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圣女必须死》 第1节 书香门第【枫糖。清樾】整理,久久小说.txt99下载网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西幻)圣女必须死 作者:兮树 文案: 一觉醒来,西莉亚成了神殿的吉祥物圣女。圣城陷落,围攻神殿的异教徒想让她死;王侯党争,东征的贵族大人也想让她死;神殿内讧,蠢蠢欲动的内敌更想让她死。简而言之:圣女必须死!西莉亚:“呵呵哒,我偏不。” 于是圣女就踏上了暴走的不归路…… 而曾想要她死的诸君只能每日发着抖祈求:“卢克爵士您要是再不出手,圣城就真要被圣女炸了!” 一句话:女主负责炸毛碾压,男主负责顺毛善后。 1架空,1v1,he2内向忠犬圣殿骑士x高武力值凶残圣女 内容标签:奇幻魔幻 西方罗曼 骑士与剑 主角:西莉亚,卢克里修斯 ┃ 配角:玛丽,众炮灰 ┃ 其它:西幻,忠犬,骑士 ================== ☆、圣城沦陷 异教徒已经攻进内城了。 战局已定,城中反而没了攻城时的鼎沸,死气沉沉的寂静渐渐靠近,衬得神殿中回荡的零星打斗声愈发刺耳。甲胄与利刃相碰,躯体闷声倒地,踩着人心跳靠近的足音,晦暗的光线中只有听觉加倍灵敏,收集每一个细微的声响,汇聚勾勒出一副令人胆寒的图景。 西莉亚缩在两个储存灯油的陶罐后,一手紧紧捂住同伴的嘴,另一手捏着火符石。在最坏情况下,她大不了点燃这满满两大缸灯油,与敌人同归于尽。她是神殿圣女,假如被异教徒抓住,即便侥幸不死也不会好过。 领会了西莉亚拼死一搏的决意,被捂住嘴的金发姑娘挣扎得更加厉害,甚至想甩脱她发出呜呜的哀鸣,双眼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西莉亚正侧耳倾听这间储物室外的动静,想也没想就狠狠踩了同伴一脚,压低了声音呵斥:“缇娜!你活够了,我还不准备死!” 幽暗的光线里,西莉亚的眼神明亮而狠戾,淡色的瞳仁宛如密林中的狼眼。 金发姑娘怨恨地扫了西莉亚一眼,似乎还想控诉,外头却猛然传来嘈杂的人声,缇娜顿时脖子一缩不敢再动。西莉亚却大胆,凑耳与门板贴得更近。杂乱的脚步声,陌生的语言,武器在行走间叮当作响,不难判断这是一队佩武器的敌方士兵,正朝着这间储物间而来。 西莉亚迅速退回原地,将缇娜往下一按,自己也缩成一团。 符石锋利的边缘深深扎进肌肤,西莉亚闭上眼,在内心默念经文,祈祷这队人马就这么平安无事地经过。 脚步声在近处顿了顿,有人一脚踹开门,探头进来张望。 西莉亚将背脊紧紧贴在陶罐上,期望储物间杂乱的摆设能让敌人丧失兴趣。她的祈愿似乎成真,异族士兵踢翻了门口堆放的谷物篓子,咒骂了几句就退回了房外。 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西莉亚无声地出了一口长气,和缇娜交换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眼神。 两人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些许,眼前骤然亮光大作,那队士兵竟然带着火把去而复返,冲了进来! 火炬照耀之下,陶罐后的西莉亚和缇娜顿时无所遁形。 缇娜惊叫起来。 异族士兵当即兴奋地大喊,明晃晃的刀尖和数双手同时袭来。 西莉亚将缇娜推开,同时踹翻了两个油罐,抬手便将火符石朝着灯油正中扔去。缇娜尖声叫道:“不要!”却不知她恐惧的究竟是探来的长刀,还是西莉亚扔出的致命火符石。 缇娜仓皇之下朝着西莉亚扑来,带得她站立不稳,手腕一抖。 符石顿时失了准头,堪堪落在油污之外,咕噜噜滚到了一个士兵的足边。 有人用异语大喝示警,符石却已然炸裂开来。 房顶积年的灰尘被震落,狭小的室中登时下了一场污秽而呛人的雪。 士兵踩着瓦罐和灯油扑到,轻而易举地擒住了西莉亚和缇娜。他们反剪住两人的双手,刀尖直指她们脖颈,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齐齐望向头领。 那是个皮肤微黑的黑发青年,作异族人贵族打扮,容貌称得上英俊。他一手搭在刀柄上,双目如黑曜石般闪闪发光。 西莉亚和他的视线短暂相接,他眯了眯眼,她立即垂下头,背脊上攀上一阵恶寒。这双黑眼睛里的野心太过浓烈,仿佛属于审视猎物的猛兽,而留给西莉亚的已然是穷途。她的心跳加速,恐惧冲得头脑有瞬间的空白。 “哪位是圣女大人?”黑发青年竟然口吐通行语,吐字标准,甚至还带了些养尊处优的习气。 “是她!”缇娜尖声道,毫不犹豫地把自家主人供了出去。 西莉亚一瞬间怀疑自己脑子里是不是养了热带鱼,才会一时心软,带着这个蠢蛋侍女一起出逃。再否认也无用,西莉亚昂起下巴,凛然道:“我就是。” 青年头领兴味盎然地摸摸下巴,走到她面前,毫无诚意地行礼:“参见圣女大人。”说着他将目光转向瑟瑟发抖的缇娜,勾了勾唇角。 缇娜满含期待地看向他,脸上明白不过地写着“快奖励我”。 “出卖主人的杂碎,”黑发青年嘲讽而冷酷地背过身去,毫无波动地吩咐,“杀了她。” 异教徒的刀和传闻中一样快且锋锐。 满满的憧憬还停留在缇娜脸上,她的心脏已然被贯穿。 西莉亚就站在缇娜身侧,清楚地听到刀锋穿透肌骨的闷响。鲜血四散,甚至喷入了她眼里。她用力眨动双眼,终于摆脱了蒙蔽视野的鲜红,堪堪瞧见缇娜全身抽动了一下,眼珠微微上翻,软倒在地。 一路逃到这里,西莉亚本以为今天她已经看够了死尸。但前一秒缇娜还在阿谀摆尾,现在她却乖乖闭嘴、恭顺地躺在地上,死得半点实感都无。即便在内心默念“她死了,她该死”,西莉亚还是忍不住一阵恶心。 “圣女大人,您无需害怕。您会受到特别待遇,绝不会如低贱的杂碎一般随意死去。”黑发青年看着她微微一笑,眼睛里却无半分笑意,“我可以保证,您会和你们的救世主一样被钉上十字架,在圣城的废墟中接受哀悼、成为真正的殉道者,被世代传诵。” 西莉亚没有答话,只是僵硬地低下头。 黑发青年低低一笑,随即用异语命令了什么,押着西莉亚的士兵便推了她一把,用生硬的通行语呵斥:“走!” 西莉亚一脚踩在了混着血的油污里。圣女穿的是丝质便鞋,冰凉黏腻的触感顿时直透脚心。她咬咬牙忍住了激灵,一抬眼,正对上黑发头领好整以暇的目光。 怒意直冲上来,西莉亚在袖子里摸了摸:刚才的火符石是最后的武器,剩下的一把光符石只能令敌人暂时失明。如今她被四个壮汉押解,想利用片刻的强光挣脱逃离只是妄想。 她将愠怒硬生生咽下去,出门时打量四周,惊讶在眼中一闪而过,步子不由稍缓;走在前头的士兵见状咒骂一声,伸手就拉住了她铂金色的头发,向前狠狠一扯。 西莉亚的头发长及腰际,被这么一拉她当即失去平衡,又踩到丢弃于地的匕首,瞬间毫无形象地坐倒。偏偏发尾还在那士兵手里,这一闹牵得西莉亚头皮生疼,险些叫出声来。 众人哄笑起来,黑发青年装腔作势地抽了口气:“您没事吧?圣女大人。” 西莉亚面无表情地看向他身后:“没事。” 她语音未落,黑发青年已经被击飞出去。 异教徒们眼睁睁看着头领撞上石墙,他挣扎着起身,满脸的血。 “圣殿骑士!”不知是谁惊呼。仿佛在顺应他的呼唤,泛着白光的大盾下一刻便将他撞飞。着白色轻甲的骑士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挤成一团的敌人,直冲到西莉亚面前。 骑士毫无凝滞地挥出长剑,看守西莉亚的两个士兵惨呼着倒下。另两个急忙拔刀应战,西莉亚趁着守卫疏忽当即挣开绑缚。她没有犹豫,拾起方才绊倒自己的匕首,从背后将其中一个士兵捅了个透心凉。 这是她第一次近身杀人。 西莉亚下意识将匕首拔出,对方便软绵绵地倒下去,和缇娜死得一样干脆利落。 圣殿骑士已解决了另一名士兵,拉起西莉亚便往人丛的突破口狂奔。 黑发青年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但倒了一地的异教徒已经无力阻止圣女的脱逃。仿佛觉得这样还不够,西莉亚在奔出包围前猛然回手一掷,哗啦啦十数颗光符石落地,瞬间爆发出强光。 原本踉跄起身的追兵顿时捂着眼睛坐倒。 骑士与她交握的手紧了紧。他随即加快了步子,在迷宫般的神殿内宫熟练地左折右拐。途中两人遇到了好几批异教徒士兵,但圣殿骑士有如神助,挥剑迅速杀出一条血路,领着西莉亚避开其余交战不休的人马,将可能的追兵彻底抛在了身后。 等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西莉亚已经有些气喘。 她平复呼吸,抬眼打量四周,发觉自己已然身处神殿人迹罕至的地下石廊。逼仄的走道两侧原本饰有马赛克,图样已然被潮气侵袭得模糊不清,反而显得诡异。两根爬满青苔的石柱把守着一个幽深的门洞,西莉亚朝门后看了一眼,什么都看不见。 空旷的地下迷宫中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伴随滴滴答答的水声一圈圈回荡。又一滴水落下,骑士仿佛被这一声惊醒,猛然松开手,退后两步。 他单膝跪地,谦卑地取下头盔行礼,金属甲胄叮当作响。 门柱上明明灭灭的火把映照在青年身上,他的头发如流金,低垂的面容看不分明,却隐隐有瓷一般的冷然光辉。绣着红色十字的雪白披风从肩头一路垂落到足边,显露出修长而挺直的背脊线。 他的声音比预想中要沉着低缓:“请您宽恕在下救驾来迟,圣殿骑士卢克里修斯参上。” ☆、圣殿骑士 西莉亚平静地开口:“谢谢您。” 卢克里修斯一怔,似乎对西莉亚的镇定和礼貌感到惊讶,不由抬头看向她。 西莉亚顺势瞧清了他的脸容。 圣殿骑士的五官堪堪褪却了少年人的青涩,利落的线条给人以冷静沉稳的印象,神情却显得拘谨局促。他深翠的眼睛只向她一瞥,便掩在了与发丝同色的金色眼睫下,但眸中闪烁的光辉却长久地驻留在她视野中。 金发骑士低垂着脸庞,有些急促地说道:“您不责怪我已是最大的恩典,我并不配获得您的感谢。”在圣女面前,卢克里修斯显然很紧张;即便明白应当趁机多说几句讨人欢心,他却只是隐忍地抿了抿薄唇,用沉默等待西莉亚的下一步吩咐。 西莉亚眯了眯眼,转而冷静地问起情况:“内城还有多少守军?” 骑士因为话题的转换稍放松了肩背,语调再次变得低缓而沉着:“十分抱歉,法兰西守军的状况我并不清楚,但我前来时他们正在向北城撤离、准备反攻。驻守圣城的修道会中骑士共三百人,现在还有一百人左右在神殿周围抗敌。” 这是一个比西莉亚预估的要高的数字,她不由讶然地抬了抬眉毛,在心中感叹:不愧是名满四方的圣殿骑士团,敌人都攻进了内城还能顽强抵抗,以一敌十的说法看来并非妄言。 “您也应当知晓,我方在加利利一战中几乎全军覆没。所幸英格兰狮心军团绕路先行,并未遭难。援军预计会在明日抵达城下,与剩余守军共同驱逐摩洛教徒。”谈及军事,卢克里修斯的态度自然了很多,神情自信而冷静;他甚至抬眼观察西莉亚的反应,以便适时作出更多说明。 西莉亚一颔首,脸上露出嘲讽而了然的淡笑:“狮心王肯定会趁城破后异教徒狂欢时发起进攻,法兰西的那位陛下也是相同的打算。” 换句话说,锡安内城的神殿已然是任人鱼肉的诱饵。十字军的反攻要在圣城神殿沦陷后展开,而那些正在拼死一搏的圣殿骑士都是弃子。当然,诱饵最肥美的一块自然是圣女西莉亚。如果刚刚卢克里修斯没有赶来,西莉亚被摩洛教徒俘虏至敌营,也许她真的会成为激起十字军悲愤动力的伟大殉道者。 那么这位圣殿骑士又有什么目的?西莉亚眸色微微转冷。 金发青年讶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如同见了强光般飞快地垂眸:“正是如此,因此请容许我护送您暂时离开神殿。” 西莉亚一愣,立即答应:“好,”她看着金发青年愕然的样子弯了弯眼角,揶揄道,“还不快起来?被人追上了就不妙了。” 圣殿骑士震了震,起身的动作不复刚才行礼流畅,露出些微的狼狈。他取下门柱上的一根火把,目光在余下的那根上停驻片刻,回眸看了西莉亚一眼。 她立即会意:“我来拿另一根。” 第2节 卢克里修斯明显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将火把递到西莉亚手里。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口中嘱咐着:“请您小心,不要被火星烫伤。” “谢谢。”西莉亚接过火把,两人的视线不可避免地相接。近在咫尺的火光倒映在两人瞳孔的深处,明亮得令人心动神驰。 摇晃的红焰兹兹崩裂出几颗火星。 卢克里修斯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将手掌覆在了西莉亚的虎口上方,挡住了下落的火焰碎屑。骑士冰冷的护指下是柔软的羊皮手套。他的手掌与西莉亚的肌肤短暂相触,青年的体温直透过来,令她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星火在他纯白的甲胄上滑过,弹出一个流丽的弧线,迅速湮灭。 西莉亚已经回过神,从容自若地仰起脸与对方眼神相接。她的眸色很奇特,浅灰的虹膜在火光照耀下隐隐偏紫。峰顶积雪笼在薄暮斜照的阴影中便是这种颜色,冷漠而神秘,一不小心便会看入迷。 卢克里修斯凝滞须臾,几乎是慌乱地松手后退。他转过身,想要表现得若无其事,微微紧绷的声线却欲盖弥彰:“请您跟紧了。” 过去几日来沉沉压在心头的窒息感猛然一扫而空,西莉亚忍住笑跟上去,心想原来作弄骑士还有减压效果。 火光不足以彻底驱散黑暗,西莉亚只能依稀分辨出四周布满了高耸的石柱。不住有水滴从高处落下,叩在地面浅浅的积水上叮咚作响。门洞后的砖石平台略微高出地面,从两旁的石柱正中一路延伸,没入未知的黑暗深处。 拿着火把在黑暗中行走无异于暴露自身。西莉亚唯恐有什么人潜藏在暗处,不由全神戒备。但走在前面的圣殿骑士却显得很镇定,甚至还主动出声解释:“这里原本是神殿的地下水库,直接通到城外,已经荒废多年。” 他顿了顿,放缓了步子回眸看了西莉亚一眼,适时地宽慰道:“请您放心,来时我封死了神殿与这里的通道,异教徒绝不可能追到这里。” 那么这位卢克里修斯爵士又是怎么知晓这条路径的? 西莉亚没有问,只是点头并附送一个微笑:“有劳您带路。” 对方沉稳地应了一声,转过身去继续沉默地前行。 水库正中用以行走的平台因为年久失修有所沉降,西莉亚越走越觉得足下潮湿。到后来,残存的水库积水几乎要漫上来。 西莉亚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的门洞已经在黑暗中失去了踪迹。视野中只有蒙蒙的黑,柱子的轮廓互相重叠,西莉亚恍若置身于幽暗森林正中,身周只有沉默伫立的树干,那些水滴是从枝桠缝隙漏下的一场冷雨。 这片黑暗森林的尽头是什么?西莉亚回身,不自觉盯着金发骑士的背影,似乎想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她的视线从他暗暗生辉的金发滑向左肩八角十字的纹章,最后落定在雪白披风上。白底色上鲜红的十字分外醒目,时刻昭示着圣殿骑士的身份。 可圣殿骑士团在此前十字军混乱的党争中,站在了法兰西国王一边。如果那位君王执意要求圣女西莉亚成为殉道者,地下水库出口等待她的是否一样只有死路?而这位不善言辞的圣殿骑士,又是否会是推她上断头台的温柔刽子手? “西莉亚大人?” 她全身一震,这才发现砖石平台已经走到了尽头。 卢克里修斯站在平台下的积水中,谦卑地垂眸,以避免直视西莉亚。他伸出左手供她搀扶,优雅而恭顺的姿态无懈可击。 西莉亚手指握成拳,只象征性地在对方手掌上借力,走入了没到脚踝的水中。地下水阴冷,脚上的便鞋又轻薄,她不由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她原本想立即松开骑士的手,有什么东西却猛然从她的脚边掠过。 虽然只有短短一刹那,冰冷黏腻的感觉却盖过了所有意识,令西莉亚全身紧绷,脑海中一片空白。 “水里有鱼,请您无需害怕。”卢克里修斯的声音里浮上了些许惊讶与歉疚,他显然没想到方才始终镇定自若的圣女大人,居然会因为一条掠过脚边的鱼而大惊失色。他原本还想说些道歉的话,但和西莉亚四目相交后,他便将本就不顺口的场面话咽了下去。 西莉亚盯着对方湖泊般的翠绿眼睛看了片刻,像是从中汲取了力量,脸色渐渐缓和,转而自嘲道:“是我太紧张了。” 卢克里修斯却难堪地垂下视线,别过脸轻咳了一声。 西莉亚这才发现她仍旧紧紧抓着他的手。但在她慌忙松手前,对方的五指又反握回来,主动牵起她的右手。 他没有看她,只低低地说道:“如果这样您能安心一些的话……” 西莉亚罕见地进退两难起来。在这黑漆漆的水库里,不贪恋别人的体温和陪伴是假的,但真这么一路牵着手……先不论这动作里的暧昧,坐实了她的胆小是无疑的。她默了片刻,决定不再浪费时间思虑:“走吧。” “很快就到出口了。”卢克里修斯也没有在牵手的问题上多纠缠,一手拿着火把转开话题。 西莉亚顺势问出了心中盘桓的疑问:“离开锡安后,您打算带我去哪里?” 金发骑士用余光撩了她一眼,坦然答道:“乌奇萨。” 乌奇萨意为“堡垒”,顾名思义,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强大城市。它离圣城锡安并不远,是迦南区域唯一一座直属神殿管辖的城市。圣女的避难所选在那里称得上合情合理,但西莉亚却皱了皱眉。 卢克里修斯敏锐地察觉了她情绪的波动:“如果那里不妥,也可以……” 但西莉亚打断了他的话:“不,乌奇萨是最合理的选择。”她勾了勾唇,没将下半句说出口:即便神殿内部明争暗斗,躲在乌奇萨总好过贸然去其他领主的地盘求援。 两个人之后都维持了沉默。 之后没多久,前方就出现了一线天光,照亮了水库尽头通往地面的狭窄阶梯。 西莉亚深吸了一口气,却只觉得愈发紧张。 卢克里修斯这时蓦地松开手,将手中火把吹熄。他侧眸看向她,英俊的脸上出现了军人备战时特有的严肃神情。他的措辞仍然礼貌,压低的语气却不容置疑:“请容许我先行探查上方情况,您能否在那根柱子后稍等?” 他迟疑了一瞬,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匕首递给她。 西莉亚利落地点头接过,将火把吹熄、退到角落的石柱后。 卢克里修斯向上攀登的足音几不可闻。他淡淡的影子倒映在水面,露在她视野中的部分越来越短,最后终于彻底消失。而后他的身影出现在石柱另一侧的水波中,看得出他正在打开闸门。 石阶尽头的铁闸门发出轻响,更多的光线倾泻而下,而后是片刻的死寂。 “什么人!”一声呵斥传来,用的是带有法兰西口音的通行语,“圣殿骑士?” 另一个稍年长的人追问:“圣女在你身边?” 是法兰西人! 西莉亚的一颗心飞快地沉下去,她捏紧了手中匕首,同时摸出仅剩的三颗光符石。依照法兰西国王一贯的作风,他很有可能声称圣女已然殉道,那么…… 思绪飞速旋转起来,她背靠着石柱全身僵硬。 与意在羞辱十字军的摩洛教徒不同,法兰西士兵不会留给西莉亚挣扎逃命的机会。他们只会在看到她的下一刻杀死她,而后想方设法将她的死嫁祸给异教徒。而他们能否发现她,仅仅取决于卢克里修斯一人。 圣殿骑士清亮而沉稳的回答这时响起:“不,如四位所见,我孤身前来。” 对方其中一人冷笑道:“请您以身为圣殿骑士的荣耀发誓。” “不用和他啰嗦!刚才我们都听到了,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明显是女人。”刚才询问圣女下落的长者狞笑一声,“小伙子,你似乎也是法兰西人吧?找到殉道的圣女西莉亚,这可是陛下的命令,身为法兰西人你难道不应该尽力?况且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陛下肯定会好好赏赐你的。” 回答这长者的是片刻的沉默。 西莉亚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而卢克里修斯也终于给出了答复。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正版圣女如假包换v:我也有v了~@卢克里修斯 [来] 1分钟前 来自 移动神殿客户端 [评论]卢克里修斯v:大人,我们不约。 [好友圈]卢克里修斯v:@圣殿骑士团官方 圣女总是想调戏我怎么破_(:3」∠)_ 10秒前 来自 圣殿骑士团客户端 [评论]正版圣女如假包换v:亲爱的你忘了我也在好友圈吗2333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蜡烛][偷笑] ☆、初次暴走 圣殿骑士的话语中没有一丝动摇:“我身为圣殿骑士,只向主效忠。” 他语音未落,剑刃与盾牌相交的鸣响已然回荡开来。 西莉亚一步都不敢动,只是死死盯着水面的倒影。 对方有四人,其中两人是重装骑士,手持长枪从上方刺下;另两人像是普通步兵。但这两人不着铠甲,身形愈加敏捷,灵活地躲开同伴的枪尖,趁隙跃下闸门,从两侧举刀包围。 只要圣殿骑士退一步,四人就能一涌而下。 他们甚至不用打败卢克里修斯,只需要用最小兵力牵制住他,派出另外一人四处搜寻,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西莉亚、达成目的。 “上主,荣耀勿归于我等,勿归于我等,只愿荣耀完全归于您的圣名。”[1] 卢克里修斯念起圣歌中的句子,手中的大盾随之散发出莹白的光辉。他格挡住急刺而下的长枪,右手中利剑出鞘,剑锋划出干净到炫目的曲线,直接将跳下闸门的其中一人斩伤。 那人正是方才出言利诱的长者,他惨叫一声缩到墙边,举起双手气喘吁吁地高呼:“我投降!我投降!” 卢克里修斯看了他一眼,神色凛然,沉默地挡住上方的新一轮攻击。有圣言加持的盾牌滴水不漏,而他手中剑每挥出一次,都会令四周空气逼仄起来。这样下去,这四人不仅无法逼退他,反而有可能让他杀上地面。 地面上的两个骑士见状都暂时止住进攻。在石阶顶端的另一个微胖的步兵顿时孤立无援,他不由咒骂数声,犹犹豫豫地向身侧投降的长者张望,一时拿不定主意。 “请四位现在离开。”卢克里修斯空挥一记兵刃,剑锋铿然作响。他的声音冷然,映在水中的身姿优美而充满力量。 “我……我投降……”步兵哐当一声扔下长刀,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向后退到前辈身边。 年长的步兵摇摇晃晃地起身,捂住肩头伤处阴沉道:“你是骑士,我们投降了,你可不能再对我们动手。” 卢克里修斯面无表情地盯他一眼:“当然。” 他语音未落,水声猛然大作。 那胖步兵竟然趁机跃下石阶,在地上艰难地滚了滚,起身从袍子中拔出一把匕首。雪亮的刃面映出他微微扭曲的笑容,他呼哧呼哧喘着气一路小跑冲进黑暗中:“圣女大人,您在哪里?您就别躲了!”他与西莉亚藏身的石柱擦肩而过,淌水朝着更深处摸索了几步,低声咒骂着回转身。 西莉亚一边凝神观察胖步兵的动向,余光向着石阶方向的倒影一瞥,不由脸色大变: 卢克里修斯拾起地上的长刀向胖步兵掷去,而那长者趁机一跃而起,举刀就从身后劈向了神殿骑士! “身后!”西莉亚不假思索地出声。 卢克里修斯眼神一凝,投掷的动作不停,左手盾牌向后猛挥。 步兵的刀锋擦过盾牌表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去势稍缓。长者怒斥一声,手腕翻转,长刀顺势插进了甲胄的缝隙,钉入肩胛。 利刃刺入肌骨发出脆响。 噗通一声,那胖步兵扑倒在水中,四肢抽搐了几下再没动弹。刀身深深没入他的背心,圣殿骑士刚才那一掷准头着实惊人。丝丝缕缕的鲜红顺水流扩散到西莉亚脚边,只要再晚一刻,胖步兵就能循声找到她。 而金发骑士虽然受伤,却没有发出一声闷哼,动作也没有丝毫停顿。他的剑技反而愈发杀气逼人,挥出的剑光一道比一道有力,仿佛根本感觉不到肉体牵动的痛楚。 “你们还不快下来!先找到圣女!”年长的步兵咳嗽数声,勉强格挡住卢克里修斯的一击,向后踉跄倒退。 地面的两个骑士犹豫了一瞬,随即纷纷跳下闸门,拔出随身长剑一拥而上。 “此乃神的旨意……”卢克里修斯轻念神殿骑士的口号,声音宛如被霜雪浸透,终于不复此前的从容。大盾将两柄利刃挥开,长剑与敌方铿然碰撞,火花飞溅之中圣殿骑士冷哼一声,长剑发出嗡嗡的鸣响,以不可思议的刁钻角度侧转,拦住了想要跃下石阶的敌人。[2] 攻来的重装骑士在这一击下被迫后退,双手剑险些落地。 鲜血从金发骑士的肩背渗出,染红了雪白的披风,扩散开与十字融为一体。他的背脊仍旧挺得笔直,压抑的吐字中含着千钧的力量:“我不会让你们再前进一步。” 西莉亚的呼吸一滞。他本不需要这么做,却毫无保留地给予她忠诚,而她却无以为报。这一刻,她恨自己的无力。 “他支撑不了多久了!”长者嗤笑一声,身形如游蛇般侧滑,刀尖直取卢克里修斯左肋。从他狠毒无赖的战斗方式不难判断,他定然是一名雇佣兵——正派的战士绝不会如他这般口出恶言、行径奸诈。 其余两人盯了一眼圣殿骑士染血的披风,踟蹰了须臾,随即脸色僵硬地挥剑从中、右两侧夹攻。他们意在拖延时间、消耗卢克里修斯的体力,因此并不急于集中火力突破防守,反而只是隔靴搔痒般四处进攻、寻找越过他走下台阶的空隙,使他忙于维护防线无暇反攻。 第3节 雇佣兵眼光老辣,随着时间推移,卢克里修斯渐渐现出疲态。他手中盾牌的防守不再无懈可击,剑尖银白的光辉也不复方才的锐气。 再这样下去,他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她不能让他死。她不能躲下去了。她受够了。 心湖中愤怒的情绪到达最高峰后,反而尽数消失。 西莉亚昂起头,攥紧了手中的光符石和匕首,不留给自己犹豫的时间,猛然转身迈出一大步。 她从石柱的阴影保护中走出,暴露在闸门泻下的光线中。 “停下。”她的语声清脆响亮,在兵刃的碰撞声中仍然清晰可闻。 煅银般的长发从年轻无畏的脸庞两侧垂下,圣女灰色的眼睛一眯,微抬的下巴和站立的姿态毫无动摇,反而透出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可她试图命令的是全副武装、想要杀死她的战士。 这样毫无根据的自信不合时宜到极点。她优美而纤瘦的身姿便如同不知苦寒、选错季节绽放的花朵,天真而令人怜悯。 两个骑士的眼中都不约而同现出犹豫的神色。 可雇佣兵却不为所动,反手一模,变戏法般掏出一把短弓,羽箭上弦、拉到最满。嗡地一声轻响,羽箭擦过卢克里修斯身侧直取西莉亚的心脏。 西莉亚清楚看见圣殿骑士猛地回头,翠绿的眼睛瞪大了,一瞬间显得惊惶无措。 但另一股未知的力量却牵引着她抬起手,平静到冷漠地念出祷词:“在有生之中我们处于死亡。”[3] 掌心的光符石猛然爆裂出刺目的白光。她松开手指,一颗符石宛如燃烧的小太阳,悠悠然地飘离指掌,迎向激射而来的羽箭。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利箭被吞噬。 而那团光还在继续向前,沿着方才箭射来的轨迹,一路回溯。 雇佣兵来不及闪躲,光球就点燃了他未收回的手臂。纯白的火焰倏忽间将他吞噬,发出干净的爆鸣。 除了墙上一个浅浅的人形印迹,什么都没有留下。 银发灰眸的圣女的身姿仍旧娇弱,却令人骇意。她向恐惧得忘了动弹的两名骑士露出迷人的微笑,动听地作出宣判:“尔等玷污了骑士之名。” 她继续念诵祷词:“即便您理应因我等之罪而不悦,除却转向您--上主,我等又能向何人祈求援护?” 两块符石的光芒将视野中的所有色彩、轮廓抹消,只剩下纯白。 那两个骑士的惨呼还没到舌尖,他们已经永远失去了出声的机会。 脱手的长剑逃脱浩劫,哐当一声落地,却从中折断。 白光随之骤然熄灭,天光仍旧一无所觉地照亮闸门下的方寸水波。 西莉亚淌着水走到石阶底,抬起头。倾泻而下的日光将她笼罩,模糊了她的眉眼。她以梦呓般的声调念出最后一句:“但最神圣的主,最威严的主,神圣且最仁慈的主啊,请勿将我等降入永恒之死的苦痛中。” 甲胄相碰叮当作响,金发的骑士踉跄地从石阶顶端冲下,单膝跪地,臣服于她面前。 西莉亚的掌心还有一块光符石,正散发着危险而纯粹的光。她的眼神定定的,她向他的颊侧伸出手,指尖似乎都在发光。 卢克里修斯有一瞬竟觉得她整个人都是细碎的光粒搭成,只要轻轻一碰便会如晨雾般消散。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抬起头,迎向那纤细的手指。即使面对的是那致死的白光,他竟然半点都不害怕。 最后一颗光符石突然熄灭,从她的掌心滑落,滚过他的脚边。 西莉亚的眼眸微微失焦。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金发青年看了须臾,身体蓦地一软,向下坐倒。 卢克里修斯不假思索地伸出手臂,稳稳接住她。 她挨在他怀里,侧脸枕在他肩头,轻软的鼻息落在他脖颈上,银色发丝钻进他的衣领撩起一阵痒。 他本能地收紧了臂膀,用触觉确认眼前人真真切切存在,并未随那阵光消失。 “上主,荣耀勿归于我等,勿归于我等,”圣殿骑士低低地念,停顿时他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脸庞,“只愿荣耀完全归于您的圣名。” 作者有话要说: [1]《旧约·圣咏集》115:1,拉丁语版本据传是圣殿骑士的口号。 [2]即"deus vult"/"god wills it",是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口号。 [3]西莉亚吟诵的句子都来自8世纪圣咏《media vita in morte sumus》,文中是树哥的英语渣翻,如有错敬请指正。 【旧浪微博迦南版】 法兰西炮灰天团:为了让你们抱一抱我们也是蛮拼的,请吃饭 @卢克里修斯 @正版圣女如假包换 3分钟前 来自 天国客户端 [评论]正版圣女如假包换v:[微笑]便当还没吃饱吗? ==两分钟后== 法兰西炮灰天团:抱歉,此条微博已经被作者删除。 5分钟前 来自 天国客户端 ☆、千钧一发 首先映入西莉亚眼帘的是融融的火光。头有些晕,思绪仍旧停摆,她木然地盯了一会儿跃动的火苗,才想起要查看自身的状况。 西莉亚背靠大石而卧,身上盖了一条白色披风,正中绣有鲜红十字。这符号让她瞬间清醒,她抬头看向火堆另一侧,视线落到金发青年身上。 对方敏锐地察觉,与她的目光一触即离,五官线条却不自觉稍稍柔化,现出安心的神色。他走到她身边,递来一个水囊:“西莉亚大人。” 西莉亚抱着披风坐起身接过水囊。对方明显在竭力避免不必要的接触,视线都小心地低垂。她有太多的问题积在舌尖,见状却不知从何说起。 卢克里修斯善解人意,从金色的睫毛下看了她一眼,便沉稳地开口:“现在还未到午夜,您昏睡了小半日。这里是锡安城外的平原,离乌奇萨余下的路程一个上午就能走完。” 他将西莉亚最迫切的三个问题一口气回答完,关切而不失距离感地观察西莉亚的状况,出声询问:“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西莉亚摊开手掌看了看,自嘲般地笑着摇头:“我没事。”她仔细地打量对方,轻声问:“那么您呢?” 卢克里修斯怔忡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关心他的伤势。翠绿的眼眸中浮上意外的光彩,与融进眼底的跳跃火光相映成辉,莫名摄人心魄。他旋即谦卑地垂头:“托您的福,已经无碍。” 西莉亚咀嚼出对方话中的深意:是此前猛然爆发的神秘力量治愈了他。但圣殿骑士并未顺势详谈那神秘力量的原委,反而刻意回避了对话的展开。他拘谨地笑了笑后,便退到火堆的另一侧,沉默地仰望天空。 西莉亚向他凝望的方向看去,旷野的星空璀璨到令人窒息。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从一颗星跳跃到另一颗星。 开阔飘渺的苍穹反衬出她内心的压抑:她并不属于这片天空下的土地。旅行途中,西莉亚突然来到这个世界。堪堪适应了圣女的新身份,她便再遭变故--十字军大败,异教徒围攻圣城。而今日之内,她肩头突然就多了四条人命的重量。她虽然不后悔,甚至也不害怕,但却不可避免地感到怪异。 “明日在天亮前必须启程,因此请您早些歇息。我会守夜,请您放心。”卢克里修斯温和的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北极星白色的光辉明亮而纯粹,环绕在其旁的星子都显得有些黯淡。西莉亚看向圣殿骑士,驻留在视野里的星光与他的身影重叠,洁净而耀目。她将披风向上拢了拢:“谢谢您,卢克里修斯爵士。” 金发青年的神情稍稍凝滞,他别开脸低低地说:“这是我的职责,”语声戛然而止,他仿佛感到难堪而不知所措,只想要尽快结束对话;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后,他轻轻补上一句,“请您叫我卢克就好。” ※ 按常理,每名圣殿骑士都配有三匹骏马和一名随从。但仓促逃出陷落的锡安城,卢克能弄到一匹马已是十分不易。不过这也意味着着翌日启程之时,两人不得不同乘。 西莉亚对此反应平淡。她抚了抚马儿的鬃毛,熟门熟路地手搭缰绳上了马背。而后她才垂眸,颇有些好整以暇地看向圣殿骑士。如她所料,卢克有些尴尬地别开脸,侧首整了整衣装、沉默地翻身上马。他尽可能地拉开胸膛与她背脊的距离,轻轻蹬了一记马腹,向乌奇萨进发。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 西莉亚看着快速掠过的灰白山岭,百无聊赖中试图分辨山上生长的究竟是橄榄、无花果还是笃耨香。随着马儿疾驰,山岭的曲线逐渐趋于平缓,但道路两侧的地貌却变得嶙峋起来,植被也稀疏了不少。 乌奇萨近旁的山河宛如神明的战场。放眼望去,奇形怪状的石峰石柱鳞次栉比,肖似环绕巨大堡垒的箭塔,又如同尖顶的精灵小屋。丘陵中劈出深深的沟壑,裸露的乳白山体层层风化相叠,令人想起野兽撕咬出的粗粝伤口。 虽然接近正午,天空却被大片扁平的云层遮盖,只在曲线苍凉的地平线远方稍稍散逸,化作松散相连的一队厚云,低低地压在高耸的岩石堡垒之上。西莉亚的视线定在那孤绝的石堡上,轻声念出它的名字:“乌奇萨。” 仿佛应和了她的呼唤,秋风稍稍吹开云层,一束金黄的光将乌奇萨阴冷的轮廓点亮。茫茫的枯败秋原尽皆笼罩在云影中,只有被石窟环绕的堡垒沐浴在通透的日光中。 卢克稍稍放缓了速度,向目的地致注目礼。 可下一刻,他便猛然策马狂奔起来。 嗖嗖数声,箭矢从他身旁擦过。从一旁的乱石堆中猛然冲出三个轻骑兵。 “是异教徒,请您抓紧了。”卢克的声音反常地冷静,他不再与西莉亚保持无谓的距离,身体前倾收紧了手臂,从后将她保护性地环在怀里。 西莉亚想要探头查看敌人的状况,卢克的下颚却朝着她发顶一压,将她逼回他划出的狭小空间中。 又是铮铮数声弦响,卢克带着西莉亚弯身躲过。他清晰可闻地抽了口气,再次策动坐骑,驱使着马匹走出弯弯曲曲的道路,险之又险地避开频频袭来的箭雨。 奔驰的速度越来越快,卢克的身体前倾,西莉亚的背脊贴在他微凉的胸甲上,她的双手紧紧抓住缰绳中段,眼前只有马儿颈上的鬃毛和飞速后退的石子路。青年的气息兜头笼罩,下巴时不时蹭过她的额头,分明是暧昧的姿态,却在此刻令人心安。 骑士的十指顺着缰绳向上挪动,最终覆到西莉亚的手背上,指掌有力地包裹住她的,轻轻一提绳索,精准地命令马匹再次向右偏。 不过刹那,数支羽箭便扎进方才马蹄落下的地面。 剧烈的颠簸令人作呕,西莉亚索性闭上眼,将自己的安危暂且全权交给卢克。她尝试寻找昨日力量爆发前的感觉,却再难感觉到当时微醺的平静。 尤其在西莉亚闭上眼的当下,其余的知觉变得加倍灵敏。近在咫尺的体温,落在发端的吐息,青年急促的心跳,她的心跳随之自说自话地加快。她迎着寒凉的秋风深吸了口气,看着越来越近的乌奇萨,侧耳聆听身后仍旧紧紧相随的马蹄声,不由皱眉: 现在乌奇萨尚在拉丁人手中,亚门人却已胆敢追到城下了? 而堡垒紧闭的大门更是给人以不祥的预感--城中守军会开门吗? 卢克似乎也想到了这点,探到马鞍侧取下一只号角,仰首吹响。断断续续数次停顿,这是十字军呼唤援军的信号。 乌奇萨城门上镌刻的语句已经清晰可辨,西莉亚抬眼看向城墙,上方似乎有人小心地探头窥视,却仍然没有开门的迹象。 圣殿骑士拿起长枪和大盾,随时准备调转马头迎击敌人。 几只羽箭钉入盾牌表面,箭头几乎要穿透大盾,力道骇人。西莉亚握紧了双拳,闭目吐息,感觉那股霸道而冰冷的平静再次从心底涌上来。 “请您停下,”卢克手臂一收,硬生生用体温将那股感觉打断,他话说得很快,吐字却平静到显得冰冷,倾吐的显然是深思熟虑的结论,“您对自身的力量一无所知,上次使用力量后昏厥了很久,可见对身体的消耗很大。尚未恢复就贸然使用,很可能会出事。” 他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大难中的兄弟在城下受异教徒袭击,乌奇萨若是对此坐视不管,就应当做好被所有信众唾弃的觉悟。” 西莉亚也哂然:“更何况受袭击的是圣女。” 说话间两人距离城门只有数十步之遥,而那两扇坚固的大门仍然紧闭。 “请您放心。”做出允诺,卢克便猛然调转方向,他面向敌人勒住马,手中长枪微微上扬,摆出蓄力的姿态。 大盾再次挡住了飞箭,而这三个轻骑兵的面目也渐渐清晰。他们都皮肤微黑,身着亚门人的短袍和皮靴,身材精瘦而有力。 两队间的距离一点点缩短。敌方抛下弓箭,转而拔出长刀,利刃表面流转的寒光随他们高举的动作熠熠生辉。 西莉亚甚至能看清当先的轻骑兵的脸,他毒蛇般的眼睛在护额下闪闪发光。她不由想起被那亚门人头目捉住时看进的那双眼睛,也是一样的冰冷而贪婪。 就在双方短兵相接的前一刻,乌奇萨城门猛然洞开,整齐的马蹄声轰然碾压过鼓膜,地上扬起一阵烟尘。披风猎猎舞动,从城中鱼贯而出的骑士高喊“神的旨意!”,转眼将那三名轻骑兵团团围住。 卢克没有动,任由骑士疾驰而过带起一阵阵风,将他的金发揉乱。我众敌寡,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袍的圣殿骑士们轻而易举将敌人制服,深翠的眼中掠过难解的光影。 第4节 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在西莉亚和卢克身边驻足。 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长者,饱经风霜的五官线条有鹰一般的敏锐和锋利。他淡蓝色的眼睛在卢克身上定了定,而后转向西莉亚。他彬彬有礼地欠身,语声有老军人特有的克制和从容:“见到您是我的荣幸,圣女大人。请您宽恕我等姗姗来迟,说服城中长官花了一点时间。” 西莉亚看着来者左肩的八角十字眯了眯眼,尚未开口,卢克就已经垂下头,恭敬地说道:“在下席罗德分队卢克里修斯,参见大团长。” 圣女的唇就势微微一勾,她的语调微微上扬,灰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幸会,圣殿骑士团大团长。”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迦南吐槽君:[匿名投稿]职业原因不能结婚,但是已经和异性有过亲密接触了该怎么办? 刚刚 来自 微博 [热门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一垒是亲密接触,二垒是亲密接触,三垒也是亲密接触,不说说清楚我们怎么帮你啊兄弟[doge]最重要的是,没图你说个xx! ☆、见面礼物 大团长杰拉德是哈丁战役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这一战拉开了拉丁人在圣地节节败退的序幕:锡安王国的主力在亚门人的凶猛攻势下几乎全灭,圣殿骑士团和圣约翰骑士团都损失过半,甚至不得不暂时合二为一。 从人间地狱中归来,杰拉德的做派并不残暴严酷,反而称得上亲切。他向随从挥挥手,对方立即下马将坐骑让给卢克里修斯。而大团长则与西莉亚并排当先往城中徐徐行去。 西莉亚回眸看了一眼身后,那三个亚门轻骑兵狼狈地佝偻着身体,双手被反绑,护额下的眼睛不再闪闪发光,反而因为恐惧而黯淡下来。 杰拉德见状说道:“请您放心,那三个狂妄的异教徒一定会得到惩戒。” 西莉亚一颔首,唇边又现出温和而嘲讽的微笑。事后的惩罚又有什么意义?如今亚门人行事嚣张,若还有人在锡安到乌奇萨的这一路通行,难保不会发生同样的事。而圣殿骑士不可能每次都及时出现。 大团长显然读懂了她沉默中的潜台词,从容不迫地解释道:“圣城遭难,周围道路的安全难以保障完全,还请您见谅。如今乌奇萨共有三百名会中骑士,今日就会随我前去支援圣城的法兰西军。”他顿了顿,回头向使了个眼色,卢克等随侍的骑士立即勒马拉开了距离。 西莉亚挑了挑眉,笑笑地问:“您想说什么?” “我不喜欢帝国人那套话中有话的做派,因此请容我直言。”杰拉德淡蓝的眼睛敏锐有力,毫不避讳地直视西莉亚,“在圣城时法兰西军队很有可能对您多有得罪,但我建议您宽恕他们一回。若法兰西的菲利普陛下向您示好,还请您慎重考虑如何答复。” 西莉亚对圣殿骑士团与法兰西的紧密关系早有耳闻。前者在法兰西拥有众多银行和地产,暗地里肯定是君王的重要财源之一;而菲利普也相应向会中修士和骑士提供了可能的一切优待。 但法兰西国王毕竟曾想要置圣女于死地,大团长的这番美言着实有厚颜之嫌,令西莉亚讶异地眯了眯眼:“能否请您给我一个理由?” “东征军队已然分为两党,各自以英格兰的狮心军团和法兰西军队为首。而此后圣城的格局也必定由这两派的高下决定,”杰拉德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像是要为自己此后的发言增加分量,“据我所知,近两个月前您曾经被人下毒。” 西莉亚的唇线随之绷紧,那无时不刻在眼里闪烁的笑意也骤然消失:“的确。” 圣女西莉亚中毒昏迷之时,也就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契机。 “种种证据都表明,主使是前任摄政王居伊。毕竟那时您拒绝了为他加冕的请求。”说着杰拉德露出两人见面以来第一个微笑。但这是个冷冰冰的笑,给人的感觉好像握了一捧冰雪在手里,冷意直钻进心底。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来自英格兰的诺曼君王与居伊关系匪浅,力主居伊登上本不属于他的王位。” “与此相反,法兰西国王支持苏尔侯爵康拉德。您对康拉德也应当足够了解,他战功显赫,妻子伊莎贝拉殿下是王室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于情于理,康拉德都应当成为下一任锡安国王。”杰拉德一提缰绳,让坐骑走得更缓,“况且神殿现任主教也属居伊一派,而主教独揽大权已久……您为康拉德加冕从各个方面而言都是最佳选择。” 西莉亚露出无害的笑容,话语却一针见血:“可是首先诸位要夺回圣城。不然锡安国王除了冠冕,就一无所有了。” 她这话颇为尖锐,杰拉德却并未放在心上。他反而以长者的宽容姿态应对,熟稔地将话题往另一个方向展开:“正是如此。会中每一名骑士都至关重要,因此虽然非常失礼,但能留下保护您的只有一人。” 他的眼风不动,泰然正视前方道:“请您放心,我会安排最合适的人选留在您身边。” 西莉亚不自觉抓紧了缰绳:“卢克里修斯爵士有什么问题吗?” 杰拉德立即给出了答案:“他的剑里没有灵魂。” 这话与杰拉德冷静世故的气质反差太大,也与卢克给西莉亚的印象完全相反。她没忍住唇边浮现的哂笑,慢悠悠地追问:“灵魂?” “他战斗的理由只有杀戮本身,比起保护您,他更适合战场。”杰拉德宽容地看了西莉亚一眼,“如果将他比作一柄剑,他虽然锋利,却容易将主人割伤。” 金发青年垂眸的拘谨模样在她眼前一掠而过。她摇摇头,像是想将多余的思绪清除出去,又像是在否定大团长的判断:“但至少他的忠诚毋庸置疑。” 杰拉德露出苦笑:“也是,忠诚在迦南是稀缺品。” 乌奇萨城墙后的又一座内墙近在眼前,大团长勒住马,回身向十步开外安静等待命令的卢克说道:“卢克爵士,之后由你负责圣女大人的安全。” 讶异在金发青年的绿眸中一闪而过。他的眼光向西莉亚的方向一掠,半途就克制地收了回去。他一如往常谦恭地垂头领命:“遵命。” 杰拉德团长微微欠身,向西莉亚行礼:“之后由神殿中人为您带路,我就先失陪了。” “愿主保佑您,团长大人。”西莉亚颔首作答,目送着这位丝毫不见羸弱的长者策马远去,他引领着剩余的骑士向外城的兵营而去。随着马匹小步奔跑,绣有鲜红十字的白色披风高高扬起,露出下面寒光凛然的满身甲胄。 西莉亚微微别过头,示意卢克赶上来。 金发骑士与她保持了半步的距离,沉稳地应道:“西莉亚大人。” “虽然不知如今乌奇萨是哪一位神官主事,但不论如何,我肯定不会被热烈欢迎。”西莉亚漫不经心地点出自己不利的处境,瞥了一眼卢克的反应,“之后一段时间要辛苦您了。” 卢克垂下眼睫,两扇淡金的月牙便出现在他眼睑下。他的话语中没有半分动摇,每个音节都念得稳当平和:“不,保护您是我的职责。”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内城墙门下。从天然岩石中凿出的墙面粗粝而陡峭,只在底部开了小却坚实的门洞,由几名手持长矛的步兵把守。西莉亚两人行到门前,这些守卫仍然毫无动作,只是漠然地注视前方。 西莉亚皱眉,还没开口,卢克已经先一步上前:“在下奉命护送圣女大人前来。” “圣殿骑士……”一个守卫撩了眼卢克肩上的八角十字,愤愤嘟囔了一声,不情愿地转身离开。不久,他跟在一个着法袍的人身后再次出现。 “欢迎您来到乌奇萨,圣女大人。您的仆从里尔已等候您多时。”这是个年轻的教士,棕色的眼睛含笑,他身着华贵的紫色法袍,雪白的护领上刺绣着金红亮色的十字,金线随着他躬身亲吻西莉亚面前地面闪闪烁烁。他起身换了一个语气,向着守卫浮夸地呵斥:“你们几个!还不快退下?” 那几个守卫这才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纷纷让出道来。 内墙后便是乌奇萨堡垒的主体。城堡通体以高耸的岩石为基,从中挖出大小不一的洞窟和通道。举目望去,满目都是洞口,各色打扮的信徒、教士和随从的身影在洞后时隐时现,忙忙碌碌。四周漂浮着低却难以掩盖的嗡嗡声响,仔细分辨才发现是诵经声。 乌奇萨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而统领一切的蜂后显然不是初来乍到的圣女。 “请您小心脚下。”教士里尔领着西莉亚和卢克走入堡垒阴沉的大门,细心地回头指出地上凹凸不平之处。 石窟中光线昏暗,体感也比外界阴冷潮湿了许多,西莉亚本能地厌恶这个地方,却微微抬高了下颚跟随里尔走入了堡垒的大厅。她眼风一扫,立即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这是个天然的圆形大厅,地上精心铺陈了描绘玄奥图案的马赛克。四周立柱上的火炬映射在地面,将近旁戎装士兵的影子拉长。 厅正中站着一个全身素白的青年女子,她与西莉亚年龄相仿,面目姣好,面部表情和身段都冷冰冰的,让人不由得忽视了她真正的年纪,对她心生畏惧。她与西莉亚对上视线,冰蓝的眼珠立即迸发出仇恨的锐光。 这恨意堪称狂热,像是能把她自身的冰冷都消融干净。 女子拖到地面的广袖一挥,衣料发出利落的扑簌声,却转眼被她尖利的语声掩盖:“抓住这个骗子!这个胆敢冒充圣女的渎神者!”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卢克里修斯v:@圣殿骑士团官方 主页君是谁。 刚刚 来自 圣殿骑士团客户端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挖鼻]是谁呢? [评论]卢克里修斯v:回复@圣殿骑士团官方:团长,是你对不对。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回复@卢克里修斯:小伙子,别我一说让你和她分开就炸毛[委屈]你看这不是试出她真想法了吗?[酷] [评论]卢克里修斯v:回复@圣殿骑士团官方:…… [评论]正版圣女如假包换v:[微笑] ☆、二次暴走 周围的数十名守卫哗啦一下子围上来,矛尖直冲西莉亚。 但卢克的动作比他们更快:白色大盾格开矛尖,长剑同时出鞘,剑刃的寒光逼人,令敌人的来势不由自主放缓。 “所有人都知道圣女已经在圣城殉难!”那白衣女子声调愈发拔高,尾音一个劲颤抖,“这个骗子居然胆敢玷污主的圣名,谎称自己是圣女,甚至骗过了圣殿骑士!” 西莉亚余光一扫,只见带路的里尔一脸愕然。但他眼中闪烁的精光到底泄露了他真实的想法。 她的眸光转冷,向卢克靠得更近,同时扬声道:“您有证据?” 对方怒斥道:“圣城回来的目击者就是证据,他亲眼看到圣女被异教徒盯上了十字架!” 无耻的法兰西国王。 怒意涌上心头,西莉亚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她看着女子愈发愤怒的脸庞,轻巧而优雅地翻转手腕:“原来除了流言,并没有证据。”她感到无聊一般叹了口气,漠然道:“看来我只有证明给你看了。” 她向卢克投去一瞥。短暂的眼神交汇后,金发骑士简略地颔首。 闭上眼,西莉亚试图寻找那股力量来临前微醺又平静的迷幻感。不久之前在城外,她轻而易举地走到了开启力量的闸门边,但此刻她居然毫无头绪。一瞬的恐慌后她立即镇定下来,微微睁开眼察看瞬息间周围的动向。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 她的视线快速挪向卢克。他仍旧面无表情,却一瞬显得疏离。 他神情紧绷的时候,线条分明的五官便天然有股冷冷的意味,好似世间万物他都只乐于旁观、无意插手,他在任何事中的涉足都只是无奈之举。 这一刻,西莉亚理解了杰拉德对卢克的评价。 他对要保护的主人并无感情,他执着的只有“保护某人”这一任务带来的战斗本身。他的忠诚有一颗最冰冷的核。 她霎时感觉自己孤立无援,独自往险恶的深渊中坠落。 白袍女子冷笑数声,音色尖锐。她旋即沉声道:“骗子只会虚张声势而已。” 随着她语声落下,魔法时间结束,方才凝滞不前的士兵再次行动起来。其中一个恨恨地怒吼:“杀了她!亵渎圣名的骗子!” 越来越多的士兵从石厅的阴暗处涌出来。 “这是神的旨意!” “神的旨意!” 不知是谁带头高喊起东征的口号,有力的呼声在四处回荡,甚至震下了石窟上细碎的砂砾。 卢克也行动起来。他一声不吭,剑的鸣响和盾的应和就是他最好的回答。可敌人重围之下留出的空间有限,他的长剑和大盾一时都无法尽兴地施展开,只能被动地挡住四面八方袭来的枪尖。 对方显然瞧准了这一点,进一步排成密仄的队列,一圈又一圈地将两人包围起来,同时摩肩接踵地迫近,将敌我的距离缩小、再缩小,想要将两人彻底圈死在包围中。 咣! 骑士的长剑与数柄长枪相接,敌人的矛尖刮过卢克的肩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就势手肘一捅,将刺来的长矛带歪,同时伸直左臂为西莉亚挡开另一侧的攻势。 西莉亚握着此前卢克交给她的匕首。可敌人手中的长枪长矛使得她根本无法近身,只能龟缩在卢克身侧,这把匕首毫无用武之地。 无助无力的状况再次加深了她的怒意。她不由在心中苛责那反复无常的力量:紧要关头到底滚到哪里去了?给予她希望,又用命运的一记重锤让她绝望,这个本就非她所愿的世界实在太不讲道理! 卢克毫无凝滞地继续努力抗敌,可枪尖与长矛间留给他的空间已经稀薄到无法挥剑。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将西莉亚拉到盾牌后,用盾牌笨拙地格挡。而即便是圣言加持的大盾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他毫不在乎自己的安全,数次用自己的铠甲充当武器,硬生生撞开了兵刃。圣殿骑士雪白的甲胄上逐渐布满冰裂般的划痕,仿佛随时会溃散为雪块。 第5节 眼前的守卫甚至比不上那几个法兰西人,手法粗糙而拙劣。但仅仅因为人数占了上风,就能将卢克里修斯逼得狼狈万分,脸上屡屡挂彩。 西莉亚咬牙,猛然将匕首掷出去。 利刃擦过一个前排士兵的脸颊,噗地扎入他身后人的颧骨。 散开的血腥气令敌人愈发狂暴,“杀了她!杀了她!”的喊声再次振聋发聩。 “差不多也该放弃负隅顽抗了。”白袍女子的声音穿透人群愤怒的嘶喊。这时她反而镇定下来,语调中充满了游刃有余的优越感,“有什么遗言想说吗?” 西莉亚仿佛透过人丛,清晰看到了对方冰蓝双眼中刻薄的笑意。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各式各样的谩骂随着疯狂的攻势扑面而来。 西莉亚双拳紧握,阴沉地挤出几个字:“都闭嘴,吵死了。” 一柄长矛闪过卢克勉力维持的防线直取西莉亚额头。 也在同一瞬间,西莉亚的银色长发无风而舞,向后扬起。 “主说,有耳可听的,就应当听。[1]可惜尔等都并未真正听到教导。”西莉亚伸出手,将刺来的长矛轻轻捏住,抬起手腕向前一推。 轰! 持长矛的士兵被无形的大力重重推飞出去,带倒了身后的成排士兵。他撞在大厅石柱上,惨呼一声沿着石壁滑下来,身上还勾连着同伴闪躲不及伸长刺出的兵器。暗红的血蜿蜒着流过石壁,宛如玄奥的咒文。 大厅一下子鸦雀无声。 西莉亚拨开挡在面前的兵刃,从人群中穿行而出,轻盈的姿态犹如行走在花丛间。与她擦肩而过的守卫都颤抖了一下,哆嗦着嘴唇抛下长矛,发出压抑的痛呼,好像手中紧握的是烙红的铁柱。 其余的士兵见状都不敢动作,像是被惧意冻住了,只眼睁睁看着西莉亚走出包围圈,缓步向白衣女子靠近。 “住口!你玷污了主的圣名!”女子冰蓝的眼眸睁得愈发大,脸容微微扭曲变形。她不断在胸口划着十字,同时向呆愣原地的守卫尖叫:“快抓住她!” 士兵们一个激灵,依言要扑上去。 卢克一步不离地跟在西莉亚身侧,及时一个箭步回身、挡在她身前。可圣女却按了按圣殿骑士的肩膀,向他露出粲然却缥缈的微笑。她好像正从最高的云端俯视所有人,神情微微悲悯,却显得不近人情。 卢克怔了一下,随即垂下头去。但西莉亚靠得太近,他的视野中依然可见污迹斑斑的白衣,垂坠的袍角都随着力量的波动都隐约生辉。 她只朝冲来的士兵一指,一阵炫目的强光便从她的指尖崩裂。 没有人知道白光中发生了什么。 瞬息的光明收敛后,这些士兵歪歪斜斜倒了一地。未被白光波及的士兵纷纷逃开,一瞬间方才还群情激奋的石厅中便显得空空荡荡。 “不可能……不可能……”白袍女子不可置信地捂唇向后后退。她不复方才的疯狂,但清明的眼眸中却浮上更为怨毒的冷意。 卢克无言地俯身探了探其中一名守卫的鼻息,眉宇安心地略微舒展。 西莉亚施施然转身,衣袍发出悦耳的窸窣声。她神情不改,走到白袍女子一步外的地方,定定打量了对方一瞬,一脸了然。她以孩童的天真姿态歪了歪头:“原来汝想要的是……” 她的话尚未说完,对方就厉声打断:“闭嘴!” 西莉亚居然就乖乖收声,以一种异常滑稽的神情审视她片刻,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掌心现出那灼目而纯净的光芒。那是她轻而易举抹杀三个法兰西士兵时使用的光团。 白袍女子的瞳孔放大,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终于察觉情势难以收场,一步快过一步地向后退,她的声音也低下去,却慌乱得无法吐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不……我……” 西莉亚宽容地笑了笑:“愿主宽恕汝。” 光球悠游自在地从她的掌心浮起。 “西莉亚大人!” “圣女大人!” 里尔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匍匐在西莉亚身侧。 西莉亚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这教士一眼,随即瞧向单膝跪地的圣殿骑士,仿佛觉得不解一般挑起眉头。 “西莉亚大人。”卢克只是重复他的呼唤,想要以简单的语句唤回西莉亚的神智。 里尔这时几乎是严厉地抬头瞪了白袍女子一眼:“尤金妮修士!” 尤金妮脸色发白,僵硬地以额点地,以几不可闻的倔强语声说道:“撒旦蛊惑了我的心智,请您宽恕我的不敬……”她艰涩地停顿了片刻,才终于吐出臣服的称谓,“圣女大人。” 可西莉亚却不为所动,那光球只是在半空悬浮须臾,仍然向尤金妮飘去。 卢克的薄唇一抿,快速挪到西莉亚足边,低声道:“西莉亚大人,现在还不是时候。” 见西莉亚仍旧无动于衷,他干脆挡在了尤金妮身前。 圣女灰色的眼眸中糅进孱弱的火光,泛着浅浅的紫。她不悦地压了压眉峰:“汝为何要为罪人求情?” 卢克抿了抿唇,显得有些为难。 “尤金妮修士是教宗认可的贤者,还请圣女大人留她一命!”里尔适时出声解释,语声却不怎么急切。 西莉亚漠然以对,连眼风都没扫里尔一眼,仍然看着卢克。 金发骑士只说了一句:“现在不合适。” 她的眼神渐渐起了变化。她倏地一震,眨动了两下双眼后,方哑声向尤金妮道:“你必须向主忏悔罪孽。” 卢克几不可见地松弛了肩背,起身站到西莉亚身侧,朝里尔面无表情地说道:“请您继续带路。” 里尔并不尴尬,只是恭敬地向下压了压手掌,一回头示意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跟班上前:“在下要送尤金妮修士回居处,请您谅解。”他复谦卑地朝着西莉亚深深躬身:“之后在下定然会前来向圣女大人忏悔。” 语毕,里尔将尤金妮拉起来交给另两个守卫,转入了幽深石厅的另一侧。 而教士的随从则轻声说道:“请二位随我来。” 西莉亚迈出一步,觉得双腿微微发软,头也晕眩起来。该死的力量,每次用完都会有那么大的副作用。她的手指在半空挣扎了一下,不意间捉住了凭依。 她不假思索地依靠上去,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她牢牢抓住了卢克的左手。 圣殿骑士没有看她,无言地将左手抬起做出一个礼貌的姿态,让西莉亚更为合乎仪态地搭住他的臂弯。 西莉亚也有些尴尬,却已经没有精力多想,便只专心将每一步走稳。 两人并肩迈进石厅尽头的门洞,石柱上跃动的火光在他们身上掠过。 光移影动间,微微泛蓝的火苗清晰照出了金发青年耳根和颊侧的淡红。 作者有话要说:  [1]来自新约福音书,马修福音和路加福音中都多次出现。 【旧浪微博迦南版】 正版圣女如假包换v:@迦南金手指客服 说明书上说只要念了装x台词就会启动,结果根!本!没!反!应!之后我没想启动,只是嫌杂碎吵就随便说了一句,它就自!己!启!动!了!差评不解释! 1分钟前 来自 暴走客户端 [评论]迦南金手指客服:感谢亲的反馈,小手指的爱心小建议是这样的哦,请仔细揣摩说明书的语气,状似无意地念出装x台词才有效哦?;还有几率掉落好感度物品“骑士的红晕”哦?;迦南金手指公司,愿您十分满意! ☆、血腥玛丽 乌奇萨中人居住的都是大小不一的石窟,西莉亚自然也不能例外。 里尔的仆役将西莉亚两人带到堡垒高处,侧身一让:“这一侧的石窟都归您。”在他身后,四五个大小不一的空洞依次排开,西莉亚探头一张望,只见其中陈设简朴,朝外的石壁上粗糙地开出一个个洞。 卢克里修斯径自上前仔细察看了一番,走到西莉亚身边轻声道:“安全。” 她向骑士弯弯眼角,对那仆役颔首道:“请向里尔修士转达我的谢意。” “遵命。”仆从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补充道,“不知圣女大人是否愿意赏光与里尔修士共进晚餐?” 西莉亚下意识和卢克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怔了怔,随即垂下头去,仿佛在表明他愿意接受她的一切安排。 “乐意之至。”西莉亚爽快地答应下来。 对方无声地行礼告退,谦和却不阿谀的态度却要比里尔本人要更讨人喜欢。 与卢克相携一路,西莉亚积攒了一些力气,便抽手走向正中的石洞。下午的日光从小小的石洞中洒进来,照出床铺上粗亚麻的纹路。枕边摆着一套素色的换洗衣物。除了一张床,洞中只有一张桌子,上头摆了一只素陶水罐。她对住宿条件并不挑剔,在床上坐下,抬头看了一眼矗在门口的金发青年,似笑非笑地说道:“不进来坐一坐?” 她的调侃不出意外地令卢克不自在起来。他垂下金色的眼睫,无措地抿了抿嘴唇,低低地说道:“我会在旁边的石洞保证您的安全。” 西莉亚微微正色道:“虽然您未必愿意接受我的谢意。但我仍然必须谢谢您,刚才的状况实在太危险了。”她终于显露出些微的软弱情绪,后怕似地朝后一靠,揉了揉眉心,哑声问道:“刚才如果不是您阻止,我也许真的就把尤金妮……” 虽然尤金妮试图将她置于死地,但乌奇萨毕竟还不是西莉亚的地盘,贸然将她杀死反而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但您没有。”卢克里修斯的回话略显笨拙,但却实在且令人心安。他停顿片刻,向西莉亚的方向走近了两步,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关于您的力量您事先知情吗?” 西莉亚摇摇头,呼地向外吹了口气,将垂在颊边的乱发拨开:“一无所知。所以才麻烦……”她抬起头,对方翠绿的眼正认真而专注地凝视她。只要涉及到本职,圣殿骑士的态度就自信而自然,不复处理普通人际时的青涩拘谨。 他湖泊般的眼眸冷静而平和,令西莉亚浮动的心绪都稍稍沉淀下来。 “这两次力量突然觉醒,都是在我感到恐惧或绝望的时候。而一旦进入那个状态,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她和卢克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苦笑,“所谓的神明附体,大约也不过如此。” 西莉亚对于神谕嘲讽的态度让卢克略微惊讶,他抬了抬眉毛,沉稳地接话:“依我之见,尽快找到控制力量的方法是当前的关键。”说着他拧起俊朗的眉毛,眼神微冷,口气也沉肃起来:“否则,我很担心您和这份力量会被不法之徒利用。” 这是卢克首次表露出他为人冷硬的一面,西莉亚不由兴味盎然地多看了他一眼。她的灰眸微微含笑,眼波一转向他的方向轻轻落下。 即使她并无存心调笑的意思,但这一眼已经足够有力,使得圣殿骑士再次退缩回去,不甚自然地垂下视线。 “也许里尔修士知道些什么。”西莉亚提出假设,将发梢绕在指尖转了转,她的视线随之从指尖再次挪向卢克,吐出的字句十分泰然,“里尔的立场暂时还不明朗,他很可能与尤金妮不和,才会暂时支持我。” “也因此……”西莉亚干脆地停顿了一记,“之后一段时间仍然要辛苦您了。” 圣殿骑士微微欠身:“遵命。” 语毕,他蓦地转身看向石洞外,深翠的眸中现出警觉的锐光,手也搭在了剑柄上。 下一刻,细碎的脚步声便渐渐清晰,一个满脸雀斑的侍女出现在洞口,怯生生地说道:“圣女大人,我是指派给您的仆人玛丽,听任您差遣。” 西莉亚若有所思地端详了来者片刻,而后扯起污迹斑斑的袖角,一脸嫌恶地皱起眉头,大大方方地下了号施令:“玛丽,给我准备热水。” 玛丽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看了西莉亚一眼,匆匆转身去取东西。 卢克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恕我直言,这不是个好主意。” 西莉亚扬了扬眉毛:“请您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金发骑士立即不再多语。玛丽比方才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近了,他转身向洞外走去,咬字紧绷的语声飘进西莉亚耳中: “我不会走远。” 玛丽和他擦肩而过,有些敬畏地瞥了一眼圣殿骑士雪白的铠甲。对于一个小姑娘而言,玛丽的气力着实惊人,她将沉重的水桶搁在脚边,回身将洞口的木门掩上,垂下眼睛弱声道:“圣女大人,都准备完毕了。” 西莉亚对她和善地笑了笑,手指灵活地翻动,将长发盘成一个髻,随后她开始不疾不徐地解衣服上的绳结。 秋日的空气微凉,拂过肌肤令她不由打了个寒颤。但这寒意却反而令西莉亚加倍平静,她坦然地步入浴桶,任微烫的水波浸到肩膀上方。 玛丽立在原地没有动,双手拘束地拢在袖子里,她的视线黏在足前的地面上,半分都不敢抬高。 第6节 西莉亚一扬眉毛,理所应当般地开口:“过来。”她将细亚麻织成的方巾往身后的桶壁上一搭,意义清楚不过。 命令之下,玛丽拖着步子走到西莉亚身后,缓缓拿起浸了热水的方巾。 圣女纤细白皙的脖颈露在水波外,一缕银发从发髻中脱身,濡湿了贴在脆弱的皮肤上。因为水汽蒸腾,皮肤渐渐有些发红,愈加显出了底下血管的青紫色。 玛丽一手将方巾浸湿,谨慎地擦拭了一记西莉亚的后颈,将那缕散发也向上带回了发髻边缘。迈出第一步,小女仆似乎终于不再那么拘谨,对圣女的畏惧也渐渐淡了,她践行命令的动作便平缓有序起来。 两人的表情都笼罩在热气若有似无的细纱下。 细麻步擦过西莉亚的肩膀,玛丽的动作顿了顿,而后向手臂一侧滑去。 同一刹那,玛丽始终垂在身侧的左手猛然高高扬起,锐光一闪便朝下刺去! 水花飞溅,西莉亚反手捉住了玛丽的手腕。 匕首尖端只差分毫便抵在西莉亚颈窝。 玛丽咬牙使力,却发觉自己竟然无法令匕首再前进一分。她想抬起右手助力,西莉亚却先一步将她的右臂一扯、手肘压在她内臂狠狠一顶,而后往桶壁上一折,玛丽的右侧臂膀顿时酸胀得使不出力气。 蒸腾的水汽朦朦胧胧,西莉亚的眼睛却亮得骇人。她一字一顿地问:“是谁派你来的?” 玛丽沉默不语,只是涨红了脸想要在生死攸关的角力重占上风。 “你力气的确很大,但是杀手靠的不是力气,”西莉亚嗤笑了一声,冰冷地剐了她一眼,“你的意图,我一眼明白了。” 玛丽只是愈加执拗地运起蛮力,西莉亚手腕微微颤抖,觉得难以支撑下去,便沉声快速道:“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里尔?主教?还是尤金妮?” 说到尤金妮时,玛丽的嘴唇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西莉亚眯起眼,拉长了音调;“我明白了……”她的语声中渐渐浮起芒刺般的笑意,冷酷而讥诮,“你杀不了我。” “我会杀了你!我会的!”玛丽终于失声咆哮。 西莉亚似笑非笑地朝门口撩了一眼,加重了压制玛丽右半边身体的力度,轻描淡写地道:“原来如此,你想代替主人尝尝那白色火焰的滋味?” 玛丽死死咬住嘴唇不语,低吼一声再次试图下手。 “圣殿骑士就在门外,是他的剑快,还是你的动作快,”西莉亚悠游自在地勾唇一笑,“又或者,是我的火焰更快?你有没有兴趣来猜一猜?” 玛丽的脸色闪烁不定,显然陷入了绝望的挣扎。而西莉亚也陡然变了语调,沉声喝道:“到此为止了!” 玛丽骇得全身一抖,咣当一声,匕首落地。 几乎是同一瞬间,木门重重撞在石壁上,白色的身影一掠而过,将玛丽扫在地上。绣鲜红十字的披风高高扬起又落下,啪地扇了玛丽一脸。 骑士剑指着女仆的喉咙,剑主人的声音毫无起伏:“投降或者死,你选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超级玛丽:@圣殿骑士团官方 报告团长,你们中间出了一个叛徒!@卢克里修斯 长针眼了吗少年[挖鼻] 3分钟前 来自 其实我是忠啊客户端 [评论]卢克里修斯v:我的剑还在你脖子上抵着。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真是用生命发微博直播的好fff团员! [评论]正版圣女如假包换v:我就泡在水里不说话→_→ @超级玛丽 如果你换n牌的手机,说不能还能当盾牌使一会儿。 ☆、初次交锋 玛丽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颤声说:“我……我投降。” 卢克里修斯的剑向后挪了半分,却仍旧指着她的喉咙。他不自然地盯着地面,轻声询问下一步的指示:“西莉亚大人?” 西莉亚将微微酸胀的手腕沉进水底,镇定地调侃道:“亲爱的玛丽,请你先把浴巾递给我好吗?” 雪亮的剑尖颤抖了一下,玛丽呆呆地看向面无表情的圣殿骑士,又不可置信地微微侧头,看向只露出脑袋的圣女大人。但西莉亚连头都懒得回,一个背影便足以说明她的态度:她认真地在提这个近乎荒谬、又万分合理的要求。 卢克没有将剑入鞘,却还是任由玛丽踉跄起身,将身侧桌上搁着的浴巾颤巍巍地搭在了西莉亚肩头。 “好了,你可以走了。”西莉亚仍旧悠游自在,她笃定地将脖颈和肩头和水珠擦拭干净,而后向卢克的方向飞了个眼色。 圣殿骑士仍旧低着头,默默背过身将玛丽往前一推,吐出的音节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走。” 玛丽颓然地将下巴垂到胸口,步履沉重地向门口挪去。 西莉亚在卢克目不斜视地经过时,突然开口:“别亏待她。” 对方的步子顿了一下,他没有问为什么:“谨诺。” 石洞的门被小心阖上,西莉亚轻轻吐出一口长气,头向后一仰,靠在了浴桶边沿。深呼吸数次,她才彻底放松了脊背。热水已经开始冷却,西莉亚向后捋了捋散发,利落地起身。 梳洗完毕后,西莉亚踱到石洞外,一眼就看到了卢克里修斯。金发骑士站得笔挺,背影修长而潇洒。他闻声回头,在视线与她相交前垂下眼睫,刻板地汇报起情况:“她身上没别的凶器,只要您不再靠近她,就不足为惧。在您定夺下一步前,我会亲自看守她。” 西莉亚将两人的距离缩短,一个动作止住了对方后退的意图,笑笑地道:“你若是看守玛丽,今晚与里尔的晚餐我可就要独自赴约了。” 卢克紧了紧唇线。 西莉亚摆摆手:“我既然没死,尤金妮肯定就明白自己已然失手。”她眼波转了转,加重了语气:“重要的是,玛丽绝不能死。” 如果任由有心人将玛丽杀死毁灭证据,那才有趣了。念及此,她猛然眼睛一亮:“不如今晚也带她一同赴里尔的晚餐。” 要兼顾玛丽和她自己的安全,这是最简单的方法。 卢克思索须臾,颔首道:“这个方案可行,”他顿了顿,犹豫地看西莉亚一眼。 “你在担心她背后的人其实是里尔?”西莉亚眯了眯眼,“除掉碍事的圣女,将一切嫁祸到本就有污点的尤金妮身上,的确是个好主意。先不论玛丽是否有那样高超的撒谎技巧,如果里尔真的打算对我动手,将她带去也是有利无害。” 玛丽的出现无疑会是一道迷魂阵,令各方都摸不清圣女的底细--这在神殿内讧四起的当下无疑是一招好棋。 圣殿骑士立即明白了西莉亚话中的意思,垂头表示受教。 西莉亚和卢克各自站在石洞两侧投下的阴影中,夕色从石洞中钻进来,轻柔地洒了一地温柔明亮的色彩,横隔在他们中间,犹如一泓温暖绚烂的浅塘。 卢克向前迈了半步,霞光在他的发丝上驻留,为之镀上了一层泛红的薄光。他认真地凝视西莉亚,语声严肃:“请您以后不要再像今天这样亲身犯险。” 西莉亚对此付之一笑,显得并不怎么在意:“抱歉,我没法承诺这种事。” 卢克怔了怔。她缓缓抬眼看进对方的眸底,向他摊开空空的双手,露出略显讥诮的淡笑:“除了自己,我几乎什么都没有。为了能够活下去,哪怕是以命相搏,我也不会犹豫。” 金发青年的神色一瞬极为复杂。他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仔细打量她,而后才低声道:“您并非一无所有。” “您想说我还有天赐的力量?”西莉亚哧哧笑了,“那样靠不住的东西,我不敢去依赖。请您放心,我会为我的选择负责;即便真的发生了什么,也请您……不要有多余的愧疚感。” 卢克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他显然想反驳,可他将一切想法归于缄默的习惯令他难以开口。粉橙的夕照渐渐转冷,蓝紫的色调映在他的眼中,愈发显得他的目光晦暗,他闭了闭眼,终于一字一顿地说:“保护您是我的职责。” 西莉亚不由涩然一笑:“而职责对您而言,就是一切,对吗?” 卢克挣扎地握紧了双拳。 可在他再说出什么之前,西莉亚已经轻飘飘地将话题转开:“我听说圣殿骑士十分擅长应对刺杀。” 金发骑士凝滞片刻,似乎没能跟上她转换气氛的速度。他垂下眼,金色的睫毛为他的眼睑蒙上两弯月牙,也将眸底的波动遮掩得干干净净。他再次出声时已经毫无异状,甚至显得如释重负:“会中兄弟都已经习惯了摩洛教徒的刺杀。” 他停顿了一下,才平静道:“我来到迦南的第三天,就目睹了一场刺杀,杀手就死在我的脚边。” 这是卢克首次提及自己的过去。西莉亚充满兴味地挑挑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很遗憾,我的故事要让您失望了。那只是一个毫无技法的普通杀手,连大团长的脸都没见到,他已经被护卫斩于剑下。” 西莉亚摇摇头:“神殿也一样。” 金发青年的脸色微微一变,显然想起了现任圣女亲历的数次刺杀。他有些懊悔地抿唇,缓和气氛的场面话才酝酿了个头,圣女就已经发问: “听上去……您对大团长很崇敬?” 卢克讶然地瞪大了眼,下意识答道:“当然。” 西莉亚背着手转过身,回眸撩他一眼:“那么您想知道大团长对您的评价吗?” 她再次没等对方回答,就径自噗嗤一笑:“不管您想不想,我都暂且保密。”说着她脚步轻快地向关押玛丽的石洞走去,口中说着:“亲爱的玛丽,恐怕我要麻烦你和我一起赴个约。” 圣殿骑士站在原地,神色难解地看向自己使剑的右手,唇角却不自觉微微上扬。 ※ 由里尔的仆从带路,西莉亚三人来到了乌奇萨另一端的一个中型石厅。 还没到门口,里尔就已经亲自迎上来。他看到垂头跟在西莉亚身后的玛丽,明显愣了一下,随后他若无其事地向西莉亚欠身行礼:“圣女大人能前来,着实令在下受宠若惊。” 西莉亚弯了弯眼角:“我还有许多事要请教您。” 里尔配合地微笑:“在下定然知无不言。”他说着引着三人往厅中行去,却是全程将卢克当成透明人晾在了一边。 看来乌奇萨的神殿中人与圣殿骑士团确实关系紧张。 厅中摆了一张长桌。里尔谦逊地让西莉亚坐在了上首,她也没推辞。但下一刻,她的神色便有些微妙了: 里尔轻咳一声,从石柱后转出了一个人,赫然便是尤金妮。 西莉亚抬了抬眉毛,似笑非笑地看了里尔一眼,向脸色苍白的尤金妮颔首:“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见面了,尤金妮修士。” 尤金妮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她垂下头:“我……是来向您请罪的,请您宽恕我的怠慢和无礼。” 西莉亚无声地笑了,一脸诚恳地向里尔征求意见:“乌奇萨对‘怠慢和无礼’的定义是不是与众不同?” 里尔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还没答话,西莉亚就自顾自说下去:“如果让一群士兵围住您、并且他们的手中都恰好有兵器,不仅如此,这些兵器的尖头都凑巧对着您,而这样的状况被称为‘怠慢无礼’,那么在圣城中的那些摩洛教徒犯下的罪,也不过是对主的信众无礼罢了。” 尤金妮惨白着脸拜伏下去,终于放弃了最后一点不必要的傲气:“我自知犯下了亵渎圣灵的大罪,愿此生为之忏悔。” 西莉亚宽和地笑了笑,双手抬了抬示意她起身。 尤金妮却匍匐在地,一动都不动。 西莉亚清楚看见一旁侍立的神官露出不忍的神色。没想到尤金妮的人气还挺旺,她当即转头吩咐道:“玛丽,去把尤金妮修士搀起来,地上凉。” 尤金妮的双拳攥紧,微微抬眸,厉色一闪而过。 “你的力气可不小,当心别伤到尤金妮修士。”西莉亚面色不改,笃笃定定地补上嘱咐。尤金妮又是一颤,显然明白了她语中的暗示--玛丽不仅行刺失败了,连她的能力和底细都已经被排摸清楚。 尤金妮颓唐地垂着头自己起身,挥开了玛丽的手,踱到了长桌的末端--那是最卑微者的位置。 夹枪带棒地收拾完尤金妮,西莉亚好像终于想起身边还站着里尔,顺势对他露出无害的微笑:“我觉得可以餐前祈祷了。” “请您带我们祈祷,圣女大人。”里尔看了尤金妮一眼,面色淡淡地落座。 西莉亚自然不会拒绝,她十指交叠合掌胸前,轻声念起餐前祷告。 说完祷词她立即睁开眼,众人大都还虔诚乖顺地闭着眼,只有卢克已经眨动眼睫,目光游移判断起四周的状况。两人的视线隔着短短的距离碰触,而周遭人对此一无所知,她觉得有趣,不由勾了勾眼角。 第7节 受教条所限,进食时所有人都一声不吭。 等最后一道水果上完,里尔率先打破了沉默:“圣女大人,请容我简略介绍一下乌奇萨的现状。” “请。” “大主教动身前往圣城前将主事权交予了区区在下,如今既然圣女大人莅临,这份权力本当交还给您。” 年轻的修士表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惶恐:“更何况,在下的倏忽竟然让撒旦的种子生根,使您遭受危险。还请您务必不要推辞!” 他说着掏出象征统领权的一把金钥匙,双手捧着向西莉亚呈上。 大主教与圣女向来不和,这是夺取乌奇萨控制权的大好机会。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都聚集在西莉亚身上,等待她给出意料中的答复。 圣女却眯了眯灰色的眼睛,干脆利落地回道:“容我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超级玛丽:你们造吗,有两个人就在我门外两步的地方谈(xiu)人(en)生(ai)[doge][拜拜]然而纯情少年“您还有我啊我就站在您面前啊!”的潜台词,我觉得圣女根本没get到[蜡烛] 1小时前 来自 我真的是忠啊客户端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我们团的小伙子都急需情感辅导[doge] [评论]圣女去死去死团:嘴炮+虐狗+装傻三连bo,圣女毫无人性[大哭] ☆、特殊任务 里尔一愣,他惶恐地说道:“还请您不要再推辞,非常时刻,只有您才能服众。” 西莉亚宽容地看着对方卖力表演,将他难以抑制的惊喜看在眼里,好笑地扬了扬眉:“圣地存亡攸关的时刻更需要您维护乌奇萨的秩序。” 里尔便将那把金钥匙收了回去,恭敬道:“等您熟悉乌奇萨,在下还是要将这钥匙交还给您。” 西莉亚淡淡一笑,好奇地问:“大主教到圣城去了?我在神殿并未见到他。” “您……原来没有见到他?”里尔随即察觉自己的提问十分失礼,连忙弥补道,“但圣城的状况实在令人心惊,也许是错过了……” 西莉亚几不可见地眯了眯眼,若无其事地答道:“大约是错过了,我也很担心大主教的下落。不过主教大人应当很看重您,不然也不会将乌奇萨托付给您。” 里尔连忙行礼:“并非如此,在下一年前才从弗兰德斯来到迦南,随侍主教身边也不过数月,实在称不上被看重。” 几个月之间就能博得大主教的信任,里尔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西莉亚含笑看了尤金妮一眼。里尔立即会意,面不改色地答道:“尤金妮修士在乌奇萨已经清修了近八年。” 这也就意味着尤金妮十一二岁时便来到了东方的迦南,并且在条件艰苦的清修地度过了最好的年华。如此的虔诚和节制令西莉亚都有些赞叹,无怪乎尤金妮在这里有深厚的人望。 西莉亚了然地微笑,向尤金妮的方向撩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您的信仰真是令人钦佩。只可惜您听信了谣言,才会如此激愤。” 尤金妮垂下头,没有说话。 里尔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圣女大人绝不会被现今暂时袭来的黑暗打败。” 西莉亚抬眸看了他一眼,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 “您也许不知,但上一任圣人西蒙在临终时曾经留下预言。”里尔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清晰且肃穆地说道,“西蒙大人在最后时刻得到神启,预言异教徒攻破圣城。而那时在位的圣女是被主选中之人,将会拥有无上的力量与尊崇,并且会亲手将亚门人彻底赶出迦南,重现丹尼尔大人时的荣光。” 里尔说着起身,向西莉亚躬身,“而神启中的圣女大人无疑就是您。” 西莉亚的反应颇为冷淡,她轻描淡写地反问:“哦?” “您拥有的是于绝境中照亮黑暗的力量,绝不会有错。”里尔眼神熠熠,西莉亚见状几不可见地扬了扬眉。 她忽然就想起了力量失控时自己所说的话。 那时她看着惊慌失措的尤金妮,判定她想要的是某样属于自己的东西。 西莉亚的笑弧加深了些许,她从容自若地转开话题:“您过誉了。”她侧目看向方厅尽头的小洞,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繁星隐约闪烁。她松弛了肩膀,向里尔提议道:“今天已经足够漫长了,就到这里吧。与您一同用晚餐十分愉快。” 里尔当即起身:“是,请您务必好好休息。” 他将西莉亚三人送到厅外,眼风往身后一扫,压低了声音:“如果您愿意再次造访,在下还有事想要知会您。” 西莉亚一收下巴应承了下来。 里尔再次行礼,而后施施然退后,他流利的步态比实际年龄要老成许多。西莉亚清楚看到卢克在里尔离开时绷紧了唇线。 他显然并不喜欢、也不信任这位教士。 带三人来的仆从在厅外等候,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卢克便发话了:“不麻烦您带路。”对方礼貌地点头,将火把递给卢克,一句话也不多说便悄然离开。 西莉亚自然地搭上卢克的手臂,无言地和他走了一段路。 他们走入乌奇萨堡垒的深处,四周只有地下泉水潺潺流淌的声响。西莉亚猛地开口,视线仍旧直视前方:“尤金妮以为自己就是西蒙预言中的圣女。”她顿了顿,话语中浮上温和的嘲讽,“又或者说,她想要成为那位被选中的圣女。” 卢克并不意外,他小心地举着火把照亮凹凸不平的地面,低声应答:“所以她才会对您有那样的敌意。” 西莉亚垂眸一笑:“被主选中的圣女……这个名头就那么诱人?甚至能让清心寡欲的信徒都疯狂起来。” 全程沉默的玛丽突然插口:“那么说,您宁可自己没有这样的力量、是个普通人?” 卢克几乎是严厉地盯了她一眼,玛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西莉亚却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向玛丽狡黠地眨眨眼:“怎么可能?” 圣女灰色的眼睛在火把光影掩映下加倍摄人心魄。她伸手抚平发巾的褶皱,慢条斯理地道:“拥有力量固然要付出代价,但总比因为普通而任人揉搓要好。况且……”她骤然压低了声音: “我本来便一无所有,根本不害怕所谓的代价。” 金发骑士的眼神随之一滞。也许是玛丽还在场的关系,他没有像傍晚与西莉亚独处时那般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而是有些生硬地说道:“这些事可以留到明日再考虑,今日就请您好好休息。”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暂时居住的石洞。 西莉亚看着玛丽扬了扬眉毛,戏谑道:“虽然我很想让你留在我身边,但显然卢克爵士不会同意。” 圣殿骑士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调侃,便拘谨地垂眸不语。 玛丽对卢克仍然心有余悸,便垂头丧气地钻回属于她的小小石洞。卢克仔细将门锁好,而后回转身面朝西莉亚,重复他的请求:“请您早些歇息。” 西莉亚看了一眼石廊两侧来回巡视的守卫,放缓了语调开口:“如果可能的话,也请您多休息。” 卢克没想到会得到特殊关怀,不由讶然地瞪大眼。等他想起要道谢谦让,圣女已经关上了洞门。他难得将情绪摆在了脸上,显得有些懊恼。 石壁上斜插的火把明明灭灭,暖光照耀下他的肤色反而白得带了瓷器的冷感,他揉了揉眉心,很快如往常一般克制自律。 ※ 次日一早便有人送来简单的早饭。西莉亚也不挑剔,填饱肚子后来到所居的石洞外。 一夜之间,卢克里修斯似乎根本没改变过位置,仍然站在石廊中段,身姿中丝毫不见疲惫。西莉亚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狐疑地出声:“您休息过了吗?” 圣殿骑士在她靠近前便回转身来,垂下视线谦恭道:“感谢您关心,已经休息过了。” 西莉亚拿他有些没辙,摆了摆手问:“玛丽没什么动静?” 卢克正色回答:“很安分,也没有人来找过她。” “那好,请您随我来。”西莉亚转身往自己的洞中走去,等卢克也进门后,她做了个手势让他把洞门关上。 虽然有些迟疑,卢克还是仔细将门掩实了。 西莉亚深吸了口气,无比清晰地开口:“请您拔剑,做出让会我感到危险的动作。” 金发骑士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他语气克制地拒绝:“请您恕罪,我做不到。” 西莉亚反手掩住嘴唇,罕见地难堪起来:“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这是我学会控制力量唯一的方法。”她回头看向窗外,自言自语:“我总不能直接从悬崖上跳下去,希望那力量还能带我飞吧?” 卢克神情紧绷,双眼里烧着极亮又冷极的火焰。他显然心有愠怒,口气却仍旧温和冷静:“如果真的有危险,我会保护您。” “我知道,”西莉亚不忍地哽了一下,“但对我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金发骑士仿佛害怕她会强行拔剑,僵硬地将手按在剑柄上。他半是固执半是歉疚地重复:“我做不到。” “您不该道歉,”西莉亚竟然没有直视对方的勇气,低低地说,“这是我的请求,您不必负任何责任。当然,这对您的骑士身份和骑士剑都是侮辱,但……” 在卢克无言的注视下,她愈加心烦意乱,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也许让玛丽来是个更好的选择。”说着她便要开门离开。 西莉亚与卢克擦肩而过,他顺势伸手拉住了她。 骑士没有戴手套,修长骨感的手指搭在她腕上,犹豫不决地颤抖了一下。而后他艰涩地低声道:“请您……让我试一试。” 西莉亚愕然抬头,抿着唇后退到原位。 卢克清晰可闻地深吸了口气,利剑缓缓出鞘。他的剑尖谦卑地下垂,在半空停顿片刻。 “失礼。”他语音未落,剑光已经划出流利的弧线。 西莉亚看着雪亮的寒芒扑面而来,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惊叹,而非恐惧。她根本来不及去寻找那高深莫测的力量,剑风已经到了面前。 剑势骤然收住,圣殿骑士谨慎地将手臂垂下,开口第一句便是道歉:“是我没有把握好力度。” 西莉亚却以手遮目,沉默了片刻才从张开的指缝间与卢克对视。她似乎有了什么新发现、并对其难以置信,语气也不复素日的从容:“不,是我的问题……” 金发青年不解地注视她,下一瞬,他翠绿的眼眸因为圣女给出的答案瞪大了。 “我……不相信您会伤害我。”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迦南新鲜事v:最新报道!@正版圣女如假包换 一记直球直接肯定了@卢克里修斯 在心中的地位!!!所谓凶残萝莉一秒变软妹也不过如此,小编目测前方有一大批手持火把的团员靠近[doge] 3分钟前 来自 微博乌奇萨版 [热门评论] 圣女去死去死团:@卢克里修斯 你丫怎么不干脆一剑把圣女砍死算了! 圣殿骑士团官方v:[微笑]密切关注。 超级玛丽:只有我一个人的关注重点在“萝莉”上吗……[拜拜] ☆、突击训练 西莉亚抹了把脸,很快恢复了镇定,快步再次朝门边走去:“还是让玛丽来比较靠谱……” “西莉亚大人,”卢克唤住她,语声微微急促,“我……可以再试一次。” 西莉亚缓缓回身,低眸笑了笑:“辛苦您了。” 两人再次在石洞两端站定。西莉亚闭上眼,紧握的双拳多少泄露了真实的心绪。 第8节 金发骑士唇线紧绷,他重新将剑尖抬起,手腕翻了翻,剑刃上随之流过炫目的银辉。他的神情虽然沉肃,却也因此愈加迷人。他认真地凝视西莉亚,而后他做出蓄力的姿势,眸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也渐渐消失。 剑光划开初冬早晨凝滞的空气,带起的风凛冽逼人。 这一剑中有真正的杀气,将圣女的头巾都带了起来。 银色长发从发巾挣脱,却并非因为剑风。 西莉亚倏地睁开眼,面对急速靠近的剑风眼都不眨,抬手便是一挥。纯白的光点宛如被风带起的丝带,轻柔地将剑尖往侧旁一卷,发出铿然脆响。 咣当一声,长剑落地,骑士被无形的大力向后猛推,撞上石壁。 洞顶因震动落下零星的砂砾。 但圣女并未就此停下,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卢克,优雅而有压迫感地一步步靠近,右手手指如花苞般展开,掌心现出致命的光团。 卢克的瞳孔微微放大,一瞬的惊惧后,他反而冷静下来,平和地唤她:“西莉亚大人。” 西莉亚已经走到了他身前,垂眸俯视他的神情有种非人的冷漠。光球从她的掌心悠悠浮起,眼看着便要降临。 圣殿骑士毫无畏惧地直视圣女,再次吐字清晰地呼唤:“西莉亚大人。” 她逆光而立,灰色的虹膜因为暗影而泛着淡紫,神秘而冷酷。 卢克里修斯几乎都要相信她会下杀手。他轻轻吐了口气,精致的眉宇舒展开,竟然彻底放松下来。 可下一瞬,西莉亚全身晃了晃。她痛苦地皱起眉,就好像躯体中寄宿了两个灵魂,正在争夺着控制权。她的左手执拗地伸出,想将右手压下去,可后者却僵硬且不听使唤。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际渗出,她紧咬牙关,姿态怪异地佝偻了身体,几乎要蹲在地上。 卢克与西莉亚不过半臂的距离,一伸手间便是生死之别。 金发青年与她四目相交。这一次,他没有局促地转开视线,反而定定看进她眼里,一瞬间做了决定。 “不要……”西莉亚领悟了什么,艰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光团趁她片刻的分神又明亮了几分。她恼怒地瞪视自己不听指挥的右手,在心里一字一顿地对这霸道的力量宣战:她才是这身体的主人,力量也由她控制! 卢克罕见地对她弯了弯眼角,双目如同无波的翠色深湖,无畏且平静。他毫无迟滞地伸出手,向那足以令他瞬间湮灭的白色光团靠近。 苍白的光焰照亮了他的指尖,火苗微微拉长,迫不及待要吞噬下一个猎物。 西莉亚瞳仁一缩,火苗剧烈颤抖了一下,无声地熄灭。 骑士的手也随之定格在半空。西莉亚却不假思索地反握回去,与他指掌相贴。 两人都没有开口,但眼神交汇便足以传达一切。他们都长长舒了口气。 “您没受伤吧?” 刚才卢克撞出的动静着实不小,带得门边桌上的陶罐都歪倒滚落,碎成一地狼藉。 金发骑士下意识摇了摇头,随后不自在地别开脸,避免与西莉亚眼神相接。他们现在靠得很近,近到可以听清彼此尚未平复的心跳。 西莉亚却对此毫无自觉,仔细端详了对方片刻,才相信骑士的确无大碍。她不免有些后怕:“抱歉,把您卷进这样危险的事态,是我欠缺考虑。” 卢克一如往常地拒绝接受上位者的歉意:“不,是我主动要求再试一次,您不需要道歉。” 他这样客气的态度无懈可击,却又未免显得疏离。西莉亚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拉开距离,尽力缓解气氛:“您可否告诉我,刚刚您把我想象成哪位了?” 本意在于缓和尴尬的揶揄成效不佳,卢克意味深长地沉默片刻,才轻声说:“我在西陆时的一位故人。” 西莉亚自知失言,掩饰地转开话题:“不过这番辛苦也不算全无成果。” “您看。”西莉亚吸了口气,掌心翻转向上;虽然微弱,但她的掌心的确有东西散发着光芒。她似乎不太习惯献宝似地显摆,微垂了视线将手指内蜷,白光随之安然湮灭。她看着卢克诚恳地说道:“谢谢您。” 圣殿骑士局促地张了张口,最后没有再将谢意推拒开。 西莉亚满意地一笑,扶着墙起身:“现在就该找玛丽试验一下了。”卢克欲言又止,她大喇喇地摆摆手:“有您在旁边,不会有什么大碍。” 卢克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妥协了。 门锁的声响令玛丽哆嗦了一下,她努力装作无所畏惧,看向站在门洞阴影中的圣女和圣殿骑士:“二位有何贵干?” 西莉亚施施然从暗影中步出,将一把匕首抛给玛丽,稀松平常地道:“用你能想得到的方法,试图靠近杀死我。” 玛丽狐疑地盯了她一眼,毫不掩饰自己对圣女的不信任:“这是您独创的酷刑手段?” “你愿意那么想是你的事。”西莉亚对此一笑置之,她用下巴朝地上的匕首点了点,“动不动手也是你的选择。” 玛丽布满雀斑的脸庞微微涨红,她拔高了音调:“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西莉亚眯了眯眼,没有答话。就在出言反问的同时,玛丽灵活地矮身拾起匕首,腿一蹬就冲了过来。 这一次西莉亚没有直接用手指去格挡利刃,而是五指微张向前。 她凭着过去看过的各种奇幻魔幻作品,试图模仿主角风范十足的魔法护盾。可惜这似乎并非易事,她的掌心连方才现身的白色光团都无。 卢克绷紧了唇线,随时准备上前。 玛丽也有些惊讶,眼中精光一闪,她前冲的劲道顿时加倍。 西莉亚阖上眼,循着方才试验中获得的强烈印象,想象以掌心为中心,将光团一点点压扁为薄薄一片,在身前铺展开光铸就的镜面。她已经听到了玛丽扑来的风声,可她费劲全力铺开的屏障依旧薄如蝉翼,软绵绵的毫无防御力。 但下一刻她便知道自己错了。 砰! 玛丽的力气的确惊人。但她好像直接撞上了一堵柔软的屏障,身体依旧前倾,却无法再前进半分。西莉亚清楚看到对方的眼惊恐地瞪大,而后玛丽便向后飞了出去。 玛丽扑来的力道有多大,她被弹出去的劲头就有多猛。若不是从石壁中凿出的小窗狭窄,她险些直接落出洞外。她大口喘着粗气,揉了揉生疼的脊背,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西莉亚和卢克对视了一眼,她绷不住勾了勾唇角。 除了空手夺白刃和大光球术以外,她终于领悟了一个危险性不那么强的技能。 圣女反手抹了抹薄汗,干脆利落地对玛丽道:“再来。” 女仆非常有尊严地抬高了下巴:“我拒绝!”那模样和第一次出现时畏畏缩缩的样子天差地别。 西莉亚挑了挑眉,居然没强迫对方继续:“好吧。” 玛丽却坐不住了:“你其实并不能真正控制自己的力量,对吗?不然何必要找我尝试。” 卢克冷然盯了玛丽一眼,手按在了剑柄上。 西莉亚对玛丽的冒犯不以为意,甚至于说更习惯这种对等的质疑,自然地答道:“亲爱的玛丽,看来你不仅力气大,头脑也很灵光,真的不考虑换个效力对象吗?” 玛丽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西莉亚似乎也只是随口一说,转身便往洞外走去:“我去会一会里尔修士。” 卢克跟在她身后,再次小心谨慎地将门上了三道锁。 “请您跟我来,玛丽就交给守卫看护。” 对于西莉亚的决定,金发青年显然并不赞成。他脸上闪过犹豫的神色,拘谨地抿了抿唇,最后还是低声坦诚说:“西莉亚大人,恕我直言,将您的状况和行踪透露给刚才那位并不合适。现在又留她独处……” 西莉亚坦然一笑,又朝他作弄似地眨了眨眼:“我知道。” 卢克沉默片刻,微微垂头:“我明白了,如果这在您计划中的话……” 不知怎么,西莉亚竟然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些微的委屈。 也许用这个词形容骑士并不合适,但对方垂眸的姿态也好,微微凝滞的语气也罢,都流露出不被报以应有信任的失落。又或者这只是两人方才生死关头的默契造成的落差。 她当即哭笑不得地说道:“不,我也只是有个猜测。” 卢克沉默地颔首,与她再次往里尔的住处行去。 里尔仍旧客客气气地迎出来,寒暄了几句便引着西莉亚往洞中行去。他招招手让侍者奉上清水,举杯向西莉亚一致意,而后直入正题: “您来得正是时候,圣城来的信使刚刚抵达。”里尔深吸了口气积聚说出消息的勇气,而后揉了揉鼻子,压低了声音,“橄榄山已经完全沦陷。”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超级玛丽:我还是很在意昨天那条消息的“萝莉”说法,@卢克里修斯 求证! 刚刚 来自 我是小白鼠客户端 [评论]卢克里修斯v:…… [评论]圣女去死去死团:我造了,肯定是a,肯定是! [评论]正版圣女修行中v:回复@圣女去死去死团:我会把你碾成一块平板[微笑] ☆、背腹受敌 橄榄山即为神殿所在之处,是信众心中的至圣之地。 西莉亚配合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肃容问道:“圣城法兰西军队的状况如何?” 里尔苦笑一声:“法兰西军的确仍然占据了北城,但要反攻却非易事。” “狮心军团还没有到?”西莉亚仔细观察着里尔的表情,试图从中判断出这位修士在锡安王位一事上的立场。 里尔摇了摇头,显得痛心疾首:“理查似乎与法兰西陛下为圣城光复后的分配问题起了争执,因此拒绝出战。” 即便西莉亚对锡安没太多感情,闻言也不由怒极反笑:“城都没夺回来,就已经开始考虑瓜分战利品了?” “听传言说……”里尔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法兰西君王想要独吞功劳,理查为手下的勇士不忿,才做出那样冲动的决定。您可能也听说了,理查的脾气向来暴躁。” 西莉亚若有所思地盯了里尔一眼,转而抛出另一个问题:“圣殿骑士团的援兵也没到?” 紫袍修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露出略显嘲讽的微笑,眼风往卢克的方向一扫:“大团长与法兰西那位站在一边,推迟了援护的日期。” 如果说此前西莉亚还对哈丁战役的惨烈感到疑惑,此刻她对十字军会大败是丝毫不奇怪了。她挑了挑眉:“对此,您准备怎么表态?” 里尔适时垂头表示谦恭:“在下正等候着您的指示。” 神殿在英法党争的表态于战局至关重要,但一不小心便会引火上身。里尔显然与大主教一样,都支持英格兰国王;但西莉亚目前尚无政治立场,并不适合贸然插手。因此她便大喇喇地摇头:“目前主事的是您,代表乌奇萨调停那两位君王的任务……自然也交给您处理。” 她说的是“代表乌奇萨”,而非“代表神殿”--圣女很清晰地表明了自己无意插手英法之争的态度。 里尔不由陷入了沉默。半晌,他才匆匆道:“既然如此,此事还要与其余神官商榷。圣女大人,轻容在下先行告退。” 西莉亚面色如常地点头:“辛苦您了。”她看着紫袍修士快步穿过厅堂消失在曲折的石洞间,转头看向卢克里修斯,用只有他听得到的音量骂了一句:“尽是想着站队的政客。” 出于一贯的谨慎,卢克没有立即表态,而是沉默地与西莉亚并肩朝住处走了片刻,才轻声应答:“在我看来,兴许是神殿在英法两党之间作梗。” 圣女讶然地看了骑士一眼,脸上显露出深思之色。失去圣城傍依的神殿若要继续维持地位,最简单易行的办法只有一个:利用调停党争的权利树立权威。 这么一想,里尔方才的试探可谓是居心叵测。西莉亚唇边现出冷笑,转了转眼珠还没说话,前方突然传来喧哗声。 第9节 卢克一个箭步挡在了西莉亚身前,微微侧眸:“请您不要离开我身后。” 他语音未落,一群人就已经从甬道尽头现身,各个气势汹汹。 西莉亚定睛一看,不由抬起了眉毛--领头的正是理应在忏悔的尤金妮。她露出冷冰冰的微笑,毫不犹豫地发令:“快拿下那个异端!” 西莉亚眯了眯眼,慢悠悠地道:“之前说我是骗子,现在干脆声称我是异端。尤金妮修士,看来您对我真的意见很大。” “对你这样亵渎圣灵的恶魔,我当然只有憎恶。”尤金妮掷地有声,她身后的信众频频点头,激动而憧憬地划起十字,对她的话嚼都不嚼就笃信不移。 卢克见状拔剑出鞘,雪亮的剑刃照出他平静的眉眼,他一个眼神将蠢蠢欲动的守卫逼回去:“尤金妮修士,保护圣女是圣殿骑士团的职责。若您执意如此,圣殿骑士团此后都不会是您的朋友。” “呵呵!”尤金妮不屑地嗤笑,一抬尖尖的下巴,“真可惜,你的心智也被异端邪说所蒙蔽,趁早悔悟吧,圣殿骑士!” 尤金妮的支持者立即传声筒似地附和:“现在醒悟还不晚!”“不要被恶魔诱惑了!” 西莉亚从卢克身后现身,直视白袍修女,似笑非笑地问:“您为何会认为我是异端?” “你那所谓的力量根本不是主的恩赐,恰恰相反,那正是你与恶魔之王别西卜缔结邪恶契约的证据!”尤金妮的话语激起身后信众一阵愤怒的咒骂,本就亢奋的人群被这位女贤者彻底煽动起来,各色咒骂与对神明的呼唤立时响成一片。 有人干脆从地上拾起石块,大吼一声就朝西莉亚扔去。 “女巫!” “别西卜的荡妇!” “下地狱吧!” 卢克举盾挡在西莉亚身前,回头与她对视一眼。她向他一颔首,镇定地继续与尤金妮驳诘:“恶魔之王别西卜?这么看来,您定然掌握了有力的证据。” 尤金妮似乎就等西莉亚这么问,冷哼道:“那当然!如果真是主赐予的力量,又怎么会……”她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轻咳,女贤者犹豫地止声,随即露出一个微微扭曲的笑:“想要套话?这些证据暂且留到你被审判的时候。” 她说着抬手,正气凛然地喝道:“为了主的荣耀,拿下她!” 早就难以自抑的信徒们立即怒吼着冲了过来。 幸而甬道狭窄,卢克要阻挡住攻击并不困难。但是……西莉亚猛地闻声回头,脸色不由一变。 另一队明显装备更为精良的神殿守卫列队而来,他们不仅没有护驾的意思,反而来者不善,步步近逼地将西莉亚和卢克的后路顿时封死。 西莉亚寒声问:“是哪位命令你们来的?” 着轻甲的守卫齐刷刷分开,里尔从队伍中步出,神情仍旧谦恭:“听说二位起了争端。” 西莉亚不过是拒绝了立即支持英格兰,里尔便翻脸不认人。西莉亚的面色愈加沉肃,她噙着冷笑问:“里尔修士,您这是什么意思?” 里尔从容不迫地摊开双手:“尤金妮修士提出对您进行调查和审判,经过商议,我们决定同意她的请求。毕竟乌奇萨的各位都从未见过圣女真容。” “所以下一步我要面对的,就是和西陆那些所谓的异教徒一样的命运?先是拷问,然后是‘公正’的审判?”西莉亚深吸了口气,捻动手指,立即有纯白的光焰在她的指尖跃跃欲试地跳动。她微微一笑:“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整座堡垒。” 来袭的信众闻言当即炸开了锅,却又对西莉亚指尖的火焰畏惧不已,暂时停止了攻击,但气氛加倍剑拔弩张。 卢克不赞同地回头看了一眼,压低的语声罕见地流露出焦急:“西莉亚大人!” 西莉亚安抚地向他弯弯眼角,继续对里尔说道:“既然如此,我要求举行一场真正公正的质询。因为掩藏的事、没有不显出来的;隐瞒的事、没有不露出来被人知道的。[1]” 嗡嗡的议论声在狭窄的空间中回荡。西莉亚引据的是福音书,态度坦坦荡荡,众目睽睽之下里尔反而没有回绝的余地,否则只会令信众不满。他征询地看向尤金妮,后者咬牙切齿地道:“正合我意。” “圣城局势危急,庭审事不宜迟,放在明日如何?” 西莉亚向里尔冷淡地颔首,轻描淡写地道:“可以。不论结果如何,容我事先提醒您一句,愿主垂怜世人,但我并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 里尔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他随即恭顺地为西莉亚让路。卢克跟在圣女一步后,却被拦下来。西莉亚当即转身,恼怒地盯着紫袍修士。 里尔冲她满怀歉意地笑笑:“您可以继续在原来的处所居住,之后会有神官前来向您询问情况。但这位骑士也必须分开接受质询,在下会另行为他安排住处。” 圣殿骑士的目光与西莉亚半空交汇,卢克隐忍地抿唇,用眼神表面自己愿意接受未知的待遇。 西莉亚却彻底冷下脸,坚定地摇摇头:“卢克里修斯爵士被指派给我,我不会与他分开。”她危险地眯了眯眼,对着里尔咧嘴笑:“如果您执意如此,我不介意直接用武力解决问题。” “您是在威胁在下?”里尔皮下肉不笑地挤出几个字。 圣女将垂在襟前的银发往后一撩,灰色的眸中冷光闪烁:“对,我在威胁您。” 里尔的面颊抽动了一下,他不甘地握了几下拳,浮夸地向守卫呵斥,将火气撒在属下身上:“还不给圣殿骑士让路!” 西莉亚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手,她环视四周,显然在铭记在场每一个人的面孔。立场不坚定的信众不由缩起脖子,试图躲开她的逼视。圣女笑弧加深,意味深长地宣布:“如果有哪位对此还有异议,与您一会将是我的荣幸。” 尤金妮翕动了一下嘴唇,最后将谩骂咽了下去。 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西莉亚嗤笑一声,转头向圣殿骑士歪了歪头:“卢克爵士?” 卢克的眼里浮上星点无奈的笑,他安静地垂头,谦恭地伸手:“西莉亚大人。” “那么各位,我先失陪了。”西莉亚抛下这么一句,将手搭在了卢克掌中,两人并肩扬长而去。 里尔脸色微妙地呆立了片刻,低低咒骂了一声,他猛地抬头看向尤金妮,彻底卸下了谦卑有礼的矫饰:“您的指控最好有理有据,不然……”他顿住,露出阴森森的微笑:“我会保证先声名扫地的人……是您。” 女贤者对里尔的憎恶丝毫不亚于对西莉亚,她冷哼一声:“如果我失败了,您也不会有好下场。” 两人在大庭广众下互相瞪视了片刻,异常有默契地同时转身,向两个方向快步离开。方才人满为患的甬道顿时空无一人。 洞顶的水滴有节律地落地,滴答,滴答,宛如质询开始前的倒数。 作者有话要说:  [1]《新约·路加福音》8:17 民调一下,现在这个文名是不是有点不吸引人啊……(趴) 【旧浪微博迦南版】 正版圣女修行中v:@圣女去死去死团 @是里尔不是李尔 放学别走[微笑] 刚刚 来自 暴走客户端 [评论]超级玛丽:翻译一下,大概有“既然你们主动来找我打架,我实在是盛情难却哦呵呵”和“居然敢动本宫的男人你们不要活了”两层意思[挖鼻] ☆、众矢之的 等走出里尔等人的视野范围,西莉亚和卢克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居住的洞窟近在眼前,过道两旁的守卫似乎还没接到消息,仍然恭敬地向两人行礼。 西莉亚与卢克对视一眼,齐齐直奔玛丽所在的石洞。 卢克快速开门,门板重重撞上石壁,激起一阵灰尘。 玛丽显得很镇定,她抱着膝盖靠在墙角,抬头仔仔细细将西莉亚打量了一番,似乎有些失望。 西莉亚二话没说就走到对方面前,将女仆的下巴扳起来,笑笑地道:“尤金妮没能把我生吞活剥了,你很失落?” “你都知道了?”玛丽毫不意外,反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都做到这份上她还赢不过你,我认了。” “亲爱的玛丽,我觉得你产生了很严重的错觉,”西莉亚的语气轻松,却异常有压迫感,她不紧不慢地反问,“你该不会以为,我拿你当力量的试验品真的只是心血来潮吧?” 玛丽的脸色微微苍白,她哽了一下,粗声道:“你……你是故意让我知道的?” 圣女笑而不语。 女仆进而思索,多想明白了一层,她的声音开始发颤:“你刚才是故意离开,让我有机会向尤金妮的人泄露你的……”她突兀地收声,狠狠甩开西莉亚,向后挪动到石洞另一边,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噢玛丽,你还真是比我想象得天真。”西莉亚夸张地叹息,毫不留情地表露出嘲讽,“多亏了你,我才能确认盘踞在乌奇萨的毒蛇远远不止一条。” 玛丽有些歇斯底里,她怪笑了几声:“可是你真有能耐同时应对尤金妮和里尔吗?答案是没有。” 卢克对女仆的无礼终于忍耐到极限,他一个箭步上前,冷声喝道:“够了!” 他难得动情绪,瓷一样精致又苍白的面容紧绷,神态却依旧迷人,双眼里宛如烧着极亮又冷极的火焰。 玛丽彻底豁出去了,对此嗤之以鼻:“只要被乌奇萨的信众将判为异端,即便你有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圣殿骑士,也无济于事。假如你动用那不成熟的力量,也只会让你死得更惨。” 西莉亚有一瞬很想对玛丽哼唱“让我们地狱作伴潇潇洒洒”,她强忍住笑意,轻快地说道:“只要有你陪着,下地狱的路途也会十分有趣。” 卢克闻言不甚赞同地看了她一眼,西莉亚只是一笑置之。 玛丽咽了咽唾沫,放缓了语调:“你在暗示什么?” “就算我败在了那两位手上,亲爱的玛丽,你面前只有死路一条。尤金妮修士是教宗亲封的贤者,品行高尚,怎么会动用刺杀、探听情报的卑鄙手段呢?我敢保证,不会有人承认曾经有玛丽这个人存在过。” 玛丽脸微微涨红,深呼吸了一会儿,凶狠地瞪着西莉亚问:“所以呢?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当然是在拉拢你。”西莉亚微微一笑,“我是不是真正的圣女,你很清楚。尤金妮修士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也知道得比我更多。” 玛丽张了张口,西莉亚抢在前头开口:“你不必担心之后我会灭口,你要是堪重用,之后就不会只是一个给人提水、打探情报的女佣。” 卢克在这时突然出声:“我也会保证你家人的安全。有圣殿骑士团的庇护,你的弟弟和母亲可以回西陆,甚至能在塞浦路斯开始新生活。” 西莉亚也有些意外,卢克居然在短短两日间摸清了玛丽的家事,而她对此也一无所知。 这当然是一剂猛药,如果说玛丽刚刚还故作不屑,卢克开腔后,她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动摇。她哑声说:“如果你敢对我的家人动手……” 圣殿骑士抬了抬眉毛,淡然道:“骑士有必须恪守的信条。”他停顿了一下,显得有些不自在:“向你母亲催讨债务的那几个雇佣兵……不会再来了。” 玛丽用力咬住嘴唇,静默半晌才抬眼看向西莉亚,两颊的雀斑随着笑容上扬:“您需要知道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 她示意西莉亚靠近,低声说了什么。 滴答滴答的水声叩着地面,将语声模糊。 ※ 正因为是圣城陷落的非常时期,所有信众都分外需要刺激。广受爱戴的贤者尤金妮和“圣女”要当众对峙的消息,不过一夜之间便传遍了乌奇萨。圣殿骑士团对此事诡异地保持了缄默,根本没有派人前来旁听。 但乌奇萨本身的旁听者就已经数量惊人,将宽大的议事厅挤得满满当当,有人戏称这场面和热那亚商船的满仓货物不相上下。 一个面生的神官敲了敲台面,示意众人肃静,而后面无表情地开口:“尤金妮修士,首先请您陈述指控。” 尤金妮昂首走上高台,她的出现立即引起一阵骚动。她环视四周,似乎对观众的反应感到满意,镇定自若地开口:“我,主卑微的仆人和信徒尤金妮,在此指控这位自称为圣女的狂徒。她不仅伪造身份,欺骗了神殿和信众,蛊惑主的战士,犯下亵渎圣名的罪行,更严重的是,她是个异端,是崇拜恶魔之王的女巫!” 台下观众配合地发出愤怒的嘶吼。 神官不得不出声维持肃静。他转头看向西莉亚:“您现在可以回应指控。” 西莉亚难得没有笑,冷然道:“我否认所有指控,这一切都是没有根据的诽谤。我是圣人西蒙的继承者,是神殿圣女西莉亚,在异教徒攻城时侥幸逃出圣城,来到乌奇萨避难。” “那么说来,您身上一定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 西莉亚抿了抿唇,清声答道:“很遗憾,并没有。” 旁听席再次骚动起来。 “为了防止落入摩洛教徒手中,或是让他们利用我可能的死亡大做文章、亵渎圣物,在逃离神殿前,我特意将信物,也就是藏有真十字架残片的黄金十字项链埋在了圣墓教堂的某一处。”西莉亚语毕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尤金妮冷笑一声:“但是如今这根本无从考证。” 第10节 西莉亚遗憾地垂了垂眼睫:“的确如此。”她随后看向坐在第一排的卢克里修斯,缓缓道:“但这位圣殿骑士能为我的身份担保。” “他证词的可靠性也十分可疑。”尤金妮毫不避讳地批评起圣殿骑士团,“毕竟与救死扶伤的圣约翰骑士团不同,圣殿骑士的贪婪和嗜血众所周知。” 乌奇萨的信众对圣殿骑士团显然抱有敌意,闻言发出赞同的议论声。 西莉亚面无表情地说道:“您不相信只向主效忠的圣殿骑士,我也无计可施。” “你的可疑身份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你那来路不明的邪恶力量。”尤金妮噙着冰冷的微笑,胸有成竹地推进对话,从容不迫地抛出新一轮指控,“你那所谓的力量杀死了一位无辜的士兵,他名叫雷纳德。雷纳德的同僚和家人可以证明,他是个虔诚善良的信徒。如果你真的掌握主赐予的力量,又怎么会将雷纳德残忍杀害?” 女贤者说着动情地看向观众席角落,一个老妇泪盈于睫,悲伤地呼喊着“雷纳德”,同时不断划着十字。士兵雷纳德的母亲颤颤巍巍地起身:“雷纳德是我,一个洗衣妇和一个士兵的独生子。他……他原本可以回到西陆开始新生活,却因为信仰留下,但……但……” 老妇哽咽,再也无法成句。众人不由发出同情的叹息。 “更何况,我还得到了关键的证据,”尤金妮适时抬高了音量,将全场的注意力都牢牢集中在自己身上,“我要求让证人作证。” 神官点了点头:“同意。” 两个守卫护送着玛丽走上高台。 “这位是玛丽,是调派给这个假冒圣女的女佣。”尤金妮慈和地碰了碰玛丽的发顶,以安抚的语气说道,“玛丽,你不用害怕,只要将你知道的一切说出来就好。你是安全的。” 玛丽看了西莉亚一眼,开口声音有些发颤:“她……她用我来试验她的力量。” 这一句话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西莉亚漠然地看着亢奋的一张张脸,知道信众已经发挥他们绝妙的想象力,把玛丽看成了忍受撒旦黑暗魔法折磨的无辜小白兔。 “那是什么样的力量?” 玛丽不安地垂下头,怯生生地回答:“非常强大,非常可怕的力量。” “在试验期间,你是否感觉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尤金妮关切地追问。 “是……”玛丽停顿了一下,“有一次,我差点摔出窗外。” 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 尤金妮不忍地按了按眼角,柔声道:“这就足够了,玛丽,你勇敢的行为会被铭记。”她随即转向西莉亚,冷酷地说道:“对玛丽的证词,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西莉亚沉默片刻,轻轻道:“没有。” 神官皱着眉确认:“也就是说,玛丽所说的话都是事实?” “全部属实。”西莉亚坦然承认。 尤金妮似乎愣了愣,她随即露出胜利的笑容:“无法验明身份,却使用来路不明的致死力量,还在普通人身上试验,如果这不是女巫,还能是什么?” “我不是女巫。”西莉亚的否认很快被怒吼淹没。 她与卢克里修斯视线相交,对方露出不安的神情,单手捏紧了剑柄。 “看起来我的指控似乎已经足够成立了。”尤金妮含笑向在座神官征求意见。 西莉亚的目光在诸人身上掠过,与里尔意味深长地对视了片刻。她忽然露出那有些跋扈的微笑,潇洒地扯下右手手套,将其往审判的神官面前一掷,扬声道: “我否认所有指控。以手套为信物,我要求进行武斗审判,让主在致死的决斗里证明我的清白!” 作者有话要说: 武斗审判,即trial bybat,是在证人不全或无法达成一致等情况下的审判方式。本文架空,具体律法就别细究啦-3- 【旧浪微博迦南版】 [好友圈]圣女去死去死团:卧槽,那个魔女又闹幺蛾子@是里尔不是李尔 3分钟前 来自 贤者客户端 圣女去死去死团:@是里尔不是李尔 你有本事拉黑我,你倒是有本事去抱@正版圣女修行中 的大腿啊! 刚刚 来自 贤者客户端 [评论]正版圣女修行中v:大腿也是有尊严的。 ☆、逆转审判 整个议事厅一瞬间鸦雀无声。 短暂的沉寂后,人群爆发出比此前更为骇人的呼喊声。来到迦南的朝圣者中有不少是西陆的犯罪者,为了灵魂的救赎才远走他乡,但粗麻的修道袍也无法磨平他们心头的戾气。如今有了见证血腥的机遇,这些往日的恶棍自然激动异常。 按照律典,西莉亚的确有权力进行武斗审判。但如果是西莉亚下场决斗,有那未知力量相助,她几乎是稳操胜券。列席的众神官神色各异,面面相觑,显然一时拿不定主意。 尤金妮没料到西莉亚会另辟蹊径,冷声喝道:“证据已然确凿,何必再多此一举?” 西莉亚和气地对着女贤者笑:“若我真的是您口中的女巫,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主定然会惩罚我。难道您不相信主的决断?” “狡猾的女人……”尤金妮咬牙切齿地低骂,她转向里尔,大声说:“武斗审判可以,但她不能亲自参战。乌奇萨是圣地,怎么能容忍她在信众面前施展巫术?” 里尔眉头蹙了蹙,他看了卢克一眼,像在估量他的实力。另几位神官眼看着旁观信众的情绪将要失控,附耳对里尔说了什么。紫袍修士定了定神,起身扬声道:“经过商议,我们同意进行武斗判决,但条件是双方都另请代理人作战。相信主会保佑正确的那一方,阿门!” 人群齐声应和。 西莉亚向尤金妮飞了个眼色,笃定地颔首:“没问题。” 尤金妮憎恶地转过头,低低念了几句经文,而后面向人群举起双臂:“我在此寻求能为上主荣光而战的勇士。” 乌奇萨训练有素的守卫骚动了一阵,一个身材健美的骑士在人群簇拥下走上高台,屈膝向尤金妮行礼:“安茹的查理有幸见到您,贤者大人。我愿意为您、为正义、为主而战!” 尤金妮含笑在查理头顶画了个十字:“愿主保佑您。” 高台上的神官随即看向西莉亚。没等她发话,卢克便利落地起身,向查理点了点头:“圣殿骑士卢克里修斯。” 查理体格魁梧,卢克与他站在一起便稍稍显得消瘦,但他衣袍上的鲜红十字还是具有极大的威慑力,以至于查理沉默片刻后试探性地询问:“决斗在何处举行?” 备选项并不多,不外乎议事厅内部的空地和堡垒外的沙地。前者并不宽敞,不可能举行传统的马上比武,两方只能近战一决雌雄。西莉亚不由微微眯眼:圣殿骑士日常作战大都在马上,于长枪突刺自然更为在行,如果选用近战,与敌人体格上的差距显然会对卢克不利。 里尔和同僚商议片刻,郑重宣布:“为了避免转移场地发生混乱,我等决定就在这里进行比武审判。” 尤金妮唇角一勾,斜睨了西莉亚一眼。 西莉亚若无其事地报以微笑。 两人眼神交锋间,已经有仆役将议事厅的空地清理干净。里尔肃穆地带领信众颂了一段经,而后向查理和卢克颔首示意。 卢克从西莉亚身边走过,步子稍稍顿住,深翠的眼眸澄澈而平静,他没有做出过多的保证,只是轻声说:“我会尽力。” 西莉亚抬手,将骑士的披风捋顺,毫无紧张感地开玩笑:“玛丽这辈子很可能只有这一次希望您获胜,您可千万不要让机会白白溜走。” 金发骑士愣了愣,眼里随即浮上星点笑意,他抿了抿唇,不太自在地接口:“玛丽的怒火可比地狱的炎火要可怕多了。” 这次换西莉亚愣神。 等她回过味来,圣殿骑士已经走到空地中央。他微微侧眸,两人的视线在半空擦肩而过,西莉亚不由微微一笑,向他做了个“祝您好运”的口型。 从圣殿骑士的反应判断,他显然读懂了唇语。 查理走的是力量路线,手持厚重的双手剑站定,与卢克里修斯互相行礼。他语带挑衅:“我不准备使用盾牌。” 卢克面无表情地回应:“我没有理由不用。”他说着拔出长剑,另一手举起白色大盾,面色平和地等待对方先发起攻击。 查理没料到卢克会是这个反应,不由一噎,他随即沉下脸色,摆好了姿势,大喝一声便举剑往圣殿骑士砍去。 剑锋与盾牌相击,发出巨响。 仅仅这一击便显露了查理作为骑士的非凡实力。若身在前线,他定然会是一名优秀的战士,天赐的猛力能够轻易冲开亚门人的防线,立下卓越功勋。 卢克迅速判断敌情,压了压眼睑,不打算与查理角力,灵巧地将盾牌朝侧一翻,同时向后闪身,拉开了与对手间的距离。 查理谨慎地调整了姿势,随后大喊着“神的旨意”,再次向卢克扑去。他显然打算速战速决,以充满压迫力的冲击将对方一举击垮。 卢克里修斯并没有戴头盔,他金色的发丝被虎虎袭来的剑风揉乱,额发下的绿眼睛却并未被扰动分毫,只始终冷静地判断着对手的攻击,一次又一次精准地用盾牌格挡开力量惊人的大剑。 观众见状发出了不忿的议论声。这样的打法虽然省力实用,在战场上最为合适,用在决斗中却未免有怯懦取巧的嫌疑,为老派的骑士所不齿。 数番猛攻无效之下,查理很快有些气喘,他立即调整了战斗策略,不再一味进攻,转而与卢克剑尖互指,绕了两个圈子。 卢克里修斯却猛然矮身,避开了双手剑的正面,从侧旁突袭! 查理连忙挥剑格挡,圣殿骑士却已经趁机近身,长剑划出的雪光没有一丝多余的弧度,重重叩在厚重的双手剑刃面。 兵器相碰铿然长鸣,星点的火花崩裂开来。 查理低吼一声,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剑上。 圣殿骑士的长剑发出危险的哀鸣,似乎要不堪催逼就此折断。卢克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些微的波动,绿眸中锐光一闪即逝,唇线随即紧紧绷起。 “查理!查理!查理!” 有人带头呼喊起来,虽然神官立即起身维持秩序,但区区数人的语声很快便淹没在了人声的大潮里。有力的呼喝在石洞中久久回荡,查理听到助威声顿时加倍亢奋,加大了手中的力道,涨红的脸几乎要与红褐的发色相当。 西莉亚侧眸看了尤金妮一眼。女贤者大袖的末端露出紧紧握起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甚至微微泛红。察觉到西莉亚的目光,尤金妮轻蔑地朝她做了个“你完了”的口型。 也就在此刻,卢克里修斯终于难以支撑,足下微微一松,向后溃退半步。 人群爆发出胜利般的喝彩声。 狂喜的光芒点亮了查理的双眼,他不假思索地上前追击,重重挥下大剑,去势直取圣殿骑士头颅。 卢克举起大盾格挡。 咣当!-- 盾牌被狠狠击飞。查理的剑势不止,眼看着便要落在卢克身上。 所有人屏息以待,西莉亚都不由心头一揪。 但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圣殿骑士不仅不试图闪躲,反而迎着大剑袭来的方位,向查理俯身冲刺。 寒气逼人的双手剑将扬起的披风从中撕裂,擦过雪白的背甲,发出刺耳的怪响,剑刃离卢克的后脑不过毫厘之差!金发骑士却如同感觉不到危险,迎着死神的阴影直面而上。 敌人的剑锋在卢克面颊上划出一道血痕,他却根本没有眨眼。 查理瞪大了双目,想要回护己身,却为时已晚。 卢克手中剑流过干净到炫目的光晕,他以专注却冷漠的神情判定了剑尖的去向,毫无迟疑地将宝剑向前一送。 在众人不可置信的惊呼声中,查理魁梧的身躯向后飞出去,狼狈地后背着地,滑出好几步才停下来。 大厅中一片寂静。 如果是圣殿骑士此前保存实力的选择还能归结为狡猾,方才他那一击,不顾惜自身、准确利落,是完完全全的炫技。崇敬强者之风盛行,许多人不由动摇起来,向西莉亚投去敬畏又疑惑的目光。 这样强大的骑士都愿意向她效忠,她会不会真的是圣女? 第11节 圣殿骑士对众人的反应漠不关心。他反手擦了擦面上的血迹,金色的睫毛向下一掩,脸上并无喜悦或骄傲。他一步步走到查理身旁,无言地将剑尖朝着咽喉下压,止住了对方挣扎起身的动作。 “投降?”卢克的呼吸尚未平复,声音微微沙哑。 查理闭上眼,自嘲般地呼了口气,认命地道:“我认输,我的生命就掌握在您手里了。” 胜负已分,这场审判的结果也不言而喻。 尤金妮脸色很难看,翕动着嘴唇似乎还要反驳什么。西莉亚侧眸撩了她一眼,突然向前走了一步,扬声说道:“我的清白已然被证明。我,西莉亚,神殿圣女、圣人西蒙的继承人、黄金十字架的保管者,在此向贤者尤金妮提出指控!” 喧哗声中圣女的语声依旧清晰,字字有力:“我指控贤者尤金妮亵渎圣名、对上主不敬,未经教宗认可私自解释福音书,使信众误入歧途,是真正的异端!”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超级玛丽:在众人面前秀恩爱,顺便无视挑衅噎死对手,@卢克里修斯 有长进嘛少年! 刚刚 来自 我是圣女的大腿挂件客户端 [评论]卢克里修斯v:我真的没有理由不用盾牌…… [评论]超级玛丽:回复@卢克里修斯:……我错了,你没长进,你只是真傻。 ☆、信仰之重 尤金妮死死盯着西莉亚,艰涩地喃喃:“不……” 西莉亚看都不看她,盯着主持审判的神官:“我要求传唤证人。” 对方犹豫道:“可……证人事先并未经过……” “这位证人已经通过了诸位的审查。”西莉亚唇边笑弧微微加深,她从容自若地唤出证人的名字,“我恐怕要麻烦玛丽再做一次证。” 这位神官求助地看向里尔,紫袍修士神色僵硬地点点头。 玛丽再次被带上来,她仍旧怯生生地垂着头。 西莉亚环视四周,从容不迫地开口:“首先我必须对玛丽方才的证言作补充,以确保她此后的证言足够可信。玛丽,我之前的确在您身上试验了力量,但那是您自愿的吗?” 玛丽抬起视线,和西莉亚对视,浅棕的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她的语气仍旧战战兢兢:“是……是我主动促使您发动了力量。”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西莉亚安抚地向下按了按手掌,示意众人肃静:“刚才尤金妮修士并没有问及这一点,产生了误解也是自然。现在能请您详细解释一下那个骇人的意外吗?” 玛丽停顿了一下,轻声答道:“我事先知晓可能有这样的危险,这也是我可以接受的……” 西莉亚终于侧眸看了尤金妮一眼。女贤者似乎根本无法理解接二连三的刺激,只是木然地瞪着冰蓝的眼睛,死死盯着玛丽,那眼神没有一丝活气,令西莉亚都心头一寒。 “在您险些受伤后,您拒绝继续试验,我有没有强迫您违背自己的意愿?” 玛丽咬着唇摇头:“没有,您立即停止了行动。” 西莉亚向着陪审席首排的神官们和气地笑:“关于玛丽,诸位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里尔眯了眯眼,清声质问:“玛丽,你刚才将西莉亚大人的力量描述为‘强大、可怕’,现在又否认它对您造成了威胁,这是怎么回事?” 玛丽做出不安的姿态,看了看西莉亚,又望望尤金妮,深吸了口气答道:“那力量的确强大到可怕,但……但我相信那真的是上天的恩赐。” “为什么?”里尔不由自主拔高了声调。 “因为西莉亚大人也无法完全控制它……那完全就是先知一般、或者说比先知更强大的力量。圣女被神明所掌控,依照主的意志降下惩罚。” 几位神官不由端正了坐姿,其中年长的一位长老出声追问:“圣女被神明掌控?请你解释一下这个说法。” 玛丽缩了缩肩膀,像是被长老的权威压迫:“西莉亚大人并不能完全驾驭那力量,能使用的时机和时间也很有限。因此,我非常非常敬畏那力量,但那也是对难以揣摩的主的敬畏……” 尤金妮闻言脸色一变,里尔的神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玛丽的这番话不仅仅在众人面前肯定了西莉亚的圣女身份,更是提醒了里尔等人方才的失策--如果玛丽所言属实,西莉亚根本无力支撑过一整场比武,查理不仅并非毫无胜算,只要确保她力量耗尽,他反而是必赢无疑。 他们任由胜利的良机白白溜走了。 西莉亚没有让众人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转而推进正题:“玛丽,您对尤金妮修士有什么了解吗?” 玛丽的下巴几乎要垂到胸口,表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恐惧。她嗫嚅半晌,只说出一句套话:“尤金妮修士……是饱受尊敬的贤者。” “您和她是否单独相处过?”西莉亚放缓了语调,安抚地向着玛丽颔首。 “有,”女佣终于鼓起勇气,坚定地给出肯定的答复,她不顾尤金妮冰冷的注视,大声说道,“就在昨天……” “尤金妮修士详细询问了西莉亚大人的情况,我……我没能保密。”玛丽懊悔地捂住脸,“她还要求我……在刚才作证时只回答她提出的问题,什么话都不要多说。” 人群再次炸开锅。 西莉亚沉默了片刻,让众人回味方才第一轮证词的深意,而后继续抛出问题:“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在意的事吗?” 玛丽看了看众神官,踟蹰道:“我……不认字,但尤金妮修士的房中有几本书,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什么东西,似乎和平日里祷告时神官们用的……有点不一样。”她看着众人陡然变化的脸色,急急忙忙地补充:“但是我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所以也可能是我搞错了。” 里尔向身后的守卫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行色匆匆地离开。 西莉亚不慌不忙地转向尤金妮:“说来惭愧,听说您安息日会自愿带领信众祈祷,我尚无缘到场参与。但我听说您向追随您的信徒讲述的福音,与诸位神官有所出入,兴许您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尤金妮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随你怎么解释,我无话可说。” 西莉亚沉默了一刻,讶然地抬了抬眉毛。 她没想到尤金妮居然会就此放弃。 也就这一会儿工夫,里尔派出的神官神情肃穆地回来,附耳在紫袍修士和另两位长老说了些什么,同时从袖中摸出一本书脊皲裂的祈祷书。里尔翻阅了两页,挑了挑眉,冷冰冰地看向尤金妮:“教宗早已禁止自行解读福音书,您不会不清楚这点。” 面对里尔,尤金妮又摆出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她微微一笑:“智天使在梦中给了我一个卷轴,那正是启示录的七卷之一。我由此获得了神启,这本祈祷书上所书都是上主给予我的新智慧。里尔修士,看来您无法理解其中的奥妙。” 里尔扯了一下嘴角,征询地和身侧的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我们需要另外举行一场审判了。” 紧接着举行的审判的规模极小,普通信众被迫离场,西莉亚也未被允许列席。 审判结果传来时,西莉亚正靠在石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玛丽说话。 “乌奇萨长老会宣布尤金妮为异端,决定对尤金妮处以火刑,追随她的信徒若不愿悔悟也将一并处刑。” 西莉亚闻言一瞬收敛了笑容,回头看向带来消息的卢克。她的语声中并无快意,平静得有些异常:“按照惯例,擅自传教之人只会被流放,被处极刑的只是少数顽固不改的硬骨头。” 卢克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回避西莉亚的注视,只是放缓了声调:“里尔修士与她积怨已久,难得联手却惨败,自然有满腔的怨气。” 西莉亚怅怅然地吐了口气:“清修之地的异端蒙蔽世人,竟然获得了尊敬与荣宠,主对此大为震怒,降下天罚以至于圣城沦陷。这听上去是个很合理的说法。” 圣殿骑士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对方的态度有所保留,西莉亚不自禁懊悔起自己的坦白。 作为一个半途牵扯进来的冒牌圣女,她自然无法完全认同神殿和其代表的信仰。但锡安这个名字落在普通信徒耳中,便会自然而然唤起崇敬、悲哀、自豪糅杂的复杂情绪;保护朝圣者和神殿的圣殿骑士对锡安的眷恋、对神殿的笃信只会更浓--她方才轻率地表态对卢克也许是一种冒犯。 气氛一瞬间有些凝滞。 玛丽这时突然插嘴:“您该不会在同情尤金妮吧?” 西莉亚暗暗松了口气,朝女佣飞了个眼色:“我可没那么大度,”她顿了顿,“我只是想象了一下,如果输的是我,我会不会也要被扔上柴堆。” 玛丽大喇喇地白了圣女一眼:“恕我直言,只有您把别人扔上柴堆的份。” 西莉亚噗嗤一笑,转而尽量从容地询问卢克:“尤金妮的……处刑定在何时?” 金发青年无措地紧了紧唇线,窗口投进万丈斜阳,他微微低头,冷瓷般的面容顺势笼上淡淡的阴影。他显然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是给出了答案:“就在日落后。里尔修士询问您是否要……” 西莉亚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可没有施虐的兴趣。” 玛丽对此翻了个白眼。 圣女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红得不祥的天色,殷红的光线被她眼底的灰色吞没,浮浮沉沉的有些阴郁。她沉默片刻后突然开口:“但我还想见尤金妮一面。” 卢克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微微欠身:“是。” 西莉亚很快在乌奇萨的地窖中见到了尤金妮。 女贤者对圣女的到来并不意外,她在胸口划了个十字,冰蓝的双眸仍然锐利,面上的血痕却令她再难有初见时颐气指使的底气。尤金妮慢吞吞地道:“圣女大人,我的惨状是否取悦了您?” 西莉亚嗤笑起来:“实话说,我很难取悦。”她的手指在下唇上轻轻一划,声调转而郑重起来:“我想问一个问题。” “您想知道里尔的把柄?”尤金妮有些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狱卒匆匆赶来呵斥,却被卢克里修斯一个眼神盯回去。女贤者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唇角弧度依旧诡异,“里尔的把柄我的确有一大堆,但我不会告诉你的。” 尤金妮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恨意,她抬高了下巴,哑声道:“即便你是被主选中之人,我也不会对你卑躬屈膝。” 她猛地起身朝西莉亚走去,脚腕上的镣铐却令她无法靠近,只在原地晃了晃。 “我从懂事起开始便侍奉主,却输给你这个信仰不纯的恶徒。这都是主对我的试炼,而你也不过是末日审判前涌现的伪先知之一。主选中你,也只是因为主需要一个引人堕落的假冒品。等到号角吹响,进入天国的会是我,而不会是你!” 尤金妮说着再次大笑起来,她的身体晃了晃,脑袋诡异地歪着,瞳色冰冷得令人胆寒,一如她愈来愈轻的语气:“但有时候……我也会疑惑。主真的听到我每天三次的祈祷了吗?主的安排到底是什么,我根本不明白。” “所以你放弃了申辩?”西莉亚嘲讽地抬了抬眉,她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推论,“不,不只是这样……为了证明你才是被主选中的那个,为了你坚持的信仰,你才急于对我出手,孤注一掷。” “对。我遭受的一切都是主安排好的,我为什么还要挣扎?主自有安排,虽然……我并不明白。但最后我一定会得到救赎。”尤金妮脸上露出冰水般的哂笑,“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明白?” 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三个多月,西莉亚的确无法理解尤金妮的狂热和偏执。 西莉亚转过身,从肩膀上抛给女贤者最后一眼:“虽然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但如果真的在最终审判时见面,希望你能给我另一个答案。” 漆黑的天色渐渐吞噬了最后一线光明,熊熊的火光却映射在乳白堡垒上,久久没有熄灭。 西莉亚到底还是被外头的人声搅得难以入睡,便披了粗羊毛斗篷起身。她将洞门轻轻拉开,探头向外一张望,正好与卢克里修斯碰上眼神。 西莉亚不知为何有些尴尬,下意识向后撤了半步,才轻声说道:“我失眠了。倒是您……还不休息?” 圣殿骑士礼貌而克制地回答:“今夜由我守夜。” 考虑到白日里审判的戏剧性转变,卢克谨慎的决定不无道理。西莉亚扶着洞门沉默片刻,试探性地问:“我想出去透口气,能否麻烦您陪我走一走?” 卢克眉眼间显露出讶色,他扫了一眼近旁的状况,垂眸沉稳地道:“现在离开乌奇萨并不安全,我恰好发现了一个适合透气的去处,离这里很近,请您跟我来。” 他伸手取下洞窟上的一根火把,动作停滞了须臾,最后还是向西莉亚伸出手:“请您小心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圣女去死去死团:@卢克里修斯 凑表脸,居然用老娘用生命创造出来的失眠刷好感度[怒] 刚刚 来自 火堆客户端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看来上次的在线情感辅导初见成效[偷笑] [评论]超级玛丽:@正版圣女修行中 @卢克里修斯 你们两个别走远啊我要听墙角啊!!! 第12节 ☆、夜色温柔 西莉亚搭上他的手臂,侧眸看着他笑了笑。 兴许是火光在作祟,圣女的眼睛比往常显得更幽深。卢克默默转头直视前方,虽然他想说些什么打破微妙的沉默,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便只能抿紧了薄唇。 西莉亚没像往常那样就势捉弄卢克,只当没看见他的窘迫,径自垂下视线好好走路。圣殿骑士显然在夜色里站了很久,臂上的铠甲都凝了薄薄的一层水汽,贴在她手掌上的触感冰凉而滑腻,仿佛一不留神便会脱手。 她不由抓得更紧,铠甲包裹的手臂顿时僵硬了一下。 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这缄默更像是某种默契,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什么。 无言穿过西莉亚等人所居住的石廊,两人来到连接乌奇萨其余各处的楼梯。卢克带着西莉亚朝反方向一拐,绕过看似狭窄的石壁侧旁,后头竟然别有洞天: 一块露台般的空地背靠堡垒墙面,以侧旁山丘为支撑,向外肆意延展,宽敞的空间足足可容纳十多人。乌奇萨堡垒本就以天然岩石为主体,多有未被开凿的冷僻之处,但卢克在短短几日内居然发现了这么一个吹风的好去处,还是大出西莉亚意料之外。 她抬起头,夜间无云,一整片星河近得触手可及。 迦南的十月还不寒冷,空气中的凉意反而令人清醒,犹如从头到脚浸在通透的银河中,指尖发梢都是星光。久违的畅快感令西莉亚不由得微微弯唇。 上一次看到这样寥廓的夜空是什么时候,西莉亚竟然已经记不清了。来到这个世界的三个月里,她一直忙于自保,即便是睡前思绪都还在暴走,争分夺秒地理清神殿内部林立的派系,哪里有空闲去看星星? “这是个好地方,谢谢您。”西莉亚诚恳地道谢,眼神比此前更亮,欢欣鼓舞的模样罕见地显得稚气。 卢克不禁弯了弯眼角,他随即回过神,垂头谦恭地推辞道:“请您不要客气。” 西莉亚无奈地摆摆手,转而眺望夜色中的地平线。除了乌奇萨城墙上的火光,举目所及之处竟然蒙蒙的只有黑暗,她甚至无法分辨近旁嶙峋的地貌。 深夜的迦南竟然显得平和安详,宛如陷入了没有噩梦的安眠。眼前的景色轻而易举地便能让人忘记,拉丁人与摩洛教徒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拉锯厮杀了近百年。 “您以前来过乌奇萨?”西莉亚冷不防发问。 兴许是因为黑暗带来了安全感,卢克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回避自身的情况。他与西莉亚几乎是肩并肩站着,语声随着迦南轻柔的夜风送到耳边:“不,这也是我第一次前来。当然,关于这里的传闻我知道不少……” 他顿了顿,仿佛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以沉默征求西莉亚的意见。 她不由低低一笑,睨着骑士道:“比如?” “十字军第一次从西陆来到迦南,并将埃及摩洛教徒驱逐后,锡安神殿的第一位圣人丹尼尔亲自上阵,带领军队攻下了凯撒利亚,并将这座堡垒改名乌奇萨。” 即便光线暗淡,西莉亚还是清楚瞥见卢克无措地抿了抿唇,他显然对眼下对话的走向感到局促不安。 “虽然这是神殿的光辉历史,我知道得却未必比您多。”西莉亚哂然,试图化解对方的不自然,“那毕竟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其实……我之前也从来没有来过乌奇萨。” 卢克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毛。 西莉亚自嘲地笑了一声,抬头看向夜空,徐徐道:“乌奇萨名义上直属神殿管辖,聚集了四方前来朝圣的苦修者,是锡安以外的至圣之所。但我也仅仅知道的这些,毕竟锡安大主教才是这里的统治者……” 她忽然收声,沉默片刻后才苦笑道:“也许这听起来很荒谬,但在这次城破之前……我甚至没有离开过锡安内城。” 从半个世纪前开始,锡安神殿的圣者就不再拥有实权,他们大都沦为任由主教摆布的傀儡。这一点卢克里修斯并非不清楚,但他显然没想到西莉亚此前的生活竟然封闭到那种程度。 圣殿骑士看向西莉亚的眼神便复杂起来。她不由别开脸,轻声说:“其实也没有听上去那么糟糕……” 卢克神色微微一凛,敏锐地反问:“但三个月前,您……” 他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懊恼地垂下头。 西莉亚不在意地摇摇头,清声替他将话说完:“三个月前,我喝下了一杯掺进毒药的酒。” 而正是这杯酒,令身体原主陷入昏迷,也将属于异世界的她卷了进来。 她坦荡的态度反而令卢克眼神黯了黯,他不由问出了一个算不上谨慎的问题:“您没有追究是谁给您下毒?” 西莉亚看着金发骑士笑了笑,语气里隐隐有几分揶揄的味道:“即便我知道,我又能怎么追究?” 毕竟她那时还只是毫无实权、也无神力加持的傀儡圣女罢了。 “我没有实权,却不愿为前摄政王居伊加冕,会遇到那样的事也并不意外。”西莉亚不愿对身体原主的执拗多做评论,便只淡淡一句带过,稍稍冷淡的语气却多少显露出了她心情的变化。 卢克愈加不安起来,他有些生硬地接口:“您之后不会再遇到这样的事了。”他羞于发表豪言壮语,不由艰难地握紧了双拳,最后却还是低低地说:“只要我还在您身边,我会尽我所能。” 西莉亚被卢克突如其来的宣誓弄得一愣,她的目光无意识地从他金黄的额发向下滑,在左肩披风的八角十字上顿了顿,最后又转回原地,与他四目相接。 骑士口吐的都是真心话,也因此,他的眼里只有坦诚和些微的羞赧。 西莉亚鲜见地比卢克先一步不自在起来,她率先转开视线,对着地面开口:“谢谢您……”她显然也不习惯这么扭扭捏捏,用力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镇定:“您在迦南已经呆了多久?” “两年。” 这一次换西莉亚感到讶异。 圣殿骑士固然大都英勇善战,但卢克里修斯的剑技仍旧称得上惊人。以实力为资本,两年时间足够他一步步攀升扬名。即便他被授予大团长随侍骑士、又或者更高的职务都不会令人感到惊讶,但他目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圣殿骑士,并且显得对自己地位心满意足。 卢克极为敏锐,他只看了西莉亚一眼,便理解了她未出口的疑问。他沉吟片刻,只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之所以加入骑士团、从法兰西来到迦南,并非为了荣光。” 那么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信仰,为了死后得到救赎?西莉亚下意识拒绝相信这一点。也许是她一厢情愿,但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认定卢克是与众不同的;至少他与她遇到过的其他人有所不同。他的剑就足以说明一切,它太过干净、利落,只为了挥舞而挥舞,不带目的性,甚至纯粹到容不下以信仰为幌子。 但西莉亚无法确信自己的推论是否只是错觉。 大多数时候卢克都极为好懂,但一触及与他自身相关的问题,西莉亚就如同走入了一片迷雾。对方平静如翠湖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澄澈,却显得幽深不可测。 心神一凛,她适时收拢了话茬,没有追问:“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卢克垂头应了一声,无言地走到西莉亚外侧。 岩石平台有些微坡度,两人来时是上坡,并不觉得难走,回程时却不免要步步小心。夜色愈加浓重,火把在渐强的风中恹恹颤动,光摇影曳的反而令视野受阻。西莉亚到了进堡垒的转角时,蓦地踩进地面的一个凹口。 这原本无伤大雅,她扶着石壁根本没有失去平衡,只是缓了口气便继续前行。 卢克走在前头,听到响动自然吃了一惊,便驻足回身,往前迈了半步。 西莉亚来不及收势,硬生生一头撞进圣殿骑士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超级玛丽:不愧是圣女大人,连求抱抱都如此简单粗暴[doge] 刚刚 来自 乌奇萨摄像头客户端 [评论]正版圣女修行中v:都说了这是意外!是意外!是意外!你给我现在就删po! [评论]超级玛丽:回复@正版圣女修行中:[偷笑]您这是害羞炸毛了吗2333 [评论]正版圣女修行中v:回复@超级玛丽:害羞个头!我要是真想抱还会找借口吗!!! ☆、事不可为 卢克的火把脱手,顺着斜坡一路滚落熄灭,火炬末梢的余烬在半空划出暧昧不清的弧,消失在岩石底下。 卢克下意识伸左臂将西莉亚从后稳住。他的手掌尴尬地在她腰际停了停,而后小心翼翼地后撤,却又不敢就此松手。而西莉亚为了防止被骑士的胸甲硌痛,混乱中将手搭上对方肩头,虽然意在拉开距离,却令姿势加倍暧昧。 若是往常,西莉亚大概还能出言调侃一二,顺便化解尴尬。但两人方才的气氛本就微妙,哪怕是最寻常的接触都会显得越界。更不要说此刻两人的吐息混在一处,连彼此的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 底下的荒石堆传来一声闷响,显然是火把着地。 西莉亚愣了愣,猛地清醒过来,并且发觉自己异常老套地小鹿乱撞了。她嗫嚅半晌,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消泯可能的误会。 在心里骂着自己的不争气,她尽量若无其事地将双手缩回去,而后试探性地从睫毛底下向上窥了一眼。 卢克里修斯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僵硬地收手,后退半步后又觉得不妥。他再次向西莉亚伸出手,语声几不可闻:“火把掉了,请您小心。” 圣女难得片语不发,她默默将手交过去,艰难地按捺住立即抽手的冲动,和圣殿骑士不言不语地转过拐角,再次回到堡垒内部。 幸而回去的路途西莉亚还算熟悉,她立即将手从对方掌中抽离。对方明显也松了口气,却目不斜视不敢看她。 西莉亚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差点没察觉已经到了所住的洞窟。 圣殿骑士驻足,回眸轻咳了一声:“西莉亚大人?” 西莉亚心虚地窘迫起来,却强自表现得毫无异状。她向金发骑士咧咧嘴:“谢谢您。”便径自走入石洞。 她与他擦肩而过。 圣女蓝色的发巾因为方才的变故有所松动,银色的头发便不安分地从中脱身,凌乱地搭在肩头、甚至钻入领口。虽然只是一瞥,这个小小的细节却执拗地停驻在了卢克里修斯的视野里,连带着勾起了什么回忆。 --混乱中不可避免的一瞥,水汽中纤细优美的脖颈线条;还有更早之前,银色发丝蹭过他喉结的痒……竭力回避的记忆与片刻前鲜明的触感互相交织,结为一张密仄的网,兜头将他罩住,令他不由颤栗了一记。 卢克不由紧紧握住剑柄,想从金属的凉感中获取恢复平静的力量。 “卢克爵士?”走廊尽头忽然有人出声。来者佩戴八角十字,赫然是圣殿骑士团的使者。 金发骑士一瞬间恢复了冷静,他向来者微微颔首:“深夜前来。您所为何事?” 信使将一卷火漆封好的羊皮纸交给他,也不多解释,只微微欠身:“我先告辞了。” 卢克审慎地打量四周,踱到角落拆开火漆,扫了一眼信中的内容,动作不由微微一顿。他像是要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缓缓再次阅读了一遍信函,神色莫辨地出了口气。 十月的凌晨多少有些寒凉,这一口气在半途便凝成了薄薄的雾。 ※ 西莉亚次日醒得很晚。玛丽早就在外面等得不耐烦,来回晃了好几圈才等来圣女开门。西莉亚披着衣服,动作也慢吞吞的,见了玛丽只抬了抬眉毛:“什么时候了?” “晨祷的时间早就过了。”玛丽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狐疑地盯着她道,“您昨晚没睡好?” 西莉亚应了声,转而发问:“里尔修士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我去打水的时候,没听到什么消息。”玛丽摊了摊手,替西莉亚梳理起长发,却突然补充了一句,“不过今早卢克爵士好像出去了一趟。” 西莉亚反应很平淡,只是一点头,表现得缺乏好奇心。玛丽堪堪替西莉亚整理好仪容,石洞门便被叩响。 西莉亚随之抬起头来:“请进。” 卢克里修斯姿态谦卑地现身,抿了抿薄唇,向玛丽盯了一眼。女佣撇撇嘴,没说什么便大喇喇地离开,留西莉亚和圣殿骑士独处。 等玛丽的足音消失后,卢克才开口:“请您容许我随大团长一同前往圣城。” 西莉亚挑了挑眉:“为什么?” 金发骑士公事公办地作答:“是团长刚刚下达的命令。”他视线低垂,噤声片刻才弥补似地补充说明:“会另有会中兄弟代替我。” 语毕,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羊皮卷轴,向西莉亚恭敬地呈上,目光仍旧黏在地上。从火漆纹章不难判断,这显然是来自大团长的命令。 圣女没有作答,也没有伸手去接。她的沉默却比任何反应都令人不安,卢克眼睫颤了颤,竭力压抑着抬头的冲动。 第13节 西莉亚却突然起身,如一阵轻盈的风,直接到了卢克身前。她一抬头便看进他眼里,灰色的眼睛笼在他身躯的阴影里便现出幽深惑人的紫。卢克像被锐器扎了一记,吃痛般眨了眨眼。 她难得收敛了那懒洋洋又自负的笑,只是平静而郑重的问道:“大团长的决定于我无关紧要,请告诉我您的真实想法。” 她自知这是个毫无必要的问题,不由鲜见地窘迫起来,下意识咬了咬下唇。洁白的齿滑过色淡却水润的唇瓣,压下浅浅的痕。这青涩而不自觉散发着妩媚的小动作缠住了青年的视线,唤醒了近在昨夜的记忆,他艰难地向侧旁移开脸,手指握成拳。 西莉亚却将对方的沉默往另一个方向解读:对于职责至上的这位圣殿骑士而言,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着实有无凭无据刁难的嫌疑。她自知心态失常,却不想将其中的缘故弄得太清楚。只是一踌躇间,她干脆决定就此将心绪搁置,省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念及此,她向后退了半步,微微笑着改口:“不,我知道了。很高兴认识您,这段时间十分感谢您,卢克里修斯爵士。” 她再次叫回他的全名,称谓一瞬间将两人的距离拉远。他的理智为此舒了一口长气,某些尚未完全泯灭的情绪却沸反盈天。 卢克里修斯第一次明白旁人面对圣女这无害笑容时,为何都心情复杂。明明是平和、亲切得无懈可击的笑弧,却莫名令人感觉芒刺在背。他知道西莉亚并不高兴,但他却没有深究其中缘故的勇气和资格。 圣殿骑士将一生献给圣殿和上主,不求财富,不留子孙。 神殿的圣人和圣女也将终生保持自身的纯洁,作为黄金十字架的守护者立于锡安橄榄山之巅。圣殿骑士团的总营就在圣殿山上,与橄榄山遥遥相对。 卢克挣扎地闭了闭眼,但也正是这片刻的动摇让他愈加坚定。 他一向审慎自制到严苛的地步,律法、信条、阶级之差都能给他微妙的安心感。而眼前的状况最为安全、也最为妥当,因此他只是弯了弯眼角,沉稳地说: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 西莉亚报以一笑。 两人都竭力避免视线接触,气氛一瞬间尴尬起来。就在此时,外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从重叠的回音判断,来者不少于十人。 卢克立即回身拔剑,而来客也已经现身。 “奉长老会之命,玛丽需要接受新一轮质询。”领头的是审判时列席的一位神官,他生着一张长脸,态度刻板而冷漠,只对卢克一颔首,便径自向玛丽所在的石洞行去。 西莉亚想要出声,卢克却挡在她身前,又一个侧身拦住了那位神官,面无表情地开口:“据我所知,长老会并无带走圣女手下人的权力。” 长脸神官抽动了一下嘴角,冷然道:“玛丽的证词仍然有可疑之处,请您理解我等的职责,圣殿骑士。” “质疑玛丽的证词就是质疑西莉亚大人的身份,几位不妨直言。”卢克里修斯言辞锋锐,令长脸神官顿时僵住。 僵持也不过须臾,长脸神官随即轻咳一声,视线朝西莉亚的方向挪了挪,朗声道:“那一位的身份……即便是现今,仍然无法确认。”他微厚的嘴唇上浮现一抹冷冷的讪笑:“毕竟能确认圣者身份的,唯有黄金十字架项链。” 西莉亚眯了眯眼,在心中腹诽:没想到里尔这般沉不住气,尤金妮才刚刚葬身火堆,他就忍不住再次向她发难,仍旧揪着她难以证明的身份不放。 仔细思量,西莉亚自觉此前也没怎么得罪对方。她至多拒绝了立即支持里尔和主教的靠山,也就是前摄政王居伊和他身后的英格兰王。但里尔出乎意料地睚眦必报,反叫她释然。彻底撕破了脸皮也好,之后也不必束手束脚。 她当机立断:“卢克里修斯爵士,您在这里的任务已然结束,您可以归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超级玛丽:@卢克里修斯 想着“我还是离您远点”结果一秒变身护主汪的口嫌体正直也就罢了,@圣殿骑士团官方 这真是名符其实的fff团,看到苗头就立即烧烧烧啊→_→ 刚刚 来自 我又要背锅了客户端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我也是被逼的[泪]@晋江兮树 ←都是她的错! [评论]晋江兮树:我没记错的话我用的不是旧浪微博来着……[doge] ☆、毒蛇出洞 卢克愕然回眸,他压抑着吐息请求:“在接替我的兄弟到来前,请您允许我留在这里。” 西莉亚却摇摇头,借着两人间的身高差距,在不被旁人察觉的前提下,无声地以唇语向他传递了一句话。 --项链在神殿圣井汲水架下右手第三块石板下。 她说的当然是代表圣者身份的黄金十字项链。 这一举动等于将她唯一真正掌控的性命也交到了卢克手中。一旦失去圣殿骑士的庇护,若他不能及时带回黄金十字架,西莉亚即便有那莫测的力量相护,也是凶多吉少。 金发骑士的眼神旋即变得晦暗,那双眼不再是平静的翠湖,更像是卷动着潮涌的深潭。他仿佛不堪承受西莉亚给予的信任,微微垂下头,却又在下一瞬向她露出坚定的淡笑,用一个眼神向她传递了所需的一切。 他无条件地相信并遵从她的选择。他会竭尽全力帮助十字军夺回圣城,会在注定惨烈的战斗中存活,会取回圣者的信物,以证明她的身份。 西莉亚露出安心的微笑,眼波转了转,向着长脸神官道:“这是圣殿骑士团大团长的命令,麻烦几位让路。毕竟他与神殿内部的争议无关。” 神官犹豫地抿了抿唇,像在考量是否应当就此让圣殿骑士离开。 “请您不要妨碍我执行命令。”卢克并未将剑收回,只是意味深长地伸手到肩头,将八角十字纹章抚平。 权衡再三,长脸神官决定让步:“圣殿骑士,您可以走,但这一位和玛丽必须留下。” 卢克神情漠然地点了点头,毫无迟疑地穿过人群离开。 至于他能不受阻碍地走多远,却是难以断言的事了。 神官眼中不由浮上些微怜悯和嘲讽,他慢悠悠地转向西莉亚:“您原来也有心慈手软的一面。” 西莉亚似笑非笑地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罢了。” 神官的脸色立时沉下来,他转头向身后的守卫使了个眼色,四个人立即将洞门口堵死。同时另外几人已然将玛丽拖出来,将她双手反绑,俨然一副对待囚犯的态度。 玛丽居然没有挣扎吵闹,只是异常镇定地看向西莉亚的方向,宣誓般地大声到:“圣女大人,请您不必担心。” 玛丽的态度在西莉亚意料之外,她不由握紧双拳,面色沉肃地对着那堵人肉围墙外清声道:“麻烦您转告里尔修士和长老会各位,我很记仇。” 那神官似乎没搭理她,径自带着被浩浩荡荡队伍包围的玛丽离开了。 西莉亚悠悠地坐回窗边,看着站在门口的四个壮汉噗嗤一笑:“你们很怕我?”说着她恶作剧般地转了转手腕。 身材魁梧的守卫们保持沉默,却不约而同地绷紧了肩背。 西莉亚见状笑意加深,她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能不能请你们退到门外?我好歹也是女性,这样很尴尬。” 人肉围墙仍然不答话。 她不由恼火起来,直接化出一个光球,冷冷道:“如果几位不退到门外,我不介意让你们干脆就此消失。” 明白不过的威胁终于让守卫的态度稍有松动,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地退到了门外,继续尽职尽责地假装自己是一堵墙。 西莉亚长出了口气,看着洞外凛冽的星光,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必须承认这一次是自己失误。 她误以为里尔会被尤金妮的惨败所震慑,至少会等圣城最新线报抵达后再动手,但事实证明,清修地不仅能磨练人的心智,更能让人心疯狂的那一面无限放大。里尔显然打算和她就此斗个鱼死网破,而乌奇萨即便有信众转而支持她,守卫权仍然握在里尔手里。她仅有一人之力,那力量还处处受限,根本无济于事。 西莉亚不由懊悔当时没有接受那把金钥匙。 当然,里尔在那种选项留的后手不会被现今这条路少。 至于圣殿骑士团那里……她压根不抱希望。大团长很可能是听说了乌奇萨内部的斗争,才急急地要将有生力量撤回。信中承诺的“另派人手”,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即便如此,让卢克里修斯离开仍旧是最好的选择,不然…… 脚步声打断了西莉亚的思绪,她闻声回头,只见那长脸神官面无表情地分开人墙,向西莉亚敷衍地点点头:“里尔大人要见您。” 西莉亚以相似的态度颔首,静默地随对方离开石洞,那四个守卫立即围在她身周,唯恐她钻空子逃走。西莉亚不由自主哂笑,想起了被亚门人抓住时的场景。 一行人默默走在午夜乌奇萨迷宫般的回廊中,他们顺着一条又一条的甬道和石阶不断地向下,直到深入堡垒地底才驻足。 长脸神官站在一个阴森森的洞窟门口,向侧旁让了让,皮笑肉不笑地说:“请进。” 西莉亚眉头都没挑,直接走了进去。 然后她看到了满身满脸都是血的玛丽。 西莉亚脸上表情凝滞了一瞬,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玛丽,确认她的胸口还在轻轻起伏,不由微舒展了眉头。她随即噙着冷笑转向长脸神官:“用了那么多刑却还要叫我过来,看来是没能问出什么。” 对方竟然无言以对,却并不多解释意图。 她危险地眯了眯眼,五指一张,手掌随之翻转,无形的屏障直接将那四个守卫掀飞出去。长脸神官被余威波及,倒退了几步扶着墙站直,阴森森地道:“里尔大人说得果然不错。” 西莉亚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一撩颊边的银发,只觉得心头的怒火越来越旺。那微醺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要将所有的意识就此吞没。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头,血腥气瞬间击退了那霸道的力量,但深深的疲倦感随之袭来。 这是西莉亚此前未遇到过的状况。保持自我意志的代价就是更大的体力消耗。越来越多的士兵涌过来,手里寒光闪闪的刺得她头有些疼。 应对这些家伙,她只有把身体让给那不讲理的力量。但在那之前…… 西莉亚尽量轻柔地将掌心贴在玛丽脸颊上,寻找着那时在台阶上迷迷蒙蒙治愈了圣殿骑士的感觉……她全身都在颤抖,细碎的莹白光点从她指尖轻盈地散逸开,柔和地笼罩住玛丽。 汗珠从发际渗出,她咬牙强撑着将光罩织完,面色已然惨白。玛丽是否就此得救,她并不清楚,但她已经尽人事,之后的事她根本没余力去思考。 一只手抓上她的臂膀,她身体被带得一晃,下意识闭上眼。 再睁眼的时候,西莉亚灰色的瞳仁里只有非人的冷光。她漠然地抬手,一个光球朝抓住她卫兵扔过去,猎物尚未惊叫便倒下去,而下一团纯粹而可怕的光已经后一排士兵面前,他们徒劳地以兵器格挡,却未能逃避与同伴一样的下场。 她显然毫不吝惜自身的力量,不断挥退来袭的守卫,杀伤力却大不如前。 长脸神官眼睛一亮,探了探倒地士兵的鼻息,大声喊道:“她现在杀不了人!快拿住她!” 西莉亚翕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有了性命保证,守卫们立即发疯般推搡着挤过来,都想抢下头功。西莉亚已经无力再召唤光球,只得转而平摊开柔软而坚韧的屏障。但无形的屏障在铠甲的猛烈撞击下,渐渐变得稀薄,最终倏地如玻璃般碎裂。 冲在前头的士兵到了西莉亚面前才想起要留人性命,急忙抛下手中长矛。而银发圣女的掌心再次有火焰现形,这毛毛躁躁的新兵来不及细想,直接抓住她纤细的肩膀往地上狠狠一推。 后脑着地的钝痛让西莉亚灵魂归位,骤然承受了躯体所有的疼痛。 她没来得及咒骂出声,只在内心咆哮了一句,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圣女明显是身娇体弱的法师,要是这一摔摔坏了,你个新兵蛋子赔得起吗!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是里尔不是李尔:[左哼哼][右哼哼]@正版圣女修行中 法师打架不带肉盾,你这除了傻还是傻啊 刚刚 来自 骚紫客户端 [评论]正版圣女修行中:我去你居然举报我说我认证信息不全!把我的v还给我! [评论]超级玛丽:@卢克里修斯 少年,人民需要你。 [评论]正版圣女修行中:回复@超级玛丽:不,来撕我的人我要亲手撕回去,躲在男人身后算什么[酷] ☆、原形毕露 西莉亚悠悠醒转,发觉自己被捆得像个粽子。当然,这个世界的人们对粽子和极其引发的甜咸两党大战一无所知。在脑海里胡言乱语了须臾,西莉亚将注意力转回眼前,向侧旁一瞥,正瞧见玛丽。 玛丽也被绑得严严实实,此前脸上骇人的血痕却已然消失不见,雀斑掩盖下的脸颊红扑扑的,瞧着倒比之前还要健康。她瞪大了浅棕的眼睛,愣愣盯了苏醒的圣女一会儿,冒出的第一句话是: 第14节 “你是傻了吗?明知道里尔没安好心还跟着过来?” 西莉亚抬了抬眉毛:“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挺傻。” 玛丽被圣女一句话噎住,涨红了脸不知该怎么反驳。 “对好不容易醒来的救命恩人,你就是这么欢迎的?”西莉亚笃笃定定地继续调侃女佣,显得毫无危机感。 玛丽默了片刻,终于不甘示弱地反讽回去:“能这般和我说话,看来您的确没什么大碍。”她不安地咬了咬唇,忽地声如蚊呐地补了一句:“但是……谢谢您。” 对方郑重道谢,倒叫西莉亚不好意思起来。她想挥挥手,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不由低低咒骂:“还真怕我把绳子烧了逃脱?绑那么紧……” 她下意识想唤醒那力量,却发觉全身脱力,不知是否是上次暴走的后遗症。 “我昏迷了多久?”西莉亚看了一眼阴冷地牢外成排听墙角的守卫,尽量平静地发问。 “也就半天吧……不过您就算使用力量挣脱了也没用,外面有整整三排的守卫。”玛丽垂头丧气地报告现状,不甘心地嘀咕,“那时候您不是一招就制住我了吗?怎么一点都不经打……” 西莉亚诚恳地给出答案:“我会的就那一招。” 玛丽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她长长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您怎么就放圣殿骑士走了呢?” 西莉亚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玛丽嘴唇翕动了数下,还没来得及出声,牢房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把女佣带走。”里尔仍旧维持着他一贯平和的语气,俯视西莉亚的神态却隐隐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他一句话堵住西莉亚的抗议:“请您放心,我没有兴趣再对她动手。” 西莉亚便没再开口,等里尔在随从搬来的脚凳上坐好,才率先开口:“闲话就免了,您不妨直接开出条件。让我支持居伊和英格兰王?还是让你继任锡安主教?” 里尔居然放声大笑。他秀气地掩唇止声,平静地答道:“您错了。”他回头,吩咐道:“你们都退下。” 守卫们犹豫地向牢房中张望了一记,最后还是遵命,远远退到走廊两侧。 里尔慢悠悠起身,走到西莉亚面前,纡尊降贵地俯身,轻轻地呵气:“我根本没有与您谈判的打算。” 年轻修士的吐息令西莉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强忍住没后撤,而是维持着唇边的笑弧:“但您看起来并不准备杀死我。” “的确,我不会让您死去,甚至不会让您受到任何伤害,”里尔发出低沉的笑声,棕色的眼睛里冷光凛凛,“只要您配合,您仍然会是人间至高的圣女大人。” 他话中的恶意令西莉亚不自觉颤抖了一下,她眯起眼,冰冷地重复:“配合?” 里尔似乎被她的反应取悦,噙着一抹笑理所当然地答道:“在我需要的时刻施展神力,说我想要您说的话,一切行动听凭我定夺。这就是配合的定义。” 西莉亚不由自主感到恶心,往一旁偏过脸,里尔却轻巧地将她的面庞拨正,圣水的香味若有似无地飘过来,令她恨不得干脆就此屏息晕过去。她留心观察着里尔面上的每一丝波动,缓声道:“扶持一个强大而听话的傀儡圣女,您的野心……非常大。” “我无意也无需向您隐瞒,我的目标是继承托马斯大人的衣钵。” 托马斯--锡安大主教,神殿实际的掌权者。 西莉亚沉默须臾,哂然道:“而您并不准备给我配合以外的选择。” 里尔咯咯一笑,替西莉亚将乱发别到耳后,语调甚至称得上欢快:“所以我并不准备与您谈判,您手里没有任何值得我去换的筹码。” 西莉亚盯了他一眼,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再次抢白:“也许您也察觉到了,您现在根本无法召唤出那力量。” “是吗?”西莉亚眯起眼,灰色的虹膜微微收缩,落入睫毛阴影的部分带了些微的紫,艳丽而充满愠怒。她一字一顿地问:“里尔修士,您该不会告诉我,您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吧?” 紫袍修士露出他烂熟于心的冷腻微笑,浑不在意地给出答案:“和您交谈真是愉快之至。的确如您所想,现在没有我的允许,您将无法启动力量。”他从袖中摸出一个水晶小瓶,瓶中可疑的暗红液体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微微摇曳,现出黏稠的滞态。 “只要一点点,就能令您的情绪彻底平静下来,无法如愿召唤出神赐的力量。”里尔的微笑令人全身发寒,而他好像对此一无所觉,又好像对此乐在其中,只是维持着讽刺的谦和语调徐徐道来,“如果再多一些,就能令您陷入沉睡。” 西莉亚不自觉紧紧咬牙,才没将满腹的咒骂吐出。 里尔仿佛觉得圣女忍耐的姿态很有趣,逗猫似地将小瓶在她眼前来回晃了几下,凑在她耳际轻语:“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只要服下这汤剂,哪怕只有一次、剂量也极其微小,人就会对其念念不忘。” 他看着西莉亚的神情笑起来,嘲讽地补充:“即便是意志最坚强的人也不例外。”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西莉亚怎么可能不明白?这暗红的汤剂,大约就是现代镇定剂的雏形,用者会对其拥有极强的依赖性。 而最糟糕的一点还在后面: “对了,我还没告诉您,之前您已经品尝过这小东西的滋味了。” 西莉亚面无表情地看了里尔片刻,冰冷冷地道:“我对此一点都不意外。” “您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许可我继任为主教。”里尔松手,向旁边踱了两步,转动着手指上的宝石戒指,回头向西莉亚露出谦恭而险恶的微笑,“您最好不要打什么别的主意,即使您对玛丽的性命不那么在乎,您也应当明白,扶持一个新圣女对我而言根本无伤大雅。” “我只是看在您的确受主眷顾的份上,才对您格外容让。”里尔说着回头扬声吩咐,“来人。” 两个重装守卫迈着沉重的步子出现,无言地解开了西莉亚身上的绑缚。 里尔轻巧地走上前,将那个水晶瓶子凑到西莉亚面前晃了晃,而后手向后一张,此前为西莉亚带路的仆役无声无息地出现,呈上装有清水的玻璃杯。里尔将一小滴红色液体兑入水中,拈着纤长的杯脚将两者荡匀。 他敬酒似地将杯子向西莉亚递去,诱哄道:“现在,请您证明配合的意愿。” 杯中液体散发出幽幽的草药气味。这味道并不难闻,甚至称得上诱人,钻入鼻中便柔和地撩拨起神识,激起难以抑制的渴望。西莉亚下意识屏住了鼻息,拒绝香气的入侵。 里尔见状微微冷了脸色。 只要西莉亚再进一步表示拒绝,这个疯子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她。 就此死亡说不定能回家。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立即被她否决了。她好不容易才从异教徒手中逃脱,岂能死在这个野心勃勃的修士手里? 西莉亚阖目,缓缓舒展开拧起的眉头,启眸时已然面色平静。她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她灰色的眼睛始终盯着里尔,冷静到令人胆寒,像要借此将他的模样连通憎恶一齐刻在心里。 里尔微笑道:“您做了正确的选择,我很高兴。” 药效比意想中要更猛烈。西莉亚像是被骤然扔进极寒之地的冰层中,全身微微颤抖,呼吸都被迫拉长放缓。她努力调动被药剂冷冻住的思绪,吃力地轻声问:“我还要做什么?” 年轻修士对此只是一笑置之,满意地等药剂起效,而后话也不说一句便转身离开。 冰冷的昏睡感顺着脊背冲上脑海,西莉亚只来得及看清玛丽惶惶不安的脸,就再次很不争气地失去了意识。 西莉亚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但睁开眼时,玛丽依旧停留在视野中原本的位置,连神情都未更迭多少。她懵懵地看着女佣的嘴唇开开合合,过了很久全身机能才猛然复苏,她下意识就低低咒骂了一句。 玛丽焦灼的神情便微微凝滞,转而变为微妙。 女仆身上的绳索也已经被解开,她伸手将西莉亚扶着坐起来,压低了声音问:“刚才那个混蛋修士对您做了什么?” “吃药……”西莉亚大着舌头含混地回答,感觉全身都没有力气,只能继续无比娇弱地靠在玛丽身上。 玛丽很快猜出了更多内情:“所以您才没有用力量打爆他那张可恶的脸?”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西莉亚低低地笑了:“噢玛丽,救你真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即便被关在这鬼地方,至少我不会感到无聊了。” 对于圣女不合时宜的冷幽默,玛丽配合地咧咧嘴,转而说回正题:“圣殿骑士团本应再派来骑士顶替卢克爵士的,但现在这样……” 她颓唐地叹了口气,看着西莉亚苍白的脸色抿了抿唇,放缓了语调,“卢克爵士都已经走了,再说也没用了。” 西莉亚对此似乎不想多谈,只是安静地抬头看向地窖顶部的窄窗。石窗外的枯草密仄如网,但凭借漏下的迷蒙光线大约可以判断时间。如果她所料不错,圣殿骑士团应当已经开拔离去,说不准此时此刻,圣城之中已然开战。 夺回一座城非一日之功,只能希望赐予她力量的未知存在不要就此抛弃她,能够给予她足够好的运气。 定下了之后的行事方针,西莉亚索性不再多想,到简陋的石床上躺下。玛丽却没她那么豁达,在另一边蜷成一团,直愣愣地看着墙角,毫无入睡的迹象。 但睡意很快漫上西莉亚心头,她最后看了一眼小窗外零落迷蒙的光,在心里想象了一片璀璨的星空,希望那该死的药不会让她做恶梦。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超级玛丽:@暴走型圣女 为啥要救我,你傻啊? 刚刚 来自 大腿挂件客户端 [评论]是里尔不是李尔:傻。 [评论]圣女去死去死团:傻。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虽然不想说,但……傻。 [评论]暴走型圣女:@迦南金手指客服 老子要投诉!打架的时候mp一秒用完,一口药下去金手指就哔地消失得影子都不见了!!! [评论]迦南金手指客服:回复@暴走型圣女:感谢亲的再次反馈哦,小手指友情提醒,本公司出售的金手指不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有效,请仔细阅读说明书,用智商召回金手指并加以合理使用哦?迦南金手指公司,愿您十分满意! ☆、我心不败 迦南深夜的星空的确灿烂,却因为寥廓而显得冷淡。 锡安城外营地的篝火隐隐绰绰,远远望去犹如天空映在水中的暖色倒影。锡安山苍凉的轮廓在夜色中浑似蛰伏的兽背,呼啸而过的每一阵风都是它梦中的咆哮。 金发的圣殿骑士一路走过寂静的营地,披风随步幅扬起,猎猎作响。他在营地唯一的圆形大帐篷外停下,没来得及开口,低眉垂目的侍童便已经撩了门帘迎出来,低声问候道:“卢克里修斯爵士。” 卢克一颔首,遵循惯例塞给侍童一枚银币,却无意与对方多闲聊,径自走入帐篷,垂下头恭敬地行礼:“团长大人。” 大团长杰拉德正借着烛火查看书信和地图,他抬头看了卢克一眼,直接摆摆手示意他上前来,口中说着:“理查和菲利普终于把个人恩怨放在一边,握手言和,阵型排布已经确定,明日清晨全军出击。” 英格兰与法兰西的龌龊可谓是一笔源远流长的烂账。 现今的两国君王因为对西西里王国王位的归属意见不合,而导致两国关系本就剑拔弩张。加之两位君主之间又有私怨--英格兰的查理曾经求娶菲利普的妹妹、法兰西公主爱丽丝不得,反而被自己的父亲横刀夺爱。菲利普继位后,提出再将妹妹爱丽丝嫁给查理,狮心王却干脆讽刺爱丽丝是父亲的情妇,对曾经的爱人不屑一顾。菲利普自然对此大为恼火,就此与英格兰王形同陌路。 卢克虽然了解这些内情,却没有多做评价,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杰拉德向后一靠,抬起线条有力的眉毛,看向卢克的眼神锐利:“而当我终于把这堆该死的线报理清,却有人告诉我你想要担任前锋。我亲爱的侄子,这对一个两天没睡的人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卢克站在桌子的另一端,金色眼睫向下一掩,他没什么起伏地说道:“入会时我已抛弃了家族与身份,您也应当一样。” “噢卢克,你知道这是多么不现实的誓言。你加入圣殿骑士团时,如果不是我远在他乡,你的母亲、我亲爱的妹妹肯定会用她的眼神杀死我。更不用说,你还放弃了留在塞浦路斯分部的机会,来到了尸骸遍地的迦南。” 杰拉德言辞犀利而直率,他说着扣了扣桌面,像是想要把卢克从什么迷梦中敲醒:“大团长的亲侄子来到圣地两年,仍然只是一个底层骑士,不知情的人肯定以为这里面出了什么问题。” 卢克唇线紧抿,他艰涩地开口:“这只是我的问题……” “所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杰拉德渐渐失去了耐心,他直接从圆桌后起身,绕到卢克里修斯身侧,淡蓝的眼珠如冰雪般透彻,仿佛能看到人灵魂深处。 他一字字地问:“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十六岁,在法兰西锦标赛上初露头角,所有人都觉得你前途无量。等我四年后再次回到西陆,你却直接加入了骑士团,比我这个老头还死气沉沉,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杰拉德加重了语气:“你只想当个普通骑士,无心应对交际,我可以容忍,可以不过问……”大团长的脸上现出疲惫,他揉了揉眉心,轻声补充道:“此前的战斗你大可以身先士卒,但这一次……我不会让你白白去送死。” 杰拉德说到“送死”时,卢克的眼眸不由微微一沉。他生硬地反驳道:“可您也会在先锋队中,不是吗?” “我是大团长,我会冲在最前,这是我身为骑士和团长的责任。”大团长侧过头,凝视着炭盆中火焰暗色的余烬,语气沉肃,“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是绝望的一战,谁都不知道能不能把圣城夺回来。我们很有可能像失去加利利一样,在锡安一败涂地,甚至彻底被赶出迦南。而西陆那两位君主……呵呵,只是想在圣地镀层金,好回到西陆继续名正言顺地互相残杀。” 卢克里修斯沉默片刻,执拗却平静地回答:“我是圣殿骑士团的一员,如果等待我的是死亡,我不会避开。” 烛火燃到尽头,焰心略微苍白,摇摇曳曳的仿佛给他的脸庞笼上了冷冷的光辉,他抬眸直视大团长,语调沉稳:“况且,我还有我必须完成的任务。” 杰拉德默然注视他片刻,突然说道:“在乌奇萨时你就对我的决定感到不满,你这是在故意报复我吗?” 卢克里修斯眉眼一绷,他艰难地倾吐出内心所想:“圣殿骑士团应当保护圣者,但您将我召回后,却……却彻底放任西莉亚大人身陷危机之中。” 第15节 “这样的关口,我、骑士团都负担不起和乌奇萨的那群混蛋神官作对。”杰拉德淡色的眼眸里浮上复杂的笑意,他拍拍卢克的肩膀,“那位圣女没那么容易死,相信我。” 流金般的发丝在卢克的眸前晃了一下,他像是被大团长的话语扎了一下,无措地眨眨眼。而后他恢复了镇定,他优雅地向杰拉德微微躬身,向后退开两步,宣誓般地徐徐道:“明日我会身为前锋出击,我会抵达橄榄山神殿,我会完成我必须完成的任务。” 他转身向帐外走去,顿了顿步子,回眸的侧脸平静而无畏:“也请您放心,我不会死。” ※ 西莉亚感觉自己尚未睡去便醒了过来。她依稀记得做了许多梦,尽是来到这个世界前的事。回味这些旧梦于此刻而言无用而耗费心神,她便揉着太阳穴坐起来,头顶小小的洞口正漏下几线光明,早晨到来了。 距离上次服药时间并不长,但西莉亚的情绪还是被控制得死死的,她甚至无法调动起任何平静以外的心绪。石洞边沿有细细的石槽,用以疏通污秽,过一阵便会有水流涓涓流过,冲走一部分秽物。西莉亚居然定定心心地闭目聆听,开始细数每次冲水的间隔。 过了好一会儿,西莉亚才终于将注意力转向玛丽。女仆正巧一脸迷蒙地醒来,与西莉亚对上眼神后一个激灵,脸上现出喜色,她显然以为圣女摆脱了药效控制。 在玛丽开口询问前,西莉亚就摇头:“不行。” 棕发女佣的立即面色一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脚步声便渐渐近了。西莉亚抬头看了一眼,挑挑眉:“里尔修士。” 里尔和气地同她问好:“西莉亚大人。” 那个寡言的侍从再次从里尔身后转出来,手里是盛着淡红液体的玻璃杯。 西莉亚视线微垂,默默无言地将杯子接过,却没有立即将药剂喝下去。她抬眸看向里尔,对方向她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显然在亲眼看着西莉亚将这药喝下去前,里尔不会走。 “我有个要求。”西莉亚冷不防开口。 里尔眉头跳了跳,态度勉强算得上客气:“请说。” “地窖又冷又湿,我想换个地方住。”西莉亚将杯子托在掌中晃了晃,那股诱人的草药香气再次钻入鼻尖,她不由别开脸去,但紧紧捏住杯子的指尖和僵硬的脖颈线条,却显得有些……饥渴难耐。 紫袍修士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考量似地盯了她一会儿,才缓声说:“请您再稍稍忍耐几日。明日锡安将会正式开战,而托马斯主教如果再不出现……就需要您出场了。” 而届时她的表现则决定了之后她是继续睡地牢还是另有去处。 西莉亚将里尔的潜台词领会得一清二楚,爽快地点点头,利落地仰头将药剂再次一饮而尽。药效令她的双眼微微失焦,她张了张口,仿佛还想说什么,但里尔已经先一步离开,只留给圣女一个高高在上的背影。 玛丽不由自主转开了视线,仿佛根本无法忍受目睹的这一幕。 西莉亚握紧了拳头,努力将全身注意力集中在里尔身后的那个侍从身上。对方敏感地察觉了她的目光,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神情似乎难堪又怜悯,他与西莉亚视线相交,掩饰地干咳了一声,匆匆离去。 等来客的足音也消失不见,玛丽手一撑跳下石床,愤愤地跺脚,在窄小的牢房里踱来踱去。 “别绕了,我看了头晕。”西莉亚揉着眉心轻声说。 玛丽忍无可忍地直接揪住圣女的衣领,压抑着音量恨恨道:“您就准备这么消沉下去?任由那个混蛋摆布?” 西莉亚歪在石床上,懒洋洋地答:“在光荣地死和卑微地活之间,我选了后者,仅此而已。” 女佣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她涨红了脸:“你……你……”而后玛丽就开始暴跳如雷地跺脚。 趁着这阵隆隆的噪音,西莉亚将手指往喉咙深处一探,狠下心猛按。她扒着石床边缘,对着盛放秽物的石槽小心翼翼地呕吐起来。 几乎在她喘着气直起身的下一刻,冲刷石槽的水流如期而至,将她催吐过的痕迹洗得几不可见。 “干什么!”狱卒对玛丽的跺脚声忍无可忍,一脸狐疑地到门边查看情况。牢房中只有一脸怒容的女仆和脸色惨白锁在一角的西莉亚。地面干干净净,没有碎片没有异物。狱卒显然以为是这两个犯人起了争执,便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西莉亚的腹中一阵虚寒,全身都有些脱力。 玛丽见西莉亚脸色白得吓人,不由微微惊骇,却又钦佩她的魄力,便轻声在她耳畔问:“都吐出来了?” “能有一半就不错了。”早饭都随水而去,西莉亚不由觉得冷,将全身紧紧团成一个球。她从膝盖上露出灰色的眼,面色白得不带半分血色,眼神却只有比之前更亮,如倔强的困兽,看得玛丽心中不由一突。西莉亚虚虚一笑,几不可闻地道:“你放心,我不会认输的。”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迦南新鲜事v:【重磅】@卢克里修斯 居然是@圣殿骑士团官方 大团长亲侄子?! 刚刚 来自 微博企业版 [热门评论]超级玛丽:然而这个身份并没有什么用,既不能提高eq也没有升职[doge] 唯一受益的大概是大团长本人,因为他成了男主角他舅……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回复@超级玛丽:我们小伙子的石头脑子也终于开窍一点了,讲真[泪] [评论]超级玛丽:回复@圣殿骑士团官方:能请您家石头脑子快点来砸开牢门吗→_→话说回来我已经达成了“同甘共苦”成就,明明我才是真·男主! ☆、破晓之战 “你放心,我不会认输的。” 摞下狠话后,西莉亚便将脸埋进臂弯,久久没有抬头。 玛丽吓了一跳,连忙将圣女放平,却发现西莉亚只是又一次晕过去了。 和此前药效导致的晕厥不同,西莉亚这次到了近正午才苏醒,精神却比之前差了很多,面对送来的午饭恹恹的毫无胃口。 西莉亚冲着成色就异常可疑的炖菜摆摆手,弱声说:“反正吃了也没用。” --因为总会吐出来。 玛丽却半是强迫半是哄地逼她吃下去整整一碗,理由十分充分:“要是不吃,你哪里来力气揍里尔?” 西莉亚难得无言以对,只得强迫自己化愤怒为食欲,一勺又一勺地将根本吃不出味道的炖菜塞进嘴里。 狱卒不久便前来收走餐具,连一点食物碎屑都不留下,显然是防备她们收集食物加餐。跟着他现身的还有里尔身边的那个仆役。看来西莉亚早上的表现稍稍令里尔安心,因此只派了心腹前来监督。 西莉亚目测了一下日头位置,判断这汤剂药效时间不长,一日要服三次。她没多话,默默将药剂灌下,却留了半口含在嘴里。明明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伎俩,那仆役居然默不作声,像根本没看见似地取过杯子就离开了。 玛丽这次无需西莉亚示意,便再次开始暴躁地嘟嘟囔囔。 西莉亚趁机将半口药水吐尽,踩着点俯身到石槽边,将才吃下不久的甘蓝炖菜连同剩下的药剂都吐得干干净净。 “那人是……”玛丽趁着水声未歇,连忙问道。 西莉亚阖目摇了摇头:“我还不能确定。” 玛丽沉默了一下,从怀里取出半块黑面包,向西莉亚递去。 供给两人的食物本就不多,狱卒又分外小心,从不允许两人留下什么食物,唯恐被西莉亚钻了空子。玛丽竟然冒着被狱卒暴打的危险私藏了一些,西莉亚不由弯弯眼角,也不客气,迅速将这宝贵的食物咽下肚。 玛丽见西莉亚精神转好,便忍不住发问:“刚才那仆役……难道是主教的人?” “也许吧,”西莉亚见玛丽欲言又止,不由好笑地反问,“怎么?你觉得不可思议?” 玛丽吞吞吐吐地道:“可是之前我听说……不止是您,之前大部分圣者和主教的关系一直很差。即便里尔有异心,他为何要帮您?” 西莉亚努力回忆大主教托马斯的模样,最后摇了摇头:“托马斯主教是个让人看不透的家伙。” 这仅仅是西莉亚根据自己在橄榄山的三个月所得出的结论。身体原主的记忆残缺不全,她只知道托马斯向来对圣女极为客气。两人的关系虽然不热络,却也并无多少龌龊。 “话说回来,您到底为什么要让卢克爵士离开?”玛丽显然揣了一肚子的问题,她观察着西莉亚的脸色嘀咕:“如果他在,您再不济也不会被关到这里喝药……” “的确,”西莉亚一手撑着头,缓缓将银发捋顺,微垂的同色眼睫乍一看宛如薄薄一层银霜,她的语气却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存,“如果当时留下卢克,里尔无法对我动手,只能与我对峙。” 玛丽疑惑地张了张口,西莉亚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 “但里尔已经知道我的力量局限很多,而卢克再强大……也只是一个人。里尔手下却有十倍多的、和那位查理一样强大的战士。只要里尔下定决心,他照样可以和我彻底决裂。”西莉亚轻轻吐了口气,“说实话,即使我用尽力量,也未必能杀尽乌奇萨的骑士,炸掉堡垒也只是说说而已。但若走到那个地步……” 午后的云掠过枯草,地窖随之陷入阴暗。 西莉亚的眸中光移影动,她抿抿唇,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如果我在众人面前杀了更多人,即便有镇压反抗者的借口,也无法真正服众。而现在,受胁迫、受害的是我。” 她露出稍显狡黠的微笑,歪了歪头:“当然,这条路要更危险也更难走。但我是圣女,占据道德制高点比一时的屈辱要更重要。” 玛丽沉思片刻,面色复杂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是确认早已认定的某个结论般叹道:“您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西莉亚对此只是一笑置之:“我姑且把这话当做褒扬。” “但还有一点……”玛丽兀地再次开口,“如果您选择了另一种解决方法,我肯定已经死了。” 西莉亚眉头跳了跳,默然地转开视线。 玛丽见状摸摸下巴,露出戏谑的笑容,有些恶意地向西莉亚凑近:“更重要的是,在那样的状况下,卢克爵士肯定不能全身而退。” 与其被雀斑妹揶揄得不自在,西莉亚决定掌控主动权:“我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卢克爵士帮助过……救过我,我没有理由让他无缘无故丧命。” “他可是回去反攻圣城的,天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玛丽不服气地摸摸鼻子,还要继续推衍她不怀好意的理论。 西莉亚却一句话将话茬封死:“他不会死的。” 玛丽瞠目结舌地噎了一会儿,等她终于想到反驳的话时,西莉亚已经头一歪靠在墙上睡着了。 她这一觉直睡到日落。 西莉亚是被脚步声吵醒的。她久违地觉得神清气爽,便迅速睁眼,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里尔一行人。 “请您随在下走一趟。”里尔久违地恢复了谦恭的语气,敬酒般向西莉亚呈上淡红的药剂。但就在此时,此前数次现身的那位仆役突然附耳朝里尔说了些什么,那显然是最新的线报。里尔面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震惊之下他险些没握稳杯子。 西莉亚靠得近,将仆役的话听得很清楚: “托马斯大人到了,已经在议事厅面见长老。” 她撩了这仆役一眼,干脆利落地从里尔手里夺过玻璃杯,手掌一翻就浇了紫袍修士满脸的药剂。 里尔呆滞一瞬,盯着西莉亚看了须臾才想起呼唤护卫。 但西莉亚已经出手,她一个箭步上前,使出当时应付玛丽的那一招,直接将里尔瘦弱的小胳膊扭了。她不顾修士的痛呼,从后用手臂勒住他的脖子,咧嘴一笑:“您最好老实一点。” 而后她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微醺的迷醉感,另一手如绽开的花蕾,轻轻翻转便捏出一个光球。冲来的守卫见状顿时噤若寒蝉,举着长矛不敢靠近。 “你……你……”里尔慌了神,竟然除了不可置信地喃喃外完全忘了动作,他甚至没有试图挣脱,只是止不住全身打颤。 真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 西莉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直接转头向里尔的贴身仆役道:“请您带我去见大主教。” 这无疑对里尔又是一大冲击。面对叛变大主教的心腹,里尔终于找回了几分戾色,他嘶哑道:“你是什么时候……” 那无名的仆役谦恭地垂头,一如往常地沉着:“从一开始就是。”回答完里尔的问题,他向西莉亚一欠身,从袖中摸出一把黄金钥匙来,清声命令道:“我以乌奇萨守卫者之名,命令尔等立即放下武器!” 里尔倍加狰狞的表情反而证明了黄金钥匙的真伪:“你居然把钥匙偷走了!” “这是托马斯大人的吩咐。”无名仆役泰然自若地给出回答。他看着仍然举棋不定的守卫们皱了皱眉,缓声道:“托马斯大人很快就到,你们如果不相信,大可以继续当里尔修士的附庸。但里尔修士妄图谋害托马斯大人的阴谋早就被识破,也请你们好生考虑自己的选择。” 西莉亚和蔼可亲地弯了弯唇角:“顺带一提,托马斯大人是我的老朋友,里尔修士污蔑我是假冒者的事,我可不会轻易忘记。” 第一排的一个士兵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咬咬牙将长矛往地上一掷,单膝跪地:“圣女大人,请您原谅我等的怠慢。” 有人带头,地牢外顿时哗啦啦跪了一地的士兵。 西莉亚见状只是莞尔一笑,将里尔往前排的守卫手里一推,客客气气地吩咐:“麻烦几位看好里尔修士。” 第16节 那几个卫兵大气也不敢喘,牢牢将里尔反绑住,亦步亦趋地跟着西莉亚和玛丽往议事厅行去。 议事厅灯火通明,一群着长袍的神官围拢成一圈,低低说着什么。 西莉亚一行人的到来顿时打断了长老们的对话,他们自发地向侧旁让开,一个着红袍戴平顶小帽的白发老者从人丛中现身。他十指交叠于身前,向西莉亚露出和蔼的笑容:“圣女大人,蒙主护佑,您没事真是万幸。” 他便是托马斯,教宗亲封的红袍大主教,锡安神殿的掌权人。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好友圈]卢克里修斯v:@圣殿骑士团官方 我要退团。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我团不是你想退想退就能退![挖鼻]错过刷好感度的事件也不要紧,g会有的,好感度也会有的。 [评论]超级玛丽v:你直接说你想脱团就够了@圣女西莉亚 大人您意下如何? [评论]圣女西莉亚v:回复@超级玛丽:我忙着和@不开火车的托马斯主教 撕,没空。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卢克里修斯 [蜡烛] ☆、暴风前夜 “托马斯大人,您能平安从圣城归来,也有赖圣灵保佑。”西莉亚微笑着和大主教扯皮,目光在对方身边围拢的长老们脸上扫了一圈,若无其事地侧身,让被押解的里尔暴露于众人视线之下,悠然地问道:“里尔修士的事您已经知道了?” 托马斯主教并没有给出正面答案:“你们先把里尔修士带下去,我会亲自审问他。” 西莉亚不由眯了眯眼,她意有所指地缓声道:“相信您会给出令人信服的审问结果。” “圣女大人,想必您已经非常疲惫,之后的事情请您放心交给我。”托马斯对西莉亚的态度并不敬畏,他可亲的笑面里反而有种上位者对待孩子般的宽容。 锡安大主教行事的确令人放心。 托马斯向来这样圆滑而和蔼,他生来就有一张讨喜的面孔,轮廓圆润却不痴肥。年轻时这不褪的婴儿肥给予了他乐观随和的名声,年岁渐长后,这面相更让显得他和蔼可亲。 不仅仅是外貌,托马斯身上有那种罕见的、令所有人都无法讨厌的魅力和安心感,这也是他能够取代圣人西蒙把持神殿大权的杀手锏。许多人追随托马斯不为名利,只因为他们确实对主教大人发自心底地感到崇敬。 若不是圣女西莉亚的身体换了主人,只怕圣女会安安心心地当个受保护却也无力的人偶,被这个面善的长者玩弄一辈子而不自知。 西莉亚手指捏作拳,沉下声音道:“您应当很清楚,对圣灵不敬是重罪。” 托马斯饶有兴味地看了她片刻,从容自若地答道:“的确,我很清楚。”他与身边的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噙着笑说道:“刚才我也第一次得知,在我不幸失陪期间,您发生了很多变化。” “几位长老是这么说的?”西莉亚轻轻将头发向后拨开,看着托马斯的眼睛微微笑说,“话说回来,您从圣城而来,可有什么新消息?” “法兰西和英格兰君主已经重归于好,将于明早以北城为据点发起反攻,与异教徒决一死战。”托马斯扬声宣布,议事厅中第一次得知此事的人群顿时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西莉亚没有放过托马斯眼中闪过的锐光,直接将话挑明:“如果上主保佑,圣城得以光复,您是否愿意与我一同重回橄榄山?” 届时作为神殿代表出现的人选也是统治权归属的象征。而西莉亚的话无疑是对托马斯权威的挑战--她不再甘心只充当一个符号,她要真正作为掌权者现身,与西陆来的贵族们面对面交锋。 “路途凶险,圣女大人还是留在乌奇萨为好。”托马斯慢悠悠地答道,似乎并未因为西莉亚突然发难而乱了阵脚。 “不,身为圣者我必须在那时出现。”西莉亚没有就此松口,而是加重了语气。 托马斯宽和地摆摆手:“等明日战事有了分晓,再议此事不迟。” 这样倒显得西莉亚吃相难看,急不可耐。 “我相信圣城当然会重回拉丁人之手。”西莉亚异常自信地断言,托马斯不由压了压眉毛。他随即微笑起来,安抚道: “上主保佑,我也相信十字军将战无不胜。” 当夜,玛丽突然被异常的响动惊醒。她匆匆起身,循声看去不由骇了一跳:满月莹白的光辉从小窗中洒遍石洞,窗口的人影紧紧蜷成一团。 玛丽不太确定地轻轻唤了一声:“圣女大人?” 从头到脚被织毯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影抖了抖,极缓慢地回过头来。若非那双灰色的眼睛太过特殊,玛丽险些没认出来。西莉亚的声音很低,每个音节的末梢都在颤抖,她却尽力表现得若无其事:“没什么,只是药瘾发作了。” 玛丽抽了口气,仔细检查了洞门是否拴好,小心翼翼地向圣女走了两步:“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西莉亚艰难地摇摇头。即便是宽大的织物都难以掩盖她身体紧绷的线条,她只要微微一动,呼吸便会粗重许多;她显然在努力忍耐,不发出声音已然是极限。玛丽低声咒骂了一番里尔,最后默默给西莉亚多盖了一层衣物,默默与她相对坐着等待天亮。 在日头从山谷间现形前,西莉亚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但晨祷的钟声很快将她脆弱的迷梦击碎。即便一夜未眠,西莉亚仍然坚持参加祈祷。玛丽拿她没有办法,只得逼着圣女多吃了几口早饭。 而大捷的消息是翌日晨祷结束后传来的。 送信的使者因为太过激动,抵达后便晕厥过去,但消息还是飞快传开了:英法两军将亚门人逼得丢盔卸甲,直溃退出锡安。 圣城光复了! 晨祷接近尾声,西莉亚正和托马斯等长老一起主持分发圣餐,她侧眸看向走道另一边的红衣主教,对方报以喜悦而宽和的微笑,径直起身走到西莉亚面前,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主佑我等。” 托马斯主教心平气和地说道:“理查邀请我参加进城的仪仗,因此今日我不得不失陪了。” 西莉亚危险地压了压眼睑,咧嘴一笑:“我以为昨天我已经说过,我会与您一同在第一时间回归橄榄山。” 锡安大主教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歉然地拍拍脑门:“请您见谅,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与其说是记性出了问题,不如说是准备无赖到底就此赖账。 “既然现在您已经记起来了,那么就要麻烦您多准备一匹坐骑了。”西莉亚故意稍稍提高了音量,让周围人也听到了她的话。 圣女和主教在晨祷结束后久久不离去,本就吸引了长老会和高层信徒的注意力。西莉亚的语气暗含锋芒,所有人立即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因此,即便其余人都遵循着规矩往门外退去,步子却不免一缓再缓。 托马斯似乎被西莉亚不顾颜面的举动惹恼了,他沉肃地盯了看热闹的众人一眼,十指交叠成小三角放在胸口,雍容镇定地向西莉亚说道:“据我所知,您的身体抱恙,并不适合跋涉劳累。况且,如果在那两位陛下面前失仪……” 他灰蓝的眼珠意味深长地定了定,现出几分警戒的冷意,唇边却现出柔和的弧度,仿佛他口吐的并非威胁,而是谆谆的教诲。 但西莉亚心中不由得一跳。 还在橄榄山神殿的时候,西莉亚就对托马斯主教“冰川一般的微笑”有所耳闻。据传这是和蔼可亲的主教大人,对于敌人最初也是最后的警告。 托马斯出身卑微,是鞋匠的儿子,却一路爬到统领迦南信众的高度,自身便是个传奇。但也因为这个缘故,即便托马斯日常的仪态优雅从容、比任何贵族都要得体得无可指摘,大主教的骨子里仍然有难以洗净的狠戾。 对于敌人,他从不会手下留情。 西莉亚的目光溜过主教纯白的鬓发,缓缓追问:“失仪?” 托马斯呵呵一笑,以谈论豢养的小动物的口气说道:“还不是里尔那小混蛋捣的鬼?”他看着圣女的神情一摊手:“那东西的药效我很清楚,沾上了就很难离开它。” “看来我是等不到里尔修士的审判结果了。”西莉亚这几日消瘦了许多,脸颊的轮廓线也因此显得冷厉锋锐,眼睑下的青紫昭示了她昨夜难以成寐的事实。即便如此,她的双眸却亮得骇人。 这是一双斗士的眼,与圣女理应恭顺的态度截然相反。 托马斯压低了声音,仍旧平缓的语调因此显得阴沉:“我听说黄金十字架项链并不在您身边。” “哦?您这是在威胁我?”西莉亚嗤笑一声,“您想要再扶持一个更听话的圣女?又或者是圣人?毕竟圣者暴毙在神殿也不是什么新闻了。” 托马斯被西莉亚刻薄的话语呛了呛,而后沉声道:“您知道为什么我留了里尔一命吗?”他露出那冰川融水般的、冷冰冰的笑,灰蓝的眼眸也浑似两颗冰珠,“我一直知道里尔很有野心,他和过去的我很像,但是却比我胆小、软弱。这不要紧,只要他听我的话,我可以一手教导好他。” “但他已经急不可待,想要取代您了。”西莉亚淡淡接话。 托马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低笑:“对,将乌奇萨讲给他是一次试炼,但他贪婪的模样就像是街边的野狗。我本来应当让他就此消失的。他一遍又一遍地跪在我脚下祈求,但我并不准备宽恕他。直到他告诉我,您已经沾上了那该死的药剂。它会令人情绪反复无常,离了药剂便会愈发暴躁……而这和您那同样反复无常的力量碰在一处。” “里尔是个十足的小无赖,天知道他会不会故意煽动您闹个同归于尽,”他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势,“所以我姑且饶了他一命。而您……只要和以前一样听话,我什么都不会做。” 见西莉亚不答话,大主教又慢吞吞地添了一句:“至于药瘾,黄金十字项链中的圣物残片也许能治愈它,但既然您已经遗失了信物,我们便不得不寻求别的圣物加持。但……” 他未尽的话不言而喻:但西莉亚能不能接触到圣物治疗自己,还要看她的表现。 西莉亚沉吟片刻,本就生得妩媚的眼角向上一挑。她直接抬手扳住了大主教的下颚,另一手化出光球,缓缓贴近。力量的波动卷起平地上的一阵疾风,银色的长发挣脱了发巾的束缚,在空中乱舞。 石窟挖出的简易玫瑰花窗作背景,万丈日光从她身后倾泻而下,却在那纯白光芒的衬托下显得黯淡。西莉亚全身都在发光,有一瞬,托马斯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启示录中的场景。 圣女吐字轻柔,灰色的双眸却如神明般无情:“托马斯大人,饶了里尔是您犯的第一个错误,威胁我是第二个,现在就看您是否准备犯第三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超级玛丽:@是里尔不是李尔原来是 @不开火车的托马斯主教 的家养白眼狗吗[doge]来来来撕逼三缺一,快来人! 刚刚 来自 真男主客户端 [评论]卢克里修斯v:_(:3」∠)_刚进城,有wifi了。 [评论]超级玛丽v:回复@卢克里修斯:你再不来我就顶上去没你位子了啊[挖鼻] [评论]卢克里修斯v:回复@超级玛丽:下章就来…… ☆、归途遭变 托马斯很快恢复了镇定,他的语气有所缓和,口吐的话语却比此前更为咄咄逼人。锡安主教终于撕下了温文尔雅的面具,现出他真正的模样:“如果我死了,长老会、乌奇萨的士兵不会放过您。而即便您有神助,也不可能一直撑下去。” “我知道,”西莉亚淡淡笑了,双眼微眯,显得无所畏惧,“但那样也是您死在我前头。” 托马斯知道她说得对,一时间无言以对。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的计谋不堪一击如车轮碾过的弱花。如果他身死,后事不过妄谈。瞬间爆发的怒火渐渐平息,白发老者挤出一个微笑:“那好,今日请您与我一同启程。” 西莉亚满意地点点头,并未再多提出要求,免得对方索性玉石俱焚。 托马斯明显松弛了脊背,她却向主教狡黠地眨眨眼:“话说在前头,我奉劝您不要动什么别的念头。我会一直注意您的动向,只要有什么不对劲……”她适时收声,指尖微微拧转,光团随之消失。 托马斯艰难地吸了口气,看向仍旧搭在他下颚的手指:“也请您管好自己,不要御前失仪。毕竟那药的瘾头上来……”他看着圣女的表情低低一声笑,往后退了一步,整理好衣袖领口,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西莉亚的黑眼圈:“也是,您应当已经领教过那滋味了。” 圣女慢吞吞地将发巾捋顺,面无表情,口气堪却称自负:“请您放心,我不会输给区区药剂的。” 托马斯呵呵一笑,转身快速离去,曳地的红袍擦地发出沙沙的响声。 西莉亚却立在原地,看着朴素的神龛和上面摆放的圣器,露出深思的表情来。 在力量觉醒之前,她一直以为魔法已经几乎绝迹于这个世界。符石、圣殿骑士的加持咒语和神官的赐福充其量是失落时代的遗留物,它们的效果和获得的途经都十分有限;所有学者几乎都达成了共识--真正强大的魔法力量早已和精灵、龙、矮人一齐成为史书中真假难辨的传说。 但如今她体内就潜伏着以绝望为食饵的力量。 这觉醒是偶然还是另有隐情?这与她自地球穿越而来又是否有关联? 花窗的光线为西莉亚的脸庞蒙上一层神秘而瑰丽的面纱,她灰色的眼眸闪烁数下,隐隐显露出动摇。然而她立即平静下来,摇摇头将不合时宜的疑问暂时搁置,转身毫无犹疑地向着所居的洞穴走去。 她莫名期待玛丽对这小小胜利的反应。 “所以我还是不能狠狠揍里尔几拳?”面对新进展,玛丽没有让西莉亚失望,脱口而出的是这么一句话。 西莉亚扬了扬眉毛,被女仆又一次逗乐了。她斜睨玛丽一眼,闲闲地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先别急。” 第17节 玛丽翻了个白眼,转而看着西莉亚苍白的脸色和青灰的眼睑皱眉:“我敢肯定去圣城的这一路肯定是急行军,颠簸得很,您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圣女给出的回答简单粗暴,她顺着话头干脆在石床上躺下,一手挡在眸上遮住光线,语声渐趋柔和,“我睡一会儿,麻烦你看门了,玛丽。” 西莉亚将背脊朝向玛丽的方向,放松的姿态完全不设防,像是丝毫不忌讳玛丽的前科。棕发女仆的神情霎时有些复杂。她叹了口气:“交给我吧。” 没有应答,因为圣女大人已经一如既往地、猝不及防地睡着了。 托马斯信守了承诺。等西莉亚补眠完毕,主教那里的使者也恭恭敬敬地前来报到,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队提行李的仆役。奈何西莉亚本就没有什么随身物品,便只带了玛丽轻装上阵。 出人意料的是,里尔居然也在队伍中。他不再身着高调的紫袍,换了纯羊毛的素色法袍,垂着头安分无比。西莉亚不由眯起眼凝视他,长久停留的视线令年轻修士如芒刺在背,他没有抬头,只是绕到了人群密集之处躲开。 回归锡安的神殿一行人不过六人,但却派了七十名骑士充当护卫。这对于乌奇萨的驻守军而言,几乎称得上倾巢出动--留下的重装骑士只剩不到一半。但考虑到主教和圣女同时在队伍中,这样的安排也不足为奇。 在信徒的祈祷声中,马队从乌奇萨坚固的石门中缓缓行出。 西莉亚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冬日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现身,照在面上隐约有些火辣辣的。但此前在阴暗的石堡中呆了数日,又屡遭危难,这样的热度让她感到愉快,甚至令心底油然生出生的喜悦。好心情令沿途陡峭雄奇的地貌顺眼了不少,道旁破碎的岩石也不复初见时的肃杀感。 但好景不长,过了正午云朵突然变得厚重起来,车队又堪堪走到途中最为狭窄的鸽子谷山道,如果被亚门人在此处伏击,可谓是凶多吉少。西莉亚看了看姿态紧绷的骑士们,转而抬头打量四周,山体遍布的洞窟宛如一只只空洞的眼,往昔盘旋的鸽群早就不见了踪迹,愈发令头顶的一线天空显得阴沉而晦暗。 仿佛在应和不祥的预感,从车队后侧猛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铮铮的弓响传来,羽箭划破长空,从逼仄的山道上如雨落下。 “路线明明保密,为什么亚门人会知道!”有骑士不可置信地大呼。 西莉亚不假思索,抬手扯过身旁骑士的盾牌,挡在自己和玛丽头顶。数支利箭扎入盾牌,力道几乎要穿透坚实的橡木。在这阵箭雨洗礼之下,神殿的队伍中已然出现了伤亡。受伤的马匹冲散了前方的队伍,毫无防备的骑士被狠狠甩下马背,迎接他的只有异教徒又一阵无情的羽箭。 箭雨骤然暂停,呜呜的号角声狂野地冲击着耳膜,异语的呼喊声夹杂其中,亚门轻骑兵手持长刀向车队发起了冲击。骑士们连忙聚拢起来,摆成阵型回护,却发现来袭的异教徒竟然有数百人之众!轻骑兵与后排的弓箭手互相援护,将陷入混乱的神殿车队打得节节后退。 动荡之中,负责西莉亚护卫的十名骑士竟然失散大半。 “快离开这里!”托马斯临危不乱,大声呼喝,调转马头便带领贴身护卫往窄道的尽头奔驰而去。 西莉亚狠狠一提缰绳,侧身下探抄起另一块盾牌,足下一蹬马腹,冒着兜头泼下的一阵阵箭雨,带领余下的三名骑士和玛丽跟了上去。可她才缩短了与托马斯的距离,却发现红衣主教在前方蓦地勒马。 异教徒的号角在山道尽头吹响,另一队手持弯刀的轻骑兵直取托马斯等人,又是亚门人的军队! 主教强力的护卫暂时抵御住了袭击,却在后方的箭雨中寸步难行,难以冲出一条血路。西莉亚额头微微冒出冷汗:眼下神殿的车队可谓是背腹受敌,不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只有死路。如果使用她的力量,也许还有胜算…… “玛丽,我的后背交给你了!” 心念已定,西莉亚策马向托马斯一队的方向疾驰。 玛丽大喊一声,举起盾牌紧紧跟着,护住了圣女的后背。而西莉亚则压低了身体,咬着牙化出一个巨大无比的光球,像投掷保龄球般将它扔出。 光球擦着地面通过神殿护卫的防线,行过的路径如扭曲的闪电,瞬息间便到了亚门轻骑兵面前。 “后退!后退!”托马斯立即呼喝着后撤。 对方不明所以,乘机大叫着反扑上来,却与光球撞在了一处。这些轻骑兵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刺目的白光便将他们吞没。 未被光球波及的异教徒立即尖叫起来,快速呼喊,请求另一侧的支援。 托马斯驰马到西莉亚身侧,与她对视一眼,无言地点了点头。他抬头念出赐福的语句,有圣言加持,骑士前冲的劲头顿时加倍。而西莉亚则抬手化出屏障,挡住了后方飞来的一阵箭雨。 在生死攸关的时刻,神殿内部的龌龊根本无关紧要。 这一头的局势有所缓和,后方骑士组成的防线却渐渐捉襟见肘。对方人多势众,一次次发起冲击,异教徒的尖刀终于将前排的一位骑士挑下马,防线随之土崩瓦解,亚门人顿时呼喝着直冲而来! 铠甲与兵刃相接,不断有人滚到地上,被敌我双方的马匹践踏蹂躏。 空气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而西莉亚和托马斯虽然勉力使用神殿的力量,却始终无法令挡在面前的亚门轻骑兵彻底消失。西莉亚一次又一次化出大光球,击退了一批却始终还有另一批顶替上来。更不要说身后骑士护卫的步步后退,眼看着便要让后方的敌人攻到面前。 “圣女大人,您还好吗?”玛丽咬牙放弃了自己的坐骑,飞扑到西莉亚身后,扶住了她微微摇晃的身躯。 圣女回眸咬牙切齿地笑了笑,面色惨白:“里尔那个混蛋……” 玛丽脸色一变,立即明白药瘾居然在这时发作了。 托马斯也察觉了西莉亚的异状,皱眉道:“如果黄金十字架项链在您身上,真十字架残片也许能够治愈……” 西莉亚哂然:“很可惜,它并不在我身边。”她紧紧抿唇,压抑着没发出任何声音。红衣主教转头再次布施,给予骑士加持,面色严峻地低骂: “再下去就真的完了。” 玛丽原本举着盾牌抵挡弓箭,突然惊叫:“不好!盾牌要裂了!” 也在此刻,又有号角声响起,却与此前不同。 托马斯面色一喜:“是十字军!” 马蹄扬起的尘土宛如卷起了一场风暴,拉丁人的重装骑士从窄道尽头现身,长枪突入敌方轻骑兵队伍,生生杀开一条道路。 “是狮心军团!” “还有法兰西军队!” “圣殿骑士和圣约翰骑士也在!” 神殿队伍顿时士气大振,局势立时扭转。后方亚门军队眼看情势不妙,匆匆放弃另一端的同伴便要撤离,十字军将面前的亚门轻骑兵斩于马下,乘胜追击。 流矢乱飞,长枪挥舞,战况好转,局面却愈发混乱。玛丽连忙将坐骑拉到道边回避战事,同时用力摇了摇西莉亚的肩膀:“圣女大人?” 西莉亚捂着额头低低呻吟了一声:“我没事,就是头痛,让我安静点……” 她语音未落,寒光一闪,从旁蓦然探出一把匕首,径直刺向西莉亚! 玛丽在西莉亚身后,下意识伸手去格挡,却已然晚了。 --咣当! 剑光宛如从天而降,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狠狠将匕首击落。剑主人的动作流畅简洁,剑尖上挑,毫不留情地将刺客的手掌贯穿。 刺客发出惨叫,从马上摔下,兜帽滑落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来。 “里尔!”玛丽有些歇斯底里,抄起马鞭便抽了过去。 被这么一闹,西莉亚愈发头疼脑胀,恨不得找把斧头把自己劈开算数。迷蒙的视野中现出白色铠甲和披风,鲜红十字艳丽得触目惊心。 她忽然一激灵,缓缓抬眸。 圣殿骑士的剑身沾满鲜血,他似乎犹豫了一瞬,随即俯身向西莉亚靠近。 她就势看清了对方头盔护目下的模样: 来者有一双湖泊般深邃平静的翠色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是里尔不是李尔:@晋江兮树 强行给@卢克里修斯 英雄救美福利,我不服!不服!!! 3分钟前 来自 移动神殿客户端 [评论]超级玛丽v:谁让美人再次把魔用完了[doge] [评论]今天圣女涨mp了吗v:回复@超级玛丽:我已经不想投诉金手指了……我觉得我需要一个给我加红蓝的牧师/奶妈了→_→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回复@今天圣女涨mp了吗:我团有牧师专业进修,刚才有个小伙子就来咨询紧急培训了233 ☆、重回锡安 视线相交的刹那,圣殿骑士的神情现出动摇。 骑士头盔深处传出一声沉闷而压抑的吐息。卢克里修斯仍然没有说话,只抬起盾牌为西莉亚挡开流矢。鸢形盾隔绝出一小片安全却也昏暗的空间,西莉亚有些脱力,身体不由微微一晃。 骑士想扶住她的肩膀,伸出的手却在半空生生顿住。他转而从贴身的甲胄中摸出个物件,将其放入西莉亚掌中。 隔着柔软的羊皮手套,西莉亚仍然感觉到了对方指掌的颤抖。 她下意识收紧了手指,触摸到的金属物件光滑且棱角分明,表面似乎还残留着青年的体温。仅仅凭借触碰,她便立即认出来: 这是黄金十字架项链! 卢克迎着她的目光弯了弯眼角,终于哑声开口:“西莉亚大人,您交给我的任务……我完成了。” 西莉亚张了张口,竟然发不出声音。她在这一刻货真价实地百感交集:力量透支的疲惫,药瘾过后的空虚,获救的安心,项链回归的放松,还有……再次见到卢克里修斯的喜悦,这些情绪搅动在一处,令她久久不能言。 她闭了闭眼,再启目时,卢克正专注地凝视她,眸露担忧之色,显然将她的沉默当做了孱弱。她不假思索,将掌心盖在骑士的手背上,安抚似地拍了拍:“我没事。” 对方没来得及回答,十字军整军的号角便蓦地吹响。他显得有些不甘,被铠甲包裹的手指微微内蜷,转而握紧了手中剑。 马蹄声响,刚才与西莉亚冲散的数名骑士终于赶来,忧心忡忡地寻找圣女的踪迹。卢克里修斯见状,向西莉亚一欠身,默默无言地调转马头,在其余骑士到来前离开了。 她还没来得及道谢。 “圣女大人?”一直默不作声的玛丽突然开口。 西莉亚攥紧了黄金十字,将项链在胸口贴了贴,郑重地将圣者信物戴回脖颈,又谨慎地将挂坠藏入衣领。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方才还隐隐发作的头痛立即消失了,前所未有的清爽感甚至冲散了疲惫。她回头向玛丽微微一笑,久违地显得神采奕奕:“刚才多谢你。托马斯大人呢?” 玛丽欲言又止,最后放弃了就在嘴边的话语,向着前方一指:“主教大人的红衣服想不注意到也难。啊,那几个没用的骑士终于找到您了。” “圣女大人,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失散的骑士们尽皆一脸愧色,垂着头围拢上来。 西莉亚对着他们和气地笑了笑:“几位没事也是万幸。” 她说着环视山道两侧的状况:只片刻功夫,十字军就已经乘胜追击,将亚门人打得丢盔卸甲。刚才既然已经鸣号,可见敌方已经逃远,为了保证大主教和圣女的安全,十字军便放弃了追击,缓缓调转了方向集合。 一个身材魁梧的骑士策马走在最前端,他昂首挺胸,铠甲与战斧尽皆染满敌人的鲜血,高高飞舞的披风上隐约有金雀花的图样。如果没有猜错,这应当就是英格兰的狮心王理查。西莉亚在心里记了一笔,面上若无其事地道:“现在还是同托马斯主教同行为好。” 那几个骑士自然无异议,于是西莉亚一行人便追上了主教的小队。托马斯对西莉亚的态度比此前要亲近几分,除了惯例的寒暄外,还低声向西莉亚说了一句:“里尔已经被看押起来,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对外宣称他已然死在了这里。” 西莉亚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山道上横了不少面目全非的尸首,若是里尔就此名正言顺地惨死,丝毫不会引起他人的怀疑;毕竟刀剑无眼,神殿在混战中损失一个神官再正常不过。 即便明白托马斯怀着修补关系的意图,西莉亚却不打算同意主教的提案。若真那么做,里尔会“死在异教徒手里”,丝毫不会引起他人的怀疑。可正因如此,西莉亚只会感觉憋屈。 那个混蛋修士此前的所作所为,她都来不及亲手奉还,怎么可能容忍对方死得干脆利落,甚至还有可能落个殉道者的名声? 西莉亚的火气不由大了起来,她扯了扯嘴角:“不劳烦您动手了,回到圣城后我对里尔修士自有安排。” 托马斯看了她一眼,立即明白她在介怀什么,苦笑道:“请您放心,里尔的所作所为不会就此一笔勾销。” 西莉亚这才微微缓和了脸色。 “只要回到橄榄山,我也会立即寻找圣物,替您治愈药剂留下的隐患。”此言一出,托马斯可谓是摆出了足够的诚意。 西莉亚并未立即将寻回信物的事吐露,只温和地点点头:“麻烦您了。” 第18节 既然黄金十字架显露出了此前未曾表现出的治愈能力,圣物自然是越多越好,方便她对自身的力量进行更多的调查。 说话间,有人到队伍前端通传:“陛下对主教大人和圣女的安全表示关切。” 托马斯和西莉亚对视一眼,主教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您还没见过狮心王吧?” 锡安大主教与英格兰王关系密切,此前也力主为理查支持的居伊加冕。托马斯在再次试探西莉亚对英格兰、乃至无可避免的锡安王位之争的态度。 西莉亚对主教的真实目的心知肚明,便只态度暧昧地点点头:“我对狮心王的勇武早有耳闻。” 她语音未落,骑士们便齐刷刷让开一条道,身材魁梧的英格兰君王庄严行来。理查的打扮与普通骑士无异,唯有纯黑的铠甲与坐骑显示了他的身份。马鞍边悬着一柄巨大的战斧,想来那便是查理冲在第一线战斗时所向披靡的武器。 查理取下头盔,露出一头浓密的棕发,向主教躬身行礼:“托马斯主教。” “主保佑您,来自英格兰的君王。”托马斯食指中指并拢,在理查头顶画了个十字。 接受了主教的赐福,狮心王才抬起头,充满生气的蓝眼睛向主教身边的西莉亚一掠,他随即再次欠身:“能够亲眼见到您,实在是我的荣幸,圣女大人。” 西莉亚微微一笑,似乎对托马斯抢在她前头给予祝福毫不在意:“主与您同在,您在圣地的壮举定然会被铭记。” 理查对恭维很受用,却也因此对圣女失去了兴趣,他一提缰绳,向托马斯提议:“其他的事不如回锡安营地再谈?”他回头看了一眼狮心军团中混杂的法兰西人、两大骑士团成员,唇边的弧度微微扭曲为轻蔑的冷笑,“毕竟菲利普和圣殿骑士长都还在本营等着您,说是要防止异教徒去而复返、重新围攻圣城。” 他显然为法兰西阵营的畏缩不前感到不齿。 “这样的安排最为妥当,圣城至关重要。至于我等的安全……有您在我们还需要担心什么?”托马斯呵呵一笑,熟稔地打着圆场,不对法兰西君主的行为作出批评,却也满足了狮心王作为战士的虚荣心。理查顿时不再多话。 三言两语间浩浩荡荡的队伍再次进发。 西莉亚回头张望,她原本存着寻找卢克里修斯的心思,却不意间看见了步兵队为战死的十字军入殓的场景。有的遗体实在惨不忍睹,若说被野狗啃噬过也毫不夸张。 即便如今与托马斯的关系有所缓和,但只要她想要控制神殿的实权,与这位主教彻底反目成仇实是必然。而如果她输了,等待她的命运未必比这些死者好多少。念及此,西莉亚的眸光微冷,她隔着衣物碰了碰黄金十字架。 玛丽捕捉到了圣女的小动作,狐疑地皱皱眉,回头扫视了一番,不由缩了缩脖子。 走出鸽子谷,通往锡安的道路便开阔起来,沿途有不少十字军士兵在巡逻,众人明显都松了口气。 一行人在日落前靠近了锡安,薄暮时分的锡安美得令人心动神驰。 古城中烟气袅袅,昨日战斗的余温还炙烤着周遭被无花果树、笃耨香覆盖的山岭。沧桑绵长的城墙宛如盘踞在圣城外围的黑色缎带,装点着锡安--这座离天国最近的人间之城、献给上主的最宏伟的礼物。 队伍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沉浸在了眼前如梦似幻的景致中。 内城橄榄山巅的神殿别来无恙,金光灿烂的穹顶浑似坠落人间的小太阳,与落下地平线一半的夕阳两两相对。金顶与落日宛如身处镜面两端,一边是人间,另一边是天堂。数不尽的房屋匍匐在城中两座山丘近旁,从外墙到屋瓦尽皆雪白。不少屋舍被战火累及,但火焰留下的灰黑痕迹不仅无损圣城的威仪,反而为锡安增添了残破的美。 正如诗人无数次吟诵的语句所言:愈是残破之物,愈是圣洁。 瞬息的震撼过后,有人颤声念起祈祷书里的句子,更有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霞光笼罩下,西莉亚神情有些复杂,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凝视着橄榄山缓缓攥紧双拳。 仓皇离开锡安时她一无所有,如今重回圣城,她会亲手取回理应属于圣女西莉亚的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超级玛丽:@卢克里修斯 你有本事救人你倒是有本事留下来啊,看到别人来了就默默遁了还是不是男人、还想不想当男主了?! 刚刚 来自 真男主客户端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我居然无言以对。 [评论]不开火车的托马斯主教:我觉得吧,这孩子是太细心了,毕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虐狗不太好[微笑] ☆、济济一堂 虽然说是回归圣城,来自神殿的一行人还是在北城的十字军据点暂住。战事初歇,锡安的局势仍旧不明朗:夜幕降临后在街道上逗留的除了巡逻兵,还有亚门人遗留下的流民和立场不明的雇佣兵;圣城逃过一劫的居民们都门户紧闭,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安全起见,托马斯决定次日再登上橄榄山。恰好第二日是安息日,这也方便英法君主一同前往朝圣、参加圣城光复后的第一场礼拜。 神殿众人在大卫塔中安顿下来。法兰西人为圣女安排的套间有战争期间所能想到的一切,却仍旧比不上此前她此前在橄榄山的处所。西莉亚对此并不苛求,与乌奇萨昏暗的石洞相比较,她甚至觉得颇为满足。 简单做了梳洗,西莉亚将玛丽打发出去打探消息。 如西莉亚此前猜测的一样,玛丽在这方面极有天赋,不久就端着一盘水果回来,布满雀斑的脸颊因为兴奋微微发红。但她也懂得不能将情绪表露太过,因此强自按捺,直到确认外间无人,才附耳轻轻对西莉亚道:“我刚才去伙房那里转了一圈,得知英法那两位陛下、主教还有两大骑士团的团长正聚在一处。” 十字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们开会并不让人意外,但有意忽视圣女的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西莉亚挑了挑眉,显得心平气和:“他们谈了些什么?” “我从一个为他们布菜的活计那里套到了话,”玛丽眼神亮闪闪的,显然为自己的大发现自豪不已,“圣城光复,下一步当然就是选出锡安国王了。” 西莉亚将银质杯子凑到鼻尖闻了闻,又在烛火下判断了一下清水的成色,这才缓缓喝下,口气也不急不缓:“让我猜猜,查理支持居伊,他是刚去世不久的王太后西比拉的第二任丈夫,同时也是先代国王伯德温四世的继父,担任过摄政王。而菲利普则主张为另一位摄政王、苏尔侯爵雷蒙德加冕,因为他娶了同为锡安王室血脉的伊莎贝拉公主,而且战功显赫。” 玛丽扁扁嘴,没精打采地附和:“对……” 西莉亚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眉毛,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亚门人没打进锡安时,十字军就在为这事争吵不休,到了现在他们还是老样子,连各方的立场都没有半分改变。” 她略微压低了声音,嗤笑说:“更不要说如今,居伊明明都已经被亚门俘虏,狮心王居然还力挺他继位,只能说理查是决心和法兰西王硬扛到底了……” “各方立场也不是一点变化都没有……”玛丽不甘心地小声反驳,见圣女有些讶然,不由狡黠地眨眨眼,一副将要说出大秘密的得意模样,“现在十字军中还有另一派,他们大都是真刀实枪和异教徒厮杀的士兵,他们主张另立战功显赫之人为王,说只有那样才能服众。” 西莉亚搁下银杯的动作不由顿了顿。 “而其中的一个人选……您猜猜是谁?”玛丽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西莉亚看着玛丽的表情,心里不由一跳。 玛丽几乎是踩着她的心跳节奏念出她心里出现的那个名字: “卢克里修斯爵士。” 西莉亚惊愕过后,噗嗤一声笑了:“圣殿骑士加冕为王?” 圣殿骑士团实则是个隐修会,纹章是共乘一骑的两名骑士,象征着会中人的清贫。会中的骑士、教士和随从都拒绝名利财富,终生保持纯洁。也因此,圣殿骑士绝不可能接受世俗的加冕。 “这的确说不过去,但卢克爵士此次的战功实在太惹眼了……如果不是他圣殿骑士的身份摆在那里,说不定他会和第一次东征时的伯德温一世一样,凭借战功成为圣地之主!”玛丽越说越兴奋,显然心有荣焉,早就把卢克此前对她严厉的态度抛之脑后。 西莉亚一手支颐,若无其事地问:“卢克里修斯爵士的战功?” “听说当时攻破内城时,异教徒反攻得实在厉害,十字军差点就要撑不住,但卢克爵士一次次带领同伴左右援护,原本绝望的士兵士气大振,最后才彻底击垮了亚门军队!”玛丽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道,“他战斗的样子您也见过,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与乌奇萨骑士决斗时,卢克迎着剑锋而上的身姿在西莉亚眼前一闪而过。 “他没有受伤?”西莉亚不自觉微微蹙眉。 玛丽迟疑了一下,缓声说:“我不清楚……” 若卢克里修斯在那样的状况下都毫发无伤…… 西莉亚摇摇头将不必要的念头驱逐出去,转回正题:“即便有人提议以战功论王位归属,这也是不可能成真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这么一闹,圣殿骑士团大团长说话的底气就足多了……”玛丽一摊手,“听说圣殿骑士团一直和法兰西人站在一边,苏尔侯爵雷蒙德的声望自然盖过居伊,狮心王和主教当然要气得跳脚。” 西莉亚被玛丽的话逗得一弯唇,却没答话。玛丽狐疑地看着圣女,犹豫片刻还是问:“您……对这事难道打算不闻不问?还有里尔那混蛋的事……主教可别只是许诺不做数。” 圣女悠游自在地剥了一颗无花果,朝女仆飞了一个眼色:“还不到时候。” 虽然很想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问”,玛丽还是把问题默默咽了下去。 ※ 次日天还没亮,神殿诸人便离开北城,往橄榄山进发。 主教和圣女同时现身实在罕见,侥幸逃过一劫、又或者闻讯去而复返的信众们早早就挤满了通往内城神殿的街道,等待跟随队伍一齐进入橄榄山神殿礼拜。 主教和圣者出行原本自然是鲜花开道,神官成列,但如今神殿内部大约都被劫掠一空,托马斯又只带了区区几个神官,自然不可能有这样豪奢的阵势。加之城中潜伏着亚门刺客的传言沸沸扬扬,西莉亚等人便只骑马匆匆通过被硝烟熏黑的美门。 为表虔诚,托马斯和西莉亚带头赤足登上通往神殿正门的石阶。 原本辉煌灿烂的神殿空空荡荡,缺了头手的圣像仰面横倒,地上金光灿烂的马赛克也被挖得处处是坑洞。但神殿本体并未被烧毁已然是个奇迹。 在神殿各处转了一圈,众人回归橄榄山中心的圣墓教堂。没有了宝石黄金的装点,神龛显得异常朴素,竟然与乌奇萨的苦修之风近似。 信徒们面色沉肃地在礼拜席上坐好,等待主教布道。 大主教立于神坛之上,郑重地取出象征乌奇萨统治权的金钥匙,向在场的贵族和信众展示,在场众人顿时随着托马斯赞颂上主之名: “王之旗帜现身,神秘的十字架灿烂生辉;在这十字之上,肉体的造物主以肉身,被放置于苦痛之树上。”[1] 众人的视线随即转向西莉亚。按理圣人此刻应当取出信物为众人赐福。 托马斯淡蓝的眼睛往西莉亚瞥了一眼,张了张口,显然想说明圣女的特殊情况,却被西莉亚抢在了前头。 “在有生之中我们处于死亡。”圣女吐字清晰,她向天空的高高托举起双手。金色光芒在她指尖闪烁,细细的链子从她的手腕侧滑落,流转的赫然是属于黄金十字架项链的独特光辉。 金色的光洒在她银色的发上、灰色的眼里。有那么一瞬,所有人都觉得,即便花窗残破,地面马赛克斑驳,圣墓教堂却比往昔要更粲然生辉。 托马斯的愕然只维持了片刻,他的眼神顿了顿,随即哂然地弯弯唇角。 “即便您理应因我等之罪而不悦,除却转向您--上主,我等又能向何人祈求援护?”西莉亚选择的祷词异常应景,“但最神圣的主,最威严的主,神圣且最仁慈的主啊,请勿将我等降入永恒之死的苦痛中。”[2] 信众心有戚戚,随着圣女祈求起上主的仁慈,只愿从此异教徒绝迹于迦南,再不会来侵扰圣城。 但大部分人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个愿望罢了。 圣城虽然光复,周围曾经属于拉丁人的城市仍旧被亚门人占据。异教徒对锡安的水源虎视眈眈,一有机会便会向看守供水的亚实基伦城发起攻击。 也因此,即便托马斯与西莉亚共同主持的礼拜空前成功,十字军的头领们还是面色沉重、各怀心事。礼拜结束后,英法两国君主、两大骑士团的代表便并未离开,而是在原位等待。 托马斯往这些大人物的方向行去,西莉亚默不作声地跟上去。白发主教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报以暧昧的微笑,并未阻拦她同行。 除了理查、大团长杰拉德以外,站在礼拜席第一排的还有另两人,他们自然是法兰西王菲利普和圣约翰骑士团团长。 首排的四位十字军首领纷纷脱帽向托马斯和西莉亚致敬。 “圣女大人,久闻您的大名,如今终于得见您真颜,实在是令我此生无憾。”站在理查和杰拉德中间的棕发男子向前半步,特意向西莉亚致意。从他华贵的衣饰和浓重的口音不难判断,这位就是曾经命人令圣女“殉道”的法兰西王菲利普。 西莉亚向对方露出矜持的微笑,只轻轻颔首:“愿主保佑您。” 法兰西王对圣女献殷勤,却将大主教摞在一边,其中的拉拢意图昭然若揭。理查和身旁的圣约翰骑士团长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露出冷笑,以看杂耍的神情瞧着杰拉德上前向西莉亚问好: “圣女大人,愿您别来无恙。” 西莉亚盯着大团长淡蓝的眼睛看了须臾,笑弧加深些许:“在乌奇萨时,我有赖您照顾了。” 杰拉德像是没听懂她话中的讽刺意味,平静地垂首谦虚道:“您过誉了。” 饶是西莉亚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被大团长这理直气壮说瞎话的本领噎了噎。她没来得及出言再刺对方两句,杰拉德就施施然向后侧转,微微笑道:“卢克里修斯爵士?” =注= [1]歌颂真十字架的圣歌vexi regis,树哥渣翻 第19节 [2]之前出现过的圣歌media vita in morte sumus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圣殿骑士团官方v:@卢克里修斯 我来帮你助攻了[酷] 刚刚 来自 圣殿骑士团客户端 [评论]卢克里修斯v:团长,不对,舅舅,你要干什么……[汗] [评论]圣约翰骑士团v:回复@卢克里修斯:一个门外汉来帮门外汉谈恋爱,就是这么简单[doge]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回复@圣约翰骑士团:信不信我拉黑你[怒] ☆、玫瑰之下 “卢克里修斯爵士?” 西莉亚不由眯了眯眼。 这个名字令理查也精神一震。狮心王显然对这位圣殿骑士的英勇事迹早有耳闻,他自诩为当世无双的战士,自然早就想与卢克里修斯一会。理查便不再端着那轻蔑的架子,转而朝杰拉德身后投去审视的目光。 金发青年依言从大团长身后绕出来。 因为参加礼拜的缘故,圣殿骑士没有着铠甲,他身上穿的是绣有鲜红十字的白袍。垂坠的衣袍凸显出他修长高挑的身姿,令他看起来比全副武装时更为温良无害。他谦卑地垂着视线,先向西莉亚和托马斯躬身行礼,而后才转向其余四位大人物优雅地致意。 卢克里修斯在众人面前登场唯一的缺憾便是他的沉默,即使他面对的是决定圣地命运的君王,他也一声不吭。虽然圣殿骑士团的确有缄默慎言的信条,他的寡言不免显得刻板无趣,令菲利普和查理都有些扫兴。理查的不悦表现得更为明显,而菲利普只是哂然一笑。 杰拉德无言地挑挑眉,无奈地为卢克打圆场:“圣城局势初定,如果圣女大人需要,卢克爵士可以暂时顶替阵亡的雅克男爵,负责内城的安全。” 大团长的提议可谓大胆。虽然圣殿骑士团向来设有圣城检察长的职务,用以管辖圣城周边的安全,但神殿内城的看护一向是由各方共同负责。 杰拉德此举有越过英格兰一派,直接插手神殿内务的嫌疑,托马斯不由轻咳一声,向理查等人作征询状:“如今异教徒仍然虎视眈眈,将卢克爵士留在后方不太好吧?” 理查呵呵数声笑,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若我有一把宝剑,绝对不会将它藏在宫殿宝库里,任由它生锈。” 菲利普睨了自己的死对头一眼,却没有替杰拉德反驳。 杰拉德见状并未坚持,反而就势让步:“但如今神殿护卫队损伤大半,保证圣女大人的安全也是题中之意。毕竟当时圣女大人险些被异教徒掳走……而您又恰好不再圣城。”他说着谴责地看了众人一眼。 被点名批评,托马斯不悦地皱皱眉,但他随即摆出和蔼的笑面:“请您放心,此后圣女大人的安全绝不会再出纰漏。” 菲利普这时蓦地插话:“我听说卢克爵士此前受了伤,在圣城静养一段时日也好。毕竟保护圣女的任务并不繁重。” 西莉亚顿时明白过来,杰拉德的目的本来就不在于内城的守卫权。他只是在为法兰西王与圣女修补关系牵线搭桥罢了,而卢克……不过被当做一根合适的过河木桩,被硬生生卷进了十字军内部的党争。 这几位大人物你一言我一语,只顾着互相角力,全然将两个当事人的想法置之脑后。 西莉亚不耐地挑挑眉,向卢克看了一眼;金发骑士一如往常地恭顺,他略微低头,露出的半张脸面无表情,只有他略显僵硬的身姿泄露了心中的不自在。 “卢克爵士,我想听听您的想法。”西莉亚含笑打断了其余几人的议论。 卢克里修斯匆匆抬眸看了她一眼,平和地回答道:“我遵从大团长的安排。” 杰拉德对卢克的反应毫不意外,手掌一合,利落地下了定论:“城中还有不少杀手和雇佣兵在流窜,保险起见,卢克爵士还是留在圣女大人身边。如果托马斯大人有需要,我也会派出最妥帖的人选担任您的护卫。” 大主教自然客客气气地推辞:“这不必了,我手下那十个骑士的自尊心非常强,我可不想让他们无端受挫。” 理查哧地一笑,侧首对圣约翰骑士团团长道:“马可团长,您干脆也出几个骑士保证这二位的安全?又或者,您干脆派几个医官来神殿也不错?” 圣约翰骑士团又被称为医院骑士团,因为拥有圣地最大的医院而得名。团中的医者治愈了大批伤员,极具盛名,圣约翰骑士们也因此与圣殿骑士分庭抗礼。 团长马可是个须发俱白的矮个子,他皮肤黝黑、神情刻板。马克团长站得离西莉亚最远,到现在都未与西莉亚行见面礼,似乎也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对于狮心王的调侃,马可义正言辞地应道:“陛下,恕我直言,我对此没有兴趣。医院里还有太多伤员等着救治,我可不敢擅自调配人手到……安全无虞的内城来。” 此言显然在讽刺杰拉德将有生力量藏在后方。杰拉德却再次装作没听见,只和菲利普相视一笑,笃笃定定地道:“三日后,菲利普陛下会在北城再次与英格兰王一晤,我期待到时再与诸位见面。” 语毕,杰拉德便与菲利普相继离开。理查向托马斯一颔首,与马克并肩转身离去,两人的步子都踩得很重。 卢克里修斯默默站到西莉亚身后,仍旧不言不语。 托马斯神情难解地瞥了一眼圣殿骑士,毫无异状地对西莉亚微笑:“我还要与长老会商议重修神殿的事宜,请原谅我失陪。” 圣墓教堂顿时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童仆默不作声地开始整理圣坛上的用具。他们生疏的动作里透着惊惶,显然唯恐圣女挑出什么错来。 西莉亚看了卢克一眼,声调淡淡的:“我想到花园里走走。” 圣殿骑士垂头称是。 他们相隔不过一步的距离。这样近的距离,气氛最微妙的变化都难逃彼此的注意。西莉亚的眼神闪了闪,最后选择了沉默。 两人并肩走过教堂窄而长的复廊,经过圣乔治图样的花窗时,西莉亚的步子顿了顿。 圣乔治是屠龙的勇士,亦是指引十字军的精神化身。他彩绘玻璃上的身影虽然残破,却还是英武逼人,那姿态显然令西莉亚想起了什么。她不由抬头看向卢克,蓦地打破了沉默:“听说您受伤了?卢克里修斯爵士。” 卢克像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几乎是立刻接口答道:“只是轻伤,对作战无碍。” 骑士的语调干脆利落,不留任何接话的余地,也因此令他的态度显得生硬冷漠。这是卢克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西莉亚说话,她不由怔了怔。 圣殿骑士也立即察觉了自己的失常。卢克翠色的双眸因为懊恼垂得更低,他艰难地清清嗓子,缓和了语气试图弥补方才的失态:“感谢您的关心。” 西莉亚弯弯唇,没有作答,只无言地透过残破的花窗看向圣墓教堂外。玻璃间的裂口透进一缕白光,将圣女清癯的侧颜点亮。花窗原本艳丽的底色愈发显出她肤色的苍白--那是纸一样的、没有血色的白,眼睑下的青色宛如两抹伤痕,无比醒目。她显然尚未完全恢复过来。 卢克的瞳仁缩了缩,他低低道:“我走之后发生的事……我听说了。我……” 西莉亚猛地回头凝视他,骑士已到舌尖的话语便硬生生被咽了下去。 她摇摇头:“您无需道歉,那是我的决定。” 金发骑士显然没有因为她的开解而释怀,微微拧起的眉头反而泄露了他愈加沸腾的心绪。 “您做得很好,没有道歉的必要,”西莉亚手指搭在后颈,指尖微微一勾,将细细的金链子从衣领内挑出来,沉重的十字挂坠随之现身,“您为我取回了项链,这就够了。” 卢克的视线在圣者信物上黏连须臾后,立刻谦卑地垂下。他有些不甘地道:“如果当时我留下,您就不必要忍受里尔……”他的嗓音微微颤抖,似乎在竭力压抑着怒火;可在他将更多的话语倾吐而出前,圣殿骑士一贯的严苛自制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西莉亚笑着摇摇头,往前走了两步,回眸道:“里尔修士会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那是他应得的,但您……”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水汽凝成的白雾就势朦胧了她的面孔,只有那双灰色的眼睛依旧坦率而明亮。 卢克里修斯不自禁上前一步,像是想要将圣女此刻的神情看清。 薄雾很快就散了,西莉亚一脸平静:“我也是人,我有很多缺点,我会犯错……所以我会承担起责任,请您不要有多余的负罪感。” 她的话语像是一根针,令卢克痛楚地闭了闭眼。他张了张口还要说些什么,圣女却蓦地向他倒退,犹如踏出关键一步的舞者,轻飘飘地直凑到他身前。 西莉亚身上洁净而凛冽的圣水气息扑面而来,令骑士的呼吸稍稍凝滞。 圣女灰色的虹膜掺进了彩绘玻璃的光彩,比往常更为惑人。卢克里修斯一瞬看得失神,忘了移开。等他想起应当回避这不和礼仪的对视时,却发觉自己无法轻而易举地转开视线。 “卢克里修斯,”西莉亚首次念出他的全名,不带头衔、只是单纯地呼唤他生来被赐下的名字,声调低低的宛如一声叹息,直勾得听者心神震颤,“您为什么不将心里话说出口?” 圣殿骑士的表情一瞬凝固,那模样好似一座以愕然、痛楚为主题的大理石像。 “比起和心怀鬼胎的政客周旋,您更喜欢挥剑吧?既然如此……既然根本不想留下来,您为什么不拒绝大团长呢?”西莉亚哂然一笑,“您也应当明白,留在我身边,您就无法堂堂正正地与异教徒战斗。” 卢克艰涩地答道:“只要是团长给予的职责,我就不会拒绝。” “哪怕那职责会令您痛苦、会违背您的本心?”西莉亚不忍地别开脸。她再次想起了杰拉德团长对卢克的评价: --“他的剑里没有灵魂。” 剑没有自己的坚持和意志,唯一的目的就是贯彻被赋予的职责和任务。 卢克里修斯便是这样的一柄手中剑。纵使以身为剑、以命相搏,他战斗的方式却充满了空洞的痛苦--他背弃了身为骑士最重要的信条和荣誉,他只是为了战斗而战斗。 西莉亚一瞬间感到迷惑:既然如此,杰拉德又为什么执意将卢克送回她身边?如果只是想为法兰西王牵线,他大可以另派人手。 两人陷入不约而同的沉默。卢克垂下眼睫,双拳握紧却又松开。 他蓦地抬头,神情平静坦然,声音平稳再没有一丝动摇:“的确,哪怕职责会令我痛苦、会违背本心,我也不会拒绝。” 金发骑士的唇边现出一抹难解的微笑,深湖般的眼眸也因为这小小的弧度粲然生辉。他抿了抿嘴唇,压低了声音: “但这一次,是我自愿留下的。” ☆、第26章 心有猛虎 “但这一次,是我自愿留下的。” 卢克的回答出乎西莉亚意料之外。她愣愣地盯着对方坦诚的绿眼睛看了片刻,不知为何感到慌张,忙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原来如此。” 圣殿骑士微微一笑,眼里却宛如起了一阵忧郁的雾气,令他显得有些无奈。但在西莉亚注意到他情绪的波动前,卢克已经镇定自若地走到她身边,目不斜视地说道:“大团长命令我留在您身边,是为了方便法兰西的那位陛下与您修复关系。但是否接受菲利普和大团长的邀请是您的选择,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有异议。” 他毫无保留的坦白再次令西莉亚措手不及。 她神情微妙地睨了卢克一眼,忽然噗嗤笑出声:“您越来越让我搞不懂了,卢克爵士。” “容我暂且将这当做称赞。”卢克的视线朝西莉亚的方向飘了飘,在半空打了个转重新回到前方。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方才自己出口的调侃,从容自若地出声提醒西莉亚:“请您注意脚下台阶。” 骑士一本正经地尽护送的义务,西莉亚却几乎以为自己方才出现了幻觉:在那之前……卢克是在揶揄她么?她真的没听错吧?这一位在说俏皮话? 西莉亚默不作声地微微提了裙摆走下教堂门口的台阶,她的视线落到橄榄山全景之上,的思绪很快从卢克的玩笑上转开了--眼前的景致实在是颇为凄凉。 圣墓教堂即为橄榄山中心,亦是教典中离天国最近的人间之所。 赤足净身登上圣地高处的信徒原本可在圣地朝拜后,在台阶顶端稍作停留、一览神殿风光。亚门人来袭前,三重大理石墙划出洁净的至圣之所与人间的分界线,十二扇香柏木门曾经点缀着雪线般蜿蜒的内墙。围墙内大大小小的尖塔宛如雪原上冒尖的春芽,簇拥着最为雄伟的圣墓教堂金顶。这里是救世主埋骨之所,是在站在锡安城外都能见到的橄榄山之巅。 但如今橄榄山满目狼藉。 名贵的香柏木早已被战火焚毁,石墙上尽是刀剑侵袭的累累伤痕,宛如被污水泼过的残血。虽然内城的火势早已停歇,但大火留下的烟气仍旧盘旋在被熏黑的塔楼近旁。 西莉亚不由便想起城破之日,她站在圣墓教堂的钟楼顶,亲眼看着亚门人的火把吞噬了南门,熊熊烈火宛如流窜的毒蛇,迅速侵袭近旁的建筑。圣母小教堂先烧了起来,纤细美丽的方形塔楼化身爆燃的火炬,冲天的黄焰几乎要将太阳的光辉盖过去。 内城早已乱成一团,神官和下仆不论贵贱,都如同待宰的羔羊,尖叫着试图逃命。以严密著称的内城成了困死神殿中人的牢笼,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和大火,根本无路可逃。眼见着避无可避,不少人为了不让异教徒抢走金银,竟然生生将细软吞入肚中。但这无济于事,因为亚门人攻入内城第一道围墙后,便将俘虏的拉丁人排成长列,宛如对待物品般一一检视喝问。如果俘虏不愿皈依摩洛教,迎接这些可怜人的便只有葬身火堆的命运。 透过恶臭的烟气,西莉亚看看到亚门人徒手拨开仍然滚烫的火堆余烬,他们很快发现了焦黑尸骸中埋藏的奇珍异宝。异教徒顿时兴奋地大喊起来,为首的转身用刀尖挑破了下一队俘虏的肚肠,被鲜血染红的金币、宝石咕噜噜滚了一地。 异教徒顿时顾不上逼迫俘虏们皈依摩洛教,挥舞着尖刀便开始屠杀所有人。这还不够,亚门士兵还大笑着将此前弃置一旁的尸首重新扔进火堆,只为检验这些人是否也肚藏珍宝。 内城中心的祈祷声和近在两道围墙外的惨叫声互相交织,其中间杂着各处钟声的悲鸣,千百种声响汇在一处,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 那是真正来自地狱深处的魔音,世界末日的图景在那一日于圣地成为现实。 西莉亚以为自己对城破那日所见的惨状早已释怀,但此刻她只是稍稍回忆,她就险些沉浸在亲眼目睹的各色情景中。她闭了闭眼,快步走下最后几节台阶。 第20节 圣墓教堂西侧原本有一座小礼拜堂,如今已成废墟。十字军从中清理出了一条小道,直通内城的居住区与花园。 卢克见西莉亚神色有异,不由微微蹙眉,却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跟在她身侧,循着小道缓缓而行。 西莉亚忽然驻足,伸手抚了抚一根未倒的石柱,涩然笑道:“那时候我就是从这里……从这道门逃进了小礼拜堂。但礼拜堂很快也被异教徒围攻,我又从这里逃出来,一路逃到伙房……” 异教徒开始攻城时,西莉亚和几个护卫身在中心塔楼。眼见着异教徒要攻破最后一道内墙,西莉亚当即决定向别处撤退,免得被困死在塔顶。主教派来的神官却声称圣者应当与神殿共存亡,带着两个重装卫兵将西莉亚一行人堵在钟楼之中。两方僵持不下,圣女的守卫之一当机立断,突然发难,将拦路的神官斩杀。神官已死,那两个卫兵顿时再无斗志,自顾自逃命去了。 但于西莉亚而言,这只是开始。 她的运气不好,才逃到小礼拜堂,有一队亚门人便封死了礼拜堂门。 西莉亚为了从中脱身,折损了两个护卫,其中包括那个率先向神官动手的勇士。 剩下的三个护卫在逃亡后山仓库区的途中,也一个个为了保护圣女死去。 那五个年轻人的面孔已经在她的记忆里模糊了。西莉亚不由感到一丝愧疚,她松开贴着石柱的手,垂了头继续向前走,自言自语般道:“到伙房那里时,我身边只有贴身侍女缇娜一个人了……但那时我觉得,能有一个人和我一起活下来,已经是奇迹。” 但很快缇娜也死了。 西莉亚自嘲地笑了一声,揉揉眉心,歉然道:“尽说些没用的无聊事,抱歉。” 圣女此前的表现一直强势而无畏,坚强到让人甚至忘了她经历过什么。 这一刻,西莉亚声音中的软弱和疲倦却提醒了卢克里修斯,那样的经历对于长年征战厮杀的骑士也许并不算可怖,但对长年封闭在神殿中的圣女而言,那绝非稀松平常的日常。毕竟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拥有那样强大而无常的力量,他不难想象,她该有多无助绝望,却仍然那样努力地活了下来…… 卢克露出温和的微笑,再自然不过地说道:“不,如果说出来您会觉得好受一些,倾听您讲述会是我的荣幸。” 他一向不善言辞,这一回却反常地将漂亮话说得很顺溜。 西莉亚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没有追究这到底是客套还是真心话,向前一边走一边漫声说:“那之后的事您也知道了。” 她的唇边突然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她刻意静默片刻,等走出了小礼拜堂的废墟才忽然出声:“到了现在再问这个问题有些失礼,但那时……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讶色在卢克眉眼间一闪而过,他似乎有些不情愿,却还是给出了答案:“直到那队异教徒的头目唤您为圣女大人,我并不知道您的身份。” 但在那之前,西莉亚早早看到了走廊立柱后圣殿骑士的披风一角。她因此微微失神,才会被匕首绊倒;那黑发异族人忙于嘲弄她,反而给了卢克突袭出手的机会。 “即便不知道我是谁,您却已经准备出手救我。”西莉亚不自觉微微一笑,又忍不住戏谑道,“那也是您接到的任务?” 卢克有些窘迫,他别开脸轻咳一声,没有接话。 西莉亚转了转眼珠,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是努力绷着笑:“花园现在也不成样了。” 原本内城的后花园汇聚了教典中各种神圣的花木,无花果木、笃耨香、橄榄树郁郁葱葱,从海岸边移植来的昂贵香柏木排列在园中的复廊旁,一年四季这里都是散心的好去处。花园也是为数不多圣者可以自由来去的场所,西莉亚来到这个世界三个月,待的最久的地方除了所居的北塔便是花园。 西莉亚轻车熟路,绕过被大火融成一团的花园铁门,从侧旁的小径往林荫深处走去。卢克的手搭上剑柄,他虽然保持着警戒,却显然不想让自己的谨慎打搅了圣女的兴致,因此便只紧紧跟上去,没有阻拦她抄小道。 花园外侧的林木被烧毁大半,但靠屋舍一侧的香柏木竟然毫发无伤。枝桠阴翳中静静立着一口古井,一个少年守卫满脸疲倦地立在井边。他骤然见到从枯木后转出来的圣女和骑士,不由吓得一激灵,立即站得笔挺。 这古井是橄榄山的圣井,洗礼、赐福用的圣水都以其为源头。一旁包金的汲水架被强行剥去表面,露出下头的青铜本体。但幸运的是,圣井本身并未被损坏。 西莉亚往汲水架的方向走了一步,足尖在右手边第三块石板上蹭了蹭,感觉足下毫无松动。这显然是卢克在取走项链后的善后手段。她不由回眸道:“您来时这里没有被异教徒侵占?” 卢克抿了抿唇,他尚未回答,那个守卫的小兵却忍不住出声: “那时异教徒威胁说要往圣井中投毒,真是该下地狱的一群异端……如果不是卢克里修斯大人带人及时赶到,这里就真的全完了!” 西莉亚兴味盎然地看向这步兵,笑笑地问:“您那时也在场?” 这守卫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得以与圣女对话,不由兴奋得满脸通红。他捣蒜似地点头,急急忙忙地补充道:“也是卢克里修斯大人命令我们继续守在这里的!” 卢克不自在地盯了小兵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小兵立即噤声,但依旧时不时偷眼去看圣殿骑士,眼神闪闪发亮;他显然对卢克崇敬到了极点。从中不难想见为何会有人想要然将卢克加冕为王。 西莉亚见状不禁莞尔,慢悠悠地对卢克道:“您的人望很旺啊。” “请您不要取笑我。”圣殿骑士有些僵硬,他无措地捋了一记肩头的披风褶皱,唇线紧绷,一如往常地刻意回避着附加于己身的荣誉与赞赏。 方才还缓和愉快的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西莉亚虽然捉摸不透卢克这样忌讳旁人看法的缘故,却仍旧有些懊悔。她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免得对方更加难堪:“现在井水还是干净的?”说着,她走到井边,扶着井缘往下看去。 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 此前西莉亚也无数次这么做过。特别是初到这个世界之时,每当她被不熟悉的教条和规矩弄得心头烦闷,她便会来到圣井边,藉由井水的寒凉驱散苦闷带来的燥热。在心底不可言说的某处,她甚至将这里当做自己的退路--假如实在撑不下去,她大不了沉进这冰凉的井水里一了百了。 但那也只停留作一个念想。 西莉亚知道自己是极怕死的人。哪怕不择手段,她都会努力活下去。这念头充其量是刺激自己咬牙坚持下去的手段罢了。 如今再回橄榄山,西莉亚与托马斯之间暗潮汹涌,迟早会彻底闹绷,因此等待她的前路只会比往昔更难走。 见圣女伏在井边久久没有起身,卢克便有些不安。他试探道:“西莉亚大人?” 西莉亚闻声直起身,有些怅然地打量四周:“一不小心就出神了,但我早该知道这里已经没什么好逛的……我还是尽快去北塔吧,玛丽应该等得不耐烦了。”她若有所思地顿了顿,明知故问地向卢克确认:“之后……您也住在北塔?” 金发骑士的眸光闪了闪,他恭顺地垂头应道:“是,恐怕要麻烦玛丽再做准备了。” 西莉亚报以一笑,当先从花园北侧的回廊往北塔行去。她的身姿挺拔,每一步都走得轻快且充满自信。她又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圣女,仿佛她方才在圣墓教堂外表露出的软弱只是卢克一人转瞬即逝的幻觉。 见过圣女的另一面的人……很可能只有他一人。 这个念头在卢克里修斯心上盘桓不去,竟然生出滚烫的热度。 心念仿佛就势烧成了一团火,既灼热得令人胆怯,却也大张旗鼓地将某些冰封已久的情绪焐热,坚冰潺潺地化水苏醒,流过的地方都温热潮湿,像是能随手拧出水来。他惭愧又无措地发觉自己的掌心竟然生出了一层薄汗,而眼下季节分明是初冬。 金发骑士若无其事地将双手在身后的衣摆上蹭了蹭,而后快步跟上西莉亚,却始终不敢抬头正眼去看她。 西莉亚的心思转得飞快,已经在揣测托马斯与长老会的下一步动向,因此她对卢克的小动作一无所觉。 穿过香柏木掩映的复廊,北塔和旁侧的裙楼赫然便在眼前。这是一座高三层的小塔楼,坐北朝南,塔身的白色石砖上有烟熏的黑色痕迹;顶层纤细高挑的小窗支撑着包金斑驳的穹顶,取圣墓常在圣者心中的寓意。 如果说圣墓教堂占据的是橄榄山最高处,北塔便位于山丘北缘陡峭山体的边缘,再向前便是向下的陡坡;往远处眺望,人们只看得见荒芜山体上狰狞的古木和间杂其中的三道内城围墙。最远的墙外便是锡安的民居,但因为离得太远,只勉强看得清一整片白色的轮廓。 卢克显然没想到圣者的居所居然是这般荒凉的所在,不由表露出一丝惊讶。 西莉亚哂然道:“北塔是橄榄山最僻静的地方,圣者理应做的只有静思和祈祷,住在这里的确很合适。” 卢克沉默不语,只是以目光审慎地打量近旁的布置,半晌才微蹙了眉头道:“如果有人从北侧山崖突袭,这里没有足够的守卫,很难防御。” “橄榄山的守卫调配由主教大人和长老会控制,我也只能择日提一提。但如今人手紧张,只怕他们不会轻易松口往这里派人,毕竟……”西莉亚讥诮地弯弯唇,突然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托马斯和蔼又居高临下的腔调,“乌奇萨带来的骑士本就吃紧,您又有以一敌十的圣殿骑士作护卫,圣女大人还是稍稍将就一下,如有不便,还请您包涵。” 即便是卢克,他的眼里也不由浮上些微的笑意。他对主教不予置评,转而走在西莉亚身前替她开道。 北塔内仍旧昏暗,经过十步长的门廊便到了底层的大厅。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立在楼梯底,大声指挥着仆役四处奔走。 听到脚步声,她不耐烦地咋舌,抬起布满雀斑的脸庞便要呵斥,看清来人她却不由噎了噎:“卢克爵士?” 圣殿骑士向玛丽一颔首,算是问好。 西莉亚从卢克身后转出来,揶揄玛丽:“嗯……亲爱的玛丽,你刚才那样子还挺有总管的气势。” 过去的小女仆、现今的圣女贴身侍女玛丽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却装腔作势地提起裙摆向西莉亚行礼,拿腔拿调地道:“圣女大人,底层尚未整修完毕,请您先随我上楼休息。” 西莉亚笑笑地点头,随玛丽拾阶而上走了两步。她而后回头,看向立在原地没动的卢克。骑士收了收下巴,默默无言地跟上来,视线垂得很低。 塔楼二层是卧室,门帘半卷着,里头的女仆们仍然搬着东西忙忙碌碌,显然还没准备停当。因此三人便一路抵达了北塔顶层。这里原本是圣者的静思室,但室中各色圣器和织毯早被劫掠一空,眼下静思室里除了一张东方式的坐榻和几个靠垫外,什么都没有。 卢克径自在室中绕了一圈,时不时用手指轻叩墙壁和地面,显然在仔细查看有无密室又或是偷听的通道。 西莉亚在榻上坐下,看了看卢克,转头问玛丽:“托马斯主教那里有没有派人来?” 玛丽撇撇嘴:“没有,来的都是不知从哪里招来的仆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比我还不如,眼珠子都快黏在那些东西上了。” 对于玛丽的逗趣,西莉亚微微一笑,抛出下一个问题:“主教和长老会今日想商议什么,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他们都到山下的主教府邸中商议,我什么都打听不到。”玛丽说着小心翼翼地瞥了卢克一眼,“也许圣殿骑士那边会知道些什么。” 被点名的骑士谨慎地回答:“团中的确有不少线人,但主教一向小心谨慎,身边的人也都极为忠心。”他和西莉亚对视一眼,无言地暗示了更多讯息:大团长杰拉德也一直不遗余力地想要突破托马斯铁一样的防线,但显然未能如愿。 这理应是骑士团高层才知晓的战略,卢克作为普通骑士居然一清二楚,西莉亚探究地瞟了对方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道:“三日后英法两派会再次聚首商议,主教和长老会最关心的还是这件事。” 她顿了顿,冷不防转了话题:“玛丽,现在北塔的人手有多少?” 玛丽张了张口,难得有些发愣,显然没明白西莉亚的意图。 卢克却已经明白过来,他向西莉亚微微欠身:“调查的事就请交给我。” 女仆这才回过神来:西莉亚是想弄清楚北塔仆役中是否混着各方的探子。她显然兴奋起来,压低了声音:“我敢肯定,那几个守卫里肯定有主教的人,您是想要把他们清理干净?” 西莉亚露出自得的微笑,手指捋着靠枕边沿的流苏,不急不缓地道:“不,北塔有探子很正常,甚至是一件好事。”她看着卢克里修斯加深了唇边的笑弧,“比起什么消息都透不出去,我更喜欢透露那些我想让人知道的消息。” 卢克会意,却只垂眸颔首,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西莉亚一瞬间疑惑起来:在方才短暂的坦诚和放松后,卢克似乎又习惯性地将所有心绪隐藏起来,他甚至表现得比之前要显得更为疏离,对她的方针吝于给出任何评价。 她莫名失落起来,像是要确认什么似地说道:“您需要赐福吗,卢克爵士?” 话出口,西莉亚便后悔得恨不得装作什么都没说。但她随即觉得自己这心态实在是太黏答答拖泥带水,便义正言辞地补了一句:“虽然效果有限,但也许比骑士团的加持更有用……” 余光一瞥间,她看见玛丽默默忍着笑蹲墙角去了。 卢克怔忡须臾,旋即单膝跪地。他低着头,金色的发丝顺势滑下来,盖住了他的眉眼,令人根本无从揣测他此刻的心情。他沉默片刻,再抬眸时神情和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温文:“那会是我的荣幸。” 西莉亚和他对视半晌,才想起应当伸手。 与圣女鲜见的狼狈相比,卢克里修斯显得万分镇定。他的视线在伸到面前的白腻指掌上定了定,翠色的眸微微一转。 西莉亚没来得及琢磨他这小小停顿中的意味,圣殿骑士已经伸手托住她的五指,而后珍重而小心地垂首,将嘴唇向她的手背落下。 因为方才分发圣餐的缘故,西莉亚没有戴手套,卢克的唇便毫无阻隔地贴在了她手背的肌肤上。青年的嘴唇并不十分柔软,大抵是因为迦南多风而干燥的气候。但轻微的粗粝触感却加倍刺激了她的知觉,令这个赐福中惯有的礼节有了些不可言说的味道。 兴许是因为自身心神动荡,西莉亚甚至没有察觉对方唇瓣停留的时间,要比惯例要长一些。 她终于从刹那的迷蒙中脱身,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 卢克适时松手低头,方才托住她手掌的右手五指在身侧轻轻蜷起。 “愿主与您同在。”西莉亚轻声道,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骑士的头顶上方画了个十字。 她此前并非没有给他人赐福过。但不知是否是力量觉醒的缘故,这一次随着她指尖移动,竟然隐约有细碎的光粒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金光屑雨中,卢克抬眸看向她,眼里一闪而逝的笑意比拂过他眉眼的光粒更明亮。平日里卢克里修斯愈是内敛,他这称得上毫无保留的一笑便愈加摄人心魄。 西莉亚不由也向他弯唇,她随即为自己的反应怔了怔,刻意轻描淡写地道:“那么北塔人事就交给您了。” 圣殿骑士无言地颔首。 西莉亚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忽然向玛丽征询道:“北塔还没有整理完毕,我想先去看看里尔修士,你也一起来。” 玛丽疑惑地看了骑士一眼:“为什么不让卢克爵士陪您去?那样更合适吧?” 西莉亚的唇边现出一抹难解的苦笑,她到了舌尖的话语还没来得及出口,卢克便瞥了她一眼。眸光微微凝滞后,他平和地开口道: “请容我先确认北塔的守卫,暂时失陪,”他顿了顿,取出一个小瓶子交给西莉亚,视线压得很低,声音也几不可闻,“里尔在欣嫩谷监狱。” 第21节 西莉亚下意识捏紧了骑士递来的玻璃小瓶。不用低头,她就已经知道容器中装的是什么。当她抬起头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金发骑士已经后退一步,先行欠身告退。 “这瓶子里是……”玛丽抽了口气,圣女将覆盖瓶身的手指略微分开,露出玻璃后黏稠的暗红液体来--那正是里尔此前强迫西莉亚服下的不知名药剂。 女仆不由咋舌,惊叹道:“卢克爵士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 西莉亚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卢克里修斯找到、甚至获取里尔的所有物并不难。可是他居然只凭一句话就准确猜测到了她之后的意图……不,他显然是早就猜到西莉亚会以牙还牙,因此早早做了准备。 被人看透从来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对方是卢克……便让西莉亚心情复杂起来。 玛丽见状便没有再追问,转而歪了歪头:“欣嫩谷不是在锡安城外吗?您要出内城?” 圣女却已经从坐榻上起身,懒洋洋地抛下一句:“欣嫩谷监狱就在橄榄山上。” 西莉亚对于神殿的构造其实所知甚少,但有几个地点的方位她却烂熟于心,其中一处便是同样地处橄榄山北缘的神殿牢狱。前人费心从山体之中开凿出层层的通道和斗室,并与帝国时代遗留的水库、地窖相连,组成了一座货真价实的迷宫。 狱中中据说关押了各色足以令虔诚信徒闻风色变的异端;也因此,这牢狱又被称为欣嫩谷,与城外焚烧罪犯尸首的不祥之地同名。西莉亚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三个月,其实尚未有机会踏足地牢,但她很清楚离开北塔后怎么走。 因为她仅有的属于身体原主的记忆,便始于欣嫩谷监狱: --她的视野边沿微微发黑,看到的天色也阴沉晦暗。迈出的每一步异常沉重,全身都在尖叫抗议,但身体主人还是执拗而迟缓地迈出一步又一步。 除此以外,这段记忆其实异常单调,途中圣女一个人都没有碰见,半句话也没有说,可供西莉亚参考的只有从监狱到北塔的路线。但从这段这记忆可以推断,圣女在监狱中定然有什么极为不愉快的经历。 奈何西莉亚面前的未解之谜实在太多:她不仅不知道狱中发生了什么、为何圣女会独自一路走回北塔,她甚至不清楚为何原主会被选为圣女。她翻阅过教典,选举圣者有一整套繁复而严密的规章,然而对于圣者候选人所必须具备的特质,典籍编撰者却可疑地语焉不详。 上一任圣人西蒙死于刺杀,再之前的圣人圣女们也大都是锡安王室、大主教手中的傀儡,往往在位不到一年便会暴毙而亡。 所有的疑问背后都定然隐藏着秘密,此前西莉亚有心无力,即便想深究也没有资本;如今局势稍定,她定然要会清楚这些疑问。 但首先她先要有仇报仇。 地宫般的监狱与印象中略有出入。四周的石灰墙面一片灰黑,微微变形的铁门向外敞开,经年累月积累的霉味从门扉中不住飘出来,门后黑漆漆的一片寂静。 “这就是欣嫩谷监狱啊……”站在其貌不扬的地宫入口前,玛丽嫌弃地皱起了鼻子,显然对没见着人间炼狱的场景颇为失望。 西莉亚斜睨了女仆一眼,微笑着道:“以前若是不关上这两扇铁门,在圣墓教堂礼拜的人都能听见犯人的呼喊。但城破的时候,囚犯大都趁机越狱了。” “越狱?”玛丽有些不可置信。 圣女的语调仍旧淡淡的,仿佛诉说的事实极为稀松平常:“我出逃的时候遇到过两个犯人,我的一个护卫与他们同归于尽了。” 玛丽闻言缩了缩脖子,顿时不再言语。 如今监狱门口的守卫显然是临时召来的法兰西士兵,他们手中的长矛互相交叉堵住门口,其中一人煞有其事地向西莉亚颔首行礼,态度虽不粗鲁却隐隐有些傲慢:“请出示准许入内的文书。” 他显然没认出圣女。 西莉亚也不气恼,从衣领中勾出黄金十字架项链,笑笑地道:“这个算不算许可。” 法兰西守卫吓了一跳,立即低下头:“请您原谅我的失礼,圣女大人。”这守卫很会看人眼色,不等西莉亚回答又补了一句:“您是否需要向导或是护卫?我乐意为您效劳。” “不麻烦您了。”西莉亚径自走到门边,又客客气气地添了一句,“借您的火把一用。” 玛丽闻言便自觉地将门边的火炬取下,而西莉亚已经率先迈入门洞,显得毫不畏惧。 那守卫还有些发怔,视线不自觉跟着圣女的衣裾向门后挪去。玛丽白了他一眼,快步跟上去,顺便用后背将守卫探究的视线截断。 门后阴冷潮湿,斗折的走廊两侧是数不尽的囚室,尽皆空无一人。近旁只有水滴落地的轻响,滴答滴答,悠长而寂寥。玛丽不由呼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跟上西莉亚,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却不敢出声。 走廊很快到了第一个分叉口。 西莉亚在十字状的走廊交汇点站定,侧耳听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声响--细弱的呻吟从不远处传来,压抑而痛苦。两人循着声音来处向右拐,途经又一个又一个分叉口,痛呼声中间杂的喘气声终于变得清晰可闻。 西莉亚不紧不慢地踱到声音来处,透过道道铁栏向下俯视。 里尔蜷缩成一团,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露出胡茬邋遢的一张脸来。他的脸孔是病态的白,在火光照应下几乎要融进身后的石灰墙面。他仍然穿着鸽子谷那日的素色法袍,衣襟上尽是血污,外头裹着的斗篷也破破烂烂。 “圣女大人?”里尔勉力咧嘴一笑,拉长了音调缓缓开口,听似柔顺的口气半分未改;但他的声音变得十分粗哑,使得他的做作腔调愈加滑稽。 西莉亚平静地反问:“里尔修士,您手上的伤还好吗?” 言语讥讽之下,里尔似乎想起身,却牵动了手上、身上的伤处,他便只嘶了一声坐回去,认命地反手擦擦嘴角。修士手背与唇角的斑斑血迹早已化为黑褐色,犹如疫病的黑斑。 西莉亚表情仍旧欠缺波动,她专注而冷漠地审视年轻修士的惨状,忽然抬手化出一个光球。 里尔棕色的双眸微微瞪大,其中的惊骇很快化为解脱。 圣女哂然一笑,拉着玛丽向后退了数步。她的指尖向外舒展,光球随之轻飘飘地落到门锁上,坚固的铁条立时如烈日下的坚冰般化了一地。地面的水汽兹兹地升腾起来,宛如起了一阵薄雾。 西莉亚穿过渐渐散去的白雾,缓步走到里尔面前,微微笑着俯身:“您以为我会杀了您?” 里尔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梗着脖子回道:“难道不是?” 但只一句话,他的态度又软和了下来。他艰难地匍匐在西莉亚足边,喘着气祈求道:“我自知罪恶深重,注定要落入地狱,但求您……求您宽恕我,即便我注定时日无多……但只要我活着一日,我便是您的仆役,甘愿为您献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您此前是不是也是这么和托马斯主教保证的?”西莉亚弯了弯眼角,灰色的眸中有狡黠的笑意在闪闪发光。 里尔噎了噎,他无措地转着眼珠,被骑士剑刺穿的右掌也仓皇地抽搐起来。他哆嗦了一会儿才喃喃:“这一次不会了……您……您是被主选中的……” 见西莉亚挺直了上身似乎要离去,里尔立即慌神。他不假思索地扯住了西莉亚的袍角,颤声道:“求求您让我活下去,不管怎么做我都愿意,我都愿意!” 圣女的双眸眯了眯,她沉吟片刻,轻飘飘地答道:“好。” 年轻修士没想到西莉亚居然会答应,狂喜过后他又一阵后怕,不由再次瘫软在地。 西莉亚唇角的笑弧加深,她闭了闭眼,在里尔身上施了个治愈的术法。应当是佩戴了真十字架圣物的缘故,此前几乎耗尽她精力的治愈术法现在轻而易举。当然,她并没有令里尔完全恢复健康,只让他不至于因为伤口恶化而轻易死去。 但里尔已经感恩戴德地念诵起祷词。 圣女任由他祈祷了一会儿,忽地缓缓蹲下身,毫无征兆地取出了装有药剂的那个玻璃小瓶,将它捏在两指中间,逗弄小动物般在里尔面前晃了晃。 里尔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瞠目结舌地抬首,嘴唇翕动半晌却没能再吐出一个音节。 “难道您以为我会平白无故让您活下去?”西莉亚噙着笑柔声说,“我和您说过,我很记仇。所以……”她刻意顿了顿,引得里尔恐惧地向后爬了半步,才不疾不徐地吐出后半句: “我怎么会让您轻而易举就死呢?” ☆、第27章 红色舞鞋 里尔死死盯着西莉亚,好像根本无法理解她话中的含义。 西莉亚却已经微微笑着转开视线,向囚室乱糟糟的一角抬了抬下巴:“玛丽,请帮我把那边的水罐和木杯拿过来。” 玛丽依言照做,嫌弃地看着水罐中微微浑浊的液体,出言嘲讽道:“水脏点也好,这样就尝不出奇怪的味道了。” 西莉亚拧开瓶盖,将一小滴药剂混入了玛丽递来的水杯中。她侧眸盯了里尔一眼,原本想要从她身侧爬走的修士立即僵住不敢动弹。圣女见状又是和蔼可亲地一笑:“您比我了解这药剂,您之前说过一滴就能起效上瘾,那么两滴会怎么样呢?” 里尔的呼吸立即急促起来,他显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后果,仓皇地向墙角爬回去。圣女却干脆地挡在他面前,作势要踩住他手上未好透的伤处。里尔狠狠咽了一口唾沫,伏地颤声道:“求求您……求求您……不要……” “您最好多告诉我一些这药剂的事,不然我手再多抖几下……”西莉亚直接无视了里尔的祈求,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颤抖的脊背。 “一次……最多三滴,不然就会死……”里尔抱着头喘了一会儿粗气,终于乖乖给出了答案。 西莉亚毫不犹豫地往水杯中又添了两滴,她将木杯拈住晃了晃,客客气气地问里尔:“您是想要自己喝还是让玛丽喂您喝?” 几乎崩溃的修士下意识紧紧闭上嘴,又想后退。 西莉亚不耐烦起来,她直接朝玛丽一颔首:“灌下去。” 女仆高高兴兴地使出她异乎寻常的大力,一脚踩住修士瘦弱的肩膀,俯身扳住里尔的下巴向下一扯,又强迫他仰起头;她的另一手微微倾斜,杯中的液体顺势尽数流入里尔喉中。 里尔被淡红液体呛住,他咳嗽数声想要呕吐,玛丽却居高临下地向他露出和善的微笑:“我手劲有点大,您再动我一不小心就会卸了您的下巴。” 西莉亚噗嗤一笑:“不用抓着他了,药起效了。” 如她所言,里尔的身体已经软了下去,双唇不住打颤,仿佛觉得冷。他的双眼微微失焦,无神地盯着西莉亚,乍一看有些骇人。但他神智尚未完全涣散,口中便断断续续地吐出词句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您……满足了吗?” “很遗憾,报仇这种事对我而言,等价奉还远远不够。我会彻底毁灭您,从精神到肉体都不例外。”西莉亚说着转身离开,在扭成一团的牢门前驻足回眸。她的目光森冷无情,唇角却露出跋扈而刻薄的微笑:“您为何要害怕?毕竟这就是您想对我做、却没能成功的事。” 里尔含糊不清地喃喃:“主教……主教不会允许你这么嚣张的……” “哦?”西莉亚无动于衷地抬抬眉毛,“我很期待托马斯主教的反应。” 语毕,圣女扬长而去,里尔修士则两眼一翻彻底失去了意识。 “容我提醒一句,您把牢门打破了。”跟着西莉亚走了几步,玛丽突然出声。 圣女睨了女仆一眼:“我知道。” 玛丽被噎了噎,不太确定地道:“您……就不准备修补一下?” “他逃不出去的,”西莉亚看着不远处监狱大门外站着的守卫,轻快地嘲讽道,“如果法兰西士兵没法拦住一个虚弱的瘾君子,菲利普也无需想着与狮心王抗衡了。况且里尔未必知道出去的路径,他若真想活下去,便不会在迷宫里乱逛。” “之后您准备怎么办?主教和长老会最迟明日就会回来,您不仅毁了牢门还给人灌药,托马斯真的会容忍您这么做?” “亲爱的玛丽,你还漏了一条--擅自进入欣嫩谷监狱。”西莉亚看着玛丽错愕的神情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地解释说,“按照律典,没有主教或长老会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出入欣嫩谷监狱。” 玛丽张张口,惊呼道:“所以您是利用那些守卫……”她随即意识到门口的守卫很可能会听到她的语句,便硬生生压低了音量:“您还真是一口气将主教的权威得罪到底了。” “托马斯承诺不会就此放过里尔,我只是先行满足了自己的愿望。”西莉亚说着已经走到了监狱门口,她向两个守卫微微一笑,转而抬头看了看天色,慢悠悠地朝北塔走去。 再次回到北塔时,塔底和二层的卧室都已经整理完毕。玛丽一脸挑剔地上上下下巡视了一番,才颇有威严地向西莉亚行了个礼:“圣女大人,请您过目。” 平心而论,北塔的陈设比往昔要简朴了太多,这样的布置对圣者而言几乎可以说是简陋。但西莉亚本就对起居不苛刻,况且神殿又被劫掠一空,因此她就没对本就战战兢兢的众多奴仆发作。 等西莉亚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夜色也已然降临。为了今日的倚仗,西莉亚日出前便从北城动身;与托马斯等人的一番交锋又颇为耗费心神,因此简单用了晚饭后她便困倦起来。她索性令玛丽放下床帐,盘腿坐在床褥上打算早些休息。 没过多久,轻而稳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有人敲了敲门。玛丽回头确认了一番卧室中的状况,便向外迎了出去。 也许是为了不打搅圣女休息,来人和玛丽的声音都压得很低,但西莉亚还是毫不费力地分辨出了另一人的嗓音。她想了想,将刚刚解开的罩袍披回身上,微微撩了床帐问玛丽:“卢克爵士带来了什么消息?” 玛丽犹豫了片刻,侧身让出一条道:“卢克爵士,您进来说吧。” 圣殿骑士却在房门外缓声婉拒:“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既然西莉亚大人已经休息,我明日再来。” “我还没休息,今日事今日毕,请您但说无妨。”西莉亚的态度颇为坚决,她说着将床帐向下一拉,将对方还未明言的礼数问题撇清。 卢克里修斯默了片刻,缓步踱到门边,侧眸看向玛丽。女仆耸耸肩,低声道:“我到门外守着。” 房门被玛丽带上,房中顿时只剩西莉亚和卢克独处。 蜡烛灯焰投下暖黄的微光,烟气袅袅的,将本就轻薄的纱帐点亮,两人轻而易举就能分辨出帐子另一端之人的轮廓。彼此的影子随着烛火的颤动轻轻摇曳,偶尔相触进而相接。于是两人的心头好像也起了一阵煦风,吹皱了心湖、动摇了心火。 暧昧的光影令室中普通香料的气味也显得浓稠起来,卢克无措地呆站了片刻,才轻咳一声开口:“北塔众人的底细我已经查清,日后相关线报出入的事……如果您愿意,可以交给我。” 他审慎的措辞令西莉亚莞尔,她不由刻意逗他:“如果我不愿意呢?” 帘幕外头的人无言地低下头,西莉亚只凭一个剪影便能想象出对方此刻的神情--骑士定然显得有些无措,却又习惯性地保持着平静和恭顺的外表;他的唇线应当抿得很紧。 “那么我会将众人的情况一一告知您,要怎么处置他们、之后该怎样做都由您判断。”卢克终于一板一眼地给出回答,但语气却有些生硬。 第22节 西莉亚轻轻一笑。 笑声隔了一层阻隔便有些闷闷的,使她的声音有些失真,仿佛来自梦中。骑士下意识抬头,却正好瞧见圣女指节瘦长的手从床帐边沿探出,将柔软的布料卷起来。 卢克应当、也能够立即低头,以避免不合礼节的直视,但他的动作却不知为何缓了缓。于是他便看进了圣女灰色的眼里。 这是个从各个方面来看都不太合适的对视。 两人都微微怔住。 西莉亚的手指稍松,床帐便垂坠下来,将她的半边眉眼遮住。卢克也随之回神,快速垂下视线。 “卢克爵士,我并非不相信您。但您不会永远留在橄榄山,您……”圣女罕见地有些失语,她停顿片刻后才轻轻说,“您有属于您的战场,恕我直言……处理情报的任务并不适合您。” 圣殿骑士微微一僵,反驳的话语就在他舌尖,但他选择了沉默。 西莉亚垂下眼睫,对卢克的缄默并不意外。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决定先离开床帐的遮蔽。圣女一手扶着床柱,双腿则从靠枕边滑下、足尖向床边轻软的便鞋中落去。 “收集情报……其实是我为数不多的强项。”便在此时,卢克突然出声。 西莉亚愕然望向他,脚上的动作却来不及停。她足尖一勾没穿进便鞋,反而将丝缎质的一只鞋子踢到了两步外。 这样的距离,除非圣殿骑士替她将鞋拿来,她就只有单脚跳着过去穿鞋了。 她不由有些窘,下意识咬住了下唇,有些稚气地稍稍别开脸。 卢克盯了离他一步远的鞋子一眼,视线随后抬起,轻飘飘地从她淡色的唇瓣上掠过,似乎只是无意。但西莉亚却觉得耳后发烫,由衷对自己冒失而幼稚的失误感到懊悔;她眨眨眼,调整了心情侧眸向卢克看回去,但对方却已经先一步转开了目光。 西莉亚清了清嗓子,正思考着要不要干脆就这么缩回床帐后面,卢克却已经动了。 金发青年仪态优雅地半蹲下身,将便鞋托在掌中,向西莉亚走近了两步。 与卢克里修斯贯日的作风相比较,这无疑是个大胆而不稳重的举动。但他一如既往地从容,甚至还欠缺了任何人在这种场合下都会有的羞赧和不自在,倒好像给圣女提鞋与拔剑战斗一样自然。 西莉亚的手指揪着床幔,定定看着卢克靠近。她没有等骑士将鞋子放回地面,而是抢先一步,挑衅似地将光裸的左脚向上抬了抬。 ☆、第28章 不动声色 卢克从金黄的眼睫底下安静地看了西莉亚一眼。 不知怎么,这一刻西莉亚竟然有些怕他。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严师面前无理取闹的幼童,理亏又下不了台。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做出这近乎挑逗的动作,也许方才卢克反驳的话刺激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经,令她不由自主以挑衅回应。可她又为什么要对圣殿骑士理所当然的辩白感到恼火? 这么想着,她不自禁将脚往回缩了半分。 但卢克却镇定地单膝跪地,如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微微低了头,只露出一头金发和轮廓优美的下半张脸。他一手将便鞋托起,另一手轻轻贴住西莉亚的脚跟向前送去。 他替她仔仔细细穿好了鞋,甚至还将脚跟处的丝缎褶皱微微捋平,以免鞋跟磨伤她。圣女垂坠衣袍的下摆拂过他的手背,他的动作不由顿了顿,指尖便在她的脚踝停留得稍长了些。 但卢克随即若无其事地起身,向后退到门边,侧眸凝视六角形窗户外的景色,烛火在他翠色的眸底摇曳生辉。 初冬的季节,夜晚的寒气被温暖的烛火熏烤,朦胧了玻璃窗外的夜空与神殿轮廓线,也凝成了圣殿骑士白色铠甲上薄薄的水汽。卢克才离开的手掌分明是温的,却令西莉亚的心头涩然,感觉好像整颗心都被浸在了凉水里。 她的目光从他肩头的八角十字上掠过,似乎明白了自己难言心绪的源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顺着这个念头想下去,至少现在还不能。 于是西莉亚轻轻呼了口气,缓声道:“刚才……如果冒犯到您,请您原谅。”她顿了顿,颇不好意思地补充:“不管是我说的话,还是……” 卢克却已经回眸看着她微微一笑,平和地应答:“不,无论哪件事都不是冒犯。” “我的确不擅长应付人事,但情报未必只能从别人口中问来,”他的笑容里鲜见地露出狡黠的意味,他很快垂眸收起微笑,声音仍旧是放松的,“况且,我也不需要事必亲躬。” 西莉亚默默思考了片刻,最后只能回了一个单音节:“嗯。” 卢克显然有些惊讶,他定定看了她须臾,随即弯了弯眼角:“其他的事可以明日再商议,请您早些休息。” 他将门打开,步子定了定,回眸轻声说:“祝您晚安。” 玛丽回到房中时,西莉亚还坐在床沿出神。她的一只脚穿着鞋,脚跟向后磨蹭着垂下的床褥,倒好像沾了什么令人肌骨作痒的东西。 “圣女大人?”玛丽轻咳一声,西莉亚立即缓过神看向她,灰色的眼眸闪了闪,整个人都显得清醒又莫名沉静。 女仆见状欲言又止,最后只长长叹了口气,转而说道:“托马斯大人还没有回来。” 锡安主教虽然在城中有府邸,但此前大多数时候都居住在橄榄山之上。今日托马斯是为了与长老会商议才离开内城,夜色已深,他却迟迟未归…… 西莉亚眉头微蹙,追问玛丽道:“没打听到他耽搁的原因?” 玛丽夸张地一摊手:“我还以为卢克爵士知道了些什么,”她意有所指的顿住,有些狐疑地盯着圣女,颇为不甘心地问道,“卢克爵士刚才没有提及主教的行踪?毕竟您二位谈了挺久。” “他只说了些……北塔的情况。”西莉亚难得谨慎地斟酌起词句,她说着将鞋子脱了、再次盘腿坐回床正中,“下一步还要等托马斯回来才能定夺。” “您是说要看看主教对里尔那事的反应?”玛丽敏锐地捕捉到了西莉亚的意图,见圣女颔首,她继续抛出疑问:“如果托马斯大人真的任由您处理里尔,您就准备这么和他耗下去?” 西莉亚挑挑眉:“当然不。他即便暂时想要稳住我,也不过是害怕我站到法兰西君王那一边。等到十字军的诸位再次出征,我和他之间定然要有一番较量。” “而您……”玛丽兴奋起来,期待地小声道。 西莉亚微微昂起下巴,给出了玛丽所期望的答案:“而我不会坐等对方先出手。” 很不巧,托马斯显然也不准备被动应战。 第二日晨祷时,红衣主教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圣墓教堂,祈祷结束后他客气有礼地向西莉亚问好:“圣女大人,愿主与您同在。初回圣城、事务繁多,昨晚我和长老会诸位商议到深夜,便干脆在府邸过夜,倒是没能及时过问您的起居之事。如果有什么要求,请您直接向管事的神官提。” 西莉亚笑眯眯地和他寒暄:“辛苦您了。北塔的布置暂时维持原状就好。” 托马斯眼角的鱼尾纹微微加深,他如愿切入正题:“话说回来,听说您昨日还去了欣嫩谷监狱?那样的地方着实有辱您的身份。如果您想见什么人,直接和我提一句便可。” 西莉亚前往地牢见的是何人,托马斯当然一清二楚。但令西莉亚惊讶的是,他居然没有责怪她违反规章擅自入内。 “今日我想再见一见里尔修士。”西莉亚便也不客气,直接提出了要求。 托马斯表情凝滞了一瞬,他随即微笑着颔首:“没问题。”他停顿片刻,以长辈的姿态温和地告诫道:“现在欣嫩谷监狱只关着里尔修士一人,但锡安城中的监狱已然超载,不日便会有新囚徒运来,到时监狱里会是什么模样,我也无法保证;为了您的安全,往后您还是少到那邪恶之地去为妙……” 西莉亚笑笑地答道:“感谢您的关心。”她面不改色地抛出下一个重量级问题:“鸽子谷那日的事到现在仍然令我心有余悸,不知您是否查出了泄露路线的人是谁?” 这显然并不是一个适合在大庭广众下详谈的问题。 托马斯收起了和善的笑面,眼神锐利地瞥了西莉亚一眼,花白的眉毛下冰蓝的眼珠因为几近而透明而显得有些渗人。他扶了扶红色小帽,慢吞吞地道:“此事还在调查,有了结果我定然会告知您。” 西莉亚像是没察觉主教的态度一般,若无其事地微笑道:“那么您最好快一些了。如果我没记错,后天您还会与英法两国的大人们见面,到时他们可不会放过这个问题。” 如果让十字军诸侯抓住了神殿内部有细作的把柄,对整个神殿都必然不利。即便英法两国君王积怨已久、习惯性地互相抬杠,他们对待神殿的态度却向来别无二致:能拉拢就拉拢,若能打压绝不手软。毕竟神殿以信仰为名,从十字军手中瓜分了不少战利品和土地,因而并不怎么受贵族们待见。 若十字军高层能以此为契机插手锡安神殿内部事务,弱化神殿在圣地、乃至整个东征的话语权。理查垂涎神殿拥有的蔗糖种植园许久,为此甚至肯与托马斯翻脸,转而与菲利普站在同一战线。 “届时我定然会给您、也给两位陛下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托马斯只是冷冷一勾唇,便已经再次戴上了他从容的笑面,甚至还主动问西莉亚:“后天您是否准备与我一同赴约?” 西莉亚神神秘秘地一笑:“请容我再考虑考虑。” 托马斯抬了抬眉毛,显然颇看不上她故弄玄虚的腔调,却忍住没对她出言嘲讽,只简略地点头道:“既然如此,容我先失陪。” 目送红衣主教走远,西莉亚在心里记了一笔:托马斯今天对她出奇地宽容,这到底是鸽子谷那日的谢礼,还是另有图谋?不论如何,她决定再到欣嫩谷监狱走一遭。 玛丽方才在侧旁的廊下等待,见主教走远便来到西莉亚身侧道:“卢克爵士似乎在圣墓教堂外等您。” 西莉亚想了想,颔首道:“今日我请卢克爵士随我一同去见里尔,麻烦你留守北塔了。”对此,玛丽自然没什么异议。 一出圣墓教堂,西莉亚便看到了卢克里修斯。他背光立在第一级台阶上,一身属于圣殿骑士的白铠甲十分惹眼。甲面银光闪耀,竟像是用白银铸就,令他整个人都几近要融进冬日阳光纯白的光晕里。 卢克循足音抬眼朝西莉亚看过来,他身后的披风恰好被一阵风带起,短暂地遮蔽了炽热的日光,令他的脸容变得清晰。他和西莉亚短暂地对视,而后两人都默不作声地垂下目光。 卢克缄默须臾,平淡无波地说道:“西莉亚大人。” 西莉亚下意识转头看向身侧,哪知刚才还在一边的玛丽已经静悄悄从另一侧的小台阶离开了。她顿时觉得尴尬,刻意压低了视线。可长袍末端露出的鞋尖趁势落入眼帘,昨晚青年手指拂过脚跟的触感宛然复苏,令她不由得咬住了嘴唇。 她用力甩甩头,尽力若无其事地道:“如果您没有别的安排……就要麻烦您陪我到欣嫩谷监狱走一遭。” 卢克的应对一如往常,令西莉亚无形中松了口气。 “是。”他简短地应答,与圣女并肩朝着地下监狱的入口行去。 今日欣嫩谷监狱门口的防卫措施明显比昨日严密,显然是托马斯回归后的布置。幸而主教也算言而有信,守卫们事先收到了圣女前来的消息,不仅没有阻拦,还派了专人为两人带路。 西莉亚原本想要拒绝,那士兵却来了一句:“现在监狱中准备关押新的囚犯,为了安全起见,里尔修士的囚室也搬到了别处。” “那么就麻烦您了。” 里尔的新囚室地形复杂,西莉亚开始还试图记住路线;可拐了数十个复杂难记的弯后,领路人仍然没有驻足的意思,她遂作罢。 循着迷宫般的走道深入地底不知多久,领路士兵终于呼了口气回身,行礼道;“里尔修士就在走道尽头唯一的囚室里。” 他顿了顿,眼神闪闪烁烁地向西莉亚的方向飘,像是在苦恼怎么交代上头布置下的任务。支吾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圣女的态度:“在下……就在这附近,您想要离开了请呼唤我。” 卢克抿唇看了西莉亚一眼,轻声推拒道:“不麻烦您了,我记得路。” 那士兵惊愕地瞪大了眼,圣殿骑士面无表情地盯回去。卢克的眼神很平静,却莫名有震慑力,令小兵顿时打起了退堂鼓。 “既然如此,在下就先失陪……” 看着领路兵落荒而逃的背影,西莉亚没忍住,不禁莞尔一笑。 两人之间方才若有似无的尴尬随之消泯于无形。 西莉亚启唇,还没来得及问卢克是怎么将路线记住的,圣殿骑士突然伸出手,掌心在离西莉亚额角咫尺的地方停住。 ☆、第29章 滴水穿石 这是个突兀的动作。 西莉亚讶然抬眸看向骑士,几乎是同时,清脆的水声在毫厘之外响起。 卢克翻转了掌心,一滴水从他的指间流淌而下,青年的掌纹因濡湿而变得加倍清晰。西莉亚这才明白过来:若非卢克提前伸手挡住,这冰冷冷的水滴定然会落到她头上。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卢克的细致和熨帖还是令她短暂地失语。 圣女的沉默反而令卢克不自在起来。他缓缓将手摆回身侧,有些僵硬地解释道:“我恰好抬头看到……” “看来您还有许多我不知晓的能耐,”对方的窘迫令西莉亚找回了从容,她眼波微转,不由揶揄起卢克,“认路,接水滴,下一个惊喜是什么?” 骑士的眼睫颤了颤,翠绿的眸底也浮上些微笑意,可他在与她四目相交前,他忽然敛了笑意,匆忙地垂下头。 那股难以言喻的尴尬再次现身,它就好像一位最淘气的歌者,伸出灵活的手指拨动起两人的心弦,却又刻意演奏出不和谐的音律,点出这波动的不合时宜。近在咫尺的暧昧气氛顿时被打消干净,只余下点滴令人感到难堪、不知所措的悸动。 西莉亚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跟着卢克微微晃动的金黄发丝移动,心底有什么冲动压抑难耐,令她静默片刻后主动开口:“您也许已经知道了,上一次我给里尔修士……” 不知怎么,面对卢克里修斯,干脆利落的“灌药”两字竟然显得难以启齿。 西莉亚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是失常过头,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咬字极重地将方才的话补完:“我给他灌了药。” 卢克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他顿了顿,几乎是自言自语地道:“我猜到您会想要这么做,所以才将药交给您。” 这原本是两人间心照不宣的事,如今由他亲口说出来,西莉亚不由生出淡淡的罪恶感。里尔在受公平审判前并不应该受私刑;她睚眦必报是她的事,本不该将卢克身为骑士的荣誉牵扯进来,让他做出不合乎信条的事。而她不仅仅如此,还近乎是逼着他将这不光彩的行径说出了口…… 第23节 今日她每开口一次,对话便会往微妙的方向偏离。多说多错,看来她还是闭嘴为妙。 念及此,她便捋了捋发巾,径自向昏暗走道的尽头行去。 方才的领路兵身上并没有带钥匙,也就是说托马斯根本不准备让西莉亚正常地进入牢房。 不过她并不打算再强行融化牢门--这一次,隔着铁栅栏和里尔对话就绰绰有余。 里尔显然早就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火光一凑近,他便将全身贴到手腕粗的铁栏杆上,也不去细看来人是谁,只是狂乱地摇动着身体,歇斯底里地道:“让我见圣女,让我见圣女!或者主教也可以,求求你让我……” 他看进圣女灰色的眼中,语声戛然而止。 西莉亚微微一笑:“您认出我来了?” 里尔的眼中布满血丝,他用力晃了一下铁栏,粗声道:“把……把药给我!” “只过了一天,您就那么急不可耐了?”西莉亚声音含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刻薄,她向后退了一步,像是想借此更好地欣赏里尔的窘态。 形容枯槁的修士喘着粗气,终于力竭向下坐倒。他干哑地笑了数声,稍稍恢复了理智:“您给我喝了三滴,又没有按时给我服药,如您所愿……我现在生不如死。” “您也许搞错了,我没有单纯向您施暴的兴趣,这只是您应得的惩罚”西莉亚将发巾向后一撩,声音轻柔动听,“只是我的个性比较恶劣,报仇向来加倍奉还。” 里尔清晰可闻地咽了咽唾沫,他耐着性子道:“那么您现在是否准备给在下个痛快?” “哦?”西莉亚眯了眯眼,“您不怕死了?” 修士噎了噎,最后很没骨气地妥协道:“如果您没有改变主意,仍然愿意饶过在下的性命,在下任由您发落……” 西莉亚温良无害地歪了歪头,一脸为难:“是吗?但很不巧,我对继续折磨您突然丧失了兴趣。于您而言,死即是慈悲,托马斯主教定然会容许您悔罪,并给予您赦免,您无需害怕死后被拦在天国门外。” “我……”里尔显然被西莉亚的态度激怒,但药瘾和求生的欲望立即占了上风,他只能继续做小伏低。他咬咬牙继续用上谦称:“在下能帮您扳倒主教。” 西莉亚显然就等他主动请缨,她理直气壮地追问:“我凭什么要相信您?单单要活命的话,您去求主教大人岂不是更有效?” 里尔双手抓着铁栏杆,咬牙切齿地说道:“托马斯有把柄在我手上,自然巴不得我死。鸽子谷的事尚未出定论,他定然会把亚门叛徒的帽子扣到我头上……”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咄咄逼人,不由再次放软了态度,哑声祈求道:“能救我的只有您了!” “把柄?”西莉亚略微拉长了音调。 里尔的眼神顿时明亮起来,他咳嗽了一阵,面色却显得比此前要从容多了,他胸有成足地从皲裂的唇瓣间吐出低低的话语:“只要您愿意救我,我定然尽力协助您。” 西莉亚双眼微眯,没来得及回答,在一旁沉默良久的卢克突然开口:“主教真的会在您手中留下把柄?” 修士费力地向圣殿骑士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来,不由憎恶地皱眉。里尔对卢克显然心有余悸,下意识地向后踉跄退了半步,确认骑士无法伤害到自己后才不耐烦地道:“你想说什么,圣殿骑士?” “西莉亚大人,这很可能是主教布下的陷阱。”卢克却直接无视了里尔的问话,谨慎地向西莉亚低声进言。 圣女垂眸轻笑一声,指腹在下唇上划了划。她若有所思地透过铁栏缝隙打量里尔,和和气气地说道:“看来您将这个把柄当做护身符,在确认我会救您之前,您不会透露半分详情。” 里尔发出一声刺耳的哂笑:“只要您有足够的诚意,我定然将一切和盘托出。” 卢克里修斯蹙起眉,看了看西莉亚的神色,又默默将不悦和怀疑收敛了回去。 “那么能请您告诉我,您计划中的第一步是什么吗?”西莉亚说着从袖子里摸出那个装了药剂的玻璃小瓶,在里尔面前晃了晃,语带蛊惑地道,“我不会让您全无收获……” 里尔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他的目光黏在玻璃瓶之上,嘴唇不自觉地发抖。他深呼吸数次,不再气喘,声音却仍旧因为情绪激动而变调:“请您要求公开对我进行审判。” 西莉亚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她眼神转了转,才悠悠地说道:“您确认这不是自寻死路?” “您放心,我自有办法。”里尔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目光再次转向西莉亚指间的小瓶。 西莉亚没有再吊着里尔的胃口,爽快地颔首道:“请您将杯子拿来。” 里尔转身颤颤巍巍地去取水罐,手却抖得厉害,倒出的水大都喂给了地面。他将半满的木杯向着铁栏间隙凑过来。西莉亚向他的手背扫了一眼,不由扬了扬眉毛--她昨日已经简单处理了里尔的伤情,但如今修士手背上的伤口再次迸裂开来,手腕向上还隐约有更多新伤。 不难想见转移囚室的时候,守卫们对里尔并不客气。 察觉了圣女的目光,里尔下意识想将袖子向下拉。可他的衣袍早已破烂不堪,一扯之下竟然嘶嘶两声裂开一个大口子。 西莉亚意味深长地勾勾唇角,正要继续拧开瓶盖,另一只手却将瓶子拿了过去。 圣殿骑士坦然地迎向西莉亚不解的目光,简单地道:“这样的事请交给我。” 西莉亚张了张口,反驳的话卡在舌尖。她的指尖缩了缩,任由对方将药瓶拿走。卢克根本无需更多指示,便沉默地向杯中加了三滴药液。 里尔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 卢克默默别开脸,像是无法忍受修士瘾头上来的模样。西莉亚从眼睫底下撩了骑士一眼,转头向里尔道:“之后玛丽会代替我前来,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在庭审前也许还能见面。” 里尔虚虚一笑,因为药效发作没了应答的力气,只点了点头。 西莉亚和卢克无言地向地宫入口走去。领路的是圣殿骑士,他走得不快不慢,始终与圣女保持了半步的距离。 两个人的足音一前一后地回荡在寂静的地牢中,时而有滴答的水声夹杂其中。西莉亚恍若再次回到了逃离那日,她不自禁再次凝视起卢克里修斯肩头的八角十字。 这一次,圣殿骑士的徽章带给她的不再是疑窦,反而唤醒了她心中细腻而复杂的情绪。 西莉亚都无法确认这团乱麻似的心绪中,那些最为曲折委婉的部分是否只是一时兴起--来到这个世界前,她就是这样三分钟热度的性子,对任何人或事的执着都无法维持太久;于她而言,唯一重要的存在就是自身。 但她也确信,卢克于她而言至少是不同的:她相信他。 况且即便她真的对骑士生出了什么别样的心思,圣女和圣殿骑士都不是能奢求爱情的身份,他们注定不会有结果;更不要说对方的态度…… 不论怎样,主教未倒,现在可不是思考这种事的时候。 西莉亚不自觉轻轻叹了一口气。卢克的步子顿了顿,稍稍回眸,深翠的眸子在黑暗中幽幽的宛如萤火。 本以为随着叹息消散的心绪再次震颤起来。西莉亚有些懊恼地别开脸,也不去管对方是否觉得莫名其妙,自顾自加快了步子道:“必须在后日前开始审判……” 骑士的步子稍稍紊乱,他很快跟上来,轻咳一声道:“西莉亚大人……不是这条路。” ☆、第30章 审判号角 西莉亚窘得差点跳脚。她没有转身,而是在原地默默站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朝三岔路口的另一端走去:“没注意……” 卢克显然竭力想减轻眼下状况的尴尬,却还是不得不将圣女再次拉住:“也不是这个方向……” “原来如此,”西莉亚干笑一声,手指内蜷虚虚握成一个拳,却没有挣开对方的手掌;她试探般地抬头撩了卢克一眼,有些讷讷地道,“麻烦您带路。” 圣女很少显得这般跳脱生动,她语毕无言垂头,深蓝的发巾滑过略微苍白的脸颊,衬托出脖颈的优美曲线。她双肩微微内含,高挑纤细的身姿便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反而尽是少女情态。 卢克的眸光闪了闪,他无措地抿了抿嘴唇,艰难地将视线挪开。他的声音比西莉亚的更低,便显得有些靡哑:“是,西莉亚大人。” 青年比往常更低醇的声线落入耳中,西莉亚感觉就像是有羽毛在心头刮了一记,偏偏手势和力道都不得其法,反而痒到酸楚。她不由得将手用力抽回,微微抬起了下巴,尽力佯装若无其事。 骑士涩然垂眸,也没有多话,转身领着西莉亚循着正确的路径向外缓缓行去。 一路上两个人都异常安静,甚至还小心翼翼地将呼吸放缓放轻,倒像是害怕会无意从中泄露什么秘密。 他们来到一个又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分叉口,卢克的步子却不曾放缓,拐弯时毫无犹疑,显然对自己的记忆绝对自信。西莉亚不由逐渐放松下来,反复斟酌用词后打破了沉默:“您是怎么记住这么复杂的路径的?” 卢克原本想要侧眸看她,却硬生生忍住。他目不斜视地回答:“骑士团经常要与流窜躲藏的异教徒作战,迦南地势比这里更为复杂,向导又未必靠得住,我……就培养出了这个能力。” 寥寥数语后定然是数不清的险情和苦痛,但他一如既往,只是淡淡带过,从来不夸耀局势有多么艰难,又或是他活下来有多么辛苦。 西莉亚沉吟片刻,才憋出一句不怎么风趣的俏皮话:“内城地面的路径简单道我都记得住,希望之后我不会再麻烦您带路了。” 卢克没有应答,但他隐约低头微笑了一下。 说话间欣嫩谷监狱的正门终于现出轮廓。西莉亚体会到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不由加快了步子。 门口的守卫恭恭敬敬地对圣女和圣殿骑士行礼,小心翼翼地将大门在两人身后再次锁上。 西莉亚抬眸看了看。今日天阴,厚厚的云层压在山顶,橄榄山的无数尖塔们都深入云端,竟然真的有几分天堂之城的味道。可在这人间净土之上,她却必须想些勾心斗角的俗事。等西莉亚到了北塔,她已大约想清了下一步方针,因而玛丽一迎出来,便接到了新任务: “麻烦你派人去找主教,就说我想见长老会诸位……”话说到一半,西莉亚又已然改变了主意,她呼了口气,“不,直接通知长老会,而后是主教,我要求对里尔进行审判。” 这相当于直接对主教的权威宣战。 玛丽愕然地瞪大了眼,确认道:“直接……通知长老会?”她求助似地朝卢克看去,弱声道:“现在是不是早了点?” 西莉亚召唤出一个光球,她垂眸凝视指尖的光亮,轻柔地道:“我的确根基未稳,但我不想、也不必再和托马斯耗下去了。他固然有千百种阻挠我的手段,但我有这力量,而他没有。” 她露出睥睨的微笑:“亲爱的玛丽,现在是开战的时候了。” 被西莉亚自信的姿态所感染,玛丽的动摇渐渐消失不见。她再次瞥了卢克一眼,骑士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看不出内心的波动。 “卢克里修斯爵士,能否将您的想法告诉我?”圣女顺着玛丽的视线看向卢克,口吻客气到有些不自然。 圣殿骑士微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他抬头与西莉亚对视了一瞬,随即谨慎而恭顺地答道:“目前北塔很安全,如果这就是您的计划,我没有异议。” 这是个保守到有些消极的答复。西莉亚不自觉皱了皱眉,她放缓了声调追问:“如果我的方针有什么不妥,请您说出来。” 卢克摇摇头,轻声说:“提出审判名正言顺,如果里尔所言非虚,您……”他短促地停顿了一下,“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只要不在里尔与主教的恩怨中牵涉太深,您就不会有危险。” 骑士分析得头头是道,与他拙于交际的外表大相径庭;西莉亚和玛丽便讶然地对视一眼。卢克将她们的反应看在眼里,转头露出涩然的微笑。 西莉亚立即意识到卢克的情绪变化,向他展颜歉然一笑,却没将话说出口。她将光球干脆利落地收回,看着掌心的纹路道:“至于里尔所说的事……卢克爵士,拜托您了。” “是。”卢克微微欠身答应下来。明明已经接到了任务,他却没有如往常那般立即离开静思室,而是在原地静默地立了片刻,才踌躇着出声:“西莉亚大人,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西莉亚愣了须臾才明白他是在关心她的身体状况。她隔着罩袍摸了摸黄金十字架,宽慰地向卢克弯弯眼角:“有赖您的英勇表现,我现在已经摆脱了药剂的影响。目前看来,我已经能召唤和收回力量,只要不透支精力便不会失去理智。请您放心。” 卢克变不再多话,躬身退了出去。 玛丽抱臂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冷不防开口:“今天在监狱发生了什么?总觉得您和卢克爵士都有些怪怪的,里尔那家伙又说了什么?” 某个念头再次在心头火一样地烧起来。西莉亚干脆把玩起抱枕尖角的流苏,尽量若无其事地答道:“现在我暂时要和里尔合作,仅此而已。” “您真的信得过他?”玛丽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信任,“如果他和主教联手……” 西莉亚笑笑地撩了女仆一眼,转眼又找回了从容自在的腔调,将抱枕一扔,闲闲道:“正如卢克爵士所言,我要审判里尔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便不能撼动主教的权威,我也能让他受到惩罚,我有什么好犹豫的?” 玛丽想了想,觉得圣女的话没什么漏洞,便只得耸耸肩同意了。 “神殿的藏书和典籍还剩下多少?” 圣女突然发问,玛丽为难地扁扁嘴,弱声答道:“圣女大人,您也知道我不认字,这事我只能现在去打听……” “玛丽,你现在是圣女的贴身侍女,不认字似乎有些说不过去。”西莉亚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狡黠地冲玛丽眨眨眼。 满脸雀斑的女仆忙不迭地摇头:“感谢您的好意……但是认字还是先算了,不认字的女仆一点都不起眼,能得到更多消息。” 西莉亚笑着摆摆手:“我决定了,等这件事过了,我要亲自教你认字。表面上你大可以继续声称不认字,但实际上……”她意味深长地顿住。 玛丽翻了个白眼,向圣女行了个礼:“我现在就去通知传令官--去宣布您要开战的消息。” 这个消息不仅好好地送到了长老会和主教那里,还飞快传遍了整个橄榄山。 原本的锡安神殿中的神官和仆从,在城破之日死的死、逃的逃,大都没了踪影;如今在橄榄山任职的皆是从近旁神殿分支临时调来的新人,其中不乏后续从乌奇萨赶来的神官。这些神官对于圣女、里尔与尤金妮的恩怨自然并非一无所知。 因此不难想见,没过多久整个橄榄山都已经在议论乌奇萨的二三事,各种离奇的传言层出不穷,而故事的主角们当然是某个披着贤者皮的异端、不知死活亵渎圣灵的修士和身有神赐之力的圣女。 谣言一出,主教那里便有些坐不住了。托马斯的反应可谓神速,玛丽传递消息回来时,身后已经跟了红衣主教身边的高级神官和长老会的代表。 第24节 西莉亚在静思室接见了这两人。她坐在抬高的坐榻之上,以镶嵌了圣象的屏风作遮蔽,摆出了身为圣者的威严。但来客显然对着阵势并不买账,隔着隔断作短暂的无意义寒暄后,代表长老会前来的无须老者轻咳一声开口:“托马斯大人和长老会经过商议,由于证据、证人充分确凿,暂定明日对里尔进行审判,不知您意下如何?” “那再好不过。”西莉亚和气地微笑,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似乎不打算将对话继续下去,“那么二位,明日见。” 主教派来的年轻神官盯着面前的屏风,隐忍地皱皱眉,出言挽留道:“圣女大人,主教还有给您的口信。” “那么我先告辞了。”那位名为马歇尔的长老很有眼色地离开,而主教身边的近侍则向屏风靠近了一步,影子穿过隔断透到了西莉亚足边。 西莉亚单手支颐支颐坐在屏风后,噙着笑道:“请说。” “托马斯大人的原话如下,”那神官似乎也有些紧张,清晰可闻地咽了一口唾沫后才轻声背诵道,“里尔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请您不要动别的心思。我比您更了解里尔,试图与他结盟是我能想到的最愚蠢的行为之一。” ☆、第31章 背水一战 西莉亚发出一声轻笑,语调并未因为主教的威胁而发生改变:“请您转告托马斯大人,十分感谢他的建议。至于和里尔修士结盟的事,托马斯大人这么说,倒好像明日要受审的并不是里尔修士,而是什么其他人……”她又低低笑了,突然直接问神官:“您倒是说说,还有可能是谁?” 即便隔着屏风,西莉亚都能感受到神官的窘迫。她忽然有些庆幸托马斯派来的是这个自视甚高的年轻人,这很有可能是他第一次被主教赋予重任,在前方等待他的是否是大好前程,也取决于西莉亚的答复。 可圣女既没有恼羞成怒大发雷霆、留给年轻神官发挥义正言辞本色的余地,也没有立即软化态度、可供神官多讽刺几句,她笃笃定定地调侃起了信使本人,年轻而缺乏经验的神官登时阵脚大乱,一时间在自尊和好胜心的双重夹击下哑口无言。 西莉亚沉默了一瞬,还是没吝惜给出最后一击:“我想主教的口信您已经带到了。”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佯作恍然大悟地说道,“还是说,您需要赐福?” 年轻神官连忙后退婉拒:“不、不,您误会了,我并没有奢求赐福的意思。”他的影子随他狼狈的话语后撤,离开了西莉亚足边。可圣女却从坐榻上伸直了腿,将足尖在对方的影子上碾了碾,灰色的眸中闪过狼一般的狠戾。 她懒洋洋地拉长声调“哦”了一声便不再开口,像是失去了兴趣。 年轻神官僵硬地行了一礼,甚至忘了要告辞,便匆匆逃离了静思室。 托马斯派这么一个稚嫩的神官来充当信使,究竟是疏忽还是有意为之?如果来的是乌奇萨那时的长脸神官,西莉亚自觉没那么容易将对方打发走。说不准还要使用力量才能占上风。 里尔手中的把柄和托马斯的意图,都只有等明日的审判时才能见分晓。 西莉亚揉了揉眉心,再次感觉到了一丝厌倦。她并非什么和平主义者,甚至于说她天生好斗都不为过。但比起绕着弯子互相试探、步步为营勾心斗角,她更喜欢用绝对的力量将对方碾平。 然而她现在还没有强大到这个地步。 西莉亚扬声唤玛丽进来,闭了闭眼轻声说:“我还有事需要你去办。” ※ 按照律典,西陆和迦南的大小神殿和神职人员都应当听命于身处罗马的教宗。但事实上,距罗马千里之外的迦南圣地俨然自成一体,红衣主教主教托马斯所拥有的权威不亚于罗马教宗本人。 也因此,锡安橄榄山之上的法庭与罗马教廷并驾齐驱,甚至更令人望而生畏--迦南本就是一片不驯服的土地,锡安教廷审判过的异端只有比西陆的更多,所采用的刑罚也更为严苛。 而今日,审判厅四周立柱上的火炬再次熊熊燃起。光摇影动之下,草草修缮过的地砖所描绘的启示录末日图景便显得倍加可怖。离开庭还有一段时间,长方形大厅两侧的旁听席却早已被挤得满满当当。列席众人都不敢大声造次,只窃窃私语,又或交换心照不宣的眼神。 高台旁的小门蓦地吱呀呀开启,神情严肃的神官们鱼贯而出,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托马斯主教在正中的高位之上落座,他施施然向侍立的神官做了个手势,对方立即敲了敲小锤,朗声道:“开庭!” 那扇小门随语声再次开启,这次现身的是蒙着面纱的圣女,她身后跟着数名随侍神官和侍女。旁听席中有人自发画起了十字,但更多人不为所动,对西莉亚的权威冷眼旁观、不置可否。 圣女走向托马斯审判者下首的原告席,似乎对众人的反应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将面纱的前摆捋顺。黄金十字架的轮廓隐约从薄纱下透出,眼尖的信徒得见圣物不免再次无声祈祷起来。 这时从另一边的角门又列队行出了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卫兵。全场的焦点一瞬间转移了方向--无需多言,被押解到来的自然是被告人里尔。 人群立即兴奋起来,坐在中间的信徒忍不住起身,想居高临下将里尔看得更清楚;这么一来,后排的人视线被阻自然抱怨起来,不少人嘟嘟囔囔地跟着起身,伸长了脖子看向衣衫褴褛的囚徒。转眼之间旁听席上人潮涌动,列席者中已然有一大半起身。 高台上的神官无措地看向托马斯,红衣主教只是微笑,并无阻拦的意思。 里尔将头垂得很低,他微微佝偻的脊背显得那般孱弱,几乎要让人怀疑他是否承受得住众人那探究又嫌恶的打量。他步履踉跄地走上陡峭的台阶,站到了大厅夹道中间的被告席上。伸手扶住面前的石台面后,里尔抬起头,第一次任由所有人肆意打量他的模样。 四周瞬间鸦雀无声,只有火炬爆裂出火炬的轻响。 里尔显然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眯了眯眼才定定看向审判席。 “以主之名,我等指控来自乌奇萨的修士里尔,亵渎圣灵、对圣者不敬、受魔鬼诱惑沉迷名利,妄图谋害圣女、取代托马斯主教。被告,你现在可以申辩。” 沉吟片刻,里尔哑声道:“不,我认罪。” 厅中顿时一片哗然。不止是旁听席众人悚然动容,就连审判席上的书记员都暂时止住书写,抬眼看向了里尔。 托马斯交叠的手掌动了动,他转了转手指上的绿松石戒指,肃容质问道:“请你详细陈述你的罪行,以证明你确实自愿悔罪。” 里尔舔了舔皲裂的嘴唇,他沉默了片刻垂下头,恭恭敬敬地陈述道:“我主降生的第一千一百八七年第十个月的第三日,圣女大人自锡安来到乌奇萨,当时我蒙托马斯主教的信任,全权掌管乌奇萨事务。当时我虽然接待了圣女大人,却没有真正认可她的身份,而是任由尤金妮以武力对圣者做出了冒犯。后来,尤金妮甚至提出了圣女是异端魔女的荒谬说法,我却并未加以阻拦,而是同意进行审判。我未能尽心迎接并保护圣女大人,这是罪行其一。” 堪称平淡的叙述暗藏机锋,令旁听席上再次传来嗡嗡的议论声,书记官抬头看了侍者一眼,对方立即敲敲小锤示意全场肃静。 不等审判席上的神官继续发问,里尔主动继续说下去:“圣女大人通过武斗审判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同时揭露了尤金妮的异端面目。我与长老会决定对尤金妮处以火刑,但我并未就此对圣女大人臣服,反而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这是罪行其二。” “你被魔鬼蛊惑,产生了什么样的罪念?”那日前来通知西莉亚审判日期的长老冷然发问。 里尔像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早有了腹稿,想都没想就答道:“我想要将圣女变为我手中的傀儡,帮助我获取权势欲财富,也就是取代托马斯大人,成为锡安主教。” 这般野心勃勃的计划被当事人亲口吐出,观众轰地骚动了一阵后反而平静下来。他们显然觉得眼前的状况有些扫兴--没有声辩,没有歇斯底里的反驳,这样的审判未必有些乏味,对不起众人事先的期望。 “你使用的卑鄙手法具体是?”托马斯主教猛然开口。 里尔飞快地朝审判席瞥了一眼。 西莉亚仍旧背脊笔挺,表面上若无其事,实则揪紧了面纱的前摆:这个问题实在是用心险恶。如果里尔实话实说,她曾经服过禁药的事实便会被公之于众;即便她在圣物的帮助下已经痊愈,她的名声却无法轻易被弥合。里尔会选择隐瞒吗?如果处在对方的位置上,西莉亚自觉不会犹豫。在抛出把柄向主教进攻前先将另一个敌人也拖下水,这可谓一石二鸟。 这么想着,她眯起眼,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 “我将圣女大人和她的仆从囚禁起来,并以女仆玛丽的性命为要挟,逼迫圣女大人对我妥协。”里尔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托马斯不由坐直了,带着戒指的食指轻轻在台面叩了两下。他向下首的圣女看去,毫无异状地问道:“圣女大人,目前为止,您对他的话可有异议?” 西莉亚权衡了一下情势,干脆利落地答道:“里尔修士最初还给我服下了一种药剂,令我昏昏欲睡、意识不清,应当是某种迷药。” 于在场大部分人而言,圣女的话无疑是一剂猛药。即便圣女是毫无权利的傀儡,给她服用迷药仍旧是难以容忍的亵渎。愤怒的喧哗声振聋发聩,若不是有卫兵维持秩序,里尔很有可能会被人从被告台上拽下来。 里尔瞄了西莉亚一眼,轻声坦白道:“的确如此,我还用了迷药,让圣女大人暂时失去了意识,这……是罪行其三。” 两人的证言互相印证,托马斯想要在药剂的效果上做文章就困难了起来--如果他对此提出质疑,这场审判的真实意图自然变得微妙起来。因此他摆摆手,示意其余神官继续提问。 “除此以外,你还犯下了什么重罪?” 里尔对这指向性明确的问话微微一笑,给出了对方期望的答案:“主教大人和圣女大人在乌奇萨便将我关押起来,是我罪有应得。但我仍旧不死心,仍旧想要谋害两位大人。在自鸽子谷回归圣城的途中,我主的车队受到异教徒袭击,我趁乱想要刺杀圣女大人……”他发出渗人的低笑声,抬头面对一张张憎恶又恐惧的脸,突然拔高了音量,嗓音粗哑地喊道: “如各位所见,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恶徒,会在主第二次降临之时被判入地狱,但是……”里尔蓦地收声,结着血痂的嘴角高高地扬起。他唇角的伤口被牵动,立时渗出血来,这笑弧便显得倍加诡异--这是一个满含恶意的笑,令人心底发寒。 审判厅再次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在等里尔说出下一句。 托马斯面色一变,不顾仪态站起身。可他没来得及做出吩咐,里尔就已然不顾一切地喊道: “如果我的罪恶是一,托马斯主教身上的恶便是百!我由主教一手提拔,我所有的恶行都是他教导的成果,我甘愿下地狱,但托马斯也必须与我同路!” ☆、一根稻草 如果说此前旁听席的反应是悚然动容,现在审判厅中大多数人脸上都写着大写的“大惊失色”。 西莉亚配合地掩唇佯作不可置信,她朗声质问道:“看来不仅是我,您还想要无端诽谤主教大人。您有什么证据吗?” 托马斯阴沉地向下方掠了一眼,十指交叠成一个小三角搁在面前。他面沉如水,淡蓝的眼中闪烁着锐利而嘲讽的光芒。他义正言辞地宣称:“我对主起誓,里尔对我做出的指控都是诽谤。”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放沉了声音:“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另开审判来验证我的清白,但现在我们要处理的是你犯下的罪孽。” 主教威严不失风度的表现平复了不少人动摇的心绪。 “他又在造谣吧?” “口吐狂言的骗子!” “闭嘴下地狱吧!” 旁听的信徒们这样安慰着自己,怀疑的种子却已播下。 审判席上众人的神情更加值得玩味,长老会的几位老者对视一眼,虽然没表露出什么波动,却显然对里尔的指控毫不惊讶。托马斯一路从鞋匠之子爬到红衣主教的高度,怎么可能如赤子般无暇?只不过锡安主教向来不留把柄,履历干净如用石灰泥抹过的新墙。 里尔方才的控诉像是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他孱弱的身体清晰可见地抽搐起来,声音也变得几不可闻:“对,主教大人从来不留把柄,所以我没有证据。但我知道他用六十个金币和两个妓|女买到了沃尔姆斯主教的位子,又以相同的方式成为了红衣主教。” 他歇斯底里地干笑起来:“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什么新闻,你们很多人都早已经听过传闻,主教的过去还有他冰川般的微笑……” 托马斯冷笑一声:“看来这审判已经成了一场互相指责诽谤的闹剧。你现在可以住口了,里尔修士。” 等候指令已久的卫兵一个箭步冲上台阶,便要将里尔拽下来。 可这样的动作反而激发了里尔狂热的情绪,他死死抱住被告台,以一种非人般的粗哑嗓音急叫道:“但有一件事,有一件事我有证据!他有一个私生子!那是他成为神官后的事了,他败给了色|欲,犯了通奸罪!” 士兵的动作顿了顿,随后他还是将里尔从审判台上扒开,而后狠狠提起修士的后领,向台阶上一掷。 里尔一路滚到地面,他蜷缩成一团却不住地大笑:“他每年都会给那个那不勒斯女人钱,她叫玛德琳,你们可以去查,这件事不会有错,这件事留下了证据!” 主教的支持者们发出嘘声,同时有人大喊着“让他说完!让他说完!”,说着便想要从前排翻越到审判台便将守卫拉开,旁听席众人顿时推推搡搡起来,场面乱成一团,几乎要失控。西莉亚起身回头看向托马斯,红衣主教扶了扶帽子,直接从侍者手里拿过小锤,重重敲了三下。 人群的动静消停了一刻,不少人感到后怕,默默缩回了原位。 “来自弗兰德斯的里尔,我以主之名宣布,你受魔鬼蛊惑,走上歧途,犯下亵渎圣灵之罪,依照伊诺森律典当开除教籍、逐出圣地和西陆,永世不得归还。” 托马斯语毕将小锤一搁,直接起身往审判席旁的小门走去。到了高台边缘他蓦地止步,向里尔毫无笑意地勾勾唇角:“主能证明你所说的都是诽谤,如果你真的有证据,我不介意再举行一场审判。” 主教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叩了叩自己的额头:“不过那必须是后日了,明日我要到北城与两位陛下会面。” 里尔只是无声地惨笑,并不作答。 托马斯抬了抬花白的眉毛,以众人都能听清的声量吩咐道:“确保他得到妥善对待,还有,请医生来对医治他的伤口,我可不想流传出杀人灭口的传闻。” 语毕,托马斯便扬长而去。 押解里尔的守卫努力冲破人群的阻碍,将里尔拽进了连通地牢的角门。 判决落定,主教和里尔都已离开,其余审判团的成员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也默默起身。旁听席的信徒和底层神官们还群情激奋,高台上的贵人们几乎是逃着钻进了小门。 西莉亚却坐在席上没动,她灰色的眼睛不住闪烁,昭示了她活跃的思绪。直到一道身影将照在她身上的火光遮蔽,西莉亚才回过神来。她抬头便看进了卢克翠色的眼里。 圣殿骑士此前离开去调查有关里尔的情报,一夜未归。 明明只是大半日的功夫,西莉亚竟然觉得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面,连措辞都变得生疏起来。她抿抿唇,自我开解般地笑说:“刚才在想一些事,没注意到您来了,实在抱歉。” 卢克向身后瞥了一眼,语调较往昔急促了些:“您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好。” 西莉亚没有反对。她才起身,另一边阻拦里尔失败的信徒便朝着圣女涌来,冲在前头的人眼看着就要登上高台台阶。 “圣女大人!圣女大人!” “您是否知晓里尔所说的事?” 第25节 “你是否会介入此事?” “请圣女大人留步!” 金发骑士脸色微变,也顾不得礼仪,直接握住西莉亚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按,同时背转身朝向台阶的方向,硬生生用自己的躯体将人群与圣女阻拦开来。西莉亚见局势失控,便一头钻进了面前的门洞,卢克、玛丽等人紧随其后。 守卫慌忙将小门关上,这门极为厚重,门外鼎沸的人声瞬间止歇。 西莉亚面前是一条阴暗的走道,直通往神殿中枢所在的东院。但她却没有立即向前--方才情急之下,卢克里修斯几乎是将她从背后揽在了怀里。骑士尚未改变这个保护性的姿态,于是他的手还搭在她肩头,她的后背则贴着他的胸甲。 骑士铠甲是冷的,青年的体温却是热的。指掌的温度因为对比鲜明,愈发显得灼人。若有似无地落在她后颈的男性气息也撩得人心跳加快。 西莉亚扶着湿滑的墙面轻咳了一声,卢克慌忙松手,尴尬地向后退了半步。 “其他事回北塔再说。”西莉亚有些生硬地开口,快步向前走去。 卢克循着身旁扎人的视线转头,默默无言地和神情微妙的玛丽对视了须臾,垂眸跟了上去。 通道的尽头正对橄榄山修道院。这座古朴的建筑曾经是近百名隐修士的处所,人们相信在至圣之所居住的修士发出的祈祷能真正被上主重视,也因此橄榄山修士曾经是信仰虔诚的代名词。 逃亡途中,西莉亚亲眼看到了东院的惨状:这群平日不踏出修道院半步的僧侣们被屠杀殆尽,鲜血染红了矮墙后洁净的沙地。 方才先行逃离的审判团早就不见了踪迹,空落落的修道院一片死寂。冬日的风急急走过,院中的树便娑娑地低声议论起来。 西莉亚却只是稍稍停留,而后径自朝北塔的方向行去。途中她见到了不少急匆匆抱着卷宗来去的神官,却不知是在为明日与英法君王的会面做准备,又或是托马斯已经行动起来,在努力毁灭里尔所提及的证据。走到北塔前,她不由放缓了步调,回头看了卢克一眼。 午后的日头被层云覆盖,云脚散逸出的光线微微泛白,金发青年的面容被光线笼罩,竟然是大理石般具有透明感的苍白颜色。 西莉亚莫名心头一突,她定睛打量卢克,愈发觉得不对劲:“卢克爵士?” “我……”圣殿骑士短促地抽了口气,露出宽慰人的微笑,“旧伤似乎迸开了。” 他没有做出更多解释。旧伤复发究竟是因为方才人群的推搡,还是源于昨日调查途中发生了什么意外,西莉亚都无从知晓。她居然觉得有些气闷,别过脸强硬地道:“您应该更早说出来的。” 她转而向玛丽抬了抬下巴:“北塔应该有医官吧?” 女仆愣愣应了一声,急匆匆往塔中走了几步才猛地回身,反手在身后的裙摆上擦了擦,犹犹豫豫地道:“其实……您的力量也许比医官更靠谱。” 西莉亚脸上有一瞬的空白,她眨眨眼,表情仍旧不自然,只短促地应道:“那么就由我来。”她瞥了一眼卢克,缓和了语气道:“请跟我来。” 婉拒的话语显然就在圣殿骑士舌尖,但圣女的眼神凛然如冰雪,足以令人心头生出扎人的尖棱来。但这勃发的怒意又是这般耀目,反而显出一种凌厉张扬的美感,明亮到摄人心魄。 卢克不由怔了怔。等他回过神时,推拒的时机早已溜走,他只得跟着西莉亚到了塔顶的静思室。西莉亚整张脸都绷得很紧。她回头看了玛丽一眼,唇线绷起,女仆立即识相地关门退了出去。 卢克局促地垂眸,余光瞥见圣女向自己走近一步。 西莉亚将一只手套扯下,力度有些过猛,丝绢质地的薄手套边沿便被拉出了一道口子。圣女浑不在意地将手套往坐榻的方向一抛,白皙的五指往卢克的方向展开。 她的掌心冒出了纯白的光粒,它们近乎是乱舞着朝卢克砸来。虽然感觉不到这些光点的分量,卢克却微微加深了垂头的姿势,身姿宛如被狂风摧折的枝条。 圣女召唤出的光粒远远大于需要的数目。等她停手时,四周都还飘浮着无数光尘。 卢克抬眸,他与西莉亚之间像是隔了一场下光粒的暴风雪。 西莉亚的神情骤然松懈下来,露出方才盛怒背后的疲倦。她语声明明很轻柔,其中的分量却莫名让人心颤:“卢克里修斯爵士,我现在很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感情戏w 之后会用迦南百科全书来防盗,大家有什么想看的条目可以提出来哦-3- 【旧浪微博迦南版】 迦南娱乐周刊v:《主教金屋藏娇蓄养私生子?圣女怒斥贴身骑士为哪般?》本期迦南娱乐周刊带大家走进神殿的精彩情感世界,链接:**&%$##@ 刚刚 来自 微博企业版 [热门评论]超级玛丽v:@不开火车的托马斯主教 上个头条也不容易啊…… [评论]圣殿骑士团官方v:[摸下巴]是否有必要开展新一期团员德育教育呢 ☆、浅尝辄止 出于多年的、尊敬上位者的习惯,卢克恭顺地垂下头。经过治疗,他的脸色已经没有刚才那样惨白,却仍旧比往常要显得黯淡,因而衬得他的唇出奇地红。他隐忍地道歉说:“刚才情况紧急,没有将我的情况及时通报是我的过失,请您原谅。” 西莉亚闭了闭眼,扶着坐榻边沿坐下,低低地问:“您真的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道歉吗?” 卢克仍旧没有抬头,他认真思索了片刻,审慎而谦卑地给出了答案:“我向您隐瞒身体状况,影响了您方才判断情况,假如卫兵没有拦住那群暴民……我就是将您置于了极其危险的境地。况且此后,我的伤情也很可能会阻碍您的计划……” “不,”西莉亚打断了骑士的话,却没有将后半句说出口,只是神情复杂地凝视卢克。 卢克不解地抬眸,与她视线相接后,他全身都僵了僵,强忍住没有立即转头回避。 圣女见状眼神闪了闪,眉宇间现出一丝不耐。她将盘桓心头的犹豫拨到一边,坦诚道:“我的确有这样的考虑,但这不足以让我生气。更重要的是……我无法忍受您这样苛待自己。既然感觉痛苦,为什么您不说出来?” 金发青年紧紧抿唇,他挣扎地看了西莉亚一眼,像是在无言祈求她不要再说下去。 “您这是不信任我吗?”西莉亚松开了不自觉紧紧攥在手中的靠枕流苏,牢牢盯住卢克。她的眸色宛如暴风降临前的天空,灰蒙蒙的又隐约带了水汽。她张了张口,竟然无法顺畅地将心头的话语继续问出口,只有些支离破碎地轻声追问:“我信任您,我期望得到同等的信任作为回报,这于您而言……是过分的要求吗?” 卢克的眉眼间现出货真价实的痛楚来。他摇摇头,不知是是要否定西莉亚的话语、还是要推翻自己心中的什么定论:“这是我的问题……” 西莉亚机械地牵牵嘴角,别开脸。 她一直知道卢克里修斯在心头筑有一道墙,只要任何人的任何问题触及他竭力回避的问题,他都会默不作声地缩回墙后。即便对此早有准备,但真的被对方隔绝在外,她还是觉得万分苦涩,像是饮下了一杯不可人的酒,沮丧的情绪几乎要让全身燃烧起来。 卢克缓慢眨动了几下眼睫,他眸底映着她的身姿,幽幽的翠绿底色深邃而难解,随着眨眼的动作粼粼的隐约有了波动,她小小的、倒置的剪影便如同沉进了汹涌的浪涛。 他忽然就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来。 西莉亚愕然回头看他。尚未散尽的细碎光粒纷扬扬地在两人间打了几个转,最后落在了卢克流金般的发丝上,如雪融般消失不见。她的目光不自觉追随着这光点落到骑士的发顶、而后向下,她不可避免地与他四目相接。 他弯了弯眼角,执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手背上落下一个吻,轻缓却也坚定地说道:“我并非不信任您,但您有更广阔的天地、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而我……我的事于您而言无关紧要,不值得您花费心思。” “可我在乎您……”西莉亚不假思索地反驳。话出口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便补了一句,“您对我有恩情,也是重要的伙伴,我在乎您……的想法和状况。” 卢克的双眸因为惊愕微微睁大,他的手指不自觉收拢,原本轻托的动作便变成了货真价实的牵手。但不管是西莉亚还是卢克都没有顾及这一点,他们就好像突然一起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因为恐惧而颤栗,却又因为黑暗深处将要触碰到的禁忌而兴奋。一切恍若虚妄,能够确认彼此存在的只有交叠的双手。 指掌缓慢磨蹭变得炽热,他们在同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下看向对方,对视拉长为凝睇,周遭的一切都无关紧要,时间犹如被拨慢了步伐,他们能在意的只有咫尺之间涌动的情绪。 心跳隆隆的如同春雷,本已抽芽的心绪随之飞快生长为柔韧的藤蔓,结了密仄的网将两颗心困在一处。 西莉亚一瞬间感觉喜悦却又莫名悲哀。 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疯狂的蠢事。她此刻体会的悸动是裹了蜜糖的毒苹果,不可言说,不应触碰,即便外表再可爱、滋味再甘美,也改变不了果核内死一般的冷。只要他们稍稍大意,向有心人露出的任何一丝端倪便足以致命。 危险的战栗感如电流般游过,西莉亚和卢克都剧烈颤抖了一下。 在电光火石间,她已经将最坏的可能罗列了一遍,只觉得一颗滚烫的心随之沉进了最冷的水底。堪堪萌芽的情愫是那样无望,这本是苦涩的事,但因为她知道对方感同身受,她所拥有的欢欣和痛苦他同样了然于心,这无处释放的压抑感便又有了几分心照不宣的甜蜜。 西莉亚满足于浅尝辄止,并没有将眼下的状况点明,只柔声道:“那么……” 卢克的眼神已然不自觉柔软下来,他以几乎称得上温柔的语气应和:“那么……” 两个人不自禁相对莞尔。翻滚的心绪在这对视中渐渐平复,他们都感到了一丝古怪的平静。在他们足下延展开的未来道路确凿无疑,断或不断,生死只是一念之间。而心意初通的时刻,他们还不想去过问未来。 “里尔的事,您有头绪了吗?”西莉亚突然就再次将话题切回了正事。 卢克似乎并没有觉得突兀,自然而然地答道:“这事很难查。”他说着忽然站起身,手仍旧与西莉亚的牵着,同时俯身在她耳畔极低极低地道:“请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有了线索,但还不能说。” 西莉亚向反方向偏了偏头,斜斜朝他睨回去。她这一眼波光流转,含义丰富,自她唇间吐出的话语却矜持简洁:“好。” 金发青年的瞳仁随她的这一睨迅速扩张,他毫不掩饰地定定瞧了她须臾,抬起空着的手将额发向后捋。他从指缝间再次偷偷看向她,旋即羞赧地垂眸。 “您还没有告诉我,您的伤是怎么回事?”西莉亚再次认真审视卢克的状况,仿佛生怕自己方才没能将他治愈,她一边打量他,拇指一边在对方的掌心轻轻画了个圈。 卢克的指掌因她的动作微微僵住,他斜掠了她一眼,有些低哑地回答:“调查遇到了一点麻烦,旧伤迸裂了,仅此而已。” “是在攻城时受的伤?您……到底是伤在何处?”西莉亚的语气有些紧张。 卢克似乎并不怎么想回答,但在西莉亚渐渐变得严厉的凝视下,他还是妥协了,认错般地低声道:“那时后背中了流矢……”他话没说完,见西莉亚的脸色微变,连忙宽慰道:“伤口很浅,本来就没事了……” 他仍旧与她凑得很近,是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肩背的距离。 西莉亚扬扬眉,似乎真的要亲手确认他的伤情。卢克有些慌张地直起身,别过脸温声道:“现在真的没事了。” 静思室中又是片刻的寂静。 卢克轻咳了一声,欲言又止地抿抿唇。他显然不习惯在人前坦白想法,但还是别扭地直言道:“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西莉亚轻轻应了一声,仍在对方掌心的手指不舍地蜷了蜷,最后她还是自制地将手往后抽回。 卢克却反掌将她的手再次拉住,比此前更用力、更坚定地握了握,才慢慢地松开手去。 两个人没有做出更亲密的举动,只是又对视了一眼。而后卢克里修斯转身走到门边,停顿了半晌才回头,像想要用这一回眸证明他已然再次全副武装起来,不会让旁人瞧出任何不该有的端倪。他在这方面的确做得很好,他已然又是那个面无表情、矜持自制的圣殿骑士。 “明日我会与托马斯一同前往北城,”西莉亚缓缓道,“请您继续去调查,我会保护好自己,也请您小心。” 卢克几不可见地弯了弯眼角,无言地一颔首。 这一个动作里传达的信息对两人来说都已然足够。 卢克离开后西莉亚有些坐不住,她在窗边踱了几个来回,竟然觉得窗外北侧荒芜的山峦顺眼起来。她难得容许自己的思绪放空,只默默看着冬日午后的云朵静静飘浮。 玛丽敲了敲门进来,西莉亚闻声回头,女仆不由得一怔--也许圣女本人都没有察觉自己的异常。西莉亚虽然没有刻意表露,但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是藏不住的。更重要的是,这弧度虽然与她平日里自负而跋扈的笑同样耀目,却又有显著的不同。 玛丽不由回头朝着方才骑士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自顾自摇摇头,小心地关上门。她看着西莉亚欲言又止,最后没有将话说透:“刚才我把走廊上的守卫也遣走了。” 被玛丽点醒,西莉亚立即转头看向窗外。她自嘲地叹了口气,调整了表情,半晌才开口:“我要去见里尔。” “主教会让您见他?”玛丽见圣女恢复了原状,明显松了口气。 “不管托马斯同意与否,我都必须见他最后一次。”西莉亚逆光而立,在窗前便只留了一个轮廓精致的剪影,她低头思索片刻,将发巾向后潇洒地一捋,“里尔还是关在欣嫩谷监狱?” 玛丽点点头,翻了个白眼:“我听人说他的囚室又换地方了。” 西莉亚毫不意外,她勾勾唇:“负责看管囚犯的是哪位长老?” “就是那天跟着我来的阴沉又不留胡子的老头,”玛丽一手叉腰,另一手在下巴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兴奋地低声问,“您要去威胁他?” 圣女睨了玛丽一眼,闲闲地答道:“不,他现在一定有求于我。” 女仆眨巴着眼睛还想追问,西莉亚却已经继续吩咐道:“玛丽,请你去找到那位……马歇尔长老,告诉他我有让里尔恢复理智的方法。” “您这是说……”玛丽终于明白过来,随即习惯性地提出质疑,“主教似乎很清楚那药的特性,他会不会已经给里尔服药?” 西莉亚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的褶皱:“不会,托马斯极为傲慢,他年轻时也许不在乎不择手段……但身居高位多年,他已经看不起那些下作的手段,即便再有用,他也自矜身份不屑那么做。更不用说,他大约恨不得里尔撑不过药瘾发作、就此一死百了。” 语毕,西莉亚冲着玛丽一抬下巴:“嗯?” 圣女那雷厉风行的做派与往常别无二致,方才她在窗边眉眼含笑的模样倒好像只是玛丽一时产生的幻觉。 玛丽吐了吐舌头:“遵命。” “顺便提醒一下,亲爱的玛丽,可千万别被发现了。” 第26节 面对圣女的调侃,玛丽一摊手,骄傲地努嘴道:“这一点就请您放宽心。” 不出西莉亚意料,玛丽很快就带回了马歇尔的答复:他答应安排她与里尔会面,但西莉亚必须使用力量治愈里尔、并让他安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旧浪微博迦南版】 超级玛丽v:@暴走型圣女 @卢克里修斯 为什么这一次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我仍然很失望。而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状况还继续用敬语的[doge] 刚刚 来自 墙角客户端 [评论]不开火车的托马斯主教:我也很失望,因为没证据[哭] ☆、第34章 诅咒之夜 “您猜得一点都没错!若不是马歇尔那老头没胡子,不然他肯定得愁得把满脸的胡须都揪下来。”玛丽一边替西莉亚整理好斗篷,一边兴奋地低声道。 托马斯此前在众人面前要求确保里尔的人身安全,将自己与里尔可能的死撇得干干净净。而据玛丽说,近一日没有服药的里尔大约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随时可能彻底崩溃。 “您说……这会不会是主教的陷阱?”约定的时候已到,玛丽站在北塔角门,狐疑地盯着马歇尔派来的随从,悄悄与西莉亚咬耳朵。 圣女表现得出奇镇定,她将斗篷兜帽一拉:“去了就知道了。” 由马歇尔长老的侍从领路,三人从北塔偏僻的角门出发,循无人问津的小道往圣墓教堂的方向行去。子夜时分地上浮着微白的雾气,出于谨慎考虑那侍从没有点灯,寂静的橄榄山便愈加显得阴森。 三人自然没有走地牢正门,而是顺着只有马歇尔知晓的密道进入监狱。进入好几扇机括复杂的石门后,他们已然身处欣嫩谷监狱的一隅。侍从向西莉亚微微欠身,小心地压低声音道:“请随我来。” 这一次他们经过的路途比上次更为曲折,西莉亚在绕了两个弯后就放弃了记住路线。卢克平静地将领路卫兵遣走的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她不由莞尔。明明是昨日的事,西莉亚如今回忆起来竟已像是隔了许久,只能怪其中发生的改变太过剧烈。 欣嫩谷监狱的确已经再次变得热闹了起来。那侍从显然挑的是远离视线的路线,但远处各种歇斯底里的喧哗声还是传了过来。在斗折的地宫中走了一阵,如同野兽般的嘶喊渐渐清晰。西莉亚和玛丽对视了一眼,她们都不由感到一丝古怪的怜悯。 发出这非人叫喊的的确就是里尔。他此番的囚室条件显然好了很多,不复前两次那般阴暗潮湿。为了确保里尔不被迦南渐渐寒凉起来的夜晚冻到,狱卒还在几乎称得上宽敞的石室中还摆了两个火盆,不过里尔显然并不需要火盆来取暖: 他拖着一条折了的手臂,在囚室地面来回翻滚,满脸都是汗珠。他从喉咙最深处发出叫声,语句支离破碎的完全失去了原本的意思,只因为音节与音节间还残留着停顿,西莉亚才能确信他的确在试图说着什么。 里尔的每一声嘶吼都像在消耗他的生命力,见到他这模样的任何人都能够断定,这神智全无的家伙不久就会蒙主召唤--虽然他将要前往的是天国还是地狱,只有本人才能知晓了。 里尔对于西莉亚一行人的到来一无所觉,只是自顾自喘息叫喊着。 “请您把门打开。”西莉亚转头吩咐侍从。 对方为难地摸摸鼻子,嗫嚅着道:“这……为了您的安全考虑……” 西莉亚也不和他多废话,指尖一转化出个光球:“您觉得我敌不过他?” 侍从看了一眼形销骨立的里尔,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微微含笑的圣女,默默从袖中摸出钥匙:“请您小心。” 西莉亚一步入石室便闻到了一股酸臭味。她却没有做出过多的表示,只侧头对玛丽道:“浇醒他。” 玛丽心领神会地嘿嘿一笑,皱着鼻子将墙角的水桶拎起来,直接泼了里尔一身。 里尔的嚎叫随之戛然而止,但他随即因为冷意而哆嗦起来,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牙齿也不住打颤。 马歇尔的侍从目瞪口呆地看着西莉亚和玛丽,显然觉得这样下去里尔只会死得更快。 圣女踱到里尔身畔,露出和善的微笑:“里尔修士,您认得我吗?” 修士艰难地将浮肿的眼睑分开,木木地看了西莉亚一会儿,才喃喃:“圣女……”他还说了些什么,但语声太过含糊细碎,西莉亚根本无法听清。 “我是来为您治伤的。” 里尔的反应极为迟钝,他大着舌头答:“这样啊……” 看来在治疗他前不可能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西莉亚摇摇头,闭目沉默片刻,幻化出治愈的光罩。修士原本青紫的臂膀清晰可见地恢复了正常的肤色,他如石灰泥一般的面色也稍稍缓和。 在一天内施了两次治愈术,上一次还因为情绪波动没什么节制,西莉亚明显感觉身体沉重起来。她咬咬牙,打起精神与袭来的微醺感对抗,同时冷声对里尔道:“现在您清醒了吗?您刚才想说什么?” 里尔如同脱水的鱼一般翕动着嘴唇,过了半晌才嗓音沙哑地回道:“药……给我药……” 西莉亚一勾唇,向玛丽撩了一眼:“看来是清醒了。” 旁观全程的侍者看向圣女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敬畏。他识相地微微欠身告退:“等钟敲过两下时,我来带您二位离开。” 圣女客气地向他点点头,转而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里尔身上。 躯体上的痛楚消泯殆尽,精神上的空虚便愈加明显。里尔抱着头,痛苦而虚弱地摇动了两下,从湿漉漉的头发下盯着西莉亚看,执拗地颠来倒去重复同一句话:“药……给我……给我药……” 西莉亚低低一笑:“您会如愿的,但在那之前……” 里尔深深吸了口气。这几日的折磨之下,他瞬间老了许多,额头尽是深深的纹路。他皱眉将眉眼间的横纹加深,忍耐着一阵阵袭来的冲动,颤声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个女人真实存在,私生子也是存在的……那是托马斯还是弗兰德斯教区主教的时候的事,他之后离开西陆来到迦南,但并没有与玛德琳断了联系……他每年都会送钱给她。” “我需要确切的证据,钱款的票据和证人都可以。您比我更清楚,您的证词并不足以扳倒主教。”西莉亚的声音一分分冷下来。 里尔露出一个堪称嘲弄的微笑:“托马斯做事从来不留痕迹,他是不会用自己的名字汇钱的,这条路行不通。” 西莉亚感觉自己行走在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央,想要抽身逃离已经太晚。她眯了眯眼:“那么这位玛德琳,能将她带来吗?” 修士闻言嗤笑起来,他浅棕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但眸底却闪烁着恶毒的光彩:“她啊……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那个私生子呢?” 里尔笑而不语。 最关键的证人无法现身,托马斯又没有留下把柄,事态俨然飞速往最差的那一端倾斜。西莉亚不觉得马歇尔会真的替她隐瞒行踪,托马斯知晓她与里尔会面只是早晚的事。到了那时,托马斯必然会将她正式视为大敌,毫不留情地出手应对。而她手中一张顺手的牌都没有。 她高估了药瘾的效用,小觑了里尔的城府和疯狂,已然为轻率付出了代价。 玛丽在旁没忍住,咒骂了一声。她看了一眼圣女的脸色,毫不犹豫地上去踹了里尔一脚。 “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您说主教有把柄在您手里。如果这就是您所说的把柄……”西莉亚的眸色宛如阴影中的雪原,寒涔涔的随时会掀起暴风雪。她俯身掐住了里尔的下巴,冷笑道:“如果您以为我会乖乖被您利用,为您挡住托马斯的进攻,您就大错特错了。” 她面无表情地轻声说:“是我将您的命从死神手中拿回来,我也可以让您快些去见撒旦。” “我现在已经不怕死了。”药瘾暂时止歇,里尔整个人都异常放松。他几乎是懒洋洋地向后抬起下巴,欣赏起西莉亚的神情,而后优哉游哉地补充:“我的确还有一个把柄,但我还不准备告诉您。” 西莉亚真的很想把他当场掐死。 她呼了口气,换了个语气,似笑非笑地道:“那么我们来谈条件吧,里尔修士。” 里尔揉了一把脸:“我的条件很简单,请您保证绝不会与托马斯讲和。” “这很简单,”西莉亚说着两指朝向天空,起誓道,“以我主的荣光与威严为证,我绝不会对锡安主教托马斯妥协。” “您会将他驱逐到世界尽头、让他身败名裂。若不能够办到……请您接受主违背誓言的惩罚。”里尔显然觉得这还不够。 西莉亚勾勾唇,重复道:“若我不能将托马斯主教驱逐到世界尽头、让他身败名裂,我甘愿接受主最严苛的惩罚,任由他剥夺我所拥有的一切。” 里尔满意地点点头。但这个动作却牵动起又一阵药瘾,他咬牙切齿地抽了口气,嘶声道:“我手中的证据很有利,”他眼中闪动着挑衅的光芒,语气如毒蛇吐信般狡黠恶毒,“。托马斯很快就会猜到我到底掌握了什么线索,能否抢在他之前把东西拿到手,就要看您的能耐了。” “愿那夜被幽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也不入月中的数目。”里尔突然吟诵起《约伯记》的句子,他刻意念得很慢,将后半句加重。他看着西莉亚微微一笑,那圆滑的模样与初次见面时别无二致,唯有衰老憔悴的外貌衬得这笑容加倍诡异。 他惜字如金,斟酌着词句给出下一个提示:“虽然我与您绝对算不上朋友,但我们此前也曾是共犯,仅那一次。而解密的钥匙就藏在杀人的利刃中。” 西莉亚眼神闪烁,她盯着里尔寒声道:“您这是在让我解谜语?” “托马斯不擅长猜谜,”里尔无所谓地晃了一下脑袋,“噢,这算是我服侍托马斯的心得,附送给您了。” 他勾唇,眼中却毫无笑意。这一瞬间,西莉亚竟然想到了托马斯那冰川般的笑。 里尔闭上眼,忍耐着药瘾带来的翻腾感,从齿间挤出半句话:“祝您在托马斯之前找到谜底……药……” 西莉亚飞快权衡了一下当场用光球砸死他和顺着对方的意思猜谜两个选项,很快做出了决定。她从袖中摸出盛有药剂的小瓶,玛丽已经将杯子凑过来。瓶中的药剂已经几乎见底,滴了两滴便彻底耗尽。 里尔也不在乎,直接抢了杯子仰头就喝。他虚脱般地向后一仰,却忽然从西莉亚手中夺过了那个小瓶。 ☆、第35章 借刀杀人 “愿那夜被幽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也不入月中的数目。” 西莉亚一回到北塔,就将教典翻到里尔引用的那一页,前前后后仔细地读了几遍才自言自语说:“里尔故意强调了后半句,不入月中的数目……也就是不合群、不为接纳的意思。这一段讲的是约伯接受主的试炼,接连失去了妻子儿女,在悲叹自己不如不曾降生在这世上,而里尔又提到共犯……” 圣女忽然收声,面色微微一变。 玛丽也很快跟上了她的思路,极低声地说道:“这句话其实在说尤金妮的死?”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但从结果上而言,的确是我和里尔联手杀了她。而她作为异端,的确是受众人厌弃。”西莉亚嗤笑一声,又将里尔的后一句线索念了一遍:“解密的钥匙就藏在杀人的利刃中……” 玛丽瞪着她无法理解的书页看了一会儿,讷讷地道:“利刃是指火?那么那东西是藏在火堆或者壁炉里面?” 西莉亚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摇摇头:“这太简单明了,不是里尔的风格,况且证据若真藏在神殿某处的火堆里,太容易被发现。估计托马斯如今早已把里尔到过的大部分地方翻得干干净净,那样关键的证物不可能在那里。” “杀人的利刃……”玛丽丧气地嘟囔了一声,不耐地挠挠头,“话说回来,里尔最后到底……” 西莉亚一个眼神止住了她的问话。她显然不会回答。 玛丽只得悻悻地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谜题,可她显然不擅长也不喜欢猜谜,这时外头传来了开门声。女仆立即蹦起来,万分庆幸自己有了除猜字谜以外能做的事:“应当是卢克爵士回来了,我去看看情况。” 西莉亚垂眸,平和地应了一个单音节:“嗯。” 烛焰尖尖上冒出幽幽的烟气,蜡烛中掺了东方的香料,令房中飘浮着若有似无的香气。西莉亚盯着面前的书页看了很久,神思却早已飘到了别处。凌晨的夜空开始有云气聚拢,耳畔传来的风声也大了起来,将幽沉的钟响盖了过去。 西莉亚这才发觉短短一日中居然发生了这么许多事:里尔的审判和反转,马歇尔的配合,里尔给出的新线索,当然还有……与卢克的独处。 那片刻的欢愉与此刻她险恶的状况相比是那样不合时宜,脆弱而虚幻,以至于西莉亚竟然一瞬间怀疑那回忆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犹犹豫豫的敲门声响起,玛丽将门推开一条缝,迟疑地道:“卢克爵士带来了新消息,但……” 目睹了午后两人独处后的状况,玛丽在为什么踌躇不言而喻。 西莉亚尽量轻松地说道:“你们都进来。” 玛丽闻言张了张口,神情有些复杂。她最后还是妥协了,四处张望着让卢克先进来,而后才轻轻掩上门。 圣殿骑士还没卸下戎装,显然是刚刚归来。 西莉亚没有深究他是怎么突破内城宵禁回来的,只是平和地询问:“您有新消息?” “我去查了里尔还在乌奇萨时的行踪。”卢克说着尴尬地抿抿唇,顿住了没说下去。 玛丽不明所以地睨了骑士一眼,对方垂眸沉默片刻,克服了不自在走到西莉亚身边,以只有两人能听得清的音量低语:“里尔曾经亲身前往尤金妮埋骨的欣嫩谷。” 西莉亚眼神闪烁,她长长呼了口气:“尤金妮……有什么随葬品吗?” 卢克沉默片刻,摇摇头:“抱歉,我不清楚。”他的视线随后落到西莉亚手边的教典之上,他敏锐追问:“里尔给了您新的线索?” 玛丽便将里尔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圣殿骑士只略微思索便明白过来,他看了西莉亚一眼便匆匆调转了视线,他随即后退与她拉开距离,平静地开口:“我明白了,天明了我就去欣嫩谷。” 第27节 西莉亚不假思索就倾身抓住了卢克的手。她刻意不去看对方的反应,只强硬地沉声道:“不。我不会要求您做那种事,那不是骑士应当被赋予的任务。” “这件事不能交给别人,我责无旁贷。”卢克说着弯了弯眼角,将手一分分地缓缓自西莉亚指间抽出,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才压低声音补了半句,“况且我本不是您想象得那样高尚的人……” 不等西莉亚反应过来,卢克里修斯已经退到门边。他欠身行礼,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玛丽,你说我是不是疯了。”西莉亚将教典啪地阖上,突然发问。她指的是什么,玛丽自然不可能不明白。 玛丽抱臂叹了口气,看着圣女的眼神第一次有些怜悯。她安抚似地说道:“时候不早了,明日您还要去见那两位君王,就先休息吧……” ※ 翌日。 迦南的冬季真正的到来了。第一次场雨尚未降临,但压着地平线的浅灰云层却昭示着阴雨季节的迫近。清晨的空气明显潮湿了许多,井台边缘摸上去都是湿漉漉冰凉凉的。 今日也是神殿方面约定与十字军将领再次会面的日子,第二重内墙外已有大队车马等候着锡安主教和圣女。所有侍从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惹恼了两位分歧日益明显的大人物。 西莉亚踩着湿冷的石阶走向橄榄山。玛丽小心地跟在圣女身后,努力提防着不踩到西莉亚曳地的仪仗斗篷。托马斯也着红袍现身。他冲西莉亚颔首算是问好,径自朝自己的马车上踱去。他才踩上垫脚的石块,一个神官猛然行色匆匆地自内墙后冲出,走到主教身侧低语了几句。 托马斯缓缓收回了抬起的右脚,神情严峻地吩咐那神官离开。他转了转手上的绿松石戒指,快步朝西莉亚的车架行来。 西莉亚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撩了车帘看着主教一步步走近,已然开始推衍可能的坏消息:马歇尔已然把她与里尔的会面供了出去?异教徒再次动员奴隶军团来袭?里尔…… “里尔死了。”托马斯也不拖拉,直接抛下了这个重磅消息。 瞬间的惊愕过后,西莉亚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托马斯殊无笑意地勾勾唇:“自杀。” 西莉亚打量了主教一会儿,神情不由有些复杂,她缄默半晌才徐徐道:“您现在有何打算?” “推迟与两位陛下的会面,”托马斯淡蓝的眼珠宛如冰珠,他冷冷地盯了西莉亚一眼,平淡无波地补充道,“我会彻查此事。” “我也非常在意这惊人消息背后的隐情。”西莉亚毫不畏惧地看了回去,浅灰的眸色与积雨的云曾相仿,平静却充满张力。 托马斯看着她露出冷岑岑的微笑:“我劝您不要介入此事,”他饱含深意地顿了顿,眸中第一次露骨地表现出了厌恶,“请您不要忘了您是从哪里来的。” 西莉亚不为所动,她像是根本听不懂主教浅白的威胁,一脸天真又理直气壮地说道:“如果里尔的死中有什么隐情,为了保卫主的荣光与神殿的圣洁,我有责任查出真相。” 红衣主教呵呵一笑,低声道:“如果您认定是我干的,看来除了在教廷上见面前,我与您已经无话可说。” “我希望您不要忘记,”西莉亚眨了眨眼,身周突然因为力量的剧烈波动掀起强风,托马斯毫无防备不由被风迷了眼,还吃进一口冷风咳嗽起来;圣女见状关切地蹙了蹙眉,一脸歉然地将话说完,“我是黄金十字架项链的守护者,我才是被主选中、拥有真正力量的人。” 托马斯很快恢复了镇定,他一边仪态雍容地将眼角拭干,一边面无表情地道:“您即便拥有力量,您也只是一人。”语毕,红衣主教便在侍从和神官们的簇拥下率先离去。 西莉亚一笑置之,表现得非常镇定。她侧头向玛丽抬了抬下巴:“亲爱的,笑一笑,你脸都僵了。” 玛丽下意识揉了揉脸,而后翻了个白眼:“您就一点不紧张?说不准主教今天下午就会开始行动,那时卢克爵士是否能回来……” “但我刚才不能示弱,否则托马斯定然会找借口将我隔绝在事外。若错过这个机会,我要扳倒他就加倍困难。”西莉亚镇定地分析完毕,利落地甩甩头,冲玛丽狡黠一笑,“就算情况再差,托马斯也不敢贸然杀我。而只要有这条命在,什么都好说。” 对于西莉亚消极的乐观态度,玛丽只能再次翻了个白眼。 事实证明,玛丽的担心不无道理。托马斯迅速行动起来,不到正午便差人来请圣女大人。短短一日后,西莉亚再次来到神殿教廷,她仍然位列原告席,被告席却空空荡荡,她不由眯了眯眼。 --里尔实在是死得太快太蹊跷了,令人想相信他是自杀都难。 西莉亚对他的死因已然有了猜测,但她宁可这其中另有隐情。 此后是走过场一般的证人发言。 托马斯的第一要务自然是将自己撇清,因此登场的都是能够证明主教昨日庭审结束后行踪的神官。等这轮大同小异的证词终于说完,托马斯做了个“请”的手势,朗声道:“下面有请负责看守里尔的马歇尔长老。” 西莉亚面无表情地看着无须老者缓缓步上高台。对方慌张地撩了圣女一眼,飞快地转头面向审判席高处,等待审判团发问。 “里尔死前是什么状态?” “简直就像是被魔鬼俯身了……神志不清,狂暴凶狠,他甚至尝试袭击狱卒。” “您觉得他有可能主动、清醒地自杀吗?” 马歇尔吞咽了一口唾沫,冷声道:“我……我不知道。” “里尔是什么时候被发现死亡的?请描述一下具体的状况。”另一个较为年轻长老会成员兴味盎然地摸了摸下巴,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今早钟敲过六下前,来清扫送饭的狱卒发现了里尔的尸体。”马歇尔显然感觉糟透了,他整个人显得愈发阴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但守卫上一次确认他的状况是凌晨二时。那时他睡着了,之后守卫就没有再去打扰他。” 审判团继续发问:“死因是?” ☆、第36章 针锋相对 这场审判毫无意外地向另一个方向偏离。 托马斯惊愕地抽了口气,唇角却不由自主抽动了一下:“圣女大人为何要去探望里尔?” “为里尔治伤。”马歇尔握紧了拳头。 “圣女大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时里尔的状况如何?” 马歇尔清了清嗓子:“在凌晨二时前,那时里尔已经睡着了……” “您确定是睡着了而不是已经死去?”另一个长老尖刻地追问。 这个导向性太过明显的问题引得旁听席一阵嗡嗡的议论。西莉亚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对方是托马斯的忠实簇拥之一。 “圣女大人为里尔疗伤时是否有人在场?” 马歇尔抹了一把汗,忙不迭地道:“有,有我的侍官。” 托马斯抬了抬手,高台后的小门随之开启。昨日为西莉亚领路的那个侍从垂着头、步履沉重地走上另一侧的高台,胆怯地扶住了身前的石台面。 “圣女大人是什么时候、怎么到达里尔的囚室的?” 那侍从显然被万众瞩目的阵势吓到了,他尽力维持镇定,回答的声音却已然变调:“在一时前,圣女大人由我带路从北塔沿着密道进入了欣嫩谷监狱。那之后……” “在提问前,您所说的任何证言,其中所带来的后果都由您自己承担。” 侍从顿时将头埋到胸口,不敢再多话。 “圣女是否治疗了里尔?” 这一次,侍官有了些底气,他昂首道:“是!以上主之名起誓,我亲眼见到他的伤口愈合了!” 人群发出信服的赞叹声。托马斯不慌不忙地等议论平息,才悠然发问:“圣女在欣嫩谷监狱逗留期间,您一直在她身边?” 侍官张了张口,他显然明白了主教的意图,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他将抬高的下巴压回胸口,声若蚊讷地道:“不……” “请您详细解释一下。” “之后圣女大人还有事要问里尔,我就暂时回避了……” “圣女是何时离开的?” “在二时前。” 这是个异常微妙的时间点。 托马斯转了转手指上的绿松石戒指,威严有力地追问:“你领圣女离开时,里尔是否还活着?” 大厅中刹那间陷入死寂。所有人都在等待这小小侍官的回答。 意识到自己答案不仅关乎这场审判的走向,更是与两位大人物的斗争息息相关,而最为重要的是,自身的性命也只在这一年之间,侍官额头不由冒出了涔涔冷汗,他挣扎地看了圣女一眼,又瞟了主教一记,最后颤声道:“我……我不知道,我没有确认。” 西莉亚将手中揪着的面纱前摆松开。她异常平静地审视高台上那个刚刚才说了谎、背叛了她的,惶惶不安的侍官,唇边勾起古怪的弧度。她竟然感觉不到愤怒,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因为托马斯一定就是这么安排的。 托马斯缓缓起身,他以肃穆的语调宣布:“看来我们有必要更改这场审判的目的。”他垂眸注视西莉亚,淡蓝的眼珠几乎透明,冷冷的似乎饱含怒意:“圣女大人,现在请您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玛丽按住了西莉亚,可圣女却仍旧起身,哂然道:“看来我没有拒绝的权利。” 托马斯对此不置可否,只径自开始发问:“您治疗了里尔的伤?” “是。刚才那位侍官也证明了这点。” “那么在他回避的时间内,您做了什么?” 西莉亚微微笑着道:“我和里尔修士谈了谈,确认了一些事实。我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关心,昨日他对主教做出的指控是否属实。” “里尔告诉了您什么?” “我拒绝回答。” 在猛然响起的嘈杂人声中,托马斯大声抛出下一个问题:“您离开时,里尔表现得如何?” “很平静,”西莉亚顿了顿,“甚至可以说很快乐。” 托马斯盯了她一眼,转头使了个眼色。方才那个言辞尖锐的长老再次发难:“让我们直接一些不要绕圈子了,里尔是不是您杀的?” 旁听席发出惊愕和愤怒兼有的呼喊。不论真相如何,对圣者问出这样的问题,已经不仅仅是不敬了。 西莉亚等人声终于平息下来后,以平静、甚至有些好笑的语调回答道:“不。” 托马斯露出备战般的表情,微微拧了眉头抢过话语权:“那么能够请您将您与里尔独处时的状况仔细叙述一遍吗?” “我问里尔,他在庭上对您做出的指控是否是真的。”西莉亚刻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才不急不缓地揭晓谜底,“他说那都是真的。那个名为玛德琳的那不勒斯女人真实存在,那个私生子也真实存在。” 同样的指控由圣女再次复述,便显得不那么荒谬了。 有不少信徒惶惶地左右四顾,像是想从同伴的脸上找到认可或否定的线索,可他们瞧见的只有同样困惑不安的一张张脸。这一次旁听席异常安静,像极了风暴前的平静海面。 托马斯原本松松握拳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他默不作声地将双手撤到了台面下。而后他再次开口,语中毫无过露的愤怒或羞恼之色:“请您继续。” “不论是什么样的、针对何人的指控,当然必须有证据,我就询问里尔,他是否有证据,”西莉亚抬眸看向托马斯,眼角挑衅似地弯了弯,“而里尔说,他手中的确有关键证据。” 不等主教继续发问,西莉亚自顾自说了下去:“理所当然地,我要求里尔立即出示证物,但是很可惜,他拒绝了。” “那么您现在是否掌握了里尔所说的证物?”方才讽刺过马歇尔的那位长老会成员再次露出兴味盎然的笑容,他的通行语非常标准,但吐字韵律却与寻常人不同,慢悠悠地慵懒而优雅。不难判断,这位神官来自帝国中心。 西莉亚看了一眼这面生的神官:“我原本打算今日自北城归来后,再次去见里尔。然而……”她清晰可闻地叹息起来,一脸忧虑地对主教道:“这样一来,里尔的指控就难以证明了。但是如果不将事实公之于众,只怕对您的名声不利。圣城局势堪堪稳定,神殿最好还是不要闹出什么丑闻来,不是吗?” “的确,里尔的死让一切都变得棘手了。”托马斯冷然应道,花白眉毛下的蓝眼睛里闪过冰冷的光,他转头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侍从呈上了什么东西。红衣主教将这个浅口的小碗向外微微倾斜,露出里面盛放的一片玻璃碎片。他一字一顿地问:“这是导致里尔死亡,又或者看上去是导致里尔死去的那片玻璃。您见过它吗?” 西莉亚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这被血污覆盖的玻璃片,摇摇头:“我不记得见过它。” 托马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笑,他从袖中摸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捏在两指之间晃了晃,寒声问:“那么这个瓶子呢?” “我见过,”西莉亚的回答显然大出主教意料之外,白发老者不由僵了僵;她像是对此浑然未觉,声调仍旧平静无波,“里尔囚禁我时,给我服下的迷药就装在这样的瓶子里。这一点乌奇萨的侍者和我的女仆玛丽都可以证明。至于之后里尔是否还拥有这样的瓶子,就不是我会知道的事了。也许您应该再问问马歇尔长老。” 审判团的数位成员交换了一个眼神,来自帝国的那位神官将情绪表露得尤为明显,他看向主教的眼神都幸灾乐祸起来。托马斯显然想将话题向不利圣女的方向引导,没想到被反将一军,引出了足以证明里尔真的是自杀的证据。 “您不曾拥有过这样的小瓶?”托马斯渐渐不能维持他高高在上的冷静态度,面色隐隐不善。 西莉亚反问了一句:“您在暗示什么?” 第28节 托马斯不耐地压了压眼睑,终于将潜台词摆上了台面:“听说您为了报复里尔给你灌迷药,便给他强行服用了相同的药剂?” 西莉亚冷下脸色,干脆利落地说道:“如果您想要对我做出什么指控,请您事先准备好证据。”她哧哧笑了两声,环顾四周,轻柔而缺乏起伏地念道:“况且即便我那么做了,又怎么样?” 这大胆到极点的宣言像是将全场气氛冻住了。坐在前排的两个年轻神官不自觉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里尔此前也说过,那是让人昏迷的药剂,不足以致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的确对里尔做出了惩罚,但仅此而已。他已经无可救药,得到了应有的流放惩罚,我没有必要再对他动手。” 西莉亚的这番话颇让人信服。虽然有人对圣女给人灌药的决定有些微词,但这至多印证了现任圣女性格乖张的传言。 托马斯却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唇边曲起一个古怪的笑弧,阴冷地反驳道:“但您有充分的理由杀死里尔。” 西莉亚眯起眼:“哦?” “为了毁灭证据。”这话由托马斯说出来显得无比荒谬,不止是旁听席,连托马斯的心腹都面面相觑起来。 “比如?” ☆、第37章 审判烈火 西莉亚毫不躲闪地瞪视回去,冷冷道;“这是没有证据的诽谤,我拒绝回答与之有关的任何问题。” “有来自北塔的证人可以证明,您身边的那位圣殿骑士曾经不止一次与您在房中独处。”托马斯此言一出,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这场审判的目的在于查清里尔死亡的真相。如果您要对我做出什么指控,请您准备证人和证物,我自当奉陪。”西莉亚对主教的指控毫不理睬,只冷笑着斥道,“还是说,您从里尔那里学了一手?不管究竟是不是真有其事,先在众人面前制造出谣言污蔑我,其他事之后再议?” 托马斯也站起身,朗声宣称:“没错,我在指控您,但这指控与里尔的死息息相关。您与圣殿骑士卢克里修斯在乌奇萨时就已经有了不可告人的肮脏关系,而里尔对此一清二楚,因此您才给他喂下了迷药,进而趁他昏睡时用药瓶碎片割裂了他的脖子!” “刚才那位侍官也作证了,我离开时里尔并没有血流成河,您的指控漏洞百出。” “我们都知道您拥有强大的未知力量,谁知道那是不是能让您蒙骗过无知者的眼睛,让他们以为里尔还活着,又或是去而复返狠下毒手?”托马斯的头号簇拥也适时发言,一张口就是刻薄恶毒的揣测。 西莉亚眼神如被霜雪,她厉声喝道:“看来这场审判已经成了发挥众位出色想象力的舞台,”她身周的气场却微微扭曲起来,平地上起了一阵凛冽的风,将圣女宽大的衣袍和发巾都吹了起来,她放缓了语气,话中的冷意却令人不寒而栗,“我不会任由这闹剧继续下去。” “里尔是怎么死的我不在乎,但我会查清里尔对您,主教大人的指控是否属实。如果真的有他所说的证据,我会将证物拿到手;如果有证人,哪怕对方远在斯堪的纳维亚,我也会把他们叫到这里。”圣女微微扬起下巴露出冷酷而睥睨的微笑,“而您对我的污蔑,如果您能找到所谓的证据,也请您不要客气。我很期待和您在主的面前,将是非黑白辨别清楚。” 托马斯的五官微微扭曲,他张了张口,话还没出口,西莉亚蓦地抬手,指尖直冲着主教的方向。 悄无声息地在亲手端上的汤里加上一点东西,路易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菲力对女色全无兴趣,更青睐弄臣的调笑,眼看着都快过了当父亲的最佳年龄。 被主选中的法兰西万岁! 伟大的金雀花王朝万岁! 英俊强大的腓力四世万岁! 但是世事弄人,受上天垂怜的王国将没有一个继承人,以高尚道德标榜自身的君主将颜面扫地,多么可悲可叹! 玛格丽特看着法兰西公主、英格兰王后伊莎贝拉的车队出现在石板路尽头,微微一笑。 对路易时有时无地冷淡,在人面前表现地神思不属,与琼定期地外出。 嗅觉灵敏的猎犬会自以为捉到了猎物的痕迹,一路追踪下去,踏入玛格丽特布置好的陷阱中。而纵观无所事事的贵妇和达官贵人,没有什么人比自以为是、贪婪却又爱名声的伊莎贝拉更适合猎人这个角色。 “我等候您的到来已久。”玛格丽特优雅地向伊莎贝拉行礼。她低着头,却清晰地感觉到小姑长着刺的眼光在她身上狠狠扫了一通。英格兰王后没能找到什么错处,便露出亲切的微笑: “您真是和传闻中一样美丽动人,怪不得路易都会对您半句不满都无。” 两个贵妇的视线一触即离。伊莎贝拉琥珀色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你等着,我会把你打回原形”,玛格丽特对此只是谦恭地一笑,眼角眉梢却隐隐有傲色。 --我已经等了您很久,亲爱的伊莎贝拉,我等着您来揪出我肮脏的小秘密。 伊莎贝拉将玛格丽特拉到一边,亲热地将四个香囊赠给她:“英格兰的绣花图样实在粗俗得令人作呕,我无事就多做了几个,请您代我赠给路易、琼和菲力。” 玛格丽特笑笑地收下,转手便将属于自己的那个香囊扔在了乔治怀里。 “这是您第二次赠我东西。”乔治将香囊凑到鼻端嗅了嗅,转而磨蹭她的颈窝,“我还是喜欢您的味道。” 玛格丽特斜斜飞了他一眼。 乔治眸光闪了闪,露出那充满侵略性的微笑,将香囊挂在了腰间:“但是既然是您送的……” --即便是充满女人气味的东西,你也会挂上。这与两位殿下完全不同。 菲力和路易对女人的东西只是一笑而过,看了看便扔在一边。而对琼,玛格丽特只是隐瞒了一句话,便令姐姐误以为这是妹妹亲手做的织物。琼将香囊赠给了那位秘密的爱人。 “那个香囊是伊莎贝拉的礼物?你怎么不告诉我?”琼全身都在发抖,眼中的惊惶几乎要溢出来。 玛格丽特垂头缩起肩膀,像是被吓得慌了神:“我……我以为你知道的……而且我没想到乔治和让都会把香囊戴在身上。” 伊莎贝拉一向眼尖,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这两个理应属于王妃的香囊。 “噢玛丽,我们该怎么办……他们迟早会查出来……”琼完全手足无措,抱住妹妹泪盈于睫。 玛格丽特轻拍着姐姐的脊背,听到门外卫兵快速靠近的脚步声,漠然抬头。 会客厅顶绘满了各大家族的纹章,在某个角落灰白的覆盖下,曾经绘着诺曼底公爵的族徽。玛格丽特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勃艮第公爵的家徽。她闭了闭眼,想象这个纹章也被石灰涂白除名的样子,不由嗤笑出声。 “玛丽?”琼身体僵硬了一下。 玛格丽特呼出一口长气。她感觉到彻骨的疲倦,她放任自己将真实的情绪表露出来,冰冷而平板地说道:“琼,你还不明白吗?” 琼将她往后一推,捂着嘴向后一退再退。 她毕竟是勃艮第公爵的女儿,还没有蠢到家。 “你……你……”琼的教养太好了,惨白着脸许久都没能成句。 玛格丽特替她将思绪理清,语调平静到冷酷:“是,我利用了你,利用了让,利用了路易,利用了伊莎贝拉,利用了腓力,”她顿了顿,深蓝眼眸里闪着冰冷的火焰,“当然也利用了乔治。” “为什么?”琼问出了意料之中的无聊问题。 玛格丽特以哄孩子般的态度摇了摇头,叹息道:“琼,如果你是我,你会原谅这一切吗?” 琼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玛格丽特没有容许姐姐将回答说出口,只是干脆利落地截断了话头:“我不在乎你会不会,但我显然没有。” 她看着随时可能晕厥过去的琼,抿了抿薄唇,给出最后一击:“噢天啊,琼,别可怜我。天知道和你互称姐妹时,我感觉有多恶心。” 琼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僵硬地大步走到玛格丽特面前,抬手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她不复往日的温柔,咬牙切齿地说:“下地狱吧!婊子。” 玛格丽特抽动了一下嘴角。她要感谢这一个巴掌,将她仅存的愧疚也彻底摧毁干净,琼的恨意让她彻底解脱。 门被轰然撞开,着铠甲的皇家护卫冲进来,队长冷冰冰地道:“勃艮第的琼和埃莉诺,我奉国王之命逮捕你们。” 琼呵斥着想要挣开护卫的触碰,玛格丽特却一脸泰然,不疾不徐地被护卫挤到琼身侧,脸上始终挂着令人胆寒的微笑。她面不改色地翕动嘴唇,话语清晰地传到琼耳中: “我会在地狱等您和父亲,姐姐。” “你们都闭嘴!”守卫冷声斥责。 玛格丽特和琼被推搡着走出去,从走廊的门后露出一双双窥视的眼睛。路易远远地站在一边,脸色阴沉。他怨毒地盯着玛格丽特,似乎想要从她脸上捕捉到哪怕是一分的恐惧和羞愧。 路易年轻貌美的王妃却对他露出无害的粲然笑容。她深蓝的眼眸熠熠生辉,挺拔的身姿高傲而从容,她比此前任何一刻都要美,却美得令人心惊肉跳。 玛格丽特清了清嗓子,竟然悠悠地唱起了路易最喜爱的曲子。 路易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拼尽全力才没有失态,只重重捶了一记身侧的石像。玛格丽特见状忍俊不禁,抬高了下巴。 “我不会让你死得痛快的!在修道院忏悔到老吧!”路易声嘶力竭的怒骂在身后传来。人群一阵骚动,王子的表现显然让在场观众十分满意。 玛格丽特头也不回: “我愿意忏悔。” 半个月后在法庭上,面对红衣主教的问话,玛格丽特以一模一样的语调回答。 主教显然感到棘手,他沉默了片刻看向尚未质询的琼、让和乔治,而后用目光向国王征询意见。 腓力四世面无表情地一点头。 士兵立即将只着单衣的两位骑士拽上台。他们显然受了酷刑,都消瘦得不成样子,险些站立不稳。 “诺曼底的让和乔治·德·奥奈,你们可认罪?” 让颤抖了一下,嘶哑道:“我……我认罪。” 红衣主教毫不意外地扬了扬雪白的眉毛,转而看向乔治。 玛格丽特站在他两步外的地方,不自觉仔细打量他。乔治的身体状况比让更凄惨,脸颊唇角全是结痂的血痕,背脊也虚弱地微微佝偻。脚踝镣铐的边沿鲜血淋漓,甚至可以见到森森白骨。这显然是路易授意的结果。 玛格丽特的情绪似乎已经耗尽,她竟然感觉不到丝毫快意。 乔治神情复杂地看向玛格丽特。她尚未收回视线,两人便隔空轻飘飘地对视了须臾。她感觉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在她找到这微妙感觉的根源前,乔治已经转正了脸庞,看着红衣主教开口: “我认罪。” 他的语声很淡很平和,没有恐惧没有懊悔,宛如不起波澜的古井。 相比让悔罪畏惧的态度,乔治的表态在旁听席又激起一阵咒骂。 红衣主教再次费了很大力气控制住场面。他和国王再次对视一眼,庄严地宣布判决:“以主之名,我在此宣判。玛格丽特,路易殿下之妻,勃艮第公爵之女;琼,菲力殿下之妻,勃艮第公爵之女,犯通奸罪,剥夺一切头衔与财产,判终生监禁。” 勃艮第公爵连声咒骂,腓力四世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奥托公爵不由瑟缩了一下。 玛格丽特毫不意外地微微一笑。 被剃去头发,被流放往某个荒凉的修道院。也许某一天,她领到的圣餐里会藏着致命的毒药,不贞王妃的死对外的说法当然是羞愧病终。不过路易兴许更乐见她苟延残喘的模样,会让她真的在孤寂和罪恶的枷锁下终老。 可玛格丽特早就决定在复仇完成后死去,不给对方反应或是得意的机会。因此量刑于她而言本就无关紧要。 “诺曼底的让和乔治·德·奥奈,判通奸、叛国罪,阉割后处以剥皮、车裂、绞刑。” 这是所能想到的最严苛的刑罚。 人群沸腾起来,一张张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原始的兴奋。玛格丽特再次想起了围绕死尸飞行的蝇群,迫不及待想要品尝死神留下的味道。 琼尖叫一声晕了过去。让绷紧了嘴唇,却没有看爱人一眼。 玛格丽特的目光与伊莎贝拉相接。英格兰王后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想要显露出自己得优越感。玛格丽特微微一笑,清声说:“请您代我向罗杰男爵问好。” 伊莎贝拉脸色微变。腓力四世狐疑地盯了女儿一眼。 罗杰男爵与英格兰爱德华二世政见不合,两派不惜发起内战,而男爵不幸在对决中落败,如今流落法兰西,与逐渐失宠的伊莎贝拉过往从密。 玛格丽特大笑起来。 看守她的卫兵忍无可忍地将她推倒在地:“闭嘴,贱人!” 玛格丽特笑得浑身打颤,踉跄地挣扎了两下都没能起身。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将她拉起来,她不用抬头便知道是乔治。 第29节 嘴角情不自禁抽搐了两下,她想要摆出惹人憎恶的微笑,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亚麻色的乱发被血污沾染,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对方额发下那双眼睛却仍旧明亮而幽深,甚至比此前更为摄人心魄。 玛格丽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她安静等待着将要落下的、最后的审判。他的恨会是最后一步,让她不可言说的心思就此泯灭,可以安心地去见家人。 此时此刻,乔治也终于将最后一丝武装丢弃,露出真实的面目。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胶着片刻,足以掉落下燎原的星火。他们相对无言。 在被守卫带走前,他猛地回眸,平静而温和地问她: “现在你满足了吗?埃莉诺。” ☆、第38章 歌中之歌 西莉亚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干涩发紧,根本发不出声音。 卢克里修斯向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眉眼间清晰表露出挣扎。他最后没有唤玛丽进来,而是亲自走到墙角倒了一杯水。他慢慢踱回床边,每一步都轻而郑重,那步态谨慎得像是随时准备好撤退。骑士将银杯在窗边的小柜上搁下,低垂着视线轻声说:“我扶您坐起来。” 西莉亚想支起身,这才发觉全身都疲倦脱力。卢克只轻轻在她肩膀后托了一把,便收手将两个靠枕塞到她身后。他将银杯朝西莉亚递过去,她无言地接过,指尖无意与对方的轻擦而过。 窗外在这一瞬响起闷闷的远雷,两人都不自觉颤抖了一记。 西莉亚垂眸安静地饮下半杯温水,将杯子搁回了床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她就是不敢与卢克对视。她只匆忙地用余光瞟了对方一眼,便规规矩矩地低头,用目光描摹起睡袍衣襟上的银丝勾花。 卢克也没有开口,沉静站立的影子斜斜落在提花的被褥上,划出一整片不可言说的暗影。他的视线四处飘着,却始终竭力回避直视西莉亚。 雨点不断敲打窗户,一声声倒数着两人耐心的极限。 西莉亚突然抬头,而对方也在这一刻看向她。 四目相接,两个人顿时看住了。 喜悦,悲苦,懊悔,庆幸,所有翻腾不止的情感只一个眼神便足够。她想说的话就在舌尖,却连第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于是她徒然翕动了几下嘴唇,最后扯了个悲喜莫辨的笑弧出来。 他们分开的时间明明很短暂,这一刻她却恍然觉得仿佛已然暌违数年。她凝神将卢克仔细打量了一遍,确认对方没有异样才稍稍安心。 卢克也在凝视她。西莉亚靠在床头,脸色并不好;银发凌乱地从她肩头披散下来,宽松的睡袍令她显得愈加纤细孱弱。他眸光痛楚地闪了闪,嗓音靡哑,仿佛吐出的每个字都被心头积压的晦暗情绪划得伤痕累累:“昨天的事……玛丽都和我说了。” “之后的很多事我记不得了,”梦中见到的场景在眼前一闪而过,西莉亚搁在被褥上的右手微微蜷曲成拳,她尽量轻快地说道,“现在我还躺在这里,看来托马斯也被我吓得不轻。这是好事。” 金发青年涩然一笑,垂在身侧的手徒劳地握紧又张开,宛如在克制什么冲动。 “您在想什么?” 面对提问,卢克闭了闭眼,下定决心般在床边坐下。他的指掌滑过被褥缎面,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的右手,将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 “上次在乌奇萨时,这次也一样……在您受苦的时候,我……都不在您身边。”他的声音低低的宛如自言自语,话语中流露出的不甘和痛苦却远超出常人想象。 西莉亚神情一瞬间柔软下来。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反握住他的手,用力按了按:“请您不要责怪自己。您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您没有错。”她顿了一下才继续问:“您去过欣嫩谷了?” 卢克一颔首,却没答话。 西莉亚将他的沉默理解为失败,努力没将失落表现出来,反而柔声宽慰道:“还有时间,总能找到的。” 卢克歉然地垂首不语。 “其实该道歉的是我,”西莉亚说着露出一抹苦笑,“托马斯将您彻底卷了进来,这本是可以避免……” “西莉亚大人,”卢克却打断了她的话,他认真地摇头,“请您不要道歉。” 他的眸光澄澈而坚定,她瞬间失语。他们有各自的坚持,这本不是大事,但却将两人间的身份之差划得分明。在卢克心里,她仍然是圣女,而他是俯首称臣的骑士。他是个将责任和规矩看得太重的人,这点她一直很清楚;偏偏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并不能真正接受森严的等级划分。她不想被他仰视,正如他不曾想过将自己摆在与她对等的位置上。 即便拥有相同的情愫,卢克却已然将这感情定义为逾矩,并甘愿为此承受他认定的惩罚。可西莉亚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更不认为卢克有罪。爱情哪里来的对错?可理智确然无误地回答她,这感情的确危险、不合时宜,足以招致任何严酷的责罚。 一股薄薄的凄凉不由袭上心头,令她觉得方才喝下去的温水都是凉的。 在梦中见到的、身体原主的记忆再次萦绕心头,沉甸甸的令西莉亚感觉喘不过气来。那并不是她的过去,却要由她背负,而其中的绝望和痛苦实在是太重了,让她恨不得能找个人分担。这一刹那西莉亚很想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如实相告,好让自己稍稍好受一些,可她没有将念头付诸实践的勇气。 西莉亚长久的沉默令卢克不安起来,他忧虑地问:“您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不,”西莉亚弯弯唇,侧眸看向水汽蒙蒙的窗户,呓语般地道,“醒来之前,我梦到了很可怕的事。” 她的神情很平静,却透出浓到化不开的无助。 骑士的瞳仁随之缩了一下,他垂下金黄的眼睫,紧绷的唇线渐渐松弛。再次抬眸时,卢克显得很平静,像是终于做出了一个权衡良久的决定。他的手掌与她的手背分开,却转而顺着手腕、手臂一路轻扫上去,停在她的肩头。 若有似无的触感透过轻薄的衣袖传过来,一个个分散的点连成线,串联起电流般的悸动。西莉亚下意识缩起肩膀,卢克的拇指指腹便沿着她肩膀的轮廓摩挲了一记,令她蜷曲的肩线重新舒展。 不等她有所反应,他蓦地将她就势带进怀里。 这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在西莉亚的印象里,卢克是第一次这样主动。他抱得很紧,与她体温相熨,他们甚至能感觉到彼此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青年的体温隔着衣料偷过来,令本就不稳的气息更为缭乱。西莉亚这才发现卢克今天并未着铠甲,穿的是普通贵族的内衫和罩袍。她将脸埋到他肩头,感觉身上那沉沉压着的晦暗感渐渐消散,轻轻道:“谢谢。” 卢克闭着眼,唇角勾了勾。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维持了片刻拥抱的姿势。 西莉亚不舍地在卢克肩头蹭了一下,才抬头看向他。她眉眼含笑,灰色的双眸如同夜空中粲然的星辰;他们靠得很近,他甚至能看清她眼底微微泛紫的光影轮廓,而这惑人的颜色轻而易举地便令他看得失神。 对方这样不加掩饰地盯着自己看,深邃的绿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情愫,西莉亚不由全身都有些软。她随即眼眸一转,将食指指尖在自己的双唇上按了一记。 卢克的视线便落到了她的唇瓣上。他眼睫颤动了一下,带得翠绿的眸色也起了波浪。他隐忍地拧了拧眉头,哑声道:“西莉亚大人……” 西莉亚仿佛觉得这样还不够。她将食指贴在卢克的唇上,指腹贴着他的唇形缓缓摩挲,仿佛要将印在指尖的触感传递过去。 似吻非吻,这是个暧昧到了极点的小动作。 金发青年不自觉微微收紧了手臂,整个人都僵硬了。 “卢克,我……”西莉亚吸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卢克就突然捂住了她的嘴。因为事出突然,西莉亚不由顺着这力道向后,仰倒在那几个靠枕上。卢克没有松开她,反而俯身凑近,一手撑在她颊侧的枕头上,骨节分明的五指因为用力深深掐进布面里去。 “如果托马斯,或是任何人要因为我质询您……”他与她几欲额角相抵,滑落的金色额发下是一双像要烧起来的绿眼睛,他露出惨然却迷人的微笑,“所有的罪责都由我来承担。” 西莉亚睁大了双眼,不由想要挣开卢克反驳。 卢克轻而易举地将她压得动弹不得,他以最惹人遐思的姿态说着冷静到无情的话语:“表白、誓言、亲吻、信物,任何的举动都可能成为把柄,而……”语声戛然而止,他艰涩地停顿了一会儿,才低哑地一字字道:“而我不能毁了您。” 语毕,他稍稍松弛了捂着西莉亚的手掌。她张了张口,唇瓣擦过他的掌心,反驳的话语却被他下一个动作堵在了舌尖。 卢克按着她的肩膀,双唇一点点凑近、最后落在她嘴唇的位置。这仍然是个不到位的吻,唇与唇之间隔了他的指掌。 “西莉亚大人,”他的吐息从手指的缝隙中漏在她唇畔,撩人而灼热。 “不……”预感到了什么,西莉亚哀声祈求。 可他只是弯了弯眼角,固执而温存地倾吐足以置他于死地的话语: “我爱您。” ☆、第39章 无妄之果 西莉亚下意识摇头,断断续续地替卢克否认:“我……我是主在人世的代言,信众爱主,您……” “但我以最不圣洁、最不神圣的方式爱着您,与主无关,”他的眼离她那么近,如最珍奇的祖母绿般熠熠生辉,却又似不见底的深渊,幽幽的令人颤栗;他声音暗哑,低低的含无限韵味,“以至于我甚至会妄想自己能够独占您的一切。” 西莉亚闭了闭眼,无力地道:“您真是残忍。” 卢克只是弯了弯眼角,对她这无端的指责全盘接受。 她刚才差一点就要剖明心迹,可卢克抢在前头阻止了她,将这句表白所可能带来的危险和罪恶揽了过去。这么一来,从律法上而言西莉亚的确是清白的--她没有做出过爱的表白,没有许诺过什么,更没有交换过象征忠诚的吻和信物。 心中某个声音在尖叫着,催促着西莉亚干脆也一吐心绪:如果要坠落,那就一起落入更深处。可她满腔的决绝在卢克的注视下溃散。她无法狠下心来辜负他的苦心;又或者说……她到底还是自私的。 甜蜜与苦涩在心中激荡,她定定看着他不发一语。 卢克将她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肩背几不可见地松弛下来。 西莉亚却反捉住他的手,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急促地道:“他们未必真的敢对我进行质询。” “我知道,”卢克微微一笑,替她拢了拢头发,“但我习惯做好最坏的打算。” 西莉亚小心翼翼将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害怕他会以同样的理由拒绝拥抱。幸而他没有推开,反而安抚般地在她后背轻轻拍了几下。于是她想到,教典中似乎的确没对拥抱做出什么界定。卢克真是出乎意料地会钻空子,她不由又感到有些好笑,眼眶都微微酸楚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沥沥的比方才小了许多。 “时间很紧张,我必须离开了。”卢克在她耳边轻声说,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后脖颈的肌肤,又是痒又是颤栗。 即便对外称病,托马斯也不会就此放任西莉亚太久。如果要继续寻找里尔的线索,卢克的确必须动身。 西莉亚应了一声。 卢克再次加深了这个拥抱,那力道甚至硌得她有些疼。他仿佛想将此刻的知觉尽皆刻在心里,甚至稍稍屏息。而后,金发青年缓缓松开西莉亚,细致妥帖地替她将靠枕捋到一边排列好,并为她掖了掖被子。 他起身走到门边,复深深看了她一眼。 “找到证物后,您……还会回来吧?”西莉亚的下巴抵着被褥,只露出一个脑袋,不安而全身心信赖地看着骑士,那模样罕见地稚气。 西莉亚抬了抬眉毛,没有追问。 完成了交代现状的任务,圣殿骑士拘谨地笑了笑,向后退到火堆的另一侧。他没有追究她此前突然爆发的力量,令她不由生出感激般的情绪:只是一天之内,她肩头突然就多了四条人命的重量。她虽然不后悔,但却不可避免地感到压抑。 杀死那三人的全程,西莉亚都像是灵魂出窍,她模模糊糊感觉得到体内的波动,却尚未掌握控制的诀窍,只能任由力量驾驭着她一路疾走到失控的边缘。更深入地探索体内的力量,还是等到了乌奇萨再考虑更为妥当。 旷野的星空璀璨到令人窒息。西莉亚抬头,目光漫无目的地从一颗星跳跃到另一颗星,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出城的时候……城内的情况如何?” “法兰西军队仍然控制了北城,亚门人的军队依旧在猛攻。”卢克里修斯突兀地静默半晌,才蓦然继续道,“神殿已经完全沦陷了。” 西莉亚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担忧她的情绪。她十分顺应气氛地低下头,手臂交叠搭在膝盖上方,而后将脸埋进臂弯内侧。她安静地维持了一瞬这样的姿态,蓦地从手臂上方露出灰色的眼睛。虽然只有一瞬,但她清楚地捕捉到了骑士眼中的忧虑和懊悔。 她狡黠而揶揄地弯了弯眼角:“这也不是神殿第一次被毁,没什么好难过的。” 卢克里修斯愕然地凝视西莉亚,惊讶甚至使他忘记了方才的局促不安。 西莉亚不自禁懊悔起自己的坦白。作为一个半途牵扯进来的冒牌圣女,她对圣城的感情实在有限。但锡安这个名字落在普通信徒耳中,便会自然而然唤起崇敬、悲哀、自豪糅杂的复杂情绪,保护朝圣者和神殿的圣殿骑士对锡安的眷恋只会更多--她那样轻率地表态对卢克里修斯也许是一种冒犯。 念及此,她不由放缓了语气弥补道:“况且神殿被毁,也许能结束主教肆意妄为的状况。” 圣地光复之初,圣人、圣女掌有锡安神殿大权,是圣城名符其实的宗教领袖。初代圣人丹尼尔更是亲自走上前线,夺下了乌奇萨的前身凯撒利亚城。 但四十年前,随着拉丁人建立的锡安王国陷入内乱,神殿也沦为党争的工具。大权被当时的摄政女王梅丽珊卓控制,圣人圣女失去了所有实权,从此仅仅作为象征存在。而真正做出神殿决策的主教,则会因为自身的政治立场有所偏颇,将自身利益放在第一位。主教们与其说是神职人员、更像是披着法袍的政客。 卢克里修斯显然对神殿内部的混乱并不陌生,他垂眸思考了片刻,并没有直白地表态,而是轻声说:“我在内城寻找您时,雅克大主教已经去向不明。” 第30节 西莉亚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如果雅克并未消失,他是否会选择优先救助掌握实权的大主教?这是她不该、也不会说出口的疑问。仿佛为了掩饰这一刻的不自在,西莉亚再次将目光调向星河。 乌奇萨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窟。里尔为西莉亚准备的住处也不过比普通修士的洞穴更宽敞,陈设仍旧简陋。一个被分配来的女仆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怯生生地向西莉亚行礼,便慌乱地低下头。 西莉亚对环境显然不在意,径自到粗亚麻铺陈的床上坐下,抬头撩了立在门口的卢克一眼:“这一路辛苦您了,请您早些歇息。” 卢克看了一眼慌慌张张的小女仆,又往洞窟外的走廊打量了一番,摇摇头:“请容许我至少待到里尔修士离开。” 他语音才落,从石廊尽头就传来衣袍摩擦地面的声响。 里尔恭敬地一路小步行到石室外,利落地跪下又要亲吻地面。 西莉亚对这一套只觉得厌烦,却还是受了对方的整套礼数,才不疾不徐地开口:“乌奇萨主事便是您吗?” 年轻的修士表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惶恐,一哆嗦又匍伏于地:“请您宽恕在下的倏忽,竟然让撒旦的种子生根,使您遭受危险。向您忏悔后在下立即会去石窟忏悔室清修!” “不用了。”西莉亚宽容地看着对方卖力表演,好笑地扬了扬眉,“圣地存亡攸关的时刻更需要您维护乌奇萨的秩序。” 里尔感激地看她一眼,讨好道:“尤金妮修士已经在自己的洞穴中忏悔过失,绝不会再来打搅您了。” “不知道您能否简单介绍一下尤金妮修士和您,以前乌奇萨现今的状况?”西莉亚对里尔做出的承诺并不热心,一颔首便直入主题。 里尔怔了怔,随即肃容答道:“尤金妮和在下都是神殿乌奇萨分支的成员,尤金妮在去年被封为贤者,而在下……”他露出恰到好处的谦卑笑容,“在下不过是个普通的教士,如今因为实在缺乏人手,便被委以重任,在下也十分惶恐……” 西莉亚一脸好奇地追问:“难道大主教不在这里?” “主教大人此前在圣城,您……原来没有见到他?”里尔随即察觉自己的提问十分失礼,连忙弥补道,“但圣城的状况实在令人心惊,也许是错过了……” 西莉亚几不可见地眯了眯眼,若无其事地答道:“大约是错过了,我也很担心大主教的下落。不过主教大人应当很看重您,不然也不会将乌奇萨托付给您。” 里尔连忙行礼:“并非如此,在下一年前才从弗兰德斯来到迦南,随侍主教身边也不过数月,实在称不上被看重。” 西莉亚对他的托词并未追究,只是大喇喇地继续发问:“您似乎和尤金妮修士有些芥蒂?” 这个问题着实大胆,要不是圣女的身份摆在那里,里尔完全有理由拒绝回答。 年轻教士已然并未立即作出回答。他像是考量圣女粗疏态度的真伪一般,状似不经意抬头,小心打量了她一眼,才十分为难地挤出答案:“说实话……我们相处的确不算愉快。毕竟尤金妮修士是贤者,而被委以重任的却是在下。” 里尔左右看了看,起身走进洞穴,压低了声音:“方才尤金妮修士的冒犯……其实并不是没有原因。您也许并不清楚,但上一任圣人西蒙在临终时曾经留下预言。” 西莉亚眯了眯眼,看了卢克一眼。 圣殿骑士会意,一个眼神让小女仆哆哆嗦嗦地走远,而后他加倍留意起周围的动向。 “西蒙大人在最后时刻得到神启,预言异教徒攻破圣城。而那时在位的圣女将会拥有无上的力量与尊崇,并且会亲手将亚门人彻底赶出迦南,重现丹尼尔大人时的荣光。”里尔说着再次躬身,“而神启中的圣女大人无疑就是您。” 西莉亚轻描淡写地反问:“哦?” “您拥有的是于绝境中照亮黑暗的力量,绝不会有错。”里尔眼神熠熠,西莉亚见状几不可见地扬了扬眉。 她忽然就想起了力量失控时自己所说的话。 “您在暗示尤金妮修士想要成为这一位拥有力量的圣女?”西莉亚大大方方将揣测说出了口。 里尔难堪地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这样就好说了。”西莉亚放松下来,换了个坐姿,一手在身侧石壁上画着弧,声调较之方才也柔和了许多:“可现在的问题在于,遇到像方才那样的状况时我并不能控制自己。” 里尔眨动眼睫的频率加快,立在门边的卢克里修斯压了压眉头。 她看着里尔露出忧心忡忡的笑容:“这感觉就像是帝国时代所谓接受神谕的巫女,非常地令人不安……” “在下能理解您的感受,”里尔的语调比方才要更热切,“如何自由地开启并使用主赐予的力量,在下愿意竭力为您提供一切帮助。” 西莉亚迟疑了一瞬,最后缓缓点头:“关于这力量您已经有哪些线索?” “也许您也发现了,能够唤起这力量的契机极为苛刻。”里尔微微含笑,不疾不徐地分析起来,“西蒙大人那时的原话下方才已经提到过--圣女将会拥有于绝境中照亮黑暗的力量。” “只有在绝境中才能使用力量?”西莉亚的指尖落回膝头,她盯着掌心的纹路摇了摇头,“那样太被动了,我不安心。” 里尔理解地笑了笑,又走近了一步:“因此您需要熟悉唤起力量前的感觉。” 西莉亚眯了眯眼,似乎被他的态度冒犯:“您的提案就仅此而已?” “并非如此。”里尔立即欠身,同时从袖中摸出了一只小巧的水晶瓶。他毕恭毕敬地双手捧住瓶子,垂下头向西莉亚递来,口中解释道,“这份药剂能够帮助您快速找到使用力量的感觉。” 西莉亚将水晶瓶单手接过,捏在指间转了转,抬眸盯了里尔一眼:“里面究竟是什么药剂?” 里尔谦恭地答道:“这是西蒙大人留下的东西,在下……也不清楚。” ☆、第40章 尘埃落定 坐在前排的神官眼尖,不由自主念出了盒盖内侧的铭文:“……乔万尼,t.c?” 芝诺坐在长桌的尽头,闻言悠游自在地嗤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托马斯大人您原本是西西里人吧?来自西西里的托马斯,首字母缩写正好吻合,这该不会是个可怕的巧合吧?” 托马斯几乎是怨毒地盯了芝诺一眼,却不发一语。 主教最忠实的支持者前日负伤,今日缺席,而出席的其余长老会成员和神官们虽然平日里对主教言听计从,如今却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出替托马斯辩护的托词来。堂堂红衣主教若真的有一个私生子,还很有可能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将里尔杀害……即便以最低的道德底线来衡量,这罪行都未免太过出格了。 “托马斯大人,请您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您是否认识这条项链?”西莉亚不给对方就此沉默的机会,再次语调平和地逼问起来。 红衣主教翕动了一下嘴唇,平日里生气勃勃的可亲面容一下子显得万分苍老;他哑声问:“您是从何处弄来这条项链的……” “哦?看来您果然认得这条项链。”西莉亚微微笑着下了定论,她一步步从充当被告席的宣讲台上走下,踱到托马斯面前,衣袍曳地的沙沙声宛如来自地狱深处的喃语。她双手在桌面上一撑,俯身向红衣主教凑近,低而森冷地问道:“您是准备主动忏悔、还是由我揭发您的所有罪行?” 托马斯身边的神官为圣女威势所慑,纷纷向一旁挪开。 红衣主教额前的白发微微濡湿,发尾下冰蓝的眼珠好像真的成了不化寒冰的一部分,混沌、死气沉沉,再无往日的锐利。他抿了抿嘴唇,忽地起身。椅子在他身后发出刺耳的拖地摩擦声,托马斯挤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弧,低沉地道:“是,这条项链是我命人打造的。” 西莉亚显然也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轻易地坦白,不由戒备地抬了抬眉毛。 托马斯有些好笑地盯了她一眼,眸中又恢复了几分大主教的威严与从容。他叹息似地说道:“胜负已分,我没有兴趣像落水的野狗一样挣扎,那样太过难堪。” 他顿了顿,环视身周神色各异的拥护者、下属和潜在的敌人,见众人尽皆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不由哂然一笑:“我的确说过谎,而且不在少数。但这一次我不会违背本心隐瞒真相,”他几乎是调侃地再次看了西莉亚一眼,仿佛在讽刺她方才的言不由衷,不急不缓地继续道,“对,在二十三年前,当我还是弗兰德斯主教时,一位来自那不勒斯的玛德琳女士前来向我忏悔,我就此与她相识。” “虽然我并不能断言,但就暂且容许我假设在座各位对激情的罪孽并不陌生。”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又是自嘲一笑,“我也许比我真实的年龄看上去要年长,而那时……我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罪孽的最深处。如各位所想,如里尔和圣女大人的指控,我有一个名为乔万尼的私生子,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应当刚满二十二岁。” 厅中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托马斯继续说下去。可主教却只是摇了摇头:“乔万尼出生半年后,我就离开了弗兰德斯,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和玛德琳。而这条项链就是我在离开前命人打造,给玛德琳的留念。” “那么里尔所说的……您每年给予那位玛德琳钱财的事……”马歇尔长老鼓起勇气发问,似乎想借此将自己与里尔之死的关联彻底撇干净。 “我将支持母子两人生活费的活计托付给了弗兰德斯的一个可信赖的友人,我不准备在此将他的名字透露,因为这并没有意义。” 芝诺发出帝国人特有的暧昧不明的轻笑,假模假样地恭维道:“您真是品德高尚,那位友人定然会对您感激不尽。” 这句讽刺着实辛辣,其余长老会成员不由对他侧目,有人明显地皱了皱眉:芝诺是长老会中唯一的帝国人,而西陆拉丁人对帝国的观感向来不佳。即便托马斯有罪,但一众拉丁人显然还是不甘心被一个轻浮油滑的帝国人讽刺。 马歇尔夸张地咬咬牙,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那么里尔的死是否与您有关?” “很遗憾,我与他的死无关。”托马斯说着再次看向西莉亚,语中饱含深意,“坦白说,事到如今我仍然不认为他真的有什么证物……至于您是怎么弄到这条项链的,还要请您替我解惑。” 西莉亚走回宣讲台边,笑笑地道:“怎么弄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的确是您罪行的证物。” 托马斯将代表主教身份的红色小帽缓缓取下,向众人微微躬身--这大约是很多年来,他第一次纡尊降贵地这么做:“之后与罗马那里交接的事,就交给诸位了。” 语毕,这位发顶微微见秃的主教从目瞪口呆的神官们身边走过,仪态雍容地离开了教廷。 方才一直笔耕不辍的书记员愣愣抬头,不太确定地向长老会各位征求指示:“众位大人,审判是否已经结束?” “看起来我们必须与罗马的枢机主教们谈一谈。”长老中以掌握司法多年马歇尔最为有资历,他此话一出,众人自然毫无疑义地点头。但里尔的死因仍旧是未解之谜,马歇尔心情自然不佳,说话的口气便不由十分阴沉。 芝诺这时又慢悠悠地开口了:“丑闻若传开,对招募十字军新兵十分不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各位是想让托马斯主教因病辞去锡安主教之位、离开迦南?” 按照常理,红衣主教和枢机主教们都是终生制,鲜有中途离职的先例。芝诺说的虽是实话,但他大喇喇将不可言说之事摆上台面,无疑另有意图--他显然想引西莉亚出言反对,好让整个西陆的神殿都大失颜面。 “芝诺大人,如您所言,这是攸关圣地存亡的大事。若无新的十字军前来援护,让野心勃勃的亚门人钻了空子,帝国疆土也会受波及。毕竟……他们垂涎狄奥多西堡已久。也因此,希望您不要闹出什么风浪来。”马歇尔冷然横了芝诺一眼,其余拉丁神官也纷纷颔首。 芝诺似乎对此不以为意,自顾自看向西莉亚:“圣女大人?” “对托马斯大人的处理,还是要由教宗大人定夺,对此我并无异议。”西莉亚却难得模棱两可起来。芝诺不由眯了眯眼,了然的狡黠笑意随即攀上他的眉眼,他迅速恭敬地垂头称是。 其余神官对芝诺和西莉亚的态度都很满意,马歇尔便客客气气地开口:“请您恕罪,由于您与这案件有直接关联,按照律典不方便出面。请您放心,事件的本末和您的意思我们都会如实传达给教宗大人。” 神殿各个分支间能够以加持过的镜子为媒介,互相传递信息。当然,在这个魔法销声匿迹的时代,使用这通信工具的代价十分高昂,若非紧急之事神官们绝不会轻易使用。虽然有些遗憾没法见识一下教宗和枢机主教的模样,西莉亚还是爽快地点点头:“那么就麻烦诸位了。” 她说着便径自推门离开。 门重重关上前,她清晰听到方才保持沉默的神官们一下子放弃了矫饰,激动地议论争执起来。 托马斯并没有走远,他站在仍旧一片焦黑的审判厅外,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 西莉亚握了握拳,神情平静地走过去,抬眸撩了一眼阴沉沉的云朵,状似无意地开口:“托马斯大人,您让我很惊讶。” “哦?”托马斯虽然在反问,却毫无讶色,倒好像他已然事先预料到西莉亚会感到惊愕。此刻,他只是一个和年轻人说闲话的普通老者,态度放松却也傲然:“您以为我会矢口否认?然后在您确凿无疑的证据面前涕泪聚下、泣不成声?” “是,您这样保全体面的做法真的很损人兴致。”西莉亚以相同的散漫语调回答,甚至还和对方相视一笑,“而且我惊讶,您竟然没有传唤可以证明我所谓罪恶的证人。” 托马斯的笑容中渐渐多了一分难言的苦涩和嘲弄:“您何必明知故问?圣殿骑士突然行踪不明,那些证人一夜之间都改了口风,我又能证明什么?” 这些都是谁的手笔,西莉亚自然很清楚,她只抿紧了唇没有接话。 “而我的罪都是出于爱,我没有隐瞒的必要。”托马斯蓦地来了这么一句。 西莉亚扬了扬眉:“您此前对我偶尔会加以忍让,难道也是这个缘故?” “是,您的出身让我想起了乔万尼。”托马斯并没有否认。他显然对自己的宽容大度有些沾沾自喜。 西莉亚沉默半晌,突然轻轻道:“您说您的罪都出于爱?原来您的爱会夺人性命。” “您是什么意思?”托马斯的眼神再次锐利起来,一阵风刮过,他想将披风拢好,手指却止不住打颤。 圣女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艰难地挪动着手指,却始终无法将系带捋平整。她眸光闪了闪,怜悯却也无情地叹息道:“您想知道我是怎么拿到这条项链的,好,我这就告诉您。” 托马斯不由自主停住了动作。 “里尔在最后一次与我见面时给了我一个谜语,谜底就是那条项链的所在。我解开了谜题,让人找到了项链。”西莉亚随意将发巾向后一撩,额发下的灰色眼眸宛如极北的星辰,耀目而冷酷,她放缓放软了声音,一字字却都像是浸了毒药的针,渗着她都未必察觉的恨意和快慰:“除此以外,他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第41章 云开雾散 托马斯脸颊上的肌肉抽动数下,愈加现出他面容的老态。他的鬓发和面色尽皆惨白,华贵的正红衣袍衬托之下,他整个人都白得死气沉沉,更像一尊毫无生气的石膏人像,只要再一句话就会被击得粉碎。 而西莉亚也没有吝惜这个机会。她唇边噙着猎者的微笑,不疾不徐地轻声道:“您应当比我更清楚玛德琳夫人是怎么死的,她似乎用镜子的碎片割破了自己的脖子,而里尔……乔万尼用玻璃片……” 托马斯厉声打断她,几乎是咆哮道:“不可能!这只是你和里尔精心编造的谎言!里尔已经二十五岁,他的年龄对不上!” “您自己也说过,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乔万尼能够谎称自己大了三岁并不值得惊讶。”西莉亚淡淡将托马斯的最后一丝希望掐灭,平静地继续陈述,“初次见到里尔时我就很惊讶,为何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得您的信任。现在看来,即便从未见过面,有些纽带还是难以切断的……”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讥诮地嗤笑道:“至少对您而言是如此。” 第31节 托马斯全身都在打颤,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粗哑,含含糊糊地几乎要分辨不出语意:“不……这不可能……这……” 他说着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仓皇间险些被自己的袍角绊倒。他喘着粗气捂住了自己的脸,一片厚云飘过,他指缝中的水光反而愈加晶莹明亮。 “噢上主,我到底做了什么……”托马斯随即目露狠戾之色,森然喝问西莉亚:“那时你就知道他要自杀?明知自杀是不被主宽恕的重罪,你还是任由他自杀了?!” 西莉亚居高临下地笑了笑:“不,那时我没想到他会有以命相搏的勇气。”她偏头思索了一瞬,冷酷地下了定论:“但即便知道,我也不会阻止他。” 旧爱与子嗣的死沉沉压在肩头,昔日里威严、优雅、冷静的锡安大主教终于不堪重负,颓然跪倒在砂石地上,背脊丑陋地佝偻成一团,仪态全无。他摸出身上的十字架颠来倒去地念着祷词,却始终没能将任何一段祈祷背完整。 他最后放弃了,抬头看向天空,木然地扫视橄榄山节次鳞比的尖塔和钟楼,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随着这一个动作,他的神情渐渐平复,外露的悲恸被行将就木的平静取代。 西莉亚没有表露出一丝怜悯,她盯着心如死灰的敌人,心中竟然也宛如不兴波澜的死水,没有喜悦也没有鄙夷。 她等托马斯崩溃得差不多了,才轻轻地继续道:“坦白说,我都有些钦佩里尔了。隐姓埋名从西陆来到迦南、如愿靠近您并被提拔,他险些就成功了。虽然没能如愿将权力从您手中夺走,但他到底以弱者最可悲、最惨烈的方式向您复仇了。” 托马斯对她伤人的话语反应平平,只是侧目看了她一眼,声调粗粝地叹息道:“您是最大的赢家,能否请您不要继续耀武扬威了?” 西莉亚抿紧了薄唇,没有说话。 形容枯槁的白发老者捋了捋被泪水沾湿的乱发,发出阴测测的低笑:“也是,您也并非全身而退。” 见西莉亚不答话,托马斯嘲讽地大笑起来,他有些歇斯底里,将经年累月才养成的尊贵气度抛得干干净净,却又对此感到畅快。笑了片刻后,他才低低地道:“我爱玛德琳,我爱乔万尼,那感情没有半分虚假。” “但这爱到底还是杀了他们。”西莉亚凉凉地接口道。 托马斯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抖了抖袍子上的尘土,回头向西莉亚裂开嘴笑了。老者的脸容依旧苍白,眼眶和耳根通红,冰蓝色的虹膜被秘密仄仄的血丝包裹,可他的笑容竟然再次如冰川表面那冷到骨子里的水滴,隐含而有压迫力。 “神殿就是这样的存在,它可以给您至高的尊荣与权威,”托马斯那低哑的语调如诅咒,恶毒而饱含深意,“但也会把您的爱变为致命的毒药。” “除非您永远不再爱什么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您也会和我一样,”托马斯的脸上再无冷意,只有几乎是怜悯的、温和的嘲讽。他的咬字清晰饱满到无可挑剔,犹如在朗读不可动摇的教典,他看着西莉亚的眼睛说:“您也会以爱为名,亲手杀死挚爱。” 语毕,他便喃喃地念着什么祷词蹒跚离去。 西莉亚站在原地,看着一片灰色的云飘到头顶,将废墟和图书馆都包裹在阴影之中。不过转瞬,雨点便淅淅沥沥地落下。 图书馆大门这时终于打开,神官们从中鱼贯而出,见到圣女不约而同噤声。最后还是马歇尔主动走到西莉亚面前,客气却不谄媚地通报道:“教宗决定召托马斯回罗马,在那里他会接受罗马教廷的审判。当然,为了神殿的威严,审判结束前这件事会尽量保密。新的锡安主教会从枢机主教中选拔,一旦有结果就会立即告知您。” 圣女点点头。马歇尔将她的沉默当做认可,便默默地退开了。其余的神官见状也纷纷遥遥致意离去。 雨下得渐渐大了,西莉亚却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凝视着审判台的废墟。 “圣女大人?”慢吞吞的、总让人觉得话中有话的声音响起。 西莉亚侧目看了来人一眼,淡淡地颔首:“芝诺大人。” 芝诺站在一步开外,善意地问道:“雨大了,您不回去?” 圣女灰色的眼睛里便浮上星点奇异的笑意。她似笑非笑地反问:“那么您怎么不回去?” “方才马歇尔大人没有告诉您,现今离下一任锡安主教真的莅临指尖可能要隔上一两年时间,而这段时间……”芝诺恰到好处地收声,笑眯眯地道,“如果您想要彻底让长老会服气,让英格兰和法兰西的那两位大人物不看低您,您可能需要几个帮手。” 西莉亚哧地笑了:“都说帝国人最擅长买卖,那么您不妨开出条件。” 芝诺十分受伤般按了按胸口,以明显言不由衷的语调道:“请相信我,这只是对帝国子民的偏见。”他深棕的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他略微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身在狄奥多西堡的皇帝陛下愿意全力支持您与那些傲慢的拉丁人对抗。” 虽然不知道父亲是谁,但西莉亚姑且也算是半个拉丁人。即便不管血缘论,迦南安危系于拉丁十字军身上,若在这么一个拉丁人占绝大多数的环境下贸然和帝国全面合作,只能说是愚蠢。 西莉亚将手掌遮在眉骨上挡住斜斜的雨丝,眯着眼状似无意地道:“芝诺大人,您似乎弄错了。并不是我需要皇帝陛下的支持,而是皇帝陛下、帝国需要我的支持。” 芝诺游刃有余的神情僵硬了一瞬,他微微蹙眉,似乎没想到圣女会这么直接地反驳:“但您应当清楚,如果没有皇帝陛下的许可,西陆的拉丁人甚至无法来到圣地,补给的船只也很难从意大利渡过亚德里安海。” “皇帝陛下和罗马教宗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帝国境内的神官们似乎一直将自己视为罗马神殿外的另一派,只差没有割裂出去自立门户。皇帝陛下之所以是皇帝,当然是因为教宗为他施以膏油。” 西莉亚看着芝诺愕然的神情加深了笑弧:“当然,迦南和罗马远隔千里,教宗未必真的有太大的话语权。如果要维持和锡安神殿良好的关系,皇帝陛下就该拿出更多诚意。您不妨再多做考虑。” 芝诺只是稍一思索就下定决心,他放软了态度:“您多心了。皇帝陛下自然是无条件支持您,”他顿了顿,“只要您不和托马斯大人一样对理查那个脾气暴躁的诺曼佬一样言听计从。” “您让我惊讶,芝诺大人。”西莉亚眯了眯眼,她的眸中有金属般冷而耀目的光;几滴雨珠薄薄附在她银色的睫毛上,便令那锋锐的目光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芝诺不由表露出了一份赞赏,他慢悠悠地道:“我虽然是帝国人,却也是神官,已然宣誓毕生为主效忠。” 西莉亚对他表忠心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世间最不值钱的便是话语。您不妨用行动证明您的诚意。” 而芝诺和帝国皇帝艾曼努尔也的确拿出了足够的诚意: 只过了三日,来自帝国首都的信使便来求见圣女。 随着奢华东方手织品、香料和宝石,还有迦南紧缺的粮食、亚麻和武器清单一起呈上来的,是皇帝签章的信函:“皇帝陛下深感上主垂怜我等,不仅令十字军得以夺回圣城,还赐予了黄金十字架一位强有力而虔诚的新保管者,皇帝艾曼努尔深信圣女西莉亚大人必将如初代圣者西蒙一般,将上主福泽广播四方,而若西莉亚大人有任何差遣,全帝国也必将鼎力相助。此番运来的物资只是第一部分,等开春时皇帝陛下还会将新一季最好的收成献给圣城。” 撇开华美冗长的词藻,信中的意思十分简单--主教已倒,帝国从此是圣女的忠实簇拥。 这个消息自然传得飞快。 晨祷时长老会众人看着西莉亚的神情便不由有些复杂:他们自然不满她和帝国人走得太近,可冬日已至,军中粮草和补给便渐渐紧缺起来;亚门人仍然掌控着锡安东边的命脉,若冒着冬日的绵绵冷雨拼死进攻、切断圣城的水源,后果必将不堪设想。帝国此番提供的慷慨礼物解了十字军的燃眉之急,拉丁神官再不忿也无话可说。 权利更迭在所难免。帝国信使到来的第二天、同时也是托马斯离开的第四日,神殿的中心心照不宣地从主教府邸转到了北塔。 心有不服的长老们只盼着拉丁君王们能有些骨气,让独揽大权的圣女吃个下马威。十字军不负众望,很快派人邀请圣女与英法君王会面,西莉亚自然同意了。 “这次他们不逼得您给他们点好处、又或是离帝国人远点,肯定不会罢休,您可要小心……”看着越来越近的锡安北城大营,玛丽担忧地再次为圣女理了理面纱。 西莉亚显得镇定自若,甚至还有心打趣:“你这么说,倒好像那两位国王是要糖的孩童。”见玛丽翻了个白眼,她才笃定地道:“我并不准备打压拉丁人,所以自然会给他们一些好处。但那两大阵营谁高谁下,要怎么分甜头,就不是我的事了。” 玛丽显然对圣女没来由的自信心感到狐疑,快言快语:“可等会儿帐篷里那么十几个大男人,要真全都逼您妥协,我可帮不上忙……” 西莉亚张了张戴着软皮革手套的手掌,透过面纱飞了玛丽一个眼色,轻描淡写地道:“他们要敢这么做,我就敢将他们的大营夷为平地。” ☆、第一道光 来自神殿的车马还没现身,北城的大营却已然热闹起来。十字军中的大人物们济济一堂,三两成群地与熟人边饮酒边议论。 不到十日,积威已久的托马斯突然就倒台,败给了一个直到圣城沦陷前都默默无闻的傀儡圣女。即便隐约有些猜测从橄榄山上传来,大多数人都对圣女的能力仍旧难以、也不愿置信,宁可相信是长老会与主教撕破了脸,借了圣女当做夺权的幌子。 “长老会中资历最老的是马歇尔,他应当会代表长老会出现。”圣约翰骑士团大团长马可对神殿内部颇为了解,笃定而严肃地向理查下了定论。 狮心王呵呵一笑,蔚蓝的双眼会意地闪了闪:“马歇尔长老?他原本是约克主教,看来是位老朋友。” 圣殿骑士团大团长这时笑笑地从帐篷边沿踱到两人身边,像是闲谈般地插口道:“我倒是觉得,今天我们见不到马歇尔长老了。” 马可不悦地皱了皱眉,却将反驳的机会让给了理查。而英格兰王也如马可所愿,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您这是相信了那些可笑的传闻?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才二十岁的小姑娘,能把托马斯那老狐狸赶下台?若真是那样,我应该警告我手下的小伙子们,比起异教徒,他们更应该提防城中那些貌美热情的小妞们!” 即便未必站在英格兰阵营,在场的大多数男人还是配合地哄笑起来。 迦南的确是男人的战场。跟随丈夫来到迦南女眷本就稀少,为数不多的贵族女性为了自身安全,大都留守在雅法和乌奇萨两地;也因此,出入军营的除了城中的娼妓,便是贫苦的洗衣妇。至于上一次东征,的确有一批女贵族前来参战。可那些女士们令人印象深刻的并非战功,而是她们华贵的衣袍和闪闪发亮的战靴。也因此,她们又被戏称为“金靴军团”--士兵们直到现在还喜欢在喝醉酒后拿这群女士的纤纤玉足来开玩笑。 菲利普哼了一声,直接揭理查的伤疤:“您最不该小觑女人,您难道忘记了我的妹妹爱丽丝?她可险些让您与令尊断绝关系。” 理查面色阴沉地盯着死对头回道:“您最好不要在这里和我提您妹妹。” 法兰西王对这露骨的威胁一笑置之,转头自顾自对杰拉德道:“圣女大人与您似乎交情不浅。” “这可说不准……”杰拉德苦笑了一下,“圣女大人是个难以琢磨的人。” 菲利普瞥了一眼和在手下大声说笑的狮心王,极低声地道:“今日肯定会提及锡安王位的问题,圣女大人在这问题上的立场……” “抱歉,我真的一无所知,”杰拉德摇了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人,长年征战下历练出的硬朗五官不由微微柔化,露出一丝难解的无奈之色,“据我所知,她似乎对理查和法兰西观感都不怎么良好。” 法兰西君王从鼻腔中低沉地哼了一声:“所以帝国人才瞅准了机会扑上去?”他眼神锐利地环视四周,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冷笑:“理查明明有那样强大的一位母亲,却对女人低估得厉害。至少我不会犯这个错误,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让那位圣女支持雷蒙德侯爵继位。” “理查手里的确有王牌……”杰拉德谨慎地蹙了蹙眉,“我收到消息,亚门人那里似乎有意将居伊释放。如果居伊真的回来……” 菲利普表面功夫向来做得很好,此刻却不免流露出一丝不屑:“我可没忘记居伊的丰功伟绩。他还是摄政王的时候,第一次面对亚门大军时居然拒绝出兵,白白送给异教徒一座城。如今西比拉女王和王嗣已死,他作为继父本就没有继承权。” 杰拉德笑了笑,没有答话。 也就在这时,号角声起,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纷纷看向帐篷门口。 理查和菲利普隔着人群自发空出的走道对视一眼,互相较劲的意味越来越浓。 先出场的究竟会是马歇尔还是圣女西莉亚? “锡安圣座的掌管者、黄金十字架的保管者、神殿圣女西莉亚大人驾到。” 菲利普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理查在转瞬的惊愕过后迅速扯起一个有些狰狞的笑。 与初次见面相比,圣女这次到来做足了架势。身着东方稠衣的侍官当先撩起门帘,而后恭敬地躬身侧让。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微微扬起的面纱边缘,光洁的薄纱下端有细密的十字形刺绣,精致而低调。可这面纱其实是她全身最吸睛的一件饰物了,除此以外,圣女并没有穿已长用的全套华服,头上也没戴华贵的高冠,素白的发巾只比往常多了一圈珍珠装饰。 西莉亚昂首挺胸地站在门边,浑不在意地接受众人的打量,径自朝上首的高座款款走去。 她的从容反而令帐中气氛加倍紧张起来。可当事人对此不知是根本没注意到,还是没放在心上,没事人似地在落座后看向众人,似乎微笑了一下。 杰拉德最先反应过来,他单膝跪地行了骑士的大礼:“我谨代表圣殿骑士团全体,参见圣女大人。” 大团长的话语点醒了各怀心思的其他人,普通贵族和骑士们顿时跪了一片,匆忙间有个倒霉家伙被身边同伴撞倒,一身铠甲哐当当作响。理查和菲利普都不用行大礼,但仍旧必须上前问好。 理查这次抢在了前头,十分有风度地躬身道:“再次见到您实在是荣幸之至,圣女大人。” 这样的场合下,圣者或是主教大都会主动为前来拜谒的君王赐福。 西莉亚却只是矜持地颔首,话说的很客气,却没有伸手给理查亲吻的意思:“您的勇武令圣城蓬荜生辉。” 红发的英格兰王的手原本都已经抬了起来,他不甘地咬咬牙,到底没能放下尊严开口请求,便难堪地收回手,默默退了开去。法兰西贵族们已经心照不宣地交换起了眼神,尽是一脸幸灾乐祸。 菲利普面色如常地接着上前,极尽虔诚地在胸口画了十字,转而彬彬有礼地和西莉亚套近乎:“上次您抱恙推迟了前来之期,实是让我等忧心不已。上主保佑,您现在已经康复无恙,我实在是欣喜不已。” 菲利普当然话中有话。西莉亚生病是无中生有,身体欠安指的是和托马斯的不和,祝贺康复自然是在为她夺得权位道喜。 “多谢您关心。也感谢您做东邀我前来。”西莉亚和和气气地应答。 见西莉亚同样没有主动赐福的意思,菲利普直接拉下脸请求道:“恕我冒昧,但我能否请求您为我赐福?有您加持,我定能更好统领士兵为上主而战。” 西莉亚瞥见狮心王在一步外咬牙切齿。她忍住大笑的冲动,将手纡尊降贵地向菲利普伸出去。 菲利普迅速行了吻手礼,西莉亚也爽快地念起了加持的祷词,在法兰西王的头顶划了个十字。和上此一样,她的指尖落下了纷扬扬的光粒。 人群中响起惊愕的抽气声和祷告声。菲利普难以掩饰唇边的笑意,再次深深躬身,目不斜视地退到了上首坐下。 西莉亚环视四周,一股让人轻飘飘的愉悦感几乎支配了所有思绪。 大半个月前她还什么都不是,如今却能将迦南最有实权的两位君王在她手下逗得团团转,要说她不快意,那自然是假的。 权力真是甜蜜的滋味。无怪乎人人对其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短暂的沉寂后,众人纷纷落座。 “我不喜欢多说闲话,容我直入主题,”杰拉德率先开口,“眼下要处理首要任务有三,第一是保障锡安的补给和水源,第二是与此相关的冬季行军计划,第三是锡安王位的归属。” 大团长毕竟老练,一句话就将眼下的要务讲得清清楚楚。 第32节 仿佛是要与强敌较劲,马克团长也不甘示弱地道:“除此以外,城中伤员的处置也是难题。团中医院的人手远远不够,有许多可怜的年轻人在见到医官前就蒙主召唤。” 西莉亚无意再这方面逞能,她和气地颔首:“想来众位都是有备而来。” 圣女温和的态度似乎令理查的自信稍稍恢复了些,他朗声道:“亚门人在埃及有大批粮草,大都通过亚实基伦附近的道路运送道敌营。为了夺取圣城亚门人也倾尽了一切,如今他们正是困顿之时,我建议立即攻打亚实基伦,切断他们获取补给的要道。” “先不说那些摩洛教徒在的黎波里和东方的城市还有多少奴隶军团,迦南的冬季严酷,军士堪堪休息大半月,叫抛下圣城再去进攻亚实基伦实在荒谬。与其耗费实力去攻打亚实基伦,不如将逗留在乌奇萨和雅法附近的异教徒残部消灭干净,等开春再作打算。”也就在面对死敌理查时,菲利普的话才次次一针见血。 两方的主张都有道理。即便英法两方不等着今天就争出胜负,西莉亚的处境却棘手起来。在军事上她自认并无什么造诣,若贸然开口她就有可能被抓住软肋,但若就此沉默不语也会显得软弱没有主见,丧失方才营造出的压迫感和权威。 强者为王,这是圣地唯一的游戏规则。而西莉亚要学的东西,显然还有太多。 像是察觉了西莉亚一瞬的犹豫,理查高傲地抬了抬下巴,抬高了音量:“况且帝国人不是才运来了补给?这种时候就该一口气杀到埃及去,将摩洛教徒饿死,逼他们滚回该死的荒蛮地去!” 理查不愧是天生的战士,这番用词说不上文雅的发言立即激起了不少应和。 “若这个计划失败,亚门人肯定会反扑锡安,到那时您要拿什么来保卫圣城?”菲利普立即反唇相讥。 杰拉德向西莉亚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开口道:“我记得托马斯大人之前曾经表态,神殿不会干涉十字军的行军计划,二位陛下不妨另寻场合多加磋商。”他说完向西莉亚歉然地垂头道:“让您见笑了。” 理查清晰可闻地哼了一声,却没反驳。他显然更乐见西莉亚离行军之事远些。 “那么剩下的就是……”菲利普还没将话题转向王位之事,西莉亚突然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有话说。 “我赞同英格兰王的想法。” 饶是狮心王本人,都不由愕然地瞪大了眼。 杰拉德不赞同地压了压眼睑,似乎在叹息她的莽撞。 西莉亚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清声道:“此刻圣城堪堪光复,军中士气大涨,如果就此休养生息反而会令士气松懈。亚实基伦曾经是十字军重镇,若能夺回便等同收回了红海周边的锡安国土。” 她这番分析虽然浅显,却并无纰漏。理查的神情渐渐认真起来,眼中的傲色淡了些许:“帝国一直想要夺回埃及的沃土,如今又愿意全力支持您,如果这个计划能够成功,他们一定会提供舰队前往埃及。” “但圣城是锡安王国重心所在,若失去圣城,即便是十个埃及也换不回来!”菲利普阴沉地重复自己的论调。 西莉亚透过面纱向他看去,法兰西君王似乎看得到圣女灰色眼眸中温和的嘲讽。她语调仍旧不急不缓,吐字平静而有力量:“请您放心,我会保证圣城的安危。” 帐篷中一时无人开口。但所有人的疑问都写在了脸上: 圣女要怎么以一人之力守卫圣城? ☆、第43章 意外重逢 帐篷中鸦雀无声。 众人很难不联想到初代圣人西蒙,那一位传奇的圣者曾经亲身奔赴沙场前线夺下凯撒利亚,为神殿在迦南拿下第一座城。关于西蒙受神力眷顾的传言至今为人津津乐道,可他毕竟是个男人,上阵杀敌写在雄性天性里,也许他只是恰好是个勇武过人的神官呢? 可方才施展了惊人神迹的圣者,却是一位女性。那是纯粹的、超出常识理解范围的力量,除了圣灵附体没有其他的解释。 这可能吗? 又或者说,所有人愿意去相信、并承认这样的力量吗? 菲利普最先回过神,起身向圣女再次施礼,同时带头喊道:“这是神的旨意!” “这是神的旨意!” 很难想象,这几十人居然能爆发出这样震聋发聩的喊声。 与出场时一样,西莉亚再次成为万众瞩目中心。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中却不再只有惊愕和对于权威的尊敬,这一双双眼饱含对力量的钦佩和畏惧。这里对强者的唯一判断标准便是拿拳头说话,而她显然做得不错。 西莉亚含笑环视众人,将掌心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归位,她特意向菲利普点点头。法兰西君王虽然没太多表示,但显然对这样的特别关照很是受用,以至于虽然己方保守方案落败,他却一反常态,不再和理查争个高下。 “既然圣女大人这么说,那么剩下的问题就只有锡安王国本身了。”杰拉德一如既往地沉稳,他说着向西莉亚看了一眼,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片刻,大团长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温和笑意。 他显然也在肯定她方才这一番示威,但这格外的赞许又令西莉亚心头微微一跳。 将内心的波动狠狠压下去,西莉亚缓声道:“恕我直言,若无国土,何必谈什么王位?在座各位都清楚迦南如今有多少土地还在拉丁人手中,这时候只顾着争出一个人选为其加冕,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见英法双方的脸色都有些微妙,她放缓了语调:“初代锡安国王乔佛里以战功和德行服众,他的兄弟伯德温一世同样凭借实力和名声继承了王位。我并不想夸大事实,但如今的事态并不比乔佛里那时好,也许只有更糟糕。与其纠缠着继承权、想从教典里找出依据,不如请双方以功绩说话。” 理查思索片刻,傲然笑道:“您的提议正合我意。” 狮心军团的勇武众人皆知,即便居伊本人还是牢中囚徒,这与理查的利益根本无从损害。不如说,比起和菲利普等人纠缠着继承权不放,直接用武力决高下更符合这位战斗狂人的期望。 菲利普神情有些冷淡,却也没反对:“我觉得我不需要提醒各位,苏尔侯爵雷蒙德不仅有合法的继承权,而且如今正在率军反攻苏尔,胜利指日可待。”他顿了顿,话语直切要害:“圣女大人,届时我等该如何判断功绩高下?” 西莉亚早有准备,微微一笑答道:“锡安国王必须由神殿施以膏油才能加冕,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和长老会共同商议决定。” 菲利普便不由抬了抬眉毛。方才还说着不要玩弄权术,圣女态度转眼便如政客般狡猾:她不轻易将责任承担在一人身上,名正言顺地将长老会也卷了进来;长老会中派系林立,外人本就难以逐一击破说服,偏生合在一处他们的态度又往往出奇地统一,全力维护神殿自身利益,着实是块难啃的骨头。 理查不由和马可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三言两语之间,之后的大计已定。 众人都有意和圣女再多客套一番,哪知西莉亚率先起身,歉然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和长老们商议,今日只能先失陪了。主佑我等,阿门。” “阿门。” 在应和声中,圣女如来时一般从容自若地离去。 堪堪出了帐篷,凛冽的风便扑面而来。西莉亚拢住乱飞的发巾,向焦急等候多时的玛丽挤出一个微笑。 玛丽按了按胸口,急忙躬身让圣女搭着她的手登上马车。 确认车帘已经严严实实拉好后,女仆才急促地低声道:“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西莉亚抽了抽唇角,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疲惫,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她扶住额头,闭目轻声道:“还好,就是困得厉害,刚才忍哈欠忍得很辛苦。” 女仆无语凝噎地默了片刻,看着车帘外移动的景物轮廓,半晌才如释重负地说:“至少从现在起谁都不敢小看您了,最糟糕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圣女半晌都没作答,就在玛丽以为西莉亚已经睡着的时候,她突然睁开眼,平静地应答:“对,从今往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能说……我见过更糟的。” 对锡安王国、对十字军而言最糟糕的日子似乎也成为过去式。 十月末,苏尔侯爵雷蒙德夺回了自己的封邑。 十一月,十字军大举攻打亚实基伦。老天眷顾,等十字军抵达城下,连日的雨雪天突然放晴,原本封冻的城墙顿时不再难以攀爬。十日血战后,驻守的亚门将领以城中摩洛教徒的性命为交换条件主动投降。 理查秉着骑士精神履行了诺言,没有屠杀亚实基伦的亚门人。作为回礼,亚门首领萨汀将被俘的前摄政王居伊释放。这个决定大约有挑拨十字军两派的深意,但奇怪的是,不论是居伊还是雷蒙德都对王位的事只字不提。 掌握了通往埃及的门户,十字军的下一个目标显然就是丰饶的尼罗河谷。亚门人危机感强烈,原本有意趁机攻打锡安转移敌方注意力,但入了十二月后大雪不止,两军只得按兵不动。 迦南的拉丁人过了一个久违的、平静的圣诞节。平安夜,锡安圣墓教堂中挤满了信众,虔诚的唱诗声响彻全城。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直到开春前道路都不适宜行军。而等到水陆两路渐渐畅通,物资渐渐捉襟见肘的十字军再次收到了帝国的慷慨援助。不仅如此,皇帝还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开春后帝国舰队将前往埃及,收复亚历珊德拉城! 埃及的摩洛教徒对此反应激烈,派出了最强悍的战船应战。但上天再次站在了神殿这一边,帝国舰队大获全胜。虽然没能如愿攻克亚历珊德拉城,神殿信众们却彻底剿灭了异教徒的海上力量。 这一年的复活节又是欢声笑语。 经历了数十年的苦痛与挫折,骤然被上主接连眷顾,信众们不约而同将难以置信的好运解读为神迹--橄榄山的那位圣女大人是真正被选中的圣者,正因为有她,异教徒不仅不敢进犯、还在四处节节败退。 --这是神的旨意! 大家不约而同地将仍旧空缺的锡安主教遗忘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有太多大事更值得关心。 远在西陆的罗马神殿似乎却不甘心就此被无视,终于在这一年仲夏时送来了消息:新一任锡安主教已经在赴任的途中,会在圣诞节前赶到锡安。 “长老会那些家伙这下又要心思活络起来了,”玛丽一边替西莉亚检查仪容一边碎碎念,“特别是马歇尔,这一年里他可被您和芝诺大人打压得惨兮兮的,肯定会冲在最前头向新主教示好。” 西莉亚戴上小羊皮手套,平和地说道:“马歇尔长老没那么莽撞,他也要看看新主教是什么样的人。” “前枢机主教会是好应付的角色?我才不信呢。”玛丽转了转眼珠,似乎在恨圣女毫无紧张感,“您可别大意了!” 西莉亚笑笑地睨了玛丽一眼:“时候差不多了。” 玛丽一下子收起了生动的表情,优雅得体地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地打开门。走廊上早站了一排随侍的侍女,见玛丽出来纷纷恭敬地垂下头。等圣女现身,这些北塔的仆役们更是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圣女在下人间的名声不差,她待人并不严苛,却始终神秘而疏离,相信的只有贴身女仆玛丽等为数不多的心腹。比起敬爱,这位圣女似乎宁可被畏惧。 西莉亚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路来到内城墙边,登上专用的马车向整修一新的主教府邸行去。离府邸还有些距离,西莉亚就发觉前方的状况似乎有些不对劲。 慌乱的马嘶、急促的足音、变了调的训斥声混在一处,没过多久,橄榄山的车架也被迫停了下来。西莉亚耐心等了片刻,负责北塔和圣女安全的骑士便谨慎地掀了车帘通报道:“消息还没确认,但……新主教大人好像……” 这个名叫彼得的年轻人向来稳重,此刻却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才哑声道:“刚刚遇刺了……” 西莉亚和玛丽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问:“谁在现场主持大局?” “锡安两大骑士团的人都还没到,但还有些随着主教到来的圣殿骑士,似乎已经抓住了刺客。” “让前面的人让开,我现在就过去。”西莉亚直接下了命令。 彼得利落地应了一声是,匆匆策马离开。 没过多久,西莉亚的马车便缓缓行驶起来。车架还没停稳,西莉亚便利落地跳下马车,疾步朝乱成一团的主教府邸中行去。 玛丽扯了彼得就跟上去。 府邸前才整修好的沙地乱成一团,斑驳的血迹一路从台阶上漫到大门口。有两个圣殿骑士拖着一个什么人正往马厩里走去,西莉亚只是扫了一眼状况,转头对玛丽道:“把这里的管家找来,再去马厩看看情况。”她说着步子不停,带着彼得一路分开慌乱的人群,径直走进府邸拱门。 她根本无需旁人指引。 西莉亚和玛丽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问:“谁在现场主持大局?” “锡安两大骑士团的人都还没到,但还有些随着主教到来的圣殿骑士,似乎已经抓住了刺客。” “让前面的人让开,我现在就过去。”西莉亚直接下了命令。 彼得利落地应了一声是,匆匆策马离开。 没过多久,西莉亚的马车便缓缓行驶起来。车架还没停稳,西莉亚便利落地跳下马车,疾步朝乱成一团的主教府邸中行去。 玛丽扯了彼得就跟上去。 府邸前才整修好的沙地乱成一团,斑驳的血迹一路从台阶上漫到大门口。有两个圣殿骑士拖着一个什么人正往马厩里走去,西莉亚只是扫了一眼状况,转头对玛丽道:“把这里的管家找来,再去马厩看看情况。”她说着步子不停,带着彼得一路分开慌乱的人群,径直走进府邸拱门。 她根本无需旁人指引。 ☆、第44章 血肉之躯 卢克里修斯飞快垂下头,声音罕见地有些不稳:“圣女大人。” 西莉亚不由皱了皱眉。这就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似乎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卢克就一直称她为“西莉亚大人”。他此前那么做的缘由她无从知晓,但如今他与众人一样选择了更为笼统的尊称,其中刻意疏远的意思昭然若揭。 有那么一瞬,西莉亚非常想以牙还牙地佯作相见不相识,可尖锐的客套话到了嘴边突然就失去了意义--即便真的能用话语伤害到对方又如何?过去不会被改变,这么做反而显得她斤斤计较。她抿抿唇,克制地直入正题:“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33节 卢克似乎松了口气,眸光却仍旧压得低低的:“据当时在场的守卫称,主教大人正下楼准备等待您驾临,从右手边的门洞里突然冲出了刺客。等卫兵反应过来捉住刺客时,主教大人已经……”他顿了顿,往身后瞟了一眼,“刺客已经被带到马厩” “那时您不在场?” “当时我与另外三位会中的兄弟正离开府邸,原本应当前往圣殿山,听到动静就立即赶了回来。”卢克才说完,刚才与他共同检视遗体的另一名圣殿骑士走到他身边,低低说了些什么。 卢克的神情立即严峻起来,他思索片刻,第一次坦然地看向西莉亚,恳切地请求道:“刺客很可能是布尔死士,他们通常结伴行动,为了您的安全,请您立即返回橄榄山。” 西莉亚身边的彼得不由握紧了剑柄。 布林死士这个名字已然是死神的代名词。仅仅被人提及便会勾连起无数令人不寒而栗的联想。这一年来,十字军确然在迦南收复了大片失地。版图虽然急剧扩大,十字军的军力却远远跟不上拓展的脚步,兵力仅足够守卫疆土分界线,根本无暇对亚门残部进行更彻底的清扫。异教徒被驱逐的愤怒可想而知,亚门探子和刺客们见有机可趁,反而比圣城沦陷时更为活跃。 而神出鬼没的布林死士,便是这批摩洛教徒中最为可怕的一支。 仅仅十一月,锡安周边的神殿分支已接连有三起神官遇刺的案件,即便是圣言加持也挡不住这批神出鬼没的布林死士。十字军的伤亡比神殿要更惨重,苏尔、雅法、亚实基伦等地,几乎每过几天便会有巡夜的卫兵被袭击,以至于军中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已经决意逃回西陆。拉丁人自然不甘示弱,对捉住的刺客纷纷处以极刑,并将他们的尸首悬在城门口以儆效尤。 作为回应,针对拉丁人的报复性刺杀愈加频繁、手段也加倍残忍。神官和十字军不再是唯一的目标,无辜的朝圣者也未能幸免。 十一月二日,狮心军团的副将与属下饮酒归来,这一队英格兰的精英战士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亚实基伦城最繁华的主街上,无一幸免。像是为了嘲讽副将方才贪杯,刺客还用锋利的匕首划开了他的肚肠,塞了他满口的秽物。 而菲利普本人也险些在归城途中遇袭,若不是驻守锡安的圣殿骑士及时赶到,法兰西王可能就要成为金雀花皇室第一位光荣的殉道者。 十字军贵族们对此伤透了脑筋,只得命令各大城市入夜便实行宵禁,随意走动之人格杀勿论。 虽然迦南暗处的局势剑拔弩张,众人此前好歹还能自我安慰,感叹所幸锡安城内还称得上安全。然而今日新主教的死,无疑给所有人敲响了警钟。 既然布林死士已经渗透入圣城,谁知道下一个刀下亡魂会是谁? “我知道了,”西莉亚立即答应下来,“彼得爵士,麻烦您去通知车夫,再将玛丽找来。” “可我不能留您一个人在这。”骑士彼得却面现踌躇之色。 卢克看了这彼得一眼,语气平静地下了定论:“您回来前,我和我的同伴会负责圣女大人的安全,请您放心。” 彼得敬畏地看了一眼圣殿骑士肩头的八角十字,却没立即答应,而是再次向西莉亚征求意见:“圣女大人?” 西莉亚哂然勾勾唇,想也没想就自嘲了一句:“如果真的还有布林刺客在附近,我会大声向您呼救的。” 彼得显然对圣女时不时的揶揄习以为常,默默行了个礼就疾步离开了。 卢克隐忍地抿抿唇,眸中到底流露出些微的不赞许,五官也绷得紧紧的。他似乎有些介意西莉亚随意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但他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只无言地与同伴侍立在西莉亚身侧。 鲜血的气味渐渐黏稠,西莉亚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她咬咬唇,试探性地问卢克:“那把匕首……能让我看一看吗?” 金发绿眸的青年明显犹豫起来,西莉亚便急急在他婉拒前补了句:“我只想看一看,不会碰的。” 圣女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卢克也无从拒绝,只得将覆盖凶器的亚麻布再次展开。 西莉亚方才只是匆匆一瞥,如今定睛打量才发觉这沾满血污的匕首竟然极为精巧。刃面上浅浅镂了异域风格明显的花朵图案,浸透了鲜血反而轮廓倍加清晰,艳丽得摇曳。与之相较,刀柄较为朴素,只在边沿刻了一行玄奥的文字,倒像是什么纹咒。 西莉亚只看了一眼这意义不明的图样,神识却像是猝不及防地被刺穿,她的头脑因为剧痛一片空白。 短暂的混沌过后,西莉亚费力地睁开眼,发觉卢克已然到了面前。他靠得很近,一手搭在她的臂上稳住她,眼中是难掩的惊惶。 两人的视线就这么近在咫尺地胶着了须臾。 西莉亚一瞬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去年初冬的那个雨天。就仿佛两人道别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短短几日未见,根本无需回忆便能将那些未尽却熟稔于心的话语如实倾吐。太多的情绪在这一眼里喷薄欲出,只要再多一刻便会失控。 青年的瞳仁飞快收缩。他率先回过神,匆忙收手向后退了半步,生硬地问:“圣女大人,您没事吧?” “只是突然有点头晕,也许是这里空气不好。”西莉亚摇摇头,方才的不适稍纵即逝,甚至连偏头痛都没留下。 另一位圣殿骑士疑惑地看了卢克里修斯一眼,将被塞进手里的匕首在双手间转了转。 卢克将同伴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懊悔地垂下眼睫,尽量不动声色地对同伴说道:“这把匕首很可疑。” 就在这时,玛丽匆匆冲进来,见到卢克不由愣了愣,但她很快控制了情绪,不动声色对西莉亚道:“马车已经准备完毕了。其他的事等回到橄榄山我再向您交代。” 西莉亚虚虚向两位圣殿骑士颔首算是道谢,便在彼得的护送下往门外走去。 卢克里修斯原本想要跟上去,却生生忍住了动作,只僵硬地将手摸上剑柄,指尖不甘地颤抖了一下。 一步,两步,三步。 圣女三人才出了骑士剑的护卫范围,一道黑影骤然凭空出现。 一切的都是转瞬间的事: 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卢克已然拔剑前冲。 森然的寒气比刀锋到得更早,西莉亚下意识一个激灵,本能地召唤出了屏障。 彼得察觉不对劲回头,大喊着举起盾牌护卫,却眼睁睁看着雪亮的匕首划出不可思议的轨迹,绕过他的盾牌直取圣女脖颈。 与此同时,玛丽将西莉亚向后重重一推,张开手臂想挡在前头,却被摞倒在地。 匕首迅速迫近,如闪电似落石,毫无犹疑地击向透明的屏障。 利刃尖端闪过诡异的光,将无色无形的屏障点亮。平日足以将人弹飞的柔软魔法盾,竟然在这一击下生出皲裂的长痕。 西莉亚愕然睁大了眼,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就被一股大力扑倒在地。 后背重重着地,她整个人都是懵的,下意识转头去看方才刺客袭来的方向。黑衣人不知怎么歪倒在地,另一位圣殿骑士脚踩在他胸口,剑尖直直钉进刺客肩胛。圣殿骑士意在留活口,可黑衣人却先一步软软倒下去。 布林死士砍自己脖颈和砍别人脖颈真是一样地干脆利落。 她愣愣看着血从几步外趟过来,这才木然将头转正。 ☆、第45章 心有荆棘 卢克神情微微一滞,他随即弯了弯眼角,好像有些无可奈何。 西莉亚手肘撑地起身,几乎是责难地念他的名字:“卢克里修斯爵士!” “只是被刀锋带到而已。”卢克想要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说完便要起身,西莉亚却眉一皱扣住了他的手腕,青年的动作便僵住了。 “我给您治伤。”她说着不假思索地动用力量,光粒立即将骑士全身笼罩。 光芒散去,西莉亚还没来得及问卢克的状况,猩红的血又从他额角淌下来。她面色不由微微发白,眼神一闪间心中已经有了猜想--既然那把匕首能够轻而易举地突破她的魔法盾,那么她的治愈法术也理所当然地毫无效果。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卢克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庞,感到前所未有地恐惧。她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卢克里修斯也是普通人,他也会死……她会永远失去他。而这很可能是她的错。如果她刚才没有使用魔法盾,如果她直接将刺客用光球杀死,卢克里修斯就不会有事,就不会…… 这个念头比天各一方、永不相见要更令人绝望。西莉亚打了个寒颤,她摇摇头,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却愈加混乱。 刺杀主教,引发骚乱,乘乱袭击第二个目标。布林死士的意图十分清晰,而他们背后还有一股与神殿相克的神秘力量……西莉亚第一次对亚门人产生了货真价实的憎恨,恨不能让每个摩洛教徒都尝一尝她此刻满心冰冷的愤怒。 她甚至没有察觉卢克缓慢而吃力地挣开了她的手。 “圣女大人!”玛丽这时也踉跄从地上爬起来,见西莉亚无碍显然如释重负;她随即顺着圣女的视线看向了卢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卢克爵士,您……”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一动不动的西莉亚,低声急促道:“您刚才不是已经治愈他了吗?” 西莉亚木然地摇摇头,声音沙哑:“没有用。”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方才处理刺客的圣殿骑士急匆匆赶到卢克身边,扬声大喊:“医官呢?车队里那个该死的医官呢?” 西莉亚却全身一震,一把揪住玛丽,手指力道大得骇人:“圣水,车上有圣水,快拿过来!” 玛丽也不多问,立即推开围观的士兵朝着马车飞奔而去。 另一边,主教车队随行的医官也终于现身。这医官瞧着似乎是帝国人,虽然才到了圣城就发生两起意外,他面上却丝毫没有慌张之色。检查了一下卢克的状况,他判断道:“伤口在头皮,好在没有伤到太阳穴。伤口不深,但是切口很长,现在的要务是及时止血……”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倒像是自言自语:“奇怪,按理现在伤口应该已经开始凝血,怎么还在流血?” “圣女大人!”玛丽终于冲了回来,手中攥着圣水瓶。 西莉亚伸手便要去接,玛丽却啧了一声,刻意放慢了语速问:“您要我怎么做?” 圣女愣了愣才明白玛丽话中的意思:托马斯的指控虽然被驳回,但为了保险起见,众目睽睽之下,西莉亚还是不要和卢克有过多的接触为好。 沉默了须臾,西莉亚生硬地对医官道:“布林死士的匕首上有蹊跷,能否请您用干净的纱布沾圣水先擦拭一下伤口?” 皮肤微黑的医官皱皱眉,显然觉得圣女对医术一无所知,只是在胡说八道。但他随后夸张地耸耸肩:“那就试试吧。” 那语气,倒好像已经认定反正无法止血,姑且一试也无妨。 卢克双眸半阖,濡湿的纱布擦上他伤处时,只眉头跳了一下,没有痛呼也没有其余的表情。 医官对骑士的表现不由有些钦佩,他安抚地拍拍伤员的肩膀,哄小孩似地唠唠叨叨:“好了,让我们看看血止住了没有……”语声戛然而止,他抬头惊异地看了西莉亚一眼,头也不回地向跟在身边的童仆用帝国语说了什么。 那小男孩立即从马厩里搬了个炭盆过来。 医官把血红的纱布揉成一团扔进仆役捧来的火盆中,将银质的刮刀在火焰上烫了烫,用刀尖挖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就往卢克头上抹去。他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语调轻松地道:“每天换一次药,之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小伙子你的运气啦。” 西莉亚松了口气,扶着玛丽的手站起身,蹙眉问:“两大骑士团的人还没到?” 她语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近了。骑士们在府邸门外勒马,匆匆下马赶了过来。走在最前头的赫然便是圣殿骑士团大团长杰拉德。 他目光凌厉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目光在卢克身上定了定,额角不由微微一跳。但他没有立即关心卢克的状况,而是向西莉亚微微欠身:“刚才的事我在路上听说了。布林死士竟然混入了圣城,是我等失职,恳请您容我们查明情况后再追究我们的罪责。” 这一年来神殿与十字军频繁会面,西莉亚与杰拉德也渐渐相熟,对彼此的脾性都颇为了解。她能感觉到大团长对眼下的惶恐也异常恼火,便强行扯了个笑弧:“那么之后的事就交给您了。”她顿了顿,“请您务必及时告知我最新进展。” 杰拉德垂头称是,同时劝诫道:“我带来了二十名骑士,请务必准许由他们送您回橄榄山。” 西莉亚并不想就此一走了之。但增长的权力也带了更沉重的责任,如今她的安危已不仅是她一己之利,关乎圣地万千人的动向,容不得她任性妄为。即便心中沸反盈天,她能做的只有将五指在袖中握成拳,用余光瞟了卢克最后一眼,颔首简洁道:“好。” 这一日是十一月二十八日。 十二月三日,罗马教宗向所有神殿分支发出敕令,将被刺杀的前枢机主教伯纳德封为殉道的圣人。圣伯纳的从此将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教堂,在神殿彩绘玻璃上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接受信众的祈祷。同时,教宗格里高利再次呼吁西陆的贵族们支援圣地,将邪恶的摩洛教徒彻底驱逐出迦南。意味深长的是,教宗没有提及锡安主教的后续人选。 “教宗这是默认您在局势稳定前继续掌管金钥匙了。恭喜您,圣女大人。” 如今东院的修道院干脆成了圣女在北塔外的临时办公所,芝诺长老将面前长桌上的最后一卷文书放下,深棕的眼里似笑非笑的,倒像是在揶揄西莉亚。 “这几日锡安城中很不太平?”西莉亚没有接芝诺的话茬。 芝诺也不失落,自顾自看向楼下匆匆来去的神官们,仍旧笑眯眯的:“十字军众位还在努力清扫圣城的每一个角落,会有些骚动也是在所难免。” 西莉亚嗤笑一声,揉了揉眉心:“但愿他们不要做得太过分。” 清扫敌人残部是趁火打劫的大好机会。散兵们打着驱逐异教徒的幌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偷盗、抢劫、勒索、乃至强奸都不会是个案。 “不论是理查还是菲利普,都不乐见您插手军中事,”芝诺悠悠闲闲地点明状况,“但他们也不会容许锡安在自己手里乱起来,您大可以放心。” “芝诺大人,我一直有个很可怕的猜想。”西莉亚忽然坐直,一手将发巾朝后拨开,同时稀松平常地道,“一年多前我与托马斯从乌奇萨归来时遇袭,路线究竟是从谁手中走漏到现在都没定论。而这次又被刺客混进重兵把守的主教府邸……” 她的唇边现出冰冷的笑意,如日光下的刀锋般粲然而锐利。她看着芝诺的眼睛缓缓道:“事到如今,不怀疑神殿中有叛徒都不可能。” 芝诺仍旧很放松:“您在怀疑我?” “不,”西莉亚放缓了声调,“神殿中并无叛徒,这一点您比我更清楚。” 芝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进去。他不笑的时候,便显得有些阴郁。这位年轻的长老无言地与西莉亚对视了片刻,忽地裂开嘴笑了:“我与您相识多久了?” “您的记性比我更好。”西莉亚无意和对方继续兜圈子,便微微沉了脸色。 第34节 芝诺识趣地将话题扯回正题:“所以摩洛教徒手里定然有什么神奇的把戏……而第一次出现的日期,似乎与您受到神启的时候非常相近。不仅如此,您的力量似乎并非无懈可击……” “您知道我想要您做什么了。”西莉亚微微一笑,向身后的椅背一靠。 “我会尽力寻找您想要的消息。”芝诺彬彬有礼地躬身行礼,他悠悠闲闲地补了半句,“说实话,很难相信我与您相识不过一年。” 西莉亚斜睨了对方一眼,毫不避讳地道:“其他人也很难相信这一点,因此才有了我与您有不可告人关系的传闻。” “您这话真是让我不知该难过还是高兴。”芝诺一如既往神色坦然地说着浑话。 “您想要暗示什么?”西莉亚起身,指尖在身后架子上的书脊上轻轻扫过,语气同样平淡无波,“我与您是同一类人,想法也自然相似,仅此而已。” 芝诺沉默了片刻,才软绵绵地叹了口气:“看来我该感到难过。”他像是对自己的话感到好笑,噗嗤哂然后朝门外走去,到了门边忽地回身:“啊说起来,似乎您还有位客人,刚才我一时疏忽忘记告诉您了。” 西莉亚挑了挑眉。 “您真是让人扫兴。”芝诺面不改色地调侃了一句,笃定地说道,“似乎是那位卢克里修斯爵士,奉大团长的命令前来。话说回来,他负伤不过近十天,已经痊愈到可以四处走动,真是让人惊讶。” 西莉亚垂眸默了一瞬,而后弯弯唇:“哦?” 芝诺摇摇头,径自将门打开,向门外客客气气地道:“请进。” 芝诺沉默了片刻,才软绵绵地叹了口气:“看来我该感到难过。”他像是对自己的话感到好笑,噗嗤哂然后朝门外走去,到了门边忽地回身:“啊说起来,似乎您还有位客人,刚才我一时疏忽忘记告诉您了。” 西莉亚挑了挑眉。 “您真是让人扫兴。”芝诺面不改色地调侃了一句,笃定地说道,“似乎是那位卢克里修斯爵士,奉大团长的命令前来。话说回来,他负伤不过近十天,已经痊愈到可以四处走动,真是让人惊讶。” 西莉亚垂眸默了一瞬,而后弯弯唇:“哦?” 芝诺摇摇头,径自将门打开,向门外客客气气地道:“请进。” “您真是让人扫兴。”芝诺面不改色地调侃了一句,笃定地说道,“似乎是那位卢克里修斯爵士,奉大团长的命令前来。话说回来,他负伤不过近十天,已经痊愈到可以四处走动,真是让人惊讶。” ☆、第46章 细嗅蔷薇 卢克里修斯没有抬头看西莉亚,只谦卑地应道:“承蒙上主保佑,我已经无碍。” 西莉亚被这回答呛得半晌都无言以对。她一颗滚烫的心仿若猝地落进冰天雪地里,痛当然是痛的,渗进骨子里的冷意却让知觉都变得迟钝。她干涩地眨眨眼,听见自己平淡无波地问:“您有何贵干?” “我……”圣殿骑士竟然有些慌乱,他迟疑了一瞬,缓步走到长桌前,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搁在台面上。 西莉亚熟练地用小刀拆开红色火漆,快速通读了一遍圣殿骑士团的信函。此前被亚门人释放的居伊在十天前离开锡安,他原本的目的地是封底雅法。可居伊不知怎么中途突然改道,只带了三十个骑士就去迎击附近的一小支亚门军队。雅法原本就位于锡安王国疆土边缘,不知该说居伊运气是好是坏,他碰上了亚门首领萨汀的精锐兵团。 令人惊讶的是,居伊居然大获全胜,萨汀狼狈逃离,最宠爱的小儿子都险些折在这一战里。 于十字军而言,这自然是个好消息;但终于有了军功傍身,消停已久的居伊定然不会再甘心与雷蒙德僵持。西莉亚强行维稳一年后,锡安王位的归属要再次掀起波澜。杰拉德居然在第一时间送信来,可以说是卖了西莉亚一个极大的人情。 西莉亚在心里打了个腹稿,从眼睫底下看向卢克:“我知道了,请您替我谢谢大团长。”她慢吞吞地将信函卷回去,垂眸淡声补了一句:“也感谢您送信来。” 圣女显然不想再将对话继续进行下去。卢克的眼眸痛楚地闪了闪,他克制地垂首:“不,这是我的职责而已。请您放心,我一定将话带到。” 说着他便转过身作势要离开。 西莉亚五指握成拳,腾地站起来,椅子被向后一带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骑士的脚步就顿住了。他刻意缓了缓才回头,西莉亚已然在这么须臾之间踱到了长桌后的书架边,侧对这堆积如山的卷宗,一副要取什么文书的模样。她看上去无辜而惊讶,疑惑地歪歪头:“您还有什么事?” 卢克显然很懊恼,却没有继续转身离开,只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西莉亚看着伫在面前的骑士挑了挑眉,眼中的神色却愈发晦暗。偏过头,她随意取下了一册会议记录,漫不经心地道:“我的时间有限,之后还要与芝诺大人和其他长老商议对策……” 卢克不自觉绷紧了唇线,开口时声音很低沉:“听说这一年来您很倚仗芝诺大人。” “对,正如您所见,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变化。”西莉亚的口气不由讥诮起来,她垂眸笑了笑,“芝诺大人很能干,有些事交给他办……我很放心。” “您很相信他?”卢克脸色微微发白。 片刻的寂静。 午后的日光从蒙着薄尘地窗户外透进来,令狂舞的尘埃无所遁形。西莉亚的目光追随着这万千纤尘中的某一个飘逸不定,她一手扶着书架边缘,缓缓朝书架后踱过去。在绕过转角前,她蓦地回头,似笑非笑地道:“我似乎没有必要回答您的问题。” 金发青年全身一震,原本往旁捋开的额发随之向下滑到眉骨,露出发间缠绕的绷带来。 只是这一眼,心就差点彻底软下来。 西莉亚咬了咬嘴唇,僵硬地绕到书架后,仿佛想以错落叠放的公文为屏障,将不必要的软弱全部隐藏起来。 “芝诺大人……并不可靠。”沉默半晌,卢克艰涩的语声终于响起。 这一年来西莉亚在某些方面的长进很大,她的话语中根本捕捉不到内心丝毫的动摇。她的嗓音里甚至还带了从容自若的笑意:“哦?卢克里修斯爵士,您这是在嫉妒吗?” 书架另一端再次陷入了沉寂。 西莉亚小心翼翼地抬眼,从文书与书架的缝隙中窥出去。 圣殿骑士看上去随时就会转身离去。 他也的确动了,却没有直接到她面前,而是径直朝书架的方面疾步走去。 西莉亚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对方却在书架的另一面驻足。 两人的视线隔着错落的阻隔相接,卢克的眼神亮得像要烧起来,偏偏眸色又是那样冷。西莉亚慌乱地别开头,却听见他靡哑地低语: “这一年我一直在塞浦路斯等回法兰西的旅团,原本十月就能启程。但护送枢机主教前来的一个兄弟染了恶疾死去,需要有人顶替。其实这事并不是非我不可,但……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最后我再次来到了迦南。” 他的话语在她心里点起一团火,火苗的每一下颤动都揪得呼吸发紧,心神震颤的疼痛里却又含了甜。 “伤势和缓后,我本应立即随另一队兄弟离开,但……”他急促地吸了口气,顿挫的咬字用力过了头,仿佛要吐出的每个词都要耗尽气力,“但我不仅找借口暂时留下了,还主动承担了送信来的差事。” 卢克垂头低低笑了一声,再抬眸时脸上一派决然。 一年前他就是以这样的神情将西莉亚拉进怀里。 艾萨克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低声说:“其实……在这里的日子是我有记忆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如果不是我必须将研究整理成书,我实在不愿意离开。”他看向安静微笑的金发少女,眉宇间多了一丝文质彬彬的怅然:“但我姑且是借着来救您的名义前来的,所以容我多问一句,您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回南陆?” 爱丽丝看了德拉亨一眼,露出恬静的微笑:“很抱歉,我还不想回去。” 艾萨克毫不意外地点点头,将手中的东西一口气塞进斗篷里,而后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那么我就告辞了。” “没事就别再来打搅我了,你真是我遇到过的最麻烦的王子。”德拉亨翻了个白眼,语气凶狠,神情却不怎么严厉。 “我送您出去。”爱丽丝伸了个懒腰,回头向龙少年眨眨眼,轻快地走在了身形臃肿的怕冷智慧王子前头。 暴风雪前的天空澄净得令人心惊,几乎要与城堡剔透的吊顶融为一体。 艾萨克在大门边驻足,回过头,毛茸茸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双早慧而忧郁的黑眼睛,他擦了擦镜片上的雾气,闷声说:“祝您日后安好。但……也许是我多管闲事,您是人,可他是龙。” 爱丽丝垂眸,轻声说:“我知道。” 王子便没再多话,只老成地叹了口气,喃喃:“我回去之后,来的就是勇之国那个笨蛋了。”他抬眸撩了爱丽丝一眼,神情严肃起来:“他可不是讲理的人……二位都请小心。” “那位王子殿下会等暴雪季过了再来吧?”爱丽丝显然想到了在家乡时与那位王子的一面之缘,语毕摇摇头,“也请您保重。” 艾萨克颔首,转身吃力地推开门,走进寥廓寂静的雪原。 等门重重关上,爱丽丝才自言自语:“他应该认识回去的路吧?”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图书馆,德拉亨已经换了个姿势,直接横躺在了沙发上。 金发少女绕到龙少年枕着头的那一侧,伸出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拿腔拿调地怪声说;“猜猜我是谁?” 红发少年“啧”了一声,却配合地没有甩开少女柔嫩的双手。他不耐烦地唤她的名字:“爱丽……” 第三个音节就这么含在了舌尖没能出口。 他的鼻尖顶着少女脖颈的温热肌肤,而这还不够,对方软软的、带着外头寒冷湿气的嘴唇轻飘飘地凑近,与他的紧贴。 两个人的脸庞微微错开,却近在咫尺,足以感知到彼此面颊上散发的热度。 爱丽丝金色的眼睫如蝶翼般轻巧地扇动,而后她舔了舔嘴唇。 德拉亨潦草地瞥了她一眼,发出投降般的闷哼声。他向来不喜欢把衬衣第一颗扣子老老实实地扣好,于是他喉结的颤动便清晰地展露于爱丽丝面前。 小公主的视线在他脖颈上逡巡了须臾,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赧,咬咬唇作势撑着沙发扶手要后退。 但龙少年的动作一如往常地敏捷。他无言地伸手一勾,直接将爱丽丝压进怀里。不等她反应过来,他与她换了个位置,两手撑在她颊边,危险地眯了眯澄黄的眼睛,语气十分不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第47章 凛冬将至 迦南百科全书-神殿 名词。神殿是西陆信奉的一神宗教,主神无名,信众称其为“主”。最初起源于旧帝国末期。早期信众自称福音使者,宣扬爱与平等的天国,受到了信奉多神的帝国人的镇压。 在帝国覆灭后,西陆缺乏有力的政治实体,政治、社会、文化和经济都陷入混乱。而神殿内部神官们完备的等级制度为西陆提供了维持秩序的必须条件,神殿内部保留了非常多古典时代的文史哲著作,也成为了相对混乱时代的学术中枢,最有学识、有能力参与政治的人大都来自神殿内部。因而神殿一跃成为西陆维护秩序的主要机构,并与渐渐兴起的王国制度互相融合影响,成为了西陆无法割裂的一部分。 西陆神殿神官级别大致如下:教宗,枢机主教,红衣主教,主教。早期并没有教宗、枢机主教和红衣主教之分,所有教区的主教都是平等的领袖,神殿内的决定也一般以会议方式共同决定。但罗马主教(教宗前身)从经典中找出证据,力图证明罗马主教高出其余主教,是真正掌管天国钥匙的继承人。经过数百年,罗马主教的地位终于被确认下来,改称教宗,是神殿世界最高领袖。 重新征服迦南后,在圣地建立起的神殿分支自然与普通教区有所不同。锡安主教的地位与枢机主教相当,高处普通红衣主教。圣者原本是在第一次东征时出现的先知,由于第一代圣人丹尼尔的强大权势,迦南神殿内部的结构便与西陆有所不同,是圣者与主教并存,加上长老会三者共同掌权的形式。 西莉亚莫名其妙不自在起来,她轻咳一声:“您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无碍。”卢克见她一脸不信,无奈地压了压眉头,妥协道,“虽然还不能上阵,骑马送信之类的日常事务都没有问题。” 西莉亚轻轻应了,瞟了一眼窗外的光景,叹息说:“按理您已经待了很久……” 可若就此一别,却不知再次见面又是何时。 “我会再来见您的。”卢克细致妥帖地替她整理好发巾,微微笑着向后退开一步,右手仍旧与她牵着。 西莉亚努力隐藏起不舍,只低声应道:“请您一定要小心。” “您也是。”卢克也表现得很克制,就好像两人真的只是在客套地道别。 刻意疏离的话语后是同样起伏的心潮。 他们的确只要看得见彼此就十分满足,但这世界太过宏阔而危险。怀着这足以致命的情愫走出的每一步,都需要两人偌大的勇气。 西莉亚一瞬间觉得悲哀。她多想和卢克正大光明地在人前携手,可这无异于自杀。她固然有为爱情而死的觉悟,但她还远没有绝望到要主动赴死的地步。这么想着,她缓缓将手往回抽,同时尽力露出若无其事的微笑。 卢克垂眸,任由她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溜走。而后他转过身,向门边缓步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西莉亚心中瞬间涌上强烈的恐惧。可她只紧紧咬住唇,看向了窗外,没有动作没有出声挽留。 余光瞥见的光景蓦地明暗陡变,她没反应过来,就突然再次被扯进怀里。 第35节 这一次卢克抱得异常紧,那力道甚至让她想起了上次离别。 他默了片刻,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会想办法。” 西莉亚没有追问,只用力点点头:“但请您一定一定要小心。” 卢克微笑了一下,便快步离去了。 门被轻轻阖上,西莉亚踱回长桌后的高背椅,静静坐了一会儿,深吸了口气。 英法两方的局势随着居伊的胜利再次发生变化,她也该先多做准备。而这一次,西莉亚势必要在居伊和雷蒙德中选出一人,无法再以国土未稳为由推脱。 狮心王理查一如往常地倨傲而英武,似乎并不打算班师回朝;近日来关于菲利普即将回西陆的传言却甚嚣尘上,如果法兰西王就此抛下十字军离开,对雷蒙一方显然不利。 仅仅考虑这一年内与两派的关系,西莉亚明显与圣殿骑士团走得更近。圣约翰骑士团的马可团长似乎对圣女颇有成见,一直对西莉亚不冷不热。 西莉亚猜测这与马歇尔大有渊源--这位长老是英格兰人。她在上位后与芝诺联手将马歇尔手中的司法权剥离了大半,打压得他抬不起头来。马歇尔主动退居二线,她便没有试图给长老会强行换血,而是引入了不少新神官,绕过长老会直接命令这批对她效忠的下属。这么一来,托马斯时代的长老们虽仍然位高权重,手中的实权却渐渐稀薄。 神殿大权在手,但西莉亚并不想仅仅因为个人好恶决定王位归属。 若捧上个无能的国王,作为施膏油加冕的圣者,西莉亚必然要付出代价。到那时,现在还算安分的旧长老们反扑起来,她可不知道能不能挡得住……这还在其次,王位归属到底关乎圣地存亡,西莉亚虽然自觉冷情,却也不想令更多无辜之人在战乱中丧命。 西莉亚转了转手中的羽毛笔,将大团长的信函再次展开看了一遍。 关于居伊和雷蒙德的各色传闻,西莉亚都已经熟知到厌倦。王位的这两位角逐者究竟性情如何?她只在复活节的晨祷上见过居伊和雷蒙德,那时她秉承的还是不谈王位的方针,自然不好对两人做出考量。而仅仅从这一面之缘,她根本无法判断哪一位更适合为王。 日头渐沉,西莉亚在遍地的霞光中终于选定了方案。 ※ “和谈?” “对,萨汀正式派使者来,想与十字军商谈和议。”芝诺说着大事也仍旧是笑笑的模样,口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西莉亚嗤笑道:“十字军那几位是什么看法?” “听说理查把来报信的某位男爵狠狠责骂了一顿,菲利普那里则是一如既往地谨慎。但您也知道,正式入冬后十字军手里的物资也匮乏起来,十天前英法联军与亚门军队交战又损失不小……”芝诺神秘兮兮地住口不言。 西莉亚撩了他一眼:“想必您现在在十字军众位面前炙手可热,谁不想和帝国来的大人物搞好关系,说不定皇帝陛下就会慷慨地再次伸出援手呢?” 芝诺苦笑了一下:“在十字军众位承认安条克公国属于帝国领土前,皇帝陛下只怕不会松口。” 这却是近二十年前,锡安王国与帝国间的一笔旧账。安条克公国理论上属于帝国境内,但先代国王伯德温三世却通过姻亲将这座强大的公国划入锡安王国境内。此后锡安王国自身岌岌可危,安条克公国的事自然被搁置。如今十字军眼看着再次与亚门人陷入僵持,艾曼努尔皇帝便趁机捞起好处来。 “您的意思是?”西莉亚虽然与芝诺共事了一年,却仍然看不透这个总是笑眯眯的男人。他固然对帝国人的身份感到骄傲,对皇帝的忠诚程度却伸缩自如,他有时对帝国与拉丁人间的龌龊,揶揄起来言辞比西莉亚还要尖刻。 芝诺悠游自在地捋捋袖口,漫不经心地道:“这件事神殿不必插手。皇帝陛下乐见您袖手旁观,而十字军那里希望您能从中调解,也会对您小心翼翼。只要拖得不过火,两边都对您无可奈何呢。” 西莉亚不由噗嗤笑了:“这方案是您的主意,却要让我出面当恶人。芝诺大人,您真是居心拨测。” 芝诺也习惯了和圣女这么你来我往地调侃,做出万分惶恐的样子躬身:“在下绝无此意。”他顿了顿,抬眸看向西莉亚,深棕的眸中闪过锐光,“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了?” “不仅如此,我要以此为筹码,让十字军众位知道,我有意开始挑选王位继承人了。”西莉亚的指尖在桌面上的地图上点了点,正对着锡安的方位,“要让我与皇帝陛下交涉?可以,但首先要让我好好见一见居伊和雷蒙德。” 芝诺对西莉亚突如其来的决定并不惊讶,只轻飘飘地恭维道:“不愧是您,这下一举两得。” 西莉亚对他的好话向来左耳进右耳出,转而正色问道:“我上次请您查的事,有消息吗?” 芝诺有些奥妙地看了西莉亚片刻,不再一副神在在的轻松模样,严肃道:“亚门人的军队中最近的确有一些让人在意的传言,虽然多有出入,但他们中间的确突然冒出了一个……自称受到摩洛神眷顾的使者。” ☆、第48章 喜忧参半 西莉亚并不惊讶:“这位神使究竟是位怎样的人?” 芝诺苦笑道:“您就别为难我了,您也不是不知道,要往亚门人那里安插线人有多困难……”他静默须臾,忽地收起圆滑的笑,正色问道:“您不担心?布林死士之所以突然实力大涨,说不准和这位神秘人物有关系呢。” 西莉亚神秘莫测地勾勾唇,并不答话。 年轻的长老便不再追问,识趣地转开话题:“那么我就向理查和菲利普转达您的意思,让他们不要急着答应亚门人。” 西莉亚一颔首:“拜托您了,马歇尔长老那边最近也要多盯着些。” “那是自然,”芝诺装模作样地呼了口气,“不过马歇尔长老可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那阴沉的模样真是骇人,我每次都要犹豫好久才有勇气去见他……” 面对芝诺半真半假的抱怨,西莉亚有些哭笑不得。她摆摆手:“您这是在让我可怜您吗?” “不,我更希望您偶尔能心疼一下我。”芝诺面色不改地说出略微逾矩的话语,似笑非笑地像在等西莉亚的反应。 圣女眯了眯眼,声调微冷:“您这话被旁人听去了可不大妙。” “不过是一句玩笑,请您不要放在心上。”芝诺躬身道歉,眸中却流转着攻于算计的光芒;他顿挫了一下,才慢悠悠地继续道,“而且即便传出什么,也对您有利无害。毕竟我与您之间什么都没有,这么做却能遮掩掉些真正危险的事……” 西莉亚心头一跳,却表现得镇定自若:“危险的事?” 芝诺便轻轻叹了口气,刻意压低的语调有些古怪:“圣女大人,爱情这东西是藏不住的。” 两人间的张力瞬间紧绷,空气仿佛都被冻住了。 西莉亚面无表情,灰色的眼眸紧紧盯着芝诺,冷然的模样宛如霜雪凿出的一尊雕像,整个人都散发着森然寒气。 芝诺神情莫辨地迎上这圣女阴冷的目光,深棕的眸中光摇影动,他顿了片刻才轻声道:“只要能利用的东西都会去利用,不择手段,结果至上。我在您心中,就是这样一个投机的无耻之徒罢?” 西莉亚怔了怔,方才瞬间武装起来的戒备之色微微消解。 不等她开口缓和气氛,芝诺突然便嗤笑出声:“对,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请您小心,我能够察觉到的事,别人未必无法发现。” 语毕,芝诺便飘然而去。他一如既往走路生风,轻盈而昂贵的绸缎袍子在身后微微扬起来,而他的背脊却挺得很直。 门被带上,力道却比往常要重。芝诺显然被冒犯了,但其中是什么缘故?西莉亚自觉不悦的明明是她才对,为何芝诺唯独在今日反应那么大?对方向来难以捉摸,西莉亚想不明白便索性不去想,转而走到了窗边。 今日天阴,玻璃上便只倒映出她一个模糊的影子。她不由自主摸了摸脸,她表现得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玛丽,这几天我有什么异常吗?” 这个疑问令西莉亚始终难以释怀。她向来不喜欢在心里存事,便在当晚玛丽替她换睡衣时问了一句。 面对圣女莫名其妙的问题,玛丽狐疑地睨了她一眼,手中的活计不停,同时答道:“异常?如果十字军连败、而您的心情却只有更好也算的话……您的确挺异常的。”她看着西莉亚变化的脸色嘿嘿一笑,“不过我习惯了。” 见西莉亚并未习惯性地揶揄回来,玛丽便觉得不对劲。她绕到圣女身前,替她将衣领整好,抬眼轻声问:“圣女大人?这些日子您在东院办正事,要见的大人物很多,我不好一直跟着您,是不是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西莉亚眸光闪了闪,她深索地盯着玛丽,突然开口问:“你跟了我多久了,玛丽?” “一年多……”玛丽下意识回答,随即深深皱眉,“您到底怎么了?” 女仆抿抿唇,脸突然涨红,似乎有些愤怒,幸而她好歹记得要控制声量:“您听到了什么传闻?即便我最初对您心有不轨,但那之后我绝对没有背叛过您!” 西莉亚怔忡片刻苦笑:“我不是那个意思。玛丽……你不知道,刺杀那日后我又和他见面了。” 玛丽呆愣地沉默了须臾,她很快从圣女的表情和这几日的表现中揣测出了什么,倒抽了一口冷气:“您疯了?卢……他怎么也那么不谨慎?没有人发现吧?” “他是为公事而来,只是这一次不会让人起疑,”西莉亚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才道出更多内情,“但芝诺大人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玛丽不由哀叹:“您怎么就让芝诺大人……”她不安地左右看了看,几不可闻地说道:“第一次见面我就不相信他,总觉得他怪怪的……” 西莉亚只能涩然一笑:“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已经不能轻易和他闹崩,但愿他肯和我谈条件……” “您真是!”玛丽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却没能找到何时的词,只能长长叹了口气,头疼地皱起了鼻子,“您之后不会再那样做了吧?” “我没法承诺做不到的事,”西莉亚见玛丽又要发作,安抚地按住女仆的肩膀,“我知道这很疯狂,但有些事根本无法控制。” 玛丽和圣女干瞪了一会儿都没能分出胜负,只能自我安慰道:“幸好十字军那几位都去攻打阿肯了,一时半会儿也不顾上您。圣女大人,等他们回来了您可千万别再送把柄到他们手里!” 西莉亚睨着她笑了:“我还不至于傻到那种程度。” 玛丽显然很想反驳,最后默默将话咽了下去,叹息道:“明日长老会又要议事,应付那群老家伙可不轻松,您就先休息吧。” ※ 正如玛丽所言,翌日西莉亚和长老会议事并不轻松。 大多数人对于与亚门大军和谈之事意见统一,认为在亚门人现出足够诚意前不能随意松口,但这并不意味着神殿在这事上的立场就简单确立下来。诸如具体措辞、神殿方面要求的细枝末节数不胜数,等送往十字军的书信正式草拟下来,时钟指针也悄然走到了午后时分。 西莉亚虽然有些疲倦,却还是先到东院审阅一番未审读的公文。 兴许因为昨日那番话,今日玛丽可谓是寸步不离。 西莉亚对此感到有些好笑,便任由女仆伫在书桌边,自顾自拆开了最上端的信函。第一封来自跟随十字军出征的神官,据信中所言,十字军仍在阿肯苦战,敌我双方各有伤亡,局势暂时还不明朗。亚门人似乎沉不住气,再次派来了使者提出和谈。理查认为这是对方力竭的征兆,主张将对方借此一网打尽。但更多人则没狮心王这般乐观,这位神官还忧虑地发现,甚至有士兵已然有了消极应战、只等和谈的情绪。 与前线的汇报相比,后续的文书便有些枯燥。西莉亚看了一会儿便觉得眼睛发涩,干脆起身道:“我到花园里去走走。” 西莉亚向来喜欢独自散步,而她去的次数一多,橄榄山花园便俨然成了圣女的领地,除了外围巡逻的守卫外,极少有人敢于出入。玛丽熟悉西莉亚的习惯,便只陪伴到花园门外。 阴云密布数日后,天空终于放晴露出蔚蓝的底色,澄澈而高远。 西莉亚抬头任由暖暖的阳光洒在脸上,深深吸了口气。迦南十二月的空气有些冷,全身的疲敝仿佛也被鼻腔内的凉意驱散,她松弛了肩背坐在花园木质回廊的外侧,闭上眼,逐渐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 身上蓦地一暖。西莉亚睁开眼,发觉身上多了一件斗篷。 她没有立即回头,而是用力抓紧了厚厚的衣料,仿佛在借此确认自己并非做梦。理智告诫她不应去看来人,但…… “西莉亚大人。”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到底没忍住,飞快回头。 金发青年站在回廊内侧,脸容上的光影半阴半阳。他的眼睛很明亮,唇边带着温文而轻松的笑意,整个人全无一丝紧张感。 不知怎么,只是看着卢克,西莉亚便平静下来。她轻轻问:“您怎么来了?” ☆、第49章 浮云蔽日 ※ 三日后的锡安再次阴雨绵绵。雨点不停敲打着橄榄山修道院的窗,急促如擂鼓。 “菲利普已经决定回西陆。”芝诺面不改色地抛下重磅消息,转头凝视窗外的光景,静静等待西莉亚发话。 “法兰西发生了什么变故?”西莉亚努力回忆上次与菲利普见面的光景,却没能从中找出什么端倪。 芝诺微微一笑:“也许他只是没耐心继续在这里和理查耗下去了。” 一年顺风顺水过后,十字军与亚门人再次陷入对持的僵局;与其等待局势恶化再次失利,在此时回国兴许还能博得些荣光。这的确是个符合菲利普一贯保守作风的想法。毕竟法兰西王不远万里前来迦南,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镀一层金,改善与罗马神殿的关系。而他的确协助收复了沦陷的圣城并扩大了锡安王国的版图,目的已经达成,没有理由再徒然耗费时间。 “理查那里有什么反应?” 按照狮心王往日的作风,自然会立即表态,承诺自己定然会血战到底。 第36节 芝诺语调一如既往慢吞吞,说出的话便显得倍加嘲讽:“理查那里啊……还没有消息。” 这沉默格外意味深长。西莉亚不由嗤笑道:“理查对情势也那么悲观?” “这也难怪,毕竟此番攻打阿肯,军中连连发生险情,”芝诺来回踱了几步,忽地回头露出那圆滑而暧昧莫测的笑,“据我所知,雷蒙德侯爵就曾经被亚门人包抄,险些丧命。若不是有人及时带骑士前去援护,也许我们就能就此省了烦恼王位候选人的麻烦。圣女大人,您猜那位救人的英雄是谁?” 西莉亚和他对视一眼,不可置信地喃喃:“难道是居伊?” “和您猜谜真是一点乐趣都没有。”芝诺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颔首肯定了西莉亚的猜测,“看来我们此前小瞧了居伊的骑士风度。总而言之,现在这两位恩怨重重的大人物已经回到了北城,锡安王位之争迟早要被摆上台面。” 西莉亚呼了口气:“那么您也来猜个谜吧,您觉得我更中意哪一位?” 芝诺笑笑的神情一瞬变得古怪,但他随即毫无异状地轻声细语:“恕我妄加揣测,您……应当会支持雷蒙德侯爵。” “哦?为什么?”西莉亚不置可否。 芝诺便叹了口气,将卷发捋到颊侧,徐徐分析起来:“菲利普一走,若无人牵制理查,英格兰一派势力便会坐大。而等十字军内部的纷争彻底平息下来,他们就会掉转头来打压神殿。况且,恐怕即便是英格兰的那些贵族大人们,也宁可雷蒙德继位……理查是那样不容人的性格,睚眦必报,而前来东征的贵族们却一直不愿俯首听命。若如愿让居伊上位,忤逆理查的贵族只怕要遭殃。” 西莉亚的眼神闪了闪:“仅仅因为想要自保,便惹得十字军内部内讧不止……您这么一说,倒显得我不顾大局。” “只要这些大人物间的争斗不影响到与异教徒战斗,便让他们去争又如何?”芝诺眯了眯眼,难得表露出尖锐之色。 圣女似笑非笑:“即便是我,这时候也必须说,您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帝国人。” 帝国内部的政治斗争远比西陆诸王间的龌龊诡秘复杂。帝国人狡诈不可信的印象便是由此而来。 芝诺微微一僵,他像是被冒犯了,凉凉地道:“我不觉得这么想有什么错,我也从不曾为自己是帝国人而感到耻辱。” “但这是内耗,总有一日会令十字军付出代价。到那时,得便宜的便不是狮心王,而是摩洛教徒!”西莉亚久违地措辞强硬起来,即便是芝诺也不由微微白了脸色。 年轻的长老沉默半晌,才低沉地道:“所以……您会支持居伊?哪怕这会让频频向您示好的菲利普和圣殿骑士团不满?” 西莉亚绷紧了唇线,几乎是在强辩:“居伊和理查要获得我的支持,当然必须做出让步。” “圣女大人,恕我直言,这个计划有害无益!”芝诺罕见地丧失了耐心,急促地争辩道,“如果真的要在菲利普离开前将王位之事敲定,十字军已经商定让所有骑士品阶以上的贵族投票决定,而据我所知,支持雷蒙德的是绝大多数。到那时,您……” “十字军内部已经决定投票?支持雷蒙德的是绝大多数?芝诺大人,您刚才可没有告诉我这些消息。”西莉亚倏地起身,危险地眯起眼,“近来……您隐瞒我的事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芝诺神色骤变,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他旋即悠悠闲闲地一笑,又是一脸笃定和讥诮:“原来您并不真的想支持居伊……您不过是在套我的话。” 停顿片刻,他眸光晦暗地盯着西莉亚道:“您从来就不曾相信我。” 西莉亚平静地应道:“我与您不过是相互利用,没有理由要全心信任彼此。” 芝诺吸了口气,埋怨似地轻声道:“您这话很伤人,”他神情莫测地撩了她一眼,幽幽地下了定论,“您认为,我会利用您与那一位的事要挟您,所以就先发制人。” 【迦南百科全书-神殿】 名词。神殿是西陆信奉的一神宗教,主神无名,信众称其为“主”。最初起源于旧帝国末期。早期信众自称福音使者,宣扬爱与平等的天国,受到了信奉多神的帝国人的镇压。 在帝国覆灭后,西陆缺乏有力的政治实体,政治、社会、文化和经济都陷入混乱。而神殿内部神官们完备的等级制度为西陆提供了维持秩序的必须条件,神殿内部保留了非常多古典时代的文史哲著作,也成为了相对混乱时代的学术中枢,最有学识、有能力参与政治的人大都来自神殿内部。因而神殿一跃成为西陆维护秩序的主要机构,并与渐渐兴起的王国制度互相融合影响,成为了西陆无法割裂的一部分。 西陆神殿神官级别大致如下:教宗,枢机主教,红衣主教,主教。早期并没有教宗、枢机主教和红衣主教之分,所有教区的主教都是平等的领袖,神殿内的决定也一般以会议方式共同决定。但罗马主教(教宗前身)从经典中找出证据,力图证明罗马主教高出其余主教,是真正掌管天国钥匙的继承人。经过数百年,罗马主教的地位终于被确认下来,改称教宗,是神殿世界最高领袖。其下统领的罗马枢机主教组成长老会,理论上有权力否定教宗的决定,但两者关系的平衡更多取决于每一任教宗本人的力量强弱。 重新征服迦南后,在圣地建立起的神殿分支自然与普通教区有所不同。锡安主教的地位与枢机主教相当,高出普通红衣主教。圣者原本是在第一次东征时出现的先知,由于第一代圣人丹尼尔的强大权势,迦南神殿内部的结构便与西陆有所不同,是圣者与主教并存,加上长老会三者共同掌权的形式。 关于神官是否要保持自身纯洁:在博纳菲斯教宗于1034年颁布特别针对这一点的教典前,神殿并无明文规定。但不成文的规定仍然存在--神官必须放弃世俗婚姻保持自身纯洁。即便如此,底层神官与女性有关系仍然非常普遍,以至于早期的主教会议上,主教往往有共同草拟文件向管辖的神官重申不得与女性有亲密关系。1034年的教典彻底确认了神官不得婚姻的规定。 主教以下的神官有严格的等级划分。除了神官体系外,修士和贤者则是另一套平行的等级制度。修士是屏绝外界、在修道院等清修地苦修的特殊神官,受到的限制比普通神官更多。贤者则是教宗在特殊情况下,在修士仍然在世时加封的称号。 【迦南百科全书-迦南】 地名。广义上指帝国国土以东,包括红海沿岸、以圣城锡安为中心的整个区域。狭义上则专指经典中提及的锡安及附近的山地区域。迦南得名是源于公元前在这一区域活动、并建立起伟大王国的迦南人。 迦南王朝覆灭后,迦南地区情况复杂,政权更迭频繁,先后被拉丁人、帝国人、埃及摩洛教徒和亚门人所控制。直到1099年,第一次东征的十字军才再次收复了圣地。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迦南都是拉丁锡安王国、亚门摩洛政权和少数帝国控制公国并存的局面。 ☆、第50章 爱与面包 芝诺此言一出,室内的气氛顿时陷入僵滞。 西莉亚默不作声地坐回高背椅,指尖在木质把手上花了几个圈,才客客气气地道:“看在我与您好歹有些交情,我就不多绕圈子了,请您尽管开出价码。” 长老眸中现出并不尖锐的嘲讽,他一手负在身后,微微抬了下巴道:“看来您的确是有备而来。” 圣女对此只勾勾唇,不置可否。 “我可以对此事保密,不对任何人泄露分毫,但……”芝诺柔和地笑笑,“请您就此与他断绝来往,一切到此为止。” 这条件实在太宽松了,甚至称得上仁慈。西莉亚愕然地坐直了身子,慎重地追问:“这就是您的条件?” 芝诺眸中的讥诮之意愈浓,他微微笑着颔首:“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西莉亚必须承认,芝诺的这一招令她方才草拟好的应对计划全盘落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会开出这样条件来。在旁人眼里,这条件简直优厚到不可思议,当然是非答应不可,但…… 她垂眸,口齿清晰地给出答复:“感谢您的容让与好意,但恕我无法接受。” 这一次轮到芝诺满脸愕然。他显然也没有料到西莉亚会一口回绝,讷讷默了片刻才冷声质问:“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与芝诺相比,西莉亚镇定得可怕。 “您想过后果吗?” 西莉亚忽地叹了口气,她柔和地发问:“芝诺大人,您爱过什么人吗?”看见芝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她不由噗嗤一笑:“我知道这个问题很矫情无聊,但坦白说……我根本没有想过后果。我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我和他没有未来。” 芝诺眸色深沉,他哑然许久,才轻轻发出一声笑:“没有未来,却还是义无反顾,您这是……” 西莉亚唇边的笑弧渐渐多了自嘲的意味,她平静地接口:“自取灭亡。” 圣女毫不在乎的态度再次激怒了芝诺。他蓦地抬高了音调:“既然如此,您为何还要执迷不悟?您不该是这样的人……为了所谓的爱情,您就甘心任由您亲手一点点夺来的东西毁灭殆尽?” “原来我在您眼里是那样的人……您高估我了。”西莉亚长长出了口气,仿佛为终于能够做出决定而感到畅快,轻快地道,“我的确喜欢权力,也喜欢强大的力量,但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喜欢,它们只是为了让我能活下去、活得好的工具。” 她加深了唇边的笑意:“但到了某个程度,权力和力量能带来的快乐也就到此为止了,它们无法让我活得更好更快乐。” 芝诺紧紧盯着西莉亚,像是根本无法理会她的意思。 “我是个贪心且狂妄自负的人。即便知道不可能,我还是不愿意放弃任何一样东西。”西莉亚的双眸明亮得灼人,眼底的光芒就好像银白的刃面上映出的火光,高傲且不安分地乱舞,她释然而笑,启唇一字一顿地道,“权势,爱情,我不会用其中一样去交换另一样。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会儿也好,我两者都想拥有。至于那之后的事,我不在乎。” “您真是疯了……您甚至可能会为此而死!”芝诺脸色很难看,却仍然没有放弃说服西莉亚,“您想要步上托马斯的后尘?” 托马斯临走前的诅咒在耳边再次想起。 “啊,那位可悲可敬的托马斯大人……”西莉亚似乎也有些歇斯底里,不仅不感到羞愤,反而低低地笑起来,“我不会和他走上一样的道路。他牺牲了爱情换取权位,到最后……” 她笑笑地睨了芝诺一眼:“即便您现在饶过我,之后又有多少人会想要将他当做把柄来对付我?到那时,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况且即便到了最差的地步,我也不过是失去了身份与地位,那力量足以保护我。我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芝诺对圣女的强辩无计可施。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是无言以对。 “如果您不准备开出别的条件,您大可以放弃我与长老会合作。他们当然很愿意利用这点,将我扳倒扶植一个新圣女。”西莉亚想象了一下这场景,居然觉得有趣,情不自禁嗤笑起来;但下一刻她便冷了声调,“但您有的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揣测,也请您加把劲努力寻找真正的证据。如果您做不到的话……您很清楚我会怎么对您。” 芝诺绷紧了清俊的五官,蓦地转身,摔门而去。 他到底还是没给出明确的答复,不打算就此与西莉亚就此闹崩。 这好像还是芝诺第一次在西莉亚面前发那么大的脾气。 西莉亚呼了口气,揉揉眉心。她原本没想将话说得那么死,但越说她便愈发坚定,甚至捋清了自己此前不敢去想的心绪。在刚才直面内心前,西莉亚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在乎托马斯先前的那番话。 --“除非您永远不再爱什么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您会和我一样。您也会以爱为名,亲手杀死挚爱。” 这是最恶毒却也最无懈可击的诅咒,在她为初尝的甜蜜欣喜不已的每一刻,悄无声息地现形,令再浓的喜悦都显得凄凉。 但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绝不会做出和托马斯一样的选择!至于芝诺会怎么想,她真的不那么在乎了…… 偶尔任性、作威作福的感觉着实不错。连日来彷徨不定的阴郁瞬间散去,西莉亚干脆将窗户推开。今日清晨便起了浓浓的雾,到了正午才稍稍消散,但从橄榄山巅眺望下去,四处还是云气缭绕。数不尽的尖塔林立于蒙蒙白雾之中,瑰丽宏伟的神殿仿佛生根于云端,高高飘浮在人世之上,真宛如天国。 在目之所及的最远处,锡安另一侧的山脊若隐若现,那便是圣殿山。 西莉亚不由想,从那一侧的山峦顶看到的又会是怎样的一副景致呢? 圣殿山背阴,冬日的雾严严实实裹住了整座山丘。即便站在最高处,四周的瞭望塔也完全从视野中失去了踪迹。 “菲利普和理查终于达成共识,决定就在这两日让所有贵族投票选出下一任锡安国王。这个方案神殿那里也已然认可。”大团长杰拉德威严地扫视了一圈站在面前的团中精英,利落地下达起命令,“亨利,菲利普离开的消息暂时不能让亚门人知道,我不在乎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让亚门人误以为军中状况良好。罗兰,等军团长巡视回来,请你转告他,最近一定要好好磨练那群小兔崽子,开春了肯定又是一场硬仗……” 等他给圣地检察长、神父长贴身骑士也分配完任务,杰拉德又随口道:“我这里还有份给神殿的信……” 众人的目光便不由转向了侍立团长身后的卢克里修斯爵士。 从塞浦路斯回归圣地本部后,卢克里修斯便被提拔为大团长随身骑士。对于他一步登天,团中初时并非没有疑虑。但卢克里修斯早前在收复圣城、乃至在塞浦路斯时的战绩不久便传了开来,即便心有不甘,众人在看了两次团中的比武后,也只得渐渐接受了大团长对这个年轻人的提拔。甚至有人已经猜测他会不会是杰拉德中意的继任者。 送信顺带与神殿、十字军其余各方搞好关系这种事,此前也常常交给这位随身骑士去办。 卢克还没开口应答,杰拉德就已经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让埃里克去送信,卢克爵士,你随我来。” 众人也没多想,只以为大团长要面授机宜,见状便纷纷告退了。 开开合合的门中冲进一阵凛冽的风,将简朴石室中的两个火盆吹得明明灭灭。 杰拉德挑眉看了一眼卢克:“走,到围墙上去看看。” “是。”金发骑士谦卑地垂首。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议事用的石厅,踏着漫到足边的云脚往圣殿山城墙上走去。 大团长似乎真的只是想巡视一番守卫状况,绕围墙走了小半圈都只顾着和沿途遇见的骑士和守卫们交谈。杰拉德固然作风严厉,但剑术高超,对于团中的骑士也向来关爱有加,因此人望极高,即便是最普通的杂役见到他都兴奋得双眼发亮。 卢克静默地跟在他身后,神情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似乎对大团长的权势并不艳羡。 两人走到了围墙北段,这里的高墙修得笔直,其下山崖陡峭,敌人几乎不可能从下方来袭。正因此,此处安排的守卫也最稀少。 北侧的山风猛烈,刮得巨大的火盆火星乱溅,骑士的长披风也猎猎作响。而除了围墙还露出轮廓,下方的山崖已然完全淹没在了云海中。两人就好像行走在云端,随时会见到传说中的天国之门。 杰拉德忽地驻足,蔚蓝的双眸敏锐如鹰眼,语气却稀松平常:“最近我经常让你四处送信走动。” 卢克垂眸应道:“是。” “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卢克沉默片刻,克制地答道:“我不敢妄测。” 杰拉德不由嗤笑一声。爆裂的火星从他身侧飞过,坠入不见底的深渊。他的目光随之飘向雾气深处:“你不会不明白,我有意提名你担任圣城检察长。” ☆、第51章 宝剑藏锋 一阵凛冽的风呼啸而过,锐利到足以从人眼眶里逼出酸涩的泪。 第37节 卢克里修斯眯了眯眼,平静地迎上大团长严厉的目光,淡淡道:“您已经有了结论,何必再来向我求证?” 杰拉德难掩愠怒之色,厉声喝问:“我现在是作为大团长在和你说话,我命令你如实回答!” “是,”金发青年的唇边居然现出一抹淡笑,他坦然应答,“正如您所猜测的,我爱那一位大人。” 卢克显然极少表现得这般坦诚,他从来没有像现今这般,自信而平静地陈述过自己所思所想。即便是杰拉德都不由怔忡一瞬,才吸了口气冷声道:“你是真不要命了?” “不要命?”卢克维持着笑意,看向雾气缭绕的深谷。雾气蒙蒙地投下阴影,他深翠的眸便显得晦暗幽邃,偏生他的语声低且柔和:“您不知道,我曾经有多少次想从这里跳下去。” 大团长凭借多年的人情历练,足以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话语真伪;而卢克显然不在撒谎。 杰拉德又是一怔。他一瞬觉得眼前的青年无比陌生,他不知道、也不曾想过侄子谦卑自闭的表面下,竟然隐匿着这样黑暗而叛逆的暗涌。大团长不得不承认,他也许从来没有看透过卢克。而他此前是那般的自以为是,以为他对卢克足够关心、尽了应该尽的一切责任…… “但自杀是不被教典允许的。我很怯懦,我还没有令骑士团、令您、令……家族蒙羞的勇气。”卢克专注地看向雾气深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令杰拉德愈发怒火难耐。 大团长冰冷冷地哼道:“我是否该为你的懦弱感到庆幸?” “我也很庆幸,我那时缺乏将想法付诸实践的勇气。”卢克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弯弯唇;他的笑意随即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感到恐惧的平静,他以温和的口气继续自白:“但那时死亡的确比什么都要有诱惑力。既然无法自己亲手了结,我就只能寄希望于上主。” 杰拉德一震,他眯着眼死死盯着卢克,从牙缝中挤出一个揣测来:“所以你才坚持留在底层、作为普通骑士冲在第一线?你一直希望能战死?” “对,”卢克呼了口气,热气化成的水雾与周遭的云气融为一体,令他的面容都像是转瞬即逝的幻影,随时会消弭无踪;他的语声很轻,几乎要被风声盖过去,“初到圣地的那两年里,完成任务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我只是在向死而战。” 停顿须臾,他又低低笑了:“但我越是这么想,死神便越是不愿来将我带走。” 卢克里修斯的剑何止没有灵魂,他战斗的目的根本就是只为折剑自毁。 大团长不由得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青年的肩膀,颤声问:“为什么?” “那和现在您问我的事关联不大,”卢克没有挣开杰拉德,他的语气突然柔和起来,“但是这些事都已经过去,现在活下去已经不那么痛苦了。” 杰拉德嘴唇翕动了一下,他沙哑地喃喃:“而这都是因为……” “我曾经以为随时死去都不会有遗憾,但如今我却舍不得轻易赴死。三年前的我根本不会相信,我有能力爱上一个人、并值得被爱。而我也不可能知晓,这会带来多么大的改变……”卢克终于为鲜见的剖白而不好意思起来,微微偏过头去,语声却仍旧坚定沉稳,“当然,我也有为保护她而死的觉悟。但至少,那样的死亡不再毫无意义。” 大团长闭了闭眼,旋而神情复杂地凝视卢克,良久才缓缓叹了口气,竟然无话可说。张力已然绷到最紧,对话也像是走到了尽头。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给您添了很多麻烦,实在抱歉,”卢克抿了抿唇,颇为生涩地唤道,“舅舅。” 这一个称谓令两人的间的气氛霎时缓和下来。 “道歉有什么用?”杰拉德冷哼一声,五官神情却逐渐柔和,反而显得有些凄凉,他的语气亦不再干脆利落,“我没有子嗣,我……一直将你当儿子对待。我以为我已经把最好的给你,但你小子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两鬓雪白如霜的大团长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论我以为自己做得有多好,我其实让你失望了。” 卢克摇摇头:“不,问题在我身上。” “卢克……”杰拉德重重拍了两下侄子的肩膀,“你要的东西,我不可能给你。身为大团长,我甚至不应该允许你……再在迦南待下去了。” 金发青年眸光一暗,他垂头应道:“我知道。” “问题不在于你爱上了什么人,”杰拉德已然平静下来,他负手踱开两步,才回头看向卢克,“我也年轻过,我知道激情是什么滋味。团中偷偷找温柔乡寻欢作乐的狗崽子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即便对方是什么大家族的女儿其实也无所谓,但你……” 他摇头叹息道:“你偏偏选中了最不合适的人。即便你有勇气违背誓约离开骑士团,你与那一位也不可能有结果。” 卢克勾了勾唇角:“我知道。” 青年游刃有余的态度令杰拉德再次恼火起来。他冷笑一声,手指在腰间佩剑上滑过。 “你未免太过自信了,你就没有想过我会按照军法处置你?我有太多方法让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杰拉德威压摄人,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冰里滚过一遭,直凉到人心底,“如果你阻碍了大业,即便是亲族,我也不会手软。” 面对大团长的威胁,卢克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如果您只是想惩罚我,我愿意接受一切责难。但您也知道,惩罚越多,我只会愈发坚定。”他意味深长地静默片刻,出口话语中的分量不比大团长要轻,“但如果您还想要伤害她……” 杰拉德不由眯起眼,声音嘶哑地质问:“你这是将身为骑士的荣誉和忠诚、将骑士团置于何处?” 这个问题才出口,大团长便懊悔地变了脸色:眼前这年轻人曾经疯狂绝望到死都不怕,这些东西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卢克温和而镇定的微笑肯定了这个想法。 青年一如既往地恭顺平和,那模样却分外刺眼。杰拉德深呼吸了几下,抬手遮住了眉目,像是失去了发怒的力气,只自嘲地笑了两声。 “呵,你想让我怎么办?如果我将你调遣回西陆,你肯定还会找机会回来。而如果我责罚你、禁止你再回迦南,你说不定会以死相逼。而你也知道……为了你母亲,我不能让你死。” 卢克不忍地拧了拧眉,但他没有退让:“对,我不会再离开迦南,我不会背弃对那位大人的承诺。” 他缓和了语气,露出惨然的微笑:“但我也不会背叛您、不会背叛骑士团。如果真的到了难以两全的地步……我不会麻烦您动手的。” 杰拉德愣了片刻才完全理会了对方话中的意思。他不由晃了晃,不可置信地瞪着卢克:“你……” 又一簇爆裂的火星纷纷扬扬飘过,细碎的火光映照在金发青年的侧颜上,他好似立在一场耀目而灼热的末日之雨中,对于降临的任何结果都平静以对。他肩头雪白的披风在风中飞舞,宛如舒展的羽翼,终会驱散迷雾直上云霄。可这单薄的翅膀能带他飞出多远? 人终有一死,妄图飞翔的更是必将坠落。 看上去越冷静的人,疯狂的那一面便越可怖。卢克里修斯的骇人之处,在于他能够毫不犹豫地自毁。大团长不由攥紧了拳头,呼吸有些急促。 “我也不想走到那个地步,”卢克从杰拉德眼中看到了惊惧,不由涩然地笑了笑,哑声道,“我也不想死。” 如果他死了,他相信西莉亚总有一天会走出来;但他怎么舍得让她难过,又怎么甘心……就这样从她的人生里退场? 杰拉德脸色迭变,内心的挣扎不自觉表露在外。他最后低声咒骂了什么,抬手就狠狠敲了卢克一记:“臭小子!” 卢克下意识捂住了额角,抿紧了唇看向大团长,终于有了些受教训的小辈的模样。 ☆、第52章 食髓知味 西莉亚的印象中,卢克还没有这般主动地吻过她。 明明只是个蜻蜓点水的吻,唇与唇一触即离,其中传达的情绪却浓烈到令呼吸发紧、催心跳加快。西莉亚猛然不安起来,一手抚住卢克的脸颊,盯着对方祖母绿般的眼睛急促问:“卢克?” 卢克眉眼一瞬间柔软下来,他轻轻侧转了头在她掌心啄了啄,轻描淡写地道歉:“是我唐突您了,抱歉。” 西莉亚不由皱紧了眉头:“不,您那里是否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卢克微微一笑,指腹缓缓将她的眉心抚平,温存地低声道,“大团长也猜到了,”见西莉亚面色骤变,卢克连忙说出后半句:“但现在已经无碍,他不会阻拦我了。” 西莉亚一喜后便是不可置信,讷讷地追问:“真的?您是怎么做到的?” 金发青年不由笑起来,笑意直漫进眼底:“请容我暂时保密。” 顿了顿,他忽然抱紧了她的肩背,脸庞在她颈侧逗留了片刻,才靡哑地呓语:“但是刚才……我其实并不知道能否说服大团长。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无怪乎他方才一见面便是那样的反应。 西莉亚将下巴与对方的额角蹭了蹭,闭上眼柔声道:“虽然难以启齿……但之前每一次与您见面,我其实都很害怕,害怕那会是最后一次。芝诺大人,长老会,大团长,理查,菲利普,还有太多太多可能的敌人,他们都可以毫不费力地让我再也见不到您。” 她说着眼睫颤了颤,徐徐启眸,与卢克四目相交,声音愈发低了:“但我从不敢告诉您,我有多恐惧……” 卢克的嗓音微微沙哑,吐出的字句蹭得人心头一阵痒一阵悸动:“为什么?” 西莉亚眼眸含嗔,斜斜睨着他道:“即便是我……也会害怕您嫌我胡思乱想、进而讨厌我。” 卢克怔怔凝视她,直到她感到不自在起来,才突然含笑开口:“不,我竟然感到很高兴。”他绕过长桌走到西莉亚面前,微微俯了身与她眼对眼。他的吐息轻飘飘落在她唇畔,是只要再凑近一分便能亲吻上的距离。 “我有时候恨不得您的世界里只有我,这样我就能独占您的一切……”流金般的发丝晃了晃,幽微的明暗变化令卢克的眼睛显得愈加迷人,透出股往日不曾有的危险的诱惑感,他轻轻叹息,“您看,其实我不仅不高尚,还是个可怕、贪婪的人。” 西莉亚不由噗嗤一笑,搭上卢克的肩膀,将他向自己稍稍一扯。 “这点我与您并无不同……”她的语声突然便低了下去,室中陷入意味深长的沉默。 西莉亚抬了抬眉毛,没有追问。 完成了交代现状的任务,圣殿骑士拘谨地笑了笑,向后退到火堆的另一侧。他没有追究她此前突然爆发的力量,令她不由生出感激般的情绪:只是一天之内,她肩头突然就多了四条人命的重量。她虽然不后悔,但却不可避免地感到压抑。 杀死那三人的全程,西莉亚都像是灵魂出窍,她模模糊糊感觉得到体内的波动,却尚未掌握控制的诀窍,只能任由力量驾驭着她一路疾走到失控的边缘。更深入地探索体内的力量,还是等到了乌奇萨再考虑更为妥当。 旷野的星空璀璨到令人窒息。西莉亚抬头,目光漫无目的地从一颗星跳跃到另一颗星,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出城的时候……城内的情况如何?” “法兰西军队仍然控制了北城,亚门人的军队依旧在猛攻。”卢克里修斯突兀地静默半晌,才蓦然继续道,“神殿已经完全沦陷了。” 西莉亚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担忧她的情绪。她十分顺应气氛地低下头,手臂交叠搭在膝盖上方,而后将脸埋进臂弯内侧。她安静地维持了一瞬这样的姿态,蓦地从手臂上方露出灰色的眼睛。虽然只有一瞬,但她清楚地捕捉到了骑士眼中的忧虑和懊悔。 她狡黠而揶揄地弯了弯眼角:“这也不是神殿第一次被毁,没什么好难过的。” 卢克里修斯愕然地凝视西莉亚,惊讶甚至使他忘记了方才的局促不安。 西莉亚不自禁懊悔起自己的坦白。作为一个半途牵扯进来的冒牌圣女,她对圣城的感情实在有限。但锡安这个名字落在普通信徒耳中,便会自然而然唤起崇敬、悲哀、自豪糅杂的复杂情绪,保护朝圣者和神殿的圣殿骑士对锡安的眷恋只会更多--她那样轻率地表态对卢克里修斯也许是一种冒犯。 念及此,她不由放缓了语气弥补道:“况且神殿被毁,也许能结束主教肆意妄为的状况。” 圣地光复之初,圣人、圣女掌有锡安神殿大权,是圣城名符其实的宗教领袖。初代圣人丹尼尔更是亲自走上前线,夺下了乌奇萨的前身凯撒利亚城。 但四十年前,随着拉丁人建立的锡安王国陷入内乱,神殿也沦为党争的工具。大权被当时的摄政女王梅丽珊卓控制,圣人圣女失去了所有实权,从此仅仅作为象征存在。而真正做出神殿决策的主教,则会因为自身的政治立场有所偏颇,将自身利益放在第一位。主教们与其说是神职人员、更像是披着法袍的政客。 卢克里修斯显然对神殿内部的混乱并不陌生,他垂眸思考了片刻,并没有直白地表态,而是轻声说:“我在内城寻找您时,雅克大主教已经去向不明。” 西莉亚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如果雅克并未消失,他是否会选择优先救助掌握实权的大主教?这是她不该、也不会说出口的疑问。仿佛为了掩饰这一刻的不自在,西莉亚再次将目光调向星河。 【迦南百科全书-神殿】 神殿,名词。神殿是西陆信奉的一神宗教,主神无名,信众称其为“主”。最初起源于旧帝国末期。早期信众自称福音使者,宣扬爱与平等的天国,受到了信奉多神的帝国人的镇压。 在帝国覆灭后,西陆缺乏有力的政治实体,政治、社会、文化和经济都陷入混乱。而神殿内部神官们完备的等级制度为西陆提供了维持秩序的必须条件,神殿内部保留了非常多古典时代的文史哲著作,也成为了相对混乱时代的学术中枢,最有学识、有能力参与政治的人大都来自神殿内部。因而神殿一跃成为西陆维护秩序的主要机构,并与渐渐兴起的王国制度互相融合影响,成为了西陆无法割裂的一部分。 西陆神殿神官级别大致如下:教宗,枢机主教,红衣主教,主教。早期并没有教宗、枢机主教和红衣主教之分,所有教区的主教都是平等的领袖,神殿内的决定也一般以会议方式共同决定。但罗马主教(教宗前身)从经典中找出证据,力图证明罗马主教高出其余主教,是真正掌管天国钥匙的继承人。经过数百年,罗马主教的地位终于被确认下来,改称教宗,是神殿世界最高领袖。其下统领的罗马枢机主教组成长老会,理论上有权力否定教宗的决定,但两者关系的平衡更多取决于每一任教宗本人的力量强弱。 重新征服迦南后,在圣地建立起的神殿分支自然与普通教区有所不同。锡安主教的地位与枢机主教相当,高出普通红衣主教。圣者原本是在第一次东征时出现的先知,由于第一代圣人丹尼尔的强大权势,迦南神殿内部的结构便与西陆有所不同,是圣者与主教并存,加上长老会三者共同掌权的形式。 关于神官是否要保持自身纯洁:在博纳菲斯教宗于1034年颁布特别针对这一点的教典前,神殿并无明文规定。但不成文的规定仍然存在--神官必须放弃世俗婚姻保持自身纯洁。即便如此,底层神官与女性有关系仍然非常普遍,以至于早期的主教会议上,主教往往有共同草拟文件向管辖的神官重申不得与女性有亲密关系。1034年的教典彻底确认了神官不得婚姻的规定。 主教以下的神官有严格的等级划分。除了神官体系外,修士和贤者则是另一套平行的等级制度。修士是屏绝外界、在修道院等清修地苦修的特殊神官,受到的限制比普通神官更多。贤者则是教宗在特殊情况下,在修士仍然在世时加封的称号。 【迦南百科全书-迦南】 迦南,地名。广义上指帝国国土以东,包括红海沿岸、以圣城锡安为中心的整个区域。狭义上则专指经典中提及的锡安及附近的山地区域。迦南得名是源于公元前在这一区域活动、并建立起伟大王国的迦南人。 迦南王朝覆灭后,迦南地区情况复杂,政权更迭频繁,先后被拉丁人、帝国人、埃及摩洛教徒和亚门人所控制。直到1099年,第一次东征的十字军才再次收复了圣地。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迦南都是拉丁锡安王国、亚门摩洛政权和少数帝国控制公国并存的局面。 ☆、第53章 长夜之始 第38节 西莉亚一抬眉毛,淡淡道:“我自当奉陪。” 芝诺摸了摸鼻子,一脸自嘲:“圣女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话出乎西莉亚意料之外。她感觉自己再次陷进了熟悉的无力感之中--即便已经与对方相识、携手合作很久,她仍然看不透芝诺。与之相反,芝诺却常常将她看得太透,总能够揣测出她的意图,先一步替她达成目的。 此前两人合作愉快,这自然是好事。但如今芝诺手里掌握着太过危险的秘密,这样可怕的洞察力足以令西莉亚的任何希望落空。因此,她不可能就此与他相安无事,也不会相信他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她。 芝诺看着西莉亚的神情一瞬有些复杂,他拢了拢披风,仿佛还觉得冷,平平淡淡地宣布:“其实此番我是来向您道别的。” “您……”西莉亚实在是太过惊讶了,她不解地审视芝诺,半晌还是只能憋出一句:“您要离开?” “我没有理由再在这里逗留下去了。”芝诺露出那圆滑而柔和的微笑,深棕色的眼却和天气一样冷,“我无法再和您合作下去,十字军将会和亚门人和谈,锡安已经不能再为我带来裨益,迦南的天气又是这样……” 他配合话语夸张地哆嗦了一下,气定神闲地继续道:“正巧皇帝陛下在都城需要一个新主教,我便觉得,我也是时候回家了。” 西莉亚单手支颐看了芝诺半晌,唇边也现出抹苦笑:“芝诺大人,您再次让我惊讶了。” 对方摸了摸自己的眉毛,从指缝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并不想与您为敌。”他顿了顿,话语猛地变得尖锐起来;“况且您本来就已经在自寻绝路。” 圣女并未被冒犯,反而叹息般地道:“您不需要再提醒我,我有多疯狂了……” 芝诺的眼神便凝了凝。但与往常不同,他没有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打圆场,只是不发一语地看着她。 “芝诺大人,我不知道死亡后的世界究竟会是天国还是地狱,又或者两者皆非。但我很清楚,人只能活一次。”西莉亚视线微垂,她静默片刻后突然展颜而笑,“既然仅此一次,我宁可疯狂且尽兴地活。” 西莉亚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对芝诺说这些。不过两年,她在另外世界的人生已经渐渐变得稀薄,留存下来的只有某些顽固不化的坚持。 依照神殿的教条判断,她方才的发言甚至可以被判为异端。但西莉亚不知怎么就觉得,这话对芝诺说出来是安全的,对方甚至有可能感同身受。他们虽然有所不同,却毕竟是同一类人。 比起虚无缥缈的身后事,他们都更愿意抓住现世手中摸得着的东西。 芝诺有些动摇,他牵起唇角,颇为冷淡地应道:“如果我是您,我会更珍惜自己。” 语毕,他便裹紧了披风往门边走去,直到行到门前才驻足回首,面上的神色平静:“我会在开春后离开。在那之前,橄榄山的事我还是会处理,请您放心。” 而锡安神殿在新年要处理的头一件事,便是介入十字军与萨汀大军的谈判。 经过反复协商,两方的会面地定在了拉丁与亚门势力交界处的希隆城。 这座小小的古城在帝国控制迦南的时代,便建起过一座华美的海莲娜教堂,据说其中还存放过救世主的圣物。然而随着帝国版图急剧收缩,皇帝在迦南的领地也销声匿迹,希隆便被卷入了不间断的纷争之中。 在锡安王国全盛时期,希隆属于拉丁人,此后又再三易主。 十字军与亚门人默认休战前,狮心军团刚刚重新征服了希隆,但他们获得的已然是一座空城。居民不是被屠戮殆尽,便是早已搬迁到远离战火的后方。 就在这样一座价值已然不高的小城之中,两方将决定圣地此后的命运。 一月十二日,纷纷扬扬的细雪里,两组轻装上阵的车队穿过焦黑的希隆城门。为表诚意,入城的只有双方的代表和少量卫兵。而希隆残缺的城墙之外,十字军与亚门大军占据了东西两侧的平原,各自严阵以待,若城中有变随时便可与敌方交锋。 “您真的不该来的……”玛丽将被风卷起的车帘按严实,头也不回地埋怨起来。 西莉亚只是一笑置之。自从发现了新任圣城检察长是哪位后,玛丽对圣女就颇为苛责,唯恐她再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其实卢克里修斯上任以来,西莉亚与他没有任何私下的接触,但玛丽仍然不愿放松紧惕,巴不得西莉亚整日在东院与北塔之间过两点一线生活,好好等到和谈结束。 此番和谈,圣女未必要亲身出席,但西莉亚本就厌倦了橄榄山之上一成不变的生活,加之她有心探一探亚门军中那神秘神使的下落,便与理查等人同行而来。西莉亚原本想让芝诺留守圣城,后者却一口拒绝,声称他尚未卸任,随行是职责,西莉亚也只能由他去了。 至于十字军一行人的安全,自然是由圣殿骑士团和圣约翰骑士团共同负责。 车队终于慢悠悠地停下,西莉亚等仆从撩起门帘,才搭着玛丽的手下了马车。密仄的雪花扑面打来,视野中顿时蒙蒙地一片模糊。西莉亚眨眨眼,定睛打量四周:正前方是一座古旧的驿站,蒙着残冰和水汽的窗户中透出融融的火光。 除了这保存完好的三层石屋,老城四处都是残垣断壁,迎着风雪往北方看去,似乎隐约可以看到海莲娜教堂优美穹顶的轮廓。双方使节会面的场所便在那里。而旧教堂的另一侧,则是亚门人在希隆的本营。 希隆毕竟在十字军控制之中,萨汀出于谨慎没有贸然前来,而是命令他最宠爱的儿子梅里代表他出席。拉丁人将这态度理解为示弱,而雷蒙德麾下又有不少精于外交之道的大小贵族,此番十字军上下可谓信心满满。 不论在何处,每场和谈的主角都非双方的大人物。真正殚尽竭虑为己方争取利益并与对方达成一致的,往往是那些未必会留下名字的使节们。而双方的大人物们其实只需在最初的仪式上露个脸,之后只要坐镇本营传达意见便可。 玛丽往掌心呼了口气,在原地蹦了几下:“您快进驿站吧,万一着凉就麻烦了。” “圣女大人,亚门人的使者已经到了。” 西莉亚一进门,一个面容英俊的中年人便迎上来,雍容而有风度地接过西莉亚身上的披风,含笑继续道:“今晚要劳烦您共赴晚宴了。” 这便是锡安新国王雷蒙德,无论是外表还是仪态,都无愧于他所享的盛名。 “主佑我等,”西莉亚矜持地颔首微笑,“也请您小心。” 也许是击败宿敌的喜悦尚未散去,雷蒙德对此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将圣女的告诫放在心上。 西莉亚不由觉得雷蒙德游刃有余的态度十分滑稽。说实话,她一点都不相信亚门人。锡安城破当日的情形历历在目,布林死士阴魂不散,她对于今晚的夜宴绝不敢掉以轻心。 让她稍感安心的是,狮心王似乎也这么想:“圣女大人,今晚我会带着最好的骑士与您随行。” 理查对法兰西王的厌恶明显影响了他对新锡安国王的观感。他虽然公开认可过苏尔侯爵的刻苦善战,却对国王陛下近乎天真的乐观嗤之以鼻,并一如既往地不屑隐藏自己的情绪。语毕哼了一声便自顾自上楼。 雷蒙德有涵养地皱皱眉,转而和西莉亚又没营养地寒暄了片刻,两人各自离开稍作休整。 夜幕降临,希隆海莲娜教堂畔的老市政厅中灯火通明。 拉丁人姑且算是主人,当先入内落座。长方形大厅斑驳的吊顶之上,高悬的烛火轻轻摇曳,暖黄的光焰落在杯盏表面便微微变形,宛如闪闪发亮的流动油彩。 西莉亚坐在上首第二位,两指拈着酒杯转了转,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她身后站着玛丽,左手边坐着雷蒙德,右手边则是芝诺。较为尴尬的是,芝诺身边坐着卢克里修斯。 她强自克制住往右手边一个劲看的冲动,默默无言地垂首凝视杯中的液体。酒杯在她手里转了又转,她却一口都没动。 芝诺若有所思地看了圣女一眼,唇边现出莫测的微笑。他面前的银酒杯也是分毫未动。 整齐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原本交头接耳的拉丁贵族们一瞬间噤声。市政厅大门訇然中开,亚门人终于到了。 ☆、第54章 月之天使 黑发青年的视线似乎朝西莉亚的方向定了定。但西莉亚心念电转之间,他已经步伐稳健地朝起身相迎的雷蒙德走去,唇边自信的笑容微微加深:“很高兴见到您,锡安之王。” 梅里并没有臣服地称雷蒙德为陛下,而是将自己摆在了同等的地位。 雷蒙德雍容的笑容微微一滞。他随即面色如常地应道:“梅里阁下,愿您的父亲安好。” “父亲远在大马士革,受天气所阻实在无法亲临,还请您谅解。”梅里的话语比方才要客气许多,雷蒙德便愈加缓和了脸色,转而微微笑着为梅里引见在座其余众人。 “这位便是圣女大人。” 梅里顺势将目光调向西莉亚。他毫不惊讶,黑曜石般的眼睛闪了闪,意有所指地悠悠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圣女大人,愿您别来无恙。” 他那腔调和城破之日西莉亚当众出丑时的“关怀”如出一辙。 西莉亚不动声色,只矜持地微微笑道:“看来您的伤并无大碍,我就放心了。” 她指的当然是卢克里修斯将梅里直接击飞出去的事。印象里黑发青年那时满口的鲜血,伤得显然不轻。 梅里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与西莉亚互不相让地对视一瞬,才转头向雷蒙德解释道:“我在圣城时偶尔见过圣女大人。” 锡安陷落前,摩洛教徒被明令禁止靠近圣城。梅里自然在暗示十字军的败绩和神殿的沦落;虽然众人未必清楚圣女出逃的细节,但圣城沦陷本来就是在座双方最为敏感的话题,梅里当先拿此事做起了文章,不少拉丁贵族都瞬时冷了脸色。 雷蒙德眼见着气氛剑拔弩张,不由微微皱眉,有些责怪地看了圣女一眼,自顾自含笑缓和气氛道:“既然如此,两位等会儿不妨好好叙旧。梅里阁下,这位便是英格兰王……” 趁着雷蒙德和梅里继续互相引见,西莉亚转过头默不作声地和卢克交换了一个眼神。 “圣女大人?”芝诺并不清楚内情,便低声询问。 西莉亚也不隐瞒:“若不是卢克爵士,我现在说不定还在这位梅里阁下手中。” 芝诺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才轻声嘲道:“只希望对方不要和您一样记仇,不然这和约只怕等春天到来都谈不拢。” 西莉亚已然习惯了芝诺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便一笑置之。卢克站在两人身侧听了全程,最后只隐忍地压了压眼睑。 说话间双方再次分别落座,侍者呈上美酒和佳肴,雷蒙德正式宣布开宴。 “我必须承认,您对酒的品味实在是超群。”梅里搁下杯子,半是恭维地向雷蒙德发问,“您是从哪里弄来这般美酒的?” 雷蒙德哈哈一笑,随口答道:“这是从法兰西带来的佳酿,您若是喜欢改日我赠您几桶。” “那我就不客气了。”梅里笑容不改,冷不防说道,“要知道,我已经记不得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了。” 雷蒙德和理查面面相觑,后者抬抬眉毛:“据我所知,摩洛神并不禁止饮酒。” “的确如此,但……”黑发青年语含机锋,夸张地叹了口气,“大马士革人害怕主神余怒未消,降下灾祸,已然戒绝饮酒多时。” 长桌上有片刻的寂静,梅里话中有话,谁都不敢贸然接口。 西莉亚此前一直任由雷蒙德和理查营造其乐融融的氛围,这时才蓦然开口:“幸而您现在还安然无恙,想来已然逃过天罚之苦,不如再多饮一杯。”她说着笑盈盈地举起酒杯,向梅里遥遥一敬。 “只要有一日我们被隔绝在圣城外、无法燃起圣火,主神便有可能责罚我等的无能。也因此……我更不敢贪杯。”梅里显然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侃侃而谈起来,“众位,今日我冒着严寒前来并非为了掀起又一场腥风血雨。来自西陆的众位信奉无名的神,而我等则祖祖辈辈蒙主神摩洛眷顾,才得以绵延血脉至今。我与在座众位一样,不过是会生老病死的凡人,又有什么资格谈论神明的真伪呢?认定自己的神明才是唯一的神、并以此为借口战斗杀戮,难道不是我等凡人的傲慢吗?而傲慢,不论在救世主口中、还是摩洛神使眼中,都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他说着起身,朗声道:“锡安固然是各位口中的圣城,于我们而言,锡安的神圣程度并不亚于众位。而我们所想要的不过是登上锡安山燃起圣火,向主神祭祀。开放圣城门户,这便是我此番前来唯一重要的请求,还望诸位好好考虑。” 梅里是个富有感染力的演说者。他天生便有吸引人注意力的天赋,加之一口通行语流利动听,抑扬顿挫的毫无生疏感。他铿锵有力的话语回荡在大厅中,连原本在斟酒的仆役都不由停了动作倾听。 黑发青年见状露齿而笑,毫无畏惧且轻松地为自己的演说收尾:“如果我的人民能达成夙愿,我也能放心地多喝上几杯了。” 语毕,梅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仆役见状还要斟酒,他却坚决地挥挥手,倒像是在宣誓达成目的前再不饮酒。 十字军派来的众位贵人们神情各异,雷蒙德和理查面色古怪地对视一眼,都觉得十分棘手。梅里的说法不无道理,如果要反驳他,必然要再次重复摩洛神是异端邪神的论调,而这对和谈而言无疑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锡安国王轻飘飘地打起了圆场:“让迦南恢复和平正是我等来到希隆的原因。” 梅里却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个话题,转而异常诚恳地向西莉亚征求意见:“圣女大人,您意下如何?” 两方君主握手言和是一回事,要让代表神殿的圣女承认摩洛教徒的存在却是另一回事了。梅里此举几乎称得上胡搅蛮缠自乱阵脚,将方才营造出的说服力亲手破坏。这到底是他年轻气盛,还是另有用意? 而圣女该怎么回应这刁难? 大厅中的视线顿时全集中在了西莉亚身上。 雷蒙德不自禁担忧地向圣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把话说得太死。 西莉亚却像没看见国王陛下的动作般,径自义正言辞道:“正如您所言,即便是我,也不过是偶尔蒙受上主恩泽的凡人。因此,我又怎么敢擅自对事关神明的大事妄加议论?” 这一招推诿地颇为漂亮,即便是理查都不由露出微笑。 梅里唇边的笑容凝固了一瞬,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身后却有人低低制止了他。 西莉亚不由定睛看过去,只隐约看见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似乎是跟随梅里前来的侍女。不知怎么,西莉亚竟然觉得有些不舒服。那感觉就好像是心脏被一根细线蓦地拴了起来,不安又痛苦。西莉亚觉得愈发奇怪,还要再打量那女人的模样,但对方察觉了圣女观察的视线,便悄无声息地垂头隐匿在了梅里身后。 而黑发青年沉默片刻后,放弃继续和圣女强辩,转而换了一副面孔,若无其事地笑道:“也是,傲慢真是最难根除的罪恶,一不小心便会落入其中,是我失言,还请您恕罪。” 对方软和了态度赔罪,西莉亚也不计较,便笑笑地颔首。 危机消除,席上的气氛再次轻松起来,仆人们适时端上了成盘的蜜渍干果、浇了蜂蜜的乳酪和甜糕。不论对于拉丁人、帝国人还是亚门人而言,甜食不论如何都是奢侈的享受,一时间竟然宾主尽欢。 西莉亚在口腹之欲上一向克制,况且她一直难以接受这个世界甜到咽喉翻江倒海的口味,便只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块奶酪。 眼看着今日的宴会可以就此画上休止符,雷蒙德不由稍稍放松,回身向随身的骑士之一吩咐:“去马厩看看车马的情况。” 第39节 也就在这骑士退下的瞬间,大厅中的烛火突然齐齐颤动。 西莉亚心头一跳,下意识便化出了光球。 而几乎是她指尖现出白光的同一刹那,一阵疾风凭空出现,大厅大部顿时陷入黑暗。 惊呼、咒骂、拔剑声四起,西莉亚却将周遭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她亲眼看到黑衣的鬼魅身影在半空现形,那身影轻盈到不可思议,宛如一片羽毛般穿入国王护卫尚未填补的空隙。 ☆、第55章 血月之夜 漆黑的市政厅大厅中陷入混战。 刀尖铿锵相击,黑暗中一切理性都失去意义。 谁都不知道自己挥剑砍向的是敌人还是同伴,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越来越浓的血腥气不会骗人,再不挥剑,倒下的就会是自己! --砰! 门外的卫兵终于举着火把破门而入。 一阵冷风随着惨白的月光吹进大厅,众人不觉一哆嗦,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过片刻的功夫,大厅内已然一片狼藉。 开门的卫兵直直看向长桌尽头,不由长大了嘴,微微呆滞的眼中写满了惊惶。 “上帝啊……”不知是谁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沙哑的声音因为恐惧都变了调。 不久前还高坐在上首的锡安国王的头直垂到胸口,满身鲜血。 没有人敢去动他。 哐当一声,一身血红的理查扔下了手中战斧大踏步走过去,左手搭上雷蒙德的肩,试探性地晃了一下:“雷……” 国王陛下尊贵的头颅竟然便咕噜噜地从脖颈上滚下来,落在他身前的桌面上。更为可怖的是,雷蒙德还睁着那双富有魅力的绿眼睛,直愣愣盯着前方;不仅如此,他的唇角被恶意地划开向上,拉出一个血淋淋的微笑。 在尖叫和抽气声中,理查面无表情地审视四周,蓦地怒喝道:“那些该死的异教徒呢!” 众人这才发觉:除了一些在混战中倒地的亚门贵族外,梅里和其余来客已然消失不见。刚才大门紧闭、四周一片漆黑,他们是何时、怎么离开的? “该死的蠢货,只会傻站着!圣女呢?!”理查狠狠拨开双腿发软的卫兵,踩着破碎的杯盏,朝着方才西莉亚所在的方位疾步行去。众人如梦初醒,轰地齐齐围拢上去。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圣殿骑士染血的白披风。 金发青年原本半跪在地上,俯身盯着着什么,听到脚步声警觉地抬起头,英俊的脸庞如石膏像般苍白。 理查还没开口,卢克里修斯便冷然道;“退下。” 圣殿骑士深翠的眼冷极,他的脸庞分明年轻,露出的表情却在这一刻显得极为可怕。即便英武如狮心王,见状都不由微微一怔。 卢克里修斯趁着众人呆愣的间隙行动起来。他从地上将一个人打横抱起来,默不作声地便往门外冲去。 为他的气势所震,众人不自觉分开一条道让他通过。即便只有一瞥,从衣装和发色来看,圣城检察长怀中的人除了圣女以外再无可能是旁人。 染血的披风消失在夜色里,随即响起的是急促的马蹄声,人群这才猛地炸开锅。 理查向侍从匆匆吩咐了几句,蹲下身察看情况。躺在血泊里的是跟在圣女审判的那个帝国神官,理查甚至不用去探气息便确知他已经死了。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理查将神官的遗体稍稍翻转,不由抿紧了唇。 致命伤在后颈下方,这位置并不是刺客下手的第一选择。 由此可见……这神官是为了保护圣女而死。 又一阵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雪花闯进敞开的大门。理查缓缓抬头,门中露出的一小方天空红得吓人,稀薄的云飘过一轮不祥的满月,很快融进血红的夜空。 片刻的寂静后,杀声穿透迦南夜的寂静。 马蹄声凌乱,月下一人一骑朝着希隆城外疯狂奔驰。 卢克里修斯再次垂头确认怀中人的状况,唇线绷得愈加紧。子夜的风刮在面上生疼,几乎要将他逼出眼泪来。可他却不敢闭眼,只要一阖目,刚才的景象便会在眼前重演。 在刺客出现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已经晚了。 卢克与西莉亚之间隔了芝诺,即便他想以身相护也绝无可能。下一瞬,炫目的光球从他的身边擦过去,将来袭的刺客吞噬。那时他有片刻的安心,觉得西莉亚肯定还活着。 可在卢克前去查看西莉亚状况前,那熟悉的白色光芒却骤然熄灭。 虽然只有片刻,黑暗的厅中宛如末日审判,只有哀嚎的人群和混乱的战斗声。 卢克被不知什么东西绊倒,撑地起身时餐具的碎片扎入掌心。但他痛感都失灵了,他只想继续赶过去。他踩过方才绊倒自己的障碍物,软绵绵的,脑海中某处平淡无波地想:原来是个死人。他离她不过几步的距离,却不断有惊慌失措的人挡在面前,他想拔剑,却害怕误伤到可能还在活动的她…… 混沌的黑暗时刻漫长而短暂。随着守卫出现的还有光线。 卢克几乎是扑到了长桌尽头,可桌子都被劈得七零八落,哪里还分得出刚才的座次?视线掠过模样诡异的雷蒙德,他眼都没有眨,只是四处木然地搜索着圣女纯白的衣袍和铂金色的发丝。 他先看到了神殿神官的衣袍,而后是袍角下露出的银色发丝。 不假思索地俯下身,卢克顿了顿。这是芝诺,为什么他会在这?他怔了一瞬才迟滞地将事态想明白。他托住神官的肩膀,轻轻向旁侧一推。手底下的躯体还是温的,芝诺因为被挪动发出一声气若游丝的闷哼。 卢克却顾不上神官,指尖探向方才被护在身下的西莉亚。 他的手指抖得厉害,脑海里也一片混乱,甚至有个声音在轻嘲幸而他此刻不用握剑。脑子里暴走的想法在微弱吐息落到指尖的瞬间陷入停滞。 她还活着!还活着! 黑发青年的视线似乎朝西莉亚的方向定了定。但西莉亚心念电转之间,他已经步伐稳健地朝起身相迎的雷蒙德走去,唇边自信的笑容微微加深:“很高兴见到您,锡安之王。” 梅里并没有臣服地称雷蒙德为陛下,而是将自己摆在了同等的地位。 雷蒙德雍容的笑容微微一滞。他随即面色如常地应道:“梅里阁下,愿您的父亲安好。” “父亲远在大马士革,受天气所阻实在无法亲临,还请您谅解。”梅里的话语比方才要客气许多,雷蒙德便愈加缓和了脸色,转而微微笑着为梅里引见在座其余众人。 “这位便是圣女大人。” 梅里顺势将目光调向西莉亚。他毫不惊讶,黑曜石般的眼睛闪了闪,意有所指地悠悠道:“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圣女大人,愿您别来无恙。” 他那腔调和城破之日西莉亚当众出丑时的“关怀”如出一辙。 西莉亚不动声色,只矜持地微微笑道:“看来您的伤并无大碍,我就放心了。” 她指的当然是卢克里修斯将梅里直接击飞出去的事。印象里黑发青年那时满口的鲜血,伤得显然不轻。 梅里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与西莉亚互不相让地对视一瞬,才转头向雷蒙德解释道:“我在圣城时偶尔见过圣女大人。” 锡安陷落前,摩洛教徒被明令禁止靠近圣城。梅里自然在暗示十字军的败绩和神殿的沦落;虽然众人未必清楚圣女出逃的细节,但圣城沦陷本来就是在座双方最为敏感的话题,梅里当先拿此事做起了文章,不少拉丁贵族都瞬时冷了脸色。 雷蒙德眼见着气氛剑拔弩张,不由微微皱眉,有些责怪地看了圣女一眼,自顾自含笑缓和气氛道:“既然如此,两位等会儿不妨好好叙旧。梅里阁下,这位便是英格兰王……” 趁着雷蒙德和梅里继续互相引见,西莉亚转过头默不作声地和卢克交换了一个眼神。 “圣女大人?”芝诺并不清楚内情,便低声询问。 西莉亚也不隐瞒:“若不是卢克爵士,我现在说不定还在这位梅里阁下手中。” 芝诺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才轻声嘲道:“只希望对方不要和您一样记仇,不然这和约只怕等春天到来都谈不拢。” 西莉亚已然习惯了芝诺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便一笑置之。卢克站在两人身侧听了全程,最后只隐忍地压了压眼睑。 说话间双方再次分别落座,侍者呈上美酒和佳肴,雷蒙德正式宣布开宴。 “我必须承认,您对酒的品味实在是超群。”梅里搁下杯子,半是恭维地向雷蒙德发问,“您是从哪里弄来这般美酒的?” 雷蒙德哈哈一笑,随口答道:“这是从法兰西带来的佳酿,您若是喜欢改日我赠您几桶。” “那我就不客气了。”梅里笑容不改,冷不防说道,“要知道,我已经记不得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了。” 雷蒙德和理查面面相觑,后者抬抬眉毛:“据我所知,摩洛神并不禁止饮酒。” “的确如此,但……”黑发青年语含机锋,夸张地叹了口气,“大马士革人害怕主神余怒未消,降下灾祸,已然戒绝饮酒多时。” 长桌上有片刻的寂静,梅里话中有话,谁都不敢贸然接口。 西莉亚此前一直任由雷蒙德和理查营造其乐融融的氛围,这时才蓦然开口:“幸而您现在还安然无恙,想来已然逃过天罚之苦,不如再多饮一杯。”她说着笑盈盈地举起酒杯,向梅里遥遥一敬。 “只要有一日我们被隔绝在圣城外、无法燃起圣火,主神便有可能责罚我等的无能。也因此……我更不敢贪杯。”梅里显然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侃侃而谈起来,“众位,今日我冒着严寒前来并非为了掀起又一场腥风血雨。来自西陆的众位信奉无名的神,而我等则祖祖辈辈蒙主神摩洛眷顾,才得以绵延血脉至今。我与在座众位一样,不过是会生老病死的凡人,又有什么资格谈论神明的真伪呢?认定自己的神明才是唯一的神、并以此为借口战斗杀戮,难道不是我等凡人的傲慢吗?而傲慢,不论在救世主口中、还是摩洛神使眼中,都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他说着起身,朗声道:“锡安固然是各位口中的圣城,于我们而言,锡安的神圣程度并不亚于众位。而我们所想要的不过是登上锡安山燃起圣火,向主神祭祀。开放圣城门户,这便是我此番前来唯一重要的请求,还望诸位好好考虑。” 梅里是个富有感染力的演说者。他天生便有吸引人注意力的天赋,加之一口通行语流利动听,抑扬顿挫的毫无生疏感。他铿锵有力的话语回荡在大厅中,连原本在斟酒的仆役都不由停了动作倾听。 ☆、第56章 神明投影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死了。 头很疼,她下意识伸手想去摸,却发觉自己没有身体,遑论手或是脑袋。都丧失了躯体,那么她就该是个死人了。 怎么死的她一时想不起来,但她居然很平静,并隐约知晓自己这般镇定挺不正常。 虽然只剩下了灵体,她的感官仍然敏锐。周遭是一片雾气般有实感的黑暗,她努力将想象出的四肢朝某个方位挪动,居然轻而易举地钻出了烟雾屏障,猝不及防地扎进了眼花缭乱的光景中。 充盈到要爆炸的信息在瞬息间涌入脑海,她又觉得那个不存在的头在疼了。 然后她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并发觉自己正飘在自小成长的大都会上空。虽然和记忆中有所偏差,并且整座城看上去扁扁的颇为滑稽,但这正是她的家乡。 毫无重量地从高空俯瞰超大型城市是个奇妙到极点的体验。 环境专家们每年都在抱怨雾霾严重,可眼前的天幕却如水晶般明澈。而最神奇的是,她只要看向哪里,偌大城市的某个角落便会变得清晰到异常。就好像……就好像她正在俯视某幅画,里面的每个细节都洞若观火。 不仅如此,这幅画还是流动的。就在她赞叹的光景,不知多少昼夜快速又缓慢地流逝,只要她稍稍集中注意力,时间似乎就慢了下来。 于是她就这么在高处旁观了自己的一生。 父亲是畅销书作者,母亲是跨国集团人力资源中层管理,她自小家境虽非大富大贵,却也不差。父亲常常出差演讲、采风,母亲则在年节忙得不见踪影,她其实是被奶奶带大的。老人是市社科院退休干部,独居、有洁癖,性格平和到淡漠,从不拘束着孙女,她的性格便被一阳台的花草和杂书养得随意洒脱。 从小学到高中,她都会交到很多朋友,但毕业各奔东西之后基本就再无联系。她也不在乎,和新的朋友们要玩继续玩、要学继续学。在那时候她学会了骑马。她虽然不是绝顶聪明,但考运却不错,顺顺利利一路考进市重点高中。 和这所以外语见长的高中的大多数学生一样,她选择就读国外大学。申请到的大学虽非首选的女神校,却也差强人意。她很早就决定读统计,因为据说这个专业就业前景良好,而她是个懒得纠结梦想与现实孰轻孰重的人。 说到底,她似乎也并没什么梦想。 她以为这样给自己、给父母省心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直到高中毕业后的暑假,奶奶出了车祸。 如玻璃般平滑的生活表面随之第一次露出了裂痕。 车祸并不算太严重,老人只需要在骨折的腿部动个手术。手术和医生保证得一样成功,之后伴随的感染和并发症却将病人和家属拖得一样心生疲倦。不断重复的感染、病危、缓和,她在假期回国时,每周都会到病房里枯坐一会儿。她罕见地感觉拘束而尴尬,面对仍然安静的奶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当然是担忧难过的,但最初的震惊在绵长的两年中被磨得褪色,渐渐只剩下麻木。 第40节 更不要说随着长者的病情起伏,此前表面和睦的家庭也现出了裂痕。父亲还有个哥哥,两家人关系一向不错,即便分隔两地兄弟还常常电话联络。但金钱真是最神奇的东西,轻而易举地便将和气的面纱撕得粉碎。 人还没死,老人名下的房产和价值不低的藏书便已然成了争抢的目标。 父亲口中瞧不起叔父迫不及待的样子,谈起老房子里的那几套线装书却不免长吁短叹。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在看一场闹哄哄的戏。而她明明应该在台上,却更像是个观众。 她便会自嘲地想,她怎么能那么事不关己?她到底怎么就被养成了这么淡漠又刻薄的模样,真是不讨人喜欢。 又有一天,她站在奶奶的病房一角,看着护工像呵斥孩子一般训斥曾经文雅淡薄的高级知识分子不要抓输液管,而后者则真的耍赖似地皱起眉来,蛮横地拒绝如护工要求那样保持不动,仪态全无。 作为小辈,她难堪得忍不住别开脸去。 生命原来这样沉。为了活下去,尊严是要分期付出的代价。但即便如此,奶奶还是这样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世界渐渐变得狭小黑暗,家里的灯火便显得愈发亮。墙面因建筑沉降开裂的油漆纹路渐渐多了,有些事她也渐渐不能继续视而不见。父亲有个同样身在文坛的红颜知己,这件事她初中时就知道了--她有发现他人秘密和心思的天赋。她怀疑母亲对此也心知肚明。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何自己和母亲、乃至父亲都会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一路生活下去。 母亲从不埋怨也许另有隐情。在她还小时,母亲偶尔会带她去办公的场所值班。那时她清楚记得,母亲接有些电话时的嗓音特别柔和。那时她只觉得奇怪,懂事后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原委,同时又刻薄地想:与对电话那头的神秘人温温婉婉的语调相比,和父亲对话时,母亲简直就像是在和同事寒暄。 不止一次她差点在父母摔门吵架时大笑出声:“为什么你们还要凑活着过下去?为了我?真的敬谢不敏。” 这话她到底没能说出口。但她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和室友那样,执着地相信成家是一件美妙幸福的事。她并非不相信爱情,她确知父母相爱过,不然性格、追求这样不同的人为何会走到一起?可人生于感情而言太漫长了。 也因此,她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婚姻就是无止尽的妥协和装聋作哑,到了最后与爱情没什么关系。 在大三前的那个暑假,她拖着行李箱再次回校,将越来越令人喘不过气的家抛在身后。走出海关的那刻,她觉得如释重负。这带着罪恶感的轻松感在抵达大洋另一端时抵达巅峰,而后随着走出到达大厅时接到的一个电话跌得粉碎: “你奶奶走了。” 父亲的声音里有货真价实的悲痛,但也有如释重负的平静。 说到底,老人在手术后第一次肺部感染时,和家人漫长的告别就已然开始。她默了片刻,声音有些变调,但总体称得上平静:“哦。” 父亲大概也被她的反应噎了噎,匆匆交代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也就在这一刻,她像是突然拿回了肉体,眼睁睁看着掌中的手机屏幕熄灭又亮起。 下一瞬,她再次高高飞起来,被兜头扔进了又一团迷雾。 她终于想起来,在她成为“西莉亚”前,她也是这样被投进了截然迥异的另一个世界。毫无征兆,毫无缘由。 睁开眼,她身处一个幽美的庭院。绿树成荫,碧波流淌,花鸟在树影间相映,美得不似人间。 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孔就在她面前,伸手就碰得到。除了幽幽泛紫的眼眸,对方似笑非笑的模样竟让她产生了在照镜子的错觉。 她冷静地想,原来不知不觉,自己已彻底接受了西莉亚的身份。她就是西莉亚。 “但是汝已经不需要作为西莉亚出现了。”银发紫眸的女子竟像是读出了她的心思,若无其事地微笑下了定论。 西莉亚在震惊之下忘了言语,两人面前的水池却凛凛波动起来,开出一个穿越时空的门洞,又如一面平镜,照出别处世界的场景。 水镜那端是一个她很熟悉的世界。 卢克里修斯和玛丽从中现身,他们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从水镜中传出“西莉亚”从容不迫的话语声: “吾即西莉亚,亦是尔等口中的上主。” 这一刻西莉亚好像与发话的人合二为一,拥有了无上的洞察力。但不过转瞬,她便再次抽离,遗留在脑海中的只有少数念头: 这个银发紫眸的女子的确是尊为上主的神明。 对方全知全在,同时在无数世界现身、拥有更高的力量和智慧。但神的真面貌远超出人类的理解范畴,上主现身的模样仍然是人类,仅仅是方便传达想要传达的信息罢了。 那么现在正在无声思考的“西莉亚”又是谁? 身畔的银发女子自然而然地接口道:“汝是吾在无数世界中的投影之一。原本这个世界名为西莉亚的投影意外死亡,吾选择汝替代她、替吾保管躯体,直到这个容器足以承担吾之力。现在汝完成了任务,吾要将汝回收。” 说着,创造西莉亚的神明便伸出手来。对方一脸理所当然,那态度就好像普通人在谈论踩死一只蝼蚁、扔掉一双手套、吃掉一枚果实,无需同情更无需思考。 上主白皙的指尖闪现终结的光芒,要夺走的不仅仅是西莉亚这个名字、这具躯体,还有足以产生意识的存在本身。 这便是真正的神明。他们对人类没有恶意、却也绝不抱善意,只有随意取用丢弃的漠然。而这样天真的冷漠,与被利用的人类无关。 --人类的意志于神而言根本不存在。 可是……就因为西莉亚是这位“上主”的投影,渺小到微不足道,就理应被对方随心所欲召唤而来、使用完毕后弃之如履?她的存在价值就仅此而已?她上一辈子的人生、在迦南的人生都不过是神明无聊的一场梦? 不!她是西莉亚,她的存在是真的,她的不甘、喜悦、爱恨都是真的。 即便面前的人是神明,是创造了她的母体,也没有权力将她的存在夺走。她还什么都没有弄明白,还没有活够,怎么能就这么消失?! 西莉亚后退数步,终于挤出了第一句有声的话:“别碰我,我不想消失。” 神明一脸无可理喻的愕然,歪了歪头,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西莉亚握紧了双拳,恐惧和愤怒轮番折磨着她的思绪。神明之怒该有多可怖?只要对方愿意,她就会彻底消失。 但再害怕,她都绝对不能妥协。 与她有着一模一样脸孔的神明被逗乐了,却没有立即答话或强行回收这个不怎么听话的投影。因为水镜外侧的情状也发生了改变。 另一个世界里,卢克里修斯缓缓单膝跪下,谦卑地垂下头,做出了臣服的姿态。他沉吟片刻,语声平稳无一丝动摇:“上主不因我等罪孽深重厌弃世人,仍然降临此地,我等受宠若惊。但……” 他猛然抬眸,眼中有决然狂舞的火焰。他执拗地盯着某个不存在的方位,一字一顿地哑声呼唤: “西莉亚大人,请您回来。我……更需要您。” ☆、第57章 饮鸩止渴 玛丽听卢克这般直言不讳地拒绝,吓得差点直接抱头蹲下。 如果这占据了圣女身体的神秘存在真的是神明,卢克无异于自杀。 银发紫眸的女子果然皱了皱眉,显而易见地不悦起来。但她还是很平静地询问理由,语调里甚至有孩童般的好奇:“为什么?” 卢克没有继续直视对方,反而谦卑地垂下了视线:“主无处不在,而西莉亚大人……绝无仅有。” 附身的神明却不明白骑士的意思,天真无邪地轻快道:“汝无需担心,她会成为吾的一部分,从此以后汝见到吾,便如见到她一样。” 骑士翠绿的眼眸中终于泄露出一丝慌乱,他语声急促:“她已经成为了您的一部分?” “尚未。”神明大人歪了歪头,“她说她不愿意……啊,原来尔等怀着相同的想法?”她好像恍然大悟,却又迷惑地微笑道:“吾尚不习惯人类的思考方式,不明白汝与她都在坚持什么。” 在神明看来,被自己回收有利无害。 卢克挤出一丝笑,温和地提议:“可否求您将身体暂时还给西莉亚大人、让我等梳理思绪向您解释清楚后,再请您定夺?” “汝在与吾谈条件?”神明的语声突然就冷了下来。室中门窗紧闭,却仿佛陡然吹进了一阵寒风。 玛丽在强大的威压中颤栗起来,却猛地想起此前圣女暴走时的情状--那时圣女身上有如出一辙、冷漠高傲到欠缺人类的气息。 女仆终于完全理解了事态:此前圣女的暴走其实都是真正的神明附体,圣女每一次力量的增长都是躯体渐渐接受神力的征兆。而现在,这位上主想要彻底夺走圣女的躯体,将西莉亚的存在吞噬。卢克里修斯比她更早明白过来,因此才不要命地与神明谈判。 卢克在骇人的压迫下挺直了脊背,神情镇定得异常,唇边甚至还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弧:“不,我不敢。我等凡人所思所想于您而言自然无足轻重,但您是否知晓,亚门刺客的匕首似乎能克制上主之力?” “吾知晓,那是摩洛神在与吾争斗。”神明威压稍收,语调仍然十分冷淡,“那正是吾要彻底接管这容器的缘由。” 金发骑士的眸中闪过异色,他随即愈加虔诚卑微地垂头,言辞恳切道:“容我妄测,这具躯体尚不足承受您所有的力量,但您被摩洛教徒的动向惊动,才立即降临人世,想要查明状况、严惩异教徒。” 对方抬了抬眉毛,紫色的眸中幽光凌厉:“汝想说什么?” “上主荣光与威严超乎想象,凡人躯体却脆弱不堪,您也许高估了身体的极限……” 神明翻转手掌看了看,爽快地承认道:“的确,这容器还太过羸弱了。但摩洛神也不过初初降世,所拥有的躯体不会比吾纯熟,与他对抗这般已然足以。” “希隆夜宴上,刺客凭空出现、而后带着亚门贵族共计七人转瞬离开,想来这都是摩洛神的手笔。上主……”卢克的话没说完,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捏住了咽喉,凭空提了起来。 “汝是说,吾如今办不到这点?汝亦不过是吾手中的器物,无礼之至!”神明终于完全被激怒了,吐出的每个字都震聋发聩。 卢克艰难地抽气,却没有就此住口,执拗地将话支离破碎地说完:“能承受您无上力量的躯体……非常稀少……胜利非一日之功……求您……多加思量……” 玛丽在这一瞬真的以为卢克会被这么掐死。 可神明却松开了钳制,若有所思地将五指松开又握紧。在她动作的同时,她的指尖隐约有裂痕般的纹路现形,纯白的光粒从中散逸而出。神力略微发作之下,这躯体就已经捉襟见肘,遑论直面死敌?神明不由表露出货真价实的惊讶和失望,仿佛觉得人类的躯体远不该那么脆弱。 她一时大为扫兴,长长叹了口气:“所以?汝有何想法?” 卢克跪倒在地,一手痛楚地捂住了咽喉,背脊也微微佝偻。他咳嗽了一会儿才出声,嗓音沙哑得刺耳:“信奉您的信众虽都是凡人,却都愿为您效力。西莉亚大人对这个世界也十分了解,懂得如何力所能及地使用躯体和您的力量。” 他顿了顿,露出毫无畏惧的微笑:“恕我直言,无需直接降世便能战胜摩洛神,那更加能证明您的强大。” 卢克这话几乎是在挑衅。 喜怒无常的神明大人却很吃这套,高傲地抬了抬下巴:“那是自然。”她突然沉默了片刻,好像在和其他地方的什么人对话。而那交谈的重要程度足以令神明暂时集中所有注意力。 卢克紧了紧唇线,握拳用力到手掌生疼却浑然不觉。 “吾知晓了。”神明自顾自点点头,“吾暂时容许她继续使用这容器,等到时机成熟再议。” 金发青年闭了闭眼,哑声道:“是。” “卢克里修斯,”对方突然唤他的名字,他稍抬眸,神明紫色的眼眸莫测地闪了闪,“没想到汝这样有趣。” 没等卢克反应过来,神明便干脆地闭上眼。 室中瞬间被强光填满。须臾的光明过后,窗边人的身体软绵绵地向下坐倒。 卢克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将她接在怀里。 银白的眼睫颤动数下,终于完全显露出其下的眸色。虹膜边缘有一圈醒目的紫色阴影,但这双眼是灰色的无疑。怀中人眼神蒙蒙地盯着他看了须臾,神情骤然发生变化。 她不假思索环住他的脖颈,紧紧地贴上来。 室中壁炉的柴火烧得很旺,两个人却仿佛还觉得冷,紧紧拥抱的时候身体都一个劲打颤。 玛丽反手捂住嘴,眼眶也不由微微红了,转而从门缝中悄悄溜了出去。 但西莉亚和卢克都无暇顾及这些了。世界一瞬间变得这样小,他们的眼里都只有、也只容得下彼此。 无限拉长的对视中唇与唇自然而然相触,辗转研磨,额角脸颊轻蹭相贴,炽热的吐息互相交融。 她的手指穿入他的发,时而揪紧时而松开;他的指掌托住她后脑,另一只手却在后背腰际来回摩挲。 这个吻狂热激烈,却又因为压在头顶的绝望而显得苦涩。 等他们稍分开时,都觉得几乎要窒息。 西莉亚双手捧住卢克的脸颊,垂眸颤声道:“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卢克痛楚地拧了拧眉,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分明想要安抚她,言辞却背离了本意:“刚才我意识到这点时,我……宁可立即死去。” 第41节 西莉亚严厉地嘘了口气让他不要说下去,自己却惨然笑道:“不,您会活得长久且康健。”她随即哽得说不出话来,僵着面孔嗫嚅了半晌才别开脸去,几不可闻地喃喃:“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明明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为何黑暗要再次铺天盖地地浇下来? 而且这一次拦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同为人类的敌人,不是身份之差,不是权力名誉,是根本无法丈量的强大存在,是神明本身。 他们到底该怎么逾越这根本无法丈量的幽壑? 卢克脸色同样苍白,却紧紧抱住她,在她耳畔轻声细语:“还有办法,肯定还有办法……现在您不是回来了吗?” 西莉亚却无法就此平静下来。她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了神明的强大,更发觉了自己的渺小。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不管她随意还是用心地过活,她的意愿她的人生都毫无意义! 她只是神明手里毫无反抗之力的工具,即便这一次侥幸夺回了身体,可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天知道那时她是否就会被永远地回收? 情感激荡之下,西莉亚罕见地歇斯底里起来。 一瞬间,她痛恨所有人,包括自己。她第一次觉得,如果从来没有爱上卢克该多好,那样她会轻松很多。 每个念头在脑海里都是尖叫着出现的,可同样愤怒悲恸的字句到了嘴边,突然就陷入静默。她觉得很冷,翕动着嘴唇,半晌才靡哑地低语:“卢克,离开我,忘了我吧。” ☆、第58章 天国地狱 青年的每个字都伴随吐息刻进了肌肤里。 心还是冰凉的,血液却不听话地自顾自沸腾起来。 西莉亚低垂了视线看卢克,眸光水汽蒙蒙,莫测而蛊惑。她倏地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微笑,唇边的弧度含着凄凉与些微的嘲讽。 她默不作声,传达的意思却很清晰:她并非不相信他的心意,但她的去留已不是他两人可以决定的事。 卢克知道的不过是事实的一半,他知道神明想要侵占她的身体、吞噬她的意识,却不知晓她原本就是从另一个遥远世界跋涉而来。 这个世界崭新的环境万分险恶,西莉亚来不及多想,只凭着本能在神殿中努力活下去。而后圣城陷落,护卫一个个为她而死,缇娜反叛却依旧死在了她面前。在一天之内她见够了死亡,也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只有在生死关头,她才发现上辈子那冷淡敷衍的生存方式有多天真可笑。她终于明白了奶奶即便难堪却也要活下去的缘由。 也因此,当卢克里修斯出现救下她、并无条件地向她效忠时,西莉亚其实是极受震动的。从水库的柱子后现身时她其实只怀抱一腔激愤--她不想再眼见着有一面之缘的人死在她面前。 那之后,上天似乎终于开始眷顾西莉亚,给予她力量,让她一步步登上权力高处。想要的东西她努力争取,不想要的东西她坚定拒绝。她终于成为了曾经憧憬却无法成为的那类人。她甚至拥有了上辈子无法想象的爱情。 可在西莉亚以为终于真的能安定下来时,整整两重的人生,不论她选择的是消极推诿还是积极面对,都在神明三两句间失去了意义。刚才一瞬间的孤勇让她有勇气与神明据理力争;如今暂时回到这句躯体,她却只感到疲惫。 西莉亚看上去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却又反常地疏懒淡薄。不论他要怎么做,世界要怎么改变,她好像都能接受,因为什么都已经无所谓。 辛苦经营的人生不过是替神明大人白白忙活一场。她之前认真地过活,现在却大约到了极限,再不想继续了。人世的阻碍再大,她可以相信只要努力就可能成功。可那样理所当然地漠视她的神明?她努力又有什么用? 严冬的霞光从窗户后照进来,是冷冷的紫红。西莉亚沐浴在这样艳丽而虚幻的夕照里,单手将银白的乱发往后捋,微微抬起下巴,从指缝间与卢克对视。她好像在无声地质问他,如果她成了现在这幅样子,他是否仍然需要、想要她? 消失只是一瞬间,漫长的告别却要煎熬数倍之久。她不怪他,但他无法真的理解她为何这般绝望而疲倦。 这股自暴自弃的慵懒别有一种勾人的风情。 西莉亚的眼神姿态都在不动声色地发出邀请,卢克里修斯却不安起来。他预感自己再不做些什么,她便会随着渐沉的夕阳一起沉进空阔的雪夜里,在神明夺取前自愿消失得干干净净。更令人恐惧的是,即便他真的付诸实践,她也未必真的会为此辛苦地留下来。 他真的会失去她。 这个念头太沉太痛,卢克不由得将顾虑尽数抛开,一伸手便将西莉亚箍进怀里。 他的唇毫无章法地落下来,吮吸辗转流连着向脖颈、向更隐秘的方位滑去。睡袍本就不能遮蔽什么。隔着薄薄的布料,躯体的热度、线条的起伏反而愈加诱人,只牵着他的指尖、他的唇舌探索更多未知的场所。 西莉亚保持了片刻的静默,半眯了眼任由卢克动作。 他听见她的心跳,渐次因为他而加快了步调,一声声地让他稍感安心。她的肌肤因热度微微发红,从滑到肩膀的领口露出来,只一眼便烧得人心头同样滚烫。他想,至少这一刻,至少他触碰到的、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真切的。再之后的事想了就会心痛欲死,这一刻就暂且将其忘却罢。 直到两个人不发一语地从窗边纠缠到了床沿,西莉亚才不再刻意回避卢克的注视,反而主动勾着他的脖子将帘幔扯下来。 她启唇,刻意冷淡的字句微微带喘,反而显得婉转:“您真的考虑清楚了?” 卢克原本在吻她的发梢,竟然真的因为这一句话停下来。 西莉亚并没有感到意外。 他们在做的事是犯罪,稍有些理智的人都会犹豫。她其实希望他能够就此罢手,他值得更好的人生,她不值得他搭上身家性命陪伴。 但卢克下一刻的发言便令她不可言说的期望落空: “如果爱您就是罪恶,炼狱中早就为我预留了一个位置。”他缱绻地弯了弯眼角,认真地与她对视,倏地露出意味不明的浅笑,“该考虑清楚的是您。” 西莉亚讶然地抬了抬眉毛。指节有茧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探进睡袍里,沿着腰线摩挲揉捏,她不由咬住了嘴唇。 “如果您容许我继续下去……之后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您离开我,绝对不会。”凌乱的金发下,卢克的眼眸幽深得像能够把人吸进去,他按着她的肩膀一分分凑近过来,直到与她鼻尖对鼻尖。 他的语气很淡,凉薄得不合时宜:“即便神明想要阻拦,就算您感到疲倦想要逃开,我都不会再放手。” 卢克很少将话说得这么绝,可见他是认真的。 西莉亚却再次陷入了沉默。她别过脸,半晌才哑声道:“这是两回事。此刻我是愿意,但之后的事……我何尝不想留下来。” 但即便她想,即便他锲而不舍,终有些事是不可能的。 这似乎是西莉亚第一次完完全全对某件事失去了信心。 卢克神情沉肃地看了她须臾,忽然就抽身放开了她。他背过身,将床帐向上撩起,任由最后一线霞光漏进来。他逆着冷光回眸,眼神晦暗而痛楚;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克制,可出口的话语却多少有了责难的意味: “即便是为了我,您也不愿意试一试?” 西莉亚的胸口像是被这句话重重捶了一记,可痛感却已然麻木了,只有钝钝的空洞感。她哽了一下,弱声嗫嚅道:“我……” 她用力皱了皱眉,挤出一个难看的苦笑:“您对我失望了吗?” “不,”他的声音很轻柔,却教人心头酸楚,“我对自己失望。您拯救了我,而我……却无法让您振作起来。” 西莉亚摇摇头,想要否认他的说法,对方却已然微微笑着说了下去:“如果我不足以让您有勇气与神明抗争,那么别人呢?” 她不由怔忡。别人?还有谁?还能有谁? “刚才我没来得及向您说明,芝诺大人死了。”卢克的语气很平静。 震惊之余,西莉亚莫名感到一阵恶寒。她想起失去意识前听到的那声闷哼,从颈间流下的、黏腻的血……心头已然有了揣测,她却不敢也不愿相信,只紧紧揪住了被褥,呻吟般地低低道:“不……” “他为了保护您而死。”卢克不为所动,平和到残忍地将真相点破,他微微垂头,发出一声自弃的低笑,“即便他本人未必愿意承认,但芝诺大人是爱您的。” 西莉亚抽了口气,僵硬地问道:“您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最后一线夕照消失在了蒙蒙的黑暗夜色里。 金发青年的面色却极为苍白,仿佛刚淌着冰凉的月色一路走到她面前,心头所有的热度都消退了,只剩下薄薄的凄凉。他平静地问:“如果是为了芝诺大人呢?您是否愿意留下来、试着活下去?” 凉薄疲惫的心头烧起一把愠怒的火,西莉亚的声音不觉变调:“我……当然感激他,我无以为报,但难道您觉得自己还比不上他?我……”她说不下去了,木然瞪了他片刻,眼里起了又雾气,颤声问道:“您何必这样逼我?” 卢克全身一震,他像是再按捺不住,再次将西莉亚揽进怀里。她挣扎起来,他犹豫了瞬息,却没像惯常那样克制有礼地退却,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他前所未有地惊慌失措,声音抖得比她还要厉害,言语急促而错乱:“原谅我,求您原谅我……但我实在不敢想象失去您,哪怕您为此恨我,只要您能留下来,哪怕向芝诺大人认输我也无所谓……” ☆、第59章 伊甸之果 西莉亚张了张口,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抬起脸吻了上去。 某座堤坝倏然溃塌,洪水般的情愫喷薄而出,淹没了理智,冲垮了戒备,之后的事之后再谈,只有现在触手可及,谁都再无可能抑制最真最纯粹的渴望。 整个世界都好像沉入了水底,身体一路陷落进沙海,心神却高高地飘上去,如浪涛般动荡颤抖。气息逼仄急促,胸腔躁动难耐,而能藉由呼吸的空气只存在于彼此的唇舌间。 如拉满上弦的弓、挥出的剑,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已不能停止回头。 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作的,但分分合合间两人已经挪回了帘帐内侧。 数番颠倒,最后西莉亚低头俯视他。她将披散到身前的乱发朝后一撩,直接去解对方最后的几颗衣扣。 青年的喉结清晰颤动了一下,但他没有阻拦她。 壁炉发出清脆的爆裂声,除此以外,室中反而比刚才要更安静。 窗外有雪花和雨点混在一处,窸窸窣窣地附上窗户,发出的声响细碎而温柔。 “不许看。”帐内传来的语声闷闷的,像是气急败坏。 回应她的又是一阵沉默。 她再次开口时,嗓音就比刚才颤得要厉害:“停一停……” 卢克就异常从善如流地住手,微笑着问:“您累了?”顿了片刻,他加深了笑容:“如果您累了……” 天旋地转,上下换位。 他贴着她的耳垂低低地道:“就由我来。” 西莉亚半真半假地想抗议,对方的吻已经擦着脖颈侧往下飘。 没了言语声,窗外的雨雪声便清晰起来,冬日的雨点夹着雪粒短促有力地敲打结起冰棱的窗,像是什么人在擂鼓,又如同忽远忽近的慌乱脚步声。 呼吸声骤然加重。 西莉亚抽了口气,按捺住没发出多余的声音,将下唇咬得很紧。 卢克拧了拧眉,克制地提议道:“如果那样会好受一些,您可以咬我……” 她不由被逗乐了,断续靡哑地回绝:“太……显眼了……而且我也狠不下……心……” 他深呼吸了数回,再次放慢了步调,直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才放任心里的魔鬼恣肆了片刻。 视野逐渐有些模糊,微微摇晃带了重影。西莉亚有一瞬以为自己是否身处梦中。即便这是迷梦,也是场极大胆极疯狂的梦。她真愿就此不用醒来。 “西莉亚大人,”卢克又唤她,像是害怕她就此沉进虚幻里溜走,他将努力维系的克制稍稍松弛,隐含痛楚的一字字落在她耳中,令知觉也变得分外有实感,“我在。” 她喘了口气,只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我就在这里,”他固执地重复语句和动作,仿佛想就此逼出他想要的答案,“在这里……” 西莉亚低低呜咽了一声,揪紧了他的发,别过脸去。 他相同的话语是安抚,亦是痛苦的呼唤,竭尽全力想让她确信此刻是真的,无法被夺走。他到底还是想让她就此答应留下来。 她的确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和陪伴。 体温是烫的,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湿漉漉的显得凉。 他为她吻去泪痕,温存地喁喁:“请您不要害怕,我在这,我一直都会在。” 哪怕转瞬即逝,这一刻她是真的相信他的。 ※ 第42节 到了深夜,迦南严冬的又一场雪终于渐渐止歇。 西莉亚将帘帐向上挑了挑,结出冰花的窗户映着壁炉微黯的火光,晶莹剔透的犹如铺了一层水晶。她像是觉得这光芒刺目,下意识眯了眯眼,才缓缓将帐子放下来。 身后的人欲言又止,未出口的话化作吐息,落在她后颈温温的勾起一阵痒。 西莉亚慢悠悠地翻过身,垂眸枕着卢克的胸膛半晌没说话。 他小心翼翼地替她将头发一簇簇捋顺,说话时底气明显不足:“西莉亚大人?” 她清了清嗓子,才抬眸低低应道:“嗯。” 对方一副探究而审慎的模样,认真紧张地打量她,倒像是想从她的言行举止中判断什么。他显然有话想说,却始终没有开口。 西莉亚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歪了歪头直接问出来:“怎么了?” 帐中光线昏暗,彼此的神情都蒙上了一层遮蔽。但她疑心卢克脸红了,他拉长的音尾犹犹豫豫:“您……感觉怎么样?” 她呆了片刻,噗嗤就笑了。 对方似乎懊恼起来,别开脸低低解释:“最开始时您似乎很疼。” 他的确很顾惜她感受。虽然有些昏昏沉沉,但她知晓他哪怕做到了最后一步都有所克制,唯恐伤到她、又或是制造出什么祸端。 “我没事,”她这么说着不自觉微笑起来,搂着他的脖子在蜻蜓点水地亲了亲他,“倒是辛苦您了。” 翠绿的眸底因为她的这句话再次有火苗蹿起来。卢克抿抿唇:“那么……” 她毫不费力地领会了他的疑问。 卢克最挂怀的,自然只有她是否已然振作起来。 西莉亚不觉为对方的天真感到好笑。他难道觉得只因为发生了的事,她的态度就会全盘改变?激烈的情绪纵然释放完毕,冷静下来,她要考虑的事反而只有更多。 卢克明显因为她的沉默陷入不安,他的手指顺着发丝回到她的肩膀,试探般地触碰了一记便缩了回去。他微微垂眸,五官线条绷得很紧,眸中的热度稍褪,取而代之的是冷冽的决意。 西莉亚见状闭了闭眼,唇边浮上虚弱的笑意,有些疲懒地道:“我并不想就这么放弃,对神明认输。”她看着青年的眼神再次亮起来,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是和您的关系……” 卢克痛楚地眨眨眼,显得有些懵。 “我和您的关系,必须做出改变。”西莉亚揽住对方的脖颈,和他对视了片刻才垂下头去。 半晌的寂静。 西莉亚忽然念出他的全名,声音低低的宛如呓语:“卢克里修斯,”而后,她第一次完全舍弃了敬语,坦诚而软弱地问,“如果我不是圣女,如果我甚至不再是西莉亚,你还会爱我吗?” 不等卢克回答,她便继续组织语句抛出下一轮疑问:“如果我失去了力量和目标,变得又自私又懦弱又胆小,你还愿意爱我吗?” 她的问题古怪而突兀。 金发青年与她眼对眼注视了须臾,毫无动摇地说:“不管是名字或身份,甚至是这具躯体,即便这些改变了,我仍然爱您。” 西莉亚笑了,这是一个很美的笑容,却显得惨然而凄凉:“可是你看,你仍然忘不了要用敬语划清界限。” 她伸出手指堵住了对方未出口的解释,郑重地摇摇头,温柔耐心地缓声道:“要不择手段地作为西莉亚活下去,会很困难,会很辛苦,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所以我需要的不是仰视的、至死不渝的爱,我甚至不需要刚才的那些誓言。” “你也看到了,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强,我很怕麻烦。”西莉亚的声音低下去,“如果你只想维持现在的姿态,卑微地爱我……总有一天,也许甚至在我输给命运前,我与你的关系就已经被尊卑拖垮了。” “我只想要一个和我对等的情人,”她的眼睛里渐渐浮上笑意,微微闪烁如同薄云后的星辰,“在我觉得累的时候,请认真听我抱怨,然后骂醒我、逼我坚持下来。如果你觉得辛苦,也请让我一起分担。我不需要你单方面做出牺牲,两个人一起做出选择、一起承担,这就够了。” 西莉亚她悠悠地叹了口气,自嘲地摸摸鼻尖:“我知道这些念头很古怪也很苛刻,在说出来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难满足。所以……这不急,你不需要立即给我答复。” 卢克一脸严肃,眼神闪烁不定,显然在认真思索。 这个世界的这个时代并不存在所谓平等。人人生来便属于一个阶级、拥有一个身份、享有权利的同时肩负责任。即便是歌谣里领主夫人与骑士的爱情,也是骑士宣誓向夫人效忠,身为臣下尽力取悦自己的爱人。 而西莉亚要的是将这整套规则打破、只单纯将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的爱情。 她知道自己在刁难对方、在竭力耍赖退缩。毕竟卢克若就此放弃,她就能更轻松地面对未来,哪怕最后一败涂地,也不会留有什么遗憾。 也就在此时,卢克终于下了决定。他看上去很平静,唯有灼灼的眼神泄露了剧烈动荡的心绪。他无言地凝视了她半晌,蓦地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西莉亚,我会尽力满足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西莉亚不自觉粲然而笑。她单纯地感到喜悦,又如同带着枷锁跳了一整夜的舞,疯狂、刺激、不安的洗礼过后,最后的桎梏也终于消散,她只感觉如释重负。念及此,她笑笑地提出要求:“再说一遍我的名字。” 对方却含住了她的耳垂,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才再次出声:“西莉亚。”他复突兀地沉默了片刻,才贴着她的耳廓低语:“那么,现在我可以要你吗?” 这浅白的话令她不自觉耳根发烫。她似笑非笑地横了他一眼:“可以。你说会尽力满足我的。” 挑衅过后是一阵寂静,帘帐外只听得见沙沙的摩挲声。 他喘了口气,声音里也含了笑意:“这一次,也请你尽力满足我……” ☆、第60章 亡命之徒 西莉亚是在卢克的注视中醒来的。 外头的光线混混沌沌,天色还没亮,但对方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床边。见她睁眼,他有些歉疚地低声道:“我吵醒你了?” 她摇摇头,他沉默了片刻,轻轻说:“我必须走了。” “嗯,”西莉亚似乎睡意未消,语音微微拉长了显得慵懒,“局势有变?” “前线一直没有锡安的消息,但方才团中的信使终于到了,我现在要去看看情况。局势明朗前你不用着急回锡安。”顿了顿,卢克意有所指地补了一句:“如今没有马车可供出行,骑马会很辛苦。” 西莉亚不由有些脸热,斜瞪了对方一眼。 金发青年弯弯眼角,俯身落下一吻的同时替她将被褥掖好,而后也不多话,便悄悄离去了。 门关上没多久便吱呀呀地再次开启,玛丽探头进来张望了一下,做贼心虚似地将房门小心掩上。 西莉亚见状不由哧地一声笑。 女仆却大步走到她面前,显得有些恼火。她面色复杂地瞪了圣女片刻,才单手叉腰,恶狠狠地道:“要不是我提前通知卢克爵士,来报信的骑士很可能就会发现他不在楼下的住处。” “谢谢。”西莉亚诚恳地道了谢。 玛丽被噎了噎,面色郁结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您啊……” 西莉亚垂眸笑了笑,作势要起身,玛丽立即转身捧了衣物过来,没好气地道:“麻烦您快些,我还要收拾床铺。” “那一晚后都发生了什么?”西莉亚应了一声,动作却仍旧慢悠悠的。 玛丽利索地替西莉亚穿戴完毕,却一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抖被单,耳根隐隐约约有些红。 西莉亚愣了愣才明白对方在尴尬什么,不由又是一声笑:“噢亲爱的玛丽,为什么你比我还要害羞?” 对方哼了一声,突然就开始连珠炮似地交代现状: “这里是卡莱堡,您应该也知道,是圣殿骑士团控制的要塞。至于血月之夜的事嘛……雷蒙德和好几个贵族都死了,那堆亚门人消失得干干净净。狮心王立即领兵控制了局势,十字军立即和异教徒打起来,天气糟糕透顶,到现在两军还是在希隆附近僵持。后方一直没有消息也没有补给,我听说理查最多还能带兵撑上三天。” 玛丽抓抓头发,声音显得有些暴躁:“其他的事我也搞不懂,但迦南的冬天从来没那么冷过。” 难道这与神明的争斗有关? 西莉亚在心里记了一笔,继续发问:“收不到锡安的消息,也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可不是!前线又没有神殿,消息只能靠人带,”玛丽回头翻了个白眼,明显对圣城的状况惴惴不安,“谁知道那些老家伙在您离开时会闹出些什么事来,尤其芝诺大人……” 玛丽突兀地住口。 西莉亚苦笑着摆摆手:“我已经知道了。” “市政厅里灯突然灭了的时候,旁边的一个蠢蛋把我绊倒了,然后我就缩在地上没敢动。”玛丽的语调中隐约有愧疚,“之后卢克爵士将您带走了……我没来得及追上来,在希隆等了好几天才跟着运伤员的车队到了这里。” 西莉亚的眉眼便柔和下来,她微微一笑:“真的辛苦你了。”她若有所思地将发丝捋顺,忽然追问:“亚门人那里没有别的动向?” “那个什么梅里在开战后立即派使者来,说萨汀和亚门人真的没有授意刺杀国王陛下,那些布林死士已经背叛了他们……但谁会信他们?”玛丽冷笑一声,显然想起了自己亲眼见到的血腥场景,整理床褥的动作幅度也大了不少,“据说狮心王当场就对那个使者大发雷霆,要不是臣下拦住了,他肯定会拔剑砍了那异教徒……” 西莉亚之所以会被附身、甚至险些消失便是因为上主与摩洛神之间的争斗。西莉亚清楚记得失去意识前,她化出的光球似乎与什么东西冲撞、激起了极强的波动。再联想到枢机主教被刺时,她一见布林死士的匕首就感到头晕,想要不怀疑刺杀背后是摩洛神的力量都难。 芝诺此前说过,亚门人中出现了一位受摩洛神眷顾的神使。而上主也提到摩洛神拥有的人类身体尚不完善…… 亚门人的那位神使自然也比神明附体了。西莉亚不由觉得古怪,心情在同病相怜与幸灾乐祸之间摇摆,她一时都分不清究竟是哪一方更多些。但有一点她十分确定:如果可能,她想要见一见那一位同类。 神明的争斗殃及下界,她不相信对方会无条件地接受这一切。 说话间玛丽已经将床铺收拾停当。 “您现在是否要出去走走、让别人知晓您无碍?关于您生死的谣言两只手都已经数不过来了。” 西莉亚摸了摸下巴,唇边现出狡黠的笑意:“不,我再消失一阵子好了。” “您又要干什么?”话虽这么说,玛丽的语气却跃跃欲试。 “回锡安是迟早的事……”西莉亚眯起了眼,“我很期待圣城诸位的表现。”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敲门。玛丽惊疑不定地向西莉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将门拉开一条缝。 “是我。”卢克在门外轻声道。 玛丽回头看了西莉亚一眼,快速让骑士入内,急急问:“锡安来的什么消息?” 卢克没有追究她的失礼,平静地答道:“来的不止是信使,还有援军和物资。” 这可谓是意外之喜。没等玛丽欢呼出声,卢克便转向西莉亚:“现在您不适合露面,所以请您立即跟我另寻路径回锡安。” 西莉亚思索片刻,爽快地颔首:“那就交给您了。” 玛丽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另寻路径?亚门人肯定会撤军,跟着援军一同回圣城会更安全。” “援军中不仅仅有团中的兄弟,走漏消息太容易。即便卡莱只有会中的骑士……”卢克莫名沉默了须臾,压低了声音,“西莉亚大人仍然有危险。” 女仆眼神闪了闪,抽了口气:“您是说会有人想要借此……”她骤然收声,神情严峻地向身后看了一眼:“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卢克唇边现出淡淡的微笑。他对玛丽的态度较之前要宽松了许多,不再介意她频频失礼冒犯:“的确有事要麻烦您。” ※ 暮色降临,卡莱堡垒的中庭却熙熙攘攘。自锡安而来的圣殿骑士大都在此处歇脚,而安顿下来并非一日之功。牵马的小厮、抱干草的仆役一边咒骂该死的天气一边东窜西跑。披风雪白的骑士三两结伴往正厅行去,低声议论着沿途所见和圣城状况。 一个身材伟岸的黑发男子从马厩中现身,独自穿过人流大步前行。他所到之处,原本在轻声交谈的圣殿骑士们立即噤声。 “安德鲁大人,”一个着棕衣的内务官三步并作两步跟上黑发骑士,恭敬地报告道,“在下内务长里克,马匹都已经安顿完毕,其余物资会在明日日出前就位。” 黑发男子瞟了对方一眼,浓郁的眉毛下,灰蓝的眼睛显得很冷淡:“听说圣女在卡莱?” 内务长赔笑道:“检察长大人的确带着圣女大人来到了这里,但圣女大人至今没有露面,所以……” “带我去见那小子。”安德鲁利落地打断了内务官的话。 第43节 内务长尴尬地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那小子”就是圣城检察长卢克里修斯。等他回过神时,安德鲁早已经走在了前头,看上去完全不需要带路。内务长不由在寒风中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圣殿骑士团军团长的确和传闻中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更何况军团长和大团长的关系十分微妙:两人本是同期,早年的战友情谊逐渐被敌意取代。军团长对大团长较为圆滑老练的策略极为不满,认为圣殿骑士团不该与神殿、君主有任何牵连,只应为圣地流尽最后一滴血。 此番增援前线的骑士由军团长亲自率领,是否也代表着圣城本营发生了变动? 文职出身的行省内务长摇摇头,一路小跑跟上安德鲁。 军团长直奔较为僻静的堡垒西北角。 “检察长呢?”安德鲁的口气仍旧高高在上。 守卫有些难堪,向内务长求助般瞟了一眼,弱声道:“检察长大人刚刚离开。” “去哪了?” 面对惜字如金的军团长,守卫的声音也抖索起来:“我、我不知道……” 安德鲁顿时不耐烦地皱眉,直接将士兵往旁边拨开便要闯进去。 “这是……” “检察长大人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另一个守卫义正言辞地挡在了安德鲁面前。 安德鲁压了压眉毛:“让开。” 内务长眼见情势不妙,忙不迭解释道:“这位是军团长大人。” 趁着守卫一愣的功夫,安德鲁已经推门而入,如一阵旋风般直冲上楼去。 “里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面对守卫的疑问,内务长只得干笑了一下:“这只有军团长大人自己知道了。” 可说话间,安德鲁已经又披风飞扬地冲了回来。他的脸色比刚才更为阴沉,直接冲着守卫咆哮:“上面一个人都没有!尽职尽责的蠢货们,能否动一动你们脑袋里装的某些器官,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安德鲁大人,请您冷静些……”内务长嗫嚅着看天。 ☆、第61章 雪后星空 西莉亚摇摇头,自嘲道:“除了神殿和十字军的一部分事,我其实对迦南、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卢克的眼神稍稍柔和,但语气仍旧很淡,轻得被晚风一吹便要散了:“芬尼根是一个秘密组织,信奉的并非上主也非权势……”他止声,握紧了斗篷下的短剑剑柄,艰涩地说出后半句:“芬尼根只信奉至高的智慧,也就是魔法。” 西莉亚讶然地扬扬眉毛:“我以为魔法师和魔法公会早就销声匿迹了。” “如果您说的是中古时的那些法师,他们的确在魔法元素消失后不复存在,但芬尼根相信魔法不过是陷入了沉睡,魔法时代还会再临,而芬尼根便是魔法的守夜人。也因此芬尼根只能在暗中行动,躲避神殿的耳目自保。”卢克凝视着西莉亚,稍吸了口气,平和坚定地坦白道,“因为一些契机,我成为了芬尼根的一员。” “所以呢?”西莉亚见卢克不再说下去,不由歪了歪头。 这次轮到卢克感到惊讶,他缓慢张开五指又握拳,涩然笑说:“即便不真正相信上主的权威,我仍旧留在了圣殿骑士团,现在甚至成了圣城检察长,难道不卑鄙吗?” 西莉亚无声地笑了,她将头斜靠到他肩上,轻松地说道:“我不在乎你相信的是魔法还是神殿,我一点都不在乎。”她顿了顿,抬眸与他对上眼神,眼里浮上揶揄的笑意来:“况且人口中的神明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我们多少也领略到了,不是吗?” 金发青年怔忡一瞬,随即舒展开眉头:“不过我之前也并不真的相信魔法。加入芬尼根只是……在那时最好的选择。” 她没有追问他的过去,转而绕回正题:“那么你的情报都来自芬尼根?” “神殿保留了以水银镜和咒术互相传递消息的渠道,芬尼根也有相似的手段,只不过要更隐蔽。”卢克垂头与她额角相抵,“芬尼根一直对你的力量很感兴趣,因此很愿意提供你需要的情报,甚至在两年前就提出让我安排你与他们见面,但那时……我推拒了。” 他为什么要婉拒不言而喻。 西莉亚不由加深了笑意,微微侧转了脸庞含住对方的唇瓣,给了他一个不深不浅的吻。 卢克的眸宛如深湖,波动凛凛令人心神动摇。他抿了抿唇,显然正尽力集中精力到正事上:“但现在情况有变,摩洛教徒中也出现了神迹,芬尼根内部未很可能有人动了心思。虽然芬尼根力量远比不上神殿,但……” 但假如摩洛教徒有了扎根于拉丁人内部的助力,局势不容乐观。 这也是卢克决心向西莉亚坦白这一切的缘故。 “我明白了,”西莉亚垂眸思索片刻,爽快地下了决定,“等我回到锡安稳定了局势,就和芬尼根的人接触。”她突然伸了个懒腰,撒娇般地拉长了声调:“我的时间有限,要做的事却那么多……” 卢克默默无言地将她从身后圈住,静了片刻才轻声道:“抵达锡安前,你可以放松一下。之后……也有我在。” “卢克,”她向后一靠,索性坐到对方腿上,斜斜睨他,眸光流转,“你就没有想过,我们大可以就这么远走高飞?” 对方金发下的眼睛闪了闪,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沙沙的磨得人心头心惊肉跳地痒:“想过。” 他的吐息落在她耳边,温热而撩人:“而且是非常仔细地考虑过。” 小车依旧吱呀呀地摇摇晃晃,木条草草搭起的车厢里堆的是干草和成捆的亚麻。 宽松的深色斗篷在干草堆上互相交叠,夜色中只勉强看得出有人影靠坐在车壁上,轮廓依稀合二为一。 她紧紧勾着他的脖子,抬头看向没封死的车顶。 今夜终于无雨无雪,只有一整片寂静寥廓的星河,淡淡的宛如一双双藏在隐秘纱幕后的眼睛,悯柔而宽容。 “夜空好美。”西莉亚呼了口气,有些急促地喃喃。 卢克也将视线暂时向天幕调转,定了定,而后再次看向她,目光专注到令人面红耳赤。他吻了吻她的眼睑,云淡风轻地道:“但最亮的星星就在这里。” ※ 锡安的援军一到,亚门人便立即狼狈撤军。但十字军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此前的血战太过惨烈,以至于即便有新生力量补充,军队也完全不能趁胜追击。理查自然感觉无比憋屈,回到锡安时心情极为糟糕。 也因此,当有侍官来报,说是神殿的马歇尔长老请他小叙时,狮心王直接冷笑道:“长老会这是觉得圣女必死无疑,已经等不及了?”见臣下尴尬地不发一语,他不耐烦地摆摆手:“现在我没空和那些神官们废话。告诉他们改日再说。” “但……马歇尔长老说,请您好歹看了这信函再做决定。” 理查将火漆直接掰开,扫了一眼纸卷,发出一声被逗乐似的嗤笑:“原来如此,皇帝要求追封血月之夜死去的那个神官为圣人……”他转了转蔚蓝的眼珠,口无遮拦地说道:“追封就追封,反正都是死人的体面了,长老会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侍立在旁的下官对狮心王的言论见怪不怪,面色平静地接话道:“追封要由罗马教宗首肯,而教宗未必愿意追封一位效忠圣女、并且来自帝国的神官。马歇尔长老一直不愿意得罪教宗。” 毕竟帝国神殿和罗马神殿关系微妙,貌合神离,甚至在五百年前差点闹分家。之后在迦南又异军突起一位大权独揽的圣女,三方分庭抗礼还好说,如今圣女失踪,局势便再次发生了变化。 理查何尝想不明白,他冷哼一声:“十字军在前线流血流汗,上主的仆人们却忙着在后方勾心斗角。” 眼见着话再说下去可能就要渎神了,侍官连忙提议:“那么我就回答马歇尔长老,您出征堪堪归来,需稍作休整,之后再与神殿众位见面?”理查扬了扬与发色同样火红的眉毛,挥挥手算是首肯:“就这么办。” “话说回来,那个圣城检察长和圣女还是没有消息?”狮心王又有些烦躁。他固然不喜欢咄咄逼人的女人,但比起磨磨唧唧的长老们,他还是稍微更欣赏有真实力量的圣女一些。也因此……他很难相信圣女已经死去的传言。 不管从哪方面看,哪一位都不会轻易死去。 但谁又会知道自己会死呢?理查揉揉眉心,又想起了雷蒙德的情状,低低地咒骂:“现在即便让居伊回来,他也不会松口。在塞浦路斯当领主可比整日担惊受怕舒坦多了!” 菲利普虽然已经离开,但迦南仍然留有大批法兰西东征者。要找出一个能让双方服气的新国王并不容易。 就在这时,又有侍官进帐通报:“陛下,圣殿骑士团派人来求见。” 理查皱起眉:“他们是都约好了?一个两个都凑着来?”话虽说得不好听,他还是示意臣下带人进来。 进来的是两个穿圣殿骑士团棕色修士服的人,兜帽遮住了脸容。两大骑士团中并不只有骑士,除了祈祷外,许多文书工作、尤其是传信的活计都经常由修士完成。理查见来人毫不惊讶,开门见山地问道:“什么事?” 身量更高挑的那个修士却做了个让其他人退下的手势。 理查看着对方伸出的那只手眯了眯眼,向帐中的属下们一颔首。 等其余贵族和侍官都离开后,理查才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那么……乔装改扮也要来见我,你有什么事,骑士?你手上的茧可不是握笔磨出来的。” 对方将兜帽稍稍向上拉,露出脸容,有礼地躬身:“情势所迫,不得不隐蔽身份,请您见谅。” 理查见了来客面容不由眉心一跳,险些直接起身。他克制地呼了口气,咧嘴一笑,看向另一个兜帽低垂的修士:“那么这一位肯定就是……二位有何贵干?” 开口的仍然是骑士:“如果您与马歇尔长老合作,皇帝很可能便会借口收成不佳,拖延开春后的供给。” “所以?”理查并不打算就此松口。 一直维持沉默的另一人突然向理查走近了几步,将兜帽朝后拢了拢,露出微微含笑的灰色眼睛,语声轻柔而无情:“我就直说了,只有我能想办法克制摩洛教徒的那位神使。如果我完了,众位去见上主也只是早晚的区别。” 这话不好听,理查却没立即发作。 ☆、第62章 光明背侧 理查目光锐利地盯着西莉亚,沉默半晌后蓦地向后一靠,一手摩挲着放置在手边的战斧手柄,毫不客气地问:“您要除掉长老会,可您要怎么做?如今橄榄山上愿意向您效忠的有多少人?驻守的圣殿骑士近百名,而除此以外的圣城守军还有数倍,他们都会听您号令?” 不等西莉亚回答,他继续咄咄逼人地追问:“况且您凭什么认定我会愿意帮助您?与长老会作对,我便等同于与教宗站在了对立面,我可不想被开除教籍。” 西莉亚显得从容自若,她捋了捋腰间的麻绳,平静地应道:“如果有这件事会方便很多。当然,即便您不愿出兵,我也有自己的办法……”她灰色的眼眸闪烁着冷冽的光辉,唇边的笑意却愈发柔和无害:“我不介意成为大名鼎鼎的狮心王的敌人。相信我,我会是个很难缠的对手。” “比如?” “我可以答应追封芝诺大人,从而换得帝国的支持。而来自狄奥多西堡的补给于众位而言弥足珍贵。” 理查唇线紧了紧,而西莉亚已然继续说下去。 “锡安王国如今缺一位新国王,如果我没猜错,您对人选毫无头绪。”她刻意静默片刻,直到对方不耐烦地揪起了眉头才轻缓地说出后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香槟的亨利是您、也是菲利普陛下的亲族,是一位理想的王位继承人。但我大可以拒绝为他加冕,让您与法兰西往借此和解的愿望落空。据我所知,您的弟弟约翰在英格兰并不消停,与菲利普陛下过往从密……” 提到自己那个野心勃勃的弟弟,理查顿时眯了眯眼,压低的声音显得危险而有压迫力:“您消失的这十多日里,橄榄山的事务都交到了马歇尔长老手中。在您夺回实权前,这不过是空头威胁。” “是不是空头威胁,您很快就会知道了。”西莉亚脸色不改,镇定地与狮心王毫不退让地对视片刻,忽然缓和了语气,主动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亚门人虎视眈眈,为大局考虑,我也并不想与您为敌。” 理查定定看了她片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几声他便意识到不太妥当,才压低了音量。他一边笑着一边起身从高座上走下,慢悠悠地踱到西莉亚面前,蔚蓝的眼睛闪闪发亮:“您真是自信到令人惊讶,但……这并不让人讨厌。”他捋了捋火红的乱发,豪迈地露齿一笑:“我该如何为您效劳,圣女大人?带兵直接冲上橄榄山吓死那群老家伙?” 西莉亚垂眸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她竖起食指摇了摇;“不,您无需得罪长老会到那个份上。” 她与身边的骑士对视一眼,后者走到狮心王身侧,极低地说了几句什么。 理查讶然地扬起了眉毛:“您确定只要这样?” “我确定。”西莉亚含笑颔首。 理查摸摸下巴,大喇喇地应道:“这简单,我以上主的荣耀、英格兰王之名向您保证,我定然办到这件事,但相应的……” 西莉亚从善如流地接口:“我会尽力与皇帝陛下搞好关系,至于加冕的事我与您之后大可以好好商议。” “两位修士慢走。”理查一颔首,扬声说道,看着西莉亚和卢克里修斯的眼神有些揶揄。 “愿主与您同在。” 她余音未散,两人却已经快步撩了帘帐离开了。 直到一路行出北城大营,西莉亚才稍稍放松下来。虽然事先为乔装做了准备,但她还是害怕会被人从身材上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肆虐一整个冬季的雨雪终于止歇,锡安城中人流如织,如西莉亚两人一般着棕色修袍的信徒数不胜数。 第44节 卢克却没有就此安心,走在西莉亚外侧,隐约从兜帽边沿露出的五官线条绷得很紧。 “我们这是去哪?”西莉亚低声询问。 “橄榄山。” 西莉亚不由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橄榄山附近的朝圣不计其数,住在那里的确安全……” “但还是要小心。”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城中心。 前方的主街聚集了大批驻足观看的人群,西莉亚不明所以地和卢克对视一眼,没来得及开口,远处便突然传来喧闹之声。 一列列身着白袍的神官走在锡安连通美门与橄榄山的大道之上,他们手捧圣水、十字和蜡烛,低声吟诵着经文,所到之处无不激起一阵阵赞美上主的祈祷声。 “妈妈?他们在干什么?”一个小男孩高声发问。 男孩的母亲嘘地示意儿子噤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橄榄山的神官大人们在为圣城祈福,庆贺异教徒退兵……” “退兵!妈妈,妈妈,骑士会把异教徒都砍得稀巴烂吧!”男孩却直接忽略了前半句,兴奋地扯住了母亲的衣摆。 那妇人难堪地左右看了看,将儿子一扯:“闭嘴!” 男孩不甘心地扁嘴,碍于母亲威严只得默默将手指塞进了嘴里,不甘心地啃起了指甲。 西莉亚和卢克也站在街口的人群中,将母子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锡安的孩子太早懂得了杀戮与血腥,却对信仰毫无兴趣。可他真的就比笃信上主的人要更无知可悲吗?揭开神明的面纱,唯一可以确认的现实也只有厮杀而已。西莉亚不由感到荒谬。 后方还不断有人赶来,想要一睹仪仗的风采、接受神官们的赐福,虽然不敢推推搡搡,但人潮无声向前涌,人与人间的间隔便一再缩小,直到一步都前进不得了才停住。而神官们也终于接近了这个路口,在虔诚肃穆的念诵声中,所有人都不敢再动再造次,只谦恭地垂头。 西莉亚也低着头,感觉出奇地平静。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好像从来没有和现在这样、身处人群正中却没有吸引丝毫的注意力。她就宛如瀚海中的一粒沙,不起眼、普通、安全,却也有些寂寥。 一只手突然探过来,摸索着将她的手腕扣紧。 触感是那样熟悉,以至于西莉亚根本无需抬头便知道是卢克里修斯。 他好像很害怕就这样和她走散,手指的力度很大,甚至硌得她疼。 她不由微笑起来,缓缓找到了对方的手掌,与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相扣。 冬日的天空被厚云覆盖,在风中移动着带得地面光移影动。 在一阵光明一阵阴影中,他和她站在人群之中,无声低着头,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十指紧扣。 只这一个动作似乎便足以耗尽毕生的勇气。 不说话,不动,看上去没有任何异状,两人在静默的人潮中、在神圣的仪仗前,保持见不得光的亲密姿态。 生长于黑暗、见光便会凋零的弱花才是他们的爱情,逃亡在外时撩起的疯狂的火焰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梦,回到锡安他们便不得不醒来。与长老会的对决、身份未知的摩洛神使、还有强大冷漠的神明本人,西莉亚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很难走,她该集中注意力冷静下来。 但西莉亚还是止不住地想,她多想正大光明地和卢克牵着手走在日光底下,她多想和他相拥到天明后安然醒来,而不是仓皇地道别分开,她多想…… 理智告诉她,这个念头不能继续下去,可她还是疯魔了一般地反反复复地想,仿佛多用想象描摹几次这景象便会成为现实。 仪仗队走远了,圣水的香气被都会的风吹散,人群开始喧闹着散开。 卢克克制地捏了捏她的掌心,不动声色地缩手,兜帽遮住了表情。但她知道,他并不比她感觉好受多少。 一直到两人到达橄榄山,两人都没说话。 橄榄山山脚下满是供朝圣者歇脚的白色小屋,卢克领着西莉亚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破烂栅栏后的一只狗被惊动,狂吠着立起上身从木板后窥伺来者。窄巷两侧的房屋有的开了窗户,有几幅紧紧拉上的窗帘似乎动了动,隐约露出数双警觉的眼睛。 吱呀呀一声,一扇小窗打开,一个女子探头出来,娇娇软软地用流利的通行语招揽:“侍奉上主的二位兄弟,萝拉能给你们指出通往极乐天国的路,来--” “闭嘴,娼妇!”另一边的一扇窗后响起咒骂。 那个叫萝拉的女子在关窗前仍旧抛了个媚眼:“如果夜读经文感觉冷,我就在这里等你们来哦,哪里都不会去……” 这也是西莉亚第一次切身感觉到橄榄山以外的圣城有多混乱。 卢克无言地加快了脚步,突然在一个门洞前驻足,叩了叩攀着枯藤的门板。 微微拉开的门缝后露出一双眼,卢克似乎和对方说了句什么,缝隙便扩大为可容一人入内的宽度。西莉亚随着卢克走进去,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比意想中要幽美的小小庭院。开门人同样作修士打扮,向卢克一颔首后便默不作声地消失在了进门左手边的门后。 院中顿时一片死寂。 另有一扇木门正对院门,卢克再次沉默地开门带路。门后是个仓库似的楼梯间,堆着陈年的亚麻和货物。四周晦暗不明,只有屋顶的洞漏下一束光线,两人每踩着木质楼梯走一步,便会有灰尘狂舞着扬起来。 楼梯尽头是又一扇门。 ☆、第63章 兵临城下 这是一个情绪稍显浓烈的吻。卢克不由微微拧起眉,等西莉亚稍稍停顿时才捧起她的脸,轻声问:“怎么了?” 西莉亚眼睫颤了颤,咬住了嘴唇没说话。 卢克有些无奈,侧首蜻蜓点水地复吻了吻她,柔声安抚:“你在害怕?” 她抬眸看进他眼里,定了须臾才别过脸去:“我当然害怕,我不知道会不会在长老会面前失控,然后就再也回不来……” “西莉亚,”卢克微微加重了咬字,平静而肯定地说道,“你会成功的。” 他这腔调,倒好像已经预知了结果,坦然而自信。 西莉亚需要的也不过是这么一句肯定,她缓缓将脸埋到青年胸口,默了片刻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低低道:“谢谢。” 对方的轻笑声带得胸膛也微微震动,她的心弦也随这波动颤栗起来,流泻出的音符甜蜜又酸涩。 卢克收紧了揽着西莉亚的手臂,笑笑地应答:“不用谢,我们已经约好了,不是吗?” “嗯,”西莉亚的声音里也渐渐多了柔软的笑意,她突然抬头,认真地发问,“之后我会尽力而为,但是假如……只是假如,有一天我还是被神明吞噬了,能不能请你继续好好活下去?” 这是卡莱那晚后他们首次正面谈论起这一问题。 金发青年的眉眼痛楚地绷紧。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却依旧暗哑:“我无法保证。” 西莉亚闭了闭眼,哂然笑了:“抱歉,说这种话……”不知到底更想打消对方还是自己的顾虑,她用力摇摇头,“我还有很多事想和你一起去做,很多地方想去,我会努力活下来的。” 卢克的神情也柔和下来,他弯了弯眼角:“那就好。” 室内烧着小小的壁炉,两个人还穿着斗篷不由都有些发汗。西莉亚一路辗转奔波抵达锡安,而后又应付了理查,提心吊胆后终于放宽心,困意顿时侵袭而来,她不禁掩唇打了个哈欠。 “累了就睡一会儿。”卢克细心地替西莉亚将斗篷的系带解开,顺手捋了捋她有些凌乱的头发。 “嗯……”西莉亚是真的困了,揉揉眼睛就往床上歪,坐到了床沿才想起身上还穿着宽大的修士袍。她没多想,直接将袍子揉成一团抛到床角,横卧在被褥上伸手去解伪装男子身材的垫腰。 哪里是睡梦哪里是现实,边界渐渐地模糊了,她不知何时便真的睡了过去。 壁炉跳跃的火光依旧明明暗暗。 卢克里修斯垂眸看着怀中人的睡颜,眸光里揉进了跳动的火光,神情一瞬显得萧索。他闭了闭眼,俯就轻吻西莉亚的额头。 他何尝不害怕不确定的未来?他对人世向来缺乏信任,只有比她更恐惧。 但心中纵有再多的不安,他都不能让她知道分毫。 ※ “马歇尔大人!” 面白无须的长老抬眸看向大口喘气的侍官,眉心几不可见地皱了皱,口气却仍旧淡淡的不起波动:“怎么了?” “圣女……圣女她已经到山门了!” 此言一出,马歇尔顿时变色:“真的是她?” “应该没错,她身边还有圣城检察长和十个圣殿骑士。” 马歇尔气息稍稍平缓,他摩挲着手中的金钥匙,沉沉笑了一声:“那就请圣女大人入城。” 那侍官瞟了一眼长老的神情,谨慎地补充道:“驻守内城的那些圣殿骑士该……” 马歇尔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挥挥手:“我知道怎么处理。” “是。”侍官知道这位长老性格阴沉、不喜与人多话,便恭顺地退出了东院往山门行去。 橄榄山三道内墙由重兵把守,马歇尔身边的侍官一路行到山门时,心中顿呼不妙。 听命长老会的内城守军一字排开立在高墙之上,个个手持长枪肃容以待。而修缮一新的铜质大门紧紧则掩着。侍官提着袍子一路小跑上了城墙,艰难地挤到后排的弓箭手中左右四顾,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班守军的队长,急忙走过去道:“马歇尔大人有令,烦请开门迎圣女大人归城。” 守军队长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不用你说。”便向属下挥挥手。 几声传令的吆喝过后,门扉摩擦着地面开启。 侍官踮着脚看向墙外,只见一身素袍的圣女骑着白马站在最前端,宽大的斗篷和面纱边沿在风中微微舞动。她身后还有十数名重装的圣殿骑士,虽然长枪尖都谦恭地向下压低,但压迫力仍旧非凡。 山门已开,圣女却仍旧没有动。 墙上不由微微起了骚动。 蒙着面纱的圣女却蓦地抬起一只手,吐字清晰地扬声道:“马歇尔大人呢?我以为长老会至少会派人来迎接我。” 侍官缩了缩脖子,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从城墙上冒头:“马歇尔大人派我来迎接您,圣女大人。” “哦?”圣女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的笑意,却令人心惊肉跳--教廷的那场火灾依旧历历在目,谁知道这位莫测的圣者一下秒会搞出什么大动作来?侍官不由一瞬间埋怨起一心和圣女作对的马歇尔来。停顿片刻,圣女再次开口:“那么就请您再多走一趟,请马歇尔大人下山到山门来。” 这要求虽颐气指使,却并非毫无依据--按照教典,圣者入城,长老的确应该现身恭迎。 然而这规矩早已沦为形式。上几代的圣者的皆为主教或长老会手中的傀儡,长老会已经太久没有认真履行过这规章,圣女蓦地发难侍官居然措手不及。 幸而他好歹有些急智,诚惶诚恐地辩解道:“马歇尔大人腿脚不便,下山实是难办,请您先入城,马歇尔大人会在第三道墙外等候您。” 这是个折衷的方案,多少顾全了两方的面子。 西莉亚抬手捋了捋面纱,发出柔和的低笑。就在侍官以为她要答应下来时,她的语声却猛地转冷:“请您搞清楚,我不在请求您或是马歇尔大人,我在命令长老会下山迎接我。” 她抬眸,加重了语气:“而且是立即,不要拖延。” 侍官有些急了,百般无奈下只好转身。但一回头他便看见同在马歇尔手下的另一个同僚急匆匆赶来,面上神情严肃。 后来的神官看也不看同伴,径自挤进墙边的人墙,将一个羊皮纸卷往护城卫队队长手里一塞,高声道:“关门放箭!放箭!这是长老会的命令!” 士兵中顿时混乱起来。后排的弓兵不明所以,谁都不敢率先拉弓。 卫队队长扯开火漆瞥了一眼,拔剑出鞘指向天空,嘶声吼道:“该死的!你们都没听见命令?!关门,然后放箭!给我关门放箭!” 长老会的命令是一回事,长官的命令却是另一回事。 铮铮弦响,一阵箭雨顿时从墙头泼洒而下。 先到的侍官有些呆呆的反应不过来。嗖嗖的羽箭掠过头顶朝墙下落去。 圣殿骑士身前就挂着鸢形盾,完全可以举盾格挡。可他们个个都和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既不格挡也不躲闪。 第45节 眼见着最前端的箭就要到了。 千钧一发之际,西莉亚猛地抬手。以她的掌心为中心,波纹板的微光一闪而逝。 羽箭就像是撞上无形的屏障,居然改变了轨迹,纷纷向旁弹开! 密仄的箭雨中,圣女一行人毫发无伤。只有身旁面前插满了没入地面的尾羽。 近旁顿时一片死寂。 “看来马歇尔大人早就准备好用这种方式迎接我了。”西莉亚仿佛觉得好笑,抬头看着墙上人摇了摇头,语声很轻却分外清晰,“那么长老会打算怎么解释这一切?嗯?” 后到的神官的嗓音都在颤抖,却大声控诉起来:“西莉亚,你……你来自欣嫩谷监狱,是异端的后代,根本没有担任圣女的资格。但你却隐瞒了身份,伪造纯洁的出身混入圣者人选,欺骗了所有人、以阴谋与暴力玷污了神圣的殿堂。不仅如此,你又与摩洛神的使魔勾结,获得了魔鬼的力量,一同密谋杀死了国王陛下!你不仅叛国,还背弃了上主……” 西莉亚却没耐心听对方说完,她啧了一声打断控诉:“马歇尔长老还真是毫无新意,害我白白期待一场。” “废话多说也没用。”她一把将碍事的面纱扯下,挑衅般地抬头露出冷冰冰的微笑,“想要我死?诸位大可以一试。” ☆、第64章 同室操戈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护卫队队长侧首冷声对马歇尔手下的两名神官道:“都到了这地步,我也好,您二位也罢都不能再与圣女善了,现在求饶可来不及了!” “我知道!”手持马歇尔指令而来的神官急躁起来,狠狠一甩袖子,“圣女的力量至多只能撑一时,她不可能一边防御一边进攻,给我继续放箭!” “放箭--” 又一阵箭雨随之兜头倾泻而下。 西莉亚弯弯唇,面无表情地再次抬手化出屏障格挡,同时回眸道:“准备进城。” 方才一动不动的圣殿骑士们立即摆好了长枪蓄势待发。 “她要干什么?”护卫队队长才问出口,前排的士兵就惊呼起来。 圣女身边像是起了一阵旋风,清晰可见的光粒围绕着她狂舞,渐渐凝成一个巨大的光球。 新一波羽箭划破长空向西莉亚飞去,但却如此前那般撞上阻碍弹开。不仅如此,这波进攻丝毫没有影响光球成型。耀目白光越来越强,几乎将圣女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 “该死的!谁说她无法同时进攻的?!” 神官勃然变色:“回护!” 但已经太晚了。 西莉亚手掌翻转,微微笑着向掌心吹了口气。那庞大的光球便随之朝着山门飞去,轻盈宛若盛夏田野间盘萦的萤火,却亮如白昼。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近处炸开。 地面摇撼,尘土飞扬,惊惶的人声鼎沸。 待灰石烟雾散去,方才还紧紧闭上的铜质大门已经不复存在。 铺满碎石的地面上流淌着金黄色的液体,在凛冽的冬风中兹兹发出轻响,地上冒出的热气结成水雾,却又很快消散。 “上天啊……” 不知是谁不可置信地轻呼,铮地一声扔下了武器。 西莉亚神色如常,她一提缰绳令坐骑向前悠悠踱了两步,抬起脸温良无害地浅浅一笑:“我数到三十,如果众位皆时还没有下城墙投降,我不介意把这道墙也拆了。” 宣令的神官还想开口,却已经有个士兵从后一个手刀将他敲晕,而后和同伴对视一眼将他捆了起来。 先到的神官见状吓得面色惨白,抬起手高呼:“我什么都没做!我投降!放过我!” “二五,二四……” 与此同时,弓兵和其余守卫纷纷抛下兵器便往城墙下挤。有人走得急了一脚踩空险些摔倒,带得人群又是一阵惶惶的骚动。 西莉亚还没倒数到十,城墙上已经空无一人。 护卫队队长似乎是个受封的骑士,他遥遥向西莉亚鞠了个躬,将身上的佩剑取下置在地上,同时做了个请进的动作。而在他身后,手无寸铁的士兵们各个面带惊惶,想要立即发足狂奔却害怕得双腿发软。 西莉亚似乎感觉有些好笑,她轻轻一蹬马腹,从从容容地踏过已经凝结的铜水走入门洞。她含笑扫视了一圈众人,目光在两个被捆得和稻草人似的神官身上定了定,立即有人推着他们上前,膝盖一顶便要逼迫他们跪下来。 西莉亚却抬了抬手掌制止,淡声道:“不必了。”她顿了顿,看向首先抵达的那神官,和和气气地问:“现在您能帮我再去请一次马歇尔大人吗?” 对方清晰可闻地咽了咽唾沫,颤声急促道:“我、我这就去!” 西莉亚笑笑地看向这神官身后的士兵,立即有人给神官松绑。 目送着神官一溜烟地拾阶而上,西莉亚转而看向护卫队队长:“我之前没有见过您。” 队长谦恭地垂头,硬邦邦地道:“我才被提拔不久。” 圣女灰色的眼睛里便闪烁起含嘲的笑意,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状似无意地问:“如今橄榄山的安全由哪位负责?” 圣城检察长此前随她离开,原本应当交给圣殿骑士团副手的权柄不知是否也被转移到了马歇尔手里。 果不其然,护卫队队长沉默片刻才不自然地说了个西莉亚陌生的名字。 马歇尔的手脚倒是快。西莉亚不觉和身后的卢克里修斯对视了一眼,没来得及继续问下去,从第二道墙后突然转出了一大队白披风的骑士。 “圣女大人,请您原谅我等迟来,刚才受了点阻碍。”领头的骑士利落翻身下马行礼,其余骑士也围拢了过来。 西莉亚微微颔首,目光在对方身上稍稍一定,噙笑道:“各位辛苦了。” “请容我等护送您上山。” “不用,我在这里等马歇尔大人。” 卢克策马到西莉亚身侧,盯着会中的同伴面无表情地道:“到一旁待命。” 他担着圣城检察长的身份,自然可以命令其余驻守的圣殿骑士。但这一头黑发的骑士却只是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道:“原来您还不知道那事?卢克里修斯爵士。” 眼见着剑拔弩张,随西莉亚而来的十名圣殿骑士也无声地围拢到圣女身侧,与越靠越近的会众兄弟互不相让。 “我才见过大团长,您要说什么?”卢克伸手按上剑柄,声音有些冷。 “不,我收到的是军团长的命令,您已经被革职了。”对方倏地拔剑出鞘,剑刃微微翻转钝面朝向卢克,声调依旧算得上克制,“我就是新任圣城检察长安德鲁,请您现在归队,这里交给我处理。” 西莉亚眯了眯眼:没想到圣殿骑士团内部都已然分裂成了两派。联想到此前卢克因为军团长抵达卡莱而匆忙带她离开,可见大团长与军团长之间的分歧也已然摆上台面。 卢克毫不犹疑地拔剑相迎,剑光点亮了他的眉眼,令深翠的眸愈加熠熠生辉:“我没有收到这样的命令。只要大团长的命令没有撤销,我就仍是圣城检察长。即便军团长真的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我也不会服从。” 眼见着双方就要兵刃相接,西莉亚蓦地开口:“看起来军团长对我成见很深。”她自顾自轻笑了一声,手指拈转划出一个光球,眯了眯眼:“与我作对是什么下场,您不会不清楚。” 安德鲁哂然一笑:“如果您真的要在圣地屠杀效忠上主的圣殿骑士,请您自便。究竟是哪一方心怀不轨,相信到时所有人心中自会有分辨。” 如果刚才西莉亚在最初就答应随着神官去见马歇尔,是否也会立即被这群圣殿骑士“护送”?她渐渐收敛了笑意,沉声道:“效忠上主?什么时候军团长又或是马歇尔大人成了上主在人世的代言人?” 她掌心的光球随着语声上上下下的跳动起来,揪得旁观者心头一阵紧。 安德鲁冷哼一声,蓦地举剑便朝着西莉亚的方向劈下。 卢克当即应战,剑锋相交之下擦出灼热的火花,虽然一触即离,双方都对彼此的实力有了估量。 卢克收紧了下巴,面色严肃起来,显然遇上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西莉亚环视四周,包围自己一方的圣殿骑士约莫有三四十人,要一举同时消灭必然会殃及己方。她不由眯了眯眼,决定先拿安德鲁下手。可就在这时,身后突然风声渐紧。 偷袭! 原本正与安德鲁对峙的卢克也猛然调转了手中剑,向西莉亚身后回护。 安德鲁眉眼一瞬现出挣扎,但他最终没有多犹豫,趁着这个档口朝着卢克毫无保护的脊背猛击。 他的动作仿佛是信号,一瞬间同样绣有红色八角十字的披风齐齐因为动作扬起,身着白色铠甲的圣殿骑士同室操戈,互相挥剑。 方才举棋不定的守卫们顿时一哄而散,而第二道墙内、乃至橄榄山高处也显然被惊动了,却无人敢现身。 圣殿骑士本就是迦南的精锐战力,混战之下耳边尽是金属的脆响,大盾与铠甲相撞,近距离搏斗下马儿发出长嘶,没过多久便有人坠马。 另一边,在卢克身侧的骑士勉强为他挡下了安德鲁的这一击。 与此同时,卢克手中剑哐当一声将朝着西莉亚掷来的物件击下。 西莉亚一手划出屏障替卢克挡住敌袭,同时垂眸向地上看去,面色顿时转冷: 是一柄匕首,而且她认得它。 那正是布林死士用来刺杀枢机主教的匕首。 刃面上的花纹诡异玄奥,她草草看了一眼便觉得有些头晕。她立即别开眼,震惊过后不由生出满腔的怒火:当初卢克似乎将匕首交给了骑士团,而今居然有人要用摩洛教徒的东西来对付她?!内讧归内讧,居然用上亚门人的手段,实在是卑鄙得她都要看不过去。 她怒极反笑,呼吸不由微微急促,感觉那股微醺的劲头再次直冲脑门。 “西莉亚!”卢克在她身畔低喝。 她全身一激灵,抽了口气:“我……” 对方弯弯眼角,示意她不要多想,径自挥剑挡开两柄长枪,同时低声安抚道:“你没事。” 西莉亚深呼吸了数下,咧嘴一笑,声音还有些发抖:“嗯,我没事。” 刚才若不是卢克及时出声,力量肯定会再次暴走。方才使用的术法很耗神,如果再被神明附体,她不确信自己还回得来。 ☆、第65章 十年未晚 大团长是圣殿骑士的最高统领,众人顿时停手。 杰拉德面沉如水,策马向前踱了几步,围拢成一团的圣殿骑士顿时分开一条道。大团长直接行到安德鲁面前,毫无笑意地咧嘴:“我给你解释的机会。” 安德鲁抬手捋了捋被汗水沾湿的黑发,桀骜地抬起下巴道:“此前您的确认命我接管橄榄山的会中事务,我所做的都是分内之事。” “哦?”杰拉德嗤笑一声,忽然对着安德鲁吼道:“分内之事?!分内之事就是兄弟在前线拼死拼活,而你在这里和兄弟刀剑相向?杂种!” 到底是从踏着血海走过来的人,大团长的怒吼震慑力非凡,近旁的骑士都不由垂下了头。而安德鲁本人,虽然仍然梗着脖子不肯退缩,脸色却微微发白。 西莉亚毫无异状地插口道:“这一位安德鲁爵士说是军团长的命令,是否确有此事?” 第46节 杰拉德瞥了她一眼,却没搭理她,只是长长吸了口气,声音中的盛怒转瞬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平静:“安德鲁,再背诵一遍入会的誓言。” 安德鲁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最后还是屈服了:“以上主之名,从此刻直到永恒,我向神圣殿堂修会的卫队效忠。我自愿并庄严地发誓遵守服从、清贫和圣洁的誓言,并宣誓以友爱、好客、善战为行事准则。我将以手中剑、以一切力量、以我的生命和我所拥有的一切来保卫并光耀我主的信仰、圣殿修会和会中同伴,以守卫光复救世主长眠的神殿、圣地迦南和迦南以东属于我等祖先的土地。” 安德鲁不安地停顿了一下,杰拉德无言地示意他继续。 “我发誓遵循我等的圣父伯纳德制定的教条,遵循所有会中统一制定的规章、法律和公文。我发誓不会出卖会中任何的一位骑士、不会在不被允许的情况下向他人泄露会中的头衔、品级、仪式或任何信息。我……宣誓,不论在会中还是在会外的任何时刻,都永远无条件服从大团长和其余高级将领的命令,不论下达命令的是个人还是团体。” 杰拉德看着脸色煞白的青年,毫无起伏地道:“回答我,与马歇尔长老合作扣押圣女是会中人的命令?” “是,”安德鲁垂下头,“这是军团长的命令,我以我身为圣殿骑士的荣耀宣誓。” 大团长陷入了沉默。天色阴沉沉的,杰拉德一瞬看上去十分疲惫。他撩了撩眼皮,摆摆手:“退下。” 安德鲁有些怔怔的,他张了张口竟像是要声辩。 “如果你没有撒谎,我没有理由惩罚你。”杰拉德哧地一声笑,自嘲似地摇摇头,“没想到安德鲁也会有和神官合作的一天……” 他口中的那一位安德鲁,却是军团长本人。 话说到这份上,骑士安德鲁只能白着脸退下了。 杰拉德扫视四周,扬了扬眉毛,看着呆愣愣的骑士们又恼怒起来:“都给我归位!刚才受伤的自己去找医官。” 卢克也要策马跟着众人离开,大团长不由长长抽了口气,几乎是无可奈何地道:“卢克里修斯,你留下。” 片刻之间,第一道山门内只剩下杰拉德、西莉亚、卢克三人和全程旁观的狮心军团一众骑士。 “您无碍吧?”杰拉德这才缓和了语气转向西莉亚。 西莉亚微微一笑:“您来得正是时候。” 杰拉德向狮心军团瞥了一眼:“理查也是这么说的。”他似乎还没从怒气中走出来,揉了揉眉心:“您准备现在去见那位马歇尔长老?” “看来他是不准备下山了。”西莉亚朝着方才那报信神官离去的方向撩了一眼,“要麻烦众位随我上山了。” 杰拉德一颔首,当先策马沿着山道向上行去。 卢克犹豫了一瞬,还是行到西莉亚身侧,轻声问:“您感觉怎么样?” “感谢关心,我没事。”身后便是狮心军团的人马,西莉亚便故意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 全副武装的骑士安静地循着只有神官才能使用的道路向橄榄山顶端进发,这分明不和规矩,却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 后两道山门的守卫似乎早得到了消息,没怎么抵抗便开门任由簇拥着圣女的骑士们通过。 橄榄山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寂静。西莉亚甚至想起了城破那日躲在仓库中的场景,唯有城中被屠戮殆尽时,橄榄山才这般安静到异常。 马蹄声惊起了最后一道内墙上歇脚的鸽子,鸟儿扑簌簌展翅起飞,羽翼的摩擦声清晰又惊惶。骑士们踏过在群鸽的影子,正式进入了神殿中心。 西莉亚看了一眼反常地空落落的东院,平静地命令道:“去圣墓教堂。” 马歇尔肯定在那里。 身体和精神的疲倦席卷而来,她抬头看了看天,刚才的那群鸽子已经飞得不见影子了。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在心中默默计数,逼着自己再坚持一会儿。 果不其然,圣墓教堂前的高台阶上聚集了一大群人。乍一看过去,似乎橄榄山上所有的大小神官都齐了。 西莉亚不由咧嘴一笑,抓紧了手中的缰绳挺直脊背。卢克看了她一眼,隐忍地拧起了眉。 骑士们渐渐近了,神官们也骚动起来。 杰拉德略放缓了步调,让西莉亚走在最前,同时低声道:“这附近应当没有埋伏。” 西莉亚一颔首:马歇尔当然不准备和她继续比拼武力,作为此前掌管神殿司法的长老,他应当会在她的出身上做文章。这么想着,她在第一级台阶前勒马,微微抬眸看向人群。 石阶上的众人立即倏地从中分开,马歇尔自同僚正中现身。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台阶下的圣女片刻,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上一次有铁蹄践踏圣墓教堂前的圣地,还是亚门人攻城的时候。” 西莉亚像是没听懂这浅白的嘲讽般浅浅一笑,语声轻柔婉转:“但圣者被长老会挟持却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马歇尔的脸色立即有些阴沉。他冷哼一声,愤然道:“你根本没有资格担当圣女!” “为何?”西莉亚平静地反问。 “你出生于欣嫩谷监狱,是异端之间非婚生的产物,根本不应当成为神殿学徒、进而成为圣者候选人。”马歇尔的拔高了声调,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所有人都被你蒙蔽了,包括我……” 在场的神官们交换了个眼神,他们显然已经事先知晓了这个说法,只等着圣女反驳。 西莉亚仍旧泰然自若:“然后呢?” 马歇尔被她听故事般的语气噎了噎,咬牙切齿地继续道:“我得到了关键的证言,当时看管你和你那卑劣的母亲的狱卒良心发现,向我坦白了一切。你的母亲,一个异端女巫,和另一个同样邪恶的波西米亚女人一起,残忍地杀死了一个无辜的男人,并威胁那可怜的狱卒,将你送进了神殿。” “若不是他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所有人都会被你欺瞒下去,任你在至圣之所胡作非为、进而与恶魔缔结契约获取不祥的力量……迦南此前何曾有过这样严酷的冬日?这便是主降下的天罚!” 身体原主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如同针扎般疼。 西莉亚的口气冷淡下来:“无辜的男人?可怜的狱卒?” 她没有否认其他事实。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即便是狮心军团的骑士也有些动摇。杰拉德扬起眉毛看向卢克,金发青年只摇了摇头。 西莉亚并没有和他说过这些事。 “呵,你承认你的确来自欣嫩谷监狱?”马歇尔警觉地冷笑一声,却没有放过西莉亚话中的漏洞。 “如您所言,我在欣嫩谷监狱中出生、并在那里长大。我的母亲被判为异端,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在那里。我更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西莉亚的声音淡而脆,令人想到松枝上压着的雪块,仿佛再多说一句便会令什么生生折断。她突然露出一抹令人发冷的微笑,缓缓道:“欣嫩谷监狱里和我那样出生的孩子并不少,但只有女孩能长大,这是为什么?您不会不清楚。” 马歇尔呼了口气,冷然道:“你想说什么?” “看来还是由我来戳穿真相更妥当。”西莉亚嘲讽地低笑一声,微微垂下视线,出口的话语清晰而镇定,“出生在监狱里的女孩到了年龄,便会被狱卒当做货物卖出去。或是成为奴隶或是被迫成为娼妓,主固然垂怜世人,却无法给予这些生来无辜的孩子怜悯,这又是为何?因为经手这肮脏买卖的正是上主最虔诚的奴仆,锡安神殿的神官们……其中便有您。” 不等马歇尔反驳,她便轻描淡写地继续说下去:“我的母亲为了让我不走上那条可悲的路,与您口中那个无辜的男人,实则是个与狱卒同流合污的醉鬼同归于尽了。”她顿了顿:“我不知道那个波西米亚女人为何要帮我,但在那之后,我的确成为了神殿学徒。” 马歇尔狞笑一声:“很好……你承认自己出身低贱,不足以成为圣者。” 西莉亚盯着对方看了须臾,突然噗嗤一笑:“我在过去这一年里有太多机会可以让那个狱卒消失、将您手里所有的所谓证据销毁,但我没有,也没有让芝诺大人去做,您真的以为我忘了这些事?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面白无须的长老怔了怔,浓密的眉毛下的眼睛不安地转了转。 “因为我在等您主动出手。”西莉亚主动给出答案,说着踏上了第一节台阶,一步步向马歇尔逼进,每前进一步,她的面色就冷上一分,“我一直在等您将这件事捅出来,我在等您自投罗网,主动暴露您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罪恶行当。” “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但你出身卑贱却是事实!”话虽这么说,马歇尔却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心虚紧张的时候马歇尔便会惊慌失措。此前里尔在他看管下意外死亡,他面对审判的质问时也是这样。 ☆、第66章 乍暖还寒 马歇尔骇然向后逃开,可圣女一伸手便将他隔空提了起来,五指张开微微一转。 长老立时尖叫不止,从喉咙深处传来的嘶吼古怪又尖锐,完全不似人类能够发出的声响。 强光几乎要将众人的双眸灼伤,但不过须臾,白光便渐渐柔和下来。 也就在此时,马歇尔兀地平静了下来,他的脸上甚至还浮上些许笑意,就好像在做一个最美妙的梦。 圣女手指收拢,长老顿时跌到地上。他全身一个激灵,大口喘着气,眼神向上飘了飘,便立即匍伏于地,颤声一遍遍重复:“我主,求您原谅我,仁慈的主啊,请原谅我……” 没有人知道方才瞬息间马歇尔到底看到了什么。但那样强大的力量和波动,除了是神迹以外别无可能。 圣女站在台阶顶俯视众人,全身蒙着一层薄薄的光,面容却漠然无情。不等与她接触视线,神官和骑士们都纷纷跪地垂首。 一阵山风掠过,橄榄山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只等着圣女开口。 思考了一会儿,她也的确出声了。 “摩洛教徒仍然觊觎锡安,会再次来袭。”即便陈述的是令人骇意的大事,圣女的声音依旧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她向台阶下的骑士们看了一眼,理所当然地吩咐道,“必须死守橄榄山。” “是!”杰拉德最有魄力,朗声应答。 圣女好像微笑了一下,她随即若有所思地轻轻补充道:“圣殿山也必须守住……不,即便守不住橄榄山,圣殿山也不能落入摩洛手中。” 圣城陷落之时,位于北侧的圣殿山直至最后都没有完全被占领。 大团长的声音比方才要更坚定响亮:“圣殿骑士团即便战到最后一兵一卒,都定然将摩洛教徒驱逐出迦南!” “还有汝,”圣女没回答杰拉德,突然将注意力转回了马歇尔身上,她似乎中途改变了主意,转而看着掌心摇摇头,“汝自便罢。” 马歇尔的脸色白得好似行将就木,他颤动着嘴唇嗫嚅道:“我……我会恕罪……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您……求您了!” 圣女对此只是微微一笑,她没再答话,径自打量了片刻圣墓教堂,自言自语:“吾上次以肉身来这里时,容器似乎名为丹尼尔。” 也不管周围神官听到这话的反应,她转身朝台阶下走去,步调轻盈得像是行在云端。 台阶最底端跪着杰拉德和卢克里修斯。 “卢克里修斯,”圣女平静地呼唤圣城检察长的名字,“护送吾回北塔。” 金发青年的肩膀绷得更紧,但他的语声却异常镇定:“遵命。”他说着缓缓抬眸,与对方紫色的双目对视一瞬便痛楚地眨了眨眼。但异常立即被他掩饰过去,他彬彬有礼地伸出手,等待圣女搭上他的臂。 圣女点点头,便与他朝北塔行去。 没有人敢跟上去。 等圣女消失在小礼拜堂旁的小径后,杰拉德才呼出口气,抬眸看向圣墓教堂恢弘的穹顶,罕见地主动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众人方才被威慑力夺走的声音突然复苏,神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除了相对摇头外,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大团长揉了揉膝盖,缓缓走到仍然趴在地上的马歇尔身侧,淡声道:“能请您随我走一趟吗?” 马歇尔闻声抬头,沉默须臾突然咯咯两声笑。马歇尔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整个人都显得阴沉,但他真的舒展开眉眼笑了,经年留下的纹路只令他的笑容显得加倍怪异。他好像还有点失常,说话颠三倒四的:“怎么不能?就算我说不能,又有用吗?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惊起堪堪飞回歇脚的数只白鸽。 卢克里修斯抬眸看了一眼展翅飞过的鸽群,隐忍地抿紧了唇,没有转头看身边人。 银发紫眸的女子却率先发话了:“汝很怕吾?” 卢克垂下视线,半晌才淡淡道:“不。” “哦?”虽然吐出了个反问般的单音节,圣女却不打算在这事上纠缠下去,她再次翻转手掌来回看了几遍,蜷曲起现出纹路的指尖,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失望,“这个容器仍然太弱了。” 圣殿骑士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他的吐字用力得不自然:“您的力量太过强大,人类无法轻易承受,请您谅解。” 银发女子打量了他片刻,突然来了一句:“汝在担忧她?” 卢克闭了闭眼,没有隐瞒:“是。” “这一次是她主动接受了吾。”她的语气依旧很平淡。 后花园边沿的香柏木枝条在风中摇曳,割裂的天光随之落入她眼里,点亮了本就奇异的浓紫,愈发显出虹膜本色的冷。 “我知道。”卢克艰涩地应答,树影同样在他瓷样的侧颜上投下明暗的光影,他的神情一瞬异常莫测。 第47节 “那么汝为何还要担心?即便她被吾接纳,那也是她的决定,与汝何干?” 卢克突然收住了脚步。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花大力挤出来的,轻而冷:“因为我爱她。”顿了顿,他的眉眼间现出哂然的笑:“当然,您并不明白人类的感情,对此我能理解。” 圣女不悦地蹙眉:“吾确实不明白,但吾不喜汝的态度。”她眯了眯眼,眸中阴影见长:“终有一日吾会完全拥有这个容器,汝如果不能接受,吾不会容汝继续留在橄榄山。” 卢克看着她露出虚弱的微笑:“请您放心,如果到了那时,我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 圣女不疑有他,自顾自颔首:“那就好。”她向前走了两步,回眸吩咐道:“此后若亚门人还要求见面,汝和她就答应下来,而后借机将对方全部消灭。”不等卢克回答,她又下达了第二个命令:“下个月圆之夜,汝必须待在圣殿山,那时吾另有吩咐。” “是。”卢克没有犹豫。 银发女子便笑了笑:“这容器太不顺手,吾累了。” 语毕,她便闭上了眼。 卢克呼吸一紧,他立即上前将圣女扶住,探了探鼻息。 她呼吸慢而浅,整个人都是软的,只要稍稍松手便会往地上倒下去。 金发青年一瞬间做出了定夺,将西莉亚的身体打横抱起来就走进了神殿后花园。 如果让神殿众人知晓西莉亚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她便成了单纯承受神启的媒介、自身力量有限,而西莉亚都做到了这个地步……显然不能就此功亏一篑。 花园中带复廊的小屋空无一人。 卢克快步走进去,将西莉亚放在屋中的矮榻上。他手足无措地看了她一会儿,祈盼她会立即醒过来。 可她显然再次陷入了令他无能为力的沉睡,除了干等他竟然全无办法。 他甚至不敢多想一分: 这身体醒来时,回来的真的是西莉亚吗?刚才神明语中暗示说尚未接纳她,但他仍然焦虑得一颗心都快烧起来。万一……只怕万一。 看了眼屋外阴沉的天色,卢克估量了一番能供他利用的时间,不由单手捂住了脸,显得极为痛苦。费劲地吐息数下后,他看上去没那么焦躁了。他缓缓在榻边跪坐下来,将西莉亚的一只手合在掌心,小心翼翼将额头抵上去。 她的体温有些低。 冰冷的绝望感将他全身浸没,即便想挣扎,他都无处使力。这样的无力感他并不陌生,但在前些日子短暂的欢愉过后,与这相伴多年的老友重逢,他竟然无法相信自己以前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一旦品尝过光明的滋味,谁会再甘心隐匿在黑暗里? “西莉亚……”他将对方的掌心贴在脸颊,执拗地一遍遍念她的名字,仿佛想以此将她唤醒。他的语声很轻,可吐字却那样沉,沉得像是寄托了他所有能调动起的情绪,再多一分便会彻底将他自己也压垮。 可始终没有应答。 无望的等待中,不远处的钟楼悠悠地敲响。 卢克已经彻底将脸埋进了双手。 西莉亚一睁眼便看到了他的金发。他头埋得很低,根本看不清指缝间的神情,但她感觉得到他的忧虑和无助。 她一瞬间愧疚得无以复加,手指张了又张,才缓缓触上他的手背。 卢克立即抬眸,神色刹那间变得空白。他遵循着本能捉住了她的手,而后用力一带将她锢进怀里。 西莉亚几乎要被这个拥抱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熟悉的气息又这样令人安心,她僵硬须臾后便立即放松了身体,任由对方用最简单明了的方式确认她的存在。 他忽然松开她,一手将凌乱的额发向后捋,露出熠熠生辉的深翠色眼睛来。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动摇的热度消退,眼底渐渐升腾起冰冷的怒意。 西莉亚张了张口,道歉的话被对方下一个动作封住。 ☆、第67章 长夜难眠 平日里越是平和冷静的人,发起怒来便越令人畏惧。 “我不该瞒着你,是我的错。”西莉亚歉然地垂眸,“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真的很抱歉。” 卢克没有回答。 她便加倍不安起来,从眼睫底下小心地观察他的神情,怯怯地唤他的名字:“卢克?” 金发青年外露的怒意已经消退,但深翠的眼睛仍然亮而冷。他紧紧抿着唇,依旧没有开口。 她咬咬嘴唇,想要触碰对方的面颊,却半途缩回了手,很没底气地弱声道:“请你原谅我……”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卢克显然在克制什么冲动,语声十分僵硬。 西莉亚不由缩了缩肩膀,却还是咬咬牙直面问题:“我……知道你不会同意这个方案,我也不想让你担心……” 卢克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怒火再次现形,他冷冷反驳道:“我最不愿见到的事的确发生了,而你也让我担心了。” “但……但我回来了,”西莉亚努力扯了扯嘴角,又觉得这动作不合时宜,便将头埋得更加低,“这一次上主没有提要回收我的事。” 卢克闭了闭眼,苍白的脸颊上因为愠怒而腾起薄薄的红,他将西莉亚的下巴抬起,逼迫她直视自己,而后才沉声道:“但假如你没有回来呢?你就没有想过这点?你……又要让我怎么办?” 他声音里的痛楚太过浓烈,西莉亚喉头哽了哽,半晌无言。 青年并没有松开对她的钳制,反而因为她的沉默扣得加倍紧。 在卢克从所未有的强硬态度面前,她似乎也被激起了脾气,眼圈微微泛红,声音发颤:“我……我真的很抱歉!但是不让马歇尔和神殿所有人彻底臣服,不这样做,我怎么和神明谈条件、争取更多时间?” 卢克惨然低笑:“而在这事上我无能为力,所以你放弃了我,根本没想过和我商量。” 西莉亚面色一白,她喃喃:“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想得没有错,”卢克再次在表面平静了下来,与平日里几乎别无二致的温和声音却显得极为凉薄,“我很无能、很软弱,除了挥剑外一直别无是处,在这事上我帮不到你,反而只会成为阻碍……” “别说了!”西莉亚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深呼吸两下,调整了表情再次道歉,“这次是我自作主张,我应该事先告诉你的。你没有任何错,所有的过失都在我,对不起。” 默了须臾,她扁了扁嘴看上去几乎要哭出来。而后,她颤抖着环上他的脖子,语声都微微变调:“原谅我好不好?不要生气了……” 卢克僵了片刻才揽住了她,他清晰可闻地叹了口气,语声却依旧平静得让人胆寒:“假如你那时没有隐瞒,而我不同意你冒险,你会放弃让神明附体吗?” 西莉亚无声地绷紧了唇线,半晌都没有回答。 他好像并不意外,温存地顺了顺她的头发,轻声道:“我知道的。你不会因为风险放弃计划。” “卢克!”西莉亚的眼里浮上蒙蒙的水汽,她哽咽良久只艰涩地吐出短促的一句:“别说了,求求你。” 出乎意料,对方居然很好说话地点头同意了。他缓缓松开她,侧眸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轻描淡写地道:“必须回北塔了,再下去旁人会起疑心。” 西莉亚颓然地靠在墙边,半晌才聚集起应答的力气:“还没有玛丽的消息,她应当还没到锡安。北塔也不知道是什么状况……” 卢克直接封死了她继续逗留的暗示:“现在没有人敢在这种事上让你不快。”他甚至还微微一笑,鲜见地露出了些尖锐的嘲讽。 “我知道了。”话都说到这份上,西莉亚也不再白白挣扎。她撑着墙起身,整理了一番仪容,低着头便往外头走。 卢克立即跟上来,与她保持半步的距离,礼貌而疏离。 花园小径在渐暗的光线中晦暗不明,夜晚悄悄从枝桠后靠近,西莉亚走在树荫中只觉得寒气沾衣。 北塔中果然点着灯。里头的仆役并没有调换,见了西莉亚和卢克也没表露出异状,领头的侍女恭敬地告知圣女:起居物件都已准备停当。而后这侍女又小心翼翼地报告道: “刚才圣殿骑士团大团长那里派人来,说西院骑士团的驻地要分给伤员和狮心军团的众位,床位有些不足。检察长大人可能要在北塔暂住一夜了。圣女大人,您看?” 西莉亚若无其事地朝卢克投去一瞥,实际上根本没敢看对方的神情,只平淡地问:“您意下如何?” 卢克拧了拧眉:“这不太合适。” 这侍女在卢克担任圣女护卫时便已在北塔效力,见状便补了一句:“您此前用过的房间现在依旧空着……” “既然如此您就不要推辞了,暂住一晚而已。”西莉亚牵了牵唇角,转头对侍女低声吩咐道:“我先休息,安排检察长住宿的事就交给你了。” 语毕,她径自走上楼去。 北塔的格局的确没有丝毫改变。西莉亚在卧室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唤人准备热水洗澡。 掌权的一年多里,北塔众人也多少摸清了圣女的习惯:她不喜欢被太多仆役陪伴,更喜欢独处。也因此,服侍西莉亚入浴后两个侍女便悄然退到了门外等候。 西莉亚任由热水浸没到脖颈,在腾腾的热气里向后一靠,无声地叹了口气。 在马歇尔面前让神明附体的确不是一时兴起。甚至可以说,在见了理查、商定了让狮心军团在合适的时机前来接应后,她就打定了这样的主意。 她知道卢克会生气,但她并没有料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她以为只要能回来,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但她忘了,他们之间本就有太多不可触碰、不可言明的忌讳。此前欢愉太甚,谁都不会主动去想令人不快的事。可一旦触及了禁忌,想要若无其事便再无可能。 西莉亚想起卢克那冷淡的模样就不自禁胸闷,甚至还有些委屈。她……她都不断道歉了,对方仍然芥蒂未消,还要她怎么办? 她也不想铤而走险、让卢克忧心,她在接受神明时何尝不害怕? 越想越焦躁,西莉亚干脆呼唤侍女进来。 等擦干身体、换上了宽松的睡袍,西莉亚似乎已经平静下来。反手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水珠,她便钻进了被褥:“今天我就先歇息了。” 侍女们垂头称是,命仆妇抬了木桶、清理了地面后便吹熄了烛火退出去。 窗外的天空云朵密布,今晚无星无月。 夜色黯淡,映在窗户上的烛火便分外明亮。 房中的陈设熟悉而陌生,卢克里修斯解下披风和罩衣后便踱到了小窗边。山脉的轮廓沉沉压在天际,上头又添了一层厚云,瞧着便极为压抑。他无意瞥了眼自己融在景物中的倒影,模糊的五官紧绷到极不自然,连他都不由有些失笑。 揉了揉眉心,他不由懊悔起来。 今日在西莉亚面前,他失态得厉害。更辛苦的人明明是她,他不该对她这般苛责。但他自知余怒未消,现在还不适合面对她。 明日…… 念头才起来,房门突然被轻轻叩了一记。 时值午夜,北塔的仆役们也早已入睡。卢克拔下门栓拉开一条缝,朝外看了眼便僵住了。 即便来人兜着斗篷,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不等他有所反应,对方便将门缝扒得更宽,矮身穿过他的臂膀钻进了房中。 “你……”卢克看着来人将兜帽拉开,露出一头银发,显得有些气结。 西莉亚一手揪紧了斗篷的系带,同时理直气壮地分辨道:“不和你把话说清楚的话,我今晚睡不着。” 卢克垂眸哂然一笑,态度比下午缓和了许多:“今天能说的都说尽了,明日冷静下来后再谈。我……不想说不该说的话。” “话说尽了,能做的事……还没做完。”西莉亚抿了抿唇,朝他的方向试探性地靠近,直到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卢克讶然地扬了扬眉。 她沉默了片刻,鼓起勇气抬头低低道:“如果你还生气的话……我愿意接受惩罚。” 壁炉和烛火的映照下,她的面颊微微的红,鲜艳的颜色诱人而刺目。卢克的呼吸顿时乱了一拍,但他随即恼火地辩解起来:“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并不想……” 第48节 “嘘,”西莉亚止住了他的话,她显然也极为难堪,不禁微微别开视线,“我……”见他不动,她瞪了他一眼,作势要绕过他去开门:“那我回去了……” 卢克下意识就堵在了她身前。 ☆、第68章 一线天堂 四周萦绕着东方香料的气息,一伸手便能触碰到狭小空间的边界,也因此,西莉亚能确定感觉到的只有卢克。他的呼吸,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动作。 视线受阻,这些知觉便加倍敏锐。每一丝刺激都是未知的,令心跳令呼吸一路狂奔。难熬的火从里向外烧起来,她不由紧紧咬住了嘴唇。 炽热视线里煎熬的火焰愈加嚣张地乱舞,西莉亚花了很大力气才没出声。 他在她耳边低低一声笑。 她不由有些恼,到了舌尖的埋怨出口便支离破碎:“你……你……也别盯着我……” 他含住她的耳垂,意味深长地默了片刻,才低沉地道:“是你说可以惩罚你的。” “卢克,我……”西莉亚抽了口气,声音不自觉软下来,“我难受……” 门这一边是喘息与断断续续的絮语,另一边却是安静的、无星无月的夜。 ………… 房中的壁炉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几不可闻的响动轻而易举地被炉火的声响盖过去。 隐秘不发的这一阵动静过去后,西莉亚低低喘了口气:“你……还生气吗?” “比起你……我更气自己。”沉默片刻,卢克抱着她坐起来,“我什么都做不到,帮不到你,我对自己的无能非常生气。” 西莉亚叹息道:“你对自己太苛刻了。”顿了顿,她的声音愈加低下去:“你陪着我就是最大的助力了……” 卢克哂然轻笑了一声:“但对我而言这还远远不够。” “嗯?”她扶着他的肩膀站起身,背靠着实木柜内侧,抬手便要去解眼上的丝巾。 “我也说过,我很贪心,只是陪伴你还不够……”他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的动作,靠得更近,“我还想要更多。” 西莉亚仰头吸了口气,半真半假地埋怨:“的确不少……” 低低的笑声在她耳边滑过,他一手托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耳廓呼气:“站不住?” 片刻的寂静。 而后西莉亚才声如蚊呐地坦白:“有点……” “那就别松手。” 遮目的丝巾被带下了大半,她透过微微濡湿的乱发眯起眼看近在咫尺的面容。 光线昏暗,她只分辨得出他依稀的轮廓。但他翠绿的眼睛比往常要更迷人,里头狂乱而迷醉的波动看一眼便几乎要将人掩死。 视线再往下。 卢克在她的凝视下不由别开脸,同时微微使劲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开。 西莉亚不由委屈又愤愤,作势要咬他:“刚才你看了我那么久,还不许我……” 卢克默了片刻,显然在思索怎么恰如其分地找回优势。他眼里忽然就浮上星点笑意:“我没不许你看,但看过的东西……我都不会忘。” 她不由想起了他惊人的记路能力,还有……她不由耳根都红了:“谁要你记这种事了……” ………… ※ 今晚之前,卢克一直很体谅她、一直主动迎合她的节奏。但这次,等柜门打开时,西莉亚连爬出去的力气都没了。 卢克披了内衫取了细麻的手巾回来,替她仔仔细细地擦拭。他又替她将衣服穿好,才将她抱出来。 刚才垫着的斗篷肯定不能再穿回去,幸而这本就是此前伪装修士时穿的那件,卢克这里还有件替代品。将西莉亚包严实后,卢克在门边将她放下来:“仆役还没起来,现在回去很安全。” “走不动,”西莉亚直接扒住他的脖子不放,“抱我回卧室。” 卢克有些无奈地压了压眉毛。 她便瞪他:“还不是你!” 方才表白后情难自禁,他又从后…… 卢克垂眸,面颊上隐约有些晕红,好像也不好意思起来。他沉默片刻后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说着便开门,将她再次抱起来,悄无声息地贴着环形的走廊墙向另一侧的卧室走去。 最后一线夜色还未离去,不止是白塔、整座橄榄山都是寂静的。最早班祈祷的神官都还没起身。 平安无事地溜回了卧室,西莉亚往被褥里一缩,将被子拉到下巴。转了转眼珠,她突然道:“之前你说的芬尼根的事……可以去办了。” 卢克点点头,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先好好休息。” 她不由又想揶揄回去,最后却只是撩了对方一眼:“快走吧,别被人发现了。” 对方弯了弯眼角,悄然依言离去了。 西莉亚感觉身体很沉很沉,才闭上眼就睡了过去。她感觉自己只睡了瞬息,睁眼时外头已然钟声悠悠,到了准备晨祷的时刻。 一夜无眠后起床是件折磨人的事,但西莉亚还是强迫自己从被窝里离开,自己换上了衣服--卢克之前向来小心,但这次实在有些失控,万一留下了什么被侍女无心看到了就不妙。 不过事到如今,即便她与卢克的关系真的公之于众,也未必能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西莉亚一边打理着头发一边思索起来:马歇尔服输,只要再敲打一番长老会其余神官,锡安神殿内已然没有障碍。唯一棘手的便是远在罗马的教宗,若他又要派什么枢机主教前来干涉,西莉亚虽然不怕,却不免又是一阵麻烦。 该怎样让教宗接受、又或者至少暂时忍受圣女独揽大权? 这问题也只是其次,重要的是亚门人身后那神秘的摩洛神和神使。她该怎么最大程度利用手头的条件保护自身? 神明附身时的事她之后渐渐地想起来,神明暗示过圣殿山的重要性不亚于橄榄山,甚至还指示卢克在月圆时前往圣殿山。摩洛教徒对圣城又是那样执着…… 难道锡安藏着什么让神明也非拿到手不可的东西?如果这个揣测不假,这东西必然关键到足以影响神明之间的强弱局势。 西莉亚觉得自己有点想念玛丽的助力了,却不知她要什么时候才会从另一条路抵达锡安。 思索间侍女恭敬地敲门进来,见到圣女已然起身不由有些惊讶。 西莉亚也不多话:“该去晨祷了。” 平日里除了重要日子,很多长老并不会每日出席圣墓教堂的晨祷,而会选择在其余的小礼拜堂独自祈祷。但今日显然不同。 西莉亚走进圣墓教堂时大多数长老已然就位,见到她尽皆起身。 一眼看过去,马歇尔并不在。她将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落座。 晨祷后长老会众人便纷纷围拢过来,他们显然早斟酌好了言辞和发言的代表:“马歇尔大人已经决定卸去长老职务,前往乌奇萨清修。” 说话的长老说着从袖子中摸出代表神殿实权的金钥匙:“请您暂时代为保管。” 西莉亚微笑着收下了,她直入正题:“听说皇帝陛下想要追封芝诺大人?” 众长老有些难堪地对视一眼,刚才发话的代表再次开口:“的确,但教宗那里不好交代。” “如果不是芝诺大人,我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西莉亚毫不避讳地表露了态度,“马歇尔和他空出的长老位置人选可以再议,但是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圣女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长老们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让步:“是,那么教宗大人……” 西莉亚微微加深了笑弧:“直到现在,我都尚未有幸面见过教宗大人。若教宗大人对此有异议,我很愿意与他通过镜子谈一谈。” 长老们惊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圣女这是将自己与教宗摆在了同样的地位之上。之前敢于这么做的……大概也只有帝国王都的那位大主教了。 “今天起我会回到东院,如果有事就像此前那样来找我。”三言两语之间议定了大事,西莉亚当先走出圣墓教堂。 “圣女大人,”杰拉德从大门边的石柱后转出来,他客客气气地问,“能否借一步说话?” 西莉亚眯了眯眼,颔首道:“好,请您陪我走到东院罢。” 两人默默无言地行了一段,大团长抬眸看向群鸽环绕的天幕,忽然开口:“今日清晨来的消息,安插在亚门人中的摊子送信来,说是异教徒准备开春便再次进犯锡安。” 杰拉德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西莉亚:“不仅如此,我还收到了另一封信函。” 西莉亚扬了扬眉毛,无言地请大团长说下去。 “是来自那位名叫梅里的亚门王子,”杰拉德说着便蹙起了眉,显然这事觉得莫名其妙,“他想要与您再见一面。” “理查呢?” 杰拉德无奈地笑了,他露出这神情时竟然让西莉亚想起了卢克:“梅里点名只要见您一人,”他眸光冷锐,语调严肃,“话我传到了,您准备怎么做?” 这是个棘手的选择:如果西莉亚明知亚门大军有意进犯,还与血月之夜关联密切的梅里私下见面……而这事若恰好被抓住把柄、又或者根本就是有心人设下的陷阱,即便是神明的力量,也未必镇得住叛国、背叛信仰的罪名。 可这又是个诱人的、探究摩洛神力量的机会。 西莉亚思索片刻,摇摇头道:“我现在还不能给您答复。” 大团长蔚蓝的眼睛里便浮上些难解的笑意:“这是大事,您可以慢慢考虑。但这几日必须给出答复。”顿了顿,他蓦地压低了声音:“这虽然十分唐突,但是卢克里修斯他和您……” 西莉亚因为杰拉德话题的转变速度愣了愣:“您想说什么?” 杰拉德罕见地流露出窘迫之色,他轻咳了一声:“如果在眼下的关头,圣者突然有了子嗣……” 虽然知道大团长对她和卢克之事的态度,被这么明明白白地当面问及,西莉亚还是有点羞赧。但不自在只是一瞬,她旋即冷静了下来:“看来您对圣者选拔的过程并不清楚。” 须发斑白的大团长不由一怔忡。 西莉亚哂然一笑,大大方方地道:“所有圣者候选者,不论男女,在受训时每月都会喝一种药剂。”她在杰拉德骇然的注视中垂了垂眼睫,灰色的眸中光影晦暗,声音淡而冷:“所以请您安心,不可能发生您担心的事。” ☆、第69章 守灵之人 “那么……”杰拉德已经从震惊中平复过来。 西莉亚领会了他未出口的话,哂然笑了笑:“不,我没有告诉他。”她顿了顿,带着这自嘲的笑缓缓摇了摇头:“况且我与他之间本就不该去想这些事,提了又有什么意义?” 大团长半晌不语。 西莉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您似乎对他格外容让,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第49节 杰拉德便叹了口气,坦然答道:“他是我妹妹的孩子。” 即便是西莉亚,也不由怔了怔。圣殿骑士团中的确不乏叔侄兄弟、乃至父子相继加入的先例,但杰拉德和卢克给人的印象实在太过迥异,以至于旁人很难联想到这一层关系。 “他……没有和我提过自己的过去。”斟酌了半晌,西莉亚缓缓道。 大团长露出心知肚明的苦笑:“他是真的遵守了入团的誓言,与家中人彻底断了所有联系。” “如果他不愿意让我知道这些事,我不会主动去探究。”西莉亚并非不好奇卢克经历了些什么,但比起贸然向旁人打听应,她宁可等待本人主动讲述。 杰拉德明白了她的态度,便没有说下去,只露出一抹淡淡的笑。这一刻,他饱经风霜、线条凌厉的面庞显得温文平和:“我想说的其实只有,于我而言,那小子与亲生子无异,而是您让他快乐了起来。因此我很感谢您。” 西莉亚垂头默了片刻,她固然有些喜悦,却也觉得莫名尴尬,甚至有些心虚--她其实并没有想过与卢克的未来。生死存亡的事就已太过沉重,哪里来的余力去为更后面的事费心思? 幸而大团长似乎不打算再逗留下去:“安德鲁那小子和那群不听话的兔崽子我会好好收拾,请您尽管放心。时间不早,容我先告辞。” “军团长那里……”虽然不清楚详情,西莉亚还是猜得出骑士团内部定然出了问题。 杰拉德却不打算多言,只简略地答道:“我会和他好好谈一谈。”语毕,他微微欠身后离去,雪白的披风随着坚实的步伐朝后扬起来,上头的鲜红十字耀眼夺目。 西莉亚便继续朝着东院踱过去。今日起得早、早饭也吃的潦草,加之身体上的倦怠依旧未褪去,她看着面前长桌上摆着的大堆文书就头疼起来。幸而大多数讲的都是日常琐事,依着长老会给出的建议批复便可。 忙到了午后,仍然没有人来向西莉亚征求意见。 这也是常态,以前整日整日地来敲定细节的神官其实也只有芝诺一人而已。 想到芝诺,西莉亚的心情不由复杂起来。虽然从没明言,但是与芝诺共事的一年里,西莉亚自觉受益匪浅。但据卢克的说法,对方似乎怀了别的心思。无法报答的救命之恩、无法确认的感情和她单纯的感激之情两相对照,只让她对芝诺的观感愈加复杂。 说到底到了最后,她都没能把对方看明白。 沉浸在思绪中,等西莉亚回过神时,叩门声已经响了好几次。 “请进。” 现身的居然是卢克。 西莉亚不自觉露出笑容来,语气却故意公事公办:“您怎么来了?” 圣城检察长很少会插手神殿的具体事务,因此在东院并不常现身。 金发青年弯了弯眼角:“我收到了一些消息。”他说着将门关上,走到西莉亚面前。他俯下身来替她将垂下的一缕乱发别到耳后,换了个语气轻声问她:“刚才在想什么那么入神?我敲了三次门你才听见。” 西莉亚睨了他一眼,犹豫了一瞬还是吐露了实情:“我想到了芝诺大人的事。” 这是两人间小心翼翼回避的又一个敏感话题。 “你已经决定为他争取追封了?”卢克显然已经得到了消息,语气与其说是疑问更像是陈述。 “嗯,十字军非常需要帝国的补给,在这事上教宗的话语权无关紧要。”西莉亚说着从睫毛下看向他,慢吞吞地道,“只是想到血月之夜的事,我还是无法释怀……” 卢克沉默半晌踱到窗边,平静地说道:“如果那时我能,我会做同样的事。” 西莉亚不由瞪他一眼,急促道:“我并不需要任何人为我去死!”她揉揉眉心,竭力缓和语气:“我知道如果芝诺大人还活着,他……他是看不上眼圣人的追封的。可是除此以外我什么都做不了。他为我而死,而我还活得很好,我多少会感到愧疚。” “他并不是为了让你背负一生才死的,他是为了让你活下去。”卢克的语声极为笃定,倒好像他确知芝诺是这么想似的。 见西莉亚依旧微微蹙了眉,他的声调不由也古怪起来:“当然,他可能也的确想到你会永远记住他……” 她哑然看了他片刻,冷不防问:“你……这是在嫉妒他?” 卢克缓缓侧转身正面她,逆光的面容被光影分割,暗的极暗,亮的极亮,眉眼则笼在晦涩的灰影中。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眼神闪闪烁烁,直到她怀疑自己说错话懊悔起来时,才猛地叹了口气:“抱歉,其实我也没有释怀。” 他像个闹别扭的孩子般别开了脸,吐出的每个字都要在舌尖不确定地滚一滚,软弱而生涩:“我不知道一年后、十年后、或是更久以后,我与你会是什么样的关系,但他永远不用担心失去自己的位置。当然,我可以说是占着便宜还卖乖,但我还是嫉妒他能一直留在你心里……比如现在。” “你和他不一样……以后不许这么想了。”西莉亚话说了一半便自嘲地笑起来,“我也该考虑别的事了。” 卢克敏锐地拧了拧眉:“还发生了什么事?” “大团长告诉我,梅里想要和我见面。”西莉亚换了个坐姿,不自觉揉了揉眼睛,“我该不该答应?” 对方审慎地思考了片刻后答:“昨日上主告诉我,如果亚门人请求见面,可以答应下来而后趁机将他们尽数消灭。” “上次梅里身后有个侍女,我很在意她……”西莉亚原本还要说下去,碰上对方的目光便及时收声。 这是神明的旨意。虽然不知道神是否可以解读人的心思,但说出口的话无疑都可能被神明得知。如果他们打算违抗这命令,便绝对不能将话说出口。 唯一在神面前隐形的,也只有以眼神传达的信息了。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卢克走近了捏捏她的掌心。 他们显然都明白了彼此的意见。 “那就这么办。”西莉亚定了定心神,牵起一个笑弧,“刚才你说你带来了消息?” 卢克颔首:“芬尼根的人今日会来见你。” 西莉亚不由讶然地抬了抬眉毛:“那么快?”、 “除了最顶层外,所有芬尼根成员对组织内的信息一无所知,即便与伙伴面对面,也不可能认出来。”卢克的指尖抚上西莉亚的脸庞,在她的下眼睑顿了顿,语声低低的,“今日就先回北塔吧,你需要休息,芬尼根也选在那里与你见面。” 那么说来,北塔中定然还潜伏着另一个芬尼根成员。 西莉亚点点头,搭着卢克的手起身。久坐之下,她一站起来便觉得全身酸软,便下意识缓了缓。 她的动作落在他眼里,卢克不由勾了勾唇角。 “别笑。”西莉亚没好气地睨他。 青年的手掌便贴上她的腰际,讨好似地轻轻揉捏了几下。 “今日开始我就搬回西院驻地了。” 西莉亚垂眸应了一声,没将失落表现出来:“走,回北塔。” 一回北塔,领头的侍女便禀报说玛丽回来了。 这堪称意外之喜,西莉亚便笑笑地吩咐:“那就请她直接到卧室来见我。” 卢克不知怎么陷入了沉思,他迅速回过神,向西莉亚谦恭地垂首:“我去取昨晚暂住遗留下的东西,请容我告退。” 独自回了卧室,西莉亚在床上歪了片刻,便听到有人敲门。她支起身,理了理头发:“请进。” 熟悉的、布满雀斑的脸从门后探出来,玛丽的脸颊因为严寒红扑扑的,看上去别来无恙。 西莉亚不由露出微笑,还没来得及揶揄一番,玛丽就开口了。 ☆、第70章 巴比伦塔 西莉亚脸上的笑容已然尽数收了进去。她默然看了玛丽一会儿,才问:“一开始就是这样?” 玛丽瑟缩了一下,没有试图争辩:“最初我为尤金妮效力,也是组织的命令。” 圣女闻言低笑了一声。她别开脸看向窗外,声音很淡:“我知道了,那么芬尼根想和我谈什么?” “圣女大人!我……我之后并没有背叛过您。我的出身和过去都是真的,没有一点作假!”玛丽的声音在打颤,“您是神明附体的事……我隐瞒了。” 西莉亚微微一笑:“是吗?芬尼根的力量果真强大……” 她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都是其中的成员,很难相信这是偶然。 见玛丽脸色愈加苍白,西莉亚摆摆手:“我不怪你。说正事吧。” “组织想要确认您力量的来源。如果您拥有的真的是神明的力量……组织会尽一切可能帮助您。” 圣女捋了捋头发,轻描淡写地问:“那么与之相对,芬尼根想要什么?” 玛丽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她走到西莉亚身前,以几不可闻的声量说道:“组织想要您重新开启魔法时代。” 即便做了心理准备,西莉亚还是不由笑出了声。她眯了眯眼,慢吞吞地反问:“你觉得我办得到这种事?” “办得到!”玛丽深吸了一口气,几乎要凑到西莉亚耳边,“如今迦南有两位神明在互相争斗,而他们争夺的东西,便是圣殿山的归属权。” 西莉亚毫不意外地点点头:“我猜到了。” “圣殿山……在所罗门王时代便是连通上界的门户。”玛丽倒像是在背书,字句文雅、口气生硬,“所罗门王与神明达成了契约,从而开启了人类的魔法时代,绵亘到近三百年前才终结。” 剑与魔法并存的辉煌时代在查理曼大帝加冕的公元八百年达到巅峰,也在那时开始了消亡。 西莉亚曾经在橄榄山的典籍中努力搜寻关于魔法的线索。但正如玛丽所言,三百年前魔法时代突然终结后,从历史中退场的不只有魔法生物、法师公会和魔法元素,相关的卷宗和书籍也在几代内散逸殆尽,人们对魔法的遗忘速度之快,甚至到了有些不自然的地步。 “而这……这是因为神明对人类感到了畏惧。”玛丽卡壳了,像是在搜肠刮肚地回忆下一句。 西莉亚见状不由噗嗤笑了:“按照芬尼根的说法,人类魔法时代的结束,是神明的干涉的结果?” “对!”玛丽忙不迭地点头,“因为魔法师公会的高层,也就是芬尼根的前身接触到了至高智慧的核心……神明感到了威胁,就强行将圣殿山的天门关闭。魔法元素因此消耗殆尽。” 西莉亚竟然不觉得惊讶。 巴别塔已经坍塌过一次,人类再次威胁到“神明”、进而招来了惩罚又有什么不可能? 她甚至怀疑动手的不止是无名上主这一位神明,毕竟魔法时代终结时,正是帝国进一步衰退,迦南落入埃及的摩洛教徒手中的年份。 “重新开启天门难道有什么好处?”虽然偏向于相信芬尼根的说法,西莉亚却没有立即被说动。 玛丽反而因此松了口气,她支支吾吾片刻,挠挠头:“组织说……人类能够就此拜托愚昧的信仰,进入崭新的时代之类的……我也不懂。” 西莉亚不由叹了口气:“我真的很好奇芬尼根选择成员的标准是什么。” “我……我祖上是魔法师的后裔,”玛丽有些不忿,涨红了脸要争辩,随即羞愧地压低了声音,“当然……到了我父母亲那一代,连普通的农民都不如了,他们又死得早,没有地又不认字,若不是芬尼根,我们早饿死了,我们没有选择……” “但他们没有教你们认字?” “也许组织觉得这样更安全。” 圣女便陷入了一阵沉思。她过了半晌才再次发问:“天门到底是什么,要怎么开启?” “组织怎么可能告诉我这些事?”玛丽显然已经将背诵的信息说完,她语毕便诚惶诚恐地缓缓跪下来,“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您要怎么惩罚我,我都甘愿。” 西莉亚神色淡淡的:“除了隐瞒芬尼根的事以外,你还做错了什么?” 玛丽毫不犹豫地答:“除此以外,我对您绝对忠诚。” “那我还能为什么责怪你?”西莉亚的神情一瞬有些疲倦,“你起来。” “可我……”玛丽却梗着脖子不肯起身。 西莉亚不由沉了脸色:“每个人都有不能说、不愿说的过去,我不会去探究。现在我没有余力怀疑身边每一个人的动机……”她又弯了弯眼角:“你对我是否忠诚,我还是能够分辨的。” 玛丽的眼圈渐渐红了,她吸了吸鼻子,揉着膝盖起身:“谢谢您。”她清清嗓子,低声问:“那么您准备怎么办?” “神明……并不能时刻监视、控制我们的行动?” 如果神真的全知全在,芬尼根又怎么可能存在至今? 第50节 “我也不知道,但估计他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不可能整日盯着我们。”玛丽突然苦笑了一下,“毕竟……我们在他们眼里,比一脚能踩死的虫子还不如。” “请转告芬尼根,我愿意和他们合作。”西莉亚下意识揪紧了脖子上的黄金十字架项链,“也请告诉他们,摩洛神的使者会是这个计划中最大的阻碍。因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位神使似乎对神明言听计从。” 至少她无法违背约定、将前来和谈的贵宾们当场手撕。 玛丽点了点头,神情严肃地向后退了一步:“容我先告退,圣女大人。” 西莉亚独自一人在床沿又坐了一会儿,缓缓将脸埋到了靠枕堆里。 如果真的能开启通往上界的门户……她就不用再担心被神明吞噬。 但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芬尼根的要求听上去太过单纯了。而这是最不适合形容法师和魔法的词汇之一。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 人们记忆里迦南最严酷的冬日终于渐渐走到了尽头。 午后的日头正好,被山丘环绕的锡安城银装素裹,皑皑白雪干净得刺目,远远望去圣城真犹如天国降临,虚幻得下一刻便像要消弭在悠悠飘浮的白云中。 西莉亚拢住斗篷帽子,稍稍勒马驻足,在山道上欣赏了片刻美景。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俯瞰锡安。 虽然圣女如今已然成了圣城的实权派人物,她离开橄榄山的次数还是屈指可数。 西莉亚今日难得下山,前往锡安西北侧地势较高处的某座孤儿院视察赐福,资助孤儿院的商贾和贵人们也会借机前来觐见圣者。 而若无意外,其中会混着梅里本人。 三日前西莉亚经由卢克向大团长转达了自己的答复,而梅里那里也很快传信来约定了见面方式。 在两军即将开战的关头,这位亚门王子居然敢亲身来到圣城,不可谓不大胆。 目的地渐渐近了,这座西北角的孤儿院是在十字军收复圣城后新建的。虽然砖石建筑略显简朴,门前的院落里却聚集了许多嬉戏打闹的孩子,人气颇旺。这些孩子大都在攻城的战役中失去了亲人和家园,在神殿派出的神官和贤者的指导下接受教育,聪慧虔诚的孩子很有可能会直接进入神殿效力。 西莉亚并不擅长应对孩子。被一群小家伙们以或好奇或崇敬的目光盯着,她居然罕见地有些头皮发紧。例行公事为几个孩子赐福后,圣女转而进入孤儿院内的小厅逐个接见朝见者。 孤儿院的嬷嬷、来自东方的大商人、有法兰西血统的领头神官,应付完这些来客形形色色的请求后,西莉亚揉了揉眉心,让玛丽请下一位进来。 一个微微发福的迦南商人带着侍女缓步走进来,谦卑地弓着身子,腰间悬挂的各色饰物随着步伐叮叮当当作响。 这看上去是个很典型的迦南富商。 西莉亚眯了眯眼,对方行了大礼后抬了抬眼:“圣女大人。” 来者有一双精明而有野心的黑眼睛。 西莉亚不由笑了。若不是对这眼神的印象太过深刻,乍一看她根本没认出这便是梅里。笑意一展即收,她无言地将目光转向梅里身后的侍女,警觉地眯了眯眼。 全程在旁的卢克早已经摸上了剑柄。 梅里呼了口气,彬彬有礼地禀报说:“在谈正事前,请容我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不等西莉亚等人反应过来,梅里忽然带鞘取下腰间的匕首,一拉一敲,直接将那个侍女从脑后打晕了。 这变故突如其然,西莉亚默了片刻才问:“请您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 梅里垂眸看了一眼软倒在地的侍女,眸光有些复杂。他低沉地道:“没有她我无法来到这里,而之后我要和您商议的事……如果有她旁听,便绝对无法办成。” 他说着走近了一步,语声急促:“时间不多,我就直言了。我不清楚您是什么状况,但达雅……这是她的名字。达雅被摩洛神选中了,成为了神明的使者,拥有了非同寻常的力量。上一次不幸的惨剧是达雅与摩洛神自己作出的决定,我事先完全不知情。不仅如此……达雅正鼓动父亲和整个亚门军队不顾一切地再次来攻打圣城。” 梅里语气倍加严肃起来:“而她真正的目的,在于接近圣殿山。” 西莉亚不觉深呼吸了一下:“这和通往上界的天门有关?” “您……”梅里苦笑起来,“看来您也并非一无所知。摩洛神想要占有天门,打开神奇力量汇往人世的通道,让摩洛教徒拥有上界的力量。” 难道上主的意图也在于此? 圣女面色微微一变,不由和身边的圣殿骑士对视一眼。她很快平静下来,盯着梅里的眼睛问:“这对亚门人来说有利无害,那么您将这些告诉我……又是为什么?” 梅里精心矫饰的面容做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那是神明的战争,打开天门后人类会变成什么样谁都不知道……” 他再次将视线转向名为达雅的女子,黑曜石般的眼中明暗波动,他哑声喃喃:“况且那样的话……我就会永远失去她。” ☆、第71章 风云变色 西莉亚顺着梅里的目光盯了一眼地上的女子,表现得不为所动:“您刚才说,这一位女士对摩洛神言听计从。也就是说,她并不在乎被神明吞噬?” 梅里眸光微微一顿,他沉默半晌才答道:“的确如此。” 西莉亚忽然就笑了:“我猜……其实她并不在乎您。” 对方暗色的眼中便微微一冷。他没有答话,精心矫饰的面容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此刻的神情,但西莉亚很确定自己戳中了对方的痛楚。 梅里不过是一厢情愿地想让达雅留下来罢了。 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看来您还是将我算计了进去。”她向亚门王子露出冰冷的哂笑,毫不留情地指出对方言行中的漏洞:“容我再推测,达雅女士根本不同意您想要与我合作的计划,因此您才必须将她弄晕。而等她醒来,摩洛神知道这件事也只是早晚之分。” 西莉亚放缓了语调,嗓音充满了压迫力:“您究竟意欲何为?” 卢克不发一语,但手指已经在剑柄上来回摩挲。 “我……的确有私心,请您恕罪,但这是我与您见面的唯一方法。”梅里微微欠身,双眸却抬起看向了卢克,“在神明有所动作前先一步打开天门是唯一的解决方案。而据我所知,仅仅凭借达雅或是圣女大人的力量打开天门并非不可能……但与之相对,有些事无法避免。” 卢克压了压眼睑,像是猜到了什么,眸光幽沉:“什么?” “人类的躯体无法承受散逸出的魔法力量,定然会在过程中消亡。”梅里的眼神突然又从容自若起来,语调也轻松自得了许多,“而只有二位合作,也许才有成功的可能。” 芬尼根果然还对她有所隐瞒。 这么思忖着,西莉亚看了一眼卢克的神色,淡声追问道:“您又在自相矛盾了,既然达雅女士不愿意加入,您又要怎么让我与她共同打开天门?” 梅里静默了须臾才道:“我会让她同意的。” 这一位王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狂妄自信。西莉亚忍住扶额的冲动,眯起眼的神情顿时危险起来:“您以这种方式来到这里,将我置于违逆神明意愿的威胁之中,已经很难称得上有诚意。不仅如此,您其实并没有什么谈判的筹码,却摆出一副有十足把握的模样,想骗我与您合作……” 她忽然起身走到梅里身前,扬起下巴冷然道:“您未免小看了我。” “但除此以外,您又有什么选择?”梅里似乎也被激怒了,“不和我合作,等待您的也一样是消亡。” 西莉亚嗤笑一声:“消亡?那可未必。我大可以将您和达雅女士现在就杀死。这样还能让我更受神明青睐,进而祈求存活得更久一些。” 说话间她便真的化出了光球。 梅里深呼吸了一下,以看疯子的眼神与西莉亚瞪视了片刻,蓦地说道:“看来您并不知道神明们真正的打算。” “您想说什么?” “人类的虔诚祈祷于神明的诱惑力不亚于黄金对人类的吸引力,神明们现在似乎在进行一场从所未有的战争,而信仰便是他们急需的补给。圣女大人,能否请您告诉我,在什么样的状况下,普通人会更加急切地向信仰寻求帮助?” 西莉亚绷紧了唇线,缓缓将光球收了回去。她垂眸,低声道:“战乱、灾难……越是痛苦越是混乱,人就愈加容易向神明寻求慰藉。” 梅里的眼里浮上讥诮的冷光:“正是如此。那么您现在明白了吧?由任何一方打开通往上界的门,都只会让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混乱。” “我凭什么要相信您?您为什么刚刚对这件事只字未提,到了现在才突然间……”西莉亚对黑眼睛的青年已经完全失去了信任,下意识便质疑起来。 梅里不耐烦地打断道:“小觑您是我的过失。但不论您相不相信,我有让达雅听话的办法。”他有些嘲讽地睨了西莉亚一眼:“看来您的神明并不怎么亲睐您,摩洛神几乎对达雅知无不言……” 说话间,达雅突然动了动。梅里皱皱眉,快速道:“不论您是否前来,达雅都会在下个月圆之夜,也就是五日后前往圣殿山,要怎么决定就看您了。”他几乎是冷酷地宣告:“这也是您拯救十字军的唯一机会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等西莉亚开口,达雅便猛地坐起身,语调愤怒地向梅里说了句什么。 下一刻,她和梅里齐齐凭空消失了。 西莉亚握紧了拳头,深呼吸数下平复了呼吸,才回头看向卢克。 对方眉毛拧得很紧:“不论是与芬尼根、还是与那一位合作都太危险了。” 玛丽张了张口,却因为底气不足将话咽了下去。 西莉亚对卢克的态度并不惊讶,她垂眸沉默了片刻:“我的时间不多了。” 若是按原计划在芬尼根的帮助下主动打开天门,等着她的是消亡;若任由神明吞噬自己后再任由天门打开,于她而言结果别无二致,区别不过是人世要因为神明间的战火彻底大乱,但到那时这也与她无关了。 梅里说得对,与他合作是满目绝望中唯一的一线生机。 西莉亚不由扯起嘴角,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可除此以外,我还能怎么做?” 卢克脸色有些难看。他默了片刻,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刚刚应该杀了他们。” 挥剑战斗、斩杀敌人于他而言,向来是出于义务而非意愿。他更是从来没有这样直白地表露过杀戮的欲望,连西莉亚都不免微微一怔。她随即涩然笑了笑:“那又怎么样?多拖两个人给我陪葬?” 卢克不由抽了口气,愠怒的冰冷火焰令他的双眸亮得骇人。他紧紧攥着剑柄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压抑的情绪仿佛随时会倾泻而出。 玛丽见状不由往旁退了一步,西莉亚以手遮目,语调有些无力:“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想让自己听上去尽量乐观自信一些:“至少梅里的提议下……成功并非不可能,不是吗?” 金发青年还想说什么,外头突然钟声大作。 这是示警的信号! 不知是否因这巨响来的太过突然,西莉亚眼前一花,头也刹那间疼得厉害。但这感觉转瞬即逝,一切随即恢复正常。 房中三人惊疑不定,卢克往门边走去想要一探究竟,却面色陡然一变向后退了一步,断然拔剑出鞘。 下一刻,手持兵器的士兵破门而入。 “圣女西莉亚,我等以通敌叛国罪逮捕你!” 领头的正是此前在橄榄山上被斥退的安德鲁爵士。 西莉亚眯了眯眼,下意识便要化出光球威慑对方。但只是心念一动,她便发觉不对劲: 力量消失了。 不论是那微醺的迷醉感,还是力量本身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一刻,西莉亚久违地感到无与伦比地恐惧。她已经习惯了力量傍身,不管多棘手的状况都能突破出去,但……但现在她该怎么办? 雪亮的兵刃晃得她眼花,她仿佛再次回到了城破之日,无能为力。 原本张开的五指缓缓握紧成拳,背后已然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西莉亚强自维持镇定:“能否请您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安德鲁冷笑一声:“您最好不要装糊涂,亚门人趁卡莱最近兵力调动频繁,发动突袭,如今已经朝圣城而来!除了大团长和军团长以外,这一次调动只有您知晓。” 西莉亚干脆地否认:“我并没有收到这方面的信函,我又怎么会知晓圣殿骑士团中的兵力调动?” 她也的确从来没有收到过消息。 第51节 “呵,”安德鲁再次嗤笑起来,“这些话您还是留到法庭上再说。” 西莉亚强硬地申辩道:“即便是圣殿骑士团,也无权力随意逮捕神殿中人。” 安德鲁不由顿了顿,随即森冷一笑:“长老会也确认您对此知情,因此……他们并不反对。” 西莉亚不由恼怒起来:梅里竟然隐瞒了这么重要的动向!不仅如此,长老会在背后还不消停,难道马歇尔与军团长早留了后手就为了这一天…… 卢克寸步不让地挡在西莉亚身前,无言地转了转手中的骑士剑。 “检察长大人,您效忠的对象究竟是骑士团还是神殿?”安德鲁语带讥讽,“再下去我都要怀疑您是否也在此事中有份。” “这是大团长还是军团长的命令?”卢克毫不避让地冷冷盯回去。 安德鲁沉声道:“我没有必要回答你,但这是证物。”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镂刻着八角十字的黄铜令牌。 卢克仍然没有退让的意思,西莉亚见状深吸了口气,朗声道:“我跟您走。” “圣女大人!” “西莉亚……大人!” 玛丽和卢克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急声唤她。 西莉亚向旁错了一步,直视安德鲁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伤,我愿意和您走一趟。如果您不能证明我有罪,那么安德鲁爵士……还有请您转告军团长大人,我很记仇。” 安德鲁神情顿时有些僵硬。圣女的骇人力量他自然有所耳闻,这话半是妥协半是威胁,他一时有些吃不准该如何应答,便冷哼一声,直接下了命令:“带走!” 眼见着士兵和几个圣殿骑士围拢过来,卢克便要动手。 “停。” 西莉亚的声音很低,却毫无动摇之意。 卢克颤了颤,却依旧没有放下剑。 “检察长大人,感谢您的信任,但我会证明自己的清白。这里……不需要您了,请您归团。”西莉亚加重了语气。 安德鲁好整以暇地看着卢克。 金发骑士垂了垂头,额发掠过眉眼遮住了其中的神色。他再抬头时表情已无波动,他缓缓将剑收回剑鞘,沉静而克制地道:“那么至少请允许我护送圣女大人前往目的地。” 西莉亚恼火地侧眸盯了卢克一眼。 她不觉得军团长会对大团长的爱将手下留情。 ☆、第72章 身陷囹圄 安德鲁等人居然一路将西莉亚押上了橄榄山。 山门早已经修缮一新,西莉亚见状不由自嘲地笑了笑:不过短短数日间,局势再次发生了变化。而这一次……她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已经变得太过依赖神明给予的力量,习惯了用纯粹的力量打破规则、甚至横行霸道。 即便在心里责怪过、懊恼过被神明当做容器,她的确因此而受益。 如果这便是神明对她忤逆的惩罚,西莉亚并不认为自己完全没有过错。 神明十分珍惜这个容器,不可能因此彻底毁掉她,因此只要旁人不清楚力量消失,她就有活路,能等待力量复苏的机会。 这么想着,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领头的安德鲁爵士。既然他刚刚提及了法庭,那么情况还不算太糟糕。对方察觉了她的视线,回头阴冷地盯了她一眼,唇边却不由露出了讥诮的冷笑。 太久没有被人这么当面居高临下地嘲讽,西莉亚不由愣了愣。 再看四周环境,她不由绷紧了唇线别过头去。 眼下这路径她再熟悉不过--正是通往欣嫩谷监狱的小道。 卢克显然也察觉了不对劲,他隐忍地垂头,手指在剑柄上一触即离。敌众我寡,现在发作无济于事。 西莉亚见状向他弯了弯眼角,想表现得轻松些安抚他,对方的眼神却愈发晦暗,眉眼间甚至流露出些许疑惑。他显然也在疑惑为何她没有动用力量。 欣嫩谷监狱门口早有人等候,近了才发现是个黑发蓝眸的中年人。 “军团长大人。”安德鲁利落翻身下马,向与自己同名的上级行礼。 军团长利落地颔首,随即转头看向西莉亚,目光如剑锋般锐利冰冷:“审判团已然等候多时,请。” 西莉亚下马后,被左右两个骑士包围着走上前去。她眯了眯眼,语气很克制:“我以为我至少应该得到公开审判,而非在监狱中私刑审问。” “呵!”安德鲁大人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冷笑一声后睥睨道,“在这里不好吗?这对您而言可谓是重归故里。” “请您注意言辞,军团长大人。”西莉亚的声气不由冷厉起来。 军团长却不为所动,反而厌恶而高傲地昂起了下巴:“我尊敬上主护佑的,憎恶上主厌弃的。而您……” 他环视四周,突然朗声宣布道:“不论是我,还是长老会中的三位长老,都受到了上主的神启。圣女背离上主指明的道路,犯下了令人齿冷的罪恶,已然被剥夺了主赐予的力量,如今必须接受公正的审判,获得应有的惩罚!” 人群好像哄地一声炸开了锅。 西莉亚的脑海有瞬间的空白。 而后各色各样的念头一齐暴走起来。 安德鲁怎么会知道?他真的受到了神启?如果这是真的…… 也许容器虽然难铸造,却并非不可替代;兴许神明另找到了与摩洛神抗衡的方式;又或者神明间的战事本就有了变化……一切都不可知,唯有一点确凿无疑: --她是真的被神明放弃了。 她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不用神明动手,自有大把的人会惩治她。 西莉亚木然地看了一周在场众人的反应,震惊、嫌恶、憎恨、恐惧,她觉得肩头很沉很沉,不由无言地垂下了视线。 她拥有的、以为自己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建在沙上的城堡,一朝溃散便了无痕迹。 “请。”安德鲁显然对自己造成的反响十分满意,他傲然转向西莉亚,再次开口“邀请”她进入欣嫩谷监狱。 西莉亚居然缓缓露出一抹真假难辨的微笑,她一闪身躲开要扯着她前行的士兵,淡声道:“我自己会走。” 卢克几乎是一下马就被几个团中的骑士拉到了一边,他想要突破阻碍冲过去,却被同伴狠狠拽回去。那人低而急促地道:“请您不要再给大团长添麻烦。” 金发绿眸的青年不由僵住了。 对方继续几不可闻地低语:“总营也有变故,大团长无碍,但目前无法脱身。” 卢克深吸了口气,执拗地喃喃:“不,但我必须……” “您现在冲上去除了找死又有什么用?这只会让她多一重罪名!” 卢克全身因为愤怒不住地打颤,他的手数次按上剑柄,最后颓然地垂下,紧紧握成拳。但他随即又抬头,想要甩开同伴。 这一边拉扯间,西莉亚已经转身走进了幽深可怖的门洞。她克制住回头的冲动,没有向卢克多看一眼。 欣嫩谷监狱一如既往地弥漫着潮湿的酸臭味,鬼魅般的哀嚎与低语从幽暗地宫的各处传来,押解西莉亚的数十位骑士神情都有些紧绷。 一行人最后在地宫监狱幽僻的深处驻足。 这里深入地底,空间比方才更为开阔,几乎是个小型石厅。 几个熟人迎上前来,赫然是马歇尔等长老会要员。 “麻烦几位了,之后的事请交给我们。”马歇尔挤出一个扭曲的笑,而后迫不及待地和西莉亚对上视线,眸光极为狠戾。不用他示意,便有神殿的卫兵与骑士们交接。 西莉亚面无表情地接受对方的打量。 她的沉默取悦了马歇尔,面白无须的长老古怪地低笑一声:“大家都不是陌生人,也无需多绕弯子。西莉亚,你是否承认与亚门人勾结、将十字军行军计划外泄的指控?” “我对此毫不知情。”西莉亚回绝得很干脆。 马歇尔狞笑一声,突然取过侍官手中的火把回身向后一照,一座约有三四人高的装置从黑暗中现形。 他话语轻松自然,甚至有些跃跃欲试:“究竟是否知情,试试这个就知道了。” 西莉亚不由咬紧了牙关:这是吊刑的刑架。 身体原主并不缺乏对这刑罚的记忆。受刑者被双手反绑后,被粗绳捆着吊起,手臂脱臼还是其次……她不愿再回忆下去,一字一顿地盯着马歇尔道:“就算您用上吊刑,我的答案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是吗?但愿您说的是真的。”马歇尔微笑起来,而后蓦地冷了脸色向士兵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 最后试了一次唤醒力量失败后,西莉亚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钝的。她听到绳子摩擦木架的声响,而后她突然就双足离地。 尖锐的疼痛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差点尖叫出声。 明明只吊起了一人不到的高度,却比意想中还要疼。 “只要您吐露实情,就不必多受折磨。”马歇尔的神情堪称怜悯,说话却故意慢吞吞的,“如果吊到顶,真的会非常非常痛苦……” 西莉亚艰难地吸了口气,咬牙切齿地道:“我……没有……” 马歇尔脸色一沉。 不等对方发话加重刑罚,西莉亚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将双臂朝后脑的方向猛地一抬。 与其在折磨下说出什么难堪的话来,还不如痛晕过去! 她也的确如愿失去了意识。 “还不快把她放下来!” 马歇尔似乎在气急败坏地吼。 于是西莉亚想:嗯?看来马歇尔并不真的想让她死。 思绪就此中断,一切堕入黑暗。 ※ 欣嫩谷监狱门外,安德鲁见押解圣女的骑士安然归来,唇角一勾。他突然直接穿过人群走到卢克里修斯面前,冷淡地询问:“看起来您对我的决定有意见,检察长大人?” 金发青年微微垂头,眉眼被凌乱的额发遮住。他沉默片刻,才低哑道:“军团长要做出任何行为都必须得到大团长同意……” “哦?”安德鲁似乎就等这一句话,他嗤笑道,“上主给予我的神启难道不比大团长的命令更有效力?” 卢克终于抬起头来,他眸色冷得像要结冰的湖面,明亮而冰冷。他冷声问:“安德鲁大人,您违抗了大团长的命令?” “是又如何?任何人间的命令在上主面前都毫无意义。”安德鲁冰蓝的眼中暗潮汹涌。 气氛剑拔弩张,在两人身侧的骑士都不由推开两步。 卢克意有所指地再次追问;“也就是说,您拒绝接受大团长的权威?” 第52节 ☆、第73章 刀锋剑雨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卢克里修斯是疯了吗?谁不知道军团长曾经是、现在依旧是圣殿骑士团最优秀的剑士? 安德鲁神情冷峻:“年轻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卢克没有丝毫动摇,只轻描淡写地应道:“我知道。” “荒唐,真是荒唐透顶……”安德鲁不屑地摇头,却仍然将腰间的长剑缓缓拔出,随手拿了盾牌来,摆出了备战的姿势,冷然应道,“我接受你的挑战。” 卢克早已整装待发,闻言一颔首,便举起剑朝着安德鲁挥下。 军团长不动如山,沉稳地接下了这一剑,却不由讶然地挑了挑眉。 金发青年毫无凝滞地挥出下一剑,剑锋与盾牌相击,剧烈碰撞下竟然迸裂出灼热的火花来。 安德鲁眯了眯眼,只调整了防守的姿态,依旧没有反攻。 卢克微微压低了上身,面无表情地再次挥剑进攻。 咣! 这一剑来势惊人,坚硬的鸢形盾表面现出龟裂的细纹。而在强大力量的逼迫下,军团长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 围观众人不由发出赞叹的抽气声。 卢克却毫无自得之色,眸光只有变得更幽沉--只有他自己清楚,刚才的进攻已然接近他力量的极限。而即便如此,安德鲁也不过是向后退了一步,军团长果然名不虚传。 “年轻人,如果你再耐心历练三五年,我未必是你的对手。”安德鲁扫了一眼手中的盾牌,直接将它朝后一抛遗弃,露出冰冷而有压迫力的微笑,缓缓沉声道,“但很可惜,你还缺了点耐心。” 话音未落,军团长的披风便倏然高高扬起。他身姿矫健,朝着卢克的方向疾走两步,手中锋锐的骑士剑如虹,没有多余的技巧,没有华而不实的炫技,只是普普通通地自上砍下。 但剑锋到处,空气都好像被杀气凝住了。 卢克紧紧抿唇,举起盾牌格挡。 哗啦一声脆响。 同样的鸢形盾在军团长第一剑下碎成两半掉落在地,而骑士剑并未就此停下,沿着原本轨迹向下,直取卢克胸口! 金发骑士的反应敏捷,他手中剑奇迹般的从旁兜转,及时回护前胸。 哐-- 剑与剑终于相交,两人动作都有片刻的僵持。 安德鲁的眉眼因为用力而微微扭曲,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怪笑:“我希望杰拉德不会因此而怪我。” 卢克毫无反应,只专注地盯着颤动的剑刃,仿佛已经对外界的声响充耳不闻。而后,他猛然拧起眉。 虽然用的都是骑士剑,军团长的爱剑比他手中的要更为锋锐,再下去剑身难保不会折断。 安德鲁唇边的笑意加深,他大喝一声,压力顿时倍增。 卢克手中剑发出低沉的哀鸣,仿佛下一刻便会承受不住大力断裂。 金发青年深翠的眼眸依旧平静,甚至比此前要更为欠缺波动。他吸了口气,毫不犹豫地收剑后撤。 军团长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剑锋斜削,划出雪亮的弧线,朝着卢克的臂膀狠狠击下。 铠甲与剑刃发出铿然的碰撞声,卢克的身体微微摇晃,向后急退数步,不自觉蹙紧了眉。这一剑震得他骑士剑差点脱手,虽然手臂没脱臼,但肩胛可能有骨头断了。 但身体的疼痛于他而言无关紧要。 他的动作没有半分异状,身姿依旧敏捷灵巧。他向旁错开一步喘了口气,再次提剑迎击。 双剑交错又分离,安德鲁怒斥一声,步步近逼。 避无可避,卢克生生受了朝胸口横劈而来的一剑。 不等对方为这一击感到得意,卢克手中剑已经到了安德鲁颈侧。 若非大团长提前察觉不对向后撤开,这狠戾致命的一招可能已经取下他项上人头。 卢克里修斯显然是故意露出破绽,只为趁得手后的片刻间隙反攻。 这真是不要命的打法。如果这英勇用在战场上,该多么令人称道! 被这一剑伤及上臂,安德鲁不由恼怒地吐了口气,神情渐渐严肃。他使出的剑招也越来越老辣,不再自矜身份有所顾忌。 局面渐渐变得血腥起来。围观众人中有不少人开始不安地交换眼神:虽然是决斗,但再这样下去……两人中迟早会有人丧命。不论是哪一位都是让人惊叹的剑士,失去谁都会是极大的损失。 双方都没有盾牌防护,能抵御敌方攻击的只有被铠甲包裹的血肉之躯。 剑技本身都逐渐变得无关紧要,互相博弈的只有杀意本身。 剑一次次笨拙地挥下,铠甲随之发出脆响。 彼此白色的铠甲上都布满了凹凸的伤痕。 安德鲁气息急促,他收紧了下巴,目光森然地盯着两步外的青年。 卢克里修斯看上去很糟糕,防守的动作因为肢体的伤势渐趋笨拙,有血从额角汩汩流下来,愈发衬得他面色惨白如石灰。但他的眼神只有比刚才要更冷更明亮,犹如映在冰河中的寒星,一意孤行地燃烧自己发着光,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会燃尽,更不去想这样的自我牺牲根本无法融化坚冰,只是无意义的坚持。 也正是这双眼睛,竟然让身经百战的军团长颤栗了一下。 “你还要继续吗?”安德鲁沉声问。 卢克反手抹去唇角的血迹,勾勾唇角,语声很淡:“除非我死,不然我不会放下手中剑。” 安德鲁像是被他的态度激怒了,又是狂风骤雨般的一阵攻击。 金属的撞击声四处回荡,橄榄山上的鸽群起飞又降落,有乌鸦不安地在远处长声嘶鸣。 金发青年一声不吭,沉默地忍受伤痛,无言地反攻,不示弱、不咒骂。 “杰拉德就值得你这样效忠?”安德鲁与卢克再次两剑相交,僵持不下。 卢克从眼睫底下盯军团长一眼,没有说话。 安德鲁将他的沉默视为默认:“悔悟吧,你的剑技就此埋没太可惜了。” 卢克却没有将对方的褒扬放在心上,他维持缄默,向后退开一步,再次挥剑猛攻。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否悔过?”安德鲁将来袭弹开,咬字清晰的话语中暗含威胁。 卢克居然看着军团长微笑起来。他笑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显得文雅平和,甚至称得上温良无害,足以让人忽略他脸颊上骇人的血痕。 但他吐出的话语却有着与笑容截然相反的冷意。他依旧言简意赅: “永远不。” 平静的话语掀起一阵狂暴的剑雨。 战斗漫长而惨烈。 剑光闪烁,喘息急促,震聋发聩的碰撞声戛然而止。 谁都没有看清决定战果的最后一剑究竟是怎样挥出的。 安德鲁跌坐在地,卢克微微卷曲的剑尖直指他的咽喉。胜利者的状况并不比战败者看上去要好,他虽然俯视敌人,却看上去摇摇欲坠,随时会倒下来。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我投降,我投降。”军团长剧烈咳嗽起来,侧头吐出一口含着碎齿的血来。 卢克里修斯眉头都没皱一下,平静地应道:“我说过,我与您不死不休。” 安德鲁脸色顿时灰白。 这个青年真的敢、并且真的准备杀了他。 方才被惊骇镇住的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 “住手!” “他已经投降了!” “够了!” 卢克闭了闭眼,忽然就撤了剑。他一脸厌倦,声音几不可闻:“您欠我一命,请去找大团长,任由他发落。” 语毕,他踉跄地转了身,拖着染了血的白披风就往欣嫩谷监狱的入口走。 人群唰地从中让开一条道来。 卢克里修斯却猛地驻足,侧眸盯着方才自监狱归来的一个骑士,没什么起伏地问:“她在哪里?” 那个骑士不觉颤抖了一下,弱声道:“我……我带您去。” 卢克点点头,无言地去推监狱大门。 分明是负伤的羸弱身躯,生锈的大门却吱呀呀地随他的力道开启。 带路的骑士咽了咽唾沫,快步走在了前面。 卢克里修斯呼吸很重,却跟得很紧。到后来,他们几乎在幽暗可怖的地宫中全力奔跑。 两人终于抵达地宫深处的大厅。诡异的器具投下歪斜的影子,高架上的绳子下拴着一个人,头向下垂着,银发披散下来,在火把的照耀下隐约生辉。 “还不快把她放下来!”似乎是马歇尔长老在喊。 带路的骑士不由再次咽了咽唾沫,抬头想说什么,却发现卢克里修斯已经如鬼魅般靠了过去。 站得靠外的士兵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便软绵绵倒下。 俯身查看圣女状况的马歇尔长老骇人抬头,蓦地便对上了一双幽冷的绿眼睛。 马歇尔吓得忘了动弹。对方弯了弯眼角,语气几乎称得上温和:“把手挪开,然后滚。” 长老张了张口,哆哆嗦嗦地把原本探鼻息的手收回去,却突然尖叫起来。 马歇尔根本不知道剑光是从哪到的。等疼痛提醒他有什么不对劲时,他的手已经齐腕断了。自己的手掌啪嗒一声落在他脚边,血很快濡湿了他的丝质的鞋面。长老不由哀嚎起来。 金发绿眸的圣殿骑士冰冷地盯他一眼。 第53节 马歇尔立即噤声,全身抽搐着向后倒退。 咣当! 利剑落地的声响令马歇尔又一个踉跄,顿时被自己绊倒摔了个底朝天。 ☆、第74章 图穷匕见 西莉亚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朝着一片色彩斑斓的海洋中坠落。 也许用坠落这个词并不恰当,她下落的势头并不猛烈,速度也极为缓慢。而下方那一整片光摇影动的色彩也无疑不是真正的水波,西莉亚定睛分辨,竟然疑心自己从中看到了许许多多各色各样的人类面孔、和从所未见无法想象的怪异生物。 但有一点是确认的,总有一刻她会落进这片炫目而混杂的光海中,永远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她自然而然地知晓这一点,就好像人类生来就知道要呼吸。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西莉亚模模糊糊地有了猜想:这应当就是被神明重新吞噬的分身的回归之处。 以此推衍,给予马歇尔和军团长等人的神启是驱逐她、迫使她让出身体的手段。 但西莉亚居然丝毫不觉得愤怒。如神明所言,被吞噬一点都不痛苦。这里就是她的归处,她不想抵抗,也没有力气再抵抗了。 就这么一路沉进未知的最深处,好好睡一觉吧。 她闭上眼,听到欢迎她回家的喁喁细语。 是的,她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归属之处。 平和安详的光线波动中,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耳边问:“这样真的好吗?” 这是西莉亚熟悉不过的嗓音。她不由一个激灵,睁开眼。 从色彩的水面下渐渐浮现出一张脸,灰眼睛,银白头发,这是属于西莉亚的脸,只不过要更青涩稚嫩。 对方像是拨开缠人的水草般,将环绕身周的明艳色彩挥退,而后她轻盈地踏着空气走近,微微一笑:“终于和您见面了。” “您……” “对,我就是原本的西莉亚。”银发少女露出了然的笑容,向她欠了欠身。 西莉亚不由伸手触摸自己的脸庞,想要借此确认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 这反应取悦了银发少女:“不不,现在只有您才是西莉亚了。”她顿了顿,“我根本不配拥有这个名字、这个身份了。我必须向您道歉,如果不是我的懦弱任性,您不会被牵扯进来。” 西莉亚蹙了蹙眉:“您为什么要道歉?” 对方垂眸,这个西莉亚自己无意识做了无数次的动作落在眼中,令人不由感到亲切又怪异。少女的嗓音平和温柔:“在我被选为圣女后不久,上主就降临在了我身上,并且告诉了我一切。当然,我也知道了自己终有一日会消失……” 在西莉亚愕然的注视中,银发少女羞赧地将发丝拢到耳后:“这对我来说太痛苦了,所以……即便知道送来的那杯酒里有毒,我还是喝了下去。” 正是因为身体原主中毒,她才被从另外一个世界强行召唤来。 而这竟然并非意外。 少女不安地观察着西莉亚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再次道歉:“我以为那样就可以让一切结束了,神明的争斗也不必牵扯到人类。我并不知道上主还会找替代的人选。因为我的懦弱给您造成了这样大的痛苦,我实在非常非常抱歉!” “不,这不是您的错。”西莉亚自嘲地笑了。 她们都是神明手中的棋子罢了,还分什么是非曲直? 梅里此前说摩洛神对达雅知无不言。神明对西莉亚反常的缄默,兴许也是在品尝直言的苦果后的对策。 “您大概也猜到了,这里汇集了上主所有不再需要的投影。在这片海洋里,所有人、所有我无法用人类语言向您描述的生命的想法、感知、知识都是共享的。我们甚至可以感知到神明本身的意念,所以您的事……我是知道一些的。” 说到这里,银发少女再次捋了捋头发,这显然是她感到不安时下意识的反应。 西莉亚此前即便拥有了些许身体原主的记忆,对于其性格的揣测却与现在见到的大相径庭。生长在黑暗之中,又被凶险的神殿内讧逼迫,原本的西莉亚似乎理所应当是个内心坚毅倔强的人。但现在与她面对面的这个少女,看上去是那样柔弱敏感。她会因为旁人最细小的反应惴惴不安,却又有不甘臣服神明意志毅然放弃生命的孤勇。 “成为神明一部分是怎样的感觉,我很快就知道了。”西莉亚垂眸看了看渐渐靠近的水面,仰起头露出苦笑,“都到了这里,我也该结束了。” “不,还没有结束。”银发少女柔和却坚定地反驳。她几乎和西莉亚脸贴脸,轻声细语道:“您威胁到了神明,让上主不得不将您强行驱逐,这是很了不起的事。” 西莉亚不好意思起来,她别开视线,含糊道:“可我还是被驱逐了……” “但您还能回去!”银发少女搭住她的肩膀,用力晃了晃,一字一顿地道,“我来帮您回去!” 西莉亚愣了愣,而后感激地反握住对方的手:“我该怎么做?” 银发少女浅笑着摇摇头:“不,您已经做了很多很多,这一次,应该轮到我付出了。神明之所以是神明,不仅仅因为他们拥有力量,还因为他们拥有神格。神格用人类的语言很难解释清楚,简单来说,正是因为在无数世界拥有无数的投影,神才是全知全在的神。神格就是我们这些投影的集合。但每一个投影所拥有的那一小块神格,都只能够使我们驾驭一部分神力,却不能使我们成为神。” 一下子涌入太多新信息,西莉亚沉默半晌,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所以,”银发少女指尖绕了绕发梢,呼了口气,忽然将手指伸进自己的胸口,从中抽出了什么而后迅速按入了西莉亚心口。少女的眉眼痛苦地拧紧了,但依旧努力露出微笑:“我……将自己的这一块……给您……” 西莉亚下意识想抗拒,对方却大力抓住了她的手:“请您不要拒绝。这是我给您的谢礼,感谢您没有忘记我……” 她说的是西莉亚此前不为出身羞耻、惩罚马歇尔并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的事。 西莉亚摇摇头,想说自己根本没有想过得到这样沉重的答谢。 银发少女抽了口气,艰难地低语:“这样……您就不再是残缺的了……神明无法随意干涉……但您依旧可以使用力量……” “但您怎么办?”西莉亚声音微微发颤。她感觉到身体的知觉正在复苏并变得出奇敏锐,一股奇异的暖流从心脏的位置缓缓蔓延。 而与此同时,少女的轮廓却逐渐变得稀薄,她正在消失! “不,我很高兴……”少女露出含泪的微笑,勇敢而软弱地坦白,“就算是神的一部分,就算可以知道很多很多事,我还是更喜欢当普通的人类啊。我没有做到的事,您都做到了,所以之后的事您一定也可以办到……” 她附在西莉亚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 西莉亚闭了闭眼,哑声道:“我向你发誓,我一定办到。” 少女安心地展露笑颜:“有人还在等你,那么再见了,西莉亚。” 一阵耀目的白光盖过了起伏波动的色彩之海。 光芒散去时,不论是哪个西莉亚都已经不见了踪迹。 ※ “汝受伤了。”圣女看着卢克里修斯,平静地陈述事实。 不等骑士应答,她手一抬,柔和的白光顿时将他笼罩,治愈了身上所有的伤口。 卢克的脸色却依旧发白,他默然向后退了一步。 圣女便不悦地皱起眉,命令道:“扶吾起来。” 沉默片刻,卢克还是给圣女搭了把手。 “你……你……”另一边,坐倒在地的马歇尔长老一脸惊骇,支吾了半天都没能吐出完整的句子。 银发紫眸的女子向着马歇尔嫣然一笑:“汝做得很好,吾不欲取汝性命,”她看着长老的对手扬了扬眉,“汝的罪行吾已知晓,去乌奇萨悔罪罢。” 马歇尔颤抖着匍伏于地,呜咽着应道:“是……感谢上主仁慈……” 卢克的眸光霎时变得幽冷,他的手向腰间探了探,最后垂于身侧。 其余几个在场的长老也立即拜伏于地,各种宣誓之语不绝于耳。 附身的神明转而看向呆站在原地的另一位圣殿骑士,露出为难的神色来:“汝……” “我……我愿全力为您效忠!”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的骑士还是本能地给出了效忠的誓言。 神明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对卢克轻松地道:“带吾离开这里。” 卢克一颔首,无言地循着刚才的路径走在前头。 欣嫩谷监狱门外依旧聚集着人群。 看到卢克里修斯安然无恙、甚至比方才更康健地现身,众人不由议论纷纷。而当圣女从他身后转出来时,所有人都立时噤声,旋即下意识看向已然认输在旁包扎伤口的安德鲁。 军团长看进圣女熠熠生辉的紫色眼睛里,恭顺地垂下头:“我主。” “转告圣殿山,月圆之时吾会亲临圣殿。”圣女只吩咐了一句便再次转移了注意力。她承受着所有人的注视,似乎感觉有些新奇,不自觉歪了歪头。 而后她再次理所当然地命令卢克道:“护送吾回北塔。” 卢克无言地应下。两人再次如上次那般途经小礼拜堂行到了花园边界。 这个时分近旁寂静无人。 神明的心情显然不错,步伐轻快地走在前头,甚至还顺手摸了摸开始抽芽的新枝。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还没开口,突然从后被人一带扯进林荫之中。 ☆、第75章 追根究底 “她已经成为了吾的一部分。”神明泰然答道。 卢克瞳孔一缩,他执拗地重复自己的要求,语声中流露出本人都未必察觉到的哀求之意:“不,请您将身体还给她,她肯定还在……” “吾尚未追究汝未如约杀死亚门王子的事。” “那件事我也很后悔,但……”卢克手中的匕首仍旧紧紧贴着对方的脖颈,“首先请您将身体还给她,之后您要打开天门也好,惩罚我也罢,我都接受。” 银发紫眸的女子陷入片刻的沉默。再次开口时,她显得有些惊讶:“她似乎的确尚未归入意识之海……” “那么……”卢克的口气立即热切起来。 “月圆之时吾必须打开天门,摩洛神的使者定然会来阻挠,汝必须阻止他们。” 卢克沉吟片刻,谨慎地问道:“您为何要打开天门?具体又该怎么做?” “这不是汝应当过问的事。”神明拒绝给出答案,口气理所当然,没有半分被威胁的不安,“届时吾会再次使用这个容器,即便是汝……也无法阻止。” 卢克眉头一皱,还没继续追问,对方的身体突然软了下去。 他并未立即放开匕首,只稍稍将利刃向后撤开,等确认没有异状后他才收起了兵器。 西莉亚没有如此前那般陷入昏睡。卢克才将她拦腰抱起,她的眼睫便颤动起来。 他顿时驻足,立在一棵无花果树的庇荫中垂眸凝视她,看着她迷蒙地皱起眉,努力定睛分辨眼前的状况。 怀中人的眸色再次回复了沉静的灰。 狂喜的情绪燃到极致,卢克里修斯反而表现得很平静。他轻声唤她,吐出的音节柔软缱绻:“西莉亚。” “卢克……我……”西莉亚突兀地静了片刻,猛然全身一震,转而紧紧抱住了他。 这一刹那,言语苍白无力。两个人静默地拥抱,像要在这一个简单的动作里耗尽所有的力气。 第54节 冬末的风急匆匆地从枝桠间掠过,带得园中一片沙沙的树响。 卢克的声音好像也被这一阵风吹得变了调:“对不起……” 西莉亚立即明白他在为什么道歉,不由抬手去抚平他的眉头,严肃认真地道:“如果没有你,我真的回不了这里。所以不要再为此道歉,也不要再苛责自己了。”她垂眸咬咬唇,“你这样……我也会难过的。” “但我还是无法保护你,无法……留住你。”卢克又要蹙眉,却被西莉亚再次强行阻止。 她突然微笑起来,勾着他的脖子在他唇角啄了啄:“不,神明再也无法控制我的身体了。” 金发青年愣愣看着她,好像根本无法理会话中的意味。 西莉亚不由噗嗤一笑:“我没骗你。现在上主也应该发现不对劲了……” 卢克也不觉勾起一个笑弧,他的神情充满迷惑,却又饱含毫不作伪的赞叹:“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我……”西莉亚突然止声,她哑然思索了片刻,竟然发觉无法向卢克解释自己身上的发生的一切。 他并不知道自己本不是西莉亚。 如果要将方才发生的事讲清楚,她就必须吐露自己的过去。 而如果对此含糊其辞甚至编造谎言,卢克是那样敏锐细心的人,西莉亚自知绝对瞒不过去。她从眼睫底下撩了对方一眼,低声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卢克点点头,牵起她的手往花园中的那座复廊小屋走去。 西莉亚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拟着说辞,却怎么想怎么不满意。她也想让自己有信心一些,可不论对方是多么亲密的人,吐露自己隐藏最久最深的秘密总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 来到廊下,卢克回眸看了西莉亚一眼便立即察觉了她的情绪。他不动声色地与她并肩坐下,以闲聊般的口吻问:“什么事?” 西莉亚看着他的眼睛深吸了口气,喉头却仿佛哽住了。 卢克无言地捏了捏她的掌心,不催促、不追问,平静的神情好像在说,不论她要说的是什么他都会接受。 “我……”西莉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吐出第一个字后一切都容易了起来,她低却清晰地坦白道,“我其实并不是西莉亚。” 金发青年很有涵养地抬了抬眉毛,没有过多的表示,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在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已经成为了西莉亚,但是再之前……”她为自己颠来倒去的言语烦躁起来,抬手窘迫地揉了揉眉心,努力组织着语句解释道,“我之前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和这里完全不一样。因为原本的西莉亚身亡,我……或者说我的灵魂就被召唤到了这个世界。” 把最重要的事说完,她小心翼翼地从指缝间观察卢克的反应。 对方默了片刻,突然问:“然后呢?” 她不由愣了愣:“我来到这里不到三个月后亚门人就攻进城了,之后的事你也知道……” 卢克将她还遮在眼睛上的手掌温柔地拨开,吻了吻她的额头,声音里浮上些柔和的笑意:“你愿意告诉我这个重要的秘密,我很高兴。但是这和你刚才说的,不会再被神明夺走身体有什么关联?” “刚才我见到了原本的圣女西莉亚。她将自己的神格,也就是让她继续在神明意识中存在的东西给了我……我不再是替神明看管容器的赝品,神明也失去了随意操纵我的力量。”西莉亚视线依旧低垂,不太确定地揪住了卢克的衣袖,又沉默良久轻轻地道,“事情就是这样……” 卢克反掌包裹住了她不安揪紧的手指,轻描淡写地应答:“我明白了。”他忽然加重了语气,“西莉亚。” 西莉亚肩膀一缩,闻声抬头看向他,堪堪启唇便被吻住了。 这是个令人心安的、细碎而平和的吻。 他们眼对眼,面庞近在咫尺,彼此任何细微的表情都难以逃脱目光捕捉。 卢克弯了弯眼角:“对我而言,你就是西莉亚。即便有一天你不再叫西莉亚,你也仍旧是你。而我……也会一直爱你。” 他顿了顿,突然又补了一句:“就算你离开这里、回那个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也不会放手,我会……” 这次轮到他被以吻封缄。 西莉亚的眼里隐约有水汽,她喃喃:“我知道,”略微停顿,她彻底展露笑容,与他额角相抵,半是叹息半是调笑地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根本无法想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时的我肯定会同意这一点。”卢克也低笑起来,迷人的绿眼睛里有星辰般的光辉。西莉亚不禁看住了,他将她的神情瞧在眼里,不禁任由本能牵引,再次找到她的唇。 耳鬓厮磨片刻后,卢克复正色问:“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我还是要彻底打开天门,我必须这么做。即便我不动手,达雅也肯定会。” 卢克看了西莉亚片刻,没有立即反对,只是认真地询问道:“打开天门究竟意味着什么?” “据那位西莉亚所言,天门是隔绝魔法元素的一道封印。只要打破它,魔法时代的确就会再次到来。但我不明白,为什么神明要争抢着打破这道封印,毕竟之前就是他们亲手将天门阖上的……” “那么你为何还要打开天门?由你还是由达雅完成,结果似乎并无区别。况且打开天门真的是好事吗?”卢克显然对这个提案仍然十分抵触。 西莉亚苦笑了一下:“这是原来的西莉亚对我的请求。她来不及解释究竟为什么,但我相信她。” 卢克的神情顿时有些复杂。他沉默须臾,最后妥协道:“芬尼根应该知道更多……离月圆还有五日,还有时间。” 西莉亚一颔首,呼了口气:“首先我必须和马歇尔做个了断,我不想到时再被他和军团长拖累。” 提到这两个名字,卢克的神情便稍稍冷淡。他垂眸道:“军团长那里你不用再担心。” “马歇尔长老那里……我现在就去解决。”西莉亚说着便站起身来,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不由微微一笑。 她也正缺一个可以试验自己新能力的机会。 ※ “马歇尔大人,圣女大人要见您。”侍官战战兢兢地进来通报。 医官正在为长老处理伤口,马歇尔闻言不由疼得龇牙道:“我现在不方便见圣女大人,等我……” 他语音未落,含着笑意的声音便从门外传来: “无妨。” 马歇尔顿时僵住。他脸色僵硬地看着圣女款款步入室内,下意识观察她的眼睛,心头不由悚然一惊:是灰色的!这么说来…… “我看上去有什么不对劲吗,马歇尔大人?”西莉亚从容自若地发问。 马歇尔窘迫无措地转了转眼珠,含糊地道:“不,不……我不敢……” “听说您要前往乌奇萨忏悔?”圣女将“忏悔”两字念得很重,眸光中有不加掩饰的嘲讽。 “是……”马歇尔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医官扎紧了手中的绷带,他不由疼得一声嘶。 西莉亚像是没看见对方的窘态,只和和气气地道:“既然如此,请您在神殿众位面前陈述自己的罪行,再将忏悔书转交教宗阁下,之后再前往乌奇萨。”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您也应当知道,亚门人正朝着圣城进军,您去乌奇萨的路上是否安全,可未必有保障……” ☆、第76章 芬尼根夜 直到拥有了另一块神格,西莉亚才开始真正明白该如何使用力量。 上主的力量本源即为光明。而此前神明对马歇尔做的不过是照亮他的过去和未来,让他看清人生中已有的悔恨和未来等待的痛苦。 她很难具体描述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她知道自己能够让马歇尔再次看到这些无法面对的东西,并且毫不犹豫地将其付诸实践。 只要西莉亚愿意,她大可以探究马歇尔恐惧的东西为何物。但她却没有这个性质,再艰难的过去,再多的苦衷,都不是他默许杀害无辜的男孩、任由欣嫩谷监狱沦为奴隶交易场所的理由。 她没有让马歇尔挣扎太久。 甚至于说,对方的惨状已经无法取悦她,只让她觉得无聊而疲倦。 等长老终于喘着气回过神来,脸色已然惨白如纸,他双眼无神地喃喃:“不,这怎么可能……如果不是上主……” “我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与您无关,”西莉亚似笑非笑,“您现在是否愿意听从我的命令了?” 马歇尔不由浑身打颤,他捂着断臂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会忏悔的……您刚才说的那些我都会做到!” 西莉亚一颔首,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长老伸手去擦额上的冷汗,全身虚脱。 可圣女又蓦地止步,马歇尔见状不由一激灵,害怕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您也许应当在乌奇萨好好想一想,您信仰的究竟是什么?您又为什么需要信仰?”西莉亚略回眸,语声很平和,“如果这一次摩洛教徒的事结束后您和我都还活着,也许您能给我一个答案。” 马歇尔不由怔忡。他甚至没察觉圣女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茫然地盯了片刻法袍襟口的十字图样,又将视线转向窗外,定定看着橄榄山恢弘的无数尖塔陷入了沉思。 第一次来到圣城,虔诚地赤足攀上数不尽的石阶后看到圣墓教堂的穹顶时,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竟然不记得了。 ※ 从马歇尔处归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局势数次扭转,力量失而复得,于西莉亚而言,这一天漫长得像是一整年。 但这一天尚没有结束。 入夜后不久,玛丽现身。 “请您原谅我,我报信花了些时间……”女仆显然得知了西莉亚的遭遇,道歉时神色很尴尬。 西莉亚摆摆手:“你去找芬尼根的人了?” 玛丽咬着下唇颔首,犹犹豫豫地走近一步,低声道:“组织想要与您正式见面,就在今晚。” 见圣女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玛丽过意不去地解释道:“我向组织说明您的情况,想让他们推迟到明晚,但他们说一天都等不了……” “也好,芬尼根要怎么和我见面?” “组织说……卢克爵士会带您去。”即便知晓卢克同为芬尼根中人,玛丽说这话时还是有些别扭。 就在此时,有人轻轻叩门。 玛丽转身将门拉开一条缝,面色微妙地回头看了西莉亚一眼,语气颇为气闷:“嗯……他已经到了。” 西莉亚不由噗嗤笑了。后者默默将门打开,来回看了两人几个来回,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先出去比较好?” 卢克盯了玛丽一眼:“辛苦你了。” 女仆翻了个白眼,直接闪身出去将门带上了。 西莉亚坐在窗边笑笑地看着卢克,眼光里尽是揶揄。 金发青年便有些不自在,别开脸默了半晌才开口:“午夜时芬尼根的人会在地下水库等我们。” “地下水库?芬尼根还真是会选地点。” 卢克不由弯起唇角。他随即正色道:“来的很有可能是芬尼根的头领。我没有见过他,无法确定对方是怎样的人,所以必须小心谨慎。” “嗯,”西莉亚颔首应下,随即轻松道,“但也没必要太紧张。”说着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撒娇似地说:“我累了,先睡一会儿。” 第55节 闻言,卢克便要开门去唤玛丽。 西莉亚不由睨了他一眼:“别走。” 青年的神情不觉柔和下来,笑意直透进眼里:“我不走。” 西莉亚歪到床上抱住枕头滚了滚,趴着抬头看向卢克,眼神亮晶晶的:“你站着干什么?” 卢克无奈地扬了扬眉毛,却还是在床沿坐下了。他轻柔地捋了捋她的头发,温言道:“睡吧。” “不,”西莉亚却直接抬手扒住对方的肩膀,将他也拽到床上。 青年不由咳了一声。 她圈住卢克的腰,将脸埋到他的胸膛,然后便一动不动。 两个人便这么依偎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 有那么一瞬,西莉亚只是如此便已无憾。 但心里的某个声音立即又否定了这个念头:这明明还不够,她想要每天都能这样相拥着睡去和醒来,不用有顾虑。她想要的还有很多很多…… 熟悉的体温和气息令人心安,西莉亚却不自禁苦涩地咬住了嘴唇。都走到了现在这地步,他们之间情话都说了不少,却独独从没有计划过共同的未来。即便提及,他们谈论的也都是“假如有一天”这样飘在现实之上的假想。关于现实,他们说的从来只有这一刻和下一刻即将发生的事,该怎么活下去,该怎么逃避灾难。 兴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放弃了去肖想“未来”,因此才心照不宣地绕过这个话题,有默契地对此保持缄默。 这样并非不好,只是西莉亚到底有些不甘心。 五日后便是月圆之夜,那之后她会怎么样,这个世界会怎么样,即便是神明也未必有定论。 这么想着,她便再次往卢克的怀里蹭。 对方无言地顺了顺她的脊背,又低头吻她的头发。 西莉亚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午夜前,卢克用细碎的吻和柔和的话语叫醒了她。 稍作整理后,两人披上厚斗篷离开北塔。 玛丽早就设法遣散了塔底的侍卫。但即便真的有人见到圣女外出,也未必有胆量质疑其目的。 夜色清朗,缺了一瓤的月亮已落中天,伏在山峦的凹陷处幽幽照亮两人的前路。 库房通往地下水库的入口在城破时被卢克以石块从内封死;而西莉亚再次回到神殿后,曾命人重新整修水库两端的门户,防止有人借此潜入橄榄山。 修整一新的石阶深入地下连通斗折的回廊。地宫入口斑驳的马赛克壁画却没人过问,依旧残破模糊,大门石柱后的水库如记忆中一般黑。 卢克点起火把,仔细倾听了片刻,确认没有异样后自然而然地牵起西莉亚的手,平静地问:“准备好了?” 西莉亚点点头,反握住对方的手掌,用力捏了捏。 滴滴答答的水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苍白的石柱随着火光的移动现形又隐匿。时间于这里而言似乎无关紧要,一切都和城破那日别无二致。但同样的这一段路,西莉亚走着走着竟然平静了下来。 春潮未至,此前没过后半段步道的水面如今堪堪与之齐平。 卢克依旧停住脚步提醒道:“现在水很冷,小心脚下。” 西莉亚微笑着颔首,绕开水塘一步步前行。 水库在城外那段的地面入口理应被封上了,但两人远远便瞧见有个人影站在尽头的台阶之上。 卢克上前半步挡在西莉亚身前,清声道:“魔法未死,长夜将尽。” 台阶上的人接口说出后半部分,嗓音低哑:“我等是至高智慧的守灵人,名为芬尼根。” 那人说着从阴影的庇护中走出。这是个相貌平凡的青年人,一身苦修士的棕褐麻布袍,腰上悬挂的饰物却并非十字,而是一个西莉亚从未见过的圆形纹章。 西莉亚眯了眯眼。她觉得来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没想起究竟在哪见过他。 “初次见面,又或者说……好久不见,圣女大人。”对方微微躬身,仪态谦卑。 他一开口西莉亚便顿时醒悟过来:这是那个在乌奇萨侍奉里尔、实则是托马斯手下的侍官!托马斯与西莉亚一同回锡安时,这青年并不在随侍的行列。他行事低调又寡言少语,以至于给人留下的印象反常淡薄。 如今想来,这青年放任西莉亚不服用药剂、甚至与她联手制住里尔的方针,都未与托马斯有关。 西莉亚再次感觉到了芬尼根无处不在的可怖。她从卢克身后转出来,淡淡道:“好久不见。” “时间不多,请容在下直入主题。”无名青年再次躬身,“据我们所知,您现在暂时摆脱了神明的控制,能够自由使用力量。但这样的状态并不能一直维持下去,幸而神明的时间流动得比这个世界要慢,因此在神明察觉前您还有时间行动。” 西莉亚没将情绪摆在脸上:“芬尼根诸位想要我怎么做?另外,能否请您仔细解释其中的缘由?毕竟据我所知,打开天门释放的力量很可能让我灰飞烟灭。” “在下正有此意。”无名青年翻转手掌,露出掌心一颗熠熠生辉的巨大蓝宝石。他低声念了一句什么,这足足有鸟蛋大的宝石便随之散发光芒。 ☆、第77章 魔法时代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神还会在人类面前现身、还会真正倾听信众的愿望。 这片土地的王名为所罗门,他坐拥最华美最宏伟的宫殿,拥有无上的智慧和威名。 南方有一位富有而强大的士巴女王,她带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宝石和从所未见的珍奇香料莅临锡安,来拜访传言中人间最高的王者。除了礼物,士巴女王还准备了考较所罗门的三道谜题。 女王和侍从们穿过香柏木装饰的门廊,走入洁净的王廷。 面前的庭院波光粼粼,映出精巧的屋瓦和湛蓝的天空。难以置信,所罗门的王廷竟然建在了水中! 士巴女王不由小心地提起裙角,准备涉水继续前行。可才踏出一步,她便知道自己错了。脚下干燥坚硬的沙土地面被日光烤得发烫,又哪里有淹没庭院的清凉水波? 所罗门竟然制造出了这样的幻觉! 士巴女王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庭院,见到了一个比一个更为不可思议的幻象。 等她终于来到主殿时,坐在王座上的男人悠游自在地向贵宾微笑:“我听说您给我带来了三个谜语。比起宝石和香料,我更喜爱谜语。” 于是士巴女王便说出了她的谜语。 所罗门的王廷的大臣们面对谜题面面相觑,感到根本无从下手,只得转而看向他们的王。所罗门笑容不改,神情谦逊得反而显得傲慢。他不紧不慢地给出答案,一个、两个、三个,士巴女王的谜题全部迎刃而解。 众人再次为所罗门的智慧叹服。 士巴女王也不由叹服,问所罗门:“您是如何营造出那些奇妙的景致、获得这样超群的智慧的?” “这都是主赐予我的。”所罗门这么回答,他转而说,“您相信的似乎是太阳神,如果您愿意信奉我们的主,您也能拥有这样的智慧。” 于是士巴女王说出了她珍藏的、太阳神的智慧石板的下落,所罗门凭借不思议的力量立即将石板拿到了手中;而作为交换,女王也获得了上主的荣宠。 送走了南方来的贵客,所罗门王步入圣殿山上的至圣之所。他拜服在地,虔诚地禀报:“无上的主,您的仆人已经为您争取到了又一位信众、南方强大的士巴女王。” 刺目的光焰中性别莫辨的声音回答所罗门:“汝会受到奖赏。” “正因是您的恩赐,我等才拥有了魔法的力量,一个崭新的纪元必将开启,我的王国世世代代都会感念您的恩泽!您卑微的仆人诚惶诚恐,上主是否还有事需要我等效劳?” 隐匿在强光中的神明淡淡地答:“不,吾只需要尔等的信仰便足够。尔等的信仰有益于增长吾的力量,吾给予尔等的元素亦会变得更多,汝只需铭记这一点。” 所罗门王便再次拜伏于地,一遍遍感谢神明的恩泽。 正如他所言,所罗门王国开启了人类的新纪元。降临世间的魔法元素令不可能成为可能,咒语比最锋利的宝剑更为有力,自然中的魔法力量一经应用便可以令收成更好、人们再也不用整日担心饥荒降临。 世事变迁,无名的上主渐渐不再现身,所罗门的王国溃塌落入历史洪流,魔法纪元却刚刚开始。 不同的人信奉不同的神,每批信众中都会有受到神明恩赐的人、得以一窥至高智慧的一隅。他们按照神明的旨意小心谨慎地使用魔法,吸引更多的信众,以换取更多、可以让生活、让村子、甚至让王国变得更好的魔法元素。 这些能够驾驭的魔法元素的人有许多名字,有的被称为萨满,有的被叫做祭司,别的名为巫师,更有些被尊为先知。 魔法成为了人类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魔法元素的积聚吸引了来自上界的奇异生物:在夜里泛着幽光的长生花、会说话的蜂鸟、优雅纤细的精灵、善于冶炼的矮人……他们和普通人类一起生活,加入下界人类间的战争,也不忘上界的动向。 渐渐地,人们甚至已经很难想象没有魔法元素的生活。 史学家们一致同意,旧帝国之所以崛起,很大程度上有赖他们信仰的神明们十分慷慨,他们固然需要很多很多的祭品、舞蹈和戏剧,但他们给予的魔法元素也超前充盈。也因此,帝国舰队和军团在远征中大胜而归,将迦太基人的城市夷为平地、征服高卢和不列颠的野蛮人、在帝国首都建起宏伟的斗兽场和广场,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版图。 可帝国却也因这些神明而衰败了。 光耀一时奥林匹斯山众神输给了曾经眷顾所罗门的无名神。后者的信众们在帝国最强盛的时候便已然开始积聚,他们隐秘地建起一座座简朴的神殿,在其中祈祷、传道。他们即便被迫害被驱逐也不为所动,在四处坚定诉说着救世主与上主的光辉。 就连帝国皇帝最后也改信了上主。四处兴建的神殿建筑变得越来越宏伟,神官们的仪礼变得愈加令人眼花缭乱。完整的神殿等级体系让有天赋的人得以安心专心钻研教典、神启和魔法元素本身。 神殿兴盛的同时,旧帝国却逐渐萎缩。军事渐渐落在了原本的野蛮人手中,这些雇佣兵般的军团骁勇却危险,利用帝国将领间的不和积蓄自身实力。 终于有一天,帝国王都彻底陷落,西边的土地就此由原本的蛮族统治。而东方的摩洛信徒建起强盛的王朝,占领埃及、一步步向圣地迫近,最终如愿夺去了圣城锡安。 但也就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魔法师第一次登上了历史舞台。 这群人原本是神殿中最出众的贤者、摩洛祭坛上的萨满、或是隐居野外的巫师,他们全心全意地热爱属于神明的智慧,渴望更深地理解生命的奥义。混乱世界给了他们将理论付诸实践的机会和勇气,在国与国、人与人残酷的厮杀和竞争中,这些原本的祭司、萨满、巫师、神官们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处,他们惊奇地发现彼此间的相同之处多过分歧。 从此他们自称魔法师,建立起互相联系支持的公会,行走于君王间以力量换取权势,以帮助同伴们更好地钻研魔法本身。 魔法师不对任何君王效忠,甚至与原本信仰相同的神职伙伴们也渐行渐远。 君王们厌恶魔法师的不忠诚,却又需要他们的力量。 西陆的梅洛温王朝对魔法师公会忍无可忍,决定予以镇压。但公会却早已与宫相丕平联合,反而以此为契机发动政变改朝换代,卡洛林家族登上王位。 新国王依赖魔法师,相信这群高傲又才华横溢的人是最好的伙伴。在国王查理的慷慨资助下,西陆的魔法师公会分部迅速成长起来。魔法师们信誓旦旦地向国王陛下保证,他们很快就会触及智慧的核心。 远在海的另一端,身处摩洛教徒政权中的魔法师们却没有那么幸运,他们被剥夺了身份与财产,甚至被斩首悬挂在城门之上。 公会内部因境遇、目的的差距不可避免地分裂,迦南分部在摩洛教徒的镇压下很快彻底解散。 西陆的魔法师们感到遗憾,但他们相信,只要一朝完成现在这伟大的研究,他们就会在迦南建立起更庞大的公会分部。 这一天也的确这么到来了。 “我们不需向神明祈求就可以从上界获得魔法元素。现在只要您愿意,您就能成为新的皇帝陛下,用属于人类的魔法建立起真正的帝国。” 查理看着眼前的激动得脸颊通红的魔法师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 公元八百年,查理由神殿加冕为帝国皇帝。 新帝国的主人坐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予魔法公会大片的土地。魔法师不接受世俗的头衔,这是皇帝能给予的最好的谢礼。 而这赏赐中的不少土地,原本是神殿和其下修道院的财产。 魔法师公会第一次压过了神殿。 教宗愤愤地发布敕令向皇帝申诉,要求他撤回这些命令。奈何自从魔法师能够自主驾驭魔法元素后,神殿神官们的权威便一落千丈,皇帝对教宗根本不予理睬。 至高智慧的谜题破解后,在西陆以外的迦南和埃及,魔法师公会也再次兴盛起来。 “先辈筑起的神坛荒废沦落,风叹息着追问其中的缘由。” 第56节 有诗人在褒贬时弊的篇章里这么写,而后在下一句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人类回答,魔法师的驻留之所便是新的圣殿。” 人类不再关心上界神明间的战争,因为这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魔法师们不断琢磨出新花样,机械、炼金、药理的知识日渐增长,人类越来越接近曾经遥不可及的上界存在。甚至有人断言,在不久的将来,人类可以在空中飞、相隔千里对话、轻而易举地毁灭一整个国度。 --神明能够做到的事,人类一样可以做到。 这是多么天真与乐观的自信心,又是多么傲慢! 公元八一四年的一月,帝国皇帝查理在病床上挣扎,但他觉得自己这一生没有遗憾。他开拓的疆土将会由儿子们各自妥善管理,魔法师们会辅佐他们、达成他未尽的夙愿。 视线模糊起来,曾经骁勇善战的查理知道他的时候到了。 他疑惑地想,他会进入神明拥有的天国吗? ☆、第78章 决意无声 魔法时代在查理曼的统治下达到巅峰,却也在一夕间溃败。 倾塌的征兆起先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皇帝王宫所在的亚堔一清早被大钟的哀鸣惊醒。魔法师公会会长也不例外,他冲到窗边,四顾寻找着寻找来自王宫内的传信精灵。只要宫内有什么动向,这些只有指节大小,却聪慧、忠心耿耿的小精灵就会第一时间扑闪着翅膀前来。 可是窗外只有冬日早晨浓到令人窒息的白雾。 公会会长低头,忽然发现养在窗台上的长生花枯死了。 昨日他还和同僚谈起这娇嫩的上界花朵,期待着花朵的盛放。 宫内的消息很快由专人传来——皇帝陛下蒙主召唤。帝国唯一的继承人路易正在宫内等待魔法师们的到来。 在亚堔忙碌了一圈回到住处,公会精英们聚在一处,惊愕地发现所有人的小精灵都在一夜间离奇消失了。 这意味着什么? 不祥的预感沉沉压在所有魔法师心头。 可至少魔法元素暂时没有异样,他们还是能够照常获取并运用力量。 好景不长,先是矮人族和精灵们不告而别,而后令人不安的传言渐渐多了:亚堔最大的炼金公房这两天出了点意外,魔法元素失控,炼金大师和他的两个学徒都搭在了魔法元素的绚丽的爆炸中;再后来,帝国各处的炼金工房都因为魔法的暴走而瘫痪了。 更可怕的是,公会魔法师们骇然发觉能够自主提取的魔法元素越来越少,很快就会耗尽。 魔法师终于想起了要通过神殿和神明沟通。 可亚堔主教却傲然将魔法师拒之门外,只留了一句话:“这是神的旨意。” 魔法师的浩劫降临了。 他们的敌人是帝国最强大的一批人:神殿神官、被夺走封底的贵族、还有对于魔法师过大权力感到不安的新皇帝本人。 两派间的战斗惨烈无情。骑士的铠甲和剑沾上魔法师的血,却旋即在咒术中消灭无踪。 起先魔法师们还能凭借着咒语占上风,但当元素储量告急时,战事顿时变成一边倒的屠杀——失去神奇力量的庇护,魔法师在战士面前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近四载后,路易也逝世,到那时,魔法师公会已然彻底从明面上销声匿迹。而帝国的三位新统治者不满足各自的封地,开始了漫长的拉锯战。硝烟弥漫的年岁里,关于魔法、魔法师和魔法时代的卷宗散逸殆尽。 西陆割据为无数大小封国。而人们很快忘记了魔法的存在,魔法时代的光辉只残留在游吟诗人的诗篇中。人们将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奇迹视作先辈的美好的想象,欣赏的同时从不曾真的相信。 “而芬尼根,就是魔法师公会的幸存者们建立起的秘密组织。” 蓝宝石的光芒散去,无名青年不知何时已然走下石阶到了西莉亚和卢克面前。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让西莉亚好好消化方才影像中的信息,而后才正色道:“前辈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弄明白为何魔法时代会突然终结。神明们将连通上下界的天门封印,魔法元素因此无法降临人间……” “但如果封印真的能彻底隔绝上下界,神明又怎么做得到附身?”西莉亚眼神锐利地盯着对方。 青年笑了笑,平静的语气和神态莫名显得嘲讽:“您说得没错。但神明制造出的封印并未将天门完全封死。魔法元素固然无法下达人间,但信众的信仰却依旧能够被神明接受利用。只要神明愿意,他们还是能够以不完整的形态来到人间,将魔法元素赐予特定的人,而这就是神启和神明附体。” 卢克不由拧了拧眉,显然领会了什么。 “芬尼根一直在等待重新开启天门、让魔法元素重新回到人间的机会。”青年说着微微欠身,一直平静无波的语气终于激昂起来,“而您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西莉亚却显然没有被轻而易举地打动:“我能够理解芬尼根的愿望。但是先不说打开天门的后果,我该怎么打破神明制造的封印?即便我做到了……我还会活着吗?” 对方成竹在胸,淡淡答道:“芬尼根会将最后的魔法元素储存尽数献给您,而我们也可以保证,打开封印本身并不会对您造成伤害。” 他顿了顿,笑容古怪起来。他看了西莉亚一眼,语气中流露出艳羡:“毕竟现在比起普通人类,您已经更接近上界的存在。” “但是之后会发生什么?”一直保持静默的卢克突然发问。 “如果不出意外,与摩洛教徒的战事会停止,魔法会复苏……”但这显然不是卢克里修斯想要的答案,无名青年唇角的弧度便渐渐变化作苦笑,他默了片刻,坦诚道:“也许圣女大人需要直面一群愤怒的神明。” 卢克绷紧了唇线,看了西莉亚一眼没有立即发作。 “您还没有解释,为何上主也好、摩洛神也罢,也想要打开天门,为何我又必须抢在前头?”西莉亚安抚地捏了捏卢克的掌心,径自继续追问。 “我们也只有猜想,也许上界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以至于神明必须重新打开天门,以吸收更多的信仰来维系自己的战争。”无名青年捋了捋腰上悬挂的芬尼根纹章,循循善诱地继续劝说,“打开天门后芬尼根就能立即重新使用魔法元素,尽全力保障您的安全。如果您等待上主发现您情况异常、另寻找办法来惩罚您,您的安全就……” 青年适时止声。 “看起来我别无选择。”西莉亚微微笑了。她感觉到卢克立即紧紧反握住她的手,仿佛已经在害怕失去她。 “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您务必在明日就前往圣殿山!”青年走近了一步,语气急促起来,“神明之所以要求在月圆之夜打开天门,是因为这一天下界对魔法的反应更为敏锐。但有芬尼根的魔法元素帮助,您不需要等到那时候。”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叹息道:“我们也不可能等到五日后。” 西莉亚转头询问卢克:“这么做可行吗?” 金发骑士隐忍地抿了抿唇,淡声答:“应该不会有问题。” 两人只需要对视便明白了彼此的态度。 卢克挣扎了片刻,退让地低下了头算是默认。 她说得对,他们也别无选择。 “那么明日午夜前,芬尼根的人会在圣殿山圣堂遗址等您。”无名青年说着微微躬身,便要后退。 卢克却上前一步,淡声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青年没有拒绝,两人便绕到一旁石柱后的阴影中。 黑暗中圣殿骑士的眼睛熠熠生辉,他的口气很淡,话语异常直白:“我加入芬尼根并非为了守卫魔法。如果你们还有所隐瞒,导致之后她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手下留情。” 对方露出了然的微笑:“请您放心。如果圣女大人出了什么事,帮助过她的我们会是神明第一个惩罚的对象。” 卢克却没再应答,沉默地转身与西莉亚相携离开。 回北塔的路上两人都没开口。 玛丽早在焦急地等待,见两人现身连忙问:“怎么样?” “已经决定下来了。”卢克显然不愿多谈,一句话将女仆无休止的追问封死。 西莉亚揉了揉眉心:“玛丽,说实话我有些累了,明天再说可以吗?” 玛丽便不再多话,转身替圣女拉开卧室房门。里头的壁炉烧得正旺,暖融融的正适合休息。 西莉亚当先进屋,卢克走到门边却转身驻足,向玛丽说了几句什么。 炉火的噼啪声掩盖住了低低的语声,等门轻轻掩上后,西莉亚看着背靠门板的青年抬了抬眉毛,好奇地问:“你和玛丽说了些什么?” “让她去做些事掩盖我今晚的行踪。”这么说着,卢克的眼里便浮上揶揄的笑意来。 他比西莉亚意想中要放松平静。她愣了愣,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你……不回去了?” 卢克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垂头凝视她良久,才勾起一个笑弧来:“不,我留下来。” 他一笑间,眸底便随之光影变幻。深的颜色沉在眸底,浅的则浮在表面,勾得人难以移开视线。 对视自然而然变成了凝睇,目光无声地相触相接,绵长又纠缠,像是一个变相的吻。 ☆、第79章 午夜已至 西莉亚是被钟声惊醒的。 她不由一愣:卢克还没有走?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要错过晨祷了! 多年的习惯催促之下,她不由一个激灵,下意识要起身,却被人从身后锢着按回被褥里。 “再不起来就要……”西莉亚回头瞪着卢克埋怨,对方却淡淡笑了,眼神一闪一闪的: “你数数钟敲了几下?” 说话间钟声已然停歇,西莉亚自然无法作答。 卢克泰然自若地点破了事实:“晨祷的钟声早就敲过了,那时你还睡着。” 西莉亚呆呆和他对视了片刻,已经惊愕到了没了脾气:“为什么不叫醒我?” “你需要休息,况且不出席晨祷也无伤大雅。”卢克抿了抿唇,讨好似地低头吻她的额头,“不要生气。” “我……”西莉亚未出口的责怪被硬生生咽了下去,她垂眸沉默片刻,忽然将脸埋到他的颈窝,轻轻道,“我不生气。” 两人安静地依偎,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钟声很快一次又一次地宣告时间倒数。 而这是夜色降临前最后的、安稳的时刻,谁都不忍心当先出言将前方迫在眉睫的危机点破。 “时候到了。”反而是卢克先出声。 西莉亚仿佛觉得冷,无端颤抖了一下。她垂眸咬着唇起身,默默无言地整装,而后坐到窗边的镜子前梳理头发。 余光瞥见镜子里多了一个人的身影,她的动作顿了顿,禁不住抬眼看向镜中。 两人的视线在水银镜面中相接。 卢克的手在半空犹豫地停顿片刻,最后轻柔地落到她肩头,将缠在衣领中的一缕银发勾出来。 戴上发巾,一切准备就绪。 西莉亚回头,微微启唇像要对卢克说些什么。 金发青年却按住她的肩膀俯就下来,蜻蜓点水地与她碰了碰嘴唇,语声坚定平和:“不要怕,我在。” 西莉亚阖目吸了口气,再睁眼时所有的软弱和恐惧都已然消失不见。她粲然而笑:“嗯,我不害怕。” ※ 第57节 与玛丽道别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虽然努力绷着脸,女仆的眼圈依旧红了:“抱歉,我帮不到您。” 西莉亚叹了口气,不免说了许多无用的玩笑话,直到女仆不得不露出无奈的笑容才离开。 出了北塔,西莉亚便直接骑马出了山门。她甚至没有寻找离开橄榄山的由头,但三道内墙的守卫没敢对此有任何异议。 马歇尔在今日一早向长老会提交了言辞恳切的悔过书,而后一路赤足走下橄榄山,向乌奇萨进发。 他的自白很快传遍了橄榄山,整座锡安城知道这位长老的罪行也只是时间问题。 挡在圣女面前最后的阻碍以这样卑微狼狈的姿态退场,所有人都觉得,圣女西莉亚这下真正成为了圣城、乃至迦南最有权势的人。 但比起神殿内部动向,大多数人更为挂心步步近逼的亚门大军。再过一日,两军必然会在锡安城以东的平原上交战,而这一战的结果将决定圣城的未来: 十字军只能胜不能输。 圣殿骑士团几乎倾巢出动,圣殿山也因此显得空空荡荡。 大团长杰拉德已然赶赴前线,来见西莉亚和卢克的是他的得力助手、骑士团神父长。 短暂寒暄过后,神父长坦白道:“圣女大人,大团长请求您治愈军团长的伤势。毕竟……明日的战役中,军团长于骑士团而言必不可少。” 西莉亚讶然地抬了抬眉毛。大团长似乎比她意想中要光明磊落,不仅留了企图反叛的死敌性命,甚至还想要让他回归前线。 她和卢克交换了一个眼神。金发青年的眸中闪过一丝温和的嘲讽,却抿了唇没对此做任何评论。 “请您带路。”西莉亚爽快地答应了。 神父长显然松了口气,连忙带着圣女来到圣殿山侧翼的一座石屋外。这位头发花白的修士谦卑地事先解释道:“军团长因为伤情心情起伏不定,如果冒犯到您,还请您务必宽恕他的不敬。” 西莉亚微微一笑:“我不在意。” 语毕,她便推门而入。 安德鲁军团长比上次见面时要消瘦不少,面色惨白得像是能融进身后的石灰墙。见到来客,他不由揪紧了眉头,阴沉道:“是您?”而后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神父长和卢克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安德鲁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角不由露出一丝怪异的苦笑:“杰拉德又多管闲事了……” 他的语气固然辛辣,却含着难以解释的怀念。 西莉亚也不去追究他的反应,只淡淡伸出手掌,闭上眼催动力量。 白色的光粒将军团长全身笼罩。 “您欠我一个人情,如果有机会再还。”西莉亚的语气很淡,等光芒散去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安德鲁敏锐地皱眉,深索地盯着卢克问:“要发生什么事了?” 金发青年的语气和眼神一样淡到凉薄:“与您无关,”他停顿了一瞬,口吻有所缓和,“您的职责在于保卫好圣城。” 军团长活动了一下关节,感到神清气爽。他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年轻人,看来你也有自己的职责。等到杀退这波该死的异教徒,我要再和你重新较量一番。” 卢克微微躬身,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径自退了出去。 安德鲁盯着青年远去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直到门吱呀阖上,才对面色泰然的神父长道:“我记得这小子一直这样?” “卢克里修斯爵士……的确并不擅长言辞。”神父长斟酌着言辞回答,转而引回正题,“您的行装已经准备完毕。” 军团长低笑一声,用肩膀撞开门扬长而去。不久便有马蹄声渐渐远了。 另一边,卢克带着西莉亚循小道往后山的圣堂遗址而行。 日头渐落,天边的云像是要烧起来,艳丽的霞光将圣殿山朴素的石屋笼罩,竟然与锡安另一端橄榄山上的穹顶尖塔相映成辉。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山道上驻足,齐齐沉浸在了眼前的景致中。 这瑰丽的图景是这样壮烈浓烈,以至于与之相比,任何浮动的心绪都显得微不足道。 夕照给卢克的金发镀上薄薄的光,他的面容因而隐匿在逆光的炫影中,但西莉亚知道他在微笑。他的手指找到她的,示意她转头看向山道通往的尽头。 殷红的一片云被晚风吹散,圣堂遗址现出轮廓。几根参差的石柱孤零零地站立,另一侧竖着半堵残破的墙。这便是传说中所罗门建造的至圣之所,圣殿骑士团亦由此得名。而如今遗留下来的建筑却并非来自所罗门时代,这其实是魔法时代东方的魔法师公会留下的唯一遗迹。 人们误以为这就是所罗门圣殿的本体,便没有将之销毁。 迎面而来的山顶之风吹起两人的衣袂,西莉亚与卢克再次并肩前行。 到了近处才发现,方才看上去萧索万分的石柱仍然高大得不可思议。 即便是如今整修一新的圣墓教堂,都没有这样切割圆滑、足足有五人合抱粗的柱子。从中不难想象所罗门的至圣之所该有多么辉煌! 西莉亚不由自主伸手抚摸历尽沧桑的石头表面。虽然极细微,她的掌心还是感受到了电火花般的酥麻感--这里的确还残留着魔法的气息。 “圣女大人。”昨日的那个无名青年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侧转出来,恭敬地垂首。 离预定的午夜还有些时候,西莉亚便随便找了个话头:“我还没有请教过您的姓名。” 对方笑了笑:“我的姓名无关紧要。”他抬头仰望石柱粗糙的断面,叹息似地道:“如果能够看到这座圣殿重建,我此生便再无遗憾了。” 西莉亚默了片刻,还是问道:“芬尼根,或者说魔法师对魔法的迷恋,究竟是因为魔法带来的权势,还是魔法本身?” 这是个尖锐的问题。无名青年露出笃定温和的苦笑,没有隐瞒:“我无法确认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我……只是喜欢知道更多,而魔法是最高的智慧,我为它本身着迷。” 他突兀地停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补充道:“忽然发现,我似乎没有和您说过,我是芬尼根这一代的会长。” 西莉亚不由扬了扬眉毛:“您的确没有提过。” “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普通的魔法学徒,很少会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已经活了那么久。”无名青年看着西莉亚和卢克愕然的神情微笑起来,语气依旧平和镇定,“芬尼根最核心的十人在查理曼时代服下永生花药剂,都活了很久。当然,我是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了。要维持这样的躯体需要不断服用永生花药剂,而储量远远不够支撑所有人留下来。” 西莉亚终于明白为何对方一直这样泰然自若。这是被年岁硬生生磨砺出的处变不惊。 “但永生不是什么好事,但愿不会再有人想要在人间种植永生花。”外表依旧年轻的芬尼根头领苦笑着摇头,转头凝视那堵残破的石墙,那神情就好像再次见到了曾经与他通过精灵传信的同伴们和他们建造出的伟大奇迹本身。 西莉亚和卢克也陷入了沉默。 无名青年却主动开口:“时间还早,如果二位愿意,我可以多说一些魔法时代的事。如果天门成功打开,这也许对日后有些用处。” 两人自然没有反对。于是这位曾经的魔法师学徒,便以谦和的口吻缓缓叙述起记忆深处的见闻。于他而言,这些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与现实并未横亘近三个世纪的光阴。 在轻声细语中,夜色渐渐浓重。 “等到午夜,请您站到这平台中央,我们绘制好的魔法阵会帮助您看到天门封印,您只需要将其打破就可。” 西莉亚呼了口气,颔首不语。午夜的风凛冽起来,她再次拢了拢兜帽,起身踱到石柱屹立的平台,用脚尖在地上划了划。 卢克的指尖在剑柄上来回摩挲,虽然站在平台边缘没有靠近,肩膀线条却紧绷到了极致。 不圆满的月亮低垂天际,锡安城中的大小钟楼终于齐齐敲响。 午夜已至。 西莉亚身周突然现出各色奇异的光芒。她来不及看清情状,平台、石柱石墙、乃至锡安城本身都一瞬间从视野中消失。 抬头向上仰望,她似乎看见了倒行的星宿和疯狂绕转的星球,更深处是比水晶更剔透澄澈的蓝色天幕,幽沉到令人窒息。这种宏阔而深邃的浮游感似曾相识,她很快想起,上一次从高处俯瞰自己的一生时,激荡心头的也是这样奇妙的感受。 而最重要的是,她感受得到力量剧烈的波动。魔法元素聚集在更高的世界,共鸣的震动宛如狂奔失控的韵律,只要她愿意,随时就能突破封印、倾泻而下。 太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触手可及。 阻挡在她面前的只有一面无色无形的屏障,它忠实地映出上界的图景,却也将一切隔绝在外。 西莉亚自然而然地知道要怎么做。 ☆、第80章 众神公敌 魔法元素依旧在不断向人间坠落,西莉亚却感觉不到丝毫成功的喜悦。 她再一次木然四顾,张了张口。熟悉的音节明明就在舌尖,她却发不出声音。 思绪结冻,她什么都没法想,除了那可怖的洞口、那足以侵蚀一切的液体,还有…… “汝还在?”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遥远的头顶传来,西莉亚宛如从噩梦中惊醒,浑身一颤,厉声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神明思考了片刻,没有吝惜给出答案:“信仰不纯便会成为那样的不洁之物。而此前天门未开,这些污秽无法通达下界,便挤压聚集成了那样的洞口。” 西莉亚的声音微微打颤:“你们打开天门,就是为了将这些不洁之物扔给人类?” 她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令神明感到惊讶:“可这本就是人类制造出的祸端。不纯的信仰即为以虔诚为名的贪欲,这样的东西吾等无法利用,再下去只会造成更大的损害。” “那么……为何您与摩洛神都要争抢着打开天门?” 这一次无名神给出答案的语调就有些不情愿了,对方甚至显得有些不耐烦:“吾会用这些秽物消灭所有摩洛教徒。” 而摩洛神想要做的定然别无二致。 “假使你们如愿散播了这些污秽,你们之后准备怎么做?”西莉亚的口气转眼便冷静得可怕。 “吾等将重新封上天门,此番是真正隔绝两界。”神明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并无谴责之意地陈述给出答案。 西莉亚喉头哽了哽,挣扎须臾才艰涩道:“那么现在你们如愿了吗?” 对方再次惊讶地答道:“汝没发现?不洁之物尚未抵达下界便被尽数吸收。” 她闻言剧烈颤抖了一下,嘶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神明却不再回答,只宣告道:“现在吾必须封上天门。” “很遗憾,我不会让您如愿。”西莉亚抬头,唇角的笑弧有些扭曲,灰色的眼眸如刃面般冰冷,“事到如今,神明没有权力擅自决定天门的动向。” 她的脸色发白,眼神却比身周的魔法元素更明亮,吐出的每个字都清晰有力:“这一次是我打开了天门,即便要与众位为敌,我也会守卫到最后。” “荒谬。”无名神淡淡一句驳回,瞬间从天降下大大小小无数光球,朝西莉亚砸来。 西莉亚低笑一声,双掌向上一抬,流星般的光球击上屏障,迸裂出耀目的星火,却只能不甘湮灭。 瞬息的停滞后,又一波光球如疾风骤雨般袭来。 狂暴的光雨中西莉亚不为所动,只噙着冷笑微微仰头,任由神明之怒兜头而下。 她已经没有能失去的,自然无所畏惧。 闭上眼,她的指尖散逸出细微的光,她以抚摸一朵花的轻柔姿态,将扑来的一个光球拢在掌心,五指拧转,硬生生将这声势霸道的光球逼进了掌心。 “您也许忘了,现在我与您的差别不过是拥有力量的多少。”西莉亚看不见上界的神明在何处,但她知道自己的每句话都会清晰传到对方那里,她不由加深了唇边笑弧,“杀死我就能封印天门,您不妨试试看。” 神明显然被最后的挑衅激怒了,话语力道之大震得西莉亚有一瞬的晕眩:“汝会为狂妄付出代价!” 这一次从高处落下的不再是光球,而是快得无法用视线捕捉的利刃。 一个陌生的声音开口:“你也破坏了我的计划,消失吧。” 西莉亚笑得歇斯底里:“您就是摩洛神?久闻大名。” 说话间,穿透一切的刃如千万根针到了面前,在屏障表面附着颤抖了片刻,最终没能突破防线,颓然落下消散。 第58节 虽然毫发无伤,西莉亚却在一波波的攻击下缓缓矮身跪地,显然无力继续站立。但她依旧毫不退让,不求饶不妥协。她甚至艰难地伸出手,和刚才一样捉了一根利刃化入掌心。 摩洛神和死敌联手试了几次后住手,发出悦耳的怪笑:“我好像明白达雅为何赢不过你了。”他话锋一转:“但你赢不了的。” 这位神明语音未落,数十种此前从所未见的致命光影从天而降:雷电,烈焰,疾风,冰雹,暗影……能想象到的一切元素与力量齐齐现身,将上界璀璨的蓝色天幕一次次以力量的波动撕裂,急速旋转的星辰也陷入了凝滞。 魔法元素被众神力量的波动刺激,下落的轨道扭曲重叠,碰撞中纷纷炸裂开来,上下界的空间成为惨烈的战场。 时间失去了意义,西莉亚只是一味咬牙支撑,时不时将来袭的强大力量捕捉、化入掌心。她在心里数着不同种类武器的数字,轻嘲道:看来她这下玩大了,无名神和摩洛神外的神明也赶来剿灭自己。 成为众神公敌的感觉还真不错。 其他的事,她无暇去想,也不能去想,想了就会恨不得立刻死去。 雷电轰鸣着撞上屏障,西莉亚在冲击下向后跌出去,咳出一口血。 即便周围魔法元素充盈,她与众神对抗还是太过勉强。 无名神对自己忤逆的投影发问,仿佛真的感到疑惑:“汝为何要这般执着?” 西莉亚惨笑一声:“走到这一步,放弃就是最大的背叛……我无法原谅自己。我怎么可能放弃?!” 神明却暂时收住了攻击,其中一位认认真真地动之以理:“魔法本就是我等对人类的恩赐,人类贪得无厌滥用力量,将其收回也是理所当然。” “诸位真的是因为人类的贪婪?”西莉亚喘了口气,挣扎着重新站起来,“众神突然关闭天门,难道不是因为魔法师公会不再需要信仰就能获取魔法,人类总有一天也能成为神明,众位只是害怕了而已。” “放肆!”随着一声暴喝,又一道闪电劈过来。 西莉亚不免又是一口血,神情却只有更加坚定无谓:“神明一样依靠人类的信仰,作为交换让人类使用魔法就这么不可接受?这只能证明神明也对人类感到恐惧了。说到底,神明就真的比人类要高贵、就该决定一切?” 她说着不由大笑起来:“只是因为生而是神明,生活在上界,比人类更强大,就不允许人类也变得强大,这才是荒谬!贪婪,易怒,嫉妒,懒惰……这都是一样的,我不相信神明便没有罪恶!” 周围一阵寂静。光粒不安地在四周绕圈,循着气场的轨迹划出优美的一道道弧线。 西莉亚视线有些模糊,嗓音也沙哑:“况且即便人类真的能接近神明又怎么样?会相信神明庇护的人依旧会相信,你们又在恐惧什么?” 她知道自己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如果再不能说服众神放弃封印天门,她就只能…… 良久的沉寂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作出宣判: “魔法本就不应当存在于人间,汝必须消失,天门必须封印。” 西莉亚并不意外,语气突然轻松愉快起来:“可以。现在众位杀死我不过举手之劳,我也求之不得。” 她反手一擦唇角鲜血,露出一个冷冰冰的微笑,轻柔地说道:“那样的话……众位也不再会是全知全能的神明大人了。” “汝想说什么?” 西莉亚眉眼弯弯,额角有未干的血痕,显得温良无害:“诸位可以检查一番,现在我已经与众位的意识之海相连接,只要我死亡,其中的无数分身也会随之被解放。失去了这些投影,神明大人还是神明大人吗?” 她看不见那些强大的神明,但她感觉得到众神中起了骚动。 摩洛神第一次表露出惊愕:“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不,吾知晓,是吾的过失。”无名的上主居然叹了口气,“那个帮助她成为现在这样的投影,肯定还从中盗取了知识。” 摩洛神不由啧了一声:“我是否该感谢您的粗枝大叶,让我们如今要面对这样的麻烦。” 无名神不去理会死敌的嘲讽,径自向西莉亚发问:“汝的要求?” “很简单,请众位任由天门维持开启,并且日后不再擅自将其关闭。” 这个要求似乎再次惹恼了众神,周围飘浮的魔法元素再次不安地原地狂舞起来。 西莉亚仰首笑了,她显然有些失常,笑声颇为歇斯底里,开口说话时却又镇定如冰:“我并不在和诸位谈条件,”她说着手掌翻转,将一把匕首猝不及防地抵上心口,只要一用力就能刺穿进去,语声低低的,“请相信我,刚刚失去爱人,比起痛苦地活下去,我其实更想死。” 说着,西莉亚便在虚空横卧下来,沾血的银发在身后迤逦四散。她眸光微转,虹膜边缘有一圈惑人的淡紫,随着眼神波动显得愈加妖冶冰冷。 “我很累,就数到十。到那时这把匕首会让我解脱,也放所有被拘禁的神明投影自由,众位阻止不了我们。”西莉亚定定看着眼前的天幕,开始机械地报数,语速很快,“十,九,八,七……” 众神没有答复。也许他们并不相信她真的能一瞬间解放所有投影。 ☆、第81章 虚无之洞 利刃尖端已经划破了皮肤。 “停!”无名神的语气从所未有地急促,“吾等不会封印天门。” 西莉亚只是听了动作,并未将匕首拿开,脸上神情依旧平静又疯狂:“我为何要相信众位?” “神明不会食言。”刚才下定论的苍老声音再次响起,顿了顿,威严地补充道,“但是有条件。” 西莉亚毫不意外地弯了弯眼角:“嗯?” 她没有立刻回绝。略微松动的态度显然让神明们松了口气,摩洛神出言交涉道:“请你将与我等意识之海的联系断开。” “可以,”西莉亚平和地颔首,将匕首向后微微撤开半分,话锋微转,“等我回到人间,确认众位遵守约定后,会逐渐分批将这连结断开。” 有一位神明不耐地咋舌。西莉亚猜测是那位屡屡祭出雷电的大人物。 无名神这时又开口了,仿佛是在和其余神明解释:“她无法反抗,因为卢克里修斯还在吾手中。” 西莉亚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跳再次狂奔起来。她张口默了片刻,声音微微发颤:“您说……” “虽然不能说活着,但他并未消亡。”无名神的声音里现出迷惑的笑意来,“即便汝与他能够回到下界,他的生死亦在吾手中,汝会为了他履行与吾等的契约吧?” “即便不是因为他,我也会。”西莉亚深吸了口气,想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些,“维持这么多连结也是非常大的负担。” 摩洛神喜怒莫辨地插口:“那么就这么决定了?你要肩负的责任会很重哦,小姑娘。我们不再关闭天门意味着神明间的战争会轻而易举地蔓延到下界,呵呵,这对人类是福是祸?” 威严的长者声音一锤定音:“天门将保持打开,人类可以使用魔法元素,但如果人类胆敢侵犯上界,我等会毫不留情做出惩罚,那时便不只是关闭天门了。而你,则必须监督人类的行为,任何的过失和罪责都首先由你承担。” 西莉亚勾了勾唇角,淡声道:“我明白了。” “那么……” 随着语声落下,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将西莉亚笼罩。 表面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西莉亚感觉到有一道束缚正在体内成型。这就是她与众神定力下的契约。 光芒散去后,从上界散发的出的威压瞬间消解,显然大批神明已然离开。 “汝应当还有事要问。”不等西莉亚开口,无名神便下了定论。 西莉亚咬了咬唇,艰涩道:“他在哪里?他……” 卢克又是怎么从那样可怕的浩劫中存活下来的? “虽然前情于吾而言甚是无可理喻,但他体内有吾的剑鞘。” 剑鞘? “上一次吾附身降世,是初代圣人丹尼尔之时。吾在夺下乌奇萨的战斗中不得不拔剑与摩洛神战斗,在其中遗失了剑鞘,此后它就再无音讯,直到吾通过汝见到了他……人类造成的伤口于剑鞘而言当然微不足道。” 西莉亚不由想起了在骑士团中战斗时,卢克奇迹般的运气--他一次次冲入绝境,却总能平安归来。 “那么即便是刚才的恶意,他……” “不,他如今依旧在恶意积聚成的洞中。方才汝与我等的争斗波动强烈,恶意随时会再次坍塌,那时他便会真正消失。在那之前,吾可以指明那虚无之洞的所在。” 西莉亚沉默了片刻:“您似乎对这件事很上心,是因为想要取回剑鞘?” “不,即便汝将其带出虚无之洞,吾也不会收回剑鞘。”无名神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此后在连接断开前,汝需要保护。而他……虽然吾无法明白其中缘由,似乎绝对不会背叛汝。” 对方将意图说得这般明显,西莉亚道谢的心顿时消散干净:“既然如此,麻烦您为我指路。” 语音未落,西莉亚面前就开出一个门洞来。 在她纵入其中前,无名神蓦地自言自语道:“丹尼尔是吾真正附身的第一个人,而如无意外,汝将是最后一个。希望此后吾无需再与汝见面了。” “深有同感。”西莉亚微微一笑,直面门洞后的世界。 ※ 与意想中不同,扑面而来的并非刚才那般可怖的恶意。 西莉亚身处某座城堡阴暗的走道里,两旁虽然点起了火把,但恹恹颤动的亮光根本不足以照亮长而狭窄的石板地面。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潮气,直接往人肌骨下钻,这知觉真实得令她不觉缩了缩脖子。 轻轻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一个佩剑的中年人缓步前行,身旁紧紧跟着一个七八岁的金发男孩。 两人终于靠近,西莉亚甚至不需要真正看清男孩的面容,就已然认出了他: 是卢克里修斯。 即便年幼,他有一头柔软的金发和深湖般的绿色眼睛,五官已隐隐有了成年后的轮廓。兴许是光线昏暗的缘故,他显得比长大后要更苍白,稚嫩的面容因为不安而绷紧,略显寡淡的眉头也下意识拧了起来。 他心有不郁却隐忍不发时就会这样皱眉,而她每次都忍不住会去用手指将他的眉心抚平。 但这一次西莉亚只能看着对方维持着这样的神情,任由他从她身侧步履沉重地穿过去,对她的存在一无所觉。 而也就在这一瞬,她对卢克的不安、忐忑、期待和一切微妙的感情感同身受。 她显然进入了卢克的记忆里。 走廊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右手边偶尔会有一扇狭小的窗,仓促地一瞥间,西莉亚只捕捉到翠绿绵延的山脊轮廓。 “卢克少爷,乔治爵士,”头戴软帽衣袖长及地面的青年女子突然现身,轻声细语,“大人和夫人在会客室。”她看了一眼卢克,突然露出意味暧昧的笑容,若无其事地提醒道:“卢克少爷,您的衬衣后摆……” 名为乔治的骑士侧目看了一眼,如这身份不低的青年女子所言,卢克的衬衣后摆没束好,从宽松的罩衫中戳出头来,宛如小动物的尾巴。 站在青年女子身后的还有两个更为年轻的侍女,她们的眼睛里顿时现出笑意来。 金发男孩顿时满脸通红,慌忙将仪容整理好,手却不知道该往哪放,便局促地揪住了罩衣下摆。即便如此,卢克却不忘拘谨地道歉并致谢:“请您原谅我的失态,谢谢您,玛蒂尔达女士。” 玛蒂尔达对这位小少爷一板一眼的作答有些哭笑不得,温和地笑了笑后便转身走在前面。 走在成年人的阴影中,卢克原本尽力挺直的脊背不由微弯,显得狼狈而仓皇。在旁人眼里无伤大雅、甚至颇为有趣的小事,在他心中却是难以逾越的羞耻。 他不喜欢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更不喜欢因为这样失态的理由被关注。 七岁的年级,这样小小的失仪严重得堪比最终审判。男孩的沮丧简直要从心里溢出来,苍白脸颊上的绯色渐渐从羞恼变作了懊悔。 刚才道歉后玛蒂尔达女士是那样的反应,她感到无趣了吧,或者她觉得道歉还不够诚恳?明明是那么重要的日子,为什么又被搞砸了?玛蒂尔达女士是母亲最信赖的侍女,母亲听说了之后会不喜欢他吧? 卢克不由苛责起来: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和其他人一样,笑一笑或者撒个娇、说句什么有趣的让大家都微笑起来呢? 男孩紧紧抿唇,懊丧得鼻子都有点酸了。他随即想起眼下的状况,慌张地抬头挺胸。 走廊终于走到尽头,高大的门后亮光刺目,卢克不由眯起了眼。 第59节 适应光亮后他才发现,门后也不过是多点了些蜡烛罢了,并没有方才一瞬间误以为的强光。 会客厅四壁上悬挂着叙述独角兽故事的织毯,两尊落地铜烛台之间,坐着他的双亲。 “父亲,母亲。”卢克里修斯没敢直视父母,只规规矩矩地垂头行礼。 “卢克,”开口的是母亲,她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温柔,“过来。” 男孩犹豫了一下,欢欣鼓舞地向母亲小步奔过去,却又小心翼翼地在她面前停住,涨红了脸轻声问:“您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阿奎因侯爵夫人在上次生产后便缠绵病榻,一年中有大半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也因此,她无力精心照顾自己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我很好,卢克,你呢?你也长大了。”母亲几乎在叹息。 “我……也很好。”卢克知道自己还该说些什么,却只能无措地收声,不安地偷眼打量双亲的神情。 他的样貌大都袭承自母亲。侯爵夫人的身姿纤细柔弱,肤色因为久病显得苍白,她自然是个美人,精致的五官却不免因为过于消瘦而给人以尖刻的印象。对于第二个儿子的腼腆,侯爵夫人已经习以为常,只温和地笑笑:“那就好。” 而侯爵本人则是个保养得体、身姿伟岸的中年人,但他的鬓角发色还是泄露了他的真实年龄--他比妻子大了近一轮。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现任侯爵夫人是续弦。 他以深翠的眼睛看着卢克,温和而威严地道:“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到上珞珐林吉亚伯爵,也就是你舅舅那里生活。” 这是既定好的事,卢克顺从地点点头。 法兰西与南方的有些国度不同,只由嫡长子继承家业。而卢克里修斯并非长子也非幼子,必须与任何贵族家相同境遇的同龄人一样,在七岁后离开家乡,到别的公侯家中接受教育。 “不论日后到了何处,都不要忘记你的族姓,”父亲说着终于鲜见地露出一丝微笑,双眼因为骄傲闪闪发亮,“记住,你是阿奎因的卢克里修斯。” 阿奎因是法兰西最强大的封国,而上珞珐林吉亚伯爵的家系又直追卡洛林时代,父亲理所当然地为家族、为自己儿女的血脉骄傲。 卢克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脸颊再次红扑扑的,这次却并非因为羞怯。他努力大声应答,话语却有些变调:“是,父亲!” 会客厅中的织毯图样糊成一片,景物再次变得清晰时,周围已然是迥异的风景。上珞珐林吉亚的风比阿奎因要凛冽,但从石头城堡、到丘陵的林木、还有熊熊燃着的火盆,这里的色调都要比此前更明快、更温暖。 因为在舅舅家中的日子,是卢克里修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第82章 青葱岁月 上珞珐林吉亚伯爵是个理想的监护人:热情、英武、受人尊敬。伯爵年轻时曾经在法兰西王举办锦标赛上摘得桂冠,那时他将美之王后的桂冠献给了如今的伯爵夫人,就此结成一段良缘。如今他虽然不再策马持枪,却依然受附庸们尊崇。也因此,上珞珐林吉亚境内向来安稳太平,鲜少有内部战争。伯爵非常喜欢教男孩们骑马挥剑,仿佛借此便能重回少年时光;而他有时晚饭后多喝了两杯,还会带头唱起歌谣来。 这时伯爵夫人就会温柔而严厉地命令丈夫回卧室。她总是一把夺走酒杯,同时这么说:“不要教坏了孩子们。” 于是伯爵就会乐呵呵地红着脸颊一路哼着小曲乖乖离席。 伯爵夫人对此只能无奈地叹气,但眉眼却写满了柔情。她还是个完美的母亲--对于城堡中的孩子们,不论是亲生儿女还是受托监护的男孩,伯爵夫人都一视同仁。她教年龄小的孩子们学习法兰西语和通行语,督促更年长的孩子们在大学士那里的学业,更不忘关心孩子们的健康状况。 卢克里修斯初到异乡自然忐忑不安。更要命的是,他必须和另一个男孩分享卧室。 即使还没有和室友见面,他就已经开始担忧起来:他一向不擅长和同龄人打交道,要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该是多么尴尬…… 他的担忧在见到室友的那一刻几乎注定要应验。 “你就是卢克里修斯吧?我是奥利弗,来自勃艮第,之后要和你一起生活。” 奥利弗有一头闪亮的栗色卷发,浅琥珀色的眼睛一笑便眯起来。他是那种看上去就性格良好、乐观外向的孩子,而卢克最害怕却也最羡慕的无疑就是这种类型。 “你、你好……之后请你多多指教!”卢克下意识挺直了脊背,眼神却躲闪地向下低垂。 奥利弗随意地摆摆手:“不用那么讲究礼仪啦,丽莎夫人又不在。”他说着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狡黠道:“我带你在城堡里逛一圈吧,反正下午大学士的课很无聊。” 卢克因为对方的大胆瞠目结舌,呆呆看了他片刻,才讷讷道:“啊,好……” 于是两个男孩就在城堡四处溜达起来,这是卢克第一次“做坏事”。 奥利弗片刻都安静不下来,一路上自顾自说得开心,即便卢克不知如何应答也浑不在意。 好巧不巧,他们居然在中庭撞见了伯爵夫人。 卢克僵得手足无措,奥利弗却只挠了挠头,抬头傻笑:“下午好,夫人。我在带卢克参观城堡。” “奥利弗,”伯爵夫人叹了口气,严厉地盯着他命令,“现在就到大学士那里去好好道歉,明天你也不要想到马厩去了。” 奥利弗立即像个被戳破的起泡般萎靡不振,他垂着头老实道:“是,夫人。但是马厩的事……” “年轻人,不要争辩。”丽莎夫人一句话将奥利弗的争辩封死,而后转向一旁满脸通红的卢克,微微笑说,“可不要和奥利弗一样,卢克。” 卢克垂头弱声称是,声音都紧张得变调:“是,夫人。” 伯爵夫人摸了摸他的头:“跟我来。” “是……”金发男孩的声音愈发忐忑起来。 “阿奎因的一切都还好吧?玛丽安的身体今年是否好些了?”丽莎夫人像是没察觉卢克的不自在,只态度自如地问起卢克家乡的事。 卢克不由稍放松了些:“感谢您的关心,阿奎因一切都好,父亲说今年的收成也会不错,母亲身体也有所好转。” 他一本正经的措辞像是取悦了伯爵夫人:“你真是个懂礼貌的孩子。” 七岁的年纪,被人夸奖当然是高兴的,但卢克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才能表现得自然大方:“您……谬赞了。” 说话间伯爵夫人已经领着卢克来到城堡中的小图书馆。她从橡木桌子上拿起一本书,问卢克:“你的通行语学到什么程度了?” 卢克咬了咬唇,不太好意思地道:“之前学了一年。” “那么这段能看懂吗?”伯爵夫人说着自然而然地将男孩拉到膝上,将书页呈现在他面前。 这样的亲昵的动作,卢克的母亲都没有做过。但伯爵夫人的态度又是这样自然,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卢克不由又有些脸红,犹犹豫豫地念起了书页上的句子。他欣喜地发现,这是他此前读过的祈祷书。 伯爵夫人似乎有些惊讶:“一年里已经学了这么多了?” “我……很喜欢学通行语。”卢克不敢回头看丽莎夫人的神情,只紧紧盯着段落描金勾花的首字母。 “那么卢克以后想要以什么为生?是成为锦标赛冠军,还是想进入国王陛下的王廷效力?” 这个问题难住了金发男孩。他的耳根窘得发红:“对不起,我还没想过……” “这不是需要道歉的事,我只是问一问。毕竟想要凭借锦标赛建功立业的孩子,大都对念书不太感兴趣,”伯爵夫人的话语中浮上写笑意,“比如奥利弗,你可以好好教他了。” 如丽莎夫人所言,当奥利弗发现卢克记性好、对通行语在行后,他立即就可怜兮兮地将大学士布置的功课摆到卢克面前:“帮我看一看好不好?之后我带你去马厩玩!” 奥利弗最喜欢的去处是马厩和铁匠家。他才十岁,还不到骑大马的年纪,但对此已然憧憬已久。 城堡里和奥利弗年龄最相近的就是卢克,没过多久两人便熟稔起来。 “我要成为法兰西最强的骑士!”嘴里叼着根鼠尾草,奥利弗懒洋洋地躺在马厩的草垛上,说的事豪言壮语,口气却轻描淡写,倒好像已然有了十足的自信。 卢克觉得对方一定能如愿,便点点头。 奥利弗却拍拍裤子上的干草跳下来,随口问:“那么你呢?” “我……还不知道。”卢克还是只能这么回答。 奥利弗也不放在心上,只摆摆手:“反正你不急” 城堡其他更年幼的孩子们喜欢跟着奥利弗,更年长已经开始习武的少年则经常和奥利弗开玩笑。卢克虽然因为安静显得不太起眼,但因为奥利弗的关系好歹没被欺负或者孤立。 奥利弗终于到了正式习武的年纪。他在这方面果然天赋异禀,一上手便令伯爵本人都赞叹不已。所有人多说他前途无量,有望成为新一代制霸锦标赛的传奇人物。 等到卢克正式开始练习长枪长剑时,奥利弗已经可以轻松在马上战胜其他年长的男孩子们了。 与天才相比,卢克在骑术上进步稳定,却显然没那么惹眼。但有一点连奥利弗都颇为羡慕:卢克似乎在使剑上极有天赋,才上手便几乎要赶上奥利弗的进度。 “好了好了我投降!”奥利弗气喘吁吁,反手抹了抹额际汗水。他正是拔高的时候,虽然伯爵夫人事先放量,但长手长脚的少年还是令衣物显得窄小不合身。他扔下剑,取了两个水袋来扔给卢克一个,咕咚咕咚喝下几大口后才问:“说真的,我们之后应该一起去闯锦标赛。” 卢克也渐渐褪去幼时的稚气,站在奥利弗身侧却显得纤弱。他缓缓将口中的水咽下去,才缓声答道:“我可不想当你的对手。” “为什么不?”奥利弗大笑起来,“难道你害怕会输给我?嗯,挺有自知之明嘛。” 金发少年不由露出一丝微笑:“不,我怕我赢了的话,你会哭鼻子。” 对方翻了个白眼,大笑起来。少年的笑声惊起几只停歇的飞鸟,一路展翅飞入明媚的天空。 少年时光像是一阵风,再美妙也总是过得那样快。奥利弗很快到了十六岁时,受封骑士后她离开了上珞珐林吉亚。他在参加的第一场锦标赛上表现出色,小小年纪便击败众多有名的战士夺冠。 卢克再次见到旧友是又两年后的事了。奥利弗在这两年间收获丰厚,似乎已然有纳法雷的大人物想要给予他封地、让他代表纳法雷参加锦标赛。 奥利弗似乎没太大变化,依旧自信又散漫。他捶了卢克一拳,笑嘻嘻地说:“明年你也要受封了吧?” 卢克点点头:“我会先参加锦标赛试试。如果不行就去其他王廷谋职。” 其实他很清楚,除了锦标赛外他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奥利弗离开的两年内,卢克里修斯逐渐清楚自己根本无法在王廷存活下去,他缺乏察言观色、与人交际的能力。他能做的只有笨拙地挥剑战斗;他走的本不是神官的路,即便熟知通行语也无多大用处。 “那么在锦标赛上见,我会狠狠杀你个下马威!”奥利弗无忧无虑地宣告。 一年后,受封骑士的卢克里修斯在下珞珐林吉亚伯爵举办的春季锦标赛上首秀。奥利弗也位列选手之列。 让卢克庆幸的是,他无需在第一轮直面奥利弗。 奥利弗一路挺进,最后败给了声名显赫的上一届冠军。而卢克要面对的最后一个对手也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华特爵士。 号角吹响,卢克策马与对手迎面奔驰,他的长枪击碎了华特爵士的盾牌,却未能将对手挑下马。 华特爵士成功卫冕。 即便如此,初次参赛便能够挑战华特爵士、甚至击碎了他的盾牌,已经是惊人之举。那一次,下珞珐林吉亚伯爵亲切地特意关照奥利弗和卢克这两个初露头角的新秀。 那一年卢克里修斯十六岁。 在半年后的法兰西秋季锦标赛上,他偶尔遇见了自己的另一个舅舅--如今在圣殿骑士团中担任行省长的杰拉德。 “你母亲会为你骄傲的。”杰拉德凝神看了外甥一会儿,语气甚是怀念。 卢克无言地垂眸微笑,他其实已经快要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但他还是感到很高兴--他喜欢这种被人肯定、被人需要的感觉。 锦标赛、在不同王公贵族的王廷中辗转生活,在激烈、甚至血腥的锦标赛中存活并不断博得名声。卢克比想象中要更适应这种生活;也许这是因为他已经不需要担忧别人对他的看法,他的确缄默寡言,但只要有超群的战斗技巧,这样的沉默反而被称为谦逊内敛。 渐渐地有骑士、乃至领主的女儿经常来无缘无故地和卢克里修斯答话。他并非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却感到不知所措。没有封地的骑士很难真的找到何时的配偶,而世人虽然对于露水姻缘并不在意,他却根本无意尝试。 十九岁那年,卢克在新领主那里惊喜地遇见了同样在那里效忠的奥利弗。 数年未见,少年时的友人感情依旧。但在诉说近况之余,两人又不约而同感觉到了一丝怅然和不安--他们离最强骑士的目标都还很远。尤其是奥利弗,最初的几年过后,他已然不是受人瞩目的新星;与此相对,不断有强大的新人出现。 而仅仅以锦标赛为生的骑士很少能活过二十五岁。 “也许我应该接受之前那个子爵的邀请,虽然地方小,但至少能拿到封地。”奥利弗呷了口酒,诚恳地向卢克征求意见。 卢克思索片刻,沉稳地应道:“如果这一次的锦标赛后没有别的领主发出邀请,你就接受吧。” 奥利弗斜睨了老友一眼:“两手准备吗?你还是这么稳妥。”他突然叹了口气:“看来我是没法实现小时候的目标了,只能拜托你别和我一样混得平庸。” 卢克抿紧唇,想要出言安慰,最后只拍了拍奥利弗肩膀:“明天祝你好运。” 第60节 “噢多谢,我最需要的就是运气了。”奥利弗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锦标赛第一日一对一锦标赛上,奥利弗顺利博得头筹。第二日所有参与者分两队对战,这是锦标赛最激烈、却也最受欢迎的环节。 ☆、第83章 名剑出鞘 一个年少成名却未能成就大业的骑士在盛年意外身亡。 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游吟诗人借题发挥创作了些诗篇,生前熟识的人们嗟叹一阵后,生活还是要继续。领主之间继续有战争有联姻,教宗继续徒劳无功地试图说服贵族们发兵援助远在迦南的十字军。 卢克里修斯比自己意想中要更坦然,直到他发现自己走上了与奥利弗截然不同的另一条绝路。 --他在锦标赛中受伤了,伤在手臂。伤势恶化为高热,医生的话语慰藉而委婉,但话中意思却很清楚:这个年轻人很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季了,即便能够,他也绝无可能再次习武。 身处异乡,身边没有熟识的人,病痛的折磨漫长无边际。在最绝望的时刻,卢克甚至觉得就这样蒙主召唤是一种幸运。他不敢去想如果自己活过这场灾病后会怎么样、又该怎么样。 可是他不仅撑过了寒冷的冬季,到了窗外春芽冒头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医生和借住的领主为他的康复欢欣鼓舞,大呼这是上主的福泽。 卢克里修斯生性敏感,在最初的喜悦褪去后,他很快感觉到王廷中所有人的态度都渐渐冷淡了下来。其中的缘由不言自明:他固然活了下来,却已经不能骑马持剑,等同废人。 他开始不愿相信,找了僻静的谷仓,面对着草垛尝试重拾爱剑。但笨拙的手指根本无法自如地握住剑柄,连抬起手臂都难,遑论与对手交战? 夕照从棚屋的缝隙中漏下来,早春的晚风吹在面上很冷。金发少年满脸都是汗水,大口喘着气,却始终不愿意就此放弃。 卢克开始频繁踏足神殿。他努力、虔诚地祈祷,希望上主能够再次开恩,让他重拾战斗的光辉。 他一次又一次地向神官忏悔,希望能够借此抵消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否犯下的罪恶。 只要能够重新挥剑,他什么都会做。 不能挥剑战斗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卢克里修斯活到现在的唯一方式就是战斗,而当这件事都被剥夺走,他第一次被迫直面自己的无力和无能--如果他可以,他完全可以利用这些年结识的大人物进入王廷或是城市,成为文职官员。 他绝望地努力过,但他很快发现这也不过是空想。 卢克此前根本没能建立起这样稳固的关系网,找不到晋身的门路;即便他真的成为了哪里的书记官或是掌管财务的行政官,他很怀疑自己能在巧言令色的大人物间周旋多久。 剩下的一条路只有抛弃世俗、成为神官。 但卢克发现自己无法再像幼年时那样为通行语经典着迷,他甚至无法安心地在神坛前祈祷。 神明真的存在吗?即便存在,冷酷、不理会祈祷的神明真的值得信仰吗? 他还没法做到罔顾自己的怀疑许诺下虚假的誓言。 在反复的自我折磨和拷问中,卢克再次消瘦下来。他辞别了领主,不知道要去向何方,便跳上了道上遇见的第一辆马车,和成筐的甘蓝坐在一处。这无疑辱没了骑士的身份,但卢克已经不在乎了。 车上还有个看上去兴高采烈的乡村老头,一路上不断试图和卢克答话。 “年轻人,你看上去有心事。” 卢克温和地笑了笑。和陌生人相处竟然让他觉得轻松没有负担:“是的。” “让我猜猜,难道是因为一位美丽的小姐?” 卢克不由笑了,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强烈的悲哀和迷茫再次袭上心头,他垂下头,淡淡道:“不,我曾经是个剑士,但现在不再能挥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头沉默了片刻:“噢我知道这种感觉,你会想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会觉得死了会更加省心。” “是。” 马车吱呀呀地在一座旅店前停下,乡下老头搓着双手靠近,低声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也许有方法能让您重新战斗。” 卢克怀疑地盯了对方一眼,仔细打量对方被太阳晒红烤干的脸颊和略显精明的眼睛。一股强烈的冲动袭来,他耸耸肩:“有何不可?” “年轻人,我必须事先警告,这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那听上去再好不过。”卢克微微笑起来。 老头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仿佛感到惊讶,他最终说道:“那么,就请你先给我买杯麦芽酒吧。” 小酌一杯后的事变得很模糊。他似乎只是和这个来历不明的乡下老头多聊了几句,记忆里旅店的壁炉火烧得极旺,亮到让他误以为见到了太阳。 等到炫目的重影消散,卢克里修斯发觉自己躺在旅店底楼,打哈欠的伙计狐疑地盯着他看,犹豫了半晌探头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身体感觉很沉重,但卢克还是摸索到了楼上的房间躺下。一夜的梦中尽是亮光和无尽的火焰,他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受伤后的病床上,渴求的只有死亡的解脱。 窗外恬噪的鸟鸣将卢克惊醒,他觉得全身出奇轻松。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驱使,他拔出了闲置已久的宝剑。 他不仅能轻松挥舞骑士剑,甚至比以前要更为轻松自如。 卢克急忙下楼寻找那个老头,可对方已经不知去向。 重获新生的喜悦很快消退,卢克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 病痛、消沉、闭世的大半年令他脱胎换骨,将他对荣光的渴求耗尽,令他健全的身体里只留下一颗被疾病永久摧毁的心。 卢克甚至很难理解过去的自己为何会那么执着于战斗。可说来可笑,战斗依旧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毕竟除此以外,家乡的亲人不需要他,旧友离世,他无牵无挂。 在那时候,他在道上遇见了一个圣殿骑士团下属的修士。 对方虔诚的话语和谦卑的姿态令卢克肃然起敬。 “兄弟,你看上去很烦恼,有什么我能做的吗?”修士这么问他。 卢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修士披风上的八角十字,突然道:“我是否有可能加入圣殿骑士团?” 修士愕然又欣喜地道:“会中永远欢迎新兄弟。” 于是卢克里修斯就在最近的一个骑士团分支完成了考核,念出誓言、成为了一名圣殿骑士。 那年他二十岁。 让卢克没想到的是,阿奎因的亲族居然知晓了他的决定。父母亲似乎对此大为恼火--虽然他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但誓言不可更改,侯爵夫人似乎说动了晋升大团长的哥哥杰拉德,想办法让儿子留在较为安全的塞浦路斯。 但卢克里修斯还是毅然踏上了迦南。 这一年亚门人大举进犯,十字军节节败退。 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死去,卢克里修斯却奇迹般地在异教徒的箭雨中活下来,一次次冲在最前,出生入死。 其余圣殿骑士在冲锋时会高喊“这是神的旨意”又或是“主佑我等”,他却只沉默地祈盼死神来带他走。 神明似乎有意与人类作对,战友们没有被庇护,他也一样没能如愿。 在阿肯,一个普通的修士请卢克单独谈话,而后告诉他此前那个乡下老头其实是某个组织的头领。这个神秘的组织意在复兴失落的魔法,名为芬尼根。芬尼根坦诚他们在卢克身上试验了某种魔法,却对具体内容含糊其辞。那个默默无名的修士请求卢克加入芬尼根。 道理上而言卢克的确需要报答芬尼根的恩情,于是他便同意了。 但他并没有将这个身份放在心上--因为亚门人很快就节节进逼,大军直指圣城锡安。 城破时卢克里修斯感到了一丝荒谬的放松,他以为自己终于要走到期盼已久的结局。 直到他深入混战的内城深处,不意间救了一个人。 ※ 回忆的景象散去,西莉亚发现自己深处一整片黑雾中。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只有无尽的、黏稠的恶意,森森然地要贴上来。她想要驱散这些恼人的东西,却只被缠得更紧,以至于寸步难行。 这里是连神明都避之不及的虚无之洞,西莉亚又该怎么找到卢克、并将他带出去? 心念电转间,黑雾从中分开,现出熟悉的身形来。 金发青年紧闭双眼,像是在沉睡。但从他蹙起的眉头、苍白的脸色和起伏不定的胸口判断,他好像在做噩梦。 “卢克?”西莉亚尝试呼唤她。回答的只有急促的呼吸和几不可闻的呓语: “不,母亲,我并不是……” 他显然陷入了过去的景象中难以自拔。 西莉亚想要向他靠近,蠢蠢欲动的冰冷恶意却直接束缚住了她的手脚,令她动弹不得,甚至朝着她的口鼻扑面而来。她驱动力量想要驱散黑暗,却发觉无济于事。无名神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目的让她来这里送死? 如果就这么结束,可以算是最荒谬的结局了。 视野渐渐蒙上朦胧的灰黑,西莉亚努力睁大眼,不甘地念出对方的名字:“卢克!” 在黑暗遮蔽一切的前一瞬,西莉亚眼前骤然开朗。 周遭的黑暗竟然在悄然散去,有明亮的光线一缕缕地透进来。 而她一眼望进深翠的眸底。 金发青年抱紧她,声音发颤:“抱歉,我来晚了……从幻觉中脱身花了点时间。” 西莉亚将脸埋进他颈窝,沉默地回抱。 而后她抬起脸庞,伸手抚平他的眉,有些抱歉地道:“我之前并不知道你有那么痛苦。” 卢克摇摇头:“那是我的问题,”顿了顿,他露出一丝苦笑,“刚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因此彷徨了很久。” 西莉亚愣了愣。 ☆、第84章 尾声 五月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教室里的孩子们不是抓耳挠腮地想要奔进春意盎然的天地里,便是耷拉着眼皮下巴直往胸口落。 “公元1089年发生了什么?” 带着金丝边单镜片的中年讲师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虚汗,用手杖用力叩了叩讲台,惊起了一教室的哈欠。 “我在问,公元1089年发生了什么?!”头顶微秃的讲师暴躁起来,严厉地盯着第一排打瞌睡的男孩,沉声重复问题。 男孩吊儿郎当地拖长了声调回答:“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新纪元开端嘛。” “年轻人,注意你的语气!”讲师再次用手杖敲了敲台面,热情而快速地继续授课,“1089年是改变了人类命运的一年,我希望你们以后只要看到这个数字就能立即联想到这一年中发生的剧变。当然,考核中这肯定会是重点,也希望你们能够注意。” “亚门人与拉丁人在当时的迦南地区争斗近百年,矛盾在这一年的开端再次激化,两军眼看着就要再次在两方共同的圣城外对垒。但是就在这时!”讲师夸张地停顿了一下,像是期待得到学生们的热烈反应,回答他的只有难堪的沉默。 讲师叹了口气,转身用手杖敲了敲黑板,立即有字随着他的话语浮现:“公元814年被关闭的天门再次打开,魔法元素降临,从此人类才再次有了强大的力量。而亚门人与拉丁人之间的战争,也以狮心王理查的妹妹乔安娜公主与亚门王子梅里的婚姻终结。” “从那时起,魔法师公会推动了人类的团结与进步,在16世纪结束了割据分裂的状态,此后又与技术的新发展互相融合,人类才得以进入了蒸汽时代,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世界。” “所以现在,你们无时不刻都在受这一事件的庇佑。西陆王国的政体由魔法的存在决定,你们的生活必需品都由用魔法驱动的装置和机械生产,我们所生活的城市被强大的魔法结界保护,甚至于说经常被你们抓来写作业的淘气鬼精灵,也是新纪元后才有的生物!” 第61节 讲师的动情演说被一阵铃声打断。 学生们立即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准备打开风元素喷气装置回家。 “都给我等一下!明天我们要讲塑造新纪元至关重要的魔法师公会的历史,请务必预习课本第四章,还有!不要忘了关于历史人物西莉亚的读书报告在后天截止,千万不要忘了!” 但孩子们早就迫不及待地爬上教师窗台,戴上护目镜,命令随身的人造精灵启动喷气装置。 绿色的风元素散逸开来,稳稳地将大笑着的学生们送上天空。 暮春洁白的云朵不急不缓地在蓝天上悠悠漫步。从山丘顶的学院出发,一个个泛着绿光的背包型装置带着孩子们向山脚下的城市降落。 他们飞越炼金工房高耸的烟囱,掠过市政厅宏伟的尖顶,有的中途在热闹的市场降落,带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回家;更多孩子叽叽喳喳地继续刚才课上未尽的话题: “嘿,你读书报告写完了吗?”一个戴帽子的女孩问戴眼镜的同伴。 男孩哼哼唧唧地回答道:“怎么可能!我书都没动呢,六七百年前的人,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倒是觉得光明圣女的故事很有趣呀,特别是阻止魔法师公会称霸的那一段,真是太帅气了!” “我爸爸总是说,如果不是西莉亚坚持要履行对上界人的承诺、归还连接,人类说不定能称霸上界呢!”男孩显然不服气,搬出了家中权威。 女孩翻了个白眼:“你爸爸是魔法师公会的老派人,当然会这么想!” 两个孩子飞过大片民宅,城市边沿的城墙、和外围闪闪发光的结界在远处的地平线隐约可见。女孩看着生机盎然的城市轮廓线,突然悠悠叹了口气:“我真的很好奇西莉亚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能见面就好了……” “如果真要回到1089年,我还是更想见见狮心王或者圣殿骑士团大团长。”男孩从口袋里摸出颗糖果扔进嘴里,漫不经心地说,“说起来,你炼金术还要补考吧?” 女孩呜地抱头:“别提了,我爸妈整天和我提这事……” “炼金大师的女儿考试不及格,哇塞。”男孩吹了个口哨,却又变出颗糖果塞进女孩手里,“好了,明天下课我帮你补习吧。” “真的吗!” “前提当然是你帮我写读书报告……” 孩子们的影子飞掠过街巷,在阳台上和精灵说话的老奶奶、行走的行人都不由微笑着抬头挥手致意。 “生活在这个时代真是幸福啊,我还记得年轻时为了魔法师公会内部的战争……”坐在门槛上的老头拿开烟斗,吐出几个连贯的烟圈。 ☆、第85章 后日谈(一) 迦南的春天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狂风骤雪的冬日结束不久,酷热的夏风便紧随而至,将整座锡安城吹得躁动不安。 离一月的大战过去才几个月,圣城已经回归了平静。只不过有什么开始变得不同了:在茂密生长的花草从间,点点荧光飞舞盘旋,只有凑近了才能看清,这些都是只有指甲盖大的精灵;一个月前,据说阿肯居然出现了一批尖耳朵的精灵;而一夕之间,一个古老得俨然被人以遗忘的团体突然再次现身: 魔法师开始四处奔走,使用先辈们残留下的方法努力驾驭魔法元素。 迦南并不是唯一发生巨变的土地。不论是亚门人的家园,还是西陆,又或者说远到内海另一头的埃及,魔法元素都在迅速改变着世界。 神殿对此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教宗在天门打开的第一时间发布敕令,宣布连接上下界的天门依然打开,认可了全新时代的降临,他同时提醒信众不要因此偏离了信仰神明的道路,以免犯下滔天错误。 这话中的意思虽然委婉,但神殿对于魔法师的芥蒂却昭然若揭。 耐人寻味的是,教宗只字不提打开天门的重要人物--锡安掌权人、神殿圣女西莉亚。 “您听说那个传闻了?那不会是真的吧?”狮心王理查烦躁地捋了捋头发。 圣殿骑士团大团长杰拉德牵了牵嘴角,瞥了面色不郁的圣约翰骑士团团长一眼,悠游自在地道:“您是说圣女大人的决定?这事我可不能置喙。” “在该死的异教徒和我们同归于尽前她打开了天门,我确实应该感谢她,但是她就准备那么抛下一切远走高飞?迦南的事、甚至是关于魔法的所有事,又要交给谁去办?”理查越说越恼火,干脆一脚踹翻了足边的脚凳,“别告诉我她真的准备任由那群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魔法师掌控一切!魔法、魔法,哦天啊,这简直就像是我小时候那个啰嗦的奶妈说的故事成真。” 杰拉德等理查发作完,才不疾不徐地道:“据我所知,圣女大人并非就此不理世事。恰恰相反,她准备行走各地,在魔法师公会变得太强大前建立起新的组织协调魔法与……我们这些生锈的老骨头间的关系。” “哦?看来她还是站在神殿和我们这一边?” “依我看来,她的立场就是她自己的意志,具体会偏帮哪一边也只有她本人知道。”杰拉德垂眸摸了摸剑柄,面上掠过一丝阴影。 理查看着大团长的反应挑了挑眉:“不过至少,圣女大人一直很偏向圣殿骑士团。” 沉默站在一边的圣约翰骑士团团长脸色顿时显得更加阴沉了。 杰拉德对此置之一笑,理查却没有就此放过这个话题,反而意味深长地道:“更何况,您的侄子不用担心被放弃。” “咳,”大团长轻咳一声,机敏的眼中现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这件事您还是不要摆上台面为好。” 理查哼了声,突然长叹道:“大团长,魔法出现以后,我感到很沮丧……” “我明白您的意思。”杰拉德苦笑了一下,“新时代是否还需要我们这些只会挥剑的老人,也只有主知道了。” 以勇武著称的英格兰王随之沉默了片刻,才忽然换了话题:“我听说军团长的事了,我感到遗憾,但也许这也是他的好运气,至少不用担心成为被时间抛弃的废物。” 杰拉德淡蓝的眼眸霎时显得苦涩而忧郁,他缓缓摇了摇头:“安德鲁本不应该牺牲的。” 理查安静地等待大团长的更多解释。而杰拉德踌躇了片刻,还是叹息道:“亚门人在开战前派出了最后一批布林死士,目标是我,想要借此动摇军心。” 大团长的头发在帐外漏进的日光中显得白如霜雪,他拧起其实尚不算苍老的眉眼,有些艰涩地道:“如果不是安德鲁,我现在不可能站在这里。” “听上去您和他的关系并没有传闻中那么糟糕。”理查宽慰地拍拍杰拉德的肩膀。 杰拉德挺直了腰背,很有尊严地正色答道:“我们有段艰难的友情,仅此而已。” 理查嗤笑一声,把玩着手边的权杖,若有所思地轻声说:“我真的应该回英格兰了,魔法时代降临,天知道约翰那个杂种会怎么想尽办法和菲利普联手对付我。” “那么请容我提前祝您好运,但在那之前,您与我还有些事要办。” “没错,给一个毛头小子加冕,附加一场麻烦的婚礼。” 这一年的四月充满了欢庆的气息。 锡安王国的新继承人、来自香槟的亨利终于带着新婚的帝国妻子来到锡安,接受圣女的油膏、正式登上王位登上。隆重的加冕礼过后,初出茅庐的国王陛下就要接见又一批亚门使者,敲定一桩前所未有的婚姻: 新娘是狮心王的妹妹、曾经的那不勒斯王后乔安娜,而新郎则是亚门王子梅里。 在一年前,这样的联姻只是痴人说梦。不管是神殿、还是亚门人的萨满都不可能认可这样的一对夫妇,但如今天门已开,逐渐年迈的萨汀和拉丁贵族们都清楚维持稳定的重要性。毕竟没有什么比手握力量、迅速膨胀起来的魔法师组织更加令人感到不安。 双方目的一致,谈判自然很快如愿达成协议。神殿与摩洛教神坛对此不置一词,算是变相默认。拉丁人与亚门人的这场连联姻就此彻底成为铁板钉钉的事实。至于当事人对于未来的配偶作何观感,却完全不在考虑之内了。 五月,乔安娜的船队从帝国王都抵达阿肯,十余日后,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一路驶进锡安城门。 圣城的无数钟楼齐齐奏响欢快的调子,庆贺这一场盛大的婚礼。 摩洛教徒和拉丁信众第一次肩并肩站在一处,齐齐看着骏马拉着的婚车驶入内城,着素袍的神官和萨满向路边观礼的人群洒下洁白的花瓣和细碎的粟米。新人接受了神殿的赐福,而后前往锡安城西摩洛教的圣地再次举行仪式。 等到暮色降临时,整座锡安城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欢乐之中。 酒馆中信仰不同的人渐渐搭上话,惊讶地发现彼此间的差别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北城的军营中喝醉的士兵唱着家乡的小调,不久便有异语的歌声应和起来,悠悠飞进澄澈的夜色里。 而锡安王国位于南侧山丘上的宫殿灯火通明。 新郎新娘共舞一曲后各自散开,来宾们或翩翩起舞,或结伴交谈。 盛装的梅里巡视四周,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和几个前来祝贺的贵客交谈几句后,转入了较为僻静的大厅另一角。他微微躬身算是行礼,黑曜石般的双眼在吊灯烛火映照下闪闪烁烁:“圣女大人。” “祝您新婚快乐,梅里阁下。”西莉亚打扮得较往日隆重,璀璨的发冠和华服令她显得气势逼人。 梅里对此置之一笑,试探性地问道:“我是否有幸能邀您共舞一曲?” 西莉亚笑了,从酒杯中饮了口佳酿:“噢,这对我而言实在太不合适,您就不要开玩笑了。” “那么……我只是想说,谢谢您。”梅里难得表现诚恳,郑重行了一礼。 圣女似笑非笑地看着黑发青年,轻描淡写地说道:“虽然和当初与您约定的有所出入,好歹结果上是一样的。” “我没能让达雅前来为您助力,请您原谅,”梅里说到某个名字时下意识顿促了一下,仿佛舌头在这两个音节上打了个滑;西莉亚不由扬了扬眉毛,而梅里也没有隐瞒,主动坦诚道,“但我也阻止了她前来袭击您。” 西莉亚似乎并不惊讶,她抚了抚头冠,垂眸笑说:“那么我也该感谢您。达雅女士如今……” “她离开了。”梅里快速回答,而后紧紧抿住了薄唇,他面色有些阴郁,半晌才凝视着壁上的烛光哑声道,“作为阻止她袭击您的代价,我放她走了。” 人群的喧哗和觥筹的叮当声一瞬间显得那样遥远。 西莉亚神情微微一滞:“我没有想到您……” 梅里却很快恢复了惯常的自负模样,傲然道:“我并不是为了您的安全才这么做的。魔法时代开始,对她也好,摩洛神已经不需要神使了。” “原来如此,”圣女灰色的眼眸微微一眯,她旋而意有所指地说道,“但您如今也是有妻子的人了。” 黑发青年发出短促的笑声,他捋了捋黑发:“噢对,您不说我还真的要忘了。”他回头在人群中寻找着乔安娜的身影,却立即放弃了,回头自嘲道:“从刚才相处的短短一段时间判断,我的新婚妻子是个坚强而聪明的女人。而这样的类型往往很麻烦。” “她毕竟是狮心王的妹妹。”西莉亚别过脸,温和地说道,“如果可能的话,请您善待乔安娜女士。” 梅里再次笑了,像是想要借此掩饰什么:“请您放心,我不是喜欢迁怒无辜人的渣滓。” 也就在这时,开始有人高声呼唤新郎与新娘前往新房。 “看起来我必须回去了。”梅里彬彬有礼地欠身,“听说您很快要动身出发了,那么我就在此与您道别了。” 西莉亚举起酒杯向他一敬:“我与您相识的契机并不愉快,但我仍然祝您拥有美满的人生。” “也祝您旅途顺利。” 梅里的出现立即引发了一阵喧闹。西莉亚闭目靠在墙边,听了一会儿无聊的俏皮话,突然挣开眼。 淡淡的阴影将她笼罩,金发青年罕见地没有穿圣殿骑士的服饰,而是作拉丁贵族打扮。 “我刚才没看见你。”西莉亚唇边不由浮上笑来,仔仔细细打量对方。 卢克里修斯与她已经近十日没见。他此前卸下了圣地检察长的职务,奉命前往阿肯护送乔安娜的车队,今天才回到锡安。 “刚才梅里在,我就等了一会儿。”卢克口气一如往常地温和,他向西莉亚伸出手,“累了?” “说实话,这个发冠压得我脖子都要断了。”西莉亚搭上他的手掌,借力起身,向窗外望了一眼,狂欢的人群在街巷上行走。今晚锡安不设宵禁。她不太确定地道:“现在回橄榄山似乎有些晚了,玛丽呢?” “刚才我碰见她了,她已经和王廷的人安排好你今晚的住处。”卢克弯了弯眼角,“我这就送你去。” 西莉亚便任由卢克牵着她的手从一旁的边门出了喧闹不止的大厅。到了门廊下,她再次扶了扶头冠,脸颊似乎因为疲倦而微微发红。 步伐略微踉跄地到了目的地,西莉亚左右四顾:“这是王宫的侧翼?” “嗯,似乎整个东翼都撤空了留给圣女大人。”卢克的声音里不由含了一丝笑意,侧身替她拉开房门。 西莉亚几乎是飘进了铺着手织地毯的套间。她步子顿了顿,不忘回头提醒:“你先别走。” 金发青年扬了扬眉毛,无言地将门在身后反锁。 书香门第【枫糖。清樾】整理,久久小说.txt99下载网转载 第62节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