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红妆(原名:残窗)》 第1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1) 仲夏的嘉渝镇是最美的。 清澈的河水划过古老的青石阶,倒影着岸边绿茵的垂柳,晚风佛过,点点的萤火虫飘飘浮浮绕过低矮的爬山虎飞入剧场后院。 杨芝茹穿了件白色的贴身旗袍,绾了三十年代流行的发髻,依着栏杆,耳边的知了声虽敌不过留声机里欢悦的曲子,她却无暇顾及,怔怔地望着窗外发呆。 “晚茹?”远远传来嘤嘤的娇唤声。 晚茹是她的小名,白莹梅喜欢这样叫她,就像自己一样,喊她“梅子”,有种酸酸甜甜的味道,跟她的气质比较相符合。 她忙应了话,进了内堂化妆间。 莹梅遇到难事的时候,喜欢撒娇般缠着她,知道她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只要眼睛动动,泪水汪汪,凄凄楚楚的模样,她定会不忍心拒绝,后来两人关系近了,也使唤习惯了,彼此了解后,干脆把她当男人对待,说些娇气矫情的话,她受不了那语气,只有应承着答应的份儿。 “晚茹,你看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莹梅一身粉色的蕾丝洋装,撑了把黄色的小洋伞,戴了顶淡粉的花边洋帽,在她面前盈盈一转,梅花的香气袭了过来,望着那灵动的细腰,她眨了眨眼睛,痴迷地说,“好漂亮” “真的?”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莹梅却忽地收敛了笑容,转身坐在梳妆台前,低头叹了口气,嘀咕了句“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这句话声音甚小,芝茹是根据她的嘴型猜出来的,自己每次在信笺里夹上晾干的荷花花瓣时偶尔也会这样自言自语。 整个嘉渝镇有谁能让她怅然若失? 莹梅是文工团的团柱,来镇上不过短短一个月,电话信件前来约会吃饭看电影去舞厅的人多着是了,她呢全是凭着性子,有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热闹的,心情舒爽时,一般都不会失约,大家慢慢摸着了她的脾气,明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这不,舞剧还没上演,排队约会的帖子倒收了一大叠。 今晚是文工团集合全团人员智慧,集思广益改编的剧目《金玉奴》,第一次在剧院正式上演,前来观看的是常年驻扎在嘉渝镇第二军师的官兵。文工团奉上级命令到此慰问演出,归地方军队管理,换句话说现在坐在台下的只要衣装稍微跟普通官兵有些区别,就是她们的越级领导。 杨芝茹想了想,没有多问。 “我的大小姐,该你上场了!”团长谢长青忙碌地身影出现在她们面前有些气喘吁吁“下面的领导可都等得不耐烦了!” “反正来也来了,等也等了,也不在乎多等这会儿”莹梅取下帽子,若无其事地整了整头饰。 上次莹梅向谢长青申请住入镇上的镜花园林一晚,被上级给驳了回来,多方打听,才得知,镜花园林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遗址,不允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入,何况是睡上一宿,更是天方夜谈。这院子不过是前清的烟花之地,与苏州园林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历史书上亦没有记载,什么“国家重点文物”?纯粹是胡弄她的借口。 “我的小祖宗!” 谢长青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乞求般的口吻说尽了好话,莹梅坐在那里却依然是一动不动,泰然自若,看来上次那股子气闷在她心头始终没散出去。他眼巴巴地望了望身边的杨芝茹,绝望的神情仿佛只要能劝服了莹梅,愿意做牛做马地伺候她一辈子。 团长也不容易啊! 她拿过梳妆台上的珠花,插到了白莹梅卷起的发丝上,笑着说“如果再不出去,有些人想见可是见不着了。” 白莹梅微微一愣,慌忙地戴上帽子,对着镜子照了照,完全顾不上刚才的小别扭。 “已经很美了。” 杨芝茹强推着她上了台,转身安慰身后的谢长青,“团长,她会认真演的,你就崩担着心了。” 听了那话,谢长青轻吐口气,轻松一笑,他了解,杨芝茹的话不曾含有半分虚假。 第2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2) 《金玉奴》把原故事改在了三十年代的上海,莹梅饰演的女主角是出洋归来的商家小姐,本要嫁给门当户对的富家公子,却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依然爱上身无分文的车夫的故事。 杨芝茹是团里的文案校对,本没有她的戏份儿,扮演交际花的余明华临时有事,才不得不找对剧本比较熟悉的她临时配戏,反正也没有什么台词,只是出场的时候走上一圈,显示出故事发生的背景就可以了。 现在距她出场还有好几幕,有些无所事事起来,平时自己不过是坐在后台,端茶递水地忙乎着,今儿突然要站在台上,实现团里很多人的梦想,没有半分紧张和兴奋,倒是退缩着不想上去。 母亲常说,凡事要低调,不能强出头,平平静静地过完这一生才是她所希望的。她明白,母亲是不想担惊受怕地过日子,害怕她会像父亲一样成为某些人排挤的对象,为名誉所累,为生活所累。 如果知道自己登了台,演了角色,尽管与名誉地位无关,甚至根本影响不了她现在的生活,母亲仍然会习惯性刨根问底,说得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发誓以后坚决不犯类似的错误才肯罢休。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快让开,别挡着道。”有人大嚷起来,声音很是着急。 内堂突然涌进一大群人,熙熙攘攘推挤着,她被逼到了墙角,脸贴在了墙上,紧身的衣服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不由咳嗽了两声。 “杨芝茹在吗?” 响亮的女高音镇压了吵嚷,人群寂静了下来,她挥了挥手臂,“我在这儿”,搞不清身后的状况,只是感觉踮起的脚尖有了落脚的地方,顶着后背的胳膊不知何时移了开来,她转过身,透过空出的人道,清晰地看到,白莹梅紧闭双目,躺在藤椅上,面容苍白,手直垂地落了下来。 梅子怎么了? 紧握着她的右手,杨芝茹蹙了蹙眉,压抑着心跳,最后露出了笑颜,“没事儿,是中暑。” 噢!众人松了口气。 还好是中暑!白莹梅对于文工团来说,就是养活鱼的水,没了水,这鱼儿怎么活啊? “今儿晚上有些闷热,大家都散了吧!让她透透气。” 遣散了围观的人群,杨芝茹向团长要来了冰水,拿毛巾浸了浸,轻柔地擦了擦她的脸,最后搭在了额头上。 梅子怀孕了? 再次摸了摸她的脉象,虽说不是很明显,但她能确定是喜脉。 在嘉渝镇的一个多月,莹梅从没在外留宿过,也不见她对谁有超乎寻常的喜欢,每次约会回来脸上的开心和郁闷也都是转瞬而过。 那人是谁? 想起她上台前的惆怅,芝茹的心忽地一紧。 “晚茹” 莹梅皱着眉头,迷迷糊糊地唤着她的名字,手有气无力地乱抓着,心口突然一起一伏,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找不到她,瞬间会窒息一般。 芝茹忙握住了她的手,在耳边安慰说,“梅子,别怕,我在这儿。” 听了那话,莹梅渐渐安静下来,眼角却慢慢淌出了泪水,显然她已经醒了,却不敢睁眼看她,也许不止是她,还有这个世界。 她伸手拭擦了莹梅脸庞的泪,“待会儿我去药店开副中药,明天一过,日子会像镜子似的,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是平静的。” 第3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3) 《金玉奴》并没有因为白莹梅的突然昏厥而停演。 余明华不知何时回了团里,自高奋勇担当女主角,并签下军令状,如若出现任何的意外和差错,愿意承担此次演出的全部责任,焦头烂额的谢长青在不知所措中点了头。 揪着心的人捏了把汗,终还是放下心来,竖起了拇指,余明华,不错,天生是演主角的料,舞台上的从容自若和对主要角色的理解,没有下苦功夫是做不到的,没有悟性也是表达不出来的。 观众席位上虽没有骚动没有交头接耳,每个人的眼神还是露出了惊讶,但很快掩埋在对新主角的欣赏中,她的美,她的舞姿,她的声音,渐渐地被她感染,走进了故事,喝彩声,寂静声相互交替。 杨芝茹躲在幕后看了看,悄声唤来同是校对的黄小雯,拉着她的手说,“小雯,麻烦你,帮我看着莹梅,我出去抓服药很快回来。” 小雯紧闭着嘴唇,诚恳地点了点头,见她转身要走,忙提醒说,“芝茹姐,广播说晚上有暴雨,记得带伞。” 她回眸一笑,欣慰地摸了摸小雯的头。 出了剧院的后门,上了石拱桥,才意识到走得匆忙没有换下旗袍,黑夜里虽说行人不是很多,若是被人看到她这身三十年代的装扮,妖艳得像个荡妇,也确实能吓人一跳,太引人注意,终归是不太好。 头顶忽地一阵滚滚闷雷,闪电像把明亮的利剑,凌空劈开黑云,一道道划在面前。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看着要下大雨了,莹梅这会儿睡熟了,醒来后不见了她,闹起脾气,任谁都哄不住,还是赶快买了药回去才是上策,没有片刻犹豫,她径自向药铺奔了去。 同济堂的老板正准备关店门,远见来了客,忙挂起了微笑,等近了些,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不知怎样收回?只见她手上拿了把洋伞,臂上挎着精致的手提袋,年轻又不失优雅,虽不是格外的美艳,却有种知书达理的气质,此女子的装束,整个嘉渝镇不曾见过,如果有,也是出现在三十年代。老板呆愣了片刻,舌头像钉了钉子,卷伸不能随心,“鬼”字的发音卡在喉咙,怎么也发不出来,恍惚中看到地上的影子,脑袋嗡地一声,这才听到自己砰砰的剧烈心跳,言语间仍有些惶恐,一时间忘了客套,“买药?” 芝茹“嗯”了一声,掏出手袋里的纸张。 老板接了过来,不小心触到她的玉手,温润的,不是冰冷的透心,身子像泄了洪水的闸门,顿时轻松了不少,上面一行清秀的小楷写着:麝香二两,阿魏半两,干蝎三分,桃仁五十枚。 看他凝眉盯了许久,她忙解释说,“我朋友肾脏惧冷,这几日疼痛的厉害。” 老板“噢”了一声,探究的语气夹带着疑问,“这麝香的份量似乎过重了。” 她轻轻一笑,淡然地应道,“正巧另一位朋友患了中风,想着多开些,以后不必经常来回跑路。” 老板似乎被说服了,包了药草,双手递到她面前,她接过道了谢,临走的时候,听到他说,“姑娘小心些,夜黑了,嘉渝镇不是很安全。” 嘉渝镇常年有官兵驻守,老板怎会说出不安全的话? 没来得及多问,她又谢了谢,笑着出了门。 走到半路,天噼里啪啦地砸起了雨点,冷风骤起,瘦弱的柳树被摇曳的枝条拉成了弯弓。 她双手顶着伞艰难地前行,余光中瞥到酒楼屋檐下昏黄的灯光,忙跑了过去,躲了起来,狂风刮起,雨水飘落到身上,不得不撑起了伞,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药。 “午夜了,一个人出来买药?” 身旁突地响起男音,她猛地一惊,抬起眼帘,是位衣着白色中山装的青年人,浓密的眉毛,深邃的眼神,高挺的瘦削鼻梁,一张干净的脸,见她满脸错愕,微微一笑,刚毅中顿时露出了温柔,她愣了愣,转眼看着前方,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不想与陌生人有任何言语。 第4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4) 屋檐下的潺水被肆无忌惮的凉风拍在了脸上,沿着林博文的头发一滴一滴落在身上,浸湿了衣衫,他不由抬头望了望。 今晚的一切似乎都不顺心。 计划着去看戏剧,未踏出家门,老太太的一个电话把他禁锢了两个小时,说了两句贴心的话又转回到了往常争吵的话题,让他辞了军中的职务,管理家族生意。以前为了逃避,他报考的了黄埔军校,在学校没安静两个月,她竟把自己的势力延伸到了军队,那时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前线的战场,他毅然递了申请,终于在外消停了四五年。等回来再听到她的声音,明显感到了她的疲惫和无奈,当初的命令口气换成了劝慰和倾诉,说得多的是她这些年生意场上的苦楚,其实他一直都明白母亲独自撑起整个家的不易,可让他早早回去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心里总感觉不是滋味。 雨水的滴落声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头顶早已被黄色的帆布所遮挡,他看了看身旁的人,依然是撑着伞静静的望着前方的青石路,她的眉毛不是弯弯地细长,只是眼睛大大的闪着光亮,嘴巴亦不是娇小的如同樱桃,可配上高高的鼻梁,在黄色的灯光斜照下,犹若一副怀旧的画卷,他禁不住握住了那只吃力撑伞的手,她微微一惊,忙缩了回去,空留下伞柄在他的手心。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杨芝茹习惯性“嗯”了一声,没空搭理他,出来有大半个小时了,药材浸了湿气,疗效会减半,心里只期盼着这场雨能快些结束。 见她紧紧抱着药包,他脱了外套搭在了她的肩上,她又是一阵惊愕,正欲拒绝,他笑着帮她整了整衣服,“药不能淋了雨。” 第一次逆来顺受,她欠了欠身,低头道,“谢谢” “你总是这样吗?” “嗯?”她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显然没明白他口中的“这样”是“那样”。 他补充说,“客气地想跟任何人撇开关系。” 本就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何来关系? 若是平时,她会习惯性地说,你误会了。可他的话好像她无意间帮他挡了阵雨,便与他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微妙联系。然而再转念一想,她要是应声说了“是”,他会不会又说出什么话来继续纠缠呢? 整齐的踏步声由远及近。 她未想好怎样回答,却感到腰已被他的手揽了住,再用力一拉,她站立不稳,乖乖地顺势趴在了他的身上,抬头便于他四目相对,耳边想起了药铺老板的忠告,心突然狂跳的厉害,但仍压着紧张,怒斥道,“你想干什么?” 他“嘘”了一声,双手将雨伞和她裹得严严实实。 身后是里正的稍息声。 “附近有没有异常?” “报告长官,没有。” … 喊叫被他堵在了嘴边,直到风平浪静,天地间剩下哗哗的落雨声,他放开挣扎的她,歉疚的话未出,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从小到大,没人敢也没有机会在他面前出手,亲人是舍不得,朋友是敬重,敌人是只对他的性命感兴趣,女人?哪个不是贴着他又畏惧他,她是第一个,不仅打了他,而且气着跑了,甚至没等他反应过来,快速消失在他面前,独剩下他在那里愤懑。 第5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5) 杨芝茹是冒雨跑回剧院的。 小雯开的门,一直没睡,等着她回来,见她赤着双脚,披着男人的衣服,头发和脸上挂满了雨水,妆容花得差点认不出来,关切地问她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她把药放在烧水的炉火旁,脱掉湿透的衣服,解释说,路上被人抢了,后来遇到好心人,把衣服借她了。 小雯帮忙把梳洗的水准备好,将舞剧结束后的事讲了一遍,莹梅睡得很沉,没人敢惊醒她,所以现在还在内堂的休息间躺着。 她打发小雯早些去睡,卸了妆后,抱着被子径自去了内堂。堂内悄无声息,黑暗中摸索着将莹梅身上得毛毯盖好,然后在地上铺好了褥子,准备躺下时,被一只手拉了住。 莹梅的声音很柔弱,像受了伤找不到家的迷路小猫,“晚茹,我想跟你一起睡!” 每个人都当她是耍大牌的明星,惹不起,得罪不起,平日里说尽了甜言蜜语,可遇到麻烦的时候,影子都不见一个,杨芝茹安慰她,早些睡,她会一直守在旁边。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好多个晚上,我都被恶梦吓醒了,担心会发生意外,可它偏偏就这样发生了,我好怕。”她躲在杨芝茹的怀里,嘤嘤低语“刚才他们都骂我是个坏女人,说我终于遭了天谴,晚茹,我是不是真的很坏,所以才得了报应。” “梅子,他们是妒忌你” “这世上就你是真心的在乎我,晚茹,我会报答你的,不会忘记你的好,会铭记一辈子。” 莹梅是她遇到最率真的人,把喜怒哀乐全刻在了脸上,不像她,敛藏了所有的热情,厌恶,紧张与不快,脸上只有淡淡的笑,也只能淡淡地笑,有时很羡慕梅子,可以这样坦然地流泪。 接连几天的演出,白莹梅都因身体不适,推掉了。余明华彻底取代了她出演《金玉奴》,收到的贺贴和花篮一夜间堆成了小山,这部戏的成功让每个人知道了文工团的实力,街道上的赞叹声三日不绝。 连续五天,她除了在内院走走便是躺在床上,午饭的时候,也是芝茹单独做好,送到她房间。起初还有人陆陆续续前来探望,很远便听到院子里的声音,后来渐渐变得安静下来,连鸟雀都逃得无影无踪。 转眼到了十五,她的身子也痊愈了,芝茹拿了封书信递到她面前,说,不要伤心了,有人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呢! 她坐在窗前,有其无力般打开了信。 那是一张精美的柳絮图案书签,隐隐透着茉莉花的清香,上面写了一句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旁边有一行宋体,“玉清河畔”。玉清河是前清时嘉渝镇的护城河,河上有一座桥叫“柳月桥”,地处幽静的镜花园林。看来此人有备而来,知道莹梅一直惦记着那个园子。“黄昏”又是“酉时”,今儿真好是月圆之夜,难道他是想约她一起赏月? “帮我推了吧!”莹梅把信塞到她手里,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 想说些什么?看她一脸倦怠的样子,芝茹把话吞咽了下去。 莹梅不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她爱逛百货商店看电影或去舞厅,听舒缓的萨克斯曲风,倘若直接跟她说去园林外走走,她或许还有些兴致。 他好像不会把握重点。 第6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6) 瞧在他用心良苦的份上,日落之后,天略显了蒙蒙的灰色,她赶到了桥上。除了亮起的萤火虫,四周皆是一片寂静,无任何可见的影子。 望着河畔倒影的柳枝,猛然间想起了乐志远经常念的那句诗“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他问她知不知道徐志摩,她摇了摇头,他便给她讲了她心里熟悉的爱情故事,真心相知的人因为世俗却不能够永远在一起。她好奇的问他,会不会像徐志摩一样?他坚定地说,不会。 她没有告诉莹梅,就在她跟志远写信告白的第五天,她收到了家里寄来的包裹,是她写给他的全部信件,望着那堆信,她明白了他给的答案。 “白小姐吗?” 她怔了怔,忙回了头,眼前是位年纪尚轻的男孩,不过十六岁的模样,脸上的稚气未消,却是一身整洁的衣装,那双炯炯的眼神与想象中会写信约莹梅的人相比,似乎少了点什么,她不由地“嗯?”了一声。 “白小姐,我家少爷恭候多时了,这边儿请。”他伸手作出迎客的姿势,动作彬彬有礼。 少爷? 果然另有其人,只是这个称呼现在并不多见。 他只是派了别人前来,没有露面,倒摆足了架子,真是怨恨自己看走了眼,脚步不由地慢了下来。 镜花园林? 平日里门口站岗的哨兵被扇子树所取代,大门在他们临近时已自动开启,好像一切都是为迎接她精心设计安排,脑子顿时空白一片,只想着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完全忘记了那句“我不是白小姐”的托词。 园子里的亭台楼榭,假山奇石还有湖中泛起的荷花只是上次团里去苏州演出时,在苏州园林见过,这种淡雅朴素的江南风格建筑在北方确实不多,传说南宋皇帝逃难时曾停留过嘉渝镇,看样子并不是什么空穴来风。 少年把她带入园林深处的偏角阁楼,大厅里的装饰沉淀着旧上海的影子,留声机里是那首著名的《夜上海》,深紫的花瓣吊灯,古铜色的真皮沙发,还有壁炉上挂起的一幅幅明星照片,简直跟《金玉奴》的场景如出一辙。 “白小姐,请在这里稍等片刻”少年打开侧门,她望了一眼,灯火通亮的房间,只看到落地的象牙白窗帘。 她微微一笑,进到屋面才发现是间客房,深褐色的前清雕花大床配上洁白的丝纱帐,旁边的桌台上放着色泽暗哑的梳妆镜,两张宝蓝色花纹的椅子临着窗帘放着,她忍不住轻轻抚过,手指刚触及到窗户,突然被人从身后拥住,心砰地一惊,甚至不待她弄明白出了什么事,一阵眩晕后,被人压在了床上,脸触到柔软的被子才缓过神。 “莹莹,我好想你” 来人急不可待地凑到她的后颈,她条件反射,拼了力地想推开他,却像是无用,“救命”“你认错人了”“你放手”所有该喊叫的言语不知为何被堵在了心里,喊不出来,叫不出来,当精疲力竭时,她感到被子湿湿凉凉,紧咬的嘴唇,有血腥的味道,一张口,哽咽了一声。显然这一声让对方有了惊觉,他停下来,轻柔地撩开遮挡住右脸的发丝,顿住了。 “是你?” 她睁开眼睛,回首便看到了一张干净的脸,早已忘记了那个雨夜发生的事,猛然地一霎,她好像又全部忆了起来,那个强吻她的人,现在竟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不仅仅如此,他约了莹梅,他把她当作莹梅,亲热的称呼莹梅,“莹莹”,刚才一系列的轻佻动作代表了什么?她明白了,原来让梅子陷入悲恸的人,就是他。 顾不得擦干脸上的泪痕,她怒视着一巴掌扇了过去。 他怔了怔,笑容僵在脸上。 芝茹推开他,跑了。 她永远都是个胆小鬼,看到父亲被人押着游行,她躲了起来,把耳朵捂着,自欺欺人;向人表白爱情被拒绝了,也不敢去质问,为什么我配不上你?假装着清高,甚至连泪都不敢流。 这次,她又跑了,她应该掐死他,或者再扇他两巴掌,她却只会逃跑。 第7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7) 偌大的庄园像个迷宫,她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我们不要跟她玩,他爸曾经给洋鬼子治病,跟鬼子是一伙的,她爸是大汉奸,她是小汉奸” “我爸说,汉奸就是条狗,只会趴在地上向人摇尾巴” “小汉奸,学声狗叫啊!摇摇尾巴啊!” …。 我爸不是汉奸,他是好人,他救死扶伤,他不收穷人一分钱,即使自己病倒了,下了大雨还出去给人看病。 “汉奸就是汉奸,一辈子都是汉奸,祖祖辈辈都是汉奸” 耳边是阵阵的哄笑声和辱骂声。 嘴巴像黏了一层胶,被粘得紧紧的,张不开,一根根的手指像浑圆的棒子,敲得她不知道东西南北,她急了,推开面前的人,拼了命地跑,一大群人追着她,人潮拥挤的街道,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躬着腰,被两人压弯了胳臂,拖着疲惫的步子,在高涨的欢呼声中,低着头前进,脸上沾满了碎鸡蛋壳,黄色的蛋黄连着蛋清,慢慢流了下来。 藏在街道的废弃纸箱里,她呜呜地哭了。 “她人呢?看到没!” “竟敢跑,找到她,非押着她游街不可” … 哭声突地被哽在心里,她捂着嘴巴大气不敢多出,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伸手不见五指,那是她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漆黑的箱子里,她不停地默数,一,二,…数得连她都不知道该数几了,后来就背诗,背父亲打着板子让她记住的中药名字。 晚上到了家,母亲的眼睛是红肿的,看她回来,紧搂着她,有些喘不过气,“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怎么不听话?知不知道,妈找了你一天。” “妈,我以后会乖乖地听话,不会惹你生气,不会害你担心” 空荡荡的屋子,她不敢说自己看到了什么,知道什么,害怕什么,父亲说,她的女儿要像花木兰,要像杨家女将,知道什么叫责任,不能整天哭哭啼啼,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父亲不在家,她要让母亲安心要好好保护她,所以不能哭。 第二天,她们接到通知,去镇上的马圈领人。 沿途没有人再对她们辱骂,倒是摇头叹气,指指点点,到了马场,接待她们的人从未有过的客气,没有马的马圈里,父亲躺在草堆里,五官扭曲着,一只手捂着心口的位置,一只手僵在空中,母亲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她奔过去,握着他的手,如同寒冰,怎么也温暖不了。 他是昨晚心脏病发死掉的,镇上能医人的只有他,能救人的只有他,可是他最后救不了自己。 这是他们给的解释。 正要理论的她被母亲捂住了嘴巴。 “不是说要听妈的话吗?”母亲命令的口气,却是乞求的眼神,“乖,我们带着爸爸回家。” 池塘里的水荡着波光,像极了母亲含泪的眼睛,沿着一层层地台阶,她走了下去,脚下的寒气沿着双腿向上延伸。 第8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8) 掬一捧清澈的池水抚在脸上。 她紧闭着双目,幽寂的园林没有一丝的朝乱纷杂,仿佛时间静止了一切冻结了一切,脑中渐渐冷却了刚才的烦乱,长松了心中的闷气,睁开眼是墨绿色的荷塘里一泻千里的月光,还有周围笼罩的淡淡荷花清香。 能调开镜花园林守门士兵的人? 能随意进入这园子的人? 别人口中牢牢谨记的少爷? 自己真是傻,他并不是在摆架子,而是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第一次遇到他,他躲着巡夜的官兵时,就应该猜出来的,就算他不是嘉渝镇最有权势的人,也肯定是个厉害角色。她只是文工团的小小校对,凭什么跟他理论?对自己无奈地一笑,苦涩着说,“杨芝茹,算了吧!” “芝茹?” 耳边吹来暖烘烘的热气,她内心一惊,忙转身回望,胳膊不小心撞到一面软墙,狭窄的石阶容不下她的芊芊玉足,身子顿时摇摇晃晃,向河面坠了下去,恍惚中,她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住。 他明明站在自己的身后,竟然趁她即将掉下水时,后退了两步,显然见死不救。 猛灌了几口水,她方稳住了横在水里的身子,脚蹬踩到地面,好在不是淤泥,池水刚没及脖子,她站在水里,不停地咳嗽,虽是夏夜,却是浑身冷涩。 他蹲在台阶上,递过手,笑望着她,那眼神仿佛在问候她,池水的味道不错吧! 她撇过脸不想看他。 “最后一层石阶距离池底一米三八,你好像只有一米六五,如果不想在水里过夜,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知道她不会淹死,知道没有他,她上不了岸。 也许他早料到了她会掉进水里,等着这会儿奚落她,看她笑话,不仅报了那两巴掌的仇,而且最后关头救了她一命,一举两得。 太可恶了,不仅可恶,而且可恨。 对待这种人,退让只会增加他的气焰。 她极其不愿地递出双手,思索着趁他握住她手的时候,两脚用尽全力蹬着池壁,把他一起拉下水,即使待在这里一个晚上,也要他一起陪着。 他像是识破了她的计谋,未待她准备妥当,瞬间把她提出了水面,速度快如飞箭,她有些惊惶失措,不由尖叫一声,脚触到地时,心仍在砰砰地跳动着,没缓过神来,身子软软的,站立不稳,只好任由他搂着腰。 “很晚了,我要回去了。”她低着头,稳了稳情绪。 “不行”他柔声拒绝了,“你湿成这样,凉着了怎么办?再说,下次遇到莹莹,我怎么跟她解释?”他眼睁睁看她掉下水,这会儿却装出一副关心她的样子。他那温柔的语气,他那明知故犯的话,像一把明晃晃的利刀,挡在了她的眼前,让她顿生寒气,因为他提到了梅子。 如果看到她湿哒哒的样子,梅子肯定会问她到哪儿去了,该怎样回答?去见约会她的人?如果知道地点是镜花园林,他是伤她的人倒也罢了,可听他的语气,仿佛与梅子甚熟,联想到刚才他那些亲密的动作,芝茹的心彻底乱了,若是她在乎的那个人,她会怎么想? 他似乎洞悉了一切,只要一个小动作,就能要了她的命,只要随意的一句话,就能禁锢她的自由。 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她浑身打着冷颤,脑袋浑浑噩噩,没了主意。 到了阁楼,他直接进了书房,命人送来了干爽的睡衣,传话让她早些梳洗后睡觉休息,明天会派人送她回去。 半夜,仍不见他的影子,房间的门也未被敲响。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呆望着窗外,一夜未眠。 第9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9) 林博文没有晚起的习惯,天边刚泛起白肚,他已晨练归来,随手将剑递给了久候的罗顺,接过他手中的毛巾擦了擦脸,人顿觉清爽不少。 “少爷,杨小姐的事,我已打听清楚了。”罗顺挂好佩剑,随手端起桌上的茶壶沏了杯碧螺春,递到他面前,“果然不出你所料,她跟文工团的白小姐关系非浅,这次白小姐生病静养,都是她没日没夜在旁边尽心照顾着。昨天,也是她接了信递给白小姐的。不过,白小姐这几日心情不佳,一直在后院待着,没有出去。也有人上门约过她,但是啊,都被拒绝了,她呢,压根不会也不愿安排其他人赴约。” 他靠在藤椅上,翻开报纸,听完罗顺的报告,眉毛扬了扬,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下人们大清早来报告,说,昨晚,她房间的灯一直亮着,凌晨三点,屋里还有响动,咳嗽声不断。 虽说待在水里的时间不长,但是阴气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湿重… 莫不是真的受了凉? 看了一分钟,他像是突然记起了大事,急切地说,“小顺,打个电话给王医生,说…” 门“哐噔”被人推开了,那干脆的响声完全不像出自一位“病人”之手。 他望了一眼来人,把话收了回去,挥了挥手,说,没事了,又专心继续浏览报纸。 跟了少爷那么久,罗顺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知道自己该退场了,怏怏地从门口挤了出去,路过她身边时,行了礼,小声言道,“杨小姐,里面请”,趁她向前迈了两步,忙把书房的门带上了,随后提醒外面的人,少爷现在有要事处理,拒不见客。 她依然穿着昨晚他派人送去的淡粉色蕾丝花边睡裙,见他一脸平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好不容易冷却的火气又冒了上来,两步冲到他面前,夺了报纸,将白色的连衣裙扔在他身上。 他竟然丝毫不介意,笑了笑,撩起衣服,凑近闻了闻,“好香!” 他到底想怎样? 把她留在这里过夜不说,没经过她同意,私自拿走她的裙子,下令让他们烫坏掉,现在又洋装着一副若无其事,沉醉的神情,他是存了心地气她,为难她。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过是接了封信,同情了一个被梅子拒绝的人,想礼貌地告诉他,梅子不会来赴约而已。 最后,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打扰了你一晚上,不好意思。”她冷静下来,淡淡地说,“请派人送我出去。” 他是谁? 他跟梅子什么关系? 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所以没必要跟他计较。 现在的她只想离开这里,回到剧院,梅子责怪她也好,恨她也好,她都认了。 见她怔怔地望着窗外,没了初遇时的刚强,言语安顺了许多,他起了身,怜惜地说,“昨晚凉着了吧!待会儿让人熬些参汤。” 她嘴角动了动,正欲推脱掉,身后响起了敲门声。 “少爷,赵参谋长求见!” “请他进来”他果断下了令,威严的神情在面对她时,又转化为刚才的温柔,毫无顾忌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动作是那么自然,“有什么话,等我谈完公事再说。” 她无力地点点头。 透过玻璃的镜像,早已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巨副画像,他收执佩剑,一身戎装。 很多年后,她问了罗顺,为什么林博文想尽一切办法留住她? 罗顺回答,因为,她是第一个读懂那封信的人。 第10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10) 杨芝茹是黄昏时分从镜花园林的后门,坐着人力三轮车离开的。 罗顺带的路,一步三停的,不断回头望她,距离她稍微近了些,转眼间又在下一个五步之外等她。 林博文没来送她。他早上走得很匆忙,只对餐桌旁的人说了句,午饭准备她一个人的就可以了。显然,他从未考虑过她的话,或者根本没打算送她出去。坐在客厅地沙发上,她莫名地担心了一天,好像有张无边无形的网迅速地向中间缩紧,缝隙越来越小,渐渐密不透风,最后她被困在其中不能自由呼吸。下午,罗顺回到家,开口的第一句话说要送她出去,难以置信,她愣了愣,接过他拎着的纸袋,看到里面是件浅蓝色的连衣裙,那张蒙在心口的网才慢慢散开。 来的时候没有记住路,吃了大亏,走的时候,她看得很仔细,哪片假山上长满了野山菊,哪条回廊的石柱上雕刻了《兰亭序》,哪段小径的青石板上绘画了《水浒传记》,都一一记了下来。 … 她在做什么?以为会再回到这园子,想着怎么逃生?杨芝茹,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你不过是一个校对,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在剧团消失一天都不会被发现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爱上你,不,是喜欢你,也不是,是在意你,不对,到底是什么呢… “到了”车夫敲了敲扬起的顶篷,提醒道。 她的心正乱得找不到方向,听到催促的声音,也没注意到了哪里,下了车,低着头,径自向前走,迈出的脚步被腰带拦住,这才稍微有些意识,前面是青色石墙,没有路?警觉地回头望了一眼,送她回来的车夫并没有离开,正悠闲地靠在黄包车上,左手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后挽的裙带显然是被他扯开了,一条低垂着,另一条被他握在手里。 难道嘉渝镇最安全的地方也暗藏着危险? 她用力拉了拉,他扔牵着不放。 狭窄的死胡同只容得下一辆黄包车,后退的路被堵得严实。 她急了,压抑着紧张,走上前说,“这不是剧院” 灰蒙中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感觉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随后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任她反抗挣扎,拳打脚踢,他是铁了心的不松手。 “晚茹?你叫晚茹,对不对?” 温柔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 能让整个夏天冻结的声音。 身子虽然放弃了抗争,但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忍不住颤了颤,心瞬间提到了嗓子边,卡在那里,发不出声音,来不及多想,她点了点头。 他凑到她的嘴角边,吻了吻,“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他喜欢的是莹梅,想的念的是莹梅,不过是一时间把她当作了莹梅,得不到莹梅,就拿她当替身,甚至还想把她留在镜花园林… 我根本不想看到你… 想说出这句话时,他已经消失在胡同,留下她站在那里。 手腕上的玉镯即使在昏暗中也晶莹剔透。 第11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11) 文工团出其不意放了两天长假,多数人选择了回家探亲,与往日的吵闹相比,后院显得异常冷清。 莹梅见到她,眼睛顿时汪洋一片,趴在她的肩上,呜呜地哭了,哽咽着说,以为她自己回了家,丢下她一个人在剧院。 真是个傻丫头! 烧了莹梅爱吃的素菜,两个人坐在榕树下的石凳上,没有平日里的庆祝和祝福,直接饮了两杯竹叶青。 梅子,如果我无意中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她默默自斟了一杯,把莹梅的杯子换上茶水,虽笑望着她,却心如刀割,隐隐地痛,“梅子,给我唱首歌吧!《友谊地久天长》” 自从《金玉奴》换了主角,莹梅很久没有动声了。 谢长青起初还关心地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再次登台,她心情不好,拒绝了两三次,就再也没见他来过,有了余明华,她没了价值,她再也不是大家眼中的明星… 他也是那样,明明说会记得她,说要来看她的演出,大半个月过去了,仍不见他的影子,肯定是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了,嫌弃她,不想见她… 现在,除了晚茹,已经没人能记得她了… 这样也好,难得清净,总有一天,他们会乖乖地站到她面前,求她… 她莫明地忍住了想哭的冲动。 只闻得后院里舒缓的歌声。 一连好几天,杨芝茹都是忧心忡忡地过日子,虽然知道那人为了掩饰身份,不会冒冒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可这种等待又防范的煎熬让她每晚都睡不踏实。 这日,她又睡过了头,听到知了的燥热声才苏醒。 莹梅前晚想吃冰镇的酸梅汤,本打算早早起床买些冰块,不想一觉睡到了大中午,顾不得洗漱,蓬着满头乱发,进了她的院子,想着先知会她一声,晚上再补做给她吃,免得她失落。 远远听到屋里的欢声笑语,惹得园中的鸟雀争相妒忌,羡慕不已。 “难为你还惦记我,知道我爱吃杨梅!” 莹梅亲昵的娇声只会对着心存好感的男人,看来她今儿心情不错。 “你啊!总是不注意身体,等到病了吃药时,才知道反省。” 志远? 没错,是他,思念了两个月的声音,断然不会有错,只是这种怜爱的语气?他向来都如自己的,冷静淡然。 “都怪你,要是你在这儿,我才不会生病” “好,好,怪我!全怪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嘉渝镇…” … 脑袋“嗡”地一声大了,心像停止了跳动,顿时呼吸不畅头晕目眩,她跌跌撞撞跑了出来,趴在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 太阳火烧般炙烤着大地,也鞭策着笨重的身体,她拖着疲惫的步子,停停歇歇,来回拎了两桶井水,最后瘫倒在房间的木板上,手扶着浴桶爬起来,和着衣服,屏气凝神,全身浸没在水里。 晚茹,我想把《金玉奴》的女主角朔造成一个不为权势不为世俗单纯为了爱而爱的人… 晚茹,知道老舍吗?我最近在看他的《茶馆》,想学学里面对人物冲突的描写… 晚茹,… 在樊城,他跟她探讨剧本的台词,跟她聊最近看书的心得体会,跟她讲立志当一个伟大编剧的理想抱负,他什么都对她说,他习惯称呼她的小名… 他却从没在她面前像刚才那般笑过,爽朗又怜惜。 原来,他对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把她当作倾诉对象,像梅子那样,把她当作了心理的依靠,也仅仅是依赖而已,是她误会了,多情了,错了… 眼泪强咽下去,滚烫得灼心。 第12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12) 夕阳映红了天边最后一抹云彩。 落日的余辉在玉清河上点点耀着光亮,岸边的马蹄莲绿意盎然,白色小碎花点缀其中。杨芝茹呆望着水面,伸手摘了一片柳叶,没有抓住,它飘摇着落到水面,荡起了阵阵涟漪。 只是轻若鸿毛的树叶,却能打破这一弯静谧的河水,何况是几十封被烧掉的信记载了那么多沉甸甸话,怎能不让你心潮澎湃呢? 青石板上拉长的影子,单薄忧伤。 熬了大锅酸梅汤,加了冰块,唤来小雯,吩咐着端给大家,她自己盛了两碗,又倒掉了。 一切都过去了,他们仍然是朋友。 朋友吗? 既然他不喜欢她,为什么每次都来找她,要让她误解… 误解?不是误解,是她理解错了,他仅仅把她当作知己,比友谊多一点,比爱情低一层。 难道真的不去见他,让他知道你难受心伤吗? “梅子?” 她将嗓子调得奇高,脸上灿烂的笑容荡漾着。 莹梅应了一声,不见了前几日的郁郁,雀跃的嗓音又恢复到了往日,从屋内一蹦一跳到了她面前,看到她手中的酸梅汤,惊喜声连连,回头亮声喊道,“快出来,不要忙了” 她始终没有勇气抬头望着房门,听到由远而来的脚步声,尽量装着不经意地注意起他,说上一句,“你来了” 他依然戴着黑框眼睛,喜欢穿白色的衬衣,两个月不见,他似乎有些胖了,凸起的颧骨不再像以前那么突出,见到她,颔首笑了笑。 莹梅开心地拉着她的手说,“晚茹,我们在讨论新的剧本,志远说要为我改写《金玉奴》的脚本,只有我能演活的角色” 她附和着说,“那我就在背后端茶递水地支持你。” 莹梅靠在她的肩上,“晚茹,你真好” 看了一眼,那张微笑的面孔,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的陌生,她浅浅一笑,瞬间避开了,扶起莹梅的肩,“ 你们慢慢谈吧!我还有事。” 他对她只是淡淡的。 转过身,眼睛不知何时充满了泪水,雾蒙蒙地挡住了视线。 杨芝茹,你怎么可能受伤,没有人可以伤到你,以前是,现在也是… 余明华的《金玉奴》演了十三场,每一个人记住了那个从容乐观睿智的小姐。新改的剧本把那个小姐写成了可爱调皮纯真的女孩,她不明白什么是人情世故,她不懂什么是残酷的生活,她只明白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这部戏被谢长青扣压了一个星期,理由是现在的这部戏演的很好,很出彩,没必要搞那么多花样。白莹梅忍无可忍,写了封信,直接呈报了上级。当天下午,上级来了电话,批准。 文工团虽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夜幕降临时,总能听到窃窃私语声。 “没想到白莹梅这么厉害,沉寂快一个月了,上面还有人想看她的戏。” “没听过吗?廋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着,也红了三四年,能说倒就倒吗?” “真是个小妖精,不就是刚来嘉渝镇时陪他们吃了顿饭,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招” “不是使招,是喂了迷汤,用嘴喂的,我可是亲眼所见” … 第13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13) 新版《金玉奴》的校对工作,杨芝茹推给了黄小雯,自己则跟着剧务,在一旁帮忙设计背景,偶尔会跟乐志远碰面,也只是对望一眼,微微一笑。在樊城的每个黄昏,他会约她出去散步,现在,她躲着他,不过,也许她又多情了,他根本没打算再想约她。 话剧上演的当天,第二军团来了通知,林太太远来嘉渝镇,想听戏。谢长青说这林太太是第二军军长林元帅的母亲,已经安排在二楼的包厢,希望有人临时一回扮演丫鬟角色。丫鬟嘛!做得好是你的本份,做的不好拿你试问。大家都明白这是烫手的山芋,没人敢接。他只好把任务分给了余明华,余明华正因新剧生闷气,没心思去照顾谁,称自己生病怕传染了林夫人,连累了整个文工团,倒头睡觉去了。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硬着头皮找到了杨芝茹,把实况说了一遍。与其待在幕后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如站得远远的心里舒坦,她点头同意了。 林太太来得时候很安静,穿了件改良的旗袍,肩上简单地围了披肩,身旁有个年级相仿的妇人扶着,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只是低调地在剧院门口报了一下名字,值班的老王忙喊了她过去“陪驾”。 “林夫人,这边请。”她尽量将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显得礼貌周到而不是殷勤。 林太太点了点头,随她进了包厢,安置妥当后,见她在身后站着,忙请她也一起坐下看戏。 “厚琴啊!天下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过得幸福,可是他们偏偏不懂得,喜欢凭着自己得性子胡来,真是伤人心啊!”林太太刚看了第一幕,发了感慨。 “太太,咱们是来看戏放松心情的,你就别再挂念着少爷了。”妇人安慰她道。 “能不挂念吗?都三十的人了,还把生活当儿戏。”她有些激动,心口起起伏伏“大老远来看他,他倒好,早出晚归,每天忙着办公,都不拿正眼看你。” 妇人忙端了茶递到她手上,“听顺子说,少爷最近为了公事熬了好几个通宵。” “你啊!每次都帮他说话,他心里那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 第二幕演到女主角不顾一切跟人私奔时,林夫人放下茶杯,“你瞧瞧,简直跟他如出一辙,他平时就是那脾气,非气得你旧病复发不可,唔…厚琴…”忽然间,她右手支撑着头,皱着眉头,口中没了声音,似乎痛得说不出话来。 妇人掏了掏手提包,好像什么都没发现,急得将包包翻了过来,东西散了一地,见林太太疼痛难忍的样子,心酸地握着她的手说,“太太,你忍忍,我派人去请医生。”“林夫人有偏头痛?” 听到人声,妇人才意识到包厢里原来还有一人,抬头望了一眼,没了注意似的,点点头。 杨芝茹拉着林太太的另一只手,按摩头穴位置,接着蹲了下来,轻声对她说,“林太太,你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在慢慢呼出来,对,再深吸一口…” 待林太太的心情逐渐平服了,她对妇人说自己去备些东西,请照着刚才她的动作继续按摩穴位。 回了剧场后院找出了暖水袋,来不及多想,奔到茶水房,直接灌热水。 “晚茹” 让她避之不及的声音?手抖了抖,开水溅到胳膊上,火辣辣的痛,她强忍着,没有回头,“什么事?” “我有话…想…”本来闷了一肚子的话,可见到她,乐志远突然吞吐了。 现在,他多说一句,似乎多伤她一次,她制止了,“我明白你的苦衷。” “对不起,你是个坚强的女孩儿,她比你更需要我…”他终还是说出来了。 坚强?原来我错在了坚强。 因为坚强,你可以拒绝我,可以再来到我面前跟我解释,可以只对我说三个字“对不起”… 你也只看到了我的坚强。 她转身笑了笑,抢过了话“所以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噢,对,好朋友” 他呆了呆,望着她抱着水袋,从面前走过去,扬起的头没一丝的悲伤。 第14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14) 林太太提前离场了。 杨芝茹手拿着水袋,见包厢门口站了士兵,以为走错了,定神疑惑地看了看,细细打听才知道林元帅来了。她说,这热水袋是给林夫人准备的。士兵请她在外面等会儿,他要通报一声。她应了一声,站在门外,头不自觉地靠在了墙上,墙面是铺了绒布的,心像有了依靠的支架,很柔软舒服,不知休停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颈子痒痒的,像爬了什么虫虫,她伸手去抓又重重地垂了下去,想再举的时候,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手臂火烧般痛,心下一惊,醒了,对着那双深邃的眸子,有些惊慌失措,脸被他抚着,手被他紧握着,水袋早不见了踪影。 他轻声说,“把你吵醒了?” 好不容易淡漠掉的记忆突然像火山爆发一样冲上了心头,她蹙了蹙眉,可看到他身上威严的军装,又强忍着把生硬的语气转换成平淡,低头“嗯”了一声,瞧见地上的水袋,想挣脱他的手去拾起来,他却一如以前不放,“秀才遇上兵”也躲不过“兵”。 “水袋掉地上了!” “我知道” 是啊,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可他就是要按照他的意愿强迫着你。志远也是这样,什么都知道,却在那儿装着糊涂,非等着她把窗户捅破了,他才站在窗前说他们是朋友,明摆着想看她的笑话,用他的方式伤她… 胳膊在空中绕来绕去,逃不出他的魔掌,她急了,眼泪涌了出来在眶中打着转,好不容易使力扯了出来,不小心划过墙壁与绒布摩擦,痛得锥心。 她太坚强了所以才容易被人欺负吗? 她也想喊痛,也想软弱地活着啊? 忍不住发出“咝咝”声,她紧闭着嘴角,两行热泪沿着脸庞流了下来,滴在手臂上,凉凉的。 “怎么烫伤了?”他拉过她的手,很是紧张。 “要你管” 她不敢说多说一个字,怕那个字会被自己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打掉他的手,她转过身,擦掉脸上的痕迹。 “小顺,备车去医院。” 他朗声下了令,她愣了愣这才发现二楼的包厢早已空无一人,守门的士兵也下了去,空荡的走道只剩下他和她。 “我不需要人可怜…” 他又没经过她的同意,怜惜地搂着她,柔声说“我不是可怜你,我是心疼你。” 谁稀罕你心疼? 推不开,一拳拳敲打着他的背,鼻子突然酸酸的,眼泪怎么咽也咽不下去,只好任由它流下来,她老老实实地靠在他的肩上,嘤嘤地说“我讨厌你” “你喜欢我,才会讨厌我”他补充她的话。 “我恨你” “没有爱,哪儿来的恨。” 她无力地捶了捶他的肩膀,“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好啊,缠我一辈子。”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喜欢气她。走廊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第15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15) 待她心情平静了些,他命人拿来冰块。包厢里光线不是很好,他小心翼翼地触了触红肿的地方,她撇过脸咬着嘴唇不想理他,他趁她不注意,猛地将冰压在伤口上,痛得她失声大叫了一声,嘟起嘴角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眼泪汪汪地,心里却轻松了许多。 “林太太呢?” 她想起上楼的真正目的,失职了,不免有些懊恼。 “提前走了。” 嗯?想必是林元帅来了,把人接走了。 “林太太有偏头痛,麻烦你提醒林元帅,让她多静养休息,不能整天担着心,还有饮食也要注意,少沾些红酒咖啡,下次头痛的时候,记着热暖和冷敷,可以减缓疼痛。” 林博文的手顿了顿,接着温柔地一笑,“你说那么多,我怎么记得住?” 明知道他会这样回答,还要去招惹那份气,真是存心让自己难堪。她没好气地把手抽出来, “我的手好了,谢谢你!不打扰你看戏了!我工作去了。” 不待他回答,起身正欲离开,以为他会拉住她或者叫住她,正想着该怎么拒绝,眼看人到了门口,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出了门,趁着关门的机会转身回望,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低头笑了笑,杨芝茹,看,你又多情了,为什么总记不住呢?这里的每个人所喜欢的只有莹梅。 军民联欢的晚会是十点,戏剧结束后开始的,其实也就是前来观看舞剧的官兵和文工团的职员的联谊会。 杨芝茹早在剧目结束之前回了房间熄灯休息,后被黄小雯的敲门声闹醒了,说谢团长找她去有急事。这都几点了?她昏昏沉沉地答应了,随便在衣柜拿了件衣服,还未穿戴整齐,便被小雯给拉走了。 舞场在剧院的会客厅,灯火通亮的房间没有拥挤,现场演奏的一首首经典的舞曲将气氛打了开来,每一个人都不再拘谨于上下级关系,争先恐后地邀请文工团的女孩子共舞。刚进入客厅,小雯被人邀约跳舞去了,她随意找了个角落位置,脑袋睡意未消,只好单手支撑着,希望从人群中寻到团长的身影。 “跟莹梅跳舞了的人是谁啊?从开始到现在怎么没有人敢上去把他哄走?” 杨芝茹闻声看了看舞场,莹梅一身红色的纱裙,礼貌地笑着,身旁的舞伴衣着正统的军装,时而被人挡住,时而看到了背影。 片刻后,听到一个声音,“我打听到了,是赵参谋长,第二军团第二号人物,号称历史上晋升最快的军官,跟“连升三级”的故事有点类似。” 连升三级讲的是一个大字不识娇生惯养整日游手好闲的大少爷张好古被人相面,奉承了两句,说他进京赶考,必定高中,没想真的得了榜眼,后来官至翰林院。 虽看不到正面,但那认真的舞步可以肯定这个赵参谋长与故事中的张好古绝对不是同一类型的人。 她不是喜欢他吗? 他不是念着她吗? 为何不见他的影子? 难道他不是梅子喜欢的人,是伤害她的人? 这曲结束后,白莹梅拒绝了赵参谋长的再次邀请,公然走到乐志远的面前盈盈一拜。 全场凝结了。 当优雅的华尔兹奏响的时候,会场只剩他们两人翩然而舞。 杨芝茹站在人群后禁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想看清楚白莹梅脸上的表情。人墙忽然拥挤起来,每个人都像是踮起了脚尖,讶异声,惊叹声蜂拥而至。她不能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何事?她不是好奇的人,至少不能对他们露出一丝的好奇。透过晃动的身影,她恍然间看到了忘情的一幕,最后不得不在潮涌的人群中悄然离开了。 第16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16) 四周的蛙叫声,知了声交替附和着,不见了萤火虫的夏夜,闷雷轰轰敲在头顶,摸不着的热浪压得她气喘吁吁,靠在冰凉的石墙上,冷了身体却赶不走烦躁。 一向黯然的志远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吻了梅子,那么的深情,仿佛这世界因怀中人而静止,仿佛所有的人瞬间成了虚有的摆设,他是那么的专注,听不见身后的非议,不在乎任何人的惊讶。 三分钟,那么的漫长,足矣让她窒息在会客厅。 雨点密密麻麻地砸在她的发丝上,沿着憔悴的面容瞬间滑落在地上,一滴一滴似也溅起了水花。思绪像掉进了黑洞,她只能这样痴痴傻傻站雨中,不知道该往哪儿躲避风雨。 “杨小姐,你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罗顺撑了把伞,额头上冒着热汗,见到她松了口气。 找她? 除了求她帮忙外,还有谁会想起她。 她眼睛直直望着混沌的前方,微笑着说“要我做什么,说吧!” 没听清他说的话,看到他恭请的姿态,习惯性跟着他的脚步,上了轿车。坐在后椅,她环抱着湿透的身体,靠在门上。轿车摇摇晃晃,自己也随之一左一右晃动,只听得一碰一碰,头撞击玻璃的声音,她像个游离的魂魄,没了重量,只要轻微的风,都可以把她吹到荒凉的沙漠,找不到出路。 车门被打开的时候,她依然坐在那里,罗顺唤了好多声,不都入耳,无奈下只好跑了进书房向少爷报告,不知如何开口,直接道出了结果,“少爷,杨小姐不愿下车。” 林博文放下书,撩开了窗帘,她的头发紧贴在脸上,安静地靠着车窗,眼睛愣愣地,没了神色。 “小顺,备条热毛巾” 没命他派人把杨小姐扶下车?罗顺挠了挠头,应声去了。 林博文独自撑了把伞,绕到另一个车门,没有犹豫,打了开来,她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雨伞被罗顺接了过来,他抱着她进了大厅,进了客房。下人们拿来了温热的毛巾,看他要亲自动手,皆退了出去。 “你喜欢我?还是喜欢白莹梅?” 她呆坐在床沿,没头没脑地一句话让他顿住了,蹲了下来,仰望着她双沾满雨珠的眼睛,抚了抚她的脸,“当然是你” 是她? 他在撒谎,他在骗她,他怎么可能喜欢她?他跟志远一样,喜欢梅子。 可是,她喜欢听。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凑到她的耳边,“晚茹,我爱你” 她双手攀住即将离开的脖子,笑了,“如果爱我,就不要放开我,今晚我是你的,这辈子都是你的。” 未待她说完,他早已堵上她的嘴,顺势把她压在了床上。 每每忆起来,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那晚,她像极了人们口中的妖精,用最妖媚的话勾引他,用最柔情似水的笑俘获他,可是最后她却倒在床上,蒙上被子,怕见到光亮。 她在报复志远吗,让他永远都得不到她?还是在报复梅子?也许是在报复她自己,惩罚她自己,让最讨厌的那个人占了她。 “怎么哭了?”他把她紧搂在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没有回答,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理他,她只知道恨他,比任何时候都恨他。 第17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17) 如果不是在早餐桌上看到林夫人,杨芝茹怎么也想象不到,在自己耳边甜言蜜语一晚上的人就是紧握第二军团兵权的最高将领,霎那之间,她心里翻江倒海,茫茫然,不知何种滋味。 以前无聊的时候,会突然蹦出一个小念头,如果哪天见不得他了,就去他的领导那儿告发他,他不是喜欢隐藏身份吗?非把他的恶行公布于世,闹得他整日不得安宁! 可是现在,自己好像除了慌乱,便是不知所措。 若是平时,她怎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那林夫人与他眉目见有几分相似,仔细瞅上一眼,能洞悉八九份… “丫头,让世文冒昧接你过来,希望你不要见怪。”林夫人客气地说,“昨儿,没有好好答谢你,真是不好意思。” “林太太,我。。” 林夫人伸手止了她的话,命罗顺端来一个锦盒,上面用红色的绸缎布遮掩着,到她面前时,掀了开来,五根金条在夏日的晨曦中耀着金光。 这是什么意思?拿这些来酬谢吗? “我这偏头痛有好多年了,看了不少医生,吃了不少药,但都无多大疗效,这次想麻烦你在我离开前,帮忙诊断诊断!” 不待她同意,林夫人吩咐罗顺,跟文工团打声招呼,她将在园子里小住几日。 他是这样,他母亲也是如此吗? 霸道地安排她的命运。 不禁有些火气,听到下楼的脚步声,她莫明地吞了推辞的话,笑着接过锦盒,道了谢。 昨晚,她问他,喜欢她什么? 他说喜欢她的典雅纯净。 如果现在知道她的“真面目”,会很难受吧! 回头想看到他错愕的表情,没有,她有些失望。 林博文今天破例没有出门,守在母亲的身边,陪她说话。林夫人反倒有些不习惯,他解释说,好多年没有尽孝,这次要好好陪陪她。虽然这句话来得太迟,但总好过在有生之年听不到,林夫人感伤地拿手帕擦了擦眼角,想旧事重提,让他打理家族生意,被身旁的袁厚琴的眼色制止了,难得这么融洽的气氛,不能破坏了。 杨芝茹认真地拔了脉,在旁边的桌子上写了药方,小声唤来袁厚琴打了招呼,说要去买药。袁厚琴担心地说要派个人跟着,她笑着拒绝了,说自己一个人足够,随后独自从后门离开了。 昨日的大雨将路面冲洗得一尘不染,玉清河中漂浮着各色花瓣,红色最刺人眼目,大片大片地堆积在一起,远远望着,活像床单上点点殷红的血迹,她双手蒙着脸,不敢再看。漫步在清凉的街道,夹杂于稀疏的人群中,倾心聆听世俗的嘈杂,仿佛才能淡漠掉烦躁的一切。 剧院的大门像往日一样敞开,青翠的草丛里光秃秃的月季花枝迎风摇晃着,她俯下身拾起散落浸在积水里的花瓣,把它接在残断的枝头,怎么也接不上? “已经落了,强求也是枉然。” 苦楚的声音。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如此悲观,忧郁的样子,不睁眼看,也能想象得到,耷拉着脑袋,虽笑着也是苦涩的神情。 她没有回头看他,淡淡地说“不是强求,如果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就放弃,开始另一段新的生活,滋润泥土,也不错啊!” 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该放弃的,不能有半点留恋。 昨晚,她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你向来都是那么乐观。” 乐观? 她笑了笑,起了身,脚下突然一阵酸麻,后跟不稳,差点跌倒在地上,被他扶了住,几乎是倒在了他的怀里,距离如此的近,可以听到他的剧烈心跳,滑落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视线,看不清他的脸色,耳边却是沉重的呼吸声。 第18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18) 男人潜意识里都希望此生能遇到两个女人,一朵洁白无暇,清如芙蓉,一朵热情香艳,魅如鸢尾,可是他们犯了致命的错误,伪装是女人的本性,善变是女人的天性,白玫瑰与红玫瑰其实是一念之差,只要是赏花之人,白玫瑰自然也会显出娇艳之色,所以说女人是尤物,让男人摸不着头脑。 乐志远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感到,失去后才知道哪个最好哪个值得珍惜,在晚会上采下向往已久的花蕾时,脑子却瞬间冷淡了内心蠢蠢欲动的激情,次日在晨曦中看到曾被自己拒绝的人黯然忧伤时,才发现真正该让他怜惜另有其人,心痛自责般为当初的抉择后悔,特别是她推开他,对他说,会离开这里一段时间,让他好好照顾莹梅,那种拒之千里的感觉,仿佛已经不再拥有她。 “杨小姐,一切都安排好了。” 身后有人打断了他的思绪,回头望了一眼,是位穿戴军衣的少年,看她愣了愣,面容仓促,像做错了事被人逮了住,忙问“你认识?” 她瞬间恢复了常态,没有回答,只对少年说“待会儿拿了行李,我会跟你一起回去。” 回去? 那语气像是终于找到了停歇的地方找到了另一个家,他顾不上禁忌,伸手去拉她的胳膊,“晚茹,你要去哪儿?” 她笑着躲开了,“你没必要知道。” 没必要知道? 她不愿对他讲? 他们之间有了芥蒂!手缩了回来,怔怔地看着她走进了后院,片刻功夫出了来,少年匆忙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经过他身边时,她浅浅一笑,如绽放的昙花,匆匆一现,再也握不住。 “芝茹姐” 黄晓雯喊住了正要上车的杨芝茹,将一封信递到了她手上,上面写了四个字“世文 亲启”,熟悉的笔记,是莹梅的。 “莹梅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她现在有些忙,说等过段时间会去找你” “我不在的时候,请你帮我多照顾照顾她。” 小雯点头答应了。 她狠下心,头也不回上了车,透过后车镜,他依然站在那里,望着车子前进的方向,好像是送她离开,默念着最后一句话“后会无期”。 他与她从此形同陌路。 车没有驶回园子,而是去了药店,罗顺开了车门,她识趣地把药方拿了出来。 大家都是聪明人,没必要藏来藏去。那个林世文猜到了她会回剧院,然后安排人在那儿名正言顺地接她,闹得整个文工团都知道了,明摆着告诉她,她以后想回来,是需要他的命令需要手续,不会像今天那么容易了,随后不声不响地把车开到药店门口,也附带着知会她,没有买药的这步棋他也洞悉了。 看着冉冉的炭火,恨不得现在放在火上,熬的是他,煎的是他,拼力地挥着芭蕉扇,药罐的盖子被顶了起来,她才回过神,伸手想把它扶正,未触到上面,便被冒出的热气烫了,反复了好多次,直到手火辣辣地痛,才停了住。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不知何时进了来,从身后拥着她,她心里一阵惊慌,挣扎着推开他,无用,只好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放手,不怕被人看到了,流言蜚语。” “在这园子,谁敢胡言乱语?” 见她停了住,不在反抗,他松开手,拨开挡住的头发,红红的眼睛,豆大的眼泪挂在了眼角,他温柔地抚着她的肩,怜惜地拭掉泪痕,“不会让你等太久,我林博文的女人一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怎么会哭? 她的手不过是烫伤了,被他压得疼痛难忍! 谁等着他了? 她才不是他的女人,她只是她自己。 记起莹梅的信,她掏了出来塞到他手里。他没有拆开,直接扔进了火里。她忍不住“啊”了一声,这是梅子的信! “你把它烧了,我怎么跟人家交代?”她急得没了脾气。 “交代什么?” 交代他没看梅子的信? 交代他对梅子的信视而不见? 可是,梅子有了志远,为什么还要写信过来? 一个可怕的结论在脑中翻来覆去,不敢出口。 莹梅喜欢的人真的是他。 她呆住了。 “晚茹”他在耳边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唤醒了她,感到颈子温润的,她眨了眨眼睛,发现他早已紧搂着她,小心翼翼地吻着,凑到嘴边时,她双手抱着他的腰,闭上眼睛,踮起了脚尖,与他的唇相遇,心里矛盾到了极点,“开心”与“难过”开始厮杀,他每唤她一次,“开心”便增加一份,最终“难过”垂头丧气,败下阵来。 第19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19) 这几日,林博文没有找借口出门,前前后后都在家里待着,办公的时候,也是抽空下楼探望探望母亲,陪她说上两句话,甚至买药煎药也亲力亲为,少有的孝顺。为此,林夫人的头痛症大有好转,发病的次数少了,疼痛减轻了,心情也格外开朗。吃饭的时候,她习惯性地千叮万嘱,要林博文好好答谢芝茹,他的维诺也是少有的,看来自己前段时间是真的误会他了,他的确很忙。 嘉渝镇的夏日,温度稍微上升,顷刻间便会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一场暴雨,要么淅淅沥沥,阴雨绵绵,听着窗外芭蕉的滴答声,开始感觉新鲜,住得久了,有些不自在,自然向往起往日的万里晴空,林夫人终于决定回去了。 “林太太,你的病症和日常需要注意的生活细节,我都详尽备案了,只要稍加调理,你会慢慢好起来的。”杨芝茹诚恳地说。 “丫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林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想要什么?尽管说,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我老婆子办不到的。” 她笑着拒绝了,“如果替人医治是为了得到什么,我早去做医生了。” 林太太“噢?”了一声,甚是讶异,知她话中有话,接着问道,“那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心愿? 她微微一愣,抬眼看了看时间,午夜十点,忙提醒林夫人,该休息了,明早还要启程赶路。 见她皱眉的样子,又转了话题,定是有难言的苦衷,林夫人没有再强逼,回房时悄声对身旁的厚琴说,把这事记着,明儿提醒下少爷。 窗外的雨声渐渐弱了下来,她毫无睡意,撑了把伞,去了园子荷花池边的爱枫亭,趴在栏杆上,昏黄的灯光处,细细的丝线飘落在荷叶上,瞬间凝结成水珠,后来越滚越大,成了一弯明镜,晓风骤起,哗啦啦地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林博文办完公事下了楼,客厅里不见她的影子,房门也是紧闭着,罗顺说她出去了。在园子停留的几天,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荷花塘。远远看到她静静地坐在那儿,望着荷叶发呆,不禁走了过去,脱掉外衣罩在她的身上,顺带着把她搂在怀中。 她柔顺地靠在他的肩上,酸酸地,像是求他,“我能跟你请假吗?” “怎么了?” “我想回家。” “过两天,等我把工作安排好了,陪你一起回去。” 他认真的语气不像是玩笑。 早就应该猜到他不会放她独自离开,打从踏进这园子,她就应该明白,无论她有多强硬多柔弱多顺从多抗争,在他的面前都像是轻云浮水,一挥而过,最后什么都得顺着他的意思他的意愿,就像每晚,他不声不响地进了她的房间,美其名曰用他的方式爱她,其实是对她的身心折磨,她恨死他了,可是又挡不住。 林夫人离开的时候天还未亮,说是赶时间到丽茗山看日出。杨芝茹前天晚上疲惫得厉害,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想送人也成了泡影。 早餐是新鲜牛奶,新鲜水果和现烤面包。 牛奶是加了蜂蜜温热的,面包片也夹了黄瓜,鸡蛋和番茄,记得跟林太太提过一次,营养要均衡,不巧他在旁边听到了,今儿竟然没知会她一声,安排人做了。 上次买药的时候,也是这样。 路过名缎坊,橱窗里摆了条白色的连衣裙,修长的衣型,蕾丝腰带,她多瞧了一眼,当天晚上,便看到它躺在自己的床上。他从来不问她喜不喜欢,不问她将怎么待它,只是把它纯粹地放在她面前,任她处置。 仅此一次,他问她,那晚送她的玉镯哪儿去了?她死气说,丢了。他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心痛,也是显了一显,随即安慰她,过段日子,会再把它找回来。可是,一直没有兑现。他怎么可能找到它,它正睡在她的箱子里。 第20章 不曾只是花田错(20) 这又是她一生中漫长的一天。 蜷缩在沙发上,听着舒缓的音乐,像只慵懒的小猫。 林夫人在的时候,她总是把一天的工作安排得井然有序,为了见不到他,故意说药材不能一次性购置太多,以免回潮,想尽一切办法出门,偶尔他会跟着,但丝毫不影响她顺利逃脱的愉快心情。若是暴雨天气,则躲进藏书房,以不能受到打扰为由,拒绝闲杂人等进入。她看得出来,是顾及着林夫人的面子,他才没有胡搅蛮缠。 林夫人走了,她的心瞬间空空的,满脑子的奇思怪想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文工团没了消息,也不敢去打听些什么,调令早下了来,她成了第二军团的待岗职员,与剧团再无任何联系。再说,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心地善良冷静自若的杨芝茹了,她学会了使心计,明知道梅子喜欢他,竟然还有意无意地霸占着他… 现在,好像除了等他,等着天黑,等着第二天的黎明,她已经无所事事。 听到下人们礼貌的称呼,她没有像往常规规矩矩地起身,依然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佯装着睡得很沉。脚步在身边停下来,接着便是稀稀疏疏衣角摩擦的响声,不想被人长时间盯着,她转过身面对着沙发,倒腾出了位置,他坐了下来,手不小心触到她的腰,痒痒地,她忍不住动了动。 “听他们说午饭晚饭都没吃?”他抚了抚她的脸,知道她醒了,这会儿正装精。 “没胃口” “那早些回房睡吧!” 说完后,他直接上了楼。 踏步声渐去渐失。 半天不见他下来。 他不管她了吗?不安排人做晚饭吗? 知道她没吃,竟然丢下她,自己一个人上了楼。 说什么喜欢她,爱她原来全是假的,过了几天被他宠的日子,自己还真有些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的心突地难受,像只孤零零掉了队的大雁,一时间脑子发热脱离了退伍,流落在异乡,不仅被人关在牢笼置之不理,而且找不到回去的路。 回了房间,她有气无力地瘫倒在床上,等稍微缓过,拿出箱子,打开衣柜,头晕目眩的,收拾起行李。 反正他也不爱她,与其待在这里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不如正大光明的走出去,离开这里,天下何其之大,总会有一块她的容身之地。 “杨小姐,你要干什么?” 被人发现了,她不想解释,只顾着往前走。 楼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手瞬间被人拉了住,箱子也转眼被人夺了去,她拼了命地挣脱,直到眼角呛出了泪,后来不得不靠在他的身上,敲打着他的肩。 他舍不得她离开。 他抱着她进了房间,轻柔地放在床上,吻着她的眼睛她的眉她的唇,起初她躲着,躲不掉只能顺着他。 “晚茹,不要离开我”他搂着她,喃喃自语。 不要离开他? 以前他只会说爱她,喜欢她,同样的话说不定对梅子说过,对其他女人也说过,谁知道有几分真假?可是这句话,却似乎特别难过特别感伤特别让她相信没有她,他会很痛苦。 “我想要天上的星星。”她往他的怀里钻了钻。 “还想要什么?” “水里的月亮。” “没有了吗?” “你” 她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妖精。 第21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1) 镜花园林馨香沁人的茉莉花香似乎在不自觉中已随风而逝,清淡素洁的荷花花瓣亦在顷刻消失的知了叫声中没了往日的红粉,呆坐在石栏边,望着池塘里自由游荡的鱼儿,一只钻躲进荷叶下,另一只探头探脑去寻觅,倒映着的白云混淆了视线,起身想看到最后的结果,却只能看见水中的自己。 “少奶奶,有你的信。” 园子里没有外人,大家总是这么叫她,她不喜欢,但他的命令好像没有人敢违抗。不过有来客的时候,她也是识趣地进了房间,他倒没提醒过她,是她怕遇见认识的人,宣扬了出去,被人非议。 接过信道了谢,是陌生人的笔迹。 上次写信告诉母亲,自己因为工作的原因,变动了职位,等安定下来再回家看她。文工团里,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角色,调走之后,也不见谁来信来电话打探她的消息,显然大家已经把她忘记得一干二净,而自从林夫人离开之后,她整日待在这里,没踏出过大门。 谁知道她在这儿呢? 信封没有贴邮票,看样子是直接扔进了邮箱,上面的署名只有四个字“杨小姐 收”,好像是在掩饰什么 ? 举起来对着阳光。 千纸鹤? 以前曾跟志远约定,如果对方有了心事,一言难尽,不知对谁述说的时候,折一个千纸鹤,写信告之,也算是聊以慰藉。他一直如她,遇到天大的事都一如既往地强忍着,所以,约定好像成了两人间虚有的摆设。 这封信处处暗藏玄机,莫不是他出了事? 心变得沉重起来,手不由抖动了两下。 电话联系到剧院,无人接听,连续拨了好几遍,才听到喘气的声音,“谁啊?” 是看门的老王。 她没报自己的名字,怕他听出来,声音怯怯地说“我找乐志远。” “他现在不在,不过可能以后也不会在了。” 老王是个万事通,剧团进进出出什么人,出了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我找他有急事,我是他亲戚。” “你是他亲戚啊?唉,你快点去看守所救他吧!现在整个剧团都在为他的事发愁呢!戏也停演了,大伙都聚集在那儿录口供” 老王稀里哗啦说了一大堆,她只听懂了一句话,志远出了大事,现在被关了起来。 志远是个淡然的人,不跟人争论,不与人搏斗,不喜好赌博烟酒,在他的眼里,只有纯净的文字,只有字里行间的诗情画意。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会犯什么事?晚饭的时候,她进了厨房,做了两道林博文爱吃的菜,刚端上来,他已觉察出了异样,以为换了厨子,听到下人说是她特意为他烧制的时候,没有感动的神情,倒皱了皱眉,随后点头说“不错,不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夸奖的言词。 通常,十点左右,他会准时进她的房间,可是今天已经十二点了,还不见他的影子。 书房的门敞开着,她泡了他爱喝的龙井,又加了少许的糖,放在他面前,他埋着头看书,不搭理她。 “我、、、”她按耐不住开了口,可又不知从何说起,紧要着嘴唇,盯着他。 “找我有事?”他终于发了话。 她“嗯”了一声。 “烧菜做饭?端茶递水?为了乐志远,你才做这些的吗?”他放下书,一脸的严肃。 她愣了愣,谁跟他说了什么?他知道了些什么?看他带着怒气的脸色,她读得懂,他不喜欢自己跟乐志远有任何的关系,解释的语气,间接回答了他的疑问,“听说剧团的人都被叫到看守说问话了。” 他笑了笑,刚才的不悦转瞬即逝,牵过她的手,安慰她,“文工团的事,与你无关,知道吗?” “可是、、、” 还想说些什么,嘴已经被他堵上了。 第22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2) 园子里的人好像通了气,她声东击西地跟他们打听最近镇上发生的事情,每个人竟然异口同声,说风平浪静,跟往常一样。 她没有看新闻报纸的习惯,对那些所谓的战事政事街头柳巷的趣事漠不关心,此刻,好像除了求助报纸,已无其他的办法,所以千方百计地拜托常妈,出门买菜的时候,顺便带份报纸回来。常妈说,报纸每天都有啊,在少爷的书房。 她怎么犯糊涂了? 他掌控着整个嘉渝镇的经济、文化和军事,镇上有什么乱子,即将发生什么动荡,有什么恶意善意的言论,都会第一时间传到他的手里,所以他能直接说出志远的名字,胡乱猜测她跟志远有什么关联。 书房的门没有锁,报纸整齐地放在临窗的茶桌上,她急不可待地拿起来,匆忙地浏览粗黑的大字标题,“文工团”,心里嘴里一遍遍默念着,从第一版看到了最后,又倒过来翻看了两遍,没有任何相关的文字,怎么会这样? 报纸确实是今天的,对于外地杀人放火的事件,都有详尽报道,为什么独独没有关于剧团的消息? 他明显不想她牵连进去。 难道是他下了令,封锁了? 志远肯定出了事,而且超乎寻常,肯定是被人冤枉了,受尽了委屈,无从解释,所以不得不求人想办法联系她,通知她,没想过她能帮忙,只是想见她一面而已,每次不都是这样吗? 文件。 对,真出了大事,会有文件过来,他经常在书房办公的。 书桌上干净地摆放着台灯和笔筒,没有任何纸张。 昨晚,他为这事儿生了她的气,如果知道自己动了他的抽屉…可谁让他禁锢着她呢?如果放她出门,她才懒得进这个让自己开心不起来的书房。 每个屉子的文件都被她搁置在桌子上翻看了,最新文档的时间几乎与现在相差了一周,显然是过了期的。翻到最后一层,她没了力气,想对自己说放弃,可是已经打开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突然,她的手顿住了。 映入眼帘的只是一张无意间夹在文件中的照片。 一个身着连衣裙的女人依着窗子,眺望着远方,黑白胶底的片子,看不到颜色,看不到颜面,只是感觉那个背影,有些柔弱,有些寂寞惆怅,有些无奈…有些像她。 莹莹? 不知为何,想起了第一次来这个园子,罗顺接错了人,他认错了人。 他当时的迫不及待。 他口中亲昵的“莹莹”。 那个时候,她只是以为,他唤的是莹梅。 第23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3) 强逼着自己拿起电话,拨了号码,等待了许久,没有响应,接着便是“嘟嘟”的忙音,连续按了好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常妈在一旁看得急了,提醒她,少拨了一位数。她“噢”了一声,笑了笑,接通之后,没分辨出是谁,一时间竟然愣在那里,呆呆地,忘记了开口说话。对方“喂”了两声,见无人应答,只好挂断了。 她是怎么了? 不过是一张五六年前的旧照片,不知道被人翻看了多少遍,变得模糊不清罢了。 不过是他不小心遗留在书房,也许不是不小心,是刻意放在书房,闲暇时瞅上一眼罢了。 不过是他曾经的一个女人,一段经历,一回逝去的往事罢了。 她以为自己不一样。 她说想要天上的星星,几日后的傍晚,他便秘密地带着她去搭乘直升飞机,高空中除了轰鸣的螺旋桨声,还有她惊讶的心跳,凌空而望,地上点点的光亮像极了天上的星星,她趴在窗子上,看得痴迷了。 她想要水里的月亮,他便安排人在荷花池边搭建了画舫,把台阶一直延伸到池塘深处,甚至还放置了一条小船,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陪她欣赏。 他宠她腻她。 他待她不是一般的好。 除了不让她离开之外,什么都答应她满足她。 原来,她像她。 原来,他宠的不是她,爱的不是她,不愿放开的也不是她。 她,不过是一个替代品。 倒在床上,她疲惫极了,嗓子干痛干痛的,起床喝了水却吞咽不下去,只好又蒙上被子,闭上眼睛,希望天早些黑。 林博文回来的时候,常妈禀告说少奶奶今天脸色不是很好,大早就回房睡觉,一直没踏出过房间,午饭的时候去敲了门,不见她应答,这会儿都晚上了,怕出了事,但是又不敢进去。他“噢?”了一声,吩咐说开饭吧! 房间的门没有锁,打开灯,衣服凌乱地散了一地,鞋子也被甩到了衣柜边,床上只看到裸露在外的头发,坐在床边,他慢慢剥开被子,看到那张精致的脸,微微一笑,伸手拨开刘海,眼睛肿肿地,睫毛上似乎挂着泪,灯光下,一闪一耀。她又往下面钻了钻,把自己重新埋了进去。 “谁得罪你了?”他撩开被子,看她缩在那里,柔声问道。 她闷着头,不想理他,他想抱她,手刚触碰到她的肩,她却像只受了伤的鸟儿,惊慌地逃开了。 “我要去看乐志远。”她背对着他,喃喃地说。 什么? 难道她不记得他昨晚的话了吗?他未来得及回答,她坐了起来,眼望着他,一副认真不妥协坚持到底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去看乐志远” 显然这句话让他为难了,他拿过床上的衣服,准备披在她的肩上,手刚伸到她面前,被她打掉了,坚定地说,“我要去看他”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扫而光,冰冷地口气,如下了一道生死命令,“不准,我说过文工团的事,与你无关。” 她像是存了心地惹他,气他,声音不由大了起来,“你是谁啊?凭什么管我?我想去看谁是我的自由,我想去哪儿是我的权利。你凭什么命令我?凭什么囚禁着我?不准我出去,不准我看朋友,你到底想怎样?”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本来说好要强硬地跟他大吵一架,可到了最后,竟然像是在求他,“你放了我吧!我不想待在这儿,不想见到你,我讨厌你,我想回家。” 他不顾她的挣扎,怜惜地把她搂在怀里,“不要闹了,过几天,我陪你回去。” 第24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4) 又是一天。 她没下过床,没睁开眼睛,没说一句话,没想过要绝食,她只是不想喝水吃饭,除了满脸的倦怠和苍白,眼睛已深陷了下去,嘴唇也干枯得显出了血痕。 林博文抚了抚憔悴的脸颊,有了妥协,“吃过晚饭,让罗顺送你去看管所。” 她抬头望了他一眼,他紧皱着眉头,眼神苦苦地,其实现在已经不是见不见志远的问题,是他因为什么而顺着她。 心疼她? 不喜欢她这个样子? 应该是看到那个女人凄楚的表情,心下不忍吧! 她笑了笑,起身穿衣服,他过来要帮她,她躲开了,躲在了千里之外,只让他看到,不让他碰触到,既然她是个假像,就彻彻底底地成为他的幻觉。 好像又有哪个重要人物来了,他没陪她吃饭,去了书房。 常妈特意为她准备了糖水,只允许她喝这些,说不能让肠胃一下子累着了。她一听,鼻子酸酸地,眼泪不争气地滴落在桌子上,拦都拦不住。 “这孩子,怎么了?” 她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常妈,没事儿,我这人天生见不得别人对自己好,总觉得像欠了人家似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真是个傻丫头,别人对你好是你的福气。” 福气? 跟一个人相似的福,受另一个人折磨的气。 晚夏的夜似乎也是昏昏沉沉的,栅栏上的茑萝在一片燥热中低下了高昂的花枝,玉清河岸的杨柳垂入水中,没了往日的风姿招展,静止得让人烦闷。 看管所在镇南,是前清关押重刑犯的牢房,石头堆积的墙壁,在风风雨雨中度过了两百年,现在依然保存完好,牢不可催。 守门的士兵看到罗顺手中的纸张,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请了进去。 远远地听到“咣当,咣当”铁门开启关闭的回声,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叫声,仿佛肉被人硬生生地撕下了一块,咬着牙齿,坚持不住发出的呐喊。顿时感到一股冷飕飕的风夹带着阴寒在人身上乱窜,她双手环抱着身子,努力将步子踏出响声,低着头紧随着罗顺进了房间。 “少奶奶,您先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人带过来没?” “小顺” 要他留下来陪着她吗? 是她强烈抗争着要来的,到了这里又害怕的厉害,回了去,他肯定会笑话她,肯定得意地没了自己。 她假装着镇定说,“一会儿,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罗顺应了一声,离开了。 铁链划破石板的刺耳像一只长箭直插她的心脏,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房门前停住了。她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盯着门口。沉重的敲门声仍是吓了她一跳。努力从混乱中挣扎出来,稳了稳情绪,“请进” 乐志远的手脚被粗铁缠绕着上了锁,似乎是太重了,重得压弯了他的背,压弯了他的头,蓬乱的头发,脏乱的衣服,颓废的雳气罩着他困着他。 “志远”她呆站在那里,喃喃地唤了一声。 他缓缓地抬起眼帘,木讷的眼睛看见她瞬间有了神色,有些难以置信,嘴角动了动, “晚茹?” 好在脸上没有伤痕,只是清瘦了些,她松了口气,望了一眼送他进来的人,他们识趣地离开了。 “志远,发生了什么事?” 以为脑袋里堆满了同情的可怜的志同道合的话,可除了这句正常的问候,什么都没有。 “晚茹,你相信我吗?他们都不相信我,你相信我吗?”他盼望的人终于出现了,虽然是晚了些,却给了他最后的希望。 第25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5) 志远犯的是谋反罪。 证据是写在信纸上寥寥几行文字,上级定性为可以煽动百姓思想动乱的破坏性宣言。 其实,那不过是新剧本的台词。 剧本不知被谁拿走了,把其中的一页撕掉,用匿名信的形式寄给上级,领导不明所以,断章取义,派人暗查。他见是自己前两天写下的东西,干脆地承认了,稀里糊涂地被抓到这里。文工团的人早吓懵了,问他们清不清楚他的为人,个个异口同声“不知道”,不知道代表什么?这人不团结同事,单独行动,有破坏的动机,存在严重的问题。谢长青怕给团里带来不良结果,紧闭着嘴巴。这不是明摆着把人往火坑里推。 “如果能找到剧本,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他双手乱抓着头发,显然连他自己都觉得渺茫,别人是存了心地害他,怎会轻易地把剧本交出来,再说,若把剧本交了出来,不是打自己嘴巴子,自认犯了诬陷罪。 “你来嘉渝镇得罪了什么人吗?” 离开剧团的这些日子,她过得与世隔绝,也没想去打听些什么,眼睛里脑子里除了林博文,好像已无他人。 乐志远一脸茫然,摇摇头。 他是个书生,生活简单,除去每日三餐外便是写写画画,他亦不善与人闲谈,在剧团能说上话的只有她和梅子… “梅子?” 听到这个名字,他眼睛里刚燃起的激情突然熄灭了,静静地趴在桌子上,把头深埋了下去。 梅子当着众人的面吻他,圆了他最美丽的梦,却不是真心地喜欢他,梅子说话向来随着性子,定又把这个梦撕得粉碎,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晚茹”他趁她思考的空闲,握住她的手,冰冷的气息寒得她一阵心慌,忙抽了出来,有些不自在。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以前他只会伟岸地站在她面前,与她生硬探讨剧情,很难听到一句关心关切的话,现在,他看她的眼神明显有了异样,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怜爱,她反而不自在起来,生怕他误会,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转了话题,“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 “晚茹,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相信我,只有你肯帮我,只有你…”他激动地说。 看来,确实让他想多了,她愣在那里,左右为难。 剧烈的敲门声打断了瞬间的沉默。 “少奶奶,少爷来电话了,让你早些回去。”罗顺未得到允许开了门,直接站在她面前例行公事般报告。 她“嗯”了一声,转眼再看他时,惊讶的神情不只是痛苦还有伤心和绝望,半天,听见他小声地喊了她一声,“晚茹” “他是个霸道的人,不喜欢我在外面待太久,我想我现在必须回去了。”即使罗顺不催她,她知道自己也不能驻足了,起了身,准备离开,“等事情有了进展,我再来看你” 罗顺开了门,她从他身边走过,像一朵白云就这样随着突如其来的狂风匆匆飘走了。 如果不说些什么,她真的会离开会消失会不再出现,“你爱他吗?” 他真的留住她了。 她停住脚步,不假思索,回头笑了笑,“爱” 是的,爱他,所以在乎他,在乎他心里是不是只有她一人?在乎他为她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真心为了她? 若不是志远的那句问话,她永远都想不明白自己的坚强为何在他面前是只是一张虚设的白纸,因为有他,所以不想坚强。 第26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6) 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瞬间挂满了珠帘,风雨晃荡,悬缀不住滚落下来,砸在玻璃上砰砰作响,最后聚流成河,遮挡了视线。 车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摇摆着摸索前行。 林博文并没有打电话过来,他在罗顺离开之前就下了命令,监视她与乐志远的一举一动,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早些回家。 “小顺,我想去剧院看看。”不想顺着他的意思,她找了很好的借口。 “少奶奶,现在很晚了…您看…”罗顺吞吞吐吐,很是为难。 “那,沿着剧院的路回去吧!” 以为会看到院子外探出枝头的红杏,以为会听到里面吵嚷的嬉闹,以为会见到曾经熟识的面孔,隔了一层窗户,却隔了几年来淡然的熟悉与陌生,一切似乎成了眼中过往的回忆。 她早已不属于这里,她的心亦不属于这个地方。 书房的灯亮着。 常妈说自从她离开,少爷一直没有下楼吃饭。她蹙了蹙眉,进厨房熬了碗粥,咸淡掂量着,深怕不合他的口味,吩咐着罗顺端上去,自个回了房间睡觉,刚钻进被子,门便被人推开了,嘭嘭的响声来回撞击着墙壁,瞬间嘎然而止,接着是关门噪音,爆炸般震惊了整栋房子,连床都吓得颤了两颤。 她安静地躺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他掀开被子,不闻不问把她从床上拽起来,动作是如此仓促如此粗鲁,手被他紧捏着,甩不掉,掰不开,眼泪憋在眶里,一阵阵刺心的痛。 “你动过我的抽屉?” 满声怒气让她止了住,盯着那双愤恨的眸子,坚定地回答,“是” “为了他?” “是” “你想救他?” “是” 他堵上她的嘴,将她强压在床上,只听得黑暗中衣服硬生生撕裂的声音,没有爱没有情,只是纯粹占有的欲望,他在告诉她,她是他的女人,不论怎么抗拒都是他的女人,这辈子都改变不了。 她挣扎到精疲力竭,只能咬着嘴唇,眼角淌着泪,无力地悲恸。显然他已经忍无可忍到了极限,专门等着这会儿回来了,变着法儿气她折磨她。 把头深埋进枕头里,冰冷地透心。 你是真的爱我吗? 如果今天是她,你会这样待她吗? 你连灯都不敢开,是怕见到她?还是怕破坏你心里那个纯真的梦? 许久。 “晚茹” 他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揽过她的肩,把她紧搂在怀里,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对不起,只此一次,好不好?” 他愧疚极了,明明是命令的话,可语气变成了求她哄她。 她是个没骨气的主。 见到他懊恼的样子,心软了下来,顿时忘记了刚才的不快,揉了揉眼睛,哽咽着说,“博文,你放过他吧!他不会犯法,也没能力犯法。” 说了一晚上的好话,原来什么都没改变。 她是铁了心的救他。 谋逆之罪,可大可小可有可无,越是闹得满城风雨人尽可知,越是增加定罪的可能。乐志远的事明显是他人诽谤,以现在的情形看,只能拖着,拖到最后不了了之。 他叹了口气,点点头,只好什么都依她。 终于,她靠在他的胸口,破涕而笑。 第27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7) 在镜花园林待了近两个月,她走遍了这里的每个角落,却从未踏足过他的睡房,每次路过,她似乎都刻意避开眼睛,偶尔瞥一眼紧闭的房门,也是佯装着不经意。 今天,她却站在了这里,好奇的心态始终带着莫明的恐慌,拼命克制着安慰自己,杨芝茹,不要怕,里面除了床除了书桌除了家具,什么都没有,他的房间会如同蔚蓝的天空如同他的脸面一样干净纯净。按在门锁上的手猛地一拧,门“咔”地一声开了,响音虽小,回声却在耳边不停回荡。 窗帘将整个房间遮挡得严严实实,昏暗地透不进一丝光亮。 她顿时像个无知的偷窃者,擅自闯入了一方不明的天地,除了黑暗和闷燥的空气,感觉不到任何新鲜的气息,靠在凉凉的墙壁上,她开始喘着粗气,寂静的房间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通常日光灯的开关会在左手边位置,反复摸索了两三遍,不见其踪迹,只好伸直手臂,浑浑噩噩地摸索前行,一步,两步…果然在五步之外,触到了柔滑的绸布,用力一拉,刺目的阳光霎那间塞满了屋子,她早已转过身闭上眼,待慢慢适应后方睁了开来。 与她的房间相差无几,依然是手工雕刻的古铜色木质大床,依然是白色的丝纱帐幔,只是在床边立着莲花花瓣的玻璃落地灯,光洁的书桌上放了本看不清楚名字的书卷,后面竖着三个古典黄金花纹的相框。 按耐不住冲动,刚往前走了一步,头便被硬物敲了两下,她抬头望了一眼,顿时呆住了。 是把倒挂的雨伞,黄色的,帆布的,透着熟悉的味道。 是相遇的那晚,怕他淋湿了身子,两人同站在一个屋檐下同站在一把伞下。 他把它挂在卧室,正对着门正对着床,只要回到房间只要睁开眼闭上眼,便能见到便能忆起。 鼻子酸酸的,眼泪突地从心里涌了出来,看到相框里对自己微笑的脸,强装着浅浅一笑,吞咽了回去,随手拿过桌上的书翻看了两页。 《论语》? 记得曾问过他,“为什么人们总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真的能治天下吗?”当时,他愣了半天,没有回答。没想到,他竟然瞒着她自己在寻找答案。 只要是她想要的想知道的,他不会半分含糊不会假装着明白。 杨芝如,他记得,一直都记得,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句话每一个瞬间,有了这些不是足够了吗? 眼睛不小心撞到压在书下忽略掉的照片,心忽地紧了起来。 会是那个女人吗? 相框里全是他衣着戎装西装的模样,遗漏在外的这一张显然因为经常翻看,才没有框进去竖立起来。 颤抖的手慢慢翻开,强压在眼眶的泪再也忍不住流淌下来,一滴滴滚落在照片上,她七慌八乱地拭擦,却怎么也擦不干。 上次,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台彩色相机,非逼着自己留影,她全无兴致,躲着他,躲不掉便把脸蒙起来不让他拍到,他只好从身后抱着她,双手把她紧搂在怀里。 那个时候,她明明很生气,怎么会笑?而且笑得那么傻,好象全世界充满了光亮。 罗顺竟然没有得到命令就把它拍了下来,甚至不知会她一声。 他亦是,洗了出来却把它藏在卧室里,一个人欣赏她的丑样。 杨芝茹,你真的应该恨他,恨他一辈子。 第28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8) 常妈在厨房忙乎晚餐的时候,杨芝茹进了去,开始在旁边帮衬着,后来干脆自己动起了锅铲。 听她在一旁唠嗑,偶尔回眸一笑。 在昌平林家大院那会儿,博文只爱吃她烧的菜,后来他去了前线,因为没人在身旁照顾着,回来的时候,清瘦了一大圈,看得林太太心痛了一年!所以待他在嘉渝镇安定下来,林太太便她指派到这儿,截至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年了。 眼看着他要到家了,餐桌上匆忙摆好了碗筷。 她撩起衣角嗅了嗅,满身的油烟大蒜味道,刺鼻难闻,不禁皱了皱眉,知会了声常妈,自己要去泡澡,等博文回来时让他先吃着。 全身浸没在撒满薰衣草的温水里,她感到困倦极了,心疲惫地想随时停止跳动,最后坚持不住,她只好和衣趴在了床上,想着,若是他回来见不到自己,定会来房间找她。 客厅的钟敲响了十一下,顺带敲响了房门。 没有月光的夜晚,黑得有些让人惊悚。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喃喃地唤了一声,“常妈” 无人应答。 现在几点了? 博文没有回来? 她似乎睡意正浓又强迫着自己醒来,踏在楼梯上的步子亦是一幅宿醉的样子,晕晕地没了规矩,恍惚中看到沙发,任由着身子瘫软倒在上面,蜷缩起来。 “这孩子,怎么睡在这儿?”常妈心痛地地拍了拍她的背。 “常妈,博文还没回来吗?”她仍闭着双目,像是说着梦话。 “没呢?你就别等着他了,先回屋睡吧!待会儿,我叫你。” “我还是在这儿等会吧!”她语气很是倔强。 常妈猛然间看到挂在墙上的日历,嘟囔了一句,“今儿是白露,我怎么把那事儿给忘了,瞧我这记性。” 那事儿? 她警觉般醒了。 林博文去了寒水寺,常妈说每年的这一天,他会去那儿斋戒几日。 寒水寺坐落于嘉渝镇西边的烟峰山,山上长满了红色的野杜鹃,四五月间姹紫嫣红芬芳沁人,剧团来的时候,花期已过,只能远远地望见些淡淡的影子。现在是初秋季节,山上早没了秀丽的风景,而且寒气凝聚很是湿重。 斋戒? 志远的案子至今没有了结,他竟然去斋戒,不顾一切地跑到百里之外, 甚至不打声招呼,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心不知为何痛痛的。 午夜的铃声在空荡的房子里总有种孤寂的感觉。 她躺在沙发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脑袋迟钝地不知道想些什么,习惯性拿起电话,呆呆地“喂”了一声。 “晚茹?” 熟悉温柔的声音恍若雷击,她顿时有了精神起了身,来不及思考,急切地问了句,“博文,你在哪儿?” 他没回答,倒问她,已经凌晨一点了,怎么还在客厅?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好像自从常妈说他去了寒水寺,自己一直没有走动过。 “我这几天在外有重要的事处理,如果无聊了,让常妈陪你出去走走。” 她“噢”了一声。 以前,他曾想尽一切办法不让自己出门,曾下了一万道生死令不让别人带她出门。 “你现在在省城吗?” 他愣了两秒,敷衍的语气像找了很好的台阶,“对,我现在在省城,等会议开完了,就回去陪你。” 她挂了电话,想安慰自己,微微一笑,可笑容苦涩地僵在脸上,怎么也收不回去。 第29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9) 翌日,她破例起了个大早,随意地漱洗了一番,挑了件淡蓝色的真丝裙,出了园子。 守门的士兵见是她忙行了军礼,没向平日里那样拦阻,看来,他是打过招呼的。 玉清河岸缭绕着单薄的白雾,淡如烟纱,空气中隐隐透着待霄草的余香,沿街的叫卖声在寂静的空巷显得别有格调。 在清风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要了份菊花茶,徐徐秋风撩着发丝,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爽。人群渐渐密集起来,她结了帐,径直下了楼。 “麻烦你,我想见乐志远”,第二次站在看管所里,她好像又重新找回了曾经的从容。 乐志远是重要案犯,在案子没有了结前,是不允许其他人探监的。况且这案子正被上级调查,看能否找出些蛛丝马迹,有遗漏的团伙或者后援组织,所以此事一直对外保密,现在除了被监管起来的文工团的人,是没有人知道乐志远被关押在看管所的。若是有人清楚,那此人不是帮凶也是同谋。 狱警抬头看了她一眼,面前的女子虽衣着清淡却不失素雅,那双微露坦诚的眼睛,丝毫看不出谋反的迹象,可转念一想,那乐志远不也是个晕头晕脑的书呆子吗?这事儿还是不能含糊,直接进内屋拨了上级探案组的电话。 探案组言语间很谨慎,先问了他是不是个女子?他例行回答是。随后,让他再盘问姓名。他都一一如实报告,以为自己提供了什么重大线索,心里咯噔一下,正懊悔不已,哪知听到了最让他无趣的命令,将她打发走。 虽然想不通,但还是要照着规矩办,他尽量把话说得委婉,“小姐,对不起,乐志远是重要刑犯,外人是不能随便探望的。” 她蹙了蹙眉,解释说“我是他朋友,不是外人。” “没有上级命令,我们无权放行。” 上级命令?她这才记起,上次来的时候,是罗顺陪着,他们见到他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我是林…” 后面的话被她噎在了喉咙里,想说什么呢?林太太?林夫人?林博文的其中一个女人? 在镜花园林,她或许还算半个少奶奶,或许是常妈眼中未来的林夫人,但也是或许,连她自己都不能肯定不能确认。 在外人面前,她只是杨芝茹,纯粹的杨芝茹,与林博文毫无关系。 她笑了笑,“对不起,打扰了。”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像斗转星移的时间,时间在动,只有她呆站在路口静止不前,剧院的路是左边,园林的路是右边。 不知是站了多久… 有人走了上来,在眼前挥了挥手,她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睛,见身旁突然多了两三个青年人,匆匆一笑走开了。 右边。 潜意识里,她选择了右边。 她不能出现在剧院,因为她无法跟同事谈论这些日子的经历,无法向梅子解释那封信无颜去面对她。 显然,在嘉渝镇,除了依靠着他,她已无路可走。 她只能选择右边。 他是不是早算出了她的选择,才放心大胆得让她出去走走?可既然他知道,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留下一句话悄无声息地走了?而且还骗她。 第30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10) 志远犯的是谋反罪。 证据是写在信纸上寥寥几行文字,上级定性为可以煽动百姓思想动乱的破坏性宣言。 其实,那不过是新剧本的台词。 剧本不知被谁拿走了,把其中的一页撕掉,用匿名信的形式寄给上级,领导不明所以,断章取义,派人暗查。他见是自己前两天写下的东西,干脆地承认了,稀里糊涂地被抓到这里。文工团的人早吓懵了,问他们清不清楚他的为人,个个异口同声“不知道”,不知道代表什么?这人不团结同事,单独行动,有破坏的动机,存在严重的问题。谢长青怕给团里带来不良结果,紧闭着嘴巴。这不是明摆着把人往火坑里推。 “如果能找到剧本,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他双手乱抓着头发,显然连他自己都觉得渺茫,别人是存了心地害他,怎会轻易地把剧本交出来,再说,若把剧本交了出来,不是打自己嘴巴子,自认犯了诬陷罪。 “你来嘉渝镇得罪了什么人吗?” 离开剧团的这些日子,她过得与世隔绝,也没想去打听些什么,眼睛里脑子里除了林博文,好像已无他人。 乐志远一脸茫然,摇摇头。 他是个书生,生活简单,除去每日三餐外便是写写画画,他亦不善与人闲谈,在剧团能说上话的只有她和梅子… “梅子?” 听到这个名字,他眼睛里刚燃起的激情突然熄灭了,静静地趴在桌子上,把头深埋了下去。 梅子当着众人的面吻他,圆了他最美丽的梦,却不是真心地喜欢他,梅子说话向来随着性子,定又把这个梦撕得粉碎,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晚茹”他趁她思考的空闲,握住她的手,冰冷的气息寒得她一阵心慌,忙抽了出来,有些不自在。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以前他只会伟岸地站在她面前,与她生硬探讨剧情,很难听到一句关心关切的话,现在,他看她的眼神明显有了异样,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怜爱,她反而不自在起来,生怕他误会,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转了话题,“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 “晚茹,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相信我,只有你肯帮我,只有你…”他激动地说。 看来,确实让他想多了,她愣在那里,左右为难。 剧烈的敲门声打断了瞬间的沉默。 “少奶奶,少爷来电话了,让你早些回去。”罗顺未得到允许开了门,直接站在她面前例行公事般报告。 她“嗯”了一声,转眼再看他时,惊讶的神情不只是痛苦还有伤心和绝望,半天,听见他小声地喊了她一声,“晚茹” “他是个霸道的人,不喜欢我在外面待太久,我想我现在必须回去了。”即使罗顺不催她,她知道自己也不能驻足了,起了身,准备离开,“等事情有了进展,我再来看你” 罗顺开了门,她从他身边走过,像一朵白云就这样随着突如其来的狂风匆匆飘走了。 如果不说些什么,她会离开会消失会不再出现,“你爱他吗?” 他真的留住她了。 她停住脚步,不假思索,回头笑了笑,“爱” 是的,爱他,所以在乎他,在乎他心里是不是只有她一人?在乎他为她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真心为了她? 若不是志远的那句问话,她永远都想不明白自己的坚强为何在他面前是只是一张虚设的白纸,因为有他,所以不想坚强。 第31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11) 一缕透过天窗的光线照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偶尔传来的青翠鸟鸣声,给昏暗的长廊增加了些许的温暖。 “小姐,不要怪我多事儿,你还是要小心为好。乐志远的案子,到目前为止仍没有提供出脱罪的证据,这事儿恐怕无回天法术啊!后天就要拍板了…” 拍板? 她的心突然乱了,忙接过话,“是定罪吗?” “其实罪名早就定下来了!现在不过是在调查有没有同谋?” 早定下来了? 他明明答应过自己的,为什么还会定罪? 以为他打过招呼放了乐志远,她这才千方百计地进来,想把好消息告诉他,没想到事情演变成这样… 乌云覆盖了屋顶,长廊顿时暗了下来,她脑袋昏昏涨涨,看不见前面的路,只好伏着冰冷的墙壁。 见到志远,该跟他说些什么呢? 说那个人又欺骗了她,暂时不能救你出来。 说那个人从来不会言而无信,事情定有转机,请你在苦等几天? 说那个人应该算是爱她,只要她逼着他,他不会难为你。 她说不出口。 狱警感到跟随的脚步声有些异样,转过身便见到她一个人往回走,身子凋零柔弱,不禁问道“小姐,你…”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眸,只是淡淡地回答,“我今天不舒服,没脸见他。” 玉清河里多了残花的花瓣,褪去了青春亮丽的颜色,它们与河岸的青草亦无两样,一个遭人践踏,一个遭人遗弃。 中午,林博文来了电话,问她今儿是不是出去了? 她笑着回答,是,出去转了一圈。不待他继续追问,她神秘地说要给他一个惊喜。 惊喜?这两天,他的确是够“惊喜”的,临走前把一切做得密不透风,竟然算漏了她私自刻了印章,模仿他的笔迹,甚至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真是让他哭笑不得。 “现在不能说吗?” “不能”她故意卖起关子,“这个惊喜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你明天回来,罚你说一个惊天秘密,如果你后天回来,罚你实现我一个愿望。” 能把他留在寒水寺的,这世上只有一人,她不是想把他抢过来或者逼迫着他,她只想单纯的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心有她? “如果大后天回呢?” “那它可能永远不存在了。” 她一副惋惜的语气,似乎若是他今晚不回来,便错失了最后的良机。 可是,他依然没有回来。 原来,他情愿告诉她有关那个女人的事,也不愿提前半天回家。 她坐在沙发上,坐在电话旁,从黎明到黄昏到夜半十二点的钟声。第二天似乎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结束了,她还没来得及倒数,没来得及让时间变得慢些,它已经结束了,甚至连句解释的话也没等到。 还要等吗? 等与不等结果是一样的,他知道自己在逼他,可他不会让她如愿,他可以宠她腻她,但他绝对不容许自己胁迫他。 第32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12) 从未这样精致地梳妆过,凌晨六点坐在了哑镜前,稍稍绾了简单的发髻,故意留下两缕青丝,戴上他送的玉钗,没有过多得修饰自己,觉得素雅便够了,随后在衣柜里选了那件蓝紫色旗袍,印着梅花图案,衣领衣袖的地方稍作了改良,他说,如此比较配她。 “常妈,我今天不会回来了,午饭晚饭,你就别准备我那份儿了。”她整了整披肩,拎着包包,隆重地像去参加什么晚会。 “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陪着?”常妈顿觉不对,担心地问她。 “没事儿,去送一个朋友。” 她说着,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初秋的霜雾笼罩着嘉渝镇,无人的街道看不到尽头,只闻得深巷处买花儿的叫卖,青苔石阶湿漉漉地像被雨水冲洗过明亮,她谨慎地迈着步子,踏踏地脚步声没有愉悦反倒沉重。 看管所的门紧闭着,门环冰冷的寒心,她使力敲了敲,闷闷地回音撞击着她的心脏,胳膊不由颤了两颤。 “现在还没上班儿呢?谁大清早的不懂得规矩?” 掌门的人一边叫嚷着一边打着哈欠,见是一位妖娆娇媚的小姐,衣着不是一般的小家百姓,嘴巴呆愣了半天才收回,客气地说,“小姐,什么事儿?” “麻烦你,我要见狱长” 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白纸,坦然地递到他面前,他接过一看,身子顿时像遭了雷击,一个洌颠差点站立不稳,面无血色强拉起笑脸,请她稍等片刻。 “乐志远无罪释放 林博文” 以为是看错了,他又对着光亮仔细地默念了一遍。乐志远是重大要犯,需严加看管,上级无正式文件下达前,是不可随意放走的。现在这份手谕,算不上正式的东西,但与真正的“圣旨”似乎又无多大区别,该如何是好?慌忙拨了狱长电话。 林元帅的命令向来不会突然,罗警员通常电话里提前下达,然后附带正式的文书。昨天在没有接到他的电话前,便收到了手谕,今儿竟然又来了一张,而且这内容… 狱长提着心通知了罗顺,他像是洞悉了一切,说,那确实是元帅的意思。既然是元帅的命令,也没什么好疑虑的了,直接去了监狱,提人。 听到门“哐当”打开的响声,乐志远翻了翻身子,既然是要上刑场的人了,还有什么能吸引他注意? 自古落难多是书生,从焚书坑儒到明清文字狱,有多少人是躲过的,有多少人不是颠沛流离孤坟凄凉的? 他认了,这是他的命。 “乐志远” 狱警喊了他一声,见他闷着不回答,气恼了。 “你个小子,真是幸运啊!也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竟有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三番四次地跑来为你开罪。”说着踢了他两脚,“唉,唉,你走不走?” 脚步声渐远,乐志远起了身,见门口大开着,牢房里没了人影,云里雾里地似有些不明白,唯一有点儿知觉地是,没有门挡着没有人拦着,他可以出去了。 门口的光亮像一朵盛开的花迷惑着他,吸引着他,犹若一场梦境,有雀跃的鸟鸣,有清新的花香,越走越近,那束光线渐渐聚集起来,最终缠绕在她的身上,她依然是那么美那么雅致,微微一笑,却百媚丛生。 “晚茹”他呆傻地站在哪儿,愣愣地唤了她一声。 她冲他眨眨眼睛,“走吧!你现在自由了。” 第33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13) 上次她匆匆一现,对他来说已是悲喜之极,没敢奢望她能再来没敢祈求她能救他,他知道她只是个淡薄世俗的女子,没有什么路子,没有什么背景… 可她从来不让他失望。 披肩在晨曦的秋风中摇曳着,流苏吹在他的脸上,暖暖地惬意,盯着眼前摆动的芊芊玉手,默默地跟着灵动的倩影,看不见四周的吵乱纷杂,听不见世俗的熙攘臃闹,好像又回到了樊城,她在他面前安静地像一本诗书,一字一句凝聚了千丝万缕的思绪,想伸手牵住她握住她,每次都错过了。 黄包车在面前停了住,她强推他上了车,一脸的慌张,没了起初的镇定,握着挎包的手微微发颤,翻找了许久,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塞进他的手里,指尖划过手掌,冰凉地似乎浸着汗渍。 “这里有五千块钱,我只能筹到这些了,火车票也在里面。你快走吧!走的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不要回嘉渝镇。” 其实他早该猜出来的,她肯定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他,也许是捏造了什么证据,也许是付出了什么的代价,也许是替他担了罪明… 她一幅六神无主地样子,他从车上下了来,坚定地说,“晚茹,我不走,丢下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如果走,我们一起走。” 一起走? 听了那话,她的心突然酸酸的,若是三四个月前,他对她说这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随他去海角天涯,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她只是表面维持着这份曾经没有被剪断掉的情谊的杨芝茹,她来救他,不过是为了气另一个人,顿了顿,只好火冒三丈般冲他大喊,“谁跟你一起走啊!” “晚茹,我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没有经过最后审理,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放出来,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们什么?”他扶着她的肩,满眼怜惜,“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一个人,让你独挡一切。” 你个傻瓜,知道什么?她怎么可能会独挡一面?他知道了,顶多会骂她两句,顶多会冷落她两天,他舍不得见不到她,舍不得治她的罪,她会完好无缺安然无恙。 她正要解释什么,却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这是他第一次禁不住抱她,她愣住了。 “这些天,我把一切都看透了,在我生命的最后,我没想过别人,我只想到了你,我知道你还在乎我,不然不会一次次前来,你上次说那话也是故意气我的。” “不是,我…” 他突然凑到了嘴角边,在人潮拥挤的闹市,在广阔无垠的天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向内敛的他揽着她的肩,吻着她… 整齐的踏步声震醒了路人,十几只举起的枪口顿时对准了他们,拉响的扳机惊慌了树上停歇的鸟儿,噗噗地争先恐后逃开了。 狱长从人墙后站了出来,背着双手,语气甚是可惜,“杨小姐,你假冒上级命令释放刑犯,请随我们走一趟。” “她是无辜的,所有的事儿都是我策划安排的。”乐志远挺身挡在了她前面。 狱长懒得搭理他,狠狠瞪了他一眼,严厉地下了令,“把他们全带走。” 乐志远正要上前说情,被她拉住了。 她知道,他终于发火了。 第34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14) 大理石堆砌的房间简陋的只有一张铺着草席的木床,阳光穿过铁栏照在她蜷缩的身上,赶走了初秋的微寒。“哐当”的声音总在不经意间响起,她探了探身子,眼盯着紧闭的牢门,片刻后,不得不倒了下去。 不是他,他没有来。 光线渐渐昏暗,天上的繁星稀稀疏疏点缀着夜空,也炫耀着她的眼眸,门似乎又要响了,她匆忙下了床,却听到开饭的吆喝声,碗筷撞击着铁片,长廊间来回响着碰碰的回音,“3021,你的晚饭”,她没了力气,头贴着冰凉的墙壁,想睡却不能入梦。 赝品始终是赝品,没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你不过是他心中的幻影,他的一件摆设… 林博文是趁着夜色赶回嘉渝镇的,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看守所。牢房的开门声没有惊扰到她,她一如往日,安静地躺在床上,似在等待着他。月光斜照在她白净的脸上,柔美而忧伤,惹得他有些心痛,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她侧过身,顺带着把他的手打掉了。 果然在等他。 他笑了笑,“生我的气了?” 她捂着耳朵,把脸深深地掩埋起来,显然不想看到他不想在听。他拉开她倔强的胳膊,俯身轻柔地吻着她的脸,暖暖的热气吹得她心烦,她把头撇向了一边。 在给他脸色看? 她三番四次地盗用他的手谕,他可以忍,一次次由着她的性子,她想放人,他也随了她的愿,她还想怎样?跟着他私奔? 想到他们在电话里的报告,他突然扔掉了她的手,一改刚才的怜柔,冷笑着说,“如果是他,你是贴上来还是紧搂着不放?” 原来,他一直都在监视着她,这几天的事儿,没有他不知道不了解的,他说了今天回来,不论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动摇不了改变不了… 她旁若无事般躺着,睁眼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笑了笑,“都会。” 夜,寂静得可怕。 冷飕飕的风掠进牢房,吹进了她的眼眶,痛痛地,伸手想揉抚,却被他捏了住。迎着狂怒愤恨的眼睛,她坐了起来,知道甩不掉,另一只手顺势攀住了他的脖子,凑近他的嘴角,刚碰触到他冰凉的唇,他厌恶般推开了。 他不要她了。 他最终决心把她遗弃了。 双手支撑着身子,她呆望着石板,微微一笑,片刻后下了床,径直打开房门,冷笑着说,“这里好像不是林元帅待的地方,谢谢你大老远跑过来,我杨芝茹受不起,这辈子都受不起。” 乐志远本就彻夜难眠,听到对面说话声,猛然一惊,顾不得一切冲到牢门前,月光下,那抹清瘦的身影,近得似乎抓不住。 “晚茹?”不确信地唤了一声。 她愣了愣,循着声音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志远?” 他还未来得及回答,看到一个陌生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步,两步,每一步都踩在了他的心上,一块石头顿时堵在了胸口,压着心肺,呼吸不畅,当那人与她插身而过时,他方感到悬着的心有了着落,瞬间松了口气,恍然间看他望了自己一眼,阴冷,凛冽,暴怒的目光让他不由地生寒。 “今晚我是你的,这辈子都是你的” 那晚,她对他说了这话,她的妩媚,她的娇柔,全给了他,她说她永永远远只属于林博文,这辈子都不会改变… 他突地回身抓住了她的双手,未等她反应过来,将她压在墙上,豪夺抢掠般地堵住了她的嘴。 他想干什么? 他怎么能在外人面前这样? 她喘不过气,没了刚才的冷静,只能凭着意识胡乱挣扎。 耳边是乐志远愤怒的咆哮和铁门不停的晃荡,“你个混蛋,你放开她。” 骂声越是激烈,林博文越是强硬。 她是他的女人,不是你乐志远的… 感到她没了反抗,他松开手去搂她的腰,她却突然用力推开他,他紧拉着她不放,干脆双手横腰抱起她,把她扔在了床上,他的力气大极了,腰不知撞到了哪里,腹部隐隐作痛。他像是疯了一样,不顾她流着眼泪,撕开了她的衣服。 硬生生地撕裂声划破了她心底仅存的一丝美梦。 良久。 她放弃抗拒,抓着他的衣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喃喃地求他,“博文,不要,我好痛” 声音柔弱得像受了重伤的小猫。 他停了住,见她额头时时涔出冷汗,闭着眼睛,把身体蜷缩起来,浑身颤抖着,不由伸手抚了抚她额前的发丝,压抑着内心的欲望冲动,怜惜地唤了她两声,不见她回答,只好起了身,恍然间看到殷红的渍迹不断沿着她的腿流了出来,大惊失色。 乐志远看到芝茹衣衫不整,昏昏迷迷被他抱了出来,顿时明白了发生的一切,冲他怒吼道,“你对她做了什么?你这个衣冠禽兽,我不会放过你。” 林博文置若罔闻,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一眼恨不得撕碎了他,活刮了他。 第35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15) 车几乎是飞奔回了镜花园林。 王医生早已在阁楼等候,下人们准备好了热水,全都井然有序在一旁候着。林博文紧搂着她不放,亦不愿离开,终被常妈劝了出去,坐在书房,脑袋一片空白,上战场面对敌人面对生死从未害怕过胆怯过,现在,不知为何,他心里七慌八乱地没了主意。 敲门声骤起。 他捏了捏鼻梁,稳了稳情绪,进来,见是王医生,忙起了身。王医生安慰着说,“元帅,小姐不过是小产,你不用担心,现在已经止了血,只要稍加调理,不几日便会痊愈。” 小产? 前几天,她说要给他一个惊喜。以为是临摹了他的字迹,以假乱真,以为是有了计谋放走乐志远,他却偏偏想不到是这个… “如果后天回来呢?” “那它可能永远不会存在了。” 那天,她要挟过他,提示过他,如果他不回来,它将不存在。 其实,她早想过不要它,早打算想方设法地把它弄掉。 是为了乐志远?还是没法跟乐志远交待? 那是他的孩子,由不得她自己作主… 送走了王医生,他冷笑了两声,火冒三丈地上了楼,一脚踹开了房门,守在一旁的常妈吓了一跳,忙走过来小声劝慰说,少奶奶这会儿刚睡着。他“嗯”了一声,示意她出去,知道他的脾气,没有再多说话,怏怏地离开了。 她面容苍白,满脸倦怠,静静地躺着,眼角似乎还留有星星点点的泪痕。他忍不住伸手去拭擦,刚触到。她躲开了,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强忍着所有的委屈,可身子越是颤抖地厉害越是克制不住,哽在嗓子里的声音,终还是爆发了出来,嘤嘤地哭了。 昨天,她去了药店,回来的路上,听见朗朗的清亮读书声,看到寂寥的街道童真的嬉戏玩闹,她犹豫了,这是他的孩子,是他给她最宝贵的礼物,所有的金银财富名誉地位都换不来,她舍不得,不仅仅是舍不得,是在乎,情愿丢掉一切,也要留住它,如果失去了,自己肯定会心痛,肯定会后悔一辈子难过一辈子。 他扯开被子,见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怒气莫名地烟消云散了,却仍然是责备的口吻,“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他? 他什么都知道,现在倒装起了糊涂,若是他心里真心有她,若是他真切实意地想起过她,怎会听到她的话也不愿回来? 她只顾自己安静地躺着,不愿搭理他。 他是真的气恼了,揽过她的双肩,又是不闻不问把她强拉了起来,她没有一丝力气,任由着他摆布。 “你是不是早打算不要它了?”他愤怒地盯着她。 我不要? 她笑了笑,泪水沿着瘦削的脸庞不停地往下流,“是你林博文从来没想过要它吧!” 一句虚软的话让他突地顿住了,他没想过? 他是真的没想过,没想过它会突如其来地存在,没想过它亦会不明不白地消失。 掰不开他的手,她只好竭尽全力捶打着。感觉不到疼痛,他的内心却像在煎熬,似乎只有把她紧抱在怀里,才能减轻些许的悔恨和懊恼。 第36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16) 常妈熬了红糖水送到卧房,见她睡了,不好打扰又退了出来,路过书房的时候,看到林博文坐在窗前,忧心重重地样子,伺候他那么多年,还未见过他如此伤神,不由敲了敲门,唤了一声,“少爷” 他像是没有听到,仍然望着窗外,纹丝不动。 “少爷,少奶奶这几天一直盼着你回来,每天大早儿就守在客厅,午饭晚饭都来不及吃,怕错过了你的电话,有时候不小心睡着了,喊她的时候,开口第一句不是少爷你是不是回来了,就是少爷你是不是来了电话。少爷,别怪我老婆子话多,少奶奶她年轻气盛,经历的少,很多话憋在心里说不出口,一呢是怕自己中意的人不在意自己,二呢,小姑娘家的哪个不含蓄害羞,所以,您也多担待着点,这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多东西会得而复失,但丢了最重要的,恐怕这辈子都找不回。” 听了她的长篇大论,他忽然笑了,“常妈,你很少当说客的,她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少爷,你又说笑了不是。一会儿少奶奶醒了,您去陪陪她吧!她可是很想知道这些天,你在寒水寺除了斋戒,还做了些什么?” 寒水寺? 她知道他去了寒水寺? 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谢了常妈,说等少奶奶醒了知会他一声。 这几日,他每次去看她都是趁着熟睡的时候,她安静极了,不哭不闹,身子也大有好转,白净的脸上透着红润,细细滑滑的像个听话的孩子,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忍不住伸手想去触摸遮挡额头的青丝,顿了顿,克制了,怕惊扰了她。 常妈每次端来汤药,罗顺都恭敬地站在旁边,解释林博文前几天的动向,说少爷之所以不辞而别是想找出真正的幕后主谋,在最后判决时,谁耐不住性子,非要闹着治乐志远的罪,谁就是疑凶,就是诬陷他的人,少爷说答应了少奶奶的事儿,一定要办到,但也不能没了章法没了规矩,少爷他是个元帅,不是地霸。 说来说去,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纯粹是无理取闹。 芝茹平静地笑了笑,说,她没怪他。 真的不怪他,怪她自己。 是她情不自禁的爱上他。 是她不顾一切地气他。 现在孩子没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暖暖的午后,清凉的池水倒映着万里碧空,秋风瑟瑟,片片黄叶随之而落,堆积在荷叶上,一两片不小心落到水面,砸到鱼儿的脑袋,它愣了愣,远远躲开了。 “笑什么?” 身后传来熟悉的好奇声,她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已经有两周没见过他了,每次自己都是刻意地避开,晚起早睡,听说他出了门,自己才从房间慢悠悠地出来。 没有回头,她指了指小鱼,说,它好傻,只是一片叶子,却能把它吓到千里之外。 他挨着她坐了下来,手自然地揽着她的肩膀,她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他笑着说,“我不是树叶。” 原来,想说她是那条傻鱼。 “那你是什么?” 她嘟起嘴角抬起眼帘望着他,依然是那张干净的脸,那双迷惑她的眼眸,像炙热的阳光,眩得她双颊绯红,他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急促的呼吸声夹带着剧烈的心跳,小心翼翼地触了触她的唇,温润地,带着怜爱,她没有躲开,攀住了他的脖子。 “我是天底下最爱你的那一个” 他又在骗她。 第37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17) 报纸放在早餐桌上是第一次,想刻意忽视掉右下角“文工团”三个字似乎很难。她拿起来大致看了一遍,内容非常简单,文工团前段时日因内部调整问题而禁演,给广大镇民带来不便,为答谢众戏迷的支持,后天晚上八点,将在剧场门口,免费赠送《金玉奴》门票一百份,文字的旁边附带了一张剧照,梅子一身长裙,娇笑着,几月不见,脸上的稚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尽显妩媚动人的成熟味道,看来,梅子没了她,一样过得光鲜。照片下方是主角和编剧的名字:“白莹梅”“乐志远” 她蹙了蹙眉,顿时明白了,这报纸是故意送到她面前的,让她清楚地知道,乐志远的案子结束了,他没有定罪,走出了监狱,依然是文工团的编剧。他答应过她放人,他做到了,而且光明正大地宣布天下。 是用这个来哄她,还是安慰她? 他是愧疚了,还是良心不安? 没有一丝的开心,她的心凉凉地,似乎结了一层冰。 电话打到文工团,亏得是小雯接的。她把嗓音压得低沉,说她是芝茹姐。小雯尖叫了一声,惊喜又难以置信。怕对方说了什么话引周围的人心疑,她忙解释道,自己是偷着打电话的,不能暴露行踪。小雯捂着嘴巴,“嗯”了一声。两人客套了几句,得知文工团确实无事,她放了宽心,说后天军队放大假,她想回家,请小雯帮忙买一张车票。小雯点头答应了。 衣柜里的一切全是他给的,被他撕毁的旗袍,遭她冷落的贴身睡衣,经常穿戴的粉色蕾丝衬衣,时不时在他面前显摆的白色长裙,从此以后,它们将不再属于她。 抛掉过去的最好方法,她比谁都懂。 看到藏在箱子角落里的玉镯,她呆愣了两秒。 那是唯一让他皱过眉头心疼的东西,是第一次来这个园子,他乔装成黄包车的车夫,拉着她回剧院,那个时候,她不知道他是谁?若她知道,肯定不会坐他的车。一个堂堂的元帅,竟然穿了件丑掉牙的衣服,满大街地傻跑,最后紧搂着她,问她,“晚茹,你叫晚茹,对不对?”,仿佛知道了她的名字,捡了很大的便宜。 她想笑话他,眼泪却在眶子里打起转,杨芝茹,你是怎么了?他那个时候根本不是真心的,他从一开始就在设计你骗你…不论心里骂他多少次,说了他多少坏话,都拦不住它,她倒在床上,无声地哭了。 瞧见常妈忙得没了自己,她跟到了厨房,大大小小的圆饼放在了烘烤架上,常妈说明儿是十五了,中秋一家团圆的日子,不能少了月饼。 中秋? 她思索了片刻,照着常妈的样子学做起来。折腾了一下午,趁晚饭前,挑了两个样子比较丑的,估计味道也不合口味,去了他的书房。他专注得连她进来都没有发现,皱着眉头,一只手翻看文件,一只手不停地写写画画。她将盘子放在了临窗的茶几上,正欲转身离开,却突地被人从身后拥住,明知道是他,仍吓了一跳。 “既然来了,陪陪我。” 他握着她的双手,把她揽在怀里,头埋在她的后颈。 他需要她? 需要的不过是另一个她。 “是陪你一生一世?还是海枯石烂?”她转过身,缩在他的怀里,靠在他心口的位置,笑着问。 “一生一世。” “为什么?”她惊愕地望着他。 “我只要这辈子就够了。” 第38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18) 月色一泻千里,洒在水面,波光粼粼地闪动着,荷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隐隐传来最后的清香,她蹲在石阶上,盯着藏起来的水鸭,互相缠绕着脖子,靠枕在对方的背上,静静入睡,似乎丝毫感觉不到周围的响动,手划过冰冷的池水,一浪接一浪地涌动着,它们身子晃动了两下,不约而同地抬头瞧了她一眼,又恢复到原来的姿态。 也许,这才叫一生一世,这才叫一辈子,只要跟它在一起,不管多大的风浪,都视若无物。 真的有些嫉妒了。 熟悉的脚步声在身旁停了住。 心里明明恨着他,可水中的身影却让她依依不舍,难舍难分。上次,也是在这个地方,他为了留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落水。 还会想着留住她吗? 应该不会了。 她低头一笑,起身时故意倾斜了一下,毫无悬念,腰早早被他眼明手快地揽住了,碰触到她的胳膊,冰冰地,他心疼地皱了皱眉,柔声说,“很晚了,该回去了!” 她点点头,抬起的脚没了知觉,眼望着他,一副无辜难受的样子。他笑了笑,无奈地摇摇头,蹲在她面前,说,“我背你。” 背我? 她只不过想,让他最后一次抱她,走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永世忘记的路,只不过想,惩罚他一下,让他永远记住自己有多沉多重,只不过想… 只是没想到,他想背她… 呆愣了两秒,她乖乖地趴在了上面,从来她都是躲在他的怀里,被他紧搂在怀里,今天,她竟然靠在了他的背上。 枯黄的树叶随风卷落,靠在他宽大的背上,很温暖很安心。月亮挂在树梢,斑斑点点落在身上,看着地上拉长的双双影影,她浅浅一笑。 原来,也可以不用妒忌的活着。 房间里弥散着鸢尾花的热情味道。 她紧抱着他不放,仿佛一松开,这一生都将不会再有下一个今晚。 “晚茹” 好久没听他喃喃地唤着自己了,明知道那一声是穿肠的毒药,她却心甘情愿地一饮而尽,娇娆地笑着,如那晚,她对他说,“我是你的,这辈子都是。”他也笑了,笑起来很好看,嘴角微微上翘,带着半分戏虐又带着半分柔情,眼睛紧紧缠绕着她,撩开她额前发丝的手温柔极了,生怕一不小心吓走了她。 博文,我爱你。 可是,我更恨你。 他睡得很沉,依旧躺在床上,望着那张干净的脸,她轻轻地俯身触了触,终笑着离开了。 大中午了,少爷依旧在少奶奶的房间没有出来,罗顺本打算上前敲门,被常妈拉了住,少爷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进过这间房了,心里早巴望着,好不容易随了愿,让他多待会儿吧。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少奶奶从房里出了来。 “小顺,博文他早上才睡,就别打扰他了。”她温柔的阻拦声显然胜过千言万语,把罗顺心里的那句“可是”顿时堵在了嘴边,“常妈,剧院不是有演出吗?一会儿,陪我走走” 常妈愣愣地应了一声,不敢拒绝,不敢不从。 今天的她,不一样。 第39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19) 安静地吃完午饭,吩咐罗顺一起随车去照应着,她和常妈有说有笑地坐在后排谈聊起来,努力告诉自己,她不是文工团的杨芝茹,她是他们眼中的少奶奶。罗顺和常妈知道林博文的命令,可她的每句话俨然像下了魔咒,两人似乎没道理违抗。 巨大的条幅横挂在剧院门前的树上,醒目的大字写着:“免费赠送《金玉奴》门票一百张”。晚上八点派发的入场券,现在不过三四点钟,已经人潮拥挤,熙熙攘攘了,大部分人竟然是凌晨七点在此排队等候的。 真正来看下午场的戏迷们被推在了外围。 车堵在街口,不能动弹。 瞧这情形,想准时看上戏似乎很难,她让小顺先去安排包厢,自己和常妈趁人少的时候过去。他应了一声,离开了。一刻钟的时间,行人越来越多,却始终不见小顺的影子,她有些急了,自言自语道,只能走后门了。常妈知道她以前是文工团的人,想进去并不是很难,所以没有说些阻拦的话,直接跟着她下了车,绕到后院。 剧团演出时,其他人全部聚集在前院忙乎着,小雯是校对,只有她才有空闲听得见后院的敲门声。 门在紧张的氛围中开了,看到思念的熟悉面孔,小雯开心地抱着她尖叫,连连唤到“芝茹姐”。 她笑着拍拍小雯的背,心里默念着,小雯,谢谢你。 小雯见到身后的常妈,微微一愣,好奇地指了指,问她是谁?芝茹笑着说是最疼她的阿姨。这话只有有心的才听得明白,小雯自然不懂,但也没在意,关切地询问她的近况,她不好回答,只是一味地笑着点头或摇头。后来怕她站得累着了,硬被拉到了内房。 芝茹心里担心罗顺,走到常妈面前,小声说,“常妈,看样子,我还要多待会儿,怕小顺找不到这里,你去跟司机知会一声。” 常妈看两姐妹聊得欢畅,她亦好久没这么放开心怀笑了,“嗯”了一声,让她注意安全,随后出了去。 没人想过杨芝茹会离开林博文,离开嘉渝镇,虽然他下了令,但好像她从未想方设法地逃离过,她一直待在园子,待在他的身边。 常妈只知道她是爱少爷的,不是贪恋他的地位他的金钱,是真正爱他的人。 罗顺只明白她若要逃,早在少爷去寒水寺的几天已经离开了。 所以,当两人望着小雯递过的两封信时,顿时傻了眼,当两人拆开其中一封时,竟都沉默着说不出话。 “常妈,小顺,我对不起你们,我不想走,但是我真的待不下去了,请原谅我。” 罗顺握着信的手涔满了冷汗,明显打着颤,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恐慌,不知回去后如何对少爷开口。 待不下去了。 清秀的字似乎写尽了心酸和无奈。 常妈却在一旁唉声叹气地,好像此事与她无关。 许久。 “这孩子挺可怜的。” 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偷偷转过身拭擦了眼角的泪。 林博文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习惯性地望了望身边,不见她的影子,唤了两声,也不见人答话。倒是招来了小顺,他诚惶诚恐地傻站在旁边,吭吭地“嗯”了好几声。 “小顺”他严厉的声音像下了一道命令。 “少爷,少奶奶走了”罗顺一惊,立马挺直了身子,脚后跟碰撞在一起,“嘭”地一响,震动了整个屋子。 什么? 罗顺递上书信,“博文”,是她的笔迹。他忙打了开来,里面有两行字:相对无言,相见唯恨。 第40章 残月徒留晓风过(20) 开往樊城的火车是晚上九点。 芝茹看到车票,心紧了一下,听到小雯的解释,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乐大哥说,西线铁路修正,很多火车都停运了,只有这一趟是绕道西北线的,时间是不太好”见她脸色有些苍白,小雯像做了错事般,维诺着说,“芝茹姐,退票现在还来得及。” 她勉强笑了笑,说,无碍。 天淅淅沥沥地飘起了细雨,秋风骤起,一滴一滴敲打在窗户上,铮铮作响,恍然间似又听到了芭蕉的摇曳声,他搂着她,静静地站在窗前,玻璃上倒影着他的音容笑貌…她双手捂着脸,深吸一口凉气,脑袋瞬间清醒了许多,忙起了身,去关窗门。 院子里反照着橘红的灯光,他撑了把伞,默默地站着,仿佛一直在等着她,等她发现自己,她神色慌张地躲靠在墙上。他冲到门前,不停敲拍着房门,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知道她的执拗,乐志远面对着屋里的人,最后不得不妥了协,“晚茹,我只想送你一程,你别怕,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马上离开。” 她没有回应。 “一路小心。” 他楚楚地道了别。 听到脚步声渐趋渐远,她松了口气。 不想见到他?无颜再见到他?她只是潜意识里躲藏起来,不想理他。 看看桌上的闹钟,已经八点,下起了雨,剧场的门票早早派发完了,现在镇上的人肯定都候在场子内等着观影,街上人烟稀少,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她随意地拎了个小包,像晚上冒雨回家的妇人,匆匆闪出了后门。 沿着巷子拐到紫青胡同,然后穿插到玉清河岸,走到尽头,便是候车的月台。胡同很长,怎么走也看不到尽头。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衣裙像只飘摇的风筝,扯着脚踝,不让她离开。 后面的车鸣声时不时响着,她知趣地往墙边靠了靠。像只离弦的箭,它出其不意地从身后冲了过去,积水溅了两尺之高,不偏不正,全落在她的身上,什么素质?莫明地怒火涌上了心头,嘴角动了动,又忍住了,雨天总会湿的,算了,赶路要紧。她提起裙角,拧干积水,摇了摇群摆,对自己安慰一笑。 迎面似乎有人走了过来,听到响动,她身子向右偏了偏,想跟他擦肩而过,失策地是他亦向右躲着自己,她再向左,他竟然跟着她的方向,反反复复了几次,她撩起了雨伞,平静的心顿时乱了。 那双深邃的眼眸怔怔地望着她,雨水顺着他紧锁的眉宇滴落下来,身上是昨晚那件睡衣,没来得及换,全浸透了。她的心突然痛痛地,顾不得一切,把伞举过他的头顶,他不假思索地把它推开了,她又撑了过去,他又把它打掉了。她满脸怒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过身要走,却突然被他拉进怀里,紧紧箍着她,似乎要用尽全部力量。她扔了雨伞去掰他的手指,却听到痛苦的声音。 “晚茹,我错了。” 她愣了愣,他错了?他怎会犯错,错的是她。可她的手却软弱无力起来,始终敌不过心里的那份眷恋。 他扳过她的双肩,把她紧搂在胸前,浑浑噩噩的凑近她的嘴角,接着狠狠地吻了下去,仿佛竭尽全力要将她吞噬掉融化掉。 不远的街灯下,乐志远呆站了片刻,知道她没有危险,笑了笑,却比哭还让人心痛,终拖着失落的步子离开了。 第41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1) 雨过的晨曦,园子笼罩着清馨的薄雾,叶子上遗留的水珠从树顶一层层渗漏下来,小心地落在树杆,惊得鸟雀在静谧的窗外争相鸣叫,似乎不唤醒熟睡的人不肯罢休。 “博文” 亲昵地唤声在无人回应的房间有些空荡,她慵懒地翻过身,胳膊空荡荡地砸在轻柔的被子上,心下一惊,醒了。一连好几天,他没打声招呼便离开了家门,晚上回来时,她已安然入睡。以前自己曾暗自窃喜,巴不得他早早地起床,早早地离开,见不到他才觉得眼睛里没了沙子。可是现在,心里莫名地有些若有若无的心伤。 搅了搅手中的甜汤,她猛灌了一口,“常妈,博文最近很忙吗?” 昨晚,她等到了凌晨二点他回家。没有什么过多的问候,她只是说名缎坊的隔壁新开了家书店,想去看看。他点头同意了,甚至提醒她多带些钱,若是不够,报上他的名字,事后让罗顺再补上。以前每次开口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从来不会这般干脆地答应。 也许他真的是很忙,忙得不想管她。 常妈正拿着水壶给文竹浇水,没观察她的脸色,解释着说,“听罗顺说,军区要来人来,少爷忙着安全部署,这几天,早餐都没顾上。” 军区? 她始终不太关心他的政事,若不是上次志远的事情,恐怕很少去沾惹些狱警,报纸,印章之类的人物。总以为他已有着世上最高的权力,人的生死全凭他一句,难道不是? 嘉渝镇的秋天依旧多雨。 因为铁路的调整,街上多了过往的汽车,鸣笛的噪音给寂静的玉清河增添的不止是烦闹。 她戴着蓝色的蕾丝花边洋帽,正好遮挡住挽起的发髻,手里随意挽了个粉色的小包,长裙刚好没及脚踝,路过积水的街道,不得不拎起裙摆,踮起脚尖,小心翼翼踩着地面,宛若偏偏起舞的孔雀。 突然间,伸开平衡身子的右手被人握了住,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随后微微一拉,她三步变成两步,狼狈地奔到了墙角,未等她抬眼看清楚无聊的人,便听到身后急促的喇叭声,还有压在积水上溅起的响音。等汽车过了去,他礼貌地松开了她的手。 “谢谢”明白了状况,她忙欠了欠身,道了谢。 “嗯” 低沉浑厚的嗓音只有简单的语气词,不待她再说些什么,他早已转身离开,瞬间淹没在人群,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衣角。似乎太久没有出来接触过外面的世界,脑子愣愣地,一直未缓过神。 书店的装修很是古典。 檀木的书架,旁边搁置着菊兰,靠门的地方设置了供休息的藤椅和茶几。 店内,买得大多是些新出的中外译著,随意拿了一本,黄色的封皮,规规矩矩的五个字,《悲惨的世界》。 见来客是位小姐,衣着清秀,举止典雅,肯定是位有钱的主顾,老板忙走了过去,殷勤地介绍说,“此书仅限一套,前段时间刚被批示下来,允许尝试发行,如果反响激烈的话,没准又会被禁止,机会难得。” 他身份特殊,很容易因为这些“难得的机会”受到牵连,心里浮动了两下,终还是罢了,双手依依不舍送回了架子上,她说,“等缓些时日再来。” 可在街上游荡了一圈,她又头脑发热地转了进了店面。 待在里面把书看完了再离开,不知老板是否容许? 凝望了片刻,终于鼓起了勇气,探手去拿时,不想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深黑的西装衣袖,深黑的衬衣。两指尖轻轻一触,心里猛冰了一下,忙缩了回来,对方也是严明手快地收回了。 两个人同时站在那里,时间像凝固了一般,似乎都在等待对方的行动,若是一方放弃,另一方便买下,若是一方伸手去拿,另一方则离开。 第42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2) 第一次与人这样对峙。 浪费时间的事儿,她没兴趣继续,拿起了书架上的另一本,转身欲找老板结帐,却见那本《悲惨的世界》递到了眼前。 不得不抬头望了望,是张不算英俊的面孔,但透着特别,欣长的脸廓环绕着冷峻,浓密的眉毛下是双漆黑的眼睛,如潭水般深不见底,高高扬起的鼻梁和嘴角边的平静丝毫感觉不到他是在退让。 “谢谢!我决定买这本。”她淡淡地笑了笑,书在他面前晃了晃。 “女士优先”他没有回应她的笑,冷着脸。 似乎不经意间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她敛起嘴角的笑容,夺了书在临窗的藤椅上坐了下来,不顾老板和其他人的眼色,静静地翻看。 阳光穿过玻璃斜照在她的脸上,细长的睫毛在七色光亮中一眨一眨,时而紧锁着眉头,时而放松般微微一笑。 茶几四周弥散着碧螺春的清香,完全忘记了时空,她如痴如幻端起了茶杯,含了一口,汤得吐进了杯子,人倒是从沉迷中醒了。 不是在家? 是在书店。 听到闷闷的笑声,她撩起眼帘,红色领带上的别针一闪一耀,是刚才的那张脸,他敞开了西服,靠在对面藤椅上,单手支撑着下颚,盯着她,似乎观察了许久,。 明知那杯茶是多么的滚烫,明知她准备喝掉,他竟然不制止,不知会一声,等着看她的狼狈。 真是可恶。 她撇了撇嘴角,把书仍在了茶几上,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今天不是个让她开心的日子,没买到书,反而惹了一肚子的气,想淡忘掉,却始终绕在心头抹不去。 九点了,依然盼不到他的身影。 蜷缩在沙发上,她痴迷地望着天花板璀璨的灯光。常妈拍了拍她的肩,催她早些回屋躺着,这秋寒很重,万一伤着了,少爷会心痛。 他是会心痛,可他仍然不回家。 莫明地想起了那个柔弱的背影,是不是也曾这样等待过他?是不是曾因为这漫长的等待而变得憔悴和孤寂? 她起了身,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扯开帘子,怔怔地望着黑夜,“常妈,以前他也是这样吗?很晚回家。” 不知道安全部署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只是觉得,为了一个人的安全,大费周章,不是晚归的借口。 常妈摇了摇头,说,三年来是第一次。 那三年前有过,是吗? 想问这话,显然觉得自己钻了牛角尖,她回头笑了笑,道了声晚安。 林博文又是凌晨到得家。常妈没敢睡,听到汽车的声音,警觉地开了门,接过少爷手中的风衣时,说老太太来了电话,问少爷你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家?顺便提醒了句,少奶奶一直等着他回来。 这几日母亲的电话来得很勤,没有往家里打,直接拨到了他的办公地点,内容也不是家族生意什么的,换成了可否回家看看,征询的口吻有过之而无不及。离开家三四年了,寓情于理是应该走上一趟。若不是这次军区来人,恐怕他现在应该在路上了。 他“嗯”了一声,径直上了楼。 第43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3) 门没有锁,房间的灯依旧亮着。 她侧着身子蜷缩在黄色的锦被里,安详地闭着眼睛,脸贴着枕头上盛开的牡丹,蝴蝶似在眼角翩然飞舞。轻纱直落下来,遮挡了他的视线,伸手想去撩开,又怕惊醒了她。 “博文”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像是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喃喃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挂起帘子,在床边坐了下来,柔声说,“刚到家,吵着你了?” 她晃了晃脑袋,晕晕地,往床里靠了靠,腾出了位置。他脱了外衣,钻了进去,贴着她的手虽然冰凉,但还有一丝的安心。 “如果我受了别人的欺负,你会怎么办?”她不是喜欢假设的人,也不喜欢这种无趣的游戏,只是突然间很在乎他的答案。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没有忧郁,脱口而出“毙了他。” 想起了上午遇到的人,她躲在他怀里,释怀了,“那若是你呢?” 他笑了,“惩罚我一辈子想你。” 始终觉得耐不住的,不是寂寞,而是落寞。 芝茹开始有意无意地计划着出门游玩,不能太近,遇到了熟人,解释的话兴许能延续到天黑,不求太远,最好两三个小时的时间能够往返,不会让他担心。记得林太太走前去了丽茗山看日出,跟常妈提及时,她说可以去烟峰山转转,最近镇上多了许多去寒水寺的车。 寒水寺? 足矣震惊她半辈子的三个字。 她愣了愣,摆弄月季的手一动,划到尖刺,血瞬间拥了出来,常妈见了,大惊失色。她忙伸到嘴边,深吸了一口,对常妈安慰一笑。 出门的时候,她没知会常妈。 她不是好奇,不是抵不住诱惑,亦不是想去证明自己猜测。 只不过那里能让他丢下一切放下一切。 只不过那里夺走了她愿意牺牲生命也要留下的希望… 细细打听了时间,售票人员的话让她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寒水寺是几间庙宇组成的寺院,登上笔直的石阶,只需半个时辰,烟峰山距离嘉渝镇不过短短的两个小时,下午三点会准时返回。 望着眼前一闪而过风景,她才明白这些日子自己是多么的不甘,不甘心就这样让它走得不明不白。父亲离开时,为了母亲,她强忍着忿懑,可它呢?难道让她为了自己,再一次压抑着逃避着?不管那里是不是单纯的斋戒之地,不管是不是留着他最深最痛的回忆,她都要去一次,仅仅是看一眼,能给它一个解释,便够了。 烟峰山满是黄色,阴沉的天气,秋意浓烈,飘落的菊花花瓣参杂着桂花花蕊铺满了丝滑的青石板,她不忍心下脚,改道鹅卵石上,单薄的鞋底抵不住凸凹,不过短短地几十米,心里却像被蜜蜂时不时亲吻一下,痒也不是,痛也不是。 当地人说上山会遇到岔路口,一条直达山顶,一条通往寒水寺。 到了路口的竹亭,答案近在咫尺,她不知为何没了欲望。 寒水寺藏了什么,都是他的过去,常妈不是说他有不得已苦衷吗?也许的确是难以诉说的伤痛。他待自己的心,虽没有半分的真,却也没有半分的假,何必再去揭开些另他难过的疤痕。 第44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4) 雨稀稀落落下了起来,一滴滴落在脸上,冰冷地让人生寒,乱窜的凉风肆无忌惮地撕扯着裙摆,头顶的洋帽被她紧捏在手心,生怕一不小心丢失了,头发被吹散开来,凌乱地舞着。 “这雨恐怕一时三刻停不了。” 身后响起陌生低沉的男音,她瞥了一眼,不见人影,没有回答。环抱着自己,期盼着它能快些结束。温暖地外衣套在了身上,她猛地一惊,回首对上那双深黑的眼,前几天的记忆顿时袭击了脑袋。 怎么会遇到他? 像碰触到了厌恶的东西,她立马甩掉他的衣服,站在了柱子边,距离他两三米的地方,大有“你若是走进一步,我便从这里跳下去”的意思。 他苦笑的神情一闪而过,不再看她,深情地望着濛濛的烟雨,沉默着。 良久。 她有些不自在起来,转身离开,刚走到台阶,却被人拉了胳膊,用力一扯,硬生生地紧抱在怀里,粗鲁又带着怜惜,她微微一动,头顿时被他强按在肩上,闷得喘不过气来。 “宛莹,我已经放弃了,为什么还让我遇到你?” “宛莹,我好想你” 低沉的呓语仿佛回到了过去,第一次被博文认错,当时他迫不及待地抱着她,说,“莹莹,我好想你”。 既然他想着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留下她? 既然留下了她,为什么不好好地待她? 每次都是哄骗的话。 每次都见不着他的身影。 所有的屈辱,所有被压抑的愤怒一下子涌了上来,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他,一巴掌挥了过去,只听“啪”地一声巨响,山林像砸裂了一般,荡了荡。 打错了人? 她愣了愣,终还是冒着雨跑了。 简陋的车站只有竖立的站牌,她举起手才意识到帽子不见了踪影,那是博文最喜欢的,说很衬她,想沿路寻回去,可若是遇到了刚才的疯子...还是罢了。 环顾了四周,看到不远处满枝枯叶的白杨树,忙奔了过去。 黑色的轿车从身旁飞驰而过,又退了回来,见下车的人手执她丢失的帽子,急着想要躲开,显然已来不及了,他撑了把伞,诚恳地站在了面前,她接了过来,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送你一程。” 刚硬的语气与刚才的深情有些不协调。 “谢谢,我有车。” 她推辞了,斜眼间,看到驶来的客车,从他身边一晃而过,手又被他拉了住。 “我说了送你。”他话语间平静但带着恼怒。她挣脱着,没有结果,眼睁睁地看着班车消失在面前。 刚才的一巴掌是不是太轻了? 压着怒火,她转过身,用刻薄嘲笑又带着些许地炫耀地口吻说,“我丈夫不喜欢我跟外人拉拉扯扯,如果看到陌生人送我回去,他会不开心,我不想他不开心” 这话的意思在明白不过了,她结了婚,她爱她的丈夫。 让他的宛莹结婚吧! 让他永远都得不到宛莹。 她不是心狠,只是不想再成为另一个赝品。 他渴望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变成了西装的深黑色,终于也不再继续纠缠。 雨越来越大,她环抱着身子,沿着泥泞小路,一步一步往嘉渝镇的方向前进。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遇到了赶来接她的罗顺,坐在车上,她才发现,他竟然一直默默跟着自己,没有撑伞,一路淋着雨。 第45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5) 常妈知道她出门时没带伞,早备好了汤药。袅袅的热气吹在脸上,暖暖的舒心,烟峰山遇到罗顺,谁都瞧得出来并不是偶然,博文知道她去了寒水寺,知道她无法释怀。 在这园子住了近半年,她明白,心知肚明的事儿,不必说破。 盘坐在房间的椅子上,她单手支撑着下颚,呆望着翻开的书页,聆听着窗外稀稀落落的雨声,玻璃上反射的光亮一闪而过,她警觉般起了身,丢了书,熄掉灯,蒙上被子。光线透过门缝钻了进来,一丝丝稍稍有些晃动,她闭上了眼。 门毫无悬念地开了,声音如此之轻,像飘落的羽毛,让人一点点去感受着那份悬悬的静谧。 没有开灯,他缓步走到床边,伸手撩开被子,指尖带着冰凉的寒气,隐隐有清淡的酒味,怕惊醒了她,怕见到那双迷惑他的眼,怕她会克制不住问他寒水寺的一切,他顿住了。 她皱了皱眉,正待说他两句,却见他转了身,瘫坐在窗前的沙发上,长长的一声叹息,很弱很弱,却压着她的心,似有千斤。 他不喝酒。 他从不叹气。 她只知道所有的事儿在他面前,他都会一笑置之。 她起了床,来不及穿鞋,准备出门给他熬醒酒汤,未碰到门锁却被他发现了。 “晚茹” 他唤了她一声,那一声在夜色中竟添了份依恋,“吵醒你了?” 窗外橘红色的路灯照在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刚毅,没有了对她的温柔,满脸露着疲惫,苍白的让人心痛,她鼻子突然酸酸地,“博文,怎么喝酒了?” 他牵着她的手,拉她坐在了腿上,紧抱着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用力,头靠在她的后颈,一字一句地像在倾诉着什么,“遇到老同学,被他逼着多喝了两杯” 逼着? 这世上有人能逼着他? 曾以为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原来不是。 她苦涩地笑了笑,扯开着他的手,说,下楼吩咐常妈熬些稀粥。他放了她,说要喝她熬的,咸咸淡淡的味道,有她的味道。她“嗯”了一声,安慰他,多等会儿。待她再上去时,他却连着衣服倒在了床上,熟睡了。 本想问问他发生了何事。 本想跟他谈谈今天有人欺负了她。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看到疲倦地倒在那里,不知为何,心跟着冷夜一起寒。 开了药方给罗顺,让他明儿大早抓些补药回来,顺便问了问,博文不喝酒的,今儿晚上怎么醉了? 罗顺没有搪塞,直接报告说军区来了人,是少爷的上级领导,又是曾经的同学战友,一同在军校学习,一起去过前线,这酒端到面前,少爷拒绝不了。 拒绝不了? 拒绝不了的是别人,能拒绝的只有她。 翌日。 看到汤药老老实实地放在餐桌上,心里的火气顿时像火山爆发似的,克制不住。端起盘子,径直走到书房门口,被罗顺挡了住,说少爷有重要的客人,少奶奶不能进。 重要客人? 大清早,什么人比她还重要? 第46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6) 她顾不得一切拧开门锁,直接闯了进去,看他认真地批阅着文件,“叭”地一声将盘子砸在了桌子上,碗和汤忍不住吓了一跳。 “怎么没喝药?” “知不知道这药是小顺怕早起药铺不开门,趁着雨夜买回来的?” “知不知道它是常妈大早起来,熬了两三个时辰,专门为你准备的?” “知不知道人家一直为你担着心,怕你醉了酒,劳累伤了身?” 她激动地说完了话,等待他的反应,他嘴角翘了翘,忽地笑了,端起药一饮而尽。她愣了愣,没了借口,刚才的火气被他的顺从打得仓惶而逃。她平静地收拾好一切,转身正欲离开,眼角的偶然一瞥,瞬间让她挺直了腰身,迈出的步子似带着僵硬。 书房里不止他一人,外来的客人衣着军装正威严地靠在沙发上。 “晋良,让你见笑了” 他谦虚的言谈,掩饰不住愉悦。 “无碍” 低沉浑厚的嗓音像只冷箭射中了她的后背,直插她的心脏,仿佛窒息了一般。离开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抬起了眼帘,正好与漆黑的眸子相撞,她慌张地关上了门。 怎么是他?! 问了罗顺,里面的人是谁? 罗顺说,是少爷的同学上级。 这个答案犹若当头一棒,震得她不知天南地北,莫明地恐慌。昨天,在寒水寺的一幕顿时浮现在眼前,她对那人说,她结了婚,她有了丈夫。她当时明显是在嘲笑他,挫败他。可是现在,她反而像个恬不知耻的女人,明明不是林博文的妻子,却大声地对世人宣告,似乎比他还迫不及待。 看到餐桌上多了副碗筷,顿时没了胃口,知会了声常妈,想出去走走,早餐不用准备她那份儿了。常妈问她是不是被少爷气到了?她摇了摇头说,有客人在,不是很习惯。 她不是名正言顺的“林太太”“林夫人”,在外人的眼里,她比谁都清楚明白,她仅仅是自己。以前,从来不在意不渴望不去索要,可是今天,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充满了冷笑,她介意起来。 临湖的假山上积满了枯叶,秋风一过,飘摇着坠入了水池,随着残花花瓣,被荡起的波纹一起袭卷着,堆积在池塘的右侧。披了件白色的针织外套仍挡不住萧瑟的晨寒,她裹了裹衣衫,环抱着身子,出神地望着四处游荡的野鸭。 听到陌生的脚步声,想走开,身后却只有一条回去的路,始终会跟外人冰火相见,躲不掉的,只能漠视。 “林博文的太太” 果然是睚眦必报的人,心里默念了几千次,以为已经刀枪不入了,仍被他闷闷的一句问候重伤了一遍。 她颔首笑了笑,掩饰着无所谓,没有回话。 “没想到每次都是他。” 有意无意地一句话似乎想告诉她什么,她不懂,也不想听,想离去,竟被他反手拉了住,凑近她耳边,“他给了你什么,你愿意当一个替身?” 替身? 他知道了什么? 挣开他的手,迎着他的目光,她笑着说,“爱” 因为剪不断,放不下的爱,他不顾一切地留下她,因为理还乱,舍不得的情,她愿意一生都随着他,不管是不是替代品。 第47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7) 文工团排了新戏,报纸只在中间的夹缝里作了略微的简介,按照惯例,首场理所当然为第二军团的官兵公演,待有份量的人发了话,“这剧目不错”“好看”时,团里才大张旗鼓地宣传,依此显得更有震撼力。 书桌上的入场券仍是她离开时版式,怀旧的黄色纸张,四角是简单的剪纸图案,醒目的剧名被紫藤花缠绕着,下面是戏剧内容简介,紧接着是主演编剧的名字。 余明华? 她略微失神,记得《金玉奴》复演的时候,是梅子一个人撑着大梁,余明华早就淡漠在人们的视角里了,现在出了新戏,怎么会是她担当主角? 他喝完参茶,随手拿过报纸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悠闲地翻阅起来,“晚上陪我看戏吧!” “不想去。”她没有丝毫犹豫,拒绝了。 这些日子,最怕见到的是熟悉的面孔,拼命掩饰的是跟他的关系。藏在昏暗的角落,旁人用何种目光看她都无所谓,可文工团的人俨然就是一道七彩光亮,融入了太多的惊讶嫉妒羡慕,面对着他们,她若是笑着,背后的嘲笑声会不断,“瞧她,飞上枝头真以为自己变了凤凰?”;她若是冷着,恶毒的咒骂声又不停,“还真以为自己是元帅夫人了,一只养起来的鸟罢了” 那道光线照得她无所遁形。关键是,无法跟梅子解释,无法跟她道明,自己是如何阴差阳错地霸占了他。 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苦衷,希望她平静地过完这一生,原来“平静”并不是如此简单容易。 “林博文的夫人怎么能临阵脱逃呢?” 夫人? 第一次听他说出这两个字,她微微一愣,抬眼望了望,他正随意地浏览着报纸,干净的脸上没有一丝刻意和做作,一切如流水般顺理成章地从心里散发出来。 他不是高调行事的人。林太太初来镇上的低调和离去时的仓促,她看在眼里铭记于心,林家的人也从未被谣传招摇过市仗势欺人。初见他时,他亦是避开着不让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可老同学来了嘉渝镇,他又是醉酒又是带着自己出门交际,昨晚只是面对平日里的几个下属,今儿却是全军的将士,全文工团的职员。 临阵脱逃? 这似乎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想起了那对面临风浪泰然自若的水鸭,愿意与对方同甘共苦的才叫一生一世。 她摆弄好早上新采的菊花,凑近嗅了嗅,说,“听你安排。” 道贺的花篮簇拥着新戏的水牌,剧院门口暗香浮动,朵朵袭人。 她穿了件浅紫色的旗袍,外面套着白色的开襟针织衫,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没有过多的装饰,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一如从前。挽着他的胳膊走在红地毯上,耳边是踏步敬礼声响,眼前是谢长青殷勤的问候,不见往日的影子,她松了口气,紧牵着博文的手,跟着他直接上了二楼。未作多余的解释,他说了句告辞的话,便躬身退下了,离开时,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满是担忧。 第48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8) 文工团排了新戏,报纸只在中间的夹缝里作了略微的简介,按照惯例,首场理所当然为第二军团的官兵公演,待有份量的人发了话,“这剧目不错”“好看”时,团里才大张旗鼓地宣传,依此显得更有震撼力。 书桌上的入场券仍是她离开时版式,怀旧的黄色纸张,四角是简单的剪纸图案,醒目的剧名被紫藤花缠绕着,下面是戏剧内容简介,紧接着是主演编剧的名字。 余明华? 她略微失神,记得《金玉奴》复演的时候,是梅子一个人撑着大梁,余明华早就淡漠在人们的视角里了,现在出了新戏,怎么会是她担当主角? 他喝完参茶,随手拿过报纸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悠闲地翻阅起来,“晚上陪我看戏吧!” “不想去。”她没有丝毫犹豫,拒绝了。 这些日子,最怕见到的是熟悉的面孔,拼命掩饰的是跟他的关系。藏在昏暗的角落,旁人用何种目光看她都无所谓,可文工团的人俨然就是一道七彩光亮,融入了太多的惊讶嫉妒羡慕,面对着他们,她若是笑着,背后的嘲笑声会不断,“瞧她,飞上枝头真以为自己变了凤凰?”;她若是冷着,恶毒的咒骂声又不停,“还真以为自己是元帅夫人了,一只养起来的鸟罢了” 那道光线照得她无所遁形。关键是,无法跟梅子解释,无法跟她道明,自己是如何阴差阳错地霸占了他。 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苦衷,希望她平静地过完这一生,原来“平静”并不是如此简单容易。 “林博文的夫人怎么能临阵脱逃呢?” 夫人? 第一次听他说出这两个字,她微微一愣,抬眼望了望,他正随意地浏览着报纸,干净的脸上没有一丝刻意和做作,一切如流水般顺理成章地从心里散发出来。 他不是高调行事的人。林太太初来镇上的低调和离去时的仓促,她看在眼里铭记于心,林家的人也从未被谣传招摇过市仗势欺人。初见他时,他亦是避开着不让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可老同学来了嘉渝镇,他又是醉酒又是带着自己出门交际,昨晚只是面对平日里的几个下属,今儿却是全军的将士,全文工团的职员。 临阵脱逃? 这似乎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想起了那对面临风浪泰然自若的水鸭,愿意与对方同甘共苦的才叫一生一世。 她摆弄好早上新采的菊花,凑近嗅了嗅,说,“听你安排。” 道贺的花篮簇拥着新戏的水牌,剧院门口暗香浮动,朵朵袭人。 她穿了件浅紫色的旗袍,外面套着白色的开襟针织衫,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没有过多的装饰,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一如从前。挽着他的胳膊走在红地毯上,耳边是踏步敬礼声响,眼前是谢长青殷勤的问候,不见往日的影子,她松了口气,紧牵着博文的手,跟着他直接上了二楼。未作多余的解释,他说了句告辞的话,便躬身退下了,离开时,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满是担忧。 第49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9) 剧场内灯火通亮,与包厢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临台而望,场内的一切一览无余,每个士兵都挺直腰板端坐着认真盯着前面红色的幕布,没有哄声吵嚷,没有窃窃私语,亦没有任何晃动。台上偶尔有一两个探出脑袋,是守门的老王?她慌忙往他身后躲了躲。 “很热吗?”他握了握她的手,浸着汗渍。 她点点头,距离话剧开始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与其在这里诚惶诚恐地坐着,不如去外面的休息间透透气,“博文,我想出去走走。” 他说要陪她,被她制止了。虽说他为人低调,但站在外面的毕竟都是下属官兵,见他不顾行事目的,眼里全是自己,表面上没有什么,可背后的闲言闲语,谁能讲得清道得明? 休息间在拐角走廊的尽头,临近马路。 依着窗户,凉风阵阵拨弄着发丝,窗外的街灯在夜幕下清朗潇潇,宛若一幅静止的油画,惬意,舒心,心里的烦闷顿时被吹得烟消云散,找不着北。 漆黑的角落传来稀稀疏疏地摩擦声,她心下一惊,隐隐感到身后鲜活的气息,警觉般回首厉声问道,“谁?” “晚茹,是我?”似乎怕吓着了她,他匆忙报上自己的名字。 志远? 他现在应该待在后台指导,怎地会在二楼?况且,外面都有官兵把手,为保证重要领导的人身安全,杜绝闲杂人等上楼,他是怎么进来的?上次在剧院不想见他,偏偏在这里遇到了,心里空空的,不知该从何说起,习惯性问了一句,“你也在这儿?” 他“嗯”了一声,撕破了黑幕,渐渐显出的身影瘦削得有些孤独。她没敢再看,望着外面行人,掂量着找个借口离开,偶然一瞥,却见他正对着自己站着,眼睛紧盯着她不放,不自然起来,动了动嘴角,正欲出口的话,不想被他的激动堵在了嗓子里。 “那个人是元帅?” “那晚,伤害你的人是他?” “你怎么会跟那个恶魔在一起?” 他抓着她的胳膊,迫切的神情没了平日的冷静。 恶魔? 她蹙了蹙眉,不想他继续误会,却也不知用何话语更好地解释,只好淡然地说,“他是我丈夫。” 因为是她的丈夫,所以不是恶魔,所以可以随意地蹂躏她,所以可以无所谓地践踏她。 话出口,她愣了愣,想用这个理由劝服别人,倒像是伤了自己。 乐志远没在意那句话的逻辑关系,只是单纯地想,她没有结婚,怎么会有丈夫?明显是骗他。可是,有人留住了她却又是不争的事实。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脑子一头雾水理不清头绪,头不停撞着窗户,希望自己能够清醒能够正常思维。她不是拿感情当儿戏的人,不会就这么随意地把自己嫁掉,一定是那个人威胁她,逼迫她,她不想自己去冒险,一定是这样,下雨的那晚,她不正是被那个人强搂着强吻着强… 晚茹,你不要怕,我会救你出来。 转身想对她说时,不见了她的影子。 杨芝茹几乎是逃出了休息间,不忍心看他心痛的样子,那撞击窗户的声响像天上落下的陨石,全砸在了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他们早已形同陌路,他们只是纯粹的朋友,再无其它。 站在包厢门口,她稳了稳情绪,重新挂上了笑容,鼓起勇气拧开门锁。 戏剧已经上演,会场仅剩下舞台上聚光灯的迷离浪漫灯火,衬得整个包厢透着粉红的暧昧味道。 衣着长裙的女子背对着她,妖娆地伸手蒙住了端坐在位置上一身军装的人的眼睛,嘤嘤婉转道,“世文,你猜猜我是谁?” 他没有回答。 女孩子有些气恼了,扭了扭灵动细腰,耍赖地说,“你不猜,我就一直蒙着,蒙到你猜对为止。” 她顿时傻了,空气仿佛结了冰一般,不仅仅是冷,而且让人窒息。 梅子? 心里想过一百次,预测过一千次,若是真的遇到她,自己定会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抱着她说一万句,“梅子,对不起”,可是现在看到她对着他撒娇,自己却只能痴傻地关上门,躲了起来,无力地靠着墙,生怕惊扰了他们,生怕让自己感到那一幕是铁定的真实。 第50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10) 头枕着墙,手不停地捶打着,柔软的绒布感觉不到疼痛,不得不用力地砸下去,仿佛唯有此才能转移内心的苦楚,拳头再落下时,被人硬生生地握了住,无论怎样挣扯都甩不掉。 谁又在多管闲事? 见不得人开心,难道也见不得人伤心? “晚茹” 那一声心疼的呼喊仿佛隔了好几个世纪,穿越时间轨迹,没有模糊,没有消逝,清晰得不真切起来。转过身,依旧是那张干净的面孔,依旧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所有的倔强顿时变成了委屈,心里酸酸地,眼泪像泄了水的闸门怎么都关不住。 一场虚惊?! 她认错了人。 梅子也是,蒙错了人。 他没有离开她,他仍在自己身边。潜意识里抱紧了他,失而复得,悲喜交加,似乎所有的词语都描绘不了现在的心境,有些怪他,有些恼他,却比任何时候都在乎他。 她撇了撇嘴角,责备的语气问,“你到哪儿去了?” 他轻柔地拭擦掉眼角的泪,笑着解释说,接了个电话。 好在他出去了,好在包厢里不是他,看什么戏剧,当什么林夫人,那种瞬间窒息的心跳游戏,她玩不起,此刻,她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这样被他安静地拥在怀里,只想着这种短暂的拥有能变成永恒,如此一辈子。 她说想回家了。 以前总是说回去,回园子,现在她终于认可了,那是她的家,他和她的家。 他没有反对,安慰着说跟朋友打声招呼然后一起离开。她点点头,“嗯”了一声,想丢开他的手,抬眼时偶然与不远处站岗的士兵目光相撞,脸顿时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禁不住随他一起进了包厢。 门口的异常惊醒了两位聊得欢畅的男女,双双回头,一个冷然,一个吃惊。 良久。 “晚茹” 白莹梅欢声雀跃地唤了一声,不顾其他,起身奔到她面前,抱着她,满是开心,“晚茹,怎么是你?” 梅子没有变,见到她依然是老样子,热情地没了自己,听到嘤嘤的哭泣声,芝茹慌了,扳过她的肩,关切地问,“梅子,怎么了?” 莹梅脸上的泪汩汩冒了出来,惹得人不由怜爱,“晚茹,这些天,你到哪儿去了?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刚才在门口的黯然伤神顿时被楚楚的眼泪打败得面目全非,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挂虑瞬间藏在了阴暗的角落,她似乎又成了以前那个淡漠冷静的杨芝茹,又成了别人的心灵依靠,不敢说自己一直住在镜花园林,只是回答,她在第二军团任文书工作。 显然这个答案让莹梅很开心,擦掉脸上的泪,回首对密谈的两位军官笑着说,“世文,我也要进去,我要跟晚茹在一起。” 世文是林博文的别名,只有亲朋好友关系熟捻的人才会这样称呼他,至于其它的人都称呼他的元帅或少爷,她却喜欢叫他“博文”,因为是独一无二的。他对这些倒也从不在意。可是,听到梅子口中“世文”,如此亲热,如此熟捻,如此娇媚,她却莫名地介意起来,刚才的坚强从容迅速瓦解崩溃,眼前又浮现出令人不悦的情景,心不是一般的痛。 以为可以变成原来的杨芝茹,淡然一切,原来,再也回不去了。 他回首笑了笑,没有回答,又继续低头跟张晋良商讨着。 第51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11) 瞧他爱理不理的样子,莹梅嘟起嘴角,眼神里的愉悦一扫而光,泪似乎又要涌了出来,松开她的手,正欲上前打断两人的谈话,她下意识地拉住了莹梅的胳膊,没有瞬间迟疑,快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们有重要的事商谈,我们不要打扰了。”她尽量把语气说得委婉,“再说,进军队也不是他一句话就能定下来的,要经过审核审查,手续复杂着呢!” 莹梅疑惑地望着她,天真无知的语气反问道,“晚茹,你是怎么进去的?” 未料到会这样问自己,好在脸上挂着的微笑可以掩饰起内心的紧张,她压抑着七慌八乱解释说,林太太认为她医术高明,待在文工团委屈了才能,跟军队的人推荐了她。莹梅不知是不是信了她的话,“噢”了一声,不再纠缠。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林博文一眼,他像是有了感应,笑着拍了拍张晋良的肩膀,起了身,径直走到芝茹身边,柔声问,“回家还是看戏?” 这一句若有若无地暴露了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他依着她,做事儿全凭她的意愿。 她愣了愣,什么都顾不得了,似乎终于找到了逃离的台阶,说,“回家” 他笑着捏了捏她的下颚,若是平日,她会气愤地打掉,可是现在,她唯有对他娇媚地浅浅一笑。他对旁边的白莹梅道了别,口吻礼貌而又平淡,白小姐的请求,他会考虑。她则完全没了思绪,对梅子说了几句习惯性的客套话,随后被他揽着腰,在大家不知是讶异还是嫉妒或者是祝福的眼神中,离开了包厢,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剧院。 呆望着车外飞闪而过的光亮,懵懵懂懂,炫目多彩,迷幻了她的眼也迷幻了她的心。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她不仅抢了梅子喜欢的人,而且千方百计地阻拦着,甚至遗忘了起初的愧疚,欺骗她,明明知道会伤害她,自己竟然全由着心,由着性子。 她还是杨芝茹吗? 她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自私自利的女人。 一路上她沉默着不说话,回了家,博文直接去了书房,让她先休息,他处理完事情再陪她。她点了点头,回房泡了个热水澡,熏衣草的香气顿时舒缓了神经,昏昏欲睡地,她赖在里面不想起来。 记得那个春天,梅子拉着她和志远去了万泯河,躺在翠绿的草地上,望着蔚蓝的天空,听着滔滔的河水,享受着微微的轻风,还有扑面而来的油菜花的香气。梅子说,自己要成为众所周知的大明星,说志远要成为家喻户晓的剧作家,说她要成为流芳百世的一代宗医。广袤的天地间,她和志远笑望着梅子翩然起舞,欢喜地歌唱。 不过半年的时间,好像一切都不在了。 常妈敲了门说熬了糖水,请她下楼尝尝。她缓过神,忙应了一声,随意穿了件宽松的睡衣,下了楼。想着博文这会儿也累着了,吩咐常妈盛了两碗。 书房的门虚掩着。 “明儿,我约了商贸会的朋友,晚上一起去明月轩聚聚” 房间里有人? 她顿了顿,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到沉稳的声音,“不了,司令来了电话,让我火速赶回省城,安阳有消息来,说第三军团的李扬暗中招兵买马,蠢蠢欲动。” 招兵买马?说书里小说里常有的词语,有关“谋反”的句子常有的词语。 “司令是多虑了,我们这些上过前线的人,谁不想左拥右抱,过几天安乐日子。” 左拥右抱?安乐日子?这话怎么也不像是博文的口中,他不缺女人,更不缺金钱,与上不上前线似乎都无关。 “世人如果有世文的这份淡然,司令也不会徒增烦恼了。” 隐隐传来虚假的笑声,她端着盘子小心翼翼地下了楼。 第52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12) 碗里的糖水渐渐没了热气,常妈见她不停搅动着,问她不合胃口?她笑着摇了摇头。 记得林太太在时,经常跟素琴阿姨说让他回家搭理生意,因为怕两人吵起来,才没有当面提及,她知道他不愿意经商,可他为什么愿意呆在嘉渝镇呢? 得知那人是博文的同学朋友时,以为是专程来嘉渝镇看望他,而他这些日子的反常也不过是告诉对方,自己活得多逍遥多自在,不想竟是军区派来暗查他是否有谋反之心。 其实谋反之心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担心,只是单纯地不想他有事。 她喝了糖水,在一旁帮常妈收拾残局,“常妈,听说丽茗山香火鼎盛,明儿你陪我去吧!” 常妈心疼她累了一天,接过碗筷,让早点儿休息,明天的事儿不急。 不急? 是她急了? 头顶传来下楼的踏步声,她没有在意,低着头,一门心思地念着刚才的想法,也许真的是太急了,事情没发生前,想着为他祈福,自己明明懂得医术,懂得科学,竟然一时迷信烧香拜佛之类的言谈,看来,今儿真的是累着了。声音越来越近,她向墙边靠了靠,腾出位置,与他插肩而过时,突然听到浑厚的唤声,“晚茹” 她习惯性地“嗯”了一声,蓦地警觉起来,他站在她下一层阶梯,回首正好与她四目相对,深不见底的眼睛充满了笑意,“晋良,张晋良” 想与他拉开距离,她慌张地后退了一步,完全忘记了是站在楼梯上,一脚下去碰到了木梯,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伸手过来要扶她,被她严明手快地打掉了,暗自庆幸重心向后,最终跌坐在楼梯上,白皙的肩膀从衣领处裸露出来,她忙扯了扯睡衣遮住了,顾不得狼狈,攀着楼梯站了起来。 他又闷闷地笑了。 她撇了撇嘴角,瞪了他一眼,逃了。 脚下的响声可以震动整栋房子。 窗外似乎听得到秋虫的鸣叫,月光凛冽地洒了进来,像明晃晃地利刀让她生寒,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他似乎被她闹醒了,扳过她的肩,把她抱在怀里,柔声问,“睡不着?” “博文,明天我想跟常妈去丽茗山” 张晋良让她感到了另一种恐惧,他跟博文之间肯定潜藏着不知名的恩怨情仇,虽然表面都维持这这份宁静,但谈笑间暗藏的不知明的风起云涌,始终让人诚惶诚恐。有些事情做了,不过是让自己的心踏实。 “那让罗顺开车送你们过去,顺便有个照应。” 丽茗山距离嘉渝镇不过短短三公里,七分钟的车程,没有见到张晋良前,她可能会想着他在禁锢自己的自由,现在,隐隐觉得他是在保护她守护她,也许她并不是那么重要,可若是真的遇到了危难,他肯定会心痛会不舍。 向他怀里钻了钻,蜷缩在里面,很温暖。 第53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13) 孤寂的深秋,天略显了白色,玉清河畔笼便罩着一层淡淡的烟雾,枯萎的草地上铺满了黄色的树叶,点点的青色夹杂其中,似像留住秋日里最后一丝清凉。冷风习习,屋檐下挂起的灯笼左右摇晃,敲打着门牌石壁。酒家商铺紧闭着大门。街上人烟稀少,沿路的吆喝声也一路追到了山脚。 烧香讲的是诚心,不求你千跪叩拜,但也要脚踏实地,不能越级。没有直通山顶的车道,芝茹打发罗顺先回家,她和常妈拜完佛后,再来接人。罗顺说少爷下了令,要贴身保护着。她笑了笑,终还是拒绝了,听说来丽茗山的多是些女客,有个男孩子跟着,不太方便。若是丢下他一人在山脚,还不如让他回博文的身边。罗顺磨磨蹭蹭地应了一声,离开了。 红日冲破薄云露出了久违的笑脸,芝茹挽着常妈的胳膊,宛若早起上香的母女,有说有笑。 远远见到一个身影急匆匆地从山上冲了下来。明知前方有人竟然丝毫不减慢速度,她忙护着常妈让出一条路。来人穿了件便装,衣料考究,头上的鸭舌帽压得甚低,未看清楚他的样子,便像一阵疾风,瞬间消失在山路的转角。 这人… 芝茹摇了摇头,却见常妈仍呆望着,以为被吓着了,按了按手上的穴位,关切地问道,可有好些? “刚才,那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常妈愣愣地说了一句。 “跟博文认识吗?” 常妈接触的多是些天天见面的商贩,不可能这个时候不顾着生意来丽茗山,况且他的衣作也不像平日里在大街上看到的生意人那么粗糙和俗气,除此之外的话,便是来园子的客人,找博文办过事情。 显然未想到这个层面,常妈顿时警觉起来,思索了片刻,却也是无从下手的样子,“这人上了年纪,脑子不大灵光。” 她安慰着说,“若是找过博文,总不会只有一次。” 寺庙的梵音虽然浑厚却是清纯,那一声声钟响伴着飘袅的青烟,在山林间游走,似乎赶走了人心中不切实际的杂念和欲望。 无大欲无大求,只是希望他此生能够逢凶化吉,平平安安。 跪在佛像面前,她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随后拿起签筒,摇了摇,听到“叭”地声响,浅浅一笑,俯身去拾,不想竟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捡了起来,黑色的西装,黑色的衬衣,想安慰自己不是他,怎么会遇到他,稍稍抬了头,她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心像漂浮的树叶,不知道下一秒会遇到什么。环顾了四周,庙堂内不见常妈和小沙弥的影子,只有他和她两人。 张晋良走到木鱼前,轻轻敲了敲,郑重念道,“阿弥陀佛” 她压抑着紧张,把手伸到他面前,冷着脸说“把签还我。” “先到者先得。” 谁都瞧得出来,他是在故意戏弄她。 不想跟这人有太多的纠缠,她咬着嘴唇,忍住了心里的怒火,转身要离开,又被他瞬间拉住了胳膊,她像被毒虫蛰了一下,立马逃离了。他笑着把签递还过来,她看了一眼,没了兴趣,反正该做的都做了,只不过是一支签,不可知的东西怎可能被预言?不信也罢。 “今天解签的是慧明大师,千金难买一句吉言”他瞧出了她离去的心思,“如果错过了,可没那么好运了。” 他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多。 她瞪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抽出签,准备从大门离开,又听到他的提示,“慧明大师在后院。” 第54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14) 见她头也不回地从前门出去,他嘴角的笑意嘎然而止。 赏着林子的美景,随意晃悠着,竟不自不觉跺步到慧明大师的禅房前,进与不进,内心的矛盾从未有过的强烈。 “施主,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既然回来了,何必逆着天意呢?” 房内传来慧明大师的话音,他顿了顿,转身进了去,见到大师盘坐在铺席上,宛若大殿上的活佛,诚恳拜了拜,回话说,天意也不过是看人的心境行事罢了。 大师笑了,说,“看来施主主张事在人为,那又何必再来找老衲呢?” 终还是辨不过他,他亦笑了,借口说,替朋友解签。 问了签号,大师敛起了笑容,问道求签之人的情况。他说是位女子,名叫晚茹,芳龄二十二,然后把生辰八字一起报了出来。与他人闲聊时,不经意间听到了,不想记得如此清晰,心里想笑话自己,在大师的面前,却只能装着无意。 “所求何事?” “姻缘。” 大师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说道,“有姻无缘,有缘无姻,这本是支上上签,全因为一个“晚”字给搅了,可惜!可惜!” 有姻未必有缘?有缘未必有姻? 心里重复了一遍,知道这话里的玄机需自己参悟,他道了谢,出了禅房。 几间庙堂始终不见常妈的影子,芝茹真有些急了,她不是不打招呼随意离开的人,莫不是出了意外?问了扫地的和尚,他也是一脸的茫然。好在上山的香客不多,除了刚才碍眼的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俗客的影子。 要去后院吗? 凌空而望,视线被腾起的云雾遮挡了大半,太阳退去了红色的外衣,暖暖斜照在古墙上,鸟儿的鸣叫声给寺庙平添了几分清幽。她手扶在石栏上,探身望了望。 “找人?” 身后是让人熟悉厌恶的声音,她不想回话,侧过身准备逃开,被他拉了住,不同于以往,这次甩不掉,躲不开。 他到底想怎样? 以前不知道她是谁,倒也情有可原,现在明知晓她跟博文的关系,明知道这是在寺庙在嘉渝镇… 她越是挣扎,他越是用力,后来索性一动不动,任由他牵着,以为他牵够了,无趣了便会放开,不想她的顺从倒助长了他的气焰,他向前了一步,与她近在咫尺,听着他的呼吸声,似乎一抬眼便能碰到他的下颚。 他凑到她的耳边,暖烘烘地吹着热气,“林博文能给你的,我也能,林博文给不了你的,我也能。” 什么意思? 她凝望着他,浅浅一笑,“谢谢你的好意,可惜我不是替代品,你也不姓林。” 这句话显然打击到了他,他放开手,满眼怒气,冷笑着说,“姓林?” “你以为你能姓林吗?” “张林两家早已联姻,聘礼都下了,成了不争的事实,而且林老太太在他儿子婚姻大事上决不会退让,林博文早晚会成为我妹夫。他什么都能给你,就是给不了你这个名份。你可以成为张太太,李太太,永远都别想当林太太。” 联姻?聘礼? 博文没向她提及过。 博文虽然经常哄她,可不会在这事儿上欺骗她,若是真订了亲,为何每次见面,他都不道明,偏偏这个时候说出来,他在撒谎,他在调拨她和博文的关系…可他没道理挑唆。 她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恐怕让你失望了,我不在乎。” 想起了第一次相遇时,她对他说的话,“我不想我丈夫不开心” 心里明明比谁都在乎,却一次比一次逞强。 这丫头,怎么会傻得让他心痛? 第55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15) 没有再继续寻找常妈,她径直下了山,临走时知会了小和尚,如果有位妇人打听她的去留,就说她已经在山下等着了。 踏在石阶上,轻风微微拂动,摇曳的枯叶便悉悉飘落下来,砸在她的脑袋上,不是一般的沉重,想低着头,却倔强的强忍着。 张晋良真是可恶。 他凭什么对她说这些? 开始是替身,现在是做着不切实际美梦的“林太太”。 她又没得罪他,又没招惹他,不过是在寒水寺嘲笑过他,不过是每次遇到时多瞪了他几眼,不过是在他面前无所畏惧。 对不起,你是个坚强的女孩… 她终于低下了头,笑了,眼泪却啪啪地滴落下来,拦都拦不住。 原来,她又错在了坚强。 上山的人渐渐密集,她捂着嘴,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一不小心哽咽了一下,便附带着咳嗽几声,掩饰着。 踏着青石板的落叶,心里默默地念着,一片,两片…不知道数了多久,踩了多少,只知道跟着他们,沿着他们,她不会迷失,她可以回家,她只有脑子昏昏地才会忘记所有的一切不快。 “少奶奶” 常妈担心的呼喊把她从噩梦中拉了回来,她愣了愣,问常妈,怎么在这儿?不是在庙里吗?常妈也是一头雾水,说,一个和尚的提醒说她早离开了。她是下了山,可似乎应该在常妈之前,常妈既然先她一步到山脚,没道理不会在路上发现自己。 是他在背后恶意搞鬼? 先把常妈支开,然后专门找机会伤她 。 太可恨了。 回了家,未调整好情绪,便接到博文的电话,问她今儿玩得开不开心? 她疲倦地靠在沙发上,拽着电话线,苦涩地笑着说,“开心”。 回答了不开心又能怎样?把张晋良给毙了吗?世上能逼迫他的人,他只有就范的份儿。 他说开心就好,晚上想吃她烧的菜,还要喝她熬的咸咸淡淡的粥。 她“嗯”了一声,威胁”地口吻说,如果不准时回来,她会全部倒掉。 他爽朗地笑了两声,挂了。 下午写了张菜单给常妈,让她照着准备好。常妈见她面容苍白,问她要不要休息休息,晚饭的事儿还是她自己来。她摇了摇头,说博文难得在家吃一餐,不能让他失望。 摆上了烛台,点燃了橘色的烛光,熄了璀璨的灯火,去了蝴蝶兰的湿气,淡淡的清香逐渐弥散开来,片片跳动的紫色身姿顿时让寂静的餐桌洋溢着温馨。 为了表扬他准点到家,她故意躲在了客厅后门,待他脱了风衣,扯了扯着衣袖,趁罗顺离开的空荡,便小心翼翼地跺步到他身后,伸出手准备从身后抱住他,不想他竟突然回了身,未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快,她吓愣得呆站在那里,手僵在空中,心惊肉跳的,半天未回过神。 他嘴角翘翘,笑望着她,她赌气捶了他一拳,却被他握了住,眼神穿过她,对身后的人说,“晋良,请自便。” “嗯” 闷闷的一句让她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脑子一片空白,意识里被林博文牵着,随着他的步子进了餐厅。 那人不是要走吗?怎么会回来? 背后嘹亮的脚步声不止是讨厌,还有些后悔。似乎今天下午精心准备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他。如果知道他要来,她早把这些菜用油盐酱醋糖辣独独做上四份,要么是酸的可怕,要么是咸的可怕,让他那张毒嘴,尝尝酸甜苦辣的味道。 第56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16) 本就准备了两副碗筷,不想看到那张厌恶的脸,她要回房,却被林博文抢了先,命常妈再备副餐具。虽临着他坐着,她却忐忑不安,低头看了看碗里的饭菜没了胃口。好在燃的是蜡烛,给细滑的脸上涂了一层橘红,若是白炽灯光,卡白的脸色不知会把人吓成什么样子。 他不是多疑的人,可派出去的人给的报告太让他心里犯怵。 “张副司令单独见过杨小姐,至于跟她谈了什么,听不清楚,只是两人距离很近,几乎是贴在一起,张副司令紧牵着杨小姐的手不放,最后杨小姐对他笑笑,离开了。” “今儿玩得开不开心?” “开心” 她竟然对他说,开心。 现在他带了人回来,倒要看看,她怎么开心? 席间的谈笑风生让她成为另一只摆设,微笑着,倾听着,沉默着,脑子里却不停念叨着“散席”“结束”。 “饭菜可合口味?”他举起杯子,示意了一下。 张晋良回了礼,“不错” 他握住了餐桌下她的手,就餐时,他向来不会这样,她潜意识里挣扎了一下,见他望着自己,又顺从地任由他牵着。 “若是喜欢,多留些时日,再尝尝晚茹做的点心。” 还要停在嘉渝镇? 她身子微微一动,听到“不了”的答复,顿时松了口气。 “安阳的事情一日解决不了,军区便一日不得安宁。司令是担心拖得久了,张扬联合了第四军团的吴铭起共同发难,战事一触即发,这边恐怕无招架之力。” 他嘴角微微一翘,松开她的手,她明白地起了身,斟满了一杯红酒,见对面的酒杯也是空的,不得不转到了那人的身边,极不情愿地倒满了。 “司令待人一向宽厚,是人人敬仰的英雄,也是我们敬重的长辈,谁敢在他老人家面前动刀动枪。再说了,建国已有四年,一切皆成了定局,百姓生活稳定,经济逐渐复苏,张扬是识时务的人,明白“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道理,不会有谋反这种愚蠢的想法。不过话说回来,若他张扬真有了谋反之心,我林博文首当其冲灭了他” 张晋良端起酒杯,与他的碰了碰,玻璃的响音似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有了世文这句话,就算他联合了吴铭起,司令也可以高枕无忧啊!” 餐厅里回荡着虚假的笑声。 这顿饭吃得特别压抑,除了公事,倒没提及其他,饭后两人也是在客厅里坐着,听着留声机的曲子,慢慢品着清茶。 她帮常妈收拾好一切,见来人没有离开的打算,便走到博文身边,悄声说,自己先回房了,待他点了头,继而对张晋良礼貌一笑,径直上了楼。 她没有注意,有两双眼睛始终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紧锁眉头为了谁?她浅浅一笑因为谁?她匆匆离去又是何种原因?似乎每个人都在猜测着,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卧房的门敞开的时候,她没有知觉,显然已经熟睡了。 他今天喝得不是很多,却昏昏有些沉醉,手摸索了半天找不到开关,只好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床边,脱了衣服,不闻不问钻进了被子,触到如凝脂的肌肤,禁不住搂着她,探索她的后颈,她的脸颊,她的嘴唇…她被闹醒了,躲着他,后来干脆推着他。 拒绝他? 因为别人拒绝他? “博文,不要,我好累”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累?是上了丽茗山惊喜过望?还是晚上见到了“分别的人”悲痛欲绝?上午,她怎会任由其他男人牵着自己的手不反抗?现在,他不过是想要她,她倒抗争的利害。手再次探进她的睡衣,她越是推托,他越是感到为了别人而抗拒,动作再也没了轻柔,变得莽撞。 客厅里的钟响,让他清醒过来。他不能这样待她,她不喜欢,她会走掉。克制压抑了心里的火气,他放开了她,起身准备离开,不想被她从身后抱了住。 似乎觉察到了他的不一样,她柔情似水地问了他一句,“博文,怎么了?” 是啊,他是怎么了?谋反也好,政权也罢,世上所有的事都能在他的掌控中,可他却发现,唯一掌控不了的是她,怕伤了她,怕失去她。 见他沉默着不说话,她靠在他的背上,喃喃地说,“博文,我爱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人,这辈子只属于你一人” 他知道她从来不撒谎。 无论心里暗藏的不悦有多少,囤积的不满有多深,顿时随着那句话烟消云散,找不到一丝踪迹。 第57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17) 芝茹没想过林太太会主动打电话找她。 记得林太太在时,他向来是三更半夜趁着园子的活物遁迹了才溜进她的屋子,活像见不得光的偷情男女。林太太走了,他才光明正大地随时随地出出进进。她一直明白这层关系,本身也不是特别在意,根本没考虑过有一天会面对他的家人,她只是纯粹地想跟他在一起,就像待在这个园子,干干净净地,不惹世俗尘埃。 “丫头,还记得我这个老太婆吧!” 林太太显然是有备而来,语气铿锵有力,虽然和蔼依旧,但突如其来的架势多少还是让她的心悬在空中,落不下来。 她把紧张强压在心口,坦然一笑,问,“林太太,你的偏头痛好些了吗?” 一听她的话,林太太乐了,“丫头,什么时候来一趟昌平?我的偏头痛是好了,可心病又犯了,别的大夫都束手无策,说什么心病还需心药医。我知道他们肯定是糊弄我,只有你,才能让我放心。” 想让她去昌平,却又不把暗含的意思说破,隐隐觉得那是一条死路,有去无回的死路,就像进这个园子,进来了,什么都能改变。 她左右言它,推辞说,“林太太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一个民间医生…” 看破了她的意图,林太太决定不再绕着弯子,“我已经跟世文打过招呼,他说看你的意思,他不反对。” 几个月不见,还是那么霸道,安排了她的一切。 挂了电话,她没来得及多想,直接拨到了林博文的办公室,是罗顺接的,说少爷正在开会,等商讨完了政事,给她回过去。她“噢”了一声,说不用了。 既然他前两周把她带了出去,肯定是想好了一切,安排好了一切,存心让世人知道,让林太太知道,她现在是他的女人,再说,她是不可能被他藏在镜花园林一辈子。 “不会让你等太久” “我林博文的女人一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 他说过的会做到,她还惧怕什么呢? 常妈看她坐在沙发上闷了一上午,说,名缎坊最近到了新货,热销的场景是三年来镇上不曾见过的,问她要不要去看看。她不喜欢凑热闹,以前梅子去逛的时候,她都在外候着,始终觉得人多的地方太过烦闷,她呼吸困难。不过,不知名缎坊旁边的书店是否有了新书?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玉清河岸铺陈的白露和青石板上的湿重在冷冽的风中依旧沉淀着,虽接近了中午,阳光仍穿不过云雾,只显出园园的轮廓和火红的颜色。短短几日,罩在身上的外衣俨然已挡不住寒气。“芝茹姐?”人群中响起了怯生生地问候。 她停了步子,循着声音望去,渐渐探出的小辫让她不由地笑了,“小雯” 文工团最近没有新戏,小雯趁着闲荡的功夫,出来转转,远远看到她的背影,不敢相认,上次虽见了一面,也没怎么仔细打量,确实了是她,忙奔了过来,拉着她的手,开心得连连惊喜大叫。 找了茶楼靠窗的位置,两人点了壶菊花茶。 “芝茹姐,他们说上次你来剧院了,跟一个大人物在一起?”见她点头,小雯面露忧郁之色,“自从你走后,老听她们说莹梅能当上副团长,其实全是你安排的,是真的吗?” 梅子成了副团长? 她的心突地咯噔一下,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向来这团长一职是资深的艺术家担当,不仅熟悉剧场剧务剧本,而且有丰富的舞台历练,实际的指导经验。梅子在剧团不过两三年演了些角色,其他的并没有接触过,她怎么有资格担任副团长?上次在包厢见到梅子没有多想,难道因为她已经是副团长了,才没有演出新剧? “我就说嘛!芝茹姐不是徇私的人,肯定另有隐情。”小雯突然把声音压得奇低,“其实她们原是猜测,莹梅跟第二军团的领导有染。” 有染? 沏茶的手猛晃了一下,心瞬间慌乱地找不到方向。 小雯没注意到她的异常,继续解释,“如若不然,她哪儿那么容易当上副团长啊?” 她拼命压抑着,克制着不稳的情绪,笑着说,“这话到我这儿便止了吧!空穴来风的东西,不信也罢!” 小雯很乖地“嗯”了一声,神秘地凑近邪笑道,“芝茹姐,那人是你的对象吗?” 对象? 她愣了愣,这话题转换得太快,思绪似乎还停留在刚才“第二军团的领导”上。再对着小雯的问话,她顿时觉得每回答一个问题都是如此的艰难,“是”与“不是”,都给了他和自己无形的压力,不是逼着他面对林太太,便是逼着自己面对着文工团熟识的眼睛,只好微微一笑,说“别老在我的身上打转了,你呢?” 第58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18) 忆起上次匆匆一见梅子对博文的态度,不敢继续追问她的近况,不敢再请小雯照顾着,她可以成为副团长,显然已不是那个躲在她怀里撒娇,躲在她肩上哭泣,依靠着她的梅子了。 太阳总有冲破云层的那一刻,不论多么留恋皑皑白云,不论白云给了它多少憧憬和依恋,终还是会被融化掉,会消失掉。 她跟第二军团的领导有染… 光线照在脸上,她想逃开,却躲不掉。 “乐大哥开始酗酒了” 小雯聊到自己的情况,竟摇头叹气地提及到乐志远,她又是一愣,在一旁静静倾听着。 “乐大哥每晚央求我出门帮他打些酒回来,醉了的时候满嘴都是胡话,说什么要弃笔从戎,当个编剧这辈子都会被人牵着鼻子,有人看你不顺眼,一句话能解决掉你的性命,一跟指头能抹掉你的所有,一个私心能霸占你的一切,只有当兵,有枪有权,才能活得像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志远?! 他是个才华横溢的作家,一直为自己的伟大追求奋斗着,发誓要阅遍天下剧著,他怎么会有这种思想… “小雯,不要再由着他了” 明明说好不再管他,可她始终不忍。从包包里取出书,递给黄小雯,刚从书店买的《易卜生戏剧选》,“如果他还要买醉,就把这个送他吧!” 他追着这本书很久了,每次自己去书店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看,好像已成了习惯,今天总算买到了,希望他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梦想。 最后提醒了小雯,这书跟她无关。 小雯诚恳地点了点头。 从茶楼出来,两人沿着玉清河闲逛了片刻,瞧着天色暗了下去,岔道口的地方,依依道了别,她说,过段时间会回团里跟大家聚聚。小雯补充说,就算不见大家,也不能不见她。她笑了笑,欣慰地摸了摸小雯的头。 若要去文工团,若要不被非议,她只能以林夫人的身份出现,若要成为林夫人,她只能去昌平。 昌平? 林老太在他儿子的婚姻大事上绝不会退让。 杨芝茹,以前不必介怀的,现在依然,该紧张的不是你,该介意的也轮不到你,有他在,谁都不敢伤你,你担心什么呢? 她低头想笑,心却苦苦地。 回了园子,常妈说她中午离开的时候,少爷来过电话。她看了看钟表,在外面竟游晃了五六个小时,想打个电话知会他一声,可转念一想,自己每天什么时候出门,出去见了谁,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他什么都知道... 可她呢?梅子当了副团长都茫然不知,林张两家何种关系不敢确认,每次都是道听途说,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假,她开始看不清,读不懂。 蜷缩在床上,她头痛的厉害,脑袋炸裂了一般难受,向被子里钻了钻,寻着冰凉的气息,想让自己的心如从前慢慢冷却淡忘,却怎么也做不到,它很乱很乱。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床在意料中微微一颤,等待着丝被一层层被拨开,半晌不见动静,她闷在里面等待着,忽地胳膊被冰了一下,她忙向后缩了缩,手顿时被抓了住,像黑夜中束手就擒无反抗之力的田鼠,躲在哪儿躲多久都会被猫头鹰吃掉。 好像又是十五,月光斜照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清亮却有些寒心,她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正好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不由眨了眨,他捏了捏她的下巴,“不想跟我回昌平?” 她起身摇了摇头,连自己都搞不清是“想”还是“不想”,“我不知道去昌平能做些什么?” 他笑了,“做林博文的夫人” “是唯一的吗?”她紧张地问。 “天下无双” 第59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19) 行程订在了这周五,从嘉渝镇到昌平大约两天的车程,想着冬至前赶回家,与林家上上下下的人能聚聚,不知道林家有多大,只明白常妈说了一大堆叔公姨太。需整理的东西不是很多,准备了两个箱子,除了衣服之外,也不知道备些什么,毕竟能叫得上名字的东西,林家都不缺。 常妈在一旁竟然开起了玩笑,说太太其实最想抱孙子。话到嘴边似乎又觉得自己说错了,忙打了住。她不在意地笑了笑,翻了翻桌上的几本书,随意挑了两本一起放了进去。 如果不是上次的意外,她现在应该挺着肚子了。未婚生子?! 母亲一直希望自己过些平淡的日子,若是知道她没名没份死心塌地地跟着一个呼风唤雨的人,定会被活活气得半死… “少奶奶,有人来园子找你”常妈在楼下唤她。 找她?谁知道她住在镜花园林?她并没有告诉其他人,再说就算知道了她跟博文的关系,也不一定知道博文住在这里啊? 常妈说门口的士兵报告是位漂亮的小姐。 小雯?毕竟这园子不是常人随便进来的,她蹙了蹙眉,说自己出去看看。顺便换了身衣裳,拎上包包,知会了常妈,她要出去逛逛。 从侧门出来,夕阳正斜照在脸上,光线刺得她睁不开双目,听到立正的踏步声,她习惯性地欠欠身,以此答谢。待亮光渐渐凝聚,天色像敛起的雨伞收拢了一切,只觉得那团亮光越来越小越来越耀眼,最后定格在娇艳的脸上,她有些恍惚,不确信地唤了声,“梅子” “晚茹” 莹梅一身红色的连衣裙,像极了娇艳欲滴的玫瑰,给寒冷的冬天增添了神秘的火热,她欢声雀跃地奔到她面前,紧抱着她,撒娇的神情依旧。 她脑袋顿时“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克制着手足无措,笑着拍了拍莹梅的背。 怎么是梅子? 她知道自己住在镜花园林? 不可能。 明明不相信。 她跟第二军团的领导有染… 明明不记得。 可它总在关键的时候浮了出来。 “怎么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谁告诉你的”所有客套的问话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反而是她一直在欺骗着梅子,知道梅子想住镜花园林,知道梅子喜欢博文,就连上次在剧院也没有一句实话。 一声疼痛的娇喊,莹梅全身瘫软趴在她的身上,她紧张关切地问,“梅子,怎么了?” “刚才走了太远的路,腿酸了”她扶着芝茹,撩起细腿,优雅地甩了甩,继而对她嘟起嘴角,“晚茹,我渴了” 显然,出去逛街是不可能了,她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虚情假意的话让自己的心都透着寒,说,看自己都开心过头了,进了园子给她熬红豆汤。 镜花园林的冬天别有一番景致。四季常青的山茶树挂满了桃红,一朵朵像荷花般清秀,粉色的月季傲然开放于枝头,似想与其一争芳华。池塘四周摆满了墨菊,花瓣随风散落在小径,在水面,淡淡地花香弥散着整个园林。 莹梅的嘴边虽挂着笑,心里却翻江倒海,似乎在压制着什么。 曾经的那个晚上,她第一次见到他,知道她想住镜花园林,他笑着对她说,只要她吻他一下,便让她住在园林一晚。她不记得吻了他多少次,不是为了住在里面,只是第一次见到他,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他就像一团火,可以瞬间烧掉她的一团火。 她一直在等,等他再次出现,等他来接她,等了整个夏天,等过了秋天,什么也没等到。 他不记得她了? 也许不是不记得,是嫌弃她,嫌弃她失了身。有杨芝茹在,他什么都会清楚什么都会知道。 如若不然,为什么接了她的信,不来见她?为什么志远犯了案子,一次次地包庇?为什么在剧院,也装着不认识她?也许并没有接到她的信,也许是杨芝茹又动了手脚。看他们亲昵的样子… 望着本应属于她的一切,她笑了,她说过会进这个园子,她也说过会住在这个园子… 一阵寒风吹来,她推开芝茹的手,说要整整衣裙。芝茹笑她,天这么冷,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是啊!如果穿得过厚,怎么能被风吹走呢? 看着一池碧水,她摇摇晃晃站立不稳,顺着风势,跌倒下去。芝茹虽眼明手快,显然已来不及了,她不偏不倚正好跌进了水里。水池不深,水却甚寒。芝茹惊慌地拉她的手。衣服如她梦想般浸湿了。上了岸,浑身虽打着颤,她的心却是炙热。 第60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20) 芝茹脱了外衣罩在她的身上,看到打扫的下人,忙让他通知常妈准备些热水和姜汤。两人似乎又变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她有了难题,生了疾病,只要有晚茹在身边,肯定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沿途没有机会打量园子的风景,听到芝茹呼喊常妈,她抬头望了望,是双层阁楼,古代气息浓郁,进了去却是现代风格的装饰,有她喜欢的玻璃莲花花瓣吊灯,有她仰慕的明星剧照,有她一直渴望的木制仿古电话,进了房间,除了那张大床外,全是她梦里见过的。 躺在白色的浴缸内,闻着薰衣草的香气,她想象时间就这样停止,永远待在这里,永远静止下去,沉睡下去。 芝茹从柜子里随意挑了件衣服,匆匆下了楼,径直进了客房,敲了敲浴室的门,“梅子,衣服我放在床上了”。 听见应声,拾起了扔在地板上湿漉漉的裙子。 梅子依旧没变,从来不考虑是否会有人闯进屋子,总是先脱了衣服,自顾着舒爽,用她的话说,身子若是被男人看见了,刺伤的是他的眼,若是女人看见了,刺伤的是她的心。 在她的家里,梅子想刺伤谁呢? 坐在沙发上,她呆愣了许久,直到常妈熬好了汤水,问她,还有什么需要做的。 “常妈,椅子上的裙子湿了,把它烫干吧!” 她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脸上郁郁寡欢,没了平日的笑容。常妈“噢”了一声,拿过衣服正欲离开,又被叫住了,“还是把它烫坏算了!” 博文不是喜欢这样留人吗? 梅子推开她,故意掉进水池,不也正是想留下吗? 他们在某些地方还真是出奇地相似啊! 既然她想留下,那就让她彻彻底底地待在这个园子。 常妈以为听错了,又回头疑惑地看了看,她从容坚定地望着窗外,没敢多问。 拨了他办公室的电话,她开门见山地说,莹梅今儿来找她,晚上不会回去。他没有过多地考虑,让她自己安排,只是说,有重要的事情处理,晚饭不必准备他的。 是知道梅子来了刻意避开,还是暂时迷惑她的伎俩? 她不是不信他,只是第一次他想见的不是自己。 饭是常妈做的,酒是他珍藏的,耳边伴随着留声机舒缓的曲子,餐桌上的笑语虽在,但主客位置的隔离无形间多了份疏远。两人举杯的时候,没了夏夜里榕树下亲密的关怀,倒是互相客气地有些陌生。 晚餐结束后,两人坐在客厅闲聊起来,没有提到博文,莹梅讲得最多的是跟团长谢长青出去应酬,每次像在演戏,喜怒哀乐都要表现到位,聊得累了,又唱起了歌谣,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她的嗓子不如以前那般清脆,透着些许的嘶哑。 常妈维诺地将裙子递到她面前嘀咕了几句,她看了看,让常妈先下去,打断梅子的歌声,难为情地唤道“梅子” “晚茹,怎么了?”莹梅接过衣裙嘤嘤地问。 “刚才下人不小心,把它烫坏了” 莹梅一听,傻了眼,眉头不由蹙了蹙。 “我知道你不习惯穿他人的衣服出门” 她忙补充道,不留任何喘息的机会,“晚上你也别走了,住在这儿,明儿我让博文买一条一模一样的回来。” 莹梅扭捏地拒绝。 终还是被她给强留下了。 林博文回家的时候已经午夜。 白莹梅房间的门未锁,客厅开门的声音似乎特别的响亮,其他人热情的问候在寂静的夜格外刺耳,她浑身燥热难耐,赤脚下了床,靠在冰凉的墙上,内心的烈火稍稍冷却,又被燃了起来。 “小顺,端杯浓茶到我书房!” 楼梯上渐趋渐远的踏步声敲响了她的心房。 芝茹坐在沙发上,睁着双眼,看到窗外的光亮一闪而过,起身熄了灯火,蜷缩在床上,半响不见他开门进来,她苦涩地笑了。 明知道会受伤,却硬逼着自己去面对,杨芝茹,是该说你坚强,还是说你傻呢? 第61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21) 书房的门在悄无声息中开了,只显露了细小的夹缝又瞬间关了上。 林博文伏案疾书,闻到熟悉的薰衣草香,嘴角翘了翘,待那味道越来越近,出其不意伸出手,抓住了冰冷的手臂。动作如此之快,完全超出她的想象,未反应过来,只觉被他轻轻一拉,心里的火越烧越旺,一切由着他,随着他,一声娇吟后便仰面倒在了他的怀里,撞上他惊讶的双目,想抚住他的肩膀,却被他回旋着带了起来,看不清他的动作,人已离开他温暖的双手浑浑噩噩地靠在了书桌边缘,他却不知何时坐在沙发上品起了茶。 “白小姐,深夜造访,稀客”他眼角的笑意仍在,只是说话的语气似带了嘲笑。 他怎么能叫她白小姐? 以前没人的场合,他只会喊她“莹莹”。 她赤脚穿了件粉色的连身睡衣,走到他面前,撒娇般发起了脾气,“世文”,裙摆在空中盈盈摇曳。 他抬眼望着她,放下茶杯,笑着说,“找林某何事?” 林某? 他在极力跟她撇清关系? 他不是不记得她,是不想认她,也许不是不想,是不敢,是杨芝茹抓住了他的把柄,威胁他。 她优美的身姿灵动一转,顺势依畏在了他的腿上。香肩从睡衣里钻了出来,白皙的臂膀,迷幻的眼神,圆润的酒窝,还有脸颊处绯红的霞光照亮了书房的每个角落,似乎也倒影在他刚毅的脸上。青涩的灯光,耀着她的心,连她都分不清楚,自己是在不知羞耻地勾引他,还是被他一副拒人千里的神色所吸引。 他想推开她,她却紧攀着他的脖子不放,说她下贱也好,说她淫荡也罢,面对自己爱的人,她不在乎。 “世文,我爱你”这是她第一次表白,第一次带着祈求的语气渴望得到男人的怜爱,“世文,我想你,真的,第一次见到你…” “子胜知道你今晚住这儿吗?”他打断了她的话。 赵子胜?!为了这个女人兴风作浪,乱搞匿名信,诬陷乐志远蓄意谋反。乐志远?!若不是因为他,晚茹也不会假造印章丢掉孩子,那是他人生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没想过,可是丢失后折磨他的痛,丝毫没有随时间消逝慢慢淡忘… 她急了,“世文,你别误会,我跟赵子胜只是认识...” “够了” 他像被激怒了一般,声音大极了,强硬推开她,像恨不得立即甩掉的令人作呕的东西。她重重地摔倒在沙发上。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过份,他起身扯了扯衣领,冷静下来,嘴角翘了翘,冷然地说,“跟下属争风吃醋,我林博文做不出来,你也不够资格” 她不够资格? 是她配不上他。 她年轻漂亮,多少人慕名来看她的戏,多少人为了她痴狂,她什么都不要,偏偏在乎他,偏偏等着他,为了他,她连最后一丝尊严都不要了,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伤她? 望着他冷冷怒视的目光,如一支支冰箭插进了她的身体,她心痛地哭了。 “小顺” 林博文开了房门,大嚷了一声,整栋楼颤了颤。 罗顺维诺地从楼下飞奔而上,见少爷冷脸坐在书桌前,房中却多了哭泣的女人,穿得是少奶奶的睡衣,再仔细一瞧,竟是文工团的白小姐,有些摸不着头脑。 “送白小姐去赵参谋家”他没有抬头,淡淡地下了令。 她应该是少奶奶的客人,为何深更半夜去赵参谋家? 罗顺没敢继续思量,铿锵应声道,“是”,继而转身客气请白莹梅离开。 她做错了什么,非要逼她离开? 她不过是爱他,难道爱他,也错了吗? 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他恋恋的不舍,盼不到他深情的凝望,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多情,是她自己痴心妄想… 她止了哭声,突地笑了。 办公的心思全被搅乱了,他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梁。想起子胜,不由叹口气。怎么任由一个女人胡闹?开始是诬陷,后来是副团长,若不是看在他随自己多年搭救过自己的份上,早下令把他废了。 敲门声伴着午夜的钟声敲了十二下。 无人应答,她推门而进,看他紧闭着双目,眉头成了“川”字,有些自责。躲在门外,听到了一切,心是安了,可看到他为此倦怠的样子,又痛痛地。整了整风衣盖在他的身上,不想惊扰他。他却握住了即将离去的手,随后把她拉倒在怀里,怕她凉着,用风衣紧裹着她。 “冷吗?”他温柔的声音没了刚才的激愤。 她靠在他心口的位置,摇了摇头。 第62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1) 这几日总是夜半十分惊醒,看着窗外裸露的藤枝狂乱飞舞,硬生生地敲打着玻璃,吭吭作响,如牛鬼蛇神前来强夺人的灵魂,心莫明地害怕,起床拉上帘子,待再躺下,又顿时没了睡意。 以为知道了答案不再痛苦,可是新的烦恼似乎又接踵而至。 梅子穿了件睡衣便出了门,冬夜里寒气甚重,她身子本就柔弱,那日下午又浸了水,会不会生些疾病?到了赵参谋家,见她那身衣着,又是从镜花园林来的,会不会有所误会?对张参谋长的印象,仅限于军民联欢的晚会上,他跟梅子跳了一晚的舞,直到梅子拒绝他选了志远。当时,她只见了他的背影,只觉得那个背影很认真。 博文没有跟她解释梅子的离去,只是说,白小姐自个走了。这是个善意的谎言,若是说莹梅三更半夜跑到书房勾搭他,他气愤地把人哄了出去,似乎不太合适,毕竟那是她的客人,是她曾经的姐妹。 可他始终是骗了她,她情愿听实话,很残忍的实话,也不想他骗她,至少能直观地感觉到,他在乎她才会如此。 不过,这又太强人所难了。 启程的时间原安排在上午十点,凌晨的时候,她却被唤醒了,迷迷糊糊地下了楼,像只慵懒的小猫,一副沉睡不愿睁眼的样子,他瞧见了,忙脱了风衣披在她的身上,屋外寒风冷冽,她只穿了件毛衣外套,很容易受寒。上了车,她习惯性蜷缩在后车排,枕靠在他的怀里,一路摇摇晃晃,像极了儿时的摇椅,眩晕又安心。 寂静的街道漆黑一片,车未走大道,沿着胡同乱穿,晃眼间看到不远处昏黄的路灯,忙躲了开去。出了镇子,这才潇洒地转到平坦大路,飞一般地驶开了。恍惚中能模糊辨认出沿路大大的指示牌,“前行方向”“樊城”。 樊城? 她心下一惊,忙起了身,看着车窗外幽幽的景色,黑暗中依稀明亮,群山叠嶂间满是山茶树的足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回家的路?回眸凝望着那张干净的脸,他却只是笑笑,“不是一直闹着回家吗?” 回家? 以前每次跟他提及的时候,他都是一副哄骗的样子,说等他处理完事情,陪她一起回去。她只当是过眼云烟,从未想过真的有一天,随他一起去她的家,去见她的母亲。 “博文”她喃喃地唤了一声,意外感动还夹杂着不知名的恐慌。 该怎样跟母亲解释呢? 她可以躲着文工团躲着熟悉的人的耳目,可以写信欺骗母亲,自己工作轻松生活平静过得开心,可以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装着什么都无所谓。可母亲的眼睛是犀利的,见了他,所有的谎言都会不攻自破,依她的脾气,又是一番避世的教诲,再则,逼迫着自己跟他分开,内心可以抗拒她的任何话,唯一拒绝不了的是她的眼泪。怕看到那双泪眼,怕想起父亲临走的前天,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躲了起来,躲到天黑,害她担心了一天,甚至还要让她继续担心一辈子。 她往他的怀里钻了钻,怏怏地说,“我不想回家” 这话显然是违心的,说得一点儿都不痛快。 他伸手撩开她额前的发丝,抚至耳后,露出担忧的脸颊,“怕你母亲不认可我?” 她摇了摇头,不是不认可,是强烈地反对抵制,可也知道他的脾气,决定下来的事情,很难逼着他动摇,“到了樊城,你随便找个地方落脚吧!我回趟家。” “不行”他立马否定了两全其美的方法,“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她蹙了蹙眉,他亦是毫不妥协。 良久。 她招了实话,“每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飞黄腾达,荣华富贵,飞上枝头当凤凰,可我母亲不一样,她只希望我能平平静静地过完这一生。博文,你骨子里始终是个呼风唤雨的人,我不怕跟你面对狂风暴雨,我也不奢求你能带给我所谓的平静。可我母亲不会那么想。博文,你懂我的意思吗?” 听完她的话,他终于嘴角翘了翘,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 到达樊城已是午时,车在邻近汉江的位置停下了,她提示小顺,樊城最好的酒店是临川饭店,继而笑着对他说,会抽时间见他。 明明在一起却假装着分开,推开车门离去的时候,心不知为何空空的。 他不顾一切地冲下车,拉住了她,把她紧紧抱着,半天不愿放手,“晚茹,不会有下次,对不对?” 是啊!不会有下次,等你娶了我,等生米煮成了熟饭,等我有了你的孩子,我妈,她没道理反对。 第63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2) 江面水波骤起,徐徐的风吹到脸上,虽只是轻轻拂过,却像被一片片冰刀刮着隐隐疼痛。 她狠下心推开他,浅浅一笑,开玩笑地说,她离开的这个晚上,不能随便在外面乱来。他也笑了,说,如果乱来能留住她,他情愿那样。她没好气地捶了他一拳,轻轻地触在他心口的位置,被他握了住,威胁她,一个晚上,如果第二天看不到她的影子,他会直接闯进家门,任她母亲打骂,也要把她娶回家。 她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的一瞬,眼角有些温润,不敢回头,怕不忍心离开。看到不远处的人力三轮车,她忙走了过去,回首的时候,他仍站在原来的位置,身上的风衣因为刚才包裹着她没有合上,随着风不停摆动。 他默默地看着她,直到消失在拐角,消失在眼帘。 “少爷”,罗顺下了车提醒他,“时间差不多了,去临川饭店吗?” 风大了起来,水像被惊醒了似的,疯狂地拍击着江岸,卷起了千层浪淘,对面遥遥的古城宛若展开的千里江山古画,在寒风中摇曳多姿。 他略背双手,望着滔滔江水,问道,“李扬和吴铭起人到了?” “已经在临川饭店了,今儿走前来了电话,说午时会到樊城。” 他“嗯”了一声,本打算晚上会面的,看来,时间要提前了。 樊城依旧未变。 沿途的叫卖声在晌午时分总透着疲态,转过红石砖巷子,是棵百年老槐树,以前志远送她回家时,两人总是绕道这里,抬头望一眼它的躯干,仿佛自己也能沾惹些灵气,虽是冬天,依然能见到些许的绿叶,听得到栖息鸟儿的欢鸣声。 没有告知母亲回来的消息,不知她是否在家,本打算去学校,可转念一想,她教授的课程一般都安排在周一至周四,周五她通常在家备课。 然而,满心的期待仍被紧锁的门浇了冰水,她无力地拍了拍过年时张贴的门神,不知是安慰还是责怪。 “晚茹?”身后传来不确定的唤声。 忙回了头,是隔壁的徐妈,也是樊城有名的媒婆,这城里大事小事都逃不过她的眼和嘴,她点点头,喊道,“徐妈” “这丫头,不敢认了,一晃都长大成人了,很久没回家了吧!”徐妈拉着她看了看,“今年二十,还是二十二?瞧我这记性,上了年纪就是记不住。”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了话题,“徐妈,知道我妈去哪儿了吗?” “你妈啊,这几天可忙坏了,你爸的案子重新审理,又重新翻案,折腾了好几个月,前段时间终于定了下来,政府承认确实冤枉了好人,可是你妈呢?平日里什么都不计较的人,这个时候倒有些较真儿了,非要政府在报纸上为你爸正名,政府答应会通告相关部门,唯独不愿在报纸上发布消息,你妈今儿估计又去了。你不知道,当年迫害你爸的人现在好像是什么领导,如果发布了,不是全天下的人…” 没时间再听徐妈说些什么,她道了谢,出了巷子,拦了黄包车,说去政府。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母亲为什么不知会她一声,好几个月了,每次都有书信联系,她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政府在城东,距离家有些距离,眼虽盯着前方,可凌乱的心却模糊了视线,看不见什么,听不见什么,脑袋空白一片,只好催促着师傅,能不能快些?她不能让母亲一人为了父亲奔波劳碌,她是他们的女儿,竟然差一点儿又错过了又躲了起来。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的,她把钱塞进师傅手里,说不用找了,急匆匆地奔向政府大楼。 远远听到母亲的声音,心虽静了下来,可嘶哑的嗓音又让她一阵阵刺痛。想进一步,却被守门的士兵拦了住,说要证件,才能出入。她忙翻了翻手袋,除了钱和女孩子的零碎物品,什么都没有,她怎么可能会带证件出门?平日里只要有他一句话,敌过万张通行证… “放她进去” 低沉威严的命令让守门的士兵挺身行了军礼。 她不由回首,对上那双深黑的眼眸,刚静下的心微微动了动,低身道了声“谢谢”。 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 没有多想,像逃开了似的,直接穿过大厅,拐至另一条走道。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个房间擦身而过,视线终于定格在蓝色的衣衫上。 “你们讲不讲道理?”母亲手执一打文件悲愤交加,没了往常的和蔼。 书桌前的人坐在椅子上,悠然地喝着茶,俨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正欲上前,被人按住了肩膀,又轻轻地拍了拍,似在让她安心。不待她说些什么,张晋良自个先一步进了去。他今天穿得是军装,衣领的徽章跟林博文的有些相似。办事儿的人员抬眼看见来人,丢了茶杯,人“唰”地站了起来,顿时显露了敬畏之色。 第64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3) 母亲劳碌了一个星期的事情因张晋良的参与顺利解决了。 他并没有利用自己的职权,而是就事论事,讲明政府建国的目的和方针,既然承认了错误,就要广开严明,偷偷摸摸地伎俩,不是新政府所为。办事儿的人唯唯诺诺地应声“是”,答应在未来一周内,连续报道父亲的功绩,甚至同意让他的墓牵至国家陵墓。 母亲拒绝了,本不在乎这个虚名,可实在不想父亲在九泉下不能瞑目,不想百年后,有人拿他作反面例子。 出来后,她嘴角动了动,一副无能为力想哭的样子,“妈,我是不是来迟了?” “傻孩子,这是妈剩下的日子,唯一能为你爸爸做的。要是让你知道了,肯定会什么都顾不了,大老远跑回来插手。”母亲理了理她吹乱的头发,“怎么回家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知道母亲会这样问,她早准备好了谎话,说,部队放了两天大假。 身后突然传来闷闷地笑声。 他没有离开,听到了她们的谈话,知道她在撒谎,知道她对母亲有所隐瞒。 刚才的感激顿时荡然无存。 她想回头瞪他,又怕母亲发现了什么,装着若无其事,挽起母亲的胳膊,说回家吧!母亲点点头,松了口气,疲惫地说,了结了你爸爸的事,是该回家了。 以为她随林博文去了昌平,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是巧合?是缘分?一次次偶然,一次次又要茫茫错过… “晚茹” 没打算唤她,却在无意间想起了她的名字。 这喃喃地一声让她压抑的心彻底乱了,刚才在母亲面前,两人装着一幅不认识的样子,现在连她的小名都叫了出来,语气跟刚才的严肃相比,明显多了几分亲热。母亲从小教育自己要怀着一颗感恩的心,特别对那些正直,不仗势欺人,大义凛然的人另眼相待… 果然,母亲停下脚步,眼望着她,似在等她解释,她吞咽了那份莫名的紧张,笑着回了头,“张先生,谢谢,再见!” 他走了过来,诚恳地说,送她们一程。见她要拒绝,他又补充说,“晚茹在我手下做事,平日里只是听她说想家,说家里的桂花,说伯母你烧制的菜…”后来,说得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低下头承认,他刚才说了谎话。 母亲是教师,似乎对认错的人格外开恩,点点头说,谢谢! 他没有开车,而是在外叫了两辆黄包车,她跟母亲同坐一辆在前,他则跟在后面。母亲一路问她的近况,她都是支支吾吾地回答一两个字,心里却想着,若是他在母亲面前提及博文,提到她跟博文的关系,她该怎么回答? 院子里的丝竹似乎又长高了,翠绿的叶子每到这个季节总是变成乳白色,缠绕着它的是香雪兰,剑型的叶丛中抽出紫色的穗状花序,给简单的四合院填了些温馨。看到屋外母亲最爱的水仙随意地放置着,她蹙了蹙眉,母亲这些日子肯定忙坏了。 好在张晋良并未胡乱说些什么,倒是对屋里悬挂的字画和书架上摆放的书感兴趣,随意抽了一本,里面夹了很多纸笺,满是一排排清秀的字,全是疾病的名字和治疗的方法,还有针对其应开的药方,“为什么不做医生?” 当医生? 最后的结局与父亲有何两样? 再说,谁让他多管闲事? 她把书夺了过来,放进了书架,不愿搭理,转身去沏茶,他竟走过来抢茶壶,不小心握住她的手,她忙缩开了。 “沏茶这事儿,我自己来” “喝了茶,你是不是该离开?”她下了逐客令。 “不留我吃晚饭?”他品了品茶,一副沉醉的样子,见她把脸撇向了一边,不回答,只好走至门口,有失往日的沉稳,大声说道,“伯母,晚茹在嘉渝镇…” 嘴里的话顿时被她的手堵住了,她嘟起嘴角拼命地暗示他,不能说,什么都不要说。其实他根本没打算说,他只是想吓吓她,想威胁她…想像现在这样,她一只手蒙着他的嘴,一只手紧抓着他的衣衫,依靠着他,探着身子盯着窗外…兰花的香气浮了过来,他不由地伸手去揽她的腰, 她像被针刺了一下,警觉般躲开了,狠狠地瞪着他,他满眼全是笑意,嘴角边荡着弧线。 第65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4) 临川饭店的二楼客房内,林博文晃动着玻璃杯的红酒,对着窗外的街灯照了照,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喜怒哀乐。 一位满脸胡须衣着便装的人坐在不远的软皮沙发上,似有些着急,猛灌了一口酒,说道,“世文老弟,李扬哥哥可是已经表了态,这反与不反其实全在你一言之间。眼下的情势,你也瞧得明白,他张崇鼎不念旧情,想玩‘醉酒释兵权’这招,为他儿子张晋良留条后路,这全军几万将士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到了最后竟然全归了他张家,就算哥儿几个同意,我吴铭起第一个站起来反对。” 坐在吴铭起旁边的李扬摸着嘴角边的八字胡,按耐不住接过了话,“先是诬陷我李某有谋反之心,罢我的军权,然后再陷害吴兄从中作梗,接下来的事儿,世文,你我心里都清楚明白,‘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罢了你我的官职是小,将士的性命是大。这背后的几万士兵稍有些异声,必定惨遭灭门,他们哪个不是追随自己出生入死,不是贡献自己的满腔热血,不是建国的英雄,我想他们宁愿光荣地死在战场,也不愿屈辱地死在同伴的刀下” “李大哥,吴大哥,我想你们是多虑了,张司令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他抿了一口酒,嘴角动了动,似乎享受其中,“我想他不会像刘邦,像朱元璋,做得如此之绝” 张晋良前来嘉渝镇打着看望老朋友的旗号,实则是窥视他与李扬与吴铭起是否有联系,暗地里是不是有了异心。既然想看,索性请他看了些好戏,难忘的好戏,没用的好戏。 吴铭起摇了摇头,气愤地说“世文老弟,你始终是心太善,我认识他张崇鼎不是一天两天,我跟了他二十年,他那手段…”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谈话。 他朗声下令说,“进来” 头戴毡帽的年轻人进了来,行了礼,附耳对李扬嘀咕几句,随后递过一张照片,他接过来看了看,微微一惊,挥挥手,示意年轻人离开。 采用现代彩色摄像技术,脸部的每个轮廓看得真切。下午政府大楼前,张晋良跟一位小姐愉悦地攀谈着,完全不像平日里冷漠。 吴铭起有了好奇心,凑过来看了看,像发现了稀奇的玩意儿,“这么漂亮的人儿,怎么让这小子遇到了?” 李扬把照片递到他手上,解释说,“张晋良来樊城视察工作,目前为止,没有发现我们的行踪,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会想到我们就在他张崇鼎的家门商量灭他的大事儿?” 他接过的一瞬,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随口问道“张晋良现在在哪儿?张晋良竟然肆无忌惮地盯着她。 白色干净的脸庞瞬间变了绿色,没了刚才的冷静,手中的杯子被他捏地咔咔作响,距离破碎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以为他又担心出什么乱子,李扬宽慰的口气,说“世文大可放心,张晋良已经去了这位小姐家,一直没有出来” 什么? 去了她家?一直待在她家。 她不让自己见她的母亲,进她家门,凭什么让张晋良进去? 再也克制不住怒火,杯子嘭地一声碎了。 李扬毕竟是过来人,一眼瞧出了端倪,趁火打劫地说,“世文,若是这天下真成了他张家的,那时,想从你身上割块肉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儿也说了一下午,为防夜长梦多,我和铭起兄也该启程离开了,你再考虑考虑,我在安阳等你答复” 吴铭起也起了身,“哥哥等你答案” 玻璃刺进了手心,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像盛开绝艳的红色牡丹,一团团绽放,一团团刺入进人的眼睛。 罗顺端茶进门,顿时傻眼了,嗓子打着颤,“少爷,我去找大夫” “备车,去霞光路” 他顾不得擦干血迹,径直出了门。 罗顺脚踩着油门眼盯着前方,不敢看后车镜中少爷的脸,十二岁的时候便跟着少爷去前线回来后作他的贴身警卫,枪林弹雨,暗潮风涌,什么场面没见过,少爷何时皱过眉何时发过怒,可是今天,少爷是真的气着了,不是一般的生气。 霞光路口,车进不了巷子,他下了来,下令让罗顺回去,罗顺想找借口留下,可看到少爷铁青的脸,只好应声“是”,随后小心跟着。 没来过她家,只是听下属大致地讲过位置。四合小院,木制的双门上挂着“济世为怀”的匾额,门口挂着灯笼,有个大大的“杨”字。轻而易举找到了家门,里面悄无声息。血在冷风中凝固了,手已经麻木了一般。 芝茹没想到这顿饭吃到了天黑,席间她的话不多,母亲倒是客气地跟张晋良攀谈着,终于熬到了饭后,她匆忙地收拾好一切,说送他。他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漫步回家时,她的心乱极了,看到母亲劳累的样子,是不是该跟博文坦白?她不去昌平了,她想在家多待几天,等他从昌平回来,再随他去嘉渝镇。 可抬起眼帘时,她顿时没了刚才的坚定。 他怎么来了? 不是说… 他静静地站在家门口,不知来了多久,不知等了她多久,没有唤她,只是怔怔地盯着。 她走上前,痴痴地喊了一声,“博文” 他没有回答,仍是呆呆地望着她。 看到那只裸露在外的手,她大惊失色,心里七上八下,不仅仅是乱,是慌张,是找不到方向,脑袋不仅仅是空,是傻,还有痛,撕裂般的痛,想问的话未出口,便被他硬生生地抱了住,紧紧的,能瞬间让她窒息。 第66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5) 她顾不得一切牵着他的手进了家门。 若是母亲问起,她决定实话实说,他是她这辈子最爱的人最想嫁的人,不管以后的路有多苦多艰难,都会随着他走下去。 母亲早已回房备课了,听到开门的声音,问了一句,是晚茹吗?她应了一声,把他推进了自己的小屋,径直去药房拿了盒子。 玻璃的碎片在白炽灯下格外亮眼,刺得她眼睛隐隐疼痛,泪水霎时间积满了眼眶,拼命吞咽却只能任由着它滴落下来,混合着手上的血渍,像凝聚了颜色的洪水,冲碎了心底的最后一丝坚强,她忙拿了棉布沾了麻药去拭擦。 他像是终于有了知觉,伸手去抚她的脸,重重地冰寒冻结了她的心。她紧咬着嘴唇,一点点儿捻出了碎渣,放进了身旁的盘子。不敢问他痛不痛?不敢问他怎么伤成这样?她只是静静地上药,静静地包上纱布。起身时,他拉住了她的衣角,不愿放开,她眨了眨眼睛,哽咽地说,去换些水过来。他这才松了手。 一晚上,他都沉默着,目光一直跟随她,看她忧心的样子,看她忙碌的神情,看她默默地流着眼泪,最后他走到她身边,把她紧拥在怀里,乞求般地口气,似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晚茹,跟我走,好不好?” 本就担心着,见他终于开口说了话,不论是什么要求,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即使要了她的性命,她都会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站在母亲的门口,暗自责备了许久,终还是说了出来,“妈,我明儿大早要离开。” 母亲“噢?”了一声,有些吃惊,转瞬又平静下来,说,“我知道了。” 话多了会露出破绽,她小声说了句,妈妈,对不起。 她是个不孝的女儿,眼里只有爱没有情,明明想好了要留下来,可是始终放不下对他的那份挂虑。 妈,等过些时日,等我结了婚,等一切安定了,我会回来接你。 最后回望了一眼家门,门前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晃晃,似在催促着她又似在留恋着她,院子里香雪兰的清香越来越淡,昏黄的灯光渐渐融进了夜色,融进了黑暗。 出了巷子,罗顺依旧等候在路口,知道少爷去接少奶奶,不敢离开半步。见两人发现了自己,忙开了车门。少爷的手上缠了纱布,脸色也温和了许多。常妈曾说,恐怕少爷这辈子最怕的人就是少奶奶。怕一个人不是远远的躲着见了面便吓得发抖吗?他以为是说笑,现在由不得他不信,少爷是真的怕少奶奶,怕丢了她。 车回了饭店,他直接让罗顺退了房,准备连夜赶往昌平。 “博文,休息一两个时辰再上路吧!”瞧他一脸的倦怠,她忍不住发了话。 这樊城终究是不能再待了,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会让他精神崩溃,他握了握她的手,征求她的意见,“到了冀州再做打算。” 她对他微微一笑,点头同意了。 在冀州随意找了个干净方便的旅店,匆匆解决了早餐,停歇了三个小时,又继续赶路。 芝茹前一天本就悲喜过渡,加上连日的奔波,疲惫到了极致,没心思看风景,一路都任由他抱着大睡。恍惚中梦到了他的伤,惊醒后心疼地看看,觉得无碍了,又安心地蜷缩起来。 猛然间感到风吹进了衣领,她扯了扯他的风衣,继而往他怀里钻了钻,片刻后又温暖了起来,舒舒服服地,像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耳边传来阵阵的喘息声,感到脸颊被人亲了一下,她不想被打扰,推开他,他竟然不走,又亲了一下,温温地感觉瞬间便了冰冷。 四周飘散着淡淡的梅花香,她悻悻松松睁开双目,黄色的丝绸帐幔,红色的丝绸锦被,无意间瞥了一眼,人吓得忙躲在了床角,紧贴着墙壁。 一条雪白毛绒大狗,正盯着她,不停哈气,旁边卧着一条黑色的小狗,似乎对她没多大兴趣,像睡着了般,眯着双眼。 这是哪儿? 屋子中间摆放的是圆形木桌,颇有明代的设计遗风,对面的梳妆台放置着铜镜,旁边搁置了青花瓷器,插了几株含苞待放的腊梅。 她探身望了望,隔间已用绸缎帘布档了住,想起床,看到床边的狗,有些忌惮又有些不好意思,假装起无畏,对它友好地浅浅一笑,挥了挥手,说,“乖,姐姐要穿衣服了,你们出去吧!” 它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喔”了一声,摇摇尾巴走开了,黑色的狗见状,愣愣地望了她一眼,亦跟着走了。 超出她想象的乖巧。 博文掀开帘子进屋的时候,她穿了件单薄的衬衫,正四下里找寻衣服,他悄悄地从身后拥着她,她吓了一跳,看到手上的纱布,这才静下心来。 “已经到了昌平,开心吗?” 是啊,这里应该是昌平,应该是林家大院,应该很安全,可为什么会被狗虎视眈眈地盯着,为什么找不到衣服,似也找不到他。 第67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6) 放置衣服的橱柜被屏风给挡了住,百花争艳的图案,一朵牡丹独占了半壁江山。 她躲在后面边整理行装边责备,为什么不叫醒她?毕竟第一次进他家门,没有跟人打招呼,被他自作主张地抱了进来,呼呼沉睡了半天,似乎不太合体统。 他走了过来,帮她挑了件外衣,笑着说,打招呼的事儿不急,以后,这儿是她的家,应该先带她出去认认路。 她的家? 撩开帘子便是厅堂,正中的位置放了床榻,上满摆了套紫砂茶具,对面的隔间是书房,书架上摆满了古籍书册,木桌上放了毛笔和砚台。看到摊开的宣纸和浓浓似还弥散着热气的茶香,她浅浅一笑,刚才定趁着自己熟睡的时候,写了些什么。 是一幅人物画像。 女孩子穿了件改良的旗袍,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微翘的下颚,嘴角边荡着淡淡的微笑。 “吾妻晚茹,吾爱终生” 两行宋体后面跟着大大的印章。 他的手上还缠绕着纱布,每动一笔都是刺心的痛。 她撩起宣纸,又默默念了一遍,没把她画走样,没把字写错,鼻子突然酸酸地,听他说过两次“林博文的夫人”,听他提过几次“想你一辈子”,听他念过千遍“晚茹,我爱你”,可似乎都没有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能让她心潮澎湃。 他爱她,会爱她一辈子,有画像为证,有红色印章为证,他这辈子逃不掉了。 听到他在门外唤她,愣愣地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原处。推开皮制的门帘时,又依依不舍地回望了一眼。 院落的腊梅香混着寒气扑鼻而来,她不由环抱着身子。 看到他蹲在那条黑色的狗前给它挠痒,白色的狗不停去含他的手,把他推到一边,不准他碰它,俨然是在保护自己最爱的人。他那脾气,越是有人阻拦他越是不相让。白色的狗竟有些他的性子,铁了心不顾一切地推开他。黑色的狗倒像是在静静地享受,闭着眼睛,老老实实地趴在他脚下。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回眸看了是她,起了身。白色的狗倒先他一步,跑到她面前,摇摇尾巴。她刚俯下身子,它便凑了过来想要舔她,竟被他严明手快地推开了。 “冷?”他紧搂她在怀里,暖着她的手,瞧着白色的狗仍站在面前不愿离开,炫耀又示威的语气,说,“‘霸王’,不准对我夫人有非份之想,小心我废了你,回你老婆那儿去” “霸王”怏怏地走开了,恋恋地回了好几次头。 霸王? 她疑惑地望着他,指了指黑色的狗,它叫‘虞姬’?见他点了点头,她笑着眨了眨眼睛,这个‘霸王’真够三心两意的,跟它的主人争什么风吃什么醋。 今儿的天气不是很好,她却莫明地开心。 出了院子,是高高的墙壁,回头瞧了一眼,匾额上写了两个繁体大字“东园”。走在石砖铺成的道上,林博文紧牵着她的手,一路解释,这是仿制古代宫殿建设的院子,中间是中庭,过去是西园,中庭的后面是北园,若是迷了路,先找到中庭,不会有错。 “若是找不到中庭呢?” 她故意气他。 他停了住,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等我来接你。” 等他? “若是连你也等不到呢?” 她打开他的手,来了兴致。 “那惩罚我这辈子都对只对你一个人效忠” 找不到他的时候,只要静静地等待着,不论何时何地,他都会来找她,以前是舍不得,现在,是放不下。。。 夹在红色的高墙间,看不到任何风景,听得两边的纷乱嘈杂,处身在长长的石道,只想跟随着他,走一段人生长路。 “少爷” 身后急促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属于他们的宁静,一身紫色衣服的小丫头,梳了两个小辫,低着头禀告,“太太说,若是少奶奶醒了,请您带她去西园” 少奶奶? 林太太在电话里霸道的口气似乎并未打算承认她,张晋良也说过,她不会在博文的婚事上做丝毫的退让,这会儿竟让院子里的人如此称呼,难道她改了主意? 他“嗯”了一声,转身安慰她,说,明儿再带她出去游玩,今天先谈正事。 第68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7) 穿了两扇大门过了三条走廊,眼前的假山碎石,萦绕的淡淡花香仿佛是过眼繁华,脑子里除了‘博文’,似乎什么都装不下。 林太太会说些什么?会逼迫些什么?或者会拿什么来威胁利诱? 她能想到的仅仅是一句话:作林家的儿媳妇,你不配。 是啊!她没什么家世,不配作林家的儿媳妇。可她配当林博文的妻子,她要嫁的也不是他林家,而是林博文。 一处寂静的别院门口,她见到了熟悉的身影,素琴阿姨笑着迎上来,说太太正在念经,麻烦她稍等片刻,随后对林博文说,舅老爷来了,太太让他先去前厅招呼着。 他牵着她准备一起过去,她却抽出手,笑着说,待会儿再去找他。 既然林太太想方设法地支开他,肯定是跟她谈论婚姻大事,有他在一旁,林太太会有所顾忌,况且,若是因为她增加两人的矛盾,终归是不太好。 他磨蹭着不想丢下她一人,又见罗顺急匆匆跑过来,边喘着气边禀告,“少爷,三老太爷,四老太爷刚问起你呢?让你马上去前厅。” 他点了点头,转而整了整她肩上的围巾,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心疼地说,“林家什么不多,就是老人家的话多,往后,要委屈你了。” 她摇了摇头,催促他快些去,若是晚了,会惹老爷爷们不开心。 虽然只在嘉渝镇小住了几日,跟这丫头聊得也多是些太太的病症和需要注意的饮食习惯,素琴却觉得她倒真是个细心爽快的姑娘,不会做些另他人为难的事儿。瞧她怔怔地望着少爷离开的背影,心下倒有点若有若无的怜惜。 “少奶奶,请吧!” 跟着素琴进了院子,远远听到木鱼声,平静的心顿时随着梵音一起一落,每走一步似乎受了诅咒,抬不起沉重的双脚,心跳出奇地加快,几乎要破裂一般。素琴推开门,吱吱的摩擦声有些刺耳,她欠了欠身,道了谢,进去后,门又关了上。 空档的屋子焚着檀香,木鱼声不知何时停了住。 林太太穿了件金色刺绣的深褐色小袄,跪在观音画像前,手上捻着佛珠,嘴里诵着经文,俨然超脱了尘世。她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候着,静静地陪着,没有说话打扰。 良久。 听到林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忧心重重。她平日里最见不得别人因自己叹息,仿佛做了极大的亏心事,惹得年长的人心烦,见林太太抬了胳膊,芝茹忙走上前扶了住,小声唤道,“林太太”。 不是太太,而是林太太。 这是尊称,也是距离。林太太拍了拍她的手,暗示她自己可以来,她礼貌地松开了。 “丫头,你可真让世人刮目相看啊!” 林太太推开窗户,寒风吹了进来,围巾的流苏飘拂起来,她按了住,不卑不亢言道,“林太太,我是晚辈,世事没您看得透彻,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记得离开镜花园林时,问过她,有什么愿望?这丫头竟然对自己说,无欲无求。世界上唯一能用钱买不到的能用利诱惑不了的就是这种简单的纯粹。 林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转着手中的珠子,“世文的性子,我知道,他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改变不了。既然他说要娶你,我这老太婆也没什么敢反对的。”见她欲说些什么,林太太忙伸手制了住,“我也明白,他想要的人,不管是不是真心喜欢他,不管是不是恨他恼他讨厌他,都被他打了烙印,这辈子只属于他一个人。所以,就算我老太婆给了你千金,把你藏在天涯海角,他还是会把你找回来,还是要娶你。” 听了这话,她彻底沉默了,林太太跟他一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真切。 林太太瞧了瞧窗外,继续讲述着,像一位急于倾诉的母亲,没了当初的霸道,“原本林家和谢家已经订亲” 谢家?不是张家吗?怎么又牵扯出一个谢家? “可惜,谢家小姐红颜薄命走的早,世文的婚事也一拖再拖。好不容易,去年冬天的时候,与林家一向较好的张家提出了联姻的事儿,我老太婆没道理拒绝,也跟世文提了一次,他当时也没怎么反对…” 说了一大堆,她明白了,博文准备跟谢家小姐结婚,可是那位小姐早早去世,他也一直没有结婚的打算,去年却答应了林太太,像张晋良说的,林家聘礼都下了,可是现在博文又要反悔,不娶张家小姐,要娶她。 只是那位谢家小姐… 不知为何,想起了他口中的‘莹莹’。 若那个女人还在人世,依他的脾气,怎会不把她找回来?她瞬间恍悟了,定是明白无法寻回,这才在心中念念不忘。 忆起那些日子,自己逼迫着他胁迫着他,他苦恼气愤无奈的样子,想到逼迫着他丢失的一切,心隐隐地疼痛起来。 原来,错的是她。 “我已经跟张家退亲了。” 退亲? 听了这两个字,她忙抬了头,惊讶地凝望着林太太,没了刚才的冷静和从容。 第69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8) 林家子孙单薄,到了博文这一代只剩下他一个子嗣。正如常妈所说,林太太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抱个孙子。 她拉着芝茹的手,关切地说,“世上作母亲的,哪个不希望自己能够儿孙满堂,共享齐人之乐?我也上了年纪,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丫头,你能帮帮我老太婆吗?” “林太太,我…”芝茹心里早预备的唱词被她的话击得零碎不堪,以为是要逼自己退出或者奚落自己一番,不想是让她给博文生个孩子。 “怎么还称呼林太太?”林太太不开心了,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们家乡不是叫‘婆婆’吗?” “婆婆?”她愣愣地重复一遍,看着林太太微笑的面容,脑袋转换不过,只觉得一切来得太快,竟有些不真实。 响起的敲门声惊醒了心中的一池皱水,厚琴推门而进,说,少爷让少奶奶去偏厅。林太太理了理她前额被风吹乱的丝发,笑着说,“快去吧!若是去晚了,指不定又怎么说我留着他媳妇不放。” 她应了一声,浅浅一笑,对厚琴阿姨欠了欠身,离开了。 门瞬间紧闭了。 林太太突地敛起笑容,转身又跪在了佛像前,双手合十拜了拜。 “太太,非要如此吗?”厚琴瞧着院子里渐渐消逝的倩影,关上窗子,忍不住发了话,“那丫头是个好姑娘啊!” “厚琴,世文把人都带回来了,不是逼着我走这一步?再说,那张二小姐的个性,你又不是不清楚,娇生惯养,飞扬跋扈,若是不杀杀她的气焰,以后进了家门,怎么把我这个老太婆放在眼里?况且,让她给林家繁衍后代,不使点儿非常手段,她能就范?”林太太敲了敲木鱼,平稳了激动的情绪,“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只要是世文的孩子,都姓林,都是林家的子孙,不分贵贱。” 袁厚琴顿时哑口无言,她明白,太太决定的事儿,改变不了。 临湖的回廊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冷风阵阵拂过,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像起伏的绸缎海浪,如火如荼,瞬间赶走了心里的灰暗。脖子缩在温暖的围巾里,手插进了风衣口袋,连跟着下人的步子都变得轻松愉悦。 忆起了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个雨夜,他为了掩饰身份强搂着她,为了堵住她的话强吻着她,哪个时候,没想过会再遇到他,没想过会跟他发生些故事,更没想到会牵着他的手走完这一生。一晃大半年了,却像是好几年前的事儿,却像是认识了他许久… 裤子被什么夹了住,她扯了扯,丝毫不起作用,不由回头瞧了瞧,‘霸王’正咬着她的裤脚不放,看到领路的下人越走越远,她蹲下来,挠挠它的脖子,它松了开来,她起身要走,它竟又咬住了风衣,拼命地向另一条小径上走。再抬起眼帘,彻底不见了人影,怎么办?跟着它走吧! 穿过假山石壁,似乎进了遗弃的庄园,树叶铺满了整个院落,无人搭理的青藤枯枝胡乱生长着,遮住了若即若现的日光,“咕咕”的鸟鸣声骤然响起,孤寂地有些阴狸。 ‘霸王’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她有些急了,谨慎地问了句,“有人吗?” 除了回来震荡的回应和鸟儿恐吓后噗噗离开的响声,什么都没有。既来之,则安之。若是迷了路,若是找不到出口,只要待在这个地方,博文总有办法找到。闻着淡淡的腊梅香,她浅浅一笑,其实这里的风景也不错。 突地被人从身后拥了住,她微微一惊,接着便感到天璇地转,风衣围巾混合着四周的空气一起荡漾开了,惊叫声连着欢悦声感染了整个院落。 “博文,快放我下来”她盈盈地笑着说。 他停了住,她腿脚发软,脑袋晕晕地,被他紧搂着,一缕夕阳冲破云层冲破藤枝穿了过来,照在她的脸上,暖暖地舒心。 她好奇地问他,不是在偏厅吗?怎么会到这里?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认真地说,如果真去了偏厅,恐怕一晚上都只能‘望洋兴叹’,看到她的人,牵不到她的手。 想牵她的手,又不在乎这一时三刻? 又是哄她的借口。 他揽着她的腰,牵着她的手举起来对着阳光,感叹道,“芊芊玉手,白皙无暇,不过,是不是缺少了点什么?” 先扬后抑的话,怪怪地,若他说出什么不好的来,非把他推到偏厅。她笑望着他,问,是吗? 感到指尖冰凉透心,回首看了看,一丝丝黄色的光线炫着七色彩霞映入眼帘,炫着她的眸子。 他翩然单膝跪地,风衣凌空赶走了黄叶,扫出一大片青色石路,她被圈在其中,玫瑰花瓣伴着缓缓荡起的悠扬旋律飘落而下,像下了一场清香细雨,天地间满是迷离的神色,她低下头凝望着那双深邃的眼眸,脑袋空白一片,只剩下怦然心动。 “晚茹,嫁给我,好吗?”他紧握着她的手,深情款款。 她来不及思考什么,眨了眨眼睛,愣愣地点点头,只觉得他轻轻一拉,身子不由地倒了下去,被他接了住,恍惚中感到他的嘴角凑了过来,她攀着他的脖子,由不得自己,迎合着。 “晚茹” 他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仿佛一千遍都不厌倦。 第70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9) 留声机搁置在高墙上。 罗顺双手支撑着头顶的重物,吃力地指挥着散花,吹风的下人,瞧着篮子里的花瓣见了底,少爷和少奶奶依然躺在铺满红色花瓣的地上不愿起来,急忙命人再去采摘。小丫头苦着脸说,温室里的玫瑰全成了秃枝儿。没了玫瑰,可以有菊花,没了红色,可以有粉色,现在需要的是花瓣是花香是气氛。小丫头笑着应了一声,跑开了。 舒缓的音乐嘎然而止,接着听到墙外噼里啪啦地响声,她心下一慌,推开他,紧张地说,“外面有人。” “我知道” 望着他处乱不惊略带笑意的脸,直到空中散落的最后一朵花瓣落在额头,她才明白过来,他在给她编织一个美丽梦境一个虚幻的国度,宠她腻她哄她开心,可当梦幻突然被打破时,恍然间发现所有的秘密被外人偷窥得精光,内心竟莫明地有些酸苦,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晚宴的时候,他跟她躲在了东园,说想吃她熬的粥。林太太派人催促了多次,他都无动于衷。他的随性,她深有体会。但间隔几分钟前来的催促,也确实难为了下人们。她有些看不下去,告之了来人,说,博文手上有伤,包裹了些草药,饭菜里若是有辛辣的东西受了感染,会引发伤口溃烂。 她的话本不是空穴来风,但传到林太太和老太爷们的耳朵里,顿时变成了另一种玩味。 宴席上,每位老爷冲着林太太发难,说这世文好几年回来一趟,晚上吃顿饭聚一聚竟然比登天还难。林太太出来圆场,解释说新媳妇第一次进家门,某些地方不习惯,总要有人在身边陪着才是。 提到少奶奶,有人开始不悦了,说怎么也不见她前来请安,是看不得他们这张老脸,还是觉得自己以后是林家长房瞧不起他们这班老头儿啊? 不知谁又提及了下午的事情,少爷为了博少奶奶一笑,把四姨奶奶花房的玫瑰全摘了,而且把三老太爷最心爱的留声机也给砸缺了一角。 整个宴席越演越烈,瞬间变成了讨伐宴,芝茹俨然变成了他们口中勾引博文狐媚博文的妖精。 罗顺头上不时冒着冷汗,背后浸湿了大半,恭敬地站在书桌边,绘声绘色地重复了一遍前厅的‘热闹’景象,心里明白只要关乎少奶奶的事儿,少爷看得比什么都重,肯定会压不住火气,冲进前厅,可若是隐瞒着不报告,事后少爷知道了,必定是大吵大闹好几天,最后带着少奶奶愤然离开再也不踏进林家半步。 果不其然。 林博文扔了手中的笔,墨迹撒了满桌,眉头瞬间拧成了“川”字,一把将白纸捏成雪球砸在地上,厉声下令罗顺去拿风衣。 芝茹在中堂准备功夫茶,断断续续听了罗顺的话亦不是太介意。妖精也好,坏人也罢,他只要明明白白地爱着她,已经够了。这会儿瞧他真动了怒,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忙上前拦了住,知会了罗顺去端些热水给他换药。 “前厅正热闹着,你去了不是火上浇油?”她淡然一笑,拉他坐在了床榻上,沏了杯菊花茶,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挡着他,“老爷爷们是紧张你关心你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明儿等他们消了气再去吧!” 想说些感谢的话安慰的话,似乎都成了多余。他温情地望着她,笑了,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然后揽着她的腰,轻轻地倚着她,柔声说,“晚茹,这一生,都不要离开我。” 离开? 她怎么会离开? 她怎么忍心离开? 那个雨夜,他穿了件睡衣,满大街地找她,不顾一切地追上她抱着她,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舍不得离开。 翌日。 他听她的话早早起了床去给老太爷们道歉,她则做些点心和茶水附带着让罗顺带过去。 院子里传来不止的狂吠声,她怔了怔,‘霸王’跟着博文走了,‘虞姬’一向温良安静,这园子里会有其他的狗吗? 整了整衣服,她出了屋子奔到内院,远远看到一位头戴鸭舌帽衣着短马褂脚穿高靴的俊美女子,眉眼灵动,盈盈细腰,却手执长鞭,对着‘虞姬’破口大骂,嗓音并不像她那张白净的脸,略微嘶哑,不够清脆,“你这只臭狗,敢对本小姐大呼小叫,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面对这啪啪作响的皮鞭,‘虞姬’竟也是一副无畏的样子,跟她拼命似的叫板。 “让不让开?”那小姐挽起袖子,高高扬起了鞭子。 这位小姐是谁?在林家竟然如此嚣张?看她火爆的脾气和眉目间的霸道还有异样的口音,应该不是林家之人。 眼瞧着鞭子落了下来,芝茹忙唤了一声,“虞姬”,它回头望了一眼,不再狂喊,乖乖地跑到她身边,摇了摇尾巴,她低身摸了摸它的头。 “你就是世文带回来要娶的那个女人?”那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质问的语气明显带着强烈的愤恨。 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恼恨她? 斜眼间,那长鞭正指着自己,只要稍稍一动,便碰触到上面,手柄处刻了繁体的“张”字。她浅浅一笑,干脆地蹲了下来,搂着‘虞姬’的脖子,边给它挠痒边说 “张小姐,不知来林家所谓何事? ” “何事?”张小姐冷笑两声,退了两步之外,不闻不问一鞭甩向旁边的腊梅,枝条发出凄惨的折裂声,她心下一惊,回眸望去,倒瞧着鞭尾绕过树枝直直拍向自己的脸颊,向左向右似乎都躲闪不过,她只好撇过脸,紧闭着双目,半天感觉不到皮鞭落在后背,耳边却听得低沉威严的熟悉声音。 “张晋辰” 第71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10) “哥” 见到哥哥张晋良快速抓住了皮鞭,坏了自己的好事,张晋辰死气地跺了跺脚,无奈之外有些撒娇,却少了刚才的蛮横。 他扔开鞭子蹲在了她面前,禁不住伸手想撩开遮挡眼睛的丝发,又瞬间僵住了,转而抚了抚她的肩膀,关切地问道,“伤着了吗?” 在嘉渝镇遇到他,在樊城遇到他,在林家怎么也会遇到他?每次他都笑话她,气她,欺负她,可刚才的那一句,轻柔地让她有些浑浑噩噩找不着北。没有看他,她摇了摇头,准备起身说话,眼前却漆黑一片,霹雳啪啦地冒着火星,脑袋顿时晕晕地,她双手撑着额头,站立不稳摇摇晃晃,感到被人揽住了腰,心里一阵惊慌,拼命挣扎着却感到那手越来越用力。 这不是在嘉渝镇,不是在她家,他怎么能这样? 他妹妹亦是,难道仗着手里的鞭子仗着自己的权势,可以随意地欺负人? 看着林家的狗,不敢抽打,凭什么见了她,不闻不问一鞭子甩了过来? 她不过是无畏,不过是无惧… “头很痛?” 温柔的问候打乱了心里硬撑的坚强,她睁开双目看到白色的衣衫,转身躲进了他的怀里,鼻子突然酸酸地,小声地责备说,“怎么才回来?” 其实,他根本没说过要回来,她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可此刻,她怕自己不怪他不责备他,会忍不住掉下眼泪。她是杨芝茹,什么都不怕的杨芝茹,无论受了欺负,还是受了委屈,都不能哭。 他嘴角翘了翘,搂着她,轻声安慰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她紧紧环抱着他的腰,摇了摇头,仿佛一松开所有的一切会瞬间化为气泡消失的无影无踪。 “晋良,麻烦请到前厅一叙”,他回头朗声下令道,“罗顺,给两位贵客带路” 罗顺响亮地应了一声,唯唯诺诺走到两人面前,客气地作揖请其离开。少爷一听说张家小姐进了东园,丢下老太爷们,火速赶了回来。那张二小姐不是好惹的主儿,每次来林家,嬉笑怒骂地吵得人不得安宁。四人对峙的气势,他在院外看得是心惊胆战,好在少爷克制了怒火,张副司令颇通情理管得住妹妹,不然... 听了那话,张晋辰却嘟起嘴角,眼泪眶在里面打着转,猛地推开罗顺,头也不回地走了。 “世文,不好意思”张晋良苦涩地笑了笑,第一次难为情起来,他这个妹妹,只能遏制却拴她不住,唯一能驯服她的恐怕只有...不知道说些什么,想安慰她,却见她躲在他的怀里,一心一意地依赖着他,只好言道“我在前厅等你。” 林家依旧是老样子,红色的砖墙,黄色的琉璃瓦,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长长门路。 “晋良,我不喜欢林家,这里像古代的皇宫大院,让人压抑,可我又没法选择,我喜欢世文,我离不开他,我只能待在这里...” 宛莹?! “谢谢你的好意,可惜我不是替代品,你也不姓林” “恐怕让你失望了,我不在乎” 晚茹?! 她叫晚茹,喜欢撒谎喜欢故作镇定喜欢欺骗他,明明说好要忘记这个名字,偏偏见到她时,又全部忆了起来。 他一路沉默着,妹妹叫了好几声,都茫然不知。 老太爷们听说张家小姐来了林家,正往前厅的方向,皆都仓皇而逃,出门者回院者找了借口离开,自行其事。大家都明白,林家能在战乱中保存这份百年家业,没有谢家的人脉,没有张家的权势,是做不到的。张家那丫头不仅惹不起,而且得罪不起。 林太太拒绝了张家的亲事,知道他们会亲自上门,却也不想做多余的解释,大早跟厚琴去了不远的寺庙烧香拜佛,准备斋戒两三日。 林家只剩下林博文独挡一面。 蜷缩在床上,看着袅袅燃起的青烟和窗帘外亮堂的四壁,芝茹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起了床,挑了件米色的风衣配着红黑相间的格文围巾,正好挡住了里面浅蓝色的衣裙,露出均匀细长的小腿,对着镜子随意挽了发髻,两鬓处流了两缕青丝,望着铜镜里那张文静的脸,不由浅浅一笑。 主厅。 阳光穿过门窗照耀在大理石地板上,惊得浮尘七慌八乱地逃窜,鸟雀的吵杂更添了厅内的几分宁静。下人放了茶水,退了开。林博文端坐在龙椅上,细细品着花茶,前日还待在樊城视察工作,短短一天的时间,竟然追到了这里,他张晋良不是不知道她的身份? “晋良,怎么舍得来昌平了?” 是啊!他怎会来昌平? 昨天清晨,见到卖花儿姑娘手中的粉色玫瑰,水灵地透着清香,像她的眼睛一样,他毫不犹豫地全买了下来,兴致冲冲地跑到她家门前,期待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却万万想不到她走了,很早很早离开了家,她会去哪儿?他像疯了一样,控制不了心境,四处打探她的消息,嘉渝镇?昌平?听到妹妹哭泣地说要来林家算账,他不假思索地胡言乱语地说要陪着她讨回公道,他当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冷静,他的从容,他的理智全没了。可是现在,见到她似乎又只能忘记她。 张晋良翘起右腿,微靠着椅背,“晋辰...”“我们是来瞧瞧,你是不是真做了对不起宛莹姐的事儿?”张晋辰抢过话,语气温柔地带着酸味,不能让哥哥说,她是因为林家退婚气愤不过才来的,父亲说她是世上最骄傲的公主,在他的面前,她不能没了公主的风范。 这句话显然刺痛了他的伤疤,他眼里掠过一丝苦涩,看到翩然而止的倩影,笑了笑,没有回答,忙起身迎了上去。 第72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11) 过来的时候,下人一路禀告说太太和老太爷都出了家门,院子里只有少爷在前厅招呼着。巧合?还是刻意?芝茹心里浮动了两下,也不想过于明白。 张二小姐在林家的嚣张,博文似乎也无可奈何。若只是单纯的联姻,她怎会如此恼恨自己?若他们之间没有深厚的感情,她怎敢对自己轻易出手?必定是仗着博文以前待她的态度,即使不像自己一样怜惜,也肯定如妹妹一般痛爱。夹在他们三个人之间,自己始终都是多余,引发矛盾不说,也会让他为难。再而言之,林家人都走了,她又何必留在这儿。 跟着‘虞姬’转来转去,不想还是到了他面前。 “不多躺会儿?” 他伸手捋了捋青丝,揽着她的肩进里屋,她却直稳站着不动,推开他,微笑着说,“博文,我想出去走走。” 刚才如果不是赶得及时,张晋良早碰了她。想起前日,她拦着自己却放张晋良进家门,心里的不快顿时涌了上来。他皱了皱眉,扶着她胳膊的手不由使了三分力,“先在东园等我,一会儿我陪你出去。” 等他?这一等,不知又到了何时?再说,等到最后,要么在餐桌上相见,要么四人同行,跟现在这情形又有什么分别。 “不了”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下颚扬了扬,笑着拒绝说,“有贵客在,你陪着他们吧!” 他紧拉着她,柔声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有‘虞姬’跟着!”她指了指在身边打转的狗狗,见他扔牵着衣袖不放,她握住了他的手,把它从自己身上移开,笑着说,“它会给我指路,带我回来。” 不待他说些什么,她对着厅里两张冷冷的面孔浅浅一笑,唤了声‘虞姬’,转身给了他背影。 她什么都听他的,为什么独独在张晋良的面前,要逆着他的意思?贵客?是张晋辰碍了她的眼?还是张晋良碍了她的心? 叫来罗顺,他附耳厉声说,陪着少奶奶。罗顺应了一声,抬头瞧着少奶奶即将消失的身影,忙跟了过去。他强挂起笑颜,回首却发现两双眼睛皆盯着门外,一个如火,一个如冰。 昌平多是些砖木结构楼房,白色粉墙上面是青色的瓦片,木刻的窗栏上处处是人物花鸟的影子,石雕的猛兽却延伸到飞走的屋檐。街上除了书店古玩店,茶楼酒家绸缎庄挂得多是与“林”字有关的名号,“林家当铺”“林家酒店”。 罗顺跟在一旁,看她无趣的样子,没敢说话。 穿了两条巷子,她躲进了茶楼,找了临窗的位置,点了壶碧螺春,随意要了两份点心。没有他在身边,心情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爽朗,街上的嘈杂始终让人心烦意乱。 “小顺,附近有游玩的地方吗?” 游玩?罗顺满嘴包着桂花糕,眼睛溜溜地转了两转,斜眼看了看窗外,指着说,“少奶奶,碧珑山算吗?” 她顺着望去,顿时愣住了。虽是深冬季节,虽有清晰的阳光,对面的巍巍青山仍缭绕着云雾,像一副泼墨的山水画,寂静中带了些许的飘逸。罗顺解释说,碧珑山种植的多是四季常青的松树,所以又叫青松岭,青松岭旁边是波洺湖,那里冬天会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水鸟。没有犹豫,两人吃了点心,便出发了。 未料到青松岭距离昌平竟有两三里的距离,走了一半的路程,她开始矛盾了,只是出来一趟,却走到了几里之外,他知道了肯定会担着心,可若是现在回了去,面对着张家兄妹,还不如在这青山绿水间游荡。 “小顺,张家二小姐经常来昌平吗?”她蹲在溪水边,看了看水里成群的小鱼。 提到张晋辰,罗顺不是一般的头痛,那个大小姐要求的多不满意的多看不顺眼的多,反正心情不好的时候,折磨你能让她舒坦,“张小姐也不是常来,只是少爷在家或者是过年过节会小住两天。” 张晋良能说出“林太太不会妥协”的那番话,张二小姐没有下人带路敢独闯东园,对林家的熟悉程度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望着水中的倒影,她深吸一口凉气,仿佛清醒了许多。 她杨芝茹是什么人?能让林太太拒绝了这么好的亲事?拒绝了独揽大权连博文都客气三分的张晋良的妹妹?如果娶了张家小姐,如果有张家这个强硬的靠山,林家的生意不仅仅局限于中原,甚至能畅通全国。退一步设想,若是跟张家毁了婚… 林太太是博文的母亲,可她始终是生意人,始终抱着“博文能回家经商”的念头… 她双手捂着脸,不敢再假象下去,心乱极了,起身的时候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听天由命随意选择了方向,回去也罢,游玩也罢,似乎都不再重要。 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街上亮起的灯火照着陌生的影子,这里不是嘉渝镇,这里也不是樊城,她找不到路,只能跟着罗顺,跟着‘虞姬’。到了家门,下人忙来领路,说少爷和客人们在北园等着。她挥了挥手,说自己直接回东园了。随后打发罗顺去看着博文,千万不能由着他贪杯。 第73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12) 屋外呼呼刮着寒风,紧闭的窗门透不进一丝凉意,房间里腾腾冒着热气,浸在撒满花瓣的浴缸里,她甚是倦怠。后日便是冬至,家乡的习俗是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聚在一起吃着水饺,每年的这一天是随着母亲去父亲的坟前拜祭,今年她不在家,只剩下母亲孤身一人… 门“哐当”一声,被强撞了开,接着听到醉醺醺严厉的声音,“我没事,你们下去”。她忙穿了睡衣,出来便看到他躺在堂中的床榻上,一动不动,沉睡不醒的样子。 “博文” 她轻喊了一声,伸手触了触他的手,凉凉地似在外冻了许久,包裹的纱布亦是硬硬地像结了一层寒冰。他只是“嗯”了一声,没有睁眼看她。她吃力地把他拽着坐立起来,双手暖了暖他的脸,待他稍稍有了意识,扶着他进了里屋,见他全身瘫倒在床上,不禁蹙了蹙眉,知道有张晋良时,他会喝醉,不想一次比一次严重,转身准备拿条热毛巾,却被他拉了住。 “莹莹” 他喃喃的一声顿时让她僵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大半年了,除了初遇他时,他亲昵地唤过这个名字,今晚是第一次。尽管心里有过准备,可听到那声时,心仍被狠狠地刺了一刀,半天拔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它流着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渗,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回头去掰他的手,见她执意离开,他抓得死死地,比清醒时还要紧张,还要竭力,还要在乎,嘴里不断重复着痛楚的话,“莹莹,你别走” 周围安静极了,他的每一声在寒夜里都显得那么迫切那么渴望,似乎压抑了多年。 眼泪没有准备没有酝酿没有经过她允许,竟然啪哒啪哒地掉了下来。 杨芝茹,你是怎么了?他不过是喝醉了,不过是没有意识,平日里,他怎会喊她的名字? 可她不敢回头,怕他是睁着眼说这些话,怕惊了他这个忍耐很久的梦,“我不走,我是去备些热水”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她硬生生拉回了床边紧搂着她,祈求般的语气说,“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 祈求谁的原谅? 希望得到谁的原谅? 她笑了笑,苦苦地,不仅仅是撕裂般痛。 醒来的时候已是天明,头有些沉重,她双手支撑着起了床,端坐在梳妆台前,愣愣地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浑身无力懒得去打理丝发,随意绾了个马尾,望着镜中的自己,痴迷了一般,屋子有了响动,也不想去在意。他撩开帘子,见她一副慵懒的样子,走了过来,蹲在她面前,伸手抚着她的脸,她潜意识里往后躲了躲。以为是自己的手冰着了她,他笑着问,“很累?” 逛了一下午,梦游了一晚上,应该是累了。 她“嗯”了一声,凝望着他,淡然地说,“博文,明儿是冬至,我想回家” 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提回家的事情,明知道会闹得他不开心,她仍是禁不住地说了出来,她不想待在这儿,一刻不想见到他,只想躲起来让自己置身事外冷静几天。半天不见他应答,她起了身走到屏风后,准备挑件今日穿的衣服,怎么也找不到那条鹅黄色围巾? 正欲转身问他,却见他依然蹲在那里,早敛起了笑容,换上了严面,紧皱着眉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 她的心突然痛痛地,她让他为难了,让他难过了,让他只能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始终是心软的主儿。 始终是放心不下。 跪在他面前,她攀着他的脖子,声音柔软极了,“博文,我只是想想,你若是不同意,我不回去便是了…” 他这才稍稍有了神色,搂住她,手却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紧,恨不得捏碎了她,吞噬了她。 深冬的早晨,院子里沉积了薄薄的霜雾,高傲的花枝儿隐去了本色,腊梅的香气倒浓烈地凸现起来,引得鸟雀欢悦地驻足停留。她踮起脚尖,凑近嗅了嗅,芳香宜人。 “今天,陪我骑马吧!”似乎怕她拒绝,他忙补充说,“我带着你” 不能再招惹他了。 她回眸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林家马场坐落在波洺湖边,对着青松岭,远远看着,一大片黄土地在青色山间格外突出。罗顺早盼望着这一刻了,一路介绍说,这里的马匹多是买卖给军方,所以养得格外壮士。她抱以微笑,似乎并无多大乐趣。林博文瞧她沉默地望着车窗外,揽着她的肩,安慰着说,若是不想骑马,待会儿带她游湖。 下了车,看到迎接的两位贵客,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一生中总是会有这一刻。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大方地走到张氏兄妹的面前,介绍说,“晚茹,这是晋良的妹妹,晋辰。” 张晋辰嘟起嘴角把脸埋向了一边,片刻后,笑着伸出了手,她礼貌地握了住,不想被对方狠狠地捏了一下,强忍着疼痛,她佯装着不知,淡淡地笑了笑。 第74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13) 这也许就是他喜欢宛莹姐,喜欢她的原因,即使受了委屈,也是一笑置之,从来不会在他面前说一句别人的不是。 她张晋辰可是忍受不了,身边有个无所不能的大哥,有个权倾天下的父亲,还有一个答应了会包容自己一辈子的人,何必遭那份儿罪? 靠近哥哥,她稳了稳跨下的坐骑,死死盯着前面的人,小声言道,“哥,你去缠着世文,我想跟那女人说两句话” “晋辰,别闹了”,他紧锁着眉头,训斥说,“这是在林家,不是张家” “哥,他明明答应了宛莹姐,除了我,不会娶其他的女人,现在他竟然出尔反尔,他对得起宛莹姐吗?如果宛莹姐还在世,她会多伤心啊!”她皱着眉头,气愤极了,“你昨儿晚上也瞧见了,我提到宛莹姐的时候,他一声不吭,闷不作声,笑着直灌酒,显然是心虚了。我要告诉那个女人,世文是宛莹姐的,她这辈子别做美梦了。” 不能让妹妹对她说这些残忍的话。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装着糊涂装着一副清高不在乎,不能活生生地打破一切,让她无所遁形,让她没有喘息的机会。 他下意识地拉住了妹妹,忙说,“你支开世文,我去找她” 听了这话,张晋辰突然抹掉生气的面孔,贼贼地笑了,“哥,我看出来了,你喜欢她。” 喜欢她?他突地一愣,怎么能喜欢她?怎么能被人看出来他喜欢她?他顿时冷着脸沉默着,狠踢了马肚一脚,极力逃开了。 只有说中他心事的时候,他才会生气地走掉。她忙追了上去。有意思的好戏当然不能错过,特别是这个冷面的哥哥,难得看他对谁动过歪念,难得有了他中意的对象。 “哥,其实我不是很讨厌那个女人了,我们作个交易怎么样?我帮你得到她,你帮我威胁林家” “我没兴趣”他一口回绝了。 他越是拒绝,越是证明心中有鬼。 她跟在后面,迎着冷风,血却沸腾起来,大声说,“别装了,昨天,你气得脸都绿了,还骂我‘张晋辰’,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连名带姓地叫过我。你去嘉渝镇的时候肯定见过她,肯定认识她,这次,你也是为了见她,才屁颠儿屁颠儿地跟我跑过来的吧!刚才,我只是说跟她谈谈,瞧你紧张的样子,生怕我把她吃了。我是你妹妹,打记事儿的时候跟在你后面,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既然拿我当了挡箭牌,就别躲着。” 他依旧不理她,一阵烟似的跑得更快了。 “你个孬种”她气坏了,停了下来,大骂了一声,眼睛溜了溜,向会所跑去。 坐在马背上,芝茹紧紧抓着林博文的胳膊,只顾盯着黄土地,心思全放在了“会不会滑下去?”上,没了看风景的心情。他说,马是有灵性的,若是她紧张,马亦会跟着紧张,非常危险,所以骑马要放松。 她点了点头,闭上了双目,慢慢用心去感受,耳边呼啸的声音霎时间引得人热血激扬,兴奋外还有些若有若无地心惊胆战。待她稍微适应了些,抓住了缰绳,睁眼望着一晃而过的青松石岭,墨绿中略带殷红,似乎刚毅中透出了娇柔,靠在他的怀里,竟有种一起观江山画卷,赴万里沙场的豪壮。她禁不住感叹了句,“好美的江山” “想要吗?”他低头凝望着她,有些认真。 “嗯?”她迎着他的目光,正欲说明她口中的江山是青松岭,却瞬间被他堵上了嘴巴。 罗顺来得不是时候,但是军部的电话又十万火急,他快马加鞭地跑到少爷身边,不得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报告说,“少爷,重要军情” 听到“军情”二字,他身子猛地挺直了,不假思索,掉了头准备回会所。马儿带着两人,脚程自然会慢。她说要下马,自己走回去。他想了想,下了来,将缰绳扔了罗顺,笑着对她说,“林博文的夫人怎么能不会骑马?” 不待她回答,他骑上另一匹,迅速消失在拐角,天地间只剩下高高荡气的尘土。 芝茹顿时心慌了,难道林博文的夫人一定要懂骑马吗?想从上面溜下来,看到不停晃动的地面,又有些怕了,小心翼翼地握着绳子,只盼着能快快讲完电话,救她下去。 听到身后凌乱的马蹄声,她知会了罗顺,往旁边靠靠,免得马受到惊吓。罗顺刚应了一句,便吃了一鞭,手痛得立即甩了缰绳。接着又是一鞭清脆的响叫,马腾空嘶鸣,像离弦的箭,霎时间冲了出去。随后,又有一匹快马如疾风般从身边闯了过去。 “哥,你速度太慢了”张晋辰对着远远消失的两匹马开怀大嚷。 罗顺的脸“刷”地白了,人傻了一般呆站在那儿,痛得缓过神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马发疯地跑掉了,可是少奶奶还在马上,怎么跟少爷交待? 第75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14) 会所里不见张晋良的影子,林博文心里一沉,隐隐有些不安,接了电话,对方却陪着笑脸道歉,说是大小姐的命令,谎报有重大军情。猜到是她在搞鬼,自己竟然信了罗顺,“啪”一声挂了电话,他暗道不好,一步掠上马背,却仍是迟了。 迎到气喘嘘嘘的罗顺,大口喘着气,已经说不出话来,指着驯马场的方向,吃力地挤出了几个字,“少奶奶…马疯了…张副司令…追。。” “调集全部人手去驯马场” 他厉声下了令,顾不得一切,猛抽了一鞭,追了过去。 她不会骑马,自己怎么会放心留下她一个人? 明知道晋辰的性格,怎么会奢求所有的人能够懂她的好? 远远看到张晋辰骑在马背上望着远方开心大笑,奔了过去,一把捏住她的手,怒吼道,“你给我闭嘴” 晋辰心里一惊,突地收起笑容,笑声嘎然而止,没有一丝拖沓。 他回来了,来了竟让她闭嘴? 她不过想逼哥哥出手而已,又不会伤害那个女人,他竟然那么凶,让她闭嘴?胳膊虽被他掐着,心却疼痛起来,瞪着他,恶狠狠地说“今天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儿,我可是开心着呢!” 这丫头真是越长大越嚣张。 大队人马已向这边奔来,他扔了她的胳膊,愤然地说“如果她有一点儿意外,我杀…” “杀了我?” 她抢过话,冷笑了两声,泪水却在心里打着转。 二十年了,她认识他二十年,跟在他身后二十年,起初叫他“二哥哥”,后来叫他“世文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喊他“世文”,那个女人顶多跟了他半年,顶多陪他睡了半年,二十年的情份竟比不过半年的情欲,她只是开了个玩笑,他竟要为了那个女人,杀了她,不是打她骂她,是杀了她。 “如果是宛莹姐,如果是宛莹姐让我这么做的,你也要杀了宛莹姐吗?” 提到宛莹,他瞬间冷静下来,沉默了片刻,望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宛莹已经走了”,随后头也不回地带着人冲了出去。 “她是我哥的,你这辈子别想了”她冲他的背影大喊大叫,大山里不时回荡着这句话,似乎唤醒了山神,似乎传到了千里之外。嗓子沙哑得喊不出一个字,眼前却雾蒙蒙一片,看不清路,她低下头委屈地说,“我才是你的。” 马横冲直撞地往前疯跑,惊慌和狂叫被堵在了心口,凉风灌进了咽喉,脑袋痛地没了意识,不知哪来的风沙,吹入了眼帘,芝茹只好闭上眼睛,紧拽着缰绳,东倒西歪地,仿佛一不小心溜了下去便万劫不复。 “把手给我” 是他? 一直以为跟在后面的是博文。 犹豫了两秒,她松开一只手,可身体好像平衡不了向左滑了下去,恍惚中感到被人搂住了身子护住了头,接着落到冰凉的地上,不停翻转旋转,晕晕地,耳边是“刺啦刺啦”的杂音,腰不知撞击到了什么硬物,隐隐疼痛。接着便腾空了般,身体没了支撑,像缓缓下落的羽毛,不知要飘浮多久,片刻后听到重重砸落的声响。 停止了,一切都结束了。 心却跳得出奇地快。 一道道阳光照在四周,寂静极了。她躺在他的身上,仍被他抱着。他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丝毫不动。她知道,只有压抑着疼痛,才是这种表情,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紧张地唤了声,“张晋良” 不见他回答,她忙动手检查他的伤势,倒被他紧握了住,他的手被利齿划伤了,一道道血痕清晰可见。 “你没事儿吧!”低沉的嗓音掩饰不住挂念。 “我很好” 他松开手,睁眼舒展了眉头,似乎终于安心了一般。瞧着血马上要渗了出来,只感到要立即处理,只记得里面的衬衣是纱布面料,顾不了寒冬,顾不得世俗,顾不得以前他是怎样看待自己,她脱了罩在外面的风衣毛衣,将衬衣撕成一缕缕纱布线条,直接包扎伤口。 他看得傻了眼,愣愣地,心里矛盾极了,若是继续让她这样不顾一切地冻着,必定受寒生病,可若是自己稍微动一动,她会不会以为自己是装出来有事儿逗她开心?本是要说些什么,此时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默默地任由她自己作主。 整理完后,她背过身静静地穿好衣服,回头望他时,白皙的脸颊在阳光下透着红粉。他早趁她回首时把脸撇向了一边,让她明白自己确实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却砰砰地压抑着冲动。 她起身看了看,似乎是山崖洞里,四周皆是青苔石壁,地上铺了层厚厚的树叶,踩在上面吱吱作响,抬头望了一眼,狭长的洞口仿佛是被天斧劈裂一般,整齐厚实,除了枝条,看不到任何杂物。 “我会救你出去” 他早洞悉了形势似的安慰她,支撑着想坐起来。她忙跪了下来扶他,手很轻柔,生怕一不小心碰触到伤痛的位置。此刻,她距他近极了,闻得到她身上清淡的腊梅香,看得见她眼中自己的影子,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似乎在向他暗示什么。 “晚茹” 她习惯性“嗯”了一声,他却凑了过来,轻轻一触,温润的怜爱的,只是一瞬,她却惊呆了,睁大眼睛,待明白了发生之事,愤怒着一巴掌挥了过去,他没有躲开,硬生生接了住,仿佛知道会惹她生气,知道会被她打,心甘情愿地受了。 第76章 风华梦里待此情(15) “林博文能给你的,我也能,林博文给不了你的,我也能。” 被他直直的眼神盯着,虽在阳光下,她却阵阵生寒,惧怕的厉害。 刚才的生死一线,被他搂着被他护着,她心里不曾有丝毫慌张,甚至没有任何胆怯,看到他受了伤,听到他坚定的话,她的处变不惊她的冷静她的淡然连自己都难以相信。可是现在,她却怕了慌了,不是怕他对自己动手动脚,是怕他不会,怕他认真,怕他深情,怕自己找不出借口恨他讨厌他。 人世间的感情向来就是这么奇妙,没有爱便是恨便是陌生。 与他只是萍水相逢,骤然间打破了平静,厌恶恼恨接踵而来,突然这一刻,你无法在维持原有情绪的时候,无法让心情再次平伏的时候,心里还剩下什么呢? 她靠着石壁蜷缩起来,混乱极了。 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洞外是寂静的,洞内更加寂静。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开口,就像书店相遇的那次。 他终于按耐不住起了身,查看了四周的地势,找了一处可以落脚的石壁开始攀岩,爬了一半,皮靴不小心落了空,人瞬间又滑了下来。她惊叫了一声,吓得脸都白了,扶着墙站了起来,想过去看看他的伤势,又止了步。 没有了恨,没有了淡漠,她对他只剩下莫明的关怀。 他回首看了看她,走了过来,脱了外套准备披在她的身上。她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紧贴着墙壁,不敢抬头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转身想逃得更远些,却被他抓住了胳膊,她拼力甩掉了。他又双手扶着墙壁,把她困在其中。 “如果今天能带你出去,我不会再放手”他一字一句甚是铁了心。 “我不出去,我要等他”她回首瞪着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丫头怎么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他苦苦地笑了,似乎被她气得伤了心肺,开始不停地咳嗽,绝望地放了手,孤单地走到对面,距离她很远的地方,不让她看到的地方。若是再任他咳下去,必定伤了身,他护着她本就受了重伤…她忙走了过去,刚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他突地转身,不待她反应过来,紧抱着她。 他在耍她? 她竭力挣扎却是无用。 “既然不想出去,那就让林博文好好地找,他什么时候找过来,我什么时候放手” 他在强迫她,逼迫她,选了她最无奈的方式,完全顺着她,又逆着她。 她脑袋混胀,辨不清是非,听到犬吠声,猛然惊醒,“虞姬?”,抬头望了一眼,洞外隐隐有了动静,博文来了?!内心禁不住松口气,掩饰不住喜悦,“博…” 未唤出后面的字,嘴便被他死死地堵了住。 他怎么能这样? 她推他捶他踢他咬他,他像是没了知觉,一个转身把她强压在墙上,狠狠地吻了下去,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要留住她留下她,仿佛无形中的暗示宣战,他爱她,不会比林博文少比他淡,仿佛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吻,如果错过了,今生便不再拥有。眼泪不知何时呛了出来,她只能无力地放弃抗争,无助地由它流淌。 他停了住,松开手,怜惜地捧着她的脸,柔声说,“对不起” 原来,爱她,可以不闻不问地强逼她,可以像志远一样对她说,对不起。 她打掉他的手,不想听。 似乎知道自己做的过了火,张晋良对着洞口吹了两声哨子。脚步声和嘈杂声顿时清晰起来,片刻功夫便听到博文着急的唤她,“晚茹” “博文,我在这儿” 她早擦了眼泪,连哽咽声都被自己压在心口,生怕被他发现了异常。他要动身下来,被人七嘴八舌地拦了住。 张晋良沉默着不说话,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地离去,慢慢地消失,当他抓住绳子离开山洞时,眉毛突地扬了扬,嘴角露出了久违的弧线。 天不知何时阴沉下来,呼啸地刮着寒风。 她躲在他温暖的风衣里,极力避开尘世间的一切。 他揽着她的腰,见张晋良安然无恙,伸手答谢,当两只包裹纱布的手碰撞一起时,微微一惊,继而笑道,“难为你了。” 对方冷着脸,暗藏了所有的情绪,“应该的。” 回了会所,把守的人行色匆匆地跑过来禀告,说张小姐闹着要骑马回省城,被他们给拦了下来,现在这会儿正在马圈驯人驯马。 那疯丫头真是惹不起。 “世文,你们先行一步” 张晋良踢了踢马肚,想再看她一眼,克制了。 回家的路上,她与来时一样沉默,他脱了风衣披在她的身上,她心下一惊,想推脱才意识到不是那个人,浅浅一笑,依靠着他,安心地睡了。 今天不是个好日子,让她疲惫得想一觉梦过三四年,等醒来的时候,什么都变得不认识。 恍恍惚惚中感到脖子凉凉地,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他正动手解她的衣服,笑着推开了。 “热水备好了,去泡个澡!” 她“嗯”了一声,支撑着下了床,竟然忘记了那件撕破了的衬衣,她浑浑噩噩,随手扔在屏风上去了里屋。 他扯下来看也不看,撩开帘子,燎燃了中堂的炭火,丢在了上面,火越来越烈,浓烟刺激着他的五官,他怔怔地看着它一点点被红色吞噬,变成了黑色,化为灰烬,关节噼里啪啦地爆响,身子似乎亦被点燃了一般。 第77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1) 晚餐是在东园,他陪她一起吃的,简单的三菜一汤,饭菜好像不合胃口,他一直紧锁着眉宇,称赞的话也不是很多。瞧他难受的样子,她起身准备重新烧两个菜,被他拉住了手,“婚宴定在后天” 什么?怎会突然提到了婚宴?没有跟她商量商讨,没有跟林家长辈交待,好像亦没有正式宣布,就这样匆匆一句下了决定。 她微微一惊,“博文,是不是。。” 他忽然转首望着她,平静,坦然,却又带着些不知明的情绪,“怎么了?不愿意?” 今天,他苦苦寻了她六七个小时,翻山越岭巡查她的足迹,当时他乱得没了自己,若是找不回她,若是她有了任何差池… 听到她安然无恙的声音,他终于是心安了。可是张晋良手上缠绕的纱布俨然就是皑皑白雪,霎时间刺瞎了他的眼,冰封了他的心,曾经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窒息。那是她套在毛衣里衬衣的布料,上面点缀着朵朵蓝色小碎花。 她碰过他的手… 她在他面前脱过衣服… 她为他脱到了最后一层… “不是。” 她轻柔地回话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丢了碗筷,拿毛巾擦了嘴角,没有看她,“明儿会有婚纱送来,若是不合适,让他们退了重改。” 她“嗯”了一声,他却起身离开餐桌离开偏厅回了中堂,从认识他到现在,这是第一次,没有陪她到最后。待收拾好一切,过去的时候,看到他靠在床榻上,认真翻阅她带来的书籍,她挂上笑容,泡了壶红茶,刚端到他面前,被他训斥声吓懵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林家少奶奶?” 他把书一丢,表情严肃极了,从未有过的严厉,像是她触犯了重大家法,丢尽了林家颜面。 林家少奶奶? 不是林博文的夫人。 她茫茫然站在他面前,半天只说了两个字,“博文?” “以后端茶递水的事儿吩咐下人们做,你就别操那份心”他重新拾起了书,挡住了视线,似乎很不愿见到她。 突然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她愣愣地回过神,刚转了身准备开门,又被他喝斥的命令声给止了住,“进来”。 罗顺恭恭敬敬地进来报告说,张副司令已经带着张小姐离开了昌平,让他来传达他们的祝福,千万要善待少奶奶。 善待?善不善待与他张晋良何干? 他听后,冷笑了两声,挥了挥手。罗顺识趣地退了下去,关门时,狐疑地看了一眼,救出了少奶奶,少爷为何更加不开心呢?放下门帘,她端坐在镜台前,看到檀香木梳,骤然间想起了戏剧里女儿出嫁时常有的情节:母亲站在女儿的身后,手拿木梳轻柔地从发顶梳了下来,眼睛流着泪,嘴里却笑念着“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勉强一笑,是瞒着母亲丢下一切跟他走的,巴望着能与他执手相老,只是今晚的一切,让她感到另一种抑郁和难过,林家的少奶奶?这少奶奶只是虚有的摆设,连端茶递水关门开门都成了丢人脸碍人眼的心烦之事。 披了风衣戴好围巾,她需要出去走走透透气,闷在房子里,过于温暖安逸,容易让人糊涂不明事理。 见她穿戴整齐从眼前飘过,不知会一声,径直开了门,他呆了呆扔了书,一步跨了出去,拉住她的胳膊,“这么晚,你去哪儿?” 她把脸撇向一边,不想看他,“赏月” 他扳过她的肩,怒视着她,“阴沉的天气赏什么月?” 应该是林家少奶奶夜晚不能赏月吧!林家少奶奶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既然什么都不能做,她不作也罢! 她打掉他的手,浅浅一笑,“我喜欢透过乌云看月亮” 不过跟张晋良呆在一起五六个小时,她话语间都带了刺儿,他紧捏着她的胳膊,青筋爆出,“不准”。 又是不准?在嘉渝镇他让她出去,她便出去,让她留下,她便留下,什么都看他的脸色,顺着他的意思,他让她跟他走,她可以什么不顾地跟着他走。现在,她只是走出这个房间,走到外面的院子,也要得到他的同意,她现在不是林家的少奶奶,她还没嫁给他,她是杨芝茹,不小心踏进他家门的杨芝茹。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你管不着” 管不着?她跟张晋良做了什么竟然让她如此决绝?她是他的女人,马上要嫁给他的人,竟然在这个时候对他说“管不着” 她动手开门,被他一掌关了住,怎么也拽不开,她回头瞪了他一眼,他扳过她的肩,把她强按在门上,扯开她的围巾扔在地上,又要伸手过来脱她的风衣。 是这招,又是用这招想要把她留在家里。 “放开”她是真的被他惹着了,声音不由大了起来,手捶打着他,“林博文,你放开我” 放开?放她出去?放她去找张晋良? 他横腰抱起她,不管她胡踢乱打,把她扔在床上,像疯了一样,扑了过来。 自从监狱出来那次,他就没有这样待过她,她以为不会再有了,原来不是,他始终是那个不闻不问摧残她的人,不论有多爱她,不论待她有多么不一般,只要她逆着他的意思… “吾妻晚茹,吾爱终生” 就算这两句不是写出来哄骗她的,又经得起多久的风吹雨打?仅仅两天,两天前他可以跪在她面前诚心诚意地向她求婚,两天后呢?可以肆无忌惮地占有她,折磨她。 蜷缩在被子里,她不想哭,可是眼泪怎么都拦不住流不完。 听到她嘤嘤的哭声,他的心又是一番彻骨的疼痛,“博文,我爱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个,这辈子只属于你一人”,他怎么忘了那晚她说过的话,张晋良一出现,似乎什么都乱了? 他刚碰触到她,她像只吓坏的小猫,瞬间躲了开。 “晚茹”他不顾她的闪躲和挣扎,把她强搂在怀里,轻吻着她的额头她的脸颊,“我爱你” 爱她? 爱她,所以折磨她,所以蹂躏她,多可笑啊! 第78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2) 翌日,是被院落的炮竹声闹醒的,眼睛臃肿的睁不开,她躺在床上稍稍一动,身子像撕裂了般没了知觉。小丫头们三番四次的前来催促,“少奶奶,时辰到了”“少奶奶,热水备好了”“少奶奶,少爷在前厅等您”,她喉咙痛得说不出话,只好缩了进去,捂着耳朵,脑袋混混胀胀,难受极了。 前厅的祭典因林博文的一再延迟错过吉时取消了。 老太爷们忍气吞声过了两天,所有的怨气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每个人异口同声,孙媳妇不来拜见他们这帮老头倒也罢了,可连祖宗也不放在眼里,实在太不像话,若是以后进了家门,怎还得了?一百多年了,这个规矩沿袭了一百多年,竟然会在一百年后的今天因为一个未过门的人耽搁了? 林太太安静地坐在一边,拨捻着佛珠,没有搭话。 她向来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只是昨晚自己确实太惹她伤心,林博文有口难辨,苦笑着解释说,她身子微恙,行动不是很方便。 这句话显然等同火上浇油,一个二十岁的小丫头身子竟比他们年过八旬的老人家娇贵? 又是丫头独自一人回了来,站在堂中躬身禀告说,“少奶奶好像醒了,但是不愿起来。” 醒了?不愿起来? 大厅顿时炸开了锅,数落声四起。 他脸上笑容尽失,瞬间成了卡白色,比雪还要白三分寒三分,顾不得眼前的争闹,丢下一切,赶回了东园。 她这是在做什么?他说了一晚上的好话,发誓以后不会再做稀里糊涂的事儿,难道还不够吗?明知道今天是林家上上下下集聚的日子,明知道他要宣布明天的婚事,她竟然千方百计地避着,到底是避着林家,还是避着嫁给他? 甩开门帘,闻到房间里腊梅的清香,激动的心忽然又安静下来,她蒙在被子里蜷缩着,似乎很冷的样子,他顿了顿走过去坐了下来,撩开被子,头发凌乱地贴在她的脸上,眼角处泪痕清晰可见,眼睛红肿得让人心酸,他禁不住动手撩开丝发,手冰冰的,她微微一动,没有闪躲。 “若是不想起来,我让他们熬些参汤,明儿有婚宴…” 她抢过他的话,冷冷地说,“我不想结婚” 是,她不想当林家少奶奶,她累得应付不来,她不想在那个时候与他针锋相对拆他的台面。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无畏艰辛无畏崎岖随他走一段人生长路,现在,她害怕了,不是怕一起走的路有多难,是怕半路的时候,他与她心灰意冷,恩段情绝,生不如死。 以为是恼他的气话,他抚了抚她的脸,柔声说,“还在生我的气?” 她摇了摇头,睁开眼,淡然地望着他,像是看着陌生人,只是那眸子似还含着泪,楚楚地,有几分伤感,声音虽大了起来却甚是嘶哑,“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他呆呆地怔住了,眼睛愣愣地,似乎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手放在她脸上一时竟忘了拿开。 她推开他的手下了床,躲在屏风后穿好衣服,淡淡地说,“我要回家。” 似乎听到这句,他才有了知觉,匆忙走到身后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仿佛稍有不慎便重伤了她,自责地语气说,“晚茹,我知道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 原谅他一次次搂着她喊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 原谅他一次次不闻不问地摧残她。 她欲掰开他的手,他却越拥越紧,铁了心的不放开。他就是这脾气,从认识他到现在,从来不会改变方式。想尽办法留下她,温柔行不通便是强硬,甜言蜜语行不通便是肆无忌惮的占有,想到昨晚的一切,她的心又像是被拿到火上炙烤一般… 她永远都走不掉。 “我不走,你放开” 她稳了稳情绪,见他手一松,便像疾风一样躲了开,躲在屏风之外,甚至已经躲出里屋,他知道上了当,追到中堂的时候显然已经晚了,她手执着水果刀,抵着自己的下颚,红肿的眼睛,凌乱的头发,憔悴的样子仿佛是被他折磨了许久,忍耐了他许久。以为是威逼的话,到头来仍是求着他,“博文,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 没有别的要求,只是求他放手,放开她,放她回家,难道跟他在一起真的令她如此痛苦吗?宁愿拿自己的性命威胁,宁愿死掉,也要离开他。 那把刀闪着光亮,仿佛一刀刀硬生生插进了他的胸膛,痛苦像一枝枝冷箭直射他的喉咙,他眉头皱成了“川”字,死死地盯着她,一步一步,身子沉重地似乎能瞬间倾倒在地。 “你别过来” 看他苦楚不甘心的样子,她急了,怎么可能会逼他就范,怎么忘了,任何人都胁迫不了他,脑子突地发热,她闭上眼睛狠下心一刀刺向自己的心口,却怎么也刺不进去?她用力扯了扯,丝毫不动,睁眼的瞬间,她惊慌失措了,他紧捏着刀刃,血沿着刀柄渗到她的手上,仿佛是从她心里刚拔出一般,让她喘不过气。 他怔怔地望着她,眼里只有她,一字一句痛痛地说,“你捅自己一刀,就是捅了我十刀,如果你真的想死,先杀了我。” 他握着她的手,拿着刀死死抵在自己的心口。 不是,不是这样的,乱了,全乱了。她拼命地摇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凝望着他,祈求着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博文,不要” 他痴痴地说,“如果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死了,没人可以挡着你回家” 看到他伤了,她已经不能自已,若是他死了,她知道自己肯定会随他一起共赴黄泉。她败了,彻彻底底地败了,她宁可他折磨她,宁可承受他的折磨,也不愿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 她只顾哭泣着,心痛地说不出一句话,他却趁她无力的时候,拉着她的手,一刀刺了下去。血咕咕冒了出来,大片大片地浸染了衣衫,浸染了她的眼眸,哭声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只剩下惊恐,剩下撕心裂肺。 第80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4) 玉清河畔的垂柳被茫茫白色包裹着,北风袭来,搓绵扯絮一般飘落而下,砸落在四处觅食的鸟雀头上,它们呆了呆展开翅膀,噗噗地飞走了,闻得一阵阵寒香,抬眼望了望,对岸石屋前数十株红梅傲然绽放,红白相映,自成一副绝妙的油画。 嘉渝镇的雪天,亦是别样的美。 她靠在车后排,蹙着眉头,回忆起志远的案子从始至终无不显露着草率,似乎猛然开始又荡然结束,她甚是没明白谁是陷害者谁提供了证据怎么消了罪,已经完毕了。问了罗顺,他左右闪躲,言不搭语,装傻充愣,一副听不懂的样子。看来,从他嘴里掏出半个字,是不可能了。进了家门,常妈早炖了参汤接待,她无暇顾及,只请了常妈帮忙把行李整理妥当,径直去了书房,将屉子里所有的文件捡了出来,一张张翻阅查看,寻找“乐志远”或“谋反”字样,与上次一样,没有任何资料。瘫坐在沙发上,她左思右想不得结果。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窗外像镀了一层抑郁的暗蓝,客厅的钟敲响了八下,常妈上楼唤她,晚饭准备好了。她“嗯”了一声,习惯性问了句,博文回来了吗?骤然间觉得话是多余的,他若是到了家,首要的事情便是找她陪她,怎会是常妈先上来? 常妈摇了摇头,“顺子去了军部,来过电话,说少爷今晚不回家” 不回家? 他从来不会因为工作上的事情留宿其他的地方,不论多晚不论何事,他都会归来。只有一次,他去了寒水寺斋戒,可也是半夜时候亲自打了电话。 晚饭后像往常一样蜷缩在沙发上,留声机里是那首娓娓动人的《edelweiss》,她英文不是很流畅,却喜欢这种舒缓淡淡的调子,阅读着前几日新买的小说,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静静等待。 静,好像只成了安静。 打开的书页,她始终未翻动过,眼睛一直停留在文章的首段,半天看不下去,强迫着默念了一遍,好像也没明白文字里的意思。她终于坚持不住,主动拨了他办公室的电话。电话是通了,却无人应答,就像被人遗忘的房间,漆黑一片,猛然响起的铃声,增添的只是另一种孤寂。 十二点了,依然没有音信。 志远的案子未对外公开,调查审查都是秘密进行,这次又把它折腾出来,由司令部出面核实。 元帅,张司令命我等复审乐志远谋反一案,请你协助调查。 是协助,不是主持。 赵子胜的话隐隐显露着高高在上的得意,俨然已经架空了他的实权。 装好纱布和伤药,有了很好的借口,在长裙外套了件大衣,拎着小包,关门时犹豫了片刻,终还是去了书房,照他的笔迹写了份令函,盖上私刻的印章。 如果他安然无恙,有了它,会减少麻烦,如果他真出了事,它即使无用武之地,也给了她想要的答案。 常妈见她这么晚出去,忙拦了住,说怕遇到危险。 她想试着安慰,却不能强颜欢笑,深吸了口冷气,严肃地说,“我必须出去一趟,若是博文来了电话,告诉他,我去了军部” 也许是她的话过于严重了,常妈愣了愣,拉着她的胳膊,紧张地问,“少爷出事了?” 不会让他有事。 对自己说这话时,她恍然间领悟了他走前的那句“不会让你有事”,他怎么知道她会有事?他明明可以说“别怕,有我”,可以说“我会保护你”,可以有其它安心的词语,可他只说了这句。 若是他有了事,她会想尽办法救他出来,甚至不惜牺牲自己。 她相信,他也会。 没有多言,辞了常妈。园子外的守门士兵无视她的离去,只是例行公事般行了礼,这倒更加肯定了她的疑虑,博文无法分身顾及到她了。 雪夜冰封了镇上的一切,檐下长长的冰柱仿佛是玻璃罩在屋顶上不小心延伸出一般,青石板成了明镜,连昏黄的路灯都隔了层若隐若现的冰纱。军部在镇北方向,跟园林一样,幽静偏僻,不过距离园子仅仅几条长街。她一步三滑,到达的时候,四五米高的铁门时不时有灯光扫过,粗粗刺眼的光线,像是进入了高度戒备,她不假思索告之了站岗士兵的来意:要见林元帅。 林元帅回来之事是军部的机密,除了第二军团稍微长些脸面的人,多数人并不知情,这位衣作蓝色羊毛大衣的漂亮小姐竟然知道,本想拦着,说些无理取闹的话,可见她眼神中的冷静和从容透着无畏,始终不敢扬言不敢怠慢,接过她递来的纸张,他立正敬了礼踏步跑进去禀告。 “放人通行 林博文” 值班的警卫长看着“通关手谕”仿佛是烫手的山芋,拿不稳,也拿不准。 赵参谋长虽下了令,特殊时期,任何人不得见林元帅,等同于元帅的命令现在无效,可元帅始终是元帅,案子了结了,一旦官复原职,知道了此事,他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电话联系到司令部直接找了张副司令,一根烟的时间,他点了头,附带着下了命令,“任何人不准碰她” “是”警卫长瞬间挺直了腰板,把压在心口的石头踢了开,大口喘了粗气,随后亲自到门口,迎了来客,见是位高雅的女子,想到副司令的命令,不由暗笑一番。 铁门哐当一声开了,只是一道细缝,却能引得摩擦的沉重吱呀,那一闷声猛震了她的心脏,不是他亲自来接她,不是罗顺来接她。走在冰凉的路上,她的腿微微打着颤,心里七上八下,脑袋如空白纸张,一笔一划重复写着两个字,“平安”。拐过两三栋房子,终于在一处低矮的瓦房前停了住,房间里透出了冷冷的青色灯光,窗户上糊了纸按了铁栏,门前七八个手执长枪的士兵像冰雕一样,纹丝不动,面无表情,睁大眼睛,机警地把守着。 第81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5) 重兵把手。 牢牢的钢铁板制大门。 她看得出来,他是被关了禁闭。 警卫长敲门的闷声能惊醒长夜,旁边的窗户有了响应,看到他的手势,里面的士兵忙打了开,躬身请人入内。原来是军部里的四合小院,屋顶院落铺满了新鲜的白雪,回廊四周弥漫着腊梅花香。只见对面的屋子挂了米色窗帘,微亮着灯光,顾不得一切,她道了谢,径自从雪上踏了过去,一深一浅,腿冻得没了知觉。 站在房门前,她驻足了。 不能让他看到她慌张慌乱的样子,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让他安心。 整理了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绾进帽子里,重新给围巾打了个漂亮的结扣,低头看到皮鞋上的积雪,禁不住跺了两下。 门陡然间被这跺脚声震开了。 他没有丝毫的惊喜,脸上的平静似乎已猜测出了她的到来,身上只穿了件白色衬衣,解开了衣领处的扣子,恍惚中能见到胸口裹着的纱布,他嘴角翘了翘,比平日里多了份洒脱和豪迈,双手轻扶着她的肩,笑着问,“怎么进来的?” 不是怜惜地责备她为何傻傻冒着严寒赶过来。 不是关心她到来的途中是否遇到危险。 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口吻问她如何进入这军部。 淡淡地有些失落。 她眨了眨眼睛,指着身后,“他带的路。” 他视线穿过她的肩,望了一眼,背后立即传来踢脚的声音,“请元帅放心”,简单的一句话正是他所要的,他眉毛扬了扬,揽着她的肩,进了屋。 看到帘子上两人朦胧相拥的影子,警卫长有些纳闷了,张副司令下令说不准任何人碰她,那这个“任何人”的范围包不包含元帅呢?若是元帅碰了她,需要禀告张副司令吗?可她好像就是自己专门送来等着元帅碰的。他摇了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这年月墙头草不好做啊! 房间的墙上无任何装饰,惨白似雪冷冷清清,一张木制的单人床上是薄薄的军绿色粗布被子还有几份摊开的报纸,临窗的书桌竟是脱了油漆缺了一角残破不堪,恍惚中看到墙角诚惶诚恐的老鼠,她的心猛晃了晃,压抑着,佯装着不知。 不敢多言,她安静地跪在床上,低着头,就着橘色的灯光,小心翼翼拆了纱布,生怕一不小心触痛了他。他光着臂膀,闻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没有暖气的屋子似乎因为她的到来有了些许的温馨。侧脸凝望着她,一闪一闪动情的眸子充着荧荧的光亮,两鬓间随意溜落的青丝顺着柔美的脸庞滑到了颈项,他不由地伸手探过去,就像第一次相遇的雨夜,她的美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 警卫长无端在外冻了一夜,清早看到人出了来,行了军礼,颤抖的双腿似乎甩得更响。 “王奇诏,派人护送夫人回去。”林博文朗声下了令。 夫人? 王奇诏斩钉截铁地应道“是”,心里却咕咕冒着泡,她是元帅夫人?那与张副司令什么关系?真是越来越分不清事情的黑白。从未这样殷勤地对待一个女人,笑容都是自然而然萌发的,她却甚是客气,谢谢之类的言词让他顿时受宠若惊。前脚踏出大门,眼前便豁然一亮,红色的风衣红色的皮鞋红色的手套,连嘴上涂擦的口红都是似火的红色,眉毛轻佻,眼波灵转,惊艳得让人心狂,第一次看她的戏,他便谨记了她的名字,白莹梅。 “晚茹”,白莹梅扭动着腰肢,走到杨芝茹面前,高傲的脸上带着胜利的笑,“不多待会儿?” 梅子? 她愣住了,竟然在军部大院遇到了梅子,她是怎么进来的?她来做什么?这条迂回小路只有一个终点,四合小院,她穿的如此艳丽如此炫目… 不多待会儿? 这句“天籁之音”如同从天下飘落的白雪,虽美却冰,虽冰却寒,虽寒却更加的陌生,瞬间把她的身子冻结了。 远远找不回熟悉的痕迹,她仅仅是一位天外来客,叫得上名字的探视者,一举一动早已被对方的监视,只好浅浅一笑,回道“博文需要休息” “是吗?”莹梅嘟着嘴角,天真的语气,娇声言道,“我去看看。” 看看?话到了这个份上,她依旧不放弃依旧要去看看。那晚,梅子竟然对他说“爱他”,明明知道了她跟博文的一切,竟然在她的家里当着她的面勾引他。她早已不是自己认识的梅子,不过是披了梅子的衣服,不过是涂有梅子的外表。 芝茹忙拉住她的胳膊,突然意识到失了控,放了开,笑着说,“他脾气不是很好,若是伤了你,希望你担待着点儿。” 她与她,熟悉又陌生的情敌。 她与她,从那晚已形同陌路。 莹梅也笑了,与她擦身而过时,悄声说道,“我要让他身败名裂” 不仅仅是身败名裂,是看到他在她面前跪下来求她,求她放过他,就像上次,她可怜兮兮地求他爱她。 芝茹蹙了蹙眉,那句柔媚的话如绵中夹带的铁针,狠狠扎入了她的身体,直到千疮百孔,找不出完整的自己,压抑着莫明的愤恨,她淡淡地问,“是吗?” 白莹梅回眸一笑,冷如冰霜。 第82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6) 练剑是他多年的习惯,只是前阵子被公事缠身疏于勤练,再则,有了她在身边,总想着多抽些时间陪她,不过,好像事与愿违,越是想着陪她,越是没了空闲。静候在这四方小院,他倒有了闲情雅致,问下属要了把长剑,挥了起来。 一剑一鞘似疾风如流云,沉稳轻灵,霎时间整个院落雪花弥漫,腊梅的清香夹带着一股股让人热血沸腾的寒气扑鼻而来。 曾以为舞台上一张一弛的落英缤纷只是无聊的神话,曾以为那铮铮作响的剑姿也只是故作的潇洒,白莹梅踏进大门的一瞬,怔住了,心口的怨气早已随着剑风一起卷入积雪,飘散空中,最终融化于无形,心里只剩下静静的痴傻和隐隐的疼痛。 她喜欢看他。 那双深邃温柔的眼眸,那嘴边能燎燃她的弧线。 不论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伤了她,不论对自己说了多少次要恨他,可见到他的时候,她只能像现在这样呆站在着,等他,等他注意到自己。 终于,他停了下来,收剑的动作洒脱干脆,不仅仅是飘逸。 凝望着英俊脸庞微露的汗渍,她的心砰砰直跳,若是她,守在他身边的不是杨芝茹而是她,此刻该有多美,她拿着含香的手帕走过去,只要他稍微一个暗示一个眼神,她会毫不犹豫地攀住他的脖子… “白小姐光临寒舍,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他甩了剑给身边的士兵,接过毛巾敷了敷。热气腾腾地萦绕在他的脸庞,隔了层朦胧的美感,只是,这嘲笑的语气,像一杯毒酒堵在她的嗓子边缘,忍着不饮下去,却也吐不出来。 她盈盈站到他的面前,“照顾不周,世文住得习惯吧!” 怎么会叫他世文?她应该讽刺地喊他林元帅或者林博文,她竟是不争气不自觉地喊他世文。 赵子胜已经被这个女人迷得七魂出鞘,什么都顾不得了,竟然拿乐志远的案子牵制他,张晋良顺便捡了个大便宜,终于找到机会找了个把柄禁锢他的自由,阻断他跟李扬和吴铭起联系,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他嘴角微微一动,低头凑到她面前,距离她不过眉目之间,只要稍微一动,便触到细腻的峨眉,看到她娇粉的脸上凸显了红妍,他笑着问,“你说呢?” 暧昧笼罩着她,牵引着她… 她禁不住喉咙滑动把毒酒吞咽了下去,刚仰起脸,红唇未来得及碰到他,眨眼间,他已闪开了,他总是这样伤她,心痛痛地,不由耻笑说,“晚上有个女人自愿送来侍寝…” 话未说完,只觉一道寒光而过,杀气逼人,低垂的发丝被撩了起来,片刻后一束头发从眼前落下,只要多一寸,她便血溅三尺,不知何时屏住了气息,心跳静止了般,脑袋一片空白,吓得没了魂魄,听到剑入鞘的响声,似乎才找回意识。 他要杀她? 难道他对她真的没有一丝情分没有一点爱恋?若是没有,为何第一次见到她,便索要她的香吻。刚才他还笑着挑逗她,她只是气愤不过,提了一句那个女人,他便想要她的命,他怎么那么狠心。 “来人,送白小姐去赵参谋长办公室”他朗声下了令,转而俯身低语,“这次放你一马,下次可没那么好运了!” 他又一次践踏了她的尊严。 愣愣地站在那儿,她紧咬着嘴唇,瞪大眼睛望着前方,心冷冷地,看到士兵的手势,高扬着下颚,出了大门。望着不远处徘徊熟悉的身影,眼睛饱含热泪,一跺脚奔了过去扑到他的怀里,捶着他的肩,嗔道“他欺负我” 嘉渝镇的冬晨醒来的很晚,沿街的铺子紧闭着木门,深巷的叫卖声比平日里清亮了许多。芝茹拒绝了王奇诏开车送她,只是顺带打听了乐志远的情况,他已被抓捕归案,关押在监狱,接受上级的重新审查。 博文知道他的无辜,所以把这个案子压了下来。而知情者除了文工团的职员,便是军部的士官。现在,有人又无端把此事捅到了军部,甚至明显是要牵扯博文。 “我会让他身败名裂” 莹梅?她能随意进入军部,肯定是赵参谋长的命令,他是军团的第二号人物,博文被困,那么,现在整个嘉渝镇便是由他独揽大权。 踩着深雪,她裹了裹大衣,闻到桂花糕的清香,抬眼见蔡林记的门庭若市,忙排在了队伍之后。 博文一脸无忧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知是装出来安慰她,还是有了应对的策略?志远最后是无罪释放,却不让罗顺透漏半分案子的消息。难道是没有证据,他下令强制放了人?是的,若是真有证据,怎还会复查?她越想越怕,当初自己私刻了他的印章,假冒他的命令,会不会被人提及出来,说他是乐志远的共党,有谋反之心,受到牵涉? 出了一身冷汗,她脑子清醒地一塌糊涂。老板喊了多次,“小姐”,直到被后面的人拍了拍肩,她才回过神,要了两份桂花糕,去了剧院。 剧院的后门没有封条,里面虽然安静,倒能感觉到鲜活得气息,她晃了晃门环,喊了两声,“小雯”。小雯憔悴的神情,不醒地探出了脑袋,见到思念的面孔,揪了揪脸,不是梦,是她想见的人,盼望的人,能够帮助她的人,瞬间趴在芝茹的肩上,开心极了,笑着笑着,身子却打着颤,抽泣起来。 “芝茹姐,乐大哥被抓走了,你救救他吧!” 大家私下里传言说芝茹姐是元帅的人,她虽未对自己说,可她相信那是真的,喜欢芝茹姐的人一定很有本事很厉害,一定能救乐大哥出来。 第83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7) 后院的紫玉兰是刚来嘉渝镇闲来无事时种的,不想大雪纷飞的季节竟然开了,大朵大朵的紫色如同艳美的姑娘婀娜多姿,如同伏在她身上的人不在是含苞的懵懂,有了冬日感伤的哭泣。房间里毫无暖意,炭炉只剩下白色的烟灰,茶杯里结了寒冰,打开水瓶也是空空如焉倒不出热气,这丫头俨然已经忘了自己。 “他本就是无罪的”,她暖着小雯的手,坚定地说,“我会想办法救他出来,但是,现在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小雯哽咽着点了点头,擦了擦脸上的泪,只要芝茹姐在,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那部含带谋反台词的戏剧是为莹梅写的,故事的大纲也是志远和莹梅两人定下来的,内容讲述的是一位女子在战争年代摇曳多变的一生。自从她走后,剧本的校对工作交给了小雯,小雯只是大致读过部分章节,可是稿子未完成,已经不翼而飞,几日后便发生了志远谋反的事情。 梅子清清楚楚地知道内幕?! 唯一的人证竟然成了复审的主判?! 她心痛地想笑,嘴上却仍是不甘,“上次团里的人不是都问过话了吗?莹梅当时的口供无效吗?” “她哪里作证了”小雯愤愤地说“乐大哥出事的时候,她早跑到江南快活去了。这次还不是一样,找不到她的影子。其他人没见过剧本,我也只是读了无关紧要的一两章,说了大堆的话,调查的人都不相信” 她不也是吗? 自从跟了他,便躲在了镜花园林,自私地不敢出来面对任何人。若不是志远派人送了千纸鹤,告诉她,他出了意外…可是,文工团的没人知道她住在园子里,下达的文件明明说的是她调到了第二军团啊!当时只顾着志远的危险,竟然忽略了这个事实。若是有人想打听她的事情,军队的人肯定回答,不知,她压根没去过军部,没见过任何人,可是赵参谋长一定知道,他去过园子,即使没见过她,也能隐隐感觉,里面住了女人,何况那晚,她作了陪酒的姑娘… 赵参谋长知道,梅子怎可能不知? 是梅子,志远派梅子送的千纸鹤,可是梅子去了江南…不是,梅子是躲了起来,送了千纸鹤躲了起来。 她面容失色,苍白无一丝绯红,身子像受了沉重的打击痛得散了骨架,却又必须在外人面前强撑。 也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阴谋。 骗得志远编写剧本,诬陷谋反,然后通知她赶过去营救,拿不出证据,她只能求助博文,借此调拨她和博文之间的矛盾… 双手握着杯子,却越捏越紧,似乎瞬间能捏碎了它,等待着看到瓷片深深扎入指尖,看到红色的血渍染满双手。 曾经,她是她最好的姐妹,什么都依靠着她。 曾经,她不顾一切冒着大雨为她买药掩护她的不堪。 曾经,她哭泣着对她说,“晚茹,我会报答你的,不会忘记你的好,会铭记一辈子。”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一心期望她的谅解。 她不仅不会原谅她,而且早想尽办法破坏掉她的一切,平静的生活,博文的孩子,现在是博文… 她怔怔地笑了,热气冲进了眼睛里,立即镀了一层霜雾。小雯见她沉默良久,以为说了什么不该的话,忙伸手过来关切地询问,刚碰触到她的手,吓慌了,冰冰的,透心的寒。 “芝茹姐,你怎么了?” 怎么了? 她是怎么了? 一切不过是她的猜测,可是,一切竟是那般真实。 她双手捂着脸,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心却疲惫极了,看到小雯紧张的样子,安慰着浅浅一笑,“我买了蔡林记的桂花糕” 知道走不回去,出门后叫了车,请求着师傅直接拉进园子,最后她瘫倒在沙发上再也爬不起来。常妈瞧她心力交瘁的样子,没有多问,忙拿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过了中午,见她依旧躺着不动,有些担心了,探了探她的额头,滚烫的灼手,唤了声少奶奶,她似乎睁不开眼睛,只是蒙蒙地应上一声,“博文是不是回来了?”,常妈也不知怎么回答,只想着发了烧若是在客厅里继续睡下去肯定会更加严重,可是少爷顺子不在家,情急下只好打电话到了医院。 医生来得还算及时,拿了体温计递给常妈,请她帮忙测量病人的温度。看到锦被下微露的脸庞,精致的犹若清香幽然绽放的水仙,他莫明走了过去,心里不禁浮动了一下,果真是她,虽然只见过一次,可他永远都记得那个美丽的结扣,宛若蓝色的蝴蝶。 “周医生”常妈递过体温计。 “39度2,高烧” 看她昏睡在沙发上,周禹生走了过去,对常妈说,不能继续躺在这儿。常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忙拿起被子。他蹲下身来,横腰抱着她,跟随常妈上了楼。 她脸上没有胭脂水粉,素净得没有瑕疵,身上散着淡淡的薰衣草香,虽是发了烧神色憔悴,却依旧掩饰不了特有的清新。 她像是有了意识,望他怀里钻了钻,依靠着,仿佛很是心安,痴痴地说,“博文,你回来了,我好冷” 一定念叨着那天他救的人吧! 刚把她放置床上,她竟然像只受伤的小猫,瞬间逃开了,远远地蜷缩在被子里。 知道认错了人,不愿意见到他? 再去拉她的手时,她却很是倔强,挣扎着,他立即放开了,在一旁静候了片刻,待她心情平伏了些,安安静静地似乎熟睡了才牵过手,挂上点滴,随后拿了药,告之了常妈,按时服用,三个小时后,若是不退烧,再电话找他。 常妈道了谢,松了口气,小声嘀咕了句,“平日里这孩子不是这样的,怎地一生病,看着让人心痛。” 听了这话,刚迈出门的脚顿了顿,他借机转过身望了一眼,走了。 第84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8) 月色清凉如水斜照着阁楼,似轻风入梦,惊扰了寒窗。 四合小院里惨白的积雪中间跳跃着一团红色的火焰,神秘妖媚,顷刻间融化了院落的冰雪,炙烧着盛开的腊梅树枝,火越烧越旺,似乎瞬间能燎燃屋檐,她大叫了一声,脱了外衣去扑灭它,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狞狰的脸,是梅子,不是火,梅子穿了件红色的风衣,回首对着她笑,“我要烧死他,杨芝茹,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不待她说话,火嗖地一声窜了出来,屋顶霎时陷入了火海… “博文” 她猛地一惊,两手紧握着,手心满是汗渍。 没有火光,四周皆是寂静的银色。 志远的案子没有证据,应该是没有审理,便无罪释放了。 他放人的时候,她以为是因为孩子的事有所愧疚,以为是良心不安,做出来给她看。 当时她竟还恼他怪他,对他说,相见唯恨。 不想,他为她做了违背意愿违背法律的事情甚至牵连到自己… 径直下楼去了厨房准备熬些粥,被匆忙赶过来的常妈劝慰着,应该多多休息,这种事情她来就成。她笑着说,博文嘴叼着呢!闻一闻就知道不是他想要的味道。见她执意亲自动手甚是倔强,常妈没有阻拦,想是又要去见少爷,便备了些开胃的小菜。 王奇诏开车进镜花园林,被守门的士兵拦下了,说没有元帅的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内。没手谕,他敢来这园子吗?可是翻遍了所有口袋,却不见元帅的签章,情急下只要央求他们行个方便,并保证确实是元帅的命令,前来探望夫人保护夫人。士兵只认元帅的亲笔书信只听元帅亲自下令,任他好话说尽,他们仍是不放他通行。 “王先生?” 摇头叹气来回踱步的王奇诏听到温柔熟悉的声音,见眼前士兵行了军礼,知道是想要见的人,忙回了身,立正挺身,尊敬地应道,“夫人” 她绾着发髻,额前的刘海略微弯曲着分了开,蓝色的开襟风衣包裹着黑白藤花图案的旗袍,挎着黑色的皮包,提着精致的保温壶,在昏黄的路灯下,映着蓝色的积雪,出奇地幽雅恬静。 她低头欠了欠身,问道“博文派王先生来的?” 王奇诏老实交待,“元帅挂念夫人安危” 罗顺不在他身边,他没有心服的人使唤,难为现在还有一人听他的命令。 她道了谢,恳请他带自己去见博文。他维诺地应了一声,元帅似乎并没有下此命令,可见了她的执意和坚决,终还是开了车门。 依旧是长而冷清的小道,依旧有她不愿见到的钢枪返照月光的冰冷,士兵似乎换了一批,但那面目上依旧显露着昨日的机警。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衣着军装的士官出了来在铁门前停了住,扶正了帽子提了提衣领,看到王奇诏恭谨地带了位少妇,静站在石阶下,仰望着他没有行礼,不觉有些恼火,可霎那间的惊鸿一瞥,强忍着把怒火压了下去,换上了笑容,“奇诏,这位是?” 明知故问,只是想把自己正式地介绍出去。 “夫人”王奇诏请她上了阶,对她介绍说,“赵参谋长” 他并不是不认识自己,即使在那次的宴会上未见过她,可是前日,博文刚回嘉渝镇时也是见了面的,这会儿却假装着不熟识,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想到梅子与他联手谋合的事情,心里不由多了几分的恼恨。 看着那只递过来的手,她浅浅一笑,伸出手准备握时竟被他拉了住俯身下去轻轻一触,她心下一惊。这是演出外国戏剧时常有的绅士动作,代表着初次见面时的礼貌问候。但是戏剧只是戏剧,这也不是在国外,他的动作始终若隐若无地带了几分轻佻。 四合小院,博文就在身后,他竟然放肆到这个地步,只要她尖叫一声或者大喊一声“非礼”… “赵参谋长对外国人的礼仪很有研究。”她终还是克制了。 他笑了笑,“只是看了几场文工团的戏而已” 她不再多说,敛起笑容进了门。王奇诏想陪着跟随进去,被赵子胜轻言厉声唤了住。 院落里的积雪轻了少许,月光下能闻到冰融后梅花别样的沁香,她眼睛直直盯着对面地灯火,沿着回廊一步步接近,脚步声在整个寒夜格外清脆。 她敲了敲门,无人回应,等待了片刻,却也是无丝毫响动,看到门缝里露出的光线,推门探身望了望,没有他的影子。她放下盒子,抬眼看到墙面上伟岸的影子,未来得及转身,他早已探过手搂着她纤细的腰身,去解她的风衣,她笑着习惯性推开他的手,反被他握了住,脸贴着她的颈脖,嘴像条游离的鱼沿着后颈直到她的耳垂。 他受了伤,不能什么都由着他的性子! 她挣扎着说,“博文,不要” 他赫然一惊,似乎酒醉清醒了一般,紧握她的手松开了,扳过她的肩,捧着她的脸颊,嘴角微微一翘,满是怜惜。抬首望着那双深邃的眼,虽然被关了紧闭虽然面临着重重危难,却依然刚毅依然胸有成竹。 这就是她爱的人吗? 若是他稍微皱皱眉头,稍微露出了胆怯,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博文,我们逃吧!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避世,过平淡的男耕女织生活。 可她知道他不会。 “过几天,小顺会送你去国外,我都安排好了,常妈随你一起有个照应,等风平浪静了,我再去接你。” 去国外?她脑袋瞬间蒙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讲述他的计划,仿佛是迫不得已才有了这个策略,仿佛她这一走便是遥遥无期。 他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轻抚着她的头,愣愣地说了一句“晚茹,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 她嗓子莫名地痛痛地,明明打算说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话到嘴边却是不确信的反问,“真的舍不得吗?” “舍不得,若是你有了任何差池,我会心痛一辈子” 第85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9) 舍不得放手,更舍不得你遇到危难。 这几日他学会了偷懒,养成了早睡晚起的习惯,而且睡觉的时候喜欢让她枕着胳膊,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上,要么搂着她要么拥着她,他的手不老实极了,特别是拆了纱布之后,好像终于熬出了头摆脱了束缚,像条细滑的爬虫,不时在她身上游离,好多个夜晚都被他折腾醒了。 “博文” 她喃喃地唤了一声,脸似乎贴着了他赤裸的肩膀,身子像被什么紧紧裹了住,动弹不得,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钻进了他的睡衣,她想伸手推开,却是无用。他低头贼贼地笑了,眸子在月夜里出奇的亮,终于找到了好法子,她想躲躲不开想逃逃不走想挣扎也没了空间。 她对他眨了眨眼睛,哭笑不得,“把我放了” 这话明显是多余,甚至有些“自取其辱”地挑战他的威信。 他果断地回她,“不放” 她撅起嘴角,威胁他,“没了手我还有嘴,我会咬你。” “咬也不放” 他‘视死如归’的样子很是好看,深邃的眼睛缠绕着她,淡淡的嘴角边没了戏虐,那张干净的脸上满是真诚,她莞尔一笑,仰起脸去咬他的嘴,他倒是先发制人,一个翻转把她压在身下,死死堵住了她的唇。 心疼她园林军部来回跑路,他便吩咐了人把左侧的房间改成了厨房。疏通管道仿佛是件大工程,王奇诏穿了件淡薄的衣衫,大冬天仍汗流不止,解释说,工程部的人没有办法通气,这里只能盖大土灶。她也劝说,仅仅是住上几天而已,劳师动众总归是不太好,虽然是简陋了些,可毕竟什么都不缺。他勉强点头同意了。 做饭时,他站在她身后,揽着她的腰,左右跟着她的步子,嘴一刻不得清闲,不停夸她下厨的样子美若天仙,天仙会待在厨房吗?纯粹哄她开心。偶尔趁她不注意,喜欢偷偷亲她,眼睁睁地看着菜有了糊味儿变了黑色,他才停了住。打发他出去,他倒是很有借口,他现在最正经的事儿就是看她,最重要的事儿就是陪她,最忙碌的事儿就是等她。她抡起锅铲要打他,他又是耍了无赖,把脸贴过来,“如果你不喜欢我喜欢你,就敲吧!” 此时,才体味到他忙碌的好,想看到他的时候,可以去找他打扰他,完全是随自己的意愿。可当他真正闲了下来,像条甩不掉的尾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跟她添乱。 洗衣服,他亦是闹着帮忙,怕水烫又惦记着水凉,在一旁心甘情愿当她的搓衣板,想洗哪件衣服,直接拿他的手去挑好了去揉搓好了。冬日里,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看到大堆大堆的泡泡,七彩绚烂,飘满了院落,又由不得她,捧了一大把往她脸上戳,她毫不示弱,对决后终还是败下阵来,只剩下两只眼睛气呼呼地瞪他,他才嘴角翘了翘,拥着她,说尽甜言蜜语。 四合院的门急促地响了。 他端着碗筷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吃着晚餐,她略微迟疑,那一声就像骤然的号角,又闷又长,唤醒的不只是他,还有自己。 罗顺火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到少爷少奶奶沉默着吃饭不便打扰,怏怏地在门外候着。 “今天的饭菜很平常”他吃了一半放下碗筷,淡淡地说。 很平常? 自己心情不畅快,拿她的菜找借口。 她嘴角动了动,静静地把餐桌上的一切都收拾完后,准备端出去,他伸手拉她,被她打掉了。 罗顺瞧着屋子里的一幕,知道自己确实莽撞,破坏了少爷的兴致,惹得少奶奶不开心,趁着少奶奶离开这会儿,忙进了去,例行报告,“少爷,去南洋的船安排好了” 不过七八天的时间,一切竟然安排妥当了。 他微皱了眉头,有些怅然若失,转眼间便是年关,现在不走,只怕一旦动乱,没了机会。“联系上李杨了吗?” 罗顺恭敬回话,“李将军说,第三军团听少爷您差遣,顺便提醒您,若是再不下决心,张司令替换了老臣,涣散了军心,所有皆迟。吴大帅也说了同样的话,现在将士们都唯您马首是瞻。” 他“嗯”了一声,沉思了片刻,最终下了令,“乐志远的案子明天审理” 罗顺应声退下了。 她端茶进屋的时候,他背着双手,静站在窗前望着屋外。漆黑的夜色混沌不清,玻璃上倒映着他的愁云。她走过去环抱着他,轻轻靠在他的背上,手顿时被他紧紧握了住,他回首笑着说,“今晚,陪你看书” 我只能在你离去前,做一些让自己难忘的事。 他把她拥在怀里,头轻放在她的肩上,手捧着书册,听她的指挥命令,一起读了四五章,他开始逆着她的意思,让他翻过,他倒了回来,让他快些,他慢腾腾地不想动手,她急了去夺书,他却把它高高举过头顶,她够不到的地方起身也触不到地方。看着她气得没了脾气,脸上虽挂着笑容,心里却是阵阵疼痛。 终于,他克制不住扔了书,硬生生地抱着她,竭尽全力又轻柔抚慰,“晚茹,不会让你等得太累” 她倚在他的肩上,“我知道” 知道你所做的,都是不舍得放我离开。 “你怪我吗?” 她摇了摇头,眼眶里却含满了泪,哽咽着说,“不怪” 不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辈子都不会责怪。 第86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10) 乐志远的案子定在下午审讯。 仅仅凭一页文书判他谋反,始终缺了必要的人证,毕竟没有强有力的证据表明他有谋反的动机和目的。 出了军部上了车,罗顺经不过她的威逼利诱招了实话,少爷已经安排了辩护律师,之前也与乐志远作了详细攀谈,只要按照律师交待的台词背诵应答,必定无罪释放,再说,参加听证会的全是嘉渝镇地位举重的商贾,有声望的德高之士,平日里都是受少爷庇佑的人,与林家颇有生意往来,这个时候让他们出面说两句也不为过。 她从包里掏出一打纸递到罗顺手上,“这是乐志远谋反的剧本” 剧本?罗顺怵在那里,半天反应不过,连说话都有些口吃,“少奶奶,剧。。本…” “是模仿乐志远的字伪造的” 当时想着,若是志远无法洗脱罪名,若是博文无回天法术,她只能让梅子手里的剧本成为一张张废纸。上次去找小雯时,拿了志远专门写文的稿纸,好在他写文时从不喜欢编辑页码,伪造起来不是很难,好在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剧本,只要志远说是真的,谁敢站出来指责怀疑?若是真有人提了出来,反而是欲盖弥彰,更加证明志远的无辜。 罗顺信心倍增,“少奶奶,我会想办法让它合理地出现” 即使所有的办法都行不通,她还有最后一步棋,牺牲自己,是她捏造了他的命令,是她逼着他走了那一步。 车迎着冉冉升起的红日驶向镜花园林,霎时出现的彩色光线穿过玻璃陡然分成了多屡,耀得人睁不开双眼,她微微欠了欠身,光亮瞬间收拢暗淡,才辨认出那道光来自金色发卡,佩戴发卡的娇媚女子挺身挡在了车前。 不惜撞车也要拦下她。 低头对自己浅浅一笑,该来的始终躲闪不过,她径直下了车,走到红色的火焰前,淡然唤道,“梅子” 不是白小姐,不是莹梅,两人独处的场合,她仍然称呼她,梅子。 “晚茹” 尽管心里骂了她多遍杨芝茹,可每次总改不了口,见了她,习惯喊她的小名。 笑容虽在,却少了以往的甜蜜和开怀。 找了临近玉清河岸的茶楼静坐下来,点了壶碧螺春,两份早点,茶煎包和奶黄包。 “记得刚来镇上那会儿,我特想吃茶煎包,晚上跟你说了声,你天没亮便出了门,不熟悉这里的路,还死撑着买回来给我吃”莹梅痴痴地盯着茶壶,述说着,像是搜寻甜美的回忆,很知足,“我说喝酸梅汤,你前一刻就算忘记了,后面也会想办法弥补,从来不会扫我的兴,不会让我失望” 她记得,记得自己为她做的。 望着沉浸在阳光下纯洁的脸庞,芝茹的心微微一动。 莹梅眼角瞬间盈满了泪水,嘤嘤泣道,“那段日子好美,我你和志远,我们三个,春天去游湖,我俩喜欢欺负他,让他一个人划船,看到水里的鱼,踢他下去抓,每次你都心疼他,在一边拦着我。冬日里下了雪,你也不忘给我们织围巾,手都冻肿还坚持到最后,可是这个冬天,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平日的欢声笑语,没有了往日的亲密无间,连陌生人之间的平静淡然都抹杀了。她们成了敌人,不,也许,是她误会了,是她把梅子当成了敌人… 她握住了莹梅的手,怜爱地唤了一声,“梅子” 莹梅把头轻放在她的手上,枕靠着,依恋着,喃喃地说,“晚茹,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你再帮我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我以后不会在求你。只要你帮了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似乎每次只要她乞求只要她撒娇,自己都无招架之力。 她笑着点点头,“你说吧!” 莹梅忙抬头擦了泪,露出了笑容,仿佛清晨绽放的玫瑰,美艳欲滴,清脆的嗓音,含娇带羞地说出了六个字,“你离开世文吧!” 那一句仿佛晴天霹雳,瞬间震醒了她,离开?她迅速把手抽了回去,脸上的微笑苦涩极了。 果然是这样,是杨芝茹一直紧抓着世文不放,不论说了多少伤感的情话,留了多少动情的眼泪,这个女人都不会为之所动。把他关了禁闭,想着去看他,她竟然呆在里面七八天不出来,她的手段真是高明,当初小瞧了她。 莹梅抽出纸巾优美地沾了沾眼角的泪,没有一丝哽咽,愤愤地说,“杨芝茹,我真的不想恨你,可是你太让我心寒了” 心寒? 刚才还如数家珍般道尽她的好,感激她的好,片刻的时间,不过一秒钟的时间,竟然说起恨她的话。 她笑了,原来这就是变了的梅子,披上了虚伪的外衣,“是吗?让你心寒,真是难为你了。” “杨芝茹,你别在这儿装好人了。如果不是别人告诉我,放假的前晚,你住在镜花园林,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等了他那么久?原来是你故意藏起了信,偷梁换柱,冒我的名偷偷去见他。如果不是在你的房间看到他的衣服,我怎么也想不到,原来我最好的姐妹早存了心抢走我爱的人。我不想相信,只好写了一封信,托你交给他,我要约他出来,好好问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是不是他不爱我了?那晚,我在桥上苦等了着,当时下了大雨,我不敢离开,期盼着他能出现,哪怕是来骂我两句都好,至少,能让我知道,你没有私心,你把信亲手交到了他手上,可是他没有来,整整一晚上,都看不到他半个影子。”白莹梅心口一起一伏,冷笑声不断,“杨芝茹,是你先对不起我,你夺了我的一切,我不会罢手,我要毁了你,毁了你的一切” 如果这些话在前些日子说出来,她或许会伤心难过,会在她面前抬不起头,可是现在,知道她利用了志远,知道她联合了赵子胜,看到她刚才在自己面前绝妙绝幻的表演,心底的那份愧疚早已随风散尽荡然无存,只留有深深的怨悔,怨自己误会了他,悔自己认识了她。 白莹梅稳了情绪,顿了顿,娇笑又浮现在脸上,起了身准备离开,“如果不想他出事,最好明日前离开嘉渝镇,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威胁她? 这世上没人能威胁到她,除了他。 她也从容地笑了,“他不会有事。” “是吗?恐怕要让你心痛了,志远说,如果再看到你出现在他身边,”白莹梅俯下身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悄声说,“志远他决定认罪,供出幕后主使,林博文” 第87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11) 对面的铺子满是编织的五谷吊饰,大红喜庆的对联门画高高悬挂,楼下几个鬼头鬼脑的幼童拎着灯笼集在一起嘻嘻闹闹后又散了开去,各奔东西,那开心得意的笑声渐趋渐远,与梅子离去时不差分毫。 过年了。 她却只能愣愣地待在这茶楼,等着落日,等着天黑。 罗顺在楼外候了三四个小时,不见少奶奶下来,有些急了,忙上了去,见她脸色苍白,紧锁着眉云,痴痴地凝望着长街,站在一旁不敢扰乱,瞧了瞧时间,终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她,担心地唤了声,“少奶奶” 她像是早已洞悉他的存在,没有看他,只是怔怔地说,“小顺,我想去见乐志远” 如果他承认了罪名,诬陷博文是幕后的主使者,纵然再多的证据也是无用,毕竟博文曾把这个案子压了下来,毕竟他毫无理由地放了志远。 想尽办法救他出来,不能因为他一些疯话,全部毁了。 罗顺心下一惊,少奶奶这个时候急着去见乐志远,难道又出了什么意外,要不要先通知少爷?不敢多问,无奈地回答道,“今天开庭,明文规定,除了律师,闲杂人等均不得接见要犯”, 她“嗯”了一声,起了身,裹了裹风衣,命令的口吻说,“带我去见律师” 罗顺应声“是”,小心在前面诺诺带着路。 “芝茹姐” 身后传来嘶哑的唤声,几分喜悦,又有几分期待,她顿了顿,回首望去,小雯两眼红肿脸色憔悴身单凋零地捧着纸袋。见真的是她,小雯似乎再也没有力气握紧手中的纸袋,它瞬间掉落在地,顾不得一切,直接扑到她的怀里,“芝茹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凄凄楚楚的音调像无助了许久,被人欺负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信赖的人,不由大声哭了起来, 安慰了小雯,她吩咐罗顺重新买了餐点,坐在车上,才得知这傻丫头竟然没日没夜地寻了她一个星期。 “芝茹姐,我跟乐大哥说你回来救他的事情,你不知道他当时多开心,他说想见你,可是我找不到你,整个嘉渝镇都找不到你,每次去见他,我都是垂头丧气,给了他希望又让他失望” “他好吗?”所有心潮澎湃的话压在心里,说了出来仍只是淡淡地习惯性地一句。 小雯点点头,讲了志远的情况,除了饮食上稍微不如意,清瘦许多外,平日里还让她带些纸和笔过去,他前些日子正打算写一本巨著。 待在监狱里写书? 她蹙了蹙眉,心下顿时轻松不少,这些日子,瞧着博文志在必得的样子,以为他没有危险便一切安好,再说去见他,博文也不甚喜欢,自己亦没有时间,听完小雯的讲述,他不仅仅是好,还有其他的闲情雅致,看来是小雯情绪激过于动了。 “只是乐大哥这几天心神不宁,总喜欢拿脑袋撞墙,说他害了你,你肯定是被那个人关起来了,肯定受尽了那个魔鬼的折磨。他说他要救你出来。” 什么? 她被人关了起来? 救她? 为了救她,所以要陷害博文,所以不惜牺牲掉自己。 他为何还会有这样的念头? “你怎么会跟那个魔鬼在一起?” 上次在剧院,她俨然说的很明白,博文是她的丈夫,不是恶魔。 他越来越让她不懂。 仅仅是半年的时间,以前种种“尽在不言”去了哪里? 难道她跟他真的已形同陌路? 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腊梅映着眼眶,像那年春天的芸苔,黄艳艳的色泽,大片大片簇拥着,她站在其中,回眸微笑,他说,晚茹,你好美。记忆犹在,只是繁华过尽,留在脑际的是空洞的几个字,别无其他。 她拥着小雯,抚着她的背,安慰说,“志远,会没事儿的。” 法庭位于镇南,西洋的建筑风格,汉白玉的十字高架,蒙羞的正义少女,原是国外教士设计建造,用于弘扬明主法律,这也是唯一一处与嘉渝镇的格格不入的另类风景,四周除去了青石板的古街,除去了风姿招展的常青灌木,只有淡淡的灰色。 车在台阶边沿停了住。 罗顺恭敬地打开门,她瞧着小雯紧咬着嘴唇低着头,眼睛直直盯着车椅,心疼地说,让罗顺送她回文工团。小雯摇摇头又点点头,想知道案子的结果似乎又怕知道了结果。她理了小雯额前的丝发,露出闪亮的眼睛,笑着说,先回去睡一觉,等睁眼醒来,志远已经回去了。是啊!只要请律师跟他讲明,只要他不再胡思乱想,所有的噩梦都会过去。不待对方说些什么,她径直下了车,对罗顺说,安全送小雯回去。罗顺心里“啊”了一声,左右为难,毕竟少奶奶的安危比任何人都重要。 “少奶奶” “我先找律师,待会儿再来接我” 少奶奶的倔强,他深有体会。开庭亦不是什么大事,少奶奶出不了意外,何况少爷虽关了禁闭,可是仍掌控着嘉渝镇的一切,谁敢对少奶奶动手?心里浮动了两下,只好作罢,踩了油门,车像风一般驶离了。 四周寂静极了。 地上的影子不知何时淡得如眨眼间会消失一般,踏在石阶上的响声显得格外沉重响亮。风衣随裙摆左右晃动,凛冽的寒风钻了进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思绪却停留在“我不会离开博文,我爱他”“我不需要你搭救”“你要冷静”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上…志远?!该对他说些什么呢? “夫人” 门厅前,赵子胜一身戎装,背着双手,定睛望着她,这个女人真的是不一般,林博文关了紧闭,竟然还能冷静面对,没有哭哭啼啼,没有软弱无助,想尽办法进入军部,看样子还会不惜一切救他。 对这个称呼不是很习惯,对说话的人亦不是一般的讨厌。 他和梅子联手陷害博文,博文若是真定了罪,他便是第二军团最高将领,便可掌控着整个嘉渝镇,当初自己瞎了眼,看到他的背影,还欣赏他的认真。。 她抬起眼帘,按耐着不想搭理的意愿,浅浅一笑,“赵参谋长” 他眼角微微一眯,似笑非笑言道,“夫人,请随赵某走一趟,乐志远的案子,需要你协助调查” 需要她协助,什么意思? 笑容僵了僵,瞬间又恢复过来,她从容回答,“案子即将开庭审理,若是需要协助,请与元帅安排的律师联系。” 话到了这份儿上,她依旧是淡然地,赵子胜低头笑了笑,“夫人应该不知道,乐志远一个小时前已经认罪了,不想元帅竟是谋反案的幕后主导者,司令部刚刚下令,逮捕与此案相关的嫌疑人犯,据查证,初审乐志远期间,夫人曾三番四次探望,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救他出来,应该都是为了元帅,怕他的罪行暴露于天下吧!” 志远认罪了?! 他个傻瓜。 她嘴角微微一翘,脖子的粉色丝巾映衬着,妩媚动人却不失优雅,“赵参谋长,有什么话直接对律师讲,我不懂。” 不懂?今天晚上会让你明白。 赵子胜“哼”笑了一声,挥了挥手,霎时冲出十几个手执钢枪的士兵,团团将她围住,皆瞄准了她的脑袋。 第88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12) 一路上,他陪她坐在后车排,少了士兵少了钢枪,只是前后多了几辆“保护”的军用吉普。她两手环抱着,静望着窗外,如果博文是谋反主谋,她是嫌疑人犯,罗顺是不是也受到了牵连?其他死心塌地跟着博文的将士官兵呢?博文已经被关了禁闭… 以为是石头堆砌牢不可催的清朝监狱,以为是博文现住的四合小院,不想是军部内的另一处别院。门外照常有官兵严密把守,高墙上爬有枯黄藤蔓,深色的常青树枝远远探出墙外,木板大门倒更显得此处是平日休息的下榻之地。 本打算要求去见博文,可若是他知道自己也被抓了起来,心里肯定万分担心,他说过如果迷了路,只要静静等他便可以了。这个时候不能成为他的负累,要相信他。 赵子胜先下了车,随后礼貌地开了车门。 院落里种有毛竹,黄色泛白的狭长叶子落满了石桌石凳,地上开有桃红色的一串红,两间屋子一房是客厅一房是就寝卧房。 他请人进了客厅,扯掉白色手套,“夫人,对赵某的安排还算满意吧!” 请她协助调查原来是想间接地幽禁她,难道想以此牵制博文? 她轻轻一笑,“赵参谋长已经做了,还在乎我满意吗?” 好厉害的一张嘴。 赵子胜哑口无言,低头苦笑,以此掩饰尴尬,斜眼间看到派出去的人前来汇报,找了很好的台阶,“既然如此,赵某不打扰夫人了,如果有其他的吩咐,这里有直线电话,直通我办公室” 她欠了欠身,道了谢。 门哐当一声紧锁了住。 他回首望了望别院,顿了顿,离开了,衣着下级军服的士官悄悄跟了上。 “参谋长,小院四周已布满地雷,我也安排了一个连队防守,如果他硬闯出来,不是成了枪靶,就是被炸得稀巴烂。即使上面追查下来,我们也有正当的理由作借口”士官望了四周,无其他人影,继续禀告,“是林博文自知罪孽深重,蓄意逃跑” 如果林博文真闯了出来,也会让他束手就擒,除非他准备牺牲掉那个女人。 “士忠,做得好” 他眉毛微微一扬,一掌拍在丁士忠的肩上,称赞道,“我会将此事上报张副司令” 丁士忠得意地笑了,感恩戴德了一番后,说已经在万香楼定了晚宴,约了几个相交的朋友,请他赏个脸吃顿便饭。他立马冷下脸,厉声提醒道,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外面还有一个罗顺,别以为困住了他就能掌控一切,稍微大意,你我都是吃不了,兜着走。丁士忠忙收起笑容,换上严面,立正道“是”第一次没有开车,他脱了军服换上深褐色便衣,是件改良了的西服,虽多了两颗袖扣,人却显出了内敛,“子胜,西装太张扬了,不适合你”,林博文不喜欢张扬的人,他一直都懂。 出了军部,沿着树荫密集的巷子漫步前行。 阴沉的冬日,街上越发的人烟罕迹,店铺门面早早关了门,亮起的红色灯笼赶走了最后一丝白昼,夜来得太快也来得很急。 看到墙角搭起的挡风蓬,闻到烧肉的温香,走了进去。大半天没有客人,老板见来了人却又衣着考究气宇不凡,刚热起的心瞬间冷了下来,知道这种人不是来吃饭的,没怎么搭理。他瞧出了门道,撇着嘴角笑了,点了份烧酒和比较花费钱的菜肴,临近年关了还出来做生意,不容易。 老板殷勤地应了一声,笑着忙乎去了,看他一个人喝着闷酒,不由发了话“大老板,明儿就小年了,您这个时候不回家?” 回家? 自从踏进军营,自从上了战场,他已经没了家。 不,其实他应该有家。 曾经,她流着泪对他说,“子胜,我不怪你强暴了我,我知道,你是因为爱我才会克制不住,可我怪我自己,我没能好好留住你的孩子,它被杨芝茹下药害死了,如果它不走,现在也快出生了,到时候,我们一家三口…” 他的孩子被杨芝茹害了?! 他当时气疯了。 杨芝茹,杀掉他孩子的人? 他寻遍了茫茫人海,却寻到了镜花园林,寻到了林博文。 可是,面对着林博文,他只能无奈地选择沉默。 梅。 认识她时,她穿了件红色的连衣裙从他面前轻盈飘过,如一团艳丽的火烧得他体无完肤,第一次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跟随着她,她甜美的笑声,动人的歌声,摇曳的舞姿,他沉醉其中不可自拔。可看她飘落到林博文怀中时,他陡然清醒过来,手不经意握成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挥了过去。最终无形中被自己拦了住。他只能悄悄跟着她,送她回家。 那晚,他是真的醉了,他不想伤她,不想碰她,可是他更不想她成了林博文的玩物,至少他会珍惜她,会全心全意爱她。 但是,乐志远… “子胜,乐志远他说他不爱我了,他欺负完了我,就把我抛弃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 第一次她倒在他怀里嘤嘤哭泣的时候,他发誓不会再让他的女人受一点点委屈和伤痛。 不会,坚决不会。 看着她寒夜里穿了件睡衣从罗顺的车里爬出来,赤着双脚,痴痴呆呆的模样,被他抱着的时候,竟然惊慌失措地叫嚷着“不要,不要碰我,林博文你不要碰我”,他的心都碎了。 可因为林博文,因为是他,只能又一次选择沉默。 他忍了许久,直到接了封信,去了丽茗山。 “子胜,我明白这些年你随世文出生入死,功劳苦劳全都不少,司令部情报科主任的位置一直空缺,想让你过来,可是言不正名不顺,而且冒然公布出去,对其他军团的下属将领也是不公,何况你现在仍然是第二军团的参谋长,始终是世文的下属,只要世文…” 张晋良想夺林博文的权,竟然找他下手,拿情报科主任贿赂他,主任怎能比得上一军之长? 他低头笑了笑,猛灌了一口。 “子胜,等你当了军长,等你控制了嘉渝镇,等你压制了林博文,再也没有人欺负我了” 她依靠在他怀里的样子美丽极了。 一壶白酒不知不觉见了底。 她今儿有节目排练,说晚点回去陪他,如果知道他喝了酒,肯定会责骂他,然后戚戚地哭着求他不要喝酒不要伤自己,喜欢看到她那个样子,被她在乎的样子。 第89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13) 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浑浑噩噩喝了两壶烧酒,老板担心他行走不便,找了熟悉的人叫了辆黄包车。吹着冷风,人倒突然有了精神,不想回家,他对师傅说,去剧院。沿路听到卖花的唤声,他掏干了口袋,全部卖了下来,是红色的玫瑰,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甚是像她。 剧院大门紧闭,他用力敲了敲,良久从里面伸出一个脑袋,见是他,忙行了礼,自认该死,没早点儿出来迎接。 “白小姐呢?” “副团长早离开了” 他看了看表,不过七八点的时间,她通常排练节目到晚上九点,今儿怎么走得这么早?他转身上了车,困倦地语气说,赵公馆。靠在椅背上,躲着冷风,头随着车身一摇一晃,昏昏欲睡,舒服极了,最后竟然是被车夫给唤醒的。 守门的人见参谋长回了来,走路摇摇晃晃,忙上前搀扶,进了院落,他唤了几声,梅。除了空寂的回声外,毫无应答。 “参谋长,梅小姐还没回家。” 什么? 酒似乎醒了大半,离开剧院,没有回家,那她去了哪里? 有节目,晚点儿回来陪他。 那早些时间找谁去了? 林博文? 她恨林博文,想去奚落他,想去为他出口恶气,可是每次又哭着回来说自己受了欺负。 他是个没用的男人。 女人受了欺负,只能强忍着,一次,两次…难道要如此忍一辈子? 热血霎时拥堵了脑袋,他推开士兵,厉声下令道,“备车,去军部” 军部大门打开的一刻,他紧握着手枪。车没有驶到四合小院便停了住,他独自下车转了两个拐角,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院中闪了出来,他下意识躲在了阴暗处。 天寒地冻,她的红色风衣敞开着,溜到了肩膀,开襟的毛衣露出了白晰的脖子,昏黄的灯光下,头发凌乱得没了往日的端庄,像被人蹂躏后邋遢的模样,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愤愤骂道,“林博文,你个王八蛋”。 她向来温柔,一举一动显尽了世间的优雅,从未对人说过粗俗的话,从未如此的狼狈不堪。 是的,只有一次,那晚他强要她,她嘴里也是这样骂着,“赵子胜,你个王八蛋” 林博文动了她?! 瞧着她的影子渐渐消失在黑夜,他不敢上前唤她,不敢从身后搂着她。 北风在耳边轰轰作响,像千军万马从身上碾过一般,他被林博文强按在地上,任人践踏任人凌辱,不仅仅有人,还有畜牲。 他笑了。 看着她的女人被人霸占,他不敢去找林博文算账,他只能做缩头乌龟。 寒夜冻结了千疮百孔的身体,冻结了向外渗透的鲜血,最后也冻结了他的笑。 远处小院,灯火通亮,他晃晃悠悠走了过去,对着守门的士兵下了令,“开门” 卧房的窗户没有紧闭。 她一袭蓝色长裙,拿了本书端坐在桌边,白天挽起的丝发垂落下来,挡住了她的眉眼,只是略微露出的清秀脸庞映着荧光,有几分淡雅的影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她沉醉其中,偶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淡雅中倒又透出了几分可爱。 这就是林博文的女人? 他呆住了。 芝茹听到外面的响动,起初不经意,后来忍不住询问了声,谁? 无人回应。 片刻后,来人的身影渐渐从黑暗中突显出来,一脚踹开了房门,它砰地撞倒墙,被他霎时按住,噪声嘎然而止。 未料到赵子胜晚上会来别院探望,她略微吃惊,敛起了温和,“赵参谋长” 强光刺得他眼睛发花,定了定神,扶着门框进了屋,嘲笑地口气说,“夫人真是兴致高雅,这么晚了还对着书” 闻到浓烈的酒味,她皱了皱眉,不想理他,准备唤人过来照应着,与他擦身而过时,突地被他拉住了胳膊,她心下大惊,潜意识挣扎了两下,他却陡然加大了力度,猛地一拉,她站立不稳顺势撞倒了硬墙,又被弹了回来,扑倒在圆桌上,忍着喊痛,她愤怒喊道,“赵子胜” 她终于暴怒了。 原来,她也可以跟他一样不冷静。 身上的热血又像被唤醒了似的,他嘲笑说,“知道刚才林博文对我老婆做了什么吗?” 老婆? 梅子,这个时候去见了博文? 威胁她离开,祈求她离开,能使得招几乎全用上了,她依旧不甘心? “我没兴趣知道”她把脸撇向一边,冷冷地说。 没兴趣? 因为她是林博文的女人,他可以忍气吞声,漠视她这个杀人凶手,可是此时此刻,她竟然无视林博文的胡作非为,冷静地对他说,没兴趣。其实,就是她一次次纵容林博文,纵容他抢占自己的女人… 他慢慢向她靠近,就像接近自己的猎物,怕她洞悉了危险吓跑了。她终于还是发现了,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她的手,她甩不掉,用手去掰,竟然另一只手也被他一起掌握了住。 “赵子胜,你想干什么?” 他能干什么,他要让林博文加在他身上的痛双倍奉还。死死盯着他,恨不得撕碎了她,可是又莫名地压制了愤恨。 她真的很美,如果说梅子像一团火,那她就是一弯清水,眼睛似水,声音似水,灵动的细腰似水... 他痴了。 突然,膝盖处传来剧烈的麻痛,眼前的美景一焚而逝,他坚持不住,右腿微微一曲,手下意识地松了开,这个女人竟然趁他不注意,踢他的穴位,眼看着那抹影子逃出了房门,他顾不得疼痛,冲上去,抱住了她的腰。 他是不是疯了? “赵子胜,你放开我”她停止了挣扎,“如果元帅知道了,他不会放过你的” 博文并没有定罪,所有的证据只有乐志远一人的口供,事情没到最后一步,他赵子胜竟敢如此猖狂。 被她踢了一脚,他本就恼火,听到“元帅”二字,心里久久压抑的怒火又轰轰燃了起来,一个回旋,把她扔在了床上,不待她起身,他扯开了衣领,扑了上去。 “博文” 她喊不出来“救命”,也骂不出来“混蛋”,心里嘴里只有他,如果有人能听到她的呼喊,一定会来救她,一定会去报告,一定... 他一掌扇了过来,声音响亮极了,似乎整间屋子都是巴掌声。 时间像静止了一样,耳朵感觉不到四周的响动,眼前黑乎乎一片,脸瞬间烧了起来,火辣辣地痛,嘴里咸咸的,顿时含满了东粘稠血腥的液体,她吞咽不下,吐了出来,手和脚由不得自己,没了力气挣扎,眼眶只能莹莹地淌着泪。 博文...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怔怔地盯着青色的帐幔,泪似乎也干涸了,被寒夜凝成了霜。 第90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14) 凛冽的风肆无忌惮掠进了小屋。 跟着风闯进来的还有气势凶猛,被火溶化了的石岩,所到之处,炽响声不断。 赵子胜刚回了头,未看清来人,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那拳头似千斤铁石,瞬间把他震下了床,痛倒也罢了,甚至没有缓过神,衣领又被人捏了住,把他提了起来,他刚出手还击,下巴又活活遭了重打,没了知觉,只听得咔嚓一声响,不知是自己的下颚,还是碰撞的椅子,他跌跌撞撞昏倒在桌子上,想抓住求生稻草。张晋良一脚踢了上去,几乎是用尽了全力,他仰面躺在地上,嘴里吐着鲜血,捂着肚子,疼痛得再也爬不起来。 本打算借乐志远的谋反案紧闭世文几天,处理掉李扬和吴铭起,让三方即使有心也孤掌难鸣。不想案子很快便开庭审理,世文必定有了万全之策,必然会快速反击。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上天竟也愿意帮他,赵子胜报告乐志远谋反案的幕后黑手是世文,出了这事儿,第二军团肯定乱上加乱,待时机一到,自己便出面收拾残局,吞了第二军团。 谁知,此时接到了王奇诏的电话,“赵参谋长逮捕了您下令不准碰的人”,“没有关押进监狱,而是军部的一处别苑”,赵子胜竟然没经过他同意,把她关了起来。他顾不了什么,丢下手中的一切,火速赶来嘉渝镇。 冲进院子的一刻,听到巴掌的响声,他肺都炸开了,看到赵子胜压着她的双手,要撕她的衣服,他差点疯掉崩溃。 深吸了口凉气,他渐渐冷静下来,对地上的人补了一脚,厉声下了令,“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他” 床榻上,她一动不动,苍白的面容如死水般平静,没有哭泣,没有愤怒,眼睛亦没有神色,呆呆的模样让人看了心酸。他眉头紧皱着,嗓子像被一千根钢针刺了住,疼痛地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走了过去,看到嘴角的血渍,温柔地去试擦,她听话极了,任由他摆弄,若是以前,她早伸手打掉了,或者远远地躲了开,可是现在,她没了知觉。 望着风干的血迹,擦不掉,他俯身去吻去舔,一丝温润顿时融化了身上的寒冰,她微微一动,手脚有了力气,拼了命地乱抓乱踢。他急了,紧抱着她,暖着她,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晚茹,别怕,是我,晋良,只要我在,没人敢伤你” 听了这话,她停止了抗争,缩到他怀里,哽咽着小声抽泣起来。 良久。 他静静搂着她,盖好被子,就这样过了一夜。 是被外面整齐的踏步声震醒的,他摧了摧额头,睁眼望了望胳膊,空荡荡地,她不见了,警觉般一跃而起,见她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敷脸,顿时松了口气,他轻声走到她面前,她抬头看了看他,莞尔一笑,他蹲了下来,伸手想去拿她手里的鸡蛋,她躲了开,说,“谢谢,我自己来” 她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躲他。 他不再纠缠,起了身,靠在镜台前,眼睛正对着温床,忆起昨晚的一切,她的顺从,她的依恋,眷眷不舍地心痛。 头发直直地垂了下来,遮挡了半边脸面,另一边挽到了耳后,露出清澈的眼睛,她低着头,唤了声,“晋良” 不是张晋良,是晋良。 他愣了愣,那一声仿佛跨越了千年,被他期待了千年,终还是到了他的耳际,看着柔美的弧线,竟然有些不真实,“晚茹” “我能出去吗?”她是被赵子胜关了起来,又是谋反案的嫌疑人,如果没有命令出了去,只要有人出来喊一句,‘逃犯越狱’,必定会连累很多人。 他笑了,“当然” 她像是继续解释出去的目的,“今儿是小年夜,我想给博文做饺子吃,我还想去见他” 听到“博文”两个字,他脑袋嗡地一声大了,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望着那双等待答案渴望的眼眸,半天找不出一个字,他似乎只能说,“好” 她忙站了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 谢谢你昨晚救了我,照顾了我一晚上。 谢谢你答应了我的请求。 可是,我回应不了你什么,我只能说,谢谢! 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记重拳敲在他的心上。 难道非要如此吗?用这种方式撇清跟他的关系。 他伸手去扶她,待她起了身,克制不住,硬生生地把她拉进怀里,她没有挣扎,又是感激吗?感激也罢,不管是一天,还是一分一秒,他只要能看到她…几乎是祈求的语气,“晚茹,我不为难你,看了世文,你随我住在驿馆,好不好?” 这辈子从未求过人,他却求了她。 “等世文没事儿了,我让他来接你,如果住在镜花园林或者其他的地方,我不放心” 她没有反对,下颚抵在他的肩上,上下动了动。 因为他说等世文没事儿,这句话若有若无地告诉了她,博文不会有事,出来只是早晚的问题。 她对自己笑了笑,安了心。 第91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15) 吩咐了人出去买了包饺子的素材,芝茹独自一人在军部的厨房内忙乎着。张晋良说要帮忙。她摇头拒绝了。他似乎不肯罢休,问她,晚上可不可以陪他吃个便饭?她揉着白面,呆愣了片刻,斜眼间见他依然站在那里,笑了笑说,好。 饺子做了几个口味,煮的煎的蒸的油炸的,博文不喜欢油腻,她刻意多弄了些,谁让他平日里变着法儿气她? 小年。 阴沉的天气丝毫感觉不到新年的欢庆。 无人打理的花圃枯草丛生,夹杂其中的瑟瑟青草似乎多余的点缀,萧条得生寒。高昂的月季被淡淡的白色霜雾覆盖着,失了春夏的光泽,失了秋日的招展。 四合小院外俨然多了一倍的官兵。 远远看到飘过来的倩影,王奇诏恭敬地守在台阶前,迎了上去,躬身道“夫人,请” 这个时候,他依旧称呼自己夫人,依旧听命于博文。 她欠了欠身,道了谢。 院子里落满了黄色红色的花瓣,深黑色的枝条,整齐的切痕清晰可见,想必是一刀挥了去,干脆利落地砍了下来。 房门是紧紧闭合的,窗帘亦将房间遮挡的严严实实。 难道他已知晓了一切?赵子胜借志远的案子囚禁她,今儿,她又被张晋良放了出来。那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拎着食盒的手冻得没了知觉,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半天不敢唤他。自己这副模样,是让他安心,还是让他更加担心? 搁下了盒子,准备离去,门陡然间开了,她心下一惊,忙伸手暖了暖脸颊,好在表情仍挂在面上,没有僵硬,低下了头,让垂直的头发更好地遮挡住脸上的臃肿。 身后的脚步声有些缓慢沉重,似乎每向前一步,已竭尽了全力。 他可以洞悉天下的阴谋,他却算不尽平常人的凡心。 最后关头,乐志远认罪不说,竟然反咬一口,诬陷他蓄意谋反。 谋反倒也罢了,他念及赵子胜跟随了自己出生入死,念及他平日里也是性情收敛,可以一直容忍他为了一个女人诬陷乐志远谋反,容忍他私自与张晋良碰面,容忍他再次将案子捅到司令部复审,可这个时候,他竟然抓了自己的女人,想威胁他。 他没了脾气。 她住在军部,距离他不过一里之间,倒也让他放了宽心。可王奇诏临早的报告让他豁然大惊,“张副司令连夜赶来嘉渝镇,直接闯入了夫人住的别院,不大功夫,看到赵参谋长鲜血淋淋地被拽了出来,关押进大牢,并且张副司令严加下令,没有他的命令,不准释放赵参谋长。”“夫人今天已经被解了禁令。”王奇诏似乎刻意隐瞒,遗漏了重要环节,昨晚,她是不是跟张晋良共处一室? 知道她来的时候,他死盯着房门,盼不到敲门声,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他想质问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她欲离去的背影,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又心下不忍,克制了住,像往常一样拥住了她,沉默地紧紧搂着,生怕一不小心失去了般。 “博文,我做了饺子,你不喜欢吃香菇馅的,我特意包了些”她边摆着盘子边说,“还有些油炸的” 明知他不爱吃,却偏偏逆着他。 想让自己证明有多爱她? 在乎自己是否会为了她,吃掉眼前讨厌的一切? 现在懂了,对他有心有爱的时候,她才会如此。 他嘴角翘了翘,夹了水饺,没有丝毫犹豫,大口吞了下去。她单手撑着脸,只有一只大大的眼睛裸露在外,痴痴地凝视着他,浅浅笑着。瞧她头发被压了住还浑然不知,他笑着伸手去撩开。她猛然清醒了般,身子向后躲了躲。他警觉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她动弹不得,惊恐极了,怕他发现什么,亦不敢动手去掩饰。 终还是迟了一步。 他怔怔地望着她,眉宇瞬间拧在了一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寻到脸颊边,将丝发挽至耳后。 她打掉他的手,低着头,笑着解释,“昨晚,撞到桌子,怕你担心…” 那明明是巴掌的痕迹。 想起王奇诏的话,恍然间全明白了,怒火顿时涌了上来。 赵子胜?! 赵子胜他不想活了。 霎时青筋爆出,脑袋炸裂了般,他一拳砸落在桌子上,鲜红的血迹顿时涌了出来,他两步掠到墙边,奋力扯下长剑,流苏被钉子挂了住,猛然使力一挣,钉子连同扯断的绳线一并飞了出去。 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似乎不砍了人不肯罢休。 她挡在了他面前,摇着头,想平息些什么,“博文,不要,算了” 算了? 不活刮了赵子胜,他就不叫林博文。 他推开她,她又上前拦了住。他两手扶着她的肩膀,准备旋转过去,她却攀住了他的脖子,踮脚凑到了他的嘴边,温柔一触。 第一次,她吻了他,如蜻蜓点水,虽淡却浓,虽轻却重。 他愣了愣,她又凑了过去。他扔了剑,紧紧揽着她的腰,狠狠吻了下去。 她的吻就是圣旨。 最后。 他唤来了王奇诏,压制着怒气,伸手整了整她脖子的丝巾,强颜欢笑地说,“奇诏现在送你去火车站,小顺和常妈早在那儿等着,他们陪你去南洋,三个月后,我会接你” 终于到了分离的一刻。 她点了点头,拎着食盒,随王奇诏出了门。 他回身拾起长剑,突地收敛了笑容,换上了严面。 第92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16-20) (16) 自从赵子胜关押起来,王奇诏便奉了林博文的密令,幽禁与赵子胜近日相交的士官,暂缓执行其下达的命令。为防突变,他也自作主张,调换了把守的警卫士兵,把原来的看守变成了另一种意义的保护。 墙头草不好做,但只要做好本质工作总不会错。 第一次见到夫人,他已渐渐明白,张副司令电话里的犹豫和命令,不是针对元帅,担心他与外界联系,是心里挂念着夫人,怕她伤心,怕她受到伤害。再说,司令部若是真打算处置元帅,依元帅的气魄能力才智,怎会迟钝到最后一刻才洞悉一切?怎会老老实实把自己圈在这个院子不踏出房门一步? 他不够聪明,但他知道元帅是聪明人,聪明人从不会做傻事。 瞧着夫人三步回首,恋恋不舍的样子,他跟随其后,安慰道,“夫人放心,元帅未雨绸缪,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她微微一笑,始终不能跟着他经历狂风暴雨。 她,反而是他的累赘。 到了军部大门,他请夫人稍等片刻去值班室拨了电话,准备调辆轿车。车倒是来了,车牌却不是第二军团的,下来的人虽已料到,仍让他慌了神,立即挺身敬了礼,暗道了声,不好。 张晋良满眼冷峻,走到她面前,低沉地声音与昨晚的温柔很是不相同,“不是答应了陪我吃晚饭吗?” 她脸上写着歉意,低着头,把弄着食盒的手柄,“下次,好吗?我今天没有时间。” 他凝望着她,沉默片刻,语气缓和了许多,“要去哪儿?我送你” “谢谢!我…” 似乎知道了她会拒绝,他抢过她的话,诚恳地说,“我只想送送你” 昨晚,他没有乘人之危欺负她,没有落井下石嘲笑她,只是安慰她给她想要的温暖。今天,她说了什么要求什么,他没有犹豫,全应承下来… 他说过不会为难她。 她抬起眼帘,淡淡一笑。他接了盒子递给身后的王奇诏,吩咐说让他去忙公事,随后又对司机下了令,他要亲自开车。 清静小道的两边是法国梧桐,秋冬季节,树上仍停有黄色的枯叶,偶尔断断续续地飘落下来,砸到车窗上,她眼睛眨了眨,痴傻了般伸手去碰,冰冰凉,缩了回来,却被他握了住。她微微惊乱,想挣脱开,不知为何只能呆在那里停在那里,任由他牵着。 岔路口,他猛然掉了车向,钻进了杂乱无章的密林,横七竖八的松枝敲打着车顶,忽明忽暗的光线耀着她的眸子,看不清前面的路,她低着头闭上眼睛,心随着车身一起颠簸,几分钟后车停了下来,她的心却没有回落。 耳边响起了那首舒缓的《明月千里寄相思》,“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 两人似乎都明白对方的心思,一个没有责备,一个不想解释,沉默着,静静地听着曲子。 斜眼望去,她低垂的头发遮住了眼睛遮不住脸颊,它依然是红红的,肿肿的,他怜惜地探手去触。她愣了愣,向后躲着,头却抵在了椅背上。他紧锁着眉头,凝望着她,黑色的眼眸再也不是当初的深不见底,有挣扎有痛苦还有疼爱。他慢慢地凑近,轻柔地接近,怕惹她生气,又不舍得放弃,碰到柔软嘴唇的一霎,呼吸沉重极了,不能欺骗自己,他比任何时候都贪恋眷恋都要意乱情迷。 若不是他,她早被赵子胜糟蹋,没有勇气面对博文;若不是他,她早在昌平死于非命,没有机会再见博文;若不是他,她无法轻易洗脱父亲的罪名… 泪水沿着脸颊淌到了嘴里,热热的,咸咸的。 她不想哭,可忍不住哭了。 他停了住,慌乱地捧起她的脸,“晚茹,对不起,我爱你” 不是对不起,不是他爱她,什么都不是,她脑袋空空一片,只顾着摇头,完全没了意识。 他紧搂着她,坚定地说,“跟我走!他什么都给不了你,你这辈子都成不了林太太。为了权力,为了江山,他只会置你于危难,只会让你受伤。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他在内。” “晋良,不是这样”她哭声大了起来,嗓子痛痛的,心也是痛痛的。 “晚茹,嫁给我吧!你想过平静的日子,我给你。我们一起遁迹海外,永远都不回来,好不好?” 他疯了。昨晚,看到她悲恸欲绝的一刻,他已经彻彻底底地疯了。为了她,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要。 见她泣不成声,他浑浑噩噩探寻到她的嘴边。她流着泪躲着,手迷乱中抓到了把手,用力一扯,车门“碰”地一声开了,寒风吹了进来,大脑像被冰猛击了一下,顿时清醒不少,不能这样,不能任由他亲她,挣扎着推开他,却听到苦苦的声音,“晚茹,不要拒绝我” 晋良,对不起,我没办法回应你。 王奇诏眼睁睁地看着车消失在视野,张副司令真的会送夫人去火车站?十分钟后电话联系到了车站,报了车牌号,命令搜查此车的踪迹。等候了十分钟,得到的答复让他的眉毛瞬间竖了起来,“没有”,忙联系到每个巡查站,竟然都未见到此车经过。不得已,他火速赶往四合小院。 林博文正拭擦着长剑,明晃晃地光亮刺着他的眼睛,见他来了,第一句便是,夫人上车了? 王奇诏一直提着心,不知怎样才能把事情说得透彻,直接报了告,“张副司令独自开车送得夫人,现在这会儿还未到火车站” 什么? 他的脸霎时成了卡白,她坐了张晋良的车?眼眶里瞬间怒火暴燃,他紧捏着王奇诏的衣领,愤恨地说,“两分钟,两分钟内,即使拆了嘉渝镇,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张晋良,这个时候,你别欺人太甚。 (17) 得知她被抓时,他差点冲了出去,被人拼死挡了住。 “元帅,忍一步海阔天空。夫人她只是关在了别苑,这世上没有比军部更安全的地方。若是你真踏出了这道门槛,谋反之罪便已实至名归,司令可是一直等着您走这一步,借机罢了你的权,接着把咱们第二军团将士个个给收拾了。” “元帅,上次你不是说,如果张司令念及当年的情面,不会对三军统帅下手,可是李扬倒了,他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只要这次的谋反罪名成立,他肯定不会对咱们心慈手软。” “前些天,张晋良来镇上视察,暗地里收买了赵子胜,想借一场案子控制军团,他这是没理由罢权,找机会逼咱反呢!咱不能上了他的当。” 一门之隔,反与不反始终在折磨他。 李扬已经被逼上了梁山,可是吴铭起没有,他依旧是张崇鼎最得意的部下,平日里虽是个粗莽之人,可在战场上从未吃过亏,即使已发了话过来,但谁能保证他不会与张崇鼎里外联合灭了第二第三军团,谁能担保他不是坐山观虎斗,看着他们两败俱伤,自己渔翁得利。 他只能等,等着吴铭起落马。 可是现在,他等不及了。 张晋良这一步棋好狠,明知道他要送她安全离开,明知道他不舍得让她卷入乱世,明知道他为了她什么都可以,竟然用她来逼他。 若是走了出去,他便背上了罪名,张晋良便可以趁机罢权宣告天下,若是依旧待在这里,他又在其中挑拨离间,说他为了权位会置她不顾,最后她必定心灰意冷地随张晋良一起离开… 铁制的大门没有紧锁,被人一脚踢了开,沉闷的撞击声似乎表明了来人的宣战。 张晋良冷着面容,遥望着院落中央的人。这就是他曾经的好兄弟,他们喜欢截然不同的黑白色,喜欢互相唱着反调打架生事,喜欢各自用武力和金钱化险为夷,喜欢的东西处事的手段如此不同,却爱上同一个女人,甚至是第二个。十年前他放弃过,所以疼痛了十年。可是这次,他不会,他不想疼痛一辈子。“我要带她走” 一听这话,林博文眼中的火又冲了上来,却笑着说,“你凭什么?” 张晋良立即接了话,像是挑衅,“凭我爱她,凭你保护不了她” 爱? 他保护不了她? “世文,若是这天下真成了他张家的,那时,想从你身上割块肉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反,张晋良早晚会带走她。 只有反,只有夺了天下,他才能留住她。 他皱着眉头,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晋良,你别逼我” “我不是逼你。”张晋良不再是冷言冷语,惆怅般言道,“可能你不知道!昨晚,十年前的事情几乎重演。你的好下属赵子胜差一点霸占了她,当时她吓得傻掉了,只能躺在那儿默默地流泪,任人宰割,连哭声都没有” 什么? 他愣住了,他只是单纯地以为她被打了一巴掌… “世文,宛莹,她不是病死的,她是被愧疚折磨死的。她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因为她让林家蒙羞了,让你戴了绿帽子。我不想晚茹成为第二个宛莹,只要她在你身边,你早晚会杀了她” 张晋良话里的每个字都是一把利剑,一刀刀砍在他的身上,“你早晚会杀了她”,最后的一句俨然已插进了他的心脏。 十年前的一切似乎又忆了起来。 他浑身淌着血,跪在地上,站不身,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马贼掳了去,心里除了咒骂声,喊不出一个字。 钱能解决一切问题。 平日里,只要扔几个钱,便有一大堆人挣着抢着,便有一大堆人听他使唤。 马贼缺钱,要钱,只要林家给钱,他们会放了她。 他没有多想,带了大笔的钱去赴会。 漆黑的寒夜,空寂的沙土地燃起了篝火,他站在那儿,被一大群马贼包围着,他们冲他起哄嘲笑,片刻后散出了一条道,她被人用绳子牵了出来,低垂着头,丝发凌乱,衣服被撕得零碎不堪,曾经芊盈的步子颠倒歪斜。 “小子,你老婆滋味不错,我们老大可是忍痛割爱啊!” “小子,下次多带几个出来玩玩” … “混蛋” 他紧搂着她,冲他们大骂了一声。脸瞬间被人甩了两鞭,火辣辣地,却感觉不到痛。他怒着要砍人,却被她死死地拉了住,死死地拽了住,嘶哑地声音唤他求他,“世文,不要,不要。。” 她出了事,不能再连累他。 马贼不知何时散走了。 他解开她手上的绳索,白皙的胳膊上红肿一片,捧起她脸的一刻,他再也忍不住,哭了,她的嘴角眼角透着紫青,露着斑斑血迹。从小到大,遇到多难的事,受了多大的伤痛,他都能忍都能冷静地解决,可是那次,他却觉得自己好无奈好无能为力,保护不了她。 … 第三天,他向张家借了兵,灭了马贼,杀光了马贼,把他们全都大卸八块。 … 她每天都笑得很开心,似乎已经忘记了不快。 可是,不愿意他碰她。 那晚,却见她躲在院子里搂着狗,哭着说,虞姬,我好想死啊!可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昌平肯定会议论纷纷,林家会遭人耻笑,世文会遭人耻笑,我好没用,我对不起世文。 …。 真的是他杀了宛莹。 他不仅杀了她,还做了令她伤心的事,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18) 见林博文沉默着不说话,张晋良拍了拍他的肩。 这些年,他们一直对此事闭口不言,相互间从来都避讳着,大家都明白这是每个人心头的刺,过了十年,依然深深地插在里面。 她虽身出名门,却温婉娴静,待他如兄长,待晋辰如姊妹,待张家人林家人皆是礼貌周全。父亲总爱夸她,若是他娶了这样的儿媳妇回来,此生了无遗憾。晋辰亦是喜欢跟在她身后,唤她宛莹姐。 那年的樱花开得很灿。 她穿了件粉色的长裙,在落英缤纷的世界里,尽情地旋舞着,笑着,最后不好意思地走了过来,羞赧地问他,她向来不是很疯狂,这次是不是出了格?那个时候,她好美,头上落满的花瓣,宛若仙女的花环,宛若脸上的笑妍,宛若她的名字,纯净得没有一丝瑕疵。 当他站在她面前不顾一切表白时,她却敛起了微笑,眼帘低垂,说,他们之间隔了太多,首先是富可敌国的林家,接着是满清后裔谢家,还有权倾天下的张家,更有他和世文之间往日的兄弟同窗之情,她不可能越过礼教,不顾这些人的颜面,跟他在一起。如果是他,如果是她先遇上他…可是没有如果,所有的已成了定局。 她不喜欢林家,却时刻委屈着自己,只因为她喜欢林博文,她先遇上了林博文。 最终,她跟林博文订了婚,住进了林家,等待着婚嫁。 他不得不放弃。 可是这次不一样,全然不一样,他和她之间没有阻碍。 “世文,我来这里只是告知你一声,我马上会带晚茹回江城!你不要派人纠缠了” 等不到他的回答,张晋良转了身,走到门口时,顿了顿,回首瞧了一眼,他依然怵在那里,没了思维一般。 芝茹是挣扎着醒来的。 四周一片寂静,睁眼便是乳白色的车顶,脖子后隐隐有些疼痛,她揉了揉,张晋良竟然趁她不注意,点了她的穴位。也不知现在几时了,罗顺和常妈是不是在火车站等待着?见车窗被帘子遮了住,她不由伸手撩了开,四合小院?瞧着张晋良跨步从大门出来,心下一惊,他去找了博文,忙转了把手,却怎么也推不开,车门上了锁?张晋良他想做什么? 她挪到了驾驶位置,望着一排排按钮,胡乱捣腾着,直到旁边的门有了响动,看到稍稍露出的白光,迅速钻了出去,却被人一把抓了住,扯到他怀里,紧紧搂着,唤道,“晚茹” 眼前是一张张目瞪口呆的面孔,看不清是非黑白,被糊弄得莫名其妙,又不敢交头接耳,只知道她是元帅夫人,此刻却被副司令毫不顾及地抱着。 她有些生气,“张晋良,你放开我” 不再是晋良,带了“张”字,语气冲冲地,似乎回到了寒水寺回到了以前,没了娴静温柔。他皱了皱眉,“晚茹,不要见他了,我带你去江城” 在车上,她说得清楚明白,她很感激他,可是对不起,她没办法不拒绝。见他依旧不松开,她急了,如果被博文看到了知道了…“晋良,你先放手,好不好?” 她害怕林博文,怕他失望,怕他不开心。他狠狠地说,“林博文答应了我带你离开,他不会阻拦我们,一切有我,你怕什么?” 什么? 博文同意张晋良把她带走?他不会拦着?怎么会这样? 他把她送给别人。 他说过他爱她,不舍得她离开,为什么会答应? “为了权力,为了江山…” 她呆住了。 瞧她停止了挣扎,直直地盯着青石板,他揽着她的肩,走到另一边车门,搀扶着她上了车。她没有反对没有说话,坐在车上安静极了。他俯身帮她系好安全带,起身时,吻了吻她的脸颊,无意间触到她的手,冰冰凉,伸手握了住,安慰着说,“晚茹,忘了他吧!我会给你幸福” 王奇诏站在石阶前,看着副司令的车渐渐消逝于眼帘,心如火锅上的蚂蚁,急得左右乱跳,又没有法子。夫人彻底地被副司令给掳走了。他诚惶诚恐地进了小院,元帅静静地站在院落,脸上愁云密布,苦不堪言的样子,似乎已经默许了此事。他走了过去,小声提示说,“元帅,夫人走了” “走了。”他怔怔地重复着。 是啊!她走了,她其实早在十年前已经走了。除了照片里的背影,什么都没留下。她是眉似新月还是眉若远山?她是绛唇映日还是皓齿星眸?十年了,他几乎忘记了她的面容,她说过的话,她的笑,只记得她的泪,她的不快… 没明白他的话,王奇诏应声说,“是,跟张副司令一起” 嗯?他像是沉睡了许久,被雷鸣震醒了一般,瞬间捏住了王奇诏的胳膊,平静的面孔惊起了波澜,怒视着,一字一句言道,“你说什么?” “张副司令带着夫人刚刚从军部开车离开” 晚茹?! 张晋良,你太过分了。 他“哼”笑了一声,厉声下令道,“封锁全部行车路线,全镇搜查张晋良的踪迹” (19) 天地间下起了雪花,白白点点地慢慢悬落,全然落进了她的心里,遮盖了撕裂的疤痕,冰封了血流不止的伤痛,只是这白,没有一丝温暖,瑟瑟地让人生寒。靠枕在窗子上,她呆呆地望着前方,车一个颠簸,头便不停地来回碰撞,想闭上眼睛,却仍是强睁。 为了江山,他把她送了别人? 她是杨芝茹,不是被他林博文“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想爱便爱,想弃便弃,不是他交易江山权位的筹码。以前她可以忍受可以假装,现在她倒要问问他,为何要这样?江山与她到底孰轻孰重? 既然注定要受伤,那就明明白白地死一次,永远不再回头。 她笑了,这个时候,她应该流泪,应该恸哭,应该责骂他,可她终还是默默地笑了。 “停车” 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要下车” 张晋良望了她一眼,嘴角动了动,伸手去牵她的手,被她执拗地挣脱掉。 车在寂寥的古道边缓缓停了住,他正欲探身问她,怎么了?见她解了安全带去开车门,拉她不住,只好冲了出去,冲到她面前,挡了住。她不想搭理,低着头向右躲开,他向右拦着,她向左,他亦早在左边堵着,她伸手推开他,反被他抓住胳膊,紧拉进自己的怀里。她一拳下去准确无误地打在了他的穴位上,胳膊处一阵阵酸麻,他皱了皱眉头,克制着,手仍是不自觉地松了开,她趁机逃离站在三米之外。 两个时辰前,她可以允许他深情地吻她对她表白,允许他抱着她搂着她,可是现在,她却嘟撅起嘴唇,睁大双眼怒视着他。如果是宛莹,这个时候如果是她,她只会惊慌地躲在他怀里说,如果被三大家的人看到了会生出很多不便。可这丫头怎么会那么倔?紧咬着嘴唇,拼了命地挣扎,真是让他气也不是爱也不是。 他趴在车上双手捶了捶车顶,又踢了两脚车胎,最后,举起双手,无奈地求她,“我投降!跟我回江城,好不好?” 她平静地摇了摇头。 “从遇到你认识你的一刻起,你的眼神里话语间无时无刻不把我当作一个的替身,寒水寺镜花园林丽茗山,你处处寻找宛莹的影子,时时不忘她的存在,毫不吝啬地嘲讽刺我奚落我。‘他给了你什么,让你心甘情愿成为一个替代品’。”她自嘲地笑了笑,“就算我是个替身,博文他至少会冒着大雨不顾一切跑出来找我,至少会绘我的画像,工工整整地题上八个大字,‘吾妻晚茹,吾爱终生’,至少会心痛地对我说,‘你捅自己一刀,就是捅我十刀’。我很感激你救过我帮助过我,可如果我不是她的影子,你会吗?如果我不是博文誓死要守的人,你会吗?宛莹不在了,所以你选择了我,如果宛莹还在,你还会对我说那三个字吗?你是能给我张太太的名份,可除了名份,你能给我什么?我不奢求,我更不稀罕。” 心事好像被搓破一般,明明闷了一肚子的话,好不容易挤出了来,却只有简单心痛的唤声,“晚茹” “就算我跟你回了江城,你会带我远走海外?你不会。现在你放弃了江山,若干年后,你肯定会跟当年放弃她一样后悔。你可以忍一年,两年,可你不会忍一辈子,只要有机会,只要你按耐不住,你会卷土重来。人会埋进三尺深土找不回来,可是江山不会,它始终屹立在那儿等着你。” 她就是这样看待他的? 是懂得他?还是误会了他? 现在,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她凝望了他片刻,手插进风衣口袋,浅浅一笑,“再见” 她的身影渐去渐远,像随时消逝的时光,一去不再。他猛然惊醒过来,毫无意识地跟了上去,拉住她的胳膊,竭力一扯,她身子不稳,顺势倒靠在他的怀里。不能让她走!他强搂着她的腰和肩,不顾她的抗争,吻了下去。 “放开她”不远处传来恍若隔世的怒斥声,“张晋良,你放开她” 张晋良微微一愣,斜眼间,强硬地拳头如铁石般砸了过来,他身子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手不由地放了她,她随即被来人拉向身后,趁他未缓过神,第二拳又重重地挥向他的左脸,躲避不开,脸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嘴角边咸咸的。十年前,看到过这一幕,那家伙忍了住,十年后,他竟然不顾情面用了全力。 雪花如飞絮般飘舞起来。 林博文护着她,等着张晋良擦干嘴角,两人在沉默中对视着。她瞧着阵势不对,忙挡在他们中间,背对着张晋良,冲着他怒喊,“林博文,你疯了,跑出小院” 她被张晋良带走,他本就来气,看到她被人搂着强吻,他差点拔了剑一刀砍了下去,他还没指责她为何跟着别人走了,这会儿她倒是先发制人,冲他大呼小叫。 他压抑着愤怒,揽着她的腰,拉到身边,她挣脱着又站在了面前,声音依旧是大大的,“林博文,你不管你的江山你的天下了?” 江山? 她被人带走的瞬间,他顾不得什么冲出了院落,现在,她竟然在他面前趾高气扬地提江山天下,他不假思索回了她一句,“没了你,我要江山何用?” 她愣了愣,为了江山,他把她送了别人?现在后悔了,又说出这话来哄她,更加气愤,“我傻了才会相信你的甜言蜜语,我就是一个替身,被你霸占着不放的替身,我讨厌你” 他宠着她腻着她,什么都顺着她,她稍微露出不开心,他便小心谨慎地在旁边哄着,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替身?讨厌他? 他紧捏着她的双肩,两眼盯着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晾在她面前,“你是谁的替身?谁把你当做替身?我林博文才是傻了,那个下雨的晚上,竟然被一个妖精迷得丢了七魂八魄,狠狠被人扇了一巴掌还愣在那里浑然不知。活了三十年了,被同一个人扇了两巴掌,我却恨不起来,厌烦不起来,心甘情愿地傻等着她的第三个巴掌。那个妖精又特别喜欢装精,平日里要求不多,小心思一大堆,喜欢闹些别扭,没事儿喜欢跟我对着干,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招下了什么毒,一句话能把我打进万劫不复的地狱,让我活生生把心放在炉子上受烈火煎熬,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我怎么会被她迷得乱了方寸意志,怎么会对她鬼迷心窍难以自拔,怎么会拼死也要留她在身边,任她折磨自己,被她撕了心扉都无怨无悔。我才是真的傻了,霸占着她不放。” 她早已热泪盈眶,嘴上却是倔强,“那你聪明点放手啊!” 他冷笑了一声,“我放手?放你去找他,你这一生都别想了,既然傻了,那就彻彻底底地傻一辈子。” 他总是这样欺负她。 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抓着他的衣衫,嘤嘤地哭了起来。 (20) 宛莹不会与林博文大声争执,更不会在他面前掉下一滴眼泪,如果哭泣着,也是躲在了阴暗的角落,她说,林家的媳妇必须识大体懂规矩,不能是红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林妹妹。在林博文的眼里,她是个仙女,是人世间最完美的女人,让世人肃然起敬。 她,不是宛莹。 望着雪中的吵闹,张晋良 第93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21-25) (21) 镜花园林现在最忙的应该是常妈。 前两日突然接到罗顺的电话,说要去南洋,让她准备好行装。她知道事情紧急,今儿大早一个人匆匆赶到车站,好不容易与罗顺碰了头,等到下午仍不见少奶奶的影子,折腾大半天,最后又折回了园子准备晚餐。 芝茹亦没闲着,摆了新开的红梅在客厅,又重新换了典雅红的桌布,留声机的碟片满是欢快的曲子。博文说晚上园子会有重要客人,若是她不乐意一起就餐,让常妈先备些她爱吃的,早些歇息。她倒是无所谓,只是“嗯”了一声。既然有客人来,顺便把餐厅也装饰了,黄色碎花桌布,配了青青的水仙,这寒冬的季节,见多了枯萎,偶尔露了翠绿,心情应该比较舒爽。 见他一回来便待在书房,她端了泡好的红茶上了楼,他一如往常奋笔疾书,忽略了周围的一切。 从昌平回来,他住在简陋的四合小院,虽不是风餐露宿,对他而言也是另一番非人的折磨,他却是毫无怨言等着志远案子的了结,可案子未到最后,他却因她等不及了… 窗外的雪似乎会落到明天,不过四五个时辰,已堆满了枝头,远远望见腾空而起的焰火似红似绿,如五彩丝花绚丽夺目,却因骤然的凉风,瞬间消逝,不留下一丝痕迹。 “红颜非祸水,贱妾亦可惜。千忧惹是非,皆因尘俗起。” 她并非红颜,却犹如祸水,乱了他的心他的阵法。 “在想什么呢?”他悄悄从身后拥住她。 她转过身凝视着他,依旧是从容不迫镇定自如的眼神,如若璀璨的烟火,注定会照亮整个夜空,而她,是该站在地上随众人一起仰望,还是躲在黑暗的角落沉默地欣赏?想问问,南洋之行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阻碍了他的步伐?可又怕此话一出,他口中的“是”与“不是”,都招惹尘埃,会是一晚的痛彻心扉。 晚宴,她没有出席,躲进了房间听雪看书。 静静的等待,在一个月前如此平常,现在,却成了唯一的奢侈。 书未看完两章,常妈过来敲门,说,客人带了女眷过来,少爷请她下楼。她“嗯”了一声,说,知道了。博文的下属未曾带过夫人来园子,这似乎是他的习惯,一般不在家接待女客。既然客人带了女伴,必定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能让脸上的伤吓着了外人。 从衣橱里挑了件青色藤花的旗袍,衣领和纽扣处精致地秀了淡粉的玫瑰花瓣,将丝发盘了起来,左边留有一缕垂落至胸前的,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香粉和腮红,尽可能掩掉脸颊的瘀青。走廊深处,隐隐传来女子哀怨的哭声。 她顿了顿,无意间一瞥,细长的光亮透过书房的门缝一直延伸到她的脚下,好像特意为她指了条路,引着她去发现些什么。 不是好奇,只是这哭声太过悲痛,太过熟悉。 重要客人的女眷? 梅子。 那人带了梅子来镜花缘林? 一直想刻意忘记昨晚的事,可每每想起他的名字,那清脆的巴掌声霎时震响了脑袋,那个时候,等不到博文,她浑浑噩噩没了主意,连求他放过她的话都忘了说,他虽是喝了酒,可脑袋仍有八九分清醒,知道博文做过什么,知道她是博文的女人… 不能去见他。 她不想把已经遗忘的事埋藏的事,像残羹冷炙一样,拿出来放在炉火上,重新温热,再一口灌下去。 不止是尴尬,那还是穿肠的毒药,毒不死她,却折磨着她。 裹了裹披肩,她准备回房,胳膊却碰到了冰凉坚硬的东西,不是墙壁,心下一惊,忙转了身,抬眼便与黑色的眸子相对,晋良?来不及思考,她向后退了一步,看他伸了手,她又慌张地退了三步,不让他碰触到。 他靠在墙上,两手插进裤子口袋,眼睛却缠着她不放,轻声说,“好香” 她愣了愣,似乎所有的词语都变得匮乏,只能欠了欠身,道了谢。 很少微笑,可面对着她,他嘴角边有了弧线,“如果你先遇到的是我,不是他,还会如此吗?” 听了他的问话,她怔了怔。 若是没有遇到博文... 若是先认识了他... 可认识了他,始终会遇到博文,遇到了博文,自己会飞蛾扑火,不顾一切爱上他,只是早与晚的问题,别无其他。 她淡然回答,“我和博文这辈子是命中注定的,与你无关” 原来不是先后的区别,是张晋良和林博文的区别。 一句若有若无的话像温柔一刀,不偏不正,慢慢地刺进他的身体,插进他的心脏,而她握着刀柄明艳地笑着,让他痛却憎恨不起来。 他低头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所有的温柔,挂上凌厉,从她身边如疾风般闪过。 推开书房房门的一瞬,哭泣的声音清晰传遍回廊。 未等到张晋良踏进内间,白莹梅早已趴在了他的肩上,哽咽道,“你去哪儿了?他欺负我。” 他的手依旧放在口袋,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是无所谓,“是吗?” 她扭了扭腰,娇音“嗯”了一声。 林博文微笑着,本打算趁着无人的场合,与晋良敞开心胸地畅谈,哪知他会带白莹梅出现,实在超出他的意料,无奈之下,只好让常妈唤晚茹,不想会是这样?正欲说些什么,看到门外亭亭玉立的倩影,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有些不自然。 “梅子,博文他喜欢开玩笑,你别往心里去” 芝茹压抑着莫名的怒火,浅浅一笑,安慰着说。不是赵子胜,是张晋良,看这情形,他早知道了梅子喜欢博文,所以带她进了园子,然后故意找借口离开,故意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张晋良是存了心地刺激她。 (22) 橘红的灯火混着翠绿的水仙似乎赶走了窗外的冬寒,舒缓的曲子流水般从客厅湍湍淌了进来。 莹梅随着拍子,轻声地和着,继而笑着问身边的张晋良,好不好听?从踏进园子,他没有露出过笑脸,看不出有多讨厌多喜欢,只是说,对于艺术的欣赏,世文是行家。博文握住了餐桌下芝茹的手,笑着把话推了回去,白小姐在乎的是晋良的意见,他不懂得怜香惜玉,若是一句话惹得人不开心,又会被人当成了欺负之类的言谈。 见没人评价梅子的歌声,为避免尴尬,她说了四个真诚的字,“天籁之音” “是吗?”莹梅不确信的语气带了极大的不满。 梅子知道她向来不撒谎。 可她却反问了,俨然自己谎话连篇。 她摇着杯子,看着酒沿着杯壁四下荡了起来,不禁粲然一笑,“梅子,什么时候不自信了?” 不自信? 以前是背地里摆了她一刀,现在却是台面上的冷嘲热讽。 白莹梅扬了扬头,佯装着稚嫩的语调,“我哪有不自信了?” 以往不论她怎么求赵子胜进园子,他都一口回绝,说园子没有带女眷进出的规矩。看她露出不开心的笑容,他又转而安慰说,会有一天把镜花园林拱手献到她面前。现在她倒有些不屑,原来,只要张副司令一句,连林博文都要谦让三分。 太容易得手,反而没了价值。 玻璃杯返照着他黑色的眸子,冷冷地,却暗藏了一丝火热,她循着目光,却看到对面的人把玩着酒杯,眉毛不由颤了颤。 怪不得杨芝茹会嘲笑她! 又一次抢了她的。 闻到酸酸的味道,芝茹的胃忽地抽搐,那味道像甩不掉的血迹,跟着她,缠着她,直到放在桌面,印入眼睑,酸菜鱼?猛然间忆起了每次去菜市场,水池里跳动的小鱼瞬间被人掐住了脖子,狠狠地砸在石板地上,一刀下去,活活地从身子里捣腾出红色的鱼鳃,接着是青色的鱼胆,灰色的鱼肠,黄色的鱼籽… 鱼腥味刺激着她的嗅觉,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般难受。 她忙拿起餐巾捂住嘴巴,想克制住不雅,已是来不及,嗓子似乎堵住了胃里的潮涌,她干呕了一声,什么都没有,稍稍松懈了,第二声却又跟着出了来。 “晚茹” 博文惊觉地唤了一声,脱了外套罩在她身上,见她低垂着眼帘,皱着眉头,忙喊了罗顺快去请医生。她伸手制止了,她已经算是嘉渝镇最好的医生了,怕是这些日子受了凉气,胃里不舒服,小毛病而已。 “会不会是有喜了?” 常妈是过来之人,一直对上次少奶奶掉了孩子的事儿牵肠挂肚,一看这情形,脑子里首先冒出的就是这句问话。 真是语不惊人誓不休。 林博文更加没有心思继续吃晚饭,非要送她上楼躺着,不管是身体不舒服还是真的有了身孕,不能再让她待在餐厅受凉,随后对客人说了抱歉,先陪夫人上去,待会儿下来继续喝酒。 一出了餐厅,他按住了她的肩,不待她问他怎么了,突地横腰抱起了她,她心下一惊,笑着想推开,可他脾气来了比她更固执,只好攀住了他的脖子。 “放我下来,被人看到了” 他“嘘”了一声,柔声说,“让我静静地看看你” “不要。” 她笑着撇过脸,最后又回眸凝望着他。上楼的步子似乎是踩在了琴键上,美妙的调子,愉悦的蕴涵。他盯着她,直到进了房间,把她轻放了下来,拥着她一起倒在了床上,吻了吻她的眉毛,他喃喃地说,“晚茹,我怎么会遇到你?” 是啊!怎么会遇见? 似乎是上天故意下的一场雨。没有早一分没有晚一分,碰巧她躲在了他站的屋檐下,似乎他夜晚独自出来就是为了等她,她冒雨出来就是为了见他。 也许,这就是三生石的缘分。 罗顺没敢电话联系,常妈说,她刚才说话始终是急了些,不能给了少爷希望,又瞬间让他伤心难过,空欢喜一场,这医生不能叫。他也觉得有理,在餐厅候着,给客人斟酒,眼瞧着五分钟过去了,一瓶酒被张副司令喝了光,少爷迟迟不肯下来,这该如何是好。客人倒是不介意,说,酒也完了,人也该散了。 “张副司令”罗顺小心言道,“我上楼叫少爷” 他挥了挥手,不必了,起身时,酒瞬间窜到头顶,重心不稳,身子晃了晃。罗顺忙过来搀扶,被他一把推了开,同时另一只胳膊却被人挽了住,他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拒绝。 酒后雪地驾车,是第一次。平日的谨慎只有自己知道,可是今天,他想疯一次。 点点的路灯穿成了丝线,过往的房屋像扭曲了的幕布,车不是一般的快。 “晋良” 她吓坏的声音不像宛莹,其实除了忧伤时的背影,她只是纯粹的晚茹,纯净的,艳美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给了他不一样的触动,其实他想带走的又怎会是宛莹,他吻的又怎会是宛莹,那是她。 他猛地踩了刹车,她的头差点撞到玻璃上,“你还好吧?”,不是关心她自己,关心的是他。她紧张极了。掉在枯井里,也是如此,她什么都没说,关心地问他,你还好吧!以前,她只会给他冷眼,可是那次,没有。 他捧起她的脸,影影双双地看不清,可他记得今晚腊梅的香味,“跟我走” 晚茹,你跟我走,好不好?我需要你。 她很是听话,点了点头,“我跟着你,一生都会跟着你” 他忽然笑了,一晚上崩着脸,此时却笑了,比起林博文,他的笑多了内敛却又多了几分霸道。她凑上去,碰到他冰冷的唇的一刻,他像一座压抑了很久的火山,被她瞬间点了燃,山崩地裂一般没了冷静。他的手穿过风衣触到她身体甚至进一步冰到她火烧的肌肤,她忍不住娇喘了一声。那一声似乎唤醒了他,他停了住。 她急了,像是瞬间会失去他,“我爱你,我想跟你走!” 晚茹。 他不再犹豫,狠狠堵住了她的嘴,用力撕扯掉阻拦他的一切。 (23) 清冽的晨风吹不散嘉渝镇静谧的白雪,铺天盖地的报纸却惊扰了悬挂在屋檐下喜庆的红灯,家家户户的门栏上信箱里窗台上无不斜插着两份黄色的纸卷,一份晚报,一份日报。 晚报是昨天连夜赶制印刷的,首版被黑色的大体字覆盖,“第二军团林博文元帅涉嫌谋反”,下面有一排醒目的提示,司令部特派专使张晋良副司令专审此案,现已抵达嘉渝镇。 日报则报道了案件的起因发展,内容大致如此:文工团编剧乐志远被查出书写反动性的宣言,其在审理当中供出幕后主使林博文元帅。 嘉渝镇乃至全国一夜之间“洛阳纸贵”。 各地报纸纷纷长篇报道两人的传记故事,共赴战场,机智过人,共立奇功,同样是年轻有为,同样是家世显赫,同样是年少才俊,两人亦是同窗好友,却在这一案件中狭路相逢。 一个主审,一个被告,是徇私枉法?还是严厉法办? 人人都在心里揣摸着。 政客们是嗅觉最敏锐的猎犬,昨日发行的晚报,今日便在日报上提出了疑问,若是严厉法办了,是否又是另一种耐人寻味的徇私枉法呢?毕竟这总司令的后继之人,这统帅四军的首领,目前还是未知啊! 言语间似乎道破了玄机,引得人浮想联翩。 早餐是常妈照林博文的吩咐特意制作的,土豆捣成乱泥,配上胡萝卜片和蛋黄调味,夹在两薄片面包中,外带一杯温热的牛奶。 在四合小院为他做过,他吃了一次,竟知道了法子。 望着餐桌上两份早点,她蹙了蹙眉,问了常妈,博文一直待在书房?常妈说,今儿的报纸比平日多了三四份,少爷要看完了报纸才下来。她“噢”了一声,端起早点,直接去了书房。 他靠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报纸,嘴角微微上翘,雪映着他高挺的鼻梁,一张干净的脸全然沉浸在道不明的喜悦中。 扫了一眼茶几上的报纸,“文工团”三个字霎时钉在她的眼中,逃避不开,不由放下盘子。 报纸中间是一张醒目的照片,配了一行字“雪中感天动地情”,一位女孩在院中点燃了蜡烛,跪在雪里祷告祈求,身后站着一位长者仰天长望,似在感慨。 小雯? 谢团长? 心不由提了起来,临近新年,文工团应该是放了长假,小雯和团长依旧待在剧院? “怎么了?”他抚着她的脸,两手暖着。 “博文,我想去剧院看看”她放下报纸,抬眼凝望着他,掩饰不住紧张和担忧,“小雯这丫头,我不放心” 现在,她明白,多说一句,便能让他少一份莫名的挂念。 他没有反对,“待会儿,我送你过去” 街道上积雪早被污垢侵染了,浑黄的颜色看不出一丝白。 车在剧院大门停了住,罗顺殷勤地开了门,她戴上黑色的宽檐帽,遮住一半的面容,仿佛记起了什么,忙回首浅浅一笑,说,早点回家。这帽子欲藏又现,只见得迷人的下额对他一翘一扬,他不禁伸手捏了捏,应了一声。 剧院的大门禁闭得严严实实,她敲了敲铁环,闷闷的声音传不出三米之外,无奈之下转去了后园。 雪白的地上,是轮胎清晰的压痕。 挡住眼帘的是黑色的轿车,车牌是她熟悉的数字,想躲起来或者离开却见到门口让人惊叹的一幕。 莹梅的身上依然是昨晚去园子时那套火红的风衣,衣领处的扣子掉了一颗,罩不住白皙的颈项,它裸露在外,迎风招展,脸上的绯红如同落日的彩霞,含蓄又千娇百媚。她搂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尖,轻轻一触,娇声说,“晋良,我舍不得你走” 他的手依旧埋在衣袋里,侧对着她,看不出任何表情,话语却是低沉,“再见” 莹梅不依不饶,“一会儿处理完公事,来接我” 他没有回应,伸手扯掉莹梅的手,转身上了车,踩了油门,一溜烟似的,跑了。 巷子里又是一片寂静。 昨晚,梅子跟张晋良一起? 赵子胜失了势,她又倒进了张晋良的怀里。 只是单纯的以为,是被张晋良带来刺激她的。 她的影子从拐角现了出来,躲开了张晋良,却躲不掉那双高傲的眼睛。白莹梅敞开风衣,露出里面被人撕破的裙摆,像迎风绽放的红梅,不仅仅是妖娆,好像是刻意,颈脖微微一侧,青色的痕迹格外夺目。她的肌肤向来比较敏感,以前曾打趣,说若是有人亲吻了她,肯定躲不掉自己的眼睛。看来他们两个…。 “晚茹” 刚才的一瞬,她已经看到了不远处的杨芝茹,所以她耐心等待着,足足演了一场好戏,如果知道了自己跟他做过什么,她的心应该很痛吧! “梅子” 想告诫她“不要去招惹张晋良”“他不是真心实意地待你”,可又怕此话一出,她现在的骄傲变成了嫉恨,反口说她是妒忌,她们之间的结疤会越来越深。 进了内院,莹梅一个潇洒的转身,给了她一个背影,两人之间的话语只限于彼此的称呼,她低头无奈的笑了笑。 好在,她依然称她,晚茹。 好在,时间埋藏不掉的是永恒的记忆和习惯。 “杨芝茹?” 耳边是沧桑的男中音,她抬起眼帘,谢长青披了件厚实的大衣,喘着粗气,手里拎了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见真的是她,惊喜言道,“真的是你?” 人人都说文工团能出大人物,白莹梅从名角成了副团长是迟早的事情,她那点事儿全被他瞧在眼里,不好说破,毕竟他手下的人,出了名,长得是他的脸面。 他一直都明白,真正的聪明人是谁?即使不去争名夺利,依旧挡不住她暗藏的光彩,总是能挥一挥衣袖化解了所有的麻烦与困难,可以让傲气的白莹梅毫无怨言上台,可以得到林元帅母亲的亲睐,更进一步是能让林元帅亲自找到他,让他放人,所有的命令只有一句,我要定她了。 她才是文工团真正的人物。 “团长” 她手插在风衣口袋,见团长伸出手,掏了出来,握了握。 客套的话不知从何提及,毕竟一句嘘寒问暖的话,牵涉到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另一个,他顿了顿,“是找小雯吧!我去叫她” “谢谢!不用了,”她忙拦了住,“我知道她住哪间屋子。” 往日,不是如此。 现在,客气都夹了生硬。 不在的半年,隔阂的又怎会只是陌生。 小雯见到她却是悲喜交集,倒在她怀里,“哇”地一声,眼泪冲了出来。上次被罗顺送回之后,在家睡了一宿,睁开双眼的瞬间,什么都没改变,又四处联系不上她,想去见乐志远,被挡在门外,说他是重大刑犯,没有命令,不能接见。过年了,团里的人都回了樊城,她傻傻地待在这儿,不知如何是好。 志远,那个傻瓜… 小雯擦干了眼泪,哽咽着问,“芝茹姐,你能见到乐大哥吗?怎么才能见到乐大哥?这两天,天寒地冻,乐大哥会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会不会生了病?” 她瞧得出来,小雯喜欢志远。 (24) 言语间刚安慰了小雯,她可以安排与志远见面,小雯便兴致冲冲地跑到他的房间,收拾了御寒的衣物还有些书籍,装了满箱,大汗淋淋地提到她面前,脸上荡着喜悦,“芝茹姐,我准备好了!” 这丫头让她好生为难。本想着回去了,跟博文商量,第二天再给她答案,看她一副魂不守舍惹得人心怜的样子,拒绝的话语被挡在了嘴角边。 门外叫了辆车,拎着行李箱,她挽着小雯出了后院。路过街巷,买了志远爱吃的早点塞到她手上,带上这些到了那里跟志远一起分享。小雯点头“嗯”了一声,依偎着她,开怀地笑了,“芝茹姐,你真好” 曾经梅子也这么说过。 她没有搭话,只是微微一笑。 街上的嘈杂不像是庆祝新年的欢庆,除了玩闹的幼童欢雀地唱着歌谣,多是些三五一群,七七八八地侃侃而谈,每人手上皆拿了报纸,不时举起来朗声念叨,偶尔一两句传到她的耳里,句句离不开“林元帅”“张副司令” 这案子像陡然落下的陨石,激起了惊涛骇浪。 石砌的监狱却远离着尘嚣,四周的白雪悄然无声地堆积着。 下了车,直接找了狱警,说,她想拨个电话给林元帅。 虽说元帅被案子缠身,但是警局早已接到命令,整个嘉渝镇直接听命于元帅,司令部无权干涉过问所有事宜。 眼前的女子虽浓妆淡抹,却挡不住清秀之气,来了之后,不报名号,直接请求电话联系最高指挥官,狱警一时缓不过神,直接叫了另一位同事,同事看了一眼来人,立即挺直了腰板,唯唯诺诺问道,“夫人,来看乐志远?”她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淡淡一笑,说,“对” 狱警直接开了门,请进两位来客。 比起户外的冷冽,这里已算得上温暖如春,哐当的铁门声好像也少了往日的冰寒。安置好了小雯,她找了借口离开,顺便提醒道,若是志远问起她的近况,就说,她现在很幸福,找到了这辈子最爱的人,希望他也是。 不想见志远。 不想去招惹些让他心烦意乱的是是非非。 林博文的车一直停在监狱门外。罗顺见了少奶奶出来,忙迎了上去。她抬眼望了望,车窗里是他略带笑意的脸。他猜到了她会来监狱,所以早做了安排。 她依着他,“怎么会来接我?不忙吗?” “正好处理完了公事,听说你也来了,想着跟你一起回去。” 他是顺便来监狱处理公务。 她解释着说,“小雯是我妹妹,这丫头情窦初开,想为自己喜欢的人做点事,又无能为力。我想自己成不了月老,也不能棒打鸳鸯,能给他们一个机会,总是好的。”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笑着说,“我知道” 是的,他什么都知道,她进了哪个房间,在里面待了几分几秒,说了哪些话,有什么不快的神情,身边的人肯定会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他,可她依旧想知会他一声,只为让他安心。 他从衣带里拿了封信递到她的手上,樊城寄来的,她急不可待地拆了信件,却没有勇气取出纸张翻阅查看。这些日子为他的事情担着心,完全忘记了母亲,不怕她催着自己回家过年,不怕她责怪自己,是怕她太理解太纵容,一味地安慰她,第一次在外过除夕,要照顾好自己。往他怀里钻了钻,她像只昏昏欲睡的小猫,依恋着。 “明天,陪你回樊城吧!”他柔声说。 她愣了愣,眨了眨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博文” 他满脸地认真,“这次不准把我堵在门外,我要当面请求伯母把女儿嫁给我,若是她不同意,我就跪在她面前,一天不同意,跪一天,一年不同意,跪一年” 这哪是请求,简直是逼迫,可是她喜欢听,就像她问他,喜欢她还是白莹梅。他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你。那理所当然的语气是谁都给不了的。 回到家吃了午饭,她躲进被子里,终还是偷偷地掏出了信,果然是她心里的几句话,不过提到了张晋良,说很感谢他当时帮了大忙,也看得出来他对她有意思,但他始终是个军人,听旁人说官位不是一般的高,她们是普通的百姓,经受不起官场的风云巨变,“晚茹,妈不希望你有事” 第94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26-30) (26) 司令部下了令函,委派张晋良调查审理谋反案事宜,开庭时间定于第二年三月。 张晋良想借着乐志远的案子紧闭他,然后趁着混乱悄无声息地罢了他手中的军权,那么,他便将计就计,把所有的事情摆在全国百姓面前,借助舆论的压力,逼迫司令部公开公正调查,延缓时间的功夫,引诱张司令下定决心解决掉吴铭起。毕竟这个时候,无人关注第四军团。 曾经,张司令语重心长地教导过他。 “世文,我跟你母亲是几十年的朋友了,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当初派你去前线领兵打仗,我可没少挨你母亲的骂啊!战乱的这几年,不管是冲锋陷阵,还是带兵布阵,你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你头上这顶元帅的头衔,我也没徇私,全是凭你自己能力得来的。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成为我半个儿子,成为晋良的兄弟啊!” 其实,他话里暗含未道明的弦外之音,半个儿子不准越权征服天下。 权力不是他最终追逐的,可潮起潮涌的瞬间,他都是站在了风浪顶端,被人无形地推到了最高位置,碍于林家与张家的关系,碍于张司令对他的厚望,他竭力去避免,但是这次,他不得不做了抉择。 脱了风衣递给罗顺,他解开衣领处的纽扣,威严的军装挡不住雪白的衬衣。客厅里三双眼睛,一双期盼,一双恼怒,另一双冷得平静。他嘴角微微一翘,走了过去,在她的身边坐下,顺势揽住了她的腰,潇洒地翘起了右腿,依在沙发上。 “晋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无碍” 张晋良端起杯子,品了品香茶。林博文将谋反案捅得人尽皆知,逼着司令部正式下了命令,把他强留在嘉渝镇,审理此案,显然是想用案子拖住他,让他无暇分身顾及到张扬,吴铭起。既然紧闭关不住他… “什么无碍?按照宛莹姐定的规矩,最后到场的人可是要在餐桌上补罚三杯白酒”张晋辰抓住了机会,叫嚷道。 宛莹,静宛如冰,晶莹如冰,只是一瞬,热茶弥散着的轻松氛围几乎要冻结了。 “博文,昨晚不是想喝鱼汤吗?我去厨房看看,待会儿再来陪你”芝茹随意找了借口,准备离开。 她不是嫉妒,只是懂得,宛莹是停留在他们脑海挥之不去最难忘最美丽的回忆,博文和晋良似乎都不敢直面面对,这个时候,她的存在犹如硬生生插进花瓶里的杂草,多余之外更影响每个人愉悦的心情。 她幽幽的眼神略带笑意,似乎告诉他,她知道宛莹的事情不比他想象中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他愧疚地唤了声,“晚茹” 见她扯开话题遮遮掩掩,张晋辰的心房顿时温暖如春,懵懂又炫耀地口吻拦下她,“晚茹姐姐,可能你还不知道宛莹姐是谁吧?” 初遇时,她不闻不问扬起了长鞭,在邻家马场更是耍闹性置她于危险,这次,话语间几尽嘲讽,这丫头就像盛开的野蔷薇,灵艳却浑身是刺儿。 她佯装着思考,推理般回答“既然你喊我姐姐,又喊宛莹姐姐,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谁呢?只有博文爱的人,你才会喊姐姐啊!” 冷静自若的语气。 一番毫不介意的话语。 特别是那句“只有博文爱的人,你才会喊姐姐”。 世文爱她,永远不会爱自己,因为她永远不可能喊自己姐姐。 这女人绵里带针,一根扎进她心口,一根刺进她嗓子,让她疼痛的叫喊不出,死气地跺了跺脚,看了一眼哥哥,张晋良单手支撑着太阳穴,痴痴地望着窗外,好像没在意他们的谈话。哥哥,他个孬种,刚才的深情在世文回来之后,跟一阵轻烟似的,早散到烟宵云外,丢下她一人孤军奋战,不由崛起嘴角,不服气地翘起了下巴,“知道就好,世文可是很爱宛莹姐的,你不配” “张晋辰”林博文忍无可忍。 “张晋辰”张晋良满脸怒气。 这一句惹得两人异口同声,皆怒视着张晋辰。 瞧他们都护着她训斥自己,张晋辰撇了撇嘴角,委屈极了。那个杀千刀的哥哥,她说这些话可全是为了他,让那个女人明白,世文的心始终在宛莹姐身上,她这辈子没戏,顺便给他制造机会;那个忘恩负义的世文,真的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在昌平还顾及着宛莹姐,不过短短的一个月,开始偏袒起她了。 “晚茹” 未料到那丫头会说出如此过份的话,林博文紧张地不知从何解释,生怕她误会了什么。 “宛莹肯定是位超凡脱俗,重情重义,美若天仙的女子,博文,我比不上她”她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犹如盛开在深谷的幽兰,纯美纯净。 他苦涩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不是的。 她突然凑到他的耳边,缓缓地吐着兰气,“可我知道,你给我的爱不比她少,我在你心中的份量不比她轻” 如若不是,他怎会在醉酒的那晚,搂着她喊莹莹,不断地请求原谅,原谅他爱上了别人。 晚茹… 他情不自禁地揽住了即将离去的肩,轻轻触了触她的额头。 午饭很是沉闷。 没了张晋辰有意无意的快言快语,没有林博文和张晋良虚假客套的言语。举杯,共饮,只需一个眼神,一声脚杯的提示。 饭后,闲聊了两句家常,张晋辰便吵嚷着回驿馆休息,以为来了园子会发泄掉情绪,不想又惹了一肚子难解之气,给自己找了难堪,她现在是如坐针毯,浑身不自在。 车窗外一片白茫,空寂的像她的脑袋,装不下任何杂物。 “哥,你爱她,对不对?” 全身瘫在车椅上,张晋辰凝望着哥哥,他眼睛直直盯着前方,没有回答。 “我今儿一直在观察她” 看他依旧不理自己,她耸了耸肩,“其实,我看得出来,她也喜欢你” “晋辰,不要乱说” 他满脸冷峻,语气却甚是轻柔。 “哥,我好想她是我嫂子。她人又漂亮,嘴巴又厉害,脾气好象也不差。我瞧着其他女人都是恨不得往你身上贴,想跟咱们张家攀亲,想当大少奶奶,真是瞧上一眼就来气。可她不是,她看你的眼神很单纯,是想着法对你好。哥,你把她娶回家吧!” 这样,她就可以跟着世文了,多么美满的结局。 张晋良沉默着,只顾开车。 (27) 镜花园林的池塘,枯萎的荷叶上堆积了白色,像独钓寒江雪的衰翁,纹丝不动地守着这一方寂静。夏夜,她喜欢在这里驻足,倚着栏杆,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沉思发呆。而今,没了清凉的月色,没了灵动的湖水,只有深蓝的黑幕罩着静止的沉寂。 宛莹。 曾让他丢下一切赶往寒水寺斋戒缅怀的女人。 原本,不该去介怀的。 下午未见她过来书房,他停了笔,卧房找不到她的影子,整栋房子寻不到她的踪迹,细细向下人打听了情况,他径直出了门。 她披了件粉色风衣,远远立在亭中,如白雪中绽放的莲花,娉婷而独芳。 “怎么出来了?”禁不住揽她入怀,他柔声问。 “想一个人赏雪” 是一个人,是不想他陪她。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迫切的神情没了往日的镇定,“晚茹,宛莹她已经走了…” 宛莹走了,所以没有必要去争去计较。 可始终不想他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自私也罢,心胸狭小也好,只是不想他提及。 她嫣然一笑,抢过话,“博文,我明白的,那是你的过去,我不在乎。” 十年前的事情早已随风散尽,留在脑海的不过是一个无法释怀的名字,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 他紧紧拥住她,喃喃地说,“晚茹,我爱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个女人” 听这句话时,她正依着他心口的位置,有怦然地心跳声,有哽咽的疼痛,有不顾一切抓住的冲动,望着眼前的岁暮天寒,她笑了,“我知道” 以为谋反案详尽报道一段时间,便会沉没在大家的视线,那些所谓的权力争斗,所述的政治阴谋,如平日里茶楼的评述,听过,已无新鲜,已无人过问。可是五日之后,报纸又如雪花般六出纷飞,惊爆了另一内幕,林博文元帅谋反之事峰回路转,乐志远坦承自己是故意陷害。 故意陷害?他为何如此?他哪里来的胆量敢以身犯险冒着杀头之罪诬陷林博文元帅? 文章中描述了乐志远回应记者的表情,“蒙着脸,一字一句的回答透着绝望”,只说了一句,“为了他人”,当记者继续追问时,“他埋下头,不想回答” 芝茹看完报纸放在了餐桌上,搅拌着碗里的白粥,心突然空空地。 志远是重要案犯,不是说案子未公开审理前,没有命令不准随意接见吗? 记者这第一手采访资料虽然句句属实,但没有一处不显露着博文的刻意安排。 他见过志远。 威逼利诱?还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她猜测不出。 端了新制的花茶去了书房,闻到熟悉的清香,他随意问了句,吃过早饭了?她“嗯”了一声,放了茶水在书桌上,盯着他奋笔疾书的手,人迟迟未动,话又不知从何而起,毕竟她嘴里一旦说出“乐志远”三个字足已引得他怒气熏天。 “找我有事?”他抬眼望着她。 她咬着嘴唇,摇摇头,转身收拾起茶几上的报纸,却听到清朗的声音,“乐志远最终会无罪释放,文工团会继续在全国巡回演出” 他不会责罚志远?! 他不会为难文工团。 其实,他读得懂她的心,也会顺着她的心,给她最想要的答案。 他依旧低着头批阅文件,她怏怏地走到身后,轻轻趴在他的背上,嘤嘤低语,“博文,谢谢你!” 当日,他去了监狱,下属打开牢门之后,一本书不偏不正冲他的头砸过来。见被他一把接了住,乐志远面露不甘,愤恨地说,真希望自己手中是把刀或者是支枪,可以杀了他。禀退了其他人,他直言不讳,彼此彼此,大家心照不宣。随后,两人互相讽刺了一番。乐志远竟然口口声声威胁他,如果他不放了晚茹,他不会放过他,会抱着他同归于尽一起下地狱。这样的书呆子,他无言以对,回道,如果怪他抢走了晚茹,可以找他单挑,斗智斗勇,他都奉陪到底,只是希望他不要因为一己之私,曲解是非黑白,能还世界一个真相。 乐志远终还是说了实话。 她真是个小妖精,一声不响迷惑了那么多人,让其心甘情愿为之牺牲一切,甚至他也不能免俗。 牵过她的手拥入怀中,惺松的鬈发散乱地挨着她的耳朵,他笑着捏了捏那微翘的下额,她嘴角边的瘀青早已淡去了痕迹恢复了往日的红粉,轻软的弧线有着浪的柔波,唇边浑圆的漩涡如同露珠,一不小心滚落到他的心湖。 昌平的电话这几日出奇得勤。 林太太左右都在劝慰,没事儿折腾什么谋反,全是自家人闹内讧,让外人占了便宜。博文不愿意解释,随手把话筒递给常妈,上楼去了书房。 常妈只好转了话题,说少爷已经交待下来,年后再回昌平。 提起回家之事,林太太安静了下来,问,“那丫头还跟着世文?” 常妈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想是她误以为两人感情不合,不禁小声报了喜,间接回答她,“少奶奶可能有了?” 什么? 林太太的喘气声明显急切了很多,“是不是真的?” “不敢去请医生,怕万一是假,少爷会失望” “对,对,不能让他知道,我来想办法” 林太太千叮万嘱后挂了电话,常妈愣了愣,太太竟然没有开怀大笑,只念叨着不要告诉少爷? (28) 这是芝茹一生中最简单的春节。 隔开了热闹的走街串巷和喧嚣的花灯夜市,远离了忙碌的新年布置和平日的生活安排,她被常妈强行安置在沙发上,只能静坐着,无视正在悬挂的大红灯笼和喜庆绸缎,翻看小说。 常妈不知何时端走了温馨的红茶,换上热腾腾的牛奶,说大冬天多喝些牛奶才能暖胃。偶尔她盘腿抱膝的动作也会引得常妈说上两句,这那里是姑娘家该有的。常妈还不是一般的悉心,客厅里响了电话比任何人都警觉,生怕她起身不太方便,忙赶了过来。 “喂,林公馆,元帅不在家” 博文不在家时,常妈会如此开场,以为所有的人都是找博文的,所以直接报了结果,别人不会纠缠。她每次听到总爱偷笑,问,会不会有人一听到元帅不在,趁机偷袭园子?常妈陡然醒悟一般慌了神。她又笑了,安慰着说,这世上有人听到博文的名字早就吓呆了,谁敢偷袭呢? 可是,偶尔她也会算漏。 “晚茹姐姐” 未想到张晋辰会找自己,芝茹愣了愣,张小姐? 刚才那声香甜如蜜的称呼明明像把入了腹的千年古剑,带着比雪还寒上三分的冷气。 “晚茹姐姐,听说你跟白莹梅白妹妹可是很熟悉的。她的脸真的很漂亮,眉拂春山,眼横秋波,唇不染而红,笑不露齿而媚。好像她的演技也不错,跟我哥在一起的时候,简直是体贴入微,柔情万千。她是不是真心喜欢我哥?” 梅子?! 她知道些梅子什么事情? 她诚恳地回答,“我不了解” “噢?演员好像最在乎是那张可以供人瞻仰的脸!如果她真的爱我哥,在她脸上刻上哥哥的名字留作纪念应该不算过分…” 她心下一惊,一时间压抑不住紧张,脱口而出,“张小姐” 这丫头是说得到做得出的人,梅子做了什么能招惹到她? 不,不是梅子,电话是找她的。 “要我做什么?” 一听她的话,张晋辰贼贼地笑了,仿佛终于找到了惩治她的法子,天真可爱的语气连连夸她,晚茹姐姐,果然又聪明又善良,继而说,明天就是除夕了,要跟哥哥回江城,离开之前,想单独见她一面。 怎会是单纯的一面如此简单? 这前奏已经能激起千万层波浪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问了地址。 不是熙攘的街道酒楼,是军部不远的一处松林。 上次张晋良欲带她离开前曾开车闯进过那片林子。知会了常妈,张小姐约她去青松林,帮忙叫辆车。常妈甚是担心,要跟着前往,被她笑着拒绝了,那张大小姐能吃了自己不成? 青松林罩了一层纯净的白色,茫然走在其中好像进入了虚幻的沙漠,铺陈的道路是白,阻挡视线的高墙是白,迷失了方向似的,她站在空旷的白里眩晕起来。 “张小姐?” “晋辰?” 不一样的回音露着熟悉。 她不敢再呼喊,逃离已是来不及,黑色的影子早从白幕里钻了进来,如同悄悄爬上树梢的月亮在漆黑的夜格外透亮。隔着平静的白湖,她像是冰封的雕像,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接近却无法动弹。 一阵冷风抚过,围巾散了开,细小的雪花躲进了衣领,她不禁微微一动,僵住的手脚瞬间有了意识,不能跟他相遇的。 “晚茹” 她捂着耳朵低着头,自顾走着,不想听不见后面的呼声,不小心撞到一面软墙,被弹了开,却又被人拉了回来,他抓住她的胳膊,紧锁着眉头,“我很令你讨厌吗?” 不是讨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命令在控制自己,不能见他。她撇过脸,望着千树万树的银色,“我不想博文不开心” 又是林博文。 他只是想跟她说一两句话而已。 难道偶遇也要承受着另一种视而不见的陌生? 这世上有一千种法子可以带她走,可他一直等待着她的自愿。 松开了手,他恢复了平静,“你走吧!” 她习惯性欠了欠身,“后会有期,一路平安” 后会有期? 不是无期,不是永远与他不见。 一路平安。 她关心他在乎他,不希望他出事。 低身的瞬间,雪印着她鹅黄的发夹,点点的绿色沿着优美的弧线落到白皙的颈窝,柔嫩的水光是梦中期待的白莲,他忍不住低头轻轻一触。她惊叫了一声,像只吓坏的小猫,愣愣地望着他。 是的,他舍不得放手。 他和林博文的这场暗战几乎是没有悬念的结局。 第一军团拥有一百八十万的强大兵力,第二局团与第四军团各自带领一百万,而被夺了兵权的李扬部下不足七十万。就算林博文收编了李扬的下属,也不足以与第一军团抗衡。这谋反一案,他想推得一干二净,让司令部找不到理由治他的罪,可他万万想不到,吴铭起为了保住位置,甘心听命于司令部调遣,怂恿他竖起谋反的旗号,趁着战乱,届时里应外合,灭了二三军团。 “晚茹,跟我走吧!林博文失败之后,为了保住林家,他只有一条退路,与晋辰结婚” 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她忽地笑了,“我跟你走,跟你结婚,然后他娶了晋辰,在张家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晋良,你不觉得那个场面很难堪吗?” 不止是难堪,以博文不罢休不放手的脾气。。。 他急了,“若是你不想见他” 他是故意曲解,还是误会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蹙了蹙眉,“对不起,就算他失败了,就算他娶了晋辰,就算他成了你的妹夫,我想我仍然会等他回来” 她转身离开了,不愿等待他的回答,不愿等待他的下一句话,独剩下他在这一片白茫之中。 晚茹… (29) 张晋辰进镜花园林时被挡了下来,理由很简单,没有元帅命令外人不得擅自闯入。这天下都是她张家的,只是进个府邸也要经过许可?前两日未消除的抑郁顿时潮起潮涌般冲上了海岸,她设计把那个女人骗出去,给哥哥单独制造机遇,自己又趁着空子来找世文,把守的士兵真是瞎了狗眼,连她都敢阻拦,世文若是在家… 忽地,生气的嘴角转而一翘,吹进眼抹里的枯沙顿时随着潮涌的浪潮退了回去。 翻墙如若翻山越岭,“危难的境地”躲过众人的耳目,虽没有哥哥口中战火的惊险,却有着另一种胜利的刺激。 几年前来过一次园子,除了湖边多了画舫,假山碎石亭台楼榭依旧是以前的布置,寻到记忆中去阁楼的小径,白色的雪地上片片青色的树叶伴着洒落的嫣红梅花,像儿时跟老师学习时,不听话胡乱涂鸦的水墨画,偏偏喜欢给单调的黄梅锦上添“叶”。 客厅只有忙乎的常妈,她脱下皮靴,赤着双脚,俨然摆在面前的是一场艰巨的任务,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爬上楼梯扭动房间的门锁,迅速钻了进去,最后靠在门上,无声的笑了。 这世上谁能难倒她张晋辰? 林博文回了家,径直上了楼,仿佛忆起了大事,忙对身后的罗顺下了令,“电话联系李吴二人,取消明天约会” 不想与张崇鼎兵戎相见,毕竟战乱会祸及百姓,民不聊生不是他所愿,只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联合三个军团,逼迫他交出兵权。 打开房门是沁人的玫瑰香水味道,他警觉地关了上,唤来了常妈,晚茹呢?常妈以为出了大事,忙说,少奶奶接了张小姐的电话出门了。这丫头又在搞什么鬼?吩咐常妈准备些热茶,又支开了小顺去接少奶奶,没有丝毫犹豫,他进了书房。 “出来吧!” 张晋辰从沙发上探出了脑袋,吐了吐舌头,抿着嘴唇,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耷拉着脑袋,怏怏地走到他面前。见她一幅内心有愧的表情,训斥的话收了回去。她却趁他不备,猛然间攀住了他的脖子依在他的肩上,亲昵地唤道,“二哥哥” 已经很久没这样喊过他了,八岁之前,只要眼泪汪汪地求他给自己买好玩的好吃的陪着自己胡闹,喊上一声“二哥哥”,他便会笑笑,义不容辞地答应她。可是自从他身边有了宛莹姐全变了,他的耳朵里只容得下宛莹姐口中的“世文”,她只能跟在他后面,可怜地叫他“世文哥哥”。 看到白莹梅如美女蛇般缠绕着哥哥不放时,她一愣一愣地缓不过神。 哥哥明明是不喜欢她的,却并没有厌恶唾弃,尽管他当时是喝了酒是微微透着醉意,可听到她的吴侬软语时,那双本打算厌烦般推开的手从肩上移到了腰上,最后抱着她进了房间。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世文不喜欢自己了?因为她一直在克制自己压抑自己,在他面前傲慢如同孔雀。 他果然没有推开她,语气委婉没了强硬,可也只是轻拍了她的背,“晋辰,不要像小时候那样闹了” “二哥哥,我没闹,我只是喜欢你” 竟然傻等了十年,不做骄傲的公主,她完全可以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对他说出这番压抑了十年的话。 他伸手拉开她的胳膊,她两手打了死结,任他撕扯就是不放,似乎怕弄伤了她,他停了住,语重心长地说,“我和晋良也喜欢你,你是我们最可爱的妹妹。晋辰,男女之间的事,你不懂,等你长大了,遇到…” “晚茹很懂吗? 她只是比我大两岁而已”她抢过他的话。 “她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长了一张媚人的脸,会说些迷惑你的话,她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狐狸精,只会陪别人睡觉…” “闭嘴,给我放手” 陡然的训斥声仿佛雷霆万军震聋了她的耳朵,震颤了她的双手,不由抬眼望了望他,他眉头凝成了“川”字,铁青的脸上燃着怒火,那双眼睛杀气腾腾死瞪着她,她乖乖地松了手。 闭嘴? 她已经放弃了骄傲,已经算是低声下气死皮赖脸,他竟然又一次责骂她,让她闭嘴。 “不要让我再听到这些话,待会儿让罗顺送你回驿馆”他严肃极了,口吻像是命令,随后坐到了书桌前,不屑再搭理她,开始批阅文件。 这还是那个曾经宠着她的二哥哥吗? 他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再也不在乎她了。 心像突然被掏空了一样。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剩下,只有空荡荡被人拒绝的落寞。 一刻也不想她待在这里,一刻也不想见到她,他要强行送她离开? 她是张家的大小姐,是这世上最有权势家族的长女,难道要等着罗顺回来,将她扫地出门?父亲说,做任何事,不能丢了张家的脸。 愤恨地走到他面前,她一把夺了手中的文件,扔到了半空,冲他大喊了一句,“我讨厌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路上是不断的嘲笑声和鞭炮的庆贺声,全是在笑话她。 踹开了驿馆的门,她逃回了自己的房间,闷在被子里呜呜地哭了,不知哭了多久,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时窗外已亮起了灯火。 客厅里,浓烈的酒味刺激着她的味觉,衣服零乱地从门口一直带到哥哥的房间,粉色的丝巾红色的风衣夹杂在黑色的西装中,哥哥他顾着自己逍遥快活,也不管她了,跟世文一样,被另一个狐狸精勾引走了。 掏出了皮靴里暗藏的匕首,她蹲下身,挑出丝巾,透明的粉色挡不住白色的刀口,只听得寂静的夜里,锦布撕裂的声响。 (30) 镜花园林外腾空 第95章 相思尽处天涯月(1-5) (1) 镇上的茶楼酒楼前挂了红灯贴了门画守卫着紧闭的门框,街上寥寥无几的人烟与樊城此时的热闹不可相提并论,玉清河畔不见了往日嬉戏的虫鸟,片片的雪花在这一寂静中翩然而落。 文工团后院的大门铁链绕了好几个轮回,上了锁,门画上贴了张纸条,“芝茹姐,我去监狱陪乐大哥了,新年快乐”,这字迹未被雪花浸湿,似乎依旧透着余温。她回首对罗顺笑了笑,回家吧! 客厅里,博文单手扶撑在沙发椅背上,悠然自得地接听着电话,不时“嗯”两声,见她回了来,一句“年后我会安排”,没有结束语,“啪”地一声挂了。 不敢过问是不是林太太的电话,不敢过问是不是送走了张晋良,她浅浅一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心无旁骛,安静地依靠着他,看窗外繁繁点点潇潇而下。 他抚着她的肩,问怎么回来了?她回答说,扑了空,那丫头找心爱的人去了。他开怀地捏了捏她的下颚,说既然如此,今天,她可是彻彻底底属于他了,谁也不能陪?她往他怀里钻了钻,笑了。 出门的片刻,常妈听罗顺说少奶奶没有吃早餐,非拦着她吃些营养麦片又要逼着她喝牛奶。她胃口奇差,刚吞咽了两口又吐了出来,很是辛苦难受的样子。他在一旁看得心痛极了,让常妈下次备些合胃口的。她解释说,不怪常妈,是自己的原因。他倒又慌张地说要去看医生,她忙制止了,不用麻烦,开服药,吃过便会无碍。 该怎么跟他说呢? 他知道了肯定会眼笑眉飞,可他更会忧心忧虑,不仅仅担心她,还要牵挂另外一个。 蜷缩在后车排,她枕靠在他的怀里,幽幽的神色几乎脱口而出,却忍了住,直到听到他的声音。 “晚茹,去南洋的商船封航了,林家二月中旬有货船去东瀛,你随常妈过了正月先去昌平住些日子,母亲会安排好你的一切。” 去昌平,去见林太太,去跟林家上上下下几百号陌生人一起生活。上次,林家老太爷们已经对她有诸多不满… 身子不自觉一震,这林家长辈有谁能容得下她? 似乎觉察出她的惊恐,他安慰着说,“老家来了好多次电话,母亲她很担心,怕我这段时间工作太忙照顾不周,亏待了你” 林太太不该挂念自己的,念叨的似乎应该是张家小姐。 她疑惑了,抬起额头,映入眼帘的是他放松了紧张的眉宇,林家至少可以让他安心,不是吗?她轻轻“嗯”了一声。 车在崇山峻岭前停了住,四周一片洁白,天地浑然一色,一草一木,一枝一叶都凝聚着洁白无瑕的晶体,如披银叠叠,似挂珠串串,山风拂荡,盈盈作响,犹如进入了琉璃世界仙山琼阁。 烟峰山?! 虽来过一次,这里的一切早已铭记心底,风雨摇曳的白杨树,青色的鹅卵石石阶,寒水寺岔路口的凉亭,还有张晋良喊过她的“宛莹”,还有她毫不留情的一巴掌响声… 迎着白色天阶缓缓而下的行人,心弦顿时弯成了整装待发的猎弓,箭头不是指向他人却是自己。 她挽着他的胳膊,低垂着头,直盯着脚下的白路,随着他的步子向前,终牢牢地钉在了石板上。明知是偶遇,仍是微微一愣,她撩起眼帘,正好与他的眸子相撞,默默地装着不经意,她唯有嫣然一笑。 他简洁地问候道,“走了?” 张晋良略微醉熏,沉沉地“嗯”了一声,不愿多说。 他亦没有再问。 两人似乎很是默契,如此擦肩而过,只听得最后的异口同声,“明年见” 原来是淡淡地。 在博文的面前,他待自己只能如浮云流水,淡淡地。 淡淡地遇见。 淡淡地分离。 那些惊慌失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脑袋瞬间如这茫然的白色,空洞又装不下任何风景。 她只知道寒水寺的匾额很是简陋粗糙,阁楼大殿是抑郁的灰色,袅袅升燃的香火透着殿门飘荡出来,缭绕在石墓周围,粉色的腊梅傲雪盛放,与墓碑前黄色的菊花相互辉映,碑上飘逸的宋体字写着“谢婉莹之墓”。 沉默地哀悼了片刻,他牵着她的手如此离开了,未有一句问候,一句短小的语言,哪怕仅仅是一次恋恋不舍的回眸。 重新坐在车上,她才回过神。 刚才是去拜祭宛莹了? 依稀记得那个坟墓是用千块石头堆积的,一层层环绕而上,每一层种植了绿色常青的花草,在冰封的天气开着不败的紫蓝色。 在寺庙是不是烧过香,捐过公德?是不是对着她说了几句知心贴心的话? 她全然没有记忆,甚至连博文当时的表情都是模糊一片,只觉得一切竟是这般突然,突然地来到了烟峰山,见了他,又见了她,又突然地分手离开。 他抚着她两鬓的发丝,挽至耳后,柔声问“怎么不说话?” 她把头深埋在他的腿上,“博文,我似乎只认识了你半年,若是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我不知道这半年的记忆,能够自己回味多久?” 他的手突然顿住了,“晚茹,不会有下次,最后一次来这里。”以为是因为来看宛莹生了气。 “不是,只是觉得弹指一挥间,什么都没记住,什么最终都会成为遗忘。”她起了身,怔怔地盯着他,“博文,我喜欢大海,喜欢听海浪的潮起潮涌,若是有一天,我不在这人世了…” 很不愿她继续说下去,他猛然堵住了她的嘴角。 良久。 他在她耳边如轻风般言道,“我会在园子的荷花池下建一座大大的冰窖,每天晚上陪着你,听池水的静谧” 不是埋入三尺土地化为乌有。 不是随风散尽找不出一丝痕迹。 他会继续伴着她。 她忽然笑了。 (2) 回到家,常妈说太太来过电话,急着找少奶奶。不是上午刚通过话吗?博文挥了挥手准备置之不理,被芝茹硬缠着拨了回去,“婆婆”二字始终说不出口,瞧着博文上了楼,她轻声唤道,“林太太” “这孩子,喊婆婆很难为情?”林太太的和蔼比起在昌平更进了一层,“世文,他没欺负你吧!” 她反应不来,愣愣地回答,“没,没有” “他那脾气,每次我说想跟媳妇聊两句话,他马上沉下脸,总是找借口把电话给挂了,我这心可是一直都悬着,生怕他是跟你闹了别扭,”林太太语气间满是怜爱,“我知道你是个温顺懂事的姑娘,遇事儿忍着,什么苦都往心里咽,谦让着他,不跟他计较,这样的好媳妇,可不能被他的臭脾气气跑了” 她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他待我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以后他要是做了什么事惹到你,不怕,有我这个婆婆给你撑腰!实在不行,明儿,咱娘俩也聚聚,专聊聊惩治他的法子” 她“嗯”了一声。 林太太随后打听了她母亲的身体近况,甚至关切地问,世文什么时候陪她回家?她说,他一直很忙,没有空闲。林太太不乐意了,说,老家的习俗是初二带着媳妇回娘家,这规矩不能因他的脸色改变。她又“嗯”了一声。两人接着聊了些家常,挂电话之前,在林太太强烈的要求下,她喊了声“婆婆”。 博文倒是好奇,问她,聊了两个小时不觉得母亲啰嗦?骤然间想起林太太那句“专聊聊惩治他的法子”,她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除夕夜,常妈准备得很是丰盛,五颜六色的菜肴摆满了餐桌,似乎怕她回家后自己动手,早按她的喜好换了淡雅的桌布和香溢洁白的玉兰。 六点的钟声敲响,餐厅里灯火骤然熄灭,只剩下红色的烛光像顽皮的孩子在旁边不时跳动着,舒缓的曲子从门口挤了进来,她惊愕般回首。博文换掉戎装穿了件褐色西服,配了条天蓝色的领带,衬得那张干净的脸格外飘逸,他眼角略带笑意,走到面前,绅士般鞠躬邀约,她莞尔一笑,提起裙摆低身回礼,极为配合般伸出了芊芊玉手。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支舞,《蓝色的多瑙河》。 文工团每次的庆典舞会,她不是躲回房间睡觉,便是找借口出了场子,华尔兹,她亦只是看梅子和志远跳过。可是今晚,她逃不掉躲不开,被他拥着,从餐厅旋舞到客厅,步子似在水波上轻柔地翻动,一轮轮圆晕从脚底散了开去。穆地,他干脆地横抱起她,踏着酣畅旋律,上了楼梯,转到走廊的尽头,黄色的纱帘被撩了起来,落到她的头顶,卷到他的身上,紧紧缠绕着她和他,最终不能动弹,她禁不住咯咯地笑了。 窗外绚烂的烟火被她的娇笑声引了出来。 临空而望,只见白色纸张上华光熠熠,荧荧光亮像夏日里飞绕的萤火虫,一闪一闪,显出了翩翩的“茹”字,那个“茹”字刹那芳华般冉冉上升,到眼前,到夜空,铄然绽放。漫天华彩星星点点缀落而下,渲染着园子里每一处盛景皆是五光十色。继而,是另一个“茹”,无数个“茹”… 她眨了眨眼睛,痴痴的表情,难以置信了般,“博文,你这样待过谁?” 他满脸的认真,“只有你” 这烟火只会为你而燃。 大年初一,《秘史》在全国掀起了一股风潮,文章字字句句直白地提及了张副司令对白莹梅的迷恋,第一次遇到她的不可自拔,每次见面时的欲火焚身。 白莹梅,这个徘徊在二线和一线的花瓶明星瞬间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她到底有何魅力迷惑了冷面冷言的张副司令?他们之间是怎样的开始又将会是怎样的结束?他们的这段恋情会不会遭遇家庭背景的“滑铁卢”? 人人焦急地等待答案时,不想,最具权威最有发言权最无畏无惧的《秘史》,仅仅只有一期。 各地记者顾不上新年的喜庆,纷纷赶往嘉渝镇赶往樊城,寻找与女主角有关联的蛛丝马迹。 全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上写出了这样一段话:这个谜一样的女子,眸含秋水却有着火一样的热情,姿态优雅高贵有着火一样的柔媚,靠着一句话她彻底溶化了冰山,“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何等的浪漫痴情! 梅子,她是不是疯了? 寝食难安时,林太太的电话总是形影不离,特别是得知博文未随她回家,生怕她伤了心又强忍着,不依不饶地要训斥他。她忙解释说,不怪博文,是她想着天气好了些,再回家看看的。老太太喜欢说她偏袒他,如此不行,会助长了他的气焰。偶尔这话也会被偷闲的博文听到,他顿时来了气,抢过话筒,说她怎么能教坏晚茹?教坏?老太太不乐意了。一时间的唇枪舌战,瞬间成了母子间和谐的“争闹”。不过平时紧张的关系倒是因为她缓和下来,变得融洽。 事后,他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投降的语气说“你真是个妖精,到底使了什么招,把母亲也迷惑了” 她嘟起嘴角,一副无辜的样子。 “母亲说上次去南洋时买了一批绸缎和金银首饰,还有些老家特产,过两天会安排车送来嘉渝镇,千叮万嘱让我给伯母送过去” 林太太待她,如他,不是一般的好… 他拉起她的手,愧疚地说,“晚茹,对不起,没有陪你回家” 她对他安慰一笑,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摇了摇头。 博文,我不怪你,真的,从来没怪过你。 当今的局势终因为林博文精心安排的第三份报纸彻底乱了。 开篇的第一句便是“乐志远谋反案始作俑者竟是副司令迷恋之人白莹梅”,文中详细披露,这被定义为谋反的剧本,本是为她所写,却半途丢失,被人匿名上报,立了案子,后经军部审查,文工团独独寻不到她的证词,固此案因为证据不足被压了下来。 可是,有人竟把这案子捅到了司令部,说林元帅徇私枉法,联合乐志远蓄意谋反。 照说林元帅当初把案子压了下来,是救了乐志远,那乐志远为何会不知恩图报,反口诬陷林元帅谋反?联想到去年报纸披露的口供,不难发现乐志远口口声声是“为了他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白莹梅。 白莹梅只是演戏的小明星,怎会有这等细密心思?知道林元帅不会法办了乐志远,知道他终会因为此案受到牵连? 其实,整个事件的谋后黑手是张副司令。 第二军团被关押的赵参谋长坦白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张副司令曾暗自找过他许诺他,若是板倒了林元帅,他将是司令部情报科主任,其实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他的指示安排的。 凭张副司令对林元帅的了解,凭他的聪明才智,这种离奇案的确很难出自别人之手。 芝茹看完这份半真半假的报纸,彻底惊呆了。 (3) 主审官转眼间成了诬陷主犯? 谋反案百回余转,而熟知内幕的文工团职员却对此保持沉默,没人作出正面回应,一副敬而远之的神色,似乎很怕得罪了白莹梅。 这更加引发了政治家们的猜测,一个女人可以在文工团呼风唤雨,在嘉渝镇叫板林元帅,这背后若是没有一位权势的男人独挡一切,恐怕很难遂愿? 每个人皆擦亮了眼睛,扑风捉影,翻看查阅前些时日的报刊,重新回味。 这案子的确是云雾重重,经过这一点拨,顿时恍然大悟,张副司令怕林元帅威胁自己将来的士途,所以安排了自己的女人勾引不起眼的小编剧,无中生有,捏造谋反案,知道林元帅的不严办,随后趁机趁机借着案子整垮他。 短短的两周,全国上下一片哗然。 这场轩然大波把博文禁锢在了办公室,即使晚上回家,亦是待在书房至深夜凌晨,而她似乎比以往更加警觉,只要他稍稍碰触到身子,手不老实地滑到腹部,她便如临大敌般醒了,顺势把他的手移开,生怕他察觉了什么。 这场暗斗俨然已摆在了台面上,博文将谋反案的矛头弯向了晋良。 牵扯进案子里的志远和梅子随意的一句实话,似乎都会置晋良于不利的境地,何况中间还有赵子胜,当初为了梅子,他什么都愿意,甚至陷害志远陷害博文,若是知道了梅子与晋良的事情,他怎愿放过晋良?那晚为了自己,晋良还揍过他,把他关了起来, 而晋良也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对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厌食症折磨着她,好在博文回家通常是八九点,若是看到她吞咽不下的样子,定要请了医生过来。常妈瞧着心疼,专熬炖些滋补的参汤,劝慰她少吃多餐,似乎知道了什么,每次都提醒她,只是汤,没有肉桂和干姜,大可放心。 “常妈”她嘴角动了动,却只能道了谢。 “这孩子,常妈是过来人,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少爷的事儿,现在街上闹得是沸沸扬扬,都说他是冤枉的无辜的,说张少爷是故意设局陷害,要司令部给个说法。少爷现在为这事早出晚归,你是怕他知道了分心,所以瞒着他,是不是?” 她笑着点了点头,很是苦涩,眼瞧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它躲在里面会越来越遮掩不住,怎么能瞒得了他? 已经三天了,找不到任何机会说上两句贴心话,晚饭后,她直接去了书房。 茶几上摊满了报纸,她正欲伸手整理,被常妈拦了住,说这是少爷故意摆的八卦阵,下了令,不准碰的。 八卦阵? 见一张白纸夹在其中若隐若现,她好奇地伸手抽了出来,是份电报,上面只有规规矩矩的四个字,“北线预警”。她蹙了蹙眉,随手翻了翻,“八卦阵”中的竟混有全英文报纸,扫了一眼,只识得简单的几个单词,“爆发”“内部斗争”“其他”“国家”“趁机”“侵入”。 她眨了眨眼睛,豁然间似乎洞悉了许多,这场争斗引起了邻国的关注,趁着内乱发动侵略战争,北线已发出了警报,而博文,他早预测到了避免不了,所以千方百计送她去南洋去东瀛,不放心她停留在国内。 瘫坐在沙发上,她出了一身冷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这报纸电报能安然地放在他的书房,没有深藏起来没有撕毁,他定是有应对的法子,定是掌控着一切… 这个时候,她不能让他分心。 园子不能在待了。 蜷缩在沙发上,盯着玻璃外的漆黑,像不知名的未来,混沌又纯粹。玻璃上倒影着那幅半壁疆土,黑线纵横交错,七彩颜色填充其中。 闭上眼睛的一刻,似乎看到了金戈铁马,战火纷飞,听到了震天动地的厮杀,而她伫立在山顶,望着身陷战乱的他,冲在了最前,挡在了最前,炮弹像认定了他,一路追着不放,拼尽全力誓要将他粉身碎骨... “晚茹” 一阵硝烟过后,空中只有他的呼喊,她惊慌失措,声音卡在嗓子里发不出,手脚似也被人捆了住,心像只无头苍蝇四下乱撞,“博文”,冲破枷锁的唤声,瞬间惊醒了自己,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顿时轻松不少,是胡思乱想的梦。 “做噩梦了?”他坐在床沿,抚了抚苍白的脸,柔声问。 她粲然一笑,转了话题,“博文,我想早些去昌平” 这世上最安全最让他放心的地方应该是林家,林太太若是知道自己有了博文的孩子,肯定也会喜笑颜开。 他很是紧张,“怎么了?” “婆婆她最近身体欠佳,我想早些过去,在一旁有个照应” 没有阻拦,他温柔地笑了笑,话语间只剩下“晚茹”二字。 未准备过多的行装,草草收拾了两本书和随身的衣物,看到箱子里暗藏着的晶莹剔透的玉镯,禁不住忆起了得知它丢失后他的皱眉,她取了出来戴在了手腕,晃眼间竟被他瞧见了,拉起了手,对着阳光,看了又看,确认是那只后,顿时轻松不少。她问他,这镯子很特别吗?他点了点头,满脸认真,这镯子是林家家传的,传说,若是自己喜欢的人带上它,能绑住她的心。胡扯,她笑着说。他也不很清楚,不过她母亲确实是死心塌地跟了他父亲一生,这镯子是专传给儿媳的。她嘴边荡着弧线,悄声对他说道,她这辈子会好好保管。他不由地搂着她的腰,在耳边喃喃地说,晚茹,不会让你等太久。(4) 博文高调地安排了非常别致的轿车。 罗顺说,这车,全国上下找不出第二辆,只要是商界的人看到了,都会给少爷面子,不会为难少奶奶,个位数的车牌也是司令部奖励给少爷的,只要是军部的人,都认识它,路上不敢多加阻拦。 为怕出现其他意外,博文命令罗顺随车同行,却被她一口回绝了。这个非常时期,缺了罗顺,他很不方便,无奈她的执拗,只好另挑了位武功枪法出众的副官。 出了嘉渝镇,无暇欣赏眼前的美景,此去昌平,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机会回家?她寻思了片刻,下令说,“改道去樊城” 司机惧怕出了乱子,劝道,“夫人,元帅早已打点好一切,每一处派了人接应…” 她抢过话,“我会跟元帅解释的” 常妈瞧她失了冷静,从未有过的迫切,帮衬着说,“小徐,听夫人的吧!夫人是怕元帅担心才未讲出去樊城的话。” 小徐望了一眼随行的副官,副官亦是左右为难,去了樊城肯定会耽搁时间,不过,如果走了捷径,应该会在指定的时辰到达下一站的驿馆,权衡再三,他发了话,夫人只能在樊城停滞一个小时。 她点头道了谢。 刚脱离了嘉渝镇的掌控范围,岔路口霎时冲出一辆车紧随其后。 副官警觉起来,抓住司机的手,大声喝止,停车。司机不明所以,未停下,倒是放慢了进程,解释着说,速度太快,急刹车很是危险。副官“嗯”了一声,松了手。 她惊愕地望了一眼后车镜,异地车牌的轿车一直跟随着他们,这车似乎是绕过了嘉渝镇直接去樊城,不是一般的奇怪。待后面的车从身边迅速插了过去,她才看了清楚,不是樊城的车牌,也不是嘉渝镇的,忙问了副官,是哪里的车? 副官虽未皱着眉头,眼睛却很是机警,缓缓说道,安阳。 窗外朵朵白色染着黄土,翠绿的青色团团簇簇,生机勃勃。手不自觉地搭在腹部,她慌张移了开,像触摸到珍贵的瓷器,生怕一不小心碰碎了它。 安阳? 行至大半的路程,车突地慢了下来,禁不住望了一望,不远处火光燎燃,浓烟四起,冲向天际,拥堵了大堆前行的车辆,后面竟有轿车不守规则,穿了出来,与他们并驾齐驱,狭窄的双行道瞬间成了单向,想调转车头回去亦变成了不可行的难事。 司机的手焦急地放在车盘上,不时敲动着,脸上的汗“啪啪”地滴了下来,砸在手上,似也落进她的心里。 只是小小的任性,只是无意中遇到的交通意外,却让陪同的人比任何时候都绷着心弦如此担惊受怕。 过意不去,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跟常妈聊起了樊城的点点滴滴,试图给紧张的气氛缓解些什么。 漫长的四个时辰,似乎是过了四十年。 天色渐渐昏暗,樊城的点点灯火隐隐约约至清晰可辨,像指明的灯塔照亮了希望。待车流畅地行驶时,每个人忧心忧虑的神色立即松弛下来。 她愧疚地道歉,说不会有下次了。副官安慰说,无碍,到了樊城,只要通个电话给元帅,知会一声便可。 车辆渐稀,最后只剩下他们孤零零地在单薄的路上摸索着。 两人正客气着,小徐猛地急踩了刹车,她重心不稳,若不是常妈扶着,早撞到了前车后背。 不知哪辆货车遗漏的箱子不偏不正地挡在路中间,车向左向右很难穿插过去。 副官制止了,说他下去看看。 车外是夜的静谧,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边缘,危险气息似乎缭绕在他们的周围,青天白日,一切都看得真切,她大可放心,可是这寂静的黑,偏偏隐藏了许多让人恐惧的不知明。 副官使尽全力推开箱子后,对他们挥了挥手,露出了成功的微笑。 忽地一声枪响划破长空,殷红的鲜血陡然渲染了橘红的灯火,他笑容依旧,低头看了看心口的位置,伸手捂了住,却挡不住血的流淌,挡不住第二声,第三声枪响,挡不住车里的惊乱。 她睁大眼睛,脑袋一片空白,两手潜意识压着嘴巴,压着恐慌的叫喊,血沿着他倒下的身体慢慢流淌… 霎时间,玻璃“砰”地一声,干脆地裂开,碎片带着血迹溅到了她的唇边,温热的腥味刺激着她的胃冰冷刺寒却又瞬间波涛汹涌,她“哇”地一声差点吐了出来。血沿着车椅滑到她的脸上,小徐痛苦的呻吟只是断断一瞬,无意间撇了一眼,眉心大大的窟窿仿佛是无底的黑洞,冒着黑烟,冒着鲜血,惊恐的眼睛如牛鬼蛇神般瞪着她。她不敢再看,忙回过头,常妈早已是昏了过去,溜滑了在了椅子下。 一枪,只要一枪,结束了所有人的性命,她也不例外,躲不掉。 博文… 不知该想些什么,不知该做些什么,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推开车门走了出来,站在了聚光灯前,风肆无忌惮地裹着她的风衣。 四周一片寂静,属于她的那阵枪声却迟迟未出。 死亡在关注着她,观察她,没有丝毫惧怕,她拨开副官的尸体,颤抖的手打开了腰间的枪筒,掏出了冷冰冰的手枪,对准太阳穴的位置。 戏剧里通常不都应 第96章 相思尽处天涯月(6-10) (6) 没有她的镜花园林总觉得缺少了温馨情调,连茶水都带着些许的苦涩。 林博文放下杯子,捏了捏鼻梁,听着书房内李扬和吴铭起又一次将昨晚争论不休的话题提了出来,很是烦躁。这两人不请自来嘉渝镇,进了门便开始谈论,是逼张崇鼎下令解除张晋良的职务,还是直接兵谏逼他交出兵权?策略布局不自不觉已是第二天,他又不便找借口送其出门。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惊扰了死一般的沉闷,他瞬间来了精神,朗声下令说,进来。 罗顺恭敬地走到他身边,附耳言道,“太太刚才来了电话,说少奶奶已经到了昌平”,自从少奶奶离开,一直未接到驿馆的电话,这心可是悬了一天了。关键时期,又不敢擅闯书房扰乱了少爷的大事,好在接到了平安的电话,想着这会儿会议也差不多了,大可放心地进屋报信。 短短的一天,到了昌平? 他皱了皱眉,说知道了。 瞧着罗顺报告完后,他面露着担忧,李扬意味深长地瞧了吴铭起一眼,说,“咱兄弟俩各如此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看,还是老规矩,让世文拿主意,他决定的事情断然不会有错,不声不响就可以打得张晋良措手不及,这么漂亮的仗出不了咱们的手笔” 吴铭起随声附和道,“既然李扬哥哥发了话,老弟我也无话可说” 李扬捏着八字胡须,转首说,“世文,需要我和铭起兄做些什么,尽管吩咐。” 他早已舒展了眉头,翻开报纸,抽出压在下面的电报,递于二人传阅,“吩咐不敢当。我相信张司令已经接到了同样类似的电报,也知道北线将不可避免爆发一场战争,这个时候兵谏反而显得拙劣和无耻,我们只需要不抵抗不顺从” 张崇鼎面对着内外忧患,他怎敢在三军兵权未收回之时,孤独求败,单单派自家军队出征?可只要他稍微退缩,稍微露出联合外敌出卖国家的“勾当”,满世界的舆论报道将会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将永无翻身机会。他只有一条路,交出兵权,联合三军抵御外敌。 吴铭起看完后,呵呵大笑,“这招真是让张崇鼎哑口无言,世文老弟,哥哥彻底服了。” 李扬亦夸奖了两句,看了看手腕的时间,恍然惊呼,已经是第二天了,既然世文有了妥善安排,他们也不便再打扰,是时候离开了。吴铭起伸了伸懒腰,打了哈欠,疲惫至极的模样,说,好多年没像这段日子忙乎,担心地睡不着觉,世文老弟的一番话,真是让哥哥茅塞顿开,可以高枕无忧地大睡两天。他只是笑了笑,客气地说了两句多留嘉渝镇几天的话。两人皆罢罢手拒绝了。 送走了客人,他迫不及待拨了老家的电话,直言道,让少奶奶接听。待了片刻却是母亲的声音,媳妇是连夜赶到家的,刚回来,那倦怠的样子看得人心酸,自己先让她下去休息了,也已经吩咐人伺候着。他“嗯”了一声,说那让她睡会儿吧!母亲倒是来了气,教训了一通,说不该让媳妇操劳的。晚茹就是那性子,他无奈地笑了笑,说不会有下次了。 客厅弥漫着红色月季浓郁的香味,挂上电话,他吩咐下人说,少奶奶不喜欢这颜色,把它换了。 她不是不喜欢鲜红的颜色,大概是幼时,见了太多的伤残病人带着血淋淋的伤找父亲医治,长大了,便不自觉地把红色和疼痛混为一谈,那晚的一切似又把这疼痛推向了极致,懊恼自责干涸的泪水,让她昏昏沉沉精神失常。 张晋良派人熬至的汤药,她滴口未沾,饭菜也吞咽不下,时不时的恶心呕吐只剩下空空的声音,后来连声音也消失了,只瞧得见痛苦难受隐忍的眼神。 起初的几日,他忙完了工作便来院子陪伴着她,话语不是很多,总是牵着她的手,凝望着她,她意识不清醒,喜欢伸手碰触他的脸他的眼睛,然后浅浅微笑,似乎如此便会让他安心。 司令部迫于谋发案的压力下了通告,暂时免除他的职位,罢免他的特权。外世纷纷传扬他的“恶行”和“品德”,他不动声色也懒得搭理,只想在张家后院安安静静地守着她。 拆换纱布的时候,怕外人手脚笨拙,他是亲力亲为。见她蜷缩在床上,像只惺惺可怜的小猫,受了重伤却又拒人千里。他不得不钻了进去,揽她入怀,暖着她,明显感觉到她身子的单薄,骨头瘦削得硬生生凸了出来,连往日抗拒他的意念都荡然无存。 “晚茹,不要倔了,吃了饭吃了药,你才能活着” 听到“活着”二字,她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不知哪来的力气,嘶哑地嗓音一高一低,“我不想活着,我好痛苦” 他轻柔地拭擦掉眼泪,“那件事不怪你,知道吗?李扬他们是铁了心要抓住你,想以此胁迫世文。即使你不回樊城,即使你去了其它地方,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早已在嘉渝镇布了防线,一旦看到你的影子,会不惜一切代价,活捉你,为了不留下线索,其他人肯定灭口。他们摆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她摇了摇头,“你是在安慰我” 他搂着她,喃喃地说,“晚茹,救你出来的时候,医生说,若是你在箱子里再待上五个小时,必会窒息而亡。好在,你选择回了樊城,至少有我,至少我可以护着你,如果你落在了他们手中,你知道我会多痛心吗?” 四合小院,他说过的,若是你有了任何差池,我会心痛一辈子。 她没了语言,抬眼望了望他,他理了她额前的发丝挽至耳后,随后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博文?! 她不由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7) 不再抵制他的汤药,她很是乖巧,每次都一滴不剩。待渐渐恢复了神志,她却开始回避着他的眼神。 远远在门外听到她的声音,他刚进了屋子,里面瞬间空寂无声,她没了支语片言,竟是安静地闭着眸子,佯装着沉睡。纯净的肤色仿佛冬日的白雪,细美柔滑清心,无一丝寒意。 他情不自禁伸手碰触,她微微一动侧过身躲了开,甚至不愿他待在床边如此看着她,干脆地蜷缩进了被子里。 清醒的几天,她不哭不闹却从来不提回去之事,他明白,她不愿回嘉渝镇。 “医生说,你的伤已无大碍,我想待会儿通知世文一声,安排人送你回去” 不待她回答,他起了身,衣角却被人抓了住,看着从被子里探出的芊芊玉手,他嘴角微微一翘,只是短暂的一瞬,他又恢复了沉着冷静。 她从被子里游了出来,低垂着眼帘,祈求的语气说,“晋良,我想打个电话给林太太” 他顺着她的意愿,“嗯”了一声。 腿伤未痊愈,一时间亦没有准备拐杖,他只好搀扶她下了床,也许是过久躺在床上,脚触到地上竟是软弱无力般支撑不住,他瞧着难受,欲横腰抱她,被她推着拒绝,道了谢,坚持着说,自己可以慢慢适应。 “我只是想帮你。” 她低着头,似乎不敢正视他,“我欠你的太多了”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最后他妥了协,唤来丫头,下令说,扶着小姐去书房。然后头也不回径直出了房门,像离弦的箭,带着铿锵地响声,迅速消失在眼前。 她是真气到他了。 阁楼围成的院子像是天井,只看得见四方天空。凌空的走廊,她拖着右腿,紧咬着牙关,一步步缓慢地行走,额头渐渐浸出了汗渍,她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习惯性抚了抚小腹,心里倒有些胆战怯步。 书房的格调沉淀着怀旧的高贵。 檀木雕刻的古色古香博古架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青花瓷器,纯净幽远丰富润泽。雕刻精细的花纹桌椅似有戏剧里古代皇家的风韵。墙壁上挂满了传统山水名画和珍品字迹。书桌上简单地放了电话和笔墨砚台镇纸。 他靠在长椅上,翻阅报纸,淡淡地口吻说,“电话在书桌上” 她再一次道了谢,接通之后,刚唤了声“婆婆”,便听到身后纸张揉捏的噪音,她浅浅一笑,无视眼前的一切,对林太太说,自己在路上出了意外,现在在江城,张副司令的家里。 林太太关切地问她,身子可好? 她点点头,只是小腿受了些轻伤。 林太太安慰着说,人没事儿就好,这张家跟林家是世家,不要觉得待在张家心里有所亏欠,也不要认为世文做了些对张家不利的事,他们会亏待你,其实出事儿的当天,晋良已经告诉她了,是有人蓄意谋害,她这几日也是诚惶诚恐,不敢冒冒然接她回昌平,想着还是过些时日安排好了去东瀛的一切,再来接她。 她应了一声,小声问,博文他是不是还不知道? 林太太叹了口气,他上次来了电话,被自己给挡下了,听顺子说,他这段日子彻夜不眠,怕知道她出了事,他承受不了打击。 她抢过话,忙叮嘱说,千万不要告诉他。 林太太说那可不行,媳妇在外面吃了苦头,要让他记住让他知道,以后的日子慢慢补偿。 两人虚寒问暖了几句,林太太问,晋良有没有在身边,她要交待两句。她说在,转而望了望长椅上的人,他明白地起身接过电话。 无意间的一瞥,悬着的报纸上印着清晰的几个字,“北线动荡,战争一触即发”,不禁拿了过来,内容详细介绍说,多次发现邻国间谍在我边境出没,暗查内部防线和军事安排,司令部对此低调行事,是消极和解,还是积极备战,未发表任何声明。 博文起初是借谋反案给晋良沉重一击,将司令部与他彻底分开,现在又借着外敌给司令部施压… “你懂政权?” 身后突然闷闷地一声吓得她差点捏不住报纸,她忙摇了摇头,他却是笑了,扯开话题,说林太太请他照顾她。她再次感激了一番。即使博文跟晋良闹了不和,这世上只要有人知道她在张家,她便是安全的,何况那人是林太太,是她孩子的亲祖母。 这个院落很安静,听不到世间的嘈杂和争执,除了平日里的医生和下人,见不到晋辰的影子,也未听别人提及晋良的父亲,想细细打听,又怕传到了他的耳朵,招惹是非。 知道书房有了电话,她便趁着无人的空档,偷偷地溜了进去,联系了小雯。 小雯欢悦的笑声不再带着忧郁,兴奋不已地说,乐大哥的事有了眉目,听说不久会无罪释放,芝茹姐,你太厉害了。她笑了笑,说志远本就是无罪的,随后又问了问团里的近况。小雯说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白莹梅几天前递了辞呈,听说是去了江城。 梅子来了江城?! 她顿时呆住了,晋良因为梅子牵扯进谋反案,她这个时候来江城不是自找晦气? “在想什么?” 又是一声不吭来到她的身后,这是他的书房,始终不是博文的。 犹豫片刻,她还是说了出来,“晋良,你放过白莹梅吧!其实她想法很单纯,根本想不到会连累你,想不到会间接伤害到你” 他出神地望着她,眼中的笑意渐渐溢了出来,笑着说,“我知道” 她忽地松了口气,莞尔而笑,“谢谢” 他又补充说,“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相信我跟白莹梅没有任何关系。晚茹,那个时候,我以为是你,每次醒来,我多想躺在身边的人是你。晚茹,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只要你信我,信我爱的是你” 她愣了愣,把脸撇向一边,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 (8) 这些日子,他待自己始终是怜爱尊重多了些,没了往常的嘲笑和霸道,日出日落地左右陪伴着,稍微说些客气推辞的话,他便无可奈何耷拉着脑袋沉默着,很是黯然神伤。似乎知道她怀了孩子,他派人赶制的衣服皆是深色的衣裙,高及腰怀,大大的百褶裙摆将腹部完整遮掩起来。 早春二月。迎春枝条像一泻千里的青色瀑布,点点的黄色点缀其上,轻盈柔顺,缠绕高墙的紫藤隐隐露出弯芽,浅浅的绿,淡淡的绿,赫然给沉闷的古画增添了新意,她斜倚着窗栏,抚着隆起的小腹,却蹙着眉头。 当前的局势,似乎是博文与李扬联手,共同逼着晋良,若是李扬他们真是想着活捉自己威胁博文,她断然回了去,不是明着破坏掉他们合作关系,这个时候,只要李扬瞧着情势不对,临阵倒向晋良,博文岂不是四面受敌有了危险,况且自己这个样子,怎能去见他让他慌神分心? 看到她枕靠着朱红的窗,深青色长裙在胸部略微收束直至脚踝,幽幽的倩影挡不住优雅俊美,他情不自禁走了进去,想从身后拥住她,顿了顿,终克制了。 “晚茹,今天去踏春吧!” 嗯?她蓦然回首,惊愕地眨了眨眼睛。这阁楼一直未出现过陌生人士,以为是他不愿其见人知道她的下落,想困她于此,难道她错了? 他没有故弄玄虚,解释着说,“刚买了轮椅回来,以后可以推着你出去转转,这几天是不是把你闷坏了?” 原来,她又错了,他根本没打算拿自己要挟博文的。 她痴痴地摇了摇头,感激于表却只能唤上一声,“晋良” 婉转的余音轻绕在耳边,像是盘旋的七彩丝带霎时眩晕了他的心扉,他不由地伸手过来准备揽她的肩,她霎时清醒了般,迅速躲了开紧挨着冰凉的墙壁,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我只是想抱你下楼” 下楼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万一不小心,伤了它,她这辈子都会寝食难安。医生也说了,子弹伤及到了胫骨,要多加休养多加注意,不能在旧伤上添了新伤,免得留下后患。可他是不能碰她的。挽了低垂的发丝至而后,她左思右想该如何推托下楼踏春之事。 “晚茹,如果不是我,是其他陌生的男人,你会拒绝吗?”他涩涩地吞咽了剩下的话,失落的眼神很是苦楚,瞧她低着头,又是不放弃请求地口吻,“你能当我是陌生人吗?能当我是默默想帮你的人吗?” 她紧咬着嘴唇,思索良久,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下楼的时候,她紧拽着他的衣衫,试图跟他保持距离,他却是心满意足地笑着,仿佛如此占了极大的便宜,吩咐下人拿了毛毯搭盖在腿上,他推着她出了门。 院子外是条细长的河流,清澈见底,布满了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鹅卵石,红色的鱼儿游荡其中,甚是欢畅,岸边是含苞的桃花和杏花,绯红的朵儿星星点点不时被垂柳亲吻。他一路解释说这院子名叫春宫,只有春花秋实,三月的时候,满院皆红,很美。她开玩笑地问,张家不会是三宫六院吧? 他蹲在她面前,扬了扬眉毛“对,沿着这溪水过去了便是秋宫,临着的园子是冬宫,没闻到清淡的腊梅香吗?” 听了他的话,她渐渐闭上眼睛,感受着这早春的清爽,慢慢寻觅空中最后一丝梅花的香气。 轻风拨弄着她的长发,长长的睫毛如一弯新月引着嘴角边荡着柔美的弧线,他按耐不住,屏气凝神般悄然凑近,趁其不备,微微一触。像是洞悉了她会蹙眉怒视,他猛扇了自己一巴掌,认真地表情说,不能伤了你的手,我自己来。 她顿时没了脾气。 远远听到小丫头的唤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回家了,有急事找他相商,请他去书房。他说知道了,欲跟她解释些什么。她点头说,让丫头陪着转转好了,她等他回来。他笑了笑,起身离开了。待他的影子消失于眼帘,听到丫头的声音,少爷还是笑起来好看,打从我进大帅府,从来没见少爷笑过,这是第一次。 书房里,张崇鼎深陷的眼睛连着额头的皱纹刻在了脸上,黑色浓密的胡须抽搐地翘动着,他一身精致戎装,略背着双手,立在一幅五岳画前,白雾缭绕着青翠松柏,翩翩将军手执红缨立于悬崖峭壁前,那红在青白之中仿佛燃烧的圣火,随风摇曳。 张晋良望了望疲惫的背影,恭谨走到他身后,唤了声“爹” 听到这一声,他怅然若失般长叹了口气,“晋良啊!北线之战现在是闹的沸沸扬扬,爹是一筹莫展,找不出法子解决。你倒好,去了趟嘉渝镇,闯了大祸回来,没安静两天,又在春宫藏娇,你这是伤爹的心啊!” “爹,你多虑了,都三十年了,还不了解儿子吗?” 张晋良坦然说。 张崇鼎知道他话里有话,“噢”了一声,期待着他的解释。 “世文做了那么多手脚,只有一个目的,逼着您交出兵权。咱们张家这个时候罢着权力不是自寻烦恼自找尴尬,反而显得不够大度大量,让给他便是了。” “晋良你...” 他嘴角微微上翘,话锋一转,“当然也没那么便宜的事情,得了司令之职,他必须娶了晋辰,必须成为张家的女婿。” “若是他不答应呢?” “若是他不答应,第一军团将彻底放弃北线之争,任凭邻国侵略。” 张崇鼎沉思片刻,“如此,也可阻止李扬和吴铭起趁机渔翁得利。” 他满脸冷静,继续言道,“一旦世文统领四军,便由不得自己,必须全力以赴应对北线之战,无暇顾及其他,我会借他的手解决掉李扬和吴铭起,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慢慢跟他算旧帐” 张崇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哈哈笑了,“晋良,爹不得不服老啊!” (9) 翌日。 司令部以北线局势动荡为由,公开申明,暂缓乐志远谋反案审查,委任林博文元帅接替前副司令张晋良的职位。 这一声明犹如横空降落的炸弹,防不胜防,眨眼之间,百姓们安定的生活变得荡然无存,无人再顾及谋反案的是是非非,无人再谈论北线之战的原因始末。 嘉渝镇乃至全国人心惶惶,纷纷街头串巷,逃向南方避难。 镜花园林的荷花池边,冰冷的月光照着林博文的眸子,青石板单单的影子似也雕刻了他挥散不去愁容。 张崇鼎明白,这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其他军团会沉默不响应,为了不使自己尴尬,不得不体面地发了委任状,也不得不来了电话。 “世文,现在北线之战越演越烈,我上了年纪,人也是力不从心,打理不了这天下的事务。可这总司令一职不能拱手让给外人。你也知道,晋良闹出了大事,在这阵风波未平息前,不能继续任职司令部高层。我只能靠你,张家只能靠你,晋辰也只能靠你啊!我这个宝贝女儿向来不把她爹放在眼里,可对你,那是言听计从,我不仅希望你能代我好好管教女儿,而且还能带领第一军团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他清楚这话里的深意,只有娶了晋辰,名正言顺成为张家的人,才能牢固地控制第一军团,才能统领四军,打赢这场不可避免的战争。 瞧见少奶奶不在园子的日子,少爷每晚憔悴的神色,罗顺小心翼翼走上前,轻声言道,“少爷,安定民心的报道已经平息了百姓的惊慌和骚动。” 他紧锁着眉宇,没有接话,怔怔地问,“船是不是已经到了东瀛?” 最近一段时日,外界没有言传船只出事的消息,想必少奶奶她们是一帆风顺安全到达。只是,少奶奶未来得及与少爷道别,便被太太安排着上了船,少爷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心里像打了死结,怎么也排解不了。依稀记得,那天,少爷兴致冲冲地拨了老家电话,也不知太太说了什么,硬是愣愣地举了半天话筒,一言不发,下午便把自己锁在书房,第二天才出来。 “按照太太给定的时间,三四天前已经到了” 三天,似乎转瞬间,不见了她,已经三年。 总觉得月亮斜照在她脸上的时候最美,柔美的弧线比嫩月更媚,微翘的睫毛比新月轻盈。池水里顿时显出了那张精致的面容,她依着石栏,纯净的眸子呆望着一池碧水,在他面前佯装着无视,却又是荧荧凄楚,一闪一闪,似乎不想见他,更不想问他。 他痴痴地问,“小顺,晚茹美吗?” 罗顺猜不透少爷的问话,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说,“少爷,顺子涉世不深,辨不清美丑,只是觉得少奶奶是这世上最懂少爷的人。” “最懂?”他淡淡地重复一遍。 罗顺“嗯”了一声,老实言道,“自打我跟着少爷,还没瞧见谁能看懂少爷的信呢?只有少奶奶一人。” 忆起那封邀约的情书,他忽然低头笑了。 怎么忘了? 她懂他。 她会理解他的决定,会原谅他。 两周内,司令部接连召开四方会谈。 张崇鼎以身体欠佳需要修养为由,发表辞职演说,并推荐副司令林博文统领四军,积极备战,抗御外敌。 其他军团无任何异议,皆立誓支持。 张家后院的阁楼。 绸缎床帏挡不住橘红的光亮,全映在她荡漾红晕的漩涡上,格外娇艳,手中的日报虽然默念了千遍,却是不厌,“林博文顺应民意,担任政府军区总司令”。 窗外的晓月仿佛是白沙笼罩的青天白日,阻隔了浓烈,独剩下醉人的清柔。 博文要来张家接她了。 不止是她,还有他的孩子。 他开心也好,气她瞒他也罢,她再也不要跟他分开,即使北线爆发战争,也绝不离开。 抚慰着隆起的小腹,她轻轻哼起了舒伯特的《摇篮曲》,“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爸爸的手臂永远保护你” 这歌声清净悠远,亦飘飘荡荡地吹进了隔壁的冬宫。 客房内,林博文扔了书卷,转身瘫坐在沙发上,深邃的眼睛露出了疲倦,连命令声都没了往日的明朗,“明天安排船去东瀛。” 罗顺沏茶的手微微一愣,茶水溢了出来,成了一抹隆起的露珠,“少爷,明天要跟张家老爷定婚期” “不定了”他话语间从未有过的不耐烦。 “少爷,你是开玩笑的吧!这个时候去东瀛,不是自寻死路。咱们那样待张家大少爷,他怎会善罢甘休?晚饭的时候,虽然没说什么,可他那眼神冷冽地像只冰箭,一直盯着您不放!一旦知道少爷您不在国内,还不趁机灭了第二军团,千方百计将您困在东瀛,想尽一切办法赶尽杀绝。”罗顺气愤的语调一转,换上了高昂,“再说了,全国上下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少爷是当今世界最有威望的总司令,最风流倜傥的少帅,他们每个人可是都相信少爷能打赢这场仗,盼着少爷你凯旋。” 听后,他僵硬地笑了,婚姻不过是一张文书,可烧可弃,若是没了兵权,他会没了她。 (10) “林张两家联姻,阳春三月完婚” 与张家立下战后婚娶的事宜被人登在日报上大肆渲染,夸大其词地写着,林博文总司令与张家大小姐青梅竹马的恋情。两人虽相差十岁却彼此深情,为了娶她,他不惜等待十年,纵使身边莺歌蝶舞,纵然遇到千娇百媚,依旧不改初衷,只心系她一人。所幸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十年的等待没有枉然,林总司令决定在三月中旬迎娶这位期盼了十年的佳人。 他打算协商婚事已经显露了他在此事上的失败。 张晋良现在是逼他娶人,让他有苦难言。 江城新置的帅府始终没有镜花园林的清雅。 不过,客厅,浅米色枫木的多层收边配着大花白的大理石墙壁,华丽中倒也彰显了优雅。 他眼望着头顶白色的西洋宫灯,无暇顾及客人,心里只想着她喜不喜欢。 李扬靠在暗彩绒面沙发上,内心却感慨万千,万无一失的“绑人”计划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