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兄弟》 第一章 天使 第一章 天使 一 听到母亲怀孕的消息,李肖肖傻了好半天。 肖肖在自己屋里的书桌前,蜡像似的僵坐着。眼珠子凝滞不动,面前摆着翻开的小学二年级课本。不像是她在看课本,倒像是课本看她。 课本上的字肖肖看不进眼睛,不想听到的话却往她的耳朵里灌。此时,父亲李甲光和母亲胡书英,正在另一间屋子里分享着“妊娠阳性”的化验单给他们带来的喜悦。两个大人说话尽量小声,肖肖还是依稀听得见。 肖肖长着一对招风耳朵,招风耳跟小雷达似的,最适合于收集声波。李甲光和胡书英一直不知道,他们压低了声音说的话,肖肖支着耳朵隔两道门也能听入耳。这是肖肖的小秘密。 肖肖不光听力好,耳朵还微微能动,幅度不大,但足以让旁人惊叹。上学期的期末考试,老师是按前次考试成绩重新排列座位。答题的时候肖肖精神抖擞,不由自主地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撇嘴,面部肌肉的松弛和紧张,牵动着耳朵微微扇动起来,惊得坐在后面的小男孩只顾得看她的一对招风耳,考试卷子都没答完。考试结果可想而知,小男孩成了整个班级唯一没考够八十分的孩子。事后开家长会,老师和家长一同审问,小男孩挠着头皮终于坦白了原因。老师批评完小男孩,想批评肖肖两句,却没理由。肖肖在五十个同学里面,考的是第六名。不过从那时以后,老师特殊对待肖肖,上课和考试都让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这样,老师就不用担心肖肖的招风耳朵让后面的同学分心走神了。 七列七排坐四十九位,所以班里的五十位同学中,总要有一位单独坐在最后的第八排。现在这个位子永久归了肖肖。最后一排离黑板远,但也有好处,不必像别的同学那样,每隔一周从左到右轮换一次座位。肖肖总是坐在正中,她跟老师的区别就是:老师在教室最前面的正中站着,肖肖在教室最后面的正中坐着。 那回教育局来检查教学,四位大的小的领导临时决定来班里听课,搬了四把椅子放在教室后面。老师想让肖肖让出正中的位置,实施起来还蛮困难。不是肖肖不愿意,而是动静太大。原来,正中的肖肖那一列坐八个人,间距小。旁边各列都是七个人,间距大。所以如果想把肖肖调到旁边,旁边那一列原先的七个课桌的间距都得缩小。这时候上课的电铃已经敲响,听课的领导一摆手:“不折腾了,就这么坐吧!” 结果,肖肖坐在正中,左右两边各坐着两位听课的领导。老师在讲台上看得清楚,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笑。 这回肖肖倒是不让同学们听课走神了,却让老师讲课分心。 二年级下学期的期中考试,肖肖考试成绩下降到中等,老师心里不安,她觉得是自己让肖肖坐在远离黑板的位置,影响了听课。其实老师多想了,这跟距离黑板的远近没什么关系,一切还是因为肖肖的耳朵。上次考试是因为肖肖的耳朵让小男孩走神,这次还是因为肖肖的耳朵,结果却是让她自己分心了。 肖肖考试前一晚没睡好,她支着耳朵听了半宿父亲和母亲的密谈。 先是屋门一响,父亲李甲光蹑手蹑脚推门进屋,看见肖肖睡得一动不动,身上的被子也盖得蛮好,他放心了,然后退步出去,关屋门的时候急了一些,砰的一声轻响,在夜深人静里惊得肖肖一颤。母亲可不会这么冒失,以前都是胡书英每晚睡前来看一眼肖肖,现在她怀孩子身体笨了,懒得动弹。 李甲光回屋躺下,紧靠着大床的外边,也就占双人床的三分之一。整个大床其余靠里的三分之二让给媳妇。这也算公平,孕妇应该算作俩人。胡书英躺成一个大字,等着李甲光表态。 好长时间的死一般的寂静,终于,李甲光叹息一声:“唉,这事儿弄得……要不,就送肖肖去上海我爸妈那里吧!” “那算是什么事啊,肖肖又不是你爸妈的亲孙女。” 胡书英说完想摇头,可脑袋陷在荞麦皮枕头里,转动不便。半晌,胡书英又说:“也只能这样了。现在每天接送肖肖上下学,弄中午饭,就够咱俩麻烦的了。以后我这双胞胎一出生,那就更忙不过来啦!” “你放心,只要我们把肖肖当成自己的亲闺女,肖肖就是我爸妈的亲孙女!” 李甲光说。 隔壁屋里的肖肖听到这里,眼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 二 李肖肖不是李甲光两口子的亲生闺女,这事儿还得从李甲光跟着天津市渤海医院的医疗队,到于桥小镇巡回医疗服务说起。 天津地界呈现一个麻将牌里的妖鸡的形状,于桥的位置在妖鸡的头部,也就是天津的最北。小镇虽然破败,却历史悠久。镇子的西北依山,山上苍松翠柏,奇石嵯峨,涧流泉瀑,号称燕东第一名山。镇子的东南傍水,清澈无底,水远舟稀,是供给整个妖鸡喝水的豌豆形状的大水库。 天津渤海医院每年都组织医疗队,对口支援于桥小镇,时间选在夏天七八月份的三伏天。这时节,天津市里闷热,于桥小镇凉快。 萧蓉蓉那时候是于桥镇医院的护士。市里的医疗队来了,镇医院让萧蓉蓉协助接待。医疗队住在镇政府招待所,小镇不大,医院在镇南,招待所在镇北,两处之间走着也就七八分钟。不过,头一天下班李甲光在路上走了好几个七八分钟。跟摆杂货摊的说说话,和卖大饼的聊两句,再看一会儿路边树荫底下走棋的。回到招待所,食堂里已经是残羹剩饭了。李甲光索性走回头路,眨眼间就到了街上卖大饼的那里,要了半张大饼,又在从旁边的酱货店买一坨子酱驴肉,切成片,大饼夹驴肉。然后站到树下,一边吃一边看下棋。李甲光看黑棋好走,就移在执黑的老爷子侧后,等着看他的精彩妙招。李甲光吃得津津有味,老爷子吸了吸鼻子,口水不由自主地分泌旺盛,肠里胃里直咕噜。脑子里一分神,棋招立刻慌乱,本来赢的棋下输了。老爷子输得窝火,气哼哼的,却找不到出气的对象。 “不下了,回家吃饭!”老爷子起身,把位子让给旁边另一位老者。一抬眼,正看见萧蓉蓉用柳条浅子托着一大一小两坨子酱驴肉走出酱货店。老爷子乐得嘴一咧,长脸压缩,左右堆出横肉,说:“蓉蓉,你怎的知道爸想吃驴肉了?” “好东西,爸都爱吃!”萧蓉蓉说。说完又转过脸,笑盈盈地跟李甲光打招呼:“李专家,在这儿看下棋呢!” 李甲光赶紧和父女俩打招呼:“萧护士,你好!哦,萧大爷,您好!” “还没吃饭吧?去我们家里吃吧!”萧蓉蓉举了举的柳条浅子,对李甲光说。 “对啦,李……专家,去我家吃饭吧。光吃大饼夹驴肉,不饱!”萧老爷子撇着嘴说。心里却想:不是你这个专家在旁边吃驴肉咂嘴,我还输不了棋呢! 李甲光两眼先看萧老爷子,然后目光落在萧蓉蓉脸上,说:“我吃饱了,谢谢萧大爷!哦,也谢谢萧姑娘!” 萧蓉蓉避开李甲光的目光。李甲光的目光和“萧姑娘”那三个字,让她心里忽然之间就感觉暖融融的。萧蓉蓉不好意思再三再四邀请李甲光到家里吃饭,可又不想就这么撇下他。萧蓉蓉略迟疑,把柳条浅子捧给萧老爷子:“爸,您先回家吃饭吧,我还得买些别的东西,过一会儿就回去。” 没等父亲答应,萧蓉蓉又转向李甲光:“咱们一起转转,我正好给你当向导,熟悉一下周围的买卖店铺。” 萧老爷子端着柳条浅子,眨巴眨巴眼睛,对女儿说:“快点回家吃饭!”说完,老爷子又盯了李甲光一眼,然后自己回家去了。 进了两家店铺、看了几个货摊,李甲光脑子里还抹不去萧老爷子刚才盯他那一眼的目光。他提醒了萧蓉蓉两次,让她别误了回家吃饭。没等李甲光第三次提醒,萧蓉蓉先开口了:“我送你到招待所,就回家!” 李甲光只好由着她跟着,自己加快脚步往招待所走。萧蓉蓉先是拖在后面,随即赶上来,拉了一把李甲光的胳膊,嗔道:“慢点!” 李甲光感觉手臂酥麻了一下,便放慢脚步。快走慢走差不了两三分钟,招待所还是眨眼之间就到了。李甲光讷讷地说:“我就不请你到里面坐了,你赶紧回家吃饭吧!” “除了吃饭,你不会说别的?”萧蓉蓉睨了他一眼。随即,目光忽然变得柔和,两眼直直看着李甲光。 李甲光心里一颤动,半晌,移开目光,定住心神,说:“明天见!” “明天见!”萧蓉蓉应了一声。目光垂下,便看到了李甲光脚上穿着的人造革凉鞋。凉鞋上有几点泥土,萧蓉蓉几乎忍不住想帮他擦掉。 萧蓉蓉盼着明天见到李专家,当天夜里她的腹部就剧痛起来了。家人赶紧把她送到医院,李甲光听到消息也从招待所赶来。萧蓉蓉躺着,李甲光站着,俩人一见面,萧蓉蓉就哭了。 于桥镇医院的的手术室里,弥散着类似艺术圣殿的气息。萧蓉蓉眯着眼睛躺在手术台上,李甲光仔细缝合着她腹部的刀口。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阑尾炎手术,切除盲肠没用几分钟,缝合刀口却花了不少时间。缝合完毕擦去血迹,李甲光端详着萧蓉蓉下腹部白皙皮肤上的那道的平整刀痕,像是在欣赏一件刚刚完成的艺术精品。 出了手术室,李甲光微笑着告诉焦急等待在门外的萧蓉蓉母亲:“刀口缝得挺细,长好了就一道细纹,你女儿的腹部还是那么漂亮!” 萧蓉蓉母亲脸上紧凝的肌肉一下子舒展开了,她本来想问手术做得怎么样,李专家的话已经把所有问题都解答了。护士用平车把萧蓉蓉推到病房,输上液。萧蓉蓉躺在床上,一只胳膊扎着输液针,另一只胳膊由着母亲抚握着。 “李专家就说了一句刀口缝得漂亮。其实咱最关心还是手术做得怎么样。”母亲对女儿说。 “刀口漂亮就好!”萧蓉蓉微微一笑,放心了。她看到过母亲腹部的错叠不平的疤痕,那是早年生她时做剖腹产手术留下的,她从小就觉得美丽的母亲的腹部很恐怖。 萧蓉蓉接着说:“真应该感谢李专家!要不,我的刀口缝得肯定丑死了!”说话间,她仿佛是看到了自己腹部漂亮的刀口,那似乎是李甲光给她身上画上的一道装饰。想着想着,萧蓉蓉禁不住又抿嘴笑了。一时间,感觉伤口不那么疼了。 过了三伏天,医疗队该回天津了,李甲光和萧蓉蓉也已经是亲密的朋友。不过在李甲光看来,两人的关系尽管相当好,但还是属于朋友。而在萧蓉蓉的心里,李甲光不仅仅是她的朋友。 李甲光回到天津不多久,渤海医院选派几位青年医生去北京的一家大医院进修学习,选的都是有关系有门路的。本来没有李甲光,胡副院长替他说了一句话,他也位列其中了。在于桥小镇李甲光算是专家,到了北京他就是学生。北京医院安排李甲光和一位腹腔外科专家学习,这主要是因为他手小。手小当外科医生有优势,比方说阑尾炎手术吧,切一个小刀口,把小手刚好伸进去,摸到盲肠,拎出来切除,手术就完毕了。刀口小易愈合,长好了疤痕还浅。可要是赶上医生有一双篮球运动员的蒲扇似的大手,那麻烦可大了! 那位腹腔外科专家也是小手,而且做腹部肿瘤手术还有一手绝活,有的肿瘤他不用手术刀,只用手就能摸索着剥离出来。这就好比苹果和桔子,苹果去皮需要用刀削,桔子去皮用手剥就行了。不过这手绝活也不是人人都能学得会,首先要求对人体结构了解透彻,还得有想象力,知道手上摸到的是什么。否则把肾脏当作肿瘤给揪下来,那可就出大事了。 李甲光是少数几个能领悟专家真传的弟子。进修结束回天津,李甲光成了渤海医院的青年骨干。李甲光工作忙了,和萧蓉蓉不知不觉就疏远了。萧蓉蓉经常给李甲光来信,李甲光只是偶尔回信,说的话不多,而且大多是些工作上的事情。萧蓉蓉从李甲光的信里,读出来了异样。放下李甲光的信,萧蓉蓉在心里一会儿阵阵焦虑,一会儿又感觉到了丝丝的寒意。最后悟出来了,自己是自作多情。 转过年的伏天,李甲光没参加去于桥的医疗队。萧蓉蓉从医疗队的其它医生嘴里得知,李甲光歇婚假了。萧蓉蓉尽管早有预感,乍一听这消息,还是挺郁闷。随即她带了不少于桥土特产,请假去了一趟天津,说是给李甲光祝贺新婚,其实是想看看是哪位仙女把李甲光给迷住了。 一见新娘子胡书英,萧蓉蓉就暗自替李甲光可惜。李大哥怎么找了个戴眼镜的对象?再细一看,胡书英长了一对三角形的单眼皮小眼睛,摘了眼镜更丑。不过跟胡书英一打交道,萧蓉蓉觉出她的脾气还是蛮好的。胡书英是教中学的,萧蓉蓉来的时候正逢学校放假,她陪着萧蓉蓉到天津市里的各处吃的玩的地方逛了三天,还把两居室中的一间,腾出来让萧蓉蓉晚上自己住。也就是在这三天的接触中,萧蓉蓉知道了,李大哥的婚姻是外科主任做的大媒,胡书英则是渤海医院副院长的侄女。 回到于桥镇没多久,萧蓉蓉就把自己嫁给了赵副镇长的公子赵杰。 婚后不到一年,萧蓉蓉就有了身孕。胎儿十六周前后,赵家老两口子带着小两口,乘坐镇政府的绿皮帆布蓬北京吉普车,跑了一趟北京,找关系给蓉蓉做了一次黑白b超的检查。医生祝贺孕妇怀了一个健康的女孩,萧蓉蓉挺高兴,可公婆和丈夫的神情却不自然。回来的当晚,屋里只有小两口的时候,赵杰终于吞吞吐吐开口了,一个嘴说了自己和爹妈三个人的话。蓉蓉按下心火,听这张嘴说完,恼得把披肩黑发往后一甩就跑回娘家了。到家扑在母亲的怀里,放声痛哭。 几天后正赶上国庆节假期,萧蓉蓉乘车到天津,她直接去了李甲光的家里。正巧胡书英回娘家了,家里就李甲光自己。他本来打算中午自己将就吃一顿,萧蓉蓉一到,李甲光立刻来了精神。他安顿好萧蓉蓉,赶紧出门到门口的小饭馆要了两个炒菜和六两米饭,装了四个餐盒拎回来。萧蓉蓉接过来,帮着把饭菜盛在碗碟里,摆上桌子。两人刚坐下,李甲光又站起来,先去厨房取两个酒杯,再从橱柜里拿出一瓶葡萄酒,用特制的起子把软木塞子拔出,然后把酒瓶交给萧蓉蓉。萧蓉蓉接过酒瓶,满上两杯,然后习惯性地看了看酒瓶上的标签。当了将近一年副镇长的儿媳妇,萧蓉蓉酒喝得不多,对酒懂得却不少。 “好酒。来,祝贺咱们又见面了!”萧蓉蓉举起自己面前的杯子。 李甲光跟着举起杯子说:“感谢你大老远来看我!” 萧蓉蓉呷了一口葡萄酒,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有什么事情就说吧,咱俩还客气什么!”李甲光喝了半杯,说。 萧蓉蓉犹豫了一下,说:“先吃饭,吃完喝完了再说。” “也好。”李甲光一扬脖,杯子空了。 吃完喝完两人坐在长沙发的两端,萧蓉蓉开始讲正事儿。听萧蓉蓉说她怀孕了,李甲光先是欣喜和羡慕。再往下听,李甲光眼睛上边的两道眉毛皱了起来。最后听到萧蓉蓉打算做人工流产,李甲光摇了摇头:“孩子可怜啊!” “可他们老赵家就盼着有个男孩。”萧蓉蓉无奈地说,“如果要了这个女孩,再生下一胎就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了。我公公最近竞争下一任镇长的宝座,多少竞争对手都鼓着两只眼,等着找他的岔子呢!” “我和书英想要孩子还怀不上呢。有孩子投奔你们,你们却想……”李甲光一声长叹,叹得萧蓉蓉的眼睛湿了。 萧蓉蓉忽然扬起脸,泪盈盈的眼睛盯着李甲光:“我生下这个孩子,你要吗?” “你的孩子,我要!”李甲光脱口而出。 萧蓉蓉一把抓住他的手,动情地说:“你就把我的孩子当成是……你的!” “我的……”李甲光张开手臂,紧紧地搂住萧蓉蓉圆润的双肩。 沙发扶手上铺着的毛巾湿了,那是萧蓉蓉的泪水。忽然,她从沙发扶手上抬起头,起身跑向厕所,随即弯下腰,用手指抠着嗓子。李甲光快步跟过去,拍打着她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萧蓉蓉直起身子,如释重负地说:“酒精对胎儿有害。这下好啦,都吐出来了。” “让胎儿怎么感谢你呢?”李甲光扶着萧蓉蓉,感动地说。 “这个胎儿更应该感谢你!”萧蓉蓉握着李甲光的手,说。 李甲光的目光从萧蓉蓉的脸上滑下去,落在她的小腹上,然后笑了:“应该感谢这个小天使。不是吗?” 这个小天使就是肖肖。 三 李肖肖去上海爷爷奶奶家的前一天,李甲光带着她去理发店,把辫子拆开剪短,剪了一个齐耳根的女学生蘑菇发型。黑黑的短发正好盖住肖肖两只活泼好动的招风耳朵。 胡书英怀孕的身子越来越不方便,先是雇了个小保姆伺候着。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又提前住进了医院。李甲光和肖肖临去上海的那天,父女俩在医院和胡书英告别。肖肖看着胡书英隆起的肚子,忽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一瞬间,她特别渴望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的肚子是什么样子的。 肖肖在医院一闪念的渴望,到了火车站就实现了,萧蓉蓉已经在火车站等着她了。萧蓉蓉是从李甲光那里得到的女儿要出远门的消息。这么多年,她一直遵守着和李甲光达成的默契,没有去打扰肖肖的生活,她在心里一直默默祝福着肖肖和李甲光夫妻融合成一个美满的三口之家。那是肖肖的福气。 有多少个夜晚,萧蓉蓉几乎做同一个梦:她抱着肖肖过独木桥,战战兢兢,就怕手一滑,孩子落在水里。冷不防一阵怪风吹来,把孩子向上吹起,她伸手去抓,已经晚了,只抓到了裹着孩子的小毛巾被。萧蓉蓉哭着追着,脚下一滑,自己也向河中坠落……哇的一声,萧蓉蓉哭醒了。 直到两年后又怀上了孩子,萧蓉蓉才不再做这个梦。第二胎萧蓉蓉终于给老赵家生了个男孩,这下子她功劳可大了,连给孩子起名字都得听她的,叫赵海,上海的海。家里都称他海子。 萧蓉蓉来火车站送肖肖,把五岁的海子也带来了,她想让这小姐弟俩见一面。以后长大了,姐弟俩也许还会互相记得。 肖肖远远看见一位漂亮阿姨领着一个小男孩走过来,阿姨步子挺快,牵着小男孩跑。李甲光快步迎上去,声音颤抖着朝那位阿姨叫了一声:“蓉蓉!” 肖肖的心里一颤。漂亮阿姨应了李甲光一声,随即把目光转向肖肖。她俯下身,仔细端详着肖肖。肖肖看到漂亮阿姨慈爱的神情,立刻明白了:这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你是我妈妈,对吗?”肖肖脱口而出。 萧蓉蓉怔了一下,随即两手爱抚地抱住肖肖的双肩:“孩子,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他是我弟弟。”肖肖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萧蓉蓉身后长着两只招风耳朵的海子。 萧蓉蓉惊诧地抬起头看着李甲光。李甲光忙摇双手:“这可不是我告诉她的!” “是我自己猜到的!”肖肖顽皮地说。 “真聪明,我的女儿!”萧蓉蓉感叹道。随即,一缕失落的感觉仿佛炊烟似的从她心里升起,像是要把自己体内的东西吸走,把身心吸空。 火车站的广播大喇叭响起来,悦耳动听的女高音,催促着去上海的旅客准备进站上车。 “刚见面,又要分开……”萧蓉蓉眼睛一湿,哽咽了起来。忽然,她一把搂住肖肖:“孩子,咱不去上海了,跟妈妈回家!” “回家?……”肖肖惊诧地问。 “对,回家!跟妈妈回于桥!”萧蓉蓉激动起来。 “什么,你让肖肖回于桥?”李甲光脸上一片愕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要失去这个女儿,一时有些慌乱。 萧蓉蓉拉起肖肖的手:“肖肖,跟妈妈回于桥,爷爷奶奶一直都在想你呢!” 肖肖让萧蓉蓉握着手,脚步却没动。沉默一会儿,终于抬起头,说:“妈妈,送我坐火车去上海吧。那里的爷爷奶奶要我!” 空气凝固了一瞬间。 “你这小大人!”李甲光看着肖肖,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也有几分哀叹。 萧蓉蓉搂着肖肖,眼眶里噙着的泪水一下子淌了下来。 海子拉着妈妈的手,目送着姐姐和姐姐的爸爸,乘上那个由好多辆公共汽车连接在一起的东西。海子不明白那东西是什么。火车开动了,他也想明白了:公共汽车连接在一起就是火车! 此刻,比海子大三岁的肖肖,透过火车的车窗望着远去的天津,脑子里却在想,自己的爸爸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亲爸爸? 火车一路奔驰,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华北大平原被抛在后面,黄河被抛在后面,起起伏伏的丘陵被抛在后面,长江被抛在后面,河道密布的水乡被抛在后面。火车快进上海市区的时候,肖肖在卧铺上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斜着身子,问李甲光:“爸,爷爷奶奶知道我是领养的吗?” 李甲光顿了一下,他不情愿回答,但终于还是说:“知道的!” 肖肖默然了好一会儿,又扬起脸看着李甲光,说:“爷爷奶奶会不会以为我就是……您的孩子?” 李甲光怔了一下,然后无奈地撇嘴笑了笑:“就怕他们心里想岔了,以为你是我的……私生女。” 肖肖眨了眨眼睛,随即笑纹爬上嘴角,说:“这样最好!” “这样最好?”李甲光惊诧得呆住了。半晌,明白过来,轻轻搂过肖肖,叹息道:“也许……这样最好!” 肖肖嘴角的笑纹延展开了,李甲光却是一脸的苦笑。 第二章 小楼 第二章 小楼 一 “早产”的陈川林比小表妹李肖肖大了四岁半。 听说舅舅要带着表妹来上海,川林兴奋了好几天。他是李甲光的妹妹李甲英的儿子。李甲英结婚早,肚子大得也早。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只有男女双方家里少数几个人知道。 老李家住在上海闹市区弄堂里的一栋两层小楼里。小楼的结构对称,被隔成东西两部分。原来的房主自己住小楼的西半部,把东半部分租出去,其中,一楼带天井小院的大小两个房间,和一楼和二楼之间楼梯拐角处的小亭子间,租给了李家。二楼租给了宁家。李家和宁家一住就是十来年,后来,趁着房主落难缺钱花,李和宁两家各自把自己居住的空间买了下来。 李家从点灯时分开始,就商量怎么收拾房间,到了各家各户灯火渐次熄灭的时候,李家终于把亭子间的两张床安排了出来。一张床准备给李甲光临时睡,另一张床打算给肖肖长久睡。 亭子间的灯熄了,李甲英躺在床上辗转,不时看一眼隔了两尺的对面那张空床。心里担心儿子川林今晚能不能睡好。而此时此刻,川林正美美睡在楼下大房间的钢丝折叠床上,感觉喘气都比在亭子间痛快。 楼下大房间隔壁稍小的房间里,住着李家的小儿子李甲明和他的媳妇白净。白净的皮肤还算白皙,就是脸上有雀斑,面孔像偷工减料芝麻饼,白面饼上的芝麻放少了。 无论亲朋还是好友来李家借住,李家人都绝对避免打扰甲明两口子。就这么特殊照顾着,结婚好几年了,白净还是连一次怀孕的经历都没有。 李甲英心里惦记着儿子川林,但耗不过一天的乏累。她眼睛眯上,眼皮粘上,渐渐进入了睡境。忽然听到哗啦啦一阵响,她先是闭着眼皱了一下眉,随即微微撑开眼皮,习惯性地看了对面一眼,昏暗的光线下是一张空床。甲英惊得一激灵,蓦地从床上欠起身来,就醒了。这时候,楼下厕所门的插销一响,然后是开关门的声音和走道里嗒哩嗒哩的声音。甲英听出来了,那是甲明媳妇白净扭着屁股,趿拉着拖鞋走路。只有白净走路是这副懒洋洋的模样。 嗒哩嗒哩响了几声,白净又拐进厨房,哗啦啦洗手,然后嗒哩嗒哩,从厨房到走道,再拐进了小两口的小房间,关上门才没声音了。 白净没动静了,甲英也醒得彻底了。她长吁一口气,定了定神,下床开门,然后蹑手蹑脚下楼梯。走过短短的走道,抬手轻轻挑起大房间房门上的垂帘。 李老太太已经躺在双人大床的内侧睡了。听见女儿甲英的脚步,李老太太睁开眼睛,用手里的蒲扇指指钢丝床,悄声说:“川林睡得蛮好!” 甲英凑过去看了看儿子,怕惊动他,转身想回去,这时,看到了大床外侧空着的枕头。她又抬眼朝南窗看了看,然后抬脚向大房间的南门走过去。那是通向天井小院的门。垂帘外,空气又清爽了一层。 父亲李老爷子眯着眼,舒坦地陷在藤椅里。甲英拎过竹椅子,矮坐在父亲身边,从父亲手里接过大蒲扇,帮他扇风赶蚊子。 “孩子睡着了吗?”李老爷子问女儿。 “睡得蛮好!”甲英答。 “男孩子就是没心事!”李老爷子感叹。 川林他爸是铁路上开火车的,整天东奔西走。他的火车头在铁轨上一走,闸北区的家里就剩下李甲英和川林。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诸事不方便,所以甲英就带着川林常住在娘家,图的是父母能帮她一把。本来甲英打算等到川林上中学,不需要大人接送照顾了,再回自己在闸北的家里住。可是她还没盼到川林小学毕业,川林他爸就提前有行动了,他跟一个列车员小姐相好了。甲英和丈夫吵了几架,吵得毫无意义、毫无风度,吵得两人都原形毕露。最后,把丈夫吵成了前夫,把妻子吵成了前妻,红皮结婚证换成了绿皮的离婚证。川林他爸彻底离开了家,十二岁的川林和闸北区的一居室房子留给了甲英。 离婚后娘俩的生活没什么实质变化,就是甲英的精神上空荡荡的,觉得自己是“女人三十,一朵花”,不甘心就这么过一辈子。可等她真想再找一位,却发现情况不妙,带男孩的离婚女人,想找条件好的男人,太困难了。好在身边有儿子陪着,还有老父老母帮着,甲英平时也并不觉得苦寂,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平静地过着,过得蛮快。 川林知道爸妈离婚,但没当成一回事,甚至有几分高兴。本来父亲就不常回家,偶尔回家还发“火车头”脾气,跟媳妇嚷跟孩子吼,怪讨厌的。这回“火车头”彻底不回家了,家里少一个发脾气的人,川林当然觉得轻松。不过,高兴之余心里还是有隐忧,怕小同学们笑话他没爸爸。渐渐的,川林的小朋友少了。 父亲把个人的东西挑贵重的拿走了,川林在剩下的东西里面,翻出了一副玻璃围棋和几本围棋书,他收在自己的抽屉里。在川林看来,这是父亲给他留下的仅有的几件有用的东西。 甲英朝剩下的东西踢了几下,踢出了一枚缺角的旧图章。川林捡起来看了看,也放进抽屉里,打算以后磨平了刻上自己的名字。 最后整理完毕,甲英找了个袋子把没用的东西兜走,卖废品得了三块钱,刚好够绿皮离婚证的工本费。 “你明天还和川林一起住亭子间吧。”李老爷子从藤椅里往上拔了拔身体,对甲英说。 “不是安排好了吗?大哥和肖肖明天来,他们睡亭子间,川林睡大房间折叠床,我每天乘一趟车回闸北住。怎么变了?”甲英疑惑道。 “大哥晓得你离婚的事情吗?” “刚离婚才几天?还没机会告诉大哥。”甲英说。 “才几天?都快一年了!” “可不,快一年了。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快。”甲英轻叹一声。 李老爷子从藤椅里拔出身子,站起来,在旁边的矮桌上又拿起一把扇子,然后坐回藤椅:“你们娘俩每天在一起,过得蛮好,不好分开。大哥和肖肖刚到,也应该住在一起。这样吧,大哥和肖肖来,既然不方便影响甲明夫妻,也不应该影响你们娘俩。这才公平!我想好了,大哥和肖肖就住大房间。大哥睡折叠床,肖肖和她奶奶睡大床。” “那您呢,爸?” “我每晚乘几站车去闸北,到你那里睡几天。一个人睡觉也蛮自在的。”李老爷子摇起扇子,宽慰自己,“我终于有机会在女儿家里住住了!” 闸北的家是甲英心里的痛。她稳了稳情绪,颔首道:“好吧,明天上午我先去闸北把屋子收拾干净。” 正在这时,大房间传来下床走路的声音,甲英听出来那是儿子的响动,她连忙起身进大房间。儿子已经去了厕所。 走道靠近楼梯的墙壁上有一只极省电的小灯泡,外面有月光的时候显不出它的存在,电表都不会被它带动。小灯什么时候都亮着,多数时候没什么作用。川林从厕所出来,昏暗之中一抬眼,猛不丁见到面前有个人形,心里一惊,嘴巴和身体却慢了半拍。随即就看清是母亲,嘴巴本来想惊呼一声,转成了一声短促的“妈”。伸出去做防御动作的手臂,正好扶住甲英的胳膊。 “妈,你也上厕所?”川林打招呼。 “哦,不。那个……你回亭子间去睡吧。”甲英拉住川林的手。 “不是说好了明天把亭子间让给舅舅,我今天先睡大房间适应一晚上吗?” “不用了,舅舅和肖肖明天睡大房间。你不用睡折叠床了,还跟我睡亭子间。” “我愿意在大房间睡折叠床。”川林轻推开甲英的手,说,“妈,你也快睡吧!” 川林转身进大房间的门的时候,甲英忽然发觉这孩子的头顶,离门框只有一拃的距离。比妈高了。 甲英回身正想上楼,听见楼梯吱吱响,声音由上而下。她侧身让到一边,抬头看,是二楼宁家的老先生,甲英连忙后退几步,想让宁老先生先下。老先生却在楼梯拐角停步歇脚,示意甲英先上。甲英紧迈几步,上楼进了亭子间。楼梯吱吱又响,老先生慢悠悠下楼。接着是厕所的响动,然后是厨房水龙头哗哗的声音。 一楼的厨房和厕所,是楼下楼上两家共用的。厨房里有两个煤气灶,厕所里有一个抽水马桶。一楼李家和二楼宁家虽然不在一个灶上吃饭,却在一个桶里解手,两家的关系还是蛮融洽的。尤其是上个月,川林小学升初中考试以后,闲着没事干,找来一位胖墩儿同学在天井小院里下围棋。两个孩子一会儿拍棋子,一会儿嚷嚷几句。宁老先生听见了,他从二楼窗口探头出来一看,果然下的是黑白子。老先生立刻来了精神。过了片刻,宁老先生下楼来拜访李老爷子了。拜访完,没忘了到天井小院里跟两个孩子杀两盘。宁老先生不想以大欺小,都是让九子。结果,不管是肥的还是瘦的,老先生给俩孩子一人一刀,杀得两位小棋手满棋盘找自己有没有存活的棋。就这么一次沉重打击,胖墩儿同学整个暑假都远离围棋,听家长的话报名参加了英语辅导班,想当一次好孩子。 宁老先生大开杀戒的第二天就下雨了,天都哭了。雨一下就是好几天,天井小院里没再响起拍棋子的声音。那几天,川林可没闲着,天天猫在亭子间里研究围棋书。 宁老先生终于盼来了雨过天放晴,可太阳又晒头皮了。天井小院里白天待不住人,晚上太暗还有蚊子。宁老先生耐不住闲闷,就招呼川林上楼到他的家里下棋。一老一少吹着摇头电风扇摆开了棋盘,依然还是老的让小的九子,这回轮到宁老先生满棋盘找自己的活棋了。还是川林眼神好,替他找到了一小块。宁老先生像泄气的皮球,怎么也不明白是自己退步快,还是川林进步大。最后总结出了原因,是让子太多! 就这么着,从让九子,到让六子,再到让四子。最近几天,宁老先生让两子也吃力了。 甲英正回味着儿子跟她说起的围棋方面的出息,咚当一声楼梯响,是有人跌倒的声音。甲英赶忙出门,回手又把亭子间的日光灯打开。楼梯被照得大亮,跌倒在楼梯上的宁老先生被看清楚了,老先生脚边的那块香蕉皮也被看见了。 甲英赶紧去搀扶宁老先生,甲明两口子听见动静也出来了。宁老先生连连摇手,说没什么事。这时,宁老先生的女儿阿娟也从楼上下来。众人前边搀扶后面拥护着,送老先生慢慢上楼。 甲英这时才想起那块惹祸的香蕉皮,再去找,没有了。回到亭子间,甲英看到窗台上的香蕉,她记起来了:晚饭后给大哥和肖肖准备床铺,收拾屋子的时候,甲明两口子来帮过忙。忙完了甲英给他们俩掰了两根香蕉,甲明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然后顺手把香蕉皮搁在窗台上,他媳妇白净的吃相似乎蛮斯文,剥着皮,边吃边走下木板楼梯…… “管它是谁扔的香蕉皮,反正不是自己扔的!”甲英心里说。她不想让自己再去想这些乱事,累一天了,该歇歇了。 甲英刚想关灯上床,楼下又有动静了,隐约听见是甲明两口子的说话声音。甲英停了一下手,还是把灯关了,然后把自己扔到床上。一躺下,浑身上下有说不出来的松快和舒坦。她真的是乏了! 楼下,甲明两口子还在制造着响动。甲明踩着椅子,白净扶着椅子背,给走道里的灯换了个大灯泡。这下子亮多了! “这两口子,大晚上不睡觉干嘛?”甲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 二 此刻在二楼宁家的大房间里,阿娟正在给父亲擦洗着腿脚。洗完擦干,再涂上治跌打损伤红花油。 自从母亲前几年过世之后,阿娟对父亲孝顺多了,又经历了两次恋爱失败,更是塌下心来伺候父亲安享晚年。女儿孝顺,宁老先生心里却是十分的不自在,他不想因为自己,拖累了阿娟的终身大事。 “好多了。你回屋睡去吧,我没事。”宁老先生说着,活动了一下脚踝,牵动得眉头皱了一下。 阿娟摇了摇头,俯身从床下够出一个草绿色的塑料尿桶,放在床脚。然后叮嘱父亲:“您就用吧!” “用吧。早晚有一天得用上这东西。老啦……”宁老先生哀叹一声。 阿娟心里一痛,终于忍不住,把她刚才看到的,告诉了父亲:“我下楼扶您的时候,看到甲明悄悄捡起一块香蕉皮。” “又是这个李甲明!”宁老先生哼了一声。 李甲明称得上是宁阿娟克星,或是冤家。俩人是一起上的小学,在一个班里。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甲明得了麻疹,在家里病了一个多月。甲明快好的时候,阿娟好心去给他辅导学习,不小心被传染上了。甲明痊愈上课,参加期末考试升到四年级。阿娟却接过了麻疹的接力棒,而且还得了并发症。在医院和家里,一共躺了两个来月,学校的补考也错过了。新开学再去读书的头一个来月,阿娟连走路上学都摇晃。结果,重新读了三年级。 甲明和阿娟还一起买过彩票。李甲明买尾号是双数的,阿娟买尾号是单数的,结果就是双数中奖。下次阿娟买双数,偏偏是单数中奖。最可气的是,俩人参加《青年文摘》杂志举办的开卷知识竞赛,阿娟找资料查书本填完卷子,甲明照阿娟的卷子抄了一遍,结果甲明得了一个纪念奖,阿娟一无所获。好在甲明把奖品塑料皮笔记本送给了阿娟,算是给她一个安慰。 当年麻疹之后,甲明勉强读四年级,学习一直落后。阿娟重读三年级,倒成了好学生。再往后,甲明头一年高考落榜,阿娟转年读了重点大学。高考终于把这两个儿时的玩伴拆分开了。 听女儿说起香蕉皮,宁老先生记起来了:“当时我是觉得脚下一滑,还以为自己岁数大了,腿脚软了。还骂自己老了,是老废物。走棋不行,走路也不行。原来是……”宁老先生觉得自己蛮委屈。 “不一定是甲明扔的,也许是其它人。” “就两家人,不是咱们,肯定是李家人!哦,我还闻到亭子间有香蕉气味,也许是甲英……”宁老先生欠起身子,说。 “别多想了,您快睡吧。”阿娟安慰父亲,“明天我去找甲明问问。你放心!” “明天我也去问问!”宁老先生有些动气。 阿娟赶紧说:“是我看到的香蕉皮,你又没看到,还是我去问吧。”她有些后悔把这件事告诉父亲。 安顿好父亲,出了大房间,阿娟在走道里自己的房间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向走道的另一扇门。 二楼也是两个房间,但走道还有一个门,通着一个大晒台。阿娟在晒台上的一把竹椅上坐下,忽然又弹起来。抬头看了看天,没下雨。发现晾衣竿上的衣服正往下飘水滴。阿娟移开竹椅子,然后回身从挂钩上扯下一块旧毛巾,把竹椅子擦了擦,然后又坐下。她想安静一会儿,让脑子空闲下来。 阿娟抬头看着星空,想像着那里都有什么东西。一瞬间,似乎什么都看到了,随即,眼前又什么都没了…… 在晒台待了许久,阿娟才回到房间,一躺下,上下眼皮就粘在了一起。阿娟没再去想什么甲明、甲英……大甲鱼,怪没意思的! 三 甲光和肖肖到上海的这天是周日。甲明早到火车站半小时,火车晚点四十分钟,甲明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接到大哥和侄女。出站口旁边有国营出租车服务处,停着一排嘟嘟车。就是那种带帆布棚子的三轮摩托车。甲明叫了一辆嘟嘟车,司机写了一张两块五毛钱的收据。甲光抢着付了车费。甲明客气了一句,把掏出来的钱包又放回衬衣上面的衣袋里,然后弯腰把皮箱搬上车。弯腰的时候,钱包从衣袋里滑出,落在脚下。肖肖捡起钱包,递给他。甲明接过钱包,怪不好意思的,朝肖肖一笑,戏谑道:“肖肖蛮好,拾金不昧!” 嘟嘟车司机也被逗乐了,忍不住插嘴:“拾金不昧要有奖励呦!” 甲明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毛的钞票,递给肖肖:“好孩子,去,买三根雪糕。哦,买四根!”甲明看了司机一眼。 “买三根。我有茶水。”司机举了举水壶。 甲光带着肖肖去了旁边几步远的小冷饮店,教肖肖用上海话向售货员买了四根雪糕,还又给肖肖添了一毛钱。一根雪糕一毛五,买四根花六毛。 司机左手两个手指捏着雪糕的木棍,剩下三个手指和右手扶着车把。嘟嘟车在八个手指的驾驶下,嘟嘟声音蛮柔和,行驶也平稳。甲光一路上给肖肖讲着街边道旁的楼房店铺和路牌标志,肖肖默记在心里。大上海对这个八岁女孩来说,确实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肖肖此时才感觉自己太小了,担心自己迷失在这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嘟嘟车开始像野牛似的嘟嘟吼叫。司机吃完了雪糕,现在是十个手指紧握车把,可以加速了。不等肖肖脑子里记清楚路上的路牌标志,嘟嘟车拐进了弄堂,停在一栋灰旧的两层小楼前。这就是老李家,也是肖肖的新家。 肖肖到的时候,川林正在二楼跟宁老先生下棋。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装满苹果的纸袋。这袋苹果是甲明媳妇白净买的,却交给川林送上楼来。 刚才川林在大房间吃完早饭要回亭子间,迈上楼梯的时候,白净正从外面拎着竹篮子进楼门。她招手叫住川林:“等等,我刚才在小菜场买了蛮多苹果。给你们四只,也给楼上宁家四只。老人家跌伤了,你替咱家看望一下。”说完,她到厨房找了一个大纸袋,装了八只苹果交给川林。 川林捧着苹果到亭子间跟母亲一说,甲英也觉得应该看望一下宁老先生。她拿出四只苹果摆在窗台上,想了一下,又放回去两个。然后找了一只小一点的纸袋,把六只苹果从大纸袋里拿出,装进小纸袋,显得鼓胀丰满。甲英递给川林,说:“给宁家送去,就说老先生跌伤了,我们买的水果来看看他。这里面本来就有咱们的两只苹果。” 川林心领神会,捧着礼物笑眯眯上楼了。送礼的的功劳当然是归了这娘俩,可也认领了扔香蕉皮的罪过。至少,宁老先生是这么想的。 对川林这位小棋友,宁老先生还是真没脾气。毕竟川林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想当年,自己小的时候不也蛮淘气吗!这么一想,也就不好再计较了。 在棋盘上,宁老先生却是斤斤计较。让两子宁老先生输多赢少,川林说平走吧,老先生又坚决不干,他可不想这么快就被孙子辈的棋友赶上来。最后,这一老一少约定,让两子下两盘棋,川林要是都赢了,以后俩人就平走。 头一盘,老先生开始还行,后半盘看错一步关键棋,满盘输了。第二盘, 老先生一开始就不行,一大块棋走投无路,眼看要交枪。忽听楼下一阵喧闹,甲明把甲光和肖肖接来了。 “不下了,快去接你大舅舅!”宁老先生站起来,拉着川林往楼下走。 “您这腿脚?”川林起身扶住老先生。 “好多了!”宁老先生说。 阿娟听见动静赶紧从晒台回来,两手刚晾完衣服,还滴着水珠。甩了甩,拉住父亲:“爸,您歇歇吧!” “好,我歇着。那你和川林下去看看,是甲光和他女儿来了吧?”宁老先生停住脚。 阿娟应了一声,跟在川林后面咚咚咚下楼了。老先生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心花怒放自己念叨:“甲光救驾有功啊,来得太及时了!”说完想收起棋子,却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忽然,两只老眼发亮,发现一手妙棋,自己那块大棋不但没死,还能把川林的棋冲成两段,吃掉左边的一块。 老先生一下子高兴起来,到楼梯口往下面看了看,然后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楼。 见宁老先生降临楼下,大家赶紧把他让到大房间,甲光给他削了一只带来的天津大梨。宁老先生看到甲光身边的小女孩,问道:“这是你的女儿吧?” “对,她叫肖肖。”甲光回答。又领过肖肖:“肖肖,说‘宁家阿公好’。” “宁家阿公好!”肖肖学着父亲的上海话,大胆试说。 “好,好。上海话说得蛮好!”宁老先生笑了,“这小囡囡,蛮乖巧。” 肖肖听得懂一句半句的上海话,知道小囡囡和小毛头都指的是幼儿。 “我不是小囡囡,开学我就上三年级了。”肖肖站直了说。然后把手放在头顶,平着一比,正到甲光的胸口。 “不是小囡囡,是小学生,算作大囡囡!”宁老先生戏谑道。 大家正说着笑着,外面传进来一声吆喝:“棒冰来了!”川林吆喝着进了楼门,托着一竹浅子冰棒。川林手托竹浅子在房间里转,给大家发了一圈冰棒。 甲明比媳妇动作慢多了,他刚把冰棒外面的纸剥下来,白净已经吃上了。 “苦的!”白净叫起来。 “大概糖精放多了。吃我这根吧。”甲明把手里的冰棒举过去。 白净撅嘴摇摇头:“你咬过的,我不要。” “我还没吃过!” “那就换换!”白净也不客气,一把拿过甲明的冰棒,尝了一口,甜的!随即把她自己的苦冰棒塞到甲明手里,“你尝尝,是不是糖精放多了?” 甲光看着直皱眉,他把自己的冰棒递给甲明:“路上我吃过雪糕了,你吃吧。” 甲明摇摇头:“我刚才也吃过雪糕了。你忘了,还是……”甲明想说“还是我掏钱买的雪糕”,看看白净在场,就没说。 “我吃一半,你也吃一半。好吧?”甲光又说。 “嗐,客气什么,这里还剩两根呢!”川林把竹浅子递过来。大家一看,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冰棒少了有麻烦,冰棒多了麻烦更大。川林从竹浅子里拿了一根冰棒给甲明,余下的一根冰棒成了接力棒。大家你推我让,把盛着一根冰棒的大竹浅子传来传去,客气的场面比孔融让梨还感动人。白净把竹浅子又传回川林手里,川林想传给宁老先生,老先生忙摇手:“别让了,再让就化了!” 川林忽然想起来:“阿娟阿姨呢?” “大概回楼上晾衣服去了。”宁老先生说。 “我送去!”川林端起竹浅子出屋上楼。 “你在楼上别下来了,咱们俩把那盘棋下完!”宁老先生说着,迈动腿脚跟了上去。 等川林送完冰棒,又下来搀扶宁老先生上到楼上,阿娟已经吃完冰棒,连茶桌上的围棋也收起来了。川林摇了摇头,心里蛮别扭。宁老先生却更加不高兴,他脸上摆着怒容,责怪阿娟为什么把棋收了。 阿娟本来是想帮助父亲避免输棋,以为干了一件好事。没料到,当头挨了一通数落。她一扬脸,顶了父亲一句:“是您刚才要输棋,才急着让川林下楼去接他大舅舅,对吧?” “你怎么知道我要输棋?”宁老先生更加来气了。 “不是要输棋,那您为啥急着叫‘不下了’?”阿娟说。 “算了算了,算是平局。”川林赶紧扶着宁老先生在椅子上坐下。 第三章 人海(上) 第三章 人海 一 到上海的当天,肖肖就跟着姑姑甲英睡在亭子间了。 原本打算让川林和母亲甲英住亭子间,可川林说要睡一楼大房间跟舅舅聊天。甲光摇了摇头,说自己晚上不能跟川林聊天,要陪父亲李老爷子一道住到闸北。川林就实话实说了,说自己不喜欢睡亭子间。 其实,川林是不想让母亲觉得自己是个拖累。那回甲英跟楼上宁家的阿娟念叨,说孩子是她再婚的障碍,让川林听见了。也许当时甲英只是为了陪恋爱失败的阿娟一同伤感一下,安慰安慰她,才编出了自己的苦处。说者无意,可听者川林的自尊心受到了触动。从此之后,他觉得和母亲之间似乎隔了一层什么东西。 刚吃过午饭,弄堂口电话亭的阿姨就来传电话,说让川林给他父亲回电话。川林一听,撂下手里洗着的碗筷,就跑去了电话亭。过了一会儿,川林回来告诉甲英:“两点钟在弄堂口跟我爸见面,然后一起出去……哦,别等我吃晚饭了。” 甲英听到“一起出去”,心里先是一热,再听到“别等我吃晚饭了”,知道一起出去的只是爷俩,不包括自己,心里骤然又凉了。 “在亭子间我的床上睡个午觉吧,一点五十我叫你。”甲英悻悻地对儿子说。 川林睡醒了跟他爸出去,甲英正好干完家务,接儿子的班睡午觉。亭子间的另一张床上躺着肖肖,路上乘火车累了,吃完午饭这孩子就卧倒了。 川林不在,偏就有人来家里找他。咚咚,咚咚,敲了几下亭子间的门框,灌到甲英耳朵里又是开火车的节奏。甲英一骨碌爬起来,撩开门帘,睡眼朦胧看见蛮白蛮大的一个人形,吓了一惊。再细一看,块头不小,年纪不大,是儿子的同学胖墩儿。 “李阿姨,川林在吗?” “是你啊,川林出去了。”甲英说。 “他找我借磁带,我给他送来了。”胖墩儿提了提手上的袋子,向甲英示意。手放下路过裤腰时,又揪住大裤衩子,向上拽了拽。 “进屋说。哦,等一下!”甲英说完先放下门帘,回走两步,把肖肖身上蒙的被单往严密里盖了盖。 甲英把胖墩儿让到屋里,从墙角拎过折叠方凳。胖墩儿忙拦住:“我自己来。”说着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粗腿矮木凳,摆在两张床中间,弯腰扶着膝盖坐下。 甲英随手把折叠方凳立在门后,自己坐在床尾,拿起一把折叠纸扇,啪地一声打开,给胖墩儿扇了几下。 “这是我上英语辅导班的磁带,还有书。”胖墩儿敞开袋子,给甲英看。 “都拿来,那你自己不学了?”甲英疑惑地问。 “在辅导班上课都学完了。在家里,我妈看见磁带就想让我听,烦死了。这回我都借给川林了,让我妈眼不见心不烦。”胖墩儿甩着手,惬意地说。 “那可不行,你妈肯定不答应。”甲英说。 胖墩儿嘿嘿一笑:“我已经盘算好了,就说我和川林组成学习小组,在你们家学习英语。” 这时候肖肖动了动。肖肖盖被单是防蚊子的,本来自己蒙得就严,刚才甲英给她再加密,就把肖肖捂醒了。胖墩儿转头看了看从被单里探出头来的肖肖,问她:“你是川林的表妹肖肖吧?” “对啊,你怎么知道?”肖肖挺高兴在上海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看见肖肖一副白雪公主的模样和一口好听的普通话,胖墩儿立刻就成了小矮人。他摸着自己的圆头,咧嘴笑着说:“是川林告诉我的,我是他同学。嗳,我们组织学习小组,你也参加吧?” “好啊!”肖肖高兴得抖动被单,里外空气流动,身上爽气了许多。被单比扇子管用。 这时楼下传上来李老太太的声音:“甲英,你们醒了吧?下来喝冰镇酸梅汤。就剩你们没喝了,再不喝就热了!” 甲英站起身,向门外应了一声,又回头:“你们俩等着,我给你们端上来。” “我去端吧。”胖墩儿欠身要站起来。 甲英点头,又朝肖肖一招手:“你也起来,咱们一道下去喝吧。别端上端下了,蛮麻烦的!” 楼下厨房的台子上,还留了好几杯酸梅汤。胖墩儿的眼睛早就伸过去了,但还是等甲英和肖肖都端起杯子,才伸手去拿。胖墩儿喝起来蛮快,还忙里偷闲和肖肖说话,一不小心就呛着了,喷湿了肖肖头顶上的头发。肖肖再矮两寸,胖墩儿就能幸免出丑了。胖墩儿想道歉,却又呛了一口,忙用手捂嘴,结果溅了自己满脸。这时忽然就起风了,这风比肖肖抖动被单还要张狂许多,眼看着就把肖肖的头发吹干。胖墩儿洗了一把脸,说怕下雨,赶紧逃回家。一路上胖墩儿羞得低头躲风,还不时从气管里咳出几星几点的酸梅汤,咂摸咂摸滋味儿,怪酸怪甜的。 胖墩儿回家了,甲英和肖肖却进不去亭子间的门。刚才那一阵风,把门吹得一开一关,带倒了门后面的折叠方凳。折叠方凳倒地打开,正好支在门和床之间,成了折叠式的顶门杠。 肖肖上楼推不动亭子间的门,甲英紧跟着上来,也只把门推开一条缝,再推就推不动了。听动静门里不像有人,可又不知道是什么机关,肖肖就下楼去叫父亲。李甲光一边上楼一边戏谑道:“头一天到,就不想让我们肖肖进门,这大上海不好待啊!” 李甲光推了推亭子间的门,也觉得纳闷:屋里没人,谁把门给顶上了? 肖肖告诉他刚才刮风,先是吹得门一开一关,后是屋里有东西倒地的声音,门就关上了。甲光想了想,猜着了:“肯定是门后面有东西倒了?” “对了,是折叠凳子。”甲英想起来了。 “知道原因就好办了。咱们想想办法。”甲光给自己打气,然后使劲推了一下门的下部。屋里传出床脚在地板上滑动的音声,门的缝隙大了一些。再使劲,又推不动了,估计床又顶到了什么东西。 “我试试能不能进去!”肖肖看到希望,跃跃欲试。 李甲光顶住门,让肖肖把头先伸进去,随即身子也挤了进去。肖肖一阵欢呼:“我进来了,我待在大上海啦!”然后对着折叠方凳呸了两口。 进了屋,甲光要把折叠方凳拿到楼下,甲英说还用得着,以后留意不放门后面就是了。肖肖从父亲手里接过折叠方凳,放回墙角,扬起脸说:“爸,您放心,它不会再作怪了,我朝它呸过了。” “你这是从哪儿知道的?”李甲光嗤笑。 “从书本上学的。三年级的课外读物我提前预习了,上面有一篇聊斋故事,说鬼怪就怕呸它!”肖肖一脸认真地说。 “嗐,那些都是大人们编的。这孩子,真有意思!”两个大人都被逗笑了。 二 天还没黑,川林就回来了。 “你爸没请你在外面吃饭?”甲英怨声怨气地问。 “我爸给我买了两套书,我先把书拿回家。再出去一起吃饭!”川林把手里抱着的四本大书放到甲英的床上,然后又急火火地跑下楼。 甲英翻看了一下,是四本一套的少年百科全书。她刚想下楼,川林又抱着一个硬纸板的套盒跑上来,放到肖肖床上。套盒里面是六本一套的中国通史绘画本。 “这么多书,还有吗?”甲英问。 “没了。”川林喘了一口气,说,“我爸在楼下等着我呢,这就带我一起出去吃饭!” “都到家了,你就在家里吃吧?”甲英说。 “我在家里吃,那我爸晚饭怎么办?”川林说着,看了甲英一眼。 甲英避开儿子的目光,等川林转身,她才嗫嚅了一句:“让那个列车员小姐去陪他好啦。” 川林停了一下,随即加快脚步跑下楼。 一起在饭馆吃晚饭的时候,川林问父亲:“您平时是一个人自己吃饭,还是……和别人一起吃?” “我从来都是和好几个同事一起吃食堂。” 父亲一边说一边给川林盛了一碗排骨冬瓜汤,又给他捞了两块小排骨。 “那个……女列车员不陪您吃饭啦?”小排骨没能堵住川林的嘴,他又问。 “别听你妈瞎说。我天天跟列车员打交道,就不能有个朋友啦?再说了,那个列车员前两个月结婚了。我还随了一百块钱份子呢。” 川林低下头,吃了几口,又抬头。先把嘴里的食物嚼了,再喝了一口汤,一起咽了,然后问父亲:“我妈要是问起我,我告诉她这件事吗?” 父亲吭哧了半天,撇了撇嘴说:“跟你妈说不说也没什么意义,反正我过几天就出国去非洲了。” “那没关系,您还得回来了,是吧?您什么时候回来?”川林期盼地说。忽然间,他发现自己不讨厌父亲了。 “不出意外,一般……两年吧。” “那不一般呢?”川林担心地问。 “项目进展快也许一年,进展慢也许三年。还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父亲的目光转向西边的窗外,忽然就凝滞了,“我们上一批出去的,就有一个工程师染上了传染病……” “最后回来了吗?” “回来的是尸体,留在那里的是生命。” 川林黯然低下头,无意中看到桌上的汤碗里映照出一个影子。川林吃了一惊,那是坐在对面的父亲的倒影。 川林到家的时候,李老爷子和李甲光正打算一起去了闸北。 李老爷子本来是要自己去闸北住,李甲光担心父亲一个人去不方便,想陪他去,李老爷子没理会。李老太太就吓唬他,说闸北的治安不好。李老爷子皱了皱眉,也就不再逞强了。 这爷俩还没走出弄堂,天就起风了,紧接着雨点滴落下来。李甲光赶紧搀着父亲退回来。雨天留人,谁也甭走了。大房间的大床横着躺,睡三位也能将就。肖肖在亭子间已经早睡了,不便惊动。三位短人川林和外公外婆,就横睡大床,长人甲光睡钢丝折叠床。 雨夜的空气凉爽,各位睡下蛮惬意,更庆幸来了这场及时雨,逼得大家把卧榻安排得恰到好处。 甲英下楼来看儿子的时候,川林已经躺在大床上睡着了。甲英本来还想向儿子打听前夫的情况,看来只好等到明天了。 第二天李家刚吃完早饭,胖墩儿的母亲胖妈就领着儿子来了。昨天胖墩儿把磁带和英语书全拿到了川林家,胖妈一听就气得更胖了。今天一早她的大胖脑袋里就有主意了,借口来看看胖墩儿说的学习小组的情况,打算伺机把磁带和英语书要回去。 胖妈来的时候也巧了,川林和肖肖正在天井小院里,好奇地翻看着川林昨天拿回来的两套新书。川林对少年百科全书蛮感兴趣,里面什么知识都有。肖肖爱看中国通史绘画本,跟厚本的小人书似的。 甲英领着胖墩儿娘俩到天井小院,胖妈见川林和肖肖围着桌子蛮认真地一人捧着一本书,便习惯性地敲打胖墩儿一句:“瞧人家多用功,你得向人家学习!” “就是嘛,我就说学习小组好,你还不信。”胖墩儿反诘道。 胖妈不好意思,想岔开话题。她见肖肖眼生,估计是胖墩儿说的那个从天津来的小姑娘。胖妈问肖肖:“你上几年级了?” “开学就上三年级了。”肖肖说。 “普通话讲得倒是老好的。”胖妈觉得肖肖蛮乖巧,便夸了她一句。 “读得书也蛮多,还读过聊斋志异呢。”甲英说。 “聊斋志异,哦,知道,是蒲公英写的。” “是蒲松龄吧?”肖肖说。 “哦,对对,是蒲松龄。都怪甲英在我旁边,让我记成是什么英写的了。”胖妈赶紧给自己打圆场。 甲英找了两个凳子让胖墩儿娘俩坐下,肖肖这时候也从书里找到了明清文化的章节,把书举给胖妈:“瞧,书里写着聊斋志异的作者是蒲松龄。” 胖妈接过书,叹服道:“这小人书里还有大知识。了不起!” “我这书里的知识更多!”川林把手里的大书递给胖妈。 胖妈掂了掂书的份量,点了点头:“知识蛮多!”然后翻过来,看了一眼封底右下角标的价格。价格蛮昂贵,胖妈咧嘴笑了。 胖妈把胖墩儿留下学习,自己放心地回家了。出门的时候,特意悄悄告诉儿子:“磁带和英语书就别拿回家了,跟小朋友一起学吧!” 楼下挺喧闹,宁老先生从二楼窗口探出头一看,孩子们在天井小院里,围着桌子,时而看书,时而聊天,颇为热闹。老先生看了一会儿,仨孩子谁也没抬头看他。宁老先生又坐回屋里的沙发,打开小收音机,调到评弹节目,刚听了几句《孟丽君》,似乎是存心不让他听,这一时段的节目就播完了。他又接着调台,出来的是评书连续播讲节目,说的是《水浒传》。老先生听了一会儿,站起来从书柜里拿出一本《水浒传》,一边听收音机里讲,一边对照着书看。过了一会儿,把小收音机关了,专心看书。 小收音机不说话了,却传上来甲英的一声喊:“阿娟!” “来了!”阿娟应了甲英一声。又到宁老先生的房间探了一下头,说了一句:“爸,我上班走了!”没等宁老先生反应过来,阿娟已经快步下楼梯。随即,跟着甲英出了楼门。 宁老先生“哎”了一声,想提醒阿娟借书。等他出屋门绕到晒台上,看见这两位单身女子刚好走出弄堂口,汇入了小街上的人流。再往前走,两位应该是汇入大马路上的人海,但老先生站在二楼的晒台上,抻长脖子也看不到了。 三 阿娟和甲英还在去机关上班的路上,甲明和白净已经在工厂的车间里工作一个来小时了。工厂是八点上班,厂门口有打卡机,迟到了要扣奖金。 甲明在车间里驾驶装运货物的叉车,白净是工具库的管理员。每天一上班,叉车和工具库最忙。等别的岗位的工人都在各自的机床前忙碌起来,甲明和白净就能歇下来了,坐下来喝一口茶,聊聊天。当初他俩就是这么借工作之便,交往成两口子的。 这几天,两口子的话题也与时俱进,话题离不开乍到上海的李甲光和肖肖。聊着聊着,就触到了敏感话题。 “瞧人家大哥,都快成三个孩子的爹了,咱俩怎么还是二人世界?”白净说。 “把肖肖要过来,咱不就是三口之家了吗?”甲明趁机说,“当初,大哥大嫂不也是没孩子,要的肖肖吗?” “你怎么就知道肖肖不是大哥的亲生孩子?人家会舍得吗?”白净睃了甲明一眼。 “那……那咱生不了孩子,怎么办?”甲明说。 “不是咱,是你。你的问题!”白净说。话出一口,觉得说得有点重了,她又安慰了甲明一句:“应该没什么大毛病,再找个大医院看看吧。” “根本就没有毛病!那天下午检查之前,我中午喝酒了,否则不会查出精虫活力不够。”甲明委屈地说。 “喝酒跟这个有关系吗?你还是再去查查吧。” 这时候有人招呼叉车去卸货,甲明借机脱身,临走又跟白净找补了一句:“你还是再考虑一下领养的事情吧。等过几天我大哥回天津,就没机会讲了!” 甲英和阿娟的单位离得不远,李甲英下班早,回家也早。阿娟本来也可以早下班,但今天晚上她有个约会。约会定的时间晚,使得阿娟无法早退。 中午的时候,阿娟去图书馆借了一本《巴黎圣母院》。这书是帮父亲借了看的,也是给她自己借了用的。几小时后的约会,这本书是阿娟的接头暗号。这个主意是阿娟想到的,因为介绍人说对方是青年学究,阿娟估计学究最喜欢书。 下午阿娟又给介绍人打了一个电话,讲清了书名和封面的颜色,免得男方随便见一个拿书的女人,就跟着走了。 足到了下班的时间,阿娟又待了半小时才出了单位。到公园门口,阿娟看了看电子表,还算准时,只晚了十分钟。阿娟从挎包里拿出《巴黎圣母院》,用书扇了几下蚊子,就把“敲钟人”给扇来了。 把约会的男方比作《巴黎圣母院》里面的敲钟人,确实是诬蔑人家。至少人家不是独眼,也不驼背,四肢都蛮健全,口齿还算清楚。但阿娟乍一见到对方,就是想到了敲钟人。 男方戴了一副厚片眼镜,不是独眼却是四眼。挺高的身材,见了阿娟点头哈腰,自己弄得像小罗锅。至于四肢,仿佛像是要展示其健全似的,上衣穿着没熨平的短袖衬衣,显胳膊;下边是旧长裤剪短改的短裤,露两腿。一开口就紧张得结结巴巴:“您……您是《巴黎圣母院》,哦不,是宁阿娟吧?” 瞧,这位自己提到的《巴黎圣母院》,阿娟能不想到敲钟人吗? 阿娟想说服自己探求一下敲钟人的内心世界,尽力跟这位相处一分钟。阿娟甚至还想,忍过了这第一个一分钟,发现了内心世界的美好,也许接下来的许多个一分钟,就不觉得怎么难过了。但是看到旁边的一双一对的帅哥靓女,阿娟实在是觉得自己委屈。 阿娟把笑摆到脸上,说得尽量和气:“真对不起,我有点事情,去看一个病人。怕你在这里空等,特意来告诉你一声。” “麻烦你还专程来一趟,谢谢!”对方听了信以为真。 “不谢。那我先走了。”阿娟说完,转身飘然而去。然后过人行横道,走向马路对面的肯德基快餐厅。到了马路对面,阿娟抬眼看了一眼肯德基的标志牌,忽然觉得那上面戴眼镜的老头子似曾相识。对了,跟刚才的那位有点像。阿娟回头隔着马路看了一眼公园门口,那位也正扶着眼镜往这边看。距离远了,他看不清阿娟的精细和雅致,阿娟也看不出他衬衣的皱褶和短裤的古旧。 阿娟停了一下,转身进了肯德基,挑了一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下。一边进餐一边不时望着窗外闪过的男女老少和美丑胖瘦,自我感觉像是顾客在挑选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忽然间,她就看到了甲英和一个高个子男人在窗外走过。 李甲英下班回到家,一边收拾天井里晾晒的衣服,一边向川林问起昨天和他爸见面的情形。川林手上帮着母亲收拾衣服,嘴上照实跟母亲说了。收完衣服,甲英呆愣了半晌,然后就转身去了弄堂口的电话亭。 从电话亭回来,李甲英告诉李老太太,她要出去,晚饭别等她了,然后快步出门走了。李老太太望着女儿嘟囔一句:“昨天是川林不回来吃晚饭,今天是你不回来吃晚饭。这娘俩……” 李甲英刚才是给川林他爸的单位打电话。她想找前夫,接电话的人却给她叫来了大郭。大郭是当年甲英在中专时候的同学,后来被分配到铁路系统。在学校的时候,甲英和大郭是相好。工作后,俩人关系也不错。正准备进一步发展关系,大郭就得了腮腺炎。腮腺炎一般是孩子得的病,大人要是患上这病,症状要严重得多。大郭的病好了之后,就对甲英冷淡了。甲英最初还以为大郭怪她患病期间没去探望他。其实,不是甲英不关心他,是甲英那些天正巧出差去长春。而且回来之后,甲英还把带回来的吉林人参,送了两根给大郭,让他补身体。甲英见大郭还是疏远自己,急得反复向他解释。大郭终于跟甲英说了实话:“你别解释也别道歉了,不关你的事。” 甲英愣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那是你的事?你怎么了?” “问你大哥就知道了。” 李甲光那时在上海医学院读书,大郭得病的时候,他替甲英去看望过大郭。 甲英去学校找到大哥,李甲光想了一下,说:“大郭先是腮腺炎,接着得了并发症,是睾 丸炎。睾 丸炎的后果有可能是不育,也有可能没事。” “那大郭的后果呢?” “后果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大郭既然躲着你了,应该是……后果严重。” “你怎么知道,你瞎说。”甲英跟李甲光急了。 李甲光没说话,任由妹妹发泄。甲英嚷了一会儿,就抱着大哥哭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郭给甲英打电话,说单位组织去杭州旅游,请她一起去,还说要顺便给她介绍一个不错的哥们儿。甲英正想出去散散心,就答应了。一路上,大郭把甲英托付给那位哥们儿,他自己乘坐另一辆旅游车。 旅游回来之后,在大郭的撮合下,甲英和那位哥们儿又交往了几次,俩人就有了川林。 甲英结婚那天,大郭在婚宴上被川林他爸灌醉了。大郭这一醉,似乎就醉了十几年。他没再找对象,工作也是混一天算一天。幸好他是在铁路这个国字号的大单位,好混日子! 甲英离婚那天,大郭却把川林他爸灌醉了。那天晚上,川林他爸来找大郭,要请他喝酒。酒桌上,川林他爸举杯庆贺自己解脱了。 大郭骂他:“甲英那么好的女人,你不要。你会遭报应的!” “你说甲英好,那你要吧。嘿嘿,你拿什么要她?”川林他爸反诘道。 大郭气得不跟他理论了,只跟他干杯,竟然把川林他爸给灌倒了。后来大郭才恍悟,那时候川林他爸的身体里已经潜伏着病了。 那天灌倒川林他爸之后,大郭忽然就冒出了一句:“我拿心要她!”说完这句话,大郭觉得自己清醒了。 服务员也知道他清醒,把帐单递给了他。 宁阿娟透过肯德基快餐厅的窗口,看到的那个和李甲英走在一起的高个子男人,就是大郭。 大郭刚才在电话里告诉甲英,川林他爸今天上午住院了。甲英吃了一惊,赶忙问是怎么一回事。大郭犹豫了一下,只说是喝酒喝出来的病。甲英追问具体是什么病,大郭就说:“我正要去医院,你也去吧,听大夫细说。” 两人约好在离医院不远的公交车站碰头。甲英刚下公交车没几分钟,大郭也从另一辆公交车上跳下来。甲英快步迎上去,大郭一摆手:“别急,听我路上慢慢讲。”说完,触碰了一下甲英的手,垂着头往医院走。 不长的路上,大郭说得吞吞吐吐,似乎不想由他嘴里说出来川林他爸的坏消息,不过甲英还是听清楚了一句:“胃和肝上都长东西了。” 一时间,甲英的头有些发蒙,她昨天还以为川林他爸真的是要援外出国了,没想到……半晌,甲英忍着哀痛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个月查出来的。可能查出来稍微有点晚了。”大郭说得尽量婉转。 甲英没再问,她不想再为难大郭。医院已经在眼前,她会亲自再去问大夫的。 川林他爸木呆呆地斜躺在肿瘤科的病房里,一身病号服使得他跟以前判若两人。见到甲英进来,他先是一惊,随即两只眼睛就湿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干嘛还说你要出国去非洲?”甲英哀怨地说。 “我想让你和孩子忘掉我。” “你是孩子的爸,忘得 第三章 人海(下) 四 从工厂下班回家的路上,甲明和白净商量好了,晚上请李甲光和肖肖看一场驯兽表演,借机会了解一下肖肖这孩子的脾气秉性,也顺便探探大哥的口风。 吃完晚饭,甲明说起南京西路上的圆形杂技场晚上有驯兽表演。川林和肖肖一听,都欢呼着要去看,李甲光也兴奋地感叹:“这许多年离开上海,我在天津还没看过动物表演呢!” “唔,动物们不喜欢去天津。猴子狗熊没衣服穿,嫌北方太冷。”甲明打趣道。逗得两个孩子哈哈笑。 等孩子的笑声落了,李甲光也想诙谐一下,便撇了撇嘴说:“不是动物不去天津,是因为天津人更喜欢同类的表演。十几年前,我刚到天津的时候,演出的净是那些练把式的。有敞怀露肚脐,表演吞铁球的;有胸前纹怪龙,手掌断砖头的;还有两眼往上翻,肉头裂石板的。嗐,都是些光着膀子露着大腿的粗人莽汉。” “现在呢?”甲明问。 “现在进步了,虽然还是裸前胸、光后背、露大腿的表演,但表演者换成了大美女。”李甲光戏谑道。 “哇,审美境界大大提高了!”甲明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俩别讲这个了,孩子们听着不好。”白净提醒这哥俩。 哥俩不约而同地一吐舌头,引得两个文明孩子嗤嗤地笑。 进了圆形杂技场,肖肖的两只眼睛东瞅瞅西瞧瞧,看什么都感觉新奇。她以前在天津看过的动物表演,也就是街头耍猴的,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找座位的时候,白净领着肖肖在前,后面是甲明,再后跟着川林,最后是李甲光,五个人就这么挨着坐下。肖肖正坐在白净和甲明中间,她想换到父亲旁边。白净赶紧按住她:“你就坐叔叔和婶婶中间吧,我们给你讲演出。” 说话间音乐响起,驯兽表演开始了。前面先来了一段木偶戏,几个木偶跳着舞着就引出了一队乖巧的狮子狗。狮子狗钻圈,然后站立作揖。一只大狗熊耍着棒子就上台了,狮子狗假装被吓跑了,借机会下台。接着是山羊走钢丝,猴骑自行车。肖肖惊奇地睁大眼睛:“它骑得可真好啊!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呢。” “以后婶婶给你买自行车,叔叔教你骑。”白净不失时机给了肖肖一个诱惑。 “谢谢叔叔婶婶!”肖肖道谢。恰巧这时观众欢呼鼓掌,淹没了肖肖的声音。 表演中间休息,甲明领着两个孩子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甲明在前,肖肖走在最后,结果,甲明和白净两口子挨着坐,肖肖坐在了父亲的身边。这回大家都可以专心看演出了。 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白净枕着甲明的手臂,感叹道:“咱们要是有肖肖这样一个女儿,那多好!” “我明天去试探一下大哥。肖肖要真是大哥领养的,也许舍得给咱们。”甲明说。 “就怕肖肖是大哥的亲女儿。”白净说。 甲明愣了半晌,叹息一声:“要真是亲的,这么好的女儿,大哥兴许舍不得。” 此刻,李甲光正坐在亭子间的粗腿矮木凳上,一边给肖肖扇着扇子,一边看着她睡觉。甲英还没回来,李甲光不放心肖肖一个人睡在亭子间。 楼下门响,李甲光以为是妹妹回来了,原来是甲明上厕所。门再响,李甲光以为又有人上厕所,却是甲英回来了。 李甲光打了一个哈欠,想赶快下楼睡觉。甲英却跟着他下到楼下,又把他叫到天井小院。两人在竹椅子上坐下,甲英沉了片刻,说起了川林他爸的病情。 天已经晚了,在二楼的小房间里,宁阿娟在床上躺着,两眼闭着,却似乎能看到一切。她脑子里什么都有。 刚才约会的那位“敲钟人”对阿娟的刺激,其实不大,看着不喜欢,不交往就是了。可紧接着看到的那位和甲英在一起的高个子男人,却总是在阿娟的眼前闪来晃去。阿娟不服气地想:“甲英带个半大男孩,还能找到那么挺拔的男人,我运气怎么就这么差?”思着想着,阿娟就在梦里跟甲明相会了…… 阿娟睡着了,小房间没动静了。宁老先生在大房间里却还醒着。上午看书累了,中午睡多了,晚上老先生就入不了梦乡了。身子是躺在床上,脑子却到处乱跑,先跑到了女儿那里。 晚饭后宁老先生见阿娟低眉沉脸回家,就知道闺女又失望了。不过这也不是最坏的结果。宁老先生最怕阿娟当天兴高采烈地回来,第二天再低眉沉脸,那肯定是人家男方不愿意。闺女受打击,少说要别扭好几天。 老先生没睡意,起身出门,轻步走到晒台上。晒台上的左边的晾衣杆上晾着女儿的内衣内裤之类的东西。阿娟都是天黑之后把它们晾到晒台上,一早起就收起来。干的放进柜子里,潮的接着挂在屋子里晾。 宁老先生把竹椅子移到晒台的另一边,免得坐在女人的裤裆底下。据说那会降临晦气。 宁老先生坐在竹椅子上,目光从天上的月亮滑下,滑落到晾衣杆上,再降落到了弄堂外的小街上。然后停在那里,仿佛目光在小街上找到了归宿。夜里的小街静寂地卧着,到了白天却是一条喧繁的小吃街。宁老先生今天的伙食就是在小街西口的明姑小吃店解决的。午饭是宁老先生下楼上街,到店里吃的,晚饭是明姑让店里的伙计给送来的。 明姑小吃店的老板娘姚明姑,以前是宁家的保姆。阿娟就是由姚明姑伺候大的,从在娘胎里六个月开始,一直伺候到读小学。 盼到阿娟上了小学,明姑赶紧就辞工回江苏老家成亲去了。乡下人结婚早,像明姑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再不嫁人,就嫁不出去了。 阿娟上大学那年,明姑又踅回上海来了,跟丈夫一起在小街西口开了一家小吃店。那时候,个体开店的少,钱好赚。两口子摽着膀子苦干攒钱,几年后,又在不远处的吴江路上开了一家小吃店。只可惜,这期间明姑怀了两次孩子,都因为拼命赚钱,忙得累得流产了。明姑最开始还不大在意,觉得自己年纪轻,还有机会。可流了两次以后,就再也怀不上胎了。 明姑肚子里没孩子,丈夫却跟吴江路店里的女服务员有了结果。明姑跟丈夫吵了几回闹了几次,毕竟自己肚子里虚,最后她还是同意离婚了。男女平等,财产平分,两个店铺一人一爿。从此,小街西口的店铺挂上了“明姑小吃店”的牌子,姚明姑成了没有老板的老板娘。 宁老先生坐在晒台的竹椅子上,眼睛不知不觉小了。他打了个盹,身子歪了一下。随即一激灵,就醒了。睁开眼睛看过去,夜色里的小街依然静寂地卧着,明姑小吃店的小笼包的余香,还在宁老先生的鼻尖萦回环绕。 五 第二天,甲英和甲光一早就出门了。甲英临走跟阿娟打了个招呼,说她先走了。阿娟先是纳闷,随即想到甲英和高个子男人的事情,好像明白了,心里想:“人逢喜事精神爽,甲英今天上班也早了。” 阿娟下楼出去买大饼油条的时候,问肖肖:“你知道姑姑有什么好事吗?” “姑姑好像哭了。”肖肖说。 阿娟想了想,又好像明白了:“大概是那个高个子男人不同意,让甲英伤心了。”想到这里,阿娟忽然觉得那个男的怪可恨的,甲英怪可怜的。一同情甲英,阿娟就感觉自己不孤独了。 这时候,甲明和白净也要出门去上班,厨房里李老太太榨辣椒油的呛味散到走道,两口子赶紧走人。一出楼门,白净就打了一个喷嚏。甲明点头鞠躬几次,喷嚏没打出来,鼻酸眼胀,便又踅回走道吸了一口辣空气,这才连打两个喷嚏,立刻爽快多了。 阿娟先是跟着甲明打了一个喷嚏,随即跟着出了楼门。甲明快走两步追上白净,阿娟忽然觉得跟在人家两口子后面蛮尴尬,就停步回头,随便看了看二楼晒台上晾着的衣服,然后才款步去小街上买早点。 肖肖本来想看看奶奶做什么早饭,却被辣椒油味呛了个正着。李老太太赶紧把煤气炉关了,递给肖肖一碟切好的大头酱菜,然后自己端着大盘子跟在肖肖后面进了大房间。大盘子里是四个人的早饭,两个老人的和两个小孩的。 甲英和甲光是在路上吃的早饭。来到医院大门口,李甲光正好咽下最后一个生煎包子,然后用手帕抹去嘴上的油星,再擦干净手,这才跟着甲英走进医院的大门。 李甲光先跟着甲英到住院楼去看望川林他爸。川林他爸昨天见了甲英以后,晚上睡了个好觉,早晨起来精神焕发,正站在走廊中部的护士站,跟女护士有说有笑。甲英见这情形心里一松,李甲光却一皱眉头。 回到病房,川林他爸躺到床上,李甲光仔细摸了摸他的腹部,然后又继续问病情。其实摸完了腹部,李甲光就明白了川林他爸的病情。人家正常的肝区像豆腐似的,他的肝区摸着像冻豆腐。摸完腹部,李甲光还东问西问,那纯属是摆样子,同时也是在想怎么说才能把病情说得模模糊糊。没等李甲光编出好词儿,救驾的来了。主任带队来查病房,探视的亲朋好友一概回避。 从住院楼出来,甲英去单位露了一面,算是上午上班了。李甲光自己到医院的门诊楼,去找他在医学院读书时的老同学。见面寒喧几句,老同学就带着李甲光到护士站查了川林他爸的病历。病历上记录的仪器检查的结果,果然跟李甲光用手摸出来的一致。李甲光得意自己诊断对了,却又哀叹这不是什么好事。 李甲光把老同学送到门诊楼,回来的时候,甲英已经在住院楼门口等着他了。 “川林他爸的病情怎么样?”甲英尽量平静地问。其实从大哥的神情里,她已经读出了答案。 李甲光皱了皱眉,声音尽量和缓地说:“这里都是很好的医生,他们跟你说的诊断结果……是准确的。”说完,李甲光把双手略微抬起,随时准备安慰失控的妹妹。李甲光还记得十几年前,当他说出大郭睾 丸炎的后果的时候,妹妹的激烈反应。 甲英这次似乎是接受这个结果,她咬着嘴唇低下头,半晌,才说出了一句:“川林可怜啊!” 李甲光蓦然明白了,妹妹其实都是为了孩子。 李甲光回家一进大房间,就听见天井小院里响着朗读英语的声音。他到小院一看,录音机在转着,三个孩子在墙角蹲着玩蚂蚁。 墙角的这群蚂蚁是上午刚发现的。早晨,胖墩儿吃着油条就来了。到了天井小院,他把油条的末头扔到墙脚里。油条的另一头,胖墩儿早扔在路上了。不吃油条的两头,是胖墩儿的习惯。小时候胖墩儿听大人讲,说炸油条的师傅大拇指上都留长指甲,用长指甲掐住油条的两头一抻,油条就长了,放油锅里一炸,油条就大了。胖墩儿觉得好玩,也留了长指甲。没过两天,母亲胖妈看见了,让他剪短。胖墩儿天真地说,留长指甲是为了以后炸油条。胖妈指了指他指甲缝里的黑垢,说指甲上的黑垢会沾到油条上,吃到肚子里会生虫子。胖墩儿害怕了,就让母亲把自己的长指甲剪短了。从此以后,胖墩儿只要看见油条,就觉得油条的两头沾着长指甲缝里的污垢,只要吃油条,他就把两头扔掉。 胖墩儿扔掉的油条头,把墙角里的蚂蚁引出来了。看蚂蚁前呼后拥地扛着油条头,肖肖觉得怪有意思的,就在旁边放了一小块点心渣。于是蚂蚁们兵分两路,又来搬运点心渣。 李甲光探过头一看,戏谑道:“你们学习小组有这么多成员!” “对,蚂蚁也是我们的朋友。”胖墩儿说。 “那好,各位朋友别客气,就在我家吃午饭吧!”李甲光说。 胖墩儿心里一喜,随即看到甲光是在对着蚂蚁说话,不由得笑自己。脑子里想到午饭,胖墩儿的身子就待不住了。看看快到中午,他就起身打算关掉录音机。一看磁带的大圈比小圈大了不少,知道快转到头了,便又坐下拿起书,翻到后面跟着录音机念英语。他一念,川林也跟着读。李甲光叫过肖肖,给她讲百科全书。 胖墩儿和川林刚读了几句英语,嘭地一声,录音机的按键自动弹起,磁带到头了。胖墩儿两手一合书,顺便拍了一下巴掌。然后起身告辞,回家吃饭。 胖墩儿一走,李老太太也准备午饭。李甲光去厨房帮忙,李老太太让他把辣椒油端到大屋。 “这是买的还是自己榨的?”李甲光问母亲。 李老太太露出半截门牙,说:“这是今天早晨我新榨的。本来没想大早起就榨辣椒油,怪呛人的。可天亮一睁眼,白净就说一派胡话。我就榨辣椒油,把她呛跑了。” 李甲光被逗得笑了,问:“白净说什么胡话,让您不高兴了?” “说的是……肖肖的事情。”李老太太犹豫了一下,低下声音说,“她说想让肖肖给她当女儿。我说人家养这么大了,谁会舍得给你?” “就是嘛。白净再提这事,您就告诉她,说我舍不得!”李甲光说。 李老太太眼睛动了动,然后试探着说:“白净还讲,如果肖肖是大哥亲生的,大哥肯定不会舍得。她讲得……对吗?” “她打听这些干嘛?也不嫌累坏了脑子。”李甲光端起辣椒油就走,又回身找补了一句,“是该拿辣椒油呛她!” “啊哧!”李老太太正巧打了一个喷嚏。 午饭吃过,隔了一会儿,胖墩儿手里粘着一块年糕又来了。胖墩儿一到,川林在大房间里也睡不成午觉了。 胖墩儿先打开录音机放英语磁带,然后把咬剩下的半块年糕搓成球,放到墙角。 不一会,李甲光领着肖肖下楼,说要带肖肖去外滩乘摆渡轮船。肖肖临走看了一眼墙角,惊奇地发现了无数黑蚂蚁粘在年糕上。川林也过来看,然后回头逗胖墩儿:“你刚才吃的是不是黑芝麻年糕?” “我吃的年糕没有黑芝麻啊!”胖墩儿莫名其妙。 “那你吃剩下的年糕怎么有黑芝麻?”川林说。 胖墩儿一听,就过来看,看着看着,就觉得胃里怪麻痒的。赶紧坐回桌前学习英语,再不敢看蚂蚁了。 黄浦江外滩摆渡轮船的收费蛮简单,只收单向的,过江不要钱,回来要钱。反正乘客有去总有回,没有谁会财迷疯了游泳回来。还有一样好处,乘客可以花一次船费,彻底享受乘轮船的乐趣。只要不下摆渡轮船,或者下船后不出候船区,乘客可以免费坐船回去,来回多少次也没人管。只不过,肚子饿了人家不管饭。 李甲光带着肖肖坐在轮船上,来来回回摆渡了好几次。肖肖看足了浦江风光,李甲光也享受了和女儿在一起的快乐。 “如果天津到上海来回这么方便就好了!”肖肖看着舟来船往的江面,向往地说。 “回天津再想来上海,可不像乘摆渡轮船这么容易了!”甲光感叹道。 “您别回去了,爸爸!”肖肖拉着父亲的衣襟,抬起两只黑亮的眼睛,深情地凝视着李甲光。那目光里有期盼,有依赖,也有女儿对父亲的眷恋。 “爸爸会想着你的,想你的……”李甲光动情地看着女儿,两手抚过肖肖的脸颊,伸到短发之中,然后轻轻握住两只柔软的招风耳朵,慈爱地摩挲着。 一阵江风吹起,飘曳肖肖的黑发,也拂湿了黑亮的双睛。她鼻子一酸,就把脸贴在了父亲的胸前,眼泪无声地滴在父亲的心窝子上。 第四章 小镇(上) 第四章 小镇 一 李甲光把肖肖孤零零留在了上海,自己也孤零零登上了回天津的火车。随着火车北归天津,他的心思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妻子胡书英的身边。此刻,萧蓉蓉也正在盘算着应该什么时候去天津陪伴胡书英。 一周之前,在天津火车站把李甲光和肖肖送上火车之后,萧蓉蓉擦干了眼泪,牵领着海子出火车站到了停车场。停车场上,镇政府的司机刘小眼正斜躺在小轿车里看着武侠小说,两脚举得挺高,鞋底正对着挡风玻璃。两只鞋底上各印一个大圆圈,像两只大眼睛在往外看。 萧蓉蓉让海子坐在轿车的后排,自己坐在前排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准备指引去渤海医院的道路。其实刘小眼以前来过,比萧蓉蓉更熟悉路线。轿车走了一条捷径,三拐两拐就停下了。萧蓉蓉怔了怔,才明白已经到了渤海医院。萧蓉蓉从前门下车,海子也拍着后门要下车。萧蓉蓉说医院里面不卫生,连吓唬带哄,把海子留在了车上,自己一个人去产科病房探望胡书英。 萧蓉蓉带来了一纸袋石榴,胡书英拿了一个大的,让小保姆剥开。小保姆不知如何下手,萧蓉蓉接过来,三下两下就剥开,掰成了几块。 “你还得练啊!”胡书英说小保姆。 “于桥的土特产,还得于桥人来收拾它。”萧蓉蓉打圆场说。 胡书英又递给小保姆一个石榴,说:“你学着萧老师剥一个,剥几个就会了。” “萧老师,您也在学校?”小保姆一边剥石榴,一边跟萧蓉蓉搭话。 “我是剥石榴的老师。”萧蓉蓉被小保姆逗笑了,说,“哦,我在医院。医院里的小护士倒是经常叫我老师。” 胡书英拿了一块剥开的石榴,看着里面聚在一堆的紫红晶莹的颗粒,就想到了多子多孙。她抬头问萧蓉蓉:“萧老师,你是内行,你看我怀的这双胞胎是男孩是女孩?” “b超检查没看出来?”萧蓉蓉诧异。 “没全看出来。第一次检查,一个是男孩,另一个没看清。第二次检查,一个没看清,另一个是女孩。” “那就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龙凤胎呀!”萧蓉蓉惊喜道。 胡书英笑了,她就想听这句话。别人也这么对她说过,她想再听萧蓉蓉说一遍。俩人说得投机,聊了几句就聊到了孩子。说起怀孩子,胡书英挺高兴。说起生孩子,胡书英脸上却泛起了愁容。她向萧蓉蓉请教生孩子的经验。萧蓉蓉尽量若无其事地说:“生第一胎困难,生第二胎就简单了。我就是,生海子比生肖肖容易多了。” 胡书英一听,差一点儿哭了:“我要生两次第一胎。” “双胞胎也有先有后,第一个出来,第二个就容易了。”萧蓉蓉安慰她说。 “要是剖腹产就更容易了。”胡书英说。 “能生还是自己生。” 萧蓉蓉说。 胡书英拉住萧蓉蓉的手,叹息道:“我母亲去世早,婆婆又在上海。到时候,你能来帮我就好了!” “行啊,我回去准备准备,过些天就来帮你。”萧蓉蓉说。 “那太谢谢你了!”胡书英喜出望外,赶紧道谢。 胡书英这一道谢,萧蓉蓉也就不好反悔了。萧蓉蓉拍着她的手背,说:“不客气。我应该感谢你,把肖肖养得这么好!” 萧蓉蓉答应来陪她生孩子,胡书英心里立时宽松了,拉着萧蓉蓉的手说起闲话,舌头活络得收拢不住。萧蓉蓉不好意思中断她的兴头,只好脸上摆着微笑听了一会儿。趁胡书英说话喘气的间歇,萧蓉蓉说天色不早,该回去于桥了。胡书英意犹未尽,也只能下回再说。她让小保姆从床头的柜子里面取出别人送来两袋奶粉和一瓶咖啡,让萧蓉蓉带上。萧蓉蓉推辞,说喂养双胞胎,奶粉用得着。胡书英就让小保姆把咖啡拎着,然后自己起身,和小保姆一起送萧蓉蓉乘电梯下楼。到了停车场,小保姆把咖啡交给了萧蓉蓉,胡书英给了海子二百块钱作见面礼。最后,胡书英还跟司机刘小眼道了一声:“师傅,辛苦了!” 刘小眼摸了摸脸颊,知道了不刮胡子显老。 回到于桥小镇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轿车掠过镇政府,直接开进机关家属大院。大院的前部和左右两侧是绿树点缀的宽敞空地,后部是前后两排新建不久的四层红砖楼房。刘小眼把车停在楼房左侧的空地上,然后下车帮忙拎东西。他问萧蓉蓉去哪一排楼,萧蓉蓉一指后排楼:“咱一起去海子爷爷奶奶家吃饭吧!” 刘小眼赶紧推辞:“我咋能去老镇长家吃饭?” “我咋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家?以后我还怎么求你办事?”萧蓉蓉说。 刘小眼脚下没动,却把手里拎的东西举给萧蓉蓉。萧蓉蓉没接东西,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就把胳膊拍下去了。萧蓉蓉甩了一下头发,说:“那就不去老镇长家了,去我自己家里吃。嫂子把冰箱里的三鲜包子给你热热,切一盘火腿肠,再做一个鸡蛋汤,简单吃一顿。” “这就不简单了。谢谢嫂子!”刘小眼朝萧蓉蓉咧嘴一笑。然后跟在萧蓉蓉和海子后面,进了前排楼的第三个门洞,再上三层楼梯,就到了四楼。四楼的右手的房门开着通风,门帘后面是一双老太太的昏花老眼。老太太好奇的老眼一直看着萧蓉蓉领着海子,后面跟着一个男人进了对面的单元房子。结果却是把刘小眼看成了海子的爸爸赵杰。 赵杰是前天跟着吴金梅离家去南方出差的。吴金梅是北京人,以前在北京秀水街市场做批发服装的生意,赵杰去年当上了于桥镇百货公司的经理,在服装展销会上认识了吴金梅,后来赵杰就把百货公司的服装部交给她承包经营了。 赵杰没在家,刘小眼也不方便多待着,简单吃饱了肚子,便起身告辞。萧蓉蓉领着海子送他出门下楼,顺便去后排楼的公婆家看看。 海子蹦蹦跳跳抢先下楼,刘小眼随后,萧蓉蓉最后锁门。对门的昏花老眼又贴近了门帘往外看,老太太边看边纳闷:“这好像不是两口子。哦,是赵杰和吴金梅!这一对男女这么晚了出去干嘛?” 真的赵杰和吴金梅,几天之后才从南方趸货回到于桥。 赵杰回来的当晚,萧蓉蓉跟他说起要去天津陪胡书英生孩子的事情,赵杰一听就反对。萧蓉蓉坚持说:“人家帮咱养了八年闺女,我帮人家几天还不应该?” 赵杰哼了一声,半晌说:“那就问好了预产期,别去早了,人家不生,让我着急。” “人家生孩子,你着什么急?”萧蓉蓉白了丈夫一眼。 “我怕海子想你?”赵杰说。 萧蓉蓉只比预产期提前了三天去天津,胡书英的双胞胎还是让赵杰着了六天的急。第七天,萧蓉蓉终于打来电话,把兴奋顺着电话线就传了过来:“生了生了!第一个挺好,是大胖小子。第二个是女孩,脐带绕颈差一点憋死,还是我帮着拍后背救过来的呢。” “你没白去,立大功了!既然大人孩子都平安,你就回来吧!海子想妈妈了。”赵杰迫不及待地说。 “到底谁想?看把你急得,怕我留下伺候月子?人家有保姆!”萧蓉蓉说。 “你不当保姆我就放心了。嗳,俩孩子,一个保姆够吗?” “贫嘴!嗳,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胡书英的奶不够,我想……”萧蓉蓉试探着说。 “不当保姆,你要当奶妈?”赵杰戏谑了一句。 萧蓉蓉听了感觉胸乳一麻,哭笑不得地说:“你快别打岔了。哦……我想抱养那个女孩。” 赵杰愣怔了一下,说:“不行,那还不如咱们自己生一个闺女呢!” “我不是生过肖肖吗,让你们家逼着送给他们了。现在我再把他们的女儿要过来养着,正好扯平!” “你刚才说那个孩子脐带绕颈,没毛病吧?”赵杰不由得起了忧心。 “那孩子叫玲珑,好着呢!” 过了几天,萧蓉蓉把女孩抱回来了,海子从此有了一个叫玲珑的小妹妹。 玲珑不傻,但海子觉得她比自己笨多了。到了七岁,海子都上小学了,两岁的玲珑才呀呀学语,还说不出一句整话。又一天,玲珑反复呀呀说了几遍,萧蓉蓉听着听着,忽然就激动得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听出来了,玲珑说的是电视里播出的广告词 :“电脑学习顶呱呱!” 从那时候起,萧蓉蓉就成了玲珑“呀呀语言”的翻译。 赵老镇长五十九岁的时候,被迫提前退休了。他是海子的爷爷,退位竟然也跟海子有关系。在海子七周岁生日的那天,赵老镇长在镇子上最大的酒楼里大摆宴席,来客二百来位。不算礼品,光是收的红包里的现金就足够他把孙子养大了。可高兴了没几天,县里的纪委工作组就来找他谈话,最后“请”他老人家提前退休,把赵老镇长还原成了海子爷爷。 退位之后,海子爷爷忽然觉得自己轻松自在了许多,身前身后没了哈腰巴结的,身左身右也没了奉承拍马的。海子爷爷感叹之余,恍悟:自己这些年来其实一直在为这些狐朋狗友当这个官、掌这个权。 海子爷爷的“忘我”精神真是值得佩服,这许多年为自己和家人谋取的巨大利益,他全忘了。儿子赵杰最应该感谢老爸给他铺就的金光大道,就在前一年,赵杰借着股份制改革的机会,从银行里取得贷款买下了百货公司的一半股份,自己当上了董事长。借国家的钱,把国家的企业买过来。要是没有当镇长的老子在身后撑腰,谁能办得成这种事。不过,赵杰嘴上却挺硬气:“我爸是当官的,我偏不在仕途上沾老子的光。我要闯自己的路,经商当企业家。” 赵杰说这话不脸红,吴金梅却替他害臊。这两位平日里的合作伙伴,在百货公司股份制改革的那一段日子里,却成了竞争对手。那时候,吴金梅见百货公司的资产作价挺低,就赶紧从北京筹集到资金,准备买下百货公司的一半股份。镇政府一看买主是她,立刻把运输队的车辆也并入百货公司的资产。吴金梅又筹集足了资金。镇政府索性把百货公司租用的货场仓库大院也并入固定资产,百货公司的总资产立刻翻了一倍还多。这回吴金梅认输了,她怕自己再坚持,整个于桥镇都得卖给她。吴金梅撤出了竞标,赵杰没了竞争对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百货公司和运输队,再加上货场仓库大院,全变成了赵家的产业。竞标成功后的第二天,赵杰就主动和吴金梅化敌为友,俩人喝了一顿酒。酒席宴间,赵杰邀请吴金梅帮他规划经营这份天上掉下来的大产业。 丈夫暴发了,萧蓉蓉预感到这不是什么好事。不出所料,赵杰先是借口工作忙,整晚整夜不回家。随后是跟吴金梅一起外出,整周整月不回家。海子差不多把父亲忘了,玲珑更是连爸爸也不会说了。 接下来的春节,玲珑果然无需称呼赵杰为爸爸了,萧蓉蓉和玲珑是在老萧家过的年。而在老赵家,海子在父亲逼视的目光下,不得不低下头,称呼吴金梅为妈妈,然后伸出小手,从这个女人涂着血红指甲的手里接过一厚本压岁钱。 二 外面的夜空里响彻着鞭炮,闪亮着烟花。老萧家的院子里,洒满了亮光,那是从房间窗户里透出来的。家里的三间正房的灯全都打开,就为了让它们尽情泼洒出光明。老萧家的确太需要光明了。 萧蓉蓉搂着玲珑,坐在正房当中的厅房里的长沙发上,和父母一起看电视。中央台春节晚会演到一半的时候,玲珑在萧蓉蓉的臂弯里睡着了。萧老太太转头看着玲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蓉蓉。她走过去,抱过孩子,进了左边的房间,这是蓉蓉和她姐出嫁前住的屋子。萧老太太把孩子放在木床上,盖上小被子,然后怜爱地端详着。忽然,萧老太太觉得手背上一凉,自己的一滴眼泪滴在上面。 电视机前只剩下萧老爷子和蓉蓉,老爷子开口了:“你姐家里的日子不富裕,却过得平稳,让我们老两口子放心。你和赵杰这富贵日子,怎么就过不下去了?” “还真是,过着过着,就过不下去了。”萧蓉蓉喃喃地说。 “你们娘俩就这么被老赵家扫地出门了,凭什么?就凭他们有权有势?太便宜他们老赵家了吧!”萧老爷子铁青着脸,说。 萧蓉蓉叹息一声,半晌说:“算啦,我也不想留在机关家属院里了,挺没意思的。对门那个老太太也怪讨厌的,特务似的。我还是愿意住回原来的那个独门独院。” “百货公司那么大的产业呢?不分你一半?” 萧蓉蓉摇摇头,讪笑一声:“分不了,百货公司的股份一开始就已经抵押给银行了。要不然,银行能贷款给赵杰?能让他收购百货公司的股份?” “绕了一个大圈子,是空手套白狼,坑国家啊!这姓赵的,早晚得遭报应。报应!报应!”萧老爷子忿忿地说。骂完了做了个深呼吸,痛快了许多。 “好离好散吧,还是别让他遭报应为好,毕竟他是海子他爹。”萧蓉蓉释然说,“他要是倒霉,孩子也遭殃。” “那就让那个姓吴的女人遭报应。”萧老爷子又说。 萧蓉蓉没反对。停了半晌,说:“过两天,我去拾掇一下那个独门独院。您以前不是说那里挺好吗?” “哼,面积小,省房钱。”萧老爷子嗤笑。 春暖花开,萧蓉蓉开始细细地收拾她的独门独院。 独门独院是萧蓉蓉刚结婚的时候,镇医院分配给她的婚房。早年间,镇医院为了解决职工的住房问题,在镇子的东南部盖了一排简易的房子。都是里外两间一套的小平房,实际面积跟一间大平房也差不多大小。后来小镇要发展旅游,嫌各家在门前私搭乱盖的棚子栅栏有碍观瞻。医院便在每套平房的门前,统一砌出一个十来平方米的红砖小院子。这就号称是独门独院了。 房子面积不大,却够萧蓉蓉和玲珑住了。小院子面积小,也够玲珑玩耍了。萧老爷子来看闺女和外孙女,帮忙在小院子里翻出一小块土地,把他带来花种草籽埋下。那都是善良和感恩的种子,玲珑浇水,它们就出苗,然后用盛开的花朵向孩子回报微笑。 刘小眼也过来看盛开的花朵。他娶了镇医院手术室的王美护士,两口子现在和萧蓉蓉隔三个门,住邻居。 跟司机作邻居,搭车出行方便。五一节刚过,萧蓉蓉带着玲珑搭刘小眼的车,到天津渤海医院去找李甲光。到了医院大门口,萧蓉蓉牵领着玲珑下了车。刘小眼告诉萧蓉蓉,办完公家的事情,下午三四点钟来接她们。 “好咧,我三点在这里等你,你最晚四点到。”萧蓉蓉说。 “还是嫂子善解人意!” 刘小眼从车窗里朝外一笑。 “不是嫂子啦。”萧蓉蓉自嘲地说。 “瞧我这记性,是蓉蓉姐。蓉蓉姐!”刘小眼拍了拍脑门,然后又重新想了一遍要办的公事,才开动轿车。 萧蓉蓉和李甲光带着玲珑,一起去儿童医院找了一位专家给孩子检查。专家查得挺仔细,没查出别的什么生理上的毛病,就是语言迟钝。 “贵人语话迟。”李甲光抱起女儿,亲了亲。 “爸爸说你是贵人。”萧蓉蓉用食指点着玲珑的圆脑门,眼里的余光看着李甲光。 玲珑眨了眨眼睛,忽然就脱口而出:“袜袜。” “袜袜?”萧蓉蓉随即恍悟,兴奋地对李甲光说,“听啊,玲珑叫你爸爸了。” “再叫一遍爸爸!”李甲光惊喜地亲了亲玲珑的脸蛋。玲珑咯咯笑着,往他怀里扎。 从儿童医院出来,萧蓉蓉问是不是应该给胡书英打个电话,大家中午聚会吃一顿饭。李甲光犹豫了一下,说:“带孩子去她的学校见个面吧。学校离这里不远,走过去十分钟。”说完,避开萧蓉蓉的目光,抱起玲珑过了马路上的斑马线。 萧蓉蓉稍一迟疑,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已经变了。自行车像跑出铁笼子的狼,抢先横冲过来,随后是机动车。萧蓉蓉退了两步,重新站回边道。李甲光过了马路,见萧蓉蓉没跟上来,就停步把玲珑放下来。玲珑蹲下身像是要尿尿,李甲光看了看周围,赶紧把她抱到大树后面,让她尿在树坑里,也算是协助植树绿化了。 就这一泡尿的功夫,可把萧蓉蓉急坏了。忽然不见了李甲光和玲珑,萧蓉蓉的那根敏感神经倐地被触动了。几个月前,赵杰把海子从她身边夺走,现在,李甲光又把玲珑从她怀里抱走了…… 没等红绿灯换灯,萧蓉蓉就疾步奔向对面。一辆自行车挂了她裙子一下,她没顾得上扯开的裙摆花边,继续跑过马路。 “玲珑,玲珑!” 萧蓉蓉岔了音地喊着,声音却被一辆经过的混凝土搅拌车的马达轰鸣声淹没。她鼓出两眼,向四周寻找着,没有玲珑,也没有李甲光,她一下子急得哭了起来。 几个过路人被吸引过来,问她怎么了。萧蓉蓉呜咽着说:“孩子丢了。” “赶紧找警察!”有人出主意, “马路斜对过不就站着一个警察吗?”有人说。 正乱着,忽然响起一个天籁般的声音:“猫猫!” 是玲珑在喊妈妈。萧蓉蓉惊喜地回过头。玲珑喊着,一摇一晃地奔过来,后面跟着李甲光。李甲光的一只袖子被一个戴红袖标的鼓牙男子拉拽着。 萧蓉蓉一把抱起孩子,揉摸着亲吮着,用满是泪水的脸颊摩挲着孩子的小脸。 “你是孩子妈妈吧,你说这孩子随地撒尿,该不该罚款!”戴红袖标的鼓牙男子凑过来,两颗鼓牙对着萧蓉蓉,气势汹汹地说。 “不该!”萧蓉蓉吼道,“你是想借机会拐走孩子!” “就是,他这是乱罚款,借机会偷东西,拐骗孩子!”一个路人也忿忿地说。 “谁说的?你造谣惑众,这是扰乱治安!” 鼓牙男子像是要咬路人。 “到底是谁扰乱治安?”路人毫不示弱,“前两天,就是一个戴红袖标的骗子,非说我乱停自行车,把我的自行车骑走了。” “那是骗子冒充我们执法人员。” “你就是冒充的骗子!”萧蓉蓉说,“你拦着孩子她爸,存心让孩子跑丢了。” 警察这时候过来了。鼓牙男子想向警察说几句,警察皱着眉头一招手:“我都看见了,别说了,跟我走吧。” 两位拐过了街角,警察停下步,指点着鼓牙男子,教训道:“你们想捞外快,但别犯众怒,更不许给我找麻烦。去,到那边去吧!”说完,抬手一指远处的另一个十字路口。 鼓牙男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更没敢咬人。往上拽了拽红袖标,一跺脚,悻悻地向下一个路口走去。 经历这么一惊一乍,萧蓉蓉一时回不过神来。李甲光领着这娘俩到胡书英学校对面的快餐店,要了一份套餐和两个圆筒冰淇淋,然后找了一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下。萧蓉蓉把孩子交给李甲光,然后去洗手间,从皮夹子里找了一个别针把裙摆花边别好,又洗了一把脸,化了化妆,精神立刻焕发了许多。 “我刚才着急的样子,真是出丑了!”萧蓉蓉不好意思地一笑。 “你那么着急,说明你很在乎这孩子。”李甲光深情地看着萧蓉蓉。 萧蓉蓉给玲珑喂了一口冰淇淋,然后犹豫地说:“我想回去了。要不,我改日再带着孩子来见……她妈。” 李甲光诧异道:“为什么?怕胡书英?” 萧蓉蓉怔了一下,随即垂下目光。 “你怕胡书英干嘛?怕她把玲珑要回去?”李甲光说。 萧蓉蓉惊疑地看着李甲光,半张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冰淇淋。李甲光笑了,戏谑道:“瞧把你吓得,满嘴是白沫。” “不许吓唬我!”萧蓉蓉嗔道,“刚才你就把孩子抱走了,现在又来吓我。” “你用不着害怕。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是玲珑的唯一监护人了。到那时,只有我有资格把玲珑要回去。” 萧蓉蓉一愣,随即问:“你是唯一监护人?怎么,你打算和胡书英……分手?” 李甲光点了点头:“正在办离婚。初步商量好了,玲珑归我了,她带着儿子迪迪嫁人。哦,幸好她要嫁的那个老同学也姓李,我儿子不用改姓,还叫李迪迪。” “迪迪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可小啦,才四斤多。”萧蓉蓉叹息道,“要是你们当时喜欢女孩,说不定迪迪现在是我的孩子。” 李甲光抚摸了一下玲珑,说:“有玲珑你还不知足?也许,胡书英当时应该自己把这对双胞胎抚养起来……” “嗐,过去的事。哦,胡书英是怎么跟老同学遇上的?”萧蓉蓉岔开话,问。 李甲光停了一下,说:“去年夏天,我们一家子参加文化宫的消夏晚会,在舞会上胡书英就遇上了这位叫李家伯的老同学。俩人跳了一曲快四舞,就跳到一块儿去了。那个老同学在图书馆工作。” “胡书英教书,老同学在图书馆。”萧蓉蓉嗤笑。 “就是嘛,俩人配合默契,可算是找对人了。”李甲光戏谑道。 “嗳,你还挺高兴!是胡书英想离婚,还是……你打算分手?”萧蓉蓉盯着李甲光问。 “是……蒙不了你啊,你有过这方面的经历。”李甲光讪笑一下,说,“两个人的事情,总不会是一个人的原因。” “看来,你早就想离婚?” 李甲光撇了撇嘴:“都是阴差阳错。胡书英最大的失误,就是把玲珑送到了于桥,把我的一份心思也牵走了。” “是阴差阳错。当初,把肖肖送给你们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了。”萧蓉蓉凝视着李甲光。 “当年我先成家,你后结婚。现在,你先离婚,我紧接着就准备分手。真是命运的好安排!”李甲光的眼里露出期盼。 “是你的安排。”萧蓉蓉一笑。 “是我心里埋藏的那份情感的安排。” 萧蓉蓉的心里一颤,目光随即变得痴痴的。半晌,她盯着李甲光,问:“你提出离婚,有多久了?” “胡书英和老同学一有来往,我就有了分手的打算。今年过了正月,得知你和赵杰离婚了,我跟着就提出了分手。”李甲光说着,按握住了萧蓉蓉放在桌子上的手。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萧蓉蓉喃喃地说着,闭上眼睛,泪水紧跟着就淌了下来。李甲光掏出手帕,轻轻替她擦拭着。 李甲光穿过马路,到学校的传达室给胡书英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回到快餐店,在另一张桌子前坐下。不一会儿,胡书英来了。从窗外先看见了萧蓉蓉和玲珑,进门后才看见角落里的李甲光。胡书英和李甲光互相看了一眼,又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胡书英走到玲珑旁边,萧蓉蓉拿着皮夹子站起来,问胡书英要什么套餐。胡书英按住萧蓉蓉的手,嘴角一撇,说:“不用。我要请我的女儿吃 第四章 小镇(下) 三 刘小眼没让萧蓉蓉娘俩等得太久,他三点半就开车到了渤海医院的大门口。 “我没迟到吧,嫂子?”刘小眼从车窗探出头。 “挺早。谢谢你这么早来!”萧蓉蓉一边表扬,一边打开车后门,领着玲珑坐到轿车后排。 “嗐,瞧我这记性,不是嫂子,是蓉蓉姐!” 刘小眼忽然想起来应该改称呼。 “嫂子就嫂子吧。”萧蓉蓉微微一笑,说,“你再等两分钟,李大夫也想搭车去于桥。” “哪位李大夫?”刘小眼问。 “就是玲珑她爸。”萧蓉蓉的脸颊微微一红,说。 “哦,难怪又许我叫嫂子了。”刘小眼戏谑道。 说话间,李甲光背着旅行包从医院大门里出来。刘小眼打开轿车前门向他招呼:“在这儿呢,李专家。”然后转头向萧蓉蓉,眨了眨小眼睛,嗤嗤地笑着悄声说:“应该叫李专家还是叫别的?” “少贫嘴!叫玲珑她爸也行。”萧蓉蓉说刘小眼,然后推开轿车的后门。 李甲光把旅行包放到后排的座位上,犹豫了一下,关上后门进了前门,坐到前排司机旁边的位子上。然后回头对萧蓉蓉说:“孩子困了,你哄她好好睡吧!” 车子开到于桥镇的时候,天还亮着,刘小眼直接就把车开到萧蓉蓉家的小院门口。萧蓉蓉知道他媳妇王美在医院值中班没在家,就想留刘小眼在家里吃晚饭。刘小眼说回自己家看看王美给他留没留饭。 “留不留饭也过来吃,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热闹热闹!”李甲光说。 不一会儿,刘小眼又回到萧蓉蓉家,手里还托着一只烤鸡。一进院门就说:“王美还真给我留饭了。不过我听李专家的,大家在一起吃鸡喝酒,热闹热闹!” “嗐,你这客人还带着烤鸡来赴宴!我这冰箱里面什么都有。”萧蓉蓉说。 “我这烤鸡还热乎着呢。”刘小眼说。 “也好,蓉蓉,把冰箱里其它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李甲光说。 “对,把好吃的好喝的都拿出来。今天咱们就庆贺玲珑爸爸和玲珑妈妈相聚!” 刘小眼嘻嘻哈哈笑着说。 刘小眼在萧蓉蓉这里大饱口福,王美回到家里却气冲脑门。她今天跟同事换了正常班,五点就下班了,准备在家里和丈夫好好吃一顿晚饭。她下班顺路买回家一只烤鸡,然后又出去买别的吃的。等她拎着啤酒黄瓜和大饼再回到家,却发现桌子上的烤鸡没了。王美急忙出门左顾右盼,这才看清楚萧蓉蓉家门前的大柳树下,停放着丈夫开的镇政府的小轿车。王美走过去,正听见萧蓉蓉的小院里面传出来刘小眼的嘻哈笑声:“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来,吃烤鸡!”接着是萧蓉蓉的声音:“你拿来的这鸡还真香!我再来个翅膀。” 王美气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她忍了忍,退回自己的屋里。 吃了两口大饼,啃了半根黄瓜,王美就没胃口了,然后又硬灌下去一瓶啤酒。这时,腹中动了一下,她已经怀孕了。这些天,大概是因为怀孩子,王美的情绪挺爱激动。不过只要一感觉到胎儿的活动,她的心情立刻就会平和下来。但是此时此刻,胎儿的活动却给王美的心里增添了一份犹郁。 王美站起来,迟疑了一下,又走出院门。望着萧蓉蓉家门前的大柳树,她不由自主地想像着丈夫和萧蓉蓉亲亲密密地推杯换盏。她还记起了年初萧蓉蓉带着玲珑,被赵家扫地出门之后可怜巴巴的样子。王美蓦然想到:那会不会是自己未来的模样?…… 吃喝尽兴,刘小眼回到自己家里。院门开着,又见屋里亮着灯,他觉得奇怪,推开屋门,里面一片零乱,满是呛人的杀虫药的味道。再往里间屋一看,王美嘴角吐着白沫倒在地上。 “你这是怎么了,美美?”刘小眼赶忙奔过去,单腿跪下,托起王美的头。 “你和萧蓉蓉……吃完烤鸡……喝完交杯酒了?我也喝了一杯……是毒药。”王美有气无力地说。 “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萧蓉蓉是和李甲光喝的交杯酒,我是陪客!”刘小眼一边解释着,一边抱起王美就往门外跑。他把王美搁在轿车的后排座位上,随即急火火地拍响萧蓉蓉家的院门。萧蓉蓉和李甲光快步出来,一看就明白王美是中毒了。萧蓉蓉上车扶着王美,刘小眼发动轿车,李甲光赶紧回身抱起玲珑,坐到前排的座位上。车子直奔镇医院…… 这个晚上是于桥小镇难得的一个多事之夜。此刻在镇医院的急诊室里,吴金梅正浑身血迹躺倒在病床上。她刚刚在镇外的公路上遭遇了一场连环车祸。 吴金梅开着高级轿车从北京回来,前面的一辆大货车装载着螺纹钢条,钢条上下颤动,像是在向吴金梅招手。快到于桥的时候,大货车忽然撞到它前面另一辆货车的尾部,随即倐然停住。吴金梅的轿车速度太快,想踩刹车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中,她转动方向盘,总算没让前车载着的螺纹钢条把自己刺穿,轿车却滚下了路基。救护车来的时候,吴金梅还清醒着。到了镇医院,就已经奄奄一息了。紧急救治之后,医生通知手术室,准备手术。 和王美换班的那位同事,正在手术室忙着准备,听说王美来了,以为是来帮忙的。再一听,王美是躺着来了,正在急诊室洗胃呢。 赵杰带着儿子海子也赶来了,正遇上萧蓉蓉和李甲光。萧蓉蓉把玲珑交给赵杰,自己换上手术服跟着李甲光进了手术室。 海子看到玲珑,悄悄拉了拉妹妹的小肉手,说:“刚才那个李专家是不是你后爸?他对你好吗?” “袜袜。”玲珑说。 “你说的是爸爸。”海子眨了眨眼,他听出来了。 “李专家是玲珑的亲爸爸。”赵杰告诉儿子。 “玲珑的亲爸和我的亲妈正在抢救我的后妈。”海子自语道。 赵杰不由得一阵伤感,眼睛呆呆地看着手术室的门。 第二天清晨,王美和吴金梅都脱险了。喝毒药的王美,因为救治得及时,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能恢复了,只是腹中的胎儿难说会不会受影响。遭车祸的吴金梅却不乐观,手臂和腿上打石膏算不了什么,但腰椎的损伤却造成下半身失去了知觉。下午,从北京请来的骨科专家赶到了。专家检查之后,主张立刻去北京治疗,然后让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吴金梅抬上了救护车。 赵杰把海子交给了他爷爷奶奶,自己也跟着上了救护车。救护车开动了,他从车窗探出头,向大家挥手告别。 救护车直奔北京。萧蓉蓉这才回过神来,抱着玲珑,用孩子的小手向远方摇动了一下,算是跟孩子曾经的养父告别。 萧蓉蓉家外间屋的长沙发,一翻开就能当床用。当天晚上,李甲光在上面睡了两天以来的第一个安稳觉。萧蓉蓉和玲珑在里屋的大床上睡得也很熟。半夜的时候,萧蓉蓉感觉身边一阵凉丝丝的。她先是惊慌,后是兴奋,再伸手一摸,不禁苦笑。褥子湿润润的,原来是玲珑把床尿了。萧蓉蓉赶紧开灯起床,撤掉玲珑身下的小褥子,又在床上的湿处垫了一个干褥子,然后停了一会儿,才关上灯。 萧蓉蓉半睁着眼睛,在床上静静地躺着,耳朵听着。过了一会儿,外间屋响起窸窣的声响,接着是一声轻唤:“蓉蓉。” 萧蓉蓉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起身下床,借着月光摸索到外间屋的长沙发旁边,俯下身子摩挲起来…… 第五章 红尘(上) 第五章 红尘 一 和胡书英分手之前,李甲光另买了一套两居室的二手房。房子在二楼,卧室、厨房、厕所、客厅、阳台一概齐全,房子价格也不高。此时天还冷,周围挺清静,李甲光感觉买对了。 离婚后,胡书英和三岁的儿子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李甲光则搬进了这套新买的二手房。此时已经春暖花开,他很快就有了新发现:这里挨着花鸟市场,天冷的时候周围清静,天气一转暖,冬眠的动物和人都醒了,立刻闹哄哄。 李甲光刚住了两天,放在楼下的八成新的自行车就丢了。他没敢再买新的,就去旧车市场花五十元钱买了一辆破车,估计也是来路不正的。李甲光把破车的前后车胎换了,再买了一把好锁,又花了六十元,拾掇车比买车还贵。车破锁好,估计没人偷了。拾掇完自行车,李甲光又拾掇房子。安了防盗铁门,还在阳台和窗户上都装上铁护栏,把房子变成铁笼子,才算有了安全感。 李甲光和萧蓉蓉就在铁笼子里结婚了。婚后,萧蓉蓉应聘到天津新落成的慈善医院,当了门诊护士长。慈善医院附近有一个幼儿园,玲珑每天由萧蓉蓉带着,上班顺路送到幼儿园,下班接回家。 盛夏的时候,上海又传来消息,李甲英和大郭结婚了。随后,他俩带着川林到北方旅行避暑,顺便把肖肖送来天津过暑假。客人到的那天,李甲光从医院下夜班,直接去火车站迎接。相会之后,五个人乘上一辆面包出租车,花十块钱就到了李甲光的铁笼子似的新家。 萧蓉蓉已经带着玲珑上班出门去了,客厅里的圆桌上摆着准备好的早饭,用一个大圆纱网罩子罩着,罩子外面爬着两只苍蝇。李甲光把苍蝇轰走,招呼大家坐下。一只苍蝇又飞回来,李甲光赶紧拿过苍蝇拍,趁苍蝇落在椅子上的时候,一下拍到地上,肖肖一脚踩死。大家坐下吃饭,李甲光去厨房洗手。肖肖戏谑地说:“爸爸没打死苍蝇要洗手,我踩死苍蝇却不用洗脚。” 甲英忽然提醒肖肖:“嗳,你洗手了吗?” “洗了,一进门我先洗的手。”肖肖说。 “对,肖肖洗手了。”川林说,“就是没用肥皂。” “去,重洗去!”甲英说。 肖肖只好去厨房。李甲光洗完手回身朝肖肖一笑:“踩完苍蝇,洗脚来了!” “爸……你又拿我开心!”肖肖先是撒娇,随即用满是肥皂的小手,摸了一下李甲光刚擦干的手背,说,“你拿我开心,让你再洗一遍手!”“这孩子!”李甲光的手臂颤麻了一下,感觉挺舒服。 吃完早饭,乘火车的四位困倦了,客厅的长沙发睡大郭,大房间的大床躺甲英和川林,小房间的小床睡肖肖。四位乘火车的都有了休息的地方,李甲光自己去了厕所。厕所里安装了一个电热淋浴器,可以在里面洗澡。淋浴器的水容量和功率都偏小,冬天进水温度低,只够洗一个人,然后需要加热好半天,下一位才能再洗。现在是夏天,进水温度高,可以一个接一个连续洗。 李甲光在厕所洗完淋浴出来,见四位都已经躺倒了。李甲光没惊动他们,自己轻手轻脚把屋子收拾完,正犹豫该叫醒谁去洗澡,甲英恰好起来上厕所。 上完厕所,甲英开始洗淋浴,李甲光便在川林旁边睡下了。甲英洗完,又叫肖肖去洗。肖肖洗完,又叫川林。川林洗完,又叫大郭叔叔。大郭洗完,没地方睡了。不过也该准备中午饭了。 四个铺位,五个人都舒舒服服睡了一个上午的好觉,还洗了一个澡。吃过中午饭,李甲光见大家没有再睡午觉的意思,就提议下午出去逛街。甲英说她想留下来洗衣服。 “那也好,我们就不陪你逛商场了。”李甲光朝妹妹一笑,说。 “逛商场太累了。”大郭松了一口气,对李甲光说,“咱们下午领俩孩子出去,到公园玩玩吧。” “就去儿童乐园吧,那是前两年新修的。”李甲光说。 “对,我那时还没去上海,修儿童乐园我还捐款了呢。”肖肖兴奋地说。 “瞧把你们高兴的!”甲英说。 “不逛商场都高兴。”大郭嘿嘿一笑。 “多嘴!哦,我又想起一件事,你是不是想留下,帮我洗衣服?”甲英说。 大郭一吐舌头,不敢多说话了,赶紧和李甲光领着俩孩子出门。 出门就是花鸟市场,李甲光和大郭领着两个孩子顺便去看了看。虽然住在花鸟市场的旁边,李甲光一次也没去逛过。这次进去,真让他大开眼界。以前他只知道乌龟和甲鱼都是水里的动物,都爱吃肉,但是在卖龟的摊位上,他却看到一个土黄色像大土豆似的龟,在大口大口啃着黄瓜。一问才知道,这是吃植物的陆龟,只能在陆地上生活。 李甲光和川林接着往前走,肖肖却停步没动,她还在看陆龟。大郭问摊主价钱,摊主没立刻回答,先说今年查得严了,野生动物从南方运过来不容易了,后又说现在什么东西都涨价了。摊主正说着,过来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胸前的衣袋里插着钢笔,手里托着一只土豆似的陆龟。李甲光回头想招呼肖肖,却正看到戴眼镜的男子。李甲光先是一怔,随即转过脸,悄悄告诉川林,自己去前面的报亭。说完,就避开了。 中年男子没看见李甲光,他两眼直直盯着卖龟的摊主,走过来了先把陆龟放在台案上,然后扶了扶眼镜,朝摊主点一下头,说:“这龟是我前两天在您这里买的,我想……” “您想再买一个作伴儿?好极了!”摊主大睁着眼睛,抢先说话。 “不是,我想……换一个。”中年男子试探着说。 “宠物售出,概不退换!”摊主理直气壮。 “可这只龟买的时候就缩着头,您说这是因为陆龟胆子小,回家就伸头了。”中年男子苦着脸,说,“我这是买了送给父亲祝寿的,可养了这几天,它还总是缩着头,脑袋从来没伸出来过。我父亲就不想养了。” 摊主装模作样拿起龟看了看,随即表演出一脸的惊骇:“啊呀,你给龟洗过,是吧?这是陆龟,不能擦,也不能洗!” 中年男子想了想,说:“到家以后我是给它洗过。它壳儿下边挺脏,我就在浅水里泡了泡,把泥垢擦下去。” “啧,啧,啧,你把这只陆龟毁了。这一泡,就把腹甲泡烂了。” “买的时候好像就是这样的。”中年男子唯唯诺诺地说。 “不会的!我给你挑了一只最好的,这腹甲就是你泡烂的。可惜啊,这么好的一只陆龟!”摊主把假话说得蛮像真的。 “那陆龟在自然界不是也经常挨雨淋吗?”中年男子问。 “那是什么水?那是好水,那是雨露滋润。”摊主先指上,再指下,说,“咱这地方是什么水?受污染的水。喝这水,好人都得变坏!”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那我这龟……”中年男子还不甘心。 “这样吧,你把它当成甲鱼,炖了或是蒸了。广东人就爱吃这个!”摊主说。 中年男子惊愕地看着摊主:“这龟是给父亲祝寿的,我怎么能……” “算了,这样吧,你再拿走两只巴西龟,本来一只五十,两只我就收你六十。这巴西龟不怕水泡,好养活。” 摊主说着,把两只巴西龟面对面扣在一起,像一个天津特产的大梨,递给中年男子。 “这……”中年男子犹豫着,没接大梨。 摊主又拿过一个塑料盒子,把两只巴西龟放进去,再递给中年男子:“拿着吧,这个塑料盒子也送给你了!”中年男子茫然接过塑料盒子,给了摊主六十块钱,还道了一声谢。摊主把手掌按在台案上的陆龟上,又问了一句:“这个龟你还拿回去吗?” “给你留下吧!”中年男子扶了扶眼镜,心灰意懒地说。 大郭和肖肖也心灰意懒地离开了乌龟摊。 李甲光和川林在前面等着大郭和肖肖。大郭抱歉地说:“让你们久等了!刚才我们看到了你们天津的一件相当丑恶的事情,那个卖龟的真坑人,那个戴眼镜的男的真老实,也真窝囊!” “我也看见那个戴眼镜的了。”李甲光慨叹一声,“他就是李家伯——胡书英现在的丈夫。” 大家回过头再去看,只看见坑人的摊主,没看见老实巴交的李家伯…… 二 “爸,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胡阿妈?”肖肖忽然提醒李甲光。 “哦,晚上吧。我和你妈带着你和玲珑一块去拜访她。”李甲光说。 “我妈愿意去吗?再说了,晚上去胡阿妈家里拜访,也不方便啊。还不如就约定在儿童乐园门口见面呢!”肖肖说。 “对啊,在儿童乐园见面蛮方便。让你胡阿妈带上迪迪,我们父子也见上一面。”甲光高兴地说。 “迪迪就是玲珑的那个双胞胎哥哥。”肖肖告诉川林。 “那迪迪就是我的亲表弟了!我要抱抱他。”川林兴奋地说。 “我也得给小外甥买个礼物。”大郭一边说,一边两眼踅摸四周围的货摊。 “你千万别客套!”李甲光劝阻大郭。 “你别管了!那边有个电话亭,你先打电话联系一下吧。”大郭支走李甲光。 李甲光给胡书英打了一个电话,多说了几句。回来就见两个孩子的手里都举着一个蝈蝈笼子,大郭手里则捧着一个拳头大的黄色石头乌龟。 “我可淘到宝贝了!”大郭摩挲着石头乌龟,捧给李甲光看,“这是黄蜡石的,在南方当黄玉卖,北方目前还不认这东西,当石头卖。” 甲光埋怨:“你花这个钱干嘛?送给迪迪,孩子也不懂。摆在家里,那个戴眼镜的李家伯想起买陆龟受的骗,还以为这也是普通石头的呢!” “那就不送给孩子。再说,这东西送给孩子也容易摔坏。”大郭欢喜地把黄蜡石乌龟揣进背包里,顺手拎出水瓶喝了一口,说,“我再买一个……” “你千万别破费了!什么好东西到孩子手里,也得摔坏!”李甲光不由分说,拽着大郭出了花鸟市场。从花鸟市场到儿童乐园,乘公交车挺方便,半小时便到了。这四位刚到儿童乐园门口十来分钟,胡书英和迪迪就来了。甲光给大家做了介绍,互相打过招呼。大郭蹲下身,拉过迪迪的小手,把一张五十元的新钞票放进孩子的手里,喜爱地说:“这是叔叔给你的见面礼。” 胡书英想推辞,大郭诙谐地说:“让孩子拿着玩吧,钞票不像玉石,不怕被孩子摔坏!” “拿着吧。快谢谢姑夫!”李甲光说着,抱起迪迪。 “谢谢!”迪迪挥手致谢,不小心让手里的钞票飘落下来。川林眼疾手快,在空中伸手一把抓住,交给肖肖。肖肖接过来顺手掖进胡书英的包里,然后拉着胡书英的手,另一只手举起蝈蝈笼子说:“妈,您看,这蝈蝈叫得可好听了。您挂在阳台上,它会给你唱歌解闷。” “你都快成大姑娘了。”胡书英接过蝈蝈笼子瞧了瞧,然后搂着肖肖的肩膀,惜爱地说,“以后我听到蝈蝈叫,就会想到是肖肖在给妈妈唱歌!” 川林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蝈蝈,却想不出应该送给谁。 李甲光领着迪迪,胡书英挽着肖肖,大郭却没牵挂,他快走几步,到售票处把门票买了。进了儿童乐园,大郭和川林并排走在最后,中间隔着川林拎着的蝈蝈笼子。 前面是游乐小火车,一个小木屋算是火车站,一个管理员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铁路制服,站在小木屋的旁边。李甲光回头问大家想不想坐火车,见肖肖和川林赞成,他便买了票。小火车两个人一排,六个人正好坐三排。接着又陆陆续续上来几位游客,管理员见小火车满员了,便装模作样地挥动了一下小旗,再摇响金属铃铛,然后回身按下启动电钮。小火车便沿着蓝球场大小的环形轨道,牛车似的行驶起来。小火车转了三圈,乘客刚到兴头上,管理员一回身,按下了停车电钮。小火车停了,大人孩子们只好恋恋不舍下了车厢。临走的时候,迪迪又转了几下玩具方向盘。甲光抱他下车,迪迪握着方向盘不松手,结果把方向盘拔了下来。李甲光把迪迪放在地上,刚要领着走,发现儿子手里的方向盘,李甲光拿过来递给管理员。管理员熟练地把方向盘插了回去,犹豫了一下,又拿下来,回手放到小木屋里。管理员见李甲光疑惑地看他,便说:“省得让孩子们总拔下来,我还得装上,怪麻烦的!” “再说了,火车也不应该有方向盘啊!”大郭插话说。他是内行。 “对啊,火车不应该有方向盘!这回领导再问我为嘛不装方向盘,我可有词了!”管理员挺了挺胸,那身铁路制服显得不那么皱巴了。 再往前走,是名叫“激流勇进”的水上游乐项目,就是两个人坐在一只木船里,沿着螺旋水槽,像打滑梯一样滑下来,有几分类似冬奥会的双人无舵手雪橇项目。大郭和川林打头阵,先玩了一回。大郭坐在前,川林坐在后,木船从高处冲下来,溅起一片水花。大郭一头雾水,川林躲在大郭身后,没沾上什么水滴。下了木船,川林大呼过瘾。大郭甩着头上的水珠,连声说:“好玩,够刺激了!” 这项目不许幼儿参加,李甲光便把迪迪交给大郭,然后跟着胡书英和肖肖进了游乐场入口。上船的时候,肖肖跑到了李甲光身后,结果这对父女坐一只木船,留下胡书英自己坐另一只。李甲光和肖肖的船先冲了下来,父亲替女儿遮挡水花,觉得蛮光荣。肖肖有惊无险玩了一回,感觉蛮过瘾。 接下来,就轮到胡书英“激流勇进”了。木船载一个人吃水浅,速度快冲力大。只见木船沿着螺旋水槽急速滑下,越来越快,越来越猛,劈开水流,扎猛子似的俯冲下来。一大片水花高高扬起,随即拍落下来,铺盖了胡书英全身满脸…… 胡书英的眼镜掉了,蝈蝈笼子也冲没了。甲光和肖肖赶忙上前把她掺扶下船,大郭把迪迪交给川林,也过来帮着找眼镜。幸好在船里找到了,拿起一看,半边特别透亮,原来是少了一只镜片。接着大家一通眼忙手乱,才又在船里把镜片找到。李甲光小心翼翼地安装好镜片,把眼镜给胡书英戴上。 胡书英憋了半天,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摇晃着甲光的胳膊:“李甲光,你从来就不知道在乎我!” “对不起,我也是分身乏术。”李甲光嗫嚅地说。 “算了,你还是去陪……”胡书英掏出手帕擦了一把脸,说,“我不用你陪,有的是人愿意陪着我!” “爸爸坏,不陪妈妈。爸爸坏……”迪迪高举起小巴掌,拍打李甲光的屁股。 李甲光蹲下身,搂住迪迪,任由儿子的小巴掌落在自己的头顶上。 出了儿童乐园,果然就有人来陪胡书英,她的现任丈夫李家伯在门口等着呢。 李家伯从花鸟市场拎着乌龟回到家,看到桌子上胡书英留给他的纸条,就赶到儿童乐园门口等着来了。迪迪见到李家伯,便摇摇晃晃地奔过去,拉住他的手,告状道:“爸爸,水把妈妈弄湿了,那个爸爸不陪妈妈。” 胡书英跟着过去和李家伯解释:“刚才玩‘激流勇进’,给我来了一个冷水浇头。唉,你要是陪着我就好了!” 李家伯爱惜地握住胡书英的手:“我以后一定陪你!” “谢谢!以后有你陪着,我就不怕冷水浇头了。”胡书英说着,伸出手臂,挽起李家伯的胳膊。李家伯扶了扶眼镜,心满意足地笑了。 李甲光过来道歉:“怪我粗心,要是我坐在木船前面帮书英挡水就好了!” 李家伯摇了摇头:“不用了,以后我会帮书英挡水的!” “好爸爸,好爸爸……”迪迪拉扯着李家伯的衣襟,来回摇动着说。 李甲光侧转脸,满面苦笑。肖肖过来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轻声说:“爸,咱们回家吧!” “是该回家了。”李甲光一边说,一边让女儿牵着。 李家伯抬腕看了看表,对胡书英说:“咱也该回家了,吃完晚饭咱还得去看迪迪的姥爷呢!” “哦,你给我爸祝寿送的那个大乌龟怎么样了?”胡书英问他。 “那个不伸头的陆龟?我拿回花鸟市场换了两个巴西龟。哦,晚上咱别忘了给姥爷带着!”李家伯说。 “人家给你换吗?”胡书英疑惑。 “嗐,说两句客气话,就小事化了了。”李家伯释怀一笑,眯了眯眼睛。他没敢露实情,是怕胡书英堵心。 “嗯,咱回家吧。我爸看了巴西龟,肯定高兴!”胡书英舒心地说。 李家伯弯腰抱起迪迪。然后和胡书英一起,向大家扬手告别。 李甲光抬起手挥动一下,便软绵绵地落下,真有跟胡书英和儿子告别的感觉。 第五章 红尘(下) 三 李甲光和大郭带着川林和肖肖,从儿童乐园回来,一到家就吃上现成饭了。 萧蓉蓉今天回来得早,和甲英一起,四只手紧忙乎一阵子,就把晚饭准备好了。然后,姑嫂俩人一边逗玲珑玩耍,一边聊闲天、说闲话。 “嘟嘟嘟,嘟嘟嘟……”随着蝈蝈的叫声,吃饭的四位回家了。甲英接过川林手里的蝈蝈笼子,挂到阳台上,然后招呼大家吃饭。李甲光从橱柜里拿出一瓶葡萄酒,递到萧蓉蓉面前,悄悄问:“你还记得十几年前,咱俩喝过这牌子的葡萄酒吗?” 萧蓉蓉莞尔一笑:“当然记得!” “就在那天的酒桌上,决定了肖肖的命运。”李甲光说。 “也决定了咱俩今天的命运。”萧蓉蓉深情地望着李甲光。 “那天你喝完酒,又全吐出去了。今天你没顾虑,得多喝两杯,找补回来。” 说话间,李甲光用特制的起子把软木塞子拔出,然后把酒瓶递给萧蓉蓉。萧蓉蓉把酒瓶拿到桌上,给四个大人各满上一小杯。李甲光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果汁饮料,给三个孩子各倒了一大杯。 大家举起杯,李甲光正要编几句祝福的吉祥话,阳台上的蝈蝈抢先唱起来了。 “嘟嘟嘟,嘟嘟嘟……”歌声嘹亮。可是谁也不知道它要表达的是什么。 吃过饭,看过电视新闻,大家又聊了一会儿闲天,李甲光就起身出门,到医院去值班。因为家里来客人,所以李甲光提前就跟同事换了班,他这几天都是夜班。一来能给家里腾出铺位,让来客有地方睡,二来白天有时间陪客人四处逛逛。 李甲光一走,萧蓉蓉和甲英就开始安排各位晚上睡觉的铺位。大郭还是自己睡长沙发,甲英和儿子挤着睡小房间的小床,萧蓉蓉、肖肖和玲珑睡大房间的大床。玲珑在里面靠墙睡,外边是萧蓉蓉和肖肖。看到萧蓉蓉在大床里侧铺上厚厚的褥子,甲英疑惑地问:“玲珑还尿床?” 萧蓉蓉讪笑着点了点头:“偶尔。” 甲英笑了:“哦,这倒是一家人。我们川林小时候也尿床,后来用了一个偏方就好了。” “嗐,没事,大了就好了。不让孩子吃药了!”萧蓉蓉摇了摇头。 “那偏方不是药,就是每天睡觉之前煮一个鸭蛋吃。”甲英说。 “这倒是简单!”萧蓉蓉来了兴趣,“家里没鸭蛋,鸡蛋行吗?” “就得鲜鸭蛋!其他鸡蛋、咸鸭蛋、松花蛋,都不行。”甲英说。大郭正好听见,过来说:“我下午看见了,下面靠近花鸟市场的街角就有一家卖鸡蛋和鸭蛋的铺子。” “算了,天黑了,不出去买了。”萧蓉蓉说。 “天黑有什么怕的,我去买。”大郭说完,就往外走。 不一会儿,大郭托着一个又大又厚的纸袋回来了。一进门就乐呵呵地说:“这地方真方便。” 甲英接过纸袋皱了皱眉:“这纸袋就有半两重,这是卖鸭蛋还是卖纸?” “算了,人家这么晚了还做生意,蛮辛苦的!”大郭说。 “咦,这六个鸭蛋怎么有三个裂了?”甲英一边往外捡鸭蛋,一边说。 “嗐,天黑人也黑,这周围做买卖的就这样!”萧蓉蓉过来说,“别看大城市繁华,说起民风,比起我们于桥小镇可差远了!” “我明白了,这地方是真方便,坑蒙拐骗方便!”大郭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甲英讪笑一声,摇了摇头:“人是最重要的一道风景!” “嗐,有三个破鸭蛋也好,给仨孩子一人煮一个。”萧蓉蓉为了缓和气氛,给坏蛋找了个优点。 “省得他们集体尿床!”大郭戏谑道。 “我们可不尿床!”川林和肖肖异口同声。 萧蓉蓉煮好了鸭蛋,不尿床的两个大孩子先吃上了,尿床的玲珑却已经躺下睡着了。萧蓉蓉抱起玲珑,吹着口哨把了一泡尿。然后问她吃鸭蛋吗,玲珑睡眼惺忪地说了一声:“睡!” 肖肖吃完自己的鸭蛋,看了一眼剩下的那个鸭蛋,然后问川林:“你还想吃吗?这鸭蛋真香!” 川林心领神会,咂咂嘴说:“是蛮香的!” 萧蓉蓉把玲珑没吃的那个鸭蛋剥皮掰开,递给肖肖和川林:“那你俩吃吧!” 大郭在一旁看着俩孩子吃完,忍不住笑了:“刚才电视上批评,说有的地方假借扶贫和慈善,结果穷困户没得着救济,钱都进了当官的腰包。咱这里是尿床的没吃到鸭蛋,不尿床的吃了个够!” “哇,吃鸭蛋就成贪污犯了?”川林作出一脸惊诧。 “我的那个鸭蛋小,我的罪过轻。”肖肖戏谑道。 萧蓉蓉笑得扶住肖肖的肩膀,半晌停住笑,说:“吃妹妹的鸭蛋没关系,你们俩明天把尿褥子洗了吧。” “还得洗尿褥子?”肖肖和川林吐了吐舌头,感觉刚才吃下去的鸭蛋不那么香了。 四 在天津玩了几天,甲英和大郭又带着川林去北京旅游。他们一走,家里的床铺宽裕出来,李甲光就不用去医院值夜班了。连续夜班之后,李甲光有几天假期。正好刘小眼开车来天津办事,萧蓉蓉就请了假,和丈夫一起带着肖肖和玲珑,搭乘刘小眼的车,一家四口回了一趟于桥。 因为家里总是没人,萧蓉蓉的独门独院门前,已经成了下棋玩牌的固定场地。每天上午,一张桌面绘着棋盘的小折叠桌子支开,摆在大柳树下,两边对坐两个老者下象棋,还不时有闲人驻足观战。到了下午,旁边又添了一张矮桌,坐着几位玩骨牌的。每人的手边都放着一个圆盒,里面盛的是花生仁。每玩一局,输家就捏出一粒放在胜者的圆盒里。有时胜者张开嘴,输家便往他嘴里一掷。玩着玩着,各位圆盒里的花生仁就少了。等到圆盒里空了,天也黑了,正好回家吃晚饭。 刘小眼的轿车到达于桥的时候,天还亮着。刘小眼把车停在自家院子门口,下车先回家向媳妇王美报到。接着,李甲光一家四口也下了车。玲珑要撒尿,李甲光让萧蓉蓉先回家开门,自己把玲珑抱到墙角。 萧蓉蓉到自家的小院门前,一边掏钥匙,一边扫了一眼玩骨牌的几位。忽然,她的手捏着钥匙,停在了背包里。 “爸,您怎么在这儿呢?”萧蓉蓉看着正张开嘴的萧老爷子。 “萧爷,你闺女回来了!”旁边的输家把花生仁扔到萧老爷子嘴里,然后推了他一下。 萧老爷子站起身,闭上嘴嚼了嚼,又张开嘴,带着满口的花生香味儿跟萧蓉蓉说话:“哦,你们回来了,我在这里等着呢。你妈都准备好了,咱们一起回家里吃晚饭!” “肖肖,来,向姥爷问好。”萧蓉蓉拉过肖肖,抚了抚她的肩膀后背。 肖肖向萧老爷子浅鞠一躬:“姥爷,您好!” “都这么大了,个子快赶上你妈了。”萧老爷子拉过肖肖的手,又拍揉了几下肩膀,喜爱地说。 这时候,李甲光抱着玲珑过来了。萧老爷子转脸向玲珑伸出双手:“玲珑,还认识姥爷吗?” 玲珑含糊不清地欢叫着,兴奋地奓开两只小手臂。萧老爷子喜笑颜开地把玲珑抱过去,逗着,亲着,絮叨着。 肖肖撅起嘴,心里一阵失落,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挽住李甲光的胳膊…… 晚饭前,萧蓉蓉把海子从他爷爷奶奶家接来了。海子一进萧老爷子的家门,肖肖就认出他是三年前在天津火车站送自己去上海的亲弟弟,海子却不敢认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海子,你长高了。”肖肖拉住海子的手,激动地说。 “你是肖肖姐姐……”海子疑惑地看着肖肖。 “是你肖肖姐姐!”萧蓉蓉说。 “姐姐,你……也长高了。”海子一时没想出别的话。 这时玲珑小跑着过来,看到海子,叫了一声“的的”,海子赶紧扶住玲珑,然后抱了一下,又放下,说:“你也长……重了。” 海子一到,四个大人和三个孩子都聚齐,萧老爷子家的晚饭就开吃了。萧老太太要多看外孙子几眼,海子就坐在萧老太太和萧蓉蓉的中间,萧蓉蓉的另一边是玲珑,接下去是肖肖,肖肖挨着李甲光,李甲光又挨着萧老爷子。萧家老两口子正好挨着坐。李甲光和萧蓉蓉举起酒杯,先祝福二位老人。老两口子也端起杯子,祝贺大家团聚。孩子们直接把杯子举到嘴边,大口小口喝着果汁饮料。桌上的荤菜只有四个,但每一个都是大盘子。一只大鸡,一条大鱼,一盘大虾,一个大猪肘子。本来萧老太太担心要剩下一半,没想到三个孩子聚在一起比赛谁吃得多,李甲光和萧蓉蓉劳顿了一天胃口也不错,结果就剩下了半只鸡和一个鱼头。 吃饱喝足,宴席散了,李甲光和萧蓉蓉送海子回去。路上,萧蓉蓉摸了摸海子的肚子,慈爱地说:“吃好了吧?刚才接你的时候,你奶奶还说你胃口差,没想到和姐姐妹妹在一起,你饭量还挺大!” “我想每天和姐姐妹妹在一起吃饭!”海子说。 萧蓉蓉摇了摇头:“那怎么行?过几天姐姐就回上海,妹妹也要回天津了!” “那明天我还要和姐姐妹妹一起玩,行吗,妈妈?”海子央求地看着萧蓉蓉。 李甲光摸了摸海子的黑发:“明天让妈妈来接你,和姐姐妹妹一起出去玩。” “呃,我想起来,是不是应该带肖肖和玲珑去看看爷爷奶奶?”萧蓉蓉说。 “曾经的爷爷奶奶。”李甲光不置可否。 萧蓉蓉上楼把海子送到爷爷奶奶家,然后下楼牵起李甲光的手。俩人挽着手刚走了几步,楼上阳台探出海子的的头,喊着:“妈妈,明天你一定来接我!” 萧蓉蓉一只手挽着李甲光的胳膊,另一只手向海子挥了挥:“明天见!” 李甲光和萧蓉蓉回到萧老爷子家,玲珑已经睡了。萧老太太找出以前玲珑用过的褥子,正要给孩子垫上。 “玲珑已经不尿床了。”萧蓉蓉说。 “那就不给孩子垫了,怪热的。”萧老太太要收起褥子。 萧蓉蓉犹豫了一下,说:“还是垫褥子吧。今天累了,吃得也多,说不准又尿床呢!” 玲珑睡着了,肖肖也显得没精神,李甲光和萧蓉蓉便领着肖肖向姥爷姥姥告辞。萧老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纸包,放在肖肖的手里。 “这是姥爷姥姥给你的三百块钱见面礼。”萧老爷子说。 “呀,这……太多了!”肖肖推辞。 “拿着吧!”萧老太太把肖肖的手握合上,说,“本来我是想给你们姐仨一人一百,可你姥爷说,海子和玲珑都不需要钱,让我把三百块钱都给你包上。” 萧蓉蓉点点头:“爸说得对,海子不缺钱,他需要的是亲情。刚才海子还说,让我明天再去接他呢。” “玲珑小,不会花钱。她最需要的是大人抱抱她,亲亲她。”萧老爷子说着抚了抚肖肖的肩膀,微微一笑,“你都大了,姥爷能那样亲你抱你吗?” 肖肖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即,她转身去房间里,在玲珑粉红的脸蛋儿上,左右各亲了一下。 “姥爷,我亲了妹妹两下。”肖肖回来跟萧老爷子说,“妹妹睡觉还在笑呢!” “梦见找到厕所了。”李甲光戏谑道。 “呀,还没给孩子把尿呢!”萧老太太惊呼。 五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萧老爷子就顺便把玲珑给萧蓉蓉送来了。进屋坐了没两分钟,老爷子拿个小板凳又出门,到大柳树底下看下象棋的去了。他算是来得晚的,只能旁观。不过萧老爷子不着急,一会儿那位输棋的下台,他就能接班了。 萧蓉蓉出门到报刊亭给海子的爷爷奶奶家打了个电话,打完电话就去接海子。她到的时候,海子和爷爷奶奶已经在楼下等着她了。海子见到萧蓉蓉,就跑上前:“妈妈,爷爷奶奶想带姐姐妹妹一起去大菩萨庙玩。” 海子爷爷朝海子奶奶使了一个眼色,海子奶奶便过来跟萧蓉蓉说:“哦,蓉蓉来了!大菩萨庙最近重修好了,人家关心老镇长,给了海子他爷爷几张招待票,我们想领孩子们去玩玩。” “这倒是一个好机会!”萧蓉蓉欣喜道,“让肖肖和玲珑跟爷爷奶奶见个面。” “那咱们是一起去你那里接肖肖和玲珑?还是……”海子奶奶问。 没等萧蓉蓉回答,海子爷爷赶紧跟过来说:“嗐,咱们就在大菩萨庙里面见吧!给,这是三张门票。” 萧蓉蓉拿了三张门票,回家来接肖肖和玲珑。李甲光听萧蓉蓉一说,点点头:“这样也好。” “看完大菩萨庙就快到中午了,估计中午饭爷爷奶奶在饭馆请客。”萧蓉蓉又说。 “我不想去了!”肖肖忽然说。 “哎,大菩萨庙是国家重点文物古迹,门票可贵呢。妈也正想带你去看看呢!”萧蓉蓉赶忙说。 “可我不想跟赵爷爷和赵奶奶一起吃饭,怪不自在的!”肖肖说。 “那有什么不自在的,他们是你的爷爷奶奶啊。”萧蓉蓉说。 “我的爷爷奶奶在上海,于桥只有我的外公外婆。”肖肖执拗地说。 萧蓉蓉怔了一怔。李甲光搂住肖肖的肩膀:“爸跟你一起去吧。我在庙外面等着你,看完大菩萨庙,爸请你上饭馆。” “不用上饭馆,回来我给爸做饭。”肖肖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动情地说。 古拙的大菩萨庙重修之后,远远看去,年轻漂亮了许多。李甲光以前跟着医疗队到于桥,不知来过多少次大菩萨庙。可眼下乍一见这么崭新的建筑,还是觉得太陌生了。李甲光在庙门外面,一边等着肖肖,一边看几眼摆在地摊上的东西。忽然一阵风,把铺在地上的红布吹起一个角。摆摊的老汉顺手拿起手边的一块树根把红布压住。李甲光弯腰一看,树根上还雕刻过,刻得好像是什么动物。 老汉指了指树根,说:“我这里都老物件,就说这树根吧,就有上千年了。” 李甲光笑着摇了摇头,直起腰。老汉见李甲光不大相信,又说:“这树根刻的是嫦娥奔月,虽然刻得粗,可这材料不得了,就是庙里那棵千年古树的树根!” 李甲光更不相信了,说:“千年古树能让你随便刨根?那可是镇庙之宝。以前每次来,我总要摸一下,沾沾福气。” “不是我刨根,是修庙的人刨根。深挖地基的时候,嫌老树的根碍事,就砍掉了好几条根脉。这不,庙修完了,树也死了。” “什么,你是说庙里的那棵千年古树死了?”李甲光惊愕道。 “不信你进去看看。” “我还真得进去看看!”李甲光说着,就往售票处走。 “嗐,在院墙外头也看得见!”老汉赶忙说。 “进里面看得清。” “花那门票钱干嘛!嗳,要是古树真的死了,你可得买这个‘嫦娥’。”老汉在后面喊,“不贵,就三张门票钱!” “三张门票就买个嫦娥,便宜!”李甲光嗤笑。李甲光进了大庙,就直奔院子里的千年古树。凝视着眼前的枯木,他不禁长叹一声:“庙修了,生命没了!” 李甲光眼里只有老树,肖肖却从老远看见了他。肖肖招了招手,见李甲光没反应,便跑过来拉他的手:“爸,您也进来了,我陪您逛逛。” “嗯,逛逛。”李甲光转过脸,回过神,说,“哦,你妈和弟弟妹妹呢?” “那不是吗,在大佛殿烧香呢。”肖肖抬手一指,说,“我嫌烟呛,就在院子里等着他们。瞧这烟把我呛的。”肖肖低下头,掏出手帕擦了一下眼角上的眼泪。 李甲光看出女儿的神色似乎不对,忙握着她的胳膊,问:“你怎么了?肖肖,出什么事了?” 肖肖犹豫了一下,说:“没什么,就是……海子他爸,就是那个赵杰,也在那边烧香呢。他好像是昨天晚上才从北京回来的。刚才他给了我一个挺鼓的红包,我没要。” “怎么没要?”李甲光诧异。 “他让我叫他‘爸爸’,我叫了一声‘叔叔’,然后就把红包还给他了。”肖肖低着头说。 李甲光不由得地长吁了一口气:“好孩子!” 正说着,萧蓉蓉领着玲珑过来,拉起肖肖的手:“走,过去叫一声爷爷奶奶!咱肖肖是有礼貌的孩子。” “我刚才叫完赵爷爷赵奶奶了。”肖肖挣脱开萧蓉蓉的手。 “算了,别为难孩子了!”李甲光劝萧蓉蓉。 “那爷爷奶奶的红包也不要了?”萧蓉蓉嗔道。 “妈,你没听刚才他们说吗,吴金梅不能生育了,打算领养一个孩子。” 萧蓉蓉怔了一下,恍然大悟:“对啊,兴许他们是想把肖肖要回去。这红包咱可不能要!” “那咱们走吧。”李甲光说。 萧蓉蓉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是带着玲珑,陪他们逛完菩萨庙吧。玲珑的红包还是可以要的。” 李甲光撇了一下嘴,没再说话。萧蓉蓉抱起玲珑,转身回去了。 李甲光和肖肖草草在庙里逛了逛,便出了院门。摆地摊的老汉见李甲光出来,喊了一声:“嗳,看到古树了吗?” “没有古树了,只看到一柱枯木。”李甲光感叹。 “那我这个根雕可值大钱了。你不想收藏?”地摊老汉举起树根。 这边正说着,萧蓉蓉领着玲珑也出来了。见了李甲光和肖肖,萧蓉蓉一甩头发,说:“走,回家!” “拿到红包了?”李甲光嘴角现出一丝讪笑,问。 “拿到了,挺薄,里面就一张。我转手送给海子了。”萧蓉蓉说。 “这就对了。”李甲光抚了抚萧蓉蓉的黑发,然后扬起头:“走,老婆孩子们,咱上饭馆去!” 地摊老汉看着李甲光一家四口走远的背影,忽然吆喝了一声:“嗳,三张门票买一个嫦娥。便宜喽!” 海子爷爷这时候正好领着海子出庙门。听见吆喝,海子爷爷凑过去,弯下腰看了一眼,随即撇了撇嘴:“木头的。要是真的嫦娥就好了!” “想得怪美的!”地摊老汉嗤嗤一笑,然后递给他一个古旧的铜镜,“喏,看看这个,这是真的!” 海子爷爷拿过铜镜,便在里面看到了自己和身边的海子。 第六章 尘缘(上) 第六章 尘缘 一 遭遇车祸的第二年的夏天,吴金梅的病情稳定了,出医院坐在轮椅里,由赵杰推着回到了父母家里。 吴金梅父母住在北京老城区的国府胡同,一个小三合院都是吴家的。北京有名的老民居是四合院,四合院是四面有房。三合院顾名思义,就是三面有房。老吴家住的三合院的东西北三面有房,少了南房。最初,这个三合院不是独立的院子,只是大四合院的附属院落。后来,大四合院的主人开始败家卖房子,在三合院和大四合院之间的通道上砌了一道墙,三合院就独立出来,卖给了吴家。 小三合院的大门开在南墙的正中,北面是三间正房,东西厢房也是各三间。北房由吴家老两口子住,西厢房住吴金梅的大哥一家,东厢房空着留给女儿吴金梅。吴金梅回来之前,吴家老两口子掏钱,先把东厢房装修一新,又买了全套的新家具和生活用品,想让小两口住舒服了。希望这么哄着,能留住女婿。 每天早晨,赵杰推着吴金梅在胡同里转一大圈。推了些日子,赵杰就说要回于桥小镇打理生意,待一段时间。吴金梅盯着赵杰的眼睛看,直看得赵杰低下了头。随后吴金梅让赵杰坐下,然后伸出手,摩挲着解开他的衣扣,亲吻着…… “我回去,看看能不能把咱们的产业转让出去,然后回来陪你享受后半辈子。” 赵杰抚摸着吴金梅的头发,柔声说。 “那么大的产业,你能舍得卖吗?” “舍不得卖,也得舍啊!没有你帮衬着,难干啊!”赵杰叹息道,“再说了,我老爹也不当镇长了。” “这才是关键!没后台了,太难干了!难啊……”吴金梅跟着叹气,忽然扬起脸,盯着赵杰,“你……还会回来吗?” 赵杰愣怔了一下,半晌,说:“我是有离婚的前科,但当初离开萧蓉蓉,是因为她心里没有我,半夜做梦还喊那个姓李的名字。可你不一样,你心里有我,我听你说过梦话……” “我在梦里说什么了?” “你说……要给我生个孩子。”赵杰说。 吴金梅怔了一下,随即把头埋在赵杰的怀里抽泣起来。 赵杰回于桥打理生意的日子里,吴金梅雇了一个半日保姆,保姆每天下午来半日。早晨,吴金梅还是坐在轮椅里,沿着家门口的两条横胡同和两条竖街巷,绕一个长方形的大圈子。只不过,没人推着,吴金梅是自己转动轮椅的轮子。 那天,吴金梅在交北胡同的东口,由东向西往胡同里面去,那段路是上坡。她双臂正吃力地转动着轮子,忽然感觉手臂轻松了。一瞬间,吴金梅还以为是路面由上坡变成了下坡,随即她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大姐,我帮你推过这一段难走的路吧!” “谢谢。路是挺难走的!”吴金梅一边说一边转头回看。蓦地,她脸上现出惊喜,吴金梅看到了一双熟悉的小眼睛,是刘小眼。 刘小眼一家是前天来北京的,两口子带着刚出生百天的儿子小宝,住在眼科医院对面的绸丝胡同里的一家小招待所。绸丝胡同可不卖丝绸,说起这条胡同,老北京人都知道它原来叫臭屎胡同,是近些年才改的名字。早年间,因为附近有个牲口市场,时常飘散牛粪味儿,再加上胡同里住着几户依靠着积肥运粪糊口谋生的人家,所以胡同就有了这个不好听却好记的名字。 绸丝胡同离吴金梅家住的国府胡同不远。国府胡同早年叫寡妇胡同,也是后来改的的名字。不过寡妇胡同的改名历程比较曲折,先是改成国父胡同。好听的名字用了没几天,就有人指责这是对国父孙中山先生的不尊重。再改名为国府胡同,又有人说这是给国民党政府抹黑,只好改回了寡妇胡同。一九四九年解放后,新政府立刻就把寡妇胡同定名为国府胡同,把被推翻的国民党政府跟倒霉的大小寡妇们永久联系到了一起。这回的名字算是铁定了! 昨天刘小眼和王美带着孩子,在眼科医院作了检查,初步诊断是先天性白内障,预约今天上午再请两位专家会诊。早晨,刘小眼从招待所出来买早点,恰巧就遇见了吴金梅。 轮椅过了坡路,刘小眼说要先把吴金梅推回家,再去买早点。吴金梅说自己能回家,让刘小眼赶紧买早点去,别让那娘俩挨饿。刘小眼嘻笑:“饿不着,孩子还在吃奶呢。” “还真是,孩子不吃你买的早点。”吴金梅说。 “没带过孩子,就是没经验!”刘小眼朝吴金梅的后脑勺讪笑。 “嗳,孩子饿不着,那王美不吃了?一看你就不会照顾人!”吴金梅说他。 刘小眼眨了眨小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吴金梅把住址告诉刘小眼,然后转动轮椅的轮子,独自去往交北胡同的西口,再穿过竖街巷,回到国府胡同的家里。 上午两位眼科专家给小宝会诊的结果,除了先天性白内障以外,还有其它眼部合并症。下午,刘小眼一家三口去国府胡同拜望吴金梅,想看看吴金梅能不能帮忙找个更有能耐的眼科专家。毕竟她在医院里住了大半年,久病肯定认识不少名医。刘小眼在国府胡同里东看西找门牌号码,王美却只是向胡同里下棋的人打听了一句“坐轮椅的大姐住在哪里” ,结果还是王美领着刘小眼,找到了吴家的小三合院。 吴金梅拄着双拐迎出东厢房,王美赶紧把小宝交给刘小眼抱着,自己去扶吴金梅。吴金梅一见孩子就乐了,那神情就像人家是给她送孩子来的。王美搀扶着她回屋,在椅子上坐下。吴金梅向小宝拍了拍手,刘小眼把孩子递过去。吴金梅抱过孩子,在小脸蛋上亲了一下,小宝便嘻嘻笑了,亲昵地搂着吴金梅的脖子。这孩子不认生,在母亲王美给他的那双眼睛里,看谁都是一样,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光影。 二 三间东厢房都挺宽敞,一间吴金梅住,一间当客厅,还有一间空着。吴金梅想留刘小眼一家住下,刘小眼和王美喜出望外。王美立刻帮着把三间屋子都拾掇了一遍,刘小眼也把整个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此后,吴金梅的一天三顿饭,都是王美下厨房做,刘小眼每天早晨还推着吴金梅出去转一圈,透透空气。 晚上熄了灯,王美拱在刘小眼怀里,悄声说:“你说,什么时候吴金梅能帮咱们联系好专家?” “才几天就着急。” 刘小眼安慰她,“咱们对人家好,人家肯定上心小宝的眼病。” “不会咱们把她伺候舒服了,她想让咱多伺候几天,故意拖延些日子吧?” 王美疑心道。 “那是你!”刘小眼瞠目,恶狠狠地瞪了王美一眼。他知道天黑王美看不见自己的凶相。 王美愧怍地一吐舌头,正舔在刘小眼的腋窝上,怪痒痒的。 转天下午,吴金梅让刘小眼推着轮椅,王美抱着孩子跟着,走了半个来小时,到了给吴金梅治病的骨科周老专家的家里。周老专家问了几句吴金梅的情况,又转过头,笑眯眯地逗着小宝,柔声细气地问:“你就是那个眼睛不大舒服的大胖小子吧?” “对,大胖小子,叫小宝。”王美替孩子回答。 “等一等,我老伴每天下午要写书,三点钟她休息喝茶,我让她给小宝看看。” “谢谢爷爷奶奶!”刘小眼和王美异口同声替孩子道谢。 周老专家让保姆沏了一大壶茶摆在客厅的长条茶几上,刘小眼客气道:“真不好意思,您就别麻烦了!” 周老专家笑了一笑:“不麻烦,就是把小茶壶换成大茶壶。反正我老伴待一会儿也要喝茶。” 墙上的挂钟敲了三下,又过了几分钟,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从书房里拿着一本书出来了,这位就是周老专家的老伴袁佳。 袁老太太先和吴金梅打了个招呼,然后把目光转向小宝,笑了一下,说:“你好啊,胖小子!” 王美替孩子回答:“专家您好!这孩子……” “这孩子是先天性白内障。”老太太说。 “您……看出来了?”刘小眼和王美不约而同地惊诧。 “还有合并症。” “合并症您也看得出来?”刘小眼和王美半张着嘴。 老太太一笑,把手里的书递给刘小眼:“喏,这是我写的关于先天性眼科疾病的论著,卫生出版社前年出版的。这里面就详细论述了你们孩子的病症。” 刘小眼捧着书,却看不懂。王美把小宝交给他,把书拿过来,翻开扉页看了看,随即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貌似普通人的老太太,惊喜地说:“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袁佳专家!这回我们孩子的眼睛有救了。” 袁专家淡然一笑:“即使没有我,孩子的眼睛也有救,去眼科医院做手术就可以了。不过一定要尽快,越早越好!” “眼科医院的大夫就是这么说的。”王美说。 “对啊,就听他们的,他们都是我的学生。对他们的水平,你们不用怀疑!” “我们不是不放心大夫,只是想知道,这孩子的病……厉害吗?”刘小眼怯生生地问。 袁专家指了指王美手里的书:“我这本书里写了好多种先天性眼科疾病,有先天性白内障,青光眼,视网膜脱落,小眼球,无眼球。说起来啊,先天性白内障算是最轻的!” 袁专家每说出一种病的名字,刘小眼的心就惊颤一下,袁专家说完最后一句,刘小眼如释重负,叹道:“白内障还真是最轻的。王美,咱们知足吧!” “你不再埋怨我就行了。”王美松了一口气。 “不埋怨了,毕竟你生的儿子活蹦乱跳的,没别的毛病。”刘小眼庆幸道。 “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啊!”王美畅快地笑了。自打发现小宝的眼睛有病,她一直在暗暗责备自己,在怀孕的时候喝了不该喝的东西,让胎儿受影响。现在,听袁专家一讲,再看到丈夫释怀的神情,王美的心里终于豁亮了。 刘小眼推着吴金梅,王美抱着孩子,高高兴兴地回到国府胡同。吴金梅的母亲已经在三合院门口等着了。一见他们,老太太就乐了:“都这么喜眉笑眼的,一定有好事!怎么样,大人和孩子的病,都好治吧?” 吴金梅笑着说:“您放心,腰眼的病都能治好。先向您汇报谁的病情?大人的腰,还是孩子的眼?” “当然先说吴姐的腰啦!”王美抢着说。 “专家说了,恢复得不错,过一段时间以后,吴姐就能学习走路了。”刘小眼紧跟着汇报。 “先是坐轮椅,以后是推着轮椅学走路,把轮椅当拐棍。”吴金梅补充说。 “那太好了。哪怕是扶着墙呢,能走就行啊!”吴老太太双手合掌拜佛。拜完佛,又伸手揉摸了一下女儿披在的肩上的黑发。 吴金梅悄悄碰了一下吴老太太,说:“妈,专家说了,小宝的眼睛不难治。” “那可太好了。”吴老太太赶紧侧转过身,摸了摸小宝的小胖手,“专家是怎么说的?” “专家说小宝的病算是最轻的。听专家说完,我们心里都特高兴。”王美说。 刘小眼感叹:“到底是写书的大专家,一眼就看出来小宝是先天性白内障,有合并症也一眼就看出来了。前几天,眼科医院的大夫用仪器检查了好半天,还是专家会诊以后,才知道的有合并症。今天这位大专家可太神了!” “到底是大专家!”王美也叹服不已。 吴金梅坐在轮椅里微笑着没说话。她心里清楚,袁专家就是前几天眼科医院请了去给小宝会诊的两位专家之一,只不过当时的袁老太太戴着一个大口罩。 白内障手术后,小宝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吴金梅。 王美担心手术结果不理想,自己承受不了,就让刘小眼抱着孩子进诊室。刘小眼说:“你是干医的,你没承受力,我就有承受力?” 吴金梅一看俩人推让孩子,就把小宝抱过来,戏谑道:“你们都不要,这孩子归我了!”她这么一说,紧张的气氛立刻松弛了不少。 吴金梅怀抱孩子坐在轮椅里,由刘小眼推着进了诊室。随后刘小眼又退出来,和王美紧挨着坐在候诊的长椅子上。 “咱俩倒好,把病孩子交给坐轮椅的病人了!”刘小眼自嘲道。 “吴金梅经过车祸,她有承受力嘛!”王美说。 “那你在医院总看做手术,也应该有承受力。” “你开车总见识车祸,更应该有承受力。你进去看看吧!” “还是你进去看看吧!” 俩人正在你推我让,护士推着轮椅出来了,吴金梅怀抱孩子坐在轮椅里,满脸微笑。王美心里一喜,放心了。随即心里又倐地一颤,她想起了自己生完小宝出医院的时候,也是这副凯旋的做派。一时间,王美似乎在吴金梅的脸上看到一个母亲的幸福和自豪。 小宝手术成功了,但还得定期去医院做康复治疗。不去医院的时候,就在小院里练习走路。吴金梅这回成了孩子的伙伴,她打趣说:“我得跟小宝比赛,看看谁先学会自己走。” 晚上熄灯以后,王美又拱在刘小眼怀里,小声嘀咕:“吴金梅好像挺喜欢咱家小宝,不会是有什么想法吧?” “就怕她是想要咱小宝当儿子。”刘小眼担心道。 “她要是真提出这事,咱怎么办?”王美担心道。 刘小眼想了一会儿,说:“这有什么不好办的……” “好办?那你还想了这么半天?”王美说。 刘小眼不言语了。半晌,王美催他:“你往下说啊!” “那你不许再插嘴了!”刘小眼说。 王美往刘小眼怀里拱了拱,不再说话了。刘小眼开始接着说:“明天我回于桥上班,过些天我把海子接来,那时……” “对啊,海子也算是吴金梅儿子!”王美又说话了,“有了海子,吴金梅就不会惦记咱家小宝了。嗳,要是海子的爷爷奶奶也跟来北京,咱们三口子是不是得给人家腾地方啊?” 刘小眼捏了王美一把,嗔道:“我还没说完呢!我说的是过些天,那时候小宝的康复治疗也差不多了。” 王美赶紧闭嘴,刘小眼也说完了。 寒假,刘小眼把海子接来北京,爷爷奶奶也跟来了。刘小眼是中午开车到的,大家围成一桌吃了一顿王美包的三鲜馅的饺子。当天下午,刘小眼就开车带着王美和小宝回于桥。 分手的时候,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都不大会走路的吴金梅和小宝还挺恋恋不舍。吴金梅抱着小宝坐在轮椅里,刘小眼推着出胡同口,一直到轿车跟前,吴金梅才把孩子还给王美。等轿车开动,王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夸奖刘小眼:“幸亏你把海子接来了,要不,吴金梅还真舍不得咱家小宝。” “就这么着,吴金梅也还是舍不得小宝。再者说,海子又不是她亲生的。吴金梅让海子来北京,就是想把赵杰引回来。”刘小眼一语道破。 “嗐,反正吴金梅打算让海子留在北京念书,还让她大哥托人找门路,联系好了方家胡同小学。听说大文豪老舍还当过几年那学校的校长呢。这么好的学校,海子肯定乐意上,爷爷奶奶也不能拦着。”王美急促地说。 “人家的事儿,你倒挺着急!”刘小眼讪笑道,“走着瞧吧,指不定孩子跟谁有缘分呢!” 王美心里一颤,不由自主的把小宝抱得紧紧的。 第六章 尘缘(下) 三 开学了,海子就留在了北京,赵杰却没再回到吴金梅的身边。 看完赵杰寄来的离婚协议书,吴金梅长叹了一口气,拿起签字笔修改了几处,然后倒在床上,眯着眼睛躺了一个午觉。下午两点,雇的半日保姆到了。吴金梅坐进轮椅,让保姆推着出了胡同西口。先到大街上的图文社打印了一份修改后的离婚协议,再复印了两份。接着就到不远处的小邮局,把协议给赵杰寄走了。 回家的路上,吴金梅忽然感觉脑子特别清醒。到了国府胡同西口,她让保姆扶着她下了轮椅,把轮椅当成拐棍,自己推着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到家的时候,吴金梅感觉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轻松了不少。保姆在一旁呵护却感觉挺累,比推着她还紧张。 晚饭前,海子奶奶从保姆的口中得知儿子打算跟吴金梅离婚,饭后,海子爷爷也从老伴刚吃完大蒜的嘴里,闻听到了这条消息。晚上,老两口子穿戴暖和了,出三合院到外面,一边消食散步一边说话商量。走着走着,就到了大街上。沿着大街逛着,又进了超市。 超市有五个结帐出口,进口就一个。可五个出口都排着队,一个进口却挺通畅。海子爷爷要往里进,海子奶奶拉了他一下,说:“咱还进去吗,进去了不让出来咋办?你没看那些人都得排队出来,老半天才放出来一个。” “这种商店就这样,这叫超市。”海子爷爷讪笑。 “咱那里的商店是买东西排队,买完东西随便走。这北京的商店是买东西随便进,买完东西不让走。”海子奶奶有点明白了。 “外国早就这样了,以后咱于桥的商店也是这样。”海子爷爷说。 “那以后咱家的百货公司,也得改成这样的许进不许出的店铺?”海子奶奶皱着眉头问。 “以后……那百货公司还是咱家的吗?”海子爷爷叹了一口气。 好像是有感应,父亲在北京一声叹息,赵杰就在于桥镇里的大酒楼里哭了。 赵杰把手里的百货公司那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转让出去百分之四十,给了现任镇长的大妹夫关起,自己手里只剩下百分之十的股份。关起则替他把欠银行的贷款还清了,也把百货公司董事长的位置拿了过去。事情办完,关起忽然要请他到大酒楼喝酒。赵杰心里有气,本来想回绝,又一想,要是不去赴宴,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还反衬出关起的大度。 到了大酒楼,俩人在一个小单间里坐定。最开始气氛凝滞,吃了几口菜端了几次酒杯,话就多了。赵杰心情不好、酒量不大,说着喝着,就哭开了。他先说自己没出息,又说自己是败家子。关起伸长手臂,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想干大事,机会还是有的。我想过了,百货公司要在莫斯科的商品大市场设一个销售部。你要是愿意,就去独当一面,干好了前途广阔!俄罗斯可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人傻,钱多,速来’,你火速前往吧!” 赵杰眨了眨半醉的眼睛,哭笑不得:“你怎么把这句话用在我身上了。这是镇上的发廊老板娘从油田发回来的电报上的暗语。接到这封电报,几个按摩小姐立刻火速前往,奔油田赚钱去了。” “你还挺明白。看来没喝多,再来一杯!” 赵杰接过杯:“我还知道,为了这事,你对发廊老板娘的意见大了。” “那是因为咱的觉悟高。”关起摇头晃脑,满脸得意。 “快拉倒吧,那是因为老板娘把跟你相好的那个按摩小姐也叫走了!”赵杰嗤笑道,“你这叫赌场得意,情场失意。” “今天非把你灌趴下不可!”关起抓着酒杯灌了赵杰一杯,然后指点着他说,“你小子说得还真对。我是事业有成,情场失意。你小子事业坎坷,桃花运倒是接连不断。先是镇医院的院花萧蓉蓉,后是商界美女吴金梅……” “吴金梅都坐轮椅了,我还有桃花运?你也来一杯吧!”赵杰端起酒杯,也回灌了关起一杯。 关起咽下酒,看着赵杰,忽然哈哈笑了:“说你有桃花运,你还不信。告诉你吧,这顿饭是金镇长让我请你的。金镇长的小妹妹也就是我小姨子,看上你了!” 赵杰闭眼想了想,想起来了,睁开眼说:“金镇长的小妹妹……金凤!我们小时候都住在机关大院里,总在一块儿玩。嗳,她不是当卫生兵了吗,后来好像去了部队医院?” “嗐,部队不要她,让她复员了。”关起说。 赵杰眨了眨眼睛:“没犯什么错误吧?” “我没敢问,你自己去问金凤吧!” “我也不敢问!”赵杰低头。 “瞧咱俩这对金家的窝囊女婿!” “你是窝囊女婿,我还不是!”赵杰抬眼看着关起,嘿嘿地笑。 “五十步笑百步!”关起哼了一声,扭头不看赵杰,目光却正落在女服务的旗袍开衩处。从小腿到大腿再到腰胯,一长条白晃晃的诱惑。 四 海子爷爷和奶奶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进了超市。转了一圈没买东西,海子奶奶却排在结帐出口等着出来。海子爷爷在后面看着好笑,自己转身从“未购物出口”出来了。海子奶奶回头没见身后有他,正四下里张望,前面的小伙子结完帐了。收银员见海子奶奶没拿东西,以为她跟前面的小伙子是一起来的,就提醒了一句:“小伙子,领好老人!” 小伙子正一头雾水,海子爷爷赶紧过来拉了老伴一把。海子奶奶吓了一跳,说:“你啥时候跑到我前头出来了?” “那边还有一个口,没买东西的走那个口。”海子爷爷往旁边一指。 海子奶奶嗔道:“那你咋不叫着我?不怕那小伙子把我拐跑了?” “拐跑了可麻烦了!小伙子麻烦。”海子爷爷嗤嗤笑着。见老伴瞪眼,又赶紧解释:“我本来是想叫你,一看你前面就一个人,就想让你也看看人家是怎么交钱买东西的,以后你就会自己来超市买东西了。” “我是傻子啊,连花钱买东西也不会?” “会花钱就好。”海子爷爷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咱老两口子,恐怕以后得经常到这个超市买东西了。” 海子奶奶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你真的打算搬到北京来住?” “不是咱想搬到北京住,是海子在北京得有自己的住处。”海子爷爷给老伴分析,“吴金梅把海子接来,是为了让赵杰回来。现在赵杰跟吴金梅离婚了,人家凭什么还收留咱们赵家的孩子?” “那咱们就回于桥呗!”海子奶奶随口说。 “糊涂,老糊涂了!”海子爷爷气得直摇头,“方家胡同小学这么好的学校,进去容易吗?为了孩子,咱也得搬到北京来住!” “搬到北京住,咱住哪儿啊?住大街?”海子奶奶一时还没想通。 海子爷爷拍着胸脯说:“这个不用你操心,买房子是我的事!我当镇长的时候,就探听着北京的房屋信息。那时候,是打算给赵杰和……蓉蓉买一套。” 说到萧蓉蓉,海子爷爷不禁神色黯然。海子奶奶的心里也一酸,随即赶紧拍了一下双手,岔开话:“嗐,这回更好,咱老两口子买房子自己住。嗳,咱们要是在北京住上了自己的房子,那不就是首都人了吗?” “对啊,我就变成首都老头儿,你就是北京老太太了!”海子爷爷跟着老伴开心地乐了。 海子爷爷早就相中了一套没住过的二手房子。房子在交道口小区,离方家胡同不远。房主是当年于桥镇的商委主任。那时候,海子爷爷就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的这位手下爱将有能耐。现在俩人再见面,老镇长丝毫不惊奇老主任能在首都置有好几套房子。老主任也不奇怪老镇长能一下子拿出这么一大笔钱,买下这套精装修的两居室大房子。两个退休的老家伙像当年在于桥干工作时一样,又密切合作了一回。只不过,这回当年的老领导吃了老部下的亏。过户手续事先讲好由卖方办理,可老主任故意拖着。海子爷爷怕夜长梦多,只好自己办了。结果只能咬着牙掏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过户手续费。 事情办完,老主任请海子爷爷吃了一顿饭。席间,老部下厚着脸皮给老领导宽心:“谁让你当年把我培养得这么精明呢!” 海子爷爷一听,更堵心了。 海子的爷爷定居在中国的首都,海子的爸爸则要去俄罗斯的首都。这些天,他跑了好几趟北京,忙着办护照。好在赵杰是带着金凤一起去俄罗斯,所以打个招呼就能用镇政府的车来北京办“公事”。 刘小眼开车把赵杰和金凤送到海子爷爷住的交道口小区,然后带着小宝到眼科医院复查。从眼科医院出来,刘小眼又开车去国府胡同,把一面口袋于桥特产的栗子给吴金梅送去。吴金梅一见小宝就乐了,坐在沙发上抱了抱孩子,然后搂在身边。小宝钻在吴金梅的怀里,亲昵地依偎着,似乎天生有缘。 吴金梅指导着刘小眼下厨,给孩子做了一锅油菜瘦肉粥。小宝吃了一小碗,锅里剩下一大半,两个大人当中午饭喝了。吃过午饭,吴金梅让刘小眼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休息,自己和小宝在里屋的大床上躺下。 小宝的午觉睡得挺长,刘小眼看了看手表,要叫醒孩子一起走。吴金梅拦住:“你先办你的事吧,办完了再来接孩子,也好让孩子多睡一会儿。” 刘小眼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照顾了。” “咱们还客气什么?”吴金梅盯着刘小眼的小眼睛,柔声细气地说。 刘小眼开着车去交道口小区接上赵杰和金凤,然后去使馆办签证。本来约好了下午三点半钟办理,可直到四点半才排队轮到他们。办完了正赶上北京的下班高峰。一路堵车,回到交道口小区已经六点半了,比走路还慢。 他们进家的时候,海子已经先吃完饺子,自己在屋里写作业。海子奶奶烧开了两大锅水,随时准备再煮。听见门响,海子奶奶赶紧把从超市买的速冻饺子下到锅里。赵杰本来是想当天赶回于桥的,但饿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就招呼金凤和刘小眼坐下。赵杰转身去厨房帮母亲端了一趟筷子和小碟子,然后也坐下等着饺子。海子爷爷见他们坐定,又打了一个电话让饭馆送来两荤两素四个菜,然后从柜子里拿出来一瓶白酒,像当年盖镇政府的大红图章似的,把酒瓶往桌子上一按,说:“这是低度酒,才三十八度。你们放心喝吧,醉不了!” 白酒喝完,饭菜吃完,已经八点多了。刘小眼要开车,没敢喝酒,一瓶白酒都让赵氏父子灌下去了。赵杰晕头昏脑地倒在沙发上,眼睛都睁不开了。金凤拉了他一把,问:“你还能走吗?” 赵杰迷迷糊糊地一拍大腿:“干嘛急着走?来,小姐,坐腿上!” 羞得金凤啐了他一脸唾沫,然后回头,红着脸低着眼告诉刘小眼:“今天不回于桥了,太晚了!” “好,好,那我就找个旅馆住,明天早晨来接你们。”刘小眼赶紧告辞,生怕赵杰把他也当成什么风流人物。 刘小眼刚走进国府胡同的三合院,天就下雨了。 吴金梅正在哄着小宝玩绒毛玩具,听刘小眼说今晚不回于桥了,立刻满脸欢喜,一边揉摸着小宝,一边声音柔细地说:“宝贝,晚上跟阿姨睡吧!” 刘小眼从吴金梅的话里,咂摸出丝丝味道。他眨了眨小眼睛,还是欠起了身子,说:“我看过胡同西口的小宾馆,房间不错。” “到家了,还去外头住?”吴金梅不满地说。 “哦,反正也是公家出钱。”刘小眼犹豫着说。 “你先坐下!跟亲人在一起,不比住宾馆强?”吴金梅瞟了他一眼。 刘小眼一愣怔,随即亦痴亦惑地看着吴金梅。吴金梅扑哧一笑:“你跟小宝在一起,多高兴啊!你还睡你们以前住过的屋子。” 刘小眼不好意思地避开吴金梅的目光,顺手摸了摸小宝抱着的绒毛狐狸。 小宝玩着玩着就打起了哈欠,不一会儿就在吴金梅的床上睡着了。吴金梅慈爱地端详了一会儿孩子,然后扶着墙走出屋子。刘小眼赶忙站起身,搀着她往沙发上坐。吴金梅忽然绊了一下,顺势就把刘小眼拉倒在沙发上,随即哎哟一声倒在了他的怀里……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掩蔽了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 第二天回于桥的路上,赵杰让刘小眼把住宿费单据给金凤,回去一起报销。刘小眼说昨天晚上没住旅馆,借宿在吴金梅的家里。赵杰听了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溜溜的。本来事情就过去了,可偏偏金凤插了一句话:“这可给公家省钱了,以后你再来北京,还住吴金梅那里吧!” “还住?”赵杰脱口而出。停了一下,稳了稳情绪,讪笑道:“这就像乘火车,拿着硬卧车票去软卧车厢,迟早还得退回来!” 刘小眼哼了一声,说:“补票呗!” 赵杰面露不屑,撇了撇嘴:“补票,你一个月挣多少?” 刘小眼脸色一红,随即泛紫,停了半晌,忽然笑了,说:“这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女的趾高气扬问另一个女的,每个月挣几个钱。另一个女的回答,‘我每天晚上和丈夫睡,当然不如你陪客人睡觉挣得多!’。” 赵杰怔了怔,说:“那是女的。男的是靠工作挣钱!” “男的不靠睡觉挣钱,可道理一样!”刘小眼嗤嗤地笑道。 “那……”赵杰的脸也涨红了,他还要斗嘴。 金凤赶紧岔开:“什么男的女的!你们俩文明一些,说别的话题吧!” 女士发话,两个男的便停住嘴。一路上,话题少了许多。 五 王美又怀孕了。 一家三口起了一个大早,刘小眼开车到北京。先给王美做胎儿检查,然后又去眼科医院给小宝复查眼睛。到了中午,三口人在快餐店吃了两份饭,然后去国府胡同北面的地坛公园逛了一圈。公园里正在举办商品展销会,王美挑了两条真丝围巾,一条自己戴,另一条打算送给吴金梅。公园卖东西赚钱,游乐赏玩的味道就淡如水了。逛了一会儿,估计吴金梅午睡该醒了,三口子出了公园,刘小眼开动轿车直奔国府胡同。 见到刘小眼三口子,吴金梅立刻喜笑颜开,先亲了一下小宝,然后拉着王美的手,喜欢得不得了。王美心里纳闷:“吴金梅不会猜到我要送给她真丝围巾吧?” 其实,吴金梅是喜欢王美微微隆起的肚子。 当天晚上,吴金梅留刘小眼一家三口住下。小宝和吴金梅睡在左手的屋子,刘小眼和王美睡在右手的屋子。半夜的时候,吴金梅起来给小宝把完尿,到中间的客厅拿毛巾擦手,忽然听见右手的屋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吴金梅不由自主地心波荡漾,半晌,悄悄退回自己的屋里,然后仰面躺下。过了一会儿,伸出纤纤玉手,解开衣带,撩开睡袍,让身体沐浴在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啊哧一声,吴金梅打了一个喷嚏。 第二天,临分别的时候,吴金梅抱着小宝亲了一下,然后试探着跟王美说:“要是单位不让你生二胎,你就把小宝过继给我。孩子的名字也不用改。” 王美听了一愣怔,刘小眼赶紧接过话:“嗐,这事我们回去商量商量!” 王美瞪了刘小眼一眼,刘小眼装作没看见。 轿车开动,驶远了国府胡同。王美埋怨刘小眼:“小宝的事情没商量!你干嘛不一口回绝她?我看,你就是向着吴金梅!” 刘小眼哭笑不得:“以前怀小宝的时候,你说我向着萧蓉蓉。现在怀孕,又说我向着吴金梅。下次你再怀孕,该说我向着金凤了。反正仨人都是赵杰的媳妇。” 王美一声冷笑:“你胆子不小,镇长妹妹你也敢惦着?一肚子坏水!” “这……说着小宝的事情,怎么把我说成大坏蛋了?”刘小眼一脸委屈。 “是你自己说到萧蓉蓉,又说到金凤的。我可一直说小宝。哼,就我喜欢小宝,你总不关心孩子。”王美一撅嘴。 “你说自己喜欢小宝,干嘛非要把我说成坏人,来反衬你的优点?” “你就是坏人,坏人!”王美扬起脸看着刘小眼。 “我是坏人,我是坏人。”刘小眼不敢惹王美,谁让她是孕妇呢。 “这态度就对了!”王美乐了。 “哦,我也有对的时候。”刘小眼讪笑,“其实,我最关心孩子了。你关心一个孩子,我关心两个孩子!” “哪两个孩子?” “你肚子里这个不是孩子?可要是不把小宝过继给吴金梅,这胎儿就违法计划生育,就变不成孩子。还有小宝,人家专家说,下一步治疗是在眼里植入人工晶体,以后为了对付合并症,还得有多次治疗。就咱们这财力,负担得起吗?” “那咱借啊。缺钱找吴金梅借!” “人家该你的,还是上辈子欠你的?” “瞧,你又向着吴金梅了!”王美逮着理了。 刘小眼说不过孕妇,闭嘴不说了。 此后的好些日子,刘小眼不敢再提过继小宝的事,怕惹孕妇生气。刘小眼不敢惹王美,有人敢惹她。那天晚上,刘小眼刚开车从天津回来,一进家王美就跟他说:“我们单位的计划生育干部又找我谈话了,怪烦的!” “别理她!”刘小眼说。 “不理不行,这回是代表院长来找我谈话的,说得挺坚决。”王美低声瘪气地说,“要不,咱就把小宝过继给吴金梅吧?” “嗐,她谈她的话,咱不着急!”刘小眼劝慰王美。 “什么不着急?”王美急了,“下个月要扣我工资了!” “扣吧,咱不缺钱,缺钱找吴金梅借!”刘小眼不紧不慢地说。 王美张口结舌,忽然两眼一闭,倒在沙发上。刘小眼赶紧过去,单腿跪在沙发上抱住她:“美美,我听你的,都听你的!你可别吓唬我。” 王美缓缓睁开眼:“以后不许气我!” 挑了一个好天气,刘小眼开着车,一家三口又奔北京。先给王美做检查,确保胎儿健康,然后带着小宝去眼科医院,预约了三天后的人工晶体植入手术。刘小眼拿着交款单要去收费处,王美拉了一下他的手,说:“大夫说提前一天交款就行,咱待一会儿把小宝和交款单一起交给吴金梅,不就行了吗?” 刘小眼一梗脖子:“这可不是财迷的时候,我这个当父亲的,应该把一个好好的孩子送出去!就像咱给人家送东西,应该擦干净了,才好交给人家了,对吧?” “你比喻得不对,小宝不是东西。嗳,是东西……”王美一时不知怎么说。 刘小眼趁机赶紧去收费处把手术费交了。回来的时候,王美斜着眼看他,嘿嘿冷笑:“我就知道你向着吴金梅!” 轿车开动,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国府胡同。吴金梅见到小宝,心里觉得喜滋滋的。昨天接到刘小眼的电话,说要来跟她商量事情,吴金梅就猜想,十有八九跟过继小宝的事情有关。 大家坐下寒喧了几句,王美先问起吴金梅的腰,吴金梅后问起小宝的眼。王美苦笑着叹了一口气:“这回治病,花费可不小!” 吴金梅忙问:“怎么,要做手术了?” “可不,要植入人工晶体。我们预约了三天后的手术,这不,刚刚交完手术费。可真够贵的!”王美摇了摇头,说。 吴金梅一听,便瘫软在沙发里。心里那份火热的希望,立时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她原来盼望着过继小宝,现在听王美说刚刚给孩子交了手术费,便断定人家是不打算过继小宝给她了。否则,怎么会不把交手术费的负担留给她呢? 王美见吴金梅忽然黯然失色,以为吴金梅是担心自己找她要手术费,不禁扑哧一笑,拉着吴金梅的手,说:“小宝他爸说了,应该把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过继给你,所以这手术费由我们交了。” “真的?”吴金梅一下子蹦了起来,腰也不觉得疼了。 回于桥的路上,轿车刚开出北京城区,王美就抽泣了起来。刘小眼想劝她,还没开口,自己眼睛也湿了。 快到于桥地界,王美终于止住了泪水,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说:“我也想通了,把小宝留在吴金梅那里,我怀着的孩子就能生下来了。” “就是吗。再说了,吴金梅喜欢小宝,家境也不错,又是在首都。以后小宝肯定会感谢咱俩的!”刘小眼劝慰道。 “也对,给了吴金梅,是小宝的福气!”王美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扬起头,“得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也得多想想高兴的事情。” “这就对了。把那个长命锁拿出来瞧瞧,咱们也高高兴兴!”刘小眼提醒道。 王美打开挎包,拿出吴金梅送给她肚子里的孩子的长命锁,问刘小眼:“这么一大块金子值不少钱吧?” “瞧你,一看见金子就乐了!标签上不是有吗?”刘小眼说。 “标签上标的是重量,哇,五十多克呢!”王美一边掂着分量,一边看标签。 “一两多重呢,值不少钱!嗳,那个镯子呢?”刘小眼接着提醒。 “好像比长命锁还沉呢。”王美抬起手腕,看着金灿灿的镯子,窃喜道,“要不是你刚才接过来,替我戴上,我还真不好意思再收下这个镯子。多难为情啊,把人家吴金梅变成‘无金镯’了!” “我还是向着你吧!”刘小眼牵过王美的手,亲了一下手腕子上的金手镯,然后舒心地笑了。 这只金镯子是吴金梅最喜欢戴的,那个淅淅沥沥的雨夜里,刘小眼曾经抚摸过它。 第七章 世态人间(上) 第七章 世态人间 一 参加完小学升初中的考试,肖肖高兴极了。不是因为考得有多好,而是她终于有了一个不用写作业的暑假。 肖肖想找川林下五子棋,川林却忙着呢。他开学就上高中二年级,现在正是紧张的时候。做了一会儿数学题,川林做得头大了,才歇下来哄肖肖玩了两盘。川林下得心不在焉,棋全输了,数学题却想出来了,又接着去做作业。 川林输了也无所谓,肖肖却蛮当成事儿。她难得撞大运赢川林,所以特兴奋,欢呼着:“好兆头,这是我要考上重点中学的预兆!” 肖肖户口在天津,不能享受上海的义务教育待遇,进学校要交赞助费。读小学的时候,肖肖是三年级**来的。学校在家门口,托熟人说了几句好话,给学校捐赠了一台空调机,就把事情办成了。升到中学事情可复杂了,学校的水平分好几等,学生的成绩也不一样。这两个变化因素,搞得赞助费数额和交款方式也是五花八门。就说肖肖吧,读普通中学交钱少,可以一学期交一次。读市重点学校交钱多,而且要把初中三年六个学期的赞助费一次交清,赞助费不退。学校这么规定,是怕有的学生读着读着跟不上了,半截要退学。还有就是处于普通中学和市重点学校之间的区里的重点中学,赞助费不少不多,入学时交一半,剩下的一半分为三次或六次交,每学年或每学期交一次。 孩子上学是一件大事,又牵扯交费问题,应该由家长拿主意。李甲光跟萧蓉蓉一商量,两口子就请假带着玲珑,乘火车来上海了。 大郭开着公家的小轿车,带着甲英来火车站迎接。大郭最近刚升任部门领导,管几个人,铁路局给他配备了一辆小轿车。 接站的两口子和李甲光三口子在出站口汇合,五个人往外走。四年前的嘟嘟车已经被淘汰了,车站广场边上停着一排跑出租的小轿车。大郭一指出租车旁边的停车场,扬起眉毛说:“喏,咱们的车在那里!” 甲英走了几步,忽然停住,看了看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说:“我乘公交车吧。” “干嘛不一起坐小汽车?”李甲光诧异看着妹妹。 “哦,咱们是五个人。上海有规定,不允许超载的。”甲英解释。 “后排坐三个,我抱着玲珑坐前面副驾驶的座位,咱们五个人正好坐得开。”萧蓉蓉拉着甲英的手说。 “那更不行了,你抱着孩子坐在前面,多危险!”甲英说。 “那让甲光乘公交车好啦。”萧蓉蓉客气道。 “我有月票。大哥不好用的,上面的照片是女的。” “你们别客气了。”大郭嗤嗤笑道,“出租车是只能坐四个乘客,可这是咱们自己的车,我是司机!” “你是司机就不怕交通警啦?”甲英脑筋还没转过弯来。 李甲光先明白了:“他当司机,不就剩下咱们四个乘客了吗?” “哦……可不是吗!瞧我笨得……”甲英摇了一下头,不好意思地说。 李甲光戏谑道:“你还是没坐惯大郭的车。以后当惯了官太太就好了。” 甲英的嘴角不由自主浮出一丝惬意的微笑,刚才的窘态全没了。 从火车站回老李家的路上,经过西藏路。甲英指着几座拔地而起的高层住宅楼,告诉甲光,这就是铁路局最近要分配的住房,按大郭的情况,初步确定分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在十六楼。 “好啊,那闸北区的一居室,以后好留给川林了。”李甲光高兴地说。 甲英嗫嚅了一下,说:“铁路局让把闸北区的房子交了,才分给我们新房子。” 李甲光“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萧蓉蓉赶紧转了一个话题:“川林上高中了吧?” “开学就该上高二了。”甲英说。 “哎呀,日子过得真快啊!上回你们结婚来天津的时候,川林还上初中呢,肖肖上小学,玲珑还不怎么会说话。”萧蓉蓉感叹道。 “现在肖肖都该上初中了,我们川林再不上高二,那不就是留级了吗?” 甲英诙谐地说。 “嗳,高中二年级,该分文理科了吧?川林是学文还是学理?”李甲光问。 大郭笑着插了一句话:“这些日子,这娘俩正为了学文还是学理,较着劲呢。” “川林大了,听孩子自己的吧。” 李甲光劝慰妹妹,“我记得川林小的时候就爱看百科全书和中国历史,他是想学文科吧?” “让你说中了!”甲英说。 “那你肯定是反对他学文科,是吧?”李甲光又说。 “你又说中了!学文科找不到好工作,我就是想让他学理科!”甲英执拗道。 萧蓉蓉在一旁说:“啊呀,现在的孩子,多少都有点逆反心理。你越让他学理,他越要学文。还不如就听他的!” “听见没有,你得欲擒故纵。”大郭讪笑对甲英说,“索性你就命令川林学文,他一逆反,反倒学理了。这叫歪打正着!”“你出的这是什么主意?”甲英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 “这是领导的主意。”大郭嘿嘿一笑,得意地说。笑声未落,便是一个急刹车。大郭长吁一口气,惊悸地看着前方。 前方亮着红灯,一位老太太正在一步三摇地穿过人行横道线。大郭得意之余,差一点儿闯红灯,惹大祸。 李家老少三代热热闹闹吃完中午饭,甲英便帮着大哥大嫂收拾亭子间。 前年再婚之后,甲英就搬出了亭子间,和大郭两个人住到了闸北区的一居室房子。肖肖自己单独住亭子间晚上害怕,就和川林调换。肖肖睡楼下爷爷奶奶大屋里的折叠床,川林一个人住在亭子间。 李甲光和萧蓉蓉带着玲珑一到,亭子间就让给他们三口住了。甲光睡一张床,萧蓉蓉和玲珑睡一张床。川林则搬到楼下甲明的屋里住。甲明的媳妇白净最近不在家,博物馆让她到郊区的松江,去参加集中培训,天天住在那里。 年初,新扩建的市博物馆要招收一批讲解员,白净去应聘。正巧楼上的宁阿娟在文化系统工作,白净就让甲明去拜托阿娟帮忙。甲明起初不想出面,后来耐烦不过白净,就试着跟阿娟念叨了几句。宁阿娟听完,摇头蹙眉,半笑不笑地看着甲明,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半晌,却点头答应了一声:“好吧!”然后便不再多说了。 后来,三十来岁的白净,在众多比她年轻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当上了博物馆的讲解员。 收拾完亭子间,甲英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石英钟,然后又看了看手表,苦笑一声,无奈地念叨:“国产石英钟就是蒙人,刚买了几天,时间就不准,每天快五分钟。”说完,摘下石英钟,把时间拨慢,又挂上。 “什么时候买的,能换吗?”李甲光问。 “七天内包换,今天是第六天。我下午就去百货公司换。”甲英说。 “那我也跟你去,一起逛逛商场。”萧蓉蓉高兴地说。 “你不休息?”甲英问萧蓉蓉。 “她逛商场从来不累。”李甲光说。 李甲光哄着玲珑在亭子间睡觉,甲英和萧蓉蓉去百货公司。两人刚出弄堂,迎面遇见了胖墩儿。胖墩儿长得跟大人一样又高又大,却还是一张娃娃脸。 “阿姨,川林在家吗?”胖墩儿问甲英。说完,又看了看甲英旁边的萧蓉蓉。觉得眼前一亮,暗自赞叹:“这位阿姨倒是蛮漂亮!” “川林在家里学习呢,你去吧。”甲英对胖墩儿说,“我跟萧阿姨去百货公司。” 胖墩儿本来要往弄堂里走,可两条胖腿不由自主地发沉。他看见萧蓉蓉手里拿着的石英钟,便没话找话,说了一句:“阿姨,你们是去修石英钟吧?川林说了,这钟不准,每天慢五分钟。” “是快五分钟吧。”萧蓉蓉疑惑。 “阿姨,是慢。川林告诉我,说他怕迟到,每天晚上都得把钟拨快,可第二天晚上,这钟又慢回去了,还得再拨快。”胖墩儿说。 “什么,每天川林都拨钟。”甲英先是惊诧,随即恍然大悟,“难怪我每天把时间拨准,转过天来,发现它又快了呢!” “您每天也拨钟?”胖墩儿被逗得咧开大嘴哈哈大笑,戏谑道,“李阿姨,您这是跟川林……捉迷藏啊!” 萧蓉蓉笑得几乎流出眼泪,半晌,用手帕蘸了蘸眼角上的潮湿,止住笑,对甲英说:“咱们差一点冤枉了国产石英钟。你和儿子还是缺乏沟通啊!” 甲英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然后从萧蓉蓉手里拿过石英钟,看着上面的指针,喃喃自语:“真是的,川林总把时间拨快,我总是拨慢!” 二 李甲光和萧蓉蓉多犹豫了一天,市重点中学的名额就已经满了。两人赶紧又领着肖肖去区重点中学,没敢再迟疑,把读初中的赞助费交了。钱给出去,心才放下。 各位家长在一楼交费完毕,才能上二楼填写入学登记表。一批人齐了,发一次表格。大家填好表格交上去,校长简单讲了几句话,最后一句给大家的印象最深刻:“我要再次特别强调,这里的入学报名登记,跟大家在楼下自愿交纳的助学赞助款,是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的!”校长又特别重复了一遍。 出门的时候,一位家长鄙夷地摇了摇头:“真虚伪!哼,这就是区重点中学校长的水平。” 另一位家长接过话茬:“市重点中学的校长就坦诚多了,人家就公开说,交赞助款是对学校的热爱,学校就是要招收热爱学校的学生!瞧,说得多嚣张!” “没钱就是不热爱学校!”李甲光拉了一下萧蓉蓉的手,小声说,“幸好咱们还有俩钱儿,要不,肖肖就成了不热爱学校的学生了!” “少说风凉话,别让孩子这么小就知道世道的阴暗!”萧蓉蓉朝李甲光使了一个眼色,悄声说。 大人的话全飘进了肖肖两只可爱的扇风耳朵。孩子没露声色,似乎没听见什么,其实心里全明白。 晚上,李甲光和肖肖换了床铺,李甲光在楼下大屋睡折叠床,陪着老父亲老母亲说话聊天,肖肖在亭子间跟母亲和妹妹住在一起。 亭子间的墙上固定了一个长架板,上面放着一台小电视机和一个摇头小电风扇。电扇乍一吹,蚊子就躲起来了。过了一会儿,蚊子适应了风向和气流,便又出来叮人。肖肖关上门,和母亲一道,打死了几个蚊子,屋里看不见嚣张地飞着的。肖肖刚躺下歇息,父亲来了。李甲光敲门进屋,笑容可掬地跟肖肖商量:“好孩子,你还是去睡大屋吧!” “我刚打完蚊子,你就想换回来!”肖肖不高兴地说。 “别换来换去的。”萧蓉蓉也说丈夫,“你就睡大屋的折叠床吧!” 李甲光为难地说:“我睡不成折叠床了,白净回来了。她一回来,川林只好睡大屋的折叠床。我想让肖肖下楼和爷爷奶奶,三个人横着睡大床,我还回来睡亭子间。这么一来,咱们不就都安排开了吗?” “白净不是到松江培训去了吗?”萧蓉蓉问。 没等李甲光回答,肖肖先嘟囔道:“我一猜她就得跑回来,别人睡她的屋子,她难受死了!” “这孩子,什么都知道!”李甲光又无奈又喜欢地摇一下头,笑了笑。 肖肖推开亭子间的门,刚要下楼,听见上面轻轻招呼了一声:“嗳!”是宁阿娟在二楼的楼梯口向她招手。 肖肖往上走了几步,宁阿娟俯身悄声说:“跟我在楼上睡吧!” 肖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谢谢啦!我下去告诉奶奶一声。” 第二天一早,阿娟买早点的时候,正好和甲明挤在一起出楼门。甲明退回身,阿娟也退回身。甲明一摆手,说:“女士先行!” 阿娟先出了楼门,然后停住等甲明。 “白净昨晚回来住了?”阿娟问。 甲明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对,昨晚回来,今天一大早又返回松江了。谢谢你让肖肖住在你那里!” “不客气!”阿娟朝甲明莞尔一笑。 后来的几天,白净没再从松江回来住,她也嫌路上折腾。甲明想让川林再去他屋里住,可是没机会了。倒不是孩子要跟舅舅赌气,而是川林住到学校里去了。学校老一届高三的住校生毕业走了,宿舍整理出来,现在开始招收新一届的高三学生住宿。胖墩儿一知道消息,就来邀请川林跟他一起去抢占好铺位。 胖墩儿想住校,是因为父母跟他太亲密,整天盯着他学习。母亲胖妈甚至帮他计算出,每天出恭一次要用二十分钟,一年算下来就耗费了一百二十多个小时。 “这一百二十个小时,要是用在学习上,能提高多少分数啊!”胖妈惋惜道。 胖墩儿听了,哭笑不得:“我的妈呀,您总不能让我光吃不拉吧,那我就更胖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让你想别的办法。” 胖墩儿皱了皱眉头:“还能有什么办法?两天拉一次,一年省六十个小时?” “我可没这么说。我是想,你能不能利用上厕所的时间,背几个英语单词?” “哦,对啊,利用好上厕所的时间,还真能干成大事!”胖墩儿看着胖妈,嗤嗤地笑着说,“我想起来了,奶奶跟我说过,她就是在上公共厕所的时候,跟我外婆聊了几句,结果就聊到了孩子们的终身大事。就这么着,奶奶和外婆蹲在厕所里,给你和我爸做成了大媒,促成一段美好姻缘。” “后来有了你这个臭孩子!”胖妈又羞又恼,用手指杵了一下胖墩儿。 川林的情况,跟胖墩儿相反。川林住校是因为父母离他太远,父亲在天堂,母亲跟继父住在闸北。前几天,甲英还跟他说:“以后等你郭叔叔用闸北的一居室,换到了两居室的大房子,咱们三口子就能住到一起了!” 川林当时没说话,过后却越想越觉得心里别扭。 川林和母亲之间的疙瘩,不光是这一个,还有学文科还是学理科的麻烦呢。川林自己选择了文科,甲英却拒绝在学校发的征求意见表上签字,还给儿子报名参加了理科暑期辅导班。川林无奈之下,找出已故亲生父亲的图章,盖在了学校发的征求意见表上,然后又去学校,把理科辅导班的听课证,换成了文科的。 看到川林每天上午参加学校的辅导班,晚上又住在学校,甲英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她可以集中精力,准备乔迁新居。过了几天,甲英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在学校发的征求意见表上签字呢。午饭后,她问了川林一句。川林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漠然说:“妈,不用麻烦您了!” 甲英再问,川林只是埋下头看书,一言不发。 甲英无奈,只好到学校去问老师。一进教学楼,就看见文理科分班后的学生名单。甲英在理科的各班的名单里,没找到儿子的名字。在文科班的名单里,却一眼就看见了“陈川林”三个字。甲英赶忙去找川林以前的班主任。班主任拿出征求意见表,给甲英看。甲英看到已故的川林他爸的图章印迹,登时呆愣住了。 回到家,甲英向川林伸出手,用命令的语气说:“拿来!” “什么?”川林皱了皱眉毛,扬起头。 “你爸的图章!” 川林蓦地站起来:“父亲的图章,凭什么不能由儿子保存?我爸留给我的闸北的房子,倒是让给你住了,你是怎么打算的?现在你又连我爸的图章也不放过,下一步是不是要让我把陈川林也改成郭川林!” 川林突然爆发了,似乎一瞬间倐地长大成人。甲英惊愣了片刻,随后捂住脸,却捂不住淌下来的两行泪水。 半晌,川林过来揉抚着母亲的双肩,说了一声:“对不起!”甲英就扑在儿子宽阔的胸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当天下午,甲英就回闸北区,把一居室房子的房屋使用证拿回来,交给了儿子保存。 晚饭后,在闸北一居室房子里,甲英告诉大郭,川林不同意把他爸留给他的房子拿出来。大郭愣怔了一下,随即摸出一支烟,低着头抽了半支,然后猛地摔在水泥地上:“两居室的新房子,咱不要了!” 甲英被大郭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即便是一阵心寒。她为难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转过身,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黑茫茫的窗外。过了一会儿,大郭稳了稳神,清了清喉咙,说道:“哦,我差一点儿忘了,今天单位有事,我是领导,得去值班!” “哦,领导值班。”甲英颤抖着声音应了一句。 大郭摔打着收拾好旅行包,然后开门。跨出门的时候,大郭迟疑了一下。甲英木然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大郭一扭头,便迈步走了。 人去了,留下了满屋子的困惑和世态炎凉。 第七章 世态人间(下) 三 晚上,萧蓉蓉和肖肖在亭子间打了一轮蚊子,然后,肖肖坐在折叠方凳上看电视,萧蓉蓉坐在粗腿矮木凳上,和玲珑在床上玩拼接玩具。过了一会儿,电视里的新闻节目播完,萧蓉蓉对肖肖说:“上楼看看你爸,怎么跟宁阿姨聊了这么长时间?” 此刻,李甲光正在二楼的大房间里和宁老爷子下围棋。因为宁阿娟让肖肖在二楼住了两宿,晚饭后,甲光拎着一袋子从天津带来的糖炒栗子,上楼道谢。阿娟把李甲光让进大屋,沏了一壶茶,然后和父亲一起,跟他聊起了家常。聊了几句,宁老爷子便从茶几的下层拿出了围棋。 多少年之前,李甲光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经常和宁老爷子下围棋。上中学以后,李甲光忙着各级考试,难得有时间下棋。宁老爷子则是因为后来总是输给李甲光,就另找对手了。最近宁老爷子闲来无事,参加了老年大学的围棋班。让专业老师指导一番,水平又有提高。宁老爷子老来得意,先把以前跟他水平差不多的老棋篓子们,挨个儿搞定,然后又打算跟强手较量,报旧日里的一箭之仇。 李甲光不知道宁老爷子还能老来得意,只想陪着老邻居高兴高兴。没想到,开局一过,宁老爷子就抓住他的一个破绽,突然发难。顷刻之间,就吃了一大块棋。李甲光目瞪口呆,举手投降。 李甲光想告辞,宁老爷子按住他的手,要留他吃夜宵,随即就给小街西口的明姑小吃店拨电话。接电话的是老板娘姚明姑,宁老爷子跟她说,要三碗小馄饨。这时候,肖肖恰好上楼来,宁老爷子又改说要四碗。姚明姑嗲声嗲气地说:“你家来客人啦?” 宁老爷子嘿嘿笑着:“是甲光,楼下的大公子。你认识的。” “哦,那可是多年没见了!我马上把小馄饨送来。”姚明姑说。 电话机恰好处在免提状态,宁老爷子和姚明姑一来一去的通话,大家听得一清二楚。阿娟赶紧过来按了一下免提键,电话机才不“广播”了。宁老爷子放下电话,带着三分不好意思和七分炫耀,对李甲光说:“前两日,刚花了半年退休工资装的电话。我还不大会用这东西。”说完,目光又转向棋盘。 “没关系,下次就会对付它了!”李甲光捏起棋子,一语双关地说。 宁老爷子扭头又问了阿娟一句:“是这个键吧?”说着,用棋子点了一下电话机的免提键。 “您就别再按了!”阿娟赶紧说。 肖肖没在二楼多待,下楼到亭子间回禀完萧蓉蓉,再下楼去了大屋,睡折叠床去了。楼上的两位走了一会儿棋,李甲光刚走出优势,就听下面的楼门一响,接着是轻快的上楼梯的声音,姚明姑托着盘子,把四碗小馄饨端上来了。 “明姑阿妈,您还认得出我吗?”李甲光站起身,说。 “认得出,长得跟小时候一样。” 姚明姑看了一眼棋盘,“咦,还是下围棋。我当保姆照顾阿娟的时候,你就经常上楼下棋。” 阿娟过来,一边帮姚明姑把四碗小馄饨摆到红木圆桌上,一边说:“明姑阿妈,您也坐下吃一碗吧!” “店铺里还有事。”姚明姑推辞道。 “店铺里那不是还有几个伙计了吗?坐下歇歇吧,明姑!”宁老爷子摆了摆手,说,“瞧,我们三个加上你,正好四个人吃四碗小馄饨,你不吃就浪费了。” “明姑阿妈,你就坐下歇一会儿吧,咱们大家聊聊家常。”李甲光说。 姚明姑见盛情难却,便坐下,忽又站起来:“我用一下电话,好吗?” “客气什么,用吧。”宁老爷子说。 姚明姑拿起电话,拨通了店铺,让伙计再送一客小笼包子来。 “小笼包子是我请客!”姚明姑放下电话,说。 “明姑啊,你干嘛总是这么客气?”宁老爷子说。 “就是嘛,都是多少年的交情了!”李甲光说。 姚明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宁老爷子的脸上微微一红,赶紧低下头,捞了一个热馄饨。还没进嘴里,就闻到了香喷喷的味道。 喝完小馄饨,吃完伙计送来的小笼包子,大家又聊了几句,姚明姑起身,真要回店里。宁老爷子送到楼梯口,姚明姑不让他下楼,宁老爷子就让阿娟下去送送姚明姑,李甲光也跟着下了几级楼梯。到了楼梯拐角,姚明姑拦住李甲光,不让他再送。李甲光便停住步子,看着阿娟和姚明姑一前一后下了楼梯。 李甲光返身上了一级楼梯,又停住,仰头问宁老爷子:“今天还下棋吗?” “哦,今天夜里风凉,早点休息,舒服舒服吧!”宁老爷子前后甩着手,惬意地笑着。 这时,亭子间的门闪开一条缝,萧蓉蓉朝甲光招手。甲光便像泥鳅似的钻了进去,然后赶紧关门,怕蚊子跟进去。 凉爽的夜晚,给许多人带来好梦。甲明一个人躺在双人床上,却睡不着觉。先是摸着凉席上的竹块,觉得一块一块,像麻将牌似的。过了一会儿,翻了两个身,又觉得睡在麻将牌上怪硌得慌的,就起床找了一条毛巾被,抖开铺在凉席上。躺了一会儿,身子底下便热出汗了。甲明起身,想去天井小院里坐一会儿。他推开屋门迈步到走廊,阿娟和姚明姑恰巧这时候下楼梯。 阿娟想给后面的姚明姑让路,所以下了楼便往侧旁退了两步。甲明出屋门,忽见阿娟背对着自己,靠了过来。他愣怔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想扶住阿娟,却慢了半拍。阿娟已经倚在他的怀里,甲明的双臂才到位,恰到好处地把怀里的阿娟搂住。 甲明像触电似的松开手臂,同时向后弹跳一步,阿娟的脸上一热。随即定了定神,说:“对不起,下楼快了,没撞着你吧?” “没……没关系!”甲明说着,退回屋里。 甲明在屋里停了一下,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再出屋门。这时候,阿娟送姚明姑出了楼门,正往回走。甲明和阿娟先是互相虚让了一下,随即不约而同地站定不动。阿娟问了一句:“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不出去。我到天井里坐一会儿,吹吹风。”甲明说。 阿娟沉吟了一下,说:“去二楼晒台坐一会儿吧!” 甲明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然后跟着阿娟,轻手轻脚地上了木板楼梯。 到了晒台上,阿娟用旧毛巾把小竹椅子擦了擦,刚要擦另一只,甲明已经在另一只竹椅子上坐下。阿娟把旧毛巾挂回墙上的挂钩,然后在甲明对面坐下。甲明顺手拿起蒲扇拍了拍两腿,赶走蚊子和自己心里的忐忑。接着,又给阿娟扇了两下。清风流动,两个儿时的伙伴开始了交流。 “白净还好吗?”阿娟抬起头,问道。 “还好吧。就是觉得她有些变了。”甲明叹了一口气,说。 “变得……傲气了?” 阿娟看着甲明,试探着问。 “人家眼界高啦!”甲明摇了摇头,怏怏地说。 “当初你让我帮忙的时候,我就知道,白净一旦当上博物馆的讲解员,就会有变化!”阿娟说着,也感叹着,“她们这些讲解员,经常和真的假的文人雅士打交道,眼界会越来越高的。但愿她们的高眼界,别化为虚荣心!” “哦,难怪当初我请你帮忙的时候,你的表情那么奇怪,”甲明恍然大悟。 “当时我是有些不忍心,因为我估计到了这种变化。可我要是不帮忙,又担心你们两口子以为我心胸狭窄。”阿娟苦笑着说。 “我还是要感谢你的帮忙!”甲明说。 阿娟看了甲明一眼,说:“不过,既然白净眼界高,那你也应该提高自身的文化修养,多看一些书。我记得你上中学的时候,蛮喜欢看文学名著的。” “最近这些天,我从图书馆借了不少书,像《简爱》,《包法利夫人》,《复活》,《黄河东流去》,好像还有《姐妹兄弟》……”甲明扬起眉毛,如数家珍地说。 “值得敬佩。”阿娟叹服道。又问:“白净看这些书吗?” “但愿白净……会喜欢看书。”甲明轻叹一声,然后抬起眼睛,凝视着阿娟,说,“生活里有包法利夫人,也有简爱。而你……就像是简爱!” 阿娟羞怯地避开甲明期盼的目光,半晌,说:“也许你应该多看一些书,才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什么是你最合适的选择。” “你帮我选择,好吗?”甲明一把握住阿娟纤柔的手,动情地说。 一阵清风忽然吹过,紧接着飘落下星星雨点。阿娟急忙缩回手,站起身,朝甲明浅浅地一笑:“瞧,小雨来得正是时候!” 甲明伸出手掌,便感觉到了掌心里,一点一星的清凉。 下楼梯回到屋里,甲明躺倒在麻将牌似的凉席上,觉得舒服极了。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嘴里还哼唧着:“小雨来得正是时候……” 四 微风细雨之后,是难得的凉爽天气。吃完早饭,李老爷子跟老伴说他要去江阴路花鸟市场,肖肖在旁边一听,便要跟着爷爷一起去。 “你还是陪阿爸阿妈去逛南京路吧!”李老爷子皱着眉说。他是怕孩子跟着去添乱。上次就是肖肖跟着他去江阴路,结果,鼓动他花十块钱,低价买了一株珍稀的三个头的铁树。以为捡了一个大便宜,回家一看,原来是由三株单头的铁树,用竹签子穿在一起伪造的。这么大岁数买铁树还上当,李老爷子心里蛮窝火。要不是肖肖当时在旁边鼓动得他心烦,他不至于看不出来那株三头铁树是假的。 见爷爷不愿意带她去花鸟市场,肖肖撅着嘴,说:“那我让阿爸阿妈领我去,反正江阴路离南京路蛮近的。” “对啊,咱们一起去好啦!” 李老爷子的眉头舒展开了,说,“让你阿爸阿妈把玲珑也带去玩玩,花鸟市场有好多小动物呢!” “哎,爷爷,那您等等。我到亭子间叫他们。”肖肖高兴了。 “这样倒是蛮好的!”李老爷子乐呵呵地自语。心里想:“反正俩孩子有父母管制,不至于给我添烦捣乱。” 平时李老爷子从家里走路去江阴路,快了十来分钟,慢了也不过二十来分钟。慢了倒不是因为走路慢,而是一路上左顾右盼,再停下来买两样吃的用的或是玩的东西。今天更慢,李老爷子和甲光夫妻再加上俩孩子,三代人走走停停半小时,才到离江阴路还差一个路口的吴江路。 江阴路卖花鸟鱼虫的多,吴江路卖各类小吃的多。来来往往的客人,有的品尝过上海小吃再逛花鸟市场,有的逛完花鸟市场再品尝小吃。反正这两条管吃的和管玩的道路,给上海老城区增添了不少特色。 吴江路的西口,有一家蛮干净的小铺面,卖馄饨、生煎馒头、小笼包之类的小吃。李老爷子刚到门口,一个扎着白围裙的男人就迎了出来。李老爷子向身后的家人一招手:“进去坐坐,歇一会儿!” 小吃店的铺面虽然不大,却蛮整洁,大家在靠墙边的一张小桌子前坐下。李甲光要了五碗小馄饨,萧蓉蓉忙说自己和玲珑合吃一碗。白围裙男人听见了,便说:“那就四碗!” 玲珑四岁了,饭量不大,但胃口装下一碗小馄饨还是没有问题。萧蓉蓉逗她:“一定要给妈妈留三个馄饨!”说完,捂起眼睛。 玲珑快吃了几口,然后咯咯笑着,把碗推给妈妈。萧蓉蓉把双手从眼前移开,故作惊讶:“哇,就剩汤了!” “就剩汤了,就剩汤了!”玲珑得意地重复着。嘴里含着半个馄饨,说出来的话又像小时候似的,含糊不清了。 吃完馄饨喝完汤,大家出了小吃店。李老爷子回头看了李甲光一眼,说:“你还记得姚明姑吗?” “记得。昨天晚上她还上楼来给宁家送馄饨呢。”甲光说。 李老爷子的目光越过李甲光,看着小吃店说:“你晓得那个扎白围裙的男人是谁吗?他就是姚明姑的以前的男人!” “哦,现在看上去倒是蛮踏实。”李甲光回头看了一眼,说。 李老爷子嗤嗤一笑:“是蛮老实!现在的媳妇给他生了俩孩子,小的上幼儿园,大的上小学。他没富余的钞票胡折腾了!” “两口子有了孩子,家庭就稳定了。”李甲光说。 “对,瞧你们多好,有俩孩子。唉,甲明和白净……”李老爷子怏怏叹了一口气,不愿再往下说。 李老爷子在花鸟市场,买了几个红的黄的鸽子蛋大小的仙人球,还有一株巴掌大的蟹爪兰,打算嫁接到仙人掌上。老爷子住得离花鸟市场不算远,虽然经常受熏陶,但养鱼种花的水平有限。甲英送他热带鱼,没几天,肚皮朝上,死了。再给他买金鱼,没多久,身体也翻过来了。李老爷子养不了鱼,那就养花养草。从最简单的养起,养仙人球和仙人掌。刚开始,他是一株一盆,简单地养。想起来了,就浇浇水、晒晒太阳。想不起来,就不打扰这些带刺的东西了。最近,老爷子有点儿得寸进尺,想两株一盆,玩嫁接,提高技术含量,也增加一点乐趣。他知道自己水平有限,先试简单的,嫁接仙人掌。 李老爷子拿着仙人球和蟹爪兰回到家,先奔天井。一进小院就看见竹杆上吊着大竹浅子,大竹浅子里摊开放着湿衣裙。李老爷子皱着眉问老伴:“那竹浅子是晾红薯干的,怎么放着女人的衣服?” 李老太太赶紧过来,压低声音说:“白净回来了,她把博物馆的衣服洗了。说是湿着挂在衣架上,会抻长了走形,就平铺着晾。” “什么高级衣裳,得这么晾?”李老爷子讪笑着摇头。 李老爷子刚把仙人球和蟹爪兰嫁接到仙人掌上,肖肖就领着玲珑踅到小院里玩来了。两姐妹摸摸花,惹惹草,害得李老爷子一颗心悬着、两只眼睛睃着,生怕孩子们把自己刚嫁接好的仙人球和蟹爪兰弄下来。 “小心仙人掌上面的刺,扎手。”李老爷子提醒道。 玲珑本来没留意仙人掌,听爷爷这么一说,反倒好奇了。玲珑摸了一下仙人掌上面的仙人球,说:“刺是软的,不扎手!”接着,又摸了摸另一株仙人掌上的蟹爪兰,说:“下面的仙人掌有刺,上面的没刺,也不扎手!” 李老爷子的心里一阵不自在,像是怀里揣着一个刺球。肖肖看出来爷爷特别在意这两盆嫁接的仙人球和蟹爪兰,心里说:“您老人家嫁接的东西,和糨糊粘的一样,多半不活。别赖是我妹妹弄死的!” 想到这里,肖肖招呼玲珑:“咱出去玩吧,去公园!” 玲珑咧着嘴笑了:“我要去公园!”说着,高兴得一蹦老高,恰巧顶翻头顶上的大竹浅子,把白净的衣服裙子都掀落到地上。 玲珑的脑袋没事儿,白净的衣裳却脏了,李老太太赶紧捧到厨房悄悄洗了,然后回到小院,又摊铺在大竹浅子里。这时候萧蓉蓉正好进小院,一见这情形,扑哧一笑:“上海人是这么晾衣服的呀?” “白净的衣裳,高级!”李老太太说着,朝长满了刺儿的仙人球,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是吗?”萧蓉蓉撇了一眼用来晾红薯干的大竹浅子,不觉得里面会放什么高级的东西。 五 肖肖和玲珑在花鸟市场各收获了一个像鸡蛋大小的乌龟。玲珑的小乌龟全身棕色,甲片之间有一道一道金黄色的纹路。肖肖则挑了一个通体墨黑的。姐妹俩把两只小乌龟养在一只玻璃鱼缸里,摆在亭子间的长架板上。 小乌龟兴许是认生,开始蛮老实。等肖肖睡醒午觉一看,两只小乌龟抓挠起来了,翻来覆去纠缠。先是黑色小龟爬到棕色小龟的背上,然后棕色小龟又把黑色小龟掀翻,攀到黑色小龟的壳上。 过了一会儿,玲珑睡醒了,俩小龟也不抓挠了。棕色小龟大概乏累了,卧在下面不动。黑色小龟爬到它的壳上,不时向上探身子。探着探着,黑色小龟的前爪就搭住了鱼缸的边沿,然后颤颤巍巍往上攀爬,眼看要爬出来。肖肖和玲珑看得喜笑颜开。肖肖一边拍着手,一边还淘气地学着男足比赛里观众的口号:“中国队,加油!中国队,加油!……” 喊了没几声,乌龟就仰面朝天,又跌回鱼缸里了。 听见肖肖喊加油,楼上的宁老爷子赶紧打开电视。挨个频道搜索一轮,没见着有中国队比赛。老爷子再一听,亭子间也没再有加油的声音了。心里便想:“哦,大概比赛结束了。” 宁老爷子关了电视,眼睛看看左右,觉得没事可干,便起身下楼。他到小街上转了一圈,然后踅进小街西口的明姑小吃店,要了一碗小馄饨,边吃边跟姚明姑聊了几句。出门的时候,宁老爷子觉得胃里和心里都充实多了。 肖肖和玲珑吃完晚饭便回到亭子间,想再给小乌龟加油。一看鱼缸,俩孩子就愣了,鱼缸里就剩下黑色小龟了。玲珑傻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捶打着肖肖:“你的小黑龟把我的小棕龟吃了。你赔我,你赔我!” “不是吃了,是你的小棕龟逃跑了。”肖肖赶忙说。 “小棕龟不会逃跑的。一下午都是小黑龟踩着小棕龟往上爬。”玲珑说。 “那是小棕龟在休息。等养足了精神,不爬则已,一爬逃跑!”肖肖解释。 玲珑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随即趴在地上,寻找起来。肖肖也帮着妹妹四处踅摸。找了半天没找到,肖肖直起身子,拍打几下裙子上的尘灰,然后拉起玲珑,说:“算了别找了!我这只小黑龟送给你了,逃跑的小棕龟算作是我的。以后它自己会爬出来的。” “好啊!”玲珑又喜笑颜开了。 肖肖领着玲珑下楼擦洗身上蹭的尘灰,正好碰上姑姑甲英踅进楼门。 甲英刚从闸北来。下午,大郭跟她商量,说单位同事有一居室的老房子想卖,大郭想买过来,再交给单位,单位就能分给他两室一厅的新房子了。 “啊呀,那太好了!”甲英总算松了一口气。 大郭双手一摊,说:“我是想买过来,可……能力不够。” “差钱?”甲英又紧张起来。 大郭双手握在一起搓了搓,点了一下头。 “差多少?”甲英忐忑地问。 “这是人家要的价码。”大郭抬起手,用食指比划了一下。 “这么多!”甲英倒吸一口气。 大郭掏出一个存折拍在桌子上:“这是我所有的存款。” 甲英拿过存折,翻开看了看,大致算了一下,还差了一大半。甲英摇了摇头,怏怏地说:“我的存款跟你差不多,咱都加在一起,还是差了三分之一。” 大郭皱了皱眉,说:“差三分之一,不能找亲戚借一点儿吗?反正我挣得不少,以后肯定能还得起他们。” “我挣得也不少!”甲英提醒大郭。 “对,你挣得也不少。那你们家就更放心了。”大郭说。 “我们家更放心?”甲英没明白。 大郭讪笑着说:“我在上海又没什么亲戚。” “哦——”甲英明白大郭的意思了。心里的那种感觉像是老城隍庙的怪味豆,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甲英在厨房帮着肖肖和玲珑把身上的灰土擦干洗净,然后自己进了大屋。 见甲英来,李老太太还以为她是来看川林的,便说:“吃过晚饭,川林就去学校读书了,说是明天要测验。” “川林大了,自己知道学习了。”甲英欣慰地点头。然后目光转向天井小院。小院里,李老爷子跟李甲光两口子,守着圆桌上的一壶茶,正在聊天儿说闲话。 李老爷子招呼女儿在旁边坐下,萧蓉蓉倒了一杯茶,递给甲英。甲英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端起杯子。萧蓉蓉赶紧说了一声:“烫!” 甲英还是把杯子放到唇边,吹了吹,又放下。李甲光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然后看着妹妹,说:“我和爸刚才还说起你呢,你跟大郭好像为了房子,闹了一点小矛盾?” 甲英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团乱麻,搞得我心灰意懒。” “有什么问题,总得去解决。就像古人说过的那句,‘办法总比困难多!’”李老爷子说。 “这是动画片《海尔兄弟》里面的台词!”萧蓉蓉忍不住扑哧一笑。 李甲光悄悄拉了萧蓉蓉一下,赶紧说:“管它是谁说的,反正办法是蛮多的!” “办法是有。”甲英接过话茬,“大郭的同事有一居室老房子想卖,我们要是买过来交给铁路局,就能分到两室一厅的大房子了。” “这倒是好办法!”李甲光放下杯子,也放下了心。 “两室一厅,太好了!”李老爷子兴奋地说,随即又皱了皱眉,“那老房子要多少钱?” 甲英用食指比划了一下,然后说:“我和大郭把所有的存款都拿出来,还差三分之一。” “九万的三分之一,还差三万?”李老爷子半张着嘴巴。 甲英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忽然感觉到,自己似乎是来伸手讨钱的。一时觉得两只手没处放,便端起茶杯,先呷了一小口,又喝了一大口。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半晌,萧蓉蓉悄悄拽了李甲光一下,说:“嗳,好半天没见肖肖和玲珑了,我上楼看看去。” 说完,站起身来。 李甲光也跟着站了起来:“我跟你上去看看!” 走出一步,李甲光又回身拍了一下甲英的肩膀:“等哥回来!” 不一会儿,李甲光两口子一前一后又回来了。李甲光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塞到妹妹手里:“这是一万两千,你拿着用吧。” “这……”甲英激动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嗐,这也是老天爷给我们留下的。”萧蓉蓉拍了拍甲英的手臂,说,“本来我们想给肖肖交市重点中学的赞助费,结果阴差阳错没交上,只好上区重点中学,这就省了七千。” “另五千也是富余的。”李甲光接过话茬,“本来我们想去黄山旅游,这些日子那里下大雨,也不用去淋雨了。” “老天爷的安排啊,让你们把钱省下来,帮助妹妹一把。”李老爷子感叹道。停了片刻,老爷子忽然一拍大腿:“剩下的一万八,我出了!”抬起手,掌心一摊血,拍死了一只蚊子。 “出了不少血啊!”李甲光一语双关地戏谑道。 李甲光两口子把甲英送到公交车站。公交车开远了,李甲光转过身,深情看着萧蓉蓉,歉疚地说:“真对不起!本来回去的这一路上,打算陪你去苏州、南京和泰山旅游的,可惜,都去不成了。” “咱俩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其它都是锦上添花。”萧蓉蓉动情地凝视着丈夫,然后,牵过他的手。 两人相挽着,漫步在夜色中。路灯把一对相依着的身影,一会儿缩短,片刻又抻长。 第八章 炎凉冷暖(上) 第八章 炎凉冷暖 一 钞票花完,上海之行也该尽兴了。回天津之前,李甲光两口子领着肖肖和玲珑,去博物馆逛了半天。是白净带着他们走旁门进去的,没买门票。 一进博物馆,就来了一个参观团。白净在前面讲解,李甲光一家子跟在参观团后面听着。大家一边看着展品,一边看着白净。萧蓉蓉不禁赞叹:“白净这一身打扮,还真漂亮!” “白净本来就蛮漂亮!”甲光附和道。随即瞅了萧蓉蓉一眼,又说:“我们老李家的媳妇,都蛮漂亮!” “就是吗!”萧蓉蓉抿嘴一笑,挽住丈夫的手臂。 第二天,李甲光两口子带着玲珑,乘上了返回天津的火车。亭子间人少清静了,棕色小龟就从角落里爬了出来。肖肖一看,冲着小龟笑了:“玲珑一走,你就出来了。不愿意去天津,你想当上海乌龟,是吧?” 肖肖没急着捉它,跺了两下脚,吓得小龟往回爬。肖肖盯着它爬到床腿的后面,才又把它掏出来,放回鱼缸,然后隔着玻璃指点它说:“下回再逃跑,我知道你躲在哪里了!” 小龟下回再逃跑,却已经是秋天的事情了。那天,肖肖中午刚把一块吸水石放到鱼缸里,下午放学就发现小龟从鱼缸里逃跑了。肖肖赶紧到床腿的后面去找,小龟果然在那里藏着。肖肖佩服小龟的记性和自己一样好。佩服归佩服,肖肖还是把小龟捉回玻璃鱼缸里,然后又把鱼缸里的吸水石拿出来,放回长圆形的青花瓷水盘里。小龟在玻璃鱼缸里没东西蹬踩,又逃不出来了。 青花瓷水盘的吸水石盆景,是甲英从江阴路买来的。本来想暂时在亭子间里放一下,等西藏路的新房子装修好了,再直接拿过去。没想到,这一放,就一直放在这里了。最后,连甲英也搬来亭子间,和肖肖一起住了。 亭子间添人,楼下甲明那屋却减员。白净回黄浦江东岸的娘家去住了。这桩事情还得从她那份博物馆的工作说起。 白净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来博物馆的观众介绍各展厅陈列的物品,讲述文化背景、解说社会民俗和历史沿革。观众们乍一看,猛一听,不禁佩服她优雅的举止和渊博的知识。其实,只要动脑子仔细一想,就会想到,举止优雅,那是训练出来的。知识渊博,更蒙哄人,那是背诵讲稿背出来的。可偏偏就有一些人,一门心思迷恋讲解员的外表,却不往深处里琢磨。那天白净遇上的台湾同胞廖光阴,就是这么一位不走脑子的人。 三十来岁的廖光阴,是从台湾跑来上海寻找发展机会的。在台湾,他属于中产阶级家庭里的公子哥。混了一张文凭,出了学校的门,工作便时有时无。挨到而立之年,还得在家倚靠父母。吃喝倒是不愁,但没条件玩乐。去年,有亲戚到上海开办商贸公司,就把他也带来了,边干边学,做一些业务。 到了周日,闲来无事,廖光阴就和几个朋友泡在歌舞厅,唱哑了嗓子,跳累了腿,便找个饭馆餐厅,坐下吃喝。结帐的时候,一般是aa制,花费均摊。 这个休息日,廖光阴发觉钱包瘪了。他便找了个托辞,没跟着朋友们去消费,自己蔫蔫地逛街。逛着逛着,就跟着一班艺术学校的学生进了博物馆。学生们是学校组织来参观的,还在博物馆请了讲解员给讲解。廖光阴最开始跟在学生的后面,支着耳朵听,后来便混迹其中。讲解员见他不像学生,还以为他是带队的老师呢,不时多看他两眼。听完讲解,廖光阴没记住展览的内容,却迷恋上了讲解员。这位讲解员就是白净。 白净讲解完一轮,头一件事情就是去厕所。廖光阴也踯躅跟了去,好在最后时刻他还不糊涂,没跟着进女厕所。廖光阴在男厕所,迅速完成了“脱水”,然后赶紧出来等着白净。与此同时,他的脑筋也在快速运转,忽然想到:“讲解员说了这么多话,肯定口渴想喝水!” 想到这里,廖光阴有主意了。 白净一出厕所,廖光阴便鼓着勇气上前说话:“小姐您好,哪里有饮茶喝水的地方?” 白净抬起白皙的手臂一指:“直走,到底右拐,那里就是餐饮区。茶水、饮料、矿泉水都有。” “哦,谢谢!”廖光阴又试探着说,“我想请您喝一杯饮料,好吗?” “不用,我们休息室里有水。谢谢!”白净推辞道。 廖光阴步子没动,脸上依然笑容可掬:“不要客气,您为我们做了这么美妙的讲解,我是非常诚心诚意地想请您喝一杯,润润喉咙。” 廖光阴说到“润润喉咙”,白净条件反射地咽了一下唾液。博物馆餐饮区的东西价格蛮高,白净以前不曾舍得自己花钱去享受,可心里总是怪痒痒的,现在有人诚心诚意要请客,让她不由得心动。白净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迟疑地说:“我只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 “十五分钟够了,喝热咖啡都够了!”廖光阴说完,侧转身,哈腰摆臂,做了一个手势,请白净先行。 白净犹豫了一下,便向餐饮区迈开了步子。也迈出了跟廖光阴交往的第一步。 跟白净认识之后,廖光阴就“轻友”了,休息日基本上告别了那些aa制的朋友,而是去博物馆欣赏白净的迷人风采,再请她小坐喝一杯咖啡。赶上白净周日轮休,就一起逛商场轧马路,唱歌跳舞滑旱冰,两个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随着交往的进展,相陪相伴的快乐也在迅速生级。乐到极处,一个跟头摔在旱冰场上,就把白净的右脚腕子摔成了骨裂。 伤筋动骨一百天,可白净刚在家休养没几天,就觉得怪闷得慌的。再加上老李家上下左右都是眼睛,廖光阴不便来探望,白净愈加寂寞难耐,便找了个借口,回浦东的娘家去住了。 那时候的浦东,只有对着外滩的江边一带还算繁华。其它地区,除了是农田,就是河泽荒滩。说是要建浦东开发区,却只修了几条大马路。就这其中的一条马路,还把白净父母家的住房和家里的几亩薄田,给分隔开了。每天下地干农活儿,先得左顾右盼,然后撒丫子奔跑着过马路,生怕被来往的汽车撞了。 有了这条马路,廖光阴去探望白净却方便多了。他比甲明去得还勤。每到休息日,廖光阴便乘渡轮到黄浦江东岸,再花五块钱,乘个体的嘟嘟车到白净家的门口。返回的时候,如果找不到嘟嘟车,他只好乘郊区公交车。但是,回去的公交车站在马路的另一边,廖光阴不得不像过街老鼠似的,跑过大马路。 又是周日,廖光阴起了一个大早。刚过八点,他就乘着嘟嘟车来看白净了。廖光阴上午来,是为了避开李甲明。而甲明上午不来,则是为了避开在老丈人家吃中午饭。甲明如果是上午来,在自己家里吃完早饭,动身出发,到老丈人家就已经十点多了,再待上一小时,想走也走不成了,到午饭时间了。拔腿走吧,不礼貌,不走吧,甲明又吃不惯乡下的伙食,更看不惯不卫生的锅碗瓢勺。所以,甲明来老丈人家,都是下午一两点钟到,四点来钟走,错开中午和晚上的两顿老丈人家的饭。 知道甲明上午不会来,廖光阴和白净的心里就踏实多了。白净让廖光阴扶着她练习走路,廖光阴心领神会。白净撑着拐杖,廖光阴在旁边扶着,走了几步就踅出了家门。再走了一圈,就奔着稻草垛子去了。俩人以前在歌舞厅搂搂抱抱,没觉得会情不自禁。现在往稻草堆上一躺,让草梗草枝扎得又痛又痒的,倒刺激出了无限激情。廖光阴看着右脚腕子打着石膏的白净,像是在欣赏一只落入圈套的小猎物。 “你跑不掉了,小羊羔!”廖光阴作出满脸奸笑的样子,声音装得恶狠狠的。 “大灰狼,我就知道你是大灰狼!”白净故作娇嗔。 大灰狼一下子扑在小羊羔身上,摩挲着,亲着,吻着。小羊羔咩咩咩叫着…… 蓦地,白净一把推开廖光阴,坐了起来,迅速整理了一下衣服。 “怎么了?”廖光阴吓了一大跳,问。 “听,那是什么声音?”白净支起耳朵。 “是有动静!”廖光阴说着,赶紧拍了拍衣服,然后扶着白净站了起来。 俩人又继续装模作样练习走路,绕着草垛转了半圈,才看见是一只芦花鸡在用爪子刨食。 “谁家没看好的鸡!”廖光阴又气又恼地说。 白净听了一怔,细眉微颦。廖光阴踢起一束草,把芦花鸡吓跑,然后回过身,搂住白净,照着脸颊亲了一口。白净抬手挡开,没让他亲第二口。 “怎么了?”廖光阴惊愣了一下。 “这是大白天!”白净嗔道。 “哦,是大白天!”廖光阴抬头看看周围,似乎才意识到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喔喔喔,芦花鸡叫了起来。鸡一叫,白净不禁想起廖光阴刚才的话:“谁家没看好的鸡!” 廖光阴还想扶着她再转两圈,白净已经兴味索然。 二 甲英回亭子间住,川林回家吃晚饭,母子俩每天能见上一面。甲英看着儿子,也就不再想着那个姓郭的了。 晚饭后,川林要回学校,甲英便把他送出弄堂口。看着川林高大的背影,甲英便会欣慰地想:“儿子,你终于能够接班了!” 也许,川林是甲英后半辈子唯一的精神支柱。 西藏路的新房子的装修,是大郭找人干的,单位没事儿的时候,大郭经常去新房子盯着。新房子对门的邻居,就是九万元卖给大郭老房子的那位同事,名字叫戴芝。 戴芝在单位的资料室工作,大郭时常去资料室查资料,俩人的关系不错。分房子的时候,听说大郭忽然交不出来闸北区的房子,戴芝立刻动了心思,便拿出前任丈夫给她留下的老房子,救了大郭的急。戴芝这么做,其实还隐含着另一层的意思,那就是告诉大郭:关键时刻能帮助你的女人,是我戴芝! 高层楼房的邻居,有的住了好几年还不认识。大郭和戴芝却从装修开始就亲密无间了。戴芝不缺钱,所以装修动手早。大郭刚装修了一半,戴芝和她三岁的女儿已经住进新房子了。于是,戴芝的新房子就成了样板间,大郭一边装修一边经常去戴芝的家里参观学习,戴芝脸上心里都是笑,热情地接待。甲英经常去看房子的装修,但帮不上什么忙,大郭也不让她在那里多待,嫌碍手碍脚的。最近有好几天,甲英没碍大郭的事儿。她出公差了,单位派去外地参加一个会议。周日上午,大郭自己在家里洗完衣服,中午又赶去西藏路的新房子。乘电梯上到十六楼,大郭刚要迈步进房门,戴芝在身后叫他:“大郭,先到我家客厅里,看看我新买的皮沙发!” “好咧,趁着我衣服还干净,坐坐你的新沙发!”大郭回转身,跟着戴芝迈进了她豪华整洁的房子。 “丹丹,叫阿伯!”戴芝对女儿说。 “阿伯!”丹丹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大郭没听清楚孩子叫的是“阿伯”,还是“阿爸”。 “丹丹你好,给,吃吧!”大郭把一个汉堡包递过去。这本来是他给自己买的午饭。 丹丹接过汉堡包,戴芝想拿过来还给大郭,孩子的两只小手把汉堡包抱得紧紧的。大郭拉了一下戴芝的胳膊:“让孩子吃吧!” 戴芝手臂一软,随即牵住大郭的手:“那你就在我这里吃午饭吧!” 大郭有点不知所措,但肚子确实饿。他正犹豫,戴芝朝他莞尔一笑,指了指客厅里的沙发:“你坐坐新沙发,体会一下,看看舒服吗?” “好咧!”大郭略一迟疑,就坐了下来。 吃饭的时候,丹丹只吃了两小口汉堡包,剩下的还是归了大郭。吃完饭,戴芝让大郭在沙发上哄着丹丹玩一会儿,自己去把碗筷拾掇好。等戴芝从厨房出来,丹丹已经睡眼矇眬了。她把孩子接过来,抱进卧室。放在床上。 大郭起身,作出要告辞的样子。戴芝用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示意他坐下,随即回身,从厨房里捧出一个茶盘。茶盘上面是一把紫砂茶壶和两个小紫砂茶杯。戴芝把茶盘放在茶几上,然后挨着大郭,坐在沙发里。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两个人一时无语。这时,卧室里有哼唧声,戴芝起身去看了一眼,又回来坐下。 “孩子睡了?”大郭关心地问。 戴芝点了点头,然后试探着说:“大郭,你有没有想过,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大郭听着就泄气,半晌,苦笑一声,说:“谁能不想啊?可我……” “丹丹也需要有一个父亲。”戴芝看着大郭,期盼地说,“四岁以前的事情,孩子长大了记不住。现在丹丹才三岁,谁要是现在成了她的父亲,那他在丹丹以后记忆中,就是唯一的父亲。” “可惜啊,川林大了。要是也像丹丹这么小,就好了!”大郭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然后眼睛看着戴芝。 戴芝一把握住大郭的手:“那你就把丹丹当成你的孩子吧!” 大郭的眼睛豁然亮了,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随即站起身,牵着戴芝的手,到卧室去看睡梦中的丹丹。半晌,大郭转回身,看着跟在身后的戴芝,动情地说:“我要是有个丹丹这样的女儿就好了!孩子睡觉还会笑呢。” “孩子梦见有爸爸了!”戴芝说着,就哭了,随即扑到了大郭的怀里…… 回到对面自己的房子里,大郭的心中忽然一阵难过,他觉得太对不起甲英了。但是在大郭的脑海里,却再也无法抹去丹丹在梦中的笑脸,还有那奶声奶气的一声:“阿爸!” 甲英从外地出差回来,就感觉出大郭的神色不对。转过天,甲英下班回到闸北区的家里。一进屋里,就闻见香味扑鼻。再一看,桌上摆着几个碟子,用碗扣着,估计里面是做好的菜肴。这时候,大郭拿着一瓶酒从厨房里出来,甲英又惊喜又疑惑地看着他。大郭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说:“今天我下班早,从门口的饭馆里要了几个菜,想跟你一起好好吃一顿。” “今天是什么日子?这顿饭是什么题目?”甲英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不是什么日子,就是想好好吃一顿。咱先吃饱喝足了吧!”大郭避开甲英的目光。 “好吧,吃饱喝足了再说!”甲英没接着往下问。再问出什么,也得吃饭! 酒过三杯,菜吃了大半。大郭额头冒汗,舌头大了,面色红了,脸皮也厚了,他终于可以讲出那些平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了。 大郭迟疑了许久,掏出一张存款单,递给了甲英,语气尽量平和地说:“单位借给我一笔钱。你把买房子借的钱,还了吧。” 甲英看一眼存单上的日期,又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知道这是大郭今天刚开的户头。其实,早在两天之前,戴芝就把存单给大郭了,只是大郭一直在心里矛盾着:是不是应该把存单给戴芝退回去? 犹豫到今天中午,大郭终于还是踅到银行,把存单换成了自己的名字。 甲英再一看存单上的数额,随即又皱起眉毛,不解地问:“咱买房子借了大哥一万二,我爸一万八,一共是三万,你怎么给我六万?” “还有你的三万。”大郭嗫嚅地说。 “怎么?我的钱也算是借的?”甲英惊诧地盯着大郭。 大郭羞愧地低下头。甲英愣怔了片刻,便明白今天这顿饭是什么题目了。 第八章 炎凉冷暖(下) 三 第二天下午,甲英把一万八千块钱还给了父亲。没等老爷子问,甲英便快步上楼,进了亭子间。李老爷子看一眼闺女的脸色,就知道没好事儿。见甲英好半天没下楼,老爷子便让老伴上去打探一下。又过了好半天,李老太太从亭子间里出来。老两口子回到大屋坐下,李老太太婉转地把甲英跟大郭的事情的原委,告诉了老头子。李老爷子听了,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愣了半晌,才对老伴说:“你去给闺女做一顿好饭吧!” 李老太太去厨房,李老爷子撑着桌子站起身,往天井小院里走。 头顶的云弥散着,又聚集着,天要下雨。衣服床单已被李老太太收进屋里,李老爷子赶紧把几盆花草搬到雨棚下面。搬完了,长叹一声,眼看着雨点就敲在了地上。李老爷子拍了拍手上的土,摇晃着走回到大屋,扶着椅子刚要坐下,忽然觉得心口一阵绞痛,随即跌坐在地上。他抓住椅子,想站起来,却把椅子也拽倒了。李老爷子又去抓桌子的边沿,桌子眼看也要倾翻。他忙松开手,自己却倒了,桌子也晃了两晃,上面的玻璃杯滚落在地上,在他身边摔碎。 李老太太在厨房叮叮当当炒着菜,没听见大屋的动静。宁阿娟下班早,刚进楼门,就听见大屋里传出李老爷子的呻吟。忙推开门一看,只见李老爷子跌到在地上,一只手捂着心口,另一只手撑着地,却正按在玻璃杯的碎片上,渗出血迹。阿娟忙扶住李老爷子,呼喊着:“李家阿公,你怎么了?” 李老太太和甲英几乎同时听到了呼喊,李老太太出厨房,甲英出亭子间奔下楼,母女俩在大屋门口对撞了一下。甲英忙扶住母亲,随即搀着进了大屋。 甲英和阿娟一道扶起李老爷子,坐到沙发上。这时,宁老爷子听见动静,也从二楼下来。他先掐了掐李老爷子鼻子下面的人中穴位。见没什么作用,便让阿娟上楼打电话叫救护车。阿娟打完电话,下楼刚走到亭子间,就闻见一股焦糊的味道,忙喊叫:“厨房锅糊了!” 甲英听见话音,冲进厨房,煤气灶上的油锅已经冒起了火苗子。甲英端起洗菜盆,就要连菜带水泼出去,阿娟喊了一声:“别泼水!” 甲英一下子清醒过来,转而抄起手边的锅盖,盖了上去。趁着火苗子被闷住的一瞬,甲英关上了煤气灶的阀门。李老太太这时也赶到厨房,见火苗子已熄,只有未散的余烟,老太太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然后瘫软在阿娟的怀里。 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用担架把李老爷子抬上车,甲英也跟着上车。阿娟和宁老爷子一左一右搀扶着李老太太,一直看着救护车驶远。 此时,天色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 李老爷子在医院心脏科住了一个星期。头三天,白天由甲英陪着,晚上甲明在医院待一宿。后几天,李老爷子恢复了,跟好人一样,就不用陪护了,只需甲英姐弟,早中晚去看三次。买早饭和送午饭是甲英的事情,晚饭则由甲明送去。 这天,甲明在家里吃过晚饭,又要到医院去送饭。川林说要回学校,便帮甲明拎起饭盒,一起出了楼门。到了小街上,川林没把饭盒交给甲明,却笑嘻嘻地跟他商量:“小舅舅,医院蛮远的,我帮您送饭去吧!” “那咱俩一起去吧!”甲明说。 “我一个人去,您就不用跑腿了。您到近处散散步。”川林停顿了一下,说,“学校今天晚上开家长,您替我妈去一趟,好吗?” “以前你妈住闸北的时候,你叫我替你妈开家长会。现在你妈回来了,怎么还让我开?” “我妈这几天心情不好,您就再帮一次忙吧!”川林央求道。 “好吧。医院如果有什么事,打电话回来!打到阿娟阿姨那里。”甲明说。 看着川林拎着饭盒走远,甲明自语一句:“应该没什么事吧?” 医院没什么事,学校却有事等着家长呢。川林的期中考试成绩,在全班四十个学生中,是第二十一名。班主任老师把甲明留了下来。从老师嘴里,甲明得知:川林最近跟一个叫陆冰冰的女同学,关系蛮密切。 陆冰冰和陈川林一样,也是冲破母亲的善意阻拦,才得以进入文科班的。小时候陆冰冰就爱书,看完了还能把里面的故事讲给小朋友们听,大人们也经常听得入神。从初中到高中,陆冰冰的历史和地理都蛮好,本来老师和家长都同意孩子学文科,可期末考试陆冰冰考了总分全班第二,原来的老班主任又舍不得让她走了。老班主任跟陆冰冰的母亲说,这孩子聪明,学理科没问题,又说学理科比学文科有前途,好找工作。陆冰冰的母亲听了以后,便自作主张,替陆冰冰报了理科班。这下子,又无事生非了。 陆冰冰要求调到文科班,学校要求家长签字同意。陆冰冰便跟父母软磨硬泡,最后保证,在文科班考第一。母亲才算趁机下台阶儿,让丈夫给孩子签了字。签完字,父亲替冰冰担心:“你能考第一吗?” “在文科班考第一,没问题!” 陆冰冰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陆冰冰的自信有几分道理,她听说各班的前几名,都让班主任留下了;学习差的学生,倒是有不少被班主任反复动员去新组成的文科班。就说胖墩儿吧,学习不好,他就在外形上让自己引人注目,留了一个乡下孩子的盖盖头的发型,头顶浓密,四周光光的,把老师也逗得哭笑不得。老班主任一直盼着胖墩儿走,经常夸他是学文科的好材料,期末考试还特意让语文、历史和地理老师尽量给他打高分。结果,胖墩儿就是不去文科班,嘴里还振振有词:“老师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舍得离开呢?” “该走的没走,想留的没留!”老班主任扼腕叹息。 陆冰冰跟家里保证要考第一,文科班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她果然如愿以偿。而晚自习经常跟她在一起的陈川林,却比她多了二十名。 “我要是比你多二十分,就好了!”川林自嘲。 “离高考还有三个半学期呢,争取吧!”陆冰冰鼓励陈川林。 老师可不像陆冰冰,对川林这么“放心”,他跟甲明商量:“如果家里有学习和住宿条件,能不能别让孩子住校了?” 甲明听了一扬眉毛,道:“有条件啊!前一段住不开,是因为我大哥一大家子人从天津来,住了几天。现在,我们家楼上楼下的房子,富富余余的!” “那太好了,学校宿舍正紧张呢!”老师松了一口气。 李老爷子出医院回到家的那天,川林也从学校搬回到了家里。川林还是在大屋睡折叠床,甲英还是跟肖肖睡亭子间,一切跟甲英嫁给大郭之前一样。 生活似乎一下子又归于平静了。 川林的学习成绩不上不下,甲英问他,需不需要请家教。川林先是摇头,随机灵机一动,说:“在外边请的家教,良莠不齐。还不如我把学习最好的同学请来,每周日在咱家一道学习呢。” “人家愿意来吗?”甲英讪笑,“反正我知道,弄堂里下棋好的,都不愿意跟楼上的宁家阿公一起下!” “我学习成绩是那么差吗?”川林不服气。 川林还真把陆冰冰请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胖墩儿和他的女朋友。四个大孩子自发组成了一个学习小组,每周日上午在老李家复习功课。最初的几个周日,天气还好,大家在天井小院里学习,胖墩儿和女朋友学习腻烦了,就看看李老爷子的花草,或是晒晒太阳。后来天气转凉,大家便移进大屋里写作业。胖墩儿和女朋友就坐不住了,索性早晨把书包往大屋里一放,然后便手拉着手,出去逛街了。逛累了回来,拿过川林和陆冰冰的作业本,一抄而就。然后分别回家向爸妈报功,说自己苦读了一个上午。 又到了周日中午,胖墩儿回到家里,又是一脸疲惫。书包一扔,直奔饭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吁了一口气:“我可写完作业了!” “大胖的身子,轧马路累了吧?”母亲胖妈斜着眼睛朝他冷笑,“哼,我出去卖菜,老远就看见你挎着一个姑娘逛街。” “那是我吗?”胖墩儿嘿嘿一笑,想装傻。 “不是你,还能是谁?除了你,还有谁留这样的盖盖头?”胖妈气恼地看着儿子的发型,真恨不得拔下他几根头发。 胖墩儿不敢言语了,埋头吃饭。 到了下个周日,学习小组就剩下川林和陆冰冰两个人了。人员精简,学习气氛却更浓了。期末考完试,川林笑眯眯地请甲英去开家长会。甲明在一旁听见,立刻过来向甲英祝贺:“恭喜老姐姐,川林这次让你去开家长会,肯定是他期末考试成绩好!” 果然不出甲明所料,川林进了一大步,考了第六名。家长会上,老师跟甲英说:“幸好上次家长会以后,陈川林不在学校里住宿和晚自习了。要是还像以前似的,跟陆冰冰关系那么密切,肯定影响学习。” “您说得对!”甲英满脸微笑。笑容后面,却是一片茫然。 四 白净的脚腕子痊愈了,重新回单位上班,也就从浦东的娘家搬回老李家来住了。甲明和白净还像以前一样,睡在一张床上。可惜,俩人做的梦不一样。 过了不久,白净又去松江培训了。元旦休息两天,白净也没回家。甲明打电话埋怨白净,白净解释说,跟同事一起,到九层方塔游玩去了。 甲明听了皱了皱眉,疑惑地问:“咱俩以前不是去过方塔吗?” “再去看看呗,故地重游!”白净说。 放下电话,甲明摇了摇头,心里怏怏地想:“孤零零的老塔,有什么值得重游的?也不说回家陪陪孤零零的老公!” 白净是陪着廖光阴去的方塔。白净故地重游,廖光阴却是第一次来游览。他兴致蛮高,借了一辆自行车,起了一个大早,从市里骑过来。跟白净在培训中心见面后,又骑车驮着白净到方塔。游览完方塔,廖光阴余兴未消,逞能要驮着白净回市里。骑到闵行,日头西斜,廖光阴也累了,便在路边的小吃店里小吃了一顿。一坐下,廖光阴就感觉浑身乏累。再上车,勉勉强强骑到一处宾馆门口,廖光阴停了下来,跟白净商量:“要不,晚上就在这里歇歇吧,明天再走?”白净讪笑:“我算是被你拐骗了!” “我真的累了!”廖光阴双眉皱着,两眼透出狡黠的目光。 当天夜里,廖光阴的那份没出息的表现,可不像是真的累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一对懒男惰女才起床。一起吃了一顿不早不午的餐饭,然后就地在闵行的热闹地段逛了逛,两天的假期就这么过完了。白净乘车返回松江培训中心,廖光阴回市里。两位明天都还得上班呢! 不再驮着白净,廖光阴骑自行车的感觉轻松多了。 春节前夕,廖光阴要回台湾过年。临走的时候,请白净在西餐厅吃了一顿晚饭。廖光阴端起高脚酒杯,喝了一口红酒。白净摩挲着酒杯,目光游移地看着侧前方的窗户。窗外,近处灯火辉煌,远处却是一片黑暗。 “你怎么不喝?”廖光阴疑惑地看着白净。 “我不方便喝酒了。”白净从窗外收回目光,看着酒杯里红色的液体。 “为什么?”廖光阴感觉不安。 “我……怀孕了!”白净抬起头,盯着廖光阴。 廖光阴一惊,手里的酒杯跌落在盘子了。杯子倒下没碎,酒液洒在了盘子里热腾腾的烤肉上。白净觉得心里一凉,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然后扶起杯子,把自己杯中的酒,倒在了廖光阴的杯子里。 几杯酒下肚,廖光阴脸上的肌肉便舒展开了。他向白净许诺,春节回家就把跟白净的事情禀告父母,春节后就回来跟白净结婚。 白净拿不准,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廖光阴的许诺。但她想让自己度过一个高兴愉快的夜晚,便满怀期望地听着。 吃完饭,俩人抚握着手,互相依偎着,又说了好一会儿缠绵的情话,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手。 回家的路上,白净感觉手凉凉的,心空空的。 腊月二十五,廖光阴悄悄地乘飞机离开了上海,一去便杳无音讯。正月十五那天,白净给他在上海工作的商贸公司打电话。接电话的人告诉白净,廖光阴留在台湾没回大陆,他辞职了。 放下电话,白净感觉眼前一片矇眬,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她却怀上了一个以前一直梦寐以求的孩子。 晚上,甲明在小屋里看着电视,白净端进来两碗汤圆。俩人坐下,边吃边看元宵节文艺晚会。白净用小瓷勺盛起一个汤圆,吹了吹,送到甲明嘴边。甲明惬意地微笑着,张开嘴巴。白净把小瓷勺往前一送,甲明便把汤圆含在了嘴里。白净又盛了一个汤圆,吹了吹,放进自己嘴里。吃了几个汤圆,白净觉得全身松弛了些,便向甲明身边靠了靠,试探着说:“咱俩加在一起,快七十岁了,是不是应该有一个孩子?” 甲明咽下汤圆,然后看着白净,目光先是赞同,随即变得疑惑,半晌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是。”白净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甲明沉吟了一会儿,脱口而出:“是那个台湾同胞的?” 白净一怔,又点了点头,没敢抬眼。 “那个家伙现在在哪里?” 白净怯生生地说:“他回台湾了,没人知道这桩事。是我对不起你!你就当这个孩子,是咱们夫妻领养的。” 甲明垂下头,痴呆呆地看着裤裆,然后抱着头,就哭了。 忽然门外咣当一声响,肖肖手中的瓷碗跌落在地上,瓷碗摔成两瓣儿,汤圆滚落了一地。肖肖是从厨房给爷爷盛第二碗汤圆,路过甲明屋子的门口的。隔着门,两只小招风耳朵无意中把白净和甲明的对话,听了个满耳。 甲英正好下楼洗碗,赶紧帮着肖肖把地上的东西打扫干净。然后肖肖又端了一碗汤圆给爷爷送去,甲英三下两下洗完碗,转身上楼进亭子间。 这时,小屋的门才拉开一条缝,白净踅出来,抬头看了看亭子间,然后进了厕所。自打怀孕之后,她就尿频了。 白净从厕所再回小屋,屋里没人。白净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甲明去旁边的大屋里了。李老爷子吃一碗汤圆不够,肖肖端来第二碗又吃不了。见甲明踅进来,李老爷子便把汤圆拨出一半到自己用过的碗里,把肖肖端来的这只碗递给了甲明。 白净心里忐忑,在小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悄悄出来,耳朵贴着大屋的门听着。先是听到隐约的说话声,接着是咣当一声响。吓得白净的心咚咚地跳,她赶紧又退回屋里。 大屋里,李老爷子耐着性子,听甲明说完白净的事儿,蓦地挺直上身,想站起来,却摇晃一下。 “阿爸!”甲明连忙去扶父亲。 “儿子,你窝囊啊!”李老爷子悲叹一声。说完,两眼一闭,歪倒在椅子上。手里的小碗滑落在地上,咣当一声,摔成了瓷片。 五 甲明和白净跟着救护车,把李老爷子送去医院,甲英留在家里陪着母亲,宁家父女也下楼来帮忙。李老太太看见老邻居,长叹一声:“丢人啊,丢人!”说着忽然抬手,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然后略一停顿,等着阿娟把自己的老胳膊握住。阿娟按下老太太的手,安慰道:“谁家没有一大堆烦人的事儿?过了这个坎儿就好了。” “白净就是我们老李家的坎儿!”李老太太怨恨地说。 李老太太在家里遥骂着白净,李老爷子在医院急诊室里苏醒过来,一看见白净,也立刻怒目圆睁。老爷子抬起手往门外一指,吃力地吼了一声:“你走!”吼完,又昏厥了过去。 医生赶紧把白净“请”出了诊室。白净拉着甲明一起到走廊,甲明甩开白净的手,忍着气说:“你走吧!” “你让我去哪儿啊!”白净苦着脸。 “你随便去哪里。你走!”甲明两眼圆瞪,往大门外一指。 白净惊呆了一瞬,随即双手捂脸,哭着跑走了。 看着白净肚子里怀着别人的孩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李老太太忍不下这口气,便把自己的想法跟甲英说了,再逼着甲英去跟白净说。甲英拗不过母亲,只好找了个机会,在天井小院里一边帮着白净晾衣服,一边婉转地跟白净念叨:“阿妈说了,阿爸心脏发病住院,家里事情多,怕你累坏了身体。台湾同胞的后代有个闪失,我们家可担不起这个责任!阿妈还说,要不,你就回浦东的娘家,去保台湾同胞的胎!要不,你就……”甲英说到一半,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忽然抬手看了看表,假装想起来有什么事情,说要给单位打个电话,便匆忙上楼。没去二楼宁家,却低着脸踅进了亭子间。 白净回到小屋哭了半天,又在走廊磨蹭了半天,见老李家的人都不搭理她,便狠了狠心,背起旅行包,悻悻而又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楼门。 白净踯躅到弄堂口,遇见了宁阿娟和姚明姑。 “你这是去哪里?”阿娟问白净。 白净哽咽了一下,说:“婆婆赶我回浦东娘家。可是,离单位太远了,我没办法上班了。” 阿娟连忙扶住白净:“别哭!你可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姚明姑搀住白净的另一只手臂,往左右看了看,说:“这里风大。要不,先到我家里说话吧。” 姚明姑的家,就在明姑小吃店的楼上,是两间不大的屋子和一间私自在晒台上搭出来的小木板房子。姚明姑和一个女服务员住一间屋子,店里的另两个男伙计住另一间屋子。木板房子里面平时搁些杂物,偶尔有人来,可以临时借住。 姚明姑领着阿娟和白净到家里的时候,服务员和伙计都在店里,屋里空着。姚明姑从绳上拿下一条毛巾,递给白净,劝慰道:“别伤心!你还怀着孩子呢,遇事要想开了。” “都是因为有这个孩子!唉,我真想去医院流掉这孩子。”白净呜咽着,说。 “你可不能这么想啊!”姚明姑忙拉住白净,说,“每个孩子都是投奔父母来的,你怎么能忍心不让孩子活下来呢?” “我的事情,您大概也听说了。您说,我还有什么办法?”白净说着,倚着姚明姑,呜呜地哭开了。 阿娟和姚明姑扶着白净坐在床沿上。姚明姑在右,阿娟在左,坐在白净的两边。姚明姑怜爱地看着白净的小腹,说:“你们年轻人不懂得珍惜,孩子来投奔你,那是缘分,也是你的福分。你知道我吗?我年轻的时候就不注意,结果流产了两回,后来就再也怀不上了。说真的,我这十年二十年,做的最高兴的梦,就是忽然怀上个孩子!”说着这话,姚明姑两眼就发亮了。 “我也做梦都想有一个孩子!”白净抹着眼泪,说,“结婚这八九年,因为甲明的毛病,我一直没怀上个孩子。甲明总念叨,说想领养一个。可我不甘心啊!” “那你现在怀上了,这不是正好吗?至少,这是你的亲骨肉啊!”姚明姑说。 “不是老李家的亲骨肉,我婆婆不接纳。”白净抽泣着说。 “那甲明不是有毛病吗?不是有不了亲骨肉吗?哼,他们老李家的人有毛病,干嘛挤对你!”姚明姑气呼呼地说。 “是啊,至少你怀的孩子,比领养一个外人的孩子,要亲近多了呀!”阿娟抚着白净的肩膀,说道。 白净捂住脸,委屈地哭了。半晌,抬起泪眼,说:“这么说,我可以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了?” 阿娟注视着白净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的的泪花,不禁觉得那泪花是如此的晶莹美丽。阿娟莞尔一笑,说:“你问问孩子,就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白净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一只鸽子落在窗台,又展翅飞起。白净侧转脸,望向窗外。透过泪花,外面的世界五彩缤纷。 “妈妈知道了,你愿意看到这个美好的世界!”白净抚摩着小腹,悄声对孩子说。 第九章 流年(上) 第九章 流年 一 姚明姑在屋里加了一张折叠床,收留白净住下了。 夜里,同屋住着的女服务员时断时续打起了呼噜。白净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好。转过天,姚明姑把晒台上的小木板房子收拾了收拾,腾出来让白净一个人住。白净下午请了半天假,回老李家把自己的东西,整理了几个大包袱,让伙计帮忙搬到木板房子里。然后又分门别类,常用的物品摆在外面,不常用的东西装进几个纸箱子里面。 天气由凉转暖,白净在木板房子里面住着还算舒服。尤其是有了自己独自的生存空间,白净可以像抱窝的老母鸡似的,开始营造自己的产巢。 白净有肚子里的孩子陪着,不寂寞。甲明晚上在医院陪着老父亲,也不孤单。这样的日子没过俩礼拜,甲明又孤单了。老爷子康复出院,不需要儿子陪着了 李老爷子在医院的时候,就听甲明说了,白净为了把孩子生下来,搬出去住了。现在回到家里,见甲明孤单一人,老爷子心里挺不是滋味儿。晚饭吃过,在天井小院歇着的时候,李老爷子叫来甲英,让她坐在自己旁边,然后问起白净是怎么出走的。甲英就把母亲让她挤对白净事情,跟父亲说了说,然后趁机提出,把白净接回来。 李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半晌点了点头,说:“白净也怪可怜的。让她回来吧!” “那就让甲明待一会儿去看看她吧,顺便接她回来?”甲英说。 李老爷子摇了摇头:“要是甲明去接,恐怕以后他就矮白净一头了。” “哦,怕白净以后在家里占上风了。还是您想得周到。那怎么办?”甲英问。 李老爷子挤出了一个笑:“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你去一趟吧。” “我怎么成系铃人了?”甲英诧异。 “总不能让你爸妈去接白净吧?”李老爷子瞅着闺女,说。 甲英自嘲地一笑,无奈地说:“这些拉抽屉的事儿,都归我了!” 看完电视里的新闻节目,晚饭也消化得差不多了,甲英拎着一个小锅去了明珠小吃店的楼上。白净正在木板房子外面余下的一半晒台上,闲坐着嗑瓜子。见甲英来,白净便从木板房里面拎出一个折叠椅。甲英赶忙接过去,打开坐下。 “这地方倒是蛮清静!”甲英左右看了看,说。 “伙计都在楼下忙着呢。等店里打烊,这里就热闹了。”白净讪笑说。 “外面热闹,这里清静;外面清静了,这里才热闹。倒是蛮有意思的!”甲英也笑。 白净扬起脸,说:“住惯了这里,觉得蛮舒服的。吃的喝的,买东西,都方便。有事情,下楼打个招呼,伙计就上来帮忙。” “要说方便,还是回家生活方便。”甲英把垂到面颊上的一绺头发,顺着抹上去,同时也顺着白净的话题,说到了正题。 白净知道大姑子的来意了。她眨了眨眼,笑了:“还是这里方便,你不是还得拎着锅,走来这里买鸡鸭血汤吗?” “对啊,你住回去,我买回去,你在家里喝,多方便!”甲英瞟着白净,戏谑道。 “那我就回去喝你买的鸡鸭血汤吧,看看滋味怎么样。”白净便顺着台阶下了。毕竟她怀了别人的孩子,自知理亏。 白净收拾了一些必备的东西,装进旅行包。甲英帮着白净背着旅行包,白净拎着空锅,两人一前一后在昏暗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下楼梯。拐到小吃店的前门,白净跟姚明姑打了一个招呼,悄声说:“我先回去看看,不行还回来住。” “就是,怀孩子可不能生气。不顺心就回来。”姚明姑贴在白净耳边说。然后接过白净手里的锅,高声问:“油豆腐细粉汤还是鸡鸭血汤?” “血汤。”白净说。 当天夜里,甲明抖擞精神,跟白净折腾了小半宿。转天一早,甲明去单位上班差一点儿迟到,白净则干脆没去上班。她感觉不大舒服,就给单位打电话请了一天假,然后回床上躺着。到了中午,起来想做午饭,却发现床单上见血了。 白净支撑着走到明姑小吃店,进去坐下,想歇歇再走去医院。姚明姑一看白净的脸色,赶紧让伙计用三轮车把她送到附近的妇产医院。医生检查之后,诊断为先兆流产,得住院保胎。 白净住进医院,白净的母亲得到消息,下午便从浦东赶了过来。白净母亲白天在医院伺候闺女,晚上就住到姚明姑那里,在木板房子里睡。 白净的病房住了四个病人,有保胎的,也有等着生孩子的。家属们虽然辛苦,聊起孩子却不觉得嘴累。尤其是当丈夫的,说起自己快当父亲了,都是一脸喜悦和自豪。 甲明来看望白净,搀扶着她去厕所,路过走廊里的科普宣传栏。白净指着宣传栏里的“人工授精”的内容,悄声对甲明说:“咱俩就当是做了这个手术。那个台湾佬,也就是个提供精子的人。” 白净这么一开导,甲明心宽了许多。不知不觉间,便有了自己要当父亲的感觉。毕竟白净肚子里的孩子,以后要管他叫“爸爸”。 白净的病情不重,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出院了。出院的时候,白净母亲没让老李家的人知道,直接把闺女送到了姚明姑那里。 白净母亲淌着眼泪托付姚明姑:“本来我想把女儿接回浦东的,可我们那里正在拆迁,蛮乱的,附近又没个好医院。只好让白净住这里,麻烦你了。哦,千万不能让白净跟甲明回去住,要出人命的!” “您放心,甲明敢来,我把他轰出去!”姚明姑气冲冲地说。 “他来看看我,终归可以!我不跟他回去就是了。”白净低下头,双手互相摩挲着说。 “你啊……”母亲无奈地摇头,不知该说闺女什么。 二 最开始的日子,甲明几乎每天的早晨和晚上,都到木板房子来看望白净。 这天早上,甲明在姚明姑的小吃店要了一小锅馄饨和六个生煎馒头。出店门,正要绕到后面,上楼梯给白净送去,就遇见了阿娟。阿娟说他:“你干嘛买这么多?先自己在店里吃完了,再给白净送去,不是能少拎着一点吗?” “这些不包括我的,这全是白净的!”甲明大睁着眼睛,说,“她吃得比两个人还多。” “她现在就是两个人!”阿娟说。 “对,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甲明说完,跟阿娟挥了挥手,匆匆忙忙走了。 看着甲明兴冲冲离去的背影,阿娟不禁苦笑着叹息:“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是一个人在战斗!”叹息完,进小吃店,自己吃早点去了。 随着白净身子的体积一天比一天膨胀,甲明去木板房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天气由暖转热,那天甲明下班回来,拐进小街,前面正好走着宁阿娟。随着有节奏的脚步,阿娟轻薄的裙子飘摆摇荡,两个的腿肚子上白皙的肌肉,一紧一松,一张一弛。看得甲明心里痒兮兮,身上软酥酥的。 阿娟似乎有预感,忽然回头,就看到了甲明两只痴呆呆、色迷迷的眼睛。阿娟停下,等甲明走过来,才又迈开步子,两个人并排走。阿娟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打开挎包,翻了翻,拿出两张电影票,却不递给甲明。 “晚上有时间吗?我们单位工会发了电影票,你和白净去吧。”阿娟看着甲明,浅浅一笑,试探道。 “我倒是晚上有时间,白净就不去了,别再累着了。” “那好吧。”阿娟递给甲明一张电影票,把另一张放回挎包。甲明便明白了阿娟的意思,不由得心里一阵窃喜。吃完晚饭,甲明就跟李老太太念叨,说自己晚上要去图书馆,借几本育儿的书。李老太太哼了一声,没理他。本来甲明是想找借口晚上出去和阿娟一起看电影,才说去图书馆,却恰巧被肖肖听见。肖肖非要跟他一起去图书馆,说是想去看看课外书。 甲明看看表,放电影的时间还早,便带着肖肖去了图书馆。甲明心里盼着图书馆提前闭馆,却赶上图书馆最近延长开放时间。肖肖没完没了地看着书,没有要回去的意思。甲明忽然一拍脑袋,跟肖肖说:“差一点儿忘了,我今天还得去看你白净婶婶呢!” “我陪您去吧,我好多日子没看到婶婶了。”肖肖说完,就放下了书。 甲明苦笑了一下,只好又带着肖肖往回走。到了小街和弄堂的交口,甲明笑眯眯地对肖肖说:“我们有大人的事情,你回去写作业吧!” “大人的事情?”肖肖愣怔了一下,只好佒佒地拐进弄堂,回家写作业去了。甲明继续往前走了没多远,就到了明姑小吃店。他略一停步,往上扫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表,便加快脚步沿街向前,出小街到大马路,兴冲冲直奔电影院。 肖肖在亭子间写完作业,然后闭着眼睛,一边按压几个保健眼睛的穴位,一边听外语磁带。甲英在楼下的大屋看完电视连续剧,刚想上楼,听到录音机的声音,便又回大屋拿报纸。甲英拿着报纸到亭子间,还没坐下翻看,肖肖已经听完录音了。 “姑姑,我做完作业了,看一会儿电视。”肖肖关上录音机,又打开小电视。 “嗯。”甲英应了一声,低头翻看着报纸的大标题,两分钟就翻完了。 肖肖拨了几个台,没见什么好节目,也拿起报纸翻看。甲英欠了欠身子,说:“你不看电视,我关了吧?” “我关吧。”肖肖回身关了电视,屋子里一下子就静了。 甲英想洗漱,准备睡觉休息,又觉得时间还早,便问肖肖:“你饿吗?” “有点饿了。我去买馄饨吧?”肖肖心领神会。 “好啊,就买……两碗吧,大家分着喝。” 甲英和肖肖一起下楼了,肖肖拎着锅去明姑小吃店,甲英去厨房里拾掇。肖肖买了馄饨,刚出店门,就听见前面有熟悉的声音。 “你啊你,看电影也不老实,害得我什么情节也没记住!”这是阿娟的声音,她就在肖肖前面十来步远,一飘一摇地走着。 “看着电影里面的男女,我就情不自禁了。”这是甲明的声音,他跟阿娟并排走着。 “嗳,你别跟我一道回去!”阿娟对甲明说。 “对,你想得周到,免得别人误会。”甲明捏了一下阿娟的手,说,“那我先去吃一碗阳春面,吃完再回去。” 肖肖赶紧躲到道边的树影里,怕甲明回身去明姑小吃店,看到自己。甲明却继续往前走,踅进了小街对面的另一家小吃店。 肖肖呆呆地看着两个大人的背影,终于明白了小叔叔今天晚上,干的是什么“大人的事情”。 一阵夜风吹过,肖肖的心里不由得一阵伤感。她似乎还感觉到了,甲明在小吃店里打着饱嗝,也感觉到了,白净和肚子里的孩子,在小木屋里的辘辘饥肠。 想到这里,肖肖走出了树下的阴影,拎着一小锅馄饨,给白净送去了。 阿娟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晚上去老年大学上课,还没回来。 身体不累,阿娟坐在屋里歇了歇情绪。然后下楼到厨房,洗手洗脸,再刷牙。这时候甲明回来了,见阿娟举着牙刷,满口白沫,便问:“这么早就准备睡觉了?” 阿娟摇头,“哦,哦”两声,又刷了几下牙,脑子里已冒出了一句趣话:“你要是看电影之前刷牙,我现在就不用刷牙了!” 阿娟张嘴,吐出一口白沫,却把趣话咽了回去,免得让甲明难堪。阿娟不说话,甲明却把嘴巴凑到阿娟的耳边,悄声说:“半夜你来找我!”说完,吻了一下阿娟的脸颊,然后出厨房,回小屋。 阿娟惊愕得目瞪口呆,把牙膏沫子咽下去半口,才醒过神。赶忙咳嗽,然后重新洗脸。尤其是脸颊。 阿娟出厨房,肖肖拎着一个小锅进楼门。阿娟忙闪开厨房的门,让肖肖进去,然后自己抬脚上楼。肖肖喊了一声“姑姑”,阿娟以为是叫自己,刚停步,却见上面的亭子间闪出甲英。阿娟向旁边后退一步,想让甲英先下来,却忽然踩到了后面的一只脚,随即双肩被身后的两只手扶住。阿娟回头一看,是父亲。宁老爷子是跟肖肖一道,从明姑小吃店回来的,路上还问了肖肖几句话。 “你回来啦?”父亲和女儿几乎同时问候。怕回答再同时,便都没话了。 甲英下楼,宁家父女再上楼。进到家,宁老爷子把保温罐放到一旁,对阿娟说:“我在明姑那里吃过鸡鸭血汤,本来想给你带回一碗。又一想,你出去看电影,肯定有人请客,就没给你买。” 阿娟心虚地看了父亲一眼,感觉父亲的神情像是知道了什么,便低下头,没接过话茬儿。 宁老爷子见没引入话题,还不甘心。又开始念叨自己的事情:“我在老年大学认识了一位吴阿姨,比我小十岁,单身一人,对我蛮好的。她想来咱家……”老爷子停住舌头,不往下说。 阿娟一激灵,惊愕地看着父亲。 “瞧把你吓得,像见到了老虎似的!她说了好几次,想来咱家作客,我也不好意思回绝人家。刚才下课,我就请她在明姑小吃店吃了一顿夜宵。” “结果呢?”阿娟好奇地问。 “姚明姑跟我蛮亲热地聊了一会儿咱家里的事情。估计吴阿姨听了,再不会要求来咱家作客了。”宁老爷子嗤嗤笑着说。 阿娟笑得身体颤抖,指点着父亲:“你呀,真有办法!” 父女俩一道哈哈大笑。这要是让吴阿姨知道,不知是什么感受。 宁老爷子先止住笑,对阿娟说了一句:“说完我的事情,也说说你刚才跟甲明看的那场电影吧!” 阿娟怔了怔,随即收住笑容。 老爷子点到即止,接着又问女儿:“那电影叫什么名字,好看吗?要是好看,我以后也去看看。” 阿娟眨了眨眼睛,一时竟然没想起来电影叫什么名字。 夜深了,阿娟却还醒着。这一天的事情就像放映电影似的,在她脑子里闪现。好容易放映完,又开始回放以前的事情。终于,阿娟从床上坐起身,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再躺下。此时,阿娟似乎感觉到,今天晚上有些不由自主。 过了一会儿,阿娟觉得下腹发胀,只好下楼去厕所。从厕所冲完水出来,阿娟犹豫了一下,抬头顺着楼梯往上看,她似乎看到了,甲英正躺在亭子间的床上,支着耳朵等着听她上楼梯,等着听她从亭子间门前走过的声音。她又想到了李老太太……还有在楼上用耳朵看着自己的老父亲。 阿娟忽然感觉到了羞耻,她搓了一下脸颊,定了定神,然后抬脚踏上了木板楼梯。刚走了两步,就听身后吱地一声房门响。阿娟略一停,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回眸一望。随即,她继续迈步往上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躺在床上,阿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上这趟厕所,排出去了许多不干净的东西。 第九章 流年(下) 三 这个晚上,甲英累了,睡得蛮好,什么也没听到。第二天一早,她又跑去西藏路,盯着房子装修。 甲英在闸北区的一居室是铁路局的房产。铁路系统最近几年有钱了,财大气粗,要把这几栋矮楼房推倒,盖高层住宅。铁路局给住户提供了三种补偿方案:一是给钱,二是给现房,三是等高层住宅盖好了,再回迁。 因为有儿子川林,甲英当然是要房子。本来甲英还犹豫,是要现房,还是要回迁房。后来听说,现房里面有西藏路高层住宅楼里面的房子。甲英和川林跑去一看,新房子所在的高层住宅楼,正跟大郭住的那栋高楼相对,中间隔着停车场。娘俩儿商量了一下,便决定:就要西藏路的房子! “就跟他唱对台戏!让那个姓郭的瞧瞧,他能住带电梯的房子,咱们也不用爬楼梯!”甲英扬眉吐气地说。 “不用爬楼梯算什么,以后咱们还得住别墅呢!”川林抬起眼睛,把两道黑眉毛顶得挺高。 新房子是一居室,甲英装修得又简单。所以川林一放暑假,娘俩儿就搬进去住了。不过到了白天,甲英还是让川林回外婆家吃饭和学习。好在两边的距离不远,乘公交车两站,骑自行车是眨几下眼睛的时间,走路也只用二十来分钟。 甲英让川林白天到外婆家,其实吃饭是次要的,主要是为了有人监督学习。甲英不放心川林和陆冰冰,单独在新房子里面复习功课。 上学年结束,川林考了班里的第二名了,第一名还是陆冰冰。所以俩人在一起学习,老师和家长也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了。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这个暑假作业特别多。每天吃完早饭,川林骑自行车顺路到陆冰冰家。川林招呼一声,陆冰冰便出来,把书包放在川林的自行车前车筐里。川林推车,陆冰冰走路,十来分钟之后,俩人就到了老李家。 甲英特意让肖肖跟着川林和陆冰冰一道学习。肖肖最高兴,有两位优秀的学长指导,自己写作业轻松多了。川林和陆冰冰也不嫌肖肖碍事,有这个小妹妹在身边,消除了他俩的许多杂念,学习更专心了。 川林吃完早饭,到外婆家学习去了。甲英拾掇完屋子,准备出门上班。甲英的新房子在五楼,上楼的时候,甲英乘电梯,下楼的时候,如果赶上电梯忙,她就走楼梯。 甲英等来电梯,见人不多,刚迈上去一只脚,忽然看见电梯里有一张熟面孔,是大郭。两个人都愣住了。甲英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还在迟疑,后面的人催促她赶快上去。甲英忙退后一步让开,转身走楼梯去了。 甲英走到楼下的时候,大郭在楼梯口等着她。 “应该让你乘电梯,我走楼梯。”大郭朝她歉意地一笑,说。 “谢谢!我愿意走楼梯。”甲英斜睃了他一眼,说。 “哦,你怎么在这里?”大郭又问了一句。 甲英嗤笑一声:“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你好像不住在这里?” 大郭点了点头:“对,你记得蛮清楚,我住对面的楼。我是来看望一位朋友的,昨天晚上我把他灌醉了。哦,你也是来看……朋友?” “我住在这里。”甲英眯起眼睛。 “你住在这里!”大郭大睁着眼睛,脸上现出一个尴尬的笑,随即试探道,“哦,你住进这里的房子,不容易吧?” “很容易。因为我住的是自己的房子!”甲英傲气地扬起脸,摆着架子,步出楼门。把大郭甩在了身后。 大郭看着甲英走远,朝着她的背影叹息了一声,然后迈开步子,往停车场走去。停车场上,戴芝和丹丹已经坐到了小轿车里面,正向着大郭频频招手。 尽管博物馆给白净安排了轻工作,白净带着七个多月的身孕,也不方便上班了。姚明姑陪着白净回了一趟浦东的娘家,赶上家里正在拆迁,白净的哥哥嫂子们为了分家,又在争嘴吵闹。姚明姑本来想送白净回娘家休养,一看这情形,又把白净领回来了。 甲明和白净,久不住在一起,感情日渐淡漠。甲明这些日子见白净臃肿得越来越走形,脸上也起了一块一块的妊娠斑,便感觉她不像以前那么漂亮了。对她肚子的孩子,又耿耿于怀了。 自从春天,李老爷子因为白净怀了别人的孩子,发心脏病住院,这桩家里的丑事就泄露出去了。刚开始,李家人还没觉得事情会传开。现在白净的肚子鼓起来了,周围的议论也随之而起,捂住耳朵,都似乎听得见。甲明便懒得再去木板屋看望白净了,李老太太在小街上,看见白净挺着大肚子散步,也远远地避开。 白净眼看着自己再有两个月就生产了,心里不由得犯难。孩子一生下来,从坐月子伺候产妇,到带孩子把屎把尿,麻烦事儿多着呢。她得赶紧找个依靠。 睡醒了中午觉,白净正待在小木屋里摇着蒲扇发愁,宁阿娟来看望她了。阿娟问起白净,什么时候回老李家去住。白净低着头,茫然无语。阿娟便说:“你应该回家去住了,总不能在这小木板房子里坐月子吧?” 白净这才抬起头,说:“上次我回去,是甲明来接我的。” 阿娟扑哧笑了,说:“甲明不接你,你就不回去了?他要是有外心,不让你回去,你就轻易被扫地出门了?那是你的家啊!” 白净眼睛一湿,随即感激地握住阿娟的手,半晌说:“那你送我回去!” “好啊!你和甲明以后可别忘了谢我!”阿娟乐呵呵地答应,心里却有一丝酸溜溜的。 收拾东西的时候,白净忽然想起,这两天该去医院做产前检查了。上次检查她就没去。白净犹豫是不是下次再去,阿娟爽快说:“索性我把好事做到底,先陪着你去妇产医院吧。” 到了妇产医院,医生给白净检查了一番,说一切正常。出诊室的时候,肚子里的胎儿动了一下,白净一阵兴奋,不禁自豪地想:“我也快当妈妈了!”心情随之豁然开朗,一肚子的愁事全忘了。 阿娟扶着白净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歇了一会儿刚准备起身走,就见一个高个男人拿着病历本从另一个诊室出来。一个老医生跟着出来,把手按在高个男人的肩上,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摇摇头,又退回诊室。高个男人抬起头,阿娟和白净惊讶地看到了他脸上流淌着的泪水,也惊愕地看清了,他就是大郭! 大郭是瞒着戴芝来拿她的妇科检查结果的。前些天单位体检,查出戴芝的宫颈有病变,让她来妇产医院复查。当时是大郭陪着她来的,检查之后,医生告诉戴芝过几天出结果,却悄悄让大郭把电话号码留下了。过后,医生打电话把大郭单独叫来了。 阿娟站起身,扶着大郭坐到长椅上,然后自己坐在他旁边。白净掏出手帕递给大郭。大郭接过手帕,手里的病历本却滑落到地上。阿娟俯身捡起翻开着的病历本,病历本翻开的那页有几滴泪水。阿娟无意中看到了上面写着的诊断结论,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阿娟把病历本交给大郭,大郭拉开公文包,又拉开里面的一个小夹层,把病历本藏到里面。大郭把手帕还给白净,然后呆呆地看着白净隆起的腹部。半晌,叹息一声:“生命啊,生命!”说完,站起身子,踽踽地走了。 远去的背影,像是一个老去的男人。 夏季天长,白净和阿娟从妇产医院回到木板房子,天还亮着。阿娟打算陪白净回老李家,白净看了看手表,说:“该吃晚饭了,我吃完饭再回去吧!” “嗐,回去一起吃呗!不就是添多一副碗筷吗?”阿娟说。 “我婆婆都是按人数做饭,不多做。我现在回去,可不是多一副碗筷那么简单。再说了,我现在吃得多。” 阿娟想了想,朝白净一笑,说:“好吧,你等着吧!你在这里吃饭,我回去吃饭,过一会儿,就来接你。” 白净让伙计把饭菜送上楼,吃完,不见阿娟来。又拾掇完包袱,还不见阿娟到。白净有些坐不住了。这时,木楼梯吱吱响,白净抻着脖子看,楼梯口冒上来一顶白帽子,是伙计来收碗碟和餐盘。过了一会儿,木楼梯又吱吱地响,随即,楼梯口又冒上来了一个平头。白净刚感觉失望,却又倐然喜悦心跳,来的是甲明! 甲明的身后,冒上来一头乌黑的秀发,这才是宁阿娟。 甲明和阿娟陪着白净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阿娟放下手里的包袱,便转身告辞。甲明送她出屋门,阿娟回过头,说:“快当爸爸了,回去陪陪那娘俩吧!”说完,朝甲明浅浅地一笑,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睛发湿,便赶紧扭头上楼了。 甲明回到屋里,感觉屋里的一切,仿佛忽然之间充满了无限生机。他朝白净走过去,坐在妻子身边,牵过她的手抚摩着,说:“我也快当爸爸了,不知能为你和孩子做些什么?” 白净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甲明掏出手帕,替白净轻轻擦干。 “你能为我擦干眼泪,就足够了!”白净幸福地说。 四 宁阿娟上楼,先到父亲的屋子里看了一眼。宁老爷子正在喜眉笑眼地打着电话。可惜,这么丰富的表情,对方看不见。阿娟回到自己的屋里,从桌子上的糖果盒里捏起一粒小糖,放在嘴里咂摸着。酸甜的味道,爽口提神。阿娟坐着歇了一会儿,翻开桌子上的一本读了一半的小说,继续阅读。刚翻了两页,宁老爷子叫她:“阿娟,你去买些水果来!待一会儿,吴阿姨来。” 阿娟把一段看完,插好书签,合上书,然后懒洋洋地站起身,把糖果盒拿到父亲的屋子里的茶几上,说:“喏,有水果糖!” 宁老爷子皱了皱眉:“你好像不喜欢吴阿姨。” 阿娟嗤嗤一笑:“我凭什么要喜欢她?你以前不是也讨厌她吗?” “一开始不大熟悉,后来熟悉了,就不讨厌了。”宁老爷子撇了撇嘴,说。 “最初的印象往往是准确的,后来的有些东西,是可以装模作样假装出来。” 宁老爷子沉下脸,嗔道:“我不用你提醒!你呀,就是对别人要求太高,个人问题才没解决。” “我现在生活得蛮充实。”阿娟反唇相讥,“说到个人问题,屡次想送上门来的吴阿姨,才有大问题呢!” 父女俩正在拌嘴,吴阿姨打扮得像老妖婆似的,上门来了。阿娟一见她,就倒胃口了,借口去图书馆,躲了出去。阿娟到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坐了一会儿,人家就下班了。阿娟只好回到小街,却不想回家。她走进明姑小吃店,喝了一碗油豆腐细粉汤。出了店门的时候,阿娟跟姚明姑说要去小木屋里歇歇。然后不顾姚明姑的一脸惊讶,拐到后面,上楼梯到了白净刚刚住过的小木屋里,在木板床上躺了下来。现在只有这里,能让她放松休息一会儿。 阿娟不在,吴阿姨说话更放得开了,几句话就把宁老爷子煽惑得飘飘然,感觉自己的这把老骨头都轻了。趁着宁老爷子忘乎所以,吴阿姨告诉他说,其实自己有一个女孩。 “你以前不是说自己是单身吗?”宁老爷子心里一沉,问。 “我女儿今年高三了,明年就上大学了,大学毕业以后就自立了。我不能算是单身吗?”吴阿姨轻描淡写地说。 “能算。咱们要往前看,你女儿以后还得读博士呢!”宁老爷子嘴上顺着说。 “瞧,这是我跟女儿的合影照片。”吴阿姨从小挎包里拿出一张塑封的相片,得意地说,“我女儿蛮听话的,以后咱们老两口子住这屋,我女儿和你女儿暂时住那屋。明年上大学,她就住校了。” “你们娘俩儿都住过来?你原来的房子呢?”宁老爷子撇嘴讪笑一下,问。 “我的房子可以租出去,咱们也能多一份收入。正好给女儿读大学用,免得你觉得孩子是个负担。对吧?”吴阿姨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瞟着宁老爷子,脸上堆着笑,说。 “还是你想得周到啊!”宁老爷子不能不佩服面前这个女人。 忽然,宁老爷子看着相片愣住了,他觉得吴阿姨的女儿似曾相识,随即想起来了,这女孩就是那个留着怪发型的胖墩儿的女朋友。暑假的时候,这两位在楼下的天井小院里,跟川林和陆冰冰一起复习过功课。不过,宁老爷子总看见这女孩跟胖墩儿手拉着手出去玩。 “你女儿考大学……没问题吧?”宁老爷子试探了一句。 “考大学没问题,我女儿学习可好呢,可用功了!”吴阿姨说得煞有介事,表情尤其自然。 宁老爷子不由得叹息一声。 吴阿姨误会了,以为宁老爷子是替她的女儿担心,便又找补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我女儿可聪明呢。” 宁老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担心自己太笨了!”“你怎么笨了?”吴阿姨双眉微蹙,疑心地问。 宁老爷子赶紧掩饰道:“哦,我岁数大了,笨手笨脚的!”说完,故作笨拙地活动了几下老胳膊老腿。本想表演给吴阿姨看,却把茶杯打翻。水洒,人也傻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吴阿姨没有要走的意思。宁老爷子不得已,便问吴阿姨要不要出去吃夜宵。吴阿姨说晚饭吃得蛮饱。宁老爷子灵机一动,说:“我也吃撑着了,咱们出去散散步、消消食吧!” 吴阿姨只好起身,跟着宁老爷子下楼。俩人像散步又似赶路。路过明姑小吃店,宁老爷子提议进去喝馄饨。吴阿姨斜睨了他一眼,道:“你晚饭不是吃撑着了吗?” 宁老爷子一时语塞,吴阿姨眯起眼看着他,嗤嗤地笑 :“你又饿了,对吧?你去吃吧,我先走了!”话说完,脚步却没移动。 宁老爷子正在迟疑,姚明姑从店里出来招呼他。吴阿姨便一扭身,头也不回,独自走了。 姚明姑把宁老爷子领到小吃店楼上的木板房子里,阿娟正在日记本上写着什么。她心情不好的日子里,就爱写日记。烦恼写出来,似乎就宣泄出去了。 见父亲和明姑阿妈来了,阿娟合上日记本,放进挎包。然后站起身来,给父亲让座。宁老爷子摆了摆手,只打量了一眼木板房子,便出去看晒台。然后让明姑领着,又去看那两间正规的屋子。阿娟跟在后面,对父亲的举动颇感莫名其妙。 宁老爷子转过脸,盯着姚明姑,感动地说:“明姑,你还是喜欢住这种格局的房子!” “早年在你们家里的时候,就住习惯了,也住出……感情了。”姚明姑迎着宁老爷子的目光,动情地说。 阿娟恍然大悟,姚明姑这里的房子格局,跟自己家里的一样。 宁老爷子伸出手,姚明姑就搀住了他的手臂。宁老爷子的嘴唇颤动了半晌,说:“回去住吧,阿娟是你从小带大的,她需要一个母亲,你也需要一个女儿!” 阿娟便过去,拉住了明姑阿妈的手。半晌,姚明姑点了点头:“我也需要一个家!” 深秋时节,小楼里发生了这一年最大的两件事:一楼的白净生下了一个叫李小香的女孩儿,终于让甲明当上了父亲;二楼的宁老爷子终于把姚明姑娶进了门,让阿娟又有了一个母亲。 年终,不平静的一年,终于远去了。小楼里的那些当时似乎很大,过后其实很小的事情,也都随之走远了。 只留下了小香儿的啼哭和咯咯笑声。还有,宁老爷子和姚明姑相伴着散步的身影。 第十章 从夏到冬(上) 第十章 从夏到冬 一 天气热起来,丹丹便不去幼儿园了。下午有风,戴芝领着丹丹到楼下乘凉。戴芝前两天刚在医院做完化疗,身体还虚弱。她在木条长椅上坐下,让丹丹自己在草坪上玩。戴芝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女儿,再掏出小镜子照了一下日渐憔悴的自己,眼睛不由得一湿,便把小镜子装回挎包,把纸巾掏了出来。 不远处的垃圾桶那边有响动,戴芝听见了,扭过头去看,看见一个女人在垃圾桶里翻找东西。戴芝轻叹一声,不禁同情地想:“又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那女人大概是觉得不方便,索性把垃圾桶斜倒下,又翻了几下,从里面翻出一兜子带鱼,立刻显得欢天喜地的,拎起来就要走,却又停步,回身扶起垃圾桶。这时,戴芝忽然惊愕地发现,这个翻垃圾桶的女人,竟然是李甲英! 甲英也看见了戴芝,只是一笑,便快步回到自己的楼栋,上楼回家。 不一会儿,甲英端着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盒子下楼了。塑料盒子本来是包装糕点用的,糕点吃完,盒子还没来得及扔掉,现在派上用场了,里面盛放着一堆洗好了切成一段一段的带鱼。甲英把塑料盒子放在楼房拐角的矮树下,招呼了几声,便有两只小猫喵喵叫着踅来了。 丹丹跑过去问甲英:“李阿姨,这是你家养的小猫咪?” “不是,这是流浪小猫。”甲英说。 戴芝也跟了过来,朝甲英一笑:“您蛮有爱心的,特意为猫做了一顿美餐!” 甲英一笑:“您过奖了!我可不是特意的。前两天,我在超市买了两包促销的非洲带鱼。图便宜就得上当!回家做熟了一尝,那股腥味儿蛮厉害,我和儿子都吃不惯,只好把剩下的一包扔了。刚扔进垃圾桶,我就想起来,还不如喂猫呢,也算是做一件善事。” “您的心地真善良啊!”戴芝朝甲英点了点头。然后跟丹丹一起看小猫吃带鱼。小猫吃得津津有味,丹丹看得美滋滋的,戴芝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每年入夏,最大的新闻事件就是高考。七月上旬的后几天,天气正热,高考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早就有小道消息说,高考的日子要提前到六月上旬。结果到了六月上旬,举行的是模拟考试,高考还是在七月份的大热天。 光阴荏苒,川林今年该参加高考了。他两次模拟考试的成绩突出,就大着胆子和陆冰冰一起报考了天津南开大学。高考成绩出来,陆冰冰分数蛮高,川林却因为天热上火,考试没发挥好,离南大录取线差了三分。录取通知下来,陆冰冰如愿以偿,进了南大,川林却落入了第二批次的学校,被天津师范学院录取。川林不甘心,打算重新读一年再考。 尽管没跟川林考到同一所大学,但都在同一座城市读大学,陆冰冰替川林遗憾之余,也还高兴。可又听川林说,他要重读再考,陆冰冰的心里便忐忑不安了。 周日下午,陆冰冰来看川林,川林正在天井小院里和肖肖一道学习。川林准备明年高考,肖肖准备明年中考。见陆冰冰来,肖肖把川林旁边的老位子让给她。陆冰冰坐下,却感觉那位子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瞅了瞅肖肖,心里咯噔一下,似乎忽然发现,这个小妹妹已经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陆冰冰心虚,不禁暗自祈望:但愿川林的两只眼睛只盯着书本上的知识,千万别看见肖肖的美丽! 肖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侧过脸看她。陆冰冰赶紧摇了一下头,想甩掉自己脑子里的奇怪念头。随即问了肖肖一句,有什么需要辅导的。肖肖立刻高兴地拿出一张篇子,说:“太谢谢了!喏,老师留了六篇作文,这是题目。我还没思路呢,您能不能帮我编编提纲?” 陆冰冰一听就头大了。川林打趣道:“可找对人了,南开大学的学生,编初中作文,小菜一碟!” “你是师范学院的学生,你来试试吧!”陆冰冰把肖肖的作文篇子推给川林。 “我刚才看过了。初中要求写记叙文,比咱们高中的议论文难度还要大!”川林把篇子又推了回去,自嘲地笑道,“再说了,我也不是师范学院的学生!” 陆冰冰便接过了话茬:“嗳,你为什么不想去师范学院?师范学院不错的。我可听说在天津,南开大学第一,天津大学第二,师范学院在天津排第三。不相信你就去问问你大舅!” “我大舅是学医的,要是问他,他肯定说天津医学院排第三。”川林嗤笑。 “那如果我爸说师范学院排第三,你就去那里上学,行吗?”肖肖将了川林一军。 “我干嘛要听那些排名?”川林一梗脖子,说。 陆冰冰笑了笑,顺着川林的话劝他说:“就是嘛,管它什么排名,什么重点和非重点,你喜欢上,就去呗!要不,你陪我去南开大学报到,顺便去旁边的师范学院看看,如果感觉不错,你就进去报到!其实,两个学校就隔一条马路,交流起来蛮方便的。以后南开大学有什么学术讲座,我告诉你,你就来听呗!” 川林看着陆冰冰,眨了眨眼,忽然拿过篇子,撇嘴笑了:“学术讲座太高深,咱还是先给肖肖编作文吧!” 给肖肖编完作文提纲,陆冰冰拉着川林去看同学了。他俩刚走,又来了两位。甲英领着一个穿着花边连衣裙的小女孩,来拜见大家了。这个小女孩,就是戴芝的女儿丹丹。 今天上午,甲英正在家里拾掇屋子,门铃响了。甲英从门镜往外一看,是胖胖的戴芝。透过门镜,人就变形了,其实戴芝憔悴得几乎脱相了。甲英赶忙把她让进屋里。两个人坐下寒喧了几句,戴芝便说到了女儿丹丹。 “丹丹才五岁,她以后不能没有妈妈……”戴芝泣不成声。 “你会好起来的!”甲英劝慰戴芝。 “大郭明天就要送我再去住医院了。这次住进去,大概出不来了。所以,我想把丹丹托付给你,把大郭……也还给你!”戴芝看着甲英,说。 甲英一怔,随即握住戴芝干瘦的手,说:“丹丹和大郭都是你的!你别乱想,好好安心治病,你会好的起来的!” “把丹丹托付给你,我才能安心。答应我,好吗?”戴芝期盼地说。干瘦的脸上,两只眼睛显得出奇的大。 甲英心里一软,点了点头:“我暂时帮你带几天孩子,你出院就还给你!” 戴芝的眼睛里一下子放出了亮光,激动地说:“那你今天就去我那里住吧。孩子是你的,房子也是你的,那里就是你的家!” “不!我把丹丹接到我这里照顾。”甲英忙拦住戴芝的话,说,“你那里还是你的家,还是你的房子……还是你的大郭!” 甲英把丹丹领回家来照顾,家里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看着操劳的母亲,川林这才懂得:自己也这么大了,不应该再给家里添麻烦了! 几天之后,川林便跟着陆冰冰一道,踏上了去天津的列车。甲英带着丹丹去火车站送别川林。川林在封闭的车窗里面,向甲英摇着手,转瞬间,便随着火车在母亲的视野中掠过。站台上,甲英的一只手举起,向驶远的列车挥动着,另一只手垂着,紧紧握住丹丹的小手。 火车远去了,后面留下的空空的钢轨,仿佛在等着下一列火车驶来。 甲英蹲下身,和丹丹互相对望着。丹丹眨了眨眼睛,忽然问:“李阿姨,妈妈说她要去远方旅行。妈妈也是坐火车走的吗?” 甲英没有回答,只是把丹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二 川林分数差了三分,没考入天津的好大学。玲珑岁数差三个月,按规定也不能上小学。玲珑生日小,不够六周岁的上学年龄,萧蓉蓉本来想叫丈夫托关系,让玲珑提前上学,李甲光却说,从古代就知道,不能拔苗助长。 “现在都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萧蓉蓉不以为然。 “现在那些话,有几句是真的?能跟古代人说的话比吗?”李甲光不屑地说。 “古人就不说假话了?”萧蓉蓉反驳。 “古人说的假话,经过几百几千年,都淘汰了,流传下来的都是真话。” “‘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句话,也能流传到后世。”萧蓉蓉执拗地说。 李甲光撇嘴嗤笑:“是能流传下去。不过,是作为各类辅导班招揽生意的经典宣传用语,还有那些推销益智保健品的广告词!” 萧蓉蓉没词了,她是学医的,也知道所谓保健品是怎么一回事。 闲的时候,这两口子就说这些车轱辘话题,说来说去,总也说不腻。两口子说完这个话题,又商量起下个礼拜的事儿。 最近这几年,正由每周六天工作制,向五天工作制过渡。单位实行的是大小礼拜制度,前一个礼拜工作五天,后一个礼拜就工作六天。 “趁下个礼拜是大礼拜,让玲珑和迪迪聚在一起玩两天吧?”李甲光提议。 萧蓉蓉点头,又抬起头,说:“下个礼拜我打算去一趟北京,看看海子。要是他放暑假没什么事了,我想把他接来住几天。” 李甲光想了想,说:“那下个礼拜五的晚上,我提前把玲珑送到胡书英那里。礼拜六一早,我陪你一起去北京。” 萧蓉蓉抿嘴一笑,惬意地说:“你陪我先逛逛王府井,晚上接海子回来。” “行,先陪你逛王府井大街!”李甲光捏了一下萧蓉蓉的脸蛋儿,说,“那就这么安排。明天上班别忘了打电话,我给胡书英打,你给海子爷爷打,都提前联系一下!” 萧蓉蓉觉得脸上怪舒服的,陶醉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别忘了打电话!”李甲光又说了一遍。 “要是家里有电话就好了!”萧蓉蓉说。 于是,两口子又转到了安装电话的话题。 “我早就说家里有电话方便!”李甲光趁机劝说媳妇。 “现在安电话,得花费了四千块钱的安装费,等于两平米的房子没了!”萧蓉蓉心疼地说。 “两平米,连一张床都放不下!”李甲光不屑地说。 “四千斤米没了,够你吃十好几年的吧?”萧蓉蓉又补充。 李甲光一时没词。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转移话题:“嗳,咱们弄点夜宵吃吧!” “好啊,我也饿了!”萧蓉蓉附和道。 两口子的意见又一致了。 周五晚上,李甲光带着玲珑,乘公交车去胡书英那里。胡书英领着迪迪在公交车站接他们。见面之后,离婚的两位互相交换孩子,李甲光带着迪迪去麦当劳快餐厅,胡书英领着玲珑回家。双方颇有战争过后交换战俘的味道。 到了快餐厅,李甲光一边看着儿子吃喝,一边问起他今年上不上学。迪迪撅着嘴,说:“妈妈让我上学,可我不喜欢!” “你不上学怎么行啊?” “那玲珑上学吗?”迪迪眨着眼睛,问。 “玲珑明年就上学。”李甲光说。 “好啊,那我也跟玲珑一样,我也明年上学!”迪迪欢呼。 “你妈是不是已经给你报名了?”李甲光问。 “妈妈骗我说玲珑今年就上学,我才答应今年上学的。妈妈还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李甲光愣怔了一下,半晌,摩挲着迪迪的圆平头,说:“妈妈没骗你,是我说错了,玲珑就是今年上学!我和萧阿姨也不能让玲珑输在起跑线上!” 迪迪一听,又泄气了,胃口大受影响,给李甲光剩了半包薯条和半个汉堡包。 父子俩吃完一份快餐,离开快餐厅的时候,李甲光再买了一个汉堡包,让迪迪给玲珑带回去。迪迪扬起头问:“我爸爸妈妈饿了怎么办?” 李甲光听了,哭笑不得。犹豫了片刻,便又要了一大包炸鸡块。里面有好多小块炸鸡,谁爱吃谁就吃吧! 路上,李甲光就把汉堡包吃了。到了胡书英家的楼下,李甲光让迪迪拿着一大包炸鸡块上楼,再把胡书英叫到楼下。胡书英下来,李甲光跟她说了说想让玲珑提前上学的事情。胡书英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吧,我是她的亲妈!” 第二天上午,亲妈就让玲珑不高兴了。 胡书英领着愁眉苦脸的玲珑,在小学校填写报名表的时候,李甲光和萧蓉蓉已经到了北京,俩人正悠然逛着王府井大街,手挽着手,身贴着身,胯挨着胯,亲密无间。 萧蓉蓉在王府井百货大楼给自己买了一条真丝围巾,给李甲光买了一件短袖衬衣,给玲珑买了一双小皮鞋,还给海子买了一件t恤衫。两口子路过家电柜台,看见复读机,李甲光提议给海子买了一台,学英语用。萧蓉蓉看了看价钱,犹豫了一下,说:“估计海子有复读机了。” “那以后玲珑也用得着!”李甲光说。 萧蓉蓉一听,便掏钱买下来了。 上午的天空多云,两口子在快餐厅吃完午饭,天气就转晴了。日头一晒,萧蓉蓉便不想逛街了。李甲光如释重负,快步往公交车站走,萧蓉蓉在后面嗔笑:“慢点,看好了,乘104路。别上103路,那是去动物园的!” “放心吧,不会把你送到那里去展览的!”李甲光回击一句。 萧蓉蓉气得一跺脚:“不坐车了,接着逛马路!” 俩人又逛了一会儿,到了美术馆,103路和104路的站台分开了,萧蓉蓉这才同意坐车,李甲光不敢再多言多语了。 来了一辆104路快车,李甲光看着似乎跟104路电车不一样,却没作声。怕一多说,萧蓉蓉又不坐车了。上了车一问售票员才知道,104路快车只停大站,无论在哪个大站下车,都得走一站多的距离,才能到海子爷爷家。 快车就是快,一会儿就到站了。下了104路快车,要么还得走,要么再换乘104路电车,乘一小站。这回,萧蓉蓉也累了。一见她累,李甲光倒来了精神。把几个包都拎过来,说:“万里长征都走过来了,还怕这一站路?” 见萧蓉蓉不动,李甲光又说了一句:“你不是逛街能手吗?” “我用脚逛街。” “那你是逛街能脚。”李甲光戏谑道。 这时,104路电车来了。李甲光赶紧回身招呼萧蓉蓉上车。到了车上,李甲光还沾沾自喜地逗媳妇:“我终于战胜了逛街能手!哦,不,应该是逛街能脚!” 李甲光和萧蓉蓉到海子爷爷家里的时候,海子爷爷出去了,海子奶奶在家看着海子写作业。海子先叫了一声妈妈,又叫了一声叔叔。李甲光点头答应,然后让萧蓉蓉把t恤衫拿出来,让海子穿上试试。海子穿着稍有些肥大。海子奶奶一看是全棉的,便说:“没关系,洗一水就合适了!” 海子抖了抖t恤衫,鼓起一阵风。海子乐呵呵地说:“这样正好,凉快!” 萧蓉蓉看了看写字台,问海子,平时听英语吗。海子一扬头:“听啊,我爷爷给我买了一个复读机,让我奶奶每礼拜日监督我听英语。” “哦,你已经有复读机了!我们又……”李甲光说。 “怎么,你们又给我买了一个复读机?”海子问。 “不是。”萧蓉蓉赶紧拽了一下李甲光,对海子说,“我们给玲珑买了个复读机,你暑假去天津,就不用带复读机去了。要学英语,就用玲珑妹妹的。” “对,对。你已经有复读机了,玲珑来北京,也不用带复读机了。”李甲光又描了一句。越描越乱! 萧蓉蓉听了直皱眉。就把脸转向海子。儿子穿上新t恤衫,挺顺眼! 海子奶奶帮海子收好东西,准备让他去天津住些天。萧蓉蓉掂了掂海子的书包,然后问起明年小学升初中的事情。 海子说了说北京市小学升初中的政策规定,海子奶奶在一旁补充。萧蓉蓉听得糊里糊涂,李甲光却听明白了:“这里面漏洞太多,咱们还是托人找关系吧!” “上小学就是吴金梅托人帮的忙,这回上初中,还得找她!”萧蓉蓉说。 海子奶奶一拍腿,叹道:“唉,赵杰跟吴金梅离婚了,人家还肯帮忙吗?” “海子还给她当过儿子呢,她应该会帮忙。”萧蓉蓉想了想,说,“再说了,我们还抢救过她呢。” “抢劫过她?”海子奶奶惊愕道。老太太把抢救听成了抢劫。 “谁抢劫谁啊!”萧蓉蓉嗤嗤一笑,摇了摇头。目光正好落在桌子上摆着的赵杰和海子的合影上,不禁想起当初吴金梅把这爷俩从自己身边夺走。 从海子爷爷家里出来,李甲光和萧蓉蓉带着海子,去国府胡同拜访吴金梅。吴金梅一见当年车祸的救命恩人,立刻让保姆拿出饮料和水果,热情接待。萧蓉蓉先问起她康复的情况,然后拿出上午在王府井买的那条真丝围巾,捧给吴金梅。吴金梅戴在脖子上一试,挺喜欢。这时,里屋一阵响动,小宝午睡醒了。吴金梅便欠起身,保姆赶紧过去,扶着她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吴金梅领着小宝出来了。 萧蓉蓉起身扶吴金梅坐回沙发,然后抱起小宝,放在自己的腿上。迟疑了一下,便回手从包里拿出刚才买的小皮鞋。给小宝穿上一试,稍大一点。孩子的脚还在长,这就等于正合适。 看着小宝穿着新皮鞋在屋里欢快地跑来跑去,吴金梅如数家珍地说了一通孩子在幼儿园里面的乐闻趣事,然后又问起海子在小学里怎么样。 萧蓉蓉便说开了海子的事情。她先是感谢吴金梅帮海子进了方家胡同小学,然后又感叹时间过得真快,海子转过年就该上中学了,也不知能不能上个好初中。 吴金梅一听就明白了,索性顺着说:“那咱们可得让孩子上个好学校!” 萧蓉蓉一听,赶紧握着吴金梅的手:“这回还得靠您帮忙啊!” “没问题,海子是我的大儿子,小宝是我的小儿子,我得让他们都上好学校!” 吴金梅一边说,一边拉过海子,用纤细的手,拍了拍海子的肩背。 小宝也高兴地跺着脚来回走,伴随着小皮鞋的咚咚响,嘴里念叨:“我、上、好学校,我上好学校!”他大概把好学校当成了新皮鞋之类的好玩的东西。 听吴金梅答应的爽快,李甲光也兴奋起来,他拉过小宝,从包里拿出新买的复读机,递到孩子的小手里,说:“等你以后上学,就用它学英语!” 萧蓉蓉见李甲光拿出复读机,立刻心里疼了一下。脸上依然满是笑容,笑容后面的喜悦却去了一大半。 吴金梅拿过复读机,欢喜道:“干嘛等到以后上学再用,现在就有用。听幼儿园发的儿歌磁带,正好!” 从吴金梅的家里出来,海子的脑子里不由得冒出一个好笑的想法:“幸亏自己比小宝大了八岁,要不,t恤衫也得归小宝。自己得光着膀子去天津。” 在104路车站等车的时候,海子忽然问母亲:“哦,我要不要回爷爷家,去拿我那个复读机?” 萧蓉蓉略一犹豫,摆了摆手:“算了,你在天津听英语,就用家里的大录音机吧。” “对。大录音机四个喇叭,咱们四口人,一人听一个喇叭,大家一起学英语!” 李甲光乐呵呵地打趣道。 萧蓉蓉瞥了李甲光一眼:“你啊,总是这么高兴!” “这么大的事情办成了,你还不高兴啊?”李甲光惊讶地看着媳妇。 萧蓉蓉想了想,便扑哧一声,知足地笑了。 乘104路电车去火车站的路上,又经过王府井大街。停站一打开车门,便拥上来了许多男女老少,手里拎着大包小包。 萧蓉蓉摸了摸自己的空包,忽然感觉到:逛街购物并不总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第十章 从夏到冬(下) 三 自打王美怀上了二胎,刘小眼往吴金梅家跑得就不怎么勤了。等到王美给他生下了小女儿玉玉,刘小眼的心便更收了。不过,赶上办公事到北京,要是时间充裕,刘小眼还是会去看望小宝的。 这一天,吴金梅和小宝早早就起床了。昨天刘小眼打来电话,说今天一早开车来北京,下午才去火车站接金镇长回于桥,所以整个上午可以开车带着吴金梅和小宝,去北海公园看木偶表演。 北海公园的儿童游艺场,从六一儿童节起,举办了好多场演出活动。幼儿园有好多小朋友都去看过木偶戏,回来以后炫耀。小宝便也要大人带他去看。 起床穿好衣服,吴金梅帮着小宝刷牙。小宝故意出洋相,把牙刷伸进嘴里,小手握着牙刷不动,圆脑袋却来回摇摆晃动。然后呲牙给吴金梅看:“妈妈,我刷干净了吗?” 吴金梅笑得几乎站不住。站稳之后,她好奇地学着小宝的样子,刷了几下牙。牙没刷干净,头却晃得挺晕,一下子就跌倒了。 好在吴金梅摔得不重,只是额头蹭破了一点皮,贴上一块肉色的“创可贴”,再把前额的刘海儿短发垂下来,就看不出来了。 一大早就摔跟头,吴金梅不由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吃过早饭,吴金梅便和小宝在家里等着刘小眼。电话铃一响,吴金梅就让小宝去接。小宝喊了一声“爸爸”,吴金梅挺激动,拿过电话一听,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再一问,是打错电话了。再往后,电话铃不再响了,连打错的电话都没有了。 吃完中午饭,娘俩睡了个午觉。睡醒了,小宝问:“爸爸怎么还不来啊?”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还不来?”吴金梅烦躁地说。 话音未落,屋门就被推开。保姆慌里慌张地推门进来:“对不起,我来晚了!” 吴金梅摆了摆手:“不是说你。” 保姆“哦”一声,又问:“上午你们在北海公园玩得开心吗?” “还没去呢!”吴金梅没好气地说。 小宝也抹着眼泪:“爸爸骗人!小朋友都去看过木偶戏了,我也要去!” 保姆忙蹲下身,哄小宝:“不哭不哭,阿姨带你去看木偶戏,好吗?” 吴金梅看了看挂钟,估计刘小眼就是现在赶到北京,也来不及去北海公园了。他还得去火车站接镇长呢。吴金梅想了一下,说:“那咱们就打车去北海吧!” 小宝立刻破涕为笑。 临出门,吴金梅犹豫了一下,给刘小眼的车队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车队队长。队长支吾了半天,才说刘小眼开车出事了。吴金梅吃了一惊,再细问,队长让她去问王美。吴金梅赶紧又给王美的医院打电话。王美一听是吴金梅,在电话里就哭开了。王美一哭,吴金梅的心里更紧张了。 王美哽咽着说,刘小眼昨天晚上交通肇事,今天一早被警察带走了。吴金梅听了,稍稍松了一口气,被带走总比他自己出车祸受伤要幸运。再听王美往下说,刘小眼是肇事逃逸,而且被撞的人死了。吴金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妈妈,看木偶戏去吧!”小宝拉了拉吴金梅的衣襟。 “不去了!”吴金梅拍开小宝的手,厉声说。 小宝吓得全身一颤,随即像一个小木偶似的,呆呆地站着。半晌,哇地一声,也哭开了。 刘小眼的祸事,还得从赵杰两口子说起。 赵杰和金凤在俄罗斯发了一笔横财,也得罪人了。两口子一商议:“别再把小命丢在异国它乡,见好就收吧!” 前几个月俩人回到了于桥镇,赵杰还是回百货公司,跟着关起干;金凤则被他哥安排进镇政府,当了干事。昨天中午,赵杰的自己轿车坏了,便让刘小眼开去镇政府的定点修理厂,当作镇政府的公车修理,月底由公家统一结帐。刘小眼把赵杰的车开走了,赵杰便开着刘小眼的小轿车,带着几个生意上的客人,去镇外的水库钓鱼。钓到天黑,还真小有收获。 赵杰开车带着客人和活鱼,到镇里的大酒楼,把客人交给服务员领到单间,把活鱼交给厨师现宰现做。客人里面有一位女士,赵杰便又到服务台去打电话,想把金凤请来陪这位女士。在电话里面,赵杰说混了:“我已经安排好了,活鱼交给服务员领到单间,客人交给厨师现宰现做。就等你来了!” 金凤吓了一大跳,忙问:“你打算把我交给谁?” 赵杰一拍自己的脸:“啊呀,你瞧我,还没喝就醉了!” 酒桌上,金凤不敢让赵杰多喝,赵杰只在开头和最后干了两杯。其实,金凤要是许他多喝,让他醉得不能开车,也许反倒没事了。 酒足饭饱,客人和金凤都带着醉相,就赵杰显得清醒。赵杰又开车把客人送到水库附近的度假村宾馆。金凤不放心赵杰,随车跟着。回来的路上,赵杰渐渐感觉酒劲儿上来了,握着方向盘就像是在扶着拐棍。忽然,对面开过来了一辆超宽的大货车。赵杰有些迟钝,大货车到了眼前,他才反应过来,急忙转方向盘往右边一闪。大货车呼啸而过,小轿车却把路边一个放羊的老汉,撞飞到了沟里。 赵杰的脚这时才踩到刹车板,小轿车依然向前滑行了一段。小轿车里,赵杰的身上瞬间便是一层汗,酒也醒了。 赵杰看了看周围,天暗人稀,他略一犹豫,便一踩油门,小轿车扬长而去。 金凤这时候也清醒过来,惊愕得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整话:“这,这……” “反正也没人看见。万一以后查出来,这也是公家的车撞的人……”赵杰紧张地安慰金凤,自己座椅下的垫子却湿透了。 “对,公家的,公家的……”金凤嘴里喃喃地说。她已经不会说别的了。 晚上,赵杰和金凤把车给刘小眼送去,刘小眼已经把赵杰的车修好了。双方把车换回来,赵杰满脸歉意地告诉刘小眼:“太对不住了!把车撞坏了一点。还得让你去修。” 刘小眼绕着轿车转了一圈,借着路灯光线看了一遍。看完了直摇头。轿车右边的前大灯都撞坏了,上不了路了。 “没撞着人吧?”刘小眼问。 “没有,没有!撞着了路边的一只羊。” 刘小眼“哦”了一声,还想再往下问。金凤赶紧过来,满脸堆着笑:“回头我跟我哥说一声,有什么修理费用都报销。就当是你为公家出车,出事儿了。” “怎么是我出事儿了?”刘小眼诧异。 “哎呀,这个事,就得求你帮忙了!要是说赵杰开的车,公家就报销不了了……” 金凤一嘴的花言巧语。 “要人家找来,让我陪羊呢?”刘小眼不放心地问。 “我哥总有办法。公家实在不给出,我们出这份钱。”金凤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厚信封递给刘小眼。 “算了!人家不是还没找来吗?”刘小眼要把信封退回去。 金凤把厚信封塞在刘小眼的手里:“苦主要是没找来更好!这个信封就当是我们两口子谢你的。要是找来,记着,你就说是你为公家出车,出的事儿。有我哥帮忙,再大的事情,也好办!” 刘小眼无奈地苦笑:“行啊。有金镇长做主,我就没话可说了!” 赵杰两口子走了,刘小眼坐到自己车里,在车灯下打开厚信封,立刻惊了。信封里不是十元的钞票,而是一厚本百元大钞。这时,刘小眼感觉座垫有些阴凉,起身一摸,是湿的。刘小眼闻了一下手掌,登时明白了:能让赵杰尿裤子的事情,肯定不会是撞了一只羊! 第二天一早,刘小眼把损坏的轿车开到定点修理厂。修理厂老板一见他就乐了:“你好啊,老主顾!”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刘小眼自嘲地一笑,“一个司机,混成了修理厂的老主顾,也够惨的!” “嗐,这又不是你的杰作!”老板赶紧安慰他,“杰作嘛,肯定是赵杰作的。” “谁说的?这就是我开公家车出的事故!”刘小眼一拍胸脯,又大包大揽了。 刘小眼把四个轮的公家车留下,然后骗腿骑上老板的两个轮的自行车,直奔车队。他今天还得开着备用轿车,赶去北京办事呢。 离着老远,刘小眼就看见轿车已经等在车队门口了。再仔细一看,是警车! 跟着来车队取自行车的修理厂老板,见刘小眼被警察带走,不禁捶胸顿足:“唉,又少了一个老主顾!” 四 车祸经过一番装模作样的调查,发现放羊的老汉怀里揣着一个小酒壶,而且老汉在路边放羊,属于违法。至于公家的车,却是正常行驶。 调查有了结果,事情就好办了。最后由公家陪了车祸的苦主一笔钱,苦主还得千恩万谢。而刘小眼,则身不由己替赵杰顶缸,关了两个月,等事情了结,才被释放了出来。 中秋节的晚上,刘小眼在家里抱着小女儿玉玉,对着月亮看了好半天。王美见他举头半张着嘴,便往他嘴里送了一角月饼。 “你关在里面的时候,是想我还是想吴金梅?”王美忽然问他。 “想你,你能喂我吃月饼。”刘小眼看着月亮,咂摸着月饼,说。 “你没想过让吴金梅请律师帮你?”王美又问。 “你说,吴金梅的眼里是有我,还是有她的前夫赵杰?”刘小眼反问。 “吴金梅的想法,我怎么知道?”王美摇头。 刘小眼讪笑一声,说:“吴金梅的想法,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吴金梅和赵杰是一个层次的。而我,一个小老百姓!” 王美“哦”了一声,半晌说:“你在里面受苦了!” “是受苦了,可也没白待,明白了好多事情!”刘小眼冷冷地说。王美听着都感觉到了寒意。 恢复自由,驾照吊销,刘小眼不能开车了。 刘小眼让王美在镇医院给他开了一张证明,然后把车祸时接下的那个厚信封又退还给了金凤。再把医院的证明递过去,让金凤帮忙,请金镇长特批,给自己办理因病长期休息的手续。 病休的事情办妥,刘小眼安顿好家里,便独自去了北京。他在绸丝胡同的一个大杂院里,租了一间小平房,然后在北京的老城区,蹬起了游览三轮车。坐他车的净是外国人。老外看中国,刘小眼用小眼睛看这个世界。 天气渐渐冷了,十一月十五日,北京市暖气管网统一供热的那天,刘小眼在他的小平房里,也点起了煤球炉子。 十二月初,飘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小雪。大地依然温暖,雪花落下,只把地面染成了深色。没多久,小雪便停了。路上没雪,空气却已经清新了许多。将近下午五点,刘小眼在旁边的杂货店,给王美的医院打了一个长途电话。两口子互相报过平安,王美便去娘家接玉玉回家,刘小眼收车回大杂院。 进小平房,刘小眼先捅开炉子,然后拢了拢今天的进项。下午在什刹海揽的生意,比上午在国子监街多。估计是因为外国人爱睡懒觉。刘小眼把大票放进信封,锁到箱子里,把零钱带在身上。然后出门走到胡同西口,再过马路,进了清真老号饭馆。他要了一碗面茶和一张牛肉饼,饱餐一顿。临走,刘小眼把剩下的一角肉饼也带着。出了门,他才想起来,这几天便秘,应该要一份青菜。 刘小眼犹豫了一下,没回饭馆,而是往右拐,沿着马路边道走。走不远就是厕所,过了厕所,就到了一个有五个结帐出口的中型超市。 忽然,刘小眼看见了海子搀着他爷爷在超市的出口处。刘小眼过去打了个招呼:“赵大爷,您好!” 海子爷爷一听有人跟他打招呼,立刻满面欢喜。细一看是老熟人刘小眼,忙拉住他的手,说:“听说你来北京了。住哪里了?去我家里吃饭吧!” 刘小眼忙推托:“今天就不去啦。我就住绸丝胡同。这不,刚在清真老号吃完,打算再买点青菜,自己做着吃。” “大白菜促销,便宜!嗳,有空去我那里串门。”海子爷爷热情地说。 “好咧。小心路滑,您老慢走!”刘小眼顺手扶了海子爷爷一把。 这一扶的感觉,跟以前可大不一样。以前是司机伺候领导,今天是年轻人关照一位长辈。 回到小平房,刘小眼炒了一大碗醋溜白菜,就着剩下的一角肉饼,全吃了。拾掇完碗筷,刘小眼拨了一遍电视频道。见里面没什么好节目,便关了电视。然后,翻开一本介绍老北京风土人情的中英文对照的书,打算提高一下自己的业务水平。这时有人敲门,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刘在吗?” 刘小眼心里一阵快跳,赶忙起身开门,惊喜道:“吴姐,哦,小宝,你们怎么来了?” “小宝要出来看下雪,没见着雪花,我就带他来看爸爸了。”吴金梅说着,二目含情,瞟着刘小眼。 刘小眼避开吴金梅的灼灼目光,接过拐棍,把她让到床边上坐下。刘小眼又给小宝拿了一个小板凳。小宝看着火炉觉得怪有趣的,就往前凑了凑。刘小眼赶紧拦住儿子,然后把下面的炉门打开,放进去两个红薯。 “自己过得挺滋润啊!”吴金梅吸了吸鼻子,闻见一股香香的醋味儿。 “嗐,自己照顾自己吧!”刘小眼一笑,坐到吴金梅的旁边。 “你怎么不去我那里住啊?”吴金梅把手搭在刘小眼的手背上,说。 “长期住,怕给你惹出闲话来。”刘小眼缩回手,起身翻弄了一下红薯,又坐回吴金梅旁边,似乎很随意地把手放在了吴金梅的手背上。 吴金梅会心地笑了。半晌,开口说:“车祸的事情,我没替你帮什么忙。你不会以为,我是念在赵杰是我前夫的份儿上吧?” “嗐,我知道你的难处。”刘小眼揉了揉吴金梅的手,说,“何况,现在这样,对我,对大家,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吴金梅点了点头,说:“你能理解就行了。其实我想过了,你在里面,最惦记你的,是赵杰,还有金镇长。他们怕你在里面待的时间长了,怕你在里面过得不舒服,一时忍耐不住,把实情抖弄出来。” “你分析得还真对!”刘小眼不能不佩服吴金梅。 吴金梅就势倚在刘小眼的怀里,说:“有他们两位惦记着你,我再插手,就怕是添乱了!” “最惦记着我的,还是吴姐啊!”刘小眼一把搂住吴金梅,忘情地说。这一忘情,就把老婆王美忘了,也忘了自己是个蹬三轮的小老百姓…… “哇”地一声,小宝忽然哭了。这孩子好奇地去摸红薯,手指尖烫了一个小泡。 吴金梅赶紧把小宝的手指放在嘴里吮吸,刘小眼找到酱油壶,让小宝把手指浸到里面。哄了半天,小宝才不哭了。 吴金梅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着刘小眼,说:“你还记得那天约好了,你开车来带我和孩子去北海公园看木偶表演吗?小宝特想看,他等了你一整天。” 刘小眼歉疚地叹了一口气:“有机会再带孩子去看吧!” 吴金梅看了一下表,说:“今天就有机会,晚上八点,儿童剧院就有木偶戏演出,我刚打电话问了,还有不少余票。” 刘小眼一听,蓦地站起来:“还来得及,咱们现在就带孩子去看!” “那咱们打个车。你先去叫车吧!”吴金梅说。 “干嘛打车?咱有车啊!”刘小眼一挺身子。 说完,刘小眼赶紧弯腰拔拉出来红薯,关上炉门。又找了个纸袋装上红薯,揣在怀里。然后开门出去了。 转眼的工夫,刘小眼便回来了,抱起小宝,领着吴金梅,仨人一起出了大杂院。到了胡同,刘小眼把小宝放到三轮车上,然后回过身,想扶吴金梅上车。吴金梅迟疑着不知先迈哪条腿。刘小眼索性俯下身,一把抱起她。吴金梅一惊,随即贴上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刘小眼转过脸,和吴金梅仓促地接了一个吻,然后把她捧到座位上。 寒夜中,三轮车奔向儿童剧院。后座上,吴金梅搂着小宝,把身上羽绒大衣裹得紧紧的。前面,刘小眼敞着领口,怀里冒着热气,两条肌肉发达的腿,把三轮车蹬得飞快。 第十一章 春寒(上) 第十一章 春寒 一 昨天下班前,王美接到刘小眼的电话,说他今天晚上坐最后一班长途汽车,从北京回来,估计七点来钟到家。所以王美下了班,先在医院的浴室里,仔仔细细冲了一个澡,然后用吹风机吹干头发,才去娘家接孩子。王美父母家住得不远,早年的镇外农村,现在已经算作是镇里了。 见王美回来,玉玉喊了一声“妈妈”。王美欢喜地蹲下身,伸出两手拍了拍,作出要抱她的样子。玉玉便奔过去,脚下一绊,摔到妈妈的怀里。 父母想留王美吃晚饭,王美说昨晚已经准备好速冻饺子,回去煮了跟刘小眼一起吃。王美父母便不再劝了,只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女儿抱着外孙女出门。 王美回到自己家里,先煮上一壶水,然后打开冰箱,取出昨晚连夜包好的饺子。王美让玉玉自己跟绒毛大狗在床上玩,她在一旁瞄着。玉玉搂抱着绒毛大狗滚到床边,王美才过去照料。过了一刻来钟,吱——,水壶盖子上的哨子被蒸气吹响了,像汽笛似的。王美便抱起孩子,放到双桶洗衣机的洗衣桶里,然后自己放心地去煮饺子。煮上饺子,再把水壶里剩下的开水灌入暖水瓶。 玉玉开始老老实实在洗衣桶里站着,颇像站岗的哨兵。没过两分钟,便好奇地拧开脱水定时器,王美没回头。孩子又拧洗衣定时器。洗衣定时器声音大,王美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定时器嘀嘀嗒嗒一唱一和,洗衣桶和甩干桶却一个都不转。没插电门! 眼看着饺子在锅里漂起来,王美忽然闻见一股让人掩鼻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赶紧转回身去洗衣机那里。原来,玉玉蹲下,把洗衣桶变成了大马桶。好在孩子穿着开裆裤,裤子没受污染,两只小袜子却不能再穿了。王美一通手忙脚乱,等拾掇完这边的孩子,那边的饺子都煮破了。 刘小眼回家一进家就高兴地问:“什么好饭?味道真香的啊!” “饺子煮破了,香味儿都跑出来了!”王美无奈地笑着说。 刘小眼坐下,一边喝饺子汤,一边听王美讲述刚才的忙乱。听完了这段苦中有乐的趣事,刘小眼感觉比欣赏春节晚会的小品还过瘾,嘴里的饺子皮儿也吃得更香了。 刘小眼这次回家,就是为了半个月后的春节不回家。春节是北京的旅游旺季,也是四个轮和三个轮的出租车赚钱的好时机。 刘小眼到家的转天,王美在单位请了假。吃过午饭,两口子抱着孩子,出去逛街晒太阳。先去银行,把刘小眼带回来的辛苦钱存下,然后往大菩萨庙走。到庙门前,王美看了一眼票价,便说:“咱们和孩子在门口玩一会儿吧,省下门票钱,够买好几斤排骨的。” 刘小眼和王美相距十来米,把玉玉放在中间。王美拍拍手,玉玉便跑向妈妈。刘小眼拍拍手,王美把孩子转过去,面对着刘小眼。玉玉却不动。旁边摆货摊的大娘看着有趣,便递给刘小眼一个捏着吱吱叫的塑胶小猴。刘小眼接过来,捏了捏,玉玉便跑过来,拿过小猴,又跑回母亲那里,白嫩的小手捏得小猴吱吱叫,让王美看。刘小眼再拍手,玉玉不过来了。刘小眼又从货摊上拿了一个玩具汽车,朝玉玉晃动,玉玉又跑过来,把玩具汽车抱在怀里,又跑回王美那里。刘小眼忽然想起来,不能白拿走人家的东西,便问了问价钱。塑胶小猴挺便宜,玩具汽车挺贵。刘小眼想找孩子要回来汽车,玉玉却紧抱着不放。王美便捏了捏小猴,趁玉玉分神,拿过汽车。玉玉刚要哭闹,那边嘀嘀响着开过来一辆轿车。王美赶紧往轿车一指:“咱不要小汽车,咱要大汽车!” 玉玉便朝着轿车拍手:“大,大!” 轿车停下,门一开,赵杰和金凤下来了。 “吔,孩子会叫大大了!”赵杰高兴地说。在于桥,“大大”是大伯的意思。 赵杰两口子是陪着两位生意上的东北朋友,来逛大菩萨庙的。赵杰和金凤从俄罗斯仓促回来,剩下的一些事情,就委托这两位朋友料理。将近春节,这两位也回国过年来了。一来与家人团聚,二来找赵杰算帐。 刚才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两位朋友跟赵杰说,把他在俄罗斯剩下的存货,卖出去了一半,收回的钱,除去佣金,只还上了赵杰欠债的一小半。 “怎么会呢?”赵杰和金凤异口同声。 两位朋友便拿出记录给赵杰两口子看。那上头就几笔生意,记得挺清楚,买主儿还都是大家都认识的大批发商。赵杰和金凤互相对视了一下,心里明白了:两位朋友图省事,把货都大批量卖了,难怪卖的价钱低。可人家还有自己的买卖呢,哪有闲工夫整天帮着赵杰小批零售存货! 赵杰两口子有苦说不出,两位朋友也觉得挺为难,便提出让赵杰过了春节再回俄罗斯待几个月,自己精心处理剩下的一半存货。赵杰想想,见金凤在一旁,就点头答应了。金凤一听,坚决不让。 赵杰着急地说:“那你说咋办?” “你干嘛跟我瞪眼?你去了,还回得来吗?”金凤说。 赵杰一激灵,便不说话了。其实,他只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男子汉胆魄。就算是金凤让他去,他也不敢前往。 两位朋友赶紧打圆场:“要不,你们找一个能干的,也靠得住的人,我们哥俩过了年带他去俄罗斯,让他帮你处理存货。” “这倒是个好办法!”赵杰乐了。他早就等着有人出这个主意了。 金凤也松了一口气。随即心里又开始盘算:“这回该找谁替赵杰顶缸?” 吃过饭,赵杰两口子陪两位东北朋友到大菩萨庙游玩。下了轿车,金凤见玉玉会叫赵杰“大大”,便也过来蹲下身,逗着孩子说:“玉玉,叫阿姨。” “大,大!”玉玉不会说别的。 金凤讪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那两位朋友也过来,把脸凑到玉玉跟前。玉玉又说了一遍:“大,大!” 两位朋友高兴地不约而同伸出手,想拍一下玉玉,没敢拍,只摸了摸。然后直起身,互相击掌叫好。 “这是咱哥俩今天最高兴的事情!”一位兴奋地说。 “不对,是回国以后最高兴的事情!”另一位更夸张。 金凤扑哧一声,也笑了。她看见刘小眼了! 金凤请刘小眼三口子,一起进大菩萨庙。王美想客气几句,刘小眼已经抱起玉玉,朝金凤道了一声谢。王美看见金凤拿出一本门票,数出几张给了把门的。刘小眼回身贴近王美的银耳环,悄声说:“那是镇政府的招待票!” 王美“哦”了一声,对她羡慕的那个层次的人,又多了一分了解。 从大菩萨庙回到家,玉玉打了几个喷嚏,睡到天黑才醒。 王美喂孩子喝了大半碗奶粥。剩下的小半碗,王美喂刘小眼喝了。然后把碗推给刘小眼,让他去洗。刘小眼一边刷锅洗碗,一边伸出舌头舔了舔上下嘴唇,品出丝丝甜奶味儿,也感觉有点扎舌头。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早晨起得迟,没来得及刮胡子。 刘小眼找出电动剃须刀,对着镜子刮起了胡子。剃须刀一响,玉玉两个黑亮的眼睛就四处找寻。刘小眼刮完胡子,剃须刀不响了,玉玉却学着电动剃须刀,呜呜呜地叫。 “闺女,你别再把狼招来吧!”王美打趣道。 话音刚落,就有敲门的声音。刘小眼开门一看,是金凤来了! 刘小眼把金凤让进屋,大家寒喧了几句,金凤便说到了大菩萨庙,接着又说到了一起逛大菩萨庙的那两位东北朋友。 “两位东北老客跟你挺投缘的,”金凤对刘小眼说,“过了春节他们还回俄罗斯,你想跟着他们去莫斯科大市场,学学做生意吗?” “莫斯科倒是个大市场。”刘小眼动了动眼珠子,嘿嘿笑着,说,“呃,赵杰在俄罗斯的生意,后来怎么样了?” 金凤沉吟了一下,便把自己的意图婉转地说了出来。刘小眼听出来了,金凤这回是想让自己去外国替赵杰顶缸。王美却光想着出国风光了,兴奋地抢着说:“好啊,出国可是好事情啊!” “我走了,你一个人带得了孩子吗?”刘小眼朝王美使了一个眼色。 “哦,对,就是孩子太小,等孩子上幼儿园,再说吧!”王美搂着玉玉,说。 “嗐,这还不容易!等开春了天暖和了,你就把玉玉送到机关幼儿园吧。”金凤浮出一脸笑,说。 “机关幼儿园的条件可是不错。咱孩子好像还不够年龄,人家收吗?”王美有些担心地问。 “我替你打个招呼,让孩子上幼儿园小班。”金凤大包大揽地说。 “好啊,这可太好了!”王美喜出望外,连声叫好。 刘小眼斜睃了媳妇一眼,无奈地撇了撇嘴。然后扬起头,对金凤说:“嗐,这可不是小事,我们两口子再商量商量吧!” “好咧,那今天咱就说到这里。你们小两口好容易团聚,早点休息吧!明天中午咱们跟东北老客在大酒楼再细说这事。”金凤见好就收,起身告辞。她已经达到今天的目的了。 送走了金凤,刘小眼埋怨王美:“我寻思着让你帮我挡一挡这事,你怎么跟着叫好!” “孩子能进机关幼儿园,不好吗?”王美抱起玉玉,说。 “金凤那娘们儿的话,可不能全信!你见机关幼儿园收过三岁以下的孩子吗?”刘小眼不屑地嗤笑。 “那你自己不会推掉这事?就说你在北京蹬三轮,刚打开局面,脱不开身!” “在于桥歇病假,跑到北京蹬三轮。这事我能说出口吗?”刘小眼摇了摇头,嗤笑道。 “那……你就说身体不好,不就推掉这事了吗?”王美说。 刘小眼瞥了王美一眼,嘿嘿一笑,说:“我不是想推,我是想拖!拖一拖她。咱想去也不能让金凤看出来。要不,还怎么谈条件?去不去,得看是做什么生意,怎么做生意。让我出国可以,还让我顶缸,没那么容易!” “嗬,你长心眼了!”王美恍然大悟。 刘小眼把玉玉接过去,抱在怀里。半晌,冷冷地一笑,说:“为了孩子,我也得出人头地!” 王美忽然一阵心悸,不由自主拉住丈夫的胳膊:“算了,别去了!咱现在活得也挺好的。” “咱活得好吗?”刘小眼的目光扫过自家的屋里,望着黑魆魆的窗外,面色变得凝重。 二 在于桥歇的几天,刘小眼感觉更累更乏。回到北京蹬起三轮车,身上一出汗,便觉得舒服了许多。 头一天早早收了车,刘小眼便拎着从于桥带来的土特产,去看望吴金梅。见刘小眼来的正是饭口,吴金梅便打电话,让附近的老北京饭馆送来一只烤鸭。保姆这时候也做好了饭菜,把炒菜锅里的菜盛入大小两个碟子,大碟子端上桌子,小碟子给自己留下。米饭锅放在一个棉篓子里保温,随吃随盛。饭馆伙计把烤鸭送来,还是热的。保姆把鸭肉削下来,切成片,还是放入大小两个碟子里,把大碟子端上桌子。然后又把炒菜的铁锅刷了刷,把鸭骨架放进锅里,加上暖壶里的热水,落进去几片青菜叶,煮鸭架汤。 吴金梅让保姆拿过两罐易拉罐啤酒,打开一罐递给刘小眼,另一罐放到自己面前。刘小眼夹了几片鸭肉给小宝放到小碗里,小宝用小勺铲起一片,放到嘴里。接着又铲起第二片,嘴里却还满着。小宝略一犹豫,便把小勺伸到吴金梅嘴边。吴金梅笑口一开,把鸭肉和小勺一块儿吃了进去,逗得小宝咯咯笑。吴金梅拿过小勺,又铲了一片递到刘小眼面前。刘小眼刚喝了一大口啤酒,还没全咽下去,赶紧叼住鸭肉,然后混合半口啤酒在嘴里一起嚼。吃完了诙谐道:“嗯,‘啤酒鸭片’还真好吃!” 吃完饭,刘小眼坐在长沙发上,一边陪小宝在茶几上搭积木,一边跟吴金梅说起他将要去俄罗斯替赵杰处理存货的事情。吴金梅把应该留神注意的事情,叮嘱了刘小眼一番。见刘小眼有点紧张,吴金梅便又戏谑道:“你要是替赵杰,就索性都代替他办理了吧!俄罗斯的生意,还有……” 刘小眼等着吴金梅往下说。吴金梅便凑到他耳边:“还有北京的前妻!” “你呀……”刘小眼被挑逗得心里怪痒痒的,禁不住抬手捏了一下吴金梅的胸乳。吴金梅哎哟一声,顺势倚倒在刘小眼的怀里。刘小眼伸手一扶茶几,哗啦啦,积木倒了。刘小眼赶紧帮着儿子重新摆积木,还得分出身来哄吴金梅。真够他忙的! 春节过后,王美抱着玉玉来北京了。王美不让刘小眼蹬三轮,三口子便乘坐124路公交车,去北海公园游玩。 一进公园,王美就拿出傻瓜相机,要给玉玉照相。孩子并不领情,转着头看一群带着锣鼓的老年秧歌队。王美只好站到扭着秧歌的队伍里,匆匆忙忙给孩子照了一张。 北海公园有一大半是水面,天冷结冰。本来应该划船的青年男女,都不下水了。显得陆上的年轻游客多了不少,公园仿佛也年轻了一些。从公园的大门,沿着大路往前走,就是更年轻了,那里是儿童游艺场。游艺场隔着湖面,正好看到对面的五龙亭,是个照相的好位置。可惜游艺场正搞“知识就是力量”的宣传活动,湖边的矮栏杆上挂满了标语牌。标语醒目,就是跟自然景色不大协调。王美领着玉玉,背靠着栏杆站好,身后的标语牌上写着“勤学,善思,多问”,还有一个红色的大问号。刘小眼给王美娘俩拍了两张。然后把相机交给王美,想让她给自己和孩子也照一张。刘小眼站到玉玉的旁边,手搭在玉玉的绒线帽子上。王美说了一声:“准备好,别动!” 王美的话音刚落,那边秧歌队的锣鼓又响,玉玉欢快地跑去两步,正好露出了她遮挡住的那个红色大问号,王美这时也按下了快门。王美看着大问号,皱了皱眉。刘小眼抓住玉玉,抱起来站回了原来的位置。取景框里,左边是刘小眼抱着孩子,右边是一个大问号。王美略一迟疑,便又一次按下了快门。 刘小眼放下孩子,忽然看见旁边的大问号。他怔了怔,疑惑地问王美:“你……把这个也照进去了?” “嗐,留个纪念呗!”王美若无其事地说。 刘小眼讪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心里不禁一阵忐忑。 出了北海公园东门,过马路就是景山公园的西门。景山公园没水,却有北京老城里最高的假山。山的东坡有一棵歪脖树,那里就是明朝崇祯皇帝朱由检当年上吊的地方。可惜,老歪脖树二十多年前枯死了,十多年前又在原址移栽了一棵槐树。不少游客看过之后,感觉新槐树外表太年轻,没有沧桑之感,尤其是新树生机盎然,谁看了它,都不会有上吊自杀的念头。前些日子,刘小眼蹬着三轮,引导一位大胡子的文化人游览北京。路过景山公园门口,刘小眼建议下车进来看了看。那位大胡子到了这里,就是这么评价新歪脖树的。评价完了,还面带懊悔,连声说:“白来一趟!” 刘小眼便开玩笑说:“幸亏这棵树是新的,要还是那棵老歪脖树,您老人家看完了,当场想不开,我找谁要三轮车钱去?” 逗得大胡子哈哈大笑,不再懊悔了。笑过之后,大胡子又感叹道:“这回崇祯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也该松一口气了!” “怎么呢?”刘小眼不解地问。 “老歪脖树是崇祯的耻辱啊!就像是一座纪念碑,记录了他的可悲的结局。”大胡子撇了撇嘴,道,“大明王朝不让穷苦贫民有尊严地进京城,贫民最后还是进了城,却是以‘李闯王’的方式。结果逼得崇祯和老歪脖树亲密结合,像一个老妇人似的上吊了!” 刘小眼“哦”了一声,双眉不由自主地蹙着。 大胡子接着说:“新歪脖树就不一样了,它是赝品!赝品记录的史实,谁会当真呢?崇祯的耻辱自然就被淡化了。” “对啊,看到赝品,首先就想到了‘假’!” 刘小眼附和道,“要是再弄个塑料人当作假崇祯,挂在赝品歪脖树上,那就更有趣味了!” 大胡子双手拍了一下,揶揄道:“索性搞个收费项目,让游客穿上古装,吊在歪脖树上照相!游客脚下踩着透明玻璃,脖子上吊着松紧带。既勒不死,又跟真的上吊一样!” 刘小眼连声叫绝:“您这个创意太好了,咱可以建议公园搞这个创收项目!” “千万别价!”大胡子急忙摆了摆手,苦笑着说,“调侃历史就会忘记历史,也会很快忘掉,劳苦大众不能体面地进城,就会……”大胡子没说下去。 刘小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扬起头:“您说,我算是以什么方式进城?” “你……”大胡子怔了怔,随即避开刘小眼的目光,戏谑道,“你是以蹬三轮的方式进城!” 刘小眼想笑笑,一阵寒风吹来,脸上的肌肉却发僵。 现在刘小眼带着王美和女儿来到景山公园,把大胡子那天给他讲过的知识,变成自己的话,又对王美讲解了一遍。王美不禁对丈夫刮目相看。 “看来你干蹬三轮这行当已经入门了,而且干得还挺高兴。那就别去俄罗斯了!” 王美劝刘小眼。 刘小眼的小眼睛眯起,说:“我再到俄罗斯入门新行当去!” “是那么容易吗?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王美担心地说。 “放心吧,看完了这棵朝气蓬勃的歪脖树,就是有天大的挫折,我也想得开!”说完,刘小眼哈哈大笑。把刚才从北海公园带来的忐忑,都笑没了。 从景山公园东门出来,回去应该乘坐由西向东行驶的124路公交车。公交车在北海公园上了不少乘客,所以到景山公园就挤满人了。据说公交车载客量的设计标准,是每平方米站八个人,难怪司机和售票员还一个劲儿地鼓励大家往里挤。 刘小眼自己不怕挤,可担心老婆和孩子。一看公交车里的人挤得像难民似的,刘小眼便向后招了招手,招来一辆出租汽车。三口子坐进车,一路上赶上两个红灯,还算顺利就到了绸丝胡同西口。下了车,刘小眼怕王美心疼钱,便背对着她,数出钞票交给司机。然后,转身从王美手里抱过孩子,在前面往胡同里走。王美跟在后面,问刘小眼车钱是多少,刘小眼把零头抹了,只说是十元。 王美给自己宽心,说道:“嗐,不就是十块钱吗,咱也坐一回北京的出租车!” “现在是一回,以后是经常!”刘小眼抬起眼,眉毛扬得挺高。 到了晚上,三口子还得挤在刘小眼的小平房里面。刘小眼早早上床睡下,王美却开始洗衣服。屋里的煤球炉子,充分发挥了作用。洗衣服用的热水,由炉子上的水壶提供。衣服洗完,晾在炉子旁边,一会儿就烤干了。王美干得挺起劲,等她忙乎完,刘小眼正好睡醒了一小觉。夜深了,王美乏了,刘小眼却刚来精神…… 第二天早晨,外面的鸟一叫,刘小眼就醒了。起床之后,他先捅开炉子熬大米粥。平时一个人的时候,刘小眼熬半锅当早饭。现在老婆孩子来了,就熬一锅。米粥熬熟,刘小眼也洗漱完了。王美闻到米粥的香味,才睁眼起床。 昨晚王美洗衣服,今晨刘小眼熬米粥。屋子不大,两口子就得错开干活儿。要是俩人都在屋子里忙碌,还真活动不开。吃完早饭,喂完孩子,小屋里刚消停下来,又挤进来两位,吴金梅领着小宝来了。 小宝一进屋,就去看炉子,嚷着要吃烤红薯。上回看木偶戏的时候,小宝觉得烤红薯挺香。吴金梅怕他吃了不消化,没敢让他多吃。今天听说要来看父亲,小宝早饭没多吃,特意留着肚子。 儿子说要吃烤红薯,刘小眼赶紧出去买。胡同里就有一个小菜店,挺方便,只不过价格比远处的菜市场,要贵一到两成。刘小眼平时不大去小菜店买东西,现在儿子要吃红薯,他也就不在乎这几个小钱了。 吴金梅和小宝刚在小屋里坐稳,刘小眼就把红薯买回来了,还带回来一纸袋香喷喷的糖炒栗子。纸袋挺厚,顶好几个栗子的分量。刘小眼拿出两个小勺,让大家先吃栗子。王美用小勺从栗子壳里挖出来内容,喂玉玉吃。吴金梅便也用小勺挖栗子,喂小宝。刘小眼的技术最高,用大拇指的指甲掐裂栗子壳,然后一捏一掰,栗子壳就剥掉了。刘小眼把头一个栗子放到王美的小勺里,第二个放到吴金梅的小勺里,再一个就放到了自己的嘴里。刘小眼又剥出一个,再想放到王美的小勺里,王美却张开嘴,刘小眼便放到她的舌头上。吴金梅低着头给小宝挖栗子,装作没看见。 红薯烤熟了,小宝却只吃了一小块。他刚吃了不少吴金梅挖给他的栗子,再吃父亲的烤红薯,就不觉得香了。 小宝和玉玉很快就玩到了一起。见小兄妹难舍难分,吴金梅便趁机邀请刘小眼一家住到她那里。王美欣喜地点头道谢,刘小眼却还在犹豫。吴金梅睨了他一眼,说:“别跟吴姐客气了,来吧!还住你们以前住过的那间空屋子。王美没在的时候,你一个人不方便去我那里住。现在王美来了,你还不好意思?” 刘小眼脸上一红,没敢抬头。王美却想得简单,还劝老公:“嗐,咱就去吴姐家里住吧,还能天天见着小宝!” “恭敬不如从命!”刘小眼抬起头,看了王美一眼,又看了看吴金梅,最后,目光落在了儿子的身上。 第十一章 春寒(下) 三 吴金梅的大哥,去年搬到了北三环附近亚运村的高层住宅,吴家的小三合院便清静下来不少。原来吴大哥一家住的三间西厢房,现在存放着一些字画和古旧铜器。吴大哥空闲的时候,经常回来把玩和欣赏这些真假宝贝。他一离开,便把三间西厢房里屋和外屋的两道门,都紧锁上。 平时,小三合院里就住着北屋的吴家老两口子,还有东屋的吴金梅和小宝,一共四口人。算上只来半天的保姆,也才五位。现在刘小眼三口子来住,小院里的人气立刻就旺了。 下午,保姆来了。平时吴家老两口子愿意自己干点家务,活动活动手脚。保姆来,主要是伺候吴金梅。现在吴金梅这里有刘小眼和王美帮忙,没什么家务可干的。吴金梅便告诉保姆:“你去照顾孩子的外公外婆吧!” 保姆答应一声,去北屋了。王美愣怔一下,她想到自己在于桥的父母,随即明白过来:小宝和玉玉的外公外婆,不一样了! 玉玉睡醒午觉,刘小眼想带着王美和孩子去什刹海玩。还没出屋子,小宝听见了,从他那屋蹦着就跑出来,也要跟着一起去。刘小眼扶稳了小宝,然后招呼吴金梅:“吴姐,你也去吧!你抱着小宝,王美抱着玉玉,坐我的车环游什刹海!” “好啊!”吴金梅欣喜道。 王美却揶揄丈夫:“你啊,一天不蹬三轮就难受!” 刘小眼眨了眨眼睛没说话,他心里明白,王美是不高兴吴金梅坐自己蹬的车。 刘小眼骑着三轮车,让午后的阳光迎面一照,心情就畅快了。他先带着大人和孩子,去鼓楼看了看,然后穿过烟袋斜街,就到了什刹海。 什刹海在北海公园的北边,跟北海公园最大的区别,就是不用花钱买门票。什刹海包括了前海、后海和西海。三海连通,组成了藕节似的长条形的水面。藕节细处有小桥,藕节粗的地方是湖面。沿湖有路,但没有公共汽车,所以游览什刹海,乘坐三轮车最方便。 前海和后海之间的银锭桥,是一处重要景点。刘小眼在桥头停下车,让车上的孩子和大人下来照相。三轮车刚空着,就过来两个外国游客,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想租刘小眼的车。刘小眼摇头摆手,学着老外的口音,说:“有客人了!”然后回手,指了指王美和吴金梅。 这时,小宝过来拉他:“爸爸,跟妈妈一起照相吧!” 刘小眼便抱起玉玉,领着小宝,站到吴金梅旁边。老外听懂了,对同伴显摆自己的汉语水平,说:“爸爸?妈妈?哦,他们是夫妻!” “对,一家四口!”同伴点点头。 王美刚按下快门,恰好听见这两句鸟叫似的中国话。气得她又举起相机,把吴金梅甩在取景框外,然后再按快门。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刘小眼扶着吴金梅过来,跟王美换了位置。然后刘小眼退回去,抱起小宝,王美也抱起玉玉,两人站到一起。吴金梅举起相机,带头说了一声“气死”,刘小眼和王美也跟着说“气死”。吴金梅趁他们发音的时候嘴角上翘,按下了快门。 老外看着紧倚在一起的刘小眼和王美,又明白了:“他们也是夫妻!” “也是一家四口!”同伴作了一个鬼脸。 老外站到刘小眼刚才的位置,摆姿势照相,眼睛还看着刘小眼先搀吴金梅,后扶王美上车,然后蹬着三轮往前走。蓦地,老外恍然大悟:“哦,一家五口!” 同伴一按快门,把他目瞪口呆的模样,抓拍了下来。 一车五口沿着后海北岸的路边走走停停。前边的大树下边有一块空地,一大群人围着一个玩鸟的老爷子。老爷子往地上扔一个五角的铜币,小鸟立刻蹦过去叼起来,放进旁边的存钱罐,老爷子就喂小鸟一粒米,作为奖赏。然后又扔一个一元的硬币,小鸟稍显吃力地叼起来,扔进存钱罐,老爷子便喂小鸟两粒米。旁观的人看着新鲜,也试着扔几枚硬币,五角和一元的,小鸟全叼进猪八戒形状的存钱罐,剩下五分和一角的硬币,小鸟一概不理。因为主人不赏给它米吃。 吴金梅看着有趣,就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跟老爷子换十个一元的硬币。给小宝五个,另五个要给玉玉。王美说玉玉小,不会玩这个。吴金梅便把硬币都给了小宝。小宝扔一个硬币,小鸟叼走一个,小宝扔两个,小鸟叼两回。小鸟转眼就吃了二十粒米。乐得小宝合不拢嘴,比自己吃饱了还高兴。 刘小眼见玉玉也一个劲儿地拍小手,便掏出两块钱,换了四个五角的铜币,递给王美。王美给玉玉一个,玉玉一扔,没扔远。小鸟歪头看了看,一蹦一跳地过来,把铜币叼走了。玉玉高兴得拍手。王美又给玉玉一个铜币,玉玉这回扔得远,铜币滚到存钱罐旁边。小鸟叼起来就放进存钱罐,然后去主人的手心里吃米。 王美把剩下两个五角铜币装进衣袋。玉玉再要,王美摸出一个一角的硬币给孩子。玉玉扔到地上,小鸟蹦过来看看,又跳走了。王美便摸了摸玉玉的肚子,哄孩子说:“小鸟吃饱了。饱,饱!” “饱,饱。”玉玉学着大人说话,小手还拍着肚子。 回去的时候,一车五口又路过银锭桥,桥头有一个卖棉花糖的。王美拿出刚才省下的两个五角铜币,买了两个大棉花糖,先给小宝一个,再给玉玉一个。俩孩子欢欢喜喜,像两只小鸟似的高兴了好半天。 回到吴金梅家,王美和刘小眼歇了一会儿,便开始准备晚饭。吴金梅在一边照看小孩。刘小眼剁好肉馅,揉完面,吴金梅便让他去看孩子,自己和王美包饺子。吴金梅的腰有伤,两只手却蛮灵巧,擀的皮小,包出来的饺子也小巧玲珑。王美包的饺子则是另一种类型:皮大馅也大,一个顶两个。 饺子煮熟,刘小眼先给北屋的吴金梅父母端过去一盘子,却捎回来一瓶红酒和一盒凤尾鱼罐头。刘小眼把红酒和罐头打开,红酒倒满三杯,凤尾鱼放进碟子。大家坐稳,吴金梅举起一杯红酒,还没喝先说酒话:“在饭桌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今天就喝个高兴!” “喝!反正我也不开车了。”刘小眼也端起杯子,然后看着王美。 王美正在照顾玉玉,听吴金梅说话觉得别扭。见他们举杯,装作没看见,继续照顾孩子。刘小眼停了一下,说:“那我和吴姐干了,你随意。”说完,转头对着吴金梅举起杯子,一口干了。 吴金梅却没动杯子,讪笑着对刘小眼提抗议:“你倒是挺向着媳妇!那我也随意了?” “她得照顾孩子。”刘小眼解释。 “我也有孩子啊!”吴金梅面露得意,边说边向王美举了举杯子。 到了这个份儿上,王美也不能示弱。她放下孩子,举起杯子。吴金梅喝了,她也学着吴金梅的样子,一饮而尽。喝完了才感觉红酒也有劲儿。 吴金梅又倒满三杯酒,然后招呼大家吃凤尾鱼和饺子。没用吴金梅提醒,刘小眼早就吃上了。他见王美喝酒爽快,给自己长脸,便夸奖说:“我媳妇酒量大,包的饺子也大!”说着,夹起一个大饺子,咬了一半。 “味道怎么样?”吴金梅忙问。 “好!我媳妇包的饺子,就是好吃!”刘小眼说。 吴金梅舒心地笑了,王美却气得踩了刘小眼一脚。原来,刚才快包完饺子的时候,玉玉要喝牛奶,王美去照顾孩子,吴金梅就拿过王美剩下的几个大皮,包了几个大饺子。 吴金梅和王美的手法不一样,她俩都看得出来,刘小眼却以为大饺子都是王美包的。刘小眼把另半个大饺子吃下去,然后不解地问王美:“怎么了,我夸奖的不对?” 王美扭头不理他,却正瞧见吴金梅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王美一时来气,便举起酒杯:“吴姐,来,我也敬你一杯!” “好啊!”吴金梅举杯迎战。 这个晚上,两位女士酒逢对手,喝痛快了,也睡踏实了。留下一大摊子家务活儿,全了归刘小眼。 刘小眼松了一口气,至少两位女将没吵起来。 在吴金梅家住了两天,刘小眼感觉夹在两个女人中间,挺不自在的,便又蹬着三轮出去散心解闷了。王美也后悔自投罗网住到吴金梅的家里,不过没好意思再搬回去。好在她只在单位请了一周的假,一晃就该回于桥上班去了。 王美抱着玉玉回去的那天,刘小眼蹬着三轮,把娘俩送到了长途汽车站。临分手,王美又问起刘小眼,什么时候去俄罗斯。刘小眼揶揄道:“你都问六遍了。我再回答最后一遍:东北老客这几天就到北京,大家一汇合,就一起飞去莫斯科!” 王美憋了半晌,带着几分央求,嗫嚅地说:“我们娘俩不在,你还是搬回绸丝胡同的小平房住吧,免得给吴金梅添麻烦。” “你呀,小心眼!回去我就搬!”刘小眼苦笑着敷衍。心里却实在不想再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小黑屋了。 长途汽车开动,王美透过车窗看着丈夫,心里七上八下的。几天前来北京的时候,她还一心想着劝说丈夫别去俄罗斯,而现在,却盼着丈夫赶紧飞往莫斯科,尽早离开吴金梅。 送走了王美娘俩,刘小眼的心里空荡荡的,也没心思再揽客,便蹬着空车回去了。一进国府胡同,远远就看见吴金梅带着小宝在院子门口玩。 “快进屋歇歇吧,我和孩子等着你一起吃午饭呢!”吴金梅嗲声嗲气地说。 刘小眼听了全身一阵酥麻,感觉心里暖洋洋的,也不空荡了。 当晚,刘小眼借口想多陪陪小宝,又在吴金梅的家里住下了。 夜深人静,吴金梅悄悄招呼一声,刘小眼便躺不住了。忍了一会儿,终于起身下床,踅进了吴金梅的闺房。黑暗中,两人不约而同伸出手,挨在一起的瞬间,像触电似的一颤。随即两人猛地向前,紧紧抱在了一起,贪婪地吻吮着,嗅闻着,摩挲着…… 四 刘小眼和吴金梅抱得火热,屋子里的温度却凉了下来。暖气停了! 吴家小院斜对面的36号大院,原来是一个家街道工厂。几年前工厂关停以后,把二层的办公楼改建成了宾馆,职工食堂建成餐厅,车间被一家健身俱乐部租用,成了健身房。原先给内部供暖的锅炉,也充分发挥作用,冬天开始为周围的住户有偿提供暖气。吴家就赶头一批,自己花钱安装了暖气。第二年,别的人家见效果不错,再想装暖气,可是锅炉的能力有限,人家不给装了。 有暖气是方便,可一旦有故障,那就不像重新点煤球炉子那么省事了。第二天一早,刘小眼去对面的36号大院探问。刚到锅炉房,就见有好几个工人在那里忙忙碌碌,还有好几个邻居在那里吵吵嚷嚷。原来,锅炉坏了,正在组织抢修。邻居来了,发泄一番怨气,可还得耐心等。 吃完早饭,估计商店快开张了,吴金梅便让刘小眼去买电暖器。没多久,刘小眼就买了两台回来。东西倒是不贵,就是不大管用。北屋和东屋各放了一台,开到大档才暖和一点。不一会儿,院子里的电表箱就跳闸了。只好把两个电暖器都开到小档,才敢合闸。这回,两屋子的人都得穿冬衣了。 冻了一会儿,吴老太太来东屋了,让吴金梅和孩子都搬到北屋去,电暖器也搬过去。吴金梅说东屋的电暖器就不用搬了,把北屋的电暖器开到大档就行了。 “新东西,得试试好坏!”吴老太太说着,看了刘小眼一眼。 刘小眼的心里一缩,低着头帮着把电暖器搬到北屋去了。搬的时候一走神,烫了一下。刘小眼吹着手指自语:“热也不是好事儿!” 吴家的老小都聚到北屋,他们热了,刘小眼又得搬回绸丝胡同的小平房去了。 回到小平房,刘小眼刚点着炉子,房东就来敲门,叫他去接电话。电话是王美打来的,一听见刘小眼的声音,王美就在电话那边笑了:“哦,你没在吴金梅那里住啊。太好,太可爱了!坐怀不乱。啊呀,坏了……” “怎么了?”刘小眼忙问。 “玉玉在我怀里尿了!”电话那边一阵慌乱。 “你坐怀乱了吧!”刘小眼打趣道。 放下电话,谢过房东,刘小眼回到小平房,暗自高兴了好半天。坐在炉子前暖和了一会儿,觉得肚子有点饿,便蹬着三轮车出去了。 下午的时候,36号大院的锅炉修好了。吴金梅领着小宝来小平房,想叫刘小眼回去。见房门锁着,娘俩便到胡同口买了一纸袋糖炒栗子,回去慢慢吃。最后吃剩下十几个最难剥皮的,留给了刘小眼。 刘小眼在清真老号饭馆吃完午饭,一个下午都在什刹海拉活儿。环绕着前海、后海和西海,经过银锭桥和玩鸟的大树下,刘小眼不禁想起几天前,带着一双儿女和孩子的母亲们,一起在这里游玩。那也是下午,那是多么美好的下午…… 刘小眼似乎恋恋不舍,直到天色很晚才收车。 第二天白天,刘小眼没来看望吴金梅和小宝,吴金梅估计他又出车了,便没去找他。下午闲着没事,吴金梅拿起一本关于眼睛保健的书看。刚看了一会儿,送报的就来了。吴金梅便放下书,拿起北京晚报浏览大标题。平时吴金梅看完大标题,就让保姆把报纸给北屋送去。今天刚想把报纸交给保姆,忽然,一条黑字标题吸引住了她的眼睛。细看内容,报上说:“近日气候异常,空气流通不畅。本市昨夜至今晨,发生多起因煤炉取暖,导致煤气中毒的事故。幸好发现和抢救及时,中毒者均已脱离危险。” 吴金梅心里咯噔一下,忙给刘小眼的房东打电话。房东一听,赶紧跑去小平房看。随即回来告诉吴金梅,房门从里面锁着,敲不开。还问吴金梅怎么办。 “砸开门!”吴金梅声嘶力竭地喊。 撂下电话,吴金梅便让保姆搀扶着,急忙赶往刘小眼的小平房。 王美快下班的时候,接到了吴金梅给她打来的电话。吴金梅呜咽着,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最后还是派出所的民警拿过话筒,告诉王美:“大嫂,您千万要保重!刘小民煤气中毒……已经不在了。” 刘小民是刘小眼的大号,很少有人郑重其事地称呼他。王美记得,上次有人称呼他刘小民,还是在几个月之前。那次是警察把他当成交通肇事逃逸犯,给抓起来了。 五 王美抱着玉玉,流了一路眼泪赶到了北京。吴金梅带着她去殡仪馆。路上,王美不停地自责:“都怪我,非让他搬回小平房住。” “这不能怪你!”吴金梅劝道。 “还不如住在你那里了。”王美握着吴金梅的手,说,“他也太听我的话了!” 吴金梅羞愧地低下头,半晌,说:“也怪我,没去叫他来我这里,跟儿子一起住!” “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王美喃喃地说。目光怅惋,却又含着向往。 吴金梅的心里不禁一阵颤痛。 刘小眼火化的那天,场面挺冷清。没有追悼会,只有王美念了一页吴金梅帮她写的悼词。旁边另一家的丧事却要隆重得多,死者是一位大人物,来了不少吊唁的宾客。只可惜,喧闹一场之后,没有一位宾客还会鞍前马后地陪着这位大人物一起走。他也得像刘小眼一样,自己一个人上路。 王美流着眼泪念悼词的时候,想起了这些年和丈夫在一起的生活,也想起了丈夫曾经问过的问题:“咱活得好吗?” 遗体告别的时候,王美忽然想问丈夫一句:“死,好吗?” 刘小眼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凝重。那份平和而安静的表情,仿佛已经回答了王美的问题。 料理完刘小眼的后事,吴金梅劝王美留在北京,别回于桥了。王美说,要让刘小眼骨灰回到于桥。下午,吴金梅带着小宝去眼科医院检查和配框架眼镜。回来的时候,王美已经走了,保姆在屋里哄着玉玉玩,桌上有王美给吴金梅留下的一封信。吴金梅看完信,忙从沙发上欠起身问保姆,王美是什么时候走的。保姆想了想,说:“你带小宝刚走一会儿,她就走了。” 吴金梅身子往后一仰,痴痴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半晌哀叹一声,说:“晚了,听天由命吧!” 保姆忙问怎么回事。吴金梅把手里的信,递给保姆。保姆不大认识字,只认出一句:“我的孩子以后就是你的孩子了。这样对孩子更好!” 此时,王美乘坐长途汽车,已经到了于桥界内。汽车在水库附近的度假村停下,下去了一帮人,王美懵懵懂懂地跟着,糊里糊涂地下了车。人家进度假村,王美还得走好几里路回家。 前面是水库的一个水湾,抄近路从冰上走过去,回家要近许多。但早春的冰层已经悄然融化开裂,很少有人还冒险从冰上走。王美拎着刘小眼的骨灰盒,却不由自主地向冰面走去。那熟悉而又温馨的冰面似乎在向她召唤。 王美仿佛又回到了她和刘小眼初识的那个冬天。水库早已没了水鸟,岸边的鲜花绿草只剩枯枝残叶,冰面上的雪被风吹得像纱一样薄、像雾一样轻。两个人穿着漂亮的冰鞋,在冰面上滑行。冰刀在如纱的冰面上绘出一道道白色的线条,时而平行,时而交错,时而重合在一起。暮色将近,两人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冰面。王美走在后面,看着夕阳下刘小眼的背影,心里忽然升起一缕温情和爱恋。刘小眼似乎感觉到了身后异样的目光,蓦然回首,眼前的景色不禁让他看得痴了,醉了:夕阳映红了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映红了无边无尽的原野大地,映红了薄雪如纱的冰面,映红了水库岸边摇动的小草枝,也映红了王美黑亮的秀发,和在微风中飘荡的米色长围巾。 脚下冰层的脆裂声,让王美从对往日如醉如痴的回味中惊醒。西斜落日的余辉中,王美抱着刘小眼的骨灰盒,惊悚地站在不断开裂着的冰面上,泪流满面地对着骨灰盒说:“玉玉她爸,你要是想让我把玉玉拉扯大,就让冰层托住我。你要是想让玉玉有个更好的母亲,就……” 冰层裂开了,王美泪水和刘小眼的骨灰,便留在了这泓碧水之中。它们消融了,它们逝去了,它们似乎无声无息,但它们给这泓碧水注入了精神和灵气。 碧水浩淼无边,养育了千千万万的生灵,也滋润了万物生长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