 而襄王对他们不会设防,此计必定成功。赵参军知道,镇东候也知道。 就在所有将领去准备的时候,常延守将元毓拽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低声斥责:“老夫确实让你放手去做,可没让你假传圣旨……” “反正都是抗旨,我也不在乎多一条罪名。”元毓笑嘻嘻地打断常延守的话。 况且,元毓的所作所为,常延守又何尝不知? 如若仅仅只转攻大襄的政府军,那到时常延守也脱不了干系;如今,元毓安排这么一出戏,又是刺杀,又是假传圣旨,倒是把常延守撇的干干净净。元毓把所有罪责都独自扛下来。 常延守痛心道:“这样就算拿下大襄,皇上又如何会轻易饶过你?” 元毓云淡风轻:“那就赌赌看吧。大不了碗口一道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常延守叹气道:“小毓,你为何非要把自己逼得如此决绝?” 元毓沉默片刻:“常伯伯,我必须要做出点什么才有脸面回天京城?”他托起自己废掉的左手,笑道:“我不想到时候回去被人戳着背脊骨骂。所以,要不死!要不就该有尊严的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闻此言,常延守微微一怔。半晌后,又是长长地一声叹息。 …… 就待一切准备就绪。怎料,行动前,常延守竟忽然下令道:“小毓不用去。还是老夫亲自走这一趟。” 正好野望递过来一件铠甲,元毓的手刚刚触碰到。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将手缩回来,笑道:“也好。我行动不便,就不去拖累大家了。” 言毕,就带着野望回屋,点起蜡烛,燃起火盆,随手薅了一本书来翻。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楚寒回来,取下斗篷交给野望,又抖抖衣襟上的雪。 元毓合上书,冷静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楚寒道:“那些刺客都处理干净了。” 元毓又问:“那份假的圣旨毁掉没有?” 楚寒又道:“连灰都不剩。” 元毓点头,半晌又问:“你再给我想一想,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楚寒沉默片刻:“……除非镇东候出卖我们。” 元毓道:“他不会。若是他敢,我还留有后手。”楚寒就挑挑眉头。元毓笑道:“真的圣旨还在我这里呢。如若镇东候敢出卖我们,他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楚寒道:“这就好。我还以为你会全然相信他呢。” 元毓轻声道:“除了你,我再也不会全然地相信谁了……” 就在这时,外面忽响一阵骚动,还有隐隐约约的哭声传来……襄王已被刺杀…… 楚寒差点跳起来。然而,此事的主谋者,赵小侯爷,却不为所动。 只是轻轻地拿起小勺,拨拨蜡烛的芯子。 屋内登时亮堂许多,赵小侯爷的脸也跟着明艳起来。他抬起头,看着楚寒,轻声道:“澜樵,我们终于可以在年前回天京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