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的故事》 写在前面 我不是什么作家, 也不是什么才子, 我只是一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农民, 我只是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记了下来罢了。 ——谨以本书献给那块生我养我的黄土地以及生活在这块黄土地上的人们。 一种千年不变的世俗, 在一群龙的传人的头上织成, 一张无形的网, 一对不幸的儿女,被这张网罩住,于是: 一个接一个的悲剧发生了。 一对相互爱慕的恋人,一个在网里,一个在网外, 因为网的存在,他们最终未能成眷属。 一个红颜薄命的女孩,不慎撞进了这张网,她挣扎了几次,也未能挣脱网的束缚。 无奈中,她就带着自己一切的苦难,一个难圆的梦,一段不了的情走了。 那年她才二十一岁,九月九日正是她二十岁的生日,可惜没人为她祝福。 小芳,一个动人好听的名字,代表着一位美丽善良的姑娘。她温柔大方,勤劳朴实,天真活泼。她有好多好多的梦,可在她短短的人生旅途中,好梦一个也没成真。她一个不该死的姑娘,在无奈里,绝望中却带着悔恨离开我们走了,这该怪谁呢? 在中国这块神州大地上,有两条向东流着的大河,急急忙忙,也不知流了多少年;在这两条河之间,有一块富饶的黄土地,勤勤恳恳,也不知为生长在它上面的人们奉献了多少生命粮;在这黄土地上,有一面黄土坡,高高低低,也不知存在了多少个世纪。 上这黄土地是一条黄土路,安安静静,也不知送走多少个年代。在这条黄土路边,有一个叫余家庄的小村,普普通通,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在这村里居住着一群龙的传人,祖祖辈辈,也不知相传了多少个花开花谢;在这群人口中曾经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一 引子 美丽富饶,物产富有的八百里秦川,广阔肥沃、地势平坦。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关中平原也在其中。 在关中平原的东南部,有一颗灿烂的东方明珠,这是中国人民的骄傲,同时也是世界人民的骄傲。那就是驰名中外、闻名天下的秦始皇陵以及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也是被誉为世界八大奇迹之一。 在这个名胜古迹的旁边,有一条大地的动脉,那是公路。 随着这条动脉向东行进,过了数镇,就有一条不大的河,那河叫龙河。也许是龙河的缘故,这条河虽不大但时常总有水流,还象个河的样子。 过了河,再过数村又遇一镇,镇子虽然不大,房也不少,遇上集会,人来车往,虽不繁华,但也热闹。 大地的动脉,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镇中间变成了“丁”字形,接着向南向北延伸到远方去了。 随着公路穿过小镇,朝南前进,平坦的地势一下子高起了许多,脚下是一条刚铺设成功才交复使用的柏油路,往日那尘土飞扬、弯弯曲曲、十分难走的黄土路早已不存在了。站在这柏油路旁,心中想起往日的黄土路,脑里飘浮过尘土飞扬的夏日黄土路的形象,猛一吸气,一股浓浓的柏油味扑面而来,好难受,怪不自在,绝对没有黄土的气息好闻,口里不由的说:“变了,变了。” 沿着这条新修的公路蜿蜒而上,就成了半山区,半丘陵地势。不太宽阔的路面在比路略宽的夹道里成“之”字形迂回向上向前延伸。走一段,就上一点,也就高一点。 站在路边,放眼望去,那平平坦坦、一望无际的平原连同村庄,集镇,公路,河流,构成了幅好看的图画而尽收眼底。 能看到平原,而身在的却成了丘陵地势。地形忽高忽低,形成许多脊梁、疙瘩、在这丘陵山坡上勾划出它们的轮廓,细心欣赏,也相当好看。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也是最吸引人的还算是路西边隔沟对岸的那两座不大不小的丘陵,也可以算作小山吧。 从这两座小山的南面观看那景,只要是在夏季晴天的下午。 天空湛蓝湛蓝、万里无云,夕阳西下,放眼望去: 一条不算直也不太宽的黄土路,在这面黄土坡上,向前向下向着远方拐弯摸角地伸去。时而消失在地平线以下;时而又出现在小山脚下;时而分开了这片地与那个村;时而穿过了这个村又伸进了那片林;时而拐过了那道山梁;时而又出现在那沟底坝面上。 两座一般高的小山,均匀地等距离呆在那儿,若是随着眼前的黄土路走下去,刚好可以从这座小山脚下经过。远处,天在夕阳东射下,渐渐由瓦蓝变成深蓝,地是灰色的。天地相接处模糊一片,不仔细看,绝分不清那是天、那是地。 那川流不息的渭河就象一条银白色的飘带,从西向东,刚好在第一个小山左边拐了个弯,绕过这两座小山一直向东飘去。 再细看那景: 一条黄土路恰到好处,两座小山相依相偎。就象一对相爱的情人,脉脉无语,柔情蜜蜜,难分难舍,亦直亦幻,一切都在尽在不言中。再一细想,它们又极象…… 左边的那座略呈三角形,两边见线,迎面而观和埃及金字塔很是相似。又极象一位温柔的姑娘,文雅秀气;右边的那座略呈圆锥形,一台一台的,不进边上各点的连线也是近似的直,迎面而观就象那千古之谜——“秦始皇陵。”又极象一位多情的少年,厚到朴实。 两山相比之下:右边的迎面能看到两个侧面、三条边线,显得秀气美丽文雅;左边的迎面能看到半边圆锥体表面,显得稳重朴实坚强。 细细看着这两座山,慢慢想着儿时的事,偶尔,你总会觉得,它们确实极象母亲的两个“乳峰”。它们用自己干甜的“乳汁”,无私地“哺育”着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 若是把你置身在这风景秀丽的地方,若是让你立足在这条“黄土路”上,脚踏实地,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永不倒下,直到死为至。那么永不倒下的你就是一个“1”字,两座小山就算是两个“0”字,合起来就是一个“100”。若能如此,你自己一生的答卷就永远是“100”分——满分卷。 在这条才修成的公路边,秀丽好看的景色何至于此,美丽的村庄何至一个。 沿着公路继续向上向前走去,上了坡,一到平处。在路右边就有一个与其他村不同的小村。这个村庄比路面高出两米多。村南和村北都是碾打晾晒小麦粮食用的大场。村前是一条刚修好的公路,公路下是庄稼地,一台一台地低下去。地下是荒坡,说是树林,可惜树木已廖廖无几。荒坡下是沟,沟里有水库,库里有水,水中有鱼。 整个村庄是顺着公路南北走向,由几家乱七八糟,高高低低的房子毫无规则地排列组成的。 村后也是庄稼地,一大平片,不同的是,这一大平片地北头一部分成桑园已不在种庄稼了。南头的一大片地里已出现了不少的果园,同样也不种庄稼了。这一大平片地的边沿,是一条与公路近似平行的小路,被村里人称为“西大路”。路下也是庄稼地,一台一片,一台几片,一直延低到沟边还不上算。到陡坡,还有几片庄稼地,反正能种的地方都种上了庄稼。 在这一大平片地里有一块乱墓坟地。时常荒着,不但没种庄稼,而且除了埋人,上坟以外,平时很少有人到这儿来。一条田间小路从庄稼地的一头伸向另一头,刚好穿过这块坟地,与西大路相交连接着荒坡与村庄。而小芳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一个名叫余家庄的小村里。 二 守坟 初冬的早晨,虽未下雪,但却有霜,而且极冷。 在余家庄村后的那片庄稼地里的乱墓坟地中,大的、小的;新的、旧的;长草的、没草的;有树的、没树的;圆的、扁的墓堆,乱七八糟、毫无规则地堆在那儿。 坟地周围的庄稼地里银白一片,那不是雪而是浓霜。坟地的树枝上,荒草杆上也有一层浓霜,已经凝结成冰,象是上了一层冰镀。坟堆顶上的树枝条在晨风中呼呼作响。那竹杆上挑着的火纸串儿条儿也在晨风中哗哗地叫,象是在哭泣,在诉说。寒冷的、有点刺骨的晨风吹得坟地的荒草也喔喔地痛哭。 偶尔,令人讨厌、恶心、害怕的猫头鹰在坟堆旁的树叉上发出几声难听的叫声,听得人毛发直立,直打抖擞。这样的环境,就连死人也不敢从地下出来看着,活人也只有望而却步了。(特殊情况除外。) 朋友,当你置身于这悲惨凄凉的环境里,你会做如何感想呢?你会害怕吗? 可是,在那条连接着村庄与荒坡,穿过坟地的田间小路边,在一座不大的、没有树,也没有草,甚至连纸条子纸串子都没有的新墓坟旁。此时此刻,却蜷曲着一个怪物。打老远一看就象个大灰狼,可走近细细一瞧却是一个大活人。 他是斜靠在坟堆上的,腿极不自然地卷压在身下。显然是跪乏了斜倒下去就睡着了。 他上身穿的破棉袄已经开满了花,又黑又脏,而且没了扣子,是揣掩着的。胳肘窝里,棉袄的面子撕了一个大口子,直扯到衣襟边。露出里面疙里疙瘩的破烂套子,毫无牵连的面布无精打采地达拉着。浓浓的晨霜已在那脏棉袄面子上结成了一层薄冰。一翻身,袄面子还咯吱咯吱地响呢! 他人睡着了,掩袄襟的手松开了。起初掩得严严实实的棉袄如今就象车门一样毫无拘束地淌开着,冷风一个劲地往怀里钻。棉袄下套着一件灰不溜球的旧毛衣,沾满了灰尘泥土而且没了领。毛衣下面一无衬衫二无线衣。 他又瘦又脏的脸一直黑到脖子根上,仿佛几十年几辈子都没洗过。乱七八糟的黄发里加杂几根白发,都已被浓霜冻结了,象是上了发胶定了形似的。整个头就象个下蛋的母鸡窝。额头的皱纹,使他显得工苍老了许多。 他下身穿破棉裤,裤裆开了,屁股后面又有两个洞。裤缝子从大腿一直到脚底下,象个裙子,比上身的棉袄还要脏,还要烂。也许是时常就地一跪,一坐,时常磨擦的缘故。棉裤腿和上身棉袄一样也有一层浓霜覆盖。 他脚上穿着一双烂棉鞋,光着脚丫子,没穿袜子。从那提到小腿肚子的棉裤腿下,一眼就能看到那细得象个栓的小腿以及冻得发紫的腿腕。棉鞋烂窝窝的前头破了,五个红紫色的脚指头露在外边。 他的另一条腿卷压在身子的下边,看不清是什么样子的。想必也和能看到的、上面的这条腿的情景差不了多少吧。 他那粘满泥头的手开满了血花,黑红的血口子在他的手背上随着肉纹延布。露在外边的手无力地达拉在身上,随着换气的一吸一呼而一起一伏。压在下面的手卷曲着,向上微举着,平放在坟堆的斜坡面上,枕在头下。 一张彩色照片在坟堆旁边的荒草里,随着晨风一动一动的。 他这个模样猛一看极象个老头子,准是个要饭的,由其是在这荒地乱坟堆里。很显然,他是在这荒无人迹的坟地过的夜,而且不至一夜,从他那睡的姿势就很容易看出。 他是谁呢?他恐怕有精神病吧?他这样做究竟为了谁呢? 其实,他就是田成龙,他根本,从来,天生就没有精神病,他只是为了他自己。他不是本村人,他就住在这块对面的那个村里。 “六月太阳如火盘,锄罢米谷又锄棉,小麦种后肥上完,霜白叶落才空闲。” 中秋节过后,该种的小麦都已渐渐种完,该拉的肥就早上到了地里,该干的庄稼活不用谁说,也不用谁管,人们早就争先恐后地陆续干完。能走开的,家里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劳力的人们,就出去一个打工挣钱走了,走不开的就呆在家里喂喂牲口,干些家务活,抽空收拾些柴禾。 初冬的早晨,太阳还没升起来,懒散的人们还在炕头热被窝里睡大觉。而在这余家庄村后的那一大平处庄稼地里,在那条田间小路上,向着坟地走着几个拿绳拿镰的庄稼汉子。弓着腰,低着头,揣着手,挪着小步,边说着话边走着路,看样子是要穿过坟地到荒坡里去收拾柴禾。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停在了那个蜷曲着一个怪物的新坟前,看着那睡得很香的外来汉,什么也不说,更不问。其中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拾起那张飘落在荒草丛中的照片,仔细地端详: 照片站着一位姑娘。她脚穿一双雪白的运动鞋;黑色的健美裤把丰满的双腿绷得紧紧的;上身一件菜子黄色的线衣,上面套着一件水波纹状的红黄绿花毛夹;一张白白净净的圆脸相当迷人;一头稍黄的秀发象一布黄黑色的瀑布飘风在脑后胸前;一双眼睛没有望着镜头,而是把双眼满含的秋波送给了脚下路的远方;一只手用力地叉在腰部,另一只手很自然地下垂着;一双眼,两只脚挺随便地成“稍息”状态。整个人说动又静,说静却似乎在动。从她那焦急的眼神里一看就知道,她是在等人。 一条刚修成的柏油路面从她脚步下身前一直延伸到她身后的远方,占满了整个照片的下半截。照片的上半截是几间高高低低的土屋随意堆在公路上的平场里。土屋的前面,也就是平场的边沿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绿得可爱的树木。 近处公路边还有绿绒绒的小草,远处公路的那边是庄稼地,微风吹拂,绿浪涛涛。再往远处是高大雄伟的山,在阳光的斜射照耀下,山的轮廓及线条清晰可辨。山的上面是蓝蓝的天空,再望远什么也看不清。 年轻的小伙子看完了,看够了照片,想揣到怀里去,可同伙用力一拉他的衣襟。他就笑道:“多飘亮、多标致的妞呀,可惜已不在人世间了。”说着随手把照片盖在那熟睡着的汉子的脏脸上。连说几句:“田成龙呀田成龙,你如此痴情,谁会领你的这份情呢?你又何必何苦如此呢?”嘴里嘟哝着便和同伙过了坟地到荒坡收拾柴禾去了。他们谁也不愿吵醒他,谁也没叫醒他,只是急匆匆地走出了坟地,小声议论着走远了。 人们走路的脚步声、说话声、以及鸟叫声,还有风吹物动声都没有惊醒沉睡的田成龙。 太阳已经出来了,并一点一点地升高,红红的,一点也不热,反而多了一点寒冷,比黎明更冷了。一个早上过去了,除了那些收拾柴禾的人们回来露过坟地以外,再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天虽然更冷,他睡得更香,他已管不了那些了,他已经乏极了,困极了。 照片上的那位姑娘名叫余小芳,是余家庄本村人,就住在村中间过道南边的三间瓦房里。她美丽好看,温柔大方,勤劳善良,可命运对她一点也不公平。不过爱神却没有偏待她,赐给她一个白马王子,她为了和自己认定的如意郎君在一起,受尽了人世间的艰难,尝遍大男人的折磨,挣扎了好几回,努力了好几次,都未能如愿以偿。反而被世人践视,讽刺,瞧不起。当她实在受不了了,忍不住了。无奈中,她只想到了死。可苦难并没有因为她的脆弱而放过她一次。反而一次又一次,一次比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身心,她的灵魂。她有苦,无人与她分担;她有难,无人与她同当。能帮她的能助她的人都心有余而力不从心,且不帮使不得、帮了了不得。当她彻底绝望时,她就趁人不备,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走完了自己人生短短的旅途。 于是人家就把她埋在了这乱坟堆里,于是也就有了这座既无树,又没草;既无纸串纸条,又无人奠祭的新坟。(田成龙除外。) 响午端时,太阳已在头上空,阳光直射大地,暧烘烘的。还在熟睡的田成龙,打了个冷战,醒了。眼前一片“白云”,脸一动,白云忽而不见,成了一片灰蓝的天空。刚刚睁开的睡眼,被阳光照耀得眯成了一条缝。他翻跪起来,用冰凉的泥手揉揉双眼,再次睁开布满血丝的,还在做梦的双眼。眼内红通通的,象兔眼,看来快要瞎了。 田成龙他尽量睁大双眼,在身旁寻找,发现那从脸上滑落到草丛中的照片时,发出几声怪笑,比哭还难听。他用血胡胡的泥手捡起照片,凑到眼跟前细细地看着,看一阵,哭一会,口里不停地说: “芳妹,我看见了你,你为什么望着远方而不看着我呢?” “我在给你说话呀,芳妹,你听得见吗?你为什么不给我说话呢?” ……………… 他看一阵、哭一会、说上一大串,有时清清楚、明明白白、连续通顺;有时却颠三倒四,东拉西扯,模棱两可。这儿一句,那儿一句,牛头不对马尾。 “芳妹,你不该死呀!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命看得那么践呢?” “你何必轻生呢?芳妹你回答我呀!回答我呀!!回答我呀!!!” “芳妹,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不说话呀,不说话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恨你,恨你,恨你……。” 一连好几个“为什么”连同“恨你”说出口后,田成龙用手使劲捶着地,血顺着指缝流淌。 “芳妹,那天晚上我不该不留下来陪你,我不该不顾你而独身一人去外边打工,我不该……,不求你原谅我,只想让你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留下来陪你,爱你,陪你过年,爱你永生,你能听见吗?你能相信我吗?!” “你为什么这么小气,这么脆弱,这么弱不禁风霜?你也真是的,人家让你死,逼你死,气你死,你就真的去死,你何苦?何苦??何苦呢???” 紧随着那吵哑的声音是田成龙的哭声,两行热泪早已在他的脸上川流不息地汇成了两条小河。 其实,田成龙比谁都更明白,更清楚,更知道余小芳到底为了什么。到底何必何苦而为此事,但是此时此刻他却稀里糊涂地问起了死去的人。明知不会有结果,更不会有答复,却偏要问,显然言不由衷,身不由已,情不自禁。 再下来,田成龙的话就不大清楚明了了,一句在这,一句在那: “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这……陪……你……夜,我……不……不……不……不……在……,我……要……你……回……来,你……活……不……能……死……呀,芳……妹……。” 语无伦次的话的意思就是:“生前我未好好陪你一夜,现在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什么,我这就陪你一夜到天明。我不在意什么,我要你活来,你不能死呀,芳妹。”如此等等。 就这样,田成龙在余小芳的坟前,哭着、说着、成着、闹着、嚷着、没人管他,没人问他,也没人理他。 当日头偏西以后,田成龙每看一次照片,总感着都不一样。 起初象隔着一层毛玻璃;后来就象在雾里看花一样;再后来就象水中望月;再往后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分不清,不知那是路,那是村,那是树,那是地,那是自己心爱的芳妹;到了最后,他直觉得眼睛生痛生痛的,痛的难以忍受。仅管他用力睁大双眼,把照片凑到眼跟跟,全心全意地去寻找那照片上的余小芳,但是他却什么也看不清,分不明。终于他的眼前成了一片漆黑,仅管他告诉自己离太阳落山,离天黑还早着呢。很显然他失明了,他哭着,闹着,直到感觉有点冷,才知道太阳已经下了山,天也许已经黑了好长时间,也许已是穿深夜时分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才安静下来,静静地呆了一会象是想着什么,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终于不哭不闹了。 当田成龙感到自己双眼都瞎了时,他痛苦万分,也想和余小芳到九泉之下,也想一死了此残生,但是当他想当初和芳妹分手时对她说过:“你放心地去吧!我会好好照顾好自己的”这句话时,就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回到已往的往事中去了。 三 寻羊 夕阳西下的黄土高坡,虽然比不上都市的繁华与喧闹,却独有自己的秀气与宁静。 时值暮夏,天气已经没有了三伏天的毒热。晚霞中、阵阵凉风吹来,既不冷也不热,好不舒服。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此时,正趁着这股凉风纳晾,渐渐地消除一天的疲劳。 一片不算肥沃的土地,在奉献了一次夏粮后,稍作休整,又将重新开始,为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无私地,再一次奉献自己的所有。土地一次又一次地被翻耕、耙磨,它们似乎一点都不讨厌,也不厌烦。只是为了来年更多的奉献而默默无为,任人摆布,进而积极的投入,永不知疲倦,也永不会疲倦。只要你有耕耘,它一定会奉献给你收获,或多或少,或丰硕或单薄,总会有一点。 晚霞中,似乎有点劳累的土地,显得更加沉默,更加宁静。你看,那高高低低,平平整整,四方四正,三圆四扁,什么也不象的土地连成一大片,在晚霞中静静地呆着。几条弯曲的,平直的,崎岖的,宽的,窄的,不宽不窄的路在这块土地上任意交错着,分布着,穿纵着。偶尔路上还有几个晚上迟收工回来的人走过。 此时,在一条东西走向,一拖拉机宽的土路上,由西向东急忽忽走着两个赶路的人。 收工回来的人们是自东向西,而这两个急着赶路的人却是自西向东,一看就知道不是收工回家,而象是心中有事,行程忽忽。 走在左边的是田成龙,右边的是成龙村里的伙伴。两个人边走边聊,又说又笑,时而还加杂着几声叹息。 右边的说:“成龙,你天都黑了为啥还打扮得如此漂亮,如此潇洒,象是相亲见面去一样。” 田成龙答道:“你就会奉人,我那能和别人相比,只是换洗了一下衣服,那谈得上潇洒呢?至于相亲见面,我那有能和女孩子见面的缘份,我是没事找事是不是。” 右边的接着说:“那你又何苦呢?没事甭找事,事来甭怕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田成龙又答道:“就你理由长,算你道理多。书上虽然这么说,实际中就不中用了。生活中,千变万化,理论和实践根本不付,当今社会只有面对事实,由不了你和我。” 右边的又问:“那又为何呢?” 田成龙又解释道:“咱远的不说,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吧!中午你家羊不慎丢失,到天黑现在还没有找着,你说急人不急人。” 右边的答道:“当然了,你看我现在不是正急着赶路呢?难道还不急,到把人急死才算急是不是呢?不过,现在好了,总算有了线索,也许咱们此去就能可以把羊寻回来。” 田成龙心中厌烦地埋怨着:“屁话嗅长嗅长,嗅话比屎还多,只管自己说着愉快,那管别人心里难受,真想对他喊一句,你有完没有完。”他心里虽然这么想,口中却和里和气地插了一句:“你只知道自己现在开心高兴,那会想到人家刚才为了你的事在家挨骂受气。” 右边的忙问:“成龙,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家人骂你了?是不是你家人嫌你为我寻找羊了?” 田成龙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回答。 右边的又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到是说话呀!” 两人都在沉默,隔了一会儿,走了一段路。右边的见田成龙还是不吭声。他又追问道:“成龙,有事你就说吗?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别藏在心里,会憋出病的,你也别为了我的事而难为委屈了自己。” 田成龙听了这体贴入微的话,心真的被打动了一下,他真想把自己的委屈说出来,他真想把自己为了他寻羊而受气挨骂的事告诉他。但是他转念一想,心中一沉,似乎预料到了什么,不禁问起自己,别看他此时对自己这么好,说得这么中听,往后一翻脸,也许无情无意,不讲半点情面,不念半点良心。心中想着,口中却终究没有说出一字半句。(田成龙的预感果然不出预料,几年后,他的伙伴终于因一件事和他翻了脸,不但不念半点良心人情,而且还把田成龙赶出家门,永不来往,往日的深情厚谊从那日一刀两断,那是后话,不必细表。) 右边的见田成龙一直没有回答,三番五次地追问了好几次。 田成龙实在没有办法,他就模棱两可,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那是小事一件,何足挂齿,没有什么关系,无所谓的。” 田成龙他口里虽然这么轻轻松松地说着,心里却在隐隐的做痛,泪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不停地打转。两个人都不在说话了,一边走,一边各自想着心事。 田成龙趁同伙低头走路不留神时,用手背偷偷地、迅速地揉擦掉眼眶里的眼泪,。接着低头沉思: 回想起刚走出家门时的一幕,他心头一沉,父亲的训斥声又在耳边回荡,父母亲的脸容又在他脑里浮现。 父亲疯着黑脸骂道:“人家羊没了,关你屁事,看把你急地象个拴猪的一样。” “你干了一天,眼看天黑了,还要疯来疯去,你也不乏。”母亲也极不情愿却无奈地嘟哝着。 哥哥也跟着喊道:“别人家羊丢了,你去我不反对,可那家人的羊没了活该,你对他们好,人家背后却给你弄事呢!这样的人你是巴结不上的。干脆早吹灯少熬油,你若不听我的话,自作多情,将来不让你哭着后悔才怪呢?”(几年以后,当人家和田成龙翻了脸,不讲人情后,田成龙想起了哥哥的话实在后悔极了,真的想大哭一场。可就是哭不出来,但是,他并没有因为人家的无情无意而痛恨报复人家,而是一味地对别人那么好,那么好。他就是一个这么傻的令人无法想象的人。) 面对这不同的脸,听着不同的话,田成龙谁也不答,谁也不应,只是忙着换衣服,准备外逃。 父亲见田成龙对他不理不睬,就得寸进尺,接着骂道:“你是没事找事,人家羊没了,你跑前跑后为人家忙活,可咱家有事,人家连照眼看都不看一眼。你对人家那么好,人家那会令你的情,那会记你的好处,只要不给你日瞎子就够了。唉!我怎么生下象你这样的一个大瓜蛋。” 母亲用眼瞪了一下父亲,又用眼色暗示叫田成龙快走。 父亲看来根本就没有停下来不骂的意思,他刚要开口再骂,母亲对他喊了一句:“你还有完没完?你少说几句行不行?你不说谁会当你是哑巴是不是?”父亲这才不出声了。 母亲又对田成龙啶叮了几句:“办完事,早些回来。不管羊寻见找不见的,夜里一定回来,妈等着你。” 田成龙心一软,刚想哭。父亲又吼道:“迟了就少回来,干脆包回来,一时我就关门呀!”田成龙一听这话,他忙向母亲应了一声,转身冲出家门,让晶莹的泪珠飘落在晚霞中。 上了大路,田成龙才觉得:“妈妈才是爱他的,父亲真是的,一点都不讲道理,也不近人情,他就越想越恨父亲。” 世上知妻者莫如夫也,人间知子者莫如母也。母亲对儿子就象对自己一样了解,清楚。她说儿子不乏,心想他一定很乏。田成龙他自己也在想,自己干了一天活,何尝不乏呢。只是有事在心头放不下也就不觉得乏了,困了。虽然说羊丢了是人家的事,但是作为一同长大的同伙,田成龙总想去问一问,看一看。更何况,他的这个同伙与人不同。 和田成龙一起走着的同伙叫唐全。父亲唐斌,早年入伍参军当兵,后来退伍回家种田,一辈子勤勤恳恳,务农终身。人虽不怎么样,但却和谁都合不来,左邻右舍,前家后户,没有一家能搭得上话,没有一家能说话的,甚至连村里的人都不答话。人家过红白喜事,盖房有事,很少去帮忙,有时甚至连照眼望都不望一下。当然他家有事,别说帮忙,就是来凑热闹的敢只不过是一些有亲戚关系的自家人,村里的人就是他去排门挨户地请也很少有人前来。这样他的家就成了一个与世相隔的独立王国,这样使他的孩子出了门都不知道何去何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连个串门子的去处都没有。尴尬无聊没意思。那个难受劲别提有多么难受了。如果你未经过,未亲身体验过,你是绝对领会不到的。 母亲宋秀文虽然比不上四大美女,但是也算得上个贤妻良母。整天为了孩子,为了操持这个家忙里忙外,没黑没明。可就是嘴里爱嘟哝,有事没事总是说个不停,因而是非恩怨,灾难祸害都由她的嘴说了出来。 一家好几口人,可算是个大户。四个女儿相继长大成人出嫁走了;一位老人年已古稀,不长于世,大儿子唐双早年因反对父母包办、操办、卖买儿女婚姻而拒绝成亲,因而受到家人和亲戚以及世人的鄙视。无奈中,于新婚前夕在新房里上吊自杀,一死谢恩。直到死也没有对封建世俗而屈服,唯一遗憾的只是可怜天下无知父母心。 到了最后,就只剩下一对老夫老妻连同一个小儿子唐全守着三间瓦房过日子。 农闲了,唐全出门打工挣个零花钱,父亲唐斌在家喂牛放羊,母亲宋秀文除了洗衣做饭以外,还时常帮丈夫干点别的。 仅管老夫老妻一生勤恳,省吃俭用,总想为儿子多攒几个,死时给儿子多留几个。可谁知小儿子偏偏不成气,是个大败家子。几年出外打工挣的钱不但一分一文不上交给父亲或母亲,而且一年四季平白无故要从家里拿多拿少,用来解决处理自己在外面招惹的事非以及闯下的祸害。 仅管老夫老妻齐心协力,用心用意地放羊,有时,羊还是没了,丢了,寻不着了,找不见了。这能怪他们吗?羊在坡上坡下乱跑,他们一对老夫老妻总不能把羊拴在裤腰带上吧! 田成龙一来是看到唐全可怜可憎的份上,二来是想让唐全改邪归正,三来是念在一同长大的份上,才愿意和唐全来往,才愿意帮唐全的忙。为了帮唐全伯忙田成龙不知已挨了家人多少骂,受了家人多少气,但是他明知是不应该,明知自己好的行动不一定就有好的结果,还要一味地执着,一个劲地帮人家。 此时的田成龙不禁自筹思:“也许是自己多管闲事,自作多情;也许是自己自找麻烦,自寻烦恼;也许自己对人家好,将来人家还会恩将仇报,杀了自己的;也许……” 田成龙不敢再想,反道安慰起自己来:“宁可人负我,切莫我负人。将来人家对自己不好,不报恩,那是人家的事,当前至关重要的是自己必须对人家好,切不管后果怎么样,明天会如何。” 想到这,田成龙唉了一声,叹了口气。 右边的唐全也正在深思中,突然听见田成龙的叹息声,忙问啥事。 田成龙没有回答,反儿催促道:“咱们走快些,也许你爸已经把羊找着了,正拉着往回走呢。” 于是两人就急着赶路,不在说话了。显然脚步比以前快了许多。不过,走得再快,心还是能在静静地想,嘴里还量能慢慢地唱: …… ……咪咪呀咪咪,请你相信, 我们没有忘记你。请让我来帮忙你, 就象帮助我们自己, 这世界会变得更美丽。…… …… 田成龙似乎真的想开了,也象是真的不在呼了,又象是向唐全表明心中所想似的,口里哼着当年流行的《熊猫咪咪》,低着头,匆匆赶路。 唐全耳内听到他唱的歌,嘴里想说一句谢谢,脑里却不指挥发令,心中正在胡思乱想: 是的,要想世界美丽,人间美好,人人都得献一片真情,一份爱心。看看人家成龙的所作所为,想想自己的一举一动。心中稍有点内疚,有点惭愧,可只是那么一点点,只存在了那么一会会,过会什么也没有了。至于田成龙,连他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是他预测人家一定能成龙,否则为什么要叫个成龙呢?对于田成龙,他只知道: 田成龙的父母和自己的爹妈没什么两样。除了务农以外,什么都不懂,字也不识几个,只能认得钱。家庭情况也不怎么样,娃们又多,日子俞发不好过。正因为有这样一个贫寒的家,才有这样一个不嫌贫穷的儿子。他和其他兄弟姐妹不同,而且有自己独到的一面,任何人也模仿不了,也绝对代替不了。 常言道:“自古英雄出寒家。”田成龙至今还算不上什么英雄,但也绝不是平凡之辈。他七岁上学,小学期间,年年三好,级级班长,次次成绩名列前茅。上了中学,因为一度贪玩,成绩虽然不怎么样好,但是人却不坏。毕业前夕,一度尽力向前,成绩一度从入校时的倒数几名跳到顺数的前几名。不仅如此,而且当年被校委会评为全校:“学雷锋标兵”,“文明青少年”。但是他有名有荣誉并不骄傲,也不夸耀自己。当人家夸他做了好事,学雷锋时,他只是笑着说:“其实我谁都不学,我只是在做我自己觉得应该做和一切事。因为我也是人,我要活得象个人,是个人,而且是一个不同于你们任何人的人。” 田成龙一家人多事稠,事稠花钱就多,加上本来就没有多少钱,钱一少也就办不成事。那年冬天,快要过年了,他哥病重,家里又没有钱,眼看一个大活人就活不成了。那时,田成龙正值毕业前一学期补课阶段,学校催要补课费,成龙回家无论如何开不开口,也是实在无法开口。后来,班主任答应给垫付上,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事有万变之化,再加上夜长梦多,钱还是要交,可家中没钱,借又不可能,无奈中,成龙逼迫辍学,回到家里帮父亲务农。 每当村人有事时,他总是尽力相助,跑前跑后,直忙到最后。而且不抽人家一支烟,不喝人家一口茶,不贪人家一杯酒。 唐全想到这,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走在身边的田成龙,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敬佩的心情。接着又想: 远的前几年的事他都已记不清了。就拿去年来说,村上有人娶媳妇。本来说全是人家的事,大伙到正事那天去凑个热闹就够意思了。可田成龙他却从头到尾一忙就是四五天。 还有村上老了人,田成龙从头到尾一干就是几天。按常规,大伙只要在埋人的当天当时抬埋一下就足够了。可田成龙却从侍候病人,喂药拿水,守夜报丧,打墓待客,埋人管饭一次都没有缺过。 再者,村里有个姑娘得了病,本说是人家的妹妹,他人的媳妇,根本不关他田成龙的半点屁事。可他却一不怕人说,二不怕人骂。知道此事以后,毫不犹豫地去了那姑娘家,不但问长问短,倒水拿药,端菜送饭,而且把自己用剩下的青毒素药拿去给她用。 …… …… …… 象这样的事,对于田成龙来说,总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在他短短的少半生里早已多如牛毛,举不胜举。连他自己都记也记不清楚,想也想不起来。 当别人斥笑田成龙如此如此地傻,如此如此地瓜时,当别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时,他却说:“人家是人,我也是人,是人就少不了有事,人人都免不了埋老人。要是娶媳妇,盖新房。过事就要人来帮忙,若是遇事不给人帮忙,当然你有事了人家也自然不会给你帮忙。你对人好,才能人对你好,世上的事本来就是知已知彼,将心比心,那能只有报答没有付出呢?” 仅管田成龙如此深明大意,如此爱人如已,但是还是招惹了不少的事非,得罪了不少的人。同时也被人家说得人不象个人,鬼不象个鬼了。 别说田成龙身边的人们怎么议论他。指责他。就是你看了,你也会认为他不怀好意,甚至有所图,也许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有时,你也许会问:“成龙他对那些人这么好,若是换了别人他会象那样对待他们吗?” 如果是这样,我觉得田成龙就太冤枉了,也太不值得了。他对他身边的人都是那样好,从来都正尔八经地一视同仁,没有半点偏点,可是最真的心,总遇不上最好的人。好的举动有时也会带来不好的结果,好心有时也得不到好的报应。帮了人家,人家口里说好,面面奉承,背后恨他、骂他、咒他,说他坏话,编他事实,指他脊梁。 唐全想着想着,不由得想笑,可又怕身边的田成龙问他为什么发笑而不敢大声笑。他只是心中暗自发笑: 他笑成龙真傻“成龙做了好事,受了怨气,挨了臭骂,不但不恨吗他,说他坏话的人,而且笑脸问候那些人。换了自己,才不理他们呢?”; 他笑成龙真瓜“成龙帮了人家,不但未得到好报,而且得罪了人家,撞了壁而不回头,还一味地去接着帮不该帮的人,管不该管的事,要是换了自己,是就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各人自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了”; 他笑成龙做了好事,得不到益处,却会安慰自己,该做的就干,该助的就帮,该管的就揽,该操心的就劳神,该行动的就跑路,切不管别人怎么认为,也不论世事如何变化。只要记住:“多做一件好事,少为半件恶事,争取做一个好人,因为好人的一生总是平安的。” 唐全一想起田成龙这些话,心里就笑道:“成龙呀成龙,你小子只知道好人一生平安,却不明白好人在当今的社会里是做不得的,吃不开的,不兴时的,同时也是不适应的,不受欢迎的,如今的年代好人那个一生能平安,好人那有出路,好人能办成什么事,好人能有什么呢,好人的一生如今根本就不平安。”他心中斥笑着,嘴里就憋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田成龙不解地问:“你笑什么呢?” 唐全不好意思地骗道:“没什么,我只觉得人生一处戏,实在好笑罢了。” “你骗人,你是在笑我。”田成龙仍低着头,细细一想,终于明白了什么。然后随便说了一句。 “我那是笑你,我羡慕你还来不及呢,那有空笑你呀!”唐全无言以对,仍然半阴半阳,厚着脸皮继续骗道。 田成龙明知人家耍他,心中知道,口里不作声,只是追问道:“你羡慕我的什么呢?” 唐全眼珠子一转,接着又洋洋得意地说:“你不明白,你帮了人,做了好事,大伙一个劲地夸你,说你这样也好,那样也棒。那个姑娘不爱你,不想嫁给你呀。就连我也恨自己不是个女的,要不是我就能嫁给你了,你说这还不值得我羡慕吗?” “羡慕归羡慕,你究竟笑什么呢呀?”田成龙还是不解地问。 “我是在笑我太傻、太笨、太瓜、太不如人,那能和你相比,你看你呀。”唐全还在骗。 田成龙明知这四个“太”字与其说是唐全说他自己,还不如说是唐全骂他自己,这是小孩都能听来的,看懂的,明白的。更何况聪明过人的田成龙呢? 田成龙心中有气,口里却问道:“你看我什么呢?” “你看你,”唐全边走边用手指着成龙解释道:“雪白的衬衫,洁白的长裤,够白的球鞋,纯白的丝袜,再加一条不宽不窄乌黑的腰带,还有一张白白净净、飘亮好看的笑脸,以及这、这、这。”说到这,他用指头依次敲了一下成龙脖子上的黄表,口袋里的墨镜和手里的一本《女友》杂志不说话了。 田成龙也看了一下自己浑身上下,低下了头,极不自在地偷着笑了。 唐全看见成龙偷着笑就接着说:“你还嫌我笑,你笑啥呢?你看你,何等迷人,何等潇洒,何等飘亮,何等好看,还嫌我笑我自己不如人呢,和你走在一起实在有点那个。”田成龙最怕人夸他,忙劝道:“好我的爷呢,你少说两句行了吧!你没看有人在看咱们俩呢吗?” 田成龙明知唐全不说实话,只是在扯蛋。而且说起话来总是拐弯摸角,罗里罗嗦,没完没了。更有甚者,有时唾味星子四处飞溅,两只手臂挥来舞去,指手划脚。对人家评首论足,说长道短。对自己从来不找一点缺点和短处,过错与不该。只知道自己是正确的,完美的,老是怀疑别人是不是正经的,合格的。只知道谈论别人的是非功过,隐密私事,却不懂解剖自己。 和这种人,田成龙是实在无法呆在一起,但是为了特殊情况,他还是委屈求成。于是,他就阻止了唐全的费话,催促着说:“快走,少耽误时间,干脆跑吧。” 两个人一口气跑过了一个小村庄,上了一面不陡的坡,正下坡时,遇见了唐全的父亲唐斌正吃力地拉着失而复得的羊往回走。 唐全的父亲一见田成龙,吃惊地问:“你怎么也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呀?”田成龙满不在乎地反问了一句又说:“我的老大哥呀,来快点让我把羊牵上,您老跟着慢慢走好不?” 田成龙口里这么说着,不等唐全的父亲唐斌同意,伸手就抢过了羊绳,唐全还没有搞清怎么回事时,屁股上早就挨了一脚。 原来,成龙一手抢羊绳,一手掰唐全父亲唐斌捏羊绳的手,飞起一脚踢了一下唐全的屁股,一便提醒他听自己要说的话: “快点赶羊,象个瓜子,呆在那儿干啥呢?”等到唐全明白怎么回事时,田成龙早已牵着羊向后走了好几步。他的命令早已从耳边飘过。 回来的路上,当然要比去时快得多,不多时,唐全的父亲唐斌就被抛下了好远。两个年青人,打着羊儿飞跑,田成龙也很开心,吹着口哨,唱着歌儿。 天姿蒙珍宠,明眸转珠浑, 兰心慧智出名门,吴兴才女沈珍珠。 达理又知书,备为东宫主, 多彩多姿蝶飞舞,红绣翠竹人羡慕, 风雨起,波澜急。 珍珠泪悲泣,玉洁又冰凄。 啊,那堪流言袭, 望断西京留传奇。 《珍珠传奇》的主题曲,本来就是一首欢快、优美、动听的好歌。再经田成龙用口哨一吹。就显得更加婉转、优扬、悦耳。唐全听了一曲,瘾就来了,非要再来一首不可。田成龙吹了一首,兴也就上来了,总想再唱一首,两人一拍即合。田成龙抬头看了一下夜空中渐渐升起的明月,随口唱道: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有一座弯弯的小桥。 弯弯的小桥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喔……喔……,啊……啊……。 阿娇摇着船,唱着那古老的歌谣。 歌声随风飘呀,飘到我的脸上。 脸上淌着泪,象那弯弯的河水。 弯弯的河水流呀,流到我的心上。 喔……喔……,啊……啊……。 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 只为这现在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喔……喔……,啊……啊……。 故乡的月亮,你那弯弯的忧伤, 穿透了我的胸膛。 唱到这,田成龙稍喘一口气,接着还想唱。 唐全用手狠狠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他刚一张口,一个“喔”刚一出口就哑巴了。 “怎么啦?你打我死呀!”田成龙怨恨地对唐全吼道。 “到村了,还唱个什么呢。你都没看天上的月亮是弯弯的,还是圆圆的。”唐全这小子一点也不服气。 田成龙抬头看了一下夜空中的圆月,自觉好笑也就忍了这口气。 四 相识 田成龙和唐全两个人偷偷摸摸地,悄悄地下着坡,原想无声无息地溜回家。可谁知坡还没下完,刚到房后,就有人在喊: “成龙……成龙啊!你死到那儿去了?” “是谁在叫我呢?”田成龙忙问唐全。 唐全十分肯定地说:“那是唐四少喊你哩!” 田成龙不明真象地问:“唐四少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呢?他找我会有什么事呢?” 唐全叫道:“你刚才狼呼鬼叫,大吵大闹,谁听不出来你的声呀。至于他找你什么事,那是你们两个的事,我怎么知道呀!” 田成龙暗想:“这他妈的倒毒完了,帮了人家寻了羊还落不下好,还要受人家的气。真他妈的窝囊。”心中一紧,又想道: “唐四少在家排行老四,小学上学时不好好念书,小学没上完就出了校门,小小年纪就开始游戏人间,流浪社会,玩弄世界,闯荡江湖。父亲唐文杰务农出身,当了几年基层干部,全凭能说会道,退了位说话仍旧带着官腔,有其父必有其子。唐四少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社会上的各种应酬,说起话来没高没低,扎里瓜拉地。对人没大没小,一点也没礼貌。对女人一说二骂三就打,由其对比自己年纪小的女孩子更甚,有时还趁人之危,动手动脚,一点也不安守本分。很有点象旧社会的花花公子爷们,所心大伙都忘了他原来的名字,而管他叫什么唐家四少爷。简称:唐四少。” “成龙,你小子耳背还是耳朵聋了,为啥不炕声呢?” 唐四少的一句话打断了田成龙的沉思。他回过神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时,唐四少又吼道: “成龙,你他妈的是听见了,还是装着没听见。” 田成龙真想过去抽唐四少几个耳光,但是他没有,只是没好气地答道:“听见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口里打着哆嗦,结结巴巴的,心里确实有点那个。 唐四少迎着田成龙和唐全他们走来,停到田成龙身边,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左肩,语味深长地说:“有人要到你家去玩,你小子快要交上桃花运了。” 田成龙有点恶心地向后退了一步说道:“那还不是你的鬼主意,又有谁能看上我,到我家去玩呢?” “你把羊给他,走,我给你说。”唐四少指了一下唐全对田成龙下命令道。 “我得帮人帮到底,寻羊送到家。你有事请稍等一会,我去去就来。”田成龙向唐四少解释着说。 “好你小子,对人家突然这么忠,放快些去,我等你过来。”唐四少讽剌地笑道。 田成龙和唐全把羊牵回家拴好。唐全给田成龙倒了一杯白开水,唐全的母亲忙给田成龙让座。田成龙接过水,口渴地刚想唱,不料水烧地烫了嘴唇,坐下来,屁股未挨实,可又起来,放下杯子,向唐全和他的家人告辞要走。唐全和他妈拉着田成龙的手死活不放,非要吃个馒,喝口水再走不可。成龙不停地解释,唐全和他妈看实在留不住,口里说让走,心里却不愿意,手上还在鼓着劲用力拉着,生怕一放手就会飞了似的。 田成龙好不容易地挣脱了唐全和他妈的拉扯,来到路上,见了唐四少,开口就问:“你找我到底啥事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心急,要知道心急可是吃不了热豆腐的。别着急,你走些,少罗嗦,放快些,去了就知道了。”说完不容分辩,拉着成龙的手就跑。 两个人跑到岔路口停下来。 大路在这儿分成六条,成放射状态分布:大路是东南与西北走向的。大路的东边:两条小路伸向森林和荒坡。大路西边:也是两条路,一条宽的是大路在此向西转了个弯继续延伸的,一条小路是大路转弯后所成角内的一条射线。 顺着大路直行是一条永无尽头的黄土路。人站在六岔路的中点,看着这伸向不同方向的六条路。心中会想:若是过了这么不回头,也许就永远到不了这么了。其实你用不着担心;这六条路,你任意走那条路,不回头,不走原路,照样可以从另一条路上回到原来你出发的地方,想起来真是妙趣横生。 在大路西边,就是那小路上站着一个人,走到跟前才看清是个大姑娘。她就站在大路转弯后所成角内的那条射线上。 她上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红西服外套,下身穿一件深颜色长裤,脚上穿着布鞋。此时月亮已升起老高老高了,既圆又亮。在皎洁的月光下,她那秀气的脸庞清晰可辨: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转来转去,美丽好看;一弯淡淡的眉毛更是恰到好处;一副不高不低的鼻梁下,一张不大不小的嘴; 一头不黄不黑的秀发在月光下闪着金光;一束刘海从额头经脸庞在她胸前飘飞。这位姑娘比不上杨贵妃,但也算不上丑的她,照样有吸引人的地方,也照样迷人。 田成龙一甩头,一摆眼,只看了一下就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看了那不太陌生的面容就吃惊地说:“是你!原来是你呀!我还当是谁呢?” 唐四少多此一举地介绍道:“这就是我们村里的田成龙,我常给你提起他的。”他指着田成龙对那姑娘说。 人家却面带笑容地对着田成龙说:“我听过你的名字,”似乎没在意唐四少的介绍。 唐四少又指着那姑娘要对田成龙介绍。田成龙忙用手劝道:“不用了,我们见过面。”唐四少就没趣地和那姑娘胡乱聊了起来,田成龙趁这空回想起来: “这个姑娘是他村一个青年的妻妹,叫余小芳。听说早已许配给她村胡老大为妻了。”田成龙不禁问自己:“怎么有了婆家的人还不安守本分?黑夜里疯来疯去。”想到这,心头一沉,却不料,人家姑娘向他发起了牢骚: “田成龙,你架子不小,人家和你见面,你到是不理睬,把人家晾在一边。” 田成龙极不自然地答道:“那里的话,我那有什么架子,你们不是也正在说着话吗!怎么说我把你晾在了一边,你也不看看,到底谁把谁晾着呢?不过,认识你我当然很高兴啦。” “那,咱们三个一起走走,说说话好不?”余小芳极不好意思地低了会头,然后相当热情向田成龙发出邀请,提出建议,说完不容田成龙考虑便向他伸出右手。 田成龙那敢去握人家的手,可余小芳却请随便地牵住了他的手,和他并肩向着大路走去,边走边谈,相当亲热,这样到把唐四少晾在了一边。 月光下,三个人极其尴尬地在路上走着叫着,反正总有一个是多余的,不是田成龙,就是唐四少。遇见有人过来,田成龙忙丢开余小芳的手。可人一走过去,余小芳又牵上了他的手,这样到把田成龙弄得怪不好意思的。自然不单单只是为了逃避过路人的眼光,同时还有唐四少在身边相陪,三个人逛了一会,走厌了,就停下来,蹲在半坡的大路中间说着话: 余小芳问田成龙:“你把媳妇定了没有?” “没有?”田成龙十分干脆地回答。 余小芳又问:“真的没有?还是假的没有?别骗人,老实说,你爹给你说那儿的媳妇?叫个啥名字?看我认得得不?认不得了你也让我认识认识好不?” “真的没有。”田成龙十分诚恳地说:“我没骗你。” “当然了,我这个伙计至今还是光杆司令一个,不折不扣的光棍一条,他是真的没骗你,这个我可以的包票,做见证。”唐四少也为田成龙打着圆场,说着好话,卷着角子。 田成龙瞪了唐四少一眼,象是感激,也象是在埋怨。不管心里怎么想,口里却说:“就你多嘴。” 唐四少听了反而极为嚣张地说:“余小芳,你不是说你那女婿娃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干脆一脚蹬了,跟我这个伙计成不成?我给你们做媒行不?”说着冲着余小芳拍拍田成龙的肩膀。 余小芳随口骂了唐四少几句,在他背上狠狠地砸了几下,把他往远处赶。与此同时,田成龙也极不满意地说了几句:“就你聪明,就你伶醒,就你话多,你少说几句,谁会当你是哑巴。” 唐四少被这两个人呛得没法,就开玩笑地说:“看、看、看,还没开始呢,你们小两口子就象要吃人一样,没过门呢,你们就联起手来共同对付起我这个大媒人来了。象这样,往后还了得。我才不成全你们呢?想必你们也走不到一起,成不了一家人。”说完就跑开了。 没过多久,唐四少去而复回,挤在田成龙和余小芳身边中间听话巴。余小芳让他滚,他就赖着不走。田成龙就不炕声,不说话,也不理他。余小芳实在拿他无法,也就只顾和田成龙说话,不在理他了。 田成龙问余小芳她女婿不好到底怎么回事。余小芳叹了口气说道:“我命好苦!” “怎么个苦法?”田成龙问。 余小芳叹道:“我是瞎了眼,找了这么样个女婿。” “你说说你的女婿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田成龙急问。 余小芳极为悲伤,相当伤心地哭道:“别提了。” 接着,一句话也没说出就哭了起来。真是欲语泪先流。这到把成龙和四少弄得束手无策,无计可使,干着急没办法。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劝也不对,不劝也不对。自己哭也不得,笑也不得。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好任她哭去,哭泣了一会,余小芳檫干眼泪对田成龙道嫌道:“对不起,我打搅了你的兴趣,看我这个人一点骨气都没有。” 田成龙急着应道:“对不起应该让我说,是我对不起你而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让你说你伤心的事,是我把你惹哭了,都怪我不好,怎能怨你呢?” “你这人真是的,就会包揽不对和过错,不管是谁不好,不论是谁的过错,都成了你的不是,你这人真逗。”余小芳也被田成龙逗得莞尔一笑,随口说道。 田成龙建议道:“既然你的女婿真的令你那么痛苦,真的令你这么伤心,咱们就不提他了好不?说点别的也能行吗?” “没什么,无所谓的,就是你不提,有时我一想起照样很伤心。不过,只要你愿意听,我就说给你听,也许,说出来能好受些,”余小芳表白着。 田成龙既不反对也不赞同反正不炕声,余小芳就接着说: “我那女婿象个石头人,也象个木头人,见人一句话也没有,是个实实在在的哑巴。” 田成龙:“话怎么样这么说呢?” 余小芳生气地争辨:“难道我说错了吗?人家不但对我家人不太说话,而且对我也同样不理不睬。” 田成龙:“人家大小伙子和你个大姑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是不和你说,而是人家害羞,那象你什么也不顾,大不咧咧地。” 余小芳仍不服气地说:“在人面前害羞,没人了,就我们两个,也害羞呢?” 田成龙:“剩下你和他,他就更不敢和你说话了,那不是害羞,而是人家害怕你,怯伙你,知道你是个麻麻女子,不敢招惹你,懂不?” 余小芳不解地问:“我又不是老虎,不是狼,人家怕我做什么?难道怕我把他吃不成?难道人家怕我,你就不怕我吗?”说话中的气味明显加杂着生气的成分,心中且不知到底在恨谁呢? 田成龙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心不在焉地解释说:“至于人爱说话与不爱说话的情况,不是一个人灵与笨,好与坏的问题,而是关于一个人的性格问题。” 余小芳没有得到答复,心中自然不对劲:“你那些大道理我不懂。” 田成龙还是满不在意:“耐心地听了你就会明白的,懂得的。” 余小芳总算心平气和地看着田成龙的脸,挺认真的样子。 田成龙就接着说:“人的性格,有内向型和外向型之分。所谓内向型性格的就不爱社交,不爱说话,不爱把自己的感情外露,总是把自己要说的一切付之于行动,比如说就象你的女婿那种人;而外向型性格的人则和内向型性格的人恰恰相反:他(她)们就喜欢交朋结友,爱好谈古论今,善于举止言谈,故而他(她)们的话多、事多、烦恼也多,比如说就象你这种人。”田成龙指了一下余小芳问道:“你听了明白了吗?” 余小芳似懂非懂,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唐四少也在一旁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正当他们聊到热闹处,兴头上时,有人拉车从路上过。唐四少拉着余小芳躲进了路边的小树林里。田成龙却没有逃避,反而帮拉车的人把车子掀上了坡。 拉车的人没有说句谢谢他的话,只是好奇地问他: “成龙,你是和谁在那儿聊呢?” 田成龙笑而不答,他又问: “是不是你那位老同学?还是老相好的?” 田成龙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清楚地答复,反而催促道:“赶急拉上走,磨噌个啥呢,拉得慢了,小心你老婆回去叫你顶尿盆子。”说完他就笑着跑开了。 三个家伙又到了一块,还想接着继续再聊,可唐四少硬怂恿余小芳到田成龙家里去玩。余小芳本不想去,只是想在月光下大路上和田成龙说说话,可唐四少连哄带拉,硬托着她走,余小芳又有什么办法呢?田成龙也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相见又相识,相识要相知,相知都为何?明月知我心。 离愁当别恨,月是故乡明,天上生明月,地下共此时。 田成龙随口吟子一首四不象的诗,吹着口哨,跟着他俩进了家门。又是让座,又是倒水,只可惜人家姑娘既不喝水也不坐。倚在床边,看墙上的毛笔字。唯只有唐四少嚣张,翻这找那,统统拿来让余小芳看。余小芳看不进去,只是连声说好。偶尔也问田成龙几句。 田成龙当着余小芳的面,不好意思说唐四少,就看着他乱拉乱翻。唐四少翻了一遍,没找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余小芳看了一回,也没看出个啥名堂来,只有田成龙一个心里明白。 临走时,余小芳心中也觉得田成龙绝不是一般的平凡之人。看他满屋满墙上都写满了毛笔字,抽屉里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尽是字。听他开口说话,总是有条有理,有色有声,一点也不讨厌,反而让人听了心服口服。再加上歌也唱得好,口哨吹得也中听,并且随口就能背来一首诗。这个人就是和别人不一样,道真象个大诗人,真有点文学家的气派与作家的风度。想着想着,余小芳脸上一红,心海时荡起一层芳波。好在出门时晚上没有人注意留神到,可她分明感到自已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人。 三个人上了路,还是又说又笑,胡成乱闹。疯够了,张乏了,也过了六岔路口并向西北顺着大路走了一段,顺势三人就坐在大路边的草沿上,背对着月亮,看着脚前各自的影子出神。 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就又聊开了,这次田成龙很少插嘴说话。只有唐四少和余小芳聊得最欢,说得最美。不过谈的尽是一些穿不上串的闲话,费话,空话,要么说是让人无法入耳,无法相信的鬼话。他们要么就是骂仗,要么就是抬杠,要么就是吹牛,要么就是取闹,反正没一点正经。田成龙对此不感兴趣。想走开,可余小芳挽着他的手臂不放; 想回去,又不好意思开口。 圆月当空,三个人的影子和三个人的身体成为一体向北伸出。其实也只有余小芳的影子。而田成龙的正好在余小芳身上;唐四少的正好在田成龙身上;听着他们毫无意思且没完没了的吵闹声,说笑声,田成龙夹在中间烦极了。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了: “都半夜了,快点回家睡觉,要不都让狼把咱们吃了。” 余小芳口里表示赞同,心中却想:“我还以为你变成了哑巴,不会说话了呢?”明显地是嫌田成龙刚才没做声,一直保持沉默。 唐四少一点也不愿意地说:“天底下那来那么多地狼呢?看把你吓死了,胆小鬼,怕死的东西,”显然没聊够,心里另有所图,不达目的不自在。 田成龙和余小芳相挽着站起来往回走,唐四少等人家走了一段才站起来跟着往回走。到了六岔路口,唐四少原想田成龙会回去。谁料田成龙坚持要把余小芳送回去,这下可打乱了唐四少的如意算盘。到了余小芳该回去的路口,她却不自个回去,也没停下来,继续往前走。田成龙和唐四少只好跟着她一起走。到了唐四少该走的路口,他阴里阳气对余小芳和田成龙说:“你二位要逛就接着逛,要郎就接着郎,要聊就接着聊吧,我不打搅了,我也该回去了。不过,你们千万不可以以天为被,以地当床呀!”说着用手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冲着他们俩做了个鬼脸,伸手打了个响指,吹了一下难听的口哨走了。 田成龙背过身继续沿路走去,不愿听,也不想听这对自己一点也不尊敬而且有损自己价格的话。余小芳冲着唐四少的背影撅了一下嘴,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就快步赶上田成龙,安慰他说:“你可别在意他那鬼话,我相信你不是那号人。” 田成龙眼里含着泪,没有答应她,余小芳在月光下,看见田成龙眼里晶莹的泪珠,闪动着月光忙小声小气,温柔亲切地说: “成龙,其实你也用不着伤心难过,你是知道,只有象他们那号人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才会把别人想得和他们自己一样坏。”说话的声音小的只有田成龙能听清,而且言语中带着无限关心体贴之情。就连叫名字也不再带那个“田”字了,也不再生硬了。显然极自然,挺随便的,他们俩之间的距离明显近了一些,关系自然深了一些。 田成龙终于比这满含柔情的话语所打动,被那充满秋波的双眼所融化,他很感激地对余小芳说了一句:“谢谢!”于是两个人就接着往前走。 没有了第三者,田成龙和余小芳都变得自然多了。两个人相挽相扶着,相偎相依着,慢慢腾腾地走着,轻声细语地谈着。既不争,也不吵,更不闹。显得那么亲密,那么缠绵,那么自然。看上去绝不象仅仅只有一面之交的陌生人,绝不象认识仅仅还不到一夜的同龄人,却象一对正在热恋中的情人。真的象极了,象神了,不管谁见了都会那么认为,都会这么想。 就在这条黄土路上,余小芳和田成龙他们一起走过了,自己相识的第一个晚上;就在那明亮的月光下,他们悄悄地相爱了。而且一爱上就不可收拾,直到如漆似胶,难舍难分。从此余小芳便闯进了田成龙的生活圈子,田成龙也接受了她并在心中的芳草地里留下了她的情影。同时,田成龙也闯进了余小芳的心房梦乡,余小芳自然收留了田成龙的一片真情;也就在那个晚上,余小芳向田成龙讲了她的故事,她的一切,田成龙也知道她为什么一提女婿就伤心,明白了她为什么爱哭。走过来,郎过去,一来一回谁知走了多少回?到了路口该分手时,两个人相拥着。刚才的,现在的甜言蜜语又在彼此耳边回荡: “成龙,咱俩今晚一别,何时能见?”余小芳边哭边说。 田成龙:“哭什么?来日方长,又何愁无你我相逢日。更何况我们俩不一定都会今晚一别,马上就死吧!” 余小芳忙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这不吉利的话,自己却带着哭声说: “见面能怎样,痛苦还痛苦,伤心还伤心,烦恼更烦恼,忧愁更忧愁,流泪还不是照样流泪,你能替我吗?” 田成龙不服气地说:“我虽不能替你,但可以为你分忧解愁,让你欢乐开心,给你减少痛苦,不让你伤心,不让你流泪。不过,你想哭就要哭,想笑就要笑,我拿你有什么办法,谁能干涉你的事。” 余小芳:“这就不一定了。谁说没人敢干涉,偏偏有人能影响。比如说:见了你,要我哭,打我哭都哭不出来,总是开开心心,高高兴兴的;而见了我女婿那就不一样了。一见他我就恶心,讨厌,就想给他发火,让我笑也笑不起来。” 田成龙:“既然这样,干脆就别见他算了。” 余小芳:“不见行吗?人家三天两头以各种理由和各种借口有事没事地往我家里穿,那能不见?” 田成龙:“既然躲不过,避不开,见了面,干脆别理他。” 余小芳:“你不理人家,人家偏偏死皮赖脸地缠你,气都要把你气死。虽然当着家人的面,不好发火,两个人不吵架,不骂仗。但是照样伤心,没有人照样暗示流泪。” 田成龙:“那你何不摆脱这个令你伤心痛苦的人呢?” 余小芳:“我也想甩开他的纠缠,可那有谈何容易。如若真的行动起来,到时候还是少不了你帮忙呢!” 田成龙:“我能帮你啥忙呢?我又不是如来佛,姜子牙……”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两页芳唇堵住了嘴,想说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于是他就顺势搂紧怀中的余小芳,真心真意的吻了她。几分钟过后,两人才极不情愿地分开,互相爱抚着。余小芳心里欢喜却带难色地说:“成龙,你不知道……?!”余小芳喘了口粗气续着又说:“你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田成龙急不可待地追问道,随后推开怀中的余小芳,拉着她的手说:“走!别回去了,今晚你给我把这事说个清楚,不然我回去是会睡不着觉的。” 余小芳求之不得地依着他走过一片白地。俩人来到一条地棱边的小路旁,在一棵大椿树下坐下来,余小芳顺势又挤进田成龙的怀中躺下,讲起她的故事。田成龙很自然地搂着怀中的余小芳,用心地听着,说着,答着。 余小芳:“虽说我是被父母许配给胡家老大,但是一切全是我自己作主的。不过,一切彩礼费全都花在了家里,为我哥定娶了媳妇。” 田成龙:“怎么会是你做的主呢?咱们这么大多数都是父母做主,全权代理的。 余小芳:“唉!你不知道:当初胡家提亲说媒十几回,我家父母心中一直不大乐意,后来勉强同意让我和胡家老大先见过一面再说,并且让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省的将来怨天恨地。”余小芳叹了口气,一气之下说了这些话,稍稍停顿一下接着又说: “见过面后,家人还是有点不愿意,心中还是不太踏实,可我这人最不喜欢别人办事婆婆妈妈的,向来说话办事都是干脆利落,成就成,不成就拉倒不说算了,再加上我看人家胡家老大眉清目绣,白白净净,不声不响,一表人才,又听媒人说他家和他个人如何如何地好,定然不顾父母劝阻,鬼迷心窍地答应了这门亲事。当时,我的心早就醉了、迷了,根本没去想自己和人家配不配,合不合。后来,过了几年才发觉我们俩根本合不来,也过不去;我们之间的关系仅仅只是卖主和买者之间的关系,谈不上恋爱,爱情啦。几乎全是那些该死的彩礼费,那些要命的钱在中间作怪。随着岁月的推移,我们之间的隔膜在增厚;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之间的分歧和距离在加大。到现在已有两三年的婚约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一大堆麻烦事,扎手事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处理好的,要想退婚摆脱人家不是说想就能成的事。若是要的好梦成真,那有谈何容易,真是难于上青天,难上加难,难中有事。” 余小芳一口气说完一大串心里话,这才很轻松,很轻松的吸了一口带着阵阵凉意的夜风。田成龙瞪大眼睛听完余小芳这段对谁也不愿说,就连父母也未必有权听到的知心话后问道:“真的象你说得那么严重吗?”显得很吃惊的样子。 余小芳却很轻松,很轻松地说:“这会你明白了吧?!相信了吧?!以前你还真的把一些些当一点点呢是不?当初答应的是我,如今反对的还是我。家人不但不会帮我,而且还会怨我恨我。甚至坚决反对我的,也许会千方百计地阻止我退婚的,你说这难不难呢?!” 五 出生 余小芳,乳名芳儿,小时候大伙都管她叫芳芳,长大了,除了亲近的人这样称呼以外,别的人很少这样叫她。父亲余桃男,原是外地人,那年那次轰轰烈烈地570万在移民那阵子,他携妻搀子,拉儿扯女地从南边的深山里搬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余家庄。接着就是寄居他乡,吃尽了苦,受够了罪,整天忙里忙外,起早贫黑艰难地度日。 后来,余家庄的一户富农看他肯吃苦,又勤快;既诚恳,又老实,还厚道,就让他当了自己的儿子。余桃男也就改了原姓而姓余,为了纪念这次象“逃难”似的迁移,他也就去了原名而改叫“桃男”了,“桃男”二字正好是“逃难”二字的谐音。 再后来,余桃男每当想起往日生活的艰辛,就不由得一阵心酸,他常把自己的磨难以及所经历的苦痛讲给孩子们听。用以教育,启迪,开导孩子。 不管苦再苦,痛再痛,难再难,只要是经过了的人,都会说:“这点痛苦磨难算得了什么。罢不了小事一桩,过去了又何足挂齿。”余桃男虽然也这么想过,但是最是他难忘的就是女儿余小芳出生的那阵子。 那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的余家庄。村前是一条弯来弯去,还未修整,不太宽阔的黄土路。夏季睛天,满路尘土,牛过车行后,尘土飞扬,弥天漫地,黄茫茫的一片,随后又落下来,掉在过路人的头上、身上、衣服上。过路的人用脚一踩,好厚的尘土扑哄扑哄地埋没了整个脚面;秋季雨天,满路稀泥脏水,既滑又粘,脚一踩下,整个脚都没见了。各种各样的车在这样的泥路根本行不了,就连架子车,自行车也动弹不得。村里的人不多,地也少,大多数可耕地都荒着。相对应的村里的房子也不太多,又低又矮,而且都是黄土坯子砌的,黄土泥抹的。和现在的楼房简直无法相比。这儿一家,那儿一户,毫无规则地构成了一个小小的村庄——余家庄。 村中间的三间土棚里住着一家为人过了籍的客户,户主老汉余桃男,老实疙瘩,本本分分,中国再也标准不过的农民。除了能干一些应手的农活和家务以外,其他的技术性的话一样也干不来。斗大的“一”字认不上几个,可是钱却全能认得。老伙胡琪花,不高不低,不胖不瘦,中等身材。除了能做一手好茶饭及针线活以外,还能时常帮丈夫干一些别的地里外闲活。整天大多数都是围着“三边”转。(三边即锅边、桉边、炕边)和别人家的婆娘一样,平平凡凡,普普通通。 余家老汉从深山里来到这儿那会,人生地不熟、要啥没啥,再加上当时社会动荡不安,兵荒马乱,时常打仗,日子一直不好过。但是再难人还是要吃饭,要生存,要活下去的,于是他想尽千方百计,历尽千辛万苦,看尽眉高眼低,受尽折磨冤气,总算把日子勉强地熬到了这个地步。 想想当初刚来时,没有住处,就在村前,路下,地边半涯上找了一眼破窑安下了家:没有门,用柴棍棒子,乌藤柳条编了个栅栏算做家门;没有窗,做窑面泥墙时留一个土坯大小的洞算是窗户,跟监狱墙上留下的孔差不了多少。不同的是监狱留下的孔能小些,能高些且内有小铁窗带钢棒。犯人是钻不出来的;而窑墙上留下的洞能大些,能低些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到了冬季用一块烂布堵上罢了。 有了这眼破窑洞,也就算有了个“家”。可是“家”里没有床,就从深沟底水坝后的荒滩上找了一块大石板,一家人用尽全身力气抬回来支在家里窑面墙上留孔的地方下面。当作睡觉用的“床”;没有被子,晚上一家人倦曲在大石板上,宋老汉搂着大女儿,胡大妈搂着小儿子,一家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夜深天冷了,仅凭体温相互取暖。有时要么就是找一块烂麻袋盖在身上,再在麻袋上压上烂席片子,将就着睡一夜,早上起来,满身的柴禾,就象钻了一夜小麦秸窝一样。 有了住处,还要吃饭,可惜没有锅,就找一块坚硬的大椭圆形石头,用铁锤、钢镰子一下一下地在石头上掏一个窝,再寻三个小石头支着,算是“三十(石)一顶锅。”用来烧水煮饭;没有碗,饭熟了,用葫芦瓢盛着轮流吃,先是孩子们,再是娃他妈,最后才能轮到了余桃男老汉。他口里吃着掺合着石沫子和沙粒子的稀饭,心中想着下一顿该给这娘三个吃些什么呢?;没有吃的,余桃男和胡琪花,走东家、串西家,求爷爷告奶奶,可怜巴拉地从这家要点米,那家要点面,拿回“家”,找些人家扔了的玉米包谷蕊在石磨上磨成面。加些从荒坡里挖来的野菜,摘来的树叶,统统放在“锅”里,倒些水,架起火,熬成了稀稠糊糊,将就着充饥。大人们喝稀汤汤,娃子们吃稠糊糊。就这样,凑凑合合地过日子。 余家庄有一家富农,起初也有妻有儿有女,可后来,妻子终因劳累过度,积劳成疾,早早地死了。留下一儿女,年纪又小,无人照看。不久也都相继跟着他娘“走”了。那富农被接二连三的打击折磨得痛不欲生。后来死里逃生,勉强生存下来。他天生一片疾情,对已故的妻子无限忠诚,人虽已死,却念念不忘,一心过日子,不久就把穷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富富裕裕,要啥有啥。但是他为纪念前妻,谢绝了许许多多上门提亲的人,一直未另娶续房,到上了年纪,人老了,啥也拿不来了,啥也干不了了。才想要个人侍候养活自己。后来他就收留并认了余桃男这个干儿子。而且还把他的一份家业和田地全给了这位山里来的汉子,条件是要余桃男把他养老送终,并改原名为余,名字随便。 就这样,余桃男老汉就姓了余,并从地这沟畔上的烂窑里搬到了村中间的那三间土棚里。种上那富家的一份田地。占据了那富农的一席之地。从此,他就真正的在余家庄安下了家,落下了户,扎下了根。 本来就勤劳的余桃男夫妇俩,自从有了那份家业以后,更是没日没夜,起早贪黑地干。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整天都在忙碌:为了柴米油盐,而东奔西跑,点头哈腰;为了衣食住行而忙忙碌碌,辛辛苦苦。虽然苦一些,但是有了这份家业,心里也用不着为这忧为那愁了,也不用睡那一夜都暖不热的石板炕了,更不用喝那掺着沙子石子的稀汤稠糊了。因为他们勤劳,肯吃苦,所以他们也就穿不愁、吃不愁了。只是手头上还是紧紧巴巴的,没有多少的钱花。 到了七三年,全国上下一片红,早就红透了,红地过了火。打砸抢夺,已经不太猛了,浩浩荡荡、轰轰烈烈地文化大革命也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盛行一时的四人帮就象秋后的蚂蚱跳达不了几下了。可是文化大革命的浪潮还在这远离城镇的路边小村里翻滚。一天到晚,不是批斗这个,就是斗争那个。大会小会天天开,没完没了,开得人心荒荒,鸡狗难宁。 又过了一年,看样子文化大革命是快要过去了。批斗大会也开得少了。蹲牛棚的被称为“牛鬼蛇神”的人们有不少也被放回了家。曾经也蹲了一段时间牛棚的余桃男余家老汉也是在这时被释放的,就因为他曾做了余家富农的干儿子,而受到牵连。那富农也是在这之前被活活气死的,余桃男被认定为“牛鬼蛇神”的反动分子一关就是几个月,后来,屁事也没有,无条件释放回家了。他回家的那天正好是重阳节。 七四年,余桃男已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连同老伴和自己已是五口人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家了。就在余老汉被关进牛棚的同时,他的老伴又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是男是女,还说不清,他在牛棚里牵挂惦记了好几个月。好在那时大女儿和大儿子都已不小了,还可以帮他们的母亲干些杂活。日子还能将就着过。 过了中秋节,庄稼汉们都开始忙着秋播小麦,到了重阳节前夕,早已出土的小麦,绿莹莹的一片,盖满了整片整片的黄土地,没被盖住的是没种小麦的白地,那是留做来年种玉米包谷或者棉花用的空地。极稠的小麦看不清麦行,稍稀的麦田,从地的一头望去,一行一行的,整整齐齐,充满着希望。 重阳节那天早上,天睛得特别好,空中一片云也没有湛蓝湛蓝的。好看地太太。可过了午后,一片乌云从西北天边向东南,向东,向南,向西南,向北,向西,向前推进。一顿饭的功夫,就弥漫了整个天空。乌黑的浓云把天罩得严严实实,整个一个下午都是灰沉沉,黑压压的。到了黄昏时分,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覆天盖地,下个不停。顿时往日尘土飞扬的黄土路积满了水窝,变成了稀泥,软得象烘柿,脚一踩下去,就陷得很深,一拨出来,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脚窝,不一会儿就被稠泥稀水真满了。走起来十分十分地难走,如果你未走过,未亲身体会过,你是绝对绝对不会知道它的艰难的。 小村的夜晚本来就是寂静的,再加上天正下大雨,忙了一天的农民,早就关了门,上了炕,不出门了。昏黄暗淡的油灯光穿过又黑又脏的窗纸,向暮黑的夜空射去,这儿一缕,那儿一束,还有点生机。 小山村的雨夜本来就是静悄悄的,除了沙沙的下雨声以外,什么声响也没有,静得入神,表得出奇。 实然,一声清脆的新生儿的啼哭声打破了雨夜的宁静。那哭声穿过窗格窗孔,透过雨帘雨雾,传得好长好远。 此时,难走的黄土路上艰难地走着一个庄稼汉子,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脚上粘满了稀泥稠水。暮地,他忽然加快了脚步,向着前面重重雨帘奔去。 那路上走的就是中午才被放回来的余桃男老汉,那哭声就是从他家的窗子传出的。可他是无论如何听不见孩子的哭声的。他是去乡卫生院请接生大夫的。临走前,老伴正在炕上痛苦地呻吟着,他让邻居王大妈照看着,谁知医院医生未在没请来,天又黑了,且又下着雨,路实在难走,可是他心里着急,一想到家中的妻子就加快了脚步,并不是新生儿的哭声呼唤着他的人,牵动着他的心。他没听到,也听不到,因为他离家还很远。 余桃男的妻子老伴胡琪花静静地躺在土炕上,脸色苍白,嘴唇乌青,眼睛微闭,脸上没有一点血气。唯只有不高不低的鼻子一抽一吸,微弱地呼吸着。刚才那喊爹叫娘、满炕翻滚,几乎要疯要死了的人。经过一场大难以后,就变得如此安祥,如此平静,如此安稳。王大妈一看胡琪花成了这样,一时乱了码子,慌了手脚,虽然久经“沙场”,但是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这是产妇身虚贫血再加上难产,产后大脑因暂时缺血少氧而使人昏了过去。她顾不上照看大人,忙为婴儿剪了脐带,粗粗裹了一下,放在一边。然后才细心地为胡琪花擦洗了身子,毕后,换上了干净的被褥,用一条新毛巾粘上热水敷在胡琪花的额头上,让她静静地躺着。 王大妈安顿好大人,又接着为婴儿从口里挖出粘液和污物,可是那小家伙还是不哭,鼻子也不动。可把王大妈给急坏了,她心头一动,计上心来,顺手一手提住婴儿的两条小腿倒提起来,另一只手从婴儿的屁股依次拍抚到肩头,再从婴儿的腹部一直拍摸挤捏到脖子下。婴儿的口里又流出一些脏物。终于开始“说”了一句她有生以来的第一句话,哇哇地哭了起来。 王大妈这才开心舒畅轻松地笑了,她忙把婴儿顺着抱好,边哄边取掉事先裹在婴儿身上的红布。在预先准备好的温水里为婴儿洗了个澡,洗完后才正尔八经地为婴儿包上准备好的襁褓。而且还用秤专门称了一下婴儿的体重。那小家伙似乎不愿让王大妈摆布自己似的,从头到尾一直哭个不停,直到一切都就绪了,一切都完毕了,把她抱在怀中左摇右晃时,也没有要停下来不哭的意思。 婴儿的啼哭声惊醒了昏睡的胡琪花,她费劲地睁开双眼,脖子吃力地向着婴儿哭声传来的方向转动。她只觉得浑身上下一丝劲都没了,全身骨胳都象散了架似的,而且都是酸软的,还在隐隐作痛呢,那个难受劲别提有多难受了。那是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不会知道,不会明白的痛苦与难受; 那是所有当了母亲的人所经历的磨难;那是我们小娃子们永远弄不懂的伟大。虽然难受得很,但是比起方才那阵子强多了。刚才她还以为自己活不成了,真的要死了,也真想马上一死了之,免受苦难,此时她却尽力渴望自己坚强地活下去,活下去。 胡琪花用微弱的声音朝王大妈唤道:“王妈、王妈,您把孩子抱过来让我看看好不?” 王大妈边笑边哄着婴儿,根本没留神,也没听见胡琪花的声音,更没理睬她。胡琪花一连叫了几遍,她才听清楚。 王大妈抱着婴儿走过来,上了炕,坐在胡琪花身边,孩子还在不停地哭,胡琪花就问:“王妈,这孩子哭得这么凶,肯定是个小子吧!?” 王大妈摇头一笑说:“你看这小家伙长得眉目清秀,白白净净,象他爹不?”胡琪花一看说:“我看有点象,我猜准是个男孩。” “象个球,错了,我的娃她妈呀,是个千金小姐,丫头片子,我看这家伙蛮象你的。”王大妈兴高采烈地夸着说,仿佛这个女儿就是自己亲生的一样。 婴儿还在哭,胡琪花听着孩子的哭声向王大妈请求道:“王妈,您看这孩子哭得这么凶,来让我抱着哄哄她好吧?” 王大妈把眼一蹬说:“不行,不行,你早些贫血身虚,再加上刚产后身子需要休息。这家伙脚蹬手拨,张地很,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听了王大妈一连串的“不行”胡琪花还不灰心,仍不灰心,接着又请求道:“好我的王妈呢,你行行好,我又不抱她,只搂着她还不行吗?”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王大妈仍然坚持着。 “只一会会行不,那怕一时时也好对不?”胡琪花仍在哀求着。 听着婴儿的哭声,王妈看见一颗泪珠从胡琪花的眼窝里涌出来,随着那消瘦的脸睑滚落到枕头上不见了。她的心就被这泪水泡软了,她朝胡琪花身前挪了挪身子,用手翻开被角,把又哭又闹的婴儿放在胡琪花早已伸出放好的胳肘拐子弯上,盖好了被子。谁知那又哭又闹的小家伙一挨着母亲的身子,马上就平静下来,既不哭又不闹了,一会儿就闭上了小眼,象是张乏了要睡觉休息的样子。胡琪花和王大妈都看着婴儿安祥的面庞,然后相互对视一下笑了。 “小小的娃娃就能认得她娘了。”王大妈笑咪了眼说。 胡琪花有气无力地应着:“可不是吗?!” 王大妈又说:“这个娃不比一般的娃。” 胡琪花微闭双眼地问:“怎么不能和别的孩子相比呢?” 王大妈反问道:“你自己的感觉呢?” 胡琪花想答不想答地说:“我只觉得生这个孩子比其他那几个都难受。” “这就对了,”王大妈风趣地解释说:“这个家伙称了七斤半,比一般小孩多了整整一斤半。可见身体发育怎么样。所以生时你就感着难受极了。再加上,你看……”。 王大妈用手摇了摇似乎已经睡着了的胡琪花,等她转过头来,睁开眼睛,王大妈用手指着熟睡了的婴儿对她说:“你看这娃长得白白净净,一脸的福气,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人中龙凤,你可别把她轻意卖给不识相的人呀!”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正当王大妈和胡琪花两个人在土炕上评论谈说孩子时,一股冰凉的夜风加杂着雨雾和泥土的气息从突然撞开的家门冲进了房屋,跟着闯进一个浑身上下淋得象个落汤鸡的人。屋里油灯的灯焰随着突如其来的冷风摆了一下,快要灭了。王大妈忙伸手挡住灯焰,油灯将灭时却没有灭,屋里的光线暗了一下又这了起来。王大妈打了一个冷战,忙为母子盖好被子,转过身一看:进来的人随手关了家门,正用手捋头发上的雨水叫呢! 胡琪花问王大妈:“是谁来了?” 王大妈先回答胡琪花说:“还会有谁,那是你娃他爹,”再接着又问进来的人:“娃仇爹,大夫你请来了吗?” 余桃男老汉面有难色地把事情的由来经过说了一遍。 王大妈骂道:“不来去他妈的,摆什么臭架子,没有了他们,我们的孩子难道就不生了吗?真是的,请都请不来。”接着她下了炕,收拾了地下的脏物,为余桃男老汉找来了换湿的衣服。 余桃男走近炕边,弯下腰,上半身趴在炕沿上,看着妻子,伸手握住她的手,眼泪巴渣地说:“娃他妈可苦了你啦!”一会儿,也不知是泪水,是汗水,还是雨水很快打湿了一个被角,打湿了胡琪花的手臂和袖头,打湿了胡琪花干涸的心田。 胡琪花一看面前这位庄稼汉子的面孔,一听他这句体贴的话语,一拉住他那冰冷的手,心中就热烘烘的,也感觉不到丈夫的手的冰冷了。 过去,也只有此时此刻时,胡琪花才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心里才是最坦实的。一个时辰以前,她还以为今生今世恐怕再也见不到相依为命的老伴了。好不好,也过了这么多年,没有爱情也有恩情。只有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才觉得有个依靠,精神有个寄托,心里才会安稳,才会坦实,才会幸福。想到这,胡琪花心里一激动,笑出了眼泪,同时人又昏了过去。 王大妈见两个人好长时间没说话,过来一看,啥也没说,掰开余桃男的手让他去换湿衣服,然后把胡琪花的手臂放进了被窝,转过身,一屁股堆在炕沿上。 余桃男老汉顺从地换了湿衣服。王大妈就趁这个空在他面前夸这个新生的孩子,原以为他会高兴的,谁知蹲了几个月牛棚的余老汉再也乐不起来了,他一边换衣服,一边筹思:“自己刚刚出了牛棚,得了自由,如今却又多了一个孩子,自己和娃她妈心中虽然多了一份欢乐,可身上也同时多了一项负担,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想着想着,不由得叹起声来。 六 定亲 日子虽然难过,但是岁月绝不会因为那个人的不幸停止流逝的。十几年光阴,一晃就过去了。 当年还是哇哇大叫,只知道哭的余小芳,转眼就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喊爹叫娘到欢蹦乱跳,从一个小的不起眼的毛丫头长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大姑娘,而且依旧眉目清秀,白白净净,比前好看了许多。 女孩子一长成大姑娘,上门提亲的也就随着年龄的增大而增多了。 凡是有过务农经验的人都知道:在农村最忙是啥时候,最闲又在啥季节。一曲不知由那位才子顺口编的民谣不仅概括着农民后半年该干的活,而且也寄托着他们对来年的一种希望。 “六月太阳如火盘,锄罢米谷又锄棉,小麦种后肥上完,霜白叶落才空闲。” 是的,等到小麦一种,肥一上,霜一下,叶一落。忙话了一年的农家汉子们就稍稍轻松了下来。能走开的都出去了,替人干个活,效个劳,为已挣个钱,混个口;走不开的,守在家里,干着杂活混年末,养着老牛慢慢磨。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就是乡下农村谈婚论嫁最红火,最旺盛的黄金时代,农村乡下管那叫“提亲说媒”。意思就是说:“如果那一方看上那一方,让中间人去把话说清,说透,愿意就成,不愿意就拉倒。”中间这个穿针引线,前去说话的人就是介绍人,也叫媒人,若是经常干这事的婆娘,大伙都管她叫“媒婆子。” 农村的提亲说媒简单得很,也许你也能干,就是只要一家的人看上另一家的娃子,要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人家为妻,或者要想要人家的女儿给自家的儿子做媳妇,都可以让媒人去说。媒人只要去把一家的意思明确地告诉另一家的人就行了。 一般来说:大多数都是男方的家庭主动托人去找女方的家人提亲,当然也有女方托人找男方的,只是占数不多,为数极少罢了。 就是在这许婚应嫁的黄金时代。 一天晚饭后,余桃男老汉又出门问句话走了,胡琪花在锅上收拾碗筷,几个子坐在炕上,念书的看书,写字的画字,看娃的哄娃,没事的围着一个大竹筛子掰包谷。 门里猛不提防闪进一位中年妇女,一进门就冲着炕上的孩子们连笑带说: “嗳哟哟,这么些孩子,小小年纪,都这么听话,这么懂事,这么勤快,天都黑了,还在炕上掰包谷,也不下来耍去,真是你爹妈的福气。” 说完也没等谁叫她,让她自个脱了鞋,上了炕,帮娃们掰包谷。 孩子们都不愿说话,没人理她,她却不停地大声问这问那:“你几年几岁了?上几年级呢?……” “你爹上那儿去了?你妈干啥呢?……” 孩子们仍没人答话,由其余小芳,她低着头,一个劲地掰着手中的包谷棒子,一个完了,她把空蕊子用力甩到炕下,然后气乎乎地再拿一个,接着掰。 来人一看就明白了什么,她专门问起余小芳来,余小芳没法,就小声小气说: “我爹你来前刚出去了,我妈正在锅上忙着呢!”说着抬起头望了一下锅台,正好碰上妈妈阻止的目光,忙低下头去,继续干自己的活。 胡琪花起初是在锅上忙着的,听见有人进来,就只顾听人家说话,忘了忙活,所以没弄出半点声响,因而来人以为家里没了大人,只有小孩。当来人一听大人在锅上,就疯麻野道地趴在炕边半人高的矮墙头上,和胡琪花拉起了家常,聊起了闲话。 “唉呀呀,好我的娃他妈呀!你怎么一个人躲在灶伙干啥呢?我还以为你没在家呢!”来人明知顾问。 “哟呵呵,好我的娃他姨呢,你都没看我正在锅上忙着呢!顾不上招呼你这位稀客呢!”胡琪花学着来人的调子答道。 来人却说:“看你说的,我常来常去,还算什么稀客?” 胡琪花又答道:“不是稀客,你一年到头能到我屋里来几回。” “这不是来了吗?!”来人笑咪了眼和嘴说。接着又夸道:“娃她妈你家今年的包谷长得挺不错的,收成一定很满意吧!” “那里的话呀,”胡琪花挺嫌虚地说:“我家可没烧一搂壮的高香呀!” 来人拿起一个还未掰完的包谷棒子举过矮墙头争辨说:“你还装啥呢?你都么看这包谷娃又壮又长,颗粒又大又密,这还不美,你要多美地呢?!看把你吓死了,打地多了我又不借。” 胡琪花手里一个劲地忙活,对于来人的话只是笑而不答。 正在这时,余桃男老汉从外边回来了,他和来人的打过了招呼,来人接着和孩子们边掰包谷边说笑。余老汉忙赶到锅上问老伴妻子: “这人来干什么?她不是咱村这几年正红火正兴旺的媒婆子吗?她平时不是不常来串门吗?莫非……?”余老汉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胡琪花小声地对老伴说:“你没在,她这几晚上常来,问她有啥事,她只是冲着咱小芳哈哈一笑说:那有什么正经事,我是来串门子、游门子的。你去陪她先说着话,我忙毕了就过来。” 余桃男蹲在灶伙装上一袋烟,点着了,慢慢地抽着,想着: 来人叫候玉梅,本村张志文之妻,儿子女儿就连孙子也都墙高地了。候玉梅勤劳善良,又聪明过人,再加上能说会道,自从揽起了提亲说媒这个营生以来,少说也有十几年了。经她穿针引线捏合的夫妇早已超过几十对,这些功劳全凭她那三寸不烂之舌,把黑能说成白,把死人能说活的本事。 村里的人都很愿意和她交往,和她说闲话,拉家常,聊闲传。那些被她已捏合的,正捏合的人们常常每逢过年过节就送她一封点心,表示谢意。她这人却从来不收人家的红包,也不图个啥,只是一片好心想成全别人的好事,而跑跑乏腿,磨磨闲嘴。为了别人的事而劳心费神,担惊受怕,着急挨气,但心中总是乐意。余老汉想到这,心中也就明白了七八成,接着起身向炕边走去。 候玉梅一看余桃男走到炕边,就放下手中的活,连拉带扯,极其热情地把余老汉往炕上让,那举动就真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她很随便。余老汉却不自在,他勉强上了炕。 这时,胡琪花锅上也忙毕了,她就也来坐了炕,于是三个大人一群娃们,坐在土炕上各行其是。照样是,念书的看书,写字的画字,看娃的哄娃,余小芳和三个大人围着一个大竹筛子边掰包谷边拉起了家常,说起了闲话。 余桃男老汉一生除了和自己的结发妻子说闲话以外,很少和其他人聊天斗嘴,除非有事求人家,或者人家找他帮忙,才勉强说几句。因这,候玉梅和胡琪花的谈话中他很少插嘴,候玉梅的问话全都是由胡琪花一人回答。 起初她们俩从道听路拾的聊到家喻户哓的;从村里的热点话语聊到各种大小杂事;接着又扯到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上;最后又说起当前村人的生活水平和家庭状况: 候玉梅说:“娃她妈,这几年日子过地财东了,有钱了,啥都不缺了,心里她好受了。” 胡琪花答:“那儿财东了?那儿有钱了?你看要啥没啥地,怎能和你这个大媒人相提并论呢?” 候玉梅:“和我比啥呢?!你都没看我家那三间矮小的土房,不是也和你家的一样吗!屋里的土炕,烂锅,破桉,那一样不和你家的一样,和我比个啥呢?” 胡琪花:“不和你比和谁比呢?你家日子不好过,不财东,谁家日子好过呢?财东呢?” 候玉梅:“你看人家村南头老胡家:一家五口人三间大瓦房不上算,去年又一线修盖了六间两层楼房。家里电视机、缝纫机、录音机、拖拉机、磨面机、榨油机,样样都有。光新旧自行车就整了三辆,加上新增加的摩托车,就够多的了。那屋里才财东呢!那日子才一定好过呢!” 胡琪花:“财东他财东去,好过他好过去,谁稀憾呢!” 候玉梅拍了一下胡琪花的背,瞪大眼睛说:“嗯,你没到人家屋里去过,没见过人家屋里的墙雪白雪白的,那象咱这墙黑不溜球的;人家的脚底都是水泥地面,平平整整的,那象咱这脚底炕炕洼洼的;人家的锅台,炕边都贴着瓷片,那象咱这用泥抹的,一溅上水就粘乎乎的。” 胡琪花觉得在自己面前夸别人的好,把自己和别人滥加比较,那就是接自己的短,打自己的脸。心里一阵难受,但却并不外露,只是不愿再听下去。可候玉梅却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她只好任其说东道西,聊南扯北,顺耳了说声好,逆耳了不炕声;中听了多听几句,难听了少听几句;合味了说几句,不合味了争辨几句。 “你不知道,人家屋里坐的有沙发,睡的有热炕,盖的有棉被,住在那屋里冬不冷,夏不热,舒服地太太。”候玉梅还在不断地夸。 “他屋里又不是神仙住的仙洞,那能如此舒服,如此消遥呢!?”胡琪花心有疑惑地问。 “可不,”候玉梅得势就解释:“人家屋里冬季打火炉,暖烘烘的,象春天,一点也不冷;夏季安风扇,凉丝丝的,象秋天,一点也不热。” “看你说得天昏地转,好的妙的些,咱们又住不了,享受不了,顶屁用呢?”胡琪花既讽刺又宛惜地说。 候玉梅趁热打铁:“娃她妈你想不想住呢?” 胡琪花叹了口气说:“怎不想呢!我连睡觉做梦都想住上那么好的房子。只可惜自己没本事,挣不来钱,盖不起房,享不了福。光想顶球用,也不只是在空想。自己无能,可人家也绝不会让咱白住他家的房,白享他家的福吧!” 候玉梅见缝插针:“世上那有那么绝对的事,你何不试试看,也许人家还会让你住上一辈子的。” 胡琪花笑道:“你就会开玩笑,别说一辈子,就是一天一上也恐怕是杆杖吹笛没眼吧!” 候玉梅得意洋洋地说:“我不但可让你住一天一上,而且还可以保证你有朝一日,想住几天,就住几天,没人敢不让你住的,问题只是只要你愿意。” 胡琪花心中有数地反问:“你既然有如此大的神通,何不让你自己先去享受呢!?” “不行呀!我可没你那个命呀!也没你那个福气呀!”候玉梅摇着头说:“人家胡家看上咱家小芳了,想要娶咱小芳给他家老大做媳妇呢!所以托我来给你们提亲呢!”说完看了余桃男和胡琪花一眼,愿以为他们听了这个消息一定会大吃一惊,异常高兴的,可谁知这夫妇俩听后都没有反应,只是一个劲地掰包谷。 候玉梅费了好大劲,绕了好大一个弯,才绕到正题上,才把自己来游门子的真正目的说了出来。其实,余桃男夫妇也早已就胸有成竹,预料到这一点了,所以听了她的话都没理睬,也没答理,更没高兴。 候玉梅只好先对余桃男老汉说:“娃她爹,你看这事怎个样吗,成不成,好不好,我来了几回,都没见你的面,今晚刚好你们都在,咱们把这事加扯加扯,说上一说,商量一下,怎么样?” 余桃男稍停了一下手中的活,指了一下胡琪花说:“你去问娃她妈去。” 候玉梅干脆丢下手中的包谷不掰了,搂住胡琪花的肩膀,亲切地说:“娃她妈,咱小芳真有福气,命也真好,被胡家看上了,若是赶明个嫁过去就是掉进了福罐子了,吃不愁,穿不愁,享不尽的荣华福贵。你这个当妈的其不也跟上女儿享了清福了吗?而且名正言顺、理所当然,谁敢反对,谁敢不让?” 一席话说得胡琪花心花怒放,猛的一热,心跳加快,她真想马上答应这门亲事,尽快把女儿嫁过去,自己也好享享清福,消遥消遥。可就不知小芳本人和她爹余桃男是否同意。想到这,她抬头看了一下丈夫那毫无表情的脸,想了一下赶紧用话缓解开了: “好是好,可不知娃她爹有怎么样个想法,我们俩要先商量一下。再说小芳她还小,我们还不想把她给人。” 候玉梅忙问:“咱家小芳多大了?” 胡琪花答道:“虚岁十七,九月初九才过了十六岁的生日。” 候玉梅自言自语道:“那是七四年的娃,属虎的,接着就冲着胡琪花嚷道:那还小什么呢,过年就叫十八了,当年咱们这么大年龄不早就是娃他妈了吗?” 胡琪花:“看你说的些,咱们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而如今又是什么年代,怎能胡加滥比呢!再说,我们的轻易地过早地把女儿许配给了人家,给女儿定了亲,过上几年,她长大了,懂事了,不愿意了怎么办呢?教我们老夫老妻跟着娃们淘气,我们才不干呢!” 候玉梅:“事虽然是个事,可她总得听你的。更何况,古往今来,这么多年,男女婚姻终身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包办做主的,他们敢不听敢不依。是你生下她,而又不是她生下你,只有你摆布她,那能让她把你给拐了线呢。”说着话她一边用手指指余小芳,一边用手指指胡琪花。 余小芳低着头,一个劲地掰包谷,偶尔,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母亲和候玉梅说话的嘴巴出神,她隐隐感到母亲和来人说的都是有关自己的事,至于是什么事她也不太清楚。 胡琪花不想在争辨下去了,她看了一下丈夫,想让他替自己说句话,可丈夫只是一个劲地干活,对她们议论的事不理也不睬。她只好自个应酬说:“这个事我不能自个做主,我得和娃他爹商量一下再给你回话。” 候玉梅一听这话,心中一喜,溜下炕说:“你们两个先商量,我就回去了,明晚我再来,不用送了。”话未说完,人已出了门。一边走路,一边唠叨“有门咧!……有门咧!看来这事有门了。”趁着天黑一直往南走去。显然是给老胡家报喜去了。 候玉梅走后,胡琪花和丈夫三下五除二就把所剩无几的几个包谷娃给解决完了,扫了炕。余桃男老汉下炕出了门,提回尿罐,关上门,上了炕。胡琪花已把炕扫好铺平,并为娃们脱了衣服,安顿好了孩子,才下炕扫完地复上了炕,脱衣灭灯挤在丈夫身边。孩子们都相继睡着了,只有一个连同这夫妇俩怎么也睡不着。这个孩子就是小芳,父母的悄悄话连同灯下的媒人的话,她都听过了,也记住了,同时心里也犯起了愁。 父对母说:“娃她妈,你看娃她姨说得天昏地转,她怎不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胡家老大呢!?” 母劝父说:“她候姨也是一片好心,她只是为了别人的事,操闲心,跑闲路,费闲神。你怎么能把话这么说呢?!” 父向母问:“那你说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这门亲事呢?” 母对父说:“你是娃她爹,你自己做主去好了。” 父也对母说:“那你是娃她妈,你自己看着办去,我不管!” 就这样,两个人推来让去,说了大半夜也没商量好,最后两个人都赌气不说话了。过了好大一阵子,也许父母都睡着了。可是余小芳却没有一点睡意。鸡叫了头遍,小芳才慢慢地有了睡意,不知不觉中,也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她梦见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被一个王子接近了他的王国里去了。以后就整天和那王子住在富丽堂皇的王宫里。从此以后,她和父母整天能见面,高兴极了。当她开心地笑得正甜,突然身子一沉,象是掉进了地宫。梦醒了,原来是母亲正在用手推自己,让自己起来干活呢?天早已大天老明了。 第二天晚上候玉梅又来了,说了半夜,还是没有进展;第三天晚上她还来了。聊到都不愿意再聊时才毫无结果地分了手;第四天晚上她也来了。就这样三番五次地跑,十回八回地说。最后,余桃男和胡琪花勉强同意先让两个娃见上一面再说。若是孩子们没有意见他们也就不反对。 见面那天,胡家的人们把他家的老大儿子精心打扮了一番,由媒人领着,拿着四样礼,由胡老大的母亲作陪到余小芳家里转了一圈。 余小芳看胡老大高高的个儿比自己整整高出一头,白晰的脸蛋似乎比自己还要白;乌黑的头发闪着光彩,比起自己的黄发不知要好看多少倍;再加上一身崭新笔直整洁,高贵的西式洋装,一双乌黑发亮的皮鞋,一件洁白耀眼的衬衫,一条鲜红如血的领带。简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潇洒有多潇洒,真是玉树临风,亭亭玉立,一表人才,只是不爱说话。 社会虽然在不停地发展,可封建思想却在这小村里保留了不少,男女授手不亲,人们爱说闲话的毛病一直没有改变。 余小芳长了这十几年,从来没和男孩子来往过,也没见过几个漂亮的男孩,更没有几位知心的男朋友。因这她一件胡老大,心就酸了,迷了,不知如何是好了?稀哩糊涂地就喜欢上了胡老大。 自从见面以后,媒人又来了几回,问起这事怎么样,余桃男推给胡琪花,娃她妈让给娃她爹,推来让去,让到了孩子头上,小小孩童懂得什么?可是心中留下了胡老大影子就是抹不去了,一赌气,也顾不上什么,一口气答应了这门亲事。岂不知就这样一赌气,一口气,一失算便成千古恨,后悔了一辈子。 既然女儿答应的事,作父母的心里再也不愿意,也不好再加反对了。 当余小芳的父亲余桃男一收下胡家托人送来的彩礼费,也就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卖给了人家,推上了绝路,同时,这门亲事也就算定了下来。 七 相约 第二天正好是十五。田成龙一觉醒来,天早就大天老明了。他伸了一下懒腰,翻了个身,裹进被、倦曲着、搂着又睡,似乎没有要起床的意思。他爸他妈早已催促过好几十回了,他迷迷瞪瞪地知道,就是不想起来。 田成龙昨晚半夜三更地回来,既乏又困,再加上被父母及惊醒的哥哥训斥。臭骂了三顿,憋着一肚子气,一栽上床,用脚挑过被,衣服也不脱就稀哩糊涂的进入了梦乡。 早上醒来,虽然那口闷气还在肚子里憋着,但是一想起昨晚的开心事、心情就舒畅开了。父母亲一大早就不停的催他起来下地干活,他耳里听见,脑中明白,心里知道,同时心也烦透了。反正,父母越催的急,越叫的欢,他就越不想起。犟牛劲大得很,又像纯纯在赌气。父母拿他没法,只好由他。他一得逞,一觉又睡到小外甥小侄子早上放学回来。外甥们侄子们同本村一起上学的小娃们,又吵又闹、又说又笑,又张又成,这才把田成龙惊醒。他极不情愿地起了床,洗了脸,在家人的咒骂声中,毫无害羞地吃了些人家早已吃过剩下的稀饭。 丢下碗筷,出了门,东家出、西家入,南一游、北一转,一直逛到晌午饭时。吃了午饭,下地给牛割了一捆草回来。别人才往地里走呢。整个下午又逛又郎,别的活一点也不想干,只盼着天黑。 大人们刚刚收工回来,他就想溜,多亏父母看得紧,他他才勉勉强强,急急火火地和父亲铡了牛草,转过身出了门,不见人影了。 天刚黑不久,月亮就露出了山头,既圆又大可就是不太亮。 田成龙才摆脱了家庭的束缚以及父母的约束,忧愁,烦恼,怒气早就统统地跑到哇啦国去了,他开心高兴地边走边唱。 月亮走,我也走 我等阿妹在路口,在路口 阿妹是个好姑娘 把我搅得睡不香、睡不香。 天上云追月,地下风吹柳 月亮、月亮,你行行好 告诉我的好阿妹 别在让我老等候、老等候 …… …… …… 田成龙胡编乱改,东拉西扯,南腔北调地唱着歌。 一阵夜风吹过,把田成龙的歌送得好远好远,一直送进了余小芳的心房。 田成龙嘴里哼着歌,忙的不可开交,脚下也没停歇。他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土路上的石子,溅起一股股尘雾。灰黄有点发热的尘土飞落着,铺满了他的脚面,沾满了他的裤腿。他都没去留意,他只觉得如此才玩得开心,才解闷,因为这样他才就像那样地去走自己的“路”。从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也不论人家如何评论自己。玩到开心时,他就用脚尖挑起尘土里的小石子,在飞落的尘雾中伸手接住,然后发疯的向前狂奔一阵,接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小石子向着月亮抛去,石子在不远处落了下来,并没有飞向月亮。田成龙的心情也就随着落下的石子而平静下来。他默默地走到路口,蹲在地边,望着夜空中徐徐升起的圆月出神。 半个时辰以后,从暗淡的月光中走来一人,来人挡住了田成龙的视线。他看不见月亮,只看见一个人影在月光中晃动,并且慢慢向他移来。 来人是面向田成龙而背向月亮的,显然是由东往西行,故而田成龙就看不清来人的面庞,认不出来人是谁。可是来人却能把面向月亮的田成龙看个清楚。来人走到田成龙的面前停下,还没等他回过神,人家就先发话了:“懒家伙不愿干活,早早地在这等死呢。真是地!” 田成龙一听这话心里就知道是谁了,他极不高兴地夸张道:“人家等你都等了两个小时了,你好大的架子,迟迟不来,也不知在屋里捏揣,磨蹭个啥呢?” 余小芳哈哈笑道:“你骗小孩子小娃们去吧!你都么看从天黑到现在有没有两个时辰,劲吹牛,瞎编乱造,一点也不知羞。” “就算没有两个时辰,那终究是我比你先到,是我等你而不是你在等我呀!”田成龙洋洋得意地笑道。 “人家刚才在屋里收拾碗筷,听见你唱歌,衣服连洗净都没洗净就来了,仅管如此,还是迟了,让你久等了。”余小芳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田成龙得理不饶人:“等久了没什么,只要你别让我等老了就行。” 余小芳逆来顺受,忍屈求全:“要不是中午别睡觉洗了衣服,晚上还能来得早些。”说完看了田成龙一眼,怕他不明白又说:“昨天夜里咱俩个逛得太美了,郎得时间也太长了,回来也太迟了。人一觉未醒就被叫醒干活,中午乏地打洋人呢,偏又要洗衣服,衣服一泡,人就上了炕,一觉睡了个美,天黑了才洗衣服。” 田成龙仰着头望着余小芳听完这些话,站起来主动拉着余小芳的手,和她边走边说。也不生气了,两个人重归于好,互不计较。 余小芳见田成龙如此亲切热情,比起昨晚那个别扭劲强多了。她也就不在乎田成龙刚说的那些气话了。于是她也挽起田成龙的手臂,连连问话:“成龙,你早上是啥时候起来的?” 田成龙笑而不答。余小芳再三地问,他只好说道:“我天不明就起来了。” 余小芳一看就知道他在骗人。她心里明白,表面却装着糊涂,心不在焉地问道:“你起来得那么早都干了些啥?” 田成龙还在撒谎:“我啥都没干。” 余小芳见田成龙连哄带骗就捏着他的耳朵使劲一拉说:“你骗谁呀!你当我不知道,你呀你,是不是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还在床上躺着呢?” 田成龙疼得直咧嘴,连声求绕:“放了我吧!我的姑姐姐呀,疼死我了。” “你这人还知道疼,早知道疼就老实交待了。”余小芳仍不放手。 “只要你放了我,我就老实交待。”田成龙还在请求。 余小芳放了田成龙的耳朵,又用手指头戳了一下他的脑门说:“捉住了都不老实,放了还能老实,鬼都不信,还能让我信吗?” 田成龙这才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说了:“我早上一直睡到学生娃放学回来才起来,都怪你昨晚没完没了的。” 余小芳:“你自己没有眼色,该睡时不睡,不该睡时冷睡,挨了骂受了气。以后还怪我呢,我看活该。再说,你就是睡得到黑,谁敢管你,老不害羞,还有脸给人家说呢?” 田成龙:“不管怎样,我的早上也和路遥一样是从中午开始的。” 余小芳:“我人家一样什么呢?人家是作家,你是个啥东西。” 田成龙:“我虽不是作家,但我将来也有可能成为作家。” 月光下,两人又说又笑,又吵又闹,来到一块白地边。田成龙就地一坐下来,余小芳就跌倒在他的怀里,两人又亲亲热热地聊开了。说的大多数都是围绕田成龙的话题,时间一长,田成龙一烦,就扯开话题问余小芳:“你怎么只顾说人家,也不讲讲你自己。” 余小芳:“我有什么好讲的呢?我不就是我吗。” 田成龙:“我来问你,你高兴不?开心不?” “当然了。”余小芳满口应道:“以前我总是闷闷不乐,干啥事都提不起神,闲了只想睡觉,没了人只想哭,整天都象丢了魂似的。可自从晚夜认识你后,一切都变了,给你老实说,我的烦恼与忧愁,悲伤与痛苦,伤心与眼泪都不知跑到那儿去了。现在我的心情好多了。就是今个白天我也觉得干活有劲多了,世界也变了样,生活也比以前有意思了。” 一口气说完后她又问田成龙:“这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呢?你说这怪不怪呢?” 余小芳既象在问自己又象在问田成龙。田成龙心里明白,听了以后只是笑而不答。余小芳就又接着讲她的故事。 “我是三年前和胡老大定的亲,这一来一往都已过了三年,你别看他一表人才,其实只不过是个衣服架子,看起来呆头呆脑地,干起活来,笨手笨脚地而且没有一句话,象个哑巴,天生的瓜蛋。” “他没有话,你给他说话呢么。”田成龙打断了她的话。 余小芳:“我还给人家说话!人家一见我,就象老鼠见猫似的,只跑不歇。” “人家怕你怎不说呢!”田成龙又打断了她的话。 余小芳不耐烦地说:“你这人怎么了,怎么这么多嘴,等我说完了你再说行不行。” 田成龙撞了钉子,也就不出声了。余小芳接着又说: “你不知道,我们来往了这么多年,每次逢年过节,人家到我家来时,人一进门,东西一放,出门就走。既不打招呼,也不问话,谁知都疯到那儿去了。吃饭的时候,还得打发人满村里挨家挨户地找。寻回来饭一吃,又不见人的踪影了。就想请人家帮个忙,干个啥都捉不住苗,还想和人家说什么话呢?”说完开始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田成龙见余小芳不炕声,以为她说完了,才胆胆怯怯地问:“那你到人家屋里去又是怎么样的呢?” 余小芳叹了口气回答道:“别提了,我一进人家门,人家就出了门,不但不接住我的东西,而且连一句话都没有。我一去就象来了老虎狼,把人家给吓跑了,吃饭时回来一吃就走,也不问我吃好了没有,也不管我吃与不吃。” 田成龙:“你那女婿怎么是那个样的?难怪你伤心流泪。” 余小芳:“你才知道。说句老实话,其实我也不在乎他和我说话,也不在意他一定要问我话,只是那是礼貌问题,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少不了的,若是没有的话,总是很别扭,人心里总不是个滋味,你说是不是?” 田成龙点了一下头问道:“那你回时怎么样呢?” 余小芳:“又会怎么样呢!还不是我一个人往回走。难道还能让人家抬轿送回来不成。” 田成龙:“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回来时,人家是否陪你走一段路?送你一程?” 余小芳发怒地骂道:“送他妈的个球,人都不知死到那儿去了,还送我呢?” 田成龙:“那这就是他的不是了。你看人家,一年到头最多只能见四次面,每次也只有半天。人家都会好好珍惜,都会和对方好好谈谈。可你们如此别扭,怎能不让人心寒。简直是没有一点感情可言,还谈什么爱情呢?” 余小芳:“可不是吗?人家聊得热火朝天,我们却冷冷清清,没有一句话,连个招呼也没有打过,每次逢年过节,看着人家的亲热劲,我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见了他就只想发火,没了人自己却只想哭。” 痛不欲声的余小芳说到伤心处,就真的在田成龙的怀里哭了起来。 田成龙知道,此时相劝,根本无济于是,就任她由她痛痛快快地在自己怀里哭了起来。他知道,也许让她哭一会,也许她就会好受些,心里就能舒畅些。 过了十来分钟,田成龙见哭声小了,就为她擦干眼泪,笑道:“你哭够了吗?没哭够就接着哭吧!我可不会哄你呀!”说完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亲了一下。 余小芳不但没有再哭,而且被田成龙这调皮的话语和滑稽的动作给逗乐了,并且笑出了眼泪。就边笑边想:“这人真逗,也真是的,更真会开玩笑。昨天夜里自己哭时,他无动于衷,漠不关心,不理不睬,也许是有第三者的缘故吧!而今天晚上他却敢作敢为,胆大包天。不但为自己擦干了眼泪,而且还吻了自己。看来到是挺会体贴关心人的。真是个不同别人的怪人,比起那儿胡老大要强几百倍。”想着想,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爱慕、敬佩、感激之情。口里想说句谢谢心中却还有顾虑。 余小芳心里想的,田成龙从她的眼神里都看出来了,也都知道了,接着他又问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是想和他扯一辈子蛋呢,还是想分手呢?” 余小芳毫无主见地说:“我也不知怎么办,也没个法子。原想嫁鸡随鸡,嫁狗由狗,嫁给猴子满山走。稀里糊涂地混一生。可自从遇见了你,却又不甘心认输。想扯一辈子蛋,是不得;想分一下手,了不得。左难右也难。” 田成龙:“怎么个难法?怎么个了不得,要分手就分吗?” 余小芳:“想分手,容易是容易,可就不知你会不会帮我?” 田成龙:“我怎么帮你呢?” 余小芳:“你只要给我弄几千块钱,我把胡家一退,我也就自由了。” 田成龙:“你尽给人出难题,我一个三尺孩童,上那弄几千块钱呢?就是去借去贷,谁又会给我,谁又会相信我。别说几千块,就是几十块也是要我的命呀!” 余小芳:“你可以试试看吗?行就行,不成就不成,我认命好了。我又不是让你非弄到不可的。” 看着余小芳泪汪汪的双眼,田成龙低下了头,闲着眼沉思了一会,然后为她抹去早已涌出眼眶的泪水说:“好吧,我先试试看。”他勉强地答应后又说:“不过我可要先告诉你,弄到了你可别高兴,也不用感激我,回报我;弄不到了你也别生气。反正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的。” 余小芳焦急地用极其信赖的目光盯着田成龙的嘴,直等到他的话说完了,嘴停住不动了,她才不看了。她听清了他的话,心中虽然不大满意,可还是不由得很感激他,最后:她就在那不动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算是感激;田成龙也回吻了她一下,算是许诺。 田成龙明知道弄不来钱,可又不愿看见余小芳伤心流泪,也不愿让她失望。因而打肿了脸,装起了大胖子,含糊地应下了自己根本办不到的事。他表面虽然轻松,内心却异常沉重。 余小芳表面很知足,同时心里也对田成龙抱有极大的希望。谁会料到结果会让她大失所望呢? 后来,田成龙东奔西跑,找山寻水,求爷爷告奶奶,费尽周折,劳尽心血,操尽忙神,也没弄来一分钱。气极了的他一睡就是四天四夜,不吃不喝,起来用刀把“余小芳”的名字刻在左手臂上,算是惩罚自己不守信用,说话不算数,看着鲜红的血从手臂上渗出,他的心才得到一点安慰。 也许正是田成龙那次没有弄到钱的缘故,才使余小芳后来被迫下嫁了胡家老大,跳尽了火炕,断送了她的一条性命,想想看:“这能怪田成龙吗?” 明月当空,夜已过半,余小芳有点发疼的双眼困得实在不愿意再睁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就在田成龙的怀时打起了盹,昏昏欲睡的样子。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田成龙提议回家睡觉,说了几十遍。余小芳也不理。他低下头一看早已睡熟了的余小芳,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圆月偏西,夜风更凉。也有点冷,有点困的田成龙摇醒在自己怀里足足睡了半个时辰的余小芳说:“怎么了,还不回家睡觉,还想昨夜那样旧戏重演吗?” 余小芳使劲用手揉了一下双眼,仍闭着眼说:“人正睡得香呢,你到吵个啥呢?” “你睡得香,都不害怕狼来把你吃了吗?”田成龙问道。 “有你在,我害怕什么,狼来了,它是先吃你,再吃我,等把你吃完了,就饱了也就不会吃我了。”余小芳答道。 说过一段调皮话后,余小芳倒是很听话地牵着田成龙的手往事回走,边走边说:“我怎么觉得很冷很冷,比刚才冷多了,心也跳得很快,我好害怕,真担心今晚一别,有可能一辈子也见不了你啦。” “我只是回家睡觉,又不是去死,有什么担心地呢?怎么会见不到呢?”田成龙边安慰道,边把自己仅有的上衣脱下来披在余小芳的身上。 余小芳没有推辞,她也推辞不了,月光下,夜风中,她看着光着胳膊的,仅穿汗衫的田成龙,心中好是感激。走着走着,情不自禁,身不由已地挣脱田成龙的手。扑到他的怀里不走了,而是略带哭声喃喃地说:“成龙,你待我真好,真的要比我女婿,我亲哥还要好几百倍。再说你心眼又好,人也正派,我叫你一声成哥好不?” 田成龙连连摇头:“不敢当,不敢当,咱们初次相约,相识不久,连个朋友都算不上,那能如此亲切地称呼呢?再说到底是你大还是我大都不清楚,那能称兄道妹呢?不行!不行!!真的不行!!!” 余小芳急了:“怎么个不行?” 田成龙也不知怎么个不行,只是一个劲地说:“不行就是不行吗!” 余小芳攻击道:“就知道不行,不行,别人求之不得,你却推三让四。别人能当哥你为什么不和呢?你比别人少什么?你那一点不如人?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要文才有文才,要啥就能有啥,除此以外,你还有一点不同于别人,那就是你的优点和长处,别人那比得上。” “我那一点不同于别人叫呢?”田成龙忙问。 “你那一点就是比别人少一个坏心眼。”余小芳答道。 田成龙搂紧怀中的余小芳,吻了她一下,盯着她的眼等她把话说完。 余小芳不好意思地避开田成龙的目光,也搂紧了他的后腰,把头搁在他的左肩上,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你看电影电视上,男人吻了女人,接着就来那个。可你亲了我好几回,从来没有动过我一个指头,怎能不让我放心!怎能不让敬佩。老实对你说,就连刚才那会我都防着你,怕着你。可现在我心里坦实多了。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没有看错人,相信你也不是那号人。同时也觉得自己遇上了世上最好的男孩。” 田成龙笑道:“谢谢你的夸奖,只不过太有点言过其实了。其他的我不否认,也不反对,但是把我和世上最好的人相提并论,我觉得自己实在差远了。说实话:以前我只是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尽量努力做个对人好的人,可从来没人令我这份情。今晚难得你如此细心,如此令情,如此诚恳。说句心里话,我也是真心谢谢你能懂得我的心。” 余小芳接着又难为情又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昨天晚上你第一次胆大包天地吻了我后就开始喜欢上了你,这也是一句心里话,和你的一样,信不信全由你了。” 田成龙一听这句表白就问:“那又是为何呢?” 余小芳解释道:“在动态上:别人的吻是强制苦求的,一相情愿的,多此一举;而你的吻则是甘心自愿,两相情愿,恰到好处的。在感觉上:别人的吻是疯狂的,无情的,残酷的,虚伪的;而你的吻则是平静的,柔情的,温馨的,真诚的。在意念上:别人的吻是来自某种情感的冲动,而你的吻则是来自内心深处的爱护。” 田成龙听后很是吃惊地说:“真没想到你对亲嘴还有这么多的经验和体会!你一定有过好多次吧!你也一定研究了好长时间吧!” 余小芳忙说:“看你说的,这那算了研究,我只不过是从电影电视上看到的,由心里想到的,再就是从你这儿体会到的,我能有多少次。除了和你以外,长这么大也只有一个人仅仅也只有那么一次,还是强求的,没法子才那么干的。” 田成龙还是不信,硬要让她说个明白,不然就不放她回去。 余小芳请求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也就这么些,仅有的我都统统告诉了你,好我的成哥呢!快别胡闹了,早都半夜了,赶急回家睡觉。”余小芳边请求边分田成龙的神,好不容易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可又不忍心自个离去,缠缠绵绵地拉着田成龙的手一起往回走。 到了该分手的路口,还是难分难舍,谁也不愿意先走。若是任何一方不下狠心,不出决定,他们一夜到天明都在一起。 最后,还是余小芳让了步,退了位,狠了心。她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她姐的家门,随手门一关,上了炕,开了灯。趴在窗台,从窗纸窟窿里望外看,月光下,夜风中依然屹立的田成龙并未离去。余小芳灵计一动,赶紧拉灭电灯,再看,外面的田成龙见屋里的灯灭了,才沿着大路走远了,看不见了。 余小芳的眼眶又湿润了。过了好久,她才脱衣躺下。一钻进暖烘烘的棉被窝,她身上连同心头同时一热。刚才那股刚分手的凉风和失落感就烟消云散了。她心里一高兴,不由得想起了月光下,夜风中,田成龙那温暖的怀抱。心想要不是那温暖的怀抱,夜风早就真的把她冻死了。不由得问起了自己:“刚才我在他怀里都冷得很,他还把上衣给了我,只穿着汗衫,他到底冷不冷呢???” 余小芳心理想着想着,眼中的泪就随着心里一连串问号也一连串地夺眶而出,很快就湿透整个枕在头下的被角。她不敢出声大哭,怕惊醒了熟睡的姐姐和侄儿。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伤心还是高兴,竟然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地流起泪来。许久许久。她就很满意地睡着了,而且拥有着很多的梦想与期望。 八 错爱 田成龙的父亲年已花甲有余,高大的身材因终日劳累而显得有些脆弱。前几十年那坚实的腰杆因每天都把太阳从东山背到了西山而不再挺拔;以前乌黑的头发和淡黄的胡须因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霜雪雨而有点苍白;年青时那白里带黄的皮肤也因风吹雨打日晒雪飘了几十年而变得灰不溜球,并且还布满了皱纹;起初那灵巧有力的双手终因一世辛勤劳作而显得毫无力气,有时还不再听使唤了。本来个儿就不高的母亲也和父亲一样,憔悴的脸庞,银白的头发,密布的皱纹,深陷的眼睛,暗淡的目光,长满了老茧的手,瘦小的身,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显得更加苍老,更加年迈,更加脆弱。 是的,岁月不饶人,几十年光阴匆匆而过。当年的娃娃们都长成了墙高的小伙子;当年的年轻夫妇都已变成了老夫老妻。他们人虽已老,心却总是放不下,一天到晚,没人了,一有空就唠叨: “儿子们都二十几的人,墙高的小伙子,还没个媳妇,将来要是咱们有个闪失,去了阎王殿,报了名,留下他们可怎么活呀!没人做饭,没人纳衣服,没人照看,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田成龙上学那阵子,到他家提亲说媒的人多得拿鞭赶都赶不走,你走了我来了。实是说媒却以串门为名义的人,几乎踢断了他家的门槛。门事稠地很,他就是不应,父母也拿他没法,只是苦劝: 父亲劝:“娃呀,你看你都多大年纪了,咱村象你这么大的男娃,没有媳妇地能有几个,你看这么多人给你提亲说媒,而且都是人家找上门的,能少花些钱。你若能看上那个,爹给你也相相面,合适了就给你定一个下来。娶一个回来,你都没看怎么样呢?” 田成龙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一个都看不上。” 母亲劝:“好娃呢!再别瓜了,娶媳妇过大事成个家那不是在耍呢!也不是在街上卖画,非要看上了才卖不可。只要人家姑娘心灵手巧,能干了啥,差不多就行啦!” 田成龙忙换了个口气对母亲说:“妈,我不想要媳妇吗?” 父亲被气怒了:“不要了拉倒去个球,干脆打一辈子光棍。这样到给我把钱省下了。” 田成龙不理也不睬父亲的话,眼泪汪汪地呆在一边。 母亲瞪了丈夫一眼,拉着儿子的手开导着:“你呀你,不要媳妇怎能行呢?” 田成龙反问道:“怎么不行?” 母亲又问又说:“怎么样能成?!没有媳妇,妈死了,谁给你洗衣服做饭呢?谁给你纳鞋缝衣服呢?谁给你……?”田成龙的母亲说到这有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好停顿了一下。 田成龙争辨道:“要她干啥呀!难道我就没长手吗!” 母亲解释说:“长手能怎样,那些活干得来?你会不会干?” 田成龙还在夺理:“我不会我可去学,总有一天别人能干的我也能干,别人会的我也能会,世上的事啥不是人学的。” 母亲绕了个弯,从反面又说:“那你都不害怕……,难道你都不怕老了谁养活你?死了谁埋你?” 田成龙心里早就知道母亲要说啥,见她拐弯抹角,自己也就随话答话:“那有什么可怕的呢?人一生下来就是为死做准备的。既然生前都不想,也不愿意要的东西,死了以后那还管他有没有人埋呢?” 母亲叹惜着:“你呀你!你这个娃真正是的,这教妈怎能放心得下呢。妈死了又怎能瞑目于九泉之下呢?我也真拿你没办法。” 就这样,一些上门提亲说媒的好心人,连同一些找上门的好事,都被这个“不听话”的田成龙给一一全部地间接谢绝了。 田成龙和他村里的一个叫白三文的男孩很要好,两个人都爱书如命,看起书来不分忙闲,不管黑白,也不论你我,你有书借我一看,我有书了送你一读。一本书拿到手,一口气看完,看不完了就不干活,不吃饭,不睡觉。两个人脾气相投,爱好一样,自然关系非同小可,情谊当然深似海,高如天,厚比地。情同手足的他俩念书上学那阵子,早上鸡叫,不是你叫我,就是我喊你结伴上学,同行回家。不上学去了,不是你在我家。就是我在你家,两个人一人一本书,不是趴在炕上就是站在门口,吃饭时碰到谁家就在谁家一起吃。从来没有计较过得失。也没分过你的我的。白三文有一个妹妹叫白三采。 田成龙从学校回来一直帮父亲务农,农闲了就学点别的,几年以后,日子一久,也就讨厌了,厌烦了。白三文从学校回来以后,在家呆了一段时间,就出外到大城市里去打工了,农忙回来,农闲出去,像个迁移的“候鸟”。 当田成龙觉得呆在家里没事、又很乏味时、他就心里一直想跟着白三文出去走走、转转、游游、看看。 那年忙罢、庄稼地里也没了什么大活、急活,屋里的杂活也不多,村里该走的人连同白三文早就动身走了。田成龙本不该出去,可心老往外飞。于是就在一天早上,拿了几件换洗衣服、揣上几块钱、搭乘到城里去的班车。急急忙忙地奔向了心中向往的城市。 当天午后、他就到了省城,转到第二天做午饭时,才好不容易地、按照白三文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他。两个人见面后,亲热地说了一大堆话。 白三文:“你怎么也来了,都不嫌热。” 田成龙:“我在家里闷得慌,想出来走走。” 白三文:“这儿的活重得很,苦地太太,天又热,你会吃不消的。” 田成龙:“没问题,我撑得住。” 白三文:“你还挺坚强的,可是你要多加注意身体呀!” 田成龙:“这点你放心,我会管好自己的。” 白三文:“你说得再好,我还是放心不下,你不出来完全可以,却偏要出来受苦受罪。你也真是的。” 田成龙:“受罪我愿意,受苦又怎么啦。苦不要紧,我又不怕苦,我是福享够了,想出来受点苦,体验一下生活的滋味。” 白三文拿他毫无办法,只好又问道:“你是怎么一个人找到这的?” 田成龙:“我就是按你说的地址,跑了一天半再加上一个晚上才找到你的。” 白三文一笑道:“你还真行,没把你跑没就算好的!这几年书你是没白念。饿了吧,快点去吃点东西。” 田成龙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就和白三文一起上工地干活去了。一下午无话,晚上下了班收了工,两个人吃了饭,就挤在一块睡了。第二天就接着干活,连续几天平安无事。可好景不长,到了第四天的下午,田成龙觉得肚子生疼,从午饭一直疼到天黑,痛得他翻来覆去搁不下,晚上放了工,既乏又困的白三文只好用自行车推着昏昏迷迷的田成龙上医院,一路上连骑都不敢骑,生怕有个三长两短。 到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他得了急性兰尾炎。需要马上住院手术治疗,”接着开了诊断书,真了病历表,给了住院证。 白三文看了住院证就傻了眼。上面分明写着住院时需交压金600元,可田成龙才来,那有钱住院治病呢?再加上领工的头又不在,自己又不是本地人,这可怎么办呢? 白三文向主治大夫说明了情况。医生听了话就只给开了一些药,让他们先回去,不要再住院了,药吃完了不行了再来看。 那天晚上,田成龙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不是吐就是屙,那个难受劲就别提了。白三文不管怎么样都放不下心,不是问这就是问那,整得一夜都没睡好。早上起来,田成龙还未醒,白三文就早早叫他哥来送田成龙回家看病去了。 当田成龙艰难的一觉醒来后,白三文和他哥早就守在了他身边,他起了身,换了衣,洗了脸,收拾了行李,就和哥哥赶往车站。 田成龙在他哥哥的护送下,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他的病情医生只看了一回,吃了几天的药就好了。没过几天他哥又上省城打做活去了。他又被留在了家中。 病好后的田成龙,非常感激白三文在病中照看自己,也非常感谢白三文在难里体贴入微地关心自己,他真想对白三文说:“若是没有你的照料,我也许活不下去,这一次真的多亏你了。” 田成龙不是容易外露感情的人,他总是把自己要说的话深藏于心,把自己的感激之情连同许诺付之于行动。按照他的话说就是:“我从来不想说我要对你怎么样,我只是做出来让你觉得,让你看看我到底对你怎么样。我这一生是一定要当个作家的,作家就是只做不说,若是只说不做那还算什么作家呢,只能换个名词叫说家或者讲演家了。” 当田成龙病好后恢复到原来的体质时,他不但帮自家父母干一些杂活,而且还时常去照看白三文的家。反正一有空,就去转转,看看有没有该管的事,该干的活。 接连三天田成龙都没有去过白三文的家。 一天下午,田成龙去村里涝池担水,心想:“白三文家怎么样了呢?几天都没去,人都好不呢?牛还有土没?有草没?有水没?”心中一连串的问号,不停地唠叨着。可到涝池吊了水,回头就走,边走边乱盯。一下子就给忘了,不知不觉地就出了村,刚上坡时,被一小女孩缠住:“成叔,你这几天,怎么不到三文家去了呢?他妹子正难过着呢?” 田成龙一听这话,才回过神来,才想起该到白三文家去一趟。那时他也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是要去的,干脆水桶路边一放,就拉着那小女孩的手去了白三文的家。 白三文那时还正在省城打工不在家。他妹子白三采果然有病正在炕上睡着呢。 白三采仰躺在炕上,没有盖被,口唇红干,脸色苍黄,眼睛微闲,正在睡觉做梦。 田成龙替她盖上被子,白三采被惊醒,微睁双眼,看了一下田成龙又闭上了眼,田成龙问她那儿不舒服,人家不理;田成龙给她拿来药,倒来水,人家既不喝也不睬。田成龙知道她正在病中需要休息,懒得不愿说话。他是明白懂得病人心理的人,所以也就没在意,没把那放在心上。 田成龙守着白三采一直从午饭后到天麻麻黑。当白三采的母亲从地里收工回来时,已是撑灯时分,田成龙边帮白三采的母亲拴羊边问起白三采的病情: “白三采是得的阑尾炎病,已经病了好几天,吃药打针不见好转,而且越来越严重,一天不如一天。唯一值得庆喜的就是此病属于慢性的,不需要住院动手术。医生说只要坚持吃药打针,好好休息,要不了几天就会好的。”田成龙听了这话,二话没说就帮忙把该干的活全部干完,安慰了白三采母亲几句,又到白三采的身边转了一圈,为她盖好身上的单衫。为她把药把水放在了枕边。为她把吊在炕边半空的头搬放在枕头上,用一只摆过的凉毛巾敷在额头上,然后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白三采,极不放心地走出了白三文的家门。 当月亮升起,星光闪烁时,田成龙才挑着在路边放了整整一下午的水桶回到了家,一担水足足担了一个下午还摸了黑。 第二天,田成龙又下去问白三采的父亲有关女儿的病情,还主动把自己用剩下的药送去用给了白三采,第三天他又去了,反正不是询问白三采的病情如何,就是打听家里的事怎样。不但为白三采端水送饭,取药倒水,披衣盖被,而且还帮白三文的父亲母亲干一些眼能看到,手能做来的杂活。 一个月以后,白三采的病情有所好转,人已能出来随处游游转转了,田成龙一颗着的心才渐渐放了焉。到白三文家里每天去的次数随着日子的过去而在减少。不去了,他就只是在村头路口询问一下白三采感觉如何?好些了没有?真象一个大哥哥对一个小妹妹,简直比亲哥哥对亲妹妹还要好几十倍。 正因为田成龙对白三采太好,正因为田成龙去白三文家里去得勤。爱说闲话。一些捕风捉影的人们马上就想用唾味星把田成龙淹死。流言飞语,扑天盖地,从小到大,由少到多,越传越大,越传越猛。传到田成龙的父亲耳里。装进田成龙的母亲肚里,父母为儿子担心,一天夜里就在灯下合审起来。 父亲发着火:“给你说媳妇你不要,整天和个白三采混到一起,象个啥吗?整天往人家屋里跑,你都不害怕人家说你的闲话,指你的脊背,吃你的杂碎。砸你的洋炮锅锅。” 田成龙反着嘴:“人家要怎么就怎么,关我啥事,谁理他们,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我心中有数。” 父亲吼道:“你不害羞,我还要脸呢?你在外边帮这个助那个,人家背后把你说得不如一滩牛屎,传到我耳里,我脸还发烧呢?肚里还着气呢?心里还难受呢?” “你爱着气多着点气,爱难受就多难受些,关我啥事,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也用不着你操心。”田成龙一直对父亲没有好言语。因为父亲太令他伤心了。最让他失望的就是:他的大多数风言风语并不是由别人口里传到父亲耳里的。而是由父亲一人胡捏乱造瞎编传到别人耳里的,再经过别人一加工,又传了出去。因这他恨透了父亲,若不是自己亲亲的生身之父。他真想让他再也别说话了。永远也不,直到他死。 田成龙的母亲一看这父子俩个要闹僵了。就忙劝丈夫快去睡觉歇去。丈夫一睡着,她就和儿子和衣躺下,灭了灯,小声地说着,谈着。 田成龙的母亲问他:“儿呀,你呀你,不要媳妇,心中到底怎么个想法,能不能给妈说说呢?” “妈,你看,咱这儿都是父母包办为儿子买卖媳妇,一个媳妇要几万。可咱家又穷,连几百都没有,,娶媳妇只有借钱贷款,那样多不划算。更何况,人家城里男女婚姻大事全凭自己做主,花钱办事能省的省,能节的节。而咱们这里,能卖的全卖,能花的全花,该要的也要,不该要的也要,反正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可是要了,那一件不要钱下场?那一次能少了好几百?仅管如此,人家长大了也未必能跟咱来,若是一犯话,一得罪了人家,一时巴结不到,一下乱了人家的码子,一赌气人家不来了,要退婚。这样的事,那样的事,一大堆,鸡毛蒜皮,罗哩罗嗦就够你麻烦的了。算上一大堆人家也未必如数退还,打架骂仗闹景不上算,若是把你老人家气得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教我如何担当得起呢?……” 田成龙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他母亲听得心服口服,他喘了口气又说: “这样不划算的事,咱们又何苦去自找麻烦,自寻烦恼呢?这样不合我意的事我永远不会答应。再说:我又不想在娶媳妇上花太多的钱。我又不怕今生讨不上老婆,要不下媳妇。” 田成龙的母亲插了一句:“现在这年头,不花钱那能行,那能办成事,你都没听老人说吗,娶媳妇盖房花钱的魔王。” 田成龙回道:“那是当然的,花钱是少不了的,就看花多花少了呢?本来男婚女嫁,成家立业那是男方和女方两个人共同的事,哪能都让男方一家全掏,而女方只坐享清福呢?” 田成龙的母亲说:“看你说的,那是人家城里人的作法,咱这是农村,人都是不开套,不讲道理的,谁还像你说的那么傻。” 田成龙又说:我才不管人们怎么做呢,反正我不会像他们那样毫无主见,顺波逐流,看样学样的。同时,我也无法答应不合我心愿的事,不单单只是为了这些,更重要的还是,你看,我哥都那么大年龄了,自从退了婚以后,一直没有个门事,哪能先轮到我呢?再加上咱家确实没有多少钱,就是有点钱,也先得给我哥成事,至于我呢,等几年再说吧!” 作妈的听了儿子如此诚恳的话,又能再说些什么呢?只好搂着已是大伙子的田成龙叹息道:“等几年那就在等几年吧!这几年你可别胡来呀?过几年,等咱家宽裕了,给你哥娶了媳妇,再给你说好不好?也难得你能如此体谅大人们的难处和家庭的困处。”说完,她接着又想:“人家的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家人不给定媳妇,硬是吵着闹着,缠着要定要娶,而自己的儿了不但不要,而且还能为大人们着想,真是个不同于别人的傻孩子。” 田成龙就在母亲沉思细想时又说:“妈。你尽管放心好了,我是人,一个已长大了的懂事的人,能管住自己。若是有朝一日干错一件事,做了一件坏事,不用你说,我就砍一个手下来,算是惩罚自己。” 田成龙的母亲听了这话,心头猛的一惊,忙劝道:“傻孩子,尽说了些傻话。天下谁人没个错,就是你错了,妈也会弄清事情真相,看怪不怪你。就是真的怪你,妈也会原谅你的。你可别冒冒失失地瞎闹事。让妈放心不下。”她既心疼又害怕地对儿子说完了这些话。 田成龙诚恳地向母亲表着态:“妈,我一点也不傻,这不是闹着玩呢?我会做到的。当妈的听了这话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又对儿子叮咛道:“儿呀,妈相信你。可人家白姑娘是给了人的,有女婿的,有了婆家的人,你可不要缠着人家不放呀!” 田成龙又说:“我才不呢,我也没有缠着人家不放呀!我只是觉得应该才那样干的。你想:我在外边有病时,人家白三文对我那么好,如今人家妹妹有病,我岂能不管。” 当妈的最明白儿子的心:“管是要管的,只要你去问候几句,转上几圈就行了,那像你老老实实、真真正正、诚心诚意地从头管到尾,那有你对人那么忠、那么好、那么真、你也真是的,这也难怪人家说你闲话。以后不要再和人家白姑娘太亲近了,也免得人家说三道四,扑风捉影。” 田成龙在黑暗中默默地点了点头,把母亲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夜深了,母子俩 都已不在说话了,渐渐的相继睡着了。 病好后的白三采,对田成龙甚是感激。她还以为田成龙真的对她有点意思,其实她哪知道那是她哥给她积下的福,她还以为自己能有多大本事呢?起初仅仅只是感激的白三采慢慢地开始了解田成龙。从了解到喜欢,从喜欢到相知,从相知到两小无猜,卿卿我我,一发而不可收拾,直到朝思慕想,心中的影子抹也抹不去,就开始从想到求,从求到追,她追地越紧越急,田成龙就躲得越难越欢。实在躲不过了,逃不掉了,避不开了,就只好应付下去。 一晃一年时间就过去了。 一天晚上,田成龙收了工,吃了晚饭。正好停了电,没事可干,沿路独自一人散步,边走边唱: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谁能与我同醉,想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 一首《好人一生平安》连唱几十遍,顺着唱,倒着唱,插着唱,直唱到六岔路口才停下来,脚步也住了。环目看了一下黑夜里的六岔路口,暮然想起了和余小芳相识那时那晚的情景。稍稍喘了口气,情不自禁,开口又唱: 每次走过这个岔路口,禁不住慢了下脚步。 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 揭开了相约的序幕。 如今你不再是路中人, 我就恢复了孤独。 冷冷的夜风吹过心头,对你的情感依然如故。 不知道何时再能想见, 让我把思念向你倾诉。 再一首改编了的,而且丢鞋没袜子的《走过咖啡屋》唱完后,田成龙从那六岔路口向西走到了那夜他们三人曾经呆过的路边草坪旁。随口吟来几句诗文:“月有阴睛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毕后,又独自一人在那地边路旁的草坪上呆过好长时间,然后起身往回走,一步一步,慢慢腾腾、恋恋不舍的样子。 “好梦由来最易醒,多情自古空余恨。” 一句象诗不是诗,是词不象词,却又象对子盈联的话出口后,田成龙下了决心,加快了回家的脚步。谁能料到,还没走出几步。迎面走来一人。到了跟前一看,他心里就犯了愁。 “怎么搞的,想见的人就是看不着,不想见的人偏偏又碰上。想躲也躲不开,想逃也逃不掉。想避也避不了。这可如何是好呢?” 来人正是白三采,还没等田成龙开口,人家就先开口问话了: “成龙,你到跑得挺快地,刚才还听见你在屋里说话呢,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怪不得人到你家去寻你。看不到你的影子。原来你到闲地在这转当当呢!” 田成龙早就听母亲说过好几次了,白三采这几天常来找他,一天几回,几乎天天都来,甚至一天能来十几回。但是就是捉不住他的苗,也没有机会,今天晚上遇见了,岂能轻易放过自己。他心里想着,腿就吃起力来,不再听使唤了。 田成龙也正是为了躲避白三采的纠缠而不在家里呆的,原想出去走走或许能避开,谁知偏偏又碰上了。人家一搭话,他还能怎么样呢。 田成龙在沉思,白三采接着又说:“我在你家找你了好几十次,都找不见,原来你总是在逃避着我,我又不是老虎狼,看把你吓死了。” 田成龙随话答了一句:“那有什么可怕的呢,我才不呢!” 白三采问道:“不怕怎不敢见呢?难道不想见。” 田成龙忙解释:“ 那能不想见呢!只是咱俩没那个缘分,也没那个机会,你来时正好我不在家。” 白三采气他说:“那能老是那么巧,我一去你就不见了,我刚一走,你就回去了。” 田成龙心里直笑,嘴里却不说话,沉默许久。他还是不说话,人家白三采却不耐烦了:“今晚不是有这个机会,也有缘份遇上,咱们何不在一起说说谈谈呢!” 田成龙忙说:“你是有婆家,有女婿,给了人的人,咱们有啥好说的呢?” 白三采发起牢骚:“给了人的人怎么啦?我可是真的有话对你说,你到是听还是不听。” 田成龙无奈地点了一下头:“有话你就快说,我听就是了。” “那咱们边走边说。”白三采建议道。 田成龙却问:“在这儿难道不行吗?” “怎有不成的,只是在这大路上人来车往,耳目繁杂,你不怕人说的闲话,我还怯伙别人指我的脊背呢。”白三采担心着。 田成龙只好随着她换个地方。 在路上,白三采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想挽起田成龙的手膊。田成龙骗说有人来了,她一看那有人,气得眼直瞪,嘴蛮撅。又去拉田成龙的手,田成龙忙把手举在头上,装着抓痒。随后田成龙忙把手塞进裤袋里,白三采气得没法,只好挨着田成龙走,她挨得越近,田成龙避得越快,一个退一个赶,从路这边退到那边,从那边一直退到白地中间。田成龙终于不耐烦地说:“有话你到是说还是不说,不说我就回去呀!” 这一招果然灵验,白三采听后马上规矩下来,于是两人重新回到大路上说话: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是想谢谢你能在我病中尽心尽力地照看我和我的家。”白三采还是先开了口。 “那有什么好谢的,都有是应该的吗?若是换了我,我想你一定也会那样做的。”田成龙口里既谦虚又夸奖着说。心中却又在想:“去你妈的,若是我真的有病,别说叫你给我干啥,就是请你,你她妈的恐怕也不会来吧!担心连累了你。” 白三采又说:“你这人真是的,人家说你好,你既谦虚又不承认,反到夸起我来了。真是瞎子能算卦,聋子能打茬。我看你既不瞎又不聋。纯属在导蛋。说你好你就好,我又不是瞎编乱造,而是尊重于事实。把你和我那女婿一比。真是 九 相爱 九。相爱 芒种过后,天气一天热似一天。阳光不也象清明时节那样暖和温柔了,而变得火辣辣的,一点没有温馨的感觉,照在人的身上,挺不自在。 阳光就象一把神剑,硬是从人们身上剥去了一件一件的衣服。最后只剩下了汗衫短裤。气温也明显回升。 早上、傍晚、乡下,临风而立,柔柔的和风迎面吹来,奇痒痒的,凉丝丝的,舒服极了。在荒坡,赶群羊,拿一本书,悠哉游哉。目睹眼前如诗如画的自然美景,心想脑里如醉如痴的人生美梦,你一定会,心旷神怡,高高兴兴吧! 正午、午后、城里,沿街而行,前拥后挤的车流,川流不息,人潮汹涌,尘土飞扬,噪音四起,怪味扑鼻,事不随心。这一切你一看一听一想又会作何感想呢?在十字街头,南来北往的客,东去西行的车,繁华热闹的景,不公不平的事,站在那儿,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农村田地里的麦子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天一个样。等到变得黄亮了,发白了,也就该是收获的季节了,勤劳朴实的农民,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次月缺月圆上,因为从这一次月圆开始,被称为“龙口夺食”的三夏大忙也就是开始了,到月缺月没时,这个忙也就快过去了。收成怎样,打地多少,希望大小,全在这几天里。若是这几天什么也没收下,那么劳动了一年就等于白忙活了。故而这阵子人们都要掉下几斤肉,脱下几层皮。不过人们的心情却是舒畅的高兴的,日子也是很好过的。可对于有些人来说,这阵子总是那么难熬,日子总是那么不好过。 月圆的那天晚上,吃了晚饭,余小芳收拾完灶房锅上的一切。出了家门,顶着月光在自家门前的大路上转来转去。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也过去了,余小芳失望了。大路上除了过路的人以外,从没有一个人在她和田成龙相约的老地方来过,她仔仔细细地把从自己身边走过的人看了个遍,也没找到要见的人的影子,每次都抱有很大的希望,结果往往是很大的失望。一赌气她一也不转,二也不看了。回家拿着个小凳子,出门坐在自家门前的场沿上,用手托着腮帮,一眼不眨地望着空中的圆月出神。田成龙的影子老是在月亮里晃动,他的话语老是在她耳边回响: “小芳,记住。以后每次月圆的时候,我就来看你,也就在你家门前的大路上,你等着我……” “去你的吧”余小芳忍不住笑了,心中想着:“该死的家伙,一句无意的话竟让我在大路上转了好几圈,转了多半夜,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呢!要不非让我转到天明不可也未必能见到你。” “小芳,月圆的时候,我一定会来的,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若是真的来不了,我也在月光下想你的,也会在圆月里寻找你的身影的……” “月亮里那来我的影子,月亮又不是镜子,他能看到我吗?”余小芳心里嘟囔,抬头看了一下圆月,她似乎也看见田成龙在月亮里向她招手呢!忽然不见了,她不仅又稠思道:“田成龙呀田成龙,你小子关子到不少,想买给我,我才不要呢?月圆的时候,谁知道你都和谁一块亲热去了,还说想我呢!谁会相信你的鬼话呢?” 圆月在一点一滴地升高,也在一点一滴地变小,余小芳的心思却在一点一滴地加重。 当圆月当空时,有点困意的余小芳再也没了耐心,看看毫无希望只好回家休息。 余小芳刚躺下不久,心头猛地一沉,暗叫了一声“不好”。原来她想起了一件事。 中午天气好,太阳焦,父母都去场里晒麦。小妹上学去了,家里没人。余小芳要在家里看门,没有空,忘了该去看田成龙一下。 原来,从收麦开始到昨天已整整二十几天了,余小芳和田成龙从未见过一面,彼此心里都非常想念。尤其余小芳更甚,她很想知道田成龙现在怎么样了,心里老是放不下。就在昨天,借口说要去她姐家却专门去找田成龙。很是有幸,虽然以前没有预约,但他们竟奇迹般地相遇在大路上。大忙天,说了整整一上午,就够多了,可彼此心里的话还很多很多,永远也说不完。最后田成龙送余小芳回时,余小芳对他说:“明天中午我一定来看你。可结果呢……” 余小芳躺在被窝里想起这些,心里就想马上去看一下田成龙现在怎么样了,可又怕惊醒了劳累了一天的父母。心里一紧张,越发睡不着。翻来覆去,好几次她翻身,都把母亲吵醒,母亲问她什么事?怎么了?她不吭声假装睡着了,口里却喃喃地念着“田成龙”的名字,她母亲以为她说胡话,也就不理她了。 过了好一阵子,余小芳躺在抗上,瞪大了眼睛,憋住了气,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母亲又要问她怎么了。身体虽然不敢大动,新却在不停地责备自己。 “原来是自己不守信用,没有过去看人家,反而还嫌人家晚上没过来。刚才还怪人家,怨人家,骂人家。” 余小芳心中难受着,却并不害怕田成龙会怨她,因为她知道:“田成龙对她的不是不但不会怪她,而且还会安慰她的。田成龙的话,她早就听惯了,背熟了。”这点小事算什么,我都不在心上放,你也就别在意了,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 憋了好一阵子的余小芳一想起田成龙安慰的话,心情稍稍好受了些。她刚要改变一下睡的姿势,微一动弹翻身,无意中撞的左手小拇指一阵剧疼。身也没翻过,反而疼得她呲牙咧嘴,最终还是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嗳呦……”一声不但惊醒了沉睡的父母小妹,而且也惊动了一直未睡的公鸡。 她母亲急问她怎么了,余小芳说她左手小拇指疼的很,母亲安慰她说:“好没事干的,怎么会疼呢,赶紧快点睡觉,明个还要干活呢!” 她父亲咳嗽了一声骂到:“你都没看啥时候了,还不睡觉。半夜三更的,狼呼鬼叫地,成啥体系。鸡都快叫了,还不安静,整夜都象犯了夜神打更似的。” 果然,父亲的话还没有落地,自家的公鸡叫鸣了。她父亲又骂了几句,就打起了呼噜。母亲也劝她几句就自个睡了。 余小芳刚想埋头大睡,小妹又喊道:“你看你,天黑不在屋里呆到处乱逛,半夜回来,又不睡觉,都鸣叫了,你还吵,你到底是让我明早还上不上学呢?”她听了后,把头埋进被窝,刚刚舒畅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心里难受,手上的指头也就一阵比一阵疼,泪水泉涌而出,很快打湿了整个被角。 与其说是心痛还不如说是手疼更贴切一些,与其说是手疼还不如说是担心受怕。她怕自己会疼死的,疼死了就再也见不了田成龙,她怕田成龙出了事,出了事,他可怎么面对现实呢?余小芳心里一边这么想、一边暗自祈祷:“成龙啊成龙,你可不敢出半点差错呀!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 公鸡又叫鸣了,这是第二遍了。 余小芳想着担心着也就迷迷登登地进了梦乡。 此时的田成龙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远处的雄鸡早已叫过了好几遍。月光从开着的窗户斜溜进来。正好照在他的脸上。月亮早已偏西,而且正在一点一点地下沉。 田成龙刚刚经过一场磨难。自残的手指,一阵阵剧痛袭上心头。他咬紧牙关硬撑着。汗滴一点一点地渗出他的皮肤,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衣服和皮肤粘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田成龙也懒得去分。脸上的汗珠终于汇成了一条条小河。沿着他那消瘦的脸庞流淌。滚落到散发着各种气味的褥子上,消失了,不见了,渗透了。直渗透了余小芳的心。 一阵剧痛过后,田成龙喘着粗气,作了几下深呼吸,使剧烈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他用手摸了一下汗滴斑斑的泪脸,然后把手一屈枕在头下,望着窗外夜空的圆月,暗自祈祷着:“小芳呀小芳,很抱歉,对不起,今晚我不讲信用,不守计划,没有过去。你可别老等呀!现在什么时候了,也许天都快明了,你现在怎么样了呢?是在想我呢,还是在赏月呢,也许你现在正睡得香呢。说实在的,就连我也想不到,此时此刻我会躺在这该死的医院病床上。” 窗外的月光渐渐暗了淡淡了,床上田成龙的睡意也慢慢地浓了重了。当乌云布满了天空,窗外的月光没有时,田成龙就入了梦乡。 此时,公鸡已经叫了第四遍。 黎明时分,天空飘起了雨,稀稀沥沥地,但并不太大,好大一阵子才在地面上点了一片稀里巴棱的雨点,地面并没全湿。有人说道:“这是睛天过云呢,妖婆子在屋里成神呢!”可我总觉得:这是田成龙的汗水和余小芳的泪水感动了上天,是老天爷为他们而伤心的落泪。 天还没大亮,田成龙的母亲就叫开了医院的大门,推天病房的门守在儿子的床边。虽说没有流泪,但是眼眶湿润着,晶莹透彻。明显的眼中含着泪。只要一放纵,岂能不流。眼内布满了血丝,红红的,不用说就是昨晚一夜未睡的结果。她看着儿子左手上的白纱布,想着那可怕的一幕,又看了一下儿子黄亮的,因失血过多而有些苍白的脸。她不忍心叫醒儿子,只是默默地守在儿子的床边。 田成龙的母亲年已花甲有余,个儿虽然不高,身体还算结实,只是面容有点憔悴。岁月的风霜早已染白了她的头发。孩子们一个一个长大的历程就象一把利刀,在她的脸上刻下了一条条既深又稠的皱纹。 岁月不绕人,是的,她人老了。虽说七八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不再用她操心费神。但是她还是放心不下,由其是这个最小的儿子,更是让他担心受怕。老是装在心里,拿不起,放不下。 这个儿子和其他几个孩子都不一样。怪脾气也不少。小时候,聪明灵俐,惹人喜爱,可总是想方设法淘气。上学了,样样都好,可就是贪玩爱逛。不过虽说他慌里慌张,学的时间比玩的时间少,但是他的学习成绩却不见得差,而且,每次考试都名列前矛。就连田成龙的母亲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人家的孩子一有空就看书写字,成绩也不见得好。而自家的孩子趁闲抽空就玩就耍就逛就郎。成绩也不见得差。退学了,人家的孩子都出外打工做活挣钱娶媳妇去了,而他一个人老是呆在家里,除了帮父母干点家务活以外,老是爬在书桌上,不是写就是划。走到那儿,手里都离不了一本书,就连上毛房也不例外。 这孩子天生一股野牛般的犟劲。谁说也不听。若是他决定的事,谁也休想让他改变主意。除非他自己放弃主张。这也许就是属牛人的一种性格,一想起这些,田成龙的母亲忍不住伤心起来。 为了劝他定媳妇,亲戚朋友,兄弟姐妹,劝了个遍。自己连同丈夫也不知骂过了多少次,可他就是不听,就是不依。反正不要媳妇,而且还说:“您们有钱自己拿去花,拿去上会赶集吃好东西,我的事用不着您们操心。”你说把人气得死呢!最难忘的就是昨天晚上的情景: 灯下、炕边。一家人围着田成龙,不停地劝说: 他母亲说:“龙儿,你可要想开些呢!这手吹就再也没有了,不象割韭菜,一割就还能长上来,更何况这事并全怪你呀!” 田成龙道:“谁说不怪我,今年收成早些不好,打的粮食也不多,我却把粮食扔到了沟里,那能不怪我呢?” 他母亲又说:“瓜子娃呀!要是你爹不气你,你哥不激你,你会扔吗?又那能全怪你呢!?” 田成龙道:“就算不怪我,可我必定把我爹推了一跤。这就是我的不是,我的不该。不管怎样,他终究是我爹,是他生下我,而不是我生他;也只有他打我的权利,那有我打他的资格,既然打了他,就是不应该。” 他母亲再说:“怎么不应该,你看你爹那个样子,闲话说地一个劲,有的说上,没的捏上。仅是他的事,把人都能气死,别说你,就是妈我也想抽他几个耳光子,我跟着他受了一辈子罪,着了一辈子气,也受够了。着够了。下一辈子上世来,他叫我一百声爷,给我一万块钱我都不跟他过了。那怕不给人。出家当尼姑也绝不跟他。” 田成龙听着母亲坚决的话语,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下头去,手里握着藏在怀中的菜刀,听母亲接着唠叨: “你撅他一跤,他受得,挨得。他是该挨打。他那有点象当爹的样子,世上那有当爹的象他那样教训儿子的。他打你打坏了叉把,撅把,还不罢休。简直是要把你望死里打。别说是你,就是一只狗着急了还会咬他两口的,更何况,你是个大活人呢?况且你只把他推了一跤,就要拿自己开刀。反正,你不听妈的话,你是要后悔的。” 田成龙心意早定,不管谁说谁劝,他都无动于衷。别人的话,他连理都不理,母亲的他还勉强可以听几句,不耐烦了就对母亲说: “妈,这个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反悔的,因为我曾向你保证过:我若是每干一件坏事,每有一次不该,就砍下一个手来,用以严惩自己。不管你怎么说,怎么劝。我的决定都不会改变,因为我说过的话向来绝对算数。” 儿呀,你怎么这么犟,这么瓜,这么傻,这么糊涂。谁到说是你的不是了?谁到说是你干了错事了?谁到嫌你扔了粮呢?谁到怪你打了你爹呢?田成龙的母亲打断了他的话。 “妈,你不怪,自然有人怪呢?”田成龙也打断了母亲的话。 田成龙的母亲还在尽力作着最后的,毫无效益的努力:“儿呀,你是知道的,你老大哥不也将你爹打了一顿吗?怎没见你大哥砍过手,你老大哥就在不当面,你也不问问他。”她用手指了一下田老大对田成龙说。 田成龙却道:“人家是人家,我是我,你怎么能把我和大哥相比呢?他砍下手那是他的事,我反正是已下了决心。不过,我只砍一个手指而矣,手还要干活,是不能吹的。好了,你不用劝了,说也是白说。” 等到一小半截断指躺在炕边的饭桌上无力地流淌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血液时;等到两股成直线射出的血液染红了一大块白纱布时。家人们才知道,劝是在白劝,说了半夜啥都没顶。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谁也没有改变他的决定。(也许那时那刻,余小芳在他身边,事也未必如此吧,作者按。) 想到这,田成龙的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拿起了儿子缠着纱布的左手,眼泪成串地落下来。淋湿了儿子左手上的纱布。伤心地说:“这真的能把他痛死吧!” 田成龙只觉得自己刚睡着,觉还没有踏实,就被一阵剧烈的痛感给疼醒了,他睁开眼,看见母亲流着泪正握着自己的手,问他疼不疼呢。他咬着牙。摇着头说:“一点也不疼。” 田成龙的母亲看见儿子咬紧牙关,连连摇头,就明白他的手正疼得厉害。也知道他在装硬汉,骗自己。就忙放下他的手说: “儿呀!你哄妈呢!小时候,你手上扎个剌都把你疼得牙齿嘴咧地,唤爷呼奶的。而如今是一下子齐齐砍了的,岂能不疼,更何况十指连心呢!你能骗过当妈的吗?” 田成龙躺在病床上不炕声了。窗外的雨点渐渐地稠了,乱了,母亲催他快点起来回家。他却说:“急什么呢?早雨根本就下不下。” 母亲又说:“你都没听老人说:早雨不成,成了不睛(停),你是想等雨大了,回不去饿死在这儿呢?”田成龙却说他不饿。 母亲却道:“你是昨天早上吃了一碗饭,到今早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吃东西了,还说不饿呢?” 田成龙不在顶嘴了,顺从地下了床,用一个手,把病床上的被褥叠好。他母亲原想劝他不要管,但他知道儿子的脾气,劝是没用的,又想自己帮他叠,可又怕他不肯,只好看着他忙完了,才出去打水为儿子洗脸。田成龙叠好被,看不见母亲,就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线出神,随口就吟了一首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田成龙刚背完这首李煜的词后,又觉得不妥,随便改来,信口一填,又是一首新词慢慢吟来: 是非恩怨何时了? 好梦知多少? 窗外昨夜又起风。 往事不堪回首风雨中! 伤心手疼还依旧, 只是睡不着,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是一夜不眼到天明!哪。 田成龙的母亲打水回来,看见儿子站在窗前,听见他说胡话,开口就叫:“龙儿,你在那嘟哝个啥呢?外头下雨,有啥好看地呢?快点过来洗了脸了,和妈一起回家。” 这一次,田成龙很听话地在母亲的帮忙下洗了脸,由母亲陪着回去了。可就是没有回到自己的家,而是在田老大家里住了下来。 两天过后,第三天早上,田成龙心里总想去余小芳家里一转,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呢?可又无法对老大哥说,只好以到大姐去游为借口,才溜出了田老大的家门。手里拿着一本书,上了路。 这天早上余小芳起来后,心里闷得慌,想出去走走,可又没个借口,就要去荒坡放羊。她母亲让她呆在家里看门作饭做些针线活,她不依,就和母亲吵了一架,也不管母亲愿意不愿意。同意不同意,拉着羊叫上村里很要好的两个姐妹放羊去了。 羊在坡里吃草,人就在坡头上看着,愿意干活了就编个瓣子,就绣个袜垫。不愿意干了就说一说,笑一笑,玩一玩毕了。 这几天余小芳心烦意乱,茶饭不思,心中老想田成龙,再加上左手小拇指的疼感隐隐约约还在。那在心思干活,一个人呆在家里都闷得慌,想出去走走,却没有个借口, 只好来放羊。其实她那是为了放羊。分明是为了散心而矣。活自然不愿干,更不想干。 人家两个女孩都忙着为女婿盘草帽,乡袜垫。可余小芳却一个人坐在她们身边想心事,想着想着,泪就来了。另外两个女孩忙活着,边说着话开着玩笑。说到高兴时,大声逛笑。笑后就问余小芳好笑不好笑。余小芳那有心思听这些。她们问了好长时间,见余小芳不炕声。扭头一看;余小芳两眼望着远方,脸上挂着泪珠。两行热泪在她脸上流成了两条小河,在下巴底下断了流,象屋檐上的房檐水一样一点一滴地落下。把并排的两腿面打湿了两大片。两只手互相掺合着握在一起。简直成了个泪人儿。 余小芳和另外两个女孩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一起放羊,一起上学。形影不离,无话不说,她们是最要好的。她们看到余小芳这个样子。忙为她擦去眼泪,忙问她怎么了。 余小芳推开姐妹的手没说什么,她们又问:“你到底怎么了呢?一个竟然伤心地哭成了这个样子。”余小芳忙骗道:“我只是有点疼。” “谁信你的话,一个手能有多疼,把你疼得泪流满面。我看你不是手疼而是心疼吧。”说完就忙自己的了,也不在理会余小芳了。 余小芳也感到奇怪,刚才只是说说而矣,怎么这阵子到真的又疼了起来。莫非又要出事了。 余小芳对一个盘草帽的姑娘说:“真的,我的左手小拇指正尔八以疼得很。”另一个乡袜垫的女孩问:“你的手好好的,既没伤又没烂,到疼个啥门道呢。”那个盘草帽的姑娘接着说:“听说你姐村里的田成龙把手都砍了,你说人家疼不疼呢?” 余小芳听了这话,差点没疼死,这几天提心吊胆的,总怕田成龙出了事,谁知自己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原以为不该出事的时候偏偏出了大事。怪不得这几天手疼的要命,原来是自己牵挂的人手在疼,原来自己和田成龙早已心心相通。一个人的事,另一个人早就能感到。她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问什么时候发生的。 盘草帽的姑娘说:“哎呀哟,看把你心急得,离得这么近,还在你姐村里你都不知道。” 绣袜垫的姑娘接过话茬说:“就是在月圆的那天晚上,我是听咱村里的大人们说的。” 余小芳简直不敢面对这个事实。砍手指昌在田成龙身上,而不是在自己身上,怎么自己会疼呢,莫非就是电视上说的心心相通的缘故吧! 盘草帽的姑娘见余小芳不动声色就说:“听大人们说,田成龙把粮食扔到沟里,他爹把他骂了一顿,他就把他爹打了一顿,他哥来打他,他拿刀去砍他哥,不知怎的就把自己的手给砍了。” 余小芳听了直摇头,连声说:“不信,不信,我不信。真的不信,他怎么会把粮食扔到沟里,他又怎么会拿刀砍他哥呢?” 绣袜垫的女孩接着又说:“你不信,当然了。连我都不信这是事实,可人们都那么说,你说不信,除非你亲自去问过他自己才会相信吧!” 盘草帽的姑娘也说:“这个你再不信,我再给你说,你就更不会相信了。”正说着,羊上来了,她手里拿着活,赶羊去了。等她把羊赶下坡。往回走时,看见远处小路上走一个人,极象田成龙,她回到余小芳和另一个女孩身边,并没有把自己看到的告诉余小芳。 余小芳见赶羊的姑娘回来就说:“你先别管我信不信,你先说说看好不?” 盘草帽的姑娘接着就说:“听说田成龙是想把他村里的白三采引上往外走,他家人不准他外出,白三采也不愿意,把他气得把手给砍了。” 余小芳自然不会相信这鬼话,听了以后怒气冲天。心中骂道:“好你个田成龙,我在为你朝思暮想,牵肠挂肚,担心受怕,伤心流泪,你却要领着别人私奔,你他妈的良心都跑到那儿去了。”心中骂着,口里却说:“我不信,我真的不信他会如此作为,如此绝情,如此没良心。” 盘草帽的姑娘见余小芳如此心切,就指了一下小路上已不远的人影对她说:“信不信,你去问问他就知道了,明白了,也许有朝一日你会比我们两个更清楚,更明白的。” 余小芳转过身,看了一下小路上俞来俞近的人影,正好田成龙也朝她望了一眼,两个人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 还没等余小芳作出反应,田成龙就叫人请她过去呢。 余小芳走到田成龙跟前,看了一眼,要问的话,要说的都咽在了候咙,问不出来半句话不上算,就连说一句平常话也说不出,她怎么也不会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往日自己心目中的田成龙。 往日英俊的田成龙满头的乱发象个母鸡窝一样堆在头,乱七八糟的;原先白白净净的脸上粘满了浮尘和汗迹,自然有点灰色,也有点发黄,并且很是苍白;几天不见,人瘦了许多,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已经失去往日的光彩与神气,而显得暗然无色;鼻梁高耸着,尖嘴猴腮,那有点年青人的气魂,看上去简直象个老汉头子,猛地一看,把人能吓一下。 起初雪白的衬衫早已发黑;整洁的西服不但发灰,而且皱皱结结的;一条白纱布从脖子上盘过,盘着那个缠满了白纱布的左手手臂;白纱布上粘满了汗迹灰尘,显得灰不溜球;裤子皱争麻麻的,早已脏得不象了样子;脚上一双半新不旧的板鞋,底和帮早已分了家,走起路来吧哒吧哒地,整个人极象是刚从监狱里出来的监犯子一样。脸不洗,头不梳,鞋不勾。 余小芳把田成龙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田成龙很不好意思,极别扭地小声说:“怎么了,才三天不见就认不出来了。”声音小得连自己几乎都听不真,可余小芳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流着泪一下子扑到田成龙 十 委屈 一天、二天、三天、四天…… 余小芳自从和田成龙分手后的头一天下午,就开始在心中默默地数着日子,她的心很急、很乱、也很害怕。 大凡爱过的人都有一个体验:即使相爱的人在相约分手前把要说的话都说完、说净。分手以后,不到一个时辰,彼此要对对方说的话又会有一大堆、一火车。当然对于余小芳来说,自然也不例外。 分手离开还不到五天时间,余小芳就觉得她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给田成龙听,再加上这几天内以及几年前发生的往事搅得她心烦意乱。神魂颠倒。难以平静的心情使她急需一吐为快。若是不说,闷在心里真能把她急死、憋死。 世上的事总是如此:你想得到的偏偏得不到,你不想要的东西,总是躲不过,你想见的人往往见不了,不想见的人总要把你撞死。余小芳想见田成龙,给他说自己的心里话,可这几天,田成龙偏偏不来,真的能急死人。 天明到天黑,天黑到天明,好不容易,余小芳总算盼到了她们相约的头一天,只剩下一天了。明天晚上他准来。我们就该又见面了。余小芳心中欢喜。可是到了天黑心就着急,独自一人立在场前,看着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寻找着要找的人,几乎望穿双眼,只可惜劳心费神,老等,苦盼多半个晚上,也见不了要见的人,也不能如愿以偿。 往日好多次都是如此,每一次都抱有很大的希望,结果只是太多太多的失望,但她并没有绝望。她只知道,也总相信:“他会来的,会来的!”偶尔有时一整夜都不见时,她却安慰自己说:“他会来看我的,只是今晚不来了,明晚他一定会来的,真的。”每一次失望后她都把希望寄托于明天,可明天对于她来说,到底能有几个。每一次失望后她回家躺在火炕上,钻进被窝里仍不死心,还用心倾听着窗外本来就没有的动静。直到真的困了乏极了入了梦乡为止。有时在睡梦里还会骂几句:“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的生欢。……人家有好多的好多的话要对你说,你却不知死到那里去了……那里去了……”一句话连喊几遍也说不清,把人急得直哼哼。惊醒了熟睡的父母,父亲拉亮灯,母亲摇着她的身子,把她弄醒了忙问:“芳芳、芳芳,你怎么了,怎么了?”余小芳迷迷登登地随口答道:“爸呀、妈呀,没有啥,我只是做了个恶梦,好害怕呀,好害怕呀。”说着说着手握着母亲的手,眼睛闲着就又睡着了,天还没有亮。鸡刚叫过头遍。她就又醒了,一直到大天老明都睡不着觉,心中又在想,又在盼。 盼来盼去,想着念着,算着数着。也就从“一”数到了“五”。从结束算到了开头,从失望想到了希望,从分手盼到了重逢。 那天早上,余小芳起得特别早,心情非常好,人也变得异常勤快,不用母亲指挥分配早就把被子一叠、炕一扫;把屋里屋外打扫一遍,也把锅上地下的活干的停停当当地,容不得母亲插半点手。用不着母亲说半句话。可在往日里,就是母亲几次三番,三番五次地催促、嘟哝、唠叨,她却无动于衷。一动也不动。甚至用坠子捌都捌不动,你说这怪不怪。 早饭过后,余小芳为了应酬晚上的相约,一反常态,不去村里看电视。而是上了炕,枕着被,衣服不脱,啥也不盖。抱头大睡一上。 时正值忙罢农闲,家里屋外也没有多少农活,父母亲也就任着她的性子,由她睡去也不理会。可每每这个时候,她就得寸进尺。一直从早饭后睡到母亲把午饭做好,叫她起来吃时也不愿意动弹。叫的次数一多,父母不发火她却烦了,使性子,一赌气干脆不吃了。父母亲拿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吃了饭,下地干活去了。等到大人们一走,余小芳睁开本来就没睡意的双眼。赶紧起身下炕,胡乱吃上几口剩饭,收拾了碗筷。洗刷了锅桉,就出门逛开了。 整整一个下午,余小芳的心都通通地乱跳,她把村南村北、路东路西,不知转了多少遍。转乏了,走困了,逛够了,郎美了,就回来。坐在门前,手里拿着针线活,心不在焉地纳着。可总是胡思乱想,老是分心走神,一个手指头也不知被针扎了多少次。仅管如此,人还是坐不住,一会儿看这,一会儿瞧那;一会儿走到东,一会儿踱到西。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几乎要不了二分钟就要往大路上看一眼,要不了五分钟就要到场沿站一会。半上时间能看几百回,能走几十个来回,真的把人能苦累死。 天一黑,晚上,心跳飞快的余小芳干起活简直不成了样子,烧锅时,把火柴连同柴禾一起送进了灶伙门,下次用时找不着又要发脾气;勺开水时,不是泼在锅台上就是溅在自己手上,哭也哭得,痛也受得;端饭时不是倒在锅里,就是溢在脚地上,骂也挨得,气也受得;切菜时不是切不着菜,就是连手指头一起切了,痛也受得,血也流得;铡草时,急急火火,冒冒失失,险些铡了父亲的手,被大骂一顿以后才勉强凑合地将就。每每此时此刻父母除了怨恨,骂她几句,也拿她没法子。 晚饭过后,着了火的余小芳马马虎虎、粗枝大叶地干完那些不干又不行的杂活。然后以各种理由和借口逃出家门。然而不管她再忙,再急,再近,再快。可每当她赶到相约的地方时。田成龙早已在那儿等候多时了;从头到尾,自始至终七八十回,她虽然离得很近,但是她没有早到过一回,自知心中有愧于人,不以言表。 黑夜了,见了田成龙的余小芳泪水在眼里直打转,她真想马上把自己的一切统统地告诉给田成龙。可忙活了一天的大路到了晚上不在忙活。人来车往,耳目繁杂,根本就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俩就沿路走去。往南向东拐了个弯,离开了大路,拐到一条偏僻的黄土路上,就在斜对着余家庄的土路旁边的草坪边停下了脚步。 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的余小芳,一下子扑进田成龙的怀里,再也忍不住的泪水,泉水般地涌出滚滚而下,很快湿透了田成龙的衣肩,同时也湿透了他的心田。 百思不得其解的田成龙,顺手搂住余小芳颤抖的双肩轻声问道:“小芳,你怎么了?怎么了?这几回五天不见,一见面就哭,一哭就是没完没了,啥也不说,难道我真的得罪了你呀?难道真的惹你生气,令你如此伤心吗?” 余小芳用手膊从后腰紧紧搂着田成龙不放,生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飞了似的。她既不回答田成龙的提问,也不开口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哭!!哭!!! 田成龙的心跳随着余小芳的身子一颤一抖,连同她一呼一吸的换气声,以及她越来越悲伤,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沉着、越利害的哭声而加快,他真的不明白余小芳为什么会哭得如此伤心,他只有暗暗地在心中想!想!!想!!! 田成龙的心里带着疑惑却在隐隐作痛,他用左手膊不松不紧地搂着余小芳的肩,用右手抹了一下自己早已潮湿的脸。然后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余小芳的头发,无声无息,真心真意地,他知道此地此刻相劝只是徒劳,没有用的,他只是轻轻地,悄悄地把自己的柔情细语连同爱心一片加进余小芳的哭声里,同时也渗入了她的心房。 “小芳,你怎么啦!到是说话呀!你只知道哭,难道哭能解决实际问题吗?……” “你那知道,你伤心痛的是我的心,你流泪湿的是我的脸,我真不愿你伤心,也不想你老是流泪,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幸幸福福地过一生……” “把过去的不幸说出来好吗?把痛苦的伤心忘了好吗?把心中的委屈告诉我好吗?我来替你分忧解愁行不?……” 教任何人听了都会心碎的一连串温顺的话语,从田成龙的嘴里说出,传入余小芳的耳里,进入她的大脑,渗进她的心房,她能无动于衷吗?许久许久,余小芳也许是真的感动了,也许是真的意识到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前前后后足有半个多时辰,她的哭声越来越小,终究没了,可是身体剧烈的颤抖并未停止,紧急的呼吸声并未减弱,紧张的情绪并未放松,沉重的心情还未平静,她就用带着哭声的腔调向田成龙讲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 原来,这余家庄村虽不大,人也不多,可怪事却不少。 单说前几年,村南头大路边的赵百发把自己的长女,嫁给了大路下边的他千合的小儿子,起初两亲家好得没法再好了,后来,李家请人向赵家说起给儿女完婚之事。赵家总是带理不理的,上答下不答地应付着此事。时间一长,就听人们说赵家大小姐不愿意嫁给李家小儿子,想要解除婚约,也想退婚,可李家总是不依。媒人加在中间两头回话,十头受气,气极了,干脆甩手不管,任其发展,那事一直就拖了下来。 一晃几年过去了。那年忙罢,赵家突然请媒人向李家说给儿女完婚的事。媒人很生气,也很纳闷,心想当初人家男方李家提出完婚,而且还给些钱作置办嫁妆用,你们不答应,如今你们自己道亲自找上门来,天下那有这等怪事。起初人家男方好言相求,你们到好,架子生大,如今你们求人家完婚,而且不要多少钱。女儿的嫁妆自己破费置备。其中意有缘故。媒人心里好笑,却不易言明。为了自己好脱身,早安宁,只好摄合他俩。 最后经男女双方家长议定,媒人说合订于农历七月初七为儿女举行尚未领取结婚证的所谓结婚仪式。 七月初七那天,李家,赵家的亲朋好友,都来为儿女的婚事庆贺。那个热闹场面就别提多好了。谁知人虽然要高兴,天却不作美。午饭过后。前来李家送女的娘家客人还未走完。天就下起了大雨。一时间,空中雨帘成串,地上水流成河。真是扫兴极了。 刚刚结婚的李家小儿子,按理说心里应该很高兴。可他看着娶回家的赵家小姐,听着人们的闲谈杂论,受着人们不明真象的目光,他那有高兴起来的理由。 天黑了,雨停了,掌灯了。远处的亲戚还未回去。李家小儿子就再也忍不住心头的火。一把抓住举动笨拙的赵家大小姐,按倒在地,举起有力的拳头,在她那微微胀起的腹部狠打,疼得赵家大小姐惊天动地地哭。李家小儿子打够了,自个回了房,上了炕,拉开被,埋头大睡。赵家大小姐自知理亏,对不住人家,当然只能一哭了之。哭够了,才在婆婆、小姑的劝说下进了洞房。 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洞房花烛夜了,可赵家大小姐进了洞房,取了一床娘家陪嫁的棉被。在娘家陪的沙发上铺好。退下浑身沾满泥土的新嫁衣,在那沙发上躺下。流着泪直到天明,她的洞房花烛夜就这样无滋无味地过去了。就象新婚之喜之日突然死了人似的暗淡无光。也象大睛天下了一场大暴雨一样凉冰冰的,没有半点幸福和甜蜜。 果然,赵家大小姐过门没三个月就生下了一个男孩,村南村北,路上路下的人们顿时议论纷飞,说法不一。李家小儿子很是难堪。但是这孩子生在了自家,落在了自己炕脚地。是自己的也好,不是自己的也罢;反正他长大了把自己叫爸。那就是自己的娃。别人怎么说又能怎么样呢? 李家小儿子和赵家大小姐婚后的日子就别提多难过了。整天不是咧眉瞪眼,就是打架骂仗,闹景。吵得鸡飞蛋打。神鬼不安。想离婚离不了,想好好过日子可两人都没心情过。可苦了两家的大人。其实归根结底只怪一个人。 过去,余家庄有个富农,依仗自个有钱有势。做什么事总是盛气凌人,在村里欺男霸女,胡作非为。真象个大鳖盖把全村人都扣住了。所以人们都叫他“王鳖盖”。 王鳖盖早年丧妻,老年纳一小妄,续上旧弦,只得一子,起名叫王继承,只是希望儿子长大了能继承自己的一份家业。谁知儿子不争气,小时书不好好念,大了活不好好干,整天吊尔郎当,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才十七岁就想媳妇。王鳖盖就强迫本村周志民把他的小女儿许配给自己的儿子。十八岁那年,王继承得一子,儿子未满周岁,他就得了伤寒,终因此病而丧命。他的父亲王鳖盖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一下子病倒在家,再也没有起来。半年过后,终于归天。 王继承的媳妇周小会拉扯着小儿子简直无法过日子,后来经人摄合改嫁了丧妻的老光棍李好人。李好人也有一个儿子,一个小女儿。两家合成一家也不过五口人,李好人就给周小会的儿子起名叫李归正,真心希望周小会的儿子长大以后能甩掉父辈的坏习惯,勤劳致富,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李归正已长成了大小伙子,可李归正的养父李好人却因终日劳累,积劳成疾,得了不治之症,没过多久,也就真的睡着了,不再醒来了,这样又剩下了命苦的周小会连同李归正,李小归,李小侠娘们四人过日子。 余小芳在田成龙的怀里摆了几下头,在他胸前的衣服上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然后背过头去,放开一只搂在他后腰的手,揉碎自己眼眶里的泪珠,随手捏紧鼻子擤掉摇摇欲坠的鼻涕。接着又搂紧田成龙的后腰,把泪脸重新依在他的胸前,继续向他说道: “李归正这个人,我以前已经给你说过了,他不是个好东西,不但没有归正,而且比他爸、他爷还坏。你不知道,前些年,他养父李好人还在,他缠着后爸托人向我家提亲,想要娶我给他作媳妇,可我没答应,得罪了他,他那时气愤不过,过后总想报复我。” “自从他养父李好人死了以后,李归正把屋里的粮食一卖,买了一套音响,整天嘀嘀咚咚地,这还不上算,他干脆让媒人把养父给他定的媳妇一退,而且给人家的彩礼费一分一文都不要。地里的庄稼活胡弄呢,挣来的钱不办正事,卖了一副麻将,不分忙闲,不论黑明,一打就是个没完。” “李归正这家伙一点也不安守本分,虽说不要了媳妇,但却时常眼盯着村里人家屋里的大姑娘和小媳妇。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李家小儿子和赵家大小姐结婚闹景的事,那全都是李归正那狗日的搞的鬼。以前我不知道,后来我们到李家游门子,看电视,李家小儿子没在,赵家大小姐留我陪她看门那阵子。黑更半夜,我们睡在被窝里,她向我哭着说的,她还求我替她保密,不要告诉别人,害怕李归正那小子报复。当时我答应了,也劝她别太伤心难受,免得伤了身子,还陪她流了好一阵子眼泪。” 田成龙挪动了一下有点发麻的双腿。“那你怎么不守信用,今晚上又告诉了我。”他打断了余小芳的话。 “人家很信任你吗,才告诉你的,更何况人家也很……”余小芳不好意思说下去停了下来。紧接着转过话题又说: “你不知道,我给你说的只是一点点,听人家赵家大小姐说:那天早上,她爸下地放羊割草去了,她和母亲在家蒸馒,馒做好放进锅里,她就很困,上炕躺下休息。母亲在灶下烧火,气圆了,母亲出门到菜地里拨菜去了,却忘了锁门。李归正那家伙就钻了这个空子溜进了赵家屋。当时赵家大小姐说她早已睡着了,惊醒后已由不了她自己了。事后,那家伙临走时忘了带手表,赵家大小姐给把表扔出家门,恰被邻居看见了,后来她回去爬在炕上只是一个劲地哭。” 余小芳说到这儿,只觉得浑身发麻,满脸发热,心中怪不好意思的,可田成龙却好奇地问:“那后来怎么样了呢?”余小芳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说了一句:“你呀你真是的,问那些干什么?”田成龙明知顾问。 余小芳不耐烦地说:“后来、后来不就是托媒人向男方求婚,越快越好,用以掩人耳目,你看你这人怪不怪。”田成龙听后只是大笑。余小芳不解地问:“你到笑个啥呢?”他刮了一下余小芳的鼻梁问道:“难道你和赵家大小姐一样成了李归正的俘虏吗?” 余小芳半怒半喜道:“看你个二杆子,二百五样子些,都想到那里去了,尽往坏处想。” “如此说来就不是了吗?”田成龙还在问。 余小芳有点得意:“那当然了,我只是比她幸运了一点。” “那你刚才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痛苦?你不是说,事后,赵家大小姐也是一样一个劲地哭吗?莫非……”田成龙还想没完没了,突然不说了,他分明感觉到怀中的余小芳的身子又开始颤抖了。他只觉得胸前的衣服又湿了一片,他忙收起一张开玩笑的脸,用手很轻柔地抚摸着余小芳的头发。顺着头发摸到她的脸上。为她摸去脸上的小河,揉没了她眼眶的泪珠。 余小芳抽回自己搂在后腰的双手,一手放在他的胸前,一手拨开他的手,搓合着握住,头顶着他的胸口哭道:“你看你这个样子些,都啥时候了,还取笑人家,人家刚才只是好委屈,好伤心,好害怕,才在你的怀里大哭了一场。这些天以来在家人面前我都硬忍着没有掉眼泪。如今见了你我怎么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所以忍不住就哭了。” 田成龙一直在听着,等她不说了,就低下头去,寻找那熟悉的芳唇。 余小芳很懂事,只仰起头,他们就很自然地找到了各自的乐趣。 一阵缠绵过后,余小芳推开田成龙说:“够了吧!人家还有好些话要告诉你呢,别再没完没了。”田成龙毫不尽兴地答道:“说吧,我早就等不急了。” “但有个条件你必须得答应。”余小芳强调。 “你说吧,我遵守服从就是了。”田成龙说。 “以你的人品和性格,我想你都不会容忍的。”余小芳仍然担心。 “我保证。”田成龙举起了右手,余小芳这才安心说道。 “上次咱们见面的头一天晚上,李归正那家伙托人捎话给我,让我天黑以后在大路上等他。他说他有话给我说。我想前几年人家提亲我拒绝了他、得罪了他,如今他死了后爸,退了媳妇,家里又穷,怪可怜的,我就去了。见了面,我问他要说些什么,他不炕声,问的次数一多,他才说其实没什么要说的,只是想见见我。想和我走走。我就陪他在大路上走走,边走边劝他好好过日子,可他把对他的同情,关心当作我爱他。在离村不远的大路边,他抱住我不放。非要亲我一下不可。我敌不过他,所以让他多亲了几下。后来我骗他说有人来了。他稍一松劲。我急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转身往回走。当他知道上了当很生气,冲着我喊:你别走,我有话给你说。我忙说:有话明个再说吧!我也边应付边走。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跑。我一到家,就上了炕,埋合被,盖住头,直喘粗气。心跳得飞快。脸上烧得很,真的把人能急死。至于李归正他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就是李归正约我出去的第一个晚上。” 余小芳说到这儿,在黑暗中抬起头,看着田成龙的脸十分肯定地说:“这是真的,我没骗你,你是第一个听众,我从来没向任何人说过,包括父母兄弟姐妹在内。” “对女婿也没说过吗?”田成龙问。 “那是死人,比不上你,不值一说,告诉他干什么?我只觉得说给你听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余小芳答道。 “那后来呢?”田成龙问。 “那后来,也就是咱们上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吃了午饭,李归正就捎话说他晚上找我。我赶紧给他回话说我晚上忙没空。天刚黑我就出了家门。呆在村北头一家人屋里。一会儿上了大路就和你见面了,这是第二个晚上。” “第三个晚上,天还没黑,李归正就呆在我家门前场边等我忙毕。我实在没法推辞,只好去了。在大路上,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往前走。我上次吃了亏,自然学乖了,跟在他身后走,且保持一定距离,再也不和他并排走了。走着走着,谁知他停了下来,转过身不走了。我当时只瞧着脚下的路,未着察到,一直往前走,正撞进他的怀里,他一把搂紧我,在我脸上乱亲。等我明白过来,他已经亲了我几下,我恨恨地推他,打他,可他全不在意。我一看一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好话说了一大堆,屁都不顶,只好搬出你来,对他说你对我如何如何地好,从来不动手动脚。就连吻一下也要心甘情愿,温柔大方,从不胡来,费尽了口舌才说动了他的心,但只是一点点。他答应放开我,但有条件,我不准往回跑。要坐下来陪他说话,我只好答应。” “说是说话,其实屁都不放。两个人坐在那儿象两个木偶娃娃,尴尬无聊没意思。我实在没耐心坐下去,一分钟也不行,想回去可又不敢。担怕李归正那家伙发脾气。李归正那小子坐也不好好坐,一个劲地往我身边凑合,我只是个躲,猛地他一把抱住我的肩膀,把我扳倒在地,俯下头在我脸上乱亲,另一只手在我身上乱摸,我当时很害怕。想喊人却不好意思开口,想离开又脱不开身。把我当时真的能急死。唉,当时若是有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余小芳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把头深深地埋在田成龙的胸前,双手搂住他的后腰,在他怀里撒娇。田成龙依然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急不可待地寻问后来怎么样了呢? 余小芳小声地说:“后来……后来……。”一连几次都没说出口。田成龙急了:“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你到是快说呀!怎么对我也不好意思说呢?”余小芳羞羞答答地说:“你可别笑话我呀!我什么都告诉你。” “后来,李归正他在我耳边说:他想我、他爱我、他要我。而且一手正在撕我的衣服,我听了这话非常恶心,双手紧紧抓住衣服不让他撕开,任凭他在我的脸上乱亲。我终于气极了,恼怒了,猛地一下坐起身来,一手抓住他的长发,一手在他脸上很打耳光,可他全然不在乎,反到把我重新压倒,乱撕我的衣服,这下子我却没了智,拿他没法子,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绝对不能失去自己的清白,自己的第一次只能留给自己所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岂能让他占有,突然我本能地大喊一声:李归正,你小子再这样,我就死给你看。这下可把他给吓住了,他一走神,我就急忙翻起身,爬起来往回跑。可他也站起来,几步就撵上了我,一把抱住不放。我只好求他说:你不要这样好不?我还要嫁人呢?你若是这样,我可怎么嫁人呀!你不是说你很想我吗?很爱我吗?如果是这样,你真的很爱我就不要这样好吗!等将来我们成了亲。结了婚再这样也不迟吗?这些违背良心的话确实很管用。那家伙听了这话,放松了我,只是手还放在我的肩头,我就装模作样地和他并肩相依相偎朝回走,边走边对他说你对我如何如何的尊敬,从不乱来,就是我主动,你也会回避的。这样一直把他哄回了村口。一进村,我赶紧甩开他的手,飞一般跑回家,钻进被窝,再也没敢出来。那一夜直到天明我也没睡着。可把我吓坏了。” 田成龙听完这些,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火冒三丈。硬要挣脱余小芳的双手去找李归正算帐。可余小芳抱住他就是不放手,她也不知自己那来这么大的劲,能制服一个田成龙,却收拾不了一个李归正,也许是她的话语起了作用。也许是田成龙比李归正听话吧! 田成龙大声喊着:“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受了委屈,被人欺负了,也不炕声,我要去找那东西算帐,你也不肯。你到底是想怎么样?” 余小芳却小声地说:“声大谁就怕你了。你看你张地是没领咧,你算老几,你和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而且又不是我女婿,我兄弟,你凭什么找人家替我报仇呢?你还不谦人家笑话咱们俩个,不说咱们俩个的闲话。就这式子,刚才还向我保证容忍而且不发火呢!” 田成龙垂头丧气地叹道:“虽说我不是你的女婿,可我受不了这口气,咱们俩个必定要比你和你女婿关系要好的多。不管以前怎么样,往后怎么样,最不行现在是这样的吧 十一 抗婚 端午节前夕,乡下的人们一有空就上街溜达,随便买几把扫帚,买几张刀子,买些必须的农具,都为夏收忙着准备。据说:当地人们在这个时候都有相互送节的习惯,未结婚的女婿要在这个时候去丈母娘家送节。过了门,结了婚的当然要和媳妇一同回娘家了。若是有了小孩子,娘家的人反过来也要到女儿家去。人们把这一习惯称做“看麦熟”。 这天早上,胡老大一直睡到了八点多才起床。起来以后,在父母的催促下,洗了头脸,换上西服,扎着领带,蹬上皮鞋,嘴里极不情愿地嘟哝着,手里提着父母为丈母娘家专门准备的礼物出了家门,径直朝余小芳家里踱去。 一进门,见了余小芳她妈胡琪花,瞪着眼睛不说话,也不叫“妈”。胡琪花伸手要接他手里的东西,他一转身,没给人家,自个放在了身边的桌子上,顺势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余小芳早上起来下地放羊割草去了,小妹上学走了,他爹在外村干活去了,家里除了他妈也没有什么人。 胡琪花见胡老大坐下,急忙为他端来茶水,从抽屉里翻出纸烟,然后自个忙着弄吃的了。胡老大一个人干坐着抽烟喝茶,时间一长,心里难受,起身就往外走,也不向胡琪花招呼一声。 快到早饭时分,余小芳下地回来,放下牛草,拴好羊,看见桌子上的东西就问她妈:“妈呀,这是谁拿来了这么多好东西,是不是咱们的远房亲戚来了?”她妈在锅上正忙着呢,随口说道:“不是的,那是你女婿给咱拿来的,他还不是正坐在桌子边吗?”胡琪花还不知道胡老大已经走了,她还以为人没走呢! 余小芳一听这话,头一扭,眼一瞪,嘴一撅,开口叫道:“谁稀罕他这臭东西,还不快叫他拿走,人都死到那儿去了。” 胡琪花一听这话,嘴里说着他不是还在吗,手里拿着饭勺走出灶房门,余小芳见她妈出来就又冲着她妈喊:“那人都死到那儿去了,他走时你为啥不让他把这拿走。”说着用手一指桌上的东西。“我不要,我给他不扔到门外才怪呢?”嘴里说着,人已扑到桌前,一把抓起桌上的东西,一用劲就扔出了门外。 胡琪花想挡住她已经迟了,她就对女儿喊着说:“看你那个式子些,没一点家教,象是神经病犯了。人家拿东西来给咱家看麦熟,你都全给人家撂到了门外,要是叫人看见了,说给了胡家,事情弄大了,看你可怎么收拾呢!还不快些给我拾回来。” “要拾你自己去拾,反正我不拾,”余小芳撅着嘴嘟哝着,她妈走到她身边,用手里的饭勺在她身上抽了几下骂道:“你这个不死的娃,人家胡老大早上来看你,你没在,如今人家回去了。一会儿还要叫人家来吃饭呢!要是叫人家看见了,看我不把你挨刀子地打死不可。”打毕骂完,她自个出了门把那些扔得不象样子的东西拾了起来,扑打着上面的黄土,拿回来放进了衣柜里。 余小芳撅着嘴,使着性子,上了炕,拉开被子睡觉去了。 胡琪花等着小女儿放学回来,让她和自己给牛铡了草,叫她去请人家胡老大来吃早饭。自个给牛添了草拌好。洗罢手,把饭菜端地放在桌上。 胡老大跟着小妹进了门,谁也不答话,在桌边坐下,也不用谁来让,自个狼吞虎咽起来,一碗吃完,也不要,小妹看见了,忙给他盛了一碗。吃完了饭,他饭碗一推,筷子一搁,嘴一抹,起身就要往外走。 胡琪花忙问人家还要饭不,看人家往外走,忙说:“你想出去转呀,”胡老大嗯了一声也不理会,自个往外走。 余小芳在炕上一直没吃饭,直到听见母亲说你走呀时,忽地爬起身,溜下炕,鞋也不穿,撵到门口,一把把一脚已在门外的胡老大拉了回来,开口就骂:“你个瓜子样,你来吃饭,也不炕一声,谁也不问,谁也不理,饭吃完也不要,还要人来侍候你,你是来当皇上来了是不是。见了谁都是死人脸装上,一句话不说,象是谁欠你的啥,快些把你那臭东西拿走,以后少到我家里来。” 胡琪花连忙拉着女儿让她不要骂了,硬是把余小芳抓胡老大衣服的手分开,并向胡老大挤眼睛,示意他快走。可胡老大呆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胡琪花推了他一把才慢慢腾腾地出了门,自个走了。 余小芳被她妈推上了炕,骂了几句,在身上捶了几下,就自个趴在炕上,蒙着被子哭闹开了。小妹吃了饭上学走了,她妈也没心思吃饭,锅没刮,碗也不洗,都摆在桌子上,桉上,人坐在灶伙堆上唉声叹气。 余小芳哭闹了一阵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天黑,午饭也没吃,她也不知道中午胡老大是否来吃过饭。下午,小妹放学回来吃了饭,自个下地放羊割草去了,她妈在家里看门,也没理她。她爹天黑回来问她妈小芳怎么了,她妈不吭声,她爹也没再问。 夜里,胡琪花以为女儿睡着了,就对丈夫说起早上的事。余小芳蒙着头,躲在被窝里偷听。 “今个芳芳的女婿拿东西来咱家送节,你没在屋,没人陪人家娃说话,人家就自个回去了。谁知咱芳芳从地里回来连吵带闹,给人家把东西撂到了门外。我叫她拾,她不拾,我拾回来。早饭人家吃了饭,她又叫人家拿走。我说不下她,打了她几下,她就使性子连骂带处,一天没吃饭,你都没看,到现在还睡着呢!” “那你都不问咱娃为啥大吵大闹呢?” “我也没问,我只觉得咱娃象是不大愿意人家胡老大这门亲事。” “不愿意人家,不愿意当初她为啥还要答应人家呢!当初又是她作的主,咱也没勉强她,到现在她怨谁呢?” “你小声些行不行,叫娃们听见了可怎么办呢?”胡琪花在被窝里拧了一下丈夫接着又说:“虽说当初是娃们作的主,可后来的事却都是咱们一手给办的,这跟咱们作主又有什么两样呢?再说,当初她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娃娃,能知道个啥,能懂个啥。你这个当爹的,光知道推卸责任,也不替咱娃们想想。” “就是你把个娃惯地成了这个样子,一个一个轰地能上天,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啥都由了她们咧,还有大人们活的路数吗?” “看你说地些,这娃们那一个不是惯大的,难道还都是打大地不成!手心手背都是肉,那一个不是亲生的,就你能行。” “好、好、好,我不能行,你们娘俩能行,这事你们看着办去,反正我不管。”父亲终于发了怒,对母亲凶道。 “你凶地叫谁害怕你呢得是地?这事你不管,叫谁管,叫我娘俩看着办,你没死呢么?!把你死了我俩看着办也不迟吧!”母亲也不耐烦了,对着父亲骂着说。“你都没看胡家那个儿子那样子些,到咱家来,凡人不答话,死人脸挺上,臭股子一坐下就懒得不下动弹。吃饭要人端,没饭要人问,来时不问谁,走时也不招呼谁,而且烟还抽得一个劲,小小年纪,人不怎么样,架子可道不小,简直象个皇上,啥都要人侍候。就这式子,别说咱娃们不愿意,就是我也看不过眼” “如今你看不顺眼,当初呢,当初我不愿意,你到急急火火地和她候姨把娃们给了人家,事定了,过了这三四年了,你到看不过眼了,看不过眼你当初干啥去了呢?”父母终于由商量变成了吵架。 “当初,当初你要是不接人家送来的彩礼,我娃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接了人家的钱不存还把那花了个一干二净。你是真的把娃们逼上了绝路。” “是我花了吗?钱都花到了咱屋里,你刚能地很,你都没看咱这穷日子,不花得行。有了有指望,没了没办法,再有几千块,几万元进了家门还不是照样花完花光了,我把娃们往绝路上逼呢?!娃们怎么不放地好好的呢!” “能好好地吗?你都没看,象那个式子能好好地吗?” “不好好地还想怎么样呢?!想退婚吗?要退,你有钱,你给娃们退去,反正我没钱,也不管,胡家的人可不是好惹的。” …… …… …… 听到这儿,余小芳早已泪流满面,她连忙用手指头塞住耳朵,用被把头蒙严埋实,她再也不想听了,她伤心半流着泪水,不多时就迷迷登登地入睡了,父母亲为了这事一直吵到了深夜。 余小芳第二天早上起来,屋里没了人,门也上了锁,小妹上学了,母亲放羊割草去了,父亲早已去外村干活了,剩下她只有看门作饭的任务了。 一个月以后,小麦收毕了,场也碾完了,粮也晒干了,头遍麦茬地也犁过了,也就到了忙罢。肯下苦,能走开的人们都已出门挣钱去了,不能走开的单帮子人,只有呆在家里放个羊、割个草、晒个土、喂个牛。 胡图生趁这个闲空,请来泥水匠、木匠、大兴土木,想在自家院里盖个小房作为灶房。快要给独生子娶媳妇了,他害怕把灶房安在楼房里会把白亮亮的墙给熏黑了,到时候就不好看了。 动工前一个晚上,胡图生叫来儿子对他说:“明个一早你去把你媳妇叫来给咱帮几天忙,做几天饭。这几天人多了,你妈又上了年纪,她一个也忙不过来,听着了没有……” 胡老大还未听完就抢着说:“我不去,要去你自个去。” 胡图生笑着问儿子:“我去象个啥?我去能行中吗?你为啥不去?如今是给你们盖灶房,你不去叫谁去呀?” 胡老大答道:“我不敢去,我害怕人家骂我。” “骂他怎啦,骂又不疼,你没听人家说:打地亲骂地爱吗!那有个啥呢。”胡图生用手拍着儿子的脑袋劝着说。 不管胡图生说的再好,胡老大还是不想去。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溜出去逛了一天。天黑空手回来,这下可惹怒了胡图生。他把儿子叫到眼前狠狠地揍了几下骂道:“屋里请人帮忙盖房忙地象鬼子,你到四处乱逛。叫你去叫你媳妇来帮忙做饭,你就是不去,看把你狗日的吓死了,人家吃你是不是,余家没有栽杀人桩吧!一点也没有出息,今晚你赶快去给你媳妇说好,让她明个来咱家帮忙,你要是不去,小心我打你,还不快滚。” 胡老大跑出家门,毫无目的地溜达着。心里也犯了愁,这到余家去还是不去呢?!不去呢使不得,回去无法向父亲交待;去呢了不得心里怯火,害怕挨骂。这、这、这可怎么办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退两难。转着转着,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向余家走去。 胡老大胆胆怯怯地推开余家的门。余家人都在屋里,灯下胡琪花和余小芳在炕上做针线活,小妹趴在炕边矮墙头上写作业。余桃男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看牛吃草,正在喂牛呢。胡老大进了余家的门,谁也不问话,立在脚地当中,余桃男见他进来,急忙起身给他让座,胡老大也不客气,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余桃男忙给他递上烟,点上火,然后自个坐在了炕边。余小芳她妈胡琪花边问人家喝水不,边从丈夫身边挤着溜下炕。泡上茶叶,倒好开水,放在胡老大面前的桌边上以后自个上了炕。 胡老大一个劲地抽烟,喝茶,余桃男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吭声。茶喝干了,烟抽完了。两三个时辰过后,胡老大象是坐够了,起身开门就往外走,谁也不理。余桃男忙让女儿下炕送送人家,问看有什么事。 余小芳自从胡老大进门时就想发火,可当着父亲的面又不好发作。如今她爹让她送人家,她实在不想去,可心里的火又不能向谁发泄,父亲的命令她也不敢违抗,再加上母亲一个劲催促,她就新风憋着一肚子的气下了炕,出了门。 胡老大就站在余小芳家门前场沿边等着她。看见余小芳出来,他就下了场沿,上了大路。余小芳拖拉着鞋,也不勾,哔哩啪啦几下子追上胡老大,大声骂道:“你这个死人柱柱,跑到我家里来挺尸来了,屁都不放一个,谁知道你有啥事,叫你包来,你还偏要来,来了还要人送。你狗日地怎么不死去呢?” “我不想来,可我爸让我来,他叫我来让你去给我帮忙做几天饭哩!我家正盖房呢!”胡老大陪着笑脸说。“那是给咱们盖灶房呢?你明个早上一定来哟!我求求你了,要不我回去我爸要打死我呢。” “想地到美,回去告诉你家老东西说我不来,我又不想住你家的臭房,你小子找错人了!”余小芳恨恨地回敬了人家几句。她还想再骂几句,可胡老大已经走了,她也就转过身,拖拉着鞋回到了家中。父母问他胡老大来干啥来了?有什么事?她撒谎说没什么事,人家是来闲转的,父母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又过了一个月,一天晚上,余家人吃过晚饭,余桃男正在喂牛,胡琪花坐在炕上,余小芳正在锅上收拾东西,小妹依旧写作业,忽然屋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群黑衣人迅速包围了余家,有几个人上了余家门前的树,又从树上过到了房上。抡起下面递上来的家伙,就是一阵猛咂,一时间,叽叽咚咚,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余桃男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刚想出去看个究竟,正好和进门来的胡家父子撞了个满怀。他被逼着退回到脚地当中,他陪着笑脸忙为人家拂去椅子上的尘土,让人家坐,人家偏不坐;给人家烟,人家不抽也不接。把他个余桃男弄得简直无法下台。 胡图生指着灶上的余小芳对余桃男说:“亲家呀亲家,你的宝贝女儿可真厉害哟!我家老大被她骂地不敢到你家来了。架子也到不小,我家给她盖房,请她过去帮几天忙,做几天饭,她都不肯赏脸,也不给我儿子一个面子,还把我儿子臭骂一顿,我看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想飞了吧!告诉你吧!你的房坏了,住不成人了,赶明个修理拾掇时,可别忘了来请我们父子,我们可闲地转荡荡呢!好在我家房已盖好,啥都准备停当了,你看是不是赶明个给她和我儿子把这个婚事完了,让她们搬过去住,也省得你操心费神。” 余桃男在一旁听着屋外房上的动静,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见胡图生说完话后连声称是,余小芳在灶伙听见这话,握着滴水的拳头冲到胡图生面前叫道:“放你妈的臭屁,去你妈的王八蛋,想娶我回去,没门。拿你那臭东西欺压谁呢!谁稀罕你那东西,老实告诉你:我不去。”余桃男刚想制止她,胡图生却嬉皮笑脸地说:“小碎女子,你都没听外边房上在干什么吗?你都没想这事由得了你吗?你都没看你还能张狂几天?”说完一转身和他儿子出了门。对着屋外房上的人们喊了一句什么,自个走了。房上屋外的人也陆续走了,外边重新静了下来。 余桃男这才出了门,借着月光一看:地上,打断的树枝,破碎的瓦片,砖块遍地都是;房上,原先早已破烂的房也不成了样子:陈旧的,老砖砌的房脊都已被砸塌了,倒在了斜坡面上,斜坡上本来就稀里八楞的小瓦已被打碎了不少,还被勾得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的,露出瓦下面的泥土,有的地方都能看栓。他看了一遍,低着头,叹了气,进了家门,上了炕,拉开落满尘土的烂被子埋头躺下。 余小芳手上滴着脏水,跑出来一看,开口就骂,她妈也出来了,小妹也跟了出来。娘俩看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忙把余小芳拉了回去。因为她们分明看见了不远处的黑暗里尽是看景瞅热闹的乡亲们。 余小芳被小妹拉,母亲推地弄上了炕,胡琪花收拾完灶上的东西也上了炕,灭了灯,一家人早早地就睡下了。可是谁也睡不着。 半夜时分,余桃男突然拉亮电灯,坐起身来,摇醒睡意朦胧的余小芳问她:“你到底跟人家胡老大去不去?”余小芳糊里糊涂地说:“不去吗!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余桃男抬手就是两个耳光,余小芳这下可清醒多了,坚决地说:“我就是不去吗,要去,你自己去,我又没拿人家的钱。”气极了的余桃男抓起木枕头就打余小芳,边打边骂道:“好你个小东西,还敢嘴硬,没怎呢,还想哄人,人家来叫你去帮忙做饭,你不去不上算,还哄我和你妈说是人家来闲转呢?如今人家叫你过事结婚,你还有理地骂人家,你都没看你把咱家搅成了啥样子些。” 这一骂,惊醒了乏困的胡琪花和早已入睡的小女儿。胡琪花忙趴起来一把抱住丈夫拿枕头的手喊道:“你真的要把娃们往死里打呀?!”小妹吓地直哭,一个劲地往她妈怀里钻。余桃男虽然手上打不成了,嘴里却还在骂:“你敢不去,我把你的打死了也要给人家抬去,抬不动拿刀把你剁成蛋蛋也要给人家担去,整个啥事都尽由了你咧!” 胡琪花双手抱着丈夫的手,冲着女儿大喊:“还不快跑,等着把你往死里打呢?”余小芳光着身子坐在炕头地,用手背使劲揉着眼睛,一直没哭,听了母亲这话,也没穿衣服,溜下炕,开了门,跑了出去。 余桃男一用力挣脱妻子的搂抱,跳下了炕,蹬上鞋,操起门后的扫帚,也追了出去,胡琪花忙下炕,撵了出去,剩下小妹一个人在炕上哭。 胡琪花忙叫起村里的乡亲们,几个人才把光着身子在前面跑的余小芳,连同拿着扫帚在后面撵的余桃男弄回了屋,胡琪花忙把女儿推上炕,按倒拉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上。乡亲们把余桃男按坐在椅子上,分别劝说了一会都回去了。胡琪花送走了大家,关了门,上了炕,拉灭灯,哄着小女儿躺下,好久好久也不能入睡。 余小芳在被窝里伤心地流着泪,她不住地想:自己长这么大,父亲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也从来没打过自己,可是今晚父亲却把自己打了个美,她真是恨透了父亲。 胡琪花也在暗中猜想:今晚上女儿可遭了殃,挨了打,挨了骂,受了气,不上算。还被父亲拿着扫帚撵地在村道里转了几圈,而且还没穿衣服,光着身子。多亏了天黑,夜深,人少,要不,往后可叫娃们出去怎么见人呢?! 余桃男一个人呆坐在黑暗里,老泪纵横。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女儿小时候那么乖,那么顺,那么听话,那么惹人喜爱,长大了怎么会变得如此顽皮,如此撅犟,如此不听话;他怎么也意识不到自己今晚上会发这么大的火。会恨心地打了女儿。他记得他从来没有象这样对待过女儿。从来没有,可如今,房被人砸了,树被人砍了,赶明个人家还要来娶女儿过去,要是女儿不去,他这个做爹的可怎么办呢?往后可怎么见人呢…… 余桃男想着想着,就在黑暗里摸到了牛槽边上挂着的草绳,摸黑端来了椅子,就在楼楞子上打了个死结,绳环子就吊到了他的面前,他把头套过了绳环,脚下一用力,把椅子蹬翻弄倒,他的整个身子就吊在了半空。 第二天天还没亮,胡琪花一觉醒来,伸手一摸,没见丈夫的身子,急忙拉亮电灯,抬头一看,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下了炕,扑到脚地当中,抱着丈夫的身子大哭起来。余小芳和小妹也被哭声惊醒,爬起来一看,顾不得穿衣服,也跌下了炕,抱着母亲,围着父亲大哭。一时娘三个哭成一片,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前院后户,上庄下店。 等到听见哭声的乡亲们赶来时,胡琪花娘们三个已把僵硬的余桃男弄了下来,胡琪花把丈夫搂在怀里,两个女儿趴在父亲的身上,娘们三个哭得死去活来,大家一起动手,把死去多时的余桃男和胡琪花抬拉推上了火炕,余小芳和小妹也上了炕,围着父亲痛哭不止,直惹得脚地的乡亲们泪流不止,哭声不绝。 余小芳抗婚的帏幕也就在惊天动地,一阵比一阵急的哭声中降了下来。 十二 理解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世界上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 余小芳气死她爹的消息就象一溜风似的传进了田成龙的耳朵里,他听了以后,倒是很冷静,他没有立即去看余小芳,他知道:余小芳此时此刻最需要什么,她爹一死,她家的亲戚朋友都要来给父亲吊丧、出门、送埋、下葬,就连村里的乡亲们也会来给她家帮忙的。在这种人多眼杂的情况下,余小芳是不愿意看到他的。 自从那天死了她爹,余小芳一直就不想吃东西,一天到晚不但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事,而且还要承受来自各方面的痛苦,一有空她就跪在父亲的灵堂前为父亲守灵,用以赎回作为不孝女儿的罪过,用以安慰可怜的父亲的在天之灵。祈祷着,愿父亲在天之灵能保佑女儿平安无事。可是不管她如何努力,怎么样尽孝。人们还是在她耳边说是她气死了亲爹,是她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弄得一塌糊涂。她除了流着泪忍受以外,又会有什么办法呢?! 田成龙自从得此事以后,也就吃不下去了饭,活也没心情干,整天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仅管人们都是余小芳闹退婚气死了她爹,可是他还不停地问自己“这能怪孩子吗?”人们看的只是一个表面现象,他要深入其中找出一个实质来。就这样,他想三天三夜,就在余小芳的父亲下葬的头一天,他把自己想到的话,要说的话都记了下来,汇成这篇文章,名字就叫:“这能怪孩子吗?”字里行间都充满着对余小芳深深地理解之情,细细读来,一切要说的话都尽在不言中。 这 能 怪 孩 子 吗? 暮夏、早上、风和日丽,景色迷人,置身于这风景如画的景色里,放眼望去:绿树成荫,黄土铺地,兰天白云,山清水秀。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由得多吸了几口如此清新的空气。天刚下过雨,清新的空气里还带着些刚犁过的泥土的芳香。朋友,当你身临于这大自然美好的环境里时,你一定会“心旷神怡,其喜洋洋者矣”吧! 可是,在一条正在铺设的南北公路边,在一个不在的小山村里,却是另一幕景象:在一片加杂着吵闹声、叫骂声、议论声、怨恨声、吆喝声、叹息声,还有惊天动地的哭声中,一口沉重的大棺材徐徐升起、缓缓移动。一群身穿孝服的人们,跟着那缓缓移动地棺材,一边哭着、一边走着出了村,上了大路。那棺材上的棺罩前面的胶龙,在棺材移动时,那昂首挺胸的龙头,也不由得颤动着,象是很惋惜的样子。路边村头站着的人们,见了这送葬的队伍都自觉地让开了道。看了这悲惨凄凉的场面,不由得,急忙用手背擦去脸庞的泪珠,怕是嫌被别人看见了笑话,可都有点情不自禁,身不由己,有几个人已经哭了,他们的哭声都被淹没在那惊天动地地哭声里。朋友,当你看了这人间悲惨凄凉的现实时,你一定又会“满目萧然,感激而悲者矣”吧! 美好的环境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悲惨的现实却是人世间自作自受的。 几天前,一个不该去的生灵,却抛下了弱妻幼女,扔去了忧愁烦恼,丢掉了是非恩怨。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永不回头地“走了”、“去了”。到另一个极乐世界去享受“天伦之乐”了。他生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来,死后却给世人们留下了一点启迪,一个道理。同时也给女儿留下了一个受人指责的借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听听那些接连不断的怪怨声吧! “都是这个不听话的孩子把她爹给气死了。”“尽是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把好好的一家人搅得稀乱”; 再听听那些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吧! “要是这孩子好好跟人家结了婚,不退婚,就不会有这事发生了!”若是这孩子以前大人把她管严些,不许她外出,不准她闹退婚,那就好多啦! 再听听那些残酷无情的怨恨声吧! “这个不忠不孝,不近人情,大逆不道,伤人败俗的孩子硬是把她爹给逼死了。”“这个小家伙真是活够了,还不把这个不成气的东西往死里打。” 朋友,当你听了这些话,你又会做如何感想呢? 难道这孩真子的不听话、不懂事吗?难道这孩子不退婚,这事就真的不会发生了吗?难道这孩子真的愿意把她爹气死吗?难道这孩子真的做错了吗?难道这孩子真的该死吗? 几年前,这个孩子被她爹许配嫁给人家为妻。与其说是“许配嫁给”还不如说是“卖给”更恰当一些,因为那是收了彩礼费,以钱做作交易的。当孩子长了懂事了,发觉她的“白马王子”和自己别说什么“情投意合”,就是连“合来都合不来”。根本就不是她心中的“终身伴侣”。可上天有眼,她总算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于是她便想和自己所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在一起,想和人家退婚,解除婚约,可是父母不答应,世俗不允许,人家男方也不同意。不过,她为了争取一点点属于自己的自由和权利;为了获得一丝丝属于自己的幸福与甜蜜,只是稍微努力了一下,争取了一次,结果不但什么也没得到,而且还惹出了一场大祸。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说出口的话语,别想再收回。”这是中国延续存留了几千年的封建世俗。这可叫孩子她爹怎么办呀!往后在人面前可怎么抬得起头呀!更何况:不算昂贵的彩礼费,对于一个一贫如洗,翻遍口袋找不出一个子的人来说,如何一下子拿得出几千块钱呢?再说,还有别人的流言飞语,自己的苦恼内疚,以及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对他心里的冲击,他受不了啦,他忍不住啦。在一片悔恨中,他选择了“一死了之”的办法。他总想:“只要我能死,哪管他人生”他总以为死了,忧愁苦恼什么也没有了,不关他的事了。难怪有句哲学家的名言这么说:“当人们感到生比死更痛苦的时候,死则是一种最明知的选择。” 我总以为:若是这个孩子不听话,那么她爹就是不懂事;若是这个孩子不退婚,那么她爹就是不应该。假若这个孩子做错了的话,我甘心情愿替她受死;假若是她爹做得不对的话,那“还能怪孩子吗?” 社会主义的中国婚姻法规定“结婚自由,离婚自由。”言外之意就是:结婚恋爱,男女双方都有自由自主权利,不受任何人的干涉,不容任何人的侵犯,且受法律保护。可当地的父母拿儿女的感情开玩笑,把女儿当作商品过早地任意“推销”给了人家,而且一锤定音,一下敲成,一成不变,永不反悔。儿女别说有什么婚姻自由权利,就连正常的社会交往(指女孩和男孩在一起)也要受到家人的责备,指责,怪怨,咒骂,仇恨。她们为了争取一点自由,得到一丝幸福,享受一份温馨,获得一种甜蜜。略做一点尝试,稍有一点风声,微做一点反抗,便要承受来自各个方面的“血腥镇压。” 假如孩子们都听话,大人们都这么做,那么同样的不幸将会降临到孩子们的头上。朋友,你想:假如孩子们都不退婚,任其自然“嫁鸡随鸡,嫁狗由狗,嫁给猴子满山走”地跟自己合不来的人结了婚,整天打打闹闹、骂骂咧咧、哭哭泣泣地过活。那么当孩子们也受不了这人世间难熬的痛苦时,她们也会寻死逆活,自杀自尽,自了残生,自寻短见的。当这些可怜的孩子们有了“一差二错,三长两短”的话。那么,请问:“这又该怪谁呢?” 稍有自知之明,略微明智,微有觉醒的父母大人们,不难从这悲惨凄凉的社会现实中看出一点启迪,辩出一个是非,明白一个道理:这就是父母过早地包办,操办,买卖儿女婚姻大事所带给当地人们的所谓“益处”吧!同时也告诫那些执迷不悟,不知进退的人们早日迷途知返:不要过早的全权代理包办儿女婚事。进而也为那些犹豫不决,明知顾犯,知错犯错的父母大人们敲响了“警钟”:把那属于儿女们的婚姻自由自主权利,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确确切切地还给他们!还给他们!!还给他们!!!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相信,任何一个父母大人,任何一个忠孝儿女,决不愿意同样的不幸降临到自己的家庭;我更相信:聪明的人们都知道该怎么做。 朋友当你看了,听了这个事实后,你说:“这能怪孩子吗?!”;当同样的悲剧在你身边重新“上演”时,你又会做何感想呢?!;当人们还在骂孩子该死时,你说咱这社会还公平吗?!!!这世道还合理吗?!!!!“道理该谁死呢?到底该怪谁呢??”朋友,你说!你说!!你说呀!!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是难道就一点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吗?难道就一点也得不到社会的关注吗?难道就一点也不值得世道的重视吗?难道所有看过,听过这个事实的人们都会无动于衷,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吗? ——针对“余小芳气死她爹”事随感笔录,田成龙于家中桌前窗后 注:此文“早产”一天,效果一定欠佳。 余小芳送埋了父亲,心情一直不好。一个礼拜过后的一天下午,田成龙骑车去她家。打老远,余小芳就看见了,她在母亲的搀扶下迎了出去。田成龙一下车子,就把车子往旁边一甩,急忙上前扶着余小芳。胡琪花趁机放了手,去给田成龙把车子扶正,她看着女儿在田成龙的扶持下进了家门,无奈地摇了摇头,知趣地走开了,她没有回来,她不想打扰他们。 小妹下地干活去了,屋里只有余小芳和田成龙两个人。田成龙进了门,先把余小芳扶坐在她父亲灵前的椅子上,自己为她爹点上五根香,对着灵堂,作了个揖,拜了几下,口张了几下,想要说什么,可终完没有说出口。 余小芳只坐了一会就坚持不住了,她对田成龙说她想上炕休息一会。田成龙只好扶她上炕,让她躺下睡好,自己也就在她身边坐下了。这才认真地把她打量了一番: 余小芳满头的秀发乱蓬蓬的,粘乎乎的,早就没有了往日的光彩,而且没梳,没理,没洗,没扎,披在身上,盖住了衣领和脖子;原先白晰好看的脸布满了白纹,哭过的泪未干,见风一次,脸面就变成了松树皮,往日圆乎乎的脸庞明显消瘦了许多,黄里带些苍白;以前满含秋波。注满柔情的双眼早已没了往日的神气,暗淡的瞳仁一动也懒得不愿动,自由的睫体上布满了红红的血丝,没人理她时,眼睛就会闭上,乏困得连眨都不愿意眨一下;昔日红润光滑的嘴唇已变成了乌青灰红的,有些地方还裂开了口子,可以看见里边血红血红的嫩肉;一件白确良带花衬衫皱皱麻麻,灰不溜球,十几天没洗了;一条黑色的健美裤,粘满了泥土,灰尘,显得有些灰白,也许是随地而坐,就地而跪的缘故吧! 田成龙怎么也不敢相信,躺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就是往日又说又笑,活泼开朗的余小芳,但这必竟是事实。他把余小芳看了好一阵子,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泉涌而出,他忙用手抹了一下鼻子,转身下炕。 余小芳睁了一下暗然无色的眼睛,无力地伸了一下手,来拉住田成龙就轻声问道:“成龙,你要上那儿去呀!”田成龙回过头看了她一下,见她仍旧闭着眼睛也没理她,自个翻出木梳,摆好毛巾,先擦清自己脸上的泪,强忍着不让流下来。再上了炕,把余小芳抱在自己怀里,为她擦了把脸,抹去她头发上的灰尘,然后苯手苯脚地为她把头发梳顺扎好。 余小芳闭着眼睛任凭田成龙把自己摆弄。直到田成龙弄好了不动了,才微微睁开双眼,看着田成龙,想笑可怎么也笑不起来。不由得也就热泪盈眶,泪流满面。田成龙俯下身,深深地望着她的双眼,眼睛微睁着,眼内白白的睫体上布满了血丝,黑黑的瞳仁一不动也不动,显得黯然无色。田成龙终于忍不住了,两行热泪滴答答地掉了下来,他说不出半句话,任凭苦涩的眼泪流淌。 田成龙把自个潮湿的泪脸贴在余小芳的脸上,余小芳转动着头,脸也扭动着,嘴唇在盲目而有希望的寻找着,这个时候无论怎样的话语也不能表达自个的心,唯只有深深的一吻才是彼此最大的心愿。它不仅代表着各自心里要说的千言万语,而且也凝聚着一对有情人地久天长的爱恋。 天黑了,和余小芳要好好的女孩们都放羊回来了,她们都来余小芳家玩,她们硬是缠着田成龙让他唱个歌。田成龙哪有心思唱歌,可又不忍心让人家失望,他就让余小芳坐起身子。然后仍让她斜靠在自己怀里,头枕在自己肩上,两个人双手掺合着握在一起,在好多女孩子面前唱起了高林生的《牵挂你的人是我》。 舍不得你的人是我 离不开你的人是我 想着你的人是我 牵挂你的人是我 忘不了你的人是我 看不够你得人是我 体贴你的人、关心你的人 是我、是我、还是我 也许前世欠你的情太多 欠你的情太多、太多 就算送我一个明媚的春天 我也不会觉得拥有花朵 最了解你的人是我 最心疼你的人是我 相信你的人、祝福你的人 是我、是我、还是我 也许来世没有了你没有了你会更寂寞 哪怕空守着一句承诺 我也不会感到特别苦涩 田成龙的歌刚唱完,听歌的女孩就夸奖道:“想不到你的《牵挂你的人是我》唱得这么好听,这么醉人,简直比高林生还要高林生呀!再来一遍好不?”余小芳的小妹也加在里面跟着起哄。 田成龙对着余小芳的小妹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唱歌呢?”她歪着头“因为你是我哥呢吗!”一句话把满屋的人都逗笑了,余小芳也忍不住笑了。几十天没有的笑容又爬上了她的白脸。可就是笑的时候仍然闭着眼。她清楚地知道:小妹的话是冲着她和田成龙而言的;而田成龙的歌是唱给自己听的,而不是送给别人的。 谁知不知相的伙伴还要田成龙再来一遍,小妹也跟着起哄,田成龙不好拒绝,扭头去看余小芳,想征求她的意见,可是余小芳仍然斜躺在自己怀里,眼睛微闭着笑。田成龙一看她的笑脸心里就有了主意,就对要听歌的女孩们说“再来一遍能行,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我唱完了你们都去耍去,别再来烦人了。而且在我唱时不许打断我,就这个条件,你们答应了唱,不答应了不唱。”她们一听生怕田成龙反悔,满口答应。可等田成龙一开口她们就后悔了。因为田成龙不是重复高林生的,《牵挂你的人是我》而是唱起了谢东的《笑脸》。 常常地想,现在的你 就在我身边露出笑脸 可是,可是我却搞不清 你离我是近还是远 但我仍然、仍然相信 你和我前生一定有缘 于是我就让你看着我 一往情深的双眼…… 唱到这里,余小芳忍不住睁开双眼望着田成龙,田成龙望着大伙不停地往下唱: 书上说有情人千里能共婵娟 可是我现在只想把你手儿牵 听说过许多山盟海誓的表演 突然想看看你,曾经纯真的笑脸 歌一唱完,田成龙扭头去余小芳,两人目光相遇,都会心的笑了。 大伙听完了歌都陆续出门走了,余小芳的小妹却悄声对田成龙和余小芳说道:“我看你们两个才是一对有情人呢,说句实话,有点象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是否能可以千里能共婵娟?我不敢担保,但是你们用不着去想,手都握在一块,也就不必只想把你手儿牵了。”她把那“把你手儿牵”拉得老长老长,分明是在取笑姐姐和田成龙。余小芳望着田成龙,不好意思地看着,随后训起了小妹,“快去耍去,小小年纪,懂个啥!尽是导蛋。”小妹向他们扮了个鬼脸,带上门走了。 余小芳急不可待地转过身,在田成龙的脸上亲了一下,田成龙一把扳过的她的身子,搂在怀里,亲了个够。问她开心不,她说高兴极了。田成龙却问现在高兴,以后怎么办?她说今天能高兴就开心一点,管他明天以后干啥?谁知她还能不能活到明个呢! 田成龙忙用嘴把她的口堵住,不让她再说那不吉利的鬼话。好久,他才在余小芳的耳边说道:“这样的结果只是难为委屈了你自己,反正这事已经发生了,不管别人怎么怪你,怎么怨你,我是不会怪你的。这个悲剧的发生是必然的结果,并不能全怪你。” 余小芳听了这话,两串眼泪不停地滑落,她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委屈。她只觉得田成龙对她太好了,对她太信任了,太理解了。十几天以来,亲戚、朋友都来遍了。他们不是骂她就是数说她,尽都是说她的不是,不该,根本没人象田成龙这样对她。既是对她说句关心体贴安慰的话也是逢场作戏,虑情假意地做作。而田成龙来了,不但不骂不恨她,而且安慰她,逗她开心,教她高兴,她能不感激,激动吗? 掌灯时分,余小芳从田成龙的怀里起来,拦着他下了炕。灯前父亲灵前的香火早已燃尽。田成龙倒想给上几根香,余小芳也建议他能为父亲点几根香。于是两个一人点燃了五根香,后退一步,对着灵位深深地揖了一躬,拜了几下,然后上前一步,余小芳细心地把自个手里的五根香一字儿摆开插在了香碗的里面,田成龙也把五根香插在了外边,也是一字儿摆开,整整齐齐的。 随后,余小芳后退两步,跪在地上,看着田成龙,田成龙以为上完香就完了事,刚想走开,看着余小芳跪在地上,自个不知所措,发起愣来。余小芳伸手拉了他一下,他才会意地退后了身子和余小芳跪在了一摆子。双双弯下身子,头触地,手扶地,为余桃男老汉磕了几个响头。田成龙磕了三个头就停住了,想起身,可余小芳还在不停地磕头,他又跟着磕起头来。一直磕了个没数。 从地上站起来时,田成龙只觉得这那象是在奠灵,简直就象入洞房前两人拜花堂一样,忍不住好奇就说出了口,余小芳她跟着站起身,挤到他的怀里,扭着身子说他尽是胡扯瞎说。暗地里她也觉得好笑,偷偷地笑了。门外,由远而近,响起了扑塔扑塔地脚步声。“一定是母亲回来了。”余小芳急忙和田成龙亲了一下,她是这么想的。 等到余小芳的母亲胡琪花推门进来时,田成龙坐在椅子上,余小芳满脸笑意地在给父亲上香。胡琪花见女儿如此开心,和中午相比辨若两人,就知道这是田成龙的功劳。见他坐在椅子上,就问他喝水不。田成龙忙说不喝,余小芳这才觉得:人家来了整整一个下午,自己还没有给他倒一杯白开水。刚要转身去倒,田成龙一把拉住说:“我又不是来喝水的。”余小芳不由得笑了。 田成龙见余小芳的母亲回来,便要起身离开,余小芳往外走,想送他一程,可田成龙不同意。他非让她上炕休息去不可,最后田成龙看着余小芳上了炕,躺下,才在胡琪花的陪同下出了门。 田成龙刚走一会,余小芳就入了梦乡,反正这一夜她睡得很香很甜,至少是这十几天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十三 逼婚 改革开放以来,脱贫致富的浪潮从南往北,由东向西,席卷了整个中国土地。在这个浪潮中,勤快的人说富一下子就富了起来。 就拿余家庄村南头的胡图生来说吧!个儿不高,象个武大郎,经常穿一件中山服,一条黑裤子,一双烂布鞋,要人没人,要才没才,可就是一点勤快,老实,而且肯吃苦,再加上心眼多,脑子活,要想富自然不是难事了。 胡图生的父亲胡忠贤老汉勤劳一生,为儿子娶了媳妇,盖了大房。不久也就下世了,胡图生和媳妇毛妮凤连同母亲王月秀以及一儿一女生活在一起。胡家一连几代都是一脉单传:胡图生的祖父只生了他爷爷一个儿子;胡图生的爷爷也只有他父亲一个儿子;胡图生的父亲胡忠贤也只生了他一个宝贝儿子;到了胡图生手里也只守着胡老大一个单根独苗。 胡图生的父亲胡忠贤下世后,胡图生和妻子毛妮凤整天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尽力支撑着这个家。胡图生的母亲在家看孩子作饭守门。农忙时,胡图生和毛妮凤一天干完自己自家地里活,晚上,趁空还加班替村里的人们干活,虽说是帮忙,但是一村一院,时间长了,村人心里过意不去,或多或少总是付给他们夫妇一点报酬。这样,胡图生夫妇的收入自然要比别人多一点。农闲时,夫妇俩把本地的农副产品收集到一起。用肩挑,用背背,用手提。拿进城里变买,买完了回来时再从城里捎带一些当地人紧缺的日常用品。等到这些东西一出手后,他们就又开始了第二轮的买卖。等到谈薄时,他们就守在家里,放羊、喂猪,养鸡养牛。反正能弄来钱的门路,他们都干,整天忙了里头忙外头。干了这样干那样。手里丢下这个家具又拿想那一样家具,成天土里泥里,风里,雨里钻。身上的衣服几十年不洗,人也脏得不象了样子。可就是从来不生病,也许就是勤劳除百病的缘故吧! 苦是苦,累是累,可是苦干着甜吃呢。胡图生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七年,他就把父亲留下的三间大土房翻修成了一座砖木结构的大瓦房。而且还为儿子定了媳妇,为母亲做了寿衣,卖了棺材,家中的大事都安排好了,就把剩下的积累全部拿出来,又从信用社借了些款,买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农忙时,收麦碾场,送粮拉麦,犁地耙地,上肥种地;农闲时,拉砖拉瓦,跑起了运输业。等到没了生意时,他就拉客贩菜。反正一年到头,人不闲,车不停,忙忙碌碌。十几年来,他就一口气一线起在原先那三间大瓦房的右边盖起了六间两层小洋楼。(当时,这在当地十里八村可是屈指一数,独一无二。)说是为儿子胡老大娶媳妇用的。可上天注定“有所得必有所失,”岂能让你十全十美。 胡老大十二岁那年,他的父亲胡图生就为他定了个媳妇。可谁知,过了一两年,那女孩和自己相好的私奔了。到了胡老大十五岁那年。他的父亲又为他在外村找了一个媳妇。但还是好景不长,两年不到。那女孩去城里打工,回家时被人贩子贩卖到外地去了。这一去也就是好几年没个音信。时间一长,胡图生也就放弃了这门亲事,往后的几年里,他再也不想为儿子操办婚事了。 直到胡老大二十年那年,他才托人说媒提亲为儿子定下本村余桃男的女儿余小芳,当初人家不依,多亏媒人死搅蛮缠。好话多说,人家才勉强同意。稀哩糊涂过了四年光景。如今又听说人家女儿不想跟自己儿子来了,想退婚,他那里肯依。当着媒人的面咬着牙说:“不来那能行?无论如何也要把弄来,她要啥就给她啥,全依了她,要多钱就给多钱,咱没了,人家还有,咱可以去借吗?反正活要同死要尸。” 余小芳的父亲余桃男余老汉死骨未寒,胡图生就托媒人来说儿子结婚的事。余小芳的母亲胡琪花自从死了丈夫后,心情一直不好,对于女儿的婚事她就懒得不想去管。不管胡家的人来也好,不来也罢,反正她是不作主,不拿事的。余小芳也只好自个应付了。她那刚刚舒畅了几天的心情又罩上了一层阴云。 晚秋时分的一个下午,余小芳独自一个坐在门前树下为田成龙绣袜垫。胡家的媒人不知从那儿冒了出来。等她发现时,人家已经站在她的面前,并且问她自己的母亲去那儿了,屋里怎么没人呢! 余小芳一见媒人气就往上冒,老想对人家发火。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人家又不是为了人家的事,就一再忍着,但仍没好气地对人家说道:“难道我不是人吗?” 女媒人候玉梅忙答道:“怎能不是人呢!只是你还小,不懂事罢了。” 男媒人又问:“你妈上那儿去了?” 余小芳气呼呼地说:“荒坡放羊去了。” 女媒人候玉梅忙圆场:“你妈不在,咱到你屋里去等她回来好不!?” 余小芳还能说什么呢?她极不情愿地把两人让进屋,让了座,为他们倒来开水,转身想出门自个呆一会儿。 男媒人挡住她说:“你着急干啥去呀!你妈不在,你就陪我们坐着说说话吗?” 余小芳对男媒人一直没好气,可又懒得理他,只好拿回袜垫坐在两个媒人面前心不在焉地纳着。 男媒人见她不说话就问她:“你这是给谁纳的袜垫呢?是给女婿娃吗?” “你管给谁纳呢!与你啥事,要你干涉,要你过问?”余小芳本不想理,可又忍不住,谁知一开口就发起了火。 男媒人碰钉子还不住嘴:“我只不过随便问问,你又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呢?” “谁让你问?谁让你多嘴?”余小芳仍没好气。 女媒人忙打圆场:“你们都别吵了,咱们说咱们的事,管她给谁绣,反正不是给我,也不是给你,何必为此吵得红脖子杠脸呢?” 男媒人一提起胡家的事神气可就来了,嚣张得不得了,仿佛为胡家办事就是为他爷爷办事一样。说起话来简直就是那个味,让人听了不舒服:“余小芳呀余小芳,你到吵闹那个啥呢?秋后的蚂咋,还能蹦的几下。要不了多久,不出百天,你就得变小,而不在是大姑娘,而要成了胡家的小媳妇。到那时看你还能张狂几下子。我就不信,你能硬过人家。” 余小芳开口没好言:“你管我变大还是变小,那是我的事,与你的盐,还是与你的醋呢?” 女媒人劝说余小芳道:“芳儿,你别再和你叔吵了。叫人听见了要笑话的。他这人说话老是这个样子,你就别放在心上,不要和他计较好吗?” 余小芳对女媒人稍微换活了口气说:“候姨,我知道,你放心。” “胡家就是让我和你候姨来给你们说,让你和胡老大在腊月过事结婚成亲的!”男媒人仍然神气活现。 “给人家结婚,看把你急死了。”余小芳一句话简直让男媒人无法下台,女媒人忙说:“芳儿,你怎么这样对你叔说话呢?他瞎好也是为了你们好吗?再说这事必定是千真万确的。” 余小芳把手中的袜垫连同针线一起扔上炕。摇上头说:“我不要吗?我不愿意,我不过事,也不结婚,真的不吗!” “芳儿,你又在说气话了,你们定婚三四年了,好不好,人都说好!如今过事,你又能怎么这样说话呢?”女媒人不解地问道。 “候姨,这是真的,我实在不愿意,你去叫胡老大来说,我想要退婚,我不想去了……”余小芳看着女媒人认认真真地说着。 男媒人一听这话,马上开口叫道:“想得挺美地,退!说地容易,你拿啥退呢?人家一开口,就要钱,你有吗?你也不问一下人家愿意不愿意。真是白天做梦,异想天开。” “没钱我可以去借,难道我没有,人都没有了吗?”余小芳低声说着,语气和气了许多,再不象刚才那样气呼呼的了,她也知道自个没钱。 女媒人插嘴道:“芳儿,好我的瓜子娃呢?别胡思乱想了!钱!当然人家有的是,借,自然可以能行。可你都没想想:谁又会借给你钱呢?借给你,你日后又指望什么还人家的钱呢?你都没看你们孤儿寡母如今艰难的样子些!唉!” 余小芳在事实的面前不得不低下了头。女媒人又说道:“芳儿,你不要再犟了,你的心思姨明白。”] 男媒人也火上烧油:“余小芳呀余小芳,你也想得太天真了,你以为人家胡家在呼你退的那几个小钱吗?实话告诉你吧!……” 女媒人看见余小芳眼里滚动着的泪珠,忙伸手想挡住男媒人的话头,不让他再说下去。可是男媒人正在兴头,他那管余小芳你哭与不哭的事,一口气还是把要说的话全说了出来,仿佛不说出来就会真的把他蹩死一样:“……人家胡家,生要你的人,你的身;死要你的魂,你的尸。我看你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你还想怎么样呢!” 余小芳小小的眼眶终于盛不下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泪珠。眼泪夺眶而出,奔流而下,顺着脸睑流成了两条小河。成串成串地泪珠在她的下巴下断了线!滴滴答答地撒落在膝盖上。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两个膝盖撒湿了。 女媒人急忙用手娟为她擦拭脸上的小河,可怎么擦也擦不完,那小河连续不断,越擦越大,永远没个完,直流得海枯石烂,人心俱粹。 余小芳用手推开女媒人的手,双手捂着脸,两个指头塞住两个耳朵窟窿,摇着头喊叫着:“我不要听吗?我不要……”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强忍着没有哭出声。两个媒人也都不说话了,屋里静悄悄的。 天惭惭黑了下来,余小芳的母亲胡琪花放羊回来,进门见了媒人,忙打过招呼,拴好羊儿,坐了下来,余小芳一见母亲回来,一下子扑到母亲的怀里,叫了声“妈!……”就大声哭了起来,直哭得死去活来,惹得她妈也哭了,女媒人也陪着落泪。男媒人也坐不住了,起身边往外走边对胡琪花说:“娃她妈,要说的事我们都和你女儿说过了,你们娘俩商量着办,再过几天,我们再来!”说完就出了门,女媒人正好借此机会站起身也出门走了。 胡琪花没有起身送他们,她和女儿抱在一起一直从黄昏哭到上灯时分,再从掌灯时分呆到深夜,就连小女儿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上炕睡了都不知道。 以后的几个月里,媒人隔几天就来,每一次都要把余小芳惹哭一回,可不管你媒人怎么说,余小芳就是不答应,媒人也没法,胡琪花拿女儿也没智。余小芳她自己心里也没个主意。她想和人商量,她找谁去呢?问母亲她不拿事,不做主;问父亲,他已不在人世;问兄弟姐妹,她们谁又会替她做主;她想到了田成龙,可她怎么也找不到他。黑夜里暗自祈祷:“成龙,成龙,你到底在那里呢?我好想你哟!” 此时的田成龙正在城里,跟着别人,为城里人盖房造安乐窝呢?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出来看人家的脸,受人家的气。说是为了那几个钱吗?可是钱不到手,打个转,又都花去了,自己也不知都干了些啥;说是为了散心吗?家乡的风景自然要比这城里的好得多;反正人一出来,身虽在外,心却在家,老是牵挂家乡的余小芳。一天干活心不在焉。马马虎虎,慌里慌张。老是出差错。砌墙时用瓦刀不是敲砖而是往自个手上砸。疼得牙啮嘴咧,也不思悔改,天天都是老样子。仅管如此,歌还是唱个没完没了,永不断线。 你是那昨天的云,还是今天淋漓的雨, 在告别初恋的爱人,还唱着曾经热恋的歌, 在人潮汹涌的都市寻找内心完美的自我, 你是不是有些在意,无数个夜里悄悄的思念你, 迟到的风里系着你,每页的日记里轻声呼唤你, 醒来的梦里在哭泣。 想说爱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那需要太多的勇气, 想说忘记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我只有矗立在风中想你。 田成龙不管是唱歌,填词,背诗,都有随意改动原词的毛病。为的是让那歌词付合自己当时的心理。到了独白。他就改变了一下,借以表达自己的心声: 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走了, 这段时间, 我又多了些对那些好日子的回忆。 想要对我说: 回去吧, 好好爱你, 可我自己却管不住自己, 我又想干脆把你忘记, 可我自己却不能不想你。 上工走时,一路走一路唱,一首《想说爱你不容易》唱不完不干活,别人再说:手里勉强动弹,口里还要把歌唱完。 收工回来吃饭时,还是一样,一路走一路唱: 怕你多情,怕你多情,怕我不忍心, 雨下不停,雨下不停,心情也不定, 让我相信,让我相信,你会好好地, 不必约定,不必约定,也不会忘记。 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疼你, 真的不愿意,又让你哭泣, 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爱你, 我也不愿意,又让你伤心。 一千朵玫瑰给你,要你好好爱自己, 一万万句对不起,离开你是不得意, 一千颗真心给你,你不要沉默不语, 一万万句我爱你,我一定回来看你。 走到灶房,进了房门。唱完了还罢了,唱不完就边取碗拿筷边哼歌,从锅里挑面时,手上着急,口里着急,赶紧把歌唱完,最后几句拉得好长好长。口里一停、手上一顿,挑到碗里的面又掉进了锅里。溅起的面汤还把手烫了一下。气得他骂个不停:“我才不回去看你呢!你心也真恨,把我的手都能烫坏。”嘴里嘟哝着重新挑好面。糊里糊涂地加了调料。往往不是少了盐,就是缺了醋。至少得跑好几回才能调好。仅管如此,口里的歌还是不停歇。调好了,每吃一口都要哼一句歌。人家都以为他有神经病,可他满不在呼。反倒觉得这样边吃边唱不但吃得有味,吃得香,而且还吃得多,吃得饱。 不管是在工地,在灶房,还是在铺里,只要田成龙一开口说话,周围的人们就高兴,就开心,就想笑,就非要他唱歌不可,可他却偏偏不。待到没人理他时,他却自个哼唱。晚上,收了工,临睡前,坐在大铺上开口就来: 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 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 又是九月九,愁更愁,情更忧 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 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他乡没有烈酒,没有问候 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家中才有自由,才有九月九 亲人和朋友,举起杯,倒满酒 饮尽享受醉倒在家门口 唱到兴头,一头栽倒在被子上,哼着歌,淌着泪就睡着了。半夜醒来才脱了衣服,钻到被子下面,一觉睡到大天亮。 等到田成龙从城里打工回来时,余小芳的婚事早已定了下来,再没有改变的可能了。记得那天晚上,两个媒人又来折腾了半夜,等到媒人走后,余小芳自个躺在炕上一直想到了天明。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家里失去了主要的人物,家境一日不如一日。父亲辛勤劳作了一生,留下来这份家业除了几间房,几样家具再没有什么,母亲年已过百,而且体弱多病,小妹年纪还小,正在上学,又不太懂事,这样的家那能经得起胡家的折腾以及任何意外的打击,哪怕小小的一点,也无法承受,若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死活不管,留下小妹一个可怎么过呢?再加上李归正那小子象鬼一样时常缠着自己,自己不答应胡家的事,这事可怎么收场呢? 思来想去,余小芳怎么也不忍心看着母亲挂满泪水的愁脸,以及小妹那充满希望的小脸,一家人的安危全系她一个人身上。她若答应这事还好,一家人可以去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可她的良心一点也过意不去。这可真是难死了她。 余小芳明明知道自己不爱胡老大,可却背着良心,非嫁给他不可。可她又怎么向田成龙交代呢?她知道自己很爱成龙,也离不开他,反过来成龙更爱自己,自己一走,留下他一个人该怎么办?他会怎么看她,怎样待她呢?他回恨自己吗?会不会杀了自己? 整整一个晚上,余小芳把种种可能都想过了。后来又把各种可能全否定了。她唯一希望的一点就是自己最担心害怕的,也是心甘情愿的。她猜想要是田成龙真的能把自己杀了该多好,自己也不必去胡家受那份罪了,也可以报答田成龙对自己的一片痴情,她坚信:“死在自己所爱的人的手里也是一种幸福!可就不知是否能如愿以偿。” 天明的时候,小妹起来上学去了,妈妈起身要下地干活去了,余小芳摇着头,勉强睁着眼,望着母亲的背影,小声地说:“妈,我头疼得很!”胡琪花转身摸了一下她的头,为她盖好被子安慰说:“头疼就再睡一会,今早别起来,饭我回来做,昨晚你折腾了一夜未睡,现在多睡一会也没啥。”说完母亲出门走了。窗外太阳渐渐升起来了,余小芳一人呆得炕上。她怎么也睡不着,好大一会儿才迷迷瞪瞪地入了梦乡: 在梦中,余小芳分明梦见自己被一群强盗枪了去,关了起来。不过多久,自己就瘦了许多,身上的血少了,心中的愁多了,眼里的泪没了。可那些强盗也不管她的死活,整天折磨她,后来她梦见自己疯了。一天,一个强盗端着一杯毒酒给她往口里倒,要把她毒死,她用手去打那杯酒杯,梦就醒了。 余小芳睁开眼,抬起头一看:母亲正站在炕边,手里端着饭碗叫她起来吃饭呢!她用手抹去脸上的汗对母亲说:“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好害怕的,我不想吃饭,吃也吃不下去,我只想睡觉。胡琪花也就没有勉强女儿,由她睡去。” 余小芳这一睡就一直睡了五天五夜,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喝,只是经常在梦里说着胡话,口里常念着“田成龙”的名字,常睡不醒。她母亲也只能守着女儿流泪。 十四 真爱 爱心真、情意长,爱情缠绵永长年。轻感情、重金钱,世俗无情此事难全。叹!叹!叹! 人已去、自悲泣,情意永存常怀记。揩泪眼、望君还,夜风已冷思心更切。盼!盼!盼! 自从田成龙出门打工走的那一天起,余小芳整天都扳着手指头算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她心中总在祈祷:“该回来了吧!该回来了吧!”盼盼盼,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田成龙盼了回来。 初冬的夜晚,没有月亮,刮着风,既黑又冷。余小芳和田成龙又一次相约在他们熟悉的大路上。虽然相隔数月,见了面。但是还是不分你我,情义也没疏远了多少,紧紧的拥抱驱走了彼此身上的寒气,就连心也暧热了。深深地亲吻代表着双方要说的千言万语。又吻去了心中的伤痛,苦涩的眼泪冲淡了往日的思念,加深了彼此的情感。 我总觉得世上大多数男人都爱把自己的感情收藏在心里,不愿表露出来让对方看,而大多数女人则老喜欢把自己的感情外露,心中想到什么,嘴里就急于说给对方听。就连余小芳也不例外。 一阵缠缠绵绵的爱恋过后。余小芳仍旧把田成龙埋怨了一番:“你就知道一个人在外边游游当当、吊尔郎当,消遥自在快活,也不管人家在屋里是死是活,尽受气。” “我怎么知道呢?咱们是彼此心心相通,就连我手残了,你都能感到疼,你在屋里怎么样,我在外边能不知道吗?”田成龙既关心又调皮导弹地说着。 “你能知道个狗娃屁,整天只知道郎,就象杨槐树梢上的知了一样,你到底能知道些啥呢?”余小芳在田成龙的怀中撒着妖。 “你还嘴犟,听了我的歌,你就明白我到底知不知道你的心了。”田成龙瞒有把握地说。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的心里全都是雨, 滴滴全都是你,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一朵雨做的云, 云在风里伤透了心, 不知又将吹向那儿去, 吹呀吹,吹落花满地, 找不到一丝丝怜惜, 飘呀飘,飘向千万里, 苦苦守候你的归期, 每当天空又下起了雨,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每当心中又想起了你,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这首歌真好听,是一首什么歌呀,谁唱的。”余小芳撅着嘴,挺认真地听完了这首歌。心里又高兴,嘴上不由得问了田成龙一句。 田成龙早已觉察到了余小芳听歌后的神情,知道她有一点生气见她问话,愿想正尔八经地好好说,可又开起了玩笑! “这是一首爱情歌,我唱给你听的,它何至好听呢?” “你看你这个样子些,人家好心问你,你却心不在焉,耍打舞式地,想个啥样子些?”余小芳接着似说似问道:“既然你知道我这朵雨做的云在家里的风中伤透了心,为啥还要到远处去?为啥还要让我为你伤心呢?” 田成龙似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这是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就不再说什么了。 余小芳又接着问:“既然你知道我在家苦苦守候你的归期,又为啥不早点回来看我呢?” “这不是回来了吗?!不是正在你身边吗?!你还想怎么样呢?!”田成龙尽力解释着自己怎么也说不清的理由。 “人你刚看现在你在我身边,当初我睡了五天五夜,想你想得死去活来,那个时候,你到到那儿去了!你到到那儿去了!到那儿去了呢?……”余小芳终于忍不住,扑到田成龙的怀里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俞哭眼泪俞多。田成龙怎么擦也擦不完,擦不净她脸上的泪。 “不要哭了,好不好吗?!……” “你可知道:当你在想我的时候,我也在想着你。当你流泪的时候,我也正在伤心,你只知道自己难受委屈流泪,那里能明白我的忧愁,烦恼痛苦呢?”田成龙一边安慰着余小芳,一边陪着她流泪,嘴里情不自禁地发着牢骚。 “我那里能不明白你的忧愁,烦恼,痛苦呢?你不是说我们俩心心相通吗?我能不明白你的心情?你只知道自个出去逃避一下现实,可是当人家有要紧事和你商量,你到跑到那里去了呢?叫人家上那里找你去吗?事到临头,没人替我作主,没人与我分忧担愁。我只好……”余小芳说到这儿猛地一想停了下来,不说了。她不想把活说完,也不愿意把自己要过事将结婚的消息告诉田成龙,她怕他听了会伤心。因这直到她出嫁时她也没有亲口对田成龙说过。 余小芳过事前夕,天不但刮着风,而且下着雪,风刮到人的脸上象刀割一样,雪借着风垫横冲直撞,飞到人的脸上,把脸打得生疼,天很冷。但是田成龙并没有因为恶劣的环境。以及那毫无结果的爱恋而改变对余小芳的爱心。而且一往情深,一如既往地为她忙活。 就在余小芳既将过事的前五天,吃了早饭,田成龙骑车子去问她上会去不!余小芳说不去让他晚上来。田成龙啥也没说骑上车子就往回飞。飞进家门,下了车子,上了炕,钻进被窝,才觉得冷的要命,人冻得直打冷战。刚躺下一会,还没暧热。又风风火火地下了炕,骑上车子冲出家门,自个上会为余小芳取相片去了。因为没有相片领不出结婚证。 一路上,行人匆匆,北风呼呼,冻得田成龙牙齿直打架,手麻木,脚也不听了使唤。浑身上下冰得象浸在水里。去时还罢了,回来时天上飘起了雪花,北风卷着雪花直往他的脖子里,怀里钻。几乎要钻进他的心里,可怎么也驱不走他心头的那股热劲——那就是对余小芳的爱。 天虽然很冷,但是只要人心是热的,再冷也不觉得冷。因而田成龙一路上都没感到有多冷,回到家里,上了炕,钻进被窝,才冷得受不了了。手脸脚烧疼烧疼地,想笑笑不出,想哭没眼泪。那些手指头,耳轮子,脚丫子更是难受。那个难受劲,你没经过,没体验,你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田成龙虽然难受,但是心情却是很舒畅的。他就在这种既难受又舒畅的心情里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天也渐渐黑了。中午饭想必家人早已吃过。田成龙略微思索了一下就赶紧爬起来,跳下炕,拉开门,冲进茫茫夜色里。他不敢迟疑,也不敢有点马虎。因为早上是约好的。他怕余小芳等得着了急,不耐烦了。相约的时候,每一次都是他去等余小芳,他从来不愿意让余小芳多等自己那怕一分钟。既使自己去了等人家多等一个小时,那怕一个晚上。他也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深冬的夜晚是黑暗的、寒冷的、天阴沉沉的,罩着浓雾伸出手也看不见五个指头,走路全凭感觉和记忆而行。既管田成龙手里拿着两个手电,还是有好几次都离开了大路跑到了庄稼地里。 天空中飘着雨,带着雪,密密麻麻,飘飘撒撒,落在地上,干草上,树上,房屋上,马上就融化了。紧接着又凝固了,天气很冷,气温又低,雪花加着雨点从空中飘下,落在地上,化了水,一会儿又变成了透明的晶体。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晶莹透彻。手电筒前面的玻璃罩上也结了一层薄冰。手电光透过这层冰显得很微弱,变得模模糊糊的,一点也不亮。也照不了多远。只能勉强照亮脚前一米内的范围。 田成龙身上早已结了一层冰,胳膊一动,咯吱咯吱地乱响,怪吓人的。头上的头发既长又乱,再加上天下的雨雪变成了冰。简直就象给头发上了一层晶莹透彻,美丽好看的发胶。把整个头发胶地粘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 既将出嫁的余小芳明地里看是在和家人一起为自己赶做嫁妆,其实暗地里心思根本不在其上。天一黑溜出家门就不知跑到那儿去了。等到田成龙风雨兼程地赶到她家时,那还有余小芳的身影,田成龙知道她逛去了,但并不会走多远,于是他就在村里挨家挨户地问。好不容易把她找见,却又不忍心把她带出来。 外边北风呼呼,雪花飘飘,雨丝绵绵,而且漆黑一片,冷得要命。田成龙怎么也不忍心把她从暧烘烘的屋里带到冷冰冰的屋外,可是余小芳心里过意不去,她回去加了件厚衣服,就和田成龙一起走上了他们曾经相爱过,相约过的大路。在这条大路上,他们一起走完了他们第六十二次单独相约的路,说完了要说的话。 余小芳还是象往常一样握着田成龙的手,搀着他的胳膊,无意中她的手指碰到田成龙的身上,猛然觉得冷得要命,急忙急走几步,转过身挡住了田成龙的去路,和他面对面站着,用另一只手把田成龙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只冻得她浑身发抖,牙啮嘴咧,胳膊发麻。她一下子扑进了田成龙的怀里,流着泪,把自己微热的脸庞紧紧地贴在田成龙的脸上。为的只是能温热他的脸。田成龙硬是不肯,顽皮地说:“粘这紧干什么呀,你都不嫌我脸冰。” 余小芳知道他明知顾问,流着泪埋怨着:“天这么黑,雪这么大,雨这么猛,雾这么浓,而且很冷,你真是不要命咧!不好好呆在家里,你想死呀!你得胜包来,好好在家里,热炕棉被多舒服。” “我能不来吗?!不来能行吗?!咱们早上不是说好的吗?!”田成龙反问道。 “怎么不行!?约好的怎么啦?我又不是瓜子,你不来,我当然就不去了吗?你都没看这鬼天气,你又何苦要来受这份罪呢?真是个大瓜子,不知道享福。” “瓜子就瓜子,反正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个大瓜子,我这个瓜子你可是不分白天黑夜,不论刮风下雨的,而且一味地痴着,就象以前我给你唱的那首《风雨无阻》一样,你还记得吗?” 余小芳听了这话,心里高兴得一热,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许多,她双手紧紧地把田成龙搂住搂住,生怕自己一放手他就会飞了似的,她已顾不了得冷了,冰了。耳畔又回响起往日田成龙唱给她的那首歌《风雨无阻》: 你是我的全部,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付出, 只留下一段岁月, 让我无怨无悔真心的付出, 怕你忧伤怕你哭, 怕你孤单怕你孤独, 红尘千山万里路, 我和你朝朝暮暮, 给你一条我的路, 你是我一生不停的脚步, 让我走出一片天空, 让你尽情飞舞、放心的追逐, 爱是漫长的旅途, 梦有快乐梦有痛苦,悲欢离合人间路, 我可以疯疯糊涂, 记得昨日种种千辛万苦, 向明天换一些美满和幸福, 爱你够不够多, 对你够不够好, 可以要求不要不在呼, 不愿让你看见我的伤处, 是曾经无悔的风雨无阻, 拥有够不够多, 梦的够不够好, 可以追求不呀不认输。 在寒冷的冬夜里,在风雨雪雾交加的夜晚,在无人的大路上,余小芳心里高兴极了,也开心极了,好不幸福。因为她拥有一个爱她的心,同时也得到了许多的甜蜜。仅管她眼里还含着眼泪,但是她还是笑了,开心地笑了,笑得很开朗,很舒畅,就在田成龙的怀里,她笑着说: “你对我够好的,爱得也是够多的,可就是从头到尾,自始至终,一次也没有说出口,一次也没有对我表白过。” “我只是做出来让你看,而不是说出来让你听,要是我真心真意地爱你,我觉得向你表白那只能是多此一举。” 余小芳听了这话,她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时间还早着呢,大概才八点钟左右吧!可是田成龙早已不愿意让余小芳陪他在风雨雪雾里爱这个冷罪。仅管她是心甘情愿的,但是田成龙还是把她拉到了家门口,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进她的怀中,搂着她在她那光滑细嫩,却是冰冷的芳唇上亲了一下,就把她推进了家门,然后,自个转身,随手带上门,就冲进了风雨雪雾中。 当余小芳和家人围在热炕上,电灯下惊叹田成龙送来的黄、绿、红花毛夹时;田成龙正在大路上,风雨里,雪雾中,黑夜内向自个家里艰难地摸索行进。当余小芳又在家里看着家人为自己赶作嫁妆时,田成龙早已钻进了被窝,开了录音机,听起了歌: 前尘往事成云烟, 消散在彼此眼前, 就连说过了再见, 也看不见你有些哀怨, 给我的一切, 你只不过是在敷衍, 你笑得越无邪, 我就会爱你爱得更狂野, 总在刹那间,有一些了解, 说过的话不可能会实现, 就在一转眼,发现你的脸, 已经陌生不会在象从前, 我的世界开始下雪, 冷得让我无法多爱一天, 冷得连隐藏的遗憾, 都那么地明显。 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 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 我和你吻别在狂乱的夜, 我的心等着迎接伤悲。 一遍唱完,中间是间奏,没有歌词,田成龙翻了个身心里胡思乱想开了:自己和余小芳不是在敷衍,而是在真心相爱;不是吻别在狂乱的夜,而是在除了他俩再没有别人的屋外家门口;不是不能拒绝,而是彼此双方谁也不愿意,不会拒绝对方;不是说过的话不可能实现,而是说过的话无法实现;不是说过了再见,而是准备着用心去迎接伤悲。这却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怪难受的。 恰好歌曲的第二遍开始唱了: 想要给你的思念, 就象风筝断了线, 飞不进你的世界, 也温暖不了我的视线, 我已经看见, 一处悲剧正在上演, 剧中没有喜悦, 我仍然躲在你的梦里面。 …… 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田成龙,就在这首张学友的《吻别》里入了梦乡,录音机里继续传出让人听了难受的歌曲,一首《吻别》过后,又唱了一首《一天一点爱恋》。再没有了声音,机子里的录音带还在不停地转着。一段空白带卷完,磁头不转了停了。紧接着“砰”的一声,按下的放音键自个弹了上来,机内只能隐隐听见变压器翁翁地声音,指示灯也不亮了。 一天以后,就到了田成龙和余小芳起先约好五天一见的晚上,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早已彼此相知的事,根本用不着通知对方,可是见面时,田成龙却被和余小芳要好的一个女孩挡住,硬是说了好大一阵子话,余小芳心里很着急,在炕上坐不住,几次下来出门去看,见人家根本就没有要分开的意思,话说个不停歇,笑声时起彼伏,看样子说得很高兴,谈得也很投机,只好回家上炕坐在灯下发猛。手里拿着针线活,干起活来总是分心走神,几次次手都被针剌破,而且挤出了淡黄的血珠。 当地女儿出嫁,娘家陪的嫁妆必须有电视机,已不在是常事,当然到了余小芳出嫁时,自然也不例外。自从家里有了电视机,村里的乡亲们就常来看,有的是为了看电视;有的是为了看稀奇;也有的是为了凑热闹。再加上来帮忙的亲戚朋友们。比起以往,屋里的人就显得多了许多,闹哄哄的。烦死人了!余小芳电视看不进去,活又不想干,干坐着发困,索性把炕头地的棉被胡乱拉开蒙在自己头上,把自己整个身子尽量蜷曲在炕头地的拐角里,因为炕上人多,没地方睡觉,只好委屈自己地将就着凑合。 一觉醒来,电视毕了,帮忙的,看电视的,凑热闹的,望稀奇的人们都走了,只剩下家人还在炕上忙活着。炕上的人少了许多,地方也大了不少,看样子家人们手里的活也快完了,余小芳拧顺身子,用手把被子拉顺,坐了起来,刚想脱了衣服再睡。 紧闭的家门被猛地推开,一阵冷风加杂着雪花卷进来一个人。余小芳急忙把已解开的扣子重新扣好。她一看进来的人浑身是雪,身上还背着个大包,心时就明白了七八分。等到田成龙关上门扭过头面对炕上时,家人们急忙劝他上炕暧一下,母亲首先下了炕,拉亮开间的电灯,给田成龙倒了一怀热茶水,劝他赶紧趁热喝了,姐妹们也在不停地催她上炕暧和一时。余小芳知道那是在白说,也是白劝,她也紧跟着下了炕,接过田成龙身上的大包,为他扑打去满身的积雪,然后才拉一拉锁,从包里取出一件件冒着热气,熨得平平展展的新衣服,随后把那新衣服一件一件地搭在屋里绑好的绳上,她的心里好感激,又不由得眼睛有点涩,眼圈也湿润了,泪也来了。 田成龙既没有上炕,也没有喝那用心用意为他倒好的茶水,因为炕上他坐不住,更何况余小芳已下了炕,自然没有上去的必要了。再说他这个人从来不抽烟,不喝酒,不品茶,当然他不会去动那茶杯了。他只是当着家人的面,对余小芳交待说: “你在缝纫部一共放了十五件衣服,到今晚上为至,人家只熨好了这十件衣服,而且还是我去催人家晚上加班熨的。另外五件衣服缝是缝好了,就是还没有来得急熨。人家说晚上加个班就能熨好,明个早上你去赶集理完头回来时就能捎上。还在一件事就是工钱,也就是为你缝衣服的钱,人家说了一共做了七天,一天是拾个元,一共七十块钱,再加上三尺衬衣布四个元,两个衬肩三个元,一共是七十七块钱,这不,人家都写在了这张纸上,让我带给你。”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余小芳。 余小芳背对着他正在晾衣服,耳里听着田成龙说话,心中想着田成龙上集去为她取嫁衣的情景,眼里浸满了泪水,脸上早已流成了两条小河。听见田成龙给她纸条,急忙用手抹了一下脸,头也不朝回拧,顺口说了句:“就放在那儿吧!” 田成龙把那张纸条放在桌上,转身就要出门走。家人再三挽留,他还是开了门,家人忙让余小芳送他一程。田成龙死活不肯,挡在门口不让余小芳出去,余小芳小声说:“我只把你送出门,也只说几句话。”田成龙这才出了门,余小芳也跟着出来,顺手带上了家门。 外边一片漆黑,黑咕隆咚地,什么也看不见。余小芳就凭带上门后的那一点点感觉,猛地朝前走了一步,正好扑进了田成龙的怀里,她带着哭声,用沙哑地声音喃喃地说: “你真是的,去取衣服,也不叫我一声。自己一个人去,都不怕狼把你吃了,真是胆大包天。” “你才知道,为了你我才不象你那样前怕老虎后怕狼呢?” “你真是个二敢子,天下雪,又刮风,都快半夜了,我都睡了一觉醒来咧,谁知你还为我去取衣服了,我又没让你去,你是疯咧?!” “心心相通的人,谁还不知道谁的啥,更何况到了这个时候你才能用得上我这个朋友,过了这时,要我干啥用呢!卖了没人要,吃了没有肉。” 余小芳真拿他没办法,用胳膊从后腰把田成龙紧紧抱住,把自己滚烫的、火热的脸贴在田成龙冰得象石头的脸上。好长一阵子,不但没有把田成龙的脸暖热,却被他的滚烫的火驱走了自己身上那股刚出门的寒意。必不可少的,深情的亲吻过后,田成龙把余小芳推出了怀,撅到门边,让她回去,怕她冷着。看着余小芳退回家门关了门,田成龙这才重新走进冬夜里的风雪中。 余小芳一离开田成龙的怀抱,浑身就冷得要死,关了门,急忙上了炕,拉过被把自己盖好,不仅心里问道:“我都这么冷,田成龙他冷不冷呢?他回家还有好长一段路,他会不会出啥事呢?”不由得又担心起来。家人们陆续收拾了自个手中的活,都躺下了。余小芳把手腕凑到灯下看了一下表,已经是一点十五分了。顺手拉灭了电灯,自个躺下。 窗外,风还在不停地刮着,雪还在不停地下着。 第二天早上,天刚明,一夜和衣而睡的田成龙就醒来了。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撅开被子,下了炕,出了门,也没有对家人说一声。就冒着鹅毛大雪,踩着埋没脚面的积雪上了大路,在他们曾经相爱过的大路上等余小芳。他知道余小芳今个早上要去赶集理头取衣服。他只想去陪陪她。当然了,对于余小芳来说:就要做新娘了,很自然要理个头,穿上好衣服,本应该高高兴兴的。可是好头好衣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再好她也高兴不起来。她只想田成龙能陪陪自己就足够了。 整整一个早上过去了,还没见余小芳的影子,田成龙不知在这路上转了多少个来回。也不知在那纯洁无暇的积雪上留下了多少爱的足迹。仅管如此,他还嫌不够,就用脚在雪地上踩来踩去,最后终于踩成了“love you for over”。雪消了,字不见了,可田成龙始终记在心里。 又冷又饥又困又饿的田成龙在和余小芳要好的女孩屋里睡了一觉起来就去余小芳家找她,谁知她已经理头去了。 当田成龙赶到集上时,余小芳正坐在理发店盘头呢?田成龙就在他身后的破烂沙发上坐,和迎面镜子里的余小芳对望着。余小芳望着镜里的田成龙,心中非常感激,也很高兴,象要对他说什么,可当着理发师的面又不好意思开口。只是盯着他傻看,看着看着猛地打了个喷嚏,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弄得理发师不得不停下来等她平静下来。 田成龙站起身朝外走,余小芳忙问道:“你做啥去呀?”他随口一句:“我去看一下昨晚的衣服好了没有!”随后下了台阶,自个向医院走去,显然是在骗余小芳。 田成龙出去以后,理发师问余小芳说:“那是谁呀?怎么对你这么好?他和你是啥亲戚?” “他是我哥,自然对我好了,是我姨家的小儿子。”余小芳当着同来的要好的伙伴们的面对理发师撒谎,胡乱说着,脸也不红,心也不跳,反正她这个哥已认定了。 当田成龙再次回到理发店时,余小芳的头发早已盘好,正在里屋床边通电烫发呢?田成龙从热水瓶里倒了一杯开水,端到她的面前,把刚刚卖来的感冒药挤出三丸放在手心,就在床边坐下,顺手把那药塞进余小芳的口袋。余小芳问道: “你刚去看衣服慰好了没有?” “没有呢?师父说天明停电熨不成,电刚来,等一会就好了。”田成龙撒谎地说。 “滚、滚、滚你哄谁呢?天明那停电了,我看你刚才根本就没去,要是去了这药从那儿来的?你到是想骗谁?你一出门我就知道你要去干啥,说句实话,这几天人感冒了,经常打喷嚏,流清鼻,象个小孩一样。经常咳嗽,而且伴有头痛,弄得人浑身没劲,干啥都没精神,我原想不管它,任其自然,看我到底死得了,可谁知你却偏偏放在心上,还为我卖了药,你怕我死了吗?” “我不去谁会去呢?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 开水很快就冷了,当余小芳一口喝下田成龙卖的药后,心里就好受了许多,她又问田成龙:“你吃过早饭了吗?” “放你的心我早就吃过了。”田成龙显然还是在骗她,余小芳也就不在问什么了。过了一会,田成龙情不自禁地说: “自从我和你相识的那个晚上起,我就一直把你当亲妹妹对待,原想有朝一日你这个亲妹妹将不在是我的妹妹。可谁知你要出嫁,我就只好象对待亲妹妹一样对待你。反正我也没有个妹妹,再说有几个姐姐,但她们必定早已出嫁。用不着我操心了。” “不瞒你说,我也和你一样有同感,相识以来,相知的这段日子里,你老是对 十五 分手 第二天早上,余小芳被家人吵醒。昏昏沉沉地起来,浑身上下一丝劲都没有的,就连上茅房解个手也是昏里郎呛地。昨天晚上,一连连喝了几顿田成龙卖的感冒药,感冒是强了许多,可就是没有根治全愈。这一点只是她生理的一些病变,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可是她心理上的心病,一直没能全愈。直到临死前也没有能得到很好的治疗。她是带着悔恨走了的。 那天早上,天还没有亮,远处学校里的高音喇叭就响了,田成龙在炕上朦朦胧胧地睡着,忽地耳边熟悉的音乐,田成龙顿时清醒了许多,一下子爬起来光着身子坐在炕上,“怎么这么熟悉呢?是一首什么歌呢?!”田成龙心里猜想着。 在这个陪着风月漂零的晚秋…… 前奏过后,刚唱完一句,田成龙猛地打了一下头道:“毛宁的《晚秋》吗!”他紧忙抓起棉衣,被在身上,用被把自个裹住,用心地去听。 窗外,一连下了几天大雪,早已停了,天空中隐隐可见眨着眼睛的星星,空中没有雾,很清朗,能见度很远。高音喇叭里的声音显得很清楚,传得很远,歌还在继续往下唱: ……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 暮然又回首是前尘的笑容, 那多少往事飘散在风中, 怎么说相爱却又注定要分手, 怎么能让我相信那是一场梦, 情缘去难留,我抬头望天空, 想起你说爱我到永久, 心中藏着多少爱与愁, 请让我再次握住你的手, 温暖你走过冷冷的清秋, 相逢也只是在梦中, 看着你远走, 让泪往心里流, 为了你, 付出我一生所有, 直到高音喇叭里的歌唱完了,田成龙这才放松了一下,仰面躺下,顺手拉上被子盖在自个冰冷的身上,灯灭了,窗外天还黑黑的,他望着黑呼呼的顶棚,瞪大眼睛想着:他怎么也不明白,人世间为什么相爱的人偏偏要分手,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一场梦。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屋里也明了起来,田成龙百思不得其解,干脆穿上衣服,下了炕,打起火,烧起锅,热了点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收拾好家里的东西,随手把自己为余小芳该拿的东西放在了顺手处。 天已经大亮了,睛朗的很,田成龙出门游了一圈,把屋前庄后大路上的雪扫了个路,转身回来准备起程,可就是找不见刚才收拾好的行李。急得他屋里屋外到处乱翻,母亲自个坐在炕上不吭声,田成龙知道是妈妈在作怪。 田成龙很明白,家人没有谁会同意他去送余小芳出嫁,这几天就连他不在屋为余小芳忙活,家人们都怀恨在心,只是没有发泄罢了,到了今个早上,新帐旧帐一起算就够他受的了。 在一片吵闹声、怨恨声、斥责声中田成龙偷偷地揣上了菜刀,出了家门,依在门前场边的小树旁边独自流泪。 前几天一直下着雪,今个早上一下子就停了,而且很快天也就放睛了,天空中除了东边山顶上还有一点溥云以外,其它地方都是灰蓝灰蓝的,比起灰不溜球,苍白的,茫茫的一片格外好看,太阳已经二三杆子高了,她就在东边天空中那溥云畔上偷偷地看着田成龙流泪。 看来老天爷也不忍心在为这本来就不幸福的婚姻上再添一点寒意,再加一丝悲惨凄凉的气氛。天依然很冷,空气很清新,还加杂着雪的寒气。 田成龙心里很难受,就象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味都有,真是难受极了。可他一点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味,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曾经拥有了爱。他记不清那是首歌了,但是他记得歌里有一句是这么唱的:“……有了爱也就有了眼泪……”因这他总以为自己既有眼泪,那一定就有了爱,而且还爱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明知是没有结果的爱,还要一味痴着地去爱。 难熬的痛苦里,田成龙只是想到了死,他只想解脱自己,却又下不了恨心。随后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不能死,不能死,自己死了,今天芳妹怎么过去呢?要是自己死了,以前说过的话,怎么能实现呢!要自己死了,岂不辜负了芳妹的一片痴情吗?因而自己不能死,不能死,要坚强地活下去。不为别的,只为自己曾经真正拥有过一个属于自己的心,一个爱自己的人,也只为自己曾经真心真意地爱过一回。 想到这,田成龙举起菜刀,用力砍了一下。 不知真象的人还以为他要自杀,其实刀砍下去并没有砍在他身上,而是砍在他身旁的小树上。这一砍,他的心情好了许多,回到家里,苦口婆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勉强强地说服母亲。等到母亲把东西从柜里取出他一拿到手。田成龙头也不回,急步奔出门,跑上大路,把家人们的怨恨声,吵闹声,咒骂声抛在了身后。 走在路上,一连串的泪珠飘落在风中,他里难受,脸上憔悴,他乏困。但见了熟人,不得不伴上笑脸,装作很开心的样子。打过招呼,过去了,汪汪的泪水又在眼里打转,但始终不能容忍让眼泪流下来。今天是芳妹的好日子,自己岂能哭哭泣泣。记得昨天晚上自己还要求芳妹今个要开开心心,可现在还不知芳妹心情如何,自己到先流起了泪。自己连自个都管不住,还要求别人呢?为了克制自己,他不得不风趣地想道:“自己都不能自由自在地活着,岂能让眼泪无拘无束地流着,真是不象话。” 只是随便换了身衣服的田成龙就和往日不大一样了: 一双不值钱的保暖鞋比地上的雪还白;一身早已穿过几年的西服,照样干净,整洁,再加上一个黄线衣,一个花毛夹,一条白围巾,一双白手套。还有特意修剪过的头发,以及本来就有的,白白净净的脸,使他显得超人一等,与众不同。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眼里含着泪,脸上有些苍白。但照样惹人喜欢,可是自从他送走了余小芳后,谁又能再闯入他的生活呢!谁又能占据他的心灵呢!谁又能得到他的爱心呢! 离余小芳门前不远处,田成龙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门前围着许多人,等到田成龙一出现,人们的焦点马上一起集中在他的身上,似乎他是千不该,万不该来的,可是他依然蛮不在呼,大大方方地和熟人们打过招呼,进了门放下东西,屋里屋外忙活了一阵子,人群中寻来找去却没有看见余小芳的身影。 人们神秘莫测的眼光总是跟着田成龙移动,在这种目光的审视下,田成龙有点不自在,出了家门,走到场地,随手抓过一把椅子,独自坐下,低着头,不去理会人们的目光,当他抬起头时,发现那些神秘的目光里又多了一种熟悉的,理解的,会意的眼神。 他分明看见余小芳站在人群中,一边忙活着,一边扭头望着自己。当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以后,她那布满忧愁,烦恼的黄脸露出了不常有的笑容,顷刻又恢复了以前的悲伤。她那微微的一笑,就明在说:“还不错吗?挺阔气的,蛮象个新郎官的样子吗?” 田成龙也冲着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没有笑,他笑不出来,就算是打个招呼,也象在说:“我可没有高兴起来的理由,但我并不想让别人看见你的成哥在你的好日子里显得土里土气,肮里肮脏的,我可不愿在你的好日子里为你丢人现眼,在你脸上摸黑。” 随后,田成龙又轻轻松松地甩了一下头,显得蛮不在呼的样子,好象在暗示:“今个在你心中,我也许就是你梦想的新郎官,在人们的眼里我也有点新郎官的样子,但我必定不是,更何况,此时,在你心中,我是以成哥的身份出现的,在人们的眼里,我还不知自己成了什么还不错艺呢!?” 一切都在默默地进行着,谁也没有觉察留意到田成龙和余小芳这微妙的动作,只有他们两个人心里明白。 起挢炮已经响过了,新娘子也该动身起程了。 田成龙下了大路,就站在他和余小芳整整相爱了一年多的大路上,就在他们曾经相约了六十多回的“老地方”。看着迎亲送女的队伍走远了,很不自在地甩了一下头,心情不知是轻松还是沉重,他叹了气,仿佛肩头的担子一下子都取了下来,可心头却又压上了满载着负累的爱的承诺,这要比肩头的担子不知沉多少倍。以后,面对着满满的,空虚的回忆可怎么逃呢?! 田成龙虽然算不上个才子,也比不上谁,但是对于诗书礼易信还略微知道一点,由其近几年来的流行歌,他一口气可以毫不含糊地唱上五六十首。他自己愁了,烦了,唯一的发泄就是找一首适合自己当时心理的歌不耐其烦地唱,这就是他用来解脱自己,安慰自己的方式,也是为了排除一下心里的痛苦,他非常感激古人和今人能写下这么多的诗,这么好的歌,能作下这么好的词,能为他解除忧愁,烦恼,这些歌,这些词,不但好听,好唱,而且每字每句都是他要说的心里话: 树上停着一只、一只什么鸟, 呼、呼、呼让我觉得心在跳, 我看不见她,她却听得到, 呼、呼、呼这只爱情鸟,她在向我欢叫, 树上停着一只、一只什么鸟, 呼、呼、呼如今变得静悄悄, 因为我爱的人,已经不见了, 呼、呼、呼这只爱情鸟,何时才能来到。 我爱的人已经飞走了, 爱我的人她还没有来到, 这只爱情鸟已经飞走了, 我的爱情鸟她还没来到。 一首林依伦的《爱情鸟》唱完,田成龙的心情还是不能好受,难受的滋味,伤痛的感觉总还在心头,怀着沉重的心情他就朝回走,谁知刚走了几步,沉重的心愈发沉重,离家时那个不堪回首的场景又在脑中浮现,那一阵阵怨恨声、咒骂声、劝说声,又回荡在他的耳畔: “人家娶媳妇结婚,看把你急地碰死呀!”记得临行前父亲是这样咒骂他的,母亲却劝着说: “儿呀,人家送女出嫁,你去干啥?好归好,谁还没有个相好的咧!可是今个你是不该去的,去了人家会怎么说你呢?怎么看你呢?” 他哥也跟着怨恨道:“叫你去些,张狂地没有领咧,以后不哭着回来才怪呢?” 想着想着,田成龙的眼泪就来了,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泉涌而出,他没有去擦,也没有止住不哭,鸸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子,任凭那苦涩的眼泪顺着脸睑滚落、飘散在风中。 耳畔父亲的叫骂声又回荡起来:“……要走就快点滚,滚远点,去了也就别回来了,别再进这个家门了,我也就没你这个不要脸的孩子,你也就没我这个爹,咱们父子关系从今个一刀两断……” 以前,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也不怕的田成龙现在到害怕了起来。送走了芳妹,安顿好了人家,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地呢?!回家去呢?家里还能容忍他吗?!!家里还能收留他吗?!!!家里还会要他吗?!!!!而真正属于他的家又在那里呢?!!!!! 田成龙又一次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十六 良宵 结婚,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一生也许只能有一次。人都说人生最美好的一天就是结婚的那一天,可对于余小芳来说,新婚之日就是再美好,再幸福,再令人心驰神往,她也高兴不起来。 天刚下过雪,空气中加杂着冷冷的寒气,初升的太阳,黄黄的,把仅有的光和热撒向人间,略带寒意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时间长了,也热呼呼的,暖痒痒的,田成龙只觉得身上热呼呼的,脸上烧热烧热的,一定红透了,早上刚出门的寒冷早就不知飞到那儿去了,他的手上满是汗。 这红黄的太阳虽然驱走了初冬早上的严寒,但却赶不走余小芳心头的痛苦,她始终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仅管人们不停地取笑她,挑逗她,但是她始终未笑出一声来,有时还开口骂人,直到看见了田成龙才勉强地笑了一下,转过脸,随即又恢复了一张忧愁的、悲哀的、没有一点表情,却留着泪迹的黄脸。 假若说新婚之日是人生最好的日子,那儿洞房花烛夜则应该是人生中最迷人,最消魂的良宵。可对于余小来说,洞房花烛夜却是痛苦的,漫长的,难熬的,也许就是她一生中所有苦难的开端。 等到闹房的亲朋好友,邻居乡党们都走了,洞房里只剩下了新郎和新娘的时候,余小芳实在坚持不住了:婚前受了点风寒,得了感冒,到此时还没有好转,人还在不停地咳嗽,还有自从胡家开始逼婚之日起到此时一连好几个月,都是心事重重,茶饭不思,以前一顿吃几碗饭还加一个馒的余小芳,这几个月以来,一天只吃一顿饭,一顿饭勉强咽下半碗饭。这对于本来身体就虚弱的余小芳来说,简直就是霜上加雪。 往往剩下新郎和新娘的洞房里总是甜蜜的,温馨的,充满幸福的,可对于余小芳来说,只剩下她和新郎的洞房里却充满着战争的气氛,很压抑,在这样的环境时她简直要窒息,要昏倒,浓厚的火药味,随时都能引发一场战争。 胡老大送走了闹房的哥们、姐们,以及来凑热闹的、看稀奇的人们,回来一直盯着余小芳。余小芳早上在娘家一口菜,一口馒也没有咽下,到了胡家,中午吃饭时挣扎地吃了一个小花馒,如今人们都走了。她就把自己瘫成一堆的身子蜷曲在娘家陪嫁的沙发上。她想闭着眼,趁此机会休息一下,可是胡老大走来踱去的脚步声,她不得不提防地睁开双眼,胡老大一直看着她,把她看得既不好意思,也不自在。 在这种眼光的监视下,余小芳艰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只觉得头有点晕,象是发昏,眼里冒着金星,象要发财,腿在发软,象要跌倒的样子。一种好胜心强的犟劲使她用一只手无力地扶着墙壁、桌子、写字台、组合柜。另一只手几乎用上吃奶的劲,艰难地开柜子,取被子,拿褥子,挑单子,随后扫完闲,把床铺好,把被子拉开。一切就绪,豆大的汗滴早已布满了她那黄亮亮的额头。她的手就连抬起来擦拭额头上的汗滴的劲都没有了,她就无力地坐在床沿上。 胡老大身靠在墙上,也不搭个手,帮个忙,一直看着余小芳忙活,心里总觉得她处处都不顺眼。等到她忙毕了,闲了下来,这才象审问犯人似的没事找事: “你他妈的,刚才有人在,你不但不陪人家吃喝,而且连招呼一声也不的招呼,你象是个哑巴是不是呀?好象人家欠了你的债,吃了你的饭,挖了你先人的坟似的……”没有半点关心,体贴,爱护的话,而且还开口骂人。(当然胡老大骂的话要比这难听好几倍,但是为了文明雅观其间,我不得不为他贴金踱银,加工修饰一番,作者按。) 骂过人的胡老大只觉得口有点渴,想喝水,却又刃难起余小芳:“快去,给老子拿酒来,老子要你陪着喝酒,还不快去。” 余小芳心里难受极了,她怎么也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给她这样一个丈夫,这么凶,这么狠,这么令人无法想象,记得成哥他不是这个样子的,成哥他是从来不骂人,但是她心里清楚地知道:只要他一开口,这场战争就会马上爆发。她不想在今个发生战争,她更不想让人们知道自己在新婚之夜就和丈夫打架,骂仗,闹景,撕筋。她想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去理他,但是她天生的犟劲还是改不了,不过语气不象以前那么凶了,仍然有气无力地申辩道: “我感冒了,身体不舒服,要喝自己拿去,我有病……” “有你妈地个屁,有病?”没等余小芳把话说完,胡老大就冲到她跟前大声骂着:“有病——有病你怎么不死去呢?把你死了,我照样是我,照样能再娶一个比你好,比你强的媳妇。” 余小芳没有理睬他的话,只是撅了一下嘴,想再说什么,可又没说出口,胡老大把头凑到她的面前吼道:“怎么样,不服气吗?还想摆你的大小姐臭架子吗?老实告诉你,在你娘家,你是千金小姐,没人敢理你,可到了老子家里,你就是丫环、奴隶,你就得听我的,就得让我使唤,就得任我摆布。叫你朝那儿,你就得朝那儿;叫你干啥,就得干啥;听见了没有?知道不?还不快去给老大拿酒来。”说着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余小芳闲着眼睛,用手捂住被胡老大打过的脸蛋,血随着她的嘴角流出来,沿着手掌流到手腕上,顺着胳膊流进怀里,那烧疼烧疼的脸蛋上曾经留下过成哥多少个甜蜜的吻,记得她和成哥相识的第一个晚上,成哥就亲了她的脸蛋,可如今,刚刚结婚还不到一天,曾被成哥亲过的脸蛋却被人家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她能不伤心吗? 余小芳心里不停地想着:以前看起来傻头傻脑又呆又笨的胡老大,没有一句话,现在却这么凶,话也这么多,他一定是在报复自己,自己当初不是也把人家骂了个鬼吹火吗?她再不愿去看胡老大的那副嘴脸了。听了他气势汹汹的训话。余小芳知道:申辩、争论、是没有用的,更何况,他骂的大多数都是事实,如果自己不忍耐一下,后果简直无法可想。 余小芳用手揉了揉发痛的脸蛋,顺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然后用手扶着床头、墙壁、一切可以抓扶的东西,一防自己跌倒,艰难地为胡老大拿来了多半并酒和杯子。她知道人家是在故意为难她,如果她只拿了酒而不拿杯子的话,人家还会让她再跑一趟的。虽说从床边到门口最多也不过十二三步,可又对于余小芳来说,跑一回,那要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艰难。如果她拿了一瓶未开封的酒,人家一定会让她开封,倒酒,敬酒的,虽说开启一瓶酒并非难事,但是她知道自己连拧开酒瓶盖子的劲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仅管她想得周到,但也少不了被人摆布。 胡老大眯着眼睛看着余小芳走后,拧了一下身子,重重地堆在床沿上,背靠在床头上,一只脚睬上床沿,另一只脚架在这条腿上。随手抓过桌子上的烟盒,熟练地弹出一根,点燃了,叨在嘴上,烟圈一环接一环地从他的嘴里冒出,接着变大了,升高了,消失了,迷漫在这不大的洞房里,身子下的床板也随着那忽闪忽闪的二郎腿咯吱咯吱地响着。 胡老大看着摇摇晃晃的余小芳过来,对着她吹了美美一口烟,说了一个字“倒”。余小芳被烟呛得连声咳嗽,但还是无可奈何地为他倒满了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边上。胡老大看了一眼,又是一个字“敬”。余小芳极不情愿地单手把酒杯送到他的面前,胡老大没有伸手接住,而是自顾个地抽着烟,每一口都把烟喷向余小芳的面部,恨恨地骂道:“那个手呢,两个手,那个手没坏吧?”余小芳被呛得直流眼泪,不住地咳嗽,她忙用扶着桌子的手去捂嘴和鼻。身子失去支撑,没有了平衡,她就本能地把身子靠在了桌子边上。颤抖的手差点丢掉了酒杯,但她使劲地捍牢杯子,虽然腰撞在桌边上生疼,但是酒杯始终未脱手落地。她知道:若是杯子落地打了,酒撒了,人家还会让她再换杯,再倒酒的。她已经无力应付这些了,她必须尽量让自己少受摆布,因这她认栽了,服输了,顺从了。 余小芳忍着泪双手把酒杯递到胡老大面前,烟雾后的胡老大眯着双眼,看着烟雾中余小芳的艰难样子,迟迟不去接她的酒杯。足足过了三分钟,他才贪婪地吸了一口最后的烟,扔掉已烧黑的过嘴咀烟巴。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声:“这还差不多吗?还象个样子。”随后一把抓过酒杯,随手抓住余小芳的手,轻轻一拉,余小芳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敬酒虽说仅仅只有几分钟,可余小芳总觉得那比年还漫长。她身子靠在桌子上,两腿发软,两臂平伸,全身乏困无力,但她还是咬着牙,闲着眼,努力地支撑着,坚持着,等到人家抓过酒杯,才睁开眼,心里暗想:“谢天谢地,总算熬过来了。”她原想这就可以休息一会了,那怕让她静静地站一会也好,因为她太需要了,可当她稀里糊涂地倒在人家怀里时,才知道:人家根本不给她一个喘息的机会,也不会让他休息片刻的。 胡老大把怀中的余小芳用手紧紧地搂着,另一只手端着酒杯,喜皮笑脸地说:“来,陪老子喝一杯。”说着就把酒杯往她的嘴边送。 余小芳被拉进怀里时,眼花缭乱,什么也不知道,头脑里一片空白,其实胡老大根本用不着用力搂她,她也无力挣扎,更不会飞的。她只觉得胡老大象是要把她捏死一样,把她搂得喘不过气来,再加上那呛人的烟味,薰人的酒气,她简直要晕过去了,当她看见眼前的杯子时,忙求道:“我不会喝酒,真的,你自个喝吧!求你了。”胡老大那听她的,直把杯子挨近她的嘴唇,要灌酒。余小芳用尽吃奶的劲咬紧牙关,闭上嘴,就是不开口,她只能这样,因为她早已无力用去隔开那酒杯了。她也不能那么做了。 好几次,余小芳的嘴始终不张开,胡老大杯中的酒不是溢出来,就是倒在余小芳的脖子里,胡老大终于怒了,他把还剩下的半杯酒用力地恨恨地泼在余小芳的脸上。开口骂道:“修你先人,要你陪老子喝杯酒,你都不会,你能……”随后用力把她一推。余小芳顺势在床上滚了一下,然后面朝下,背朝上,扑倒在娘家陪嫁来的新被子上,什么也不知道了,顿时失去了知觉,人显然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余小芳慢慢清醒过来,她只觉得脸上湿淋淋的,被子也潮呼呼的,还散发着不同的气味。她用舌头添了一下,觉得有咸味、苦味、辣味,还有说不出的那种难言的怪味。当她扑倒在床上棉被上时,一直留在脸上未来得及擦拭的汗水;泼在脸上的酒水;以及那再也控制不住的泪水一下子把被子弄湿了一片。这时,她才想起了田成龙,想起了她的成哥。的确,成哥对她太好了,别说成哥为她雪夜取嫁妆;也别说成哥为她雨夜送伞,单单就是自己病了,成哥为她卖送药一事就足够她想念一辈子的,就要比胡老大强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胡老大名义上是自己的丈夫,可是对她来说他那有做丈夫的资格,那象一个做丈夫的样子。余小芳流着泪,不停地想着:成哥能文能武,能屈能伸,样样都行,而且烟茶酒一概不染;可胡老大能打能骂,能抽能喝,抽起烟来象烧炕,喝起酒来象黄鼠窝。成哥对人老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一举一动里都隐藏着那种温柔;可胡老大要么就是一言不发,傻不愣格地,要么就是暴跳如雷,又凶又恶,那里能关心自己,爱护自己呢?……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刚卖的报时石英钟也不再报时了,显然已是第二天凌晨了。下雪后天刚睛的第一个晚上,别说屋外,就是这没有生炉子的洞房里也冷得要命。余小芳把田成龙和胡老大比较着想了一遍,她冷得打了个冷战,把脸在被子上磨擦了一下,擦拭腮边的泪水,吃力地翻过身,抬起头。 胡老大成大字形斜躺在床中间,身子下的新被子皱皱麻麻的,脚上的泥鞋早已把新被子蹬泥了一片,酒杯被摔碎在墙角的砖地面上,桌上空空的洒瓶斜躺着,一盒刚开启的烟盒连同一只仅剩下的香烟浸泡在酒水里,房子的灯都还亮着。 余小芳这才想到大门,房子门还没有关,她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艰难地走完常人十三步即可走完的路,关了门,回来,看了一下这狼籍满地的洞房,不禁喃喃地道:“该收拾一下了。”疼得实在弯不下的腰使她跪在了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地拾起那被摔碎的杯子残渣,因为她手已无力握着扫帚扫地了,十几分钟以后,她从地上爬起来,把桌上的酒瓶扶正,用抹布擦干桌子,然后慢慢地挪到床边,想脱衣服休息,低头看了一下床上,她的心碎了。 余小芳吃力地爬上床沿,用双手使劲为胡老大脱下脚上的泥鞋,紧接着又下了床,艰难地抱来一床棉被盖在他的身上。她也只能这样做了,因为她不敢叫醒胡老大,她根本叫不醒他,自己更无力把那笨重的身子挪动,只好在上面再加一床被,下面的被就只能当褥子用了。胡老大打着呼噜,咬着牙齿,说着胡话,口里散发着烟洒味使余小芳恶心地要吐,发了几个干哇,还是没有吐出来。这几天什么也没有吃,你想能吐出什么东西来呢? 余小芳重新看了一下屋里屋外,依次关了灯,爬上床,这才脱掉胡家为她出钱卖的,成哥为她亲手做过的新嫁衣,仅穿着成哥送给她的羊毛衫和成哥亲手为她织的花毛夹。胆胆怯怯地蜷曲在胡老大脚下身底下的那层棉被里,她只占了整个床的一角,还不到三分之一,就这样,两个人同床睡着,不但没在一头,而且一个在被子下面,一个在被子上面。睡在上面的胡老大只盖了一层被子,却铺了两层;而睡在下面的余小芳虽说盖了两层被子,但却只盖了个被角角。在这寒冷的冬夜,在那冰冷的新床上,他们俩个能暖和吗? 窗外,连墙隔壁邻居家里的公鸡已经叫过了头遍鸣了。 余小芳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床那头喝了半瓶白酒的胡老大老老实实地睡着,可见那酒精正在他体内发挥着效用,醉得一坦糊涂的胡老大不时说着胡话,咬着牙齿,打着呼噜。时而发出一股难闻的怪气味,响雷般的呼噜声简直象要把整个房子一起吸到肚子里去。本来就乏透了,困极了的余小芳,在这样的环境里,在这种气氛下,想睡也睡不着,仅管她告诉自己快点睡着休息,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呢!但是她始终不能入梦。只要一闲上眼,眼前总是田成龙的身影,怎么抹也抹不去。她想起了白天成哥送她的情景;想起了成哥给她说的那些话: “芳妹,今个我也只能把你送到这了。记得我们相识相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如今我们分手分别也应该是从这儿结束的。以后的路,不知要有多难走,我再也不能陪着你走了,你也只有一个人走了,千万别摔倒了。如果不小心跌倒了,那就要爬起来,接着走。以后的日子,不知要有多难过,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多保重身体,知寒知暖,哓饥哓饱,全靠你自己了,不过你别伤心,我是一定会一看你的,一定……” 当田成龙的话语再次在余小芳的耳边回荡时,她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不能更改的事实,果然不出所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往后的路可怎么走呀!今天晚上这一切仅仅只是个开头罢了,更坏更糟的事还在后头呢?”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来了。她知道这世办上唯只有成哥一个人最疼她,最爱她,最明白她的心。白天,路上,若不是大白天,若不是有那么多的人送她,她真想……真想扑到成哥的怀里好好的哭上一场;夜晚,床上,她在想,成哥对自己真真正正,实实在在是太好了,虽说和他兄妹关系前一天才定下来,到天黑还不足两天时间,但是成哥比亲哥对她还要好几倍,自己过事出门,亲哥不闻不问,不理不睬;而成哥却忙里忙外,跑前跑后。自己结婚:亲哥不但不给她卖东西,而且还要她出钱为他缝一身送妹时穿的新衣服;而成哥不但什么也没有得到,而且还送来了好看的羊毛衫和花毛夹。想着想着余小芳不禁用手紧紧抓住身上的毛衣毛夹,把它们紧紧地贴在胸前,让那衣服温暖自己冰冷的心。 窗外,已传来邻居家里公鸡的第三遍叫鸣声了。 余小芳还是睡不着,田成龙影子老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时隐时现。她忘不了自己的成哥,忘不了成哥对她所做的一切。原来这个曾经在自己面前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的田成龙一直是在爱着自己,他给自己的全都是爱,他没有说出来,而是做了出来。可自己却把真心爱她的人抛弃了。让他一个孤孤单单地去生活,自己却在这儿伴着别人睡觉,往后见了他,自己可怎么抬得起头呢?可怎么说得起一句话呢?可怎么面对这个事实呢?想着想着,余小芳的眼泪又来了,她不禁暗暗想道:“这个滋味可真难受呀,我怎么陪着这个男人,心里却想着另一个男人。” 窗外,公鸡已经开始第四遍叫鸣了。 余小芳还是没有一点睡意,但是她清楚地知道:“离天明最多只剩下一个时辰了,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呢!按常规道理,明天一大早还要请村里帮过忙的乡党邻居们来坐一坐,吃一顿早饭呢?当地人都管那叫谢跑乱。(当地人把结婚过事帮忙的人叫跑乱,作者按。)更何况明天后半天还要收拾屋里,送借家俱,一大滩子的活,够忙的呢?并且还要应付许多意想不到的事。” 寒冬腊月的黎明比起白天晚上不知要冷多少倍,身子冰冷的余小芳在冷冷的冰床上,在这还漫着烟酒味的洞房里,渐渐地麻木了。她知道自己快要睡着了,在她的意识中,短短的一会,一个梦就过去了,一夜也就溜走了。她只觉得自己刚睡着天就明了,门外,人们的说话声,脚步声又吵醒了本来就不坦实的梦。 不知不觉中,新婚之夜,良宵美景就悄悄地失去了。 一人一生最难忘的就是洞房花烛夜。是的,对于余小芳来说确实难忘。人家难忘她也更难忘。不同的是:人家难忘的是甜蜜和幸福;而她难忘的是伤心与痛苦。 朋友,当你看了余小芳的洞房花烛夜时,你又会做如何感情呢?!假如这事不在余小芳的身上,而是降临到你的头上,你又会如何呢?!你还能笑出声来吗?,你还能高兴起来吗? 反正,我已经下了狠心,发过了誓,今生今世不会要一个不知怎么爱我的媳妇,若是遇不上知心的,如意的,就别结婚,那怕不成家,也绝不会建立一个没有爱情的家庭。 十七 苦难 窗外,来回走动的人们的脚步声、说话声,又惊醒了余小芳的梦。她挣扎地翻了个身,只觉得浑身发疼,冷得直发抖,头昏脑胀,眼冒金星,全身的骨胳都象散了架一样,没有一丝劲,她试着爬了几次,都未能坐想来。她闭着眼睛,口里叹息着,休息了一会。那股天生的犟牛劲又来了,她艰难地抓着床头,扶着墙,坐了起来,费力地穿上红棉袄,慢慢地磨下了床。 刚站在脚地上,一阵剧烈的咳嗽把她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人也昏里郎呛的,胸闷腹胀,心口也在隐隐做疼。 昨天刚刚有点好转的感冒,过了一夜又加重了,看来比以前更厉害了,余小芳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胡老大,转过头恶心地吐了一大堆。她没有去开门,随手为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从口袋里翻出田成龙为她卖的感冒药,把仅剩下的几丸药一起塞进嘴里,喝了口水,咽了下去,然后把自己脆弱的身子堆在床沿上,上身趴在桌子边上,头枕着胳膊上,闭着眼,静静地想着: “此时此刻,若是有成哥在,自己何必要自己倒水喝药,自己又何必坐在这冰冷的床上,趴在这冷冷的桌沿上挺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稍微有点舒服的余小芳慢慢地站起来,扶着墙,挪动门口,开了大门,屋外等了多时的亲戚们都进来了,屋里顿时热闹起来。 人渐渐多了,帮忙的,要家具的,闲转的,看热闹的,睢新媳妇的一下子挤满了整个新房,亲戚们都在后院灶房时忙着为“谢跑乱”准备早饭。 余小芳浑身稍微好受了一点,只是头还有点痛,她从人们进来以后就在灶房里忙着切大馍。(当地人男婚女嫁,亲戚朋友出门贺礼必不可少的礼物,是用麦面垫着油做成比平常吃的馍要大得多的油旋馍,作者按。)整整十几格子笼,全部要切满,就这了未必能够“跑乱们”早饭吃。余小芳用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把馒切好。 下过雪刚睛不久的依然很冷,田野里,麦地中,大路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足足还有五六寸厚,门前树枝头上还有那象柳絮,象丝棉,象棉花的雪帘子,它们附在树枝上,树梢上,树干上,好看极了,门前屋檐下还吊着一溜溜冰溜子,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冰流子上闪闪发光,格外耀眼,一会儿,屋檐上的冰溜子相继掉了下来,门前大场里为了过喜事,大伙帮忙扫出的一片场,干蹦蹦的,可以看见黄黄的黄土地。后院里没有扫的雪被人们踏成了泥水,昨夜一冻,结成了泥冰,又光又滑,人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跌倒。灶房里的大桉就支在后院沿墙下的背阴处,灶房里依然很冷。 余小芳切完最后一格馒,在锅头冒出的火苗上烤了烤红里透紫的双手,转身又回到桉边。 已被胡老大请过的“跑乱们”早已来了不少,屋里屋外,房子,院子,后院,前院都是人,人们都在等着吃早饭,可是菜还没煮好。要炒的菜还有几样没来得急切。 余小芳用冰冷的手按摸了一下发昏作疼的额头。“怎么这么烫,比火都热。”看来自己又在发热了,她用腰抵着桉,支撑着身子,顺手拿起菜刀,毫无目的地切着菜。“洋芋丝够了……莲菜够了……洋葱够了……”主管灶房的大厨子不时喊叫着,余小芳艰难地继续切肉丝,豆腐片,芹菜杆……好不容易,大多数菜都好了。看来只缺红萝卜丝了。余小芳心里暗想,人也有点头晕,眼前又开始溅发着金星,手中的菜刀已不再象刚才那样听话了,她不得不放下刀,依着桉,手捂着头停歇一下。 红萝卜丝已经切了少半盆了,看来也差不了多少了,这红萝卜真难切,那是昨天洗好的,没有擦干,上面有水,昨天晚上放在后院里一冻。红萝卜表面上有一层冰,光不溜球,打不住刀,桉边只剩下一个红萝卜了。“这一个一切也许就够了吧。”余小芳看了一下剩的那个红萝卜心里想道。她伸手拿过那个红萝卜,左手按着不让萝卜转动,右手拿刀一下一下地切。眼看就完了,完了,只剩下半个了,小半个了,一点点了。 有点麻木的余小芳稍一分神,左手刚一动,剩下的少半个红萝卜动了一下,右手早已不再听使唤的刀照样切了下去,血紧跟着冒了出来。 余小芳早已麻木的神经猛地一动,她嘴角抽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左手,血一点一滴地掉在桉板上,菜上,她的衣服上。 听不见刀响的大厨子,扭头一看。急忙奔过来,一把捏住余小芳冰冷的,红里透紫的,淌着血的手指,另一只手夺下她手中的菜刀,扔在桉上,把她拉回了屋。 屋里席口已经设好,跑乱们都围在桌子旁边。来叫余小芳回门(当地人把在儿女成亲后的第一天,由女方直系亲属来男方家里,请女儿到娘家走一回的这个风俗叫做“回门”。作者按。)的二爸大哥已在洞房等候多时了。 大厨子把余小芳拉到胡老大的母亲跟前叫道:“他妈呀,快、快、快赶急给这娃包手,她刚才把手切了,血正旺着呢?” 毛妮凤急忙让大女儿端来水,把余小芳冒血的手指浸在水中,水冰凉冰凉的,血很快染红了水。还是止不住,毛妮凤急忙用绳子把余小芳冒血的手指头从指跟绑紧,再绑紧。渐渐地血不流了。余小芳本来红里透紫的手指变成 了黑褐色,毛妮凤用药棉沾着水为她擦洗着伤指上的血,药棉沾上那伤口,余小芳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痛的要死,可她坚持着,忍耐着,没有叫出一声,没有喊叫一句,只是脸上挂着泪。 还好,只伤了点皮肉,并未伤着骨头,伤不是大要紧的,疼也是不可避免的。伤指包扎好的余小芳被毛妮凤推拉上了火炕,她只坐了一会,还没暖热就下来了。 席上,第一道喝茶已经过去了,第二道喝酒正在上来。 余小芳走到后院,灶房,想帮着干个啥,可是人很多,插不上手,再说自己手痛,别人也不让她干啥,她就帮着用右手换个碟子,上个凉菜。 喝酒的盘已经打了下来,该是吃饭的时候,至少也得上十碟菜吧。热的、凉的、炒的、煮的、煎的、熬的满满的一大盘,再上些热馍,让他们细细吃去吧! 太阳已经快当空了,早饭时早已过去,看来也就是个十一点半左右,吃饱喝足了的跑乱们相继离席回去了,屋里亲戚们忙着打席收拾桌凳。余小芳头疼地厉害,她不得不回了洞房,洞房里二爸和大哥早等急了。她招呼了一句二爸和大哥就倒在床上昏睡过去。二爸走过来轻轻地把她放好,为好盖上被子。 当胡家为来叫余小芳回门的人弄地吃喝毕了以后,余小芳的二爸才慢慢地摇醒她,轻声地说:“芳儿,快起来,吃点东西,回娘家咱们走呀。”余小芳费力地睁开双眼,望着床边的二爸和大哥摇摇头,随后又闭上眼睛,眼角顿时涌出一连串的泪珠。她没有说一句话。 又过了一会儿,余小芳挣扎地下了床,开了柜,换了衣服,拿上该拿的东西,在二爸大哥的陪同下,出了胡家的门,朝娘家走去。 在娘家,忙了一早上,什么也没吃的余小芳,在母亲三番五次地劝说下,将将就就地吃了一个小馒,随后爬上炕,就在自己曾经睡了二十多年的火炕上躺下,顺手拉过被子,把自己的头连同自己的身子严严地盖了起来。 黑暗里,余小芳不禁想起人们常说那句话:“结婚可是好事呀!结了婚总是甜蜜的,幸福的。”想想自己看,结了婚那有一点甜蜜幸福可言,她不禁问自己:“怎么人家结了婚都能幸福!怎么自己结了婚就这么苦!这么难!!流了泪不上算,还要流血。如果自己不和胡老大结婚,要是嫁给了成哥,结果会是这样的吗?”余小芳不住想,不住问,耳边又响起了田成龙唱给她的那首《祝福》歌: 不要问,不要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偎着烛光, 让我们静静地渡过, 莫挥手,莫回头, 当我唱起这首歌, 怕只怕, 泪水轻轻的滑落, 被窝里,余小芳伸手摸了一下空空的身旁:“怎么不见他的人影。”记得前天夜里自己就是躺在这儿,挤在田成龙的怀里,流着泪听他唱歌的。 愿心中永远留着我的笑容, 伴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几许愁,几许忧, 人生难免苦与痛, 失去过才能真正懂得, 去珍惜和拥有, 情难舍,人难留, 今朝一别各西东, 冷和热, 点点滴滴在心头, 愿心中永远留着我的笑容, 伴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 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 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 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歌声渐渐模糊了,早已泪流满面的余小芳在被窝里不住地抽泣着,梦想着,寻问着:“成哥你到是在那里呢?你的心里好受吗?你还能支持多久呢?我是真的好想你哟?!今生今世我还能再见你一面吗?照你唱的:我们还能重逢在那属于我们的季节吗?” 泪水再一次冲走余小芳的思绪。 十八 重逢 正月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地里的农活还没有开,整天闲在家里无事可干,胡图生就带着儿子胡老大出门到远处挣钱去了。家里就剩下毛妮凤和余小芳空守着前后两院房。毛妮凤就住在自个的老屋上房,余小芳自然住在结婚的新房里。 暮春,下午,余小芳正在屋里洗衣服,偶尔传来几声轻轻的,很温柔的敲门声。余小芳听了很纳闷:“这会是谁呢!是胡老大回来了吗?不象吗!他从来都不敲门,走到门口,抬腿就是一脚,门就开了;自从自己嫁到胡家以来,村里也很少有人来游门子,既是有人来,往往也是吵吵闹闹、说说笑笑、大呼小叫,那有象这样很有礼貌,很文雅的敲门呢?那到底又会是谁呢?”她猜测地站起身,走到门边用还滴着脏水的湿手拉开本来就没有关,只是虚掩的大门。 “想不到吧!”来人还没等余小芳开口说话就先对她笑了笑。 余小芳先是一楞,总以为在梦中,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真的,她的确想不到,就连敢想也敢想的事竟然发生了。她怎么也想不到来的人就是田成龙,田成龙会来看望自己,以前分手的时候,自己也曾想过,以后要想相见,也许只能在梦中吧!莫非这就是梦吧? 梦总归梦,事实终究是事实。人总是要面对事实的。 余小芳慌里慌张地把田成龙让进新房,顺手掩上大门。转身擦干湿手,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没有拿烟,她知道田成龙是不喝茶的,也不吸烟,自然不必多此一举了。 田成龙自从进了大门。把屋里屋外,一处挨一处地转着看了一遍。余小芳跟在他的身后,原想拉着他的手,给他一一介绍。可就是不知人家是否情愿。疏远了二三个月的感情,不知人家还能不能再接受自己的改变。自从第一眼看见田成龙,自个的心就跳得生快,象是要跳出胸膛似的,不知是惊喜还是害怕,愿想自己一嫁人,一结婚,人家就不会再理睬自己了。可谁知:田成龙不但不和自己计较,而且还来看望自己。人都说:分手的时候,能哄就哄,能骗就骗,说的话都是空话,费话。也都是些骗人的鬼话。却是些让人无法相信的好话。而田成龙对自己所说的怎么都是些真话,实话。他不但不哄不骗自己,而且言行一致地来看望自己。人都说:不管你俩关系再好,感情再深,只要你一结婚,关系就会划上句号,感情就会泡空,人们不是都说:“人走情空”吗?可是这也未必全是,自己总觉得和成哥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更好了一点。他能来看自己这就是最好的见证。 田成龙早已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候多时了。余小芳低着头,看着脚地的砖地,搓着手,就站在田成龙的面前发愣。 “怎么还愣着干啥呢?还不快来坐。”田成龙提醒道。 回过神的余小芳,抬起头,冲着田成龙苦笑了一下。赶急给他把不太热的那杯白开水端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随后心神不安地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离田成龙离得远远的。 “过得还好吗?!”五六分钟的沉默过后,田成龙先问了一句。 “还好,真的,挺好的!我不骗你!”余小芳一个劲地搓着手,违背良心地答了一句。随后用手揉了揉早已涌出眼眶的泪珠。 田成龙没有去看那张曾经纯真的笑脸,他知道余小芳是在骗自己的。从她那细微的举动里还有那带着哭声调的回答里,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不由得想起那首刘尊唱的《傻妹妹》: 傻妹妹,傻妹妹, 我的傻妹妹, 你是谁,你是谁, 可是我当初的小妹妹, 看不到你脸上红霞飞, 只见你双眼装满泪水, 是谁让你的心儿碎, 谁让你有话说不出嘴, 你说你一切都如意, 难道只是为了把我安慰, 傻妹妹,傻妹妹, 你又把我当成是谁, 傻妹妹,傻妹妹, 是否在心里把我怪罪, 傻妹妹,傻妹妹, 哥哥的话你可记心扉, 傻妹妹,傻妹妹, 怎能让青春付流水。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田成龙面对这样的情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还能再说些什么呢?他知道,不管是怎么说,怎么做,必定都是错。余小芳说过一句骗人的话以后心情愈来愈坏,心跳也越来越快,眼泪渐渐地多了,多了,小小的眼窝怎能盛下这越来越多的泪水,她实在有些难以控制,泪水不断地涌出眼眶,顺着脸流淌。 “你在骗我呢?”田成龙还是打碎了沉默:“其实,你也用不着骗我,我比谁都清楚,明白。唉!你又何苦呢?”田成龙叹了口气。 “难道我心甘情愿骗你吗?难道我真心想……”早已泣不成声的余小芳,还是使劲用手背抹着脸上流不尽的泪水。 田成龙向余小芳那边挪近了身子,一伸手轻轻拉她的衣服。余小芳对这轻微的举动当然敏感,顺势会意地倒进了田成龙的怀里,喃喃地说道:“其实我也是不得意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觉得心简直快要碎了,眼泪怎么这么多,这么多。怎么这么不争气。 多半个时辰过后,哭够了的余小芳用力在田成龙的怀里的衣服上擦干了脸上残留的泪。抬起泪眼望着眼里也含着泪花的田成龙,仍然保留着哭声哭调的语气问道:“成哥,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宁可流血也流泪的田成龙赶急抬起手,想揉碎眼里的泪花,余小芳早已举起了手,轻轻地在他的眼角挤压了一下,两滴晶莹的、透彻的、男人的眼泪便掉了下来,落在余小芳胸前的衣服上不见了,消失了。看来是渗到她的心里去了。 “是你傻还是我傻呀?!”田成龙用力吸了一口气。 “就是你傻!真傻!傻得天真,傻得可爱,傻得连自己的诺言也忘不了。” “你还不是一样的傻,同样傻的天真,傻得可爱,傻得连我都忘了是谁,你都没看你骗得了我吗?” “我傻是不得意的,而你傻却是众所周知的,人们都说你傻,傻得分不清主次,如今我早已是人家的人了,你还来看我,你还放心不下,你说你傻不傻。” “我只是为了我的傻妹妹才傻到这个地步的,我只是为了不想让她失望罢了。” “那么我也是为了我的傻哥才傻得这个程度,我也只是为了不想让他伤心而矣。” 田成龙还是拿余小芳没有办法,就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傻,我只是对你负责任,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罢了。” “世上那有象你这样负责任的。” “当然有了!” “有多少?” “好多,好多,只是你未发现,未遇上罢了。” “罢了,罢了,什么都罢了。我看你还是罢了吧!在我身边我怎么就只发现了你一个人呢,只遇上了你一个呢?” “那只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罢了,别人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那你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田成龙反问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心里总想对你好吗?”余小芳已经没有哭的兴趣了。田成龙接着又说:“其实,在你我之间,那是真正的爱的在作怪,而不是你要对我好,我要对你好。” “那什么是真正的爱呢?真正的爱又是什么呢?” “咱们俩个过去在一起的一切就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就是咱们俩的过去。” 余小芳还是不明白:“那你能给爱下个定义吗?” “给任何事、任何东西下定义都是很困难,更何况这是给爱下定义呢?我下不了,不过我到可以给你说说我自己的体验。” 田成龙说完,顺手扶正余小芳的身子,让她很舒服地躺在自己怀里,就象那天晚上余小芳给他数说自己的委屈那样:他一手搂着余小芳的肩膀,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另一只手和余小芳的一只手搓合着握在一起。余小芳的另一只手放在田成龙的腰后。她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听他说爱: “我觉得:真正的爱是永远的痛苦,而不是一时的甜蜜;真正的爱是敢于牺牲而可贵,而不是勉强拥有而幸福;真正的爱是春夏秋冬的云,而不是东西南北的风……” “那为什么要是春夏秋冬的云,而不是东西南北的风呢?”余小芳抢着打断了田成龙的话。 “所谓云就是能聚在一起,能下起雨,落下雪,雨和雪就能滋润心田,便可以长出爱的幼苗,继而开花结果;若是风吗?那就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事中一高兴,过后一个梦,梦醒一场风,风吹过后什么也没有。这只是一个比喻的说法,你能听明白吗?”田成龙不得不向她解释道。余小芳听完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田成龙接着说: “真正的爱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而不是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稀里糊涂的;真正的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真正的爱是你在人生旅途上的每一个实实在在的足迹,而不是你在生活长河里每一次飘飘游游的身影。这些都是爱的实质。” “真正的爱是来自于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不是出自于你自己的甜言蜜语;真正的爱是你平时积累起来的一举一动,而不是你一时吹嘘出来的海誓山盟;真正的爱是你为你所喜欢的人尽心尽力、无私奉献;而不是你与你所看上的人拥抱亲吻、自私占有;真正的爱是你为你所喜欢的人做过的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而不是你想你所看上的人曾经拥有过的一个不值一提的美梦;真正的爱是来自于平凡的生活,而不是出自于特殊的梦幻。只有这样才能有爱,也就是产生爱的原因。你明白不?”田成龙说到这低头去问怀里的余小芳。余小芳看了他一眼,惭愧地说:“我不明白,我真想永远听下去……嗯,成哥,你这首诗体验得不错呀!” “我又能怎么样呢?还不都是依赖于生活吗?生活本来就是一首好听的歌,一本难懂的书。而爱就是书里的一首诗,不过创造爱的人才是诗的主题,诗的本身。就象你和我一样,都是一首只有对方才能读懂的诗。”田成龙刚刚说完,余小芳嘴就一撅。口一张开,还想再说什么,田成龙忙用手把她使劲搂了一下,让她的脸重新深埋在自己怀里,制止地说:“你先别打岔,我还没有说完呢?”接着就又说了起来: “真正的爱是一味地去做,而不是痴情地去想;真正的爱是既没有结束的句号,也没有代表结束句号的结果;真正的爱是一生一世的负累,而不是一时一会的许诺;真正的爱是经得起人生的风吹雨打,经得起生活的艰苦磨难,经得起人们的流言蜚语,经得起岁月的严竣考验,经得起环境的千变万化,有了爱就应该这样对待爱。” “怪不得看你对我这么好,原来是要对我负责一生一世呢?怪不得你以我如此一往情深。原来你根本就不害怕人家说你的闲话。”余小芳又一次打断了田成龙的话,田成龙瞪了她一眼接着又说:“更重要的是:真正的爱是不因对方的离开、迁居、婚嫁、迎娶等各种原因而改变的,那是会一直廷续到永永远远的,这也许就是爱的专一性。要么,否则的话那就不是真正的爱。” “那不是真正的爱又是什么呢?”余小芳再一次提问道。 田成龙叹了口气,他拿余小芳简直没有办法,缓缓地说道:“我总以为那是一种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的表现形式。比如说我爱你这三个字,那只是人们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挂在嘴上的一种爱的誓言,用以麻醉欺骗那些不知什么是爱的人们。说穿了就是人们玩弄异性的一种手段、一种方式、一种理由、一种借口罢了。” 田成龙还是以“罢了”二字结束了他的讲演。 余小芳怎么也不能相信,以前她和田成龙的一切会成为真正的爱。听了他的一大堆讲演,心里不由得埋怨起田成龙来:“你怎么不早些对我说呢?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才来告诉我呢?” “以前,我还没有体验出来呢!这不刚刚体验出来就乱七八糟地说给了你吗?” “你要是能早些告诉我,我就是死也不嫁给他胡老大。即使跟了他,我也会为你死的,因为我的一切只属于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我才不想让你去为我死呢,我要你为我活着,好好地活着,你若是死了,我去想谁呢?我去看谁呢?你都不想一下你若死了,我可怎么办呢?为了我,也为了我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份情,那份爱,求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真的,求你了!” 当一种难言的欲望充满余小芳的心头时,她就在田成龙的怀里磨噌着,翻转着,她把自己微微发红的嘴唇凑在田成龙的面前,脸热呼呼的,心又跳得飞快。 看着那充满诱惑的芳唇,还有那不必言明的暗示,田成龙心里非常明白,他只是尽力克制压抑自己的冲动。他非常清楚:只要自己稍微放松一下,只要自己悄悄配合一下,只要自己一吻上那甜甜的双唇,自己马上就会失去控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理智地用力把怀中的余小芳搂紧,搂紧,不让她乱动。 余小芳在田成龙的怀里的动作受阻,试着挣扎了几下也未能得逞。就喘着粗气,睁开醉眼,喃喃地说:“成哥,你怎么啦?” “你到底怎么了吗?”田成龙明知顾问。 余小芳见他不好好正面回答问题,就拐弯抹角地说:“你爱我不?” “我才不爱你呢?”田成龙一听就知道她这句问话以后又要问什么。所以哄着答了一句。 “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还来看我。” “我只是放心不下,我这也是对自己负责,对你负责,对我说过的话负责。” “你为什么又要对我负责呢?” “因为……”还不等田成龙说出口,余小芳就抢着说道:“因为你爱我是不是?还不好意思是不是?你想骗我是不是?既然真心对我好,就不要不好意思吗?既然真心爱我就应该勇敢地表白吗?既然来了就应该满足我一次吗?” “满足了你,不是伤害了我吗,你不是不回头伤害我吗?”田成龙问。 余小芳急了:“这那叫伤害,我只是想报答你。” “这能叫做报答吗?你简直是在教我犯罪,逼我上梁山。” “看把你说得悬呼地些,看把你吓成了啥样子,你都没看人家:打起牌来一天两天不困,喝起酒来三瓶四瓶不醉,跳起舞来五步六步就会,搞起女人七个八个敢睡,上起班来九天十天能混。看看你那有点男子汉的气魂。” 田成龙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余小芳的口里说出来,他非常吃惊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电视上不是经常这么演吗?再说胡老大修他先人,拿的那书上不也是这么写的吗!我给你取去,取来你看看。”说着余小芳就要起身去拿书,田成龙忙制止道:“不必了,我不看了,人家是人家,我是我吗?” “你怎么啦!你难道就不是人吗?难道就不需要了吗?” “我当然是人啦,而且还是一个不同于别人的人。” “正因为你是一个不同于别人的人我才想……”余小芳说到这儿,脸早已红得象个红柿子一样,但她还是把要说的话全说了出来:“若是换了别人,别说我愿意,就是他想打我的主意,想在我身上动手动脚,那也是擀杖吹笛——没眼的事。” 田成龙听得简直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张开了嘴巴,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记得久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不禁表白道:“芳妹,以前,我相信你的清白,就象相信我自己一样,现在无论你的什么要不都会尽最大努力满足你的,唯只胡这一点我不会同意,也不能满足你。” “这么说,今天的事你是不答应了。” “当然不会同意。” “如果我把条件降低,不以为你错了,不怪罪你,所有的苦难,痛苦,后果都让我一人承担,所有的过错全归在我一人身上,你能同意吗?我只是想知道一下作女人的滋味,享受一下作女人的幸福,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难道你就忍心拒绝吗?” 田成龙真的不忍心看到余小芳伤心,也不想让她失望,可是这事太难了,答应同意吗?那是不合法的,也是不道德的,更是不能见人的,最重要的还是那会伤害人家胡老大的心;不答应不同意吗!余小芳就会伤心,就会失望,若是换了其他事,他早就答应了,可是这种事怎么能随便答应。想了好一会的田成龙坚决地扭过头去低声说道:“绝对不同意,我不能答应你。” “是白天不同意,还是晚上不同意。”余小芳仍抱着一线希望。 “不但白天不同意,而且晚上也不会同意。”田成龙还是那么固执。 “是今天不同意,还是明天不同意。”余小芳还在努力。 “不但今天不同意,而且明天也不同意,就是来生来世我也不会同意的。今生今世你就为早死了这份心吧!”田成龙既理智又恨心地拒绝道。 对田成龙抱有希望的余小芳终于失望了,是的,田成龙让她太失望了,她终于气极了,愤怒地说:“不两间就快滚,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你,我真的不愿再见你,你也不要来看我,永远不要,既然你把话都说完了,说绝了,我也一样把话说尽,说绝,滚!快滚!!赶紧滚!!!”骂完了的余小芳把田成龙猛地推了一把,自个从他怀里爬起来,又趴在沙发的一头哭了起来。 “其实我并没有把话说绝,若是还有来生来世,若是来生来世里你是我的媳妇,我当然可以……”田成龙没有把话说完,就站起身来往外走,刚到大门口,伸手抓住门,又放开门,转回到余小芳身边把她扶起,为她轻轻地把泪擦干。轻声地叫道:“芳妹,看我一眼好吗?” 余小芳眼对眼地看着田成龙。田成龙在她那流着泪水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了一句:“我走了。”就起身大步走了。 闲着两眼的余小芳用手一拉,没有抓住,急忙喊道:“成哥,你等等呀,成哥!”等她急步赶到大门口时,田成龙已经走到了场边,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她一眼,把那深情的呼唤抛在了身后。大踏步地下了场边上了大路,走远了,不见了。 余小芳只觉得天花乱坠,她手扶着门框,眼含着泪水望着田成龙远去的身影,消失了,不见了。一连串,一连串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疾步跑回屋里,扑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门也不闭,衣服也不洗,直哭得天昏地暗,口干舌炒。心碎肠断。 窗外,又传来,对面村子里过事结婚的高音喇叭声,唱的又是那是熟悉的《来生缘》: 寻寻觅觅在无声无息中消逝, 总是找不到回忆, 找不到曾被遗忘的真实, 一生一世的过去, 你一点一滴地遗弃, 痛苦痛悲痛恨痛失去你, 也许分开不容易, 也许相亲相爱不可以, 痛苦痛悲痛恨痛失自己, 情深缘浅不得意, 你我也知道去珍惜, 只好等到来生里, 再踏上彼此故事的开始。 刘德华的这首《来生缘》多么适合此时此刻田成龙要对余小芳表达的心理啊! 生生死死在无穷无尽的梦里, 偶尔放弃了自己, 忘记了你我之间的过去, 一段一段的回忆, 回忆已经没有意义, 痛苦痛悲痛恨痛失去你, …… …… …… 这就是田成龙在余小芳的婚后第一次去看望她的情景,谁能想到这第一次会变成唯一的一次呢?也就是最后的一次,谁能想到这唯一的一次重逢又将成为他们的永别呢? 十九 悲剧 余小芳好不容易渡过了她婚后的第一个大忙天,也就是她婚后的第七个月吧!一天早饭后,她正在锅上收拾碗筷,突然一阵头昏眼花,一会会的功夫,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硬撑着手扶着锅台,休息了一会,觉得稍微好转了一些,就硬忍着把锅洗了,把桉擦了,把碗搌干了,锅里的脏水还未来得及刮出来。她只觉得心口发闷,恶心想吐,可就是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吐了几次直发干呕。紧接着一阵紧似一阵的肚子痛,痛得她两腿发抖,浑身发颤,头上冒汗,两手紧捂着肚子也无济于事,她急忙离开灶房,跌跌撞撞地回到床上。 吃了早饭,整整逛了一响午的胡老大,到了快吃中午饭时回到了家。屋里静悄悄的,就连拉风箱的声音也没有,他不由得心里发闷,怎么人家屋里都扑塔扑塔地拉着风箱,烧火做饭,自己屋里人都死到那儿去了。他奔到灶房一看,不由得火冒三丈。 洗过的饭碗胡乱摆在桉上,没有摞好;锅盖没盖,锅里一滩脏水,黑不溜球的;一片抹布一头挂在锅沿子上,另一头吊在半空,还在滴着水珠呢;锅盖上,一把乱七八糟地筷子压在小铲子上;舀饭的饭勺掉在地上,勺的旁边还斜躺着几根筷子;盛脏水的红盆反扣在脚地上;舀过水还没有盖上的瓮盖斜靠在水瓮上。 胡老大把灶房看了一遍,转过身冲进自己的新房,奔到床边,一把抓起毫无知觉的余小芳,伸手就一阵耳光。手里打着,嘴里骂着:“你这个懒东西,把个灶房弄成了啥样子,自个倒躺在这里睡大觉,你都没看啥时候了,人家都吃饭呢,有的人吃了饭早都下地干活去了。你还不起来做饭,在这里装死挺尸呢?……” 毫无反应的余小芳,一动也没有动,任凭胡老大又打又骂。 娶了媳妇,当上婆家的毛妮凤连同丈夫胡图生正在自己的上房里睡觉。胡老大的叫骂声惊醒了这对老夫老妻,他们溜下炕。拖着布鞋,拉开房门,急急忙忙地奔到儿子的新房里。胡老大正一手提着余小芳的领口,另一手在她脸上,身上不停地抽打着。老俩口一看这几乎异口同声地骂道:“混小子,你疯啦,好没事干地你把你媳妇往死里打呀!”毛妮凤跑过去,一把抱住儿子的腰连同那只挥动的手臂。胡图生赶上前去,朝着儿子的脸,左右开弓就是一顿狠揍。胡老大一点也不服气,他嘴一撅,眼一瞪,鼻梁一拱,头一歪,把余小芳狠狠地扔到在床上。 毛妮凤把儿子拉出门,拖进自己的房里,问是怎么回事,胡老大嘴里直哼哼,就是不吭声。 余小芳的头猛地撞在床板上,她稍微知觉了些,想抬起头,谁知脖子一扭动,脖子,脸蛋,头,胸,浑身一阵急痛,她连睁开双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眼睛紧闭着,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道一道的红梁,嘴角流淌着淡黄的血液,头发乱蓬蓬地铺在床上,脖子上的衣服淌开着,一只手弯屈着,连同一只腿压在身下,另一只手无力地瘫在床上,而另一只腿吊在床边,打着秋千,整个人斜躺在床边。 胡图生看了一眼床上的余小芳,往前走了一步,原想把她扶起来放平了躺好睡着,可他又马上转过身,出了门,冲进自己的上房,手指着儿子大声斥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胡老大再不敢胡乱嘟哝了,他不敢去看父亲的脸,低着头小声说道:“你到灶房看去。” 胡图生和老伴从灶房转回来,抓住儿子就要打。毛妮凤忙拦道:“别打了,我去做饭行不行,吃了饭都快滚。”胡老大趁此机会挣脱父亲的手,出了门,下地干活去了,也没有吃饭。胡图生用力狠狠地甩了一下手,抱着头蹲在脚地大呼小叹。毛妮凤下灶房做饭去了。 天黑以后,余小芳慢慢醒过来,费力地坐起来,看着床头早已凉透的饭菜,一点也不想吃。她想洗把脸,可努力了几下,也未能从床边站起来,她想叫一句“妈”,可心里却不愿意求人家。她用手理了一下乱发,用力地脱掉鞋,转过身,把腿拖上床,拉开被子,把自己抛进一堆棉花里,这一次她没有昏过去,也没有一点睡意,她只觉得浑身一片酸痛,一丝劲也没有。肚里的痛感还在,头上也在隐隐作痛,脸蛋火辣辣地烫,眼前直冒金星,口干舌燥,脑子里一片空白,记不起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余小芳感觉有人撅开她的被子,钻了进来。把她的身子扳平了,并且开始解她的衣服。 胡老大说是下地干活去了,可是什么家具也没有拿,逛了一个下午,天黑回来匆忙吃了口剩饭,一反常态:电视也不看了,进了房门,也不开灯,摸黑上了床,钻进余小芳的被窝。 余小芳想阻止他的动作,可是自己的手连抬一下都抬不起来。只好嘴里哀求着:“不要,不要,我不要吗?我是真的好难受。”可是人家那管她的哀求,等到自己满足了,也不管她的死活。就自个躺在一边打着呼噜睡着了。 余小芳在一阵急似一阵的痛感中清醒过来,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就象腾去驾雾一般,她怎么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做人就这么难!这么难!!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生该陪的人却没陪过一次,不该陪的人却陪着人家过了一夜又一夜。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只能想起:自从她和胡老大过了事,结了婚,人家的需求自己不但必须无条件地满足,而且从来不必征得自己的同意,多少次,多少次以来都是在暴力征服下进行的,热也不避,冷也不避,忙也不避,闲也不避,什么也不避,一味地执着,一味地风雨无阻。自己的那一次感冒生病不是由这引起的呢!相比之下,婚后,胡老大带给她的只是痛苦,除了痛苦,还是痛苦。而婚前,痛苦也有的,但是大多数还是挺幸福的,够甜蜜的,值得自己去回忆的。 夜已经很深了,余小芳想着想着,一阵钻心的痛觉袭上心头。她打了寒战,浑身发冷,头上冒汗,剧烈的疼痛把她痛得在床上翻来滚去,苍白的脸上没了一点血气,就连那一道道红梁也看不见了,乌青的嘴唇外翻着,淡黄的牙齿紧咬着,鼻梁歪到了一边,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眼任一动也不能动。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余小芳的哭声吵醒了沉睡的胡老大,他一边骂着,一边拉亮电灯,抬起头,光着身子坐了起来,揉了揉发困的双眼,看了一下在床里翻滚的余小芳,这下可把他吓坏了,他急忙抓过裤头,也不管反正,猛地一蹬,跳下床,飞也似的,冲出房门,跑到上房门口,举手拼命地砸门,口里大声喊着:“妈呀,妈呀!快些,妈呀,快些!赶紧放快些!我媳妇她不行咧,快要死咧!赶紧呀,妈呀!……” 毛妮凤和老伴胡图生来不及穿好衣服,急忙溜下炕赶到儿子的新房里。余小芳还在床上翻滚着。毛妮凤急急忙忙地上了床。一把抱住余小芳想把她搂在怀里不让她乱动,可她怎么也搂不住余小芳,余小芳一个劲地哭着乱折腾,看来是痛苦极了。毛妮凤冲着儿子老伴大喊:“还不快去叫医生,等个啥呢?” 胡老大撒腿就往外跑,胡图生叫道:“把衣服穿上。”胡老大赶紧转过身,一把抓起床头上的衣服,转身就走。 余小芳仍然不停地哭闹着,翻滚着。突然她的身子往后一仰不动了。人昏过去了,这下可急坏了毛妮凤,她又是摇又是叫。余小芳斜躺在她的怀里,耷拉着脑袋,头发乱被着,眼睛瞪大,嘴脸乌青,嘴唇外翻着,牙齿紧咬着,除了鼻羽一上一下地呼吸以外,人一动不动。毛妮凤忙冲着丈夫喊着:“他大……你快来看……她怎么啦呢……快来看呀!” 胡图生上前从老伴的怀里把余小芳扳地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上,示意老伴不要出声。自己去端来一盆泡着毛巾的清水,放在床头柜上。毛妮凤会意地扭干毛巾为余小芳擦了把脸,又把毛巾渗湿。敷在她的额头上,用手理了理她那乱蓬蓬的长发,这才坐在了一旁发呆,胡图生就蹲在脚地墙根底叹气。 医生在胡老大的带领下进了房门,胡图生刚要向医生问候,医生忙用手制止了,他自个走到床边,坐在椅子上,打开随身不离的医药保健箱。毛妮凤拉过儿媳妇的手放在医生面前。医生开始诊脉。 这一折腾又是个大半夜。 临走前医生说:“你家儿媳妇一天不吃,或者少吃东西,导致消化不良,营养跟不上,引起贫血。所以人老是面黄肌瘦,严重时还会头昏眼花,眼冒金星。肚子痛除了消化不良,肠胃发炎以外,还有……”医生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看了一眼胡老大,最后把目光落在余小芳的身上,接着又说:“过于频繁的性生活也是导致她肚子痛的一个重要原因,以后应当尽量克制,减少或者杜绝。” 胡老大红着脸躲在父亲身后低下了头。医生接着又说:“更主要的是她已经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如果还象那样发展下去,后果简直没法想象。就目前这个形势观察,要保住这个孩子,也是不大可能的。”医生又停了下来,看着毛妮凤接着又说:“她的身体很虚弱,从明个起,你要多替她干点活,不要让她太劳累了,还有你一定要多给她做一些营养丰富,容易消化的流食。保证让她吃好吃饱。以后她要是还是吃不好,吃不饱,营养跟不上。那么别说保住孩子,依我看,就连大人的性命也难保。”医生停了一下:“就这些了,我这人说话从来都是一是一,二是二,真是真,假是假,从不含糊,也不麻糊。向来就是这样子的。你们也不要生气,不要计较,这话虽难听但理却正着呢?”医生说完起身告辞。 “还有,明个你们得来个人到我那儿给她拿药,这病要抓紧看,不敢久拖,拖久了,对谁都没好处。”临出门时医生又叮咛着。 从那以后的半个月里,余小芳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在毛妮凤耐心地照看料理中,在胡老大痛心地忍耐克制里,渐渐地康复了。 一个月过后,稍微好转的余小芳就从床上爬起来,又在胡家忙开了。一直从天明忙到天黑,从初一忙到三十,转眼又过了一个月。 一天晚上,余小芳刚刚忙完手中的活就觉得身子有点不太对劲,急忙回到房里,坐在床边,想休息一会。可谁知一坐下,肚子里的不舒服就变成了剧烈,而且越痛越厉害,她翻滚到床上,咬着牙,尽力克制着。眼泪不住地流着,可怎么也止不住肚子里的痛感,终于她忍不住哭出了声。 闻声赶来的胡图生和胡老大站在床边,看着捂着肚子的余小芳在床上翻滚,措手无策,毛妮凤是最后一个进来的,这两个月来,为了余小芳,也为了那未出世的小孙子,可把她忙过了头,人困地很,乏得没有一点力气。她奔到床边,推开丈夫和儿子,一看床上的余小芳扭头骂道:“看你妈的腿呢?都啥时候了,还出神呢,快点去雇车送医院,还愣着干啥呢?” 胡图生这才如梦初醒,忙往外跑,胡老大也撵了出去。 车很快就停在了大门口,闻讯赶来的乡亲们连同胡家父子,把毛妮凤和余小芳连同床上的被褥一块弄上了车。胡老大也被他爸推上了车,车开动了。 半个时辰以后,车停在了地区医院的院子里,胡老大跳下车,毛妮凤连抱带拉地把余小芳弄到儿子肩头,自己紧跟着下了车。从身后扶着,娘两个把奄奄一息的余小芳送进了病房。 等到医生护士们把躺在病床上的余小芳推进了产房的门时,毛妮凤这才和儿子胡老大坐在医院走廊里的连椅上喘了口气,心里焦急地等待着。 两三个时辰过后,医生护士们陆续走出了产房。 既乏又困的毛妮凤急忙迎上去,拦住医生,陪着笑脸问道:“我儿媳妇她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眼镜和口罩问:“是不是那个叫余小芳的孕妇呀?” “是呀,就是呀,我媳妇就叫余小芳。”胡老大连声应是。 医生看了一眼胡老大对毛妮凤说:“你儿媳妇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人也很好,只是身体很虚弱,她生了个男孩,可惜不足月,还差两个月。而且婴儿一出生就停止了呼吸,很遗憾,也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她让你空喜欢了一场。”医生、护士都走了。 胡老大扶住昏过去的毛妮凤,连拉带抱地把她弄到连椅上。 经历了她一生中从未经过的生死磨难的余小芳,在医院里度过了昏昏沉沉的一个礼拜。第七天下午,她连同毛妮凤和胡老大一起被子车送回了胡家。 往后,亲戚朋友都来看望她了,唯独田成龙没有来过。 那天,母亲和小妹也来了。看到了母亲,余小芳禁不住热泪盈眶,胡琪花上了床,蜷着腿,抱住女儿,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余小芳躺在妈妈的怀里,要说的千言万语一起涌上心头。开口叫了一声:“妈——。”就放声大哭起来。小妹也在一旁流着眼泪。 这一哭,哭出了她心中的全部委屈;哭出了她所爱的一切苦难,哭出了她要说的千言万语。她还能说什么呢?再说又有什么用呢?即使说了,母亲能明白她的难处吗?可不说给母亲听又能对谁说呢?成哥,谁知他都跑到那儿去了呢?谁知他还会不会听她说呢? 母亲和小妹吃过午饭就回去了。余小芳泪也哭干了,心也哭碎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就是不吃饭的余小芳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医生请来,又是挂针又是吃药,仍然不见好转。 一个月以后,余小度渐渐吃起了东西,心情也渐渐好转了。可是为了余小芳,操尽了心,费尽了神,终日劳累的毛妮凤终于支持不住了。她只觉得头发昏,眼发直,口发苦,连声咳嗽,胸口发沉,饭不想吃,没过多久,她就倒下了。 余小芳在婆家毛妮凤病倒后的第三天慢慢下了床,开始试着干些力能所及的轻省活。挣扎了几天以后,她就包揽了胡家的全部家务活。并且开始谢恩——侍候毛妮凤。她想:自己在难中,人家东奔西跑,忙左忙右,不分白天黑夜地照料自己,如今人家病倒了,自己就应该好好侍候人家。且不管一切如何,不看胡老大的面子,也应该给胡图生一个老脸吧!就算是胡老大和自己不好,侍候他娘一天六顿饭也是应该的,可是毛妮凤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 胡图生为了老伴的病看遍了周围十里以内的大夫。可还是效果不大,百无聊赖地胡图生决定送老伴上省城大医院去检查。检查的结果简直令人太失望了,胡图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可是大医院里医生的话总是在耳边回荡: “你老伴劳累过度,积劳成疾,不好好吃饭,营养不良,严重的胃病导致头昏脑胀,也不想吃饭;已到晚期的肺癌导致连声咳嗽,气出不出来,胸口发闷;再加上感冒,伤寒,身虚,还有胆结石,肝炎等各种杂病。我们医院也很难保证她会早日康复,说句难听话,你也是穷人,我们也对你老伴的病不抱什么希望,但并不是我们见死不救,我们确实拿她没办法。即使看了也是白看,乱花钱,与其这样,你还到不如把钱省下,回去为你老伴料理后事吧!实在对不起!我们也是尽力了的。……” 无奈的胡图生只好把老伴接回了家,家里每天来探望的亲戚朋友,络绎不断,就连几乎不来游门子的村里人,乡党邻居也都一个一个地探望过了,可是老伴的病一天不如一天,继续在恶化。 就在那月初四的中午饭时,毛妮凤怀着不安的心情,难圆的梦幻离开了人间,抛下了自己曾经相依为命,相亲相爱的老伴胡图生;还有自己那不大灵醒,总让自己放心不下的儿子胡老大,以及自己仍然抱有希望的余小芳走了。她原想要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抱上小孙子了,可是她劳了心,费了神,受了苦,到头来,空喜欢了一场,她很后悔,也很失望,她就在一片悔恨中走了。 那年那月里的那一天,正是余小芳嫁到胡老大家的第十个月,她怎么也想不通:这才十个月零两天,怎么就有这么多的苦,这么多的难呀。自从自己嫁给了胡老大,在她身边就一连串地发生了一个接一个的悲剧。这到底是谁导致了这些悲剧的发生呢?!是谁给了她这么多的痛苦呢?!是谁让她的心儿碎了呢?! 余小芳不停地问着自己。 二十 选择 自从毛妮凤倒下头的那天起,胡家可就乱了套。 胡图生请来同门同族的一家子亲戚,商义着如何为娃他妈办这个丧事。 农村死了人不象城里那么讲究,但是也必须随乡俗办事,不管什么时候,人倒下了头,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必须先通知死者的直系亲属前来吊唁。 如今毛妮凤死了,首要的事就是先得马上派人给她娘家报丧。要不然的活,她娘家不来人,死者不得入殓,埋人时,也很难对人家交代。 再下来就得给自己的亲戚们报丧,至于别的事吗?都可以推迟一下。 等到报丧的人们一走,稍稍松驰的胡图生又紧张起来: 得给娃他妈先把寿衣一穿,弄好棺材,准备人家娘家来了后再入殓;得先把灵堂摆上,也好让亲戚朋友们来了吊唁;也得赶紧打发人去弄点菜活什么拉地,要不,帮忙来的人,报丧去的人,来吊唁的人,一会儿可吃什么呢?喝什么呢?至于桌子、椅子、盆子、筛子、筷子这些必可少的东西,自家有了自己用,没有了就去让人在村里借一些凑合将就一下。 余下的事也就是最主要的事,得赶紧找村里干部商量一下,把给娃他妈打墓的人定下来,人死了只能放三天,若是三天一个墓打不好人可怎么下葬呢?若是三天墓打好,若是人家娘家人来不搅和,第四天就可以埋人了,这大忙天的,埋了人,大家还都各有各的事呢?谁会闲地没事干呢?眼看麦子要下种,玉米要收获,豆子要割,地要犁,犁完了要耙呀,磨呀,把人真的能急死。 死人穿寿衣也叫穿老衣、或者说穿死人,这是很讲究的事,要么穿五件,要么穿七件,若是娘家人,不要求穿几件,穿三件也完全可以,只是太寒颤了些;若是娘家一闹腾,必须就得穿七件。 胡图生心里瞀乱,又怕人家娘家人来了闹火,把心一横,干脆给娃他妈穿七大件,娃他妈辛苦了一辈子,穿咱七大件寿衣值得,咱自个把事做到先头,也免得人家来叫嚷。 毛妮凤活了一辈子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可是人一死,要去阎王,却穿得如此排场,挨身纯一色的白棉布衬衫衬裤衬袜,上身再套一件红里兰面的马夹,外面接着穿一身单衣,单衣上披一件夹大衣,夹大衣上面套一身松松夸夸的棉衣,再一个大袄,一件马袍,七件寿衣就穿停当了,接着给她脚步上再穿一双棉袜,套上布鞋,这穿死衣就算完了。 随后找一块比人稍高,以人略宽的木板,支在自家火炕上,把穿好寿衣的死人抬地放在上面,木板下放个火盆,里面烧些火纸,插几根点燃的香。再给死人脸上盖一张麻纸,这叫蒙面纸,再点一盏油灯,放在死人的头上,这叫水灯,也是长命灯,最后找一粗麻绳把死人和板捆在一起,等到这些做完以后,这停尸的程序也就到此结束了。 至于棺材吗?前几年就请匠人做好了,是现成的,只是一个白货,需要请人用黑油漆刷一下,在刷过的棺材前面摆一张大方桌,桌面压一张白纸,再用一张白纸,在偏下部的中间写一个“奠”字,一边压在桌面的白纸下,写字的下边吊在桌前的空中。桌子上正中央摆个木台,或堆块小木板,或贴上白纸,上面写上“爱妻毛妮凤之灵位”这就是灵台,灵台前面两边各点一根大红木腊,正中有香坛,只不过是一个瓷碗,里面装上沙子、土、或者灰,再插上五根香。大方桌两边各放一个垫子或铺一层麦杆,这是让守灵的儿女们跪的。大方桌前面也要有垫子或者铺些麦杆,一便来吊丧的人们脆拜。然后用席片把大方桌和棺材三面围起来,剩下下面不围,在正面两边贴上用白纸写的挽联。这样一个简易的灵堂也就搭成了。 打墓的人手定了下来,当村干部问起胡图生这墓怎么个打法时,胡图生为难了,是随便挖个坑,打个洞,把棺材下进去完了事呢,还是…… “嗯!去他妈的,干脆打个大墓,用砖一箍。”一来吗,娃他妈为咱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辛苦了一生,不箍墓自个心理都过意不去;二来吗,谁知道人家娘家人来了还怎么个闹火呢?咱还不如把事先做到头里,也免得人家来了谈嫌。 天渐渐黑了,报丧的人们也都陆续回来了,帮忙的人,吊丧的人也都陆续来了,大伙们自己动手,吃了晚饭,喝了汤,也都又陆续走了。最后留下胡图生一个人守着老伴毛妮凤的灵堂。 直到第二天早上,凡是报了丧的亲朋好友都来吊过了丧,可就是不见毛妮凤的娘家来人,可把个胡图生急坏了。赶紧打发儿子去请他舅。 胡老大赤手空拳去了舅家,见了他舅,大声喊叫:“我爸让我叫你们去我家呢?”他舅坐在炕上,抽着烟,没好气地说:“我可没那么多的闲空去你家,要叫让你爸来。”胡老大讨了个没趣,无聊地坐了一会自各回了家,对父亲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 第二回去请人家娘家人,胡图生就学乖了。他叫上村里能说会道的乡党宋老大,拿上一条好烟,两瓶好酒,三包茶叶,四样食品,陪着一张笑脸进了丈家的门。 老丈人连同丈母娘前些年已经过世了,丈家屋里剩下两个儿子连同他们的妻子、儿子、孙子们过日子,两个儿子现已分了家,独门独户却连着院子,中间隔着一堵院墙,既是隔壁,又是连墙,还是邻居呢。胡图生进的自然上大儿子毛志民的家门。 毛妮凤在毛家排行最小,她上面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并且随女婿过日子去了,两个哥哥,大哥毛志民住老房,二哥毛志杰住新房。此时毛志民早已吃过早饭,盘着腿,坐在自家炕头上抽着烟。 胡图生一进家门,陪着笑脸冲着毛志民,凑到炕边心平气和地招呼道:“大哥,您在家呢!”毛志民想答不想理地低了一下头,算是应酬,没人接胡图生手里的东西,他就随手把礼物放在了炕边。把同来的乡党宋老大让到炕边坐下,连忙摸出好烟,递到毛志民的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哥呀,您抽这个。”“我有咧,正抽着呢!”毛志民当着宋老大的面不好发火。只能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顺手接过烟,拆开了,抽出一根连同打火机递给了宋老大。胡图生趁这个机会连忙把来意说了一遍。毛志民装作没听见,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我妹子她是怎么死的呢?”看上去语气平平淡淡。听起来却那么剌耳。 “她是为了操劳我那个家,而积劳成疾的,再加上儿媳妇得病,急于照顾儿媳妇,顾不上休息,才得了这不治之症的,尽管我尽力挽留,多方求医,但是她还是自个去了。”胡图生胆胆怯怯地回答道。 “放屁,你狗日的尽是在扯蛋,明明是你家儿媳妇把我妹子气死的,你还蒙谁呢?谁不知道,你给儿子娶了个好——媳——妇!”毛志民大发脾气。“自从你给儿子定个个余家姑娘,你看你张狂地些,张地就象没了领咧。人家姑娘不同意,你也就别逼人家,到头来,勉强把人家娶了回来,可你都干了些啥事些呢?!——上人家房,搂人家瓦,气死人家余老汉,抢回人家余家姑娘,你也没想想,你这么干,人家余姑娘到了你家会和你儿子好好过日子吗?你看看,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结婚过事没几个月,打打闹闹不在话下,人家大病小病不断,自己家里一事接一事地发生,这到好,如今,气死了我妹子,你看你这日子可怎么往后过呢?谁知到往后还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我看你呀你,非把人家女娃攥死在你手里不可,叫你能些?!” 当着宋老大的面,毛志民恨恨地数说了顿他的妹夫胡图生。接着又对宋老大说:“他叔,你说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宋老大抽了一口烟,笑而不答。毛志民又说道:“你到笑个啥呢些?你不相信,往后,你走着看着些?我看不见,你是他的乡党,一个村里的,你会看见的。” “娃他舅,你是个明白人,你既然能看到这一点,就不应该发脾气吗?恼是不解决问题的,再说吗?人死了也不能复生,现在最主要的是大家商量尽快把死人给埋了。大忙天的,可不能搁得太久了,日子一长,就不好收拾了。他舅,你是个灵醒人,应该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那怕你往后杀了他,吃了他,不上他的门,那也是以后的事,当前主要的事还是埋人!说一千遍,吵一万遍。还是应该先埋人,他舅,你说呢?!”宋老大作践着胡图生在讨毛志民的主意。 毛志民把烟一扔,头一拧,面朝墙说了一句气话:“你们看埋人重要,你们就先回去埋你们的人,我也管不着,往后可别来找我?”说完就不理谁了。 “娃他舅,你灵醒人怎么说起傻话来了,不寻你我们找谁去呢些?你管不着谁又能管得着呢?!你不管叫谁管。就是埋人也得有你在场,只有你在场了大家也好商量着办吗?怎能由他胡家作主呢?”宋老大仍在尽力。 “是呀!是呀,大哥,宋大哥说得在理,您就行行好吧,赏个面子,给我一个脸,去一下,咱们商量着把娃他妈给理了。……嗯……嘿……啊……呀……哇呀!”胡图生连声求道,终于忍不住哭了,就当着宋老大和毛志民的面。 “给你脸,你却不要脸,你让我怎么办呢?”毛志民本想再骂他几句,可是当着宋老大的面,妹夫又哭着求他,他就不好再开口了,只是在心里暗暗地骂着。 终于,毛志民还是让了步,最后胡图生和宋老大还是把毛志民连同毛志杰以及其他亲戚请到家里了。 吃了午饭,以毛志民为首的娘家人在灵堂前转了一圈,上了一撮香,算是吊丧,然后坐在胡老大的新房里议事。 毛志民先开口说话了:“埋人吗?当然要埋,但是必须按我说的办,衣服吗必须穿够七大件,最少也得五件,三件不行。我说过了不行就是不行,没有商量的余地。” “棺材吗,要八寸以上的松木板村,桐木的不行,要刻槽子的,要镶条子的,用钉子钉的不行。” “柏木棺材也可以,但必须用漆油一下,用黄香焊一下。”毛志杰插嘴说了一句。 毛志民看了一眼弟弟毛志杰,好象在说:“有我在,你就别多嘴。” “至于死人入殓吗?入殓时,棺材里不准塞土坯。不准填炕灰,不准整烂布片子,一律棉花塞实。不塞不行,你听见了吗?”毛志民对胡图生重申道。 “至于埋人的墓厅子吗?不能只挖个坑,打个洞就行了,必须大开挖。挖开以后用砖地下一铺,再用砖把墓室箍起来。一律红砖白缝,里面一粉,外面带拱门,地面上有个门楼的样子。”“下葬时要有棺罩,假灵堂,八口乐人,十六抬大葬,音响,大戏该有的都应该有。这些东西吗?你最好一样都别少,少了一样,这个人你就别想埋。” “是的,是的,我一定照办,一定照办,我不敢,我不敢!”胡图生在一旁连声应道。 晚上,毛志民亲自看着胡图生在众乡党的帮忙下把妹子入了殓,就同弟弟毛志杰连同众亲戚们回去了。 箍墓要比打墓复杂得多,既费工又费料,而且还担搁时间,十头子都不划算。可是已经拉开了再难畅也得往下干呀。 直到第七天的黄昏,整个墓室才算完工,现在只要明早能请来娘家人就可以下葬埋人了。 吃了晚饭,打墓的,帮忙的,都走了,胡图生急忙起身去丈家,他想提前去请人家,先给人家打个招呼,免得人家明个再麻缠。 “大哥,明个下葬要埋娃他妈呢,明早您一定得早些来,不然就得误事。”虽说这么几句话,胡图生却说了多半夜,当他从丈家出来,准备回家时,天上已经开始下起了小雨。 嗯,这鬼不走干路呀!看来这是一句实实在在的实话。 那天早上,天阴沉沉的,罩着烟雾,偶尔还有几滴雨珠飘落下来,落在人们的头上,冰凉凉的,怪冷的。 村里帮忙下葬的乡党们都陆续来了,参加葬礼的出门亲戚也来了。胡图生一边招呼大家坐下来抽烟喝茶歇乏。一边忙着乱瞅,怎么还不见毛家来人呢? 都半早上了,天上的雨渐渐大了,众人们都很着急。等不急的后生们已经把棺材从灵堂抬了出来,放在雨中。支在条凳上,开始捆绑开了。胡老大手扶着母亲的棺材,双膝跪在棺材前的泥水里不停地叫唤着。余小芳站在他身后的雨中为他打着伞。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手里拿着洒瓶,一仰脖子,喝上美美一大口,低头猛地喷射在棺材上。人已经死了七天早就臭了,气味很难闻。一瓶白酒喷完,也压不住熏人的臭气,几个帮忙的乡党,闭住气,两手急急火火地绑着。 等到棺材绑好,闭了一会气的乡党们急忙退回到房檐下,避着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雨中只剩下跪在泥里叫唤的胡老大连同眼里含着泪,为人打着伞,自己却淋着雨的余小芳以及一口装着死人的黑棺材。 这时候以毛志民为首的娘家人才漫不经心地来了,他们进了胡家的门,放下纸货馒笼。坐在席口里专等吃饭。 毛志民的大儿子毛二娃坐在席里,看着门外雨中的余小芳,看着看着气就来了。他猛地站起身来,冲出门,奔到余小芳的面前,一手抓住她的长发,另一手在她的脸上左右开弓,一连打了几个耳光,口里骂道:“你这个不死的东西,不好好过日子,气死我姑,你还有理,一不哭,二不跪,你想怎么样呢些?看不把你狗日地打死了才怪呢?”骂着骂着,顺手把衣服湿透的余小芳推倒在地。那把红艳艳的雨伞从她手里飞出,飘落在泥地里,大雨不停地打在她的身上。 余小芳爬起身来,在泥地里,冒着雨跪正。用满是泥水的脏手理了理乱发,揉了揉发红的双眼。匆匆忙忙地跪行到毛妮凤的棺材跟前,愣了好一会儿,一头扑到棺材上大哭起来。眼泪又一次朦胧了她的双眼。毛二娃这才满意地回了屋,坐在了席口上抽烟。 屋檐下,房子里,大树下,避雨的人们看了这伤心的场面,心里都很难受,有几个妇女转过身去,背着人偷偷地擦着泉涌的泪水。 房屋里已经开席给出门的人吃饭了。 村干部怒吼一声“起灵”!早已等不急的乡党们冲进雨里,抬起棺罩,罩在棺材上,几个年长的妇女扶起了哭得死去活来的余小芳,连拉带推往屋里拖。胡老大哭够了,随着棺材的抬起而站起来,棺材慢慢地向前移动。胡老大在棺材前面,头顶着纸盆,边走边哭。到了十字路口,用力摔了纸盆,扶着母亲的棺材哭行。 棺材已经走出了好远。余小芳死活不肯回屋,转过头望着远行的棺材,叫着“妈”大声地哭着。她猛地争脱妇人们的挽扶,向前狂奔。追上棺材,扶着棺材边跑边哭,好心的妇人们急忙转过身,撵上余小芳扶着她小跑,雨还在不停地下着,而且越来越大。 余小芳跟着棺材到了墓地,棺材落地,她就扑上去大哭,两个妇女尽力把泪流满面的余小芳拉起来,好让帮忙的人们取掉棺罩,解开绑绳。棺材一点一点地下到了坑里,又被一点一点地推进了砖箍的墓厅子里头。余小芳又一次挣脱了妇女们的挽扶缠拉。扑到墓坑边。眼看就要掉下去了,几个后生费力把她拉了回来,交给身后的妇女们。 墓厅的拱门被子匠人们用砖箍严了。泥土一下接一下地飞落进墓坑里。余小芳流着泪水,尽力挣扎,可怎么也挣不脱妇人的挽扶。她只是死活不走,回过头看着泥土一点一点地填了上来。拼命般地哭泣着。她要哭出自己的伤心,自己的委屈,自己的苦难。记得当年埋葬父亲时她也是这样哭泣的。唯有不同的是那时候哭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哭的是自己的可怜,自己的伤心,自己的措荒;而如今哭的却是人家的母亲。 自从进了胡家,除了毛妮凤还把自己当人看以外,谁还会理她呢?如今毛妮凤死了,以后谁还会爱她呢?谁还会关心照顾她呢?再说自己一肚子的委屈,一大堆苦难给谁诉说呢?想到伤心处,余小芳直哭得死去活来,哭得天上的雨越下越大。 泥土终于填满了墓坑。已经开始卷墓堆了,余小芳再一次挣脱妇人的挽扶,扑到墓堆上无止无休地哭泣着。早已疲惫的乡党们站在雨里停了下来,也好趁此机会缓口气,大家都在淋着雨。几瓶白酒在乡党们的手里转悠着。“天下着雨呢,人也乏了,喝口酒,解解乏,暖暖身子,缓缓气。”村干部大声喊着:“把她架走,扶回去,不要让她再闹了,大伙儿抓紧干,快些把墓堆子卷起来就回去吃饭。雨这么大,谁不要命啦!教孝子们给大伙磕个头,给乡党们表示一下谢恩。” 胡老大连同辈的兄弟姐妹们跪在泥土里,朝着众人磕了好几个头。余小芳被众人拉起来,让两个妇女架着往回走。走了不远,余小芳再次挣脱妇女们的架扶,跌坐在泥土地里,回望着墓地,看着泥土飞落在墓堆上,哭得天昏地暗,她恨恨地瞪着那些填土的人们,挣扎地朝墓地爬了几下,就昏了过去。好心的妇女们把她架起来扶了回去,身后帮忙的乡党还在冒着大雨为毛妮凤卷墓堆子。 当余小芳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两点多钟了,帮忙的,出门的都走了。房里屋外静悄悄的。胡老大就躺在她的身边。打着呼噜,睡着大觉。窗外还在下雨,雨点打在树叶上,蓬蓬作响。屋里到处都是借来未还的家具。乱七八糟地摆着。余小芳抬起头,挣扎地坐起身来,环视了一圈房子。重新倒了下去,用被子埋住头接着又睡,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 送埋了毛妮凤回来睡了三天三夜的余小芳,到了第四天早上,才慢慢地下了床,雨也不下了,天也放睛了,人也清醒了。起床后,余小芳扫起了地。屋里杂乱的东西,都已被胡家父子还给了该还的人家。自家的东西也都拾掇消停了,看上去也不摆爷瞀乱了。足足一个来时辰,余小芳才把不大的脚地扫了一遍,她只觉得腰酸腿疼,浑身发困,没有一丝的力气,好象自己的精力已被毛妮凤带到坟墓里去了。余小芳勉强地作了早饭,招呼人家父子吃了,自己也胡乱吃了几口,收拾灶具,又一次回到自己的房子里: 床上的被卷成一团,早上起来,自己先走,胡老大后起来也没叠被子。被子上糊满了泥巴,床单上也尽是泥巴,都已经干了,手一拍尽是土,飞飞扬扬的呛死人。显然是那天送埋回来,自己满身的泥水就被抛在床上而造成的。床头一堆换下来的泥衣服,衣服上的泥巴也干了。提起一件,黄土飞扬,飘飘洒洒的。三天三夜了,那泥巴也被她用体温烘干了。 余小芳看了一眼床上,犹豫了一下。随手把床头的脏衣服扔进了床下,自个上了床,拉开尽是黄土的绸缎被子压在自个身上。头痛地厉害,人也昏了,乏困地不得了啦。她想再好好地睡一觉,可是怎么睡也睡不着,三天三夜的瞌睡全睡完了,也睡够了,睡不着,她就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在被窝里睁开大眼睛,平心静气地想。 想想以前,想想如今,再想想以后。 过去以前,没有过事结婚,自己的委屈,自己的伤心还可以告诉自己心爱的人,让他为自己分担一点忧愁、烦恼;现在如今,过了事,结了婚,丈夫合不来,整天地吵闹,要么就是几天地谁也不搭理谁。心里的话给谁诉说,心中的痛谁能感觉到。再加上那些不争气的男人在她身上乱打主意,这一切的苦难谁会知道呢?谁会理解呢?谁双会为她分担作主呢?想着想着,眼泪就来了。 哭着哭着她的心里忽地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一切告诉给田成龙,成哥他是爱她的,她也是很他的,除了他以外,她谁也不想给说。可如今成哥又在那儿呢? 余小芳翻来覆去地想,最后还是下了床,从组合柜里翻出了纸,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找到一截铅笔,重新回到床上,趴在枕头上,开始为田成龙写信,泪水不停地打落在信纸上。 第二天已是农历八月十三了,余小芳在胡老大的扶领下和他一起回到了娘家。因为再有两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也应该给母亲送点礼物出一下门了。余小芳就趁个空,把自己乱划几页的信纸用手帕包了再包,交给小妹,让她无论如何转交给田成龙。千叮咛万嘱咐,担怕出了差错,吃了午饭,余小芳要回胡家了,她又一次把小妹叫到一边。还不放心地叮咛了一回。随后就满怀希望地跟着胡老大走了。 又过了十来天,到了九月九日重阳节那天,吃过早饭,胡图生就和儿子胡老大出门上会赶集去了。屋里再一次留下了余小芳一个人,她翻出胡老大喝酒用的酒杯,又找到半瓶白酒,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又在床头柜底层的抽屉里寻出那几瓶红色的,以前买来没用的老鼠药,去掉三个瓶盖。她把三小瓶红得象血一样的药液倒进了酒杯,扔掉小玻璃瓶,心中祈祷着:“这千万不要是是假的,最好能是真的解愁药。”她用手指头把那酒液和药液搅均拌匀。 酒杯里的红色液体不停地旋转着,余小芳对着那酒杯痴痴地傻笑着。她把自个一生回忆了一遍:从天真可爱的童年,到无忧无虑的少年,再到那年她十七八。再到那段不可见人的丑事,再到那个该死的男人,再到那个让她乱了分寸的胡老大,再到每次见女婿的发火,再到每次与田成龙的相约,再到后来自己结婚,再后来那天下午田成龙来看她,再后来…… 那是简直不敢提的往事,怎么象王犬这样的男人也算个人,怎么象田成龙的人也是个男人,她怎么也想不通,想不明白。 那天下午,静悄悄的,多好的机会,可是田成龙怎么就会无动于衷呢?怎么就会一点也不动心呢?仅管她给了他那么多的提醒、暗示或者说是最明白不过的表示,可他怎么就一点也不需要呢?那时她可是真正需要的。曾经有过多少人在她身上打主意,想办法,可她怎么也接受不了。 余小芳把自己平生的事连同平生遇上的人都好好地想了一遍。她对着酒杯笑了足足的五分钟,然后端起酒杯,缓缓地凑到嘴唇边,犹豫了一下,猛地一仰脖子,把那杯自己配造的,自己酿造的“饮料”全喝了下去,酒杯从她的手里掉到了地上碎了。她就在半醒半醉的朦胧感觉中唤着“田成龙”的名字扑倒在床上。 天黑以后,当胡家父子赶集上会回来时,余小芳瞪大了眼睛,已经带着她的苦难,她的委屈,她的伤心,她的梦幻走了,永远地走了。她死也不能瞑目呀! 几天以后,胡图生连同儿子胡老大又在村里乡党们的帮忙下,把余小芳埋在了余家庄村后北边的乱墓堆里。 没出两年,这余家庄的乱墓里就平白无故地多添了三座墓堆,在这块阴间地府又多了三个不散的鬼魂。 记得那年余小芳才叫二十一岁,九月九日才是她的二十岁的生日,可惜没有人为她祝福。 这就是余小芳在她无奈的生涯中的最后选择,毛志民的话又一次应验了。 二十一 结局 入冬以后,城市郊区的田野变得光秃秃的,一片荒废的田地里长满了毛草,进入了冬天,绿色的草变成了干黄色的草,或屹立、或前赴、或躺着。默默地在冷风中发抖。一阵晨风吹过,干枯草丛发出呜呜的叫声。荒地北边是青草地,还未割除的青草,早上起来,冻得生硬,走路脚一碰上去,硬硬的;荒地南边是一大片用院墙圈起来的建筑。谁知道那都是什么单位,反正每天早上下午总有几辆大轿车把上班下班的人接来送去;荒地的东边已经盖起了好几座民房,都是三间三层,有地梁、圈梁、阳台、楼梯、院子、围墙、门房、门楼,带有抗振柱的那种,那气魂可不一般,乡下人谁能盖起这么大,这么高,这么多的房;荒地西边一条架子车宽的土路南北静躺着,土路的西边一大片的麦田,麦田里的麦苗一簇一簇的,稀里八楞的,连地皮都没盖严。麦田中间一不大的小污水河从东南方那个不知名的单位西院墙外流来,拐来弯去地把麦田分割成西北东南和东南西北两大片;麦田的最西边又是一个村庄,那也许是西村吧;麦田的北边是东村。东村的后排子房,从东往西数第五家的那两间小平房里住的民工队就是田成龙所在的“单位”。 田成龙朦胧中呼到谁在喊:“起、起、起!都快些起呀!饭都做好了,都快些起来吃饭,起来迟了可就没有热水洗脸了。”他的脑子一片茫然,可是他的心里却非常清楚:这是工头叫大家起来干活呢! “这个狗东西。”田成龙在被窝里蒙着头小声地骂着:“这个家伙灵醒地很,叫你起来干活却不明说,反而是让你快些起来吃饭,真是个老滑头。” 田成龙蒙着头,在被窝里磨噌了好一会儿,这才光着身子坐起来,披上衣服,围着被子,挤眉弄地看了一下大铺: 大铺拐角扔的满是民工们穿的烂布鞋、黄胶鞋,一片子一堆子能装一袋子。大铺左边还有几个懒鬼趴着不动弹,右边已有好几个积极分子起来出去了。叠好了被褥,露出下面压得平平展展的黄麦杆。 田成龙打了个冷战,随手把被子往上拉了一下,涌在胸前,脚地下的麦草被他蹬得乱蓬蓬的。被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伸手一摸,抓出来一撮子麦秸,他恨恨地把麦秸扔向门外,麦草轻飘飘地落在被子上,他也懒得去动。人乏地很,困地很。 “一晚上加他妈地个奶呢?把个班加地不停地……”不知谁又在发脾气。 田成龙还是不得灵醒,低头纳闷,浑身酸痛,胳膊发困,眼睛涩得要死,睁不开,也睁不大,不敢见灯光,反正还是懒得不想起来,那种感觉得持续十几分钟。 “咣当”一声,房子门被撞开了,大工头黑着脸,横在门口,大声骂道:“怎么啦。怎么还说不动你们了,不想上工了,趴着装死呢?看你们穿衣服就跟穿死衣一样,慢慢腾腾地,真是个把球塞到烟通要往黑里磨呢些!你们到是想那些呢些!快起,少装蒜了。” 大铺里的兄弟们克里麻查地都起来洗脸去了。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田成龙这才完全清醒了,他也是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提着裤子出了后门,走到院墙跟,撒了一泡尿,仰头看见夜空中还在闪烁的星星,他又骂了一句:“真是急地修他先人去呀!天还黑着呢?真是个周爪皮,半夜鸡叫。” 等到田成龙洗了脸,拿着家伙准备和大伙一起上工时,天还没有完全大亮,只是能朦胧地看到面前十步之内的人影。 “这到干个球呢些!没黑没明,两头不见天,老子不干啦。”田成龙这几天瞀乱地很,动不动就骂人。扔了家伙,趴在卷成一团的铺盖上装睡着,大伙都上工去了。 自从那天下午由胡家门口出来,田成龙就没有回家,出门上了黑工,这一走就是多半年光景。到如今,天冷了,他又没拿棉衣,心里又瞀乱,根本没心思地干活。再加上:他总以为送走了人家,安顿好了人家,自己就可以安心,可是他还是放心不下已经嫁人的余小芳,仅管人家用不上自己去关心,仅管人家已是别人的新娘,仅管自己的操心是多余的,但是他还是不能不去想她。 半早时分,工头回到铺里,摇醒昏睡的田成龙,问他怎么了。田成龙睁了一下眼,看了一眼工头,又闭上了眼,摇摇发昏胀痛的脑袋,低声说道:“天冷了,我没衣服,心里瞀乱地很,我不想干了,你给我把帐一算,我回呀!”工头听了没理睬走了。 吃过早饭,工头把田成龙叫去了,给他结了帐。 田成龙回来连忙洗刷一遍,卷起行李,赶往车站。 当田成龙坐上回家的班车时,他才不由得想了早饭后算帐的一幕,禁不住又骂了几句:“你他妈呀!工头,人家匠人一天二十几块钱的工钱,你他妈的给老子开十来块钱,还扣了我好几百块钱,我真是修你八辈子祖宗先人呢!” “你干了多少天?” “你不是记着帐呢吗?我又不记。” “你在那边干了四个半月,一百一十七天两上;在这边干了两个来月不到六十天吧,五十八天一上,加起来总共是一百七十六天正,是个混数,整天数,你看对不对。” “你说多少就多少,我这人从不记帐,也不计较这些。反正心里有数就对了。” “好,那咱们就按这个数算,给你一天开十三个元,总共也就是两千二百八十八块钱,你已领了一千三百四十五块钱,下余九百四十三块钱,你看对不对。” “不对,我只领了一千三百四十块钱,那来个五块钱呢?” “这个五块钱吗?那天给你卖袜子、手套花的,我没告诉你,给你在帐上记着呢?” “修你先人些,捉小头的东西,五块钱都记在帐上,干了这么长的时间,白穿白带也穿着带着你的一双袜子一双手套。”田成龙心里在骂,口里却说:“那就按这个数清吧!五块钱吗?小意思,无所谓啦!” “那好,就先给你八百四十块钱。剩下的一百块钱下次来了再给你。这三块钱就免了,不给你了。记住,下次再来,来了给你一百块钱。不来就没的,不给你了。你也别来要,要也是没的,给你明说呢,不给!” 田成龙一想到工头的这些话就想骂:“修你先人只看到你的,你的五块钱你就给列记在帐上,我的三块钱你就给我免了。你说下次来了给我一百块钱,来了谁知道你给不给呢?鬼才知道呢?” 田成龙想着想着就犯了愁,这一百块钱恐怕是拿不到手了,嗯!去他妈的,不要了,现在主要的是要回家,给不给去他妈的球。 车窗外,暄闹的城市渐渐退远了,汹涌的人潮又一次退到了记忆的深处,远离了城市,又一次回到乡村,路边一排光秃秃的柳条,一溜子楼房,几根电线杆,几个看车的人们都纷纷往后退去,田野里仍然是盖不住地的麦苗,绿油油的,绿得让人心碎,空中还悬浮着似气非雾的白烟, 看来早晨的烟雾还没有散尽。太阳悬在空中,白茫茫的没有一点暖和气。迎面而来的风冷得人还在打战。 田成龙心里烦恼地很,他没有心思去观赏窗外冬季田野的景色,他把车窗玻璃挡严,拉上窗帘,闭上眼睛静想,想来想去总离不开一个人,他只觉得余小芳就在不远处的前面向他招手。 午饭时分,半后晌的光景,田成龙到了家,放了铺盖行李出了门就走。母亲问他吃饭不,他边走边说早吃过了。没走弯路就去了余小芳的娘家,他想问一下小芳这几天是否回过娘家,他不想再去胡家。 进了余家的门,屋里只有小妹一人在家,她妈下地去了,小妹仍然很热情地给他让座端水。然后,从柜里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小心地摸出了那包东西,递到田成龙的手里,自个走了。 田成龙接过手帕包的东西,想问什么,可又不开口说话。手帕还是他当年送给余小芳的。上面还有他写的,余小芳绣的几个字。他双手打开那包东西,里面是几张皱皱麻麻的信纸。田成龙把那信纸抹平,再抹平,捧到手上,耐心地看着。看着看着他不由得热泪盈眶,泪流满面。他看那揉得不象样的信纸上泪迹斑斑,用红铅笔横七竖八地乱写满了字,那分明是血、是泪、是一颗伤痕累累、赤热真诚的心。 成哥啊!你到是在哪里呀? 成哥啊!我是真的好想你呀! 成哥!真的好想你啊! 成哥!你不是说常来看我吗?你为啥不来看我了呢? 成哥啊!你呀你!想死我了! 也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转交到你的受里。我对小妹一点也不放心,我真担心她不把信给你呀!成哥,我好怕呀! 成哥!我叫你你听到了吗?成哥!我多么想,多么想和你说一说话呀!多么想再一次挤进你的怀里,把自己的苦难,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忧愁,烦恼连同伤心一起说给你听呀!然后再接受你的爱抚,你的关心,听你说那些让我心平气和的话,那是多么有意思的呀!那又是多么甜蜜,多么幸福,多么令人难忘的呀!可我见不了你呀!成哥!我多么想再次挤进你的怀抱,美美地,美美地,大哭一场。哭出我的伤心。这个月来我就连想哭的一块地方也没有了。 成哥!你也不来,我只好把要说的话写在这信纸上。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小妹能把这封信转交给你。这是我对你最后要说的话,也是我给你的最后遗言吧!那可是我的心呀!这可是我临走前唯一的企求,千万千万不要丢了,万万千千不敢丢了。愿上帝保佑你成哥能看到这封信!成哥,别忘了,当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来告诉我一声。 你不知道吧!成哥!我是一个刚刚小学毕业,初中没上几天的小学生。字写得不好,比不上你,你可别笑话我呀!成哥! 要是小妹能把信转交给你的话,成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早走了,不在这个人世间了。今生今世,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你可别太难过呀!太难受了。你就哭,不要憋在心里,憋的时间长了也许更难受。 我知道,成哥!你是很爱我的。其实,说句心里话,我也很爱你。以前,我一直不敢对你表白,也不想对你说,我怕你听了伤心。现在,我就要走了,我只想对你说:我这一生真不幸,遇上的男孩不少,可是他们带给我的只是痛苦,而你给我的却是一片爱心,一丝柔情,让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 真的,成哥!我这一生也只真心真意地爱过你一回。记得那年那月里,我是多么痴情,多么幸福,又是多么的无奈,临终结我还是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没人陪着,我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说句老实话,我也不想走,也想留下来陪你,可我却不能…… 我就要走了,成哥!你可知道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你说呀!虽然我很爱你,但是我也很恨你,就在我结婚过事前的一个月里,结了婚以后,我就更恨你拉,恨你虚情假意,恨你把我拱手相让于人,恨你只顾别人不为自己着想,恨你,恨你,却忘不了你。 既然真心相爱,就应该为了走到一块而去拼命,哪怕拼他个鱼死网破,也要去拼,可你到好,自己一走了事。我就不信,当初那点小事就把你给难住了,不就是几千块钱的事吗?你没有,你家里就没有了吗?就算你家里没有,别人就没有了吗?你怎么不去寻个人家借呢?!就算你借不下,你大就借不下了吗?我看你家里的人根本就不同意,也不支持咱俩成亲。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的命在你手里攥着呢吗?你让我活,把手攥紧就是了,你让我死手一松就行了,如今我走了,你能安心吗?成哥!问问自己!能安心吗? 我恨你呀!成哥,就在这即将永别人世的时候,我真的恨透了你,恨你错放我的手;恨你把我逼上了绝路;恨你不要我好好地活着,恨你!恨你!还是我恨你! 如果你不放我的手;如果你不为别人着想;如果我能和你在一起的话,我会走吗?我能舍得走吗?我狠心走吗?现在到好,我走了。你也轻省了,没牵挂了。 婚前,我受的委屈,想必你已知道了不少。我想那天夜里,在那条黄土路边上的草坪上,我已给你说了不少。但是在当时我却省去了许多重要的隐私,好多好多的细节我都没告诉你。到如今,我就要走了,我只觉得你对我真好,我再对你隐瞒,就有点太不够意思了。我真想给你好好说说我的委屈,我可不想把我的痛苦和委屈一直埋藏在心里,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成哥,你不知道吧!我们村里象李归正那样的东西何至他一人。他们白天,黑夜缠着我。使我无法脱身。成哥,我说你不相信吧!别说你不信就连我自己也想不通,就连自己同门同户,同家同族,同一祖先,同一血缘的亲亲的,亲哥哥,亲兄长也在我的身上打主意,在我身上动手动脚地,你不相信吧!成哥!可我给你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句句都是掏心话。 成哥,你别看我的父母,家人对我那么热心,但是我却从来不愿意对他们说起自己的心里话。我只觉得,他们对我的好目的只是让我给他们换点钱,供他们花消。可你和我非亲非故,我却心甘情愿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对于你,我是真的好放心,也很信任。 成哥!有时,我也有点怀疑,怀疑你是不是个男人。为什么我这短短的一生,遇到的男人怎么都是那个样子?怎么都想打我的主意?怎么都想在我身上动手动脚呢?成哥!难道作为男人都应该这样吗?难道男人一生除了和女人睡觉以外再就没事可干了吗?难道你就不是个男人了吗?你为什么不在我的身上打主意呢?甚至连愿提也不愿意提起这事,以前多少次,多少次在一起。我曾给了你多少回的暗示和提醒。可你怎么就不动心呢?你让我怎么说出口呢?你简直就不是个男人。最起码不是个合格的,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性欲的男人,象个冷血动物。 成哥,有时,我也在想:也许象你这样才是真正的男人。我总以为,是个男人就应该不但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欲望。更重要的是要有理智。而且,可以让理智控制情感,让情感支持性欲,不让它们放纵,这才是真正的男人,男人在我心里应该是血气方刚,能屈能伸,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 成哥。我总觉得,我这一生也许只遇上了你这一个象样的男人。其余的都是些不是男人的男人,也正是这些不是男人的男人逼得我无路可走,无地自容。他们不但毁了我的青春,也毁了我的身子,而且毁了我的一生。 成哥。你真傻,你总以为人家出了钱,人家劳了心,人家费了神,我就应该属于人家。自己的第一次就应该留给人家。你是不是这么想的?成哥!是不是因为这才不肯要我?是不是因为这个肯接受我的爱?是不是呀?成哥!你真傻,你总是为人着想,却往往忘了自己。你总想……可是你的用心良苦除了我谁又会理解呢?成哥!你哪里会知道,哪里能知道呢? 我是实在不愿意再提起那段往事呀!成哥!那是一段见不得人的丑事!那是一段我自己一生的说不清的耻辱!那是我心头的一块伤疤!关于这事,我给谁也没有说过,就连父母,兄弟姐妹也从来没有说过。我总想把我的这段耻辱永远埋藏在心里。今生今世不对谁讲,来生来世也不告诉谁。可是我憋在心里闷的发慌;可是我就要走了。我要是不告诉你,不给你说个清楚,不给你说个明白,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呀!成哥! 记得那是我十七岁那年,姐姐家盖房我去帮忙做饭。 一天晚上收了工,村人吃了晚饭,喝了汤就走了。我出门到后院解手回来时。唐四少叫住了我。唐四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就是那个家伙穿针引线让咱俩相识的人。那时候,我姐姐家盖房,他也来骚情地帮忙。当时,他叫住了我说是有话给我说。那时候,我真傻,定然跟着他走了。我姐门前是大场,上面一层下边一层,上场下场之间有条二尺来高的楞,楞上有草,我和他就在上场下场之间的楞上说话。他问我我们村里的二玲子在不。我说在呢!你不知道吧。成哥,那时候,唐四少和二玲子关系可正猛着呢?好的没法说。 我们在场楞边上说着话,说着说着他就动手动脚来。我骂他不要这样,他却说我是个胆小鬼,是个软蛋,他还说二玲子见了他可就日了火啦。我就连碰一下他都不敢碰了吗?我说我是我,人家是人家,人家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咱不管,反正也管不着,最起码可别想在我身上打主意。可他哪里肯听劝,从动手动脚到把我搂在怀里乱亲,在我身上乱摸。我想走可当时他搂得生紧,跑得了吗?我想喊可是心里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口里能叫出来吗?我想反抗,却打不过他,唯只有不停的骂他不是人,而且还不敢出大声。可是在当时骂又能顶什么用呢? 成哥,你没经过,也不会经过,你那里能知道:当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弱女子身上硬下手时,她除了忍受凄辱以外还会有别的什么办法呢!嗯!我一提起这段往事,心就在隐隐做痛,眼泪就会忍不住掉下来,你看看把这信纸弄得皱皱麻麻的,不象了样子。 那年那月的那天晚上,就在我姐门前的大场里,就在下场北边的椿树下,就在那个麦秸旁边,就在满天星斗的注视下,和着冷冷的秋风,伴着苦涩的泪水,我把我的第一次葬送在了唐四少的手里。从此以后,我那清白的身子不在纯洁,而染上了丑恶的斑点,我的心从那时就碎了,也就伤透了。 从那时起我就恨你们男人,心想总有一天我会找你们男人算帐的。可如今我就要走了,该报答的你也来不及报答,该报复的男人一个也不想去报复他们了。说句实在话:不是我不想去报复他们,只是我一个弱女人拿你们大男人实在没办法。但是,我给你说这事并不是想要你去为我报复他们呀!成哥!我只想叫你知道我心中的隐私。我是非常坦诚对你说啦!你可不敢冒冒失失地去寻人家报仇呀!那段耻辱已成过去,那种煎熬我都忍受过来了。找到他们还有什么用呢?难道报复了他们就能还我一个清白之身吗?成哥!算了吧!饶了他们,想起他们作恶今生今世也不会有好报的。成哥你就听我这最后一次吧!求你了!成哥。 我对不起你呀!成哥!当你看了这封信时,以前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显然是在骗你的。可我没法子,我也不想骗你,本来我以为我的第一次应该属于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那就是你,这是我作为一个女人的心理;可是作为一个女人,按常规,我的第一次理应留给女婿。就在婚后的第二天晚上,就在和丈夫完事以后,就在他的一再迫问下,我也没有对他说出实情。 你哪里能想到呀!成哥!我的第一次不但没有留给女婿,而且也没有给你。我不仅骗了他,还骗了你,也骗了自己。说心里话:骗了我自己,骗了我丈夫都可以唯只有你我实在不想骗,也不忍心骗。可还是骗了你。成哥!别怪我好不!我在临死之前给你赔罪了。可是你哪里知道我的痛苦与难处呀? 那天晚上,唐四少走后,我除了流泪悔恨以外,唯一的感觉就是痛,钻心的痛,那种疼痛感整夜都有,一直持续了好几天。记得第二天疼得我一点也不敢动弹,走起路来更难受,什么活也干不成。第三天我就回家休息了。成哥我不说,你那里能知道那时我下身的痛觉和心里的伤痛呀!直到今天每次我一想起那个夜晚,一想起那段耻辱,我的心总会隐隐作痛,眼泪往往泉涌而出。 多少年来,我从来不愿对谁提起过这段往事,也从来没有对谁讲过。到如今在我即将永别人世的时候,我想应该对你说个清楚。往后,我的心里也就再没有什么可以对你隐瞒的了。 成哥!你可知道那年那里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呢? 白天干活提心吊胆,夜里睡觉担心受怕。说句见不得人的话,那时我简直无法忍受你们男人的耻辱,我的口袋在那时常备有药,是我自己给自己买的,一发现身子不对劲,就马上吃药。要不然,我早已有好几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了。成哥!你可别笑话我呀!成哥!我这一生真的不幸,遇上的男人都不是东西,都不是人,连你都不如!成哥!你可不要怪我太放荡,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成哥不要怪我太不知羞,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我只是真真正正、坦坦诚诚地对你罢了,就象你对我那样。成哥!你不知道,人家逼婚,咱俩的事又不得成,再加上象李归正、唐四少等等这样的男人逼的我实在无路可走。我也就只好嫁给了胡老大。与其说是为了不让人家伤心,还不如说是为了解脱拯救自己。其实,当初我一点也不同意过事,总希望咱俩相爱一场能有个明目,能有个结果,可是事情却逼我走上了绝路,我也无地自容,不得不下嫁于胡家。成哥,你是不会知道当时我的难处的。 婚后,我受的苦难,怎么说呢?我简直无法提起,也不愿提起。想起那些苦难,我就好伤心,好痛苦,好难受,泪水往往管不住。 成哥,你那里知道:我过得是否很好,那天下午在胡家我是骗你的、真的,我想你一个灵醒人,一定早明白我说的是假话吧。到如今不妨实话实说吧,自从结了婚,我和他一直合不来,总是将就着凑合过日子。 记得婚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就把和你的关系全部告诉了他,他也把他的过去给我讲了,我要他好好想想,趁着新的生活还有开始,大家都想好了,想好了再开始新生活,也免得以后后悔来不及。他说他不后悔,那天夜里,我们睡得很晚,直到凌晨才上了床。 婚后,虽说是解救了自己,摆脱了你们男人的纠缠,但是却又陷入了新的痛苦里。李归正,唐四少旧习不改,隔三岔五还敢来胡家纠缠我,可我却一次也没从他们。一波不平一波又起,李唐二人未死,却又出现了新的王犬,真是出了虎穴又入了狼窝。那个我们村里北头的王犬,自己有老婆孩子,还缠着别人的婆娘不放,一只脚硬踏两条船。到如今他却把主意打在了我的身上,嗯,成哥!我这一生真是不幸完了。 记得那是婚后的第三个月:胡老大出门挣钱去了,屋里剩下我一个人好害怕,我时常让小妹过来陪我。仅管如此,王犬也时常钻空子,寻机会,纠缠我,哄我,骗我,让我,逼我和他睡觉。多少次,多少次我都能化险为夷,可是我一个女人怎能经得住男人的纠缠,怎能算计过男人,好多次我都想到了死,可是我死也不能甘心呀! 那次,我让小妹来陪我,王犬见了,说我是个胆小鬼,睡个觉还要人来陪,怕死了。他说要是我一个人害怕就过去睡他那儿。要不他过来陪我。我实在不愿意听,也不想听,可又不得不全部听见。我怎么也想不通,你们男人怎么都是这个样子,怎么连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我听了简直都羞死了。 几天以后,小妹回去了。 一天中午,我一个人在床上睡觉,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有人在撕我的被子,在解我的衣服,惊醒之后我急忙爬起来,掩上已被解开的衣襟,溜下床,想跑走,可是王犬一把抱住我,把我按回到床上,在我脸上乱亲,在我身上乱摸,我气得嘴唇直打哆嗦,连骂带打地反抗着,可他那里在呼这些,只是一个劲干自己想干的事,真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头。我急忙叫了一声:“我妹子回来了。”他住了手忙问:“你妹子在那儿呢?她那回来啦,她不是回去了吗?”我趁此机会急忙爬起来,胡乱弄好衣服,溜下床光着脚往外就跑,王犬又一次拉住了我问我小妹回去了吗?我就骗他说:“小妹出去逛去了,一会就回来了。”他这才放了我,自个出门走了。我重重地掩上门,回来扑到床上,大声痛苦,从那以 后记 本书是在一九九三年阳历八月三十一日晚上和艾也在一起谈心后才萌发出要写的念头的。后来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搜集这方面的资料。直到一九九五年阳历元月二日送走了艾也为至。一九九五年阳历元月六日晚上提笔开始起草,直到一九九六年农历六月五日才把草本写完。在写草本期间我就开始抄写工作,尽管如此,还是直到一九九七年阳历六月二十四日下午才把整本书的抄写工作干完。 其实,本书的写作时间累计加起来也不足五十来天,可是我却把它拖了整整的两年半。生活时常把我逼上岔路,在我走了一段弯路以后,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了这块属于我自己的“土地”上来耕种。我总希望自己能够早日收获。几年来我就在家人的咒骂声中,一点一点地耕种着。到如今,我总算把它写完了。总算可以对自己有个交待了。 我真的感激母亲的怨恨声,父亲的咒骂声,还有兄长的白眼。那可是我能够坚持不懈地写下去的动力。也许是因为有这种不可忍受的逼迫才促使我非把这本书写成不可。 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次放弃,多少次重新开始,为的就是能够把这本书写完。为的就是能够让身边的人们惊醒。余小芳的悲剧就是当地买卖包办婚姻带给人们的“好处。”失去了青春,丢掉了时光,不就是为了让身边的人们明白一个真理吗?不就是为了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多一份欢乐,少一点悲哀吗? 这就是我的写作目的所在。 我想让它自成一书,早日能与我身边的人们见面。 作者:老五 一九九七年阳历六月二十四日晚 随想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