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出一个盛唐》 序章 “小伙子,我看你印堂发黑,今日必有大祸。”乞丐老头浑浊眼睛里闪烁着一道精光。 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一个邋遢的乞丐,脚边还有一只王八,正在太阳下懒洋洋爬动。 大街上人来人往,李晔有些挂不住了,他是个正经的上班族,虽说只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销售,但好歹人模狗样的不是。 一大早出门,被个乞丐老头拦住,说自己必有大祸,换谁也上火。 “你怎么说话的?”干销售的,最怕别人说不吉利话,招晦气。 乞丐老头无视李晔的不满,递过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个玉佩,“小伙子,送你一个东西,能救你一命。” 也不等李晔拒绝,直接塞进他手里。 老头骨瘦嶙峋,衣衫褴褛,李晔动了恻隐之心,本想给他点零钱,忽然想到现在谁还带钱啊,都是手机扫码。 没想到乞丐老头精的很,从脏兮兮的衣兜里掏出二维码,“两百,不用谢我。” 李晔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感觉自己着了这乞丐老头的道,两百块钱,差不多他一天的工资。 李晔刚想把东西还给他,却觉得手里的东西温润如玉,微微发热,似乎真是个玉佩,不过看这老头贼兮兮的样子,估计是从哪个垃圾堆里翻出来的。 老头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李晔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扫了码。 算了,就当是做好事,看这乞丐老头的状况,估计自己不给钱,他就要饿死街头。 被骗就被骗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觉得自己的职业跟这乞丐老头差不多。 收了钱,老头仍然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小伙子,保重。” 李晔觉得他这话大有深意,来不及细想,就看见脚下的王八已经爬到自己脚边,这家伙慢的可以,对熙熙攘攘的人群漠不关心,一个劲的往自己身上凑,看着它,就像是在看一部放慢了十倍的电影。 一只苍蝇从脚边飞过。 王八笨拙的身体停滞,忽然闪电般的伸头,一口吞下苍蝇。 动作快的李晔吓了一跳。 乞丐老头捡起地上的王八,居然唱起了歌: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中! 声音中透着一股沧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李晔觉得这乞丐老头背影颇有些潇洒。 再看手里的东西,擦了擦上面的污垢,露出一段温润的淡黄,似乎不是塑料材质的,难道真是一个玉佩? 玉佩在手心里越来越热,有些烫手。 李晔还没想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听见身后一声剧烈的轰鸣,人群一阵惊呼,他刚转过脸,就见一辆大卡车已经扑到了面前。 他甚至看见司机无比惊恐的脸。 然后就是眼前一黑,他的最后一道残念就是那乞丐老头……把自己坑死了。 第一章 初来乍到 李晔睁开眼的时候,看见自己面前正躺着一个王八。 脚边跪了一地的人。 这些人都很奇怪,全身穿着古代衣服,男的青衣小帽,女的绣衣襦裙,盘着丫鬟辫,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敢看自己。 再然后,他看见地上的两具尸体,一具尸体上还插着银光闪闪的长剑。 这让他不由得大为惊恐,怎么有死人? 李晔觉得头痛无比,想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只记得自己在一片惊恐声中两眼一黑。 睁开眼就是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印象最深的似乎是王八。 当然,他也分不清眼前的这个东西是王八,鳖,还是乌龟。 “陛下!”急切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一个盛装少妇在一众宫女搀扶下进来。 陛下?李晔更加疑惑起来,再看看自己,一身古装白色长服,似乎还是丝绸的,散乱的长发让他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忽然一道闪电劈在脑海里,难道是穿越了? “陛下!”盛装少妇满眼痛心之色。 干了四五年的销售,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虚情假意见的多了,自然就有了分辨能力。 李晔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在这具身体的潜意识里,面前的少妇在生命中占据着重要位置。 “陛下身为高祖太宗血脉、李家男儿,天下系于一身,怎可一蹶不振,自暴自弃?”少妇缓缓走近,伸手搀扶。 李晔立刻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不过他不敢说话,生怕自己说错话,惹这个美丽少妇不高兴,暴露身份。 “陛下是不是病了?”少妇伸手触摸他的额头,“快传御医。” 李晔暗暗掐了自己一下,大腿上疼痛确定了这不是梦,原来自己真穿越了。 “我……朕没事。”李晔缓缓起身,“你们都下去吧。”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没必要让这么多人跟着自己难受。 宫女太监们求之不得,纷纷退去。 连少妇身边的侍女也出门去了。 “朕……”李晔刚想说点什么。 少妇却伸手捂住了他的脸,豆大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李茂贞狼子野心,陛下万不可意气用事。” 李茂贞?五代十国的岐王? 李晔前世比较喜欢历史,自己穿越到五代十国,又姓李,难道是李存勖? 看看自己修长而略显瘦弱的身板,觉得不像啊。 李存勖在唐末那可是一代战神,威猛绝伦,绝不是自己这副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样子。 再说以李存勖的实力犯不着为李茂贞生气吧。 回想到少妇说的高祖太宗,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穿越成了残唐的皇帝。 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皇帝。 李茂贞崛起的时代,大唐帝国已是末日余晖,黄巢起义掏空了帝国所有血肉,各地藩镇纷纷自立,皇帝诏令出不了京畿,等同于一张废纸。 想到这里,李晔心中一沉,李晔、李晔,唐朝的倒数第二任任皇帝唐昭宗,好像也叫李晔! 这可是中国历史上最悲剧的皇帝之一,比明末的崇祯还要惨。 好歹崇祯帝十七年的皇帝生涯中,大部分都是令行禁止,想杀谁就杀谁,没有人敢质疑他皇帝的威信,即使到了最后时刻都是有机会的。 但唐昭宗不一样,大唐帝国两百年的沉疴全部烂在他身上,即位的初期还有一些实权,时人评价他为神气雄俊,有会昌之遗风。 到了中后期,基本就成了关中藩镇和朱温的玩物,各种羞辱、囚禁,以铜汁浇门,最终被崛起的朱温弑杀在洛阳,死前,还衣冠不整的绕着柱子跑,企图躲避乱军刀剑。 死后,朱温扶植他的第九子李柷称帝,没当两年的皇帝,就被逼退位于朱温。 大唐自此而亡。 最可悲的是,唐昭宗李晔活着的时候,励精图治,企图让大唐重振雄风。 但大唐积重难返,他所托非人,加速了帝国的灭亡。 如果真穿越到这个皇帝身上,那可就大大不妙啊。 李晔一阵头痛。 在后世,只要是正常的中国人,没有不仰慕光芒万丈的大唐帝国,它代表中华民族最勃发最奋起的时代,既有拓边万里的雄壮武风,又有旷古烁今的赳赳文气。 但现在,大唐只剩下一具枯骨,身上还爬满了蛆虫,四周全是野心勃勃的恶狼。 这样一个时代,自己能做什么? 李晔心中无比惶恐。 既为自己的命运,也为大唐的命运而惶恐。 这可是地狱难度的穿越啊。 李晔心中不禁怨天尤人起来,就算不穿越到高宗、玄宗,能穿越到宪宗、武宗时代也是可以的啊。 再不行随便穿越到一个藩镇之主头上,也比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帝好啊。 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格局,这样一个皇帝,李晔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玩。 “陛下……”少妇将脸贴在他的膝上。 “现在是什么时候?”李晔叹了一口气。 “巳时三刻。”少妇语气温柔。 李晔脑子里冒起两个大大的问号,来自后世的他怎知道巳时三刻是什么时间,怕自己露馅,不敢询问,更不敢多说话,装作一副宿醉头痛的样子,“朕一个人静静。” 少妇脸上神情更加凄婉,站起身,施了一礼,缓步后退出去。 李晔忽然想起,历史上昭宗死后,他身边的女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以自己领先一千多年的眼光格局,好歹能混个善终吧。 再不行,干脆投奔李克用李存勖父子,老老实实当个傀儡,搞好关系,关键时候退位禅让,以李存勖的性格,总不至于杀人灭口吧。 这么个乱世,能保证自己和身边人活下去,就不错了。 就算是朱温和李存勖也没有笑到最后,下场比昭宗好不到哪去,朱温被亲生儿子所杀,死了还被李存勖挖出来鞭尸。 胜利者李存勖下场更惨,众叛亲离,被宠信的伶人发起叛乱乱刀砍死。 皇帝都是如此,更何况那些藩镇,你方唱罢我登场,父子相弑、兄弟相残,接连不断。 这样一个时代,上至皇帝,下至平民,每一个人都没有安全感,每一人都处于杀戮场中。 没有胜利者。 直到所有人都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杀戮,天下才渐渐安宁,归于宋朝。 想这么远干嘛,李晔自嘲一笑,还是弄清眼前情况再说。 “来人。”李晔向外面喊了一声。 一个十五六岁的太监神情慌张进来,拜倒在地。 “朕宿醉头痛,现在是何年何月?”李晔尽量语气温和。 小太监身体明显一颤,“陛……陛下,今……是……景福……二年……六月。” 景福二年?李晔以前看历史都是走马观花,只知道历史的大概脉络,并不知道这个景福二年发生了什么。 “无需慌张,朕昨日宿醉,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太监抖若筛糠,“回……回陛下,陛下昨日……饮酒,杀了……” 发酒疯杀人? 哎,喝酒害人啊。 好歹是大唐皇帝,应该不会喝了假酒吧? 历史上的昭宗不是一个性情放纵杀戮成性之人。 那只王八无声无息的爬近李晔脚边,李晔大为好奇,一只王八怎么会出现在寝宫之内?没听说唐朝皇帝有喜欢养王八的啊。 “它是怎么回事?”李晔指着王八。 小太监抬起来瞄了一眼,赶紧低下头,抖的更厉害了,“陛……陛……下……” 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来。 李晔不耐烦了,也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你且说来,赦你无罪。” 也许是身体里残存的记忆,他说话方式越来越像古人。 小太监“咚咚”磕了两个响头:“玄龟是凤翔送来的。” 凤翔节度使正是李茂贞,这点常识李晔还是知道的,但不知道李茂贞没事送自己个王八干什么。 玄龟?难道是进献祥瑞? 不对,如果是祥瑞,昭宗犯不着怒火攻心。 玄龟?王八? 难道是在骂自己是缩头乌龟? 一想到此,李晔心中豁然开朗,历史上李茂贞可不是什么善茬,欺负皇帝最狠的就是此人,隔三岔五的来封信讥讽,有句话还被历史记录下来: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意思是不知道你以后往哪里逃? 一个臣子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难怪昭宗这样年轻气盛的皇帝受不了。 好像昭宗正是看了这句话,怒气攻心,不顾征伐李克用新败,再次攻打凤翔,将手上最后一点实力败光,从此在天下藩镇之间威信尽失。 李晔可以理解昭宗的愤怒,却无法原谅他的做法。 在他看来,昭宗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认清自己处境,和他的父兄懿宗僖宗相比,此时的大唐更为虚弱。 “没事了,你下去吧。” 小太监如蒙大赦。 李晔深吸一口气,既来之则安之,他是个现实的人,深深明白抱怨和愤怒只会让人更加软弱! 一念既此,他放下心头思绪,大声道:“来人,将近日的邸报和奏章拿来。” 第二章 天下形势 幸亏李晔在前世读的是文科,基本能读懂文言文,只是一些生僻繁体字令他头大如斗,连蒙带猜,才看了个大概。 此时正是刚刚征讨河东晋王李克用失败,积累数年的神策军损失大半,只剩下一些残兵败将退回长安。 此战之后,昭宗皇帝威权丧尽,暴露了唐廷虚实,长安附近的藩镇蠢蠢欲动。 西南是威胁最大的凤翔节度使陇西郡王李茂贞,北面是邠宁节度使王行瑜,东面是镇国军节度使韩建,皆有不臣之心,还有大大小小的草头王盗贼。 大唐只剩下长安附近的几座小城。 这还是眼皮子下的危机,更大的危机是宣武军节度使梁王朱温,正是由于昭宗攻打河东李克用,消除朱温北面压力,让其腾出手来,全力攻打徐州时溥。 朱温此人在历史上凶名赫赫,残忍嗜杀,荒淫无耻,是个名副其实的衣冠禽兽,大唐就是亡在他手上。 形势危如累卵。 李晔忍不住叹一口气,真是烂摊子啊,这点实力,说的好听一点是皇帝,不好听一点,连个三流节度使都算不上。 最可怕的是手上无人可用。 如果昭宗没有攻打李克用,手上有十万花架子神策军,或许还能威慑一下关中诸镇,但现在一败涂地,长安城只剩三万残兵,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别提威慑了。 不知道昭宗当时是怎么想的,打谁不好,偏偏去打河东猛人李克用,人家连主力都没上,只派一个李存孝,几千沙陀兵,杀的神策军屁滚尿流。 神策军都是长安平民小贩子弟,手上见过血的没几个,跟藩镇那些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兵不可同日而语。 按说唐廷都衰弱至此了,朝堂上依旧不安宁,庙小妖风大,以清流宰相杜让能、李崇望组成的南司,和以宦官韩全诲等人组成的北司纷争不断。 当然,南北司之争从中唐就开始了,怪不到昭宗头上。 看了快两个小时,李晔才从一大堆文言文中暂时理清了个头绪。 还是顾着眼下吧。 于是便让人清理了寝殿的尸体。 只是李晔觉得那些宦官和宫女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 敬畏中似乎带着一丝丝的……仇恨? 仇恨这种东西是掩饰不住的。 特别是李晔穿越而来,还没完全融入新身份,带着天然的旁观者视角,看的清楚一些。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依稀记得,后来就是身边的宦官造反,废了他的皇帝位,扶立太子登位的。 先不说能不能得天下人心,若是连身边人心都不得,那可就相当危险,历史被近侍做掉的皇帝不在少数,一代战神李存勖就是被宠信的伶人干掉的。 不得不防。 李晔前世做销售,最擅长的就是人情世故,生意说穿了就是人情做没做到位。 这年头,人情没做到位,是要掉脑袋的,哪怕你是皇帝。 李晔收拾纷乱的思绪,走出寝殿。 宫女太监们还跪着,身为后世人的李晔自然极不习惯这样场面。 “都平身吧。” 皇帝都开口了,他们自是不敢违抗,只是没一人说话,也没人敢看李晔。 李晔心中微叹一口气,刚要说话,就听一个宦官尖着嗓子从院外快步入内:“大家可曾安好?” 李晔听这话一愣,恍然才想起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情节,唐宋之际,亲信宦官都是称呼皇帝为“大家”。 也就是说这宦官是皇帝身边亲近之人? 还没多想,那宦官一把跪在李晔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哭起来:“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不该弄两个粗鄙人服侍大家,惹大家动怒,大家没气坏身子吧?你们这些木头刻的,都杵在这里作甚?快去快去,省着惹大家心烦。” 李晔一眼就看出这人逢场作戏,自己在寝殿里至少两个时辰,他早不来,晚不来,一出门,他就来了,时间掌握的太精准了吧。 宫女宦官们似乎极怕此人,纷纷退散。 偌大的庭院顿时空荡起来。 李晔心头苦笑,刚刚酝酿的一番说辞都没用了。 “你且起身。” 他可不习惯这样动不动撒泼打滚的主。 特别是这个宦官年纪比自己大了一轮。 宦官连忙起身,脸上神情极为殷切,“大家,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的错。” 李晔微笑道:“朕很好,你辛苦了。” 没想到此言一出,宦官又要下跪,李晔一把扶住了他,“不需如此,我们说说话。” 宦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小眼睛里异芒一闪而过,见李晔正看着他,连忙低着头。 李晔心中一紧,难道他察觉出了什么? 这些宦官对皇帝的了解比对他们亲爹还要深刻,不过李晔也不是太担心,以他们的见识,怎么会想到这具躯体里的灵魂已经换了一个人?连之前的少妇都看不出来,他就更不可能看出来了。 “今日朝中有何大事?”庭院花香四溢,李晔边走边聊。 “回禀大家,杜相公上书要严惩张浚、孔纬等人失军之罪。” 这个张浚正是之前一力鼓动昭宗攻打李克用之人,此人位居宰相,自诩有谢安裴度之才,在昭宗面前夸口只要给他兵权,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天,必定削平李克用。 昭宗居然神奇的信以为真,让他统军攻打李克用。 结果李克用没削到,反倒被李克用手下大将李存孝削平了。 顺带把昭宗推入深渊。 用人不当可谓昭宗一朝最大败笔,前有王建,后有张浚。 昭宗重振大唐的希望就是葬送在这两人手中。 李晔初来乍到,没弄清现在朝堂的局势,不敢轻易评断,“你怎么看?” 宦官连忙躬身一礼,“奴婢、奴婢……” “以后没有外人,不用自称奴婢。”李晔故示亲近。 宦官感激涕零:“奴……全诲多谢圣恩。” 全诲?韩全诲? 原来他就是韩全诲,李晔好像记得他跟李茂贞穿一条裤子的,最后还是他勾结李茂贞把昭宗劫持到凤翔,引来东边的恶狼朱温。 宦官干政本来就是中唐以后的传统,最鼎盛的时候,宦官可以随意废立皇帝,所以韩全诲也就不客气,“依全诲看,张浚孔纬罪不可恕,宜满门抄斩。” 这个满门抄斩让李晔惊出一身冷汗,张浚的确罪不可恕,杀他一人就行了,满门抄斩就有些过了,见韩全诲满眼希冀的望着自己,一时之间也不好反对,“此事你跟杜相商议吧。” 张浚千错万错,但奏章上有一句话却是对的。 强兵而震诸藩。 后世来的李晔不会不知道枪杆子的重要性。 以眼下的情况看,没有一支强兵在手,李晔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投奔李克用父子。 如今张浚落势是必然的,不论死活,今后都不可能在朝堂上看到此人,韩全诲也就没有进一步逼迫李晔,转而更加谦卑道:“大家,请恕全诲多嘴,陇西郡王也是好意,大家不可气坏了身子。” 好意?都骂自己是乌龟王八了还是好意? 心中虽怒,面上却一片平静,论演技,张浚这个古人怎么可能玩的过经历过后世信息大爆炸洗礼的张浚? “全诲说的是,陇西郡王乃国之干城,若非得他庇佑,朕不知流亡何地!” “大家……”韩全诲贼溜溜的眼睛在李晔脸上乱晃。 李晔一脸诚恳,连眼神里都透着感激之色,心中却腹诽不断:李茂贞若是大唐忠臣,天下就没有奸臣了。 韩全诲看不出什么门道,只当是李晔的心底话。 毕竟这位皇帝号称门生天子,读过书的皇帝,总不至于骗人吧。 他哪里知道此皇帝已非彼皇帝。 接下里两人相谈甚欢,一个曲意迎奉,一个逢场作戏,相得益彰。 直到太阳下山,两人才“依依惜别”。 韩全诲亲切的牵着李晔的手道:“定教陇西郡王知道大家的爱护之情。” 李晔心中恨不得把李茂贞剁成肉酱,嘴上却是道谢不断,全然没把韩全诲当奴婢。 送走韩全诲之后,李晔这才觉得饿的慌,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 宫中早已备了晚膳。 黄巢荼毒天下之后,唐廷对天下的掌控几乎丧失,藩镇互相攻伐,百姓流离失所,粮食日渐短缺,百姓易子而食,乱军更是以人肉为军粮。 昭宗也奢侈不起来,饭菜有荤有素,李晔饥不择食,风卷残云,也不管饭菜味道怎样,酒却一滴没沾,怕喝多了又发酒疯。 第三章 艰难处境 次日早朝,太极宫紫宸殿,群臣陛见。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李晔难免心中打突。 有人说干销售,第一条件就是脸皮厚,李晔颇得其中精髓,堂而皇之的倨坐在胡床上。 只是这种姿势让他觉得别扭,加上穿着冠冕龙袍,又不敢乱动,别提多难受了。 暗想以后有机会就弄个圆桌会议,免得这么辛苦。 和电视剧里不一样,台下的大小官员都是跪坐左右两列,端端正正,目不斜视。 这个场景让李晔感觉回到了高中读书的时候,加上今天起的太早,现在脑袋里还昏昏沉沉的,困的不行,也没注意下面在说些什么。 基本就是有胡子的大臣和没胡子的宦官吵作一团。 党争嘛,为了反对而反对,凡是你同意的我反对,你反对的我同意,也不管对错,若不是顾忌身份,早就破口大骂了。 李晔昏昏沉沉的听了一阵,也就没兴趣了,大多是一些没营养的东西,比如某地饥荒,请求朝廷赈济,问题是朝廷也等着赈济啊,就算朝廷愿意赈济,怎么保证从长安运出去的粮食不被沿途的大小藩镇打劫? 神策军的战力恐怕还不如周边的盗贼。 论去论来,尽是这些不着调的事。 李晔本来还以为今天主议的是张浚的兵败之事,但奇怪的是,大臣们绝口不提。 不提就不提吧,李晔还真不相信这些人能说出花了。 大唐国势倾颓至此,也就只剩这些表面文章了。 “陛下,听说前日陇西郡王有奏章送到。”终于有人说了点正事。 凤翔距长安不到三百里,骑兵朝发夕至,是目前悬在唐廷头上的利剑。 李晔搞不懂历史上昭宗的哥哥唐僖宗是怎么想的,在家门口给自己整一个凤翔节度使,这不是找死吗? 纷乱的朝堂顿时安静下来。 李晔知道就在台下,不少人充当着凤翔的耳目,这也难怪朝中无人敢提李茂贞的大不敬。 说话的人四十几许年纪,长须,看来不是阉党。 李晔还没说话,旁边就有人长身而起,大声斥责:“崔胤你好大胆,陇西郡王的奏章是给你看的吗?” 崔胤?李晔想了想,似乎以前在史书上没看到过这个人。 说来惭愧,前世关注的重点是谁打仗厉害,谁是第一名将,第一谋士,对唐末的政治格局一窍不通。 不过他也看了不少穿越小说,以及网上对各个朝代的评价,其实唐末的朝廷跟明末差不多,也有阉党和清流,明末好歹还有洪承畴、孙传庭等一系列能做事的人,只要崇祯皇帝别作死,基本就不会死。 但唐末,阉党和清流除了扯皮,基本就没什么大作为了。 比如之前的张浚,出身清流,简直就是唐末第一号牛皮大王,直接跟唐末第一号猛人李存孝硬刚,脑子不清醒到了这种地步也算是奇葩了,玩死了自己,也坑了昭宗,更坑了大唐。 唐昭宗李晔靠这些人,能复兴大唐? 好像昭宗身边有那么一两个牛人,但李晔就是想不起来。 朝堂上两人很快从嘴炮上升到肉搏。 李晔实在受不了了,这比他前世的销售公司还要不堪啊。 前世他周围的同事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主儿,精通笑里藏刀和暗箭伤人两项绝技。 平时见面乐呵呵,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一转脸就互相捅刀子,捅完刀子继续称兄道弟乐呵呵。 李晔刚从学校出来还纯洁如一张白纸,没到半年就耳濡目染成老油条。 哎,时代的局限性啊,还是大唐的臣子们民风淳朴啊,没见识到后世的人心险恶。 李晔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这个皇帝虽然不好使,但大唐快三百年的威严加持在他身上,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扯皮的两帮人住手了。 李晔瞬间意兴阑珊起来,他已经看出来,朝议唯一的作用就是给两帮人提供一个吵架的平台,他们可以尽情表演。 当然,另一个作用就是让李晔记住了绝大多数大臣的名字。 比如一脸谨慎不发一言的杜让能、刘崇望、崔昭纬等人。 还有穿着神策军盔甲的孙德昭、孙承诲、董从实等将领。 台下的大臣都看着他,以为他要说两句,没想到李晔直接起身离去。 身后小黄门高声唱道:“退朝——” 没有人才啊,昭宗皇帝最大的缺点就是无人可用,缺乏具有战略眼光和深谋远虑的人才。 初唐就不说了,牛人太多。 当年安史之乱,几乎要了大唐的命,一个李泌横空出世,奇谋不断,成功为大唐续一百多年的命,可惜当时的肃宗没有完全听他谋略,否则就不会让藩镇之祸上演到如今的地步,即便如此,他在德宗朝时,启用大外交战略,与回纥、大食、南诏等国结成“贞元之盟”,直接把强横一时的吐蕃玩成残废,从此再也没站起来过。 名将如郭子仪李光弼,数不胜数。 后面一个名臣裴度,廓清天下。 又有韦皋,文武双全,压制野心勃勃的南诏。 李愬,雪夜夺蔡州,直接让各大藩镇成了乖宝宝,重投大唐怀抱。 就算是他的糊涂兄长僖宗,也有高骈,直接打残不可一世的南诏,让安南重回大唐。 其间无数名臣良将,到了昭宗这一朝,全没影了。 如果自己身边随便来一个,不说重振大唐,自保总没问题吧?否则李晔也不会窝囊到想去投奔沙陀李克用父子。 实在是手上没有任何筹码。 无兵无将,无钱无粮,只有一座数度化为废墟的长安城,还群敌环伺,隔三岔五的来挑衅一下。 最可怕的是,他还没有时间。 如果他没记错,汴梁的朱温在击败时溥之后,实力大涨,南征北战,天下无人敢直面其锋芒,俯首称臣,就连纵横天下的李克用都退避三舍。 朱温在稳定中原局势之后,下一步,兵锋直指长安! 自己落在他手上,那可就真惨不忍睹啊。 越想越是头痛。 别人穿越身边都是名臣猛将环绕,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自己却是孤家寡人,身边不是藩镇卧底,就是张浚这样缺心眼的家伙。 要不要人活啊? 难道自己上辈子干了什么缺德事,今生才遭到老天爷无情的调戏? 走着走着,就不自觉走到皇后寝宫门前。 经历了安史之乱和黄巢之乱,长安几度被攻破,僖宗朝还有一个朱玫之乱,当世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伙同李克用攻陷长安,王行瑜就是在平定朱玫时窜起的。 如今的长安城早已不是当年的长安城,大明宫彻底荒废,太极宫里也蒿草遍地,荆棘丛生,无人打理,和电视剧中看到的花团锦簇完全不同。 李晔虽然是后来人,也感受到大唐的衰败气息。 心中难免郁结。 曾经多么波澜壮阔的一个时代啊。 “陛下,奴才先去跟皇后娘娘禀报一声。”身边小黄门殷勤道。 李晔一挥手,“不用了,朕到处走走,你们就留在此地。” 他还没习惯被这么多人拥簇着。 这个要求不合规矩,但眼下大唐衰败至此,规矩没从前那么严整,而且昨日皇帝醉酒杀人,给这些宦官们留下了心理阴影,自然也就无人敢反对。 寝宫里传来吱吱呀呀有节奏的声音。 李晔本来不想进去的,一来是被这声音吸引,二来也是想看看皇后是什么样子,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走近一看,三个女人在一台大木架子边挽着丝线。 其中一个正是昨日来看望他的少妇。 此刻的她眉眼间多了一抹哀愁。 原来她就是皇后? 想来也是,若她不是皇后,昨日又怎么敢以那种语气跟李晔说话? 一个警觉的宫女看见了他,不禁掩嘴惊讶道:“陛下!” 被抓了现行,李晔不得不现身,尴尬一笑。 殿内诸女迅速施礼。 “你们在织布?”李晔忽然看懂了她们在做什么。 皇后展颜一笑:“宫中用度紧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一些有用的事。” 用度紧缺是必然的,如今藩镇林立,唐廷失去了各地财赋来源,三省六部也只是挂个牌子,没有实质作用,李晔身为皇帝,生活用度还不如江淮江南的一些小藩镇。 李晔心中有些难受,“朕有愧于你……” 受身体原主人残留记忆的影响,李晔对面前温婉的女人升起由衷的爱惜之情。 皇后温言道:“陛下何出此言?夫妻本为一体,如今大唐国是如此,臣妾恨不是男儿身,不能为陛下上阵杀敌。” 李晔心中却是一阵冷汗,这话说的有点…… 当然,他还是能感受到言语间的情真意切,“皇后切要保重身体。” 没想到一听这话,皇后脸上升起疑惑之色:“陛下以前可是唤臣妾英素的。” 李晔心中一紧,难道皇后看出什么来了? 连忙解释道:“朕近日劳累,昏昏沉沉,英素莫要见怪。” 皇后声音越来越温柔,“陛下,臣妾有一宝物要献于陛下。” 宝物?李晔兴趣大起,大唐皇后的宝物,想来不是寻常东西。 “陛下请跟臣妾来内室。”皇后的样子越来越妩媚,挥退左右宫女。 她年纪其实不大,约莫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正是一个女人最富魅力的时候。 李晔前世虽然交过女朋友,但都是蜻蜓点水,没什么实质进展,没办法,没房没车,就不可能有稳定的感情。 见了皇后的样子,李晔小心脏噗通噗通乱跳,这大白天的,总有些不好吧。 第四章 平原公主 “父皇母后,你们在干什么。”就在李晔把持不住的时候,清脆的女童声响起。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门前,好奇的望着屋内两人。 小女孩长相跟皇后颇为相像,一看就是美人胚子。 李晔一触碰到她的眼睛,心中杂念顿时消退。 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跑进门来,扑入李晔怀中,“父皇,平原要你陪我玩。” “母后和你父皇有要事商议,平原先出去自己玩。” 小孩子总是任性的,特别是在自己父亲面前,“不,母后可不能跟平原抢父皇。” 童言无忌,但听者就不一样了。 还是在自己女儿面前,皇后顿时羞红了脸。 李晔也大感尴尬。 “父皇你怎么了?”平原伸出柔弱的小手摸摸李晔额头,“哎呀,这么烫,父皇病了。” 李晔哪是病了,而是刚才热血上了头。 碰到这么任性的女儿,皇后也是没辙了,只能任由李晔被平原拉扯出去。 冷静下来之后李晔也是松了一口气。 皇后兰心蕙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万一自己意乱情迷的时候把持不住说漏了嘴,那可就不妙了。 做销售的难免有大舌头的毛病。 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还是先保持距离,给彼此一个适应期。 “父皇快来帮平原捉蝴蝶。” 李晔被她天真无邪的样子吸引。 终究是血脉相连,在前世,李晔也有这样一个侄女,跟他关系比她父母还亲。 看到平原,李晔就忘记了很多忧愁,“好啊,父皇帮你捉!” 周围的宫女默默退了下去,留下这对父女欢笑晏晏。 还没陪平原玩一会儿,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的跑过来,“陛下……” 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李晔就知道有事发生,只能跟平原求情:“平原,父皇有政务,你自己玩。” 平原嘴巴翘的老高,“父皇总是这么说。” 李晔摸摸她的脑袋,跟小黄门而去。 “出了何事?” “陛下,陇西郡王联合邠宁节度使王行瑜镇国军节度使韩建兴兵犯阙。” “什么?”李晔停下脚步,自己这不是没招惹他吗?上次他还送来一只王八,自己不也忍了吗? “以何为名?” 起兵总要有个名号吧?大唐虽然衰微,毕竟是天下共主,李茂贞、王行瑜、韩建无故发兵,是要惹天下非议的。 小黄门支支吾吾起来,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说吧,朕不怪罪你。” 小黄门小心翼翼瞅了一眼他才道:“陛下,陇西郡王说……说……陛下不知礼数,他进奉玄龟,朝廷没有还礼,伤了臣下之心……” 李晔真有种想大声狂笑的冲动,李茂贞讽刺自己是王八,自己忍了,这家伙还兴师问罪来了? 小黄门战战兢兢。 李晔叹了一口气,这就是末代皇帝的下场,尊严都被他们按在地上摩擦。 历史上的昭宗就是忍不下这口气,去跟李茂贞硬刚,一败涂地。 换做刚出学校那阵儿,李晔直接提刀砍上门去了。 不过现在的他不一样了,干了几年销售,尊严没了,脸皮也厚了,曾经为了一单生意,大庭广众之下为客户擦皮鞋。 这算什么?不就是一只王八吗? 冲动是魔鬼啊。 只要不撕破脸,谅他李茂贞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毕竟他跳的太厉害,真正的大佬朱温和李克用都会不高兴。 “你叫什么名字?”这小黄门跑前跑后的,非常勤快,人也精明,李晔总不好意思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吧。 刚问出这句话,顿时觉得不对,皇帝怎么会不知道身边近侍的名字? 不过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收回吧。 没想到小黄门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奴婢、奴婢刘全礼,是刘中尉新收的义子,昨日才来伺候陛下。” 李晔松了一口气。 这样挺好,省着解释。 不过这小宦官似乎对自己非常畏惧。 可能被昨天的事情吓到吧,以后要改善和身边人的关系,不然身边人都笼络不住,是很危险的一件事,特别是宦官。 唐末宦官都不是省油的灯。 早上例行大朝早已散去,此刻几个重臣都在紫宸殿恭候皇帝大驾。 李晔一进门就见到他们如丧考妣的晦气样。 不过为了装装样子,还是要演一下。 “列位臣工,朕、朕咽不下这口气!” “陛下!”几位爷爷辈年纪的大臣跪在面前,“凤翔势大,陛下不可意气用事。” 李晔两眼一翻,暗想我也没准备意气用事啊。 第五章 一地鸡毛 李晔认得最年长的一位是宰相刘崇望,跟在他身后的是杜让能、崔胤、崔昭纬等人。 不过李晔对这些人没什么印象,好像他们在历史上并不是特别出名。 也就没太在意。 “朕身为天子,被凌辱至此,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李晔继续装。 “臣有一言,陛下既不愿意受辱,可向汴梁求援,梁王忠心耿耿,必不负于陛下。”说话之人是崔胤。 李晔怔怔的望着他,此人目前只是个给事郎中,和刘崇望、杜让能不一样,一个是尚书省左仆射,一个门下省右侍郎,都加了同平章事,意思就是宰相,自隋朝设立三省六部,三省分为门下省、中书省、尚书省,尚书省职权最大,因唐高祖年间的尚书令就是李世民,故有唐一代,尚书令都是空置,实际最高长官是尚书省左右仆射。 崔胤这个人一向觊觎宰相之位,这在朝堂上并不是什么秘密,不想当宰相的文臣不是好卧底。 但凡有点野心的文臣都会勾结藩镇强化自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所以只要有机会他都会抢着发言。 但此刻李晔的想法是直接掐死他,自己是活腻了,才招朱温来勤王。 崔胤这么搞,不就是汉末何进请董卓进京的翻版吗? 跟朱温比,董卓真算是个厚道人。 当然朱温此时不叫朱温,而叫朱全忠,这个名字是他的糊涂兄长唐僖宗赏赐给他的。 李唐皇帝最大的爱好就是赐姓赐名,强行让别人认祖归宗,在中唐之前这么做没什么大问题,但到了晚唐,藩镇为了权力地盘,正牌祖宗都不顶用,何况是认的。 见李晔直愣愣的看着自己,崔胤毫无卧底身份被识破的自觉,“眼下能救陛下脱困的唯有梁王一人!其他人都是狼子野心之辈,望陛下纳臣之忠言。” 李晔强忍着掐死他的冲动,环视诸位大忠臣,“诸位以为如何?” 上位者不要轻易表露心迹,这是他在保险公司老板学的,让底下人闹,他最后出来收拾残局,一来可以看清诸人的立场,二来不得罪人。 “臣以为不可!”一人尖细着嗓子道。 循声望去,却是右神策军护军中尉韩全诲,宦官掌握神策军,也是晚唐的特征。 韩全诲算是目前唐廷上的实权人物,他发话了,众人只能识相当鸵鸟。 “哦?韩将军有何良策?”别看韩全诲是个宦官,但唐末宦官也是不能得罪的一伙势力,李晔依稀记得被宦官干掉的唐朝皇帝至少有三位。 韩全诲算是李晔的家臣,又掌管神策军,因此跟皇帝的关系更亲近一些,“崔胤你小子是想害陛下,害大唐社稷吗?” 崔胤年纪比韩全诲至少大二十岁,被指着鼻子骂“小子”,也不敢反驳,面红耳赤,脖子一缩,连连拱手。 韩全诲小眼睛扫视在场诸人,双手叉腰,活像一只发情的公鸡。 当然,宦官是不会发情的,只是他的精神头比发情还亢奋:“尔等如此议论陇西郡王,岂不是误导陛下?大唐江山就是坏在你们这帮文人手中。” 几个大臣哼哼哈哈,就是没一人敢说话。 韩全诲很享受大臣们敢怒不敢言的窘迫,不过没人顶嘴,他一个人也吵不起来,转头对李晔倚老卖老道:“陛下勿忧,以老奴看来,陇西郡王此来别无他意,就是清君侧,清理这些只知进谗的佞臣。” “哦,原来陇西郡王也是大忠臣啊,看来朕误会他了。”李晔话里一丝讥诮之意。 韩全诲也听出一点李晔话里的嘲讽,小眼睛盯着李晔乱转。 见没人说话,李晔道:“既然陇西郡王别无他意,那就有劳韩将军前去慰劳西军。” 大臣中杜让能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迅速隐退。 韩全诲小眼珠子转的更快了,“陛……陛下,这不太……妥吧……” 李晔没给他推脱的机会:“陇西郡王远来劳顿,朝廷不能不作表示,此事就有劳韩将军了。” 这韩全诲就是李茂贞在朝廷的代言人,派他去凤翔军中,就是探一探李茂贞的底细。 皇帝都发话,韩全诲不能不听,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应承此事。 “好了,诸位都辛苦了,今天就到这了,诸位先回。”说了这么半天,有用的建议基本没有,要命的建议倒是有一个,李晔就算脑子进水了,也不敢去请朱温来勤王。 诸臣接连告退。 紫宸殿只剩下他一个人。 其实李茂贞此来的目的很明确,劫持昭宗,学曹操挟天子号令天下,但这事曹操能做,你李茂贞没这个实力也没这个能力做啊。 凤翔在天下藩镇中只能算二流势力,连江淮的杨行密都比不上,前面还有梁王朱温和晋王李克用,能眼睁睁看你李茂贞当曹操? 再说此时的唐廷对天下也没什么号召力。 李茂贞此举完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他前脚刚劫持昭宗,后脚凶神朱温就来了,一通暴揍,李茂贞只能认怂,把昭宗献给朱温。 好在李晔手上还有三万神策残军,出去跟李茂贞玩野战,那是自取其辱。 守个长安城应该不难吧? 再说李茂贞最大的内应韩全诲也被自己赶出去了,至少不用担心被里应外合。 他也想过干掉韩全诲,揽下神策军的军权。 问题是宦官势力非同小可,早已跟唐廷融为一体,自己砍自己一刀那是傻缺行为。 玩政治,首要的就是弄清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 韩全诲不是自己人,但目前还不是自己的敌人。 他前世看过一篇文章,在晚唐,实则是藩镇、宦官、皇帝形成的稳定权力三角关系,宦官权力再大,嚣张跋扈到干掉皇帝,新立的皇帝还是李唐宗室。 但藩镇玩大了,是要革李唐命的。 这是本质区别。 晚唐的皇帝就是不懂这一点,跟宦官集团冲突不断,互相削弱,最终导致藩镇彻底失去控制,葬送了大唐。 当然,造成唐朝覆灭的原因很多,宦官集团不是个玩意儿,大唐最后的几任皇帝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藩镇就更不是好东西了。 晚唐的政治格局就是秀下限,比谁更稀烂,大家一起烂下去。 结果就是来自底层的怒火烧毁一切。 黄巢起义,皇帝、宦官、藩镇统统完蛋。 表面上得利的是藩镇,实则是朱温这样的黄巢叛将,李克用这样的内迁部族,以及契丹、党项、南诏、回纥等外族。 受伤最重的却是栖息在这片土地上的古老民族。 “陛下,杜相公求见。”殿外刘全礼的禀报打断了李晔思绪。 杜让能?他来做什么? “老臣拜见陛下!”跟后世辫子戏里三跪九拜不同,杜让能只是稽首行了一个叉手礼。 “相公免礼,来人,上茶。”虽说是灵魂穿越在昭宗的躯体里,但昭宗的记忆多少还是有一些的。 “昨日听说陛下身体感恙,不知今日如何?”杜让能说话跟他的人一样,温和有礼,却没有惺惺作态之感。 李晔当然知道杜让能特意绕回来拜见,绝不是说废话的,不由得打起了机锋:“小病已愈,沉疴却是难去。” 杜让能官居宰相,自然不是泛泛之辈,闻歌弦而知雅意:“臣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不知陛下是用猛药还是温养?” 这话的指向性非常明确,李晔心中了然,但目前大唐病入膏肓,已是弥留之际,一记猛药,最大的可能是直接要了大唐的命,温养却是时不待我,更解决不了大唐的困境,昭宗在位时,所有的努力都可以看成是温养,但所有尝试都失败了。 唯有另辟蹊径。 但怎么另辟蹊径,李晔心中没有半点头绪。 “猛药和温养都治标不治本。”李晔实话实话。 杜让能目光忽然直直的望着李晔,“陛下何不釜底抽薪?” 釜底抽薪?李晔心中一震,是啊,釜底抽薪! 大唐已经走到了尽头,所有传统的方法从肃宗宪宗时代起,都宣告失败。 想要大唐重新焕发活力,只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切!重塑大唐的筋骨! 也只有自己这种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灵魂才有这种勇气决心和见识做成这件事,换做任何一个古代人都不可能有这种格局。 这也是他唯一领先古人的地方。 不过一转念,不由细思极恐。 李晔从无小看古人的心思,但杜让能身为一个唐朝人,怎么会有这种超脱时代局限的想法? 难道他也是穿越者? 或者他只是误打误撞,不是这个意思?自己想多了? 看到杜让能浑浊双眼里隐晦的一丝精光,李晔忽然明白了他不是误打误撞,更不是一个现代人。 很简单,现代人的气质和古人绝不一样,就算杜让能是奥斯卡影帝,也演不出唐人与生俱来的气质。 这是时代赋予他的独特气质。 第六章 兵临城下 接下来的谈话就没什么营养了。 李晔穿越而来,怕露馅,说话藏着掖着。 杜让能也是藏十说一。 两人云里雾里的又说了几句话,杜让能才告辞离去。 压根儿就没提眼下三镇兴兵犯阙之事。 送走杜让能,李晔内心纠结无比。 他原本的想法是投奔李克用父子得了,省着自己折腾,还不一定有好结果。 但今日跟杜让能一番谈话之后,又有些摇摆。 投奔吧,关键李克用父子也不是最后的胜利者,就算李存勖肚量大,能接纳他,但他手下的骄兵悍将呢?他自己都把自己玩死了,能保证自己安全?就算自己知道历史进程,但能保证每一次兵变之后的当权者跟自己友好?不确定因素太多,自己活到那个时代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不投奔吧,这条路太凶险,孤军奋战,太辛苦了。 算了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前世李晔就不是一个上进的人,否则就不会做了五六年的销售,每月还是五六千的工资。 不过今天最大的收获就是杜让能。 深藏不露的牛人之一,也不知昭宗是怎么搞的,对他视而不见,反而听信张浚之流。 叛军最先到来的是镇国军节度使韩建的八千军,没办法,他离长安最近。 不过他也不傻,只在长安城东门堵着,也不着急进攻。 李晔本想趁敌军立足未稳,让神策军出击,但刚一开口,就被神策军左神策指挥使孙德昭借口兵备未足顶了回来。 神策军的情况,李晔也是知道的,本就没什么战斗力,又被李存孝李克用先后击败,基本上是废了。 剩下的残兵败将不顶用,战斗力绝对跟不上韩建的八千镇国军。 镇国军名字倒叫的好听,却不是镇国,而是乱国! 三日之后,邠宁节度使王行瑜率一万多军堵长安北门。 一日之后,李茂贞率领八万大军浩浩荡荡的从西而来,凤翔距离长安也就三百多里,骑兵不要一天就能兵临城下,步兵三天差不多了,李茂贞故意拖了五天,就是要给唐廷压力。 长安终于被十万大军团团围住。 李晔望着四面八方如潮水般的敌军,心中震撼无比,开始担心长安守不守的住。 其实答案他心中有数,绝对守不住的,神策军靠得住就有鬼了,主要是神策军跟自己不是一条心。 好在李茂贞没急着进攻,放眼天下,长安城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坚城,就算能打下长安,李茂贞也得磕掉几颗老牙。 兵力就是他们这些藩镇的命根子,任何实力的损耗都是致命的! 李茂贞作为一方枭雄,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他要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李晔放弃抵抗。 但深知历史走向的李晔怎会投降? 朱温能容忍唐廷的苟延残喘,但绝对不会允许李茂贞和唐廷的整合。 李克用也不会坐视李茂贞在关中坐大。 这不符合各方大佬的利益。 想通这些,李晔就不再担心了,只要自己不被李茂贞劫持就行了,真打起来,各方大佬都会来调停的,这跟后世的国际政治是一个道理。 但所有的前提就是神策军能扛住藩镇联军的前期攻城。 城破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平衡打破,大佬们只能武力干涉。 这也是李晔穿越而来最大的考验。 咚、咚、咚—— 雄浑的战鼓响彻大地。 李晔还是第一次亲身感受古代战争,只觉得热血上涌。 不过他身边神策军的热血绝对没有上涌,一脸的灰头土脸,还未战,气势上就输了。 幸亏李茂贞只是试探性进攻,测试一下长安城守军的意志。 这个时代没有火炮,想攻破长安只能用人命堆,哪怕神策军守城意志不坚定,也够李茂贞喝一壶了。 所以丢下上千具尸体后,李茂贞就退军了。 不过神策军损失也大,差不多有八九百。 整个过程李晔都是亲眼所见,若不是他这个皇帝坐镇西城门,弄不好神策军就崩溃了。 李晔虽然没什么军事才能,但看得出来,攻城的凤翔军都是送死的羸弱,其中甚至有些白胡子老头。 饶是如此,神策军的伤亡比接近一比一。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万一李茂贞玩真的,长安城可就真破了。 李晔急得不行,其他人投降了还有一条活路,自己投降下场可就凄惨无比。 “请陛下回宫!”韦昭度等一干老臣来劝谏李晔。 长安城破,回宫就能高枕无忧? 李晔毫不怀疑这些老臣的忠诚,但能排忧解难的一个没有。 比如这个韦昭度,历史上昭宗派他收复西川,损兵折将,三年无尺寸之功,把兵权交给王建,王建沥血苦战,拿下整个川蜀,自立为王。 就在此时,凤翔军战鼓再次响起。 李晔望着西方翻涌而来的叛军,心头一惊:李茂贞动真格了! 这次攻城的气势都不一样了。 箭如雨下,城楼上有屋檐遮挡,射不到李晔,身边的大臣却是惊惶一片,倒不是怕自己受伤,而是真担心李晔。 守城神策军躲在雉堞之后,没什么伤亡。 唐末久经战乱,士卒素质没话说。 但接下来,在凤翔军凌厉的攻势下,神策军完全被压制了,甚至有一些士卒开始逃跑了。 咚、咚、咚—— 李晔没办法,只能自己敲起了战鼓,才稍稍激励军心。 但仍旧无法挽回神策军的败势。 凤翔军士卒就像一头头嗷嗷叫的野狼,不惧刀枪,疯了一样往城上爬。 反观神策军,有气无力,明明盔甲刀枪等装备比敌人好,又有长安高城为依靠,但就是被凤翔军压着打。 这样下去不行啊,李晔心中哀叹,他想的挺好,只要能扛住,李茂贞顾忌损失不敢强行攻城,但自己还是高估了神策军的战斗意志,也低估了凤翔军实力! 唐末这些藩镇,随便一个对上周边异族,都是大佬级别的,李茂贞从一个大头兵混成一个郡王,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李茂贞都这么牛逼了,更不用说朱温和李克用。 李晔内心瑟瑟发抖。 就在他七想八想的时候,西城墙上更加险象环生,不少凤翔军已经攀上来了。 这些叛军全身浴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眼神像受伤野狼一样森然,站在城墙上,简直像狼入羊群,两三个人,周围十几号神策军硬是不敢上去接战。 形势岌岌可危,李晔恨不得自己拿了刀剑上去玩命。 身边的老臣挡在他面前,让他的想法胎死腹中。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李晔不由得感叹道,同时心生另一个想法,要不现在就撒丫子跑路? 但只是想想而已,在长安城里他是皇帝,出了长安城,他可就什么都不是了,只要李茂贞联合几个宦官,重新立个新皇帝,那还不是跟玩儿一样。 而皇帝身份是李晔目前最大筹码,失去它,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李晔真就什么都没有了。 攀上城墙的凤翔军越来越多,眼看神策军就要崩溃的时候。 城墙忽然传来雷声。 晴天白日的怎么会有雷声? 仔细一听,原来是马蹄在城墙上践踏的声音。 李晔在城楼上望去,隐约见一白面小将领着百多骑兵横冲直闯,不少没眼力价的神策军被撞开。 不可一世的凤翔军怎么也没想到城墙上会杀出一队骑兵。 这时代骑兵对步兵是压制性的,特别是在城墙这么狭窄的范围里,连躲的地方都没有,直接被撞下城墙,留下一串惨叫。 白面小将挥舞一杆银光闪闪的长槊,接连挑飞几名悍勇凤翔军。 李晔不由心中喝彩,好一员骁将。 仔细一听,白面小将尖细着嗓子大声呼喊:“陛下勿忧,张承业前来救驾!” 第七章 互相试探 听到张承业三个字,李晔就像被雷击中一样。 只要稍稍了解五代历史的人,就一定听过张承业三字。 李存勖后来之所以能百战灭梁,主要功劳就是张承业,李存勖固然是战争天才,但和朱梁连年大战,后方压力可想而知,全靠张承业坐镇。 如果李存勖是天马行空的风筝,张承业就是这只高高在上风筝的线,始终牵引着他,让他不至在狂风中倾覆。 而历史也证明了,没有张承业辅佐的李存勖,各种不思进取,各种浪,导致朝政日非,将士离心离德,为伶人所杀! 张承业治国之能在五代历史上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关键他还是真正心怀大唐的人。 李存勖灭梁后称帝,张承业苦谏复立李唐宗室为帝,李存勖不听,张承业绝食而死,死前还说李存勖误了他! 李晔刚刚穿越的时候,诸事交缠,一时半会儿没想到此人,就算偶尔冒出一两个念头,误以为他是李克用那边的人,也就没往深处想。 历史上,这个时期的张承业还没被派去河东。 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心中顿时大喜,有张承业在,再加上杜让能,李晔还投奔什么李存勖啊,完全可以甩开膀子单干啊。 也不知昭宗怎么搞的,身边明明有能人,他一个都没用,反而重用张浚这种奇葩。 有了张承业率领的这小队骑兵,城墙形势立变,爬上城墙的凤翔军被骑兵压制,神策军眼看胜利有望,奋发起来,渐渐压制住凤翔军的进攻。 古代战争靠的就是士气,此消彼长,眼见攻上城墙的士卒被反杀,攻城叛军立即泄气,完全没有之前野狼一样的精气神。 终于,丢下两千具尸体后,徐徐后退。 总算守住了,周围的大臣齐声向李晔贺喜:“恭喜陛下!” 的确应该恭喜,不过不是打赢了守城战,而是张承业! “奴婢张承业,拜见陛下!”张承业是宦官,也就是皇帝的家臣,对皇帝礼节要比文官繁琐一些。 张承业用的是“陛下”,而不是“大家”,说明张承业和皇帝并不是太亲近。 够格称呼皇帝为“大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宦官。 李晔连忙下台阶扶起他,“承业不必多礼,此番没有你来营救,朕早成凤翔阶下囚。” 之前因为站的远,又穿着盔甲,面色白净,以为他年纪不大,现在看来至少四十岁。 皇帝亲自搀扶,张承业面露感动神色。 皇帝身份就是好用,随便一个举动就可以收买人心。 周围几个大臣却满脸不虞之色,特别是吏部侍郎崔昭纬。 道理很简单,文官是清流集团,宦官是阉党集团,两伙人斗了半个世纪,仇深似海。 眼下张承业被皇帝如此厚遇,自然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 但李晔不一样啊,他跟昭宗最大的区别就是在阉党和清流间没有立场。 黑猫白猫,能抓老鼠的才是好猫。 这个道理历史上的昭宗不明白,所以他即位的时候,火力对着阉党集团疯狂输出,最终便宜了王建和李茂贞,坐视王建割据西川,李茂贞侵吞原本属于阉党势力的山南西道。 这就等于割自己肉喂王建和李茂贞。 昭宗没有能力压制阉党,穿越而来的李晔没有实力,但现在,张承业的出现,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契机! 很多事情心里明白就行,不用太过做作,眼下人多眼杂,跟张承业太亲近,必然会被有心人惦记上。 所以李晔褒奖了几句,也就没再多说。 张承业这样心怀大唐的人,也不在乎皇帝的一两句褒奖。 夕阳西下,持续了一天战争的长安城终于平静下来。 东门和北门传来消息,王行瑜和韩建只是围而不攻,眼见神策军获胜,更是不会进攻。 第二日也只是象征性攻了一下城,整个过程就好像李茂贞并无打下长安的决心,只是为了耀武扬威和试探李晔的反应。 不过这么围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长安城里还有二十万百姓,二十万张嘴,都是宰相杜让能管着。 清流中也是有人能做实事的。 玄宗朝以前,长安城人口不下百万,到了唐末,只剩下二十万不到,这算是李晔最后的身家。 这两日李晔吃住都在城楼上,皇帝都亲临一线了,几个宰相只能跟着,也可怜他们那把老骨头,跟着担惊受怕。 “若臣所料不差,这几日陇西郡王就会派人和谈。”杜让能趁着李晔身边没人说道。 从那日交谈之后,李晔就有意无意的避着他,每次杜让能站在身边,都让他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总是担心他看出什么来。 知道他是牛人是一回事,怎么跟这个牛人相处又是另外一回事。 眼下两人单独相处,李晔有点发怵,前世作为一个销售,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最害怕的就是杜让能这种摸不透的人,你不知道外表木讷的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哦?杜相如何知道?” 杜让能低垂眼温和道:“此番李茂贞兴兵,无非就是试探陛下,但观陛下并不屈服,也不冒进,大违之前心性,他也就不会强攻长安。” 李晔听到这句有意无意的“大违之前心性”,心中一突,看他表情,仍是云淡风轻。 越是这样,李晔心里越没底。 他是在暗示? 李晔不敢掉以轻心,连忙送了一顶高帽子:“杜相目光如炬,天下事怎逃的过杜相法眼?” 李晔话中有话,跟他目光稍稍接触,敌不过他的镇定,又心怀鬼胎的绕开。 “陛下谬赞了,陛下重新振作,老臣深为欢喜,大唐积弱百年,唯有陛下能令日月重光。” 李晔听出他言语中的真诚,似乎,他对自己寄以厚望? 但为什么呢?他就那么相信自己能拯救大唐? 如今的大唐是这么好拯救的? 就算是大唐最强皇帝李世民重生,也不敢打包票吧? 李晔甚至怀疑杜让能在忽悠自己当接盘侠替死鬼。 有些话就是不能说透,说透就是另一个性质了。 杜让能精通此道,不继续刺激李晔了,“城中诸事繁杂,臣先告退。” 看着他走下城墙,李晔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杜让能给他的压力太大了。 这口气还没喘上来,刘全礼来报:“陛下,陇西郡王有书呈上。” 李茂贞终于来信了。 不过令李晔惊讶的是,这封信并不是议和的,而是来拉仇恨的。 历史上李茂贞最着名的一句话终于出现在这封信里: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皇帝你还想往哪逃呢? 这几天下来,李晔渐渐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饶是他一个后世穿越者,心中不禁大怒,这李茂贞太无礼了吧? 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打皇帝脸! 也难怪历史上的昭宗在看到这封信之后气疯了,去跟李茂贞硬刚。 换谁也生气啊。 当然,前面还有一些铺陈,大意是你身为一个皇帝,被宦官左右,什么事都做不了,孤城一座,迟早沦为天下诸藩的猎物,皇帝当成你这样,有何面目见李家列祖列宗,不如来我凤翔,我李茂贞今后罩着你。 最后还要李晔封他为岐王。 很难想象在古代皇权社会,有臣子如此狂妄。 很多权倾一时的枭雄,面对皇帝时,仍是客客气气的,不敢失礼。 更何况李茂贞是僖宗从神策军提拔起来的,唐廷对他有知遇之恩,李茂贞这个名字还是僖宗赏赐的,原名叫宋文通。 这就是他李茂贞报答唐廷的方式。 公平的说,僖宗朝时,大唐还有口气在,如果把昭宗换到那个时代,未必不能给大唐续命。 但老天爷就是不给面子,或者说,大唐真的气数尽了。 所以才会有李茂贞朱温之流的崛起。 第八章 得寸进尺 原本以为大臣们会义愤填膺,没想到一个个噤若寒蝉。 也就尚书左侍郎刘崇望站出来说话:“陛下,自古主辱臣死,老臣不才,愿去西贼军中当面直斥贼酋李茂贞!” 望着他花白的须发,李晔微微感动,总算有人愿为大唐的尊严而死。 不过李晔不准备这么做,因为李茂贞若是懂礼义廉耻,就不会忤逆到这个地步。 之前送只王八给自己都忍了,这次还是一样,不忍又能怎样,难道像历史上的昭宗一样,出去硬刚? 站在个人的立场,李晔很愿意跟李茂梭哈。 但站在大唐社稷的立场,这么做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时没忍住,后面只会招来更大的耻辱。 李晔大笑起来,发泄心中的郁闷,都穿越成皇帝了,还这么憋屈。 周围群臣以为他气疯了。 笑了一阵后,李晔大声道:“封凤翔节度使李茂贞为岐王。” “陛下!”周围大臣全都跪在地上。 这些大臣里面有的是四朝老臣,经历过武宗的会昌中兴,见证过大唐荣耀的年代,就算黄巢凶焰最炽的时期,皇帝的尊严总还是有的,何曾见过皇帝被逼成这个样子? 一个个泪流满面,捶胸顿足,仿佛被李茂贞欺负不是皇帝李晔,而是他们。 “行了行了。”李晔不耐烦了,他最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演戏。 不排除有些人是真替李晔忧愤,但也有些人明显是在演戏。 诏书很快就由中书省拟好,李晔在盖章的时候,忽然恶作剧的心思大起,顺便加了一笔,封李茂贞进献的玄龟为神龟大将军,本来想封忍者神龟大将军的,但考虑到忍者这两个字有些超出时代,就去掉了,自己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 群臣虽然错愕,但也没在这事上纠结。 城下就是十万叛军,大部分人想只要皇帝不折腾就行了。 问题是李晔从来就没折腾过,也没惹过李茂贞。 要折腾的一直是李茂贞。 诏书送出去的当天,李茂贞回信了,说皇帝身边皆是佞臣,只会败坏大唐的社稷,我李茂贞身为大唐岐王殿下,不能眼看着佞臣误国,要求罢免刘崇望和杜让能的所有官职,交由他李茂贞处置,或者皇帝亲手处死两人。 同时,立韩全诲、崔昭纬为宰相。 李茂贞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得寸进尺。 杜让能是李晔准备重用之人,刘崇望忠心王事,之前也曾力劝昭宗不要让张浚领军进讨河东。 现在都被李茂贞点名了。 李茂贞此举意义非常明确,就是剪除李晔身边有用的人,让皇帝成为听话的傀儡。 这一招精确打击让李晔异常难受。 若说没有内应鬼都不信。 李晔盯着崔昭纬的那张老脸。 崔昭纬却并不慌张,城下就是他的大靠山,他还怕什么。 “陛下不可,若是从了李茂贞所请,朝廷尊严何在?朝廷法度何在?”崔胤这时候跳出来激愤道。 很难说他的激愤是因为李茂贞对皇帝的冒犯,还是韩全诲、崔昭纬抢了他的宰相之位。 这崔昭纬和崔胤都是出自清河崔氏,说起来还有点血缘关系,都觊觎宰相之位,也都同样无耻,甚至用的方式都是一样的,一个勾结邠宁节度使王行瑜,一个勾结朱温,不过下场都很惨。 不能不说清河崔氏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啊。 咚咚咚—— 战鼓声又响起。 城下八万凤翔军虽然没有进攻,却大声呼喊起来:请陛下诛佞臣。 李晔听到喊声,真想把崔家的两货扔下去。 但他不能这样做,也没实力这么做。 苟且,只能像神龟大将军一样苟且着。 神策军个个面如土色,之前的战斗已经让他们领教了凤翔军的厉害,若不是张承业骑兵助战的神来之笔,恐怕长安城早就破了。 “陛下。”刘崇望一脸平静的对皇帝施礼。 李晔知道他想说什么,也知道他想做什么,“不行,刘相不用多说,朕就算是战死,也不会从贼之愿!” 刘崇望没有张良萧何那样的乱世之才,但品行是没得话说,对大唐忠心耿耿,如果李晔连这样的人都保不住,只会让唐廷人心尽失! “陛下能有此言,臣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只恨臣才疏学浅,未能辅佐陛下匡扶社稷,今窃居宰相之位,却无一法应对时局,实在是愧对陛下!”刘崇望眼中的平静让李晔心惊。 这样的人,往往打定主意就绝不会更改。 李晔从胡凳上站了起来,“不行,朕说不行就是不行,把你交给李茂贞,朕今后有何面目见天下人!” 这一次他不是在演戏。 刘崇望对着李晔深深拜了三拜,“臣身为大唐宰相,怎可屈身贼手?” 说完,忽然拔出腰间长剑:“臣去矣,愿陛下初心不改,拯救大唐社稷、天下苍生!” 李晔已来不及阻止,一道血红随着夕阳绽放。 其中有几点溅在他脸上。 血是热的…… 这几天守城下来,李晔不是没见过死人,但刘崇望的自刎带给他的是无比的震撼! 来自灵魂的震撼。 拯救大唐社稷,拯救天下苍生。 这不是一句空空荡荡的口号。 而是真的有人愿意为它付出生命! “唉,刘相这是何必呢?”崔胤在李晔面前叹息。 他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明白李崇望的心迹,更不会为大唐抛洒热血。 在李晔杀人般的目光中,崔胤缩回脖子,退到人后。 崔昭纬目光里终于多了一丝恐惧。 城下凤翔军的呐喊还在继续。 神策军左指挥使孙德昭领着一干将校拜倒在李晔面前:“请陛下速诛佞臣!” 身后的将领跟着喊,然后城墙上的神策军也跟着喊:请陛下速诛佞臣! 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喊:请陛下速诛佞臣! 一直以来,李晔在主观上,只把这次灵魂穿越看成是一场游戏,在前世他本就是个资深游戏迷。 但绝没想到这场游戏是有血有肉,活生生、血淋淋的。 原来这场游戏里不仅有尔虞我诈,凶残无耻,还有忠肝义胆,舍生取义。 李晔闭上眼睛,全身却在颤抖。 前世他圆滑世故,但并没有丧失心底的天良。 “陛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了他。 睁开眼,杜让能已经站在他面前,神情如常,怀里抱着玄龟,身后还簇拥着几个神策军。 瞬间,李晔无比惊恐起来。 孙德昭振臂而呼:“我等将士为陛下舍生忘死,陛下何惜一佞臣之性命?” 李晔很想大声高呼:他们不是佞臣,而是大唐最后的精血。 但看着神策军士卒们狡黠的眼神,他心中只剩一片颓然,说了又怎么样?在场之人,谁不知道这些只是李茂贞的口号? 杜让能淡淡对身边的神策军道:“诸位将军,让能今日必死,可否让我跟陛下单独说几句话?” 孙德昭表情迟疑,明显是怕夜长梦多,但若是拒绝,恐怕皇帝会怪罪在自己头上。 接触到李晔森然目光后,孙德昭不得不退缩,“大势如此,杜相莫要怪罪末将。” “无妨无妨,今日之事跟孙将军无关。”杜让能神情淡定的就像局外人一般。 第九章 心中神剑 城楼上只剩下李晔和杜让能两人。 李晔心中百感交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杜让能开口道:“昔年蜀汉昭烈皇帝刘备有言,人五十不称夭,年已六十有馀,何所复恨。臣今年五十有余,只恨不能亲眼看到陛下复兴大唐。” “杜相何以相信朕能兴复大唐?”今天发生的事,让李晔信心全失。 “臣半月之前夜观天象,紫薇黯淡,东方角亢大亮,大唐有倾覆之厄,忽有异星自天外而进紫薇,霎时帝星大亮,东方群星尽暗,臣由此而知天意已归于大唐,应在陛下身上。” 李晔睁大眼睛,这杜让能是活神仙不成? 身为后世之人,李晔怎么都不相信天象之说,天气预报有时都不准,你杜让能看星星就知道天下大势? 但不相信也不行,除此之外没有更合理的解释。 而且事到如今,杜让能没必要骗他。 “臣亦算出有今日一劫,陛下何必感伤?我杜氏自太宗朝如晦公起,出过六任宰相,国恩深厚,今陛下受辱于西贼,臣不能不以死报之!” 杜让能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连生死也看淡了。 李晔知道自己劝不了他,如今已是必死之局,他若不答应,只怕神策军会立即倒戈,到时候,李茂贞进城,杜让能还是一死,李晔的命运也滑向历史的深渊之中。 他不是没看透,但就是无法接受。 “你若去了,还有何人能辅佐我?”李晔不再端着皇帝的架子,仿佛在跟一个长者说话。 杜让能笑道:“陛下高看臣了,臣既无扶危救难之才,亦无定鼎天下之略,只略通天象,于陛下于大唐可有可无。江山代有人才出,自有良才现世辅佐陛下,臣这个时代已经落下帷幕,新的时代将由陛下开启。” 一顶顶的高帽子扔过来,让李晔头脑发昏,感觉说了半天等于没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愿意为大唐而死?”李晔问出沉埋心底的话。 李崇望的眼神忽然就不浑浊了,而是闪着光,“因为大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站在李晔的角度,这话对也不对,新中国在各方面的成就上不知胜过大唐多少,只是在国际地位上一直被西方压制。 但站在封建时代人的角度上呢? 唐以后是宋,虽然经济繁荣昌盛,但被周边压着打,前有靖康之耻,后有崖山之败。 之后更成为大元帝国的最下等人。 大明立国,无盛唐气象,版图大幅缩水,中华民族只能在传统地域不断内卷,天灾人祸,自己爆炸,最终让屈居东北一隅的小族崛起,不足十万兵力横扫内地五千万汉人。 剃发易服,大家关起门来歌颂康乾盛世。 李晔曾见过清末的照片,为当时人的衣不遮体满脸麻木感到震惊。 一个曾屹立于世界之巅的民族,居然沦落到这个样子。 何其悲哀。 大唐之后,中华民族从此一蹶不振了快一千年。 直到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新中国才从血火中站立起来。 李晔忽然感觉自己站在时代的十字路口上,身上承担是万钧之重,让他惶恐。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穿越而来的真正使命! 这是每一个中华儿女应该肩负的使命! “那我今后该怎么办?”李晔直截了当,不想废话了。 杜让能将手中的王八递给李晔,“陛下心中自有神剑,何必问臣?” 李晔有些火大了,都这个时候,说话还这么云里雾里的绕弯子,真不知道他们这些古代人脑子里装的啥。 不等李晔再说,杜让能拱手施礼:“臣与陛下决矣!” 李晔怔怔的看着他,叹息一声:“与卿别矣。” 神策军将士将走下城楼的杜让能带走。 李晔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忽然之间他想到杜让能最后说的一句话:心中自有神剑。 剑,刃也,心有刃,不就是一个忍字吗? 这家伙死到临头还在玩字谜。 李晔望着缓缓沉入西边地平线的残阳,暗自发誓: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个帝国再度如日中天! 不用李晔下令,中书省的诏令迅速拟好,看着两人的罪名,李晔只觉得荒诞,“刘崇望嫉贤妒能,排挤忠良,耽误国事。杜让能举用非人,全凭一时爱赠,卖官鬻爵,聚敛过巨万。” 理所当然新的尚书左仆射由韩全诲担任,崔昭纬捞到一个门下省左侍郎,加平章事,都成了新任的宰相。 诏令下达之后的第二天,三镇叛军大摇大摆离去。 韩全诲也从凤翔军中回归,受到朝臣恭贺。 仿佛没人记得李崇望、杜让能流的热血。 但所有人能忘记,他李晔绝不会忘记! 韩全诲成了宰相,他的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官职空出来了。 李晔想也不想,提拔张承业。 神策军护军中尉是实权官职,历来是由宦官掌管,张承业守城有功,别人无话可说。 韩全诲升任宰相,得了最大好处。 要知道宦官当宰相的,除了肃宗朝的李辅国,就数他韩全诲了,此刻走上人生巅峰,自然不会计较这点小变动。 再说张承业也是他们宦官系统内部的人。 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 更合情合理的地方在于几天后皇帝陛下开始不理朝政,专心打马球。 马球是大唐皇帝的经典爱好,比如僖宗就是历史上着名的马球皇帝。 自此朝中大事都是由韩全诲和崔昭纬来决断。 其实大唐朝廷也没什么大事决断,也就是一些藩镇为了抢地盘而扯皮,象征性闹上朝廷,要求给个说法,朝廷下了旨意两边都讨好,却是两头都不讨好,两边继续打。 大明宫在黄巢之乱后,彻底成了一片废墟。 不过对李晔来说还是有用的,在断壁残垣间清理出三个足球场那么大的空地。 长安城颁布诏令,招收精通骑术的少年郎进宫打马球。 大唐民风尚武,长安久经磨难,居民一般都会骑马射箭,舞刀弄枪也不在话下。 加上这时节,缺衣少食的,跟着皇帝打马球,至少能混个饱饭吧? 所以诏令一下,长安城中少年应者云集。 只是皇帝挑人非常严格,歪瓜裂枣的不要,作奸犯科的不要,家世不清白的不要,太矮的不要,太瘦的不要,太胖的也不要。 想想也是,大唐皇帝挑玩伴,不是什么人都能入选的。 但就是这么挑剔,还是选了五百多号人。 韩全诲看着皇帝这么闹,也是吓了一跳,五百人可不是小数目,皇帝这是在练军呢还是在练军?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逝,随即也就不当回事了。 好歹我韩大宰相曾经也掌管过神策军,带兵打仗不是那么简单地,神策军就是这么回事,你一个深宫中的皇帝能玩出花来? 就算练的跟神策军一样,又能怎样?还不是被凤翔军欺负? 想来想去,觉得是皇帝在经历上一次叛军围城之后,不信任神策军了,想找一帮人来充当近卫。 唉,什么都逃不过本宰相的法眼啊,韩全诲心中得意。 只是皇帝闹就闹吧,要一千匹马就有些难办了。 韩全诲不是拿不出来,神策军战马至少有三千匹,长安城中也不缺马,但战马加上五百生猛小伙,旷日持久的吃喝下来,不是小数目啊。 朝廷哪都缺钱用,懿宗、僖宗的时候,唐廷还有蜀中和荆襄的赋税。 现如今只剩下长安光秃秃的一座孤城。 没钱只能去借啊,韩全诲觉得自己就像长安城中的叫花子,顶着个破碗,到处乞讨,今个是凤翔,明个是河东,后天是汴州,大后天是淮南。 好在天下藩镇多多少少给韩全诲一些面子。 毕竟有些藩镇还是有点良心的,大唐倒了对他们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宰相当成这样子也是没谁了。 希望皇帝能明白咱家的苦心,韩全诲只能一声叹息。 李晔没心思去明白韩全诲的苦心。 他觉得时间很紧,恨不得拔苗助长。 但有些事情注定是急不得的。 面前的这些少年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可以说是长安城最后的精华! 也是大唐最后的精华。 前世他特别喜欢古代军事,对古代名将多有了解,最佩服的就是吴起和戚继光。 吴起杀妻求将,名声不好,但一手练出的魏武卒绝对是跨时代的强军,阴晋大战,五万破五十万秦军。 戚继光的戚家军,横扫倭寇,从无一败,而且到了后期一场战斗居然无人伤亡,这不得不说是古代军事的一个奇迹。 只是李晔看书不求甚解,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他大致扫了一眼,现在要用的时候,只记得一些头绪。 不过这两支强军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军纪森严! 事实上,判断军队是草台班子还是强军,靠的就是军纪! 朱温能崛起于汴州,纵横天下,就是因为他有一条特别残酷的军纪:跋队斩! 将校有战没者,所部兵悉斩之,谓之跋队斩。 第十章 长安子弟 李晔不希望这五百人变成草台班子,更不希望他们变成杀人狂魔。 所以他只颁布了三条军令: 遇战而退者斩。 侵害百姓者斩。 不服军令者斩。 军纪就是一支军队的魂魄,事实上,唐末到五代精兵颇多,比如李克用的黑鸦兵,李存勖的从马直,朱温的落雁都、银枪效节军,杨行密的黑云长剑都等等。 这些精兵的战斗力不需多说,但军纪很难说,或者说根本就没什么军纪。 从马直最终背叛了李存勖。 银枪效节军名字叫的很好,但就是没有节操,有奶便是娘,反过来反过去的。 最奇葩的就是黑云长剑都,这只军队脱胎于孙儒的吃人军,军纪可想而知,基本就是人形野兽,敌人一听到黑云都的名字就胆寒,但这么牛哄哄的军队,杨行密自己也怕。 这些精兵是藩镇为了对付牙兵招募的亲兵,因此战斗力颇为强悍。 神策军当年在安史之乱的时候也算得上是强军,现在嘛,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李晔的用意就是先招募一批忠诚于自己的亲兵。 神策军跟他不是一条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个里应外合,砍了自己脑袋送人。 有张承业在,神策军未来可以期待一下。 但现在,绝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必须自己掌握一支精兵。 要精兵就要铸军魂,铸军魂首先要明军纪! 唐军中有很多军纪,比如什么十七禁五十四斩,太繁琐了,实施起来难度太大,光是记住这些条令都不容易,士卒根本不可能遵守。 三条军令一出,顿时炸锅了,不是来打马球的吗?怎么扯上军令了? 有些脑袋瓜子灵光的当时就不愿意了。 对此,李晔没有强留,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兵在精不在多,他要的是精兵种子,对他绝对忠诚,而不是首鼠两端。 五百人一下就呼啦啦散了一半人。 剩下一半人人,李晔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不太坚定的忠诚。 第一天什么事都不干,背军纪,李晔跟着他们一起背。 皇帝都以身作则,他们就更不敢轻忽。 背的好的,晚上有肉吃。 小伙子们一听有肉吃两眼直放光,更加卖力。 来来去去也就三条,就算是头猪也背全了。 所以晚上人人有肉吃。 李晔为了增强他们的体质,特意从宫里弄出来的。 为了增进感情,李晔还从皇宫搬出来。 虽然李茂贞退兵了,但顶在脑门上的剑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紧迫了。 特别是一想到朱温,他就不寒而栗。 种种原因,让他没心思沉迷女色。 第二天站队列,前世他没当过兵,但高中大学弄过军训,知道怎么回事。 七月的长安城,正午太阳正是毒烈的时候。 李晔管不了这些,边站队列边背军纪。 很多人都晒的脱皮了,但没人敢有怨言。 因为李晔跟他们是一样的。 皇帝都这样了,长安城的子弟们也只能奉陪到底。 这正是李晔精明的地方,他深知一个道理,现在不跟着他们一起流汗,将来他们怎么会为自己流血? 现代人讲究一个将心比心,古代亦然。 但古代长安城子弟的纪律,跟现代人民子弟兵不可同日而语。 没办法,古人就是这样,教育程度不高。 既然不高,那就教育呗。 李晔做了五六年的销售,虽然业绩不怎么样,但嘴皮子没话说,刚来大唐两眼一抹黑,怕露馅,不敢放开嗓门说。 现在不一样了,都是自己人。 练了一天队列,吃了晚饭,大家都聚集在半坍塌的皇宫里,听李晔讲故事。 李晔别有用心的讲了一堆有气节的故事。 从苏武牧羊到玉门关十三将士,从诸葛亮鞠躬尽瘁到祖逖闻鸡起舞。 中间有个叫张行瑾的小伙子要听曹操故事,李晔当场让他站墙角背军纪。 开玩笑,这家伙真以为李晔是在讲故事?忠君爱国不学,偏偏要学曹操谋朝篡位。 也只有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李晔神经才能放松下来,完全没架子。 他们吃什么,李晔吃什么,麦饼、面汤、麦饭、粟米…… 李晔从不搞特殊,就连宫中魏国妇人和才人李渐荣送来的珍馐都跟大家分享。 所有人睡下的时候,李晔没睡,还在看张承业送来的奏报。 聪明人从来不需要说废话。 李晔甚至都不用交代张承业做什么。 张承业就把该做的都做了,甚至很多李晔没想到的也做了。 排挤神策军老军头,暗中架空孙德昭、孙承诲、董从实三将,在神策军里培植忠心大唐的势力,物色有能力的将领。 不得不说张承业的能力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顶尖的。 也正是因为他,李晔才没去投奔李克用父子。 杜让能说他是天命所归,以李晔穿越者的身份来看,还是算了吧,天命这种东西,比天气预报还不准。 说不定哪天天命又归了别人。 掌控不了天命,就要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李晔可不想被劫持过来劫持过去的,最后落到朱温手上。 所以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好一些,至少努力拼一把,输了无话可说,若是赢了呢? 还有他心头若隐若现的使命感。 天没亮,小伙子们没醒的时候,他就醒了。 不理朝政,不代表他完全不管。 “近日崔胤被韩全诲打压,崔胤派门人黄棕秘密联络宣武节度使朱温。”门下左拾遗韩渥每两天就会秘密向李晔汇报一次。 韩渥这个人他前世有些印象,但就是记不起来,不过他是张承业推荐的,应该是可用之人。 经历了刘崇望和杜让能之事后,李晔不敢明目张胆的重用张承业,只能结成秘密战线。 前世不是有句名言吗?无形之刃最为致命。 这把剑,他得藏着!不出鞘则已,一出鞘就要见血! 目前李晔基本查明了几个卧底的底细。 韩全诲是李茂贞的人。 崔昭纬是王行瑜的人。 崔胤是朱温的人。 这还是其中几个跳的最厉害的,还有处在潜水状态的姑且不论。 这些人与藩镇秘密勾结,藩镇借他们干预朝政,他们以藩镇为靠山,互惠互利,合作愉快。 他们愉快了,李晔却是郁闷无比。 好端端的一个朝廷,弄得像无间道一样。 说穿了,还是自己手中没刀子,这年头,刀子比什么都管用。 “李茂贞和王行瑜近日为了上次兴兵之事不睦。” 这条信息倒是引起了李晔的注意。 韩渥道:“李茂贞鼓动王行瑜起兵,答应事成时候,分几个西北小城给王行瑜,但退兵之后,李茂贞绝口不提,王行瑜气愤不过,两方颇有龃龉。” 李晔心中暗叹,为什么他们不打起来呢?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李晔做梦都希望自己是渔翁。 但李茂贞和王行瑜都不傻,这年头各大藩镇都精明如鬼。 不过,这件事倒是给了李晔一个启发。 他们玩无间道,自己不会玩挑拨离间吗? 第十一章 猛将归附 具体怎么挑拨离间需要从长计议。 李晔绝不相信李茂贞跟王行瑜之间亲密无间。 这年头父子兄弟都磨刀霍霍,何况两个没文化的军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你有什么想法?”李晔问木头人一样的韩偓。 大唐到了如今的地步,连官员都暮气沉沉的,韩偓正值壮年,却太沉闷了。 李晔知道他这种沉闷木讷是因为对皇帝的敬重,只是他一个现代人,不习惯气氛太沉重,搞得像上坟一样。 这么大的天下,肯定不只发生这件事,韩偓单独拎出来说,肯定是有想法的。 “陛下,凤翔日益强盛,关中诸藩镇颇受其欺压,惧其势大,不得已才隐忍。” 李晔心中一乐,原来苟且的不只自己一个。 想想也是,李茂贞身为一个臣子,对大唐都凌辱至此,又怎会尊重王行瑜韩建这些小藩镇? 挑拨离间是可行的,关键要有人站出来。 谁会站出来呢?李晔一时没有头绪。 但他没有头绪,不等于别人没有。 韩偓咳嗽一声:“陛下,近日西川节度使王建送来供奉。” 西川王建! 李晔瞬间思路清晰起来,整个链条都合上了。 王建跟镇国军节度使韩建都是僖宗朝忠武八都之一,是从底层一步一步杀上来的牛人。 昭宗即位后,火力对准阉党,前朝大宦官田令孜首当其冲,当时依附于兄长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昭宗令宰相韦昭度收复西川,并令时任永平军节度使的王建协助攻打陈敬瑄。 没想到韦昭度太不争气,前后三年,聚兵十万攻打成都,耗费钱粮无数,损兵折将,当时昭宗听张浚忽悠,急着对付李克用,就把大军调回来。 韦昭度走前还把朝廷符节留给王建,任命其为知三使留后兼行营招讨使。 等于是把西川的征伐大权全给了王建。 王建得了大权,立即派兵扼守剑门,切断蜀中和朝廷的联系,并借朝廷名义逼降田令孜、陈敬瑄。 蜀中自此归王建。 蜀中的沦陷,对唐廷是致命一击。 自玄宗起,蜀中就是唐廷的后花园,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关中的皇帝就会避祸蜀中。 蜀中丢失,等于唐廷再无退路。 可想而知,昭宗对王建的愤恨。 所以韩偓说话的时候很小心。 说实话,李晔也恨王建,除了恨,还有佩服,不得不说王建是个有手段有眼光有能力的狠人。 李晔发现一个问题,就是从底层冒出来的都是牛人狠人,比如黄巢、朱温、杨行密、李茂贞、张承业等等,以及这个王建。 反而是朝堂之上自诩家世源远流长的大臣,如韦昭度、张浚、崔昭纬之流,不是酒囊饭袋,就是尸位素餐之辈。 这说明世家大族在退化,而底层力量在崛起。 李晔自忖若是想成事,必须依靠这股来自底层的力量。 “你我君臣同心,何须慎言?”李晔算是看出来了,这个韩偓一直在有意无意的引导自己。 这说明他早就成竹在胸。 对于人才,李晔还是非常敬重的,这关乎他的性命,以及大唐的未来。 韩偓面露感激之色,“陛下,眼下朝廷群狼环伺,北有李克用,意图吞并河北,东有朱温,据有中原富庶之地,西有李茂贞,常怀窃据之心,朝廷危若累卵。” 这些情况李晔也是知道的,历史上的大唐,还有大概十一年的寿命。 但其实自昭宗被李茂贞韩全诲劫往凤翔之后,大唐就已经结束了。 后面的几年都是昭宗凄惨命运的延续。 “以臣之计,不若北连河东,压制汴州,南结王建,警示凤翔,同时示好江淮江南诸镇,引为外援。同时陛下内练新军,静待时机。李茂贞占据兴元,是蜀中心腹大患,假以时日,两人必起争端,彼时陛下可一鼓作气,拿下镇国军韩建,占据潼关,积蓄实力,坐看关中之变!” 李克用和朱温是血海深仇,迟早要斗个你死我活。 兴元就是汉中,自古以来,汉中就是蜀中门户。 王建野心勃勃之辈,怎会放任自家大门在别人手上? 历史上王建就跟李茂贞为汉中多次大打出手。 韩偓说话很慢,但每说一个字都铿锵有力! 李晔听完,心中大喜,以前是一团乱麻,但现在,有人帮他清理出头绪! 这个策略最妙的地方就是利用诸藩镇的野心,互相攻伐,唐廷坐收渔翁之利。 这个韩偓不简单啊,可惜自己只知道他字致光,京兆万年人。 怎么自己前世没印象? “致光此略,堪比诸葛隆中之对!”李晔不吝赞美之词。 把他跟诸葛亮相比,本身就是对他的赞许。 几句漂亮话不动声色收买人心,李晔还是有点心得的,毕竟前世是靠耍嘴皮子讨生活。 没有一个文臣听到这句话不激动的。 “陛下、谬、赞了。”韩偓语无伦次。 李晔来回踱步,感觉心头迷雾被拨开。 “陛下,臣还有一个消息。”韩偓忽然道。 李晔有些奇怪,按说两人谈话这么久,有消息早该说了。 拿到现在才说,应该不简单。 “邢州刺史李存孝举州归附朝廷。”韩偓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李晔沉浸在韩偓设计的战略构想中,没反应过来。 见韩偓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 忽然,他从胡凳上跳了起来,一种巨大的欣喜充斥心间,“李、存孝,归附朝廷?” 这简直像做梦一样啊。 李存孝可是唐末第一的猛将,后世经常传颂的:王不过霸,将不过李。 这个“李”,说的就是李存孝,后世人把他跟霸王相提并论,可见其勇武。 欣喜归欣喜,可转念一想不对啊,邢州就是后世的邢台,离长安十万八千里,中间有李克用、朱温、王重盈、韩建等势力,这算哪门子的归附? 这种归附有个鸟用。 再说就算他跑来长安,你李晔敢重用吗? 人家李克用从小就把他带在身边,收为义子,信任有加,当亲儿子养,就这样李存孝还造反。 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个数? 想通这些,李晔只能唉声叹气:“可惜。” 可惜不是大唐强盛的时候,可惜如此猛将不能为他所用。 可惜完之后,李晔忽然意识到,河北将要变天了。 韩偓简要说了李存孝叛变的事。 原来此事跟朝廷有关,前次昭宗联合朱温、卢龙节度使李匡威、大同军节度使赫连铎围攻李克用,李存孝大放异彩,干掉张浚的十万神策军,在泽州生擒梁军骁将邓季筠,打败李谠,解了泽州之围,然后回师潞州,吓得梁军大将葛从周、朱崇节弃城而走,晋军兵不血刃得了潞州。 轻而易举解决李克用南面的威胁,让李克用能毫无顾忌的解决北面李匡威、赫连铎。 潞州为昭义节度使的治所,拿下潞州,李克用势力大涨。 但此战之后论功行赏,李克用任命大将康君立为昭义节度使留后,李存孝只得了一个汾州刺史。 李存孝从此对李克用心生不满,常有悖逆之言。 后攻下邢州、洺州等地,封了一个邢洺磁节度使,但却往他身边安了一个钉子,李存信。 李存信跟李存孝虽然都是李克用的义子,同属十三太保,但两人一直不对付,李存信一直打小报告,说李存孝有二心。 李存孝这种猛人,怎么愿意苟且认怂?你说老子有二心,那好,老子就二心给你看,举兵勾结成德节度使王镕造反。 李晔听完,心中暗叹,做人千万不能狂,也不能浪,苟住才是王道。 他记得李存孝的结局非常凄惨,兵败之后被李克用五马分尸。 但李克用杀了李存孝之后,又舍不得,黯然神伤。 河东军经此内讧,从此势弱。 相对的,朱温在吞并时溥后一飞冲天,声势大振。 第十二章 隐秘战线 韩偓最后才把这件事拿出来讲,意思很明确。 就是希望朝廷不要太激动。 看热闹就行,千万别头脑发热,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前次征伐河东,朱温叫的最凶,却是出工不出力,集中主力攻伐时溥。 而这次李克用背叛,更给了朱温时间消化时溥势力的时间,中原之地,只剩下山东一隅朱谨朱宣兄弟,被吞并已是时间问题。 这才是闷声发大财的典范。 朱温势力的暴涨,给唐廷和李克用结盟提供了前提条件。 从朱温一系列的战略来看,他身边应该有个非常厉害的谋士,李晔以前记得这个人好像叫敬翔。 目前看,这个韩偓谋略也不差。 “晚上我们三人在大明宫武英殿碰个头。”李晔沉吟良久才道,这么重大的事,还是当面谈的好。 说完这些,天色大亮,已到了用早餐的时间。 韩偓告退。 宫中庖人送来食物,大桶大桶的粟米粥。 李晔也不挑剔,跟小伙们一起吃。 吃完继续站队列,很多人觉得这么站着像大傻子,只有李晔知道,一支军队的起始就是培养整体意识。 不得不说,长安城子弟素质还是比较高的,今天就比昨天有样子多了,一个个笔挺挺的,精气神比昨天强多了。 李晔为人随和,但在训练的时候特别严格。 做不好可以理解,只要努力就行,但如果不服从命令,那就是态度问题,这两天又被他赶走七人。 一天的队列站下来,还是比较辛苦的,李晔也是累的不行。 昭宗的身体基础不是很好,这也是李晔坚持跟着一起训练的原因。 身体是一切的基础,唐末好几位有作为的皇帝,都是因为身体不行才人亡政息的。 司马懿身体好,熬死了所有牛人,才能笑到最后。 所以身体是李晔伟大苟且计划的重要一环。 晚上照例是猪肉,不过唐朝的猪肉没有后世做的好吃,基本就是大肉片子煮莼菜。 经过后世美食轰炸的李晔实在吃不下去。 没办法,这是大唐,东坡肉要等到宋朝才出来。 小伙子们吃的津津有味,寻常人家,一年到头也吃不到一次荤腥。 其实唐人是吃不惯猪肉的,达官贵人喜食羊肉,但到了唐末,到处都是吃人肉的野兽军队,有猪肉吃就不错了。 李晔还寻思着有机会做一两顿红烧肉吃吃,可惜没有酱油,糖更是奢侈之物,只能作罢。 今天大家都比较累了,李晔也就没再讲故事,而是让他们早些休息。 明天他还准备着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武英殿在太宗朝时,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殿,经历黄巢之乱,朱玫之乱后,基本成了废墟,只是架子没倒,跟如今的大唐一样,在风雨中飘摇。 天黑,李晔赶到的时候,张承业、韩偓穿着黑衣等候多时。 他们见李晔一副短衣打扮,像个刚从农田干完活的农人,不禁都看着他,旋即,张承业泪流满面,“奴婢无能,让大家委屈了。” 韩偓也黯然神伤。 堂堂大唐皇帝,沦落成这个样子。 李晔心中暗笑,他身为现代人,最受不了的就是皇帝各种礼服和繁文缛节,所以图省事,跟小伙子们穿一样的衣服,没想到让两人心酸起来。 李晔扶起张承业:“不必感伤,眼下大唐危如累卵,正是我等奋起用命之时,何必拘泥于小节?” 张承业比李晔大了整整二十岁,人很精神,满脸正气,就是在李晔面前太谦卑了。 “大家折杀奴婢了。” 李晔最烦的就是奴婢奴婢的,搞得就像他是一个奴隶主,“我们都不是外人,以后不用这么多礼。” 李晔发话了,两人心中感激。 见面不容易,所以没用的废话都省了。 听完韩偓的谋略,张承业点头道:“致光此略大妙,结盟河东势在必行,不过,一个河东恐怕还压制不了朱全忠,还需联络杨行密,南北牵制,让朱温无暇西故,我们才有时间从容收拾关中。” “张将军所言甚是。”韩偓佩服道。 李晔也佩服张承业思维的缜密,“何人可出使河东淮南蜀中?” 张承业道:“奴……臣昔日跟晋王有过照面,知其脾性,不如由臣以河北观察使的身份去行事。” 韩偓道:“臣昔日游历江南,在江淮也有些人缘,臣去联络杨行密,然后转至蜀中,与王建结盟。” 李晔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结盟成功。 毕竟能成为一方大佬,眼界绝对是没问题的。 和朝廷结盟,对付朱温,不仅在大义上站的住脚,而且符合李克用杨行密的利益。 对付李茂贞,争夺蜀中门户兴元,也符合王建的利益。 利益才是最稳定的基础。 不过两员心腹全都离京,李晔顿时有些心慌,而且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万一李茂贞发起神经起来,又来兴兵犯阙,没有张承业坐镇,李晔没信心神策军能像上次一样守住长安,更何况还有韩全诲这个卧底,“你们若是不在,朝中若是有什么变故……” 张承业道:“陛下不必担心,臣在神策军中提拔忠心之人上位,孙德昭等人就是投靠李茂贞,也带不走人!” 韩偓道:“臣保举一人,赵崇凝,现为户部员外郎,其人忠心可鉴,劲正雅重,可以准绳中外,朝中之事,都在他眼鼻之下。” 李晔这才放心下来。 张承业又道:“河北动荡,必有豪杰应命而出,臣此去,必为陛下招揽人才!” 李晔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人。 纵观整个大唐,人才如过江之鲫,但从宪宗朝牛李党政开始,大唐的人才选拔机制被严重破坏,朝廷取士不公,科举形同虚设,朝中要职基本被世家大族把持。 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京兆韦氏、河东裴氏、兰陵萧氏。 大量底层人才报国无门,只能投奔各地藩镇,使藩镇日益强大。 就是目前朝中,也可以窥见一二,崔昭纬、崔胤,清河崔家,韦昭度,京兆韦氏,裴澈、裴贽、裴枢,河东裴氏。 而黄巢就是几次科举落第,死了心,才开始他伟大的造反事业。 唐末大乱,实际上就是代表世家大族利益的朝廷,和代表底层力量的藩镇互撕。 结果很明显,历史上大唐的命运说明了一切。 李晔若想成事,就必须挪挪屁股,重新站队。 不然大唐就得跟这些世家大族一起沉没。 他李晔也得跟着一起淹没在历史的大潮之中。 张承业不知道李晔心中所想,咳嗽一声,“陛下还有什么忧虑?” 李晔还真想起一事来,要跟李克用、杨行密、王建结盟,朝廷总的拿出些诚意来。 但目前唐廷只剩下个空壳子,除了名义,基本没什么东西拿的出手,想了想,道:“封杨行密为吴王,王建为蜀王如何?” 张承业、韩偓两人同时沉默。 李晔知道历史脉络,这两人迟早要封王的,肉已经被他们吞到肚子里面去了,承不承认又能如何?不如大方一点。 难道让他们向李茂贞学习,带兵到长安来取? 他看得开,他们两人却看不开。 这等于是在挖唐廷的墙角。 韩偓道:“陛下……” 李晔制止了他的劝谏,“不必劝了,朝廷局势如此,我们唯有务实,抛弃一切不必要的虚名。” 大义名分是一把双刃剑,实力够的时候,所向披靡,实力不够,反而会伤了自己。 他甚至想过局势危险的时候,退皇帝位,只称唐王。 第十三章 兔崽子们 李晔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后世他算是半个肥宅,没上进心,工作也是能混就混,爱睡懒觉,上班迟到是常事。 但穿越到了唐末,感受到时时刻刻悬在头上的利剑,他怎么睡得下去? 天没亮,就醒了,醒了就开始擂鼓。 这是他定下规矩,三通鼓,所有人必须集结完毕,否则一天没饭吃。 这些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正是贪睡的年纪。 更是胃口特别好的年纪。 这个时代,所有人都朝不保夕的,没人会赖床。 三通鼓毕,两百四十二号人,直挺挺的站着,有人眼睛都没睁开,衣冠不整,但已习惯了军令。 李晔只说了一个字:跑! 大明宫是大唐盛世时建造的,面积颇大,一圈下来差不多十多里。 李晔原本想表现一下,跑在最前面的,结果没想到,这时代的人,脚力体力都不差,反而远远把他甩在后面。 李晔很尴尬。 但小伙子们却很感动,虽然不知道皇帝陛下这么折腾他们是为了什么,但皇帝始终是跟他们在一起的。 这时代人,普遍都有忠君爱国的思想,只要朝廷做的不要太过分。 长安是大唐的心脏,就算没亲眼见过大唐最繁荣昌盛的年代,也从家中长辈嘴里听到过,天然就是大唐拥护者。 跑了一个时辰,李晔上气不接下气,但小伙子们还意犹未尽,几个体力好脑袋瓜子灵光的就跑过来搀扶李晔。 李晔感觉没面子,想板着脸,装威严,但威严早已扫地,只能笑骂一声:“你们这群兔崽子。” 和李晔相处久了,就摸清了他的脾气,知道李晔是个随和的人,只要不犯他的军规,在他面前就不用太顾忌。 长安市井里来的少年,总带着些市井的鲜活气和野性,李晔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奋发向上的精气神。 这也影响到了他,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年轻人。 在后世,二十七岁的确是年轻人。 但在大唐,娃都有十一二岁了。 李晔自己就喜当了六个孩子的爹。 太阳露头的时候,庖人送来早饭,除了粥,居然还有肉食。 小伙子们吃的满口流油。 李晔却是一脸坏笑。 等到太仆寺赶来三百匹马的时候,李晔的坏笑到达了顶点,“兔崽子们,这就是朕给你们的惊喜!” “兔崽子们”没有觉察到李晔脸上明显的坏笑,大声齐呼万岁。 长安少年郎,哪个不仰慕“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活? 李晔命几个小黄门拿鞭子抽马,不一会儿,马群躁动,迈开四蹄疯跑起来。 李晔大声坏笑着:“要马,自己捉!” 兔崽子们面面相觑,人怎么跑得过马?但不跑不行啊,没人舍得这么好的马不要。 也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上啊。 兔崽子们像疯狗一样一拥而上。 抢马不是个容易事,想要制住飞奔的健马,不仅要跑的快,还要力气大,蛮力是没用的,要会用巧劲。 马见到后面有人追,跑的更卖力了。 李晔在后面直乐,总算报了今早被小看的仇。 其实没人小看他,全是他的小肚鸡肠。 等李晔看到一个小伙子生生把飞奔的健马按在地上的时候,他的坏笑就凝固在脸上。 这、还是人?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学着三国演义里曹操的一句话,“真古之恶来也!” 也有人真跑赢了战马,灵狐一般轻轻跃起,稳稳落在马背上,安抚马儿的情绪。 “好个灵狐儿!” 李晔为自己发现了两个牛人而欣喜。 还有那个想听曹操故事的张行瑾,居然也能抓住一匹马。 闹腾了一上午,人人都抓到马,其实这对马不公平,大明宫对人来说很宽阔,但对马来说,算不得什么,速度刚跑上来,迎面就是一座废弃宫殿,或者一堵围墙。 饶是如此,这也大大出乎李晔预料。 古之恶来姓辛,没名,大家都叫他辛四郎,骨架子很大,却面黄肌瘦的,李晔暗想若是营养跟上,这家伙一定是个猛将胚子。 那个灵狐一样的小伙倒是有名有姓,叫周云翼。 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小门小姓,世家大族起的名字大多占据道德制高点,比如崔昭纬、韦昭度,一看就很有文采,云翼云翼,不就是云里面的鸟吗? 这年头世家大族子弟愿意当云里面的一只鸟?太没追求了。 再看坑弟狂魔唐僖宗赏赐朱温的名字——朱全忠,全心全意忠心大唐,多么深刻。 光看名字就知道是大忠臣。 不过人家朱全忠后来有文化了,给自己改了一个名,朱晃。 这个晃字分开看,倒是挺符合朱温后来的一系列牲口般的行径。 得了马的兔崽子们笑嘻嘻。 李晔本着恶心他们的目的,让几个小黄门把马又赶回太仆寺。 “马以后会有地,现在当务之急是锤炼你们。”李晔不顾兔崽子们哀怨的眼神。 不得不说古人民风淳朴,兔崽子们心思更是单纯,就这么很傻很天真的相信了李晔的话。 不相信也没辙啊,谁叫人家是皇帝。 这次抢马让李晔知道了兔崽子们的真实实力。 以前还怕自己手太辣,摧残幼苗,现在没顾及了,他深刻感受到古人身体素质比现代人强太多,这时代没有机器,完全靠一双手两只脚,身体素质不强也活不下去。 只是纪律性没有现代人高。 不过,纪律这玩意儿是可以训练的。 中午又是一顿大肉伺候。 兔崽子们彻底忘记了马被收回去的事。 李晔觉得差不多了,经过这几天的补充营养,兔崽子们脸上的菜色消失了,该动点真格的了。 小憩了半个时辰之后,就有兵部送来的盔甲,清一色步军甲,由铁甲叶连缀而成。 大唐牛叉的时候,盔甲也牛叉,大名鼎鼎的唐十三铠,明光铠、山纹甲、细鳞甲等等。 现在大唐这个德行了,盔甲也跟着不行了。 兵部拿的出手的只剩下这些札甲了 李晔试了一件,差不多有后世的三十斤重,走两步,觉得还行,能承受。 他能承受,兔崽子们就更不在话下了。 李晔自己又穿了一件。 顿时感觉自己背着一个乌龟壳,跟他寝宫里养的神龟大将军一个德行。 兔崽子们见皇帝都这样了,也不废话,都自觉的再披上一件。 六十斤的重量压在身上,效果立即就显现出来了。 走倒是没问题,但跑的话…… 李晔感觉自己的骨架子跟着铁片在晃动。 他前世看过一些资料,魏武卒披三重甲,十二石之弩,五十箭矢,还要带长戈、佩剑、三天的粮食,一天内连续行军急行军一百里。 单兵负重超过八十斤。 自吴起率领魏武卒南征北战,创下了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均解不分胜负的辉煌战绩。 李晔很有自知之明,比不了吴起,但可以借鉴。 至于兔崽子们能达到什么高度,就看他们自己的能力了。 果然,兔崽子们脸上的轻松消失了。 在跑起来以后,每个人都咬牙苦撑。 李晔跟着跑了一阵后,感觉自己骨头架子都要散架了。 看兔崽子们的样子,似乎也到了极限,就收兵了,让他们好生休息。 练兵这种事,不能一蹴而就。 吃了晚饭,继续讲故事,这是李晔擅长的事,当然,故事里夹杂了不少私货,他声情并茂的讲,兔崽子们聚精会神的听。 这年头没有电视、网络什么的,听个小曲儿都是达官贵人们的高档节目,普通人可享受不到。 李晔讲故事可比小曲儿什么的强多了,他也有这个自信。 在重复讲到大汉玉门关十三将士的时候,兔崽子们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现在就抄起家伙跟匈奴人拼了。 忠君爱国自然也就潜移默化渗进他们脑子里。 李晔讲的口干舌燥,这些家伙们也不愿意散场,还要他再讲一个。 李晔哈欠连天的,宣布睡觉。 第十四章 逐渐蜕变 如果韩偓只是沉闷,那这个赵崇凝完全就是木头人了。 而且是个很执拗的木头人。 李晔终于知道劲正雅重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就一个字“刚”! 和韩偓还能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韩偓虽然从来不笑,但也不会说什么。 赵崇凝就不一样了,皱着眉毛,教育李晔皇帝应该端庄稳重,否则不足以立威。 这不是找了个心腹,而是一个祖宗,偏偏李晔还挑不到他什么毛病。 从他身上,李晔完美体会到古代文人的风骨。 这是跟魏征一样的人物。 眼下用人之际,除了他,李晔也不知道什么人能用,若是搞了个卧底在身边,那就真是要命了。 不过赵崇凝做事真的没话说,不仅把朝中近日的动向看的一清二楚,还能从一些人的小动作分析出动机。 能做事,就是有用之人,所以李晔也就不苛求其他东西了。 千人千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合自己的脾性。 若是有人跟皇帝特别合得来,那皇帝就要当心了。 送走了赵崇凝,李晔收拾兔崽子们的一天又开始了。 负重跑步、负重队列,还有负重……念诗。 李晔本来想搞一些军歌唱一唱,不过他这人天生五音不全,当年军训的歌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曾经在ktv吓跑一个重要客户以后,就发誓不唱了,人要有自知之明。 唐诗是个好东西,在这时代的感染力绝对比唱歌强,也比唱歌更激励志气。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 这些诗句大多通俗易懂,脍炙人口,就算不识字,也能明白其中的慷慨激昂! 李晔真的很庆幸这是唐朝,有唐诗这样的文化瑰宝。 念着念着,连李晔这样后世来的穿越者都被感染了,他忽然觉得身上六十斤的盔甲不是个事,自己还能为大唐承担更多。 大唐,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激励人心的时代! 他都这样了,兔崽子们更不用说了,血气方刚的年纪,吼这样的诗,怎么能不热血沸腾,怎么能不想着提刀为大唐为皇帝李晔砍点什么? 年轻人都是有梦想的,有梦想就不会觉得累! 但除了梦想,李晔更想给他们灌输信念。 只有信念才能让他们跟唐末武人区分开来。 十几天的训练下来,兔崽子们完成了蜕变,终于有些军人的样貌了,明显区别于神策军的惫懒。 就连李晔这个四体不勤的家伙也健壮了不少。 看着他们,李晔就像看着自己种下的庄稼茁壮成长起来。 既然训练差不多了,就要考核。 后世小学生都有期中期末考试。 是时候检验成果了。 李晔设置了两个项目,一是负重,二是越障。 大明宫里有很多宫殿废墟,李晔按照后世电视上看到的,照样画葫芦,就地取材,设计了一系列的障碍,而且还设置了陷阱,主要就是检验他们的随机应变能力。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总有人想当带头大哥。 现在,李晔给他们机会。 不怕你没野心,不怕你想往上爬,就怕你没本事。 负重跑相对比较简单,难的是越障,特别是李晔深知人性的弱点,设置的陷阱很有针对性。 比如在一堆曲折的路线中故意设计一条近道,自作聪明的人肯定抄近道,近道的陷阱是其他路线的几倍。 但别以为远路就没事,同样有陷阱在等着。 唐代的小伙子们哪玩过这些?一个个被整的灰头土脸。 李晔在一边哈哈大笑,为自己的杰作而兴奋不已。 不过聪明人还是有的,比如周云翼,这小子真的就是灵狐转世,在各种陷阱里游刃有余。 张行瑾最鸡贼,特别了解李晔的心思,很多针对人性弱点的陷阱对他没用,人家根本不落套。 还有辛四郎,这家伙简直就是人形坦克,皮糙肉厚,李晔设置陷阱的时候,没有弄杀伤性的,大多以困缚为主,这家伙力大无穷,直接拆了。 从早上折腾到下午,结束的时候,兔崽子们一个个被整的怀疑人生。 结果还不错,有三十人通过了考验。 表现特别突出的有九人,除了周云翼、辛四郎、张行瑾,还有杨鉴、李效奇、马开山、安思成,最令李晔惊奇的居然还有两个外族人。 一个党项人,拓跋云归,一个突厥人阿史那真延。 这两人的姓氏大有来头啊。 特别是阿史那,好像还是突厥的王姓,不过突厥当年被大唐打垮之后,一部分融入大唐,一部分跑去了中亚大草原。 融入大草原的基本都改了汉姓,这怎么又蹦出一个阿史那真延? 算了,李晔也搞不懂。 两人只是姓氏有些特别,穿着长相跟唐人一模一样,说一口流利长安官话,李晔问他俩老祖宗是谁,他俩早忘了,声称自己是最纯粹的大唐子民,绝不是草原来的蛮夷。 李晔啧啧称奇,这比唐人还像唐人啊,连祖宗都不认。 有了这九人,李晔的核心武力就有了大致轮廓,任命九人为什长,本来寻思着叫小队长的,感觉跟小鬼子似的,还是遵守唐军军制叫什长。 为了避免有人才被遗漏,还特意下令不服的人可以找着九人单挑。 结果还真有愣头青上场。 唐末这个武人暴走的时代,随便一个人都有几手拳脚功夫,年轻人总觉得自己最牛叉,谁也不服。 这九人能脱颖而出,绝不是偶然,挑战者没一个成功的。 没人有意见了,李晔就将兔崽子们分成九队,每队差不多二十五人,每个队五个伍,伍长由通过考核的人中间选,不够的先空着,以后提拔上进者。 框架总算搭建起来了,李晔就可以稍稍放手了,每日他只需颁布训练项目,九个队长就会自己完成,李晔就能将重心放在思想教育上面。 为此他在赵崇凝的帮助下梳理了大唐的历史,加上后世网上看到的一些资料,为兔崽子们重现了大唐的光辉。 十六七八的少年,正是世界观人生观形成的时候,有了李晔这么一个“人生好导师”的引导,不怕他们不成为大唐的狂热分子。 有了这些人,李晔接下来就可以做更多的事了。 李晔心中有个庞大的计划,所以对他们有更高的期待。 长安一百零八坊,最鼎盛的时候,人口超过一百万,同时期的西方,人口过一万就算是不得了的大城。 要复兴大唐,首先就要吸纳更多的人口。 九个小队,每天完成固定的训练任务之后,还要在长安城救助无依无靠的人,或是出城找那流民。 李晔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在长安城西北角的修真坊设了个收容站,来者不拒,老人、小孩儿、妇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青壮汉子很少,要么在流落长安之前被抓了壮丁,要么上山当了山大王。 收容的人多了,吃喝都是个事儿。 韩全诲好几次找李晔诉苦,说他这个宰相当得有多难,多辛苦,管着全长安,皇帝陛下一定要知道他的忠心,不要再给他惹事了。 李晔的确看见韩全诲鬓角多了几根白发,暗想这家伙似乎不像历史上说的那么难堪啊。 第十五章 细柳驻军 这是李晔受后世电视剧影响太深了,一提到宦官太监,就是白脸尖酸相,躲在阴影里玩阴谋诡计。 大唐牛叉,所以大唐的宦官也很牛叉。 比如唐玄宗李隆基的亲密战友杨思勖,身为一个宦官,不务正业,不想着怎么残害忠良,祸害天下,反而帮大唐南征北战,扶李隆基上位,干掉韦后集团,平定安南,削平岭南各地叛乱。 还有被昭宗干掉的杨复恭兄长杨复光,也是宦官,王建和韩建都是他手下,黄巢之乱基本就是他平定的。 不排除这个群体大部分人身体残缺心理变态,但总有那么一两棵好苗子。 张承业就是好苗子中的好苗子。 韩全诲也是一个很有追求的宦官,生平就两爱好,权力和钱。 但此时唐廷就剩一光秃秃的长安城,既不能卖官鬻爵,又不能横征暴敛,韩宰相只能像叫花子一样到处乞讨。 居然让他维持住朝廷的运转,也算不容易了。 至少李晔能从他讨饭的碗里抠出三瓜两枣,养着他的兔崽子们。 李晔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因此在面对韩全诲的时候,心里发虚。 “呃,韩相啊,那个最近招揽的两千流民,你拨点儿粮食救济一下,都是大唐子民,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挨冻受饿。”该说的还是要说,不然事情没法办。 朝廷府库早就在长安沦陷的时候,被叛军刮了地皮。 关键是长安不止沦陷一次,能刮的都刮了。 韩全诲满脸怨气:“大家,朝廷的钱早就入不敷出了。” 李晔寻思着前一阵儿蜀中王建送了些供奉,不至于这么快就没了吧。 经不住李晔的软磨硬泡,韩全诲还是答应拿出两百石粮食。 李晔搞不清楚两百石是多少,等粮食运到修真坊的时候,才发现两万斤左右的样子,一人分不到十斤,能管几天? 好在大多是妇人和孩童,省着点熬粥喝,能支撑一段时间。 但两千张嘴这么坐吃山空下去也不是个事。 而且招募的流民只会越来越多。 还是赵崇凝出了个靠谱的主意,屯垦。 连年大战,整个关中原有的秩序都被破坏了,流民遍地,田地荒芜,地主老爷达官贵人都被黄巢大军和各地乱军干掉大半。 土地一下子就空出来了。 李晔歪脑筋一下子就动起来了,升任赵崇凝为户部左侍郎,清理长安周边土地。 这项任命韩全诲勉勉强强答应了,赵崇凝虽然是读书人,但在朝中名声不显,也没有依附世家大族们的清流党,所以韩全诲没必要针对他。 土地从古至今都是最重要的资源。 长安是兵灾的重灾区,三天两头打仗,周围的几个藩镇没事就领着军队来长安转一圈,向朝廷展示展示肌肉。 因此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对附近土地没什么兴趣。 但李晔不一样,饥不择食,但凡韩偓清查出来的无主之地,都被李晔收进皇庄。 如果韩偓的战略能够实现,长安附近至少能迎来一两年的和平,有这一两年,李晔就有把握让长安在风雨中站稳脚跟! 看着桌几上长安附近的地图,李晔最终把屯垦点选在长安城西北,渭水之北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 这片地汉朝名为细柳营! 这么有深意的地方,李晔干脆把兔崽子们也迁过去,毕竟细柳营的周边少不了山贼马匪。 正好可以练兵。 骑上战马的兔崽子们兴高采烈,不过极守纪律,一队在前,一队在后,还有两队散开充作斥候,剩下五队护佑在李晔身边。 由于是偷跑出来勘探地形的,李晔没有大张旗鼓,远远望去就像王孙公子出来游猎一般。 “陛下还有二十里到细柳营。”周云翼亲自充当斥候禀报。 要说兔崽子中,李晔最在意最寄以厚望的就是这个周云翼,三岁看老,更何况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做事极为认真,性格沉稳,短短时间,手下二十五号人服服帖帖,其他八个什长对他敬畏有加。 以李晔后世人的眼光也看得出来,他是大将之才。 至于辛四郎,跟赵崇凝性格很像,话很少,这么多天的肉食补充下来,他的身体充盈起来,肌肉更结实,个头早超过一米七八的李晔,在兔崽子们中算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他教育手下人的手段很简单,不服就打,打到服为止。 唯一让李晔不确定的就是张行谨,性子太跳脱了,人很聪明,跟手下人关系处的极好。 至于其他六个,目前李晔还看不出什么。 “加快行军。”李晔下令。 健马在草地上飞奔。 如果不是杂草间时不时的露出一具枯骨,李晔真的很享受这种出游。 仔细看,青草间掩藏着更多的尸体。 还有一些野狼野狗在啃食,见了人也不怕,反而恶狠狠的冲着他们龇牙。 此情此景,李晔心中怎能释然? 一想到唐末的混乱持续了快六十年,李晔心中就轻松不起来。 多少人平民百姓家毁人亡? 大唐曾经有多辉煌,倒塌时,百姓就有多凄惨。 细柳营在一处坡地之上,上面还立着一块断碑,字迹早已被八百年的风雨腐蚀,隐隐约约可见上面还有“将周亚夫”的字样。 李晔看到这块石碑,心中有感,叹道:“汉有周亚夫,朕之周亚夫又在何地?” 他本是一时所感,情不自禁的说了此话,没想到身边的九个什长齐齐半跪,“吾等就是陛下的周亚夫!” 九个人的声音很大,大到所有人都听见了。 兔崽子们全都半跪于地,嘴里没说什么,但眼神已然很坚决。 李晔暗叹,这么多天的思想教育,总算没白费。 信念一旦形成,就是一股强大的力量。 来自黄土高原的雄风猎猎作响。 李晔想说点什么,但总觉得言语很无力,于是大声念起诗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情绪这种东西,是会感染的。 两百多人跟着一起吼了起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小伙子们的心气借着这首诗发泄,慷慨激昂,惊动草地里的乌鸦和野狼。 此地立长安五十里不到,流民要到黄昏时才能到达。 李晔是偷跑出来,不能久留,就把安迁的事情托付给周云翼。 十六岁在后世还是高二学生,责任重大,一方面是李晔对他的考验,另一方面目前身边只有一个赵崇凝,其他人信不过。 “这是我们的第一步,交给你了。”李晔看着周云翼略带青涩的脸道。 周云翼回了一句:“陛下宽心。” 有些话不用多说,说多了意思就变了。 李晔点点头,又把招纳流民的事交给张行瑾,又让其他什长协助他们。 至于周边的盗匪,李晔暂时还不想动他们。 长安是李晔的基本盘,卧底众多,情势瞬息万变,交代完一切,李晔就让辛四郎那队护卫自己回去。 种子他亲手埋进土里,至于能长成什么样子,就要看个人的造化了。 看到长安城时,天色黑沉。 李晔特意从西城金光门入城。 长安一百零八坊,沿途所见,皆是黑灯瞎火,随处可见坍塌的房屋,远没有后世渲染的繁华夜市。 唯有东市平康坊灯火阑珊,但随同灯火的,还有莺莺燕燕之声。 原来是青楼,这么个乱世,青楼日子也不好过。 李晔没有逛青楼的兴致,在他的理解中,青楼女子亦是苦命之人。 回到宫中太极宫,小黄门刘全礼迎了上来,见了皇帝,很是欣喜,“陛下回来了。” “去弄些酒食。”李晔忽然想喝酒了。 第十六章 安插间谍 刘全礼全身一震,哆哆嗦嗦的小跑下去。 李晔知道他担心自己跟上次一样,喝多了发酒疯杀人。 他懒得解释。 过不多时,酒菜端来,刘全礼小心翼翼的跪在一旁伺候。 唐代没有后世的蒸馏酒,度数只比啤酒高一点,远比不上后世白酒。 李白斗酒诗百篇,一斗酒差不多四斤,若是后世白酒,李白就酒精中毒挂了。 酒的口感略偏甜,跟黄酒差不多。 做销售的,喝酒早就练出来了,这点酒不算什么,也不知道昭宗怎么回事,醉成那个样子。 “你也来陪朕喝一口。”一个人喝闷酒没意思。李晔索性叫上刘全礼。 刘全礼眼中全是恐惧,连忙磕头:“奴婢不敢。” 李晔知道他心里有阴影,连连抚慰:“就是喝个酒,你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全礼不敢不从,端端正正跪坐在李晔对面。 李晔给他倒上一樽酒,“你是哪里人,家中还有什么人?” 他这人有个毛病,喝了酒话就多,就想找人说话。 刘全礼在李晔面前还是放不开,又要磕头。 李晔不耐烦了,“这里就我们两人,你不必多礼。” 许是被李晔平易近人感染,刘全礼不再那么紧张,“奴婢邠州人,中和四年进的宫,家中早无亲人。”话里带着些许伤感。 李晔不知道中和四年是哪一年,只知道是僖宗用过的年号,如此说来,这个刘全礼算的上宫中老人,看他的年纪不过二十左右,估计是年幼的时候就进了宫。 “你是邠州人?”李晔抓住了话头。 刘全礼连忙又跪了下去,“奴、奴婢不是王行瑜的人,陛下明察。” 反应还挺快。 李晔一想也是,关中诸藩镇的底细他全都翻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行瑜原来是朱玫的人,朱玫作乱,王行瑜倒戈攻杀朱玫,拥立僖宗,立下大功,被唐僖宗封为邠宁节度使。 王行瑜还没发迹的时候,刘全礼已经入宫了。 “朕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紧张。”李晔连忙安慰。 刘全礼这才起身。 李晔敬了他一樽酒,和颜悦色道:“那你家乡还有熟人吗?” 刘全礼眼神黯然,“奴婢家人全死于黄巢之乱,乡邻四散,奴婢因年幼,只得入宫,幸而能伺候陛下。” 喝了酒,李晔思维全都活泛起来,“朕让你回乡怎么样?” 刘全礼连忙拜倒在地:“陛下可是嫌弃奴婢伺候不周?奴婢自幼入宫,离了陛下,可就活不长了。” 也是,这样的小宦官在宫中还能有口饭吃,离了宫,下场很凄惨。 “朕不是这个意思。”李晔打了个酒嗝,“朕的意思是让你跟王行瑜暗中勾结,然后为朕办事。” 他们能在自己身边安插卧底,自己不能来个反间计? 刘全礼是邠州人,王行瑜也是土生土长的邠州人,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刘全礼是个聪明人,立即知道了李晔用意。 唐朝的宦官都是有追求的,出将入相的有,封王封侯的也有,聪明人肯定不甘愿沉沦,聪明人也善于把握机会。 刘全礼又咚咚的给李晔磕了几个响头:“奴婢遵旨!” 李晔勉励道:“只要你用心为大唐和朕做事,朕绝不会亏待你!” “谢陛下栽培!”刘全礼大喜。 谈妥此事,李晔心情大好,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这酒度数不高,终归是酒,李晔不知不觉便醉倒了。 朦朦胧胧间,似乎有个女子给自己擦洗,还为自己盖上毯子。 翌日李晔保持早醒的习惯。 睁开眼便见自己躺在床上,一女子趴在床沿上睡熟了。 不是皇后,看打扮又不像是宫女,二十岁左右。 女子很是警觉,李晔刚一动,她就惊醒了,“陛、陛下醒了。” 声音温柔如水,不似皇后那般带着女子特有的英气。 面相倒是很符合唐人审美,一张圆脸,天庭饱满,鼻梁高挺,偏又眉眼温柔,李晔后世在网络上看到过太多“精雕细琢”人工美女,再看她,觉得很顺眼,小家碧玉。 看样子这美女守候了自己一晚上。 李晔心中感动,昭宗醉酒杀人,在宫中影响极坏,宫人们都不敢靠近,也只有她不离不弃,揉揉额头,这酒还是有些后劲的。 美女赶紧用青葱般的玉指帮李晔揉太阳穴。 这么贴心的服务,反倒让李晔有些不自然了,咳嗽一声,温和道:“辛苦你了。” 美女睁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臣妾不辛苦,倒是陛下日夜为国事劳累,应该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靠的这么近,又是大早上的,李晔感觉身体有些膨胀,再揉下去就要出事情啊。 赶紧抓住她小手,把她轻轻按在床上,“睡一会儿吧。” “陛下……”美目流盼,声音娇柔。 李晔下了很大决心才挪开视线,为她盖好被子,“听话。” 安抚美女之后,李晔穿好衣服,殿外天朦朦亮,几个值夜的太监见皇帝这么早起来,有些惊讶,“陛下可是找刘公公?” 刘全礼昨晚也喝了酒,这会儿应该没起来,也不想打扰别人,摇摇手:“不用,我自己一个人走走。” 说是走,其实是跑,这是跟兔崽子们在一起形成的习惯,昭宗年纪不大,身体却不是很好,直到李晔跟着兔崽子们一起苦练,才有好转起来。 身体是一切的根本,眼下有太多的事要做。 早上跑步,脑子就特别清醒,思路也更加清晰,既然给王行瑜安了钉子,没道理漏了韩建和李茂贞,就算钉子起不到挑拨离间的作用,当个眼线也是好的。 但问题是身边没人可用啊,找到一个刘全礼,还不知道他的忠诚有几分成色。 想去想来,忽然就想到张行瑾,这小伙子精明,擅于揣摩人心,留在细柳营成长太慢。 有些事情需要提早布局,不能等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赵崇凝也来了。 不过脸色不是很好看,“陛下,王行瑜昨晚送来了奏章。” “嗯?”李晔微微错愕,这王行瑜起于行伍,绝对是大老粗一个,怎么也会上奏章了? 闹腾的一直都是李茂贞,没办法,谁叫人家在吞并山南西道的十几个州郡之后,实力大涨,朝廷只能瑟瑟发抖。 但不知这个王行瑜又闹什么幺蛾子。 “王行瑜向朝廷讨要官职。”赵崇凝脸上浮起怒色。 要官是好事啊,就怕这些藩镇头子什么都不要,跟朱温和李克用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做大做强,稳健的让人害怕。 不过赵崇凝接下来的话让李晔有些呆住了,因为王行瑜要的是尚书令! 这个职位非常敏感,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宰相,它跟天策上将一样,是太宗李世民曾经的官位。 终唐一代,除了太宗,也就郭子仪当过尚书令,压根就没有其他人敢提这茬。 你王行瑜是自比唐太宗呢?还是郭子仪? 胃口这么大,也不怕把自己撑死,邠宁节度使屁大的个地方,三个州,也敢开口要尚书令。 李晔气乐了,“他还说了什么,不要隐瞒了。” 王行瑜这个大老粗说话肯定不会委婉。 “他说、他说陛下不给,他自己进长安来取。”赵崇凝的怒气终于掩盖不住。 第十七章 继续扯皮 自己来取是好事啊,如果王行瑜脑子抽筋,自己一个人来长安取,那就更好了。 不过王行瑜虽然是大老粗,但人家当年对老上司朱玫的反戈一击,玩得非常漂亮,这样的人,脑子是不会轻易抽筋的。 所以他肯定不会一个人来。 关中诸镇,王行瑜不是最强的,也不是最弱,挨着李茂贞,能不被其吞并,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李晔头痛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今天这个要岐王,明天那个要尚书令,过几年,朱温就来跟自己要皇帝位了。 这对唐廷算是难得的大事,紫宸殿早就坐满了人。 等李晔赶到的时候,直奔主题。 韩全诲冷笑道:“王行瑜算个什么东西,敢要尚书令!” 韩全诲目前的官职是尚书左仆射,王行瑜当了尚书令,就是他的领头上司,所以反对最激烈的就是他了。 在这件事上,阉党和清流难得的有了默契。 原因很简单,朝堂上有阉党和清流两伙人就够了,再弄来一军阀头子王行瑜,属于第三方势力,两边都不愿意看到。 韦昭度道:“太宗以尚书令执政,遂登大位,自是不以授人臣,惟郭子仪以大功拜尚书令,终身避让,王行瑜草莽匹夫,怎可窥探大位?” 李晔看见韦昭度就来气,“要不你去邠州申斥王行瑜?” 他随口一说,没想到韦昭度大义凛然道:“臣义不容辞!” 此人虽然没什么能力,但对朝廷对李晔忠心耿耿,再说带兵打仗本非他所长,是昭宗没有人尽其用。 刘崇望、杜让能去了之后,眼下朝堂上的老臣就剩他了。 以这老头的脾气,肯定是有去无回的。 李晔还不想把他的一把老骨头推进火坑,毕竟老骨头也有老骨头的用处,“此事还是作罢,王行瑜目无朝廷,你跟他并无私交。” 看了一眼躲在后座的崔昭纬,李晔大声道:“崔侍郎,听说你跟王行瑜关系不一般啊,你怎么看?” 群臣愤怒的目光投向崔昭纬。 朝中大臣勾连藩镇,不是什么秘密,自牛李党争以来,经常有人这么干,借藩镇的势力增强自己朝堂的话语权。 不过王行瑜这么干,很明显是没跟崔昭纬商量,间接的也坑了他。 崔昭纬苦着一张老脸,“陛下,臣冤枉啊,王行瑜大逆不道,跟臣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真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李晔看着崔昭纬表演。 崔昭纬对身边几个大臣一一拱手施礼,“陛下和诸位明鉴,臣跟王行瑜只是私交,从不涉朝政,若臣知道王行瑜如此无耻,臣早就跟他割袍断义。” “别这么说啊,就算你们涉了朝政,也没什么。”韩全诲阴恻恻的在一旁道。 崔胤添油加醋道:“崔侍郎说话还是小心些,这话传到王节度的耳中,你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崔胤和崔昭纬都是清河崔氏,没想到同族之人也是水火不容。 这么议下去,三天三夜都在扯皮,李晔想听的是有用建议,这些人直接攻击崔昭纬了,估摸着是想借此事让崔昭纬下台,空出宰相位子,他们好上位。 不过见韩全诲这么跳,李晔心生一计。 韩全诲的后台是李茂贞,听说两人“私交”也不错,不如遂了王行瑜的心愿,让韩全诲跟王行瑜斗,有韩全诲挑拨,还怕李茂贞跟王行瑜不翻脸? “诸位!”李晔咳嗽了两声。 群臣知道李晔有了决断,凝神细听。 “朝廷虚弱至此,王行瑜若是领兵而来,诸位有何妙策?” 这才是此事关键所在。 你韩全诲不是不让人家当宰相吗?那你就想办法对付王行瑜的刀子,不能朝廷为你韩全诲背锅啊。 在李晔的注视下,韩全诲沉思一阵儿,还真让他想到个馊主意,“陛下放心,王行瑜若是兴兵犯阙,岐王忠心耿耿,必不会坐视陛下受辱,臣休书一封,请岐王来救驾。” 李晔差点一口老血喷出去,李茂贞什么时候忠心耿耿起来了? 王行瑜只是要个宰相,李茂贞来了,就要他皇帝本人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就算李茂贞打跑了王行瑜,朝廷拿什么封赏李茂贞? 最大的可能就是两伙人沆瀣一气,一同攻打长安。 离上次三镇闹事,才刚刚过去一个月半。 李晔就是脑子抽筋也不会去请李茂贞这位大忠臣啊。 不需要李晔反驳,崔胤冷笑道:“李茂贞忠心耿耿,上次就不会起兵来要挟陛下,以臣之见,莫若请梁王朱全忠来护驾,陛下放心,梁王大兵一到,关中宵小不足为虑!” 李晔瞪大眼珠子,如果韩全诲是馊主意,你崔胤就是催命符了,朱温兵到,直接送大唐上天。 这个崔胤是怎么回事,三天两头鼓动朱温进关中。 “够了。”李晔动气,“封王行瑜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加封为忠顺侯。” “陛下三思!”韦昭度声音悲切。 都火烧屁股了,还三思。 王行瑜若是兵临长安,李茂贞和韩建估摸着也会来趁火打劫。 经历上次一战,李晔对神策军不抱希望了。 而且张承业不在长安,兔崽子们还需要时间成长。 还是要苟且啊。 虽然没有封尚书令,但加了一个忠顺侯,应该能填饱王行瑜的胃口了。 而且有了王行瑜这个尚书右仆射,以后肯定会对朝政指指点点,李晔不信韩全诲不弄他。 韩全诲怎么弄他?不用想就知道狐假虎威,借李茂贞的势力。 忠顺侯,李晔弄这个名字就是恶心王行瑜的。 皇帝心意已决,韩全诲不认也得认了。 诏令发下去后,这事基本就算完了。 李晔不喜欢太极宫的暮气沉沉,寻思着以后弄个新的。 这想法想想也就算了,正如韩全诲所言,朝廷到处缺钱,哪去弄钱造宫殿?就是修葺的钱也拿不出来。 回到寝宫,昨晚伺候他的美女已经起床,还亲手为李晔做了几样小菜。 李晔吃上一口,就记得曾经在大明宫练兵的时候,吃过这口味,那么这面前的女子应该就是魏国夫人裴贞一或者是宫中才人李渐荣。 别看昭宗是个倒霉皇帝,在后宫上,从不委屈自己,光儿女就有七八个。 身为肥宅,李晔当时看了不少网络小说,对后宫的品级有一定了解。 魏国夫人是封号,是正一品,位列皇后之下,应该不会这么贴身服侍自己。 那么就只能是才人李渐荣了,才人是正五品,眼下大唐衰微,才人也就比宫女强一些。 李晔见李渐荣端端正正在自己身边立着,老大不习惯,“你看着干什么,一起吃啊。” 李渐荣睁大眼睛,“陛、下,宫中规矩……” 宫中规矩,才人没资格陪皇帝一起用餐。 李晔轻轻拉过李渐荣,让她坐下:“什么规矩,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一起吃饭。” 李渐荣亮丽的大眼睛瞬间噙着泪光,“陛下……” 古人就是麻烦,吃个饭都这么激动。 第十八章 河北将门 要说李晔对李渐荣没什么想法那是不可能。 只是他比较传统,觉得没感情基础,心理上过不去。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时代,他对亲情的需求更大。 所以他才会对刘全礼高看几眼,毕竟是身边人,现在刘全礼被派去邠州交好王行瑜,身边亲近的只有李渐荣了。 还没吃几口就有小黄门慌慌张张的跑进门来,说张承业回来了。 李晔哪还有心思吃饭,连忙放下碗筷。 “陛下吃了饭再走。”李渐荣轻声劝道。 李晔回了一个笑容,出门而去。 张承业去了快一个月,李克用正在河北征讨李存孝,想必他一路从河东追去了河北。 紫宸殿人多眼杂,皇宫内院,说不得也有卧底,李晔在天心阁召见张承业,还让辛四郎守着外门,闲杂人等,禁止靠近。 张承业还带了两个人,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小伙儿,身材健壮高大,双臂虬结,一看就是河北雄壮豪杰,虽然穿着黑衣罩帽,但依旧挡不住他明亮的眼神,好奇打量皇帝。 这人能被张承业带来见皇帝,必定不同寻常。 “大家!”张承业恭恭敬敬施礼。 身后青年半跪于地:“拜见陛下!” “免礼。”李晔向来不喜繁文缛节,扶起张承业和青年。 “大家,臣此去河北,幸不辱命,结盟之事已成,又为陛下寻来一员良将!此乃河北将门之后高行周。” 高行周?李晔心头一震,“你是白马银枪高思继的儿子?” 高行周又半跪于地,“末将正是!” 李晔闻言大喜,前世他特别喜欢看三国演义,对罗贯中异常崇拜,后来查阅资料,发现他还写了一本残唐五代演义,只是没三国演义出名,书中英雄辈出,除了李克用的十三太保,李存勖时代的夏鲁奇,后梁的王彦章等猛人外,还有河北高家的高思继高行周父子。 高思继号称“天下第一枪”!自创四季拳和高家枪,在河北颇为名望。 高家历代为将,几乎贯穿了整个唐末五代。 历史上高家将被封王的就有三位,一直在抗击辽国的前线。 北宋开国大将渤海郡王高怀德就是高行周的孙子,后世岳家军猛将高宠也是高行周的后人。 不得不说张承业眼光毒辣,连这样的人都能找来。 旋即张承业大致讲了一下两人相识的经过,高家父子是卢龙镇李匡威的手下将领。 上次朝廷命张浚领军攻打李克用,河北李匡威、大同赫连铎等积极响应。 但李存孝大发神威,击溃朝廷中央军,李克用从容收拾李匡威和赫连铎。 李匡威兵败,酒后乱性,跟弟媳那个啥,其弟李匡筹愤而兵变,鸠占鹊巢,夺取卢龙节度使之位,李匡威投奔成德节度使王镕。 高思继是李匡威手下戍将,不愿归附王镕,只能回卢龙。 但李匡筹不容他,接连打压,给小鞋穿。 河北乱作一团,李克用当然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报仇机会,左右开弓,一手压着李存孝打,一手联合义昌节度使卢彦威攻打李匡筹。 高家父子一直都是残血状态,又是连场大战。 李匡筹怎是李克用的对手,连连战败,高行周稀里糊涂的成了俘虏,押解进李克用大营,恰巧被张承业看到。 张承业看出高行周不凡,但别人没看出来,只把他当寻常俘虏。 高行周这种猛小伙怎会安心当个囚徒? 夜里趁沙陀兵松懈,连杀数人,刚出了营帐,就被别有用心的张承业堵住,一番交谈,高行周决心归附朝廷。 这个时候的唐廷还是天下正统,普天之下的人还是以唐人自居。 身份认同带来的好处就是心理认同。 李晔原本想着让他加入兔崽子,想想又觉得不太好,毕竟兔崽子们庙太小了,怕是容不下这尊大神,就让他先跟着张承业进神策军。 有张承业坐镇,神策军迟早要脱胎换骨,高行周大有作为。 另一方面,高行周也能护着张承业。 有他二人在,李晔再也不用操心神策军了。 双喜临门,可喜可贺。 李晔殷勤招待,高行周言行举止,颇为恭顺,完全没有唐末武人的跋扈之气,李晔不得不佩服高思继教子有方。 有了高行周,李晔当然不会放过高思继了。 只不过高思继一方豪杰,在河北也是兵头的存在,手下有一支军队,收服此人,只能从长计议了。 唯一觉得可惜就是王彦章,此时的他在梁军中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对朱梁忠心耿耿,唐廷衰败至此,恐怕难以收服此人。 做人不能贪心,能收服高行周,已经是李家的列祖列宗保佑了。 而且李晔觉得,唐末武人崛起,名将多如牛毛,五代十国,哪一家没有几个名将? 关键是自己能不能驾驭住。 就算能驾驭,又怎么避免他们形成新的藩镇? 王建、李茂贞、韩建、王行瑜等人,都是神策军出身,当年对懿宗、僖宗忠心耿耿,血战黄巢、朱玫,几番舍命救驾。 但后来呢?无一例外,全成了大唐的掘墓人。 这就不能不让李晔认为大唐的国策出了严重问题。 只有釜底抽薪,把老房子仅剩的骨架抽掉,重新搭建一所新房子才能解开这个死结。 新房子也叫大唐,只是它跟老房子有本质区别。 任何一个大唐皇帝都做不到,因为他们本就是老房子中的一员,习惯于老房子带来的利益。 到了李晔这儿,别无选择。 否则就要跟老房子一起淹死在时代的浪潮中。 邠宁王行瑜收到朝廷的任命,不太满意,又要闹腾,被李茂贞的警告之后,王行瑜才蛰伏起来,跟刘全礼打的火热。 朝中大事还是韩全诲和崔昭纬把持,时不时冒出一个崔胤,三人斗来斗去,谁也奈何不了谁。 李晔之所以让崔胤和崔昭纬站在朝堂上,就是为了平衡韩全诲和李茂贞,三方互相牵制,又避免了沆瀣一气。 在长安住了些时日,身边有李渐荣无微不至照料。 李晔觉得温柔乡是英雄冢,沉迷女色无异于找死。 现在张承业回来了,有他坐镇,文有赵崇凝辅佐,武有高行周护卫,还有刘全礼为外援,长安稳如泰山。 如此一来,他就能把自己的精力投入在细柳营上。 细柳营才是他的根本所在。 为了避免引起别有用心之人的注意,李晔特意换了常服,在辛四郎的陪同下,悄无声息的赶往细柳营,连跟李渐荣告别都没有。 出了长安城,立刻就有飞鸟脱笼之感。 只是见到细柳营的时候让他大吃一惊。 这还是当初的那个细柳营? 应该叫细柳城才对。 外面垒起了土墙,里面搭建了很多木屋,人群来来往往,既有兔崽子们领着骑兵外出,也有民壮运送木头石料回城,最让李晔震惊的是,营前靠近渭水的地方,开辟了不少良田,田地里青苗破土而出。 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第十九章 细柳建城 “陛下!”张行瑾最先看到李晔,领着几个兔崽子前来迎接。 多日不见,张行瑾稳重了很多,也干练了许多。 “短短几天,你们就折腾出一座城起来了。”李晔笑骂道。 张行瑾在李晔面前一点都不拘束,“全赖陛下运筹帷幄,我等不过是跑跑腿罢了。” 明知是拍自己马屁,李晔还是忍不住得瑟,确实是他筹划,但兔崽子们也功不可没。 人群忙忙碌碌,加上李晔穿的是寻常衣服,除了兔崽子,也没人认出他就是大唐皇帝。 进城一看,有模有样,士卒区和居民区各占一半,房屋规划错落有致,既不显得拥挤,也不显得局促,游览了一圈,甚觉满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周云翼带着一个三十多岁文士模样的人过来,“陛下,此人名为元景成,细柳营能有此番景象,全靠元先生筹谋。” 元景成连忙给皇帝施礼,看他施礼动作,不像普通士子。 “元先生不必多礼,社稷衰微,朕得先生之助实在是上天眷顾。”李晔也拍起了马屁。 再清醒的人,面对皇帝拍过来的马屁,也会心花怒放,元景成却始终面色如一,“能为大唐社稷做事,是草民的福气。” 李晔见他举止有度,问道:“不知元先生是哪里人?观先生之才,绝非常人。” 元景成眼神黯然起来,“草民原是万年县令,广明元年黄贼攻陷长安,草民不愿从贼,出城躲入山中,前几日见有人招抚流民,草民才出山,以区区薄才襄助诸位小将军建城。” 李晔记得长安以朱雀大街东西分治,东归万年县,西归长安县。 元景成如此年轻能成为天子脚下的万年县令,要么是家族荫蔽,要么就是有才能。 判断一个有没有才能其实很简单,言行举止。 不排除有人特别会演,但怎逃得过李晔的眼睛。 很显然这个元景成是有本事的人。 “如今天下藩镇割据,朕欲重振大唐社稷,请先生教朕。”既然是人才,李晔当然不愿放过。 不过元景成神情很是犹豫。 仔细一想,不难理解,大唐衰微至此,在绝大多数有识之士眼中,早已回天乏力,跟着李晔,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其实也是大部分朝臣的想法,所以才会有人不断的勾结藩镇,其实就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由此可见,张承业、韩偓、赵崇凝这样的人是多么难得。 李晔做了多年销售,察言观色是基本技能,“先生如此大才,怎么放任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他算是相当了解这时代读书人,高官厚禄没用,李晔手中也拿不出,只能用苍生黎民这样的大帽子框住他。 果然,元景成拱手道:“草民区区薄才,只懂些安民治地之术,陛下既然不弃,草民愿肝脑涂地。” 乱世里能安民能种田,就是天大的才干啊,李晔心中大喜,元景成的出现,算是补齐了手下人才的短板。 接下来就可以放手施为。 元景成大致给李晔讲了一下细柳城的人口数量及构成,还是青壮略少,多是老弱妇孺,不过能流离到长安附近,身体还算强壮,渭水边的田地就是他们的功劳。 这些田地原本是有主的上等田地,连年战乱,才渐渐荒废。 元景成领着众人重新翻犁,引渭水灌溉,才有如今的样子,种了一些小麦,蔬菜,还抢着种了一些芋头。 民以食为天,没有食物,流民就不会安心留在细柳城。 不过听元景成的意思,粮食仍是不够。 李晔想了一下,全靠长安救济是不可能的,也不是长久之计,长安的情况也不太好,早就不是当年的帝都,和大唐一样衰落了。 没有赋税来源,没有中原和东南半壁的输血,整个关中都在衰退,这也是朱温看不上关中的原因,自晚唐以后,关中彻底被边缘化了。 黄巢之乱,关中荼毒最盛,人口大量消亡,后又有朱玫之乱,关中几个藩镇搅风搅雨,攻伐不断,可想而知百姓过的什么日子。 正是关中人口锐减,才让西北边陲之地的沙陀人和党项人渐渐崛起。 李晔的构想是依托长安,营建细柳城,大力招揽流民。 这是他釜底抽薪的第一步。 李晔勉励了几句,立即让辛四郎、杨鉴、拓跋云归三队人回长安找张承业讨要一些粮食和武器。 除了种植,李晔还带着其他兔崽子们到处打猎,又让人在渭水捕鱼。 长安之北只有一些小山头,好在这年头人少,野兽渐渐多起来了,黄羊、兔子、肥鼠等等,多不胜数,野狼土豹更是寻常之物,猎获颇丰,渔获也不错,每日肉鱼加一起足有五百多斤。 肉食当然是首先供应兔崽子们,两百多人,要消耗三百斤左右,其他的分给城中居民。 有肉食,对粮食的需求就小了一些。 张行瑾招抚的流民越来越多,幸亏有元景成提前规划,才不至于让城中拥挤。 对李晔来说,人口越多越好,不管老幼,来者不拒。 不过粮食始终是大问题。 辛四郎从长安回来,五百石粮食,还有草料,兵器甲具等物,张承业做事没话说,面面俱到。 为了避免泄露细柳城的底细,都是在渭水南岸十几里的地方交接。 除了李晔隐秘战线的几人,没人知道细柳城和兔崽子的存在。 长安城中的百姓知道有一伙流民驻扎在渭水之北。 朝堂上的大臣也听到风声,不过,这事能入他们法眼?这年头长安城四面八方都有流民,只要他们不来长安城讨饭,谁还管他们? 在朝中大臣眼中,皇帝是外出巡猎去了。 这也是李唐皇室的经典爱好。 打猎本身就是一种训练,这年头人聪明,野兽也不傻,更不老实,兔子逼急了还咬人,一些肉食动物,吃惯了人肉,凶残无比,打猎难度不小,须得弓马娴熟,有时碰到狼群,还要上去近战。 兔崽子们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飞速成长。 苦难永远最磨砺人。 不过周围几伙土匪时常来窥探,都被阿史那真延驱赶。 这家伙不愧有突厥人血统,马术一流。 每次见到这个突厥兔崽子,李晔就会缅怀起大唐横扫突厥人的霸气。 其实沙陀人也是突厥的一个分支,名为处月部,从草原内迁过来,跟内地汉民不断融合,形成了沙陀。 被人惦记是迟早的,就算他们不来找李晔,李晔也要去会一会他们,毕竟土匪马贼也是肥羊。 兔崽子们要见见血,李晔也要见见血。 于是阿史那真延小队就成了斥候,摸清周围土匪马贼的底细。 差不多十天下来,阿史那真延就完成了任务。 有马的叫马匪,没马的叫土匪。 土匪比较穷,所以四处抢掠,黄土高原上的小山包里隐藏着大大小小二十三撮土匪寨子,大的有一两千号人,小的有四五百人,名字叫的挺吓人,一个个称王称霸的,还有寨子自称草上仙、光脚仙,不知道天上的仙人们听到这些名字会是什么心情。 马匪情况有些特殊,有些是当年被黄巢打散的官军。 还有一些是党项人。 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来去如风,弓马娴熟。 前几次窥探细柳城的多是马匪,不是他们不想一鼓作气攻下细柳城,而是细柳城防守严密,又占了地利,他们讨不到好处。 不过若是让他们知道大唐的皇帝在这座土城中,估计他们会玩命的攻打。 这年头,但凡听懂长安官话的人,就知道有个叫曹操的,挟天子令诸侯。 他们没本事令诸侯,但让天子给自己封个大官当当,也是可以的嘛。 可惜他们不知道。 第二十章 加紧训练 柿子要挑软的捏。 李晔并不担心他们人多,土匪就是乌合之众的代名词。 自己辛辛苦苦训练了几个月,若是干不过几伙土匪,那还不如趁早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李晔带着他的两百多号兔崽子上路,挑了最弱的一伙土匪寨子,就是自称光脚仙那伙土匪。 周云翼极力阻止李晔一起去,毕竟有他在,还得分出几十个人保护他,放不开手脚。 但李晔坚持要去。 李晔原本以为光脚仙名字叫的这么响,至少有两把刷子的。 但在周云翼轻手轻脚摸上去,干掉几个暗哨之后,后面顺利的一塌糊涂。 原因很简单,秋天夜里凉,地面更凉,光脚仙们没鞋穿,只能缩在草垛子里睡大觉。 李晔刀都拔出来了,愣是没见到血,全部投降。 这土匪也太业余了吧?李晔暗自腹诽。 这帮人穷的都没鞋穿了,寨子里自然没有余粮。 垂头丧气的被兔崽子们押回细柳城。 唯一令李晔高兴的是这个土匪寨子青壮有两百多青壮,其中有几十个十六七岁的青年。 壮年交由元景成编成民团,青年小伙暂时交由李效奇管辖。 接连端了几个小土匪窝之后,细柳城增加了两千民壮,九百青年小伙。 几乎没见过什么血,土匪们一见到盔甲锃亮的兔崽子军,直接就投降了。 说是土匪窝,其实只是一些为了逃避兵灾战祸的百姓,被押解到细柳城之后,李晔并没有怎么苛刻对待他们,而是跟流民们一视同仁,一起劳动。 这年头人勤奋的让李晔震惊,只要给口吃的,他们就玩命做事。 细柳城一天一个样子,街道规划的整整齐齐,李晔还设计了公共厕所,算是城里唯一现代化的建筑,原本他还想着烧砖的,但烧砖要柴火,还要黏土,柴火比较紧缺,现在是秋天,马上要到冬天,柴火属于紧要物资,都被元景成储藏起来。 民生方面,元景成安排的妥妥当当。 期间赵崇凝来过几次,见到细柳城也深感震惊。 朝堂还是老样子,韩全诲、崔胤、崔昭纬斗来斗去。 有时候李晔感到纳闷,唐廷都成这个样子,这帮人还斗个啥?有这心思,还不如想着怎么让唐廷壮大,他们可以分到更多的利益。 可惜三人不是李晔,更没有这么高瞻远瞩的想法。 党争已经深深烙进他们偏执的大脑里。 唯一令李晔期待的就是张承业,神策军已经完全掌握在他手中,神策三将,孙德昭、孙承诲、董从实完全成了摆设。 来信中,他还特意提到一个神策军小校,李筠。 李筠这个人李晔有印象,是后周大将,时代有些对不上,后来一想,是自己想岔了,这时代重名重姓的人很多,后周时代的李筠估计还没出世呢。 被张承业特意点出,说明这个人是有才能的。 韩偓从南边回来了,正如李晔预料的一样,结盟之事水到渠成。 回来时,淮南杨行密和蜀中王建送来丰厚供奉。 从南北朝开始,中国的经济中心就开始南移,到了隋唐,更是渐渐超越北方,唐末藩镇自立,南方不再向关中地区输血,南方更加富足。 整个天下,也就关中日子难过,中原、河北比不了南方,但也算富庶,又有精兵猛将。 这也是为什么李克用把矛头对准河北,朱温把精力投入在中原的原因。 关中其实就是一块鸡肋。 张承业把供奉里的奢侈之物和钱帛留下,粮草兵械全送到细柳城,瞬间就解决了细柳城的粮食危机。 李晔终于可以腾出手练兵了。 兔崽子们自从搬进细柳城,肉食管够,每日训练也不曾落下,还要射猎,一个个都精壮精壮的。 变化最大的是辛四郎,原本干瘦的身体,短短几月吹气球一样充实起来,成了铁塔一般的汉子。 在李晔看来,他们有些精兵的样子了。 但远远达不到李晔的要求。 他见过后世特种兵,那种杀伐之气,那种精锐之象,强烈的刺激着他。 虽然他没把握把兔崽子们练成后世特种兵,但只要有个一半水准,就能在唐末乱世里纵横无敌! 可惜他没当过兵,不知道怎么训练特种兵,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吗?后世媒体如此发达,加上各种电影里零星透露出来的训练方法,李晔可以依葫芦画瓢。 总结起来,就是用残酷的环境磨砺人的意志。 九个小队,李晔采取轮流制,八个小队跟李晔进行魔鬼训练,剩下一个小队训练民壮和九百多土匪小伙。 负重行军,每个兔崽子背着八十斤重的装备,徒步行军三十里。 李晔没有闲着,跟他们一起训练。 为了避免出现特殊状况,李晔分出一个小队骑马警戒,照料受伤的掉队人员。 饶是兔崽子们身体素质不错,也累的够呛。 更不用提李晔,几次翻白眼昏倒,都被身边的张行瑾给拽回来了。 但他没有去休息,咬牙跟着队伍。 大唐要重塑筋骨,李晔也需要。 汗如雨下,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李晔觉得两条腿不是自己的了,失去了任何知觉,只知道机器人一样的往前行走。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也不知谁嚎了一嗓子,兔崽子们都跟着嚎了起来。 李晔也大声嚎起来。 一首首慷慨激昂的诗在苍莽大地上响起,飞上天空。 李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细柳城的,感觉整个人都散架了,脚板全是血泡,背上磨出一道道血痕。 虽然累,心情却异常好。 元景成准备的食物异常丰盛,大盆肉大盆鱼,不要钱的上。 在城中操场上摆开桌子,两百四十一名兔崽子放开了吃。 城中居民无比羡慕的流着口水。 李晔恶作剧之心大起,把九百土匪小伙儿全赶过来,看着兔崽子们吃。 这些人当了土匪也没吃过饱饭。 加入细柳城,勉强填饱肚子,何曾见过这阵仗,哈喇子都流地上了。 有人当时就不忿,叫着嚷着要加入。 李晔没有出面,事实上城里除了元景成和兔崽子们,没人知道大唐的皇帝就在这座土城中。 张行瑾深得李晔恶心人的真传,站出来道:“想吃肉,行啊,这两百多人中间,你们随便打赢一个就可以坐上来吃肉。” 土匪小伙们眼冒绿光,打架谁不会? 但结果很凄惨,兔崽子不愧是兔崽子,在李晔的悉心训练之下,已经脱胎换骨。 变着花样的揍人,有些力气没使完的,一个人单挑五六个。 土匪小伙被揍得嗷嗷叫。 兔崽子们却乐的大笑。 第二日继续,李晔用了这辈子最大的意志力,拖着酸麻的身体加入队列。 第三日、第四日…… 第六日之后,李晔感觉自己身体完全适应了这种强度,体质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变,表现最明显的就是自己力量大了很多。 兔崽子们更是变化很大,三十里八十斤负重,跟玩一样,轻松无比,路上还有说有笑有打有闹。 李晔当然不能让他们这么快活。 十天之后,李晔制定了新的训练计划。 大逃杀。 第二十一章 两将相争 所谓大逃杀,就是把八个小队分成两组。 一组逃命,一组捉人。 除了兵器等杀伤性的武器,什么东西都能用,什么损招都能使。 逃命组的人被捉住晚饭没肉吃,捉人组的人没捉到人也没肉吃。 这招很损,吃肉的诱惑是巨大的,两组人不得不全力以赴。 李晔头两天还参与进去,但他在逃命组没人追他,在捉人组有人故意往他面前倒。 这让李晔感到很尴尬,知道是自己受到了特殊照顾。 他不把自己当皇帝看,但别人不能啊。 没办法,李晔只能退出了训练,目光转到土匪小伙,九百一十三人,早就被兔崽子们提前训了一番。 李晔不喜欢强人所难,“你们都想从军?” 没人说想,也没人说不想,在李晔的目光下畏畏缩缩,精气神跟长安子弟完全不一样。 一番筛选之后,能达到当初长安子弟标准的只有一百多人,他们在山沟里躲着,身体和意志早就垮了。 李晔把这些人集中在一起训练,又让李效奇带着剩下的人去长安找高行周。 高家是河北将门,有其独到之处,李晔不指望他们能练成兔崽子一样的水准,但练成这时代精兵还是可以预期的。 这一百人在李晔加强训练半个月后,勉强能跟上兔崽子们的脚步。 是时候对周边大土匪寨子展开行动了。 精兵是血洗出来的,各大藩镇的强兵无一不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相处这么久,李晔对兔崽子们生出感情,但乱世就这么残酷,不流血,不牺牲,怎么可能再造大唐? 一纸调令,高行周带着两千神策军赶来细柳城。 被记入历史的名将果然非同寻常,高行周完全刷新了李晔对神策军的固有印象。 他们脸上不再有当时狡黠、胆怯,而是严肃、冷静。 跟凤翔军差的就是杀气了。 不过,当高行周看到兔崽子们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一支军队战力怎么样,其实可以从气势上看出来。 高行周从他们脸上看到了对战斗的渴望,惊诧问道:“陛下,这是何人之兵?”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李晔还有这能耐。 李晔哈哈大笑:“这是朕的禁卫军!” 自此禁卫军成了兔崽子们的新名字。 高行周满脸敬畏和羡慕。 李晔摊开石桌上的地图,这年代地图大多很简易,粗略标准了方位和地名,虽然不精确,但基本够用了,更何况事先已经有阿史那真延去踩过点。 李晔指着细柳城东北方向的一个黑点道:“齐天王,这一带最大的土匪寨子之一,一万人左右,匪兵有六千人,其余都是妇孺。” 至于为什么选这个寨子,主要是它的名字叫的有点狂,齐天王,怎么不叫齐天大圣? 高行周压根儿就没把这伙土匪放在眼里,“陛下只需城中安坐,末将去端了这伙乌合之众。” 唐末五代,武人崛起,士卒的战斗力都很强,所以高行周以两千神策军攻伐万人山寨,并不是骄傲自大。 这么好的练兵机会,李晔怎可放过,“高将军勇武,朕心甚慰,不过此战主要是练兵,还是看儿郎们手段。” 皇帝这么说了,高行周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李晔调神策军来,主要就是让他们压阵,防止意外情况。 “听闻高将军河北将门之后,小将不才,愿领教一二!”辛四郎瓮声瓮气道。 李晔一愣,这小子平时连个屁都不放一个,大粗人一个,怎么现在说话文绉绉的? 目光一扫,见到张行瑾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中已是了然,肯定是这小子挑拨的,还没开打,自己人倒先争风吃醋起来。 这事制止吧,不太好,兔崽子们有这份勇气实在难得,怕伤了他们锐气,不制止吧,又怕伤了和气。 正犹豫间,高行周目光如剑一般盯着辛四郎,笑的锋芒毕露,“哦,将军有此雅兴,尚质怎能不奉陪?” 尚质是高行周的字。 李晔冲辛四郎骂道:“你是将军吗?你小子好大的胆,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 这话说的一点毛病都没有,高思继白马银枪,一手四季拳,一手高家枪,在河北声名鹊起,他的儿子怎是泛泛之辈? 反观辛四郎,有两把子力气,但没有系统学过武艺,李晔对他不放心。 高行周对李晔施礼道:“陛下手上有如此勇士,末将也是技痒难耐,恳请陛下应允。” 强行制止只会更伤和气,李晔也想看看被后世评价极高的高行周真本事,“高将军既然如此说了,朕就允了,但是点到为止,切莫伤了和气!” 高行周拱手:“陛下宽心。” 两人各披上盔甲,自挑选武器,高行周选了一根长棍当枪,辛四郎的武器是大斧,不过这玩意威力太大,换成一根手臂粗的长棍。 两人兵器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 高行周摆开架势。 辛四郎不懂规矩,冲上去抡起棍子就砸。 破风声尖啸。 李晔在旁看的心惊肉跳,这一棍子砸中了,高行周不死也残。 不是点到为止吗?这家伙下手真黑。 周围有人发出惊叫。 高行周不愧是在史书上留名的武将,手中长枪如风车一样舞动起来,接连打在辛四郎的粗棍上,如暴风骤雨一般,噼噼啪啪乱响。 李晔只看见一排虚影,高行周手上的长棍像灵蛇一样扭动。 辛四郎势大力沉的一击,顿时卸去了力道,被高行周弹开,还未缓过势来,高行周手中长棍已经刺向面门,辛四郎根本无法躲闪,大喝一声,左手挥拳,“啪”的一声,高行周长棍断成两截。 高行周一愣,没想到辛四郎还有这手,当下也不废话,扔掉手中断棍,赤手空拳迎了上去。 辛四郎见状扔掉手上粗棍,挥拳而去。 两人扭打在一起。 近身肉搏,高下立判。 辛四郎虽然力大无穷,却像黑熊一样笨拙。 高行周身法迅捷,四季拳虎虎生风,辛四郎接连中招。 辛四郎急得哇哇大叫,却是奈何不了高行周丝毫。 “够了!”李晔出言制止,他看出高行周在拳法上并未尽全力。 两人这才收手,高行周面色如常,辛四郎面红耳赤。 “高家武艺,果然非同凡响。”李晔由衷赞叹,不过心中却是惊喜,辛四郎败的不冤枉,但他刚才挥拳击断高行周木棍的这一招,相当惊艳。 虽说换上真武器,辛四郎未必能打断,但他的武器也不差啊,大斧重武器,一力降十会,辛四郎从底层而来,短短时日,就能跟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武将较量两手,本身就超出了李晔的预期。 毕竟天下有几个高行周档次的武将? 关键辛四郎还年轻,才十七岁不到,以后大有可为。 “陛下过奖,若是战场厮杀,胜负还是两说。”将门之后,说话就是不一样,不动声色拍了一群人的马屁。 辛四郎一脸欣喜,“真的吗?” 李晔冷着脸:“真的假的,你先去领三十军棍!张行瑾,你也去。” 辛四郎屁颠屁颠的下去挨打,张行瑾苦着一张脸,却不敢狡辩,跟着挨打去了。 第二十二章 乱世土匪 有了这个小插曲,反而促进高行周与禁卫军的关系。 武人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龌龊心思,崇拜强者,又都是年轻人,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高行周对亲卫军的成色有了个底,对李晔更加敬畏起来。 李晔讲解了一下自己的进攻策略,由他亲自率领亲卫军夜袭,神策军在外督战,防止敌人趁夜逃遁。 高行周听到皇帝亲身犯险,连忙劝谏。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更何况李晔这个皇帝。 但李晔心意已决,禁卫军是他一手打造的,他必须时刻保持自己在这支军队的影响,他可不想身边的人日后变成李茂贞、韩建之流。 所以他需要亲自上阵。 初唐之时,猛将如云,却从无人敢背叛太宗李世民。 究其原因,太宗本身就是一员骁将,打仗冲锋在前,武牢关一战,三千玄甲骑兵冲锋十万夏军,生擒窦建德。 李晔有自知之明,不敢跟唐太宗比,太宗李世民之武略放眼整个世界历史,都是数一数二的。 远的不说,就说日后大放异彩的李存勖,即位之时,晋军在梁军面前完全处于颓势,李存勖身先士卒,带头冲锋,百战灭梁! 能不能上阵是一回事,但敢不敢上阵又是另外一回事。 李晔就是要用行动告诉手下将士,自己绝不是一个文弱皇帝,而是他们中的一员,更是一个值得追随的铁血君主! 如果禁卫军连土匪都干不过,李晔可以安心卷铺盖回宫开始种马生涯,不用出来丢人现眼了。 因为他面对的敌人,比土匪强悍万倍! 如果他死在战场上,只能说天不佑唐,而不是他不努力! 高行周见皇帝神情,已知劝不过,“陛下既然要去,末将请命带三百精锐同行!” 李晔想了想点头同意了,虽然对禁卫军信心满满,但毕竟第一次上阵,防患于未然。 计议已定,便不再拖沓,整个细柳城都动员起来。 被慷慨激昂的唐诗激励了那么久,禁卫军们个个喜形于色,终于要见个真章了。 午夜,禁卫军和神策军个个眼含杀气。 后世在看清明穿越小说的时候,知道大部分士卒因为营养不良,有夜盲症。 这个时代,武人待遇比较好,自然不会有夜盲症,当年宪宗朝,就有李愬雪夜袭蔡州的经典之战。 两个时辰的急行军,差距就出来了,禁卫军因为平时训练,游刃有余,就连李晔也不觉得怎么疲惫,高行周率领的三百神策军,队伍有些散了,更有些人气喘吁吁。 高行周看着禁卫军每人身披两重甲,持长矛,跨长刀,背长弓箭羽,暗暗咋舌。 赶到齐天王寨时,阿史那真延早已窥探多时。 “禀陛下,匪寨有七个暗哨,三个明哨,巡夜队伍每半个时辰巡视一次,每队五十人,兵器为长枪腰刀,披甲者五人。” 阿史那真延事无巨细的汇报。 这也是李晔教导的,斥候必须尽量掌握敌人的详细信息。 一个土匪寨子能做到这一步,相当不容易了,还有盔甲,比起什么草上仙、光脚仙之流,已经算是装备精良了。 李晔估计了一下时间,大概是凌晨五点钟左右,这个时间段是人最困乏之时。 “行动!”李晔一声令下。 周云翼带着本队人马在阿史那真延的指引下摸掉多有哨卡。 在一声夜枭啼叫之后,李晔和高行周带着大队人马开始潜入寨子。 擒贼先擒王,李晔的计划是直奔土匪头子而去。 土匪头子很好找,山谷里有一座石头木头搭建的简易房子,门前还有两队土匪在站岗,大部分歪歪斜斜靠在木桩上睡觉,几个醒着的也睡眼惺忪。 张行瑾带着几个身手矫健的亲卫军摸上去,毫不费力就解决了这伙人。 李晔站在门口吩咐众人,只要看见房子有声音传出,众人就在外四处放火狂呼,凡是拿着武器的,格杀勿论。 屋中散发着浓烈酒味,一张大桌子上杯盘狼藉,椅子上、地上,乱七八糟躺着呼呼大睡的土匪。 土匪日子过的不错,但李晔在看清盘子里的东西时,胃里一阵翻腾。 一块人手骨…… 桌子上到处都是骨头,有野兽的,也有人的。 李晔周围响起沉重的呼吸声,亲卫军们个个眼睛血红,强忍怒火。 “哎呀!”高行周身后一个神策军惊呼起来。 瞬间被反应迅速的高行周捂住嘴巴。 还好现在是凌晨时分,土匪们喝了酒,睡得沉。 李晔低声道:“不留活口!” 不怪李晔残忍,而是他一个现代穿越过来的人,无法接受这样的兽行。 这些土匪已经不是人了。 亲卫军和神策军下手无情,将土匪们一个个割喉。 李晔走向帅座上一个肥硕的土匪,披着虎皮,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帽子,看其打扮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齐天王。 李晔轻轻拔刀。 也许是感觉到李晔的杀气,土匪头子忽然睁开双眼,先是迷茫,瞬间清醒起来,大叫一声:“你们是什么人!” “扑哧!”长刀毫无阻碍的穿透土匪头子胸膛。 李晔并没像电影里演的觉得恶心,反而觉得畅快。 “杀!”李晔吼了一声。 屋中禁卫军神策军齐声呐喊:“杀、杀、杀!” 霎时间,整个土匪寨子火光大盛,“杀、杀、杀!” 怒吼阵阵,土匪们就是猪也被惊醒了。 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有的抱头逃窜,有的拿起武器试图反抗,还没看清敌人是谁,就被射成了刺猬。 禁卫军和神策军按照李晔事先的命令,只攻击试图顽抗的,逃跑的自有一千七百多神策军抓捕。 土匪群龙无首,各大头目都在酒桌前被杀了,企图负隅顽抗的怎是身披双甲的禁卫军对手? 很快土匪寨子里乱作一团。 有些胆小的直接跪地投降,禁卫军和神策军毕竟人少,懒得管他们。 当太阳从东方地平线升起的时候,土匪寨子恢复了平静。 五六千人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禁卫军和神策军虽然只有五百多人,但很多土匪昨晚已经见识到他们的可怕。 “陛下,外围神策军捕获两千三百俘虏,已经押送过来。”高行周向李晔汇报。 “伤亡如何?” 高行周道:“神策军伤亡不到百人。” 周云翼瞥了一眼高行周道:“禁卫军无伤亡,只有一人追赶俘虏的时候崴了脚。” 高行周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他出身将门,深知将略,但一场战斗一个人不死,就有些耸人听闻了。 周云翼还从后山找到七百多女子孩童,审问得知,这些人是土匪储存过冬的“粮食”。 李晔心情沉重,“让土匪们互相指认,凡是吃过人肉的格杀勿论!” 周云翼领命而去,很快山寨中响起哭爹喊娘的声音。 一番清算下来,又有近两千人土匪被斩首。 李晔带回去的俘虏不到四千人,其中还包括女人孩子。 大获全胜,李晔高兴不起来,这个时代离大唐盛世不过一百多年,短短时间,中华大地便沦落到这个地步,一想起历史上从唐末五代,乱了接近八十多年。 这八十年里,有多少人成了别人的食物? 黄巢、秦宗权、孙儒,都是赫赫有名的吃人魔王。 甚至早在安史之乱时,睢阳城内枯骨遍地。 历史上,昭宗被韩全诲、李茂贞劫持到凤翔,引来朱温大军,两方鏖战三年,没有军粮,李茂贞吃城中百姓,凤翔城狗肉五百钱,人肉一百钱,公开叫卖。 朱温派军队捕杀关中百姓,腌成肉干,当成军粮。 大唐曾经有多辉煌,唐末就有多黑暗。 第二十三章 军人利益 如果李晔在这时代高举仁义的大旗,那无异于找死。 周围都是豺狼虎豹,一座光秃秃的长安城,手上一堆卧底,玩仁义?绝对会被当成智障。 李茂贞王行瑜韩建不会跟你仁义,李克用不会跟你仁义,朱温更不会跟你仁义。 能动刀子,他们绝不会动嘴皮子。 读圣贤书可以,但绝不能被圣贤书里的仁义道德弄坏了脑子。 这个遍地财狼的时代,李晔若是想站住脚,就要比他们更狡诈,更凶残! 仁义是要分对象的,对百姓可以,对敌人就绝不能! 剿灭长安附近最大一股乱匪,李晔需要时间消化,所以并没有再次发兵,就让高行周率领神策军回长安。 他不是没想过改造神策军,但神策军内部盘根错节,父子相继,宗族林立,是老房子的产物,牵一发而动全身,李晔不清楚里面的底细,稍有差池,引起神策军兵变,那可就不是闹得玩的。 这年头兵头子造反常有,大头兵造反也像喝白开水一样平常。 上次李茂贞围攻长安,李晔对神策军的兵谏心有余悸。 事实上,神策军的战力并不差,只是战斗意志太弱。 改造神策军,只有等禁卫军成长起来再说,否则神策军乱起来,周围的李茂贞、王行瑜、韩建,又要趁火打劫,自己辛辛苦苦的一切,又要付之东流。 所以扩军势在必行。 李晔在城中设置了一处忠义堂,其实就是个说书的地方。 不过说书先生全是李晔从禁卫军挑选的,头脑灵活,牙尖嘴利。 青壮们劳作一天,吃了晚饭,闲暇时光,来听听故事,别提多惬意了,这年头娱乐节目太少了,有故事听,哪还不踊跃参加? 忠义堂每天人满为患,几乎整个细柳城的居民都会在傍晚时分听上一段。 今天听李卫公一战灭突厥,明天听郭子仪大战安史叛军,后天听韦皋大破吐蕃。 故事里重现了大唐盛世的辉煌。 讲到精彩之处,每个人脸上都是神采奕奕,恨不能生在那个波澜壮阔的年代。 后世某些读西方书脑子读坏了的人在网上叫嚣:我不要大国崛起,我在乎小民尊严。 国家不崛起,小民何来尊严? 西国给了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亚的小民尊严了吗? 有尊严的不叫小民,而是子民,尊严是每个子民由内而外的。 有了忠义堂之后,细柳城的民风渐渐振作起来,开始自觉维护秩序。 柳城分军民两部,互不干涉,禁卫军的三条军纪不是摆设,李晔对禁卫军外宽内紧,几个青壮调戏城中妇女,被李晔在闹市斩首示众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军法不是闹着玩的。 有了忠义堂的引导,很多热血之人踊跃报名参加。 短短几日,禁卫军扩张到两千五百人,这还是精挑细选的结果,主要成分是流民和土匪。 既然扩军,就要重新梳理兵制,李晔借鉴这个时代兵制的框架稍作改动,废伍长,以十人为一什,设什长,十什为一都,设都头,五都为一营,设正副指挥使。 李晔自任都指挥使,同时设一个亲卫都,指挥使为辛四郎。 一共五营兵马,兔崽子们都跟着水涨船高,原先的九个什长全都升为正副指挥使。 这么多人的训练,靠李晔一个人是不行的,李晔又组建了一个教官队,从最早的两百多兔崽子里抽调优异者组成。 这些人无论是实力还是忠心都无话可说。 李晔本想跟教官队一起训练的,却被元景成拦住了,随着细柳城的壮大,名声渐渐传出去了,引来更多的流民,细柳城到了极限,马上要入冬了,城中的粮食刚刚够过个冬。 这些日子以来,李晔能把心力投入到军事上,多亏了元景成把细柳城料理的井井有条。 细柳城原本就是个小城,根本容不下这么多人,扩军以后,城中就显得拥挤了。 李晔沉思了一阵,这么挤在城里也不是个办法,带进长安恐怕更不行,长安城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一举一动都会引来别有用心之人的揣度。 “去齐天王寨!”李晔只能打起山谷里的土匪寨子。 那片山谷是个绝佳的藏兵之地,齐天王能悄无声息在里面发展到一万多人,就说明这个地方的优势。 元景成知道齐天王寨,不过他的真实想法是迁一部分人进长安城,毕竟偌大个长安,人口不足它全盛时期的六分之一。 李晔其实知道他的意思,不过有苦难言,长安的确是最佳的移民之地,但长安同样是叵测之地,被人看出端倪,暴露细柳城的底细。 禁卫军是李晔藏的一把暗剑,还不到展露锋芒的时候。 元景成见皇帝避而不谈长安,也就没再坚持,“齐天王寨名字不太好,请陛下赐名。” 李晔哈哈一笑:“就叫藏龙谷吧。” 元景成是个很好的执行者,三天不到的时间,就迁去了三千青壮和八百民团,李晔还让周云翼领着一营禁卫军过去。 扩军是完成了,但军费问题随之而来。 不能像洪武大帝一样既要马跑又不给马吃草。 军队有理想,知道为何而战当然很好,但人若光靠理想只能喝西北风,必须正视军队的正当利益,这样军队才能有战斗力。 在这个问题上,唐朝是吃过大亏的。 唐懿宗咸通九年庞勋作乱,究其原因就是朝廷一再失信,为了节省开支,不让戍守桂林六年的江淮士卒归乡,士卒怒而起兵,百姓踊跃参加,最终酿成席卷帝国南方富庶之地的大乱,敲响了大唐帝国的第一声丧钟。 这支乱军是唐廷手上功勋卓着的精锐部队,曾帮朝廷平定多次藩镇作乱。 朝廷如此对待功勋部队,漠视将士正当权益,军心尽失。 这不是第一次,从玄宗朝开始,将士的利益就被朝廷各种原因牺牲掉。 正常渠道拿不到应有的利益,只能通过非正常渠道获得。 士卒自行拥戴首领,攻伐州郡,或是残杀朝廷派来的官员。 朝廷漠视士卒的权益,士卒也会漠视朝廷,唐之后的几个王朝,莫不都是如此。 洪武大帝搞卫所制,士兵成了军官的农奴,嘉靖年间,几十个倭寇就能直入内地,打到南京城下。 士卒和朝廷如此离心离德,朝廷怎能不崩溃? 但怎么分配利益,又是一个难题。 军功授田?一座光秃秃的长安能有几亩田地? 封官许愿?别最后又弄出一堆节度使出来。 大把撒钱?后唐、后晋、后汉都是这么玩的,谁给钱,谁就是皇帝,开战要给开拨费,守城要给守城钱……不给?我们自己拿。 这已经不是军队了。 第二十四章 战机降临 真是举步维艰啊,李晔感叹道。 好在新成立的禁卫军是一支全新的军队,没有成为兵祖宗。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关键现在也没啥利益拿出来分配。 事实上,只要李晔放开限制,禁卫军的数量还可以翻上两倍。 但整体素质肯定会下滑,李晔要的不是冗兵,要的是精兵简政。 而且二十岁左右的小伙,李晔可以引导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 在细柳城一晃就是两个月过去了,新军的训练逐渐步入正轨,李晔收到张承业来信,王行瑜有新动作。 关中三镇,全是抵在喉咙上的利剑,李晔不敢轻忽,当天返回长安。 长安还是老样子,暮气沉沉,远没有细柳城的活力。 张承业早在天心阁等候,李晔连衣服都没换,就去见他。 天心阁里,除了张承业,还有韩偓、赵崇凝。 张承业大致把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这王行瑜当了几个月的忠顺侯,感觉在岐王李茂贞面前抬不起头,要朝廷封他当秦王,否则就起兵来长安讨要。 韩全诲气的暴跳三丈,把这事透露给李茂贞,没想到李茂贞觉得岐王是个小王,也向朝廷讨要秦王爵位。 这一下韩全诲傻眼了,在朝堂上跟崔昭纬吵来吵去,崔胤乘机提议迎梁王入关中,只要梁王坐镇长安,关中宵小自然不敢放肆。 没想到崔胤的提议在朝中还得到一批大臣的拥护。 李晔揉了揉额头。 这些家伙一天到晚都不消停,三天两头整出点事来,就不能给自己点时间编练新军,然后一鼓作气推平他们? 秦王在大唐非同小可,那是太宗李世民当年的爵位,这两家伙还挺有眼光的。 “你们怎么看?”李晔也不客气了,这三人在长安,知道的比自己早,肯定想好了对策。 赵崇凝道:“一个王行瑜,我们可以勉强对付,但加上李茂贞,就不好说了,秦王乃朝廷名器,怎可轻易予人,臣之计,不如封二人为陇王和邠王。” 一个邠王也许能勉强打发王行瑜,但李茂贞就不是这么容易打发的,陇王和岐王都差不多,他的胃口既然起来了,肯定不会同意。 见李晔沉吟不决,韩偓道:“李茂贞贪心不足,我们可以引王建出兵牵制。” 王建这个人,李晔无论如何都是信不过的,虽说现在和他结盟,但这个结盟是建立在利益基础之上的,没有利益,王建会费力不讨好的出兵?恐怕李茂贞和唐廷大战,汉中空虚才符合他的利益。 李晔目光转向张承业。 张承业只说了两个字:“河东。” 河东李克用? 虽说从后世历史上看,李克用对大唐相对忠心,但也只是相对于李茂贞朱温而言。 李克用打李茂贞王行瑜,那还不是大人欺负小孩子一样。 关键是怎么封赏李克用? 他现在是晋王,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再者,击败王行瑜和李茂贞之后,李克用的势力就延伸到了关中,不利于自己将来的发展,这又是一大隐患。 李晔摇摇头,这事还得自己来。 两人抢一个位置,这不跟后世自己销售公司的办公室政治一个性质吗? 李晔记得当时老板的处理方式是让两人自由竞争。 旋即,李晔脑中灵光一闪。 这不就是抛出一根骨头,两只狗自己抢吗? 李茂贞和王行瑜都不是省油的灯,肯定会狗咬狗。 这不就是自己最初定下的挑拨离间之策? 只要李茂贞跟王行瑜打起来,还怕王建不出手抢夺汉中? 最大的问题就是王行瑜有没有狗胆去咬李茂贞。 王行瑜当年是朱玫手下,临阵倒戈,干掉自己的上司,这样的人还怕他没胆子? 李晔嘴角轻笑,对着帐外道:“找刘全礼来。” 过不多时,刘全礼屁颠屁颠的赶来,一进屋,见皇帝和张承业在,连忙拜倒在地:“奴婢刘全礼拜见陛下。” 李晔挥挥手,示意他起来。 张承业却道:“你是刘季述收的义子?” 李晔只知道这个刘季述是神策军右中尉,是僖宗朝留下的宦官,在神策军中地位略低于张承业。 不知道张承业为什么特意点明,难道这个刘季述有问题?李晔模糊记得,原本历史上有个姓刘宦官造反,废了昭宗,立昭宗儿子为帝,后来崔胤伙同神策军三将,复辟昭宗。 哎,都怪唐人取名字太复杂,没记清楚。 李晔其实不太担心,宦官内部有张承业,还有一个火眼金睛的赵崇凝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吧? 李晔没太当回事。 刘全礼吓得不轻,又拜倒在地:“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目前为止,这个刘全礼办事还算妥帖,上次去邠宁宣慰王行瑜,跟王行瑜打的火热,说明他能力还是不错。 张承业扮了黑脸,他就扮红脸,“全礼起来说话,大家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些繁礼。” 说出这话的时候,李晔没注意到赵崇凝脸上的不愉之色。 刘全礼感激涕零,他在宫中不过是个小黄门,他是聪明人,如何看不出进了这间屋子,就等于成了皇帝的心腹? “朕要你给王行瑜放风,就说朕本意封他为秦王,奈何李茂贞坚决不允。”李晔目光灼灼的盯着刘全礼。 邠宁和凤翔争秦王之事,刘全礼有所耳闻,一听就知道皇帝的心思,连忙点头,“奴婢遵命。” 上次李茂贞联合王行瑜韩建围攻长安,李茂贞得了大大的好处,封了岐王,王行瑜什么都没捞到。 前段时日,王行瑜索要尚书令,又是被李茂贞破坏,还被警告一番。 这次李茂贞来抢他的秦王。 李晔还真不信王行瑜能忍下这口气! 不是所有人都有王八精神的,苟不住的大有人在。 唐末武人,没事就造个反,砍个长官什么的,王行瑜又不是没做过,只要自己煽风点火做的好,不怕王行瑜不咬李茂贞! 刘全礼领命出去之后,韩偓才拱手道:“陛下此计必成,只是朝廷如何从中得利?” 是啊,计策是出了,唐廷怎么争取最大利益? 坐山观虎斗? 还是直接站在明面上攻伐凤翔? 关中诸镇,凤翔李茂贞势力最大。 但李茂贞也是最难打的。 历史上李茂贞劫持昭宗后,崔胤引来朱温,李茂贞缩在凤翔城里硬扛了两年。 最大的问题是,朝廷出兵,必会引得天下瞩目,李克用、朱温等大佬不会放任朝廷整合关中,就像当初不会让李茂贞吞并唐廷一样。 一个完整的关中不符合各方大佬利益。 如果李晔强行攻打李茂贞,先不说必定是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朱温一定会有所行动。 李克用现在是盟友,到时候什么立场就很难说了。 李晔只能放弃这个诱人的想法,况且李茂贞被推倒之后,王建占了汉中,王行瑜势力肯定也会大涨,倒下一个李茂贞,又来了两个李茂贞。 思来想去,还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做大做强吧。 李晔看着桌几上的地图,目光转到镇国军韩建的地盘上。 第二十五章 知己知彼 关中三镇,韩建势力最小,但对长安的威胁最大。 镇国军治所在华州,距离长安不过一百多里,下辖华州、同州两个州郡,还控制潼关。 其他的倒还罢了,潼关是战略要地,从古至今都是关中东大门,拿下潼关,就等于李晔终于穿了件衣服,不至于赤身果体等着朱温来强暴。 韩建是蔡州牙兵出身,蔡州兵在中晚唐绝对是泥石流般的存在,个个都是猛人,秦宗权上位以后,蔡州就成了所有人的噩梦。 张浚忽悠昭宗攻打河东李克用,韩建积极响应,带三百人准备偷袭李存孝,被朝中卧底泄露消息,反被李存孝包了饺子,韩建身陷重围,却能从李存孝手中杀出一条血路,不得不说也是当世猛人之一。 而且韩建在华州治理有方,招纳流民,恢复民生,颇得百姓拥护。 这样一个人不用想就知道是硬骨头。 不过李晔知道韩建必须死! 因为历史上昭宗想投奔李克用时,被韩建骗入华州,囚禁三年,大肆屠杀李唐宗室和昭宗心腹,不论老幼,自此之后,李唐彻底衰落下去。 这是一匹凶狠狡诈的老狼。 而且就在自己身边。 天心阁中,君臣四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镇国军地盘上。 一个战略机遇期终于到来。 李晔赶回细柳城,连夜召唤军中包括什长在内所有军官议事,藏龙谷的周云翼也被召回。 李晔目光威严的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看到他们目光中的崇敬。 “你们愿意拯救大唐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语气很平淡,因为此时,他比任何都想听到这些年轻人的真心话。 “愿意!”他们眼中迸起火苗。 “你们愿意终结这个乱世吗?”李晔声音渐渐高亢。 “愿意!”他们眼中火焰升腾。 “这条路并不好走,你们会流血,会负伤,会死,你们还愿意吗?”此刻的李晔完全忘记了皇帝身份,仿佛回到当初那个热血青年,曾经无数次在历史书的十字路口上叹息,为这个饱经磨难的民族而叹息,为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而叹息。 “愿意!” 第二天,整个细柳城都动员起来。 收集粮草,整理器械,训练新军,禁卫军数量再一次扩大。 机遇稍纵即逝,李晔等不起,大唐也等不起。 “最多两个月时间,就会迎来一场大战!”李晔对身边的九个指挥使道。 流民和土匪中很多人原本就是官军和乱军,只要稍加训练就是一支精兵。 九个人都沉默的站在李晔身后。 “拓跋云归,你说说敌人是谁?”李晔点名道。 挑拨李茂贞和王行瑜的事,李晔并未告知他们。 拓跋云归一张黑脸,此刻显得更黑了,老老实实回答:“末将不知。” “安思成?”李晔又看另外一人。 “李茂贞?”安思成不太确定。 “张行瑾你说。”李晔直接点了最油滑的张行瑾。 张行瑾斩钉截铁道:“韩建!” 他能说出来,李晔并未感到惊奇,这家伙可以说是九个兔崽子中脑袋瓜子最灵的一个,李晔也是有意培养他,“为什么是韩建?” 其他人目光转到张行瑾身上。 张行瑾一点儿也不露怯,侃侃而谈:“李茂贞太强,王行瑜太远,韩建对我们的威胁最大。” 李晔笑道:“如果我们对付韩建,李茂贞、王行瑜出兵干预怎么办?” 张行瑾笑嘻嘻道:“陛下既然向韩建用兵,那就说明李茂贞、王行瑜来不了。” 李晔摇摇头:“投机取巧,周云翼你说。” 周云翼稍稍沉思便道:“若我军攻打韩建,必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攻下镇国军,李茂贞、王行瑜反应过来,长安也不是那么好打的,他们若联军而来,我军亦可偷袭他们空虚后方,到时候他们坐困坚城之下,而后方大本营被攻陷,军心一落千丈,必败无疑!” 李晔怔怔的看着周云翼,这家伙深藏不露啊。 连闪电战和偷袭后方都搞出来了。 不仅提出怎么对付韩建,还想出怎么应对李茂贞和王行瑜的联军。 而且全部是从军事角度上考虑的,可行性非常高。 这家伙的水准不应该在历史上籍籍无名啊。 李晔心中震撼,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微微点头,算是认同。 其实周云翼提出最有用的一条就是速战速决。 眼下韩建还不知道李晔要对付他,所以李晔占了主动。 这时元景成从远处走来,脸色不是很好看,犹犹豫豫,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李晔挥退身边九人,主动询问:“景成在忧心什么?” 元景成叹息一声:“可怜关中又要动乱不休,不知要新添多少白骨。” 李晔知道他时文人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发作,他看的是眼前,李晔看的是历史,“这天下还有世外桃源?这天下只用仁义便能安定?这天下还有地方不流血?” 一连三个问题,问的元景成哑口无言。 “以血止血,以战止战,哪一个盛世不是前人用无数白骨铺垫而成?”李晔盯着他的眼睛。 元景成其实是一个活在书中理想世界的人,孔孟之道,儒家仁义,早已占据他的身心。 但这样的人注定会被这残酷的世界抛弃。 “孔孟之道,可以用于盛世教化,但不能行于乱世,禽兽怎知仁义?对付禽兽只能用刀剑!” 元景成不是没见过黄巢的凶残,他们已经不是人,只是他无法接受自己一点一滴搭建起来的细柳城,又卷入战火之中。 有些事情只能他自己想明白。 细柳城既然动员起来,李晔赶回长安。 攻打韩建的主力是神策军,禁卫军只能用作奇兵。 李晔其实不太愿意过早暴露禁卫军的存在,那样会引起其他藩镇的警觉。 李晔在镇国军中早就做了准备,但他没把握一战捉住韩建。 这个人带三百人敢去偷袭李存孝,又能杀出重围,说明他本身就是一员悍将。 想了一阵,李晔自觉好笑,天底下哪有完美无瑕的计谋,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在长安呆了一天,王行瑜的回信就到了刘全礼手中。 刘全礼赶忙来见李晔。 王行瑜信上说,忍耐李茂贞多时,只恨孤掌难鸣,若是刘全礼能挑动皇帝下诏讨伐李茂贞,他王行瑜第一个站出来。 李晔看了来信,暗叹这个王行瑜还真不傻,想让朝廷背锅。 李晔也不傻,若真下诏,李茂贞一怒领兵进攻长安,自己引火烧身,王行瑜就可以隔岸观火了。 谁敢信任王行瑜的人品?他的老上级朱玫是相信的,结果被他亲手送上天。 行,你既然不愿意先动手,那我就再加把火!李晔这么想着,目光回到刘全礼身上,“你再给他透个风,就说李茂贞勾结韩全诲,让朝廷下诏封李继筠为邠宁节度使。” 李继筠是李茂贞义子,也是李茂贞手下大将。 若说李茂贞没有吞并邠宁镇的心思,谁都不会相信,这年头每个藩镇都想着做大做强。 两家都是如狼似虎之辈,怎么可能会和平共处? 以前是因为要共同欺负朝廷,所以才表现出亲密无间的样子。 其实裂痕早已产生,李晔不相信这个风透出去之后,王行瑜还坐的住。 若他坐的住,李晔还真敢下诏封李继筠为邠宁节度使。 明知是坑,你王行瑜也不得不往里面跳! 第二十六章 大战之前 “父皇,你好久没来找平原玩了。”小女孩嘟着一张嘴,表情十分不满。 这段时日又是练兵,又是打土匪,还要应付朝堂上的鸡飞狗跳,的确忽略了平原。 李晔感到一阵惭愧,“父皇最近有些忙,平原不要生气。” 周围全是豺狼虎豹,只有看到天真无邪的平原时,李晔才感觉回到人间,心中升起一股亲情。 平原一对大眼睛骨碌碌的转着,“不行,父皇今晚陪平原看星星。” 不知不觉已经劳累了一天,天心阁外已是黑夜。 “好,父皇陪你。”李晔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尔虞我诈也是要消耗心力的。 “父皇,那几颗连在一起的星星叫什么?”平原指着夜空最亮的几颗星。 “叫北斗七星,看见它们就知道哪边是北,哪边是南。”李晔半吊子的天文水平忽悠小女孩还是够的。 宫女们拿来软榻,李晔躺在上面,遥望苍穹,不知不觉就想起杜让能。 平原蹦蹦跳跳的,活泼可爱。 “陛下,臣妾熬了一点莲子羹。”身后响起皇后的声音。 李晔知道平原能来见自己,肯定有皇后的支持。 也不知道历史改变没有,历史上朱温劫持了昭宗之后,他的妃子们下场很惨,儿子们全被朱温弑杀。 李晔内心深处很敬畏这个英气内敛的皇后,“英素还没歇息?” 皇后娇嗔道:“陛下真是记性差,今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 李晔心中一阵尬尴,接过莲子羹,“朕忙糊涂了,英素莫怪。” 皇后叹气道:“臣妾岂敢埋怨陛下,只盼陛下能保重身体。” 几句温言温语,让李晔心中暖意大生。 前世他孑然一身,没想到在这乱世里有了家。 “父皇母后快看。”平原指着夜空中划过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尾,煞是美丽,她回过头时,发现她的父皇已经枕在皇后的腿上睡着了。 “哼,父皇又骗人。”平原嘴翘的老高,想去弄醒不守信用的父皇,却被皇后制止。 当王行瑜偷袭李茂贞战报传到长安时,长安城中的百姓倒没觉得什么,这些年,这个打过去,那个打过来,都麻木了,只要不是攻打长安,都不是什么大事,日子照样过。 但朝堂上的反应就截然不同了。 几个宰相吵翻了天。 韩全诲指着崔昭纬的鼻子骂,崔胤添油加醋。 崔昭纬难得硬气了一把,说李茂贞贪得无厌,刚得了岐王,又来抢秦王,早晚是大唐的祸害,要求朝廷立即发兵合攻凤翔。 他们吵得越厉害,李晔心情越好,吵就对了,不吵问题才大。 “陛下,休听他胡言,岐王已有奏章呈上,王行瑜欺君罔上,攻伐朝廷栋梁,请陛下下诏,召集天下藩镇讨伐王行瑜。”韩全诲火烧火燎的。 也难怪,这些年他跟李茂贞眉来眼去的,若是没有李茂贞支持,他一个宦官,怎能坐上首相之位? 李晔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 “陛下啊,李茂贞才是大唐的第一祸害,前次鼓动关中藩镇围攻长安,忠顺侯被逼无奈才上了贼船,如今忠顺侯首倡大义,陛下何不趁此大势,一举荡平凤翔?” 要说崔昭纬不愧是读过书的,说话有条有理。 表面上看,攻打李茂贞的确最符合朝廷利益。 但问题是李茂贞是这么好打的? 李晔是后世而来的人,知道能在史书上挂名字的,肯定都有两把刷子,李茂贞对上朱温宣武大军都能扛两年,朝廷的三万神策军弱鸡能干啥? 别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把朝廷最后的一点力量都葬送了。 李晔装作头痛的样子道:“诸位爱卿都是国之栋梁,大唐社稷都寄托在你们肩上,你们理出一个万全之策,朕就靠你们了。”说完,也不管朝堂上几人的反应,抽身离去。 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李晔宁愿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不相信这些“国之栋梁”能理出个万全之策。 “陛下!”天心阁里,五人恭候多时。 张承业、韩偓、赵崇凝、高行周,还有一员魁梧将军。 “末将李筠,拜见陛下!”魁梧将军半跪于地,神情激动。 一个人可以隐瞒自己的虚伪、狡诈、阴险,但不会真情流露是隐藏不了的。 李晔从他双眼中看到了坦诚,以及见到亲人的欣喜,连忙扶起他,“进了这房间,大家就是自己人,何必拘礼?” 李筠面露感激之色,“寿王府一别七年,陛下变得末将都快认不出来了。” 寿王府?李晔知道昭宗即位前,被封为寿王,原来是故人。 张承业道:“当年陛下随先帝西狩成都,李将军一路护送,成都田令孜弄权,打压寿王府旧人,李将军被派往戎州,因而与陛下分离,王建征伐川蜀,李将军孤身投奔长安,因陛下被张浚、韩全诲等人裹挟,没有机会与陛下相见,屈身在神策军中任校尉。” 原来还有这么一大段的故事。 这个人跟着昭宗辗转千里,一度被打压排挤,昭宗得势也没想起他,但他对昭宗却始终不离不弃,堪称忠义无双。 关键他能从川蜀南方的戎州翻山越岭,回到长安,武力值肯定不低,在神策军没有任何关系,升至校尉,能力也不一般。 这样又忠心,又有能力的武将,李晔求之不得! “好好好!”李晔激动的握住李筠大手,“大唐国祚衰弱至此,没想到还有李将军这般忠义之士!” 李筠热泪盈眶:“末将只恨不能为陛下手刃关中三贼!” 李晔勉励道:“李将军何必心急?我等君臣,终会看到那一天!” 李晔的目光扫过另外四人,张承业有萧何之才,韩偓思虑深远,赵崇凝刚正不阿,高行周骁勇锋锐,加上李筠忠心勇武,手下框架基本搭建完成,心中倍感振奋,还细柳城中的兔崽子们,有了这些人,李晔才有重振大唐的底气。 “关中三镇,韩建绝不可小觑,此是我们重振大唐的第一步,必须一战而定,李将军,朕命你投奔韩建,以为内应!”李晔望着李筠道。 李筠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坚定点头,抱拳道:“末将领命!” 这其实是李晔对李筠的考验。 “高将军!”李晔目光转向高行周。 “末将在!”高行周半跪于地。 “神策军有多少战力就看你的了,两个月之内,朕要神策军至少能出动八千精锐!” 问题最大的就是神策军。 高行周想也不想道:“末将领命!” 望着高行周年轻的脸庞,李晔心中感慨,希望史书没有忽悠人。 八千神策军对八千镇国军,李晔心中是没底的,但时机不等人,自己占了主动,可以从容布置,还有禁军这支奇兵,希望可以一鼓作气端掉韩建。 也只有吞掉韩建,唐廷才有了自保的本钱,虽然在大佬眼中仍是上不了台面,好歹有了一战之力。 李晔心中既兴奋又担忧。 第二十七章 关中烽火 景福二年十月,王行瑜尽起邠宁镇内青壮,挥师凤翔。 “王疯子这是要干什么?”凤翔城上,李茂贞望着如潮水涌来的邠宁军怒骂。 这些年南征北战,打下大大的疆土,李茂贞威严日盛,杀伐之气愈重,身披蟒袍,王者气度油然而生,周围将校连忙拜倒在地,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王行瑜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是倾巢而来,邠宁军的全部家底都押上。 四万大军将凤翔围住,准备一鼓作气拿下凤翔。 李茂贞措手不及,几次野战,都被疯子一般的王行瑜击溃。 李茂贞只能躲入凤翔城,据坚城而守。 不是李茂贞打不过他,而是他没想到王行瑜真有胆子跟他玩命。 李茂贞什么身份?凤翔节度使,岐王,手握十万雄兵,坐拥关内道、山南西道二十多个州,现在居然这么窝囊的被王行瑜堵在凤翔! 但正因为他地盘大,分兵驻守,才给了王行瑜可乘之机。 “父王何必忧心,我看王行瑜是老糊涂了,我们不去找他麻烦,他自己倒送上门来了,等兴元的援兵赶到,我们趁机拿下邠宁!”李茂贞身边一个甲胄齐全的武将道。 这人正是李茂贞收的养子李继筠,跟随他征战多年,勇猛无畏,功勋卓着,是凤翔第一大将。 话是这么说,但李茂贞总觉得事情不太对。 王行瑜一向对自己恭敬有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咬自己?多年的行军生涯造就了李茂贞敏锐直觉,似乎有股暗流牵涉其中。 其实李茂贞一直不赞同从兴元调兵,他的大军分为两部,一部在凤翔,压制关中,一部在兴元,窥伺蜀中。 他窥伺蜀中,蜀中的王建也在窥伺他。 兴元的大军动了,王建会不会趁火打劫? 李茂贞不是不知道王建的野心,但这个王行瑜像疯狗一样咬上来,堵在凤翔城下,凤翔有个三长两短,他李茂贞不死也丢了半条命。 他原本的战略是联合关中三镇,逼迫朝廷,挟持昭宗,学曹操挟天子令诸侯。 天杀的王行瑜突然反水,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不就是一个秦王吗?至于闹成这样?李茂贞郁闷的想到。 兴元城的大军回援关中之后,留下养子李继岌守城,防备王建。 李继岌原名桑弘志,也是跟随李茂贞南征北战的宿将。 对于蜀中王建,李继岌嗤之以鼻,常在军中说,蜀人胆小如鼠,夸言只带本部五千人,就能拿下川蜀。 因此兴元大军回援凤翔,李继岌没太在意,五千本部悍勇之兵,又有兴元坚城,他反倒希望王建能来,若能击败王建,他在凤翔军中地位毫无疑问的超过李继筠。 不过,李继岌虽然看不起王建,但该有的准备都有,城中处于警戒状态,每日多派斥候在汉中侦察。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蜀中。 景福二年十一月,王建不负众望的发兵了。 汉中战报传到长安,李晔长长松一口气。 王建是整个计划最重要的一环,他若不出兵,王行瑜必然打不过李茂贞,邠宁有很大可能被李茂贞吞下,如此一来,就算李晔吞掉镇国军,之后将面临的是越发强大的李茂贞。 潼关是关中门户,东汉末年曹操修建,又经西魏、北周修葺,是这时代第一大关。 此地形势险要,南有秦岭,东南有禁谷,谷南又有十二连城,北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西近华岳,周围山连山,峰连峰,谷深崖绝,山高路狭,中通一条狭窄羊肠小道,往来仅容一车一马。 诗圣杜甫曾游览此地,写下“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简单来说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在李晔的心目中,潼关的地位比华州重要的多。 黑夜中铁甲铮铮作响,李晔也在行军队伍中,三天以来,他们昼伏夜出,露宿深山荒野之中,食物只有干粮,连篝火也禁止点燃。 不少刚刚加入没多久的新兵怨声载道,第一天就出现了逃兵,被阿史那真延的斥候抓了回来。 李晔想都没想,当着全军的面,斩首示众。 平时李晔随和大度,这个时候心慈手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见了血,三军震肃,再没出现逃兵。 黑暗的群山中,潼关宛如巨人一样挽着山峦。 城墙上有星星点点的火把晃动,应该是巡夜的士卒。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韩建治军有方,潼关属于要地,韩建不会不部署重兵。 李晔原本是想夜袭的,但见到城墙上谨慎的守军,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倘若夜袭失败,潼关就会变成他的噩梦。 禁卫军新立,李晔对他们的战斗力非常怀疑。 而韩建是一个小看不得的人。 李晔扫了身边人几眼,他们脸上已有疲惫和畏惧之色。 李晔自己也觉得有些疲惫,暗叹一口气,“撤回山中休整。” 到底是新军,如果全如兔崽子们一样,潼关早就拿下了。 山中开辟出营地,士卒们倒头大睡,李晔忧心忡忡,怎么也睡不着,受前世保险公司的熏陶,尔虞我诈玩弄心机是他的强项,领军打仗就不是了,这跟攻打土匪寨子完全不一样,韩建是合格的对手。 他之所以不避艰险,就是为了把禁卫军牢牢掌握在手里。 来这个世界快半年,在他左支右绌、辗转腾挪之下,唐廷终于有了一线生机。 在山中蛰伏了两日,黄昏时分,阿史那真延送来消息。 潼关上有三千守军往西而去。 李晔略一思索,连夜行军往西而去,难道是支援华州?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李晔的筹划中,高行周率领八千神策军偷袭韩建坐镇的华州。 李晔在起兵之前就做了两手准备,一是李筠充当内应,二是在很早之前,抽调兔崽子中的一些头脑灵光之人散入城内。 只等高行周兵到,他们就会里应外合。 按道理,此时华州已经拿下。 如今潼关守军回援,就说明华州还没有拿下,战事陷入胶着,李晔心中一寒,如果潼关的守军都动了,那么远在黄河之北的同州守军,应该也动了,三军夹击,高行周的八千神策军能否抵挡? 形势急转而下。 李晔头上渗出冷汗,摆在他面前有两个选择,回军支援高行周,或者继续攻打潼关。 潼关如今兵力空虚,对已方有利。 但如果高行周战败,拿下潼关又有什么意义? 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韩建,这人是蔡州牙校起身,战力绝不在高行周之下。 周围人没有意识到危机降临,周云翼、张行瑾各自约束本营去了,连个提建议的人都没有。 当断不断,后受其乱! 李晔深吸一口气,下令道:“阿史那真延,你带本部三百骑兵,沿途袭扰这三千人!” 李晔很看重斥候的作用,所以阿史那真延所部全是骑兵。 阿史那真延领命而去。 李晔望着潼关,城墙上的守军明显少了很多,对身边传令兵道:“传令下去,拂晓攻城!” 不管华州战事如何,潼关都是必要拿下的。 第二十八章 偷袭潼关 当年黄巢兵临潼关,潼关守军缺衣少食,朝廷不管前线将士死活,士气低落,黄巢大将尚让从山中绕到关后,内外夹击,潼关才陷落。 而自黄巢之乱后,潼关有十三年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事。 关中残破,韩建没想到唐廷会动他的心思,因此防御重心都是东方,饶是如此,李晔目测西城墙差不多八米高。 要知道此时长安的城墙才六米左右。 没有攻城器械,强攻是找死。 李晔一直睁眼到拂晓时分,大地仍是一片黑暗,东方天际露出一丝光线。 士卒们被推醒,周云翼挑选五十人作为前锋,从潼关之北的山壁上开始攀爬。 李晔则率领大部往关城靠近。 等待永远是难熬的,李晔虽然对周云翼有信心,但他对自己没信心,第一次大战,患得患失。 一个时辰后,城墙上垂下几道绳索。 李晔大喜,扯住绳索便要攀城,却被张行瑾拦住,“陛下在下面运筹帷幄即可,何必抢我们功劳?” 李晔笑骂一声,也就不再坚持了。 张行瑾带人往上攀爬。 约莫半个时辰后,李晔听到城门被打开的声音,心中巨石才算落地,拔出腰间长刀,冷喝一声:“攻城!” 身后两千多人蜂拥而入。 潼关城内的守军终于有了反应,不过为时已晚,南城守军已被周云翼和张行瑾解决,北城守军不知有多少敌军涌入,不敢妄动,辛四郎一马当先,提着大斧冲杀而去,禁卫军都是身披双甲,寻常刀剑根本没用,长矛只能刺穿一层甲,反而是禁卫军的长刀占了优势。 李晔心头热血涌起,提刀跟着冲了上去。 皇帝都动了,其他人也奋勇向前。 当第一缕朝阳洒向大地的时候,潼关上的韩字大纛被砍倒,扔下城楼。 这几天都没睡个好觉,李晔却没感到一丝困顿。 短暂的欣喜之后,李晔又眉头深锁,也不知华州战事如何了。 周云翼全身浴血,半跪在李晔面前:“陛下,潼关既已拿下,同州必然空虚,天赐良机,末将愿率两千将士袭取同州!” 同州距离潼关一百多里,李晔原本想着修整一番再去,不过看周云翼的样子,似乎有十足把握。 李晔不是个犹犹豫豫的人,点头道:“英雄出少年,朕就在这潼关内静候佳音!” 周云翼大喜,领命而去。 他这一走,带了两千人,潼关内只剩下一千人不到的禁卫军,还有一千五百镇国军俘虏,大多都是关中子弟,解除他们的武装之后,李晔并未太难为他们,但也没放松警惕,分出五百人关押他们。 潼关在手,李晔的战略意图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高行周身上。 河北将门,希望自己没看走眼吧。 张行瑾清点损伤,禁卫军折损两百五十一人,重伤三十七人,轻伤八十九人,阵亡一百一十三人,失踪十二人。 以唐人眼光来看,这算是一场了不得的大胜,不过李晔仍然觉得肉痛。 城楼下一百一十三具尸体整整齐齐的排列着。 大部分都是年轻脸庞,这些都是禁卫军的精华,如果他们不死,经历了这场战斗,他们就可以成为老兵。 李晔令人一一记录他们的名字、籍贯,整理在案,等回细柳城再安葬他们。 之后,李晔亲自巡视伤兵营,说是伤兵营,其实就是等死营,这年头可没有后世发达的医疗水平,甚至连绷带都没有。 金疮药属于稀缺物资,寻常士卒没那个福气享受,常用的治疗手段叫以伤治伤,烧红的刀片,烙在伤口上,是死是活全看自己造化。 大部分士卒活不了,重伤基本等于死刑,轻伤也会因为感染,最终痛苦死去。 士卒的惨叫声让李晔心中难受。 好在他是穿越者,不懂医术,但绷带消毒什么的还是知道的。 金疮药城中没有,但衣料很多,麻葛为主,跟后世绷带差不多,还储存了几百坛劣酒,各种粗粮混合酿造。 李晔命人煮麻葛,晾晒,随后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亲自教导用劣酒清洗伤口,然后包扎。 又命人将伤员抬到通风的地方。 李晔每日亲自带人来照料伤员饮食。 不排除他的确有作秀的成分,但另一方面,他是真心的心疼这些年轻士卒,在后世,他们还是高二高三的学生,为了李晔,为了大唐,奋勇杀敌。 他们流血,就应该得到相应的待遇。 伤员们感动的痛哭流涕。 李晔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的。 也亏李晔的这套办法,伤员死亡率大大降低,这年代人身体素质真是没话说,加上他们年轻,生命力旺盛,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轻伤基本痊愈,重伤的死了十五人,李晔真的是回天乏力,还有八个重伤员成了残废,不过能活下来,他们已经感恩戴德了。 在李晔的理解中,伤员其实是宝贵财富,面对过死亡,战斗意志和经验都要强于常人。 一晃就是七天,每天忙忙碌碌的,也不知外面战况如何。 第九天的时候,阿史那真延带着骑兵终于回返了。 一个个像是在血水里泡过一样,当时领命的时候是三百骑,现在只剩一百多人。 每个骑兵都或多或少的带着伤,脸上神情疲惫。 李晔亲自到城门口迎接,见了阿史那真延,眼泪都要出来了,曾经英气勃发的青年将军,如今断了一只右手,胸前的盔甲上全是伤口。 饶是李晔饱经世故,泪水再也憋不住,亲自为阿史那真延牵马。 阿史那真延嚎啕大哭,他身边的骑兵也大哭起来。 虽然没说,但李晔知道他们经历了多么残酷的战斗。 这些青年,就像是李晔的孩子。 “末将、没有辜负、陛下!”说完这句话,阿史那真延昏厥过去。 李晔连忙命人抬他们入城,亲自为他们疗伤。 傍晚的时候,阿史那真延清醒过来,讲述了战斗的经过。 从潼关离开的三千守军,直奔华州,阿史那真延沿途袭扰,敌人全是步兵,拿他们没办法,但三百骑兵对三千甲士,力量差距太大,阿史那真延渐渐讨不到好处,眼看他们就要赶到华州,趁夜发起了突袭。 韩建出身蔡州,手下士卒战力强悍,阿史那真延抱着必死决心,突入中军,斩杀敌方主将,敌军这才溃散,不过他们也付出了沉重代价。 李晔听完,既为手下将士的忠勇感动,又为之骄傲。 这,就是他李晔带出来的兵! 阿史那真延神情沮丧,举起自己的断手,“今后不能为陛下冲锋陷阵了。” 李晔摸着他的额头,“你的确不能冲锋陷阵,但你可以统领千军万马!朕要的不是匹夫之勇,朕要的统帅!” 阿史那真延眼中忽然升起神采,声音颤抖:“末将、末将能做到吗?” 李晔笑道:“为什么做不到?你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自己?朕的儿郎岂是一点伤病能打倒的?” “陛下……”阿史那真延挣扎着起身,要跪拜。 李晔没有阻拦。 第二十九章 华州血战 阿史那在击溃三千援军之后,也曾想打探华州情况,却碰到同州赶来的援军,切断了他们西行的道路,只能回返潼关。 这么多天过去了,李晔其实想通了。 只要长安和潼关在手,韩建就是笼子里的老鼠,迟早被自己拿下。 长安有张承业坐镇,韩建就算击败高行周,又能如何? 更何况同州还有自己派出去的周云翼,这么多天,他一点消息都没来,就是好消息。 空虚的同州总不能把周云翼一口气全吞下吧? 之前他的确担心,但见了阿史那真延的表现,他还真不信有人能奈何的了这只灵狐! 眨眼又过去了三天。 李晔站在潼关南城上,终于看到西方缓缓行来一支军。 旌旗上写着大大的“高”字。 李晔长长叹一口气,终于取胜了! 高行周带着三千神策军进入潼关,见了李晔纳头便拜,这次不是武将的半跪之礼,而是双膝跪倒在地,他这个样子倒是吓了李晔一跳,莫不是华州没有打下来? “末将对不起陛下。” 李晔心中一沉,勉励道:“高将军何须如此,胜败乃兵家常事。” 李晔现在关心的是长安,长安沦陷,他这个皇帝就当到头了,韩建可以轻易联合朝堂上的各方卧底,从李唐宗室中挑选一个新皇帝。 高行周不敢看李晔,“启禀陛下,华州已经攻陷,只是末将损兵折将,差点被韩建反扑,若不是危急关头,周将军领军杀出,华州仍在敌手。” 周将军,周云翼? 不愧是自己最看重的大将。 李晔甚至怀疑高行周故意在吓自己,扶起高行周,温言道:“韩建蔡州牙校,勇猛不下于李存孝,成名十余载,高将军能跟此人不分胜负,足可扬名天下!” 高行周这才有勇气面对李晔,只是他说出伤亡数字,仍是令李晔一阵肉痛,八千神策军,各种提前布置,又是率先偷袭,居然折损了五千多人。 冷兵器战争,战损超过三分之一,军队就会溃散,但这是唐末,军阀混战,士卒命运残酷,也导致士卒战争意志比较强。 跟富有的大宋天壤之别。 高行周大致讲起战斗经过。 偷袭之时,有李筠和内应开了城门,八千神策军畅行无阻的涌入华州城,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进攻韩建府邸的时候。 韩建征战多年,他的府邸其实就是一座小型坚城,高行周暗想自己都夺了外城,认为尘埃落定了。 没想到小城里,有九百蔡州兵,跟随韩建南征北战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 人家根本没想过守小城,而是突然杀出,高行周措手不及,神策军人仰马翻,军心涣散,韩建疯狂反扑。 幸亏李筠占领城墙,高行周才渐渐收拢败军,缓了一口气,没被韩建赶出城。 没来及喘口气,同州援军赶到,内外夹击,神策军退守城墙,血战五天五夜,勉强支撑住。 但华州城除了韩建,还有谋士李巨川,收拢残军,前来助战,高行周逐渐不敌,在城墙上死战不退,部下伤亡惨重。 危急关头,周云翼从天而降,击溃同州援军,两军合力,才击败韩建。 但即使明知大势已去,韩建犹自死战。 高行周率神策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围住。 韩建身披数十创,肠流于地,犹自挥刀砍杀。 最终由高行周一枪刺穿头颅,才算终结这头疯虎。 李晔叹了一口气,好一场血战,好一个蔡州韩建。 不能怪高行周作战不力,如果不是高行周,换成其他人,很可能被韩建反杀。 这是一场险胜,处处透着危机,总结起来,李晔的决策没问题,神策军问题不大,禁卫军也没问题,甚至表现超出了李晔的预估,唯一的问题就是韩建太猛了,蔡州兵太猛了,九百蔡州兵差点翻盘。 也难怪当年秦宗权领着蔡州兵单挑朱温和李克用两路大军。 不过总算完成了李晔的战略意图。 在潼关修整两日之后,李晔留下张行瑾、李效奇两千禁卫军镇守潼关,他带着五百亲卫去华州。 进了华州城,李晔才知道这场血战是多么残酷。 时值冬日,整座华州城尸臭弥漫,城墙上有洗不净的血渍,从西城门一路延伸到节度使府邸。 百姓们从门缝中透出仇恨而惊恐的眼神。 哪怕知道他是大唐皇帝,百姓的仇恨仍未减弱。 成堆的尸体直接堆放在道路中间。 白色蛆虫遍地,城墙上的石缝里不时见到断指。 李晔忍住恶心,去了伤员营,里面也弥漫着尸臭,重伤未死的士卒痛苦呻吟,活人死人躺在一起,让李晔感觉仿佛进入地狱。 这里比潼关还要不如,在这么下去,爆发瘟疫,整个关中都要跟着倒霉了。 和潼关一样,李晔亲自照料受伤士兵,下令军队清理全城,埋葬敌军士兵,收集已军将士尸体,张贴安民告示。 亲卫都都跟着李晔出动了。 李晔深觉做这些比打仗还累,不过付出总有回报。 皇帝的行为很多俘虏和百姓都看在眼里。 大唐两百八十年的江山,何曾出过这样的皇帝? 大唐两百八十年的天下,何曾这样对待过普通士卒? 不少伤兵把李晔当作圣人看待。 圣人嘛,李晔倒是不稀罕,当年唐玄宗李隆基也自封圣人。 但大唐有今日之祸,首要责任就在这位天宝圣人。 由于皇帝的到来,全城处于戒严状态,很多神策军将领要求屠城泄愤。 李晔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无法这么做。 毕竟他是一个经历过文明社会的人,无法接受这种野蛮行径。 神策军和城中百姓的敌对情绪严重,李晔为了避免出现兵变事故,将神策军调出城外,同时打开府库,大力封赏神策军和禁卫军,每人十匹绢,三石粮食,阵亡的士卒也被登记造册,十二匹绢,五石粮食。 唐末大乱,经济也乱成一团,铜钱早就失去流通的基础,很多时候,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实物最有效,一匹绢可以换半石米,也可以做新衣服,是硬通货。 粮食更不用说,保命的东西。 如此一来,韩建经营多年的府库,被李晔挥霍一空,剩下的粮食李晔也不打算带走,分送给城中百姓。 如果高行周没有拿下华州,很可能华州会变成当年的睢阳城。 蔡州兵就是一群人形凶兽。 府库除了粮食绢帛,还有很多武器装备。 韩建从军多年,连年征战,这方面准备充足,计有三千件各式盔甲,横刀一千五百把,长矛一万支,弓两千张,箭三万支。 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李晔看到一百多件造型奇异的武器。 似剑非剑,剑身与剑柄等长,足有三米长,李晔拿起一把,相当沉重,似乎有二十斤上下。 “陛下,此为陌刀。”身后一个神策军将校平静说道。 李晔呆了一下,这就是传说中的陌刀? 这就是大唐两项神兵利器之一陌刀? 李晔爱不释手,二十斤的东西,不是猛士不可能玩的转。 李晔把陌刀扔给辛四郎。 辛四郎掂量掂量,瓮声瓮气道:“还行,不过没斧头趁手。” 李晔翻了个白眼,这家伙不识货啊,当年李嗣业一把陌刀在手,天下无人能敌。 看来这家伙就是个土鳖。 第三十章 大战之后 周云翼从同州赶回来的时候,李晔正在处理俘虏,忙前忙后,竟然没注意这位最大功臣的到来。 周云翼恭敬站在李晔身后,一句话没说。 由于是偷袭,镇国军并未有多少伤亡。 俘虏近八千人,还有一些眼看势头不对,当了逃兵。 蔡州兵在韩建阵亡之后,战至最后一人,神策军的伤亡大部分出自他们之手。 韩建在华州颇有人望,镇国军战力实际上比神策军强上不少,但李晔没有整编他们,而是采取自愿原则,愿从军者留,不愿从军者放归。 他们本来就是关中子弟,很多人为了一口吃的才参军,也有些是被强制裹挟。 诏令一下,俘虏去了五千人,还剩下三千无家可归之人,从中挑选八百年轻力壮之人,充入禁卫军,考虑到他们跟神策军的仇恨,李晔只能编为新军,充入李筠麾下,仍旧镇守华州。 做完这一切,李晔才发现周云翼的存在。 “什么时候到的?这帮兔崽子,怎么没打声招呼?”李晔埋怨起身边的亲卫都。 周云翼拱手施礼道:“也就两个时辰,看陛下如此繁忙,没让他们通报。” 李晔笑道:“这次你表现不错,想要什么奖赏?” 岂止是不错,领军攻同州,又转攻华州,整场战役若非他,华州仍在韩建之手,击败高行周,振臂一呼,战局仍是两说。 李晔曾观察过潼关北山,一片绝壁,几无立脚之地,飞猿难渡。 全天下也只有周云翼这只灵狐儿能爬上去。 在兔崽子面前,李晔从不摆架子,也从不把自己当皇帝,而是把他们当成家人,说话也就很随和。 张行瑾的性子是一道浪潮,汹涌澎拜,周云翼则是一道深潭,波澜不惊,在李晔面前永远保持臣子本分。 有时候李晔甚至觉得他不是十八岁的人。 “陛下何必把我当外人,重振大唐亦是臣之夙愿!”周云翼眼神清澈。 李晔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半开玩笑道:“要不我赏一位皇族公主给你?”这年代人结婚早,十八岁的小伙子,娃都一两岁了。 周云翼大为窘迫:“臣、臣还没考虑这些。” 李晔坏笑着:“总要考虑的嘛,你在长安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我给你成个家。” 大唐沉沦至此,大唐皇族更是不堪,到这份上,男子基本都是纨绔,或者庸才,女子也都不知民间疾苦,整日花枝招展,养面首,生活豪奢,性情刁蛮。 驸马不是那么好当的,特别是像周云翼这样底层出身的人。 周云翼是聪明人,连忙半跪在地:“汉之霍去病有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臣不才,愿为陛下扫清寰宇,扑灭叛逆,重现大唐盛世!” 李晔怔怔的看着他,倒不是怀疑他是在演戏,而是担心他脑子坏了。 看来整天背唐诗,听忠义堂的故事不见得是好事,天天像打鸡血一样亢奋,总会憋出问题来啊。 一个活力正旺的年轻小伙儿,不想姑娘,天天想着砍人…… 有些不对啊。 心里这么想,赶紧扶起他,叹气道:“我能有你们这帮兔崽子,何愁大唐不兴!” 周云翼见不提婚嫁之事,也松了一口气,换个话题:“臣在来同州的路上,抓到一漏网之鱼。” 李晔见他这么大张旗鼓的提出来,想来这个漏网之鱼不简单。 “带上来!”周云翼冲身后道。 两个禁卫军提着一个脏兮兮的文弱书生进来,近四十的年纪,衣服上沾了不少血迹,一见李晔,抖若筛糠。 李晔挥手,示意禁卫军放开他。 书生一下子倒在地上,挣扎站起,试图在李晔面前维持仅有的尊严。 “你是何人?”李晔有些好奇。 书生一声不吭,装硬骨头。 李晔心头大乐,这是在跟自己演戏呢?明明怕的要死,还装硬汉,这演技也太寒酸了吧? 其实他明白这书生的意思,这年代的文人都讲气节,装模作样,为的就是李晔高看他一眼,然后把他当大才。 这招三国演义里用烂了。 李晔面孔一板:“不说算了,拉下去砍了。” 两个禁卫还没动手,书生“啪”的一声跪在地上,“陛、陛、下饶命、啊。” 李晔蹲下来一脸坏笑的看着他:“现在能好好说话了?” “能、能。”书生牙关打颤。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啊,干了什么坏事?”李晔像审问犯人一样。 这书生不说则已,一说就竹筒倒豆子,差点没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交代出来。 原来此人就是韩建的心腹谋士李巨川。 韩建蔡州猛人,打仗内行,治理政务方面就不行了,甩手扔给李巨川。 李巨川没让他失望,把两州治理的井井有条。 不过此人之前的经历让李晔目瞪口呆。 黄巢挺进关中那年,此人考中进士,没等到朝廷安排工作,皇帝和中央政府的官员都跑了,求官不成,只能自谋生路,投奔河中节度使王重荣,颇得重用,但王重荣兵变被杀,他被贬到兴元。 当时兴元的杨守亮知道他有两把刷子,招为幕僚,好日子没过两天,昭宗火力对准大宦官杨复恭,杨守亮是杨复恭义子,池鱼之殃,杨守亮完蛋,李巨川成为俘虏。 李巨川感叹命运多舛,在落叶上写了一首诗,被韩建看到,韩建虽是武夫,却看出李巨川有才,引为心腹,还让他当华州节度副使。 好日子没两年,李晔偷袭韩建,韩建也玩完了。 这人活脱脱丧门星啊,走哪儿,哪儿完蛋。 李巨川也知道自己克主的命,经历韩建惨败之后,完全绝望了,也看开了,趁乱从华州跑了之后,准备遁入深山,不问世事,倒霉的命运再次捉弄他,被周云翼逮到。 李晔心情很复杂,这么多大佬看重他,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 收为已用吧,他这克主光环有点吓人。 不收吧,眼下地盘扩大,对人才的需求更大,而且这个李巨川是传统谋士,思维方式肯定跟李晔不同,若是有他辅佐,看问题会更全面。 想来想去,还是收下吧,也不能全怪他,唐末就是这德行,你方唱罢我登场,杀来杀去,谁也笑不到最后。 李晔封李巨川为华州知府,先把他晾在一边一段时间,一来散散他的晦气,二来,华州新定,有他主事,能安定民心。 不料李巨川愣愣的望着他:“陛下,这个华州知府是什么品级,职权何在?” 李晔一拍脑门,知府是宋朝才出现的官职,自己看明清古装剧剧看多了,没留意。 唐代短暂出现过这个官职,中晚唐各州要么独立,要么被大势力统辖,整个官僚系统全盘崩坏,大佬们军政财三权一把抓,谁还记得朝廷的官名。 话既然出口了,自然不能收回去,“除了军权,一州之政务皆为知府职责。” 后世人只要看新闻,就知道分权。 安史之乱为什么能爆发?朝廷太懒了,玄宗太懒了,整天搞音乐,跟杨贵妃胡天胡天,军权、政权、财权,全送给安禄山,等于从大唐版图中划出一个国中之国。 大权独揽,安禄山如何不反? 李巨川向皇帝拱手施礼:“臣领命!” 第三十一章 凯旋回朝 华州的事情处理完以后,李晔让周云翼镇守同州。 同州在渭河之北,北连鄜坊,东望河中,离潼关不到百里,是不折不扣的战略要地,有周云翼在,李晔可以安心了,到时候让元景成当同州知府,政事无忧矣。 整场大战,前后十五天,李晔连续吞并同州、华州两州,拿下潼关,可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要知道这年头的攻城战,动不动打上一两年的,双方都筋疲力尽。 李晔能获胜,最大原因就是有心算无心,不讲武德,各种损招全用上,发动突然袭击。 唐廷衰弱已久,被关中三镇欺负的毫无还手之力,韩建不会想到短短半年之间,唐廷有这种实力。 拿下镇国军,李晔总算心里有点底气,不用每天像坐在刀尖上一样。 当然这点实力在朱温和李克用面前仍是不够看。 跟李茂贞差距依然很大。 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回长安的时候,李晔本想低调行事,悄摸摸的回宫得了,他一身常服骑马走在朱雀大街上,身后跟着五百亲卫都,也不知怎么被认出来了。 “陛下威武!陛下威武!” 起初是一两个人喊,接着是整条街的人喊,再然后就是长安居民涌入朱雀大街两旁,“陛下威武,陛下威武!” 虽然不那么整齐,但声音很大,有人扯着嗓子吼,白发老者,黄髫童子,全都跟着喊。 李晔看着热情洋溢的百姓,在马上连连拱手:“大唐威武,大唐威武!” 他一个人的声音太小。 身后五百亲卫都齐声大喊:“大唐威武,大唐威武!” 瞬间整个长安城沸腾起来。 “大唐威武!” 长安太需要这样的胜利了,大唐也太亏欠长安百姓了。 自安史之乱以来,长安屡被攻破,先是有安史叛军、吐蕃入侵,回鹘劫掠两京,然后有泾原兵变,黄巢之乱,以及还没有发生的李茂贞攻破长安,和后来朱温彻底摧毁长安。 这是一座多灾多难的都城,一次又一次被大唐君主辜负。 现在它陷入极度的虚弱中,太需要一位强势的君主。 李晔的出现,迎合了民心,让百信再度升起一点希望。 还是太宗李世民的一句话透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只可惜他的子孙们不成器。 李晔觉得这句话应该反过来看,水能覆舟,亦能载舟! 只要他牢牢站在百姓一边,何愁大唐这艘巨舟不能再度杨帆? 李晔的战马走到哪里,哪里的人群就跪倒在地,他不喜欢这样的跪拜,但此刻的他只能接受。 来到这世界快半年,他感觉自己变了很多,可能是入乡随俗,可能是皇帝身份的原因。 太多人的期望压在他身上。 朝堂大臣们在太极宫前迎候,纷纷对李晔躬身施礼。 韩全诲的小眼睛一直偷偷的瞄李晔。 崔昭纬像是老了几岁。 崔胤倒是恭谨多了,施礼最端正。 韦昭度和一干老臣热泪盈眶。 按照韦昭度的意思,朝廷应该大肆庆祝,毕竟已经快十年没有这样的大胜了,前几年对付杨复恭,表面上是赢了,但实际上输的很惨,出兵出力,却为李茂贞做了嫁衣。 李晔没答应,不过是灭了镇国军而已,离振兴大唐还有十万八千里,现在苟且都来不及,怎会招摇? 李茂贞和王行瑜打的火热,兴元的援军赶到凤翔之后,王行瑜并未与之决战,而是缓缓后退。 王建抓住汉中空虚时机,横扫汉中诸州,兵锋推到兴元城下。 李茂贞一口吃不了王行瑜,只能火急火燎的跟王行瑜议和,抽身回援兴元。 韩建的覆灭,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连个浪花也没翻起。 李克用还在攻打李存孝的邢州。 朱温正在攻打他在中原最后的敌人,朱瑾朱瑄兄弟。 李晔挑了一个最好的时机一口吞下镇国军。 紫宸殿里,韩全诲、崔昭纬、崔胤都沉默起来,他们不傻,看出自己被皇帝耍了。 李晔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诸位爱卿,有事早奏,没事朕就去歇歇了。” 三人各怀鬼胎的对视一眼,韩全诲官最大,站出来道:“镇国军向来忠诚本分,陛下此番无端偷袭,令朝廷失信于天下藩镇,于陛下私德亦有亏。” 李晔差点没一口老血吐他脸上,什么叫忠诚本分? 上次是谁跟着李茂贞围攻长安? 李晔怀疑韩全诲是不是当卧底把脑子当坏了,唐廷都只剩下一个长安了,还讲什么失不失信? 李茂贞、王行瑜、韩建动不动就来劫持李晔,李晔还要跟他讲私德? 这个太监太坏了,跟后世的公知一个德行,见不得国家好,处心积虑搞破坏。 心中愤恨至极,脸上却笑嘻嘻,“韩相对朕颇有微词?” 韩全诲小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尖着嗓子:“臣不敢,臣完全是为陛下为大唐着想,绝无私心。” 李晔气乐了,“唉,你为何不早说,现在韩建已经死了,你说该怎么办?” 韩全诲想了想道:“臣以为,此番王行瑜行悖逆之事,索要朝廷名器,岐王为朝廷声张正义,维护朝廷脸面,出兵教训王行瑜,朝廷应该补偿岐王这样的忠心之士,臣建议把镇国军封赏给岐王,以鼓励天下藩镇遵奉朝廷。” 这家伙还真敢说,把镇国军给李茂贞,怎么不把长安也给他? 李晔愤怒到了极点,看来这太监是真的脑子有问题,或者他觉得皇帝李晔脑子有问题? 其实历史上昭宗干过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 昭宗大概是受了清流们的忽悠,对付阉党大佬杨复恭,杨复恭逃往山南西道的兴元。 昭宗命神策军攻打兴元。 李茂贞当时的凤翔只有两个州,跟镇国军实力差不多,也跟着出兵了。 不知道昭宗是怎么想的,出兵出力,山南西道十七州,一个不要,不争不抢,让李茂贞一口气吃成了个大胖子。 现在想来,当时的昭宗身边肯定有一伙这样讲武德的人,成天忽悠。 李晔盯着韩全诲,“要不朕把皇帝也封给他,省着你为他每天劳心劳力的,朕过意不去。” 韩全诲连忙拜倒在地:“臣不敢,陛下误会臣了。” 李晔是真累了,否则真想踹他两脚。 都是太监,怎么跟张承业差距这么大? 唐廷安好,你韩全诲才是宰相,唐廷倒了,你上哪去当宰相? 别看李茂贞现在跟你称兄道弟的,没有利用价值,你韩全诲能站着跟他说话? “哦,不敢就好,韩相啊,快起来,地下凉,大唐衰微至此,还需诸位爱卿齐心协力扶保社稷。”李晔也不想跟他撕破脸皮,毕竟这年头太监宦官也是大佬。 “臣等谨遵陛下之令。” 第三十二章 争权夺利 李晔看差不多了,就准备抬腿走人。 没想到崔胤站了出来。 李晔看到此人就像心里吃了个苍蝇,但就是拿他没办法。 清河崔氏一门比大唐还要源远流长,从魏晋时,已是名门望族,李晔虽然对他们没什么好感,但也不敢太得罪,更何况他背后站着朱温。 把这些明面的卧底都干掉了,只会让其他卧底潜伏更深,危害更大。 别看李晔是皇帝,一举一动都要想清后果,如履薄冰。 没等崔胤开口,李晔先堵住他的嘴:“崔爱卿,迎请梁王还是算了,目前朝廷还过得去,梁王比较忙,不麻烦他了。” 崔胤老脸红了红,尴尬道:“陛下误会了,臣这次不是迎请梁王,而是朝廷既然拿下两州,总要派遣得力之人坐镇,臣不才,毛遂自荐,愿替陛下镇守潼关!” 李晔再次一口老血涌上喉头,今天让你去潼关,明天你就解开裤腰带让朱温长驱直入了。 怎么一个个这么无耻啊? 难怪历史上昭宗下场这么惨,成天身边就是这些玩意,能不惨吗? 李晔一脸感动,“崔爱卿公忠体国,想朕之所想,忧朕之所忧,去守个潼关太屈才了,不行,朕身边绝不能少了崔爱卿这样的大才,朕意拔擢崔爱卿为中书右侍郎,同平章事!” 紫宸殿里忽然安静起来。 接着就是一人大声疾呼:“陛下不可,崔胤于社稷无尺寸之功,怎么能加封宰相?” 崔昭纬直接跳了出来。 韩全诲也尖着嗓门道:“陛下三思啊。” 两人水火不容,现在却穿一条裤子了。 秦国统一天下,设丞相,各代沿用,但到了汉末,曹操始作俑者,以丞相之位总揽大权,之后各朝对丞相之位非常谨慎,到了北周,杨坚以丞相之位夺了外孙之位,设立三省六部制,丞相就彻底成了历史名词,唐在隋朝制度上做了创新,弄出一个同平章事,被时人称为宰相。 丞相一人大权独揽,对皇权构成一定威胁。 而宰相行使丞相部分权力,却由多人担任,大致上,三省的长官加了同平章事的,都是宰相,宰相多则五六人,少则二三人。 人少,权力就大,人多,权力就被分散了。 眼下朝中宰相三人,首相韩全诲,次相崔昭纬,再次韦昭度。 韦昭度在丢失西川大权之后,基本就成了透明人。 朝中大权由韩全诲、崔昭纬把持。 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鸟,贪权如命,怎会让崔昭纬来分权? 李晔就是要让他们专心窝里斗,不掺和自己的事。 很快,朝堂吵作一团。 三人拉帮结派,都有自己阵营。 李晔早对朝堂上的“爱卿”们死了心。 诏令已经下达,接不接受是他们的事,李晔不打算收回。 看了一会儿诸位爱卿的丑态,李晔回宫休息去了。 知道皇帝前线得胜,宫中难得大方一回,到处点着灯火,欢迎皇帝李晔回宫。 李晔不是个小气的人,把手上仅有的一点金银赏赐下去,宫人们欢喜异常,连连叩谢。 自黄巢之乱起,大唐一天不如一天,宫人的日子也一天不如一天。 李晔先去见了皇后,皇后难得的穿了一身新衣服,备了一桌酒菜,见了李晔,眼睛里都是水气,平原公主可能被提前支开了,没见到人影。 皇后的心思,李晔怎会不知,到这个时代半年了,李晔完全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把平原当成自己女儿,把皇后当自己妻子,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风雨同舟的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英素这些年跟着朕受苦了。”李晔动情道。 皇后何氏出身蜀中小户人家,黄巢之乱,昭宗随兄长僖宗避祸蜀中,结识皇后,自此倾心,两人感情一直很好。 李晔可能受到身体残留情感的影响,对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很有好感。 “陛下说这些话干什么?我们夫妻一体同心,大唐多少年了,又出一位马上天子,臣妾喜不自胜。”柔和的灯光下,皇后越看越美。 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美人作陪,李晔不知不觉喝多了。 喝多了的后果就是管不住自己。 管不住自己的后果就是潜藏在身体里雄**望控制不住。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李晔还是有些头痛,这年代的酒也不知怎么搞的,入口绵软,但后劲很足,每次都会头痛。 身边佳人不在,只留下一锦被的荷香气味。 “父皇在哪里?父皇在哪里?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听声音就知道是平原来了。 李晔赶紧穿好衣服,咳嗽两声,故作威严,“平原,休得胡闹。” 平原歪着脑袋看他,嘟着嘴,“父皇又做什么坏事了?” 李晔差点没一口气呛到,童言无忌,听者有心,加上做贼心虚,李晔以大笑掩饰自己的尴尬,“你呀,就是个鬼灵精怪的小丫头。” 李晔觉得自己前世一定是个女儿奴,不然不会跟平原这么亲。 平原不懂什么是小丫头,小眼神疑惑了一阵。 父女俩玩耍了一阵,李晔就去了天心阁。 “恭喜陛下旗开得胜,收服华、同两州。”说这话的是赵崇凝。 以前这人见李晔的时候,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如今也会恭维了。 不过他的话没说到重点,收服潼关的意义一点儿也不亚于华、同两州。 潼关在手,两州才能成为战略后方。 “近日孙德昭、孙承诲两人积极奔走,似乎有意出任两州刺史!”张承业道。 刺史的职权比知府大多了,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节度使,掌控境内所有大权,只向朝廷输送赋税钱粮。 韩偓冷哼道:“两州才落入朝廷手中,两人就盯上了。” 李晔不是昭宗,更不是僖宗,到嘴的肥肉怎会分给别人? 张承业道:“只可惜陛下今非昔比。” 李晔微微一笑,孙德昭、孙承诲始终是个祸患,不过眼下不是处理他们的时候,两人在神策军中关系错综复杂,李晔还不想动他们,眼下要关注的是李茂贞和王建的兴元大战。 经此一役,李茂贞损失最大,实力有所消减。 而王行瑜已经跟他反目,有他和王建南北牵制,长安终于无忧了。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捞到更大好处。 李茂贞手上握有二十一个州,单论地盘,在天下藩镇中数一数二。 只不过关中残破,人口比不上关东诸藩镇,富庶程度更是天壤之别。 即使如此,李茂贞也不是李晔目前能撼动的。 只能希望王建、王行瑜能继续削弱李茂贞。 此次战略虽然略有波折,但整体来说,还是达到了预期,提振了李晔的信心。 “长安城的土地清查怎么样了?” 这事是赵崇凝负责的,“回陛下,人口清查完毕,长安共有九万八千户,二十七万口人,老弱妇孺共计二十一万,青壮六万八千四百余人,神策军不计算在内。” 能这么详细,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不过,长安周边土地有些麻烦。” 第三十三章 田地问题 关中连年大战,豪门富户早就被一波又一波乱兵祸害的差不多了,按道理,应该没有什么难度。 李晔就是想趁这个机会,把土地收回手中。 任何朝代,最主要的矛盾其实就是土地兼并,底层百姓活不下去,才揭竿而起。 李晔静待下文。 赵崇凝酝酿了一下情绪才道:“臣清查出上等良田一千八百顷,中等田两一千三百顷,下等田一千五百顷。” “怎会如此之少?”韩偓忍不住插嘴。 李晔来自后世,在城市生活工作,对田地大小没个概念,韩偓的话提示了李晔,也就是说整个长安加起来只有四千六百亩地。 不太对啊,但凡天下有个什么动乱,矛头都对准长安,按理说,长安的地主老财功勋贵胄们死的差不多了,应该有很多无主田地才对。 没等李晔发问,韩偓叹息道:“昔年开元盛世,长安人口过百万,吏部登记关中田地有五万七千顷,没想到如今长安人口才二十七万,田地却只有六千六百亩。” 李晔不是傻子,有人先他一步侵吞土地。 赵崇凝看了一眼张承业。 天心阁里的四人,哪一个不是心思通透之人?张承业向李晔拱手道:“陛下,臣回避一下。” 李晔察言观色,别人或许对张承业有所怀疑,但他绝不会,“不用了,这里都是自己人,不用回避,有话直说。” 赵崇凝冲张承业拱拱手:“以上是臣在吏部籍册里清查到的,臣亦实地考察过,关中因连年战乱,水渠失修,长安周边有一万顷田地荒废,还有五千倾在神策右中尉刘季述手上,八千四百倾在诸皇族王爷名下,当然,实际土地可能跟臣有所偏差,但相差无几。” 李晔目光转向张承业,“这个刘季述到底什么底细?”他记得刘全礼也是此人义子。 张承业施礼道:“此人咸通六年因家贫入宫,护卫先帝巡守西川有功,擢升为神策军右中尉,在宫中二十多年,根基深厚,党羽众多,为人低调。” 党羽众多为人低调?这不是跟自己走苟且路线差不多吗? 李晔在屋中来回踱步。 关中在秦汉之际沃野千里,天下一半的人口和财富都在此,因此奠定了秦汉一统天下之格局。 天下有变,关中之军顺流而下,无往不克。 但经历安史、黄巢之乱,关中千疮百孔,实际上已经远远落后中原、河北、江南等地,甚至连川蜀都比不上。 如此险峻的形势,偏偏还有皇族和权臣不断兼并土地,百姓食不果腹,对朝廷怨念日盛,这是唐末民心思乱的原因。 李晔若想有所作为,就必须直面这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 否则他只是跟后世李中堂一样的裱糊匠。 李鸿章的时代,大清奄奄一息,到底还有一口气在。 而李晔所在的唐末,大唐只是冢中的一具枯骨。 枯骨也有枯骨的好处,至少没有那么多蛆虫。 无论李晔想做什么,阻力都很小,大家都虚弱,如果这时候李晔都不敢触碰他们的利益,可想而知以后的难度有多大,你成长,利益集团也在成长,甚至会腐化精心培养的新鲜肌肉。 这不是李晔想看到的,也不是他想要重振的大唐。 李晔停下脚步,目光坚定起来,“明日起,阿史那真延率亲卫军协助你,清查土地,无论宗室还是权臣,吃进去的,朕要他们全吐出来!” 对外可以苟,可以怂,只要坚守底限即可,但对内,绝不能妥协,绝不能松懈。 只要亲卫军在手,神策军大权在握,李晔绝不相信他们能蹦跶出花儿来。 赵崇凝声音洪亮:“臣领命!” 张承业间接提到自己初掌神策军军权,要消除韩全诲在军中的影响力,只能联合刘季述,所以才会让赵崇凝起了疑心。 任何人怀疑张承业,李晔不会。 不仅仅是他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而是张承业用实际行动向李晔证明他的能力和忠诚。 李晔重用高行周,明眼人都看出是在分张承业的权。 张承业没有任何怨言,积极配合,挑选神策军最精锐的八千人出来交给高行周。 若非这八千精锐,高行周怎能跟韩建的蔡州兵匹敌? 一个宦官若是不恋权不贪财,只能说明他是有梦想的。 第二日,李晔召阿史那真延回长安,除了本部斥候,又从禁卫军中抽出两个都,全力协助赵崇凝。 赵崇凝不再畏畏缩缩,大刀阔斧。 不到三日,李家的几个王爷就闹到李晔面前。 李晔也分不清谁是谁,一个个脑满肠肥的,公然在朝议上大哭大闹,说土地是祖宗分给他们的,皇帝若是一意孤行,他们这把老骨头就撞死在紫宸殿上,到阴间去向列祖列宗告状。 唐廷都这德行了,若是没有对自己挥刀的勇气,又怎敢对藩镇挥刀? 再说李晔也没觉得这些王爷们就是自己人。 吃大唐的,喝大唐的,都快三百年了,是时候贡献一把了。 否则还不是便宜了那些乱臣贼子? 论演技,李晔觉得他敢称第二,全天下都没人敢称第一。 当下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大唐天下颓废至此,他李晔难辞其咎,自己没面目去阴间面见李唐的列祖列宗,只好请几个王爷先下去,代表他李晔向祖宗们赔罪。 两排雄赳赳的亲卫都涌进门后,几个王爷忽然不闹了,忙歌颂李晔治国有方,大唐秩序井然,远超先祖,不需要向列祖列宗请罪。 得了好处的崔胤跟着拍马屁,朝堂上立即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要说他们别的本事没有,拍马屁绝对一流,文采斐然,辞藻华丽,李晔差点就信了。 于是整个早朝都在一片祥和友好的气氛中完结。 下了朝,李晔满脑子都是刘季述,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沉的住气,要么是认怂了,要么在鼓捣什么阴谋诡计。 “陛下,覃王李嗣周求见。”自从刘全礼外出办事之后,新进的小黄门就是这个三十岁的王仲先。 说实话,李晔不怎么喜欢此人,这人给他的感觉阴飕飕的。 但他做事还算不错,对自己毕恭毕敬,李晔也就没多想。 一听到又是宗室王爷,李晔就大感头痛,难不成又是来找自己要回田地的? “见吧。”李晔想通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臣李嗣周拜见陛下。”出乎李晔意料,这个覃王李嗣周倒生的一副好皮囊,面如满月,身躯挺拔,双眼有神,英气勃发,二十一二的年纪,态度也甚为恭敬。 第一印象不错,李晔也就耐着性子客套起来,“自家人,无须多礼,赐座。” 宫女搬来胡凳,李嗣周恭谨坐好。 第三十四章 开远大营 李晔不喜欢藏着掖着,直接询问:“覃王此来,可是为了清查田地之事?” “回陛下,是也不是。” “哦?”李晔兴趣被提上来了。 “臣此来的确是受诸王叔所请,前来劝陛下回心转意。” “那么覃王觉得应该清查田地吗?” 李嗣周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李晔,见李晔没有动气,才回道:“大唐国势衰颓如此,若陛下能重振大唐,一点田地算什么?大唐在,他们还是王爷,还有荣华富贵可言,大唐若是不在了,他们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李晔好奇的看着李嗣周,没想到李唐皇室还是有几个明眼人的。 “臣僭越了,陛下恕罪。”李嗣周起身施礼。 “没什么僭不僭越的,诚如覃王所言,大唐国势衰颓,老祖宗的基业只剩长安孤城,没有田地,就没有粮食,没有人心,处处受制于人,朕不得已,清查长安周边田地,补充国力,没想到诸位王爷不依不饶,也只有覃王你看得开。” “臣亦知陛下举步维艰,国难即是家难,臣覃王府愿献八千石粮,两千匹绢,以资陛下扩军之用。” 李晔惊讶的看着他。 盛唐之时,这点东西不算什么,但现在,这些东西基本就是一个王府的全部家当了。 不感动是假的,没想到李嗣周这么深明大义,雪中送炭。 看来李唐宗室中还是有能用之人。 白拿人家的,心里始终过意不去,扶起李嗣周,“年纪轻轻如此深明大义,在长安中是埋没了,出来为大唐做一些实事吧。” 李嗣周当即半跪于地,“臣愿从军。” 李晔原本也是这个意思,宗室有个领兵的王爷,对各方势力都是一种威慑,只是不知道这个李嗣周能力如何。 能力差一些不是什么大事,禁卫军将领还不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 就看他能不能吃苦。 “好,你有如此志气,朕心甚慰,不过从军是靠真本事说话,朕的兵不是这么好当的!” 李嗣周到底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锐气正盛,“臣不怕辛苦。” 李晔笑道:“很好,过几日细柳城招兵,你从底层做起。” 细柳城和禁卫军的存在还是一个秘密,长安城中知道的不多。 此番偷袭韩建,各方都认为李晔用的是神策军,李晔确实让亲卫军打着神策军的旗号。 李嗣周眼神迷惑,细柳这个地方他是知道的,不过是渭水之北的一片荒地,什么时候有座城了? 不过皇帝发话了,他也就不再多问了,起身告辞。 李晔刚准备起身回宫,不经意间瞟到王仲先不知什么时候在一众宫女之后。 李晔心中一紧,难道他是在偷听? 自穿越到这个时代,李晔小心谨慎,唯恐步了历史上昭宗的后尘,对身边的宦官更是多留了几个心眼。 刘全礼在的时候,没有吩咐,绝不会靠这么近。 心里这么想,脸上却当什么都不在意。 却也不敢回深宫大院了,按照礼制,内宫只有宦官,侍卫不得入内。 没有侍卫,李晔觉得心里不踏实。 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个刘季述不简单,自己刀子都动他头上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过无数电影电视剧,越是平静越是有问题。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唐末宦官心狠手辣,若是动什么歪心思,自己防不胜防。 换了身常服,带了辛四郎和几个亲卫,索性就去东城通化门的神策军大营看看。 几十个闲散军汉懒洋洋晒着太阳,还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随意进出,见了李晔八个人进来,居然像没看到一样,既不盘问,也不阻拦,仿佛菜园子一样,跟细柳城禁卫军大营简直天壤之别。 早就知道神策军烂,没想到已经烂到骨子里。 上一次李茂贞没有下决心攻打长安,真是万幸。 辛四郎勃然大怒,挥着马鞭就要上去教训他们,被李晔拦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打了他们又能怎样?抽几鞭子就能让他们变成精兵? 李晔原本以为神策军缺的是战斗意志,现在看来是缺军纪。 没必要再看了,又转向西城的开远门大营。 还没靠近,就远远听到整齐的呼喝之声。 大营门前两个魁梧军士肃立警戒,手持长矛,寒光闪闪,见李晔几人在营门前驻足观望,立即喝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李晔不怒反喜,让辛四郎拿着军牌上去交涉。 禁卫军不在兵部的籍册之上,为了掩人耳目,全部都是神策军编制。 辛四郎在神策军编制里是都头。 营门兵检查了军牌,也就不没有为难,打开鹿角,放李晔入营。 操场上几百个士卒正在训练长枪结阵,几个军官穿梭其中纠正动作。 “你们是什么人!”一名骑兵策马赶了过来,拦住李晔等人。 辛四郎掏出军牌,骑兵不为所动,“没有高将军令牌,不得入内!” 这是高行周的营地? 难怪气势都不一样,想想也是,若都是如通化门大营一般,三万人也不一定挡得住韩建的九百蔡州兵。 “休得无礼!”又是一骑绝尘而来。 马上之人滚鞍下马,半跪在地:“末将高行周拜见陛下!” 先前那名骑士赶忙下马,跪在地上。 李晔先是扶起高行周,再扶起那名骑士,勉励道:“神策军若都如你这般,关中诸镇何足道哉!” 骑士感激涕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高行周向他使了个眼色,骑士施礼退下。 “陛下今日如何来开远大营?” 见了高行周,李晔心中阴霾顿时消散,笑道:“怎么,朕就不能来看看?” 几日不见,高行周沉稳多了,眼中的锋芒已然内敛。 自古名将多是战阵上磨砺而出的。 “陛下说笑了,末将只怕士卒不识天颜,冲撞陛下。” 李晔拍拍他的肩膀,“朕好歹也上阵杀敌,没你想的那么弱不禁风,朕此来,就是见见神策军气象。” 自攻下华州之后,李晔没有给将领任何赏赐,他拿不出任何实际的东西,难不成刚打下的两州,又分出两个节度使不成?封官许愿更是不可能,这样的队伍迟早要出问题。 好在高行周觉得自己在韩建手上吃了个大亏,若非周云翼救援,他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问题,因此也没脸要什么赏赐。 “末将惭愧。”高行周还在为华州失利耿耿于怀。 李晔勉励道:“韩建带三百蔡州兵就敢去偷袭李存孝两万大军,高将军以八千新军直面九百蔡州兵,血战不退,足称当世勇将!” 李晔觉得如果没有朝中卧底泄密,李存孝搞不好就要阴沟里翻船。 所以李晔并不是恭维高行周,而是佩服他的武勇。 高行周脸上这才散去惭愧之色。 李晔道:“你在神策军有两个多月了,觉得神策军如何?” 谈论兵事,高行周就没那么多拘束了,“神策军战力堪忧。” 不堪忧才怪,张承业虽然有些武艺,但毕竟不是大将,神策军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又不能大刀阔斧的改造,肯定不会有效果。 张承业能凑出八千可战之兵,已经很不容易了。 高行周这么说已经是相当委婉了。 第三十五章 卖官鬻爵 其实李晔已经很满意了,毕竟神策军的精华都掌握在高行周手里。 随意转了两圈,就跟辛四郎回宫。 刚到太极宫门前,王仲先一溜小跑迎了上来,“陛下,河东夫人准备了晚宴,刚派人来请陛下,只是陛下不在宫中。” 河东夫人裴贞一出身河东裴家,名门望族,在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 这半年来,李晔只见过她一次。 裴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李晔没多想,就带着辛四郎等一干亲卫进内城。 没想到王仲先拦住辛四郎,斥道:“皇宫内院,也是尔等粗鄙之人能进的?” 这个举动大大出乎李晔的预料,皇帝带人回家,还要一个宦官说三道四? 更何况李晔跟他不熟。 辛四郎一脚把他踹翻在地,“瞎了你的狗眼,我等乃是陛下亲卫,陛下去哪,我等就要去哪,你是什么人,敢阻拦我们?” 不得不说,辛四郎这家伙的凶气被培养出来了。 李晔记得刚认识他时,还是老实巴交的一闷油瓶。 李晔扶起王仲先,客客气气道:“手下人不懂事,你不要见怪。” 这年头骄兵悍将太寻常不过了,王仲先麻利的从地上爬起来,眼中阴冷一闪而逝,“奴婢不敢,是奴婢说错话,惹到将军了。” 李晔踹了辛四郎一脚,“这是宫里,要讲规矩,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辛四郎瓮声瓮气道:“保护陛下就是末将的规矩!” 李晔两手一摊,对王仲先道:“你先去回禀河东夫人,朕准时赴约。” 王仲先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辛四郎凶神恶煞的眼神,识趣的闭嘴了。 李晔回到寝宫,越想越觉得不是事,总觉得这个王仲先有些不对,还有河东夫人没事请自己赴什么宴? 算了,这段时间劳心劳力,李晔不愿费那脑子,换了一身衣服,就带着辛四郎几人赴宴。 河东夫人虽然地位不高,但排场一点都不低,住寿安宫,宫殿连阙,灯火辉煌,不时有钟鸣丝竹之声传来,宫女宦官侍立两列,衣服都是新的,大红大绿,中间铺着一条紫色蜀锦地毯。 这场面还真有几分盛唐气象。 皇后住的宁安宫跟这里比,简直像小门小院。 没办法,李唐皇家算是衰落了,但人家河东裴氏可没有。 从秦到汉,历经魏晋,再至隋唐,裴家始终屹立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李晔看这阵仗,心头就有些发虚。 虽然是皇帝了,但穿越的这半年,正是昭宗霉运开始的时候。 四方税赋断绝,宫中日用短缺,他还没来得及享受封建帝王的腐败生活。 “恭迎陛下!”宫女宦官齐声喊道。 裴贞一亦在台阶之上对李晔施礼。 搞得这么隆重,李晔都有点不自在了,天子气度在这个时候绝不能虚的,幸好李晔演技不错,眼观鼻鼻观心,昂首走上台阶。 身边的亲卫自然不能跟上,在宫殿下肃立。 要说顶级门阀的女人就是不一样,额上点着三瓣花钿,头上步摇珠光宝气,一身剪裁得体的华服,腰间挂着羊脂一样的白玉,这身打扮倒也算了,关键裴贞一是真的貌美如花,而且是那种雍容华丽的美,肌肤胜雪,仿佛吹弹可破,言语间,脸蛋微微发红,胜过胭脂。 美人如此,倒显得李晔寒酸了。 不过李晔的心理素质跟他的脸皮一样深厚。 搞销售的就不知道什么叫怯场,微笑着牵起裴贞一素手,“爱妃费心了。” 裴贞一俏脸微红,也不挣扎,“外间风大,陛下请入内。” 殿中灯火辉煌,香炉袅袅,铺陈比其他宫殿阔绰多了。 以李晔屌丝的见识,自然分不清这些名目繁多的器皿。 裴贞一引着李晔走向主位。 左右两边各设一位,显然今晚夜宴还有其他人。 想想也是,搞得这么隆重,当然不是简单的宴会。 这不就是后世见大客户的场面吗?唯一不同的是后世一个大桌子上吃饭,这里是分餐制。 李晔落座之后,裴贞一款款施礼,“陛下,今日族兄从河东赶来,为陛下送来良马千匹,粮草四万石。” 李晔刚坐下去,又“蹭”得一下站起来,瞪大眼睛,整个神策军才三千战马,长安城倒是不缺马,但战马寥寥无几,还有两万石粮草。 人吃的粮食,马吃的草料,整整四万石啊,够他的兔崽子大军吃两三个月了。 天上掉馅饼啊。 不,不对,天上不会掉馅饼,李晔经历过几百次这样的场面。 战马、粮草都是这时代最紧缺的物资。 没事人家白给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想通这些,李晔心中有数,半开玩笑道:“这么多东西,朕可还不清啊。” 裴贞一嗔怪道:“陛下说笑了,裴家和大唐荣辱与共,陛下剿灭镇国军,臣妾娘家甚为欢喜,命族兄裴贽特意呈送陛下。” 裴贽?李晔有印象了,现任礼部侍郎,在朝堂上不显山不漏水的。 裴家搞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给裴贽铺路? 这么一想也对,整个大唐,裴家名相辈出,前有裴寂、裴矩,中有一代贤相裴度,到了现在,裴家反而默默无名,连韩全诲、崔胤这样的人都封宰相了,裴家的失落可想而知。 只要不是想染指他的禁卫军,其他的都可以商量。 而且裴家人素质不错,远远强过清河崔氏。 裴贞一拍手,殿外即有宦官唱声:“礼部侍郎裴贽觐见陛下。” 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岁文士入殿:“臣裴贽拜见陛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人家还带着厚礼。 “裴爱卿免礼,既然是家宴,不用拘谨。”李晔寒暄道。 裴贽在朝中是清流中人,目前阉党有韩全诲,清流中人向来鄙夷崔昭纬崔胤的为人,不愿与他们为伍,唯一拿的出手的人物就是韦昭度,但这个韦昭度实在有些令人失望,德行方面没话说,民声也不错,但就是能力欠缺,蜀中之败,断送了唐廷的退路。 试想此时李晔手中握有西川,至少不会这么苟且,这么狼狈,也不用被李茂贞骑在脖子上欺负。 裴贽在此时站出来,挺有眼光的。 不管李晔喜不喜欢,扶植一个清流党人为宰相,可以进一步牵制阉党和崔家二贼。 有些话是不用说透的,说透了就没意思。 李晔心中始终有点卖官鬻爵的罪恶感。 其实作为一个后世人,李晔不在乎什么清流阉党,能做事,能为国家出力,就是可用之人。 怕就怕被圣贤书搞坏脑子的人。 好在唐末的文人不像宋朝,残留了几分盛唐的昂扬,少了几分后世的迂腐。 李晔有卖官的罪恶感,裴贽有买官的屈辱感,话不多,低头饮酒。 倒是裴贞一打圆场,“族兄性情耿直,陛下莫要见怪。” 李晔借着酒劲,似醉非醉道:“黑猫白猫,能抓老鼠的才是好猫。” 裴贽闻言面色一滞,旋即脸上的晦气一扫而空,站起身对李晔深深拜了两拜,出门而去。 孺子可教也,有心气是好事,至少不会跟韩全诲、崔昭纬、崔胤沆瀣一气。 裴贞一美目泛光,“多谢陛下开导族兄。” 喝了点酒,佳人相伴,李晔心里的野马有点脱缰,要不怎么“酒、色”二字绑在一起呢。 裴贞一欲迎还拒,不胜娇羞,弄得李晔身体上的野马都栓不住了。 “陛下,还有一位客人呢。”美人呢喃,李晔差点就按捺不住了。 “哦?爱妃还要引荐什么人?” 恰在此时,殿外宫人唱声:“神策军右中尉刘季述觐见!” 第三十六章 神策兵变 李晔听到这个名字酒就醒了,借着醉眼看了一下裴贞一。 刘季述能打通裴贞一的门路,不得不令李晔警觉。 难道二人勾结在一起? 裴贞一脸上并无异样,仿佛只是见个普通客人。 “爱妃呀,咱们家宴,请他来干什么?” “陛下误会了,臣妾族兄入宫,刘季述掌管内廷,自然要先向他呈报,没他准许,外人进不了内廷,臣妾也不敢得罪啊,只能也请他。”裴贞一言语间甚是不满。 须臾,一黑服高瘦宦官入内,也不行礼,站着道:“老奴刘季述拜见大家,拜见夫人。” 刘季述马脸鹰钩鼻,李晔总感觉他长得像只乌鸦,说话的嗓音也像乌鸦。 李晔打了个酒嗝,“哦,刘季述啊,快来陪朕喝酒。” 刘季述目光阴沉的直视李晔,“大家喝多了。” 这个动作非常无礼,仿佛在审视李晔一般。 “胡说,朕怎么可能喝多?”李晔心中咯噔一下,来者不善。 刘季述叹息一声,“大家就是这般刚愎自用,才坏了国家不少大事,老奴侍奉三代皇帝,陛下是最差的一位。” 李晔放下酒杯,不再演了,眼中恢复清明,“哦,看来你对朕早有成见?” 刘季述阴恻恻的笑道:“懿宗陛下和先帝都是靠着我们内官,才坐稳皇位,也是靠着我们内官平定黄巢之乱,大家登基以后,先清算田令孜田阿父,后诬杀平乱功臣杨复恭,致使王建、李茂贞之流趁势而起,如今大家又对老奴举起了屠刀,老奴甚为惶恐。” 举起屠刀?自己只不过是清查土地而已,没想到在他眼里成了动手的征兆。 其实也难怪刘季述反应过激,宦官没有命根子,对金钱和权力更贪婪一些,田地就成了他的命根子。 李晔动他命根子,他能不激动? 话说到这个份上,解释肯定是没用的,李晔再怎么说也是皇帝,需要向一个宦官赔礼道歉? “刘将军,怎可对陛下如此无礼?”裴贞一俏脸含怒。 李晔一时分不清她是在唱双簧呢,还是真在呵斥刘季述。 “夫人明鉴,非是老奴无礼,而是陛下要老奴的命,老奴不得不先发制人。”说完,殿外一片刀剑出鞘之声。 辛四郎的吼声传来,“你们干什么?” 李晔额头上冷汗直冒,辛四郎只有六个人,寡不敌众。 没想到这个刘季述说动手就动手,历史上的政变提前到来。 也怪自己托大,长安城都在张承业的严密监控之下,但皇宫大内反而疏忽了,李晔以为太监没兵权,翻不出什么花来,结果不仅翻出花来,还搞出大浪。 一众甲士涌入殿内,宫女们尖叫着四散奔逃,领头一将正是孙德昭,后面孙承诲、董从实,神策军三将全部到齐。 孙德昭利刃在手,上面沾着殷红血迹,眼中杀气腾腾,冷声道:“末将孙德昭拜见陛下!” 说是拜见,膝盖都不弯一下。 身后诸人齐声道:“拜见陛下。” 裴贞一全身瑟瑟发抖,却并未离去,颤声道:“你们想干什么?” 孙德昭理都没理她,而是望着李晔,“当年黄巢作乱,末将之父起一千乡勇,往攻黄巢大将朱温,后朱玫祸乱长安,末将父子二人沥血苦战,身披十数创,赶走朱玫,克复长安,迎先帝回京,然陛下登基之后,置我等功臣不顾,任用清流书生,致使国势沦丧,后又启用张承业、高行周等人,使我等无立锥之地,敢问陛下,是要将我等赶尽杀绝才肯罢休吗?” 剪除权宦,任用清流,那是昭宗干的,不是他李晔干的,不能全算在自己头上啊。 到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激怒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李晔只能认怂:“诸位将军有话好好说,都是朕不对,朕已经知错了,你们不是想要华州同州刺史吗?朕封你们为镇国军节度使,统领神策军。” 这份上,李晔也顾不上皇帝尊严了,活着最重要,活着才有翻盘机会。 一听镇国军节度使,孙德昭眼神犹豫起来,扫了一眼左右的孙承诲、董从实。 刘季述乌鸦一般笑了起来:“陛下这个时候才知道我们的功劳,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不晚不晚,朕其实早就知道三位将军的功劳,都怪张承业,想要独揽神策军大权,才一力打压三位,唉,朕被佞臣蛊惑,闭目塞听,三位将军都是国之干城,是朕之臂膀,朝廷全靠三位将军才保得平安,朕只是一时糊涂,现在朕看明白了,你们才是真正心系大唐心系天下的人。”危机关头,李晔什么昧良心的话都说出来了。 “真的?”董从实一脸憨厚。 刘季述眯着眼看着李晔。 “当然是真的,朕乃天子,出口成宪,从不骗人,朕现在就拟旨,封刘季述为尚书令,同平章事,总揽朝政,赐号忠坚平难功臣,封孙德昭将军为大将军,总领神策军,赐号忠贞平难功臣,孙承诲将军为骠骑将军,赐号忠勇平难功臣,董从实将军为车骑将军,赐号忠义平难功臣,长安之事,自此全由三位将军决断。”李晔也不管唐朝有没有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先封出去再说。 这年头,提刀的将领大多没什么文化,被一堆封赏名号搞得晕头转向。 孙德昭、孙承诲面露喜色。 事实上跟他们作乱的没几个人,都是他们的亲兵,三人亲兵凑在一起,也就一千人不到。 有刘季述为内应配合,才这么顺利的扑到李晔面前。 孙德昭面色犹豫,终究是一咬牙,“末将只要镇国军节度使!” 聪明人!李晔心中感叹,对身边面色惨白的美人裴贞一道:“好好好,有孙将军坐镇华州,朕再无忧虑,取纸笔来!” 李晔基本可以确认裴贞一也被蒙在鼓里,否则也不会一直挡在李晔面前。 再说她是李晔的妃子,背后又站着裴家,没必要跟着一个宦官逼宫作乱。 裴贞一刚要下去,被刘季述拦住,“夫人此去,莫不是通风报信?” 裴贞一全身一颤,别看她刚才一副魅惑妖冶的样儿,见了刀刃,立刻变成小绵羊。 还是刀剑管用啊,自己混到这地步,就是刀子不够多,不够硬。 李晔出言解围道:“刘将军说哪里话?没有纸笔朕怎么写诏令?刘将军放心,殿中儿郎都是虎狼之士,还怕一个弱女子?再说朕不是在这儿吗?” 刘季述眼神闪烁,“以前只听说大家昏庸无道,没想到嘴上功夫也是如此了得。” 李晔笑道:“这就说明刘将军跟朕不熟,以后朝中大事全由你们决断,朕高枕无忧了,几位站着多累,都坐下,尝尝宫廷美味,诸位忠心国事,是朕疏忽你们了,来来来,喝酒、喝酒,朕自罚三杯,先给诸位赔罪!诸位将士,不要那么紧张,朕又不是老虎,都坐下坐下,来人,赐酒。” 李晔把后世搞销售的套路都使出来,疯狂忽悠。 孙德昭几个大头兵,哪抵挡得住李晔的迷魂汤。 其实他们受刘季述蛊惑兵谏,也就想弄两个官当当,没想把李晔怎么样,毕竟唐末这样以下克上稀松平常,在他们眼中算不得大事。 没想到李晔这么好说话,三人喜出望外。 唯独刘季述眼神阴晴不定的看着李晔。 若不能搞定这死太监,前面的戏白演了。 李晔笑脸如花,端起一杯酒道:“刘将军,朕这个人就是这样,有时糊涂,但都是受了佞臣的蛊惑,对你们这些老人,绝对没什么坏心思,以后你当了尚书令,田地还不是取之不尽?” 第三十七章 忍无可忍 刘季述皮笑肉不笑道:“承蒙大家厚爱,老奴以后替陛下管着长安,管着大唐,保准大唐蒸蒸日上。” 李晔一阵恶心,心道你若真有这本事,老子早就把你供起来了,面上却是笑容亲切,“那是那是,若是早能发现你们这些忠臣,朕早就逍遥快活去了。” 董从实哈哈大笑:“陛下现在发现也不晚。” 孙承诲也大笑起来:“还是陛下知晓我等的忠心。” 气氛总算搞活了,李晔频频敬酒,心中却在担忧辛四郎的安危,希望这家伙不要脑子抽筋,跟他们硬刚,也希望裴贞一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别傻乎乎的只知道取纸笔。 刘季述喝了一杯酒,“以后大唐交给我们了,陛下只需要在这寿安宫里养老,逍遥快活即可,外面的事就不劳陛下了。” 这是要软禁自己啊,李晔心中暗骂,他才二十七岁,养哪门子的老,逍遥快活?你们几人把唐廷搞得乌烟瘴气,迟早把朱温引来,到时候一起去阴间快活。 可惜啊,大唐刚刚迈出一步,又遭受沉重打击。 李晔心中失落,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越发殷切,“以后大唐就靠你们了。” 刘季述乌鸦一般笑了起来,“老奴要为陛下引荐一个人。” 拍拍手,殿外走进一个宦官,居然是王仲先。 王仲先跪在刘季述面前,“儿子给爹请安。” 刘季述摸着王仲先的头,“老奴虽然隐居幕后,但宫中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老奴的眼睛,乖儿子,你说是不是?” 王仲先仰头媚笑,“那是,干爹手眼通天,运筹帷幄,不动声色就掌控一切。” 说完,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李晔听的恶心。 裴贞一取来纸笔,畏畏缩缩的,李晔心头哀叹,你还回来干什么?找个下人送来不就得了? 王仲先眼里冒着贼光,“干爹,陛下,诸位将军,奴婢想助助兴。” 正埋头吃喝的三将抬头,董从实道:“哦,你还有这本事?” 王仲先阴笑一声,“带上来!” 辛四郎几人被神策军押了上来,几人都被绳索捆绑,身上有不少伤痕,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都活着。 但李晔高兴不起来,王仲先把他们提上来,肯定没安好心。 辛四郎嘴里塞着布头,见了李晔,呜呜的说不出话来。 李晔只能以眼神安慰他。 王仲先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抵在一个亲卫的脖子上,取下他嘴中的布头,“骂两句皇帝昏庸无道,就放了你怎么样?” 这些亲卫都是从细柳城带过来的,李晔亲手训练他们,还如此年轻。 亲卫一口唾沫吐在王仲先脸上,“阉货,你当爷爷跟你一样?” 话刚说完,王仲先匕首已经划过他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裴贞一尖叫一声,软软倒下,李晔扶住她。 亲卫全身剧烈抽搐,到死他眼神中都没有畏惧。 李晔没有闭上眼睛,而是看着他。 孙承诲大笑道:“杀人比杀鸡好看多了。” 董从实举起酒樽:“敬勇者一杯。” 刘季述喜笑颜开,“你小子可是得了干爹的真传,坏到骨子里了,不过呀,干爹喜欢,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王仲先脸上还沾着血,媚笑道:“儿子谨记干爹教诲。” 匕首又抵在下一个亲卫脖子上。 亲卫全身颤抖。 李晔端起酒杯,哈哈大笑起来:“朕的确昏庸无道,你不要忌讳,骂吧。” 他是现代人,觉得被骂两声无所谓,只要他们能活下去。 亲卫身体抖得厉害,眼神却是坚定的,“陛下……圣明,必能重振……” 话没说完,喉间鲜血喷涌。 “哟哟,都是硬骨头呢!”他转到辛四郎身前,用匕首拍了拍他的脸,眼中闪过一丝阴毒,挑出他嘴里的布头,“抓你这家伙不容易啊,二十几个人才制住了你,幸亏你没带兵器。” 辛四郎一口唾沫喷他脸上。 “想死没这么容易。”王仲先用匕首在辛四郎肩膀上剜下一块肉。 辛四郎一声都不吭。 李晔站起身,“千错万错都是朕的错,给朕一个面子,放了他们如何?你要什么朕都答应。” 王仲先眨巴着眼睛,“真的什么都答应?” 李晔点点头。 王仲先极为得意的笑了,“那好,奴婢一辈子伺候人,从来没想过被人伺候是什么滋味,正好,奴婢鞋子上沾了血,陛下舔干净怎么样?” 即使在现代社会,这个要求也是极端的侮辱。 更何况是现在,他还是一个皇帝。 他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尊严尽失,甚至在史书上都不会留下什么光彩记录。 李晔的心就像刀子在割一样。 忍这个字,就是刀刃割心。 死容易,带着屈辱活下去难。 李晔虽然以苟且为己任,但不代表他无尊严。 裴贞一死死攥住他的衣角,“陛下不可!” 没什么不可的,事情发生到这一步,很大原因都是李晔自找的,他把精力都放在细柳城、朝堂、长安城,却忽视了眼皮底下的暗流。 而且后世史书上明确记载了宦官和神策军的嚣张跋扈。 他们联起手来,做掉的皇帝不是一两个。 “踏玛的。”李晔低声骂一句。 “什么?”王仲先没听清楚。 李晔微笑着抬头,大声道:“去尼玛的!” 苟不住了,实在苟不住了,要死就死吧。 就算他舔了鞋子,以刘季述和王仲先的阴毒,还是不会放过自己,也不会让辛四郎活命! 大殿上落针可闻,大概他们还不习惯这句来自后世的国骂。 所有人都愣住了,李晔从容抄起椅子,准备冲上去。 这时代椅子是稀奇玩意,只有贵族用的起。 就在此时,奄奄一息的辛四郎忽然暴起,身上绳索纷纷断裂,他一口咬在王仲先脖子上,王仲先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周围神策军还在发愣,辛四郎一把夺过王仲先手上匕首,插在他心窝上,王仲先惨叫戛然而止。 别看平时辛四郎呆头呆脑,关键时候反应异常迅速,一个箭步冲到孙德昭面前,孙德昭坐着饮酒,来不及拔出腰间横刀,就已经被辛四郎抵住了喉咙,“叫你的人放下兵器。” 孙德昭也是习惯刀头舔血的人,冷笑道:“杀了我,你们一个人活不了,包括皇帝!” 辛四郎一匕首刺在他大腿上,“叫你的人放下兵器!” 孙德昭额头冷汗涔涔,一声不吭。 身边的孙承诲已经拔出横刀,刺了过来,辛四郎张开右臂,侧身让长刀从腋下穿过,一把夹住孙承诲,他的力气何其之大,只听见孙承诲骨头咔咔作响,他没孙德昭硬气,惨叫道:“放下兵器,快放下兵器!” “不能放!”刘季述尖着嗓门吼叫,“放了兵器,你们就是乱臣贼子!是要灭九族的!” 殿中士卒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 李晔大声道:“只要你们放下兵器,朕既往不咎,你们个个有钱拿,有官升!” 第三十八章 乱上加乱 “不能放!”刘季述扯着嗓子喊。 伴随他这声喊,士卒中一道银光刺出,不是刺向李晔,也不是刺向辛四郎,而是刺在孙德昭的心窝上。 孙德昭睁大眼睛,嘴里说不出一个字,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人会杀他。 董从实冷笑一声,拔出横刀,反手一刀,刺入孙承诲的背心,孙承诲的惨叫也停止了。 辛四郎一愣,扔掉左右手的两具尸体,来抓董从实,董从实阴笑一声,退入士卒之后。 辛四郎一把匕首,而乱军全身甲具,长刀在手。 “住手!”李晔喝止了辛四郎。 “董将军,我们可以谈一谈了。”这个时候,李晔也顾不上什么朕不朕的了。 董从实杀孙德昭和孙承诲,很明显是为了抢夺更大利益。 这人表面憨厚,内里心狠手辣,为了利益不择手段。 “还是陛下通情达理。”董从实躲在乱军之后,声音从容不迫。 “你想要什么?” “镇国军节度使!” 一个问的干脆,一个答的干脆。 辛四郎挡在乱军之前,虽然只有一把匕首,但乱军无人敢进。 “杀了皇帝,咱家让你做大将军,统领长安神策军!”刘季述也看出问题的关键了。 董从实站在哪边,哪边就能笑到最后。 董从实朗声大笑:“大将军就算了,长安就是一座火山,本将无福消受,还是留给你们去争,本将只要镇国军!” 刘季述还不放弃,“你杀了昏君,咱家扶你当皇帝!” 人群之后的董从实目光闪烁起来,这么大的诱惑,没人不心动的。 李晔也大笑起来,“皇帝是这么好做的?你今天动手,明天就成了全天下之敌!” 董从实不傻,“陛下说的是,自古弑君者从无善终之人,陛下可想好了吗?镇国军给还是不给?” “给!”李晔咬着牙道。 “陛下爽快,不过空口无凭,还得委屈陛下跟本将一同去趟华州,没有陛下在,本将这个镇国军节度使坐不安稳!” 李晔一阵头痛,这个董从实还真不好对付,居然想出裹挟自己的办法。 他在骗董从实,董从实何尝不是在骗他?去了华州,远离长安中枢,李晔就完全落在董从实手中。 刘季述冷笑道:“今日你不杀昏君,来日必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就不劳阁下费心了。”董从实自信满满。 此时的情况,李晔不去也不行,否则董从实手下乱军一拥而上,只会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辛四郎勇猛,但这么多人,他抵挡不住。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殿外人声鼎沸,有人吼道:“刘季述弑君,诸位随本王杀乱贼,为陛下报仇!” 自己这不是没死吗?谁在外面乱吼乱叫? 李晔低声对身边的裴贞一问道:“你刚才给谁报信了?” 裴贞一脸色煞白,颤声道:“臣妾也不知道啊。” 李晔哭笑不得,这女人就是一个绣花枕头,连自己被刘季述利用都不知道。 算了,怪她也没用,绣花枕头至少不是一无用处,可以睡觉嘛。 “里面的人听着,出来投降,本王既往不咎!” 董从实哈哈大笑,朝外吼道:“蓟王带着这么点家丁护院,就想来夺位?” 李晔对这个蓟王完全没印象。 “放肆,刘季述祸乱皇宫,弑杀皇帝,本王只诛首恶,其他人等,概不追究。” “皇帝都没死,蓟王你就如此猴急了?”董从实调侃道。 李晔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见这个董从实好整以暇的样子,完全没把外面的蓟王放在眼里。 “休要妖言惑众,本王已经知晓陛下遇害,尔等只要把陛下遗体送出来,有功无过。” 这话说的挺有水平的,意思是他们只要皇帝的尸体。 李晔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清查田地,把这些幺蛾子全都整出来了。 董从实嘿嘿笑道:“陛下可听清楚了?外面的人不想陛下活着出去。” 李晔冷笑道:“董将军可想清楚了,到底站在哪边?” “站在哪边,要看哪边给的价钱高。” 李晔摇头道:“若没有朕跟你去华州,你能在华州站稳脚跟?” “没有陛下,外面这些昏聩老迈的王爷能奈何得了本将?别人看不清楚,本将心里明镜一般,陛下自登基以来,奋发有为,只不过心急气燥了一些,所托非人,而现在陛下沉心静气,步步为营,依本将看,关中几个藩镇迟早是陛下笼中之物。” 没想到他还能看到这么多。 人才啊。 李晔镇定望着他:“你若归附于朕,朕既往不咎如何?” 至今为止,这是李晔唯一没有忽悠他的话。 董从实又大笑起来,“晚了,今日之事,本将和陛下都无退路,本将虽看好陛下,却不看好大唐,就算陛下平定关中,又能如何?天下大势早已不在关中!” 这不仅是董从实的看法,也是朝堂上大部分人看法。 不过,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局限者,李晔不一样,他是后世人,熟知唐之后无数历史。 他不知道什么是天下大势,只知道现在不可一世的朱温李克用,都不是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他也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董从实这么精明,李晔知道再劝只是白费口舌。 董从实道:“陛下且在殿中安坐,看本将击溃乱军!” 说完,带着身边士卒外出迎战。 辛四郎挑断亲卫的绳索。 殿中除了李晔、裴贞一、亲卫军,还有刘季述,完全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李晔冷笑道:“刘将军,是该咱们算算账了。” 无论外面谁赢谁输,他的下场都不会好受。 也不知道这死太监是怎么想的,为了一点田地,至于嘛? “啊!”刘季述忽然狂吼一声,从腰间掏出匕首,向李晔冲了过来。 此时辛四郎正在割亲卫的绳索,完全没料到这个干瘦的太监会孤注一掷。 李晔也没料到,实在是刘季述竹竿一样的身子,让人放松了警惕。 “陛下当心!”辛四郎刚喊出声,李晔就闻到自己身边香风弥漫,裴贞一挡在前面。 血花迸现,裴贞一身体软软倒在地上。 李晔狠狠一脚踹在刘季述身上,刘季述向后仰倒,被亲卫制住。 再看裴贞一,牙关紧闭,不省人事。 李晔检查伤口,还好伤口不是要害,刘季述病秧子一样的身子,匕首也没刺进去,当下也不敢拔出匕首,连忙把她放在卷耳桌几上,命亲卫抬下去医治。 这个傻女人为了自己连命都不要。 李晔内心震动。 殿外杀声震天,如果李晔没猜错,那个蓟王绝不是董从实的对手,这些王爷们在长安安享富贵,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又怎知刀兵之事? 而董从实,是从底层一路杀上来的。 第三十九章 诛杀逆贼 有野心是好事,但要有自知之明。 跑是跑不了的,寿安宫就这么大。 董从实必留有后手。 或许董从实就是希望自己跑,死在乱军手中,他不用背负弑君之罪,再挑一个岁数小的皇子即位,长安和镇国军都落入他手中。 自己的清查田地,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连刘季述一个文弱太监都敢跟自己动刀子,不要说外面的人了。 想通这些,就不想跑了。 至少董从实是聪明人,知道什么人可以杀,什么人不能杀,弑君的罪名他承担不起。 大唐二百八十年,总还有人心向朝廷,各藩镇也会抢着诛杀弑君者争取民望。 所以等人来救是最好的选择,李晔不相信张承业知道宫中大乱,会不来救驾? 随着时间的流逝,外间的喊杀声越来越大,李晔不禁怀疑自己猜错了?这些王爷个个深藏不露? 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猜测似的,董从实浑身浴血的退入殿中,胸前还插着两支羽箭,气喘如牛。 身边士卒也都带伤。 “诛杀逆贼、诛杀逆贼!”殿外沸反盈天。 大局已定,殿外的搏杀越来越微弱。 “董从实听着,只要陛下安然无恙,可保你不死!否则诛你九族!”是张承业的声音。 李晔大喜,有辛四郎在身边,董从实已经奈何不了他了。 董从实如一头受伤的野狼,目光森然的望着李晔,此刻他唯一脱困的希望就是挟持皇帝,威胁外面的人。 辛四郎和三个亲卫捡起地上长刀,挡在李晔面前。 “你输了。”李晔心中安定不少。 董从实目光如刀子一样刮过李晔的脸,似乎随时都要暴起。 猛兽临死前的一击最为可怕。 李晔最怕的就是他不顾一切玉石俱废,“你没有机会了,就算你挟持了朕,又能如何?逃的出皇宫,逃的出长安?你家人性命不要?” 家人的性命终于唤醒了董从实的理智。 “恭喜陛下,扫除长安城中最后的障碍。”一瞬间,深深的疲惫涌上董从实的脸。 李晔起了收服他的心思,“投降吧,朕给你一条活路。” 董从实狂笑起来:“本将刚才说过,我们都只有一条路可走,本将十三岁从军,血战黄巢、朱玫、李克用、李茂贞,从没想过投降,今日之败,实乃天不助我,陛下何必用投降羞辱本将?” 言罢,露出森然白牙,目光锐利如剑,将长刀横在脖子上,“末将去矣,愿来生早识陛下,为陛下开疆拓土!” “别……”李晔话没出口,鲜血已从董从实喉间喷出,董从实轰然倒下。 李晔一声长长叹息,觉得心中堵的慌,坐在殿中久久不语。 站在一个后世人的角度,神策三将都不应该死,因为他们曾经为大唐抛洒热血。 是什么让他们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这是李晔首先要思考的问题。 特别是董从实,若在大唐强盛时,以他的水准必是良将,可惜,在这混乱的唐末,他像一滴水花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杀来杀去,虽然赢了,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臣护驾来迟,大家恕罪!”张承业见皇帝安然无恙,连忙抛下手中长槊,拜倒在地。 “起来吧,朕没事。”李晔收拾纷乱的情绪。 “陛下威武、陛下威武!”殿外呼声大震。 李晔走出大殿,外间灯火通明,高行周侍立在阶下。 无数双眼睛望着他。 大殿另一侧,一字排开众多王爷和宦官,有些李晔认识的,还有李晔不认识的。 的确如董从实所言,这些人就是他最后的阻碍。 李晔令人将他们押上台,一个个声泪俱下,说自己是被奸人蛊惑,只想营救皇帝,别无二心。 此刻李晔脑子里回荡着刘季述的一句话:“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从他决定重振大唐起,注定要面对无数强大敌人,内部的、外部的。 这次他还活着,只能说是运气好,最凶悍的董从实并不想杀自己。 但下一次呢?都能像董从实一样留点余地?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李晔举起横刀,大吼一声:“天佑大唐!” “天佑大唐!”台下士卒跟着怒吼。 横刀呼啸落下,蓟王的人头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士卒们吼声更加激烈。 李晔一连砍了三个王爷的脑袋,才收住横刀,对张承业道:“剩下的人怎么处置,你看着办吧,但刘季述不得轻饶!” 李晔可以原谅刘季述,因为自己的刀子的确动到他头上,却不能原谅王仲先。 这人说明白点就是心理扭曲,害死了两个忠心亲卫。 他人虽然死了,但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臣领命!”张承业心中松了一口气。 “即日起,废通化大营,所有神策军交由高行周将军甄别,可用者留,不可用者走,从此之后,神策军不养废人!”这么好整顿神策军的机会,李晔当然不会放过。 “末将领命!” “即日起,神策军每月军俸三斗粮,有功者必赏,有伤者必治,战没者必抚!”李晔趁机提高神策军待遇。 当然,他一个人的声音没有多大,身边赶来的亲卫跟着呼喊,让在场的每一个士卒都听的到李晔的承诺。 一斗粮相当于十斤,也就是每个士卒每月可以领到三十斤粮食,成年壮劳力一天的口粮差不多是一斤,三十斤粮食,足够他们养家糊口。 这时代的士卒都是白打工,要么去抢,要么靠上位者赏赐。 平常能吃口饱饭就不错了,至于军俸,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万岁!陛下万岁,大唐万岁!”成千上万的神策军狂吼起来。 士卒不能安身立命,军队怎么可能有凝聚力?又怎么可能有战斗力? 这一夜,李晔的威望被推到顶点,神策军此时才真正归心。 士卒在张承业和高行周的约束下,有序退出皇宫,亲卫都在宫内大肆搜捕刘季述党羽。 严格说起来,刘全礼也是刘季述的党羽,还是他的干儿子,不过李晔并不打算牵连他,还是那句话,他要的是能做事的人。 李晔回到寿安宫,太医正在为裴贞一诊治。 也就是清理伤口,敷上金疮药,开了一些补血养气的药草。 李晔令人送来麻布等物,蒸煮之后,留下一个宫女帮忙,亲自为她包扎。 还亲自为她守夜。 李晔觉得昭宗尽管命运多舛,但身边的几个女人都还不错,愿意为他舍命。 相比之下,声威赫赫的李存勖就没这么好运了,他皇后几乎葬送他的国家。 想着想着,不觉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裴贞一睁着美目泪光闪闪的看着李晔。 “醒了,感觉好些了吗?”李晔温言问询。 “陛下、臣妾……”裴贞一感动的语无伦次。 李晔抚摸她额头,不那么烫了,轻声道:“别说话,好好休息,养好身体。” 又吩咐外面站成一排的宫女小心服侍。 出门的时候,刘全礼已等候在外,看他的样子似乎也一夜未眠。 也是,这么大的事,干爹都倒了,他能睡着才是怪事。 “陛下……”刘全礼拜倒在地。 兵变最是危险,按照以往惯例,站错队的,人头落地,家族不保,刘全礼毫发无伤,还特意被李晔保护,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刘全礼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行了行了,安心做事吧,朕不需要这些繁文缛节。” 刘全礼也是感激涕零,“陛下放心,奴婢必粉身碎骨报答陛下!” 第四十章 清理善后 被人这么直戳戳的表白心迹,李晔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朕不要你粉身碎骨,做好你的事就可以,王行瑜情况怎么样了?” 谈到正事,刘全礼擦干眼泪,“王行瑜跟李茂贞翻脸后,一再通过奴婢加强与朝廷的联系,希望朝廷能援助他兵备粮草。” “哦?这个王行瑜还真是聪明人。”李晔笑道。 现在他跟李茂贞闹翻了,放眼四周,北面是党项人,东面是鄜坊镇,都是弱藩,西川王建太远,隔着李茂贞,无法帮他,唐廷是他唯一的选择。 不过兵备粮草李晔也缺,不可能送给他。 “你可以告诉他,朝廷也有难处,穷的快喝西北风了,东西没有,但只要李茂贞对他动手,朝廷必会发兵救援!”东西不给,空头支票还得开。 “奴婢知道了。” 今天是朝会的日子,李晔懒得去了,去了也是心烦,现今朝堂多了一个裴贽,几人势均力敌,让他们闹吧。 吃一堑长一智,李晔不敢像以前那样带着几个亲卫就在宫中乱晃。 也不管什么规不规矩了,三十名亲卫都全副武装,盔甲、横刀、弓箭,全部备齐。 李晔自己也穿了一件软甲,带着匕首。 昨夜留给他的心理阴影太大了。 只是一时疏忽,就被人钻了空子。 不过话又说话来,唐末宦官还真是牛,说动手就动手,若不是他福大命大,还有董从实并不想杀他,他早就上天了。 走着走着,就到了皇后的宁安宫。 皇后容颜憔悴,显然是昨晚担忧了一夜,见了李晔,眼泪就唰唰的流下。 “哭什么,朕这不是好端端的吗?平原那个小丫头呢?”没见到平原,李晔感觉少了点活气。 “昨夜事发,臣妾先行将她送出宫了。” “做的不错。”李晔赞道。 安慰皇后一阵后,李晔带着亲卫去了天心阁,这会儿都在朝堂上打嘴皮官司,天心阁一个人都没有。 李晔难得的享受起安宁来。 仔细想来,这次兵变利大于弊,神策军彻底筛选一番,兵额肯定大幅下降,但战斗力定会直线上升。 砍了那几个王爷的脑袋,清查田地的阻碍也没有了。 最重要的确定了李晔的威信。 穿越这半年,李晔一向平易近人,对人客客气气,搞销售没问题,做皇帝就有问题了,李存勖也是待人和蔼,宠信的伶人当着众人面扇他耳光,他笑嘻嘻的当开玩笑,结果呢?身边人都反了。 皇帝既要人敬,还要人畏。 唐末武人崛起,原有秩序全被打破,你跟别人玩和蔼,别人跟你玩刀子。 李晔想坐稳皇位,性格一定要强势,必须要见血,要让别人知道他的威严! 在这个基础上,才能玩平易近人。 约莫半个时辰后,韩偓推门而入,见了李晔,赶紧行礼,态度比平时恭敬很多,李晔知道是亲手杀人立威的结果,懒得客套了,大大方方受了他的礼,“朝议这么快就完了?” “陛下没去,他们连吵架都没心思了。” 其实韩全诲这帮人,看似位高,实则没什么权力,唐廷只剩一个长安,三省六部形同虚设,各地藩镇置若罔闻,说是宰相,其实比不上一些大藩镇的军师幕僚。 李晔也没打算让刚打下的华同两州并入中央,否则凭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德性,两州又搞得乌烟瘴气。 两州一关,只需要向李晔个人负责。 若不是考虑到唐廷对各地藩镇有那么一丝丝的影响力,李晔早就全部废除了。 唐廷这个老房子,到处都漏风,李晔没兴趣修修补补,事实上,三省六部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了,天心阁才是他未来的权力核心,朝堂只是幌子,以他现在的实力,固然可以清除韩全诲、崔胤、崔昭纬等人。 但各藩镇在朝堂上的卧底可不止明面的这几个。 留着他们,藩镇们安心,自己也省心。 不过宫中确实要加强整顿了,以后他革新力度会很大,利益集团不会束手待毙的。 两人聊了一会儿,张承业和赵崇凝前后脚来了。 高行周裁汰神策军,这会儿忙的抽不开身,刘全礼属于编外人员,还在考察阶段,李筠在华州。 张承业一脸疲倦,看样子也是整晚没睡,毕竟李晔把善后工作都扔给了他,“禀陛下,刘季述、王仲先在京亲眷全部缉拿,于明日午时问斩,刘季述罪大恶极,臣判下车裂之刑。” 站在后世人的角度,罪不及家人,但这是唐末,有唐末自己的秩序,经过这一次兵变,李晔知道对待敌人绝不能心慈手软,历史上昭宗被宦官囚禁,身边人被肆意屠杀,无论老幼。 这就是乱世的规则。 无杀伐不足以立威! “神策三将家眷如何处置?”李晔问道。 “全部缉拿,一同于明日问斩。” “给董从实留一点血脉吧。”脑海中董从实挥刀自刎的场景历历在目。 两人三言两语就决定成百上千人的命运。 殿中四人都沉默起来。 还是张承业开口:“蓟王、辉王等七个王府已经被抄没,加上刘季述,共得田产一万三千顷,钱十万缗,金一万二千两,银四万七千两,绢九万四千匹,粮十万石,另有珍玩字画两千五百件。” 终于听到点高兴的事。 钱啊绢的他没个概念,但这十万石粮食,可太及时了。 神策军军俸每人每月三斗,加上亲卫军按三万人算,够维持一年多几个月。 怪不得明末李自成攻陷北京之后,来个拷饷,这帮王爷真是有钱。 韩偓叹道:“昔年武宗朝时,随便一个王公上卿,家产也不止这么点。” 会昌遗风的会昌,就是武宗的年号。 这是嫌少啊? 李晔觉得很满足了,长安被乱军几次攻破,能有这么多就不错了。 “田产全部充入皇庄,然后租给流民耕种,你们看租额多少合适?”李晔现在最关心就是田地。 “陛下要施行均田制?”赵崇凝道。 李晔后世穿越而来的,看的闲书多,也了解一些,田地关乎他未来的发展,不得不谨慎,帝国的崩溃,主要原因就是土地出了大问题。 赵崇凝学识渊博,见李晔面有疑惑,详细说明了均田制。 所谓均田制,就是土地国有,租给百姓耕种,以均田制为基础,施行租庸调制。 凡均田人户,不论其家授田多少,均按丁交纳定额的赋税为租,服一定的徭役为庸,缴纳当地特产称为调。 均田是根本,问题是国家安定以后,人口数量增长,国家拿不出土地来均田,又加上土地兼并严重,国家开销不减反增。 百姓不堪重负,越来越多的农人逃田,均田制名存实亡。 后来唐德宗宰相杨炎改革税赋,开创两税法,所谓两税,就是夏秋两次收税,有多少田就收多少租钱,庸调全免。 此法有利有弊,简化了朝廷收税手续,也减轻了民间负担。 但从此之后,朝廷不收受土地,民间自由买卖,加剧了土地兼并。 朝廷对土地的控制日益薄弱,遇到朝廷用钱,各种苛捐杂税随之而来。 听完赵崇凝的解说,李晔便明白了两者的利弊,“田地先归皇庄,租给长安百姓和流民,取消庸调,只收三成粮租,每户民壮农闲时,必须练兵三月。” 第四十一章 再回细柳 三成粮租在这时代已经很低了,特别是取消了庸调,没有其他苛捐杂税,农人负担很低。 不过李晔刚说完,赵崇凝就提出反对意见,“陛下宅心仁厚,体恤下民,但臣以为三成粮租不妥,关中疲敝,三成粮租何以养流民,何以养军?” 李晔一愣,暗道自己想当然了,以现代人视角看这个时代。 一番商议后,粮租定在六成。 李晔觉得太高了,但没办法,三成粮租怎么跟收九成粮租的其他藩镇打? 只能后期看能不能开辟其他财源。 此时的关中不比开元年间,连年战乱,水利失修,农人逃散,田地质量严重下滑,别看账面上有将近两万顷,这两万顷里,只有上等良田有收成,中等和下等有东西产出就不错了。 还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 赵崇凝估计收成有三十万石粮食就算不错了。 长安城里的二十七万人口,还不算李晔安置在细柳城的流民和亲卫军。 粮食问题还是比较严重的。 幸好拿下华同两州。 这两地在秦国的时候就是产粮重地,特别是郑国渠的开通,关中沃野千里。 而郑国渠正好途经同州,横跨长安北面,全部在李晔治下。 只要有水,下等田会变成中等田,中等田变成上等良田。 赵崇凝主动请缨道:“此事交给臣去办。” 李晔想起了元景成,此刻他正好在同州,“不,此事已有人选,你继续清查华同两州人口、田地。” 人口和土地才是真正的实力。 关中残破,但老底子还是有一些的。 也正因为关中残破,各种势力被清除大半,李晔无论做什么,阻力都不会很大。 目前李茂贞还在和王建争夺汉中,李克用正全力攻打李存孝的邢州,朱温兵锋指向山东的朱瑾朱瑄兄弟,正是李晔发展的大好时机。 关中的第一场大雪姗姗来迟。 整个长安城银装素裹起来,大雪掩盖了城中的血腥,也掩盖了长安的衰败气息。 不知不觉已是岁末,以往除夕的时候,宫中会举办大型宴会,邀请整个长安的达官贵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朝廷处处要用钱,宫中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兵变,一切从简,宴会自然取消了。 李晔在宫中举办了一场小型家宴之后,就去了细柳城。 因为大雪,所以没骑马。 如今周云翼和元景成在同州,张行瑾和李效奇在潼关,阿史那真延在长安,细柳城的大小事务落在杨鉴、马开山、安思成、拓跋云归四人身上。 困难总是最磨砺人的,四人各显所长。 马开山和拓跋云归擅长领军,这段时间扫荡了不少土匪寨子,细柳城人口又翻了一番,快住不下了。 杨鉴擅练兵,把李晔那套完全学会,加了些自己的训练方法,效果还是不错。 元景成去了同州之后,细柳城的政事都落在安思成身上。 这家伙似乎有些胡人血统,眼珠子带着点淡蓝,李晔记得唐朝姓安的人都是从外迁徙过来的。 问他的时候,这家伙坚决不承认,说自己是正儿八经的长安子弟,父祖在武周年间就住在长安城里,陛下不能这么侮辱他。 李晔哈哈大笑,大唐的开放正在于此。 细柳城还处于草创阶段,一切都很原始。 大篝火,挂着两只洗剥干净的肥羊,酒是没有的。 不过气氛很热烈,兔崽子们完全没有把李晔当外人,李晔也没把自己当皇帝。 玩闹到了大半夜才睡下。 李晔入乡随俗,不搞特殊,和他们睡在一个大房间里。 这年代没有棉花,被子也都是柳絮芦絮填充的,不是很保暖,房中生着篝火,还算暖和。 凌晨军鼓就响了。 兔崽子们神经反射一般从被子中跳起。 这么大动静,李晔也睡不着啊,只能跟着一起起来,像个普通士卒一样操场列队。 以前李晔就跟他们一起训练,杨鉴没把他当外人。 三通鼓没到,士卒集结完毕,偌大的操场站满了人。 盔甲长矛横刀弓箭,披挂严整,仿佛要打仗一般。 各队什长约束队伍,秩序井然的出城。 大雪虽然停了,积雪却有两尺厚,杨鉴一人当先,跑在队伍前面。 中间不停有人摔倒,都会自己爬起来。 幸好李晔在长安没有放下锻炼,但跟这种训练相比就差远了。 雪地行军不是一件容易事,还带着这么多的装备,李晔渐渐感到吃力了,为了自己的形象,只能咬牙坚持。 身边的辛四郎却像没事人一样,轻松无比,亲卫都的人大多如此。 看来这段时间自己松弛了,没有好身体,一切都是白费。 三十里行军完毕,回到细柳城的时候,李晔累的要吐血。 杨鉴的训练不只是行军,长矛、横刀、弓箭,一样不落。 李晔为彰显皇帝与他们同甘共苦,只能玩命参加了。 到中午的时候,训练才完毕,李晔感觉三魂六魄都在摇晃,完全没吃饭的胃口了。 “陛下!”一个大头兵给他端来了一碗稀粥。 李晔勉强喝了点,才感觉魂魄又回到身体里。 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回头再望,这不是覃王李嗣周吗? 几日不见,他眼中神采更加明亮,见皇帝认出了自己,嘿嘿一笑,“臣弟拜见陛下。” “行了行了,这是军中,没有这么多礼节。”见周围人多,就把李嗣周拉到外面没人处。 “在这里还习惯吗?” 李嗣周面露尴尬之色,“刚开始很不习惯,吃了不小的亏,后来才慢慢适应了。” “没暴露王爷身份?” “没有,臣弟怕他们不收,所以只以长安子弟身份从军。” “很好。”李晔真心夸赞,只要他坚持下去,必然会有脱胎换骨的改变。 “长安的事都听说了吧?”李晔忽然问道。 李嗣周沉默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朕下手太狠了?”毕竟李晔亲手砍了三个王爷的脑袋,剩下参与叛乱的也都被处斩了,家眷都被贬为庶人。 “臣弟不敢,这么多年,他们所作所为臣弟看在眼里,如今国家蒙难,这些人不思报效,反而生出非分之想,罪有应得,只不过、不过这些王爷中有人是看着臣弟长大的,说实话,臣弟于心不忍。”李嗣周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 宗室王爷都住在十六王宅中,出门就是亲戚,来往自然比较亲密。 李晔拍拍他的肩膀,“大唐衰弱至此,他们不跟朕一条心也就罢了,还趁火打劫,愚不可及。” 其实也用不着李晔安慰,李家同室操戈的事情多了去,而且这次完全是几个王爷自己找死。 聊了一阵,军鼓又响了起来,李晔和李嗣周赶紧集合。 下午是五天一次的比武较技,枪术、刀法、弓箭、拳脚,有什么本事上什么本事。 杨鉴还设置了奖励,优胜者晚上吃肉。 这年头杀来杀去的,大多有点武艺,年轻人也是争强好胜,存心要在李晔面前炫耀,打的异常激烈,围观之人连连喝彩。 李嗣周怎肯放弃这个露脸的机会,他宗室出身,从小就喜爱武艺,刀枪棍棒无不娴熟,当下取了一根长枪就上去了。 他枪法不错,但对手也不弱,一个枪法扎实,一个根基深厚。 两人如舞梨花,眼花缭乱。 终究是李嗣周强上一分,扫落对手长枪。 士卒都是崇敬强者,人群大声喝彩。 李晔看的热血沸腾,觉得自己应该也行啊。 抽了一把木刀就上去了。 皇帝都上场了,其他的比试自然停止了。 李晔这段时间在宫中主要就是练习刀法,不敢说有多强,对付三两个寻常士卒应该是没问题的。 对手一十八九岁的小伙,最早一批进亲卫军,知道李晔脾性,也不客套,“陛下可要当心啊。” 李晔不跟他废话,抄刀就上。 后世的倭刀就是仿照唐刀,李晔资深宅男,看了不少岛国片,尤其喜欢剑戟片,记得三招两式,刀法,无非就是以力取胜,若力量不足,便要快。 历史上的昭宗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文弱皇帝,史载他擅马术长槊。 第四十二章 城门群殴 李晔的刀法深谙快字诀,出手便是风驰电掣。 刀快,人亦快。 不过对手敢站出来,刀法也是不弱,瞬间就看破了李晔的企图,以快打快。 两人你来我往,“噼噼啪啪”之声不绝入耳,两把木刀都幻化成一团虚影。 这样的打斗注定无法持久,终究是李晔体力渐渐不支,有好几刀差点抽到脸上来了。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李晔虚幻一招,卖了个破绽,空门大开,手上暗暗蓄力。 果然,兔崽子还是太嫩了,没有李晔狡猾,挥刀直进,李晔趁此机会,闪过刺来的一刀,反手斩在他手腕上,兔崽子“哎呀”一声,木刀脱手。 周围人又是一片喝彩。 李晔扶起对手,暗道侥幸,其实两人刀法差不多,对方在体力上还胜过他,能获胜,完全是靠心机。 不过他很满意了,毕竟主要精力不在刀法上。 见了被自己打败的兔崽子一脸丧气样,李晔哈哈大笑:“别愁眉苦脸了,今晚大家都有肉吃!” 士卒们欢声雷动。 只有安思成苦着一张脸,“陛下,肉食不多了。” “没事,朕明天给你运来。”大过年的,身为皇帝总不能太吝啬。 下午训练过后,晚饭果然很丰盛,安思成把城里储存的肉食都拿出来了,士卒们大快朵颐,这年纪的人正是能吃能喝的时候,粟米粥一盆一盆的喝,胡饼整张往嘴里塞,完全就是饿死鬼投胎。 跟他们在一起,李晔胃口大开,胡吃海喝起来。 吃了饭,一天的训练就结束了,士卒们争抢着进忠义堂听故事。 李晔吩咐杨鉴加紧练兵,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便和辛四郎一众亲卫赶回长安。 细柳城离长安也就三十里不到。 回长安的时候见到城墙下到处都是衣不遮体的百姓,冰天雪地,挤在一起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哪里的流民。 如果细柳城朝气蓬勃,长安就是暮气深重。 此时大概是巳时,城门还紧闭着。 李晔有些恼怒,刚准备让辛四郎喊开城门,城门却自己开了。 几个衣着体面的人带着一众家丁走出。 流民们立即涌上前去,不停磕头。 李晔原以为他们是施舍,却没见到他们带什么食物。 “不要争,不要抢,老爷看上你们,你们才有那个命,没看上,你争也好,抢也罢,都是没用的。”一个管家模样中年男人扯着嗓子叫嚷。 流民们果然不敢争抢了,一个个跪在雪地里排好。 管家像挑牲口一样看流民的牙齿,强壮的男人,稍微过得去的女人,都被选中。 被选中的喜形于色,没被选中的一脸绝望瘫坐在雪地里。 不过流民太多,他只挑了十几个男女。 小孩儿一个不要。 李晔总算看明白了,这是长安城的大户人家挑选奴仆。 “拦住他们!”三十几个亲卫冲了上去。 管家微微色变,不过还算镇定,色厉内荏道:“你们好大胆子,宰相家办事,也敢拦吗?” “你是哪个宰相的人?”李晔面色铁青。 管家抱拳向天:“你听好了,我家大人是当朝门下省左侍郎崔相公!” “崔昭纬?” “放肆!你敢直呼当朝宰相之名?此乃大不敬之罪!” 李晔懒得跟他们废话了,“全部拿下!” “你好大的狗胆……”话刚说话,就挨了一记辛四郎的拳头,牙齿都打掉几颗,惨叫一声,不敢说话了。 流民们目光呆滞的望着眼前发生的事。 人太多,李晔身边这三十几个人也处理不过来。 守门的城卫显然认得中年人,呼啦啦的从城楼上下来百十号人。 为首的小校怒目圆瞪,“尔等何人,崔相公府的人也敢打,不要命了吗?” 见来了帮手,那些家丁护院一个个喊冤起来。 掉了门牙的管家扯着嗓子喊:“刘校尉,快来救我。” 辛四郎退回李晔身边,以防不测。 “城下这么多流民,你为何不开城门让他们进去躲避风雪?” 这兴师问罪的语气,加上李晔的气势,刘校尉顿时觉得不妙了,城门卫都是肥缺,向来被城中权贵把持。 “奉韩相公令,流民容易作乱,不得入城。” 刚一个崔昭纬,又来一个韩全诲,两人还挺有默契的。 见李晔沉思不语,小校以为他怕了韩全诲。 也是,这年头,长安城里太监威名不是虚的,中唐以下,皇帝即位没有大宦官点头,上去了也要下来。 没碰到这档子事也就罢了,既然碰到了,绝不能善罢甘休,无论出于人道主义,还是重振大唐的宏伟目标,这事李晔都要管下去。 人口都是重中之重,没有人口,怎么发展壮大?没有人口,拿什么去重振大唐? 李晔冷冷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放流民入城。二,你可以试一下挡不挡的住我们。” “你、你……”能混到城门校尉,绝不是傻子,李晔气势太盛了,让他觉得不妙起来。 不过,他最终选择站在韩全诲一边,毕竟从任何表象上看,韩全诲在长安一手遮天。 “打!”李晔一声令下,亲卫再无顾忌。 “你们……”刘校尉被辛四郎一脚踹飞。 自己说的是打,没说杀,这家伙放开手脚还得了? 算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打死了活该。 崔家的二十号家丁护院也加入了群架之中,按照常理,人多势大,一百号人对付三十几个,还不是手到擒来? 按照常理,朱温收拾李存勖还不是小菜一碟? 按照常理,赵二的雍熙北伐还不是顺水推舟? 按照常理,万历萨尔浒之战还不是大象踩蚂蚁? 不过天底下的事大多不按照常理。 一百多号城门卫加上二十多崔府家丁护院,就是打不过亲卫都。 不仅打不过,还被打的很惨。 李晔身为大唐皇帝,丝毫不讲武德,也加入群殴。 害的辛四郎一直在他左右充当人形盾牌。 中年管家一看情况不对,撒腿就跑,边跑边嚎丧似的叫嚷:“你们等着,你们等着——” 李晔气喘吁吁,“行……行了……别打死……了。” 亲卫们把哀嚎的刘校尉提了过来。 “诸位爷爷,诸位祖宗,别打了,再打就死人了。” “早这样不就得了,何必搞得这么难看?” 刘校尉绝想不到面前这个毒打自己人就是当朝皇帝,只把他当成神策军的兵祖宗,“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你们狠,你们厉害,小人只是个看门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光欺负我一个小喽啰算什么,有本事去找上面的两位宰相大爷啊。” 这话里还有不少怨气呢。 李晔好气又好笑,原本也没打算为难他,出了气就行了。 他的话也对,冤有头债有主,是时候动动两位宰相大人了。 第四十三章 崔三公子 崔府管家跑路速度还是挺快的。 李晔刚刚放流民入城,崔府的大队人马就赶到了。 前面两骑各扛着一面大大的“崔”字旗,后面跟着一队长枪兵,再后面跟着弓箭手。 约莫两百人左右。 有弓箭手性质就变了。 亲卫军也背负弓箭,不过两边对射起来,自己人少,肯定要吃大亏。 “陛下先走。”辛四郎面色凝重起来,刀剑无眼,伤了皇帝就大事不妙了。 就算是生性木讷的辛四郎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有今日成就,全是皇帝给的,半年前,他还是长安城里面黄肌瘦的愣头青,吃了上顿没下顿,浑浑噩噩,是李晔给了他理想和信仰。 经历上次兵变之后,辛四郎再不敢掉以轻心,天下可以没有辛四郎,但不能没有皇帝。 李晔笑道:“走?往哪里走?你们是朕的儿郎,是大唐的子弟兵,还怕区区几只看门狗?” 他说话声音很大,周围的亲卫都听的一清二楚。 李晔别的本事没有,眼力还是有的,别看这支队伍正儿八经的,但缺乏气势。 没有杀气。 朱温和李克用他没见过,李茂贞的兵他是见过的。 这支兵别说跟李茂贞比,就是跟当初的神策军比也大大不如。 说简单点,没见过血。 李晔低声道:“跟紧朕,朕说杀,你们就不要有任何犹豫!” “诺!”众亲卫应命。 崔字旗后面转出一骑,高头大马,马上骑士长得有几分雄武之气,崭新的盔甲发射着雪光,“前面的逆贼听着,快快投降,免尔等死罪。” 李晔带着亲卫迎上前去,“你是何人?” “小贼听好,本将是崔府三子崔源朗,尔等识相,快快下马受缚。”崔源朗趾高气昂,丝毫不将面前三十多人放在眼里。 李晔靠前两步,“原来是崔三公子,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这次只当个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 崔源朗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打了崔府的人,就等于打了当朝宰相的脸,就等于打了陛下的脸,你觉得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见他说的复杂,李晔摸摸自己的脸,觉得还好,没人打。 脸都是自己争取的,给脸不要脸就不太好办了。 “崔三公子真的不考虑一下?” “考虑个屁,你们是自己跪下,还是等着本将把你脑袋全砍了?” 完全没有和谈的可能。 “行。”李晔低下头,身体微微弓起,忽然抬头吼了一声:“杀!” 人没反应过来,崔源朗的战马先感受到杀气,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高亢嘶鸣。 崔源朗“哎哟”一声,从马上摔落。 与此同时,李晔身后儿郎如猛虎出柙,三十五人,除了辛四郎护卫在李晔身旁,无一人迟疑,横刀出鞘,突入敌阵。 霎时间,崔家军人仰马翻,惨叫连连,血肉横飞,长枪兵连举枪的机会都没有,便像割麦子一样倒下,惨叫连连。 后排的弓箭手被骇人声势吓到,扔了弓箭就跑。 一个照面,崔家军崩溃了。 这便是李晔精心打磨的利剑! “停!”没必要无谓的杀戮。 地上十几个重伤的崔家人在哀嚎,鲜血染红了城门口的青石路。 还有更多的人成了失去温度的尸体。 幸好崔源朗提前摔下马来,否则此刻他也是尸体中的一员。 李晔微笑着,露出森森白牙,走到崔源朗面前,“崔三公子,只当个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 崔源朗双眼圆睁,似乎还在震惊之中。 “崔三公子?”李晔伸出两根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崔源朗的瞳孔终于有了焦点,“鬼啊——”爬起来,一溜烟就没影了。 刘校尉面色惨白,“大大、人,这、这是崔相、府人。” “刘校尉,劳烦你把这里打扫一下,别吓着百姓,我有点事,先走了,等下崔府来人,就让他们到开远大营找我。”李晔拍拍他的肩膀。 刘校尉差点被拍跪下去,这还真是大神打架小鬼遭殃。 他算是看出来了,面前站着的这个人绝不简单。 李晔吩咐完,就带着亲卫赶往开远门。 开远大营里比之前更忙碌了,营门前的神策军认出皇帝李晔,连忙下跪行礼,李晔挥手制止了他们行礼。 正好张承业也在,高行周恭恭敬敬给李晔行了个大礼,“陛下,恕末将驽钝,整训神策军,末将力不从心。” “嗯?”李晔有些诧异,不过看高行周一副眼窝深陷的样子,瞬间明白他不是演戏。 现在的他毕竟才二十岁不到,血气方刚的年纪,要他冲锋陷阵没问题,要他清理神策军,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难怪他把张承业请来。 神策军内部盘根错节,没有一个知根知底老谋深算的人,必定玩不转。 “是朕考虑欠妥。”李晔扶起高行周,“张将军有什么建议?” “回禀陛下,臣以为,神策军当一分为二,裁汰下来的人,不宜立即清除出去,这些人几代在神策军中效力,一旦脱离,无谋生之法,必生祸端。” 姜还是老的辣,当时自己头脑一热,没有深思熟虑,差点又弄出事来。 “张将军以为如何处置?”一事不烦二主,李晔索性问到底。 “目前清点出一万二可战之兵,剩下一万六千人,臣以为将这些人编练为辅兵,负责屯田开荒、粮草辎重等事宜,若遇战事,亦可做守城之用。” 这不就是后世的建设兵团加预备役吗? 牛人不亏是牛人。 李晔心悦诚服,幸亏有张承业在,否则自己哪考虑这么多。 李晔干脆把在神策军中设忠义堂的事说出来。 张承业大喜道:“陛下此法甚妙,从古至今,士卒只听将令,不知朝廷社稷,有此忠义堂,士卒知为何而战,只要朝廷不昏聩无能,士卒必人人奋勇。” 是啊,只要朝廷不昏聩无能。 中唐以来,朝廷昏招迭出,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只知息事宁人,威权扫地。 服从朝廷调遣的藩镇,玩命折腾,不服从的,反而高官厚禄的供着,时间一长,军心离散,藩镇自此崛起。 正说话间,有士卒前来禀报,崔昭纬在营门前跪地请罪。 跪着就跪着吧,也让他感受一下流民的痛苦。 第四十四章 人尽其用 “之前是朕考虑不周,神策军的事还是要劳烦张将军。”李晔也明白了,这事只有张承业能办。 张承业也不推辞,“臣必竭尽全力,让神策军成为陛下左膀右臂!”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眼下神策军战兵八千,细柳城六千禁卫军,华州李筠部两千人,同州周云翼部两千人,潼关张行瑾部一千五百人,差不多两万战兵,比没裁军前少了近一半,不过战斗力绝对有质的提升。 特别是神策军,刀把子握在自己手上,这比什么都强。 华州现在是腹地,两千兵力够用,不过同州、潼关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同州西北是鄜坊镇保大节度使李思孝,东北是河中王重盈。 李思孝和定难军李思恭都是党项人,也就是后世西夏的祖宗。 李思恭乘朱玫之乱和保大节度使东方逵卒,派遣李思孝攻取鄜州,不久又拿下延州,文德元年,朝廷从李思恭请,授李思孝保大节度使、鄜坊丹翟等州观察使,于是兄弟二人据有两镇八州之地。 前次张浚忽悠昭宗打李克用,李思恭李思孝兄弟俩积极响应,出兵不出力,在外围保存实力,随时准备捡李克用的人头。 李存孝大发神威,轻而易举击溃张浚,兄弟俩见没便宜占,立即退军。 有这么个居心叵测的邻居,李晔不得不防。 还有王重盈,潼关也处在王重盈的兵锋一下。 一千五百人,实在有些不放心。 而且河中军和唐廷本就有旧怨,僖宗朝时,大宦官田令孜急于搞钱,看中河中军安邑、解县两地盐池,一顿操作猛于虎,直接逼急了当时的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王重荣是王重盈的兄长,也是平定黄巢的功臣之一,满腹怨气,联合李克用攻陷长安,田令孜挟僖宗逃往凤翔,引发了朱玫之乱。 李晔思索了一阵,决定各调三千神策军去同州、潼关。 张承业深以为然,“鄜坊、河中两地明面对朝廷恭顺,实则包藏祸心,若无重兵驻守,迟早生出觊觎之心。” 三人又详谈了一番,高行周把能推的差事全推了,说自己只擅军伍之事,其他的力不从心。 李晔哭笑不得,不过这样也好,权力太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既然高行周主动提出来,李晔就不客气了,把神策军分为左右两营,各三千人,李晔自领都指挥使,张承业为副都指挥使,高行周为左营指挥使,阿史那真延为右营指挥使。 在李晔心里,高行周和阿史那真延都是小将,可以为神策军带来朝气,而且有张承业坐镇,神策军的驯化是迟早的事。 处理了神策军的事,李晔算是放下一块大石头。 刚出营门,就见崔昭纬父子二人还跪在雪地里。 融雪天比下雪天还冷,崔昭纬冻得脸色发青,崔源朗则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盯着膝盖前的雪地。 要说这崔昭纬真是聪明人,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是李晔动的手。 “崔爱卿啊,这是干什么?雪地里冷,快起来,冻坏身子可就不好了。”李晔无比热切的扶起崔昭纬。 “老臣惶恐,教子无方,愧对陛下。”也不知是天冷,还是真惶恐,身体一直在抖。 崔昭纬也才四十大几不到五十的样子,整天老臣老臣的,也不嫌害臊。 李晔其实知道他在惶恐什么。 吞并镇国军之后,李晔威望大涨,如今神策军握在手中,反观他的靠山王行瑜,跟李茂贞反目之后,不得不依靠朝廷,势力大不如前,对朝廷的威胁也降低了不少,又有刘全礼勾搭,崔昭纬的价值大大降低。 四个宰相中,他的位置岌岌可危。 韩全诲有李茂贞罩着,崔胤有朱温勾搭,而韦昭度有清流名望护体。 能混到宰相的,没一个脑袋瓜子不灵。 现在崔昭纬一家人的性命,也就李晔一句话的事。 李晔拍拍他手臂,疯狂暗示道:“崔爱卿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天这么冷,早点回家享清福去吧,儿孙满堂,也不错了。” 要说大唐对宰相还是不错的,只要不罪大恶极,站错队之类的,基本都受到李唐皇室的优待。 崔昭纬上台唯一的正事就是跟韩全诲斗来斗去,算不上罪大恶极,背后又站着崔家,如果能主动下台,李晔也会给足他面子。 崔昭纬全身一抖,明显听懂了这句话,眼睛却不敢看李晔,“老臣年事虽高,但仍能为大唐遮风挡雪。” 遮风挡雪?不把大唐捅个窟窿出来就算不错了。 这家伙是不愿放权啊,李晔笑了两声,“崔爱卿身板这么弱,还想着为大唐遮风挡雪,朕心甚慰。” 说完就不想理他,带着亲卫离开。 没想到崔昭纬又跪了下去,嚎啕大哭:“陛下,老臣一心为国,天日可表!” 不说也就罢了,一说李晔火气也上来了,若是没有王行瑜逼迫朝廷,这厮哪有机会登上宰相之位?李晔回身盯着他:“崔爱卿说话要摸着良心啊。” 演技可以啊,说哭就哭,比后世某些明星强多了。 崔昭纬也不怕丢人,从雪地里一路爬到李晔面前,“陛下若是不信,老臣现在就撞死在陛下面前。” “别别。”李晔最怕的就是这种要死要活的。 真撞死了,还不溅李晔一脸血? 不过崔昭纬的样子的确有些可怜,李晔动了点恻隐之心,又把他从地上扶起,“崔爱卿,你我君臣一场,用不着这样,依朕看,朝堂你是呆不下去了,朕不动你,韩全诲崔胤也不会放过你。” 谁都知道痛打落水狗的道理。 “陛下、老臣、老臣苦啊。”又要往下跪。 一辈子削尖脑袋往前挤,好不容易混个宰相,没到半年,又要下岗,换谁也不甘心。 他不嫌累,李晔还嫌累,“崔爱卿,你听朕把话说完。” 李晔抓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跪。 “韩全诲、崔胤之流窃据宰相之位,尸位素餐,于朝廷于社稷于天下百姓,没有丝毫功德,爱卿以为朕会让他们一直在朝堂坐着?还以为勾结几个藩镇就能胁迫朝廷?今时不同往日了,朕跟你说这些话,就是好聚好散,不要闹到最后,大家都不体面,朕的宰相要有实实在在的功绩,不是靠旁门左道。” 这算是李晔的肺腑之言了。 没想到崔昭纬还不放弃,“陛下要功绩,臣也可以做到啊。” “你?”李晔心中一乐,还真记不起他除了能当卧底还能干啥,随口敷衍道:“有本事,爱卿把王行瑜劝降了。” 崔昭纬眼神大亮,挣脱李晔手臂,“臣领命!” 还当真了,李晔上下打量崔昭纬,“爱卿一定要量力而行啊,这不是开玩笑的。” 崔昭纬无比认真,“陛下放心,臣必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邠宁镇回归朝廷!到时候陛下莫要忘了给臣留一席之地!” 第四十五章 筹措钱粮 望着崔家父子信心满满离去的背影。 李晔对身边人高马大的辛四郎道:“朕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末将什么都不知道。”辛四郎瓮声瓮气道。 李晔白了他一眼,这家伙什么时候也会装了?还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朕跟你打赌,他若能成事,朕从朱雀大街爬着进宫!” 不是看不起崔昭纬,在后世做销售,吹牛是基本技能,崔昭纬这是班门弄斧。 辛四郎眼睛向上,似乎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回到寝宫,李晔累的不行,今天来回奔波,又打了一架,现在觉得浑身酸痛。 刚躺下,就感觉有双柔软的小手在帮自己按摩。 李晔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这一睡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天都黑了,房间的点着几盏油灯,铜炉里香烟袅袅,炭盆里炭火正暖,自己身上还盖着被子。 “陛下醒了。”李渐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李晔心中一荡,牵起她的小手,李渐荣脸上立刻泛起红云。 自己这些天忙前忙后的,她为自己独守空房。 心里的感动和身体的冲动一起涌上来。 皇后有平原小丫头陪着,裴贞一地位尊崇,身边不缺人照料她,而这个李渐荣,在宫中地位不是很高,说是皇帝的女人,也就比宫女强几分。 “陛下……”李渐荣闭着眼,不敢看李晔。 不过这时候李晔已经鼾声大作,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李渐荣还在自己身边守着,趴在床沿上睡着了。 李晔一拍脑袋,怎么昨天就莫名其妙睡着了呢? 太对不起自己也太对不起这个深情厚意的美女了。 难道是一氧化碳中毒了?再看炭盆,里面炭火还在燃烧,却无丝毫烟尘,外间的门也是开着的。 看来还是太劳累的缘故。 悄悄起身,为她盖上被子。 不是李晔意志力坚定,而是他知道自己的德性,惰性太强,一旦沉迷便不可自拔。 天下所有人都可以沉迷温柔乡,唯独他李晔却不可以。 他身上寄托了太多人的希望,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悄无声息穿好衣服出门,宫女端来洗漱之物,洗脸好说,刷牙用的是盐,李晔一直不习惯。 “陛下!”门前值夜的亲卫行礼,嗓门挺大,立即吵醒了里间的李渐荣。 李晔也不能怪罪他们,李渐荣出门来,“臣妾、睡着了。” 当着亲卫的面,李晔不好做出亲昵举动,看她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知道她是昨晚照顾自己到深夜,“你再睡会吧。” 李渐荣行了个敛衽礼,退回房中。 屋外依旧很冷,这让李晔想起了城门下的流民,天子脚下,总不能让百姓冻死吧? 李晔让身边小黄门传韩偓来天心阁。 天心阁的秘密已经被不少朝臣探知。 要做到完全保密是不可能的,朝中有藩镇的卧底,宫中也有朝臣的眼线,皇帝的一举一动总是能引起不少人的兴趣。 李晔在天心阁等了一个时辰,韩偓才来。 今天不是朝议的日子,张承业筛选神策军,赵崇凝清查两州人口土地,屋中只有他们两人。 “近日城外为何这么多难民?”李晔不喜欢废话,连照例的寒暄都免了。 韩偓早已适应李晔的谈话风格,“关中混战,汉中百姓四逃,蜀中道路隔绝,只能往长安逃。” 原来如此,打起仗来,最倒霉的还是百姓,李茂贞、王建都杀红了眼,无辜百姓的待遇可想而知。 李晔叹道:“百姓无辜,既然投奔长安,朕不能视而不见。” 韩偓读书人出身,自然赞同李晔的主张,不过长安城今时不同往日,也没有多少余粮啊,刚刚提高的神策军待遇,还没喘口气,又来了这么多流民,“陛下宅心仁厚,实是万民之福,不过粮食问题依旧严峻。” 这意思很明白了,朝廷也拿不出多余的钱粮。 话不用多说,李晔就明白了。 没有粮食,拿什么赈济流民?李晔想到昨日在城墙下见到的流民,脸上只有麻木和绝望,没有丝毫人的尊严,让他触动太深。 重振大唐,说穿了就是重建天下人对大唐的信心。 要让天下百姓看到大唐有能力结束这乱世,有能力让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然后才能再考虑什么盛世。 这些人不远万里投奔长安,迎来的只有绝望,怎么会对大唐有信心? 李晔在屋中来回踱步,朝堂指望不上了,动用军粮,只怕是饮鸩解渴,一旦军粮出现问题,又是失信于神策军。 韩偓道:“陛下,朝廷虽然无粮,但有人有。” 李晔一愣,一时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但韩偓说了一半就没下文了。 “你是说其他的王爷?”李晔想到自己抄家所得,但正因为不留情面的抄家,剩下的王爷们对他敬而远之,这一点,从李嗣周身上就可以看出,再找他们借钱借粮,想也别想了,难不成自己再举起屠刀? 李晔摇摇头,毕竟他不是屠夫,而且李唐宗室也衰弱到了极限。 长安除了王爷们有点钱粮,还有谁呢? 忽然李晔想到了裴贞一,裴家上次一出手就是四万石粮草,一千匹战马。 裴家有钱,长安城中的世家门阀们有钱。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韩偓恰到时机的提醒一句。 前隋开创科举制,动摇了世家门阀的利益,但也只是动摇,世家门阀在科举中仍是优势巨大,这一点从中晚唐的宰相们身上可以看出,基本都是出自世家门阀。 比如杜让能、韦昭度、崔昭纬等等。 李晔是个行动派,再说他等得起,那些在风雪中嗷嗷待哺的流民等不起。 当下辞别韩偓,直接去找裴贞一。 借钱嘛,前世李晔就是老手了,也不在乎什么天子颜面。 裴贞一受伤其实没有多重,修养了十来天,也就可以下床行走了,见了李晔很是欣喜,“陛下怎么有闲暇来此?” 这女人就是个妖精转世,一颦一笑都令李晔心痒。 “朕来看看爱妃伤势如何了。” “伤势已无大碍,再修养几天,差不多完全恢复了。”裴贞一盈盈行礼。 李晔一把扶住她双手,要说这世家出身的女子就是不一样,小手都滑嫩嫩的,“爱妃免礼。” 裴贞一投来娇滴滴的白眼,“陛下有事就请直言,用不着来骗人家。” 这就被识破了?李晔干笑两声,“爱妃真是冰雪聪明,朕此来主要是看望爱妃的病情,另外嘛,的确有点小事。” 裴贞一咯咯笑了起来,花枝乱颤的。 李晔眼神不知不觉就偏斜到她吸引人的地方。 第四十六章 崔家长子 这么下去怎么谈啊,李晔咳嗽两声,强自收敛心神,“这个、这个、近来涌入长安的流民太多,朝廷府库有些、有些……” “臣妾娘家能拿出两千石粮,再多就要从河东调集了。”裴贞一有些歉疚道。 两千石已经不少了,有了这些粮食,李晔的粥棚都可以开起来了。 “不少了,不少了。”李晔握紧她的小手,唐室衰微,肯帮忙就不错了,再说从河东调粮,目标太大,肯定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暴露朝廷虚实。 而且河东还是李克用的大本营。 裴贞一借势将螓首靠在李晔肩上,蛾眉如黛,柔声道:“臣妾一介女流,能帮陛下也就这些了。” 李晔感动不已,揽住她柳条一般的腰肢,“大唐复兴,朕必不忘记你们裴家的功劳。” “陛下说哪里话,裴家和大唐荣辱与共,臣妾与陛下亦是同心。” 李晔心中一阵暖意升腾。 大唐都衰弱成这样了,还有人不离不弃。 温存了一阵,裴贞一终究是有伤在身,李晔不愿她劳累,扶她休息就告别而去。 李晔不喜排场,身边带着清一色的亲卫甲士,堆在韦府门口,倒把韦府吓了一跳,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见了士卒,就像见了阎王爷派来的小鬼。 韦昭度一把老骨头也吓的不轻。 还以为是神策军来抢劫的。 直到见了皇帝才松了一口气,听了李晔的来意,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借了。 不过韦昭度毕竟是三朝老臣,当朝宰相,还是拿出三百石粮。 李晔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大家都有难处,收下吧,韦家表面风光,实则也是囊中羞涩,一大家子人就要忍饥挨饿了,不收吧,好像看不起他韦家。 韦昭度因为丢失西川,对李晔一直有很深的愧疚之情。 思来想去,还是收了一百五十石,走个形式。 韦家这样的情况,杜家估计差不了多少,因杜让能的缘故,李晔对杜家颇有愧意。 一个皇帝要让自己的宰相来顶罪,实在是丢脸。 犹豫了一阵,终究是没脸去杜家。 杜家去不了,崔家他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特别是崔昭纬,居然在长安整出一队私兵出来,这可是犯了大大的忌讳。 唐廷威权还在的时候,这种行为属于重点打击对象。 不过黄巢之乱后,纲纪沦丧,这种行为见怪不怪了,长安惶惶不可终日,今天这个打过来,明天那个反过去,皇帝不能保护大臣,大臣就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了。 而且,看样子崔家也不缺钱,崔家坐落在安兴坊,与繁华的东市相隔一坊,可谓是闹中取静。 崔府一见这么多甲士上门,吓得赶紧封闭大门。 辛四郎扯着嗓门吼道:“陛下驾到,快开门!” 里面的人还不信,隔着朱红大门各种嘲讽,说骗人也不是这个骗法。 李晔哭笑不得,从古至今,也就他借钱这么理直气壮气势汹汹。 在辛四郎威胁要撞开大门的时候,崔府的人终于认怂了,打开大门,一个和李晔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出门,在一众亲卫面前,神情淡定。 不是崔源朗,李晔也不客气,“崔爱卿呢?” 那人终于认出这个富家公子打扮的人就是当朝皇帝,不禁惶恐起来,“家、家父、去了邠宁。” 李晔一愣,这崔昭纬还真的去招降王行瑜了。 也不知他怎么这么大的自信,王行瑜局势不妙,但至少手握着邠州、宁州、庆州三州之地,两万劲卒,当个土皇帝不好? 所以李晔根本不看好崔昭纬。 “你是何人?”正主不在家,李晔懒得客气,带着辛四郎几个亲卫就往里面走,完全不把崔府护院看在眼里。 “学生崔家长子崔源照。” “哦,你还是个读书人?”李晔不免高看他一眼。 “学生今年刚刚入的国子学。”崔源照说话客客气气,典型的读书人风范,完全不同于他弟弟的嚣张跋扈。 国子学属于大唐最高学府,只有三品以上文武官员的子弟才能入读,这也是世家大族的优势之一。 底层百姓培养一个读书人难如登天,而世家门阀子弟,直接享受最好教育。 当然也不是说世家大族的读书人一无是处,有能力的人不是没有,只不过比例太稀少,特别到了唐末,基本只剩下道德文章,无安邦定国的大才。 像朱温的谋士敬翔,也是关中子弟,底层出身,屡试不中,跟黄巢一样,入不了朝廷的法眼,转而投奔朱温。 李晔也不多废话了,“流民涌入长安,朝廷钱粮不足,朕想跟你们崔家借点粮食赈济百姓。” 崔源照行了个礼。“崔家义不容辞。” 这么好说话,倒让李晔愣了一下,这跟他爹崔昭纬完全不一样啊,“没想到你倒是挺识大体。” “崔家世受国恩,国家蒙难,理应为国出力,崔府愿出四千石粮。” 这数字把李晔吓了一跳,比裴家还阔绰。 旋即李晔大喜,有了这两家,他的赈济大计基本就完成了一大半,只要挨到春耕,万物复苏,田里就能长出东西,流民就有了活路。 “朕代百姓谢谢你们崔家。”李晔对这个崔源照挺满意的。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也不完全对啊,崔昭纬在李晔心目中就是一个奸臣,没想到他儿子倒是深明大义之人。 “陛下折杀学生了,能为陛下出力,学生甚为荣幸。” “荣幸就好,荣幸就好。” 送走高高兴兴的李晔,崔源照才重重松了一口气,崔源朗不知从哪个角落转出来,一脸肉疼,“四千石粮食啊,大哥可真舍得。” 崔源照脸立即阴沉下来,“你懂什么?今时不同往日,父亲大人的那一套行不通了,陛下威权日盛,大唐生机不绝,我崔家要想继续在朝廷占据一席之地,就要舍得,这点粮食算什么,就是砸锅卖铁,拆了这崔府,我也认了!大唐和七姓世家早已融为一体,没有大唐,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崔源朗比崔源照高了一个头,也强壮不少,此刻却像一只乖猫,低着头,不敢反驳。 “还有,从今往后你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读书,哪儿也不准去!”崔源照哪还有刚才的文弱气。 第四十七章 踊跃捐献 收获不错,李晔心情很好。 下午遇见韩偓的时候,流民人数统计出来了,两万三千多人,还有更多的流民从西南涌来。 李晔心又悬起来,自己讨来的粮食杯水车薪啊。 历朝历代,难民问题最难解决,一个不好,是要翻船的。 老子他老人家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才关中一隅而已,已经让李晔焦头烂额了,感觉每天都在火上烤。 第二日朝会,李晔满以为会有人提出来,但没想到群臣闭口不言,反而议论的焦点放在如何举办正月十五的上元节灯会。 从高宗朝起,上元节就是大唐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到了玄宗朝,登上极致。 不过中唐以后,国力日挫,也就没那么看重了。 说白了,有钱才玩得起,没钱,别点灯火了,看月亮多低碳环保。 韩全诲最为热忱。 唐廷都这样了,还弄什么灯会,有这钱还如去赈济流民。 不过这事得有人提啊,没人提,说明下面早有人打过招呼,形成共识了。 就在韩全诲说的热闹的时候,终于有人把问题摆出来了。 “陛下,如今国事艰难,臣反对铺张浪费,诸位难道不见长安城中流民遍地吗?”站出来的是裴贽。 李晔大为欣喜,不愧是七姓世家培养出来的精英。 韦昭度老了,胆子也小了,这个裴贽倒是可用之人。 先不说能力怎么样,这份胆气非常难得。 韩全诲满脸怒色,“裴侍郎这是什么意思啊?有流民赶出去不就行了,省着影响陛下欣赏灯会的心情。” 裴贽寸步不让,不卑不亢道:“流民千里迢迢投奔陛下,投奔长安,是相信朝廷不会让他们饥寒而死,若真如韩大人所言,赶出长安,是让朝廷失去最后挽回人心的机会,流民也是人,也是大唐的百姓,只要有田地,挨过饥荒,必能增补国力,比起这些,韩大人上元灯会算的了什么?大唐之盛在人心,而不在一两次粉饰太平的灯会!” 若不是顾忌身份,李晔真想给他鼓掌了。 韩全诲一张马脸涨的通红。 裴贽此言无异于打他的脸。 这半年来,韩全诲左支右绌,勉强维持了各级官员的俸禄,也维持了朝廷的正常运转,因此朝中大部分官吏唯他马首是瞻,这个裴贽不体谅他的辛劳也就罢了,竟然公开叫板。 是谁给了他勇气? 韩全诲目光转向龙榻上的李晔。 李晔也看着他,两人的目光一交汇,韩全诲终是退让了。 皇帝不比从前了,有了兵权,腰杆子都比以前直了不少。 从前他还是神策军左中尉的时候,谁见到他都客客气气的。 悔不当初啊。 不需要韩全诲反驳,手下人直接跳出来了,“大胆裴贽,公然在朝堂上对宰相不敬,该当何罪?” 裴贽冷笑道:“本官只是就事论事,张中丞不要胡乱栽赃。” 眼看要吵起来,李晔不得不发声了,负责又是一场扯皮大战,“诸位,韩相也是一番好意,裴侍郎也无恶意,如今流民遍地,诸位还有心情看灯会吗?” 李晔的话基本就为这场争执定了性。 韩全诲势力大,但能大的过皇帝? 很多人忽然心中生出警觉,权宦一手遮天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韩全诲额头上冷汗直流。 能挤上宰相位置,脑子肯定没问题的,之前一直主张皇帝投奔李茂贞,说穿了,就是想永远把宰相位置攥在手里。 他也明白李茂贞是在利用他,但他不在乎,谁是皇帝无所谓,只要他是宰相就可以了。 权欲就像藤蔓一样在他心间野蛮生长。 明眼人都知道大唐撑不了几年了。 所以他才找李茂贞这条后路。 不过现在这条后路似乎有些不稳了。 连带的,他在朝中的地位也有些动摇了。 见无人说话,李晔慢悠悠道:“不过还是有人体谅朝廷的难处,献上四千石粮赈济流民。” 紫宸殿里忽然就安静下来。 四千石绝不是小手笔,一般人拿不出来。 很多人不友善的目光投向裴贽。 “你们不用猜了,是崔昭纬崔相公!”李晔不打算隐瞒。 “嗡”的一声,台下议论开了,崔昭纬这手玩得漂亮啊,眼看就要失势倒台,四千石粮食稳住了阵脚。 这笔买卖太划算了。 很多人以为这是是崔昭纬老谋深算,殊不知是崔家长子崔昭纬的手笔。 而且这里面似乎透着另一层意思,崔昭纬倒向皇帝了。 这是一个风向。 谁都知道皇帝的意思,但就是没人愿意主动一点,如今世道,谁都缺粮食,崔家拿得出来,他们拿不出来。 “陛下,臣愿献上两千石粮。”一直作壁上观的崔胤忽然开口了。 “哦?你们崔家一门真是大唐栋梁,崔爱卿此功,朕记下了。”李晔心花怒放。 脸色最难看的还是韩全诲。 韩全诲咬牙道:“臣愿献上一千石。” 没办法,他没有崔家的家世,当宰相不过半年,别说赚钱,还赔了不少老本,这一千石还是他攒的保命粮。 有了韩全诲带头,朝臣们终于“踊跃”捐献了,你一百我五十的。 朝臣再难,总不会难过外面忍饥受冻的百姓吧。 李晔心中乐开了花,粮食在这年头比黄金还要珍贵,“有诸位这般体恤百姓,大唐何愁不能中兴?” “陛下,流民之事交给臣去办,必不使流民一人受冻一人挨饿。”崔胤主动请缨。 李晔有些看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道他良心发现,改邪归正了? 不过,不管崔胤打的什么主意,赈济灾民,李晔要亲自去做,一来是不放心下面的人,二来展示皇帝爱民之心。 “崔爱卿有心了,不过此事重大,朕亲自为之,不劳诸位了。” 李晔的想法很简单,说功利一点,就是收买民心。 李唐丢失的军心民心,他要一点一点亲手收回来。 朝议结束后,李晔立即派人去细柳城调禁卫军来长安。 禁卫军赶来的时候,捐献的粮食也陆续送到皇城脚下。 粥棚沿着朱雀街铺设。 大街上挤满了人,看热闹的长安居民,接受赈济的流民,维持秩序的禁卫军。 很多人认出了禁卫军的小伙子不就是自己邻家的小子吗?一转眼半年时间,感觉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英武挺拔,壮实了不少,不少大姑娘小嫂子们频频投来媚眼。 还有平康坊的风尘女子,也来凑个热闹。 叽叽喳喳的,评价这小伙子俊,那个小伙子壮。 亲卫军小伙子们站的更直了,甚至连眼神都是直戳戳的,像刀子一样。 第四十八章 民心军心 粥棚沿着朱雀大街一字排开。 亲眼见了流民,才知道这年代百姓是真的苦。 寒冷雪地,衣不遮体,骨瘦嶙峋,眼神呆滞,表情麻木,只在捧起粥碗的时候,眼中多了丝活气。 李晔和皇后都是一身常服,没有刻意宣扬自己身份,身边还有平原,平时活跃的小丫头现在变得沉默了,深居宫中的她何曾见过这样的人间惨剧。 特别是一些孩子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站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也有一些长安平民混进流民队伍里,但很快就被禁卫军查出来,流民的那种饥寒交迫是演不出来的。 解决流民问题,光施粥是不够的,也没有那么多粮食一直施下去。 还有住的问题,没有地方躲避风雪,他们很难熬到春暖花开。 李晔把施粥的任务交给皇后和李渐荣,自己带着一营禁卫去南城清理房子。 紧挨南门的几个坊,在黄巢之乱中破环最为严重,久而久之,就成了无人问津的地方。 李晔和禁卫军一同清理。 城中居民不少是认得李晔的,他走到哪里,人就跟到哪里,仿佛后世的明星一般,见皇帝亲身劳作,也跟着一起做事。 人多力量大,天快黑的时候,清理出两个坊,勉强能遮风挡雪。 韩偓领人送来一车车的干草和干柴,干草铺床,干柴取暖,有了这些,流民总算有个温暖的家了。 流民在兔崽子们的带领下,有序的进入坊间,麻木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些活气。 李晔没有回宫,而是跟亲卫都留在流民坊里。 流民一路辗转,历经艰辛来到长安,除了饥寒,还有恐惧。 有时候恐惧比饥寒还要可怕。 而大唐的皇帝在这里,能让他们安心。 亲卫都分成十二队,轮流巡夜。 李晔一直在流民坊住了三天,睡干草,喝粥,没搞任何特殊,人心都是肉长的,百姓的眼睛也都是雪亮的。 皇帝以身作则,流民坊很快被清理出来,长安的流民乞丐都有了容身之所,不用在风雪天里挨冻。 第三天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流民脸上的寒气被驱散,终于流露出喜悦和生机。 粥棚也从朱雀大街搬到了南城流民坊,每天供应两顿浓粥。 难民还有一大问题就是孩子居多,差不多三千多人,从五六岁的孩童到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而且大多失去亲人,不管他们,很容易滋生新问题。 留在这里也不放心,李晔索性将他们带回大明宫。 分成男女两营。 大明宫是兔崽子们曾经居住的地方,现在又有了新的小兔崽子。 做完这一切,上元节也到了,除了留下必要维持秩序和警戒的兵力,李晔给亲卫军放了两天假,还发了军俸。 之所以叫军俸而不叫军饷,就是为了跟以前的军队区分开来。 神策军还在整改中,没有放假。 上元节终于像个节了,街面上游人如梭,不少穿着圆领袍的青年游弋其间,引得人群纷纷侧目。 他们正是禁卫军的将士,李晔难得阔绰一回,把内帤的最后五千件新衣全拿了出来,回家就要有个新风貌。 果然这些人的出现,在长安城中引起了轰动,特别是将士们英武挺拔的身姿,吸引了不少少女的秋波。 平康坊青楼,见到青衣圆领的年轻人,一拨莺莺燕燕热情高涨,“小哥,进来玩啊,姐姐保证服侍周到,不收钱。” 街面上各种小摊热情招揽。 虽说是放假,但军纪犹在,上官一再强调,进了青楼,也许不杀头,但肯定是要被逐出禁卫军的。 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以前在营中还不觉得,到了长安才知道,禁卫军意味着什么。 人们看他们的眼神都不一样,带着敬畏,带着羡慕,带着亲切。 “爹娘,我回来了。”长安有家室的自然把粮食背回家中。 不过迎来的却是爹娘陌生的眼神,过了片刻,才变得惊喜,“是五郎,是咱家的五郎!” “好小子,混出个人样来了。”邻居跟来凑热闹。 兄长们也聚集过来围着他打量。 怎么也不敢相信曾经撒泼打滚的小弟,变成了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才半年时间啊。 老爹乐的合不拢嘴,“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我给你说门亲事,今年给我生个胖大孙子。” “军中只放两天假,明天就走。” “你还要回去?”老爹一听脸色就沉了下去。 “这是军令,孩儿在军中一切安好,有兄长照顾您,孩儿也放心了。” “你……要干什么?出去……打仗?”老娘眼中闪着泪光。 一说打仗,家中的喜气顿时被冲散。 “孩儿是大唐子弟,是陛下的兵,当然要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复兴大唐。”说这些话的时候,五郎眼中没有任何犹豫,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逆子!”老爹抡起巴掌,却怎么也扇不下去。 因为自始至终五郎的眼神都是平静的。 他不再是坊间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 “大唐是皇帝家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自己家中,兄长说话没有忌讳。 “大唐是陛下的,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五郎没有忘记忠义堂里教诲。 无国岂有家? 大唐衰败,家人能过上安定日子?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不知为何,这首诗涌现在五郎的心中。 这一幕在不少人家中上演。 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只能在酒楼、客栈流连。 酒楼老板小心伺候,不过这些青年明显跟神策军的兵祖宗们不同,从不赊账,也不闹事,喝酒的时候,总有一人维持清醒,照料他们。 以前的地痞无赖见着这伙人都是绕路走。 这样的客人谁不喜欢? 店老板恨不得把他们当财神供着。 两天的假期转眼即逝,原通化门大营成了禁卫军的新营地,休假的士卒陆陆续续归队。 没有一人离散。 李晔亲自带着酒肉前来犒军。 适当饮酒可以提升士气,也是驱寒的好东西,虽然不多,每人都能分上一些。 “朕的儿郎们,大唐的未来就在你们肩上,你们愿意为大唐而战吗?”李晔端起一碗酒,大声吼道。 “愿!愿!愿!” 通化大营的吼声,响彻整个长安城上的天空。 李晔猛地灌下一碗酒,“今日朕在此与诸儿郎盟誓,尔等不弃大唐,大唐亦不弃尔等,大唐与尔等休戚与共!” 第四十九章 关东形势 上元节过后,积雪虽未融化,春风已带来暖意。 这些日子,李晔带着亲卫都一直住在大明宫,皇后和李渐荣也成了这里的常客。 三千多孩子被分成女营和少年营,女营由皇后和李渐荣打理,教一些织布和缝补之类的活儿,年纪太小的就由着她们玩耍,李晔把绷带包扎也教给她们,女孩子心灵手巧,做这些再合适不过。 大龄男孩进行军事训练。 并非李晔要把他们培养成上阵杀敌的士卒,而是有一个朦胧的计划,设立武营,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少年孩童,培养他们的尚武精神,同时教他们识文断字,长大了既可以从军,也可以科举。 安排好这些,已经过去一个月。 李茂贞和王建的战事进入尾声。 李茂贞回师汉中,大举反攻,夺回被王建攻陷的各州。 王建大军久攻兴元坚城不下,师老兵疲,缓缓后撤。 连场大战,双方互有胜负,谁也奈何不了谁,李茂贞见识了王建的战力,不敢轻易决战,只能放任王建军撤回蜀中。 关中战事这才尘埃落定。 王建在撤回蜀中的时候,沿途烧杀掳掠,把汉中各地变成了白地。 双方由此结下死仇。 此战之后,李茂贞实力大损,虽然和王行瑜暂时休战,但双方已经闹翻,李茂贞不得不在凤翔一线布置大量兵力。 而兴元更是暴露在王建的兵锋之下,王建占有地利,屯大军于剑阁,时常窥伺兴元。 李茂贞地盘虽大,但处处防守,南北牵制,给李晔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 正月刚过的时候,李茂贞的奏章就送到了李晔面前。 言辞间再无之前的嚣张无礼,客客气气的,居然还有请罪的意思。 韩建覆灭的事提也不提。 之前王行瑜吵着嚷着要加封秦王,现在连个屁也不敢放了,反而时常通过刘全礼表达恭顺之意。 对李晔而言,这些都是阶段性的胜利。 不过他的注意力不在李茂贞、王行瑜身上,而是流民。 关中大战,中原、河北、荆襄同样大战连连。 昨日张行瑾送来消息,不少流民从关外赶来,由于怕混入细作,全被张行瑾安置在潼关东面的山谷里。 渭水之北的同州动静最大,一万六神策军辅兵调过去之后,在元景成的指挥下兴修水利,开垦荒田。 京畿之地一片欣欣向荣。 当春耕开始的时候,河北的战事进入尾声。 李存孝困守邢州城,向李克用求饶,李克用派王妃刘氏入城劝降,李存孝感念昔日与李克用的父子之情,出城投降。 李克用本不想杀李存孝,但其他十二太保没有一个人为他求情,在李存信和康君立的蛊惑下,下令将李存孝五马分尸。 一代猛将就此惨死。 历史上李存孝死后,李克用感念昔日父子情深,黯然神伤,不理政事,后又借故毒杀了大将康君立,河东军从此由盛转衰。 看着河北传回的战报,李晔也是深深惋惜,李存孝是五代第一猛将。 前次张浚攻打河东的时候,李存孝连战连捷,困张浚于晋州,因考虑到不宜俘虏朝廷宰相,遂解围退兵五十里,放了张浚一马,任其逃走。 这才给唐廷留了三万神策残军,让李晔有了一点家底。 李存孝死后,李克用就失去了进取河北之心,在邢州裹足不前。 反观朱温,自二月亲率大军攻打山东,朱瑄、朱瑾兄弟二人合兵,依旧惨败,死者万余人,朱瑾朱瑄求救于河东李克用。 眼看关东一场大战又要开启。 当然京畿附近并非完全高枕无忧,北有党项人李思孝,南有金商都防御使冯行袭。 现在的党项人远没有后世南北宋时那么强横,历史上被李茂贞信手拈来,夏州太远,李晔够不着,但鄜坊镇李思孝就悬在头顶上。 脑袋上有个东西总归是不舒服的。 冯行袭对唐廷还算恭顺。 但不管他恭不恭顺,成为下个目标是必然的,拿下金、商二州,关中之东,潼关之西的广大区域才能彻底归于李晔麾下。 而潼关落入李晔之手,着实刺激到了冯行袭,以往被轮番欺负的朝廷,想不到也有雄起的时候,不得不加强北面防御。 眼下李晔实力正在剧烈整合中,抽不出兵力攻打金、商二州。 春耕才是重中之重。 不过也不能让他们这么闲着,必要的试探还是要有的。 和韩偓商议一番后,李晔下了两道诏令,封李思孝为检校司徒,加同平章事,回长安述职。封冯行袭为检校司空,枢密副使,同样回长安述职。 自己已经出招,怎么接招就是他们的事了。 春耕开始的时候,李晔率领百官亲自下田耕种。 历朝历代皇帝都有亲耕礼,皇帝率领武文百官在田间地头表演一番,以示重视农耕之意。 在李晔看来,表演比真下地种田还累,要玩就玩真的。 他这大半年的一直坚持锻炼,身体素质不错。 但朝臣们就一样了,一个个累的够呛,特别是韦昭度,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李晔没有勉强他们,让他们回长安休息去了。 关中战乱频仍,既缺少耕牛,又缺少农具,铁器都拿去铸造兵器了。 用的还是木犁,四五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掌犁。 不仅累,而且效率奇低,五百亲卫,一天也就犁了二十几亩地。 到了最后,李晔也受不了了,回到长安,连夜让人打造农具,又让韩偓赶往河东购买耕牛。 李晔出身农村,但他那个时代,农村已经不种田了,读完书就到大城市,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耕田,所以完全没做准备。 长安城里耕牛比战马还要稀缺,更别提其他牲畜了。 战马比人还娇贵,拿去耕田,也就废了。 好在长安城铁倒是不少,历年废弃的兵器都被人收集起来,就是宫中也有些废铜烂铁。 农具不像兵器,不需要多么上乘的材料,打制起来也简单,第二天就凑齐了一千件铁犁,借给农人使用。 耕牛还是奇缺,人倒是不缺,流民也乐得出力。 李晔索性将流民全部归入皇庄农户,简称庄户,鼓励嫁娶,由宫中管辖。 原本想让皇后主理此事,后来发现李渐荣更合适,不仅识文断字,还有一定算学基础,惊奇之下询问得知,原来李渐荣是赵郡李氏的旁支,也是七姓世家之一。 第五十章 见冯行袭 乱世人命如草芥,但李晔认为乱世人口才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后世伟人说过人多力量大。 有人口,才有发展潜力。 党项人为什么只能屈居西北一百五十多年才雄起? 最主要原因是人口不足。 另外一个原因,党项能苟到弱宋。 即使到了李元昊建立西夏,依旧缺人,弄了一个擒生军,专门抓人,壮大自己。 赵崇凝回长安的时候,人瘦了一大截,这年代人口普查工作难比登天,清查田地也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好在华州李巨川和同州元景成的积极配合,才让他大致完成了任务。 华州人口九万,田五千顷,同州人口七万,田四千顷,因为正在兴修水利,所以田地还在增加中。 不过田地问题依旧严峻。 没有田地,就不能稳定增加人口。 黄巢之乱,同华两州是重灾区,破坏严重,加上长安田地,才三万顷不到,这其中还有大量的中等田和下等田。 赵崇凝也强调这些数据并不准确,比如两州人口,肯定还有没统计到的,隐入山林的,被豪强大族隐匿的。 时间紧,任务重,人手少,只能弄个大概数据。 即使是后世信息化社会,人口普查也是一项大工程。 赵崇凝能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弄回一个大概数字,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李晔非常满意,大力褒奖了一番。 赵崇凝这样的人不求财不求权,但对皇帝褒奖极为受用。 如今加上长安,李晔手上的人口共有四十六万左右,战兵两万,辅兵一万六,兵民比例差不多十二比一,相当于十二民养一兵。 考虑到如今关中疲敝,差不多到了极限,再扩军,后勤就跟不上了,发展也会受到严重影响。 李晔要的是职业精兵,不是胡乱凑起来的乌合之众。 这点实力在关中还行,放在关东、江南,也就三流货色。 振兴大唐任重道远。 赵崇凝刚汇报完,鄜坊和金商的回信到了。 李思孝没有意外的婉拒了朝廷的任命,说自己年老体衰,德行不够,不足以担当如此大任,请朝廷收回成命,另用贤能。 言辞还算恭敬,毕竟没有撕破脸皮。 意外的是冯行袭,居然应命了,说三日之后,带五百亲随赶赴长安,面见陛下。 一看到五百亲随,李晔脸皮就抽动了一下。 这年头藩帅身边的亲随就是精兵,绝对的精兵。 比如韩建的九百蔡州兵,一出手杀的高行周八千神策军血流成河。 当然主观上有高行周轻敌的原因,客观上,韩建的九百蔡州亲兵战力不俗。 这个冯行袭还真不简单,现在轮到李晔接招了。 李晔前世做销售有个习惯,总是要把客户的资料背景提前调查一番。 现在冯行袭就是他的客户,资料他也看了。 冯行袭底层起身,颇有武勇,爬到均州都校,当时有豪强孙喜聚众数千作乱,密谋攻打均州,冯行袭伏兵于汉水之北,假意投靠孙喜,自乘小舟迎接孙喜,诱骗孙喜上船,将其斩杀在汉水之北,余众惊散,自此冯行袭尽得均州军民之心,大权在握。 后来李茂贞在凤翔崛起,派遣其义子李继臻占据金州,冯行袭果断从均州出兵,一举击溃李继臻部,占据金州,唐廷遂任命其为昭信防御使。 之后,朝廷和李茂贞合攻杨守亮,杨守亮准备绕道金州商州,攻打长安,冯行袭再次果断出手,击败杨守亮,唐廷因功擢升为昭信节度使。 总结起来,此人胆大心细,目光精准,魄力十足。 这回轮到李晔头痛了,底层窜起的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从他攻击杨守亮的行为来看,对唐廷是有维护之心的。 但这只是推测,而且人也是会变的。 唐末武人都是狗胆包天之辈。 秦宗权占据一个蔡州,就敢自称天子,四面出击,打的朱温瑟瑟发抖。 李存孝一个邢州,就敢跟李克用翻脸,若不是顾念父子之情,还能继续打。 若冯行袭故技重施,给自己来个擒贼先擒王,再玩一手挟天子令诸侯,那可就不好看了。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冯行袭如约赶赴长安,却并未进城,而是在明德门外十里扎营,清一色的骑兵。 赵崇凝提议先把冯行袭骗入长安再说,若他不中计,可遣三千骑兵,出延兴门,绕到其背后,一举擒获此人,金商二州唾手可得。 这个计划好是好,但太缺德了,冯行袭是那么好骗的?三千骑兵就一定能擒住人家? 韩建给李晔的阴影太大了。 冯行袭名义上还是大唐臣子,对朝廷从未有过什么忤逆行为,这么不择手段对付他,吃相未免太难看了,让其他藩镇怎么想? 想来想去,决定亲自去见冯行袭,只带亲卫两百人,全是步卒。 李晔也不敢大意,内穿软甲,同时明德门后两千骑兵待命。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若冯行袭有什么歪心思,两百亲卫能抵挡到骑兵支援。 张承业、赵崇凝极力劝阻,说现在大唐安危全系在李晔一人身上,若有不测,大唐危矣。 道理李晔也知道,叫人家来,人家到了家门口,自己怂着不敢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也会让冯行袭看轻唐廷。 两百重甲亲卫簇拥着李晔出明德门。 跟冯行袭这样的人不用搞虚的,天子仪仗统统不用,只举了一面天子旌旗。 出城不到半个时辰,就远远看见冯行袭的大旗。 旗下一人身材魁岸雄壮,全身盔甲,也在打量李晔这边,身后骑兵没带长矛弓箭,只在腰间挎着一口长刀。 李晔并没有过去,而是停在原地,等着冯行袭来觐见。 冯行袭骑兵分出一队绕到李晔背后。 这个动作让李晔心中一紧,难不成是切断自己退路? 不过此地离长安城也才七八里地,骑兵瞬息即至,这个举动毫无意义。 这伙骑兵到了背后,并没有集结,而是四散开来,李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斥候啊。 自己担心他擒贼先擒王,他何尝不担心自己? 约莫半个时辰,斥候没有任何动静,冯行袭这才带着身边骑兵赶来。 靠的近了,冯行袭滚鞍下马,身后骑兵同时下马,随冯行袭半跪于地,“末将昭信节度使冯行袭拜见陛下!” 第五十一章 朕必取之 这不是青面兽杨志吗?李晔心中无比惊讶。 冯行袭左眼到脸有一块巴掌大的青色胎记,本来相貌堂堂的脸,硬是别扭起来。 他在打量冯行袭,冯行袭也在打量他,那眼神恭敬中带着几分野性。 “冯节度请起,你我君臣见上一面不容易啊。”李晔做了一个虚托的动作。 冯行袭利落站起,解下身上佩刀,孤身走到李晔面前,“末将唐突,还请陛下恕罪。” 看冯行袭的样子,似乎没有料到李晔真敢出城会面。 而且只带了两百亲卫甲士。 李晔扫了一眼冯行袭身后的骑兵,个个眼神沉稳,杀气内敛,一看就是精兵,只是有些人明显偏瘦偏矮,跟自己身边的关中儿郎长安子弟差了几分。 再看他们的盔甲,多有破旧,虽是骑兵,战马也不见得有多膘壮。 观察一阵,李晔心中有数了,看来冯行袭在金商二州的日子并不好过。 商州在关中,也是黄巢之乱的重灾区,金州属于山区,北抵秦岭,南依巴山,田地不足,无法供养大量人口。 李晔笑道:“冯节度何罪之有?当年剿灭孙喜保一方平安,击溃杨守亮,使长安免受刀兵之灾,功莫大焉,朕深为感激。” 好汉不提当年勇,但喜欢别人提,而且还是皇帝亲口提,冯行袭喜形于色,“末将乃大唐臣子,自然要为大唐出力。” “说的好,说的好,天下各镇若都如冯节度一般,大唐社稷何以沉沦至此?”李晔笑容不变,话锋忽然一转,“朕此番让冯节度入京,就是想亲口问问冯节度将何以自处?” 冯行袭表情一愣,一时没想好说辞,“末将、末将……” “冯节度乃当世英雄,朕不想废话,金商二州地狭人稀,非是英雄安身立命之地。南有王建,西有李茂贞,皆是狼子野心之徒,兵锋正盛。东有赵匡凝,土地肥沃,根基深厚。北有朕,冯节度若有争霸天下之心,唯一可行之计就是窥伺关中,趁朝廷疲弱,一鼓而下长安!” 冯行袭没想到李晔这么直接,结结巴巴道:“末将、从未、想过反叛朝廷。” 李晔仍是微笑,“天下动荡,正是英雄用命之时,朝廷亦是用人之际,冯节度若真心怀大唐,何不随朕平定天下?朕不吝郭汾阳之赏,凌烟阁必有冯节度一席之地,悠悠青史美名流传后世。” 李晔嘴炮功夫发挥到极限。 冯行袭震惊的望着李晔,他目前也才三十多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巅峰的时候,怎会没有野心? 只不过四周的局势确如李晔所言,都是强敌,唯一虚弱的只有朝廷。 但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偷袭长安吗? 他不傻,所以不敢。 李晔收住笑容,眼神如剑,“冯节度若不愿归顺朝廷,还请整兵修甲,你我君臣来日战场上见,金商之地,朕必取之!” 金州虽然穷困,却是个易守难攻的战略要地。 拿下金州,就能从侧翼威胁汉中和蜀中,还为南下荆襄打开了通途。 李晔意思很明白,不是自己人,那咱们就是敌人。 后世蒋凯申如何收服各地军阀?一手大棒,一手甜枣。 甜枣给了,大棒也要有。 当然,此时李晔还有另外一个选择,趁冯行袭心神大乱之际,让身边的辛四郎一把按住他,强行弄回长安。 不过这样做后遗症太多,得到了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啊。 “末将、末将……”冯行袭脸上冷汗涔涔,嘴唇不停颤抖。 李晔哈哈一笑,“朕言尽于此,时候不早了,冯节度若是有心,可以随朕去长安一坐,若是无心,不妨早些回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剩下当场翻脸了。 不过冯行袭终究没有翻脸,沉默了片刻,还是镇定下来,从容有度的对李晔拱手施礼:“末将告退。” 言罢,翻身上马,嘴里吹了个响哨,各处斥候云集麾下,一言不发呼啸而去。 “就这么放他走了?”辛四郎疑惑不解。 “要不然呢?追上去擒住他?”刚才李晔的确很心动,不过终究还是放弃了,阴谋可以偶尔用之,争霸天下还是要靠堂堂正正的阳谋。 冯行袭是聪明人,金商夹在各大势力之间,基本没有发展空间。 李晔打金州有难度,但商州近在咫尺,冯行袭鞭长莫及。 后世历史上,这个人名声不显,说明他没有什么大作为,要么最终投降朱温,要么在各种兵变中悄无声息的消失。 李晔没指望自己一番说辞就能让他投奔。 冯行袭再怎么说也是一方节度使,即使投奔李晔,也要看看李晔有没有这个实力。 不过目前可以确认的一点,冯行袭没有跟唐廷刀兵相见的胆量。 回到长安,张承业赵崇凝都松了一口气。 李晔大致讲了一番会面的经过。 张承业叹道:“若非朝廷虚弱,此人必降。” 这也是李晔的判断。 并不是所有的节度使都想称王称霸。 打铁还需自身硬,他若不愿降,那么以后只能刀兵相见了。 金商两州对如今的李晔战略意义太重大了。 拿下金商,李晔就有稳定的后方,同时有了前出汉中窥伺荆襄的基地。 李晔有一点说的不错,唐廷正是用人之际,而自己手下良将奇缺,高行周还差点火候,李筠还要观察,阿史那真延、张行瑾都不成熟,让张行瑾守潼关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唯一让他放心的就是周云翼,但一个周云翼远远不够啊。 李克用手下十三太保加各种猛将,朱温打下蔡州,最不缺的就是精兵猛将,杨行密麾下淮上三十六英雄,就连李茂贞都有十大太保。 这种事急不得,总体来说,兔崽子们表现不错,有培养的价值。 回到太极宫,时间尚早,皇后带着平原去了大明宫,李渐荣去了皇庄。 以前李渐荣在的时候,他假正经,扭扭捏捏,现在不在了,心里又像猫抓的一样。 感觉自己天生就是个贱胚子。 闲着也是闲着,就去看望裴贞一。 还没进寿安宫,就听见里面摔东西的声音,还有裴贞一的断断续续的骂声传来:“好个……居然欺负……” 李晔赶紧进殿,就见一地的狼藉,宫女宦官跪了一地,“爱妃这是怎么了?” 裴家的雪中送炭,他记在心里。 裴贞一一见李晔,柳叶般的眉目顿时泪光连连,万分委屈的喊道:“陛下,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第五十二章 坐怀不乱 听着这娇滴滴的喊声,李晔骨头都酥了几分,感觉身体各处有不同程度的膨胀。 “你身体还没好,怎能大动肝火?谁这么大胆子,敢欺负朕的河东夫人?” 李晔伸手去扶她,她驾轻就熟的倒入李晔怀中,“还不是陛下的好宰相韩全诲!” 李晔一愣,韩全诲怎么会得罪裴贞一? 眼神一扫,见这么多宫女在,一挥手,“你们都退下吧。” 李晔算是吃一堑长一智,这些宦官不能播种,就到处收儿子,保不齐这些人里面就有他的眼线。 “到底怎么回事?”涉及到朝争,李晔不得不收起荡漾的心神。 裴贞一抽抽嗒嗒道:“前些时候,臣妾兄长裴贽在朝堂上公然顶撞韩全诲,韩全诲记恨在心,派兄长去凤翔抚慰李茂贞。” 裴贽礼部侍郎,抚慰李茂贞是他的职责。 但谁都知道韩全诲跟李茂贞交好,裴贽这一去,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裴贽不去,那更好办,韩全诲有了整他的借口。 说实话,李晔对韩全诲并无多大恶感,这人人品不行,但搞钱能力还行,在唐廷最危险的时候,是他左支右绌,到处乞讨,才维持了朝廷的基本运转。 而且有他在前面顶着,能吸引清流党人的火力,客观上保护了张承业。 没有阉党,李晔拿什么压制七姓世家?。 李晔现在的难处就是,既需要七姓世家的支持,又不能让他们坐大,成为魏晋时代那样的庞然大物。 七姓世家就是大唐的毒瘤,已经融入大唐的血肉中。 没有韩全诲以毒攻毒,他们迟早腐蚀掉大唐最后的血肉。 七姓世家在宏观层面上是毒瘤,在微观层面上也不是全无是处,唐末大乱,科举废弛,他们能提供李晔急需的人才。 而这个裴贽就是李晔中意之人。 只不过刚冒头,韩全诲就要连根拔起。 对于裴家来说,裴贽是他们切入朝堂的重要人物,韩全诲动他,等于是在动摇河东裴家。 也难怪裴贞一如此恼怒。 李晔身体虽然起了反应,但脑子还是清醒的,转念之间就明白其中关节。 “哎呀,陛下您说句话嘛?人家只有您这一个指望了。”裴贞一在李晔怀中一阵晃动。 李晔顿时口干舌燥起来,“爱妃莫急,你这个样子让朕怎么想问题啊。” “陛下还想什么啊,直接把韩全诲踹下去,扶我兄长起来不就行了?”裴贞一在李晔脸上吐气如兰。 女人思考问题的方式还真简单。 韩全诲能上台是借了李茂贞的势,裴贽怎么上台? 阉党和清流斗,清流自己还要内斗,清流的大佬们会让裴贽一个后生小辈上台? 唐廷现在是庙小妖风大。 别看崔胤上台是李晔一句话的事,但崔胤背后有朱温,而且他本身在朝堂就有自己的势力。 不过裴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吃人嘴软,摸人家手软。 “爱妃可要想清楚,是要你家兄长当现在的宰相,还是以后的宰相。”李晔半玩笑语气道。 只要裴贞一点头,李晔可以扶裴贽上台,但上台后能不能坐稳,李晔就管不着了。 女人直觉还是挺可怕的,裴贞一不摇晃了,认真的看着李晔,“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很大,爱妃觉得现在朝廷上的宰相是真宰相吗?”李晔话中有话。 裴贞一也不傻,瞬间就明白了李晔的意思,美目流转,挣脱李晔的怀抱,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臣妾代家兄谢过陛下。” 李晔有些意犹未尽,毕竟心火上来了,“不过你兄长凤翔是不能去的,这样吧,朕让他历练历练,远离朝堂的乌烟瘴气。” 想来想去,只能暂时弄一个同州营田使,元景成兼任同州知府,裴贽管屯田,都是重中之重。 没想到裴贞一听到这个官名,耍起了小女人性子,“臣妾兄长再怎么说也是礼部侍郎,三品大员,去地方做一个营田使岂不是大材小用?” 窝在朝堂上就是大材?再说大材小材是看你能做什么。 裴贞一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不能太惯着。 李晔道:“还是去问问你兄长的意思吧。” 裴贞一见李晔言语转冷,不敢使性子了,“臣妾遵命。”施礼的时候,身体居然颤了一下。 李晔这才想起,她的伤应该还没好利索。 没好利索跑自己身上摇个什么劲啊,不过心中还是升起一股怜惜之意,“爱妃身子好些了吗?” 裴贞一没想到皇帝会忽然来这一句,感动道:“还未痊愈,不过也快了。” 这时代医疗水平就这样,主要靠养。 看的到吃不到的感觉很难受。 “朕就不叨扰爱妃休息了,不要动怒,有什么事跟朕说。”李晔温言道。 没想到裴贞一主动抱住李晔,红着脸,“臣妾、臣妾可以服侍陛下。” 李晔鼻血差点喷出来,不过他还不是管不住下半身的牲口,想起她用自己的命替李晔挡了一刀。 轻轻抚摸她的额头,“乖,听话,去休息。” 从寿安宫出来,李晔才长舒一口气,这小妖精每次都有意无意的挑逗自己,偏偏还不能把她怎么样。 眼下长安各项事宜都按自己的设想步入正轨,所缺的就是时间了。 另外金商战事也需要提前准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就看长安和两州能挤出多少军粮。 李晔的计划是至少拿下商州,不过真正动手要等到秋收之后,还有对金商二州的细作斥候要撒出去了。 这将是一场硬仗。 也是对神策军和亲卫军的考验。 从冯行袭过往的战绩来看,绝对是一员良将,可惜这样的人不能为李晔所用。 第二日的朝议,韩全诲果然向裴贽发难。 李晔心知肚明,趁势贬谪裴贽为同州营田使。 韩全诲这人有个好处,就是花花肠子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直来直去。 这样的人其实很好对付,而且他的兵权被剥夺,威胁很小。 反而崔胤就要阴险很多,别看他动不动提议引朱温入关中,跟后世打广告的效果差不多,听多了大家都烦,但真正遇到事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想到是不是去找朱温来解决麻烦? 裴贽被贬出朝堂,韩全诲气也就消了,“还是大家知道维护老臣。” 维护你妹啊,李晔心中暗自腹诽,你都动到自己大舅子头上了,我能不出声? 第五十三章 关中水利 一切步入正轨,李晔就在长安待不住了。 后世他是典型的半宅男,除了工作,很少外出,穿越而来,反而宅不住了。 主要是古代没有网络,没有游戏,连小说都没得看,除了沉迷女色,就没其他能干的了。 第一次去细柳的时候,路边还见到不少枯骨死尸,现在很少见了。 到处都被开垦出来,绿苗破土而出,农人忙碌其间。 从古至今,这片土地上的人都是极度勤奋的,特别是李晔把清缴的田地收进皇庄后,以六成的租税租给他们。 流民什么都没有,在田地里忙碌一年,就有四成收成,自然热情高涨。 李晔觉得惭愧,不过没办法,只能等将来发展起来,再回补农人。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汉代赋税三十税一,大唐盛世的时候甚至四十税一,但都是表面文章,而且也都是极短暂的,后期朝廷越来越腐败,吏治混乱,苛捐杂税,各种隐形征缴,百姓不堪重负,到了种田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地步,从太宗朝后期时就有逃田户出现。 到了玄宗,均田制已是千疮百孔。 一方面朝廷拿不出田地均给增长的人口。 另一方面,世家大族兼并土地,通过各种手段隐瞒土地和人口,就连普通百姓也尽量少报或者瞒报实际田地。 历史上的田地普查都是极为艰难的,再说唐廷也没这么多精力清查天下田地。 于是朝廷账面的上的田地越来越少。 不过李晔没这些烦恼。 黄巢大乱关中,毁灭了原有秩序,世家大族,地主老财是重点照顾对象。 黄巢之乱过去,军阀混战,原有秩序根本没有喘息时间。 废墟后的关中相当于一张白纸,可以任由李晔乱涂乱画。 忙碌的农人见到李晔一伙军卒驻足观望,吓得远远逃遁。 这年代可没有什么军民鱼水情。 李晔苦笑,本来还想去套套近乎,聊聊天,现在看来是免了。 渡过渭水快到细柳城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农人见到军卒,纷纷投来善意而羡慕的眼神,一些半大的孩子跟在亲卫队之后。 到底是先发展的地方,无论农人精神状态,身体状态,明显比长安强一些。 每次来细柳城,都感觉这里杂乱而忙碌,有种野性的活力。 而活力是繁荣的基础。 细柳城外加了不少土坯、茅草、木料搭建的房子。 规划方面,安思成是比不上元景成的,但能做到这些已经不错了。 杨鉴带着士卒外出训练未归,安思成也不在城中。 李晔穿着神策军普通盔甲,也没人认出他,逛了一圈,觉得自己很多余。 刚准备走人,忽然见到一名斥候策马回营,见了李晔先是一愣,然后一喜,刚要行礼,李晔一把托住他,小声道:“别声张。” 李晔差点没认出来。 两个月不见,李嗣周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身上的富贵王爷气全不见了,眼神坚毅沉稳,一脸风沙磨砺出来的粗犷和刚硬,虎背熊腰,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禁卫军。 估计回到十六王宅,门口护卫都不让进。 来到一个僻静之地,李晔才开口询问:“感觉如何?” 李嗣周拱手行礼,眼中都是崇敬,“臣弟今日才知以往不过是井底之蛙,大唐有陛下,实乃天幸!臣弟相信陛下定能重整山河,还大唐一个盛世。” 吹的李晔都脸红了。 “行了,行了,别说没用的,你好好干,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待。”拍拍他的肩膀,就带着亲卫都离城而去了。 沿着渭水向东走,这片土地都是关中膏腴之地,有不少上等良田。 再往北走,就是大名鼎鼎的郑国渠,此渠西引泾水,东注洛水,全长三百多里,为秦国所修建。 汉代又修建了白渠、六辅渠、龙首渠、成国渠等大小水利系统,关中平原沃野千里,良田无数,先成都平原一步成为天府之国。 大唐之盛,始于大汉。 汉初天下人口三分之一都集中在关中,张良曾有言,天下有变,关中可顺流而下。 但到了大唐不能这么玩啊,一是关东、江南崛起,经济实力赶超关中,二是关中人口暴涨,开发过度,不堪重负。 李晔巡视郑国渠全是兴之所至,没有通知任何人。 凭李晔现在的实力想完全修复郑国渠无异于痴人说梦。 元景成是规划的高手,只是沟通同州西南面的河道渠网,让这些田地全部处于腹地,又在同州西北沿线修了一系列的石堡,防范党项骑兵南下抢掠。 党项人还带有一些传统草原人喜欢抢掠的习性。 他们的崛起还是托了黄巢的福。 关中大乱,夏绥银节度诸葛爽投降黄巢,唐懿宗为了牵制诸葛爽,加封李思恭权知夏绥银留后,这时期的党项人对大唐颇为忠心,血战黄巢,不过败多胜少,损失惨重,但人家肯卖力啊,屡败屡战,懿宗感念其忠,在诸葛爽破灭后,正式升任其为夏绥银节度使,党项人自此坐大。 后来朱玫之乱,李思恭派其弟李思孝趁机取鄜坊镇。 党项人占据夏绥和鄜坊两个藩镇,河套平原的后套在他们治下,前套是李克用的势力范围。 河套之地是中原帝国传统的养马地,养出了沙陀骑兵和后世西夏的铁鹞子。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即使到了后世,此地依然是塞上米粮川。 这么好的地方李晔也想要啊。 李思恭战斗力不强,但不是李晔目前能招惹的对象。 在拿下金商后,才能窥伺鄜坊。 至于夏绥,还是别想了,没干掉李茂贞之前,都不现实。 元景成忙的脚不沾地,李晔就不去打搅他了,迎接领导比上班还累,在后世,李晔深有感触。 不过同州是要去的,主要是见一见周云翼。 上次裴家送来的一千匹战马,李晔徇私全部送来了同州。 周云翼看起来老成多了,各种礼节像模像样,“陛下来了怎么不事先通报一声,臣也好做准备。” “准备什么?来糊弄朕?”李晔开着玩笑。 周云翼也跟着讪笑,“陛下英明神武,谁能糊弄?” “少来,你这家伙也学坏了啊。” 两三句玩笑话迅速拉近两人的距离。 第五十四章 陌刀重现 李晔在同州随处逛了一下,感觉比长安还要破旧,城内人口稀疏,也就意兴阑珊起来。 元景成的重心在兴修水利上面,自然没时间打理同州城。 辞别周云翼,转道去了潼关。 不去不知道,去了才知道如今潼关大不一样。 潼关是一座关城,但城东面俨然一副新兴小镇模样。 张行瑾面有得色,等着李晔表扬。 不过李晔在巡视小镇后,面色逐渐沉下来。 潼关本就是单纯的关城,只有军事作用,张行瑾却在关前搞出一座小镇。 这算什么?给斥候细作提供一个近距离观测点兼补给站? 李晔只简单巡视一阵,就发现里面有很多身强体壮眼神活泛之人,鬼鬼祟祟,一点也不像普通流民。 朱温虽然把主要精力放在消灭朱瑾朱瑄兄弟身上,但潼关并不太平,对面就是河中王重盈的陕、虢二州,还有洛阳张全义。 李晔下令道:“流民甄别之后送入同州,可疑人等全部关押拷问,把小镇拆了,附近的树木全都砍伐干净,关上多备木石,关下不要留视角盲区,斥候也要撒出去,四面打探。” 不是他小题大做,而是他深知朱温的厉害,关中能不能安心发展,就看潼关守不守的住。 张行瑾初生牛犊不怕虎,有锐气是好事,但过度自信就是自负了。 在李晔面前,张行瑾不敢造次,依令而行。 不过在其他方面,张行瑾做的不错,城内禁卫军扩张至五千五百人,和李效奇配合很好,士卒训练得当。 李晔寻思着以后把他跟周云翼对调一下。 潼关太重要了,容不得丝毫闪失。 在潼关驻留了三日,不审不知道,一审吓一跳,潼关下简直各方细作云集啊,河中王重盈的,洛阳张全义的,河阳李罕之的,荆襄赵崇凝的,还有来自朱温大本营汴州的。 唐末军人素质极高,稍有势力的人把斥候细作洒遍天下。 当然这些势力并非全都带着恶意,比如王重盈、张全义、赵崇凝,只是习惯性的打探消息。 李罕之和朱温,就不好说了。 特别是李罕之,在唐末是仅次于蔡州集团的第二股泥石流,没有底线,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其本人也是吃人魔王中的一员,生性残暴反复无常,从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见到小镇移除,山下树木砍伐一空,李晔又叮嘱一番才离去。 同州、潼关都去了,华州自然不能落下。 进入华州地界,气象为之一新,阡陌纵横,良田如锦,男女耕作其间,不远处村舍相连,鸡犬相闻,童子欢笑追跑,老人聚众闲谈。 俨然一副世外桃源。 见了李晔这伙军卒,虽然讶异,却没有惊慌。 李晔走了这么多地方,终于在自己治下看到一块像模像样的地方。 暗自庆幸当初偷袭华州多么明智的一举,快速歼灭了韩建及其死忠党羽,没有让战事蔓延至全境,保留了一份生机。 再看李茂贞和王建的兴元大战,汉中基本被破坏一空。 只可惜这一招可一不可二,让金商的冯行袭有了防备,第一时间加强了防备。 这个李巨川确实不错,有些方面比长安还好。 长安属于李晔的涂鸦,野蛮生长。 华州是条理清晰的山水画,井然有序。 还没靠近华州,三名华州斥候便赶了过来,“你们是什么人?” 斥候眼中带着一股淡淡的仇恨。 当日韩建帅九百蔡州兵反扑,华州军也在李巨川的率领下与神策军血战,双方结下了仇恨,虽然同是关中子弟,但不可能这么快化解仇恨。 亲卫都穿着神策军盔甲,自然成了仇恨对象。 辛四郎出示军牌后,斥候才松了一口气,“诸位需要进城吗?属下可先行回去禀报。” 李晔点点头,城外如此景象,城内自然要去看看的。 斥候也不多说什么,掉转马头就离去了。 这样做也好,避免了不必要的误会,毕竟五百装备齐全的甲士,到哪里都不是小事。 有斥候先行禀报,李筠亲自率军来迎,一见皇帝李晔,人都愣了,刚要下拜,李晔使了个眼色,李筠这才恭恭敬敬的迎李晔进城外大营。 李晔把他放在华州,就是想看看他的能力。 唐末武人,带兵打仗没话说,李筠属于传统将领,跟他的兔崽子不一样,训练方式还是传统的那一套,石锁、摔跤、刀枪棍弓之类的。 士卒颇有精悍之气,眼角瞥见神策军打扮的亲卫都,一个个更卖力了。 李晔心中好笑,良性的竞争是他愿意看到的,后期只要军法军纪跟上,也不担心他们会窝里斗。 这么短时间能让华州军归心,李筠能力不错。 像他这样有能力又忠心的唐末武人实在太难得了。 正想着,忽然听到里面一阵阵吼声。 李晔忍不住好奇去看,只见一队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正在挥舞陌刀,呼声如雷,大汗淋漓。 “杀!” 一百多把陌刀前劈,刀光如扇,寒意扑面而来。 李晔大喜,这可是盛唐的王牌部队啊。 隋末杜伏威养子阚棱,史书记载的第一位陌刀将,称其每一举,辄毙数人,前无当者。 这是史书真实记载的,不是隋唐演义等小说杜撰。 安史之乱,香积寺大战,叛军精骑绕到唐军之后攻击辎重,军心大乱,十五万唐军行将崩溃。 李嗣业大呼:今日不以身饵贼,军无孑遗矣! 于是,肉袒,执陌刀,立于阵前,大呼奋击,当其刀者,人马俱碎! 前军阵势稍定,李嗣业便率两千陌刀手如墙而进,正面重创十万叛军主力。 李晔后世每每读到此处都是热血沸腾。 当然,陌刀队强悍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李嗣业勇猛绝伦。 李晔拉着李筠的手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李筠喜形于色,“末将之前练过此刀,见军库中有此利器,末将挑选军中雄壮之辈,单独列为陌刀都。” “有多少人?” “陌刀只有一百四十三把,末将之编练了一百二十人。” 还是太少了,若有五千人成建制的陌刀兵,天下有谁不能砍?还这么辛苦的苟且干啥?直接去找李茂贞、朱温决战。 “不过是几把破刀而已。” 李晔正在研究陌刀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不屑的低语。 第五十五章 以力降力 李晔瞪着辛四郎,“你刚才说什么?” 辛四郎不妨自己的牢骚话被李晔听到了,不过这小子愣头青一个,“末将刚才说不过是几把破刀而已。” 他人高马大,嗓门也大,不仅李筠听到了,就连正在练刀的汉子们也听到了,全都停止训练,纷纷怒目而视。 外边训练的士卒也听到了,纷纷围拢过来。 他们不认识皇帝,但认识这伙人穿的神策军盔甲。 李晔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会搞事情,怒道:“老子给你个机会,收回刚才的话。” 他是真的火大,连后世的骂人话都说出来了。 这是在华州军营中,真把华州兵惹毛了,就算自己是皇帝也会被拉下马。 这家伙脑子都长成肌肉了吗? “不收,就不收,不就是几把破刀吗?有什么了不起。”辛四郎倔的像头牛。 气氛有些紧绷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李筠怒笑道:“好大的口气,今天本将就用这几把破刀教训教训你!” 事已至此,李晔也不好阻止,李筠武艺如何,李晔没有亲眼所见。 但辛四郎他是知道的,力大无穷,跟高行周都能过几招,万一李筠败了,以后就在华州军中站不住脚了,而且华州军跟神策军的裂痕只会越来越大。 都怪这个没脑子的憨货,不说话会死人吗? 辛四郎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听到李筠出来单挑,正合他意,嘿嘿笑了起来,瞥见李晔黑着脸,没说答不答应,眼巴巴的看着李晔。 李晔好气又好笑,挥挥手,“去去去,最好被打死。” 辛四郎听出李晔话中恼怒,不过也不愿意多想,还是单挑更合他心意。 李筠脱下身上盔甲,身上肌肉如花岗岩一般,双臂强壮有力,如老树虬根,取来一只陌刀。 看这架势,李晔稍稍放心了。 辛四郎见他脱,自己也脱,不过他身上只有横刀和弓箭,长兵器没有。 “用什么兵器?”李筠不愿占小辈便宜。 “大斧。” 李筠对身边亲兵使了个眼色,没过一阵,两人抬来一只长柄大斧。 这可是真家伙啊,李晔看的心惊肉跳。 刀剑无眼,更何况这两把重兵器,万一收不住力,有个闪失,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正在想怎么阻止的时候,两人已经走到场地中心。 人群远远散开。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李筠手握陌刀,眼神杀气令人心惊肉跳,李晔还真担心他不小心一刀把辛四郎劈成两半。 辛四郎还是老样子,“哇啦”一声,提着斧头就砍过去。 李筠正面挥刀迎了上去。 艺高人胆大,他没有用陌刀的锋刃硬碰辛四郎的斧刃,而是以锋面撞击斧柄。 正面硬碰,陌刀肯定挡不了几下斧头的劈砍。 “砰”,一声闷响。 两人各自后退两步,对望彼此,眼中都冒着火星。 “好!”华州军和亲卫都同时大声喝彩。 李晔一愣,没想到李筠也有如此神力,回头一想也对啊,他出身行伍,是典型的唐末武人,只身从东川偏远的戎州千里逃回长安,这是普通人能办到的? 华州大战,也是他抵挡住韩建的九百蔡州兵,才让高行周缓了一口气,稳住阵脚。 看来是自己一直低估了这个默默无闻的猛将。 而且从他对抗辛四郎就可以看出他并非只有武力。 唐末大乱,天天杀过来杀过去的,关中怎么可能没有牛人? 李晔欣喜异常,陌刀都的再现也就罢了,关键陌刀要配上猛将啊,李筠的表现,让他放心了。 思索之间,两人又正面硬斗了几个回合。 围观士卒喊声震天。 这两人的战斗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就是硬碰硬。 十几个回合后,两人都气喘吁吁,身上的肌肉像蚯蚓一样蠕动。 “再来!”李筠大喝一声。 辛四郎嘴里哇呀哇呀的冲了上来,斧头斜到背后,奋力挥下。 “砰”的一声巨响,辛四郎站在原地,李筠连连后退七八步,面色青一阵红一阵,手里的陌刀“咔擦”一声,裂成碎片。 李晔心中哀叹,可惜了一把陌刀。 旋即又担心李筠别受了什么内伤。 全场鸦雀无声。 静默片刻,辛四郎“扑通”一声,直直倒在地上。 “赢了!”华州军大声呼喊。 亲卫都个个如斗败的公鸡。 “救人啊。”李晔喊了一声,赶紧出上去,辛四郎只是躺着,眼睛还睁着,傻愣愣的看着天空。 李晔伸出两根手指在他脸上晃了晃,他这才看向李晔,哇啦一声大哭起来,“我输了,我输了。” “人没事就好。”李晔原本还想怎么处罚他的,但见他这样子,心里的气消了一大截,本想扶他起来的,发现这货重的很,一人扶不动,身边一个亲卫帮忙才把他拉起来。 不过他现在站也站不稳了,需要两人一左一右的扶着他。 “小兄弟天生神力,本将佩服。”李筠喘着气道。 辛四郎把脸转向一边,不去看他,嘴上却道:“我打不过你。” 这话一出,周围华州军纷纷面露喜色,仿佛是自己打赢了一般。 敌意却在无声无息中消解。 李筠虽然赢了,却没有任何得意之色,“小兄弟如此年轻,还有长进的余地。” “真的?”辛四郎一听别人夸他,立刻来了精神,“等我恢复再找你打!” 李晔气没打一处来,“等你好了,打你两百军棍!” 整个过程李晔看得清楚,辛四郎是占了武器的优势,大斧利于单挑和进攻,而李筠一直用陌刀防守,等于用自己的弱点对辛四郎的优点。 真到了战场,就不好说了。 陌刀范围攻击绝对超过大斧。 李晔觉得这时代战争,个人武力固然重要,但不是决定性因素。 李存孝英勇无敌又怎么样? 还不是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他更倾向于周云翼这样智勇双全的将领。 人群散去,营帐内,李筠才向李晔行礼,“末将李筠拜见陛下。” 李晔赶紧扶起他,“你我君臣不需虚礼,此番重建陌刀都,将军大功!” 李筠奋然道:“都是末将应该做的,末将毕生之愿就是效仿神通大将,为陛下扫清山河,重现大唐昔日荣光!” 神通大将是李嗣业的别称。 李晔真没想到到了唐末还有这么忠心唐廷的人,异常感动,“朕亦拭目以待!” 第五十六章 华州问计 既然来了华州,就不能不见一见李巨川。 李晔带着十几名亲卫便衣游览一番华州城。 唐代各州县按其地理形势、面积、人口、物产等条件划分等级,州分辅、雄、望、紧、上、中、下七等。 华州列为上辅,诗人刘禹锡有诗赞华州为“百二山河雄上国”,意指华州是关中的雄邦重镇。 韩愈也称华州为“百郡之首,重于藩维”,可见华州对长安的重要性。 李晔走在街上,因是农忙时节,游人稀少,林立的店铺大多没什么生意,不过还是有青袍圆领带着幞头的行人走向酒楼茶肆。 青楼女子慵懒搭在勾栏上,见了有人经过,就热情招揽生意。 华州之东四十里不到,便是华山,因此也有山民挑着山货叫卖。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正在李晔四处游览张望的时候,前方街面上一文士喊道,身边跟着一书童。 李晔倒是一愣,再看那人,不就是李巨川吗? 正准备去找他,没想到他先找到自己。 李巨川向他施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叉手礼,李晔坦然受了,不必要的客套就是虚伪了,对待李巨川这样的人也无需刻意装亲近,“阁下倒是耳聪目明。” 到底是他的地盘,有个风吹草动,就了如指掌。 “不敢不敢,在下也是外出游走,正好遇见贵客,喜不自胜。” 李晔上下打量他一番,比起初见时,有了巨大变化,气度雍容,姿态得体,一副名士扮相。 “行了、行了,巧遇也好,有心也罢,既然你是地主,就尽一尽地主之谊吧,我们正饿着呢。”李晔受不了他的文人酸气。 李巨川低头哈腰:“这边请,这边请。” 李巨川直接带李晔进街面上的一家酒楼。 这也太随意了吧? 不过李晔还是客随主便,此时正是饭点,酒楼里挤满了食客,聚在一桌,快意吃喝。 李晔略微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大多是炖煮,汤汤水水,也有炒菜,不过样式和后世大相径庭,也没有后世这么多菜品。 掌柜大概认得李巨川,亲自来招呼,客客气气的领上了二楼雅间。 亲卫们例行把左右两间也占了。 一进雅间,李巨川就不装什么文人雅士了,像宦官一样拜倒在地:“臣,李巨川拜见陛下。” 一路巡视,也就华州最让李晔满意,同州还处在发展阶段。 “起来吧。”李晔坐在软榻上。 李巨川这才起身。 辛四郎此刻还没恢复,李晔将他留在城外军营,身边的亲卫队长换成了辛四郎的副手薛广衡,也是第一批的兔崽子,忠诚无话可说,性格沉稳,办事可靠,检查了雅间之后,退到屋外。 “眼下正是农忙时节,你不督促耕种,怎么还有闲情雅致在城里闲逛?”李晔一开口就来了个下马威。 他沿途所见,无论是细柳城的安思成,同州的元景成,还是潼关的张处瑾,都忙的脚不沾地,唯独他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李巨川不慌不忙的又朝李晔拱拱手,“华州方寸之地,臣已安排妥当,绝不会耽误耕种,误了农时。” 语气虽然恭,但李晔还是听出他的傲气。 敢情是华州庙太小,容不下这尊大神? 正要开口嘲讽两句,雅间门被推开,侍者端来菜肴,摆在李晔面前方桌上。 楼下是和餐制,这里却是分餐制,李晔和李巨川面前各一方桌。 薛广衡亲自试菜,无误后退出雅间。 宫里的饭菜也就那样,大多炖煮而成,味道都还不错,但都吃腻味了,闻到炒菜的香气,立即食指大动,也就忘了嘲讽李巨川。 吃了些菜,李晔肚子里的馋虫才安分下来,随口问道:“那你觉得朕下一步怎么做?” 李晔一直不能忘怀李巨川是韩建帮凶的往事。 历史上昭宗在关中混不下去了,投奔李克用,路过华州,正是这个李巨川鼓动韩建迎请皇帝。 韩建是什么好人?没多久就跟昭宗闹翻,与刘季述密谋杀李唐宗室十一王,以及忠心唐室的大臣,包括李筠。 当然,这些都没有发生。 而韩建和刘季述已经死了。 李巨川站起,眼神闪着光,仿佛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一般,“臣以为,长安疲敝,陛下虽出奇策,拿下镇国军,但短时期内无力与李茂贞争雄,此时应一方面暗中积蓄实力,另一方面吞并金商、鄜坊等若镇,沟通赵匡凝,取荆襄之地财赋,壮大势力,然后联合王行瑜、王建,合攻李茂贞,则李茂贞必败无疑!” 此战略跟韩偓提出的大致相同,多了一条,取荆襄财赋。 荆襄富庶,天下皆知,但问题是赵匡凝是易与之辈? 赵匡凝是典型的兵二代,而且是蔡州兵二代,父赵德諲是秦宗权手下大将。 秦宗权四面出击,派赵德諲攻取荆襄,一鼓而下。 赵德諲死,赵匡凝上位,颇有作为,取荆南,结淮南,连巴蜀,根基稳固,实力雄厚。 而当年秦宗权被朱温灭了之后,赵德諲见势不妙,立即投降朱温。 也就是说荆襄名义上服从朱温。 但凡见到蔡州兵和朱温,李晔就一阵脑壳疼。 “赵匡凝会乖乖把税赋送到长安?”李晔觉得李巨川是异想天开。 “陛下有所不知,赵匡凝虽是蔡贼出身,但喜读诗书,颇通大义,臣昔年、昔年在韩建帐下的时候,就有赵匡凝从荆襄送来的税赋,只不过当时、当时韩建财迷心窍,劫了税赋,封锁消息,所以长安不知。”李巨川说话吞吞吐吐。 李晔一下子从软榻上站起来,“你说什么?” 一个蔡州贼出身的兵二代,居然心怀大唐,李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也太魔幻了吧? 难道赵匡凝读书把脑子读坏了? 李巨川以为李晔怪罪他当年为虎作伥,“臣有罪,臣有罪。” 李晔反应过来,心中暗想,该不会是你鼓动韩建劫持荆襄税赋的吧? 不过他不在意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这条讯息太重要了,若能拉拢结盟赵匡凝,无异多了一位盟友。 而且赵匡凝在朱温西南边,抬手一刀就可以捅进朱温腹心之地。 蔡州兵的战斗力有目共睹,到时候够朱温喝一壶的。 李晔心情激动,“你说的很好。” 荆襄往北走,穿过河中镇的陕虢才能到关中。 河中李晔不作任何非分之想,夹在李克用、朱温、李罕之之间,属于老牌藩镇。 但荆襄往西走,穿过均州,就是金商镇,过了金州就是关中的商州。 也就是说李晔想联合赵匡凝,必须吞并金商! 可问题是这个冯行袭也不是简单人物啊,商州好打,但金州就不好办了。 李晔最怕的就是这时代攻城战,动不动打个一两年,双方死伤无数。 他可没有那么大家底去挥霍,万一战事迁延日久,谁知道李茂贞和王行瑜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那你说说如何吞并金商?”李晔索性问到底。 李巨川认真道:“若臣所料不差,冯行袭必会投归朝廷!” 第五十七章 行袭归降 李晔再次惊讶,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喝多了,比自己还能吹,假意作色道:“休要信口雌黄。” 他可以忽悠别人,却不喜欢别人忽悠自己。 “臣绝非信口雌黄,金商疲敝,无以养军,无以立足,冯行袭颇有才略,不会认不清自己处境,前后左右,皆是强藩,朝廷若是一直衰弱倒也罢了,但现今陛下振作,一举吞并镇国军,朝廷大有作为,而金商在陛下兵锋之下,冯行袭不会看不到,臣观冯行袭此人,有大将之才,无王霸之志,且其受朝廷重恩,岂敢与朝廷刀兵相见?陛下只需遣一军佯攻商州,冯行袭必会纳首请降!” 冯行袭阻击杨守亮后,唐廷封其为昭信节度使,的确是有恩。 李晔在屋中来回踱步,李巨川的分析还是非常靠谱的。 自己代表朝廷大义,而这时代,大唐的影响力仍在。 屋中陷入了沉静,李巨川目光灼灼的看着李晔。 李晔重新坐回软榻,这个李巨川肚子里有真货,放在华州屈才了,想着等春耕之后,把他调往长安。 “若冯行袭归降,朕记你首功!” “谢陛下。”李巨川满脸红光。 这次巡视,收获最大的还是在华州,李巨川和李筠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不过此时宜静不宜动,华州平定时间尚短,还需要他们两个得力之人坐镇。 李晔心情大好,胃口也跟着好起来,跟李巨川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就熟络起来。 一顿饭吃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李巨川苦留李晔在华州过夜,不过长安的使者也来了,说张承业有大事请陛下回宫。 李晔一愣,能被张承业说成大事,一定不简单,难不成又有谁搞兵变? 长安如今彻底在李晔的掌控下,唯一不稳定因素就是朝堂上的几个二五仔。 不过张承业说的是大事,没说坏事,李晔稍稍安心,召回辛四郎,又向李巨川要了一百多匹战马,率一百多名亲卫先行赶回长安。 回到长安,已近拂晓,天地还是一片黑暗,城门还未开启,薛广衡亮了天子信物,才喊开城门。 张承业在天心阁等候一晚,见了李晔抖擞精神行礼。 “到底什么事?”李晔没心思在这些虚礼上。 “冯行袭秘密把老母和两子一女送到长安。” “什么?”李晔先是惊讶,后是惊喜。 古人最重忠孝二字,忠的水分很大,但孝是绝对的。 冯行袭把老母都送进长安了,已经表明了他的心意。 没想到自己昨天还在和李巨川谈论冯行袭的事,今天他就归顺了。 不过另外一层意思就得琢磨一下。 既然是秘密遣送,说明冯行袭不想伸张。 “冯行袭此举何意?”李晔问道。 张承业肯定琢磨过这件事,“臣料想冯行袭此举原因有二,一是想继续掌控金商二州,二是怕引起王建和李茂贞警觉。” 投个降还这么多心思,李晔心中的喜悦被冲淡了很多。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好事,拿下金商,一是为了稳固关中,二是打通荆襄税赋之路,战略意图已经完成,至于地盘,冯行袭想留就留着吧。 他若真大张旗鼓的投归朝廷,周围的李茂贞和王建必然警觉,不会再玩命的互相攻伐。 想通这些,李晔也就释然了。 又问了一下冯行袭家人如何安置,张承业做事无可挑剔,选京中最好最幽静宅院,派亲卫军得力人手暗中照看。 李晔点点头,又册封冯家老夫人为二品诰命,不过他的两个儿子,李晔一个送进了太学,一个送进了武营,都派了人暗中照料。 金商的归附让李晔心中大定。 从刚穿越而来的惶惶不可终日,到如今的站稳脚跟,也算迈出复兴大唐的第一步。 接下来,只要继续招纳流民,兴修水利,屯田垦荒,训练士卒,不出五年,李茂贞之流不足为惧。 春耕结束,韩偓才从河东归来,买到一百头耕牛,一千五百匹战马。 上次查抄的钱用了大半。 这年头耕牛和战马都不是普通东西,李克用肯卖,已经给了很大面子。 战马李晔分了一千匹同州,加上之前的一千匹和同州的本地战马,凑出一支三千人的骑兵应该不难。 有了这支骑兵就能跟党项人的马匪过过招了。 战争永远是最有效的练兵手段。 李晔对骑兵所知不多,只能让周云翼通过骑兵之战学习骑兵了。 剩下的分给阿史那真延,斥候部队也是重中之重,没有斥候,就等于没有耳目。 骑兵在冷兵器战争中是绝对的主宰。 虽然后世有不少以步克骑的经典战例,但都无法改写骑兵的巨大优势。 毕竟骑兵的机动能力太强,是进攻兵种,打不过可以跑。 但步兵碰到骑兵,打不过,就很难跑掉。 盛唐之时,大唐的步兵都配有战马。 可惜关中没有养马地,最近的养马地在河套,鞭长莫及,不是目前李晔的实力能觊觎的。 有了耕牛,李晔仿照后世农村合作社,在皇庄里成立了农坊,派专人管理耕牛和铁犁。 其实这两样东西可有可无,眼下关中多的是流民,劳动力充沛。 农忙一结束,留下少部分人看守田地,李晔把大部分庄民调往渭北同州一线,协助元景成兴修水利。 忙这些,已是四月末。 河中的一份紧急奏章送入朝廷。 河中节度使王重盈病逝,其养子王珂上书朝廷,请求升任节度使之位。 河中镇下辖河中府、隰州、沁州、绛州、蒲州、晋州,加上陕州、虢州,七州一府,是当年的元和四十八镇之一。 而王家也不简单,是七姓世家中的太原王氏,在河中经营多年,与李克用关系密切。 唐廷此时已无力约束天下,各地藩镇即位,都只是给朝廷打个招呼,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都无所谓。 朝廷一般都会给面子,毕竟面子是互相给的,反对也没用。 不过上书请求朝廷册封的有两份,一份是王珂,另一份是王重盈正牌的儿子王珙。 王珙的地盘在陕虢二州,潼关之东,势力远不如王珂,联合兄弟绛州刺史王瑶,上书唐廷,说王珂不过是王家养子,小字虫儿,在王家没有地位,不配统领河中。 王珂虽是王家养子,却是正正经经的王家人,父王重简,早年过继给王重荣,资历深厚,绝非没有地位之人。 第五十八章 河中大乱 历史上王重盈卒于乾宁二年,也就是两年之后死的。 因为李晔的到来,引发蝴蝶效应,原本的历史已经改变。 朝廷一年到头也没件大事,自然要大议特议。 也不知道王珙是不是给韩全诲送了礼的,韩全诲鼎力支持王珙上位。 甚至连李茂贞也得到消息,上书支持王珙。 李晔心中好笑,谁当节度使也不是朝廷说了算啊,河中三州一府推举王珂,陕虢绛三州推举王珙,剩下一个蒲州摇摆不定,双方争夺的焦点就在蒲州上。 朝会李晔没有去,也不想去,这件事唐廷态度没用。 唐廷册封王珙,王珂就能罢手? 问过李克用和朱温两位大佬没? 在这件事上急于表态是愚蠢的。 李晔甚至有预感,此次河中兄弟夺位,必会引来空前大战。 还是让子弹飞一会儿再说。 现在金商已经归降,按照原来战略,下一步就是鄜坊镇,鄜坊下辖鄜、坊、丹、延四州之地,面积比现在的李晔还大。 要动他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任何失败带来的后果都是毁灭性的。 偷袭韩建,是李晔不得不孤注一掷的险招,否则现在他还是一座光秃秃的长安,在李茂贞、王行瑜胯下求生。 就在李晔思考怎么以最小代价拿下鄜坊的时候,河中形势再变。 河阳节度使李罕之趁兄弟三人大打出手的时候,出兵直扑河中府,抢夺安邑、解县两处盐池而来,沿途烧杀掳掠,整个河中一片大乱。 李罕之守河阳,不养民,四处抢掠,领地内百姓和周围州县深受其害。 史载其屠啖百姓。 这次更是三万大军倾巢而出,沿途捕杀百姓为食。 河中守军几番迎战,皆大败而归。 王珂求救于岳父李克用与唐廷,王珙也不甘示弱,求救于汴州朱温。 此刻的李克用正埋头在河北,刚剿灭李存孝,准备席卷河北,无暇抽身,派大将周德威领军两万前来助战。 而朱温正在鏖战朱瑾朱瑄的紧要关头,也无法抽身,派大将张存敬汇合洛阳张全义三万大军进军河中。 李克用救自己女婿王珂,名正言顺,但朱温的意思就很值得玩味了。 李罕之的老巢河阳就在洛阳之北,朱温若真有心救援王珙,直接端掉河阳即可,却引重兵进河中,明显是趁火打劫而来。 若只是王家兄弟内斗,李晔隔岸观火就罢了,但现在朱温和李克用都卷进来了,李晔不得不慎重对待。 河中落入李克用手中可以接受,但落入朱温手中就大大不妙了。 十几天后,又有战报传来。 张存敬压根不管李罕之,三万大军直扑周德威,双方在绛州附近遭遇,一场大战,周德威失利,引军退往隰州。 张存敬咬住不放,紧跟其后。 大神打架,小弟遭殃,王家兄弟躲在一旁瑟瑟发抖。 李罕之趁机猛攻河中府。 李晔看着战报叹息一声,河中大乱超乎想象,就算王家兄弟此番不覆灭,河中经此一劫,枯骨遍地。 可惜他身为大唐天子,却做不了什么,李罕之不会鸟唐廷,张存敬更不会。 没过两天,一封潼关的捷报让李晔目瞪口呆。 原来张行瑾趁陕虢二州空虚,引军偷袭了二州,吸引了李罕之的注意。 站在一个将领的角度,这么做无可厚非,但在站在李晔的角度,就大有问题了。 李晔的战略扼守潼关,北图鄜坊,然后以关中膏腴之地生养整训,西攻李茂贞。 张行瑾的这手直接打乱了李晔战略部署。 表面看得了大大的好处,但唐廷因此与朱温接壤,等到日后朱温平定山东,兵锋西向,陕虢二州守的住?此其一。 其二,李晔根基太浅,实力太弱,根本没资格与朱温、李克用在河中角力。 两家抬手就是两万、三万大军的,李晔现在能拿出来的也就长安的六千神策军加五千亲卫军,这两军的战斗力还要打上大大的问号,一旦把他们抽离到河中,长安空虚,李茂贞和王行瑜会眼睁睁的看着? 千万不要低估李茂贞,这人从底层杀上来,以一个凤翔偏远小藩镇,吞并整个山南西道,肯定知道该出手时就出手的道理。 刚准备把张行瑾换离潼关的,这小子就整出幺蛾子了,还被李罕之盯上了。 责备也没用,甚至李晔都不能处罚他。 那样会打击麾下将领的进取心。 天心阁里,张承业也极不赞同出兵河中,韩偓的原本战略就是图谋关中,赵崇凝沉默不语,战略非他所长。 李晔叹口气,不去也得去啊。 小弟惹出事来,大哥总不能不管吧。 否则他的兔崽子怎么看他? 倘若李罕之不理陕虢二州,直扑潼关,那就更要命了。 为了潼关的安危,李晔也得去。 想通这些,不再犹豫了,调集高行周部的三千神策军和三千亲卫军支援潼关,留阿史那真延部和两千亲卫军守长安。 不是李晔不想多带兵,实在是长安只能挤出这么多粮草。 当然他也作了两手准备,派韩偓去荆襄结好赵匡凝,希望得到荆襄的支援。 至于张承业,坐镇长安,掌控后方。 三人极力劝谏李晔不要御驾亲征。 李晔却是非去不可。 表面看,现在神策军整合完毕,亲卫军又是李晔一手带大的,但唐末武人,遵奉强者,李晔若不紧握刀把子,迟早刀把子会被别人握住。 不是他不相信手下将领,而是要从制度上杜绝这种事情发生。 要让士卒知道他这个皇帝一直与他们同在。 路过华州,李晔心念一动,带上华州李筠部一千人,顺便见了李巨川。 李巨川一见到皇帝,就大声参拜:“恭喜陛下,又得陕虢二州。” 李晔嘴角抽动,这是在讽刺自己呢还是在讽刺自己? 没想到李巨川是认真的,“河中混战,庶民生灵涂炭,五方势力各怀心思,陛下正好借此良机,诏令四军围攻李罕之,以昭显朝廷威德。” 李晔冷笑一声,“张存敬、王珙会听朕的?” 周德威现在是盟友,不过被张存敬堵在隰州。 王珂怕是被吓破了胆。 不过他这条建议还是可用的,河中之局,必须灭李罕之。 此人跟其他势力有本质区别,他代表的是混乱和杀戮,是从根本上毁灭大唐振兴的基础! 第五十九章 苟在潼关 李晔当即免去李巨川华州职务,只封了一个录事参军,从五品的小官,职权跟他在华州那是天壤之别,地位亦大大不如。 不过李巨川面露喜色,欣然受之。 抽调了李筠,华州兵力空虚,李晔留拓跋云归带两千亲卫军驻守。 拓跋云归极不情愿,不过军令既下,也不敢违抗。 有他跟李巨川配合,华州应该无碍。 赶到潼关果然如李晔所想,关内空虚,守军才一千不到。 张行瑾守虢州,李效奇守陕州。 李晔可以原谅他的军事冒进,但不能原谅他对潼关的忽视。 巡视的时候,李晔千叮万嘱,潼关是关中门户,是李晔的身家性命,但还是被张行瑾忽视了。 李晔坐镇潼关,收拢河中难民,并昭告河中,李罕之残暴不仁,率兽食人,祸害百姓,人神共愤,诸军共击之! 诏令一下,张存敬无动于衷,周德威被堵在隰州,最先反应的是李罕之,三万大军直扑潼关而来。 沿途黑云滚滚,杀气滔天,各处官民,望风而逃。 李罕之人未到,声势已然震天。 陕州和虢州深受震动,不过在得知李晔亲自坐镇潼关之后,才稳定下来。 当年李罕之被孙儒打的抱头鼠窜的时候,投奔李克用,李克用评价道:吾有罕之,亦如董卓之有吕布,雄则雄矣,鹰鸟之性,饱则飏去,实惧翻覆毒余也。 李晋王可能平时专注于挥刀砍人,书没怎么读,无意中自比董卓。 不过侧面说明李罕之的凶残勇猛。 这样的人,李克用不敢留在身边,让他回旧地河阳。 李晔一面加固潼关防守,一面收拢百姓入关,分散到同州垦荒。 派出大量斥候,严密监视李罕之动向,已经整个河中的战事。 同时派出大量斥候,分散河中各地。 李罕之大军扑向潼关之后,王珙引军东投张存敬,王珂卡在河中府,既没有胆量北上攻打张存敬,也没胆量攻击李罕之。 还是那句话,牛人的后代百分之八十继承不了牛人基因。 当然,意外还是有的,比如河北将门高家,再比如李存勖,只不过李存勖只继承了李克用的勇猛,没有继承他的政治头脑。 三天之后,潼关之下大军密集。 李罕之非常嚣张,在关下不到五里的一处高地上立下营寨。 远远望去,似乎还有不少百姓被裹挟而来。 高行周见此情景,怒由心生,“好个李罕之,居然如此看不起我等!末将愿率一军前去挑营。” 乘敌人立足未稳,发动猛击。 想法很诱人。 李筠也跃跃欲试,只不过被高行周抢了先机,不好意思开口。 不过李晔还是忍住了。 李罕之先后加入黄巢、诸葛爽、李克用等势力,在战场上摸爬打滚二十余载,会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 李晔不敢小看这时代任何一个兵头。 他们能在唐末乱世里混出名声,绝不是浪得虚名。 唐末武人,搞别的不行,打仗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而且关上才一万军,李罕之三万。 高行周再猛,李晔也不能放他出去送人头啊。 他或许能在敌营杀个七进七出,但他手下的士卒呢? 无谓的牺牲没有必要。 李晔的原则就是不动则已,一动就要玩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高将军勇武,朕早已了然于胸,只不过贼势正炽,我军还需忍耐,传我军令,有敢言下关出战者,斩!” 苟吧,只能苟着。 再怎么说李晔也算半个三国演义军事家,研究过那么多古代现代战例,基本水准还是有的。 军令一下,诸将不敢再造次了。 李晔拍拍他的肩膀,“高将军放心,有你大展抱负的机会。” 高行周这才情绪稳定下来。 不过李晔不愿下关去跟李罕之硬刚,李罕之却来挑衅他了。 一千重甲兵堵在关下两百步开外。 这个距离刚好是弓箭射程之外。 而且他还穿着铁甲。 一个圆墩墩的人型生物走出阵列,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盔甲,可能因为他体型太圆了,肚子奇大,盔甲罩不住,就胡乱披着一些甲片。 还有头盔,不知仿照什么动物的头型做的,獠牙森森,李晔怎么看这人怎么像后世某游戏里的白野猪。 这就是李罕之? 这就是唐末的吕布? 李晔深深觉得李克用的审美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后世游戏里的吕布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李罕之冲着城墙上大声嚷嚷:“皇帝小儿不是要本将的人头吗?如今本将已经来了,快下来取啊。” 这人体型大,嗓门也大,一出声,身后的一千甲士轰然大笑。 真的是一片乌烟瘴气。 李晔身边亲卫、将领个个气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把城墙上的石砖捏碎。 李晔还是第一次被人骂,完全没有丝毫愤怒,只觉得新鲜,若不是身边人都气炸了,估计他还要笑出声来。 这算什么,唐代骂人能跟后世比? 不过样子还是要装一装,“逆贼可恨,哪位将军能射杀此獠?” 这么远的距离,实在有些为难别人了。 盛唐之时,守城有投石机、床弩之类的防守武器,不过到了唐末,国力衰微,混战连连,兵器损坏太快,就不再那么精良了,比如陌刀、长槊、渐渐消失在战场,而投石机、床弩需要维护保养。 关中人都吃不饱,投石机、床弩更没人管。 “末将愿意一试。”高行周抱拳道。 “好,朕亲自为将军击鼓助威!” 战鼓隆隆,城墙上下皆屏气凝声,李晔的本意是用战鼓声吓一吓李罕之,让他知难而退。 不知道他是人肉吃多了脑子有问题,还是头铁,居然一动不动。 约莫几十息的功夫,城墙上爆出巨大的欢呼声。 李晔心中一喜,难道得手了? 高行周把李罕之射死了? 李晔连忙回头观望,只见李罕之头上插着一支羽箭,不过人并未倒,反而一手摘下头上的箭支,狂笑起来:“小儿无力,回去多喝两年奶再来。” “可惜。”李晔心中一阵失落,暗道他这个白野猪头盔质量不错。 高行周再次弯弓搭箭,不过李罕之可能有些怂了,退到甲士之后,缓缓后退。 高行周愤怒的折断长弓。 诸将都望着李晔,眼中充满旺盛的战斗欲望。 李晔哈哈一笑,“高将军神勇,吓退逆贼。” 不是他不想追击,而是敌人根本没有露出任何败相。 而且敌营就在他们身后四里多的地方,贸然出击,绝讨不了好。 咚、咚、咚…… 李罕之营帐内也响起了鼓声。 李晔心中一动,敌人真来攻城了。 向下望去,只见敌营里,一大群手无寸铁的百姓被驱赶出来,向着城墙涌过来。 第六十章 汴州敬翔 与长安萧瑟相比,汴州城要繁华许多。 楼宇鳞次栉比,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各色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入耳,一派兴旺繁荣景象。 一名骑士快速穿过闹市,头盔上插着三根红色雉羽,行人习惯避让,骑士马术高超,速度虽快,却没有撞到任何行人和物什。 穿过长长闹市,到了梁王府,速度仍是未减,门前护卫见了头盔,不作任何阻拦,健马一跃而过。 直到幕府堂前,骑士才下马,半跪于地,双手托举文书,高声喊道:“河中急报!” 立即有人小跑出门,取走文书,送入内堂,恭敬放在方几之上。 坐软榻上之人,年近不惑,面相清矍,正在奋笔疾书,看也不看文书。 “敬中允。”旁边一方面阔耳文士小声提醒。 软榻上之人这才停笔,伸了个懒腰,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却仍是不看文书。 此人正是朱温座下首席谋士敬翔,在朱温讨平秦宗权之战里立下功劳,被唐廷封为太子中允,虽只是个五品,但在这汴州城里,早已是大名鼎鼎。 朱温攻打朱瑾兄弟,留敬翔坐镇汴州。 过不多时,外面又有禀报声:“关中急报!” 敬翔快步走到堂外,接过文书,亲自拆开来看,脸上浮起一抹喜色。 方脸文士拱手道:“可是关中有动静了?” 敬翔道:“李茂贞已经出兵,王行瑜和李思孝也已动身。” 方脸文士不解道:“唐廷疲弱,冢中枯骨而已,难有作为,中允为何还要如此看重?联合三路大军攻伐长安?” “疲弱?这一年来,皇帝夺神策军权,收难民,查抄土地,清算人口,讨伐镇国军,兴修关中水利,假以时日,必成梁王大患,刘掌书,我们身为梁王臣子,就要为梁王消除所有隐忧,所以大唐必亡,梁王才是天下共主!”敬翔语气中带着怨恨,清瘦的脸微微扭曲。 刘扞第一次在敬翔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是汴州本地人,不理解这位关中才子的怨恨从何而来,“还是敬中允思虑周全,长安若破,关中震动,皇帝必军心大乱,不战自溃,只是我军在河中似乎不妥,张存敬虽然骁勇,但未必挡得住周德威,河中落入李克用之手,我军想再夺回来,怕是要大费周章。” “张存敬非庸将,能缠住周德威一个月即可,我已奏请梁王,选派精兵强将驰援河中,刘掌书无需忧心此事。” 看到敬翔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刘扞不再问了,目光却是落在那封没开启的文书上。 心中虽是好奇,不过敬翔没看,别人是不能看的。 李晔望着城下手无寸铁的百姓,衣衫褴褛,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中只有绝望,像一具具行尸走肉,麻木的向城墙挪动。 不时有漫不经心的羽箭从后方飞来,或是落在地上,或是插在人身上,然后那人一声不吭倒下,没有哀嚎,仿佛死亡才是解脱。 战争终于在他面前露出狰狞面目。 李晔的心跌落谷底。 李罕之用心险恶,就是用无辜百姓来吸引潼关火力,同时打击守军士气。 神策军还好,至少打过很多仗,见惯了生死。 但亲卫军都是青年子弟,也许在忠义堂听过很多慷慨壮烈的英雄故事,真正身临其境,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连一向好战的高行周也沉默起来,面色铁青。 进入弓箭有效射程范围内,见关上没有动静,敌营中冲出一队甲兵,抬着长梯,跟在难民之后。 “陛下,不可再犹豫了!”李筠劝道。 只要李晔一声令下,关下的难民就成了无辜冤魂。 若他不下令,敌人会继续驱使他们登城。 李晔回望身边亲卫,皆面色不忍,眼神里有退缩之意。 这个时候不能犹豫了,军心若是涣散了,潼关怎么守得住? 潼关若是不在,关中大好形势顷刻烟消云散。 李晔大声道:“放箭!” 箭如雨下,但大部分士卒心中不忍,弓箭无力,落在难民之前两三步的地方。 敌军甲兵见此情形,加快速度,跟难民混在一起,推搡难民加快脚步。 李晔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容不得心慈手软。 李晔大怒,吼道:“你们都没吃饭吗?想想潼关后面你们的家园,你们的父母兄弟,你们的妻儿,敌人若是打下潼关,你们的家人会比下面的人更惨!” 话刚说完,敌人已经冲到城墙之下,长梯竖起,难民开始登梯。 李晔抱起一块石头奋力砸了下去,他亲眼见到一个难民脑浆迸裂,心中一阵恶心,但仍是抱起第二块石头扔下去。 他的心在滴血。 一种无以名状的痛苦漫延全身。 终于,士卒们不再留情了,箭石惧下,难民很快伤亡惨重。 敌人甲兵这才不慌不忙咬着长刀,攀梯而上。 李晔刚一露头,身边就有人惊呼:“小心!” 一声闷哼,一支羽箭射穿头盔,插在他脸上,鲜血如注。 李晔赶紧让人扶他下去疗伤。 敌军分成两拨,一拨人攀城,一拨人在五十步外射箭,箭法相当精准,有守军刚一露头,就被射中眼窝。 李筠扛着盾牌观察城下,立即大喊一声:“放夜叉檑!” 李晔之前见过夜叉檑,就是一根粗重圆木上镶嵌尖铁刺,两端用绳索绑住,抛下城墙,可对攀城敌人造成重大伤亡。 不过李晔对这玩意儿的效果存疑。 果然,抛下的夜叉檑收回的没有几个,被敌人斩断了绳索。 “弓箭手,抛射城下五十步。”李筠接着下令。 华州军弓箭手弯弓搭箭,一轮抛射,立刻传来敌人惨叫。 李晔算是看明白了,守城人多没用,就让高行周所部下去养精蓄锐,又让马开山带两千亲卫军做后备。 守城指挥权交给李筠,自己肚子里的那些半吊子军事水准就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带着亲卫都在城楼里待命。 第一波攻势只是试探,李筠指挥有方,潼关防守严密,两个时辰后,敌人抛下几百具尸体后撤退。 守军伤亡不大,伤者很少,二十多人,却有一百多人被射中了面门,当场毙命。 敌军箭术了得。 潼关是山城,敌人的兵力优势无法展开。 只要内部和后方不出问题,潼关牢不可破。 当年安史叛军能打破潼关,完全是玄宗在后方疯狂背刺,杀名将高仙芝、封常清,又令哥舒翰仓促出关送人头。 而黄巢能攻下潼关,也是朝廷昏聩,不管潼关守军死活,既无援兵,也无供给,城内士卒粮草断绝,被敌军翻过山道前后夹击。 第六十一章 猛将出关 李罕之曾经投奔过黄巢,沾染不少流贼习性,并无攻打潼关的决心,试探攻击两次之后,分出一大股兵力向东而去。 东面是虢州,城内只有张行瑾的两千兵力,对上李罕之的大军,怕是凶多吉少。 不过虢州被王珙经营多年,李罕之仓促之间难以得手。 这时代没有攻城利器,守军占有很大优势,关键是看守军有没有守下去的决心。 无论李晔救不救虢州,都需要处理李罕之留在潼关下的营寨。 从城墙上看去,营寨里的兵力大概在六千至八千人左右,还掺杂着一些百姓。 打还是不打? 仿佛魔鬼和天使不断在李晔心中纠缠。 万一这是李罕之设下的埋伏呢?守军一旦出关,李罕之三万大军四面合围? “斥候呢?斥候为何还没有消息回报?”李晔火急火燎,李罕之若真攻打虢州,自己就是见死不救了。 身边薛广衡道:“回陛下,昨夜派往虢州的斥候还没回来。” 辛四郎内伤没好利索,留在长安养伤,现在是薛广衡管辖亲卫都。 还没回来?都快一天一夜了,快马加鞭,应该早就探明虢州情况。 难道他们出了什么意外? 如果是李罕之捕杀斥候,这个行为就很值得深究了。 李晔在城楼中焦躁踱步。 原定的计策就是苟下去,坐看河中大战,收拢流民。 但没想张行瑾的冒进,一下让事情偏离了预计,把李罕之吸引到潼关一线,李晔不得不亲自支援潼关。 而现在还要苟着吗?坐看张行瑾李效奇被李罕之吃掉? 这可是自己精心培养的精华,未来还要靠他们振兴大唐。 一个合格的决策者,必须冷血无情,所有决定利益至上。 李晔叹息一声,自己终究是个人,无法做到冷血无情。 所以张行瑾李效奇一定要救! 就在李晔下定决心的时候,楼外有斥候大声禀报:“虢州急报,虢州急报。” 李晔急迎出门,就见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半跪在地,“禀陛下,李罕之大军直奔虢州而去。” “多少兵力?”李晔急问。 斥候却犹豫起来,“敌军分出骑兵,沿途追杀,小人、小人没看真切。” 李晔看着他满身的伤痕,还在流血,知道他能回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历来大战之前,斥候之间的绞杀更为血腥。 李晔扶起他,温言道:“你辛苦了,先去养伤吧。” 简单的一个动作一句话,年轻斥候感动的热泪盈眶。 李晔深思起来,李罕之这么大费周章的捕杀斥候,掩藏形迹,难道是为了在虢州沿线布置埋伏? 他手下三万大军,根本不需要这么谨慎。 如果自己是李罕之,最好的计策就是围点打援,虢州围而不打,设下埋伏,吸引潼关主力救援,然后围攻援军。 李罕之的兵力完全做得到这一点。 若潼关不救援,他可以从容攻打虢州,再吃下陕州。 目前河东相继有张存敬部三万人,周德威部两万人,李罕之部三万人,李晔一万余人,王珙和王珂兄弟俩具体多少兵力不得而知,但王家二十年经营,五万兵力是有的,兄弟俩势均力敌,兵力应该都两万左右。 也就是说河中整整十三万大军混战。 最先搞事的李罕之反而占了主动权,活动空间最大。 很明显,李罕之和朱温暗中结盟。 否则张存敬根本不要陷入河中泥潭,直接从洛阳进攻近在咫尺的李罕之老巢河阳,才更符合军事逻辑。 王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兄弟争位也就罢了,反而四处引狼入室,搞成一个鸡飞蛋打的局面。 李晔闭目深思良久,忽然睁开眼睛,对薛广衡道:“找高将军来见朕。” 过不多时,高行周就赶到城楼,“末将拜见陛下。” 因之前下了军令,严禁将领请战,高行周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看脸色就知道他憋着火。 上次华州血战,神策军损失惨重,幸亏李筠和周云翼给力,才让他不至于被韩建击败,他向来自视甚高,觉得对不起皇帝看重,更需要一场大战证明自己。 “敌军营帐就在眼前,高将军有什么想法吗?”请将不如激将。 高行周眼中火气升腾,半跪于地:“末将愿率本部兵马,灭此跳梁鼠辈!” 三千人对六千人,还是攻击敌人大营。 他有信心,李晔没信心,“朕再给你三千亲卫军。” “不,末将只率本部三千,若攻不下敌军大营,末将提头来见!”高行周斩钉截铁道。 年轻人就是气盛,自己这不是把他往坑里引吗? 李晔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再劝也没用,只能点头,心中却暗暗后悔,不该撩拨他的。 “朕亲自为将军擂鼓助威!” “谢陛下!” 伴随着雄浑的鼓声,高行周引三千神策军出关。 立刻引起敌营的反应。 李晔在城楼上就可见到敌营里动作频频,长矛如芦苇一样列在寨木之后。 高行周猛则猛矣,却并不是没脑子的莽夫,在敌营前两百多步列阵。 他手下士卒都是重甲步卒,长矛横刀盾牌,没有配备弓箭。 两边对峙了一阵,敌营占着兵力优势,率先发动进攻,从左右涌出两军,包围高行周部。 李晔原本以为营地里最多八千人,现在看来是走眼了,出营接战的就有不下六千人,还有一支千人骑兵。 李晔不禁为高行周捏了一把冷汗,让马开山准备随时支援。 敌人骑兵一轮骑射,试图撕开阵型。 但高行周手下都是身披重甲,又有盾牌,弓箭无法破防,长矛寒芒闪烁,让他们不敢靠近。 骑兵对步兵有巨大优势,但强攻成阵列的长矛阵,就是拿瓷器碰石头了。 见骑兵无法奏效,敌军左右长矛兵开始进攻。 瞬间,战场上杀声震天。 李晔双臂酸麻的要命,敲鼓也不是一件轻松事,忙让周围亲卫一起敲,自己则密切关注战场局势。 两军短兵相接,一眼就看出强弱。 高行周不愧是河北将门,被左右夹击,仍是维持阵型,如同巨浪中的礁石。 敌军虽也是长矛兵,但不是重甲。 李晔看到很多神策军长矛轻易刺穿敌人,但敌人的长矛很难刺穿神策军重甲。 高行周一人当先,左手持盾,右手持枪,站在最前,如同猛兽最锋利的爪牙,每一枪刺出就有一个亡魂诞生。 战况异常激烈,神策军也有伤亡,但敌人付出的代价更大。 第六十二章 急转而下 冷兵器战争,最是考验士卒胆气,也考验指挥者的能力。 敌军很快发现高行周这颗獠牙,开始集结重兵围堵。 高行周的前部陷入重围之中,不过牛人就是牛人,不退反进,和身边一百余亲兵杀进敌军重围中。 敌军中一员黑甲将领杀出,挥舞大刀,直奔高行周而来,两人拼杀数招,高行周终于被挡住。 神策军没有攻势,一时间陷入四面受敌的泥沼。 “擂鼓!快擂鼓!”李晔看得惊心动魄,同时也热血沸腾,这跟他偷袭镇国军的战斗有本质不同。 这是勇士的战场。 雄浑的战鼓再次响彻潼关上下。 神策军肉眼可见的奋勇起来。 高行周似乎喊了一句什么,神策军纷纷掷出长矛,敌军阵列人仰马翻。 神策军拔出横刀,凛冽的刀身反射正午的阳光。 高行周扔掉盾牌,一边和敌将搏杀,一边喊着什么。 接着战场上传来巨大的声音:“杀!杀!杀!” 神策军不再有什么阵型,如饿虎一般扑入敌阵中,横刀上下翻飞,血光泼洒如雨。 高行周一枪刺入敌军将领的胸前,将他挑起,大吼一声,连人带枪都扔了出去,抽出腰间横刀,跃入敌人最密集的地方,刀光闪烁,血肉横飞。 敌军措手不及,长矛被横刀突入近身,只有挨宰的份儿,加上敌军将领被高行周一枪挑死,尽皆胆寒,开始逃散。 “胜了!高将军威武!”马开山看的满脸红光。 李晔只感到一阵欣慰。 自己没看错人,高行周就是这时代最优秀的将领之一! 而且他还如此年轻,未来成长空间巨大。 李晔也见识到了唐末的战场是如何惨烈。 人心都是肉长的。 战场上只要有一人逃跑,就会引起一场溃散。 先是几个人逃跑,然后几十人,再然后上百人,最后变成大溃逃。 高行周并不追赶,直取敌军大营。 大营里不到两千人,还有不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都亲眼见到刚才的惨烈杀戮,见神策军,如见鬼神,哪还有抵挡的勇气?纷纷逃出大营。 从高行周出关,也就一个半时辰,便击溃了近万敌兵。 自身伤亡反而没有多少。 并非敌军战力不强,这年代只要当兵的,就没有怂人,而是高行周的神策军太凶猛。 有如此猛将,何愁天下不定? 李晔正欣喜的时候,忽然听到此起彼伏的号角声。 只见北面、南面、东面的山坳处转出三股黑甲大军。 “不好,是伏兵!”薛广衡叫道。 形势急转直下,身边的将领面面相觑。 高行周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夺下敌军大营,士卒绝对没有力气撤回关内,而且北面全是骑兵,很快就奔到营寨西面,隔断他们退路。 李筠咬牙道:“这个李罕之好生狡猾,若非高将军快速击溃敌军,恐怕不堪设想。” 李晔面色铁青,忽然想通李罕之为何要花大力气捕杀斥候,原来他的埋伏不在去虢州的路上,就在潼关之下! 李罕之弄下如此阵仗,肯定不是冲着高行周的三千神策军,而是自己这个皇帝。 敌人可能并没有将高行周部放在眼里,毕竟三千步卒,营地里有近万大军,怎么看都是高行周来送死。 绝没想到高行周如此凶猛,给他们来了一个措手不及,快速击溃敌军,攻占营寨。 李罕之这才不得不出来。 否则他的一场布置全白费了。 而李罕之大军出现之后,并没有立即攻打大营,而是四面围定,似乎等着关内再派援军。 也幸好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攻营,给了高行周些许喘息之机。 一队甲士押着上千名溃兵走到关前,李晔以为他们要让这些溃兵当炮灰攻城。 没想到甲士直接拔出长刀,不理溃兵的痛哭求饶,挥刀而下,人头滚滚,鲜血染红了关前的山路。 “皇帝好手段,本将看走眼了。”李罕之走出甲士群。 李晔看着他肥胖如球的躯体,一张肥脸上,眼睛暴虐而呈淡红色,看人的目光分外摄人,如被恶鬼盯上。 李晔本来想骂两声的,寻思着,这人不是王朗,没有羞耻心,自己更不是诸葛亮,骂不死他,何必白费力气?自己嗓门还没他大。 李罕之见关上没有回应,狰狞道:“皇帝手下竟然有如此大将,本将定要尝尝他的心肝。” 李晔心中一紧,这厮是史书上臭名昭着的畜生,没有什么他干不出来的,“就怕你李罕之没有这口好牙!” “嘿嘿嘿……”李罕之大笑起来,故意炫耀一口黄中泛黑的牙齿,也不知这厮是不是从来不刷牙,比他的人还恶心。 “等本将捉住他,再请皇帝下来一同尝鲜!”说完,李罕之转身离去。 甲士们捡起地上人头,回到阵中,用长枪穿刺人头,插在阵前。 一群不知何处飞来的乌鸦,嗅到了血腥气,从天而降,贪婪啄食地上的鲜血和尸体,对潼关上守军的驱赶视而不见。 “陛下,末将愿率本部二千人营救高将军!”李筠大声请命。 李晔却闭目不去看他。 他何尝不想救高行周,但此刻他心中面临巨大抉择。 如果败了呢?一个高行周加上一个李筠,还有虢州的张行瑾,陕州的李效奇。 差不多一半的实力都葬送在这里。 可恨啊可恨。 王重盈为什么不像历史上两年之后再死?那时候自己手上也有点实力,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艰难。 还有张行瑾,你个兔崽子,害老子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个的送。 李晔心中一阵窝火。 关下杀声整天,不用看,李罕之动手了。 “陛下!”李筠跪在地上。 “陛下……”身边亲卫和将领都跪在地上。 李晔没有睁眼,也没有理会。 抉择永远是艰难的。 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如此漫长,如此沉重。 片刻之后,关下传来巨大的呼喊:“重振大唐!重振大唐……” 喊声和厮杀声惨叫声混合在一起,仿佛一个梦魇向李晔扑来。 重振大唐,重振那个壮怀激烈的伟大时代。 重振那个波澜壮阔的英雄时代! 靠什么重振? 不是靠阴谋、算计、背叛、残杀等等这些冰冷黑暗的东西。 而是心间热血,是底层千千万万的人愿意回到那个时代。 关下的战士,是李晔好不容易点燃的火苗。 不能让他们熄灭在这黑暗冰冷的杀戮中! 一股热流席卷李晔心间。 他睁开了眼。 第六十三章 河东名将 张行瑾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 只是觉得。 他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是一个将军,大唐的将军,这是每一位长安少年郎的梦想。 现在他实现了梦想,从进入大明宫废墟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命运改变了。 是陛下给了他一切,把他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变成一个有抱负的军人。 军人,这是陛下常说的一个词。 张行瑾到现在也只是隐约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 而站在一个军人的角度,他不能对空虚的陕虢二州视而不见。 开疆拓土是每一个军人毕生的追求。 他明白陛下缺的是什么,人口、钱粮、土地…… 几乎什么都缺。 而上次陛下巡视潼关,让他感受到了挫折,他已经很努力的完成皇帝嘱托,但仍是做错。 他需要证明自己。 所以他才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偷袭了两座城。 出乎意料的顺利,守军甚至不知道俘虏他们的敌人来自哪里。 拿下陕虢,张行瑾第一时间编选俘虏,招募城中青壮,分发武器。 城内有人和俘虏串通,他毫不犹豫的大开杀戒,虢州敌人众多,他要在最短时间里掌握这座城的一切,然后让它真正变成陛下的土地! “将军,城东有大量难民涌来。”斥候向他回报。 张行瑾思索了一阵,“潼关情况如何?” “我方斥候遭到敌人骑兵捕杀,无法探知潼关情况。” 难民是个不小的诱惑,陛下在关中做的一切他看在眼里。 若是能收拢这么多难民,送回关中,陛下必会高兴。 但隐隐约约的,他觉得事情不对,难民应该从北而来,为何会从东而来? 里面会不会掺杂敌人,然后乘机夺下虢州? 在虢州的这半个月里,他做足了一切准备,有信心抵挡住敌军的猛攻。 “将军,难民在城下乞求入城。” 张行瑾想也没想拒绝,“不准开门,驱赶难民南下。” 又过了一阵,士卒禀报难民没有粮食,不肯南下。 不南下就不南下吧,只要自己不开门,就万无一失,到时候敌人赶来,他们还是会走的。 有时候他很同情这些人,只不过在这乱世里,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听说李罕之烧杀掳掠,尸骨遍地。 等到潼关的消息传来,他会考虑打开城门。 但他万万没想到城墙下的难民里,隐藏着不少身强体壮之人,穿着破烂的衣服,周围的难民一见到他们就瑟瑟发抖。 这些人肩膀上系着黑布条,散落在难民中,控制着难民。 他们像一群隐藏在枝叶间的毒蛇,密切关注城墙上守军的一举一动。 隰州。 两座大营隔着东川河相望。 河南大营插着长字大旗,河北周字大旗。 两营并非相安无事,不时有小队斥候沿河互相绞杀。 仿佛两只互相琢击的飞鹰。 周德威望着南岸连绵的营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昨日王珙两万大军的加入,让敌方兵力优势进一步增大。 周德威左手边站着一名二十七八的将领,这人虽然穿着盔甲,但脸上透着三分文气,并未察觉周德威的目光,而是出神的望着南岸的敌营。 “安时看出什么了吗?”周德威问。 名叫安时的将领道:“张存敬不愧为当世骁将,我军强攻必然损兵折将,他堵住我们南下,意在隔绝我军与王珂、朝廷军的联系,将军可想过他为何这么做?” 事实上这个举动一直令周德威困惑不已,因为不管怎么看,张存敬所作所为都是吃力不讨好,完全为李罕之做了好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周德威有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 直觉告诉他,河中乱象中潜伏着一头猛兽,正在靠近他,想要一口吞下他。 所以他才一路撤到隰州,缩短补给线,同时也为了看清河中乱局。 河中太过重要,紧挨河东,若被朱温得去,随时可一刀刺进河东腹心。 河中王家历来跟李克用保持友好关系,两军亲密无间。 没想到王重盈一死,他的两个儿子如此不争气,在李罕之兵锋下节节败退。 后王珙引汴军入境。 王珂缩在河中府,吓破了胆。 见周德威沉吟不语,小将又道:“河中乱局因李罕之而起,此人反复无常,只怕他已秘密投降汴州。” 这一点周德威早已想到,当年晋王收留他,本意是收留一头恶犬,留在河阳,让他撕咬洛阳,借机放朱温的血,没想到他的爪牙伸向了河中。 汴军给了李罕之河中这块肥肉,又为他遮挡河东大军,难道仅仅是让他烧杀掳掠? 这是周德威最疑惑的一点。 朱温是什么人,天下谁人不知?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生意?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敬翔这种人物。 周德威向身边的小将拱手:“谋略非我所长,还望安时教我,共同辅佐晋王大业!” 周德威成名二十载,在晋军中地位极高,就是面见李克用,也无需这么多礼,现在却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将行礼,周围亲兵惊讶无比。 小将连忙还礼:“不敢,不敢,将军折杀末将。” 周德威挥退周围亲兵。 “依末将来看,汴州此举,是让李罕之充当鹰犬,图谋大唐天子!” “朱全忠好大的胆子。”周德威怒道。 “朱全忠眼下征讨兖、郓,无暇他顾,此举必是敬翔谋划。皇帝近来颇有革新之举,一举剿灭韩建,收拢流民,屯田垦荒,稍有中兴气象,敬翔自然不愿看到唐廷振作,李罕之残暴不仁,皇帝落入其手,必无幸理,大唐由此而终,汴州由此而盛,只要再打着为唐室报仇的旗号,杀李罕之,收天下人心,关中之地,必望风而降,如此朱全忠手握中原膏腴,坐拥河洛关中形胜,兼具天时地利人和,河东一隅,难以抗衡!” 周德威万万没想到小小的河中之战,背后居然有这么多的权谋和算计。 不由得对面前的年轻人刮目相看,“依安时之见,我军当如何?” “以静制动,隔岸观火。” 周德威眉头动了动,“我军若是不动,岂不是坐看李罕之吞下河中?” “李罕之吞不下河中。” 周德威不由得诧异,重新审视面前的年轻将领,“河中还有谁人能敌李罕之?” “皇帝!” 周德威眉头紧皱,若非此人是李存勖推荐的人,周德威真怀疑他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皇帝还能有什么惊人之举? 前次宰相张浚率领十万神策军攻河东,一个李存孝就让他们灰飞烟灭。 晋军将领普遍看不起朝廷军的战斗力。 虽然皇帝偷袭镇国军得手,但河东上下没怎么在意,一个镇国军而已,这些年,晋军大小战役无数,遭遇无数强敌,黄巢、朱温、赫连铎、秦宗权、孙儒…… 哪一个不比镇国军强? 看到周德威脸上表情,年轻将领神情严肃:“敬翔此计虽狠辣,但他犯了致命错误,低估了皇帝,我郭崇韬以项上人头担保,李罕之必败无疑!” 第六十四章 四面楚歌 落日余晖从西边天际洒向大地,让关中土地越发苍凉雄浑。 长安城里无人有心情欣赏如此壮美的景色。 因为和夕阳一起到来的,还有大军。 两支大军,泾渭分明,既相互依靠,又小心防范。 西南是李茂贞的四万凤翔军,西北是王行瑜的两万邠宁军。 阿史那真延的斥候还打探到北方鄜坊的党项人也蠢蠢欲动。 张承业眉头紧锁,敌人在这个时候合力而来,无疑是找准了时机。 从兵力上看,长安比任何时候都要空虚。 城中不少达官贵人逃奔河东而去。 反倒是长安百姓非常镇定,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朝堂上大臣惶惶不可终日,一致请求向潼关皇帝求援。 张承业的回应是严密封锁长安,任何人无军令不得出城。 宰相韩全诲出奇的配合,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还把自己前后院大门锁上。 最让张承业欣慰的是城内豪商大族,主动捐钱捐粮捐人,看家护院全都送到军中。 包括崔昭纬府,崔三公子崔源朗甚至亲自领了三百护院加入守军之中。 张承业一律将他们编为辅军。 相对于一年前的十万大军围困长安,如今只能算是小场面。 长安天下雄城,城高池深,有六千战兵,还有训练过的民壮,早已不是一年前的长安。 而李茂贞却比一年前虚弱几分。 先是跟王行瑜狠咬几口,又在兴元和王建大战,汉中诸州几乎沦为废墟,实力大不如前。 只不过李茂贞像疯狗一样,沿途毁坏田地,焚烧村庄,劫掠百姓,捕杀豪强,像蝗虫一样啃食所有生机。 张承业心中难受,关中如此疲敝,李茂贞还行此天怒人怨之举。 两军都没有急于攻城,很有默契的驻兵城下,这让张承业松了一口气,同时传信华州小心防范。 信刚送出去,李茂贞大军就动了,不过不是攻打长安,而是直扑华州。 张承业猛然一惊,华州地处长安、同州、潼关正中,一旦李茂贞打下华州,就切断了三方的联系,仿佛在腹心插入一根钉子。 到时候皇帝进退不得,李茂贞坐看关中河中形势,收渔翁之利! 好个李茂贞,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杀招。 张承业冷汗直冒。 不愧是纵横关中二十载的枭雄。 李茂贞这招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一旦长安分兵救援,他可以转身再攻打长安。 战争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他手上。 一旦长安被攻下,皇帝颜面再一次落地。 而失去了长安根基,李晔再难翻身。 张承业虽然看透一切,但他做不了什么。 即使知道华州危险,也不能分兵去救。 因为城下还有一个王行瑜。 …… 巨鹿之战,霸王项羽破釜沉舟,八千项家子弟破四十万秦军。 淝水之战,八万北府军正面破八十万后秦大军。 武牢关之战,太宗三千玄甲骑兵破十万夏军,生擒窦建德。 …… 唐末有更多的以少胜多。 强弱,从来不是兵力多寡。 战争,不到最后一刻永远胜负难料。 马开山部一千人,李筠部两千人,李晔的亲卫都五百人。 加上潼关一千守军,留下五百,凑足四千。 李罕之三万大军,先期被高行周措不及防,击溃近万军。 现在关下有两万余人,已方加上高行周也才七千人。 李晔心中既忐忑又兴奋,胸中除了热血便是豪情。 虽然周围将领一再劝谏李晔留在城内,但李晔知道,这是他的命运之战,也是大唐命运之战! 一个伟大时代的降临,怎么可能没有鲜血的浸染? 不胜则死! 就让敌人的血见证大唐再次振兴的荣耀。 或者,以自己的血为大唐拉下帷幕。 李晔知道自己的行为肯定会被后世很多键盘侠嘲讽为鲁莽,但此时此地,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只有和将士们并肩作战,才能赢得他们真正的尊重! “杀!杀!杀!” 潼关内爆发震天般的怒吼。 潼关下,敌军听到喊声,有人开始逃走,被李罕之身边的黑甲骑兵射杀。 营地内,神策军士气升到到了顶点。 陛下没有放弃我们,陛下来救我们了! 瞬息之间,他们身体的疲惫一扫而空,仿佛全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李罕之狞笑起来,费了那么大劲,花了那么大心思,终于把皇帝从乌龟壳里引出来了。 他不觉得自己会输,虽然他总是输。 就像一个赌徒,永远期待下一把能赢。 杀了皇帝,汴州承诺河中和关中都是他的! 他很明白汴州是在骗自己,但他不在乎,这年头有地盘就有兵,河阳那块地太小了,放不下他的野心! 望着天子旌旗,李罕之拔出长刀,指着旗下身披重甲之人,“摩云军,取下皇帝人头!” 麾下三千黑甲骑兵发出野狼一般的啸声。 李罕之早前孤身投奔黄巢起家,四处流落,反复无常,胜少败多,却积攒了一支黑甲骑兵,名为摩云军,号称精锐,四处抢掠,捕杀百姓的就是这支军队,百姓送了李罕之摩云的外号,李罕之干脆以此命名。 摩云军呼啸着冲了上去,但他却跟一支千人重甲兵站在阵列之后。 李罕之凶残是真的,勇猛也是真的,但都是对弱者和手无寸铁的百姓。 历史上,此人绝对当不起李克用的“吕布”评价,屡战屡败,完全是李克用一手扶着他,才让他在河阳站住脚。 这厮刚站住脚,立马暗中勾搭朱温,引兵祸害河中。 李晔身披双甲,被亲卫都护在中心。 外围还有马开山的一千禁卫军,见李罕之的黑甲骑兵冲来,立即结阵自守。 潼关下的地势崎岖不平,本就是山路,不利骑兵冲锋。 反而对步军大有优势,骑兵的速度提不上来,反而没有步军灵活。 摩云军还未冲上来,箭雨迎面而下,数十骑倒下,又绊倒十几骑。 李筠指挥华州兵结成阵势,长枪林列,寒芒闪烁。 骑兵们满眼惧意,畏葸不前,缓缓后退。 李筠怎肯放过他们,大吼一声:“进!” 长枪依阵而进,骑兵更加慌乱,甚至有几人落马。 不过四条腿的马还是跑的过两条腿的人,见骑兵离去,李筠并未追赶,而是护在亲卫军之侧,一同向营寨推进。 第六十五章 陌刀立威 李罕之老于战阵,虽说生平打的都是败仗,不过败仗打多了,也会涨点经验。 而他的对手,不是孙儒就是朱温。 最弱的也是洛阳张全义。 败在他们手上一点不冤。 不能让皇帝跟营地汇合,这是李罕之的决断。 “传令李瑭,营寨再不攻下,本将剥了他的皮!” 身后即有传令兵飞驰而去。 营寨之前,尸体已快填平斜坡,将死之人在其中哀鸣。 没人管他们的死活,只有后续士卒踩踏其上,向营地发起攻击。 本来高行周部已经岌岌可危,但随着李晔的援军到来,营内士气大涨,若不是李瑭部下也是精兵,差点被高行周反扑。 听到李罕之的传令,李瑭心中一紧,他跟随李罕之多年,最是了解他的为人,说剥皮就一定会做到,他曾亲眼目睹李罕之折磨人,那是地狱一般的场景,每个被折磨的人都大声乞求速死。 但李罕之从不停手?他的乐趣正在于此。 李瑭可不想重复那样悲惨命运,知道玩命的时刻到了,拔出腰间长刀,吼道:“今日之战,有死无生!” “有死无生!有死无生!”身边亲兵一起吼道。 士气立刻暴涨,周围士卒脸上蒙着一层死气。 李瑭亲自带兵,踩着尸体,冲上斜坡。 营地里,即使强悍如高行周,也没有抬手的力气,双臂酸麻,今日之战,倒在他长枪和横刀之下的敌人,至少有百人。 杀戮并未让他恐惧,反而让他心中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有些人,天生就是战士,为杀戮而生。 高行周就是这样的人,河北强悍民风灌进他的骨髓里。 “重振大唐!”他大喊一声,仿佛骨子里生出一股力量,让他再度站起来,握紧那把满是缺口的横刀,身上重甲染成血红,有多处损坏。 横刀犹未断,敌血染重甲。 “重振大唐!”身边的将士也像他一样再次站起,仿佛狂风中的顽石。 “杀!”李瑭暴吼一声,跃入营帐,刀光四散,立即倒下几名神策军将士。 “贼将休狂!” 还来不及得意,一抹雪亮刀光迎面而来,李瑭赶紧招架。 两把刀猛烈碰撞在一起,爆出一记火花。 李瑭虎口一震,差点拿不住刀,心中震惊至极,为什么到了现在,他还有力量反抗?为什么他不肯倒下? 他亲眼见过这员小将杀了他多少部下,一次又一次从血泊里站起。 而高行周双眼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为什么这些人要阻挡大唐的复兴?为什么? 没有人给他答案,因此他更愤怒。 在河北父亲帐下时,他已经是军中有名勇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杀戮下去。 从安史之乱开始,河北土地流了近一百四十年的血,远远看不到尽头。 直到他来到长安,才有了归属感。 特别是忠义堂的故事,让他明白很多道理,仰慕盛唐的荣光。 因而他坚信,只有当今陛下才能结束这黑暗残酷的乱世,也只有他能带领自己回到那个伟大时代。 纵百死犹不悔! “杀——”高行周低声咆哮,如同濒死的野兽。 夕阳沉下地平线,黑暗即将笼罩大地。 李罕之面色越来越难看,他没想到皇帝居然也是一块硬骨头。 这场战争一度让他想起了当年面对孙儒大军时,那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惧,仿佛站在一群魔鬼面前。 死亡的恐怖令他遍体生寒。 而面前的军队带给他的是震撼,是一种昂扬向上的力量。 这种力量同样也让他恐惧。 他面对过无数大军,黄巢、朱温、诸葛爽、孙儒等等,没有一支军队像面前的一样。 他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吞下这股军队。 不过,这种恐惧只在他心中一闪而逝,旋即变成愤怒,仿佛遭到某种屈辱。 他拔出腰间长刀,“诸军,随我擒杀皇帝!” 他必须赢得战争,事实上,此战他押上了全部身家,如果失败,汴州不会放过自己。 他已背叛了李克用,失去汴州支持,天下再无他容身之地。 黑压压的敌军全冲天子旌旗杀来。 李筠挡在最前,迎接敌军冲锋。 只一眨眼,华州兵就淹没在黑色浪潮之中。 他的兵力太少了,两千人面对三面涌来的敌军。 决战时刻。 李晔心中的忐忑反而消失了,这么多人死去,让他的心坚硬起来。 自己走的路本来就困难重重,大唐近三百年叠加的重量全部压在他身上。 但他不后悔走这条路。 因为有这么多人支持着他,他因此而自豪。 “重振大唐!重振大唐!”李晔拔出刀,疯狂呼喊,任由心中热血淹没自己的情绪。 如果不死,说明杜让能没说错,天命的确在他身上,老天爷也没放弃大唐! “重振大唐!重振大唐!”禁卫军和亲卫都都狂热呼喊起来。 这些人有些是长安子弟,有些是流民,有些是土匪,有些镇国军俘虏,但不管曾经是什么,现在他们都是陛下的亲卫军,都是大唐的将士! 而陛下就在他们中间。 黑色浪潮汹涌而来。 刀光剑影在最后的一抹夕阳中绽放。 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倒下,没有惨叫,没有哀嚎。 这时代,每一个人都见惯了杀戮,习惯了死亡。 死亡,反而是一种归宿。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李晔不知道是禁卫军的,还是敌人的。 黑暗,彻底的黑暗。 仿佛星辰月亮都不愿见到大地上的惨烈厮杀,全都消失踪影。 冰冷的刀刃,不时有人闷哼一声倒下。 “结阵,结阵,靠拢阵型!”李晔吼道。 立即引来十几支羽箭,钉在盔甲和头盔上,有几支擦着他的脸飞过。 脸上一阵火热。 薛广衡指挥十几名亲卫持盾牌护左右。 “陌刀手,起!”黑暗中有人奋力呼喊。 李晔听出那是李筠的声音,心中庆幸他还活着,但旋即想到,这么喊,不是把敌人都引过去了吗? “陌刀手,斩!”又是李筠的喊声,声音有些嘶哑,但依旧雄浑。 黑暗中传来整齐的利刃破甲声,人的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 李晔明显闻到空气中的血腥气浓烈了几分。 “陌刀手,起!” “陌刀手,斩!” …… 第六十六章 四方云动 “安时是不是太高看皇帝了?”周德威的语气带着些许不悦。 “将军有所不知,当年晋王与赫连铎、李匡威交战不利,张浚一力主张进攻河东,因此我军在长安布下大量眼线,朝廷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们眼睛,皇帝今非昔比,所以末将知之甚详。” 郭崇韬是晋王身边的典谒,掌管宾客请见事务,也参谋军机大事,近年来颇受晋王看重,所以这次河中之战,晋王特意调他来周德威身边历练。 不过周德威觉得皇帝崛起,对河东没有什么好处。 周德威是典型的唐末武人,对大唐没有那么强烈的认同感。 反而是晋王李克用把他提拔为大将,又将北面之事全部托付于他。 因此他对李克用死心塌地。 “唐廷崛起,我军岂不是又多了一强敌?” 郭崇韬笑道:“将军多虑了,天下大势全在关东,关中疲敝,人口锐减,财赋离散,就算皇帝整合关中,又能如何?不过是多了一个大一点的李茂贞而已,朱全忠才是我军死敌,也是皇帝大敌,在朱全忠没有倒下之前,我们仍是盟友,而我军之重在河北,拿下河北,才有与朱全忠一较高下的实力。” 周德威微微点头,认同了郭崇韬的分析。 自朱温消灭最大对手秦宗权之后,实力空前暴涨,中原之地席卷而下,河朔藩镇望风而降。 连晋王都不敢直面其锋。 一旦河中之地落入朱温之手,就对河东形成了半包围,形势对河东大大不利。 所以晋王才把他从北面调回来。 论远谋,周德威的确不如郭崇韬,但在军略上,绝对当世顶尖。 周德威深知此战的重要性,目光如剑望着南岸敌营:“必须击破张存敬!” 虢州。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张行瑾还未睡下,在城墙上巡视。 这几天他总有些心绪不宁,总感觉有事要发生。 虢州不容有失,否则无法向皇帝交代。 当然,虢州若丢了,他觉得自己用不着向谁交代了,自己的命肯定留在这里。 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张行瑾不得不谨慎对待。 沿路巡视,城墙上士卒精神状态还行,不愧是从细柳城带出来的兄弟,张行瑾看到他们,心中也安稳许多。 只不过虢州降兵状态差多了。 摇摇晃晃的,有的靠在雉堞上睡觉。 不需要张行瑾动手,守城的亲卫军一脚踹来,恶狠狠道:“集中精神,两个时辰轮换一次!” 张行瑾微微点头,还是自己人贴心。 东面的城墙下尽是难民,所以守军的重点也在此地。 有时候,张行瑾真想放箭驱赶走他们。 但想起陛下定下的军令:不得侵扰百姓。 只能作罢,他宁愿死在战阵上,也不愿死在军令上。 北城也是防守的重点,敌人基本都是来自那里。 行至东城,戍守渐渐薄弱起来,东面是陕州,敌人不会从那个方向进攻。 到了南城墙,戍守更加稀松,都是一些降卒戍守,说是戍守,全都在缩在戍楼里睡觉。 张行瑾勃然大怒,抽出刀鞘就打。 被打的戍卒一脸懵,骂骂咧咧的,见到张行瑾的黑脸,顿时咽下后半段话。 张行瑾恨不得拔刀杀人。 但他不能这么做,他带来的人只有两千,降卒差不多两千五,前次有人勾结造反,被他以铁血手腕镇压下去,人头滚滚,连同城内趁机作乱之人,杀了足足四千多人,才勉强镇压下去。 再杀人,恐怕会适得其反,让城内人心惶惶。 张行瑾按捺住心中升腾的杀戮欲望,只说句认真值夜放过他们了。 此时春末,夜里依旧寒冷,城下黑洞洞的,仿佛一个无底深渊,火把光照不下去。 “你们听到什么动静没有?”身边的一个亲卫忽然道。 这名亲卫是跟张行瑾一起招入大明宫的,身手也不错,关系好,说话也就不那么讲上下级,张行瑾一直带在身边,准备有机会就向陛下举荐。 “你听到什么?”张行瑾停下脚步。 “下面有动静!”亲卫低声道。 张行瑾心中一紧,却面不改色,悄悄挪步到墙边,抽下火把,扔了下去。 火光照耀之下,一群黑衣黑甲之人正在爬城! 张行瑾悚然而惊,刚要大喊,旁边数道刀光劈来。 几声闷哼,身边亲卫倒下几人。 张行瑾回头,才发现是自己刚才抽打的降卒们,“你们……” 他不是傻子,瞬间就知道降卒和城下敌人勾结在一起! 不能喊,一旦惊动全城,不知会引发多大混乱,两千禁卫军未必弹压的住,何况城下还有敌人! 张行瑾冷汗直流,此时身边还有四名亲卫。 十几名降卒杀气腾腾,眼中全是仇恨。 王珙经营陕虢二州十余年,忠心之人不少,张行瑾猝然得手,虽然一直小心提防,但仍然不能收服他们。 倒下的亲卫爬起两人,还有两人已经没有声息。 幸亏在细柳城受过严苛而残酷的训练,都披着两层甲。 而降卒都是皮甲,铁甲早被张行瑾有预谋的收回。 没有时间为倒下的人哀悼,张行瑾很快镇定下来,目光冰冷,低喝一声:“杀!” 渭水之北。 细柳城早已没了之前繁忙景象。 从斥候打探到党项人大军南下的消息时,安思成就把城外所有房屋拆掉,木材石头移回城内。 细柳城做了全面的加固,虽然比不了华州、同州的城墙,但也算是座像模像样的堡城。 听到党项人南下的消息,城内还没完成蜕变的兔崽子们跃跃欲试,完全没有血战降临的紧张气氛。 这让杨鉴颇为欣慰。 军心可用。 细柳城较高的地势,党项人骑兵发挥不了长处。 杨鉴反倒希望党项人能来攻城。 陛下当初封的九个指挥使,周云翼、阿史那真延大放异彩,张行瑾也还不错,都成了单独领军的将领,唯独自己表现平平无奇。 年轻人怎么会没有野心? 他也想证明自己,不单单会练兵,更会上阵杀敌。 忠义堂的故事听多了,总感觉心里憋着火,杨鉴特别喜欢听霍去病封狼居胥的故事。 觉得有本事别窝里斗,去大漠草原打! 不过他的期望注定落空。 党项人大军在细柳城前裹足不前,既不南下,也不攻城,就好像来踏春一样。 甚至对城外的农田也没怎么破坏。 这让杨鉴大感为难。 既然不想打,大老远的跑来干啥? 第六十七章 破李罕之 李筠的喊声渐渐微弱。 没办法,兵力差距实在太大。 陌刀手只有一百二十人,而且还没有完成训练。 他们的表现已经足够惊艳了,当得起强军称号。 但要恢复成一百年前那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正是他们吸引了大量敌人的攻势,才减轻了李晔这边的压力。 减轻压力不等于没有压力,身边不断有人在黑暗中倒下。 即使身披双甲,也挡不住两个敌人合力刺来的长矛。 有那么几次,敌人的长矛甚至顶在李晔盔甲上,幸好势头用尽,外层盔甲被刺破,里面的盔甲挡住了矛头。 这么下去必败。 如果在白天,禁卫军和神策军可以凭借优良的训练,坚固的盔甲,密集的阵型,顽强的意志,强攻李罕之。 李晔觉得自己不一定输。 但在这黑暗里,所有人变成瞎子。 这是真正的黑暗,经历了后世灯光污染的李晔完全无法适应。 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 周围只有黑影幢幢。 这对李罕之是巨大优势,他们本就有流贼特质,擅长浑水摸鱼,凭借兵力优势混战,抹杀李晔的所有优势! 看来老天爷终究没站在自己这一边。 李晔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白来了一次,让大唐回到原来的历史轨迹中,不甘心这么多的热血青年,死在李罕之这样卑劣的人手中! 更不甘心刚看到一丝曙光,希望就淹没在这沉沉黑暗里。 但,他能做什么?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喊了一声:“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呃……” 后面的诗词化作惨叫。 黑暗中,任何喊声都会成为标靶。 喊声…… 李晔心中一动,低声喊道:“薛广衡。” “末将在!”薛广衡声音洪亮,立刻招来几支飞箭,钉在他盾牌上。 “声音小些。”李晔循着声音,拉住薛广衡,在他耳边一阵密语。 “你记住了吗?”李晔不确定他能完全记住自己的话。 “末将记住了,陛下真乃诸葛卧龙复生。”薛广衡声音里透着兴奋,小声招呼身边人,“亲卫都!” “在!”黑暗中响起一道道压抑的声音。 “跟我来!”薛广衡低语道。 身边一阵甲胄摩擦声。 诸葛卧龙?李晔脸上一阵肉麻,若是平时谁这么拍马屁,一定拉下去打板子,不过眼下他没这个精力了。 只乞求老天爷好歹给点面子,保佑自己这一次。 也保佑大唐这一次。 现在李晔能做的只有等待了,跟薛广衡相处这么久,知道他是个胆大心细之人,也是个能做事的人,跟他上司辛四郎的莽撞完全不同。 大概小半个时辰。 忽然一群人大喊起来:“李罕之已死,余者投降不杀!” 这声音如此突兀,黑暗的战场谁也没反应过来。 搏杀声忽然就冷清下去。 “李罕之已死,余者投降不杀!”喊声再一次清晰传遍战场。 “放屁,本将没死!”李罕之粗暴的声音在战场一角响起。 但迎接他的是一阵弓弦响声。 咻、咻—— 一阵箭雨在黑暗中尖啸。 李罕之声音传出的地方发出一阵阵惨叫。 “李罕之已死,余者投降不杀!”喊声再一次响起。 但李罕之声音却没有了。 也不知他真死了,还是不敢回应。 “李罕之已死,余者投降不杀!”喊声发出的地方,传来一阵箭雨钉在盾牌上的声音。 东面传来激烈的搏杀声,同时也有人大声疾呼:“李罕之已死,余者投降不杀。” 是高行周的声音,他还活着! 李晔大喜,自己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霎时间整个战场都在呼喊:“李罕之已死,余者投降不杀。” 李晔带着身边人甲士往东汇合,沿途呼喊李罕之已死。 若碰到人,见对面没喊,毫不犹豫的杀过去。 整个战场一场混乱起来,这么多人喊李罕之死了,敌人军心大溃。 李罕之若爷们一把,站出来喊一嗓子,证明自己没死,恐怕整个战场的朝廷军都会向他杀过去,让他真正成为死人。 现在李晔完全把形势扭转过来。 也许敌军还占着兵力优势,但冷兵器战争,兵力多寡并非第一要素。 李晔一直觉得训练、装备、士气才是胜利的关键。 这么多人喊李罕之死了,李罕之又不敢站出来证明自己没死,久而久之,他手下就当他真死了。 “皇帝小儿已死,投降不杀!皇帝小儿已死,投降不杀!”又一道喊声从东北方向响起。 李晔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妈的,这李罕之现学现用,剽窃自己劳动成果,就像后世自己写的文被抄袭了一样。 太狡猾了,没想到他长的像头野猪,智商却不低。 形势再一次陷入胶着。 周围的搏杀声又密集起来。 李晔心急如焚,这个时候不能再犹豫了,“儿郎们,为朕重振大唐,重振大唐!” 李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咻、咻—— 密集的箭雨发出恐怖的呼啸。 身边十几名亲卫架起盾牌,李晔自己也举起盾牌。 咚咚咚…… 盾牌上如雨点响起。 李晔感到自己身上也中了几箭,不过没有穿透他的两层盔甲。 “儿郎们,重振大唐!”李晔歇斯底里的狂喊。 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重振大唐!重振大唐!” 此起彼伏的呼喊在战场上响起。 李晔知道只要自己活下来,就赢得这场战争。 密集的长矛从四面八方刺过来。 亲卫们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前面。 有时候,他们宁愿撞在长矛上,也不愿长矛从自己身边刺过去。 如果这时候李罕之也站出来喊,形势还会有转折。 毕竟他的兵力优势摆在那里。 但他没有。 他不是李晔,他没有信仰,他只是这唐末乱世的混世魔王,所有行为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各种肮脏欲望。 所以,他不敢冒着性命危险出来稳定军心。 所以,他不配赢得此战! 战场上刀兵之声渐渐平息,有不少刀枪丢落在地的声音。 李罕之大军并非老牌劲旅,三万大军中,有不少是他四处捕来的青壮。 李晔绝不相信他能像自己一样训练部下。 也不相信他手下的流贼大军能有禁卫军和神策军的凝聚力。 “李罕之人头在此!尔等休要陪他枉死!”高行周兴奋而沙哑的声音传来,击溃了敌人最后的抵抗之心。 第六十八章 焦头烂额 李罕之真死了? 李晔心中狂喜,高行周曾经在潼关上一箭命中李罕之头盔,亲眼见过他。 “重振大唐、重振大唐!”战场上无数人欢呼着。 胜利终于降临了。 李晔眼泪都流出来,差点以为玩完了。 敌人终于放弃了抵抗,搏杀声渐渐平息。 当战场上点起篝火时,李晔看到高行周手上拧着的人头,还戴着白野猪头盔。 终于杀死这个恶贼了,也算是为河阳枉死的百姓报了血仇。 只不过死的太便宜了。 高行周半跪在地,嚎啕大哭,沙哑着嗓门:“若非陛下出关营救,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李晔也哭,不过眼泪刚流出来,赶紧擦掉,自己一个皇帝,立志当个纯爷们,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尔等不负大唐,朕亦不负尔等!”李晔大声喊道。 “万岁,陛下万岁,大唐万岁!” 士卒的欣喜溢于言表,他们相信李晔的话。 因为李晔用行动证明了没有抛弃他们。 高行周端端一条汉子,这么哭下去,李晔也有点害臊,为了转移注意力,捡起地上白野猪头盔,准备嘲讽几句李罕之,看清里面人的面貌,愣了一下,“这不是李罕之的脑袋!” 李晔对李罕之太记忆犹新了,特别他那口恶心的牙齿。 这颗头颅明显不是。 哭声戛然而止。 高行周不可置信,“末将、末将……” 旋即脸色通红,明白李罕之眼见情况不妙,玩了一手金蝉脱壳,旋即恼羞成怒,“天杀的贼子!” 起身便要再去追杀。 现在深更半夜的,鬼知道李罕之什么时候跑的,跑哪儿去了。 这人跑路的本事真没话说,怪不得在诸多大佬的夹攻之下,还能混的风生水起。 李晔赶紧拉住高行周,“将军息怒,以后有的是机会报仇!” 高行周这才怒气平复下来。 当李筠被人抬出来的时候,李晔艰难的忍住了泪水,他全身盔甲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羽箭,见了李晔,居然大笑起来,“末将不负陛下所托!” 李晔心中感动,正是有这样一群战士,让他觉得重振大唐不是幻想,而是可以实现的理想! 李筠看着吓人,其实伤势没有多重,他身披双甲,都是皮外伤,只不过太累了。 打扫战场,俘虏三千人,大部分敌军见战况不妙,趁夜黑跑了,这才是敌人崩溃这么快的原因。 当朝阳在东方地平线升起的时候,战场也被清点出来。 别看双方交战异常激烈,但真正死亡并不多。 双方都有重甲,敌方最不济也是皮甲,禁卫军中甚至披着双甲。 敌人尸体才两千不到,不过留下很多伤者。 己方死亡一千三百五十三人,失踪三十一人,重伤三百五十九人,轻伤两千三百二十七人。 失踪的人,很可能尸体都找不到了。 也有可能是逃走的。 这个比例,李晔可以接受,人都是怕死的,这是天性。 战况如此激烈凶险,逃兵在所难免,这是人性。 双方伤员都被收入潼关中。 上次偷袭潼关,李晔就准备了大量的急救之物,这次依然亲自救治,每一个经历死亡的战士都是瑰宝。 禁卫军里有很多人会做这些事。 伤员得到了很好的照料。 甚至有些轻伤的,偷喝消毒用的烈酒。 李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办法,自己这个皇帝太穷了,对不住他们。 重伤员仍有两百人死去,被长矛捅穿重甲,伤了内脏。 李晔没有外科手术的本事。 这种伤在这个时代是没救的。 至于敌人伤员,李晔也为他们救治,这年头但凡有条活路,谁也不愿在战场上玩命。 不少敌人伤员都大哭起来,在李罕之手下,他们何曾受过这等待遇? 别说重伤,就是轻伤,直接扔出城,自生自灭。 李罕之的残暴不仅针对百姓,也针对他手下人。 可惜,此战没有干掉他,让他在最后关头跑了。 李晔为一个胸口上中了一刀的敌军伤员救治。 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但没有伤到骨头,也没有伤到内脏,用烈酒清洗伤口之后,李晔尝试用消毒的针线缝合伤口。 这人还真是一条硬汉,脸上大汗淋淋,牙齿都在打颤,却一声不吭。 当伤员知道李晔皇帝身份后,一个个挣扎着跪在地上,大声痛哭。 李晔也一阵感慨,这些人本该是大唐的子民,却成了大唐的敌人。 俘虏中有不少李罕之的亲信被指认出来。 有些人特别罪大恶极,跟着李罕之什么事都做过。 李晔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做完这一切,李晔终于可以倒头大睡了。 只觉得自己刚闭上眼,就被人推醒了,睁眼就看到薛广衡一脸的丧气样。 “不是打了胜仗吗?你这张脸是被李罕之踩了一脚吗?”李晔揉揉发昏的脑袋,外面是白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躺下的时候也是白天。 薛广衡仍旧如丧考妣。 李晔觉得晦气,虽然他隐隐感觉接下来从他嘴里说出的是坏消息,“来,给朕笑一个。” 薛广衡笑得比哭还难看。 李晔气不打一处来,“天塌下来不是有朕顶着吗?” 这次击败李罕之,真正确立了他的自信。 薛广衡半跪于地,“李茂贞、王行瑜、李思孝起兵,李茂贞率四万大军攻打华州。” 刚刚自信满满的李晔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就像一头被烧着尾巴的猫,“你说什么?” 他真希望薛广衡是在跟自己开玩笑,特别是最后一句话:李茂贞率四万大军攻打华州。 但薛广衡无情的重复了一次。 李晔一阵头疼,这李茂贞和王行瑜前几个月脑浆子都快打出来了吗? 怎么又穿一条裤子了? 李晔不是没想过他们要搞事情,说实话,李茂贞不来才有鬼。 长安防守严密,虽然兵力不多,但阿史那真延是见过血的,潼关一战表现不俗。 还有张承业坐镇,城内有近三十万人口,怎么着,也能守上一年半载。 到时候自己回军,再联合同州周云翼,配合长安内外夹攻,李茂贞不死也要脱层皮。 但李茂贞不按常理出牌啊。 绕过长安,攻打华州,黑虎掏心,直接命中自己要害。 姜还是老的辣。 李茂贞不愧是唐末数一数二的枭雄,自己终究是嫩了点。 华州有拓跋云归和李巨川。 两人都有点问题,拓跋云归完成了训练,但没有经过血战,若是周云翼守城,李晔的担心就去了一半。 还有李巨川,骨头天然缺钙,别看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儿,见势不妙,转身就去投奔李茂贞,为李茂贞出谋划策搞死自己。 怎么办? 潼关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将士们都疲惫不堪,以八千不到疲弱之师,硬刚李茂贞四万大军? 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 李茂贞不比李罕之。 李罕之水分大,主要是李克用帮他吹嘘。 但李茂贞可不是,从他转攻华州就可以看出他的军事水准。 第六十九章 未来名将 李晔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救火队员,无力的站在一座熊熊燃烧老房子里。 “朕睡了多久?” 薛广衡道:“一天一夜。” “什么,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叫醒朕?” 薛广衡嘴角嗫嚅,想说也不想说。 “以后有紧急军情,不要顾忌朕在干什么,一律通报,记住这句话!” “末将记住了。” 李晔叹口气,都一天一夜了,华州也差不多了,要么被攻下,要么陷入胶着。 李晔一时想不到办法,在房中憋得头痛,就想出去走走。 大战之后,士卒们的精神状态都松懈下来了。 而人一旦松懈下来,就会特别疲惫。 包括自己也是一样,倒头睡了一天一夜,仍感觉困乏。 士卒们见到李晔巡城,连忙站起,目光崇拜的向李晔行礼。 若不是李茂贞严重影响他的心情,此刻他的心都要飞起来了。 士卒其实很淳朴,想法也很简单,皇帝把他们当人看,还带领他们打胜仗,怎么会不拥戴皇帝? 中唐之后,帝国再无开疆拓土之志,各种危机完全爆发,焦头烂额,全面内卷,士兵地位逐渐下滑,被朝廷大佬们忽视,到了两宋,大宋官家创造性的搞出一个刺配充军,士卒跟罪犯同等待遇,受到全社会的鄙视,怎么肯为朝廷卖命? 当然,唐末武人也给这个时代留下了巨大阴影。 走着走着,就到了敌兵伤兵营。 里面的人都得到了救治,重伤的差不多也瞑目了。 伤兵们见到李晔,又是磕头谢恩,搞得李晔老大不自在。 前天被自己缝伤口的士卒,今天大有好转,这人天生强悍,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能下地行走了。 见了皇帝,立即跪下,泪光闪闪:“罪人杨师厚谢陛下救命之恩。” “唉,你伤没好,不用行——你叫什么?”李晔瞪大眼睛。 “罪、人杨、师厚……”这人被李晔的样子吓了一跳。 “你真的是杨师厚?”李晔心中大喜。 杨师厚反倒不敢回答了,在伤兵营他就听到外面动静,凡是李罕之亲信都被人指认出来,砍了脑袋。 杨师厚从小追随李罕之,勉勉强强算半个亲信,只不过李罕之一直不怎么看重他,至今为止,不过是个都头。 李晔按捺激动的心情,杨师厚什么人,他太了解的。 唐末第一猛将自然归李存孝,但李存孝死得早,还没完全展示自己,在后世小说中大大有名。 包括铁枪王彦章之类的人物,在正史中表现一般。 后世因其气节,才大书特书。 但杨师厚不一样,他是五代最璀璨的将星,史书上对他有完整记载。 总结起来八个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自他投奔朱温之后,西攻关中,南灭荆襄,迫降王师范,北战李存勖,从无一败,鼎鼎大名的银枪效节军,就是他创建的。 在他活着的时候,仅靠魏博一镇之地,硬刚李存勖。 事实上,李晔觉得杨师厚才是五代第一名将。 别看李罕之人不行,手下倒是有两员未来名将,一是杨师厚,另一人就是符存审,不过符存审早投了李克用,被李克用收为义子,改名李存审。 这时候没人知道杨师厚这么牛轰轰,杨师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么牛。 这些年跟着李罕之东奔西跑,连个安稳日子都没有,刚在河阳安稳了两年,李罕之又耐不住寂寞,进攻河中,一败涂地。 这也是李罕之的常规操作。 杨师厚都不知道李罕之打仗什么时候赢过。 今年他刚好而立之年,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就要考虑很多问题,他对李罕之早就失望透顶,曾想过投奔李克用,只不过他名声不显,河东大将云集,怕是没有出头之日,后来想投奔朱温,一直犹豫,毕竟跟了李罕之这么多年,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一场乱战,受了重伤,成了俘虏。 杨师厚也没打算活命,他早已见惯了生死。 生如浮萍,死如落叶,这是唐末武人的宿命。 没想到奇迹降临了,大唐皇帝亲自为他治伤,他如冰块的心被触动了。 这可是大唐天子啊。 以往跟随李罕之的时候,没觉得大唐有什么,大唐皇帝跟庙里的泥像差不多。 但前天的大战,让他忽然明白,大唐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不再是一个虚弱无力,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 而是一个里里外外透着生命力的年轻人。 虽然弱小,但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甘心赴死。 杨师厚被震撼到了。 李晔不知道杨师厚在想什么,这么一个顶尖大将,若是放过了,岂不是暴敛天物? 不过怎么不能太着痕迹,毕竟这时候的杨师厚名声不显,还只是一个都头。 若是直接提拔他,军中其他人怎么想? 他们血洒疆场,反倒一个俘虏青云直上? 军心都隐藏在这些细节里。 思索了一阵,便对所有伤员道:“朕看你们都是壮士,跟随李罕之岂不是明珠暗投?朝廷用人之际,你们可愿意投归大唐?” 俘虏们求之不得。 李罕之不得民心,同样不得军心,军中早有怨言,只不过惧其残暴,才勉强纠合在一起。 杨师厚带头半跪于地,“罪人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 也有一些人不愿再从军了,他们本就是河阳百姓,被李罕之强迫的。 李晔不勉强,仍旧让他们养伤,伤好后可自行离去。 潼关里的俘虏整合完毕,有两千四百余人,不愿从军的都放了。 这支军以自己的名义先带着,从亲卫都里分配校尉、都头一级的军官,杨师厚还是都头,手下三百人。 如果他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那个杨师厚,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忙完这一切,天又黑了。 李晔怎么都睡不着,忧心华州战事。 怎么破这个死局呢? 李晔心乱如麻,眼下他手上能战之兵不到六千,还是疲兵伤兵。 长安面临王行瑜、李思孝两路大军,不能动。 细柳城估计正面临党项人的威胁,也指望不上。 同州周云翼四千,陕虢二州四千,不过这两个州的兵力暂时不能动,等到河中战局明朗,李晔准备把这两个州的人口都迁入关中,让这两个州完全成为军镇。 算上周云翼部,手头兵力也才一万。 以少胜多?李晔看的小说虽多,但脑子还是清醒的。 跟李罕之玩命,那是实在没办法了。 盟友周德威两万沙陀兵,战力强悍,可惜被张存敬、王珙五万大军堵在隰州,那是神仙打架,自己就别往上凑了。 河中盟军还有河中府的王珂。 想到王珂,李晔心中一动,这孙子一直缩在河中府不敢动弹。 不过他手下有两万多大军! 李晔在房中来回踱步。 要解华州之围,必须要王珂的这支大军帮忙。 不,不是解围。 李晔大脑剧烈的运转着,仿佛浪潮汹涌澎湃。 不是解围,而是合围,干掉李茂贞! 第七十章 下定决心 李晔原本的计划是守住潼关,图谋鄜坊,离间李茂贞、王行瑜、王建,然后以渭北膏腴之地休养生息,训练新军,苟上五年,就可对李茂贞形成优势,然后攻略凤翔、邠宁、汉中等地,拿下一个完整的关中,再举关中之力打巴蜀,重现当年大秦横扫山东六国的战略。 如今看来,变数太多了。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一是这次三军合攻长安,让李晔看清楚了王行瑜的两面三刀,这人太不稳定。 二是你发展,人家也发展,李茂贞、王建也不是吃素的,也会搞发展。 三,就算实力超过李茂贞,就能顺风顺水的干掉他?历史上,如日中天的朱温,打得李茂贞节节败退,依旧凭借凤翔坚城,跟朱温死磕了两年,朱温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攻下凤翔。 而现在,李茂贞从乌龟壳子里伸出脑袋。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的这招避实击虚确实不错,但也深入己方境内,北面是同州,南面是商州,西面是长安,东面是潼关。 可以说李茂贞自己送进包围网里。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李茂贞如今看似占尽优势,实则是亢龙之相。 当然,要锁住这头亢龙,还要看自己的网够不够坚固。 李晔越想越快,脑海中一下子翻过千百个念头。 同州周云翼是必须要动的。 金商冯行袭也是要动的,而且李茂贞还不知道冯行袭暗中投降了朝廷。 这也是一大优势,到时候可收奇兵之效! 那么所有问题的关键就是龟缩在河中府的两万王珂军! 吞并王珂军,这张天罗地网才算成型。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这年头不玩点骚操作,怎么跟死人堆爬出来的朱温、李克用争天下? 他倒是想苟在关中玩种田,偷发育,但别人不给机会啊。 条理已然清晰,李晔不再犹豫,“薛广衡!” “末将在。”薛广衡一直尽职尽责守护在屋外。 “点齐亲卫都,去河中府!” 薛广衡呆了一下,怀疑皇帝是不是没睡醒,河中府在表面盟友王珂手中。 李晔眼神扫过来,“这是军令!” 薛广衡全身一个激灵,“诺!” 亲卫都的人派了一半去俘虏军中担任中下级军官,还有一些在养伤,来的只有一百余人。 李晔又把高行周叫来,并从他手下召集三百多精锐,凑齐五百人。 本来李晔还想把杨师厚带着,但考虑他的有伤在身,就放弃这个想法了。 目前看来,军中武艺最高的就是高行周,李筠应该跟他差不多,但高行周才二十左右,成长空间巨大。 看皇帝要远行的样子,李筠大不放心。 大唐所有希望都维系在这位年轻的皇帝身上,倘若有个什么意外…… 李晔豪情万丈,并没向李筠表明自己去干什么,“潼关是朕的身家性命,朕现在交给将军!” 李筠激动万分,又要跪地,李晔扶起他,“你的时间不多,三天时间,朕回来时,希望看到潼关有六千能战之军!” “末将必不辱使命。” 李晔望着西方华州的方向,希望华州能坚持自己到来。 坚持不到也无所谓,只要困住李茂贞,一个华州也值了! 华州。 李巨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的住。 投降的想法像猫爪一样,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 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原因很简单,李茂贞玩不过皇帝。 他只见过三次皇帝的面,每一次都印象深刻,感觉站在皇帝面前像没穿衣服一样。 这种感觉很可怕,怎么说自己都是老江湖了,但每次面对皇帝,总会莫名的生出恐惧。 李巨川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威难测。 他一辈子投过来投过去的,不存在什么忠心,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跟青楼女子差不多。 唐末这乱世,文人地位比青楼女子相差无几。 不过现在,他隐隐觉得人生中最重要的机会降临了。 一发炮石带着尖锐的呼啸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吓得他跌坐在地,石头从头顶飞过,砸在身后的石墙上,激起一阵烟尘。 拓跋云归铁青着脸望着城下大军,却累的说不出一句话,身上盔甲上全是刀痕和血污,他不记得自己斩杀多少爬上城墙的敌军。 战斗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两千禁卫军伤亡惨重,幸亏身边的这个文人召集城中青壮参与守城,才勉强打退李茂贞的十几次进攻。 这些青壮中有不少当初放归的华州兵俘虏,穿上盔甲就是兵,手上功夫也不错,两天来与李茂贞血战到底,拓跋云归看的清楚。 李茂贞一到华州,首先就焚烧周围村镇,践踏城外良田,这个行为激起了华州人的巨大怒火。 上一次这么干的人,是黄巢。 关中人谁不对魔王黄巢记忆犹新? 所以李巨川招募令一下,华州城应者云集。 有的百姓甚至拿起木叉子就要出城玩命。 庄稼全毁了,他们吃什么? 百姓其实不太在意城头变幻的大王旗,却在意自己地里庄稼,那是他们的命! 正是在这股民心加持之下,拓跋云归才勉强守住了华州城。 不过现在,他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城下的护城河早在第一天就被填平,里面死尸混合着泥土。 李茂贞大军就像蝗虫一样无穷无尽。 “我们守得住吗?”拓跋云归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城下,敌军如潮水一样涌来。 李巨川闻言一愣,这可不像他见过的天子亲军,不过不奇怪,他还如此年轻,有疑虑是正常的,“一定守的住!” 这不是他随口一说,而是觉得皇帝不会坐看华州沦陷。 拓跋云归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一定守的住,此战之后,我拓跋云归必然扬名天下!” 跟随皇帝这么长时间,一直默默无闻,年轻人谁受得了? 周围士卒见他这个时候还笑的出来,不禁大受鼓舞。 咚、咚、咚…… 城上战鼓再次激昂起来。 倒是城下李茂贞黑着一张脸。 本来以为这次转攻华州手到擒来。 没想到华州也成了一块硬骨头。 皇帝是怎么做到的? 李茂贞心中生出恐惧之感,若是放任个三五年不管,自己还有活路? 别人或许有,但自己一定没有,三番五次的嘲讽皇帝,逼杀宰相刘崇望、杜让能,已经是死仇。 这更坚定李茂贞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 自家事自己知道,跟王行瑜死磕了一把,伤害不大,就是侮辱性极高,平时这小子在自己面前装孙子,现在反咬一口,疯狗一样。 真正伤害大的是王建,汉中已经被打残了,而且以后还会打下去,王建不会放过汉中这个蜀中门户。 这很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拿下华州,把皇帝卡在潼关一线,到时候朱温会收拾他的。 皇帝被朱温收拾,那么关中就是自己一家独大,长安迟早也是囊中之物,到时候,整个关中就是自己的了。 乱世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野望。 第七十一章 太原王氏 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张行瑾躺在尸体堆上,看着春末晴朗的天空,天空本应该是湛蓝色,但在他眼中却略带一丝淡红。 身上刀伤枪伤无数。 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 身上的双层盔甲都被砍烂了,血水从残破的盔甲缝隙中流淌出来。 让他全身染成红色,自己的血,敌人的血。 当张行瑾被降兵包围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却被预先布置的巡城禁卫军发现,双方激烈搏杀,打了整整一夜,爬上南城墙的敌人和叛军都被斩杀干净。 己方折损一百多名兄弟。 张行瑾一阵肉疼。 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他从尸体堆上坐起,城勉强守住了,但危机仍在,城下的难民中不知隐藏多少敌人。 没发现敌人倒也罢了,发现敌人岂能放任不管? 还有降兵,差点让他阴沟里翻船。 张行瑾心生一计,召集所有降兵,去城下抓捕可疑人等。 命令很快被执行下去,降兵被驱赶出城,难民一阵慌乱,在有心人的鼓动下,混乱发生了。 不过碍于降兵刀甲齐全,无人敢动手,只是层层包围他们。 张行瑾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幸亏当初没有放他们入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城下百姓听着,我等乃是天子亲军,代表朝廷抚慰虢州,尔等休要听人鼓动,揪出首犯,余者既往不咎!”张行瑾在城墙上喊着,不过他实在太累,厮杀了一夜,身上的伤还未好,就让身边禁卫军一起喊。 城下先是安静了一会儿,随即有人喊道:“朝廷又怎么了,管过我们死活吗?我们只要吃食,我们只要活命!” 此言一出,城下立即沸腾起来,长久积聚在心中的怨恨仿佛找到一个突破口。 朝廷管过他们吗? 张行瑾顿觉一阵头痛,这比上阵杀敌难多了,他心知若是不能平息下面的混乱,这些难民乱起来,非常棘手。 而且最麻烦的是,城内居民若是响应他们,自己手上两千人是不够的。 危急时刻,张行瑾灵机一动,“你们听着,揪出藏在你们中的细作,可以到本将这里换食物!” “不要听他的,他是在骗……” 但他的话瞬间淹没在人潮里,他很快被身边难民抓住,举了起来。 张行瑾大喜,连忙将胡饼扔了下去,难民抢成一团。 有了示范,更多的细作被难民围攻。 有人身藏短刀,降兵的作用就发挥出来,刀枪并举,细作只能束手就范。 一场危机终于被消弭,张行瑾总算能喘口气了。 拷问细作之后,才知道他们是李罕之的人,混在难民中,企图混入虢州,乘机举事。 此刻李罕之在潼关大败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张行瑾不知道皇帝为了救他,差点被李罕之干掉。 河中。 春末的阳光除了明媚,还带着一丝燥热。 大地上绿意盎然,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但在勃勃生机里,却到处是倒毙的尸体,野狼野猪穿梭其间,争夺地上的尸体,见了骑兵,只是警觉的昂起头,目露凶光,龇牙咧嘴。 茂盛的青草野花下,蛆虫蚊蝇飞舞成群,掩盖了花香,到处弥漫着恶臭。 路过的村落,被烧成了废墟,烧焦的尸体呈各种扭曲怪诞的姿势。 还一个村庄,村前老树上挂着老人妇孺尸体,随着风摇摇晃晃。 乌鸦争相啄食。 仿佛地狱一般的景象。 这就是李罕之曾经走过的路。 沿途只有死亡和废墟。 李晔在后世和平年代,哪曾见过这些?。 大唐不行了,但其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的枭雄也不见得多好。 南方藩镇还好,土地肥沃,人口密集,不至于饥荒遍地,枭雄们乐得收买人心。 但北方从安史之乱起,就是重灾区,人口大量凋零,伤口刚刚愈合,又是藩镇崛起,混战连连,到了黄巢之乱,更不用多说。 这片土地上的伤痕从未痊愈过。 李晔心中胜利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化作一抹惆怅。 并不是他圣母心肠发作,而是实在受不了这种惨状,他甚至不相信这是人做出来的事。 也怪不得王珂龟缩进河中府,不愿迎战。 他生于太原王氏家族,从小锦衣玉食,在父辈的隐蔽下从未经过风霜,缺少磨砺,碰到李罕之这种禽兽军团,怎么打得过? 能守住河中府,就算不错了。 太原王氏,自汉代起便是名门望族,东汉末年,着名的王允就是出自太原王氏。 唐高祖李渊父子从晋阳起兵,就是得到了王氏的鼎力支持,中唐一代,王氏都是李唐捆绑在一起,门楣显赫。 玄宗朝的战神王忠嗣也是出自太原王氏。 到了唐末,王氏也是唯一掌控一片地盘的七姓世家。 怎么处置七姓世家,李晔一直没有头绪。 连根拔起?那是自寻死路,七姓世家是李唐目前唯一能拉拢的力量。 而且他也没有这个势力去拔人家啊,把人家惹怒了,转身投奔李克用、朱温,不是一样的吃香喝辣? 事实上,七姓世家很多都是脚踩两只船,到处押宝,比如崔家,大本营在山东清河,一直跟朱温眉来眼去。 朝廷上肯定有人也跟李克用暗通款曲,只不过李晔不知道而已。 合为一体?那更是找死,天下大乱的根源就是底层百姓痛恨唐廷腐朽无能,只顾权贵门阀利益。 对内,漠视底层民生疾苦,忽视底层军人利益,遮蔽底层文人科举之路。对外,朝廷一味的姑息各地叛乱,只求表面太平,威信逐渐丧失。 正是这个原因,底层精英武人精英文人不鸟朝廷,投奔各地藩镇,藩镇由此强盛。 李巨川很典型的例子,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却没有任何门路挤进朝堂。 还有敬翔,关中才子,怎么可能连个科举都考不上? 到了昭宗,身边无人可用,不是吹牛大王张浚,就是能力欠缺世家出身的韦昭度,还有居心叵测的韩全诲、崔昭纬、崔胤之流。 黄巢之乱,七姓世家和唐廷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一起虚弱下来。 所以七姓世家迫切需要攀上另一棵大树,好继续吸血。 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李晔要考虑的事。 他只知道王家和唐廷有合作需求的,毕竟大唐两百八十年的天下,大家还算合作愉快。 第七十二章 河中王珂 到了河中府,李晔还没动作,城上倒是吓得不轻,又是射箭,又是扔石头。 就是不敢出城迎战这五百骑兵。 李晔等他们忙完了才让薛广衡喊话:“河中节度使留后出来答话!” 王珂被手下推举为河中节度留后,按照惯例,只有唐廷的诏令下来,才是正宗的节度使。 这也算唐廷仅有的体面了。 城上有人回应:“你们是什么人?” “叫王珂出来答话!”李晔吼道,皇帝身份不能轻易示人,再说出了长安,谁还认他这个皇帝? “你是什么东西,敢直呼我家留后大名。” 李晔被气笑了,这比自己还苟啊,出来说个话都不敢。 “大胆!”身边亲卫厉声呵斥。 李晔头痛了,若王珂苟在城里,自己还真见不着他,难不成这五百骑兵就去攻城? 而没有王珂的两万大军,如何破局关中? “阁下何人?”城墙上伸出一个脑袋,小心翼翼的张望。 这人三十左右年纪,长相倒也周正,只不过伸着个脑袋,让他的样子颇为滑稽。 李晔暗忖这人就是王珂了,“王留后,开城说话。” 王珂盯着李晔看了许久,才道:“你们是神策军?” 他从盔甲上认出了来历。 李晔心中一动,换了语气:“本官乃礼部侍郎裴贽,带天子诏令而来,正式册封留后为河中节度使!” 一听是封官的,王珂这才从城墙上站起身,拱手赔罪:“裴侍郎恕罪,河中近日有小贼流窜,本留后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开城门,快开城门,迎接裴侍郎。” 小贼流窜?李晔心中冷笑,河中都快被掀个底朝天,还小贼流窜。 想到沿路所见的惨象,心中不免怒气翻涌。 即是一方节度,就有守护地方之责。 城门打开,高行周跃马纵横,冲在最前面。 薛广衡低声道:“当年王重荣响应朝廷大战黄巢,军容鼎盛,没想到才过了十余年,河中军衰颓至此。” 李晔望着城门内的士卒,一个个面色灰暗,眼神躲躲闪闪,想起后世拿破仑的一句名言:一头雄狮率领一群绵羊,能战胜一只绵羊率领的一群狮子。 河中军正是如此,当年王重荣大战黄巢,虽是败多胜少,至少敢打,而且对手是朱温、尚让等黄巢悍将。 后来王重荣部将常行儒作乱,杀王重荣,王重盈力挽狂澜,诛杀常行儒,平定内乱,也算守成之主,四方无人敢惹。 而到了王珂,一个李罕之就差点灭了他们兄弟俩。 不是河中军不行,这年头提刀玩命的,没有不行的,而是王家一代不如一代。 进入城内,王珂搞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 大概为了彰显自己威仪,甲兵尽出,长矛如林,旌旗招展。 王珂头戴黑色平式幞头,一身紫色圆领袍,腰间八环蹀躞白玉带,加上他面相周正,仪表不俗,既有豪门公子奢华之风,又有一方雄主之相。 身后甲士,眼神警惕。 李晔远远下马,令骑兵不得妄动,只带薛广衡和高行周上前。 “王节度兵容之盛,前所未见。” 看到王珂本人,李晔就知道自己的谋划成了一半。 这人不适合唐末大乱世,只适合在盛世里当个公子哥一类的人物。 李晔原本的计划是挟持王珂,以此号令河中军。 不过现在觉得可以谈。 王珂面不改色,坦然受了李晔恭维,“裴侍郎过奖了。” 说话之间,靠近王珂,薛广衡高行周一左一右跟上。 大概李晔一脸和气让王珂放松了警惕,又或许认为李晔三人上前又能如何,他身后也有甲士。 李晔再挤前一步,“王留后,陛下有秘旨,不宜宣于人前。” 这个动作就非常可疑了,而且明显越礼了。 王珂眼神闪烁,他虽然胆小,但不傻,隐隐感觉面前几人杀气腾腾的,刚要退到身后甲士中去。 李晔快速趋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整个人靠了过去,笑容不变,“王留后,我们私下说两句如何?” 王珂身后护卫向前,围拢三人,而李晔的五百亲卫还在战马上,见此情形,“锵”的一声,纷纷拔出横刀,战马感受主人的杀气,或是低鸣,或是打着响鼻。 河中军一看局势有变,也不是吃素的,长矛竖起,双方剑拔弩张。 一场火并近在眼前。 李晔哈哈大笑道:“王留后,我等并无恶意。” 有高行周和薛广衡在,李晔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王珂脸色阴晴不定。 不过他也明白,保命要紧,只要对方不是王珙和李罕之的人,还有转圜余地。 “本留后跟裴侍郎是故交,没有恶意,尔等休要惊慌。” 真火并,最先倒霉的是王珂,他向来不喜兵戈,又注重风仪,所以没穿盔甲。 李晔想不到王珂这么上道,便对身后的骑兵道:“你们干什么?我与王节度有要事商议,不得无礼。” 同时对薛广衡使了个眼色。 薛广衡会意,回到骑兵队列中,约束队伍。 骑兵纷纷还刀入鞘。 河中军收起长矛。 李晔紧抓着王珂的手,低声道:“留后勿惊,我的确奉陛下秘旨而来,请摒退左右。” 王珂脸上的紧张消退了几分,“好。” 一挥手,甲士纷纷后退二十余步。 高行周也后退二十步,站在河中甲士群中,顾盼自若,丝毫不见慌张。 “阁下不是裴侍郎!”王珂倒先开口了。 李晔松手,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哦?留后怎么看出来的?” “河东裴家,向来不喜武事,裴家子弟大多文弱,不似阁下这般粗鲁。”王珂话里带着些许怨气。 这是在拐着弯儿骂自己呢。 李晔也不生气,“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留后知道自己处境否?” 王珂一愣,旋即面色更加不悦,“河中有盐池之利,治下七州一府,甲坚兵利,百姓安居乐业,不劳阁下费心!” 李晔冷笑道:“留后何必睁眼说瞎话?李罕之禽兽尔,荼毒千里,河中百姓,十室九空,哪来的什么安居乐业?留后深居简出,不食人间烟火,更不知河中百姓水深火热。” 这个时代信息传播速度慢,王珂还不知道李罕之兵败潼关的消息。 听到这句话,王珂的脸瞬间冷下来。 李晔继续道:“如今将军坐困愁城,外不能破李罕之,内不能收服王珙王瑶之心,军心民心尽失,太原王氏百年清誉,毁于留后之手!” “你……”王珂涵养再好,听了这话,怎能不动怒? 第七十三章 河中牙兵 王珂受家族荫蔽,向来自命风流不凡。 李晔这么不留情面的打脸,换谁也受不了。 李晔手暗自放在刀柄之上,倘若王珂翻脸,自己只能挟持他了。 只见王珂神色几度变换,终于还是平静下来,一声叹息,“阁下无须言语激我,可说明来意。” 李晔松开刀柄之上的手,“我是来救留后的命!” 此言一出,王珂双眼直直的望着李晔。 李晔知道关键时候到了,“将军一败涂地,失去民心倒也罢了,失去军心,非同小可,令尊当年叱咤风云,血战黄巢,收复长安,合攻朱玫,迎回先帝,武功赫赫,犹被部将篡弑,留后自比令尊如何?” 王珂的令尊就是王重荣,元和四十八镇之一,老牌藩镇,当年跟李克用平起平坐,被部将常行儒杀了满门,王珂因在外任职,才幸免于难。 自中唐以来,各地节度使被骄兵悍将弑杀的不知凡几。 王珂这种性子,怎么压制的住手下武人? 所以李晔的话绝非恐吓。 王珂脸上冷汗直流。 李晔暗道自己的话见效了,“河中四战之地,又兼盐池之利,四方枭雄,岂能不虎视眈眈?眼下汴州朱全忠如日中天,不日便可剿灭朱瑾朱瑄兄弟,留后以为他下一个矛头指向何地?而河东李克用岂能坐视朱温收取河中之地?必驱大军争夺河中,留后觉得还能稳坐城中否?” 但眼下河中支离破碎,兄弟反目,李罕之豺狼入境,还有张存敬、周德威,近十万大军混战。 他却什么都不敢做,终日龟缩在城中。 “留后要么投奔朱温,要么投奔李克用,寄人篱下,生杀全凭他人一言而决,太原王氏成他人案上鱼肉。” 王珂脸上冷汗越来越多,对于这种世家子弟,家族的存亡比自己性命还重要。 不是他没想过投奔李克用、朱温。 朱温虎狼之性,人所共知,投奔他迟早连骨头渣都不剩。 而李克用是沙陀人,王珂自诩名门望族之后,自然有些看不上。 此时天下形势还不明朗,盲目站队,绝对是找死。 朱温最强,但绝非无敌,李克用兵锋正盛,淮南杨行密也蒸蒸日上,甚至蜀中王建,也有窥鼎之志。 良久之后,王珂擦擦脸上冷汗,“阁下何以教我?” 李晔道:“王氏一门向来是大唐忠烈,与大唐宗室同起于太原,两家同气连枝,留后乃是大唐之臣,不若西归朝廷,近来朝廷颇有振作之象,虽不能重整山河,但守住潼关,图谋关中还是能做到的,留后入朝,定受陛下器重,进一步,封王拜相,不在话下,退一步,封妻荫子,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李晔算是把自己六七年的嘴皮子功夫全拿出来了。 这样都不能打动王珂,那就只能动粗了。 毕竟很多时候,动刀子比讲道理管用。 王珂看着李晔道:“阁下如何能保证我入朝之后,能封王拜相?” 终于入坑了! 看来封王拜相的诱惑还是很大的。 不过李晔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陛下需要留后手中的两万大军!” 王珂眼神闪烁不定,最后一声轻笑:“可以,本留后愿意献出两万大军。” 李晔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能不动刀子最好。 “不过。”王珂话锋一转,“阁下有句话说错了,军心尽失,军心从来不在本留后身上!我被推举为留后,是因为河中的牙兵们需要一个留后当幌子!” 一听到牙兵,李晔心中一沉,这是致命的疏忽! 唐末武人自成体系,很容易形成牙兵,牙兵玩到极致就是蔡州和魏博。 其中最突出者,魏博牙兵。 时有俗语:长安天子,魏府牙兵。 牙兵强悍,渐渐形成一个完全由武人掌控的利益集团。 节度使听话的就还是节度使,不听话直接咔嚓掉,换一个听话的。 若不能为牙兵谋取利益,节度使的命令形同放屁,搞不好牙兵还觉得节度使吃里扒外,又是一刀咔嚓掉,换下一位。 从中唐以来,牙兵就是这么玩的。 死在牙兵手上的节度使不知有多少。 当年朝臣一听说去魏博担任节度使,当场吓晕的都有。 虽然河中牙兵不能跟魏博牙兵比,但应该也有自己的利益圈子。 王重荣、王重盈活着,当然能控制他们。 但王珂连节度使都没当上,军二代上台,没打过仗,没见过血,肯定指挥不动他们。 李晔真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嘴皮子都说干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王珂沉吟道:“不过,事情不是没有转机。” “嗯?”李晔一愣,有些怀疑这个王珂在逗自己玩呢? “河中军有牙将七人,其中最强者孔钦望、孟方同、刘训,内掌牙兵,外掌河中军,阁下若能说服他们,应该就没问题了。”王珂眼神一闪一闪的。 若不是他长的老实,李晔几乎就觉得他是个坏人了。 说服?去跟耍大刀片子的牙将讲道理? 李晔觉得自己还不如弄根绳子在王珂面前上吊得了。 讲道理还叫牙兵? 孔钦望、孟方同,一个姓孔,一个姓孟,还真巧,合在一起就是孔孟之道。 说不定听些道理? 李晔心中打起了退堂鼓,放弃河中军? 等于放弃干掉李茂贞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晔一咬牙,不能放弃!若是没有这两万河中军,自己最多只能驱走李茂贞,关中仍是维持原状,猴年马月才能整合关中?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留后有什么想法?”这个时候,王珂的支持就比较关键了。 王珂打起了哑谜:“那就要看阁下有什么想法了。” 李晔把心一横,“朝廷不止对留后有封赏,还对几位将军有擢升。” 王珂一脸淳朴,拱手向天行礼,“臣谢陛下隆恩,既然是陛下封赏,不能太草率,本留后今晚设宴,率几位将军聆听天旨。” 这王珂也太上道了吧,简直是心有灵犀啊,连鸿门宴都准备好了。 李晔试图从他淳朴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不过自始至终,王珂都是那副表情。 彷佛真的很淳朴。 也仿佛真的是一个好人。 有些不用明说,心中有数就行。 两人意见达成一致,气氛也就不那么紧张。 “都退下,本留后只是跟裴侍郎叙叙旧。”王珂大声对外围甲士道。 这队甲士可能是王珂用以自保的亲兵,对王珂绝对服从,收敛队型,回到王珂身后。 可惜只有五十人左右。 李晔时间紧迫,不过有些事是急不来了的。 王珂人还不错,腾出城外一座军营,伙食、草料都备好,还热情邀请李晔去节度使府作客。 李晔婉拒了他的好意,还是跟亲卫待在一起安全。 又让人检查送来的伙食和草料,都没有问题。 李晔这才放心休息。 第七十四章 宴无好宴 黄昏。 李晔睁开眼。 身边亲卫目光炯炯的望着他,仿佛一群正要去捕猎的狼。 这年代士兵素质没话说,接触久了才知道,不是自己练兵功夫好,而是这时代的人上承大唐雄健武风,下承一百年的刀兵乱世,随意训练就是精兵! 自己以后要做的就是严明军纪! 军纪即是战斗力,后世强军,多是纪律严明,岳家军、戚家军,包括后世的子弟兵,无不如此! “陛下,王珂已经送来请柬!”薛广衡道。 高行周挑选两个体魄强壮的亲兵,两人脸上都有几道刀疤。 这太杀气腾腾了吧,李晔心想,不过带着也行,震慑一下牙兵头子们。 来的时候骑马,也没想着攻城,所以亲卫只穿了轻便的鳞甲。 既然是宴会,李晔就不能穿着盔甲去了,王珂心思缜密,送来华服,颇为宽大,正好里面可以穿一件细鳞甲。 高行周合两个亲兵作为随从,倒是不用这么讲究。 王府派了人来引路。 城内早早实行了宵禁,来来往往到处是巡逻的河中军。 河中占有盐池之利,王府自然也不会寒酸,加上王珂世家公子作风,李晔感觉王府比长安的太极宫繁华几倍。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攒顶飞檐,鳞次栉比,鸱吻镇兽,惟妙惟肖。 长安疲敝,已呈没落之象,宫中楼阁,沧桑风雨,多数老旧失修。 李晔穷的揭不开锅,自然没钱也没精力修葺宫殿。 而今置身王府,脚下踩着红绸,身边燃着明灯,李晔心中感叹,几百年的世家,果然非同凡响。 此刻的城外,到处是没人收敛的尸骨,而在王府,奢华无度,纵情享乐。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怪不得黄巢振臂一呼,百姓风起云涌。 “裴侍郎,裴侍郎,这边请!”王珂见到李晔俨然老友重逢,热情的不得了。 李晔按下心中的不快,笑脸相迎,“王留后,多礼了。” “哈哈,裴侍郎朝廷重臣,又出身河东裴氏,与我王家同气连枝,于情于理,都是我王家的座上贵客。”王珂故意拉大嗓门。 几个披着盔甲的将领斜眼望过来。 眼神说不上友善,还带着一丝怀疑。 李晔向他们一一拱手,“不敢,不敢。” 进得殿内,灯火通明,下人侍女也都穿着新衣,垂眉信手,侍立左右。 众人分宾主落座,王珂坐在上首,李晔坐在坐下第一席,对座是一个四十岁左右高瘦将领,穿着山文铠,一直在眯着眼打量李晔。 想必此人就是孔钦望、孟方同、刘训三人之一了。 堂中一共九席,七个牙将全部到齐。 王珂习惯这样的场合,先是介绍了李晔的来历,又一一介绍另外七人,那个高瘦将领果然是孔钦望,坐下他下首的是孟方同,坐在李晔下首的是刘训。 牙将都穿了盔甲,身后站着两三名膀大腰圆身披重甲的随从,看来都有防范之心, 这些人一看就是从刀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身上都若有若无的带着煞气,看人的眼神,仿佛总带着一丝不怀好意。 李晔到底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当然不会怂。 酒菜还没上,对面最下方一将粗着嗓子道:“听说朝廷要给我们封官,那就拿出来吧,不要遮遮掩掩的。” 这人嗓门粗,人长得也粗,满脸络腮胡子。 李晔身上压根就没什么封赏诏令。 原本想着搞定王珂就可以了,没想到生出这么多枝节。 王珂打着圆场:“陈将军稍安勿躁,莫要吓到裴侍郎,先观赏歌舞。” 李晔拱拱手,不作言语,用眼角余光打量几人。 要争取他们,只有利益,光靠嘴皮子讲道理是不行的。 历来牙兵牙将造反,也多是为了利益。 他们龟缩进河中府,不去抵抗入境杀掠的李罕之,归根结底是因为河中府有盐池之利,至于百姓的死活,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自己要拿什么利益打动他们呢? 侍女陆陆续续端着菜肴上来。 有些牙将动手动脚的,趁机占便宜,完全没把主人放在眼里。 王珂也视若无睹,拍拍手,丝竹之声顿起,一众舞女入殿。 还未开始,孟方同一拍桌子,人站起来,“吵死个人,都滚下去,我等粗鄙武人,见不惯这些高雅玩意儿,留后见谅。” 这人二十五六岁,面相俊朗,身躯挺拔,穿着盔甲,颇有几分英气。 他发话了,乐工和舞女惶恐退出殿外。 被扫了面子,王珂仍旧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哎呀,孟将军,你这是干什么。” 孟方同向王珂拱拱手,“李罕之仍在河中肆虐,末将寝食难安,留后赎罪。” 李晔心中一动,这人还有几分血气。 王珂话都没说,孔钦望却道:“孟将军勇武,何不带着本部牙兵,出城找李罕之大战一场,也好让我等见见孟将军的勇武?” 他一发话,孟方同居然不敢回话,悻悻的坐回软榻。 孔钦望端着一樽酒,遥敬李晔:“裴侍郎勿怪,我等都是武人,不懂礼数。” 李晔回敬道:“孔将军说哪里话?方今天下动荡不休,正是众位将军大展拳脚之时,当年黄巢大乱,河中军忠心耿耿,陛下牢记在心。” 到了人家地盘,总要说两句好话。 陈将军一拍桌子,“哈哈,说的是,当年朱全忠还是黄巢手下大将,我河中军不也杀的他……” 孔钦望一个眼神扫过去,陈将军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 看来这个孔钦望在他们中地位不凡啊。 此人才是河中军真正的头脑。 掌握刀子,就等于掌握一切,而王珂只是他推举出来的幌子。 李晔正在思考要不要直接跟他谈。 王珂却颇为感伤道:“当年先父披肝沥血,血战黄巢,收服长安,以有尺寸之地,未成想子孙无能,河中分崩离析,兄弟阋墙,外人得利,诸位将军,珂无能,不能统率诸军,实无颜担当留后大任,现在朝廷使者在此,诸位将军何不另选贤能?” 殿中忽然安静下来。 李晔也皱起眉毛,王珂这是唱的哪出?不按常理出牌,把锅扔给自己? 第七十五章 剑拔弩张 李晔忽然觉得水太深了,搞不好自己就淹死在里面。 几个牙将都望着孔钦望,孔钦望却镇定自若的饮酒,仿佛不关自己的事。 没人接话,王珂的话等于白说了。 李晔终于看清王珂的尴尬处境,比当初的自己还要危险,韩全诲虽掌了神策军,但至少没想过一脚把自己踹下来,自己当皇帝。 而牙将们就不一样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个时候,李晔不能不说话了。 “王留后这是何意?眼下关中李茂贞作乱,正需河中儿郎前去平叛。”李晔干脆把自己的心思摆上台面。 孔钦望终于说话了,他举起酒樽,满脸和气:“今夜留后大人设宴,大家只管吃喝,其他的事以后再谈。” “说的是,大家吃喝,想那么多干什么。”陈将军大着嗓子道。 王珂眼神一闪,“诸位都是将军,府中无以为乐,本留后编排了一支战舞,特意留到今天,为诸位将军助兴!来人!” 话音刚落,殿后忽然涌入一群甲士,手上横刀出鞘。 终于图穷匕见了。 众牙将根本不慌,身后亲卫挡在前面,人数虽少,气势不弱。 从他说出那番话起,李晔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幕,王珂能将父辈打下的江山拱手送人? 他对自己兄弟都没这么大方。 孔钦望还真沉得住气,估计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直稳坐钓鱼台。 身后高行周和亲卫靠前两步,挡在李晔之前。 孔钦望面不改色,仿佛发酒疯一般,大吼一声,“儿郎们!” 殿外立即传来盔甲铿锵声,一排雪亮的刀光堵住殿门。 殿中的侍女下人尖叫着缩到墙角。 也有人想要逃出去,被牙兵一刀斩杀。 殿中立刻弥漫起淡淡血腥气。 李晔心中一凛,这个王珂是怎么办事的,弄个鸿门宴也就罢了,还让这群牙兵头子得到消息。 旋即一想,王珂这么谨慎,应该不会泄露风声。 也就说双方早就有了火并的心思。 自己的到来,提供了契机。 王珂豁出去,弄了这么一场鸿门宴。 孔钦望面不改色的喝着樽中美酒,而眼角的余光瞥向李晔。 恰巧李晔也在观察他,两人目光一触碰,皆精光熠熠。 仿佛黑暗丛林里,猛兽相遇。 “孔将军难道不想说点什么?”王珂一改之前的富贵公子样儿,咄咄逼人。 孔钦望收回眼神,端着酒樽,打了个酒嗝,眼中又浮起醉意,“哦?留后大人想要末将说什么?” “将军乃军中翘楚,河中谁人不知将军大名?这节度使的位置非将军莫属。”王珂盯着孔钦望道。 孔钦望仍是坐着饮酒,“留后大人说笑了。” 两人都亮刀子了,居然还在这推来推去,若不是白晃晃的刀子亮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谦和礼让。 实则双方都知道,口头说谁当节度使没用,甚至朝廷诏令也没用。 谁的实力强,谁的刀子多才有用。 “河中是朝廷的河中,是大唐的河中,如今朝廷使者在此,留后大人何不听听朝廷的意思?”孔钦望目光灼灼的看着李晔。 李晔心知这是在逼自己表态。 朝廷什么意思重要吗?能用的时候,拿出来挡刀,不能用的时候,放地上踩。 心中虽是这么想,人已站起,正了正衣冠,拱手向天道:“王留后,孔将军,陛下口谕!” 李晔想尽最后一份力,制止火并。 毕竟一旦翻脸,后果难料,谁也不知道他们藏了多少底牌。 王珂带头半跪于地,身后甲士“唰”的一声,也半跪。 孟方同似要半跪行礼,见孔钦望仍旧坐在软榻上,也只能不动。 七个牙将,全都不动。 李晔心中叹气,总算见识到牙将跋扈,“陛下口谕,李罕之已被击败,限河中军三日内来潼关觐见!” “什么?”孟方同最先惊讶。 殿中诸人都望着李晔,仿佛不相信他说出的话。 皇帝大败李罕之? 自昭宗即位以来,三次大战,均是无功,征伐山南西道,便宜了李茂贞,征伐西川,便宜了王建,征伐李克用,直接输光家本,皇帝已然成为天下藩镇的笑柄,没想到居然能打败李罕之。 别看李罕之屡战屡败,但他的对手都是硬茬子,打的仗都是血战。 李罕之进攻河中时,河中军不是没抵挡,只不过一触即溃。 固然有他们想保存实力的想法,但前提是李罕之能打。 所有人不可置信的望着李晔。 此时的李晔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恭喜陛下,恭喜大唐。”孔钦望还是坐着,眼神里透着醉意,“不过,李罕之虽败,余众仍肆虐河中,末将为河中百姓计,只能违令守一方平安,等末将扫清河中,再去潼关与陛下相见。” 其实李晔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牢牢握住兵权,掌控盐池,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而河中的大局,不在朝廷,也不在这里,而是周德威与张存敬的角力。 “大胆!”高行周火爆脾气,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你是什么东西?”陈将军拔刀在手。 高行周还怕他这个?冷笑两声,刚要动手,李晔喝止了:“退下。” 高行周这才后退两步,盯着陈将军,怒气未消。 李晔望着王珂道:“王留后,陛下的旨意你遵不遵守?” 事到如今,缩着脑袋是不行了,既然孔钦望不站在自己这边,就不要怪自己心狠手辣了。 为了关中大局,自己也只能放一放这些骄兵悍将的血了。 王珂目光如炬:“太原王家,世代忠心大唐。” 得了吧,李晔心中腹诽,他的养父王重荣,当年就是骄兵悍将的头头,因田令孜想吞并河中盐池,诓骗李克用合军攻打长安,吓跑了僖宗,引发了朱玫之乱。 一句话,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无论是太原王氏,还是王珂个人,此刻跟李晔的利益高度一致。 “杀。”孔钦望轻描淡写的吐出一个字,然后扔出酒樽,眼中再无醉意。 旁边的孟方同愣了一下,但他下首的陈将军没有愣,直接提刀向李晔冲了过来。 大概觉得李晔身边三个护卫,一看就是软柿子。 李晔这个时候不能装泰然自若了,急往后退。 陈将军狞笑着,仿佛下一刻,他就能斩下这个朝廷大官的脑袋。 至于高行周,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干什么? 高行周没干什么,只是冷笑着,忽然手起刀落,寒芒一闪。 陈将军脸上还在狞笑,身体仍在往前冲。 但瞬息之间,他的脑袋忽然从身体上掉了下来。 骨碌碌的滚到孔钦望的桌前。 第七十六章 不死不休 殿中忽然鸦雀无声。 无论是王珂的人,还是孔钦望的人,都怔怔的看着高行周。 高行周横刀雪亮,不沾一滴鲜血。 “好刀法!”孔钦望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又转向李晔,“你不是裴侍郎。” “放下兵器,没什么不能谈的。”看到高行周如此神勇,李晔心中落下一块大石,也不知当初他怎么被晋军生擒的,不过想到李克用手下十三太保也就释然了。 孔钦望森然笑道:“刀兵既出,不死不休!” 是的,不死不休,李晔也没指望他会放下武器,这些人在动手前,都想的很清楚了。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绝无退路。 这就是唐末乱世的规则。 “杀!”王珂把握住这个良机,身后甲士一拥而上,殿中立即成了战场。 白刃闪动如雪,刀兵之声四起。 李晔步步后退,高行周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护着李晔。 有了刚才的身手,牙兵们不敢上来挑战他,转而跟王珂的甲士战在一起。 两方混战,终究是王珂的甲士占了优势,并排齐进,牙兵分属七部分,在己方牙将身边各自为战,无法结成阵势。 殿外还有更多的牙兵涌来,但是没用,殿内反而更加混乱。 李晔在后看的惊心动魄,双方都披着重甲,如同一座座的铁疙瘩互相碰撞。 王珂的甲士有阵型推进,牙兵虽然悍勇,但站不住脚,节节败退。 孟方同大吼一声,持刀滚入甲士群中,白刃翻飞,立即斩断几条人腿,接着纵身一跃,撞翻两人,一刀刺入一名甲士的面门,那人连惨叫都没发出就直直倒下。 跃过甲士,孟方同直奔王珂而来。 宛如猛虎下山。 “好一员猛将!”李晔由衷赞叹。 不管这些牙将立场如何,个人武艺都是没话说的。 王珂脸色一变,双腿一软,差点倒在身后的软榻上。 身旁几名亲卫冲了上去。 孟方同横扫一刀,一名亲卫人头飞起。 剩下几名亲卫胆气为之一夺,束手束脚,不敢进攻。 孟方同不管他们,挥刀直取王珂。 别看王珂白天一副公子模样,这时候反应异常迅捷,端起桌上酒壶扔向孟方同。 孟方同起手一刀,酒壶一分为二,酒水洒出,浇了他一脸。 借着这个机会,王珂退到李晔身边。 李晔暗骂一声狡猾。 高行周挡在前面,孟方同不敢浪进,持刀审视面前的对手。 两头猛虎撞在一起。 高行周因为护着李晔,没有主动攻击。 孟方同深吸一口气,换作双手持刀,杀气凛然。 而孟方同刚才的神勇表现,冲乱了甲士的阵脚,孔钦望抓住时机,一手握刀柄,一手握刀背,改劈砍为戳刺,和亲兵撞入甲士群中。 当先几名甲士,立即被刺穿盔甲和身体,不过他们也极为凶悍,明知必死,抓住刺入身体的横刀,一刀捅入牙兵的面门。 孔钦望人看着高瘦,力量极大,猛力拔刀,甲士的手指根根割断。 有他带头,其他牙将有样学样,王珂的五十名甲士损失惨重。 牙将一得势,牙兵纷纷涌入殿内,剩下的二十多名甲兵纷纷回退,护在王珂之前。 李晔一看情况不妙,打蛇不成反被蛇咬。 也不知王珂怎么想的,既然决定翻脸,就多弄些人啊。 不过,李晔见王珂并未惊慌,应该是有后手。 牙兵团团围了上来。 没有人打扰孟方同和高行周的单挑。 两人你来我往,疯狂劈砍着,横刀上火星四溅,发出巨大的声音。 “咔”的一声,孟方同手上横刀被斩断,趁此良机,高行周急进两步,刀光一闪…… “留他性命!”李晔急忙喊道。 横刀停在他的脖颈前。 孟方同额头直冒冷汗,不过眼神里仍带着桀骜和不服。 李晔和王珂被牙兵包围在中间,孔钦望大概觉得胜负已分,没有急着下手,而是盯着李晔道:“你究竟是何人?” “你猜我是什么人?”李晔面上保持镇定,眼角余光却瞄着王珂。 孔钦望眼神一闪,“不如阁下就此离去,当什么没发生如何?” 李晔一愣,这是在示弱? 或者他看出点什么? 旁边的王珂也在看着李晔。 李晔陷入艰难的抉择中,如果走人,关中依然是难解之局,说不定此时李茂贞打下华州,依托华州,切断李晔麾下各方联系。 如果不走,就要承担巨大风险。 不,不对,孔钦望这是在试探自己! 他自己都说这是不死不休之局,怎么会放自己回去?只怕他顾忌高行周武力,怕弄个鱼死网破。 “孔将军说笑了,使命未完成,怎能离去?” 孔钦望瞳孔几度收缩,“敬酒不吃吃罚酒,杀!” 与此同时,王珂突然吼了一声:“杀!” 声音之大,令站在他身边的李晔一阵耳鸣。 这家伙失心疯了吗?拿什么去杀? 然而此时,异变忽生,孔钦望瞳孔猛地放大,刀尖从他胸口刺出,他不可置信的回望:“是……你……” 站在他背后的是刘训,手里握着一把刀。 与此同时,孔钦望身边牙兵被刘训的牙兵以同样手法刺死。 刘训手腕翻转,横刀搅动,孔钦望当场毙命。 他就这么死了?李晔不相信。 不过这也正常,唐末五代,有多少英雄枭雄葬身在这样黑暗的残杀中。 原来这就是王珂的后手。 王家父子在河中经营多年,若是没有一二心腹,反而说不过去了。 刘训拔出横刀,刀锋上沾着殷红的血肉,语气冷漠:“逆贼孔钦望已死,余者不杀。” “放下兵器,你们还是河中军将军!”王珂也跟着说话了。 牙将们面面相觑,其中一将道:“放下兵器死无葬身之地!诸君随我杀了他们,节度使我们几个轮流坐,岂不美哉!” 剩下三个牙将神情再度凶悍起来。 “不错,我等兵强马壮,又有河中盐池之利,何必屈身他人!”又有一将附和。 孟方同被擒、刘训倒戈、孔钦望死,陈将军被斩杀,牙兵势力大为缩减,但仍占据优势。 而此时,殿外响起隆隆的马蹄声。 李晔心中一喜,薛广衡终于到了。 外面传来一阵惨叫声。 “放下兵器!朝廷大军就在城外!”薛广衡的声音响起。 第七十七章 渔翁得利 “朝廷大军?”殿内三个牙将终于惊慌起来。 刚听说皇帝击溃李罕之,这么快就到河中了?此时他们正在忙于内讧,哪有余力抵抗朝廷军? 王珂也是一惊,“裴侍郎……” 李晔倒希望朝廷军真的能来,不过他心中自知,击溃李罕之,神策军和禁卫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此刻还在潼关修养,根本不可能来河中府。 薛广衡这小子可以啊,也会蒙人了。 原本只是让他见机行事,没想到他时机把握的太好了。 成了压垮牙兵最后的一根稻草。 李晔没有理王珂,而是盯着孟方同,“孟将军愿降否?” 孟方同目光闪烁,显是内心激烈挣扎。 李晔早看出他对朝廷有几分敬重之心,又是个血气方刚的勇将,起了收服的心思。 牙将不同于寻常将领,而是从牙兵中脱颖而出的,不仅要武力强横,还有一定的人望。 孔钦望已死,实际上此人威望最高。 收服他,才有可能收服河中军。 如果他不愿投降,李晔不得不大开杀戒。 沉默许久之后,孟方同拱手道:“末将愿归附朝廷。” 李晔一喜,他说的是归附朝廷,而不是王珂。 高行周收回全是缺口的横刀,孟方同低着头,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王珂的脸色沉下来。 其他三名牙将面色难看,打也不是,投降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 李晔却不慌张,等着殿外的消息。 约莫小半个时辰,殿外的喊杀声已然停止。 薛广衡带着一众亲卫逼近殿内,李晔目光沉了下去,“一个不留!” 王珂惊讶的看着李晔。 孔钦望给李晔的压力太大了,他活着,李晔还真不敢有吞并河中军的心思,但他却莫名其妙死在刘训手中。 他们鹬蚌相争,自己不妨作一回渔翁。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亲卫军长矛竖起,在薛广衡的指挥下,层层推进。 一层重甲经受不住长矛的攒刺,横刀挡不住长矛,很快有牙兵倒下。 牙兵被驱入殿内。 李晔对王珂露出一个杀气腾腾的笑容:“王留后,肃清残敌!” 王珂全身一颤,咬牙道:“杀!” 残余的二十名甲士一拥而上。 牙兵腹背受敌。 “我们愿降,愿降!”牙将们认清了形势。 薛广衡目光转向李晔。 李晔摇摇头。 这些牙将既不能抵御外辱,又不能安民肃境,贪婪无度,杀戮成性,今日投降,明日复叛,留着他们等于给河中留下祸患,也给自己找不痛快。 仁慈也是要分对象的,对他们的仁慈就是对河中百姓的残忍! 一个孟方同,还是看他有几分血性才留下的。 而只有杀了这些跋扈的牙将,才有机会全面掌握河中军。 一炷香的光景,牙兵全部倒下,牙将被几根长矛挑在半空中。 殿中尸体都是尸体,鲜血像小溪一样在殿中流淌。 王珂面色惨白,今晚之举他筹谋许久,正好借朝廷来使的理由设下鸿门宴,引孔钦望入局,本想着诛杀孔钦望,逼其他牙将就范,自己就能掌控河中府大局。 没想到孔钦望也有准备,牙兵早已在府外静候,而且牙将的凶悍超出了他的预料。 事实上,他还有后手,府中还潜伏着五百亲兵,也不知道为谁准备的。 只不过现在似乎用不到了。 而且他也不敢用,朝廷军顿兵城外,他的布置毫无意义。 辛苦一场,为他人做了嫁衣,王珂心中苦笑。 不过,这个结果勉强能够接受。 自己还活着,而孔钦望已经死透了。 活着才是胜利,在河中,他早已骑虎难下,不当节度使也要当,直到孔钦望不需要他这块幌子。 所以他才想联合朝廷使者孤注一掷。 “王留后,孟将军,刘将军,清除城中余孽,轻点城中大军,明日拂晓奔赴潼关,陛下还在等着你们!”李晔面色不改的下了命令,特意在余孽上加重语气。 到了这时代就要按这时代的规则办事。 若以后大唐复兴,有了绝对的权威和力量,可以按自己的规则来。 但那是以后。 三人面色都不好看,但还是依令而去。 为了以防万一,李晔让高行周带兵陪着孟方同,薛广衡带兵陪着刘训。 而李晔和王珂在殿中静坐。 李晔身边有二十名亲卫,王珂身边也有二十人。 不过双方之间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 约莫一个时辰后,高行周和孟方同浑身血淋淋的回来,高行周大咧咧拱手道:“末将幸不辱命。” 孟方同脸上带着一抹悲戚。 又过了一会儿,刘训和薛广衡带回三名穿着甲胄的将军,“禀上使,这三位是河中军三营指挥使,孙敬中、李挥、王戍。” 不过这三人看起来神情怯懦,大概是被城中的杀戮吓破了胆。 这些人都是外围将领,平时也听令于孔钦望,但对孔钦望也谈不上什么忠诚。 身后三人齐齐向李晔行叉手礼:“拜见上使。” 李晔坦然受礼:“陛下知三位将军忠义,不同于牙将孔钦望等人,三位将军今夜约束全军休息,明日拂晓前去觐见。” 三人唯唯诺诺的应命而去。 “王留后,河中的钱粮也一并送往潼关。”既然来了一场,肯定不能空手而回。 王珂不敢反对。 李晔心中一叹,这么好的机会,若非自己实力不济,老家又有李茂贞闹事,肯定不会放弃河中府这块肥肉的,眼下也是没办法,实力不够,未来很长的时间,河中将会成为晋梁争霸的焦点,自己那点实力,就不要往上送了。 甚至陕虢二州都不能要,因为此地会第一时间遭到朱温打击。 唐廷的精力绝不能牵扯进晋梁大战中。 而留下王珂这枚棋子,河中之地就成了缓冲地。 李晔不怀好意的望着王珂,“王留后,你是跟本使回长安还是留在河中府?” 到嘴的肥肉又吐出去,非常难受。 王珂一愣,没想到李晔这么好心,不过他也犹豫起来,河中肯定恢复不到以前的样子。 但人总有侥幸心理,此刻他手上还有隰、晋、慈三州,加上一个河中府,怎么看还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先父辛苦半生,才有此尺寸之地,珂怎可随意丢弃。”王珂一副孝子模样。 李晔点点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陛下口谕,封王珂为护国军节度使!” 河中大镇支离破碎,名不副实,只能退回护国军。 第七十八章 回到潼关 李茂贞脚下跪着三名将领。 “你们刚才说,一万石粮食全被烧了?”李茂贞的脸上看不见任何怒气,语气也很平和,仿佛是在跟三人说着家长里短。 三名将领瑟瑟发抖,“骑兵,敌人全、是骑兵,神出鬼没,我军、措手、不及。”一人壮着胆子断断续续道。 “是措手不及,还是大意轻敌?”李茂贞居然笑了。 谁也不敢回话。 “你们知不知道,若非你们的粮草没有送到,我军此刻已经攻下华州?”李茂贞语气越发温和。 三人仿佛失去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 李茂贞挥挥手,三人身后刀斧手挥下,三颗头颅滚落地上。 李茂贞长叹一口气,并非他想杀人,他向来部下宽容大度,体恤士卒,才有这么多人为他卖命,但这几日实在窝火,为了攻打华州,他把老本都拿出来了,别看只有四万兵力,其中一万人是跟随他起家的真正精锐,本以为华州手到擒来,没想到损兵折将。 这也就算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骑兵,神出鬼没,不断侵袭粮道,今日烧五千,明日毁一万,他能有多少粮食? 不得已,他派重兵保护辎重部队。 没想到还是被他们得手了。 斥候早已查明这股骑兵只有三千人。 一万兵力护送的粮道,居然还是让他们撕开口子,一万石粮草付之一炬。 这让李茂贞如何不怒? 倒不是他认为这股骑兵有多强,而是手下将领轻敌大意。 这些年随着他不断胜利,地盘逐渐扩大,将领们已经开始懈怠,而且有了争权夺利的苗头。 他隐隐嗅到某种危险的降临。 华州若不能一鼓而下,自己的谋划没有任何意义。 皇帝在潼关,也不知跟李罕之大战的结局如何了,由于潼关的封锁,己方的斥候无法探知河中战局。 不过,他并不是很担心,李罕之成名已久,就算是败,也不会败的这么快吧? 而唐廷的实力,李茂贞通过长安的各种眼线,摸得一清二楚,别看皇帝干掉韩建,却不是凭真本事,用的是偷袭诡计。 韩建这个蔡州贼,这些年日子过好了,身上的筋也松了,竟然会被皇帝小儿咬死。 李茂贞心中鄙视。 真正打起来,李茂贞对自己手下儿郎有绝对的自信。 神策军不过守城之犬。 “父王勿忧,只要再攻一次,华州必下!”身旁的一员魁梧将领道。 此人是李茂贞的假子李继筠,凤翔军中第一勇将,武力绝伦。 李茂贞看到他,心里的石头落下一半,“传令下去,攻破华州,三日不封刀,城中子女钱帛,任尔等自取!” 身后十余名传令兵星散而去。 过不多时,整个华州城外的凤翔军欢声雷动,一扫之前的颓势。 河中。 大大小小的车辆绵延十几里朝着潼关前行。 李晔想过河中府有钱,但没想到这么有钱。 光粮食就是有二十多万石,金银财帛无数,更有五十多万石盐! 盐在这时代是比金银还硬的硬通货。 怪不得王家两兄弟争家产,李罕之疯狗一样直扑河中府。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河中府的两块盐田一直是归朝廷盐铁使管,每年能收百万石盐,所以唐廷在赋税稀缺的情况下,仍能让懿宗、僖宗日子过得极度奢华糜烂。 黄巢攻陷长安,僖宗逃奔蜀中之后,这两块盐田落到当时的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手上,后僖宗还朝,王重荣每年象征性的向朝廷上缴三千车食盐了事。 大宦官田令孜不爽啊,此时长安被黄巢糟蹋的不成样子,急于搞钱,就动起了王重荣的心思,联合凤翔节度使李国昌、邠宁节度使朱玫去抢。 王重荣一看田令孜朱玫来势汹汹,诓骗李克用,说朝廷不仅要打我,还要顺手干掉你。 李克用当年还是热血青年,比较叛逆,也比较单纯,二话不说,抡起刀子骑上马,汇合王重荣,三下五除二,击败田令孜、李国昌、朱玫。 朱玫反手投降李克用,攻陷长安,是为朱玫之乱。 王重荣铤而走险,不惜跟朝廷翻脸,可见盐池利润有多大。 可惜此番仓促而来,没有准备,这么多东西带不走,粮食能拖多少是多少,至于盐,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没时间运送。 金银钱帛没啥用,小部分赏赐五百亲军,大部分赏给河中军。 河中军军心大悦,士气高涨。 去的时候快马加鞭,回来盆满钵满,不仅救兵问题解决了,粮食问题也解决了。 李筠看到潼关下的阵仗吓了一跳。 李晔哈哈大笑,穷了这么久,也就今天感觉自己有个皇帝样。 不过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五十万石盐,财帛动人心啊,盐池自己无福消受,但盐不能这么丢给王珂啊。 还是那句话,天予不去反受其咎。 眼下张存敬大军和周德威大军正在隰州对峙。 李罕之也不知跑哪去了。 自己不抓紧搞钱,还等什么? 于是下令薛广衡带着一千禁卫军组成搬家大队,把河中府的东西往潼关里搬。 想到搬家,陕虢二州也不能闲着。 地盘不要,东西、人全部都要,如果有可能,李晔甚至想把陕虢二州的城墙砖都拆了,运回潼关。 潼关西城外的空地上,六千士卒分成四个阵列,其中有禁卫军,李筠的华州军,高行周的神策军,李罕之的降卒,还有自己带来的两万河中军。 李晔忽然感到有些庞杂了,毕竟军队山头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整改势在必行。 不过这不是眼下迫在眉睫的事! 还有一场血战在前面等待着。 这六千人多数人身上带着伤,但精神抖擞,目光锐利。 李晔依稀记得历史上朱温与李茂贞争夺关中,梁军大将刘知俊大破李茂贞六万大军,好像也只有五千人。 李晔不敢跟朱温比,朱温手下都是百战精锐,将领一个个猛的不像人。 朱温名声不好,史书对他多有贬低,后世人只记住了他的荒淫残忍,以及李克用手下猛将如云,什么十三太保、义儿军之类。 但真相是,李克用在朱温手上节节败退,几次准备舍弃河东老家,遁入大漠。 直到李存勖横空出世,连场血战,才力挽狂澜。 而李晔的大唐,也需要一场血战! 第七十九 大战将起 夕阳在城墙上洒下万点余晖,却无法掩盖城墙上的血红。 翻飞的长刀反射着夕阳霞光。 嘶吼声从士卒们喉咙里迸发出来,仿佛野兽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怒吼。 华州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凤翔军这次下了死力,拓跋云归明显感觉他们跟之前的不一样。 仿佛一只只发情的野狼。 一个被长矛刺中的凤翔军,不顾疼痛,任由长矛继续贯穿自己身体,也要砍守军一刀。 还有受伤的凤翔军抱着守军一起跳下城墙。 这一幕在南城墙上多处重现。 其他三面城墙也遭受到了压力,但都没有南城墙上激烈。 拓跋云归带着百余名禁卫军在城上到处支援,终究是杯水车薪,敌人源源不断的攀上城墙。 己方伤亡进一步扩大,华州青壮也行将崩溃,十几名青壮拿着长矛居然被六七个凤翔军压着打。 “兄弟们听着,拿下华州,城里的一切都是你们的!”一个凤翔都头大声呼喊。 立刻引起身边几十人的欢呼。 仗打到这个份上,拓跋云归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全没有了,只剩下一个:消灭城墙上的敌人。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经历这四天残酷杀戮,生死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就像人要吃饭,要喝水,太平常了。 身边的百余禁卫军人人带伤,横刀已经没有当初拔出来时的光亮,密布着大大小小的缺口,长矛也不再那么尖锐,敌人的铠甲和骨头磨平了它的锋锐。 但禁卫军的眼神依然锋锐。 拓跋云归眼神死死盯着凤翔军的都头,他不会浪费力气大吼大叫,每一分力气都不能浪费在挥刀以外的事情上。 “杀!”他低喝一声。 禁卫军长矛竖起,往前攒刺,却无法刺破敌人重甲。 拓跋云归挥刀撞入敌群,两名凤翔军被撞下城墙,一人被刺中咽喉。 主将神勇,周围士卒士气大振,就连其他华州青壮也感染到了。 他们听到了敌人的话,若是破城,城内将是一场劫难。 这是他们的家园,岂能任由凤翔人践踏? 李巨川把城内最后的一支后备军投入城墙上,心中苦笑,李茂贞真是疯了,这么不计伤亡的攻城,拿下华州又能怎样? 李茂贞当然没疯。 而是粮草开始捉襟见肘了,若不能攻下华州拿到补给,他就将陷入尴尬境地。 而拿下华州,他就不用从凤翔押运粮草过来,有坚城固守,已立于不败之地,坐看河中大战,长安还不是自己囊中之物? 正沉迷在自己幻想当中的时候,忽然东方传来隆隆的战鼓声。 李茂贞一愣,第一反应是李罕之杀入关中了? 而当他看到天子旌旗时,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怎么可能? 难道皇帝击败了李罕之? 皇帝凭什么击败李罕之? 夕阳落下地平线,隆隆的战鼓声响起,数万人在呼喊:“重振大唐,重振大唐!” 李茂贞感觉自己陷入一个荒诞的梦境里。 不过他是当世枭雄,心智坚毅,很快稳定心神,心中嘲讽:重振大唐?大唐早就无可救药了。 当年他也是神策军的一员,对僖宗忠心耿耿,两次于危难之中舍身救主,才换来一个凤翔节度使,而他早已看穿唐廷的腐朽无能! 皇帝既然来了,正好,我李茂贞也可以效法魏武! 城墙上的人听到了,也看到了,隆隆鼓声,仿佛敲在他们心坎上。 重振大唐! 上至拓跋云归,下至每一个守城士卒,心中翻滚起热流,身体里重新涌起力量。 城上的凤翔军已无刚才的悍勇,被守军一鼓作气推下城墙。 李巨川心中感慨,自己终于没有下错注。 隆隆战鼓声中,夕阳沉下地平线。 暮色四合,大地苍茫。 长安,大通坊。 一座不起眼小宅,外围几十名民夫模样的人若紧若离的游弋着。 “王节度答应将军的请求,不过希望朝廷能封他为秦王,总领凤翔、邠宁、山南西道三镇。”刘全礼小心翼翼的汇报着。 自从刘季述身死族灭之后,面前的这位张承业张将军如日中天,宫里宫外的宦官纷纷投效,甚至有人秘密称他为隐相。 就连韩全诲韩相在他面前,也是客客气气的。 平时还不觉得怎么样,这次陛下东征,张将军的地位一下子就凸显出来,内外大事全凭他一人而决,宫里宫外,对他信任有加,就连神策军也牢牢掌握在他手中,而朝廷大臣们,一个个仿佛成了摆设,不是圈禁在家,就是被秘密监控。 这种权势,直追当年的田令孜和杨复恭。 张承业淡淡道:“回去告诉王行瑜,若他真能打下凤翔,朝廷还会吝啬一个王爵吗?” 刘全礼躬身应诺。 “这次你和崔相公做的不错,我会详细向陛下禀明你们的功劳。” 刘全礼心中一喜,面上仍恭恭敬敬,“多谢张将军。” 张承业目送他离开,心中稍稍安稳一些。 陛下东征日久,一点消息都没传回,长安城难免风吹草动,有很多自作聪明的人在做小动作。 比如准备推举皇长子德王为太子。 目的非常明确。 却不知早已泄露风声。 不过张承业嗤之以鼻,宗室子弟,全是泛泛之辈,并无能力出众者。 张承业比谁都明白,大唐最后的希望维系在陛下身上。 陛下在,大唐在,陛下不在,大唐还会在吗? 正沉思间,又有一人入内:“学生崔源照拜见张将军。” 来人正是崔昭纬长子崔源照。 张承业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崔郎君请起,此番策动王行瑜,你居首功。” “不敢不敢,学生只是适逢其会,王行瑜趋利小人,以利而动,自然无往不利。”崔源照嘴上谦和,但神态中自有一份傲意。 张承业尽收眼底,“难得你们崔家出了你这样一个人才,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朝廷栋梁。” 崔源照满脸红光,能得到这位隐相的看重,自己以后的路就要好走一些。 朝中大局,他看的比他父亲崔昭纬还要明白几分,真正的权力核心已不在紫宸殿,而在天心阁,可惜自己父亲不明白其中的玄妙,对宰相虚名孜孜以求。 他更明白若是陛下能化解此次危机,大唐就是老树逢春。 崔家只有紧紧绑在大唐的躯干上才能繁荣下去。 第八十章 大唐必胜 明月如斗,杀气如霜。 李晔难掩激动的心情,终于,自己终于跟李茂贞站在同一擂台上了。 当初在长安,李茂贞百般侮辱,送自己乌龟,自己只能苟且,逼杀杜让能、刘崇望,还是苟且。 现在,他终于拿着刀站在仇人面前! 谁愿意当缩头乌龟? 谁不想轰轰烈烈提刀上去找侮辱自己的人玩命? 但没有实力,提刀上去只是自取其辱。 就像赌局一样,没有足够的筹码,根本没有资格和敌人坐在同一张赌桌上。 所以李晔忍了,忍到了现在! 干掉李茂贞,自己的屈辱和大唐的屈辱才能洗刷。 干掉李茂贞,大唐才能真正站起来! 而李晔也将通过此战向天下人宣誓,皇帝不再是以前的皇帝,大唐不再是以前的大唐! “李茂贞的人头是我高行周的,诸位不要跟我抢!”高行周骑在战马上扬起长枪,意气风发,仿佛前面的千军万马如同土鸡瓦狗,身后百余重骑同时举枪响应。 李晔从河中军挑选出来最健壮的战马,人马皆披甲,勉强算得上是一支重骑兵。 李筠大笑道:“高将军勇武,不过李茂贞人老了,骨头却硬的很,高将军怕是一个人吃不下。” 李茂贞才四十左右,绝没到老了的地步。 不过跟高行周比起来,的确是老了。 “李将军的一百陌刀手保护陛下,冲锋陷阵的苦差还是我去做。”高行周胯下的战马打着响鼻。 李晔坐在马上,夜空低垂,银盘一样的月亮就挂在自己脑后。 温柔的春风如丝如缕,如女人的手抚在脸上,却吹不散心中的激昂。 亲手埋下的种子,在土壤里积聚了足够的生命力量,现在到了破土而出的时候。 他不会再乞求漫天神佛保佑,因为那是弱者的表现。 若天上真有神佛,这片古老的土地为何会饱经磨难? 战胜李罕之,让他有了强者心态。 决定战争的,永远在战争之前。 为了此战,他苦心隐忍,殚精竭虑,百般谋划,冒着各种风险,连决战的时机都是刻意选择的。 黑夜。 上一次战胜李罕之就是在黑夜,士卒们也更熟悉黑夜! 敌营先动了,由青褐色构成的洪流,汹涌而来。 李晔战马前蹄在地上刨动,仿佛感受到了主人蓬勃的战意。 “弓箭!” 身后立即奔出一骑传令兵。 点点星火在河中军阵列中亮起。 “放!”几声高亢的喊声。 拖曳着火光的箭雨瞬间遮蔽天空,一波又一波的火焰像河流一样流过夜空,漫天星辰顿时黯淡下来。 旋即,河流化作火焰瀑布,万千条相同轨迹的火羽,自璀璨星空落下。 敌人的惨叫,战马的嘶鸣,一起传来。 火箭如星辰一样散落在地面。 李晔觉得此景比后世烟火晚会更要盛大。 但这是战争! “好男儿浑身是胆,高将军,可有胆乎?”请将不如激将,李晔微笑着对高行周说道。 高行周再也按捺不住,大吼一声:“杀!”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两军阵前,百余重骑缓缓而动,奔跑、加速、再加速,然后冲锋。 敌人的箭雨也到了,或是弹开,或是钉在甲胄上,只有三四骑跌落马下,骑兵的速度未减分毫。 李筠眼中升起一抹火焰,沉声道:“陛下,末将去矣!” 不到百人的重甲陌刀手闻声而起,缓步前行。 河中军甲士紧跟其后。 李晔看着前方的战场,两股铁流撞在一起,高行周的一百重骑宛如最锋利的刀子刺入敌人血肉里。 每一名骑兵长枪上穿刺着一名敌人,他们甚至不需要动,只需要平端着三米长枪,就可刺穿敌人的甲胄。 也有长枪在冲锋中折断的,骑兵毫不犹豫拔出横刀。 李筠陌刀手进入战场,挡在敌人冲锋的正面。 上次血战李罕之,是在暗夜,只闻其声,未曾眼见他们的勇武。 现在他看到了,他们如同铁甲猛兽,在潮水般的敌人面前不同如山。 “陌刀,起!” 九十多把陌刀举起。 “斩!” 李筠雄浑高亢的声音远远传来。 一米多长的锋刃反射着月光,重重斩下。 冲在最前的甲士,被李筠一刀劈成两截! 而他的陌刀手虽然没有李筠勇猛,也砍翻了敌军甲士,甚至有两三人同时被一把陌刀砍倒。 此情此景,让李晔想到割麦子的场面。 敌军攻势为之一滞。 怪不得当年李嗣业两千陌刀手力挽狂澜,杀的安史叛军亡魂丧胆。 陌刀兵在冷兵器作战中完全是无敌的存在。 不过李晔也看出短板,一是陌刀太金贵了,没有盛唐的国力玩不转,打造极其困难。 二是陌刀手要求严格,一把陌刀二三十斤,一般人拿是拿的动,但拿到战场上砍人,可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整个盛唐,陌刀兵也是不多见的。 十几次的挥舞,给敌人造成了重大杀伤,不过陌刀手的体力也消耗一空。 李筠大手一招,身后的河中甲士涌上前去,陌刀手原地休息,甚至有人取下腰间的水囊,大口喝水。 李晔看的血脉喷张,恨不得自己也冲上去。 不过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的两下子连个普通禁卫军都比不上,上去了,还要一大堆亲卫保护自己,若是被敌人发现,集结重兵冲向自己,搞不好己方原地爆炸。 奋勇杀敌,那是将领们的事。 自己只要提供一个稳定后方,激励士气即可。 事实上,李晔给周云翼和冯行袭的命令就是见机行事。 怎么行事是他们的事,从冯行袭过往战例可以看出,他绝对是个出手果断之人。 而周云翼,李晔一直认为他是天生的将才。 如果他能飞,李晔绝不会束缚他的翅膀! 后世高梁河车神的那套千万不能学,赵二斧头玩得不错,但打仗嘛,实在有些对不起人。 李晔拔出腰间长刀:“诸军,进攻!” 身后背着红色令旗的十几名传令兵策马而去。 少顷,大军缓缓前行,李晔心潮激荡。 此战,大唐必胜! 第八十一章 两头猛虎 歇息半炷香左右的陌刀手重新扛起陌刀,从刀盾长矛中站出。 每名陌刀手间隔七八步,手中的陌刀犹沾着血迹。 最前面的凤翔军居然吓得连连后退。 但这是战场,后退的凤翔军被身后战友推了上去。 “陌刀,斩!”李筠的声音依旧有些嘶哑,但他还是喊了出来,仿佛喊声中有某种魔力,能让陌刀更加勇猛。 陌刀劈下,血花飞溅,惨叫连连。 无论是重甲,还是盾牌,在如铁塔一样的陌刀手面前都无济于事。 他们是阴间派来收割灵魂的鬼神。 李筠每喊一声,就有几十具尸体倒下。 鲜血、碎肉、残肢、内脏…… 李筠的声音越来越嘶哑,但人却越来越亢奋。 “陌刀,斩!”九十多名陌刀手一起喊道。 关中汉子的声音混在一起,仿佛一个苍老巨人发出低沉的咆哮。 陌刀斩下,血流成河。 一个凤翔军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就连身后的河中长矛手也呕吐起来。 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 李筠心如铁石,无论是谁挡在陛下和大唐面前,他都要亲手斩碎!这是他毕生的夙愿,恨天下乱臣贼子如此之多,自己的陌刀杀不过来! 没人能理解他的心情,就像没人能理解当年他千里迢迢从戎州杀回长安一样。 他要做大唐的第二个神通将军! 也要让世人见识到他的武勇! “杀!”他狂吼一声,九十名陌刀手仿佛被主将的杀气感染,勇往直前。 而前面的凤翔军,居然缓缓后退,甚至有人宁愿向身后的友军拔刀,也不愿面对这群地狱里来的鬼神! “杀杀杀!”紧跟在陌刀手之后的河中长矛阵也受到感染。 没人会拒绝胜利。 河中将领孙敬中约束着阵列。 李筠的神勇让他心惊肉跳,就是当年河中军大战黄巢军,也没有这么猛烈。 难道曾经的大唐又回来吗? 牵一发而动全身,陌刀手的锋芒无人能挡,整个战线随着他们推进而推进。 作为进攻方的凤翔军反而成了防守方。 而令他们胆寒的不止这九十多名陌刀手。 还有一支骑兵,一支铁骑。 冷兵器战争,骑兵是绝对的王者,在这华州城下的开阔平原上,重骑兵更是所向披靡。 高行周的一百重骑在敌阵中肆意驰骋。 连破几个刀盾阵列之后,终于碰到长矛阵。 高行周长枪一举,三名骑兵蒙上战马的眼睛,眼中透着无比的决绝,战马加速,和高行周撞入矛丛当中,高行周长枪乱舞,扫开如林的矛尖,但身边三名骑兵没有这等本事,连人带马被扎成了刺猬。 长矛阵被撞出一个缺口,身后铁骑突入,肆意冲撞践踏,马上骑兵长矛挑刺,敌阵瞬间崩溃。 没有时间为战死的勇者默哀,活着的人只能更加奋勇杀敌。 他们将仇恨和哀痛一起转嫁到凤翔军身上。 高行周心中一阵哀悯,但这是战争,总有人要流血牺牲! “杀!”愤怒中带着仇恨,高行周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燃烧,这股火焰需要更多的敌血才能浇灭。 这支重骑真正杀伤远没有陌刀手多,但给凤翔军的士气打击更大,扰乱了凤翔军的阵脚。 终于,他们被人注意到了。 战场上至少有七个长矛阵向他们围拢过来。 而由于夜色,高行周毫无察觉。 直到接连突破两个长矛阵之后,高行周发现不对了,挡在前面的还是长矛阵,他固然不怕,但手下儿郎不能这么白白用命去填,当下挥舞长枪,加速奔到前面,示意转向。 然而转向之后,仍是一个长矛方阵。 森然的矛刃反射着明媚的月光,高行周心中一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涌入心间。 旋即被他心中的热血冲散,想困住我高行周,没这么容易! 这次他不用手下儿郎去填,奋勇向前,挥舞长枪,荡开长矛,但更多的长矛向他攒刺而来。 眼看高行周就要被长矛刺成刺猬,高行周只能从马上滚落下来。 战马惨嘶一声,身中十几矛。 滚落在地的高行周也不好受,身体不断撞击地面,幸好有甲胄在身,不然这一下就可能要了他的命。 不过这也让他难受至极,身体一阵气血翻涌,感觉骨头都断了几根。 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受伤,抽出横刀便砍,斩断几条人腿。 “杀了他!”敌阵中一人冷冷喝道。 高行周抬起头,借着周围火光,只见一将全身重甲,脸上也戴着面甲,露出两只杀气腾腾的眼睛,隐藏在一队刀盾手之后,。 而他的骑兵被拦在矛阵之后。 没有他这把锋锐的矛尖,重骑威势立减。 前后左右十几面一人高的盾牌,如墙一般向他挤过来。 高行周挥刀左冲右突,却破不了敌人的盾阵。 虎兕困于柙中,不可活也! 立于阵中,他表面镇定,心中却忍不住一阵凄惶,看来我高行周今日死于此地!也罢,大将死于阵前,也算死得其所,遂大吼一声:“何人取我性命?” 到死总要知道杀自己的是谁吧。 “岐王麾下五将军李继远!” 高行周大笑一声:“李继远?无名之辈!” 躲在刀盾手之后的李继远眼中闪过怒气,却并未受高行周言语激将。 他亲眼见到此人之武勇,调动七个长矛阵,两三千人,才困死这头猛虎。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你不过一莽夫而已。” 高行周怒由心起,但也是无可奈何。 大盾已经挤近,将他完全困死。 “杀。”李继远冷漠的声音从面甲之后传来。 “杀!”回应他的是上百道整齐的喊声,从背后传来。 李继远一愣,却见一百多杆长矛冲刺入盾阵中。 即使盾手身披重甲,也挡不住长矛的冲刺,立时倒下四五人。 铁桶一样的盾阵顿时出现一个缺口。 “天不亡我!”高行周狂笑起来,挥刀杀入缺口。 李继远心头恼怒,带着身边亲卫围堵高行周,他不能看着自己的猎物逃脱牢笼! 但猛虎出了牢笼,谁才是猎物? 高行周死死盯着李继远。 “高将军速归骑队,这里交给末将。”马开山带着一众甲士赶来。 高行周却像没听到一般,此刻他眼中,只有这个连脸都不敢露出来的敌将。 李继远心头大怒,凤翔军中他不以武力着称,擅长临阵指挥,但绝不是说什么人都能挑战他的尊严。 一个名声不显的小将,也敢挑衅自己? “杀了他”长刀一指,周围凤翔军甲士一拥而上,试图乱刀砍死高行周。 “高将军!”马开山一阵无奈,也只能带身边亲卫护着他冲了上去。 两小股兵力狠狠撞在一起,白刃飞舞,血花飞溅。 论个人武力,五个马开山也赶不上一个高行周。 但为将者,非冲锋陷阵一途。 三十几个亲卫在他指挥下如臂使指心意相通,宛如一人。 马开始不需要发出任何命令,只要他一个动作,亲卫们就知道该做什么。 残酷的战争让每个人都飞速成长。 甲士护卫在高行周和马开山左右。 但高行周何等傲气,不愿被人保护,持刀突出阵列,奋勇砍杀。 周围火光时明时灭,李继远异常狡猾,避开高行周,躲在人后的阴暗里,时不时的刺出一刀,阴狠而毒辣,不是刺中心口就是喉咙,一击毙命。 高行周本来死死盯着敌将。 但凤翔军蜂拥而上,他首当其冲,渐渐失去目标。 他一个人时常要面对对方七八个甲士的围击。 “卑鄙!有胆出来一战!”高行周怒不可遏,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武人会如此猥琐。 李继远阴恻恻的笑声在凤翔军身后传来,“一莽夫耳,人头必为本将所得。” “高将军莫要受他言语所激。”马开山见高行周越来越狂躁,忍不住提醒。 高行周双目似要喷火,他怎能不怒? 正是此贼挡住了他重骑! 出战时,他可是夸下海口,要取李茂贞人头。 现在李茂贞人都没见到,还差点死在他手上! 这是耻辱。 而耻辱只能用鲜血洗刷。 “出来!”高行周仰天大吼一声。 一抹刀光自阴暗中刺来,直取高行周背心。 “小心!” 敌将长刀太快,马开始的提醒已经晚了。 眼看长刀将要没入高行周背心。 高行周却像心有灵犀一般向左身形一闪,间不容发的避过这阴狠的一刀,同时一拳狠狠砸向李继远后背。 “砰”的一声,李继远像是被铁锤砸中一般,闷哼一声,若不是有甲胄护身,恐怕他的骨头都被打断了。 “你……”李继远忽然意识到中计了。 敌将故意装出狂怒的样子,露出破绽,引诱自己现身。 李继远额头渗出冷汗。 这个时候只能咬牙上了。 高行周的愤怒并非装出来的,只是没让怒火攻心,他的确喜欢冲锋陷阵,但并不代表他没脑子。 扔出手中横刀,高行周冷笑着冲李继远招招手。 这个举动令李继远勃然大怒。 雄性的尊严都受到了侮辱。 “受死!”李继远挺刀迎上。 马开山暗道高行周太托大了,李继远毕竟是凤翔军中成名将领。 不过下一刻,马开山愣住了。 两人撞在一起,李继远的身体居然飞了出来,重重砸在地上,动弹不得。 “马将军,此乃我高家四季拳。” 第八十二章 关中子弟 “跟紧我。”五郎身边有十五个士卒。 但和自己一样出自禁卫军的只有三人,但其他十二个人来历复杂,有李罕之降军,也有潼关青壮流民。 流民倒也罢了,听从指挥,但李罕之降兵就有些桀骜,他们从军多年,年纪也比自己大,虽然一直服从自己,但五郎知道,那是表面的,他们眼中不服暴露了他们心中的想法,只不过军纪森严,他们才没有闹事,现在大家面对同样的敌人,勉强团结在一起。 战场异常混乱,身边不时传来惨叫,分不清那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 他没有时间去管身边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的前方,一支敌人步卒向自己冲了过来,为首一人应该是个都头,身边一大群甲士,清一色的雪亮横刀。 这气势就压倒了己方。 流民手中的长矛跟他们的人一样在摇晃。 而那几个降军,互相传递眼神,不动声色的退到流民身后。 五郎把一切看在眼里,心中苦笑,也没时间呵斥他们了。 不能让敌人突近,五郎当时就下了决断,己方全是长矛,敌人近身,己方必溃。 “结阵!”五郎低喝一声。 近七尺的长矛根根竖起,前面三人正是亲卫军自己人。 敌人颇为凶悍,迎着长矛冲了过来。 “刺!”五郎没有举矛,而是带着两人,手握盾牌横刀,补杀突近之人。 惨叫声连连,几名敌人被刺穿甲胄,有的惨死,有的受伤,流民训练不足,臂力不够,未能扎死敌人,反而让敌人抓住了长矛,长枪未及收回,后面敌人凶悍扑来。 五郎毫不犹豫的提刀冲了上去。 至少有三名敌人撞在盾牌上,不断有横刀砍在自己盔甲上,一阵乱响。 禁卫军所有战事,他都亲身参加,早已不是那个见了敌人,就会恐慌的菜鸟。 他冷静的躲在盾牌之后,盲目的劈砍没有用,只会浪费力气。 趁着敌人收刀的瞬间,一刀猛然刺进敌人腰腹,那人惨叫一声,五郎不去看自己战果,拔出长刀,带出一蓬血花。 见了血,敌人更加疯狂。 身边的几个降卒受到五郎勇气的感染,居然也加入搏杀中。 五郎压力大减。 三个亲卫军长矛再度刺出,各收割一条性命。 “去死!”敌军传来一声暴喝,接着五郎感觉自己盾牌上传来一股巨力,差点脱手。 人被撞的后退七八步才站稳。 只见月光下,敌人都头死死的盯着自己,目光如狼一样摄人心神。 几个流民吓得连连后退,瞬间露出空隙,敌人甲士涌入,一名亲卫军被砍成了肉泥。 五郎心如刀割,这是他朝夕相伴的兄弟,过命的交情,却因为己方的胆怯丧命。 五郎毫不犹豫砍翻一名后退的流民兵,“陛下就在身后,你们想退往哪里?” 有了死亡的威胁,流民再度挺矛前刺,解了另外两名亲卫军的围。 一提到陛下,降兵神情一滞,他们不会忘记陛下是怎么在伤兵营治疗他们的,又是怎样不计前嫌让他们吃饱的。 因为陛下恩德,他们才得以活命。 而他们主动从军,绝非缺少勇气和胆量。 只是不服这个毛头小子居然是自己上司。 “杀!”一名降兵吼了一声。 其他五名降卒挺矛刺向敌军。 五名刀盾手在前,八名长矛手在后,勉强抵挡住了敌人。 “滚开!”敌军都头太过悍勇,一脚踹翻刀盾手,躲过长矛,直接冲杀进来,立即砍死一名身穿皮甲的流民军。 五郎冷汗直冒,若是不能斩杀此人,自己这一什全完了。 当下不再犹豫,挺刀迎了上去。 敌人的目光也转到他身上,狞笑起来,“小子,爷爷要将你剁成肉泥!” 这人跟五郎差不多高,却是强壮不少,臂甲都快被肌肉撑爆,浑身散发着凶恶的戾气。 五郎死死盯着面前敌人。 敌将一刀劈下,说是劈,实则是砸,五郎举盾去迎,“砰”的一声巨响,左手吃不住力,盾牌脱手而出。 敌将狂笑一声,一刀砍向他的脖颈。 就在这个瞬间,五郎翻身向前一滚,险险避过敌人致命一击,不过这一刀既快且猛,还是划破了他的脸,他没有去管左脸传来的巨疼,一刀刺进敌将腹部。 敌将狂吼一声,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老鼠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小子,居然将刀刺中自己。 剧烈的疼痛让他狂性大发,左手一拳猛击在五郎背上。 五郎咳出一口鲜血,感觉自己骨头都断了几根。 不过他知道这是生死攸关之际,不顾疼痛,手中横刀搅动,敌将惨叫一声,终于软软倒下。 五郎咳嗽着站起。 身边降兵直直的看着他,眼神中的桀骜和不服全部消失,变成了敬畏。 “杀!”五郎艰难举刀。 主将被杀,敌军溃不成军,不过这年头,上了战场的人,都像疯子一样,凤翔军也是饱经血战之军,主将死了,兀自不退,更加疯狂的冲了过来。 矛兵惊慌后退,亲卫军又被砍死一人。 五郎心中难受,死就死吧,自己也是要死的,大家一起上路,死了还是兄弟。 当下也不管后撤的流民兵,挺刀再度迎了上去。 自忖必死,所以就没想着躲闪,不过身边几个降兵扛着盾牌护卫左右,死战不退。 渐渐的,他们被围在中间。 五郎狂吼一声:“重振大唐!” 好男儿死则死矣,但关中子弟,怎能不以重振大唐为己任? “重振大唐!”喊声却是从身后传来。 只见己方穿着都头甲胄的人挥舞长枪,纵身跳了过来,长枪乱舞,犹如活物,七八个敌军,不是喉咙中枪就是面门被刺。 身后几百人,像洪水一样冲了过去,瞬间淹没敌人。 五郎看的目眩神迷,军中崇尚强者,士卒们私底下早有排名,只不过一直在李筠将军和高行周将军之间争论不休。 而眼前这名都头,虽然还不是将军,但五郎觉得他绝非寻常人。 不过五郎看出他似乎有伤在身,杀了几名敌军之后,就坐在敌人尸体上休息。 “小子不错,指挥得法,还能斩杀敌将,将来说不得也能混上一个将军当当。” 五郎赶紧半跪行礼,“禁卫军左营魏五郎拜见都头。” 都头摇摇手:“行了行了,战阵之上,哪来这么多虚礼?本将杨师厚,你记住就行了。” 五郎一愣,没听说这号人啊,再说他也不是将军。 第八十三章 气运之战 李茂贞闭着眼睛。 战场上的各种声音传到他的耳内。 这个时候耳朵远比眼睛管用。 战况激烈而胶着,甚至他听到喊杀声就在营寨之外。 这么多年的战争,让他不再像当年那样亢奋,这并不是衰老,而是身为决策者的冷静睿智。 “父王,儿臣愿带三千虎贲,冲击敌阵,擒获皇帝小儿!”李继筠忍不住了,他血管里的血正在沸腾着,他无法忍受大帐中的风平浪静。 帐中另一个年轻将领沉眉不语,像是睡着一样。 李茂贞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还没到时候。 战场上投入两万大军,皇帝不可能这么快啃完,营帐内还有三千连日攻城的伤疲之军。 最主要的,他帐下一万精锐还没有动。 这是真正的精兵,也是他的家底,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劳。 他在等,等皇帝亮出所有后手。 帐中的两个义子,一个勇猛绝伦,一个心机深沉,都是从小被自己养在身边。 不过他的两个亲生儿子就有些一言难尽了,一个仁厚,一个荒唐,都不是这乱世中安身立命之人,若自己老了,他们能降伏这些义子吗? 答案显而易见。 帐中两人明争暗斗,还有兴元的李继岌,一直不甘两人之下,小动作不断,自己早有耳闻,不过也无可奈何,离了他们,无人可用。 所以他才一直有意无意的挑拨二人。 不和就对了,否则他们若穿一条裤子,自己这个岐王就不知道能不能坐稳。 还是关中无人啊。 天下文武,不是涌向汴州,就是投奔李克用,连江淮杨行密西川王建,也比自己受欢迎的多。 关中之疲弱,可见一斑。 天下人根本看不上关中,也不知道皇帝哪来的勇气,要重振大唐,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大唐的气运早就被懿宗、僖宗两位陛下糟蹋干净了。 李茂贞一阵腹诽。 “报,五将军被敌将斩杀!” “什么?”李继筠惊叫起来。 五将军李继远也是李茂贞的义子,一员宿将,虽说武力不见得有多强,但也绝非泛泛之辈,居然被斩杀了? 李继徽抬起了头,一脸不可思议,瞥了一眼还在假寐的李茂贞。 大将临阵被斩,对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不过这条噩耗在李茂贞心中只泛起小小涟漪。 “父王,不可再隐忍了。” 喊杀声已在营帐外响起。 李茂贞睁开眼,却大笑起来:“皇帝小儿,真不可小看,继筠我儿,提敌将之头来见!” 李继筠脸上红光一闪,大喜过望,“儿遵命!” 说罢,昂扬阔步走出营帐之外。 “继徽,你说皇帝要不要留呢?”帐中只有两个人,李茂贞声音十分温和,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同时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越是如此,李继徽就越感到如芒在背。 虽说面前之人是养育自己的义父,但他知道李茂贞在想什么。 这些年,他一直隐忍着,装作与世无争,但仍免不了被猜忌。 “回父王,皇帝绝不能动,否则父王将成天下藩镇众矢之的,昔日曹操,占天下三分之二,犹恭事献帝,父王若是行废立之举,必招四方藩镇围攻!” 李茂贞怔了一下,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李继徽想的这么远,“哦?那你说说看我军该如何。” 这些年李茂贞能坐大,最主要原因是地处西北边陲之地,关中强藩鞭长莫及。 李继徽拱手道:“如今关中河中山东河北都在大战,父王应该趁此良机,一举歼灭朝廷军,生擒皇帝,然后下潼关,攻同州,锁住蒲坂,南和冯行袭,北连李思孝,徐图王行瑜,则关中金城千里,父王可以此为基业,休养生息,坐看关东大战,收渔翁之利。”李继徽的想法比李茂贞还要激进。 李茂贞大笑起来,“继徽真乃本王之子房。” 笑着笑着,就没下文了。 李继徽心中一叹,或许父王真的老了,人到了四十五岁,雄心壮志也随之消退,只想守住基业。 但这乱世犹如激流,不进则退。 凤翔表面上看在关中一家独大,但四面树敌,唯一有发展的潜力的山南西道被王建破坏。 凤翔的衰落可以预见。 三年前他就提议过,趁朝廷攻打李克用,凤翔暗中蓄力,只等朝廷兵败,联合王行瑜、韩建一举攻破长安。 但李茂贞犹犹豫豫,迁延日久,虽是出兵了,但并未下决心,反而让唐廷缓过气来,偷袭了镇国军,又击败李罕之。 想到此处,李继徽心中忽然生出不该有的想法,难道大唐真能再兴? 而大唐再兴的关键,就在此战! 这是大唐的气运之战,也是李茂贞的气运之战。 可惜自己的父王还没认识到其中的关键。 李继徽不打算说出口,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他非常清楚。 不过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父王,此番我军出凤翔,恐怕王行瑜别有心思。” 三军联手攻长安,恐怕只有李茂贞是真打,王行瑜、李思孝不过做做样子,算是卖汴州一个面子,有利则进,无利则观望。 特别是王行瑜,反复无常,若是不加提防,后果难料。 一抬头,就见李茂贞正炯炯有神的盯着自己。 眼神交汇的瞬间,李继徽心神震荡,赶紧垂下头去。 “你说的很好,王行瑜狼子野心,必会反攻凤翔。” 李继徽听李茂贞这么说,放下心来。 “不过——”李茂贞话锋一转。 李继徽屏气凝神。 “继徽可知为父为何出兵吗?” “儿臣愚钝。” 李茂贞笑了起来,“王行瑜谋划于本王,本王也在谋划他,此番他引兵而来,不过是想作壁上观,我军胜,则跟在我军之后捡些便宜,我军若不胜,他则引军攻凤翔,岂不知本王早令继忠、继孝二军窥伺邠宁!” 李继徽松了一口气,岐王不愧是岐王,恭维了一句:“父王英明。” “本王十个义子,皆有勇无谋之辈,唯继徽你智勇双全,可惜藏得太深了,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李继徽吓的亡魂大冒,双膝跪地:“父王赎罪,儿臣绝无二心。” 说完,头“咚咚”的磕在地上。 李茂贞赶紧扶起他,“继徽这是作甚?起来,起来,为父难道不知道你的忠心?” 第八十四章 中流砥柱 李晔站在一处高地,看着月光下的整个战场。 两千禁卫军长矛列阵,护卫身侧。 血腥气中夹杂着焦糊气味,随着夜风飘散,令人作呕。 被点燃尸体星散在战场各处。 可以看清两军之间有一条蜿蜒的分界线,如同两条竭力绞杀的巨蛇。 每个呼吸间,都有人倒下,成为尸体。 凤翔军大营火把通明,如同黑夜中浑身浴火的洪荒巨兽。 李晔盯着大营看了很久,心中有种感觉,这头巨兽要吞掉自己。 不,不是感觉。 隆隆战鼓声自大营中响起,辕门忽地大开,如野狼一样的嘶吼声伴随着马蹄声一起响彻战场。 一支两三千人的骑兵奔涌而出,人人手持火把呼啸而出,势如奔雷。 仿佛神灵挥舞一条巨大火鞭,敌骑狠狠扫入左翼河中军。 李晔心中一紧,李茂贞动真格的了。 大战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己方陌刀手已成强弩之末,重骑不知所踪,唯一能抵抗他们的就是河中军的矛阵,以及自己身边的两千的禁卫军。 两军相持,首重气势,敌骑如泰山压顶一般冲来,河中军矛阵瞬间就被压垮,他们手中的长枪跟他们的人一样疲软,很多人长枪都抬不起来,人本能的恐惧被无限放大。 敌骑一扫而过,如劈波斩浪,留下一地尸体。 李晔心中大急,没想到河中军如此不济事。 自黄巢之乱后,河中军基本没有大战,北面李克用是盟友,东面朱温的精力放在攻伐秦宗权、时溥、朱瑾朱瑄兄弟身上,没工夫管他们。 河中军抱着两块盐池,无进取之心,日子过得倒也逍遥快活。 王重盈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一倒下,曾经数一数二的强藩,变成了各方眼中的肥肉。 一个李罕之三万人,就杀得河中鸡飞狗跳。 不仅他的子侄退化了,连河中军也退化了。 乱世如同激流,不砥砺前行,就会被四周汹涌的洪水淹没。 若是放任这股骑兵往来冲锋,后果是灾难性的,河中军必然崩溃,那么神策军和禁卫军必定支持不下去。 兵凶战危,李晔有些着急起来。 但他不能动,从战场投入的兵力来看,李茂贞还有后手。 就在李晔火急火燎的时候,河中军阵中忽然杀出一支千人左右的矛阵,挡在骑兵之前,骑兵毫不犹豫的撞了上去,当先几骑连人带马,被几十支将近四米的长矛挑在半空中,还有几十骑被刺死。 胜利只维持短短几个呼吸时间,接着,长矛被撞断,矛手被撞飞。 李晔看到敌骑中一员魁梧将领,一杆长矛上挂着两具河中军尸体。 千人矛阵被击溃,敌骑一个回旋,纷纷扔掉火把,再次横扫中阵。 就在李晔认为河中军溃散已成定局的时候,又是一支千人左右的矛阵被组织起来,挡在骑兵之前。 一个将领站在尸堆之上,指挥矛手集结。 是孟方同! 李晔大喜,自己没看错,这人果然不是怯懦之辈。 矛阵再度被冲垮,敌骑留下近百具尸体,但孟方同没有放弃,大声呼喝着什么,河中军不断向他身边集结。 步军对抗骑兵,关键就是看阵列。 而且敌骑明显不是重骑,关东李晔不知道,但在关中,李茂贞绝对养不起一支三千人的重骑兵! 其实李晔弄出的百来余重骑,只是给马披了一层薄甲,还算不上重骑兵。 当年太宗李世民三千玄甲骑兵一战破窦建德十万大军,李茂贞若有三千重骑,早就横扫关中了。 五代之后的西夏有铁鹞子,辽有皮室军,金有拐子马铁浮图,宋岳飞有背嵬军。 重甲骑兵一度纵横战场,成为战场的宠儿。 敌骑似乎也发现了孟方同这根中流砥柱的存在,兵锋直指孟方同所在的尸堆。 集结在孟方同周边已有两千兵力,长矛再度竖起。 李晔屏住呼吸,若孟方同挡不住这股骑兵,很可能河中军就此崩溃。 这是意志与勇气的较量,很可惜河中军还是败了! 孟方同一个人的意志与勇气无法传递给河中军。 而敌骑在对方大将带头冲锋下,士气高涨。 骑兵转眼淹没孟方同所在的尸堆。 野狼般的呼啸声再度响起,变成河中军溃败的前奏。 失算了,李晔心中惊慌,仿佛赌徒输掉自己第一场牌局。 河中军远道而来,主观上没有意愿在此死战,因为这不是他们的战争。 不少河中军扔掉长矛,掉头就跑。 溃败一旦形成,就像决堤的洪水。 任何大战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左翼河中军崩溃,右翼肯定也支撑不住。 李晔心中苦笑。 然而就在此时,看到一支千人左右的长矛手又集结起来,一开始李晔还以为是河中军,后来才看清穿的是神策军盔甲,为首一人似乎是个都头,只是火光明灭,天色昏暗,看不清是谁。 战场上,李继筠意气风发,这场冲锋让他畅快无比,敌人虽然偶有抵抗,但还是被自己击败。 他忍不住狂啸起来,皇帝不过如此。 接下来,只要他追着溃兵,杀到敌军后阵,生擒皇帝就不是一句狂言。 前方忽然出现的长矛让他诧异,是什么人还敢挡在自己之前?难道他不怕死吗? 不,这不是自己击溃的敌军。 李继筠看到敌阵中,两名甲士合握一根长矛,长矛并非一致向前,而是呈犬牙交错之状,士卒的精神状态跟刚才击溃的敌军明显不同,他们的眼神冷静而嗜血,仿佛正在看猎物掉入自己陷阱中。 李继筠心中一凛,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强军弱军,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一千人的长矛阵,给自己的压力比之前溃败敌军加起来还要多。 皇帝手下居然有如此强军? 魏五郎死死盯着迎面冲来的敌骑。 “不要怕,握紧长矛,稳住阵脚。”那个自称将军的都头杨师厚持枪站在阵前。 魏五郎从他脸上看不到丝毫恐惧,而他轻松的语气,让人不自觉的镇定下来,就连脸上的伤口也不那么痛了。 这一千矛手是杨师厚从战场中收拢过来的,有像自己一样的禁卫军,有神策军,也有河中军。 全都是死战不退的硬骨头。 “不要慌,陛下在身后看着你们,大唐也在看着你们。”杨师厚声音沉稳而有力。 吁律律—— 最前的战马忽然惊慌的人立而起,寒光闪闪的矛尖让它们恐惧,也让马上的骑兵恐惧。 但巨大的惯性依旧带着他们撞进矛阵中。 不过这次跟之前不一样,每一根长矛都被两人握着,狂奔的战马没有撞开矛阵,斜指的长矛互相交错,互相受力,承担了敌骑的撞击。 接连不断的骑兵撞入矛阵中,战马和骑兵惨叫声传来,惊扰到后面的骑兵,速度不自觉减弱下来。 而骑兵没有冲击力,对矛阵几乎没有威胁。 李继筠怒不可遏,一支千人矛阵居然拦住了自己? 这么多年,纵横西北还是第一次遇到。 心头狂怒,但更让他愤怒的是手下人的胆怯! “杀!”他越众而出,当先冲入矛阵,挥舞小儿手臂粗的重矛,荡开迎面的几支长矛,却见长矛阵中,一将手持长枪,正冷笑的看着自己。 “死!”他又吼了一声,重矛借着马力迎头刺了过去。 第八十五章 仇人相见 矛未到,破风声狂啸。 杨师厚暗暗心惊,好强横的力量,就算自己无伤在身,也不是这人的对手,不敢正面招架,闪身躲过。 但重矛并未落空,刺中一名矛手,撞飞三人,矛手惨叫一声,人已被挑到空中,像破布一样被甩到一边。 趁着这个缺口,十几名骑兵跟着一跃而过。 “魏五郎,防守后侧,其他人前刺!”杨师厚调整阵列。 敌骑大部被阻拦下来。 而失去速度的骑兵没有冲击力,这是个好机会。 身后的十几骑,杨师厚不打算管了,后面还有聚拢过来的河中军。 当下矛阵中分出六十人,组成一个小型阵列。 魏五郎还是第一次指挥这么多人,心中不免慌乱,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个? 几场血战下来,他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指挥者。 身边的六十多人,也都见识过他的武勇。 杨师厚不看后阵,指挥长枪向前突刺。 停下来的骑兵,就是活靶子,而且没有主将约束,已经不是一个整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顿时乱作一团,有的骑兵被惊乱的战马直接甩下来。 战马被雪亮的矛尖惊扰,相互碰撞。 “刺!”杨师厚大吼一声,近五百根长矛向前戳刺,登时有几十骑死于矛下,连战马一同被刺死。 杨师厚一阵肉疼,“刺人,不要伤马!” 两千多匹战马,杨师厚胃口很大。 前方势如破竹,但后面不容乐观。 李继筠调转了马头,感觉自己被耍了。 看到前方骑兵被屠杀的惨状,他的心在滴血。 关中穷得像个鬼一样,这三千战骑是他砸锅卖铁弄出来的,也是他在凤翔军中立足的根本,现在自己命根子都被别人肆意蹂虐,叫他如何能不怒? 在看到敌将重矛指向自己的时候,魏五郎感觉心猛地一颤,他不是杨师厚,没有那等武艺。 死亡降临之前,他反而出奇的冷静。 战争,已经完全改变了他。 “不要慌,不要乱,各什靠拢,敌人冲不过去!”他努力模仿杨师厚的语气,却做不到他那般从容自若。 不过效果还是有的,至少这六十多人三十多根长矛稳稳斜指前方。 “滚开!”李继筠大吼一声,势如奔雷,重矛之上,带着一层血光,仿佛嗜血恶狼张开獠牙。 三名矛手被撞飞。 魏五郎没有像杨师厚一样避开,因为他知道自己是避不开的,只能咬牙扛着盾牌顶上去。 越是怕死,死的越快,战场上向来如此。 然后,他感觉自己也飞了起来。 盾牌四分五裂,胸前一阵火烧般的疼痛,然后他人重重摔在地上。 冲过去的只有李继筠一人,其他骑兵全被阻挡下来,不是被刺死,就是不敢冲过来。 李继筠看都没看地上的小卒,他怒火集中在杨师厚身上。 杨师厚仿佛知道来自背后的危机,长枪一招,十几名亲卫反身挺矛。 李继筠在冲破魏五郎矛阵的时候,已经失去了速度,人有余力,但战马已呈疲态,并且开始有了退缩之意。 李继筠怒吼连连,不得已,只得策马绕过这千人小阵,沿途挑杀不少失去阵列的散兵。 绕了一圈回到骑兵队伍中,发觉就这么短短的一炷香功夫,骑兵至少折损了五百。 李继筠一阵肉疼,感觉自己肉被刀子剜了一半去。 报仇?他没被愤怒冲昏头脑,他想到的是一个更紧迫的问题,若是没有这支骑兵,他在凤翔军中还有现在的地位吗? 万不得已,只能引兵离去。 “死了没有?”杨师厚冲着魏五郎吼了一声。 魏五郎身体一抖,缓缓翻身,眼神有些迷茫,他觉得自己是死定了的,一看自己胸前,血肉翻卷,重甲和血肉被生生撕去一块。 “没死就站起来!”杨师厚一面指挥人抓马,一面对魏五郎说道。 魏五郎喘了几口胸中闷气,居然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好小子,这次不死,本将保你做个都头!”杨师厚一巴掌拍在魏五郎肩膀上。 魏五郎双腿一软,差点又倒下去。 凤翔军大营。 魏五郎胸中闷气是出了,但李继筠没有,憋在心口,异常难受,想他凤翔军中公认的第一将,居然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有心回头报仇,却见身边骑兵一个个垂头丧气的,李继筠只能放弃这个想法。 他不敢现在就回营,因为他害怕见到李茂贞失望的眼神。 自己夸下海口,就这么夹着尾巴回去,别人怎么看自己? 仇虽然报不了,但敌人还是可以杀。 此刻的战场异常混乱,到处都是脱离阵列的散兵。 李继筠引兵截杀一阵,士气才渐渐有所恢复。 正杀的兴起,忽见前面又是一支千人左右的矛阵,其中还有几十骑兵。 这个组合颇为怪异,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就这两眼,他看到敌将战马下挂着一颗头颅。 正是他五弟李继远! 瞬间,李继筠眼神中冒出火星。 李茂贞手下十个义子,李继远站在他这边,而李继远的死,也是对他势力的削弱。 所以他才一再请命出来报仇。 仇人就在眼前。 高行周也发现了李继筠,一个敌将人头不足以彰显他的功绩,现在又送上来一个,高行周心中暗喜。 不过马开山并不这么想,眼下最主要的任务是占领前方的一处地势较高的坡地,卡在上面,就能呼应左右友军。 但高行周对敌将的兴趣明显超过了前方一百步远的高地。 两支军就像黑暗丛林里相遇的猛兽,互相嗅着对方的气息。 李继筠骑兵绕了回去,并不是退缩,而是需要距离提升马速。 马开山列好阵势,准备迎接冲击,但他没想到的是,高行周直接带着残留的重骑冲了上去。 马开山心中一惊,擒杀李继远,已经费了很大力气,士卒已有疲态,而现在面对的是骑兵,怎可如此莽撞? 心中百般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跟着高行周冲上去,高行周若是出事,对全军对陛下都是一个打击。 两股骑兵撞在一起。 战马发出撕心裂肺的嘶鸣,不断有敌骑撞在高行周重骑上。 重骑可以承担一两次撞击,但三次四次之后,重骑倒下,旋即被敌骑踩成肉泥。 高行周没有精力去管手下的惨状,他眼中只有刺来的重矛。 破风声由远及近。 高行周心中一震,不敢硬接,刚要闪避,重矛变刺为扫,一声闷响,高行周战马连惨叫都被发出,马头已被击碎,战马身体还在往前冲,甚至四蹄还维持奔跑状态,直到撞在敌骑上,才彻底没了动静。 第八十六章 枭雄之姿 李茂贞扶起李继徽,笑道:“很多人以为本王老了,心思就多了起来。” 李继徽腿一软,差点又跪在地上。 “很多人大概忘了,本王能称雄西北,是一步一步杀出来的!” 若有若无的寒气令李继徽全身一颤,李茂贞当年是神策军中的一员骁将,只是这几年凤翔军顺风顺水,李茂贞常以宽仁大度示人,所以很多人都忘记了这一点。 “父王神勇。”李继徽心神俱震。 李茂贞没有笑,淡淡的杀气凝聚在他脸上,“来人,取我甲胄兵器来!” 帐外旋即有人应命。 过不多时,亲兵捧来甲胄和一杆长槊。 李茂贞脱下紫袍,两个亲兵帮他穿上甲胄。 却是一领明光甲,略显老旧,暗红颜色,也不知是沾染了太多的人血,还是它本来颜色。 穿上盔甲之后,李茂贞脸上一贯的宽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杀伐之气。 “当年血战黄巢,击破黄巢大将尚让,先帝亲自以此甲授予本王,光启三年李国符作乱,本王持此槊枭其首,先帝封本王为凤翔节度使,先帝待本王不薄,为大唐披肝沥血是分内之事,天命若在大唐,本王愿为汾阳郭子仪,只可惜大唐气数已尽,大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本王岂能落于天下人之后?” 李继徽忽然发现自己错了,错的很离谱,李茂贞不仅没有老,反而经过这么几年的沉淀,气势更加更加雄浑犀利。 狮子永远是狮子,王者永远是王者。 仿佛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李茂贞冷笑道:“皇帝若在长安,本王的确拿他没有办法,但敢在战场上与本王争雄,不知天高地厚!” 李继徽擦擦额头冷汗,知道李茂贞这是在有意无意的震慑自己。 李茂贞握住长槊,走出营帐。 李继徽只能跟着走出。 帐外,士卒静立无声,长矛如林,眼神如火,狂热的看着木阶上的李茂贞。 他们已经等待多时。 “诸军听令,随本王击破敌军,生擒皇帝,建不世之功!”火光映照下,夜风吹起李茂贞的黑色披风,他举起长槊。 “大王威武!”沉静的营寨忽然爆发震天的吼声。 在吼声中,东方天际一抹曙光乍现。 李继徽望着东方,觉得皇帝也错了,战场不是阴谋诡计,而是勇者的较量。 不管他有什么后手,却有个致命弱点。 他是皇帝。 营寨中突然爆发的吼声,传至战场每个角落,也传到李晔耳中。 不过他并没有慌乱,觉得这是个机会,谁先亮底牌,谁就落了下风。 但这个想法持续不到半个时辰。 李晔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敌军阵列整齐的出阵,前军长矛大阵,后军弓箭手,侧两千骑兵,中军三千重甲拥簇着一杆大纛,在月光和曙光的照耀下,李晔看清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岐”字。 这阵势一看就是上来玩命的。 而随着这面大纛的出现,凤翔军士气高涨起来,己方则被不断压制,奋勇一时的神策军和禁卫军呈收缩态势。 更不妙的是,敌军阵列向自己推过来了。 速度并不快,但沿途己方军阵一触即溃。 李晔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这不是张网捕鱼,而是这条大鱼要来吞自己。 “南面的斥候回来没有?”李晔心急如焚,若是李茂贞大军平推到自己面前,一切就晚了,他甚至不能退,只要他的中阵往后挪动,还在苦战的将士就会认为皇帝惧怕李茂贞! 皇帝都怕了,他们还有理由奋勇杀敌? 而现在已是黎明,旭日刚刚露出地平线,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李晔。 李茂贞挑这个时候出击,就是让李晔无处可躲! “禀陛下,南面还没有动静。” 李晔心中有些着急起来,按说冯行袭把老母和两个儿子送到长安,不会有什么其他心思。 但这个时候不出现,李晔难免就要往其他方面想了。 “结阵、结阵!”禁卫军将校紧张的做着迎敌准备, 一百多面大盾顶在前面,长矛手就位,弓箭手将羽箭插在脚下的土地上。 没有一个人后退,没有一个人恐慌。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全是坚毅之色。 在看到禁卫军的表现后,李晔觉得羞愧,自己居然忘记他们。 他们都在看着自己,整个战场都在看着自己,甚至整个天下都在看着自己! 李晔彻底镇定下来,这是气运之战,不是想重振大唐吗? 一个李茂贞而已,后面还有更多更强大的敌人! 他可以不相信自己,但一定要相信他身边这些热血青年,因为他们才是重振大唐的根本。 而且就算冯行袭有什么其他心思,还有周云翼在。 历史上刘知俊以五千兵力大破李茂贞六万大军。 现在自己手上有两千,李茂贞差不多万人上下,不敢奢望大破敌军,但守住总没什么问题吧? 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期间有数支千人左右的禁卫军、神策军试图拦截。 却像孤狼面对大象,无法撼动其阵脚。 在一百五十步距离的时候,凤翔军稳住阵脚,弓箭手弯弓搭箭。 “嗡”的一声,无数羽箭自阵中飞出。 “盾!” 箭雨砸落下来,盾牌叮叮作响。 李晔被两面大盾护住,但还是听到惨叫声,有几人被羽箭射中眼窝,一时没死,在地上惨叫,几个都校为了不影响军心,让人抬下去。 没救的直接给了一个痛快。 李晔忍住不去看他们。 三波箭雨之后,敌营弓箭才停下。 前阵大盾上都插着羽箭。 中间长矛手一个个像豪猪一样,身上插着两三支羽箭,作为禁卫军,他们都习惯了披两层札甲。 “弓箭手,放!” 来而不往非礼也,己方弓箭手也开始放箭,只不过数量上远远低于地方,效果寥寥。 弓箭只是开胃小菜。 凤翔骑兵绕到侧面,如同游弋的狼群,寻找猎物的弱点。 前军重甲长矛手竖起长矛。 一骑从矛丛中飞奔而出,冲到禁卫军大盾七八步外,大吼道:“岐王恭请大唐皇帝陛下一叙!” 李晔在阵中听的分明,知道李茂贞是想劝降自己,本来不想去的,又怕被士卒们误会为胆怯,心中一动,命两个亲卫带着弓箭跟随。 李晔躲在大盾之后。 过不多时,一将在刀盾手的簇拥下走到阵前。 来将四十余岁,面容刚毅,颔下短须,双眼神采飞扬,虽算不上魁梧,但身姿挺拔,特别是穿着盔甲,右手持长槊,左手按住腰间横刀,百战宿将的气势油然而生。 这便是纵横西北名动天下的枭雄李茂贞。 第八十七章 大唐天命 “高将军!”马开山叫了一声,他绝没想到高行周会被敌将一矛扫落马。 不过他现在也没心思去管高行周了,敌将正杀气凛然向他冲来。 “结阵!” 长矛根根竖起。 敌骑蒙住马的眼睛,不计伤亡的冲撞矛阵。 长矛只刺穿前面十余骑,后面的骑兵接踵而至,再度撞在长矛上,不少长矛经受不住,便撞断或是斩断。 “稳住!”马开山试图稳住阵型。 但敌骑仿佛全都不要命了,飞蛾扑火一般撞入阵中。 矛阵抵挡不住,矛手被突进的骑兵刺死。 马开山怒不可遏,士卒中大部分是从细柳城带出来的兄弟,死一个都是巨大损失,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危险,捡起一根长矛就迎了上去,当即戳死一名骑兵。 还未收回长矛,忽然感觉一股寒意笼罩过来。 “受死!” 他抬头的瞬间,只见一根小孩手臂粗的重矛刺了过来,这时候举盾来不及了,而且身边也没有盾。 长矛瞬间穿过他的胸膛,人亦随即被带离地面。 “将军!”周围亲兵大声惊呼。 但马开山已经听不到了,重矛刺穿了他的心脏。 “为将军报仇!” “为将军报仇!” 士卒们彻底怒了,马开山平时待他们不错,上过战场,男人之间就会产生过命交情。 也有胆小者逃离,但大部分举起了武器,疯了一般冲向敌骑,至少十几根长矛刺向李继筠。 “滚开!”李继筠甩下马开山的尸体,重矛横扫,长矛纷纷被击断。 高行周从马尸中爬起来。 长枪也不知甩哪去了,全身骨头像是散架了一般,不过还好,人是清醒的。 忽然听到后面的喊声,愣了一下。 就见马开山的尸体被甩下重矛的场景。 高行周眼珠子都红了。 马开山救了他命,而他的死,间接原因也是自己造成的。 悔恨和怒火一起灼烧着他的心。 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断矛,大吼道:“高行周在此,敌将可来决一死战!” 李晔打量李茂贞,李茂贞也打量他。 两人间隔十余步,能听见彼此的话音。 “昔日护卫先帝南狩蜀中,陛下不过一少年郎,一别十余年,相见却在兵戈之中。” 先帝南狩,说的是当年黄巢攻破长安,僖宗被田令孜劫往蜀中。 当时李晔还是寿王,十三四岁的少年,在一众宗室王卿中并不显眼,因受到僖宗喜爱,常带在身边,因而与李茂贞算是旧识。 后世不有句名言吗,能动刀子就别瞎哔哔。 都这时候了,说这些废话干啥? 难道要化干戈为玉帛? 哪怕是形势不利,李晔也没这种想法,估计李茂贞更没有。 他不过是来展示自己鳄鱼的眼泪。 李晔干笑两声道:“岐王这么念旧,不如归顺朝廷,朕必不亏待岐王,也可使关中儿郎少些杀戮。” 李茂贞也跟着干笑起来,“陛下真宅心仁厚之主,然大唐天命已去气数已绝,不如随本王回凤翔,陛下可安然终老,否则干戈乍起,王不是王,皇帝也不再是皇帝!” 这句话说的锋芒毕露,李晔心头大怒,刚升起的些许好感烟消云散。 “大唐就是尔等乱臣贼子太多,才失了天命,先帝待你不薄,大唐亦待你不薄,你是怎么对待大唐?” 李茂贞听了这话也不怒,讥讽道:“陛下牙尖嘴利,只可惜成本王笼中之雀,劝陛下识时务,否则勿怪本王手下儿郎大不敬。” 果然都是废话,李晔向身侧弓箭手使了个眼色。 “你李茂贞的大不敬还少了?谁是笼中之雀言之过早!” 李晔话刚说完,“咻”的一声,羽箭应声而去。 这么近的距离,不可能射不中。 早在弓弦声响起的时候,李茂贞就冷笑起来,手中长槊轻轻一扫,羽箭便被拨开,“小儿把戏,陛下居然还拿出来现眼,也罢,陛下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看看本王麾下儿郎的手段!” 说完,转身就走,几个刀盾手护着他。 李晔看着他离去背影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让两千禁卫军一拥而上吧。 李茂贞这身行头,一看就是能打的,加上身边亲兵,支持到一百步外的前军支援绝对没问题。 而自己两千军一旦没有阵型,进入混战,那就是找死了。 李晔瞥了一眼箭手,心底有些埋怨,这么好的机会,可惜了啊。 早知道不讲什么武德,直接集中所有弓箭手,射死他。 不过看他身边簇拥的刀盾手,估计是做了防备。 大纛之下,李茂贞跨上战马,长槊前指,长矛手缓缓而进。 禁卫军严守阵势。 两军靠近,长矛互相攒刺,双方血肉横飞,惨烈无比。 禁卫军有大盾掩护,伤亡较小。 但双拳难敌四手,凤翔军人多,长矛不断往前抵近,大盾承受的压力顿增。 而凤翔军后阵的弓箭手不断射出冷箭,不时有长矛手被射中面门。 更危险的是北面侧翼的骑兵,呼啸游弋,扰乱禁卫军心神,只要禁卫军露出疲态,他们就会像恶狼一样扑上来。 李晔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也扛起了一根长枪,向前突刺。 一旦敌人攻破阵势,李晔的所有努力所有抱负,全都烟消云散。 有时候,李晔感到绝望,放眼整个天下,李茂贞只是二流实力,在自己面前仍是一个庞然巨物,自己真有能力重振大唐吗? 直到身边不断有人倒下,他才恍然惊觉,不能绝望,不能退缩,不能恐惧。 否则这么多人抛散热血,岂不是一个笑话? 自己还有脸活在世上? 清晨的风带着微微凉意,凉意中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 朝阳已经升起。 五月的关中土地本该一片勃勃生机。 却到处呈现触目惊心的殷红。 “杀!”凤翔军大阵中吼声连连,在他们眼中,击破面前的乌龟壳只是时间问题。 仿佛一个大人欺负小孩。 两者的实力不在一个层面。 但,这这个乌龟壳太顽固了,上面被长矛刺的千疮百孔,依旧不倒。 李茂贞在中阵看的眉头大皱,不能留手了,以免夜长梦多,“全军进攻!” 身后传令兵飞驰而去。 中军大纛往前推进。 “杀、杀、杀!” 凤翔军喊杀声震动战场。 北侧的敌骑不再游弋,而是向着李晔军缓缓加速,长矛前举。 后阵弓箭手放下弓箭,拔出横刀。 十几面大盾被凤翔军突破,长矛手和甲士一起推了进来。 最后的时刻来临了,李晔扔掉长矛,拔出横刀,准备玩命了。 若不能实现理想,那就为理想去死吧! 当个傀儡有什么意思,而且傀儡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心中却是在咒骂冯行袭和周云翼,再不来,老子真完蛋了! 李晔刚想吼一嗓子:重振大唐。 不料有人比他先吼起来。 “重振大唐!重振大唐!”声音从北方而来。 李晔惊喜抬头,却见大股银甲骑兵从北方俯冲下来。 这声音就像是一个信号,整个战场都跟着吼了起来。 仿佛一股情绪洪流决堤而出,瞬间淹没整个战场。 声音直达苍天。 谁说大唐没有天命,这便是大唐的天命,这便是大唐的气数! 第八十八章 兵凶战危 李茂贞听到吼声,愣了一下,旋即策马前冲,“速速攻破敌阵,生擒皇帝!” 话音刚落,南面忽然传来隆隆鼓声,和吼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苍浑有力的节奏。 战场上,每个人的心神都被震动了。 冯行袭终于来了! 昭信军甫一进入战场,就成横扫之势,不理会胶着的战场,直奔李茂贞之背。 李晔有种大哭的冲动,玛的,有必要搞的这么极限吗?这个冯行袭,打仗还带几面大鼓,搞这么花里胡哨的,存心玩心跳。 但不得不说他出现的时机极为精准。 如果他一开始投入战场,绝对起不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禁卫军士气大振,被突破的缺口堵住了。 士气就是这么奇妙的东西,此消彼长,能影响到战场上每一个人。 李茂贞看着南方的“冯”字旗,心神震荡,冯行袭!冯行袭居然和皇帝暗中联合? 身边将校士卒全都心神大乱。 李晔看着一百步外被中军簇拥的李茂贞。 李茂贞骑在马上,怒火淹没他刚毅的面容,咬牙道:“杀,只要擒住皇帝,胜势仍掌握在我们手中,勿要慌乱!” 擒住皇帝的确还有胜算。 这也是李晔最大的弱点。 凤翔军不计伤亡的以人命往上填。 乱矛刺穿他们胸口,只要有一口气在,没倒下,依旧往前冲。 李茂贞亲自带中军破阵,长槊飞舞,磕开几杆长枪,挑杀一名矛手。 他的出现太过显眼,而且之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跟李晔说话,不少人认得他。 长矛弓箭全都转向他。 对李茂贞而言,捉住李晔,他就赢了。 同样,李晔抓住他也赢了。 李茂贞长槊护身,骁勇无比,不仅破开长矛,还能从矛阵中挑杀矛手,但他终究不敢冲入矛阵中, 几支羽箭嵌在他明光甲上。 李茂贞眼神凶悍,发现李晔身影,长槊往后一招,亲兵顿时会意。 禁卫军仿佛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有覆灭的危险。 “守住,我们就赢了!”李晔带着亲卫都冲了上来。 没看到希望也就罢了,看到希望怎能倒下? 守住,他就赢得此战,大唐站起! 凤翔军的长矛几度刺向他,被身边尽职的亲卫用盾牌挡下。 每一名禁卫军异常顽强,死战不退。 李晔在亲卫的帮助下,捅死一个冲进来的凤翔军。 忽听见耳边破风声大起,一抬头,就见李茂贞策马挥舞长槊向自己冲了过来,吓得亡魂皆冒。 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知道。 连个禁卫军士卒都比不上,更不用说跟李茂贞这从底层刀口舔血上来的枭雄比。 所幸身边的亲兵反应迅速,扛盾挡了上去。 长槊借着马力,刺破盾牌,将亲兵挑飞,转手横扫向李晔的胸前。 这一击若是命中,李晔不死也残。 其他亲兵来不及救援。 李晔心一横,双手紧握横刀。 “砰”的一声,一股巨力传来,断刀和人一起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陛下!” “陛下!” 亲卫慌乱起来,禁卫军也慌了。 这一年来,皇帝所作所为他们看在眼里,奄奄一息的大唐因为皇帝才有了一线生机,若皇帝倒了,大唐也就不复存在了。 敌我双方无数双眼睛落在倒下的李晔身上。 李茂贞也看着。 皇帝若是死了,那便死了,让韩全诲再扶立一个便是。 但他失望了。 李晔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感觉脑袋瓜子嗡嗡的,像无数苍蝇在里面飞,眼前天旋地转,胸中气血翻腾,他强忍住吐血的冲动,指着马上的李茂贞:“杀!” “杀!”禁卫军的战意被重新点燃。 不,比之前更炽烈! 仿佛李茂贞是他们的杀父仇人。 长矛弓箭全都往他身上招呼,杀了此人,战争就结束了。 李茂贞身边亲兵结阵守卫,却挡不住疯了的禁卫军。 李茂贞只能叹口气,退回己阵。 而此时周云翼已经击溃北翼骑兵,一鼓作气趁势而下。 华州城头也跟着大喊起来,城门打开,一军杀出。 明明凤翔军兵力仍站着优势,但感觉危如累卵。 凤翔军十几名将领跪在李茂贞马前,“形势不利,请大王收军回撤,整军再战!” “放屁!”李茂贞抬手一槊,刺死说话的将领,“本王纵横西北,从无此等大败!” “大王!”将领齐声喊道。 “大王不可犹豫,要战便速战,要退便速退,否则昭信军合围上来,我军有覆灭之危!”李继徽没有跪,而是手握横刀,只不过眼神有些飘忽。 战?拿什么去战? 将领们宁愿面对李茂贞的长槊,也不愿面对前方的禁卫军。 李茂贞无力的闭上了眼,军心已丧,一阵苦涩涌上心头,嘴中吐出一个字:“退!” 跪在地上的将校迅速起身,各自约束队列。 到底是李茂贞手下精锐,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迅速回撤,比攻来的时候快多了。 李晔被几个亲兵扶着,过了好大一阵,才感觉三魂七魄回到躯体里。 若不是自己穿着双甲,还有亲兵挡了一下,此刻他已经升天了。 救他的亲兵没死,摔断了几根骨头,正咧着嘴冲李晔笑。 战场上,李茂贞虽然退了,却不是溃退,阵型不乱,挡住各军的撕咬。 而由于河中军崩溃的太早,己方并没占到多大优势,敌人仍有余力,而一旦李茂贞退回大营,收拢残兵,战局仍是僵持。 李茂贞也是这个打算,直奔大营而去。 冯行袭来势惊人,却只有一万兵力左右,没在第一时间堵住李茂贞,见李茂贞阵势严整,几番攻杀,只占了一些小便宜。 李晔不由得着急起来。 真让李茂贞退回大营,又是一场消耗战。 他感觉将士们到了极限。 就在此时,李晔看到北面一军冲向敌营而去。 是拓跋云归! 旁边还有一人骑着马,骨瘦嶙峋的,依稀像是李巨川。 李晔心中大喜,不枉自己这么看重他,终于在关键时候发挥作用了。 李茂贞大军有冯行袭军牵制,沿途还有小股神策军禁卫军阻扰,回撤速度不快。 大营中只有三千连日攻城的疲惫伤卒,因之前形势一片大好,并没做防守准备,被拓跋云归四千人一拥而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成了俘虏。 李晔心中的石头随着凤翔军大营中旗帜一起缓缓落下。 直到此刻,李茂贞才真正败了。 胜利的呼喊从大营里首先传出。 战场上各处凤翔军彻底大乱,有人扔下武器,有人逃离战场,也有人向李茂贞大军集结。 凤翔军仍是一个庞然大物。 拓跋云归拿下敌营后,一面解除俘虏的武器盔甲,一面迅速安排防御。 在拒马和木栅上架起长矛。 冯行袭并没有向李茂贞发起决战,而是采取小股兵力试图冲乱其阵脚,都被凤翔军一一化解。 大营被攻占,对凤翔军的打击是致命的。 他们粮草、兵械全在里面。 李茂贞几乎要吐血,但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强打精神,骑在马上,装作指挥若定。 他还没有输,只要回到凤翔,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我儿继徽何在?” 听到李茂贞呼喊,李继徽有种不妙的感觉,“父王勿忧,继徽在此!” “事急矣,我儿智勇双全,可领一军断后,待本王回军凤翔,再引军来救。” 李继徽心里咯噔一下,还没说话,李茂贞骑马带着一众亲兵走到面前,目光慈祥的看着他,亲兵不动声色的围住他。 “本王素知继徽智勇,你我父子同心,危难之时不须多言,你在凤翔家眷,本王自会帮你照料,继徽不需有任何疑虑。” 李继徽额头冒着冷汗,但他能做什么?李茂贞如此仗义,他能拒绝? “儿臣遵命。” 李茂贞眼中的仁慈闪烁了几下,感慨道:“你若能活着回来,本王与你共分凤翔!” 李继徽装作无比感动道:“儿臣必不负父王所托。” 李茂贞更够意思的把中军大纛给他,留下所有收拢的残兵,一个本部精锐都没给他留下。 李继徽万念俱灰,不过想到凤翔城中的妻儿老小,只能咬牙苦撑。 而冯行袭没有追击李茂贞本部,围住李继徽人马。 李晔看到凤翔军大纛留在战场,还以为李茂贞选择殊死一搏。 此时各军都向大纛围了过来。 李茂贞破围而去。 第八十九章 七千残军 李继徽被四面合围,却并没有多少慌乱。 “通告全军,岐王殿下有令,若有人投降,全族皆斩!” 大部分士卒的家眷在凤翔,这一招可谓阴毒无比,也许有人怕死,但跟自己全族人性命比起来,自己一条命反而不算什么。 凤翔军上下肃然,居然也安定下来,人人都有必死之心。 一夫出死,千乘不轻。 将近七千人结阵死守,是任何人不敢轻视的力量。 李继徽叹口气,他也不想如此,自幼父母双亡,稍长,便被李茂贞收养,后来立下军功,娶妻生子,有了家室。 而他的妻子,是凤翔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 “投降不死!投降不死!”禁卫军神策军不断在外围呼喊,却没有一人放下武器。 投降?李继徽冷笑一声,皇帝想的太简单了。 凤翔上下心思不齐,皇帝手下心思何尝一致?冯行袭并没有尽全力,若是一开始不计伤亡拦截,岐王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而且皇帝手下各部战力不一,激战一夜已成疲军,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至少自己有机会突围而出! “前军戒备,后军休整,岐王殿下正在召集凤翔、兴元大军,前来营救我等!”十几个传令兵把李继徽的话传了出去。 冯行袭果然如李继徽说的一样,没有发动攻击。 只有北面的一股银甲骑兵不断骚扰,但看到严整的阵势,也不敢进攻。 高行周浑身浴血带着马开山的尸体回来,跪在李晔面前。 李晔先是惊讶,后是哀痛。 当初李茂贞大军围城,神策军兵谏,逼杀杜让能、刘崇望,万般无奈,万般困窘,是他们选择跟随自己,带来些许希望。 九个兔崽子,眨眼之间,去了一个。 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高行周是战场的宠儿,但马开山不是,甚至在一年前,他还是长安寻常子弟。 虽然知道是必然的,但心中还是异常难受。 高行周事无巨细,详细讲叙了马开山战死的经过,包括怎么在盾阵中救他,怎么被李继筠刺死。 李继筠在杀死马开山之后,并没有选择与高行周单挑,而是看到战场形势不妙,收拢骑兵,脱离战场向西而去。 李继筠的名字,还是高行周从俘虏身上得知。 “你不用自责了,开山的仇,朕要你亲手去报!”李晔有些恍惚,记得历史上李继筠好像并不是很出名,早早就死了。 没想到这么生猛,看来凤翔军中猛将也是不少。 “禀陛下,李茂贞本部精锐已经逃脱,向西而去,留李继徽领七千残军断后。”斥候带来的消息,令李晔差点两眼一黑。 费了这么大力气,死了这么多人,还让李茂贞跑了? 等他缩回凤翔这个乌龟壳,修养几年,又能跟自己玩刀子了。 李晔心中哀叹。 还是实力不够,东拼西凑来的兵力,都有自己的心思。 河中军如此,昭信军也是如此。 想要做大做强,靠别人是不行的,神策军、禁卫军倒是不错,只可惜兵力太少。 这一战暴露出太多的问题,已经到了不得不整改的地步。 “禀陛下,李继徽拒绝投降。” 李晔一愣,四万军都解决了,这七千人都拿不下? 等看到七千人的阵势后,李晔心中一叹,这已经不是残军了,而是一块硬骨头。 这个李继徽有些本事。 冯行袭没有第一时间攻灭敌人,反而让敌人结成了阵势,弄得极其被动。 周围诸军,神策军、禁卫军从昨夜奋战到现在,疲惫不堪,强行攻阵,伤亡太大,华州守军也是多日连战,能主动出兵攻占敌营,已经非常难得了。 周云翼所部骑兵是唯二的生力军,但李晔舍得让他们冲击敌人长矛阵吗? 唯一能动的就是冯行袭的昭信军。 可惜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其实李晔知道他的想法,对朝廷谈不上忠心耿耿,但也不想跟朝廷作对。 只想维持一个听调不听宣的局面。 金商二州是他一步一个脚印打下来的,怎么可能放弃到手的权力? 就算他想放弃,他手下的武人呢? 如今唐廷威权尽失,冯行袭能出兵合围李茂贞已经是不错的了。 刚想到冯行袭,冯行袭就来了。 “末将冯行袭拜见陛下。”冯行袭甲胄在身,依然半跪行礼。 李晔扶起他,“此番击败李茂贞,皆冯节度之功,朕铭记于心。” 冯行袭脸上的青色胎记实在太显眼了,李晔忍不住多看两眼。 冯行袭面带愧色,“末将无能,未能擒获李茂贞。” 李晔心中一叹,自己还要说场面话来安慰他,“李茂贞纵横西北近二十载,能击败此人,解长安之困,朕心意已足。” “末将请令前去破阵!”李筠全身盔甲布满大大小小的创痕,像个血人似的。 李晔怎么可能还让他出战。 看冯行袭的样子,是指望不上了,昭信军不会为了朝廷玩命,强扭的瓜不仅不甜,搞不好又整出兵变的幺蛾子。 但没人出战,总不能一直围着他们? 从唐到宋,正是盔甲发展的巅峰,一般弓箭很难有效,可惜没有重弩和投石车。 不是李晔吃不他们,而是难以接受大的损失。 周围恶狼可不止李茂贞。 正头痛的时候,一人咳嗽道:“陛下何不放他们归去?” 李晔抬头,见李巨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众人之后。 见这么多人望着自己,李巨川咳嗽一声,又道:“月满则亏,陛下已经击败李茂贞,既然不能擒杀他,何不顺水推舟,放此残军归去?凤翔军亦是关中子弟,此战之后,关中百姓必定称颂陛下仁德。” “仁德?”李晔冷笑两声,这些人想搞死自己的时候,可没有丝毫犹豫。 而且这七千人放回去,过不了两年,擦亮刀子,又来找自己玩命。 到时候又要拿多少禁卫军神策军将士的性命去填?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李巨川平时脑袋瓜子很灵光的,怎么这个时候糊涂了? 刚想出言讽刺他几句,忽见他对自己挤眉弄眼的,心中一动,这是有话对自己说。 李晔察言观色,身边闲杂人多,有些话不能被别人听去。 “算了,先围住,饿他们一阵再说,朕乏了,冯节度征战辛苦,都去歇息吧。” 第九十章 臣有一计 人群散去,李巨川鬼鬼祟祟跟着。 直到李晔身边就两个亲卫了,李巨川才道:“陛下若是强攻,必然损兵折将,即使攻灭他们,李茂贞只是损失些兵马,于大局无损,反而促使凤翔百姓敌视朝廷,倘若陛下放他们回去,却能尽收凤翔人心。” 李晔盯着他,如果只有这些东西,李巨川没必要搞得这么神秘吧? “朕不想听什么人心不人心的,说实在的。”两个人的时候,李晔就没必要装仁厚了。 李巨川干笑两声,“李继徽与李茂贞并不齐心,李继徽此人颇有谋略,深为李茂贞猜忌,此番留下断后,必是被逼无奈,陛下若是进军,则凤翔军上下一心,死战到底,我军损失太大,但陛下放他们归去,实则是给李茂贞养了一只猛虎,虎无伤人意,人有伤虎心。” 李晔怀疑的看着他,半开玩笑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难道你是凤翔军的细作?” 李巨川神情扭捏起来,“臣当年在兴元节度使杨守亮手下为、为官,被凤翔军俘获,在凤翔军中待了一段时间,与李继徽有些交情,对凤翔军内部略知一二。” 不说还差点忘了,李巨川的人生履历相当丰富。 这家伙混的可以啊,当了俘虏居然还能跟凤翔军高层攀交情。 “你既然与李继徽有交情,为什么不劝降他?” 李巨川摇头晃脑道:“李继徽若是能降,早就降了,肯定是有把柄被李茂贞拿住,不得不顽抗到底。” 这么一说,李晔也就断了招降的心思。 其实他心中早就不想打了,不是出于什么收买人心。 而是李继徽死心塌地要当铁头娃,拿将士性命跟他死磕不划算。 当然也不是没办法,比如围而不攻,让他饥渴两天,就是神仙也扛不住。 但时间不允许啊,一场大战,将士急需休整,王行瑜和李思孝还赖着不走。 李晔就差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而现在李巨川给了他这个理由。 李晔沉吟了一阵,也就点头同意了,李茂贞都跑了,犯不着为了一个铁头娃磕的头破血流。 “凤翔军听着,陛下仁义,放尔等归家,今后莫再助纣为虐。”上百个禁卫军大喊起来。 凤翔残军面面相觑,就这么放自己走了? 他们已经做好必死的准备,居然被放了。 能活着谁想死? “谢陛下,陛下万岁!”凤翔残军欢声雷动。 他们可是没有忘记几个时辰前,有人说过,投降之人,岐王诛其族。 李继徽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暗叹皇帝这手高明,为李茂贞埋下一个隐患,这批人回到凤翔,以后还怎么肯与朝廷为敌? 不过他旋即想到另一个问题。 岐王可是没想让他活着回去的,如果自己好端端的回去,岐王真分一半凤翔给自己? 李继徽心中冷笑。 恐怕岐王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此战大败,凤翔气运被打断,会导致一连串的后果。 在这个乱世,可以无耻,可以残忍,但绝不能虚弱,因为一旦虚弱,周围的恶狼就会扑上来! 河中就是最好的例子。 凤翔残军的放归,让全军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特别是冯行袭,向李晔请示一番之后,引军退回金商。 李晔也没时间安抚他,一场激战,伤员无数,尸体遍地,天气马上要转热了,不及时清理,会引发瘟疫。 瘟疫在这个时代比战争还恐怖。 李巨川发动华州百姓掩埋尸体,清理战场。 盔甲武器战马,都是钱。 李晔一身疲累,又有伤在身,大战完毕,只觉得全身都痛,倒在凤翔军大营里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相当安稳。 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 十几个亲卫尽职的守在自己身边,看他们的气色,应该是一宿没睡。 见皇帝醒了,立即有人端来清水和盐洗漱。 过不多时,另一队亲卫来换岗。 刚准备出营走走,李巨川就进来献宝,“陛下,凤翔军大营囤积清点完毕。” “哦?”李晔也来了兴趣。 “计有粮食三千石,草料一千石。”说到这里他还故意停顿一下。 李晔以为自己听错了,粮草加起来才四千石,还比不上河东裴氏的一个零头。 李巨川是没见过世面还是怎么回事? 早知道李茂贞这么穷,拖几天,等他粮尽,凤翔军不战而溃,岂不是更好? 见李晔眼神不对,李巨川赶紧道:“俘虏五千余人,战马一千多匹。” 这个倒是勉强能接受。 “我军伤亡如何?”这才是李晔最关心的问题。 “伤者六千三百余人,战死者四千七百余人。” “这么多?”李晔一阵心疼。 “回陛下,死者中有三千八百余是河中军,神策军阵亡三百余,禁卫军阵亡五百余。” “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李晔感觉跟他说话很费神。 “是,陛下。”李巨川躬身行礼。 李晔见他没走,知道他还有话说,这家伙就是这种性子,肚子里花花肠子多。 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他和拓跋云归守住了华州,李茂贞也不会这么快被击败,而且最后一手抢夺凤翔大营,直接帮自己锁定胜局。 “这里没有外人,有话直说。”没有外人,就是你李巨川也是自己人。 李巨川怎会听不出李晔话中的意思,脸上难掩喜色,“臣有一计,可令李茂贞万劫不复。” 还有这等好事?李晔的心又被提了上来,“快说。” 李巨川阴恻恻笑道:“此番李茂贞攻华州,对大唐大不敬,陛下可褫夺他的一应官职爵位。” 李晔一愣,略微一想,便明白其中关键,顿时大喜过望。 李茂贞的岐王是大唐的岐王,他的凤翔节度使也是大唐的凤翔节度使。 虽说现在大唐江河日下,成了个庙里的泥菩萨,但天下藩镇,还是认这尊菩萨的。 大唐近三百年的天下,在天下人心中还是正统! 现在唐廷不承认你李茂贞是凤翔节度使,也不承认你是大唐的岐王。 问题就非常严重了,名不正则言不顺。 李茂贞如果不是凤翔节度使,他手下的武人头子们会怎么想?他手下的将士们会怎么样想?跟着凤翔打生打死,到头来成了没名没份的野人? 周围藩镇怎么想?你李茂贞既然不是凤翔节度使了,待在凤翔是不是就有点不合适了? 在李茂贞强大的时候,这些都不是问题。 关键是李茂贞刚刚战败,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李巨川这是给李茂贞挖坑。 这种合起伙来坑人的感觉,让李晔仿佛回到后世的销售公司。 当然,要说让李茂贞万劫不复,那是吹牛,让他手忙脚乱倒是可能。 敌人的痛苦就是自己快乐的源泉。 不趁他病要他命,还等什么? 等他休养生息,舔舐伤口,再来捅自己一刀? 第九十一章 两军整改 行,李巨川还挺缺德的。 不过李晔喜欢,暗想幸亏当时周云翼把他给逮住了,要不然跑朱温或李克用那去,还不把自己坑死? 这样的人放在外面太不安全了,万一这家伙哪天动了什么歪心思,够自己喝一壶的。 “此计甚好,华州你不要待了,来朕身边当个幕僚吧。” 幕僚并非明确官职,也无品级,相当于李晔私人参谋。 李巨川一脸欣喜,“谢陛下。” 上次巡视华州的时候,此地阡陌纵横的沃野,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李茂贞一来,全都废了,良田被踩踏,村落被焚毁,虽然不如李罕之做的那么绝,但也相差无几,百姓要么遁入山林,就是被凤翔军捉去苦役。 李晔击败李茂贞,倒也救回一些人,只是跟当初的生机勃勃相比,华州地区也被打残了。 只剩下一个没被攻陷的华州城。 长安李晔倒是不太担心。 李茂贞战败的消息一传过去,王行瑜和李思孝如果是聪明人,就会主动退兵。 不退兵更好,李晔直接抄了两人后路。 不过在这之前,李晔要处理伤兵。 冷兵器战争,真正死在战场上的不多,但死在受伤感染无药可医的很多。 此战神策军加禁卫军,阵亡近九百人,估计还有失踪和没找到尸体,各种轻重伤残废的,直接让两军失去了大半战斗力。 李晔带着没受伤的亲卫军救治伤员,河中军和俘虏也一块救治了。 其中孟方同居然没死,受了外伤,李晔亲自帮他治疗。 河中军的安顿也是一个重大问题。 此战伤亡最大的就是河中军,两万河中军,战死近四千人,溃逃的有五千多人,差不多一半都葬送了。 当时左翼河中军被骑兵重点照顾,差点造成全线崩溃。 幸亏孟方同和杨师厚站了出来。 特别是杨师厚,让李晔感到惊喜,牛人就是牛人,没有他中流砥柱一样挡住李继筠的三千骑兵,估计胜负还是两说。 原本想着直接吞并河中军,现在看来,有些一厢情愿了,首先他们的战斗力实在有些一言难尽,其次,他们是河中人,对关中并无归属感,对朝廷肯定说不上忠心。 还是那句话,强扭的瓜不甜。 李晔采取自愿原则,愿回河中的不拦,愿留下的更好。 现在手下士卒来历太庞杂了,此战暴露了各种问题。 李晔干脆趁着大胜直接整改。 神策军属于老房子的遗物,从天宝年间哥舒翰在磨环川设立,到现在差不多一百五十年的时间,其间大部分时间都被权宦掌控,成了宦官控制皇帝的工具。 李晔可不想这么一支有着“优良”传统的军队待在自己身边,于是改名天策军。 天策二字,用意不言而喻。 全军上下欢欣鼓舞。 地位和禁卫军一样,为天子亲军,分左右两军,各四千人。 左军指挥使高行周,副指挥使阿史那真延,右军指挥使李筠,副指挥使李效奇。 都指挥使直接由李晔担任,免除张承业副都指挥使。 同时清除军内所有宦官担任的军职,彻底让神威军与宦官势力断开联系。 禁卫军也分左右两军,都指挥使依旧是李晔亲自担任。 左军指挥使周云翼,副指挥使孟方同,右军指挥使拓跋云归,副指挥使杨师厚。 原有华州军、李罕之降兵、河中留下来的士卒,全都分散到两军之中。 李晔原本想直接提拔杨师厚的。 但想想还是作罢,提拔太快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他是牛人,以后肯定功劳不断,拿什么去封赏他? 一个副指挥使对得住他的功劳。 拓跋云归跟其他几个指挥使相比,差了一点意思。 但他此战守住华州,在最关键的时候突袭凤翔军大营,功勋卓着,禁卫军右军指挥使非他莫属,还有一个杨师厚配合,李晔也可以放心了。 至于张行瑾,李晔有些不好办,处罚太重,伤了将领们的进取之心,处罚太轻,无法达到以儆效尤的目的。 不处罚更是不行,等于助长手下将领向唐末武人转变。 这是致命的。 其实周云翼也擅作主张,但跟张行瑾有本质区别。 周云翼的行为服从于李晔的战略构想,一切从大局出发。 而张行瑾是单纯的军事利益考虑,不顾整体大局。 他再往前跨一步,就会形成武人利益集团。 这是李晔坚决不能允许的! 犹豫再三,还是免除他的军职,调回亲卫都。 如此一来,天策军加上禁卫军,兵额一万六。 负担不算太重。 既然打了胜仗,对普通士卒也不能小气,李晔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手上有啥,也就从河中府刮来的盐多,干脆一人两斤盐。 这一举动令全军上下大喜过望。 盐在这个时代可是硬通货,造反头子王仙芝当年就是贩卖私盐的。 李晔也没忘记为大唐捐躯的将士,凡阵亡者十斤,十年内军俸照给其家属,伤残者五斤。 伤残者,断手断脚,肯定上不了战场,又做不了体力活,李晔若是不管他们,他们很可能衣食无着。 为大唐付出这么多,岂能让他们啼饥号寒? 再说如果不管他们,将士们怎么想?又有谁肯奋勇作战? 这些人忠勇无畏,是大唐的坚定拥护者。 李晔思来想去,决定把他们安排进皇庄,帮忙管理和训练流民,以后地盘扩大,有的是用人的地方。 处理完这些,已经过去两天。 长安和河中的战报也传来。 李茂贞败退后,李思孝首先撤军,都走了,王行瑜自然待不住,不过王行瑜撤退的路线有些诡异,不是回濒临,而是直插凤翔,用意很明显,另一个更诡异的是李继徽的七千军,在扶风县获得补给之后按兵不动。 跟李晔李茂贞的小打小闹相比,河中大战才是震动天下。 郭崇韬率一万步卒直接向五万张存敬、王珙联军发动进攻,以雷霆之势击溃王珙军,再转攻张存敬三万军,两军相持不下。 周德威率一万骑兵从上游绕过东川河,横扫而下,张存敬前后夹击,失利,且战且退至绛州,绛州王瑶领军接应,才让张存敬稳住阵脚。 梁军大将王重师率五千蔡州兵突然从侧翼杀出,晋军不支,溃退回隰州。 晋军退回隰州,河中府就暴露在梁军兵锋之下,王珂瑟瑟发抖。 不过梁军压根没拿正眼瞧他,挥军北上,继续围困隰州。 第九十二章 推心置腹 整个河中,除了北部隰州和西部河中府、蒲州三地,其他城池全部落入梁军之手。 李晔不得不放弃靠近洛阳的陕州,屯守虢州。 虢州迟早要放弃的,现在梁军还没有打来,只是作为潼关的前哨站。 长安既安,李晔也没急着回去,屯驻华州,继续整改。 河中军选择留下的才两千余人,其他的大部分在伤好了之后,在孙敬中的带领下回河中府。 潼关的战利品源源不断送到华州。 又过了一日,流民大军浩浩荡荡从东而来。 河中流民还没什么,他们是主动避乱的,陕虢二州的百姓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是流民,是被强制迁徙而来,怨言颇多,这时代民风彪悍,沿路跟禁卫军有不少摩擦。 禁卫军有不得侵害百姓的军令,倒也没有发生大规模冲突。 到了华州,见了天子旌旗,也都老实起来。 李晔设立粥棚,分发干粮,准备把他们全部迁到长安。 张行瑾送来的奏报上说难民有十万之众。 陕虢二州加上河中避乱的流民应该远不止这个数,打起仗来,百姓都躲起来了。 不过这么多人还是让李晔开心不已。 人多力量大,这时代人就是一切的基础。 不过人多也有人多的烦恼,粮食不足。 李晔心中不禁埋怨起李茂贞来,打仗居然不储备点粮草,要是在大营里囤积个十万二十万石粮草的,自己不就一下解决所有问题了吗? 华州遭到李茂贞的摧残,也拿不出多余的粮食。 没办法,李晔只能从长安调集储备粮。 幸好同州的产粮区没有遭到破坏,还有两三个月,就能挨到秋收。 第三天的时候,张行瑾才姗姗来迟。 整改的诏令早已发到他手中,回到华州,什么话也没说,一整天老老实实跟在李晔身边,仿佛真成了一个亲兵。 这样子倒让李晔难受,总感觉欠他什么。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只剩两个人的时候,李晔才叹气先开口。 “陛下要小人说什么?”张行瑾的语气里还带着点怨气。 其实也怪不了他,他现在才多少岁?放在后世也就大一的学生,虽说古人比较早熟,但说到底,他的心智还是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想法总会多一点。 “你是不是在怨朕看不到你的功劳?不该如此对你?”李晔干脆把话挑明了,摆在明面上说,比让他自己琢磨要好,万一他琢磨错了,搞不好产生隔阂。 对张行瑾他是比较看重的,多次想培养他,最开始的时候,把他放在周云翼一个档次上。 不过现在看来,终究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差距很快就出来了。 名将不是地里的萝卜,随随便便就能种出来。 长安子弟中,能出一个周云翼就是李唐家的祖宗保佑了。 可以说关中一连串的大战,都是因他的冒动引发的。 李晔玩命才给挽救回来。 但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否则哪天这小子头一热,去摸朱温、李克用的屁股,李晔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没辙了。 “小人不敢,小人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陛下要收回去,小人绝无怨言。”还没有怨言,这怨气都冲天了。 李晔心中好笑,面上却严肃起来,“潼关就是朕的命门,失潼关,关中不保,长安不保,大唐不保,朕把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你,是相信你,你是怎么做的?出兵冒进,攻打陕虢,朕问你,你守得住陕虢吗?” “这……” “当初你们九人,就你跟周云翼心思机敏,朕对你寄以厚望,可惜你坏就坏在机敏二字之上,沉不住气,见利忘本,潼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人长驱直入,朕和大唐亦不复存在!”说到此处,李晔心绪也跌宕起来。 他们九人在李晔的规划中有重要作用,压制武人,进而取代唐末武人。 没想到刚迈出第一步,马开山阵亡,张行瑾有武人化的趋势。 “小人、小人对不起陛下!”张行瑾泪流满面,跪在地上。 李晔没去扶他,“朕这次调你回来,就是磨练你的脾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 张行瑾不敢抬头看李晔,低着头。 “大唐衰微至此,朕能依靠的就是你们了。”这是李晔的心里话。 张行瑾蓦然抬头,泪水未干,眼中却有神采,“末将必不负陛下,不负大唐!” 李晔点点头,该说的都说了,能不能听进去就是他自己的事。 眼下晋梁争夺河中,晋军失利,梁军兵锋正盛,对自己不是一个好消息。 潼关必须有得力人去镇守。 李晔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只能是李筠。 两场大战,李筠奋勇杀敌,勇猛而不失沉稳,表现好于高行周。 高行周勇猛的有些莽撞,几十疲惫重骑就去冲击李继筠的三千骑兵,把马开山葬送了。 不过高行周毕竟年轻,跟张行瑾一样,成长空间巨大。 人跟刀剑是一样的,需要磨砺。 又过了一天,河北的战报传来,李克用听闻河中失利,不敢去支援山东朱瑾朱瑄,遣沙陀骑将安福顺、安福应、安福迁统率三千精骑,跟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借道魏州,增援兖郓的朱家兄弟,自己则统大军回攻河中。 山东是朱温的心腹大患,河中也是李克用的心腹之地,河中落入朱温之手,等于在心口被朱温顶着一把刀子,北进可攻太原,东进可攻昭义。 如此要命的地方,李克用怎么能放任它落入死敌之手? 李克用亲自出马,河中估计也差不多了。 除非朱温把主力从山东调回来。 不过对于朱温来说,吞并山东更为紧要,拿下河中只是锦上添花,但拿下山东,就完全占据中原之地。 自古即有名言:得中原者,得天下。 李晔一直在华州待了八天,才回长安。 长安立即万人空巷,上次偷袭韩建,胜之不武,这次是实打实的胜利,没有水分。 李茂贞这几年地盘膨胀,人也跟着膨胀,动不动就领兵来打长安,长安百姓自然恨之入骨,李晔御驾亲征,击败他,可想而知对民气的提升有多大。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这句话放在唐末是错误的,政治才是战争的延续。 没有战争实力,连生存都得不到保障,谈什么政治? 而一旦打了胜仗,带来的红利是巨大的,军心归附,民心安定。 另一大红利就是心理优势。 至少现在的长安,跟李晔一个月前离开时的长安大不相同。 有人气了,也更有活力了。 不时有百姓把煮熟的鸡蛋往士卒手中塞,还有大姑娘小嫂子投来的眼神,小伙子们把胸挺的更高。 就是一些新加入进来的士卒自尊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第九十三章 争权夺利 “恭迎陛下回朝。” 坐在紫宸殿里,李晔终于觉得自己像个皇帝了,不用像之前惶惶不可终日。 韩全诲、崔胤看起来也顺眼多了。 最激动还是韦昭度等一干老臣,“陛下此番大胜,大挫西贼之势,大唐新气象,国家安定,臣建议改元乾宁。” 李晔差点没被他的话呛到,什么叫国家安定,到处都打翻了天,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难道韦昭度人老眼花? 不过此言得到朝臣的一致认同,韩全诲和崔胤都沉默起来。 没人反对,李晔自然也不会反对。 年号这种事情,李晔不太在意,乾宁就乾宁吧,难道改元龙起,就真的能雄起?肾虚的时候,喊什么都不管用。 这些讨口彩的事,李晔乐得让出去。 让出去是小事,没想到韦昭度得寸进尺了,“陛下去岁攻韩建、今岁战李罕之、李茂贞,实乃我大唐自黄贼之后难得之大胜,老臣提议全城大贺,以彰陛下武功。” “大唐举步维艰,四方群贼正炽,各地流民衣食无着,就不用搞这些有名无实的东西了吧?韦相若是有闲暇,不妨为朕想想怎么筹措粮食,赈济流民。” 韩全诲尖着嗓子道:“陛下说的极是,如今长安周边被李茂贞、王行瑜袭扰,田地、村落已然破败,百姓困苦,朝廷大肆庆贺,百姓会如何感想?” 李晔一愣,这不太对啊,韩全诲跟李茂贞穿一条裤子,怎么来附和自己? 韩全诲恭恭敬敬给李晔行了个叉手礼,“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向各地藩镇收取今年的赋税。” 李晔认真的看着韩全诲,这家伙今天有点不一样啊,难道李茂贞战败刺激到他了? 或者他跟李茂贞闹掰了? 又或者他喝多了脑子烧糊涂了,不给自己找事了? 不过他这个提议非常好,只是不那么容易实现,唐廷早就失去对各地的税收权力,与其叫赋税,还不如说是各地藩镇上的供奉。 供奉本身就带着非常大的不确定性,各地藩镇老爷们心情好,给朝廷上三瓜两枣,心情不好,对不起,什么都没有。 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心怀朝廷的藩镇。 比如荆襄的赵匡凝,淮南的杨行密,至少该给朝廷的面子还是给的。 李晔记得历史上,崔胤引朱温入关中勤王,镇国军韩建直接投降,朱温在华州搜出九百万缗钱,都是韩建挟持昭宗期间,从各地收的赋税。 “韩相果然朕之股肱,此事全权交给韩相办。” “臣领命。”韩全诲也不推脱,直接应命。 他一出风头,韦昭度的脸立马就拉长了,“韩仆射莫要张口就来,如今天下藩镇,还有谁正眼看过朝廷,赋税?天下有几个藩镇愿意上缴钱粮?” 韩全诲冷笑一声,“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年纪大了,还是早些回家休养。” “你……” 韦昭度自诩清流,吵架的本事怎么比得上韩全诲。 不过李晔觉得今天朝堂有些古怪,韦昭度以前闷葫芦,从不发表意见,就是党争吵架,也是别人上,今天怎么亲自上阵了? 还有韩全诲,现在李茂贞大败,声势大不如前,他不夹着尾巴做人,还主动跳出来分忧解难。 这画面不对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晔可不敢小看他们。 能站在紫宸殿上,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别看唐廷衰弱成这德行,他们可没有衰弱。 当年王仙芝、黄巢号称杀尽天下豪门世族,一度让世家伤筋动骨,但也只是伤筋动骨,从大汉延续下来的根基仍在。 而宦官集团,自李辅国起,就是一股势力,延续至今日,有近一百四十年的根基。 绝不是干掉一个韩全诲就能消除的。 除非李晔大开杀戒,干掉所有宦官。 但别忘了张承业也是宦官。 宦官中也有能人牛人存在,清流也并非全是忠臣。 干掉宦官集团,清流就能挽救唐廷? 历史上昭宗就是这么干的,下场很凄惨。 本来李晔还打算趁势把张承业推到前台,但看这个架势,还是算了,估计会成为清流攻击的靶子,说不定韩全诲也会落井下石。 就在李晔深思的时候,崔胤站了起来,对李晔叉手施礼,“陛下,韩全诲暗通李茂贞,狼狈为奸,逼杀重臣杜让能、刘崇望,此等佞人,不配坐于朝堂,请陛下严查此贼,以正朝风。” 这句话就像是一信号,朝堂上一半的大臣站了起来,“请陛下严查奸佞,以正朝风。” 就像事先预演过的一样,这些人说话整整齐齐。 “放肆,谁是佞人?你们血口喷人!”韩全诲恼羞成怒,又跪在李晔面前,“咚咚”的磕头,“陛下,你要为臣做主啊,臣、臣也是被李茂贞蒙蔽,绝没有出卖陛下,出卖大唐,更没有逼杀杜让能、刘崇望两人,陛下明察。” 平时跟他穿一条裤子的人,今天全没声气了。 李晔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今天为什么反常了。 韩全诲靠着李茂贞的声势爬上宰相之位,李茂贞势大的时候,没人敢说话,现在李茂贞被打败,等于韩全诲失去了靠山,清流们这还不趁机痛打落水狗? 而今天韩全诲这么积极的表现,就是在向李晔证明,他还有用,还能为朝廷搞钱。 刘崇望、杜让能的死,李晔一直耿耿于怀。 清流选择在此时发难的确是最好的时机。 但李晔不傻。 帝王之术就是平衡之术,清流一家独大就能改变唐廷的颓势? 清流中有这样的人才吗? 韩全诲倒了,恐怕他们自己内部自己都会斗起来。 没有韩全诲在前面吸引火力,李晔几乎可以确定,清流的下个目标一定是张承业。 而且清流绝非表面这么简单,看看这些人的姓氏就知道他们背后的家族。 李晔可不想恢复晋朝世家门阀共治天下的局面。 所以韩全诲这把刀子得留着。 反而是这么多朝臣串通一气,令李晔暗暗警觉。 李晔走下龙榻,扶起韩全诲,“韩相不必如此,这一年来朝廷能正常运转,长安城中没有饥民遍地,有你一半功劳。” “陛下……”韩全诲老泪纵横。 “不过。”李晔话锋一转,“杜让能、刘崇望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朕免去你尚书左仆射之职,去平章事,改任三司使。” 三司是指度支、户部、盐铁三个部门,这个官职在宋朝职权极大,凌驾各个部门之上,被时人称为“计相”,不过现在只是一个钱粮官。 此时唐廷困于关中一隅,盐铁是没有的,户部也去了大半职能,只剩一个度支。 韩全诲眼神黯淡,宰相是他毕生追求,就这么没了,不过事情不算太坏,“老、老奴谢大家隆恩。” “陛下,此事不妥,韩全诲贪鄙无度,既无德行,又无能力,恐坏大唐社稷。”崔胤反应极快,立刻明白李晔压根就没想动韩全诲。 “请陛下收回成命。”韦昭度道。 有了他发声,朝堂上又是一半的人附和。 恐坏大唐社稷?李晔心中暗笑,大唐如今的社稷还用坏吗? 以前李晔对韦昭度还有那么一丝好感的,认为他能力不行,至少忠诚没话说,但现在看来,是自己错了,他忠诚是真的,却也是有限的。 当朝廷利益和他背后世家利益产生分歧时,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朝廷刚刚有了振作的气象,他们就出来争权夺利了。 李晔失望至极,甚至有了废除三省的想法。 不过还是忍住了,眼下关中对底层文人没有任何吸引力,从牛李党争开始,唐廷的一系列神操作早就凉了他们的心,所以才像敬翔、李巨川一样投奔藩镇。 现阶段,李晔需要世家门阀人力、财力的支持。 只有在他有足够实力时,才能像历代有作为帝王一样打压世家。 “此事朕意已决,诸位爱卿不须争执。”去了韩全诲的宰相,已经是李晔的让步。 第九十四章 辅军总管 打了胜仗的好心情,瞬间消失无踪。 让他们闹吧,韩全诲是必须留着,不然清流们迟早要上房揭瓦。 有了李晔的坚持,崔胤自知再坚持也没用,把韩全诲拉下相位已经达到目的。 下了朝,天色也暗了,不过李晔还是去了天心阁。 张承业、韩偓、赵崇凝三人都在,看到他们三人,李晔心情才好起来。 不过对张承业,李晔还是有愧疚的,毕竟免了他的副都指挥使,等于夺了他的兵权,对张行瑾,李晔可以随意处置,正如张行瑾所言,他的一切都是李晔给的。 但张承业不一样,他本身是宦官集团内部一员,而宦官掌军都快有一百五十年的传统,李晔正是靠着张承业才掌控神策军。 当时一时脑热,没想到这后面的千丝万缕。 见了面之后,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臣拜见陛下。”三人一起行礼,张承业脸上见不到任何怨色。 “不必多礼,朕能有两战之胜,三位稳定长安功不可没。” “此乃臣等分内之事。”韩偓道。 张承业道:“陛下此番整改两军,摒除自肃宗朝百年之弊,实乃明智之举,两军安,则朝廷安,大唐才能有振作之举,不过陛下若想全面掌握两军,军中大小官职任免,不可托于他人,军俸发放,也需陛下亲力亲为,如此才可彻底收服军心。” “继元所言甚是。”这的确是个疏漏。 李晔从他眼中看不到任何虚假,心中一阵感慨,唐廷刚刚有了起色,韦昭度就跟崔胤联合起来,争权夺利。 而自己削减了张承业的兵权,他却没有任何怨言,反而能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为大唐着想。 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这大概也是张承业能流芳青史的原因。 “重振大唐非是朕一人所能办到,还需众位戮力同心。” “臣等必竭尽全力。” 说完虚的,李晔开始说正事,眼下两场大战,虽是胜了,但也不是全无代价,天策、禁卫两军阵亡加上伤残,短期内没有再战能力,急需休整。 而长安自华州沿线村落、农田尽毁,新粮还没有收割,加上河中、陕虢的移民,粮食就成了一个巨大问题,没有粮食,这些移民就不是移民了,饥荒一起,全盘糜烂。 韩偓思索了一阵道:“可以向河东、荆襄等地购粮食,陛下收取河中五十万石盐,足可买到大笔粮食。” 武周时代,一石盐差不多一石粮的一百倍,现在各地战乱不休,粮食的价格也居高不下,估计一石盐能换二十石粮左右。 盐永远都是硬通货。 赵崇凝主动应承此事。 移民这么多,整天在长安闲着也不是个事,容易生出事端,特别是陕虢二州的百姓,在当地过的好好的,被强制迁徙而来,自然有怨气,若不能化解他们怨气,迟早生出事端。 长安周边田地被毁,正好可以让他们补种一些。 至于张承业,李晔也没打算让他歇着,天策军和禁卫军是战兵,李晔当精锐培养,但打仗可不止精锐战兵,还有辅兵辎重后勤军器等等一些列的辅助兵种。 打仗其实就是打的后勤能力。 汉高祖刘邦多次败于项羽之手,回到关中,立马就能拉起大军接着打。 而项羽纵横无敌,垓下一败,便万劫不复,乌江自刎。 打下地盘,要转化为自己基本盘,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 之前整改神策军时,张承业提议的辅兵制很好,李晔准备扩大化,以当时神策军裁汰下来的两万多人为基础,把辅兵上升为辅军,忙时耕种,闲时训练,其中优异者选入天策禁卫两军。 张承业大为赞同,既不增加唐廷负担,又能增强实力。 李晔当下封张承业为辅军总管,不遇战事,不设指挥使,立十二屯训营,设屯训司马之职,每营三千至一万人,根据青壮人数而定,每营至少要有一千能战之兵,同时将天策、禁卫两军中伤残者充入辅军中,管理训练、屯垦等杂务。 张承业欣然领命。 此战暴露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斥候和细作不够。 倘若细作能提前探知李茂贞、王行瑜、李思孝的动向,李晔也不至于这么手忙脚乱。 唐末乱世,细作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偷袭华州,就是细作之功。 至于斥候,更不用多说,在这个没有资讯媒体的时代,斥候就相当于眼睛耳朵。 之前打算把阿史那真延部全部扩充为斥候部队,这一个多月来,手忙脚乱的,把这事情给忘了。 不过眼下他已经是副指挥使了,不宜再增加职权。 思来想去,能用的只剩下细柳城的杨鉴和亲卫都的薛广衡,还有张行瑾。 细柳城是禁卫军的兵源,也是长安在渭北的一座前哨城,这次三军围长安,细柳城的作用一下就凸显出来了,有了它的存在,党项人不敢南渡。 无论个人情感,还是实际需要,细柳城必须存在,必须有人镇守。 那就只能薛广衡和张行瑾。 河中府借兵,薛广衡随机应变的能力让李晔记忆犹新,而且办事也非常谨慎,是个可用之人。 犹豫再三,李晔还是决定给张行瑾一个机会,不能因为一次犯错,就把他一棍子打死吧。 斥候营由薛广衡主理,三千名额,从各军中挑选。 同时让张行瑾组成细作营,挑选市井中不良人、各军中脑瓜灵活之人,不过细作营这个名字太直接张扬了,改叫皇城司。 其实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机构,汉有绣衣使者,曹魏有校事,南北朝有候官,宋有武德司,到了大明,登峰造极,锦衣卫粉墨登场。 大唐也有类似机构,武周时有梅花内卫,中晚唐有“察事”,由大宦官李辅国创立,一直掌握在宦官手中,不过随着大唐衰落,这个部门跟着萎缩了。 昭宗即位,疯狂打击宦官势力,田令孜身死,杨复恭垮台,这个部门也被废除了。 李晔最初想叫锦衣卫的,不过唐廷穷成这样子,皇后自己都在后宫织布,绣衣锦衣都是不小花销,也不符合李晔低调苟且的理念。 弄完这些,天彻底黑了,也不知道几点了。 刚从天心阁出来,就见阁外两列侍女提着灯笼。 左边女官恭顺道:“陛下,皇后娘娘恭迎陛下驾临寿宁宫。” 右边女官道:“河东夫人迎请陛下临寿安宫。” 这…… 李晔一愣,这个问题不处理好,可是要后院起火的啊。 第九十五章 论断关中 李继徽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 岐王没打算他活着回去,或者说,就算回去也没打算他活着。 平分凤翔那句话,是对死人说的,李继徽至今记得李茂贞说那句话时的表情。 有时候,李继徽觉得自己就是岐王的亲生儿子,都有着相同的狼性。 只不过,岐王张牙舞爪,而自己隐忍不发。 隐忍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李继徽终于忍到一个时机。 王行瑜像嗅到血腥气味的恶狼,追着凤翔军。 别人不懂王行瑜的行为,但李继徽非常明白。 当年李茂贞和王行瑜一同参加攻打山南西道杨守亮,李茂贞一口气吞下山南西道,却一丝好处都没有给王行瑜。 从那个时候开始,王行瑜就怨恨在心。 西北这么多年,李茂贞一直压着王行瑜,对邠宁颐指气使,王行瑜畏惧凤翔实力,敢怒不敢言。 怨恨一直在累积。 此番攻打华州的失败,让王行瑜看到了李茂贞的外强中干。 王行瑜靠斩杀上司朱玫的功绩上位,手下邠宁军战力不俗,李茂贞实力大损,怎么还会无动于衷? 连日来,李茂贞一路与王行瑜大小数十仗,双方各有损伤,进入凤翔境内,王行瑜仍是紧咬不放,甚至抽调邠宁青壮前来助战,意图一战消灭李茂贞。 李继徽没有理会李茂贞的求援,而是斩杀使者,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离开扶风。 一路北行,两日之后,邠州出现在他眼前,李继徽心情激荡无比,这座城池将成为他的起始之战。 河中,晋军大营。 “你还有脸来见本王?”说话之人年近四十,黑罩蒙住一只眼,另一只眼却异常明亮,仿佛带着若有若无的豪光,身披黑色甲胄,身形壮硕,须发倒生。 此人就是声名赫赫的李克用。 李罕之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面前之人一念之间,“末将不求大王饶恕,只求死在大王手上,以报往日恩情。” 李克用独眼几番闪动。 河中之事,全因此人贪婪而起,贪婪也就罢了,李克用深知他的脾性,但最不能让他容忍的是暗中勾结汴州。 这是他的逆鳞。 朱温是他不共戴天的死敌。 李克用难掩心中的杀意。 不过李罕之“往日恩情”让他心中杀意顿时消弭几分。 中和四年,李克用狼狈从上源驿杀出,手下三百沙陀精兵和大将史静思全部被杀,途经河阳,李罕之迎接,殷切款待,两人因此结下情谊。 “起来吧。”李克用淡淡说了一声。 李罕之站起来的时候,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不过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他活下来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晋王能让他活下来,所以他战败之后,直接投李克用。 “李节度可以说说是如何战败的吗?”李克用身后,郭崇韬温言道。 当日王重师五千蔡州兵排山倒海般杀来,郭崇韬带领步军撤回隰州之后,直接就去找李克用求救。 正好碰到今日李罕之来投。 不过他对这个李罕之没有丝毫兴趣,让他感兴趣的是皇帝。 李罕之固然实力不济,但那也是要看谁。 河中军在他面前,泥糊的一般。 郭崇韬想过李罕之会败,但没想到他败得这么惨,三万河阳军,带回来的不到五千。 李罕之不认识郭崇韬,但见他站在李克用身后,敢在这时候说话,肯定不是寻常人物,当下把自己怎么战败,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李克用摸着胡须,听完之后不可思议,“你是说关外野战,你被打败了?” “末将一时不察,中了皇帝的诡计!”李罕之还在狡辩,到现在为止,他依旧不服气。 郭崇韬轻笑两声,便不做声了。 李克用道:“你先下去约束部众,好生休整一番。” 李罕之退下。 帐中只剩下李克用和郭崇韬两人。 李克用叹口气道:“李罕之真是该死。” 这些年沙陀军纵横天下,晋王李克用威势日增,仿佛天下一半的气势都沉积在他身上。 没人能在李克用面前保持镇定,包括他的义子和手下大将。 唯独两个人例外,一个是他的亲子李存勖,另一个则是身边的这个年轻人。 这也是李克用看重他的原因。 识英雄者唯英雄耳。 “李罕之的确该死,不过他此番引发河中大战,实则与我方有利。”郭崇韬语出惊人。 “哦?”李克用不解,在他看来,正是李罕之的冒动,才让自己如此被动。 “王家经营河中多年,人口繁盛,钱粮广盛,又有盐池巨利,距太原近,而离汴州远,眼下梁军主力在山东,鏖战朱瑾朱瑄兄弟,无暇西顾,正是我军取河中的最好时机,得河中,则河东、昭义皆稳,我军进可取洛阳,退可取关中,从如自若,苍天以此地授大王,大王怎能袖手旁观?” 李克用独眼里射出神采,大笑道:“安时所言甚是!” 不是李克用不想取河中,王重荣、王重盈跟沙陀关系不错,李克用是个讲义气之人,而且在王重盈手中,河中势力并不弱。 现在李罕之把河中打成一片稀泥,王家兄弟引狼入室,梁军势力插足进来,李克用再无疑虑。 “不过此番大战,皇帝如此决绝,实在出乎末将意料。”郭崇韬淡淡加了一句。 李克用对唐廷心情比对李罕之还复杂。 从其父李国昌起,就一直跟唐廷龃龉不断。 沙陀父子为大唐平定庞勋之乱黄巢之乱,但唐廷并不信任他们。 唐僖宗乾符三年,李克用杀云州防御使段文楚,唐廷大怒,下诏昭义节度使李钧、卢龙节度使李可举、吐谷浑都督赫连铎、白义诚,合击李国昌于蔚州,李可举破李克用于药儿岭,赫连铎打败李国昌,父子向北投奔鞑靼。 后来黄巢之乱,僖宗又召回李克用,大破黄巢,立下汗马功劳。 但到了昭宗,又是纠合赫连铎、李匡威、朱温等攻打李克用。 李克用虽然击败联军,但自身实力也跟着受损。 没过两年,朝廷暗中遣人来结盟。 朝廷这么搞,让李克用也很难受。 不过李克用还是同意结盟,并非他认同朝廷的实力,而是觉得不宜跟唐廷闹得太不愉快。 免得皇帝哪天脑子发热,又来一道征讨自己的诏令,自己更难受。 “皇帝?”李克用心情复杂。 “李罕之战败,皇帝必回军攻李茂贞,此战乃关中气运之战,李茂贞胜则称霸关中,皇帝胜,则唐廷还能延续二十年。” “李茂贞身经百战,皇帝怎是对手?”不是李克用看不起皇帝,而是这么多年,皇帝到处折腾,也没见打赢过一次。 郭崇韬笑道:“这也正是皇帝的优势,这么多年,李茂贞躲在西北边陲,顺风顺水,轻敌大意是难免的,皇帝至少有三成胜算,末将请命去一趟关中,皇帝胜,末将求请援兵,若是李茂贞胜,末将顺势与其结盟,共抗朱全忠。” 第九十六章 人心浮动 长安城里,一封贴在宫门的诏令,引得全城沸沸扬扬。 诏令上说废除李茂贞凤翔节度使之职,以及岐王爵位。 各藩镇在长安的驻邸纷纷抄写诏令,遣快骑送回藩镇内。 长安百姓大多对李茂贞恨之入骨,觉得大快人心,一时间成为坊间的热议话题。 李茂贞在长安也有驻邸,只不过凤翔城被王行瑜暂时围住,不得而知。 但他不知道,他手下各州却知道,这么重大的消息,一经发出,就是震动天下的。 李茂贞手下凤翔加上山南西道二十余州,地盘大了,人心难免就不齐。 当年昭宗听张浚忽悠围攻李克用,也免去了李克用的所有官爵,但李克用不同于中原藩镇,他的底盘是沙陀人,而且还击败了朝廷联军。 而这次免除李茂贞的爵位,是在他战败之后。 凤翔各地不免人心浮动。 特别是兴元的李继岌。 上次王建攻打汉中,兴元在他镇守下稳如泰山,李茂贞进攻华州,为了防备王建,又在兴元增加兵力。 也就是说,李继岌现在手上掌握差不多三万大军。 当长安的邸报和李茂贞的求援信同时传到他手上时,他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涟漪。 斥候将西北的战况不断传回长安。 李晔没想到王行瑜这么狠,一直追杀李茂贞到了凤翔,不过这个李茂贞还真是不简单,一场大败,居然还能扛住王行瑜。 不过王行瑜没能在李茂贞退入凤翔之前解决他,后面就更不用想了。 这时代但凡大城都是乌龟壳,绝难在短期内攻陷。 “李茂贞此次必败亡无疑,陛下应提早做好准备,待两方师老兵疲,陛下全军而出,一鼓下凤翔、邠宁二镇。”韩偓兴致颇高,这可以说是近几年来,唐廷面对的最好局面。 李晔当然知道机不可失,特意把周云翼从同州调了回来,让张承业在同州主导辅军的改编事宜。 天心阁里走了一个张承业,多了一个李巨川。 李巨川初来乍到,颇为低调,但听到韩偓的谋划后,皱起了眉头:“陛下,臣以为不妥,李茂贞经营凤翔多年,非是旦夕可下,而且我军西进,王行瑜岂会不知唇亡齿寒之理?李茂贞和王行瑜必会联合起来,共抗朝廷,则我军又陷入泥潭中。” 韩偓沉眉思索,觉得李巨川的话有几分道理,只不过,李巨川公然跟自己唱反调,有些不给面子。 自古文人相轻,李巨川的名号,韩偓也是听过的,没想到被皇帝看重,一起站在天心阁中。 “哦?这么好的局势,难道我们放任不管?”韩偓语气里带着些许敌意。 李巨川冲韩偓拱拱手,“不,我军关注的重点应该在兴元!” “兴元?”李晔还真没想这么远,而且兴元远在汉中,还有王建虎视眈眈。 赵崇凝和韩偓互相看了一眼。 李巨川道:“凤翔之战,关键在兴元,李继岌若是支援凤翔,则王行瑜败,我军可趁势取邠宁,李继岌按兵不动,李茂贞和王行瑜难解难分,我军最好也按兵不动。” 赵崇凝道:“若是王行瑜攻下凤翔,我军又该如何?” “王行瑜攻不下凤翔,李茂贞此番元气大伤,但还有一口气在,手下几个义子各领军一方,现如今我们削了李茂贞的官爵,其手下将佐必生异心,陛下可册封李继岌为兴元节度使,李继忠为陇州节度使,李继徽为凤兴节度使,李继筠为凤翔节度使,凤翔必乱。”李巨川一口气说出心中所想。 不说不知道,一说李晔才知道李茂贞认了这么多义子。 义子固然能加深君臣之间的感情,但,义子同样获得了继承权。 义子和亲子争位的戏码,贯穿整个唐末五代。 现在李茂贞还没死,不过这不妨碍他手下义子们的野心。 李晔记得历史上,李茂贞势弱之后,几个义子不是投奔朱温,就是投奔王建。 韩偓和赵崇凝都是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论整人,自然比不过李巨川,两人都叹了一口气,向李巨川拱手道:“先生大才。” 李晔笑道:“昔日太宗之侧房谋杜断,魏徵刚直,群臣宿列,朕想要重振大唐,一人之谋不够,离不开诸位戮力同心。”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明争暗斗。 李巨川初来乍到,如此锋芒毕露,肯定不为韩偓、赵崇凝所喜,李晔不得不打个圆场,提醒他们。 三人同时向李晔拱手。 不过李巨川提议还真不错,李茂贞现在没有任何官爵名分,而他手下几个义子全都是节度使,就算义子们忠心耿耿,李茂贞难道就不慌吗? 这年头,为了权力,亲儿子杀老子的都有,何况几个义子。 凤翔。 邠宁军热火朝天的攻城。 “打破凤翔城,生擒李茂贞!” 城下上万人呼吼着。 王行瑜更是带着一众亲兵在城下大喊:“李茂贞听着,你已被朝廷削去官爵,不是凤翔节度使,也不是岐王了!” 李茂贞听着城下的喊声,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出战前的意气风发全都不见了。 虽然逃回凤翔,但手上的一万精锐损失大半。 王行瑜狡猾异常,不跟他决战,而是像狼群一样撕咬。 一万精锐就是这样被一点点割肉放血。 同样令李茂贞如鲠在喉的还有长安。 一年前,长安还像没穿衣服的女人一样躺在自己面前,当时只要他狠狠心,长安必破。 可当时他刚刚吞下整个山南西道,势力膨胀过快,又摸不准李克用和朱温的态度,他不得不放弃。 就像所有人认为的一样,唐廷不过是坟墓中的一具枯骨,不会再有作为了。 加上当时的皇帝,像乌龟一样苟且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有求必应,李茂贞也就退兵了。 没想到短短一年,唐廷居然缓过气来,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李茂贞觉得身边的亲兵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了。 这些天,他一连杀了三个“意图不轨”的将领。 仿佛杀人才能证明他的权威,杀人才能让他内心平静。 他不得不这么做,只有靠杀戮才能震慑手下浮动的人心。 兵强马壮的时候,觉得官爵这些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但现在,李茂贞不这么想了。 大唐近三百年的天下,不止是土地面积,还有人心。 就连他自己也一直认为自己是唐人。 “兴元还没有动静吗?”李茂贞斜眼看着身边环立的将校。 没人回答,仿佛都没听见一般。 李茂贞的目光扫到谁身上,谁就一哆嗦。 “你们无需惊慌,不就是一个王行瑜吗?这么多年,本王什么时候正眼瞧过他?一条疯狗而已。”李茂贞习惯性的让自己话音温和,就像他平时在众人面前展现的宽仁大度一样。 “父王,近日城中百姓多有怨愤之语,说家中儿郎上阵杀敌,尸骨无存。”诸将之中,只有义子李继成敢说话。 李茂贞冷笑道:“你手上的刀是木头刻的吗?见不了血吗?杀不了人吗?” 李继成哑口无言。 他是凤翔人,要他对城中父老举起屠刀,于心何忍? “李继岌、李继徽按兵不动,难道真以为本王老了不中用了吗?”李茂贞越说火越大。 而就在此时,攻城的邠宁军居然退军了。 难道王行瑜在引诱自己出城决战? 李茂贞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多年的战争生涯,让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敌军退散,正是我军追击之时!”李茂贞拿起长槊,他太需要一场大胜来证明自己。 他还没动手,远处一股骑兵冲击后阵。 李茂贞站在城墙放眼望去,“哈哈,原来是继筠我儿!” 第九十七章 河东使者 李晔还是选择去了皇后的寿宁宫。 皇后出身蜀中小户人家,但皇后毕竟是皇后,李晔若是连这点都拎不清,那就不用做这个皇帝了。 不过这个裴贞一还真有意思,敢公开跟皇后争。 看来也是膨胀了。 只不过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拿了裴家的钱粮和战马,李晔不能翻脸无情啊。 风平浪静的长安迎来一位河东使者。 “臣郭崇韬拜见陛下。” 李晔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一震,历史上李存勖百战灭梁,如果张承业是他的萧何,那么郭崇韬就是他的韩信,对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忠心耿耿,劳苦功高,只不过辅佐李存勖灭梁之后,跟李存勖一起膨胀起来,被宦官构陷致死。 看到他本人,李晔立即萌生两个想法,扣下他,或者做了他。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先不说此时李晔跟李克用是盟友关系,来到唐末这一年,他也看出来了,这时代牛人遍地,没有必要为了郭崇韬得罪河东大佬。 而且就算扣下郭崇韬,他也不一定会为自己效命。 李晔身边只带了李巨川,这种会面还是不要让朝中大臣知道。 唐廷就像一个漏风的筛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息就走漏了。 “使者请起,此番远道而来,不知所谓何事?” “晋王派臣觐见,一则是向陛下贺喜,大败李罕之和李茂贞,二来是请求陛下出兵河中府。”郭崇韬经过河中,沿途得知李茂贞大败。 “出兵河中府?”李晔看了一眼李巨川。 河中府是河中最大的肥肉,李晔不心动是假的。 但随即想到李克用会这么好心? 自己有这个实力吗? 眼下河中大战仍旧没有落下帷幕,随着李克用的到来,反而更加激烈。 李克用兵力上占了优势,但汴州也不是吃素的,张存敬和王重师都是梁军大将,声名赫赫。 特别是王重师的五千蔡州兵,光听到名字就让李晔不寒而栗。 李克用想夺下河中,必然要付出代价。 而他付出代价,会这么好心把河中府让给自己? 人要有自知之明。 李巨川咳嗽两声,“尊使有所不知,我军刚刚跟李茂贞大战一场,只是惨胜而已,长安残破,恐怕没有余力进军河中。” 郭崇韬打量了一番李巨川,“河中府有盐池之利,如今握有虢州、陕州,取下河中府、蒲州二地,则关中河中连成一片,固若金汤,陛下若是不取,落入汴州手中,随时可越过蒲坂,攻入关中。” 河中府之东是蒲州,蒲州跟同州一河之隔,中间间隔之地名为蒲坂,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对关中的重要性不下于潼关。 历次天下大乱,蒲坂就是反复争夺的要地。 的确如郭崇韬所言,夺下河中府,陕虢二地也就有了依靠,不再是孤地,李晔心动不已。 但也只是心动而已。 不是他不想要,而是他来自后世,知道此时正是朱温睥睨天下之际,梁军才是真正的身经百战,所向无敌。 从黄巢、秦宗权、时溥、孙儒、李克用,再到朱瑾朱瑄,对手全都是天下强军,绝非李罕之、李茂贞所能比拟的。 李茂贞能坐大,一大半原因是远离关东的这些猛人。 更何况事到如今,他连李茂贞都拿不下。 吞下河中府,不是简单战术行为,而是代表李晔一系列的战略改动,那么就必然要把兵力投入到潼关之外。 而面对朱温大军,河中府要多少兵力才能守得住? 估计多少兵力都守不住。 上次李晔直扑河中府搬救兵,几乎已经控制全城,但还是放弃了,当时没取,没必要现在听人一忽悠,就脑子一热,去拿河中府。 李晔如履薄冰,精心算计,才让唐廷有了几丝生气,一旦李晔输一次,就是万劫不复。 朝中各种牛鬼蛇神都要蹦出来煽风点火。 大唐的小火苗随时熄灭在这乱世的洪流中。 “尊使所言不差,但朕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想守住祖宗基业,不使大唐坏在朕手里,河中是英雄用武之地,朕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李晔客客气气的婉拒。 郭崇韬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叹息道:“如此良机摆在陛下面前,陛下白白错过,当真可惜。” 可惜你妹啊,李晔心中暗骂,觉得这小子坏透了,一心哄自己往坑里跳。 “尊使远来劳顿,不妨在长安休息些时日,也好让朕略尽地主之谊。” “臣遵命,听闻陛下击败李罕之、李茂贞,臣亦欣喜,想见见天子亲军的威仪。”郭崇韬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赶都赶不走。 李晔跟李巨川对视一眼,这不是来摸自己的底吗? 李巨川笑道:“尊使既然有此雅兴,在下奉陪。” 李晔松了一口气,有李巨川这个滑头陪着,估计郭崇韬也看不到什么。 朱温要防着,但李克用也要防啊。 李晔要重振大唐,人家也要弄个唐出来,搞不好未来两个唐就会撞上。 不过前提是自己能苟到那个时候。 王行瑜从李茂贞和李继筠的夹击中缓缓撤退。 李茂贞元气大伤,对王行瑜没造成多少伤害,不过李继筠的两千骑兵给了他沉重一击。 但这些跟邠州传来的消息比,都不重要,邠州居然被李继徽偷袭了! 王行瑜差点当场吐血,玩了一辈子的鹰,反倒被鹰啄瞎了眼。 凤翔军中,向来只听过李继筠、李继岌,什么时候这个李继徽也冒了起来。 “使君,事急矣,趁李继徽没坐稳邠州,我军赶紧回击。”崔昭纬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自他投奔王行瑜,给王行瑜分析了一大通天下局势,什么联合朝廷,攻打李茂贞,什么趁他病要他命。 崔昭纬是唐僖宗中和三年的状元及第,嘴皮子功夫绝对不差,当时就把王行瑜忽悠的心花怒放,见李茂贞大败而回,想也不想提着刀子就来了。 没想到李茂贞给自己玩了一手阴的。 李继徽拿下邠州,等于卡住了王行瑜的退路,就算他想退到宁州、庆州,手上的大军也绕不过邠州。 王行瑜两只牛眼瞪着崔昭纬,“你不是说只要我兵临城下,凤翔城就不攻自破吗?” 崔昭纬一见王行瑜兴师问罪的架势,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若是回答不好,弄不好脑袋瓜子就交待在这里了。 “使君息怒,李继徽偷袭邠州,兵力绝不会多,我们回去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老家都让人抄了,还有什么机会?你看看后面?我不放过李茂贞,李茂贞也没想放过我!”王行瑜指着后面跟着的凤翔军,眼神中除了穷途末路就是穷凶极恶。 崔昭纬目光一闪,“使君可曾想过投归朝廷?” 第九十八章 镇之以威 看完崔昭纬的密信,李晔仿佛是在梦中。 犹记得当初崔昭纬信心满满的奔邠宁而去,李晔还在心中嘲讽。 没想到他还真办成了。 王行瑜投降来了,不,信上说投归来了。 带着两万大军投归。 李晔有些头皮发麻。 王行瑜在西北可不是什么善茬,境内百姓被折腾的够呛,虽然没到李罕之那个程度,但这些年把邠宁祸害的不轻。 这也是为什么李继徽七千人,能轻轻松松拿下邠州的原因。 “恭喜陛下,此人投归,西北之事定矣。”李巨川仿佛嫌事不够大一样。 “陛下,此人虓狼之性,投归朝廷,恐日后生乱。”韩偓提醒道。 日后?眼下怎么安顿他都是一个问题,长安两军加起来才一万左右,现在王行瑜带着两万大军来了,李晔能不慌吗? 不过这是迟早要面对的问题。 随着大唐的崛起,肯定有很多兵头来投奔。 这些人用好了就是一把利剑,用不好,直接翻船。 “西北之事怎么个定法?”李晔把球踢给李巨川,这家伙一肚子坏水,说不定有办法。 李巨川咳嗽两声道:“王行瑜对李茂贞恨之入骨,我军反攻的时机已然来临,王行瑜可为前锋,攻打凤翔,陛下引重军紧随其后,不怕其不下死力。” 驱狼吞虎之计。 不过李晔对此计有很大的疑虑,第一,王行瑜远道投奔而来,朝廷如此对他,恐令其他心怀朝廷的小藩镇心寒。 第二,韩偓也说了,王行瑜是虓狼,别吞虎不成,反倒把自己给吞了。 王行瑜这种唐末武人,没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这么多年威压邠宁,手下小兵头肯定也是服服帖帖的,分化他们难度太大。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暗中做掉王行瑜,此人一死,邠宁军群龙无首,便于控制。 但吃相未免太难看,才刚刚起步就这么搞,其他小藩镇怎么想? 李晔也不像自己重振的大唐,从一开始就充斥这些黑暗的东西。 李巨川有一句话没说错,反攻凤翔的时机已然来临。 现在是李茂贞最虚弱的时候,王行瑜打凤翔这么多天,兴元一直按兵不动,就可以看出义子们对李茂贞的态度。 李晔沉思良久之后道:“调集禁卫、天策两军,外加细柳城驻军,朕要会一会王行瑜!” 既然不能一口吞下,就要镇之以威,王行瑜这种唐末武人,跟他搞以德服人是没用的,只有展示实力,才能让他敬畏,才能压住他蠢蠢欲动的各种小心思。 “见一降将,何须陛下亲自去,只需遣一大将即可。”韩偓劝谏道。 李晔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李巨川提议多备旌旗铁甲,把长安城百姓也弄出去,再来一六匹马拉的马车,彰显天子威仪。 李晔全都拒绝了。 跟王行瑜搞这些只会适得其反,让他以为朝廷只是花架子。 准备了一天,李晔穿着鳞甲,腰挎横刀,骑着马,身边簇拥五百骑亲卫都。 神策军和禁卫军连场血战,盔甲长矛上沾染着淡红血迹,有些士卒伤还未愈。 不过,这些都难掩将士们脸上肃然的杀气。 长风万里,长安城西,旌旗招展。 李晔望着身边的两军,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股自豪感,总算有些家当了。 几骑斥候见这副阵仗,慌忙折返。 李晔还真担心把王行瑜吓跑了。 过不多时,一股千人骑兵由远而进,为首一人身材不高,却孔武有力,穿着一身暗红色山纹甲,满脸虬须,策马行至阵前,拱手大声对李晔喊道:“末将王行瑜拜见陛下。” 说是拜见,也没见他下马,而且保持一个警惕的距离。 李晔心中好笑,王行瑜现在是走投无路,老家都被人端了,居然还玩这一套。 除了自己他还能投奔谁?北面的党项人吗? “既见朕躬,为何不跪?” 李晔现在是大唐天子,代表延续两百八十年的大唐。 王行瑜不跪,就是藐视大唐! 礼贤下士也是要看对象的,再说王行瑜也不是什么下士,而是唐末武人! 李晔宁可让他去投党项人,也不愿让他在自己面前嚣张。 “跪!跪!跪!”身边五百亲卫一起吼了起来。 左右阵的天策禁卫也跟着吼了起来:“跪!跪!跪!” 一万多人的吼声,令王行瑜心胆俱震。 就连他身后的骑兵也面带畏惧之色。 天子之威就是赫赫军威。 最终,王行瑜一咬牙,甩鞍下马,抱拳跪在地上:“末将王行瑜拜见陛下!” 他跪了,身后一千骑兵自然不能骑在马上,纷纷下马,跪在地上。 李晔挥手,身边五百亲卫都策马冲了过去。 二百步的距离,骑兵转瞬即到,将王行瑜围在中间。 李晔这才骑马晃晃悠悠的走到王行瑜之前,“王将军,朕在长安恭候你多时了。” 邪恶想法不断在心间翻涌,干脆就这么一刀砍了这个祸患?或者直接提走软禁起来? 不过李晔还是遏制住了心中冲动。 王行瑜毕竟是第一个投归朝廷的节度使,有重要的示范作用。 更何况他身后还有两万大军。 王行瑜满头大汗,说话竟有些不利索,“末、将、在邠宁、也时时、牵挂陛下。” 李晔哈哈大笑,这句话说的倒是真的,今天要尚书令,明天要秦王,能不牵挂皇帝吗? “王将军归朝,正如韩信归汉,朕对你寄以厚望,莫要令朕失望!” “末将不敢!” “将军请起,你我君臣,当携手共进,还大唐一个个朗朗乾坤。”李晔笑道。 这个笑容让王行瑜有些意味深长,此时反悔已经来不及了,被亲卫左右簇拥着,王行瑜倒也豪横,上了马跟在李晔马后。 王行瑜落后李晔半个马身,小命捏在人家手上,不得不恭恭敬敬的。 “崔侍郎呢?”还是李晔先开口。 王行瑜赶紧道:“崔相在后军压阵。”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不一会儿就来到开远门前,几千民壮正在搭建营寨。 “王将军,这就是朕给你准备的营寨。”李晔指着前面道。 他这两万人弄进长安城里,李晔也睡不着觉,想来想去,还是在城外建营,而且有高行周在开远大营里看着他,李晔至少能踏实些。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估计把王行瑜弄进长安,他也不自在。 “末将谢陛下。” 第九十九章 忠臣奸臣 王行瑜还挺满意。 李晔心中一松,前脚刚进了长安,崔昭纬后脚就追来了。 “臣崔昭纬拜见陛下。” 看着崔昭纬好端端的、活生生的,李晔心情很复杂。 这厮是唐末鼎鼎有名的大奸臣,昭宗被他祸害的不轻。 当初让他去邠宁的时候,只是想趁他势弱,把他弄走,没想到他还真成事了,把王行瑜这个祸害弄回来了。 “崔卿啊,你这回可是立了一个大大的功劳啊,朕都不知道怎么赏你了。” 崔昭纬一双小眼睛谨慎而仔细的扫了一下李晔,发现皇帝神情没什么异样,才恭敬道:“臣有何功劳,全赖陛下天威所至,王行瑜心悦诚服,束甲来投。” 不愧是状元级别的奸臣,拍马屁就是舒服。 李晔心中警惕,可不能被他拍晕了,走了历史上昭宗的老路。 既然韩全诲退下来了,就可以把他扶上去。 李晔就不信崔胤能跟他和平共处,从牛李党争开始,唐廷的主旨就是斗来斗去,韦昭度不是自诩忠臣清流吗? 忠臣能不跟奸臣斗法? “崔卿说笑了,朝中不可一日无相,从今日起,崔卿就是尚书左仆射,同平章事。” “臣、臣谢陛下隆恩。”崔昭纬感激涕零,也不管周围亲卫的眼神,下马跪在地上施礼。 李晔心中一叹,什么忠臣奸臣的,当年李茂贞对僖宗不忠?两次救僖宗于危难之中。 你弱了,就不要怪到处是奸臣。 自己强大了,全天下都是忠臣,包括王行瑜,说到底,还是实力不足,怕他反噬。 当然,李晔若是在境内也像王行瑜这么玩,不顾境内百姓死活,至少能拉起一支七八万的大军,但这样的大军又有什么用?跟流寇一样,战事稍有不利就土崩瓦解。 这年头的武人们动不动就五千破别人几万大军的。 乌合之众吓不到别人。 从天下大势来看,现在是进攻凤翔的最好时机。 朱温还在山东鏖战,李克用争夺河中,党项人慑于自己两胜之威。 只不过李茂贞跟他几个义子之间的矛盾还没有激化。 凤翔还有一定的实力。 正犹豫的时候,郭崇韬前来拜见。 李晔现在最烦的就是他,跟个狗皮膏药一样,赶不走。 “臣郭崇韬拜见陛下。” “使者请起。”上一次还一口一个尊使,一是给整个河东沙陀面子,二给郭崇韬这个牛人面子,不过今天他不亲自来,李晔就不像初见那么客气了。 “陛下新的王行瑜两万大军,正该反攻凤翔。”郭崇韬直入主题。 李晔心中一动,这家伙不会是忽悠自己吧? “哦?安时何以教朕?”李晔也拉起了近乎。 一谈起战事,郭崇韬就像变了一个人,全身上下洋溢着自信,“陛下去了李茂贞官爵,分封诸义子,李茂贞新败,必不能服众,凤翔一盘散沙,且各自猜疑,陛下此时不攻,他日无论是李茂贞平定内部,还是李继筠篡位,凤翔上下一心,陛下再去攻打,必定损兵折将。” 李晔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想着李茂贞跟他几个义子内讧,自己再来个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郭崇韬的话改变了他的想法。 凤翔也许会内讧,但那是很久之后,而这段时间里,凤翔同样在恢复实力。 说不定李茂贞有什么神奇手段,降服几个义子。 毕竟是纵横西北十余年的枭雄,手段肯定不会差。 再则让王行瑜这么闲着也不是个事啊。 恶犬不咬人,弄不好就要咬主人。 想到此处,李晔心中有了决断。 不过唐廷的战略决断被一个外人道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这个郭崇韬似乎对唐廷比较上心,难道他是潜在的忠臣? 仔细一想,李晔心中好笑,哪有什么忠臣。 唐廷和河东的结盟,是建立在一共有一个共同的强大敌人基础之上。 而河东不可能放着富饶的河北不取,转头来拿贫瘠的关中。 也就是说唐廷跟河东没有利益冲突。 那么唐廷维持一定的强大,就能有效抵抗朱温。 这是河东乐于见到的。 凤翔。 李茂贞看着李继筠心情也很复杂。 “父王永远是儿臣的父王,永远是凤翔之主,管他什么朝廷任免,谁要敢说半个不字,我李继筠第一个取了他的脑袋!”李继筠发誓赌咒一般当着众将领嚷嚷着。 “大将军所言甚是,我等只认岐王,不认什么狗屁朝廷!”将领们也纷纷附和。 李继筠越说越激动,“要我看,父王也别当什么岐王了,直接登基当皇帝,我等就是从龙之臣!” 周围将领比刚才还激动,纷纷跪地劝进。 李茂贞的心情却更复杂了。 感觉李继筠这次回来都不太一样了,而且周围将领表面是拥护自己,实际上是在响应李继筠啊。 能坐到岐王大位上,看问题自然心思多一些。 皇帝是这么好当的? 当年黄巢秦宗权如日中天,自称皇帝,现在怎样了? 对大唐,他看的比谁都清楚,唐室衰微,但天人未厌,谁第一个跳出来,谁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李继筠这么鼓动自己,安的什么心? 还有李继徽,攻下邠州也不来拜见自己。 兴元李继岌,到现在也没个信传来。 李茂贞心中涌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现在不是当不当岐王的事了,而是怎么安抚这些蠢蠢欲动的不孝子。 “尔等休要胡言乱语,本王何德何能,怎敢窥伺大位?”这话语气非常平和,没有半分怒气,跟几天之前的怒火攻心完全不一样。 李茂贞发话了,将领们不敢再说话。 只有李继筠红着脸,异常激动,“父王何必妄自菲薄?想当年李唐不过太原一城,一鼓而下关中,当今天下,亦如隋末乱世,大王坐拥凤翔山南西道二十余州,带甲十余万,何必屈居他人之下?” 李茂贞盯着李继筠,语气越来越温和,眼神却越来越冷,“我儿喝多了。” 周围将领见这个架势,一个个噤若寒蝉。 李继筠触碰到李茂贞眼神时,没来由的一阵心悸,“父王……” “不要再说了,都退下吧。”这么多年,李茂贞余威犹在。 李继筠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退下了。 第一百章 扭转命运 “使者以为我军先攻打何处?”有郭崇韬这个大牛在,李晔也不客气。 “凤翔!” “凤翔?”李晔眉头一皱,凤翔是李茂贞老巢,被他苦心经营十余年,早就像铁壳子一样。 他原本的计划是出兵凤州,切断山南西道诸州与凤翔的联系,然后围攻凤翔。 见到李晔疑虑的表情,郭崇韬道:“目今正是李茂贞最虚弱之时,凤翔城内必是人心浮动,陛下不一鼓作气拿下此城,更待何时?” 受到后世的影响,李晔对凤翔心理阴影极大,李茂贞凭借凤翔坚城硬扛了朱温七万大军两年。 李晔没实力死磕凤翔城两年。 “我军能打破凤翔?”李晔充满疑问。 “陛下此时不能攻破凤翔,以后更没有机会,两年之内,朱温必引大军东来。” 李晔心中一凛,这句话直击要害。 朱温就像李晔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凤翔就是关中的一根刺,抵着长安,李晔若想重振大唐,凤翔永远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现在不打,等朱温平定山东,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到时候,朱温大军压进河中,同州和潼关的压力倍增,而李茂贞在凤翔搞东搞西,自己必疲于奔命,再无作为! 而在朱温的强大压力面前,唐廷各种危机也会随之爆发。 带路党和二五仔都会蹦跶起来。 弄不好朱温攻入关中,自己再无翻身之日。 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拿下凤翔,攻灭李茂贞势力,李晔才能把精力投到潼关的防守上! 想到此处,李晔心中终于下了决断,“使者所言不错!凤翔如鲠在喉,朕不得不打。” 郭崇韬笑道:“陛下英明,臣祝陛下旗开得胜!” 有了决断,李晔心中一轻。 身边几人,韩偓擅长合纵连横,赵崇凝擅长实事,张承业统御后方,李巨川智计百出,但更多的是在阴谋诡计揣测人心之上,这种战略决断,并不是他的长处。 而这个郭崇韬绝对是这个时代顶尖的将帅。 郭崇韬向李晔拱了拱手,“此间事了,河中大战将起,臣告辞了。” 李晔一阵叹息,可惜郭崇韬不能为自己所用。 心中有了决断,便不再犹豫。 李晔派人去同州召张承业回长安议事,两天之后,张承业才风尘仆仆从同州赶回。 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躯,李晔心中满是愧疚,制定计划不难,难的是执行计划的人。 不过此时不是嘘寒问暖的时候,天心阁里,还有韩偓、李巨川。 听到皇帝要起兵攻打凤翔,韩偓首先反对,“陛下,我军刚刚经历两次大战,将士们仍未休整完毕,粮草也紧缺。” 张承业也皱起了眉头。 这就是实力不足的郁闷之处了,朱温一手攻山东,一手攻河中,两线作战,都是几万人级别的,犹有余力。 而自己每次大战都要精打细算,后方各种掣肘,不是粮草不足,就是兵力不足。 不过再多的掣肘,都无法改变李晔的决心。 正如郭崇韬所言,此时不打,以后就没机会了。 他要在最短时间内整合关中,凭借潼关,才有勉强站在朱温面前的机会。 李晔没有跟他们说出心中所想,只说了一句话:“凤翔必须打!” 利不可独,谋不可众。 下定决心,就不要瞻前顾后。 李晔至今为止的几次决断,事后证明都是对的,至于没有在华州擒住李茂贞,绝不是他的决断错了,而是实力不足,人心不齐。 河中军、昭信军随便一个能顶用,李茂贞也差不多留在华州了。 张承业冲李晔拱拱手道:“陛下需要臣等做什么。” 这才是一个下属应该问的问题。 李晔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辅军青壮尽起,能有多少人。” 张承业淡淡道:“四万人,一万可战之兵。” 这个数字倒是出乎李晔预料,“好,一万可战之兵交给朕,剩下三万人充作辎重兵。” 一万人,加上长安的禁卫、天策二军,差不多两万大军,周云翼的三千骑兵,还有细柳城的五千新军,王行瑜的两万邠宁军,一共四万八千兵力。 攻一座城是够了,若战事不利,李晔准备尽起境内青壮。 这是一场灭国之战。 攻灭李茂贞,李晔才能彻底在这唐末乱世站稳脚跟。 李晔连发三道诏令,加封李继岌为南面招讨使,李继徽为北面招讨使,同时令金州冯行袭出兵西进,牵制李继岌。 兴元有大军驻扎,威胁最大,必要的防备还是要有的。 而李继徽虽然兵力不多,但以七千残军攻下邠州,能力和眼光绝非寻常。 两道任命,就是安抚他们。 半个关中都被动员起来,同州的兵马源源不断涌向长安。 而赵崇凝也从荆襄带来好消息,赵匡凝同意卖粮。 这几年北方战火不断,但荆襄风调雨顺,不但卖了二十万石粮食,还送来今年的赋税,以及一批军械。 这让李晔感动不已,暗叹大唐两百八十年的天下不是白坐的。 唐廷封了这么多节度使,还没一个蔡州出身的赵匡凝给力。 世事之奇,不过如此。 这批粮食解了李晔的燃眉之急。 让李晔可以不用等到秋收之后发动进攻。 长安西南,香积寺。 近五万大军聚集,从荆襄运来的粮草,经由商州源源不断囤积在此。 安史之乱时,香积寺之战是大唐命运的转折点。 郭子仪、王思礼、李嗣业等名将就是在此地大破安史十万叛军,扭转了大唐的命运。 但经过安史之乱和黄巢之乱,还有前些时日的李茂贞大肆破坏,香积寺大不如前,只剩下残垣断壁,所有僧人都不知去向。 不过这并不能影响李晔激昂的心情。 选在此地兴兵,就是向天下宣示,大唐的命运将再次在此地扭转! 六月的关中,烈阳高悬,从黄土高原呼啸而下的风里,带着一丝凉气。 旌旗、长矛、铁甲构成一片铁林。 “一百三十多年了,大唐已经衰落了一百三十年!”在李晔心目中,大唐被安史之乱一刀两断,虽然有过元和、会昌、大中三次短暂中兴,但都是苟延残喘,无法扭转大唐江河日下的命运。 “而今天,大唐将在尔等手上再兴!” 李晔每说一句话,身边的五百亲卫都跟着大声重复。 “大唐之兴,亦是尔等之兴!大唐之盛,亦是尔等之盛!诸军,愿随朕重振大唐否?” “愿!愿!愿!”叫的的最凶的是禁卫军和天策军,接着是辅军和青壮。 声音和情绪都能感染人。 邠宁军起初无动于衷,但不知道阵中谁先叫了一声,如同洪水溃堤一般,“愿、愿、愿!” “攻破凤翔!”李晔喊道。 “攻破凤翔!”诸军回应,声动长天。 大军之中,王行瑜看着周围如疯魔了一般的士卒,心中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来。 在他手下,邠宁军可没有这么斗志高昂过。 第一百零一章 凤翔城下 凤翔原称雍,乃周、秦发祥之地,嬴秦创霸之区,天下九州之一。 相传秦穆公之女善于吹笛,引来善于吹箫的华山隐士萧史,知音相遇,终成眷属,后乘凤凰而去,唐时取此意更名凤翔。 汉魏时期,此地便是堵住了诸葛亮北伐大计的陈仓城。 而自吐蕃兴起以来,凤翔对于长安的重要节节攀升,经过历代节度使的经营,凤翔城俨然西北雄城。 李晔望着凤翔城,不禁感慨自己也有今天。 从来都是别人打自己,没想到也有欺负别人的一天。 只不过凤翔城一看就是硬骨头,仓促起兵,也没打造什么攻城器械。 先别说攻城,光城下一条四十多米宽的护城河就让人头疼了。 远远望着城楼上立着一杆“岐”字大纛。 大纛下站着几名将校,凤翔军士卒于雉堞之后,隐约可见白色箭羽。 两座角楼上还有大型擂木,巨石等物,城墙上还有几架投石机和绞车弩。 不愧是经营多年的坚城,比屡次被攻破的潼关强多了。 决定攻凤翔是一回事,怎么攻下凤翔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时代攻城都是靠传统手艺,云梯、冲车、投石车等等,或者用人命去填。 守城方占有巨大优势。 当年一个睢阳城,张巡八千将士扛住了十八万安史叛军十个月的进攻,保住了唐廷的江淮财赋通道,为唐廷赢得反攻时间。 凤翔城别说十个月,就是扛三个月,李晔也受不了。 还是粮食问题,攻城战就是一场巨大的消耗战。 李晔望着渭水和护城河,想到关羽的水淹七军。 不过水攻凤翔这个想法就很奇特,凤翔在渭水之北,地势较高,玩水攻,敌人没淹到,倒先淹了自己。 “你有什么想法?”李晔是没辙了,问身边的李巨川。 李巨川小眼睛转了两圈,“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李茂贞被削去官爵,十余年的余威犹在,勉强维持局势应该不难。 不可能朝廷大军一到,城中就竖起了降旗,这年头的武人都是铁头娃,士卒的战斗素养同样很高。 攻心的前提是让敌人觉得守不住,矛盾才会爆发。 李晔带着亲卫都压进城墙两百步,天子旌旗跟着前进。 “李茂贞出来答话!”辛四郎一个人大吼,都快抵得上五百亲卫的喊声了。 这厮被闲置在长安两个月,现在老实多了。 城头一阵骚动。 五百亲卫竖起盾墙,架起长矛,防止城内骑兵突击。 “陛下别来无恙?”李茂贞站在城头上,声音很小,人也苍老了许多,没有当日在战场上往来冲驰的神气劲。 而他身边站着一个魁梧大将,手持一根大矛,估计他就是刺死马开山的凤翔大将李继筠。 “朕无恙,倒是阁下日子过得不太好。”李晔调侃道。 城头上的李茂贞大笑起来,“不过一场小败,算不得什么,陛下自己送上门来,让本王欢喜之至。” “朕已削去你的王爵,还请阁下自重。” 李茂贞一阵沉默。 他这憋屈的样子让李晔心中暗爽,唐廷还是有那么一点资本的,至少在关中地区,大唐在人心中还有那么一个角落,而且李茂贞的手下,也是从当年的神策军带出去的。 这估计是他不敢直接扯旗称王的原因。 “陛下若是来说这些,还是请回吧。”李茂贞一副不想废话的样子。 李晔看到城头投石机和车弩在动,心里也是一虚。 虽然觉得李茂贞不会傻到要干掉自己,但防不住他手下有愣头青啊。 “退吧。”该看的李晔都看了,野战要士气,守城也要士气。 李茂贞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气势上甚至不如他身边的李继筠。 “周云翼到哪了?”这几场大战,周云翼都起到了重要作用,没有他,李晔都感觉差点什么。 “禀陛下,周将军三千骑兵进驻麟游。”斥候回报。 麟游县在邠州和凤翔之间,周云翼此举等于切断了二城的联系。 李晔骑在马上,笑着对王行瑜道:“朕在长安常听到王将军之勇武,今日首功非王将军莫属。” 王行瑜面色一紧,怎会不知皇帝心思? 还没回话,一人抢道:“两次大战,末将皆在长安无所事事,末将请战。” 阿史那真延骑在马上,断手缠着缰绳,另一只手按着腰间横刀。 军中自古崇拜强者,要收服手下,就要让手下服气,他所在天策左军,主将高行周以勇武着称,手下自然也是胆气豪壮之辈。 阿史那真延这个样子,估计受了不少闲言碎语,急需一战证明自己。 李晔在他眼中看到了倔强与坚持。 “阿史那真延攻西城,王行瑜攻南城!” “末将领命!”阿史那真延大声应命。 王行瑜稍有迟疑,但还是领命。 李晔瞥了一眼高行周,以往但凡大战,他都是第一个主动求战的,这次反而一声不吭了。 估计是马开山的死刺激到他了。 李晔心中一叹,只希望不要消磨他心中的锐气。 喊杀声传来。 南面邠宁军开始攻城,西面阿史那真延还没动静。 李晔稍微放心一些,他若真莽撞上去,肯定要吃大亏的,而邠宁军这一年来,两次围攻凤翔,多少有了经验。 算上自己这次,凤翔是第三次被围了。 再坚固也得有个限度吧。 尽管王行瑜不情不愿,但攻城没要耍花样,盾阵推进,吸引凤翔军的弓箭投石。 这时代的投石机还没有改良,远远没有蒙元时代“回回炮”的威力大,抛下石头大概十斤左右的样子,对盾阵有零星的杀伤,投石机远没有形成集群火力。 最危险的武器不是投石机,也不是弓箭,而是车弩。 车弩就是床弩,自古既有,宋朝巅峰,是守城的利器。 南城上摆着四架车弩,邠宁军攻入一百五十步内的时候,一弩射出,三名邠宁军被射成一串,一时未死去,在长枪一样的弩箭上挣扎惨嚎。 李晔看的头皮发麻,若是刚才李茂贞给自己来一下这个…… 不过李晔也看出来了,绞车弩威力虽大,有效杀伤射程似乎只有两百步以内,而且准头奇差,远没有后世赵宋那般犀利。 邠宁军在护城河前形成了一条死亡线。 袍泽的死亡并没有吓退邠宁军,反而更激怒他们,这年头士卒的意志都是铁打的。 几个邠宁将校稳住盾阵,后方邠宁军搬来长木,铺设简易浮桥。 半个时辰不到,三道浮桥架设完毕。 第一百零二章 逆水激流 李晔没想一鼓作气就能把凤翔城攻下来。 毕竟是李茂贞的大本营。 “登城者重赏,后退者死!”王行瑜带着一众亲兵亲自在后压阵。 邠宁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并不差,也难怪在西北能跟李茂贞扳扳手腕。 几次攻上城头,但都被凤翔军压下。 凤翔城被四面包围,真正主攻方向是南城。 阿史那真延部在西城更多的是牵制,也尝试进攻几次,都被压下来了。 凤翔城稳如泰山。 反而是邠宁军死伤惨重,城墙下累积不少尸体。 血水把护城河都染红了。 “陛下,王将军犹有余力。”李晔正看得入神的时候,李巨川忽然阴恻恻的在耳边来了一句。 李晔也算指挥过两场大战,按说有点经验了,却看不出王行瑜破绽。 至少他觉得王行瑜尽力了。 不过李巨川的意见还是要听一下的,示意他说下去。 李巨川指着城下血战的邠宁军道:“这些人身体羸弱,盔甲兵械皆不全,一看就不是王将军手下精锐。” 李晔不悦道:“攻城大战,精锐留后似乎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吧?” “陛下说的是,但王将军列阵在西面高地,若是倒戈东向,杨鉴将军的五千新军似乎抵挡不住。”李巨川小眼睛里闪着光。 李晔一愣,放眼望去,王行瑜本阵至少八千人,不知什么时候移动到杨鉴部之左。 杨鉴部的后面就是李晔和亲卫都。 这个举动令李晔心中大寒,若是王行瑜身边八千人转身一击…… 王行瑜阵中八千人光看气势就知道不一般。 不管他有没有别的心思,这个举动都非常可疑。 没有什么是这些唐末武人不敢干的。 而且王行瑜应该看出自己是在消磨他实力。 自王行瑜投归以来,李晔为了灭一灭这些兵头的跋扈之气,并没有特别优待,只当寻常军队看待,除了一些该有的防备,粮草供应无缺。 每次见面,李晔只称呼他“将军”,就是在给他暗示,希望他只是将军。 现在看来,王行瑜有足够动机倒戈。 擒住自己,回军长安,控制朝廷。 多么简单的套路,甚至都不用脑袋瓜子去想。 “传令高行周,令天策左军向前三百步,看住王行瑜!” 传令兵狂奔而去。 高行周手下四千天策军,加上三千辅军,威慑王行瑜还是能做到的。 李晔瞥了一眼李巨川,大声道:“亲卫都列阵。” 亲卫对这个命令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做了,盾牌、长矛都架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不管王行瑜有没有倒戈的心思,都必须防备。 至于攻城,李晔现在是没心思看了。 若不把王行瑜“伺候”好,别说攻城,搞不好自己先翻船。 前方士卒正在拼命攻城,没想到后面有这么多动静。 从王行瑜挪动阵脚就可以看出他的心思。 李晔已经下定决心,这次回长安,哪怕是软禁他,也要解了他兵权。 这样一个有前科的人握着刀子站在身边,想想都睡不着觉。 不过眼下还得用他,若能攻下凤翔城,战胜李茂贞,李晔的声望将提到一个新的高度,邠宁军便不再是问题。 战争带来的红利是巨大的,士卒会永远拥戴打胜仗的皇帝。 但万一战事不利,李晔首先要解决就是王行瑜。 这个时候不是讲不讲武德的问题了,而是想不想活下去的事。 不可否认,此次攻打凤翔,各方面都没准备好,郭崇韬分析的头头是道,李晔也有赌的心思。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赌气运是非常愚蠢的。 但他不得不赌,朱温攻灭朱瑾朱瑄兄弟之后,绝对会提兵河中。 此时天下能入朱温法眼的,只有北方李克用和淮南杨行密。 李晔一直觉得杨行密是最被后世忽视的雄主。 当年孙儒随秦宗权攻洛阳,孙儒围郑州,朱温躲在中牟瑟瑟发抖,不敢跟孙儒过招。 后孙儒自恃功高,不愿屈身秦宗权之下,率本部七千“土团白条军”南下,横扫江淮,传檄远近,起兵五十万,旌旗相属数百里,所过焚烧庐舍,杀老弱以供军食,围攻杨行密所在的宣州。 双方僵持不下。 孙儒大军缺粮,又长期以人为食,军中爆发疫病。 杨行密率大将安仁义、田頵等人突然决战,连破五十余寨,战阵之中生擒孙儒,就地处死,传首长安。 孙儒余众除刘建锋、马殷部外,大部分投降杨行密。 杨行密择其精锐组建黑云长剑都,纵横江淮,无人敢战。 而此时的朱温还在攻打时溥。 杨行密吞下孙儒到如今,已经整合内部快三年时间,实力绝对跟朱温相差不远。 朱温在吞并山东之后,若是脑子没被门夹了,就不会去招惹杨行密。 北面河朔三镇,属于传统的硬骨头,跟唐廷硬刚了一个世纪多,铁头娃中的铁头娃,而且跟荆襄一样,表面臣服于朱温。 那么富庶的河中就一定是朱温的下一个猎物。 朱温大兵压进河中,会坐视李晔苟在长安种田搞发展? 到时候李茂贞一定会起兵配合朱温,东西夹击,李晔好不容易弄来一块容身之地,转眼化为流水。 哪怕现在李克用拿下河中,也挡不住朱温滚滚东来的铁蹄! 这就是为什么郭崇韬要来找李晔的原因,河东希望有一个关中盟友抱团取暖。 天下虽大,实则李晔别无选择。 乱世如激流,若不能主动奋勇向前,只能被这激流吞没。 当年时溥徐州牙将出身,兵变夺徐州,力战黄巢,居功第一,被唐廷封为钜鹿郡王、中书令,声势最大时,黄巢二号人物尚让率万余百战精锐投奔。 时溥手下猛将如云,又占有徐州重镇,钱粮无数,士卒勇锐,可惜固步自封,安享荣华,最后败于朱温之手,被朱温大将庞师古攻克彭城,全家自焚于燕子楼。 这绝不是李晔想要的结局,也不是大唐的结局。 当然,苟仍是必要的,李晔还没膨胀到打了两场胜仗,就以为能跟朱温硬刚的地步。 如果两年之内,朱温必定东来,那么两年之内,李晔必须整合关中,把关中打造成铁桶,才能苟下去。 所有的一切,都落在如今的凤翔之战中。 第一百零三章 内部掣肘 攻城正激烈的时候,王行瑜派人来请求退军休整。 李晔黑下脸来,眼看邠宁军几次攻上城墙,王行瑜又来整幺蛾子。 看了这么长时间,李晔已经觉察出凤翔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牢不可破。 己方的真正实力还没有投入。 当然,很有可能凤翔城里也面对和自己一样的情况,内部各种掣肘。 内部敌人往往比外部敌人更加致命。 王行瑜的小动作小心思,导致李晔也不敢全力攻城。 “陛下何不令王行瑜来中军觐见?”李巨川小眼睛里又冒起了光。 这个办法李晔不是没想过,这样做等于是向王行瑜摊牌,“王行瑜若是不来怎么办?” “不来就说明王行瑜有异心,迟早反目,陛下应早做决断!” 李晔眉头一皱,没想到打个凤翔城,问题不在凤翔城多难打,而是看谁先整合内部。 早知道就不带王行瑜玩了。 不过转念一想,王行瑜能不带吗?留在后方更危险,长安、粮道,都是致命的。 “传令王将军中军见朕!” 此时是李茂贞最虚弱的时候,同样也是王行瑜最虚弱的时候,这个时候不解决他,以后更难。 约莫一炷香功夫,斥候回报,王行瑜推脱军情紧急,不能来见驾。 听到这个回答,李晔心中反而平静了。 有敌人不可怕,不知道谁是敌人才可怕。 王行瑜夹在大军中间,粮草全部由唐廷供应,居然还这么多幺蛾子,李晔佩服他的胆量,当真以为自己脑袋是铁打的吗? “陛下,当断不断后受其乱!”李巨川的一句话让李晔不再犹豫。 “令高行周部、杨鉴部准备攻击王行瑜!他不来见朕,朕就去见他。” “陛下不可,王行瑜身边都是心腹精锐,陛下此去恐反被其劫持。”李巨川没想到李晔这么冒险,他原意是围住王行瑜,逼他就范。 但李晔不打算这么做,围住王行瑜不一定能逼他低头,弄不好被城上李茂贞看出问题,来个反攻声援王行瑜,那就热闹了。 快刀才能斩乱麻。 “他身边是精锐,朕身边不是精锐?”李晔环顾身边亲卫。 辛四郎吼道:“有末将在,王行瑜的脑袋纵然是铁,也把他敲碎!” 亲卫纷纷大笑。 话是这么说,但五百人依旧太少,李晔调杨师厚一千矛手跟上,同时传令拓跋云归后军注意凤翔城动向。 杨师厚升禁卫右军副指挥使,很多人颇有微词,认为一介降将,不该得此厚遇,李晔全都置之不理。 而他本人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只操练本部一千人。 现在也是检验他成色的时候。 一千禁卫军加上五百亲卫都,王行瑜就是有胆量也要掂量掂量。 这是李晔想出最佳的止损方法,直入虎穴,趁王行瑜力量最小的时候控制他。 倘若王行瑜真敢火并,自己身边的五百亲兵,加上杨师厚,也能支撑得到杨鉴和高行周来援。 “下己,中军朕就交给你了!”李晔拉着李巨川瘦骨嶙峋的手道。 “臣、臣必不负陛下。”李巨川感激涕零,以前的上司王重荣、杨守亮、韩建也不是不看重他,但没有李晔这么推心置腹。 李巨川东奔西跑这么多年,觉得自己总算有点盼头了。 韩建覆灭的时候,他一度想去投奔朱温,自己的旧识敬翔不也在汴州风生水起吗? 而他一向不认为自己才干低于敬翔。 现在他彻底打消这种念头了。 士为知己者死,皇帝如此待他,他怎能不死心塌地? 王行瑜是不是想反戈,李晔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也许王行瑜只是一些想保存实力的小心思,但李晔必须把这种可能消灭在襁褓里。 事实上,王行瑜也意识到不妙起来。 左右两边的友军包夹过来,王行瑜阵中架起来矛阵。 见到一千五百军堵在后阵,更加慌乱起来。 “陛下亲临,尔等还不退开!”辛四郎身披双甲,举着一面大盾,顶在前面。 邠宁军矛阵犹犹豫豫,被辛四郎挤开缺口,一千五百军就这么涌入王行瑜军中。 也许王行瑜不在意李晔皇帝身份,但他手下士卒不能不在意。 王行瑜引军投归朝廷,这个举动,已经让很多士卒对唐廷生出归属感。 唐廷在关中还是有一定影响力。 特别是士卒在见到身穿盔甲的皇帝本人之后,更不愿意对抗了。 他们犹记得在积香寺,皇帝振聋发聩的宣言。 大唐兴盛,亦是尔等兴盛。 王行瑜是一块烫手山芋,李晔现在就是来吃这块山芋。 望着身穿盔甲的李晔冲入阵中,站在自己面前,王行瑜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皇帝如此果决,“末、末将、拜见陛下。” 王行瑜在亲卫的簇拥下行了个半跪礼。 李晔笑道:“王将军,朕见你一次不容易啊。” 瞥见李晔身后的亲卫,以及虎视眈眈的杨师厚,王行瑜额上生出冷汗,“末将万死,只是军情紧急,所以未能觐见陛下。” “朕知道王将军军情紧急,这不是亲自来见你了吗?”李晔笑的人畜无害。 两人间隔十余步,王行瑜防备着李晔,李晔也防备着他狗急跳墙。 “末将有罪!”王行瑜不咸不淡道。 “王将军何罪之有?凤翔城破,王将军当居首功,朕都不知道如何封赏将军。” 王行瑜眼神变换,最终咬牙道:“末将愿舍命为陛下攻破凤翔,替陛下节度凤翔,镇守西陲。” “节度凤翔?”李晔笑容不变,眼神转冷。 还真敢要,自己花这么大力气攻打李茂贞,敢情都是为你王行瑜做嫁衣? 若不是想到李茂贞在凤翔城上看着,李晔真想现在就干掉他。 “王将军,此役之后,关中不再有节度使。”李晔直视王行瑜的脸。 “什么?”王行瑜目瞪口呆。 其实从李晔这一千五百人进入军中起,王行瑜就败了。 李继徽偷袭邠州,他就已经被这乱世淘汰了。 若不是他投奔唐廷,手下士卒早散了。 只要李晔像对付李茂贞一样下一道诏令,有的是人砍下王行瑜的脑袋送往长安邀功。 “陛下将如何安顿末将?”王行瑜眼中闪过凶狠的光,就像一头被逼入巷角的恶犬。 李晔全神戒备,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谎言没有任何意义,李晔占据绝对上峰,不屑于用谎言欺骗他,“长安城中,安乐郡公。” 王行瑜脸上浮起怒色。 还未说话,李晔大喝一声:“王行瑜,你还有得选吗?” 周围亲卫“刷”的一声,拔出横刀。 第一百零四章 威逼利诱 不认命的人很多,看不清形势的人也很多。 李晔的一句话就像惊雷在王行瑜耳边炸开。 还有得选吗?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不过长久以来的武人思维,让他以为只要兵权在手,天下便百无禁忌。 现在在皇帝的注视下,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不由自主的握紧腰间横刀。 “末将可以投奔党项人!” 荒野中嗜血的狼,肯定不愿被关进笼子里。 李晔淡然道:“在长安你还能富贵终老,到了党项,你就成一条狗,寄人篱下,就要夹紧尾巴。” “你!”王行瑜脸上怒气翻滚,想他在西北,何曾被人如此蔑视过,心中气血翻腾,手上横刀一直在颤动,“哼,凭末将手上儿郎,到哪里没有一口肉吃?” 李晔大笑起来,“王将军是邠州人,手下儿郎亦是邠宁人,何必远离关中?将军何不问问手下儿郎,有多少人愿跟你成为流寇?” 李晔说话声音很大,就是要让周围的邠宁将士听到。 离开邠宁,王行瑜什么都不是。 而且只要今日王行瑜敢动手,就算突围出去,李晔也不会让他好过,发下悬赏诏令,就不信王行瑜身边的武人不动心! 大唐仍是天下共主,虽然大唐不行了,但天下还是有人愿意遵奉大唐。 这就是李晔最大的优势。 “王将军纵横西北十几年,难道还不明白?当年你能取朱玫的人头,朕一道诏令,也会有人取你人头!” 王行瑜脸皮跳动,“陛下逼人太甚!” “休要多言,将军若是不愿安享富贵,大可放手一搏!”李晔的忍耐也到了极限。 杨师厚摆开矛阵,只等李晔一句话。 邠宁军纷纷拔刀,外围邠宁军虽然掉转矛头,却不敢指向李晔。 王行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多年的军头,怎会不知军心?万万没想到会落入如此境地,除了身边亲兵,外围士卒皆有退缩之意,不愿与皇帝为敌。 军心在什么时候转变的? 也许是在邠宁丢失以后,也许是在香积寺…… 反观皇帝身边士卒气势如虹,前后左右皆是朝廷大军。 军中忽然安静起来,只有前方不间断的喊杀声惨叫声传回。 李晔盯着王行瑜的眼睛。 今日他若不降,自己只能快刀斩乱麻了。 王行瑜眼神终于一软,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陛下凭什么保证末将安享富贵?” 李晔心中大石落下,“因为朕意在重振大唐,你是第一个投归的节度使,不是最后一个,天下人都看着你,也在看着朕,这个理由够了吗?” 王行瑜解下腰间横刀,“臣王行瑜遵命!” 李晔一挥手,辛四郎带着二十多名亲兵涌了过去,将王行瑜隔开。 杨师厚指挥矛阵前进,挡在外围邠宁军与王行瑜之间。 李晔这才走过去,扶起王行瑜,“王将军不负朕,朕亦不负王将军!” 总算除去了最大隐忧,说实话,王行瑜来投降的时候,李晔都没有心理准备。 能和平处理此事,也为以后作了表率。 至于王行瑜手下的小兵头,现在还动不得,王行瑜都降了,消化他们是迟早的事。 “王将军有功于大唐,朕记在心里!” 这其实是王行瑜最好的结局,邠宁仅有三个州,比李晔手下地盘还要穷,而且王行瑜在境内并不得民心,也不会治理地方,没有在关中崛起的资本。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今天围长安,明天打凤翔,从来没有一个战略规划。 说邠宁是一个藩镇都是高看了,不投奔李晔,迟早也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王行瑜解下配刀之后,人也像老了几岁,不再那么锋芒毕露,“愿陛下恕臣往昔不敬之罪。” 李晔笑道:“往昔错不在将军,而是李茂贞。” 王行瑜的亲兵也被解除兵器,其中一些人大有不忿之色。 恶人自有恶人磨,李晔把他们都交给辛四郎管教。 外围邠宁军目睹了全过程,却不知道皇帝要怎么处置他们,手上长矛依旧竖着。 李晔大声道:“尔等都是关中百姓,是朕之子民,尔等愿追随于朕重振大唐?” 邠宁军面面相觑,却没有人一个说话,扑棱着大眼睛望着李晔。 气氛很尴尬,精心准备的一盆鸡血顿时变成了狗血。 李晔心中郁闷,看来自己打鸡血的能力不足啊。 后世李存勖在魏博振臂一呼,银枪效节军心悦诚服。 人比人气死人。 “尔等以后皆是唐军,朝廷军有的,你们全有。”李晔换了个说法。 “陛下万岁!大唐万岁!”先是有几个人喊,接着全军都跟着喊。 这些时日驻扎在长安城下,跟天策军有过接触,当兵吃粮,还有军俸拿,早就让他们羡慕的眼珠子都红了。 关中穷的像个鬼一样,抢都抢不到东西,邠宁军平时能吃饱就不错了,跟关东的骄悍牙兵待遇不可同日而语。 李晔郁闷,看来重振大唐在普通士卒心目中没有几斤粮食重要啊。 不过这也正常,士卒都吃不饱了,打再多的鸡血也是没用的。 解决邠宁军,李晔就可以腾出手来全力攻城! “朕欲今日在凤翔城中安歇,杨将军能让朕一偿所愿否?”李晔对杨师厚道。 杨师厚一愣,倒不是他不想,而是没想到皇帝居然这么看中他,心中鸡血、热血一起翻腾,“末将愿往!” 如此乱世,大好男儿谁不想搏出个功名? 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机会摆在眼前,杨师厚眼中燃起一团火焰。 攻城的邠宁军被撤下来,高行周攻北城,杨鉴攻东城,阿史那真延攻西城,杨师厚攻南城。 凤翔军本以为经过两个时辰的激战,朝廷军会退去,没想到加大了攻势。 打仗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攻城同样如此,气势打出来了,就会让敌人心理上产生巨大恐惧,从心底认为此城守不住。 高行周在北城打的怎么样,李晔看不到,但南城就在李晔眼皮子下,杨师厚亲自扛着盾牌攀城。 名将就是名将,带出来的兵都不一样,一个个生龙活虎,士气高涨,悍不畏死,仿佛眼前刺来不是敌人的刀矛,而是金银,一个个争着抢着往上爬。 如此气势,城上守军自然扛不住。 “城破了!”先喊出来的居然是东城。 第一百零五章 凤翔城破 城破了? 李晔赶紧派斥候打探东城情况。 南城墙上战斗依然激烈,杨师厚爬上城墙,与凤翔军激烈搏杀。 不过看起来城墙上的凤翔军斗志都不高,远没有当初围困长安时的凶悍之气。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杨师厚并没有在城墙上乱杀一通,而是占据一小块地盘,组成盾阵,稳住阵脚,接应城下的人继续登城。 就在李晔以为南城也差不多的时候,忽见南城上凤翔军组成一支百人左右的矛阵,向杨师厚推了过来。 杨师厚老于兵事,从小就跟着李罕之上战场玩刀子,不知经历多少血战。 当下不退反进,仗着身披重甲和盾牌,蹿入矛阵。 长矛疯狂攒刺,杨师厚灵巧如猴,忽左忽右,尽力避开矛尖,短短几步距离,身上盔甲便被刺烂,后背血流如注,但没有伤到要害,凭借身手灵活突入阵中,砍倒几名矛手,打开缺口,身后士卒受到主将感染,两眼一红,也跟着冲了进来。 不是所有人都有杨师厚身手,不断有人被挑起,长矛贯穿他们头颅或是胸口,死状惨烈,没死的依旧挥舞横刀,试图砍翻敌人。 城墙上立即变成修罗场,矛阵和杨师厚部都不后退,向前搏杀,血肉横飞。 杨师厚人虽少,但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挺着盾牌,迎着矛尖往上撞。 盾牌被捅穿,盔甲和身体一起被刺穿。 内脏和脆骨被长矛带出体外,士卒依旧狂嚎着往前冲,用最后一丝力气把横刀刺进敌人胸膛。 其他凤翔军见这血肉磨盘一样,没人敢上前帮忙,任由两股精兵死磕到底。 杨师厚一刀刺入凤翔军都头的心脏,凤翔矛阵终于被击溃。 其他凤翔军面露恐惧之色,仿佛面前站着的是地狱里的鬼神,不敢应战,向内城退去。 城下的士卒加快攀城速度。 后援源源不断跟上,南城墙也被攻下了。 城上凤翔军旌旗被砍下,不过李茂贞大纛却移往了内城。 李晔看的惊心动魄。 唐末不愧是武人崛起的时代,也是他们最疯狂的时代。 有时候李晔想不通,从五代养蛊一般养出来的大宋,为什么会先败于契丹人,再败于金人,最后在蒙元铁蹄下,引恨崖山。 李晔登上南城楼的时候,西城墙和北城墙也被攻陷了。 但战事依旧没有结束。 凤翔军退到内城,准备巷战。 大量百姓被凤翔军赶出家,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堵在前阵,凤翔军躲在手无寸铁的百姓之后。 仿佛一条恶毒的蛇虺,吐着蛇信,正在窥伺李晔的反应。 李晔看着城内百姓撕心裂肺的哭喊,心头大怒,没想到李茂贞这么卑鄙。 后世史书上说李茂贞对境内百姓颇为仁厚。 不过那是李茂贞上了年纪之后,起家阶段的李茂贞不见得比朱温仁慈多少。 李晔三条军令之一,不得侵害百姓,现在反而成了致命弱点。 “陛下不可妇人之仁,围杀逆贼李茂贞,当在今日!”王行瑜一直跟在李晔身边,此时忽然发声,他跟李茂贞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巴不得皇帝把李茂贞五马分尸。 李晔心中叹息,这不是妇人之仁,而是没有百姓人口,要凤翔城有什么用? 关中残破的根本,就是人口向关东和蜀中流失。 若不顾百姓死活,下令两军攻击,自己跟李罕之之流有什么区别? 不也成了唐末武人了吗? 而且自己是大唐皇帝。 凤翔军开始驱赶百姓,跑不动的无论妇孺,全被砍死。 李晔咬牙道:“打开东西两门。” “陛下不可!”李巨川虽然不赞同王行瑜的建议,但也不赞同李晔就这么放走李茂贞。 “逆贼今日逃脱,必贻害无穷!” 李晔一旦心中下了决断,就不会轻易更改。 若不放凤翔军出城,城内百姓必定遭殃。 没有百姓的支持,还怎么重振大唐? 凤翔军裹挟百姓冲击西城门。 杨鉴部没有阻拦,而是退上城墙,眼睁睁看着凤翔军破城而去。 出了城,凤翔军扔下百姓,向西逃窜。 凤翔之西是陇州,不过李茂贞丢失凤翔,衰落是必然的,陇州跟凤翔不可同日而语,就算是山南西道诸州,在王建的掠夺下,也都贫瘠下来,支撑不了李茂贞的野心。 除非他能逃到兴元,但兴元的李继岌会接纳他吗? “传令高行周部、拓跋云归部追击李茂贞。”李晔对身后的传令兵下令。 突围的人不多,城里还有大量余孽,还在负隅顽抗,也有人趁机杀人放火,四处劫掠。 凤翔军是走了,但邠宁军进城了,加入烧杀抢掠之中,他们本就对这座城充满怨恨。 甚至一些天策军、禁卫军也开始抢掠。 士卒在血战之后,兽性被完全激发出来。 凤翔城被大唐经营多年,俨然西北第一大城,关中屏障,李茂贞因此城而兴,但现在城内到处哭喊和狞笑。 李晔看的面色铁青,看来要改变士卒,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拔出腰间横刀,“凡抢掠滥杀百姓者,杀无赦!” “凡抢掠滥杀百姓者,杀无赦!”亲卫都和中军呼喊着李晔的话阿,扛着天子旌旗,下了南城。 皇帝的命令还是有用的,至少禁卫军和天策军立即恢复了理智,停止了抢掠。 邠宁军置若罔闻,甚至有些被兽性冲昏了头的,拔刀相向。 李晔没有丝毫手软。 成百上千的邠宁军死于乱刀之下。 王行瑜脸皮颤了颤,这些都是他的手下,没想到皇帝如此心狠手辣。 破城不封刀,在他眼中再寻常不过了,这是从安史之乱以来的老传统。 不过传统没有刀子狠。 邠宁军被杀怕了,终于不敢杀掠。 两个时辰后,混乱才被制止,残存的凤翔军见了天子旌旗,也只能投降。 夜幕渐渐张开,凉风阵阵,出来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如愁云惨雾般涌入耳内,异常惆怅。 仿佛是凤翔城在啜泣,杀戮,永远看不到尽头。 一列列的邠宁军被压到城中主街,按在地上。 这些人身上挂满了东西,粮食、铁器、缗钱、丝绢,连武器都扔了。 十几个天策军和禁卫军被押到最前排。 “朕的三条军令你们可曾记得?”李晔黑着脸问道。 士卒哭喊着饶命。 “朕问你们记不记得!” “遇战而退者斩。” “侵害百姓者斩。” “不服军令者斩。” 李晔叹气道:“你们都记得,你们都没有忘记。” 一挥手,亲卫都面带不忍的砍下去,十几颗人头滚落。 “你们还有谁不记得?”李晔大声吼道。 这几场战争将李晔的威望推到极限,皇帝也许个人武力不强,但大唐近三百年的威势仿佛全集中在他身上,令人不敢仰视。 “臣等谨记陛下军令。”李巨川率先跪了下去。 距离皇帝最近的王行瑜也承受不住,跪了下去,“谨记陛下军令。” “谨记陛下军令!”全城的士卒都喊了起来。 城内的哭声忽然停了,不少百姓躲在门缝和窗后看着。 第一百零六章 报仇雪恨 李茂贞觉得自己败得很冤枉。 凤翔城经营被他经营十余年,居然一天都守不住。 家眷全都陷在城内。 心中既惶恐又愤怒。 惶恐于朝廷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强大,一年之前还被自己信手拈来,一年之后,就能与自己分庭抗礼。 而愤怒,是因为义子们。 兵临城下,人心不齐。 倘若李继徽从邠宁来援,李继岌从兴元而出,三面夹攻,皇帝就是神仙下凡,也必败无疑。 不过最让他愤怒的是身边的李继筠。 李茂贞原本的想法是与凤翔城共存亡,但李继筠不同意,认为凤翔已是孤城,必破无疑,双方分歧由此而来。 两人不得不将精锐留下来防备彼此,导致城墙上防守力量不足,被朝廷军攻破城池。 “逆贼休走!”喊杀声从身后传来。 此情此景,让他回想起当年陪僖宗逃奔蜀中,也是被人追杀,狼狈不堪。 “父王先走,儿臣断后!”李继筠手持重矛,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簇拥两千骑兵。 李茂贞目光阴沉,脸上却浮起慈祥神色,“我儿英勇,为父就靠你了。” 李继筠眼中挤出几点热泪,“父王不必惊慌,陇州还有继忠镇守,我们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李茂贞大笑两声,“我儿说的是,为父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区区小败而已。” 李继筠拨转马头,回身向李茂贞拱手施礼:“父王保重,儿臣这就为父王击破追兵!” “我儿亦要保重。” 父子二人亲情流露,言语间多有不舍,令在场凤翔军皆心生感慨,谁说岐王与大将军不和?简直是造谣。 李茂贞一直望着李继筠两千骑兵离去,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陇州?李继忠若真心有他这个父王,早就要来援救了。 皇帝起兵这么大阵仗,西北谁人不知?却没有一个义子来救。 李茂贞对他们早就心死了。 什么义子?乱世还是要靠自己! 他回望身边的两千士卒,这些都是自己的本部精锐,心中豪情再次翻涌起来,天地之大,自己何处去不得? 李继筠脱离李茂贞之后,并没有回军迎战追兵,而是引军南下。 他很清楚李茂贞已经完了,当日华州一败,凤翔军心就已经摇摇欲坠,和天下所有人一样,他不看好关中,也不看好唐廷,拿下关中又能如何?有识之士无不投奔关东和蜀中而去。 而他的目的正是蜀中。 王建正是用人之际,自己投奔是雪中送炭,想不被重用都难。 “贼将休走!”身后的喊杀声如影随形。 李继筠心中一怔,这追兵是怎么回事?不去追杀全是步卒的父王,却来追杀全是骑兵的自己? 什么人这么不开眼? 回头,在落日的余晖中见到一面“高”字大旗,对方只有一千起兵,当先之人,不就是当日华州之战的手下败将高行周吗? 李继筠心中一叹,这小子真是愣头青,一千起兵追杀自己两千骑? 还有没有天理? “呔!爷爷李继筠在此!”李继筠大吼一声,把身边的骑兵吓了一跳,几匹战马人立而起,大声嘶鸣。 两边各控住骑兵,并没有发起冲锋。 高行周走出本阵,“大唐高行周,敌将可敢决一死战!” 李继筠心头一乐,暗道来的正好,若是两军厮杀,自己部下难免有所损伤。 这两千部下是投王建的本钱,不能坏在这个愣头青手上。 李继筠示意身边骑兵不得妄动,策马缓缓走出本阵,掂了掂手中的重矛,轻蔑笑道:“小子还敢来送死?” 高行周却不答话,翻身下马,提枪前走几步,摆开架势,沉声道:“大唐高行周,决一死战!” 李继筠见他这个架势,不由得皱起了眉毛,这小子干什么?没有马,不就是一回合的事? 难道真是来送死? 旋即哈哈大笑,“你小子怕是得了失心疯,爷爷不送你上天都对不住你!” 旋即端起手中重矛,驱动战马,战马小跑、加速、狂奔。 高行周就像根木头般一动不动。 李继筠觉得他也许是被自己吓傻了,重矛之上寒光闪闪,带着一抹黯然的殷红。 论武力,李继筠觉得关中能跟自己过两招的也就自己父王李茂贞。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敢跟李茂贞动手的原因。 重矛之上厉风呼啸,如同无数亡魂在哀嚎。 高行周的身影越来越近,李继筠嘴角卷起冷笑,又一个无名之辈倒在自己矛下。 暮色苍茫中,仿佛一道流星划过苍穹。 不,是闪电! 长枪快如闪电! 李继筠的重矛还没有刺到面前的木头人时,一抹冰凉从他喉咙上窜起。 接着,长枪被巨大的马力和自己喉骨折断。 李继筠倒下的时候,眼中最后看到的是落下地平线的夕阳。 为什么…… 巨大的冲击力让高行周右手骨折断,火烧一般的疼痛传来。 “马将军,行周为你报仇了!”高行周大吼一声,宣泄心中沉积的郁愤! 斩杀仇敌的快感让他血脉贲张。 上一次败北,并非他武艺不如李继筠,而是他力气不够,李继筠三十余岁,正是男人最巅峰的时候,膂力惊人,又占了重矛的优势,马上冲锋,双方硬刚,拼的是力量,高行周自然不是对手。 但在马下,就可以不用拼力量。 这个场景,早已在高行周脑海出浮现过无数次。 “将军勇武!”一千骑兵兴奋嘶吼。 李继筠部下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勇猛无敌的大将军,会被面前的小将一枪刺死。 “为将军报仇!”骑兵怒不可遏。 但触及高行周森然的眼神时,没有一人上前,甚至战马都缓缓后退。 高行周根本不理睬他们的叫嚣,缓缓向他们走来,右手骨折,还有按住横刀的左手,“投降免死!” 吁—— 前排战马人立而起,承受不了高行周的威压。 仿佛面对一尊来自远古的魔神。 “投降免死!”一千骑兵也跟着一起喊。 凤翔骑兵面面相觑,一人血气翻涌,策马冲了上去,“受死!” 刀光一闪,战马和人分成两截。 高行周刀上不沾丝毫血迹,在暮色中发出摄人心魄的白芒。 第一百零七章 花花肠子 禁卫军和天策军十几颗人头滚落,长街顿时安静下来。 邠宁军停止哭泣,凤翔城百姓停止哭泣。 李晔心中升起一股悲凉,禁卫军和天策军如今是他的左膀右臂,杀自己人,怎么都不会好受。 但不得不这么做,今天他们敢侵害百姓,明天就敢不服军令,后天就敢遇战而退。 军纪是军队的脊梁,没有这条脊梁,大唐凭什么在这乱世里站稳脚? 而李晔凭什么管束他们? 就算恢复大唐,也只是武人们的狂欢盛宴。 没有人敢看现在的皇帝,全都低着头。 邠宁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不过李晔还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朕念你们是初犯,不知军纪,饶你们一命,再有不遵军纪之事,定斩不饶!” 邠宁军一个个被横刀架在脖子上,自忖必死,没想到捡了一条命,一个个对皇帝感恩戴德起来。 “谢陛下不杀之恩。” 跪在地上的王行瑜,看着手下士卒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在自己手下,他们可没这么驯服过。 皇帝简简单单一个杀人立威,就收服了军心。 不过还是佩服杀伐果断,外表看起来有些文弱的皇帝居然比自己还狠。 自己输的不冤。 十几颗天子亲军人头落地,效果比杀上千邠宁乱军还有效。 混乱的凤翔城渐渐安定下来。 夜色降临,凤翔城宵禁,各军都退到城外安营,俘虏去了甲胄和武器,分开看管。 城内只留五千禁卫军巡夜。 李晔带着五百亲兵入驻岐王府。 岐王府虽然是王府,却比河中王府档次差多了。 李茂贞兵头出身,没有太原王氏子弟们会享受生活,而关中贫瘠,他本人一直南征北战,也就不怎么注意个人享受。 李晔感觉与其说是王府,还不如长安坊间的官宦大宅。 当然,李茂贞这一点,李晔还是很佩服的。 这么快攻下凤翔城,不仅李晔没想到,李茂贞也想到,家眷全部陷在城内。 不仅是他的,整个凤翔军将领的家眷都被看管起来。 将领领军在外,家眷留在后方,此策古已有之,现在全便宜了李晔,有了他们,凤翔镇和山南西道的大小军头不说望风而降,最起码不敢与朝廷为敌吧? “陛下这是此战有功将士的名单。”李巨川一直侍候在皇帝身边,俨然皇帝手下第一智囊自居。 李晔也是这么认为的,能这么顺利拿下凤翔,李巨川的计谋起了很大作用。 接过名单,排在前面的赫然是李周、杨师厚、魏五郎、黄逢等等一系列的人名。 杨师厚不必说,亲眼所见,历史上对他的评价绝非虚言。 魏五郎的名字,李晔也见过多次,上次华州大战,此人就在立功名单上,不过当时立功的人很多,暂时没有提拔他,录下军功,只是厚加赏赐。 但这个李周,李晔还真没什么影响。 能排在杨师厚前面,想必也不是简单人物。 李巨川咳嗽两声,低声道:“陛下,这个李周就是覃王,随杨鉴将军攻东城,第一个登城。” “什么?”李晔又惊又喜。 先登在历代都是头功,赏格甚至超过斩将夺旗。 历代得此功者,差不多都能成为军中大将。 李嗣周一个亲王,居然有如此能耐,还真是李家的列祖列宗保佑。 大唐衰微至此,宗室早就腐朽不堪,汉末还有刘氏群雄撑个场面,唐末李家人比明末朱家人都不如,好歹朱家还有几个王爷出来站站台。 李嗣周这么猛,李晔当下准备弄个指挥使给他。 李巨川小眼睛又闪起来,“覃王如此大功,不宜封赏过重,一个都头足矣,过重则失了军中法度,其他人心有怨言。” 李晔一见他眼神,就知道他又在动心思,这家伙在担心覃王蹿升太快,对李晔形成威胁。 读书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就是多。 不过想想也是,宗室大将,用的好,无往不利,用不好,就是砍了自己一刀。 就算李嗣周忠心耿耿,他手下的兵头呢? 后世李嗣源对李存勖也忠心耿耿,被手下推着造了反。 在制度没有健全之下,还是要慎重一些。 而且直接给他一个指挥使,其他人怎么想? 要知道现在的杨师厚也是副指挥使。 “也好。”李晔从善如流。 当下提拔李周、魏五郎、黄逢为都头,杨师厚的功劳暂且录下。 军中都头以上任免,都在李晔手中,没有皇帝印玺,便没有效力。 现在两军将领都只管军事,钱粮大权被李晔抽离出来,李晔让张承业组建辅军,就是这个目的。 辅军没有将军职位,只有总管、司马、掌记一类偏文职的官职。 正好可以跟战军分割开来。 战军只管冲锋陷阵,辅军负责后勤辎重,各不相干,互不统属,同时又能相互制约。 藩镇的兴起,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唐廷放弃了军、政、财三权,藩镇俨然成了一个个小王国,节度使自行任免军官,自行筹集粮草,甚至政务也一并拿在手里,跟中央朝廷脱节,一旦他们做大,怎么肯屈居唐廷之下? “天色已晚,臣先告退了。”李巨川向李晔施礼。 他这么一说,李晔也感觉累了。 今天一天精神高度集中,现在松懈下来,顿觉疲累。 李晔一个人准备去内宅睡觉。 刚进卧室,就闻到一股幽香,初时以为是香炉,没怎么在意。 再看时,忽然发现内堂角落里站着一个女人。 李晔吓了一跳,“你是什么人?” 由不得他不慌啊,兵荒马乱的,凤翔城刚刚打下,混进一两个刺客太正常不过了。 而中晚唐的刺客也是大名鼎鼎,宪宗朝宰相武元衡大街上被刺杀。 至于皇帝,各种莫名其妙的死亡再正常不过了。 女人没有回答,反而嘤嘤呀呀的哭了起来。 李晔前世是个屌丝,也没女人在他面前哭,见了这阵仗,心一软,好言劝慰:“不要哭了,你为何出现在此?” 这女人似乎不是刺客。 女人抬起脸,只看一眼,李晔就被她长相惊艳到了,梨花带雨,沉鱼落雁,而且是纯天然的美女。 李晔忽然知道她为什么会被带到卧室,一定是有人为了讨好自己。 至于是谁,还用想吗? “妾身是三将军内妇,朝廷大军破城,妾身就被带到此地。” 三将军?李茂贞收了一堆义子,李晔也分不清谁是谁。 “你家将军是何人?” “妾身夫君乃是岐王帐下大将李继徽。” 李晔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可是熟读三国演义的,曹操进宛城,没管住自己下半身,差点丢了自己脑袋。 普通男人管不住下半身都会大祸临头,更何况他这个皇帝。 再说自己在李巨川眼中就是一个好色之徒? 不过这女人的确勾人心魄,该大的地方大,该翘的地方翘,单单看了两眼,李晔心中就升起一股邪火。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李晔心中默念,走出内室,呼吸外面空气,才算平息心中的火焰。 “传李巨川来见朕。” 还是要警惕啊,这些人变着花样来腐化自己。 幸亏自己意志坚定。 第一百零八章 乱世之才 李巨川慌慌张张的跑来,小眼睛盯着李晔的脸瞅来瞅去。 “里面女人是你弄来的?”李晔语气不善。 “臣见陛下多日劳累,特意找来服侍陛下。” “服侍?你知道她是谁?” 李巨川摇摇头。 “李继徽的夫人!” 李巨川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这事传出去不仅有损皇家体面,更有可能激怒李继徽,本是一片好心,没想到办错了事,“臣一时不察……” “不察个屁,朕在你眼里就是好色之徒?” “陛下英明神武,臣一时糊涂。” “你不糊涂,就是花花肠子多,用心做你的事,少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李晔一脸正色。 “是,陛下,那这个女人……” 李晔不耐烦道:“哪来的送回哪去。” 男人管不住裤腰带是危险的,特别在这个乱世,色字头上一把刀。 也就朱温这种实力强悍的大佬,能敞开裤带子率性而为,自己这点身家,还是悠着点。 李巨川小眼珠子转两圈,“陛下,凤翔既下,不可让李继徽在邠州久持,否则让其稳定根基,邠宁不可为朝廷所得,不如由臣送此女去邠州,劝降李继徽。” 李晔一愣,李巨川与李继徽是旧识,他去劝降也算合适。 不过,若是李继徽不讲武德,直接把李巨川咔嚓掉了,那自己不就损失大了? 上次在华州城下,这人就是滚刀肉、铁头娃。 具备唐末武人所有特点,关键还心思机敏。 “不行,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朕身边无人矣。” 张承业、韩偓、赵崇凝三人都是君子脾性,治世之才,他们那一套在如今的乱世玩不转,而李巨川的花花肠子简直太适合这乱世了。 李巨川感动道:“陛下放心,臣有六成把握说服李继徽,就算不成,看在臣送回他夫人的份上,也不会为难臣。” 话是这么说,但李晔实在被武人们的神操作搞怕了。 从董从实到孔钦望,不仅不在乎别人的命,自己的命挂在裤腰带子上。 跟这些人耍嘴皮子,最大的可能就是先让他们砍了嘴皮子。 “朕说不行就是不行。”李晔断然拒绝。 “陛下!”李巨川居然跪了下来,“臣今年四十有三,有幸得遇明主,死而无憾,方今天下,朱全忠窃据中原,意在天下,李克用据河东图河北,王建占西川谋东川,杨行密跨江淮,意在江南,陛下起步已晚,关中疲敝若此,早一天平定西北,便能多积一分力,臣夙兴夜寐,心甚忧惧,不能不以身犯险。” “下己……”李晔从不轻易称呼李巨川的字,在他心中,李巨川类似于忠犬一类的人物,而现在,李晔把他看成朋友了。 “陛下不可犹豫不决,李继徽深有韬略,若能为朝廷所用,必能成为陛下臂膀!”李巨川头重重磕在地上。 李晔长长叹了一口气,扶起李巨川,“好,你去邠州,若李继徽真敢动你,朕将踏平邠州,朕让辛四郎陪你去。” “臣谢陛下。” 女人被送走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李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亮的时候才眯瞪了一会儿。 感觉闭眼没多大一会儿,就被亲卫推醒了。 脑袋瓜子疼的难受。 原来是杨鉴和高行周回来了。 高行周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末将幸不辱命,斩杀贼将李继筠,收降骑兵一千三百。” 猛将就是猛将。 骑兵这玩意儿,李晔可是太缺了,冷兵器战争没有马,就像少了两条腿一样。 杨鉴一脸沮丧,“末将无能,没能追上李茂贞残部。” 李茂贞是西北地头蛇,熟悉地形,摆脱追兵不是难事,眼下凤翔大局已定,李茂贞不可能再有之前声势,无论他跑到哪个义子那里,都要面临在凤翔城一样的问题。 可以说西北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李晔甚至觉得天下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一个曾经的岐王,哪个势力敢收留他当祖宗? “无妨,两位将军辛苦,可先去休息。” 二将拱手告辞。 攻下凤翔,整个西北的局势就明朗了。 陇州李继忠和邠州李继徽都是孤城一座。 特别是邠州,刚刚易主,正是人心浮动之时。 从李继徽的一系列表现来看,此人能力不俗,当初在华州放了他一马,现在又放了他夫人,他若是不傻,就不会抵抗到底。 邠州若降,那么陇州、庆州、宁州,就都不是问题了,整个西北都落入囊中。 唯一可虑的就是兴元的李继岌。 兴元就像一根钉子,顶着关中。 不过以目前自己的实力,能吞下凤翔和邠宁两镇,已经是极限。 山南西道的诸州是别想了,而且整个汉中在王建的打击掠夺之下,恐怕跟关中一样贫瘠。 李继岌目前最大的敌人不是唐廷,而是西川的王建。 王建可不是简单人物,在李晔心中比李茂贞强太多。 此人跟韩建一样起身忠武八都,从底层杀上来的牛人,僖宗朝时曾统领神策军,宿卫宫中。 历史上王建最鼎盛的时候,几乎灭了李茂贞。 兴元夹在关中和西川之间,正好可以当个缓冲。 李晔揉了揉额头,“传令山南诸州、陇州、庆州、宁州诸将来见朕!” 李茂贞倒了,此时趁西北诸州群龙无首,正好可以试试传檄而定。 当然,铁头娃肯定有人愿意当,人性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你不冲他亮亮大刀子,他都不正眼瞧你。 凤翔城在白天也是严加看管,邠宁军在天策军的看管下清理城内尸体,倒塌的民房。 除了攻城的时候死伤惨重,最大的伤亡是李晔下令斩杀抢掠的乱军。 伤兵的都得到了治疗。 按现在的情况,只要是人,李晔都如饥似渴,没办法,关中就是这么缺人。 下午的时候,各军伤亡被统计出来。 伤亡最大的是邠宁军,两万人,阵亡三千余人,死于李晔平乱三千余人,包括伤兵在内剩下一万四千人。 天策军和禁卫军伤亡主要集中在杨鉴部和阿史那真延部。 阿史那真延立功心切,但有时候不是想立就能立。 李广想立功想了一辈子,最后迷了路,落得个挥刀自刎的结局。 不过阿史那真延的这股气势还是不错的,李晔特意传旨安慰他戒骄戒躁,以后有的是机会。 唯一令李晔不爽的就是李茂贞居然也是个穷光蛋,府库里居然只有两万石不到的粮食。 凤翔城是西北首屈一指大城,粗略统计人口差不多十七万。 本指望打破凤翔能发一笔小财,如今的情况搞不好还要长安的粮食来填。 百姓自己手上应该是有粮食的,而且马上就要秋收了,周边的田地有些收成。 李茂贞总不会丧心病狂的破坏自家粮田吧? 粮食没有,但兵器盔甲堆满了武库。 唐末各藩镇别的没有,这些东西绝对不少,各式刀剑、长矛、盔甲、马甲。 令李晔大喜的是,居然发现三百多把陌刀,李筠的陌刀队让李晔印象深刻。 原打算在长安搜寻,但长安比凤翔还穷,多次被叛军攻破,府库里都可以跑老鼠了。 天快黑的时候,一骑由北飞驰而来,直趋李晔驾前,慌忙下马,半跪于地,“陛、陛下,辛将军、与李继徽、在筵席上发生冲突,辛将军被围攻打伤,此去所有人都被李继徽关押。” “什么?”李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李继徽还真敢动手。 不过听上去似乎是辛四郎在搞事? 第一百零九章 精心谋算 “你慢点说,不必惊慌,到底怎么回事?”李晔安慰道。 亲卫舌头终于不打滑了,“辛将军酒宴之上喝醉了,出言讥讽李继徽,李继徽一开始不在意,后来李继徽让其夫人敬酒,辛、辛将军……动手、动脚……” 李晔一口老血涌上喉咙,什么叫动手动脚? 辛四郎这厮还真畜生,自己身为一个皇帝都不敢“动手动脚”,他倒捷足先登了,还当着人家丈夫的面? 这是喝了多少酒? 没看出来,这家伙这么不安分,在自己面前乖的像孙子,在外面欺男霸女。 还有这李继徽,不知道他女人长得祸国殃民吗?不藏着,还让她出来敬酒,这不是找事吗? 不过李晔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辛四郎都被抓了,按说李继徽不会放过漏网之鱼。 “小人是李继徽放回来报信的。” 放回来?李晔略一思索,这事前前后后似乎有些不对,李继徽明知道辛四郎是个粗胚,还是他夫人敬酒,难道是故意的? 如果是故意的,他这么做就有意思了。 很有可能他想归降朝廷,但不清楚李巨川分量够不够,所以闹出这么个事来,一来试试皇帝的心胸,二来让皇帝觉得亏欠他,三来这事发生了,皇帝肯定要亲自来谈。 李晔心中一笑,这番猜测也许有疏漏,但相差应该不远。 这个李继徽还真不能把他当寻常武人看待,怪不得李巨川一直夸他深有韬略。 这年头玩刀子的兵头,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想通这些,李晔也就不慌了。 “传令阿史那真延部,跟朕去邠州会一会李继徽。” 不到一炷香功夫,阿史那真延部集结完毕,不过阿史那真延脸上始终带着愧色。 李晔心知他是因攻城没有立功而愧疚。 凤翔城以北,也是遍地无人掩埋的尸骨。 田地都荒废了,这么打来打去,百姓也不可能安心耕种。 关中这十几年就没停歇过,一场大战接着一场大战,关中被耗空了,大唐也被耗空了,关东、江淮、蜀中赶超上来,大唐由此而衰。 历次兵乱,懿宗僖宗就往蜀中跑,有皇帝的示范作用,百姓也跟着往蜀中跑。 导致蜀中得到大量人口,获得空前发展。 又遇上王建这么一个雄才大志之人,想不崛起都难。 凤翔境内至少还能看到一些生气,进入邠州,简直是一片赤地,此地处于黄土高原的西南部,干旱少雨,农作物不易生长,加上王行瑜这么个活泼好动的主,可想而知境内的情况。 李晔原本还担心李继徽凭邠州崛起,现在看来是想多了。 难怪李茂贞得势的时候对邠宁镇没兴趣。 西北最精华的地方就是凤翔一带,以及南面凤、兴二州。 控制这三个州,就可以辐控整个西北。 加上长安和凤翔一衣带水,以渭河为纽带,整个关中就盘活了。 唯一的缺陷还是人口。 凤翔而二十万人不到,加上长安、同、华等州,如此广袤的区域,加起来人口也没超过一百万。 同时期的汴州,人口差不多八十万,杨行密治下的宣州,人口七十余万。 整个关中的人口还没有中原和江淮一个州的人口多。 具体的数字李晔记不太清,盛唐八千万人口,到了唐末两千万人口是有的。 这么一对比,就知道实力差距有多大,关中有多虚弱。 当然,关中肯定不止这点人,战乱频繁,百姓避入深山。 邠州城跟凤翔城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也就后世一小镇的规模。 李晔刚亮出天子旌旗,城内策马迎出几骑,马上之人未穿甲胄,也没带武器,皆穿青色圆领袍,风尘仆仆奔到阵前,为首一人甩鞍下马,半跪于地:“末将杨崇本拜见陛下!” 杨崇本是李继徽的本名。 李晔在马上打量此人,三十左右的年纪,目光灵动,颔下微须,长相本本分分,穿着圆领袍,完全不像武人,倒是多了几分文气。 现在他自称杨崇本,很明显就是与李茂贞划清界限。 而且带着这几个人就敢来阵前见自己,颇有胆色。 原本以为此人跟王行瑜一样五大三粗的西北大汉,没想到是这般人物。 “杨将军请起。”李晔可不敢小看他。 杨崇本起身,行礼甚为恭敬,“末将在邠州日夜盼见陛下天颜,今日得偿所愿。” 李晔笑道:“朕在凤翔,也想着杨将军你,但不知杨将军心中有没有大唐。” 杨崇本拱手施礼:“末将早有报效朝廷之心,只恨未得其便,才辗转至此。” 这话听听就罢了,若当了真,就是脑子进水了。 一个月之前在华州城下,这家伙还铁了心当铁头娃。 李晔干笑了两声,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不提辛四郎之事。 “逆贼李茂贞已经败走,关中百废待兴,不知道杨将军有什么打算。”有什么话,干脆现在挑明了说。 “陛下何出此言,末将自然奉陛下旨意。” 别看现在客客气气的,在李晔心中,这跟谈生意做买卖没什么两样。 “邠州疲敝之地,杨将军这个节度使不做也罢,朕另立一军,为骧武军,驻卫长安,钱粮皆由朝廷供给,将军意下如何?” 杨崇本目光变幻不定,投奔朝廷是一回事,怎么投奔又是另一回事。 冯行袭和王行瑜都投归了朝廷,但两者的待遇天差地别。 做买卖讲究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这已经是李晔能开出的最好条件,至于邠宁节度使,想也不要想,不可能弄下来一个王行瑜,又送上去一个李继徽,现在叫杨崇本。 杨崇本颇为识相,也没提邠宁节度使,不过就这么归降朝廷,他心有不甘,毕竟手下有七千军,和一座邠州。 事实上,李晔更看重的是杨崇本这个人。 随着地盘的扩大,对将领的需求也是极大的。 杨崇本似乎另有想法,向李晔拱手道:“末将起身草莽,何德何能?身边皆是粗鲁之辈,不敢宿卫长安,惊扰圣驾。” 野兽一旦进入丛林,怎么肯再回笼子里? 李晔心中恼怒,这家伙还真敢拒绝,难道他以为一个邠州七千军,就能抵抗现在的唐廷? 本以为他是个识时务的俊杰,没想到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愚蠢之人。 李晔叹了一口气,“看来杨将军信不过朕,也信不过大唐。”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唐廷再穷困,搞死你杨崇本还是没问题的。 李晔若是起意,现在就可以让亲卫砍翻这几人。 不过碍于李巨川和辛四郎还在城内,李晔才忍住了。 杨崇本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的向李晔磕头,“末将请镇秦州!” 第一百一十章 以儆效尤 秦州就是汉之天水郡,地处秦岭西段、渭水中游,物产丰足。 咸通五年升为天雄军节度使,治秦州。 但一百三十年以来,秦州就是大唐和吐蕃争夺的热点区域。 唐宝应元年,虚弱的大唐刚刚经历安史之乱,吐蕃趁机大举东出,一举拿下渭、秦、成、河、兰等州,陇右大部沦丧,后又攻泾、邠二州,下长安,肃宗不能抵抗,弃长安走陕州,吐蕃大掠而归陇右。 后吐蕃衰落,内乱不断,对陇右诸州的统治也薄弱起来。 自此大唐和吐蕃反复争夺秦州附近州县。 大中之治,唐廷回了一口血,收复秦州等部分地区。 后黄巢攻入关中,唐廷彻底失去对藩镇的控制,当时的凤翔节度使李昌符作乱,秦州基本就处于自生自灭状态。 现在秦州名义上在凤翔镇治下。 但这么多年一直纷争不断,今天吐蕃人杀过来,明天党项人砍过去,还有吐谷浑遗部,汉民乱匪,混战不休,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大唐。 杨崇本要这个地方,动机就相当值得深思了。 越是混乱的地方,越是充满机遇。 再说唐末武人,还怕混乱和危险? 李晔一时犹豫起来,看来自己真的是小看这个杨崇本了。 杨崇本和随从都拜伏在地,头都没抬起来。 “原来杨将军早就成竹在胸。”李晔皮笑肉不笑道。 “末将一片赤心,陛下明鉴。”杨崇本还是没有抬头。 李晔心中冷笑,也罢,秦州就秦州吧,反正自己现在手伸不到那边去,拿下凤翔和邠宁诸州,已经到了极限。 也许这就是杨崇本敢堂而皇之提出来的原因。 他是算准了唐廷的实力,才玩这么多幺蛾子。 “很好,杨将军莫忘今日之言,即日起,封杨崇本为秦州防御使!” 防御使是军事长官,只有军权,不像节度使军政财三权一把抓。 杨崇本伏着头,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过了片刻才道:“末将谢陛下隆恩。” 稳住凤翔、关中一线,秦州就是唐廷手里的风筝。 过程虽然曲折,但买卖还是谈成了,接下来就是宾主尽欢的传统戏码,李晔带着亲卫和阿史那真延部入城。 果然如李晔所料,邠州城内甚是残破,民房都没有几座,也就邠宁节度使府有些样子。 街上见到的几个百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见了天子旌旗,全都泪流满面的跪拜在地。 李晔也心中感慨,这些老人历经沧桑,没想到对唐廷还有崇敬之心。 唐室衰微,天人未厌。 天怒人怨的是秦宗权、孙儒、李罕之等辈。 李巨川已在府外迎接,满脸愧色,“臣、臣未能完成使命。” “无妨,杨将军早就成竹在胸。”李晔笑道,有杨崇本在身边,也不好说太多。 李巨川小眼睛闪了闪,默不作声。 辛四郎也被放了出来,见了李晔,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就像后世犯了错误的学生见到家长。 “末、末将……” 众目睽睽之下,李晔一鞭子抽在他身上,“你小子长能耐了,翅膀也硬了,朕管不住你了。” 这一鞭子看着重,但打到辛四郎身上,还不是挠痒痒?人高马大的辛四郎双腿跪地,额头上全是冷汗,“末将不敢、不敢,当时真喝多了。” 这戏本来就是演给杨崇本看的,杨崇本顺着台阶就下了,“辛将军当时真喝多了,末将亦有不是之处。” “你真喝多了?”李晔盯着辛四郎。 虽然是杨崇本下的套,但不教训这厮,不知道以后还会弄出多大的乱子。 “真喝多了。”辛四郎一脸憨厚的点头确认。 “打五十鞭子!” 身边亲卫一愣,五十鞭子不是小事,下手重些,寻常人的命也就没了。 李晔是真的生气了。 前次在华州,也是这厮搞事,差点让华州兵兵变。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杨崇本别人不找,就找他,很能说明问题。 “你若不愿意挨,上交军牌,回长安当个寻常百姓吧。”李晔板着脸道。 事实上,李晔对辛四郎非常看重,当日神策三将兵变,是他不离不弃守护在自己身边,才等到翻盘的机会。 以后若是大唐能振兴,这厮职责也越大,还是这个德性,就容易让有心人找到空子。 再说以他的性格发展下去,迟早会犯了军纪,到时候可是要掉脑袋的。 李晔这么做,就是要给他一个教训。 辛四郎一句话都没说,脱下盔甲,就这么当街趴在地上。 两名亲卫咬牙,上去抽打。 街面上挤满了观望的士卒。 皇帝本人看着,行刑的亲卫不敢放水,过不多时,辛四郎后背鲜血淋漓,一声没吭。 “陛下治军果然严谨,难怪李茂贞和王行瑜都败于陛下之手。”杨崇本叹道。 “李茂贞、王行瑜多行不义,不奉大唐,如何能不败?”李晔盯着杨崇本,仿佛这家伙就是李茂贞、王行瑜的下一个。 杨崇本被李晔的眼神搞得非常不自在,拱拱手,“陛下教训的是。” 五十鞭子很快打完,辛四郎一下从地上跳起,跪在李晔面前,“末将知错了。” 李晔也惊讶,这厮真是铁打的,除了背上鲜血淋漓的,看上去就像没事人一样,“带他下去疗伤。” 邠州大事已定,接下来的迁军事宜,李晔也没什么心思,让李巨川全权负责,自己赶回凤翔。 杨崇本的幺蛾子给李晔提了一个醒,盯着凤翔诸州动心思的人绝不在少数。 为免夜长梦多,还是要快刀斩乱麻。 留下阿史那真延部守邠州。 自己带着亲卫都赶回长安。 骑了一夜的马,李晔没感到丝毫疲惫。 唐廷就像一个虚弱至极的人,需要各种养分恢复体力。 各州的檄文已经送到,兴元如意料之中的没有动静,山南西道以南靠近蜀中的十余州也没有动静,这很正常,前次王建出兵兴元,这些地方已经被打烂了,人口也被迁往西川。 唯一响应朝廷号召的就是凤州,凤州距离凤翔也就百多里,不响应也不行。 陇州李继忠手上一万大军,铁头娃肯定是当定了。 兴州、洋州、庆州,自持天高皇帝远,还在观望。 敬酒不吃,李晔只能给他们准备罚酒了。 特别是兴州和洋州,这两州把兴元夹在中间,拿下它们,兴元李继岌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处于战略包夹之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陇州之地 打不打兴元以后再说,但拿下兴、洋二州,就向李继岌证明了朝廷有打你的实力。 以后若是李继岌有什么异动,李晔可以给兴元来个两肋插刀。 现在跟西川王建是盟友,但汉中对川蜀太重要了,等于自己裤腰带捏在别人手上,王建能没有想法? 不过这事得两面看。 如果关中强,兴元就是蜀中的裤腰带,但眼下是蜀中强,兴元就是关中裤腰带了。 在凤翔休养几天后,张承业率两万辅军赶到,各部损失的兵力得到补充。 李晔召回周云翼部的骑兵。 岐王府现在成了李晔的议事厅,禁卫军、天策军将领依次林列,都头一级都被传召。 看着这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面孔,李晔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股自豪,这就是自己的家底,也是大唐崛起的基础。 最高兴不是李晔,而是李嗣周、魏五郎、黄逢等一干新进窜起的都头。 大家都还如此年轻,正是血气方刚朝气蓬勃的时候。 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 当然,也有不年轻的,比如杨师厚、孟方同等人,殿中还有一些接近四十的都头,一看就是百战老兵,眼神沉稳,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凌厉之气。 他们放在其他势力,也属于年轻将领。 暮气沉沉的大唐正需要这些年轻的血液激活。 李晔咳嗽一声,殿中便鸦雀无声,“朕去年在长安,被逆贼李茂贞逼的束手无策,一年之后,得诸位之力,剪灭凶逆,朕代大唐谢过诸位!” 李晔从软榻上起身,向殿中诸人行了叉手礼。 李茂贞还没死,家眷也全在城中,李晔没动他们,算不上灭,只能是剪除李茂贞势力。 “此乃末将分内之事,陛下折杀我等。” 殿中诸将也向李晔还礼。 行礼之后,李晔慨然道:“凤翔既定,西北唾手可得,不尊大唐者,请诸位为朕讨之!高行周、杨鉴听令!” “末将在!”二将齐出,半跪于地。 “杨鉴攻兴州,高行周攻洋州!”按照李晔以往的心思,不太想让将领单独领军,不过眼下自己声威正隆,制度差不多形成,高行周和杨鉴都是忠心耿耿之人。 凡事都有开头,以后大唐振兴,李晔不可能面面俱到。 高行周兴奋无比,“十五日之内,末将定拿下洋州!” 洋州没有大军,也没有太出名的将领镇守,十五日之内还是有可能的。 不过光从凤翔赶到洋州,差不多都要十天,五天时间攻城,肯定伤亡极大。 凡事都有个万一,这年头名将如过江之鲤,搞不好又蹦出什么人物来,“朕要的是尽量完好的兴州,不是一片废墟的兴州,高将军不可急躁。” “末将领命。” 杨鉴这次攻凤翔,第一个破城,让李晔大为惊奇,既然有这能力,不用肯定是浪费。 要说李晔最愿意培养的,肯定是当初最早追随自己的人。 这是人之常情。 李晔扫了一眼周云翼,这家伙年纪轻轻,脸上一片淡然之色。 什么人说什么话,跟周云翼不用废话。 “周云翼听令,你部会合阿史那真延,向西攻取庆、宁等地。” “末将领命。” 剩下一个陇州铁头娃李继忠,李晔准备亲自料理。 大军云集,禁卫军、天策军士卒脸上闪着激动之色。 邠宁军则有些格格不入之感,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彻底融合他们。 高行周带着本部四千人,加上两千骑兵,往东而去。 这么点人攻打一个州有点勉强,不过眼下山南诸州因凤翔的收复,正处于人心惶惶之际,而且高行周有朝廷大义在,气势上已经占了极大优势。 周云翼李晔是不担心的,邠州之西,比山南诸州还要虚弱。 兴州就在凤翔眼皮子底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李晔能迅速接应。 李晔留拓跋云归守凤翔,自己率两万大军进兵陇州。 凤翔之北,快被蹂躏成废墟,但凤翔之西,却是青黄色麦浪翻涌,河流纵横,树木葱绿,俨然西北小江南。 即使是长安附近也没有这么生机勃勃过。 熏风中都带着温润水气。 在李晔来自后世的印象中,黄土高原多是干旱少雨的地区,但此地超出了李晔的认知。 “当年秦襄公定都于此,大秦由此而兴,今陛下得此地,大唐亦会兴盛。”李巨川感叹道。 能不能兴盛,李晔不知道,但此地连上凤翔、秦州,若能治理好,便又是一处粮仓。 怪不得杨崇本处心积虑的要拿邠州换秦州,两地天壤地别。 李晔暗叹亏大了。 也难怪李继忠要当铁头娃,这么好的地界,谁舍得放弃? 不只是李继忠,宝应元年,吐蕃人大军东侵,陇右大部沦丧,但陇州依然是铁头娃的存在,吐蕃人攻不下来,绕过陇州,北取泾原,下邠宁,才攻入长安。 而吐蕃攻不下陇州,原因在于陇州之西在汉代修了一处关隘,名为陇关! 大中六年防御使薛逵在此基础上修建大震关。 如此重要的地方,李晔若是不拿下来,凤翔地区便没有安全感。 “传令诸军,不得践踏粮田。” 陇州城历历在目,城头还飘扬着李字大旗。 也不知道是李继忠的李,还是李茂贞的李。 两万军攻打一个一万人镇守的大城,有些勉强了。 但天子旌旗之下,代表的是朝廷大义。 李继忠可以不鸟朝廷,他手下的士卒可都是关中子弟,怎么着在他们心目中有些震慑力吧? 刚刚扎下营寨,城内便派人来了,“李继忠将军愿为陛下永镇陇州。” “让李继忠亲自来见朕。”李晔都不想废话了。 冯行袭把全家送到长安,才消除李晔对他的敌意。 杨崇本也是亲自来阵前觐见。 李继忠一句话就想让李晔放弃陇州,岂不是白日做梦? 后世赵大有句话说的不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陇州形胜之地,差不多就是长安跟华州的关系,失去陇州,就等于失去一半的凤翔。 李晔还没这么慷慨。 李继忠若真能像杨崇本一样来觐见,李晔或许会高看他几分。 不过不是所有武人都能有杨崇本的眼光、胆量、以及谋略。 使者回去,陇州城墙上的布防更加严密了。 “末将请命攻城!”孟方同第一个站出来请命。 第一百一十二章 提头来见 孟方同手下大半是自愿留下的河中军。 上次华州大战,河中军被李继筠骑兵冲垮,是他聚拢溃兵抵挡李继筠,虽然失败了,但给了杨师厚时间,最终挡住李继筠骑兵。 不过他的身体似乎没有完全恢复,脸色有些惨白。 这种场合若是拒绝,肯定会伤他的锐气。 “孟将军壮哉,朕亲自为你擂鼓!” “谢陛下!”孟方同一脸喜色下去准备。 第一波攻城,主要试试李继忠的成色,以及陇州士卒的士气。 两万人围陇州有些勉强,兵力太分散,若李继忠胆子大些,出城突击,搞不好中招。 李晔干脆只攻打东门。 孟方同也是身先士卒的勇将,扛了一面盾牌亲自攀城。 主将带头,自然人人奋勇,两套札甲披在身上,寻常弓箭除非射中面门,否则根本没什么作用,擂木滚石倒是能造成杀伤,很多士卒被砸下长梯。 陇州城显然不能跟凤翔城的城墙相比,李茂贞把凤翔当成大本营,多年经营,城高池深,陇州城才一条十米左右的护城河,城墙也才五米左右,被砸下长梯的士卒,只要没被摔死或砸死,又爬起来攻城。 士气可用,城上防守力量也算强,但气势明显不足。 陇州城有一万大军,但城墙上展开不了这么多兵力。 孟方同几次攀上城墙,都被长矛逼了下来。 “陛下,末将、末将也想去攻城。”辛四郎瓮声瓮气道。 李晔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 不过想想也对,这厮估计在长安憋坏了,几次大战都没他的份。 李晔心中一动,亲卫都长期宿卫自己身边,也要去见见血,不然一些人骨头就懒了,若李晔料想不出错,估计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关中不会有大战。 刀剑需要磨砺,人也是一样,不磨就会生锈。 “朕准了,你带三百亲卫上去,可不要给朕丢脸。”李晔笑道。 自从在邠州抽了五十鞭子,辛四郎人老实多了。 不过老实是在皇帝身边,上了阵,就把李晔吓了一跳,单手扛着一面方形大盾,挡在前面,身手一亲卫扛着他的大斧头,仿佛人形坦克一样往城墙上爬。 这厮搞得这么夸张,加上他魁梧的身材,自然被城上士卒注意到了,石头擂木全往他身上招呼。 不得不说辛四郎确实勇悍,右手和肩膀顶住大盾,左手攀附长梯,硬是顶着守军的木石爬上城墙。 李晔看的目瞪口呆,大力出奇迹。 孟方同打生打死推上城墙,几次被赶下来,这家伙仿佛没费什么力气。 辛四郎高大的身体站在城墙上,就像一面旗帜,攻城的士卒立即山呼“万岁”。 不过给他扛斧头的亲卫运气不好,被木头砸了下去,巨斧也跟着掉了下去。 没有武器,辛四郎只能以横刀应战。 面对四面八方刺来的长矛,即便是辛四郎也扛不住,盾牌和盔甲被捅破,身上鲜血淋漓,兀自不退。 他斩不到人,就砍长矛。 一刀下去,砍断四五根长矛,横刀不是无敌的,连砍几十根矛杆之后,横刀受不住大力,崩成了两截。 辛四郎固然凶悍,但他终是血肉之躯,被十几根长矛刺中盔甲,推了下来。 幸好辛四郎背后就是长梯,坠落时,他双手攀扯到梯上横木,不过他本来就身高体重,穿着两层札甲,横木承受不住,还是从梯子上摔下来。 辛四郎在城头的表现极为惹眼,现在他摔下来,城上守军和攻城士卒都看着。 李晔也看着。 若辛四郎有个三长两短,李晔又折损一人不说,对士气打击极大。 城墙上下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地上的辛四郎身躯一动不动。 李晔心中一沉,老话说得好,人狂必有祸。 就在这时,辛四郎大腿动了一下,接着缓缓从地上坐起,挠挠脑袋,似乎被摔晕了,胸前一片血红。 “万岁!”士卒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 几个亲卫急忙扛着盾牌护住他。 城虽然没攻下来,但气势已经打出来了。 “陛下,过犹不及。”李巨川道。 李晔点头同意,他也没指望一个回合就攻下陇州。 而能一天之内攻下凤翔,是因为城里有内部矛盾。 陇州不存在这个问题,城墙上的兵力大概也就三千左右的样子,城里还有余力。 而且李晔不喜这样血肉磨坊一样的绞杀。 士卒伤亡太大。 退兵之后,辛四郎被抬到李晔面前。 这家伙前胸的盔甲基本被捅烂了,有好几处长矛留下的伤口,入肉不深,没有伤到要害,双甲的作用还是有的。 “脑袋疼不疼?”李晔翻开他眼皮,检查他瞳孔,怕他得了脑震荡。 “末将无恙,只是一些皮外伤。”辛四郎满不在乎。 李晔佩服他身体强横,五米,快两层楼高了,中间缓冲了一下,寻常人至少断几根骨头,这家伙没事人一样。 “李继忠今晚必来劫营。”李巨川望着西边落下山的夕阳道。 若不是李巨川提醒,李晔还真没想到。 今天一战,大抵已经试出双方的战力,辛四郎的生猛表现,已经让守军的胆寒,李晔甚至认为若是当时他大斧在手,说不定城就被攻破了。 下次只要他出现在战场上,对守军的心理防线是沉重打击。 当年张巡守睢阳,一万兵力对战叛军十三万,绝不是在城里当缩头乌龟,而是积极防御主动出击,不断以小胜累积士气和心理优势。 事实上,陇州已经处于李晔的战略包围之中,等周云翼阿史那真延拿下宁、庆二州回攻,陇州迟早也是要破的。 而且陇州被皇帝大军围困,时间一长,士卒的心态会发生变化。 李继忠被李茂贞收为义子,肯定也是凤翔军中宿将,不会不了解自己处境。 打赢皇帝,才有继续谈条件的基础。 今夜若是不劫营,明天可能就没机会了。 兵法二字说穿了就是人心。 不过,这一仗具体怎么打,李晔就有点力不从心了,排兵布阵他是外行。 但有的是内行啊。 “传杨师厚来见朕。” 杨师厚在凤翔之战中受了伤,还未完全恢复,历史上杨师厚死得早,应该是年轻时太猛了,身体扛不住了。 “末将拜见陛下。”杨师厚声音洪亮。 “不必多礼。”李晔微笑示意,“杨将军伤怎么样了?” “末将并无大碍。” “好,今夜李继忠很可能来劫营,朕给你八千人,一定要留住李继忠!”不管是不是李继忠亲自带兵,都是一场大战,八千人以逸待劳,加上杨师厚,胜算极大。 李晔留一万多人在身边,静观其变,杨师厚胜,自己趁势攻城,不胜,自己也可以支援他。 杨师厚眼中光彩大盛,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 抓住机会的人很少。 杨师厚跟着李罕之混了十几年,如何不知道这是皇帝在给他机会? “若不能擒杀李继忠,末将提头来见!” 第一百一十三章 陇州父老 提头来见有些不吉利。 目前为止,劫营只是推测,若李继忠不来,难不成杨师厚真自己砍自己脑袋? 李巨川倒是很确定。 李晔觉得不管李继忠来不来,自己都要准备。 天黑之前,李晔带了两名亲卫巡视各营,今日攻城烈度高,持续时间不长,攻城都是重甲兵,伤亡倒是不大。 见了皇帝来看望自己,士卒们喜不自胜。 虽说从中唐起,皇帝经常被藩镇头子们打脸,但在普通士卒心中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李晔本不怎么端架子,跟士卒说说笑笑,嘘寒问暖。 将士们士气普遍很高,没觉得陇州有多难打。 大部分士卒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希望破城后,能得些赏赐,回家让妻儿老小吃个饱饭,没娶亲的希望成个家,都是一些朴实的愿望。 重振大唐只是一句口号,他们也没见过辉煌的大唐,只是在这唐末乱世里,如浮萍一般飘摇。 光打鸡血、喊口号是没用的,要想获得士卒和百姓的支持,就要让他们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 只有跟他们的利益捆绑,重振大唐才有可能实现。 否则别人凭什么跟自己走? 凭自己是皇帝? 中唐起,被乱兵赶出长安的大唐皇帝不在少数。 德宗即位之初跟昭宗颇为相似,胸怀大志,推行两税法,力主削藩镇。 只不过漠视士卒和百姓利益,被有心人利用。 一个泾原兵变,五千泾原兵攻破长安,皇帝逃奔奉天,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好局面葬送,大唐彻底陷入此起彼伏的兵变之中,皇帝权威丧尽,关东藩镇头子直接称王,朱泚更在长安城里称帝。 内部一团乱麻,外部更加虚弱无力,清水之盟,陇右诸州划归吐蕃。 陇右诸州的沦陷,对唐廷影响深远。 当时的南诏也蠢蠢欲动。 不过幸亏此时大唐命不该绝,李晟、韦皋两位大牛力挽狂澜,内平叛军,外御吐蕃。 月黑风高。 旷野中不时传来一两声狼啸,孤独而苍凉。 陇州城一片漆黑,城头连火把都没有。 太安静了,反而让人感到压抑。 李晔没在大帐中,而是带着亲卫都跟普通士卒一起。 要说古代夜晚还真是难熬,一群大老爷们的,也没什么娱乐节目。 全军上下披甲枕戈,分批休息。 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就在李晔觉得李继忠不会来的时候,前营猛然间喊声大作,接着火光蔓延起来。 喊杀声穿透黑夜,分不清敌我。 李晔原本打算帮忙的,这个情况还是不要乱动为妙。 自己人打自己人的神操作,就是后世也时有发生。 以杨师厚的能力,八千大军以逸待劳,干掉劫营敌军应该是没问题的。 前营战事只持续了一个时辰,就渐渐归于平静。 敌人既然没有冲到中营,就说明被打退了。 不过此时杨师厚还没派人过来汇报情况,李晔只能继续等待。 终于在黎明的时候,斥候来报,杨师厚已经攻入陇州城中! 李晔大喜过望,他最怕的就是攻城时候的绞杀战,双方一点一点把兵力送上城墙搏杀。 “传令孟方同部进城。” 攻入城中,不代表战争结束,李继忠若是组织巷战,对陇州的破坏更大。 李继忠的家眷还在凤翔,但这些对他没有丝毫威慑力,唐末乱世,礼仪人伦随着天下秩序一起崩溃。 父杀子、子杀父的惨剧不知发生过多少次。 荆南节度使成汭疑心儿子靠不住,全部杀之了事。 儿子杀老子,就不用说了。 天色大亮的时候,杨师厚一骑飞驰而来,手上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不顾亲卫的阻拦,见了李晔才下马参拜:“末将幸不辱陛下之命,逆贼李继忠人头在此!” “杨将军真乃神将!”李晔赞叹一句。 杨师厚向来不得志,在李罕之手下蹉跎至今。 今日一战,才算真正的扬眉吐气,当下满脸红光,对“神将”二字极为受用,“末将谢陛下!” 最硬的陇州打下,凤翔、邠宁诸州也就不在话下了。 李晔和杨师厚一起进城。 上一次在凤翔严明军纪,现在效果就出来了。 禁卫军、天策军封锁全城,街巷里全是巡逻的士卒。 守军在李继忠被斩杀后,失去抵抗意志,放下武器投降,也有漏网之鱼窜入百姓家里,随着秩序的稳定,迟早会被揪出来。 由于战事发生在深夜,而且是速战速决,百姓只受到些许惊扰,不像凤翔城那般混乱。 最让李晔高兴的是府库中的粮食居然有五万石,三万缗钱。 李晔对钱没个概念,再说关中穷成这样,有钱也买不到什么。 这年头关中能有余粮的州县绝对少见,由此可见陇州的富庶。 五万石粮食减轻了不少压力。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士卒没有肉食,对粮食的消耗更大。 一万守军,战死不到两千人,投降六千多人。 加上凤翔城内的降军,差不多一万五千人。 放了他们,说不定有人振臂一呼,又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只能暂时编入辅军改造。 严明的军纪下,城内不仅没出现抢掠事件,甚至还有富户驱赶几百羊只前来劳军。 陇州水草丰美,百姓不仅种地,还因地制宜的放牧。 李晔穿越一年,还没见这么主动的。 “拜见陛下。”说是富户,穿着也全是农人打扮。 “快快请起,难得你们还心怀大唐。”李晔感慨道。 唐僖宗动不动跑路,关中民心早就丧尽,李晔这个皇帝也就在长安有些影响。 带头之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至少六十岁,至少经历过宣宗朝的大中之治,“小民生是唐人,死是唐鬼,听闻陛下奋起击贼,小民早边陲亦不胜欢欣,朝廷大军入城秋毫无犯,真乃王师典范,小民代陇州百姓特来劳军。” 能说出这番话,在当地肯定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李晔感叹道:“国家艰难,尔等亦受苦受难,朕身为天子,愧对关中父老。”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不弃陇州子民,陇州子民自然不负陛下。” 一席话,让李晔心中暖意大生。 回想当初在长安城墙上,望着李茂贞的凤翔大军,神策军畏畏缩缩,朝中大臣各怀鬼胎,心中万念俱灰。 百姓的支持,让李晔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军纪永远是重中之重。 秦宗权、孙儒之流,兵威煊赫一时,最终还不是兵败身死? 李晔头脑一热,当下拿出两万石粮食,分发给城中百姓,又用三万缗钱收买城中猪羊,让两万士卒饱餐一顿。 这年头能吃饱肚子都不错了,更别提吃肉。 一时间,军民尽皆大喜。 第一百一十四章 泾原兵起 阿史那真延带着一支骑兵向西而去。 兵不血刃拿下宁州,让他提不起兴致,一股来历不明的骑兵在西边游弋。 宁州之西,乃是泾原镇。 “莫非泾原也在觊觎宁州?”阿史那真延向身边的邠宁降将赵环问道。 赵环是邠宁军中老人,四十余岁,为人谨慎,投降后,阿史那真延就把他带在身边。 “泾原一直与邠宁秋毫无犯,不知他们为何犯境。” 泾原夹在邠宁与凤翔之间,西北这么大的动静,泾原不可能不知道。 前边的百十来骑兵漫不经心,仿佛没有发现身后追兵。 “莫不是在诱敌?”赵环忽然道。 阿史那真延猛醒,前方一处土丘,埋伏不了多少兵力,再说自己是骑兵,想要伏击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刚这么想,忽然身后骑兵大作,天地间漫延过来一条黑线,仿佛一张扑天大网向他撒来。 前面土丘转出一支千人左右长矛方阵,阵中一面“张”字大纛。 阿史那真延目瞪口呆,己方不过一千骑兵,用得着这么大阵仗? 手下骑兵也惊慌不已,战马纷纷乱鸣。 阿史那真延强自镇定心神,眼中闪过一抹锐色,“勿要惊乱,随我直取敌将!” “将军,这恐怕是泾原军中大将亲自前来。”赵环面有惧色。 别人不知道泾原军的厉害,他再清楚不过了,泾原一直在与吐蕃作战的前线,士卒颇为强悍。 “泾原大将?”阿史那真延目光更加锐利,脸上没有半点恐惧之色,手中长枪一招,“来的正好!” 身边骑兵受他感染,渐渐镇定下来。 一千骑兵的冲锋,竟然跑出万马奔腾的气势。 “杀!”阿史那真延冲在队伍之前,断手上挽着缰绳,另一只手平端长矛。 “杀——”骑兵跟着大喊起来。 赵环心中畏惧,但还是不得不跟着冲锋。 阿史那真延身体的血液全被点燃了,望着那面“张”字大旗,仿佛自己一生的荣耀将由此而起。 忽然,战马脚下一空,地面全都塌陷下去,一个大坑凭空出现。 阿史那真延随着战马一起下坠,那面大旗越来越远。 吁—— 后面的战马收不住蹄,嘶鸣着跟着掉落下去。 “将军!”一半的骑兵冲入坑内,剩下的骑兵驻足坑前。 大网转瞬即到,团团围住。 土坑虽大,但并不深,里面没有尖刺,对方或许是想生擒他们,战马和人多有摔伤,也有被己方长矛刺死的。 阿史那真延从战马身下钻出,长矛已经折断,胸中气血翻腾,怒火更是滚滚而来,就算是战死也不会这么窝囊。 自己居然中了这么弱智的圈套。 “投降免死。”一声轻笑从坑上传来。 阿史那拔出自己的横刀,望着坑下面的士卒,冷笑道:“你们怕死吗?” “不怕!”士卒仿佛受到莫大的羞辱一般。 上面传来弯弓搭箭的声音,“不投降就去死吧。” 坑虽然不深,但想爬出去是不可能的,阿史那真延举刀望着坑外的天空,吼道:“重振大唐!” “重振大唐!” “重振大唐!” 仿佛野兽临死之前的怒吼。 不过想象当中箭雨一直没射下来,而是一条绳子扔了下来。 “你一个人上来。” 阿史那真延愣了愣神,这是干什么,难道是要劝降自己?不过出于对敌人的好奇,他还是攀着绳子上去了。 “张”字大纛就立在他面前,旗下放在一张软榻,软榻上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此人眼窝深陷,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一见阿史那真延,眼神亮了亮,声音虚弱道:“天子在何处?” 随着凤翔、陇州相继被攻陷的消息传开,山南诸州望风而降。 杨鉴兵锋推到兴州城下,兴州就城门大开,毫无抵抗的意思。 若不是陛下有严令,杨鉴甚至都想把兵力推到剑阁之前。 洋州距离兴元较近,一直岐王兴元的救兵,兴元的确派出小股兵力,但被高行周以雷霆之势全歼,兴元就再无动静。 洋州抵抗了三天,也投降了。 高行周意兴阑珊,本指望围点打援,吸引兴元来救,在他眼里,兴元比洋州强多了。 但李继岌铁了心当缩头乌龟。 高行周带着骑兵围着兴元城耀武扬威,甚至找了几个嗓门大的粗胚辱骂李继岌的祖宗十八代。 李继岌都像没听到一样。 这让高行周感觉十分为难,原本以为陛下就够苟且的了,没想到这个李继岌犹有过之。 折腾了一番,高行周失望的回了洋州,他还没狂妄到以三千不到的骑兵攻打四万兵力的兴元。 同一时间,周云翼轻而易举的拿下庆州。 这些城池几乎没作什么抵抗就降了。 各地传来的消息让身处陇州的李晔欢喜异常,虚弱大唐总算有点身家了,不说重振大唐,安安稳稳当个关中王总是没问题的。 至于鄜坊、定难的党项人,这时代还是菜鸡角色,自己举关中之力,还收拾不了他们? 接下来招抚流民,发展生产,努力种田,编练新军,或者搞搞火药,点点科技树,扛住朱温最凶狠的第一波攻击,自己就能混吃混喝,娶上一堆貌美如花的妃子,在关中没羞没臊的生孩子过日子,那场景想想都觉得美妙无比。 现在朱温、李克用、杨行密、王建一个个牛的不行,但是三十年后呢? 三十年后,他们的后代一个比一个稀烂,朱温好像就是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中。 李存勖打仗勇猛无敌,但治理国家可不是玩大刀片子砍人那么简单。 杨行密的儿子更加岌岌无名,好像被部下篡了位,弄出一个南唐。 王建的儿子更不用说,把蜀中搞得乌烟瘴气,郭崇韬只用了七十天就灭了王建的儿子。 只要自己在关中养精蓄锐,苟到那个时候,天下还不是自己的? 打不过这些牛人,但打他们不成器的后代,除了李存勖,应该大概可能没问题吧? 说来也怪,脑袋上威胁被推开之后,李晔瞬间就恢复自己贪图享乐的本性。 重振大唐不用搞的那么累嘛,关上潼关、蒲坂两块大门,坐山观虎斗,让他们磕的头破血流,自己再出来捡便宜,岂不美哉? 就在李晔白日做梦的时候,邠宁传来一封战报,一万泾原军东出,生擒阿史那真延。 李晔惊的从软榻上跳起来,如果范阳、成德、魏博是河北的刺头。 那么泾原就是关中的刺头。 当年的泾原兵变,狠狠给了立志中兴大唐的德宗一耳光。 难道他们见自己现在风生水起,又要来给自己一耳光,打断自己的美梦?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心向大唐 大概昭宗觉得泾原军这个名字有些吓人,在三年前改成彰义军,不过军中习惯还是叫他们泾原军。“泾原军打下宁州没有?”李晔忽然觉得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总有人来给自己添堵。 “没有,一直在宁州之西驻扎。”斥候回禀道。 这个举动就让李晔摸不着头脑了。 出兵宁州,生擒阿史那真延,又不打宁州。 这就像把衣服全脱了什么也不干。 难道只是为了给自己一点颜色看看,好证明他们泾原军不是好惹的? 别人都动刀子了,自己这边也没必要怂着了。 泾原虽然难打,但总比不上李茂贞吧? 泾原出兵宁州,正好趁他兵力空虚,出兵泾州,一举拔了这根刺。 刚要发下号令全军北攻泾州,两军士气正高,一路西来,攻城拔寨,随着胜利的累积,士卒的心理优势也不断累积,士气到达巅峰。 陇州城百姓一见天子亲军动了,居然不少人出城送行,一些老人还对着李晔跪拜。 李晔心中感慨,就是在长安,百姓也没这么拥戴过皇帝,反倒在这西北边陲还有心怀大唐的人。 陇州俘虏都被送到凤翔,城里留了两千禁卫军驻守。 此时李晔身边有一万七左右的兵力。 宁州不是什么重镇,丢了也就丢了,若是拿下泾州,凤翔、陇州的威胁就没有了,然后集结重兵于泾州,原州独木难支。 这么想着,泾原军简直是送上门来了。 不过进入泾州地界之后,李晔心中渐渐不安起来,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黄土丘陵,沟壑纵横,林木茂盛。 地形太险了,随便一个丘壑,前后一堵,就成了瓮中之鳖。 别看现在士气如虹,那是因为军事胜利掩盖了内部很多矛盾,一旦失败一次,大好的局面搞不好分崩离析。 前秦苻坚统一北方,拥兵八十万挥鞭南下,淝水一败,永无翻身之地。 早知道泾州地界这么凶险,就不来了。 “全军扎营。”李晔选了一处高地,不敢妄进,同时放出大量斥候打探前方情况。 没过多大一阵,斥候急忙回报,前方一支三千骑兵正在赶来。 李晔心中一愣,三千骑兵? 这地形不适合骑兵作战,难道是抄自己后路的? 李晔额头上渗出冷汗,暗叹自己大意了,此次出兵太过仓促,对泾原镇两眼一抹黑。 “结阵、结阵。”杨师厚在前方指挥。 士卒们没有李晔想的这么多,听到有敌人,反而一个个兴奋起来。 接连的胜利让他们对皇帝盲目崇信起来。 但如果失败一次,皇帝在士卒心中战无不胜的地位就会下降。 李晔现在也是骑虎难下,一仗未打就此撤退,士卒会怎么想?恐怕更会助长泾原军的气焰。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孙子兵法开篇明义的第一句话。 就在李晔七想八想的时候,敌骑已经来到坡下一箭之地。 泾原骑兵都是轻骑,身穿黑色皮甲,手持骑矛,腰上挎着横刀,背着羽箭,一看就气势不凡,士卒更是典型的西北大汉,膀大腰圆。 李晔依稀望见骑兵之中,有一些肤色偏黑偏红的异族汉子。 骑兵中走出一将,冲着坡上大喊:“末将张播,拜见陛下!” 现任的彰义节度使名为张钧,这个张播应该是他族人。 李晔也算见识到了西北的彪悍民风,泾原军就是这么拜见皇帝的。 “泾原军无故越境,擒杀朝廷戡乱大军,是藐视于朕吗?”李晔也不客气,直接兴师问罪,用气势压倒敌人。 现在他代表不是自己,而是大唐正朔和身边的将士。 此言一出,抵在前面的禁卫军纷纷怒目而视,藐视皇帝,就是藐视他们,长矛往前虚刺一记,在将领的指挥下,士卒齐声怒吼:“大胆!” 如此军心,令李晔心中的不安去了大半。 敌骑前排的战马躁乱起来。 张播赶忙下马,半跪于地,“陛下恕罪,泾原军绝无此意,此番出兵宁州,乃是想为陛下收取邠宁。”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到了狼嘴里得肥肉还能吐出来? “邠宁自有朕手下儿郎去取,不劳尔等挂心,但尔等无辜擒朕将领,是何用意?” “误会,全是误会,张使君以为是凤翔军,所以才出手。” 这个解释有些牵强,不过对方这个态度让李晔一时迷惑起来。 不像是要打的样子。 “既然是误会,朕已巡游泾州,张钧何不来见驾?莫非张节度跟李茂贞一样,不是大唐之臣?”李晔占着君臣大义,直接兴师问罪。 听了这番话,张播居然跪了下去,“廓州张家绝无此心!张使君求见陛下一面。” 廓州张家? 李晔望了一眼身边的李巨川,李巨川低声道:“陇右廓州,宝应元年失陷于吐蕃人之手。” 宝应元年距今都一百三十年了。 李晔只记得安史之乱后,陇右、河西、西域全都被吐蕃人攻陷了,后面的历史也只知道一个归义军,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对现在的陇右也是两眼一抹黑啊。 廓州在哪儿他都不知道。 不过张播自称廓州张家,难道跟归义军英雄张议潮有什么联系? 张钧要见自己?这不是搞笑吗,自己打凤翔,西北震动,张钧要来早来了。 张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莫不是故意忽悠自己,然后集结重兵? 李晔一时拿不定主意,加派斥候前后左右打探。 李巨川道:“陛下可让张播近前觐见,若其不来,必有诈。” 李晔点头,“张将军可近前来。” 张播迟疑了片刻,对身后骑兵吩咐了几句什么,还是走上斜坡。 李晔心中一松,皇帝的身份还真是好用。 “末将张播拜见陛下。”张播半跪在李晔面前。 在坡下没看仔细,现在看来,这个张播居然是一员老将,怕有五十好几了,身体依旧健壮,明显的西北人长相,堂堂正正,脸上有被北风吹出来的褶皱,目光朴实而沉稳。 “张将军免礼。”李晔语气也客气多了。 “谢陛下。” “不知张节度现在何处?”张播的举动消除了李晔大半警惕,不过也让他对张钧更加好奇了。 李晔原本以为天下藩镇不是野心勃勃,就是桀骜不驯,但赵匡凝刷新了他的认知。 蔡州兵二代,手下一帮子蔡州狠人,但人家就是要忠心大唐。 “张使君正在赶来的路上,请陛下稍待片刻。” 李晔瞄了瞄张播,难不成张钧也跟赵匡凝一样心向大唐?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陇右归人 李晔耐住性子,跟张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从西北风土人情,到黄巢之乱,再到泾原军内部。 张播居然一一解答,毫无避讳。 这让李晔对泾原军内部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黄巢之乱,泾原节度使胡公素去世,当时张钧为泾原军大将,被推举为节度使留后,朝廷顺水推舟,正式任命其为泾原节度使,黄巢攻入长安,张钧说服陇右吐蕃、吐谷浑结盟共讨黄巢,后来李茂贞崛起,张钧惧其势大,依附凤翔。 不过凤翔对泾原的控制力度有限,甚至还不如现今朝廷对冯行袭的约束力。 李茂贞起兵两次传令起兵围攻长安,泾原都没有跟从。 一个时辰之后,坡下传来呼声:“拜见节帅!” 张播大喜,“陛下,我家使君已到。” 李晔望向坡下,只见一支七八千的大军缓缓而来,中间簇拥着一顶白帐软榻,骑兵分开道路,软榻上一人身着绯色圆领袍,头上缠着额带,骨瘦嶙峋的,伸手摇摇晃晃行礼:“臣张钧拜见陛下。”。 声音太小,李晔都没听太清,“张节度免礼。” 话刚说完,几个泾原士卒抬着软榻就上来了。 张钧眼窝深陷,脸上都不见什么肉,不过骨架长大,想来当初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大将。 “臣见陛下一面颇为不易。”削瘦的脸上涌出淡淡笑意。 这和善的笑意让李晔觉得面对一位长者,“张使君辛苦了。”忽然之间,李晔不知道说什么。 “你们退下,本帅有话单独跟陛下说。”张钧轻轻挥手,身边几个军士都退到二十步开外。 既然是单独,肯定也不希望皇帝身边的人听到。 “你们也退下。”他一个病入膏肓的人都不怕,李晔当然也没什么顾忌。 很快,两人二十步之内再无旁人。 “臣原以为大唐必亡,没想到陛下能于绝境之下力挽狂澜,让大唐勉强寻回一丝生机。”张钧浑浊的眼睛里现出一丝清明。 李晔心叫惭愧,不过“大唐必亡”四个字让他不舒服。 古今中外,再强大的帝国,都有衰弱覆灭的一天,就像人会生老病死一样。 不过作为一个后世人,李晔仍不希望这个伟大帝国随落日而去。 “张节度在朕面前说这些,是不是有些不合臣礼?” 张钧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又变成咳嗽。 这样子,李晔还真怕他挂了,搞不好下面的泾原军还以为是自己弄死了他们的节帅。 “陛下握有关中膏腴之地,不知下一步作何打算?”张钧盯着李晔的脸,似乎带着某种期许。 李晔至今为止的一系列动作,都只不过是自保。 在李茂贞、王行瑜、韩建三人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做出的反应。 现在三人皆破灭,但更大的威胁仍在后面。 朱温! 此人才是真正掐灭大唐的元凶。 昭宗也是死于他之手。 下一步,李晔自然是要把潼关和蒲坂打造成铁桶。 至于关东打来打去,李晔管不着,也没那个能力管。 李晔预计整个关中也才两百万人不到的样子,而关东加上江淮、江南、蜀中,人口怕是接近两千万。 后世清人入主中原,那是因为大明各路大神的配合。 而在唐末乱世,各地藩镇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关东地区百姓对大唐并没有多少认同度。 张钧问出这个问题就让李晔有些意外了。 就算李晔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说出来。 再说跟张钧也没熟到那份上。 “哦?张节度如此兴师动众来见朕,想必是有话要说?”李晔岔开话题。 张钧脸上浮起一抹病态的红润,“臣不姓张,原本的名字也不叫张钧。” 李晔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臣本廓州一汉奴,无名无姓,年幼被吐蕃人奴役,稍及年长,不堪忍受毒刑,纠集其他奴人,杀了吐蕃贵人,抢夺战马东归大唐,因仰慕议潮公义举,所部皆改姓张,后被泾原节度使胡使君招入麾下,二十年来浴血奋战,才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张钧又咳嗽起来。 前世李晔只关注唐末谁最狠,谁最能打,目光自然也集中在中原河北地区。 西北边陲一无所知。 只初略记得民族英雄张议潮沙州起义,恢复河西陇右诸州。 “张节度既然仰慕议潮公,为何不西投归义军?” 张钧叹息道:“当时议潮公早已逝于长安,归义军北遭回鹘人攻击,南遭吐蕃人侵袭,内部诸子婿争权,西去之路早已断绝,嗢末人相机而动,吞没陇右诸州。” 李晔还是第一次听到嗢末这个词。 张钧从软榻上艰难站起,又半跪在李晔面前,“臣不知道自己姓名、父母,但臣知自己是唐人,愿陛下不弃陇右唐民,使其归衣冠故国,则臣此生再无憾事!” 李晔心中的震惊却是无以复加,“你还承认自己是唐人?” “臣生是唐人,死是唐鬼!” 同样的话,第二次听到。 对于中原腹地的人来说,谁的王朝,谁是皇帝不重要,只不过是城头变幻的大王旗,该交税交税,该服役服役,没什么两样。 但对边陲的百姓来说,只有中原王朝强盛了,他们才能免遭异族欺辱,他们才能在外族面前直起腰杆。 大唐帝国衰落,他们的感受才是最深的,他们经受的苦难也是最深的。 这也是为什么陇州耆老这么拥戴大唐的原因。 李晔扶起张钧,心中一片惭愧,不久之前他还想着关起大门当个三十年的关中王。 三十年之后,恐怕西土上再无人记得自己曾是唐人。 张钧泪流满面,“陇右遗民日夜东望王师,陛下若是西进,彰义军当为前驱!” “朕、朕刚刚收复凤翔,关中残破,暂时无力西进,但三年之内,朕必携重兵西来,恢复陇右!”李晔信誓旦旦道。 三年只是随口说出一个数字。 若是挡住了朱温的攻击,李晔和大唐彻底站稳脚跟,就算没有张钧请求,也是要进军陇右,若是挡不住,什么都不用想了,历史回到原本的轨迹。 “臣代陇右父老谢陛下。”张钧颤巍巍的拱手施礼。 “张使君一定要保重身体,等到朕东来的那一天。”李晔担忧道。 唐末就是这么回事,老子支持朝廷,儿子搞不好就反对朝廷,人亡政息,节度使一死,手下叛乱风起云涌,到时候别说支持朝廷西征,不来打朝廷就是给面子了。 “陛下放心,就算臣不行了,臣的兄弟子侄亦不会忘今日之约。”张钧削瘦的脸上全是坚决之色。 第一百一十七章 虚张声势 回凤翔的途中,李晔仍是心绪难宁。 他隐隐约约感觉重振大唐似乎不是一句口号。 关中、陇右、河西、西域,一条脉络在他脑海里时隐时现。 “张钧恐怕观察我军良久,埋伏阿史那将军,也是试探我军的实力。”李巨川目光一闪,尽管他对两人的谈话充满好奇,但李晔不提,他也不能问。 试探是正常的,唐廷若实力太弱,张钧也不会开那个口。 只不过唐廷有那个实力吗? 关中有那个实力吗? “下己,你说大唐能恢复西域吗?”李晔突然来了一句。 李巨川愣了一下,他是传统文人,目光也集中在中原地区。 得中原者得天下的思想在他们脑中牢不可破。 “以现在关中的实力,恐怕力不从心。”李巨川实话实说。 李晔心中一叹,还是实力不足,若自己早穿越个三五年,手上十万神策军,或许不必如此艰难了。 不过机会还是有的,既然要用兵陇右,那边的情况总要摸清楚。 “下己知道陇右嗢末人吗?”李晔问道。 一听“嗢末”两字,李巨川小眼睛亮起来,“嗢末人当年是吐蕃的军奴、农奴,议潮公沙洲举义,振臂一呼,陇右河西之地纷纷响应,驱赶吐蕃贵人,投归议潮公,不过此时朝廷担心归义军尾大不掉,出兵驱赶了凉州归义军,后来先有庞勋之乱,后有黄巢之乱,朝廷自顾不暇,陇右逐渐空虚,嗢末人趁势攻陷陇右诸州。” 李晔听完,连连叹息,唐廷这么对张议潮实在有些不地道。 要说唐朝的皇帝基本还算及格,但到了唐末,接连出了懿宗、僖宗两个昏君,本来就江河日下的大唐,终于到了黄昏落日的地步。 “军奴、农奴?中间会不会有唐人?” “陇右河西本就是我华夏故地,自然唐人不在少数,吐蕃人分而治之,笼络当地大姓,以为爪牙,奴役平民百姓,丁壮者沦为奴婢,种田放牧,年老体弱者肆意屠戮,禁止境内百姓穿唐衣说唐言,一律改用吐蕃服饰言语,故一百年来,不少唐民已然蕃化。” “也就是说还有没吐蕃化的唐民?” 李巨川微微一笑,皇帝的心思他如何不知,傲然道:“我中土风华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当地之人不过慑于吐蕃人之残酷刑罚,不得已为之,大唐若是强盛,何愁他们不恢复衣冠?” 李晔也笑了起来,别的自信没有,文化自信还是有的,恰好唐宋之际正是中华文化最璀璨之时。 “陛下,嗢末人并非一个整体,而是松散各部,互相之间亦有攻伐,朝廷不一定要用武力征服,可分化瓦解,招降纳叛,不可使其中任何一部坐大,两三年之后,关中恢复一些生气,大军一到,嗢末人自然不敢抵抗。” 李晔眼神一亮,“下己何以如此了解嗢末之事?” “当年黄巢攻陷长安,关东关中战火连天,关中之人不是随僖宗奔蜀中,就是西逃凤翔、陇右,臣在陇右待过一段时日,故对陇右局势有所了解。”说到往事,李巨川眼神黯淡起来。 李晔一时沉默不语,看着沿途的大好河山,千百年来,掩埋了多少华夏先烈的尸骸,才换来的这片土地。 “下己,陇右之局,朕想让你来主持!”李晔在战马上望着李巨川。 李巨川全身一震,却并没有推脱,向李晔拱手施礼:“臣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肝脑涂地就免了,你我君臣协力,何愁大唐不能再兴?” 如今关中除了泾原,还有朔方、鄜坊、夏绥等镇,对唐廷没有什么逾礼之举,甚至历次节度使更换都禀明朝廷,等待朝廷的册封。 上次李思孝出兵渭北,顿兵细柳城下,没有造成任何破坏。 现在李晔也没心思去招惹他们。 党项人和自己面临的困境也是一样的,缺人。 凤翔城恢复了大半活力,不过百姓对穿着盔甲的士卒仍有畏惧之心,不似陇州那般拥戴,见了士卒都是绕着走。 短时间里,恐怕无法改变百姓和士卒的关系。 两日之后,阿史那真延回到凤翔。 阿史那真延满脸惭愧,虽说张钧并没有为难他,但身为将领,被敌人擒住,已经是最大的侮辱,在军中已是笑柄,见了李晔,当下满脸热泪跪在地上,“末将、末将对不起陛下的栽培。” 李晔赶忙扶起他,其实自己也有问题,把他分到了高行周的天策军,人生地不熟,加上他断了一只手,肯定会受到士卒另类的眼光。 “朕没有放弃你,难道你自己放弃自己了吗?” “末将、末将没有放弃自己,只怕辜负陛下的期望。” 李晔对他满心的愧疚,他的这只手也是因为自己丢掉的。 不过眼下的情况,让他继续留在天策军中肯定不合适,兵败被擒,更加抬不起头,也指挥不动手下士卒。 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朕对你另有重用!” 阿史那真延眼泪都忘了擦,看着李晔。 “朕要重振大唐,必要恢复陇右,眼下陇右诸州皆在嗢末人手中,朕欲派你前去,你可敢去?” 阿史那真延慨然道:“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没有末将不敢去的!只是陛下要臣做些什么?” “做什么是你的事,占山为王,攻城拔寨,收拢流民,发展势力,随你去做,不要以朝廷名义,以免引起各方警觉,凤翔会全力支持你,也许两年,也许三年,朕引军东来之时,希望看到你能有一番天地!” 阿史那真延脸都涨红了,“末将遵命!” 既然是渗透,肯定少不了细作,李晔干脆派人去长安召张行瑾。 细作营加上阿史那真延部,还有李巨川坐镇凤翔,一盘散沙的陇右怎么着飞不出自己手心。 张行瑾还没赶到凤翔,蜀中战报先来了,王建引六万大军出剑阁,吞并山南西道以南十数州。 不过王建的胃口显然不止于此,居然引大军直扑兴州而来。 兴州杨鉴已经向凤翔发来求援急报。 自古得陇望蜀,现在反过来了,王建得蜀望陇。 李晔一阵窝火,也不知道王建脑子被门夹了还是怎么回事,东川顾彦晖不打,兴元李继岌不打,反而直接来找自己。 难道自己看起来好欺负一些? “陛下不必惊慌,王建不过虚张声势而已!”李巨川谏道。 “他为何要虚张声势?”李晔甚至怀疑王建的目标就是凤翔。 凤翔若是失手,陇右战略就别想了。 李巨川道:“兴元未下,王建不敢拥兵北上,此举一石二鸟,试探朝廷和李继岌的反应,陛下静观其变即可。” 李晔心中稍安,凤翔只有两万多的兵力,真打起来,李晔有些发虚。 王建向来跟唐廷关系不错,现在还是盟友关系,山南诸州就是自己留给他的。 出来混,总要讲点规矩吧? 唐廷再怎么衰微,也是你王建名义上的老大。 第一百一十八章 科举取士 果然如李巨川所言,王建只是在虚张声势,大军行至鸣水,便驻扎下来。 兴元李继岌继续当缩头乌龟,没有动静。 李晔也按兵不动。 王建驻扎十余天,退兵回利州。 虚惊一场,不过王建的动静也提醒了李晔,凤翔始终处于王建的威胁之下。 兴、凤二州就显得异常重要了。 眼下关中百废待兴,只能让杨鉴加强防御,好在兴州东西临山,境内河流纵横,易守难攻。 安排好张行瑾、阿史那真延之后,李晔带着两万大军回长安。 此番攻灭李茂贞一扫昭宗即位以来的颓势,让大唐重获一丝生机。 也让李晔在朝中声势如日中天。 不过随着地盘的扩大,新的问题也来了,李茂贞治理凤翔就是军政府,境内一切全部服从军事,各州刺史全部由手下将领担任。 效果很明显,凤翔要人有人,要田有田,河流众多,灌溉不成问题,居然混的跟李晔一样穷。 这就不得不说李茂贞治理地方能力欠缺。 若是不能将各州实力统合起来,打下再多的地盘都没有。 李晔在想这个问题,朝中也有人在动心思。 回长安没三天,就有一份名单递到李晔面前。 各州刺史以及各县县令名单全在上面,当然,前面的姓氏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字,崔、裴、杜、韦。 名单名义上由尚书省拟定的,但不难看出其中风向。 韩全诲刚下去,世家们就像乌鸦一样涌上来了。 唐末大乱,黄巢振臂一呼,活不下去的百姓云集响应。 中国百姓,但凡有一口饭吃,就不会提着脑袋造反,为什么活不下去?还不是这些世家大族兼并土地,织者衣不遮体,耕者食不裹腹,把百姓逼到了绝路。 而李唐皇帝也是五姓七望中的一家,懿宗的奢侈程度,在历代帝王中绝对数一数二。 百姓困苦潦倒,水深火热,王子公孙歌舞升平,百姓怎么可能不跟着庞勋黄巢作乱? 大唐人心,就是因此而失去的。 当然,此时的世家门阀遭到王仙芝、黄巢的摧残,远不能跟初唐时相比。 以前李晔是心有余力不足,不得不依靠宦官和世家互相制衡,但现在李晔的皇权和兵权牢牢捆绑在一起,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陛下何不开制举?”韩偓看出李晔的疑虑,谏言道。 制举是由皇帝临时下诏举行的科举。 既然开科举,干脆连武举一起开了。 天下大乱,说不定能招来一两个知名将才,再者也能表明朝廷求贤若渴的态度。 要做到绝对公平是不可能的,科举勉强能维持一个相对公平。 不过对科举和武举的内容要稍加抉择,常规科举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制举更是名类繁多,不下百种,李晔只能根据实际需要只开明经、明算两科。 若不是明经中有策论,李晔连明经都想省了。 眼下是什么时候?天下大乱,诗词歌赋能挽救大唐社稷? 这年头有闲情雅致搞诗词歌赋是些什么人? 韩偓对武举不怎么上心,但对只开明经、明算颇有微词,他本人就是诗词高手,自带文人视角,“陛下是不是有失偏颇了?” 李晔笑道:“眼下关中百废待兴,朝廷没那么多精力,其他的以后再说。” 见皇帝心意已定,韩偓也就不再劝了。 明年春天开科举武举的诏令一经发布之后,立即引来长安城的震动,特别只开明经和明算,让不少识字之人跃跃欲试。 反而武举没有多少关心。 但凡有些武艺在身的,早就投了军,也不用等皇帝的诏令。 不过这消息在天下还是引起一阵涟漪。 汴州。 敬翔看着邸报,目光有些复杂。 “朝廷重开科举,倒是有些意思,不过是做些表面文章,也不知天下能有几人响应。”刘扞语气嘲讽。 敬翔瞥了他一眼,“表面文章也是文章,皇帝这么快平定李茂贞,再经营悉心经营关中,倒也不可小觑。” “经营关中又能如何?天下已非三百年前的天下,关中也非三百年前的关中,难不成皇帝靠一个关中就能崛起?梁王大军一到,关中、河中俱为齑粉矣。”刘扞对朱温有盲目的自信。 这些年,朱温仅凭一个汴州,南征北战,黄巢、秦宗权、时溥、李克用全都是手下败将,兵锋所指,无往不克。 手下猛将如云,精兵十数万,天下还有谁能挡梁军一击? “皇帝固然不能靠关中崛起,但唐室不灭,梁王如何能更进一步?眼下河中混战,李克用已经到来,梁王必须尽快攻灭山东,马上要秋收了,我等要尽快征集西征的粮草,不过,也不能让皇帝在关中太舒服了。” 利州。 要说这两年谁收获最大,肯定是王建。 山南诸州被其劫掠一空,西川实力大涨,远远超过东川顾彦晖。 任谁都知道,西川吞并东川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王建的目光不是看向东边,而是北方。 一年之前,李茂贞进军长安的时候,他就觉得唐廷差不多了,还打算统一东川之后为唐廷报仇,没想到一年时间,皇帝接连吞并韩建、王行瑜、李茂贞。 虽说王行瑜也就算了,韩建跟王建同起于忠武八都,王建深知韩建骁勇,他被偷袭打败也就算了吗,但李茂贞可是西北枭雄,居然也败了。 这就不得不让王建心中生出戒备。 自古得关中者,必南下,重现当年大秦之势。 皇帝会放过蜀中? 所以他才出兵威慑。 “大王不该在利州迁延时日,眼下我军大患乃是顾彦晖。”王建身边一清秀文士道,此人是也是从关中流落而来的读书人,姓王名先成,颇有才干,被王建看重,留在身边,充当幕僚。 “孤何尝不知道顾彦晖是大患,只不过皇帝这一年来东征西讨,生生给唐廷续命,眼下他屯兵兴州、凤翔、洋州一线,孤不得不防。” 王先成道:“大王多虑了,二十年来关中屡遭刀兵,早已今非昔比,现如今是我强彼弱,至少十年之内,皇帝没有攻伐蜀中的实力,而且,朱全忠野心勃勃,岂会坐视唐廷稳坐关中?兴元处在皇帝包夹之中,不敢妄动,北方无恙,正是攻灭顾彦晖之良机!” 王建大笑起来,“先生所言甚是,是孤多虑了,传本王令,宗侃攻渝州,宗阮攻泸州,宗涤攻遂州,先生随孤攻打梓州!” 第一百一十九章 长安风起 “这崔胤是什么意思?”李晔愤怒的扔出手上奏折。 韩偓捡起,扫了一眼,“陛下,修建陵寝乃是历朝历代之惯例。” 回长安之后,李晔就不怎么举行朝议了。 大臣小事上奏折,大事可以申请进天心阁当面奏。 李晔今天打开的第一道奏折就是崔胤提议大修陵寝。 自己还没死呢,就有人要来给自己挖坟,身为后来人的李晔如何不怒? 再说修那么好的陵墓有什么用?还不是给后人倒斗。 而且现在也不是大兴土木的时候。 不对,李晔脑中忽然转过弯来,崔胤挑这个时候提出修建陵寝,动机不言而喻。 关中穷困至此,哪还有余钱修建? 他这是让自己虚耗国力,差不了几天就是秋收,粮食才是眼下头大大事,崔胤身为宰相,不关心这事,反而来撩拨自己。 “致光,依朕看,这三省宰相都拿掉算了。”为示亲昵,李晔对手下心腹都是以字相称。 韩偓小心看了一眼皇帝,“陛下不可操之过急,三省在,他们只是明争,一举一动全在陛下眼中,三省若是不在,就会转为暗斗,危害更大,请陛下三思,” 这话说的有理啊,这么说来朝议也不能贸然取消。 不过让崔胤这么蹦来蹦去看着难受,他此番提议大修陵寝,说不得就是为了配合汴州的某些行动。 清河崔氏本家就在山东,当年高仙芝山东濮阳起事,号称杀尽豪门望族,清河崔氏受到的波及最重,后王仙芝、黄巢相继被平定,但崔氏大不如前,投附朱温也是情理之中。 李晔后悔当初把韩全诲弄下去了,现在想拿掉崔胤,反而没有借口了。 韩全诲在的时候多方便,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把这事办的服服帖帖。 皇帝整人也是需要理由的。 唐末乱世武人崛起,文人抱团取暖。 随意动崔胤,会引发其他问题。 李晔揉了揉额头,还是不纠结这些问题了,五代之后,五姓七望就差不多了,只要自己不搞什么复古操作,它们自然会消失。 “各地流民安置如何了?” “回陛下,长安附近几县百姓已经回归,由辅军带头,正在抢种庄稼,今年风调雨顺,不出所料,渭北必然是丰收。” 没有比丰收更令李晔振奋的了。 有粮食就有人口,就能吸纳更多的流民。 这些本是户部职责,但跟其他六部一样,户部形同虚设。 想整改就要等到明年春天科举之后。 “另外,韩司使陆续从各地收缴赋税七万缗,一万石粮,另有绢帛、铜铁、盐等。” 李晔一愣,“韩全诲?” 韩偓微笑点头。 韩全诲还有这能耐?李晔心下大喜,早就知道此人是刮地皮的能手,没想到还真能从各地藩镇搞来钱粮。 当初任命他为三司使,没做多大指望,只是留着他吸引清流们火力。 现在看来是低估他了。 谁说昭宗身边没有人才,从崔昭纬到韩全诲,不都是人才?只是没用到地方。 “好,不枉朕当时顶住压力留下他,告诉韩全诲,以后只要他能再从各地藩镇搞来赋税,朕分他半成!” 身为销售,当然知道提成的道理,不给韩全诲激励,他怎么能提升业务水平? “陛下万万不可,此例一开,岂不是助长阉党巧取豪夺?”韩偓赶忙制止,“以这次算,半成就是三千五百缗,五百石粮,其他的还不算,这不是公器私用吗?另外收税赋途中,焉知他没有中饱私囊?” 这么一说也对,现在可没后世的监管体系,韩全诲说上缴多少就是多少。 不能低估人性的贪婪啊。 “致光所言不错,朕思虑不周,朕分他百一如何?”百一就是百分之一。 韩偓苦劝道:“赋税是国家公器,岂能分于私人?” “致光此言差矣,没有韩全诲,朝廷就能从藩镇弄来钱粮?除了赵匡凝等几人,何人还愿意上缴赋税?” “这……” “韩全诲现在自身难保,正是想通过收取赋税在朝中站稳脚跟,而且韦昭度、崔胤等人盯着,他也不敢太肆意妄为,致光可观其成效。” 李晔一番苦口婆心的话总算安抚住韩偓。 没有钱粮,什么大计划战略都是白搭。 送走韩偓,李晔伸了伸懒腰,总算能清闲了。 还没喘口气,后堂就传来一道娇媚的声音,“哎呀,陛下日夜操劳国事,人都瘦了不少。” 人未到,香风已至。 李晔不用正眼瞧就知道谁来了。 话说李晔不操劳国事,能干啥? 这时代又没网络啥的。 两只酥软的小手在李晔肩膀上捏来捏去的。 “这是天心阁,你以后要少来,不然被韩偓、赵崇凝看到,又要板着脸教训朕。” “要臣妾说,陛下就是太仁厚了,陛下一句话,他们还敢说什么?再说臣妾可不是一介女流,臣妾在河东经史子集读的不比他们少,若不是女儿身,说不定就能中个进士、状元什么的。”裴贞一在李晔头上吐气如兰。 李晔反手一把拉她入怀,“你怎么不上天?” 裴贞一“呀”的一声,然后“咯吱咯吱”娇笑起来。 花枝乱颤的。 李晔心火大起,身体各处不同程度膨胀。 “陛下、陛下……呃……”薛广衡脚步匆匆的冲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切连忙捂住眼睛。 裴贞一脸色大红,赶忙挣扎起身,退入后堂。 李晔气得要死,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这不是存心捣乱吗? “怎么搞的,也不通报一声。”李晔倒不是觉得尴尬,后世谈业务,啥玩意儿没见过?只是刚刚被撩起心火,就被坏了事。 “陛下不是说过有紧急军情,不要顾忌在干什么,一律通报,还让末将记住这句话。”薛广衡振振有词。 “朕说过这句话?”李晔怀疑的看着他。 “陛下在潼关说过。”薛广衡一口咬定。 李晔想了半天,好像有那么一点印象,“你若是没有什么紧急军情,朕还是可以打你板子。” 谈起正事,薛广衡一脸正色,半跪于李晔面前,“皇城司线报,有关东而来身份不明者,今日秘密接触孟方同将军!” 皇城司本来归张行瑾管,张行瑾调离陇右,长安城的人员划归薛广衡。 李晔瞳孔猛地收缩,如今孟方同在率领三千禁卫军驻守通化大营,而且其中有两千人是留下的河中军,他若有什么心思,后果难料。 孟方同是河中牙将,这个身份就足够让人警惕了。 李晔在殿中来回踱步,培养一个将领不容易。 愿意跟着大唐走的更不容易。 “可以确定人是哪里来的吗?” “目前无法确认,此人接触孟将军之后,回到东市的客栈之中,从不外出,也不接触外人,正是因为此人形迹可疑,末将才来通报。” “你做的很好,盯紧这个人,同时密切注意孟方同动向。” “诺!” 第一百二十章 危机重重 薛广衡刚要转身离去。 李晔忽然道:“不对,此人即便是汴州派来的,他是如何接触到孟方同?” 军营重地,可不是市坊民间,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 特别是李晔严明军纪之后,对军队的禁卫军的管理都有严格条令。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怎么可能见到军中重将? 薛广衡亦是脑筋灵活之人,立即想通其中关键,“军中有细作!末将失职!”薛广衡半跪于地。 “这不怪你,汴州势大,有人首鼠两端很正常。”以前还觉得间谍部门可有可无,现在看来是自己缺少足够重视。 细作和用间从战国时就是老传统。 汴州在千里之外,居然还能影响长安,这让李晔不寒而栗。 “说不定不是汴州而来的,也有可能是太原派来的。”薛广衡小声道。 “李克用根本不需要这么做,他若真有敌意,引骑兵出隰州、过慈州,渡黄河,绕过同州,直接进攻长安,不是更方便?天下间能用此等手段者,还能有谁?你掌管斥候和细作,眼光要放长远,你想想谁最不愿朕整合关中?谁最想大唐灭亡?” 大唐灭亡,就再也没人能用大义名分压制朱温。 而朱温也可以再进一步! “朱全忠!”薛广衡满头冷汗。 李晔一开始怀疑是崔胤,但崔胤的手不可能伸到军中。 别的地方倒也罢了,汴州的触角都伸进军中,这就太要命了。 这说明自己对军队的管控力度还是不够。 蛋有缝了,就不要怪苍蝇找到破绽。 一想到破绽,李晔脑中灵光一闪,“孟方同的家眷是不是还在河中府?” 薛广衡惊道:“末将疏忽。” “你亲自带人快马加鞭,秘密潜入河中府,若朕预料不差,有人控制了孟方同的家眷!”这何尝不是李晔的疏忽,这段时日一直东奔西跑的,反而忽视这么明显的破绽,只希望还有补救的机会。 “诺!”薛广衡急忙退下。 一个人的时候,李晔思路反而清晰起来。 孟方同两千人能做什么?直接来捉拿自己? 自从神策军兵变之后,李晔加强了皇城守备,两千禁卫军轮值戍守,五百亲卫都护卫左右。 没有皇令,但凡有军靠近皇城,视如谋反。 孟方同两千军没有攻陷皇城的实力,唯一的可能就是在长安城里制造混乱,但这样做毫无意义,而且城西的开远大营有杨师厚的五千军。 一想到杨师厚,李晔心猛地一沉,若是杨师厚也被策反,那自己就可以提前告别这个世界了。 杨师厚有没有可能反叛呢? 肯定有! 李罕之跟汴州暗通款曲,说明汴州的触角早就伸进河阳军中。 会不会就是杨师厚介绍那人去找的孟方同? 李晔全身冷汗。 后世杨师厚就不是什么本分的主,只臣服于强者,朱温在的时候,他兢兢业业,为朱粱的造反事业尽心尽力,朱温不在,他就放飞自我,在魏博关起门自己过小日子。 越想李晔心中越慌,唐末武人都是一帮天灵盖长反了的家伙,不造反骨头都不舒服。 明面上的敌人不可怕,暗中的敌人才是最致命的。 “传令亲卫都全部集结,去开远大营!” 幸亏皇城司发现的早,还有机会,杨师厚应该还没准备好,李晔绝不相信开远营的五千将士全部被策反。 这种阴谋诡计见不了光,一般只在将领之间谋划,普通士卒根本不知情。 控制开远大营是关键,稳住这五千人,孟方同翻不出什么花来。 当然,一切只是推测,杨师厚可能没被策反,孟方同只是接见一下旧友。 但李晔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上想,稍有差池,万劫不复。 通化大营内,孟方同一遍又一遍的擦拭横刀。 锃亮的刀身上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 “将军,都准备好了!”一个亲兵进来通报。 孟方同闭上眼睛,片刻之后,睁眼,杀气腾腾,走出营房,操场上站着两千士卒,都身穿皮甲,没有像往常一样身穿重甲。 士卒们略带茫然的看着孟方同。 孟方同高声道:“本将听闻有人作乱,诸军随我前去平乱!” 开远大营。 杨师厚一身常服,身边十几个亲兵簇拥着。 “将军,为何要集结全军?”魏五郎匆匆忙忙前来问询。 如今的魏五郎已是都头,平时跟杨师厚关系不错,所以也就没那么多礼数。 不过杨师厚勃然大怒,“放肆,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如此跟本将说话,滚出去!” 几场厮杀,魏五郎早已不是长安城中的懵懂青年,战争和死亡最是磨砺人心,他心中“咯噔”一下,平时杨师厚待他如同小弟,从不轻易动怒,甚至在战场上生死存亡也从容自若。 “还不快滚!”杨师厚脸上怒火更甚。 魏五郎扫视他身边亲卫,这几人面生的很,他猛然想到一个可能,“末将告退。” 都头已经算是中级军官,和其他人一样,他也自称末将。 刚退出营房,一名虬髯亲兵冷声道:“等一下。” 魏五郎停下脚步,手按在横刀之上,这人他更没见过,“你算哪根葱,敢如此说话?” 几个亲兵纷纷拔出横刀。 魏五郎冷目而对,敌众我寡,他并未惊慌,千军万马都挺过来了,还怕这些小阵仗? “住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本将?滚出去!”杨师厚低声咆哮起来。 亲兵看向离杨师厚最近的虬髯亲兵,那人目光几度变幻,收起横刀,“将军恕罪。” 其亲兵收起横刀。 魏五郎退出营房,现今开远大营中有十一个都头,除了跟随杨师厚投归的三个河阳军都头,其他八人全是禁卫军出身,魏五郎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找他们。 还没走两步,忽然感觉不对,主营房的护卫怎么全都不见了? 就在此时,身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破风声。 战场上练出的搏杀技巧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魏五郎没有傻傻的转身,而是向前一滚,躲过身后的攻击,本想大声喊人,忽然想到杨师厚大营周围都是河阳兵营房,喊来的说不定是敌人。 而此时,前方营房拐角也闪出几道人影,挡住他的去路。 身后传来冷笑. 魏五郎转身,虬髯亲兵冷冷盯着他。 他拔出横刀,杀气瞬间淹没了他的脸。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波又起 升任都头之后,不再是普通士卒的札甲,而是陛下赏赐的山纹甲,比札甲防御力更强。 只要在军营,魏五郎都会穿着这身甲胄。 没想到今日派上用场。 刀锋在盔甲上带起火星,挥刀之人愣了一下,趁此机会,魏五郎一刀刺入他咽喉,然后拔出,没有多浪费丝毫力气。 背后又中了几刀,有一刀甚至刺穿了盔甲,不过山纹甲防御力确实惊人,卡住刀尖,伤口不深。 魏五郎猛地转身,刀尖被折断,随即左冲右突,又刺伤一人。 不过那名虬髯者一直没有动手,而是到处查看有没有其他人。 眼下士卒都集中在操场上,后方营房反而没人了。 横刀对札甲还是有一定伤害的。 只不过花费力气较大,而魏五郎并不以力气见长,只能攻击对方面门、关节等盔甲覆盖不到的地方。 没来得及喘息,背后又是一刀。 魏五郎赶紧避开,却避不了迎面一刀刺向他的脸。 “去死!”乱兵脸上带着得意的冷笑。 但是瞬间,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的胸口冒出一截枪尖。 鲜血溅了魏五郎一脸。 这一刀再也无力气刺下来。 “将军!”魏五郎大喜,原来是杨师厚掷出长枪。 杨师厚站在营房门口,皂色常服上沾着血迹,显然在营房里也有搏杀,此刻他手握横刀,目光凛然,脸色有些苍白,“五郎可还能战?” 魏五郎没有受伤,激烈的搏杀让他暂时脱力,但杨师厚出现后,他感觉全身的力量又回来了,“禁卫军没有不能战的!” 两个人的气势压住对方十余人。 仿佛不是十几人包围他们,而是他们两人包围了十几人。 “安景求,本将念你是河阳故人投我,没想到你竟然下药谋害本将!本将亲兵都哪里去了?”杨师厚这次是真的怒了。 虬髯者冷笑道:“当然是死了!杨师厚,你不识时务,唐室气运已尽,汴州看得上你,是你的运气,没想到你不识抬举,今日休怪我不念故人之情!” 魏五郎心中一沉,汴州朱全忠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 汴州。 “安景求是我们在长安最后的力量,若是失败,岂不是以后没机会了?”刘扞觉得敬翔有些操之过急了,所以才委婉提醒。 敬翔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以后了,皇帝从即位开始一直在犯错,但一直在改正,假以时日,必成梁王心腹大患。” 刘扞却不以为然,“只怕安景求并不足以成事。” “无妨,安景求不行,还有孟方同,只要任何一方成事,关中永无宁日。”敬翔的目光变得阴郁起来。 “在下有一事不明,似乎敬中允对唐廷有些个人成见?”刘扞能清晰感受到敬翔语气的怨恨。 敬翔阴郁的目光转到刘扞身上,“刘掌书,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太多。” 刘扞全身一颤,暗骂自己糊涂,这句话明显超出自己的身份。 眼下汴州城内大小事务都掌握在敬翔手中,换言之,自己的性命也掌握在他手中。 他可没忘记自己是从朱瑾手下投奔过来的,虽然梁王不计前嫌,但终究是降者。 杨师厚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手中横刀如满月,割下常服一角,扔在地上,“从今往后,我与李罕之一刀两断,与你安景求再不是兄弟。” “好,当日潼关战败,我劝你一起投汴州,你不从,被皇帝俘虏,今日再见,没想到摩云军里面也出了忠臣孝子,也罢,今日各为其主,休要多言!”安景求狞笑着,扬起手中横刀,走向杨师厚,看也不看一边的魏五郎。 两人越走越快,最终变为狂奔。 两道人影撞在一起,横刀也狠狠撞在一起,爆出一阵火星。 只一个回合,高下立判,杨师厚连退几步,脸色更加惨白。 “将军!”魏五郎有心上去帮忙,但刚一动身,其他的乱兵就围了上来。 杨师厚受的内伤比看上去更重。 安景求在摩云军中以力大而闻名,也许是跟着李罕之吃人肉吃多了的关系,此刻他眼角升起一抹血红,整张脸更加邪气。 “你还是这么弱,一点长进都没有。” 杨师厚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心中恼怒不已,回长安的途中,他带着手下找上门来投奔自己,大喜过望,暗想有此人加入,他手下实力大涨,便带回长安,蛰伏几日之后,这厮突然发难,可怜那些亲兵,都是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 “强弱绝非只有武力。”杨师厚双手握刀,再度迎了上去。 安景求狞笑着向他走去,单手一刀斩下,杨师厚格挡,“咔”的一声,横刀断裂。 安景求再举起一刀,杨师厚狼狈躲开,地上的青石板被砍碎。 杨师厚握着半截断刀,胸腔剧烈喘气,身体里的药劲还未完全退去,否则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自己还活着,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活着的将领。 然而渐渐的,杨师厚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安景求目光里带着嗜血的兴奋。 “贼子大胆!”一声暴喝在身后炸裂。 安景求转身,就见一员魁梧将领带着几十甲士围拢而来。 来的正是李晔和辛四郎。 一切都没太迟。 安景求两只红眼扫过诸人,最后定在李晔身上,狞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皇帝小儿来了!” “大胆!”亲卫大喝。 李晔被这眼神弄得毛骨悚然,感觉就像被一头凶残野兽盯着,“事已至此,何不投降?” “投降?”安景求居然提刀向李晔冲来,“杀了你再投降阎王!” 李晔吃了一惊,这厮好生凶恶,孤身一人居然如此强横。 辛四郎提着横刀,迎了上去。 安景求一见辛四郎气势,改为双手握刀,两人“叮叮当当”的狂砍起来,火花四溅,最终两人横刀都断成两截。 握着断刀,两人犹自死战。 拳头,膝盖,所有能用的都用上了。 最终辛四郎被一脚踢开,但安景求脸上也中了一拳。 能跟辛四郎打成这样,说明这个安景求战力不俗啊。 难怪他敢孤身犯险。 “杀了他!”李晔一声令下,亲卫一拥而上,横刀四面刺过去。 安景求一身札甲,一把断刀,顾前顾不了后,立即中了七八刀,狂吼一声,断刀砍翻四五名亲卫,张着血盆大口冲李晔吼道:“杀……” 杀字没吼完,就残留在他喉咙里,渐渐消失,然后整个人重重倒下。 李晔看着这人半天,觉得他的长相有些不像唐人。 “末将死罪!”杨师厚支撑着身体,来向李晔告罪。 杨师厚没有变节,让李晔大为欣慰,这年头一员大将难找啊,自己手下除了高行周就是周云翼,其他人还在成长阶段,关东倒是猛将如云,但没一个肯投奔自己,高行周还是张承业拐来的。 若是迟来片刻,恐怕后果难料,心中最大的阴霾散去,“贼子恶毒,差点害我大将!”李晔扶起杨师厚。 “末将有罪、有罪。”杨师厚满脸惭色。 “杨将军失察之罪,罚俸半年。” “臣领罪,不知魏都头怎样了?”杨师厚一脸忧色。 “魏都头力竭昏厥,朕已派人照料他。” “杨将军,此人似乎不是唐人血统?”李晔对地上的尸体心有余悸。 “此人名叫安景求,粟特人,跟河东大将李存孝同族。” 原来是李存孝的族人,怪不得这么猛,安禄山好像也是粟特人。 正说着的时候,斥候来报,“陛下,孟方同率两千军向东北而去。” “东北?”李晔心中一沉,东北是同州,孟方同这么点人马打同州是不可能的。 “不好,孟方同是要去破坏渭北粮区!”杨师厚先反应过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见其人 粮食就是李晔的命。 渭北的粮区若是被毁了,拿什么去给手下将士发军俸? 搞不好整个关中都会引发饥荒,饥民和士卒一起暴乱,关中再无宁日,就算不作乱,唐廷失信于士卒,拿什么去抵抗朱温东来? 李晔额头上全是冷汗。 这种阴谋诡计比明面上的战争还要凶险。 刚来那阵儿还觉得自己不得了,玩弄别人于股掌之间,汴州动动手指头,自己这边就险象环生。 薛广衡能提前发现端倪,还真是李唐家的祖宗保佑,不然孟方同毁粮区,杨师厚乱长安,自己不死也脱层皮。 “点齐军中骑兵,跟朕去追!” 长安距离同州三百多里,而孟方同是步卒,半天时间走不了多远。 杨师厚所部也不是骑兵,军中只有斥候所用的两百匹马,宫中马监也有五百匹马,能凑个七百骑,打是打不了的,但拖住他们倒是可以。 李晔带着辛四郎等一干亲卫上马,“朕先去拖住孟方同,杨将军率大军随后赶来。” 军情紧急,也管不了杨师厚有没伤在身。 “末将遵令!” 李晔快马加鞭穿长安而过,城中顿时鸡飞狗跳,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是陛下。”穿着盔甲的李晔,还是被城中百姓认出来了。 百姓自觉让出一条道路,更有身强力壮者主动清出道路,维持秩序,这让李晔心中一暖,看来自己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 通化大营里还有一千禁卫军,李晔分出十几个亲卫约束他们,让他们在后面跟上。 出了通化门往东就是官道,多年来战乱频仍,年久失修,到处坑坑洼洼,骑兵不敢加速,而且为了保持马力,亲卫还要不时下马,即使这样,还是战马被崴了蹄。 感觉还没有步行快。 李晔以前都是有修葺的意思,不过一直在打仗,没钱也没精力。 就这么颠簸着到了晚上,连影子都没追上。 斥候回来一个个摇头。 莫非不是往东走,而是渡过渭水再向北走? 李晔换了一批斥候向北搜索。 这么火急火燎的,晚上也没心思睡觉,花了这么大代价全在渭北粮区上,眼看要丰收了,又来了这么个幺蛾子? 向东折腾了一晚,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官道虽然失修,但四条腿总跑得过两条腿吧? 中午的时候,就有战马摔倒在地,口吐白沫,亲卫们一个个面色惨白。 李晔自己也感觉累的不行,就让士卒下马休息。 辛四郎递来水囊,“会不会孟方同没有去同州粮区?” 李晔愣了一下,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他不去粮区能去哪?潼关? 潼关有李筠镇守,李晔根本不担心。 “报陛下,东面十五里发现禁卫军踪影!”一名斥候回报。 “东面?”李晔疑惑起来,孟方同若要破坏粮区应该北上,向东就越过了同州地界,难道他真的要去偷袭潼关? 从收益上看,毁坏粮区绝对比偷袭潼关划算。 李筠不是等闲之辈,没有长安的调令,孟方同两千人靠近只会被当作敌军。 “上马!”此时也不心疼战马了。 十五里,半个时辰就赶上了。 禁卫军正在休息,也没立什么营寨,李晔摸不准孟方同什么意思,驻足一箭之地以外,冷冷的看着他们。 以前是河中军,但现在他们是禁卫军,还是李晔带人救治的,见了皇帝,全军跪拜行礼。 没看到孟方同,李晔终究不敢过去。 以前是光着脚走钢丝,现在不一样了,关中全系于他一生,不敢再孤身犯险。 中间走出五个军官,应该是军中的都头,行至李晔马前参拜,“末将拜见陛下。” 李晔虚抽了一记马鞭,“你们好大胆子,没有朕的军令擅离大营是死罪,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五个都头面面相觑,“陛下恕罪,孟将军说潼关有人作乱,率我等来平叛。” 李晔脸一黑,“孟方同呢?不敢来见朕了吗?” “孟将军说带两百亲兵去前方侦察一下。” “他往哪个方向走的?” “东北方向。” 李晔再次迷惑了,东北方向是黄河,他这是要去干什么? “孟方同跟你们说过什么没有?” 五个都头齐齐摇头。 李晔望着东北方向,难道他要孤身杀回河中府? 一想到孟方同的性格,绝对有可能,他牙将出身,又血气方刚,一时冲动,没什么做不出来。 也许最初他的确想去摧毁粮区,但行至半路,又改主意。 唐廷对他也算有知遇之恩,比他在河中府强太多,提拔他为副指挥使,眼看关中扩军在即,下一步就是指挥使,还是正牌的大唐指挥使。 于情于理,孟方同没有任何理由背叛李晔。 李晔叹气,“孟将军走了多久?” “一个半时辰。” 一个半时辰,没有战马估计是难以追上了,连着两天的高负荷侦察,斥候也累的够呛。 “先去同州。” 一天之后,李晔人困马乏的来到同州,裴贽赶紧出城迎接。 李晔没工夫跟他寒暄,直接让同州派出斥候往蒲坂方向侦察,找到孟方同,就让他回来。 不过斥候终究没带回孟方同的消息,李晔等了两天,反而等来了薛广衡。 薛广衡全身是血,还带着伤口,“陛下,末将已成功救回孟将军家眷。” 李晔心中一暖,“王珂还为难你?” 薛广衡精神头不错,“那倒没有,王珂两不相帮,他只当没见到,只不过敌人很扎手,又提前埋伏,我们损失了几十个兄弟。” “这么大伤亡?”李晔心疼不已。 这可以说是亲卫都成立伤亡最大的一次。 “对方是厅子都的人。”薛广衡呈上一块黑色铁牌,上面写着一字,是个繁体的厅字。 厅子都? 这不是朱温最精锐的亲军吗?估计跟后世的特种兵差不多了。 朱温选富家子之材武者置之帐下,号“厅子都”,装备极为精良,弩箭可以连珠发射。 薛广衡能活着回来已经不容易了。 厅子都只是他手下强军的一支,还有落雁都、踏白军等等。 朱温能在宣武四面受敌之地,百战起家,统兵能力绝对当世翘楚。 “对方极为厉害,若不是人少,我等都不得生还!”薛广衡心有余悸。 李晔拍拍他肩膀,汴州连厅子都都出动了,为了对付自己,也算下了血本。 孟方同全家也就四人,父母妻儿,也难怪孟方同要杀回去,父母年迈,妻子身弱,儿子才四五岁的样子。 李晔不想打扰他们,让他们暂时在同州歇息两日,然后送往长安。 孟方同回到河中,应该知道是长安来人接走了他家人。 不过他会不会回来倒是两说,越是血气方刚之人,羞耻心越重。 产粮区安好,让李晔松了一口气。 如今的唐廷看起来蒸蒸日上,实则走在钢丝绳上,就像刚刚出土的幼苗,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孟方同出走,给了李晔极大的教训,将领可以随意调动兵马,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这也跟唐末频繁的战争有关,武人因战争逐渐脱离掌控。 李晔虽然下了无皇令不得随意出兵的诏令,但其中可活动的空间太大了。 就像孟方同随便一句出兵平叛,手下士卒都会跟着走。 想来想去,只能用传统的虎符制度了。 唐朝为了避讳李家老祖,改称鱼符,并逐渐成为官员品级的象征,衍生出鱼袋。 唐末是武人崛起时代,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对武人来说,还没有大刀片子好看,再说武人大爷们调兵还用得着鱼符? 鱼符也就渐渐没落了。 李晔寻思着以后改为诏令和鱼符双规制,有鱼符还要有诏令,才能出兵。 非战时,任何百人以上兵力的调动都需要向枢密院申请。 现在长安城中还有枢密院,只不过跟六部一样,徒有其表。 第一百二十三章 雕虫小技 金黄色的麦浪一望无际,还有形如狗尾巴草的粟在秋风里起伏。 这景象让李晔心旷神怡。 有了粮食,人心就稳了。 上至李晔,下至禁卫军将士,无不喜颜于色,这算是关中二十年来少有的景象。 从黄巢之乱后,渭北也一直遭受兵灾。 身为黄巢悍将的朱温当年攻陷同州,迎战河中、夏绥、沙陀等军,同州一带早被打烂了。 再后来田令孜与王重荣混战,同州依旧是重灾区。 这片土地上的人从古至今都是极度勤劳的,可惜唐末乱世,战火摧毁一切。 辅军大部分被迁到凤翔,此地只剩下庄农,各种秋收的准备已经完成。 “臣预计今年至少六十万石。”随着秋收的临近,元景成脸上的愁苦也不见了。 “这么多?”李晔大喜过望,果然是丰收。 老天爷今年还算给面子,风调雨顺。 六十万石粮食,朝廷六成,就是三十六万石。 不打仗,三十六万石粮食肯定够用,而且关中还有其他州县田地也有收成,陇州、凤翔、兴州一线,土地肥沃,粮食肯定能收上一些,民用军用都够了。 关中丰收,荆襄肯定也是丰收,到时候向赵匡凝购买一些,粮食就可以储藏,为来年做准备。 这年头各地藩镇动不动就十万大军,唐廷出兵一次,东拼西凑才四万军,肯定是不够的。 “关中能有磐石之安,全赖瑄至。”李晔冲元景成拱手。 元景成连忙还礼,“不敢,百姓安康,天下安定乃是臣之夙愿,若非有坊州党项人抢掠,臣还能沿郑渠向西开辟八千顷良田。” 眼下邠宁、凤翔都拿下,放眼关中,鄜坊的党项人就有些突出了。 此时的党项人还不是后世李元昊时的党项,在天下藩镇中属于三流势力。 当然,后世也不是党项人有多牛,李元昊放在唐末也就中上水准,西夏崛起,多亏了大宋。 目前党项对唐廷还算恭顺,上次出兵细柳城,也没有撕破脸皮。 八千顷良田诱惑太大,而且鄜坊就在长安头顶上。 坊州历来就是长安的北方屏障,就像王建念念不忘兴元一样,李晔怎么不对坊州不动心思? 党项人当年趁节度使东方逵病逝,出兵抢夺鄜坊镇。 僖宗朝廷当时深陷黄巢之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僖宗认了,李晔不打算认。 如今也是大好时机,李克用顿兵河中,朱温征伐郓、兖,王建攻打东川,都管不到关中头上。 不过眼下刚刚结束凤翔之战,士卒需要休整,吞下的凤翔、邠宁之地也需要消化,半年之内是动不了兵的。 留在同州,反而耽误元景成收割,李晔就带军回长安了。 回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让薛广衡抓捕汴州来人,由皇城司秘密审讯。 汴州的阴谋,让李晔不得不加强皇城司,薛广衡在这方面明显经验不足,李晔干脆让刘全礼也进入其中任事。 不过审讯的结果并不如人意,对方死不开口,硬骨头一个。 这让李晔来了兴趣,但凡坚贞不屈者,肯定有些名头,难不成是汴州的重要人物? 大理寺狱关押着不少犯人,有些还是白头发,还有一些犯人因病痛而呻吟,望向李晔的目光带着绝望的死气。 “怎么关了这么多人?都是什么罪名?”李晔一阵不快,犯人中还有八九岁的孩童。 薛广衡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军事侦察,对大理寺不是很了解。 跟着李晔的刘全礼道:“都是最近几年在长安城中抢粮杀人之徒,还有一些作乱之人。” 李晔指着一个瘦成皮包骨的孩童,“他能抢粮杀人?” “回陛下,这些年纲纪废弛,刑部官员懒散,只要进了大理寺狱的人,不管什么罪,都关押了事,以致人越来越多。”刘全礼小声道。 这个不说,李晔也心知肚明。 看着这些人难受,李晔索性加快脚步。 汴州犯人属于重犯,关押在最里层,以铁链缚于木桩之上,身形不高,长相普通,二十几岁的样子,胸膛四肢肌肉壮实,一看就是军中之人。 之前的审讯无非是些常规手段,鞭挞烙铁之类的,还有一些剔肉小刀。 李晔对这些摧残人身体的东西一向反感。 对方也知道李晔的到来,只是不知道李晔的身份,低着头,一副滚刀肉的架势。 “你是何人?”李晔声音温和。 审讯是一门技术活,对付硬骨头,严刑拷打没用。 对方非但不答,反而冲李晔吐了一口唾沫。 “大胆!”薛广衡又要上去抽打。 对方脸皮微微抽搐了一下。 “放他下来。”李晔吩咐左右亲卫。 亲卫解开锁链,犯人落地踉跄了一下,但还是坚持站稳,垂着眼,不看李晔。 “我很佩服你的骨气,可惜不能为朝廷所用,你应该知道,你既然被抓了,你们的阴谋也就破灭了,放你回去也是一死。” 犯人鼻孔里冷哼一声:“死有何惧!” 审问最怕的就是犯人不开口,开了口就好说。 “好一条硬汉,想必在汴州军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报出名字。” 这人又咬紧牙关。 “怎么,汴州人物都是如此胆怯如鼠,连个姓名都不敢报上来?”李晔激将道。 对方脸上的肌肉在颤抖,拱手道:“汴州霍彦威。” 这名字李晔后世看书的时候,似乎听过,不过唐末五代更替太快,他也没那么好的记忆全记住。 李晔还以为抓到汴州大将,原来只是个不太出名的人物,对他的兴趣也就弱了几分。 想来也是,汴州大将不是在山东,就是在河中,怎会来做这些猥琐小事? “受何人指使?” 霍彦威眼神好奇的打量起李晔,“你又是何人?” “大胆!”薛广衡叫了起来。 李晔瞪了他一眼,你一口一个大胆的,岂不是暴露身份? 薛广衡还是年轻了一些,城府明显不及一旁默不作声的刘全礼。 霍彦威毫不畏惧的盯着李晔,“唐廷皆是废材,什么时候出了你这样的人物?” 这算是夸奖吗?李晔笑了起来,“说出谁人指使,供出长安的细作,放你回去。” 一两个小将不会影响汴州的强盛。 不过霍彦威又恢复成滚刀肉的架势,李晔也没兴趣继续跟他废话,眼下自己忙的很,“不说是吧,很好,关他五天紧闭。” “陛下,什么是禁闭?”薛广衡问道。 李晔一拍额头,差点忘了,这是唐末,“找个狭小一点的黑屋子,不见日月,每日饭食不缺,但不准跟他说一句话,五天后再审。” 霍彦威冷笑一声:“雕虫小技。” 李晔也冷笑起来,你小子现在横,五天后就知道厉害了。 出了大理寺,李晔耳中还萦绕着那种凄惨的呻吟。 特别是那几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让他想到后世的难民。 回到天心阁,干脆颁了一个大赦天下的诏令,跟黄巢、秦宗权比起来,这年头普通人能犯什么重罪? 懿宗僖宗做了那么多缺德事,李晔做点好事给唐廷积点阴德。 又让刘全礼去大理寺清理犯人,没有生活着落的冲入庄农,悍勇之人充入辅军。 皇城司不能给薛广衡主理了,这次能逮住霍彦威纯粹是运气。 在经过后世无数谍战片洗礼的李晔看来,薛广衡和霍彦威都不是做间谍的专业人士。 不过一个培养一个间谍系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只能让刘全礼试试看吧。 薛广衡还是负责斥候营,拔苗助长弄不出什么人才来,反而害了他们。 第一百二十四章 北望朔方 这次汴州细作最大的教训就是孟方同不经过诏令调军。 枢密院是该浮出水面了,李晔以韩偓为枢密使,韩全诲、张承业为枢密副使。 李巨川坐镇凤翔,一个幕僚身份肯定不够,这年代什么都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没有名分,李巨川也镇不下去。 李晔干脆封了一个权凤翔观察使,观察使的权职并不弱于节度使,只不过没有旌节,所以在地位上略逊于节度使。 两道任命并未引起多大动静,此时的枢密院并没有像宋朝时那么显赫,就连韩偓也没意识到这个枢密使的成色。 唐代宗置枢密使,以宦官为之,掌接受朝臣以及四方表奏并宣达帝命。 后来渐渐分摊了一部分兵部的职责。 反对的声音不是没有,大多集中在韩全诲身上,当初韩全诲上台时太狂妄,引起清流的疯狂攻击。 “老奴惶恐。”韩全诲嘴上说惶恐,眉眼间只有得意。 有了枢密副使的身份,韩全诲就可以堂而皇之的立于天心阁内。 这引起了韩偓的不满,“陛下,臣还是以为以国家赋税赏赐私人不妥。” 韩全诲眉头一挑,知道韩偓这是针对他的,自从下台之后,树倒猢狲散,韩全诲也算知道了人情冷暖,为人也低调了很多,至少在天心阁,皇帝眼皮子底下还是低调的,“韩枢密所言甚是,老奴也以为不妥,朝中清流都快戳到老奴的脊梁骨上了。” 李晔心中暗笑,你韩全诲害怕清流们骂? 清流们骂的越凶,越说明韩全诲的有用啊。 向藩镇收税不是一个轻松活,提着脑袋去跟各路兵头子要钱要粮,这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而且韩全诲背后站着一众宦官业务员,没有适当的奖励,无法激发他们的热情。 李晔想了想道:“是有不妥,以后收缴上来赋税九成五充左藏,剩下半成充内帤,你们的赏赐由内帤出。”左藏就是国库。 以国家赋税明面赏赐私人的确不好,助长贪污风气,改为暗地里皇家内帤赏赐,别人就无话可说。 没有人不喜欢钱财的,特别是宦官,对权力和金钱的欲望接近扭曲。 “该给你的钱,朕一分不少,不该你的钱,你若是乱伸手,就不要怪朕不讲情面!”给了甜枣,自然要给棒槌,唐末朝廷政府职能崩溃,但贪污的风气没有崩溃,一度在天下各地藩镇蔚然成风,文官执政权力被武人剥夺,也跟宦官一样疯狂敛财。 如今李晔的皇权跟军权绑在一起,也沾染了不少军威,威势渐重。 韩全诲全身一颤,连连道:“老奴不敢,老奴不敢,手下若是有那个兔崽子敢胡乱伸手,老奴剁了他的爪子。” 韩偓脸上不悦之色更重,天心阁军机重地,弄了一个韩全诲进来,不像样子。 不过皇帝坚持己见,韩偓也只能服从。 等韩全诲喜滋滋的下去之后,韩偓才拱手道:“陛下若是有心经营陇右,则朔方不可放任不管。” 李晔岂会不知朔方? 无论在军事还是政治上,朔方对中原帝国举足轻重,以陇右关中为腹心,那么朔方就是一只向外打出的拳头,另一只是凉州,大唐建国,朔方历来就是抵抗突厥、回鹘的前沿阵地。 安史之乱,郭子仪引朔方精兵击叛军,泾原兵变,李怀光引朔方精兵平叛,后李怀光叛乱,朔方精兵雄踞河中,若不是朔方将领心向唐廷,恐怕河中会成为德宗的梦魇。 中唐之后,朔方又是抵抗吐蕃的中坚力量。 从名臣张说到战神王忠嗣,再从郭子仪到李光弼、浑瑊,朔方军一向有守护大唐的光荣传统。 此时李晔若是能收复朔方,不仅党项人不是问题,甚至河西之地,也可图之! 党项人是如何崛起的? 热爱和平的宋真宗积极妥协避战,大手一挥,让出夏、银、绥、宥、静、灵、静等州,李继迁得到灵州,改为西平府,以此为都,控制河西走廊的商路,党项人由此坐大。 灵州就是朔方军的首府。 现今朔方节度使是韩遵,继承其父节度使的之位,在朔方享有名望,与其父曾血战黄巢,骁勇异常,从朔方军中窜起。 “朔方兵锋强盛,未可轻图,境内物产丰足,军用充沛。”不是李晔不想要,拿朔方的难度肯定远远大于凤翔,以关中目前的状况支撑不起一场大战。 饭要一口一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 韩家父子经营两代,周遭蕃汉皆附,而且灵州物产丰饶,西依贺兰山,东连河套,黄河环绕,水利不绝,素有塞上江南鱼米之乡之称,自给自足绰绰有余,不像泾原需要凤翔的支撑。 也正因为自给自足,朔方军可以关起门自己过日子。 韩偓道:“朔方历来是国家重地,境内百姓皆以唐民为荣,颇知忠义,陛下何不派遣使者前去宣慰,就算不能让韩遵归心,也可宣示大唐的存在,关中兴起,朔方迟早归化。” 韩偓的水准是有的,在战略眼光上超过李巨川。 “致光此略大妙!” “此策既然是由臣提出,就由臣去办。” 李晔却犹豫了,现在枢密院刚刚组建,马上就是扩军事宜,韩偓这个枢密使至关重要。 还是可用之人太少,张承业主管辅军,事情也是千头万绪,李巨川坐镇凤翔,赵崇凝要统计人口,就连韩全诲都成了征税官。 朔方之事交给其他人也不放心,中晚唐不知有多少事坏在朝廷使者身上。 李晔心中一叹,扩军只能自己多花些心思了。 当然,扩军的动作不能太大,否则引起周围势力的警觉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张承业在整合凤翔俘虏完毕,就引军回香积寺。 此地囤积的荆襄粮草还未用尽,而且周边田地被李茂贞毁坏之后,一直没有修复。 李晔暗中调回李筠、周云翼、高行周三人,带着三人也赶往香积寺。 辅军一直劳动积极性挺高,虽然待遇比不了战兵,但比以前是强多了。 自己吃饱,还能让家人吃上饱饭,又不用上战场玩命,正合一些人的心意。 有人厌战,就有人喜战。 唐末无处不战,无地不战,无时不战,才弄出秦宗权、孙儒这样的吃人军团。 这么个大环境,能战之兵肯定不止蔡州、汴州、太原等地。 关中同样精兵遍地,只不过关中将才都投奔关东去了,关中唯一能摆上台面的藩镇李茂贞,也就那样,连手下的几个干儿子都降不住,历史上被李克用、朱温、王建轮番吊打,导致唐末关中看起来差那么点意思。 香积寺山门前的空地上,摆上十几张小几,由军中识字者登记姓名。 主动愿意当兵的肯定比拉壮丁强。 李晔要的是有血气有血性的汉子,油腔滑调眼神灵泛的不要,老兵油子不要,搞不好这帮人就会带坏军中气氛。 后世大神戚继光宁愿要山中矿工,一个道理。 关中民风比戚继光时候淳朴多了。 秦风尚武,很多关中子弟把上阵杀敌当作出身。 而且辅军中也有大量原凤翔军、邠宁军的精锐,这些人提了刀子,再让他们安心种地,肯定是不可能的。 一时间,报名者挤满了香积寺山门。 就目前而言,天策、禁卫两军总共才一万六千人,明显是不够的。 至少要扩展到五万人,才能勉强够用。 今年丰收,但关中长期疲敝,底子不厚,五万大军,加上一万辅军战兵,关中的极限差不多就到了。 李晔估计现在手上控制的区域,人口应该在一百万左右,养六万大军,应该不会太吃力,也不会破坏关中的生机。 像李茂贞、王行瑜那种搞法,只能让关中越来越贫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心有猛虎 “当时回纥铁勒九姓突厥得知我大唐天军将至,便聚兵十余万,妄图凭借天山继续顽抗。” “大将军薛仁贵引军至天山,铁勒派几十员大将前来挑战,薛仁贵应声出战,大发神威,大吼一声,持方天画戟匹马上阵。” “敌第一员大将豹头环眼,满面红须,身高九尺,双手各一支八百斤八棱烫金锤,胯下乌云翻天马,这将来的好生凶恶,薛仁贵凛然不惧,戟指怒骂,方外蛮人,不识我大唐天威,快来受死!” …… “薛仁贵连发三箭,再射杀三员敌将,神威凛凛,九姓部众尽皆胆寒,下马跪降,口称大唐神将威武,不敢再犯……”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好!神将军万岁,大唐万岁!”近千名新募士卒脸红脖子粗的奋声呼唤。 李晔一拍案几上惊堂木,大声道:“这薛仁贵乃是当年太宗军中一小卒,十几年忠勇无双,屡立战功,终成一代战神,护国守土,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勋。” “守护大唐!” “护国守土!” “砍死蛮人!” …… 这年代士卒就是单纯,听个评书都激动的群情激愤。 也不枉李晔这两天扯着嗓门到各营中宣讲。 古代没啥娱乐活动,歌舞小曲儿那是达官贵人们的玩意儿,再说这些软绵绵的东西也不对将士们的胃口,还是李晔的评书得到了热烈欢迎。 加上他皇帝的身份,想不受欢迎都难,当真是听者如潮。 不少士卒还挤在营寨木桩上听得津津有味。 就连高行周、周云翼这些人也喜欢听,皇帝走到哪营,他们就跟到哪营。 李晔喝了口水,对身边几个模仿的亲卫道:“你们学会了没有啊?” “陛下,这也太难了吧。” 李晔喝到一半的水喷出来,“才一个薛仁贵就难?卫青、霍去病、班定远、十三将士归玉门、郭子仪……算了,改天朕写下来,你们全对着念。” 没成想亲卫的脸更苦了,“陛下,我等不识字啊。” 李晔差点另一半的水也吐出来,“你们是来故意气朕的吗?” 五万大军,靠李晔一个讲,不得口吐白沫? 看来以后要培养一片专业人士,长安城中倒是有忠义堂,请的都是长安城的先生,效果也不错,只是没带过来。 五百亲卫里,还是有一些伶牙俐齿记忆力不错的,将李晔信口胡诹的评书照本宣科全记下来,基本能讲出来,只不过没有李晔这般绘声绘色。 只能讲究用着,口才这玩意儿,练着练着也就出来了。 干巴巴的做思想工作没用,还容易激起人的逆反心理,后世李晔最恨的就是领导开会做思想动员工作,你不仅得听,还要拿笔记着,更要装出一副打满鸡血的样子…… 寓教于乐,效果才是最显着的。 每天训练完,吃了晚饭,李晔就到处说书,别的东西不敢说,动嘴皮子加加私货,李晔还是擅长的。 底层士卒若是知忠义,心向大唐,将领也造不起反。 这几天除了说书,李晔也参加白日的训练,身边只带着辛四郎,一如普通士卒,吃住同营。 皇帝以身作则,示范效果更加明显。 后世不是有句名言嘛,人生四大铁: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负过伤,一起分过赃。 随着兵员的扩充,新的都头被李晔根据战功、训练、忠诚程度亲自提拔上来,一大半的都头是当初禁卫军、天策军中的佼佼者,另一些是邠宁军、凤翔军中的勇武之辈。 李晔当着全军的面给他们授横刀、盔甲、军牌。 “重振大唐!”这种场合不能不打鸡血。 “重振大唐!”都头们或是热泪盈眶,或是目光坚定。 不管古代现代,军人都视荣誉为生命。 现在李晔以大唐皇帝之名,赋予他们荣誉、尊严、职位。 从此刻起,他们将不同于唐末武人。 中唐之后,李唐皇帝中,不没有雄心壮志者,也都深知帝国之积弊,但还是皇权渐落,李晔觉得根本原因在于皇权与兵权的脱轨。 枪杆子里出政权。 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五十年后,安重荣一句话道破其中秘辛。 李唐皇帝也知兵权重要,却交于身边宦官,导致宦官反过来以兵权压制了皇权。 当然,这些都是李晔的个人看法。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没有不灭的帝国。 腐朽的帝国在它奄奄一息时,必会吸引群鸦的啄食。 唐末这个残酷时代里,什么礼仪道德天下正统都是虚的,兵强马壮才是硬道理。 谁的兵最强、马最壮,谁才是真正的天下正统,天命所归,谁才有资格讲礼仪道德。 李晔毕竟不是嗷嗷叫的小伙儿,在宫里各种诱惑,身体水分流失较大,弄得有些虚,这几天白天跟着训练,晚上还要说书,身体就有些吃不消了。 感觉扛不住了,李晔带着两个亲卫避入香积寺休息。 香积寺虽然一片废墟,但断壁残垣中有一种残缺的美感。 石墙木柱之间,野草野花茂盛,在七月末的烈日下倔强伸展,蝉鸣几许,清风徐徐,更增加了古刹的幽静。 不知不觉间,李晔觉得困意上涌,就靠着一面残墙小憩。 朦朦胧胧间,听到什么声音向自己靠近。 虽然困顿,但心中异常清醒。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那种感觉非常清晰,也非常奇怪。 李晔强睁眼,猛然看到一只斑斓大虎蹲坐在身边,黄澄澄的眼珠子正盯着自己。 李晔“啊呀”一声,站了起来。 却忽然发现只是一个梦。 “陛下!”两名亲卫疑惑的看着李晔。 李晔环视左右,哪有什么斑斓大虎,只是自己的一个噩梦。 他拍拍额头,一定是最近太操劳了。 国事重要,身体也重要啊,司马懿熬死了那么多对手,自己随便熬死几个牛人,大唐就有希望了啊。 正这么想着,忽然前方草丛里传来两声虎啸。 李晔脸色一变,前世去过动物园,见过老虎,也听过虎啸。 但动物园的虎啸没有这么雄壮有力。 亲卫“锵”的一声,拔出横刀,一人护在李晔身边,一人小心翼翼靠近。 俄顷,虎啸声又变为鸾吟,声震长空,清旷飘逸,悠远仿如神音。 啸声之后,便是人吟:“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 “何人装神弄鬼?”亲卫冷声道。 草丛中忽然窜出一斑斓猛虎。 李晔吓了一跳,还真有老虎,心中更是慌乱。 这时猛虎忽然人立而起,对着李晔双手合十,“老僧贯休拜见陛下。” 李晔定睛一看,原来真是个僧人,穿着一件暗黄色僧衣,只不过这僧人长相有些奇特,第一眼看上去是粗野,再看是中古朴老迈,最后竟觉得有些超俗。 不过贯休这个名字,李晔实在想不起来,他记住的只是李存孝、李嗣昭、葛从周一类的猛将。 “大胆和尚,在此装神弄鬼,惊扰圣驾。”亲卫厉声冷喝,持刀就要上去拿人。 “住手!”李晔制止了亲卫,受刚才梦的影响,越看越觉得这老僧有些名堂。 古龙小说里不是说了吗,江湖上不能轻易招惹三种人物,瘸子、乞丐、僧人。 再说这里是香积寺,寺中遇僧人,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李晔还是第一次见到古代的真僧人,立刻来了兴趣,“香积寺已然破败,为何大师流落至此?” 贯休笑道:“大唐破败如此,为何陛下还要辛劳。” 这话说的有些无礼,不过终究也是事实。 “大唐虽然破败,朕身为天子,岂能不匡扶社稷?” “陛下要匡扶社稷,老僧也要弘扬佛法。”贯休言语虽然恭谨,脸上全是平等之色,似乎面前站着的不是皇帝。 李晔丝毫不以为忤,“哦,不知大师如何弘扬佛法?” “那就要看陛下如何匡扶社稷。” 贯休此时此地出现,肯定是有意为之。 换言之,他是冲着皇帝而来。 三武灭佛,从北魏开始,佛教在中土一共受到三次沉重打击,最近的一次会昌发难,就是在五十年前。 不过到了懿宗朝,懿宗本人崇信佛教,广建佛寺,大造佛像,布施钱财无数。 咸通十四年,懿宗于法门寺迎奉佛骨,佛教空前兴盛。 佛教非常善于走顶层路线。 而法门寺就在凤翔境内,李晔刚刚打下凤翔,贯休就来了,意图非常明了。 想通这些李晔猎奇的心思就淡了几分。 正如太史公所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安插眼线 不过现在是唐末,大家都玩刀子,不读佛经。 “难道匡扶社稷跟弘扬佛法有什么关联?”李晔现在一穷二白,也没那个家底崇佛。 “陛下以为当今天下为何而乱?” “为何?”李晔觉得僧人或许有不同视角。 此时辛四郎带着一帮亲卫赶来。 “陛下与老僧今日在香积寺相会,可谓缘分。”贯休避而不谈。 李晔明白他是在吊自己胃口,大唐为何会乱?还不是你们这些和尚伙同懿宗大兴佛寺,虚耗国力。 别看和尚吃斋念佛,慈眉善目的,但每一座佛寺的僧人需要多少田地供养? 又有多少农人为其耕作? 一些大的佛寺,铸造巨大铜身佛像,耗费多少铜钱? 李晔记得后世有过记载,唐代佛寺甚至蓄养奴隶。 怪不得开明的皇帝会抑制佛教。 而且在乱世里,佛教有更深厚广泛的底层基础。 至于大唐为何而亡,作为穿越者的李晔不知看过多少文章论述。 每个王朝都有其灭亡的种种原因,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 他若真在自己面前指点江山,李晔反而觉得他过于轻浮了。 此人面有异相,谈吐不凡,想必不是普通人,留在身边以观后效吧。 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 佛教并非洪水猛兽,同样是中华文明的瑰宝,在西域、吐蕃、河西都有重要影响力,佛家享了大唐二百多年香火,说不定以后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朕观大师仪表非凡,必是得道高僧,香积寺下百战英灵,还请大师为之超度。”李晔总觉得香积寺不该这么荒废下去。 “老僧义不容辞。”贯休一口答应下来。 说到英灵,李晔心有所感。 这年代人多少有些迷信,有些人不畏生死,却敬畏鬼神。 而且战死的英灵也需要祭奠。 李晔干脆在香积寺外建了一高一矮两座碑塔,名为大唐忠魂碑,一座雕刻自李晔起兵以来阵亡的将士名字,另一座高塔雕刻十个大字:为大唐而战者英灵不朽。 石材直接从香积寺里搬。 贯休对此毫无意义,不得不说,这个和尚有几分本事,十个大字写的苍劲有力,笔走龙蛇,古意盎然。 李晔不懂书法,但也看出这些字的不凡。 建成之后,李晔虔心拜祭。 同时也让士卒分批拜祭。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在这个尸骸遍地的时代,太多的忠魂被遗忘,能在一块皇帝碑塔上留下姓名,对普通士卒的震撼何其之大。 “此为大唐忠魂之归宿,朕必年年拜祭,以慰忠魂,大唐不亡,忠魂不灭!”李晔的话被各营都头传到每一个士卒耳中。 皇帝重视的,必然也会被天下重视。 在香积寺待了快一个月,扩军和基础训练差不多完成。 李晔回长安第一件事就是以枢密院招募说书先生,长安城中识字者不少,读书人不会耕田种地,若无家族荫蔽,在这乱世里真是生不如死。 薪酬每月二石粮食,几乎可以养一个四口之家。 高薪诱惑,报名者踊跃,但李晔不是什么人都收。 脑子读坏的大有人在,李晔可不想这些人在军中念起之乎者也,悲天悯人的不要,军中主杀伐,不是让他们宣扬儒家理论的。 这么个乱世,你不对敌人凶残,敌人就对你凶残。 召了两百多人,李晔亲自面试,又裁汰下去一百人,剩下的人也不是完全合格,勉强能用,但跟精通各种话术的自己比起来,还是差一些,李晔又亲自给他们培训,不过人始终太少了,光战兵就有六万,还有辅军,快十一万,一百个人根本翻不起浪花。 没办法,李晔只有放低招聘要求,只要能说会道的都行。 怎么说长安也是三百年帝都,游手好闲,高谈阔论的人还是不少的。 市井之间,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报名者更是云集,都快挤破皇城根儿了。 还别说,这些人口才反而比读书人高上不少,边说还边掺杂一些荤段子,李晔自己都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考虑到政府职能部门,这么开车有些影响不好。 李晔对说书的内容和方式做了规范。 就这么前前后后招了四百多人,一人涵盖三百人左右,够用了。 四百人,一个月就去了八百石粮食,李晔感到肉疼,干脆修改薪酬等级,不然这些人就没有把书说好的动力。 人性总是趋于懒惰的。 讲的最好的才能拿两石,其他的依次降低。 李晔知道的忠臣良将故事也就那么些。 他不知道,这些读书人知道啊,什不食周粟,关云长千里走单骑,闻鸡起舞、中流击楫…… 这片土地上别的不多,忠肝义胆之人绝对不少。 提到关云长,李晔心中一动,干脆把三国演义也弄出来? 不过这个工作量太大,李晔没那么多时间,而且他感觉写毛笔字比上阵杀敌还痛苦。 刚弄好忠义堂,薛广衡就带着一人直接来到李晔面前。 “小人霍彦威拜见陛下。” 这是霍彦威?李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月前在大理寺狱,这家伙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现在这么恭敬,反倒让李晔不自在了。 “请起,请起。” 刚扶起来,霍彦威见了李晔,身体一抖,认出当日审讯自己居然是天子,又跪了下去,“小人冒犯陛下,罪该万死。” “霍将军,不用如此多礼。”李晔哭笑不得,看来关禁闭的手段真是有用。 薛广衡轻咳了一声,霍彦威起身。 “霍将军,朕还是那句话,说出指使人,朕放你走。” 霍彦威既然被薛广衡带到这里,肯定是变节了,当下一五一十,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了。 听到敬翔这个名字,李晔心中五味杂陈,没想到他这么关注自己。 唐末,固然是李克用、朱温的较量,但同时也是敬翔、张承业大放异彩的时候。 敬翔的治政能力绝不在张承业之下。 可惜为朱温所用,汴州如此强大,跟敬翔的谋划也是分不开的,每个强势君主身后,都有萧何张良式的人物。 朱温出身黄巢,武人一个,跟敬翔一文一武配合,相得益彰。 要说朱温能在唐末乱世崛起,用人之明,比昭宗高到不知哪去。 这么多猛人甘心为朱温所用,不是一个简单趋炎附势能解释的。 霍彦威对长安城的细作知道的不多,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这也跟他在汴州的地位有关,高层次的东西,他接触不到。 不过这个霍彦威的身份让李晔有些惊讶。 他本是战乱孤儿,被汴州大将霍存收为义子,霍存死的早,但霍存的两个拜把子兄弟可是鼎鼎大名,一个叫张归霸,一个叫葛从周。 张归霸也就罢了。 葛从周在唐末属于战神级别的人物。 时人称之为“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 在晋梁争霸中多次重创晋军,晋军称其为“分身将”。 不过后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朱温闲置了。 “霍将军忠心大唐,朕心甚慰,长安非久留之地,将军可以回汴州。” 霍彦威身体一颤,“陛下愿意放我回去?” 旋即眼神黯淡下来,以敬翔之精明,见他活着回去,肯定能推测发生了什么。 这一点李晔自然想到了,当下让人以自己名义,写了一封劝降敬翔的书信,这样霍彦威就有回汴州的理由,以霍彦威在梁军中的身份,活下来问题不大。 “霍将军只需将汴州发生的事,按时透出点风声即可。”在汴州插上一条眼线,能让李晔不再两眼一抹黑。 能活着回到汴州,对霍彦威是不小的诱惑,况且李晔只是让他通风报信,这个不难做到,“小人遵命。” 李晔安慰道:“霍将军放心,此间之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不会泄露出去,将来大唐若能重振,朕在长安为将军留有一席之地。” 第一百二十七章 都是唐人 瓢泼大雨遮天蔽地,狂风吹乱地上及膝的野草。 闪电在天地交接之处落下,仿佛劈开了雨幕,隆隆雷声由远而近,摄人心魄。 战马畏惧天威,伏低头颅,不安嘶鸣。 “追兵退走了吗?”一队骑兵中,穿着吐蕃服饰的年轻将领用汉话问道,全身湿透,但他神色未见萎靡,眼角隐藏着一抹昂扬神采。 后面挤前一名斥候,“追兵已经退回秦州。” 旁边一名断了右手的将领向草地吐了一口唾沫,“呸,他李继筠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陛下怕伤及邠州百姓,早斩了这个贼子!” “人家现在叫杨崇本,秦州防御使,秦州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我们两千骑兵过境,又打扮成吐蕃人,他当然会有所反应。” 断手将领余怒未歇,“若是以后打秦州,我阿史那真延当为先锋!” 年轻将领大笑起来,“一个秦州而已,眼下陇右诸州都是我们的。” “行瑾,你没发烧吧?”阿史那真延觉得这牛吹的有些过了,毕竟己方只有两千骑兵。 其中一千人是从禁卫军起,就跟随阿史那真延的征战的本部,另一千人是张行瑾挑选的精锐。 茫茫陇西大地,两千人就像蚂蚁一样不起眼。 张行瑾没发烧,眼神中透着冷静,“先找个地方避雨。” 刚说这话,前方一骑斥候回来,“报两位将军,西北方三十里乌鼠山发现寨子,汉蕃混杂,因雨大,探不清多少人。” 阿史那真延断手扬了杨缰绳,安抚惊惶的战马,眼中爆出一团火星,“陇西还真是个好地方,刚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张行瑾却望着被雨幕和乌云遮蔽的天空,张嘴接了一口雨水,咽下,大声道:“这么好的天气,不正是我辈男儿奋勇之时?” 身后骑兵举起长枪,“重振大唐!” 乌云翻卷之下,骑兵往西北奔驰。 此刻的乌鼠山大寨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的降临,年迈的汉人老者望着乌云漫卷长风怒号的天空,发出一声喟叹:“风起云涌,陇右变天了。” 旁边的蕃人青年用流利的汉话嘲笑道:“刘老七,你是眼瞎吗?这么大的雨当然变天了。” 刘老七苍老的眼神里带着青年看不懂深邃,“你派出哨探没有?” 蕃人青年不以为意,“这么大的雨,渭州苏论乞禄不敢过来,这么多年,他来了多少次,不都被我们打回去了?我乌鼠山东接渭水,北依高岭,守住南面伯阳谷,苏论乞禄还能飞过来?用你们唐人的话来说就是形胜之地。” “钦央宗哲,别忘了你父亲当年怎么死的!” 提到父亲,蕃人青年钦央宗哲脸上浮起恨意,“我怎会忘记,当年争夺渭州,苏论乞禄卑鄙无耻假意投降,父亲宽容大度接纳,他趁父亲不备,突然一击,父亲死于刀下,这贼子占了渭州之后,居然在自己名字中加了一个论字,真是恬不知耻!” 刘老七叹道:“苏论乞禄阴险狡猾,就像乌鼠山中的毒蛇,你千万不要大意。” 钦央宗哲面色一紧,依唐人礼节向刘老七拱手,“多谢先生教诲。” 刘老七点点头,也许是人老多虑,最近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宁。 特别是今天,心中莫名的就会恐慌。 归义军萎缩之后,大唐也陷入深深内乱,吐蕃自达磨赞普被杀后,昔日强盛一时的高原帝国分崩离析,陇西嗢末乘势而起。 钦央宗哲的父亲当年在陇西嗢末中算是不小的势力,手下汉蕃部众一度高达四万人,可战青壮多达万人,在渭州一带算是最大势力。 可惜钦央宗哲父亲死于苏论乞禄之手后,他们只能退往乌鼠山结寨自守。 乌鼠山之南伯阳谷,兴建有伯阳堡,西秦乞伏乾归与后秦姚龙曾大战于此。 钦央宗哲部占领乌鼠山,在原有的废墟上修葺了伯阳堡。 此刻大雨绵延,伯阳堡不仅成了瞎子,也成了聋子,派出去的斥候侦察方向都是渭州方向,对南面反而松懈。 隆隆马蹄夹杂在雷声中,直到骑兵近前,伯阳堡才听出异样。 “敌军、敌军来袭。”伯阳堡里蕃话、汉化乱喊起来。 钦央宗哲还未下山,就听到伯阳堡失手的消息传来,大吃一惊,“苏论乞禄,一定是苏论乞禄!” 然而他的惊讶不止于此。 山下之军突袭伯阳堡之后,立即向山上攻来。 “这不是苏论乞禄的人马!”刘老七更是惊讶,这些年跟苏论乞禄打生打死,对苏论乞禄部众的实力了如指掌,苏论乞禄部没有这么好的盔甲! 无论是苏论乞禄,还是钦央宗哲,都是当年吐蕃人的军奴,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名字也是当年吐蕃贵人随意赐下的,部众战时为兵,不战为农,有一身皮甲加上一把矛就算士卒。 攻上山的士卒明显不是皮甲,而是札甲,最前面的三排都是刀盾手,后排的长矛手依次推进。 己方的长矛跟他们比起来只能算长棍子上加了一个铁尖。 如此军势,苏论乞禄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当年吐蕃达磨赞普死后,陇右诸州吐蕃人回逻些城平叛,军器钱粮都被带走,尚婢婢与论恐热在陇右河湟之地大战二十余年,导致陇右诸州疲敝不堪。 嗢人窜起,却比吐蕃人更穷。 “这是唐军!”刘老七一句话出口,恰巧引来天边的一道惊雷。 雷光照亮钦央宗哲不可思议的脸。 也让周围人都神色复杂起来。 刘老七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知道自己姓刘,老七是因为他母亲生了七个孩子,他是老七。 这个姓氏一直让他引以为豪。 所有陇右的唐人都相信一个流言,大唐迟早会卷土重来。 张议潮在沙州振臂一呼,陇右无论是唐人、羌人、还是吐谷浑人,甚至底层的蕃人,都纷纷响应。 吐蕃占领陇右河西,统治了百年,但这一百年里并不得人心,其他部族之人全部沦为奴隶,严刑酷法,动不动斩人手脚,凿人眼珠,各族早不堪忍受。 反而是当年大唐统治期间,安居乐业,陇右成了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一个人的记忆或许只有几十年,但一个民族的记忆不是那么容易淡忘的。 刘老七“唐军”二字一出口,周围人的目光纷纷投过来,也投向钦央宗哲。 钦央宗哲太明白这眼神中的深意。 当下,撤下身上吐蕃服饰,用汉话高喊道:“唐人,我们也是唐人!我叫秦宗哲!” ps:《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语: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 第一百二十八章 百足之虫 “你真的是唐人?”阿史那真延非常不爽,这人一看就不像中土人士,居然自称唐人。 秦宗哲脸一红,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只不过他父亲当年为了增加影响力,自称吐蕃贵人,还给他起了一个吐蕃名字。 毕竟陇右河西河湟,也有大量吐蕃遗民。 吐蕃的影响力还在。 张行瑾无所谓道:“秦、头人,居然贵部是大唐遗民,本将待大唐天子欢迎尔等归正,眼下我部只是先锋,打探陇右民情,分清谁忠于大唐,谁是大唐的敌人,陛下在长安召集重兵,不日将恢复陇右旧治。” 秦宗哲的红脸迅速洋溢起喜色,要说他觊觎渭州,也不过是为了占领一块地盘,将来的目标还是投唐,现在大唐找上门来,真是祖宗保佑。 他知道苏论乞禄也是打着同样的心思。 大唐才是正统,吐蕃强盛一时,带来的只有贫瘠和酷刑。 幸亏唐军先找的是自己,若是先找苏论乞禄,自己不就成了叛乱。 “忠臣,我秦宗哲绝对是大忠臣,渭州……” 话没说完,刘老七咳嗽了一声,秦宗哲将剩下的话咽回喉咙,“总之,我秦宗哲一定唯诸位将军马首是瞻。” 张行瑾目光转向刘老七,淡淡笑道:“秦头人有此意,本将定会禀明陛下,这位刘先生,眼下渭州局势如何?” 刘老七没想到张行瑾会问自己,看了一眼秦宗哲才道:“苏论乞禄占据渭州,势力最强,此外还有西边逐羚谷慕容昌部八千人,东边泾水川莫卓桑藏九千牧帐,整个渭州大大小小散落各地,预计六万人左右,番汉杂居,皆称部落,唐人居多,对中土甚有仰慕之心。” 没想到此地如此混乱,张行瑾心中一喜,越是混乱才越有机会。 一个渭州显然容不下张行瑾的野心。 “渭州以西诸州局势如何?” 倘若西边诸州也是这么个情况,张行瑾觉得根本不需要陛下引军东来,只要凤翔镇的支撑,就可以克服陇西全境。 不过刘老七的回答让他失望了,“张将军,小人这些年只在渭州,对其他诸州不甚明了,西边诸州,族民更加混杂,野性难驯,当年嗢末最强时,攻陷凉州。” 张行瑾道:“原来如此,多谢刘先生赐教。” “不敢不敢。”刘七连连谦虚起来。 暴雨停了之后,张行瑾在秦宗哲的陪同下,巡视了整个寨子。 大概有一万多人,老幼妇孺居多,青壮太少。 仅靠这些人,明显不够。 接下来几天,张行瑾一边向西派出斥候,一边整合寨子里的遗民。 像刘老七这样纯粹的唐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像秦宗哲一样诸族混血,自己都搞不清是什么人。 有秦宗哲的带头效应,寨子里的人都称自己是唐人。 还有模有样说自己祖上是哪里哪里的人,什么时候迁来陇右河西。 张行瑾一一承认。 不过阿史那真延颇有微词,越看这些人越不顺眼,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们也配称唐人?” 搞得寨中人见到他就躲得远远的。 “你这样不行啊,我们本来就人少,图谋陇右,还是得靠他们的力量。”张行瑾倒是无所谓,他经常在李晔身边,受李晔影响,对这些都不看重,只要他们愿意成为唐人就是唐人,自己是将领,只管打仗,这些乱七八杂的琐事,让那帮文人操心就是了。 “我就是看这些人不顺眼,我大唐纯正血脉,岂容这些方外野人玷污。” “阿史那真延!”张行瑾正色道,“如今你我二人是陛下的耳目和拳头,为陛下大事计,还望不要个人感情用事。” 张行瑾在军中向来和睦,跟谁的关系都搞得不错,从不责备他们,今天这么直言教训他人,还是第一次。 阿史那真延脸红了红,提到皇帝,他就不敢造次了。 普天之下,阿史那真延最敬重的人就是皇帝。 自己一个废人,皇帝不离不弃,还委以重任,这份知遇之恩值得以死相报了。 “张将军教训的是,是末将一叶障目。”阿史那真延拱手行礼。 这句末将,基本确立了两人的从属关系。 张行瑾立即换了一张面孔,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我兄弟,不用搞这些,一切都是为陛下,为了大唐!” “为了陛下、为了大唐!”阿史那真延低吼道。 “报——”斥候快步跑来,“禀两位将军,属下在河州打探到李茂贞残部动向!” “什么?”张行瑾不可思议。 当日攻陷凤翔之后,李茂贞仗着熟悉地形,消失在西南山川之中,没想到也看上陇右、河西这块地盘了。 “逆贼居然还活着,也好,本将现在就去取了他的脑袋!”皇帝的仇人,就是他阿史那真延的仇人! “消息可靠吗?”张行瑾对斥候问道。 “李茂贞打着大唐旗号,沿途招募番汉部众,现在已经不下万人,并且兵力还在扩大中,我们已经有兄弟潜伏其军中。” “不下万人?”阿史那真延呆住了。 李茂贞可不是寻常人物,在西北颇有威名,如今深入河西,迟早成为心腹大患。 “李茂贞还真是奸诈,明明是大唐的逆贼,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大唐的忠臣。”张行瑾大笑起来。 “行瑾,不能耽搁了,趁李茂贞立足未稳,我等赶快前去追击!”阿史那真延性情急躁。 “不急。”张行瑾隐隐觉得这是个机会。 河中嗢末人各自为政,但这么几十年下来,已经形成一些大的部落,能攻陷凉州,就说明他们势力并不弱,李茂贞能不能成事还是两说。 “真延,渭州就交给你了,凤翔会暗中派人来支持你,我看秦宗哲和刘老七都是心向大唐之人,你切不可跟他们龃龉,能不能独当一面,就看你在渭州的作为了,万不可辜负陛下对你的期望!”张行瑾叮嘱道。 阿史那真延面色一紧,抱拳道:“末将知晓,但你要去哪?” 张行瑾按下他的左手,笑道:“李茂贞搞这么大阵仗,一定是用人之际,正好,我去投奔他,祝他一臂之力,试试河西诸番部的成色!” 凤翔。 李巨川再无之前寒酸文弱的样子。 如今的他是权凤翔观察使,在凤翔走路都带着风,禁卫军、天策军将领在他面前都不敢造次。 不过他本人并不是很在意这个官职,他明白自己的权力来自何处。 不一样了,他喃喃自语一句。 如今关中跟以往不一样了,随着皇帝节节胜利,军心也渐渐牢固,而且李巨川隐隐感觉到,皇帝的两军跟其他藩镇军队有很大不同。 不过他本人乐于见到这些不同,他跟皇帝是共生关系,没有皇权,他这个观察使也当不下去。 凤翔今年虽然遭了刀兵,但凤州、陇州、兴州收成还是不错的,收了十万石粮赋,不用再向长安伸手,甚至还能结余一些。 有了粮食,什么都稳定下来。 避入深山的流民也都被召回,辅军总管张承业大力拓荒,短短两月,凤翔境内渐渐有了生机。 对张承业,李巨川心中只有佩服,辅军中各事千头万绪,本身就是一些裁汰下来的**和流民中的青壮。 这些人在任何地方都是大爷般的存在,闹事抢掠那是家常便饭,但在张承业的手下服服帖帖,任劳任怨,从无扰民之举,甚至还帮着凤翔重建民房、库藏,收割庄稼,维持凤翔境内的治安,清理周边山匪。 放眼天下,何曾有如此之军? 兵强马壮的河东,常有肆意屠戮村庄的传闻。 汴州军在朱温的率领下,动不动就屠城泄愤。 稍微好点的就是杨行密和王建。 但也只是不随意杀人而已,抢掠肯定是少不了的。 凤翔民心快速稳定,一半是张承业的功劳。 皇帝找到张承业这样的干吏,当真是知人善用。 “禀报总管,张将军和阿史那将军已经在渭州找到据点。”李巨川亲自向张承业汇报,而且是以下属礼仪,两人之间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所以李巨川将自己身段放的很低。 张承业连连避让,“观察使折杀承业了,陛下以凤翔全境托付观察使,由此可见陛下之器重。” 花花轿子人抬人,张承业的话让李巨川大为受用,“愧不敢当,巨川唯有兢兢业业,以报皇恩。” “恢复渭州不难,难的在于战事一起,花费钱粮无数,凤翔甫定,战事一起,人心又浮动起来。”张承业实话实说,关中的底子还是太薄了。 “总管所言甚是,只要凤翔恢复实力,陇右诸州必会归心,不过,张将军探得在河西发现李茂贞踪迹。” “李茂贞?”张承业眉头一挑,“没成想此贼居然窜入河西,此贼纵横西北十余年,此番窜入河西,必然搅的天翻地覆,观察使应该早作准备。” “在下认为李茂贞河西之行不是坏事,河西番部久离中土,李茂贞打着大唐的旗号固然是其奸猾,但正好宣扬了我大唐国威,无论其是成是败,必然消减河西实力,到时候陛下引军西去,阻力削减不少。”李巨川想法居然跟张行瑾相差无几。 张行瑾的奏报有两份,一份送到凤翔,请求凤翔暗中支援乌鼠山的阿史那真延,只说了发现李茂贞踪迹。 一份送往长安,内容自然要丰富一些。 张承业笑道:“观察使运筹帷幄,西方之事,陛下无忧矣!” 第一百二十九章 秋收之后 秋收之后,关中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各地的粮食被送入长安,长安城粮价立竿见影的降了下来。 这也是自黄巢之乱后,长安首次粮价下跌。 不过越是粮价降了,长安百姓买粮的反而越少,肉食一类涨了上去。 以往关中人都不够吃,牲畜就更不用多说了,牲畜的来源主要是从鄜坊党项人赶来的羊群,在长安城北的市集上叫卖,也有卖马的,不过都是一些驽马,只能作拉车之用。 城里的富户依旧趋之若鹜,以粮食、绢帛等物购换。 魏五郎伤好之后,一直留在开远大营,按照军功,他早已超过都头的级别,但离副指挥使仍旧差一点。 不过他并不担心,在如今的禁卫军中,他是最炙手可热的都头之一,别说副指挥使,就是指挥使也指日可待。 自从陛下整改两军之后,士卒的待遇大大提高,除了有军俸,还有休沐,普通士卒一个月也会有三天轮休,也可以累积。 这让在家在长安的将士大为方便。 有些将士正是趁着休沐,娶妻生子。 如今两军将士成了城中的香饽饽,长安城中但凡有点眼力价的人,都会托人找关系,把自家闺女嫁过去。 成事了的,腰杆子都在城里直了不少,走路说话都比平日硬气几分,引来附近邻居的羡慕。 没闺女就把儿子往军营送。 不过现在军中不直接募兵,要当兵先要去辅军中历练一年,有本事才能进入军中效力。 即使条件如此苛刻,报名辅军的青年挤破了南衙大门。 百姓的眼光都是雪亮的,眼下大唐蒸蒸日上,底层百姓若想有个出身只能去从军。 就算不要出身,进了天策、禁卫两军,一人也够养活全家。 而且每逢大胜,陛下另有赏赐,如此优厚的条件,长安城中少年郎如何能不心动? 三秦之地,自古民风尚武,关中这么多年打生打死,不尚武也活不下去。 魏五郎走在街头,听到百姓谈论的多是从军打仗之事,也有评说现今军中谁是第一猛将,谁是第二。 高行周、李筠的大名居然也传到市井之间,甚至自己的上司杨师厚也在谈论之列。 不过都是一些荒诞不经的道听途说。 真实的战场,其实没有这么多高手过招,往往一个回合就生死立判。 百姓见到他们四人,特别是魏五郎脸上的刀痕,立即投来敬畏的眼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几分。 魏五郎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自豪,身后的三名随从也都腰板挺直。 推开自家的院门,两个玩耍的侄子一见魏五郎,居然吓得大哭起来,兄长骂骂咧咧从后房冲出来,见了魏五郎架势,全身一哆嗦,嘴里结结巴巴道:“这、这位军爷,不知找谁?” 爹娘都躲在门后,老眼昏花的更没看清楚。 如今的魏五郎,脸上的刀痕改变了他的面容,更改变了他的气质。 一身青色圆领袍,军粮养出的壮实身板,战场养出的杀气,只需一个眼神,就会令常人心生寒意。 “兄长,我是小五。”魏五郎轻声道。 “小五?”兄长这才敢抬眼看他的脸,旋即喜形于色,“哎呀,真是我家小五,你、你成贵人了?” “小五、五儿。”爹娘也走出内屋,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家孩子。 “阿耶、阿娘。”魏五郎一面笑着应承,一面令随从放下粮食、羊肉、盐等物。 有随从在,家人也不好表现的太过亲昵。 不过其母见了脸上伤疤,潸然泪下,“五儿,你这是怎的?” “不碍事,不碍事,从军打仗,怎能不留下些痕迹,耶娘在家可曾安好?”魏五郎满不在乎,战场上血肉横飞都见识过了,脸上的伤疤算什么。 “甚好、甚好。” 一番家长里短,却让魏五郎心中生出寥落之感,家还是那个家,人还是那些人,而自己不是那个自己了。 附近的街坊邻居都挤来观看,眼神羡慕,黄花大闺女频频投来秋波。 以魏五郎如今的身份,自然有些看不上了。 兖州。 鲜血染红了大片土地,无数死尸在地上无人掩埋。 草地间,还有残破的天平、泰宁旗帜。 早在僖宗光启三年,朱温、朱瑾、朱瑄三军击破秦宗权之后,两方脆弱的联盟便岌岌可危,六年来,双方接连大战,朱温固然一世之雄,但朱瑾朱瑄兄弟同样有夺取天下的雄心壮志。 特别是朱瑾,马槊双绝,勇武绝伦,当年大战秦宗权,出力颇多,多次救援朱温。 景福元年,朱瑾、朱瑄、时溥联军,一度杀的朱温狼狈逃命。 但获得敬翔从汴州的支援后,朱温重振军势,打败三方联军,一举攻破徐州,时溥举家自焚。 徐州落入朱温手中后,朱瑾朱瑄的腹心暴露在朱温兵锋之下,郓、兖的粮田不断被毁坏,百姓或被劫掠,或被屠杀,朱瑾朱瑄由此势弱。 近两年来,朱温大兵压境,有一举吞并两镇之心。 “大王,此次大破天平军、泰宁军,朱瑾朱瑄兄弟破亡只在旦夕之间!”浓眉大眼的葛从周望着战场道。 旁边一人方面阔耳,鼻若悬胆,偏偏一双眼睛生的狭长,动合间,精光熠熠,如猛虎视人,厚唇下留着短髯,根根粗似荆刺,“通美所言不差,此番大败,朱瑾朱瑄再无力与我军对抗,只能缩入城中,成守户之犬尔!” 此人便是名震天下朱温朱全忠。 身后将校皆喜形于色,唯独朱温脸色平静。 “臣观大王似乎有所疑虑。”离朱温最近的一员将领低声道。 朱温的眼神转过来,将领全身一震,不敢与之对视,垂下头去。 “哦?孤的疑虑从何而来?” 两人间距极近,说话也不为外人听到。 “李克用提兵河中之后,朱瑾朱瑄不足为虑,郓、兖迟早为我军所得,以臣之见,大王忧虑在河中、江淮,河中富庶,若被李克用所得,则河东、昭义连为整体,对洛阳、河朔形成强大压力,河朔三镇向来依附强者,若是为李克用所用,则对我军形成钳制之势,而江淮杨行密击败孙儒之后,养精蓄锐已达三年,其意必在江南,若是江南为其所得,与李克用勾连,我军腹背受敌。” 朱温浅笑道:“俊臣举一反三,思虑深远,河朔三镇不足为虑,杨行密想图江南,是白日做梦,两浙董昌绝非泛泛之辈,孤遣庞师古六万大军镇徐州,杨行密若是敢动,庞师古六万大军将直取宣州!” 说到此处,朱温脸上笑容渐渐淡去,“孤唯一可虑者唯李克用,沙陀兵战力非凡,前日河中已经传来战报,张存敬、王重师腹背受敌,接战不利,已经退到绛州。” 俊臣是寇彦卿的字,朱温手下猛将如云,但文武双全者屈指可数,寇彦卿就是其中一人。 朱温常言:敬翔、刘扞、寇彦卿,盖为我而生。 对寇彦卿恩宠甚厚,所以军中也只有寇彦卿能这么跟朱温说话。 就是葛从周也被护卫隔绝在外。 “大王,河中之事急矣,请大王再遣大军,若能一战擒杀李克用,则天下定矣!” 朱温却犹豫起来。 眼下朱瑾朱瑄兄弟破灭在即,若是放松攻伐,岂不是让他死灰复燃? 当年三人结为兄弟,朱温大了朱瑄十余岁,却称朱瑄为兄,就是因其势大。 加上朱瑾骁勇,若不能围死他们,必为后患。 河中虽然富庶,但能比的过山东? 第一百三十章 暂避锋芒 就在朱温沉吟未决之时,后方一骑飞驰而至,“报大王,汴州敬中允有密函至。” 一听是敬翔,朱温神色动了动,敬翔经营后方,沉稳有加,向来只是每月底遣人汇报诸般事宜,从未如此加急密函。 护卫呈上密函,朱温略看了一眼,忽而大笑起来,“李茂贞也算一世枭雄,没想到栽在皇帝小儿手上!” 寇彦卿也惊讶起来,皇帝竟然击败李茂贞? 唐廷什么时候有如此实力? 寇彦卿忽然意识到其中的关键,唐廷若是在关中崛起,那么对天下依旧会有很大影响力。 而且敬翔早在之前就已经探明,皇帝与李克用、杨行密、王建结成同盟,还加封杨行密为吴王、王建为蜀王。 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若李克用再夺下河中,天下大势已然明了,届时,皇帝只需稳坐关中,坐观关东乱战,携弱制强,梁王以后必将束手束脚。 朱温扔下手中马鞭,脸上再无犹豫神色,大声道:“葛从周、朱友裕,东面之事,孤托付给你二人。” 葛从周拜在朱温马前,“末将领命!” 朱友裕却大惑不解,“郓兖覆灭在即,父王何去?” 看着自己的长子,朱温眼中流露出一丝温软,此子跟随自己南征北战,骁勇善战,自幼便善骑射,在军中颇有威信,一直被朱温视为继承人培养,朱温也不会瞒着他,大笑道:“李鸦儿猖獗,孤去河中擒之!” 天下诸镇,能入朱温法眼的唯李克用一人。 两人是几十年的死对头。 梁军上下亦视晋军为生死大敌,见朱温说的如此豪气干云,军心大振。 黄昏落日之下,红光照满朱温全身,仿似神人一般。 如此气势,全军皆下拜高呼:“大王神威无敌!大王神威无敌!” 长安。 李晔这两天两只眼皮一直在跳。 按说现在关中一片生机,他反而有些心绪不宁。 张行瑾的密报已经看了。 没想到李茂贞居然跟自己想一块儿去了。 只不过河西跟陇右不同,陇右是大唐影响力大,但河西吐蕃人势力犹存,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正如张行瑾所言,不妨让李茂贞试试河西诸部的实力。 而且李茂贞打着大唐的旗号,由此可以看看大唐在河西的影响力。 唯一可虑的就是李茂贞若因此坐大,朝廷有些鞭长莫及。 当然,站在一个后世人的角度,李茂贞若是能收服河西,对整个华夏民族都是一件大功,自张议潮之后,中原王朝在其后五百年的时间里,彻底失去这片故土,直到大明崛起。 但五百年后,大明面对的却是一片陌生土地,这里再也没有汉人,也没有唐人,中土文化已然断绝。 也就是说,现在是恢复这片汉唐故土的最后机会。 想到此处,他便有了一种使命感。 这或许就是老天爷把他送来这个时代的原因。 “陛下。”薛广衡脸色有些难看。 李晔心中一突,“你这是昨夜拉了一晚上的肚子,还是逛了一夜的平康坊?” 关中蒸蒸日上,平康坊的青楼生意也蒸蒸日上。 甚至军中也有一些按捺不住的,趁着休沐去快活。 李晔并未明面上阻止,只让各军严加看管,军中风气不能松懈,一些体能退化或是上了年纪的士卒,会被裁汰至辅军之中。 不过薛广衡脸上仍是没有笑意,“陛下,朱全忠回军汴州了。” 李晔盯着他,山东朱瑾朱瑄这么多年,一直扛着朱温,虽然落在下风,但一直未妥协,朱温打打停停,不停削弱他们,回军汴州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晔还在安慰自己。 “据霍彦威传来的消息,汴州已经在往洛阳运送粮草军械。” 该来的始终会来。 李晔心中一叹,朱温不会让李克用拿下河中,更不会让自己在关中休养生息。 李克用或许只想割据一方,但朱温却有吞并天下之野心。 继承黄巢遗志的不是秦宗权,而是朱温。 这是一个比黄巢、秦宗权更可怕的敌人。 “另外,梁军先锋刘知俊五千军已经占领陕州,威胁李克用后方,李克用不敢放手攻打绛州。” 薛广衡仿佛嫌坏消息不够多似的,再来一个。 刘知俊…… 本以为李克用加上周德威,还有一个郭崇韬,横扫张存敬、王重师不是问题,却没想到这么长时间,战事依然胶着。 看来自己是受后世影响,高估李克用了。 李克用若是不能在朱温来援之前击破河中梁军,只怕后面会更被动。 “虢州情况如何?”此战对于自己而言,刘知俊部的动向就很关键了。 薛广衡道:“刘知俊拿下陕州之后,一直按兵不动。” 李晔松了一口气,局势还没有那么严重,再说朱温若不能击败李克用,也不敢来死磕潼关,河中除了朱温李克用,还有河中府的王珂。 朱温打朱瑾朱瑄兄弟那么多年,说不定在河中也会泥足深陷? 到时候他们师老兵疲,搞不好自己有机会? 作为一个宅男,歪歪的本事还是有的。 “派出大量斥候,日夜不停探知河中形势。”目前来说只能这样了。 潼关有李筠驻守,前些时日又扩充了一万兵力,出兵河中做不到,但防守应该没有问题。 关中的另一块大门蒲坂也在自己密切注意之下,同州有周云翼,问题也不大,再说河对面还有王珂顶着。 想通这些,李晔心中稍安。 绛州城外。 李克用却非常不安。 这年头谁都知道细作探子好用,作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势力,太原在汴州也安插了不少细作。 “朱贼不日即将西征,奈何张存敬、王重师都是百战宿将,我军只怕难以打下绛州。”李克用的独眼里光彩黯淡。 当日他从昭义引军杀出,杀向梁军之背,连破十几个营寨。 只可恨王重师的五千蔡兵,死战不退,王重师挥舞长剑,身先士卒,沙陀铁骑硬是不得寸进,若不是李嗣昭率领义儿军从侧翼杀出,搞不好沙陀铁骑几十年的威名葬送在此。 “大王,朱温若是领军亲来,我军危矣,臣有上中下三策。”郭崇韬谏言道。 “哦?”李克用颇为欣喜。 “上策,我军退回沁州,暂逼其锋,坚壁清野,河中非我一家,朱温必攻河中府,夺盐池之利,则关中唐廷必不自安,定会求请大王出兵!届时我军依旧按兵不动,放任朱温攻打蒲坂、潼关,待其两败俱伤,大王可收渔翁之利!” 郭崇韬的话刚说完,帐中一将大骂起来:“放屁,我河东铁骑,什么时候怕过朱贼?况且军势一退,士气必衰,朱温夺了河中府,士气正旺,此消彼长,我军何以争锋?” 帐中诸将纷纷附和。 当年上源驿,朱温与沙陀人结下血仇,很多沙陀将领都憋着一口气,现在朱温送上门来了,他们怎可放过这个机会? 郭崇韬心中苦笑,他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只不过他对河东的虚弱有清醒的认知。 自李存孝被斩之后,晋军实力大损,已经进入衰退期,而且这两年,晋王南征北战,士卒早已疲乏,从这次河中大战就可以看出来,以前无望不利的沙陀铁骑,居然在野战中吃不下张存敬和王重师的步军。 “落落休得无礼。”李克用斥责道。 李落落是李克用的长子,也是沙陀军中一员大将,性格比较暴躁。 不过在李克用面前,李落落不敢造次。 全天下他最怕的人,只有他父亲李克用。 “安时可将中下两策道来。”李克用自然也不满意上策,这么多年纵横天下,沙陀军什么时候有过暂避锋芒之举? 就算战败,李克用也不愿暂退! 朱温想擒杀他,他何尝不像擒杀朱温? 郭崇韬拱手道:“中策,围而不攻,在绛州修建工事、堡楼,末将愿领五千轻骑,埋伏于渑池峡谷一带,待朱全忠大军过后,袭扰其粮草,威慑其后。下策,全军不计伤亡,一举击破绛州梁军,蓄精养锐,以待朱温大军。”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朱温班师 郭崇韬一口气说完自己的策略。 事实上,早在出兵河中时,他就隐隐感觉朱温不会放任河东吞并河中。 只是没想到晋军在河中迁延这么长时间,也没想到张存敬、王重师骨头这么硬。 也正是因为张存敬和王重师的表现,让他对此次河中大战的结果并不看好。 他已经很隐晦的提出,现阶段晋军不是梁军的对手,但晋王置若罔闻。 从击败黄巢起,晋军就从无大败,上源驿之变,虽说陨落了猛将史敬思,但并没伤到晋军筋骨。 但李存孝叛变就不一样了,除了大将李存孝被车裂,骁将薛阿檀、安休休一起被处死,最精锐的鸦军损失惨重,大将康君立前些时日也被晋王毒杀。 反观朱温,在剿灭黄巢之后,多逢大败,但每次都能越挫越勇,一次次击败强劲的对手,从最早的黄巢、秦宗权、孙儒,再到时溥、朱瑾朱瑄,一次次血战,朱温不仅没有倒下,反而越打越强。 河东除了最初的赫连铎、李匡威勉强算是对手,其他都不是一个档次的。 就算是赫连铎、李匡威跟秦宗权等人比起来,也差的太远。 沙陀军真正高光的时刻是当年在关中围剿黄巢之时。 但黄巢的覆灭,并非全是沙陀军的功劳,杨复光、王重荣、李思恭、张钧同样出力甚多。 太容易得来的胜利,让晋军上下都弥漫着一股骄兵之气。 就连晋王本人都没有没感觉到。 不过有些话不能多说。 郭崇韬心思机敏,岂会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一个汉人,现在不过是一个典谒的官职,人微言轻,李克用能让他说出意见,已经是对他看中了。 而这份看中,已经引起沙陀将领的敌视。 李克用虽然归化大唐,但一部分沙陀将领并不愿意归化。 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晋王长子李落落。 同为汉人大将的周德威,虽然也得到李克用的重用,但他在晋军中向来低调行事,从不发表意见。 郭崇韬心中一叹,忽然为自己前途感到担忧。 李克用沉吟良久,才道:“上策太过软弱,中策太耗时日,唯有下策最符合我军实际,若是连一个绛州都打不下来,谈何与朱温争锋?三日之内,本王要在城中安歇!” “父王英明!”李落落大喜道。 帐中其他沙陀将领纷纷附和:“大王英明!” 此情此景,郭崇韬也只能跟着附和。 汴州。 百姓出城迎接朱温大军。 梁军打仗凶残嗜杀,没少做天怒人怨之举,但那是对外,对汴州的百姓非常和善,梁军中本身就有相当多的汴人。 面对热情的百姓,朱温在马上一一作揖回应。 行至城下,才见敬翔、刘扞等一干文臣迎接,“恭迎大王班师回城。” 朱温连忙下马,一一扶起几人,“不必多礼,孤无后顾之忧,多赖诸位之力。” 在武将面前,朱温威严深重,在文臣面前,朱温亲和许多,仿佛老友重逢,让敬翔、刘扞等人如沐春风。 一番寒暄,众人迎朱温入城。 城内百姓都来瞻仰梁王仪容,朱温依旧大度的挥手致意。 有不少白发老者跪于道旁,口称贤王,朱温都亲自去搀扶,还赏些钱帛。 回到梁王府,见到迎接的梁王家眷,朱温脸上又恢复王者气度,却并没有理他们,而是直接跟敬翔刘扞进了幕府。 “请大王降罪,臣主事不利,坐视唐廷壮大。”敬翔手下跪在朱温面前。 刘扞也跟着跪下。 朱温想也没想扶起敬翔,“先生何必如此,皇帝坐大,孤前去讨平便是,一百年了,唐廷都不死不活的,难道皇帝能回天改命不成?一个关中而已,难道还能像当年大秦一样横扫关东?” “臣、臣有愧大王厚爱。”敬翔感激涕零。 “孤起身草莽,汴州百战之地,若非先生辅佐,岂有我朱全忠容身之地?先生切莫再这般自责,你我君臣一体,天下有何难事?”朱温也感慨起来。 两人如此推心置腹,让刘扞不由心生一丝嫉妒。 “皇帝能在绝境中奋起,当真令孤刮目相看,不过也仅此而已了,此番孤亲率大军,皇帝想安坐关中,怕是不可能了。”听完敬翔的汇报后,朱温也起了争胜之心。 “大王,皇帝虽然不可小觑,但此战的关键仍在李克用,我军若能击败李克用,将一扫三十年沙陀军之威名!届时,河中落入我手,河东、昭义亦可图之!”刘扞趁机进言。 能进入这种场合,已经说明朱温对他的看重,也不枉他在汴州兢兢业业。 朱温眼中爆出一团火星,“不错,天下能与孤争锋者,只有李鸦儿一人而已,击败此獠,天下大势尽归汴州!” 敬翔皱了皱眉,这本是他要说的话,却被刘扞抢了先,“江淮杨行密,此人志向非小。” “无妨,孤已命庞师古六万大军驻守徐州,防备杨行密,先生还是为孤想想如何击破李鸦儿。”朱温对李克用兴趣明显超过杨行密和皇帝。 当年上源驿之变,一方面是李克用言辞无理,激怒了汴州君臣,另一方面,朱温觉得李克用将来必是他争夺天下的大敌,所以才动了谋害的心思。 只可惜当年沙陀人锐气正盛,三百亲兵加上李存孝、史敬思等一干猛将,生生从铁桶一样的上源驿突围而出。 这么多年过去了,朱温一直耿耿于怀。 他起于刀兵之间,是站在唐末乱世最顶峰的武人,就像李克用不容朱温得势一样,朱温一样容不得李克用得势。 河中就是两方争夺的“势”! 敬翔按压住心中些许不快,“眼下张存敬、王重师守绛州,兵精粮足,李克用短时间内,绝难攻下,又有刘知俊驻兵陕州,威胁其侧,李克用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大王不必仓促进兵,只需屯兵于望月山,切断李克用退往沁州的路线,则李克用进退失据,败亡不远!” “敬中允奇谋,望月山处在绛州与沁州之间,毗邻沁水,沙陀骑兵无法发挥长处。”刘扞补充了一句。 朱温看着案几上的地图,他更愿意直接挥兵西进,联合南边刘知俊五千兵,三面夹攻,直接决战,他不信李克用还能力挽狂澜。 不过作为天下数一数二的枭雄,朱温比李克用更重视人才,也更重视部下的意见,特别是敬翔的意见,多次让他受益匪浅,朱温向来对其言听计从,“本王全依敬先生之谋!” 第一百三十二章 老臣回归 江淮的首府本在扬州。 早在孙儒祸乱江淮之前,名将高骈压制不住手下将领,各自混战。 高骈被部将毕师铎囚杀,江淮大乱。 扬州城内饥民互相残杀为食,妻儿子女亦卖与屠宰场。 等杨行密打下扬州时,扬州已然残废。 西北方孙儒滚滚而下,又捕食大量江淮百姓,扬州更显颓势。 不得已杨行密转攻宣州,夺宣州后,杨行密才有了立足之地。 自击败孙儒之后,淮河以南、长江以东各州纷纷归降。 如今的宣州才是江淮首府,城内车水马龙,人口密集,富庶程度绝不在汴州之下。 “朱全忠留庞师古六万大军守徐州,颇有南顾之意!”杨行密今年四十有三,对于一个雄者来说,这样的年纪正是大展宏图之际,江淮历来都是唐廷的钱粮重地,虽然屡经战乱,但两年过去了,百姓安居乐业,各处仓禀已然充足。 “正因为庞师古六万大军在徐州,所以属下断定朱温绝无南下之意。”说话之人是杨行密的首席谋士袁袭。 当年杨行密还是庐州刺史时,袁袭常游说杨行密:“高骈昏惑,吕用之奸邪,毕师铎悖逆,天以淮南授明公也。” 也是袁袭劝谏杨行密弃扬州夺宣州。 杨行密从一州刺史,席卷江淮,屡败强敌,离不开袁袭、戴友规等人的运筹帷幄。 现在袁袭说朱温没有南下江淮之意,杨行密自然心喜。 没有人想面对朱温的宣武大军。 杨行密非常有自知之明,正是这种自知之明让他有了今日的地位。 袁袭继续道:“朱温所虑者,唯有沙陀李克用,李克用不攻河中,朱全忠必攻江淮,河中富庶,人口极盛,李克用得之如虎添翼,试问朱全忠怎会无动于衷?” “先生所言甚是,如此我军即可大军攻伐苏杭钱缪!”在杨行密眼中,钱镠始终都是他的心腹大患。 孙儒败亡之后,大部分蔡兵被杨行密收入麾下,组建黑云都。 但还有一部分被钱镠收留,组建武勇都。 杨行密若是图谋江南,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浙江西道的钱镠。 而此时身在杭州的钱镠却有些焦头烂额。 原因就是他老上司董昌准备称帝了。 钱镠早就知道董昌的野心,多次写信劝告:“与其关门作天子,不如开门作节帅。” 董昌开始两年还听他的劝告,对朝廷供奉无缺,但这两年,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脑子糊涂了,在境内胡作非为,动不动因小错杀人满门,境内百姓怨声载道,除了钱镠无人敢劝,前些天,居然直接派人来打招呼,已经在越州称帝,国号“大越罗平”,自称圣人。 杨行密虎视眈眈在外,董昌倒行逆施在内,钱镠甚为惶恐。 长安。 河中的动静越来越大,让李晔也跟着寝食难安。 别看他在关中搞得风生水起,朱温若真打进来了,一切烟消云散。 薛广衡的斥候,日夜不停侦查河中动向。 朱温没有第一时间回军攻打李克用,让李晔微微惊讶,不过稍微思索,就觉得正常,正如一只拳头,打人之前,先要收回来,积蓄力量。 汴州的各种物资源源不断送往洛阳。 这几年洛阳在张全义治下,招纳流民,鼓励耕桑,励精图治,百姓拥戴,洛阳从一片废墟变成富庶之地,也成为朱温牢固的后方。 此番河中大战,洛阳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 关中的物资也在分批次送往潼关、同州。 蒲阪目前在王珂手中,但由于此地的重要,李晔在黄河对岸修建了几座堡楼,日夜探视河对岸的动静,关中斥候正是沿着这条路打探绛州战况。 周云翼也在蒲阪之侧的山地上,立了一座军营。 王珂倒也大方,对此视而不见。 河中府和蒲州没有陷落,蒲阪相对还是安全的。 主要的压力在潼关和虢州,特别是虢州,只有四千守军,守将是李效奇,与张行瑾一样是最早的九人之一。 不过对面是历史上的知名猛将刘知俊,李晔心里直发虚。 眼看朱温即将进兵河中,朝堂上也是乱作一团。 有人提议宣慰朱温,关键朱温现在已经是梁王,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也有人提议联合李克用,共击朱温,当然这也是找死。 “崔侍郎,你有何议?”以前朱温没来,崔胤哭着喊着要朱温来,现在朱温来了,崔胤反而一声不吭。 越是这样,李晔心里就越没底。 带路党比敌人更可怕。 当然,崔胤也不是要直接投奔朱温,而是想借朱温的手,压下朝廷各方势力,让他进首宰之位。 不过请神容易送神难,朱温可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角色。 他一进关中,李晔想当个汉献帝都难。 而且朱温比曹操的野心大多了,在他只是一个宣武节度使的时候,就有争夺天下之心。 “陛下英明神武,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议。”崔胤居然谦虚起来。 李晔瞪大眼睛,这还是他认识的崔胤? “不过,臣向陛下举荐一位故人,此人才高八斗,文武双全,胜臣百倍,陛下当年依为泰山之重,军国大事,全托付于他,现今时局,正是重用此人之时。”崔胤非常谦恭的拱手施礼。 泰山之重,文武双全? 李晔真不记得昭宗一超有如此牛人。 不过现在是唐末乱世,各种牛人如雨后春笋,有这样的人似乎也不奇怪。 “宣。” 崔胤的话彻底引起了李晔和其他大臣的好奇心。 李晔眼巴巴的望着殿门。 过不多时,殿外一人哭嚎而至,“陛下,老臣得天之幸,才能又回到陛下身边。” 人还没到,弄出的动静不小。 殿中大臣也望着殿外。 只见一四十来岁文士,从殿外跪行进来,一步一磕头,额头上全是血,流到脸上,搞得众人也看不清究竟是谁。 李晔瞥了一眼崔胤。 崔胤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还是崔昭纬靠近他,仔细查看,惊讶道:“这不是张浚张禹川吗?你怎么还没死?” 第一百三十三章 百死不悔 朝堂上议论纷纷。 李晔一时没想到张浚是谁,直到韩全晦怪叫一声:“朝廷十万神策军一朝丧尽,你还有脸回来。” 十万神策军一朝丧尽? 李晔猛然想起,这人不是当年忽悠昭宗放弃争夺成都,转身打李克用的牛皮大王吗? 他怎么还没死? 记得当时韩全晦说要灭他满门,李晔刚刚穿越,没摸清状况,也就没搭理此事。 瞥了一眼崔胤,崔胤还是那副表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张浚“咚咚”的在大殿上磕头,如此丧心病狂的自残,弄得殿中大臣都不再好说什么,毕竟朝堂是个体面之地。 “老臣当年小败李存孝,暂时撤回华州休整军势,然后一举荡平河东沙陀,怎料朝中佞臣当道,一纸诏令将老臣囚于华州牢狱,老臣本来想一死以报陛下,但老臣这满腹经天纬地之才不能白白埋没,所幸苍天不弃,陛下前些时日大赦天下,老臣重见天日!” 李晔目瞪口呆,十万神策军覆没大半,被李存孝堵在晋州,若不是李存孝网开一面,放他和三万神策残军回来,此刻李晔早成了李茂贞的笼中雀。 还经天纬地之才,李晔被气乐了。 在攻打李克用之前,昭宗的诏令至少在关中蜀中还是管用的。 无论打田令孜还是李克用,当时的韩建、李思恭都是听话的,李茂贞、王行瑜还不敢对唐廷无礼,韩建甚至带三百精锐蔡兵准备趁夜摸了李存孝。 张浚兵败之后,唐廷颜面丧尽,彻底成了天下笑柄。 神策军从此也对皇帝彻底失望。 可以说唐廷就是葬送在张浚手上。 如今这厮居然堂而皇之站在朝廷上,说自己经天纬地之才,李晔不得不感叹此人面皮之厚,几乎超过自己当年的销售经理了。 崔胤把这么个玩意弄出来,难道就是为了恶心自己? “陛下!”张浚跪着往前爬了几步。 刘全礼挡在前面斥道:“天子面前,不得无礼。” 张浚不敢向前,伏在地上哀泣,“臣在牢中,多得杜让能杜侍郎周全,才免遭一死,如今天下崩乱,老臣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听到杜让能的名字,李晔对他厌恶忽然淡了几分,叹气道:“鞠躬尽瘁就不用了,你年纪也大了,回去颐养天年吧。” 李晔说的够委婉了,不料张浚又是一通磕头,额头上血流如注,“老臣毕生之愿就是辅佐陛下廓清宇内,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矢志不渝,陛下若是嫌臣老迈,臣现在就撞死在殿上!” “够了!”李晔从软塌上站起来。 殿中噤若寒蝉。 如今的李晔不是当年的昭宗,随着唐廷蒸蒸日上,李晔的威势也与日俱增。 以前他还不怎么想动清理内部,但现在不得不动了。 如今的唐廷萎缩在关中一带,三省六部形同虚设,还没有一个辅军管用,真正做事的一个没有。 现在不动,朱温来了,搞不好又弄出什么幺蛾子。 若不是自己穿越而来,对历史脉络有大致了解,提着脑袋跟韩建、李罕之、李茂贞玩命,早就被这些人卖给李茂贞了。 早在穿越之初,李晔就对朝臣失望透顶,当时没兵没人没钱没粮,神策军掌握在韩全诲手上,自己朝不保夕,能安稳坐在龙椅上已经不容易了,还要应付李茂贞的挑衅。 大敌压境,必须整合内部! 崔胤身为宰相,正经事一件没做,整天就在琢磨人。 他带张浚入朝,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当年昭宗何其信任张浚,两人关系极好,把唐廷全部身家压在身上,历史上,张浚兵败之后,昭宗只是罢了他的相位,仍拜其为兵部侍郎。 但李晔不是昭宗。 关中现今大局已定,天策、禁卫二军死心塌地,兵权牢牢掌握在手。 是时候翻修唐廷这座旧房子了! 否则它只会扯后腿掉链子,各种掣肘。 再说以唐廷目前的情况,没必要供养这么多有名无实的机构。 乱世里,一个政权的强大其实很简单,精兵简政! 后世那支伟大军队已经验证了此策的正确性。 庞大臃肿的大明,空有亿万百姓,坐拥江南财赋,却被东北野猪皮一个半奴隶化八旗制度横扫,这就是冗政的后果。 当然明亡有很多原因,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精兵已经完成,并且逐渐形成制度。 现在轮到简政! 这个计划在李晔脑中构思很久,今天实在是被这个张浚气到了,更大的原因在于朱温大兵压境,李晔不得不加快自己的步伐。 李晔扫视殿中诸臣,无一人敢与之对视,“尔等若是没有其他事就退朝吧。” 这是李晔给他们的最后机会。 很可惜,三省六部的官员济济一堂,却面面相觑。 仿佛河中的战火跟他们没有半点关系,关中的百废待兴也跟他们没有关系。 没人说话,李晔拂袖而去。 天心阁里,韩偓汇报了朔方之事,韩遵对朝廷还算恭敬,境内军民普遍对唐廷有很深的认同感。 李晔也没指望韩遵能归降,还是那句话,关中发展起来了,朔方自然逃不出手掌心。 “你回来的正好,朕有意革新三省六部,两位意下如何?” 韩偓看了一眼赵崇凝,“三省六部大而无用,各部官吏心思也不在国事之上,也不符合眼下国情,但不知陛下如何革新?” “陛下,臣赞同革新,三省早就在安插各县官吏。”赵崇凝道。 李晔冷笑道:“将士们打生打死,他们在后面摘桃子。” 以前还不觉得,现在却觉得简政势在必行。 各州的官员,李晔一直按而不发,想等着来年春闱,挑选才干之士任用,没想到三省早就按捺不住了。 这段时间李晔一直在忙扩军之事,刚喘口气,又传来朱温东进的消息,就没顾得上他们。 如何革新,李晔只有一个大概的思路,“三省不再参与国事,兵部刑部辅军合于枢密院之下,礼部吏部工部户部合于天心阁之下,改天心阁为政事堂,两位觉得如何?” 三省事权分立,中书省掌握出令权,门下省掌政令审核,这就给党争提供了土壤,两省互相推诿,耽误国事,后来太宗、玄宗都把三省合在一起,统称为政事堂或中书门下,不过两百年来,一直改来改去,三省分分合合,到了唐末,直接就成了一滩浆糊,干脆什么都管了。 “枢密院,政事堂?”这不是什么新鲜设定,中唐之后,这两个部门也时常设立。 眼下到处战乱,唐廷地盘太小,礼、吏、工、刑四部可有可无,兵部只剩下统计兵籍、掌管武备两项职能,其余的募兵、军官任免都被李晔剥离出来。 而户部的田赋、户籍、钱币职能基本丧失。 当然,若是以后大唐真能振兴,六部仍有存在的必要,只是现在没有存在的必要。 “陛下此举利国利民,符合时宜,但朝中大臣恐怕难以接受。”韩偓提醒道。 革新,革除旧弊,不是请客吃饭,得罪人是少不了的。 “臣愿主持此事!”赵崇凝站出来道。 从吴起起,主持变法之人,都会成为众矢之的,赵崇凝这个时候站出来,就是主动吸引仇恨。 李晔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心中感动,“不行,朕怎能让你去涉险?此事朕亲自为之!” 李晔还真不信现在有谁敢挑战他的权威。 再说只不过是稍微改制而已,现在唐廷虚弱至此,老房子都快塌了,长安城的权贵所剩无几,应该不会有那么大的阻力。 “陛下,若是平常时候,谁主理此事都可,现如今朱全忠引兵东来,必有窥伺关中之意,大战若起,陛下分身乏术,届时朝中定有人勾连汴州,革新半途而毁,大唐中兴便遥遥无期矣!”赵崇凝眉眼间全是坚持。 长安别的没有,带路党肯定不少,别看现在服服帖帖,那是大刀片子压着。 一旦李晔在战场上遭遇挫折,各种牛鬼蛇神都会浮出水面。 对很多世家来说,个人利益的考量永远凌驾在国家利益之上。 虽然现在他们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正如李晔想重振大唐一样,他们也想恢复往日的荣光。 而且很显然,李晔的唐廷不是唯一的选择。 “先生……”忽然之间,李晔说不出话了。 赵崇凝虽然是韩偓介绍的,但赵崇凝其实是韩偓的老师,在天下读书人中颇有名望,绝对当的起李晔这一声“先生”。 其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正是革新的最佳人选。 赵崇凝没等李晔说出拒绝的话,继续劝谏道:“一百五十年了,大唐历代皇帝未尝没有励精图治者,却无法改变藩镇割据天下之根本,没有兵权,所以一再功败垂成,唯有陛下兴于刀兵之间,兵权不可假手他人,也唯有陛下能挡住宣武大军!大唐若能中兴,臣百死不悔!” 第一百三十四章 父子相逢 李晔能说什么? 这才是两百八十年大唐真正的底蕴所在。 大唐有这样的人在,就不会倒下! 正如他所言,兵权不可假手他人,倒不是说不相信手下的将领,当年李茂贞对僖宗何尝不是忠心耿耿? 唐廷太虚弱了,必须维持一个强而有力的主干。 现在制度虽然形成,但一切都是初起,时间太短了,在将士们心中没有形成固有观念。 在此之前,李晔的重心只能在军中。 “好,先生放手去做,有朕在后面压着,看谁还敢有小动作。”李晔答应了。 “臣谢陛下!”赵崇凝大喜。 韩偓叹道,“先生勇于任事,学生不如。” “革除旧弊非你所长,无需自责。”赵崇凝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锋芒毕露。 这也是李晔希望看到的。 两人前脚刚走,就有小黄门来报,张浚求见。 李晔一听这个名字就犯恶心,真想不通杜让能为何要保他一命,有心不见,但看此人在朝堂上的架势,肯定会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索性就见了。 “陛下,老臣有一计可退汴州大军!”张浚倒是直接。 李晔笑道:“哦,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 张浚也听出来李晔的嘲讽,却丝毫不以为意,大咧咧道:“朱全忠提重兵远来,与李克用争锋河中,实则犯了兵家大忌,河中四塞之地,只要堵住渑池一线,则朱全忠进退失据,破亡之日不远。” 堵住渑池?关键是拿什么去堵? 朱全忠打了这么多年仗,岂会不明白后方粮道的重要? 一个刘知俊堵在陕州,自己这边根本过不去。 见李晔不以为然,张浚道:“不许陛下大军远行,臣一人足矣!” 李晔盯着他,这牛吹的有些大了,“阁下年纪不小了,还是留在长安颐养天年。” 看在杜让能的面上,李晔没让侍卫轰走他,不料这厮脸皮是真的厚,额头上血还没干,又“咚咚”的磕了两响头,“陛下,臣非妄言,早年臣游历关东,与张全义有些交情,张全义虽然臣服于朱全忠,不过是惧其势大,暂时苟且罢了,其人抚军爱民,志向不小,若朱全忠在河中遭逢重创,则张全义必蠢蠢而动。” 说实话,李晔有那么一丢丢心动了,“朕听说张全义与朱全忠同起于黄巢,两人相交莫逆,张全义怎会背叛朱全忠?” “张全义当年虽是黄巢骁将,但一直心向大唐,全义之名,还是陛下当年赐下的。” “有这回事?” 张浚信誓旦旦道:“张全义擅隐忍,当年与李罕之刻臂结为兄弟,李罕之势弱,张全义毫不犹疑击之,李罕之大败,若是朱全忠与李克用接战不利,臣只凭三寸之舌,便可说服张全义倒戈一击,朱全忠纵有天大能耐,也回天乏力!” 李晔看着他唾沫横飞的样子,一时居然犹豫起来。 凭心而论,他的谋划有成功的可能。 张全义从黄巢小兵杀上来,肯定不是什么善茬,当年毫不犹豫捅结义兄弟李罕之一刀。 但张浚说他心向大唐,就有些魔幻了。 李晔在潼关大战李罕之,也没见他有什么表示。 不过话说回来,陕虢二州毗邻洛阳,张行瑾、李效奇四千兵偷袭两州,后来又从容把两州百姓迁徙到关中,张全义都无动于衷,不得不考虑一下张全义的立场了。 此战的关键还是在李克用与朱温的大战之上。 李晔不是很看好晋军,李克用连张存敬和王重师都解决不了,更不用说朱温。 “陛下不可犹豫,就算朱全忠打败李克用,老臣也要让张全义、朱全忠互相猜忌,若是不成,老臣再不回长安!”张浚语气甚是坚决。 “你真不回长安?”李晔眼神一亮。 “老臣满腹经世之才,可惜苍天不眷,此事不成,臣还有何脸面再见陛下?”说着说着,张浚居然潸然泪下。 “行,朕准了。”李晔受不了了,不吹牛会死吗? 让他去也无妨,反正也没损失什么。 成不成李晔根本没当回事,朱温若是这么轻易就败了,那就不叫朱温了。 张浚抹了一把眼泪,情真意切道:“陛下在关中切要保重身体。” 这话说的真情流露,让李晔竟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人。 难怪昭宗当年这么信任他,看来两人之间有些真感情。 河州历来不仅是兵家必争的“河湟重镇”,也是东西商路上“茶马互市”的重要节点。 河州处于河湟之地东段,以北是兰州,以东是渭州,以西是鄯州和廓州。 不过自吐蕃攻破河西走廊之后,此地便再也没有当初那么繁华。 当年张议潮沙州举义,击吐蕃,占据河西、陇右诸州,吐蕃将领尚延心以河州、渭州投降于唐廷。 持续半个月的雨季渐渐停歇。 秋草正是茂盛之时。 上千马匹健马正在啃食,秋高马肥,此时的战马都彪悍强健。 张行瑾看得直流口水。 在关中别说这么壮的马,就算是骡子也少见。 穿着吐蕃服饰的人,正在远处懒散放牧,丝毫没有觉察到他们这些隐藏在秋草里的敌人。 “能不杀就不杀,说不定都是唐人。”张行瑾发号施令,身边两百人低声应命。 这两百人从大明宫练兵起就跟着他,战力没话说,忠诚更没话说。 张行瑾大手一挥,两百士卒像是两百条蛇在草地里爬动,靠近牧人,然后打翻。 没多大一会儿,马场就被控制了。 轻松的出乎张行瑾意料。 有了这些马,他就有投奔李茂贞的本钱。 “两百七十五人,全部拿下,还有不少妇孺,是个小部落。” 张行瑾看了一眼俘虏,发现大部分人的长相跟唐人无异,叹了一口气,挑四百匹健马,其他的都留给他们吧。” 随着李茂贞进兵河州,此地肯定不会再太平了,这种小部落迟早会被吞并。 只有大唐回来,他们才会真正安居乐业。 张行瑾上了一匹没有鞍鞯的健马,健马还不习惯有人骑在背上,不住的挣扎,始终无法摆脱,渐渐驯服下来。 部下也渐渐驯服健马。 张行瑾望着部下,大笑道:“我们去会一会李茂贞!” 两百士卒跟着大笑。 战马在任何时候都是紧要资源,有人带着战马来投,李茂贞当然大喜。 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河西诸番不堪一击,他们松散的部落制度,就决算了他们一盘散沙,被自己各个击破,亮出大唐旗号后,各地遗民纷纷来投,有的带了战马,有的前来牛羊,还有的送来甲胄的粮食。 三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从最初的两千人,到现在的一万多人,还在不断增长中。 在凤翔的时候,他没觉得大唐有什么了不起,但到了这沦陷故地,大唐遗民的热情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你叫张兴?”李茂贞盯着张行瑾。 “回禀大帅,在下正是张兴,是当年张太保的族人,嗢人攻破凉州之后,流落至河州。”张行瑾给自己认了一门远亲,在河西谁人不知张议潮张太保的威名? 这个身份显然让李茂贞非常满意,“哦,原来是忠良之后。” 李茂贞越看张行瑾越满意,“可会武艺?” 几句话,几个神态,张行瑾就摸准了李茂贞的脾性,大笑道:“我沙州男儿,岂有不会武艺之人?” 当下取了一杆长枪,于马上往来飞驰,上下翻飞。 这些把式在李茂贞看来,都是花架子,不过李茂贞欣赏的是他的蓬勃朝气,武艺,练练就出来了,自己当年不也是镇州博野军中的小卒,从战场滚出来,武艺就都有了。 再看他带来的二百手下,李茂贞何等人,一看就知道这些人都是悍勇之辈。 “好,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本事,本帅正是用人之际,升你为骁骑将。” 张行瑾从马上跃下,拜在李茂贞面前,“谢大帅,如今王师东来,我河州遗民如盼父母!” 李茂贞心中一动,“说得好,本帅见你年轻有为,有意培养你,收你为义子,你可愿意?” 张行瑾万万没想到李茂贞这么看得起自己,有了义子这重身份,他在军中岂不是更好行事? 当下变单膝为双膝,给李茂贞磕了个大大的响头,“孩儿拜见父帅!” 李茂贞大笑道:“我儿请起,既拜入我李家,赐名李继兴。”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有人闹事 “这点事都办不好,还来干什么?滚!”崔府内,传来崔昭纬怒骂声。 婢女下人在院中跪了一地,几个平日得宠的姬妾虽然站着,但也不敢去劝。 谁都知道老爷的脾气,不动怒则已,动起怒来谁也劝不住。 “都散了,堵在这儿,父亲大人看你们更不顺。”崔源照打发走下人,独自走入房中。 崔昭纬怒气未歇,见了自己长子,语气收敛了一些,“你来做甚?” 崔源照拱了拱手,“父亲何必动怒,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宰相而已。” “名义上的宰相?你可知我为了这个首宰之位,冒了多大的风险?皇帝一纸诏令说没就没了!”崔昭纬瞪着自己儿子。 想当初,皇帝可是亲口答应朝堂上有他的一席之地。 要说崔家这几代,也就崔源照仪表最为出众,风度翩翩,崔昭纬本来一肚子火,见了自家儿子就消了一半。 “父亲还是没看明白,自陛下弄出来一个天心阁,三省就已经名存实亡,这一年来,国家大事何曾拿在朝堂上议过?” “嗯?”崔昭纬脸色阴晴不定。 崔源照转身向外看了两眼,又关起屋门。 “一年之前,孩儿认为大唐撑不过五年,外有李茂贞、王行瑜、韩建虎视眈眈,内有阉党掌控兵权,大唐已经陷入绝境,一年之后,李茂贞、韩建皆灭,王行瑜俯首,阉党兵权悄无声息收入陛下手中,三省清流被架空,大唐重获新生,俨然有中兴之象,陛下如此手段,怎会容忍跟他不是一条心的三省六部?” “三省六部从大唐立国之始,便已经是旧制,皇帝说改就改,我这个首宰颜面何存,岂不是为人耻笑。”只当了三个月的宰相,崔昭纬极不甘心。 世家子弟读了一辈子的书,不就是为了宰相之位? 这几天不断有三省六部的人来崔府打探动静,都被崔源照借口父亲卧病在床不宜见客打发了。 “旧制?现今是大争之世,遵循旧制只能是自取灭亡,父亲难道还没看出来,陛下对军中的改动早已实施,武人不再干政,我们的机会才真正来了!”崔源照眼里闪着光。 崔昭纬沉吟不语,唐廷的变化他何曾不知道?只不过他习惯性的把精力投入争斗之中。 宰相位置对世家依然有着巨大吸引力。 崔昭纬长叹一口气,“虽然如此,但陛下已经让我赋闲,有机会也是韩偓、赵崇凝的。” “陛下意图匡扶大唐,单靠韩偓、赵崇凝是不够的,父亲不必在乎一时之得失,现今赵崇凝主导革新之事,其人刚正不阿,缺少变通,必然会引出乱子,到时候,父亲出面鼎力相助,还怕天心阁里没有父亲的位置吗?” 崔昭纬怔怔的看着崔源照,“只是我若出面,其他世家会怎么看我?” “世家?”崔源照嘴角卷起一抹浅笑,“黄巢之后,哪还有什么世家?大唐是我们的最后机会,那些蠢材去投朱温、李克用这些武人,迟早输光最后一点家当。” 正如崔源照所言,赵崇凝的确遇到乱子。 别看唐廷地盘小,三省六部的摊子可不小,依附于这个摊子上人也不少。 一句简单的裁撤合并,必然要砍掉不少人的饭碗。 赵崇凝深得皇帝简政之要领,大刀阔斧,铁面无私,清点人员,消除官员名册。 各部公衙里一片哀嚎。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赵崇凝动了这么多人的饭碗,招来的仇恨可想而知。 关中民风彪悍,什么事干不出来? 不过赵崇凝随身带着五十多名亲卫,想动手的人也没有机会。 也不知道谁串联的,三省六部官员家眷全部跪在皇城根下,哭嚎震天,引得长安百姓都出来看热闹。 兴高采烈对着一些认识的官老爷指指点点。 唐末秩序崩溃,道德沦丧,官场里也是乌烟瘴气。 李晔在宫中也得到了消息,不过既然是革新,必然要伤害到旧体制某些人的利益。 李晔也不是将他们逼入绝境,而是根据官职的大小、年限,补了长安城北的良田,虽然发不了财,但养活一家人是没问题的。 只不过有些人当惯了官老爷,再让他们做回老百姓,肯定不愿意。 再说田地没有当官各种明里暗里的收益。 “陛下,今日有人在赵侍郎面前自刎。”刘全礼温声禀报。 “怎么会有这种事?”出了人命,李晔心里不舒服起来,不就是下个岗吗?用得着这么生猛? 闹出人命,必然会引起其他风波。 刘全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遮遮掩掩干什么,有话直说。” 刘全礼先是拱手,然后才小心翼翼道:“坊间传闻赵大人铁面无私,各省部从上到下,大刀阔斧,得罪不少人,现在三省六部的旧员,以裴枢裴侍郎为首,正在跟赵侍郎对峙。” 遇到阻力很正常,没有阻力,说明改制流于表面,没有触及根本。 “这个裴枢是河东裴家人?”朝堂上杂七杂八一堆的官,李晔到现在都没认全。 若是牵扯到裴家,赵崇凝就有些不好招架了。 刘全礼道:“回陛下,正是河东夫人的堂兄。” 一听是裴贞一的堂兄,李晔就有些头大。 裴家对李晔的支持力度不小,又是送粮又是送战马。 现在自己站稳了脚,反手就去掀人家的碗,多少有点不厚道。 要怪就怪自己没有先跟裴贞一通气。 不过国家大事,李晔一向不喜欢跟后宫扯上关系。 “这个裴枢怎么回事?会不会被人利用了?崔昭纬、崔胤现在什么情况?” 如今薛广衡管斥候营,皇城司就暂时交给刘全礼主理,李晔也留了个心眼,皇城司里面四个统领都是当初禁卫军的老人,可以直接向李晔汇报。 “二人闭门不出,与外界没有联系。”管理皇城司是个细致活,明显不是薛广衡的长处,反而刘全礼做的非常到位,长安城里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李晔叹了口气了,因为名相裴度的关系,他对裴家保持相当的敬意。 又有裴贞一这么一层关系在,本来李晔还打算培养裴家人的。 这么一闹,裴家在李晔心中的地位顿时下降不少。 “你怎么看?”李晔习惯性的征询身边人意见。 刘全礼保持着相当的克制,“国家大事,奴婢怎知?” 这种事情,他不敢开口是正常的,李晔觉得还是探一探裴贞一的口风。 第一百三十六章 智谋之士 十天过去,绛州仍然未打下来。 从日出开始,攻城就没有停歇,晋军疯狂攻城,番汉各部四面围攻,在河东猛将带领下多次攻上城墙,均被张存敬、王重师赶下城头。 甚至在晋军疲乏之时,城门大开,王重师率蔡兵冲杀而出,烧毁多架云梯、楼车。 王重师一度冲杀到李克用的主营前,被帐下义儿军打退。 十天下来,晋军损失惨重,甚至出现逃亡事件。 梁军的前锋已经出现南面的绛山附近,不仅如此,斥候打探到北面出现李思安踏白军的踪迹。 这支骑兵的出现,已经威胁到李克用的粮道。 汴州的用意非常明显,在河中洒下泼天大网,用绛州消耗晋军士气。 沙陀铁骑野战无敌,但攻城就有些不尽人意,打李存孝的邢州,生生耗了一年,晋军已然疲惫,还未休整,现在又马不停蹄陷入河中战场。 而梁军多是步卒,既擅攻城,也擅守城。 只要守军战斗意志顽强,士气高昂,守城方占有很大优势。 放眼天下,朱温如日中天,梁军士气亦如日中天。 军帐中没人敢正视李克用的独眼,包括他一力主战的长子李落落。 李克用的忍耐到了极限,“绛州就是铁城,现在也该打下来了。” “父王勿忧,儿臣愿率本部义儿军出战,拿不下绛州,儿提头来见!”李嗣昭出列请战。 义儿军是李克用十几年前培养的精锐,晋军大将多出自此军,包括名噪天下的李存孝。 后来李存孝分掌鸦军,李嗣昭成义儿军主将。 李克用一直不让此军攻城,就是为了修养他们的锐气,留待朱温大军。 “传令全军,停止攻城。”李克用闭上独眼。 “父王!”李落等一众沙陀将领喊道。 “安时留下,其他人都退下。”李克用语气中露出少有的疲惫。 他在军中一言九鼎,无人敢再说话,闷闷而去。 帐中很快只有两人。 李克用依旧闭着眼,郭崇韬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李克用长长叹了一口气,睁开独眼,“悔不听安时之言,以致有今日之困。” 郭崇韬连道不敢,晋军的疲态他早就了然于胸,非是士卒不尽力,若是城外决战,张存敬、王重师必败。 他认为朱温到现在还没露面,就是顾忌沙陀铁骑野战强劲,企图以绛州消耗晋军士气。 “我军现在退回沁州还有可为吗?”李克用语气异常随和。 郭崇韬却不敢掉以轻心,语气依然谦卑,“李思安的踏白军既然出现在北面,那么西南肯定有梁军主力,我军现在东撤,必然中其埋伏。” “难道我军只能等朱温四面包围上来?” 这十天,整个河中局势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绛州久攻不下,已经严重挫伤晋军锐气,事实上在郭崇韬眼中,河中已不可为,尽早撤军保留实力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但他知道一旦自己说出口,就算李克用不杀他,帐外的沙陀将领也不会放过他。 “一动不如一静,我军若是不攻城,梁军反而回来挑衅,城外野战,我军胜算仍大,以小胜积攒士气,休整全军。” 李克用脸色稍微好转一些,“安时真智谋之士。” 话虽然这么说,但郭崇韬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这么乐观,朱温这么按兵不动,反而让他惴惴不安,如同一条潜伏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致命的毒牙。 “大王,朱全忠来势汹汹,为万全计,大王还需联络河中府王珂,关中唐廷,以分梁军之势。” “王珂、唐廷?”李克用皱起了眉毛。 河中军在王重荣的时候勉强算天下强军,王重盈也还凑合,但到了王珂王珙兄弟手上,就彻底成了废物。 至于唐廷,习惯使然,李克用没怎么看的上。 “王珂、唐廷敢跟朱全忠动手吗?”这是关键所在,目前为止,朱温并没有展露对河中府、关中的野心。 郭崇韬道:“唇亡齿寒,朱全忠狼子野心,天下谁人不知?击败我军,河中、关中就是其鱼肉,王珂或许没这个胆量,但皇帝必然知道其中厉害,末将请命再去长安游说皇帝发兵。” 为了晋军,郭崇韬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朱温这些年击黄巢、诛秦宗权、败孙儒、灭时溥,这些人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霸主豪雄。 吞并这些势力后,朱温地盘越来越大,精兵猛将越来越多。 而晋军自李存孝反叛之后,元气大伤。 此消彼长,作为晋军之主,李克用自然知道朱温之强盛。 “安时若去,何人教我?”李克用也渐渐意识到郭崇韬的重要。 打仗并非只靠蛮勇,这么多年,沙陀军南征北战,声势的确大了,地盘却没见大多少,反而处处受制于人,动不动引来周围藩镇合击。 “大王只需深沟高垒,养精蓄锐,末将料定朱全忠不敢决战。” 晋军虽然处于下风,但并非绝对弱势,现在休养士卒还来得及。 而一旦唐军进入河中,至少能牵制梁军一部分兵力。 长安。 李晔果然头痛了。 “臣妾娘家就这么两个有出息的兄长,这么多年,为大唐社稷呕心沥血,陛下可不能就这么让别人欺负啊,传出去,臣妾还有什么脸面。”裴贞一哭哭啼啼的,边哭还边扯着李晔手摇晃。 “没人欺负他,现在是他要出头欺负别人。” “胡说,没有陛下的允许,赵崇凝敢这么对我们裴家?”裴贞一不分青红皂白,非要上升到裴家受了欺负。 对其他人,李晔还能摆摆脸色,但对裴贞一真没这个底气,每次想说点狠话的时候,不由自主想起裴家的雪中送炭。 “朕是问你,裴枢是自作主张还是受人指使,或者是你们裴家的意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贞一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哎呀,裴家怎么会指使裴枢呢?我这个堂兄跟赵崇凝一样,直脾气,喜欢替人打抱不平,也许受了人的挑唆。” 李晔冷笑道:“崔昭纬、崔颖都按兵不动,你这个兄长倒敢跳出来。” 裴贞一见李晔语气不善,身子一下就软倒在李晔怀中,“陛下,您说话要讲良心啊,我兄长绝无此意。” 毕竟同床共枕过,李晔对她也狠不起来,既然不是裴家的意思,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让他们闹一闹也好,牛鬼蛇神自己会跳出来的。 李晔摸着良心,“爱妃,天色不早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浮出水面 长安的对峙渐渐变了味。 也许是皇城根下的哭诉引发了一些不明真相百姓的同情,也许是有人故意在其中挑唆。 百姓也参与进来,站在裁撤官员这边。 吏部公衙内,裴枢看着一张宫中传出来的密信,脸色阴晴不定。 皇帝的改制,他大体是同意的,毕竟如今的大唐不是以前的大唐,有效控制区域只是关中一部分,连北大门鄜坊都没有收回来,用不着这么多臃肿的机构。 不过他对赵崇凝的行事手法大为不满。 三省六部中固然有很多尸位素餐之人,但同样有很多兢兢业业之人。 他本想替这些人说两句公道话,却不知怎么回事,被众人推举上来,又碰上赵崇凝,事情很快就变了味。 如此之多的人拥戴,让裴枢一时回不了头,他隐隐感觉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潜流在推动事态恶化。 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有心找赵崇凝和解,不料赵崇凝的刚直脾气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裴侍郎,不能再忍了,陛下深居宫中,被奸佞蒙蔽,我等只要把事情闹大,陛下自会看见。”一个吏部官员道。 “闹大?你们有几个脑袋?”裴枢嗤之以鼻。 皇帝到现在保持隐忍,已经是仁慈了,真当皇帝还是以前的皇帝吗? 人是会变的。 宫中来信,让裴枢不要冒头,他现在也很后悔,莫名其妙的就被推到了前台。 也许该跟赵崇凝推心置腹的谈一谈了,裴枢看了一眼围在身边属下,“去尚书台。” 刚出了自家大门,各部旧员就涌了上来,前前后后不下千人。 裴枢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怎么这么多人?” 以前在吏部任职,没觉得已经臃肿到这个地步。 “吃皇粮的,当然不会少,还有一些人怕事,没有来。”身边亲近下属回报。 “你们先回去,各部指派一两个人即可。”裴枢觉得事情不能这么发展下去了,不然肯定会惹出什么事来。 不过他的命令明显没用,基本没人听。 出来闹事的,肯定有自己想法,不是一句两句能打发。 众人一发喊,推着裴枢就上了街。 沿街的百姓不知怎么回事,也跟在后面,裴枢派人清退了几次,人却越聚越多。 后来派出去的人也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 赵崇凝烦躁无比,自裴枢跳出来之后,旧员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些不明事理的百姓也跟着闹。 对旧员,赵崇凝铁面无私,毫不手软,但对长安百姓,他狠不起这个心。 改制之事,利国利民,这些人为什么就不明白? “裴侍郎带着人过来了。”下属禀报。 赵崇凝面色一板,“顽固不化。” 就像知道今天有大事发生一样,很多百姓都跟着,不过在进入皇城的时候,被禁卫军拦了下来。 进入尚书省公衙,亲卫队在台阶下拦住众人。 “此乃国政,利国利民,尔等需要胡搅蛮缠。”赵崇凝站在台阶上大声道。 裴枢拱了拱手,还未说话,旁边就有人扯着喉咙吼道:“三省六部乃国家根本,陛下定被奸佞蛊惑,我等要讨个说法!” “对,讨个说法!” 群情激奋,还有人试图冲破亲卫都的拦截,不过这帮书生在身经百战的将士面前,还是太弱了。 “你们要什么说法?陛下已经分了你们上等良田,还不知足?”赵崇凝肝火也上来了。 裴枢觉得这个时候要说两句话了,“诸位不要聒噪,有话好……” 忽然之间,裴枢觉得后心一凉,一把匕首穿胸而过。 旋即他的声音淹没在周围的嘈杂中。 “陛下被奸佞蛊惑,大家不要怕,冲上去!”人群中不断有人挑唆着,推着已经变成尸体的裴枢前进。 拦在台阶下的亲卫都忽然感觉压力陡增,这帮书生的力气变大不少。 不过没有皇帝的命令是保护赵崇凝,而不是杀人,不拔刀,很快就淹没在人潮中。 尚书公衙前乱作一团。 十几名亲卫都的人挡在赵崇凝身前。 赵崇凝怒火攻心,“尔等是在作乱!” “啊,裴侍郎被奸佞害死了,诸位为裴侍郎报仇!” “报仇!” 赵崇凝听到下面的喊声,心中一惊,裴枢死了?“到底怎么回事?尔等不要乱,不要乱!” 这个时候他说什么都压不住了。 若不是亲卫都的人把他护在中间,恐怕早被失控的人群淹没。 而且很显然,他就是别人嘴中的“奸佞”。 赵崇凝满头大汗,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个人的安危倒也罢了,若是耽误改制大事,那便是大唐的罪人! 赵崇凝心急如焚,偏偏没有任何办法。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而近,轰隆隆的,震动地面砖石。 “陛下有令,各部旧员退出尚书台,负责以谋反论处!”刘全礼尖着嗓门吼道,身后四五百名骑兵,刀已出鞘。 见了明晃晃刀子,作乱之人气势为之一滞。 “别听他的,阉党与赵崇凝内外勾结,蒙蔽陛下,不要怕,他们不敢动手!”人群中总有四五个相同的声音在鼓噪。 这些三省六部的旧员,很多都是经历了田令孜和杨复恭时代,历代文人士大夫把大唐衰微的缘由归结到阉党身上,对阉党恨的牙痒。 刘全礼的出现无疑燃起了他们更大的怒火。 人群中有人暗中掏出短刀。 望着涌上来的人群,刘全礼眼中只有冰冷,他不是赵崇凝,也没读过多少圣贤书,而是冰冷的皇宫底层爬上来的。 平日在皇帝面前温顺如犬的刘全礼,现在如同一只饿狼,“妄动者,格杀勿论!” 三省六部不全是官员,还有各部跑腿的小厮、衙役、差吏。 这些人也混杂在人群中,不乏一些悍勇之徒,向刘全礼冲了过来。 骑兵交错而过,最前的几人倒在血泊中。 “阉党杀人了,阉党杀人了!”人群中爆发更大的激愤。 刘全礼冷眼相对,“所有人等,但有站立者,格杀勿论!” “不能杀,不能杀。”站在台上的赵崇凝反而帮作乱者说话。 又是十几人倒下,鲜血像溪流一样在台阶下蜿蜒。 终于有人害怕了,跪伏在地。 什么事都要有人带头,真正不要命的毕竟是少数,在明晃晃的横刀面前,很多人忽然觉得,有一块良田也是不错的,皇帝没让他们吃亏,转租给流民一样能过好日子。 一大片的人跪下,将站着的七八个人凸显出来。 这些人身材魁梧,虽然穿着各部朝服,但看身形明显不是官老爷。 刘全礼脸皮跳动,目光在跪下的人中扫动,“抓活的。” 骑兵下马。 几人眼中忽然爆出凶光,冲向台阶上赵崇凝,沿途砍杀跪下的官吏。 赵崇凝被一连串的变故惊呆了,但他身边的亲卫都没有呆,拔出横刀,迎接冲击。 对方像飞蛾一样扑上来,不避刀刃,只求能将短刀刺入赵崇凝身体中。 不过亲卫都都是军中百里挑一的好手,有人甚至用身体挡住短刀。 鲜血飞溅到赵崇凝的脸上,让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发生变化。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朱温使者 再次见到郭崇韬,李晔忽然觉得他沧桑了许多,少了之前的锐气。 “朱全忠大军压进,陛下难道无动于衷?” 李晔倒是想动,可实力不允许啊。 这个时期的朱温,是整合了黄巢、秦宗权、时溥旧部势力的朱温,这些人当年无一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全都败在朱温手下。 李晔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关中和汴州集团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人口、兵力、粮草远远落后。 甚至士卒的战斗力也不在一个层面。 不是李晔怂,而是蔡州兵太吓人,张存敬、王重师、刘知俊都是赫赫有名的猛将。 朱温还没显山露水,自己若是听了郭崇韬的忽悠,提着刀子上去,那才是脑袋被门夹了。 而且他觉得虽然形势对李克用不利,但以沙陀铁骑的强悍,朱温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啃下来的。 “使者远来辛苦,不妨歇息几日,关中疲敝,朕需要时日调集粮草。” 郭崇韬拱手再拜,“时机稍纵即逝,破了绛州,则河东、河中府、关中连成一片,朱全忠再无作为,望陛下思之,若我军不利,最多也是退回太远,朱全忠得志,必有进关中之意。” “你是在威胁朕?”李晔皱眉道。 的确,朱全忠若是轻易拿下河中,必然会有窥伺关中之意。 但李克用舍得河中这块肥肉? 李晔忽然觉得这次郭崇韬跟上次变化太大了,难道他也不看好李克用,才会这么心急? 如果真是如此,李晔就不能这么安之若素了。 “末将不敢,河中之战,天下藩镇仰望,陛下若能出兵胜之,天下人心必会归于大唐!”郭崇韬心中一片苦涩,若是李克用采纳了他的上策,那么今日请求援兵的将是唐廷。 李晔当然知道打赢朱温的红利,,只不过以目前关中的情况,无异于痴人说梦。 扩军刚刚完成,还未形成战斗力,拿的出手的大将,也就李筠、高行周、周云翼寥寥数人。 朱温随便甩上来就是刘知俊、王重师。 别看现在关中丰收,但底子太薄,此战肯定旷日持久,李晔玩不起持久战。 如果朱温未漏败象,李晔怎敢出兵? 不过两家毕竟是盟友,李晔也不会见死不救,“朕来日屯重兵于虢州,牵制朱全忠侧翼。” 郭崇韬也知道请求皇帝出兵虢州不现实,能屯兵虢州,已经是给了很大面子,当下对李晔拱手道:“望陛下莫忘两家之结盟,共抗朱全忠。” 李晔也郑重道:“使者放心。” 郭崇韬前脚刚走,薛广衡就急匆匆来报,汴州使者求见。 李晔愣了一下,朱温居然还派使者过来? 没想到如今唐廷也成香饽饽。 细想也属正常,朱温虽然如日中天,但目前为止仍是唐臣,而且跟唐廷并无冲突,反而是朱温消灭了黄巢、秦宗权,为大唐挽回了些许颜面。 如果李晔不是穿越者,也许会对朱温充满一丝侥幸和期待。 “宣。”李晔兴趣大起。 “末将寇彦卿拜见陛下!”寇彦卿身姿挺拔,声音洪亮,一看就是行伍出身。 “使者请起。”如今李晔手上有兵有粮,心也就不那么虚了。 身为中原顶尖人物,寇彦卿生丰神俊朗,又不失雄健之气,比刚才的郭崇韬多了几分气势,“陛下剿灭李茂贞等逆贼,末将代梁王为陛下贺。” “难得梁王有此心意,朕心甚慰。” 寇彦卿话锋一转,直奔主题:“当年沙陀人趁国难,侵夺代北,二十年下来,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先帝时便桀骜不驯,常有忤逆之举,此次进犯河中,狼子野心,梁王为陛下计,请陛下出兵,一同剿灭国贼,直捣太原,还我大唐江山!” 朱温居然邀请自己一起打李克用? 李晔顿时有些呆住了。 他一直把朱温当假想敌,没想到朱温直接把他当傻子。 这跟着出去了,还能回来? 当年黄巢大军退出关中,与秦宗权互相呼应,大军滚滚杀奔汴州,朱温向李克用求救,李克用二话不说,提着刀子就来了,挡住秦宗权和黄巢,朱温直接报答李克用一个上源驿之变。 后来朱温与秦宗权争锋,扛不住了,向朱瑾朱瑄求援,三人结拜为兄弟,消灭秦宗权后,朱温反手就对兄弟们磨刀霍霍。 有这样的前科,李晔还敢跟他玩儿? 虽说是乱世,不讲武德,但朱温翻脸也太快了些吧。 见李晔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寇彦卿又道:“只要陛下愿意出兵,梁王将河中府、陕州让于陛下!” 李晔干笑两声:“河中府王珂本就是我大唐护国军节度使,梁王真是慷他人之慨。” 陕州只剩下一座空城,要来干什么。 朱温算盘打的挺好。 寇彦卿面色也尴尬起来,还要再说,李晔却不耐烦了,“梁王若心中真有大唐,退兵回汴州,双方罢战,还河中一片净土。” 事实上,停战才最符合李晔的利益。 无论李克用、朱温谁胜谁败,都将凭借此战得天下之势。 可惜李晔没有这个本钱,与他们争锋。 尚书台公衙。 赵崇凝脸上溅着血,怒斥刘全礼道:“大胆阉宦,此地是大唐重地,岂容你胡作非为?” 说完也不理前赴后继冲向他的刺客,往前奔走。 赵崇凝骨子里还是文人士大夫,对宦官有天然的抵触情绪,又见刘全礼如此凶顽,激起了他血脉里的正气。 刘全礼见赵崇凝动怒,不敢托大,连连拱手施礼,恭恭敬敬道:“先生有所不知,这些人混在裁汰官员之中,意图阻挠陛下改制。” 赵崇凝对他的厌恶明显超过了职责,“陛下自登基以来,从未有过屠戮士大夫之举,你小小一个黄门,竟敢如此妄为!” 由不得他不怒,昭宗继位以来,一力打击阉宦,颇有成效,权倾一时的田令孜、杨复恭皆败亡,早前张承业入天心阁时,赵崇凝便多有不快,只不过张承业为人低调,实心用事,赵崇凝无话可说,然现如今一个小小内宦,如此猖狂,以后说不得又是一代权阉。 “先生教训的是,属下今日行事多有不当,还望恕罪。”刘全礼一边向他赔罪,一边令皇城司扣住所有旧员。 赵崇凝冷哼一声,“来日我必在陛下面前禀明你今日所为。” 第一百三十九章 河中退军 “裴枢被刺身死?”李晔看着面前一脸愧色的赵崇凝,不可思议道。 “是臣失职之罪,臣无能。”赵崇凝低头拱手。 李晔不置可否,没想到牛鬼蛇神的手段这么狠毒,还好自己让刘全礼盯着此事,把混乱控制在最小范围。 赵崇凝谦谦君子,读的是圣贤书,不识这些阴谋诡计很正常,但掌控不了全局,在危机面前束手无策应对失当,就是他的问题了。 说到底,幕后主使者手段阴损,单靠光明手段对付不了。 赵崇凝清田地,查人口,做这些实事没问题,推到前台主持改制,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改制说穿了就是跟人打交道。 一味的刚直并不可取,有时候会激化矛盾,而且这些人中还潜伏着别有用心者。 “先生今天受惊了,好生休息。”李晔宽慰道。 赵崇凝道:“陛下,自李辅国以来,宦官稍一得势,便无法无天……” “朕知道了。”李晔打断他的话,他知道赵崇凝要说什么,也知道赵崇凝在想什么。 文官和内宦是天敌,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只是如今的情况,李晔不用刘全礼,能用谁? 李晔原本对韦昭度等一干老臣抱有希望,可惜等来的只是失望。 还不如一个韩全晦从各藩镇搜刮钱粮有用。 赵崇凝见李晔面色不好,告辞而去。 见到赵崇凝离去,刘全礼才出现在李晔面前,“禀陛下,幕后主使之人已经查明,名为李振,现为金吾将军。” 金吾卫掌管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之事,不过李晔新建天策、禁卫两军之后,金吾军相当于被裁撤了,金吾将军自然也就做不成了。 原本以为是汴州潜伏的细作所为,没想到是长安旧人。 “李振?”从他一系列的手段来看,这人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李振乃德宗朝名臣李抱真之后,自幼好学,屡试不第,只能投军混个出身,去年刚擢升为金吾将军,被裁撤,赋闲在家,由此怀恨朝廷,召集旧部谋划此事。” 这么说来,这个李振还是功勋之后。 李晔感觉大唐就是死在腐败的科举上的。 当初黄巢也想考个公务员,被拒之门外。 敬翔也是屡试不第,还有如李巨川一样,考上了也没用。 “人抓住了吗?”李晔还真想见见这人。 刘全礼道:“此人在事发前一日,正好被朝廷派去浙东宣慰董昌,奴婢已经派皇城司侦骑往潼关、商州方向追索。” 李晔心中一叹,这人如此狡猾,出了长安,恐怕再难找到。 要说这大唐潜在的敌人还真多。 不对,李晔忽然想到了什么,“朝廷正在改制,是谁下的命令?” 代表朝廷宣慰浙东董昌,这么大的事,他这个皇帝居然一点不知情。 再说挑动三省六部的旧员,一个金吾将军,没有这么大的能量,也就是说,还有大鱼潜伏在长安城里。 刘全礼面色一变,“奴婢这就去查。” 同州至蒲州一带,数支骑兵频繁往来,附近的山川河谷都有他们的足迹。 周云翼有时候带着骑兵越过蒲州及河中府,往绛州方向探查。 大军云集的河中反而出奇的平静,除了各方斥候小规模的冲突,基本没有爆发什么大战。 “将军,南方发现梁军斥候在窥探我军。”部下递来水囊,周云翼一饮而尽。 太原和汴州都视河中为肥肉,不肯松口,从李罕之开始,双方不断增加力量,最后李克用亲自领军前来。 不过朱温的动向仍是不明,过了绛州,斥候生还的几率大降,侥幸活着回来的也没带回什么有用的情报。 “抓个舌头回来。”周云翼一声令下,身边即有数名强健骑士策马冲出阵列。 一炷香的功夫,便带着梁军斥候回返。 而此时南面和东面同时烟尘滚滚,似乎有两股骑兵围过来。 “退。”周云翼叹了一口气,梁军来的如此之快,他还准备越过绛州,到更远的晋州、陕州一带侦查。 梁军骑兵追到河中府才退回去。 无论是周云翼还是梁军,在河中府城墙下来来往往,河中军就像没看到一样,紧闭城门。 蒲阪大营就卡在进出关中的要道上,禁卫军对来往的人都会盘问一番。 河中大乱,流民都往关中跑。 这是周云翼乐于见到的。 当然也有从关中往河中去的,对这样的人,禁卫军的盘问要更细致一些。 周云翼带领骑兵回营的时候,正见到士卒在盘问一个书生。 常人在见到杀气腾腾的骑兵靠近都会有些惧色,但这个书生颇为淡定,还冲周云翼和善的笑了笑。 周云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这人似乎有些行伍气,这引起了他的兴趣,下马走近,“你是什么人?去河中做什么?” 书生冲周云翼拱手施礼,“这位将军,在下京兆李振,去河中府省亲。” 一听是去河中府,周云翼没太当回事,往来的人大部分都是去河中府,毕竟那里有盐池,还算太平。 周云翼也没想太多,“河中不太平,你自己当心。” 李振冲周云翼拱手,“多谢将军提醒,小人省的。” 郭崇韬回到晋军大营时,终于看到恢复一些士气的将士。 当然,普通将士根本不知道如今面临的形势,他们只看得到一座绛州城。 “氏叔琮三万大军进抵望月山,正好卡住我军退往沁州的路径。”李克用独眼中闪过一丝悔意。 “朱全忠用兵一向稳扎稳打,谋定而后动,从不暴露自己的软肋,我军想寻其弱点太难。”对天下最强霸主,郭崇韬必然有所了解。 河中之地对李克用太重要了,不仅是人口土地的问题,一旦落入朱温手中,就有了进攻河东和昭义的支点,这是李克用最不能接受的。 “难道我军真打不下河中?”李克用满脸的不甘心。 这个问题在回来的途中,郭崇韬已经想过了,晋军现在需要的是一场胜利,哪怕是小胜也会极大的增强士卒的信心。 “朱全忠不暴露他的软肋,我们可以引出他的软肋。” “哦?安时快快道来。” “朱全忠企图借绛州消耗我军实力,但我军没必要在绛州死战,沁州去不得,可去北面隰州,张存敬、王重师死守绛州便无意义,氏叔琮在望月山的三万大军也没有意义,守住隰州,我军便脱离梁军合围之势,张存敬、王重师、氏叔琮、李思安任何一军敢追来,必是送死。” 李克用又沉吟起来,他何尝不知道这是郭崇韬在隐晦的劝他撤军。 “大王不可再犹豫不决,多在绛州城下一天,形势便对我方不利一分。” 李克用一掌拍在面前的案几上,“啪”的一声,案几四分五裂,“明日,大军回撤隰州!” 第一百四十章 暗中调查 翌日,晋军大张旗鼓的起营拔寨。 绛州城墙上,张存敬看着晋军的一举一动。 这些时日晋军没有攻城,反而让他心生不安。 “李鸦儿想跑!”张存敬作为独当一面的梁军大将,跟随朱温南征北战多年,对李克用没多少忌惮之心。 特别是十万大军这么长时间,也没攻下绛州,张存敬更是生出些许轻视。 “听闻梁王亲率大军从山东转到河中,李克用必定是怕了。”旁边一虎背熊腰大将道,此人正是统帅五千蔡州兵的王重师。 当年秦宗权攻破许州,王重师从城内杀出,投奔朱温,后朱温血战秦宗权,王重师出类拔萃,勇猛超群,数次击败秦宗权的蔡州兵团,被朱温重用。 “机不可失,末将愿率本部蔡兵,追击李克用。”虽说王重师得朱温看中,但在晋军中,张存敬的资历和身份都超过他,河中的主将一直都是张存敬。 张存敬目光闪动,晋军连日攻城,已然疲惫,现在的确是个绝好的机会。 击败李克用,他张存敬的大名将响彻天下。 但李克用真的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 汴州一直让他稳妥行事,拖住李克用,凭借绛州坚城消耗晋军。 但现如今李克用已经退走,留在绛州毫无意义。 见张存敬没有作声,王重师再次请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末将请命出击,若是有意外,末将一力承担。” 身为主将,张存敬要考虑的事情很多,不仅是战场上的,还有战场之外的。 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 河中大战,牵扯的太多,一旦稍有小败,必会影响梁王大局。 轻视李克用是一回事,真正抉择又是另外一回事。 “将军若是怕了,由末将出击,梁王若是怪罪,末将一力承担!”王重师越说越激动。 “放肆!”张存敬也是知名大将,被王重师当着这么多将领说,肯定脸上挂不住,“晋军后撤有序,必有埋伏,不得出战!” “将军!”王重师脸上怒气翻涌。 “怎么,本将的命令你没有听到?”张存敬手按刀柄,怒目而视。 “末将遵令!”王重师心不甘情不愿的拱拱手,转身离去。 张存敬冷哼一声,心中恼怒,蔡州兵固然作战勇猛凶残,但也太桀骜不驯,王重师仗着两次救援自己,一直对自己不怎么看得起,张存敬都忍了,没想到这厮直接挑战自己的权威。 “斥候,全力侦查李克用动向!”张存敬下令道。 命令刚传达下去没一会儿,城中忽然嘈杂起来。 人喊马嘶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张存敬有种不好的预感。 “禀将军,王重师将军率本部五千人前去追击晋军!” “什么?”张存敬心中一沉,王重师居然如此大胆妄为,蔡州兵向来是朱温的心头肉,向来宠信有加,赏赐不断,但这更助长了蔡州兵的气焰。 王重师部若有个三长两短,张存敬都不知道怎么跟朱温交代。 他的本意是趁斥候打探之后,再做决定,王重师这么搞,直接让他陷入非常大的被动。 “将军,他自己要作死,正好由他去!”身边的部下劝诫道。 现在也只能如此了,张存敬就是想劝也劝不回来,而且以王重师和蔡州兵的脾性,若是强行以军令压制,搞不好他们直接哗变。 长安。 正如李晔所想的一样,刘全礼的侦骑在潼关、商州一带没有追到李振。 在长安的调查有了些许眉目,宣抚董昌命令出自尚书省左丞江怀昌之手。 一个尚书左丞当然没有这种权力,不过江怀昌的另一重身份是赵崇凝的学生,赵崇凝的改制事宜,江怀昌多参与其中。 “奴婢这就去缉拿江怀昌。”刘全礼小心翼翼道。 李晔眉头一皱,没想到事情绕出去一圈,又折回来了。 这些天李晔的精力都投入在河中上,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也是扔给赵崇凝和韩偓商议决策。 而以韩偓、赵崇凝目前的地位,手下肯定也有不少幕僚。 “为什么要发布这样命令?” 刘全礼道:“浙东传来消息,董昌多有悖逆行径,眼下河中大战在即,朝廷对浙东鞭长莫及,只能遣使宣慰,这也是以前的惯例。” 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 但越是这样,越是说明长安潜伏的大鱼非同凡响,任何痕迹都不留。 当然,一切也可能只是李晔的臆测,不过这种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朱温陈兵河中,长安不能乱。 本着这个想法,李晔干脆一查到底,“盯紧江怀昌和赵崇凝,暗中调查。” 刘全礼微微错愕,“奴婢遵旨。” 清者自清,没有问题的人,肯定不怕查。 不过提起董昌,李晔来了兴趣,“董昌在浙东干了什么?” 刘全礼小心翼翼道:“董昌狂妄自大,欲行篡逆之事。” 李晔一阵惊奇,董昌在浙东怎么篡逆?忽然想到一件事,“难道他在越州称帝?” 终于有个不怕死的站出来了,李晔冷笑两声。 “陛下。”刘全还以为李晔气糊涂了。 “无妨,现今全天下人都关注河中,正是董昌举事的好时候,朕倒要看看董昌长了几颗脑袋。” 李晔不在乎虚名,唐末乱世,正统、道义什么都没有大刀片子管用。 朱温这么狠,不就是他最能打吗? 裴枢的死,造成的影响极为恶劣,不少三省六部的旧员直接将此事怪到赵崇凝头上,甚至有些人直接跟皇帝挂了勾。 不过让李晔惊奇的是,崔昭纬居然站了出来,到处游说,别说,效果还挺显着,他本就在三省六部中有影响力,又是此次改制最大的受害者,首宰的位置都丢了。 连他都主动配合,别人就更没话说,一个个乖乖的跟着他到尚书省公衙画押。 李晔对崔昭纬一直很矛盾。 这人本来就是状元及第,是这个时代绝对的精英,脑袋瓜子也是想到灵活,左右逢源,见风使舵,爬上首宰之位。 劝降王行瑜,对整个关中大局影响深远。 这次又主动站出来。 反倒让李晔不知道怎么对待他了。 有了他的配合,改制顺利进行,三省六部的怨气被平息下去。 李晔也松了一口气。 这一步迈出去,大唐才算是脱胎换骨。 第一百四十一章 攻打关中 就在长安改制如火如荼的时候。 河中形势再度发生变化,李克用放弃攻打绛州,回撤隰州,王重师五千蔡兵追击,陷入重重埋伏,亏得王重师骁勇,蔡兵善战,一千残部杀出重围,不敢会绛州,往南投陕州刘知俊而去。 这是朱温自组建蔡州军团后,少有的大败。 身在洛阳的朱温听闻败报,顾不得惩罚王重师,汇合氏叔琮共计八万大军进入绛州。 绛州地处整个河中的中心位置,离河中府不过三四百里的距离。 在朱温派大将牛存节领三万大军陈兵河中府城下后,王珂直接投降。 如此一来,整个河中府除了北部的隰州之外,全部落入朱温手中。 而且除了王重师部遭到重创,张存敬部有损失之外,其他各部均完好无损,单在绛州的兵力就达到十二万之众。 朱温屯兵绛州后,南面的虢州就处于其两面夹击之下。 潼关、蒲阪都在其兵锋之下。 李克用退守隰州之后,按兵不动,听从郭崇韬的建议,修养兵锋,坐看河中风云。 洛阳源源不断的物资运往绛州,朱温拔剑四顾,似乎在考量下一个对手。 “大王,末将以为当此之时,沙陀小儿丧胆,我军正可举兵向北,直捣太原,擒杀李鸦儿,天下大势尽归大王!”大将丁会谏言道。 丁会是自黄巢时,就在朱温帐下效力,与庞师古一样,深得朱温信重,因此他的话极有分量。 沙陀人一直是汴州集团的噩梦,当年朱温为宣武节度使时,势力弱小,李克用的沙陀铁骑名躁天下。 上源驿翻脸后,正式成为死敌。 这么多年,双方一直在暗中角力,朱温之所以打了这么多年朱瑾朱瑄兄弟,一方面是因为朱家兄弟本身实力雄厚,另一方面,李克用不断派遣沙陀骑兵越过魏博,从侧翼支援郓兖。 河中之战,天下最强的两股势力正面碰撞。 朱温提重兵西进,当然不是为了小小一个河中! 河中大战,将决定天下气运。 堂中晋将一个个期盼的看着朱温。 击败李克用,一直也是朱温的夙愿。 就在此时,寇彦卿却道:“大王,近日有关中名士李振,仰慕大王威名来投,此人怀有奇计,大王何不听他一言?” “关中李振?可是义阳郡王李抱真的后人?”朱温身边的刘扞惊讶道。 “正是。” 朱温向来极为重视人才,一听是关中名士,又是大唐功勋之后,自然刮目相看,“快快有请。” “小民李振拜见梁王殿下。”李振恭敬施礼。 朱温从软塌上起身,快步走近,扶起李振,“不必多礼,先生名门之后,必有教我。” “不敢不敢。”当着满殿文武,李振虽然年轻,却不卑不亢,“小民窃以为现今不是讨伐李克用之时。” 这话一出口,立即招来梁军将领们的敌视。 这些人都是百战宿将,怒目而视,如同猛虎摄人,李振毫无惧色,目光闪闪的看着朱温。 朱温见他镇定自若,越发敬重,“请先生赐教。” 李振道:“小民以为大王当举兵图长安!” 堂中众将再次议论纷纷,丁会激愤道:“此人必是沙陀细作,大王不可听此黄口小儿胡言乱语,李克用师老兵疲,正是我军一举扫荡太原之时,末将愿为大王先锋。” 其他将领不敢像丁会这样说话。 朱温像是没听到丁会的话,目光炯炯的看着李振。 李振一脸浅笑,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句。 “先生试言之,本王为何要攻打关中?” 李振目光扫过堂中诸将,“大唐近三百年的天下,犹有人心,现今皇帝励精图治,整合关中,正如朝日,不可小觑,大王现在不取,等如日中天之时,关中不可取也,而一旦大王拿下关中,控制皇帝,天下人心大势尽归大王,一纸诏令,天下谁人敢不服?诚如是,河东李克用何足论哉?” 堂中顿时安静下来,将领中不乏一些眼光开阔之人,眼下河中基本拿下,一个隰州可有可无,反而关中更具有吸引力。 而且控制了唐廷,朱温能更进一步,他们也能进一步。 “隰州地处河中之北,太原补给源源不断,大王举兵向北,战事一起,旷日持久,虚耗国力,而使关中坐大,非智者所为。”跟他的先祖李抱真一样,李振是个非常合格的说客。 寇彦卿拱手道:“末将亦请大王夺取关中!” 朱温屯兵绛州,也是有些犹豫,他固然对击败李克用有绝对的自信,但也只是击败而已,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灭了李克用。 若是取了关中,他的势力再涨三分,挟天子令诸侯,到时候讨伐李克用更有底气。 朱温拔出腰间长剑,钉在地上,“进军关中!” 长安。 关中西南的军队都向长安集结,李巨川、张承业急调回长安,凤翔暂时交给杨鉴驻守。 看着河中的战报,李晔心中苦笑。 该来的终于来了。 李克用还真是靠不住,就这么退到隰州。 王珂更是不堪,直接投降了。 现在横在朱温面前的只有自己。 “朱温或许不会进兵关中。”韩偓在一旁安慰道。 不过这话他自己都有些不信。 河中大部分落入朱温手中,朱温已经取得主动权,十二万大军,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关中发展壮大? 高行周道:“朱全忠屯兵绛州,必有取蒲阪之意。” 从绛州往西,长驱直入,可直抵蒲阪。 潼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当年曹操攻打马超,被阻于潼关之下,徐晃绕过潼关,暗渡蒲阪,才撕开马超防御。 如今的形势跟当年曹操引军攻打长安何其相似。 朱温和曹操的崛起之地都在中原。 伟人曾评价朱温与曹操似,而狡猾过之。 不过,李晔不是马超。 李巨川道:“臣观朱全忠用兵,喜欢分头并进,他则率大军押后,何处撕开缺口,他就率大军猛扑上去,当年秦宗权、孙儒都是这么败的。” 以朱全忠现在的兵力,完全可以这么做。 潼关李筠部一万人。 同州周云翼部一万人。 李筠有潼关天险,其本人老成持重,把守潼关当不在话下。 李晔虽然对周云翼有信心,但现在将面对的是天下第一强军,说不慌肯定是假的。 韩偓道:“陛下还应防范鄜坊李思孝,党项人永远是喂不熟的野狼,朱温大军一动,他们或许会从旁协助,捞取好处。” 若不是朱温这么快来了,李晔扩军之后下一步,就是以鄜坊检测他的新军。 没想到李克用这么鸡贼,退往隰州,把关中暴露出去。 不过这乱世,什么人都靠不住,当初郭崇韬来求援,李晔不也希望李克用跟朱温死磕,自己好捡便宜? “李思孝有窥伺长安之意,但不敢明目张胆攻打长安,为他人做嫁衣,而且以他们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打下长安。”李巨川道。 的确,上一次党项人配合李茂贞,也只是敲敲边鼓,就算他们打下长安又能如何? 朱温会放任他们占领长安? 要论现在谁最苟,谁最会偷发育,肯定是党项人,别人一直勾到弱宋才建国,前后快一百五十年的时候。 李晔身为大唐皇帝,想苟也没这个条件,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又到了决定大唐命运的时刻。 也是决定李晔命运的时刻。 不知道王珂怎么想的,连朱温都敢投奔。 现在他们兄弟两个都在朱温手中攥着。 如果自己能挡住朱温,就是向天下人证明,大唐命不该绝。 能不能中兴以后再说,至少李晔不用像历史上的昭宗那么惨。 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李晔反而没有之前那么多顾虑。 第一百四十二章 抵达潼关 长安三万大军动了起来,两万人跟随李晔去潼关,一万人跟拓跋云归去同州。 辅军将长安的辎重不断送往前线。 李晔不知道朱温主攻何处,但他相信只要自己的旗号出现在潼关,朱温就会闻着血腥味跟来。 有李克用在隰州牵制,朱温也不敢把全部兵力压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都想当那只黄雀。 李晔不相信朱温露出疲态之后,李克用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所以理性的分析之后,李晔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糟。 只要打疼梁军前锋,或者守住潼关,他就不敢放手施为。 “末将李筠拜见陛下!”多日不见,李筠显得更加干练了,眼底隐藏着一股火气。 “不必多礼。”见到了李筠,李晔心情好了很多。 潼关在这几个月里一直被他加固,关中到处堆积石头、擂木、火油。 南北两山的山道,也被他在险要之处筑起城防,哨兵往来巡逻。 关前密布大大小小的深坑,攻城器械上不来。 以李晔半瓶水的水准来看,在这个没有炸药炮弹飞机的时代,梁军根本不可能打下来。 斥候不断将梁军各部的动向汇报上来。 李思安统兵两万进蒲州,与同州隔河相望,牛存节统兵三万往潼关而来,朱温五万大军坐镇河中府,张存敬继续守绛州。 得到线报,李晔第一时间撤回虢州的李效奇。 如今的情况,虢州只能放弃。 “李思安每逢大战,都领锐兵百人冲锋陷阵,当年生擒秦宗权大将柳行实,勇猛无畏,朱全忠用之为踏白将。牛存节原为宣武小将,后与秦宗权大战,力战有功,被朱全忠赏识,用为大将。”薛广衡将两人大致情报说了出来。 李筠笑道:“朱温以牛存节攻潼关,无异于自寻死路!” “末将请命先去会一会这个牛存节!”高行周更是按捺不住。 堂中诸将,也就杨师厚本分一些,没有口出狂言,不过看他神情,也是跃跃欲试,不过他在诸将中辈分不高,所以没有贸然说话。 除了杨师厚,禁卫军中还有一些新起的都头和副指挥使,都是按照历次作战的军功提拔起来的。 韩非子曾有言: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起于卒伍。 遍观梁军和晋军之中,也有很多是从底层提拔出来大将。 唐末乱世,擅长玩刀子的天赋异禀者大有人在。 韩愈不是说过了吗?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关键看唐廷有没有健康的机制提拔起这些人。 听到是牛存节带兵前来,李晔心中稍安,他最怕的朱温一上来,直接王炸,把梁军中的猛人都弄上来,那自己不死也脱层皮。 以战争学习战争,没有什么天生的强军,只有百战雄师,强军都是从战场上磨出来的。 牛存节的大军还没有来,朱温的使者先来了。 “关中疲敝,梁王请陛下驾幸洛阳,可免两军干戈!” 李晔知道朱温爱玩劝降的把戏,故意让使者在众将之前说话。 果然如李晔所料,将领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大胆贼子!” 今日的唐廷已不是往日的唐廷,在李晔的经营下,不再是一具空壳子,而是一颗茁壮成长的幼苗。 今日的李晔也不是历史上昭宗,面对四方刀兵,束手无策。 只有握紧刀子才能不怕刀子。 李晔因为看多了后世五花八门的史书,对朱温总有种莫名的恐惧。 但手下将领没有这种恐惧,在他们眼里,朱温只是一方藩镇,不管他多强大,在名义上要矮唐廷半头。 高行周当下拔出横刀,冷笑道:“陛下何不砍了此贼的脑袋送还朱全忠?” 看这使者的样子,明显是梁军出身,面无惧色,冷眼看着高行周。 越是不怕死的人,越是受人敬重。 好歹李晔也算场面人,搞太难看也不好,“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回去通报朱全忠,朕在长安为他准备了牢笼。” 对皇帝,使者还算尊敬,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与朱温对战,李晔心中莫名升起一种历史使命感。 两日之后,牛存节大军屯于潼关之下。 一支军队战力如何,从其流露出来的气象就可以看出。 梁军旌旗招展,三军肃然,没有冒然进攻,而是立下营寨,一副稳扎稳打的样子。 李晔之前见过李罕之军,也见过李茂贞军,比之面前的梁军,却是大大不如,梁军清一色暗红色盔甲,整个营盘看起来像是一股燃烧的火焰,不时有斥候往来奔出,还有插着令旗的小队在营内巡查。 梁军士卒没有任何大战前的不安,仿佛家常便饭一样各行其事。 反观潼关上的己方士卒,惊慌不安者有之,镇定自若者有之,跃跃欲试者有之。 当然,表面的东西不能说明太多,只是一个参考因素。 凭心而论,唐末乱世,朱温是最有资格得到天下的霸主。 其崛起的过程,全是自己一刀一枪打下来的,雄才大略自不用多说。 至于他的一些特殊癖好,这个时期的朱温还没有显露出来。 接下来两日,牛存节并未着急进攻,而是耐心等待着什么。 他不急着进攻,李晔求之不得,巴不得这样耗下去,看谁先扛不住。 蒲阪传来的消息,周云翼已经跟李思安接上了,鉴于李思安来势汹汹,周云翼撤回黄河东岸营寨。 王珂的投降,让东岸营寨立即失去了意义。 双方骑兵沿着黄河上下弛射,互有损伤。 李思安组织了一次试探性渡河,被准备充足的周云翼击退。 李晔在潼关上又等了一天,才从东方传来隆隆的声音,还以为是打雷了,放眼望去,居然一座座投石车。 原来牛存节在鼓捣这些玩意儿。 不过李晔很怀疑这些东西的实用性。 潼关地势较高,从下往上抛石头,攻击力可想而知。 “会不会是朱全忠的障眼法,以牛存节迷惑我军,大军进攻蒲阪?”李晔提出了疑问。 朱温能击败这么多强者,用兵能力自不用多说。 同州现有两万大军,在兵力上勉强能与李思安对上,但若是朱温大军压上,蒲阪还真不好说。 一旦朱温攻入关中,潼关也就失去了意义。 李巨川摇摇头道:“陛下不必担心,有李克用在后牵制,我军没有暴露弱点,朱全忠不敢妄动。” 李晔估计李克用退守隰州,必定出自郭崇韬之谋。 以李克用和沙陀人的性子,跟朱温这么大的仇,这么大的怨,肯定是铆足了劲,准备狠狠捅朱温一刀。 就像李晔不愿看到李克用被朱温击败一样,李克用必定不愿看到唐廷被朱温击败。 第一百四十三章 风火烟尘 “牛存节只有三万人马,末将愿领兵五千兵马,前去试探敌阵。”面对强敌,高行周谨慎了许多,若是以前,直接喊着要击破敌军。 李筠道:“高将军稍安勿躁,牛存节如此大张旗鼓,必有诈谋。” 其实在看到梁军的气势之后,李晔就放弃了出关偷袭的想法。 牛存节不是李罕之,此人的风格太稳健了,感觉像是在潼关前摆了一个大乌龟壳子。 “刘知俊部有何动向?”李晔问道。 “回禀陛下,一直缩在陕州,只有小规模交锋。”李效奇道。 刘知俊原是时溥帐下小校,时溥穷途末路,刘知俊率所部投奔朱温,朱温用之为偏将,在梁军中还未崭露头角。 也就李晔对他深有忌惮。 “此战我军严守潼关即可。”毕竟是新军,李晔不想太过冒险。 上百架投石车“嘎吱嘎吱”被推到潼关前。 梁军为保护这些投石车的安全,布置了厚重的盾阵和矛阵。 光看阵势颇为吓人。 人到一万,无边无沿,梁军阵型不住前移,潼关下狭窄的山路上全是暗红色的梁军,后面有辎重兵运来一车车的石块等物。 难道牛存节真的想靠石头砸平潼关? 自安史之乱后,唐廷对潼关越来越重视,就地取材凿山取石,历代经营。 李晔夺取潼关之后,一直把它当自家大门,李筠层层加固,以米汁黄泥浇灌,不说铜墙铁壁,至少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雄关。 只凭百来架投石车,绝无可能击破潼关。 “梁军要攻城了,请陛下移驾城内。”李筠拱手请命。 李晔知道他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兵凶战危,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不过他身为皇帝,出现在城墙上,对士卒的激励可想而知,而且李晔不想在士卒展示出一个文弱皇帝形象。 “梁军雕虫小技,将军何惧?朕正欲观将士们之勇武!” “大唐威武,陛下威武!” 先是李晔身边的士卒喊,接着整个城墙上都在呼喊:“大唐威武,陛下威武。” 声音也传到梁军之中,如同宣战一般,敌阵中也响起了战鼓声。 “放!”关下喊声大起。 一百多块人头大小的石头抛上天空,杂乱无章的落在城墙之上,激起一阵阵烟尘。 至少一半砸进两侧的山林中。 居然没有一个士卒受伤。 关上爆发阵阵哄笑。 李晔不禁莞尔,这时代投石车威力实在惨不忍睹,这么攻关,一百年也打不下来。 冷兵器时代,只要内部不出现问题,潼关就是无敌的存在。 “陛下快看。”李巨川指着投石车后面。 李晔顺着他指的地方望过去,只见梁军从后方木车中搬出酒坛子一样的东西,后面还有点着火把。 李晔心中一沉,自己在关中穷的要死,玩不起科技,不会梁军搞出什么黑科技了吧? “投石机,我们的投石机呢?快打他们。”李晔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关上比较狭窄,只布置了八架投石机,准头都是之前校准过的,李晔一声令下,八块石头打下去,倒也有所斩获,砸垮了一两架梁军投石车。 没等发射第二次,敌军投石机已经发动,黑色的坛子被抛上天空,砸落在关上,也有一些砸进两侧的山林内。 九月的山林,很多树木已经枯黄。 李晔立刻嗅到一股松油脂的气味。 “是火油!”李巨川叫道。 话音刚落,第二波火油坛子落下。 “快运沙土上来!”李晔大喊。 饶是李晔想象力丰富,也没想到梁军会玩这一手,这完全是在砸钱。 潼关上也有一百多桶火油,不可能像牛存节那么玩,而且关下空旷,就算起火,也能及时扑灭。 关上就不一样了,地域狭小,除了石头、铁器,其他的东西都能烧。 沙土才刚刚送上来十几袋,晋军又接连发射了十几次,不少将士身上都沾了火油。 而就在此时,梁军的投石车又动了,这次来的不是石头,不是火油。 一颗颗火球呼啸着飞过天空。 “腾”的一声,烈火拔地而起,漫延开来,迅速吞噬几名士卒。 惨叫和哀嚎一起响起。 潼关之外,火球砸入山林之中,火浪翻腾而起。 整个潼关处处弥漫着淡红火焰,两侧山林风火大起,仿佛要烧穿潼关一般,大火借着风势,迅速漫延南北整片山林,大片大片飞鸟,如乌云从山林中升起,盘旋在烟尘间,发出一阵阵哀鸣。 无数野兽带着火焰惊慌逃窜,引发更大的山火。 一只猛虎全身覆盖着火焰,站在山丘上,绝望的对着潼关咆哮。 猛虎吸引了李晔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是这头绝望的猛兽。 两侧山林间大火漫天,席卷向潼关。 火浪仿佛山洪一样铺天盖地,仿佛连潼关上的石头都烧着了。 有人往着了火的士卒身上浇水,却让火势更加猛烈。 一股股肉被烧焦的气味到处乱窜。 “请陛下退回城内。”李巨川也傻眼了,城上乱作一团。 “退?朕能退到哪里?”李晔满脸狰狞的咆哮,“大唐能退到哪里?” 城墙上出现瞬间的安静,只有火焰“哔啵哔啵”的声音。 对李晔来说,这声音仿佛梦魇一般再度降临,对着他疯狂嘲笑。 嘲笑他白费心机,嘲笑他无能为力。 潼关若是破了,李晔想不出能退到哪里,也许长安能抵挡一时,但失去潼关,婴儿般的关中拿什么去跟壮汉般的中原角力? 天大地大,再无一个失败皇帝的容身之处。 “有死无退,朕与潼关共存亡!”山间的烟尘,不断的落在李晔身上,让他看起来既狼狈,又有种凌厉的森然感,仿佛一个决死的战士。 将士们都怔怔的看着他,不相信这是大唐皇帝说出来的话。 当年黄巢大军攻入关中,长安城坚池深,兵多粮足,僖宗全部放弃,跟着田令孜逃亡蜀中,把偌大的关中丢给黄巢。 不少将士是那一幕的亲历者。 见这么多人望着自己,李晔心中一软,“上天有好生之德,尔等要去便去,朕今日死在此地!” 不是他头铁,而是深知落入朱温手中,可能生不如死,还不如轰轰烈烈死在战场上,在青史上留个名。 周围更加安静了。 “末将愿与陛下共存亡!”高行周第一个喊了出来。 接着整个关城上都在呼喊:“愿与陛下共存亡!” 第一百四十四章 猛将过河 周云翼望着河对岸连绵不绝的梁军营寨,神色严峻。 梁军执天下之牛耳,没人敢在他们面前掉以轻心,周云翼更不会。 两岸零散着大量尸体,鲜血汇聚成小溪流入黄河。 而黄河中漂浮着一层层的浮尸,密密麻麻,随着河水往下流动,在很长的时间里,这些尸体会被鱼鳖缓缓吞食。 周云翼并没有获胜的喜悦。 因为这些都是被李思安强行驱赶渡河的河中军。 两个时辰前惨烈的场景,周云翼到现在还记得,河中军哭喊着被赶下河架设浮桥,很多人脱了盔甲,只缠着一截木头。 几个月之前,他们还曾协助唐廷合围李茂贞,而现在,他们又成了敌人。 周云翼没有心软,也不能心软。 身处如此乱世,站在战场上,就没有无辜者。 他们曾有选择。 陛下给过他们选择。 但总是有人选择错误的道路。 这不能算是战争,只能算屠杀,河中军仿佛牛羊牲畜一样被驱赶下河,仿佛李思安在用死亡震慑周云翼一般。 也有河中军奋起反抗,但没有盔甲和武器,他们还是如羔羊一般被梁军宰杀,尸体抛入黄河中。 有那么一段时间,周云翼看到对岸不远的地方,一名银甲白马敌将手持长槊盯着自己,在他背后,斜背着七八根长枪。 周云翼迅速感受到目光中的敌意,如同黑暗丛林中两头猛兽在试探彼此的气息。 仿佛老天爷的玩笑,周云翼也喜欢穿银甲。 两人隔着一条黄河互相审视。 旋即,李思安举起了长槊,身后万军齐发,而他的身影隐没在士卒之后。 不同于河中军的畏畏缩缩,梁军踊跃跳入河水中,一手托着圆木,一手举着盾牌,奋力朝对岸游来,甚至有人以河中军的浮尸为盾,抵挡箭雨。 周云翼制止了渐渐无效的箭雨,河中军的消耗,让军中箭支紧张。 “矛阵!” 等待多时三个千人矛阵举起长矛,仿佛河岸上突然长出的芦苇丛。 小股梁军已经渡过河岸,并试图营建阵地。 河中几十根圆木被聚在一起,组成一个不太稳固的浮桥,梁军前锋矛兵早已按捺不住,跳上摇摇晃晃的浮木就往前冲。 在他们身后,梁军骑兵整戈待发。 银甲长槊将领驻列在最前,冷眼看着战场。 “进!”随着周云翼一声令下,拓跋云归亲自带着矛阵推进。 与他相邻,则是李嗣周率领的矛阵。 李嗣周比任何人都斗志高昂,仿佛李唐祖先勇武的血脉在他身体里觉醒。 两军抵近,梁军狰狞的脸如野兽一般,他们并没有防守,而是在一员梁将的带领下,冲杀过来。 几千根长矛仿佛猛兽的牙齿,互相咬合在一起,不断咀嚼,无数血肉被磨碎,无数条性命被带走。 梁军人数虽少,却异常悍勇,仿佛不知死为何物,有人身体被洞穿,有人身体被刺了十几矛,只要没倒下,依旧挣扎着向前捅刺。 血肉、碎骨、脑浆、内脏…… 红的白的黑的满地都是。 浓烈的血腥味吸引了漫天的乌鸦,在战场上盘旋,有些落入河中尸体上,啄食尸体的眼珠,有时也会用漆黑眼珠盯着战场,仿佛不明白为何人类会如此残酷的自相残杀。 直到浮桥上轰隆的马蹄声响起,才惊动了它们,振翅飞向天空,贪恋战场上的血肉,不愿飞远,围着战场盘旋。 在李思安的骑兵踏上浮桥时,周云翼将剩下的七个矛阵全部投入战场。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若不能打疼李思安,压住他的嚣张气焰,这样的厮杀就永无止境! 陛下常说,一个合格的将军不是杀死多少敌人,而是让更多的将士生还。 一根长矛刺中拓跋云归的肩膀,幸亏他穿着两侧札甲,不然这一击直接就废了他。 “杀!”狂烈的战斗让拓跋云归感受不到痛苦,他反手将长矛刺入敌人的胸膛。 敌人也是身穿重甲,长矛并未刺穿他的身体,两眼血红,吼了一声,长矛用力前刺。 拓跋云归也吼了一声,长矛刺穿他的心脏,敌人登时毙命。 他放眼整个战场,过河的梁军已被清理的差不多,但己方损失也很大,三个千人矛阵直接废了一个,剩下两个也残缺不全。 而这时梁军骑兵已经要冲上岸。 拓跋云归眼底泛起血红,“有进无退!” 面对骑兵,后退就是死。 两个残阵靠拢在一起,向前推进。 敌方冲在最前的正是赫赫有名的踏白将李思安,白马银甲长槊,槊锋反射着秋日的阳光。 最前的矛手刚刚举矛,李思安于马上投出一把长枪,将前后两名矛手钉在地上,白马一跃而过,长槊顺势收割几条性命。 矛阵顿时被打开一个缺口,身后骑兵,跟着冲入,留下一地禁卫军的尸体。 拓跋云归有些发蒙,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惧。 千人矛阵,居然被这一人击穿。 旋即他感到更大的耻辱,为自己的恐惧而耻辱。 “敌将休走!拓跋云归在此!” 不过李思安看都没看他,而是一直往前冲,他的目标只有一个,跟自己一样身穿银甲的敌将。 周云翼并不知道向自己冲过来的敌将是大名鼎鼎的李思安,只不过李思安来势极猛,背上长枪接连投出,身后骑士不断把长枪送到他手上,导致矛阵根本挡不住他。 眼看李思安就要冲到自己面前,周云翼让自己身边两百亲兵结阵。 最早的九个指挥使中,只有辛四郎、阿史那真延以勇猛见长。 而周云翼在军中从不以武力着称。 现在面对来势汹汹的李思安,周云翼有些心慌起来。 他并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死后,全军溃散,蒲阪失守,梁军长驱直入,陛下重振大唐的宏愿毁于一旦。 重振大唐一直是周云翼的夙愿。 他很高兴这个夙愿在陛下手中一点点实现。 但也许自己看不到了。 “受死!”李思安大吼一声,脸上全是狰狞的冷笑。 一根长枪从他身上脱手飞出,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寒芒,化作一道绚丽的弧线。 第一百四十五章 棋逢对手 热浪一阵阵翻腾,让李晔感觉自己像是火炉里的烤饼,灼热感无处不在。 梁军的油坛还在不断落下。 潼关以山势而建,东西狭长,南北宽阔,火势集中在东城以及附近的山林,火借风势,烟焰熏天。 “愣着干什么,救火!”李晔顾不得周围焦灼热浪,脱下身上甲衣,抽打附近士卒身上火焰。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不愿放弃。 他的话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死气沉沉的湖水中,瞬间荡起涟漪。 很多士卒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 一袋袋的沙土送上城墙,但仍旧杯水车薪,城上到处是火,擂木、盔甲、羽箭、矛杆都被点燃, 李晔在城墙上设置了数个灭火点,着火的将士被拖过来,沙土迅速覆盖灭火,然后抬下去救治。 皇帝在后救人,士卒们不再那么慌乱了,纷纷加入灭火的队列。 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关上火势渐渐消退,火油的效果不可能持久,更不可能烧塌这么大的一座关城。 而山火看着吓人,其实对潼关的破坏没有那么大。 “放箭!放箭!”李筠指挥着士卒攻击攀城敌军。 他的肩膀上还跳跃着小火苗,转身的时候,李晔看他的左脸上全是血泡。 “诸军不得惊慌,雕虫小技,陛下亦在城墙之上!”杨师厚在城墙上往来喊话。 火油看着吓人,杀伤没有那么大,除非直接被火油罐子砸中,沾到火星。 其威力主要是烧毁城上的物资,以及对士卒的心理攻势。 真正的威胁是漫延过来的山火,天干物燥,潼关中有很多木质建筑,最外围的一圈火光冲天,而因为地势较高的缘故,城内取水灭火很不方便。 城内不乱,潼关便还在手中。 李晔不敢擅离城墙,怕被士卒认为是临阵逃脱,指着烧着的几座屋子对李巨川道:“把着火房屋旁边的建筑推倒,用沙土堆出一条防火带,防火带外面所有可燃之物全部清理干净。” “敢问陛下,何为防火带?”李巨川问道。 李晔这才意识到这个时代没有这个名词,“着火之地方圆五十步内,不得有任何能烧着的东西。” 李巨川领命而去。 关上起火,梁军也没有放弃攻城,他们早有准备,身上被水淋湿,衔着横刀,身披重甲,快速登城。 有些普通的梁军士卒都穿着明光甲,或者跟己方一样,身披两层札甲,头盔上都有护面,只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弓箭对他们基本没用,除非能射中眼睛。 而且弓箭所剩无几。 石头经过火焰的炙烤,滚烫无比,人手难以搬起。 “重振大唐!”一个全身着火的禁卫军,忍受不了火烧的痛苦,死死抱住梁军坠下城墙。 一股热流在李晔心间激荡,大唐有这样的将士,便命不该绝。 更多唐军三五成队,长矛戳刺敌人。 潼关到底上天下数一数二的雄关,将士们死战不退,梁军逐渐被压下去。 梁军一退下,火油坛和火球又来了。 “李筠、高行周、杨师厚!”李晔索性豁出去了,不摧毁这些投石车,关上防守压力太大了。 “末将在!” “各带本部兵马,出关摧毁梁军投石车!” “诺!”三将齐声应命。 强军都是打出来的,梁军有今日之势,何尝不是经历了一次次的苦战、血战? 吱呀吱呀声中,潼关的大门缓缓打开。 高行周第一个冲出,身后两千重甲士卒,长枪、刀盾混杂,滚滚而下。 接着是李筠的五百陌刀手,清一色的关中汉子,魁梧彪悍,披着铁甲,仿佛人型凶兽,眼神里有积压已久的怒火。 杨师厚并没有急着出关,而是在大门之后准备矛阵。 一百三十年来,唐廷的中央禁军一再被各藩镇揍的满地找牙。 无论是玄宗、肃宗、德宗,包括后来几乎解决藩镇之乱的宪宗,平叛的主力都是忠于唐廷的藩镇军。 中央神策军在宦官胯下作威作福,一拉出去跟叛军交战,立马就怂了。 所以梁军在看到出关的唐军,居然哄笑起来。 大部分唐军被烟火熏烤的黑黢黢的,一个个仿佛叫花子一般。 高行周也笑了起来,露出森森白牙。 可惜这潼关山路难行,不然他的一百重甲铁骑就有用武之地,不过在他眼里,都一样,只要是杀敌,就会让他热血沸腾。 有些人天生属于战场。 将为兵之胆,高行周浑然没有将梁军放在眼内,身后的甲士亦全无惧色。 在城上被烤了那么久,心里都憋着火气。 梁军还是给了高行周足够的重视,盾阵在前,矛阵在后,将投石车护在身后。 一颗颗火球,从他们头顶划过。 “杀!”高行周低喝了一声,开始狂奔。 刀盾护住左右两翼,长矛挺立在前,形成一个尖锥,居高临下,刺向梁军大阵。 尖锥狠狠撞向敌阵,立即撞出一个缺口。 高行周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长枪左右翻飞,高家枪法向来刚柔并济,传闻他的父亲高思继一枪刺出,可生出七段残影,让敌人不知如何防御,高行周却是直来直去,大开大合,战阵之上用不着多高明的枪法,做到快准狠,便难逢敌手。 在他面前,再厚重的盔甲都是无用的,一枪刺出,不是刺中眼窝,就是刺中脖颈。 不知道有多少梁军死在他的枪下,其中甚至有几个梁军下将。 高行周对这些小鱼小虾没兴趣。 梁军知名猛将甚多,可惜在潼关战场,只有一个牛存节。 随着高行周冲破梁军大阵,梁军阵脚被挫动。 不过,到底是百战之军,梁军并未出现大的混乱,两翼兵力开始向内收缩,挤压高行周部的活动空间。 高行周被压缩在狭小的包围圈里。 无论高行周正面击溃多少梁军,前面总有源源不断的阵列出现。 而且,两翼的盾手招架不住四面八方的长矛戳刺。 甚至在近距离作战时,梁军还会使用短弩攻击。 “陌刀!”一道雄浑的喊声在战阵中响起。 五百陌刀手依次排开,他们并没有如高行周一般狂奔,而是如墙一样缓缓推进。 他们要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双手上。 在他们身后,杨师厚组成了三个千人矛阵,跟着一起推进。 咚、咚、咚…… 李晔亲自在烧塌的城楼上击鼓。 战鼓声将战场上每名将士的心连在一起。 梁军有三万之众,但在潼关前狭小的战场,根本铺展不开。 这是精锐的较量,这是勇者的战争。 在后世古代战争剧中,李晔经常看到一方稍有不利,全军溃退,然后是追亡逐北。 但这是唐末,连绵不绝的战争,让每个士卒的意志坚韧如钢铁。 有时候,李晔真为这个时代可惜,若他们的武力用来开疆拓土,天下又会是怎样一番局面? 可惜武人们没有这种眼光。 随着陌刀手投入战场,吸引了大部分梁军的注意。 毕竟只有五百人,搞得这么夸张,想不引人瞩目都不可能。 不信邪的精神人皆有之,陌刀的传说,已经过去了一百四十年,很多人以为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几个梁军将领带着部下冲击陌刀队。 “斩!”在李筠的喊声下,陌刀队带着自己独有的节奏,一刀刀劈下。 长矛、盔甲、刀剑、血肉…… 全都一刀两断。 战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呔!休得猖狂,寇重武在此!”梁军中一将越众而出,策马在崎岖的路上向李筠冲来,手上大刀都快赶上门板大小。 此人身如黑塔,长相凶恶,来势也异常凶猛,甩开身后重甲步卒,认死了李筠。 李筠也认死了他,快步冲了过去。 两人距离迅速拉近。 “死来!”仿佛平地里暴起一道惊雷,寇重武大喝一声,大刀借着马势劈下。 电石火光间,李筠身体伏低,陌刀平举,避过刀芒。 一人一骑交错而过。 鲜血喷红了李筠的半边身子。 战马的血,敌将的血。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关上关下的唐军奋力呼喊。 众目睽睽之下斩杀敌军大将,观看这人无不血脉贲张,也最是提振士气。 此消彼长,梁军眼中终于出现畏惧神色,有意无意避开陌刀阵列。 趁此机会,李筠摘下头盔,掏出腰间水囊大口喝水,兴之所致,他扔掉头盔,扯下身上盔甲,露出胸膛虬结的肌肉,对着两军发出阵阵野兽般的呼号。 最前面的几十梁军被李筠的气势吓到了,转身回跑,还未跑两步,旋即被身后的友军砍死。 “后退者死!”一员梁将冷漠的呵斥身边士卒,旋即,他的目光越过李筠,转向城楼上若隐若现的身影。 在他腰间,挂着一个“厅”字铁牌。 有了陌刀队的强力支持,高行周压力大减,终于突破包围,冲入投石车阵列中。 火油坛子现成的,连火把都准备好了。 操纵投石车的梁军在如狼似虎的高行周面前,就像羔羊一样楚楚可怜。 高行周大笑一声,“烧!” 对当兵打仗的人来说,杀人放火是传统技艺,熟练到用不着人教。 很快,投石车化作熊熊烈焰,不时夹杂着三两声炸裂声。 风助火势,火助军势。 升腾的烈火,仿佛烧进高行周的心底,他看着不远处飘荡的“牛”字大旗,眼中也燃起熊熊火焰,“诸军听令,随我生擒敌军主将!” 将为兵之胆,士卒也跟着狂吼起来。 兴致起来了,没有什么不敢干的。 “杀!”高行周一人当先,沿途都是梁军溃兵,并没有组织有效的抵抗,反而梁军都集中在侧翼,大营之后,还有大量梁军枕戈而待,因为地形的缘故没有盲目投入战场。 冲到营门前,高行周忽然有些疑惑起来。 敌营悄然无声,营门大开,仿佛是在欢迎他们的到来。 在战场上直觉如同野兽一般的高行周,已然觉察出不妙来,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然里面是千军万马,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冲进去。 他举起长枪,一个“杀”字刚刚涌上喉咙,还未出口,营中缓缓走出一将。 此人三十左右年纪,身披重甲,却不带头盔,长发束在脑后,相貌雄毅,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双手臂未着甲,袒露在外,肌肉贲实,扛着一把长刃重剑,眼中却带着不屑一顾的神色,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一群土鸡瓦狗。 两人一样的锋芒毕露。 高行周被他的云淡风轻激怒到了,没想到有人比自己还狂,“认得大唐高行周否?” 梁将歪着头,眸子里全是不屑一顾,懒懒散散道:“无名小将,也敢猖狂。” 高行周差点气炸了肺,狞笑道:“藏头露尾之辈,连名字也敢报了吗?” 梁将的头又歪到另一边,单手抡起重剑,“徐州刘知俊。” 然后将重剑插着面前的土地上,身后涌出千余士卒,人人身披重甲,手持长剑。 陌刀手喝水休息的时候,杨师厚的三个矛阵顶了上去,由于陌刀手的表现,以及李筠的临阵斩将,梁军士气已泄,他的矛阵更像是收割战场。 这些矛手都是军中扩充的新卒,虽然大部分是以前凤翔军、邠宁军的俘虏,但也有一部分是关中招募的民壮,杨师厚想让他们见见血。 而且还是梁军的血。 在他的指挥下,三个矛阵互相配合,即使有负隅顽抗的梁军,也很快被击溃。 “梁军不过如此!”如今的魏五郎被提拔为副指挥使,一直在杨师厚帐下效力。 火烧潼关,的确是神来之笔,打了唐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出关死战,没想到梁军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强大。 “骄兵必败,我军精锐尽处,梁军措手不及,不过,梁军实力当不会如此不堪,五郎切要当心,梁军还有后手!”杨师厚把魏五郎当小弟对待,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滚过来的,两人之间没什么上下级的界限,而且杨师厚带兵,向来跟部下同吃同住,作战也是冲在前面,所以极得士卒拥戴,俨然军中窜升的新星。 “还有后手?”另一个都头萧景眼神大亮。 大唐的蒸蒸日上,军中感受最深,不仅待遇提升,奖励加多,还有更多的立功者被提拔起来。 萧景就是其中之一。 天下任意一军中都不缺乏勇武之人,只是没有上升的渠道。 如杨师厚,自幼跟着李罕之打生打死,到了三十岁也不过才一个都头。 反而在唐军中,凭借着战功迅速攀升。 唐军对战功十分重视,即使立功者暂时得不到提升和赏赐,名字也会记录在案,送给陛下查看。 而陛下也没有让他们失望,但凡被提拔起来的人,没有一个是假把式,都是响当当的汉子。 战死者,名册入大唐忠魂碑,魂魄与国同休,子女入武营读书习武,父母高堂由皇室供养。 种种优待,上至指挥使一级的将军,下至伍长、什长,无人不奋勇向前。 杨师厚没有回答萧景的话,他的目光穿过层层梁军之后,敌人的后手会是什么呢? 正这么想着,忽见前方梁军惊慌退开。 最前一人右手长槊左手长剑,黑甲中带着隐隐血色,而槊锋和剑锋上沾着黑色。 一支千人左右的敌军缓缓走出,这些人蓬头垢面,盔甲上沾着黑红的污血,全部手持横刀,眼神中死气沉沉的,仿佛是一群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走到哪里,哪里便隐约起了一层黑雾。 萧景笑道:“难道梁军无人了吗?怎么把这么一帮叫花子弄上来?” 杨师厚心中一沉,这种气势跟当年的摩云军何曾相似? 不,摩云军在他们面前简直是小儿。 “全军戒备!”杨师厚低吼了一声。 见主将如此重视,魏五郎也不敢掉以轻心,指挥本阵矛手结阵。 黑甲军离一个矛阵一箭之地的时候,忽然发起冲锋,这个时候,他们不是行尸走肉,而是狂奔的野兽。 当先之将,抡起双臂,长槊、长剑乱舞纷纷,刺来的长矛纷纷被斩断,此人脚下生风,几个错身,已经突入矛阵。 矛阵中立即刮起腥风血雨,重甲在他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 黑甲军随之突入,又是一阵血肉横飞。 这是蔡州贼!杨师厚心跳加剧。 而河中附近的蔡州贼只有王重师部! 此人是梁军大将王重师! 李晔敲了一炷香的鼓后大汗淋漓,全身酸软,简直比在床上还累。 不过他身边有的是五大三粗的关中汉子。 眼见梁军投石车燃起一堆堆大火,李晔欣喜若狂,潼关终于还是守下来了。 关上的火焰渐渐微弱,两侧的山火虽然还在漫延,但随着城中隔火带的建立,已经构不成威胁。 高行周和李筠在战场上表现,他都看到了。 对梁军和朱温的恐惧顿时下降了一大半。 或许是因为朱温没来,梁军的表现不过如此,牛存节虽然是梁军大将,但在历史中属于酱油角色,既没有什么过人的表现,也没有什么丢人的战绩,四平八稳。 这或许是朱温让他主持潼关大战的原因。 自昭宗继位的三次攻伐之后,唐廷的实力基本就展现在世人面前,绝对的战五渣水准,十万神策军,被李存孝五千鸦兵数次击败。 所以在关东藩镇眼里,尽管唐廷击败了李罕之、李茂贞,也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牛存节最辉煌的一战也是击败了李罕之。 “陛下,蔡州兵出现了!”薛广衡指着战场上道。 李晔放眼望去,只见银甲和红甲中出现一小股黑甲,己方两个矛阵迅速被击败。 正在朝杨师厚的矛阵挺进。 为首一将左手剑右手槊,抡转如飞,所过之处,无人能挡。 蔡州兵若是击溃杨师厚,等于断了高行周的退路。 “陛下不必惊慌,李筠将军的陌刀手已经上前接战。”薛广衡眼力极好,整个战场的形势都被他看在眼中。 李晔心中纳闷,自己来这世界也没玩手机没看小电影啊,怎么视力还是不行?难道自己的轻度近视眼也跟着穿越了? 李筠的五百陌刀手处在战场的最后端,一面休息,一面防止有漏网之鱼冲击潼关。 不过蔡州兵出现了,杨师厚的新卒肯定不是对手。 李筠扫了一眼战场,提起陌刀,支援杨师厚。 王重师绝对是一个合格的对手! 但李筠部让开通路之后,一队五百人梁军忽然从战场角落快速冲了过来。 这么明显的目标,李晔就是瞎子也看到了。 薛广衡也看到了。 不过谁也没在意,五百梁军而已。 城内有一万大军,这些人不是来送死吗? “放箭,放箭!”城上将领自行防守。 箭如蝗飞,却在梁军盔甲上弹开。 靠近了,李晔才发现他们一手提弩,一手提着横刀,速度奇快,在第二波箭雨没有射出之时,已经顺起了梯子,开始登城,口衔横刀,单手提弩,在长梯上如履平地,眨眼之间,便冲了上来。 李晔心中一惊,顿时觉得不妙起来,“石头,用石头砸死他们。” 守军刚刚搬起石头,就被他们的弓弩射入眼眶。 这不是普通的梁军! 李晔大惊失色,不敢站在墙头,“矛阵、矛阵!” 只要有人在雉堞后露头,就会被射中面门,绝无虚发。 来势太快了,城墙狭窄,矛阵根本集结不起来。 “亲卫都备战!”李晔吼了起来, 这不是美帝国主义的特种部队常玩的斩首行动吗? 什么时候朱温也会这一手了。 “厅子都!”薛广衡认出了这支梁军。 李晔杀人的心都有,刚惊叹他眼力超群,就给自己来了个幺蛾子,早看出来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连珠弩机 这批红甲梁军来势极凶,一人登上城头,便用弩机射杀守军,往往抬手一箭,便射入面甲覆盖不到的眼窝。 而且他们的弩机根本用不着装填,上下拉合,短短两三息间,又射出一箭。 冲过来的禁卫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栽倒在地。 七八个厅子都围一圈,二三十个唐军,硬是冲不过去。 亲卫都将李晔护在身后,辛四郎扛着一面铁盾挡在前面。 铁盾之后的李晔目睹了一切,震惊无比,这跟后世的步枪有什么区别? 城墙上慌作一团,矛阵根本上不去。 李晔心中焦急,喊道:“盾阵在前,长矛在后,不要怕!” 皇帝的声音稳定了士卒的情绪。 厅子都在关上占据一小块地形,后面的人迅速登上,眨眼之间,大部分厅子都登上城墙。 盾阵还未形成,厅子都的人已经向李晔冲杀过来。 沿途弩箭不断,不断有唐军被射中眼窝。 “请陛下暂退关内。”薛广衡劝道。 李晔拔出腰间横刀,接过身边亲卫的一面盾牌,“朕不退,朕就在这里看着尔等击败他们!” 皇帝的一举一动,都被关上士卒看着,若是退到关内,反而会引起更大的混乱,方便他们浑水摸鱼。 这伙人来势虽然凶猛,但只要挡住了第一击,消灭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李晔声音很大,周围将士都听到了,有不少血勇之士挺着长矛就冲了过来,不过在成建制的厅子都面前,无异于飞蛾扑火,他们弩箭总能找到盔甲的薄弱之处,面门、关节、甚至脚踝。 提着盾也挡不住。 辛四郎一手扛着大盾,一手用横刀敲击盾面,冲着敌人怒吼,若不是李晔在身后,他早就冲上去了。 亲卫都将李晔围在中间,李晔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缩回壳子里的乌龟。 即使如此,厅子都的弩箭还是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射入,身边不时传来一两声闷哼。 厅子都极为狡猾,没有盲目接战,而是利用狭窄的城墙,分出一部分兵力,冲击两侧的唐军,让他们无法形成阵列,剩下的人不断寻找盾牌空隙间露出的眼睛。 往往目光刚看过来,就有弩箭射过去。 精准的令人恐惧。 李晔等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也没听到整齐的阵列步伐,反而是身边的亲卫不断倒下,心知不能这么被动挨打了,“亲卫都进攻,不要管朕!” 辛四郎大吼一声,奋力朝敌人扔出大盾,将一名敌人砸翻在地,提着横刀就往前冲。 瞬间,弩箭的破风声冲着他的脸而来,辛四郎左手挡在眼前,手臂上立刻插了七八支弩箭,所有护臂保护,但弩箭还是入肉。 疼痛更激起他的凶性,又将横刀甩出,他的力量何其之大,寒光一闪,两名厅子都被拦腰斩断,一时未死,拖着肠子在城墙上哀嚎爬动。 辛四郎仰头大笑:“解恨!” “小心!”这家伙这么凶残,自然是弩机的重点照顾对象。 在李晔的提醒刚喊出口的时候,他双手抱住脑袋,活像一只偷了蜂蜜被蜂群追击的狗熊。 眨眼之间,辛四郎从上到下,中了近百支弩箭。 李晔心中一凉,有些后悔下令攻击。 而拜辛四郎悍勇所赐,薛广衡带着一队亲卫,冲入厅子都,近身肉搏,一时间白刃翻飞,寒光闪闪。 辛四郎像是被定住了一般,鲜血从弩箭根部涌出。 若是寻常人,光流血都流死了。 城墙上,不管是唐军,还是厅子都,都看着这个熊罴一样的猛将。 李晔心里发慌,如果周云翼是他的剑,那么辛四郎就是他的盾,一直守护在他身边,多次救命。 熊罴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哈哈……”辛四郎双肩耸动,似乎在狂笑,松开抱住头的双手,眼中泛起血红。 “万岁!”关上唐军大呼起来。 而厅子都眼神中锐利暗淡下来,甚至带着一丝骇然。 辛四郎没有武器,抱起地上一根一半烧焦的木桩,这木桩本来就是充作擂木之用,一人多高,辛四郎两手抱起,只身冲入厅子都阵列,木桩一个横扫,三名敌人被打飞。 放开手脚的辛四郎简直像虎入羊群一般。 同一时间,薛广衡与另一侧的厅子都激战正酣。 两方都是军中翘楚,厅子都弩机射的准,刀法亦是不差,两边刀一磕上,居然是亲卫都的刀被斩断。 就算亲卫都的刀砍中敌人,却在敌人盔甲上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反而是厅子都一刀下去,连破亲卫都两层札甲。 李晔的脸都绿了。 “陛下何不随末将巡幸东都洛阳?”一名厅子都持刀逼近,眼中寒芒毕现。 此人一直游离在战阵之外,等李晔身边亲卫调离后,才走到前阵。 李晔身边至少有五名亲卫,不过心里依旧觉得不安,但在这样的场合,天子气度不能失,“你是何人?” “厅子都指挥使,杜晏球。” “三年,三年之后,我不是你对手。”刘知俊气喘吁吁伸出三根手指头对高行周晃了晃。 高行周双手颤抖,长枪已断成两截。 一番激战,两人各知彼此。 三年时间并不远,一晃而过。 不过高行周脸上却全是兴奋之色,一个好的对手比知己更难寻,在关中,高行周遇见的最强对手是李继筠,但其只是以气力见长,而非武艺,杀他并没有多少成就感。 反而是面前的刘知俊,武艺、气力、头脑,都是人中翘楚。 击败他,高行周的武艺将会再上一个台阶。 周围士卒也在奋力搏杀,没人打扰到两人较量。 “小兄弟如此勇武,何不随我投梁王?将来搏个封妻荫子,勇名流传?”刘知俊满眼惺惺相惜之意。 高行周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呸!朱老三黄巢贼尔,本将大唐大好男儿,岂会屈身事贼?” 刘知俊叹息一声,连连摇头,“可惜了,那就休怪我剑下无情!” 言讫,眼中生出寒芒。 对敌人最大的尊重就是全力以赴的杀死他! 高行周扔掉断枪,拔出腰间横刀,眼中寒芒四射。 而就在此时,潼关上响起了急促的鸣金声。 高行周愣了愣,难道潼关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在这个时候? 军纪已经刻入他的骨子里。 退军的军令已出,不遵军令者,斩! 刘知俊揶揄笑道:“怎么,要夹着尾巴逃了吗?” 高行周眼中迸出火星,就算他要战,士卒在听到鸣金声后,心中的战意已经消失,军纪同样也刻入他们的骨子里。 “退!”高行周咬牙吼了一声,盯着刘知俊,缓缓后退。 刘知俊并未追赶,而是看着他从容离去。 两侧梁军涌上来,接连攻击高行周部。 高行周并未恋战,且战且退。 刘知俊身后营帐中走出一名黄甲将军,斜披着青色文武袍,眼神中带着些许怒色。 “末将拜见牛将军。”说是拜见,刘知俊只是懒散的拱拱手。 牛存节从鼻孔中冷哼一声,“你本可以留住他。” 刘知俊摇头,“他不是末将对手,但他要退走末将也拦不住。” 牛存节对这个回答显然非常不满意,“你现在是将军,不是武夫。” 第一百四十七章 蔡州贼人 自德宗朝李希烈称帝起,蔡州就与大唐离心离德。 就像大唐身体上的肿瘤,内部不断嬗变、恶化,李希烈为部将陈仙奇毒杀,陈仙奇又被别将吴少诚所杀,吴少诚病死,结拜兄弟吴少阳杀吴少诚全家,自领节度使,数次击败唐廷围剿大军。 蔡人在不断的杀伐中,越来越凶残。 没有粮食人口,就四处抢掠,没有骑兵,就弄出一支骡军,还击败了朝廷正规骑兵。 半个世纪以来,唐廷精疲力尽,只得采取绥靖政策,默许淮西割据。 直到宪宗中兴,名将李朔雪夜奔袭蔡州,外科手术一般切除这颗肿瘤,才暂时让蔡州回归朝廷。 但黄巢之乱起,蔡州新一轮的嬗变又开始了,广明元年,秦宗权趁唐廷疲于应付黄巢,趁机驱逐蔡州刺史,占据蔡州。 史载:西至关内,东极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 其残暴程度旷古绝今,肆意捕杀百姓充作军粮。 这样以血腥残暴养出的军队,战斗力极为惊人,士卒强悍耐战,不惧生死。 黄巢败亡时,秦宗权接过造反大旗,四面出击,凡是蔡州军所过之处,人烟断绝,百姓被当做军粮腌制。 后来秦宗军被朱温、朱瑾、朱瑄、时溥等中原藩镇联合击败,秦宗权被部将擒获献给朱温,传首长安。 但秦宗权的死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如果在李朔之前,蔡州还只是一颗良性肿瘤,到了唐末,已经成了恶性。 秦宗权死,癌细胞彻底扩散。 切断唐廷的江淮命脉,关东粮赋悉数断绝,关东藩镇彻底脱离中央,唐廷只剩下关中、蜀中、山南西道州县。 后来昭宗上台,与宦官决裂,被李茂贞、王建等武人占了便宜。 在鸣金声响起之前。 杨师厚的两个矛阵被蔡州兵击溃,王重师一人当先,朝他冲杀过来。 萧景和魏五郎一左一右,指挥矛手。 不过在王重师面前,这些都是没用的。 他一人率先冲入阵中,面前无人能挡他一击。 士卒早已被王重师吓破胆,只不过因为严苛的军纪,以及萧景、魏五郎的指挥,才没有溃散。 不过单凭这支千人矛阵,想要阻挡王重师的蔡州兵,是根本不可能的。 危急关头,身后杀气凛凛,传来吼声:“大唐陌刀队在此,蔡贼快来受死!” “大唐陌刀队在此,蔡贼快来受死!”几百人同时呼喊,声音响彻整个战场。 蔡州自被朱温收入囊中之后,背地里喊蔡贼不少,但敢当着面喊的这是唯一一次。 当日五千蔡兵追击李克用,晋军都不敢这么喊。 蔡兵顿时被吸引过来,王重师也停下手中剑槊,望着喊声传来的方向。 没人喜欢被称为贼。 蔡州兵纷纷怒目,有人甚至狞笑着冲过来,要把这五百人撕碎,吞下! 二十年来,敢这么堂堂正正站在他们面前的军队寥寥无几。 李筠一人当先,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心中充满旺盛斗志。 蔡贼!大唐就是坏在他们手中! 他看到了王重师,王重师也看到了他,两人目光均是一亮。 猛兽总能第一时间感觉到另一只猛兽的存在。 蔡州兵停止奔跑,居然开始整合阵列,然后缓缓而进,行至一百步的时候,忽然狂吼一声:“杀!” 人人奋勇向前,虽然只有千人,气势却排山倒海,仿佛一股乌云压了过来。 陌刀队岿然不动,仿佛磐石,望着汹涌的黑浪。 “陌刀,起!”随着李筠的一声大喊。 陌刀手举起陌刀,锋刃因饱饮人血而闪着一缕暗红。 这缕暗红同样出现在每名陌刀手的眼中。 “斩!” 刀锋迎着刀锋。 没有惨叫,没有哀嚎,生死在交错的一瞬间,便已分明。 陌刀手身体被横刀刺穿,蔡州兵身体被一刀两段。 一个陌刀手倒下,立即有十几个蔡州兵冲上来挥刀乱剁。 与其说是战争,还不如说是残杀,野兽之间的残杀。 “呕——” 魏五郎身边几名新卒忍不住呕吐。 这些人之前有的是凤翔军、邠宁的俘虏,上过战场,也杀过人。 没有呕吐的士卒也面色发青。 魏五郎胃里也一阵翻腾。 “结阵!”只有杨师厚面不改色,目光沉静的下令。 之前被击溃的矛阵也开始重新集结。 李筠一连斩杀七八名疯子一样的蔡兵,不过形势不容乐观,陌刀队毕竟在兵力上吃了亏,而且陌刀最大的破绽就是消耗体力太快,如果不能第一时间重创敌军,后面会越来越被动。 当然,蔡州兵也损失惨重,不过他们都是疯子,根本不惧死亡,李筠甚至看到有被腰斩的蔡州军一时未死,用肠子死死勒住陌刀手。 一股死亡的气息笼罩在李筠头上。 那是王重师冰冷的眼神,以及投掷过来的长槊。 李筠陌刀随手而起,拨开长槊。 王重师的剑锋已至,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陌刀势大力沉,但王重师非常精明的选择近身肉搏,陌刀的优势顿时被抵消,反而欺近身的三尺长剑占了上风。 李筠险象环生,被逼的连连后退,剑锋数次擦着他的喉咙而过。 就在此时,杨师厚的矛阵终于到了,从蔡州兵背后发起攻击,不过新卒对蔡州兵的畏惧心理犹在,刺出的长矛没有之前果决,要么被躲开,要么没刺中要害。 身陷夹攻,蔡州兵并未慌乱,在一名将领的带领下,一小股兵力反冲矛阵。 矛手一阵慌乱,被蔡州兵突入阵中,又是一阵血肉横飞。 杨师厚心中哀叹,成军的时间太短了,又碰到蔡贼,没有崩溃已经不错。 不过他也没时间唉声叹气,李筠身上没有甲胄,陌刀不便近身搏杀,被王重师压制,他必须过去帮忙了。 王重师以一敌二,身如灵鱼,剑如游龙,不过面对唐军中顶尖大将,还是渐渐落入下风。 三人激战正酣,关上鸣金声大起。 杨师厚和李筠奋力逼退王重师,面色均是一变。 “退!”军令在前,不得不回。 王重师怎愿放过这个机会,准备拖住二人,却见高行周部赶了过来。 蔡州兵本就人少,跟陌刀手大战,已经折损不少,此时若不退走,就要面对三支唐军的夹攻。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名将陨落 三名亲卫的尸体倒在地上,两人眼窝中箭,一人心口中刀。 “陛下既不愿巡幸东都,休怪末将无礼!”杜晏球的横刀上花纹繁复。 李晔被逼到角落,身边只剩下最后两名亲卫。 薛广衡虽然看到李晔身边不妙,但被厅子都缠住了。 台阶那边,辛四郎挥舞木桩,兴致正高,其他禁卫军一时赶不过来。 铛、铛、铛…… 李巨川在眼见李晔陷入危机,一面组织唐军上城墙,一面敲响钟钲,鸣金声急促响起,惊醒潼关上下所有人。 杜晏球持刀冲了过来,两名亲卫举着盾牌护着李晔。 近身肉搏,杜晏球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而他的刀特别锋利,盾牌在三四次斩击之后一分为二。 亲卫估计李晔在身后,不敢硬碰,只是缠住他。 但杜晏球刀法刁钻而凌厉,十几息内,又砍翻一人。 李晔心疼的要死,但这个时候不是哀悼的时候,若是最后一名亲卫被杀,他一个人决计对付不了杜晏球,刚要提刀上去拼杀,关下传来李巨川的声音,“陛下,快乘梯子下城。” 李晔一愣,身后的关墙上架起了三道长梯,内城的唐军正在上爬。 “噗”的一声,杜晏球的刀连着盾牌刺入最后一名亲卫的胸膛。 亲卫一时没死,双手死死抓住刀刃,“陛下、快走!” 李晔眼中噙着热泪,爬上梯子。 杜晏球见皇帝要走,反手拔刀,十根手指跟着血花飞起,亲卫栽倒在地。 两人间隔七八步远,杜晏球此时要抓李晔还来得及,扣动弩机,但刚要动身,双脚被亲卫死死抱住。 杜晏球想也不想,长刀挥动,斩断亲卫手臂,取出弩机。 李晔在他拿出弩机的瞬间,就被吓得亡魂大冒,赶紧低着头。 杜晏球瞄了瞄,始终不敢射出这一箭,只得收回弩机,提刀追了过来。 李晔一踩上梯子,梯下就有唐军接应,护着他下了城墙。 踩上地面,李晔的心才落地。 蒲阪。 周云翼看着那根长枪朝自己飞来。 “保护将军!”一名骑兵横冲过来,战马纵身一跃,挡在周云翼面前。 长枪穿过马腹,战马哀嚎一声,摔倒在地,马上骑士纵身一跃,滚落在地,又摇摇晃晃的站起。 投枪去势稍减,周云翼一刀斩在枪上,枪头弯转,插在地面上。 救他的居然是李嗣周,周云翼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个普通的都头,“多谢!” 李嗣周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残兵赶来拦截。 李思安一枪不中,又从背后抽出一枪。 不过这时候周云翼身边的亲兵有了戒备,挡在周云翼之前。 “挡的住吗?”李思安狂吼一声,投出最后一根长枪。 长枪划过一道完美划线,周云翼不敢托大,急忙从战马上跳了下来。 “噗嗤”一声,战马被钉翻在地,不住哀鸣。 周云翼一刀刺入战马心脏,了结它的痛苦,望着越冲越近的李思安,眼中射出怒火,从亲卫手中取过弓箭,“弓箭手只取敌将!” 李思安已经冲到前阵,长槊乱飞,挑杀前排盾手,突入阵中。 他的眼中只有周云翼,对周云翼身边的百十来弓箭手压根没放在眼里。 “放!”周云翼大喝一声。 一百多支箭飞出。 李思安长槊飞舞,如水车一般转动,拨落羽箭,竟无一支箭伤到他。 人虽然没伤到,但没有被盔甲覆盖的马腿上却中了两箭,战马栽倒在地,李思安只能从马上跳下,稳稳落在地上。 四面八方的长矛刺来,李思安长槊横扫,削断一圈矛杆,不退反进,继续朝周云翼冲锋。 由于李思安的神勇表现,梁军步卒跟着渡河,拓跋云归不顾身上伤痕,引着矛手前去堵截,双方在河边激烈搏杀,反复争夺浮桥的控制权。 李思安骑上部下的马,但此时骑兵已经失去冲击力,四周厚实的长矛阵向他倾轧过来。 李思安视若无睹,只盯着周云翼,仿佛两人之间有血海深仇一般。 “我方已然势竭,将军身系全军安危,还请后撤。”身边一员年轻副将劝道。 别人的话李思安可以不听,但这员副将的话,李思安不得不听。 此人乃是梁王朱温的亲侄朱友宁,名为副将实则监军。 周云翼见李思安要退走,指挥矛阵压了上去。 不过这一千骑兵的确骁勇善战,总能冲破矛阵的空隙。 周云翼放眼整个战场,梁军至少有五千人涌过西岸,建立的阵列,正在与拓跋云归激战。 东岸的梁军,还在源源不断的登上浮桥。 若是让李思安的骑兵回去,则拓跋云归前后受敌,必然支撑不住。 周云翼一个响哨,从后阵缓缓走出一列银甲骑兵。 周云翼翻身上马,接过骑枪,望了望身后的骑兵。 骑兵也在望着他,眼神坚毅而热切,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 “胜败在此一举!”周云翼扬起长枪。 三千骑兵同时高举长枪,“杀!” “杀!杀!杀!” 随着亲兵的呼喊,战场上所有唐军都跟着喊了起来。 原本有些萎靡的前阵,忽然就振奋起来。 三千骑兵应声而出,仿佛唐军阵列中射出的一支利箭,直插岸边的梁军阵列。 梁军措手不及,直接被贯穿。 三千骑兵如猛虎出匣,从南往北,扫荡渡过河的梁军。 拓跋云归挥动长矛,大喜道:“击破梁军!” 刚才还呈胶着的形势,忽然倒向一边。 唐军人人奋勇向前。 就像两个人打架,防守的一方并不是落于下风,而是在积攒力量,等攻击的一方疲软时,忽然击出一拳。 被矛阵纠缠住李思安和朱友宁吃了一惊,没想到形势这么轻易就被逆转。 梁军渡河的兵力本来就少,全靠他们这支骑兵打开局面,现在他们泥足深陷,梁军当然抵挡不住。 周云翼用了将近十个矛阵围堵他们,目的就是不让他们回归本阵,而一旦浮桥被唐军占领,西岸的梁军就全成瓮中之鳖。 李思安从一看是就没怎么看的起唐军,当年对阵黄巢和秦宗权,他向来都是率领百余部下,凭借一手飞槊绝技,万军丛中取敌将性命,无人能挡。 即使后来成了一军主将,他依然如此,主将带头冲锋,士卒不敢不拼命,所以李思安往往都是酣畅淋漓的大胜。 只不过今天,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事急矣,将军当快回本阵!”朱友宁道。 不过李思安显然不这么想,他很愤怒,这么多年,在梁王的兵锋下,黄巢败了,秦宗权败了,时溥败了,孙儒败了,天下气运尽归汴州,凭什么唐廷不败? “你退回本阵指挥,本将必杀此獠,以泄心头之恨!”李思安的固执超过了朱友宁的想象,当下也不多说,直接率领本部百余人,脱离大阵,望着周云翼冲去。 “你……”朱友宁无可奈何,只得带领大队骑兵往浮桥渡口杀去。 李思安的一百余骑兵,在混乱的战场上并不显眼,唐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朱友宁身上。 人少了,但也更灵活了,李思安最擅长这样的乱战,在阵中左冲右突,几乎无人能挡,不过他对这些虾兵蟹将没兴趣,只不过周云翼也是骑兵,一时半会追不上。 三千养精蓄锐的骑兵,攻击五千久战的步军,自然无往不胜。 周云翼目光沿着浮桥望向对岸。 梁军因为先前的优势都抢着过河,现在又因为突然的败势混乱起来。 只要占领浮桥,西岸的梁军插翅难飞! 此时还有两股兵力赶往渡口,拓跋云归部和梁军骑兵。 周云翼的骑兵掉转马头往回冲,却见一只百人梁骑朝自己冲了过来,为首一将,挥着长槊。 还真是阴魂不散,周云翼并不知道此人就是梁军大将李思安。 不过也还没等周云翼做出反应,从唐军阵中忽然飞出几百根长枪,精准的落入李思安骑队中,霎时间人仰马翻,一半的骑兵被钉在地上。 就连李思安的战马也被钉死。 李思安被摔的七晕八素,整个人被压在马下,刚要挣扎起来,一道刀光从他脖子上划过。 他的部下也大多步了他的后尘。 李嗣周提起李思安的人头哈哈大笑,“这次我至少升个副指挥使!” 正如李思安一直盯着周云翼,李嗣周也一直盯着他。 普通的羽箭对他们没用,李嗣周灵机一动,学起了李思安的投枪杀敌,让部下斩断长矛,变成长枪,一直跟在李思安之后。 两条人腿肯定跑不过四条马腿。 但李思安在阵列间左冲右突,走的并非一条直线。 这个擅使飞枪的猛将,没想到自己也死在飞枪之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不可犹豫 被人惦记着总不是什么好事。 眼见这股骑兵淹没矛阵之中,周云翼心中松了一口气。 而梁军大部骑兵,已经被拓跋云归的矛阵截住,双方在河岸边激战。 对岸的梁军还在源源不断的涌来,想要支援西岸战场。 趁这个机会,周云翼减缓马速,让战马休养体力。 “将军,不可犹豫,我军必须占领浮桥。”周围的人还以为他有退意。 周云翼向来稳重的眼神中锋芒大盛,“占领浮桥?敌人军心已乱,正是尔等建功立业之时!传令下去,一旦我部骑兵冲上浮桥,全军渡河,一举击灭梁军!” 最优秀的将领同样也是最会把握时机的猎手。 夕阳缓缓下沉,万丈红光从西岸射向东岸。 晃的东岸梁军有些睁不开眼。 影影绰绰间,仿佛西岸唐军无穷无尽,尽皆披着霞光。 “大唐、必胜!”周云翼从喉咙里炸出一声喊。 “大唐必胜,大唐必胜!” 整个西岸都沸腾起来。 听了这么多忠臣良将的故事,每个士卒心底都充满了渴望。 还在与拓跋云归纠缠朱友宁听到这些狂热的喊声,心沉入谷底,眼见越来越多的唐军压过来,朱友宁直接一头栽入河水中,摸着浮尸过河,奋勇作战的部下登时目瞪口呆。 主将都跑了,其他人也跟着跳河,不过有些人水性不好,又穿着甲胄,直接被河水淹没。 东岸的梁军忽然变的沉默起来,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 浮桥渡口,两列唐军矛阵让开一条通路。 三千骑兵缓跑、加速,然后变成一往无前的狂奔。 浮桥上的梁军被这摧古拉朽的气势震慑,纷纷跳入河水中。 李思安骑兵过河时,把该做的都做了,浮桥上铺着木板,骑兵如履平地,桥上还在发愣的梁军不是被撞飞,就是被骑枪挑杀。 而东岸梁军做梦也没想到唐军居然敢渡河。 纵横天下三十载的沙陀人见到他们,都只能退避三舍,而向来百战百败的朝廷军居然敢冲杀过来? 从交战的第一天起,梁军自上而下就没把河对岸的唐军放在眼里。 梁军有骄横的底气,但唐军也有亮剑的尊严。 千年关中,自大秦已降,无不是勇武过人,关中子弟何尝在血气上输过关东? 三千骑兵一踏上东岸,仿佛刮起了一阵旋风,自北向南横扫。 梁军在大将李思安阵亡之后,恶果终于体现出来,各自为战,没有形成有效的抵抗。 周云翼并没有像李思安一样一往无前,而是避实击虚,但凡遇到防守阵列,全部绕过去,攻击那些那些惊慌失措的梁军,让他们自行冲击本阵。 攻守易势,西岸唐军步卒纷纷踩着浮桥冲杀过来。 不过梁军的抵抗依旧顽强,其中一个小阵不断收拢败军,小阵逐渐变成中阵,中阵合并在一起,变成大阵。 阵中立起一杆“徐”字大旗。 周云翼几次试图阻止这股梁军的壮大。 但其顽强的反抗,让周云翼不敢孤注一掷。 这三千骑兵是唐军最后的机动力量,不能轻易折损。 唐军步卒与之交战并不占优,双方绞杀在一起,唐军大部还在渡河,因此兵力反而弱于梁军。 周云翼见敌方阵型严整,便驱赶一股溃军冲击敌阵。 没想到溃军刚到阵前,便被无情射杀。 敌营中奔出一将,冲着周云翼大喊:“徐怀玉在此,敌将可来决一生死!” 此人单枪匹马立于阵前,挑衅的望着三百步外的周云翼三千骑兵。 周云翼心中一叹,梁军果然百战之师,军中良将何其之多。 他并没有应战,也没有发动攻击,而是在外围游弋,牵制这股梁军。 过不多时,唐军大部渡河,在拓跋云归的指挥下结成阵列。 两方兵力差不多,各七千人左右。 唐军士气正盛。 只要击溃这股梁军,不仅蒲阪之危消除,甚至蒲州也在兵锋之下。 如今的大唐太需要这场胜利了。 浓烈的使命感在每名唐军将士心中滋生。 大唐衰弱太久了,久到人们都忘记了它曾经辉煌的日子。 拓跋云归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没人比他更知道此战的意义。 “进攻!”拓跋云归全身颤抖的大吼一声。 “进攻!” “进攻!” 各阵指挥的都头依次传令。 大军缓缓而动,最终变成一股激流,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撞向梁军大阵。 周云翼的骑兵也动了。 …… 潼关。 李筠、高行周、杨师厚退回来时,尾随的梁军也趁势攻城,没有投石车,没有火油,只有血肉在关下累积。 任梁军如何精锐,想要正面攻破潼关,也是痴人说梦。 付出上千具尸体之后,梁军不得不退去。 “杜晏球,你降是不降?”李晔盯着全身捆的严严实实的杜晏球道。 从李晔安全退到城内起,杜晏球的失败已经注定。 亲卫恨不得将此人生吞活剥。 李晔心中一直在犹豫杀不杀他,不过在他始终记得杜晏球在端起弩机时,又放了下去。 杜晏球还如此年轻,不过二十多岁,朝气蓬勃,如今的唐军太需要这样的人了。 “只有断头杜晏球,没有屈膝杜晏球。”杜晏球一副滚刀肉的架势。 “正好,本将撕碎了你喂狗!”辛四郎躺在地上狞笑着。 两个士卒正在帮他拔出箭头。 盔甲已经跟血肉连在一起,疗伤的士卒正在用小刀切割。 李晔叹了口气,历史上朱温声名狼藉,居然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效死。 想起那些被杀害的亲卫,李晔也只能让他偿命了。 薛广衡道:“陛下不可杀他,此人是朱全忠亲信,必然知道梁军众多机密,请将此人交由末将处置。” 李晔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梁军的投石车被摧毁,但各部损失惨重,李筠的五百陌刀手回来三百,高行周损失最小,杨师厚带出去的三千人,回来一千人不到。 亲卫都死伤一百五十人。 黄昏,落日,天地仿佛蒙着一层血色。 李晔目光看向北面,群山遮挡了他的视线。 潼关、蒲阪,任何一扇门被踹开,后果都是灾难性的。 他的大唐能守住吗? 第一百五十章 击溃梁军 攻守易势,唐军源源不断的渡过浮桥,兵力上,徐怀玉部已经不占优,但周云翼没有等,也不愿意等。 己方士气到达最高点。 梁军因为徐怀玉稳住了阵脚,士气也在回升。 作为名将,兵力从来不是他们首先考虑的东西。 擅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夕阳沉入大地,苍茫暮色遮蔽天空,朔风从黄土高原席卷而下,带着森然的肃杀之气不停呼啸。 唐军矛阵便踏着这朔风整齐而进。 长矛如同犬牙一样交错在一起,很多人无声的死去。 人命卑微如同尘土。 怯懦者无处可躲,勇者义无反顾。 双方阵型都非常紧密。 战死的士卒依旧被身后的袍泽推着前进,直到他们的肉体被长矛撕碎。 黑夜中不需要眼睛,只需要前进、戳刺、挥砍。 这不仅是一个苍老帝国与新兴势力的较量,更是关中这片古老土地不甘沉沦的抗争。 自安史之乱后,关中便如残阳一般摇摇欲坠,虽然有过短暂的中兴,但江河日下之势从未改变。 虚弱了将近一个半世纪,它迎来一丝希望。 “盾手在前,矛手在后,各部稳住,阵型不要乱!”拓跋云归肩膀上伤口还在浸出鲜血,他提着横刀,带着几十亲兵在后阵激励士卒。 仗打到这个份上,他的话没有多大实际作用,士卒战斗的本能已被激发,他们会用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击杀面前的敌人。 但将领声音中包含的情绪,可以让士卒感同身受。 梁军同样顽强,死战不退。 黄巢、秦宗权被剿灭,最大受益者是汴州,两者的精华都被汴州吸收,某种程度上,朱温就是黄巢、秦宗权的继任者,还披着大唐朝廷的外衣,融入唐廷的藩镇体系中,不断侵蚀大唐血肉。 所以站在唐军面前的,是一个比黄巢、秦宗权更凶残狡诈的对手。 短短半个时辰,双方死伤过千。 此时天色已暗,留在战场上的,都是梁军真正的精锐。 事实上,唐军的伤亡更大一些,毕竟他们是新起之军,全凭着血气在厮杀。 梁军经验更为丰富,一些老兵在刺出长矛时,还能让身体避开要害。 呜—— 暗沉的天地间,雄浑的号角声响起,马蹄奔腾如雷,三千唐骑像一把剑狠狠刺入梁军侧翼。 战马被长矛刺穿,发出凄惨的哀鸣。 骑兵被长矛挑起,却在死亡前,用尽身体最后一丝力量掷出长枪。 最前排的重骑用性命打开缺口。 也有一些马术枪法娴熟的骑兵挑开长矛,突入阵中。 侧翼的混乱很快影响到前阵的军心。 梁军的阵型有些松动起来。 周云翼绕过壁垒分明的中军,冲击正在激战的前军。 腹背受敌,梁军前阵终于由松动变成溃败。 跟随朱温打了十几年的仗,徐怀玉只凭耳朵,就能判断出战场形势,叹了一口气,“全军退往蒲州。” 他身边还有本部一千精锐,没有投入战场,准备在唐军势竭的时候发动突然一击,扭转乾坤。 不过现在兵败如山倒,唐军士气从一个顶点,推向另一个顶点。 这一千人杯水车薪。 退,就代表着蒲阪战场,梁军的攻势彻底瓦解! “传令各军,不得追击。”周云翼对身边的传令兵下令。 梁军虽败,却聚拢在“徐”字大旗下且战且走。 如果不是这个徐怀玉,唐军追亡逐北,周云翼觉得此刻自己应该在蒲州城中安坐。 潼关。 两日以来,牛存节军疯狂攻城。 不过潼关地形决定了再多的兵力都是没用的。 李晔看完蒲阪送来的捷报后,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过了很久才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诸位,蒲阪大捷,梁军大将李思安阵亡,周云翼斩首三千,生俘五千!” 身边的亲卫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旋即大声狂呼起来:“万岁!” 大胜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全军。 连日来被牛存节压着打的郁闷一扫而空。 “周云翼怎么搞的,三万大军跑了两万多,何不趁势横扫河中,一举生擒朱全忠?”辛四郎大声埋怨。 李晔瞥了他一眼,“要不你去?” 辛四郎欣喜若狂,忙不迭的点头,“末将只需五千军,必踏破河中,生擒朱全忠。” 以前只觉得这厮莽撞,原来也这么会吹,都快赶上自己了。 “不,你这么生猛,还用五千大军?来呀,把辛四郎扔下潼关,让他去河中府生擒朱全忠。” 亲卫们抬起辛四郎。 辛四郎顿时慌了,“陛下不给兵,末将一个人可做不到。” 李晔莞尔一笑,“你小子也有害怕的时候,算了,放他下来。” 李巨川冲李晔拱手道:“恭喜陛下,蒲阪大胜,大涨我军士气,朱全忠图谋关中之举,彻底破灭。” 李晔感觉全身轻松了一大截,周云翼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不过最让他惊讶的是李思安居然死在李嗣周手上。 战场上真刀真枪,没有丝毫水分,就算是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李唐皇室能站起一人,也能分担李晔的不少压力。 不过李巨川听到这个消息,小眼睛又骨碌碌的冒着光,“陛下,宗室大将,还是慎重为妙。” “有功者不赏,全军会怎么看朕?”李晔知道他的想法,李嗣周在军中的提升不可避免。 至于李巨川的心思,李晔根本不担心,现在的唐军,已经不是以前的唐军,士卒已经从骨子里承认他这个皇帝,而且士卒军俸、擢升、赏赐,都牢牢掌握在李晔手中,还有忠义堂的思想教育,现如今的唐军,一个将领根本做不了什么。 李嗣周顶多在政治层面有些影响力。 只要李晔不弄一些神操作,没人可以挑战他在唐廷的威信。 这点自信,李晔还是有的。 “行了,有心思琢磨这些,还不如帮朕想想怎么解开河中之局。” 蒲阪大胜,固然能激励全军士气。 但给朱温的打击有限。 两万溃退的梁军,一经整合,过不了几天,又嗷嗷叫的提着刀杀来了。 李巨川道:“臣以为河中之局的关键,还在李克用。” 李克用与朱温是死敌,十万大军缩在隰州,肯定不是来当吃瓜群众的。 不过什么时候打,怎么打,李克用有太多的选择。 就像自己想让李克用跟朱温死磕一样,李克用同样希望唐廷与朱温死磕。 第一百五十一章 会猎蒲阪 李思安兵败身死的战报,同样传到朱温面前。 朱温长叹一口气,“李思安当敌果敢,无出其右者,每逢大战,不是大胜必是大败,本以为对阵关中弱旅,必定大胜,没想到兵败身死。” “李思安有勇无谋,身为大将,还冲锋在前,不过一莽夫耳。”堂中敢这么说话的只有丁会。 当年李存孝助李罕之争夺河阳,朱温主力正在魏博,派遣丁会、葛从周领万人救援,二人大破李存孝、李罕之,张全义由此归附朱温。 朱温哈哈大笑:“当初若是派道隐前去就好了。” 道隐是丁会的字,丁会在朱温投奔黄巢时就跟着他的元从故旧。 丁会却瞥了一眼李振,“末将以为我军的主要威胁是隰州李克用十万大军,至于朝廷,我们不去招惹它,它也不会来招惹我们,大王轻信书生之言。” 李振听出丁会对自己隐隐的敌意,面上越发谦和,“皇帝励精图治,隐然有勃发之意。” “关中残破之地,就算皇帝励精图治又能如何?天下大势尽在我汴州,只要击破李克用,统一南北,关中还能飞吗?”丁会言语越来越不客气。 李振拱手向朱温道:“大王若是有吞并天下之心,就不能让唐廷在关中坐大,天下人心,依旧思慕大唐,大王若是不能斩草除根,必受其所累。” “放屁!”丁会破口大骂,论嘴皮子,丁会这样的武人当然不是李振这样的专业人士对手? “道隐且息怒。”朱温安抚愤怒的丁会,从软塌上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步。 堂中顿时安静下来。 李振知道,决定未来天下之大势,就在朱温的这几步之间。 片刻之后,朱温停下脚步,眼神渐渐坚决,“李鸦儿乃本王生死大敌,不过沙陀贼人,顽石一般,非是旦夕之间可下,唐廷既然杀本王大将,本王不能不去会一会皇帝陛下!” “大王英明。”李振拱手道。 丁会沉声不语,他知道一旦朱温作出决定,就不容更改。 “不过,我军若是进攻关中,李鸦儿必然蠢蠢而动,北方之事,本王尽皆托付于道隐了。”朱温冲丁会拱了拱手。 就算丁会心中有一万个不痛快,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违逆朱温,“末将领命!” 朱温含笑点头,对丁会的态度非常满意,“关中有潼关、蒲阪之险,不知兴绪何以教我?” 被朱温亲切称呼自己的字,李振心中振奋,这代表他真正被接受,“昔日韩信攻魏,大王何不效之?” 隰州。 蒲阪这么大的事,自然也逃不过李克用的耳目,“唐廷居然能击败梁军?” 四年之前,十万神策军被李存孝五千鸦兵横扫,若不是为了给朝廷留点脸面,连宰相张浚都会被俘虏。 “李思安、自大轻敌,兵败不足为奇。”堂中一将刚说几句话,就咳嗽不停。 郭崇韬赶忙过去搀扶。 李克用面露关怀之色,“我军势颓,不得不劳烦先生为本王谋划。” 此人正是李克用的谋主盖寓,也算郭崇韬的半个先生,正是由于盖寓的引荐,郭崇韬才能随侍在李克用身边。 盖寓与康君立同出于蔚州,关系匪浅。 不过李克用在毒杀康君立之后,对盖寓也渐渐疏远。 加上盖寓一直老病缠身,留在太原养病。 这次关系到李克用的生死存亡,李克用只能将他请到隰州。 “大王能退兵隰州,实乃英明之举,梁军凶焰正炽,我军师老兵疲,理应暂避其锋。”盖寓说完又咳嗽起来。 旁边的李落落受不了,“你倒是说完再咳啊。” 李克用独眼寒光一闪,“滚出去。” 李落落悻悻离去。 “先生切要保重身体。”李克用声音软了下来。 盖寓笑道:“无妨,老病,时好时坏。唐廷展示实力,朱全忠必然会大军西进,我军要早做准备。” 李克用独目中神采奕奕,“如此甚好,明天本王尽起三军,攻打绛州!” “不,我军之长,并不在攻城,朱全忠若是西进,绛州必有防备,就算我军打下绛州,也没有力气再跟朱全忠争锋。” 李克用迷惑起来,“既然不打绛州,我军准备什么?” 盖寓盯着郭崇韬道:“安时试言之。” 沉默已久的郭崇韬没想到盖寓会点自己的名,不过对河中局势,他早有所谋,现在被问起,也没惊慌,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洛阳。” 潼关。 随着李思安的兵败身亡,牛存节对潼关的猛攻也停下了。 关下还来了一个梁军使者。 李晔不明白这个时候,朱温还派使者来干什么,难不成是想罢兵言和,体面退场? 不过这想法在见到使者送来的信时,顿时破碎了。 信很短:“听闻陛下有重振大唐之意,将与陛下会猎蒲阪。” 这是一封战书,语气与当年曹操在赤壁写给孙权的一模一样。 其他将领听不懂,高行周出身河北将门,自然知道这个典故,当下怒目而视,叱道:“朱老三好大的贼胆,欺君罔上。” 周围的人也不管看懂没看懂,都跟着群情激奋起来。 李晔没有这么激动,去年李茂贞给他送乌龟他都认了,这算什么。 朱温要学曹操,李晔正想给他来个赤壁之败。 不过这只是李晔习惯性的歪歪罢了。 连伟人都说过,朱温比曹操更狡猾。 “朱全忠亲提大军而来,蒲阪危在旦夕。”李巨川愁容满面。 蒲阪的大胜,让李晔信心也涨了不少,“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朱全忠如此猖狂,朕若不去会一会他,岂不是让天下人看不起?” “陛下说的不错,朱全忠亲自前来,我等正好生擒此贼,大唐中兴有望!”高行周道。 这话引得众将纷纷附和。 只有李筠在李晔身边小声道:“朱全忠狡诈,必有阴谋!” “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蒲阪是我军咽喉,失蒲阪,固守潼关也无意义,此战,朕必去,潼关,朕就托付给将军了。” 这些天,真正的指挥者是李筠,李晔偷学了不少东西。 潼关险固,牛存节这么多天都没打下潼关,士气已衰,潼关基本无碍。 而且李筠性子沉稳,本身又是猛将,一直镇守在潼关。 李筠单膝跪地,“末将必不负陛下!” “高行周、杨师厚听令,随朕前去迎战朱温。”李晔终于有了些面对朱温的底气。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朱温杀人 关外战火滔天,关中却颇为安宁。 并没有因为梁军的到来而惶恐。 村落间炊烟袅袅,田地里还有一些绿色,农人忙碌期间,小童在田垄间嬉戏穿梭。 见了李晔的大军也不感到惊慌。 很难想象历史上朱温跟李茂贞大战的惨象,山河破碎,百姓成了军粮。 三日的行军,李晔才见到了周云翼。 此时的黄河西岸,已经被周云翼改造的面目全非,沿河上下十里,变成滩涂泥沼,到处布满陷坑,古老的蒲阪津渡口设置了七层拒马,大量斥候在上下游往来哨探。 不要说敌人,就是李晔自己看着都头皮发麻。 “王珂投降之后,我军在东岸立不住脚,只能退回西岸,这些都是臣驱使梁军俘虏做的。”周云翼眼睛里布满血丝。 这场大胜没有让他骄傲。 “大唐有幸才能有你这样的良将!”李晔真心实意。 周云翼半跪于地,“若非陛下收留,臣不过长安城一乞儿。” 李晔大奇:“你不是长安子弟?” “臣不知何处出生,亦不知本名,幼年被黄巢大军裹挟入长安,黄巢战败,臣被长安周姓书生收留,取了此名,后朱玫之乱,养父为乱兵所杀,臣生平之愿便是辅佐陛下重振大唐,结束乱世!” 周云翼嘴上说的轻松,但普通百姓被黄巢裹挟,绝对是恐怖记忆。 黄巢大军也是吃人的。 李晔叹气,好歹李晔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但这乱世,很多人都如周云翼一样随风飘摇。 怪不得周云翼明明是武将,却一直以臣自居,可能在骨子里,他并不愿意成为一个武人。 他性格超出常人的成熟,原来是历经了苦难。 后世李晔在他这个年纪,还是一大二学生,整日沉沦在网吧疯狂打游戏砍怪。 看看别人,不仅提着刀子砍人,还砍出了一番成就。 重振大唐只是李晔当时为了激励士气,随口喊出的口号。 却成了很多忠志之士的夙愿。 也正是有这些人的存在,大唐才有那么一丝希望。 不过所有的前提是,挡住朱温! 李晔扶起周云翼,“你先去好生休息,来日还有大战!” 送走了周云翼,李晔才接见了拓跋云归和李嗣周。 两人身上都打着绷带,“拜见陛下。” “免礼免礼,此番击杀李思安,你二人居功至伟,云归,朕为你引荐一下,这位击杀李思安的都头,乃是大唐覃王李嗣周!” 这个时候,李晔也不打算隐瞒李嗣周的身份了,堂堂大唐宗室王爷,也从底层做起,凭借战功升上来,对士卒们也是一种激励。 拓跋云归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上下打量李嗣周,旋即苦笑道:“你小子瞒的我好苦。” 话刚说完,又觉得“你小子”这三个字大不敬,脸色难看起来,半跪于地拱手道:“末将无礼,请覃王殿下赎罪。” 李嗣周扶起拓跋云归,“军中没有覃王李嗣周,只有都头李嗣周。” 在禁卫军中打拼,已经彻底改变了李嗣周。 两天之后,朱温大军才大摇大摆的赶来。 仿佛一股暗红色的洪流席卷而来,充塞在天地之间,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声势之大无远弗届。 大队的梁军斥候沿着黄河上下巡戒。 民夫被驱赶进前搭建营寨、拒马,又沿着黄河挖了一条深壕。 “梁贼原来劳顿,立足未稳,我军正可趁势掩杀过去!”高行周提议道。 李晔摇摇头,黄河不仅是李晔防线,同时也是朱温的防线,冲过容易,一旦被纠缠住了,想要回来就难了。 而且李晔没看出梁军有任何疲敝之象,旌旗招展,阵型森严,一支孤军冲过去,肯定是找死,击杀这些民夫,没有任何意义。 “高将军勇武,不过朱全忠身经百战,必有防备,我军还是静观其变。” 正说话间,一队红甲梁军骑兵沿着河岸大喊:“梁王请陛下面叙。” 整个西岸唐军都听到了,纷纷侧目望着这股骑兵,唐军中分出一队斥候,隔河追逐,不时放出一两箭。 两列梁军盾阵簇拥着一杆“梁”字大纛走到河边。 此处黄河大约两百步宽,勉强在弓箭的射程之内。 两边的士卒都听到也看到了,李晔若是不去,就是认怂,打击己方士气。 李晔心思一动,要不玩一手阴的?当下选出七八名弓箭手,跟在身边,多了没用,反而会引起朱温的戒备。 若不是考虑投石车动静太大,李晔都想用石头去砸。 跟朱温讲武德,无异于自寻死路。 当然必要的防备还是要有的,万一朱温跟自己想法一样,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李晔被盾阵簇拥着走到河边。 对面一见天子旌旗,盾阵分开,走出一紫袍壮汉,李晔暗想这人就是叱咤唐末风云的朱温了, 身后跟着五名虎背熊腰的甲士,人人手持大盾,目光警惕的看着对岸。 “臣朱全忠拜见陛下。”朱温三叩九拜,虔诚无比,大胜喊道。 若不是兵戎相见,李晔差点以为真如他名字一般,朱全忠。 “贤卿免礼。”这么客气,倒让李晔不好意思下黑手了。 朱温拜完,恭恭敬敬的起身,“陛下在关中风餐雨宿,臣在汴州寝食难安,关中残破,不堪为都,陛下何不随臣移驾东都?效法当年汉献帝,臣必衷心辅佐陛下,重振大唐。” 李晔原以为朱温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上来喊打喊杀的,没想到这么文绉绉的,直接要让自己做汉献帝。 李晔记得朱温的祖父和父亲,好像都是教书先生,在当地颇有名望。 唐末武人不是好东西,读书人也不是什么好鸟,黄巢不就是落地的秀才? 可惜朱温不像曹操那么温柔,李晔也不是汉献帝。 “梁王好意朕心领了,关中虽然残破,却是祖宗兴起之地,朕安忍弃之?” 朱温大笑起来,一挥手,身后梁军押来十几人,按跪在河岸边。 “悔不听陛下之言!”一人哭嚎着大喊起来。 这人满脸血污,李晔一时没认出来是谁,心里不禁疑惑起来,朱温这是闹哪样?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沙陀人攻城略地,窃据太原,为中原大患,陛下不讨伐之,反而与之结盟,大伤关东士民之心,王珂、王珙兄弟二人,勾结李鸦儿,意图出卖河中之地,被臣识破,臣不得不替陛下除此奸佞,以正大唐国法。”朱温得意的望着李晔。 李晔心中一惊,这人是王珂? 满脸血污,身上也全是伤痕,当初在河中,王珂一副世家公子的潇洒模样,一朝投降朱温,没想到直接沦为阶下囚。 至于勾结李克用,想也不想,肯定是朱温的借口。 王家在河中经营二十多年,广有人望,而且王珂与李克用关系也不错,有他们在,对朱温而言始终是个隐患。 李晔心里不是个滋味,朱温的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 “王重盈当年与梁王也算是旧识,何必赶尽杀绝?”李晔对王珂的印象不坏,至少当初借兵时,王珂没有阻挠,还让自己搬空了河中府的盐。 “此一时彼一时。”朱温的手落下。 甲士们的长刀也落下。 十几颗人头滚落,尸体也被踹入河水中。 看着河面上漂浮的人头,李晔认出其中还有孙敬中等河中军将领。 “朱全忠!”李晔冷喝一声。 朱温笑容不变,“此乃臣份内之事,为了大唐江山,臣义不容辞。” “看来先帝给你取名全忠,真没取错。”李晔讽刺道,同时示意多在盾牌之后的弓箭手。 “若非先帝,臣安有今天?”朱温倒是大大咧咧的认了。 李晔笑了起来,“那么朕就送你去陪先帝!” 朱温还在错愕,李晔身后的盾阵中忽然飞出七八支羽箭。 若是能搞死朱温,大唐最危险的敌人,也就去了。 不过,这些都是李晔的一厢情愿。 朱温动都没动,身边甲士持盾扑在前面,一将手起刀落,连斩三根羽箭,剩下的被大盾挡住。 朱温的笑容逐渐阴冷,“陛下堂堂天子,竟然行此小人行径,看来臣不得不请陛下去洛阳,学一学天子气度。” 李晔心道,若是能射杀你朱温,自己就算被天下人骂作小人也值了。 “朕亦在长安为你备下囚车!”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从北而来 撕破脸皮,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李晔发下诏令,免去朱温梁王爵位,收回先帝赐名,称其为黄巢遗贼,号召天下藩镇共讨之,但有梁将洗心革面,朝廷既往不咎。 诏令发往长安,抄成邸报,贴在皇城大门之上。 但凡天下稍大的势力,都在长安有邸馆。 李晔还把诏令射过河去。 效果很快就出来了。 第二天,梁军就开始渡河大战,梁军弓箭手在前,几百辆投石车在后,箭如飞蝗,石如雨下,攻击沿河的唐军,以及更远的唐军营寨。 顷刻间,唐军靠东的几个营寨被石头砸废了。 河中军、民夫被驱赶入河水中,架设浮桥。 更有梁军步卒推出几百舢板,像蜂群一样冲出河中。 等河中密密麻麻都是人的时候,唐军投石车和弓箭也开始发威了。 大范围的覆盖攻击,梁军在河中颇有伤亡,但还是义无反顾往西岸冲。 河中军与民夫就没有这么顽强的斗志,趁着梁军混乱,爬回东岸,却被梁军督战队无情砍杀。 哭嚎声震天,惨不忍睹。 刚刚架起的浮桥被投石车砸毁。 有黄河这条天堑,梁军的兵力优势无法展开,少量渡河的梁军,也在投石车和弓箭的攻击范围之内。 从太阳刚刚升起,一直打到正午,梁军大部始终无法渡河。 浮桥铺设了十几次,都被击毁。 唐军除了最开始被投石车和弓箭伤到,之后的战斗,基本都是两方远程攻击。 不过唐军架设在西岸的拒马鹿角,大部分被投石车砸毁。 梁军渡河部队几乎有来无回,即使渡过河,面对的也是密密麻麻的陷坑和泥沼,行走困难,被投石车收割性命。 伤亡最惨重的是河中军和民夫,这些人都是朱温大军沿途捕捉的河中百姓,夹在两军之间,进退不得。 之后两天都是重复这样的战争。 唐军弓箭损耗严重,不过石头多的是。 李晔发动同州百姓,石头源源不断从后方运抵前线。 指挥这么大军团作战,李晔是外行,只能让周云翼、李巨川随侍身边,出谋划策。 免去朱温王爵这招,短时间里看不到什么效果。 其实朱温手下的几个众将,都是从黄巢分化出来的,其他的将领,也是朱温慧眼识英才,从底层提拔上来,对朱温忠心耿耿,再有就是秦宗权的投降势力,当然不会因为唐廷的一纸诏令而背叛朱温。 再说唐廷也这么大面子。 也许汴州内部有心怀唐廷之人,不过现在朱温势头正盛,没人敢出头。 当年张浚率领十万神策军攻打李克用,昭宗同样剥夺了李克用的各种名头,夺了他的晋王爵,免了他的河中节度使,甚至把他从宗室中除名,但随着李克用军事上的节节胜利,一切都没鸟用。 在任何一个乱世,所有政治都是战争的延续,战争实力决定一切。 能打、能砍,比什么都重要。 除非,朱温能在河中栽一个大跟头,内部各种矛盾就会慢慢浮现出来。 不过目前,这些都是痴心妄想。 李晔看不到任何朱温栽跟头的迹象。 西北,李克用在隰州按兵不动。 正北,罗弘信自大顺元年起,就被朱温五次大败,揍的满地找牙,若不是因为李克用的牵制,魏博早就收入朱温囊中。 东南,庞师古六万大军屯驻徐州,杨行密不敢动。 东面,朱瑾朱瑄兄弟在朱温的连续打击之下,奄奄一息。 西南,赵匡凝势力早在其父赵德諲时代便归降朱温。 天下形势,朱温俨然持天下之牛耳,西进关中而问鼎。 李晔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敌人。 越想,李晔越是不寒而栗。 按说朱温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岂会不知道正面难以突破黄河天堑? 李晔望着挂着的地图,歪歪扭扭的,只有一个大致轮廓,很多具体的地方都不准确。 看惯了后世精密地图的李晔,再看这地图,简直是一种折磨。 不过再折磨也要看啊。 从河中渡河的地方不多,一个是蒲阪,一个是风陵渡。 风陵渡连着潼关,基本不用考虑。 蒲阪一直是河中进攻关中的首选之地,只要稍微懂点军事历史地理常识的人都知道。 除了这两个地方,李晔目光沿着弯曲黄河向上,“黄河上游有什么可渡河的地方?” 周云翼一直镇守在同州,最有发言权,“上游百里都是峡谷沟壑之地,沿河亦是滩涂泥沼,河水湍急且广阔,既无法架设浮桥,也不能乘船,大军无法渡河。” 李晔目光落在地图最上面一个点上,旁边写着韩城两字,靠在弯弯扭扭的黄河边。 “韩城?” 周云翼道:“韩城原属同州治下,现在党项人手中,距此一百八十里。” 李晔道:“朕记得韩城好像有个龙门渡?” 周云翼愣了愣,瞬间明白李晔的意思,“韩城锁住南北咽喉要道,党项人会放梁军穿城而过?” 李晔跟李巨川对望一眼。 这个时段的党项人,远没有后世李继迁、李元昊时期那么强,只不过趁着唐廷在黄巢大乱自顾不暇,才渐渐坐大。 面对朱温这个霸主,他们没有胆子拒绝。 甚至,梁军可以直接趁其不备,偷袭韩城,然后以韩城为补给,挥军南下。 两军若正在渡河大战,一支梁军从背后杀出,唐军立即崩盘。 周云翼额头上冷汗直流。 “当年韩信攻伐魏豹,魏豹屯重兵攻蒲阪,韩信佯守蒲阪,引大军过夏阳,以木罂偷渡黄河,前后奔袭五百里,绕到魏豹侧后,魏军措手不及,一战而擒魏豹。”李巨川摇头晃脑的吊起了书袋。 韩城古称夏阳。 李晔恨不得一脚踹过去,“你怎么不早说?” “臣、臣一时也未想起,党项人若是不给机会,梁军根本不可能渡河。” “党项人若是给机会,是不是意味着梁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李晔的话让李巨川和周云翼都毛骨悚然。 “臣失察之罪,请陛下责罚!”周云翼“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李晔扶起周云翼,“怪不了你,赶紧向韩城派出斥候,侦查北面动向。” “末将领命。” 朱温大军还在试图渡河。 不过李晔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只是在做样子,没有尽全力。 一直是以河中军为前锋,又驱赶大量民夫。 其中只有少量梁军。 李晔火急火燎的等了一天,斥候仍旧没回。 李晔忽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如果对方能捕杀斥候,说明来的是骑兵,而且速度很快。 “不能再等了,北面、西面布置工事,拒马、沟壑、陷坑,有什么弄什么!”李晔下令道。 穿过韩城,黄土高原一马平川,梁军骑兵可居高临下。 整个营地里的民夫、辅军都被动员起来。 下午的时候,终于有一名斥候策马狂奔回来,背上还插着三支箭,“党项、梁军、骑兵……” 话没说完,人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李晔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果然来了,而且党项人也跟着一起。 也就是说,这场大战,党项人把宝押在朱温身上! 李晔恼怒不已,自己都没动他们,他们先来动自己了。 这些兵头子,完全不讲武德,合起伙欺负人。 “周云翼,拓跋云归,渡口交给你们了。” 二人领命而去。 高行周、杨师厚以及一众唐军将校看着李晔,目光里全是跃跃欲试的激情。 看着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李晔心中的惊慌忽然就不见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杨师厚出 黄昏。 苍茫大地上,一条暗黄色和暗红色组成的波涛滚滚而下。 大地都跟着震动起来。 “嚯嚯嚯——” 暗黄色骑兵冲在前面,掩嘴发出急促的怪叫。 民夫转身就跑,辅兵在军官的指挥下缓缓撤退。 有些惊慌失措的民壮撞到矛阵中,引起矛阵一阵混乱。 如此规模的骑兵对步军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不要慌乱,不得冲击阵列,违令者斩!”魏五郎在阵前发号施令,约束阵型。 “冲击阵列者斩!”士卒齐声吼道,才让慌乱的民夫回过神来,从阵列的空隙间穿过。 工事准备的不是很理想,只布置了一层拒马,陷坑和沟壑都没有挖深。 不过唐军盾阵在前,矛阵在后,壁垒森严,只要敌军主将不是疯子就不会硬冲。 骑兵固然对步兵有优势,但在成阵列的步军面前,并不占优,历次大战,以步破骑的战例并不少见。 南朝宋武帝刘裕,以却月阵,两千精锐步卒大破北魏三万精骑。 当然,李晔不敢跟天纵英才的宋武帝比,但以两万阵型严密的矛阵盾阵防守总没问题吧? 暗黄色的骑兵冲到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忽然一个折转,在工事前画出一条巨大弧线,在马上弯弓搭箭,箭雨应弦而发,落入矛阵之中。 叮叮当当的,砸在盔甲上。 也有十几人被射入面门,闷哼一声倒下。 “不要慌,党项人弓箭无力!”十几个都头在各阵之前安抚情绪。 这些人都是李晔新进提拔上来的战功者,但凡从底层崛起的将士,意志都相当坚定顽强。 一阵箭雨之后,党项人怪叫着后撤。 梁军骑兵缓缓而进,三百步的距离,见唐军阵列依旧严整,并没有发起冲锋。 “对方何人领军?”李晔望着地平线上黑压压的敌骑问道。 “据斥候消息,梁军八千骑,领军大将为氏姓,党项三千骑,大将为李姓。”周云翼道。 “重赏斥候,命军功曹记下此功。”两军大战,斥候的重要不言而喻,而且斥候间的战斗更为残酷。 身后即有亲卫领命而去。 “梁军氏姓骑将只能是氏叔琮,不过党项人姓李的太多。”李巨川捋了捋三撇胡须。 来的竟然是氏叔琮,命运还真是奇妙,历史上,昭宗就是死在他手上。 在唐僖宗眼里,只要打黄巢就是忠臣志士,李茂贞、李思恭、朱全忠…… 赏名赐姓上瘾了。 党项人的怪叫再度响起,梁军骑兵的呼吼也一同响起。 “末将请命出击!”高行周受不了这挑衅。 以目前而言,骑兵停下来,没有冲击力,步军方阵完全可以碾压过去。 不过,也只是赶走他们而已,若敌人不愿意打,步军也追不上。 “我军守住营寨即可,这么多骑兵,人吃马嚼,朕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多久!”梁军骑兵原来奔袭,完全没必要跟他们硬拼。 “陛下,梁军既然是远来,末将请命率本部三千人,偷袭韩城,断其归路!韩城若下,梁军必然军心震动,其势必不可久持!”杨师厚道。 李晔眼睛一亮,名将就是名将,总能看到敌人的软肋。 “三千人会不会太少?” 杨师厚信心满满,“党项人擅骑射,沿途必然布置不少斥候,人多反而容易被其侦查到,末将本部三千人,昼伏夜出,五日之内,必下韩城。” 若是别人,李晔还当他是吹牛,但杨师厚就另当别论了。 杨师厚自加入唐军,一直没有太大的表现机会。 现在周云翼在蒲阪大放异彩,引得军中众将人人争先。 杨师厚大了周云翼整整十岁,自然不甘落于人后,而且随着李晔对武将的重视,越来越多优秀将领从底层被挖掘出来。 杨师厚在军中地位虽高,但毕竟是降将,离高行周、李筠、周云翼等人的地位始终差了一线。 “好,朕准了,韩城战事若是不利,将军不必硬攻,退回便是!”李晔闻言道。 “末将必不负陛下!” 杨师厚退下后,高行周闷闷不乐。 到底是年轻人,什么都写在脸上,猛虎始终关在笼子里,迟早会磨灭锐气。 “高将军,敌人如此猖狂,朕准你带三百骑兵前去挑战。” 高行周立即大喜,“末将领命。” 李晔还真怕他脑子一热,直接冲杀过去。 高行周领着三百骑出营,在两军阵前耀武扬威,不多时,党项军中也冲出三百骑,人未到,箭雨已至,唐军被射翻几骑,敌军欢声雷动。 两波箭雨之后,唐军倒下二十多骑。 李晔的心提起来了,党项人的骑射还是有些名堂的。 党项骑兵自以为胜券在握,两军撞在一起。 只一个回合,党项人倒下一半,唐军只付出十几骑的代价。 这恐怖的杀伤力,让剩下的党项人不敢再战了,狂奔回己阵。 唐军阵营中欢呼起来。 李晔提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若是党项人一直骑射,高行周的披甲骑兵讨不到好处,不过党项人却选择了冲击。 见党项骑兵退去,唐军骑兵也退回本阵,不过高行周一人留在战场上。 这架势一看就知道是要斗将。 党项人不敢动了,从梁军中冲出一骑,也是挥舞长枪。 两将在阵前往来奔驰,大战连连,仿佛两只互相啄击的鹰隼。 李晔原以为高行周出马,梁军无人能敌,没想到敌军中也有猛将。 两人策马狂奔,两把长枪,如梨花乱舞,忽快忽慢。 这种马上斗将,最是凶险,实力只要稍差一点,会在瞬间分出胜负。 两人打了这么久还没分出高下,只能说实力正好旗鼓相当。 眼看天色暗了,李晔不敢托大,梁军猛将如云,损失一两个,朱温不会心疼,但高行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李晔可就要心疼的要死,赶忙鸣金收兵。 高行周激战正酣,不过还是寻了个空隙,退了回来。 敌将也不追赶,径自退回本阵。 见到李晔,高行周满头大汗,不过神色甚是兴奋,“末将正要擒杀敌将,陛下何必鸣金?” “天色已暗不便夜战,贼势凶炽,来日高将军必有用武之地,高将军可知敌将姓名?”能跟高行周打这么长时间,在梁军中,也不是无名之辈。 “梁将张归厚。”高行周道。 “张归厚?”李晔只知道梁军中有大将张归霸。 李巨川道:“陛下,张归厚兄弟三人,兄张归霸,弟张归弁,当初与葛从周同在黄巢军中效力,后投归朱全忠,其人骁勇善战,在梁军中颇为威名。” 李晔叹道:“梁军还真是猛将如云。” 虽然李晔对朱温的人品很鄙夷,但不得不承认朱温在用人和识人方面绝对没话说。 第一百五十五章 狭路勇者 入夜之后,敌人又如潮水一般退走了。 仿佛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砍下来。 不过敌人的退走,也给了李晔构筑工事的时间,顾不得休息,连夜动员民夫、辅军挖堑壕、陷坑,又布置了三重拒马,一直忙碌到天明。 整个大营外围如同铁桶一般,李晔心中才安稳下来。 刚想躺下补觉,周云翼派人来传信,东岸梁军将要发起总攻了。 李晔心中一惊,全身的困意顿时消失。 朱温动手了。 河道上,几百艘新建的舢板,从东岸顺流而下。 梁军投石车火力全开,十几斤的石块呼啸着穿过天空,砸在西岸的险滩泥沼上,梁军的用意很明显,用这些石块铺出一条路。 河滩上根本站不住脚。 唐军的投石机全部瞄向河中,阻击梁军的舢板。 这些小舢板根本挡不住十几斤石头的轰击,不断被砸沉,不过梁军的舢板就像蜂群一样,不断涌入河中,甚至不需要投石车的轰击,它们自己就会自相碰撞,将两船的人都掀翻。 北人骑马,南人乘船。 占据中原之地的梁军,大多水性不佳,穿着盔甲落入水中,就再也没起来。 周云翼也没有把兵力投在抢滩战上,而是把兵力收缩进蒲津关下。 梁军即使渡河,因兵力的原因,无法形成有效攻势,想在河滩上建立阵型,不过在唐军弓箭和投石的打击下无法立足,留下一地尸体,后面梁军继续踩踏着尸体前前进,似乎要用人命填平陷坑与泥沼。 绛黄色地面很快变成红色。 渡河之后的梁军不敢集结,只能发动死亡冲锋。 在拓跋云归的指挥下,盾阵在前,矛阵在后,不消片刻,就清理了敌人的散兵游勇。 不过今天的梁军像疯了一样,不计伤亡,不计代价,玩命一般渡河。 此时西岸地貌已经完全被改变,易守难攻,兵力的优势无法展开。 自从得知李嗣周覃王的身份后,周云翼就没有让他上前线,而是留在自己身边,这让李嗣周相当不满。 虽然他一再强调军中没有覃王,但没人真敢忽视他。 “将军,末将请求回归本阵!”李嗣周很郁闷,他这个都头是一刀一枪打下来的,看的比王爵还重。 眼见兄弟们都在关下,准备与梁军血战,李嗣周更是坐不住了。 周云翼瞥了他一眼,“为将者岂能逞一时之血勇?军中也不差一两个冲锋陷阵的都头!” 李嗣周一时语塞,周云翼在禁卫军中的声望只在皇帝之下。 见他这么说,也不敢多说什么,“将军,难道朱温真要全线猛攻?” 周云翼望着河道上密密麻麻的梁军,没有回答。 “将军,投石用尽,因敌人骑兵出现在西侧,后方辎重运不进来。”一个辅军司马前来禀报。 “投石怎么这么快用完?”李嗣周比周云翼还着急。 周云翼淡淡道:“这几日敌我双方都是以投石弓箭对战,损耗颇大。” 事实上,唐军为了阻挠梁军渡河,投石量要稍大于梁军。 梁军兵力充足,奴役河中百姓开山凿石,自然比唐军要充足。 他们可以凿石,也可以造舟。 周云翼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他最不愿意的就是这种绞肉式的消耗战,仿佛一个磨盘,将新生大唐的血肉,一点点磨碎,而且大唐在国力上远远弱于汴州,此时消耗太多,对未来的成长不利。 但若是不能挡住朱温,还谈什么以后? 周云翼目光落在李嗣周脸上,“覃王殿下,决战之时,已经到来!” 没有投石机,梁军渡河再无阻碍,各种大船小船争相渡河。 拓跋云归也知道最后的大战已经到来,失去对河道的封锁,以及对西岸的控制,梁军就能在西岸建立阵地,以庞大的兵力缓缓消磨蒲津关。 失去黄河天堑,蒲津关也没有意义。 久守必失,特别是面对如日中天的朱温。 “全军、进攻!”拓跋云归一声令下。 盾阵、矛阵整齐前进。 虽是新军,但每一个士卒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经历了几次血战,活下来的人都是勇士。 他们不知道这次大战能否生还,但在军令的驱使下,视死如归。 若是战死,魂魄入大唐忠魂碑,大唐不灭,忠魂永存! 华夏土地上的将士,从来不缺少慷慨赴死之心! 来自东岸的投石,一块块的砸入阵列之中,一个又一个血肉之躯倒下。 但这投石没有击碎他们的斗志和战意。 拓跋云归的心在滴血,没有阵列,兵力处于弱势的他们无法抵挡梁军渡河大军。 有时候他真想被石头砸死的是他。 但梁军投石一块块的落在他脚下,仿佛是在故意折磨和羞辱他。 “杀!” 他唯有将怒火回报给面前的梁军! 阵列层层推进,梁军像疯狗一样窜了上来,有些悍勇之辈,甚至一跃而起,试图跳入阵列之中,瞬间被几个长矛挑在半空中。 即使短兵相接,敌人的投石机依旧没有停歇。 投石不分敌我,梁军和唐军都被砸成一滩血肉。 唐军中终于有人受不了如此惨烈的死亡,扔下长矛,疯叫着逃窜。 每逃几步,就被后阵的军官,无情斩杀,头颅被插在长矛之上。 拓跋云归可以容忍他的怯懦,却无法容忍他的自私。 扔下武器,关中怎么办?陛下怎么办?大唐怎么办?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率先吼了一嗓子。 回应他的是千万人的呼喊,“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中山白额虎……” …… 在冰冷的刀刃已经死亡间,一首首热血的唐诗被吼了出来。 带着关中人特有的秦腔。 很多人并不会背,但不知怎么回事,跟着这声音,仿佛骨子里印刻的一般,居然脱口而出:“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最符合盛唐气质的正是这一首首脍炙人口的唐诗。 就算一字不识的士卒,也能从这些唐诗中,品咂出一丝大唐曾经的风华。 一个令人仰望波澜壮阔的伟大时代,血与火,刀与诗,纵酒狂歌…… 唐军气势如虹。 梁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弄得措手不及,节节后退。 “梁王有令,后退者死!”东岸响起梁军的呼喊。 弓箭手不瞄准唐军,反而射向后退的梁军。 “后退者死!”东岸也响起了死亡的威胁。 瞬间,西岸的梁军眼中升起血红,脸上也爬满了死气。 当年与黄巢、秦宗权大战,就是这样一道道死亡的军令,驱使他们不断向前、再向前! 更有残酷的跋队斩,将校有战没者,所部兵悉斩之! 将校不敢退,勇往直前,士卒更不敢退。 “杀!”一个梁军将领狂吼一声,提刀冲了上去。 他身边更多士卒挡在他前面撞向唐军的长矛。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双方都是勇者,那就比谁的骨头更硬。 一百五十年前,双方都有一个同样的名字:唐军! 上溯一千年,还是一个同样名字:汉军! 而现在,他们是生死仇敌。 可惜,鲜血不能化解这可笑又可悲的仇恨。 八千唐军方阵,全部投入在河滩战阵之上,但渡过河的梁军远远超过这个数量。 “将军,不能犹豫了,拓跋将军抵挡不住这么多敌人。”李嗣周怒吼道。 “我没有犹豫,拓跋云归死绝了,我会带领剩下一万人补上。”周云翼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河滩地势的改造,固然限制了梁军的渡河,但也限制了唐军的支援。 盲目投入兵力,只会让战场更加拥挤。 激战两个多时辰之后,越来越多的梁军渡河,并且在结成阵列,向拓跋云归包围过来。 八千人仿佛狂风巨浪里的一处礁石。 外围士卒不断倒下,梁军仿佛无数小刀一样,不断切割唐军的血肉。 人力终有尽时,拓跋云归心中生出必死之志,见过太多的生死,对死亡已经没有那么多恐惧了。 “梁贼,爷爷辛四郎在此!”一声咆哮惊醒了拓跋云归。 只见一虎背熊腰的魁梧将领,手持大斧,率领三百银甲军,狂奔冲进战场。 仿佛一把尖刀破开波浪。 辛四郎巨斧,大开大阖,无论是盾牌,还是甲胄,都像是纸糊的一般,面前更是无一合之将,巨斧挥扫,三四个梁军劈翻在地。 如同一头身披甲胄的猛虎,肆意撕咬梁军血肉,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腥风血雨。 身后银甲亲卫都,个个身手利落,左手盾,右手横刀,破入梁军阵列,一阵血肉横飞。 “贼将休要猖……”一员梁军话还没说完,就被辛四郎砍翻在地。 辛四郎看也不看梁将一眼,继续挥舞巨斧劈向下一人。 “拓跋将军,末将助你。”李嗣周大声疾呼,带着一千矛阵杀入战场。 拓跋云归热泪盈眶,“陛下,陛下来救我们了!” 本来疲惫的残军,仿佛力气又回来了,长矛再度挺直,盾牌再次举起。 “哈哈,拓跋,你小子还这么爱哭哭啼啼,不如回家吃乃去吧,不行就别丢禁卫军的脸了。”辛四郎手上没闲,嘴上也没闲。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辛四郎的嘴实在是缺德,拓跋云归如今好歹也是一军指挥使,脸都气绿了,“辛驴子,本将与你势不两立……” 辛四郎吐了一口唾沫,“呸,让你一只手,你都打不过。” 第一百五十六章 生擒皇帝 “氏叔琮无耻!”高行周怒骂道。 李巨川道:“朱全忠本就脱胎于黄巢大军,裹挟百姓是他们的看家本事。” 漫山遍野间的百姓,被小股梁军驱使,黑压压的朝唐军营寨走来。 其中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一个个面如死灰,眼神绝望,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 有人一头栽倒在地,直接被身后骑兵践踏,还传来梁军张狂的狞笑声。 人群全是唐人衣冠,没有一个党项人打扮的。 而党项人则在高坡上冷眼旁观。 被裹挟的百姓不下两万,估计附近的州县全都遭了殃。 李晔面色铁青,氏叔琮用心歹毒,以百姓为前驱,破坏工事。 在梁军眼中,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而在党项人眼中,唐人的命更不值什么。 或许他们这么配合梁军,就是借机清理境内唐人百姓。 鄜坊,向来是汉唐重地,与长安城一脉相连,如今却仍有党项人糟蹋。 李晔心如刀割,这些孩子,过不了几年就会长成一条响当当的关中汉子。 “陛下连日劳累,臣恳请陛下回后营休息。”李巨川为李晔找了一个好借口。 只要李晔一转身,这里就会瞬间血流成河。 周围的将士都看着李晔。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一个皇帝无能,亿万百姓会随之遭殃。 而皇帝,并非后世电视剧中的白月光。 站在权力的顶端,承千万人之仰望,处处都是凶险,处处都是杀机,更何况现在是乱世。 “传令,冲击阵列者,视若敌军!”李晔无奈的下达了命令。 有时候,李晔觉得自己跟朱温并没有两样,都遵循着乱世的规则行事,只不过朱温更狠、更坚决、更肆无忌惮、更没有下限。 壕沟之前,百姓哭喊着不愿再走,却被身后的骑兵一通砍杀,尸体被推入壕沟内,眨眼之间壕沟被填平,而梁军仿佛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嬉笑怒骂,随意抽打人群。 人群就这样像牛羊一样继续被驱赶上前。 壕沟填平之后,就进入弓箭射程之内,梁军骑兵退回本阵。 不过百姓的磨难并未就此消除,党项骑兵呼啸而来,一阵骑射,射杀走在后面人群。 人群顿时大乱,向前狂奔。 拒马鹿角之间,本来留了十余条可供一人通过的窄道,但在慌乱的人群拥挤之下,拒马被掀翻。 求生的本能让所有人失去了理智。 “陛下,不能犹豫了。”李巨川苦口婆心劝道。 的确不能犹豫了,李晔下令道:“传令李效奇,率领盾阵上前,搬开拒马,解救百姓,高行周,朕给你八千人,你不用立即加入战斗,但朕要你留下氏叔琮!” 渭水之北,都是一马平川的荒野,骑兵的机动能力,注定步卒无法取得决定性战果,只能放他们进来,然后关门打狗,才有留住他们的希望。 不然这些骑兵始终在后方骚扰,破坏粮道,袭击小股兵力,或者直接攻击守备虚弱的城池,足够让李晔手忙脚乱的了。 倘若他们出现在长安城下,说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失去朔方和河西之后,大唐丢掉了两块养马地,没有成建制的大规模骑兵,才让李晔如此狼狈。 盛唐之时,唐军步卒也有马骑。 而现在李晔手上加起来还没有六千骑兵,一半在周云翼手上。 人穷志短,人穷就要挨欺负。 李巨川目瞪口呆,他当然知道这是李晔在故意露出破绽,吸引梁军骑兵,“陛下不必以身犯险,臣愿替陛下留在旌旗之下!” 一向怕死的李巨川能说出这样的话,足以让李晔感动的了。 但,有些事情,必须由他这个皇帝亲自去做,否则战事危急,士卒一看皇帝都不在了,军心必然崩溃。 就在李效奇盾阵上前时,梁军阵中响起悠长的号角。 大地也随之震动起来。 五百步外,梁军骑兵和党项骑兵非常有默契的动了起来。 人群听到身后的滚滚马蹄声,更加慌乱起来,疯了一般向唐军阵列冲了过去。 求生是每个人的本能,不管老人孩子,还是妇人。 “冲击阵列者,斩!”阵前指挥的都头纷纷怒吼。 若是阵列被人群冲散,步军在成建制的骑兵面前,就是待宰的羔羊。 有李晔之前的军令在,矛手们再无疑虑,长矛刺出,立时有上百人被刺死,倒在阵前。 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矛手的长矛都是斜向上刺出,孩子们多数从长矛之下穿过。 死亡的威胁之下,人群终于知道不能冲击阵列,从阵列间的空隙逃生。 大量的百姓挤在拒马鹿角之间,互相推搡拥挤。 而这个时候,敌骑已经到了。 他们没有任何心慈手软,铁蹄践踏之下,百姓死伤惨重。 李效奇的盾阵只能守在拒马之后,“让孩子先过去!”他大喊着。 但没人理会。 越是这般慌不择路,死伤越是惨重。 梁军狂飙而至,踩踏着人群,付出十几骑的伤亡,冲破拒马。 李效奇盾阵眨眼淹没在梁军铁蹄之下。 梁骑极为狡猾,顺着百姓逃命的路线冲锋,让唐军阵列开始混乱起来,一些骁勇的骑兵已经冲入矛阵之中,以横刀收割矛手的性命。 眨眼之间,血流成河。 未死的百姓在血泊中哭嚎,得意的梁军大笑连连,党项骑兵在后呼啸,不断把箭雨抛射进矛阵之中。 “陛下……”李巨川面如土色。 梁军来势惊人,最前的两个矛阵一击即破,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天下强军。 李晔面色如常,他的目光落在战场上奔跑的孩子们身上,总算他们逃出来。 不过绝对多数百姓死在两军阵前。 “击鼓!”李晔拔出腰刀,命令身边亲卫击鼓。 鼓声在混乱的战场上响起。 本来呈萎靡状的唐军阵列,像刚睡醒一样,又渐渐振作起来。 被击溃的矛手,在都头的指挥下又集结在一起。 但鼓声也吸引了敌骑的注意。 天子旌旗的诱惑,令他们更加兴奋,梁军中从来不缺猛将。 千余骑兵在一员梁将的带领下,连续冲破两个矛阵,直奔中军大帐而来,却被两侧的矛阵合拢围杀。 梁军加上党项人,一共一万多的骑兵,但大营中唐军加上辅军,有两万五千人。 虽然战场混乱不堪,但一个个步军方阵仍旧坚持着。 眼见下面激战正酣,李晔恨不得自己下场战斗。 不过这个想法只是想想罢了。 李晔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高行周身上。 他的八千人将决战这场战争的胜负。 梁军在战场上往来冲驰,试图制造更大的混乱。 一面“氏”字旗帜,在阵中肆无忌惮的冲锋。 很快这股骑兵的目光被天子旌旗吸引。 万军之中擒杀敌将,在梁军中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军中很多大将,都有此建树,但生擒一国皇帝,这个诱惑令氏叔琮心头火热。 古往今来,有几个大将能做到? 唐军虽然顽强,但在氏叔琮的眼中,不过如此。 他手下之军,都是与黄巢、秦宗权血战过的,十年来,历经无数大战,唐军并没有多高的战力。 “生擒皇帝!”氏叔琮长枪指向天子旌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降神佛 “没想到唐军之中,也有如此虎将!”朱温看着西岸战场上勇猛异常的辛四郎道。 朱温身经百战,本身就是一员骁将,自然偏爱勇猛之人,当初李思安、氏叔琮、徐怀玉等等猛将,都是朱温从行伍之间提拔上来的,见到辛四郎的表现,自然起了爱惜之意。 “梁王若是喜爱,可让前军生擒之。”刘扞在身后拍着马屁。 朱温大笑起来,“关中若定,天下皆掌于本王指掌之间,试问何人还能争锋!” 随着梁军不断渡河,西岸的大局渐渐明朗,虽然有辛四郎和李嗣周的支援,但唐军还是被不断压缩。 而只要占据河滩,建立阵地,小小一个蒲津关如何挡的住他的百战之军? 朱温意气风发,顿时觉得整个天下都不在话下。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刘扞赶忙拜倒在地。 但旁边的李振却沉声不语,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河对岸。 朱温看到他的表情,“兴绪似乎有什么顾虑?” 李振能得朱温重用,一方面是他的才学,另一方面是他的身份,堂堂义阳郡王李抱真的曾孙,大唐功勋之后,投奔他麾下,吸引天下多少人眼光? “臣在想,唐军为何如此顽强?明明我军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唐室享国近三百年,总会有些愚忠之人。”刘扞淡淡道。 朱温不以为然道:“皇帝已成困兽,被本王所擒已是定局,从氏叔琮渡过黄河起,唐军败局已定!” “大王英明神武,唐廷势弱兵少,若要抵挡氏将军,则河岸防守兵力不足,若要全力抵挡我军渡河,则氏将军可长驱直入。” 刘扞的马屁让朱温极为受用,两个人仿佛都忘记了,这个计策当初是李振提出来的。 不过,李振眼中疑惑仍未散去。 西岸的大战的确成了困兽之争,唐军不断阵型不断被压缩,除了西面,已经被三面包围,但他们仍然死战不退。 任辛四郎如何骁勇,一个人也不可能挡住潮水一样的梁军。 整个河滩成了血滩肉泥,层层尸体倒在泥水里,不断被践踏。 “辛驴子,看来只能下辈子再当兄弟了。”拓跋云归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天刚亮开始,激战已经持续了近五个时辰,八千唐军,只剩下四千人不到,包括李嗣周支援的一千人。 “要死你去死,本将还要活着讨个媳妇,生个娃,孝顺爹娘,陛下不会失败,我们也不会死!” 辛四郎的话让拓跋云归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何他对陛下崇信从何而来。 见惯了生死,就不信神佛。 拓跋云归对皇帝的更多是知遇之恩,以及敬畏。 一年之前,长安死气沉沉,一年之后,长安生机勃发。 这种能力和手段在他心中已经超越了神佛。 但今日,真的会有神佛力挽狂澜吗? 天色越来越昏暗,仿佛神佛都不愿见到大地上的杀戮,用云层挡住了太阳。 呼号的北风,仿佛来自地狱的呼唤。 呼唤这些冥顽不灵的可笑凡人。 天地之间一片愁云惨淡。 很多人沉默的死去,很多人逃避,跳入河水中,有梁军,也有唐军。 勇气就像力气一样,时间长了,也会用尽。 拓跋云归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疲累到了极致,他反而希望敌人的长矛能刺入自己心口,给自己一个爽快。 死,对于战士而言,并不可怕。 看不见尽头的战争才是最可怕的。 “陛下,陛下来救我们了!”辛四郎就像有永远用不完的力气,挡在最前砍杀敌人,若非他和身边亲卫都的顽强抵抗,这四千人早就崩溃了。 拓跋云归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都要死了,还拿这些话来诳我。” “哈哈,陛下来救我们了!”辛四郎仿佛陷入疯魔,大声狂喊。 “陛下?”拓跋云归忽然感觉眼角有大片的红光映入,难道真是神佛降临?急忙抬头观看,只见北方河道上,浩浩荡荡的火光滚滚而下,仿佛天火降临一般。 “真的是神佛?”拓跋云归难以置信。 “呸,什么神佛,是陛下,陛下来了!”辛四郎大吼大叫,身边亲卫顿时振奋起来。 拓跋云归怔怔的看着北方。 大河之上,几百条船载着火光顺势而下。 烧着无数梁军舢板,不少梁军浑身冒火的跳入河中,却再也没起来过。 一些没烧着的船上,不断有火把向梁军营寨中扔出,此时秋高气爽,地上杂草枯黄,加上梁军大营里储备了大量造舟的木材,一点就着,整个河岸火光冲天。 渡河大战,梁军本来就处于优势,都集中在河边,就连投石车都堆放在河边。 火光一起,火借风势,顿时风火连天。 “万岁!”蒲津关上也跟着大喊起来,一支骑兵冲锋而出,踩踏着沿岸的尸体,直接将军心大乱的梁军推入河中。 “万岁!”整个西岸都沸腾起来。 拓跋云归满脸泪珠,能活着谁也不想死。 辛四郎拍着胸脯,冲着东岸大吼:“烧死朱老三,烧死朱老三!” 刚开始只是他一个人喊,后来是身边的亲卫都喊,再后来整个西岸都在喊。 这么大的声音,朱温不可能没听到,早在火起的时候,他就第一时间看到了,只不过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今日斥候队,全部斩首!”朱温冷酷的下令。 李振眼睛里也映照出熊熊烈火,喃喃自语:“天不绝唐室。” 火势看着大,但也只是烧毁一些辎重和投石机,造成了混乱。 在梁军强力的军法面前,混乱很快被平息下来。 甚至营寨中的大火也被梁军就地取水扑灭。 听见西岸的喊声,朱温睚眦欲裂,拔剑西指,“今日本王必攻破蒲津关!诸军听令,攻入关中,子女财帛,任尔等取之!” 本来士气低靡的梁军,忽然高涨起来,“梁王万岁!梁王万岁!” 每个梁军士卒心底的兽性彻底被激发出来。 新的舢板小舟不断从后方运来。 新一轮的大战,又将开启。 不过这时候,一骑从东而来,头盔上插着三根翎羽,直接穿过军阵,径直冲到朱温面前,“报梁王,李克用十万大军,已攻下晋州、渑池等地,直逼洛阳。” 朱温脸上越发阴沉,无人敢靠近。 就连擅长拍马屁的刘扞,也悄悄向后挪动脚步。 几个亲卫甚至微微颤抖。 “大王,我军已失先机,关中已不可图。”李振面色如常对朱温拱手道。 如果一开始,不是李思安,而是朱温大军压进,此刻的梁军铁蹄早已踏在关中土地上。 天空阴云密布,一如朱温的脸色。 不少梁将都在为这个书生的胆气喝彩。 许久之后,北风刮过,阴云被吹散,朱温拔出腰间宝剑,盯着李振,李振面不改色。 朱温朗声大笑,将宝剑扔进黄河,“本王以此剑祷祝漫天神佛,来日必本王必引关东百万大军,横扫关中!” 第一百五十八章 秋后算账 一艘艘火船在西岸下游靠岸,从船上跳下三百多没有甲胄的汉子,全都穿着粗布麻衣,跟民夫没有两样,只是个个身强体壮,一看就是行伍老兵。 艰难的从泥淖走到唐军阵前,领先一人带头拜下:“小民孟方同,拜见将军。” 身后壮士一同拜在泥地里。 “孟将军?”拓跋云归吃了一惊。 同在军中,有过几次照面,只听说他扔下军职,孤身回河中营救家人,之后便再无消息,没想到再次出现,力挽狂澜。 孟方同本就是河中牙将出身,潜回河中,听闻家人已被接去长安才安心下来,不过他此时处境尴尬,没脸再回禁卫军,河中军更回不去,只能游离在柏山一带,占山为王。 朱温对河中军大开杀戒,河中军纷纷潜逃,孟方同因此收拢不少逃兵。 别人不认识,周云翼与他却是老相识,两人同在禁卫军左军,孟方同还是周云翼的副将。 “孟将军立此大功,陛下必有重赏。”周云翼热情道。 “不求重赏,只求陛下网开一面,让小民重回军中,死而无憾。”孟方同在柏山多日,亲眼见到梁军对河中大地的摧残,无论是公义还是私仇,他都要再回唐军。 周云翼笑道:“孟将军过谦了,若非将军奇计,梁军已然攻下蒲津关。” “啰啰嗦嗦没完没了,此时不趁机冲杀过去,生擒朱全忠,更待何时?”经历了血战,辛四郎战意丝毫不减。 周云翼望着对岸缓缓撤退的梁军,也有些不明所以,“梁军撤退有序,仓促之间我军难以渡河,也无再战之力,四郎不可莽撞,我军回去支援陛下。” 辛四郎斜了一眼周云翼,没有顶撞。 蒲津关之西大营内,激战仍在继续。 氏叔琮领着骑兵冲向天子旌旗。 眼见冲到中军大帐之前,高行周领八千步卒从左翼杀出。 高行周领军作战,从来都是以攻为主,不重视阵列,八千人在各部都头的指挥下,像渔网一样撒开,直接冲击梁军骑兵。 梁军措手不及,只一个接触,便倒下四五百骑。 中军大帐前长矛如林,架在木栅之上,唐军阵列严整,而旁边高行周来势凶恶,氏叔琮不敢硬冲,转向右阵。 两军大战,千军万马,机会往往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此时唐军前阵开始合拢,党项骑兵被锁在阵外,这么长时间没有击溃步军阵列,党项人更不敢冲击,在外围游弋,以骑射骚扰。 唐军在前阵在李效奇的指挥下,开始向内挤压梁军骑兵的活动空间。 梁军本来就只有八千骑兵,党项人拉稀了,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梁军身上。 骑兵的速度不断被迟缓,氏叔琮意识到大事不妙。 “氏将军,我军不宜久战,唐军不可击,牵制任务已经完成,大王应该是渡河了!”张归厚谏言道。 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或者武力,张归厚都在氏叔琮之上。 不过张家兄弟三人在梁军中势力雄厚,朱温分而化之,以张归霸为大将,压制张归厚、张归弁兄弟。 氏叔琮回身一看,渡河的八千骑兵此时此时人人带伤,虽然士卒战意不减,但这么长时间的激战,战马已经露出疲态,只得率领骑兵向最薄弱的北面突围。 张归厚一马当先,北阵中无人能挡,被破开缺口。 高行周的八千步卒追不上,原有的三千骑兵被他当宝贝疙瘩留在洋州修整,现在只能暴跳如雷的追着敌骑吃灰。 李晔的关门打狗计划功亏一篑。 这就是没有骑兵的代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步军阵列即使能阻挡骑兵,但想要留住他们太难了。 梁军骑兵突围后,党项人也跑了。 刚才还无比惨烈的战场,渐渐平静下来,留下一地尸体,大部分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少部分是唐军的,梁军伤亡不大,党项人基本没有什么损失。 “朱温退军了?”李晔听了周云翼的禀报,有些不可思议,往深一想,便猜到应该是李克用动手了。 梁军和晋军生死大敌。 在李晔的设想中,梁军应该是跟晋军死磕,直至一年之后,李克用扛不住,但不知道为什么,朱温偏偏跑来攻打关中。 不过朱温这一退,关中将迎来战略发展期。 也许朱温以后会引大军再来,但那个时候,关中也不是现在的关中。 “此番击退梁军,孟将军居首功!”孟方同的回归让李晔欣喜不已,若不是他以火船阻遏梁军渡河,恐怕梁军已经踏入关中大地。 “末将谢陛下。”如果之前孟方同加入唐军还有些不情不愿,现在已经完全心悦诚服了。 正说话间,斥候从帐外飞奔而入,“报陛下,杨师厚将军传来捷报,已拿下韩城,” “好,杨将军不愧是我军大将!”李晔欣喜若狂,拿下韩城,就等于补上关中的最后一块短板,从关东进攻关中的三处战略要地,全部掌握在手中,关中坐拥山河之险,从此无忧! “咳——” 辛四郎大声咳嗽起来,把胸脯挺高,斜眼望着李晔。 “拓跋云归血战河滩,力挫梁军,真乃我大唐铁壁。” 拓跋云归听到皇帝褒奖,立即满脸红光,“谢陛下。” “咳——” 辛四郎咳的更大声了,不过李晔始终都没看他,“李效奇临危不乱,指挥有方,亦是将才!” 九个指挥使中,李效奇最是低调,最服从军令,这次指挥矛阵挤压梁军骑兵,也是可圈可点。 “谢陛下!”李效奇激动不已,这还是他第一次被皇帝褒奖。 辛四郎又咳了几声。 这么咳来咳去,挺影响帐中气氛,李晔道:“四郎若是身体不舒服就下去休息几天。” 辛四郎一脸委屈,“陛下是不是漏了什么人?” 李晔装不明白,“谁?” 辛四郎顿时大声叫屈起来:“陛下偏心。” 帐中之人都大笑起来。 李晔笑了两声,旋即从软塌上站起,对辛四郎拱手,正色道:“若非四郎,朕安能坐在此地?” 辛四郎固然有种种缺点,却是最忠心的,在潼关之上,面对厅子都,是他力挽狂澜,一人挡住几十人,最危险的地方总有他的身影,数次救李晔的命。 辛四郎满脸红光,仰头大笑,极为得意:“哈哈,此乃末将本分,若不是周云翼拦着,末将早就冲过河去,生擒朱老三!” 帐中唯有高行周闷闷不乐,氏叔琮的突围令他耿耿于怀。 因为担心皇帝安危,才提前发动,让氏叔琮看出不妙,提前跑了。 “诸位与将士们的功劳,军功曹正在清点,不过在此之前,还有另一笔账要算。”那些在阵前被残杀的百姓,令李晔到现在都不能释怀。 身为皇帝,不能保土安民,如何收复关中人心? “现在关中三处出口,俱被我军封锁,氏叔琮跑不了!传朕旨意,关中藩镇,但有敢收留氏叔琮者,与其同罪!李思孝大逆不道,依附梁贼,为虎作伥,免其鄜坊节度使之职!” 都说秋后算总账,现在正好是秋后,该跟鄜坊的李思孝算算账了。 再说这场大战下来,虽然击退了梁军,但损耗极大,打起来仗来,粮草损耗极为惊人。 秋收的六十万石粮食,才短短的一两个月时间,人吃马嚼,已经去了四分之一。 若是不打鄜坊,李晔都拿不出东西论功行赏。 空头支票打多了,皇帝的公信力就会下降。 不能让将士们在前线玩命,什么赏赐都没有。 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军队的战斗力会直线下降。 而且拿下鄜坊之后,整个渭北的肥沃土地连成一线,只要兴修好水利,又是万顷良田。 诸将目光灼灼。 “拓跋云归,朕把蒲津关交给你!” “末将领命!” “周云翼,你部骑兵追着氏叔琮,不需与他交战,把他往西北方向驱赶。”李晔想以氏叔琮试试西北诸镇的反应,特别是朔方韩遵对朝廷的态度。 当然,氏叔琮可以不入朔方,而是向北进夏绥定难军。 而李思恭有很大可能收留这支梁军孤骑,那样正好给了李晔讨伐的借口。 至于氏叔琮这个弑杀昭宗的刽子手,李晔已经不打算给他活路。 “其他诸军,随朕前去坊州问罪!” 坊州是鄜坊镇的治所,因其境内有马坊,武德年间,以坊州为名,此地不仅是汉唐重地,亦是华夏先祖黄帝的陵寝之地,上古时代,华夏先民便在此地休养繁息。 这样一个地方沦落外族之手,简直是对中原帝国的侮辱。 唐军在同州休养了十日,张承业将后续辎重粮草运来,大军才动身。 鄜坊和夏绥的请罪书早已送达李晔面前,他看都不看,当着使者的面一把火烧掉。 这么多唐民在眼前被杀,已经触动了李晔的逆鳞。 五日行军之后,大军依次到达坊州城下,为了壮大声势,李晔连辅军都压上,四万辅军,三万战兵,加上民夫,差不多十万人兵临城下。 坊州大门紧闭。 李晔骑马带着亲卫围着坊州城转了一圈,见守城都穿着唐军甲胄。 不过党项人跟中原人长相差不多,一时也难以确认是不是唐人。 “城上人听着,陛下天军已到,尔等休要冥顽不灵!”几百亲卫冲着城头大喊。 “党项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陛下稍待,半日之内,末将必打破城池!”高行周跃跃欲试。 李晔诏令已经在大义上否定了党项人对鄜坊的统治权。 人心浮动是难免的。 文德元年,鄜坊节度使东方逵病逝,朱玫作乱长安,李思孝趁乱袭取鄜坊,僖宗驾崩,昭宗刚刚继位,朝廷自顾不暇,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党项人经营鄜坊至今,也才六七年时间,整个鄜坊境内唐民对党项人并不认同。 远不是经营百余年的夏绥镇可比。 城上守军见了天子旌旗,一个个畏畏缩缩,如丧考妣。 “高将军何必着急,鄜坊是我华夏故地,能保留一分生机是一分。”李晔还指望靠坊州的府库给将士们发福利。 听到皇帝这么说,高行周也就不再坚持了。 过不多时,一六十左右的老者颤巍巍的出现在城头,穿着唐人衣冠。 李晔还以为是李思孝手下谋士,没想到此人直接对着李晔哭拜,“末将李思孝拜见陛下,前番冒犯陛下,皆是不孝子李成齐所为,末将并不知情,还望陛下明察!” 唐军在跟梁军大战十几天,又在同州准备了十天,这么长时间,都没见他来请罪,现在大军一到,李思孝推脱的一干二净。 这简直是侮辱李晔智商。 李晔心中冷笑,也不生气,面上一团和气,“原来如此,朕错怪将军了,将军快快打开城门,朕向将军赔罪。” 李思孝当然不会傻到真的打开城门,在城头哭哭啼啼,然后“哎呀”一声,晕了过去,被身边的侍从接住。 早不晕,晚不晕,偏偏这个时候晕。 果然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李晔有这个耐性墨迹,身边的辛四郎没有,扯着喉咙大吼:“死了没有,死了就快把城门打开,战又不战,降又不降,却是作甚?” 第一百五十九章 坊州归降 李晔估摸着就算李思孝真死了,也会被辛四郎的话气活过来。 “城上唐军听着,你们都是大唐子民,难道还要跟朕兵戎相见吗?”李晔也大声吼了起来。 十万大军,加上大唐天子亲临,不要说李思孝,就是李思恭也要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胆量。 一百五十年前,吐蕃强势出兵河湟,党项拓跋部惧其兵锋,向唐玄宗请求迁徙,玄宗非常够意思,把他们北迁至庆州一带。 不过党项人并不老实,一直向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渗透。 咸通年间,庞勋大乱,懿宗焦头烂额,拓跋思恭趁乱占领宥州,自称刺史,黄巢攻入关中,诱降夏绥节度使诸葛爽,拓跋思恭趁势崛起,攻击黄巢,虽然没有多少战功,但出力甚大,糊涂皇帝唐僖宗封其为夏国公,赐姓李,拜夏州节度使,党项人坐大。 大唐对党项人绝对恩深似海。 不过李思孝站队的技术,明显没有其兄长李思恭高明,朱温并没有笑到最后。 估计他想不到李晔居然能挡住朱温的进攻。 党项人的墙头草操作由来已久,谁强就服谁,两头讨好,两头得利,到了李继迁时代,更是玩的风生水起。 但李晔眼里容不得沙子。 更清楚党项人崛起的后果,掐断东西动脉。 “陛下,守军已然胆怯,末将愿意入城劝降。”李巨川拱手道。 城上守军的确没什么士气,不过这年头武人什么都干得出来,虽然不会杀李巨川,但绑架他为人质还是干的出来的。 “不用,朕让诸军恐吓一番,此城必降!”李晔挟大势而来,士气如虹,就是强攻也能打下。 没想到大军还没动,城门就被打开了。 四个唐人将领双膝跪地,“罪将恭迎陛下入城!” 李晔怕他们是诈降,没有立即入城,而是让高行周和李巨川率五千兵入城控制形势。 四员唐将被带到李晔面前。 其中有两人鬓间生着白发,见了李晔,热泪盈眶,“我等在鄜坊日夜期盼王师,只可惜逆贼四起,咫尺之地,竟悬于外族之手。” 一见到这些上年纪的人,李晔心中就安稳不少,年纪越大,对唐廷越有认同感。 “唐室衰微,没想到还有将军这等忠心之人。”李晔一一安抚几人。 说话的老将名叫刘士俨,另一人公孙速,两个年轻些的将领,高忱三十余岁,野利景荣二十出头的样子。 这名字明显是党项人,李晔特意看了一眼野利景荣,感觉跟唐人没什么两样,只是皮肤稍有些发红。 “几位将军都是将才,我军正需人手。” “承蒙陛下厚爱,但末将与公孙将军,俱已老迈,不堪重用,恐耽误陛下大事,我二人原本就是长安人士,只求回长安养老。”刘士俨颇为识相,倒也少了李晔的诸多烦恼。 “好,朕赐你二人长安宅邸。” “谢陛下。”两人顿首再拜,如今兵凶战危的世道,身为武将,能混个善终,已经是非常难得,多少名噪一时的猛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高忱和野利景荣的处置让李晔有些头疼,人家好端端的投奔,职位太低,会让他们觉得轻视,太高更不可能,如今唐军军官,都是实打实战场拼杀出来的,降将难以服众。 “高将军何野利将军,暂时充任辅军司马,以后有了功劳,再行擢升。” 高枕倒是没说什么,恭恭敬敬的应命。 野利景荣一口流利的唐话:“陛下,末将不愿为辅军,想入唐军。” “入我唐军,需得实实在在的战功才能擢升,野利将军可要想好?” “末将不怕。”野利景荣甚是坚决。 “好,从现在起,你就是禁卫军都头,先留在朕身边亲卫都听用。” 野利景荣大喜,脑袋在地上磕的“咚咚”响:“谢陛下!” 过不多时,高行周遣人来报,坊州城已完全掌控。 李晔这才入城。 刚一进城,就被迎面而来的膻气熏到,城内满满当当全是牛羊,还有被分开的马群。 城内的居民反而没有多少。 李晔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狂喜。 牛羊倒也罢了,这些马来的太及时了。 李巨川赶来道:“陛下,这些都是从夏绥驱赶而来,准备卖给长安的。” 李晔身为大唐皇帝,在长安穷困潦倒,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这些藩镇反而一个个富得流油。 怪不得韩全晦能轻轻松松搞来粮饷。 “李思孝呢?难道真死了?”李晔好奇的问道。 “回陛下,李思孝忧愤交加,现在还在昏迷。” 原来是真病了。 也不知道是被自己这个皇帝气晕的,还是被他不成器的儿子气晕的。 对李思孝,李晔一时拿不定主意,一刀砍了肯定不行,不能像朱温一样吃相难看。 鄜坊和夏绥境内还有大量党项人,得把李思孝当佛像一样供起来,“传朕旨意,封李思孝为冯翊郡公,太师,同平章事,待其病愈,送回长安。” 不过坊州府库里钱粮没有多少,这年头粮食是战略级的物资,鄜坊不是产粮重地。 城内党项人其实不多,五千骑兵中只有三千人是货真价实的党项人,其他的都是唐人。 一万步军全部是唐人,由党项人充当将领,不过刘士俨在开门投诚时,已经将他们控制起来,几个闹得凶的,直接被他一刀砍了。 这么深明大义的人,李晔也不能不表示一下,又赏赐了大量钱财。 城内被控制之后,无论降军全部撤到城外,接受改编,挑选精锐补充各部损失兵力,剩下的全部充入辅军,辅军又新建了两个营。 至于党项骑兵,在唐军刀子的威逼之下,脱下盔甲武器,全部成为俘虏。 鄜坊镇还有鄜、丹、延三州,以及氏叔琮和李成齐的骑兵在外,远没到高枕无忧的地步。 李晔当即宰羊犒赏全军,连辅军和民夫都分到羊肉。 唐军更是不限量,敞开肚皮吃。 酒是没有的,粮食这么紧缺,酒更是稀缺货。 当夜坊州城下,遍地篝火,金黄的羊肉散发着诱人香气,除了哨探的斥候,以及必要的巡逻,十万人大快朵颐。 一头羊二三十斤的样子,够十几个人吃。 坊州城有四万只羊,李晔还承受的起,牛马还在统计中。 不过厮杀的血性汉子,饭量也大,饭都吃不饱,难得吃上一顿肉,平时一斤的饭量,现在能吃两斤。 有些人能吃四五斤,最恐怖的是辛四郎,一个人吃了半头羊。 第二日清点,足足吃了李晔一万三千头羊。 虽然心疼,但李晔觉得值了,为了大唐,他们连命都豁出去了,李晔若是吝啬这样羊肉,还是人吗? 干脆令辅军送五千头羊去潼关,两千头去蒲津关,一千头去韩城。 辅军中能人还是有不少的,把羊皮都收集起来,李晔心念一动,这年头没有棉袄,更没有羽绒服,一到冬天,冷的出奇。 依稀记得唐末好像是小冰河时期。 马上就要入冬了,可以做些羊皮袄,分给将士们。 吃了肉之后,第二日全军士气如虹,连辅军都嗷嗷叫着要去砍人,有些民夫不断询问什么时候辅军招人。 随着地盘的扩大,扩军是肯定的,眼前还是要在冬季来临之前,拿下整个鄜坊镇,以及氏叔琮的人头! 李晔分了三千战兵和两万辅军给李效奇,防守坊州,自己和高行周带着大军往鄜州进发。 这个时代的渭北并不像后世那般满眼黄土。 遍地枯草,山峦丘壑间散落着不少树林,小河随处可见,附近的唐人牧民正在驱赶着羊群躲避大军。 兵不血刃的拿下鄜坊,让李晔心情甚好。 不过剩下三个州,肯定有铁头娃存在,谁也不想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被别人侵占。 沿途小城,见了天子旌旗已经浩浩荡荡的唐军,一路秋毫无犯,直接开城投降,李晔一概安抚,大军并不入城,直奔鄜州而去。 第一百六十章 势如破竹 李晔大军刚刚抵达鄜州,鄜州城大门打开了。 一众党项将领带着一众唐人将领出城迎接,客气的不得了,连抬头看李晔勇气都没有。 与李茂贞、朱温的战争,已经证明了新生大唐的实力,鄜坊首府坊州都投降了,鄜州自然不敢抵挡。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时代的党项人没有抵抗大唐的胆量。 “罪将李思敬拜见陛下。”李思孝昏迷不醒,这个李思敬在鄜坊境内声望最隆。 “免礼。”李晔不冷不热道。 “陛下容禀,李成齐自作主张,放梁人过境,末将兄长并不知情,还望陛下收雷霆之怒,体恤鄜坊苍生百姓。” “体恤百姓?你可知道李成齐驱使境内唐民,肆意屠杀,到底是谁不体恤百姓?” 李思敬五十大几的年轻,虽然是武将,但长相颇为富态,“陛下赎罪!” 李成齐放梁军入境也就罢了,还屠杀百姓,为虎作伥一同攻打天子大营,若是让李思敬这么轻飘飘几句话揭过,不仅对不起枉死的百姓,也对不起死在战场的唐军英魂,更对不起自己。 “朕不逼你,你现在可以回城备战,或者回夏州去,也可以回长安,跟你的兄长一样,接受朝廷册封。” 要说唐廷别的不行,信用还是有的,不像朱温那般吃相难看。 李思敬满头大汗,身旁的几个唐军将领目光闪烁,很明显跟他不是一条心。 事实上,李思敬的选择并不多,负隅顽抗是自寻死路,光这些唐军将领就能要了他的命。 “末、末将愿回长安,侍奉兄长。”李思敬无奈的低头。 这个选择让李晔大感意外,他觉得李思敬最好的选择是回夏州,毕竟李思恭也是他亲兄长。 “好,将军深明大义,朕心甚慰,加封李思敬为扶风郡公,检校兵部尚书,赐长安府邸一座。” “末将谢陛下。” 李晔旋即接见鄜州将领,跟坊州一样,唐将多是老将,年纪最轻的也有四十多岁,估计在当地都是实权人物,新生代的将领多是党项人。 “末将赵弘节拜见陛下。”党项将领跟着唐将跪下。 “免礼,赵将军深明大义,即日起,擢升赵将军为鄜州防御使。” “谢陛下。”赵弘节大喜过望。 剩下的几个将领也一一封赏,不过这些年轻党项将领不愿留在鄜州。 放他们走,肯定是不行的,搞不好就去投奔李思恭或者李成齐去了,李晔干脆让他们加入禁卫军,单独成立一个营,指挥使暂时由薛广衡兼任,党项将领依官职大小依次为副指挥使和都头。 没想到这些年轻党项将领一个个欢呼雀跃,“咚咚”头磕的山响。 这让李晔有些纳闷,唐人兵头武人们动不动就冲唐廷亮刀子,动不动兵变造反什么的,怎么感觉党项人对唐廷还比较拥护。 李思敬宁愿去长安当个闲散富家翁,也不愿回夏州当将军。 封赏完毕之后,李晔就带着大军进城,鄜州虽然地处黄土高原,但其左拥洛河,右揽卢水,在沟壑之间形成大大小小的平原,利于耕种,所以鄜州实际上比坊州富庶一些,城内百姓更多,坊州更多的是军事用途,拱卫长安。 由于唐军一路上军纪严明,又打着天子旗号,唐军入城,鄜州百姓并没有混乱,反而在涌出大街,瞻仰皇帝仪容。 李晔挥手致意,百姓呼啦啦的跪地行礼,唐人党项人都有。 本来在坊州李晔对党项一肚子的意见,现在忽然就淡了许多。 盛唐之时,太宗李世民号称“天可汗”,太宗驾崩,突厥王族兼大唐名将阿史那社尔请求以身殉葬。 大唐若想重振,以后肯定是要进军陇右河西,那里各族混杂,带着仇恨,肯定是不行的。 从隋代起,党项不断内迁,不断融合,到了如今,大多身穿唐服,说唐话,除了发型有些不同,跟唐人一般无二。 华夏虽然有时候武力低靡,但在文化上,对周边是碾压的,也更具吸引力。 李思孝经营鄜坊多年,以坊州为市,以鄜州为仓,鄜坊府库充实,粮食不下十万石,李晔只取了五万石充作军粮,两万石分发鄜坊百姓。 慷他人之慨,也不心疼。 鄜州百姓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军入城不抢劫,还发粮的,立时山呼“皇帝万岁”。 几千年来,百姓的要求都很低,只要有一口饱饭,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就安安分分。 只可惜几千年来,每个王朝都是越来越腐朽,耕者食不果腹,织者衣不遮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老百姓活不下去,只能登高一呼,揭竿而起。 在鄜州停留了两天,周云翼的斥候来报,氏叔琮与李成齐在延州分道扬镳,氏叔琮欲入夏绥避祸,李思恭不纳,折转向东,奔朔方而去,目前周云翼紧随其后,沿途小城纷纷归降,就连东面的丹州,也在知道皇帝驾临鄜州之后,主动投降。 整个鄜坊镇,只剩下北面的延州。 而且李思恭不仅拒绝了氏叔琮,同样也拒绝李成齐。 也就是说,现在的延州只是一座孤城。 整个关中之北在李晔的声势下势如破竹。 这便是挡住朱温的战争红利,代表唐廷正式成为一方强大势力。 接下来,就是看朔方韩遵是什么态度了。 邠宁跟泾原地狭民稀,不得不依附关中或是凤翔,但朔方就不一样了,关起门完全可以自己过日子。 历史上党项人之所以能够崛起,就是因为李继迁攻陷了朔方首府灵州,才从一伙草原流寇,正式有了立国的基业。 “延州孤城一座,陛下可诏令李思恭攻城,以试探其心。”李巨川小眼睛冒着光。 “这不太好吧,李成齐毕竟是李思恭的亲侄子。” “李思恭经营夏绥多年,我军正好可以借此窥探其实力,他若不来,就是违逆陛下旨意,正好给了我军征讨的口实,党项人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分多个部族,拓跋部实力最强,一直压制其他各部,李思恭不服从朝廷,有的是其他部族服从。”李巨川的样子太像一肚子坏水的狗头军师。 李晔干笑几声,“还是下己智计百出。” “陛下英明。”两人开始互相吹捧起来。 翌日大军起营,李晔把赵弘节也带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让一个降将卡在鄜州,总有些背脊发凉。 分了一个营的唐军加上五千辅军防守鄜州。 赵弘节倒是积极配合,这让李晔对他刮目相看。 延州就是后世的红色圣地延安。 大军赶到延州的时候,刚在立下营寨,李思恭的党项大军也来了,隔着延河,浩浩荡荡,党项人和唐人掺杂,步卒骑兵各半。 李晔一时拿不住李思恭是什么意思,便令军中防备。 未多时,李思恭带着几员党项将领亲自渡河,到唐军营地拜见李晔。 “臣李思恭拜见陛下。”李思恭虽然比李思孝要老迈一些,脸上褶子一层一层的,不过身子倒是健壮,声音也洪亮。 李晔没想到他这么胸怀坦荡,扶起李思恭,“夏公当年力讨黄巢叛逆,扶保大唐社稷,朕一直铭记在心。” 虽然党项人一系列的小动作令李晔不舒服,但在大唐最危难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血战黄巢,这份忠义,李晔还是要认。 大唐强盛时,远在天涯的突厥、回鹘都是忠臣孝子。 大唐衰弱了,近在咫尺的藩镇都是虎狼禽兽。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大唐威严 “子侄不肖,老臣本无脸面见陛下,但承蒙陛下恩召,老臣只能厚颜出面,清理门户。”说着说着,李思恭居然泪流满面。 不管李思恭以前做了什么,也不管他的子孙后世做了什么。 这个时代的李思恭对唐室还是存着几分忠义的,毕竟以他这个年纪,经历过大唐最后一个治世,大中之治。 当然也可能是李思恭在演戏。 不过以李思恭的名望,完全用不着如此。 “朕素知夏公忠义,所以特请夏公于此地会面,以诉朕之心意,李成齐狂悖忤逆,朕绝不会以此怪罪夏公,夏公无需自责,哪家哪户没有不肖子孙?” “老臣替夏绥百姓,叩谢陛下圣恩。”李思恭又要下跪行礼。 不过李晔忽然看到他的膝盖颤抖了一下,这和他表现出来身骨健壮有些不符。 看他的年纪至少六十五往上走,这么个战乱年代,能活到这个岁数不容易。 让这么一个老人在自己面前一跪再跪,传出去都会说李晔不尊老爱幼了,赶紧扶住他,“夏公不需如此。” 两人又说一些场面话,直到最后,李思恭才大义凛然道:“不劳陛下天兵,老臣单人独马,入城劝降不肖子出城受死,以正国法。” 若是没有李思恭的支持,延州孤城一座,跟鄜州、坊州一样,肯定守不住的,城内军民也不会跟他一条心。 见李思恭态度坚决,李晔就点头同意了,还亲自把他送出营外。 能不打仗最好,李晔还要留着精力对付氏叔琮。 党项两万大军渡河,堵在城门之前,李思恭单枪匹马,站在城门前喊话。 过不多时,城门还真的“吱吱呀呀”打开了。 李成齐自缚出城,身后的三千骑兵也垂头丧气。 李思恭骑马牵着李成齐径直来到李晔的中军大帐。 “逆子在此,请陛下发落!”李思恭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 李成齐样子颇为狼狈,两脚一软,跪在李晔面前。 党项人这么配合,站在个人立场,李晔其实不想杀人。 但现在他是大唐皇帝,身后是百姓和唐军,“李成齐你可知罪?” 李成齐虽说是党项人,但穿着和样貌跟唐人无异,唐言也甚是流利,“末将知罪,请陛下责罚。” “好,国法无情,朕不得不杀你以慰百姓和将士的英灵,来人,拉下去斩首。” 李成齐顿时软倒在地,被两名亲卫拖了出去。 须臾,首级即被送入账内。 李思恭看着首级顿时又像苍老了几岁。 李晔心中一叹,这是不得已而为之,自安史之乱后,纲纪废弛,国法形同虚设,朝廷为了笼络藩镇,一味姑息,换来并不是藩镇的感恩戴德,而是叛乱愈演愈烈,唐廷不要说威严,就连基本的尊严都扫落在地。 而一个没有威严唐廷,不仅对外没有震慑力,就连内部也会渐渐变质,重现藩镇割据武人杀来杀去的乱局。 斩杀李成齐,就是李晔在震慑党项人,也是在震慑内部。 大唐威严不可侵犯! 李思恭又拜服在地,李晔这次没有扶他,而是笑的像只狐狸,“长安风土怡人,物华天美,不如夏公随朕回长安颐养天年如何?” 听了这话,李思恭身体一颤,“昔者廉颇八十,尚食斗米肉十斤,臣今年不过六十,还能为陛下镇守边塞。” 看来李思恭还没有老糊涂,李晔干笑两声,“夏公切要保重身体,以观朕重振大唐。” 夏绥可是一块肥肉,若是能扒到碗里来,困扰李晔的战马问题也解决了。 现如今长安附近的三块养马地,河西、夏绥、朔方,都已经出现在眼前,可惜短时间内,都无法获得。 夏绥跟朔方同属于河套地区。 李思恭这么服帖的态度,李晔也不好意思兵戎相见。 李思恭混了这么多年的唐末江湖,人老成精,大义灭亲,硬是没有给李晔任何机会。 不愧是党项一族的开山老祖。 有时候李晔还真羡慕朱温,想打谁就打谁,结拜弟兄,救命恩人,只要有利益冲突,上去就是两肋插刀。 解决了延州之事,李思恭很识相的退兵回夏绥。 延州这么兵不血刃的拿下,让李晔欠了他一个人情。 李成齐的三千骑兵,也是党项人和唐人掺杂,全部被缴械,成了俘虏,还砍了几个嚣张者的脑袋。 至于延州城里的守军,一律被李晔收编。 不管党项还是唐人,全部挂在薛广衡的那一营的名下。 延州城的钱粮,跟鄜州一样,一小半被拿出来收买民心,一大半充入军粮。 李晔一直留在延州城,等待西边的消息。 在李晔眼中,朔方比夏绥更为重要,若是以后西进,朔方就是战略支点,凤翔、朔方,一左一右两只拳头,一只打向陇右河湟,一只打向河西走廊。 而且拿下朔方,夏绥的李思恭就处于唐军的战略包夹之中! 一连等了三天,西边的消息才姗姗来迟,韩遵拒绝庇护氏叔琮。 但此时的氏叔琮明显没有选择的余地,往西南是邠宁,不足以安身,只能窜入水草丰美的朔方,一路攻陷几个小城,获得补给。 韩遵大怒,起朔方步骑三万围剿氏叔琮。 但氏叔琮张归厚被朱温看重,绝不是泛泛之辈,不与朔方军交战,反而在朔方境内四处奔袭。 梁军就像瘟疫一样,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一片死亡和毁灭。 李晔看着周云翼传回的战报,心中满是罪恶感。 氏叔琮被驱赶到西北,李晔是罪魁祸首。 满以为韩遵能挡住氏叔琮,没想到朔方军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 自黄巢大乱以来,朔方军唯一的大战,就是响应唐廷的号召,引军东南,攻打黄巢,不过战绩并不理想,朔方军大败,韩遵之父韩巡险些战死。 其后,朔方军便再无建树,缩于朔方,别人不打他,他也不理别人,历史上更是臣服于李茂贞。 朔方地广人稀,氏叔琮的运动空间太大了。 只要突破黄河防线,进可以冲入混乱的河西走廊,退可以远遁大漠。 李晔有些头疼,韩遵三万人还堵不住氏叔琮的七千残军,身为皇帝,又是始作俑者,李晔不能不帮他想想办法了。 便尽起延州城内大军,直扑朔方而去,同时还下了一道诏令,朝廷愿意帮助其剿灭氏叔琮。 没成想,李晔的大军刚刚到朔方边境,韩遵的使者就赶来了,说氏叔琮蕞尔小贼,不劳陛下费心。 被韩遵这么防贼一样防着。 李晔身为大唐皇帝,也是有尊严的,总不能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吧? 没办法,只能屯兵边境小城,静观其变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父子差距 朔方此时的官方称谓为灵武节度使。 自肃宗灵武即位以来,朔方的重要性日益增强,不仅是反击安史叛军的中坚力量,也是抵御吐蕃的军事重地,更承担了宣抚漠北突厥、回鹘的职责。 不过朔方管辖的区域一直在变化,全盛之时,领单于大都护府,夏、盐、绥、银、丰、胜、灵等州,定远、丰安二军,三受降城。 但随着唐廷的衰弱,以及党项人的渐渐崛起,朔方不复当年之盛。 韩遵一直试图围堵氏叔琮,网撒的很大,但可惜氏叔琮不是鱼,而是一条鳄鱼。 梁军更不是善男信女,很多都是黄巢遗部,以及秦宗权投降势力,在朔方境内横冲直撞,所过之处,村镇尽毁,人烟断绝,沿途收拢马匪,裹挟青壮,七千残部,短短十几天内,滚雪球一样滚成一万骑兵,并且还在继续膨胀之中。 整个朔方乌烟瘴气,一如当年黄巢在中原四处流窜。 韩遵焦头烂额,境内百姓深受其害,纷纷举家南迁,李晔命辅军沿途照料,把他们有秩序的迁往凤翔、长安等地。 李晔一直在等韩遵的求援,但韩遵就是咬紧牙关,死活不开口。 氏叔琮的骑兵数次在灵州城外游荡。 灵州城都动摇起来。 “没想到韩遵如此不济。”李巨川摇头道。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孟子诚不欺我,韩遵在朔方养尊处优,打不过从死人堆爬出来的氏叔琮张归厚很正常。”李晔道。 “可怜境内百姓遭此灾厄。” 幸亏当时李晔命周云翼的三千骑兵吊在氏叔琮之后,不然今日朔方的惨状,很可能在鄜坊上演。 不过朔方一马平川,的确利于骑兵奔袭,而鄜坊境内沟壑山丘众多,这可能就是氏叔琮选择西北窜逃的原因。 “不能再等了,传令下去,大军明日起营,进朔方,击氏叔琮!” 现在还有搞死氏叔琮的能力,再等上十天半月,氏叔琮这条鳄鱼就要化为恶龙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当年韩遵的朔方节度使,还是昭宗亲封的,理论上,朔方是大唐领土,韩遵是大唐的臣子。 韩遵作为军二代,跟他爹韩巡比起来,还是差了很多,单是眼光格局就小了不止一星半点,如今唐廷扛住了朱温进犯,崛起已经是板上钉钉,这么防贼一样防着皇帝,太小家子气。 他若真有野心,无论是河西还是邠宁,都是他的盘中餐,可惜一直缩在朔方。 以目前朔方军表现出来的战力来看,李晔若是不讲武德,不顾唐军伤亡,完全可以推平朔方。 但一个被打残的朔方并不是李晔想要的,而且还有氏叔琮在侧虎视眈眈,弄不好整个朔方镇都废了。 人口才是目前李晔最急需的。 一听要打梁军,全军将士无不摩拳擦掌。 唐军的实力,已经在与朱温的恶战中证明。 关中子弟绝不弱于汴州劲旅,就是比别人穷点。 但穷也有穷的好处,光脚不怕穿鞋,穷才有作战的动力啊。 历来草原鞑子不断南侵,说穿了不就是穷给闹的吗?有钱谁还提刀子玩命血溅三尺? 当然,唐末这么个情况,有钱人玩命也正常,只不过是少数。 东晋蜗居江表,坐看北国风云激荡,真的是他们没有北伐的实力吗?在李晔看来,就是江东有钱,建康一江春水,北国腥风血雨,食肉者没北伐的动力。 这边唐军一踏入朔方境内,韩遵的斥候侦骑就像苍蝇一样跟着。 李晔懒得理他们,汇合周云翼三千骑兵,绕过盐州,直奔灵州。 盐州听名字就知道是产盐之地,境内四处中型盐池,规模比不上河中府解县和安邑的大盐池,但也是朔方的钱袋子。 但到了中晚唐,盐州就成了抵御吐蕃的前线阵地。 元和十四年,吐蕃兴兵十五万军队进犯盐州,刺史李文悦坚守月余,灵武牙将史敬奉领两千五百朔方军一路奔袭,夜晚从沙漠绕到吐蕃后方发动攻击,吐蕃腹背受敌,大败而走,杀戮不可胜纪,获羊马驼牛万数。 经过梁军的祸害之后,盐州城外的荒草间,只有一具具半腐烂的尸体,被野狼群残食。 漫天的尸臭夹杂在风沙之中。 还有时隐时现的狼嚎,仿佛大地的悲呼。 刚过了盐州,韩遵就率五千精骑赶来,瞻前顾后,不敢拜见李晔,派了儿子韩逊前来觐见。 “小将韩逊拜见陛下。”一英武青年单膝跪地,拜在李晔面前。 “韩将军多礼了。”李晔单手虚扶。 韩逊拱手道:“请陛下发兵,速救灵州。” 李晔愣了一下,他在延州边境上等了十几天,一直没见韩遵的求援,怎么韩逊一见面反而请求援军。 见皇帝了沉眉不语,韩逊道:“家父不识轻重,又裹足不前,致使梁贼势大,境内生灵涂炭,末将代家父向陛下请罪,望陛下不计前嫌,为民除害。” 说完,双膝跪了下去。 没想到小家子气的韩遵生出这么深明大义的儿子。 韩遵的本意可能是想让韩逊来试探皇帝的态度,没想到韩逊有自己的想法。 “朕此来就是剪灭梁贼,只可惜你父一直把朕当外人,灵武局势恶化至此,朕不得不引大军前来!”李晔扶起韩逊道。 韩逊一脸的羞愧。 “回去告诉你父,朕并无恶意,只灭梁贼。”李晔干脆把话挑明了。 朔方他想要,但不是通过阴谋诡计,以阴谋诡计而兴,必以阴谋诡计而亡。 而此战,正是向朔方军证明朝廷实力的机会。 也是向整个西北诸藩镇证明! 李晔当着韩逊的面下令道:“诏令夏绥李思恭出兵宥州,由东北向南,挤压梁贼,朔方军守住灵州一线渡口,不得让梁军半骑渡过黄河!” 若是氏叔琮窜入河西,便是泥龙入海,在河西搅风搅雨,未来必会成为唐军西进的一大阻碍。 所以必须把氏叔琮消灭在河套地区。 韩逊回去禀报韩遵之后,韩遵依然没有来觐见皇帝,带着五千精骑返回灵州,留下韩逊在唐军中为质。 这让李晔更看不起韩遵。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与氏叔琮的一战,将是一场硬仗。 唐军两万多战兵,还有鄜坊的一万杂兵,以及负责从延州运送粮草的辅军、民夫,总人数在七万上下。 兵力上远远占优。 不过人多也有人多的烦恼,长途奔袭,粮草消耗惊人,粮道越来越长,天气越来越冷,若不能在一个月内解决氏叔琮,搞不好李晔自己先翻船。 大量的唐军斥候被派遣出去,侦察梁军动向。 梁军也探查到唐军的到来,其间试探性进攻过一次灵州,之后便向北逃窜,韩遵不敢追击,严守黄河防线。 北面李思恭率三万党项步骑,出宥州,由东北向南,层层推进。 周云翼的三千骑兵也在梁军侧翼牵制骚扰。 十几天下来,梁军终于感觉不妙了,活动空间越来越小,获得的补给越来越少,新加入的马贼和青壮不断逃跑。 仿佛意识到最后一战的来临,梁军不再东奔西跑,而是滚滚向南。 第一百六十三章 目无天子 时间不站在李晔这一边,同样也不站在氏叔琮这一边,随着韩遵的坚壁清野,梁军获得的补给越来越少,娇贵的战马光吃枯草,无法维持马力。 即使是枯草,也被周云翼四处点火焚烧。 朔方境内小城纷纷收拢附近村落百姓,闭门自守,加紧防备。 就算氏叔琮不计损失,以骑兵攻城,等待他的依然是被围困死的局面。 作为梁军骁将,氏叔琮并不缺乏决战的勇气,向着李晔的天子旌旗而来。 李晔居大阵而守,周云翼三千骑兵列阵在西侧高地。 “末将请命打头阵。”首先请战的不是高行周,而是野利景荣,他率领的正好是党项人的一千骑兵。 十三年前,李思恭曾带领党项人,在东渭桥与黄巢悍将的朱温大战,一败涂地。 现在党项人又将面对朱温一手调教出来的骑兵。 李晔微微有些犹豫,野利景荣看起来并不像猛将,高高瘦瘦,面容黧黑,若说战败,对士气的打击击打。 李晔原本的计划是正面高行周扛住梁军,周云翼三千人侧翼牵制,然后步军方阵合围。 不过野利景荣这么积极,李晔也不好拒绝,只能同意。 野利景荣一千党项骑兵出阵,列于阵前。 此时的党项人只是辫发,受了大唐一百五十年文化熏陶,服饰也差不多。 这一千党项骑兵属于典型的轻骑兵,大多穿着皮甲,没有骑矛,只有弯刀和大量弓箭。 梁军还在五百步之外,野利景荣一声令下,一千骑兵缓缓策动战马,然后加速奔跑,最后变成狂奔,嘴里发出“嚯嚯嚯”的怪叫。 将近一百五十步时,一个大弧旋转弯,羽箭抛射而下,落入梁军骑阵之中。 这一套看着花里胡哨,杀伤效果实在有限,梁军才倒下十几骑。 唐末之际,正是盔甲大发展的时期,而弓弩威力还没到宋朝那么犀利。 梁骑人人着甲,连战马脸上都带着面甲。 梁军中分出五百骑驱赶野利景荣。 野利景荣只有五百敌骑,有心在李晔面前显摆,快速调转马头,反向冲击。 阵中李晔一见野利景荣调转马头,就知道他必败无疑,梁军人人着札甲,持长矛,也许冲不破唐军步阵,但对付野利景荣的轻骑兵绝对没问题。 “传令高行周部进兵!”传令兵带着李晔的命令飞奔至前阵。 前阵是由盾牌和长矛组成的方阵,在高行周的指挥下缓缓而动。 侧翼的周云翼绕到梁军之后。 从李晔踏入朔方起,梁军就已经成了困兽,决定战争胜负的永远在战争之前。 当然,一些战争天才和军神战神级别的人物能够力挽狂澜。 但氏叔琮只是一员骁将,离天才很远。 梁军中目前能称上军神的,只有他的老上司葛从周。 野利景荣愚蠢的选择以己之短迎敌之长,党项骑兵惨叫着被长矛刺落马下。 弯刀敌不过长矛,皮甲更挡不住挑刺。 一个回合,党项人损失近两百骑兵。 李晔看的郁闷,后世在宋、辽、金左右逢源发展壮大,又六次抵御蒙古人进攻的党项人,居然如此不堪。 当然,野利景荣个人指挥有问题。 不过李晔觉得,党项人的爆发期还没有到来,党项人真正强势时期是李元昊上台之后,一系列的神操作,髡发易服,造字改姓,生生弄出一个新党项出来。 野利景荣吃了不小的亏,不敢再跟梁骑硬碰,轻骑兵在马速上有优势,想跑还是没问题的,拉开距离,又是一阵骑射。 正面战场上,高行周率领方阵缓缓前进。 氏叔琮仿佛嗅到老对手的气息,也是一个折转,绕开大阵,再次攻击天子旌旗所在的中军。 仿佛重复一个月前没有完成的冲击。 梁军在战场上形势不利,但他们总能找到唐军的空隙和弱点。 表面看,唐军最大的弱点就是皇帝李晔,只要冲破中军方阵,皇帝就唾手可得,这场战争也将终结。 氏叔琮不愧是受朱温青睐的猛将,整个梁军也表现出天下强军的气势。 不过,唐军在黄河之畔,挡住梁军之后,也茁壮成长起来,特别在李晔的激励之下,士气如虹。 铁蹄轰鸣之下,十几个都头立于阵中,安抚士卒情绪。 仿佛洪水冲击在磐石之上,鲜血如浪花一样飞溅。 战马哀鸣,骑兵惨叫。 十几名骑兵撞在长矛之上,被如林的长矛挑在半空中,接着,第二波冲击来临,长矛被撞断,一些骁勇的梁军,战马一跃而起,踏翻几名矛手。 缺口被打开,骑兵鱼贯而入。 皇帝就站在高台之上,胜利仿佛近在眼前。 不过在骑兵和高台之前,有一名虎背熊腰手持巨斧的唐将,引着几百盔甲锃亮的长矛兵。 缺口被打开,但唐军并没有急着合拢阵型,而是在两侧以长矛不断攒刺,仿佛一张快速咀嚼咬合的巨口,不断吞噬梁军血肉。 梁军仿佛飞蛾一般,不断冲入缺口之中…… 而他们的后方,周云翼和高行周已经围拢过来,将梁军骑兵分割包围。 “陛下有令,投降者免死。” 梁军终于发现他们无法冲上高台,高台前,人尸和马尸层层累积。 四面受敌,终于有梁军丢了武器,下了战马。 不愿投降的也有,依旧死战,直到几十根长矛刺穿他们的身体。 “张归厚在此,唐将可敢决一死战?”一员梁将在包围圈中咆哮,他脚下躺着十几名唐军尸体。 “大唐高行周!” “等一下。”李晔喊了一声,走上前去,张归厚全身浴血,手持长枪,威风凛凛,如此猛将,李晔心中感慨,本想劝降,一见他死气沉沉的眼神,便知其不可投降,心中一阵可惜。 叹息着摆摆手,高行周挺枪上前。 这注定是不公平的战斗,一番激战之后,张归厚身中数枪,血流如注,望着东方,大喝一声:“张归厚以命报梁王矣!” 旋即倒转枪头,刺入自己的喉咙,长枪杵在地上,支撑着他的身体没有倒下。 李晔心中再无大胜的兴奋,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荒凉萧索。 中土的精血就是这样一点点耗空的。 “氏叔琮愿归降陛下。”另一人在包围圈中大呼。 “杀。”李晔冷酷下令。 等李思恭和韩遵的大军赶来时,战争已然结束,满地的尸体和鲜血向他们展示了战争的惨烈。 “恭喜陛下大胜梁军。”李思恭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掩盖不住的敬畏。 “若非夏公相助,朕焉有此胜?” 见李晔兴趣寥寥,李思恭恭维一番后,便寻了个借口引军而去。 韩遵还是领着五千精骑畏畏缩缩,不敢来觐见。 李晔心中有些恼火,以现在唐军的声势,要取灵武,他也守不住,不知道还防个啥。 便令五百余唐军冲着韩遵大喊:“韩使君目无天子!” 这一喊,朔方精骑吓了一跳。 唐军刚刚打了一仗,火气正旺,人人怒视朔方骑兵。 无视天子,就是无视他们。 眼神自然不能杀人,但上万唐军带着杀气的眼神,令朔方骑兵的战马纷纷人立而起,长声嘶鸣,马上的骑士摔落马下。 “陛下恕罪,家父一时糊涂,望陛下勿怪,末将代家父向陛下赔罪。”韩逊跪在李晔面前。 李晔看都没看韩逊,韩遵今日若是不来,就不要怪他按不住手中的刀。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一剑霜寒 韩遵还是扭扭捏捏的来了。 带着一百多人壮胆,其中不少朔方将校。 跟这年头大部分藩镇一样,朔方也牙将化了,韩巡韩遵父子本来就是朔方牙校出身,当年在韩巡在黄巢大战中出力甚多,又被朔方将士推举,朝廷才让韩巡上位。 韩巡死后,朔方军又推举韩遵,朝廷依然给足了面子。 李晔碰到的武人大多是豪放勇武之辈,韩遵这德行能坐稳灵武节度使的位置,也算不容易。 韩遵率先行礼,一百多人齐刷刷的跪下,“拜见陛下。” “韩节度,朕见你一面可不容易啊。”李晔也没让他们起来,身前两列亲卫人人持矛,身上血污未干。 韩遵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李晔,“请陛下恕罪,末、末将绝无不敬之意。” 不说还好,一说李晔火气也起来了,“朕问你们,灵武是不是唐土,你们是不是大唐将士?” 众将都不敢说话,齐齐把目光转向韩遵。 韩遵一脑门的汗,咬牙道:“是!” “好,朕相信你们,记住今天的话,不要让朕失望。”他也不是真要把韩遵怎么样,韩遵只是牙将推选出来的利益代言人,没有韩遵,还有李遵、张遵。 当然,还有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把面前的牙将全部斩首,然后杀尽灵州牙兵。 如果这么做了,李晔就跟朱温一样。 历史上朱温杀尽魏博牙兵,汴州实力稍稍衰退,魏博军就投降李存勖,调转枪头,成为晋军的马前卒。 牙兵牙将都是朔方土生土长起来的,跟朔方千丝万缕,靠杀戮解决表面问题,只会把朔方越推越远。 再者,大唐奄奄一息,唐人势力在往传统内地收缩,若是杀戮过重,无异于同室操戈,便宜了党项人已经沙漠、河西虎视眈眈的吐蕃、回鹘、嗢末等众。 后三国时期,司马懿屠杀辽东,汉人势力遭受沉重打击,给了鲜卑人崛起的契机。 威慑的目的已经达到,李晔也不想再浪费时间,放韩遵回灵州。 不过韩逊却不愿回去,请求加入唐军。 韩逊跟他老爹不同,英武挺拔,这个时候能主动加入唐军,眼力不凡。 李晔心中一动,或许韩逊就是未来彻底解决朔方的契机。 目前已经占据了鄜坊,关中绝大部分已经收复,只是扩张大快,大部分地区还没有消化。 若论地盘,目前的唐廷在天下算是个大块头,但论实力,就差很多了。 还是人口太少,关中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摧残,一两年内想要站起来是不可能的。 清理战场,唐军阵亡两千,梁军阵亡四千,还有三千骑兵缴械投降,缴获战马八千多匹,这个数字令李晔心怀大畅,下令让梁军俘虏埋葬梁军尸体,厚葬了张归厚,立了一块石碑:梁将张归厚墓。 张家三兄弟黄巢骁将起身,后又投奔朱温,对唐廷没有什么认同感,其家眷都在汴州,虽然张归厚被朱温打压,但张归霸一直受朱温重用,张家在汴州荣华富贵,张归厚不可能投奔唐廷。 埋葬阵亡梁军的行为,令投降梁军纷纷安心下来。 有跋队斩的军令在,他们也不可能再回到梁军之中。 至于唐军尸体,则一一统计姓名籍贯,征集灵州大车,运回长安安葬。 韩遵难得的大方了一把,也可能是因为儿子韩逊的关系,送了一千战马,以及五百石供马食用的豆料。 北风呼啸,天气越来越冷。 后世有小被窝,暖气空调,这年头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百姓是怎么熬过冬天的。 去年冬天的时候,李晔窝在长安,还不怎么觉得冷,来到这广袤的西北,才知道什么是寒风彻骨。 唐军士卒们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在寒风着也是挺直了胸膛。 大军没有走延州,而是从庆州走。 邠宁目前算是李晔治下最残破的,大部分都是王行瑜的功劳。 李晔没有直接回长安,而是命朝中官员,以及皇后,全部到香积寺,祭拜阵亡将士。 有籍贯的回家乡安葬,朝廷拨发安葬费,没有籍贯的安葬在忠魂碑旁边。 让贯休做了法事,超度英灵。 周围的乡民都赶来敢看,甚至长安的百姓也赶来。 李晔和皇后亲自跪拜。 从潼关之战到渡河大战,再到围堵梁军,阵亡将士的名字都被军功曹记录,只不过在惨烈的渡河大战中,很多将士尸骨无存。 梁军俘虏也被要求跪拜,黑压压的,漫山遍野都是低伏的人头。 百姓自发的跟着跪拜。 如果连保家卫国的将士都得不到尊重,将士又怎么会尊重国家? 祭奠刚刚完成,关中的第一场雪也到了,各军依次回长安开远、通化大营。 俘虏们被安置长安城外的营寨里严加看管。 虽然牛存节还堵在潼关城外,但随着朱温主力的东撤,潼关的战事渐渐休弥。 李晔难得的有闲暇游览香积寺雪景。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鹅毛大雪随风翻卷,渐渐淹没远方的山岚,以及近处的松顶,露出一丝青翠。 大雪虽寒,但有了这场大雪,明年或许又是一个丰年。 想到此处,李晔也就不觉得寒冷了。 回到这时代,不仅民以食为天,他这个皇帝也以食为天,没有粮食,别说什么重振大唐,能保着命就不容易了。 “松品落落,雪格索索。眼有三角,头峭五岳。若不居岳,此处难着。”贯休对着雪景自言自语。 “和尚是在作诗?”虽说李晔是个学渣,但还是背了几首唐诗宋词,原因就是中学班主任,是个复古派的大龄文艺女青年,背不会,打板子伺候。 “即兴之作,难登大雅之堂。”说话谦虚,脸上的神情可不谦虚。 李晔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人,但看别人出丑是他的一大乐事,“朕横扫关中,喜听豪放之句。” 贯休笑道:“这有何难?” 在长亭上走了几步,旋即对着风雪吟咏:“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一诗既出,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雪呼啸。 李晔虽然是个学渣,基本的欣赏能力还是有的。 这首诗霸气外露,气势不凡,水准直接可以跟诗仙诗圣媲美了。 一剑霜寒十四州,李晔从长安拔剑,一路收复同、华、邠、庆、宁、陇、凤翔、凤、兴、洋、坊、鄜、丹、延,正好十四州! 李晔呆了片刻,这唐末到处是大牛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选拔武贲 “陛下武略超凡,一扫大唐数十年之颓势,然武略者,需以文事济之,陛下喜听豪放之句,不能不闻乡野啼饥号寒之音。”贯休双手合什,面带微笑。 李晔微微脸红,武略超凡那是吹捧,关中基本都是弱鸡,半斤八两,李茂贞看着声势浩大,却是外强中干,真正的狠角色都在关东。 就算以唐廷现在的实力,放在关东,也就跟卢龙、魏博差不多。 能挡住朱温,还是占了地利的便宜。 “大师所言甚是,关中残破已久,朕欲抚养百姓,不知大师何以教我?” “不敢当不敢当,陛下甚是爱军,若是能爱民如一,则关中必欣欣向荣。”贯休一脸和善笑容。 李晔倒是想爱民啊,但民都跑了,偌大关中只剩一个空架子。 “大师如此才华,流落山野岂不可惜,不如随朕入长安,日夜请教。”李晔抛出了橄榄枝,不为别的,就为他这份诗才。 盛世必有华章,崛起的大唐,若是没有三两个灵魂诗人,岂不可惜? 没想到贯休直接拒绝了,“老僧闲云野鹤,惯于山野之间,进不得华楼,陛下若是悯惜老僧,何不准许老僧重建香积寺?” 对寺庙李晔非常警惕,也是源自中唐杜牧一首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阁烟雨中。 唐廷的衰微,跟懿宗大兴佛教不无关系。 懿宗广建佛寺,大造佛像,布施钱财无数,大规模法会道场空前兴盛,贵族豪门纷纷响应懿宗的爱好,拜佛礼佛,佛门是昌盛了,百姓的负担更重了。 黄巢振臂一呼,走投无路的百姓云集响应,社会秩序大更迭,不仅动摇了唐廷的根基,也顺带摧毁了不少佛寺。 一想起这些,李晔心中明镜似的,贯休批评自己不闻乡野啼饥号寒之音,当年佛教昌盛的时候,侵占大片田地,蓄养农奴,也不见得有多仁慈。 不过,存在既合理,佛教存在了两千年,在后世依旧昌盛,扎根中华文明之中,繁荣昌盛,可取之处也是有的。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 而且陇右、河西,佛教依旧是主流,广袤的西域,佛教依旧占有重要地位,有非常大的群众基础,也算一股不小的势力。 李晔不得不慎重。 这些私底下的考量,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宣之于口。 “大师有此心,朕怎会不允?朕幼年时,父皇大兴佛教,朕亦承蒙佛光照拂,今国家蒙难,佛门萎靡,香积寺牵涉大唐国运,正好可作天下佛门之典范,即日起,封为禅月大师,正三品,属鸿胪寺,赐紫衣,招属僧人,皆在鸿胪寺登记造册。” 贯休虽是大师,但毕竟不是真佛,只要是人,总有动凡心的时候,“老僧拜谢皇恩。” 这年头和尚都有提刀砍人的。 钱镠手下大将顾全武,人称顾和尚,就是早年在庙里混不下去了,下了山。 贯休若真是闲云野鹤,也不会处心积虑的留在香积寺。 现在佛门也是虚弱的时候,堵不如疏,正好捏在手里,以鸿胪寺管控起来。 至于贯休能力如何,就看他以后表现了。 大雪停了,李晔才在亲卫都的护卫下回到长安。 战事暂时告一段落,但更多的事物滚滚而来。 阵亡将士的抚恤,有功将士的提升,还有俘虏的处置,以及投归而来的党项人安置问题。 梁军俘虏不用说,也是百战精锐,不过杀气太重,李晔不敢贸然将他们整体吸纳,而是打散分入各营辅军之中,先适应环境,再让忠义堂给他们进行思想改造。 见识过党项人的骑射之后,李晔也没觉得多牛叉,不过这是因为野利景荣用错了地方,轻骑兵属于战略力量,侵扰敌后,打击粮道,骚扰敌军,追亡逐北,这些才是他们的强项。 与甲骑正面硬刚,绝对是以卵击石。 李晔觉得重骑兵和长矛方阵,才是这时代正面战场上的王者。 不过野利景荣为唐廷冲锋陷阵的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 深思许久之后,李晔决定再建骁骑都,以骑兵为主,选拔军中锐卒六千,无论番汉,只要马术精熟便可,三千为轻骑,三千为重骑,每人双马。 坊州有马四千,加上韩遵送的一千,缴获梁军的八千战马,绰绰有余。 周云翼、高行周各分一千,剩下补充给薛广衡的斥候营。 轻骑兵还好说,重骑兵不是说建就能建的,关键是盔甲问题,步兵甲和骑兵甲不太一样,马甲更是难寻。 比马甲更难寻的是铁匠。 短时间内,李晔只能把台子抬起来。 阵亡者的抚恤,李晔从不失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些没做到位,谁敢冲锋陷阵? 此次大战,唐军最大的伤亡在渡河大战,阵亡四千,伤五千,残一千,还有不少失踪者、逃跑者,失踪者也被李晔计入阵亡名单,按规制发放补助。 逃跑者活着回到家乡,李晔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从军中除名,没有追究,这年头能活下来也不容易,求生是人的本能,历次大战,不论敌我,都有怯战者。 整个禁卫军都被打残,拓跋云归的禁卫右军伤亡最惨重,其次是周云翼的禁卫左军,没办法,他们先是面对梁军大将李思安,后又直面朱温。 当军功曹人员把有功将士名单递上来的时候,李晔吓了一跳,一大摞,前后有一千三百多人。 李晔仔细查看,除了一些都头、指挥使,大部分都是普通士卒。 比如一个叫姜怀山的普通士卒,一人刺死梁军十四人,还生擒敌方都头两名。 上了名单的,最少也是斩首三级。 大唐其实有军功计算方法,名为勋官十二转,承袭自北魏,从最低一级的武骑尉到最高一级上柱国,一个普通士卒杀一敌一转,二敌两转,四敌三转,最高十二转需要一千零二十四转,这冷兵器时代是不可能做到的。 除此之外,还分上阵、中阵、下阵。 各阵里面又分上获、中获、下获。 异常繁琐。 大唐前中期,政治清明,军功统计还算公正,到了中晚唐,战事频仍,吏治腐败,军纪废弛,杀良冒功冒名顶替等等,分到普通士卒手上的少之又少,于是士卒对朝廷也离心离德,既然分不到,就自己去抢。 李晔现在庙小,玩不起这么复杂的勋官十二转。 但有功将士不能不赏,军中肯定没有这么多职位。 干脆弄出一个武贲出来。 武贲就是虎贲,给李唐的老祖宗李虎避个讳。 军俸比战兵增加一倍,优先提拔为伍长、什长、都头,见长官不需行礼,名字贴于天心阁侧壁之上。 给不了军职,就要给钱粮和荣誉。 只要皇权和底层士卒维系在一起,就不怕单独的将领造反。 授勋当天,一千三百二十七名武贲,全部邀请到紫宸殿前广场。 李晔亲自给他们发放青色圆领袍,赐以宫中收藏的横刀,每人勉励一句:为国尽忠,重振大唐! 什么事都要有个仪式感,国家如此,个人也是如此。 仪式不仅加深了武贲将士对大唐的认同感,也加强了大唐的神圣性。 让李晔觉得自己的大唐不再是草台班子。 即使战场上厮杀的汉子,此时个个热泪盈眶。 荣誉是军人性命。 彪悍豪勇的西北大汉就是吃这一套。 第一百六十六章 洛阳大雪 关中的大雪停了,但洛阳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梁军的辎重补给皆在洛阳,朱温攻伐河中,曾在洛阳周边补下三道防线,骁将王檀七千人驻守渑池,贺德伦五千人守新安,假子朱友恭五千守孟津。 自渑池而东,一路承接崤山之险,但李克用十万大军如秋风扫落叶一般,长驱直入,王檀、贺德伦皆不敌,退入洛阳城中。 这么大的雪,依旧没有冷却晋军的战意。 十万大军攻破渑池、新安之后,长驱直入,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沿途小城,一鼓而下,十万晋军顿兵洛阳城下。 洛阳张全义虽然起身黄巢,但文治武功皆非凡俗,治理洛阳近十年,招抚流亡,鼓励耕桑,使洛阳地区成为朱温手下产粮重地,其麾下当年也是黄巢悍卒,又吸收了诸葛爽部众。 当年在李存孝、李罕之的围攻之下,坚守了整整一年,啖木屑以为食,求救于朱温。 朱温赶走李存孝李罕之后,张全义臣服于朱温。 在张全义最虚弱的时候,晋军都没有攻下洛阳,现在的洛阳城被张全义经营了五六年,又有汴州的物资囤积,可谓是兵精粮足。 将近一个月的攻城大战,洛阳城依旧屹立不倒。 在盖寓和郭崇韬的建议下,李克用命李嗣昭李罕之攻孟津,下河阳,打通昭义至洛阳的补给线。 一旦晋军打下洛阳,等于是在朱温心口剜下一块肉,而且朱温攻下河中也变成了飞地,河东、昭义、河阳、东都畿四地连成一片,反过来包夹河中的朱温。 如此局面,朱温不得不放弃进攻关中,转身回扑李克用这个二十年的宿敌。 不过李克用以李存信领一万蕃汉重兵把守新安,七万梁军不得寸进,在新安城下鏖战多日,朱温用尽各种办法,始终未能攻破城池。 大雪降下,泼水成冰,两日之间,雪深及膝。 梁军进攻更加不利,朱温无奈,只能调回潼关之下牛存节部,又令丁会统帅河中府、绛州梁军北进,威慑隰州。 上天是公平的,大雪降下之后,朱温攻不下新安,李克用更攻不下洛阳,整个河中、洛阳地区的战事,都渐渐停歇。 “李克用攻打洛阳的确是一手妙棋,不过晋军深入腹地,只待雪停,我军拿下新安,再锁住孟津,晋军便是瓮中之鳖。”李振穿着一件厚实的白裘,烤着帐中的炭火。 一连串的不顺,让朱温脸上多了一重忧色,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这个老对手的难缠。 寇彦卿道:“大王可是在忧虑洛阳战事?” 朱温摇摇头,“苍天不助本王,若非大雪,定教李鸦儿留在洛阳城下。” 帐中一将沉声道:“依末将看,此场大雪恰恰是苍天助大王建奇攻!” 朱温眼神一亮,看着说话之将,“正臣有何妙策?” 此人正是朱温手下大将张归霸,字正臣,张归厚之兄,黄巢悍将,投奔朱温以来,冲锋陷阵,屡次击破蔡州军,多次于阵前斩杀蔡州大将,朱温称赞其媲美汉光武大将耿弇,在梁军中地位仅次于葛从周、丁会、庞师古,深得朱温重用。 如果目前李嗣昭是晋军第一猛将,张归厚就是梁军的第一猛将。 张归霸道:“昔日李愬雪夜下蔡州,我军兵精将勇,区区一李存信,安能挡我大军?” 李存孝的反叛,一半原因在李存信身上,屡次进谗李克用,李存孝被诛,李克用毒杀康君立,却对李存信一如既往的信任,这次还令他防守新安。 李振伸手,安安静静的烤火。 长安。 李晔也在烤火,不过不在宫中,而是在将作监的铁匠铺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潼关之上,厅子都的装备给了李晔极大的冲击。 连珠弩、花纹横刀、甲胄,无一不是精品。 “此刀以陨铁反复锻打而成,所需人力、物力超出普通横刀几倍,没有陨铁,关中无法仿制。”将作少监尉迟康道。 消灭厅子都之后,他们的装备都被收集起来,不过这种带有花纹横刀,只有两把,不是俗物。 李晔也没抱太大希望能仿造,但凡神兵利器,都是千锤百炼而来,不仅要上好材料,还要手艺精湛的匠人。 这时代,铁匠属于抢手货,长安历尽磨难,剩下的铁匠不多,打制农具没问题,打制普通刀剑也没问题,但想出精品就很难了。 “弩呢?这种弩你们能不能仿制?”李晔抱着一丝希冀看着尉迟康。 后者面露难色,“此弩太过精良,短时间内恐怕不能仿制。” 李晔失望至极,后悔当时没好好读书,对力学结构一窍不通,“你们多长时间能弄出来。” “回陛下,将作监最缺少的是能工巧匠,若人能补齐……” “这么大的一个关中,难道找不出几个工匠?”李晔还真不信了,只是打把刀,造个弩,又不是造蒸汽机,造核弹。 “传令,将作监招人,一技之长者皆可入选,一月五斗粮。” 李晔回头看着尉迟康,这人胡子一大把,都已灰白,一看就不是搞技术的,“朕给你两个月,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连珠弩你造不出,普通弩总能弄出些吧?” 尉迟康战战兢兢拱手:“臣必竭心尽力。” 提起横刀和连珠弩,李晔就想起他的主人,“杜晏球怎么样了?” 薛广衡咬牙切齿道:“此人甚是顽固,多次寻死觅活,关了五天禁闭,仍旧不松口,严刑拷打均是无用!” 杜晏球能被朱温看重,统领厅子都,肯定有其独到之处。 现在的朱温还是天下最雄才大略之人,暴虐残忍是其一面,知人善任是他的另一面。 “算了,你这样就是杀了他也不会屈服的,把他放入辅军,派人暗中盯着他即可。”李晔想起杜晏球在最后一刻没有射出那一箭,也算是不杀之恩。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辅军劳动改造,忠义堂思想教育,杜晏球就算是一块铁,时间长了,也能把他融化。 一场大雪,长安银装素裹,掩盖了不少残破萧瑟。 随着一场场的胜利,加上今年的丰收,百姓的日子好过了一些,但也只是好过一些,城里流民依旧很多,乞丐窝在墙角瑟瑟发抖,最让李晔无法忍受的,是还有光着脚的孩子在雪天里,衣衫单薄,面色发青。 这段时间只顾忙着除了大战之后的抚恤、奖赏,对涌进长安的流民忽视了。 长安城内,天子脚下都是这般光景,可想其他州县是什么场景了。 看来贯休说的不算错,自己爱兵,却不惜民。 李晔穿着一身寻常衣服,戴着毡帽,内穿软甲,亲卫也是护卫打扮,没被人认出来。 看着天色尚早,就进了一家酒楼。 酒楼里生意火爆,快坐满了,掌柜一见李晔一伙人的气势,就知道是豪客,忙把李晔往二楼阁楼上引。 在宫中住久了,就是想沾沾人间烟火气,就让店家寻了角落两张桌子,点了一些菜,要了些酒。 李晔一帮人进来,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目光。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现在都鸦雀无声,眼角斜瞄看着他们。 李晔觉得无趣,随意吃了一些,就走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改造长安 门外稀稀落落的三两行人,这天气还在外奔走的,都是一些面色愁苦之人。 这个冬天,每个人都很难熬。 看着他们,李晔心情就低落下去,国力比的就是民力,一个死气沉沉的长安,如何能支撑李晔重振大唐? 除了面色愁苦的百姓,还有脚步匆匆的年轻人,看样子像是书生,穿着粗布麻衣,身形瘦弱,背上背着大大的包袱,在佝偻着背。 中唐之前,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文人都是能提剑上马的,不惧塞北风沙,亦不惧刀光剑影。 而中唐之后,文人的气质发生了明显变化,不再慷慨激昂,而是关注民生疾苦,或者纵情山水。 不只是文人,整个中土的气质也在不断的疯狂杀戮中发生明显的变化。 武人心理扭曲,文人更加懦弱。 盛唐之时,文武是不分家的,武将也能在马上赋诗,文人也能提刀砍人。 正思索间,转过一个拐角时,一人撞在李晔怀中。 “大胆!”薛广衡和亲卫紧张兮兮的拔刀。 比他们还紧张的是撞李晔的人,张着嘴,眼神恐惧,半天才说一句:“宋某、某莽、撞,冲撞阁下。” 好歹李晔也是上过战场的,总不至于被面前这个文弱书生撞倒。 “无妨,无妨,这么冷的天,何以行色匆匆?”令薛广衡收起横刀,好奇的打量面前书生。 书生颇为有礼,后退几步,冲李晔拱手行礼,“在下进京赶考,寻不到客栈,因此慌乱。” 现在才十一月末,离二月份的春闱还有两个多月。 “你是何方人士?”李晔温言问道。 大概是天气冷,书生全身有些抖,竭力维持声音平稳,“在、下洪州人士,” “这么远?”李晔有些惊讶。 没想到朝廷科举,对他们还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仔细想想,也是正常,现在武人们闹的正凶,杀来杀去,文人们只能靠边站,也只有一些天赋异禀如敬翔、袁袭才能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各位节度使老爷们的重用。 但这世间大部分人是都是天赋一般的,特别是读书人十年寒窗,碰上唐末这个秩序大乱的时代,一身所学全部打了水漂。 朝廷开了科举,等于给了他们一丝光明。 所以天下读书人,如飞蛾一般,寻着这丝光明而来。 “阁下赶快寻个地方歇息,一旦过了酉时,便要宵禁,被缇骑捉到,会被关进大理寺拷打。”书生好意提醒。 李晔瞥了一眼薛广衡,“你快去帮这位先生寻个落脚之处。” 书生愣了一下,对李晔拱手称谢。 长安身为帝都,历来管控极严,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通行。 鉴于汴州细作的无孔不入,长安的宵禁更加严格了,酉时一过,便有士卒巡逻。 李晔暗想这么下去不是个事,搞得人心惶惶的,夜生活也是gdp的重要组成部分啊。 回到宫中,连夜令刘全礼设置粥棚,被子什么的没有,就广开篝火,供流民乞丐取暖。 第二天天一亮,就让李渐荣把流民乞丐全部收入皇庄,孩子收入武营之中。 武营中全是孩子,这一年李晔重心投入在军旅之中,有些遗忘他们了。 再次来到废弃的大明宫中,以为会见到活蹦乱跳的孩子。 但眼前的景象让他失望了。 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单薄,瑟瑟发抖,跟长安城中流浪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只有一些年纪大的孩子,列队站在寒风中,穿着草鞋,露着脚趾,他们背后的茅草屋,也跟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几个宫中宦官,维持他们的秩序,想要给李晔一个好印象。 不止这些孩子,就连请的教习先生,也是一副贫困潦倒的样子,一个个在寒风中哆嗦着。 李晔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这不是他想要的,“李渐荣呢?” “李夫人在皇庄统计民户。”宦官畏畏缩缩道。 李晔心中一叹,毕竟是女流之辈,让她管着这么大的摊子,已经是难为她了。 关中虽是丰收,但大战频频,消耗颇多,李晔自己也是顾东顾不了西。 一念及此,心中的不满也就消散了很多。 人的成长,大多在少年之时,人生观的形成也在这个时候,如果李晔的武营带给他们的只是饥饿、寒冷、恐惧、阴暗,他们又怎么会成为大唐的后续力量? 这些孩子中,还有一些是烈士之后。 李晔冲寒风中站立的孩子们弯腰拱手,“是朕对不住你们。” 全场呆如木鸡。 李晔也不管他们听没听懂,令薛广衡取来刚刚缝制的两千件羊毛裘,又驱来三百头羊,全部宰杀,以小锅炖煮,算是一个简易的火锅。 贫穷是这个时代的底色,即便在盛世,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吃不到两口肉。 穿上了羊裘,孩子们脸上才升起一两抹血色,闻着肉香,一个个口水直流。 碟筷分发完毕,都望着李晔,李晔微笑道:“吃吧。” 孩子们欢呼着大吃起来。 “慢些,慢些,不要烫着。”管事的宦官好意提醒。 “先生们也过来吃些。”教习先生们都矜持着,虽然流着哈喇子,但还是想在李晔面前维持读书人的体面。 听到李晔邀请,赶忙擦掉嘴角口水,围拢在李晔身边。 李晔也不端什么皇帝架子,温声道:“今后有什么需求,可以直接跟朕说。” 以前是没办法,也没时间,但现在随着接连的胜利,物资也稍微充盈了一些。 其中一个教习囫囵吞下一块羊肉,放下碟筷,向李晔行了一个叉手礼,“陛下宅心仁厚,真乃万民之福,小民观陛下之意,不是简单的收容孩童,而是要培养他们,待其长成后,为大唐效力。” “哦?”李晔来了兴趣,不愧是读书人,眼力还是有的。 李晔的想法就是底层逻辑,走群众路线,治军是如此,治国也是如此,站在绝大多数的百姓一面,自然就立于不败之地。 王仙芝黄巢弄出这么大阵仗,不就是唐廷腐朽,得到了百姓的支持? 当然,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能终李晔一身都无法完成,甚至比重振大唐更为宏伟。 “陛下初心虽好,只是实施不当。” “大胆!”宦官尖着嗓门道。 教习赶忙跪倒在地,“小民妄言,陛下恕罪。” 李晔瞪了宦官一眼,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叫什么名字?” 教习头都不敢抬,“小民陆敬。” “朕让你全权管理武营,你能做到吗?” 陆敬抬起头,眼中全是不可思议,“小、小民尽力为之。” “好,朕今天就把武营托付给你。” 看着在寒风中摇摇晃晃的茅草屋,李晔心中一动,叫来韩偓,提议把长安城的坊墙全部拆除,移到大明宫修建房舍。 长安一百零八坊,每坊都以坊墙相隔,百姓都被限制在坊院之内,虽说便于管理,但在李晔看来,也限制了民间的活力,也加剧了阶层的固化。 韩偓显然不明白李晔的用意,“目今天下纷扰,拆除坊墙,岂不是让百姓互相流窜,一有风吹草动,立即风声鹤唳?” “若是长安百姓都反对朕,朕这个皇帝坐着也没什么意思,朕连朱温十万大军都不惧,又何长安风吹草动?” 韩偓半天都没说出话来,不过以长安目前的人口,拆不拆坊墙无关大局,也就没有激烈反对。 “还有一件事,从今日起,宵禁取消,加派皇城防守即可。” 第一百六十八章 风雪河州(一) “陛下不可,城中流民甚多,人心不定,若是取消宵禁,恐生祸端。”韩偓谏言道。 李晔一想也是,宵禁完全取消,也不利于城中安定,“那就延迟到三更之后。” 韩偓拱手应命。 刚回到寝宫,就有小黄门来报,裴贞一来了。 要说现在李晔最怕见到的人是谁,肯定非她莫属。 自从裴枢莫名其妙遇刺之后,李晔就有意无意的躲着她,这次被堵了个正着。 “陛下,你可要为臣妾做主啊。”裴贞一上来就哭哭啼啼。 李晔一阵头大,见到她就像见到债主一样,“薛广衡,你查到幕后真凶了吗?” 薛广衡在殿外听到声音,赶来殿内,见了裴贞一的讨债的架势,吞吞吐吐道:“回、回陛下,还没有。” 话刚说出来,裴贞一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陛下分明是在搪塞臣妾,真凶还用查吗?不就是赵崇凝下的毒手?” 李晔脑门上全是汗,偷偷挥手让薛广衡出去,“爱妃不要乱说啊,没有证据,朕也很难办啊。” “我们裴家也就这两个兄长有些出息,现在去了一个,我们裴家怎么活啊。” “有那么严重吗?” 不说还好,一说裴贞一又哭的死去活来,还往他身上倒,眼泪直接往衣服上蹭。 李晔算是见识到女人的厉害,不过她一口一个裴家,让李晔心中有些不舒服,都说胳膊肘往外拐,她的心思却还在娘家,“裴枢之事,朕会给你给你们裴家一个交代,但爱妃不要忘了,你现在是大唐的河东夫人。” 裴贞一哭声戛然而止,楚楚可怜望着李晔,“臣妾、记住了。” 本来见了她,还有些其他的兴趣,这么一闹,两人兴致都淡了,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裴贞一自己识趣的回宫了。 大中五年,张议潮击吐蕃,占据河西、陇右诸州,嗢末群起响应。 吐蕃在河陇地区的统治分崩离析,同年,吐蕃将领将领尚延心以河州、渭州投归唐廷。 但归义军对陇西的统治极其薄弱,其力量也只局限在凉州以西,凉州以东以南,论恐热与尚俾俾连年大战,兵连祸结二十余年,各部纷纷迁往秦州、渭州一带。 屯军河源军的尚婢婢轻敌,大败于论恐热,北逃甘州,为回鹘所灭。 但尚俾俾部将拓跋怀光率五百骑兵奇袭廓州,擒论恐热,数其罪而斩之,献其首级于唐廷。 论恐热和尚俾俾败亡,吐蕃在河陇的势力消减,而此时的大唐,大中之治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大唐漆黑的天空。 仅仅十一年后,宣宗开始疏于政事,沉溺于长生术,大兴佛教,宦官权势又呈复兴之势,南方军乱不断。 大中十三年,裘甫农民起义在浙东爆发。 虚弱的唐廷无力掌控河陇,嗢末人趁势而起,互相攻伐、吞并,逐渐形成一些较大势力。 宣宗命土豪领之,自置牧守。 渭州以南,洮,岷,叠,宕四州,在杜伦家族统治之中,当年黄巢攻入关中,其首领杜伦悉伽还率族人入关中助朝廷平叛。 渭州以西,河、兰、鄯、廓四州则在拓跋怀光家族手中,拓跋怀光死后,其子互相攻伐,聚城自守,势如仇敌。 但无论是拓跋怀光还是杜伦悉伽,对这八州的统治虚弱的可怜。 嗢末人起身于奴隶,极具反抗精神,大者千余户,小者百余户,以山谷河流而居,力量强大者,动辄攻伐劫掠州县。 但随着李茂贞在河州举起大唐的旗帜,各部众纷纷来投,实力越来越强,引起了拓跋家族的戒心。 只不过寒冬降临,不得不偃旗息鼓。 风雪吹不到的河谷之中,湟水被完全冻结。 一杆杆“李”字大旗,被冰冻住,任由寒风撩拨,依旧垂头丧气。 李晔剥夺了李茂贞的一系列爵位,却没有剥夺他的“李”姓。 也许是这么多年习惯了,李茂贞并没有改回本来姓名,而且“李”字大旗在河州仿佛有种异样的魔力,吸引大量部族前来投效。 “今年真是便宜拓跋珲了,若非大雪,河州旦夕可下!”李茂贞一身胡裘裹得严严实实,对身边一众将领道。 “大帅所言不差,等明年冰雪消融,就是我军拿下整个河湟之时!”义子李继颜道。 李继颜是李茂贞从凤翔带出来的唯一义子。 在军中地位只在李茂贞之下,张行瑾初来乍到,虽得李茂贞看重,但还未融入核心圈子。 来到河西之后,李茂贞也低调了许多,只以大帅自称。 “何必等到开春?”张行瑾忽然道。 此言引起李继颜的极大不满,两人差不多的年纪,一样的锋芒毕露,张行瑾自然就成了李继颜的眼中钉,“哦,难道你还有什么良策不成?” 李茂贞也来了兴趣。 张行瑾道:“此谷虽然可遮挡风雪,但不足以养兵,西北苦寒之地,开春要等到三四月份,我军困守此地,只能越来越虚弱,嗢末各部一见我军势弱,必然引众而去,等到明年,还有什么力气攻打河州?” 李继颜不屑道:“危言耸听。” 是不是危言耸听,李茂贞心中最有数。 嗢末部众拖家带口而来,军中已然乏粮食。 李茂贞派出数支骑兵,四方掠夺,初期还有所斩获,但随着大雪封山,斩获越来越少,甚至派出的骑兵都不见了。 为了熬过寒冬,李茂贞准备杀马充饥。 “继续说。”李茂贞眉头紧锁。 “兵者,诡道也!如此天寒地冻,拓跋珲不会想到我军在此时攻城,必然无备,末将不才,愿率本部人马,潜入河州城中,父帅驱大军随后,河州一鼓可下,有了河州,父帅举起大旗,振臂一呼,何愁四方之众不聚?若如此,则父帅大势成矣。” 自从被李晔削夺潼关指挥使之后,张行瑾研读兵法,今日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好歹李茂贞也是纵横西北的枭雄,虽然被赶出凤翔,但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听了张行瑾的话,眼中精光闪闪,“我儿可有把握?” 现在的李茂贞已经输不起。 张行瑾拱手道:“无论儿臣有没有把握,河州必须打!” 李茂贞搓着手,眼神逐渐坚决,“好!本帅准了,你放心前去,拿下河州,升你为副帅!” 张行瑾大喜过望,“谢父帅!” 李继颜眼中闪过一丝厉芒。 第一百六十九章 风雪河州(二) 拿下河州,对于李茂贞而言,就有了前进河湟的基地。 河州南锁陇西,西托河湟,北望凉州,历来就被称作河湟重镇,也是丝周之路的重要节点,吐蕃中土茶马互市的重地。 三百名穿着吐蕃服饰的健儿,驱赶着上五百匹战马在冰天雪地里缓缓而行。 好不容易赶到河州,河州城门紧闭。 城上先是用吐蕃语说了什么。 三百骑中有精通蕃话的向导慕容敞站出来回应,他也是大唐遗民,李茂贞刚举起大唐旗帜,他就率一千部众来投,精通河湟各族语言。 张行瑾入李茂贞军中,倾心结交,李茂贞本部人马抱成一团,看不起这些投奔的部族,张行瑾只能退而求其次,结交各部头人,慕容敞与他关系最好。 河陇沦陷吐蕃之手一百二十多年,实行高压统治,境内各族,一律辫发左衽,但有违抗者,轻则凿眼断肢,重则全家诛灭,吐蕃语成了官方语言。 张行瑾耐心等待着。 片刻功夫后,河州城门缓缓打开,慕容敞低声道:“守军仍有戒心,少将军当心。” 张行瑾微微点头,他穿着一身吐蕃随从打扮,反而是慕容敞衣着华丽,贵族扮相。 众人刚驱马入城,城内即有几百吐蕃兵围拢而来,刀枪并举,收了马匹,却挡住众人。 一个盔甲样式不同唐制的将领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众人的脸,又对慕容敞大声嚷嚷着什么,慕容敞则低声下气,仿佛在哀求一般。 吐蕃将领哈哈大笑两声,又说了什么。 慕容敞犹豫了一会儿,低声对身边的张行瑾道:“他们让我们交出武器。” 张行瑾皱了皱眉,这伙儿吐蕃人来势汹汹,没有武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但此时已经容不得考虑,张行瑾率先解下腰间弯刀,走过去双手呈上。 吐蕃将领拿起弯刀,“锵”的一声拔了出来,刀光一闪,破风声已在张行瑾头上呼啸。 一百种念头在张行瑾心中闪过。 若是从前,他早已暴起,一拳击向此人的下巴。 但现在他什么都没做,任由刀锋斩断他头上的几缕发丝。 身后部众“锵”的一声,也拔出刀了,双方立即剑拔弩张。 慕容敞一言不发。 张行瑾一动不动。 吐蕃将领眼中凶芒渐渐变成欣赏之意,大喝一声:“拔度。” 旋即亲切的拍拍张行瑾的肩膀。 张行瑾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明白自己的危险暂时解除了,回到队伍中。 慕容敞心有余悸的低声道:“他称赞你勇士。” 吐蕃将领一挥手,士卒纷纷收起刀枪。 张行瑾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原来只是一个试探,幸亏没有轻举妄动。 不过这个吐蕃将领的心思当真细致。 河湟虽然不缺马,但没有一个势力会嫌自己的马多,这五百多匹战马,加上三百马贼的投诚,更没有人会拒绝。 有惊无险的通过试探之后,他们被安置在城中东边最偏僻的角落,左右都是牛羊厩,冰雪都掩盖不了腥膻之气。 河州虽然是重镇,但比起关中城池,破败太多,一些明显的唐风建筑无比破败的矗立在风雪中,仿佛永不屈服的战士,周围歪歪扭扭搭建着低矮的木屋,还有吐蕃样式的圆顶石屋。 “这是把我们当成了牛羊?”张行瑾身边有人小声嘀咕。 张行瑾也是郁闷,好歹也是率部来投,拓跋珲就这么招待自己? “刚才为难我们的人叫赖力,吐蕃人,是拓跋珲手下将领。”慕容敞在河州游荡多年,自然对河州城有所了解。 “我刚才听不懂吐蕃话,他就没有疑心?”张行瑾回想着自己的破绽。 “不懂吐蕃话很正常,中土大乱,很多唐人涌入河陇,河陇山高水长,不服吐蕃统治的各族人,四处游荡,自然也不会说吐蕃话。” 张行瑾点点头,让士卒都抓紧时间休息。 赖力虽然收走了他的刀,但没有收士卒们的刀,为了不引起河州守军的怀疑,士卒们都只穿着一些破烂皮甲,蓬头垢面,带着弯刀。 在雪地里走了这么长时间,士卒又冷又饿,只得拆了一些木栏,生火取暖。 没想到火刚刚燃起来,赖力又来了,不过这次没有敌意,而是带来酒肉。 赖力似乎非常欣赏张行瑾,执意要让张行瑾一起喝酒。 慕容敞拦都拦不住。 只能硬着头皮夹在二人之间充当翻译。 几口酒下肚,三人就热络起来,赖力一个劲的让张行瑾加入他的麾下。 张行瑾有些不明所以,慕容敞解释道:“河州各族混杂,拓跋珲管不过来,便让各部自行管理部众,时日一长,各部自行其事,自招兵马,拓跋珲部众都是吐谷浑人,赖力部众最少,所以扩兵最积极。” 张行瑾心中纳闷,这不是找死吗?不过这样鱼龙混杂,似乎活动空间更大。 “拔度、拔度!”赖力举起酒囊大声道。 张行瑾也冲他举起大拇指,“拔度。” 没成想,赖力扔掉酒囊,结下弯刀,跳到场地中央,摆了一个架势,“拔度!” 慕容敞道:“他邀你摔跤。” 张行瑾不上也是不行了,赖力一看就是豪爽人,贸然拒绝只会被他看不起,只能咬着牙上了。 两人身高差不多,但赖力一身彪子肉,极为壮硕。 喝了酒,赖力兴致极高,大声呼喊,交手只一个回合,张行瑾就被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 赖力带来的人纷纷大笑。 张行瑾一把从地上跳起,刚要再摔,四周却响起兵甲铿锵之声。 一人用别扭的腔调喊道:“你们是唐人!” 这一声喊,让周围士卒全都警觉起来。 吐蕃兵四面围拢过来,人人弯刀出鞘,杀气腾腾。 一人越众而出,高高瘦瘦,唇上留着三撇黑须,长相、神态极似中土人士,只是一身吐蕃盔甲不伦不类。 “你们骗不了我,你们是唐人派来的细作。” 李茂贞大张旗鼓,收纳部众,自然会引起河州城的警觉。 张行瑾正在思索如何辩解,赖力已经迎了上去,叽里哇啦的说了一阵。 两人异常气愤的吵了起来,甚至赖力一把将对方推到地上。 那人似乎有些怕赖力,不敢跟赖力动手,眼神阴毒的盯着张行瑾,“你们一定是细作,我这就去禀报城主。” 说罢,带着一众吐蕃兵就去了。 赖力拍着张行瑾的肩膀,又说了什么。 慕容敞翻译道:“他说有他赖力在,李承圭奈何不了你。” “李承圭?怎么听起来像是个唐人?”张行瑾惊讶道。 慕容敞叹气道:“此人是拓跋珲的谋士,祖上是陇西李家之人,后吐蕃侵夺河陇,李承圭祖上带头投降吐蕃人。” 张行瑾暗暗咋舌,李唐宗室不是号称起于陇西李家吗? 如今仿佛世道颠倒过来,吐蕃人赖力要保他,唐人李承圭要害他。 张行瑾捡起地上的弯刀,重新挂回腰间。 过不多时,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李承圭领着一个华服左衽带着青色高帽的人过来。 “此人就是拓跋珲,河州城主。” 张承业微微眯着眼,打量渐渐走进的人,拓跋珲鹰钩鼻,深目广额,带着高帽,仿佛一只人型秃鹫。 常言说面如其人,长成这个样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善类。 李承圭仿佛狗儿一般乖巧,低头哈腰,说着什么,拓跋珲不住点头,身后跟着几百甲士。 慕容敞低声道:“看来事情难办了,拓跋珲对李承圭言听计从,弄不好我们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张行瑾嘴角微微卷起,“擒贼先擒王!” 慕容敞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张行瑾整个人已经迎上前去,单膝跪在拓跋珲面前三步距离,周围亲卫纷纷挡在前面。 “秦州唐民率部众来投,望拓跋城主收留。” 拓跋珲明显听懂唐话,怔了怔,“你是唐人,为何不投唐帅?” 张行瑾把头垂的更低,半真半假道:“因为我们是大唐皇帝派来,告诉城主一个秘密。” “哦?”拓跋珲身体往前凑了凑。 “唐帅李茂贞本就是大唐逆贼!”最后一个字说完,张行瑾身体如豹子一样窜了出去,在亲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将面前的拓跋珲和侍卫撞翻在地。 这下不止慕容敞目瞪口呆,连一旁的赖力也呆住了。 谁也没想到张行瑾胆子如此之大。 但正因为谁都没想到,张行瑾才有了成功的可能。 周围一片混乱,亲兵怒吼连连。 就在这个时候,地上的张行瑾大吼一声:“不得妄动,否则杀了你们城主!” 张行瑾一手掐住拓跋珲喉咙,一手持刀抵在其背心。 第一百七十章 风雪河州(三) 以河州为界,河州之西之北,吐蕃影响力大,之南之东,大唐影响力大。 河州其实就是大唐吐蕃文明的交汇点。 随着吐蕃残酷百多年的头统治,境内会说唐话已经非常之少。 绝大部分人听不懂张行瑾的话,但看得懂他的意图。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杀了我,你们也活不了。”拓跋珲也算识相。 “叫你的人退下去。”张行瑾得意的冷笑。 拓跋珲以吐蕃语说了几句,亲兵你望我,我望你,后退三步。 赖力冲着张行瑾怒吼。 张行瑾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对不住了。” “只要你放下武器,城里的一半财物都是你的。”拓跋珲还没有看清现实。 张行瑾道:“按我说的做,可以保你一命。” “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带你回归大唐。”张行瑾命己方士卒向他靠拢,有拓跋珲在手,沿途自然无人敢阻拦。 就在张行瑾以为胜利在握的时候,地面震动起来,大队的步卒骑兵涌来,四个穿着吐蕃盔甲的将领各站在本部之前,目光如野狼一般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李承圭叽里哇啦的向他们说明情况。 一个魁梧将领站了出来,盯着张行瑾,以唐话道:“放了城主,留你一个全尸,否则尔等尸骨无存。” 张行瑾愣了一下,这不像是来谈判的,反而像是来杀人灭口的。 他还没说话,拓跋珲怒道:“图兀钦,你想造反吗?” 图兀钦回以阴冷笑容,“河陇之地,本就是我大吐蕃的领土,而你们吐谷浑人,在当年不过是我们军奴。”说完,又以吐蕃话向身后士卒说了什么,士卒纷纷振臂而呼。 “图兀钦你不过是吐蕃下等人出身,凭什么当城主?”左边一员黑脸将领怒斥道。 “拓跋家已经是衰弱的老虎,跟着他们只能被群狼吞噬,骨肉渣子都不剩,你们拓跋家不行了,就不要连累大家跟着一起送死。”南面一个红脸将领道。 只剩下西面将领一句话没说,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这些人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的,居然都会唐言。 张行瑾傻眼了,兵书上说擒贼先擒王,现在王也擒了,怎么贼一点儿也没有服软的迹象? “你真的是城主?” 拓跋珲面露苦笑,“现在你看到了吧,擒住我也没用,他们就是想我死。” 几人的争吵还在继续。 “你这个城主是怎么当的,这些人如此桀骜不驯,你都管不住?”张行瑾一脸鄙夷,大唐乱成了一锅粥,这河陇更加没有秩序可言。 拓跋珲脸色难看道:“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如我们合作怎么样?” 张行瑾顿时来了兴趣,“怎么合作?” “你的人加我的人差不多七百,足以抵挡他们一阵,城北我的人马就会赶来。” 张行瑾略一思索,松开掐他脖子的手,放下弯刀,“城北有多少人?” “五千本族人马,足以杀光他们!”拓跋珲言语间带着怒火。 张行瑾看了看四周围成铁桶一般的敌人,不下四千人,至少有一半以上的骑兵,他们不需要冲锋,只需要从四面平推过来,就能踩死自己和拓跋珲,“来不及,在你的人赶来,他们只会更加团结,全力对付我们,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本来是生死之敌,现在反而成了同舟共济的难兄难弟。 越是凶险,张行瑾反而越是平静。 他想起最早的时候,陛下曾给他们讲过班定远三十六人定西域的故事。 一股巨大的使命感让他热血沸腾。 “放手一搏也比等死强。”拓跋珲凶相毕露。 张行瑾道:“你手下好像并不和睦,难道真没人效忠你?” “效忠?河陇之人只向强权效忠,一旦虚弱,就会被人吃的骨头渣子也不剩。”拓跋珲摘掉头上的高帽,露出秃顶髡发。 “我有个提议,你暂时退位,把城主之位让给那个叫图兀钦的。”张行瑾目光闪闪道。 “不行!当年为了河州,连儿子都战死了,怎么说让就让?图兀钦不过是贱奴,手下一千吐蕃兵,凭什么掌控全城?” “你怎么这么执拗,正是因为图兀钦实力不够,别人才不会服气,他们自己就会自相残杀,我们不就有机会了吗?”张行瑾循循善诱。 拓跋珲脸上阴晴不定,最后长长叹息一声,“好吧。” 旋即以吐蕃话大声说了些什么。 全场瞬间安静,接着就是几个将领更加激烈的争吵起来。 不过这次讲的是吐蕃话。 气氛越来紧绷,四个将领的弯刀全都转了向。 眼看一场火拼迫在眉睫,沉默已久的李承圭忽然大声说了什么,几个将领情绪渐渐冷静下来。 李承圭一脸阴笑的望着张行瑾。 拓跋珲冲着李承圭大骂,“李承圭枉我把你从奴隶提升为军师,你就是这么对我的?没有我你还怎么当军师?” 李承圭道:“河州城谁都能当城主,但只有我能当军师,拓跋城主,你昏庸无能,贪图享乐,河州重镇十年来,在你手上越来越疲乏,你若是不行,就换别人来。” “废什么话,杀了拓跋珲,我们几人轮流做城主!”图兀钦大吼道。 周围士卒纷纷挺刀前进,骑兵也开始向他们挤压过来。 而外围拓跋珲的亲兵直接扔掉弯刀,跑向对面。 张行瑾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看来这个拓跋珲真是不得人心啊,连亲兵都能跑。 拓跋珲面如死灰,反过来哀求张行瑾,“帮帮我,只要能挡住他们,我的大军赶来,鸡犬不留,到时候我认你当义子,以后河州城就是我们父子的。” 张行瑾的老血都涌到喉咙口了,好不容易才压下去,怎么到处都有人想当自己的爹? 难道自己长得像儿子? 不管当不当拓跋珲的义子,两人在事实上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周围骑兵挤压过来,张行瑾当机立断,让慕容敞看住拓跋珲,他自己一马当先,手持一把弯刀,不退反进,向着南面红脸蕃将冲了过去,身后三百士卒也跟着他冲。 如今之计,只能以乱取胜了。 没有盔甲,身体反而灵活一些,待在原地是自寻死路。 幸好骑兵手中全是弯刀,清一色的高头大马,没有速度,威力并不比步兵强多少。 一个冲锋,前排的蕃骑马腿被纷纷被斩断,骑兵被压在马下。 红脸蕃将愣了一下,没想到如此重围,张行瑾如此悍勇,不守反攻,三百士卒,人人如猛虎下山,嘶吼着朝他冲来。 河州城以实力说话,任何实力的损失都将在下一轮城主的争夺中丧失话语权。 红脸蕃将显然深知这一点,想也不想,让出了缺口。 其实他想挡也未必挡的住,河陇虽是战乱频仍,但都是争夺人口,真正的血战少之又少,往往双方一亮刀子,象征性的打一场,眼看情况不对,直接就投降了,胜利者也会大方的接纳弱方,毕竟都是奴隶和兵源。 不像中土大战,刀刀见血,下死手,吃人肉,败者全族尽灭。 游戏规则不一样,导致双方对战争残酷性的认知不一样。 事实上,晚唐时期,吐蕃衰弱的比大唐还要厉害,战力一泻千里。初唐中唐之时,吐蕃还能跟大唐打的有来有回,大非川一战灭唐军二十万。 但到了中晚唐,史敬奉两千五百朔方骑兵,带一个月粮草,就能击溃十六万吐蕃大军。 会昌三年,青藏高原上杀出的最有实力者论恐热,二十万大军攻打鄯州四万人马的尚婢婢,居然一败涂地。 论恐热一度投靠唐廷,求作河渭节度使,唐宣宗不许,最后被尚婢婢部将拓跋怀光五百骑兵偷袭致死,脑袋还送进了长安。 论恐热之死,意味着吐蕃最后的统一希望破灭,一夜之间,青藏高原,河湟之地,大大小小冒出一百多个势力,互相残杀,互相攻伐,高原从此一直衰弱下去。 张行瑾轻而易举的破开包围之后,向南门冲去。 几个将领仍在以吐蕃话大声叱骂。 张行瑾听着身后的混乱,意气风发,大笑道:“蕃人不过如此,大唐威武!” “大唐威武!”三百道喊声响彻风雪之中。 “你们真是唐军?”拓跋珲不敢置信,就是他的父亲拓跋怀光,当年在河湟如日中天之时,也不敢对大唐不敬,领了大唐册封的官职。 张行瑾意味深长的回看他一眼。 天寒地冻,南门城墙也想不到敌人会从城内而来,张行瑾把拓跋珲往前一推,拓跋珲积极配合,叽里哇啦的一通吐蕃话,守军让开阶梯,唐军一拥而上,迅速堵住阶梯,同时在城墙上,布置路障,防止敌人从其他几面城墙攻来。 张行瑾灵机一动,令士卒将城楼中储备的水泼在阶梯和城墙上。 不到片刻,水就结成了冰。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图兀钦才领着叛军姗姗来迟,但看到城墙上的架势,脸上一沉。 天慢慢的黑了下来,几个叛将谁也没有先动。 张行瑾奇怪道:“你不是有五千大军吗?这么长时间,怎么一个都没来?” 拓跋珲脸色就像低沉的天空一样阴冷。 不说话就是最好的回答,这个人还真是废物,连本族人马都无法掌控,也不知道十多年是怎么在河州混的,还想收自己当义子,张行瑾越想越气。 就这情况,就算自己不来,恐怕过不了两年,这人也将死在部下的叛乱之中。 不过就算拓跋珲是一滩烂泥,张行瑾也得捧着。 李承圭叽里哇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图兀钦一声令下,手下士卒一手拿刀,一手抱着茅草往上冲。 城楼上别的没有,守城的石头擂木倒是不少,直接往下扔,敌人损失惨重,又纷纷回退。 图兀钦破口大骂。 亲自手持刀盾领着亲兵往上冲,城墙之上,也有敌人从东西面城墙攻来。 战斗终于到了玩命的时刻。 三百唐军加上城墙的四百守军,兵力的劣势渐渐显露出来。 四百守军眼见形势不利,已经有人倒戈或是逃跑。 张行瑾大喊一声:“点燃城楼!” 命令被忠实执行下去。 惨烈的厮杀让拓跋珲两股颤颤,“要不投降算了,图兀钦不会下死手的。” 慕容敞的眼神也躲躲闪闪起来。 “愚蠢!”张行瑾吼了一声。 城楼大火,在寒风中升起,阶梯上惨烈搏杀,城楼上敌人也从东西两面攻来。 危机时刻,东面城墙上忽然大乱,只见一员吐蕃将领率领部众杀散敌军,大声喊着:“拔度、拔度!” 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赖力,张行瑾哈哈大笑,“天不绝我,赖力好兄弟!” 还让慕容敞把这话翻译出去。 “奔达、奔达!”赖力大声回应着。 城墙上有赖力援助,张行瑾全力对付阶梯上图兀钦,这厮扛着盾牌,周围亲兵围拢,如一只缓缓爬动的乌龟一样,令人无处下手。 “木头石头,给我砸!” 在如雨点一般的木石攻击下,图兀钦也扛不住了,身边亲卫越来越少。 这厮一见情况不对,又往后退。 这一次进攻的失败,让在场的蕃将面面相觑。 当然也不是他们真的打不下来,四千多人,就是压也把这三百人压死了,但有城主的位子在头顶悬着,谁也不肯下死力。 第一百七十一章 长安城下 夜越来越深,寒风从天空卷下一缕缕风雪,却熄灭不了城楼的大火。 蕃将们又吵了起来。 而此时南城外响起了如雷一般的马蹄声,还有战马摔倒的惨嘶声。 李茂贞终于来了。 张行瑾大喜,“兄弟们,援军来了,河州城是我们的了。” 骑兵先到,过不多时,后面步卒扛着长梯也来了。 黑压压的各部族大军兴奋的爬上城墙,不到半个时辰,南城墙上聚集了三千人,开始向其他几面的城墙发起攻击。 城下的图兀钦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没等他动,其他将领一哄而散。 南城门毫无抵抗的被打开。 李茂贞一身明光甲,手持长槊,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入,仿佛曾经的王者再度回到他的领地,身边全是虎背熊腰的本部精锐,眼神锐利的如同寒星。 如此气势,图兀钦两腿打颤,“噗通”一声,李承圭先跪在他前面,“恭迎唐帅入城!” 图兀钦也跪在雪地里。 大势已去,见风使舵在河陇并不丢脸。 但就在此时,一支飞箭破空而来,准确的射中李承圭的面门。 李承圭当场殒命,倒在地上。 李茂贞的目光斜向城墙上箭来之处,张行瑾连忙从城墙下跑下来,拜在李茂贞马前,“此人一肚子坏水,伤我兄弟,末将一时没有忍住,父帅恕罪!” 李茂贞就是不恕罪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为难张行瑾这个功臣,下马扶起他,“你我父子一心,父帅岂会怪责于你,杀就杀了。” 在凤翔时,李茂贞就擅长演绎父子深情,娴熟无比,在张行瑾面前,也是行云流水一般,令张行瑾心中生出一丝波澜。 又扶起图兀钦,说了一些场面话,安抚住他。 不过图兀钦全然没有刚才嚣张气焰,全身发抖,也不知是天冷还是别的原因,有意无意的离张行瑾远一些。 自李茂贞入城起,河州城已经失去了反抗之力。 到处是屠杀、大火,男人的狞笑,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嚎,甚至牛羊都跟着鸣叫起来…… 整个河州城在风雪中沸腾起来。 这或许也是河陇的规则之一,这些人打仗不行,但破坏绝对是行家里手,肆意发泄兽性,残破的河州城更加混乱起来。 弱者只能是强者的战利品。 “父帅,河州乃是河湟重镇,以后也将是我军的基业,不可毁于一旦。”张行瑾终于忍不住劝谏道。 李茂贞却苦笑一声:“我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些投归的部众本就是域外野人,不识王化,若要聚拢他们,只能驱之以利,若禁止他们抢掠,他们还会跟着父帅吗?” 这跟黄巢有什么区别?张行瑾心中一沉,开始后悔帮李茂贞攻下河州,正要再劝,忽然听到城头一阵吵吵嚷嚷。 间或有刀兵之声传来。 “怎么回事?”张行瑾怒斥道。 城墙上一人冷笑道:“河州有逆贼想要行刺父帅,本将解决了他。” 说着,一颗人头从城墙上抛下,骨碌碌的滚到张行瑾面前,居然是拓跋珲的! 他眼睛睁的大大的,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 李继颜提着带血的横刀,在一伙儿亲兵的带领下缓缓走下阶梯,“怎么,二弟想要窝藏刺客?” 李茂贞蹿入河陇之后,作为唯一的义子李继颜自然而然的升级成大将军,他这个“二弟”喊得亲切,张行瑾却听出其中的挑衅之意。 “你……”张行瑾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对拓跋珲的印象不坏,至少两人勉强能算是“战友”,而且此人明显心向大唐,若是活着,未来说不得将是自己的一大助力,却不明不白死在这里。 “你们兄弟二人如此和睦,为父深感欣慰,西北天大地大,我们父子三人同心,何愁创不出一番基业?”李茂贞对二人的争执视若不见,豪情万丈道。 长安虽是天寒地冻,但恰恰也是练兵的大好时节。 驻扎在长安城附近的各部全都动员起来,连辅军和民壮也没放过。 自从李晔从鄜坊平推到朔方,一路上的民夫也沾到不少油水,对训练的积极心空前高涨。 不少人还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加入战兵,至少混个辅军也是不错的。 皇帝陛下宅心仁厚,伤残将士一律有抚恤,阵亡者入大唐忠魂碑,更是无上的光荣。 同时禁卫军和天策军互相较着劲。 竞争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李晔干脆来了一个大比武,以都为单位,使用木矛木刀木箭,在长安城外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群殴活动,盛况空前。 为了激发将士们的积极性,李晔还拿出了皇家珍藏的三把长槊,五把宝雕弓,六套明光甲,以及七把外形华丽的横刀,当然还有厅子都缴获的两把陨石横刀。 这几乎就是李晔的全部家当了。 留着也是生锈,李晔干脆拿出来,奖励将士们。 这些奖励东西一出来,辅军也坐不住了,纷纷向李晔请愿加入。 李晔当然来者不拒。 唐末乱世到处都是人才,关键有没有挖掘人才的手段,以及培养人才的机制。 李晔就坐在金光门城楼上,等待第一个登城的勇士。 看着城下近七万人互殴,李晔感觉自己不像一个皇帝,而是一个帮会头子。 “陛下,末将请求参战。”看着城下的“激战”,辛四郎心痒难耐。 这一年半多的时间里,李晔亲眼见到辛四郎像吹气球一样鼓胀起来,一对拳头都有海碗大了,这一拳下去不砸死人? “不行,你老老实实待着。”这次大比武,主要是发掘中下级的人才,高行周、周云翼、拓跋云归、薛广衡、李效奇、李嗣周等一众将领都在城墙上观战,他下去算个什么事。 杨师厚和魏五郎驻守在韩城,没有赶来。 李筠防守潼关,更是来不了。 “辛将军若是有兴致,不妨你我二人比试比试。”高行周也是技痒难耐。 这个提议李晔倒是没拒绝。 高行周取了一条长枪,但辛四郎直接抱着一根大木桩。 李晔吓了一跳,“你是比试还是玩命?” “无妨,辛将军趁手就行。”高行周不在意道。 两人就在城墙上“呯呯”的打了起来。 一年前两人有过一次交手,那时候辛四郎还是个二愣子,高行周也是初出茅庐的小将。 一年后,经过残酷战火的洗礼,两人都有大幅长进。 辛四郎力气更大了,木桩一人长短,估计有七八十斤,在他手上如竹竿一样轻松,每挥舞一下,便厉风呼啸,声势吓人,砸在雉堞之上,石屑纷飞。 而高行周的枪法更加迅疾,如一条长蛇不断在其手上扭动。 一人如笨熊,一人如灵猴,你来我往,李晔看的眼花缭乱。 周围众将屏住呼吸,看的如痴如醉。 约莫一炷香功夫,最终还是辛四郎落败了。 身上盔甲上全是抽打的痕迹,若是真正战场上,辛四郎恐怕早就没命了,但辛四郎这个搞法,在千军万马中也是人形坦克的存在。 城墙上一片狼藉,石头全是坑洞和枪眼。 “承让、承让!”高行周抱拳拱手,一派宗师气象。 “过瘾!”辛四郎满头大汗。 李晔心中一动,开口道:“高将军,听说你们河北高家两样绝技,一样高将枪,一样四季拳,朕有意让你为唐军总教头,传授拳法枪法如何?” 高行周一脸难色,“这……” 门户之见,古已有之,多少传统文化消失于这样狭隘思想之中。 李晔厚着脸皮趁热打铁,“你们还不跪下拜师?” 周云翼、拓跋云归、薛广衡、李效奇、李嗣周等几个将领只得朝高行周跪下,恭恭敬敬道:“拜见师父。” 辛四郎虽然败了,却并没有服气,拱手道:“拜见高师傅。” 李晔斜了他一眼。 生米煮成熟饭,高行周只能一一扶起几人,“师父不敢当,高家枪四季拳需得从幼年练起,才能有所小成。” “这个无妨,师父领进门,学艺靠个人,你只管教,能学成什么样,是他们自己的造化。”在后世小说里,高行周的父亲高思继号称五代第一名枪,就是碰见李存孝,也能过上两招。 李晔没指望把他们都培养成猛将,只希望他们能有个基本的防身功夫,毕竟四季拳能流传到后世,肯定有其独到之处。 皇帝都这么说了,高行周只能答应下来。 城下大混战,从早上打到下午,无数关中男儿奋勇往前,希望拔得头筹。 有人头破血流也不退出战场,但这样的混战,只凭武勇肯定是不行的。 虽说是以都为单位,但各军明显有抱团行为,天策军的各都团结一致,禁卫军各都也团结在一起,双方还无耻的搞出阵列出来,心照不宣的都把辅军当成了开胃菜。 辅军的第十三营,成了辅军硕果仅存的队伍。 其他的十几营一上场,就被禁卫军和天策军合伙挤了出去。 第十三营因为刚刚组建,心知讨不到便宜,蛰伏在外围,才生存到现在。 挤掉辅军之后,禁卫军和天策军正式决裂,你来我往,头破血流。 武器虽然都是木头的,但打在人身上,即使穿着盔甲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去球,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十三营司马赵扩道。 杜晏球瞥了一眼赵扩,心中郁闷,他好歹一个厅子都指挥使,还深受梁王信重,到了这个家伙嘴边就成“去球”。 当然,这也是十三营的规矩,有外号不是耻辱,而是一种荣耀,一般人还没这个资格。 赵扩原是亲卫军的一个什长,在潼关之战中,因断了三根手指,不得不从战兵中退下来,论军功成了辅军司马。 虽然赵扩嘴上不客气,但其实对杜晏球非常照顾,简直把他当兄弟看待,杜晏球几次逃跑,被暗哨抓回来之后,赵扩都没怎么责罚,只是拍拍他肩膀,不知从哪搞来一囊酒给他。 正是这些酒,让杜晏球求死的心慢慢淡了下来。 时间一长,杜晏球的心态也慢慢发生变化,不再想死,也不再想逃了。 “两军打到现在,也差不多了,登城的功劳抢不到,擒将的功劳还是可以抢一些,天色一暗,就是我们的机会,正好浑水摸鱼,混进两军之中,只抓他们的都头。” 赵扩一巴掌拍在杜晏球肩膀上,“行啊,你小子前途无量,待在辅军是浪费了,这次好生表现,我向上面举荐你!”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六路大军 大比武的最后一步是攀城,六米高的南城墙扔下十几根绳子。 引起各都疯狂争夺。 若非李晔事先在城下铺了大量干草,光是摔死的人就不在少数。 饶是如此,依然有大量的人受伤,城头上的火把驱赶了夜色。 直至午夜,这场比武才落下帷幕,爬上城墙共有十二人,居然全部是武贲。 表现最出色人李晔见过他的名字,姜怀山,典型的关中汉子,身高体长,面如满月,一股赳赳武夫的昂扬之气,二十三四的年纪。 李晔大为赞赏,赏赐了一把从厅子都缴获的两把宝刀。 其他人李晔也亲自赐下各种装备。 虽是举手之劳,但这些武贲们个个异常振奋,嘶声吼道:“重振大唐!” 将士有如此进取之心,也不枉李晔弄这么大动静。 赏赐之物还有十一件,都这个时候了,李晔也懒得再收回去,“下面还有表现突出者没有?” 亲卫赶忙下去查询。 过不多时,亲卫便将表现优异者的名录都呈了上来。 杜晏球的名字赫然在列,他所在的辅军第十三营,居然生擒了七个都头,不愧是厅子都指挥使。 看到这个名字李晔还是很欣喜的。 名录上其他人表现也很突出,并不是所有人都以武力突出的,有些都头指挥非常得力,击败数倍之敌的围攻。 这才是李晔举办大比武的真正用意,一个好的指挥者,永远比一个武力突出者珍贵,项羽号称万人敌,还还是败在用兵如神的韩信手中。 二十一人站在金光门城上,捧着自己的赏赐,城下数万大军,疯狂呼喊:“重振大唐。” 吼声震动长安,仿佛要撕开黑夜。 眼看要过年了,李晔趁机宣布分批放假。 命令传达下去,气氛狂热到了顶点。 “陛下万岁,大唐万岁!” 城墙上杜晏球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化,被千万人仰视,谁能安之若素? 身后“唐”字大旗随着寒风猎猎作响。 一直闹到寅时,众军才在各级军官的带领下回归本营。 第二日长安城里就开始出现三五成群的人,虽然脱掉盔甲,但那身战场上遗留下来彪悍之气掩盖不住,长安城中各大酒楼纷纷爆满。 要说现在长安城中谁最有钱?肯定是这些当兵的。 除了每月的军俸,还有大战后的赏赐。 不少店家都听说了,陛下为了赏赐有功将士,把整个鄜坊都搬空了,开始他们还担心这些人白吃白喝,不过包裹里的绢帛缗钱一拿出来,店家们眼睛都直了,士卒出手阔绰,也不难伺候,好酒好菜直接上就是了。 害群之马不是没有,刚有闹事的就被巡逻队提走了。 也有一些人按捺不住,跑去了平康坊的青楼。 军法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逮到了,还是要吃板子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花钱如流水,大部分士卒都在长安,或者关中有家室,有能力有眼光的士卒通常也会把家室迁来长安,花上半年的军俸加上赏赐,再东借西凑点,就能在长安买到一处住宅。 随着李晔的军事胜利,长安也在渐渐恢复元气,虽然比不了汴州、成都等地,但在偌大的西北,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大城,毕竟是汉唐故都。 疾风骤雨的乾宁元年就这么有惊无险的过去。 辞旧迎新,第一声春雷还未到来,来洛阳的消息震动天下。 梁军猛将张归霸雪夜突袭新安,李存信措不及手,大败,只率几百人突围而去,却并不敢去见洛阳城下的李克用,而是向北渡过孟津,逃回河东。 朱温尽斩城中俘虏,人头筑成京观。 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让七万梁军声势如雷,正围困洛阳城的李克用大惊失色,计谋再好,执行者出了问题,也只能徒呼奈何。 梁军趁胜而来,士气正盛,之前被按在洛阳城中的张全义也蠢蠢欲动起来。 最麻烦的是,冰天雪地,战马无法冲锋,沙陀铁骑威力大减。 晋军大帐内,李克用的脸就像一块冰,之前还形势大好,仿佛一夜之间,又成了骑虎难下。 李存信和康君立逼反李存孝,李克用毒杀康君立,却对李存信信任如初,现在他为这种信任付出惨重代价。 “梁军只有七万,我军九万之众,何愁朱贼不灭!”作为骁将的李落落自然见不得李克用如此瞻前顾后,在他眼中,梁军并非无敌的存在。 而沙陀一系的将领都持这种态度。 唯有周德威、盖寓等人面色阴沉。 李克用的目光飘向盖寓:“我军可有胜算?” 盖寓还没说话,帐外斥候急奔而入,“报大王,丁会、张存敬三万大军攻破隰州!” 李克用独眼一黑,差点看不清东西。 但噩耗远不止此,又有斥候进帐急报:“梁军大将庞师古六万大军出徐州,与葛从周、朱友裕合攻郓州,生擒朱瑄。” 帐中落针可闻,刚才还积极请战的将领全都鸦雀无声。 朱瑄朱瑾兄弟据郓、兖二城死扛朱温多年,朱瑄败亡,朱瑾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面对来势汹汹的朱温大军,晋军上下再也没有敢与之决战的勇气。 盖寓叹道:“大王,我军大势已去,朱温大势已成,不可与之战,宜退往河阳。” 洛阳就像一只大瓮,难进同样难出,李克用空有十万大军,但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他,表面看,他的兵力多于朱温,但朱温是内线作战,李克用是外线,来自汴州、许州的大军随时可支援过来,朱温哪怕败上几场,只要他本人没有被擒杀,任由翻盘机会。 但如果李克用在洛阳地区战败一次,等待他的就是万劫不复。 “退军!”李克用无力的挥手。 晋军从孟津退往河阳,不过朱温士气如虹,当然不肯这么轻易放过这个宿敌,大军紧随其后,孟津没扛住一个时辰,就被梁军攻陷。 河阳经过李罕之这么多年的糟蹋,被毁坏的差不多了,十万晋军无法立脚,再度撤回昭义。 朱温大军屯于河阳,意气风发,此次大军西出,虽然没有打下关东,但整个河中、陕虢、河阳全部落入手中,更令他欣喜的山东多年的两颗大钉子户,被拔出一颗,朱瑾朱瑄兄弟的犄角之势已破,剩下的朱瑾也扛不住他的宣武大军! 还有李克用这个老对手,在自己兵锋之下瑟瑟发抖。 仿佛一瞬间,天下唾手可得。 “晋军所持者,不过沙陀铁骑,如今天寒地冻,战马熬不住冬战,晋军势弱,大王正应一鼓作气,长驱直入!”李振在其身后恭声说道。 得到河中及河阳,河东、昭义处于梁军的打击之下。 朱温怎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眼中神光闪闪,“兴绪所言不错,但李鸦儿纵横天下二十载,我军击败他不难,但要击灭他不容易。” 李振道:“如今大王收取河中、陕虢、河阳、郓州,天下大势尽在大王之手,大王正可借天下之势,卢龙李匡筹,素来与李克用有仇,只需大王一封书信,卢龙之兵可攻李克用之北。义武节度使王处存向来憎恨沙陀人,大王起兵,其必响应。成德王镕数次抵挡李克用吞并河北,如今李克用势弱,王镕焉有坐视之理?魏博罗绍威数败于我军,已然俯首,大王令其北攻昭义,其不敢不从。此三路大军为前驱,大王、丁会将军押后,六路大军,晋军就是三头六臂,也必败无疑。”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切从简 关东的消息,一一传到天心阁内。 先是张归霸大败李存信,然后李克用不战而退,将到手的河阳拱手让给朱温,再然后丁会攻陷隰州,庞师古、葛从周攻破郓州。 此时的朱温,已经是天下无敌的状态。 李晔记得历史上,朱温大军两次围困太原,最危急的时刻,李克用都准备投靠他的草原沙陀老乡。 现在因为自己的到来,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朱温比历史上更强大了。 如果李克用在这个时候倒下,不难想象,朱温一家独大,吞下河北,再度攻来的时候,就不是这十万大军,而是百万大军。 现在的朱温一心扑在造反的大业上,裤裆没擦枪走火,思想也没堕落,按这个趋势,弄不好真的一统天下。 关中可以割据一时,但能割据一世? “以目前天下形势,朝廷必须支援李克用,否则朱温无人能制。”韩偓道。 “臣以为李克用虽然势颓,但其还有一战之力,陛下不妨静观其变,目前我们应该加紧积蓄实力。”李巨川道。 李晔心中其实更认同李巨川的话,他倒是想支援李克用,但拿什么支援? 朱温、牛存节虽然退走了,但留下徐怀玉守蒲州,刘知俊守虢州。 徐怀玉倒也罢了,听到刘知俊的名字,李晔就头痛,他可不想成为刘知俊五千破六万的战绩。 潼关和蒲阪虽是天险,但也限制关中向东进攻。 “也只能静观其变了。”关中刚刚恢复点生机,糟蹋不起。 而且李晔目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的战胜的基础之上,一旦战败,内部的矛盾也会显露出来。 马上就是春闱,事情一件件的办吧。 对于天下读书人来说,唐廷的春闱其实并不算什么大事,因为以往历届的科举,都被世家大族把持,普通人或许能考上功名,但没用,从宣宗末年起,寒族士子就很少出现在朝堂人,甚至一些落魄的功勋子弟,也被排挤出圈。 所以很多有才能的读书人干脆投奔藩镇。 藩镇越来越强大,唐廷廷就像近亲繁殖一样,越来越虚弱。 有人怀疑,也有人认同,毕竟这年头就是节度使身边的幕僚坑也满了。 来长安试试运气的人也不少。 李晔力排众议,第一轮题目由李晔亲自出,明算差不多就是小学水平,加上一些基本统计学。 而策论的题目,仿照后世公务员考试,来了个大杂烩,律法、儒家经典、诗赋,还有脑筋急转弯,最后才是李晔的重点,治国策。 所有的考试都在两个时辰内结束。 如今唐廷的情况,也玩不起什么其他花样,一切从实际出发,名为科举,实则向读书人求策。 无论哪个时代的读书人,对国事的兴趣非常之大,能滔滔不绝的讲上三五天。 唐末虽然是个杀戮乱世,却不像后世清朝一样搞文字狱那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不犯唐廷的忌讳,基本就没什么限制。 为了这次科举,李晔连禁卫军都出动了,用来维持秩序。 考策论的挤破了头,考明算的门可罗雀。 对于这个现象,李晔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几千年的文化惯性在那摆着,要改变这一切,只能从武营中培养。 两个时辰的科举下来,士子们欢欢喜喜的出了考场。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考的不错。 经历过后世无数考试摧残的李晔,当然知道越是这种宽泛的题目,越是考验人的才学。 看似没有门槛,实则门槛非常高。 治国之策,千头万绪,一不小心就说偏了。 三百份试卷,李百川、韩偓、赵崇凝三人一人一百份,直接批阅。 前面的题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的文章。 在场的三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一个上午,就挑选出六篇文章。 李晔一一过目,试卷都采取了誊录和糊名,杜绝了主考官徇私舞弊的可能。 这六篇文章能被挑选出来,当然有其独到之处。 没有一人是长篇大论的,都是挑准某一方面往深处写,目光颇为独到,六篇文章,总结起来就是六种意见:编户齐民,重铸钱币,还有传统的劝课农桑招抚流民,分发土地,鼓励嫁娶,最奇特还有一篇详细论述了朝廷应该严格管控僧道人口,同时僧道的土地一律纳粮赋税。 别说这些传统的文人,在治国方面虽然没有李晔那么天马行空,但都颇切实弊。 就拿钱币来说,市面上流通的都是私铸劣质钱,以铅锡和青泥铸成,购买力不断下降,百姓也不傻,宁愿要绢帛、盐、粮食、铁等实物,也不愿收这些劣质钱。 唐廷政局清明的时候,也花大力气打击这些铸私钱的人。 但只要有利益足够,就有人愿意冒杀头的风险。 到了唐末,唐廷自顾不暇,私钱大起,经济彻底崩溃。 铸钱势在必行,但不是现在,不过这个人的眼光倒是一流,算是朝廷极缺的人才。 现在重中之重就是编户齐民,朝廷有多大力量,全在这个上面了。 自黄巢大乱以后,关中又来了个朱玫之乱,后来就是李茂贞、王建大闹关中,原有的户籍早已经失效了,编户齐民迫在眉睫。 总体来说,这六个人是绝对合格的,虽然有些人字写的不怎么样,语句也不是很通顺,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这种恩科主要是解燃眉之需,李晔也是个外行,就没点什么状元探花,一切从简。 不然读书人的意见又要来了。 只是私下里把编户齐名定为第一,重铸钱币列为第二,剩下的一一排名。 至于其他的,李晔挑了一些看,没有标点符号文章,看着极为费力,但还是坚持下来。 只要不是大话连篇,但凡从实际出发的,李晔都留下了。 这年头能认识字,脑袋瓜子灵光的都是可以培养的人才。 李晔现在是饥不择食。 刮开名录一看,第一名居然是崔源照。 李晔愣了一下,他的本意就是提拔寒门子弟,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弄了个世家子弟。 韩偓和赵崇凝互相看了一眼。 李巨川道:“既然是有用之人,陛下何必在意他的出身?” 王仙芝和黄巢虽然砍了世家门阀一刀,但毕竟没有砍死,最后还是朱温补的刀。 李晔心情很矛盾,崔源照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正好点到了目前唐廷的关键,听了李巨川的话,李晔也觉得好笑起来,以现在他在关中的声望,还怕什么世家门阀?世家门阀求着他才是,没有唐廷,这些虚弱至极的藤蔓,还能找哪棵树攀附? 朱温本身就是黄巢遗党,恨这些人入骨,只是想利用他们而已。 李克用他的沙陀军事贵族们会让世家门阀来分一碗羹? 第一百七十四章 府州折家 提出重铸钱币之人名叫宋淮书,听这名字就像是江淮人,李晔忽然前些时日在长安街头见到的书生,也说是从江淮而来。 明算虽然人少,只有区区十一人。 但以如今的乱世,还能修习算术的,绝对是真爱。 十一份试卷李晔亲自审阅,十一个人全部满分,看来自己有些小看这时代数学水平。 依稀记得《九章算术》好像是汉代就出现了,勾股定理,正负数、分数、方程全都有。 还有南北朝时期的大牛祖冲之,能根据星象,修订历法,最牛的就是他的圆周率,好像到了十六世纪,才被阿拉伯人超越。 可惜古代文人都热衷于科举做官,很少有人能静心研究学术,否则一个勾股定理延伸开,就是整个古代数学的巅峰。 李晔一向认为数学就是所有科学起点。 这次恩科的结果,一共录取了四十二人,明算十一人全部录取。 只隔了一天,就张榜公布结果,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欢声笑语,还有人大骂主考官徇私舞弊,不过在一身煞气的禁卫军面前,终究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其实前来应试的大部分文章写得不错,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读起来朗朗上口。 但李晔现在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哪怕只是一个修建公共厕所的建议,李晔也录用了。 策论三十一人中,除了崔源照,还有十三人是长安城中的世家子弟。 这也正常,如今的世道,有能力,又能安心读书毕竟是少数。 能有十七个寒门子弟投奔唐廷就算不错了。 李晔也算知人善用,让崔源照跟着赵崇凝去编户齐民,宋淮书跟着韩全晦去搞钱,其他的人则全部下放到辅军锻炼,从思想到身体进行改造。 明算十一人则全部进入武营,充当算术教习,李晔对他们非常优待,每月七斗粮,包吃包住,而且每天只需讲课两个时辰,其他时间自便。 本来李晔还准备弄出一套小学数学教程出来,不过有《九章算术》珠玉在前,李晔也就不好意思献丑了。 接下来三天就是武举。 不过让李晔失望了,比科举人还少,两百不到。 武人崛起的年代,知名猛将基本都名花有主了,但凡有些武艺和胆气的,基本都投军了,毕竟唐廷不是唯一选择,更不是最好选择。 就是关中子弟也在历次扩军中投入唐军。 这两百多人,大部分都是河中、山南西道的流民。 骑射、步射、马枪、负重、摔跤等等。 李晔是外行,看不出门道,由高行周主考。 一些考生的年纪比高行周大了不少,武人的脾气较大,居然有人要找高行周单挑。 李晔顿时来了兴趣,高行周自幼习武,虽然不是超一流猛将,但在关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 单挑之人年纪比高行周稍大一两岁,高高大大,面色黑中带红,看起来不太像中土人,也是使用一杆大枪,与高行周交手,你来我往,居然打的有声有色。 李晔越看越是惊喜,高行周目前差不多就是唐军中个人武力的天花板,这人居然旗鼓相当。 两杆长枪,一个刚中带柔,梨花乱舞,翩若蛟龙,一个大开大阖,厉风呼啸,锋芒如雪。 引得其他考生围观观。 武人大多崇慕强者,开始还有人因高行周年轻而轻视,现在亮出本事来,再无人敢多说什么。 不过现在李晔的眼力也练出来了,表面上两人旗鼓相当,但实际上高行周还是占了上风,整个人看起来从容有度,枪法丝毫不乱,但那黑红脸汉子,脚步渐渐虚浮起来,脸上也全是汗水。 约莫一盏茶功夫,黑红脸汉子荡开高行周长枪,拱手认输。 高行周在战场上狂放豪勇,但在其他场合却谦逊有礼,也拱手回礼:“敢问壮士姓名。” “小民折嗣礼,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李晔愣了一下,然后奔入场中,“你是府州折家人?” 看过杨家将的人,就应该知道折家军。 折家起初也是党项人的一支,但一直对中原朝廷忠心耿耿,在后世为大宋血战西夏,抵御辽人,北宋灭亡,折家独木难支,淹没在金人的铁蹄之下。 后来西夏攻下府州,还把折家的祖坟全部夷平泄恨。 府州现在振武军的统辖之下,而振武军是李克用的地盘。 很明显,这个折嗣礼就是折家人向唐廷的试探。 “府州折嗣礼,拜见陛下。”折嗣礼放下长枪,朝李晔恭恭敬敬半跪行礼。 李晔刚忙扶起,“免礼免礼,未想西北折家也有如此好汉。” 折嗣礼一脸惭愧,“小民技不如人,实在惭愧。” 李晔大笑道:“高将军河北将门,天下能胜他的人原本就不多,壮士能与他一战,已经相当了得。” “可是白马银枪高思继高将军家人?”折嗣礼惊讶道。 “正是其父!” 折嗣礼再向高行周施礼,“原来是小将军。” 高行周还礼。 在场诸人都见识过折嗣礼的武艺,武举状元实至名归,李晔大张旗鼓点了他的状元,而状元之下,其他人实在不够看,也就一些伍长、什长的料,李晔干脆把他们全都充入刚组建的骁骑都中,以折嗣礼为骑兵都将,与野利景荣、韩逊同级。 总的来说,这次恩科还是大有收获,没让他太失望。 也算是起个千金买马骨的作用,向天下宣示如今的唐廷重视人才。 折嗣礼的加入算是意外之喜。 虽说现在唐军制度渐渐完善,军中机制能够培养出将领,但周期太长了,而且任何一个团体,只有新鲜血液不断流入,才能更加健康。 恩科刚刚结束,李思孝挨不住天寒地冻,驾鹤西游。 其家人请求安葬于夏州故里。 李晔心中好笑,夏州好像不是他们的党项人的故里吧? 不过鉴于李思孝还算恭顺,至少没在坊州兵戎相见,李晔也就从其所请,顺便封了个乐乡郡公,令其子侄送回夏州安葬。 没想到仅仅过了三天,夏绥党项来人,李思恭也挂了,其弟李思谏被推举为留后,请求朝廷册封。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丛林原则 这兄弟两人死的也太及时了些。 前三个月,李晔还跟李思恭在朔方围剿氏叔琮,李思恭还竭力在李晔面前表现自己身强体壮,这才一转眼,就倒了。 人还得服老,什么年纪就应该干什么事。 李思恭虽然小动作不断,但总体来说,对大唐还是有功的,血战黄巢,屡败屡战。 后来昭宗在张浚的忽悠下讨伐李克用,李思恭也是积极响应。 也算是给面子,现在挂了,李晔也给他面子,追封为西平郡王,加检校太尉,同平章事。 不过,李思恭的面子给了,李思谏的面子李晔不想给。 若是同意党项人的兄终弟及,等于承认拓跋李家对夏绥的合法统治。 以前唐廷虚弱倒也罢了,现在李晔的唐廷正是饥不择食的时候,怎会放弃这个机会?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李晔又下了一道诏令,封李思谏为枢密副使,检校兵部尚书,夏州郡公,召回长安参赞军事。 “陛下,我党项共有八氏,拓跋、野利、细封、费听、往利、颇超、房当、米擒,一姓之中又分小部落,大者万余骑,小者数千骑,不相统一,拓跋最强,占据夏绥银宥等大城,其余部落分散在外小城。” 为了更了解夏绥党项人,李晔把李思敬叫来问话。 李思敬入了长安之后,就像滚雪球一样膨胀起来了,以前还是微胖,现在成了巨胖,身上再无半点武将气质,人一旦没有了烦扰,日子就会好过起来,肉也会长出来。 “你们拓跋家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好地方全都自己占了,其他氏族难道没有意见?” 李思敬知无不言,“当然有,只不过夏公自起事之初,就以境内唐人为羽翼,压制诸族,诸族敢怒不敢言。” “你们党项八氏一共多少人?”李晔记得后世李继迁造大宋的反,集合四十四部族,也才凑出一万三千人。 李思敬当然知道皇帝这么问的意思,脑门上全是汗水,“回、回陛下,夏绥四州拓跋部八千户,其他氏族加起来,不足五千帐。” 一万三千户,大致也就六七万人的样子。 全民皆兵,能凑出个四万大军。 天宝年间,银绥二州也才一万七千八百一十四户,夏州人口七千五百一十六户。 就是后世党项立国,境内真正的党项人其实也不多,大部分都是汉人转化过去的。 “你是愿意当党项人还是当唐人?”李晔突然问了一句。 “唐人。”李思敬脑门上全是汗水。 “你不用惶恐,如今你是大唐的郡公,是自己人,朕想听听真话。” 李思敬这才安心下来,“回陛下,其实夏绥境内之民,不分党项唐民,衣着服饰大同小异,两族通婚,皆说唐言,无分彼此。” 李晔一愣,旋即明白自己是受了后世的影响。 李元昊出于造反的需要,才生生弄出一个新党项人出来,改穿回鹘人服饰,弄个半秃发型,仿照汉字造党项文。 当然,李继迁、李元昊爷孙俩能造反成功,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碰到了大宋,宋朝国都若是长安,李继迁就是神仙,也被赵二灭了。 自党项迁徙河套地区以来,唐廷对其恩威并济,稍有坐大,便会遭到唐廷的打击和分化,大中四年,宣宗还诏令凤翔李业、河东李拭合节度兵大破党项。 而且在强势的中土文化面前,一百三十年的时间,党项怎么可能不被同化? “请陛下手下留情,党项亦是大唐子民。”李思敬跪了下去。 李晔扶起他,温言道:“只要党项人认朕这个皇帝,朕就认他们为子民。” 李思敬的话让李晔心中有底了。 要说李思恭真是死的是时候,彻底解决党项人的契机已经降临。 老天爷将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自己不取岂不是对不起老天爷? 枢密院的第一次议事,也在天心阁。 韩偓、王行瑜、高行周、杨师厚、周云翼、拓跋云归,还有从凤翔召回的李巨川、张承业。 “关中刚刚平息大战,春耕在即,又起大战,恐怕非是持重之举。”韩偓皱眉反对。 四个将领却是跃跃欲试。 四人之中,杨师厚立功最是心切,“陛下,去岁攻伐鄜坊,并未经历大战,剿灭氏叔琮,也只在一月之间,如今军中士气正高,讨平夏绥,正当其时。” “张总管以为如何?”李晔最想听到的是张承业的意见。 作为辅军总管,从屯坑到运粮,再到镇守地方,张承业其实是最有发言权之人。 “党项人本是朝廷附庸,陛下封李思恭为西平郡王,已昭明其功,若是继续分封,恐夏绥二世之后,不为唐土,再想收复,费力更多。”张承业缓缓道。 “好!”李晔击掌而笑。 张承业不同于韩偓,韩偓相当于李晔幕僚,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聘请的经理人,而张承业是实权人物,属于大唐的原始股东之一,最初就是他领着神策军左中尉,才让李晔抓住了兵权。 “朝廷只需镇之以威,不需大起刀兵,夏绥迎刃可解!”李巨川道。 “如何镇之以威?”能不打仗最好,现在唐廷依旧很穷。 李巨川向众人拱手,“党项人并非铁板一块,拓跋氏狐假虎威恃强凌弱,如今李思恭已死,陛下不授李思谏节度使,境内必人心惶惶,陛下可令一大将,陈兵无定河畔,招降纳叛,夏绥全境可得!” 要不怎么说狗头军师管用,这李巨川简直一肚子坏水。 李晔心情大畅,“不,一大将不足以震慑党项人,朕领五万大军亲自前去!” 皇帝的名头自然更管用,毕竟大唐两百八十年的金字招牌在,而且党项人内部的唐人更不敢抵抗。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李晔想进一步让军权与皇权绑定。 当年党项人被吐蕃逼的走投无路,是大唐收留了他们。 现在,是该他们连本带利的还回来了。 随着一连串的胜利,李晔的声望也一时无两,只要做出决定,基本都是一锤定音。 唐廷的诏令传达到夏州,李思谏仍是未动。 这年头武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五万唐军在延州集结。 李晔的天子旌旗一到,大军两天之内抵达延川,北望银州,西瞰夏州,东临绥州,沿途小城,没有一个敢抵抗,直接开城投降。 甚至有不少饱受欺压的党项氏族前来投奔。 李晔不敢托大,伟人说过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 再好的战略,一次战术失误,就是兵败如山倒。 阴沟翻船的例子数不胜数。 李克用打洛阳,战略形势一片大好,新安城一次战术失败,满盘皆输。 大量斥候被分散到各地,有的甚至直入黄河边境,但凡打着唐军旗号,夏绥境内无人敢拦。 若是李思恭还活着,或许夏绥境内还有反复的可能,毕竟是党项人的开山老祖,能力和胆略不会差到哪去,但李思谏就不行了。 等了多日,夏州李思谏仍是没有动静。 其他三州还在观望。 这么耗下去肯定不行,五万大军一天的吃喝都不是小数目。 李晔干脆直接进军夏州。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陛下何故亲自引大军前来?”李思谏站在城头,一身甲胄,面沉如水。 “你不去长安见朕,朕只好来夏州见你了。”望着夏州城下连绵不绝的唐军,李晔心中豪气顿生。 总算有些家底了。 虽然离重振大唐还很遥远,但只要一步步走下去,终会实现。 “当年黄巢大乱关中,是我兄长助陛下平乱,陛下何以逼迫我等若此?”李思谏声音悲愤。 若是站在个人立场,李晔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趁人之危。 但站在国家层面,作为唐廷的皇帝,他必须这么做,成长起来的党项人,必然是中原大敌。 无论乱世治世,丛林原则是国家的最高准则! 第一百七十六章 敌人是谁 其实站在后世人的角度,党项人融入大唐是最好的选择。 即使后来李元昊立国又能如何?还不是被草原上的屠夫灭族,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你兄长助大唐平定黄巢,大唐亏待你兄长了吗?朕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大唐臣子,你们党项人愿不愿意做唐人!” 李晔声音很大,李思谏身边蕃汉将领都听到了。 承认是唐人,那么所有问题都是内部问题,不承认,那就是外部敌人。 城墙上李思谏哑口无言。 “陛下何必跟他废话,末将愿意为前驱,攻破夏州。”杨师厚道。 夏州既为当年赫连勃勃筑建的统万城,赫连勃勃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匠者,以尸筑之,如此残酷的命令下,可想而知此城的坚固。 强攻不是不能打下,但要多少关中子弟的性命去填? 李晔轻笑道:“不急,如今我军兵临夏州,投归的都是一些小部族,党项八氏都望着李思谏,真打起来,旷日持久,党项人四条腿,来去如风,夏绥永不得安宁,朕还怎么养马?” 杨师厚拱手道:“陛下深谋远虑。” 李晔心中一叹,不是他深谋远虑,而是党项人性格坚韧,善于隐忍,若是不能收其心,让他们逃窜入河套各地,搞不好成了牛皮癣,将来又是一件头疼的事。 城上迟迟没有回应,李晔令骑兵将几百封劝降信射入城中。 “大唐十万天兵已至,归降者有功,顽抗者有罪。” 自党项人内迁开始,一百三十年来所有的文字书写,都是使用唐文,说的也是唐言,自然看得懂。 李思谏始终未作回应。 就在李晔的耐性快消磨完的时候,夏州南城门“吱呀吱呀”的打开了,李思谏手捧节度使旌节印绶而出,身后跟随一众蕃汉将领,拜倒在地,李思谏的头恨不得戳进土里。 辛四郎带人上前解除他们的武器,李晔上前扶起李思谏,“将军不必如此,从此之后,你们党项人就是唐人,再无分彼此,朕说到做到!” 李思谏老泪纵横,脸上全是塞北朔风吹来了的沟壑,头发花白,嘴唇干枯,“老臣代党项一族谢过陛下。” 说完,又牵出身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身着打扮,跟长安城里的贵家子弟别无二致,“夏公长子李仁佑早亡,留此血脉,彝昌还不快拜见陛下。” “李彝昌拜见陛下。”李彝昌双膝跪地,颇为恭敬。 李晔又赶紧扶起他,“你们一族都是我大唐定难功臣,先帝没有亏待你们,朕也不会亏待,即日起,李彝昌承袭夏国公爵位,送长安太学与诸皇子一同读书,夏州郡公李思谏赐长安宅邸三座,子弟皆可入太学。” “谢陛下。”李彝昌大喜。 李思谏眼神渐渐黯淡下来,“谢陛下厚恩。” 周围蕃汉将领,李晔也一一安抚,有了鄜坊的经验,李晔顺坡下驴,将这些人全部纳入辅军的编制当中,有进取之心的调入战军,无进取心的封赏一些虚衔。 分蛋糕肯定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以目前唐军的机制,有能力有本事就不怕被埋没,没能力有野心的,李晔也不怕他们闹事。 又把周云翼的禁卫左军驻地改在夏州,又调了一半的辅军入夏州。 刚刚安抚完夏州,银州、宥州都来了使者,却不是归降的。 银州刺史李思忠求请为银州节度使,宥州刺史李思义求为宥州节度使。 这让李晔感到郁闷了,难道如今唐廷的刀子不够利索?都吓不住人了? 最有资格叫板唐廷的李思谏都老老实实投降,这两人居然还认不清形势。 “绥州有什么动静?”李晔问道。 “绥州李仁祥按兵不动,颇有观望之意。”薛广衡将斥候探听的消息报上。 本以为能兵不血刃解决夏绥,却是事与愿违。 不过这样也好,不流点血,总有人不情不愿。 “银、宥、绥三州各有多少兵力?” “银州北接地斤泽,党项大部汇集于此,银州蕃汉部众两万有余。” 银州之西北三百里,有地斤泽,方圆五百里,水草丰美,便于放牧,地形广阔,后世李继迁就是凭借此地,与赵二玩起了躲猫猫,逐步壮大。 地斤泽之西便是后世着名的毛乌素沙漠,唐初迁徙“六胡国”昭武九姓在此,水草丰美,唐初一度还在此地开过田地,不过随着胡人的过度游牧,到了现在,逐渐形成一小片沙漠。 李思忠、李思义就是占着地利,打不赢可以跑,才有胆量跟唐廷叫板。 赵二视地斤泽为蛮荒之地,李晔却视之如宝,可以说地斤泽才是党项人崛起的起点! 李思恭当年没有偷袭宥州之前,就是缩在地斤泽里。 有湖就能筑城,有草就可以养马。 拿下地斤泽才是真正断了党项人的所有妄想。 “周云翼听令,朕命你带六千骑兵横扫地斤泽,但有不尊王化者,一律视为逆贼。”李晔下令道。 “末将遵令。”周云翼领命。 他所部的禁卫左军本就有三千骑兵的建制,加上李晔新建的骁骑都,全部轻骑兵都派上用场,这一战,李晔折嗣礼也派了出去。 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 “杨师厚听令,你部三千人,朕再给你五千辅军,宥州能打就打,不能打给朕堵住李思义,不得使其窜入沙漠之中!” “末将领命。”杨师厚大喜过望。 “高将军,跟朕去银州看看李思忠凭什么跟朝廷开口!” “末将领命!” 李晔的四万大军还没到银州,斥候就传来消息,李思忠扔下银州,率五千党项骑兵退往地斤泽。 “家眷呢?李思忠的家眷难道不在银州?” 薛广衡道:“回陛下,李思忠部众家眷也早迁入地斤泽中。” 李思谏都投降了,其他党项氏族居然没有动静,全都装聋作哑。 “诏令党项七氏头领,三天之内全部来银州城下觐见!不来者,视作叛逆。”此次出兵,绝不只是为了夏绥四州。 诏令还没发出去,银州的使者又来了,这次来的是员唐将,没提任何要求,直接献城。 李晔在银州城下等了两天,党项七氏,只来了四个,分别是野利、细封、往利、米擒,剩下的费听、颇超、房当三氏因其部在地斤泽而对诏令置若罔闻。 战争,最怕的就是搞不清敌人是谁,既然知道敌人是谁,这仗就不难打。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人老成精 地斤泽并非只有沼泽,而是一大片烟波浩渺的湖区,一眼望不到尽头,未完全融化的冰块,浮浮沉沉。 周边枯草连天,枯草之下,新鲜翠绿探出头。 春寒犹在,若是到了夏季,想必此地是水鸟、游鱼乐园。 大片的胡杨沙柳形成林地,林地周边的丘壑间,隐约可见一排排黄泥色的低矮房屋,木栅里依稀可见牛羊。 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 怪不得李思忠宁愿来这里当土匪,也不愿接受朝廷招安,弄两船,完全就是水泊梁山的节奏。 后世李晔只知道毛乌素沙漠的大名,却不知道在唐末,此地原来这么生机勃勃。 正心旷神怡时,忽然听到西北面传来雷鸣一般的震动。 李晔太熟悉这声音了,周围亲卫面色大变,连神经大条的辛四郎都知道什么来了,“骑兵,是骑兵,快结阵。” 唐军虽然慌乱,但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迅速结阵,长矛如林,大盾如墙。 脚都没站稳,就有人来给自己下马威了。 听这蹄声,怕不下五千骑兵。 李晔心中窝火,“斥候呢?斥候都干什么去了?” 皇帝发怒,不是那么好消受的,薛广衡面如土色,“陛下赎罪,斥候都深入地斤泽之内去了。” 话刚说完,就见一条黑线从西北地平线蔓延过来。 却不是骑兵,而是马群! 十几名唐军斥候驱赶着马群。 每匹马都毛发闪亮,生龙活虎,虽然只有两三千匹的样子,但气势上却如同万骑。 当先一匹红马,身躯庞大,异常矫健,跑动之间,鬓毛随风浮动,宛如燃烧的火焰,嘶鸣声昂扬嘹亮。 李晔还是第一次见到野马群,跟蓄养的马匹比起来,野马更加狂放,怪不得有个成语叫“龙马精神”。 “快,快抓起来。”辛四郎兴奋异常。 旁边的野利景荣道:“陛下,野马性子狂野,难以驯服,并不适合作战马。” 李晔一愣,兴奋劲去了一大半,“不能做战马赶过来做什么?” 野利景荣道:“战马需要的是耐力和服从,需得从小驯服,成年野马只能做种、马,特别是领头的马王,一看就是龙驹,产下的后代必然是精良战马。” 这么一说,李晔就明白了,“好,哪位勇士为朕擒下马王!” 当下就有十几人站出来,有党项也有唐人,骑了马,冲入马群中。 套杆、绳索全部用上,但马王不仅速度快,也非常聪明,在十几人的围剿中灵活闪躲,避开套杆和绳索,一跃而出,长声嘶鸣,说不出的潇洒和奔放。 身后战马仿佛响应它的号召一样,纷纷嘶鸣起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晔大笑起来,“算了,不要伤到它们。” 这群野马就像如今的党项,驯服他们不能只靠蛮力。 斥候和捕马者被喊回。 没有了斥候的追赶,马王嘶鸣声更加欢快起来,由北向南,奔驰而去。 一群穿着白色羊皮裘的老者颤颤巍巍的赶来,拜在李晔面前,“陛下仁厚,万灵之幸,党项遗民拜见大唐天子。” 对老人李晔的好感还是挺大的,见他们唐言说的这么流利,更加欣喜,“老人家不必多礼,朕此来只诛讨叛逆,尔等不用惊慌。” 几个党项老人眼泪“唰”的一下流了出来,领头须发皆白老头道:“李思忠是大唐逆子,小民这就召儿郎们回来。” 李晔先是诧异,然后惊喜,看来这老头在党项人中不是一般人,“党项亦是朕之子民,只要他们回来,全部免罪。” “老叟费听招晖拜谢陛下。” 原来是费听部的,“老人家,你们费听部头领是谁?朕下旨召见,为何不来?” 费听招晖满脸羞惭,“李思忠散播流言,说陛下欲屠尽党项人,蛊惑三部头人,对抗朝廷大军,陛下连野马都不忍杀害,又怎会屠戮党项。” 李晔被气乐了,这个李思忠还挺有脑子的,看着这个老人,心中一动,地斤泽地势复杂,若是没有向导,这么大区域,还真是大海捞针。 强龙不压地头蛇,李思忠玩起捉迷藏,五万唐军能一直留在地斤泽? “朕说道做到,只要不跟随李思忠作乱,朕一概不纠,麻烦几位老人家跟朕一同去劝诫党项子弟,勿要助纣为虐。” 李晔都这么说了,几人也没拒绝。 李晔本来为他们准备轿子的,但几人看着年老,跨上战马,就生龙活虎。 大军缓缓跟着往地斤泽深处行去。 李巨川低声道:“陛下,这几人来路不明,只凭一面之词,若是有诈,我五万大军,岂不是都葬送了。” 李晔心中一惊,这一路的顺风顺水让他放松了警惕,只觉得自己以诚待人,党项人必俯首称臣。 但兵者,诡道也。 如果这几个党项老头心怀歹意,岂不是把这五万大军往坑里送。 当下叫住众军,临阵湖水安营扎寨,同时派出大量斥候,四面哨探。 经李巨川这么一提醒,李晔越想越不对劲,漏洞太多了。 李思忠先一步进入地斤泽,怎么会留下这些老头儿?难道不怕他们暴露行踪? 其二,这些老头说李思忠蛊惑三部头人,李晔连鄜坊的李思孝、李思敬都没杀,怎么会屠杀他们?鄜坊的党项人跟他们同气连枝,难道三部头人不知道唐廷的政策? 李晔全身冷汗直流。 刚穿越的时候,天天觉得自己智商超群,现在差点被几个党项老头儿带进坑。 如果这四万大军受挫于李思忠之手,可想而知境内的党项人会怎么想? 宥州、银州的李思义、李仁祥都眼巴巴的望着。 这时代战争代表一切,李思忠若是胜了,搞不好西夏会提前建立。 就算维持不胜不败的局面,也会让其他党项人看轻唐廷。 “传令全军,结阵自守!”李晔脸色阴沉的下令。 己方唯一的优势在兵力上,但李思忠的优势可就太多了。 “李思忠就在前面缚龙谷,陛下何故停歇?”费听招晖老脸上全是疑惑,完全看不出丝毫狡诈,连眼神都干净的像是地斤泽的湖水。 缚龙谷?李晔全身打了一个寒颤。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严阵以待 缚龙谷这么讲究的名字,简直是冲着李晔的脸来的。 当然,唐末还没有完全把龙跟天子关联起来。 李晔还真是佩服面前的费听招晖,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不过看着费听招晖沟壑纵横的老脸时,李晔又怀疑会不会自己想多了?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朕想起当年夏公率领党项忠勇之士血战黄巢,李思忠亦在其中,今日刀兵相见,朕于心不忍,且上天有好生之德,朕愿意再给李思忠一条生路,不如由你们进谷去劝李思忠,表明朕之心意。” 如果这时候费听招晖愿意去规劝李思忠,说明一切只是李晔的杯弓蛇影。 但费听招晖义愤填膺道:“李思忠罪大恶极,陛下怎能轻易饶恕?朝廷大军已至,擒贼就在今日!” 这是不把自己坑死不罢休的节奏啊,李晔再无怀疑,缚龙谷没有埋伏才有鬼。 李晔跟李巨川交换了一各颜色,忽地勃然变色道:“费听招晖,朕以诚待你,没想到你居然想置朕于死地!” 费听招晖大惊失色,“陛下何出此言,老叟对大唐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你若是真无二心,现在就去缚龙谷!”李晔直接翻脸。 缚龙谷在前方五里处,远处看仿佛是大地张开的一个裂口,两头窄,中间宽阔,枯草灌木茂盛,挤满整个峡谷,外围更有诸多狭长的谷道,近处看像是一条伏在大地上的蜈蚣。 光看地形,就知道这是孙子兵法中的围地! 怪不得斥候看不出名堂,只这些蜈蚣脚一样的谷道,就不知道能藏多少兵。 费听招晖终于撕下伪装,“皇帝小儿,你侵我城池,欲灭我族,我费听招晖恨不得将你剥皮抽筋!” 这厮面目狰狞的时候,李晔忽然发现他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老。 当年李继迁攻打夏绥的时候,也是靠诡计诱杀宋将曹光实。 亲卫当即两耳光抽在费听招晖的老脸上。 李晔冷笑两声,“为你们费听氏积点口德吧。” 几人被横绑在马上,驱赶进谷。 唐军在谷外严阵以待,很明显李思忠想玩火烧上方谷的把戏,可惜他不是诸葛亮,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半个三国演义军事家,别的不说,三国演义可是看了二十多次。 不过几人进去之后,过了小半个时辰,仍然没有动静。 辛四郎按捺不住,“这样等到什么时候,不如末将引一军进去打探敌情?” 明摆着是个坑,李晔怎么都不会让部下跳进去,“不急,我军屯于地斤泽腹地,外围有周云翼部扫荡,李思忠扛不住的,我们只需保证粮道畅通即可。” 李思忠有银州五千骑兵,加上费听、颇超、房当三氏,预计兵力不会超过一万五,而且党项骑兵多是轻骑兵,跟唐军重甲阵列硬刚,绝对是找死。 唯一可虑的就是粮道。 当下令拓跋云归领五千人巡视后方。 李晔能想到的破绽就只有这些了,对身边的李巨川道:“李思忠下一步会怎么办?” “肯定不会坐以待毙,陛下万金之躯,臣恳请陛下移驾夏州,此地交给高行周、拓跋云归两位将军即可,陛下不必以身犯险。” “朕现在退了,将士们会怎么想?认为朕是怕了李思忠?” “李思忠蚍蜉小虫耳,就算此次不能将其剿灭,只需轻骑不断骚扰,假以时日,其势必败。” 李晔一阵苦笑,假以时日,他现在就是在跟朱温争时日,跟关东争时日。 很难保证下一次朱温来的时候,带了多少关东精兵猛将。 这次能挡住朱温,关中子弟流了不少血,若不是李克用攻打洛阳重地,关中子弟还会流更多的血。 这不是李晔想看到的。 所以他想抓紧一切时间、一切机会壮大起来,让唐军可以少流血,保住大唐最后一点精魄。 用最短的时间拿下河套,组建骑兵军团,到时候就不是一味的挨打,唐军骑兵也可以突入河中、陕虢,给朱温来个措手不及! 而且广袤的河陇、安西、北庭,没有骑兵,怎么与那些来去如风的野蛮族群争锋? 骑兵永远是战略级的兵种。 刚想到骑兵,缚龙谷里忽然传来奔雷一般的轰鸣声,大地跟着震动起来,火光冲天而起。 声势极为惊人。 李思忠憋不住,终于要孤注一掷了! 此战之后,党项人的问题将彻底解决。 然而,从缚龙谷里冲出来的不是党项骑兵,而是马群,火马群! 每匹野马的身上都燃着烈火,痛苦的嘶鸣着,仿佛溃堤的火焰洪流,冲出谷口,周围灌木枯草,随之点燃。 李晔瞳孔放大,全身如坠冰窟,李思忠真是畜生啊,什么都干得出来。 痛苦的火马疯狂撞击在前排盾阵上,刚开始唐军还顽强抵抗着,但随着越来越多的火马奔涌而出,被刺死的火马尸体点燃周边枯草,火势跟着漫延起来。 “稳住!”各级军官一边安抚士卒情绪,一边组织人手灭火。 盾阵挡不住发狂火马的持续冲击,一些唐军宁愿被火马践踏也没有后退,反而抱住马腿,希望减缓它们的速度,最后被踩成肉泥。 “不要怕,稳住阵脚!”一名都头手持长矛鼓舞士气。 开始几匹火马被长枪刺死,但更多发狂火马撞入矛阵之中,长矛阵也支持不住了,长矛被撞断,士卒被撞翻,野兽发狂的力气何其之大? 所有的一切李晔看在眼里。 将士们的视死如归,即使面对人力不可抗的打击,他们依旧在坚守。 心间的热血,涌到眼眶,变成热泪,但李晔忍住了。 一个合格皇帝的悲哀在于不能轻易流露出任何软弱情绪。 这时党项人的骑兵从西南方向的谷口转了出来,发出阵阵哄笑之声,在为他们的杰作而狂呼。 唐军阵中的几个党项人丢下武器,逃向他们的族人,但迎接他们是一阵箭雨。 左翼的高行周两眼血红,顾不得请示李晔,直接摔了本部矛阵冲了过去。 不过此时的党项人仿佛狡猾的狐狸,呼啸着向南奔去,看样子是想绕到唐军的背后。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天生王者 四匹火马嘶鸣着冲到李晔面前,撞破盾牌,来势极为狂暴。 “闪开!”辛四郎冲到前面,一斧劈翻火马,又用身子撞翻一匹。 薛广衡手持长矛刺死一匹,不过他没有辛四郎的神力,手臂骨折,疼的他大叫起来。 剩下一匹火马被亲卫都合力刺杀。 李晔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只有他稳了,全军才会稳。 “陛下!”剩下的话还没出口,李晔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无非是劝自己走。 但他能丢下这些将士? 有这么多忠勇的将士,李晔不相信自己会败在这里,更不相信大唐会败在这里! “我军若是后退,阵脚一乱,李思忠追亡逐北,四万大军立即崩溃!”李晔知道李巨川是为自己好,但李晔不能不考虑后果。 这人唯一的缺点就是胆小。 不过危机关头他能想到自己,也算是不容易了。 火马不断从谷中冲出,又不断倒下,在火焰里疯狂挣扎,直至最后一丝生命被吞噬。 李思忠这招火马阵的确够毒够阴够狠。 单从一个将领的角度,李思忠不亚于一千二百年前的田单。 若非李巨川的提醒,以及李晔及时醒悟,一旦进入缚龙谷,后果更不堪设想。 这么多无辜的野马被烈火烧死,李思忠此举大伤天和。 更多的火马源源不绝的从谷中冲出,仿佛看不到尽头一般,周围的枯草灌木全部被点燃,军中辎重也跟着烧了起来,倒下的唐军也烧了起来。 李晔心中无比痛苦,自己走的这条路就这么艰难吗?难道真的大唐不可复兴?刚刚挡住朱温,有了统一关中的趋势,老天爷就一巴掌呼在脸上。 他抬头望着西北浩渺而深邃的天空。 “昂——” 一声嘹亮的嘶鸣从西北方向响起,接着便是更加剧烈的奔雷声。 一匹火红色健马飞奔而来,双眼如两颗黑宝石熠熠生辉,奔跑之中,全身毛发如火焰闪动,身后跟着上千匹野马,一起嘶鸣。 “是马王!”辛四郎咧嘴大笑,这个时候也只有他能笑出来。 “这马是冲我们来的!”薛广衡泼了一瓢冷水。 没想到畜生也会趁火打劫,李晔简直无语了,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抓住它。 但马王并没有冲击唐军阵列,而是斜冲入火马群中,不断嘶鸣,或是轻轻撞击,或是撕咬,起初还有些混乱,但很快大部分火马终于被马王吸引了注意力。 “昂——” 这雄壮的嘶鸣仿佛春雷一般在马群中炸裂。 仿佛王者降临一般,马王一跃而起,足有一丈高,跨过最前的一匹火马,冲到了阵前,一个矫健的折转,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转身向北。 北面是地斤泽湖水! 李晔忽然明白了马王的意图,它是想救活马群! 野马终究是群居动物,内部等级森严,服从强者,从众性极强。 有了马王带头,先是一小撮,然后是一群,最后所有火马都跟在马王之后,向北面的地斤泽湖水冲去。 流动的火焰,奔腾的烈马,一切宛如神迹,令李晔目瞪口呆。 “是马王救了我们!”辛四郎大笑起来。 “是陛下救了我们!”薛广衡大吼起来。 “万岁!陛下万岁!”士卒看李晔的眼神越发狂热起来。 “陛下身为天子,得天地护佑,真乃天命所归!”李巨川狂拍马屁。 李晔再次仰头看向天空,觉得有时候还是得尊重一下老天爷。 不过在此之前,跟李思忠的帐要先算一下! “辛四郎、薛广衡、韩逊,朕有三千甲骑,你们可敢与贼一战?”这三千骑兵还不能算完全体的重甲骑兵,马甲还没到位。 “有何不敢,半个时辰内,末将必提李思忠人头来见!”辛四郎狂笑着。 薛广衡白了他一眼,与韩逊一齐道:“末将领命。” 两人翻身上马,都是锋芒毕露的年纪,一身山文甲,骑矛在手,更加英武不凡,两骑策马而出,身后一众骑兵飒然跟进。 薛广衡右手骨折,左手持枪,丝毫不落韩逊之下。 “诶,你们等等我啊。”辛四郎刚骑上马,接过巨斧,战马就被他恐怖的重量压倒在地。 没办法,辛四郎只能提着巨斧跟在骑兵之后狂奔。 “周云翼到哪了?”这个时候李晔只能希望周云翼的六千骑兵能赶来,否则李思忠见势不妙,又是祸害无穷,西北何日可定? 而且从李思忠表现出来的谋略来看,绝非池中之物,能动脑子,还能玩刀子,这样的敌人在河套地区流窜太危险了。 “回陛下,周将军在三十里外的黄羊平,正在赶来的路上!”斥候回到。 “传令周云翼,不必见朕,令他部立即攻击李思忠,不计伤亡代价,一定要把李思忠拿下!” “诺!”斥候飞奔而去。 “其他人赶快救治伤员灭火!” 其实李思忠手上人马比李晔预想的还少,只有八千骑。 唐军进军太快,李思忠未能完全联络上散居在地斤泽的党项各部。 此时的他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但感觉动静越来越大,欣喜异常,“皇帝小儿中计了!” 身边立即传来一阵马屁声,“将军威武,此战当生擒皇帝,关中就是我们的了!” 李思忠哈哈大笑,意气风发,“挟了天子,咱们挥军南下,直入长安,重现当年赫连勃勃大王的声势。” 还没笑两声,就见前面一支步卒挡在路中间,左边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唐”字,右边旗帜上写着“拓跋”两字。 李思忠约束阵型,“对面唐将听着,大唐皇帝小儿兵败如山倒,我党项正是崛起之时,你既姓拓跋,想来也是我们党项一家人,何必为唐廷卖命?” 唐军静默无声,杀气便在这静默中滋长。 李思忠忽然感觉不妙起来,在西北多年,他有着狼一般的直觉,对手强不强,他看一眼就知道,“回军,攻击皇帝小儿!” 命令刚传达下去,身后烟尘大起,一支唐军骑兵正正气势汹汹向自己冲来,来不及惊讶,又是一大队骑兵从东北方向奔来。 李思忠大惊失色,感觉一转眼,形势就天翻地覆了。 第一百八十章 主动出击 乾宁二年三月,天下处处不宁。 西川王建亲自领兵攻打梓州顾彦晖,遣义子王宗侃攻渝州、王宗阮攻泸州,顾彦晖兵败如山倒,东川各州一一被拿下。 孙儒遗部刘建锋、马殷一路攻城掠地,从最开始的七千人,席卷各地,兵力一度达到十万之众,从江西进入湖南,攻陷潭州,斩杀武安军节度使邓处讷,自称留后。 安州防御使家晟与指挥使刘士政、兵马监押陈可墦将兵三千远袭桂州,陈可墦杀经略使周元静而代之。 威胜节度使董昌称帝,唐廷鞭长莫及,号召天下节度讨伐。 苏杭节度使钱镠率先响应,以部将顾全武攻打越州,连斩董昌大将,董昌不敌,求援于杨行密,杨行密派大将安仁义攻打苏杭,围魏救赵,同时试探钱镠战力,钱镠死守杭州,苏州却被攻破,连刺史成及都被擒获。 不过此时由于庞师古的六万大军正在郓州,淮北空虚,朱温大军鏖战昭义,杨行密自领大军清扫朱温在江淮的势力,攻下濠州,兵锋直指江淮重镇寿州。 寿州即为古之寿春,寿阳。 名动天下的淝水之战就是发生在此处,寿州北扼淮河,南俯淮南平原,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杨行密以妻弟朱延寿督战,士卒畏其残忍好杀,只能拼死作战,一举攻下寿州,活捉刺史江从勖。 重镇寿州被攻破,意味着朱温伸进江淮的手,被打了回去,同时淮北重镇徐州也在杨行密的阴影之下。 一时间淮北震动。 杨行密的雄起,让朱瑾看到一丝光亮,两方结盟,共抗朱温。 朱瑄虽然被灭,但朱瑾依旧像钉子户一样,牢牢占据兖州,阻挡朱温吞并山东。 现在有了杨行密这个强大盟友,朱瑾声势大震,在数次小规模的野战中,击败梁军,稳住了阵脚。 鉴于当前恶劣形势,庞师古不得不引六万大军回防徐州。 不过各地纷乱的战局,还不足以吸引天下人的眼光。 真正牵动天下人的地方在昭义、河东。 朱温挟天下大势,号召河北藩镇共击李克用。 卢龙节度使李匡筹亲帅五万大军攻云州。 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遣其弟王处直,令一万大军由飞狐西进,威胁代州等地。 成德节度使王镕三万大军自土门西进,威胁忻州。 魏博都将张文恭率军攻打磁州。 梁军大将丁会、张存敬领三万大军出隰州,攻打阴地关。 朱温亲帅七万大军,与李克用对峙在泽州。 整个河北都震动起来,六路大军兵锋之下,晋军山下人心惶惶。 乾宁三月十七,河东都将盖璋向朱温投降。 三月二十九,沁州刺史蔡训以城降丁会。 三十日,王镕攻破土门关,兵锋直指忻州。 四月三日,丁会、张存敬攻破阴地关。 四月十日,李匡筹攻破云州! 虽然李克用手握十余万大军,在泽州城下,与朱温打的有来有回,但各地的败报像雨点一样飞来,晋军陷入起兵以来最大的危机。 李克用今年刚刚四十岁,双鬓已经霜白,独眼之中的沧桑无法掩盖,脸上皱纹这几天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让他威严的脸既疲惫又苍老。 “父王,事急矣,当决一死战!”李落落振臂高呼,不过堂中应者寥寥。 李克用连斥责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是一年之前,李克用绝对不会有丝毫犹豫,但自从车裂李存孝之后,他身上的雄心壮志也随之一去不返。 李存信丢掉新安,也把晋军的锐气一起丢掉了。 “大王。”盖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克用深吸一口气,明白这个老部下有话单独说,挥手道:“但说无妨。” 盖寓猛烈咳嗽两声,忽然跪在李克用面前,“大王,此乃我军生死存亡之际,河中是皮毛,昭义、大同是手足,但河东才是命脉,末将恳请大王死守太原!” 此言一出,堂中立即沸反盈天。 当年晋军为了拿下昭义,也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因此深为昭宗所忌,才有了后面张浚引十万大军攻河东,李匡威、赫连铎、韩建、朱温积极响应,但当年晋军如九天神龙,转眼之间,攻破唐廷十万神策军,擒杀老对手赫连铎,击退李匡威。 但这次不一样,当年的神将李存孝已被李克用下令车裂,大将康君立被毒杀。 失去雄心的不仅是李克用,更是整个晋军。 李落落指着盖寓的鼻子骂道:“老家伙你安的什么心,此人必被朱温收买,应斩首示众,以振军心!” “本王先砍了你的狗头!”李克用一下从软塌上站起,拔出腰间横刀。 突然爆发出来的愤怒,让帐中将领全都愣住。 唯有郭崇韬、周德威上前抱住李克用,“大王不可!” 李落落跪在地上,泪流满面道:“父王要杀儿子,儿子不敢反抗。” 听了这话,李克用的怒气忽然之间就消失无踪了,手中横刀无力的掉落地面,“盖寓、郭崇韬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堂中很快只剩下李克用、盖寓、郭崇韬三人。 盖寓仍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僵死一般。 李克用走上前去,扶起他,“这么多年,若非先生教我,我军仍在代北养马,今日局面如此,还望先生不计前嫌。” 盖寓眼中热泪盈眶,“若非大王,末将现今也不过是代北一守门小校,今日局面不利,但并非不可救药,朱全忠气势如虹,我军不可力敌,只能收缩防线,负责留在泽州,一旦太原被攻破,军心立散,大王也将无处安身!” 这个时候的李克用基本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了。 甚至朱温都不需要跟他决战,只要把他拖在泽州城下,一个空虚的太原,必然挡不住其他几路的大军。 就在李克用要点头同意的时候,一个响亮“不”字,在堂中响起。 “不!”郭崇韬大声道,“不!”郭崇韬大声道,此时的他满眼精光,仿佛一把出鞘的神剑,“死守太原是自寻死路,我军破局之关键,在于主动出击!” 第一百八十一章 刻骨之仇 “为何要主动出击?”李克用被郭崇韬言语间的气势感染。 盖寓也在望着这个不算年轻的年轻人。 郭崇韬向两人拱手,“朱温以天下之势压我,我军若是回军太原,正中其计,到时候六路大军兵临城下,大王能守多久?” “这……”李克用看了一眼盖寓。 盖寓道:“难道不退军与朱全忠决战吗?” “为何要与朱全忠决战?”郭崇韬反问道。 此言让两人都有些疑惑。 郭崇韬道:“我军不应该与朱全忠决战,而是北上与李匡筹决战!李匡筹叛兄夺位才两年不到,卢龙军必有人不服,若其留在境内,小心经营,来日或许不可限量,但现在倾巢而出,实是自取灭亡之举,攻破李匡筹,义武军、成德军、魏博军胆寒,必不敢与我军争锋,大王以好言劝慰,使其不与梁军同心,大王再引得胜之师回援太原,至少有五成把握击退梁军!” 李克用独眼中渐渐升起一团火焰。 梁军如日中天,又是朱温亲领大军,李克用实在没有信心。 但卢龙军就不一样,这么多年,一直是手下败将,李匡威都兵败如山倒,李匡筹还能强过其兄? 晋军打梁军没有胜算,但打卢龙军还是有心理优势的。 谁都喜欢捏软柿子,在郭崇韬的一番分析下,卢龙军就是最软的那一只柿子。 而且隐藏在李克用心中还有一层,北上若是不利,可以趁机遁入草原大漠! 人最怕的是绝望,一旦有了希望,斗志亦随之而来。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盖寓和郭崇韬都是机敏之人。 盖寓向郭崇韬拱了拱手,“安时之才,远胜于我。” 地斤泽。 李思忠被四面围困,北面是薛广衡和韩逊的三千甲骑,东面是周云翼的六千轻骑,南面是拓跋云归的五千矛阵,西面是高行周的三千长矛兵。 一众党项将领和头人们目瞪口呆,刚才还大言不惭的要学习西北着名土匪赫连勃勃,转眼间就成了瓮中之鳖。 李思忠脸色阴沉,刚才的雄姿英发跑的没影了,不过毕竟是敢跟李晔动刀子的狠人,几步之间,心中就有了决断,“向北,生擒皇帝,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放眼关中,已经没有李思忠的容身之处,到处重新插满大唐的旗帜。 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就没有人敢收留他这样的叛将。 除非突破黄河的封锁,窜入河西,或者遁入大漠。 但李思忠不愿放弃,还有一个机会在等着他。 那么多野马,就算不能击溃唐军,至少能给唐军沉重打击吧? 多年的战争经验,让他一眼看出东西南都是身经百战的强军,唯有北面之军,仿佛一个新生的婴儿,步履蹒跚的向自己冲来。 李思忠敢动手是有底气的,身边党项轻骑有很多当年都是跟黄巢血战过的,虽然败了,但大浪淘沙,活下来的都是精锐,现在他们义无反顾的冲向唐军甲骑。 “嚯嚯嚯——” 党项人习惯性的发出急促的怪叫。 这是他们从草原上继承而来,既可以震慑敌军,也可以振作士气。 箭雨,从飞奔的马上呼啸而出。 一些神箭手的弓箭能射入人和马的眼眶之中,唐军甲骑倒下十几骑。 但即使是以骑射称雄的党项人,这样的神箭手,军中也没有几人。 三轮箭雨之后,唐军甲骑依旧气势汹汹的冲来。 如果一开始,李思忠只觉得他们是婴儿,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这是一群幼虎,依然有着尖锐的爪牙,最可怕的是他们那种悍不畏死的劲头,任何军中都有无惧生死的勇士,不过全军都是如此,就让人毛骨悚然了。 “唐人?唐军?”李思忠感到一阵惊悸。 仿佛百年之前那支战无不胜的军队又出现在眼前,那是所有草原种族的噩梦。 党项人很久之前也是草原人,所以噩梦降临了。 深入骨髓里的恐惧也随之苏醒。 战马狠狠地撞在一起,弯刀和骑矛也撞在一起。 李思忠看清冲过来骑兵面甲之后的眼神。 仿佛比他们手中的骑矛还要锋利。 甚至他们的战马也是这种眼神。 恐惧如同瘟疫一般,不仅在李思忠心间蔓延,也扩散进其他党项人心中。 一声声惨叫从党项人嘴中传出,战马惨烈的哀鸣,夹杂着兵器碰撞声、盔甲斫砍声、矛锋刺破肉体…… 三月的春风夹杂着黄沙,吹不暖西北的土地。 李思忠更是觉得心间一片冰冷。 他看到很多唐军倒下去,但他们都沉默无声的接受死亡。 表面看,党项人占了上风,不过李思忠已经感觉到自己赢不了这场战争。 不,是党项人赢不了。 浑身如烈焰流淌的马王,就站在离李晔两百步远的高坡之上,时而仰头,时而刨动蹄子,时而对着万里长空嘶鸣。 仿佛它并不惧怕李晔。 大部分野马都活下来了,安静的站在马王之后,仿佛臣民一样驯服。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抓来吃掉!”李晔恶狠狠道。 感觉这畜生是在勾引自己犯罪。 难道自己皇帝级别的王霸之气不能让他臣服? “马肉没羊肉好吃。”辛四郎咽了咽口水。 若是平常,李晔还会骂他几句,不过今天唐军损失了一千四百人,让李晔没了心情。 不过好歹马王也算救了唐军,李晔没有反手就捅救命恩人一刀的习惯。 李晔现在的心境也不一样了,整个河套都是自己的,这些野马也算是自己的臣民。 南边的战争还在继续,李晔唯一担心的就是让李思忠跑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斥候就来禀报:“陛下,叛军大败,韩逊将军生擒李思忠等一干党项头人。” “很好!带李思忠和党项头人来见朕!” 斥候领命而去。 天黑的时候,四路大军才驱赶着俘虏而来。 党项叛军一个个垂头低脸,完全没有之前的嚣张气焰。 “抬起头来!”李晔对着面前的一众党项头领道。 这些人像没听到一样。 亲卫捂着他们的脖子,将他们的脸抬起。 李晔以为自己会看到求饶或是软弱,但他们的眼神中只有仇恨。 刻骨的仇恨。 第一百八十二章 愿入地狱 这仇恨让李晔莫名其妙,似乎他并没有把党项人怎么着。 大唐也一直对他们恩深似海,把他们从吐蕃的威胁下解救出来。 而一旦大唐露出疲态,他们就伸出爪牙,撕咬大唐的血肉,趁庞勋之乱偷袭宥州,趁黄巢之乱割据夏绥,趁朱玫之乱侵占鄜坊。 一步一个脚印做大做强。 不可否认他们在与黄巢大战中的功劳,但这些功劳与大唐对他们的恩情来说杯水车薪。 忠孝恭敬,拓跋几兄弟名字起的很好。 李思忠滚刀肉一般的看着李晔,“要杀便杀,我党项男儿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其他党项头人听了此言,一个个挺起胸膛。 “朕没有对不起你们党项人吧?河套之地水草丰美,是我汉家男儿一刀一枪从匈奴人手里夺下来的,朕现在取回有何不可?当年你们走投无路时,是谁收留你们?” 李思忠虽然被按跪在地,但眼神中全是桀骜不驯,“天下土地,兵强马壮者得之,汉家强,匈奴弱,河套为汉家之地,唐廷弱,党项强,河套之地就该我们党项人享用。” 李晔被气乐了,如果核河套之地,是党项人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也无话可说,他们就像一群寄生虫,附着在大唐的群干上。 但虫子永远是虫子。 “一百三十年了,真是一群喂不熟的狼崽子,现在我们强你们弱,你还有什么话说?”李晔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机。 “呸,你不过趁我族之隙,强取豪夺而已,若李思谏听本将的,现在长安都打下来了!”李思忠如同一只刺猬一样,满身是刺。 道理讲不通,那就只有动刀子了。 李晔冷笑两声,走到一个党项头人面前,“你愿意做唐人还是党项人?”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问。 “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只要愿意成为唐人,朕给你一条活路。” 头人脸上神情软化下来,还没来得及回答,李思忠吼道:“颇超勤严,别忘了你的誓言!我们党项人头可断血可流,志气不能丢!” 颇超勤严全身一震,眼神又坚决起来。 李晔叹了口气,好生生的唐人不做,非要去当野人。 以目前党项人的条件,根本不具备崛起的可能。 李晔挥挥手,身后唐军横刀落下来,人头亦随之滚落。 “你愿意做唐人还是党项人?”李晔来到下一个头人面前,表情“和蔼”而平静,仿佛是朋友见面的寒暄。 那人脖子一拧,“要杀便杀。” “斩!” 对李晔而言,杀人并不是一件肆无忌惮的事,他感觉自己就像游走在人间的死神。 “费听招晖!”李晔遇见一个熟人。 这老东西居然还活着。 “呸,皇帝小儿,休想我们党项人屈服!”费听招晖一如既往的硬骨头。 “你们这是何必呢?”李晔叹气道,好端端的文明人不做,非要当野人。 大唐虽然衰弱了,但还没倒啊,唐人的身份还是值钱的。 “哼,夏绥是我们党项人用命换来的,只要还有一个党项人活着,就要夺回我们的祖居之地!” “还要不要脸?用命换回来的?当年李思恭打黄巢,手下没有唐军流血?”这德性都快赶上后世某棒国,张口就来,什么都是他们的。 真是升米恩斗米仇。 这或许就是他们仇恨的来源。 李晔懒得跟他废话,让士卒送他上天。 终于有党项头人扛不住了,全身抖若筛糠,“愿为唐人。” 李思忠又要说话,但被亲卫一拳打在嘴上,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李晔好言安慰几句,让人带他下去。 有了始作俑者,后面的硬骨头终于没那么多了。 十七个头人,改口的有五人。 原本以为他们真不怕死,看来党项人也没自己想象当中的那么头铁。 “只要你们愿意承认是唐人,你们今后就是大唐的子民!”李晔大声宣示。 五个头人跪倒在地。 李思忠嘴里含糊不清的怒吼着什么。 “你输了。”李晔面沉如水。 某种程度上,李思忠是党项人名族意识觉醒的引导者,他需要制造仇恨,在党项人心中挑起一根刺,妄图以仇恨改变一个落后民族被同化的命运。 仇恨是造反者最有力的武器。 一如后世的野猪皮,比文明他们玩不过,就以野蛮武装自己,反过来践踏虚荣大明。 只不过李思忠生不逢时,此时的中土,大唐仍未落幕,还保有曾经一丝蓬勃朝气。 “其实朕也愿意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不过死去的大唐英灵,必须要以敌人的血祭奠!”李晔拔出腰刀,当着众将和唐军的面,砍下李思忠的脑袋。 也许杀戮是隐藏在每个人心底最原始的欲望。 仇人的血让他分外振奋,“大唐无敌!” “大唐无敌!”唐军士卒疯狂呐喊。 首恶伏诛,但党项人的问题没有彻底解决。 地斤泽这么个风水宝地,若是控制不好,不出几年,又会弄出一些白眼狼。 马王像是认定了地斤泽一样,率领马群在大湖周围游荡。 李晔心中一动,令将士垒起高台,当着全军的面,祭拜苍天,改地斤泽为神马湖,又在泽地里垒起一土城,名为浮云城,权作驻军之用。 条件不允许,也就不搞什么沐浴更衣焚香拜案了,皇帝下跪,已经给足了老天爷面子。 将来手上阔绰了,李晔准备扩建浮云城,把此地打造成养马的基地。 趁这个机会,李晔分散各军,抓捕整个神马湖区域的党项人。 如今大唐崛起在即,李晔准备让他们分享大唐的荣光。 整个地斤泽像是沸腾了一样,唐军骑兵、斥候、步卒,以都为单位,分散于地斤泽,四处抓捕党项人,无论老幼,凡是抵抗者,格杀勿论。 既然有人说李晔欲灭其种族,被人污蔑总是不好的,如果不愿承认是唐人,那就是敌人,对付敌人,不用心慈手软。 来自后世的李晔也不怕天打雷劈。 若是这个大唐能重新崛起,李晔宁愿下十八层地狱。 五天之后,整个地斤泽的党项人都被驱赶到高台之下的坑地。 高台之上,李晔在辛四郎和几名亲卫的护卫走到台前,大声道:“一百三十年前,你们走投无路,是大唐收容你们,给你们肥沃的土地休养生息,历代皇帝,从没把你们当外人,但你们是怎么对待大唐的?” 在横刀和弓箭的威胁下,党项人目光里除了恐惧,还有迷惘。 第一百八十三章 平定夏绥 “现在朕只想问你们,愿意做唐人,还是党项人?”李晔台上高呼,不过他一个人的声音太小了,只能让亲卫都跟着喊。 坑地里除了党项人,还有草原上流落过来的突厥人、回鹘人。 再说他们也不是党项人。 突厥人对大唐的认同度最高,曾经大唐最强劲的对手,如今更是衰落不堪,当下便拜倒在地,“谢陛下隆恩,愿为唐人!” 其次是回鹘人,人人面露喜色,山呼万岁。 一个个唐言说的非常流利,其实他们已经被同化的差不多了,连自己的语言都忘记了。 是人都想过好日子,没人天生脑袋上长着反骨。 也许一些部族的头领们还如李思忠一样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但底层百姓,都渴望更好的生活,即使现在大唐衰落了,依旧是最繁荣的地方。 有了这些突厥人和回鹘人带头,其他人也就不再矜持了。 那些党项头人的脑袋还在台上挂着。 当然,顽固不化的人什么地点什么时候都会有,一个两千多人的党项氏族拒绝了李晔的好意,其中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李晔面前,“陛下,我们党项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地斤泽,听闻陛下一向仁慈,我等原为陛下世代守护此地。” 河套地区的党项人才一百三十年,什么叫世世代代? 再说李晔的仁慈都是对内的,对外仁慈,就是脑子进水了。 如今天下了,处处都是豺狼虎豹,以杀戮破坏为乐,跟这些玩意儿需要讲仁慈? “朕只问你们,愿不愿意做唐人?”李晔声色俱厉,费听招晖的行为,已经严重透支李晔对党项人的信任。 你都不愿意做唐人了,还想占着大唐的土地? 天下没这么好的事。 党项老者也感觉到了李晔言语间的不善,“陛下,我们虽然是党项人,但心怀大唐。” 李晔愣了一下,这老头说话还挺有水平,绕去绕来,既不愿意入唐,还想要大唐的土地。 估计刘聪当年也是这么心怀大晋的。 这不叫心怀大唐,而是惦记大唐。 党项人在实力不够的情况下,还敢鲸吞鄜坊,若是让他们成长起来,还会这么乖? 、“朕在问你们,愿不愿意做唐人?”李晔声音变大,周围唐军感受到李晔情绪的变化,握紧手中横刀,怒目而视。 “愿、愿意,求之不得,谢陛下隆恩。” 没有党项头人们的蛊惑,同化也没有那么大的阻力。 不识时务者,李晔也不想跟他们废话,直接斩首,十八年后再去投胎。 李晔并不反感境内党项人的存在,但反对他们形成一个有种、族意识的群体存在,大唐有足够的心胸容纳他们。 比他们更强大的东突厥、沙陀人都融入中华文明中,一个党项何足论哉? 李晔甚至觉得自己是党项人的救世主。 后世李继迁、李元昊爷孙俩那么搞,虽然一时痛快了,但对整个党项人来说是不幸的。 党项族都没了。 这么一想,李晔身上的罪恶感顿时消失了。 大军浩浩荡荡的驱赶新加入唐民,以及从神马湖“缴获”的牛羊战利品回长安。 神马湖水草肥美,牛羊成群,前后不下五万头,李晔一阵感叹,怪不得野猪皮之流这么热衷于打草谷,无本的生意就是好做。 李思忠被剿灭的消息还没传开,宥州和绥州的消息先一步传遍河套地区。 杨师厚不愧是这时代顶尖的战将,只用了五天,便攻破宥州,李思义挺有骨气,在府邸内自焚而死。 绥州唐将高宗益兵变,斩李仁祥,举州投归唐廷。 夏绥全境悉平。 李晔回到夏州的时候,城中忽然多出不少唐人,连党项人乱七八糟的姓氏都改了,当然,没有李晔恩准,他们也不敢姓李,而是取汉姓中流传最广的刘、张、王等为姓,只需改个姓,就能完美与大唐无缝衔接。 对于这种自愿改姓的行为,李晔还是很赞赏的。 干脆趁热打铁,开放夏州府库,全境百姓,无论蕃汉,只要有汉名,一经登记造册,皆可领取。 消息传开,整个夏绥都沸腾起来,纷纷赶到夏州,领取钱粮,甚至有草原上的黠戛斯人,也自称根正苗红的唐人,企图浑水摸鱼。 不过李晔也不在乎这些小钱。 但随着时日推移,夏州附近凭空冒出大量“唐人”,仿佛是地下冒出来一样,骑着马,留着地中海发型,带着帐篷畜生,全家老小坐着牛车,兴高采烈的涌入夏州。 一问都说自己是唐人,还是跟大唐宗室一千年前是自己人,都姓李。 李晔彻底无语了,浑水摸鱼也不是这个摸法啊。 怎么不说一万年前大家的祖宗都光着皮股追兔子? “陛下,不能这么发下去了,夏州快搬空了。”李巨川哭丧着脸道。 “怎么这么快?”李晔难以置信。 “黄河以北,西受降城以南,黠戛斯人得到消息,纷纷内迁。” 想不到大唐两百八十年的老招牌还这么有用。 散户内迁是李晔愿意看到的,更利于消化吸收,这个时候也不能小气吝啬,打肿脸也要充胖子。 只要能说唐言,有汉名,就全部是唐人! 中华民族是以文化论,而不是西方狭隘的血统论。 而大唐之海纳百川,正是其强盛的基础。 当然,海纳百川不是肆无忌惮,以汉为主体,否则就会重蹈西晋五胡之乱。 这段时间最忙的就是李巨川,张承业在凤翔,韩偓在长安,赵崇凝在编户齐民,都抽不开手。 幸好黠戛斯人来的不多,五千人左右,毕竟要渡过黄河,沿途还有马匪路霸。 整个夏州城拥挤不堪,怎么安置这些黠戛斯人,让李晔头痛了,肯定不能让他们聚在一起,否则他们又抱成一团,不利于消化。 想来想去,只能把他们充入皇庄,分散开来,专门牧马放牛。 皇庄不能只种田,李晔还指望将来兴建大量的牧场、马场。 李晔理解的盛世,是老百姓不仅能吃饱,还能有肉吃。 作为皇帝,李晔不可能长时间待在夏州,而且夏州也供养不起五万大军,临走的时候,李晔把整个夏绥境内所有党项人贵族、头人、首领全部迁往长安。 这些人留在夏绥迟早是祸患。 一百句道理,比不上一把刀子。 在如此友好的气氛中,整个夏绥境内的党项贵人们,在大军簇拥下非常配合,举家迁往长安。 第一百八十四章 思想攻势 夏绥虽然平定了,但想要消化,则需要一个过程。 单以目前唐廷的土地而论,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但土地面积并不等于实力,唐廷虚弱的根本在于关中人口的大量流失。 当然,人口少也有人口少的好处,长安、渭北、凤翔的土地基本被清查出来,凡是无主之田地,全部计入皇庄内,由庄户耕种,朝廷六、庄户四。 完全养得起六万唐军,加五万辅军。 但想再扩军是不可能了,新组建的骁骑都六千兵额,却有一万两千多匹战马,还有驻扎在夏绥的周云翼三千骑兵,留在洋州高行周三千骑兵。 战马可不是简单的吃草就能活,还需配置精料,豆饼、豆粒、豆粕、麦麸、粟粉,比人吃的都金贵。 养一匹战马足够养五个士卒。 一万八千匹战马就是九万大军。 负担已经很沉重了。 不过再大的负担,李晔也得扛着,没有骑兵永远无法掌握战场的主动权,步军方阵也许能在中土攻城略地,但想要争锋河陇,还是要靠骑兵。 “不如增加赋税?”唐廷的困境,李巨川自然也心知肚明。 “农人的税赋已经很沉重了,再加赋税,民间就有怨言。”在李晔看来,六成租已经很苛刻了,但庄户们毫无怨言。 除了庄户,还有一些自耕农,以及小地主,都在上缴五成赋税。 如果没有其他的苛捐杂税,在封建时代,算不上很高。 这片土地上的人从古至今都极端勤劳,只要看到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就会像牛马一样任劳任怨。 李晔只能把目光放在河套地区,经过唐军的扫荡,党项族群被大量迁徙到渭北,分散于各处皇庄,与汉民杂居,能种田则种田,不会种田则放牧,什么都不会的,跟党项军俘虏一同充入辅军苦力,开山凿石修桥补路,兴建浮云城。 朝廷养不起闲人。 党项人和其他族民迁到渭北一线的皇庄内,夹在细柳城和同州之间,相当于两把刀子的威慑之下,又有大量辅军看管。 既然是苦力,日子肯定不好过,在辅军刀枪的驱使下强制劳作。 若是反抗,轻则当众鞭打,重则直接斩首示众。 其实李晔给他们安排的劳作量并不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供应不缺是,不少苦力都长壮实不少。 除了强制劳作,忠义堂也分布进去。 每天固定宣示朝廷恩德,以及为什么他们会成为苦力。 当然也少不少异族大将的故事。 大唐历史上,异族大将封王的不少,拜相的也不少。 这些人往往比正统唐人还要铁杆。 安禄山只是恰好站在历史风口上的特殊个例。 除了给他们希望,还给他们补了历史课,详细讲述了一百三十年前,党项人的苦难生活,先是被吐谷浑逼迫,后又被吐蕃奴役,把吐蕃如何以严刑峻法迫害党项人讲的绘声绘声,什么凿人眼、斩手足、铁链穿琵琶骨、枯井沉人…… 不少党项人恨得咬牙切齿。 最后声情并茂的说出是大唐拯救了他们,接纳了他们,把他们迁往庆州,让他们在河套丰腴之地休养生息。 拓跋家几兄弟有意淡忘,新生代的党项人自然不记得他们的历史,而李思忠制造仇恨,抗拒大唐的同化,让党项人中生出一股逆流。 好在这股逆流被李晔及时掐灭了。 谎言讲一百遍都能成为真理,更何况这些是确确实实的历史。 作为后世人,李晔自然知道舆论宣传的威力,不亚于人脑中的原子弹,后世的被西方忽悠瘸了人和国家还少吗?毛大熊二印三…… 党项苦力们的抗拒渐渐消失,干活的热情也在不断提高。 李晔虽然身在长安,但整个渭北、鄜坊、夏绥、河套地区的风吹草动都在他的眼前。 大量皇城司人员分散其中,对党项人的精神状态、服从程度进行评估,然后呈送于皇城司的四大统领手中,不经过刘全礼的手,直接呈现在李晔面前。 这也是没办法,中晚唐的历史,就是一部宦官嚣张史。 什么东西都要防着点。 鉴于忠义堂在党项苦力的成功,李晔干脆把这套宣传攻势扩大至整个异族族群。 草原上来的大兄弟比较朴实,有个落脚地,有口饭吃,也不计较什么。 至于历史,大草原的族群如同走马观花一样,比中土的民族融合还要剧烈,犬戎、鬼方、匈奴、鲜卑、突厥…… 你方唱罢我登场。 不是被融合进新的草原民族,就是融入中土,牛叉一点的,跑去西边闹腾,或者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大唐牛叉的时候,手握两把大刀,武德充沛,对这些异族小兄弟还算不错,只要听话讲道理,安全是有保障的,至少把他们当人看,有功者动不动封个王,当个大将什么的,不会像吐蕃那样开历史的倒车,大搞奴隶制,把人当牲畜。 不得不说,忠义堂就是李晔手中除了唐军外,最犀利武器。 寓教于乐,既能阳春白雪,又能接地气,对内对外都有奇效。 不到一个月,底层党项人对大唐的认同度急速攀升。 至于党项贵人,在长安城中受到严格管制。 以前李晔还觉得坊墙可有可无,现在觉得坊墙还不错,既能防火,又能防人,拆除了一些,大部分都留下来了。 几十名唐军轮班堵住坊口,没有特殊事情,老老实实在坊院里呆着。 也不是要一直关押着他们,而是目前情况特殊,等完成了党项人的同化,这些贵人们也就行动自由了。 夏绥、鄜坊脱离唐廷只有十余年,境内唐民对大唐的认同感还在。 这也是为什么李思忠把偏远的地斤泽作为其老巢,想要摆脱唐廷的影响。 夏、绥、银、宥四州,虽然地盘大,但人口还是不足。 四州加起来,初略统计蕃汉一共才九万人,当然,有些是因为战乱躲入山野的。 随着战事的平息,他们迟早会回来的,如同关中一样,大战平息,人口居然小幅回升。 此时河套不像后世水土流失那么严重,毛乌素沙漠还没有扩张开来,此地既能放牧又能种田,当年赫连勃勃夺下此地,立了夏国,也算是风水宝地。 第一百八十五章 北军南投 李晔有意把汉民迁往浮云城。 不过即使是长安城里的乞丐,也不愿去北地。 没办法,李晔发布重赏,凡是去浮云城,一户给羊五头,粮食一石。 朝廷负责分配房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长安城日子过不下去的大有人在。 最先响应皇帝号召的是唐军家眷。 特别是武贲,简直对皇帝敬若神明,无条件的相信李晔。 这些人凭军功,在长安早有赏赐的家宅,人混出息了,各种亲戚就都来了,在他们的劝说下,举家迁往浮云城。 他们一动,城里的百姓就像嗅到腥的猫儿,闻风而动。 不过浮云城只是初建,李晔的预计人口在六千户,再多就超过神马湖的承受能力,给周围生态带来严重影响,李晔可不想这块风水宝地被毛乌素沙漠席卷。 神马湖基本处在河套的中心位置,浮云城的建立,牢牢控死了河套养马地。 东边是李克用控制的振武军节度使,西边是形同废立的天德军,基本对河套地区没有威胁。 李效奇的三千禁卫军,足以对付草原过来的劫掠者。 渭北的春耕早就在轰轰烈烈的进行当中,随着鄜坊的拿下,元景成又开辟大量良田,整个渭北的田野间,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 庄户全部投入劳作之中,妇人就在田头做饭,小孩儿给自家大人送水送饭。 有了农社的耕牛、铁犁,耕作的效率大幅提高。 元景成还搞出一套激励制度,把庄户分成若干小组,哪一组干的多干的好,晚上就有肉吃,落后的只能喝汤。 李晔为了春耕大计,特意给元景成分了一千头羊。 羊肉的鲜美不断刺激庄户们缺少油水的肠胃,一个个下了大力。 其实就算没有肉吃,他们也愿意劳作,毕竟朝廷在耕作的这些天里,有粮食补助。 有了激励和竞争,劳动的热情被无限放大。 在这个动不动饿死人的乱世,粮食不仅仅是粮食,更是一种精神寄托,有了粮食就有了希望。 要说李晔最亏待的人,其实就是元景成。 在李晔心中,一直有两块定心石,一块是张承业,另一块就是这个元景成。 都是默默无闻实心用事之人,若非他二人,李晔的崛起大计绝不会如此顺畅。 与渭北的忙碌一样,凤翔在张承业的坐镇下,也忙碌起来,凤翔境内适合耕作,也适合放牧。 凤翔境内一度有李唐的皇家马场,不过到了唐末,人都养不起了,自然也不会大量养马。 麟德年间,单一个陇右就能提供七十万匹马,开元年间,陇右监牧养羊近六十万口,天宝年间,陇右有牛十万头。 陇山是一道天然分界线,之东河道纵横适合耕作,之西水草丰盛,适合放牧。 可惜吐蕃大军一到,一切灰飞烟灭,陇右不复昔日之盛,关中平原、河套都成了战区,大唐衰落不可避免。 不止渭北和凤翔,整个关中都是一片忙碌,从潼关到华州,从同州到鄜坊,从延州到绥州,但凡能耕种的地方,都在耕作。 躲入山野间的百姓见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也纷纷返回家乡,加入劳作大军之中。 “关中很久没有出现如此景象,陛下恩德无量。”李晔和李巨川骑着马在细柳城一带视察,一众亲卫簇拥在后。 李晔难得的把平原小丫头也带了出来,“什么恩德无量,这难道不是朝廷应该做的吗?” “父皇快看,是燕子!” 三两只飞燕快速的在渭河上掠过,留下几朵涟漪。 虽然贵为公主,但深居在皇宫之中,也不曾领略大自然之美。 “燕子在衔泥筑巢。”李晔心中一阵怜惜,也不知道历史上大唐灭亡时,这个娇滴滴的公主什么结局。 “燕子、燕子,你要保佑大唐风调雨顺,保佑父皇身体健康。”一年多的时间,平安长大不少,天真无邪中带着一丝聪慧。 “也保佑我家平安早些长大。” …… 与关中的欣欣向荣相比,昭义境内只能用生灵涂炭来形容。 李克用听从郭崇韬的建议,放弃泽州,亲率五万步骑北击李匡筹,令李嗣周领三万大军回师太原,留周德威两万大军守潞州。 如此一来,昭义门户洞开,朱温七万大军涌入昭义境内,进逼潞州。 沿途风火连天,百姓不是被强制南迁,就是被屠杀,所过州县,俱被梁军劫掠一空,充作军资。 南迁的百姓也摆脱不了厄运,梁军随意杀人,污人妻女,夺人财货。 魏博军随风而动,攻破磁州,魏博军的军纪比梁军更加不堪,磁州被破,魏博军就此驻足,武人们和牙兵们开始了狂欢盛宴。 两日之后,丁会攻破石州,遣派骑兵,掠杀河东百姓。 就算李克用日后能收复失地,晋军的进一步衰落不可避免。 七万大军团团围住潞州,朱温对潞州势在必得,不计伤亡,昼夜攻打。 晋军知道城破之后必无幸理,人人用命,周德威激励士气,一次次挡住梁军进攻。 攻城大战十几天,梁军损兵折将,不得寸进。 朱温下令大规模搜捕昭义百姓,前后驱使百姓十余万人,围着潞州筑起壁垒,号称夹城,把潞州团团围的水泄不通。 夹城立起之后,为了节省粮食,十万百姓青壮者留,老弱妇孺填沟壑。 同一时间,占领寿州的杨行密趁热打铁,连续攻占蕲、光,补齐整个江淮防线,并有进一步图谋宿州的打算。 不过庞师古的六万大军回防徐州,让杨行密不敢妄动。 由于杨行密的牵制,虽然朱瑾声势有所恢复,但郓州落入梁军手中,等于朱瑾处于梁军三线包夹之中。 葛从周大军压进,梁军四面合击,李克用自顾不暇,杨行密被庞师古压制,皆不能救援。 朱瑾支持不住,城破之日,与李克用早前派来支援的河东大将李承嗣、史俨等率残部北奔沂州,却为刺史尹处宾所拒。 只得又转奔海州,葛从周穷追不舍。 朱瑾只得率部渡过淮河,投靠杨行密。 杨行密亲自到高邮迎接,以朱瑾为淮南行军副使,以李承嗣、史俨为大将。 淮南军素习水战而不擅骑射,有了朱瑾、李承嗣、史俨等部的骑兵,声势大振,已经具备了攻打徐州的能力。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争锋淮水 朱瑾朱瑄兄弟自从跟朱温翻脸之后,前后拉锯八年,终于在乾宁二年四月被击败。 河中、昭义、河东,山东,梁军四面开花,军势达到顶峰。 山东最后一角的平卢节度使王师范自知不敌,乞与结盟,此时杨行密亲率大军屯于楚州,窥伺淮北,朱温只得暂时同意王师范的乞盟。 寿州向来是江淮大门,北军若是攻下寿州,面前就是一马平川的江淮平原,周围大江大河也是水势平缓,利于进军。 如果战事不利,沿原路退回即可。 当然北军也可以不攻打寿州要塞,绕过城池,但寿州若是兵力充足,就能断了北军的退路,或是掐断北军粮道。 如日中天的梁军自然不允许如此重镇要塞落入江淮军之手。 四月十日,梁军大将贺瑰引汴、曹、滑三万兵力攻击立足未稳的朱延寿。 没想到朱延寿当机立断,在绝对的劣势下,引黑云长剑都突击刚刚渡过淮河的梁军,贺瑰措手不及,又因梁军不习水性,死伤惨重,大败而归。 此次大胜极大的激励了江淮军士气,江淮各地兵力、物资纷纷向楚州集结。 大战阴云密布淮水之上。 乾宁二年四月十五日,杨行密杨行密正式向朝廷上表,力陈朱温攻打关中之罪,大逆不道,称其有篡逆之心,斥其为黄贼遗丑,请唐廷下诏天下藩镇讨贼。 消息还没送进长安,庞师尽起徐州七万大军,进抵清口,并开始在此处建立大营,但受到在涟水的杨行密部将张训阻击,未能完成渡过淮河的战略目标,双方在清口一线僵持。 同一时间,葛从周率领一万劲卒进宿州,整合贺瑰一万残军,推进到安丰,南望寿州。 自古北军攻打江淮,有两条路线,一条是下寿州,取江淮平原,然后向江淮腹地推进,苻坚当年八十万大军就是走的这一条路线。 另一条就是由徐州过清口渡淮,下高邮,击扬州,直捣江淮腹心。 寿州路线最大的问题就是寿州要塞难以攻陷,而且即便攻下寿州,还要沿路攻陷濠、滁等坚城,才能抵达江淮腹心扬州。 而清口路线好处明显,路程最短,一旦渡淮成功,就像一把长剑,刺入江淮的心脏,而且淮东密布的水网,也便于运送兵力及粮草。 但缺点也很明显,如果战事遇挫,北军不识水性,很容易被江淮水军围歼。 有了妻弟朱延寿在寿州的表现,杨行密信心大增。 还有朱瑾、李承嗣、史俨等大将的投奔,让淮南军如虎添翼。 此时江淮形势对杨行密实在太有利了,北方梁军主力在攻打李克用,东南钱镠和董昌大打出手,东南各藩镇自顾不暇,更不敢来捋杨行密的虎须。 中唐以后天下财赋,江淮十出八九,江淮一直是维系大唐的命脉。 江淮诸州里润、常、婺、宣等州皆是人口在十万户以上的望州。 其他诸州也多是人口在万户以上的州郡。 如此形势与实力,杨行密怎会放过空虚的淮北? 不过要图谋淮北,首先就要拔掉庞师古与葛从周这两颗钉子。 “庞师古不过是朱温家奴,朱温以此人统领大军,是将徐泗送与大王矣。”袁袭对杨行密说道。 杨行密并没有袁袭这般信心十足,脸上带着忧虑之色,“庞师古匹夫之勇,虽统六万大军,不足为虑,本王所虑者,唯有葛从周,此人精通兵法,一万梁军劲卒,寿州毕竟新下,根基不稳,延寿兵力单薄,本王欲起大兵,先击葛从周,再攻庞师古!” 此时的楚州,汇集了江淮八万大军,其中朱瑾、李承嗣部骑兵九千,江淮步卒四万余,水军三万余。 淮水之上,战船密布。 不过面对天下第一的梁军,杨行密还是心有戚戚,不敢决战。 此前他的最大对手是孙儒,但孙儒同样也是朱温手下败将。 堂中众将皆认同杨行密的策略,只有李承嗣高声道:“寿州乃江淮坚城,朱延寿将军战力强大,就算无法击败葛从周,守住寿州没有问题,反倒是清口,大王若是分军而去,高邮失守,七万梁军渡淮成功,兵锋直抵扬州城下,则江淮大势已去!大王若是有图徐泗之心,则必须重创庞师古七万大军!” 沉默已久的朱瑾道:“李将军所言正是,庞师古虽有七万大军,有勇无谋,其战力反而比不上葛从周的一万劲卒,且葛从周智勇双全,深谋远虑,大王驱大兵前去,葛从周必深沟高垒拖避而不战,时日一长,庞师古大军长驱直入,我军进退维谷!” 朱瑾与朱温鏖战近十年,最知梁军底细,因此说出的话,杨行密不得不重视。 杨行密脸上冷汗直流,长舒一口气,向朱瑾和李承嗣拱手道:“幸得两位将军,否则我江淮危矣。” 清口大营。 河对岸的江淮军动静越来越大,梁军却偃旗息鼓。 庞师古正在大帐中与人下棋取乐。 当年朱温兄弟二人投奔黄巢,朱珍、庞师古、丁会三人为其元从心腹,忠心耿耿,后来朱温疑朱珍有异心,斩杀朱珍。 自此最听话的庞师古成为梁军第一将,取代朱友裕,为都指挥使。 庞师古每次出征,都遵照朱温指示,没有朱温命令,绝不妄动。 一部将闯入大帐,见庞师古居然在下棋,急道:“将军,清口乃是兵法中的绝地,地势低洼,淮水汛期将至,但水位却不断下降,应是南军在上游筑坝拦水,将军不可不防,只需后移一舍,屯于高地,就可防水攻。” 庞师古斜眼看着他,“梁王令我军于清口渡淮,你敢抗命?” 部将跪在地上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梁王以东南大事托付于将军,将军怎可如此轻忽?” 庞师古豁然从软塌上站起,一对牛眼盯着他,“杨行密不过截江小贼,南人懦弱,安能当我百战之师?你在此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来人,拖下去斩了!” “将军——”部将目瞪口呆。 过不多时,部将人头送入帐内,其他梁将尽皆胆寒。 “还未开打,就要后退,岂不是让江淮鼠辈耻笑?”庞师古余怒未消。 屯于清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梁军不识水性,江淮军配合水师,几次打退庞师古渡淮,七万大军若是后撤,军心就散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兴元补刀 江淮的上表送到长安的时候,关中田野间,青苗破土而出。 “杨行密居然主动攻打朱温?”李晔顿时激动起来,本以为自己的穿越,历史已经改变。 但历史进程依旧有其庞大的惯性。 正是清口大战决定了十国的格局。 如同赤壁之战一样,清口大战再次让天下南北分途。 “朱温重兵攻河东,徐泗空虚,杨行密怎会无动于衷?”李巨川激动道。 “把杨行密的上表贴于宫门之上,号召天下同讨逆贼朱温,大唐与梁贼势不两立!”既然有人站出来了,李晔也不能再矜持了,至少要把口号喊出来。 有没有效果另说,唐廷的立场必须摆明。 李晔心中一叹,能为李克用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晋军虽然露出颓势,但并未露出大败之象。 历史上李克用只剩太原一座坚城都挺住了。 没道理这么容易就被朱温灭了吧。 而且杨行密的清口大战即将到来,历史上此战是朱温亲自坐镇,梁军依然大败。 一场决定性的大战,肯定不会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眼下的关中,正迎来最大的发展机遇。 但限制关中发展的瓶颈,仍是人口问题。 随着关中的安定,大量隐匿山林的百姓回归故里,初步的统计结果已经出来,华州、同州因收复较早,人口回升最快,现如今已经达到五万户。 凤翔因为快速击破了李茂贞,没有造成大规模百姓伤亡。 张承业坐镇凤翔之后,一系列的安民措施,让周围人口也回升不少。 加上邠宁、鄜坊、夏绥,李晔治下人口居然突破两百三十万。 虽然跟江淮、中原比起来,大有不如,但已经让李晔非常欣慰了,只是这些人口还是不足以支撑大唐的复兴。 没钱就要想办法搞钱,没人也要想办法搞人。 放眼东南西北,北方是不指望了,大量的草原人进来也不是什么好事,海纳百川,是要以唐人为海,收纳其他种族为川,若是反过来,问题就大了。 西边暂时鞭长莫及,主要唐廷的底子太薄了,短时间内无法大规模西进。 东面更不用想,徐怀玉堵在蒲阪,王重师、刘知俊堵在潼关,河中也早被朱温祸害的差不多了。 只有南面。 顾彦晖在梓州奄奄一息,王建统一川蜀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李晔也没能力去打王建,一个剑门关就堵住了他的所有幻想。 如今的唐廷正如田野间的青苗,经不起恶战的消磨。 不过南面不止是蜀中,还有兴元的李继岌! 李茂贞败亡之后,李继岌也改回了自己名字,桑宏志。 汉中北依秦岭,南屏巴山,中部为平原,关中战火纷飞,汉中如世外桃源一般,大量关中百姓迁往汉中避乱。 李继岌只凭兴元一城,就养了四万大军。 拿下兴元,关中最后的一块地缘短板被补齐,凤翔和关中才能成为真正的后方。 兴元不仅是蜀中的门户,同样也是关中南大门。 此时不取,若是等王建吞并顾彦晖,搞不好又要陷入拉锯战中。 这李继岌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夹在关中与蜀中之间,居然还想关门过日子。 若不是李思恭死的及时,兴元的优先级肯定在夏绥之上。 现在整个关中都差不多了,没道理还让李继岌在兴元逍遥快活。 “朕记得李继岌和兴元将领的家眷都在长安?”李晔问道。 李茂贞让李继岌守兴元,军中将领的家眷全都控制在凤翔,全都便宜了李晔。 刘全礼道:“都安置在延福坊,供应无缺,由皇城司人看管。”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朕养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也该他们表现了。” 听闻李晔又要起兵,韩偓的脸苦成了瓜,“陛下,我军连年征战,大唐需要休养生息,将士恐也有疲惫之心。” 传统文人什么都好,就是这点悲天悯人的心肠不好。 历次大战,李晔都是小心翼翼,除了在蒲津关一场大战伤亡惨重之外,其他的都是速战速决,绝没拖延时日,“致光勿忧,此次兴元之战,说不定兵不血刃即可拿下。” 尝到战争红利的李晔,怎么可能安心躲在关中种田? 毫无疑问,兴元就是一块肥肉! 此时不打,李继岌若是按照历史惯性投降王建,李晔肠子都要悔青。 “韩使君,关中精华皆在兴元,此时不取,为外人所得,必成关中心腹之患!”李巨川也来劝解。 韩偓并非不明事理,只不过天生不喜战事。 李晔现在后悔把他放在枢密使的位置上了。 不过一切都是暂时的,韩偓只是一个过渡,主要作用是把枢密院的架子搭起来,以后还是要以文武双全的大将充任。 李晔还没傻到在这个杀戮乱世里玩以文制武。 “臣祝陛下马到功成。”李晔和李巨川都穿一条裤子了,韩偓也不好再固执己见。 准确来说,兴元处在李晔的三面包围之中 兴州杨鉴部,洋州高行周部,金州冯行袭部。 如此恶劣的地缘态势,李继岌居然还能稳得住,不得不说他心真大。 李晔也不跟他客气,发动五万大军,带着兴元守军家眷,以高行周一万军为先锋走骆谷道,直扑兴元,又令冯行袭、杨鉴为左右侧翼。 大军还没到,李继岌的降书就到了,声称愿意为大唐把守门户。 李晔懒得理他,大军兵临兴元城下,李继岌的降书又到了,声称愿效仿杨崇本,移镇宁州。 李晔心中冷笑,单凭这两封降书就能看出李继岌与杨崇本的差距。 杨崇本设圈套让辛四郎钻,占了理,又摸准了李晔不愿打硬仗的心思,然后在最恰当的时机提出移镇秦州。 李继岌凭什么? 李晔不仅要兴元的地盘、百姓,还有他手上的四万凤翔军! 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认不清形势。 凤翔将领的家眷在北城下一字排开。 这些人在长安养的白白胖胖的,现在两军阵前,居然一点儿也不慌,还有说有笑的对着城头呼喊。 “儿啊,陛下宅心仁厚,你们还在干啥?” “爹啊,孩儿如今在武营,有吃有喝,还有先生教文识字。” …… 这不是打仗,而是一场认亲大会。 李晔把李继岌的父母妻儿全都推到阵前。 “李继岌,你降不降?”辛四郎大着嗓门喊道。 但城上依旧没有动静。 李晔还真佩服李继岌,这个时候还当缩头乌龟,五万唐军加上两万冯行袭的昭信军,还有五千杨鉴的禁卫军。 若是发动民夫青壮,凑个十万大军也是轻而易举。 也不知道李继岌在犹豫个什么。 “攻城!”多耽搁一天,就要多耗费一天的粮草。 家眷们被推到前面,一见动起真格的了,这些人哭天喊地的嚎了起来。 城内守军终于忍不住了,打开大门…… 第一百八十八章 梓州投归 李继岌长得还挺有武人气概,方面大脸,威武雄壮。 只不过现在有些卑躬屈膝,“末将早打算入长安献兴元全境,但恐蜀中王建偷袭,所以一直未成行。” “哦?辛苦将军了,兴元全境一人未伤,一人未死,皆是将军之功。”虽然不喜欢李继岌这么奉承,但兴元全境和平收复,也算他的一份功劳。 李继岌一脸喜色,又拍了几句马屁。 有什么样的主将,就有什么样的副将,兴元城中的副将大多跟李继岌一个德性,一脸阿谀之象。 这些人肯定不能继续留在兴元,城中的四万大军也开始裁汰,择其青壮剽悍者充入唐军,老弱者充入辅军,不愿从军者,发放盘缠,自行归乡务农。 一时间皆大欢喜。 唯一不欢喜的就是李继岌,只得了一个兴州郡公,还被送往长安闲养,连他手下将领都混了个辅军司马,几次三番在李晔表示自己还能打,还能为大唐出力。 这就是没有眼力的表现了。 如果早早投归朝廷,李晔不说封他个指挥使,就是枢密副使都是有可能的。 大军兵临城下,你才不情不愿的投降,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年头能打的人还少吗?还要有脑子啊,幸亏李继岌遇到是李晔,若是朱温,还跟你废什么话,直接送你上天,岂不是更省事? 现在唐军的选拔机制已经完善,军中将才层出不穷,也不需要一两个有勇无谋的将领。 再说李晔也不记得历史上李继岌有多能打。 闹腾了几次,李继岌也就认命了,乖乖领着自己老小去长安了。 自安史之乱以来,关中大地上叛军、吐蕃、乱军,你方唱罢我登场,长安六陷,天子九逃。 当然,由于李晔的穿越,天子九逃省了三次。 关中就像一个漏风的筛子,百姓为躲避战乱,远一点儿的去蜀中,近一点的去兴元。 兴元与京兆同级,自德宗时代起就用心经营,唐末更是成了百姓的避乱首选之地。 典册上记录的人口就有七万户,还不算这几年新流进的难民。 现在东西两川也在大战,人口回流一部分,算是意外之喜。 经过李茂贞和李继岌这几年的祸害,城中存粮也不多,民间存粮被李继岌搜刮的差不多,若是李晔晚一个月来,以兴元现在人口,搞不好要发生大规模饥荒。 人多了,粮食就少了,几十万张嘴,就是几十万个无底洞。 关中粮食勉强够用,但要支援兴元,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没办法,李晔只能把赵崇凝调回,去荆襄购买。 荆襄北拥南阳平原,南依江汉平原,水网发达,赵家父子经营多年,又无大战,有钱有粮是肯定的。 三日之后,赵崇凝带着崔源照赶到兴元,正好赵匡凝去荆襄买粮,崔源照带人在兴元统计人口。 李晔大军驻扎在兴元,南边的王建慌的不行,又是遣使,又是送供奉的,殷勤的不得了。 顾彦晖也派人来求救。 唐廷在关中振作,又挡住了朱温大军,声势自然就涨起来了。 以前跟王建是盟友,那是各取所需,有李茂贞这个共同的敌人,现在敌人没了,合作的基础也就没了。 李晔可没忘记王建是怎么发家的。 王建与韩建同起于杨复光的忠武八都,被僖宗调入神策军入卫长安,后来被田令孜收买,还收为义子,僖宗干脆把王建人马并入田令孜麾下,后来田令孜失势,投奔自己同母兄弟西川节度使陈敬瑄,王建被外放为利州刺史,王建在利州招兵买马,结盟顾彦晖兄长顾彦朗,逐渐坐大。 陈敬瑄担心两人进攻西川,以田令孜的名义召王建入成都。 王建觉得自己跟田令孜父子情深,非常高兴,把家眷托付给顾彦朗,带着两千精兵入西川。 这么一搞,陈敬瑄怂了,又让王建回去。 王建裤子都脱了,怎么回得去?当下大怒,一路攻城拔寨,推到成都城下,顾彦朗派顾彦晖领军协助。 成都近乎于唐廷陪都,王建兵少,无法攻克,大掠西川十二州。 后来昭宗上台,首先清理田令孜,命韦昭度神策军攻成都,顾彦朗、王建协助。 唐廷聚兵十余万于成都城下,三年仍未攻破。 朝廷扛不住了,恰在此时,张浚忽悠昭宗攻打李克用。 王建劝韦昭度:朝廷心腹大患在河东,成都交给他就行了。 韦昭度犹豫不决,王建命士兵杀死韦昭度亲兵。 恐吓韦昭度,士兵们饿了,要吃人肉!。 韦昭度一世家大族出身的文人,玩不过王建,吓坏了,将符节留给王建,任命其为知三使留后兼行营招讨使,自己当天就返回京师。 神策军前脚刚走,王建派兵扼守剑门,切断了中原与两川地区的联系。 作为后世人,李晔当然知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而王建统一两川,不符和唐廷的利益。 从王建一系列的手段来看,他在统一两川之后,肯定要向兴元亮刀子。 没人愿意自己的裤腰带子捏在别人手上。 “传令王建罢军,停止攻打梓州!”李晔下令道。 使者一连去了五天,毫无动静。 王建没有丝毫退军的打算。 当然,若是站在王建的角度,李晔也不会退军。 在兴元准备一日之后,李晔领大军出兴州走金牛道,五万大军直取利州。 利州在前年大战中,已经被王建掠夺毁弃,退化成了一个前哨军营,营中三千守军见唐军浩浩荡荡而来,退往剑门关。 五万大军直抵剑门关之下。 虽未攻城,但如此声势,唐军挟胜而来,蜀中震动,毕竟李晔占着朝廷大义,西川将领已经偷偷向唐廷输诚。 望着雄伟的剑门关,李晔忽然有种趁势而进的冲动。 不过望着剑门关周围巍峨连绵的崇山峻岭,李晔最终还是抑制住了。 王建不是庸主,蜀中也不止剑门关一处雄关。 五万唐廷抵在剑门关下,王建不敢托大,只能上表愿遵朝廷诏令,退兵罢战,算是缓了顾彦晖一口气。 顾彦晖立即上表,表示愿意投归朝廷。 此时顾彦晖只剩下梓州,东川其他州郡俱被王建攻陷。 梓州身处王建四面包围之中,投归朝廷意义不大。 只能当个钉子户,迟早也避免不了被吞并的命运。 第一百八十九章 风起云涌 李晔留杨鉴五千军驻守利州,自己领大军回兴元。 一来一去,就用了二十天的功夫,赵崇凝带着第一批粮食溯汉水而上,进入兴元,也算解除了汉中的粮食危机。 只要杨鉴在利州堵住剑门关,兴元就无刀兵之忧。 李晔发布屯垦令,眼下是五月,还能补种一些粮食,兴元从古至今也是粮仓,气候宜人,适合耕种。 没有战争威胁,兴元迅速恢复活力,唐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城中的惊惧一扫而空。 李晔在兴元建立粮仓,储备从荆襄运来的粮食。 荆襄有的是粮食,但没有盐,李晔去年从河中府弄来的盐派上了用场。 看着一车车的粮食入城,城内人心渐渐稳定下来。 “陛下,城中人口统计完毕,有民五万七千八百二十三户,加上流民共计三十七万五千口。”崔源照晒黑了不少,看起来并不像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哥,倒有几分军人的干练之气。 “这么多?”李晔又惊又喜。 当初长安也没这么多人,整个关中人口最多的华州也才十来万人。 崔源照抿嘴一笑,“昔日蜀汉诸葛亮命蒲元在汉中铸剑,汉中由此匠户颇多,大唐扩充汉中为兴元府,关中匠户也多逃难至此,臣已寻得熟练铁匠九百二十七人。” 李晔心中狂喜,脸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点头,“你做的不错。” 在聪明人面前,展露情绪是危险的。 而崔源照毫无疑问是世家中最杰出之人。 “此乃臣之本分。”崔源照神情恭顺。 李晔的本意是尽量提拔寒门子弟,避免世家死灰复燃,但不可否认,世家子弟在这个唐末乱世,更占优势一些,寒门子弟连饭都吃不起,还能安心读书?恐怕早就提了刀子上阵砍人去了。 恩科选拔的几人,除了一个宋淮书,其他几人,都不如面前站着的这个崔源照。 “此次编户齐民完成之后,你留在朕身边参赞政务。” “谢陛下!”虽然没有给任何实职,崔源照脸上还是露出一丝喜色。 地盘小有地盘小的困难,现在地盘大了,事情也就成几何倍的增长。 李晔不可能面面俱到,政事堂也该发挥作用了。 刚回到长安,李晔就收到喜讯,裴贞一、李渐荣都怀孕了。 李晔脑子一蒙,前世他一介屌丝,没车没房,干着饿不死也撑不着的工作,从没想过成家立业。 穿越到这个世界,一来就是各种围城、兵变,惶惶不可终日,整日如履薄冰,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也要为人父了。 不禁感慨起来,上天还是待自己不薄的。 有了血脉传承,李晔的穿越者身份淡化了许多,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更紧密了,肩膀上的责任更大了。 整日只要忙完公事,李晔就会穿梭于裴贞一与李渐荣寝宫之间。 皇庄也不让李渐荣打理了,改让刘全礼负责。 皇城司的职权太大,内外通吃,刘全礼面面俱到,把皇城司弄得蒸蒸日上,但正因为他太称职了,李晔不敢让他再留在皇城司。 毫无疑问,刘全礼也是个聪明人。 但宦官体系中,只有张承业能让李晔无条件信任。 对于调任,刘全礼毫无怨言,欣然接受。 李晔心中一动,干脆把宫中的宦官也加入到忠义堂中。 唐末宦官群体中,牛人也比比皆是是,杨复光、张承业都是文武全才,就是韩全晦,也有搞钱的本事。 宦官在心理上自认是皇帝家奴,只要思想改造好,不让他们接触兵权,还是可以一用的。 而且宦官群体中,有不少是读书识字的。 “陛下的字实在太丑了,以前没这么丑的。”裴贞一躺在软塌上,慵懒道。 正在默写三国演义的李晔一脑门的汗,“朕戎马倥偬,没时间练,当日在潼关,贼军冲到朕面前,朕手受了伤,有些捉不住笔了。” 裴贞一眼中升起雾气,小手抚摸李晔的手,“陛下且要保重身体,为了臣妾和肚中的孩子。” 李晔笑了起来,“爱妃快看看朕写得东西怎么样?” 裴贞一看了半晌,眼中升起亮光,“陛下是取汉末旧事而写的传奇?太好看了。” 这时代人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三国演义能成为中国四大名着,肯定不是虚的。 忠义堂的故事大多零散,听多了,人也会腻歪,效果也会降低。 但三国演义这种长篇小说就不一样了,能持续引人入胜。 李晔还特意掺了不少私货,忠孝仁义,一个不纳,大书特书,前世看了那么多小说,各种套路也算烂熟于心,而且三国演义本身就很符合当前唐廷的需要。 本来打算把西游记、红楼梦、水浒传全弄出来。 后来一想,水浒传不能写,这不是教人当土匪吗? 红楼梦莺莺燕燕的,不符合唐末杀来杀去的时代主题,主人公贾宝玉像个娘们似的,李晔可不想自己治下到处都是娘、炮,再说他也没有曹雪芹大大的文笔。 西游记倒是可以写,毕竟玄奘法师在大唐影响力深厚。 “陛下快写啊,写这么慢,吊人家胃口。”裴贞一意犹未尽。 …… 此时的河东,丁会驻兵石州,等待其他五路兵马的动向。 朱温七万大军始终无法攻破周德威防守的潞州。 魏博都将张文恭攻破磁州之后,裹足不前。 成德王镕见李克用大军回防,不敢再进,转身攻打邢州。 而恰在此时,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病逝,王处直急忙回军争夺节度使之位。 李克用驱兵大进,正在云州享受胜利果实李匡筹没想到李克用来的这么快,措手不及,加上城内军民本就心向李克用,里应外合,李匡筹大败,卢龙军死伤惨重,蔚州将领刘仁恭趁机反叛,投归李克用,大举攻占卢龙州郡。 李克用回军太原,汇合李嗣昭,回军攻打丁会,丁会兵少,不敢与之战,退回阴地关。 不到一个月时间,李克用解决后顾之忧。 晋军声势大振,八万晋军再度返回潞州,朱温据夹城而守。 杨行密痛斥朱温的表文以及唐廷与朱温决裂的檄文传遍天下。 仿佛两块巨石落入一潭死水中,立刻激起滔天巨浪。 威武军节度使、福建观察使王潮率先响应,与朱温势不两立。 荆南节度使成汭、封州刺史刘隐也积极响应,不过这些势力都离朱温十万八千里,口头响应给朝廷几分面子,壮壮场面。 五月三日,兖州传来的消息再次震动天下。 平卢节度使王师范响应朝廷号召,遣大将刘浔奇袭兖州。 朱瑾朱瑄兄弟与朱温鏖战近十年,仇深似海,兖州重镇被王师范攻下,如同一鸟飞境,万鸟景从,泰宁、天平两镇叛乱风起云涌,纷纷归附王师范。 第一百九十章 潞州大战(一) 潞州夹寨之中,朱温沉眉不语。 “郓兖二州我军鏖战九年,王师范得之,必成第二个朱瑾朱瑄,大王不可不防。”寇彦卿道。 刘扞道:“天平、泰宁二镇富庶,王师范若是再攻下郓州,则山东不复大王所有。” 帐中的一干汴将纷纷附和。 朱温现在面临的困境是,主力被牵制在潞州、河中一线,偏师牵制在清口,山东空虚,天平、泰宁又是新打下来的,人心不附,王师范在这个时候起兵,实在是高明。 弄不好梁军九年苦战的成果全被王师范窃取。 良久之后,朱温抬眼望向李振,平静道:“兴绪何以教本王?” 李振同样面色平静,“诸位都愤恨王师范,但属下以为,我军最大的威胁在江淮!” 寇彦卿道:“淮北有庞师古和葛从周将军在,江淮鼠辈,安能越雷池一步?” 刘扞接着道:“庞师古跟随大王二十年,身经百战,勇猛无畏,葛从周智勇双全,沙场宿将,他两位将军就算不能攻陷江淮,挡住杨行密不在话下。” 李振拱手道:“大王有所不知,此时的杨行密已非昔时,自攻灭孙儒之后,在江淮蛰伏三年,整军备战,一出手便拿下濠、寿等重镇,大败贺瑰三万援军,又收拢朱瑾残部,以及沙陀李承嗣、史俨部骑兵,势力今非昔比,其必有席卷徐泗之心。” 帐外,沙陀骑兵外来呼啸,不时射出一支羽箭,钉在夹城之上。 潞州周德威部也不是被动防守,小股精锐步卒,冲杀来不及撤入城内的民壮。 朱温从帅座上起身,目光扫过帐中文武,虎目中射出雄光:“当初本王在汴州,秦宗权十倍兵力来攻,本王尚且不惧,今日有兵有将,何所惧哉?王师范跳梁小丑,杨行密截江之贼,待本王斩了李鸦儿,再扫灭这群宵小!天下皆以为本王进退失据,本王偏要在此时力挽狂澜,拿下李鸦儿,天下何人再敢与本王一战?传令,谢彦章部骑兵骚扰敌军,全军休整,今夜四更造饭,五更尽起,决战沙陀!” “遵令!”帐中之人全都半跪行礼。 虽然杨行密、王师范咄咄逼人,但朱温认为决定天下大势的一战,还是在此! 得潞州者,得天下! 潞州,既古之上党,天下脊梁,占领此地,便可高屋建瓴,依托太行山,向东可扫燕赵之地,向南可击魏博,向北可灭太原,向西可定河中! 秦赵长平大战起源于此。 朱温宁愿后院失火,也要与李克用在此地决战。 当年李克用占领河东,也是第一时间拿下潞州。 黎明的第一束光在东方大地升起。 夹寨中战鼓大作。 漫天的箭雨拖着火尾飞向晋军大营。 大片梁军整齐在夹寨外列阵,仿佛一片长矛和横刀组成的森林。 这么大阵仗,不可能隐藏痕迹。 晋军哨骑在昨夜已经看出梁军的异动,仿佛黑暗丛林里的猛兽,早已感应出天敌狂暴的气息。 李克用与李落落率领两万沙陀鸦兵驻足三垂冈上,居高临下看着两军对垒。 身边盖寓、郭崇韬、李克宁、李嗣源、史建瑭等一众蕃汉大将,年仅十一岁的李存勖也骑在马上,跟在李克用身边。 大营之中,以李嗣昭、李存审统帅义儿军,李嗣肱、李存进、李存贤统领其他步卒。 双方都将此战看成决定命运的一战。 梁军三面围攻,张归霸两万劲卒攻正面,王裕虔、王敬荛各领一万攻左右翼。 朱温三万军押后,青壮皆聚于夹城之内,防守周德威。 惨烈的厮杀瞬间展开,血肉飞溅,只半个时辰,血水就在阵前汇聚成一道道溪流。 倒下的尸体被反复践踏,已经认不出是梁军还是晋军。 朱温之崛起,全部都是硬仗、恶仗,对手一个比一个强大,梁军也习惯了这样的苦战。 人人奋不顾身,长矛疯狂攒刺,有些艺高胆大的梁军悍将直接领着数十亲兵突入敌阵。 残酷的跋队斩军令之下,梁军人人如疯子一般前进,再前进。 晋军的方阵一个个被击破,李嗣肱、李存进、李存贤部皆被击破,只有李嗣昭、李存审的义儿军顽强抵抗。 但义儿军总共只有万余,迎战张归霸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侧翼各部被击溃,梁军步卒已经形成合围之势。 三垂冈上,李克用仿佛回到五年前。 五年之前,也是同样的地方,河东郡大破孟方立,从此将昭义收入囊中,当时李存勖年仅五岁,侍立在侧,李克用意气风发,指着李存勖谓众将曰:“吾行老矣,此奇儿也,后二十年,其能代我战于此乎!” 五年之后,李克用独眼中再次升起炽烈之意,大声道:“吾与诸公春秋正盛,今朱贼猖狂,若能一战击灭,何须后辈再战二十年?” “沙陀铁骑天下无敌!”李落落狂热喊道,身后千余铁甲,手举长枪,跟着呐喊。 每名沙陀骑兵脸上洋溢着狂热的神采。 李落落在前,一千重甲骑兵在后,向着山丘下高高竖起的“梁”字大纛发起冲锋。 李嗣源八千骑兵紧随其后。 三万梁军步卒刀矛如林,在初生的春日下,闪烁着寒芒,但仍挡不住李落落的豪情。 铁骑撞在长矛大盾之上。 战马嘶鸣与梁军惨叫一起响起。 最前排的一百重骑全都被穿成了刺猬,而梁军前阵也被撞出一个缺口,李落落连人带马一跃而起,踏入阵中,重骑兵的恐怖冲击力在此时得到完美体现,他甚至不需要抬矛,只凭战马就撞翻无数梁军,身后重骑舍矛绰刀,在梁军阵中劈波斩浪,鲜血如潮水般翻涌。 李落落畅快至极,总算出了一口闷气,不禁纵声狂呼。 身后骑兵一起大呼,仿佛狼群入羊圈一般,左冲右突,无人能挡,将梁军前阵搅的支离破碎。 李嗣源见状,带领八千轻骑也破入敌阵,冲着李落落高呼,“休要恋战,直取中军大帐。” 李落落醒悟过来,重骑横扫,连破三道矛阵,望着“梁”字大纛狂奔而去。 正得意间,战马忽然踩空,长声嘶鸣,向下坠落,李落落沙场宿将,反应何其之快,直接从马上翻了下来,在地上连滚几圈,拔刀砍断围过来的一众梁军,还没喘口气,忽听见头上破风声狂啸,仿佛一座山砸了下来,李落落心胆俱裂,来势太快,根本无从躲闪,只得咬牙硬接。 只听得“呛”的一声巨响。 李落落双手发麻,双腿也在颤抖,巨力在胸膛来回震荡,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手中横刀已经寸寸崩裂。 “你、是何人?”李落落两眼发花,感觉面前有两个人影在晃动。 良久之后,两道人影才合而为一。 梁将一身铁甲,手中一杆大铁枪,目光森冷,从嘴中缓缓吞出三字:“王彦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 潞州大战(二) 三垂冈上,李克用一直注视着李落落的身影,父子连心,李落落虽然莽撞冲动,但在晋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猛将,自幼便跟随李克用南征北战。 忽然之间,李落落的身影消失在梁军大阵之中。 李克用心头狂跳。 另一面步军大营形势也岌岌可危起来。 张归霸、王裕虔、王静饶三面围攻,义儿军顽强抵抗,但还是落了下风。 “不能再等了!”李克用举起长矛,身后一万多战马感受到战意,不住的打着响鼻,刨动前蹄。 “二郎们,随我擒杀朱全忠!”李克用大吼一声,率先冲出。 王者既出,三垂冈上风云变色。 万骑如瀑布一般滚滚而下,战马仰天狂嘶,大地如雷鸣一般震动起来。 就算是百战精锐的梁军,也被这股气势惊慑到。 自中和三年至今,上源驿的仇恨酝酿了十二年,现在到了爆发的时候。 梁军前阵本就被李落落挫动阵脚,又有李嗣源不断冲击,一直无法再形成阵列,李克用挟天地之威,如惊雷一般冲来,梁军前阵终于崩溃了,疯狂向后奔逃,反过来冲击中阵与后阵。 但领军之军纪何其残酷,一排甲士越众而出,手中横刀如雪,毫不留情的斩向溃兵。 “梁王有令,后退者死,全家为奴!” 前阵完全崩溃,也没有形成有效抵抗,虽然有几个梁将聚拢残兵,但在如此规模的冲锋之下,立即被冲散。 李克用对这些小鱼小虾没有兴趣,他的目光落在梁军大纛之下的营帐里。 朱温、朱全忠! “杀!”十二年来,李克用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雪恨。 骑兵化作一道长剑,从李落落打开的缺口冲向朱温大帐。 然而大营之前,梁军长矛如芦苇林一样密集挺立着。 矛阵之后,朱温站在高台上,一身金甲,手持长槊,正冷眼盯着李克用,身边十几名汴将环伺。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杀了此人,天下将无人能与河东争锋。 杀了此人,天下大势将尽归太原! 李克用心中热血沸腾,大丈夫立不世之功,正在今日! 仿佛十年之前那股气吞万里的豪情又回到躯体中。 但朱温回报给他的只有冷笑。 沙陀铁骑纵横天下,宣武步军同样天下无敌。 这同样是一支击败无数强敌的百战之军,在血火中不断淬炼。 朱温有绝对的信心,沙陀铁骑将在自己面前人仰马翻! 李克用冲在最前面,长矛不断挑飞敌人的尸体,高台上的朱温越来越近。 然而就在此时,李克用忽然看到高台之下,一人被按在地上,仰头望着自己。 仿佛一把尖刀刺入心中,李克用心脏猛地收缩,“落落!” 战马也在此时哀鸣一声,马蹄绊在阵前的沟坎之上,饶是李克用人马合一,也控制不住战马的摔倒。 原来梁军在高台之下挖了许多专门对付骑兵的沟壑。 李克用从战马上摔了下来,身后的骑兵也跟他一样的遭遇。 战马哀鸣一声声砸在李克用心坎上。 “活捉李鸦儿!”朱温在高台上放声大笑。 四五名汴将领着梁军冲了过来。 危机关头,身后一骑一把抓住李克用的肩头,将他从地上生生提了起来,“父王勿忧,存璋在此!” 两人合乘一骑,战马负重,奔跑不开,李存璋一脚踹下身边一鸦骑,飞身跃上战马,一矛刺死冲过来的汴将。 李克用回过神来,取出马上弓箭,但离朱温太远,转身一箭,正中一员汴将面门。 如此一耽搁,沙陀铁骑的锐气已泄。 盖寓追上李克用低声道:“大王,局势已然不利于我军。” 李克用大声吼道:“朱贼就在眼前,怎可放弃?” 十二年仇恨已经在他心中扭曲成执念。 李克用不管盖寓,引导骑兵在阵中折返,准备发动第二次冲锋。 兵法有云,一而再,再而衰。 沙陀铁骑兵锋最锐的第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更不可能成功。 梁军矛阵依沟坎而立,战马根本冲不过去。 无数的沙陀骑兵倒在沟坎间,被梁军连人带马刺死。 李克用睚眦欲裂,这些骑兵是跟着他纵横十几年的精锐,既有沙陀族人,也有精锐代北汉人,人人都是河东数一数二的汉子,没想到折损在此。 “大王不可意气用事!朱全忠后院起火,安能久持?我军与其决战,已是失误!”盖寓口苦婆心的劝道。 “住嘴!”李克用独眼中全是怒火。 沙陀人的彪悍和蛮勇在他血管里燃烧。 第三次冲锋,李克用控制战马一跃而起,跳过几层沟坎,稳稳落在平地上,身后亦有百名鸦骑踏着袍泽的尸体冲过沟坎。 梁军见李克用来势凶猛,把李落落押了下去。 李克用寻不见儿子,冲着高台上的朱温怒吼:“朱贼,纳命来!” 马如龙人如虎,望着高台一跃而起。 恰在此时,高台上一将从高台上挥舞铁枪横扫而来,嘴中一声狂吼:“咄!” 仿佛一道惊雷披在高台前。 李克用吃了一惊,长矛连同马头被击的粉碎。 李克用与马尸一起落了下来。 “大王!”李存璋与李克宁率领骑兵冲了上来,救回李克用。 梁军四面围拢而来。 李克用独眼中泪如泉涌,“我军败矣,我儿无救。” 周围将领一个个神色凄惶,眼看梁军就要围拢,一道青涩的呼喊传来:“父王,儿臣来了。” 接着千军万马狂踏而至。 “是勖儿?”李克用独眼中再度亮起光辉。 李存勖骑在战马之上,十一岁不到的年纪,已经超出寻常少年高大,朝阳的光辉落满他全身,异常的朝气蓬勃,身边簇拥着李嗣源、郭崇韬、李嗣本、李嗣恩一干将领,众星拱月一般。 一瞬间,李克用心中的颓然消散不见,莫名其妙的轻松起来,重新跨上战马,“退军!” 骑兵里应外合,轻松冲破还未合拢的梁军,汇合在一起,转向冲击正在围攻晋军步卒大营的王裕虔部。 王裕虔腹背受敌,支持不住,右翼瞬间崩溃,张归霸右边受到骑兵的强大威胁,不敢再进攻,迅速调转枪头,但李克用骑兵如飞鸟一般,掠过张归霸,转而攻击王敬荛部,激战正酣的王敬荛怎么也想不到骑兵会从背后杀出,抵挡不住,与张归霸合兵一处。 此时的沙陀铁骑就像战场上的狼群,撕咬梁军的薄弱之处。 张归霸不敢交战,只能结阵自守,等待朱温的援军。 但朱温之军都是步卒,阵型还在集结之中。 战场上出现一瞬间的僵持。 李克用一面牵制张归霸部步卒,一面下令李嗣昭退军。 高台上的朱温看的真切,大笑道:“李鸦儿败矣!” 是的,李克用败了,只要李克用后退,就意味着巨大的失败,潞州孤城一座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而李克用能逃到哪里? 河东的大门,阴地关也在丁会的掌握之中。 击败天敌,朱温雄心万丈,仿佛天下已经落入他的指掌之间。 然而就在此时,寇彦卿面色铁青的急跑到朱温面前,“大王,大事不好,杨行密决淮水灌我军清口大营,六万、六万大军尽没,庞师古死于阵中,葛从周将军独木难支,舍弃宿州,退保徐州!江淮军已兵至徐州城下,日夜攻伐!” 朱温两眼一黑,差点从高台上跌落。 “庞师古误我!”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朱温退走 “江淮军上游决坝,决淮水灌清口大营,水及腰深,冲毁鹿角,土垒,战马受惊,辎重被毁,江淮水军四面封锁。水势稍退,朱瑾、侯瓒率五千骑兵从北门高地杀进,舞槊而驰,梁军抵挡不住,庞师古死于阵中,杨行密驱江淮军四面急攻,阵斩梁军一万,余众大部被俘,小部分逃向安丰,葛从周部大惊,急回军宿州,被朱瑾、李承嗣骑兵在淠水追上,葛从周部士气低落,又无辎重,只得强行渡河,军才半济,为朱瑾骑兵所乘,全军大溃,淠水浮尸万余,幸得殿后的贺瑰激励士卒,依托霍邱山势地形,弃马死斗,才堪堪挡住江淮军,杨行密轻率大军压进,兵锋直指徐州城下。” 薛广衡读完淮南战报,天心阁内人人振奋。 河东李克用虽强,但大小跟斗没少栽,最伤的一次就是李存孝的背叛。 但朱温自从倒戈黄巢以来,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黄巢、秦宗权等等一个个的强者倒在他面前。 没想到在其如日中天之时,居然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沉重打击了梁军嚣张气焰。 七万梁军精锐的覆灭,一挫朱温十数年来声威。 清口大战的意义远不止此,杨行密若是挡不住朱温,长江以南的藩镇就更挡不住了。 朱温得到江淮、江南,整合东南半壁的财力,加上中原四战之地培养出来的强军,便可像后世赵匡胤一般一统天下。 清口大战带给天下的震动远远大于潞州之战。 杨行密除了给唐廷上表邀功以外,还给朱温送了封信:庞师古、葛从周,非敌也,公宜速来徐泗决战。 “庞师古一介莽夫,冲锋陷阵尚可,独领一军就捉襟见肘了,朱温用他,不过是因为其恭顺,清口一战,六万梁军精锐覆灭,朱温一统关东之势烟消云散。”李巨川道。 来到这世界两年多,李晔脑中绷紧的神经终于轻松几分,“朱温低估了杨行密的决心。” 韩偓笑道:“陛下所言甚是,用人不当此其一,低估对手此其二,投机取巧此其三,由此三者,梁军之败已是必然。” “投机取巧?”李晔不解。 韩偓道:“梁军之长,在步军骑兵,而非水军,中原士卒不习水性,若是集中兵力攻打寿州,稳扎稳打,就算不能攻下江淮,也不至于大败,可惜朱温命庞师古驻兵清口,企图一战渡淮而取扬州重镇,此为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从乾宁元年到如今,一年半的时间烽火不断。 蒲阪大战决定了李晔可以偏安关中。 潞州大战决出了李克用和朱温之间的强弱。 而清口大战基本断绝了朱温一统天下野心。 无论朱温如何雄才大志,接下来的二三十年内,只能落得一个混战的局面。 从河朔三镇到荆襄、湖南、福建、西川、岭南,大大小小的藩镇没有一个是易于之辈。 全都是从底层养蛊一般杀出的强者。 天心阁里,除了韩偓、李巨川、赵崇凝三个文人,还有周云翼、高行周、杨师厚、拓跋云归、薛广衡等将领。 张承业坐镇凤翔、李筠坐镇潼关,都无法分身。 李晔麾下的文武高层基本到齐。 也算是李晔心中真正意义上的朝议。 不过周云翼、高行周、拓跋云归三人年轻,在这种场面上插不上话。 杨师厚是军中的后起之秀,更不敢多说。 皇帝能让他们能站在这里,几人都是心知肚明这便是大唐权力的中心。 步入晚唐,武人备受猜忌,在朝廷上的话语权越来越弱,昭宗留下的臣子就可见一斑,基本就是世家大姓掌握权柄,以文制武的格局基本形成,韦昭度领军攻成都,张浚领军攻李克用。 可惜在唐末,世家温室里长出的文人远不及明末文人的质量。 更比不上刀头舔血的武人。 “诸位将军也可以畅所欲言。”李晔鼓励道。 韩偓与赵崇凝对视了一眼。 高行周率先道:“末将如今驻扎在兴元,兴元之南诸州原属山南西道,地广物丰,末将愿为陛下取之!” 韩偓道:“山南西道诸州前年便被王建毁弃,实如鸡肋,劳师远征,空耗国力,得之无用。” “如何得之无用?东南诸州,连接东西两川,勾连荆襄,且地形险要,今王建精力在蜀中,他日经营起来,便是前进兴元的重地。”高行周据理力争。 目前唐军还是有余力发动一些小战役。 而且高行周说的在理。 唐廷现在是饥不择食的状态,苍蝇再小也是肉。 何况山南西道诸州并不小,只是人口不足。 韩偓还有再说。 李晔出口打断道:“目今我军已经占领利州,山南西道以南诸州若是不取,将来被王建经营起来,的确不利于我,朕只给你三千人,怎么打,是你的事,打不下来,朕也不怪你。” 结束战时状态之后,唐军的兵权名义上全都收归枢密院,没有李晔的皇帝诏令,以及鱼符,将领无权领军出辖区。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目前唐军大部在长安,李筠一万军在潼关,李嗣周五千军驻扎蒲津,孟方同三千人守韩城,李效奇三千人驻扎出云城,高行周一万军守兴元,周云翼三千骑兵驻扎夏州,杨鉴五千军守利州。 这还是战兵,各州皆有辅军系统,负责防守和治安,原有投诚的鄜坊夏绥两镇兵力都充入辅军系统。 辅军中优异者可进战兵。 战兵中退役或是负伤者,可以依军功补充进辅军。 当然,高行周这样将领关在笼子里也是浪费。 山南西道以南诸州,王建自前年大战李茂贞之后,基本也是弃之不顾。 若能收回当然是最好。 高行周大喜,“末将定不负陛下所托!” 杨师厚目光闪闪,自然知道皇帝是在扶持他们,“陛下,如今朱温回战山东,我军反攻之机已经到来。” 天心阁内忽然安静下来。 赵崇凝反对道:“朱温虽退,但蒲州、虢州皆留有悍将重兵防守,关中刚刚恢复些生气,实经不起如此大战。” 杨师厚锐气可取,只不过反击朱温就有些冒失了。 关中好不容易赢得的发展机遇,决不能这么葬送。 “杨将军勇气可嘉,眼下还没到反击的时候。” 梁军虽然在清口战败,但仍是天下最强者,而且朱温在河中布下防线非常严密。 徐怀玉守蒲州一线,朱友文屯驻河中府,王重师、刘知俊守陕虢。 随便一处,都是硬骨头。 大战一起,洛阳张全义随时可以支援。 第一百九十三章 暂时安宁 结束潞州大战的朱温,率领七万大军回师汴州,召回牛存节等部,没有支援徐州,而是率领大军直扑兖州。 朱温挟击败李克用之威,来势汹汹,如同猛虎归林,百兽沉寂。 泰宁、天平二镇的叛军偃旗息鼓。 梁军但凡击破平卢军,俘虏尽斩之。 王师范新得兖州,根基不稳,不敢接战,退回平卢境内。 朱温也不恋战,转身回战徐州。 徐州向来就是东南重镇,又被时溥经营多年,城内粮草辎重充足,葛从周退入徐州城后,立即组织青壮民夫帮助守城。 江淮军接连十几日攻城不下,兵势为之受挫。 又有宋州而来的援军在东面牵制,江淮军更不敢放手攻击。 听闻朱温这么快回军,转眼就驱走了王师范,杨行密目瞪口呆,苦笑道:“旬日之前,王师范还雄心勃勃有吞并山东的野心,没想到这么快就缩回去了。” 袁袭道:“月满则亏,日中则昃,清口一战,并不足以动摇朱温根基,眼下朱温挟大胜沙陀之势回返,我军不能与之战,当退回宿州。” 杨行密点点头,他也不是真想强攻徐州,只是想收收清口大胜的利息。 徐州如此坚固,只能打道回府了。 “大王不可,朱温经年累月大战,师老兵疲,我军正盛,正是击败此贼千载难逢之机!”朱瑾大声道。 此次清口大捷,朱瑾出力最大,冲锋在前,先灭庞师古,再败葛从周,突破徐州,他的老家兖州就在眼前。 杨行密见李承嗣、史俨都期盼的看着自己,目光一闪,哈哈大笑道:“徐州之地,不利我军,儿郎们已然疲惫,回宿州休养,将来有的是将军报仇的机会!” “大王!”朱瑾跪了下来,言辞恳切,“山东富庶之地,若是为朱温所得,不需两年,便可恢复实力,届时淮北再无机会!” 杨行密扶起朱瑾,脸上虽是笑意盈盈,但眼中全是冷淡,“将军真乃张飞复生。” 袁袭拱手道:“朱将军,我军陈兵徐州多日,已经失了先机,如今宋州军在右,朱温七万大军在左,稍有不慎,我军便如庞师古一般覆灭,将军难道想我江淮男儿葬身徐州城下吗?”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朱瑾满脸冷汗,这才想起自己不是一方节帅,而是寄人篱下的客将。 旋即拱手道:“末将冒昧,望大王恕罪。” 杨行密眼中回暖,“将军何罪之有,此番大胜,全赖将军之功,本王已经上表朝廷,为将军求封感化军节度使。” 此时的感化军除了徐州在朱温手上,宿州、濠州俱被江淮军拿下,朱瑾若是成为感化军节度使,大事仍旧可为。 朱瑾眼神一亮,“末将必肝脑涂地,以报大王!” 感化军在淮河之北,直面朱温兵锋,虽然知道杨行密的心思,但朱瑾全不在乎。 兖州城破,他妻儿老小全为朱温所得。 朱温斩其家小,而收其妻,此等仇恨,朱瑾怎能忍气吞声? 在朱温大军刚刚赶到徐州时,杨行密已经退军。 持续两年的大战,中原大地迎来暂时的平静。 长安。 李晔检看皇城司统领林光远送来的关中各州情报。 长安以东的华州、同州就在天子眼前,还算中规中矩,但偏远一些州就有些辣眼睛了,无不是贪、腐成风,如凤州刺史、陇州刺史、宁州刺史,简直是雁过拔毛的程度,李晔率领唐军过境,刺史收犒军税、行在税,唐军打鄜坊、夏绥,他们就收欢胜税。 但凡唐廷有什么动作,他们的苛捐杂税就来了。 而且是肆无忌惮的收,李晔也算见识到什么叫巧立名目。 收了还不忘光明正大的给李晔、韩全晦各送上一份。 李晔天天盯着朱温、盯着唐军,居然对此一无所知,钱财全部被刘全礼收入内库。 若不是皇城司秘密寻访各地,恐怕李晔一直会被蒙在鼓里。 “刘全礼个人收了没有?”李晔沉着脸。 “回陛下,刘内使一文没拿,全部充入内库。”林光远低声道。 李晔开始还挺欣喜,但旋即心中有些发凉,这宦官不爱钱,就比较可怕了。 “还有什么人伸手了?” 林光远支支吾吾,“李、使君。” 李巨川之前被封为权凤翔防御使,加上他天心阁的身份,自然被人尊称为使君。 “你觉得应该怎么惩治这些人?”李晔忽然问道。 林光远跪在地上,“末将、末将不知。”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李晔一个人待在天心阁里,唐末这么个世道,纲常沦丧,指望官吏们两袖清风,肯定是痴人说梦,这个问题即使到后世也难以彻底根除。 洪武大帝剥皮实草,都有人敢顶风作案,何况是现在。 但如果不整顿吏治,别说复兴大唐,就连自己能不能坐稳关中都是问题。 关中能有如今的气象,来之不易,李晔不能这颗刚刚长出的青苗被蛀虫毁了。 唐廷的旧房子改造完了,但地方上依旧是老样子。 李晔一直觉得封建时代,其实就是一部地方对抗中央朝廷史。 单纯的杀人,只能治标不治本。 李晔脑海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传崔源照见朕。” 过不多时,崔源照大汗淋漓的赶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天心阁,脸上虽然镇定,但眼底的激动隐藏不住,“臣、臣崔源照拜见陛下。” “免礼。”李晔把林光远的密函递给他,“你先看看。” 崔源照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敢问陛下是治标还是治本?” 李晔兴趣一下就来了,“哦,如何治标,如何治本?” “杀鸡儆猴,另选贤能,提高官吏俸禄,此为治标。”崔源照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李晔,见李晔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又道,“重开科举,此为治本。” 从崔源照的小眼神里,李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如今是大乱世,有几个寒门子弟读书? 科举一开,他们这些世家公子正好趁虚而入。 当然,世家门阀在这乱世里,也是奄奄一息,但毕竟还有一条命在,崔昭纬、韦昭度、裴贽、崔胤等等,都是世家中人。 白马驿之祸,才真正将世家斩草除根。 第一百九十四章 寒门世家 “为何重开科举就能治本?”李晔淡淡道。 崔源照拱手道:“自牛李以来,科举废形同虚设,为朋党所占,有志有才之人,不能为朝廷所用,无德无才之人,窃据州府庙堂,皇权不振,纲纪不伸,士民颓废,只知蝇营狗苟,不知国家大义,贪枉不法,置百姓水深火热,此大唐所以衰微也。重开科举,公平取士,贪赃枉法之事自然水晏河清。” 李晔一愣,没想到身为世家公子的崔源照居然能说出这番话。 诚然,世家之中在唐末出了崔昭纬、崔胤这样的人。 但在中晚唐,也出过裴度、李德裕这样的名臣,唐初就不说了,一棒子全打死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就算是殉国的杜让能、刘崇望也不是寒门子弟。 李晔原本是想扶持底层文人,但有些想当然了,这年头刀兵四起,能读书的,本身就不是普通人家。 武营现在还是草创阶段,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收益。 崔源照见李晔没说话,还以为是他怪罪,“臣口无遮拦,陛下恕罪。” “不,你说的很好,朕一直也想重开科举,只不过连年大战,朝廷没有精力,这样吧,明日发布诏令,明年三月,恢复科举取士。” 崔源照大喜,“臣代天下士子谢过陛下。” 唐朝科举考试有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等多种科目,科举内容有时务策、帖经、杂文等。 在唐朝时期,科举正是朝气蓬勃之时,本身具有进步意义,而且此时的儒学还未腐化,若科举能公正公平,选出的士子都是经世致用的人才。 唐科举各项中,秀才难度最大,基本废弃了,明经取士最多,但最荣耀尊贵的,却是进士科,唐朝初期的进士科考试为“时务策”五条,时务策涉及国家现实问题,使读书人从书堆中抬起头起来,思考社会、国家、民生的现实问题。 而且李晔觉得通过科举,可以正确引导读书人的价值观,改善整个民族的精气神。 当然,这个题目太大,非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李晔弄的恩科,不过是取一时之需。 现在则不同了,蒲阪大战,直接宣告唐廷在关中站稳脚跟,参加科举的人肯定要多一些。 不能怪别人现实,没人愿意陪一艘破船一起沉没,这是人性。 送走崔源照,天已近黄昏。 左右无事,李晔就带着辛四郎等一众亲卫去李巨川府邸看看。 华灯初上,人影如织,人脸上的愁苦之意也消散不少,行人三三两两,步态悠闲的闲谈。 以前坍塌的屋舍,早被辅军修葺一新。 长安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还是平康坊,隔着老远就听见莺莺燕燕之声,闹得李晔都有些心痒。 不过身为皇帝,怎样讲究些吧?这么多亲卫看着,李晔不得不装成正人君子。 过了平康坊,热闹依旧。 小巷口前,各种小铺香气四溢。 李晔难得出来一趟,自然而然的被吸引过去,七八个食客闲散而坐,胡饼正烤的金黄香脆,上面撒着一层芝麻,旁边一个罐子里煨着肉汤、鱼汤。 食客们吃的正香。 小巷深处,还有卖糕点、果脯、蒸饼、面饼,以及李晔认不出来的东西。 最奇特居然有一小铺卖鱼脍,生意最好,店家刀法精湛,一条活鱼,十几个呼吸间,便被剖成薄片,如荷花般躺在盘中,鱼片薄如纸片,撒上些茱萸碎,搭上两碟酱 菜,配上酒便端给客人食用。 李晔一行穿着寻常麻衣,天色昏暗,只被当做做工的杂役,巷中人见怪不怪。 除了李晔,下了职的辅军也会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 这么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让李晔仿佛回到后世的夜市。 偶尔巡逻过来的禁卫军,也没让他们感到紧张。 有熟识的店家,还冲军士喊道:“哟,三郎,下了职过来吃口?” 禁卫军浑然不理,目光如筛子一样四处巡视。 挺直的身姿里带着骄傲和荣耀。 经过两年的努力,长安终于有些人气了,也终于看起来像个国都了。 历次大战,李晔都是速战速决,绝不拖泥带水。 除了蒲阪大战征用了几万民夫,基本没有干扰百姓正常生活。 像朱温和李克用在河中一仗打了整整一年的玩法,唐廷玩不起。 而朱温打败朱瑾朱瑄兄弟,更是熬了九年,最终把中原最强钉子户给熬垮了。 当初在华州城下大战李茂贞之后,李晔赏了亲仁坊的一处宅邸给李巨川。 安禄山和郭子仪的宅邸也在亲仁坊里,时过境迁,当年的风云人物早已烟消云散。 只要是长安城里有些耳目之人,都知道李巨川如今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唐廷蒸蒸日上,李巨川更是水涨船高。 当初的一座小府邸,如今大变样,兼并了左右两家,大门前立着家丁护院,红毯灯笼,人来人往,比平康坊的青楼还要热闹。 看来李巨川日子过的不错啊,怪不得那些人要给他送钱财。 李巨川过了半辈子的苦日子,现在飞黄腾达了,肯定控制不住自己,要放飞自我。 按说李巨川不是蠢人,贪就贪吧,还搞的这么高调。 李晔一行人常服打扮,为了避人耳目,连圆领袍都没穿,穿着寻常麻衣,天色昏暗,一般人根本认不出也想不到这是大唐皇帝。 李府家丁一见他们扮相,只当是沿街下人,怎肯让他们入内? “去去,一边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辛四郎一脚将管家踹翻,凶相毕露,也不说话。 李府护院手持棍棒蜂拥而出,不下三十人,但见了腰间横刀,以及亲卫们的气势,一个个又不敢动了。 管家一嘴的血,也是一愣,还算有些眼力,拱手道:“不知哪位将军?小人招待不周,还望恕罪。” “叫李巨川出来。”李晔声音虽然平淡,但这两年气势也养出来了。 管家连滚带爬的急跑进府内。 过不多时,李巨川衣冠不整的出来,见了辛四郎魁梧的身躯,表情一滞,旋即目光越过辛四郎,看到亲卫中心的李晔,嘴唇和脸皮一起哆嗦起来,连忙斥退了家丁护院,赶到李晔面前,“陛、陛、下……” 李晔制止了他废话,“怎么着,李使君,跟我走一遭?”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李晔玩这么一出,李巨川当然知道事情不妙,苦着脸点头。 第一百九十五章 抗拒从严 长安的夜里,凉风习习,吹散了白日的浮躁,惹人沉醉。 李晔跟李巨川走在前面,亲卫跟在后面。 忽然之间,李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在唐末,贪腐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懿宗自己奢侈无度,随便一次出行,动不动十万扈从相随,更是鼓励官员和藩镇贪污,觉得贪污才不给朝廷惹事。 到了僖宗朝,一场马球,僖宗将西川节度使的大位让给田令孜的兄长陈敬瑄,董昌能在浙东坐大,就是搜刮民脂民膏送给僖宗,深得僖宗看中,还封了王。 终结大唐统治的不是藩镇割据,而是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对腐朽帝国的切齿之恨。 裘甫、庞勋、王仙芝、黄巢,失去民心,唐廷已经名存实亡。 没有朱全忠,还有李全忠、杨全忠。 李巨川也算是个苦命之人,前半生飘摇,历史上,投奔朱温后,引起敬翔的忌惮,而被敬翔说服朱温杀之。 北城不是官宦之家,就是有些产业原住民,但到了南城,灯火原没有这么绚丽,漏风的门板挡不住凉风,黑暗中沉默一片。 南城百姓多是当初招揽的流民,有力者都补进了辅军或者庄户,孤苦无依者,留在这里。 李晔命亲卫随意敲开一户人家的门,门内是六十几许的老汉,咳嗽着开门,一头灰发,满脸困难凝结成的褶子,见了这么多人,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连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 “阿翁……”门内传来孩童之声。 “带钱了吗?”李晔对李巨川道。 李巨川衣衫不整的,摸了一个玉佩出来,这玩意寻常人家收了还不是害人。 李晔心思一动,“把你衣服脱了。” 李巨川哪敢说半个“不”字,忙把自己的圆领袍扯下来,递到老汉手中。 老汉双手颤抖。 李晔也不废话,敲下一家的门,开门的是个四十岁的汉子,不过断了一条胳膊,也不知在这缺医少药的古代怎么活下来的,李晔又让李巨川把靴子脱了,送给人家。 汉子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些人唱的哪出,呆在那里。 李晔又去敲门,接连送出裈裤和上单衣。 李巨川光着膀子站在寒风里,一个劲的打喷嚏。 “民生如此艰难,朕寝食难安啊。”前世李晔刚毕业那会儿,没找着工作,也有过喝西北风的经验,租住在河边快拆迁的民房,看着对岸的灯红酒绿,感觉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 李巨川忽然跪在地上,光着膀子嚎啕大哭,抱着李晔的大腿,便哭还便抹鼻涕:“臣有罪啊,臣对不起陛下啊。” 李晔怀疑这厮把鼻涕都抹自己身上了,“起来,起来,你都是使君了,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 “臣有罪啊,有罪。”本来南城就黑灯瞎火的,弄得像号丧似的,让人听着心中发寒。 “行了,行了,你若是想要钱,明天上个奏章,辞去一切职务,朕让你这辈子富贵享用不尽,但你若是想青史留名,就要管住自己的手,管住自己的裤腰带子。” 一年多的相处,李晔对李巨川的能力还是佩服的,脑袋瓜子特别灵,肚子里的坏水也特别多,在唐末绝对是数一数二的谋士,要不也不会召来敬翔的嫉妒。 记得岳飞大佬说过,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何患天下不太平? 要求所有人清廉,这本身就是个神话,但人有私心,必损公利。 新生的大唐玩不起这么多花样。 “臣、臣以后再也不敢了。”李巨川当然不是傻子,没有权势,富贵有什么用? 越哭声音越大,引得门窗间一双双眼睛的窥视。 “行了,你声音小点。”李晔赶紧扶起他,对身边亲卫道,“夜深天冷,送李使君回去吧。” 第二日,皇城门上直接贴着各地徇私枉法官员的名单,贪污多少钱财,霸占多少良田,侵吞多少民房,干了多少坏事,全部记录在案,条理清晰,证据确凿。 凤州刺史陈恭仁、陇州刺史李德廉、宁州刺史令狐颖、丹州刺史王敬则四人排在最前。 其他一干有罪人等,依照罪责大小,按律处置。 李巨川带头请罪,交出收下的赃钱。 李晔免去了他权凤翔防御使的职务,一撸到底,又成了没有名分幕僚。 一时间关中沸腾起来,很显然李晔打破了游戏规则和玩法。 这世道贪、污还算是个事? 最牛的是凤州刺史陈恭仁,居然直接举兵反抗,当初唐军打下凤翔,陈恭仁见李茂贞大势已去,转投唐廷。 李晔出于稳妥考虑,让他依旧担任凤州刺史。 陈恭仁一边闹事,还一边上表请求唐廷原谅,说自己多么不得已,多么的不容易,多么的忠心。 丹州刺史王敬则也跟着闹了起来,称境内牙兵闹事,为了朝廷,他必须留在丹州。 但他们显然低估了李晔的决心。 这已经不单是贪、腐的问题,更是唐廷对地方控制权的问题。 唐末的地方大员手上有兵有将,有些还是武人充任,关起门就是土皇帝,自然不服朝廷诏令。 李晔正是想借此树立唐廷权威。 张承业凤翔一万辅军战兵刚来到凤州城下,陈恭仁就被五花大绑的送了出来。 丹州有些棘手,毕竟收复的时间不长,王敬则武人出身,对境内控制力较大,还有一帮牙兵跟着。 李晔裤子脱了,肯定不会软,不然以后怎么混? 拓跋云归领七千禁卫军、两万辅军前去征讨。 朝廷动真格的了,王敬则就扛不住了,抵抗了十几天,城内忠义之士联合青壮,打开城门,禁卫军一拥而入,当场斩杀王敬则及牙兵。 见了血,名单上其他人只能低头认命。 罪人被押往长安的时候,各地百姓拍手称快,歌颂皇帝圣明。 长安更是盛况空前,不仅百姓,还有士子文人休沐的将士,都来观看。 李晔也不冤枉任何人,让韩偓在皇城前设了法场,当众审判,还恶作剧的弄了一个横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罪无可恕的直接斩首,情节较轻的依据认罪态度,酌情处罚。 唐末这么个情况,没有一个是干净的,这么多年的惯性,若是严刑峻法,肯定又是人头滚滚。 砍了一些罪大恶极之人,其他的都削职为民。 治理贪、腐,光靠严刑峻法肯定不行,靠官员的道德水平也不行。 只有制度跟上了,这些人才不敢伸手、不能伸手。 现在皇城司大白于天下,对他们的威慑相当之大。 吏部之中原有考功司,掌内外文武官吏之考课,有严密的制度评判官员升迁贬谪的标准,到了晚唐,连吏部都形同虚设,更何况考功司。 李晔干脆把这项职能并入皇城司之中。 在辅军中锻炼的士子们则全部充入各州县,还是从底层文吏做起。 一来就当个县太爷,肯定不现实。 第一百九十六章 出兵河中 乾宁二年六月。 梁军迅速平定了天平、泰宁两镇的叛乱,朱温令葛从周一万军屯驻郓州整训士卒,以作攻伐平卢之用,王彦章一万军屯临朐,威慑淄、青二州。 时王师范麾下部众十万,以四万人攻打临朐,屡次为王彦章所败。 王师范惧梁军之威,求援于唐廷及河东。 但此时河东境内亦是一片凋零,昭义四分五裂,邢州沦于王镕之手,磁州被魏博攻陷,洺州夹在魏博与成德之间,孤城一座,泽州也在梁军手中,沁州刺史蔡训以城降丁会,阴地关有丁会、张存敬三万重军把守。 若不是清口大战,李克用自己都是泥菩萨。 唯一让李克用庆幸的是,河东门户潞州顽强挺立着。 朱温退走之后,周德威趁势反攻,击破梁军夹城,俘虏青壮万人。 潞州大战的意义不低于清口大战。 纵横天下三十载的沙陀骑兵,败在朱温的宣武大军脚下。 李克用仿佛受伤的老狼一样在代北舔舐伤口。 随着河东军势的衰落,魏博军、成德军更加张牙舞爪。 六月三日,梁军押李落落入魏州,罗弘信斩李落落,魏博彻底倒向汴州。 但河北风起云涌远不止此,卢龙节度使李匡筹大败之后,回到境内,声势一落千丈,蔚州驻将刘仁恭趁势反叛。 当年李匡威在李匡筹兵变时有言:兄失弟得,不出吾家,亦复何恨,但惜匡筹才短,不能保守,得及二年,幸矣。 知弟莫如兄,才刚刚过了两年,李匡筹在刘仁恭的攻势下兵败如山倒。 刘仁恭本就是卢龙宿将,颇孚众望,军心所向,卢龙境内纷纷响应,李匡筹不敌,大败后逃往沧州,后被义昌节度使卢彦威攻灭。 卢龙全境落入刘仁恭之手,刘仁恭一面上书唐廷,求请为卢龙节度使。 一面将李匡筹未及逃脱的妻子张氏献与李克用,两家结盟。 王师范、刘仁恭的上书同时送到李晔面前。 河朔三镇自安史之乱后,成为大唐帝国无法痊愈的胃溃疡,把曾经强健的巨人折磨成病夫,整个中晚唐的历史,就是围绕河朔三镇展开。 虽号称一朝,实为二国,河朔三镇历来的玩法就是牙将兵变,然后请求唐廷册封。 如今卢龙镇已经落入刘仁恭之手,上书请封,算是给了朝廷几分面子。 韩偓看了上表后说道:“昔年李德裕曾言,河朔兵力虽强,不能自立,须借朝廷官爵威命以安军情。如今刘仁恭上表请封,正是大唐国威彰显之时。” 面子都是互相给的,李晔不答应也没办法,“王师范呢?” 王师范背刺朱温,勇气可嘉,就这么让他被朱温吞并,实在是可惜。 韩偓道:“朝廷鞭长莫及,王师范必灭,朝廷若是轻易表态,恐怕是自取其辱,不如静观其变。” “不可!”李巨川看完表文,反驳道,“朱温虽有清口之败,但未伤根本,仍为天下最强,王师范求援朝廷,朝廷置之不理,是伤远人忠义之心,且王师范麾下十万众,犹有一战之力,朝廷应坚其心,使其与朱温决战到底!” 一个平卢镇五个州,居然有十万兵力。 李晔心中苦笑,“如何坚其心?” 李巨川道:“前次杨行密以朱瑾为感化军节度使,直抵朱温腹心,朝廷可促成王师范与杨行密结盟,南北夹攻,虽不能灭朱温,但能使其疲于奔命,至少三年之内,无暇西顾。” 王师范在历史上没有多少存在感,因此李晔对他不是很熟悉。 只知道他对朱温时叛时降。 但朱瑾就大名鼎鼎了,在唐末人称“赛张飞”,勇冠三军,马槊无敌。 能跟朱温鏖战九年,肯定不是简单人物。 李晔看着地图,朱温的汴州四战之地,但现如今跟他对着干的,只有李克用、杨行密。 所以王师范就比较重要了。 “声援不够,朝廷还需出击河中,最好防守就是进攻。”李晔指着河中府道。 韩偓、赵崇凝、李巨川都目瞪口呆。 上一次杨师厚提议进取河中,被诸人否定了,李晔没当回事。 但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 清口之败,朱温虽然损兵折将,但地盘还是扩大不少,陕虢、河中、河阳、泰宁、天平,整整增加了五镇,若是不给他找点事,让他从容消化这些地盘,再吞下平卢,天下还有谁能挡其锋芒? 河中夹在唐廷与河中之间,出兵河中就是对王师范最大的支援。 同时也解了李克用的颓境。 徐怀玉两万军在蒲州,王重师、刘知俊两万军在陕虢关,切断了关中与河中的联系。 被人顶着大门,滋味总归是不好受的。 出兵河中,并不是攻城掠地,而是骚然侵袭为主,尽量把声势弄大,有利则进,无利则退,让河中的梁军疲于奔命,给困守河东的李克用制造机会。 李晔说出自己的想法,韩偓、赵崇凝一听不是倾国大战,也就没有反对。 目前唐军中能胜任这个任务的只有周云翼。 李晔还给他配了孟方同做向导,河中地势复杂,正适合游击战。 周云翼部三千骑兵被召回长安,前期粮草由韩城秘密运过黄河,之后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李晔心里始终有些悬,不过唐军躲在关中羽翼之下,永远不会成长。 一念及此,李晔干脆调出军中的一千的武贲,也跟着出兵。 四千唐军,直接可以发动一场小型战役了。 “末将必不负陛下所托!”周云翼、孟方同、韩逊、野利景荣、折嗣礼拜在李晔面前。 李晔带领亲卫都一直送他们到韩城龙门渡口。 朱温退军之后,此地偏远,梁军留下千人防守,但韩城的唐军时不时的摸过河去截杀,梁军站不住脚,只能放弃,改以斥候巡戒。 唐军斥候也多从此地渡河。 但今天要渡河的不是小队斥候,而是大队骑兵。 得到命令的唐军斥候沿着黄河驱赶捕杀梁军斥候。 暮色四合之时,唐军开始渡河。 “城池能取则取,梁军能战则战,只需搅乱河中即可。”望着一列列的骑兵踩着浮桥渡河,李晔最后叮嘱周云翼道。 第一百九十七章 乌合之众 “唐”字大旗飘扬下的河州城,一如往常般热闹。 各部族头人聚集在河州都督府中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李茂贞打下河州城后,自封天策上将,自领本部精锐,以李继颜为左都指挥使,张行瑾为右都指挥使,各领大小十几个嗢末部族。 还分封头人为指挥使,各统其部众。 “如今大帅兵强马壮,依末将看,先打兰州,再攻凉州,取了凉州,这河陇之地就全归大帅所有!”一个嗢末头人借着酒劲大喊大嚷,引得满堂喝彩。 李茂贞红光满面,“说的不错,今日诸位开怀畅饮,明日大飨士卒,攻伐兰州!” 堂中气氛热闹到了极点。 不过还是有细心之人发现,两个都指挥使不在。 疑惑道:“咦,两位少将军去哪了?” 李继颜和张行瑾不和,整个河州城都知道,前些人两人还为争马而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还是李茂贞出面才制止了争斗。 这么热闹的场合,他们二人不在,自然要引起众头人疑惑。 李茂贞端起酒碗,“管他二人作甚,今夜本帅高兴,诸位都是心向大唐之人,本帅已向皇帝陛下禀明诸位的忠心,封赏的旨意已在途中,到时候诸位就是大小城主了。” 一听皇帝的封赏要来,头人们激动万分,“陛下还记得我等大唐遗民?” “记得,当然记得。”李茂贞脸上都是醉意,眼中却渐渐浮起一抹杀意,“所以本帅决定送诸位头人去长安。” 堂中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茂贞“呯”的一声,将粗碗砸在地上,“儿郎们,送诸位上路!” 堂外和里间立即响起拔刀声,盔甲铿锵声响成一片,很快甲士从前后涌了上来。 “大帅,这是作甚?”都拔刀子,头人们酒还没醒。 李茂贞坐在正堂上,笑吟吟道:“当然是送诸位上路!” 一挥手,甲士横刀毫不留情的砍向人群之中…… 张行瑾在堂外听着里面的惨叫,心中一片冰冷。 “怎么,动恻隐之心了?”李继颜嘲讽道。 张行瑾没说话,身边赖力用吐蕃话骂了几句,慕容敞也怒目而视。 “你这两条狗倒是挺忠心的。”李继颜越来越放肆。 张行瑾冷冷的看了他一样,屋内的砍杀声渐渐停止,血水像小溪一样流淌出来,李茂贞沉稳的步伐紧随其后,此刻的他脸上哪还有半分醉意,一脸的煞气,“不管你们在争什么,吵什么,今夜谁犯错,谁提头来见!” “诺!”张行瑾和李继颜同时跪下。 一瞬间,李茂贞曾经那种睥睨天下的王者气度又回到身上。 他大步向前,身后是血犹未干的甲士。 李继颜低着头冷冷的瞥了一眼张行瑾,目中全是冷意。 在他身后,千余士卒拔刀在手。 今夜注定是一个血腥之夜。 河州城中有大小几十个部落,大者千余人,小者百十人,各不统属,互相不服,即使有李茂贞严令,为了争夺房屋、牲畜、女人,这些部落依旧在城中打斗。 李茂贞曾尝试整合他们,都失败了。 河州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河陇地区其他的强者,斥候已经探明北面兰州崔延没相部和凉州折逋钵督部正在集结兵马,兵锋指向谁不言而喻,南面的杜伦悉伽部亦蠢蠢欲动。 李茂贞在河州的崛起,打破了河陇之地脆弱的平衡。 而身为枭雄的李茂贞自然知道此时该做些什么。 张行瑾没有出手,所有的脏活都由赖力和慕容敞帮他完成。 失去头人的各部落,抵抗力小的可怜,李茂贞和李继颜仿佛疯子一般,只要见到拿武器的人,不论老弱妇孺,一律斩杀。 张行瑾有时候觉得李茂贞和李继颜或许是真正的父子。 赖力用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吐蕃话。 这半年来,张行瑾一直跟着赖力和慕容敞学习吐蕃语,已经能听懂一些日常用语。 赖力说的是:“河陇就是如此。” 岂止河陇是如此?整个天下何尝不是如此? 中土甚至比此地更加血腥。 若不是陛下守住关中一隅之地,哪还有他张行瑾的容身之处? 儿时黄巢肆虐关中景象在脑海中一一苏醒,只有陛下让关中安宁起来。 忽然之间,他笑了起来,眼中的软弱烟消云散。 乱世有乱世的规则,张行瑾自知无法改变,除非大唐重回。 自大唐退走之后,这样的场景无数次的发生在河陇大地上。 论恐热集结大军二十万,攻打尚俾俾,掠杀河湟、陇右诸州。 失去大唐的庇佑,此地更加野蛮和血腥。 一夜的杀戮如夏风般轻轻吹过,如鬼魅一般的嚎哭时断时续。 天亮的时分,活着的人被聚集在一起,四面甲士围拢,李茂贞站在高台之上,高台两侧,人头堆积如山,他脚上血还没干,在台上留下一道道血印,“本帅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人,来自什么部落,从今往后,你们都是我的人!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不管台下听没听懂,自然有人将他的话传达下去。 一种无法言喻的威压从天而降,两万人缓缓跪下。 杀戮赋予了李茂贞绝对的权威。 李继颜跪在最前面,谦卑如同仆人。 如此情况,张行瑾不得不跪。 李茂贞很满意人群对他臣服,在台上放声大笑,“我儿继颜、继兴上台来!” 两人上台,李茂贞一手牵住一人,“本将能有河州容身之处,你功劳最大,从今往后,你们两人就是本帅的左膀右臂,河州只是开始!” 张行瑾虽然不齿于李茂贞的杀戮,但眼下河州形势,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李茂贞又令其他有功者上台,一一言语抚慰。 而就在此时,斥候策马飞奔而入,“禀大帅,兰州、凉州、洮州已然发兵三路夹攻而来!” 台下人群皆恐,李茂贞却朗声大笑:“来的好!乌合之众,自寻死路!” 李茂贞的言语让台下人心安定起来。 嗢末人是不是乌合之众,接下来就能见分晓。 第一百九十八章 命运多舛 六月的长安白日暑气正盛。 李晔心焦似火,从四月中旬至今,已经两个月没有下雨。 烈日炎炎,百草焦黄,大树都枯萎了。 旱灾的端倪已经显现,关中各处河流干涸,就连曾经汹涌澎湃的黄河都萎缩了不少,变成三四十米宽的小河,渭水更是变成了小溪,大片的河床干裂,被炽烈的阳光烤灼。 本来长势喜人的庄稼全都垂头丧气,仿佛重病缠身。 百姓自发的从几十里外的河流中挑水浇地,才保留了庄稼的一丝活气。 “钦天监的人怎么说?什么时候有雨?”骄阳正烈,李晔心头如火。 田地里,无数百姓像蚂蚁一样从细若游丝的渠里舀水。 “钦天监说近两个月内不会有雨。”刘全礼干裂着嘴唇道。 李晔抬头望着渭北万里无云的天空,觉得这老天爷一直在跟自己对着干,“两个月以后呢?” “钦天监没说。”刘全礼有个优点就是实话实说。 这个时候闹旱灾,不是要人命吗? 崇祯就是被连续七年的旱灾活活玩死的。 “陛下,渭北最多撑一个月,现在庄稼正在抽穗,没有水就灌不了浆。”元景成一脸焦灼。 “自我朝立国以来,关中大旱接连不断,贞观元年、永淳元年、垂拱三年、神龙三年、贞元元年为甚,关中百姓相枕于路,长安人相食。”崔源照道。 贞元元年是德宗朝,距今一百一十年,这一百多年里,唐廷江河日下,整天跟河朔三镇、淮南互撕,估计都没空管旱灾了,所以就没了记载。 贞观、永淳、垂拱、神龙是潮气蓬勃的初唐,长安城中都能饿死人,皇帝动不动就食洛阳,更不用说中晚唐了。 没有粮食,李晔刚刚搭起的台子差不多也要塌了。 三百多万张嘴,就像三百万个无底洞。 “其他地方呢?难道就只关中大旱?”李晔问道。 刘全礼小心翼翼望了一眼李晔,“自朔方至凤翔、陇右、渭北、长安、渭南,全都无雨,荆襄、蜀中风调雨顺,河南中原前段时间还发了水灾,河东、河中前十天下了暴雨。” 李晔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这是老天爷对他的定点打击?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朱温的地盘居然还发水灾? “陛下还是祭天吧?”刘全礼小声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祭天若是有用,天下就不会饿死人。”这么大热天的,李晔懒得搞形式主义。 崇祯连罪己诏都弄出来了,老天爷也没放过他。 “府库还有多少余粮?牧监还有多少牛羊?” “去岁剩余二十万石,羊四万口,牛一千头,牛羊可用粗饲喂养,但战马需得精料。”刘全礼如数家珍。 赵崇凝还在荆襄卖粮,但如果关中大旱,荆襄的粮食也填不了关中的黑洞。 而且,府库里的盐也用的差不多了,没有钱,拿什么去买? 当年德宗贞元年间大旱,淮西李希烈叛乱刚刚平定,关中仓廪窘竭,朝野极度恐慌,长安流言四起,军中蠢蠢欲动,德宗惶惶不可终日,江南漕米刚运到陕州,德宗拉着太子的手欢呼: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 江淮、江南通往关中的补给线被朱温掐断,就算杨行密愿意送粮食,这么大阵仗,朱温得到消息肯定干预的,荆襄在名义是朱温地盘。 而现在唐廷跟蜀中王建的关系很微妙,属于地缘对手,王建不趁火打劫,唐廷就要烧高香了。 李晔心中越发焦躁。 没有粮食,他的大唐就会在关中饿死。 环顾四周,夏绥不用想,就算没有旱灾,也不是产粮区,能自给自足不给李晔找麻烦就不错了。 山南西道刚刚收复,除了兴元,其他州连人都没有,哪去弄粮食? 凤翔和陇右也是灾区,河西更不是产粮区。 正焦头烂额的时候,两骑飞马赶来,拜在李晔面前,一人喊道:“陛下,泾原大旱,境内无食,请陛下赈灾。” 另一人喊道:“朔方大旱,望陛下拨粮。” 李晔心中一阵哀叹,他自己都不知道哪去粮食。 李晔和十几名亲卫便衣回到长安的时候,正是黄昏,长安城中仿佛弥漫着一阵莫名焦躁的情绪。 虽然晴空万里,李晔仍感觉一个巨大阴影向他笼罩而来。 心中苦闷,也就不想回宫。 在长安随处游荡,走到东市小巷,这里夜摊早已摆起。 但食客比起上次来少了许多,店家脸上爬满了愁意。 民间百姓的危机感最是敏锐。 心不在焉的吃了些东西,夜幕降临,暑气仍未消退,食客三三两两来了一些。 喝了些酒的汉子喉咙也就敞开了:“今年大旱怕是跑不了。” “可不是吗,昨晚林家全家人向关东逃荒去了。” “能跟林家比?林家人上下七口青壮,本就是河中流民,在长安无产业。” “要说这些年咋们大唐也不容易,天灾人祸就没断过。” 说着说着,两人压低了声音:“坊间有小儿唱谣,西头一个日,东头三点水,屋中无粟米,粮在梁上生。” 话刚说完,辛四郎一把掀翻了小桌,怒不可遏:“你二人在说甚?” 这童谣如此浅显,连辛四郎这种直肠子都听出来了,更何况其他人? 辛四郎也算是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平时就是凶神恶煞,发作起来更是吓人,两名食客瘫坐在地,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来。 “够了。”李晔淡淡道。 辛四郎纵然有杀人的心,此时也止住了。 李晔心平气和的向两人拱手,“下人粗鲁,惊扰两位。” 向店家扔了一小串开元通宝,算是结账,以及被打碎的碟盘钱。 离开小巷,李晔好奇的问辛四郎:“你都听懂了?” 辛四郎一脸怒气,“如何不懂?西头一个日,说的就是陛下您,东头三点水,不就是朱温吗?” “后面两句什么意思?” “这……”辛四郎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李晔道:“屋就是堂,堂就是大唐,梁就是汴梁,意思是说大唐没粮食,汴州有的是粮食,可以让百姓生。” 亲卫们连连点头,“还是陛下有学问。” 李晔面上微笑,心中叹气,旱灾刚起,还没完全爆发,童谣就来了,看来长安城里的大鱼又蠢蠢欲动起来。 不过他这招太过阴毒,正好掐中了如今唐廷的致命之处。 在旱灾和饥荒面前,什么正统大义都是假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我命由我 民以食为天。 眼珠子都饿绿了的人还管谁是皇帝? 朱温若是能够提供粮食,他就是最大的正统大义。 这招最毒的地方在于,就算李晔大张旗鼓的挖出大鱼,还是无法改变当前的大局。 三天之后,赵崇凝从荆襄回来,却是一脸落寞。 “陛下,湖南刘建锋荆南成汭皆称无粮,荆襄赵匡凝偷偷送五万石粮入关中。” 李晔眉头一皱,刘建锋就算了,蔡州兵头,胸大无志,也没指望从他手上弄到粮食。 荆南的成汭虽是蔡州余孽,但数年间把只有十七户的江陵,恢复成数万户的上州,功不可没,对唐廷还算恭顺,赋税钱粮向来不缺,没想到这次居然拒绝了。 还有荆襄赵匡凝,绝对是大唐的铁杆粉丝,居然也偃旗息鼓了。 配合长安城中的童谣,李晔不难从中嗅到阴谋的味道。 现在还能搞到粮食的地方,只有蜀中王建和河东李克用了。 朱温切掉昭义,河东大战连连,李克用不向唐廷要粮食就不错了。 “查到童谣是谁传出来的?”李晔揉了揉额头。 薛广衡面露难色,“末将、末将无能。” 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薛广衡始终是太嫩了。 李晔目光转向一旁垂眉低眼的刘全礼,“你觉得是谁?”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刘全礼不看,就知道李晔是在问自己,“奴婢不知道,但陛下只要给奴婢三天时间,奴婢至少能理出个头绪。” 这话听的人心底冷飕飕的。 李晔又转问赵崇凝:“赵侍郎觉得是谁在幕后主使啊?” 赵崇凝一脸正气:“大旱在即,关中无粮,臣以为陛下应该以粮食为重。” 呵,还反过来教训自己了。 “关中无粮,朕也没办法啊。”李晔在五十岁的赵崇凝面前耍起了无赖。 赵崇凝忽然双膝跪在李晔面前,“关中三百万子民,仰陛下如父,臣有一策,朱温身处中原富庶之地,连年丰收,为今之计,只能向汴州求粮。” 李晔呆呆的看着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若不是他人在荆襄,李晔几乎怀疑童谣就是他写的。 直到赵崇凝的脑袋“咚咚”的磕在地上,李晔才缓过神来。 前脚李晔还在谋划背刺朱温,暗地里整一个“倒朱同盟”,这一转脸,就没皮没脸的去找朱温要粮食? 饶是李晔脸皮厚,也不禁有些发烫。 不过若真能搞来粮食,也就罢了,关键朱温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蒲津之战,李晔跟他脑浆子都打出来了。 赵崇凝是读书人,读书人的理论就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出发点是好的,想法很好,但这是唐末乱世。 在唐末武人头子心目中,缺粮从来不是问题。 杨行密起家的时候围困扬州,城中人相食,杨行密也没有网开一面。 朱温会因为关中无粮而网开一面?恐怕他会乐呵呵的看着关中尸横遍野。 作为后世文明世界的穿越者,李晔无论如何也不会容忍自己治下变成鬼蜮,就算他的大唐因此覆灭。 “起来吧。”李晔叹气,“谁愿意去汴州试一试?” 病急乱投医,李晔也是没办法了。 “臣义不容辞!”赵崇凝道。 李晔看着他,“好,朕为你践行。” 赵崇凝拱手道:“践行就不必了,臣现在就走,快去快回!” 三天之后,刘全礼带着一张厚厚的名单递到李晔面前,“奴婢顺藤摸瓜,查到童谣最先从城南难民中传出,可疑人等的名字都在上面,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奴婢有的是手段让他们招供。” 长安城中本就人心惶惶,若是再弄这些,恐怕人心更乱,而且李晔也没心思在这上面。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除了苍蝇有问题,自己也有问题。 而且只是一首童谣而已,因为这个就大兴牢狱,人头滚滚,岂不是跟后世辫子国一个德性? 阴谋当阳治之! 一念及此,李晔撕碎了名单。 刘全礼对此并无惊讶之意。 “你做的很好,先回皇庄稳住庄户,切莫让庄户生乱。” “奴婢遵命。”自始至终,刘全礼都恭恭敬敬的。 只可惜在年头,宦官群体里,李晔真正信任的人只有张承业。 至于刘全礼,李晔不敢让他掌权。 又过了十天,赵崇凝一副如丧考妣的从汴州回来,还带回一封朱温亲笔信:“关中若无食,可来汴州,臣有美酒佳肴,伺候陛下终老。” 好歹朱温的老爹也是教书先生,这些年尽想着拿刀砍人了,字写的比自己没强多少。 朱温若是肯借粮那才是有鬼了。 “陛下……”赵崇凝嘴唇发白。 李晔拿着信走到殿外,看着万里晴空上热情如火的太阳。 心中一片火热。 “朱温让朕就食汴州,朕怎么着也要给他点面子!” “是臣负了陛下。”赵崇凝五十岁的人了,眼泪簌簌而落,哭的像个小孩。 “哭什么?”李晔转过脸,眼中却全是激昂,没有丝毫颓然之色。 赵崇凝一时愣住。 “还是朱温有办法,给朕解决了这个难题。”李晔抖着朱温的信。 “陛下何意?” “召潼关李筠、兴元高行周、夏州拓跋云归、朔方韩遵、泾原张钧、秦州杨崇本、金商冯行袭、凤翔李巨川来长安议事!” 不疯魔不成活,在这个疯狂的乱世,不搞点骚操作,肯定玩不过这些吃人、肉喝人血的武人。 更玩不过老天爷! 李晔倒是想苟在关中,苟出一个盛唐。 花上三十年,对内,在关中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十年养兵。 对外熬死朱温、熬死李克用、熬死王建、熬死杨行密,熬死刘仁恭,等他们智障儿子们上台,乱搞一气,自己机会不就来了吗? 但老天爷不让啊,完全不给机会。 历史上关中旱灾动不动就是两三年,明末更是饿出个李自成。 旱灾一起,还有蝗灾、瘟疫接踵而至。 天灾连着人祸。 试问唐廷这么弱小的身板能扛住老天爷接连暴击? “快、快、传御医,陛下失心疯了。”辛四郎带头嚎了起来。 赵崇凝张大嘴,也嚎了起来:“陛下啊,臣对不起你啊。” 李晔一脚揣在辛四郎屁、股上,也不装什么古人了,“老子没疯!” 第两百章 三步战略 天心阁内,文有张承业、李巨川、赵崇凝、崔源照、刘全礼,武有李筠、冯行袭、高行周、杨师厚、拓跋云归、薛广衡等人。 韩偓还在出使淮南和平卢的途中,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泾原军张钧病重没来,派其侄子张琏领一万步骑赶来。 李晔眉头一皱,“杨崇本和韩遵什么情况?” 崔源照道:“杨崇本上奏陇西嗢末族首领杜伦悉伽有异动,恐其内侵,不敢奉诏,恳请留在秦州,韩遵自称病重,还请求陛下送回韩逊。” 李晔心头冷笑,这就是给脸不要脸。 召他们来长安,是把他们当自己人看,有什么矛盾和利益冲突,大家内部解决。 既然不愿意当自己人,那就别怪以后按外人的标准办。 如今李晔手握凤翔和长安两大地缘板块,也不怕他们长翅膀飞了。 既然都是自己人,李晔直接如今的困局说开了。 一听关中有可能出现大旱,粮食欠收的状况,众人都是眉头紧锁。 这种事情想隐瞒也瞒不住,民间已经出现恐慌情绪,还是靠皇城司暗中弹压,以及忠义堂宣导,才勉强安抚住长安百姓的情绪。 当然,李晔只是简要一说,具体恶劣到什么地步,没有透露出来。 将领们一脸无所谓,只要有仗打,还管什么旱不旱灾。 自蒲阪大战,已经过去大半年时间,之后都是低烈度小战。 所以军中士气很高,加上赏罚分明,又有忠义堂激励士气,让唐军上下人人都有建功立业的雄心。 而张承业、李巨川等文臣,李晔早已打过招呼,他们更明白此时唐廷的困境,所以也就没人阻拦。 家和才能万事兴嘛,内部达成一致,才能一致对外。 “蜀中向来丰足,为关中粮仓,王建与顾彦晖大战连连,我军正好出其不意,横扫蜀中,重现当年大秦之势!”高行周兴奋道。 李筠、冯行袭、拓跋云归均点头称是。 “末将已练出八百陌刀手,此次攻伐蜀中,当以末将为先锋。”李筠直接开始抢功。 高行周不乐意了,“李将军国之柱石,何必将军出手,末将的一千铁甲骑兵现在也有模有样了,正好以蜀人试刀!” 之前高行周把他的三千宝贝疙瘩扔在洋州,是因为洋州西南的有铁矿,打造重骑兵的马铠甲,都快一年了,也才弄出一千重骑。 李晔咳嗽一声,目光扫过诸将,“为什么要打王建,而不是朱温?” 这一问,众将脸上都有惊讶表情。 李晔也想打蜀中,但细细思量之后,发现是找死。 蜀军战力或许没有梁军强,但别忘了,蜀中重重关隘,王建只要守住剑门关,蜀中的地利全在其手。 就算唐军攻破剑门关,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骑兵辎重根本不用考虑。 而且王建不是刘璋和刘禅,一个坚壁清野,就能饿死入境的唐军。 风险太大,动不动就有全军覆没的可能。 “打朱温!”李筠眼中浮起火气。 冯行袭则是一脸震惊。 也并不是诸将怕了梁军,而是双方实力差距就在那儿摆着。 清口大战,朱温损失六七万大军,仍然没事人一样。 中原的战争潜力太大了,当年秦宗权只占据传统的淮西镇,就能搞出十几万大军。 而如今朱温占据陕虢、河中、洛阳、忠武、宣武、河阳、义成、天平、泰宁、感化十镇,皆是钱粮广盛人口密集之地,转手弄出个二三十万大军一点儿也不奇怪。 反观李晔,兼并了夏绥、鄜坊、凤翔、山南西道,不过很多地方早已被打烂了,一场预期中的旱灾就令李晔焦头烂额。 但即使如此,李晔仍然要打! “梁军主力在山东,断然不会想到我军此时敢孤注一掷!而且李克用不仅答应牵制丁会,还要出兵争夺汾水沿线的晋、绛、隰、沁等州!”李巨川沉声道。 此四州若在朱温手中,河东永世不得安宁。 特别是沁州,卡在太原和潞州之间,一旦让朱温经营个两三年,梁军从山东腾出手来,李克用就可以提前回草原老家,去找他的突厥老乡过日子。 对李晔和李克用来说,这场大战势在必行! 战,则激励天下人心,打击朱温气焰,声援杨行密和王师范! 战,才能在老天爷的暴击下,赢得一线生机! “还有一点,眼下关中大旱,黄河水浅,蒲津上下游皆可渡河,梁军安能处处防守?”李晔补充道。 出兵河中,抢钱、抢人、抢粮食、抢活路! 李晔万万没想到身为大唐皇帝的他,会有朝一日沦落为土匪头子。 “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李晔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末将遵令!”将领们半跪于地。 “好,大唐兴衰在此一举,我军战略分三步,第一步,以雷霆之势攻破蒲城徐怀玉、河中府朱友宁,同时李筠将军大军兵出虢州,牵制王重师、刘知俊,冯节度领金商大军借道荆襄,出邓州攻击陕虢之背。”李晔望着李筠和冯行袭。 最艰巨的重任落在李筠身上。 如果冯行袭不给力,李筠搞不好就为国捐躯了。 关东梁军,李晔最忌惮的就是王重师和刘知俊,没办法,刘知俊的战绩彪炳史书。 “诺!”李筠和冯行袭同时抱拳道。 “第二步,以奇兵突袭隰州,切断丁会的退路!”丁会、张存敬部三万大军驻守阴地关,不用想就可知大军的粮草辎重全在隰州。 “第三步,汇合李克用,克服东都!”李晔斩钉截铁道。 东都洛阳,在张全义的治理下,早成为粮赋重地,先前朱温攻打河中,洛阳就成了后方基地,中原地区的补给源源不断的送入其中。 只有打下洛阳,关中才有足够的粮食撑下去! 步子迈的有些大,搞不好就扯到蛋了。 真打起来,战场形势千变万化,能完成多少,谁也说不准。 但目标总要立下来。 李晔和唐廷现在是有进无退,孤注一掷了。 关中比他预想的还要艰难,苟在关中,天灾人祸的,别说振兴大唐,搞不好到时候连王建都干不过。 再说苟且也不附和盛唐气质。 没理会众人震惊的眼神,李晔向张承业拱手施礼,“长安就交给继元了!” 张承业激动的无以复加,双膝跪在李晔面前,“臣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让后方有丝毫闪失!” 第两百零一章 兵临蒲州 来自关中各地大军在长安城下集结。 古老关中的血性和悍勇在烈日下渐渐苏醒。 五万唐军,加上一万泾原军,一万辅军战兵,一共七万大军,除了浮云城的李效奇部,利州的杨鉴部,李晔把自己全部家当都掏出来了。 辅军则早已集结在同州。 为了保密,李晔令杨师厚为先锋,一万步卒昼伏夜出,先行出发。 等李晔大军赶到蒲津时,黄河已经细若游丝,只剩三十多米宽,与九个月之前的黄河不可同日而语。 两岸的险滩、泥沼在骄阳下,如同龟壳一般皲裂开来,仿佛无数干渴张嘴,对着苍天。 大片沉入河底的尸骨显露出来,锈迹斑斑的盔甲、枯骨、人尸、鱼尸连成一片,臭气熏天。 也不知道这些枯骨在此沉寂了多少年,更不知道它们属于哪个朝代,哪个政权。 仿佛战争才是这片古老土地上的永恒主题。 浮桥很快被搭建完毕,河对岸一座座小型营寨里驻扎这着唐军,地上还有不少倒伏的梁军尸体无人清理。 李晔刚刚渡河,斥候飞骑而来:“报陛下,杨将军已经清理蒲州外围所有梁军,徐怀玉龟缩于蒲州城内。” “大军加快行程,蒲州城下扎营!” 等大军赶到蒲州城下时,已经到了戌时。 夜色笼罩,蒲州城下人喊马嘶,城上火把通明。 七万大军围城,蒲州却未见丝毫慌乱,梁军在城墙上蓄势待发。 徐怀玉本就是梁军宿将,是朱温元从旧人,战黄巢、秦宗权,什么阵仗没见过? 李晔一看蒲州的气势就有些头皮发麻,坚城一座,短期内难以攻陷。 这年头攻城战,动不动一两年,李晔耗不起。 高行周和杨师厚一同请战。 李晔略一沉思,“周云翼现在在哪?” 自从他们偷渡黄河之后,大半个月了,音讯渺茫,连斥候都接应不上了。 薛广衡面带愧色,“还没联系到周将军。” “算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李晔只能自我安慰。 连夜攻城却是不必了,大军一路急行军,立下营寨之后,将士们都疲惫不堪。 “或许徐怀玉会来劫营?”李巨川提醒道。 李晔点点头,必要的防备还是要做的,当下高行周领一军埋伏在侧,又令士卒合甲而眠。 六月的天气,白日的暑气虽然渐渐散去,但蚊虫却越来越多,不仅是人,连战马和牲畜都被叮咬的受不了。 这种情况续几天,哪还有力气攻城。 李晔显然低估了古代行军打仗的艰难。 不过军中有人点燃了干草,烟雾升起,才驱散了蚊虫。 烟雾里还带着特殊的香味,连李晔心中的浮躁也一起驱散了。 “这是何物?”李晔好奇起来。 李巨川道:“此乃夏枯草,军士沿途所割,有驱虫定神之效。” 李晔点点头,虽然来到这世界两年多,但还是小白一个。 若不是穿越成皇帝,在这唐末乱世,估计活不过三天。 心神安定,思维也就开阔起来。 徐怀玉一看就是铁头娃,而且是有本事的铁头娃,唐军现在的粮草还能维持一个多月,在蒲州耗不起。 “朱友文是什么人?”李晔揉了揉太阳穴。 “据汴州霍彦威来报,朱友文乃朱温养子,擅征赋聚敛,颇有政才,深得朱温喜爱,河中府有盐池之利,是以朱温留他在此收安邑、解县盐利。”薛广衡道。 这不就是机会吗?徐怀玉是硬骨头不跟你玩行了吧。 李晔仿佛看到一块肥肉摆在自己面前,“命杨师厚一万军昼伏夜出,突袭河中府!” 如果历史记载的没错,以杨师厚的能力,攻个河中府,应该不在话下。 一万军悄悄离开蒲州大营。 临近天明的时候,前营忽然人喊马嘶起来。 “徐怀玉真来劫营了!”李晔一阵兴奋,若能留住此人,他的第一步战略就完成了一大半。 怀着激动心情,等了一个多时辰,天快亮的时候,厮杀声才渐渐停息。 高行周浑身是血,提着人头到中军大营,“末将幸不辱命,斩杀梁将。” 李晔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是徐怀玉?” 高行周摇头,“此人断后,徐怀玉退回城中。” 李晔心中叹息,多么好的机会。 不过徐怀玉作为梁军大将,能被朱温放在前线,本事绝不会差。 也算一场小胜,至少能提振士气,李晔安抚高行周几句,便让他先去休息了。 天色一亮,暑气又跟着朝阳上来了。 一夜休息并没让唐军完全恢复过来。 李晔带着亲卫都巡视各营,发现大部分士卒精神状态都不是很好。 本来想给徐怀玉一个下马威的,这种情况只能展缓攻城了。 李巨川道:“我军疲惫,梁军同样疲惫,陛下可以令辅军佯攻之,行疲敌之计!” 这种坑人的计策,李晔欣然接受,下令辅军四面围定,鼓噪而进,大声喧哗,长梯、盾牌有模有样。 开始梁军还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模样,后来见雷声大雨点小,也就渐渐掉以轻心了。 这么大的太阳,这么热的天,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 再精锐的将士也扛不住老天爷的毒打。 到正午太阳正烈的时候,李晔悄悄换下辅军,领拓跋云归领着五百武贲攻南门,高行周领着一千本部精锐攻东门。 城上梁军还没意识到危险的将领,三三两两躲着在雉堞的阴影里大声辱骂。 什么污言秽语都出来了。 不过梁军毕竟是梁军,唐军靠近以后,擂木石块弓箭还是如约而至。 但,城上懒洋洋,城下却没有,架起长梯,几名武贲在前,快速攀城而上。 “杀!”一名武贲目光如手中的横刀一样闪着寒光,从长梯上一跃而起,如虎入羊群一样跳入梁军丛中。 炽烈的阳光丝毫没有消磨他们的勇气和战力。 “杀!”又是几名武贲登上城头。 梁军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 但为时已晚,唐军武贲不同于普通士卒,优先挑选武库中的甲胄、兵器。 有人是刀,有人是斧,还有人是锤…… 这些人极具战斗精神,悍不畏死,一人独战三四名梁军,还占了优势。 城墙上梁军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李晔在中军大帐中看的一清二楚,深深为麾下有这样的将士而自豪。 谁说天命不在关中?有这些猛士,没有天命,也可以打出一个天命。 第两百零二章 当头一棒 虽说武贲已经登上城头,毕竟人少,梁军还是反应过来。 矛阵集结,平推过来,唐军立足不住,一些骁勇之人顶着长矛突进,但个人武勇在成建制的阵列面前,有些微不足道了。 立时被刺死几人。 再坚固的盔甲,也挡不住几十根长矛的攒刺。 一员白甲梁将带着亲兵出现在城头,挺刀战在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梁军士气大振,南城上的武贲被推了下来。 李晔看的一阵心疼,武贲都是唐军中的精华,是历次大战中的老兵,离将领只有一步之遥,只一个回合就折损三十多人。 这还只是一个蒲州而已。 仗不能这么打,最勇猛的武贲若是损耗严重,对士气打击太大。 过不多时,高行周神情沮丧的领军回营,看样子就知道攻城不利,一脸羞愧。 “白甲将正是徐怀玉。”高行周昨夜与他交过手。 徐怀玉站在南城墙上,俯视着唐军大营,连续两场大战,依旧身姿挺拔,仿佛磐石一般,给李晔心中投下一道阴影,有此人在,蒲州怕是难以攻陷。 没想到第一战就这么难打。 之前攻破凤翔、陇州等坚城,靠的是大唐皇帝招牌,关中父老子弟还是认这块招牌的,但关东与唐廷离心离德,招牌不那么好用了,否则也不会弄出庞勋之乱、黄巢起义。 “强攻损失太大,朕耗不起。”李晔叹道。 李巨川道:“我军可攻下蒲州周边所有小城,令其成为一座孤城,辅军日夜骚扰,攻势在我,徐怀玉安能久持?” “也只能如此了。” 连续五日,唐军不间断的攻城,虚虚实实,辅军中夹在战兵,战兵中夹杂武贲,多次攻上蒲州城墙,每次都在徐怀玉的身先士卒下化险为夷。 李晔的心情渐渐跌落谷底,如果蒲州都这么难打,后面还有隰州、洛阳。 都是有名的坚城。 就在李晔灰心之时,斥候来报,杨师厚击破河中府,生擒朱友文。 听闻捷报,心中焦虑才下去一大半。 命人将捷报传谕全军,唐军的士气才渐渐高涨起来。 “陛下,徐怀玉乃梁军中无名之辈,末将不才,今日若拿不下蒲州,提头来见!”高行周黑着脸,也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心情郁闷。 年轻人难免争强好胜。 唐军顿兵蒲州多日,依旧无法攻克,而杨师厚一万偏师,轻松攻陷城池,高行周心高气傲,自然无法忍受。 朱友文身份尊贵,但领兵作战能力肯定比不上徐怀玉的。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很多名噪一时的梁将,如李思安、氏叔琮,李晔觉得不过如此,还比不上张归厚刚烈。 徐怀玉名声不显,守城可圈可点。 朱温把他放在蒲州,算是知人善用。 “我军疲敌多日,可以发起总攻了。”太阳底下,李巨川像是被晒干了一样,豆芽菜一般,越发瘦弱。 几日以来,虽然在行疲敌之计,但唐军的士气也在渐渐衰落,就连李晔潜意识里也觉得蒲州攻不下来。 连他都如此,更何况下面的将士,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好!破城就在今日!” 正午,蒲州城终于迎来难得的一丝安宁。 空气中除了无处不在的燥热,还多了沉闷,不知什么时候起,蝉鸣声停歇了。 咚、咚、咚…… 当太阳刚刚偏离中天的时候,唐军中军大营中响起雄浑的鼓声。 一声声震动天地,也震动人心。 整个蒲州城仿佛都在这鼓声中颤动起来。 大群飞鸟乌云般,从北面吕梁大山中窜起,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惊惶高鸣,掠过蒲州城上空,飞向东面幽幽太行山脉。 如此大好河山,身为男儿,岂能不雄心万丈? 鼓声中,李晔一扫心中阴霾。 辛四郎扛着一面大盾,腰间挂着特意为他打造的重斧,“哈哈,早派我上,蒲州拿下多时。” 身后四百亲卫轰然大笑,视即将到来的战争如无物。 “四郎吹牛皮功夫见涨,这话被高将军听去,少不得要教训你!”护卫在李晔身边的薛广衡满眼羡慕。 “呸,本将会怕他?”辛四郎狂的没边了。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等下上去别给朕丢脸就行了。” “嘿,陛下宽心。”辛四郎干笑两声,扛着盾牌就上去了。 如此天气,一连多日的疲敌,梁军纵然是铁打的也受不了,比起几日之前,明显疲惫多了,投石射箭都有气无力的样子。 唐军四面围攻之下,蒲州城摇摇欲坠。 徐怀玉只有一个,而唐军精锐尽出,高行周、拓跋云归、辛四郎、李嗣周等等一系列锐气正盛的年轻将领。 他们渴望建功立业,渴望重建李晔在忠义堂中构建的辉煌大唐。 一百三十年,衰落的时间太久,都被人遗忘了。 能唤醒这个民族记忆的,唯有热血。 太阳沉入西方地平线,金红的晚霞投在蒲州城墙上,“梁”字大旗被斩落城下,“唐”字大旗迎着晚风招展。 “万岁!万岁!”城墙上几万唐军奋力呼喊。 李晔心中一松。 还没高兴一会儿,城中燃起冲天大火,黑烟弥漫。 “死战!死战!”梁军也跟着呼喊起来。 战争远未结束。 这是李晔最怕遇到的情况,巷战的伤亡远远大于攻城战。 李晔登上城墙,蒲州城火光冲天,多处燃起大火,烟气中似乎升腾着一种食物的焦香气味。 李巨川面色一沉,“不好,梁军在焚烧粮食!” 李晔两眼一黑,“快救粮食!” 这招太歹毒了,没有粮食,打下蒲州的意义去了一半。 早在他下令之前,唐军化作几十股,以都为单位,清剿城中残部。 城中的百姓早在上次朱温来的时候,祸害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青壮,被梁军组织起来,拿着一根长矛,身无片甲,怯生生的站在阵前。 在杀气凛凛的唐军面前,青壮终究支持不住,任凭身后梁军如何谩骂抽打,扔下武器就跑。 梁军砍杀都不能制止。 大部梁军列阵于着火的粮仓之前,顽强抵抗唐军的推进。 虽然蒲州被打下已是时间问题,但看着燃起的火焰,李晔心头滴血。 本来还觉得徐怀玉这么温和的名字,当不至于做的这么绝,眼前的一切给了李晔当头一棒。 战争没有侥幸,无所不用其极。 焚粮之举,徐怀玉该死。 第两百零三章 大唐不亡 与此同时,梁军也在攻城。 在朱温面前,平卢就是一块肥肉。 王家父子统治平卢十三年,黄巢之乱,王师范之父王敬武兵变上台,投靠当时占据长安的黄巢,但张浚孤身入平卢,当面斥责王敬武,劝慰平卢军将士,使王敬武所部将士转向唐廷,攻打黄巢在山东的势力。 龙纪元年,昭宗刚刚登基,十六岁的王师范也在平卢将士的拥护下上位,擒斩叛将卢弘,攻灭棣州张蟾,逼走唐廷任命的平卢节度使崔安潜。 其后悉心治理,整训士卒,五六年间,淄青境内如世外桃源一般,百姓安定,民殷国富,带甲十万。 但世外桃源在如狼似虎的梁军面前不堪一击。 葛从周在郓州休养三个月之后,闪电出击,一举攻下齐州。 王师范大军反攻齐州,反被葛从周击破,大军溃退青州。 王彦章趁势而动,领军攻打淄州,不到十天,淄州城破。 王师范大惧,再次向朱温请降。 但朱温磨刀霍霍,怎肯容忍王师范留在背后?铁了心要吞并平卢,全占黄河以南肥沃之地。 博昌。 朱友宁两万大军已经被堵在城下一个多月。 有葛从周和王彦章的珠玉在前,就越发显出他的无能。 上次与李思安一同攻打蒲津,李思安兵败身死,他却独生,汴州的大佬们对他颇有微词,就连他的亲叔叔朱温也相当不满,特意遣刘扞来督战。 朱友宁大惧,驱民丁十余万,负木石、牵牛驴,在博昌城南筑土山。 以民丁牛驴尸体填沟壑,山成,居高临下,终于攻陷博昌城,尽杀城中百姓,清河为之不流。 王师范困守最后的大本营青州,梁军三面围拢而来,只能求援于盟友杨行密,以及北面的义昌节度使卢彦威。 杨行密命朱瑾出兵徐州以为牵制。 但朱温亲自领七万大军坐镇徐州,朱瑾兵少,不能动徐州分毫。 义昌节度使卢彦威怕得罪朱温,没有勇气与梁军接战,按兵不动。 没有后顾之忧的葛从周、王彦章进兵青州之下。 作为攻方的梁军,只有三万,而青州城内的守军至少八万,还不算青州百姓。 王师范却不敢与之战,紧守城池。 蒲州。 巷战从黄昏持续到天明。 在唐军的优势兵力和高昂斗志面前,城内大部梁军终于被清剿,只有徐怀玉率领最后兵力负隅顽抗。 李晔望着被烧成焦炭的粮食,心如刀割。 攻破蒲州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街面上到处倒伏着尸体,梁军、唐军、百姓。 大火肆虐,一半以上的民房被点燃,空气中弥漫着麦香和肉焦糊气味,闻之欲呕。 而且大火还在持续,在这盛夏之中,仿佛火炉子一般。 灭火已经不可能,而且也无意义了。 百姓被驱赶到城外,眼神空洞的望着大火吞噬他们的家园。 就算唐军打下蒲州,得到的也是一片白地。 大战持续到这个地步,顽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四面城门被堵住,梁军并没有死战到底,识时务者也不少,全被辅军剥下盔甲和武器,看管起来。 李晔满头大汗,望着如困兽一般的徐怀玉。 徐怀玉脸上有很深一道刀口,血迹已经被大火烤干,仿佛带着半张红色的面具。 他见到被人群簇拥的李晔,疲惫的眼神一亮,声音沙哑喊道:“亳州徐怀玉拜见陛下。” 李晔也有气无力,连骂人的心情都没有了,“朱温给了你什么?” 在张归厚自戕的时候,他就想问这个问题。 徐怀玉大笑起来,“末将之父从军徐州,奔赴桂林,戍守边疆六年,与南诏贼血战连连,不负国家,不负大唐,然末将全家饥寒交迫,咸通九年江淮大旱,蝗灾四起,懿宗陛下在关中迎奉佛骨,大修佛寺,加征江淮税赋,末将全家至徐氏全族,尽没于难,家父亦死于庞勋之乱,末将侥幸而免于一死,在曹宋荒野间长成,与野兽争食,投奔梁王,才迎来一线生机。” 说到此处,声音越来越沙哑,停顿下来,咽了咽嘴中的血水,盯着李晔。 这孤狼一般的眼神,如同一柄看不见的刀深深扎入李晔心中。 常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又何尝没有可怜之处? 徐怀玉目光咄咄逼人,“如此的大唐为何不亡?如此的大唐怎能不亡!” “放肆!”李巨川大吼一声,“大逆不道,诸军速速诛杀逆贼!” 唐军万箭齐发,徐怀玉张开双臂,狂笑不止。 几百名梁军连同徐怀玉被射成了刺猬。 人虽死,音犹在。 李晔望着徐怀玉尸体,久久不能释然。 “陛下休要听他胡言乱语,大唐两百年之弊,不在陛下。”李巨川见李晔面色阴沉,低声劝慰。 大唐衰亡,有一千种一万种原因。 每个朝代到了末世,各种弊端和矛盾都会显露出来,身为穿越者的李晔自然知道没有不灭的王朝。 徐怀玉的话,实在给了他太大的冲击力。 这种冲击力是在故纸堆里无法找到的。 只是大唐就真的该亡吗? 第一次,李晔对重振大唐的信念有了动摇。 “你们愿意跟随朕重振大唐吗?” 心中想法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李巨川带头跪下来,“陛下何出此言,朱温、李克用皆是国贼,虽是一时之雄,绝非定天下之主,只有陛下能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此乃臣肺腑之言!” 周围亲卫也跪了下来,下跪的动作如同波浪一般向四周漫延开。 李巨川带头大喊起来:“愿随陛下重振大唐,抚平天下!” 千万唐军跟着呼喊:“愿随陛下重振大唐,抚平天下!” 言语也许能骗人,但眼神却不能。 唐军眼神中的炽烈和狂热,渐渐淹没了李晔心中阴霾。 大唐不该亡! “苍天作证,诸君若是不弃朕,朕就还天下一个盛世!”李晔手指长天。 话刚说完,天空一声霹雳炸响。 李晔吓了一跳,心中一万头泥马奔腾而过,虽然是吹牛,但老天爷也不必这么较真吧? 眨眼之间,阴云四合,电光闪闪,雷声轰鸣。 无数支透明水箭从天而降,淹没天地。 “陛下,是雨!”李巨川欣喜若狂。 第两百零四章 如鲠在喉 持续一个时辰的骤雨,消解了天地间的暑气。 “同州与蒲州一河之隔,此地骤雨,想必渭北也有雨水降下。”李巨川道。 薛广衡道:“已经派出快马,询问渭北、凤翔消息。” 旱灾就是李晔脑袋上戴着的紧箍咒,唐廷的金字塔搭建在粮食上面,没有粮食,一切将轰然倒塌。 一场骤雨,让李晔心里轻松不少。 下午的时候,渭北斥候飞马赶回,带来元景成的回信。 渭北粮食有去年七成的收成。 李晔悬着的心总算下去了一半,虽然粮食问题依然严峻,但只要没有出现大规模饥荒,一切都还有救。 蒲州之战,消灭梁军四千五百多人,俘虏七千人,还有一些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分不清敌我还是百姓。 唐军伤亡也较大,战死五千,伤残两千人,大部分伤亡是在激烈巷战中。 最让李晔心痛的是武贲伤亡两百七十多人,七万唐军总共才一千二百的武贲,蒲州一战就损失五分之一。 徐怀玉还不是梁军中的一线战将。 想到丁会、张存敬、王重师、刘知俊这些人,李晔就头皮发麻。 守江必守淮,唐军占领蒲州,全据黄河天堑蒲阪,同州的压力大大减小。 李晔留下拓跋云归五千人守蒲州,准备把蒲州打造城天堑,蒲州附近的百姓,被辅军全部迁往夏绥、鄜坊等州,成为庄户。 见识到了梁军的残暴,河中百姓倒没有多少抵触情绪,一听说有粮,还有田种,也就没多少怨言。 如今辅军体系也渐渐完善,战后事宜处理的井井有条,减轻了李晔不少压力。 蒲州事了,李晔带领六万战兵前往河中府。 整个河中地区的精华,其实就在河中府蒲州一线,蒲州的粮田,安邑、解县的盐池,蒲州之北吕梁山中的铁矿煤矿。 以前是实力不足,望着河中府流口水,关中还有李茂贞、王行瑜、党项人扯后腿搞事情,现在都没有了。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李克用的手能伸进河中,两家联手清理河中地区的梁军势力,否则以唐廷目前的实力难以站住脚。 若是因此而跟梁军爆发旷日持久的争夺战,李晔宁愿缩回关中。 进入解县之后,旱情明显减少,漫山遍野绿意盎然,青草葱葱,还有大片的青麦在夏风中起伏。 “梁军占领河中府后,驱赶百姓屯田养军,没想到便宜了我们。”薛广衡道。 这时代任何军头对粮食问题都不敢轻忽。 李晔记得蒲州这一带后世叫运城盆地,河湖堆积,雨量充足,大部地区土壤肥沃,低洼处的盐碱地形成了解县和安邑两大盐池。 到达河中府,杨师厚意气风发出城迎接,手下儿郎个个精神抖擞,拜在李晔马前:“末将幸不辱命。” 李晔翻身下马,扶起杨师厚,“杨将军攻必克,兵锋无匹,当为我军之表率。” 拉着他的手,联袂入城。 周围唐军无不羡慕,杨师厚一介降卒,也只是一个都头,在唐军节节高升,深受皇帝器重,现如今已经成了最炽手可热的将军。 一路上,杨师厚兴高采烈的汇报攻城过程。 朱友文自持有蒲州有徐怀玉的两万军在,并没有多少防备,而且城中也无得力大将,杨师厚当晚发动突袭,朱文友虽然组织抵抗,但在杨师厚这种刀尖上滚出来的宿将面前,显然不够看。 城沦陷了不说,把自己也沦陷了。 “你便是朱友文?”李晔好奇打量着面前之人,跟自己年纪相仿,一脸颓然,衣服头发都染着污垢,颇为狼狈。 朱友文拱了拱手,“臣朱友文见过陛下。” 到底是文人,没有徐怀玉身上的那股煞气。 跟朱温交战以来,这还是俘获身份最高之人,虽是义子,一直深得朱温喜爱,本身也有管理后方的才能。 “放肆,面见天子,为何不跪?”薛广衡勃然变色。 朱友文全身一颤,却闭上了眼,不愿再说话。 薛广衡上去就要动粗,李晔挥手制止了他,“算了,押回长安,好生看管,不要为难他。”这人活到现在,说明心中并无死志,若是用好了,将来说不定还能打击梁军士气。 “陛下,城中有梁军搜刮三十万石盐,六万三千石粮食。”李巨川点完城中府库,知道李晔最关心的就是这个,赶忙来汇报。 李晔点点头,第一步战略完成一半,现在就要看李筠和冯行袭的了,还有北面李克用的决心。 “周云翼呢?斥候还没有消息?” 薛广衡摇摇头,“我军斥候广布河中,北面阴地关,南面陕虢,东面晋州,都没有周将军消息。” 两个多月了,周云翼的四千骑兵居然没有半点消息,仿佛一粒微尘,消失在河中茫茫的群山之中。 倒不是怀疑周云翼,而是觉得不可思议,河中基本被梁军占领,他的四千人居然无声无息。 “陕虢战况如何?”李晔揉揉额头,现在他更应该关心的是南面战场。 原定战略,就算不能攻陷陕虢,也要给与梁军重创,最好把王重师、刘知俊压在虢州,令其无力北顾。 “斥候最新的消息是李筠将军一万三千兵力出潼关,与王重师、刘知俊九千军相峙于曹公故垒,互有小战,不分胜负。” 李晔长舒一口气。 王重师倒也罢了,刘知俊的战绩太过吓人,此时还未大放异彩,所以只是被朱温当做偏将用。 如果李筠正面挡住二人,那么从荆襄绕道均州的冯行袭就能发动突然一击。 从朱温对整个河中的布置来看,明显重视北面的李克用,而相对轻视关中的唐廷。 这也是人之常情,事实上,目前为止,李晔的河中战略能不能实施,希望也寄托在李克用身上。 如果站在太行山任何一座山峰俯视,就会看到如蚂蚁一般行进的晋军。 谁都知道河东需要喘息,晋军需要休整。 但喘息的后果就是朱温彻底坐稳沁州、泽州、阴地关。 时间不站在河东这一边。 昭义镇之剩下一个被打残的潞州。 喘息之后,河东一隅如何面对朱温即将到来的泰山压顶? 所以就算唐廷没有联系李克用,李克用也会果断出兵阴地关,咽喉之地攥在天敌手中,李克用寝食难安。 第两百零五章 曹公故垒 李克用脸上的忧愁并没有掩饰。 他比谁都知道阴地关的险峻,如果不是没有选择,他绝不会轻易发动此战。 丁会自占领阴地关之后,频繁出关掠杀百姓,烧毁村庄,践踏田地,摧毁河东有生力量,太原之南,已经是一片废墟。 “沙陀、代北男儿又将浴血矣。”李克用在战马上幽幽叹息。 自从车裂了李存孝之后,他就感觉身心疲惫,在朱温的咄咄逼人态势下,河中丢了,昭义丢了,沁州降了,阴地关也丢了,河东疆土日蹙,就连自己的长子也殒命梁军之手。 反观天敌朱温,如烈火烹油,虽有清口之败,但仍未伤其根本,反而势力更涨,魏博、成德唯马首是瞻。 意气消沉之下,只能借酒色浇愁,前些时日,卢龙刘仁恭进献李匡筹的妻妾张氏,国色天香,不愧是惹得李匡威李匡筹兄弟反目的红颜祸水,征战半生的李克用英雄难过美人关,有些用力过猛,如今感觉身体更加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的叹息声虽然轻微,但还是被身边的李存勖听到。 “盛衰有常理,祸福系神道,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朱温凌攻天子,窥伺神器,四面皆敌,其势虽盛,但以儿臣观之,殆其极矣!今天子攻其西,王师范陷其东,杨行密伐其南,我军攻其北,我军大有可为,父王不可沮丧!”李存勖低声娓娓道来。 李克用一愣,旋即轻笑道:“这话是盖寓还是郭崇韬教你说的?” 李存勖虽然只有十二岁,但自幼就被李克用带在战场上,见惯了杀戮,因此必一般少年成熟的多,被父亲拆穿,并不脸红,拱手道:“虽是他人所教,但亦是儿臣心中所想。” 李克用认真的看一眼李存勖,“勖儿觉得此战我军能胜否?” “父王何须问我?可问将士!”李存勖于马上回头,高声呼喊,“诸军随我击破梁军,拿下阴地关!” 身后,几万支长矛高举向天空,士卒双眼血红,仇恨快速弥漫开来。 “击破梁军,拿下阴地关!” 声音绵延数里,响彻群山之间。 阴地关上的梁军也听到了。 丁会望着渐渐行来的晋军,冷笑道:“李克用这个时候不缩在太原,还敢来送死,是成全你我二人大功。” 张存敬道:“斥候来报,晋军只有两万。” “来的正好,清口一败,天下宵小蠢蠢欲动,今日就用晋人的血,惊醒天下人!” …… 虢州之西,曹公故垒。 八百年前,魏武征韩遂、马超,此地置垒,因此得名。 后宋武伐姚苌,檀道济、王镇恶滨河带险,屯兵于此,立大小七营。 一场骤雨之后,黄河之水如千军万马,奔腾不休,喧闹不止。 黄河之南的两军却静的出奇。 梁军一万结营于东,唐军一万三千人结营于西。 沙场上还有穿着暗红色盔甲的尸体无人掩埋,这么热的天气,加上大雨,短短几日间,已经腐臭不堪,蚊蝇蛆虫遍地,野猪、野狗贪婪啃食,空中还有秃鹫盘旋不去,俯冲而下,被贪食的野狗扑走,留下几根尾羽。 唐军的尸体则尽量收回,送往潼关安葬。 从地利上来说,唐军居高临下,利于进攻,梁军大营平躺在平地上,除了营寨,无险可依。 但实际情况是唐军防守,梁军进攻。 双方试探性的交手十余次后,都开始谨慎起来。 仿佛两头凶兽,一旦发现无法快速消灭对方,会转而寻求一种威慑而短暂的平衡。 “今日必破唐军!”王重师寒着脸道。 刘知俊不置可否,一言不发,他知道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寇彦卿阴恻恻道:“当日将军不顾张存敬将军之令,擅自出战,折损四千蔡州军,梁王既往不咎,将军好自为之。” 朱温虽然离开了河中,但寇彦卿却作为监军特意留在陕虢,用意不言而喻。 王重师目光里闪烁着怒火,却又无可奈何。 寇彦卿冷笑两声,“梁王虽然仁厚,但将军数战无功,汴州难免有人说三道四。” 朱温明面上对蔡州兵宠遇有加,实际上一直都在防范。 当年在秦宗权的统帅下,蔡州军与汴州军血海深仇,没有这么快化解。 王重师自统领蔡州军后,一直受到汴州的猜忌,与朱温的关系也没当年那么亲密了。 特别是他在绛州的擅自出战,更是引来汴州的非议。 事实上,王重师已经感觉自己境况越来越不妙了。 寇彦卿丢下几句话,就离开了。 帐中只剩下两人,刘知俊这才开口,“就算将军击败对面唐军,将军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王重师冷笑道:“有什么好过不好过?本将有蔡州精兵在手,谁敢奈我何?” 这话说得相当大逆不道,刘知俊只是轻笑一声,并不多话。 两人关系匪浅,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这几年在梁军中,刘知俊一直受到王重师的照料,他原本是用长枪的,但在王重师传授下,改为重剑。 没有寇彦卿在,王重师恢复武人本色,“传令全军,午后决战。” 与此同时,唐军大营中。 李筠也感受到了大战来临的气息。 自从皇帝把潼关交到他手中之后,他夙兴夜寐,恪尽职守,日夜整训士卒。 “我军若是大军全出,梁军安能抵挡?”都头白敬宗道。 李筠冷眼望着他。 白敬宗是华州人,地道的关中子弟,性烈如火,原本不是李筠部下,李晔为了加强潼关兵力,特意从细柳城调来一支人马。 初生牛窦不怕虎。 白敬宗渴望建功立业,“我军在此地迁延日久,不得寸进,岂不是让梁军笑话?” “你说完了没有?”李筠站起身,高大的身躯超出白敬宗一个头。 帐中其他人都为白敬宗捏了一把冷汗。 李筠觉得这个人很像十年前的自己。 冲动、血性、不计后果。 “惑乱军心,拉下去斩了!”李筠被激怒了。 亲兵应命,按住白敬宗就往帐外拖。 帐中将领纷纷跪下,“将军不可,两军还未交战,不如留下此人,以观后效。” 白敬宗被吓傻了,从未想到一个人发怒后,是如此可怕,连忙跪在地上,“末将知错,请将军饶命。” “好,本将给你机会,你部列在前阵第一线,本将八百陌刀手亲自为你督阵!” 第两百零六章 大唐李筠 白敬宗杀过土匪,也在辅军战兵中打过两场顺风顺水的仗。 每次都是摧古拉朽,对手不是一个档次的。 前几日与梁军发生几场小规模的接触战,互有胜负,梁军固然骁勇,但唐军也没差到哪去。 他没觉得梁军有什么了不起。 直到他站在阵前,看着黑压压的蔡州兵。 仿佛一只只披着铁甲的猛兽,露出狰狞双眼,顶着箭雨冲上来,发出阵阵狂笑,就好像他们不是来打仗,而是挥舞镰刀,来收割庄稼的。 虽然只有千余人,但气势上仿佛要生吞了一万三千唐军防守的营寨。 跟他们相比,以前的土匪、党项人只是绵羊。 大营前的拒马、木桩丝毫没带他安全感。 这是白敬宗第一次面对蔡州兵,之前的小规模的战斗,他们都没有出现。 前排几个士卒扔掉盾牌和长矛转身就跑,但随即被身后的陌刀手斩杀。 白敬宗觉得羞辱,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是个勇敢的人。 后方持续的箭雨,射死十几名敌人。 “稳住,他们也是人!也会死!”与其说白敬宗在安慰部下,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一股黑色洪流撞向唐军营。 拒马瞬间被掀翻,木桩栅栏摇摇欲坠,两军隔着栅栏互相攒刺,惨叫声响成一片。 压力集中在辕门,蔡州兵以铁盾推进,唐军长矛不能伤,只能同样驱使盾阵上前定住,盾牌的空隙间,长矛横刀你来我往,不断有人手脚被刺穿斩断,盾牌之下,血流如注。 这是意志的考量,白敬宗所部唐军虽是新军,但表现出来的勇气,足以让身后同袍敬重。 只是这种勇气在蔡州兵翻过围栏之后,便濒临崩溃了。 数名梁将左冲右突,打开缺口,更多的蔡州兵翻过围栏。 白敬宗眼角全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也不知道自己受没受伤,此时此地,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结局,望着迎面刺来的一矛,酸麻的双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嗖”的一声,身后破风声大起,深深刺入蔡州兵眼窝,蔡州兵连惨叫没发出就直挺挺倒下去。 “陌刀手,进!”李筠扔掉手中长弓,大吼一声,陌刀寒光闪闪,如墙而进。 “将、将军……”死中求生的白敬宗百感交集。 李筠的目光却穿过他,望向四面围攻上来的梁军。 决战,曹公故垒! 古战场的肃杀之气在这夏日中苏醒。 穿越光阴的英灵仿佛复生在陌刀手身上。 夏风中带着一股无比苍凉萧瑟之意,扫过战场,梁军如青草一样倒下。 即使是以凶悍着称的蔡州兵,在陌刀之下,也如羔羊一般被屠戮,铁盾、盔甲、横刀、长矛、身体…… 仿佛天地万物皆能被斩断。 在那一瞬间,身为主将的王重师没来由的感觉到一股寒意。 传说一百年前,唐军陌刀也曾如此锋利。 武人的傲骨不允许他退缩,高声喊道:“军中战将何人?” “大唐李筠!” 一个陌生的名字传来,王重师一手挥槊,一手挥剑,循着声音的来源,冲到李筠面前,大笑道:“原来是你!今日一战,阁下若能活着,足以扬名天下!” 说完,将手中长槊钉在地上,剥下头盔,露出雄毅的面庞,眼神明亮,挑衅的望着李筠。 半年多之前,牛存节攻潼关,他们曾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 此时唐军防守虽然严密,但梁军攻势未歇,士气高昂。 很多唐军都是如白敬宗一样新招募的士卒,而对手却是蔡州兵,和从山东战场调来的梁军,还有王重师、刘知俊这样的猛将。 这也是为何占着兵力优势,李筠一直严防死守的原因。 在如此残酷的战场,被梁军压着打,稍有不慎,唐军就会军心崩溃。 但如果能斩杀敌军大将,战场局势就会瞬间倒向己方。 李筠望着对手,挺刀走出阵列,敌我双方无数双眼睛望着他们。 王重师骑在头上挑战,李筠若是不战,必大伤军心。 仿佛宿敌一般,陌刀与重剑碰撞在一起,火花四溅,每一击都激励着双方将士。 周围士卒自动给他们让出一块空地,让他们尽情厮杀。 两人兵器上的缺口越来越多,盔甲上全是擦出的伤口,汗水流入其中,火辣的疼痛,刺激的两人更加疯狂。 马战能瞬间分出胜负,步战就没这么容易了。 刀光剑影,闪烁不定。 主将都如此奋不顾身,两军将士更加悍不畏死。 无论是陌刀手还是蔡州兵,梁军、唐军,全都杀红了眼。 白热化的战争,让每一个身处战场上的士卒都疯狂起来。 但,梁军不只有王重师。 左营忽然人喊马嘶起来,一声声狂吼响彻战场,不是悠扬千年的关中秦腔,而是中原汉子的雄浑呼喊。 “唐军败了、唐军败了!” 刘知俊披甲在马,抡剑入阵,唐军无论是盾阵还是矛阵,在他所部梁军之下皆人仰马翻。 几个骁勇的武贲上前阻拦,剑马交错而过,人头飞起,竟无一合之将。 如此气势,不在王重师之下。 好在此时唐军受到的严酷训练起到了作用,几名都头收拢溃兵,重新结阵。 战争持续到这个地步,每个人都知道后退就是死。 左营的变故让正在激战的李筠心绪不宁,“白敬宗,支援左营!” 白敬宗全身一颤,六神无主的躯体里仿佛重新被注入魂魄,“诺!” 旋即率领本部士卒,向左面杀去,沿途还聚拢残兵。 只这么一分神的功夫,“咔”的一声,陌刀被重剑斩断。 陌刀乃长兵,利于两军阵前,不利单打独斗。 反而是王重师的重剑,凶悍绝伦,利于近战。 王重师胸膛剧烈的起伏着,酣畅淋漓的激战让他热血高涨,他抡起重剑,只要挥下,李筠就要人头落地。 但重剑却停滞在半空中,王重师哈哈大笑起来:“痛快痛快,胜之不武,唐将且去换兵器再战!” 宿敌也会惺惺相惜。 李筠面红耳赤,感觉受了羞辱,冷哼一声,“刀虽断,人却犹可战!” “好!”王重师手上再无留情,重剑大开大阖,比刚才更加猛烈。 断了半截的陌刀,在李筠手中苦苦支撑。 整个战场的形势已经偏向两军。 然而就在此时,地面剧烈的颤动起来。 南方急促的声音连绵不绝,烟尘大起。 一支千人左右骑兵奔踏如雷,声势冲天,冲向梁军之背。 骑兵之后,步军阵列正面向梁军大营。 梁军大营内,寇彦卿目瞪口呆,明明战场形势对己方有利,却在眨眼之间逆转。 高地上梁军全线崩溃。 寇彦卿怨毒的目光盯向且战且退的王重师部蔡州兵。 第两百零七章 抢粮抢人 陕虢战报快速传到河中府。 李晔既兴奋又有些失落,李筠不负所托,正面挡住了王重师和刘知俊。 但以李筠一万三的兵力加上冯行袭一万昭信军,仍然无法击灭陕虢梁军,反而让他们且战且退入虢州。 两万兵力不足以攻破有梁军重将戍守的虢州坚城,只能围困。 不过,李晔的第一步战略已经完成。 “陛下,李克用已经发动阴地关大战。”薛广衡领着斥候兴奋来报。 堂中,高行周、杨师厚热切的看着李晔。 阴地关的梁军已然无法支援汾水沿线的绛、隰等州。 陕虢的梁军更是牢牢被围在虢州城里,后顾之忧已经没有。 朱温大军在东,河中的梁军被各种牵制,而且梁军在河中的半年多,杀戮过重,掠夺过多,并不得人心。 河中膏腴之地就像没穿衣服一样站在李晔面前。 “高将军,杨将军!”李晔大声道。 “末将在!”二将半跪于李晔面前。 现如今,这两人就是李晔手中最锋利的矛。 “高将军两万大军攻隰州,杨将军两万大军攻绛州!”隰州倒也罢了,没听说有什么知名大将,但是绛州城里有张归弁。 张归厚的表现一直让李晔记忆犹新,想来这个张归弁也不是泛泛之辈。 所以思考再三还是让年长一些的杨师厚去打。 “末将遵命!”二人慨然领命。 网已经撒出去了,至于能打多少鱼,就看造化了。 而李晔出于安全考虑,在陕虢没有打下来之前,不敢离开河中府,否则梁军从陕州,或者晋州偷渡而来,抄了后路,唐军就有困死河中的风险。 河中府若是固若金汤,就等于唐军黄河之东,陕虢之北有了立足之处。 在李晔构想中,汾水之东的晋、绛、隰等州全部可以让给李克用,让晋军的势力深深嵌入河中府,全占太行山,形成对泽州和洛阳的夹击之势,分担梁军对唐廷的压力。 安邑、解县的两块盐池本来就是唐廷的钱袋子,被王重荣夺走之后,唐廷才穷苦潦倒,连关中都罩不住了。 现在只是李晔回收旧账。 河中分崩离析,再叫河中府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李晔干脆改河中府为兴唐府,原来的蒲州不变,大幅加筑兴唐府城墙,力图把兴唐府打造成河中最坚固的堡垒。 兴唐府,复兴大唐。 兴唐府城外的两块大盐池就是复兴大唐的支点。 与此同时,李晔还派大量斥候、辅军大肆收拢河阳、昭义、河东躲避战乱的流民。 整个北方打成了一锅粥,从河东到昭义,从河中到陕虢,最有吸引力的地方是洛阳。 关中因为安宁也具有一定吸引力,加上唐廷承诺的分发粮食,分田地耕种,失去土地家园的民众滚滚而来,特别是河中的百姓,深受梁军荼毒,而且战乱一眼望不到尽头,留在故土,只能变成梁军的奴隶。 朱温对宣武、忠武、义成等统治核心地区的百姓颇为仁慈,赋税不高,但对新占领的天平、泰宁、河中地区极尽掠夺之能事。 梁军控制的了州城,但控制不了县城,甚至一些心向唐廷的县令主动帮助流民迁徙。 兴唐府短短四五日间就聚集了六万拖家带口的流民。 关中旱情减轻,让李晔有底气接纳他们,沿途开设粥棚,又令辅军维持秩序。 七月一过,北方大地的暑气渐渐化为秋意。 蒲州盆地麦田金灿灿的,仿佛潮水一样在渐凉的风中此起彼伏。 李晔一不做二不休,下令辅军全线出击,各营分散,抢收绛、晋、慈、隰、陕、虢等地的粮食。 这些地方田地里的庄稼早被梁军视为禁脔,百姓被随意屠戮。 辅军也许对付不了州城里的梁军精锐。 但对付县城里的杂军还是没问题的,这些辅军原本就是关中各镇裁汰下来的冗军,具备一些战斗力。 县城里的杂兵原本也是河中各地的降军,不是根红苗正的梁军,往往举起大唐旗号,对方就怂了,更有甚者,直接扯旗造反,倒戈一击,成为带路党。 兴唐府之南、之北、之东各地县城纷纷攻破。 民心、军心的作用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 辅军像滚雪球一样滚大,沿途收纳青壮叛军,河中莽莽群山之中,不知隐藏了多少躲避梁军暴行的百姓,以及当初不愿投降梁军的河中军。 都朝着兴唐府中高高立起的“唐”字大旗而来。 粮食源源不断送入兴唐府,人口也向潮水一样涌来。 城中到处弥漫着麦香,让每个人心里都有生机。 有了粮食,不仅流民心中安定下来,唐军和辅军也跟着安定。 浩浩秦岭如一条巨龙翻过潼关,翻过虢州、陕州,蜿蜒而进洛阳。 喧嚣了千百年的黄河,虽然受到上游旱情影响,减流了许多,但气势依旧如龙马奔腾。 茅津古渡,一支辅军从北悄无声息而来。 陕州的梁军被带去支援虢州,兵力不足,加上河北岸一支是梁军地盘,所以防守就渐渐松懈下来。 “你现在可以走了。”辅军第十三营司马赵扩望着暮色中的陕州道。 杜晏球愣了一下,“司马这是做什么?”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评书里怎么说来者,身在曹营心在汉,呸,朱温算个屁的汉,是天下头号恶贼,你这么想着他,留在大唐也是心不甘情不愿,说不定哪天就成了细作,还要害我等兄弟跟着吃挂落。”赵扩故作大度道。 杜晏球苦笑两声,这个时候他还回得去吗? 别人不知道朱温,他还不知道吗?外宽内忌,就算能活下来,今后也休想有出头之日了。 “怎么像个娘们一样,趁现在没人瞧见快走,回到汴州你又是大官了。”赵扩粗声道。 杜晏球往前走了两步,第三步实在迈不出去了,回头道:“我走了,你怎么办?上面可是盯着的。” “大不了削职为民,本司马的军功加在一块儿换条命还是够的。”赵扩解下腰间酒囊扔了过去,“就这么点了,你路上省着喝,本司马的一点军俸全给你喝光了。” 杜晏球接住酒囊,拔下塞子,狠狠灌了一口,把酒囊扔向天空,转身回走。 赵扩不明所以,“你这是……” “不走了,从今往后,杜晏球是唐人!” 赵扩脸上却浮起一抹忧愁,“你留在大唐,汴州家眷怎么办?” 杜晏球笑了起来,“我自幼被汴州富户收养,犹如奴仆,稍长便逃家从军,这些年多在军中,又未娶亲,哪儿来的家眷?” 赵扩大喜道:“好,好,陛下求贤若渴,凭你的本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杜晏球拉着他的手道:“若非兄长照料,我杜晏球早死多时,兄长若是不弃,我们结为兄弟!” 第两百零八章 战略收缩 坐镇徐州的朱温收到两个坏消息。 一个是他的亲侄子朱友宁战死。 另一个是唐廷联合李克用,大举反攻河中,义子朱友文失陷于河中府。 这一年半的时间,梁军多线作战,处处掣肘,疲于奔命,明明重创李克用,但转过身,李克用又死灰复燃。 不用说底层士卒,就连朱温也感觉到一丝力不从心了。 清口大战,梁军损失的近七万精锐,都是十几年来百战之军,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补充的。 即使现在让梁军支援河中,梁军也拿不出多少兵力应对两线的夹攻。 一直跟随在朱温身边的李振,自然察觉到朱温心态的变化。 “河中已成鸡肋,我军已不可守,不如弃河中,扼守陕、泽二州,全力剿灭王师范,经营山东、中原,羁縻河朔三镇,以恩威驯化之,使其成为攻伐河东前驱。统中原之财力物力人力,不消三年,二十万精锐大军可成,届时挥剑而西,唐廷、河东焉能抵挡大王之锋?” 朱温征伐河中,施以焦土之策,杀戮百姓,掠夺资源,河中早已不是当年的河中,因此朱温并没有觉得河中有多重要。 “唐廷此次如此坚决,倒让本王意外了,三年之后,恐怕唐廷难以收拾。” 李振道:“历来关中兴起,需以蜀中为腹,河东为臂,大秦、大汉莫不如此,现如今河东在李克用之手,蜀中在王建之手,关中更不是五百年前的关中,此次唐廷东出,也是受旱情饥荒驱使,唐廷与王建有争夺兴元之仇,大王只需遣使,说于王建,使其牵制唐廷,严令荆襄赵匡凝不可输一粒粮食入关中,则关中自困矣。” 朱温微微点头,“兴绪所言甚是,亢龙有悔,潜龙勿用,天下大势在我,何须急于一时!不过杨行密与朱瑾在南,始终是心腹大患。” 若是没有杨行密发动的清口大战,恐怕此时朱温已经站在关中土地上。 以前梁军上下皆有轻视江淮之意,而如今,朱温不得不承认,杨行密也是站在台面上的对手之一。 特别是江淮水军,在清口大战中发挥重要作用。 还有被杨行密任命的感化军节度使朱瑾,虽然只有濠、宿两州,却一直像牛皮癣一样,牢牢的钉在淮北,威胁徐、宋等腹心之地。 “杨行密在江淮并非高枕无忧,如今钱镠攻下越州,两浙十三州皆在其麾下,杨行密早与其反目,湖南刘建锋更是与杨行密血海深仇,荆南成汭常有攻伐淮南之心,大王可结好三镇,杨行密亦将疲于奔命。” 朱温略显疲惫的脸上终于浮起笑意,“有兴绪辅佐本王,天下何愁不定。” 徐州城内两人的谈话,基本决定了王师范的命运。 整个平卢境内的粮食都被梁军抢收,王师范困守青州,青州之西的齐、淄大片区域被梁军攻陷,之东的登、莱二州援军,被朱瑾降将阎宝击败。 王师范数次请降,梁军都不予接受。 八月二十七日,葛从周、王彦章、朱友裕三军合攻。 青州城破,王师范在大将刘浔的护卫下向北突围而去。 登、莱二州不战而降。 至此朱温全据山东之地。 但在河中战场上,梁军却并非一帆风顺。 阴地关被鲜血染红,关上关下尸体枕积。 勉强打退晋军之后,丁会坐在城头直喘气,盔甲多处破损,身上也受了一些小伤,连身为主将的他都如此,更何况部下。 “晋人都是疯子吗?”丁会气急败坏。 晋军的悍不畏死让他心中震动。 之前在河中战场,晋军虽然强悍,但还没有如此视死如归。 “阴地关乃太原生死命门,晋人怎能死命攻打?”张存敬的样子比丁会看起来更加不堪,前胸插着几支羽箭,眼角还留着一道伤口。 “昨日隰州的辎重就应该到了,为何还不见动静?”如此激战,除了兵力的损耗,对各种物资的损耗也是极其惊人的,特别是粮食。 阴地关卡在山峦之间,连水都要从关下汲取,天这么热,士卒对水的需求更大。 三万人的每日吃喝,是个极其庞大的数目。 “昨日派出去的斥候,今日仍旧未归。”张存敬感觉不妙起来。 丁会沉默的看着关下黑压压的晋军,更远处的山岚间,还有更多的敌军支援而来。 隰州不仅是后方,还是后路,粮草皆屯于此。 半生的战场厮杀,让丁会嗅觉极度灵敏。 战场之上稍微犹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而且自进入阴地关,后方的消息音讯全无,隰州以南的动静全然不知。 现在更是连隰州都没消息了。 丁会当机立断,“抓紧时间休整,今夜弃关,伤兵留守,大军去沁州落脚!” 张存敬大惊失色,他没想到局势会恶化到如此地步。 丁会叹气道:“清口之败,大王回防徐州,我军攻势不再,若本将所料不差,关中唐军东出,突袭隰州,断我后路。庞师古七万大军灰飞烟灭,这三万大军绝不可失!” “梁、梁王岂不是要怪罪我等?” “阴地关是本将打下来的,也是从本将手上丢失,梁王怪罪,与你无关!” “但为何是沁州?我军现在回防隰州,一切或有转机。”张存敬不愿放弃。 丁会冷哼一声,“唐军盯着隰州,李克用也盯着隰州,我军就算能撤回隰州,两面夹攻,能挡几时?况且隰州在西,沁州在东,沁州之地利,不在阴地关与潞州之下!” 张存敬额头浸出冷汗。 丁会望着关上士气尚在的梁军,“河中是脚趾,断之虽痛,却不足惜,只要三万大军在,翌日大王西进,我军还可卷土重来。” 朱温主力回防徐州,造成梁军在河中地区的兵力严重不足。 自徐怀玉被击破之后,唐军几乎就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高行周大军趁夜突然出现在隰州城下,城上梁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唐军攻上城墙,梁军李谠死于武贲姜怀山之手。 隰州轻易陷落,西面的慈州向来不受重视,兵力更加空虚,高行周三千偏师轻易拿下。 第两百零九章 英雄际会 李晔的第二步战略也渐渐实现。 除了绛州。 杨师厚并没有一举攻陷绛州,反而在绛州顿兵多日。 绛州是梁军最先经营的河中大城。 张家三兄弟,张归霸、张归厚以勇猛着称,而张归弁智勇双全,防守绛州颇为得法,激励士卒,屡次挡住杨师厚的攻打。 战况一直陷入胶灼。 李晔无奈,只得下令杨师厚围而不攻,协助高行周搬运隰州粮食。 在得知丁会退往沁州之后,李克用紧咬不放。 河中的形势如今依然明朗,丁会的三万大军,是最后的力量,消灭他,李克用不仅报了潞州一箭之仇,还能与唐廷连成一片,再无后顾之忧。 只是李克用万万没想到丁会舍近求远,不去隰州、晋州,而是沁州。 与原沁州刺史蔡训合兵一处,声势大振,五万兵力别说防守,就是与李克用正面一战,也游刃有余。 李克用见沁州坚城难下,只能转而攻打晋州。 晋州迎刃而下,李克用亲率鸦军抵达绛州,支援唐廷。 兴唐府内,郭崇韬再次站在李晔面前。 河中的粮食、百姓、盐都是经由兴唐府而入关中。 郭崇韬沿途所见,皆是百废待兴、欣欣向荣的景象,反而河东在旷日持久的战火下化为废墟,心中难免有些异样的感觉。 梁晋大战,获利最大的居然是唐廷! 这在以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毕竟唐廷微弱的实力摆在那儿。 当真是风云变幻无穷。 最令他惊讶的皇帝在这个时候进攻河中,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晋王请陛下于绛州城下一会,当面商议大事。”郭崇韬行礼之后,直奔主题。 李晔笑道:“哦?朕正有此意。” 两军相会,攻下绛州是迟早的事,但河中地区地盘怎么划分,利益怎么分配,后续怎么打,还要进一步商讨。 而且李晔也对这个彪炳史书的英雄人物充满好奇。 这个时代,在李存勖没有横空出世之前,最光彩夺目的两人无疑就是李克用与朱温。 朱温他见了,现在轮到李克用了。 李晔带上兴唐府的一万唐军加上张琏的一万泾原军,三日后赶到绛州。 杨师厚率先前来迎接,跪在李晔面前,“末将无能,未能攻克绛州。” 时间紧,任务重,虽然没有攻下绛州,但唐军损失不大,没有出现那种血流成河的场面。 这也是李晔希望看到了,拿人命去填才是最愚蠢的。 李晔扶起他,“我军新建,准备不足,将军困住张归弁,已是功劳。” 杨师厚脸更红了,知道皇帝是在给他台阶下,羞惭道:“末将愧不敢当。” 李晔又宽慰了几句,才安抚住这个心高气傲的大将。 一城一地的得势,并不影响大局。 绛州城下早搭建起一方高台。 唐晋两军分列台下,无论李克用如何声威赫赫,在李晔面前终究是臣子,当年李克用之父李国昌,平定庞勋之乱,被懿宗纳入宗室,属郑王一系。 “臣李克用拜见陛下!”台下,李克用和一众河东大将三叩九拜。 更远处,一万沙陀鸦骑肃立如山,尽管这些骑兵看起来有些“伤痕累累”,但那种百战精锐的森然杀气直冲云霄。 前三十年,天下最强之军无疑就是他们。 平庞勋,战黄巢,纵横天下,声势震天。 只不过后来李克用父子飘了,公然在代北攻城掠地,引来僖宗朝廷的反感,转而扶持朱温,促使朱温壮大。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在朱温的强大压力下,唐晋只能结为盟友。 而唐军在一连串战争中的表现,已经向河东证明,唐廷是一个有力的盟友。 “晋王免礼。”李晔挥手致意。 绛州城上的天空风云际会。 在这一刻,李晔觉得自己不再是前世那个一无是处的半宅男,也不是历史上困守长安凄惨无比的昭宗,而是掌握时代风云和历史潮流的人。 李克用等一行人起身,见旁边一个少年眼神明亮的盯着自己,心有所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晋王天下英雄,朕今日终于得见。”在台上站着,还被这么多人望着,感觉有些别扭,李晔索性走到李克用面前。 身后辛四郎等一众亲卫紧紧相随。 虽然李克用等人未带兵器,但他们这帮五大三粗的汉子,李晔感觉一伸手就能捏死自己。 “臣在太原,也思慕陛下。”李克用也寒暄起来。 李晔干笑两声,越看他身后的人气势越是不凡,“听闻晋王帐下十三太保,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豪杰,晋王可为朕引见引见。”、 皇帝的马屁,自然非同凡响,连同李克用在内,一众人皆面色欣喜。 李克用甚是爽快,指着身后一面相忠厚者大笑道:“此乃大太保李嗣源!” 李晔一愣,李嗣源算是五代的第一抹亮光,只可惜这抹光亮最终没有照亮五代的滚滚黑暗。 “末将李嗣源拜见陛下!”李嗣源大手一挥,半跪行礼。 “请起,请起。”李晔客客气气。 “此乃二太保李嗣昭。”李克用指着一个身材不高的将领道。 “末将拜见陛下!” “不必多礼。”自李存孝车裂之后,李克用手下最猛的大将就是此人,就连朱温也屡次招降于他。 “李存进、李嗣本、李嗣恩、李存璋、李存贤、李存审。”李克用一一介绍。 最后李克用拉出一员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将领,“史建瑭。” “可是当年上源驿史敬思之子?”这年轻小伙长得就像后世三国志游戏中的赵云,英气勃发。 “正是!”李克用眼中升起一抹伤感。 “末将拜见陛下!”史建瑭单膝跪地。 “英雄之子,非比寻常!”李晔扶起他由衷称赞。 史建瑭眼中升起一丝感激之意。 望着李克用手下一圈大将,李晔心中既羡慕又嫉妒。 沙陀人跟汉人长的差不多,就是胡子多了一些。 李晔的目光落在李克用身边少年身上,李克用介绍了一圈,都没介绍他,“此子是谁?” 李克用独眼中闪过自豪,“此乃犬子李存勖。” 第两百一十章 诛心之言 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 李晔脑海里回荡着后世一句诗。 李存勖,五代最耀眼的霸主,战争奇才,若非他力挽狂澜,朱温至少能像曹操一样占据北国江山。 “臣李存勖拜见陛下。”话中还带着些许童音,难掩其勃发英锐之气。 李克用能在史上享有这么大的名声,一半还是生了李存勖这个好儿子。 李晔扶起李存勖,连连赞叹:“此子可亚其父,将来必为国家栋梁,勿忘忠孝于予家。” “臣谨记陛下教诲。”李存勖对答合礼。 人比人气死人,李晔想起自己十一岁的时候还不知在干啥,人家已经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学习提刀砍人。 李克用一脸的与有荣焉,大笑道:“有我父子在,大唐高枕无忧。” 这话开始听着还行,但仔细一琢磨,就有些不对味了。 这年头,高枕还能无忧? 李晔苟了两年,刚准备脱了裤子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李克用就来这么一句,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再说你父子三代似乎都不是什么忠臣啊,李国昌沾了庞勋的光,李克用沾了黄巢的光,李存勖……一言难尽。 如果朱温是篡唐自立,那么河东就是奉唐割据,一样是在挖大唐的墙角。 当年曹操还说只想当个征西将军。 野心都是随着实力的膨胀而膨胀的,把李克用和朱温换个位置,估计李克用的行径跟朱温差不到哪去。 李晔跟着干笑两声,“有晋王在,朱贼必不能得逞。” 在这么友好欢快的气氛中,寒暄完毕。 李克用明显是个急性子,开门见山道:“河中府乃我沙陀男儿浴血之地,臣多谢陛下援手,剩余宵小不需陛下多劳,陛下可回关中,臣愿助陛下收取陕虢二地。” 李晔一愣,没想到李克用这么直接,还这么无耻。 什么时候河中府成了沙陀的浴血之地? 没记错的话,晋军的兵锋都没有越过绛州,若不是唐军东出,喋血蒲州,偷袭隰州,你李克用还在阴地关下跟丁会死磕。 李晔冷笑两声,刚准备反唇相讥,忽见李克用背后,郭崇韬目光炯炯,脸上浮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旋即知道此必是郭崇韬的谋划。 以陕虢换河中府。 若是没有安邑、解县的两块盐池,也算公平合理。 但现在李晔穷的眼珠子都发绿了,恨不得刮地三尺,怎会做这赔本买卖? “晋王有所不知,河中府现已改为兴唐府,是我唐军将士心血所得,朕安忍弃之?” 李克用独眼里光芒大胜,有些咄咄逼人起来,“陛下此言差矣,臣绝无他心,只是愿为陛下屏障,为大唐守御国门。” 什么时候大唐的国门成了兴唐府? 李克用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希望唐廷继续在关中高枕,其他的地方就是国门之外的无主之地。 李晔心中愤怒,脸上却冷笑,“哦?既然兴唐府成了国门,看来国门之外晋王也不是大唐的晋王了?” “臣不敢、不敢。”李克用连忙半跪下地。 一干河东将领也跟着跪下。 站在他们之前的李晔,仿佛面对一群猛虎。 刚才的轻松友好烟消云散,气氛瞬间绷紧。 猛将之威,甚于猛虎。 李晔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心中发虚,但他现在代表的是大唐、是唐军、是关中三百万百姓! 绝不能退缩! 李克用久久没有站起,李晔也不开口让他起身。 这个时候就是要以大唐皇帝身份压制他的武人气焰,杀人诛心! 两边的将士都眼睁睁的看着。 乱风从唐军和晋军中同时涌起,呼呼作响,碰撞在高台附近。 附近的青草、树木瑟瑟作响,远处的群山也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李晔原本指望能联合李克用,一同攻打洛阳,打击朱温的嚣张气焰,现在看来是一厢情愿了。 这年头,藩镇头子们一个个精明似鬼,谁也不愿被当枪使。 最终,李晔还是扶起李克用,“兴唐府已立,朕不能失信于关中父老,失信于军,晋王远来,隰、慈二州,算是朕的心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克用敢说自己不是大唐之臣? 河东的沙陀人才多少? 他的十三太保,一大半都是唐人! 历史上朱温篡唐杀昭宗,就连他的元从故旧都跟着反了,恨大唐之人有之,但忠心大唐之人比比皆是。 “臣谢陛下。”李克用目光一闪,“陛下远来辛苦,且看臣为陛下攻之!” “好,朕也想见见河东男儿之武勇。” 绛州原本就不在李晔的计划范围之内。 两边虽然没闹翻,但也不是很愉快。 呜、呜、呜—— 一个时辰之后,晋军的号角声响起。 晋军全盛时期,实力还在梁军之上,这么近距离学习,对新生的唐军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李克用也有意在李晔面前露一手,把气势打出来,甫一开始,就四面急攻。 晋军不愧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军,声势震天,绛州城几度摇摇欲坠。 攻城不可谓不激烈,晋军上下悍不畏死,仿佛要把绛州掀个底朝天。 李晔和一众唐军将领看的津津有味。 “沙陀人还是不行,几次冲上去都被推下来,若是末将上去了,这城早就攻下了。”辛四郎看热闹不嫌事大。 李晔斜了他一眼,“李克用刚才手下的几个太保,你能打赢谁?” 辛四郎不服气的撇撇嘴,“没比过怎么知道?” 李晔懒得理他,这厮也就仗着天生神力,不知天高地厚。 两三个时辰之后,黄昏落日。 城下尸体堆积如山,有梁军的,更多的却是晋军。 这年代攻城全凭血气之勇,以人命去堆。 李晔忽然发现画面有些不对。 晋军已经呈现疲态,而城上的梁军,依旧生龙活虎的,这绛州城一直摇摇欲坠。 但就是坠不下来。 瞥了一眼身边的杨师厚。 杨师厚在五代绝对是一线大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历史上曾一个月下荆襄赵匡凝的六州,如果他都打不下绛州,就说明这个张归弁有两把刷子。 李晔心中苦笑,李克用该不会觉得自己坑他吧。 第两百一十一章 人在城在 陕虢境内,几十名骑兵向东一路狂奔,路过陕州城也是绕城而不入。 “这是虢州的求援骑兵。”城北,潜伏在荒草中杜晏球低声道。 潼关唐军东出,本就不多的陕虢百姓纷纷逃窜,辅军趁势收拢流民,送往兴唐府,又抢收陕州境内粮食。 赵扩本打算收兵回兴唐府,但被杜晏球阻止了。 陕虢境内的梁军注意力都在虢州,扼守茅津古渡,即可为南下的跳板,又可防范陕州梁军北上。 赵扩皱眉道:“他们是想向洛阳求援?这还等什么,兄弟们,抄家伙,拦住他们!” “兄长不可,我军若是动手,极易惊动陕州城内的梁军,暴露我们位置。” 赵扩有些奇怪,“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晏球指着陕州城笑道:“兄长难道想一辈子待在辅军?” “你想偷袭陕州?”赵扩望着身后伏在荒草中三千弟兄,其中只有一千人是战兵。 “陕州东望渑池县交界,西接灵宝,控锁南北要冲,地势险要,一旦为我军所占,洛阳即使有援军,也奈何不得,大丈夫立功当在今日,何须畏首畏尾。”杜晏球慷慨激昂道。 “我们只有三千人!” “无妨,陕州城内若是有兵,梁军求援骑兵就不会绕过去,我们出其不意,趁夜摸上城头。”杜晏球信心百倍。 赵扩咋舌不已,望着陕州城,眼神渐渐坚决,还是那句“大丈夫立功当在今日”打动了他,“好,我听你的。” 在荒草中蛰伏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入秋之后,北方大地的夜里犹带着凉意。 赵扩体恤下属,让士卒轮番休息,养足体力,饿了就着干粮随意嚼上几口。 士卒对攻打陕州没有任何意见。 辅军中大部分人都渴望再进一步,成为正规军,不仅待遇加倍,在长安城或家乡能挺直了腰杆子。 而且辅军要么是从关中各镇裁汰下来的老兵,要么是新加入的青壮,在一系列的激励措施之下,都想着建功立业。 终于熬到深夜。 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夜风抚动草尖的声音,夹杂着一两声寥落的虫鸣。 杜晏球挑选了三十几名身手矫健之人,带着绳索,往前摸去。 赵扩带着大部队在荒草里缓缓靠近陕州北门。 城上有微弱的火把,在风中摇摇曳曳,黎明之前,是人最困的时候,城上梁军三三两两斜依着雉堞,睡眼惺忪。 赵扩在城下焦急的等待着。 不到一炷香功夫,北门居然打开了。 但出来的不是杜晏球,而是一伙儿梁军,一员梁将策马提枪站在门前,身后一众甲士手持火把。 “全部出来!” 赵扩愣了一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杜晏球等三十几人被人押着推了出来。 赵扩心中一沉,这伙梁军都是穿着重甲,而辅军连皮甲都没配全,强攻只能是找死。 正陷入两难的时候。 那员梁将忽然低吼了一声:“重振大唐。” 荒草中赵扩感觉自己脑子仿佛被雷击中了,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嘴里喃喃跟着回了一句:“重振大唐。” 几十根火把被抛入草丛之中,暴露了他们的身形。 “大唐禁卫军左军指挥使周云翼在此,你们是辅军哪一部?”火光照亮将领年轻的脸庞。 “周、周将军!”赵扩直接从荒草间站起,循着火光,终于看清那张脸,“真的是周将军!” 周云翼在唐军中如雷贯耳,赵扩同样出于细柳城,不可能不认识周云翼。 荒草里的辅军陆陆续续起身。 甲士挡在周云翼之前。 “一人上前,亮明旗号。” 赵扩只身上前,呈上自己的铭牌,周云翼验看一番之后,才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身为辅军,居然敢偷袭陕州。” 言语虽然严厉,但脸上并无愠怒之色。 “末、末将只、只是……”赵扩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偷袭陕州本就不是他的本意。 “陕州要冲之地,拿下此城,虢州王重师、刘知俊成瓮中之鳖。”杜晏球代他回答。 周云翼冷眼看着他,“你胆子很大,手段也不错,本将三名部下死在你手上,你叫什么名字?” 杜晏球半跪在周云翼面前,“小人杜晏球,将军若要惩罚,全在小人,不关赵司马的事。”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杜晏球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得罪了哪路神佛,一路都在走霉运。 赵扩急道:“周将军,要罚就罚末将,我兄弟是无心的。” “你们两人倒是有情有义,杀了你们,太便宜你们了,这样吧,死去兄弟的家眷,以后你们养起来!”周云翼道。 赵扩一愣,没想到这么简单,“末将认罚,认罚。” 杜晏球一直在看着周云翼。 同样的年轻,却让杜晏球赶到自愧不如。 周云翼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刚才说拿下陕州,虢州成了瓮中之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杜晏球激起了一丝好胜之心,“退一步,安守城中,等待洛阳援军,可出其不意,击其不备。进一步,越过崤山,深入洛阳腹地,偷袭新安,为陛下攻伐洛阳扫清障碍!” 周云翼笑了起来,下马拉起他的手,“没想到辅军之中,还有你这等人物,你我于此地相见,是天以洛阳授予陛下!” 天色微亮,二人联袂入城,只见城中数千唐军骑在马上静默无声,长矛如林,盔甲鲜明,在微弱的晨曦中如同钢铁丰碑。 火红色唐旗在风中轻轻招展。 每个唐军的眼神中隐隐透着骄傲与肃穆。 骑兵之侧,还有衣甲不整的各色士卒,大部分是河中军,小部分是梁军,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目光凶悍之人,一看就是山匪。 总共不下七八千人。 见到这个场面,杜晏球心中一震,忽然觉得自己败在这支军下并不冤枉。 更有一种古老的肃杀之气在潜移默化中滋长。 秦军、汉军、唐军,一脉相承。 “你们来的非常及时,杜晏球、赵扩,可敢跟随本将直取新安?”大旗之下,周云翼目光犹如神灵。 古老的肃杀之气,同样灌注进杜晏球与赵扩身体之中,立即让二人热血澎湃。 “愿!”两人齐齐拜在周云翼面前。 周云翼转身面向骑兵,大声道:“我们在群山中蛰伏一个多月,收拢残军,扰乱敌后,为的就是今日,攻下新安,打开东都的大门!” 长矛、刀剑齐齐举向天空。 “孟方同领五千河中军残军,韩逊领一千朔方骑兵,守住陕州城,人在城在,人不在城也要在!”周云翼厉声道。 “末将领命!” 第两百一十二章 蛮力惊人 “晋军损兵折将,绛州城怕是难以攻陷。”李巨川望着绛州城悠悠道。 梁军丢失蒲州、兴唐府、隰州、晋州,整个河中只剩下绛州一城,没想到却是根硬骨头。 晋军全线猛攻三天,绛州依旧岿然不动。 这种大城在唐末动不动都能打上一两年。 而且绛州在兴唐府之侧,这颗钉子不拔出,始终是个威胁。 “不能再等了,传诏李克用,我军攻西、南门,今日务必拿下绛州!” 李克用一直碍着面子,没来求援,李晔等不起了,直接下诏令。 诏令传过去之后,晋军让开西门和南门。 李晔以杨师厚一万人攻南门,张琏统一万泾原军攻西门。 自吐蕃攻陷河西走廊后,泾原、朔方、凤翔就成了抵抗吐蕃的前线,凤翔有山河之险,吐蕃大多由泾原、朔方入寇。 所以朔方、泾原两军战力向来不差。 有了生力军的加入,张归弁终于扛不住了,四面城墙处处告急。 当初朱温主力东撤的时候,绛州只留了五千不到的梁军,扛住了两万唐军,三万晋军的轮番攻击。 但现在两军合力,绛州终于到了最后关头。 泾原军在付出四百多人的伤亡后,终于在几名都将的带领下,最先攻上城头,引起了梁军的重点打击,李晔就站在西城之下,看着城墙上血肉横飞,再也没有之前看晋军攻城吃瘪时的轻松心情。 李克用、朱温血海深仇,这么多年,仇恨越结越深,这种仇恨也扩散到每一个梁军士卒心中,知道破城之后,必死无疑,人人拼命,悍不畏死。 加上张归弁一直激励士卒,城中青壮也被他鼓动起来,顽强抵抗。 冲上城的泾原军很快又被反推下来。 张琏不愿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丢脸,领着一队亲兵就要上阵。 李晔赶忙令人拦住,兵凶战危的,若是张琏出了什么意外,不好跟张钧张播交代。 不过泾原军的忠义之心,让李晔赞叹不已。 唐廷衰微至此,原本以为藩镇个个都是刺头,个个都是野心家,没想到还有这么忠义的,说什么李晔也不能让他们牺牲太大。 “辛四郎,你不是说你一脚就能把绛州踹下来吗?”李晔故意大声道。 “末、末将什么时候说过?”辛四郎一头雾水,当初他只说过让他上,绛州早攻下了。 “意思差不多就行了,朕现在给你机会,亲卫都跟你上!” 唐军中待遇最高的是武贲,其次才是亲卫都,不过只要不傻的,都削尖了脑袋往亲卫都调。 一听说要上阵,亲卫都人人面带喜色。 “末将遵命!”辛四郎更是大喜过望,一手抄起大盾,一手提着斧头,带着三百亲卫,雄赳赳气昂昂的上了战场。 他这体格想不引人注意都难,一进入攻击范围之内,羽箭、擂木、石头下雨一样朝他招呼过来。 李晔在后方看的一阵心惊肉跳。 不过辛四郎敢到处吹牛,本事还是有的,大盾顶在前面,羽箭自不必说,石头打在上面,也只是晃晃,仿佛一具人形坦克,向前碾压,反倒是他身后的亲卫,受了池鱼之殃,被十多斤的石头砸中,当场倒下。 冲到城墙下,还未攀梯,城头两个梁军搬起一块大石,怕是有一百斤上下,悬在辛四郎头顶。 绛州城墙虽然只有五米高,但这么大一块石头砸下来,辛四郎不死也残。 李晔心中一惊,这时让人召他回来,已经来不及了,只希望他脑子别灌水了,不知道躲。 不过辛四郎的脑回路显然跟常人不一样。 望着头顶的大石,不仅不躲,还挥舞着短斧,大吼大叫,哇啦哇啦的,也不知道在吼什么。 李晔目瞪口呆,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这么莽? 辛四郎的吼声吸引了西门所有士卒的注意。 巨石如愿以偿的从城墙上推了下来。 辛四郎不退反而向长梯上爬了几步,举起大盾,大石砸在盾上,大盾瞬间四分五裂,然后辛四郎整个人也跟着石头一起摔下长梯。 完了,李晔心中哀叹,绛州城没踹下来,反而把自己赔进去了。 战场上忽然安静下来,都看着被石头压住的辛四郎。 李晔紧张的看着,希望他只是受伤。 就在这个时候,大石动了动。 不,大石不是动了,而是被缓缓举起。 被辛四郎举起! 瞬间,城下的泾原军欢呼起来,“万岁!” 辛四郎哈哈大笑,嘴角还流着血,奋力把石头往上抛,似乎想扔上城墙。 城墙上梁军无不骇然。 不过人力终究有限,大石飞出两米左右,撞在城墙上,城墙纹丝不动,又滚落地面。 这个蛮勇的行为彻底点燃了泾原军和亲卫都的士气。 大声狂呼攀爬长梯。 辛四郎不落人后,提着短斧攀爬。 “辛将军真神力惊人。”李巨川干笑道。 李晔觉得这明明是脑子差根弦,有必要搞得这么惊心动魄吗? 幸亏攻城这么多天,城上物资消耗差不多,若是两百斤、三百斤的石头,他有几个脑袋顶的住? 守军再无办法限制辛四郎的登城,几支箭雨懒懒散散的钉在辛四郎盔甲上,辛四郎拔都懒得拔,像只豪猪一样,爬上城墙,撞入梁军之中,手中短斧左右开弓,血花飞溅,惨叫连连。 身后亲卫扩大他打开的缺口,牢牢占据城头。 梁军的士气似乎在突然之间烟消云散。 泾原军也在其他城墙段爬了上去。 大概他们有意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在都头的带领下,虽然穿着皮甲,和少量的札甲,但骁勇异常,迎着长矛跃了进去,身体在被长矛刺穿的瞬间,也要斩下一名梁军的人头。 梁军终于扛不住了。 这么多天的围困,杨师厚攻了,晋军攻,毕竟兵力劣势太大。 张归弁也不是神。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西城被完全攻陷。 旋即西城门被缓缓打开。 与此同时,南城、东城也被攻破。 河中最后的一颗钉子被拔除。 唐军和晋军同时涌入城内。 城内已经没有多少梁军,而是拿着武器瑟瑟发抖的青壮。 唐军因为军纪在,保持克制,围而不攻。 但从北门涌进来的晋军就不一样了。 他们对梁军有刻骨之仇,一进城就大肆杀人放火。 历经多次战火的绛州城,现在又陷入劫难之中。 第两百一十三章 兵势如火 李晔入城的时候,城里大火滔天,晋军肆无顾忌的杀人,无论百姓还是残余的梁军。 兵灾就像火势一样难以克制。 李晔深叹一口气,不过唐军的表现让他欣喜,没有参与杀戮之中,就连泾原军也在张琏的约束下规规矩矩。 百姓见西南之军不胡乱杀人,纷纷奔逃过来。 李晔组织人手,安抚他们,其中也掺杂了一些梁军,只要放下武器,李晔都没有为难他们。 晋军很快从北城烧杀至南城。 一些杀红了眼的人,居然冲击杨师厚部阵列,被杨师厚毫不留情斩杀。 几十名晋军倒在阵列之前,虽然给上了头的晋军泼了一盆凉水,但也让他们开始敌视唐军起来,集结在阵列之前,骂骂咧咧,矛盾渐渐扩大,一些低阶军官参与进来,气氛渐渐绷紧。 加上之前谈话不愉快,有心人挑唆,很快就变成剑拔弩张。 等李晔注意到南城的变化时,已经演变成两军对峙。 “住手!”李晔带着亲卫都策马奔入杨师厚阵列中。 这个时候,他可不敢站在梁军阵前,若是有人心怀鬼胎,弄不好就交代在这了。 唐军收回刀枪,晋军中大部分也收回了。 但其中仍有一些满眼血丝的晋军悍卒,瞪着李晔,不仅不收住手,眼神更凶恶了。 此时城内还有残余梁军作祟,梁将张归弁还没抓到。 喊杀声和惨叫声一起从各个角落传来,还有房屋在大火中坍塌的声音。 “放肆!”晋军中传来一声大喝,只见两员晋将骑马缓缓走到两军阵前,居然李嗣源与史建瑭。 李嗣源在晋军中地位颇高,他这一喊,没有人敢违逆。 两军紧张气氛缓和下来。 旋即,李嗣源、史建瑭下马拜在李晔面前,“士卒粗鲁,惊扰陛下,末将代为赔罪。” “多亏二位将军,不知晋王现在何处?”李晔松了一口气。 李嗣源答道:“晋王还在城外,特令末将前来约束士卒。” 绛州城都烧的差不多了,现在才来约束? 不过李晔对李嗣源兴趣还是挺大的,跟李克用、李存勖一样,李嗣源汉化的差不多了,说话的神态语气,活脱脱的唐人。 “绛州已经攻下,城中百姓不可妄杀。” “末将谨记陛下教诲。”李嗣源拱了拱手。 原本李晔还指望分一些城中府库里的粮食。 但晋军早已分抢完毕,甚至还有一些人领抢掠百姓财物。 留在城里是碍眼,李晔干脆带着百姓撤出城去。 梁将张归弁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城内如此混乱,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城池攻破之后,晋军慌着抢掠,小部分梁军从东门突围而去。 一直到傍晚,李克用父子才露面,带着郭崇韬和十几名亲卫,来到李晔大帐。 施礼完毕,李克用道:“如今河中梁军已然清剿,但昭义、沁州贼势仍炽,臣恳请陛下挥军讨之。” 没想到居然是来求援的。 昭义局势混乱,李晔不愿去,沁州有丁会、张存敬的三万精锐梁军,李晔更不愿去。 虢州的王重师、刘知俊没有解决,始终是个隐患。 当然,李晔能理解李克用的心情。 沁州地势跟阴地关一样险峻,在太行山中跟潞州一脉相连,就像一根刺,卡在太原与潞州之间。 阴地关只是一处关隘,需要后方支持,而沁州山川相连,地势险要,河道纵横,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丁会极有眼光,撤军至此地显然是做了死守的打算。 沁州刺史蔡训的主动投降,等于把太原的另一块门板打开了。 “晋王乃国之肱骨,素来忠心,朕也不隐瞒了,关中大旱,粮食欠收,连去年的一半都没有,朕不得已,名为攻打河中,实则就食于河中,沁州依仗山川之险,就算你我两军联手,战事也必将旷日持久,到时候粮食耗尽,将士疲敝,朱温再度引大军西进,试问晋王如何阻挡?”李晔干脆直说。 朱温如今统一中原、山东富庶之地,回血能力肯定快于河东与关中。 晋军从唐大顺元年二月起,就不停的打仗,先是跟唐廷、赫连铎、李匡威打。 然后跟成德王镕打,被王镕重创,损军两万。 再然后李存勖叛变,围攻邢州一年多。 刚刚按下李存勖,河中一连串大战爆发,晋军又是打。 击败黄巢时纵横天下的霸气,一点点消磨。 如今更是连张归弁五千梁军驻守绛州都搞不定。 师老兵疲成这个样子,心里没数,还要打。 郭崇韬拱手道:“正是因为朱温以后还会西进,所以要在他来之前,拿下沁州!” 李晔望着他,又看了看李克用父子,沉吟不语。 这时候李巨川站出来,冲李克用拱手道:“打沁州还不如打洛阳!” 帐中忽然安静下来。 李克用、李存勖、郭崇韬同时望向李巨川。 李巨川指着帐中兽皮地图上的东都地区道:“洛阳乃天下腹心,这些年被张全义悉心经营,民殷国富,攻略此地,既可解我军缺粮之虞,又可去朱温一臂,震动天下,极大打击朱温气焰。” 说完这些,手指滑到沁州地区,“反观沁州,夹在潞州、太原、晋州之间,四面皆敌,晋王若是急攻,城内上下一心,反而死战,又是迁延日久,死伤惨重,沁州原本就是晋王治下,若是以往日恩德诱之,其内必乱,晋王再从容征讨,事半功倍。” 李克用独眼亮起了光。 但旁边郭崇韬咳嗽了两声,摇摇头道:“洛阳山川之险,还在沁州之上,张全义治洛阳近十年,士民皆附,军心稳固,汴州援军十日可到。” 李晔皱起了眉毛,郭崇韬所言不差。 最多二十天,汴州的援军就会源源不断的到来。 别看李晔现在一路凯歌,那是因为没碰上跟朱温的主力。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边都心知肚明,不会有后续的合作了。 李克用不会为唐廷打洛阳,同样,李晔也不会为李克用打沁州。 双方都是基于己方利益为出发点。 就算没有沁州这根刺,以晋军现在的状态也不可能打洛阳。 接下来,两边都非常默契不再谈军略,杂七杂八的寒暄了一会儿之后,李克用领着人回绛州了。 李晔心中一叹,没有李克用,唐军孤掌难鸣。 变化永远比计划快。 不过三步战略能顺利完成两步,基本可以接受。 回兴唐府的途中,行至安邑,南面一骑斥候飞奔而来,拜在李晔面前,“报陛下,周将军汇合杜晏球、赵扩等部,袭取陕州、新安,洛阳之西,已无阻碍!” 第两百一十四章 不谋与众 河中物资和人口源源不断经由兴唐府、蒲州一线输入关中。 凭现在粮食,勒着点裤腰带,撑到明年秋收应该是够了。 但明年若是来一场真正的大旱呢? 一场天灾毁灭一个国家的例子比比皆是。 就算没有旱灾,关中要花多少年积累才能攻略河陇? “陛下,兵贵神速,战或不战,还请速决!”李巨川看出李晔的犹豫,却没有表达任何意见。 生死大事,不谋于众。 李晔望着东南洛阳的方向,茫茫群山遮蔽了他的视线。 一群白鸟湛蓝天空划动,绿色从天边翻过群山,漫延至脚边。 关中太虚弱了,唐廷太虚弱了。 曾经的煌煌盛唐,如今仿佛婴儿一样蜷缩在关中一隅之地。 李晔不想拔苗助长,但时不我待。 汴州霍彦威传来消息,梁军进入全面战略收缩,休养生息。 这就像一个巨人,暂时收回拳头,重新蓄力,下一击将更加狂暴,更加猛烈。 “全军进兵新安,攻破洛阳!”李晔马鞭指向东南。 唐军出现在洛阳,本身就是一种胜利,代表天下棋局之上,又多了一个玩家。 更是一脚踩在朱温脸上! 两万唐军转向东南,穿过莽莽中条山,渡过浩浩黄河,站在陕州土地上。 兵贵神速,李晔连陕州城都不入,自己为前部,高行周为后部,直奔新安。 辅军将辎重从兴唐府运达陕州。 一路急行军,十日之后,才在崤函古道中抵达新安城。 当时令周云翼从蒲津渡河时,才四千人,如今浩浩荡荡,不下万人。 周云翼领着野利景荣、赵扩、杜晏球等一干将校行礼。 “今次能突袭新安,全赖杜、赵两位将军之力。”周云翼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为杜晏球、赵扩请功。 大半年的时间,杜晏球这块顽石终于被点化了。 “赵司马笃心王事,杜将军弃暗投明,大唐不会忘了两位功劳。”杜晏球虽然不是将军,但此战之后,以他的功劳,唐军中将有他一席之地。 杜晏球、赵扩再次下拜。 “末将昔日愚蒙,幸得陛下不弃,才能拨云见日。”杜晏球恳切道。 李晔笑了两声,扶起二人,又勉励了一番。 如今三万大军在手,高行周两万军还在后面,洛阳新安之间再无阻隔。 “敢问陛下,是要攻占洛阳,还是攻掠洛阳?”周云翼问道。 “云翼有何妙策?”李晔向来重视周云翼的意见。 周云翼拱手,年轻的脸上更增几分成熟,“洛阳为大唐东都,沦落贼手二十余年,若是能收复,必能激励士民之心,陛下若是要收复洛阳,当早作打算,东有武牢关、南有伊阙、北有孟津,皆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先要之地,我军若是占领之,汴州纵是十万大军也进不来。” 李晔怦然心动。 李巨川道:“周将军深谋远虑,常人不及,但洛阳孤悬关中之外,离长安远,离汴州近,三面皆敌,朝廷没有精力投入此地,更没有实力在此跟朱温角力。” 一语惊醒梦中人。 周云翼冲李巨川拱拱手,“在下思虑不周。” 李巨川谦虚回礼。 唐廷的底子还是太薄了,能占据兴唐府、陕州,已经是极限,想要吞下洛阳,就有些自不量力了。 李晔心中一叹,还是按原计划一步一步做大做强吧。 对于西面、北面的局势,洛阳城里的张全义隐隐感到不安。 由于周云翼、杜晏球趁夜奇袭,此刻的洛阳并不知道新安失守。 一连十天,西去的斥候全都有去无回,让张全义感到危险在靠近。 至于虢州的求援,张全义嗤之以鼻,陕虢只是皮毛,而洛阳是腹心,北面传来的消息,李克用和唐军已经攻陷河中全境。 在这个时候,张全义不可能去支援虢州。 “如此乱世,洛阳依然如世外桃源,使君功不可没,将来必名垂青史。”张浚由衷赞道。 一年之前,他自告奋勇,来洛阳游说张全义反水。 当时大战连连,河中、陕虢、河阳皆战火纷飞。 张浚躲过兵灾,随从皆散,却没躲过熊耳山里的土匪,土匪头子见他一副痨病鬼书生的样子,身上也没两斤肉,连砍他的兴趣都没有,留在山上做了个账房,曾经大红大紫的宰相,就这么落草为寇。 土匪头子还有志气,一直想着做大做强。 张浚混熟之后,被土匪头子引为天人,成功从账房提到军师,更受不住其鼓动,抡起粪叉柴刀,就去打栾川。 被张全义屯将三下五除二剿灭,土匪头子当场殒命。 张浚靠着眼力价,提前跑路,一路乞讨,被当成流民抓了起来,送往偃师垦田,差点没累死在田地里。 直到有一天张全义到偃师巡视耕种,张浚冒着被砍杀的危险,扑到张全义面前,才脱离苦海。 不过这一连串遭遇,让张浚心性内敛了许多。 “张公谬赞。”面对张浚的夸赞,张全义颇为自得。 光启二年,洛阳白骨蔽地,荆棘弥望,民不满百户。 张全义麾下也才百余人,相与保中州城,四野荒草遮天。 他从部下中选十八人为屯将,每人发给一面旗一张榜,到周围十八县的残存墟落树旗张榜,招抚流民,劝耕农桑,恢复生产,其本人更是亲自耕种,被拜把子兄弟李罕之称为种田叟,十年过去了,洛阳才有如今的景象。 “洛阳安宁来之不易,只可惜四方不靖。”张全义眉头紧皱起来。 张浚眼珠子转了转,道:“即是如此,使君当作早图。” “如何早图?”张全义目光闪闪。 张浚张了张嘴,心中说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全义看似长相忠厚,但张浚没有忘记他是从黄巢军中一步步杀上来的,连刻臂为盟的李罕之都栽在他手中。 一句话说错,他张浚的脑袋很可能就掉在这洛阳城里。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张浚是唐廷宰相,深受昭宗信重,一连串的打击之后,张浚也渐渐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方今天下大乱,兵强马壮者为雄,使君当招募士卒,整训新军,以备不时之虞。” 张全义苦笑一声,他何尝不是如此想的,只不过这么做了,汴州会怎么想? 眼下洛阳想长治久安,还得依靠汴州这棵大树。 两人各怀心思,有一句没一句闲谈。 堂外一斥候慌慌张张闯入,“报使君,新安城中三万大军正向洛阳而来。” 张全义、张浚从软塌上惊起。 “什么!” 第两百一十章 兵戎相见 “陕州、渑池、新安的守军呢?”张全义额上全是冷汗,“是李克用还是李罕之?” 斥候唯唯诺诺道:“是唐军。” 张全义一下倒在软塌上,目光复杂起来,“唐军?为何是唐军?” 唐军二字带来的震撼比三万大军还大。 什么时候,唐军有如此战力了? 张全义最初是一介小吏,因受到县令的困辱,直接砍杀县令,这才投入黄巢的造反大军,所以他跟徐怀玉、张归厚这些铁头娃有本质不同。 唐廷在他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后来黄巢不行了,张全义与朱温一样,选择投降朝廷,后来又叛变投降了唐廷,即使唐廷最虚弱的时候,张全义供奉无缺,全义这个名字还是昭宗赐的。 听闻是唐军打来了,张全义手足无措。 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跟唐廷兵戎相见的一天。 而且唐军的到来,让他陷入两难的抉择。 战或不战都是问题。 张浚眼珠子一转,大声道:“如今三万大军兵临城下,使君不可犹豫不决。” 张全义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来到西城墙上。 远处唐军浩浩荡荡,军容肃整,虽然没有沙陀军的杀伐之气,但唐军堂堂正正的王师之气,更令人触目惊心。 由于唐军出现的太突然,城墙上乱作一团,梆子声急促的敲了起来。 张全义三个儿子全都顶盔戴甲,在城头约束士卒。 张全义冷喝一声,“慌什么!” 声音不大,却令人城上士卒渐渐镇定下来。 唐军渐渐靠近,大大的“唐”字大纛树立军中。 “这、这是天子旌旗?”张全义心中更是惊惶。 大纛上的“唐”字,令人不敢直视。 过不多时,唐军中分出三百甲士护着一人靠近。 这三百人盔甲锃亮,人人精神抖擞,手持盾牌。 “是陛下!”张浚大声道,引得城上士卒纷纷侧目,手都跟着颤抖起来。 张全义部下,绝大多数都是洛阳附近的百姓,唐廷经营洛阳两百多年,高宗至武周时代,洛阳的地位还在长安之上。 现在,“唐”字大旗重新出现,洛阳全城震动。 一些百姓纷纷涌上城头,都来看热闹,守军手中的弓箭全都软绵绵的,提不上力气,他们也在观望。 如此场景,完全没有战争降临的紧迫感。 “大唐皇帝陛下,有请张使君叙话。”城下唐军大喊。 张全义实在不想出来说话,这个时候他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他折服汴州之下,跟朱温关系不错,有事没事,朱温就领着亲兵来洛阳,到他家中闲居些时日。 不过说到底,他不是朱温臣子,而是大唐的河南尹,东都留守。 周围士卒的目光都投了过来,仿佛无数根刺扎进心里,张全义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臣张全义拜见陛下。” 李晔笑了两声,“使君免礼,朕此番驾幸东都,不知使君有何见解?” 张全义一身圆领袍,只作世人打扮,没有甲胄在身,也就少了很多戾气,“臣、臣恳请陛下回长安,免洛阳之地血光之灾。”说完,双膝一软跪在城头。 “朕此来秋毫无犯,东都是大唐的东都,使君亦是大唐之臣子,全义全义,全君臣之义,朕都来了,使君不请朕入东都坐坐?” 李晔对张全义印象不错,这人身上也没有武人的煞气,在洛阳九年,招抚流民,劝课农桑,政绩斐然。 “陛下何苦逼迫臣下?” 李晔心中好笑,果然如事先预测的一样,唐军进入洛阳地区,本身就是一场胜利。 张全义臣服于朱温,但仍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近似于唐廷与冯行袭的关系。 大唐只要没倒,在人心之中就还有一席之地。 “使君何出此言?东都朕必要收回,使君若非唐臣,那就兵戎相见吧。”李晔懒得再废话了,转身就走。 洛阳城跟长安差不多高,当年挡住了李罕之、李存孝,大半年前,沙陀骑兵声势震天,一样折戟在坚城之下。 这么一座坚城是个人都会心存侥幸。 李晔也没指望一场废话,就能霸气侧漏,名臣名将来投,从古至今,所有的考量都是基于利益基础。 朱温势大,唐廷势弱。 张全义就算心里有几分忠义,也敌不过利益的考量。 回到阵中,李晔没有立即进攻,而是等待后面高行周的两万大军汇合。 李巨川眼神一亮,摇头晃脑道:“东都抵抗王师之心并不坚决,陛下可令各处辅军,分批过来,广立营寨旌旗,以声势吓阻城中军民。” 李晔皱眉道:“如此迁延,若是汴州援军来了如何?” 李巨川道:“如今梁军主力一分为三,朱温七万大军在徐州震慑杨行密、朱瑾,葛从周、朱友裕、王彦章三万大军坐镇山东,以防王师范余部,丁会、张存敬三万大军在沁州,进退不得,其余兵力分散各州,除非朱温七万大军亲来,否则其他小股梁军来援,我军以逸待劳,完全可以全歼之,向东都军民展示我军战力!” 围点打援!李晔脑海里飘过这四个字,“下己之谋大善!” 也不知道李巨川脑子咋长的,心思就是多。 兴唐府、陕州、新安的辅军源源不断进抵洛阳城下。 李晔还征调一些民夫充作士卒,每日像游街一样,围着洛阳城逛一圈。 见城上既不射箭,也不投石,胆子渐渐大了起来,骂着一些难听的脏话。 但张全义铁了心缩在洛阳城中。 每日只派他的三个儿子张继祚、张继业、张继孙巡城。 面对城下越来越多的唐军,城上守军虽然惶恐,却没有出现任何动乱。 由此可见张全义在洛阳的人望。 五天之后,高行周带着隰州的粮食赶到洛阳城下。 此时洛阳城下,聚集了差不多五万唐军,三万辅军,还有一些青壮趁场面,号称十万大军绝对没问题。 这么多人,每天消耗的粮食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李晔先扛不住了,兴唐府运来的粮食差不多了,若不是高行周从隰州带来的粮食,李晔早就灰溜溜的走了。 张全义在洛阳城里面缩着,城外面你管不着吧?李晔也不客气,令唐军攻打沿途州县,所遇百姓,全部迁往陕州落脚,再迁往兴唐府至关中。 千百年来历次大战,洛阳向来都是首灾之地,山川环绕的平原之下,不知埋了多少尸骨。 李晔现在狠心,也是为了将来此地能少流血。 第两百一十六章 何去何从 洛阳地区的确比河中富庶的多。 由于是刚刚秋收,各县城的粮食还没有送入洛阳或是汴州,全部便宜了唐军。 只是百姓多有怨恨之意,被唐军的刀矛驱赶着,敢怒不敢言。 一些不愿意离家的与辅军起了流血冲突。 怨恨就怨恨吧,争天下从来都是有原罪的,如今唐廷占了陕虢,李克用占了河中大部分州,未来洛阳一定会成为战争前沿,梁军对洛阳地区的百姓压榨会加重。 而且李晔也不会放任未来洛阳成为梁军的战略支点。 毁灭永远比建设快,掠夺比创造更简单。 栾川、陆浑、伊阳、长水、福昌、新安、伊川、孟津、偃师,除了洛阳没有攻下,其他各县全部被唐军占领,百姓和粮食送入新安。 当然,要迁徙全部百姓是不可能,受地形限制,唐军也不可能到深山和一些偏远地区抓人。 这么短的时间,只能迁徙县城里的百姓。 张全义站在洛阳城上欲哭无泪,九年辛劳全部白费。 守军也同仇敌忾起来,不少人的家眷也在迁徙百姓之中。 不过张全义铁了心当缩头乌龟,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再有十天,整个洛阳地区就被我军搬空了。”薛广衡风尘仆仆的向李晔汇报。 “查到梁军的援军没有?”洛阳这么大的动静,过去这么多天,想要瞒住朱温耳目是不可能。 由于武牢关还在敌手,斥候过不去,只能由细作渗透。 “朱温大军仍在徐州,最近朱瑾骑兵频频骚扰,徐州动弹不得,青州太远,消息还没送回,而汴州正在汇集曹、滑、郑、许等州兵力。” 一切如此顺利,让李晔隐隐不安。 朱瑾骑兵再凶猛,也不可能牵制住徐州的七万精锐梁军吧? 洛阳地区的重要,天下谁人不知? 朱温会放任唐军缓缓吞下这么大的一块肥肉? 如果汴州快速支援,李晔反而觉得正常,关键汴州这么慢吞吞的,不合常理。 “莫非朱温想借我军之手削弱张全义?”李巨川同样嗅到一丝不安。 围点打援,都围了十几天,援军没动静,就不能不让人多想。 洛阳是形胜之地,同样也是一个口袋,目前武牢关、伊阙还在敌人手中,孟津虽然掌握在唐军手中,但孟津之北的河阳,有大量梁军。 李晔心中一动,逆向思维,料敌从宽,如果朱温的目的,是把自己留在洛阳,那么唯一的出口就是崤函古道。 新安、渑池、陕州都在崤函古道的上。 战国时名震天下函谷关就在陕州,称秦关,汉朝时移至新安,名为汉关。 “向陕虢、荆襄广派斥候,朕要掌握南面所有的风吹草动。” “末将领命。”薛广衡快步离去。 唐军能从荆襄借道,梁军一样能。 而且目前赵匡凝名义上臣服于朱温。 “陛下是担心朱温想把我军锁在洛阳?”李巨川道。 “也许是朕多虑了,但大军在外,如履薄冰,不得不谨慎。”唐军能偷袭陕州,梁军一样能。 “的确有这种可能,若是如此,我军当快速攻陷洛阳!” “明日全力攻城!”李晔沉声道。 洛阳地区最肥厚的地方,当然是洛阳城,今年关中干旱,但洛阳仍是丰收,黄河、洛河、伊河、涧河、汝河滋养大片土地,甚至南方的长江水系也将触角深入进来,又有群山遮蔽风雪,草木想不茂盛都难。 历次大旱,长安的皇帝动不动就食于洛阳。 张全义悉心治理几年,洛阳就民殷国富,换做关中,恐怕没这么容易。 每年都提心吊胆,张口望着老天爷讨口饭吃。 九月,洛阳正式进入深秋。 肃杀之气平地而起,秋风萧瑟,对唐军还有一个重大考验,天气若是转寒,想打也没机会了。 唐军在洛阳地区的掠夺,自然也激起了守军的仇恨。 对唐廷的那一分认同也消磨殆尽了。 “天气行将转寒,只要坚守一月,唐军不得不退。”张浚小心翼翼道。 张全义这几天脸色一直不好,唐军的掠夺,就像在他身上割肉,此次就算赶走唐军,洛阳也会元气大伤,他在汴州的分量会下降不少。 尽管与朱温关系不错,保持了一定的自主、权,但正因为此,所以一直被排除在汴州核心圈子之外。 “洛阳守住了又能如何?”张全义言语间有些灰心丧气。 张浚目光一闪,拱手道:“不知使君将何去何从?” 张全义脸上意味深长起来,“张公何以教我?” “想当年使君与朱温同出于黄巢,以使君之才何必屈于他人之下?洛阳处天下之中,左右逢源,关紧武牢关、孟津、新安、伊阙,便可自成一国,坐看天下之隙,依在下浅见,此战之后,使君东和朱温,阴结朝廷,整兵修甲,南并荆襄、荆南、湖南、鄂岳,则天下之事,犹未可定。”张浚双眼亮闪闪,大袖夸张的挥舞起来,仿佛当年在朝堂指点江山一般。 张全义大笑起来,“张公真神人也,如此韬略,难怪当年朝廷在关中日益窘迫。” 周围亲兵、将校都笑了起来。 张浚老脸一红,却并不以为意,跟着干笑两声。 不过人群之中,张全义的长子张继祚没笑,反而很认真的盯着张浚。 “唐军攻城了!”一名将领大喊起来。 雾气弥漫之中,唐军雄赳赳气昂昂而来。 阵列规整,盔甲鲜明,杀气似乎要冲破雾气的阻碍。 当年在黄巢军中,长安神策军何曾有过如此气象? 短短两年之间,唐廷居然有了复兴之象! 张全义心中百味杂陈,他不像朱温与李克用,没有问鼎天下之志,只想守一方水土,造福于民,可惜这世道容不下安生他这样安生种田之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洛阳天下腹心,怎么可能置身乱世洪流之外? 正沉思间,唐军已经开始攻城,一名名甲士顶着箭雨、木石而来,架起长梯,悍不畏死的攀爬。 被砸下去的唐军,只要能动,爬起来,继续攀城。 才不到一个时辰,就有唐军登上城墙,跃入如林的长矛之中,为后面的袍泽争取时间。 天子旌旗在西城,西城自然成了重点攻击之地。 第两百一十七章 一石三鸟 数名唐军登上城墙,差点冲到张全义面前,被张全义亲兵群起而上,围攻而死。 但亲兵却损失更多。 举目望去,城上唐军越聚越多,并且开始形成据点,策应城下唐军。 唐军再也不是当年黄巢兵锋下怯懦如羊的神策军。 不,怯懦的不是神策军将士,而是皇帝与公卿。 不过,张全义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不是憨厚忠实的农人,而是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 这个时候也讲不了什么君臣之义,他伸手抓来一根步槊,槊锋上隐隐透着淡淡的殷红,多年之前,也是饱饮人血的神兵。 长槊在手,张全义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沉眉大声道:“陛下想要洛阳,先问问臣手上这根长槊!” “将军威武!”亲兵眼中迸出狂热之色。 在没成为使君之前,张全义也是威名赫赫的战将!当年击败过李罕之,也跟李存孝对过阵。 张全义身先士卒,冲杀在前,长槊左右翻飞,挑杀数名唐军,守军士气大振,很快稳定西城上的局势。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战场上。 城楼上,张继祚却对张全义拱手道:“先生请移步一叙。” 张浚一愣,不明白张继祚找他干什么,但毕竟是洛阳城里的二号人物,张浚只能赔小心。 城中角落里,几名亲信分散四周,不准任何人靠近。 张继祚拱手道:“先生之策,真乃良谋,可惜大人不能用之。” 自从击败李罕之、李存孝之后,张全义一心扑在农事之上,大部分军务交到长子手上。 初生牛犊不怕虎,张继祚就跟所有的二世祖一样,带着天生的傲气。 天下纷乱如此,何处没有机会? 当年朱温不也是一介草民出身? 张浚黯淡下去的眼神又亮了起来:“荆襄富甲天下,连年丰收,赵匡凝胸无大志,士卒倦怠,必被他人所趁,可惜啊,使君不听在下之言,洛阳四战之地,如今朝廷咄咄逼人,就算能这次能守住,异日还会卷土重来,使君难道要为朱温作一辈子的屏障?” 张继祚愤愤不平,“如此乱世,不鸣而兴,必默而亡,请先生教我!” “不敢当、不敢当,以在下观之,朱温、李克用虽强,皆是一时之雄,无力匡定天下,洛阳仍大有可为,此时不南出,将来荆襄为他人所得,后悔莫及。” 张继祚来回踱步,叹息道:“本将早有南下之心,大人一直不赞同。” 张浚道:“使君躬耕陇亩,造福于民,自然不愿意大起兵戈。” 说到此处,张继祚脸上怒气更重,当年李罕之就嘲讽张全义为种田叟,张继祚一直耿耿于怀。 张浚见火候差不多了,低声道:“在下有一策,既可退朝廷大军,又可保少将军父子平安,还可取得朝廷支持,攻伐荆襄,一举三得!” “还有此等好事?先生快说。” 张浚咳嗽了两声,“两年之前,皇帝要攻打金商,冯行袭将老母妻儿全都送入长安……” “大胆!你……”张继祚勃然变色,大声厉喝。 周围亲信纷纷拔刀,只等一声令下,就来砍杀张浚。 都这个时候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张浚干脆竹筒倒豆子,甩开嘴皮子,“陛下向来仁义,求贤若渴,以使君之才,还怕不得重用?到时候使君在庙堂,少将军在洛阳,大权在手,又有朝廷支持,何愁荆襄不下?” “你、你……”张继祚面红耳赤,呼吸加重。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张家富贵,全在少将军一念之间!” 张继祚最终没有说出其他话来,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眼神却渐渐坚决,最终火热起来。 年轻人总是有野心的,而且张继祚的胆子一向很大。 “好!”张继祚本来就是一捆干柴,碰上张浚这么个火星,“嘭”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张浚热泪盈眶,感激涕零的拜在年轻的张继祚脚下,“当年臣领十万神策军,正准备踏平河东,平定天下,无奈朝中奸佞四起,通风报信,才使臣小败于李存孝之手,今日臣得遇主公,如拨云见日,臣不才,愿以胸中十万甲兵为主公横扫荆襄,不,横扫江南半壁江山!” 城头上激战的张全义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一切。 唐军奋勇超出了他的预期,好不容易把唐军赶下城墙,自己身边的亲兵去了一大半。 好在洛阳城中兵多粮足,又有青壮协助守城,才挡住了唐军第一天的猛攻。 望着沉沉落日,张全义心中顿时惆怅起来,这么打下去,洛阳城就算能守住,也残了。 唯一的指望就是汴州的援军。 只是过去都十几天了,汴州一直没有动静,让张全义难免多想。 其实城下的李晔同样难熬,今日一战,唐军死伤阵亡一千多人,伤三千人。 唯一令李晔欣慰的是唐军斗志不曾消磨。 “我军收获多少粮食?”李晔心中已经打起了退堂鼓,毕竟洛阳坚城一座,李克用九万大军都打不下来,自己这五万唐军,能奈其何? “粗略统计,粮食二十一万石,钱帛等共计十一万缗,另有兵器甲具等,五千件,百姓十一万五千,已经分批送往兴唐府,由崔源照负责接待,休整之后送入关中。”李巨川汇报道。 虽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多,但二十一万石粮食,已经算是回本了。 整个洛阳地区的百姓肯定不止这么一点,大多趁战乱遁入深山之中。 今日一战,唐军已经使出全力,仍未能取得进展,四千人的伤亡不是小数字,这还是第一天的攻城战。 李巨川看出李晔的犹豫,“此战我军若是不能拿下洛阳,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此战之后,张全义不管胜败,朱温都不会让张全义留在洛阳,必会屯驻重兵。” 李晔点点头,都到了这一步了,不打破洛阳城就对不起阵亡的将士。 天色刚黑,薛广衡就兴冲冲闯入中军大帐,“陛下,洛阳城里有使者求见!” “使者?”李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全义要投降早就投降了,这个时候偷偷摸摸来个使者干什么? 正疑惑间,使者已经被亲卫带入帐中,见了李晔纳头便拜,“小人乃大公子门客,有大公子和张先生密函呈奉陛下。” 李晔一愣,“谁?” 使者连忙解释,“大公子张继祚,张浚张先生。” 第两百一十八章 洛阳城破 李晔这才想起当初张浚自告奋勇来劝降张全义。 看了密函,心中五味杂陈,又把密函递给李巨川。 李巨川也是一脸惊讶。 李晔先让使者下去休息。 简而言之,张继祚用他老子张全义换荆襄招讨使、东都留守、唐廷撤军,一石三鸟。 张浚则更加直接明了,猛夸张继祚少年英才,忠义无双,只要朝廷支持,洛阳必稳如泰山。 连自己老子都拿出来卖,还忠义无双? “张全义精明一世,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李晔哭笑不得,反复把密函看了几次,有些怀疑这是诈降之计。 再说张浚向来不靠谱,昭宗差不多就是被他坑死的。 就凭这两货,能玩的过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张全义? 李巨川拱手道:“张家父子若是以家丑行诈降之计,必为人耻笑。” 李晔想想也是,唐末五代,子杀父,父杀子,太寻常了,历史上荆南节度使成汭听信岳父谗言,认为诸子不孝,全都亲手杀死,手动绝后。 纵横一世的朱温晚年不也是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上? 跟他们比,张继祚算是孝心可嘉了,这也算是唐末的常规操作了。 “陛下可派遣得力人手,随使者潜入洛阳,就算事不成,也可为我军内应。”李巨川提议道。 侍立在侧的薛广衡自告奋勇,“末将愿往!” “末将也愿往。”辛四郎也跪了出来。 “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李晔直觉否决了辛四郎,这家伙壮的像座山,太引人注目了,而且性格暴躁,一离开李晔身边,就放飞自我,无人能制。 薛广衡倒是一个可靠人选,心细如发,为人谨慎。 李晔叮嘱了几句,从亲卫都中精选五十余人,跟着使者入城。 一直到人都走了,李晔都有些不敢相信。 第二日攻城继续,明显可见唐军攻势没有昨日凶猛,守城就是如此,守住第一天的猛攻,就能守住第二天、第三天。 特别是洛阳这种坚城,只能以无数尸体堆出来。 前些时日,梁军朱友宁攻博昌一座县城,月余不下,就征发淄青镇内十余万百姓,擂土山,负木石,以百姓尸体填沟壑,死伤无数,陷城之后,又屠尽全城百姓。 与之相比,李晔迁徙洛阳百姓,已经是非常仁慈了。 攻了两个时辰,洛阳城岿然不动。 “末将请求攻城!”辛四郎又来凑热闹。 若能正面攻陷洛阳,当然是最好的,不仅大涨唐军士气,也没有什么后遗症。 李晔瞥了一眼辛四郎,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儿,也就点头同意了。 辛四郎大喜过望,亲卫都也习惯了跟随他攻城。 也许是上次在蒲州辛四郎的表现太过亮眼,这次一出现在战场上,唐军顿时欢呼起来。 辛四郎一如既往的高调,扛着大盾,提着短斧,顶着箭雨,冲到城墙边。 不过洛阳不是蒲州,张全义经营多年,城上车弩齐发,如长矛一样的弩箭呼啸而下,专门用来对付攻城精锐,接连把三人钉在地上。 石头擂木滚滚而下,顷刻间淹没了辛四郎的身影。 这一次,他没有再起来。 李晔在后方看的心惊肉跳,后悔把他派上去了,急令身边士卒前去抢救辛四郎。 这边人还没派过去,辛四郎已经被身后亲卫捞了出来,送回中军,全身是血,只是昏迷过去了,身上盔甲多处被砸的凹陷下去。 李晔赶紧送回后营医治。 寄以厚望的辛四郎都哑火了,更不用谈其他唐军,士气低落。 如此形势,李晔只能收兵,再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一天的战斗就这么结束了,夜色降临,城上火把齐明,喜不自胜,对着城下唐军大声辱骂,极其难听。 “陛下,末将请求连夜攻城!”高行周年轻气盛,忍不下这口恶气,眼里憋着火星。 就连沉稳的杨师厚也一脸郁闷。 唐军围困洛阳都二十多天了,李晔心思都放在迁徙百姓,攻掠附近县城上了,现在全力攻城,锐气已失。 就在此时,洛阳城中使者又来了。 “大郎君将于今夜寅时行事,届时请陛下配合。” 寅时也就是凌晨三四点,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人最困乏的时候。 “都听到了吧,今夜寅时,攻破洛阳!” 高行周、杨师厚大喜。 周云翼道:“洛阳必破,臣请命先行一步,回防陕州。” 李晔深以为然,“如此也好,陕州若是没有得力大将,朕心不安。” 长夜漫漫,等待永远是最难熬的。 迷迷糊糊睡着了,被亲卫唤醒的时候,正是夜黑风高之时。 挂在天边的月亮时隐时现,洛阳城上的火把也忽明忽暗。 李晔带着亲卫都悄悄靠近,杨师厚与高行周各带三千人摸进城墙。 洛阳城的其他大门也安排了士卒堵门,防止漏网之鱼。 如果城内失败了,李晔只能连夜抢攻。 就在此时,城墙上忽然一阵嘈杂,喊叫声,喝骂声,拔刀声,最终演变为砍杀声,城头火光大亮。 不用李晔下令,唐军竖起长梯,开始登城。 从古至今,最坚固的城池都是从内部攻破。 城上守军专注于内讧,反而无人顾及攀城的唐军。 “洛阳已破,尔等还不投降?”高行周第一个攀上城墙,一人站在数百敌军之前,杀气凛然。 “城破了,城破了!”西面城墙上,各处传来呼喊声。 “张使君和大郎君已经归降陛下,诸军勿得抵抗!”城内也传来喊声。 守军心中最后的防线崩塌,纷纷放下武器。 也有一些冥顽不灵之人,纠集一些悍卒,试图反抗,被杨师厚领军快速清剿。 西城门被打开,唐军如洪流汹涌而入,一部分直奔东都留守府邸,一部分直奔府库。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徐怀玉在蒲州一把大火,让李晔现在都没回过气来。 城内沸反盈天,张全义在洛阳城里至少屯有三万大军,还有召集来的青壮,这些人当然不可能全部布置在城墙上,而是驻扎在城墙之下的大营里。 听闻城破,在无人组织的情况下,立即崩溃,更有一些人开始趁乱劫掠。 唐军早有准备。 各都分散,堵住各大路口,凡是提兵器冲撞者格杀勿论。 乱军自然不敢冲击唐军阵列,被四面围拢而来的唐军堵在大营里。 杨师厚为避免乱军被人整合起来,集结五个千人矛阵,把他们分割开来。 又令人收缴武器盔甲。 但有大声喧哗者,直接斩杀。 第两百一十九章 过河拆桥 李晔进入洛阳时,天色已亮,城内乱象被控制。 街面被戒严,洛阳军被分散堵在大营之内,眼神惊恐。 百姓更是关紧门窗。 整个洛阳城如同一座死城,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穿过骑兵,带来一丝声响。 张浚带着一个年轻将领迎接李晔的到来,“臣拜见陛下。”两人一起行礼。 “你便是张继祚?”李晔好奇的看着年轻将领。 此人一脸得意神色,“正是末将。” 张全义能在李克用、朱温两个枭雄之间,稳坐洛阳,也算一时人杰,没想到最终栽到自己亲生儿子手中。 “老臣幸不辱命,洛阳全城拱手奉上。”张浚大喇喇的把功劳全往身上揽,引得张继祚频频侧目,神色间大为不满。 即使过去这么长时间,李晔看着张浚的一张老脸还是来气。 话说若不是他当初忽悠昭宗去打李克用,现在的李晔也不至于这么艰难。 “两位功劳,朕不会忘记,但不知张全义张使君现在何处?”这两人加在一起,在李晔心目中还没有张全义重要。 “张使君正在府中静养,陛下不必介怀,有老臣在,洛阳安如泰山。”张浚三句两句就吹上了。 听到张全义没死,李晔刚松一口气,一骑飞奔而来,“报陛下,张使君在聚一家老小于干柴之上,亲持火把,我军不敢靠近,特来请陛下裁断。” “什么?”李晔大惊失色。 如今关中百废待兴,一个元景成显然不够,正缺张全义这样的人才。 瞥了一眼张继祚,脸上神情凄惶,却无动于衷。 李晔心中一声叹息,这时代到处都是这样生性凉薄之人,当然,他若不是这种性格,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张使君这又是何必呢?”张浚叹气道。 李晔赶紧翻身上马,带着十几骑亲卫跟着骑兵往城北而去。 心急如焚之下,也顾不上瞻仰洛阳城的风貌。 一盏茶功夫,已至张府。 士卒里三圈外三圈围住,里面啼哭声不断。 “逆子、逆子!”张全义在里面咬牙切齿怒骂。 “张使君何必如此?”李晔大步入内,只见张家老老小小一百多口人全都坐在干柴之上,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火油气味,张全义手持火把,站在柴堆前,十几名死忠的亲卫持刀环立左右。 “臣家教不严,羞见陛下。”张全义以袖遮脸。 听到是皇帝,张家家眷在柴垛上哭喊跪拜,“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李晔一愣,我他吗没想杀人啊。 张全义浑身颤抖,显然也在作剧烈的思想斗争。 柴垛上,唯有一少女不哭不闹,反而一双清眸,上下打量李晔。 触及李晔眼神,闪电般的缩回,脸上浮起一朵红云。 李晔火急火燎的,觉得这少女清新脱俗,在后世大概也就高三或者大一的年纪吧。 这一把火下去,香消玉殒。 “当年使君弃暗投明,投的是大唐,不是朱温,使君夹在李克用、朱温之间,能保一方水土,恢复洛阳,功莫大焉。”李晔实话实说。 一切都是利益权衡,张全义若是大张旗鼓的效忠唐廷,也活不到现在。 不依附朱温,早被李罕之、李存孝弄死了。 这世道能站在台前的,都不是简单人物。 “陛、陛下……”张全义终于敢看李晔了,老泪纵横,拿着火把的手抖啊抖的。 李晔生怕他手抓不住,火把掉进柴堆。 “天下板荡,大唐社稷倾危,遍地豺狼虎豹,使君若无问鼎之志,何妨助朕一臂之力,复兴大唐,流芳千古,全你我君臣之义?” 这时代狼子野心之辈大有人在,但也有很多像张全义一样脑子清醒之人。 “陛下恩德,臣没齿难忘。”张全义终于跪下了。 身后死士也跟着跪下,一家老小也颤颤巍巍从柴垛上下来。 没人想死,李晔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张全义也并非罪大恶极之人。 “小女子拜谢陛下。”刚才偷偷打量李晔的少女走到李晔面前,敛衽施礼,天鹅一般优雅。 一阵少女的香风迎面袭来,李晔昏昏沉沉的脑子为之一清。 “免礼。”能在生死存亡之际面不改色,也算是奇女子。 “陛下面前岂容你放肆,还不下去。”张全义低声斥责。 少女退后。 李晔一脑瓜的军国大事,也没多想,“洛阳四战之地,非是安身立命之所,朕欲迁徙百姓入关中。” 洛阳重地,朱温不可能没有动作,北面河阳,南边汝州,东面武牢关,西南荆襄,名义上属于朱温,梁军若是大举入侵,唐军根本守不住,也耗不起。 张全义眼神中透出无限萧索之意,“全凭陛下做主,只望陛下善待百姓。” “这是自然,天下百姓皆是朕之子民,留在洛阳,迟早被战火侵没。” 朱温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攻打山东,动不动就屠城。 “令郎求请东都留守、荆襄招讨使,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张全义和张继祚之间,李晔肯定选张全义,东都留守可以考虑,但荆襄招讨使的位子给张继祚,赵匡凝怎么想? 张全义全身又颤抖起来,跪在李晔面前,声泪俱下,“犬子一介愚夫,受妖人鼓动,若非遇见陛下,臣全家死无葬生之地,求陛下将犬子交由臣处置,也算保了臣一世清名。” “这……”毕竟张继祚也算有功于唐廷,若是李晔把他交出去,就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 “陛下若是用他,是害了臣下,也是害了陛下。”张全义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 知子莫若父。 李晔连忙扶起他,“朕知道了,只是使君不可伤他性命。” “臣多谢陛下关爱。” 张继祚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转了一个圈,还是回到张全义手中。 李晔也想通了,无论是东都留守,还是荆襄招讨使,张继祚都没这个本事当,荆襄赵匡凝手下都是蔡州兵,想当东都留守,只怕过不了两天朱温提着刀子就来了。 有了张全义的配合,洛阳城中的大小问题快速解决。 乱军直接投降,愿意从军,先整编为辅军,回兴唐府再做筛选,不愿从军,可为民壮,在关中分发土地。 除了一些老迈军士,绝大部分都愿意从军,这年头扛起刀矛,见了血,很少有愿意过安分日子的。 特别是听到辅军的待遇之后,更没有人走。 城中百姓,也在张全义的劝导下,愿意迁往关中,他们本来就是流民,洛阳收七成赋税,已经算是轻徭薄赋,关中收六成,更是令他们向往。 第两百二十章 别有用心 攻下洛阳之后,李晔心中轻松不少。 当夜宿于张府中。 天子留宿,张府上下与有荣焉,自然竭尽所能招待。 特意搞了一场宴会,珍馐美食,大异关中风味。 李晔这两个月都在行军打仗,每天跟士卒一样啃干粮,嚼麦饼,哪还忍得住? 亲卫试吃之后,李晔动起了筷子。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洛阳山川环立,又临近黄河,山珍少不了,河鲜更是不缺。 张全义老江湖,谈吐有趣,曲意奉承,推杯换盏间,李晔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 虽说这时代的酒度数低,但李晔架不住两个月的劳累。 喝到后面晕晕乎乎,困意酒意疲倦一起涌上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第二日还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就醒了,顿觉头痛欲裂。 在重重危机之下,李晔一直保持早醒的习惯。 “水、水。”李晔揉着额头。 水没来,床上却动了一下。 李晔一时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什么人!” 床上忽然钻出两个人,还是没穿衣服的女人,惊惶的跪在地上,“惊扰陛下,奴婢该死。” 李晔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屋外传来亲卫的拔刀声和脚步声。 李晔赶紧掀起锦被盖在两女。 亲卫推门而入,刀已在手,“陛下何事?” 两女在锦被下瑟瑟发抖。 “没、没事,都出去。” “诺。” 李晔望着床上的两道血迹发呆。 身为男人,怎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问题是他完全不记得过程啊,只感觉腰酸背痛的。 “别跪着,地下凉,快穿衣服。”李晔温声道。 两女这才起身,春光大泄,红着脸穿好衣服。 “你、你不是张使君家人吗?”李晔认出其中一女,正是昨日在柴垛上面不改色的奇女子。 “奴婢张清婵拜见陛下。”刚穿好亵衣就盈盈下拜,脸上全是红云。 另一女也跟着下拜,“奴张清婉。” 说完看也不敢看李晔。 李晔一愣,二女面容有几分相似,都是出众的美人儿,眉眼间一抹春情中夹着一抹羞涩,“你们都是张使君女儿?” “嗯。”张清婵脸上红云更甚,却坚持含情脉脉的看着李晔。 这、这张全义还真是畜生啊,为了讨好自己,连女儿都舍得。 李晔心中郁闷,难道自己是好色之徒吗? 就算是,也不用把两个女儿都送来吧? 封建帝王生活还真是腐朽,怪不得朱温管不住自己裤腰带子。 你守身如玉不动如山,也架不住人家往你身上扑啊。 李晔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又要出事情了,赶紧起身穿衣,“你们再休息一会儿。” 两女乖巧帮李晔穿戴。 弄得李晔都面红耳赤,心里老有一只猫在挠啊挠的,也不知怎么走出门的。 门外秋风吹面而来,才让他全身的膨胀都消退下去。 只不过总感觉亲卫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陛下昨夜睡的可好?”张全义像什么都发生过一样,出现在李晔面前。 他不害臊,李晔脸上一阵发烫,引以自豪的厚脸皮也招架不住,咳嗽一声,“还、好。” “陛下,午宴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都中午了?李晔抬头望了望悬在头顶的太阳,更是无语。 这一顿午宴,气氛甚是诡异,只有张全义与李晔二人,张全义谈笑风生,李晔心不在焉,总觉得亏欠张全义什么。 好不容易熬完,李晔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 整个洛阳城都忙忙碌碌的,唐军负责戒严,辅军清查府库,百姓忙着清理家什,各忙各的,只有李晔带着一众亲卫无所事事。 “辛四郎怎么样了?” “辛将军已经醒过来了,还在疗养,已能吃东西。”一亲卫回道。 走着走着,就行至府衙,正好撞见李巨川。 “陛下,洛阳府库中大致有粮二十二万石,金银钱帛还在统计中,另有梁军留下的甲胄四千领,各类兵器五千件,时间紧急,这只是初步统计。”李巨川拿着账本一脸喜色。 不打仗,二十二石粮食足够十万大军吃上一年半,加上之前在洛阳各县,以及兴唐府、隰州,掳获的粮食,总数预计在四十万上下。 悬在李晔头上粮食危机终于得到缓解,只要不是连着两三年的持续大旱,关中都能挺过来。 来到这世界两年,总算解下头上的一层紧箍咒。 “洛阳民众三万户,大部分比较配合辅军迁徙,仍九千户不愿走,多是城中富户,还请陛下示下。” 富户家大业大,有田有地,日子过的快活,当然不肯走。 正在此时,薛广衡急匆匆的赶来,“陛下,有梁军动向了,汴州军一分为二,贺环领两万步卒进驻武牢关,谢彦章领五千骑兵进驻大谷关。” 李晔差点听成了王彦章,两万军不足以形成威胁,“加紧城中百姓迁徙,府库中的粮食一颗不剩全部运到新安。” 只要进入崤函古道,凭借新安的汉关,有人、有钱、有粮,就算朱温亲来,李晔也不怕了。 “贺环、谢彦章只屯驻武牢和大谷吗?没有其他动向?”李巨川眉头皱起。 “没有。”薛广衡道。 “孟津关呢?有何动向?”李巨川问道。 “孟津还在我军手……” 话没说完,一斥候惶惶张张闯入,“报陛下,魏博罗绍威亲领七千骑兵,突袭孟津,我军寡不敌众,孟津失守。” 李晔心中一沉,瞬间就明白李巨川问话的用意,朱温是想把李晔锁在洛阳盆地之中。 洛阳素称八关都邑,东面武牢关、鄂岭口,北面有孟津、小平津关,南面有大谷关、广成关,西南有伊阙,西面有新安汉关。 “陕虢、荆襄、伊阙的斥候回来没有?” 薛广衡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陕虢的斥候今早刚刚回来,并无异样,荆襄斥候没有动静。” 都二十多天了,斥候快马加鞭,就是两个来回也够了,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已经是个坏消息了。 “请陛下移驾陕州,洛阳之事,交给臣下即可。”李巨川拱手道。 第两百二十一章 崤函古道 “慌什么?”李晔不觉得事情到了如此紧急的地步,“朱温的七万大军还在不在徐州?” “在,我方细作在汴州、徐州严密探查。”薛广衡确信道。 这个讯息是可靠的,七万大军不可能无声无息离开徐州。 只要不是朱温亲来,想把唐军锁在洛阳没那么容易。 洛阳地区的唐军加上辅军,差不多十万人,还有几乎二十万的百姓,朱温能调多少兵力来? 他敢跟自己鱼死网破吗? “传令杨师厚部巡戒伊阙,高行周部巡戒偃师,阻击来犯之敌,为洛阳争取时间。” 只要把洛阳的百姓、物资搬进新安,进了崤函道,就可以凭借汉关抵挡洛阳四面来的敌人。 唐军打下洛阳,前后一共才二十五天。 这么短的时间里,梁军无法完成大规模集结,朱温七万主力精锐被朱瑾牵制在徐泗。 如今的唐军可能打不过梁军主力,但打贺环、谢彦章所率的州兵还是有优势的。 唯一可虑的就是孟津七千魏博骑兵。 魏博牙兵虽然嚣张跋扈,但确实有嚣张的本钱,跟大唐硬刚了一个半世纪,如今被李克用、朱温轮番暴揍,依然坚挺,历史上朱友贞、李存勖的垮台,都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现在倒向朱温,跟在朱温身后吃肉喝汤,前一阵儿还攻下磁州。 梁军还没有大举进攻的迹象,若是此时身为皇帝的李晔带头跑路,洛阳的百姓、降军作何感想? 搞不好全线崩盘。 天子坐镇洛阳,本就是最大的稳定人心之举。 搬迁速度加快,连降军也用上了,青壮被组织起来,骑兵的战马全部用来拉车。 愿意走的百姓大多是贫民,没什么家当。 富户的牲畜被征用起来,无论愿不愿意,李晔以钱帛粮食作为赔偿。 一辆辆大车往返于洛阳至新安的路上。 辅军维持沿路秩序,救助有困难之人。 洛阳城中的三万唐军,如同一支被拉满弦的弓箭,引而不发。 正如李晔所想的一样,皇帝在,唐军士气就在。 “洛阳天下形胜之地,弃之实在可惜。”张全义在城楼上眺望远处青山,眼中浮起萧索之意。 即使是不富庶的洛阳,因其地理位置,依然可以成为梁军的战略支点,北面连接河阳,钳制昭义与河中,东面依托荆襄,压制陕虢与潼关。 “一座洛阳城而已,异日朕还有卷土重来之日。”有了粮食的李晔,说话口气也大了起来。 张全义冲李晔拱了拱手,“若能如此,老朽就死而无憾了。” 毕竟扎根洛阳八九年,张全义倾注了太多心血,始终放不下这片土地。 几天的相处,李晔在张全义面前也不觉得尴尬了,反而明白张全义的意思,用两个女儿绑定皇帝,直接将他从降将身份提到外戚,老谋深算。 以目前的情况,这种政治联姻对双方都有利,快速消除了两边的隔阂。 所以洛阳降军才会这么卖力。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全义的两个女儿,还真是体贴可人,一个热情,一个含蓄,李晔在洛阳都有些乐不思蜀了。 温柔乡是英雄冢,李晔心中连连叹息,这几天身子都有些吃不消了。 照铜镜的时候,一看自己眼窝深陷,精神萎靡,差点认不出来了,酒色伤身还是有道理的,不得已,李晔戒酒。 “报陛下,杨师厚将军在伊阙与梁军大将王彦章对峙。”斥候飞奔来报。 李晔眉头一皱,大名鼎鼎的王彦章都来了。 唐末五代,前期李存孝天下无敌,中后期就是王彦章勇冠天下。 长江后浪推前浪。 王彦章上年纪之后,新一代的猛将又把王彦章拍在沙滩上。 李晔故作镇定笑道:“梁军怯懦,不敢出关。” 张全义十分识趣,“陛下成竹在胸,梁军必不能得逞,臣家也该准备迁徙,臣先行告退。” 张全义走后,李晔急问道:“王彦章多少人马?” “当在五千上下,缩在伊阙,不与杨将军交战。” 连王彦章都从青州赶来了,梁军另一大将葛从周想必也不远了。 梁军几个大将中,朱珍、丁会、庞师古为元从,其次是葛从周、张归霸、霍存、李唐宾、、牛存节、氏叔琮等将,这么多年征战,梁军大将多有阵亡,朱珍、庞师古、霍存、李唐宾、氏叔琮、李思安皆死,葛从周的地位就凸显出来,在梁军中仅次于丁会,但战绩还在丁会之上。 清口大战,若是以葛从周取代庞师古,至少不会七万大军尽没。 也就是说,现在出现的各路梁军都只是小鱼小虾,真正的鳄鱼还没浮出水面。 “陕州,只能是陕州!”李巨川沉着脸道。 黄河出龙门峡谷后,由北向南,至风陵渡口,南遇秦岭峻峰,北堵中条山脉,不得不再拐弯向东,在两山之间滔滔东去。 因此,莽莽中条山、邙山在北,黄河穿插其中,崤山、秦岭在南,崇山峻岭,飞猿尚且难攀,人更不可逾越。 秦晋崤之战,秦穆公派兵偷袭郑国,后因郑有备而退回,晋襄公率军在崤函隘道设伏全歼回师的秦军,俘虏秦军三帅。 如今的局势正如当年秦晋之战。 宛如一场风暴正在洛阳之西汇集。 风暴眼正是陕州。 如果陕州被攻陷,梁军就可以依托陕州把唐军堵在崤函古道中。 然后朱温就可以从容腾出手来,收拾进退无路的唐军。 “斥候一天六次,不分日夜,朕要陕州的一切消息!” “诺!”薛广衡沉声应命,下去安排斥候。 “洛阳城中还有多少百姓和辎重没有运完?” 李巨川道:“最快三天。” 主要压力都集中在崤函古道出口的陕州,洛阳反而压力不大。 虽然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推测,陕虢、荆襄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但梁军弄了这么大阵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擒住皇帝,击灭唐军主力,朱温一样问鼎天下。 而对李晔来说,洛阳的粮食、百姓,同样重要,没有这些,关中始终处于收缩状态,无法扩张,关中地理因素决定了比种田比发展,绝对玩不过朱温。 唐之后的一千年,关中衰落了一千年。 第两百二十二章 陕州城下 七天之前。 三名唐军斥候穿过燕子山,在长寿峡中奔行,往南就是卢氏,卢氏之南是荆襄的邓州,之西是朱温忠武军控制的唐州。 而唐州就是斥候侦查的重点,梁军有任何动向都无法绕过唐州。 峡谷中溪流纵横,碎石遍地,林木茂盛,原有的管道多年失修,坑坑洼洼,斥候虽然心急如焚,战马却快不起来。 今夜的目标是卢氏县落脚。 眼看太阳西沉,斥候仍未走出峡谷。 “不对!”为首斥候勒住战马。 身后两骑也跟着停下,“杜队正为何停下?” 队正目光扫过前方密林拥簇下的官道,“树高林密,为何不见飞鸟?” 身后两斥候猛然醒悟,“太静了。” 杜队正乃是从神策军中挑选的老兵,京兆杜陵人,经历了当年的黄巢之战、朱玫之乱,四十岁的年纪,作战经验极为丰富,因此晋升为斥候队正。 待遇远超一般唐军,养活一大家子不说,在长安还有一套宅院,长子守家传宗接代,幼子天分最高,在武营中读书习武,明年还准备参加朝廷的科举。 而这一切都是短短两年内发生的。 如此乱世活到这个份上,杜队正觉得够本了。 “你们在此等候,我冲过去,若有不测,立即返回陕州,禀告孟将军,梁军已至燕子山之南。” 两名斥候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斥候之间没有那么多矫情,他们的战争更加残酷。 杜队正策动战马,缓缓向前行去。 马蹄在碎石间践踏,根本跑不快。 但除了马蹄声,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在密林间响起。 战马颈子上长鬓根根立起,不断打着响鼻,提醒主人危险降临。 这种声音杜队正二十年来,听过无数次。 弓弦绷紧的声音。 咻、咻、咻—— 四面而来的破风声呼啸而至。 杜队正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长箭钉在马上。 小道尽头,一员梁军率领几十骑策马冲了过来。 两名唐军斥候来不及悲痛,拨转马头回退。 杜队正人还在马上,血从皮甲伤口流出,仿佛是一个漏水的皮囊,然后马蹄下的地面,战马不住哀鸣,然而在梁骑错身而过的瞬间,刀光一闪,鲜血飞溅,梁将无头的尸体被战马带出老远,才缓缓停下。 “吁——”梁骑乱做一团。 不敢想象身中七八箭的斥候还活着。 “大唐杜重远!”声音沙哑,双眼血红。 如同一头重伤的猛兽,前后上百梁军居然不敢靠近。 “去死!”梁将快步冲来过来,横刀轻轻一挥,杜重远人头滚落。 后面梁军步骑像暗红的洪水一样,漫延过山谷。 “两百泰宁军,对付不了三名唐军斥候,康将军不如留在后面押运粮草?”梁将黄文靖骑在高头大马上,肆无忌惮的嗤笑。 康怀英满脸通红,却并不敢反驳。 “够了。”身后传来斥责,梁军大将葛从周缓缓走来,“陕州城就在前方五十里,诸军急进,趁夜攻城,一鼓作气拿下陕州!陕州子女钱帛,任尔等取之。” “拿下陕州!”山谷之中,梁军狂呼起来,每个人眼底都带着狂热的血红。 如野兽一般的欲望在每个人心中点燃,如熊熊烈焰一样烧了起来。 穿过燕子山之后,便可遥望陕州城。 陕州地势南高北低,梁军正好居高临下。 葛从周列阵于于南,一万五千梁军,加上从平卢、天平、泰宁三镇征调的一万多降军,差不多三万大军。 三镇兵力原有三万降军,一路从宋州急行军,绕行陈、蔡,至唐州,然后北上,攻击陕州。 但降军比不上梁军,军心涣散,沿路溃散,随时准备哗变,葛从周铁血手腕果断出手,斩杀六千多人,才彻底震慑住降军。 实际上,李晔得到的消息严重迟误,攻下青州之后,朱友裕、刘扞镇守平卢,葛从周部作为奇兵在宋州整训三镇降军,准备清扫淮北朱瑾。 但唐军进攻洛阳的消息,让朱温改变了主意。 在李振的谋划下,意图将唐军围堵在崤函古道之中。 所以才有了梁军这场大手笔的包围战。 沉沉暮色之中,陕州城仿佛睡着了一般,无声无息,城头连火把都没有点。 “莫非有埋伏?”黄文靖有些心虚。 葛从周冷笑两声,目光转向康怀英,“唐军主力皆在洛阳,无法回援,城中皆是乌合之众,康将军意下如何?” “将军所言甚是,末将愿为先锋。” “哈哈,泰宁军与我军鏖战十年,战力不俗,一座陕州,当不在话下。”黄文靖添油加醋道。 康怀英纵是一肚子苦水,也只能忍气吞声。 自古降将就不好当,朱温虽然对他们这些泰宁将领不计前嫌,但梁军没有。 鏖战十年,双方死伤无数,仇深似海,梁军上下更是对他们充满了偏见。 康怀英领两千泰宁军上前,不顾连日的劳累,趁着夜色,发起攻城。 泰宁军行至城下,城上仍没有反应,仿佛一座空城一样。 来的太仓促,攻城的长梯都没有准备,更不用说什么投石机。 泰宁军只能以绳索攀城。 这种攀城效率实在缓慢。 好在康怀英所部都是泰宁军的精华,每个人都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两千人,在陕州南城下显得一场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吞食的鱼饵。 但就算城上等待他们的是刀山火海,他们也别无选择。 康怀英身先士卒,扯着绳索在漆黑的夜色攀城,刚刚爬上雉堞,七八根长矛就迎面搠来,纵然他是三头六臂也挡不住这么多长矛,千钧一发,只能松开力道,顺着绳索滑下去。 身边传来一连串的惨叫声。 部下一个个被刺中了脸,从城头摔了下来。 落在城下的康怀英满头冷汗,守军轻松挫败他们的攻城,这还没有用弓箭、滚石、擂木、车弩等守城器械。 他无法想象身后的葛从周、黄文靖会怎么对付他。 城上一阵大笑,火把齐明,一员唐将在城头大声喝骂:“梁贼听着,大唐孟方同在此,陕州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唐军威武!”城墙上守军大声呼吼,声音穿过沉沉夜幕。 列阵于南的葛从周也笑了起来,“小儿猖狂。” 第两百二十三章 陕州之战(一) 燕子山的竹林瞬间被砍伐一空,不到一个时辰,数百架长梯就出现在三镇降兵面前。 “攻破陕州,城中一切都是你们的,攻不破,今夜皆死!”黄文靖策马在阵前疾呼。 一路行来,有血性有胆量作乱的三镇兵,都被梁军先下手为强,屠戮一空。 降军不需要士气,只需要恐惧,梁军的刀子顶在他们后背,战场之外,还有四处游弋的骑兵,专门用来追杀逃兵。 康怀英以为自己死定了,黄文靖也是这么认为,但葛从周只是在阵前斩杀了两百多名后退者。 鲜血和人头,可以激励士气,同样可以唤醒恐惧。 漆黑夜空中,羽箭拖着长长的火焰,点燃夜空,如一条火河倾泄在城墙上。 城墙上唐军惊恐望着璀璨夜空。 “躲避!躲避!”唐军伍长、什长喊成一片。 梁军有三镇降兵,陕州的唐军中大部分也是河中降兵,或者直接是山匪,连盔甲都没配全,火箭落下,立即惨叫声一片。 只是简单的第一轮试探性进攻,守军就损失上百人。 孟方同眉头一皱,敌人来的太快了,陕州城还没准备好。 总共才六千人,而黑暗中的梁军仿佛潮水一样。 早在张行瑾戍守陕州城时,城中大部分百姓就被迁徙进关中,到了此时,更没有青壮协助守城。 “已向陛下和李筠将军求援,只要坚守两天,必有援军!”韩逊低声道。 陕州之北,渡过黄河、穿过中条山,就是兴唐府,那里的援军不可能这么快来。 崤函古道群山环绕,援军也不可能来的这么快。 唯一的指望就是正包围虢州的李筠部和冯行袭部。 孟方同看了看城墙上的河中兵,苦笑一声,“别忘了周将军说过什么。” 人在城在,人不在,城也要在。 韩逊瞳孔猛地收缩。 梁军只围东、南两面,西、北畅通无阻,有了逃命的希望,守军更是动摇起来。 葛从周骑在战马上,长槊扬起,大喝一声:“攻城!” 苍凉的号角声呜咽着传进每一个梁军耳中。 与此同时,陕州城墙上战鼓轰隆。 箭雨从城墙上抛洒而下,带给三镇兵巨大杀伤,他们的盔甲早在先前大战中损坏,身上皮甲、札甲随意包缠在一起,挡不住箭雨,更挡不住擂木滚石。 但没人敢后退,梁军的刀矛就顶在他们背后,像押送犯人赶赴刑场。 死亡压迫着每一个降军的神经,有人受不了,扔下横刀,高喊一声,转身就跑,却被身后的数根长矛刺穿,身体被挑在半空中,一时未死,大声惨嚎,引来梁军大笑。 康怀英也在降军之中,并且时刻感受到抵在背上的寒气。 他现在后悔没有跟朱瑾一起突围。 悔恨中,他抓紧横刀,向前狂奔,“杀,攻破陕州,我等尚有活路!” 毕竟是将领,有威望在,周围士卒咬牙跟着他前冲。 长梯竖起,搭在城墙上,三镇降兵仿佛认命了一般,木石弓箭,金汁火油,全都不管不顾,生死由命。 无数尸体从长梯上随木石一起坠落。 在士卒眼中,木石弓箭并不可怕,中了能死个痛快。 最恐怖是金汁和火油,一时半刻不死,受尽折磨。 康怀英的两千部下很快只剩下二三十人,人人脸上死气沉沉,眼中只有绝望,仿佛行尸走肉,羽箭落在他们身体上,他们似乎连疼痛都感受不到。 没绝望,想活命的人,只要一转身,就会被梁军无情刺杀。 “将、军……”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少年兵轻轻喊了一声,他渴望能从他的将军脸上找到一丝希望。 就像当日在兖州城,刀山火海之间,康怀英、阎宝、胡规一起选择投降。 但阎宝是幸运的,立即投归朱友裕帐下,受到庇护。 而他,就像荒野里的长草,任风飘摇。 “小心!”康怀英话刚出口,一块大石便砸在少年兵的头上,红的白的,溅了他一脸。 他呆呆看着坠落的年轻身体,仿佛陷入一个无边的梦魇之中。 “将军!将军!”长梯下的士卒摇晃着他的脚,把他拉回现实。 “杀、杀、杀!”一瞬间,血色弥漫了他的双眼,提着横刀,快步向上冲。 如此场景,在南面、东面不断上演。 这些从山东战场上侥幸活命的士卒,没想到死亡的笼罩从未离去。 有人亡命攻城,有人崩溃后逃。 结局却是相同的。 三镇降军的大规模“阵亡”,后方的葛从周脸上古井无波。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从乾符五年起,他见过更残酷的场面,黄巢、秦宗权,最危急的时候,朱温都被蔡州军打下马,葛从周挺身而出,扶朱温上马,与蔡州军短兵相接,身中数矛,双臂插着十几根羽箭,血流如注,仍奋力搏杀,才护得朱温逃出生天。 “三镇兵已竭,末将请命攻城!”黄文靖主动请战。 “不急。”葛从周眯着眼,望向陕州城头,左脸上恐怖的刀疤与眼睛连成一线,令他的脸更加狰狞,犹如鬼神。 同样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黄文靖看到这张脸,全身一颤,心中发寒。 陕州城仍在激烈的反抗着。 残酷的杀戮,让城墙上的河中军也恐惧起来。 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 若不是孟方同本身就是河中牙将,这些人早就崩溃了。 有人扔下武器逃跑,刚跑下城墙,就被城中枕戈待旦的朔方骑兵砍杀,人头还被送上城墙,插在旗杆上。 朔方军即为督战队,亦是后备军。 “人在城在!”孟方同在两面城墙上激励士气,“虢州的援军就在路上,陛下的援军也在路上。” 望着城下层层叠叠的死尸,孟方同心头阴云更盛,攻城军之后,还有一层盔甲鲜明的梁军。 仿佛黑暗中潜伏的一头头嗜血猛兽,正在等待猎物筋疲力尽的一刻。 城墙上十几面“唐”字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仿佛一团团烈焰。 攻城战到了如此地步,暂时活着的人再无侥幸,疯狂攀城,终于有几个敌军登上城头,疯狂吼叫着:“杀!” 仿佛一个讯号,更多的敌人攀上城墙。 孟方同目光一凛,城下的精锐梁军还未投入战场,敌军就已经攻上城墙。 从战争开始到现在,不过四个时辰而已。 夜,更加深沉了,但杀戮更加剧烈。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陕州之战(二) 城下的葛从周大笑了起来,脸上的疤痕跟着一起扯动。 在黄文靖眼中,仿佛鬼神也在张嘴大笑。 “全军攻城!” 一声令下,号角再次响起,比先前更为苍凉,在这沉沉黑夜里,更为凄凉。 战场之上,所有梁军都动了起来。 与三镇降兵不同的是,梁军并无死亡的压迫感,反而像是来收获猎物的猎人。 他们一进入战场,战场形势随之改变。 弓箭被长盾挡住,即使射入阵中,也射不穿梁军的盔甲,落石和擂木消耗一空。 “把火油全都倒下去!”危急时刻,孟方同大声下令。 城上仅有的火油倒了下去,连同火把一起扔下,瞬间烈火翻腾,暂时隔绝了梁军。 也隔绝了城头上的康怀英。 火焰在尸体上升腾,长梯被烧断,城墙被熏黑,到处弥漫着人肉烧焦的气味。 闻之欲呕。 但想以火势阻挡梁军是痴心妄想。 梁军稍作迟疑,便把城头下散落的尸体扔在火上,如此之多的尸体,很快就压灭了火焰,新的长梯重新铺在墙头。 孟方同一阵绝望。 一名亲兵跪在他面前,“将军,城已不可守,现在撤往河中还来得及!” 周围亲兵都眼睁睁的看着他。 他们是地地道道的河中人,对孟方同也忠心耿耿。 但刀光起处,亲兵人头落地,腔子里喷出一片血雾。 “李罕之来了,你们撤退,朱全忠来了,你们撤退,现在梁军又来了,你们还指望撤退到山里面去?”孟方同脸上人血星星点点,让他杀气更甚,周围士卒都不看抬头看他,“看到城下降军了吗?陕州丢了,天下再没有河中人撤退的地方,你们也将跟下面的尸体一样。” “城在人在,除非河中人全都死光!”孟方同的声音在城墙上传的很远。 河中兵并不缺乏斗志和血性,更不缺乏强军,东汉名将关羽出于此,初唐名将薛仁贵出于此。 只是十几年来,抱着两块大盐池,日子过的油腻腻的,消磨了血性,渐渐疏于兵戈。 孟方同两只血红的眼睛望着夜风中招展的旗帜,“从今往后,没有什么河中人,只有唐人!你们今后都是唐军!” 瞬间,河中军完成身份的转换,主将如此,士卒更是奋不顾身起来。 厮杀是这个时代所有男人的本能。 短兵相接,城上的敌人很快就抵挡不住了。 康怀英很累,很疲惫。 从宋州一路被驱使,即使身为将领,他也没受到梁军的厚待,在梁军面前永远低了一头。 在黑暗的角落,听见孟方同的呼声,心中忽然震动起来。 同样是降军,但河中军比泰宁军幸运的多,至少被人承认。 “唐军?”他喃喃自语。 十五年前,地无分南北,皆为大唐,人不分东西,皆是唐人。 他以前是大唐泰宁军节度使朱瑾麾下将领,兖州是他的家乡,为家乡父老而战。 现在……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连身份认同都无法完成的人,整日像奴隶一样,为了一线活下去的生机,被人驱赶进战场。 也许几年之后,仇恨渐渐淡忘,三镇降军会获得梁军的身份。 他康怀英也会凭借奋勇作战受到朱温的赏识,成为黄文靖一样的将军。 但不是现在。 呜、呜、呜—— 号角声在黑夜中响起,仿佛亡者的呜咽。 三镇降军死伤大半,即便攻上城墙,也被守军快速清理。 梁军登城了。 踩着三镇降兵的尸体登城。 黄文靖一人当先,跃上城头,左手长剑,右手横刀,刀光剑影之下,唐军无一合之敌,四五个血勇悍卒迎上前去,几个呼吸间,盾牌、盔甲、长矛、横刀,皆被斩断。 “文靖英勇无敌!”葛从周在城下看着副将大杀四方,哈哈大笑。 城墙上的唐军立即处境艰难起来。 黄文靖带着十几名梁军劲卒,左冲右突,不断击破唐军小阵列。 正得意间,黑暗里,一把横刀迎了上来。 是孟方同的刀,也只能是他的刀! 孟方同左手盾,右手刀,双眼血红。 两人目光触碰的瞬间,仿佛猛兽相遇一般扑杀在一起。 越来越多的梁军涌上城头,战况逐渐白热化,向来疲软的河中军在孟方同的身先士卒之下,居然也坚挺起来。 在各部都头的指挥下,顽强抵抗。 这些都头大部分是从武贲中选拔出来的,在数场大战中英勇奋战,是如今唐军的精华所在,虽然只有十几人,但每人都如中流砥柱一般,指挥士卒,与精锐梁军打得不分上下。 梁军千里行军,未及休整,远来疲惫,直接投入战场,战力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也是一大原因。 只不过这种不分上下,在越来越多的梁军涌上城头之后,就开始倾斜了。 双拳难敌四手。 兵力和装备的差距明显。 此战太急太猛太烈,正好掐中了陕州空虚之际。 “咔”的一声,孟方同手中横刀断成两截,胸前盔甲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肉翻卷,殷红一片。 “唐军已败!”黄文靖舔了舔嘴边的鲜血。 孟方同环视左右,自己的亲兵早被杀散,城上到处都是梁军的身影,唐军被挤压在内墙一线,还被分割成数个部分。 “本将活着,就不会败!” 黄文靖狞笑起来,“本将要把你的脑袋挂在陕州城头,让你亲眼看看皇帝是怎么被捉住的!” “牙尖嘴利,受死!”孟方同挥盾而上。 刀光一闪,早已伤痕累累的盾牌一分为二。 孟方同弃了破盾,挺着手中断刀,再度迎上。 一下、两下、三下…… 断刀再断,不知飞到何处。 孟方同手中空无一物,面对黄文靖手中的刀剑。 “你败了。”黄文靖一脸的戏谑,仿佛猫捉老鼠。 “大唐不败!”孟方同狂吼一声,声震长空。 城头忽然出现一刹那的安静。 黄文靖面色一变,决定不再拖泥带水,刀剑刚刚扬起,忽然听到背后尖啸的破风声。 来势如此之疾。 黄文靖不敢托大,回身一剑,斩下来物,却是一根长矛。 而长矛射来的方向站着一个人。 第两百二十五章 陕州大战(三) 火光之下,康怀英的脸一起闪烁不定。 “你疯了吗?”黄文靖不可思议的看着康怀英。 “我没有疯。”康怀英眼中闪着杀气。 黄文靖冷笑道:“狗永远都是狗,现在居然乱咬起主人来了。” 昏暗的火光中,康怀英全身都在颤抖,“唐人康怀英!” “大唐孟方同!” “哈哈哈……”黄文靖笑的前仰后跌,“大、唐?好一个大唐,荒骨露于野,饿殍遍地,饥人相食!” 这笑声在黑夜里仿佛鬼魅一般,令人汗毛倒立。 孟方同趁机捡起地上的一根长矛。 但两人都畏惧其手上刀剑锋利,不敢上前。 笑完之后,黄文靖眼中浮起一抹怨毒,整张脸也扭曲起来,“苍天有眼,大唐必亡!” “呸,大唐灭在朱温手上,才是苍天无眼!”孟方同怒道。 可惜他武人出身,一肚子的东西,倒不出来。 康怀英沉声道:“天下崩乱,非是当今陛下之罪,朱全忠屠戮天下,与黄巢何异?” 一提到黄巢,黄文靖脸上狰狞更甚,“李唐皇帝害死的人还少吗?若非金统皇帝,全天下都被他们拖死,你等愿做唐廷孤臣孽子,本将成全你们!” 言罢,刀剑一振,直取康怀英。 康怀英手上一把横刀,却不敢跟黄文靖硬碰,只在城墙上躲闪。 孟方同挺矛冲了上来。 黄文靖以一敌二,仗着兵器之利,不落下风,但想要在短时间里击杀二人,却也做不到。 城墙上残余的三镇降兵犹豫起来。 战斗持续到现在,能活下来的,绝非运气,弱者早在一轮又一轮的杀戮中淘汰。 康怀英在这群人中素有威望,唐廷在他们心中还有一个角落。 一部分人还在犹豫,一部分蠢蠢欲动。 但梁军没有犹豫,直接把他们当成了敌人,“杀光山东贼子。”一员梁军都将喊了起来。 长矛调转,攒刺向身边的三镇兵。 酝酿已久的仇恨彻底被点燃。 城墙上更加混乱起来,黄文靖以一敌二,梁军也是以一敌二,并且占据绝对优势。 梁军结成一个个小阵,与唐军在狭窄的城墙上疯狂攒刺,往往三名唐军才能换一条梁军的性命。 而三镇降兵各自为战,只凭一时血勇,冲击梁军小阵,无异于以卵击石。 如果没有意外,在朝阳升起的时候,城墙上最终只会站着梁军。 葛从周望着城墙上的乱战,眼中闪过惋惜神色,按照原计划,他会在宋州整训他们一年,将他们彻底变为自己部下,只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梁王军令之下,他不得不以铁腕手段奴役他们。 他缓缓拔出自己的横刀,指着陕州城墙,“全军……” 剩下的字还没出口,意外却出现了。 西面地面震动起来,喊声大起,“虢州援军已至!虢州援军已至!” 沉沉的黑暗里,只听见马蹄声奔踏如雷,人喊马嘶,声势震天。 纵然梁军身经百战,连日行军加上四个时辰的猛攻,到了此时,也是精疲力尽。 城上的梁军面面相觑。 唐军则是欢声如雷,纷纷大吼,响应西面的援军。 士气军心,瞬间逆转。 城下梁军更是手足无措,聚拢在葛从周身边。 葛从周看着西面,目光似乎穿透了沉沉黑夜,旋即大笑一声,“装神弄鬼,我军猝攻陕州,虢州就是有援军也不会这么快!诸军慌乱者,斩!” “诸军慌乱者斩!”亲兵大声呼喊。 这支梁军跟随葛从周南征北战,即使清口大败,葛从周也把他们从江淮的激流中带了回来。 士卒已经形成了对主将绝对的信任。 回望高地之上,火光之下,葛从周镇定自若,军心大定。 矛阵集结于西。 黑夜里喊声犹在,却已经失去了威慑之力。 马蹄声由西至南,由南至东,忽远忽近。 就在梁军以为真的是在装神弄鬼时。 无数马蹄踏破黑暗,冲开黑夜,仿佛一根长矛从西南角刺入梁军阵列。 梁军近顿时人仰马翻。 韩逊一马当先,手中两丈长的马槊如活物一般飞舞,“大唐朔方军来也!” 三百年大唐,二百年朔方军。 朔方军向来为大唐中流砥柱,突厥、吐蕃、安史叛军、回鹘,一个个强大的对手都倒在它面前。 最盛时,朔方镇统领整个河套地区加上邠宁镇,后来泾原兵变加上李怀仙作乱,德宗彻底对藩镇失去信心,朔方被拆分成如今的样子,渐渐式微,但在历史上,仍是中原王朝,极力争取的对象。 朔方将士曾在王忠嗣、郭子仪、李光弼、浑瑊等一系列光芒耀眼的名将统领下,威震天下。 元和十四年,朔方牙将史敬奉率两千五百精骑大破十五万吐蕃军。 自此之后,吐蕃彻底老实下来。 七十年后,韩逊又领一千精骑,替大唐战于陕州。 面对的是乱世里最强之军,亦是梁军最强之将。 一千人的矛阵,瞬间击破。 朔方骑兵来势极猛,又接连突破两个矛阵,直取葛从周所在的中军。 擒贼当擒王。 此时葛从周身边只有四五百步卒加上两百不到的骑兵。 战场上下都在望着这决定的一击。 葛从周下马,取来部下长矛,走到阵列最前,迎着朔方精骑持矛而立。 跋队斩,将校有战没者,所部兵悉斩之! 亲兵和残军不得不跟着他列于阵前,整个矛阵呈锥形。 骑兵转眼既至,山崩海啸一般淹没葛从周所在的方阵。 两军在接触的瞬间,血肉横飞,人和战马的哀鸣一起响了起来。 战马倒毙,骑兵被长矛高高挑起。 梁军同样不好受,战马冲撞,骑矛挑杀。 骑兵冲过梁军矛阵,伤亡了一半,韩逊肩膀上插着一根断矛,整条左臂都抬不起来。 但梁军阵列中,那条高大的身影还屹立着。 “万岁!”葛从周高举长矛,大声疾呼。 瞬间就引来千万梁军的呼喊,“万岁!将军万岁!” 在他脚边,匍匐着近百具尸体,朔方精骑的骑矛,几十次的像搠入他的身躯中,都被亲卫以身体挡下。 败了! 最后的机会也失去了,韩逊心灰若死,这沉沉黑夜仿佛蔓延进他的心中。 朔方骑兵终究无法挽回局面,他回望城墙。 火光明灭中尽是梁军身影。 大唐败了…… 自半年前加入唐军,在忠义堂中听过王忠嗣、郭子仪、李光弼、浑瑊的故事。 前辈珠玉在前,心有热血的韩逊岂能不效之? 但现实给了他重重一击。 “将、军……局势已不可挽回……”亲信都将在他耳边低语。 活下来的朔方精骑一个个垂头丧气。 士气已失,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精骑。 第两百二十六章 争天下势 在韩逊垂下头颅的刹那,瞥见城头上的“唐”旗兀自飘扬。 心中的热血忽地又沸腾起来。 “要退你们退,本将不退!” “使君严令,必须护得郎君回返。” 韩逊沉声道:“这里没有郎君,只有唐将韩逊。” 提起韩遵,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怨念,若是五千朔方精骑皆在,梁军主将的人头已经在他的长矛上挂着! 韩逊拨转马头,再度对着三百步外的梁军主将方阵,眼神逐渐坚决,哪怕只有一人,他也要冲向敌阵,不给朔方前辈名将抹黑。 梁军其他矛阵围拢过来。 五百骑兵里转眼跑了一百多名,消失在黑夜里。 剩下的骑兵脸上都是犹豫之色,韩逊不管他们,双腿夹紧马腹,右手平端骑矛。 这是必死的一击。 黎明的曙光已在东方群山间升起,刺破了沉沉黑夜。 “朔方军向来为大唐羽翼,今日我等以身报国何其壮哉!岂能畏首畏尾惹梁贼耻笑?”曙光映在韩逊侧脸之上,带着一层异样光辉。 周围骑兵都被他的气势感染,纷纷竖起长矛。 此时葛从周身边梁军越聚越多,矛如苇列,盾如墙立。 葛从周望着缓缓冲上来的骑兵,眼中浮起敬重之色。 大唐近三百年,在人心中还是有些底蕴在。 葛从周自始至终认为唐廷大势已去,现在的挣扎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大唐早就在懿宗、僖宗手上崩溃了。 战马践踏地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三百多骑兵,却冲出三万骑兵的气势。 自东方射过来的朝霞,让列阵于西的梁军只看到一片红光。 马蹄声越来越大。 似乎,不止三百骑? 葛从周心头一震,厮杀近二十年,他只凭耳朵,就能听出骑兵的数量。 只有五千骑兵才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的眯着眼,看着朝霞漫延过来的方向,在朔方骑兵之后,影影绰绰,一道道骑兵的身影如长龙一般,漫延过天际,踩着朝霞而来。 葛从周心中一沉。 “骑兵,唐军骑兵!”身边一都将惊的手足无措,唐骑如同神兵天降,借势于天,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力无远弗届。 梁军阵脚居然缓缓后移。 葛从周挥矛刺死惊慌的都将,将他身体挑在半空中,“后退者死!” 士卒这才稍稍镇定下来。 梁军千里行军,一到陕州立即攻城,陕州城守军反抗同样激烈,三镇降兵阵前倒戈,激战一夜,梁军士卒纵是神仙,也会劳累。 而这股骑兵出现的时机实在精准,葛从周不得不佩服,无论它早到一炷香香,还是晚到一炷香,陕州局势皆不可逆转。 “重振大唐!”震耳欲聋的呼喊,随着朝阳一起升起,响彻天地之间。 “重振大唐!” 瞬间,整个战场呼喊声此起彼伏。 城墙上,全身是血的康怀英跟着喊了起来。 城墙下,正在冲锋韩逊也大喊了起来。 洛阳。 即使让李晔再选一次,他还是会进取洛阳。 火中取粟,洛阳带来的利益太大了。 无论是实际利益,还是政治利益。 近十五年以来,黄巢攻破长安、朱玫祸乱长安、王重荣吊打田令孜,王建赶韦昭度出西川,李克用李存孝暴打张浚,李茂贞兴兵犯阙。 一串连着一串,唐廷威严扫地,皇帝更是成为笑柄。 不在屈辱中爆发,就在屈辱中灭亡。 唐军攻破洛阳,向天下展示大唐威严。 争天下不仅争一城一地,还要争势。 攻破洛阳,就是在争夺天下大势! 在西北小打小闹几十年,还不如在洛阳踢朱温一脚让天下人振聋发聩。 只要李晔能安然回到兴唐府,后面就会有滚滚而来的战争红利。 当然要完成十几万人的迁徙,以及几十万石粮食的转移,绝非短时间能完成。 武牢关贺环两万步卒、大谷关谢彦章五千骑兵、孟津罗绍威七千骑兵、伊阙王彦章五千步骑皆向洛阳围拢过来。 整个洛阳地区的梁军兵力不在唐军之下。 “准备收网了吗?”大战临近,李晔反而镇定下来。 只要不是朱温的七万精锐,他就有底气跟梁军一战。 “梁军的本意恐怕是驱赶我军入崤函道。”李巨川皱眉道。 的确,三部梁军,一部仆从军,各不统属,若是决战,绝对是找死。 “下己,我军集中优势兵力,吃掉一部梁军如何?”李晔蠢蠢欲动。 “我军现在当务之急是迁徙百姓,搬运粮食,若是贸然出击,又是拖延时间,战事顺利则罢,不利,则敌四面缠上来,我军有倾覆之危。” 洛阳城中有三万唐军,高行周部一万在偃师,杨师厚部一万在伊阙,正好护卫洛阳侧翼。 梁军和唐军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对洛阳威胁最大的是北面罗绍威的魏博军。 不过魏博军非常有分寸,悬于洛阳城北三十里,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每日大群斥候像苍蝇一样围着洛阳城转。 “陕州有斥候来报!”薛广衡领着一名斥候回来。 斥候要跪,李晔赶紧扶起他,“快说陕州情况如何?” “六天之前,梁军大将葛从周三万兵力突袭陕州,连夜攻城,孟将军、韩将军浴血奋战,兖将康怀英临阵倒戈,支撑到天亮,城将陷落,周云翼将军五千骑兵突出,葛从周措手不及,梁军溃败至卢氏,因山谷密林阻隔,周将军没有追击,回防陕州。”斥候一口气说完。 堂中先是一静,接着欢呼起来。 人人喜形于色。 “周将军真神将也!” 李晔心中的激动远在他们之上,葛从周是什么人?历史上李克用的克星,数次按着李克用在地上摩擦,周云翼击退葛从周,已经站在这时代将领巅峰。 当然,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孟方同、韩逊正面抵抗同样功不可没。 但周云翼能在事发之前,主动请命回防陕州,这种眼光,超越了一个将领。 陕州稳,洛阳就稳! 如此的局势,除非朱温放弃徐泗,领着七万精锐亲来。 若不是周围的关隘全在梁军之手,李晔还真想赖在洛阳不走了。 “恭喜陛下。”张全义心悦诚服的对李晔拱手施礼。 “免礼!”李晔坦然受之。 第两百二十七章 忠义左使 此后二十天,洛阳的辎重才勉强搬空。 百姓经由崤函古道至陕州,北上渡河至兴唐府,暂时休整,然后入关中。 梁军各军都缓缓压上来,贺环两万步卒、谢彦章五千骑兵与高行周对峙与偃师,双方爆发几场小战,互有胜负。 伊阙的王彦章五千步骑北上,与杨师厚打了几场,居然都是王彦章吃了亏。 罗绍威来势汹汹,却雷声大雨点小,见各军都没有抵达洛阳,不敢妄动,七千骑兵,整日在城北游荡,连东面迁徙的百姓,和搬运辎重的辅军都不侵扰。 深秋的寒意越来越重。 五日之后,杨师厚部与高行周部缓缓退入洛阳。 各部梁军衔尾而至。 李晔最后动员了一次城中富户,在城中张贴布告,还派辅军挨家挨户敲门,仍有四千多户不愿走。 强扭的瓜不甜,这些人不同于城外的穷苦百姓,去了关中,肯定没有洛阳过的滋润风光。 而且,他们对梁军多少保持着幻想。 唐军有序撤出洛阳之后,魏博军一马当先,最先冲入洛阳城中,城中瞬间失控,这些牙兵牙将们就像忍耐多日的饿狼,疯狂撕咬洛阳最后的血肉。 王彦章部没有入洛阳,而是吊在唐军之后。 不过以他的兵力,根本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唐军退入新安。 汉关与新安城之间的五百米,已经变成一座军营,辅军就地取材,以巨木山石修建屋舍,还顺便加固了汉关,原本只有四米高的城墙,被加高到六米。 “大汉武帝朝,楼船将军杨仆正是新安人,被长安官宦耻笑为关外人,元鼎三年,杨仆尽捐家资,领门众及乡人修筑新函谷关,后人称之为汉关。”李晔巡视新安城池,张全义说起了旧事。 “卫青开幕府,杨仆将楼船;汉节梅花外,春城海水边。陛下,我朝少陵野老有诗称赞他。”张清婵出口成章。 别看张全义杀人放火的,生养的女儿不仅水灵,而且颇有才情。 相处了才一月,李晔与两女的关系迅速升温,张清婉不肯在众目睽睽之下露面,张清婵完全没有顾忌,李晔去哪儿,她就跟在哪。 在新安城里,闲极无聊,便缠着李晔外出走走。 李晔刚出了行在,张全义就巴结上来了。 “就是那位平南越征卫满的杨仆?”李晔倒是略有耳闻。 张清婵点了点头,“此人不但是将军,还是酷吏,虽有功于朝,却不知收敛,与左将军荀彘争功,延误战机,被武帝废为庶人。” 张全义咳嗽了两声。 李晔瞥了他一眼,“秋高风凉,使君若是身体不适,还是回去歇息。” 张全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会过意来,拱手道:“臣告退、告退。” 李晔松了一口气,二人世界,老丈人跟着,这叫什么事? 亲卫自觉的在二十步之外跟着。 李晔悄悄拉起她如凝脂般的柔荑,小妮子脸上立刻升起朵朵红云。 两年以来,李晔也算见过不少女人了。 皇后、裴贞一、李渐荣,还有后宫的妃子才人等等。 但受制于身份,总感觉与她们隔着点什么,对李晔恭恭敬敬,但深宫大院里一切按部就班,总让李晔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所以性格活跃的裴贞一才会受到青睐一些。 张清楚的出现,填补了李晔心中最后一块空缺。 两人还没温情多久,一人的声音嚎丧一样由远而近。 “陛下、陛下呐。” 走了一个电灯泡,又来一个。 听到喊声,张清婵赶紧挣脱小手。 张浚一路小跑过来,被亲卫拦住,“老臣有大事启奏。” 自攻下洛阳之后,只要有张全义在的地方,就绝不会有张浚在,这么多天,张浚一直躲躲闪闪,没什么机会跟李晔见面,现在终于逮到一个机会。 李晔恨不得一口老血喷他脸上,“你有何大事?” 说话之间,还是让亲卫放他过来。 张浚眼珠子转了转,先对李晔施礼,再对张清婵施礼,却不肯言语。 张清婵会意,敛衽一礼:“臣妾告退。” 待张清婵走远之后,张浚才道:“如今陛下收复关中、山南西道、兴唐府,大唐中兴有望,国事千头万绪,三省六部不可废,老臣恳请恢复。” 三省六部去年才完成改制,不到一年又恢复,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脸? 看着张浚忽闪忽闪的眼睛,李晔心中一动,莫非这厮是来求官的? 别看他一口一个老臣的,实际上现在还是白身。 当官都是有瘾的。 想当年人家可是昭宗面前的红人,出将入相,意气风发,提着唐廷最后的家当去打李存孝…… 不过话又说回来,唐军攻破洛阳,张浚功不可没,李晔虽然厌恶,但无法否定其功劳。 如今怎么安置他,又成了一大难题,总不能有功不赏吧? 下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李晔也不想废话,“三省六部暂不可复,张公有功于大唐,朕心知之。” 张浚厚着脸道:“陛下日理万机,老臣于心不忍,只能不惜老迈残身,为陛下分忧国事。” 望着他一脸的诚恳之色,李晔差点要吐了,这人脸皮要多厚才能说的这么坦然? “张公想任何职?”李晔实在想不出把他安哪。 张浚胸膛一挺,“陛下求贤若渴,老臣不才,略知文武之事,陛下自有公断。” 也不知道他这自信是哪来的。 这种人才只能往外面推,若是留在朝中,将来又是一大祸害。 李晔盯着张浚看了很久,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直到张浚咳嗽两声,“陛下?” 这人才干是有的,至少忽悠人的本事,绝对数一数二,当年孤身入平卢,说服平卢将士转向朝廷,背刺黄巢。 李晔灵光一闪,“忠义堂左使。” 这下轮到张浚愣住了,忠义堂跟政事堂差距有点大,“这……” 李晔越想越觉得靠谱,“方今天下大乱,刀兵四起,乱臣贼子遍地,四方藩镇不服王化,士民只知节度使,不知朝廷,纲纪败坏,礼仪沦丧,忠义不存,忠义堂左使,意在教化人心,使天下人皆知忠义,皆心向我大唐!” 说白了就是在天下各地设忠义堂,组建一个完整的敌后舆论体系,教化人心,使之心向大唐。 李晔拍了拍张浚的肩膀,“此事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任之,张公天纵奇才,当不负朕,不负大唐。” 高帽子扔过去,张浚眼花缭乱,不过官迷就是官迷,心中执念不放,“不知忠义堂左使是几品?” 李晔笑道:“忠义堂乃是秘事,不可宣之于众,他日大唐一统天下之日,张公必为政事堂之首!” 看着张浚差不多五十多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不过李晔显然低估了张浚对宰相的渴望。 “老、臣必鞠躬尽瘁,不负陛下所托!”张浚两眼放光。 李晔一看他这样子,心中反而有些担心起来。 不是担心他做不好,而是担心他放飞自我,偏离李晔的预期。 第两百二十八章 收拢军心 洛阳放弃了,但崤函古道李晔不准备放弃。 掌握这条道路,就等于把朱温主力挡在洛阳,潼关的压力大减。 崤函道在手,陕州就在手。 而陕州不仅是兴唐府的南门,也是关中的门户。 李晔带着大军浩浩荡荡赶到陕州的时候,陕州城血迹犹在,尸臭漫天,荒草之下浮尸遍地,从盔甲上看,都是无人收敛的梁军。 大军行来,野狗秃鹰不避不让,红着眼冲大军狂吠。 南面山头上,还有梁军斥候在巡弋。 战争的阴影从未离去。 李晔叹了口气,令辅军收敛尸骨,这么暴露在城外,若是起了瘟疫,就大事不妙了。 “臣拜见陛下。”周云翼领着野利景荣、折嗣礼、杜晏球、赵扩等一干将领出门迎接。 李晔反而先对他们施了一礼,“若非诸位,洛阳安能攻下?” 谋略不难,难的是执行谋略人。 几人连忙跪拜行礼。 “怎么没见到孟、韩两位将军?”李晔自然不会忘记这两位最大的功臣。 “孟将军大战梁将黄文靖,身披十数创,韩将军亲率一千朔方精骑冲击葛从周,身受重伤,仍在昏迷之中。” 李晔心中“咯噔”一下,韩逊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朔方就不好办了。 还有孟方同,个人武力虽然算不得顶尖,但绝对是一条血性汉子,当日若不是他以火船隔断梁军渡河,李晔的大唐或许都不在了。 “带我去见他们!” 陕州城几经战乱,城内基本没有百姓,彻底成了一座军镇。 伤兵全都安置在城内民房之中。 走在街面上,哀嚎声隐隐约约传来,如同置身鬼蜮。 还有辅军不断用大车载着战死者的尸体来往运送。 陕州一战只持续了一晚,但烈度远超蒲州、洛阳。 攻破洛阳的欣喜,瞬间烟消云散。 无比的惆怅感随着秋风一同渗入李晔的身体,一阵阵阴寒。 李晔检查了一下死者的伤口,多是被长矛贯穿,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基本就是没救了。 孟方同躺在床上,身上包裹的如同粽子,人却是醒的,“末、末将拜见陛下。” 他想起身,却做不到,李晔轻拍他的肩膀,“好生养伤。” 韩逊被安置在另一间房内,一进门就闻到浓重的草药味,但躺在床上的韩逊牙关紧咬,面色惨白。 几个大夫正在给他换药,最大的伤口在左肩,身上其他地方七八个伤口,不过好在没有贯穿伤。 “陛下,韩将军失血过多,半年之内,怕是难以恢复。” “这么严重?”李晔看着须发皆白的大夫。 “这是军中最好的医者。”周云翼道。 以一千骑兵冲击葛从周大阵,不用想就知道当时战况的惨烈。 葛从周本身就是一员悍将,武力不俗。 韩逊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伤兵营也设在附近,战起仓促,河中军盔甲都没换过来,大多穿着皮甲、破损的札甲,有的拿起一根长矛就上了城墙,自然是死伤惨重。 这么多天,能救的差不多都救了。 很多人断手断脚的,眼神绝望。 这世道一旦残疾,不能劳作,就只能等死。 “尔等不负大唐,大唐亦不会负尔等,残者,朝廷养之,每月军俸照旧!”李晔站在伤兵中间大声道。 这些从深山里出来河中军,还不认识李晔。 直到一个受伤的武贲大声喊道:“陛下万岁,大唐万岁!” 堂中先是一静,睁大眼睛,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 即使在河中最兴盛的王重荣时期,伤兵从来都是自生自灭。 没有利用价值直接像野狗一样被抛弃,分下来的赏钱也会被瓜分。 “陛下万岁,大唐万岁!” 能喊的人都大喊起来。 有人热泪盈眶,有人喜不自胜,有人俯首叩头。 为大唐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河中军之侧的一排屋舍,是三镇降军,有伤的无伤的,全部住在一起。 击退葛从周之后,周云翼就成了陕州城最高长官,但陕州之事,千头万绪,周云翼顾不过来,只能把他们遗忘在角落。 三镇降兵们倚门而望,看着对面的狂呼。 直到亲卫都围了过来,维持秩序。 李晔当然不会忘了他们。 山东自庞勋之乱起,便是祸乱的起源之地,王仙芝,山东濮州人,黄巢山东曹州人。 唐廷不断从山东、江淮抽血,供养关中,政治清明还好说,遇到懿宗、僖宗两位,立即饿殍遍地。 即使如此,黄巢大乱,山东士民仍是顽强抵抗黄巢乱军和秦宗权乱军。 李晔站在三镇军中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廷亏欠山东百姓太多,连李晔这个后世穿越而来的人,都惭愧不已。 众目睽睽之下,李晔躬身向他们行叉手礼,“朕代大唐谢过诸位。” 降军呆呆的望着李晔,搞得李晔更不知道说什么,往日滔滔不绝的口才,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从今往后,愿意留在大唐的,皆是唐军,想回归家乡的,朕给粮食和盘缠。” “哇——” 这些百战血战的山东汉子,全都仰面大哭起来。 就连思想昌明的后世,地域歧视依旧存在,更何况在唐末? 自朱瑾、朱瑄、王师范战败之后,他们就像猪狗一样被驱使、屠戮。 谁人心中没有血性,谁心中没有尊严? 李晔的一句“皆是唐军”,给了他们最大的尊严。 临阵倒戈,反击梁军,本身就是勇士。 “末将康怀英代山东父老谢过陛下!”一员全身血迹干涸的将领跪在李晔面前。 “你就是康怀英!将军归唐,大唐之幸!”李晔大喜,虽然史书上这个名字一笔带过,但能出现在史书上,本身就是一种证明。 “末将、末将昔日为虎作伥,今日方知陛下仁义,恨不能早投关中!” “现在来投也不晚!”李晔大笑道,又命人去取酒肉钱粮来。 过不多,一车一车的粮食和钱帛堆在屋前。 酒肉也在随后送来。 关中舍不得酿酒,洛阳可不缺这些玩意。 这时代桌子椅子都是稀罕物,李晔就地坐在屋外,招呼对面的将士全部过来,一声令下,大口吃喝起来。 李晔拿出后世在谈业务的架势,一碗一碗的敬酒。 男人的情谊大多在酒里。 这时代更是如此,大口酒大口肉下去,很快就没有隔阂。 李晔自己也是喝的酩酊大醉,由亲卫扶着回去。 三镇降军,一共有五千多人,还是有差不多一半的人选择回故乡。 李晔尊重他们的选择,这些人回到山东,也能宣扬唐廷的仁义。 只不过山高路远,到处都是乱军匪贼,也不知多少人回去。 第二百二十九章 收官之战 陕州成了中转站,洛阳百姓和粮食会在此地稍作休整,然后进入兴唐府。 汇聚了如此多的青壮,李晔干脆把陕州,以及陕州之东的崤陵关全都加固一番,以粮食给工钱,包一日两餐,没两天就有万名青壮应募。 “崤函道在手,陕州在手,兴唐府在手,则虢州不可不攻。”处理完新安城的杂物,一到陕州,李巨川就提议攻取虢州。 虢州若是拿下,陕虢二州加上兴唐府,三地连成一片,则潼关、蒲阪再无外忧。 同时,虢州也是梁军在西面最后一块阵地。 随着李晔三步战略的完成,梁军已被推到河阳、洛阳一线,虢州就成了梁军与唐廷最后一块接壤之地。 此后朱温若是想进攻关中,北线要攻破李克用的晋、绛二州,东线要打通崤函道,南线是唯一的选择,却是最远,要绕过唐、邓,也就是葛从周千里奔袭的路线。 这三条路线都吃力不讨好,虢州已经偏离梁军的力量核心区域。 李晔还真不信朱温放弃争夺河朔、昭义、江淮,而千里迢迢跑来跟自己争陕虢。 “虢州就是我军的收官之战。”李晔同意了李巨川的提议。 拿下虢州还有一个好处,洛阳辎重和百姓不用绕到兴唐府,可直接经由虢州潼关进入关中,节省了路程,也节省了粮食。 这么多理由加在一起,虢州不能不打。 李晔亲自提三万唐军,过秦关,直扑虢州之北。 周云翼领一万军出陕州,屯燕子山,盯着卢氏的葛从周。 李巨川防守陕州,安抚移民。 唐军上下都知道是最后一战,也是最后一次赚军功的机会,人人摩拳擦掌。 奄奄一息的虢州城下,李晔与李筠、冯行袭会师。 “末将无能,请陛下责罚!”李筠、冯行袭皆面有愧色的拜在李晔面前。 李晔扶起二将,语气诚恳,“若非两位将军,朕安能袭取洛阳?王重师、刘知俊皆世之虎将,二位将军能击败他们,足以扬名天下。” 没有他二人将王重师、刘知俊死死压制在虢州,周云翼能这么轻松攻取陕州、崤函道? 两人这才面色正常一些。 潼关军加上冯行袭军不到两万人,攻不下王重师、刘知俊驻守的虢州也很正常。 王重师、刘知俊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黄巢、秦宗权的中原混战,更加凶险百倍,心理素质强大,李晔认为在东面战场上,虢州梁军的战力不在葛从周之下。 “能不能招降二人?”李晔望着略显破残的虢州城墙道。 历史上的刘知俊战功赫赫是一方面,也是着名二五仔,跟过时溥、朱温、李茂贞、王建,最后被上了年纪的王建猜忌,斩于炭市。 王重师恃才傲物,攻伐自专,引起朱温猜忌,后受人构陷,朱温同样一刀砍了了事。 可惜李巨川不在此地,否则能出点歪点子。 李筠道:“王重师深受朱温厚遇,绛州战败而不责,要要招降此人太难,刘知俊与其情同手足,比不肯反戈,两人家眷皆在汴州,招降不易,且我军围城三月,二将若是愿降,何必等到现在。” 李晔心中叹息,如今的朱温还没丧心病狂,积极进取,放眼天下,稳稳的头把交椅。 “不过是两员梁军下将,何须陛下介怀,行周不才,今日攻破城池,擒二人于帐下!”高行周慨然道。 “末将也愿一起攻城,生擒二人!”杨师厚道。 李晔一愣,此番大战,最亮眼的是周云翼,高行周攻破隰、慈二州也黯然失色。 至于杨师厚,受挫于绛州城下,更是憋着一口气。 “二位不可莽撞,王重师、刘知俊非比寻常。”冯行袭提醒道。 这话一出口更是火上浇油。 高行周面红耳赤的半跪在李晔面前,“今日若不破城,请斩吾头。” 杨师厚也只能一起拜倒。 “好,今日攻城。”李晔点头同意,若是拒绝,只会伤了二人锐气。 如今城下五万唐军,梁军莱昂 话音刚落,帐外忽然喊杀声震天。 李晔面色一沉,众人皆错愕。 过不多时,一都校闯入帐中,“报陛下,梁军、梁军突围了!” “什么?”李筠面色一变。 “王重师领八百蔡兵在前,刘知俊领六千梁军在后,从东门杀出,已破我军东面之围!”都校满头冷汗。 这两人还真会挑时候,李晔大军刚来,还没一个时辰,他们就突围。 当然此时若是不走,就不可能走了。 虢州俨然一座孤城,城中粮草怕是也差不多了,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死守三个月,也算对得起朱温。 “追击梁军,不可使其逃回!”李晔下令道。 “诺!”诸将精神大振。 原本以为虢州会是一场苦战,没想到两人这么识相,不当铁头娃,直接跑路。 李晔带着两万大军从容入城。 虢州既为古之弘农,着名的假道伐虢就是发生在此地。 唐军对虢州形成三面包围,虢州远离汴州,其陷落也是必然的事情。 城内干干净净,大片屋舍被拆除,府库里一粒粮食也没有,路边还有马骨、牛骨等物,被抛弃的青壮以及伤兵,全都皮包骨,都已是深秋了,脏兮兮的衣衫更加褴褛,眼珠子冒着绿光,摇摇晃晃的站在街边,仿佛孤魂野鬼。 怪不得梁军要走了,估计就算李晔不来,这座城也差不多了。 城里的百姓和粮食早在一年多之前,就被张行瑾转移进潼关,刚刚秋收,又被李筠、冯行袭两军堵住,城外田地的粮食全被辅军收割了。 “给他们熬粥吧。”李晔叹气。 能活一个人是一个人,从蒲州到洛阳,战火摧毁一切。 经历了唐末五代前期,中土精血都流干了,不仅契丹崛起,党项也崛起了。 早期刘仁恭、李存勖按着耶律阿保机脑袋锤,中期石敬瑭向比自己小九岁的耶律德光喊爹,后期赵二学赵大欺负人家辽国孤儿寡母,高粱河一战封神。 刚要进入虢州府衙,一众叫花子挡在前面。 约有三百多人,缺胳膊少腿,身上大大小小溃烂的伤口,臭气熏天,都深秋了,苍蝇还围着他们飞。 李晔还以为生化危机里的丧尸蹦出来了。 都这样了,一个个眼神像野狼一样瞪着唐军,手里兵器不曾松懈。 第两百三十章 何愁不兴 “陛下,里面大部分是蔡州贼伤兵。”薛广衡道。 李晔啧啧称奇,蔡州兵不仅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这些人若是拿出去对付外人,保证让敌人印像深刻,可自李希烈以来,这伙人就成了大唐的肿瘤,专跟唐廷过不去,战斗意志极其顽强,以淮西之地,硬刚天下唐军,弄出的骡军,还能打败正规唐骑。 到了秦宗权手上,直接成恶性肿瘤,掐断江淮供奉,断了唐廷的命脉。 “不愿投降就送他们上路吧。”见他们的气势,就知道宁死不降。 亲卫都围拢他们,薛广衡刚一开口,迎面飞来一把菜刀,擦脸而过。 薛广衡连劝降都免了,恼羞成怒,“杀!” 五百长矛竖起,步步推进,蔡州兵一个个倒下,污血遍地。 李晔严重怀疑王重师故意留这伙人,意图恶心自己。 城内也就一千多的青壮,还有几百重伤梁军,这么多天,伤口全都感染溃烂,活着也是遭罪,李晔干脆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喝了粥的青壮,眼珠子里才有了些人气,拜谢唐军活命之恩。 天快的黑的时候,追击的唐军陆陆续续返回,李筠、冯行袭、杨师厚各有斩获,唯独高行周没有休息。 “梁军且战且退至伏牛山中,高将军声言必擒王重师、刘知俊而回!”杨师厚禀报道。 李晔无语。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阴沟翻船比比皆是。 都走到最后一步了,若是折损大将,那就真是乐极生悲了。 如今李晔最缺就是将领,特别是独当一面的大将,而不是提着脑袋冲锋陷阵的莽夫。 忐忑不安的等了两个时辰后,高行周部终于回来了。 高行周押着一黑不溜秋的人进府衙,“陛下,末将抓了一员敌将!” “高将军辛苦了!”李晔好言安慰。 这人全身黑乎乎的,血和污渍涂满全身,若不是他身上依稀可见的明光甲,李晔还真以为是山里跑出来的野人。 “陛下,臣寇彦卿啊。”李晔还没问话,他自己倒是招了。 一听不是王重师、刘知俊,李晔的兴趣也就淡了。 “原来是你啊,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当初这厮进长安,趾高气扬的,想不到也有今天。 “臣、臣被王重师、刘知俊二贼裹挟,差点见不到陛下。” 堂中众将却是“轰”的一声大笑起来。 “这么说来,寇卿心怀我大唐?”李晔也笑了。 这厮祖孙三代,皆是汴州牙校,对朱温死心塌地,今天还有脸说这些。 寇彦卿一脸脏污,也看不到他脸色,“臣家父子三代,皆是唐人,当然心怀大唐。” 他不脸红,李晔都脸红了。 这人若是有气节的硬骨头,李晔倒要重视一番,如今这副德性,收降的心思也就淡了。 而且从他话里,李晔听出对王重师、刘知俊异常愤恨,心中一动,“朕放你回汴州如何?” 寇彦卿眨巴眨巴眼睛,还以为李晔是在诳他,“陛下何出此言,臣日夜思恋陛下,心怀大唐,恨……” “行了,行了。”李晔受不了了,“你回去给朱温带句话,拿二十万石粮食来换朱友文。” 二十万石粮食,对朱温还不是小菜一碟? 如果李晔没记错,朱温对这个义子还是不错的,在长子朱友裕病死后,朱温有意立其为储。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寇彦卿双膝跪地,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 这场战役,实际上也是李晔对诸将的考试。 周云翼超过李晔的预期,李筠不负众望,顶住王重师、刘知俊两员悍将,冯行袭千里奔袭,火候精准,杨师厚除了没打下绛州,手下兵力损失最小,拓跋云归中规中矩,守城绝不在话下。 高行周攻破隰、慈二州,也算兵锋无匹,只不过年轻气盛,打起仗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李晔有些不敢让他轻易出兵。 其余的韩逊、康怀英、折嗣礼、野利景荣、杜晏球、赵扩,都有亮眼表现。 特别是杜晏球,原本就是厅子都指挥使,周云翼能这么快攻破崤函道,其功不小。 还有一些新进冒起的将校,军功曹正在统计。 拿下虢州之后,唐廷的地缘态势前所未有的好。 关中一家独大,南面王建,此时还没有与大唐为敌的勇气。 北面李克用是盟友,并且为唐廷屏护了兴唐府,挡住昭义、河阳的梁军。 东面崤函古道在手,新安被大力营建,朱温若是脑子没坏,就绝不会在这里跟唐军死磕。 南面是大唐的铁杆粉丝赵匡凝,李晔能穷兵黩武,多亏了他的粮食支持。 至于西面,河陇之地一盘散沙。 葛从周还顶在卢氏,但这个举动已经毫无意义,除非朱温下决心发起一场大战,抽调中原主力,千里行至唐州,否则以他现在的兵力,不可能攻打陕虢。 唐军正在虢州休整的时候,泾原传来消息,大唐彰义军节度使张钧和张播病故。 张琏泣不成声,向李晔辞行。 李晔也是一阵叹息,这年头记得大唐荣光的人越来越少,忠于唐廷的人也越来越少。 当初的三年之约,没想到一年不到,两人都已仙去。 李晔当即下诏全军缟素,追封张钧为安定郡公,太尉,张播为原州郡公,司徒,升张琏为泾原都防御使,还调了三万石粮食给他。 张琏拜谢而去。 过了一天,冯行袭也来辞行,李晔勉励一番,调了三万粮食,亲自犒赏昭信军将士。 如今蒲州成了后方,拓跋云归留在蒲州浪费,李晔把他挪到了兴唐府。 李筠仍是镇守潼关,陕虢与崤函道交给周云翼。 布置完防守,李晔让大军押送粮草入长安,自己则带着亲卫都去兴唐府巡视。 两块大盐池在手,李晔心花怒放,穷日子过惯了,突然有钱了,反而不适应。 “陛下,臣觉得洛阳移民不必全去往关中,兴唐府亦是富庶之地,若是经营得法,养五万大军不在话下。”崔源照晒的像个黑球一样,这些日子没往山间野地里跑。 河中的膏腴之地,一是蒲州至安邑,有盐池,有盆地,利于耕种,二是晋、绛二州,共享蒲州盆地,河流纵横,土地肥沃。 “兴唐府有多少人?” 前期迁徙的洛阳百姓还在兴唐府休整,后面的百姓,则直接从虢州过潼关进关中。 “移民七万人,招抚的流民六万人。陛下收复河山,宽厚待民,山中的流民纷纷回流,人口还在增长之中,另外今年昭义河东洛阳皆有大战,百姓反而流入兴唐府,若不是晋州的李克宁扣押,兴唐府百姓会更多。”崔源照话里带着些遗憾。 “这么多?”李晔大感意外。 崔源照道:“自前年李罕之杀入河中,王家兄弟不能抵挡,百姓深受其害,村野百姓纷纷避入山中,反而为河中保留了一些生机。” “河中府朕交给你了。”李晔深深的看了两眼崔源照,“明年科举,你也要来参加。” “臣领命。” 以蒲州、兴唐府养陕虢潼关的大军,就能为关中减轻不少的负担。 接下来两日,李晔在亲卫都的陪同下,巡视安邑和解县的盐池。 说是盐池,其实是盐湖,大片大片棉花一样的盐露在浅水处,一眼望不到头,湖水则呈微红颜色,漫延至视力的极限,连天边的云都被映红了。 这都是白花花的钱啊,而且还是捡钱。 几千人在盐池里忙碌着,一车车白花花的盐来来往往,简直令人心花怒放。 怪不得当年王重荣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跟僖宗的太监干爹田令孜死磕。 兴唐府,兴唐府,有了这片盐池,何愁大唐不兴? 第两百三十一张 西南来使 收复虢州之后,李晔治下各地渐渐恢复平静。 葛从周寻不到什么机会,只能打道回唐州。 到处都忙碌起来,加固城防,构建关隘,修建直道。 不用给工钱,只需要包一日两餐,就有无数百姓趋之若鹜,不过李晔毕竟是皇帝,觉得这么干不就跟后世资本家一个德性吗? 后来又给了一天两文的工钱。 盛唐之时斗米八钱,一斗差不多十来斤。 到了此时,货币贬值,粮食涨价,受旱情影响,关中市面上一斗粮食二十钱,若不是洛阳的粮食源源不断送入关中,粮价还要上涨。 劳作一天,可得一斤粮食,对百姓吸引力巨大。 很多青壮都愿意暂时留下来做工。 李晔自己也留在兴唐府,感觉只有躺在盐池上,心里才踏实。 大小事务全都甩给崔源照,李晔反而闲极无聊起来,带着张清婵、张清婉出兴唐府,打打猎,看看风景,最远还跑去了李克用控制的绛州。 偌大的河中,千里无人烟,处处枯骨,野兽遍地,携美同行的好心情瞬间就去了一半。 又过了三五天,没等来寇彦卿的回信,倒是等来张承业的密信。 南诏使者秘密入长安。 唐末大乱,中土都自顾不暇了,哪儿还有精力管南边? 李晔只记得名将高骈暴揍南诏,稳住了岭南、安南、蜀中的形势。 其他的就两眼一抹黑了。 李晔收复关中、攻陷洛阳,不仅天下震动,四方蛮夷也震动了。 毕竟二百八十年的大唐,就像乌云一样压在他们的脑袋上。 若不是南诏在岭南蹦跶,引发庞勋之乱,说不定唐廷还能再续个几十年的命。 恰好此时李巨川把陕州交接给周云翼,来兴唐府见李晔。 李晔把密信给他看。 又仔细询问了南诏近些年动静。 李巨川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咸通元年,也就是懿宗刚刚登基的那一年,南诏勾结安南人,攻陷交州,但很快被唐廷夺回 咸通二年,南诏陷岭南要地邕州。 四年,在安南豪族的带路下,再度攻陷交州,屠杀各族十五万之巨,曾经辉煌一时的国际巨港交州从此衰落,安南地方势力也跟在南诏之后崛起。 十年,安南大举入侵岭南,破嶲州、清溪关、黎州、嘉州,凶焰达到顶峰,使者一度要求跟大唐平起平坐。 十四年,僖宗登基,南诏大军攻成都,唐廷启用命天平节度使高骈赴西川制置蛮事。 高骈以五千精骑大破南诏,沿路追杀至大渡河,俘虏并处决南诏酋长五十人,收复成都之南所有失地。 其后,高骈以兵威加南诏,南诏皇帝酋龙大恐,献子求和,高骈筑三城,尽收形胜险要之地,威慑南诏全境,酋龙忧惧交加而死,高骈诈以大唐公主和亲,南诏遣谋臣赵隆眉、杨奇坤、段义宗接亲,高骈尽毒杀之,谋臣尽去,南诏势衰。 听完李巨川的汇报,李晔心中便有了眉目。 “南诏蛰伏二十余载,实力已有所恢复。”李巨川道。 “莫非南诏此来是要与朕共击王建?” 不得不说南诏国中也有明眼人,如今唐廷收复关中、山南西道,洛阳一战,震动天下,下一个目标,肯定是蜀中。 自古得陇望蜀,攻伐两川,也很附和唐廷的利益。 “回长安。”国家大事,李晔心中早有决断,不过跟朝中大臣达成一致也是必要的。 这些天跟张家姐妹胡天胡地的,有些乐不思蜀了。 温柔乡是英雄冢。 “陛下年轻力盛,也是要爱惜身体。”路上,李巨川见李晔面色虚浮,有意无意的点到即止。 李晔一阵脸红,咳嗽两声,“朕已经戒酒了。” 再次见到雄伟的长安城,十三朝古都,秦汉隋唐,烈烈雄风一扫李晔心中萎靡之气。 离去四个月,回来时,已经大变样,战火的痕迹被擦去,城南的废墟被重建,乞丐几乎没有,街道人来人往,以前脸上的愁苦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昂扬和喜悦。 一个王朝的兴起,大抵可以在都城百姓脸上找到痕迹。 关中父老的自豪也跟着唐廷一起渐渐复苏。 李晔只带着李巨川和薛广衡十几名亲卫入城。 百姓一见身姿挺拔腰悬长物的年轻人,就会面露敬意,自动避让。 南城如今也成了热闹地儿,华州的山货,坊州羊马,凤翔的水产,都拿到这里贩卖。 国家安定,只要上面不胡作非为,自然百业兴盛。 李晔还特意看了他们交易的货币。 大部分是会昌开元,也有少量绿锈斑斑的开元通宝,还有一些乌七八黑杂钱,其中开元通宝最值钱,也最美观,一枚抵五枚会昌开元,最次的就是杂钱,以铁铅等铸就。 最奇特是泥铅烧制的土钱,一百枚才换一枚开元通宝。 当然最多的还是以物换物,各取所需。 货币混乱,对商业的影响非常大。 李晔记得当初有个叫宋淮书的士子提出了重铸货币,如今关中统一,又有山南西道、陕虢、兴唐府,重铸货币可以提上日程了。 再说兴唐府那么多盐,也可以往外面卖。 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无才不兴。 农业是根基,商业是血脉。 商业若是兴盛起来,能减轻农业的压力。 前提是控制得法。 一队辅军巡逻而过,昂首挺胸,虽是皮甲,却也威武,路人纷纷避让,并不惊恐。 这世道,如此安宁来之不易。 李晔兴致大起,看着天色还早,就拉着李巨川一起去了西城的匠作监。 还没进门,里面叮叮咚咚,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尔等何人?”门前守军拦住去路。 薛广衡出示了腰牌,守军这才放行。 将作监尉迟康见皇帝驾临,赶忙来迎接。 “行了,都过去半年了,朕要的东西你弄出来没有?” 尉迟康赶忙取来两架弩机,一架是厅子都的连珠弩,一架是新弩。 新弩粗糙不少,也更大一些,外形什么的,李晔也不在乎,能用就行。。 两个亲卫试射。 院中自有箭靶,两人急射,连珠弩连发十箭,新弩连发四箭。 李晔微微失望,这么长时间了,才弄这么个玩意儿。 “陛下请看!”薛广衡令人把箭靶抬过来。 弩的准确性比弓要强的多,亲卫箭法也不错,十四支弩箭全部命中。 连珠弩入靶两寸,新弩的弩箭入靶三寸,新弩的破甲能力稍强一些。 “一月能制多少把?”李晔取来弩机反复验看,有总比没有强。 尉迟康伸出一根手指,欲言又止。 “一千?”李晔满怀期待。 “禀陛下,十、十把。” 李晔差点没晕倒在地,一个月十把,一年也才一百二十把,黄花菜都凉了。 “流水线,流水线会吗?”李晔恨铁不成钢,连后世的名词都说出口。 尉迟康似懂非懂。 李晔自己跑到制弩的工匠那里,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流水线早就有了,叫法不一样,十几名木匠制造弩身,十几名铁匠铸造机件,还有一些人制弦,刷漆,最后由一部分人组装。 虽然没有后世流水线那么标准化,但也差不多了,分工明确,每个人都很敬业,做工细致。 尉迟康小心翼翼道:“禀陛下,弩弓选取生长在悬崖边上的岩桑木,二三十年方可成材,弩身也以二十年以上栗木,两者都需反复浸泡、阴干一年以上,方能制弩。” 原来如此,若是弓弩这么容易制成,恐怕梁军早就人手一把了。 这年代受生产力限制,什么都难。 弩都如此,更不用说马槊、陌刀这些大杀器了。 “加紧制造,若是一月能造出一百架,朕有重赏。”李晔本来想玩科技碾压,现在看起来是想当然了。 出了将作监,李晔带着李巨川直接去天心阁。 宫中这才知道皇帝回朝,张承业、韩偓、赵崇凝都被召来。 “陛下,千载难逢之机会,我军南北夹击,王建必不能挡,收复蜀中,指日可待。”李巨川道。 韩偓一如既往的反战,“如今关中虽有粮食,士卒皆疲惫,愿陛下深思之。” 赵崇凝点头称是。 两人虽然不赞同出兵,但也没有激烈反对。 李晔不置可否,“继元意下如何?” 张承业冲李晔拱手,“国家大事,陛下自有明断,非臣所长。” “我军虽然连胜,但依然无法改变关中疲弱,关东强盛的局面,唯有拿下蜀中,成昔日强秦之势,方能一扫天下,重振大唐。”李巨川极力劝谏。 早在李晔制定三步战略的时候,就有人提议先取蜀中。 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更加不愿放过。 但,他们的眼光都集中在王建身上,却没有看到南诏。 南诏可不是吃素的兔子,而是一头饿狼,吐蕃和大唐的衰落都跟它脱不了干系。 王建虽然割据西川,但到底是唐臣,对唐廷敬重,每年的供奉在天下各镇中最为丰厚。 说白了,王建只是想关起门在蜀中当个土皇帝,历史上的他也是如此秉性。 如果唐廷联合南诏攻打蜀中,天下人会怎么想? 须知,南诏与大唐有深仇大恨! 庞勋之乱因其而起,安南的分离,也是其始作俑者。 李晔若是勾结南诏攻伐王建,是引外贼击家臣! “南诏狼子野心,若是击破王建,其势大盛,安能俯首称臣?得陇望蜀,得蜀何尝不会望陇?朕为大唐天子,联合外敌攻伐家臣,天下人如何看朕?”做人要有底线,当皇帝更是要讲究吃相。 历史一再证明,这种引狼入室的做法,只会让形势更糟。 张承业眼中闪过一缕精光。 当然,李晔也明白李巨川的意思,同意南诏的请求,然后陈军剑门关之下,坐看王建与南诏斗的死去活来,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但请神容易送神,南诏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烧杀抢掠干的也不少,一个繁华蜀中,就此毁于战火。 到时候就算打下蜀中,又有什么用? 李晔现在是大唐皇帝,只要王建没扯旗称帝,就还是唐臣。 李巨川拱手道:“臣、臣思虑不周,陛下恕罪。” 李晔道:“下己何罪之有,今日畅所欲言。” 还是张承业老成持重,“陛下,南诏使者并未说明来意,还是接见之后再议。” 李晔点点头,“诸位先去歇息,明日接见南诏使者。” 第二日紫宸殿大朝。 这还是拆分三省六部之后,第一次大朝。 没有崔昭纬、崔胤、韦昭度、韩全晦一伙儿人之后,留下来的都是实干之人,汇报了一些安抚移民遇到的问题,以及解决措施。 总体来说,还是达到李晔预期的,其实崔昭纬、崔胤、韦昭度、韩全晦也不是不能办事,能站在朝堂上的,无一不是这时代的精英,只是把心思都放在内斗上了。 不可否认他们受到家族的荫庇,但若不是家族中的精英,也不会被推到朝堂上,崔胤、韦昭度都是进士,崔昭纬还是状元。 诸事议定,这才进入主题,宣见南诏使者。 “外臣郑昶拜见陛下。”一蓝衣文士对李晔行礼。 这人除了衣服略有不同之外,样貌气质皆跟唐人无异。 “你是唐人?”李晔惊讶道。 按说这些西南土人,不应该叫沙摩柯、董荼那、兀突骨、阿会喃之类的吗? 三国演义就是这么说的。 “外臣祖父郑回,天宝年间举明经,任西泸县令,为南诏所俘,后受南诏王赏识,在南诏任职。”郑昶从容道。 “原来如此,使者此来何事?”郑家都在南诏三代了,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家。 “外臣奉大礼皇帝之命,请求大唐皇帝攻击王建,平分西川之地。” 咸通元年,懿宗继位,南诏王世隆称帝,改元建极,改国号为大礼。 唐廷不予承认。 “放肆!”赵崇凝怒道,“南诏当年乃小国,若非我大唐庇护,安有今日?” 满殿皆怒视,郑昶语气里明显有平起平坐之意,这让他们如何能忍? 李晔也是心头微怒,好歹大唐曾经也是这片地上最强的大哥。 郑昶从容道:“此一时彼一时,望陛下明察。” 李晔不怒反笑,从软塌上站起,“西川本就是我大唐领土,何来平分之说?朕念你是远人,不为难你,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安分守己一些。” 郑昶向李晔拱手,忽然跪在地上,行三拜九叩之礼。 这些轮到李晔摸不着头脑了,“使者这是作何?” “唐人郑昶拜见大唐皇帝陛下。” 本来一肚子怒气,瞬间就消退下去,这人还真是条理分明,既不辱使命,又不忘本心。 “起来吧。”李晔以手虚扶。 郑昶起身,“陛下神人天降,大唐中兴有望,小民亦不胜欣喜,父母之邦,祖宗之地,小民不敢忘。” 这人生在南诏,长在南诏,深居高位,不忘故国,也算难得。 正感慨的时候,外面小黄门高声唱喏,“西川使者王先成觐见。” 李晔一愣,王建来的还真及时。 “宣。” 王先成一进殿便三跪九拜,“臣王先成拜见陛下。” 李晔也不避郑昶,“起身,使者此来何事?” 王先成见了殿中郑昶,目光一凛,瞬间锐利起来,“臣代蜀王意,送普慈郡主入宫,献西川美女十名,奉十万石粮食,以表通好之意。” “这……”李晔目瞪口呆。 难道这就是战争红利? 王建还真是大手笔,女儿都送来了,难道自己在他们眼中是好色之徒吗? 不过看在十万石粮食的份上,李晔只能答应了,“准!” 第两百三十二章 南诏宰相 王建虽然大败东川顾彦晖,取得了东川大部分土地城池,但要消化这些地方,还需要时间。 而且顾彦晖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 顾彦朗、顾彦晖兄弟出身于天德军小校,围剿关中黄巢时,从底层脱颖而出,力战有功,被僖宗封为东川节度使,是西南实力最强的藩镇。 王建一度托庇于顾彦朗麾下,后王建与义父田令孜翻脸,以二千神策军讨伐成都,还是顾彦朗在背后力挺,并且上书昭宗,为王建求请西川节度使。 是以,东川军绝非弱旅,梓州城内仍有五万精锐,时刻威胁王建之侧。 另外,王建这么轻松打败顾彦晖,是因为荆南的成汭在旁虎视眈眈,派遣蔡州悍将赵武、许存轻松攻下渝、涪二州。 顾彦晖以一敌二,才会如此颓唐。 现在顾彦晖缩进梓州,王建直接对上成汭势力。 还没喘口气,南诏又蠢蠢欲动,王建有被四面合击之危。 南诏的人既然来了长安,肯定也会去荆南、梓州。 这就是王建为什么对李晔下血本的原因。 倘若此时李晔一封诏令,号令南方藩镇围攻王建,王建就算是一头猛虎,也扛不住这么多饿狼。 紫宸殿中,郑昶面色如常,对李晔拱手,“既然陛下已有决断,外臣请求告退。” “南诏狼子野心,此人为隆舜谋主,居宰相之位,陛下当斩其首,以震南诏宵小!”王先成力谏。 南诏宰相? 李晔的兴趣瞬间就来了。 “自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今尚未交战,外臣向闻大唐乃礼仪之邦,何以不能容一使者?陛下无惩治元凶之略,却归咎于小臣,今若斩小臣,是为天下笑。”郑昶从容自若道。 “呵。”李晔笑了起来,这人口才了得啊,一套一套的,仿佛杀了他,大唐就没脸见人似的。 忽然间明白他刚才为何要行三跪九拜大礼,原来是争取好感,用心颇深。 不过李晔从话里面听出,似乎他跟南诏王隆舜不怎么和睦。 否则怎会派宰相千里迢迢出使长安? 跟李巨川对望一眼,见他眼中同样疑惑。 “朕不杀你,回去告诉隆舜好自为之。” “谢陛下。” 王先成还要再劝,却被李晔一个眼神制止了。 一个城府深厚的权臣,一个好大喜功的君主,看来南诏也并非一块铁板。 郑昶退殿之后,王先成又说了一些场面话,大意是王建愿永为大唐边陲,镇守西南。 场面话谁都会说,这年头亲儿子都靠不住,何况是翁婿。 一切都是遵循实力说话。 若非唐廷有侵陷洛阳之威,王建会这么和气? “南诏进犯,西川百姓水深火热,朕愿驱大军入蜀,助蜀王攻破南贼。”李晔忽然来了一句。 殿中瞬间安静下来,连众人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王先成额头上全是冷汗。 假途灭虢,刘备入蜀,在这个时代早已不新鲜。 “臣代蜀王谢陛下,然蜀王自有灭贼之策,何须陛下劳师远征,关中子弟刚刚征伐河洛,蜀道艰难,还望陛下深思。” “蜀王之心,朕已明了。”李晔也只是说说而已,真要动兵,就是一场灭国大战,各种物资、兵源的整备动员,也非同小可。 以目前唐廷的实力,倒是能动员起来。 但唐廷崛起太快,内部需要再一次整合,穷兵黩武绝非长久之计。 大朝结束。 李晔单独留下李巨川。 “蜀中即将大战,我军也当作些准备。”李晔道。 大方针是不给王建添乱,让其抵挡南诏和成汭。 但若是王建扛不住,李晔就不能不动了,否则南诏势力伸入蜀中,将来又是一个吐蕃。 而且作为后世之人,怎会容忍蜀中沃野流落外敌之手? 与唐军攻陷洛阳一样,南诏若是攻陷成都,对中土人心的震动也是巨大的。 “陛下可下诏梓州顾彦晖、荆南成汭,使其不得为南诏爪牙。”李巨川深思之后道。 李晔点头称是,听不听是他们的事,做不做就是唐廷的事了,此举也可试探一下顾彦晖和成汭。 “令高行周部一万军屯于兴元,杨师厚一万军屯于利州,按兵不动。” 徐州。 朱温一脸阴沉。 唐军攻陷洛阳,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他脸上。 寇彦卿和刘扞都不敢说话了。 此战,不仅丢了反复争夺的河中、陕虢,还被唐军劫掠了洛阳。 洛阳是什么地方?天下之中,大唐东都。 河朔藩镇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听话了,成德、义成各自打着小算盘,与河东暗通款曲,卢龙刘仁恭在河东与汴州之间左右逢源,屯兵于瀛州,窥伺最听话的魏博与义昌,义昌节度使卢彦威吓得要死,连连向朱温求援。 北面不省心,南面同样蠢蠢欲动。 朱温打垮泰宁军之后,按照惯例,把朱瑾的夫人收入房中。 夺妻之恨加上夺地之仇,现在朱瑾就像疯狗一样,到处撕咬,不仅徐泗一片废墟,东面的宋亳也跟着糜烂。 弄得朱温不胜其烦。 朱瑾本就是当世猛将,手下泰宁军残部跟梁军有不共戴天之仇。 派出去的小股兵力,直接被其吞掉,大兵压进,朱瑾退回宿州,引江淮水军为援,朱温不敢深入。 朱瑾只凭一己之力,就把朱温的七万主力死死拖在徐州。 “朱瑾所凭,无非杨行密而已,如今钱镠崛起于两浙,正如当年越国起于吴国之背,大王只需静待时日,就可见吴越大战,届时,大王可出兵横扫宿、濠,拔除朱瑾。”李振像是没见到朱温脸上的煞气,从容谏言。 朱温红着眼珠子看着李振,“令祖李抱真当年力挽狂澜、匡扶大唐社稷,忠心不二,兴绪莫不是明为助我,实则暗中效法先祖?” 由不得朱温不怀疑,当初十万梁军屯兵河中,李克用瑟瑟发抖,但是朱温听了李振之言,攻打关中,让李克用喘过气来。 现如今,李克用、唐廷、杨行密都活蹦乱跳的,反而是梁军吃了杨行密一刀,七万精锐丧失,战略攻势不再。 朱温只能把问题归咎在谋士李振身上。 李振连忙跪下,言语诚恳:“臣虽是功勋之后,却非世家清流,唐廷不能用我,唯有大王厚遇臣下,臣肝脑涂地,以报答大王之厚恩,今唐廷虽整合关中,却无东出之力,天下大势仍在汴州,大王不可因一时之颓势,而失问鼎天下之雄心,臣若心怀唐室,岂会谏言大王攻打关中?” 朱温眼底的暗红这才消退,扶起李振,“近日心绪不宁,兴绪切勿见怪。” 寇彦卿见朱温脸色好转,心中也是一轻,“大王,王重师、刘知俊交战不力,弃城不守,如今退到唐州,恐有异心。” 唐州既为南阳,天下富庶之地。 刘扞也冷哼一声,“赵匡凝暗通唐廷,长此以往,必为大害!” 朱温沉吟不语,目光转向李振。 李振连忙道:“王重师、刘知俊皆悍将,不可逼迫过甚,否则其必为祸,赵匡凝暗通唐廷,自取灭亡。请恕臣直言,我军疲态已现,当务之急,休战整军,坐观河朔、江南之隙,两三年内,兵锋既成,可问天下谁敢挡我军之锋?” 朱温大笑两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把前一页递出,后一页收起。 李振择其精要,轻声念了出来,“我军西向,数战无功,师老兵疲,当镇天下之东,蓄天下之势,养中原、山东之兵,威慑河朔,两三年内,河朔必有异变,大王挥锋北指,攻取河朔,天下可定!” “敬先生所谋,臣下不及。”李振谦虚了一句,同时也很好奇后半部分是什么。 朱温看向李振的眼神又闪烁起来。 第两百三十三章 粮食钱财 留在长安的朱友文并未受到苛待,一个文人,也经不起皇城司的手段。 就在李晔以为朱温遗忘这个义子的时候,寇彦卿终于回返长安。 不过不是二十万石粮食,而是五万石,还要释放历次大战中的梁军俘虏。 虽说漫天开价落地还钱,但朱温实在太小气了,连王建都弄了十万石粮食,身处中原的朱温没理由拿不出二十万石。 至于俘虏,李晔谈都没谈,以现在关中的缺人程度,不可能放他们回去。 再说很多俘虏在忠义堂的教化下,已经转变了。 最后谈成三万石粮食换朱友文一人。 这个结果勉强能接受,朱温儿子加上义子十几个,杀了也没用,还不如换粮食实在。 进入十月下旬之后,天气一天天变冷。 北风呼啸,但就是见不到雨雪。 从六月底到如今,关中下的雨屈指可数。 冬天没雪,既意味着来年必生虫灾、旱灾。 虽然有洛阳和蜀中的粮食,但如今关中的人口也在攀升。 “葛从周大军屯驻唐州,细作散步荆襄,赵匡凝已经不敢再卖粮食给我们了。”赵崇凝低声道。 以现在关中储藏的粮食,勒紧裤腰带,挺个两年没问题,但想有进一步的动作却是别想了。 “找王建买。”蜀中从古至今就是天下粮仓,唐军大军屯驻在山南西道,王建不敢不给面子。 “陛下,臣建议只封赏有功将士,不宜大肆封赏全军。”赵崇凝谏言道。 “嗯?”李晔眉头一皱,他不喜武人干政,但也不喜欢文臣干预军事。 赵崇凝无视李晔的不快,“历次大战,陛下赏赐丰厚,将士奋勇,但长此以往,形成定式,士卒无赏不战,无赏而怨,是害国家矣。况且朝廷军俸已经很高,若是在再大肆封赏,朝廷负担加重,望陛下深思。” 李晔的一大好处就是听人劝,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瞬间就想起李从珂李从厚兄弟俩争位,李从厚困守凤翔孤城,金钱开道,沿途许诺攻下洛阳每人赏赐一百缗钱,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走进洛阳城。 成事之后,搜刮洛阳全城也凑不齐,逼死无数百姓。 甚至连太后、太妃所用的器皿、服饰、簪环什么的全部搜刮了出来,还是不够,士卒怨恨,编了一首歌谣:“除去菩萨,扶立生铁。” 国家搞成这个份上,不亡才是怪事。 “可以。”李晔从善如流。 唐军的军俸已经很高,粮食不会凭空得来,士卒多拿一分,百姓就会少一分。 李晔接手的唐廷,本就是烂摊子,只剩一座长安,连腹心之地的同、华两州都封了节度使。 只不过在李晔的带领下,一路攻城掠地,才掩盖了财政的困局。 特别是盐池的收复,让唐廷回了一大口血。 但如果不能形成可持续性的发展,大唐不可能复兴。 就算要如草原天骄一样杀伐天下,以战养战,也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和基本盘。 李晔个人觉得历代王朝的崩溃,大部分都是财政的崩盘。 玄宗没钱,对内启用李林甫、杨国忠等刮钱能手,对外将包袱甩给节度使。 包袱甩了,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渔阳鞞鼓,矛盾爆发,盛唐为之陪葬。 到了唐末,国家财政已经十分艰难,懿宗还在大肆崇佛,天下怨声四起,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懿宗视而不见,嫁同昌公主,费钱千万缗。 也许是民脂民膏里的怨气,让同昌公主无福消受,没过几年便香消玉殒,懿宗厚葬,史载:“以服玩殉葬,每物皆百二十舆。锦绣珠玉,辉焕三十余里。” 如此朝廷,百姓如何不反? 黄巢大乱,失去江淮江南输血,唐廷势力只能退居关中,然后僖宗又弄丢了河中两块盐池,没有钱,唐廷最终连关中也罩不住了。 对于朝廷没有大规模封赏,军中果然起了风言风语。 不过李晔早有准备,令忠义堂四处做工作。 取消大规模封赏,不是取消封赏,有战功的将士该有的还是有。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 士卒也无话可说。 后世子弟兵迈过鸭绿江,小米加步枪,一口雪一口炒面,不是照样干翻了天天牛肉罐头巧克力的西军? 当然,李晔没本事把唐军弄到那个地步。 但是经验可以学习。 加强将士的荣誉感,和对大唐的认同感,才是李晔要走的路。 军中大量伤残的将士被召集起来,李晔亲自挑选其中有表演天赋的,教导他们说书,这些老兵伤兵才是大唐最忠实的拥护者,其他嘴拙之人,则编成教导都,负责长安的巡逻,已经辅军的训练。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些断手断脚的将士比说书先生更有说服力。 自从张浚被封为忠义左使之后,天天像打了鸡血一样,各营演说,嘴皮子发挥到了极限。 军中年轻将士被其鼓动起来,要为国杀敌,征战四方,封狼居胥。 李晔偷偷听了一场,不得不说,这人若是在后世,就是传消奇才,一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出花来。 士卒热血沸腾,倒是把李晔吓了一跳,鸡血这么打下去,迟早会出事。 现在关中唯一不明朗的就是朔方军,干脆把他派去灵州当监军。 忠义堂是李晔手上的一张王牌,后世舆论和思想攻势都如此犀利,更何况是唐末? 除了忠义堂,李晔直接控制的还有皇城司、军功曹、骁骑军、亲卫都、皇庄。 辅军由张承业打理,藩镇财税由韩全晦管,政务则由政事堂共议,唐军后勤由枢密院管理。 唐廷的枢密院相当于荣养院,里面供奉着王行瑜、李思敬、李继岌等一帮大佬。 目前的唐军分为禁卫军、神策军两部,都属于天子亲军,李筠、周云翼、高行周、杨师厚、拓跋云过各领万军,防守各地。 手上兵力早已超过指挥使的范畴。 随着唐廷的崛起,七万战兵显然不够用了,要防范的地方太多,山南西道、凤翔、浮云城、陕虢、蒲阪、兴唐府、崤函道。 地盘上,唐廷已经不弱于朱温。 河朔三镇,大者七八州,小者三四州,动辄十万大军。 平卢王师范也才五州之地,就弄出了十几万大军。 如今关中差不多三百五十万的人口,再扩充两万大军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盔甲军械有些供不应求了。 连场大战,对军械的损耗也是惊人的。 只能等待将作监的打制,好在将作监连发弩进展缓慢,打造盔甲兵器还行,一个月能出一千件盔甲,八百把横刀,九百把长矛。 第两百三十四章 军权下放 张浚出发的时候,李晔给了他三万石粮食,一百名忠义堂先生,还有一干伤残退伍的老兵护卫,征调长安青壮运送。 韩遵虽然不怎么样,但他儿子韩逊不错,一千朔方精骑阵亡四百,剩下的都轻重伤,在陕州养着。 “目前长安府库屯粮三十七万三千石,夏州屯粮九万一千石,潼关八万五千石,凤翔十一万石九千石,兴唐府储粮三万石,兴元今年未收旱情影响,境内收二十五万六千石粮食。”赵崇凝汇报道。 “陛下,臣今年守天下各藩镇赋税共计八万石粮,三万缗钱,四千匹绢。”韩全晦还是第一次出现在天心阁,兴致高昂,嗓门都跟平时不一样。 这个数字李晔不满意,钱和绢也就算了,但粮食有些不够看,王建甩手就是十万石,赵匡凝动不动就是二十万的粮食往关中卖,其他的还有岭南、两浙、江淮、湖南、荆南,都是产粮大户。 这说明韩全晦的搜刮工作没做到位。 李晔看了看账目,果然,还是荆襄上缴的粮食最多,两万八千石,手握江汉平原和南阳盆地就是不一样。 其次是王建两万一千石,还献上了一万缗钱,两千匹绢,杨行密一万七千石,一万缗钱。 江西钟传居然也送了一万石。 其他的荆南、湖南、鄂岳、江淮、福建多少有点,连今年倒了大霉的李克用都送了三百匹战马,聊表心意。 中原朱温、河朔五镇、岭南什么都没见到。 岭南现在还是混战阶段,唐廷鞭长莫及。 朱温现在跟唐廷反目,肯定也刮不上来钱粮。 李克用重创李匡筹,刘仁恭趁势而起,得到卢龙军民的拥戴,痛打落水狗,横扫卢龙全境,一跃而成为天下二线藩镇。 义武节度使王处存神策军出身,黄巢大乱,主动引兵入关中,血战黄巢,对唐廷忠心耿耿,今年病逝,义武军推选其子王郜为留后。 两镇都向唐廷上书请求册封正式的节度使任命。 却都以境内无粮为由,拒绝上供。 成德王镕,别看年轻,老狐狸,深刻继承了老河朔三镇的桀骜不驯,无利不起早,玩死李匡威,败李克用,韩全晦想从他手里扣三瓜两枣,怕是不容易。 至于魏博罗弘信、义成卢彦威,现在已经彻底沦为朱温狗腿子。 唐军进攻洛阳时,罗弘信还遣其子罗绍威七千骑,围堵唐军。 “荆南成汭,湖南刘建锋,都把朕当要饭了吗?才这么点?” 别的地方还能以山高路远为借口,荆南、湖南就在眼皮子底下,刘建锋前一阵子还上书求武安军节度使的位子。 “陛下,成汭屯重兵于渝州,有取东川之意,刘建锋在湖南,与部曲饮酒作乐,放任士卒鱼肉百姓,百姓怨声载道。”薛广衡道。 别人不给,李晔也办法,总不能提着刀子找上门去吧? 叹了口气,对韩全晦语重心长道:“韩司使,这些藩镇哪家不是腰缠万贯?你可不能轻易被他们糊弄了啊。” “陛下放心,今时不同往日,明年且看老臣本事!”韩全晦目露凶光。 征收夏税秋税的时候,还没打下洛阳,各藩镇还在观望之中。 见韩全晦这个竭泽而渔的气势,李晔也就放心了。 专业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办。 长安存粮三十七万石,还是在扣除各项用度之后的盈余,小规模扩军是够了。 韩偓、赵崇凝对此也没有意见。 当年李茂贞只凭凤翔和山南西道,就弄出十万大军。 七万战军,对如今的唐廷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 不过摆在李晔面前的问题是,随着军功的增多,远远超出了指挥使控制的兵力。 唐末五代正处在巨大的转型期,军制也比较混乱。 李晔原定一都为五百人,设都头,但实际上大战之时,很多都超过一千人。 一指挥为三千人,而如今的几个指挥使,如高行周、杨师厚所部超过万人。 兵制和兵权是唐末无法回避的问题,关系到政权的稳定,和唐军今后的发展。 唐末各藩镇其实也都在演变之中,如节度使掌握军政财三权,但军权实际上操控在都知兵马使手上,一般节度使都是以自己和儿子兼任,或者干脆不设此职。 无论设不设此职,军权都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绕不过去的坎儿。 并非不相信杨师厚、周云翼、高行周等人的忠诚。 而是五代这个大环境,即使将领忠心耿耿,也会被部下推着造反。 李嗣源和郭威都是经典案例。 利益驱使底层以下克上,权力面前,君臣父子都靠边站。 当然,李晔可以为了自己以及后代的皇位稳固,学习大宋,以文御武,挥刀自宫,让大宋提前到来,牺牲整个民族的朝气,换一家一姓之昌荣。 但,这不是李晔想要的。 在此基础上建立的稳定和繁荣,如同沙楼一样,一戳就倒。 即使他的灵魂依旧是个宅男,是个屌丝,也做不出如此无耻的事。 李晔隐隐感觉自己来到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 而且,任何制度的建立,都是要符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 盲目套用前后世的制度,只能是空中楼阁。 王莽已经给出了明证。 “今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父子夫妇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 全国土地全部收归国有,改称“王田”,禁止买卖,并按人均分配使用权。 够先进了吧?土、改都玩出来了。 最后被百姓们提着脑袋,“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人头还成了历代皇帝的收藏品,大概想研究一下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陛下?”李巨川轻声呼唤将李晔拉回了现实。 阁中赵崇凝、韩偓、薛广衡都看着他。 “擢升周云翼、高行周、杨师厚、李筠、拓跋云归为副都指挥使。” 军权下放是迟早的事,有功不赏才是大问题。 李晔一拍脑袋,看来还是武人们给自己的心理阴影太大了,才患得患失,这一路走来,也基本都是按照预期而来。 没人天生想提着脑袋造反。 还是那句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大大方方。 只要抓住底层军心,再规范制度,左手皇城司,右手忠义堂,不信有谁能玩出花样来。 至于以后? 先复兴大唐再说以后。 第两百三十五章 朔方事发 进入腊月之后,第一场大雪终于落下。 整整下了一天一夜,长安城银装素裹起来。 长久笼罩在李晔心中的阴云也消散了。 心情大好之下,签署了全军轮流休沐的军令。 都快过年了,也不能小气,李晔给每个将士发了五斤盐,七万大军加上六万辅军,一共也才六千五百多石,唐廷手上阔绰的只有这个了。 这时代,盐是硬通货,而且还是上等的白盐,长安市价差不多一斗盐值半缗钱,一时三军尽喜,奔走呼告。 士卒放假,长安城瞬间就热闹起来,雪还未融,各种小生意都摆起来。 高端消费在东市平康坊,低端点的在南城。 长安附近的百姓,把各种野货山货挑到城里卖。 鄜坊、夏绥的牧民更是驱赶羊群南下,在长安城外宰杀,上缴羊皮更可抵税。 各种兽皮是目前唐廷急需的战略物资,朝廷大肆收购,导致兽皮价格猛涨,连一张巴掌大的兔子皮都能卖十文钱。 百姓在农闲之时,会进山捕猎。 一时间山中的野兽都遭了殃,豹、狼、虎、熊,凡是带皮的都成了狩猎对象。 后世这些都是宝贝疙瘩,国家保护。 但在唐末泛滥成灾,人少兽多,老虎动不动冲出村镇伤人的事件时有发生,狼群咬死羊群司空见惯。 更不用提荒野间吃死人长大的野狗,一个个血红着眼,小牛犊子一样大小,凶悍异常,成群结队,为害不浅。 辛四郎伤好之后,手痒难耐,央求李晔放他出去打猎。 打猎倒是没问题,就怕他打人。 叮嘱一番之后,又令几个老成的亲卫陪同,才放他出去。 别说,这家伙还真是有两把刷子,第一天就提了一头老虎回来,惹得皇城里鸡飞狗跳,他在一边哈哈大笑。 李晔心思一动,干脆把亲卫分成三组,轮流出猎和值守。 亲卫自然欣喜异常,人人雀跃。 难得心情好,李晔带着女扮男装的张清婵和平原公主游览长安。 亲卫分散四周十步之外。 总在皇宫里待着,总要出来透透气,见识见识人间烟火。 “臣妾幼年时,随大人流落长安,当时长安城里血流如河,没想到陛下登基之后,能还一个太平长安。”张清婵入宫之后,一切从简,封了三品美人,裴贞一这才挺着肚子没说话, 后宫之中,皇后性情大度,又是出身蜀中小户人家,比较低调。 李渐荣不争不斗,一碗温水。 裴贞一就不一样,出身裴姓世家,父兄皆是在朝堂任职,在李晔最困难的时候出手相助,如今怀了孩子,俨然后宫一霸。 连李晔见她都有些头痛。 “光太平可不行,朕还要繁华长安。” 张清婵嫣然一笑。 平原睁大两只清澈眼睛,看了看张清婵,又看了看李晔,“父皇,平原饿了。” “你不是刚吃了糕点吗?” “我要吃那个。”平原小手指着街边糕点炉子上挂着金黄胡麻饼。 还未靠近,就闻到一阵酥香。 张清婵轻笑一声,买了两个回来,递给平原一个。 没想到平原接都不接,眨了眨眼睛,“我要父皇的,不要你的。” 张清婵一阵尴尬。 李晔好奇的看着平原,六岁的小女孩就有这么多小心思? 平原眼神里透着狡黠,不怀好意的盯着李晔。 取来张清婵手中胡麻饼,递给她,小丫头撇了撇嘴,一副异常嫌弃的模样。 李晔给张清婉一个歉意的眼神,只能亲自去买了一块,小丫头这才啃起来。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一个半都这么有戏了。 穿过永达坊,就步入南城地界,明显比北城热闹多了,行走在人群之中,听着吵吵扰扰的买卖声,李晔也忍不住一阵感慨。 刚来这时代时,长安是个什么鬼样子? 刀兵四起,街上根本没有行人,全是提着刀的神策军士卒。 偌大的长安死气沉沉,现在终于能感受到一点人间烟火气了。 “让开、都让开。”街面忽然一阵嘈杂,一匹快马冲开人群,直奔皇城而去。 李晔认出是斥候,这么紧急,想必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是南诏寇成都,就是东边朱温有什么大动作。 一念及此,李晔闲游的心思瞬间就没了。 “父皇又要忙了吗?” 李晔还没开口,平原就说话了。 “下次再出来行不?” 平原一口咬在胡麻饼上,大口咀嚼,给了李晔一个白眼。 李晔只能干笑。 回到宫中,天心阁内,李巨川、赵崇凝、韩偓、薛广衡皆在。 “陛下,大事不好,韩遵扣押张左使在内的所有人。”薛广衡道。 李晔一下没想起来张左使是谁,眯蒙了一会儿,才想起是张浚。 “韩遵好大的胆子,竟敢扣押朕派去的监军!” 打狗还要看主人,韩遵这厮是要明火执仗跟朝廷对着干了? 韩偓道:“陛下息怒,或许其中有什么曲折。” 李晔来回踱了两步,忽然笑了起来,正愁没什么借口收拾他,他自己送上门了。 跟李巨川交换一个眼色,李巨川拱手道:“韩遵罪无可恕,但韩逊将军……” 这倒是个问题,不看僧面看佛面,韩逊有功于唐廷,李晔若是拿朔方开刀,有些对不起韩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眼下关中差不多都收复了,冯行袭、张琏,都已经归心,朔方就很突兀了。 正犹豫的时候,刘全礼呈上一封奏章,朔方有急奏至。 李晔摊开奏章看了许久,心中只有苦笑。 原来张浚立功心切,搞思想工作太投入,鼓动一大批士卒,要造韩遵的反,韩遵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从他入灵州的时候,就派一堆眼睛盯着,张浚还没起事,就被韩遵按住了。 所有朝廷派过去的人,全部关押。 正在遣送回长安的路途中,信末,还希望朝廷能放韩逊回去。 其他人看了奏书,也是面面相觑。 “此时朝廷有过在前,目前不宜触怒韩遵。”赵匡凝想息事宁人。 “韩遵被逼急了,恐有不测之举。”韩偓道。 李晔清理了一下思路,首先,张浚过去才一月不到,弄出这么大动静,一方面是其嘴皮子本事了得,另一方面何尝不是朔方将士心有朝廷? 其次,朔方是大唐的朔方,不是他韩遵的朔方,即使没有张浚,李晔就能容忍他继续割据? 上次令他起兵助唐廷攻梁军,他百般推脱,已经说明他不是自己人了。 不是自己人就不能按自己人的规则办事。 想通这些,李晔脸一沉,“韩遵之父韩巡有大功于朝廷,故朝廷命其为朔方节度使,韩遵何德何能,窃据大唐土地?” 一句话基本给韩遵定了性。 本来李晔还想玩和平演变,让张浚试试水,没想到张浚直接趟了个雷。 “陛下……” “派朕御舆接送韩逊回朔方,令冯行袭为朔方都防御使,加忠信郡公,检校司徒,同平章事,韩遵为金商防御使,灵武郡公,枢密副使,先回长安复命!”李晔干脆捅破窗户纸。 原本是想把泾原也换防的。 但考虑到张琏刚刚掌军,泾原本就不稳,所以在没动泾原。 韩偓大惊失色,“此举、此军怕是要逼反朔方。” 李晔笑道:“那就要看韩遵有没有这个胆量!” 第两百三十六章 挥军西指 乱象纷呈的乾宁二年就这么过去,乾宁三年的新气象迎面而来。 除夕之夜,宫中大宴。 说是大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也就寻常食物,做的精致一些。 听惯了现代音乐,对软绵绵的丝竹之音完全无感,李晔撤了乐舞。 在长安城中的将领家眷都受到了邀请,连王行瑜、李思敬、李继岌都在邀请之列。 毕竟这些人还算安分,这年头能做个富家翁,享清福也不容易,当初只收了他们的兵,没收他们的钱,现在听说三人都纳了十几房小妾。 如今见到他们三人,李晔差点都认不出来了,王行瑜没了野性,李继岌没了剽悍,李思敬更圆了,笑起来,眼睛鼻子都淹没在肥肉里,而李思谏抱病在家,李晔通情达理,没有打扰。 大宴真正的主角儿是冯行袭。 移镇的危险性不弱于削藩,并不是单靠主将忠诚就能完事的。 特别是唐末,牙兵牙将横行,藩镇内怎么玩,皇帝和朝廷说了不算。 动冯行袭其实也是李晔的一次试探。 试探唐廷在昭信军中的威望如何,好在以唐廷攻陷洛阳之威,加上李晔处心积虑的结好昭信军中将士,一切都风平浪静,顺利的出乎意料。 而另一大主角韩遵,没让李晔意外,借口朔方军舍不得他走,请求朝廷收回成命,愿为朝廷屏蔽西北。 到这个份上,所有和平手段已经失效了。 “诸位,大唐能起死回生,全赖父皇运筹帷幄,力挽狂澜,本王愿代天下苍生敬父皇一杯。”十一岁的德王李裕颤颤巍巍的举起酒樽。 殿中诸臣皆肃穆而起,奉樽迎向李晔。 李晔目光一闪,这个迷魂汤可不能随便喝,历史上李存勖百战灭梁,躺在皇宫大院天天对身边人吹:吾于十指间取天下。 结果,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李裕不过十一岁,脸上没有一丝少年的天性,一股子书生气息。 看到德王身后站着的赵崇凝,李晔笑道:“非朕一人之功,若非将士用命,诸位协力,朕安能有今日之功,此樽当敬浴血奋战的将士,辛苦耕耘的百姓!” 言罢,端起酒樽,挥洒在自己脚前。 诸人皆效法而行。 李晔接盘昭宗六子二女,除了平原最亲近,其他的都不怎么熟悉,虽然血缘一致,但心中总有道坎。 现在唐廷过了最危险的时机,庙大了一点,妖风邪气也跟着吹起来了。 这是人性和惯性。 李晔至今未立太子,皇帝不急,很多人着急。 所以李裕背后一伙人才这么急于表现。 却不曾想,越是如此表现,越是引起李晔的反感。 如此乱世,无尺寸之功于国家,无丝毫建树于社稷,仅凭一个长子身份,能镇得住唐军中的骄兵悍将吗? 强行上位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大唐。 殿中众人哪个不是人精? 德王李裕一抬酒樽,众人就心思通透。 不过在李晔没有表态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保持缄默。 殿中气氛凝滞起来。 李嗣周高举酒樽,“末将代大唐将士,回敬陛下!” 李晔笑道:“覃王阵斩李思安,为朕扬眉吐气,朕应该敬你。” 剩下的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也算是宾主尽欢。 大宴之后,李晔单独留下冯行袭。 “昭信将士可有不满之情?” 席间,身为皇帝的李晔都频频向冯行袭敬酒,更何况其他人?此刻他脸上面红耳赤,双眼全是醉意,“回禀陛下,自景福二年起,金商全境皆靠关中粮秣,将士已然心向朝廷。” 听了此言,李晔觉得自己一片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每次发粮,都是扛着大唐的旗号入城,忠义堂的工作也没白做。 “不过……”冯行袭忽然跪下,“陛下,臣有两千精锐本部,恳请陛下准许一同前往。” 李晔有些犹豫起来,兵为将有,是十分危险的状况。 同时也容易促成军队家丁化,一如明末。 这种亲兵制在唐军中普遍存在,李晔自己都弄了一个亲卫都。 不过,若是这些精锐留在金商,极易转化为代表地方势力的牙兵牙将,冯行袭带走他们,能在之后与朔方牙兵牙将博弈中有些底牌。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关键看怎么权衡。 “可以。”李晔不拖泥带水,人家把地盘都贡献出来了,带走两千精锐,完全可以接受。 “臣谢陛下!” 冯行袭在长安有座宅院,长子冯勖国子监读书,次子冯德晏,不喜读书,自愿入武营。 李晔当初还在宫中挑选宫女去伺候冯太夫人。 如今回一次长安,也算不容易,李晔也耽误他跟家人团聚。 大年一过,又下了一场小雪。 上元节是百姓的节日,李晔无福消受。 长安两万禁卫军,六千骁骑军,加上冯行袭两千精锐,还有一万泾原军呼应,浩浩荡荡向西北而去。 如今的比两年前的关中大不一样,遍地祥和,路上再也见不到枯骨和死尸,流民和乞丐也少多了。 长安之西各县渐渐恢复生机,去年恩科的秀才先在辅军中劳其筋骨,然后才放任地方为县令,皇城司对他们的考评多为中上。 事实上,只要提供一个稳定的环境和秩序,勤劳的百姓自己就会推着大唐蒸蒸日上。 溯泾河北上,过沁州,冬春交替,春寒不止是料峭,铺天盖地,浸透进骨髓里。 李晔盔甲上都结了一层薄冰,北风呼啸之下,脸被吹的发麻。 为了体现跟士卒共甘共苦,李晔坚持步行,一层羊皮内衬远远无法隔绝寒风。 斥候回报,灵州城毫无动静,韩遵不战、不降、不走。 李晔一阵困惑,明眼人都知道,唐廷不可能容忍朔方的割据。 在关中,朔方是除渭北和凤翔外,第三块优势地缘板块。 朔方不止是能养马,也能耕作,李继迁正是得了此地,才有了开启西夏的底盘。 纵观整个大唐,都是以朔方板块辖制河西走廊,再以河西走廊俯控河湟九曲。 拿下朔方,即为经略河陇的起点。 试问如此关键之地,怎能沦落他人之手? 第两百三十七章 盟友何在 刀锋贴着张行瑾的脸划过,留下一条红线。 寒风灌进伤口中,居然感觉不到疼痛。 河州北城外是折逋钵督的吐蕃军,东城外是崔延没相的嗢末人,南面是杜伦悉伽蕃汉合军,西面是拓跋谦的吐谷浑人。 正如折逋钵督的吐蕃军中混在着羊同、党项等部,拓跋谦的部众中也是各族混杂。 大战从乾宁二年五月一直打到现在,足足八个月过去了,城中的粮食早已吃光,牛羊牲畜也已经吃完,从上个月起,城中已经开始宰杀战马。 人都吃不饱,更管不了牲畜了。 到现在战马也差不多了。 河中城中,一切不能为战争所用的人,自生自灭。 饥寒交迫之下,每个人都变成了野兽,为了一点生存的资源,自相残杀,同类相食…… 这个时日,长安城中应该是上元节,张行瑾忽然怀念起家乡灯火起来。 斧头砍碎盔甲的声音在张行瑾耳边爆开。 “拔度当心。”赖力一斧头砍翻试图突袭张行瑾的吐蕃人。 张行瑾擦了擦脸上的伤口,挤出个笑脸,以蕃语回应:“拔度多谢。” 河陇的风雪早已消磨了他脸上的英气。 饥饿和寒冷令他每日只沉浸在杀戮之中。 “杀不尽的贼子!”赖力怒骂一声。 张行瑾却是一阵叹息,李茂贞韧性惊人,河州城早就油尽灯枯,但依然挺立在风雪之中。 对李茂贞而言,这是他最后的城池,即使突围而走,也会面临各部合力绞杀,如同当年的论恐热。 而对于折逋钵督、崔延没相、杜伦悉伽、拓跋谦来说,如此兴师动众,打不下一座河州城,他们在部族中的威信就会受到质疑。 河陇的动荡不下于中土。 兵变更是家常便饭,沦落了一百三十年的河陇大地,更没有纲纪伦理,一切实力为尊。 击退敌人的又一波攻城之后,张行瑾感觉全身再无丝毫力气,张开嘴,任由风雪灌入干涩的嘴中。 每个人都很疲累,当初一起进河陇的两百兄弟,在无止境的守城战中,死伤一半。 “这是今日的口粮。”李茂贞的督战队送来半扇马肉。 “怎么这么少?”张行瑾皱起了眉头。 他防守的北城墙,直面折逋钵督,攻伐最是惨烈,城上两千多人,马肉肯定不够。 “没、没了,少将军,城中的马已经快杀尽了。” 城墙上的蕃汉士卒都望着张行瑾,大半年的厮杀,张行瑾已经得到了他们的认同和拥戴,这也是他能挡住折逋钵督的原因,现在没有食物,在风雪交加河州,等于是死路一条。 每个士卒眼中流露出渴望、怨恨、愤怒种种情绪。 军心的崩溃只在一瞬间。 一旁的慕容敞勃然变色,拔出刀来,“放屁,早上还看到李继颜领了两匹马,凭什么北城只有半匹?” 赖力跟着鼓噪起来, 瘫倒在城垛上的士卒忽然都来了力气,汉话、蕃语乱七八糟的全骂出来了。 督兵脸色惨白。 张行瑾一把推开他,向西城墙而去, 士卒皆跟在身后。 西城面对的是拓跋谦,四面城墙,也就西面受到的压力最小。 无怪北面守军义愤填膺。 “你们干什么?”李继颜手下的都头试图挡住众人,被赖力一只手提了过去。 李继颜看不惯张行瑾,两人手下平常也是互相看不上眼,明争暗斗时有发生。 “李继颜出来!”慕容敞大声喊道。 北面守军人人面黄肌瘦,精神萎靡,而西城士卒脸上红光满面,声音洪亮,看不到丝毫饥寒交迫的迹象, 李继颜带着几十名亲兵趾高气昂的走到人前,“你们是要造反吗?” 话音刚落,一耳光甩在慕容敞脸上,“你算什么东西?” 慕容敞好歹也是一部头人,众目睽睽之下,受人侮辱,安能忍耐,提着弯刀就要砍人。 李继颜冷笑一声,身边士卒人人拔刀,一场内讧眼看就要爆发。 张行瑾道:“且慢,我们只为讨粮而来。” 不是他胆小,而是此时内讧,河州城恐怕立即会沦丧。 折逋钵督早已发下号令,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前日被蕃人套绳扯下城墙的士卒,全都在城前受尽折磨而死,即使是投降的人,也会被敌人一刀刀剥皮,河陇有的是剥皮能手,可以让人在风雪里哀嚎三天才死。 “原来是要饭的叫花子。”李继颜大声道。 身边人大声哄笑起来。 张行瑾部下面红耳赤,张行瑾的忍耐到了极限,手按刀柄,目露杀机,“给还是不给?” 李继颜盯着张行瑾,最终还是退让了,“给,当然给,我们是兄弟嘛,你们能拿多少是多少。” 张行瑾一愣,什么时候李继颜这么好说话了? 不禁怀疑他在搞鬼。 李继颜一声不吭,转身就走,张行瑾紧紧跟在身后。 西城压力最小,但并非没有压力,城墙上沾着碎肉,还有风雪永远掩盖不尽的污血。 “呶,都在里面,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李继颜不怀好意的笑着。 城楼中有些黑沉,散发着一股刺鼻血腥味,白亮的马骨随意摆在地上,马皮之下露出一截肉。 张行瑾心中一松,总算这个李继颜还念几分香火之情,若是城破了,每个人都会异常凄惨。 赖力性情急躁,冲入城楼,掀开马皮,人却呆在那里。 魁梧的身躯挡住了张行瑾的视线。 慕容敞骂骂咧咧的进去,两个呼吸间,也呆住了。 其他陆陆续续进去的人,先是一愣,然后大口呕吐起来。 张行瑾忍不住好奇,进去看清马皮下的东西,瞬间一股凉气从脚底窜进心底,又钻入背脊之中。 比外间风雪还要冰凉…… 张行瑾忍住没吐,面色惨白的走出。 李继颜却肆意大笑起来,声如鬼魅,既像是在嘲讽他的胆怯,又像是在嘲讽自己,眼底升起淡淡的血红,“怎么?不要了?” 张行瑾有气无力,带着部下默然离去。 灵州城墙上。 韩遵被一众朔方牙将拥簇。 广明元年,黄巢攻入关中,李唐宗室李玄礼为东北面行营招讨使,韩遵之父韩巡在其帐下听用,为朔方牙将,披甲执锐,血战黄巢,身负重伤,僖宗因其功擢为灵武节度使,后韩巡死,朔方牙军推韩遵为留后,景福元年,昭宗令其为灵武节度使。 一方面,朔方军将士忠于唐廷,另一方面,朔方牙兵牙将们又不想放弃自己的利益。 所以才会出现这么怪异的局面。 并非韩遵看不清关中形势,实在是他上位才四年不到,根基不稳。 牙兵能推选他,也可以推选别人。 一旦他的言行不附和牙兵们的利益,新的灵武留后会被推选出来。 当然,他本人也有依仗牙兵割据朔方的心思。 两边都是互相利用。 望着城下的浩荡的朝廷大军,韩遵心中不免生起一丝波澜。 朝廷不是以前的朝廷了。 “使君勿忧,朝廷大军远来,运粮艰难,我军固守不出,以精骑骚扰粮道,不出三两个月,其势必衰,我们再求和,不损朝廷脸面,陛下安能不从?”牙将苏仲方豪气万丈,浑然不将城下的唐军放在眼里。 一众牙将纷纷称是。 “皇帝历次兴军,谋定而后动,攻蒲州,下洛阳,步步为营,今大军远来,岂会不知粮道重要?”韩遵道。 “哦?使君是何意?莫不是要我等俯首求饶?” 牙将们望着韩遵。 韩遵笑道:“宁为藩镇节帅,不为朝堂公卿,大军临城,我同仇敌忾,方能固守城池,除此之外,还需寻到盟友支持。” 苏仲方道:“盟友在何处?” “秦州、甘州!” 第两百三十八章 皆为利来 如果有可能,李晔真不想打这一场仗。 一路行路,人烟稀渺,斥候动不动就遇到党项和吐蕃部族。 夏绥的党项人接近二十万,鄜坊党项人十万以上,散落在河套各地水草之地的党项也有二十来万,当初李晔收复地斤泽地区,有效宣示了唐廷的威仪,而浮云城的存在,基本把北河套地纳入唐廷的怀抱。 朔方境内同样存在大量党项部族,有田则耕种,无田则游牧。 朔方地广人稀,给了他们足够的生存空间。 汉人居大城周边,对不能耕种的偏远之地没有兴趣。 大唐衰落,没有中土王朝的支持,朔方的汉人势力也在衰弱,掌控力日趋减弱。 党项部落却在逐渐壮大,吸收北方草原人以及西南吐蕃人。 说是朔方节度使,实则掌控区域只限于灵州,遭逢了氏叔琮八千梁骑的打击,连盐州的控制力都在下降。 当然,这些部族还不能威胁朔方汉人主体。 司马懿平辽东公孙氏,大肆屠杀,大幅削弱了汉人力量,造成了力量空虚,客观上让异族有了崛起之机。 李晔总有点同室操戈的心理在作祟。 “牙兵毕竟是少数,我军可以攻心,况且牙兵之中也有忠于大唐之人。”李巨川道。 “韩逊接来了没有?”李晔问道。 “天冷冰雪未融,车驾刚刚过盐州,应该后天就能抵达。”薛广衡道。 至德元年,肃宗李亨灵武继位,灵州一度成为中唐之后西北最大军事重镇,城高六米,与长安城不相上下,强攻必然损耗巨大。 而漫长的粮道,也决定李晔不可能长期围困。 这即是韩遵敢违抗唐廷的凭仗。 “若不打疼他,谈何攻心?”交手的这么多回合,李晔也知道韩遵的大致想法。 手里唯一捏着的牌就是韩逊,不过父子亲情在这时代有多大作用,实在不好说,想靠韩逊劝降韩遵希望渺茫。 唯有堂堂正正展示唐廷实力,让城内军民知道如今大唐的威严,震慑朔方境内的各族。 “安营扎寨,打造攻城器械,两日后来攻城!”李晔大声道。 既然来了,就要做好一切心理准备,朔方不能这么游离在大唐之外。 灵州城外各县,只要大唐的旗帜举起,城门自动打开,唐军秋毫无犯,只按照李晔的军令,征收大木,以作攻城之用。 此时的天下,大唐仍是正统,不仅朔方,连河陇地区都是奉大唐为正朔,包括很多吐蕃人占领的城池,也是尊奉大唐。 当年在河陇实力最强劲的论恐热、尚俾俾也都以大唐为尊。 拓跋怀光五百精骑斩杀论恐热,人头也被送往长安。 现在的折逋钵督、崔延没相、杜伦悉伽、拓跋谦等人,虽然小动作不断,但至少明面上,臣服于大唐,数度请求唐廷的册封。 这便是大唐的底蕴,即使衰落了,影响力依旧存在。 “报陛下,有西北方向有千骑游弋。”斥候匆忙来报。 “难道是朔方精骑,欲阻断我军粮道?”李巨川蹙眉。 “报,东北方向、西南方向各有小股游骑巡弋。”又是一名斥候飞马而来。 “看清楚是什么人没有?” “似乎不是朔方军。” 目前唐军战兵加上张琏的泾原军,还有运送辎重的辅军,差不多六万人。 虽然不惧这个散兵游勇,但一群苍蝇围在周围,总是影响人心情。 朔方的土匪都如此嚣张了吗? 要知道李晔是亮明了大唐天子旗号的,这些家伙居然还敢来。 “加派斥候,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看热闹也不是这么看的,这不是影响人办事的心情吗? 若是这些游骑真跟李晔作对,今天偷袭辅军,明天骚扰粮道,这场战事想快也快不了。 李晔深知游击战的厉害。 唐军如今成了被游击的对象,而这些“马匪”作为地头蛇,打不赢就跑,唐军也没那个精力去追击。 没等斥候回报,一队五百人的游骑已经向唐军奔来。 唐军几乎是条件反应般的列阵。 但这股骑兵行至阵前驻立,几名头人下马向天子旌旗遥拜。 李晔的中军列于高地之上,看清了下面的动静。 “达怛人!”李巨川惊讶道。 只要要不是来打仗,李晔还管他们是什么人,“让他们来觐见。” 传令兵快马而去。 唐军阵列让出一条通道。 传令兵上前交涉了一阵,达怛人犹豫了一阵,还是跟着传令兵前来觐见。 “达怛人源自室韦,室韦与契丹同出一脉,被突厥人征服,后不堪突厥敛取无度,纷纷归唐,安史之乱,朝廷无力经营草原大漠,回鹘人兴起,后黠戛斯人击破漠北回鹘,达怛人脱离回鹘掌控,迁居漠南,当年李克用父子招募漠南鞑靼数万之众,击庞勋,战黄巢,河东由此而兴。”李巨川简要给李晔讲解了一番。 李晔一阵晕头转向,他只知道匈奴、突厥、蒙古等赫赫有名的草原帝国,至于历史夹缝中的室韦、达怛,真就两眼一抹黑了。 不过既然没有敌意,就是朋友。 李晔心思一动,李克用父子草原土匪出身,都能招募他们,凭什么中原正朔的大唐不能招募他们? 当年太宗除了大唐皇帝,还是草原的天可汗,有合法统治草原的身份。 几人被带到李晔面前,纳头便拜,一头人用流利的唐言道:“延罗思拜见大唐皇帝陛下。” 这人长相跟唐人差不多,只是胡子拉碴的,长脸高额,狭目阔鼻。 一出口流利的唐言,让李晔惊讶不已。 李巨川在旁咳嗽两声,李晔才回过神来,“头领请起,朕兴兵讨伐叛逆,不知尔等所来何为?” 在周围唐军的赫赫军威之下,延罗思执礼甚恭,“回皇帝陛下,听闻朝廷大军东来,我等边地小族,也有报效大唐之心。” 这种情况还是李晔第一次碰到,从来都是别人抱成一团打自己,没想到也有人投靠自己欺负别人的。 话说当年大汉大唐纵横西域的时候,也是四两拨千斤,整合四方小国以讨不臣。 虽然兵力少了一些,但达怛人这份“孝心”还是可嘉的。 “头领既然有此意,朕深感欣慰。” “能报效大唐,是我等之福。” 李晔当即把他们安顿在唐军左翼。 “达怛人虽有报效之意,但未尝没有投机之心。”李巨川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上次唐军大战氏叔琮八千梁骑,这些人一个没见,现在李晔扫平关中,这些人就全蹦出来了。 好歹当过两年皇帝,李晔当然不是深宫之中的傻白甜。 其实这样的场景一百三十年前已经预演过,安史叛军攻陷关中,强弩之末,回纥人助唐廷收复长安,取两京子女,巨大的政治利益到现在还在享用。 庞勋之乱,李国昌李克用父子平叛有功,但因为后来恃功骄恣,飘的找不着北,被唐廷几路大军合击,亡奔达怛。 黄巢大乱,沙陀人再次站队正确,才有今日之盛。 拓跋思恭挟党项人前赴后继,获得的利益也相当丰厚,为党项人的崛起打下第一块基石。 陇西嗢末首领杜伦悉伽带领族人也参与黄巢大战,僖宗以洮、岷、叠、宕四州赏赐,成为嗢末人中最强劲的一支。 对于李巨川的提醒,李晔心中有数,“今时不同往日,朕不会在给他们机会,他们想利用朕,朕何尝不想利用他们?” 若要说此时的延罗思有比肩李克用、拓跋思恭、杜伦悉伽之心,绝对是高看他了。 但跟着唐廷的步伐,绝对吃不了亏倒是真的。 也不排除其真有忠义之心,归化之意。 身为皇帝,为大唐千千万万子民着想,李晔只能以恶意揣度其用心。 延罗思的加入仿佛一个信号。 驻足灵州城下才两天,朔方各部族纷纷领兵前来助战,大者一千,小者两三百,自备战马与粮草。 吐蕃、党项、黠戛斯、达怛、回鹘闻风而动,李晔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朔方城下盛况空前。 仿佛是一只肥羊摆在群狼面前,整日人喊马嘶,沸反盈天。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李晔把一条军纪抄在黄娟上,送到各部头人面前,侵害百姓者斩。 没指望他们能完全服从军令,但不侵害百姓是李晔的底线。 否则一个废了的朔方,打下来干什么? “末、末将父子有愧于陛下。”韩逊颤巍巍的跪在李晔面前,泣不成声。 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李晔赶紧扶起他,“你是你,你父是你父,朕不会混为一体。” 唐末五代是个很奇怪的年代,父子不同心是基本操作。 杀人放火的蔡将赵德湮一辈子造唐廷的反,生出的儿子赵匡凝成了藏书家,还是大唐铁杆。 平卢王敬武兵变上台,一度想投奔黄巢,儿子王师范却以忠义自许。 “大人在朔方,数为牙将挟持,末将请入城劝降诸将。”韩逊还是想救一救韩遵。 李晔也一阵叹息,真打起来,韩遵肯定是不得善终,韩家三代,韩巡为大唐血战有功,到了韩遵,就成了这德行。 “还没到时候。”李晔望着灵州城头。 韩遵若是想投降,未尝没有办法说服城内牙将。 原本是想今日攻城,但看着越聚越多部族,李晔改变了主意。 风借火势,火助风威,李晔隐隐感觉此战的关键不在攻城。 秦州。 大军缓缓出城。 “齐威王昔日有言,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此番出兵,父帅必一鸣惊人!”一员不到二十的将领对杨崇本道。 此人名叫李保衡,军中悍将,在秦州脱颖而出,杨崇本按照惯例收为义子,却并未改其姓。 杨崇本沉吟不语,这两年他在秦州苦心孤诣,招抚流亡,劝课农桑,放牧养马,秦州一跃而成陇西最富庶之地,远近蕃人皆来投奔。 杨崇本的实力也像滚雪球一样膨胀起来。 朔方的来信一到,他当即起兵。 机会只有一次,他如同深山老狼一样蛰伏许久,为的就是一飞冲天的今日! 再不飞,以后就没有机会飞了。 “秦州山川形胜,之东便是当年诸葛孔明失手的街亭,陇山护佑,之西为祁山,使君越过祁山便如鱼得水,长安再不可制!”心腹幕僚李景低声道。 这两年,唐廷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他头顶,令他常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韩遵让他趁凤翔空虚,取之以为根基,声援朔方。 但杨崇本对此嗤之以鼻,两年之前,在邠州见过皇帝本人之后,杨崇本忽然有种错觉,或许皇帝真能重振大唐? 不过如同所有的野狼一样,尝过血肉滋味之后,野心也膨胀起来。 而他的野心就在西面,杜伦悉伽的洮、岷、叠、宕四州! 早在多年之前,杨崇本就向李茂贞进言过,嗢末人战力低下,一盘散沙,可尊奉朝廷,取陇右,争河湟,图河西,成当年西凉之势。 可惜李茂贞两眼盯着长安,不用他之谋。 如今杜伦悉伽大军鏖战河州超过半年,后方已经空虚,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降临。 至于朔方的求援,杨崇本心中只有冷笑,如果他是韩遵,早就驱朔方军横扫河西,取凉州为基业,也不至于落入今日颓唐的境地。 皇帝都兵临城下了,才想到四处求援,负隅顽抗,愚蠢至极! 天下还有他韩遵的援军吗? “传令全军,攻下岷州,不得伤百姓,府库钱帛任尔等取之!”骑在马上的杨崇本雄心万丈。 “大帅万岁!” …… 灵州。 “斥候今日抓到甘州来的使者。”薛广衡来报。 “甘州?”李晔有些迷惘,唐初气吞万里,到了唐末,河陇四分五裂,如今甘州在谁手里他都不知道。 只记得张议潮沙州举义,整个河陇大地山川变色。 看来以后要让斥候加强这些地区的侦查,不能把目光定在关东。 “甘州为回鹘人所占,与朔方隔着凉州,当不会有异图。”李巨川道。 “没有异图他来朔方干什么?”李晔对这些侵占大唐故土的势力没什么好印象。 朔方城还没打,动静倒是不小。 使者被带了上来,回鹘人看起来跟达怛差不多,有明显的混血迹象,不过大体还是中原人长相。 回纥人被击败只不过五十多年的时间,大体上还是受中原王朝影响。 能被派来当使者,当然是精通唐言,“仁美可汗求请为大唐皇帝陛下出战朔方。” 李晔还没说话,薛广衡斥道:“胡说,你们不是韩遵请来的援军吗?” 使者连连鞠躬,“我甘州回鹘向来为大唐臣子,岂会从逆贼所请?故朔方使者一到,可汗立即斩首示众,还派外臣前来联络陛下。” 李巨川目光灼灼道:“甘州大军西来,凉州折逋钵督会放你们过境?” 使者目光一闪,冲李晔鞠躬行礼,“只要皇帝陛下册封仁美可汗为甘州节度使,我军可绕过凉州,横穿沙漠,经合罗川,入天德军,南下渡河,即可抵达朔方。” “你们仁美可汗还真是热情。”李晔脸上笑嘻嘻,心里却感觉有些不对,这么绕一大圈,李晔听着都累,回鹘人图个啥? 不要说仰慕大唐这种废话。 望了一眼李巨川,李巨川也是一脸茫然之色。 册封仁美可汗为甘州节度使? 李晔心中一动,甘州如果在回鹘人手中,还需要这个册封吗? 毕竟跟唐廷隔着这么远。 越想越是疑惑。 第两百三十九章 父子真情 没有把握的事情,李晔不敢轻易点头,谁知道里面埋着什么雷。 景云元年,韦后临朝,吐蕃贿鄯州都督杨矩,上表求请河西九曲为金城公主汤沐邑,唐廷上下乌烟瘴气,忙着政变,稀里糊涂的同意了。 吐蕃得到河西九曲,此地为青海、陇右、川蜀的交界,水甘草良,宜人畜蕃殖,遂以九曲之地为基,再度叛变,大举入侵,不仅陇右处于其兵锋之下,还深深威胁川蜀腹地。 李晔见他谈吐不凡,三分儒雅,七分雄迈,想必在甘州也不是普通人物,“未知使者尊姓。” “外臣阿咄欲,现为仁美可汗帐下颉于迦思。” 李晔听的一脑门的汗,盯着阿咄欲,也不知是这家伙故意遮遮掩掩,还是回鹘名字本来这么拗口。 “既然仁美可汗有此意,不知能遣多少兵马。” 阿咄欲还以为李晔答应了,一脸喜色,“回鹘精骑四千人!” 才四千骑,对于朔方来说可有可无。 看来甘州回鹘的实力也没比朔方强多少。 李晔话锋一转:“仁美可汗既心存大唐,朕怎能忍心其千里迢迢跋涉之苦?区区灵州一城,不劳仁美可汗,唐军健儿自可取之,使者可一观我唐军之雄壮!” 使者眼露失望之色,冲李晔拱拱手,“外臣领命。” 朔方附近部族,能来了差不多都来了,北面的丰州天德军都派了一支五百人的骑兵响应唐廷。 “大唐皇帝令,破城部族,府库钱粮一半赏赐。”辛四郎领着一队亲卫围着灵州城大声呼喊。 不能给他们政治利益,就只能给经济利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虽说唐廷一穷二白,但这些部族更是穷得叮当响,一听有赏赐,都躁动起来。 李晔也想看看他们的战力,以及灵州的防御能力。 各部唐军按兵不动,以辅军中的战兵为前驱,加上各部族,发起了一波攻城。 上百架投石车向东南两门城墙投石。 灵州木头石头都缺,石头还是黄河西岸几十里外贺兰山上凿取的。 长梯刚一架好,各部族也不是傻子,犹犹豫豫的。 辅军战兵却毫无顾忌,身披重甲,扛着盾牌提着横刀,开始蚁附登城。 对于辅军来说,这是难得的机会,平时跟在唐军战兵之后,保护粮道,清理战场,最多也就是追亡逐北,获得的军功实在少的可怜。 眼看着往日的袍泽在唐军战兵中步步高升,成为什将、都头、还有指挥使,不少人心里憋着一股劲。 以前的惫懒全都不见了,实实在在的军功激励摆在眼前,人人都奋不顾身。 伤者治,死者抚,残者可退入二线,发挥余热,家眷也受到荫庇,过日子的口粮每月发放,子女入武营培养。 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奋不顾身。 秦汉遗留下来的赫赫雄风依旧在这些关中子弟血液里流淌。 李晔两年以来,孜孜不倦的推行各种奖惩制度,已经开始成为另一种战斗力。 渭北的党项人,也以加入唐军为荣,毕竟这么大利益摆在眼前,没有人不眼红。 辅军战兵的疯狂攻城,刺激了各部族的血性,西北这片土地,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杀伐从来没有停止过,每一个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男人,都是物竞天择下来的强者,唐人如此,部族人也是如此,朔方军亦是。 激烈的厮杀如同狂风暴雨。 烈烈寒风搅得风云变色。 鲜血很快染红灵州城墙,尸体渐渐在城墙下堆积。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帝国的降临,同样也是无数尸骨累积起来的。 这时代的规则就是如此,每个部族都在争夺生存和繁育的机会,抓住一切机会,如同野兽,抢夺血肉。 好几次辅军战兵都冲上城墙,被朔方军推了下来。 但凡拿起刀枪的士卒,骨子里都是有几分血勇的。 此时的天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论是草原大漠,还是河湟吐蕃,抑或是江南蜀中,何处不战?何处不杀? 李晔一向觉得,战争是永恒的绝对的,和平才是短暂的相对的。 包括后世,只有强大到能拒绝战争,才能维护和平。 在盛唐的和平到来之前,李晔只能以铁、血重铸这个乱世。 “陛下,末将请求攻城!”李嗣周慨然出列,拜在李晔面前。 “先不急。”李晔微微一笑,攻城双方都生龙活虎。 辅军都穿着唐军更换的重甲,攻势虽然受挫,但本身的伤亡并不大,反而是裹着一层牛皮羊皮的部族伤亡惨重。 朔方军不是吃素的。 如今周云翼镇守陕虢,防备唐州葛从周。 李筠驻守潼关。 高行周和杨师厚在兴元,静观蜀中之变。 孟方同还在陕州养伤。 李晔身边没有什么一线大将,只有李嗣周、康怀英、折嗣礼、野利景荣等人。 两个时辰之后,攻守双方都精疲力竭,几个小部族悄悄把族人撤了回来。 奖励虽然丰厚,但也要有命去享受。 此时才刚刚过正午。 寒风似乎把太阳都冻住了,没有丝毫暖意。 第一天的大战就此结束。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依旧如此猛攻,辅军战兵表现出不弱于正规唐军的战力。 每天都有几次攻上城头,但总是差那么一点点,被朔方精锐牙兵牙将们推下来。 部族军伤亡更大。 全部过程,阿咄欲都亲眼目睹。 表情中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李晔数次劝降都被拒绝,连韩逊的信送上去都是杳无音讯。 “辅军全部退下,部族军也退下。”李晔脸上含着煞气。 传令兵依令而去。 “请陛下给末将最后一个机会。”韩逊不顾病体,跪在李晔面前。 李晔道:“自古忠孝难两全,朕给你机会,让韩遵开门投降,长安城里可以终老,一个时辰之后,全军总攻。” “末将谢陛下。”韩逊重重在地上磕了两个头。 “辛四郎,带两百亲卫护送韩将军入城,保护他的安全。” “末将遵令。” 韩遵被辛四郎等人护送至城门处,然而,灵州城并未开启,韩遵站在城头,被一众牙将簇拥,脸上阴晴不定。 “请大人开城门迎奉王师!”韩逊在寒风中呼喊。 “开城门,迎王师!”护送的亲卫跟着鼓噪起来。 战场上下都在看着这对父子。 沉默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城墙上韩遵忽然张弓搭箭,“咻”的一声,羽箭擦着韩逊的脸划过,“陛下乱命,臣不敢听从,你我父子,今日恩断义绝!战场相见,只有仇敌!” “咻”的一声,又是一箭,钉在韩逊右肩上。 在韩遵第三次弯弓搭箭的时候,辛四郎才反应过来,哇哇大叫,顶上大盾,冲着城上大骂:“虎毒不食子,尔乃夷狄禽兽!” 他嗓门又大,连一百步之外的李晔都听见了。 这厮真的脑子有问题,你是在骂韩遵呢?还是在骂在场的部族? 好在南城聚集的部族不是很多,这些人听到了也没什么反应。 “韩遵此举,虽然断了自己后路,却给韩逊铺了一条路。”李巨川小眼睛精光闪闪。 李晔一愣,忽然明白过来,韩遵动不动要唐廷还他儿子,可见还是父子情深,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玩这么一出苦肉计,实际上是帮韩逊作了选择。 这么近的距离,别说韩遵这个朔方宿将,李晔感觉自己都能一箭要了韩逊的命。 高明啊。 这年头混上节度使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或许韩遵想的比李晔还清楚。 李晔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父子情深,在唐末五代这么个疯狂时代,也算是难得了。 韩逊显然没明白他父亲的良苦用心,还在苦劝,被辛四郎拽了回来。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事到如今,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全军攻城!”李晔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命令很快传达到唐军各部。 这么多天,唐军被晾在一边,也是心急如焚,谁都想凭借战功再上一层楼。 仿佛洪水决堤一般,唐军一上阵,气势都不一样。 森然杀气直冲云霄。 没有人呼喊,没有人奔跑,每个人沉默着前行,仿佛一座座移动的大山。 静候在李晔身边的阿咄欲面色微变。 退下来的各部族心惊胆颤。 唐军,又回来了! 铁甲洪流瞬间淹没灵州城墙。 和辅军不一样,登上城墙的唐军,就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城上,死战不退,无论是朔方军还是牙兵,都无法撼动他们。 一个时辰不到,“唐”字大旗插在城楼之上。 城内的朔方军终于惊醒,纷纷放下武器,不再抵抗。 只有韩逊带着一伙儿牙兵牙将在瓮城里顽抗。 当李晔的天子旌旗出现在城头的时候,顽抗也消失了。 牙将苏仲方杀韩遵,乞求皇帝赦免。 这才是真正的不见棺材不掉泪。 死了这么多人,现在才想起来要投降? 韩遵或许有自己的小心思,但这个苏仲方,肯定也是罪无可恕。 不过他在最后关头投降,李晔一时也没办法弄他。 他说打的时候,无数将士人头滚滚,他说不打,就这么甩甩手,当什么都没发生? 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 “大人!”韩逊捧着韩遵的人头,泣不成声。 韩遵的那一箭还真是高深莫测,刚刚穿透韩逊的肩吞,没伤着皮肉。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辛四郎在一边挑唆着。 韩逊瞬间两眼血红。 第两百四十章 趁热打铁 看热闹的从来不嫌事大。 韩逊提着刀直奔苏仲方而来。 “住手。”李晔瞥了一眼辛四郎,也不知道这个粗胚什么时候会这么两句文绉绉的话,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巨川,李巨川眼观鼻鼻观心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韩逊跪在李晔面前,“杀父之仇,不能不报,末将愿以自己性命换苏仲方之命!请陛下成全!” 话说到这个份上,肯定是劝解不了的。 言语若是能化解仇恨,就不会出现这么个大乱世。 苏仲方冷笑道:“大郎,使君自己要负隅顽抗,怨不得我们啊,兄弟们也想讨条活路,你可不能把大家都逼死了。” 几句话,把身后牙兵牙将也挑动起来。 此时他们的武器虽然收缴了,但盔甲还在,对于这些刀头舔血之人来说,全身都是武器。 亲卫手按横刀,踏前一步,压制住牙兵们的蠢蠢欲动。 “请陛下恩准!”韩逊态度甚坚。 李晔陷入两难,难道真要把两人都杀了? 今日即使放过了苏仲方,看韩逊这架势,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就在此时,李巨川阴恻恻道:“苏将军有倒戈之功,韩将军亦有功于朝廷,岂能以命换命?上天有好生之德,二位既然是私仇,就应该私自解决,不应陈于陛下面前。” “好!”苏仲方倒是爽快。 “好!”韩逊也听懂了,取来身边士卒一把横刀,扔在苏仲方面前。 李晔却是犹豫了,韩逊大伤未愈,而苏仲方明显是悍将,这不是送死吗? 想制止,又没有什么好理由。 亲卫牙兵自动让出二十步,围成一圈。 唐风好武,虽然律法禁止民间私斗,但今日状况实在是特殊,两人也不是寻常百姓。 李晔也只能静观其变,低声吩咐辛四郎,看情况不对,就去救援韩逊。 没成想辛四郎大大咧咧道:“陛下放心,苏仲方不是对手。” 场中二人已经战在一起。 仇恨驱使之下,二人刀刀致命,韩逊胜在刀法精妙,苏仲方胜在势大力沉。 十几个回合下来,韩逊明显落在下风。 不过苏仲方的样子并不好受,气喘吁吁。 连续攻城四天,这家伙估计也没闲着。 “大、郎可知、当年若不是我等拥戴,你父坐不上节度使之位!”苏仲方占尽上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你现在求饶也没用!”韩逊脸上的杀机未有丝毫减弱。 “求饶?”苏仲方笑了起来,“本将是想说,朔方从来就不是你们父子能做主的,能送他上去,也能拉他下来,今日杀你,也算成全你父子二人!” 李晔看着苏仲方的气势,不禁又为韩逊担忧起来。 两人各自紧握横刀,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在刀上。 就是李晔这个外行也看出最后一击的降临。 一阵寒风吹过,两人快步撞在一起。 惨白的刀光各自带起一蓬血花。 韩逊胸前出现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甲胄,身体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不过谁都没有去扶他。 因为苏仲方也站着,看起来就像没事人一样。 李晔心中一沉。 就在此时,苏仲方脖颈间忽然喷出一道血雾,人软软倒下。 围观的唐军一阵喝彩。 “救人!”李晔亲自过去扶助韩逊。 “多谢陛下成全。”韩逊气息微弱。 李晔检查他伤口,还好只是皮肤之伤,赶紧以烈酒清洗伤口,敷上金疮药包扎,送到中军大帐中照看。 牙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晔望着他们,说实话,没有他们,灵州城肯定会好打的多。 “脱下盔甲,各自归家去吧。”李晔终究是下不了狠手。 牙兵牙将求的就是这句话,赶紧脱衣卸甲。 城内朔方军其实早已没了抵抗之心,若不是被牙兵裹挟,早就倒戈了。 最让李晔惊奇的是,朔方的四千精骑,竟然全都安然无恙,守在节度使府前,见到天子旌旗,全都下马而拜,“奉韩使君之命,归降大唐。” 李晔跟李巨川对望一眼,想来这些精骑都是韩遵给韩逊铺的路, 这个韩遵还真不简单,两头下注,却让人恨不起来。 朔方军的精华,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保住了。 李晔又不免一阵叹息,有这心计和觉悟,却不能为唐廷所用,当真可惜。 如此乱世,既有朱温、李克用这种野心勃勃的枭雄,也有赵匡凝这种心存大唐的志士。 可能天下大多数藩镇都是如韩遵这样的人,不想与唐廷为敌,却贪恋手中权力,一如割据了一百多年的藩镇。 英雄枭雄济济于一世。 李晔心中也升起了一股豪情,能与这么多英雄人物交手,也算不枉此生了。 “韩遵家人,既往不咎,以郡公之礼厚葬韩遵!” 灵州城内所有士卒,都被驱赶出城,而部族军也被挡在城外,不准入内。 裤子都脱了的部族们大为不满。 在大刀片子的威胁下,一个个还是接受现实。 李晔没理由用自己子民去喂他们。 而且城是唐军攻下的,跟他们没半毛钱关系,就是李晔一毛不拔,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不过李晔毕竟没把事情做绝,拿出一小半府库的钱粮犒赏他们。 一碗水端平肯定是不可能的,总有人出力多,有人出力少,李晔按照贡献大小分发。 也许大部分部族中有投机的心思,但不排除有些部族是真的心怀大唐。 果不其然,一些损失较大的部族,不敢回去了,请求内附。 李晔个人觉得大唐处理少数族的手段是成功的。 至少一部分突厥、回鹘、党项基本融入大唐。 至于契丹没赶上时候,到了晚唐才爆发,错过了融入中土的最佳时机,自立门户,还欺负大宋。 这些小部族自立门户是别想了。 如果要经营河陇,如今日的局面迟早要面对,到时候人更多,局面更混乱。 虽说这些部族一个个穷的裤子都没得穿,但人家光脚不怕穿鞋的,越穷越是敢在战场上玩命,李晔把投附的几个部族头人聚集起来。 可能是塞外的风霜雨雪比较养人,有些头人三十不到,就长了一张六七十的老脸,身材倒是挺健壮的,一股子羊膻气混合着彪悍劲,十分上头。 大家都是爽快人,李晔开门见山,头人们全去长安享福,各赐一座宅院,部民愿意从军,加入骁骑军,不愿意,全部去渭北皇庄当庄民,为大唐放牧。 皇庄不止田地,李晔还在浮云城和凤翔周边划分了牧场。 几个头人大眼睛瞪小眼睛。 本着强扭的瓜不甜之原则,李晔绝不强求,不接受的,可以继续留在塞外当野人或者土匪,毕竟喝了这么多年的西北风,一下子去长安享福,有些人接受不了。 什么事都是如此,有大多数,就有小部分,总有人骨头天生贱一些。 当然只是少部分如此,大多数人的骨头都是正常的。 如此七七八八的杂事,堆积在一起,李晔弄了整整两天才整顿完毕。 “陛下,外臣明日回甘州。”阿咄欲这几天一直围着唐军转悠。 别的信心没有,对这支从血火中一路杀上来的唐军,李晔信心还是挺大的。 事实也证明,唐廷没让他失望,关中子弟也没让他失望。 “回去告诉仁美可汗,有空可以来长安坐坐,朕欢迎光临。” 别看阿咄欲一脸大胡子,实际年纪也就二十多岁,擦擦脑门上的冷汗,“外臣一定转告陛下之意。” 送走阿咄欲,李晔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河陇的消息太少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之前派出去的张行瑾困于河州,联络不上,阿史那真延出息了,上山当了土匪。 至于河州、凉州以西,李晔完全两眼一抹黑,这个仁美可汗就从来没听过。 李巨川对陇右知之甚详,但河西就不熟悉了。 “调皇城司林光远选派党项、吐蕃等族民,深入河西、河湟,西域也不要放过,朕要所有的情报!斥候细作能走多远是多远。” 本来这是薛广衡的职责,不过他手头上的事已经够多了,斥候营和细作营重心放在关东,能做好这些就不错了。 再说把权力交到一个人手上,也不是什么好事。 皇城司四大统领,林光远、赵义存、赵辅、武元登,林光远是最出类拔萃之人。 灵州这所重镇,终于收入囊中,以冯行袭为朔方都防御使,不过这四千朔方精骑,李晔带走,充入骁骑军中,享受天子亲军的待遇。 关中最后板块补齐,只剩下天德军这块门牙了。 自李靖一出手就灭了东突厥之后,但凡草原上一有刺头冒出,就被唐军以雷霆之势剪灭,终唐一朝,对草原的控制力和关注度前所未有的大。 只不过安史之乱,唐廷不得不借助回纥人力量,为此唐廷默许了回纥人接受唐廷在草原的政治遗产,回纥由此称霸草原,改名回鹘。 目睹了其他草原霸主的惨状之后,回鹘吸取教训,一直跟唐廷关系不错。 因此天德军的存在就不是那么重要,防御任务不重,驻军量远远低于朔方,甚至比不上依附李克用的振武军。 苍蝇再小也是肉,来都来了,李晔趁热打铁,传召天德军防御使宋瑶来朔方觐见。 第两百四十一章 名士来投 在朔方城等了四天,宋瑶风尘仆仆的赶来。 执礼甚恭,也是军中牙将出身,刚刚被推选为都防御使四年。 丰州在阴山南麓,,乃中土与草原的交界点,中宗景龙二年,名将张仁愿依托汉受降城遗址,在河套北岸修建三受降城,时称河外三城,插入草原腹地,名为防御体系,实则为进攻草原的支点。 先后为北都护府、单于都护府的治所。 境内既可游牧,亦可耕种。 占据三受降城,即可占据漠南! 如今西受降城属天德军,既为丰州,黄河北岸渡口,控扼南北交通要冲,中受降城即为后世的包头市。 如果唐廷的手想伸入草原,丰州天德军不可错失!可惜振武军在李克用手中,不然李晔就能把漠南也收入囊中。 “丰州有民三千七百二十三户,皆为军属,军四千三百七十人,马两千一百匹,其中一千二百人为达怛、黠戛斯等归化部族。”宋瑶说话中气十足,只是塞北的风霜和烈日,让不到三十岁的他有一张四五十岁的黧黑脸庞。 “丰州孤悬域外的日子结束了,从即日起,朔方会成为你们的后方!” “末将代丰州军民谢过陛下!”宋瑶大喜。 李晔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没有后方支持的天雄军日子不好过。 天宝年间,朔方成为大唐最强大的藩镇,涵盖了整个河套地区,以及河套之北丰州、胜州。 如今只剩下灵、盐二州,不过灵州是整个朔方的精华所在,即使到了后世也被成为塞上江南,鱼米之乡。 周边的并未开发完全,黄河西岸大片水土丰美之地还处于野生状态,便宜了游牧部族。 盐州也是产盐之地,不过产出的是青白盐,没有兴唐府的产量高。 在李晔的构想中,大力经营灵州,以此为基,向北支援丰州天雄军,向西渗透河西之地。 李晔的一大原则是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冯行袭现今为朔方都防御使,主理朔方的军务。 政务就还差一名专业人士。 李晔手上五大板块,兴唐府有崔源照,关中平原有元景成,凤翔有张承业,兴元有大舅子裴贽,现在朔方是时候安排个人了。 论种田的功夫,谁还有岳父张全义高? 张全义这种牛人,老在长安闲着也不是什么事,弄不好中了妖风邪气,是要出事情的。 一念及此,李晔当下令张全义为权知灵州事。 汉有太守,随唐有刺史,地方军政大权掌于一人,唐末刺史就是缩小版的节度使,杨行密、钱镠都是从刺史之位,扩张成节度使。 当初李晔脑子一热学后世辫子戏搞出一个知府,后来废黜了,跟李巨川、韩偓、赵匡凝几人商量,加上李晔稍微有点印象,弄出这个知州出来。 只要是军政分离,就基本符合李晔的思路。 宋瑶走的时候,李晔拿出灵州府库里一千件盔甲送给他。 当寒风中夹杂着一丝春暖时,大军返回长安。 李晔穿越大唐的第一次正式科举马上要举行了。 连长安的风里都带着四分春意,六分寒意。 攻陷洛阳,唐廷强势展现在天下人眼前,吸引了部分有识之士的眼光。 长安的书生学子明显增多。 这年头各方藩基本都是武夫当道,文人沦为幕僚和狗头军师,除了一些确实有才的人,机缘巧合得到重用,大部分都被排除在权力场之外。 现在唐廷重开科举,天下士子自然趋之如骛。 有唐一朝,儒学还未腐朽和封闭,中举者大多都有经世致用之才,至少李巨川、敬翔、裴贽这些人真本事还是有的。 唐廷的科举也比较开明,除了明经、进士,还有明算、明法、明书。 李晔给了科举最大的尊重,翻修了兴庆宫为考场,派出大量唐军维持秩序,连皇城司的人都秘密出动。 在他心里,大唐灭亡,一部分原因也在科举不公,黄巢科举落第,先不说他治政水平怎么样,一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另一首“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足见其胸中的报负。 科举的黑暗为唐廷培养了掘墓人。 科举不是简单的考考试就完了,还要行卷。 所谓行卷就是跑门路,结交长安名流,赢取声望,闷头读书,即使是天才也会被埋没。 普通士子哪有这个财力和心思? 而唐代主考官有极大的权力,想照顾谁就照顾谁,甚至状元都被提前内定了。 唐代共有三百六十多名宰相,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大家族出身,到了唐末更是如此,裴、韦、崔、李、杜、王,朝堂上的官员,基本就是这几个姓氏,真正从底层爬起来的文人只有李巨川一个,中了进士没有后台,在长安坐冷板凳。 若不是李晔的出现,他的最终命运是被敬翔忌惮,朱温一刀砍了。 李晔绝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出现。 赵崇凝、韩偓等人倒是极力推举德王刘裕为主考官。 他们的心思,李晔自然是知道的。 一个养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孩子能知道什么? 思来想去,李晔命李巨川、赵崇凝、韦昭度三人同时主考。 一人为底层,一人为新进清流魁首,一人未老牌世家。 三人互相牵制,而且李巨川也是最体会李晔用心之人。 乾宁三月九日,科举正式拉开序幕。 正常科举的时间是二月九日,但因为朔方战事,李晔延迟到三月九日。 参加科举之人,除了天下士子,还有武营中培养的孩子,以及改制裁撤下来的旧员。 兴庆宫考场内,容纳了八百多名士子。 宫外有禁卫军巡逻,宫内有伤残的荣誉老兵巡戒,虽然穿着青领袍,没带刀剑,但身上的煞气还是掩盖不了的。 科举如火如荼的举行,李晔却在宫中抽不开身。 裴贞一和李渐荣马上就要临产了。 李晔担心的不得了,有了孩子,就跟这个时代有了联系。 “哎呀,陛下,你听出是男孩还是女孩没有?”裴贞一挺着大肚子,有些不耐烦。 李晔耳朵贴在她肚皮上,挺着里面微不可察的心跳。 “女孩!”李晔半开玩笑。 裴贞一脸色一变,眼角噙着泪光道:“怎、怎会是女孩?” 李渐荣就温和多了,“陛下素来喜爱女儿,生个女孩也是不错。” 不说还好,一说裴贞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为何是女儿?臣妾要儿子。” 李晔一脑门的汗,“别哭啊,女儿不是挺好的吗?” “这、这以后臣妾怎么活啊。”裴贞一越哭声音越大。 “行了,行了,男孩,是男孩,朕听错了。”李晔不得不照顾孕妇情绪。 “真的?”裴贞一收住眼泪。 李渐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早知道她这反应,李晔就不逗她了。 不过李晔也明白,后宫绝不会如表面这般风平浪静。 如今唐廷在关中算是稳了,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不少人都动着心思。 最近德王刘裕频频出现在朝臣眼前,其他几个皇子也不安分,连三岁的李柷都被捧出来活动。 赵崇凝成为新的清流魁首,自然而然的要支持嫡长子继承制。 韩偓、李巨川的门路也有人走。 不过李巨川是聪明人,来者不拒,从不表态。 李晔大部分时间领军在外,连几个皇子人都没认全。 如果是明朝,有稳定的社会环境和文官系统,皇长子继承制倒也无所谓,李晔不在乎这个。 关键这是唐末啊。 没有能力,扶上去也是害人害己。 朱温这么凶残的人,在长子朱友裕死后,都不敢立其他亲儿子,反而有意立养子朱友文。 当然朱友文的媳妇功劳也不小。 “陛下整天魂不守舍的,难道又在想张家的两个小狐媚子?”见李晔出神,裴贞一大为不满。 李晔干笑一声,“爱妃别瞎说。” 王建说是要送女儿进宫,却一直没有动静。 拿下朔方之后,拜在李晔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西进,一条南下。 南下蜀中成强秦之势的论调,文臣武将们呼声最高,蜀中天府之国,得之可以养关中。 而河陇在他们眼中属于化外之地,即使打下来,要转化为治土,绝非短时间能完成。 一直陪了两天,科举基本结束,刘全礼送来及第名单,裴贞一叽叽喳喳的吵着要看。 这种国家大事,李晔向来是避讳后宫干预的。 她若是见到里面有裴家人,还不吵翻了天要点他的状元? 李晔脸色严肃起来,丢下一句“不得放肆”,便离去了。 大字排在第一的是崔谔,第二赵观文、第三杨赞图,第四才是崔源照。 四人之后排着小字的十七人。 总共二十一人,崔姓就占了四人,韦姓三人,裴姓两人,世家大族去了差不多一半的名额。 当然,这时代能读书识字的,也不是普通人家,来参加科举的更不是普通人。 李晔看了一眼刘全礼,“这是谁让你送过来的?” “回禀大家,李公。” 李巨川只有一个幕僚的身份,但长安城中谁不知道他是皇帝的左膀右臂,甚至有人称他为布衣宰相,而称张承业为隐相。 既然是李巨川送来的,想必里面的幺蛾子比较少。 “去兴庆宫!” 兴庆宫里摆着四张试卷,字迹工整,三个主考官围着评头论足,争论不休。 “怎么回事?”李晔踏入阁中。 “陛下,这四人各有长短,一时难分高下,故臣等有些许各自看法。”韦昭度资格最老,最先发言。 李晔目光落在长卷上,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正规的科举试卷。 按照李晔的要求,重时务策。 唐代科举策问有三策,李晔简化为两策,一文一武。 文题:关中疲弱,钱粮不振,人口不济,如何走出困境? 武题:汴贼强逆,天下藩镇割据,朝廷困守关中,如何破局? 其实文武二题都是一个意思,如何复兴大唐。 李晔一一看了四人答论,皆是长篇大论,引经据典,还没标点符号。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李晔眼花缭乱,还是让他们粗略讲解一下。 四人的武题都是攻取蜀中的老路子,大同小异。 蜀中向来都是关中的后花园,李唐宗室动不动就“南狩”成都。 因此蜀中也就成了大唐臣僚心中的怨念。 主要不同集中在文题上。 简而言之,崔谔主张降低税赋,吸引关东百姓入关。 赵观文主张以朝廷的名义鼓励嫁娶,生一子赏十鸡,二子赏羊,三子赏猪…… 杨赞图主张以圣人教义,化蛮夷为唐人。 崔源照最有意思,立足点不在人,而是税,主张取消二税制,只收秋税,且只收粮食,并取消各州各县私自摊派的杂税,藏富于民,则人口自然滋茂。 唐朝是没有探花和榜眼的,只有状元,因此竞争极为激烈。 崔源照和杨赞图的策论最符合李晔的构想,不过看着两个崔家人,李晔不得不委屈崔源照了,“杨赞图为状元,崔源照为榜眼,赵观文为探花。” 李晔发话了,三人也就没什么可争论的了。 崔谔虽然没入三甲,但也是排在第四的进士,足以光耀门楣了。 剩下的十七份试卷,李晔大致看了一下,文题差不多就是这四人的路数,只是没有四人分析的细致透彻。 至于武题,基本都是取蜀中,仿佛标准答案一般。 科举有八百多人,李晔还真不信全部都是这个,下令将试卷全部取来。 这一下苦了殿中三人。 不过皇帝的命令谁敢违抗? 过不多时,刘全礼就带着四个宦官取来试卷。 “陛下,这四个内官都是识字的。”刘全礼道。 李晔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好,让他们一同审阅,只要不是攻打蜀中的,全部挑出来,刘全礼,朕记得你也识字,你也跟着一起挑选。” 刘全礼恭敬道:“奴婢遵命。” 李晔盯着刘全礼的后背看了许久,这么一个不要钱,不要官,用心办事,体恤上意的太监在身边,想想还真踏马的可怕。 这也是为什么李晔敢用韩全晦,而不敢用他的原因。 难道他想学习张承业? 身为皇帝,必须保持警觉啊。 李晔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有作为帝皇,不好女色,一本正经的投入到复兴大唐的伟大事业中。 李晔一边优哉游哉的喝茶,一边自我感觉良好。 人多力量大,一个时辰后,七张卷子被挑了出来。 李晔一一过目,只看武题,第一张主张投入到昭义乱战之中,李晔直接揉作一团。 第二张主张取荆襄为己用,还大骂赵匡凝蔡贼出身。 李晔恨不得把这人抓起来吊打一顿。 第三张取唐州。 唐州与均州同属南阳盆地,富庶自是不必多说,有钱有粮有人,说实话,李晔也想打,但正如陕虢偏离了梁军的力量核心,唐州同样也偏离了唐廷的力量核心,吃力不讨好,现在唐州聚集了葛从周、王重师、刘知俊等猛将,李晔想啃也要看看自己的牙硬不硬。 第四张倒是挺有创意,大概是参考了冯行袭借道荆襄的策略,提议攻取荆南、鄂岳、湖南。 这……步子迈的太大,容易扯到蛋。 第五六两张差不多都是攻打唐州,取其人口钱粮。 看来朱温得罪的人不少啊,快成公敌了。 看到第七张的时候,这一笔字写的真磕碜,简直像是刀子划在纸上的,大开大阖,跟李晔的字也差不了多少,估计主考官们看了这笔乱字就没了胃口。 但内容却让李晔眼前一亮,东守西攻,经营朔方,大军全线西进,恢复河陇! 终于、终于有人跟自己内心潜在的想法一致了。 若要军中一些头脑灵光之人写出这样的答案不难,毕竟内部人士,从几次李晔出兵的方向不难推测。 打河中、洛阳、陕虢,是要脱离与梁军的纠缠,积蓄实力。 积蓄实力干什么? 士子们受传统思维的局限,第一个想到的是蜀中,毕竟秦、汉、唐都是按照这个路线走,而且都成功了。 所以能跳出这个局限的人,就相当有眼光了。 李晔连忙撕开糊名,一个陌生的名字,汪士凡。 李晔不记得唐末有这样的牛人啊? 在看这个名字,李晔心中一震,汪士凡,王师范? 第两百四十二章 一点苗头 历史上,王敬武死后,王师范十六岁继平卢节度使留后,平卢军头们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连唐廷也跟着添乱,委任崔安潜为节度使。 谁也没想到,十六岁的王师范绝地反杀,袭杀军头卢弘,擒斩棣州刺史张蟾,驱逐唐廷的节度使崔安潜,坐稳了节度使之位。 朱温攻打凤翔,鏖战两年,李茂贞通过宦官韩全诲矫诏加罪于朱全忠,令四方藩镇出师讨之,但四方藩镇没有一个敢出兵的,连李克用、杨行密都龟缩起来,瑟瑟发抖。 此时平卢已经投降朱温,张浚挟诏书入平卢,王师范读诏书后痛哭流涕,说:“吾辈为天子藩篱,君父有难,略无奋力者,皆强兵自卫,纵贼如此,使上失守宗祧,危而不持,是谁之过,吾今日成败以之!” 于是平卢军化整为零,扮作客商,潜入汴、徐、兖、郓、陕、虢、河中、华等等州城,准备给朱温来个全面开花,把朱温堵在关中。 可惜谋事不密,平卢军的异动被驻守汴州的张归弁察觉。 王师范仓促起事,只有刘浔偷袭兖州成功了。 朱温令侄儿朱友宁攻打王师范,王师范求援杨行密,杨行密遣大将王茂章北进,斩朱友宁。 后院失火,李茂贞交出昭宗之后,朱温大军回返,亲率二十万大军攻王师范。 王茂章一看情况不对,扭头退回江淮。 王师范被杨师厚打的没脾气,只能彻底投降,死守兖州的刘浔也跟着投降。 平卢从此落入朱温之手。 朱温得知是张浚在其中搞事,密遣牙将杨麟等五十人,灭其满门,只有其子张格逃脱,后来还在王建手下当了宰相。 六年后,朱温篡唐,灭王师范满门。 灭门之时,梁军在洛阳挖下大坑,王师范泰然自若,设大宴,与族人同坐,“死者人所不能免,况有罪乎!然予惧坑尸于下,少长失序,有愧于先人。” 全族二百余口慨然赴死。 当然,由于李晔的穿越,把大忽悠张浚捏在手里,两人的命运已经改变。 淄青距离长安何止千里? 王师范化名而来,足见他对大唐的情分。 幸亏李晔一时兴起,翻了底卷,不然就错失人才了。 王师范有勇有谋,文武双全,有儒将之风,不单是军头,治理平卢也甚得人心。 若生在盛唐,少说也是一方将相。 “把这个汪士凡提为进士。”当然,也有可能是李晔弄错了,只是个巧合而已。 “此人文理不通,字迹潦草,提为进士,怕是其他士子心有怨言。”韦昭度出言阻止。 只凭这个汪士凡能窥见李晔的图谋,就是不是简单之辈。 “自古明君用人,不拘一格,岂能以文章论断人才?”开玩笑,堂堂皇帝,点个进士还怎么着? 其实李晔觉得汪士凡除了字写的丑点,文章还不错,全都是干货,言简意赅,没什么骈四俪六的浮华辞藻。 李巨川道:“大唐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不能单以文章取人,此人若不能为朝廷所用,流落他方,必为朝廷之害。”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科举被世家把持之后,专门培养大唐的敌对分子,黄巢就不说了,敬翔、李振、袁袭等等,都是如此,就连李巨川也是受害人,若不是被周云翼逮住了,早跑去投奔朱温了。 赵崇凝正色道:“历来进士为国家重器,岂能轻易予人,陛下若是爱惜人才,赐其同进士出身即可。” 李晔一愣,什么时候赵崇凝跟韦昭度穿一条裤子了? 这背后的东西值得深思。 李晔面色一沉,“朕意已决,卿等不得再劝!” 丢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刘全礼一路小跑跟在身后,李晔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刘全礼年纪也不大,二十多一点,李晔对他忌惮,全是来自于其宦官的身份,当初大宦官刘季述和他干儿子王仲先,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了。 李晔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中晚唐是宦官们的高潮,清理一波,又起来一波,连皇帝登基还要看宦官们的眼色。 韩全晦缺点多,好控制,李晔想留他则留,不留他一句话的事,如今能站在朝堂上,全凭李晔为靠山。 张承业不用多说,实心用事,李晔几次把长安托付给他都没出事。 刘全礼按道理来说,也算是从龙之臣,还是最先认识的人,里里外外,尽心尽力。 只是李晔总觉得看不透他。 不,应该说是看不到他的弱点。 这样的人要么就是没有弱点,对皇帝和大唐死心塌地,要么就是城府深不见底,善于隐藏。 作为皇帝,又是处在这么个纲纪崩丧的时代,李晔只能以恶意揣度他人。 清流和世家在大部分时期都是划等号的,在李晔的底层文人阶层没有起来之前,不能让他们一家独大。 武人崛起为害不浅,但世家和清流崛起,同样不是社稷和百姓之福。 韩全晦已经靠边站,玩不过他们了,总不能把张承业推到前排去吧? “朕准备给你派个差事。” 刘全礼一愣,“奴婢只愿服侍大家。” “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不过大唐社稷和百姓更需要你,韩全晦为三司外使,你为三司内使,钱粮转运使,清理各州县的杂税,统一为秋税,朕给你一千老兵,另外让皇城司武元登协助你,其他人你自行在宫中挑选。”随着地盘的扩大,境内的税赋同样成了一个大难题。 皇庄还好说,有得力干将元景成。 但各州县的赋税,收多少,怎么收,唐廷全无掌控之力。 这次科举之后,李晔的知州制度就要全面推行了。 世家大族富户隐匿田产农奴,州县随意加税,都是传统痼疾。 就看刘全礼的刀子快不快狠不狠。 “你是个人才,留在朕身边埋没了,你放手去做,只要有利于大唐,有利于社稷百姓,朕给你撑腰。” 实际上,这个差事并不好办,很容易就成了众矢之的。 “奴、奴婢、遵旨。” 只要不让他们沾染军权,宦官就只能依附于皇权。 一千老兵大多是伤残,或者年纪过了四十的人。 为大唐浴血奋战,李晔总要给他们找个容身之处。 “去把薛广衡找来。”李晔对身边亲卫道。 过不多时,薛广衡匆匆赶来。 “去查查一个名叫汪士凡的士子,不要惊动他。” “诺!” 下午的时候,薛广衡就回来了。 “回禀陛下,汪士凡、连日住在平康坊南曲。” 李晔一阵苦笑,如此做派,十有八九就是王师范了,“点十几个灵光点的亲卫,跟朕去会一会这个汪士凡。” 第两百四十三章 智将之论 平康坊在东市的西侧,太极宫皇城的东南方,北侧为崇仁坊。 黄金位置,四周皆是达官贵人的宅邸。 分北曲、中曲、南曲。 北曲不入流,中曲、南曲则是档次极高的销金窟。 坊内不仅有名士的宅邸,还有佛寺和道观,平康坊南门之东有名刹保唐寺,南门之西则是天下藩镇的进奏院集中地,曾几何时,一度销声匿迹,随着唐廷的崛起,这些地方也像青楼一样重新迎客了。 唐朝民风开放,逛青楼非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达官贵人们聚会之地。 头牌红娘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不是单有钱就能见到的。 德宗贞元年间,艳名诗才传遍天下的薛涛即为其中翘楚,时任西川节度使的韦皋亦是其裙下之臣,白居易、杜牧也常与之来往。 对李晔来说,平康坊算是最陌生的地方。 唐末战乱频仍,大量男丁死于战场,上层的斗争更加惨烈,大量官宦人家的女子,昨日还是温室花朵,今日就碾落成泥土,被充入乐籍。 平康坊不止是青楼,也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里面龙蛇混杂,也不知混了多少其他藩镇的细作,为了安全起见,李晔还让赵义存带着皇城司的人马先混入其中。 皇帝逛楼子,排场就是不一样。 李晔在长安城中露脸的次数不少,为免别人认出来,还穿了一件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 薛广衡一路讲解平康坊里的各种规矩。 李晔奇道:“你小子是这里的常客?” 薛广衡干笑两声,“声乐场所,也是消息流通之地,皇城司、细作营在里面皆有眼线。” 将宵禁的时间缩短之后,长安的夜市更有活力了。 上元节遗留的灯笼,还在料峭的春寒中摇曳,店铺和酒楼,都还没有打烊。 行人三三两两,昔日脸上的愁苦消退不少。 还未靠近东市,里面的欢声笑语已经飘荡在夜色里。 从古至今,从来就不缺声色犬马。 两年前,李晔从平康坊路过时,感慨连青楼都过不下去了,两年之后,这里已经成了长安最热闹的地方。 真的是车水马龙,坊前一排排的车马,还有一些仆役在外静候。 火红的灯笼照的每个人都红光满面。 李晔一行,人人黑斗篷,腰悬长物,走路带风,还未进去,就吸引了不少人目光。 就是傻子也看出来,这伙人不简单。 没办法,李晔只带了薛广衡和另一个颇有武力的亲卫进去,其他人留在外面。 这种场合,辛四郎的是绝不能带的,这厮几杯黄汤下肚,发起情来,还不把平康坊拆了? 长安城格局是四平八稳的方形,各坊也是如此,坊中有巷,巷中有户。 门前青竹病梅,怪石嶙峋,红灯摇曳之下,长影错落。 清婉的丝竹之声不绝如缕,客人的欢笑之声,亦随之传来。 恍然之间,李晔仿佛回到后世,陪客户进了高档会、所。 后世那是附庸风雅,这里是真的古韵盎然。 现如今刚刚科举完,每户生意火爆,外面还有一撮撮的士子排队,评论哪个姑娘唱的小曲儿好听,哪个姑娘画好看,哪个姑娘琵琶绝伦…… 李晔目瞪口呆,难道是自己想错了?平康坊比自己的想法还纯洁? 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有李晔夜探青楼。 “郎君请跟我来!”接应的人轻轻唤了一声。 李晔回过神来,身边薛广衡点了点头,跟在其后,七弯八绕的,来到南曲一个僻静的角落。 小楼内琵琶声正激昂,即便李晔五音不全,也听出其声的非凡。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里间有人吟咏,其声激扬慷慨,一如琵琶。 “裴府七郎,求见汪士凡汪先生。”薛广衡在外喊话。 “一介儒生,不敢高攀裴府,贵人请回。”里间传声出来。 李晔一愣,没想到这个王师范还端起了架子,如今的裴家在长安城可是水涨船高,一般人连门都摸不着,这人直接就回绝了。 “我家主人慕名而来,还望先生勿要推辞。”薛广衡再求。 里间再无回话,只有琵琶声越弹越快。 薛广衡一脸恼火,只等李晔一声令下,就要拆了这破楼。 李晔倒是不慌,这份傲气反而让他更感兴趣了。 有傲骨者必有傲才。 即使里面不是王师范,也是个不简单的人。 “秋娘子,刘将军,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小楼内一人纵声高歌,挟长剑而舞,影影绰绰。 “咚”的一声,激昂的琵琶应声而断,女子的惊呼声起。 另一人道:“弦断必有贵人旁听!” “吱呀”一声,楼门打开,一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迎了出来,身边跟着一长须健壮儒者,二人皆穿青领袍,冲李晔行了个叉手礼,“小可无礼,尊者莫怪。” 李晔上下打量这个年轻人,英气俊朗,眉宇间浮着几屡沉郁,醉意不减其眼中的明澈。 “王师范,王节帅,何以沦落至此?”见了此人,李晔再无怀疑。 王师范全身一颤,眼中醉意瞬间消散,变得锐利起来,“阁下何人?” 李晔大笑起来,“既知我为尊者,何以如此对待?” 王师范惊讶的盯着李晔,李晔淡定自若,既然确定了身份,也就不怕他飞出长安。 “尊者请入楼中。”王师范到底还是服软。 楼内香风阵阵,一女子抱着琵琶向李晔敛衽行礼,李晔大喇喇坐在上首软塌上,薛广衡立在身后,亲卫立于门外,“想必这位便是刘浔将军?” “败军之人,不敢称将军。”站在王师范背后的刘浔冲李晔拱手。 “在下为朱温所迫,流落关中,无颜见天下人,不知阁下何以知道我等在此?”王师范挥退歌姬。 李晔避而不答,“朱温暴虐,节帅仁厚,当然不是其对手,如今天下实力雄厚者,北有李克用、刘仁恭,南有杨行密,节帅何不效朱瑾投淮南?” 王师范慨然道:“我父子深受唐恩,忝为一镇节度,投他人藩镇,迟早为其所不容,当今天子仁厚,获王行瑜、李思敬而不害,有古仁君之风,况且在下本就是唐臣,岂能另投他人!” “节帅既然入长安,何不直接入朝见驾?” 王师范脸色一红,“在下丢城失地,无颜面君。” 李晔笑道:“节帅的策论,我已经看了,朝堂和军中,皆有攻蜀之意,为何使君独言攻取河陇?” 王师范惊讶的看着李晔,“此是刘将军教我。” “哦?”李晔目光炯炯的看着刘浔。 这个历史上被称为一步百计的智将,差点给李存勖来了个黑虎掏心。 此时二人隐隐知道李晔的身份。 刘浔拱手道:“王建有枭雄之志,以两千人起家,横扫两川,绝非易与之辈,汉中入蜀之关隘,全在其手,成都天下坚城,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朝廷大军强攻,旷日持久,耗费钱粮无算,昔年司马氏攻蜀中,聚天下精兵,前后二十年,数度为敌所困,若非邓艾亡命偷渡阴平,汉主懦弱,安能成功?” 李晔微微点头,当年若是刘禅决心抵抗,邓艾的两千人如何能攻破几万大军防守的成都? “况且今日之大唐,未及昔年之晋室,今日之王建,远胜昔日之刘禅,朝廷劳军远征,稍有差池,关中欣欣向荣之局势,顷刻烟消云散!”刘浔的话就像一柄长剑刺出。 李晔没来由的心中一寒。 唐廷如今的局势,都是建立在战胜的基础之上,一旦战败,所有的矛盾都会冒出来。 李晔辛苦建立的马上天子形象也会崩塌。 如同当年的苻坚。 第两百四十四章 西北来信 “刘将军,你喝多了!”王师范端起酒樽,轻轻抿了一口。 刘浔连连拱手,“酒后妄言,尊者莫怪。” 毕竟是青楼,不是商谈国家政略的地方,一再逼问,反而失了礼数,李晔和善笑道:“酒后吐真言,何怪之有?” “正是如此,秋娘子,还不上酒?”王师范大声催促。 “来了来了,二郎不早些吩咐,怠慢了贵人。”内屋传来软媚的声音。 几名侍女端来果脯、糕点、酒壶,摆在李晔面前的方几上。 春寒犹在,侍女们却只穿着单衣,体态丰腴且婀娜。 秋娘子扭着腰肢,风情万种的迎了上来,怀中抱着一把新琵琶,娇怯怯的冲李晔敛衽一礼,“奴秋娘子见过尊者。” 这一低腰,某些不可描述之处就展露出来。 刚才一门心思在王师范主从身上,现在发现此楼主人真是有料,怪不得能吸引一方节度的王师范流连忘返。 “娘子多礼了。”李晔刚想伸手去扶,却又觉得无处下手,只能作罢。 之后三人只谈风月,不谈国事。 王师范阅历丰富,经历也多,性格豪爽,谈吐自然风趣,又有秋娘子弹着小曲儿,刻意迎奉,李晔不由得多喝了两杯。 说累了,秋三娘放下琵琶,后厅声乐大起,千娇百媚的翩翩起舞。 王师范放浪形骸,兴之所至,拔剑而舞,两人一柔一刚,踩着声乐的节奏,倒也赏心悦目。 薛广衡不动声色的挡在李晔之前。 李晔总算体会了一把古代的声色犬马,怪不得玄宗和懿宗这么喜欢搞音乐,在这个缺少娱乐的年代,声和色结合起来,威力无穷。 感觉也没多大一会儿,薛广衡在李晔耳边低声道,“陛下,天亮了。” “嗯?”李晔一愣,看着楼外比秋娘子衣服还要单薄的晨曦,苦笑一声,拍了拍沉重的脑袋,对王师范和刘浔拱了拱手。 “多谢招待,改日再见。” 王师范到底是小伙子,熬了一夜,丝毫不见疲惫,“此间之乐,远胜淄青,何不留下,大醉三天三夜?” 李晔正色道:“温柔乡是英雄冢,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二郎少年英雄,岂可流连于此地!一时屈身于此无可厚非,若是贪恋,岂不惹人耻笑?” 说完,也不管王师范错愕的眼神,走出小楼。 亲卫和皇城司的暗探已在外面守了一夜,李晔心中不免有些愧疚。 清晨的平康坊和夜间绝对是两个世界,宿醉一夜的士子们不得不离开温柔乡。 李晔虽然不喜他们的放浪形骸,但唐人风气大抵如此,有些东西不是一纸诏令就能改变,当年李白、白居易都是青楼常客。 “今日放榜。”薛广衡道。 反正是出宫了,也不急着回去,李晔寻了个客栈,洗漱一番,又吃了些小食,粟米粥和馎饦一下肚,精神就回来了一些。 如后世一样,清晨的长安城最为忙碌,城外百姓早早挑了山货野物城中贩卖。 李晔居然看到了青菜,似乎是菘菜和韭菜,不禁大为好奇,他这个皇帝冬天能吃到青菜不算什么,毕竟宫中有菜窖,老百姓也能吃到,就让人意外了。 上去询问,都快五十文一小束,比粮价贵多了。 最贵的不是这些,而是竹笋,一颗就要百钱,想来是寻常人家吃不起,所以挑到北城来卖。 这些东西一摆出来,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就被抢购一空。 一些仆人模样的人还叮嘱下次多送些来。 看来什么时候都不缺有钱人。 最多的是鱼,一担担挑来,此时渭河、灞水都还结着厚冰,弄这么多鲜鱼绝非易事,价钱倒是比竹笋和青菜便宜很多。 这还是李晔第一次看到早市。 “放榜了!” 有人在东市大吼一声,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市间忽然沸腾起来,人潮往北面兴庆宫挤。 李晔等的就是这个。 以往张榜是在礼部南院贡院的东墙上,但现在礼部已经合并到政事堂,张榜也就改在了兴庆宫,一切从简,连这次的科举也是从简,四张大黄纸贴在宫墙之上。 但兴庆宫外已经围的水泄不通,马车被堵在外面。 声势比去年的恩科大多了。 看热闹的比看成绩还激动,仿佛中榜的是自己,指着皇榜上的名字大喊大叫:“这是崔家的大郎君,那是裴家的六郎君。” 李晔一行很不幸也被堵在外面。 科举的结果他早就知道,看不看无所谓,他想看的正是百姓的反应。 最终还是禁卫军出来维持了秩序,清开人群,留出一条路。 由几个文吏高声唱名,“三鼎甲,状元杨赞图,榜眼崔源照,探花赵观文……” 人群更加激动了,以往只有状元郎,这次还出了榜眼和探花,也算盛况空前了。 李晔的热闹劲儿一过,就感觉疲乏不堪,两个眼皮直打架,就带着薛广衡一众亲卫回宫。 刚入宫门,宫中小黄门迎了上来,“禀陛下,西北有军情至,李公、韩枢密、赵侍郎皆在天心阁静候。” 李晔的困乏瞬间就去了,直奔天心阁。 “陛下,河陇林光远、泾原张琏、朔方冯行袭都送来急报。”韩偓作为枢密使,有掌管机要之责。 不过信却是没动。 李晔头痛的厉害,“致光代朕读来。” 韩偓这才拆信,念道:“泾原都防御使张琏来报,二月十七日,秦州防御使杨崇本,趁杜伦悉伽领军攻河州,率两万大军,先后攻破洮、岷、叠、宕四州,如今陇山之西,黄河之东,皆归其所有!” 阁中安静下来。 李晔原本是想收拾了韩遵,就去找杨崇本的麻烦,没想到这小子提前动手了。 只半个月的时间,就攻陷了陇西四州,好歹杜伦悉伽当年也是参加过围殴黄巢的,太不经打了吧? 还有杨崇本,两年不到的时间,六千人膨胀到两万人,李晔不得不承认他的本事。 怪不得历史上能成为关中牛皮癣,跟朱温反复拉锯。 “接着念。” “林光远统领来报,凉州折逋钵督、兰州崔延没相、陇西杜论悉伽、河湟拓跋谦围攻河州李茂贞部近一年,河州粮尽,以人为粮,五方皆成疲态。” 李晔心中一震,历史的强大惯性从凤翔转到了河州,“张行瑾如何?” “不得而知。”韩偓实话实说,“朔方都防御使冯行袭密奏,凉州空隙,请命率朔方军急攻之!” “哦?”李晔顿时来兴趣了。 第两百四十五章 皇子降世 凉州非同小可,自大汉以来即是河西的心脏。 汉唐之际,凉州是西北地区仅次于长安的重镇,东晋十六国时期的前凉、后凉、南凉、北凉,唐初的大凉都曾在此建都。 安史之乱,整个陇右道的精兵都被抽调,玄宗的微操技术明显没有音乐水平高,强令哥舒翰出战,二十万精锐葬送在潼关之下,从而造成陇右道的兵力空虚。 吐蕃趁势而动,第一个攻打的就是凉州,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孤立无援,一座孤城抵抗吐蕃大军数年,在广明二年城破,杨志烈奔甘州,被沙陀人所杀。 “诸位意下如何?”这么一大块肥肉摆在面前,很难做到视而不见。 韩偓道:“臣以为冯行袭之言可行,但为保万全,还需汇合泾原军张琏,两军合击,凉州必下。” 李晔点点头,冯行袭刚刚接任朔方都防御使,仓促出兵,没有照应,恐怕难以建功。 赵崇凝道:“凉州自古皆为中土,不可不取。” 李巨川却一言不发。 以前但凡遇到战事,都是韩偓、赵崇凝两人反对,李巨川支持,今天刚好反过来了。 无论同不同意,凉州都是非打不可,机会难得。 杨崇本两万大军半个月攻陷陇西四州,没道理朔方军加上泾原军,攻不下一座凉州。 而且冯行袭宿将出身,镇守金商多年,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就按致光之略行事,诏令冯行袭、张琏攻取凉州!”李晔一锤定音。 韩偓和赵崇凝联袂而去,李巨川却犹犹豫豫的。 李晔一看就知道他有话要说,留下了他,开门见山道:“莫非下己不同意攻凉州?” 李巨川拱手道:“不,攻取凉州势在必行,但不是朔方和泾原两支偏师,而是集合大军,趁折逋钵督大军在河州,以泰山压顶之势,一击而下!” 李晔愕然,没想到李巨川想法如此激进。 从军事角度上看,李巨川之策是万全之法,但从其他方面考虑就不是了。 如今唐军刚好分散各地。 周云翼驻守陕虢防备唐州葛从周。 李筠坐镇潼关,无法抽身。 高行周、杨师厚都在汉中窥伺蜀中变局。 而且就算征调七万大军,没有一两个月,如何能完成集结? 七万大军,单是运送辎重粮草的辅军至少要四万,凉州距离长安不下千里,又要耗费多少粮食? 而且马上就是春耕了,辅军本身也有屯垦的任务。 一年之计在于春,粮食的重要,不在一座凉州城之下。 李巨川道:“当年吐蕃十万大军,凉州虚弱至极,吐蕃人犹不敢强攻,而是施以攻心之法,诓骗城中百姓投降,围城一年,人心涣散,这才破的城。后来议潮公沙州举事,河陇部族云集响应,诸州皆下,独凉州不下,议潮公亲率七千精锐,鏖战三年,终于攻破城池!” 李晔只能苦笑,说实话,目前唐廷没有发动大战的能力。 而且太过于穷兵黩武,也会增加将士们的厌战之心。 李晔一向的原则是速战速决,绝不打旷日持久之战,若是按李巨川说的来,就是一场倾国大战。 一座凉州,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折逋钵督前后近一年,区区一座河州都打不下,战力可想而知。 “下己之策老成持重,然我军刚刚休整,如此大战,恐怕军中有怨言。” 李巨川自然也是知道唐廷如今的状况,“臣只是说出心中所虑,冯行袭、张琏皆是军中宿将,未必不能一战而下凉州。” 李晔顺坡下驴,“下己思虑周全,朕岂会不知,只是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基本就无从更改了。 李晔兴趣凉州提起来了,“当年议潮公既然攻下凉州,何以又会沦落吐蕃人之手?” 张议潮沙州举事,距今也不过三十多年的时间。 这个时间段,曾经盛极一时的吐蕃也分崩离析,河陇地区按说已经没有强大对手。 李巨川看了一眼李晔,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你我君臣,无需隐晦。” 李巨川这才拱手道:“议潮公派使者携十一州地图户籍入朝,宣宗于沙州置归义军,授张议潮为归义军节度使,攻破凉州之后,再收西州、轮台、清镇等城,归义军如日中天,朝廷、朝廷派遣郓州天平军两千将士入凉州,协助守城。” 他说的婉转,李晔还是听出来了,从归义军这个名字,就知道当时的宣宗朝廷没有把张议潮当自己人,只有蛮夷外人才需要归义。 宣宗算盘打的好,以沙州为归义军,又派两千天平军入凉州,很明显是在防备张议潮。 “后来宣宗崩,懿宗继位,朝廷更加不信任归义军,议潮公派其兄张义潭入朝为质,才缓解朝廷的猜忌,可惜张义潭没两年就病逝了,议潮公不得已,七十高龄,跋山涉水,入朝为质,此一去,河陇大好局面随之而去,回鹘、吐蕃、嗢末、趁势而起,各自攻伐,才有河陇地如今的形势,咸通十三年,议潮公逝于长安。” 李晔有些无语了。 虽说懿宗是他名义的父亲,但有一说一,他这个皇帝,当的实在稀烂。 甚至比僖宗还要差劲。 “折逋钵督乃凉州吐蕃豪族,归义军退回瓜沙二州,朝廷对凉州的掌控日趋减弱,黄巢之乱,折逋钵督取凉州自立。” 李晔叹息一声,“朕知道了。” “陛下、陛下,生了、生了!”一小黄门在外惊呼。 李晔曾严令,未得诏令,宦官入天心阁者杀无赦。 此时的李晔正头痛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生了?” 话出口的时候,瞬间狂喜涌上心头,“朕的孩子出生了?” 李巨川也一脸喜色,“恭喜陛下,臣先告退。” 这当口,李晔也没时间理他,匆匆往后宫而去。 后宫正乱作一团。 “陛下,都是皇子,两位娘娘都诞下皇子。” 李晔大喜过望,嘴上说喜欢女儿,但这个时代,男孩儿更符合李晔的需要。 “赏,宫中人人有赏。”说着便要往产房里钻,被一众老宦官拦住。 “哎哟,陛下,此时不可入内。” 李晔只能在房外徘徊,听着里间孩子的响亮的哭声,心中的石头也落地了。 以前还不觉得,现在亲生骨肉诞下,很多问题忽然就涌入了脑中。 堵在门外也没用,李晔在一众宫人的劝谏下,回去了。 今天也是累极,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两百四十六章 开荒之争 乾宁三年三月初十,皇子李禔、李佑出生。 李晔原本想弄个响亮的名字,比如李匡胤、李元章之类的,一看就是不得了之人的名字。 后来发现皇子取名早有规则,如皇长子李裕,二子李祤,三子李禊,弄个李匡胤出来反而不伦不类。 再说取个好名不见得就能有多好的兆头,宋武帝小名寄奴,照样气吞万里如虎,后来儿孙名字都响当当,却有好几个畜生。 唐末第一代的藩镇都是英雄豪杰,但第二代大部分都是胡作非为的二世祖。 儿子的出身,也让李晔考虑到了继承人的问题。 皇长子德王李裕无疑是呼声最高的之人,朝中清流和世家也向他靠拢。 李晔不喜欢他身上的儒懦之气,总感觉他像一个被牵着走的傀儡。 其他几个皇子也在妃子的撺掇下上蹿下跳。 没有把手伸进军队里,就都在李晔的容忍范围之内。 有唐一代,科举的含金量极高,历次录取人数不超过三十人,初唐之时,政治清明,人才还能来自底层读书人,但中晚唐,科举就越来越不公正了,后来干脆弄出一个门荫入仕,世家子弟连科举这道程序都免了。 考上进士,并不等于高官厚禄,走上人生巅峰。 还要经过吏部、礼部、尚书省、中书省的层层选拔,评定等级,才能出现在天子堂前。 经过的程序越多,可操作的空间就越大。 这也是为什么李晔看到朝堂的上官员,姓氏越来越单一的原因。 唐末,基本没有寒门子弟在朝的。 李晔裁撤三省六部,也就省去这些有名无实的东西,如同去年恩科,一律去辅军中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适应这个时代。 劳动才是最好的导师。 包括王师范和崔源照,无一例外。 刘浔被招入骁骑军中,成为都头。 “眼下春耕在即,臣请陛下诏令开荒,凡开荒之土地,皆归开荒者所有,三年内免赋。”赵崇凝谏言道。 不同于盛唐,也不同于后世,现在关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地广人稀,渭北良田,凤翔等地充为皇庄,但仍然有很多土地处于荒废状态。 李晔刚要答应,韩偓道:“陛下不可,开荒土地不能为民有,此举是加强地方豪族势力,试问移民如何争的过当地土豪?此举短期有利,长远看,实则动摇国本。” 赵崇凝没想到自己的学生会顶撞他,有些下不来台,斥道:“如今关中何来豪强之说?不开荒何以养民?何以充盈国库?” 李晔心中一动,地方豪强永远不可能消失,宗族大姓,是地方的豪强,而世家门阀,就是朝堂上的政治豪强。 开荒令一下,外迁而来的移民怎么可能竞争的过他们? 韩偓冲李晔拱手道:“开荒令可下,但开荒的田地不能为开荒者所有,全部计入皇庄之内,一年免赋,第二年七成赋税,第三年六成,第四年五成,此后皆以五成上缴。不能兼并土地,则土豪不会参入,流民反而可以放开手脚,以量取胜。” 李晔皱眉道:“第二年就收七成赋税,会不会太高了?” 韩偓道:“移民充入皇庄,可征用农社耕牛、铁犁等器具,耕作积极性高,三年之后,收获超过自耕农。” 赵崇凝怒道:“治国之策,在于一视同仁,厚此薄彼,恐非长久之道。” 李晔笑道:“先生何必如此动怒?致光之策,短期内辛苦移民,长远还是对移民有利的。” “陛下,关中人口三百万,移民才四十万,孰轻孰重,愿陛下思之。”赵崇凝道。 “朕没说不让关中原有百姓开荒啊,三年之后,税赋五成,对他们同样有吸引力,此事就此定论,一事不烦二主,致光,开荒之事朕交给你去办!” “臣遵旨!”韩偓没有推辞。 看了一眼赵崇凝,李晔想起一事,“赵侍郎,关中人口流动较大,新的户籍整理工作,你可要抓紧。” “臣遵旨。” 目前关中的人口初步统计工作完成,但编户仍未完成。 没有登录在案的户籍,就无法确定赋税,各州各县的操作空间就来了。 李晔治国的理念是,人性本恶,人心难测,什么事都往坏处想,真出了坏事,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唐末是最坏最黑暗的时代,但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李晔忽然发现如今的大唐就是一张白纸。 世家门阀遭受沉重打击,处于苟延残喘阶段,政治影响力不大。 皇亲国戚也被不断的兵变杀了不少,李晔自己都砍了几个作乱王爷的脑袋。 曾经困扰关中最大的问题,人口超过负载,现在反过来了,地广人稀。 如果把目光集中在关东,北面李克用、刘仁恭,东面朱温、杨行密,南面钱镠马殷王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全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唐廷若是加入内卷,肯定卷不过他们。 但若是把眼光从中土挪出来,一个更大的天下出现在视野里。 曾经的打生打死的吐蕃帝国,比大唐崩的更快,也跟彻底,而且以后都不可能成为李晔的对手。 北面回鹘也崩的更彻底,被黠戛斯人攻破王都,西迁至甘肃西州一带。 但黠戛斯人因为人口不足,并未因此崛起,草原同样是四分五裂状态。 东北面的契丹人刚刚兴起,手暂时没有伸到中土来。 唐廷以渭北、兴唐府、凤翔、兴元、朔方为基本盘,向东不足,向北向西却是大有可为。 从乾宁三年的春天起,天下仿佛都回归平静之中。 李克用数攻沁州不下之后,偃旗息鼓,开荒种田去了。 刘仁恭刚刚接盘卢龙,更是低调发育。 朱温亲自坐镇徐州,压制杨行密与朱瑾,山东之地也迎来难得的休养之机。 杨行密赢得清口大捷之后,膨胀最快,但受到南方数镇的牵制,特别是钱镠,死守杭州,挡住了杨行密席卷江南的步伐,杭州数攻不下,钱镠手下大将顾全武攻灭董昌之后,挟大胜之势回军,杨行密只能退军回宣州。 乾宁二年刚过,湖南的武安军节度使刘建锋没管住裤腰带,私通部下陈赡之妻,被陈赡所杀,众将杀死陈赡,推举马殷为武安军留后。 蜀中王建攻下东川大部分城池之后,也在继续实力,发展生产。 整个中土仿佛都累了,全都消停下来。 第两百四十七章 保甲之法 开荒令颁布之后,李晔乖乖的举行祭天大典,唐廷能走多远,就看这两年的粮食产量。 渭北的田地里,以黄土垒起高台,台上旌旗童子,台下文武百官,亲卫往来巡戒,斥候四方游弋。 本来赵崇凝提议驱散百姓,以免节外生枝,李晔自不放过这么好亲民的机会。 渭北的庄民不止是当初吸纳的流民,还有迁徙过来的大量党项人。 普通党项人其实早已汉化,说一样的话,穿一样的衣服,连名字都逐渐向中土靠拢,只保留了一些特殊的姓氏。 党项贵族或许还有一些造反精神,但普通党项人只要能吃饱穿暖,还管谁是头领? 忠义堂的大本营就驻扎在这里,天天变着花样的搞同化,什么三国演义,大唐忠烈传,李晔全部改编出来,特别在大唐忠烈传中大书特书党项大将夫蒙灵察。 夫蒙灵察是羌人,党项人也是羌人,艺术加工一下,在李晔笔下莫名其妙成为了党项人的旁系祖宗。 淳朴的党项汉子们听到夫蒙灵察被安禄山诱杀的时候,一个个咬牙切齿,大骂安禄山天字一号的奸臣逆贼,甚至有人提议去卢龙挖安家的祖坟。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了夫蒙灵察这位英雄大将军站台,党项人参军的热情被点燃,大量党项小伙子加入辅军。 一些弓马娴熟的人还被选入骁骑军的轻骑营。 这些人更不得了,每逢休沐回乡,就成了众人仰慕的对象,朝天幞,青领袍,蹀躞带,追风履,投军的时候像个叫花子,回来的时候俨然官宦子弟,更刺激的一众半大小子流口水。 “天子亲军知道么?比县尊老爷还气派哩!” 人靠衣装马靠鞍,唐时的衣服,更凸显英气,党项小青年们不同于汉人青年,花钱如流水,舍得装扮自己,一点儿军俸全都花在衣冠之上,仿佛穿了圆领袍,就能扬眉吐气。 事实上,普通的党项人在当初的夏绥节度使帐下日子绝不好过,这是显而易见的,党项大小头领无数,都需要供养,底层人日子好过才怪。 李晔收复夏绥的时候,顺手把党项贵族们迁入长安,不服从的基本都在地斤泽神马湖边砍了脑袋。 一些中小贵族老爷们也迁入了渭北,老实过日子还好说,有别样心思的,都被皇城司提走了。 如今的渭北,东临黄河,西至泾河,大片的土被庄户和辅军开垦出来。 白渠、石川河、龙首渠、六辅渠等等,一条条水渠被重新疏浚,灌溉着渭北的土地。 昔日的天府之国,渐渐恢复生机。 没有战乱,处处都祥和安宁。 李晔装模作样的祭了天之后,又颇为亲民的走访各大党项人寨子。 党项人还保留一定的游牧习俗,简陋的寨子四处漏风,羊皮毡遮挡不住黄土高原南下的寒风,一家十几口同处一室。 “尔等以前是朕的子民,以后也是,朕不能让你们餐风饮雪,饥寒交迫,你们也要住进大房子里面!” 鄜坊的党项人汉化深,早就跟唐人一样,但夏绥的党项人没这条件,有些还在河套草原上游荡。 就这样,党项人最后的习俗,被李晔改变了,包括一些从漠南迁徙而来的黠戛斯人,都移风改俗了。 这年头,处处杀人放火的,能吃饱饭,有个安身之地,谁还管老祖宗留下来的风俗? 异族不同于中土,连个文字都没有,草原上杀过去杀过来的,前天是铁勒人,昨天是突厥人,今天就莫名其妙成了回鹘人。 草原上的融合更激烈。 春耕还未开始之前,一排排的村落建成,每个村落都是杂居,党项人、黠戛斯人、汉人混居,李晔还往面掺了伤残老兵,这些伤残将士本身就有军俸在身,就是不参与种田,衣食住行也是没问题。 中土百姓,只要能动的,就绝不会让自己闲着,平日种种田,训练辅军什么的,自是不必多说。 被西北的寒风一吹,李晔脑子也灵光起来,想起蒋委员长的保甲制度。 十户为一甲,设甲长,十甲为一保,设保长。 当然,保甲并非委员长独创,大唐其实有类似的制度,只不过战乱频仍,都荒废了。 甲长和保长大部分是由伤残老兵担任,也有一些通过思想和背景审查的党项人担任。 李晔还特意把赵扩调来,担任渭北团练使,此人能把心如铁石的杜晏球熬软,治理这些党项人,更不在话下。 什么事都需要个仪式感,特别是大唐皇帝亲自任命,更是增加了甲长、保长的神圣性,李晔亲自给他们颁发盖了皇帝私玺的委任状。 老兵们不必多少,党项甲长、保长们都拿回家供着。 李晔一看这么热情,也很感动,干脆在渭北开了个武营别院,教书育人,大力弘扬汉家先贤的经典。 当初落第的士子,李晔也没放他们回去,搞不好里面又藏着黄巢一类的大人物,都留了下来,口才好的进忠义堂,文采好的进弘文馆,喜欢教书育人的进武营,都有俸禄,除了能养家糊口,还能时不时的去平康坊北曲潇洒一下。 下次科举还能继续考。 如此优厚的条件,对寒门士子的吸引力巨大。 千里迢迢的穿过无人区、杀人区、野人区,进长安赶考的士子,对大唐也算是真爱了。 不能这么放回去成为兵头们的帮凶。 “尔等好生读书,将来科举少不了你们的!”李晔最后的一句话,彻底点燃了他们的热情。 在一个无比恢弘灿烂的大唐文化面前,谁愿意在草原上当野人当土匪? 就算是土匪野人也不希望自己下一代还是土匪野人吧? 能登天子朝堂,这是天大的荣誉。 于是,各种千奇百怪面目全非的李晔泥巴塑像,被立在村落之中。 泥菩萨的寓意虽然不太好,但李晔不能给他们的热情泼冷水啊,只能一笑置之。 回长安的时候,李晔特意看了看头顶的天空,暗想老天爷今年不会再闹幺蛾子了吧? 抢了洛阳,已经没地方抢粮了。 保甲制度虽然是李晔灵光一闪弄出来的,但可行性非常高,既可以加强地方的管束,又能第一时间掌握地方的动向,还能安置伤残老兵,好处实在太多了。 特别是迁徙的百姓,对他们也是大有裨益。 一个秩序的建立,才能让人稳定,安心生产。 庄户的保甲制也要稳步跟进。 春天的气息已经相当浓厚了,冰河消融,荒野间的草木拔出绿芽,农人早早出来侍弄田地,一些荒地也在大规模的开垦之中。 韩偓说的没错,开荒令对普通百姓仍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很多土地只是因为战乱荒废了,稍微整理,又是一块良田。 看着到处焕发着生机的关中大地,李晔反而不想回去了,绕了一个大圈,穿到渭南。 渭南的人口比渭北稠密一些,特别是华州一线,几里一村,几十里一县。 短短两年多的时间,这片土地上的战争疮痍在缓缓自愈。 华州城更是一片安宁。 “陛下若是要入城,末将先去打探。”薛广衡道。 “不必了,去香积寺拜祭忠魂。”李晔一扬马鞭,战马向西飞奔而去。 几百名骑士跟在身后。 黄昏的时候,香积寺已经遥遥在望。 只是大半年没见,香积寺的规模也上去了,佛塔、高楼若隐若现。 暮鼓声在原野里显得特别安静。 李晔满心的躁动全都消失在这鼓声之中。 行至山门之前,李晔几乎都认不出来了,这还是去年残破的山寺? 面前迎客僧、小沙弥就有几十人,上山下山的香客络绎不绝,而旁边的忠魂寺却显得冷冷清清,无人祭拜。 当初答应贯休重建香积寺,不是为了弘扬佛法,而是为了超度忠魂英灵。 看来三武一宗灭佛,不是没有原因。 当年懿宗迎奉佛骨,搞得天下民怨沸腾。 李晔并不排斥佛门,但若是佛门想走政治路线,那就另当别论了。 政治和尚,自古有之。 后赵石勒、石虎就有西域僧人佛图澄,为其出谋划策。 前秦苻坚,既有道安为其谋划军机。 当然,这人高僧也并非一无是处,能修成高僧,本身就是学识渊博之人。 佛门与中土文化融合之后,形成的禅宗,也是文化瑰宝。 但什么事都讲究一个过犹不及,李晔节衣缩食,连自己的寝宫都是修修补补,没道理让贯休在这里大兴土木吧? 佛门奢侈起来,不在皇宫之下。 朗达玛灭佛之前,吐蕃“三均富贵”、“四大供养”、“七户养僧”,修建伍香多福德无比吉祥增善寺佛殿,高九层有大屋顶形如大鹏冲天飞翔,辉光映日。 武宗虽然灭佛,但宪宗又广兴佛寺,到了懿宗,更是钟爱有加,广建佛寺,大造佛像,江淮旱灾接着蝗灾,懿宗视若无睹,不仅不赈灾,反而加派赋税,用以迎奉佛光,布施僧人钱财无数。 李晔黑着脸走入山门。 门前迎客僧见他们一伙人气势汹汹,不像善人,拦在门前,“今日天色已晚,还请施主明日前来。” 辛四郎一脚踹飞迎客僧,“瞎了你的狗眼,滚开!” 一人当前,无人敢拦。 这么没素质的行为,周围人群指指点点,辛四郎越发得意,“叫你们的鸟方丈出来,否则拆了你们的破寺。” 虽然兜帽遮住了脸,李晔还是一阵脸红,毕竟是皇帝,出门得注意影响,咳嗽了一声。 辛四郎好不容易嚣张跋扈一回,没听到,还是薛广衡拉住了他。 见周围人越聚越多,人多眼杂,若是被看出身份,少不得又是麻烦。 “算了,去忠魂寺。” 第两百四十八章 天降横财 七座石碑孤零零的立在松林之中。 石碑上刻满了阵亡将士的名字。 李晔在上面寻到了马开山,以及熟悉的名字,两年半之前,他们还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两年半之后,他们只剩下这些。 在暮色里无比苍凉。 以后此地还会增加更多的石碑。 前方松林之中,山寺也显得孤零零,李晔记得半年前来祭奠的时候,山寺装点一新,没想到这么快就褪色了。 寺内一灯如豆,有诵经之声。 李晔不禁好奇起来,走近,殿内却先出来一僧:“陛下,老僧有礼了。” 居然是贯休。 薛广衡责道:“你这和尚好生狡猾,知道陛下前来,却来这里装模作样。” 贯休微微一笑,却并未解释什么。 李晔语气不善道:“大师经营有方,如此短的时间里,香积寺便颇有气象。” 贯休道:“非是老僧经营有方,而是陛下治国有方,香积寺气象亦是大唐气象。” 李晔轻笑一声,“出家人说话也是如此言不由心吗?” “管仲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干戈乱世,百姓衣食无着,安能供奉佛尊?百姓殷实才有佛门的容身之地。” “如此说来,佛门并非慈悲为怀,只是贪慕百姓之殷实?”李晔字字如刀。 贯休语气依然平和,“佛门若是不慈悲,岂会有百姓虔心礼佛?陛下若是再慈悲一些,忠魂寺也就不会这么多石碑。” “放肆!”薛广衡叱道,“若非陛下,关中皆是修罗地狱,安能容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亲卫人人面有怒色。 李晔暗道自己是糊涂了,和尚平日里练的就是辩论机锋,跟他耍嘴皮子岂不是自讨苦吃? 但对一个和尚动粗,也是自贬身价。 “够了。”李晔温言安抚身边众人的怒气。 黄巢荼毒天下,但也做了两件好事,在他屠刀下,世家门阀和佛门都受到重创。 如今整个关中,也就三座合法佛寺,长安大慈恩寺,凤翔法门寺,以及此地香积寺,规模都跟懿宗朝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按照这个趋势,不管是不行的。 都去当和尚吃斋念佛,谁去种田交税?谁去抵御外辱? “大师深明佛法之人,当知只有天下一统,才是最大的仁慈,香积寺违背了朕的初衷,百姓刚刚丰衣足食,大肆礼佛,佛祖受之岂能无愧?此风不可长,明日移忠魂碑于山上,香积寺每月只允许开山门三次,每次一天!” 李晔推行的轻徭薄赋,修养民力,藏富于民,总不能全便宜了这些和尚吧? 贯休轻轻舒了一口气,“老僧谨遵陛下旨意。” 事到如今,李晔也没心思留在此地过夜了,长安也就几十里之外。 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贯休,“国家疲弱,大师当好自为之!” 说完,便连夜策马回长安。 治大国如烹小鲜。 老子这句话说起来倒是轻松,做起来,可就没这么简单。 一个关中,才刚刚开始,就有这么多千头万绪的事,怪不得从古至今,真正的明君没几个。 反而是堕落起来非常容易,也符合人性,李唐好几位皇帝,都是前半生贤明精进,后半生昏聩堕落,李晔依稀记得,光是吃丹药中毒而死的就宪宗、穆宗、武宗和宣宗。 特别是宣宗最为可惜,吐蕃彻底崩溃,张议潮归附,河陇人心向唐。 宣宗忙着吃仙丹,又大肆崇佛。 回到长安已是深夜,回到宫中更是快天亮了。 抓紧时间睡了一阵,感觉没睡多大一会儿,就被宫中女官叫醒,“陛下,薛将军有军情奏报。” 顾不得发蒙的脑袋,匆忙洗漱,外间其实已经日上三竿。 天心阁里只有李巨川和薛广衡,没了韩偓和赵崇凝,李晔反而感觉轻松。 “何事?” 薛广衡两眼里血丝密布,“陛下,冯行袭与张琏二位将军,长驱直入,连破折逋钵督七座堡城,凉州震恐,折逋钵督放弃攻打河州,引大军回防凉州。” 李晔揉了揉太阳穴,“折逋钵督有多少人马?” “本部两万大军,加上新近投奔的领杜论悉伽、杜论心父子,兵力在三万七千上下。” 李晔一愣,泾原军和朔方军,一共也才两万多人,兵力上已经吃亏了。 没想到杨崇本夺了杜论悉伽的陇西四州,反而给自己增加的难度。 “陛下勿忧,折逋钵督、杜论悉伽鏖战河州一年,疲惫不堪,我军兵锋正盛。”李巨川道。 “冯行袭、张琏皆是牙将出身,当不会令朕失望!” 李晔现在能做的只有相信他们和等待,整个河陇地区的战力,明显不如中土,李茂贞两千人入河州,搅的天翻地覆。 杨崇本两万人马,半个月拿下陇西四州。 薛广衡咳嗽了一声,“蜀中消息,南诏隆舜纠合黎州雅州一带的蛮族头领刘王、郝王、杨王等,号称二十万大军,攻打成都!” 马上就是春耕,南诏这个时候起兵,就是绝户计了。 “南诏有如此实力?”李晔一阵郁闷,号称二十万,十万人总是有的,卢龙、魏博、平卢动不动十万大军,毕竟是人口繁盛之地。 这西南小国动不动就来个二十万大军的,就让李晔接受不了了。 李巨川苦笑道:“南诏当年是由大唐扶立而起。” 按照大唐的尿性,扶立肯定不是简单的帮其立国,而是文化和技术一同输入。 府兵制在大唐崩了,但南诏一直延续下来。 吐蕃的崛起,大唐也是送人送文化送技术。 只可惜好心都被当成了驴肝肺,养出了白眼狼。 “王建抵挡的住?”二十万大军,差不多是倾国之战。 薛广衡道:“东川节度使秦彦晖上表,请求合攻西川,荆南节度使成汭遣大将许存屯兵于渝州,有侵夺西川之意!” 秦彦晖的意思是,唐廷也绷着了,四路大军齐发,直接灭了王建。 “下己意下如何?” “杨师厚和高行周已经窥伺在侧,南诏胜,王建势衰,我军陈兵于外,陛下一纸诏令,西川关隘,不战可下,大军长驱直入,争夺西川,但王建若胜,我军还是静观其变!” 李晔点头称是,原定的战略是取河陇,但如果王建自己垮了,唐廷也不能错失良机。 几人商谈下一步动作时,又有斥候来报,“报陛下,王建送亲队伍已出剑门关,另有十万匹蜀锦,杨师厚将军加派骑兵保护。” 阁中三人都是惊讶不已。 初唐一匹绢差不多两百钱,但那时候货币没有贬值。 后来唐玄宗有意增强绢帛的货币价值,最巅峰是德宗朝推行两税制时期,一匹绢三千二百钱。 唐末战乱,经济崩溃,绢帛的货币价值渐渐淡化,但现在长安市面上,一匹上等绢帛,差不多也要七百钱。 而蜀锦更是上等绢帛中的上等,市面值上一千一百钱。 十万匹蜀锦就是十一万缗钱。 对如今的李晔来说,简直是天降横财。 这就是第一波的战争红利! 知道蜀中有钱,没想到这么有钱。 李晔的头瞬间就不痛了,“王建还真舍得下血本,诏令秦彦晖,不得起兵!” 秦彦晖与王建现在是血海深仇,李晔这道诏令有多大作用很难说。 第两百四十九章 蜀中王建 春耕开始之后。 从陕虢、兴唐府到关中平原、朔方、兴元,异常忙碌。 蜀中却是烽火滔天。 乾宁三年三月二十日,南诏王隆舜大军八万,汇合黎、雅蛮族五万大军,攻破眉州,屠掠唐民。 三月二十五日,秦彦晖倾巢而出,攻打汉州,汉州即为三国时名关绵竹,汉州之后,便是成都。 四月一日,成汭令大将许存、赵武出渝州,攻东川诸州,王建部众纷纷逃窜。 收到蜀中乱战的消息,杨师厚、高行周、杨鉴三部合军三万驻于利州,静观蜀中之变。 四月三日,南诏大军刚穿过大渡河,立足未稳,便遭到王建亲率五万大军迎头痛击,隆舜惧其声势,令刘王、郝王、杨王等蛮族为先锋。 王建骑将出身,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一举击破蛮族,阵斩三王,杀蛮人一万八千人,蛮族大惧,一哄而散。 蜀军趁势而进,作壁上观的南诏军措手不及,吓破了胆,一触即溃,王建沿路追杀三百里,所获俘虏九千人,全斩于雅水之畔,雅水变成血河,南诏国青壮死伤惨重,逃回南诏的隆舜也为国人所怨,一年之后为权臣杨登所杀。 此战之后,王建五千精骑先行,汇合义子王宗涤两万大军,绕过都江堰、过茂县、江油,八百里大迂回,四月十日,一战而下梓州,四月十五日,前后夹击,破秦彦晖于绵竹关前。 秦彦晖于中军大帐自、焚而亡。 四月十五日,王建与义子王宗涤、王宗侃、王宗佶、王宗绾回军东川,先败赵武于合州。 却与许存在渝州僵持不下,几次被许存出城偷袭,小有斩获。 但秦彦晖的平定,让王建抽出更多的兵力,蜀军源源不断支援而来。 许存不能破敌,围困月余,求援于荆南成汭。 成汭向来忌惮许存之勇,有除之而后快之心,对求援置之不理。 五月十七日,许存粮尽,投降王建,王建守为义子,赐名王宗播,自此东西二川全落入王建之手。 短短两个月,蜀中战火熄灭。 消息传到长安,李晔心中一叹,王建毕竟是史书上的那个王建。 这几仗打的漂亮至极,又是半渡而击,又是大迂回大穿插,简直是教科书一般的存在。 难怪当年能以两千人马,横扫西川。 蜀中没机会了,李晔只能把目光放在河陇。 杨崇本攻陷陇西四州,加上他手上的秦州,一共五州之地,放在哪儿都是不小的势力。 李晔不敢再放任他发展下去了。 陇西四州地缘极为特殊,黄河环绕,陇山、祁山为其天然屏障。 西南是混乱的河曲十六州,西面是河湟之地,北面是兰、凉等河西要地,南面是李晔刚刚收复的山南西道诸州,东面是凤翔。 杨崇本现在就像鲤鱼龙门,摆在他面前是一条康庄大道。 若是让他在河陇四州坐稳,按照他表现出来的野心,将来必是一大祸患。 不过什么事都要讲究一个先礼后兵。 在李巨川的建议下,李晔连发三道诏令,让杨崇本入长安述职,同时把利州的杨师厚、高行周两万大军调至陇州。 三道诏令已下,杨崇本铁了心不来。 李晔的忍耐到了极限,在他心里,杨崇本现在的优先级已经高过凉州的折逋钵督。 “陛下可继续下诏,令其大意,只待秋收之后,大军突出,一战而擒!”李巨川建议道。 李晔点头同意。 春耕刚刚结束,古代种田没有农药和化肥,播种之后,还要精心护理。 知州制刚刚推行,凡是考评低下的各州刺史坚决被裁汰,总有人为了眼前权力孤注一掷,冯行袭调离金商之后,二州的刺史放飞自我,招兵买马,李晔的一纸裁汰令,让他们提前动手,金州刺史李奉义还投降荆襄赵匡凝,企图找个靠山。 赵匡凝倒是派兵来了,不过确实来帮助唐军攻城的。 两州的乌合之众,十日不到就被平定。 李晔这一次没有仁慈,金州刺史赵闻达,商州刺史李奉义,被斩于长安闹市,男丁流放丰州,女子充入乐籍。 不逛不知道,一逛才知道平康坊的最大幕后老板居然是自己。 准确来说是刘全礼接管皇庄之后,以各种手段秘密控制南曲和中曲的大部分青楼。 这样也好,以后规范管理,也能让这些苦命女子日子好过一些。 有了血淋淋的人头示范,再也没人敢违抗朝廷的意志。 金商二州本来就是冯行袭手下牙将充任,胆大包天。 李奉义还是冯行袭妹夫,在金州有权有势。 唐军分散各地,压制各种涌动的暗流。 当然,关中其他州想学也学不来,兵权早就被李晔抽空了,所谓的地方豪强,能跟如今的唐军抗衡? 三个月后,第一批知州分散各地,李晔还给他们配了退伍老兵和轻度伤残的将士。 文人掌地方政事,自黄巢大乱,二十年来还是第一次。 “陛下,这是新近研发出来的弩机,以黄杨木、梨木制成。”尉迟康向李晔献宝。 李晔最关心的就是将作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见识了厅子都的兵器,李晔一直耿耿于怀,若是梁军都装备这些玩意儿,这仗还怎么打? 李晔来回检查弩机,又看了看尉迟康的老年,“尉迟匠作,这也太粗糙了吧?别没伤到敌人,倒先伤了自己人。” 尉迟康老脸一红,“陛下有所不知,粗糙是粗糙了点,但制作方便,选材容易,一月可产五百架。” 质量不行,产量来凑吗? “来人,试弩。”李晔令道。 三名亲卫各取一弩,分别是厅子都弩、岩桑弩、黄杨弩。 五十步,三弩齐发,靶上的札甲纷纷被穿透。 厅子都弩胜在射速快,稳定性高,可连发十箭,岩桑木破甲能力优秀,但只能连发三支,便要重新填装。 黄杨弩连发五箭,破甲能力却是最差的。 “陛、下,这弩四十发之后,便要回坊重新修理。”尉迟康在一边犹犹豫豫道。 李晔差点没晕过去,又半年过去了,将作监就弄出个这玩意儿?抄袭都不会? 在李晔的怒视下,尉迟康的舌头都不利索了,“陛、下、大军交战,军器消耗、太快,此物制作、容易,损坏了,也不可惜。” 李晔把他的话重新捋了一遍,才明白其中的意思。 唐末战争频繁,再好的神兵利器,也会损失,厅子都的装备不就弄到自己手上来了吗? 反而是这种制作不精良的武器,可以随用随弃,就像后世的耗材,一次性筷子之类的。 “行!”只要符合这时代的特性,李晔就能接受。 再说全军装备厅子都弩也可不可能,朱温家大业大也玩不起。 光弩箭的消耗也不是一个小数字。 打仗烧钱,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见李晔表情平缓了,尉迟康也献上一物,黑布遮蔽,形如长枪。 薛广衡扯下黑布,长刃长柄,寒光闪闪,居然是一把陌刀! “好,你能仿制出此物,总算没辜负朕!”李晔大喜。 战场上,李晔见识过这东西的威力,虽然没有史书中说的人马俱碎那么夸张,但威力也不小,正是重甲步兵最趁手的武器。 中唐之后,此物越来越少,现在仿制出来,以后就能打造一支重甲陌刀兵。 “一个月能打造多少把?”李晔充满希冀的看着尉迟康。 尉迟康面露难色的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把也行。”李晔也知道这玩意打造不易。 “回、陛、下,是、两把。” 李晔差点一口老血喷他脸上。 这是来逗自己玩的吗? 李晔怎么看尉迟康的老脸,怎么觉得他是故意的。 “陛、陛下?” 李晔叹息一声,“你加紧打造吧。” “老臣遵命。” 第两百五十章 胜败之间 绵延四百里的贺兰山,阻断了沙漠对朔方河套的侵袭。 若是没有贺兰山和沙漠,凉州便与朔方连为一体。 唐代历来是以朔方控锁整个河西走廊。 得陇望蜀,得到朔方,一定会窥望凉州。 可惜大唐经历的不止是安史之乱,其后又有仆固怀恩之乱、泾原兵变、二帝四王之乱、淮西之乱、河朔三镇更是牵制了唐廷的绝大部分精力。 到了宣宗朝,张议潮归附河陇,唐廷派出两千郓州天平军驻防凉州。 还没来得及经营,宣宗就开始放飞自我,丹药磕上了,朝政也荒废了,继任者懿宗,更加昏聩,南诏犯境,庞勋之乱,沙陀李国昌作乱,王仙芝、黄巢此起彼伏。 从归义军手中拿到的凉州,还没捂热,就被凉州的土豪扫地出门。 整个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在长安的黄巢大战中。 折逋家渐渐坐稳了凉州。 “折逋乃是吐蕃官职,与大唐的刺史类似,吐蕃人常以官职入姓,以为荣耀,凉州向来是吐蕃人经营的要地,议潮公起事之后,鏖战三年才攻破凉州,然议潮公宅心仁厚,没有斩草除根,是以朝廷与归义军势衰之后,折逋氏闻风而动,吐蕃人死灰复燃,成了河陇最强劲的势力。”一身吐蕃服饰的向导乞禄论道。 冯行袭瞥了他一眼,“乞禄论,当年吐蕃的国相名为禄东赞、论恐热,看来阁下的名字也非同小可?” 乞禄论挽其鬓角的辫发,露出脖子上的一段刺青,咧嘴笑道:“人名与刺青一样,皆是父母所取。” 冯行袭眼中掠过一缕精光,挥手道:“停下。” 身后的唐骑缓缓止步,几个都将脸上露出不耐烦之色,“将军为何止步?” 冯行袭指着前方的山谷,“此地是何处?” 乞禄论恭敬的在马下对冯行袭道:“宗高谷,前后五十里,穿过此谷,西北三十里,即是凉州,若不加快脚程,今夜就只能在谷中过夜。” 山谷两侧岩崖耸立,谷内林恶草密,却静悄悄的,一只飞鸟都没有。 “冯将军,现在不过去,恐怕赶不到凉州城下。”朔方都将附和道。 周围朔方军都面有怨色,连日被驱使着赶路,很多人都怀念起之前在灵州城的快活日子。 李晔拿下朔方之后,裁汰老军,但冯行袭为了这一仗,又招揽了一支万人的朔方军。 两千昭信军精锐面不改色,对行军习以为常。 “本将听说凉州六谷里住着六谷部落,何以不见人影?”冯行袭逼视着乞禄论。 此人是先前堡城中的俘虏,因精通汉言,又熟悉地形,才被带在身边。 不过此时冯行袭对此人起了疑心。 “六谷部被折逋钵督抽调去攻打河州,将军若是不放心在下,可随意盘问他人,我乞禄家与折逋家是五十年世仇。”乞禄论不避讳冯行袭的眼神。 “传令各军,就地扎营,斥候严密查探谷内谷外。”冯行袭下令道。 只要不是行军,朔方士卒们脸上都轻松起来。 冯行袭望着懒散的朔方军,脸上浮起一缕愁容,遇见乞禄论眼角的目光,冯行袭迅速恢复成以往威严的节帅。 即使是春日,入夜之后的凉州,也是寒风刺骨。 士卒们抱成一团,听着风声呼啸,仿佛千军万马。 冯行袭巡查大营,大部分朔方军都挤在火堆前,早早睡去。 “是谁让点的火?”冯行袭铁青着脸。 大营周边,一半是旷野,一半是山谷,火光清晰暴露了大营位置。 朔方士卒被惊醒,赶紧灭火,“是、是乞禄论,告诉我们可用篝火取暖。” “乞禄论人在哪里?”冯行袭心中一沉,他从未彻底相信过乞禄论,还令亲信部下暗中监视。 身边亲兵急匆匆赶来,“禀将军,我们的人被杀了,乞禄论不知所踪!” 冯行袭心中警兆大生,拔出横刀:“起来,所有人起来御敌!” 周围朔方士卒懒懒散散,想动也不想动,冯行袭一脚踹翻一个不起身的朔方军,“不听军令者,斩!” 最先响应他号令的是两千昭信军精锐。 已经在黑夜中组成阵列,但朔方军从上到下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懒懒散散像无头苍蝇。 黑暗的旷野中,不知什么时候连风声都停止了,一片死寂。 越是安静,冯行袭如芒在背的感觉越强烈,从刀尖上滚出来的人,对杀戮有惊人的直觉。 “迟疑不决者,斩!”冯行袭高声怒喝。 但就在此时,黑暗中,羽箭破风声大起,全都循着冯行袭的喊声而来。 泾原军出兵凉州没有朔方军那么快。 需要北上兵出萧关,攻破嗢末人掌控的会州,然后,进入凉州地界。 会州因为地处朔方军、邠宁军、泾原军的交界地,一直受到三大藩镇的威胁,所以嗢末人也没怎么用心经营。 泾原一万大军赶到,会州直接就投降了。 张琏留两万士卒守城,自率八千人急进凉州,连下吐蕃人两座堡城,三日之间兵锋推入阳妃谷。 阳妃谷是凉州六谷中最大一座山谷,方圆百里,河道纵横,利于畜牧。 但驻兵于阳妃谷中的张琏,同样感到不对劲。 偌大的阳妃谷里面,居然没抓到一个嗢末人。 张琏瞬间就想到一个词:坚壁清野! 地利掌握在他人之手,这些天每前进一步,他都小心翼翼,原定和朔方军在凉州城下会师,但还没到地方,就已经预感到了危险的降临。 事实上,张琏并不赞同仓促出兵凉州。 其一,凉州是嗢末人最强悍的一支,和其他地区不同,凉州嗢末人基本认同了折逋钵督的统治,有广泛的民众基础。 其二,折逋钵督并非其他嗢人头领可比,其家族本就是吐蕃贵族,能屈能伸,精通兵法,与其说是合攻李茂贞,不如说是折逋钵督在借李茂贞的手,消耗河陇其他部族。 对于河陇地区势力架构的变化,张琏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 这些年,泾原军的目光一直聚集在河陇。 不过,皇帝的命令下达之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出兵。 阳妃谷地势比较特别,处于群山之间,出口众多,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派出去的斥候,道现在还没有回来。 泾原军不敢推进了。 凉州离河州并不远,按道理,折逋钵督应该早就收到唐军入境的消息,却一直没有动静。 “此次怕是难以攻破凉州。”张琏低声跟身边的副将摧领道。 “使君既有此疑虑,何不早些退兵?回防会州,已经可以向朝廷交代。” 张琏摇摇头,“泾原向来为朝廷猜忌,陛下信任我等不易,我张家只能以死报国!敌人都没露面,我军若是撤退,岂不是令关中各镇耻笑?” 郝摧低头不语。 可惜有些罪名,只要犯过一次,就永远也洗不脱。 泾原军向来是唐廷之壁垒,抵挡吐蕃人已经百年,郝摧正是当年威震吐蕃的无敌猛将郝玭曾孙。 三名斥候,从三个方向仓皇策马飞奔而来。 两人同时一震。 “西面山口,有嗢末敌军!不下万人!” “北面谷口,有嗢末五千骑兵。” “西南河口,有嗢末八千步骑。” 张琏眼中燃起火星,“来的好,今日就让他们看看泾原精兵!” 郝摧大声疾呼:“贼至矣,立功当在今日!” 将为兵之胆,两位主将如此豪迈,泾原军血脉贲张,“杀敌!杀敌!” “郝将军击北,本将击南,二军相合,共破敌于西!”张琏跨上战马,倒提长槊,威风凛凛。 郝摧胯下雄健黑马人立而起,仿佛比主人更加兴奋,“大善!我祖保定郡王常引百骑深入吐蕃之境,剥皮抽骨,吐蕃小儿闻名而不夜啼,今日一战,当破河陇嗢人之胆!” 泾原军一分为二,一路向北,一路向南。 阳妃谷中杀声震天。 张琏人高马大,一杆两丈长槊,冲入敌军之中,敌军显然没料到张琏来的这么快,这么猛烈,挤在狭窄的河口上进退不得,顿时大乱。 他们原本就是六谷部的嗢人部落,响应凉州城的号召,才来抵挡唐军。 只听说唐军不堪一击,比河州城的唐人还要胆小。 没想到刚一个照面就被狠狠扇了一耳光,唐军如虎入狼群,长槊乱舞,马蹄踩踏,河水瞬间就被染成血红。 连个像样的阵列的都没有,如何抵挡的住步骑冲锋? 惨烈的杀戮河口后面的嗢末人胆寒,破破烂烂的铁甲,良莠不齐的武器,在装备精良的泾原军面前,简直像是土鸡瓦狗。 张琏甚至觉得这都不是军队。 没有强大势力的支撑,嗢人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击溃南面之敌后,张琏没有趁势掩杀,而是挥军向西。 本以为自己够快的了,没想到郝摧更快,两军汇合,郝摧的黑甲都被染成了红色,“痛快!痛快,嗢人如今疲弱,凉州旦夕可下!” 西面山口间的敌军,见泾原军如此气势,不敢接战,缓缓后退。 郝摧一马当先,便要冲入山口,被张琏拦住,“不可鲁莽,我军已胜,前方地势险峻,若有埋伏,我军片甲不归!” 山口之后是一条长长的狭道,为山势所夹。 郝摧杀性大起,刚要请命追击,却见后方升起一股股黑烟,脸上大变。 一名斥候从背后而来,慌慌张张道:“将军,后方粮道为敌轻骑所趁,八千石粮草,全部被焚。” 张琏大惊失色,这些粮草都是泾原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被敌人焚毁。 阳妃谷中的粮食只够三日。 没有粮食,泾原军就是再勇猛,也成了病猫。 郝摧勃然大怒,把兜鍪重重砸在地上,露出满脸的鲜血,“王奉昌是怎么搞的?连个粮食都护不住!” 张琏望着西北方向的落日,长叹一声,“退军!斥候联系朔方将,告诉冯将军,我军缺粮,退守会州。” “不能退!三日,只要三日我军便可攻破凉州!”郝摧不甘心的吼道。 张琏冷眼看着他,“不服军令者,斩!” 第两百五十一章 当攻凉州 大战之后的河州,沦为一片废墟。 敌军虽然退兵了,但整个河州也废了,各地被掳掠一空,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带不走的一把火烧尽。 城外到处倒毙的浮尸,河水里都弥漫着恶臭气息。 河鱼却出奇的肥,饿疯了的河州军管不了这么多,捞起鱼就生吃起来。 如今的河州,已经没有百姓,只有红着眼的士卒。 李茂贞望着城外的惨状,久久无语。 “不、能吃!”张行瑾干裂着嘴唇,眼窝深陷,额骨突出,声音无力,整个人成了皮包骨,身后的士卒跟他大同小异。 没有人听他的。 在饥饿面前,每个人都成了野兽,只屈从于自己的本能。 “拔度,吃鱼!”赖力捧了一条鱼送给张行瑾。 被张行瑾一把打落,“有瘟疫。” 慕容敞有气无力道:“总不能饿死吧?” 春风和煦拂过脸面,张行瑾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眼角瞥见一棵胡杨的青翠嫩芽,喉咙无力的涌动着。 饿极了的人,脑子里只有吞咽的强烈渴望。 张行瑾连走带爬的靠近胡杨,扯下一把嫩芽就往嘴里塞,咀嚼两口,便吞落肚中。 肚子里有东西,人的精神也回来了一些,“这个能吃!” 有了他的以身试法,赖力、慕容敞、士卒们有样学样。 但凡是青色的,无论是是什么树木,都被送入嘴中,连树皮也没放过。 “何不学羊啃草?”李继颜带着一伙人疯狂嘲笑。 他们个个面色红润,没有丝毫饥饿的迹象。 张行瑾不想把刚刚回复的力气,浪费在无用的争吵上。 “父帅,河州已成废土,天气转暖,恐有大疫,我军应该立即转移!”张行瑾向李茂贞谏言道。 李茂贞却像没听到一样。 忽然之间,张行瑾感觉李茂贞老了十几岁,脸上的枭雄气质消失不见。 “父帅?” “嗯?”李茂贞这才回过神来。 张行瑾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了一次。 李茂贞点头道:“我儿说的不错,河州非我容身之地,依我儿所见,我军当转向何处?” 张行瑾道:“河湟之地向来富庶,昔日吐谷浑崛起于此地,拓跋谦羸弱,必不能守土,我军当取之!” 李茂贞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张行瑾被这眼神看的毛骨悚然,却不敢退缩。 相处这一年多的时间,张行瑾对李茂贞的猜忌脾性了如指掌。 “若我有你这么个亲生儿子,人生无他求!”李茂贞眼中冒着光。 张行瑾赶紧跪下,“继兴自幼无父无母,若非父帅,早不知死在何地!” 李茂贞的奇怪眼神一直未去,张行瑾也一直跪在地上。 良久之后,李茂贞扶起张行瑾,长叹一口气,“两年之前若能遇到你,本帅何以沦落至此!传令,大军西行,追击拓跋谦!” 张行瑾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出了河州没两日,李茂贞的一万大军,陆陆续续有人倒下,张行瑾的担忧成真了。 食物遍地都是,湟水上游的鱼,河谷间遍地的野兽。 沿途还有村镇。 但李茂贞大军走到哪里,哪里就成了死亡之地。 撤退的拓跋谦也好不到哪儿去,本就伤亡惨重,又感染瘟疫,拓跋谦没到廓州人就死了。 权力真空的廓州城爆发了新一轮的兵变,各部将领互相攻伐。 等李茂贞大军赶到廓州时,城门大开,百姓纷纷逃散。 李茂贞兵不血刃就拿下廓州。 此时他的军队也不足四千人。 长安。 战败的消息呈放在李晔面前。 折逋钵督回军突袭,冯行袭重伤,朔方军群龙无首,顿成鸟兽散,阵斩三千余人,另砍下两千降军的人头,堆在宗高谷外筑城京观,只有昭信军血战,护着重伤的冯行袭退回朔方。 另一路泾原军也被敌人烧毁粮草,不得不退回会州。 望着败报,李晔久久无语。 天心阁内一片沉默。 最初一力鼓动进攻凉州的韩偓、赵崇凝更是惶恐不已。 这差不多是李晔迄今为止最大的失败。 “诸卿有何话可说?”李晔有气无力道。 韩偓拱手道:“此战之败,天时在我,地利人和却不在我,此战是臣提出,一应罪责,全在臣一人!” 赵崇凝也站起身,“陛下,臣不通军略,却鼓动陛下出兵,罪全在我。” 李巨川道:“臣亦有罪。” 李晔更有气无力了,他不是想追究谁的责任,而是总结教训,如何应对河西之局势。 战争是一切的基础,战胜方的民心、军心、心理优势全都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跟清口大败的朱温何其相似。 朱温一败,从此失去踏足江南的机会。 难道这一败,自己也没有进军河陇的机会了吗? 此次战败更严重的后果还在后面。 搞不好杨崇本跟折逋钵督结盟,南北呼应,从此河陇之地,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们都下去吧。”李晔想一个人静一静了。 他还真没想到折逋钵督能击败两路大军。 三人拱手而退。 李晔一个人坐在天心阁里。 韩偓大局观有,但对战争就是门外汉了。 赵崇凝文人风骨。 李巨川阴谋诡计信手拈来,随机应变也强,不过战略规划能力有些欠缺,而且当时李巨川还劝过自己出兵要谨慎。 后悔也没用了。 现在看来这一战还是仓促了,不能说攻打凉州的战略有错,而是冯行袭刚刚到任朔方,还未掌握朔方军心。 况且朔方军的兵力并不占优,朔方军更是一支残军,刚刚收复,战力和斗志也不会高到哪去。 “陛下,骁骑军都头刘浔求见。”李晔一愣,他这个时候来见自己干什么? 心中虽然疑惑,但还是召见了。 “末将刘浔拜见陛下。”穿起盔甲的刘浔还是掩盖不了身上的几分儒气。 “刘将军何事见朕?” “禀陛下,当日梁贼围攻青州,战事不利,王知州与末将家眷送往江淮,末将请命去迎接回来。” “此事何劳将军,朕让薛广衡去办即可。”话刚出口,李晔心中一动,刘浔史称智将,一步百计,高人就在面前,何不问他? 李晔一拍脑门,自己是急糊涂了,刘浔乃淄青大将,现在只当一个都头,肯定不合适,康怀英都是指挥使了。 旋即,李晔把凉州战败的事说了出来。 刘浔摸了摸唇下长须,几个呼吸间,便对李晔拱手道:“河陇乃我军必取之地!朔方军只是小败而已,况且泾原军并未失败,大破敌军,斩杀甚重,还攻占了会州,不可谓败军,陛下若是因此小败而放任折逋钵督,凉州以后更难攻取!以末将之计,陛下当驱大军,泰山压顶,横扫河陇,不可使其喘息!” 李晔怔怔的看着他。 刘浔补充道:“我军有难处,敌军也有难处,成大功者,无不是逆流而上!” 李晔已经被说动了,“目今杨崇本和折逋钵督都有崛起之势,当击何处?” “还是凉州!”刘浔轻抚长须,“凉州为河陇之心,攻破凉州,即可高屋建瓴,顺势而下,河湟、陇西皆在掌中!陛下当以雷霆万钧之势击之!” 李晔的信心总算回复了。 不过这么大的事,李晔还想征询一下诸臣的意见,达成共识永远比刚愎自用好,隋炀帝就是倒在这上面。 刚要令人传召三阁臣,小黄门又在殿外道:“陛下,凤翔张总管有奏表呈上。” “送进来。” 别人的信不看也就罢了,张承业的信不得不看。 前面的寒暄李晔自动省略了。 “……朔方小败,不足为虑,陛下不可以小败而失进取之心,规复河陇,重振大唐,当攻凉州,朔方将士之血仇,不可不报,宜速而不宜缓!” 李晔合上奏章,再无疑虑,“来人,传令凤翔高行周、杨师厚,潼关李筠部与朕相见于会州!” 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刘浔,“即日起,免去刘浔骁骑军都头之职,擢为谘议参军。” 第两百五十二章 堂堂正正 泾水虽然是黄河的最大支流,但泾原境内上游谷宽水小,过了泾州,纳入多条河流,却又谷口狭小,水流湍急,不能行船。 所以长安和凤翔的辎重只能走陆路运往会州。 唐廷的大动作自然瞒不过陇西的各部嗢末。 有人庆幸,有人惶恐。 以奇兵取凉州的战略已经破灭,现在只能以堂堂正正之师,步步为营,向前推进。 李晔带着骁骑军和长安城中的三万唐军刚刚达到泾州,折逋钵督的使者就到了。 愿归降大唐,求请为河西节度使,为大唐永镇河西之地。 按照中唐以来惯例,只要递上降表,朝廷就像亲儿子一样安抚一番,不计前嫌,化干戈为玉帛。 历史上,五代到宋,折逋家都是这么玩的,汴洛的中原王朝鞭长莫及,只能默认其在凉州的统治。 但李晔不打算这么做。 凉州是河西走廊的咽喉,没有河西走廊还怎么复兴大唐? 摊开地图,如果蜀中和关中是中土之肾,长长河西走廊就是大唐的雄姓器观,捅向西域广袤的土地,才会繁育出赫赫雄汉煌煌盛唐。 大唐是从什么时候衰落的?李晔一向认为,安史之乱只是诱因,河西走廊的丢失才是致命的! 从地缘战略上看,没有河陇和安西的滋养,关中唐廷的衰落是必然。 当年吐蕃也是先打凉州,然后才逐步蚕食陇西、河湟、河西、西域。 现在只凭一纸降书,折逋钵督就想把唐廷的命根子切走? 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李晔冷笑两声,当着使者的面,把降表撕成碎片,“告诉折逋钵督,来会州见朕,免他死罪。” 唐廷为了这一仗,发动了五万辅军,五万战兵,十万人马,粮草辎重无数,岂是为表面臣服? 使者惶恐而退。 在赶去会州之前,李晔特意带着五百亲卫北上朔方。 黄河两岸在种田专家张全义的开垦下,一片生机盎然,大片田地沿着河道延伸,田地外侧还修建了小型石堡,防备部落野人的抢粮。 张全义就像一杆旗帜,他升任灵州知州,洛阳的百姓,自愿再迁徙一次。 不过,冯行袭的大败让灵州城也愁云惨淡,从宗高谷逃回的十不存一,就连两千昭信悍卒也伤亡过半。 冯行袭昏迷不醒,脸上的箭伤尤为可怖,大夫刚刚给他换药,只不过情况不容乐观,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很多伤都是无解的。 “折逋钵督狡诈,陛下当心。”陪同在一边的张全义叹了口气。 李晔依稀记得历史上的李继迁,好像也是中了凉州嗢末人的诈降计,一命呜呼。 “朕以堂堂正正之师,堂堂正正之谋,步步为营,收复故土,折逋钵督能有何为?”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阴谋诡计永远上不了台面。 李晔左手李巨川,右手刘鄩,若是玩不过一个部落野人,干脆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张公替朕好生照顾冯将军。”丈人和女婿的关系还是牢固的,李晔没把他当外人,有他坐镇灵州,李晔没有后顾之忧。 “臣遵命。” 军情紧急,李晔没在灵州多耽搁,快马加鞭直趋会州。 近十万大军堵在会州,整个河陇地区,仿佛地震一般。 大唐的旗帜一立起来,远近嗢末部落自动来投。 当年张议潮上书宣宗:“嗢末百姓,本是河西陇右陷没子将,国家弃置不收,变成部落。” 吐蕃崩溃,张议潮沙州举事,振臂一呼,嗢末、回鹘皆云集响应,甚至连吐蕃本族人也响应号召,共同推翻吐蕃的残暴统治,但此时的大唐也到了末日黄昏,经历的大中暂治的唐廷,依旧无法挽回江河日下的大趋势,唐廷无心经营河陇,懿宗只图一时安逸。 河陇的大好趋势渐渐沦丧。 归义军四面八方全是异族,回鹘、嗢末、龙家、吐蕃。 张议潮在的时候,还有声有色,诸部不敢违逆,但张议潮倒下之后,唐廷刚好深陷庞勋、黄巢大乱之中,没有中原王朝的支持,归义军独木难支,只能收缩于瓜沙等地。 没有强大势力的介入,河陇又恢复成无序的状态。 如今唐军的到来,正是向告诉河陇的所有人:大唐强势回归,河陇的无序结束了! 乾宁三年六月二十日,最后一支唐军李筠部到达会州。 旌旗蔽日,刀矛如林。 站在城墙上的李晔没来由的一阵自豪,大唐终于在自己手上挺过来了! 这是最坏的时代,但也是最好的时代! 遍观宇内,所有强大的敌人都先大唐一步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只有大唐在一片刀山火海中,艰难站起! 整个西方,还有谁能当住唐军! “儿郎们,一寸山河一寸血,千百年来,这片土地是先辈们前仆后继才换回来的,岂能沦落胡尘!上有无数忠魂,下有无数忠骨,都在看着你们!克复西土,重振大唐!”李晔说一句,亲卫都就跟着喊一句。 打鸡血还是必要的,知道为何而战的人,才能不畏艰难险阻。 “克复西土,重振大唐!” …… 千万人的吼声,震动山野,随风直上云天。 四周的嗢末人尽皆胆寒。 “杨师厚为西南招讨使,领一万唐军,两万辅军,攻兰州!高行周为前锋,一万步骑,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攻凉州,其余大军随朕进军!” 一声令下,十万闻声而动。 兰州在会州西南,为崔延没相所据,若是置之不理,威胁唐军的侧后,粮道也在其打击范围之内。 杨师厚自加入唐军之后,表现可圈可点,但还是没达到历史上的高度。 李晔给了周云翼机会,现在也给他脱颖而出的机会。 打下兰州的另一重大意义是切断折逋钵督与杨崇本的联系。 唐军如此声势,沿途堡城,根本不敢抵挡,纷纷归降。 七月三日,当李晔步步为营推进到凉州城下时,远近归降的部落已达两万帐之多,正是水草丰美之时,牛羊遍布各大谷地。 “嗢人狡诈,其中必有细作!”李巨川提醒道。 诈降计折逋钵督已经用过一次了,坑了冯行袭一把。 李晔不敢掉以轻心,令林光远秘密排查,还真查出四个卧底的部落,加在一起有三千人之多,人人身强力壮,眼神凶悍。 第两百五十三 没有悬念 这种伎俩玩一次也就罢了,居然还来。 折逋钵督还真是看不起人。 不过林光远查到的只是支零碎片的线索,很多都是猜测,不能确定他们一定就是卧底。 关系到自己和唐廷性命的大事,李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杜晏球,朕给你五千人,和林光远合作,看住这些人,他们动手,你就动手!”凉州城下聚集了差不多八万嗢末人,没有确凿的证据,李晔也不能轻易动手。 “末将遵命!” “陛下可令辅军把他们分割开来,以免聚在一起,被乱军裹挟!”刘鄩道。 李晔深以为然,倒不是怕他们,而是大开杀戒之后,会引起整个河陇地区嗢人的抗拒。 目前为止,嗢人规规矩矩,听从调令,甚至主动供奉大军的肉食,让将士们吃上了肉,这个功劳还是可以的。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对唐军的口号是克复西土重振大唐。 对嗢人的口号则是恢复衣冠海纳百川。 是唐人规复则解辫右衽,不是唐人,同样可以站在大唐的旗帜之下。 “陛下何必逼迫我等?”折逋钵督在凉州城头上高呼。 李晔带着亲卫都靠近,“凉州本就是大唐故土,何来逼迫之说?朕给过你机会,现在开门投降,朕还可以给你一条活路,否则城破之日,宗高谷的血仇,就要你们折逋家的血来偿还!” “陛下不仁不义,趁我大军在外,夺我州城,难道还要我坐以待毙吗?” “强词夺理,阵亡的将士无话可说,但被俘的将士呢?分明是你残暴不仁!朕吊民伐罪,必取凉州!” 折逋钵督忽然在城头跪下,“陛下说的是。” 李晔还以为他要投降,毕竟凉州城下,唐军十万,加上归附部落八万,凉州城破是迟早的事情。 识时务为俊杰。 李晔正在放松警惕的时候,忽然听到城上传来巨大的破风声。 “是投石机!保护陛下!”薛广衡扛着盾牌挡在前面。 天空中石头尖锐的呼啸着。 第一块落在阵列之左,第二块落在后面。 “当心!”薛广衡叫道。 第三块却朝李晔头顶坠落。 但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身影挡在李晔之前。 是辛四郎左手扛着一面大盾。 “嘣”的一声,大盾被砸破,全身重甲的辛四郎安然无恙。 李晔松了一口气,“分散后退!” 投石机这玩意儿的准头实在是差的惊人,李晔看到城上缓缓推出床弩,吓了一跳,顾不得皇帝形象,撒丫子跑路。 有惊无险,有个亲卫受伤,但没有阵亡的。 回到中军之中的李晔怒不可遏,“攻城,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唐军等的就是这个,后方的投石机被推上来,石头遮天蔽日,压的凉州城头动弹不得。 嗢人部落别的没有,牛车排成了长队,从后方运送石头。 连续轰了两个时辰,城楼都被砸塌了,凉州守军有一定的伤亡,不过凉州被历代王朝重点经营,城墙规模跟长安不相上下,吐蕃占领凉州的百年时间里,一直把凉州当成重心经营,不仅加高加固了城墙,连瓮城都被扩建了。 这也是折逋钵督敢于顽抗的原因。 但不管凉州城墙如何高耸,正如刘鄩所言,此城必须拿下。 战争其实没有那么多奇谋巧计,很多时候都是装备和意志的比拼。 就算是长安坚城,黄巢大军一到,城内民心涣散,皇帝带头跑路。 堡垒永远是从内部攻破的。 投石之后,嗢人和唐军一起攻城。 攻城将士如奔涌的潮水,悍不畏死,按照李晔的命令,第一战,即使不能破城,也要打出唐军的气势! 克复西土,重振大唐。 以前李晔把目光放在关东时,觉得步步维艰,希望渺茫,朱温、李克用、杨行密、王建皆是一时之雄,手下猛将如云也就算了,偏偏还比李晔有钱有粮。 但现在把目光放在域外,顿时觉得海阔天空。 吐蕃和回鹘两大霸主比大唐崩的还要彻底。 放眼河陇,也就折逋钵督勉强算个对手,打下凉州,杨崇本也是独木难支。 李晔重振大唐的底气,就在于此。 “折逋钵督守城有不支之象!”刘鄩望着激战的凉州城道。 “这是当然,折逋钵督围攻河州一年而不克,师老兵疲,若不是行诡计,泾原一军就可杀的其人仰马翻!”李巨川道。 听他们如此说,李晔的心也放回肚子里,原本还有些担忧凉州坚城难攻,现在看起来是多虑了。 古往今来,很少有真正意义上不克的坚城。 躲在坚城之后的民族,失去进攻精神,只能成为他人鱼肉。 只有打出去,争取战略主动,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太阳还未完全落入西方地平线,暮色就从东方席卷而来。 虽然勉强挡住了唐军的攻城,但第一天就带给他们巨大的伤亡。 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守军武器盔甲低劣,折逋钵督在凉州实行部落式的松散统治,物力、财力无法全部转化为战力。 唐军的伤亡有限,阵亡者多是被石头砸中,或是从城头跌落。 伤者居多,都被袍泽带来回来。 “今夜恐折逋钵督有异动!”刘鄩谏言道。 李巨川点头道:“不错,折逋钵督好行诡道,今夜细作必定发作!” 今夜若是不动,明天的折逋钵督可能就没机会了,实力的差距摆在这里。 即便是后世凉州嗢末最强盛时,身后有宋廷的支持,也扛不住西夏的攻势。 “破城就在今夜!”其实李晔认为唐军推到凉州城下,折逋钵督就大势已去了。 嗢末人对大唐的向心力还在。 心怀大唐者比比皆是,无论是中土还是域外。 深夜。 中军大帐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埋伏的将士,为了方便嗢人卧底和城内守军认路,李晔还特意为他们准备了篝火。 三年以来,每次大战都是提心吊胆的,从韩建到李罕之、李茂贞、朱温,好几次,李晔都要豁出去玩命,从来就没有感觉这么轻松过。 以实力碾压对手就是这么快乐。 有刘鄩和李巨川在,所有漏洞都被他们想到了。 “杀!”也不知谁暴喝一声,仿佛一道惊雷轰下,大营立即杀声震天,左翼部落营地里,也传来喊杀声。 “陛下有诏击贼,无心作乱者各归各营!”杜晏球手持黑刃横刀,手举火把,带着几十人大声呼喝。 部落军比起凉州守军,装备还要落后。 在杜晏球的刀弩之下,作乱者被绞杀一空。 嗢人更加心惊胆战,不过林光远精确的控制了形势,没有大肆屠杀。 只要放下武器,连细作也免于一死。 不过杜晏球并不满足镇压嗢末部落的功劳,他的目光瞄向凉州城。 每一个老练的猎手时时刻刻都盯着自己的猎物,猎物只有一只,但黑暗中潜藏的猎手却有很多。 李筠、高行周、康怀英同样也伺机而动。 上下同欲者胜! 唐廷蒸蒸日上,他们也蒸蒸日上,每一个唐军都渴望随着唐廷的上升而上升。 李晔也许不是一个如项羽般武勇绝伦战功赫赫的君主,但即使是霸王之勇,也没有笑到最后。 为上者,并不是要冲锋陷阵身先士卒,而是要成为指路人,指引一条正确的道路,坚定不移的推行下去,为这个民族和国家带来希望。 精神和思想上的武勇远比肉体上的武勇强大的多。 对个人如此,对一个民族亦是如此。 李晔回到中军大帐之中,外面的战事已经没有悬念了。 第两百五十四章 第二猛将 后半夜的时候,李晔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凉州城上已经插满了唐旗。 大队的俘虏被押到城外,唐军入城戒严,各部落被挡在城外。 城外的秩序维持很好,此战已经证明了唐军压倒性的战力,在刀子和盔甲面前,嗢人部落不得不老实,城内却出乎意料的混乱起来。 说是混乱也谈不上,两伙人互不服气,都快拔刀子了。 闹到李晔面前。 几百号人跪在中军大帐之前,左右两列,怒目而视。 其中居然有杜晏球。 “怎么回事?”李晔沉下脸来,军队稳定是他的底线。 亲卫都人人手按横刀。 “陛下,末将攻入城中,正要生擒折逋钵督,此人出来抢功,致使折逋钵督自刎而死,末将不过说了他两句,他便骂末将梁狗!”杜晏球义愤填膺的指着左边一伙人。 左边一人立即大声反驳,“陛下休听他胡说,分明是我先攻入折逋钵督府中,他出来抢功!” 原来是此事,李晔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部下立功心切,李晔自然是欢喜,但若是不处理好此事,以后可能弄出更大的事来。 为了争功而坑害袍泽的事不胜枚举。 玄宗朝一代军神的王忠嗣,其父王海宾抗击吐蕃,勇冠诸将,功勋卓着,为诸将嫉妒,坐视其被吐蕃围攻致死。 朝堂上时不时刮起妖风邪气,军中同样如是,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门派。 “什么抢功,我等迎战折逋钵督亲卫,你从旁边摘桃子,还说是我抢功?”杜晏球恨声道。 “够了,你叫什么名字?”李晔制止了两人继续争辩。 杜晏球的本事,李晔是见过的,这人能跟杜晏球抢功,不得不说也是本事。 “什将夏、鲁奇。”这人低着脑袋,看不出年纪。 “你叫什么?”李晔睁大眼珠子。 “夏、夏鲁奇”声音中带着些许青涩。 一道惊雷轰在李晔脑海里。 李存孝纵横唐末,天下无敌,可惜死的太早,其后便是王彦章声名鹊起,纵横河朔,但王彦章是被夏鲁奇生擒的。 后世有人评价李存孝唐末五代第一猛将,夏鲁奇第二。 而且,夏鲁奇的忠诚不在王彦章之下,历史上李存勖中了刘鄩的埋伏,一千骑兵被一万梁军围困,夏鲁奇持枪携剑,护卫李存勖,亲手斩杀百余人,伤痍遍体,从正午杀到黄昏,保了李存勖一命。 若单是武勇也就罢了,五代不缺猛将,关键此人治政能力也非常突出。 说来也是缘分,李晔记得夏鲁奇和杜晏球都被李存勖收为义子。 两年之前,李晔苦思冥想的时候,心中也划过王彦章和夏鲁奇的名字,但当时王彦章已经是梁军将领,夏鲁奇更是没影。 “你是青州人夏鲁奇?”李晔再一次确认,毕竟这时代重名重姓的人很多。 “陛下何以知道?”夏鲁奇抬起满脸血污的脸,依旧看不清年纪。 李晔按下心中狂喜,脸依旧板着,“你好大胆子,居然敢辱骂军中大将!” 以下犯上,军中大忌。 先不提功劳的事,一个什将辱骂副指挥使,若是不受惩罚,杜晏球以后也没脸带兵,在唐军中也待不住了。 若是换做其他性格暴躁的将领,当场就可以斩了夏鲁奇。 “来人,夏鲁奇以下所有人重打二十军棍!”李晔话一出口,辛四郎便兴冲冲上去拿人,两年前,这厮在邠州中了杨崇本的计,大庭广众之下被打了五十军棍,现在有人步他后尘,自然乐不可支。 李晔一把拉住他,这家伙动起手来没轻没重,不把人打死,也打残了。 冲薛广衡使了个眼色,薛广衡当下会意。 此时唐军和嗢人部落都围拢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五十多名唐军被按倒在地,剥下盔甲,“噼噼啪啪”的打了起来。 二十军棍对战场厮杀的汉子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行刑完毕,这些人若无其事的跪在中军大帐之前。 “军功曹的人何在?”李晔大声道。 “末将在此。”军功曹的人分布唐军各营,历次大战都要亲临前线,记录军功,战后还要再统计和寻访一次,以免错漏,最后还要有立功者的上一级军官画押确认,军功才能生效。 因此军功曹的人也被将士们称为青衣使。 不受将领约束,但也不能干预将领指挥作战。 “他二人的军功怎么定的?” “回禀陛下,杜将军正面迎战,牵制敌军主力,占六成功,夏鲁奇五十人侧翼突袭,直取折逋钵督,敌军大乱,杜将军趁势大进,折逋钵督被两位将军所逼,自刎于军中,末将裁定夏鲁奇将军四成功,已记录在军帐之中。” 李晔点点头,还算公平合理,“你二人有何意见?” 杜晏球只是气愤被人骂作梁狗,现在功劳有了,气也顺了,也就没什么意见。 夏鲁奇能分四成功劳,自然也无话可说。 不过这么个猛将出现在面前,李晔自然不能放过,“好,夏鲁奇的军功抹去,即日起充入亲卫都,杜将军升任指挥使。” 周围嫉妒者有之,羡慕者有之。 夏鲁奇一脸茫然状。 辛四郎已经一把把他拉过来,“小兄弟脾气像本将。” 李晔瞥了他一眼,对薛广衡道:“先带他去疗伤。” 凉州终于攻下来了,李晔昂首入城。 昨夜战事激烈,战火很快被扑灭了,凉州城没有遭到荼毒,但昔日的河西重镇,在李晔看来,还不如关中小城,城内建筑老旧,大排胡乱搭建的木屋,充斥着原始的草原风格。 到处都是牛羊粪便,臭气熏人。 偶尔有一两座小楼,却也是残破不堪,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随时要倒下的样子。 李晔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五凉都城,一百三十多年前,大唐在河西的明珠,现在沦落成这个样子。 除了城墙高耸以外,别无长处。 唯一算的上豪华去处的只有折逋钵督的府邸,一百三十多年风雨的侵蚀,大唐风格还未完全抹去。 门前血迹未干,折逋钵督的家眷全都跪在地上。 土豪就是土豪,家眷都差不多五六百人了,明知李晔是大唐皇帝,眼中还是带着刻骨的仇恨。 “折逋家六百三十一人,老幼妇孺,全部缉拿,听候陛下发落。”林光远拱手道。 “明日祭奠朔方阵亡将士!”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规则。 历史上的无数经验告诉李晔,以德报怨,只能换来别人的得寸进尺。 越是野蛮的地区,越是畏威而不怀德。 没有什么比白晃晃的刀子红通通的血更有说服力。 翌日,宗高谷的京观被一辆辆牛车运回。 凉州北城外,风高日丽,从草原吹来的风,清新的令人心旷神怡。 每个人都知道要发生什么,在不太平的凉州,嗢人同样是见惯了杀戮。 就连折逋钵督的家眷们也仿佛认命了一般。 哭闹的是被抓起来的卧底部落,以及当日参与杀害朔方将士之人,加起来一共有五千人之多。 李巨川到底是读书人,面有不忍之色,“杀戮过重,有伤天和。” “争锋河西,不流他们血,就要流将士们的血,朕就是要告诉河西诸部,这就是抵抗大唐的代价,先威而后德胜,人皆怀恩,先德而后威,人皆怀怨!” 再说这些人也不是无辜之人,手上沾染了唐军的鲜血,就是折逋钵督的家眷,享受了尊荣,就必定要承受风险和代价。 李晔的仁慈是对内,对自己人的,并非不分敌我,他的手落下,横刀也跟着落下,哭喊声戛然而止。 嗢人们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鲜血染红了青翠的草地。 第两百五十五章 先礼后兵 洗梳之后的夏鲁奇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成熟,只有十五岁。 这时代十五岁已经不能称为孩子了,沙陀人李嗣源十三岁就在战场上厮杀,李存勖五岁就被李克用带到战场上。 李晔感慨的是,夏鲁奇加入唐军已经快一年了。 朱温击败朱瑾朱瑄兄弟后,目光瞄向山东一角的平卢军。 大战还未开始之前,梁军的掳掠已经如火如荼,到后来,朱友宁以十万淄青百姓填沟壑,攻下博昌,泄愤屠城,整个淄青镇的百姓四散躲避,就连王师范和刘鄩都秘密把家眷送了出去。 夏鲁奇孤身一人,原本想投河东李克用,却被昭义流民裹挟进关中。 山东汉子身高体大,十四岁的夏鲁奇魁梧不下成人,自然被编入辅军,后来选入战兵,因武艺高强被提为什将,立功心切,才跟杜晏球起了冲突。 如今凉州已下,整个河陇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唯一一块就是兰州,折逋钵督都败了,崔延没相就更不用多说了。 在唐末至西夏崛起的一百年间,河陇从来就没上过台面,就连我大宋在太监王的带领下,也能开疆拓土,成为两宋以来不多的高光时刻。 乾宁七月十日,兰州毫无意外的被杨师厚攻陷,崔延没相死于乱军之中。 河陇两座重镇全部落入李晔之手。 至此,整个陇西已经处于唐军的半包围之下,连河湟也在唐军的兵锋之下。 唐军横扫之势已成。 大唐天子坐镇凉州,已经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自古攻城者下,攻心者上,上兵伐谋。 七月十四日,由李巨川起草的一纸诏令传遍河西、陇右、河湟。 “河陇乃大唐故土,孤悬域外一百三十年,今天命复归大唐,朕率二十万仁义之师吊民伐罪,恢复衣冠,河陇诸州,克期不降者,以折逋钵督论处!” 诏令还未传到陇右,杨师厚大军急进,穿过祁连山,再下河州重镇。 此时的河州虽然是一片死地,但丝毫不妨碍它的军事意义。 河陇地区大小嗢人部落头领纷纷往凉州拜见。 不过各州的城主们,仍然动都不动,显然还在观望之中,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离开此地一百三十年的大唐还会回来。 他们可以遥尊大唐为主,然后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却不愿放弃争来的城池和权力。 使者络绎不绝的前往凉州,言辞卑躬,承认大唐对河陇的统治,但也请求李晔册封他们。 “渭州苏论乞禄、临州甘护仑、成州达松嘉督、鄯州阎遇同皆求封刺史。”李巨川一张一张的翻着奏表,有些还是吐蕃文字,需要旁边的人帮忙才看懂。 李晔有些郁闷了,难道折逋钵督的教训还不够? 或者他们真以为唐军打不动了? 殊不知此李晔已非彼李晔,对土地有着极尽的渴求。 “甘州回鹘和杨崇本有消息吗?”在李晔的印象中,杨崇本算是个聪明人,应该能看清河陇的大势。 不过野心家永远是野心家,只要有丝毫机会,他们都不会放弃。 “杨崇本裹挟洮、岷、叠、宕四州蕃汉百姓,聚于岷州。” 李晔摊开地图,岷州之北是河州,东南是山南西道,摆在杨崇本面前也就这两条路,以现在唐军的声势,杨崇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进犯山南西道,凤翔有辅军大营,河州有杨师厚。 那么杨崇本只有西窜吐蕃! 朗达玛遇刺之后,吐蕃分崩离析,但之后的五十年时间,先有论恐热倒行逆施,后有嗢人的渗透,吐蕃到现在仍是动乱不堪。 杨崇本此时出兵,大有可为。 李晔心中苦笑,这又是何必呢?倘若他真有开疆拓土之志,李晔绝不吝啬在域外分他一块土地。 天下之大,难道窜入吐蕃,就能避开唐军? “陛下,甘州来的是两份奏表。”李巨川道。 “哦?”李晔心中大奇,他一直以为甘州已经是回鹘人的天下。 “一份是药罗葛仁美可汗,一份是甘州刺史龙王。” “谁?”李晔以为自己听错了,接过李巨川手上的奏表,果然写着“甘州刺史龙王”,不过前面还写着“归义军”! 李巨川对龙王二字并不敏感,李晔心中却五味杂陈。 “禀陛下,甘州有龙家人,传是焉耆遗种,化为唐民,融入归义军。”李巨川道。 李晔不关心龙家人是哪来的,他关心的是甘州居然还在归义军的掌控之下。 读完奏表的后半段,言回鹘仁美可汗咄咄逼人,甘州城外尽为回鹘之地,请求朝廷大军驱赶仁美可汗。 李晔终于明白为什么上次打朔方的时候,回鹘人这么热心,要千里迢迢的绕过大漠帮忙,原来是为了获取唐廷的支持。 幸亏李晔当时留了一手,不然随意册封出去,后果难料。 不过龙王的提议李晔暂时也不敢表态,目前李晔的重心在陇右,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传召龙王和药罗葛仁美来凉州见朕。”李晔还真想见见这个龙王。 陇西各州的城主,全都敬酒不吃吃罚酒,李晔只能亮刀子了。 七月二十日,李晔留李筠一万正军一万辅军守凉州,自帅大军南下攻鄯州,杨师厚攻陇右诸州。 鄯州阎遇同,乃是当年吐蕃一代名将尚延心之孙,论恐热荼毒河陇,被拓跋怀光击败,尚延心以河、渭二州降唐,改名阎英达,不过在嗢人的挤压下,尚延心子孙一代不如一代,被赶出河渭,占了鄯州。 鄯州之西三百里,便是青海。 拿下鄯州,河湟之地便在手掌之间。 李晔看不出阎遇同有任何抵抗唐军的资本。 四十年前,尚俾俾手下诸将不听其号令,执意决战论恐热,大败,尚婢婢收败军残众退回鄯州。 论恐热围攻鄯州七年之久,纵兵大掠河西都、廓等八州,杀其丁壮,劓刖其羸老及妇人,以槊贯婴儿为戏,焚其室庐,五千里间,赤地殆尽。 尚婢婢孤城难守,引兵退往甘州,为回鹘人所杀。 鄯州早就不是当年的坚城,被论恐热付之一炬。 有唐一代,还没有大唐天子远涉至此。 可想而知李晔的到来对鄯州的冲击力。 第两百五十六章 划等而治 鄯州乃是当年大唐陇右道和陇右节度使的治所,在吐蕃占领之后,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青唐城。 意为青山环绕之唐城。 控制此城,河湟之地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巅峰时期,时任陇右节度使的郭知运,在此设置十八军镇三守捉,牢牢控制住河湟之地,多次击败吐蕃的进犯。 鄯州西南一百七十里,便是大名鼎鼎的石堡城,吐蕃和大唐争夺的核心要塞。 过了石堡城,便是名将薛仁贵折戟沉沙的大非川。 想要控制河西走廊就必定要攻下凉州,想要控制陇西,就要攻陷秦州,同样,想要控制河湟,鄯州不能不取! 河湟的山川形势皆在鄯州。 鄯州能挡住论恐热七年,原因就在于此。 张议潮沙州举事,鄯州积极响应,嗢人赶走了吐蕃贵族,阎遇同占了此城,就像一只老鼠窜进油罐中,迅速膨胀起来,尽收河湟之地的吐谷浑、党项、吐蕃、唐遗民部众,成为河湟之地数一数二势力,其人本身兼具唐、吐蕃的双重身份,在鄯州的统治具有天然的合法性。 不过,这一切在李晔的天子旌旗下烟消云散。 一百三十年的时间,大唐的传说和遗威仍在。 围城才两天,只攻了一次城,城内的大唐遗民率先暴动,其他的嗢人受到鼓舞,也跟着反了。 毕竟阎遇同跟李晔不是一个等级上的。 李晔代表的是大唐文明强势回归,而阎遇同只是一城之主,所以只能开门投降。 “朕的诏令你看到了吗?”李晔看也不看把头杵进地面的阎遇同。 旁边旋即有人翻译成吐蕃话。 阎遇同还是不说话,直到他的家眷被亲卫都押到李晔面前。 唐军手按刀柄,阎遇同全身颤栗。 “念在你祖尚延心的份上,朕留你一命,全家迁去长安吧。” 阎遇同抬起头来,眼中全是泪水,“臣谢陛下。” 李晔一身盔甲,骑在白马之上,身后是六千骁骑军,盔甲鲜明,雄赳赳气昂昂的进入鄯州城。 城内黑压压的跪倒一片,几名老者手捧黄土,喜极而泣的跪行至李晔马前,“鄯州土地入大唐,老叟死而无憾!” 李晔也是一阵感慨,一百三十年了,这片土地还是有人心念大唐。 也不枉唐军千里杀回此地! 李晔下马接过黄土,抛洒向深邃的天空,“朕今日明告天下,河陇重归大唐,与关中无异!即日起,改鄯州为天唐府,与京兆尹同等!” 鄯州城内欢声震天,大唐遗民们操着并不熟练的唐言欢呼。 到了此刻,无论是党项还是吐谷浑,亦或是吐蕃,都欢欣鼓舞。 吐蕃统治的一百年间,带来的是残酷的压迫和掠夺,但有违抗吐蕃者,皆受重刑,凿眼挖舌,劓鼻刖膝,铁链穿肩,伤人躯体,自创一套部落统治体系,境内百姓皆沦为农奴军奴工奴,吐蕃贵族老爷们可以随意捕杀。 这也是为什么张议潮振臂一呼,河陇各族百姓疯狂响应的原因,就连吐蕃百姓也跟着造反。 与之相反,大唐带来的是繁荣与昌盛。 鄯州城降,对周围城池的影响巨大,临洮、河源、积石、莫门、白水等当年大唐设置的军镇小城全都投降。 曾经大唐吐蕃倾国争夺的石堡城,在唐军抵达后,开城投降。 大唐天子旌旗在天唐府,自然吸引无数百姓涌来。 李晔一纸恢复衣冠的诏令发出,百姓纷纷解辫右衽,衣服没有换,气质却变了。 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吐蕃残酷统治之后,其实大部分百姓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族,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后来张议潮起事,吐谷浑、党项、羊同、白兰羌、唐遗民短暂的回光返照,只不过民族记忆的断裂,再难续接,后来干脆融合成新的嗢末部族。 摆在李晔面前的是一个崭新的族群,还未形成自己文化。 在以后的岁月中,它可以是吐蕃,可以是西夏,可以是蒙古。 但今时今日,它只能融入大唐,成为大唐的新鲜血液! 李晔刚准备宣告诏令,承认所有人的大唐子民身份,却被李巨川阻止了。 “轻易得来的东西,必不会珍惜,大唐离开此地一百三十年,人心离散,今日不过是畏惧陛下大军,所以才束发右衽,然若想长治久安,必须划等而治!” 李晔行事,只抓一个方向,细节之处多有疏漏。 的确,轻易得来的东西不会珍惜,这是人性。 而且也显得大唐子民这个身份过于廉价。 后世对呆湾那么好,岛民不知珍惜也就罢了,吃饭砸锅吃肉骂娘,转身跪舔美日。 “朕思虑不周,幸有下己为朕补遗。”说完,李晔冲李巨川拱手一拜。 李巨川也动容起来,“此乃臣之本分,陛下雄才大略,短短三年时间,大唐起死回生,还能收复河陇,古来贤君不过如此。” 饶是李晔脸皮厚,也一阵肉麻,幸亏刘鄩收复河湟各地去了,不然被他听到,免不了一阵尴尬。 天无绝人之路,李晔只不过适逢其会。 两人商业互吹了一阵,这才进入正题。 “臣建议,河陇之民划为四等,第一等唐民,精通唐言,心怀大唐,编入户籍,上缴五成赋税,可穿圆领袍、戴璞帽,出入可骑马乘车。第二等化民,日常能说出唐言,服从王化,赋税六成,还需承担徭役,可穿袍束发,不可戴璞帽,可骑马不可乘车。第三等归民,不通唐言,有心入唐,圆领袍、戴璞帽皆不允,但可骑马,赋税七成,承担徭役。第四等下民,此类人只想保持原有部族习俗,无心入唐,故赋税八成,承担徭役,选部族中精壮者充军。此乃臣之归化策!” 李巨川越说眼神越亮,显然这个归化策在他心中酝酿多时。 李晔皱眉道:“会不会太严苛了?” 赋税八成,基本就成了农奴。 “昔日大唐强盛,可徐徐图之,但如今大唐疲弱,若无明法,陛下大军一去,此地又陷落胡尘矣!且臣之四等百姓,并非一成不变,满足条件,下民可升为归民,归民升化民,化民升唐民!” “准!”李晔一锤定音。 李巨川此策洞悉人心,也利用了人性的弱点。 没有比较,不见高低。 一个合理的制度,是有上升通道的,一味的宽大示好,反而让大唐没有威严。 若想快速消化河陇地区,李巨川的归化策必须推行! 这么浩大的工程,单凭唐军是不能胜任的,是时候中土的文人们贡献力量了。 武人开疆拓土,文人教化治理。 武营中还养着大量今年科举落榜的士子。 李晔准备全部征调到天唐府。 不过在这一切没开始之前,李茂贞、杨崇本父子,也该解决一下。 第两百五十七章 父子之间 乾宁三年八月。 中土已经快到秋收的日子。 昔日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富庶无出其右的河陇大地,只有刀兵和杀戮。 李茂贞进入廓州之后,跟拓跋谦一样染病。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城内居民大量死亡,连牲畜都无法避免。 得到张行瑾消息的李晔,急忙下令杨师厚缓攻廓州,转身攻取杨崇本的陇右五州。 廓州城里,死亡的恐惧笼罩每一个人,每一天都有人倒下,然后尸体被焚烧。 张行瑾管不了别人,只能管住自己的部下,一千多人居于南城,若不是廓州各大城门被李茂贞的本部精锐控制,张行瑾早就带着部众逃离这座死亡之城。 “大帅有令,今夜大宴,二将军不得缺席!”传令兵脚步虚浮的传到了李茂贞的命令。 “不能去,此必是李继颜的诡计,听说大帅早已昏迷不醒!”慕容敞当着传令兵的面说道。 赖力提着斧头,只等张行瑾一句话,就砍了传令兵。 传令兵眼神惊恐,“去与不去,全在将军,何必为难小人。” 张行瑾挥挥手,“让他走。” 慕容敞道:“李继颜有两千人马,我们一千二百人,此去必定为其所害,不如杀出城去。” 张行瑾回望士卒,当初跟随的两百唐军精锐,只剩下七十多人,“不能、这么走!” 如果这么走了,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慕容敞怔怔的看着他。 张行瑾道:“廓州和李茂贞是我为陛下准备的见面礼,大唐王师入陇西,诸将军功不断,我们一无所有,为了兄弟们,今夜也该作个了结!” 张行瑾今年二十一了,在最初的几人中年纪最大,却是混的最差的一个。 听闻周云翼和拓跋云归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将,就是名声不显的杨鉴和李效奇,也是独领一军,各自镇守一地。 反而他这个当初最受皇帝看重的人,一事无成。 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 赖力跟张行瑾相处这么长时间,唐言也能听懂一些,举起斧头喊道:“了结!” 身后的吐蕃汉子们举起右臂,“了结!” 眼神中杀气腾腾,感染到所有人。 进入廓州之后,李继颜以大将军兼长子的身份发号施令,控制全城,打压张行瑾。 对李继颜的怨气早就按捺不住。 张行瑾却并不怨恨李继颜,易地而处,突然冒出一个威胁自己地位的弟弟,换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夜色很快笼罩廓州城。 西北昼夜温差大,白天的焦灼到了夜间,居然起了些微凉意。 篝火点燃在廓州刺史府前。 各部头人更是不敢拒绝李茂贞或者李继颜的命令。 张行瑾带着部下赶到的时候,廓州刺史府前聚集了不少人,谁都知道宴无好宴,更没有人愿意进龙潭虎穴,鸿门宴的典故,域内域外,人尽皆知。 这样也好,张行瑾也不用找什么理由带人进去。 吵闹成这样子,李继颜也不能当没听见,带着一众亲兵出府,看到张行瑾,眼神一亮,“二弟,你来了。” 张行瑾撑着一张笑脸,两年多来第一次喊了一声:“兄长。” 李继颜开怀大笑,“父帅身体不适,廓州不可一日无主,二弟你觉得谁当城主合适?” 张行瑾盯着李继颜的眼睛道:“当然是兄长,小弟只求兄长打开城门,放小弟自行离去。” 两人目光瞬间交织在一起,皆不退让。 李继颜冷笑道:“二弟当然可离去,不过只能你一人离开。” “不行!”赖力大声吼道,“我们是拔度,要一起走。” 周围的头人目光也游离起来。 只是一个简单的试探,张行瑾就知道今夜必然血流成河,李继颜压根就没想放过自己,离开部众,只需四五骑,就能轻易解决自己。 李继颜双手一摊,“这是父帅的意思。” 慕容敞吼道:“既然是大帅的意思,何不让大帅出来下令?” 一些部落头人也跟着叫嚷起来。 “你们这是不相信本将?”李继颜的冷笑中带着杀气,一挥手,四周盔甲铿锵之声大起,围了过来。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头人们,全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但这些刀兵不是为他们而来的。 火光映照之下,长矛锋刃上闪着红光,士卒们眼神嗜血。 “看来兄长是不给我活路了。”张行瑾没想到李继颜这么急不可耐的动手,他隐隐觉得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李茂贞的一千本部精锐不在。 “二弟以前也不是没给本将活路吗?”李继颜恨声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张行瑾给赖力一个眼色,赖力会意,旋即大声以吐蕃语呼喊起来。 几个头人猛然抬起头,先看看赖力,再看看李继颜。 李继颜平时的心思都用在明争暗斗之上,不懂吐蕃语,不过他分的清形势,“不要听他胡说,大帅已经下令,此人居心叵测,今日必杀此獠。” “大帅人都没看到,你凭什么说这些?分明是你狼子野心,想除掉所有人,独占廓州城。”慕容敞大声骂道。 李继颜兵力占优,加上平时一直吃肉,士卒身体素质反而有了提升,在疫病中活下的人最多。 “铲除李继颜,解救大帅,吾与尔等共享廓州!”这个时候已经没必要虚情假意了。 有人带头,头人们岂会坐以待毙? 纷纷响应张行瑾,“铲除李继颜,共享廓州!”有意无意忽略了“解救大帅”四个字。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即使整个陇西大变天,他们依旧如井中之蛙一样不闻不问,只盯着眼头一点利益。 “敬酒不吃吃罚酒,杀!”李继颜拔刀怒喝。 外围士卒竖起长矛,阵列森然,层层推进。 各部头人大者百人,小者几十人,战起,乱做一团,如无头苍蝇一般撞向矛阵,下场可想而知,没有装备和阵型,在长矛面前只能是送死。 这些人固然是勇悍,可惜实力差距太大,有些聪明的知道往张行瑾这边靠拢。 张行瑾收拢士卒,四面都是敌人,硬拼是找死,他目光看向正在大门前,得意洋洋的李继颜,大吼一声,“擒贼先擒王!” 说完带头冲向李继颜。 赖力和慕容敞紧跟其后。 李继颜面前一队两百人的刀盾兵,试图挡住诸人,张行瑾等人如下山疯虎,如何挡住住? “受死!”李继颜怒喝一声,能被李茂贞认为义子,武勇是第一选项。 二人面前的刀盾被冲开缺口,张行瑾、赖力、慕容敞身披上乘札甲,寻常横刀,伤不了他们。 李继颜带着亲兵迎了上来,两股兵力战在一处,火光时隐时现,鲜血四溅激飞。 乱军中二人相遇。 刚才还兄弟情深,现在都不装了,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共戴天。 二人你来我往,刀锋上撞出火花。 张行瑾毕竟不是以武力见长的猛将,十几回合,渐渐招架不住了,赖力和慕容敞都被乱兵分割开来。 李继颜嘴角的冷笑越来越盛,“二弟,你败了!” 望着越来越近的刀锋,张行瑾气喘如牛,双臂都快抬不起来了。 “李茂贞究竟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杀了你,本将以廓州和父帅的人头归降陛下,照样吃香的喝辣的。”李继颜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张行瑾有种狂笑的冲动,说到底,李继颜和他的目的差不多。 可惜两人注定是陌路。 李继颜率亲兵冲散张行瑾,两方士卒就陷入混战,外围矛阵绞杀下,头人们的散兵游勇死丧殆尽。 包围圈越缩越小。 形势大好,李继颜也就有了多说话的兴趣,“二弟啊,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只可惜你孤高自傲,宁愿饿死都不吃肉,你的那帮手下,跟你一个德性,早知今日,还会跟我抢吗?” 张行瑾力量恢复一些,不过他知道自己不是李继颜的对手,“我已经说了,我只想活着出去,廓州城是你的,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只能死战到底,到时候你伤亡惨重,还能掌控廓州城吗?” 廓州城里,不只是张行瑾和李继颜两股势力,还有拓跋谦的部众。 火光中,李继颜的脸色变了变,两人相处两年,对彼此也算了如指掌,张行瑾个人武勇不怎么样,但机谋出众,没有他计策,李茂贞也走不到这么远。 李继颜几次提刀,又放了下去,“二弟,你的不错,为兄放你一条活路,都住手!” 矛阵应声而至,混战的人也渐渐脱离,各自回归本阵。 张行瑾长叹一口气,总算捡了条命。 “我儿为何要住手?”刺史府中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平和中甚至带着些慈祥。 “父、父帅!”张行瑾和李继颜同时惊呼起来。 “你、你不是病入、膏肓了吗?”李继颜结结巴巴道。 首先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杆长槊,接着是略显老旧的明光甲,然后是李茂贞温和的脸。 脸上没有丝毫病态。 廓州刺史府前的主街上,马蹄声轰鸣,由远而近。 第两百五十八章 廓州大乱 张行瑾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在河州时,李继颜的实力保存最好,隐隐超过李茂贞,张行瑾时常能从他身上感觉到杀气。 当时在城外有嗢末联军,父子三人只能同舟共济。 但矛盾已经存在,爆发只是迟早的问题。 张行瑾本想继续隐藏,但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推到了前排,就算他想退让,他麾下的势力也不会允许。 “为父至今收了八个义子,可惜,没有一人能尽孝,你们既是因我而起,当因我而灭。”李茂贞脸上一片惋惜。 “父帅先设局诓骗儿臣入局,怎能怪我?”李继颜镇定了许多。 “河陇皆为陛下所得,父帅的家眷还在长安,难道还想以一座孤城负隅顽抗吗?”张行瑾道。 李茂贞眼中闪过一缕红光,“孤城又如何?当年本将不过博野军一牙兵,尚能杀成一方诸侯,今日有兵有粮,河陇没了,孤还可以去吐蕃、西域、漠北,天大地大,皇帝能追到天涯海角吗!” 张行瑾目瞪口呆,他可以理解李茂贞的野心,毕竟称孤道寡这么多年,要他投降大唐是不可能,但他历经挫折,还有如此雄心壮志,当真令人敬佩。 “父帅,你老了……”不知不觉间,这句话脱口而出。 李茂贞冷笑一声,“昔年刘备蜀中称帝,年已六十,孤今年不过四十又一,天下何处去不得!” 廓州之南,正是当年的吐谷浑旧地。 马蹄声越来越近,黑暗长街中,隐隐可见手持长矛的骑兵。 “二弟,父帅病糊涂了,不如你我二人联手送父帅上路。”李继颜手握横刀,森然道。 两人虽然大战了一场,加起来的兵力超过两千。 “列阵、列阵!”张行瑾没有选择,以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列阵!”李继颜也下令道。 骑兵转眼即至,而矛阵还未完全集结,当先几骑撞入矛阵之中,铁甲与长矛的较量。 李继颜的矛阵瞬间被破开缺口,更多的骑兵一跃而入,人喊马嘶,刀矛撕碎肉体的声音汇集在一起。 后面还有大队的步卒涌上来。 “父帅得罪了!”李继颜眼见矛阵抵挡不住,心一横,提刀冲向李茂贞。 他对自己的武艺极有自信,当初在凤翔军中,也仅在李继筠之下。 见李继颜来势凶恶,李茂贞的亲兵持盾挡在前面。 “退下!”李茂贞低喝一声,亲兵只得退开。 两人之间再无阻隔,李茂贞眼神如电,不动如山,身上垒起无穷气势。 杀气、煞气、傲气叠加而成的气势。 眼见李继颜和三名亲兵冲来,李茂贞舌灿春雷,爆喝一声:“呔!” 长槊如银电一般撕开黑夜,直接洞穿冲在最前的一名亲兵,并将他的尸体抛向另外一人。 尸体未到,长槊先至,喉咙又被穿透。 李继颜一刀劈下,但李茂贞的长槊仿佛毒蛇一般,盘旋而上,瞬间扎穿他的右臂,轻轻一挑,整条右臂连同横刀飞翔夜空。 李继颜惨叫一声,连连后退。 “你这点本事,也想谋害孤?”李茂贞欺身而上,长槊对准了他的喉咙,却不料左边破风声中夹杂着一股热气袭来。 李茂贞本能的长槊回击,却是一根火把。 火把那头,站在张行瑾。 眼下形势已经明朗,李茂贞以骑兵破阵,步甲收割,李继颜和张行瑾的人马节节后退,收缩于刺史府的墙角。 “继兴我儿,为父本打算留你一命。”李茂贞盯着张行瑾。 张行瑾感觉被一条毒蛇盯着,“你从来都没想放过我,河州战后,你就想杀了我,这两年,你把我捧到前面,不就是为了压制李继颜吗?” 李茂贞笑了起来,“你就是太聪明了,否则孤真的愿意留你一命。” 张行瑾握紧横刀,退入阵中,低声道:“退入巷中,且战且走,骑兵便无用了!” 赖力和慕容敞应命。 恰在此时,李继颜也退入自己阵中,矛阵有了主心骨,兵势复振。 李茂贞忌惮李继颜是有原因的,河州守城一年,因其面对的拓跋谦实力最弱,导致其损失最小,又没有任何底线,什么都吃,经历了疯狂的士卒,战斗力更强。 被仇恨驱使的李继颜疯狂了,对李茂贞的仇恨超过张行瑾。 “杀、杀!”李继颜红着眼,捡起一把横刀,指挥长矛阵绝命反击。 仗打到这个份上,每个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 活下去已是奢望。 只有疯狂杀戮才能熄灭心中的怒火。 一夫用命,百人辟易,千人用命,万军不敌! 饶是经历了这么多战争的张行瑾,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 若是刚才李继颜这么攻击他,他的部下早就成了一具具的尸体。 李茂贞是骁将,但面临这么多疯子,一时也慌了手脚。 原本的计划是两个义子死战,他来渔翁得利,但没想到张行瑾居然妥协,两人都保有一定的实力,而他不能不出来。 长街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张行瑾忍住上去帮忙的冲动,和部下一起退入巷道中。 廓州早已不是当年盛唐时代的廓州,城内都是低矮的民房,几根木头几困茅草几块石头垒积在一起,就是一户人家。 “怎么办?”慕容敞脑门上全是汗和血水。 李继颜的疯狂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而且,李茂贞并不想放过他们,步卒在后追击。 人想活命的时候,顾不了那么多。 张行瑾把心一横,“烧城!” 只有混乱,才有一线生机,城内虽然经过数轮兵变,但拓跋谦遗部不下万人,把他们挑动起来,或许能反败为胜! “烧!”慕容敞催促士卒放火。 张行瑾令赖力等人用吐蕃话大呼:“唐贼将要屠城,唐贼将要屠城!” 固然他们可以从巷道中杀到城门下,但危险太高,很容易先李茂贞一步,成为嗢人攻击的对象。 而且他觉得自己或许还有机会。 李茂贞的兵力同样捉襟见肘,否则他也不会挑动两个义子自相残杀。 先是嗢人百姓被惊动,转眼间,城内沸反盈天,惊慌奔走,牛马等牲畜也感觉到了杀机,在街头逃窜。 在李茂贞入城的一个月时间里,廓州城只进不出,数起暴动人头滚滚,每个人脑中的弦都紧绷着,就算没有张行瑾制造混乱,城里一样要大乱。 历次暴动的规则,就是一部分被洗劫和屠杀。 也有一些青壮被组织起来,这世道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武器,随手一抓就是长矛和弯刀。 最先倒霉的是城中老幼妇孺,哭声震天。 张行瑾早已心如铁石,负罪感一闪而逝,“先不要妄动,找个地方埋伏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刺史府正门的战斗已经结束。 夜更加深沉,但廓州城更加混乱。 对李茂贞而言,战争远未结束。 嗢人也陷入疯狂之中。 对李茂贞的怨恨彻底爆发,他没来之前,廓州大体上还算平和,虽然税重一些,日子难过一些,但总算能活着。 城内勉强有个秩序在。 李茂贞一来,带了杀戮,带来瘟疫,带来死亡。 现在不是部下在反他,而是整个廓州城在厌弃他。 刚开始,凤翔军还想强力镇压。 但作乱的人前赴后继,在狭窄的巷道中忽来忽去,凤翔军兵力一点点减少。 李茂贞本想裹挟廓州城军民南下入吐谷浑故地,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可能了,作为武人,最先想到的就是以暴制暴。 “屠城!” 两千精锐立即兴奋起来。 屠城也是现在李茂贞能拿出手的最好奖赏,还能维持住军心和战力。 “杀!”凤翔军也疯狂起来。 一夜的杀戮。 天亮之后,李茂贞骑马走在巷道上,马蹄踩着尸体和鲜血,血腥气味挥之不散,“李继兴的尸体何在?” “报大帅,死人太多,正在寻找。” 大火还在燃烧,城内还有零零星星的抵抗, “抓紧时间,今日肃清廓州,明日弃城!” 要杀的人太多,一天时间显然不够,不过李茂贞觉得不能再等了。 还是兵力不足的问题,李茂贞觉得眼下只能先投奔某个吐蕃诸侯,然后再图其他。 身边百余亲兵护着他往巷道深处走去。 忽然间,胯下战马不安的打着响鼻,停下脚步,不肯再向前走。 李茂贞警觉起来,“此地为何如此安静?你们搜查过没有?” 亲兵一愣,“大帅,廓州城这么大,我们人少,不可能每个角落都搜到。” “退,往后退!”李茂贞大声下令。 但他战马还未转身,巷道的废墟中,忽然刺出上百根长矛,亲兵瞬间被刺穿身体,李茂贞的双腿和战马钉在一起。 战马凄惨的哀鸣。 纵然李茂贞神勇无敌,在此时已经没了用武之地。 张行瑾从废墟中走出来,盔甲上全是尘土,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 “你……”李茂贞挑杀周身三名矛手,挣扎着想要拔出双腿,却无法做到。 “儿臣恭请父帅上路!”张行瑾拱手鞠躬。 …… 李巨川的归化策还未推行,便遭到刘鄩的阻止。 “中土常年精耕细作,五六成税赋,尚能养家糊口,河湟沦落胡尘一百三十年,田地荒芜大半,嗢人只能游牧,如何安身立命?其心不定,其人必定弃我而去,嗢人性直,陛下当循循善诱之!” 李巨川据理力争,“刘将军有所不知,关中收五成赋税,却免除所有苛捐杂税,关东号称两成田赋,其他各种税赋加在一起,至少是八成税!当年吐蕃攻陷河陇,各族直接沦为农奴,田地所长,山野所生,皆为贵人所有,与他们相比,我们行之税赋算不得高。” “正是因为吐蕃暴虐,所以我们当行仁义,轻徭薄赋,收复嗢人之心。” 两人各不退让。 作为一个后世人,李晔当然也觉得税赋太高,但是唐廷急需扩充实力,不得不重赋熬过虚弱期。 沉思片刻之后,李晔道:“归化策必须推行,赋税可以适当减少,但一切要看关中今年收成如何。” 再说此时河陇还未打下来,李茂贞还在廓州蹦跶,杨崇本也是准备随时跑路的架势。 李巨川是怕自己苦心孤诣的归化策被拒绝,刘鄩则是以事论事,完全出于公心。 合理的争辩是可以接受的。 后世推行什么政策不都是要经过论证吗?一拍大腿就决定国策,是非常危险的。 归化策的思路是正确的,这一点不需要怀疑。 李晔甚至隐隐感觉这就是大唐在域外的国策! 关中各地的秋收应该已经开始了。 今年不像去年,关中还算风调雨顺。 而且攻打河陇顺风顺水,也没遇到什么大战、苦战。 这其中一半的原因是李茂贞在河州死磕,消耗了各大势力的实力。 另一半的原因是大唐皇帝李晔的御驾亲征。 中唐之后,河陇就被中原忽视了,成为蛮夷之地,正如张议潮所言,河陇之地,朝廷自弃。 唐廷有过数次机会收复河陇,但帝国朝野陷入沉沉暮气之中,再无开拓进取之心,就算张议潮把河陇十一州送到碗里来,还是被唐廷扔出去。 当年阎朝沙州顽抗十一年,抵抗吐蕃围攻数千次,武威郡王郭昕白发唐兵坚守安西四十年。 唐廷放弃河西走廊,放弃西域,就等于放弃了曾经的辉煌和国家气运。 最开始吐蕃不过是山南雅砻河谷一小国,雄心壮志,左吞象雄,右灭苏毗,当吐蕃铁骑浩浩荡荡从高原上冲下时,羊同、多弥如瑟瑟发抖的羔羊被宰杀,与大唐分食吐谷浑,后来又跟大唐争夺河陇两百年! 民族气运就是如此。 李晔入河陇,不愿在关中混吃等死,就是想激活曾经大唐的气运,唤醒曾经的进取精神。 “陛下,辛将军和夏鲁奇打起来了!” 李晔正歪歪的热血上头的时候,亲卫慌慌张张来报。 李晔一脑门的火气,辛四郎这家伙一天不找事,就浑身不舒服。 李晔赶紧随着亲卫出门。 打架的地方在一处铁匠铺。 四周都是看热闹的唐军,不时还爆出一声喝彩,就连嗢人百姓们也偷偷跑出来观看。 两人就在大街上你来我往,没用兵器,拳来脚往。 见一切都在控制范围之内,李晔也就不慌着劝架了,躲在远处观看。 辛四郎吼声连连,看样子是较真了,一拳又一拳的挥出,皆被夏鲁奇躲过,时不时的还被夏鲁奇踢中几脚,仗着皮糙肉厚,没事人一样,继续缠斗。 目前军中,武力最高的应该是李筠、高行周、杨行密三人,其次是辛四郎、杜晏球、折嗣礼、康怀英等人。 夏鲁奇才十五岁,能在天生神力的辛四郎面前隐隐占着上风,可见其武力。 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两人打来打去,聚集的人越来愈多,辛四郎有些挂不住脸了,下手越来越狠。 “住手!”李晔再不制止,他俩就要以命相搏了。 皇帝都来了,两人不敢造次,停下手来,周围将士和百姓各自行礼。 “怎么回事?” 两人都是亲卫都的人,寻常巡逻将士不敢管。 “禀陛下,我寻到一副盔甲,辛将军出手抢夺。”夏鲁奇道。 “什么你的盔甲,本将比你大,盔甲就该是我的。”辛四郎瓮声瓮气道。 “就这么点事?”李晔很铁不成钢,好歹辛四郎也算是唐军中大名鼎鼎的人,居然做出这么掉价的事,李晔都感到脸红。 被李晔注视着,辛四郎挠挠头,咳嗽两声,“算了算了,盔甲归你,下次再找你打。” 夏鲁奇低头进入铁匠铺,取出一副盔甲,正准备跟李晔告辞。 “等等!”李晔盯着他手上的盔甲,“你把它穿起来!” 夏鲁奇闻言一愣,但还是穿了起来。 望着一身银光闪闪的夏鲁奇,李晔脱口而出:“冷锻甲!” 第两百五十九章 清扫河陇 说是银光闪闪并不准确,甲片带着淡淡的青黑色,表面光可鉴人,很多地方都很粗粝,比如兜鍪、肩甲、腹吞等,算不上精美,跟旁边的唐军盔甲比起来像是丑小鸭,混在天鹅群中。 不过正是因为粗粝,增添了剽悍和杀伐之气。 李晔记得历史上西夏的铁鹞子,金国的铁浮屠,都装备了冷锻甲。 “这是何人所铸?”李晔依稀记得冷锻甲最早出现在青唐城,也就是现在的天唐府。 亲卫连忙去铁匠铺中问询,带回一个满头白发的精瘦老者,光着膀子,虽然年迈,但身上肌肉线条依旧凌厉。 见了皇帝和这么多唐军,整个人怯懦起来,“啪”的一声,跪在地上。 “此甲为你所铸?”李晔指夏鲁奇身上的盔甲道。 老者先是迷茫,看到夏鲁奇身上的冷锻甲,旋即点头。 原来是听不懂唐言,李晔令人找来精通吐蕃和唐言的人,一番交谈,李晔才知道冷锻甲的来历。 老者名叫咄骨,羌人出身,因擅长打铁,成为吐蕃铁奴,专为吐蕃人打制盔甲。 后来吐蕃势力瓦解,青唐城攻伐不断,煤炭供应不足,打铁的羌人们摸索出一套冷锻之法,没想到打造出来的盔甲比热锻坚固轻便。 “你们有多少人会打造这种甲?”李晔问道。 “五十人。”咄骨道。 中间还隔着翻译。 李晔点点头,“朕升你为天唐府大匠,每月八石粮,你自行招募人手,打造此甲,招募之人,只要成为熟手,每人每月四石粮!” 咄骨闻言大喜,八石粮差不多就是六百斤,足够在天唐府过上老爷般的生活。 唐军军俸也才六斗,以前唐廷穷,这额外的六斗粮食能养活两三口妇孺,现在唐廷打下凤翔、鄜坊、夏绥、兴元、朔方,河陇也在打分之下,六斗军俸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军中将领好几次都跟李晔旁敲侧击,提高军俸。 唐廷底子薄,李晔不敢答应,一切就看今年的收成,只要今年过去了,以朔方、陇西、河湟、河西等地的产出,就是吃上肉也没问题。 为了消除周围将士们的疑惑,李晔让夏鲁奇脱下盔甲,又取来一副将领才能穿戴的山文甲,先以弓箭间隔五十步射之。 两家都弹开长箭。 李晔又令以重弩射之。 山文甲箭入两寸,冷锻甲也是两寸。 周围士卒眼神火热起来。 李晔又令士卒当众称量二甲的重量,山文甲华丽威武,重四十九斤,冷锻甲却只有二十八斤! 同样的防护力,冷锻甲更轻,而且山文甲不是一般士卒能装备的。 至于普通的制式札甲在冷锻甲面前更没有竞争力。 长安将作坊的产量一直上不去,原因在于热锻的札甲,要耗费的物资更多。 而冷锻需要最多的是人力。 一直困扰李晔马铠的问题也解决了。 重骑兵就是国力的象征,也最烧钱的兵种。 有了冷锻甲的补充,长安将作监可以分出一部分产能铸钱。 接下来几天,李晔一直往铁匠铺跑,忙着扩大铁匠铺的规模,加强其防守,还帮着招募人手,有把子力气的人不少,冷锻甲对铁的质量要求高,对技术要求较低,抡起大锤砸就完事了,特别适合弄出一条流水线。 忙前忙后十几天,总算搭建起来一个流水线的雏形。 一天可产两件冷锻甲,主要是因为铁匠的技术还在提升中,各个环节需要磨合,还没到熟能生巧的阶段。 这比咄骨一个月弄一件的效率高太多。 乾宁三年九月三日,长安的奏表从东而来。 凤翔、兴元皆丰收,朔方因为是今年才开始屯垦,粮食只能维持自用,渭北至兴唐府一线收成也还过得去。 现在长安屯粮七十万石,还不算凤翔和兴元的粮食。 在张承业的运作下,关中的粮食将源源不断送入河陇,预计两个月内,会有二十万石粮食进入天唐府! 李晔大喜,有了粮食,整个河陇才算是彻底的稳了。 从长安征调的士子们也在随后到来,共有四百六十七人。 还有一小半的士子视河陇为蛮荒,不愿受翻山越岭的跋涉之苦,称病留在长安。 李晔也没勉强,什么事都是强扭的瓜不甜。 能来这么多人,他已经非常满意了。 这年代的书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能从天天砍来砍去的各地,安然无恙的进京赶考,需要的不仅是胆量,还有身体素质。 当然,的确有些人不会骑马,沿路自有马车接送。 李晔心中一动,大秦为控制天下,修建秦直道,汉唐为了掌控河陇和西域,修建大量的烽燧堡和守捉城,这些地方并没有完全荒废,现在到了重新捡起来的时候。 不过在这一切开始之前,整个河陇不能再无休止的乱下去。 李晔对杨崇本的心思很复杂,这人心机、眼光、本事都不弱,历史上也是敢跟全盛时期朱温叫板的狠人。 如果能收为麾下,必是开疆拓土的方面大将。 只可惜野性难驯,如同鸷鸟,反复无常。 唐军席卷河陇之势已成,这人还在蹦跶。 “传令张琏部回击廓州,与杨行密配合,清扫陇右诸州,高行周汇合骁骑军清扫龙羊峡、大非川!” 李晔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青海之北的大盆地,祁连山脉挡住了北面甘州而来的风沙,此地即是天然的大牧场,遍地牛羊骏马。 大唐曾在此地设置神威军,俯控青海之北,祁连山之南。 李晔大军从北而来,天唐府北面诸城纷纷归降,剩下的就是青海之南的大非川。 只要大非川上没有威胁,河湟青海这片肥沃的土地才能安稳落入李晔囊中。 大军还未发动,张行瑾的使者就从廓州而来。 一代枭雄李茂贞兵败身死,残酷杀戮之后的廓州,人口十不存一,已经成了废城。 唐军能这么顺利推平河陇,还是沾了他的光。 没有他在河州死磕,唐军也能打下河陇,但不会这么容易,也不会这么快。 也算是为唐廷的崛起做了助攻,不过坏处显而易见,河陇流血太多,想要恢复成盛唐之时的繁荣,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了。 制约唐廷崛起的除了粮食,还有人口。 归化策在推行之前,李晔还特意抄了三份,张承业、韩偓、赵崇凝人手一份。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张承业三人都是有实才之人,也能完善归化策。 第两百六十章 降与不降 “杨崇本屯大军于岷州,我军何不先攻洮、叠、宕、秦四州,断其羽翼?”魏五郎不解问道。 崇山峻岭间,大军缓缓前行,杨师厚也没有骑马,与士卒一样穿着盔甲步行。 “陇右最富庶之地是秦、陇二州,但最险峻的地方却是岷州,杨崇本屯兵于此,是想凭借山川形势与我军周旋,战事不利,则越过洮水,窜入吐蕃境内,其心不小,本将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若不能擒杀此人,日后必为边患,先攻洮、叠、宕、秦四州,则兵力分散,迁延日久,我大军突出,堵在洮水南岸,断其去路,杨崇本必军心大乱!” 魏五郎不放心道:“杨崇本在秦州时就有两万大军,如今裹挟青壮,怕不是有六七万大军了?” 杨师厚大笑起来,“我军奉诏讨贼,名正言顺,河陇大势在我,杨崇本裹挟嗢人,流贼而已,嗢人背井离乡,岂能不心生怨恨?此乃自取灭亡之道,所以本将才轻兵快进,直取岷州!” 笑声在青山间回荡,魏五郎被他的豪迈感染,心中的忧虑去了大半。 “五郎,我军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嗢人见旗便拜,可知杨崇本必败。”另一个指挥使李景道。 “才疏学浅,见笑了。”魏五郎冲李景拱拱手。 从底层士卒爬起来的魏五郎,眼界自然比别人差一些。 不过魏五郎脾气谦和,待人有礼,在杨师厚帐下颇受欢迎。 就连杨师厚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宛如兄弟一般对待。 “报将军,前方三十里就是岷州,杨崇本龟缩城内,尚未发现我军!”斥候满头大汗跑来。 为了隐蔽,斥候连马都没有骑,一路在青草荆棘间潜行,脸和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划痕。 “很好,攻破岷州,本将记你头功!” “谢将军!” 这一路的轻装急进,果然没有白费,“全军休息,两个时辰之后,大军攻城!” 士卒一路从兰州绕道过来,至少夺走了两百里路,士气虽然高昂,但身体已经疲惫,杨师厚下令之后,士卒躲在山影间,就地而卧,十几个呼吸间,便睡着了。 他们睡下,杨师厚没有休息,带着亲兵四处巡戒。 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夜色中透着微微的凉意,山谷间风声呼啸。 士卒们被各自的什长伍长唤醒。 天上寥落的星辰还没有唐军的眼神明亮。 一双双年轻的眼神中渴望着军功,渴望着一切美好的东西。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想想三年之前,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三年之后你们又是什么日子?将来还会有更好的!”都头们在各自的阵列中喊话。 三年之前,不堪回首,不,整个关中三十年都不堪回首。 十五年前的黄巢攻入长安的惨状,很多人都经历过,后来一系列的动乱更是雪上加霜。 这一切都在三年的时间里改变了,每个人都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一个生机勃勃的大唐。 黑暗和绝望的日子经历久了,就会更珍惜眼前的光明和希望。 杨师厚挥剑斜指东方,“建功立业就在今日,攻下岷州,河陇皆平!” 一万士卒沉默而坚决的前行。 攻下岷州,一个旧时代的落幕,一个新时代的降临! 岷州城墙上火把通明,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 杨崇本不是不明白大势,河陇根本没有抗衡唐廷的力量,甚至吐蕃也没有。 大丈夫当拥旄仗钺。 他不甘心,在李茂贞麾下蛰伏这么久之后,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事实上,他并没有下定决心越过洮水,域外荒蛮之地,比不了中土,他更没有时间和机会去经营。 “陛下有振作之心,宅心仁厚,当年放我夫妻二人团聚,还让夫君戍守秦州,仁至义尽,夫君终究是唐臣,自古叛逆者多不降,夫君已叛李茂贞,再叛大唐,无面目见天下人。” 正愁容满面的时候,耳边传来妻子的轻声责备。 杨崇本更加心烦意乱,他没想到皇帝出手这么果决,先下朔方,再下凉州,极具战略眼光的拿下鄯州,河陇迎刃而解,剩下几个州城,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他甚至能想到皇帝的下一步,从鄯州、凉州两线夹击甘州,如此形势下,甘州龙家敢不敢反抗都是问题。 皇帝选了一个最好的时间攻伐河陇。 而他杨崇本却像一个跳梁小丑般在河陇瞎折腾。 “现在归降,皇帝会容我吗?”杨崇本情不自禁的说出这句话。 “陛下正是用人之际,夫君攻陷陇右,已经向天下证明才能,王行瑜大逆不道尚能在长安安然无恙,夫君又何须担心。” 佳人温言在耳。 但杨崇本始终难以下定决心。 就在此时,城外沸反盈天,“大唐!大唐!” 无数人的吼声忽然撕破黑夜,振聋发聩。 杨崇本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武人的本能让他提起横刀,“唐军从何处而来?难道洮、叠、宕、秦四州都被攻陷了?” 洮、叠、宕、秦都有少量士卒驻守,唐军就算要打,自己也会得到消息。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因为部下比他更迷惘。 短短半炷香的时间里,城里也响起了呼喊。 “大唐!大唐!” 这两个简单的音节仿佛蕴藏着无穷的魔力,即使不通唐言的嗢人,也无师自通的喊了出来。 河湟诸州嗢末人中,吐蕃、吐谷浑人居多,而陇西诸州却是大唐遗民居多。 李唐皇室,正是出于陇右。 秦汉以来,无数声名赫赫的名臣猛将出于此地。 这片土地自始至终都流淌着大唐的血脉。 人力终有尽时,杨崇本一声叹息,“开城迎接王师!” 临州的战事没有这么轻松。 临州即为大秦陇西郡治所狄道。 “甘护仑是铁了心为吐蕃殉葬!”郝摧不怒反笑。 甘护仑是彻彻底底吐蕃人,为吐蕃戍守此城三十年,城内三千甲士都是正统的高原后裔。 “此人守城有方,倒是一员宿将。”张琏叹了一口气,泾原将士又将浴血。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沿途受降纳叛,功劳也就小了很多。 泾原军需要大战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当年吐蕃趁乱攻破长安,掳我子民,死伤无数,今日就让甘护仑老儿来还!”郝摧提着横刀吆喝一声,精锐亲兵纷纷聚在他身边,“将军在城下稍后,末将去取甘护仑老儿人头!” 张琏笑着点头。 郝摧出现在城下,攻城的泾原军气势立即就变了。 城上仿佛也感觉到此人威胁太大,石头、弓箭全都冲他而来。 郝摧在长梯上如同灵猴一般,只避石木,不逼弓箭,健步如飞,十几个呼吸就冲上城墙,狂笑着冲入敌阵,刀光滚动,守军的盔甲和盾牌仿佛是纸糊的。 临州城就像是陇西诸州中的异类,很少跟周边势力交流,也不主动侵犯他人,困守一地,越来越穷困潦倒,盔甲早已破损不堪,盾牌也只是木板,就连长矛也只是加了一块铁。 这样的军队在如同铁兽一般的郝摧面前,简直是叫花子。 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守军的顽强意志,前仆后继,宁愿死在郝摧刀下也绝不后退。 连杀几十人之后,饶是勇猛如虎的郝摧也气喘吁吁。 好在此时泾原军大部分已经攻上城墙。 一个时辰之后,城墙的上守军已经被清理干净。 但城内依旧反抗激烈。 张琏命精通吐蕃话的人劝降,迎来的是更激烈的反抗。 甚至城中的居民都被动员起来。 唐军军纪,不得侵害百姓。 泾原军在张琏的带领下也一直遵守。 但今天的形势却远远超出他的意料,不仅临州军顽强反抗,城中百姓也疯狂抵抗。 很多士卒路过民房,却被从低矮窗户刺出长矛刺中面门。 还有的被巷道中扔出的套绳扯入黑暗中,传来一声声惨叫。 劝降的人更惨,在主街上被两道绳索套住,当街被撕成了两半,鲜血和内脏洒在地上,两截尸体却被扯入巷道中。 敌人丧心病狂张扬大笑…… 短短半个时辰,泾原军的伤亡居然比攻城还大。 张琏心中在滴血,泾原子弟跟他血脉相连生死与共。 郝摧高声吼道:“诸军听令,全城鸡犬不留!” 张琏闻言大惊,“你大胆!” 郝摧双眼血红,“他们能杀我们,我们不能杀他们?这是什么狗屁军纪?陛下怪罪,本将自刎谢罪,不耽误你升官发财!” “你……”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慈不掌兵,张琏眼睛也红了起来,“屠城!” 第两百四十一章 泾原猛将 临州屠城的消息传到天唐府,李晔吃了一惊。 大战前,李晔三令五申,不得侵害百姓,泾原军是顶风作案。 “临州情况特殊,全城百姓皆协助敌军,杀害我军将士。”作为军人的刘鄩试图为他们辩解。 毫无疑问,泾原军是精兵,历次作战,都任劳任怨。 不过正因为如此,事情才显得棘手,泾原军已经跨过雷池,唐廷若是不做处理,等于是在放纵。 三条军纪,破一条等于三条全破。 榜样的力量永远是无穷的,传出去,其他诸军也会以此为示范。 今天敢屠临州城,明天就敢去长安杀人放火,骄兵悍将就是这么养起来的。 随着唐军的壮大,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所以这次怎么处理就非常关键了。 李晔也不是什么迂腐的人,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客观上来说,张琏的屠城是正确做法,只不过带来的影响太坏了。 军纪一旦松动,再想维持就没那么容易了。 “军纪的尊严一定要维持,所以泾原军不得不惩处!”李晔狠心道。 李巨川和刘鄩都沉默起来。 李晔来回踱了几步,治国和治军一样都需要极大的智慧,火候不到,是纵容,火候过了,很容易弄出事情来。 德宗朝五千泾原军就敢攻打长安,到了唐末,没有什么是骄兵悍将们做不出来的。 这也是李晔最担心的。 军队一旦脱离掌控,就会成为噩梦。 “免去郝摧泾原军都知兵马使的职位,押解入天唐府听候发落,张琏御下不严,虽然情有可原,但违抗军纪在先,免去泾原都防御使,改任泾原权都知兵马使,另外,泾原军全军罚俸一月,此次大战军功免除!”李晔一口气说出了处罚措施。 李巨川和刘鄩都松了一口气。 这其实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除了郝摧,泾原军处罚并不算重,但泾原军这头猛虎,能不能俯首认罪,还是两说。 “陛下圣明,但为保完全,还需作些防备,若是泾原军不知好歹,为害不浅!”李巨川道。 李晔点点头,“下己所言正是,刘将军你可领一万五千大军,屯于康狼山长城堡,泾原军若是有异动,替朕快刀斩乱麻!” “末将领命!” 唐军能有今日之局面,全是军纪维持,一旦松了口子,洪水就会决堤而下,冲垮他刚刚搭建起来的大唐。 张琏、郝摧或许有不得不为之的苦衷,但李晔也有自己的苦衷。 整个处罚措施最危险的地方在于,郝摧愿不愿意接受。 这是对泾原军的考验,也是对李晔皇帝权威的考验。 使者从天唐府飞驰而出,沿湟水一路向东,一路快马加鞭,马歇人不歇,两日间,便赶到临州。 宣读诏令之后,周围泾原军面色阴沉。 一个月的军俸不轻不重,事实上,屠城所获远远超过这个数,但军功免除,就令他们有些难以接受了,唐廷处于上升期,每支军队都在暗中攀比,神策军、禁卫军、朔方军,就连刚刚组建一年的骁骑军也卯足了劲往前冲。 个人前程和军队的前程息息相关。 “临州土人残杀我军,陛下怎可如此妄断!”一名脾气火爆的都将率先跳了起来。 “对,陛下定是被奸人蒙蔽,我等不服!” 一人出头,就必然会有人呼应。 泾原军跟天下所有牙兵化的藩镇一样,父子兄弟皆在军中,甚至祖孙三代同在一军的也不是没有。 这样的军队血肉相连,作战勇猛,但同样很容易地方化。 郝摧与张琏对视了一眼。 事情这么发展下去很容易脱离掌控。 两人中有任何一人在此时站出来,就能重现当年德宗朝的旧事! 张琏“锵”的一声拔出刀来,怒视部下,“你们是想作乱吗?” 此言一出,包括使者在内,全都哑然无声,他们没想到张琏这么直接,一上来就把窗户纸捅破。 张琏高声道:“你们若是想作乱,现在砍下本将的脑袋,本将不愿作乱臣贼子!” 张琏的目光投向郝摧。 泾原都防御使的职位去了,但朝廷没有委派新的防御使,张琏仍是一军之主,所以他瞬间就明白了的朝廷的意思。 现在就要看郝摧的意思了,朝廷怎么处置他还没落实。 “郝将军,难道你愿意束手就擒?”最先喊话的都将鼓噪起来。 郝摧也拔出了横刀,狰狞的笑了起来,走到都将身边,“本将不愿束手就擒。” 都将欢呼起来,但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刀光已经迎面而来,他的脸一分为二,半截头颅落在地上,红的白地,喷溅一地。 “郝家五代为大唐披肝沥胆,镇守一方,本将岂能辱没先人?尔等还有谁不服诏令?”郝摧持刀横立,扫视众人,无人敢正视其目光。 “这两年日子过舒坦了,陛下让你们一个个吃饱喝足,心思就动起来了?想造反的今日跨过本将的尸体再说!”郝摧越说越怒。 泾原军的躁动彻底平息下去。 张琏趁机安抚众人,“大唐中兴有望,我等尽心王事,还怕日后没有赏赐?今日图一时之快作乱,想想泾原的家乡父老!” 泾原军彻底安静下来,也不是他们真的愿意作乱,只是一时气愤。 跟两位主将比起来,他们罚没一个月的军俸算不得什么。 郝摧一把将横刀插在地上,默默的跟着使者策马而去,一个亲兵都没有带。 天唐府。 当李晔看到五花大绑的郝摧时,自己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临州的动乱就这么消失于无形之中。 郝摧堂堂八尺男儿,体魄雄健,器宇轩昂,一望就令人生出好感。 “临州屠城,全是末将下令,请陛下降罪!” “你不知道朕的军纪吗?” “知道,但军情紧急,吐蕃狡诈,全城皆兵,破城之后,仍旧负隅顽抗,末将不得不下令。” 李晔盯着他的眼睛,“泾原军一万人马,若是作乱,举兵向东,凤翔、长安、朔方,皆有可为。” 郝摧的脸涨的通红,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声吼道:“末将曾祖郝玼一代名将,阿翁没于吐蕃阵阵,大人战死于黄贼,郝家世代忠良,陛下要杀便杀,末将认了,但不可侮辱末将!” 亲卫们吓了一跳,拔刀挡在李晔面前。 “好!”李晔大笑起来。 一个人说什么不重要,关键要看他做什么。 泾原军若是真的造反,虽然不能颠覆朝廷,但令李晔手忙脚乱是肯定的。 “郝将军大好男儿,当效卫青霍去病封狼居胥,为大唐立不世之功,名传青史!” 第两百六十二章 野心勃勃 郝摧最终没有回到泾原军,李晔把他留在骁骑军,降为什将。 对此郝摧没有任何怨言。 泾原军的顺从,让李晔心底最紧绷的一根弦松了下来。 一场兵变,对现在的唐廷造成的影响难以估量。 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军纪的尊严维持住了,李晔不相信哪个领兵大将会牺牲自己前程,去图一时之快。 不得不说张琏是聪明人,以现在泾原军反抗朝廷,无异于找死。 当杨师厚的战报传来,李晔虽然知道结果,还是忍不住一阵欣喜,杨崇本开城投降,陇西五州皆平,剩下的渭州,被土匪头子阿史那真延攻陷,乞论禄战死,成州独木难支,也被阿史那真延扯着大唐旗号攻破。 高行周扫荡青海南北,更是没有碰到一个像样的对手,但有抵抗唐军的部落,全被攻破,漫山遍野的牛羊被驱赶入天唐府。 至此整个陇西、河湟皆被平定,只剩半壁河西在风沙中摇摆,被掐断的商路重新打通。 商人的嗅觉永远是最灵敏的。 西域的冒险者们早就把目光瞄向了东方。 当大唐的旗帜在天唐府升起的时候,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死气沉沉的湖水中。 李晔没心思跟胡商们纠缠。 甘州终于回应了大唐的回归。 龙王亲自从甘州赶来,拜倒在李晔面前。 龙王今年五十多岁,样貌跟中原人已经有区别了,鼻梁高挺,面部轮廓突出,既有东方人的俊美,又有西域人特有的风情。 “臣甘州刺史拜见陛下!”龙王嗓音微微颤抖。 “龙刺史远来辛苦了。” “若非陛下挥军东来,甘州必然沦陷于胡人之手!” 李晔一愣,暗道你龙王不就是正儿八经的胡人吗? 又见他一副中原士大夫的打扮,长耳璞帽,绯色圆领袍,不得不说,人长的好看,穿衣服都有模有样的。 只是李晔心中的古怪挥之不去。 “朕此来正是为收复故土,甘州悬于域外多年,龙刺史意下如何?”李晔也不藏着掖着了,甘州也是大唐故土。 “龙家世受大唐恩遇,今日得归故国,臣死而无怨!”龙王又拜了下去。 在天唐府四个多月,甘州的情况,李晔岂会不知? 出了甘州城,就是回鹘人的草场,回鹘人的帐篷越来越近,龙家只剩一座光秃秃的城池,三十万回鹘人在城外磨刀霍霍,因顾忌沙州的归义军,才忍着没动手,但是去年,一股达怛人攻陷肃州之后,甘州与沙州的联系就被掐断了。 若是没有唐军的到来,甘州恐怕已经成为仁美可汗的王庭。 一如历史上的甘州回鹘,从此地崛起,西夺肃州,挤压归义军的生存空间。 李晔甚至怀疑这伙儿达怛人就是回鹘人引来的。 “好,你们龙家有此心意,朕心知肚明,从今日起,朕封你为甘州防御使,焉耆郡公!” 此时冒然插入甘州的争夺也是不智之举。 甘州回鹘三十万人,老幼皆兵,控弦之士不下五万,太过激怒他们也不好,毕竟河陇地区还未消化。 其实只要坐稳凉州和天唐府,甘州就插翅难飞。 “臣谢陛下。”龙王大喜。 李晔总是觉得他这个名字有些晃眼睛,“甘州既然入我大唐,龙王这个名字就不合规矩了,朕赐名全忠,龙全忠,爱卿觉得如何?”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名字,干脆把印象最深的名字拿出来用。 皇帝赐名,也算是荣耀。 “臣龙全忠拜谢陛下。” 甘州的问题只能先维持现状,唐廷到了此时,已经是扩张的极限。 贪多嚼不烂,李晔要的不是表面臣服,而是彻彻底底的归化。 如一百三十年前一样,唐人衣冠,唐人风物。 两天之后,张承业、韩偓、赵崇凝的奏表前后脚送到。 没人反对归化策的推行。 张承业提议选派皇子坐镇天唐府,以示大唐的收复西地的决心,同时大规模组建辅军屯垦放牧。 韩偓提议河陇的唐民也有科举之权,大量兴办武营,教化下一代。 赵崇凝则提议今年收成不错,可以全面降租,鼓励百姓垦荒。 三人建议都中规中矩。 天唐府既然与京兆同级,一位皇子坐镇,更具有说服力。 如今诸皇子中,德王李裕十二岁,又是嫡长子,是最合适的人选,西北的寒风最能磨砺人。 这算是李晔对李裕的考验。 总归是这具身体的血脉,若是昭宗的血脉里真能出一个雄才大略的继承人,李晔也不会介意心中的那点隔阂。 至于河陇地区科举权,倒也是笼络河陇精英的手段。 还有降税,肯定是要推行的。 李晔召集李巨川和刘鄩,对归化策的税赋进行了修改,河陇地区唐民收两成赋税,但商税、盐税、徭役皆不免,化民收三成赋税,归民四成,下民五成。 同时关中田税降为两成半,庄户降为三成,耕牛和农具免税使用。 事实上,每个中原帝国在立国之初的时候,都是轻徭薄赋,但随着朝廷的腐化,吏治的败坏,各种摊派、苛捐徭役随之而来,加上官吏欺下瞒上,中饱私囊,民不聊生,揭竿而起,帝国轰然倒塌。 乾宁三年十月,天唐府一纸诏令传遍整个河陇,归化策正式推行。 士子随着唐军分赴各地,区分百姓等级。 毕竟是沦陷了一百三十年,又加上战乱频仍,论恐热四十年轻的暴行,基本斩断了唐人大族的传承,绝大部分百姓都处于化民和归民阶段。 即便是天唐府,唐民也只占十分之一,下民十分之二。 三四成的赋税,对河陇地区的人来说,是从未有过的轻徭薄赋。 不管归民下民,唐廷好歹承认是民。 吐蕃统治时期,全部是奴隶,连做人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当然,不管李晔的归化策对他们多好,总有人不识抬举,仗着山高林密,跟唐廷对着干。 李晔重新修改了军纪中百姓的定义,但凡手上拿着武器,三劝而不降者,即为敌人! 李晔没什么圣母情怀,将士也是他的子民,不能流血又流泪。 这些野人土匪,正好可以用来练兵。 杨崇本被送到兴唐府时,整个河陇地区寒风呼啸。 六月兴兵,才四个月就扫平了河陇。 其中固然有李茂贞的功劳,杨崇本率陇右五州而降,节省了不少时间,唐军也少流不少的血。 杨崇本跟李晔年纪差不多,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此时却是一副潦倒模样,胡子拉碴的,看来在杨师厚手下没少吃亏。 “昔日邠州一别,两年不见,朕想不到会在此地再见到你。”李晔感怀起来。 “罪将无颜面见陛下。” “有颜无颜,今日不都见了吗?”李晔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心中却是在想如何处置此人。 以五州之地归降,功劳不下,但鉴于此人前科,李晔也不敢用他,把他放在枢密院养老,又觉得浪费人才。 此时的唐廷太缺少这样的方面大将。 特别是此人表现出来的心机谋略,简直是一把利器。 很大程度上,杨崇本战略目标跟李晔重合了。 所以,李晔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杨将军觉得我军下一步当如何?” 杨崇本唯唯诺诺道:“陛下一年之内,取朔方、河陇,武功赫赫,然大唐饥困已久,当偃兵息武,经营河湟、陇右,收牛羊骏马之资,充实关中。” 这也不算什么太新奇的建议。 李晔微微点头,“再下一步?” 杨崇本忽然抬起头,双眼中冒出一丝豪光,“对西纵横捭阖,以势取之,对南远交近攻,以武破之!” 李晔一愣,西边即是传统的西域地带,亦既曾经的安西都护府! 而南边,全是吐蕃故地。 李晔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杨崇本心底的野心,李晔想到的只是收复安西旧地,没想到杨崇本步子迈的更大,“将军试言之!” “归义军和甘州龙家与大唐血脉相连,就算不能收复,陛下一纸诏令,用为前驱,其必不敢不从,甘州回鹘,向来自认为大唐之甥,陛下与之结好,许封其西域或漠北之地,仁美可汗岂会不从?三方联军,争夺西域!” 仁美可汗是自己的外甥? 李晔还从没想到在中土之外还层关系。 此时的杨崇本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不再唯唯诺诺,眼神中锋芒毕现。 “吐蕃内乱,分化为十几国,大者万余兵,小者千余人,松、维以南,河谷纵横,其地富庶不亚于蜀中,此乃天赐陛下,天赐大唐!且陛下若想西方之地万年为大唐所有,高原之上,不可再出一国!是以当效大秦远交近攻之略,吐谷浑旧地之后是多弥,多弥之东是川蜀,之南是南诏,陛下引大军高原一鼓而下,谁人能挡!” 李晔呆住了。 当年蒙古帝国就是这样大迂回大包抄灭亡南宋的! 而现在,高原上也是一盘散沙,李晔或许取不了逻些城的高原地区,但多弥地区是有机会的。 也就是说,杨崇本的战略有实现的可能! “杨崇本听令,即日起为岷州防御使,松维招抚使者!” 不管他忠心如何,这人李晔都得用! 第两百六十三章 铸造新钱 归化策在河陇地区的推行还算顺利,看的出来不少百姓都是真心拥护大唐的,把子侄送往军中,唐军不收,又送往辅军。 加上各州投降的守军,河陇的辅军接近九万人,单一个岷州杨崇本就有六万。 李晔虽然让他统领旧部,但其中被裹挟四万多青壮肯定不能继续留在岷州,否则会造成河陇地区力量的失衡。 辅军总管张承业坐镇长安,距离太远,河陇急需一个能镇住场面的人物。 思来想去,居然发现无人可用,长安城里的那些大佬们,显然都不合格,天唐府距离长安接近两千里的路程,若是没有得力而忠心的人镇守,搞不好此地又成了藩镇。 恰在此时,李巨川把廓州和渭州有功人员的名单送了上来。 上面除了张行瑾、阿史那真延,还有赖力、慕容敞、秦宗哲、桑图等等一些列蕃汉名字。 “以张行瑾为河陇辅军总管,下己觉得如何?”李晔问道。 “张将军文武双全,此番河陇大战,功劳不小,精通蕃唐语言,的确是不二人选。”说完,李巨川小眼睛瞄了瞄李晔。 两人合作这么长时间,早就心意相通,李晔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还有半截话没说出口。 “接着说。” “然张将军锐气正盛,恐不甘落于人后,辅军总管,需坐镇后方,沉稳有度者任之。” 话说的含蓄,李晔也听懂了李巨川的意思。 张行瑾名为行谨,却好行险计,无论是当初偷袭陕虢,还是卧底李茂贞,都说明他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 “臣保举一人,能为陛下排忧解难。” “哦?”李晔来了兴趣,这是李巨川第一次推荐人。 “刘鄩刘参军!”李巨川小眼睛望着李晔。 李晔一愣,刘鄩的确是合适人选,心思缜密,治军治政,皆是能人,但李晔对他的定位是参谋。 李巨川推荐他,未必没有自己的小心思。 不过目前也只有他能胜任。 像高行周、阿史那真延等人更不合适。 李晔只能点头同意,“那就以刘鄩为河陇辅军总管,张行瑾为廓州防御使,南面招抚使,阿史那真延为神威军使,青海游弋使。” 廓州在黄河之南,直面高原,属于前沿阵地。 唐军在整个河陇地区都处于战略攻势的地位,廓州张行瑾和岷州杨崇本都可以可以大展拳脚。 令李晔没想到的是,德王李裕在刚接到调令的时候,居然生了病,御医的诊断是不能长途跋涉,还附有皇后的求情,赵崇凝上表,说自古嫡长子坐镇都城,岂有坐镇蛮夷边荒之地的? 李晔只能一声叹息,给你机会不中用啊。 瞬间对李唐宗室也失望了,其实想想也是,李唐宗室在享受了三百年荣华富贵之后,整个宗族已经退化了,如何争得过唐末这些从底层杀上来的狠人? 李晔原本还想到了合适的年纪,把这些皇子都扔进军中,看来也是一厢情愿。 怅然之间,又想到自己两个儿子,七皇子李禔是裴贞一所生,八皇子李佑是李渐荣所生,都这么在皇宫里泡着,迟早成了废人。 两个孩子都还年幼,这个问题可以留待以后。 进入冬天,河湟地区日渐寒冷,不过这个时代的人抗寒能力明显强于后世。 老弱妇孺皆顶着寒风劳作。 归化策下达之后,百姓劳作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河湟什么都缺,但唯独不缺耕牛和铁。 祁连山下最不缺的就是铁和铜,而且都是从大汉时代就开采的成熟矿脉。 李晔赶紧下了禁杀令,所有战俘和山上拒不投降的野人部落们,全都强制拉来挖矿。 由于管吃管喝,附近百姓居然主动加入开采,李晔干脆大笔一挥,把兴唐府之北祁连山下矿山划归皇庄。 除了包吃包喝,每日发放一斤粮食。 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这时代没有懒人,远近百姓都来做工。 辅军大量开垦黄河与湟水两岸的土地。 实际上,天唐府就是整个河湟最精华的土地,此地之西,是水草丰美的牧区和森林,之东,是湟水、洮水、黄河滋养出来的沃土,极利耕种,辅军的垦荒正是集中在此。 李晔也没闲着,策马绕了青海湖一圈,蓝天白云之下,枯草接天,牛羊悠然,骏马奔腾,远方青山若隐若现,湖中万顷波涛,随着北风汹涌,令人心旷神怡。 沿着湟水向东,遍野无人收割的牧草,以及各种大树。 野林间不时能看到麋鹿黄羊等野物。 关中存在开发过度的问题,但在此地,完全没有这些担忧,除了湟水中下游的城池,大部分地区还处于原始的野生状态。 李晔命人把湟水上游的几处河谷、森林标记在地图上,列为皇庄园林区,禁止砍伐和捕猎。 一场大雪,繁忙的河湟,陇西地区顿时安宁下来。 李晔看着将作坊制造的一枚铜钱,品质跟流通了两百多年的开元通宝差不多,只不过这些钱币在李晔看来还是太粗糙了,而且容易仿制。 唐末以来,天下大乱,钱币也乱了,在长安流通的钱币都有上百种,多是劣质金属打造,甚至还有锡和黄泥混制的土钱。 现在唐廷大力减免田赋,但从古至今,干啥都离不开钱,养军要钱,扩军要钱,推行归化策也是要钱的,士子们总不能饿着肚子干活吧?还有登记造册用的笔墨纸砚,区分身份的漆木牌,全都不是白来的。 手里没钱,手脚都是软的,还谈什么发展? 总不能像历史上的蒙古帝国以战养战吧? 这样畸形的搞法不是长久之计,历史上的蒙古帝国没持续多少年,就四分五裂,淹没在当地文明之中。 与其说李晔是重振大唐帝国,还不如说是重振大唐文明。 帝国和文明都是需要金钱支撑的,就算是蒙古帝国,生意都做的飞起。 钱币更是一个国家公信力的象征。 拿下天唐府,实际上已经打通了茶马古道,和西域连接已经建立。 明天春暖花开,可以想见,这条古道上来往的商旅,中土的丝绸、茶、瓷器,在这时代是绝对的抢手货,光是收过路费,天唐府就能富得流油。 所以重铸货币,整顿金融,就成了当务之急。 “此钱太过粗糙,你们能制,别人也能制,需要想出一套别人无法仿制的钱币!”李晔对将作监的几个唐人铁匠道。 几个铁匠面露难色。 李晔提示道:“背面可以印花,正面改成大唐通宝。” 又过了一天,铁匠弄出一枚新钱,李晔拿出来跟开元通宝对比,开元通宝用铜只有一两成,新钱是青铜,重了不少,正面“大唐通宝”四个字,反面一朵牡丹,花蕊处正是一方小孔,边角附有云纹。 整体上比开元通宝精致一些。 李晔查看了铸钱的过程,惊讶的发现原来这时候模具的运用,早就炉火纯青了。 称为钱范,以铁或者铜制成。 古代贵重金属其实都可以当钱用,钱若是铸造的太精美,劣币驱逐良币的效应下,反而不利于流通。 李晔剩下要做的就是加强打击境内私钱的力度。 唐末天下大乱,朝廷自顾不暇,更没有精力管这些,藩镇各自为政,私铸钱币,朝廷即使想打击,也没那个能力。 在李晔看来,新钱只是一种收归金融权的手段,其价值并不在货币上,而是朝廷的公信力,做的太精美也没必要,后世就是纸币也能广泛流通。 “新钱铜一成,锡三成,铁三成,铅三成!”李晔下令道。 若是用全铜,那么一枚铜钱的价值就超过了铜钱本身,朝廷得不偿失。 当然,新钱什么时候用,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第两百六十四章 繁衍人口 归化策推行之后,李晔把保甲制度也一并挪用过来。 甲长和保长必须是精通唐言的唐人,负责教授百姓。 李晔还兴建大量学堂,教化下一代,对此士子们最是积极,儒家在文化上保持着强大的扩张性,士子们对“教化蛮夷”乐此不疲,而百姓也渴望学习唐言迈入唐民阶级。 不仅是赋税上减免,还有地位的变化。 唐民在城内昂首阔步,走路都带着风,还能跟唐军将士说上话,官府有好处首先想到就是他们,分田分牛是他们,保长、甲长也是他们。 群众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攀比心人皆有之。 以前在吐蕃治下,老爷永远是老爷,奴隶永远是奴隶。 但在大唐,奴隶也能一步一步爬到老爷位置。 是以,冬天的河陇地区,到处都是咿呀学语声。 当然,学会唐言只是第一步,还要经过官府的考核,比如上缴了多少牧税,开垦了多少良田。 由于人太多,李晔专程制定了一个积分制,例如上缴一头羊为半分,挖一百斤矿石一分,开垦一亩地为两分…… 所有劳动和建设都制定了积分,集齐三百分才能晋级。 积分也可以换取官粮。 这项制度刚推出来,就有本地大户赶着六百头羊进府衙。 弄得府衙膻气冲天,当场熏晕了几个中土来的斯文士子。 李晔不得已在城外专门修建了围栏收纳羊群。 “陛下,臣建议把归化策散布到周边所有区域,吸纳丁壮!”李巨川建议道。 河陇的问题跟关中一样,地广人稀。 四十年前,论恐热的倒行逆施,以及连绵不断的战火,人口迅速下降。 这也是为什么,在之后一百多年里,河陇地区一直没有崛起新霸主。 只有占据如今天唐府的角厮罗勉强抵挡西夏。 后来还是大宋雄起了一把,收复河湟,还没捂热,金国崛起,靖康之耻。 “明春使者奔赴各地,以吐蕃语、回鹘语、唐语广布天下!” 乾宁三年,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过去了。 按照李晔的惯例,全军犒赏牛羊,包括辅军。 唯一的例外就是泾原军,不仅分了比别人多的羊,还送了天唐府不多的酒。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行了,李晔并不是一根筋的人。 李晔还给忙碌的士子们每人送去一头宰杀好的肥羊。 整个冬天最辛苦的就是他们,所有地方事宜都是他们操办,西北的寒风,重铸了他们的精气神,以前不会骑马的,现在都会镫里藏身了,以前不敢拔刀的,现在刀弩不离身,野人土匪就像地里的韭菜,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割完一拨,又长出来一拨。 就算没有野人和土匪,河陇的狼群虎豹也不是吃素的。 这些猛兽是不会冬眠的,在山里找不到食物,就瞄准了村镇,甚至有狼群袭击马场的事件发生。 李晔设置皇庄园林,意在保护野生动物,防止过度开发。 但现在这些玩意儿都泛滥成灾了,李晔也就不手下留情,下令各军在开春前可以随意捕猎。 河陇无疑比关中更穷,却有一个好处,肉食不缺。 一个冬天,将士们都壮实起来。 只有李晔在不停的忙碌中瘦了不少。 不过精神的充实远超食物带来的满足感。 李晔感觉自己化身成了大唐,吃到了一块肉。 河陇地区沦陷一百三十多年,中土的习俗都被遗忘了,新年的气氛首先在唐军中爆发。 除了斥候和必要的防守部队,军中可以开展庆祝活动。 其实也就是聚餐、祭祀、傩舞,酒还是要禁的,热热闹闹的闹腾的一整晚,第二日轮番休沐,以伍为单位,互相照应。 河陇地区百姓分四等,唐民、化民、归民、下民,其实还有两等,归化策之外的野人土匪,以及唐军。 毫无疑问,唐军的地位才是最高的。 休沐的唐军,即使穿着常服,走在街面上,一眼就能被认出来。 唐军的挺拔气质,绝非百姓可比。 一时间,城中大大小小的酒馆生意火爆,皮条生意也跟着火爆起来。 唐军清一色壮实小伙儿,中土子弟,吸引了不少河陇少女的青睐。 河陇沦落一百三十年,礼法自然也没中土森严,少女们比男人还要热情,加上连年的战争,女多男少,看对了眼的年轻男女们直接洞房花烛。 三天的休沐一过,清点人数,居然有两百六十三人未归! 两百多人不是个小数字,自然要上报到李晔面前。 李晔开始还以为是逃军,两百多人逃亡,问题就非常严重了。 一查才知道,这些人都被城里的百姓锁在家里,强迫当了女婿。 李晔哭笑不得,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军男,这还得了?还有法律吗? 还有这些家伙,管不住裤裆里的玩意儿,这不是给唐军抹黑吗? 李晔出动亲卫都,挨家挨户提人,挡在全城百姓的面,在大街上打板子。 没想到岳丈们比李晔还着急,用吐蕃话哭着喊着求皇帝手下留情,连少女们都哭哭啼啼跪成了一片。 也不知道他们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怎么就睡到一张床上的。 李晔忽然觉得事情不能像以前那样一刀切。 古代男女十四岁就成亲,这些士卒最年轻都有十七八岁了,大部分都集中在二三十这个年龄段,以前是家里穷,养不活媳妇,现在一个个都阔绰起来了。 军中又是个火气旺的地方,难道真要像宋代理学一样搞“存天理灭人欲”吗? 在李晔看来,人欲就是天理,从另一方面讲,这也是在繁衍人口。 李晔自己把自己说服了。 不过此类事情终究不能鼓励的,不然这些家伙成天想着这些事,军队岂不是乱套了?谁还有心思打仗? 李晔当即颁布军规,七年以上军龄可以娶亲,但必须登记在案,一半军俸供给新家庭,凡是成婚的士卒,五年之后转为辅军。 当下为两百六十三名士卒举行了集体纳亲仪式, 有些人表示在关中早已成家,李晔也管不了这么多,自己惹得事,自己兜着,再说大唐法律也没规定不准纳妾。 没达到条件,而又管不住自己裤裆的,罚俸半年,一年内没有晋升和赏赐。 处罚不可谓不重,但还是有人频频作案,只要不是强行发生关系,李晔也没办法。 总不能没收了他们的作案工具吧?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李晔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此举在几年之后,造就了大量单亲家庭,好在李晔设置了武营,收容孩童,才算为这帮人兜了底。 风流债永远数不尽。 河陇民风淳朴是一方面,彪悍也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女人们从来都不是娇滴滴的,跟男人一样挖矿、开垦、放牧,抓住一切生存的机会,甚至怀孕了照样干活。 李晔叹气,下令全境,但凡怀孕妇人,每月可到辅军中领十斤粮食,五斤羊肉。 此令一下,整个河陇莫名其妙冒出成千上万的孕妇。 李晔还是咬着牙认了,你敢生,我就敢养。 春风吹来时候,整个河陇大地也渐渐苏醒,李晔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天,求老天爷保佑今年风调雨顺。 还下达了禁猎禁渔令。 农人心思都放在田地上,牧民的心思在草场上,也没人打猎。 兴唐府有崔源照,渭北有元景成、安思成,兴元有裴贽,凤翔有张承业的辅军大部在,朔方有张全义,都是实心用事之人。 鼓励农桑,繁衍人口,本就是他们的职责,历代王朝,这两样都是绩效考评的重点。 加上各地新上任知州,都是从科举中杀出来的实才,还在辅军中锻炼的半年,也算知道民间疾苦。 李晔坐镇天唐府,就是要让河湟与陇西进入正轨。 乾宁四年,必将是一个新的起点。 第两百六十五章 教化之策 天气刚刚转暖,张浚就从长安千里迢迢的跑到天唐府。 李晔整天日理万机的,差点就把他给忘记了,当初让他去朔方搞和平演变,他倒好,直接搞兵变,从而引发了朔方之战。 虽然事办砸了,不过这家伙的忽悠能力是真的厉害。 “张左使,你不在长安忠义堂,跑天唐府来干什么?”李晔明知故问道。 “河陇皆平,正是老臣勇用武之地!宣化蛮夷,本就是忠义堂的职责,老臣义不容辞!”张浚一副当仁不让的模样。 李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此人固然有些本事,但不确定性太高,感觉跟辛四郎一个德性,总能搞出些事情来。 “张左使啊,河陇天寒地冻的,爱卿年纪大了,当在长安享享清福。” “陛下,老臣、臣一路从长安骑马过来,区区寒风算的了什么,臣还要为陛下扫平天下,清讨不臣!” 李晔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有些害怕了,当初他就这么忽悠昭宗,把唐廷的最后家当送给李存孝扫了。 绝对不能让他执掌军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洛阳大战,没有他策反张全义儿子,李晔也不会这么快攻破洛阳,让唐廷发展期提前到来。 别的不说,他对大唐的忠心耿耿倒是不假。 人无完人,每个人都要优缺点,就看怎么用了。 而且,如今的河陇的确需要忠义堂加强融合。 “张左使人老心不老,朕很欣慰,河陇初定,的确少不了忠义堂!”李晔话中有话。 张浚大喜,“臣必竭心尽力,教化蕃民。” “你先别急着高兴,怎么教化,你按朕的来,不准自作主张。”李晔还真怕他收不住嘴,把百姓们挑动起来,哭着喊着去砍周边势力。 目前的河陇还需镇之以静,安心发展,使民心彻底归附。 张浚一听,刚才的气势顿时焉了下去,“这、这、臣胸中有十万策,陛下若能听取臣的建议……” “行了行了,你按朕说的去做,功劳少不了你的。”李晔哪还敢听他的“十万策”? 见皇帝态度甚坚,张浚只能洗耳恭听了。 “第一,溯本清源,吐蕃、党项皆起于西羌,西羌属炎帝后裔,吐谷浑人起于鲜卑,鲜卑、唐人皆属黄帝后裔,同是炎黄子孙。”李晔也不知道是不是,反正以前有那么点印象,翻故纸堆是文人的长处,只要提供一个思路,他们自然会把“证据”找全。 一句话,大家都是兄弟,兄弟就要团结一致。 “第二,藩属关系,吐蕃松赞干布赞普娶文成公主,为大唐之婿,两家本为一家。”松赞干布是吐蕃的实际立国者,至少他活着的时候,大唐吐蕃两家关系不错,王玄策还借了吐蕃、泥婆罗兵灭了中天竺。 五十年前,达磨赞普朗达玛遇刺,吐蕃大乱,王后永丹王妃欧松为自己孩子争位,论恐热以没有大唐册封,赞普的身份根本不合法为由,起兵攻打支持王后的尚思罗。 由此可见,大唐在吐蕃人心中也是有一定地位的,后来论恐热被尚俾俾击败,首先想到的也是投奔大唐。 尚延心作为吐蕃实权人物也是投唐,尚婢婢的部将拓跋怀光斩杀论恐热之后,也是传授长安,以大唐臣属自居。 吐蕃一代战神论钦陵的儿子,最后也是投降大唐,为大唐戎马半生,积战多疮,累劳生疹,最终一病不起。 吐蕃固然是大唐的一生之敌,但投降大唐的蕃将远多于投降吐蕃的唐将。 张议潮振臂一呼,整个河陇风起云涌,麾下也是吐蕃部众云集。 “其三,吐蕃归降大将,一律大书特书,大讲特讲!” “其四,忆苦思甜,宣讲吐蕃的残暴统治,具体怎么残暴,相信有不少人记忆犹新,你自己去寻访,再宣扬大唐的仁厚,海纳百川,一视同仁。” 这四条都是李晔这两个月思索的结果。 战争固然带来毁灭和死亡,但同样带来交流和融合。 青藏高原是因战争而出现在大唐子民面前。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穷兵黩武固然不好,但回避战争,同样是衰亡之道。 “你都记下了吗?”看着张浚两眼圆睁,李晔还以为他中了邪。 “陛下真乃天纵之才,有此三策,不仅河陇皆平,吐蕃亦将入版图矣!” 吹得李晔都有些脸红了,李晔虽然搞科技不怎么样,但搞关系还是有一套的,旋即咳嗽两声,“张左使赶快下去整理,朕给你十天时间,拿出个范本给朕过目。” 鉴于张浚的前科,李晔还是要严格把关,歪嘴和尚念经,万一张浚在里面夹带私货,整件事搞不好都变了味。 “陛下放心,臣这就去办。”张浚就像找到人生目标一样激动,小跑出门。 言论的力量李晔最清楚,后世西方拿着一张阴间照片现编故事,许多傻人就沉迷不可自拔。 李晔的四条,除了第一条有些玄乎以外,剩下都是已经发生的历史,只不过提炼了一下,绝无歪曲或者以偏概全。 公道自在人心,事实永远是最具说服力的。 士子们的教化功不可没,经过三个多月的学习,百姓大多会一些唐言,日常交流没有问题。 孩童们却突飞猛进,以学唐言穿唐服为荣。 一首又一首慷慨激昂的唐诗脍炙人口,天唐府中到处是郎朗读诗声。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 凤采鸾章,喷薄而出。 有唐一代的文治武功,又岂是周边奴隶化部落可比? 受寒风影响,河陇的春耕要比关中稍微一些,直到三月底才开始。 李晔为表对春耕的重视,带着亲卫都下田。 所有农活都是人手完成,李晔只当是锻炼身体,耕种了一天,腰酸背痛,几乎直不起腰,这还是有薛广衡的帮衬,李晔做的也只是一些表面活。 农人的艰辛当真是苦不堪言,即使如此,能安安稳稳种田,在这个时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就是建立在这些人的血汗之上,供养出一个又一个朝代。 当然,李晔作为皇帝,肯定不能天天待在田垄间,天唐府是天子脚下,一切井井有条,其他地方,李晔也不能忽视。 今年是大唐打根基的一年。 如同后世修真小说一样,这是在筑基,想要飞升和蜕变,就要看基础打的牢不牢。 第两百六十六章 西北来使 沿着湟水往下游走,一座又一座的村落建起。 田野间也是人头攒动,各自忙碌。 这时代的天空,清澈的如同情人的眼,天空之下,青山之巅,白雪皑皑,春风温柔如水,到处都是新翻泥土的气息,活力与朝气一起漫延开。 一对对的骁骑军策马在湟水南岸巡视,保护耕种的农人。 高大的河西马配上锃亮的冷锻甲,在春日的阳光,熠熠生辉。 农人、骑兵各自安好,宛如世外桃源一般。 李晔庆幸自己先攻河陇的正确决定,此地或许不如蜀中繁华,人口不如蜀中密集,却是对大唐精神的重拾,大唐雄风,不在蜀中,在河陇,在河西走廊延伸出去的西域!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当一个人终日面对青海长云和雪山时,心中酝酿的绝非苟且偷安。 朱温镇中原,钱粮雄兵,天下无匹。 李克用占河东,以代北沙漠之众,纵横域内三十年。 杨行密据江淮,水网密布,钱粮广盛。 王建拥蜀中山川之险,人强马壮,天下无人能图其地。 而李晔若想走出关中困局,只能挥剑而西,重塑大唐之雄烈,如此才有跟这些枭雄一较长短的机会。 所以大唐的天命在河陇,取河陇,便是天命之回归! 骑兵经过李晔一行人的人,并未认出乔装打扮的皇帝,还进行了盘问。 李晔一行人,人人高头大马,内穿盔甲,腰携长刀,只要眼不瞎,就能看出来头不小。 只要不带辛四郎,一般就不会出多大的事,李晔有意培养夏鲁奇,所以总把他带在身边。 例行盘问了一阵,见没什么异常,骑兵也未刁难,策马呼啸而去。 去年六月兴兵,到现在,河陇回归才大半年的时间,能这么快安定下来,李晔心中颇为欣慰,一方面是此地的百姓本就心向大唐,另一方面,李晔这个大唐皇帝一直坐镇天唐府,有政策上的优惠。 “前方五十里,便是临州。”薛广衡道。 “那就去临州住一晚。”李晔呼喝一声,策马冲在前面。 凉州有河西大马,青海有河湟马,湖中有龙驹岛、应龙城,当年吐谷浑人取波斯马种放于岛上,与青海马杂育出青海骢,雄骏高大,耐寒耐暑,无惧风雪炎沙,据说能日行千里,高行周扫荡青海南北,才得了两匹,自己留了一匹,送给李晔一匹。 李晔又挑选了良马,亲卫都每人一匹。 一百多人策马急奔,仿佛千人骑兵的声势。 太阳还未落山,便已经到了临州。 泾原军开春的时候,便已经回泾州去了。 尽管临州城外村落小城众多,但临州城却是一座死城。 里面真的是人烟稀少,一条巷道才见两个人晃悠,仿佛黄昏下的幽灵,李晔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股阴冷,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别说在里面睡一晚,就是多待片刻,李晔都受不了了。 “出城,在城外村落借宿一晚。” 临州在汉代属于陇右的重镇,被吐蕃攻陷后,百姓已经蕃化,加上战乱持续不断,很多人都分不出自己是什么族的,村落里各种人都有,红脸敦实的汉子,高鼻蓝眼的女人,黑脸高挑的老者。 大唐旗帜立起,这些人就理所当然的成了唐人,虽然还只是化民,但一直孜孜不倦。 李晔一行人进村,倒是吓到了不少人。 直到薛广衡撒出去一大把铜钱,才安抚住了村民,河陇民风还算淳朴,只要确定不是歹人,村民们热情招待,杀鸡宰羊,招待了一番。 住了一夜,天亮便又启程去了兰州。 兰州作为黄河东岸的重镇,自然要富庶很多,城内便是唐人衣冠,从凤翔来的茶、关中来的丝绢,都已经陈列在市集之上,李晔搞微服私访,就是为了真实,一切实事求是,不怕有问题,就怕掩盖问题。 这两年来皇城司的作用越来越大,从军中到朝堂,再到地方,明察暗访,倒是查出一些贪官污吏。 皇城司相当于李晔的耳目,没有他们执法权,只有侦查权。 有他们的威慑,境内官场风气还算健康,至少没有明目张胆的腐坏。 跟任何新生的王朝一样,开国时候都是励精图治。 李晔虽然算不上开国,但也算是起死回生,张浚大败于河东,失去的不仅仅是几万神策军,还有百姓的信心、朝臣的信心,甚至是昭宗的信心。 兰州以南,就是陇西五州。 杨崇本不仅武略过人,文治也有可取之处,待在秦州两年,以此为根基,居然能弄出两万大军。 现在凤翔与陇右连成一片,河西河湟,除了仁美可汗,基本没有大的敌人,高原上的几个土邦,瑟瑟发抖,李晔不去招惹他们就烧高香了,自然也不会来找唐军的麻烦。 秦州之后,便是洮、叠、宕三州,杨崇本下手快,半个月推平,这三个州都没有遭到大的破坏。 李晔放归被裹挟的百姓,人口也都恢复了不少。 岷州是李晔的最后一站,坐落在洮水北岸,也处在忙碌的春耕之中。 对杨崇本,李晔既欣赏,又防备,野心永远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陛下可要进城?”薛广衡问道。 “不去了。”被春日的阳光照得有些懒洋洋的,骑在马上都快睡着了,“我们回凉州。” 行不到十里,官道上恰好遇见天唐府的斥候。 “禀陛下,仁美可汗和归义军皆有使者到!” 李晔眼神一亮,等的就是他们! 河西半壁岂能就这么悬而未决? 李晔赶紧打道回天唐府,连夜飞奔,第二日正午才进城。 梳洗一把直接见人。 先来后到,先见的是回鹘使者老熟人阿咄欲,“臣回鹘药罗葛仁裕拜见陛下。” 李晔微笑道:“哦?上次你不是这个名字?” 药罗葛仁裕也不尴尬,“上次还是关中之主,现在已是河陇之主,臣代我家可汗恭喜陛下,特献名马十匹,金玉五十箱,聊表我家可汗之心。” 一切都是以实力为尊,唐廷取朔方,下凉州,河湟一网打尽,这种实力足以震慑任何居心叵测的势力。 面子是互相给的,人家既然献上供奉,李晔也不能小气,“封药罗葛仁裕为英义可汗。” 大唐强盛时,回鹘是头号打手,现在大唐衰落了,但回鹘衰落的更厉害。 三十万民,五万骑兵,对如今的唐军来说,也算不上多么强大的对手。 现在,李晔想重新把这爪牙接上。 “臣谢陛下隆恩!”虽然只有一纸诏令,但药罗葛仁裕仍是面露喜色,没有中原王朝的承认,回鹘只能算草原大漠上的孤魂野鬼。 与唐廷合作,仍旧有巨大的政治利益,正如当年大唐击败后突厥,回鹘在草原上逐渐崛起。 双方的各取所需,构成了合作的基础,而唐廷的实力,让回鹘人没有翻脸的勇气。 李晔走下软塌,亲切拉着他的手,“大唐此番重归河陇,当收复河山,回鹘大唐向来亲如一家,如此乱世当同舟共济。” 药罗葛仁裕显然没想到李晔这么直接,“臣、臣……” “不必多言,药罗葛可汗若是有意,可来甘州城盟约!” 说是盟约,已经非常抬举药罗葛仁美了,这是李晔的诚意,至于仁美有没有这个眼光,就要看他个人了。 “此等大事,容臣回去禀报家兄。” “这是自然。” 第两百六十七章 提前准备 李晔觉得甘州回鹘好处理,连哄带骗,实在不行,可以翻脸。 毕竟是外人,没心理负担,当初回鹘协助大唐平定安时之乱,也不是白打工,取两京子女,为祸不浅。 成为草原霸主之后也不安分,几个愣头青可汗一度想侵入中土,被内部的亲唐势力推翻。 总之一句话,安史之乱的一百多年后,两边龃龉不断,大战没有,小摩擦一直存在。 而归义军则不同,张议潮毫无疑问,民族英雄,携河陇入唐。 但唐廷回之以猜忌,把归义军挤出凉州,分化投附归义军的嗢末,当时的唐廷将“嗢末百姓”、庞特勤、仆固俊视为可以牵制和阻碍归义军的势力予以扶持,终于把归义军压缩进瓜沙二州,但河陇之地成为他人的马场。 归根结底,唐廷不允许河陇崛起一位霸主,从而威胁关中的安全,但自身又没有经营河陇的动力,所以听之任之,采取羁縻之策,唐末大乱,河陇也就与大唐越走越远。 归义军的使者也是个年轻人,举手投足间,仿佛有一道隔阂存在。 “臣李安虔拜见陛下。”虽然穿着圆领袍,带着璞头,但李安虔的样貌中,带着明显的西域特色,高鼻梁、厚嘴唇、密须髯、眼珠里还带着一层淡绿,不过一口唐言倒是字正腔圆,令李晔被感亲切。 “不必多礼,朕亲临天唐府多日,何以张节度现在派人来?”李晔言语中带着微微责备之意。 “回禀陛下,肃州为达怛人攻陷,祁连山阻断南北,张使君刚刚得到消息就派遣臣下觐见,还望陛下恕罪。” 李晔当然不是真的怪罪,河陇沦落胡尘一百三十年,若非张议潮拨乱反正,这片土地对中土的认同,会更加淡漠。 “昔年议潮公沙州振臂一呼,救万民于水火,功迈古今,如今张使君乃大唐西北砥柱,一门忠烈如此,朕岂会怪罪?朕此来河陇,正是为了收复山河,使者可报于张使君知晓。” 李安虔眼神中带着几分异色,“臣遵命。” 李晔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不过被他不冷不热的眼神弄得兴致全无。 隔阂既然存在,就绝不会这么轻易消除。 毕竟是唐廷先伤了人家的心。 说了一阵冠冕堂皇的话,就令人带他下去休息了。 赶了一晚上的路,李晔自己也感觉累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张浚已在屋外静候。 见李晔醒来,捧着厚厚一沓文书进来见礼,“陛下,此乃臣按照陛下旨意,梳理的范本,请陛下过目。” 李晔揉了揉额头,毕竟年纪也不小了,身体有些吃不消,但现在脑子里还昏昏沉沉的,“念。” 张浚抑扬顿挫的念了起来,“夫天生万物,有功者莫如五帝,其功劳之甚者,莫如炎黄,抚育万民,制衣冠,造文字,定礼仪,使人脱于野兽……” 李晔本来就头疼,他这么念经一样咿咿呀呀的,搞得头更痛,听了半天,尽是废话,一句有用的都没。 “停、停,你这是什么东西?” “此乃老臣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所作的教化之策。” “朕的四策呢?”李晔睁大眼睛。 “陛下有所不知,教化蛮夷,当潜移默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李晔忍住吐血的冲动,这人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还潜移默化,他这狗屁文章,河陇百姓有几人认得? 李晔一把抓过他手上的文章,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不愧是科举进士出身,字写的漂亮,文章也漂亮。 但前面十几页都是假大空的废话,李晔直接扔地上,还踩了两脚,到最后三张时,教化四策才出现了。 不过都是寥寥几笔,没有说到根子上,故事性、趣味性全无,不接地气的东西只能适得其反。 李晔盯着张浚,当着他的面又踩了几脚文稿,“朕是让你写范文,不是让你写锦绣文章,小说看过不没有?不,传奇看过没有?评书听过没有?” “臣、臣……”李晔每踩一脚,张浚的老脸就抽动一下。 李晔真是被气到了,“辛四郎、辛四郎?” 门外辛四郎探头探脑,“陛下何事?” “你天天跑忠义堂听三国,听大唐忠义传,你来给张左使讲上两段。” 张浚脸上抽搐的更厉害了,天唐府谁不知道辛四郎浑人一个,“陛下,臣去忠义堂自己听就行了,不劳辛将军费神。” “不费神、不费神,末将听了两年了,滚瓜烂熟。”难得有表现的机会,辛四郎哪肯放过?这厮平时没事的时候,就拉着亲卫都的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搞得别人不胜其烦,都不愿意跟他多待,越是没人愿意听,这家伙的表达欲望就越强。 李晔经常听到他叽里哇啦的拉着人讲。 讲故事其实就跟后世写小说一样,自己的情绪都没投入进去,讲出来的故事也就没有热情。 辛四郎绝不缺乏热情,李晔就是要让张浚明白,百姓们听故事的爽点在哪里,不是他的滔滔不绝的圣贤教义,而是有血有肉的英雄人物。 也许张浚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在讲故事上面,说不定,还没有辛四郎能深入人心。 张浚苦着一张脸,“臣知错了。” “张左使何错之有?偏信则暗,兼听则明,张左使要换换思路。”李晔扔下这句话,就出门而去。 出去透透风,李晔的脑子才清醒许多。 是时候准备甘州会盟了。 说实话,甘州回鹘在如今的唐军面前,还不够看。 就算是衰弱的大唐,在西域和吐蕃都是庞然大物一般的存在,收复河陇之后,嗢末人欣然归附,唐廷的实力更上一层楼。 只要粮食够,李晔现在就能弄出二十万大军出来。 不过乌合之众不是李晔想要的,乌合之众的军队对唐廷也是沉重的负担。 在这一方面,李晔是宁缺毋滥,真到了倾国大战,辅军一样是能上阵的。 此次甘州会盟,对仁美可汗来说就是一次考验,来,就说明此人有胆量有眼光,可以成为合作伙伴,这世界大的很,回鹘人何处不能安家? 不来更好,不是盟友,不是自己人,唐军也犯不着客气。 而对甘州龙家来说,同样如此。 李晔把会盟的地点放在甘州,用意不言而喻。 “传令杨师厚部进驻凉州,高行周部进驻大斗谷!” 凉州是河陇的心脏,甘州在其势力辐射之内。 大斗谷夹在祁连山之间,自古便是河湟进入甘州的必经之地,当年尚婢婢顶不住论恐热,就是沿着此谷北窜,给回鹘送了人头。 会盟之事若不顺,凉州、大斗谷两路夹击,无论是甘州城里的龙家,还是城外的回鹘,都是待宰的羔羊。 毕竟这时代,很多人不愿听道理,不愿看大势,只有明晃晃的刀子,才能让他们清醒一些。 第两百六十八章 天唐兴兵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 作为大唐现任皇帝,李晔还是讲究吃相顾及形象的。 春耕还没完结,天唐府一天一个样,四面八方的商贾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牵着马和骆驼,穿街过市,各种奇装异服,让李晔大开眼界。 商品也是琳琅满目,西域的葡萄酒和水晶杯,大食的地毯和宝刀,萨曼的香料和宝石,吐蕃的牦牛,蜀中的丝锦,兴元的茶,以及草原各部的毛料…… 天知道这些人怎么把这么东西运来天唐府的。 看来古代最具开拓意识的是商人。 交易的货币多是金银币。 李晔定的税不重,只有百分之四,在天唐府登记后,拿到通关文书,后面的关卡全都不收费。 不过这些人吃穿用度,都是钱,能提振沿途的经济。 这还只是打通了一半的商路,若能沟通西域,岂不是财源滚滚而来? 在李晔看来,除了大宋,历史上大部分王朝其实都是穷死的。 包括大唐,若不是秦宗权斩断江淮江南财赋,大唐说不定还能苟延残喘个几十年。 看到天唐府的景象,李晔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去。 关中三百万五十万的人口,河陇差不多八十万的人口,两三成的田税,养七万完全脱产的唐军,十二万半脱产辅军,压力非常大,李晔常有如履薄冰之感,若是碰上旱灾、水灾、蝗灾什么的,很可能新生的大唐直接玩完。 这也是唐廷扩张的内部原因,寻找更多的粮食产区。 现在有了商税,以及河陇、河套地区的畜牧,粮食危机大大减缓。 有肉吃,就能减轻粮食的消耗。 有钱,就能把军俸和赏赐换成现钱,同样减轻对粮食的依赖。 逛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昏暗下来,李晔只能打道回府。 李晔的行在还是当年的陇西节度使府,历经风云变幻,早就破败不堪,以前还想着节俭,不过见到这么多商人之后,李晔寻思着不能这么寒酸,倒不是他想享受,而是一国皇帝太过寒酸,必会让来往的异国商人轻视。 还有天唐府的城墙也要加固加高,毕竟是陪都。 不过这事还是要等秋收农闲之后,大兴土木倒是不需要,弄几座过得去的楼阁就行。 刚一进府,就听到勤政殿里,辛四郎洪亮的声音,声音这么大,吵也能把人吵晕了。 “吕布倒提方天画戟,胯下赤兔马,一百多个回合,关云长渐渐不敌,旁边一人怒喝,哇呀呀,三姓家奴,休伤我兄长……” 李晔一愣,一个时辰多,差不多就是三小时。 这辛四郎倒是挺能讲的,李晔又听了一会儿,发现讲的还不错,有板有眼,虽然有些偏差,但听故事不就听个热闹吗? 眼见天色不早,辛四郎没有停下的趋势,李晔只能露面了。 张浚一见李晔,仿佛找到救星,连滚带爬的跑李晔脚边,“陛下,臣知错了,五天,不,三天臣必重新写好范文。” 李晔好气又好笑,“张左使真的知道怎么写?” “臣真的知道了。”张浚连连点头,脸上还沾着辛四郎的唾沫星子。 李晔看一副真心悔过的样子,也就不强人所难,“以后的奏文,要言简意赅,无需歌功颂德。” 话一说完,寻思着这一点也要推广到境内所有州县的官员,提高行政效率,笔墨纸砚都是要钱的。 张浚连连点头。 辛四郎正兴高采烈,满脸不爽,不过在李晔面前也不敢放肆。 张浚前脚告退,辛四郎后脚就追了上去,看来不把三英战吕布说完,他今晚是睡不着觉。 第四日,河陇各地的骁骑军被召集起来,当初六千人的建制,在打下河陇之后,吸纳嗢末强健之士,扩充到了八千人。 李晔签发了政令,但凡选入唐军,全家直接晋升为唐民! 无论是唐军还是唐民,对百姓来说,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踊跃参军之人都快挤破天唐府外的大营。 不过幸运儿毕竟是少数,成为唐军的嗢人喜不自胜,如同在长安中了进士的士子,穿着盔甲,骑着高头大马,回乡夸耀,引来无数人羡慕的眼光。 全家连同他本人的地位急速攀升,保长、甲长都客气了许多。 冷锻甲只装备了两千人,人马俱披甲,只露出一双森然的眼睛,仿佛一头头凶兽。 天唐府城下,长枪如林,旌旗如云,铁甲如海。 休整了半年的将士们锐气更甚,如同出鞘的长剑。 一支军队的士气从其流露出来的气象,一望可知。 当初李茂贞围城下的神策军,跟如今的骁骑军,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李晔自己也穿了一套量身打造的冷锻甲,比以前的盔甲轻了一半,本来咄骨还想在上面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被李晔拒绝了,战场上越是花里花哨,死的越快。 一身普通盔甲,站在城墙上,接受骁骑军的万众瞩目。 李晔自己心中也升起无限的自豪,这就是唐军! 城外还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百姓,百姓之中夹杂着各国的商贾,眼神各不相同。 军人的气质,就是一个国家的气质,军人的锋芒,就是一个国家的锋芒。 不难想象,一路走来的他们,何曾见过如此气象的大军? 李晔大张旗鼓,也是为了在他们面前宣示大唐国威。 这么多人看着,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没有扩音器,他的声音传不到那么远,不可能让城下的每一个人都听到。 李晔拔出腰间横刀,指向西北甘州的方向。 只一个动作,骁骑军便沸腾起来,“陛下万岁!大唐万岁!” 忠义堂长期的宣导,每个人知道在长安之西,万里的土地,曾经都是大唐国土。 复兴大唐,已经不是李晔一个人的事,所有唐军都有了参与感和归属感。 如此巨大的呼声,看热闹的百姓也被感染,跟着一起呼喊。 在呼喊声中,李晔跨上青海骢,走在队伍的前列。 心中也充满了荣耀,能成为一个时代的指路人,死而无憾矣! 会盟甘州,攻取肃州,联络归义军,彻底打通河西走廊,把手伸进西域,同样是三步战略。 第两百六十九章 回鹘心思 不望祁连山顶雪,错把张掖当江南。 张掖即为甘州,河西的精华之地就在甘凉二州,自古便有金张掖、银武威之说。 龙家实际上已经是回鹘人的附庸,懿宗咸通十三,回鹘人已经兵临甘州城下,不过顾忌到归义军影响,没有明面上占领,在城内留有一部分驻军,便回到山丹的牙帐。 甘峻山下,一只青鹘飞快的掠过山峰,滑向青翠的草原,仿佛王者一样审视地上的牛羊,然后稳稳落到一个华服回鹘汉子手臂上,啄着鲜艳的羽毛,觉察到旁边的目光,抬起高傲的头,以更锐利的目光回视。 “秋浦倚吴江,去檝飞青鹘。只可惜神骏的青鹘,马上要变成唐人的笼中雀。”说话的青年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华服回鹘大汉脸色阴沉下来,斜眼看着他,“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看在你是曾经的吐蕃贵人份上,我才收留的你。” 青年脸上笑意更甚,“是啊,可汗今日收留了我,来日谁又能收留可汗呢?” “你……”回鹘汉子脸上杀气涌起,手臂上青鹘振翅。 青年不为所动,“多好的土地,多好的草场,可惜这一切很快将不为可汗所有。” “我回鹘本就是大唐之甥,唐军此来,未必会赶尽杀绝!”仁美可汗辩解道,不过声音里的底气相当虚弱。 草原上的回鹘帝国自被黠戛斯击败之后,回鹘一分为四,第一支随乌介可汗南下“融入”大唐,第二支涌入甘凉肃三州草原,第三支随庞特勤的窜入西州,而最为强大的第四支西迁至安西故地,随着张议潮的崛起而崛起,吞掉葛逻禄人,建立喀喇汗国。 药罗葛这个姓氏在回鹘中高贵无比,一如突厥的阿史那姓。 甘州回鹘迁居甘州差不多五十年,仁美可汗生于此,长于此,唐军东来,不可能不疑惧。 青年注视仁美的眼睛,“可汗何必自欺欺人?甘州如肥羊,唐人虎狼之性,怎会不动心?” 两人俱以流利的唐言对答。 “唐帝以会盟而来,可汗可诈委之,一旦唐帝入城,可汗引倾国之兵急攻之,生擒皇帝,则河陇之地,尽归可汗矣!” 仁美脸色几度变换,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恰在此时,仁裕策马从远处的草地上奔来。 青年以吐蕃礼节告辞,仁美可汗仍在沉思,久久不语。 “臣弟不辱使命,已经拿到大唐皇帝的册封诏书,陛下册封兄长为英义可汗。”仁裕兴致勃勃道。 没有中土皇帝的册封,仁裕的回鹘可汗之位,始终差些成色。 仁美脸上的喜色维持不到片刻,便又被忧色取代,“阿咄欲,你说大唐皇帝会怎么对我们?” 仁裕一脸诧异,旋即明白了他的心思,叹气道:“兄长觉得如何?如今凉州、天唐府皆在唐军之手,我们若是不从,唐军两路夹击,我等如何抵挡?大唐已经不是以前的大唐了,兄长当早下决心,迟疑不决,必定与大唐生隙,臣弟观大唐皇帝其人颇有才略,两三年间,便收复关中、朔方、河陇,此等人物,与其为敌不智,愿兄长慎重。” “唐人欲吞我族,该当如何?”作为三十万回鹘人的可汗,仁美不能不为部族的未来考量。 而且唐廷不是没有先例,乌介可汗南下,请求唐廷振武军、天雄军助其复国,唐廷不予,乌介便引兵向南,企图攻掠振武军,被当时的河东节度使刘沔,以及李克用之父李国昌吊打,死伤十万记,几十万回鹘人被迁入江淮地区,沿途贵族试图反水,被各路节度使残酷镇压。 南迁的回鹘人连族群都消失了。 残酷的往事不能不引起仁美的警戒。 就是李晔在河陇推行的政策,仁美早有耳闻,这也是他恐惧的焦点所在。 古往今年,多少强盛一时的部族淹没于中土王朝? 不仅是草原的,东南西北全都是如此。 “甘州一隅之地,如何能与大唐对抗?以臣弟愚见,皇帝力图恢复西域,甚至漠北都有可能,此乃我族千载难逢的机遇,当年我族不过是北海一小部落,与大唐合力,才有后来之盛,皇帝重振大唐,皇兄何不借此重振回鹘?若能如此,即便全为唐民又如何?从古至今,汉人都不可能久居大漠草原,这正是我们的机会!舍弃甘、肃二州,换整个漠北,又有何不可?”仁裕在天唐府走了一圈之后,眼光也变得更深远起来。 仁裕的一番剖析,令仁美也大开眼界,兄弟两人都三十上下的年纪,正处在一个男人的巅峰期。 “好!我族就跟着唐廷赌一把!”仁美终于下定决心。 无论回鹘人的壮大与衰弱,大唐都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传我命令,立即捉拿乞禄论,算是我们给大唐皇帝的一个见面礼!”仁美可汗抬起手臂,青鹘如一道闪电般划过湛蓝的天空。 “此人就是在凉州宗高谷,坑害一万朔方军的乞禄论?”自从上次出使朔方后,仁裕对唐廷的兴趣越来越大。 “正是此人!” 十几骑回鹘骑兵策马而去。 但乞禄论就像是窜入云层的青鹘,消失在西方的草原上。 李晔带着八千骁骑军,一路穿过祁连山,进入甘州的土地。 以甘州为界,北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南面的土地受到雪峰融化的河流滋养,土地肥沃,如海一般的青苗正随风起伏,几条银带似的河流,缓缓穿过麦田,向远处的草原蜿蜒。 难怪甘州回鹘能以此地兴盛起来,唐廷弃之如履,别人视若珍宝。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陛下收复河陇,文韬武略远超前代。”李巨川摇头晃脑起来。 甘州养活的不止回鹘人,还有曾经的匈奴和突厥。 李巨川的马屁比四月的微风还令人舒爽。 不过李晔也知道一路行来能成功,实际上在河陇百姓心中,大唐还有一席之地,毕竟大唐在此地留下的是繁荣和昌盛,吐蕃带来的是残酷,嗢人争的一地鸡毛,纵向对比,大唐自然就得人心一些。 李晔忽然心有灵犀般的看向西域,也不知道那里,大唐的影响力还在不在。 就算不在了,为了商路,唐军也必须勇往直前。 八千骁骑军,在平原之上仿佛一朵乌云,向甘州蔓延过去。 龙全忠早已在城外迎接。 甘州百姓自愿出城十里,瞻仰大唐皇帝和唐军的风采。 南方地平线上,铁甲洪流席卷而来,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 有人情不自禁的跪在地上,也有人泪流满面。 李晔在起兵之初,就向河西各州发布了王师东来百姓秋毫无犯的诏令。 加上之前归化策的推广,河西百姓早就对王师翘首以待。 第两百七十章 甘州会盟 “臣龙全忠拜见陛下。” 李晔盯着在马前拱手的龙全忠,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比以前的龙王还要晃眼睛。 “龙知州不必多礼。” 好歹也是河陇最精华的一块儿土地,百姓却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就连甘州军都是乞丐一样,连皮甲上都打满了补丁,跟盔甲鲜明的骁骑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龙全忠自己倒是穿的像模像样。 “甘州本是富庶之地,何以沦落如此?”李晔不吐不快。 龙全忠老脸一红,“陛下有所不知,回鹘人赋税颇重,肃州的达怛人时常犯境,甘州不堪其扰,臣、臣加征了平安税,每家每户多缴一成天赋,向达怛人买平安。” 李晔被气乐了,这家伙还挺有创意,连保护费知道提前交。 “达怛人收甘州平安税,回鹘人无动于衷么?” “仁美可汗与达怛头领私交甚好……所、所以……” “所以倒霉只有甘州百姓?”李晔盯着他。 龙全忠赶紧拜倒在李晔马前。 龙家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当年跟随张议潮起事,最辉煌时,占据了甘、肃二州,经营了都快四十年的时间,回鹘人有实力,不必说,而达怛人的主要活动区域在漠南,此地的达怛人,不用多说,肯定是草原上流窜的土匪。 居然能攻下河西走廊上的重镇肃州。 “传喻百姓,即日起,甘州一切税赋跟天唐府等同!”李晔命令一下,身后亲卫分成四队,带着翻译,以唐语、吐蕃语在人群中宣达。 不到片刻,甘州城外响起“大唐、大唐”的呼喊。 百姓的热情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呼喊了一阵,全都朝着李晔跪拜。 李晔也是一阵感慨,大唐欠河陇太多。 只是稍稍弥补,百姓便如此感恩戴德。 “陛下不可,仁美可汗与脱也勿头领必不会善罢甘休。”龙全忠满脸都是冷汗。 李晔不禁一阵腹诽,起了个这么牛叉的名字,居然还这么怂,真是给朱全忠丢脸。 “哦,那再好不过,朕也不想跟他们善罢甘休!”李晔下马,拍拍龙全忠的肩膀,“全忠啊,朕看这甘州,风云将起,你也不适合了,不如去岷州,那里山清水秀,你在甘州受了这么多年窝囊气,去那里享享福。” 岷州防御使杨崇本,二人一文一武,互相伤害。 当然龙全忠肯定玩不过杨崇本,李晔的本意也不是赶尽杀绝。 “这……”龙全忠支支吾吾,想拒绝,却又开不了口,憋了半天,还是认命了,“臣遵旨。” 见他这么愉快的同意了,李晔才正式踏进甘州城,八千骑兵鱼贯而入。 果然若李晔所料的一样,沉沦一百多年的甘州,也衰落的不行,难怪历史上的仁美可汗看不上,要在山丹重建回鹘王城。 守着这块宝地,能穷成这个样子也是不容易。 李晔自己都嫌弃起来了。 城内全是低矮的茅屋,原本以为出城的百姓算是穷困潦倒的了,没想到城里更是吓了李晔一跳,八九岁的半大小子没裤子穿,满街跑,妇女躲在窝棚中露着一双麻木的眼睛看着外面。 “龙家经营甘肃四十年,有愧于天下!”李巨川叹气道。 龙全忠老脸又是一红,不敢接话。 李晔叹了口气,一个衰落的族群,夹在两个强盗之间,岂能有好日子过? 龙全忠能熬到现在也是不容易。 甘州刺史府算是城中唯一有人样的地方,龙全忠的家眷早早出来恭候。 就算是一城之主的家眷,穿着都异常寒酸,连长安城中的富户都比不了。 第二日,甘州城外便响了马蹄声。 浩浩荡荡,远超五万骑兵,似乎把族中能骑马的全都召集起来。 龙全忠吓的不轻,城中百姓也惶恐不安。 但唐军中上至李巨川,下至每一个士卒,都镇定自若。 李晔倒是希望仁美动手,甘州城南五十里的弱水谷中,有高行周的三千骑兵,杨师厚的大军也在赶来的路上。 只要仁美动手,唐军三面夹击,甘州回鹘将不复存在! 约莫一个时辰后,仁美的牙旗抵达城下,旗下一华服汉子摘下高帽,解下腰间弯刀,下马跪拜于地,口中大呼:“甘州外甥药罗葛仁美,拜见大唐皇帝舅。” 这么别具一格的觐见方式,让李晔全身都自在起来,“英义可汗免礼,请入城。” 李晔到城下迎接。 仁美身边只有仁裕一人,两人都是身无长物。 李晔左手边李巨川、辛四郎,右手边薛广衡、夏鲁奇,“英义可汗能来甘州会盟,朕深为欢喜。”边说边拉着仁美的手走入城中。 甘州什么情况,仁美比谁都清楚,李晔懒得搞面子工程。 从刺史府到北城,沿街都是顶盔戴甲的骁骑军。 军容之整肃,在河陇无出其右。 仁美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李晔寒暄,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唐军,神情越来越恭敬。 刺史府里倒是装点了一番,该有的都有,香案祭台软塌地毯,一应俱全。 仁美有这个胆量来,就说明此人还是有眼光的。 无论从政治层面还是军事层面,李晔在西地,都需要盟友。 若是盛唐军威鼎盛,一路平推过去就行了,但这是唐末,唐廷刚刚崛起才四年多的时间,底子太薄,人口、军力、粮食都不足以支撑李晔玩平推。 若不是唐廷的这块招牌,单是一个河陇就不可能这么快推平。 李晔东扯西拉的闲谈了一阵,增加感情,李巨川引经据典,从贞观年间的吐迷度可汗到天宝年间的骨力裴罗,历数大唐回鹘友好共荣之源远流长。 当然,某些不愉快的回忆也自动被李巨川省略了。 事实上,回鹘并非一个血统部族,跟草原上所有种族一样,由最早的仆固、同罗、拔野古三部融合而来,接收了突厥人,才逐渐壮大。 大唐有煌煌史书,虽然经过某些人篡改,但该有的大事,基本都有记录。 但回鹘人没有。 回鹘在接收大唐的草原遗产之后,连突厥的文字语言一并接收。 在此之前的历史,回鹘基本遗忘了。 还是大唐帮他们记录的。 不过,这也提醒了李晔,回鹘既然能用突厥语,为何不能用唐语? 在李巨川的滔滔不绝下,仁裕和仁美听的一愣一愣的,大概是没想到两边的关系这么紧密。 李晔看时候差不多了,咳嗽一声,令薛广衡牵来白马青牛,又令回鹘贵人将领们一同旁观。 “甘州城条件简朴,朕只能一切从简。”言罢,拿起准备好的横刀,一刀斩下青牛的头颅,单膝跪在地上,“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朕以大唐皇帝之尊盟誓,药罗葛仁美不叛大唐,大唐亦不负药罗葛仁美!若违此誓,神人共弃!” 如此庄重,仁美、仁裕皆跪伏于地,冲李晔行了三跪九拜之礼,回鹘将领全都跪下。 然后仁美起身,一刀斩下白马的头颅,“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药罗葛仁美此生绝不背叛大唐!甘州回鹘当为大唐前驱,为陛下扫平漠北西土!” 李晔一听这誓词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 不过这也正常,共同的利益才是合作的基础,没有谁想白打工。 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谁背叛谁还不一定。 盟约就是用来背叛的。 心里虽是这么想,面上却是无比虔诚的模样。 这种场合当然不能没有酒,龙全忠府中还有藏货,全都掏了出来,就在刺史府中烤全羊。 酒酣耳热之际,李晔轻描淡写道:“甘、肃二州,本我大唐故土,肃州流落达怛人之手,这酒喝的也不痛快。” 仁美虽然微醺,但人还是清醒的。 他还没说话,旁边的将领拍着胸脯大喊大叫起来:“陛下无需多虑,末将等将为陛下讨之!” 仁美的脸微微抽搐,不过这个场合,他也不能多说什么。 李晔大笑两声,草原上的大兄弟就是耿直。 宴会就在这么愉快的气氛中继续下去。 第两百七十一章 以强击弱 肃州现在是挡在唐廷与归义军之间最后一个节点。 李晔诓来了一万回鹘骑兵,自己带着八千骁骑军,还有高行周的三千骑兵,一路浩浩荡荡向西,古老的河西走廊夹在祁连山、合黎山之间,崇山峻岭之巅,白雪皑皑,耸立在蓝天绿草之间,仿佛一副壮阔恢弘的画卷。 甘州都被糟蹋的不成样子了,肃州更不用多说。 在李晔心中,达怛人就是草原上的流窜土匪和雇佣兵,不是一个民族,而是漠南各种散碎部落的合称,连一个强大政权都没形成,属于没娘的孩子,等着周边强大政权来领养。 黠戛斯灭了回鹘帝国之后,本身人口不足以吞并整个草原,在与西州仆固俊的争锋中失败,回到叶尼塞流域,草原顿时成了真空地带。 给了达怛人崛起的空间,后来辽、金争霸,草原上的达怛人形成蒙古、塔塔儿、汪古等部。 一路上,仁美显得心事重重。 李晔相当能理解,甘肃二州本来是他囊中之物,李晔横插一脚,在唐军的震慑下,他不得不松口。 毕竟甘州回鹘跟整合了关中、汉中、陇西、河湟的唐廷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甘州回鹘之所以能够壮大,还是因为当年唐廷为了压制归义军,而扶植起来的。 他们内部就有不想与唐廷为敌的心思。 三百年大唐,即使是现在,还是一座大山,压在他们头顶上。 在石敬瑭和赵二没有大力援助契丹之前,中土帝国依旧是东方大地上的带头大哥。 瘦死的骆驼永远比马大。 沿途达怛人的斥候像苍蝇一样跟着,唐军斥候追了几次,但无功而返,李晔索性听之任之。 这些达怛人的骑术倒是真的不错,穿着皮甲,带着弓箭弯刀,往外如风。 而当大军来到肃州时,达怛人并没有聚城死守,大部分的骑兵置于肃州城北十里的高岗之上,从斥候侦查的兵力来看,怕不下三万之众。 唐军加上回鹘军,一共也才两万二。 步兵还在后方缓缓推进。 “这个脱也勿还算知晓兵法。”李晔笑道,达怛骑兵守城,无异于以己之短,迎唐军之长。 现在把大部骑兵列于城外,可退可进。 “听说英义可汗与脱也勿私交不错,不如可汗派人去劝降如何?”李巨川一脸坏笑。 仁美愣了愣神,“脱也勿手握三万大军,岂肯轻易归降,依臣之见,不如正面击破敌军,打疼他,才会让他老实。” 李晔点点头,“可汗所言不错!” 骁骑军这把长剑磨了一年半,是时候拿出来试试锋芒。 李晔环顾左右,折嗣礼、康怀英、郝摧、辛四郎、夏鲁奇皆跃跃欲试,大阵之东,还有高行周的三千铁骑。 唐骑跟回鹘骑兵泾渭分明一目了然,一个被击溃的民族,其气质同样反映在军人身上。 回鹘骑兵大部分也是穿着皮甲,拿着弯刀,眼神中多有迷惘之色,似乎并不明白为何要打这样的一场战争。 李晔甚至觉得他们还不如对面的达怛人有斗志。 达怛人是野狼,而回鹘人却像家犬。 不过两股人马,在唐军面前,全都被比了下去。 李晔刻意提高军人待遇,发放军俸,军中肉食不缺,十八九岁的青年们,一个个强健起来。 除了待遇,还有荣誉感,没有荣誉的军队只能是兵匪。 忠义堂对思想上的教育从不松懈。 在今天,这一切都得到了良好的回报。 每个将士眼中都是建功立业的渴望。 “折嗣礼、康怀英听令,各引两千轻骑冲击敌左右翼,传令高行周三千骑兵直取其中军!” 折嗣礼、康怀英两人眼神大亮,“末将遵令!” 仁美却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李晔。 李晔笑道:“区区流贼而已,不劳回鹘儿郎出手。” 猪队友的可怕远远超过敌人,回鹘从上到下都是心不在焉的模样,战场形势千变万化,若是达怛人不理唐军,全力攻击回鹘人,搞不好回鹘人的败势还影响了唐军军心。 仁美重重的吐了一口气。 青天绿草之下,折嗣礼、康怀英一分为二,左右迂回。 达怛人见兵少,并不在意,从大阵中分出两队骑兵迎击,仗着兵力和地形的优势,先是箭雨,然后居高临下冲击。 不过很明显,箭对于达怛人来说也是奢侈之物,铁箭中掺杂不少骨箭,对于冷锻甲来说,杀伤力微弱的可怜,只有不到十骑倒下。 当两方距离靠近的时候,折嗣礼部骑兵忽然掏出黄杨弩,连发三弩。 穿着皮甲的达怛人顿时人仰马翻,前排的几百名骑兵像麦子一样被收割。 没等到达怛人惊讶,两股骑兵便狠狠撞在一起。 快马弯刀对步兵的杀伤是巨大的,但对唐军的精良札甲,明显打击力不足,一个回合,高下已分,达怛骑兵完败。 骑兵厮杀不弱于步兵,生死在很短的时间内分晓。 敢于骑马对冲的,没有一个是懦夫,不可否认达怛人很勇敢,无惧死亡,但在文明和装备的代差面前,达怛人的蛮勇不足以扭转战局,更何况这个时代的唐人,武勇不下于他们! 数量永远不是决定战争的首要因素。 冲天杀气倒卷向高岗,达怛骑兵一阵骚动,战马的悲鸣连成一片。 和风中裹挟着血腥气味,吹到南面的回鹘人阵列中,回鹘人同样一阵骚动。 唐军带来的是震撼。 高岗上的达怛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吹响苍凉的号角。 骑兵从高岗上席卷而下,黑压压的仿佛浪潮一般,向李晔所在的中军冲来。 中军之前,正是回鹘人骑兵。 仁美的脸上满是惊惧,这种惊惧同样传染到阵前的回鹘骑兵身上。 李晔冷笑一声,“郝摧、夏鲁奇听令,给你们两千铁甲,提脱也勿的人头来见!” “末将遵令!”郝摧狂喜。 李晔还特意看了一眼夏鲁奇,毕竟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不过他脸上同样是欣喜之色。 这两千骑兵就是李晔倾力打造的重骑兵,人马俱披重甲,一部分是冷锻甲,一部分是从河陇收缴的重甲。 战场上,折嗣礼与康怀英依旧在左右两翼截杀,高行周部骑兵正式踏入战场。 脱也勿仿佛认准了李晔的天子旌旗,不管不顾,狂冲而来,气势惊人。 前阵的回鹘骑兵果然如李晔料想的一样,一击即溃。 站在李晔身边的仁美面色难看起来,以回鹘语大声喝骂,侍从们一个个垂头丧气。 恰在此时,回鹘乱军之中,两千铁甲突然刺出。 第两百七十二章 同室操戈 西北的天气,就是捉摸不定,刚才还晴空万里,马上就风起云涌,狂风大作。 人尸和马尸上的血,混合在一起,如小溪一样缓缓流淌。 脱也勿人马虽众,但毕竟招架不住四支强劲骑兵的围杀。 特别是骁骑军的两千重骑兵,双方一接触,达怛人就像波浪一样被劈开。 以唐廷目前的国力打造出来重甲骑兵,没有辜负李晔的期望。 短短两个时辰,一场决定肃州命运的战争结束。 表面看唐军以少胜多,九千骑兵击败三万达怛人,但战争背后,比拼的是国力和斗志。 唐军全是十七岁以上青壮,完全脱产的战兵,训练严格,装备精良,斗志高昂。 而达怛人中,有白发老者,也有半大孩子,连皮甲都不全,脱也勿为了这一战,几乎把族中能骑马的都征召起来。 达怛人彻底被杀寒了心,败军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全都匍匐在地。 这一战同样也是打给回鹘人看的。 唐军并不缺乏攻灭甘州回鹘的战力! 当郝摧把脱也勿扔在仁美面前时,这位刚刚接受册封的英义可汗脸皮都在不住的跳动。 “仁美觉得大唐健儿如何?”李晔连可汗都懒得称呼了。 仁美连连拱手,“大唐天威煌煌,臣受教。” 一众回鹘将领跟着他跪拜。 李晔心中暗笑,唐军或许打不赢朱温、李克用,但到西北欺负欺负你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仁美小儿,三十万众甘愿作唐人走狗,药罗葛家族的脸,全被你丢尽了!”脱也勿在地上大声谩骂。 “昔日突厥阿史那王族,亦在太宗帐下听用,横扫西域漠北,大唐有阿史那的一份,同样以后也会有药罗葛的一份!”李晔这次收起所有的轻浮,郑重道。 “臣、末将必不负陛下,不负大唐!”仁美和回鹘将领们恭敬回道。 脱也勿却狂笑起来,“唐人这是要扒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你们睁大眼睛看看,突厥阿史那现在何地?” “住口!”仁美拔刀而起,一刀斩下脱也勿的人头,“回鹘永为大唐之甥!” “好!”李晔笑容满面。 都说棍棒出孝子,现在刀子下面也能出好外甥。 一场大战,大唐军伤亡不过七百,基本是被撞下马的,小部分踩踏而死,大部分都是跌打外伤。 冷锻甲经受住了战场的考验。 反而是回鹘人在面对脱也勿的时候,溃不成军,被达怛人狠狠砍了一刀,死伤近两千。 一方面是回鹘人战意不高,另一方面也说明达怛人的战力不弱,至少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视死如归让李晔惊叹。 难怪后世能以区区十万人马,横扫欧亚大陆。 不过在这个时代,李晔不会给他们崛起的机会。 “所有达怛伤员全都救治,辅军中再开一营,为昭化营,屯驻肃州,收拢草原各部残军!”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仁者不是无敌的,但拿着刀子的仁者一定无往不胜! 李巨川眼神一闪,最能明白皇帝心思,亲自去督办此事。 李晔则带领唐军救治战场上的伤者,无论是回鹘人还是达怛人,都用心救治,给战俘发放食物,回鹘士卒也分到了一份。 战场是战场,人间是人间,牲畜也有心,更何况是草原上耿直的大兄弟们? 李晔寻思着以后忠义堂还要在肃州搞个分部,对内辐射河陇,对外暗中影响回鹘、瓜沙的归义军。 肃州虽然比甘州还要破,但李晔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就不那么惊讶了。 城内百姓也更加凄惨,一个个都穿着吐蕃服饰,一头脏乱的辫发,像是几十年没洗过澡一样,脸上都乌漆八黑的,眼神里透着深深的绝望,百年来的压榨,让他们的身体也退化了,干瘦如同侏儒,住的地方,跟关中猪圈差不到哪去,低矮的茅草棚里,一张张饱含苦难的脸上分不清性别。 当真是惨不忍睹。 李晔忽然觉得自己误会龙全忠了,甘州有大草原,境内河谷纵横,但肃州北面,居延海的沙尘终日不绝,西面则被祁连山、马鬓山、昌黎山合围,在九眼泉地区形成一条狭道。 河西走廊没有中土的支持和治理,不再是那个桑梓遍地天府之地。 一百多年的时间,能改变很多事情,多少民族在广袤的西土忽生忽灭。 李晔待不下去,让薛广衡负责向城中挨家挨户发放一斤粮食,自己却到城外的军营中过夜。 肃州是打下来了,归义军也就遥遥在望。 一夜风沙入梦。 第二日天还没亮,斥候慌慌张张跑来,“禀陛下,瓜州归义军夜袭九眼泉城!” 李晔瞬间就清醒了,“拿地图来!” 李巨川捧着一副羊皮地图入内。 九眼泉在肃州之西五十里左右,李晔看着地图,忽然想到后世名震天下的嘉峪关不正是此地吗? 嘉峪关是洪武大帝时期修筑的,此时还没有出现,但此地的山川形势还在。 归义军夜袭此地,用意已经非常明显了。 把唐军堵在肃州以西! “张奉承野心不小!”李巨川沉着脸道。 李晔被气乐了,“难道他真以为一座关城就能挡住朕?” 从河陇通往西域除了河西走廊,还可以从天唐府走青海北道,也就是唐蕃古道,不过路程远了一些,路上也更艰险一些。 这也算是李晔的重大失误,一路行来,河陇各部族纷纷归顺,对唐廷的认同比关东还要高,就连曾经死敌吐蕃人,都心甘情愿的当了归民、化民。 惯性思维,就想着同为大唐苗裔的归义军,自然是俯首听令,毕竟当年张议潮对唐人无怨无悔,忠心无二。 现实狠狠给了李晔一巴掌。 归义军从张议潮到张承奉,经历了五代,五十年的时间,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 “陛下可传召张承奉来肃州觐见,陛下要取西域之人力物力,瓜沙二州绕不过去!”李巨川道。 李晔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其实从内心深处,李晔都不想跟归义军兵戎相见,张议潮是民族英雄,而张奉承是他的孙子。 西域的唐人势力只剩这根独苗了,李晔岂能同室操戈? 第两百七十三章 归义节度 两年前李晔堵潼关,挡住朱温,现在张承奉也玩起了同样的操作。 不过西域不比关中,张承奉也不是张议潮。 张议潮时代的归义军,西尽伊吾,东接灵武;得地四千余里,户口百万之家,带甲十万之众。 而到了第二代张淮深,镇不住日渐崛起的回鹘人,多次击败甘州回鹘,但西州回鹘趁势攻陷伊州,失去草原给养,归义军才渐渐衰落下去。 在张淮深死后,归义军内部争权夺利,已经沦为一个绿洲小国,对周边回鹘人的约束力越来越小。 张承奉以瓜沙二州,想在强敌环伺的西域大展拳脚,恐怕是自寻死路。 李晔一直驻跸在肃州城外大营半个月,从斥候和细作多方面侦查得知,沙州正在积极扩充兵力,囤积粮草。 拜唐军重新打开商路所赐,沙州这几个月也跟着繁荣起来,有钱有粮,自然吸引周边游牧部族投附。 无论是走茶马古道,还是走河西走廊,沙州都是必经之地。 而皇城司的细作探报,归义军对往来商贾课以两成的重税,是天唐府的五倍! “张承奉如此不识抬举,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末将一个月内必攻破瓜沙二州!”几次商议局势时,军中大将也在旁,高行周忍无可忍。 此时九眼泉城肯定不能跟后世的嘉峪关相比,归义军也定然挡不住如今的唐军。 只不过西域这盘棋,光靠武力征讨显然不行。 李晔想借西域之物力人力财力,争锋中土,就不能大开杀戒。 不管张承奉个人什么心思,瓜沙二州的百姓,可是当年剿灭西突厥、抵挡吐蕃五十年的唐军后裔。 “高将军何必动气,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大唐天命若起,区区瓜沙二州岂能挡住我们的脚步?”李晔连后世的名言都拿出来了。 一系列军事行动的成功,让李晔不仅在普通将士心目中地位尊崇,就连这些大将都服服帖帖。 “陛下所言甚是,西域风沙万里,我军并未做好长驱直入的准备。”杨师厚道。 李巨川附和道:“的确如此,我军此行的目的是收复甘肃二州,逼降回鹘人,若把军力投入西域之中,一来会引起西域势力失衡,若是混乱起来,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二来,甘州回鹘人尚未彻底臣服,不过是畏惧我军之强,大唐之势,若是我军稍有不顺,回鹘人在背后动作,河西恐有反复之虞。” 李晔深以为然,目前主要的精力还是在河陇的发展。 以青海、河西畜牧,河湟、陇右屯垦,不消几年,整个河陇必然成为大唐崛起的有力基石。 “哪家哪户没有一两个逆子?张奉承既然不让朕伸手西域,朕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作为,即日起,高行周部镇守甘州,杨师厚部继续镇守凉州。” “末将遵令。” 轮到肃州时,李晔忽然有些犹豫了,肃州属于前沿,已经被糟蹋的不成样子,养不了大军,目光扫过众将,最终落在康怀英身上,“康将军领五千骁骑军镇守肃州。” 康怀英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机会,被身边的折嗣礼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半跪于地,“末将遵命。” “大军明日拔营,回天唐府。” 然而下午的时候,归义军的使团就到了,长长的驼队,不是金银就是玉石,还有名刀和骏马,以及一些这年代的稀罕物件。 “张留后因西州回鹘屡屡返境,是以不能来亲自觐见陛下,托臣供奉沙州财货,聊表寸心。”大概是做了亏心事,李安虔言辞卑躬。 李晔抓起一枚金币,正面是一个大胡子的人头像,反面是些歪歪扭扭的蝌蚪文,做工精致,显然是精心打制的。 一整箱金灿灿的,令人心跳都加快几分。 “沙州今年富得流油,看来张留后日子过的不错。”李晔调侃道。 李安虔听出李晔语言中的不满,急忙辩解,“多亏陛下打通商路,归义军才能收些薄税。” 李晔望着大营里上百只大箱子,这如果是薄利,天下恐怕就没有厚利了。 不过,他也懒得在这个问题上跟李安虔啰嗦,“张留后如此重礼,还有什么请求,不要绕弯子,一并说来。” 这么多钱,肯定不是为“聊表心意”。 李安虔拱拱手,“陛下圣明,张留后每年可向朝廷上缴一万两金,只求陛下任命。” 这是在花钱买官啊。 李晔心中瞬间就涌起一阵罪恶感,张承奉现在还是留后,他所求的任命就很明显了。 唐末,大唐虽然退出西域和河陇,但没有唐廷的诏书册封,就没有合法地位,大唐只要没倒下,至少名义还是东方大地上的宗主! 天底下很多事情,都是需要名义的。 这也算是大唐留给李晔的遗产之一。 “张承奉即日起,为归义军节度使,等朕回天唐府,诏书随后下达。”李晔到底没有抵抗住金子的诱惑,再说也没人跟钱过不去。 盛唐之时,一缗钱等于一两银子,十两银子等于一两金子。 一万两金,就是十万缗钱,而且如此乱世里,黄金本身的价值远远超过市面上的制钱。 李安虔大喜,“谢陛下,我归义军永为大唐西方藩屏!” 这种话听听也就行了。 直到现在,李晔才捞到一点实质的好处,对张承奉的怨气也消散了很多。 一万枚金币,两万枚银币,似乎都是西边某个国家的东西。 “此乃大食钱币。”李巨川见多识广。 大食这个名字自然听过,除此以外,李晔还从商人嘴里听过喀喇汗、萨曼等国。 似乎西边比中土还要动荡。 不过眼下李晔的心思还放不到那么远,出了沙州的玉门关,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西域。 以如今唐廷的实力,在河陇还未完全消化之前,无力插足西域。 这也是李晔不愿跟张承奉翻脸的另一大原因。 第二日大军回天唐府。 穿过大斗谷,祁连山之南又是另一番景象。 湟水滋养的两岸村落城池,又渐渐繁荣起来,至少比甘、肃二州多了些生气。 五月下旬,田地里的麦苗正茁壮成长,小河小溪中肥鱼动不动跃出水面,各种野兽在草原树林山谷间欢快奔驰。 祁连山不仅挡住了北面的风沙,还以雪水滋养这片土地。 这个时代的江南李晔是没去过的,但此地的气候比关中温润多了。 马蹄下踩着野花,蝴蝶低飞,白鹭大雁远上青天。 十几日的缓慢行军,才回到天唐府,李晔第一时间撤销了禁渔猎令。 一个吃上肉的民族,才能有力气与周围的野兽搏斗。 经过一整个冬春两季的生养,各种野兽已经冲出林地,啃食麦苗,食草动物比食肉动物的危害更大,一头野猪一晚上就能掀翻十亩田地,关键野猪还是群居的,兔子啃食起地里的蔬菜更不在话下,还有金尾鼠,特别能吃,都跟兔子一般大小。 妇人老人们留守田地,青壮则背起弓箭长矛,漫山遍野的打猎。 大河小河中的肥鱼则被辅军用大网捕捞,一天下来,能有两千多斤。 河湟最缺的是粮食,但最不缺的是肉食。 各种飞禽走兽,各种蓄养的牛羊。 当四分五裂的河陇被重新聚集在一起,并且建立一个强大的秩序之后,这块土体的巨大潜力就渐渐显现出来。 对南方高原上的人吸引力是致命的。 此时南方高原仍是亘古不变的农奴、贵人制度,贵人掌握一切,对农奴予取予求,动不动施以残酷刑罚。 以前是没得选,而现在选择摆在他们面前。 底层百姓跟河陇人多少攀亲带故。 成为归民化民的吐蕃人,远不是匍匐在贵人脚下的农奴可比,而成为唐民,差不多就是贵人了。 归化策早就被李晔别有用心的送入高原之上。 开始只是一伙儿活不下去的人偷跑出来。 后来就是成群结队。 再后来就是一个庄园一个庄园的跑。 贵人们晚上搂着十几个女人睡觉,白天出来一看,连护院都跟着一起跑了,看门獒犬都随大流跑去投奔河陇去了。 洮水之南的几座小城池,早就人去城空。 若非张行瑾、杨崇本手上钱粮兵力不足,李晔下达按兵不动的命令,他两人早就按捺不住。 当然,归化策的影响力也仅在洮水之南的区域,高原的核心区域跟关东藩镇一样,正忙着互相伤害,没空管高原下发生了什么,即使想管,也没那个能力。 吐蕃能够崛起,吞并了多弥、羊同、苏毗、象雄还不够,青海、河湟的吐谷浑才是其崛起的最大养料,也是其能跟大唐叫板的底气所在。 现在这些区域掌握在李晔手中,前所未有的重视起来,反而成为经营西域、蚕食高原的基地。 第两百七十四章 人心各异 张浚这次呈上的范文总算能达到李晔的标准。 不愧是进士出身,能做到宰相,脑袋瓜子自然是灵光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喜欢吹牛,其实吹牛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关键把自己也忽悠进去了,就容易出大事。 “你这次做的不错,朕很满意。” 一听到皇帝的夸奖,张浚立刻红光满面。 这老头儿虽然各种不靠谱,但对李晔对大唐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你现在境内推行一阵,多培养一些人才出来,秋收之后,你去甘州当知州。” “陛下放心,甘州区区几百里,不用一年,臣必让此地再度兴盛起来。” 李晔盯着张浚,认真道:“你明面上是知州,暗地里是张左使,甘州的三十万回鹘,朕要你以相同的方式把他们笼络过来。” 张浚眼神大亮,“臣明白、明白!” 李晔最怕的就是他这种眼神,“朕不是要你去搞兵变、造反,而是从思想上把他们变成唐人。” “陛下放心,臣最擅长的就是此道!”张浚一副心有灵犀的模样。 这项任务的难点在于底层回鹘人听不懂唐言。 不过李晔自有办法,下达了境内百姓不问出身、不问族群,皆有科举权和从军权的政令。 唐廷能以此为切入点,号召回鹘人学唐言。 然后教授的过程中,就可以进行思想演变。 后世不是有句名言吗,办法总比困难多。 潜移默化形成的东西,才是根深蒂固的。 进入六月之后,就到了关键时期,陇右连着下了几场大雨,河湟本就不缺水,下不下雨,都无所谓。 关键在于关中,唐廷的统治核心仍是关中地区,那里有三百多万的人口。 每年,李晔都要为雨水着急,关中也是旱灾的频发区。 任何一地的粮食欠收,对唐廷的影响都是巨大的,远水解不了近渴,大量的粮食会消耗在运送的途中。 关中的情况,张承业每半个月都会送达天唐府一次,包括关东的动向。 李晔能在河陇大展拳脚,多亏了一个稳定的后方。 历史上,张承业在的时候,李存勖突飞猛进,百战百胜。 张承业不在了,李存勖就原形毕露,河东集团内部矛盾全面爆发。 短短几年间,李存勖就身死国灭,下场比朱温强不到哪儿去。 焦急等待一个月之后,终于在七月传来好消息,渭北接连两天的大雨。 李晔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去了。 在这个时代,别说搞什么科技发明,能让境内百姓吃饱穿暖,就是功德无量了。 然后才能在此基础上发展其他。 即使沙州的严苛盘剥,天唐府的商贾还是越来越多,西面的驼队马队络绎不绝,中土的茶、丝绸等物都选在天唐府交割。 天下大乱,生意却没有乱,反而需求更大。 就连兴唐府的盐都成了抢手货,沙漠中不缺盐,但缺质量好的兴唐府白盐。 高原上的井盐、岩盐更是比不了。 而茶叶,更是草原西域的硬通货,一块茶砖在天唐府能卖到三缗钱,拿到草原、西域就是十缗! 心黑一点的,二十缗也敢卖。 不管大漠草原高原多么乱,对上等丝绸的需求,永无止境。 怛罗斯之战,中原的工匠被掳到黑衣大食,造纸术和养蚕,也一并被他们学会,但大食生产的蚕丝,只能做成地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丝绸和瓷器,只有大唐一家。 不过李晔也看出来了,这些丝绸和茶叶都是小批量交易,连一个像样的大商家都没出来。 凤翔倒是有茶叶,陇右也有桑蚕,但最上乘的丝绸还是在蜀中,最好的茶叶在湖南、两浙地区。 再怎么说,王建也算是李晔的丈人。 一个合作共赢的计划出现在李晔脑海中。 让蜀中更有钱,就越是能消磨蜀军的斗志,腐化老丈人的生活作风? 毕竟有钱人,谁愿意提着脑袋上战场玩命? 至于茶叶,就更好办了,湖南刘建锋没管住裤腰带子,丢了脑袋,马殷上台,还只是一个留后,李晔一封正式的任命下去,还怕他不卖茶叶? 钱镠就更不在话下,对唐廷也算客气。 到手的钱没人会拒绝,李晔记得历史上,马殷的楚国,就是靠茶叶发家致富的。 一念至此,李晔连忙快马传令韩偓出使蜀中湖南和两浙,尽力促成此事。 期盼了一整年的秋收终于到来。 唐廷在西北的稳定,全在于此,吃饱饭比什么都具有说服力。 李晔闲不住,亲自到田间地头督促收割。 “陛下,今年河湟称得上是丰收!”刘鄩一脸喜色。 这个文质彬彬的智将,灌了将近一年的西北风后,人也壮实起来,至少跟当初在平康坊南曲见面时,气质明显不同,儒雅变成了干练。 西北或许不是养人的地方,但却是磨砺气质的地方。 在李晔看来,雄汉、盛唐的气质,就是在此地磨砺出来的。 “好,河陇百年大计,全在将军身上!”李晔情不自禁的夸奖起来。 “臣、末将必不负陛下!”听到李晔仍旧称呼他为将军,刘鄩喜不自胜。 事实证明,牛人干啥都是牛人。 让他充任辅军副总管,只是权宜之计,这样的人以后,肯定要进入大唐的决策中枢。 在地方上锻炼,也有助于累积功绩,为日后铺路。 李巨川咳嗽一声,“陛下,刘总管实心用事,不如将甘、肃二州也纳入其管辖。” 昔日河西走廊的富庶之地,如今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也算是李晔心中的一根刺。 不过,甘、肃二州形势复杂,达怛人、回鹘人问题还未解决。 这个时候让他过去,李晔不禁怀疑李巨川在给刘鄩穿小鞋。 文人相轻,自古皆然。 李晔还未发话,刘鄩就自己往里面钻了,“末将正有此意,昔日甘、肃二州水草丰美,庄稼遍地,目今河湟陇右的辅军已经完备,此番秋收之后,末将请命北上甘、肃,为陛下再开万亩良田,千里马场!” 以刘鄩的智商,岂会看不懂这是李巨川在故意排挤了他? 明知如此,还是一往无前,此人真乃国家栋梁! “好,甘、肃二州有将军,朕无忧矣!”说这句话的时候,李晔的目光却是放在李巨川身上。 “臣必不辱使命!”刘鄩拱手施礼。 这种人心的诡谲,永远无法避免,也无法宣之于口,更无法杜绝。 李晔只能把它控制在合理的范围之内。 虽说是李巨川的小心思,但同样是对刘鄩的考验,以目前甘肃二州的情况来说,的确需要一个有智慧的人坐镇。 “朕允许你组建五千辅军战兵!”没有刀子在手,办事总是不方便的,辅军战兵的编制只有一万,随张承业屯驻在长安,河陇自然也需要战兵。 “末、末将……”这一次刘鄩是半跪下来。 “大唐江山不止眼前,还有更远的土地!”李晔话中有话。 一个上升的集团,能将各种矛盾消弭于无形。 半个月轰轰烈烈的秋收,天唐府到处弥漫着麦香气息。 第两百七十五章 形势大好 仅天唐府一州,就收了十万石粮食。 河陇其他各州的粮食产量陆陆续续的上报,其中秦州跟天唐府一样是丰收,有九万石粮食,其他诸州大者五六万石,少者三四万。 渭北今年没有旱情,产量比前年多了不少,足有三十万石,加上渭南、鄜坊、延州等地的田赋,总计四十六万石。 最让李晔欣喜的是蒲州和兴唐府,辅军屯垦居然也有八万石的收成。 今年唐廷收粮一百一十万石! 这还是轻徭薄赋下收上来的粮食。 李晔头上的紧箍咒,总算松开了一些。 当然,如此广袤的区域,潜力还未完全开发,加上第一年,有些土地的肥力还未跟上,水渠等等也没跟上,不然河陇地区的总产量绝不在关中之下。 关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时不时闹个旱灾,但在河陇完全没有这些估忌,从群山之巅雪峰蜿蜒下河流,就是天然的灌溉系统。 唐廷控制的人口四百三十万上下,这么点人口还比不上后世的一个二线城市。 只要提供一个安稳的环境,内部政治清明一些,地主官宦们少掠夺一些,东方大地上勤劳的人们,自己就会创造一个又一个的盛世。 如今的唐廷,东线,朱温被挡在崤函道之东,关中已经偏离了梁军的力量核心,有打唐廷的精力,还不如收拾更富裕的江淮、荆襄、河北等地。 南线的王建,如今跟李晔是翁婿关系,至少算是个表面盟友关系。吐蕃人忙着自己砍自己五十多年,再也不当年那个睥睨高原之下的吐蕃帝国。 北线草原上的达怛人一盘散沙,黠戛斯自顾不暇,有丰州的天雄军在,北部威胁忽略不计。 至于西面,唐廷不去欺负别人就是烧高香了。 李晔倒是希望西面有不开眼的,往刀口上撞。 总之外部环境前所未有的安稳,除了朱温连个像样的威胁都没有。 至于内部,裁汰三省六部之后,世家门阀中的腐朽势力遭到一定程度的打击,开明势力选择跟唐廷合作,比如裴家和崔源照等等。 左手皇城司,右手刘全礼的三司内使,清查官员以及各地苛捐杂税。 军政分离制度的确立,一定程度上也遏制了地方势力的腐化,新上任的进士们,首先在辅军中锻炼了半年,经受了忠义堂的教育。 这时代儒学还未完全堕化,秉承盛唐的豪迈,文人精气神还是积极向上的。 内部和外部环境都是前所未有的良好。 不说家家户户奔小康,吃饱总是没问题的。 收割完毕之后,刘鄩上表在河陇各重镇修建粮仓,修复各地的守捉城,烽燧堡,重建当年大唐的防御体系。 粮仓是肯定要修建的,李晔预计在凉州、天唐府、兴唐府三地修建大型粮仓。 兴唐府的粮食可以辐射到陕虢,凉州可以辐射至甘、肃二州,天唐府就不用多说,河陇唐军的大本营。 像凤翔、长安这些产粮之地,原本就有粮仓,无需扩建。 不过守捉城和烽燧堡已经没必要大规模重建了,草原和高原上的威胁,全都淹没在滚滚历史之中。 与其修这些东西,还不如把路修建起来,只在一些险峻的必要之地修建守捉城。 道路延伸的地方,就是大唐意志延伸之地。 秋收之后,就是牲畜上膘的时间。 河陇地区的百姓,无论唐民、党项、吐蕃,都会耕种、放牧两手技能,家家户户都养着几头羊,一些殷实的家庭,还有牛马。 牛比羊还要好喂养,湟水、洮水、黑水两岸,不是所有的区域都被开垦成了田地,还有连绵的草地、林地以及山谷。 青海南北则被划分为皇庄牧场,由辅军放牧。 当年吐谷浑人正是凭借此地崛起,其牧场比过度放牧的河套还要优良。 渭北的粮区经过元景成三年的打磨后,基本完善起来,不仅有庄户,还有赵扩的辅军协助。 李晔特意把元景成调到天唐府,准备修建更多的水利措施。 而且打通一些河道,运粮就不用车马和人,节省了运输的损耗,古代运粮若是路途遥远,往往路途中就吃掉一半以上。 修建水道,关中的粮食就能直接经渭水至凤翔,直达渭州,或者陇西的粮食直接运往长安。 “春秋时,秦晋之好,晋国大旱,向秦国求救,秦国以船漕东转,自凤翔直抵绛州。”元景成对李晔构想非常赞同,“此事不难,臣当尽力为之。” “水路朕交给你,陆路朕也要交给你,自河西到河湟、陇右、朔方、关中,道路全部扩建。” 元景成皱起了眉头,“陛下请恕臣直言,如此一来,至少需要十万民夫五年之功。” 李晔咋舌不已,没想到修个土路还这么麻烦,十万民夫五年的吃喝都不是小数字。 唐廷刚刚有了一些家当,当然不能这么折腾。 思前想后,只能在现实面前妥协,“第一阶段先把河陇的水道、陆道网建立起来,第二阶段再考虑关中地区。” 关中经受了十几年的战乱,道路尽毁,李晔之前把长安至同州、潼关的道路稍微修葺了一阵,勉强够用。 深秋之后,肉羊便成群结队的往各州城里赶。 李晔也不吝啬,隔三差五的让唐军和辅军都吃上羊肉。 秋天也是打猎的最佳时节,打猎同样是练军的手段,河陇地广人稀,有的是人烟渺茫的山谷林地,各军在得到李晔允许后,自行组织猎队,猎物自行分配。 百姓只在家乡附近捕猎,唐军的马队却可以跑的更远,向南深入到多弥山地之中,向西则到了白兰道地区。 白兰道就是白兰羌的故地,在大汉时期归附中土,后来被吐谷浑占据,再后来被吐蕃人占据。 随着打猎队伍的深入,高原之北,青海以南的虚实,尽数被唐军掌握。 吐蕃帝国的轰然倒塌,吐蕃人的意志也随之萎缩,一门心思自相残杀,对大唐收复河陇地区充耳不闻。 张行瑾和杨崇本的奏书一前一后送到天唐府。 一个请求收复积石山以南地区,一个请求收复松州。 积石山以南地区连接大非川,已经是高原地区,但是境内没有强大的势力,最多有些大庄园贵人,占据一些城池,自称城主,手上兵力三四千,四五千的样子。 松州就有些特别了。 贞观二年,置松州都督府,剑南以西,高原以东的广大区域在其涵盖范围之内,起初只有二十五个羁縻州,到了天宝十二年,羁縻州达一百零四个,整个多弥地区都在大唐的势力范围之内。 一些羁縻州因为持续不断的治理和影响,已经转为正州。 当然,一切都在安史之乱中化为泡影,吐蕃趁大唐乱,疯狂扩张,吞并了这些地区。 现在风水轮流转,吐蕃大乱,李晔没理由袖手旁观。 当年吐蕃席卷高原,击败吐谷浑之后,目光首先瞄向松州,松赞干布亲率二十万大军西下,被侯君集、牛进达率领的五万唐军击败。 李晔用兵的宗旨就是恃强凌弱,速战速决,绝不拖延,像关东那种一打两三年的大战,李晔玩不起,唐廷也玩不起。 国力不可虚耗,军力同样不可虚耗。 国之利器,在一个藏字。 要么不战,要战,就要一剑封喉,以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利益。 权衡再三之后,李晔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不过作战的军队只有两支,张行瑾的一万蕃汉部众,杨崇本的两万旧部。 这两支军队都没有纳入唐军的正兵之中。 算是试探性进攻,扫荡积石山之南的大小土邦,是绰绰有余了。 高原上刚刚秋收,此时出兵,正好可以就粮于敌。 历来只有别人打中土的草谷,现在唐廷也要去高原上打打草谷。 第两百七十六章 归义起兵 不过李晔的两支偏师还未发动,西北张承奉出兵的消息先一步传来。 归义军大举北伐,意图收复伊州! 李晔想过张承奉会动手,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动手,而是对手是实力在他之上,正处于上升期的西州回鹘。 秋收开始的时候,西州回鹘的使者也来到天唐府,奏表中国主仆固天王自称外甥,言辞卑躬,还恭贺大唐收复河陇地区,送了名马、佛骨舍利、弯刀以及宝石。 李晔一阵郁闷,张承奉明显没把大唐当爸爸,要打人,总要知会一声啊。 李晔其实能理解张承奉的心情,当年仆固俊率领回鹘人来的时候,还是托庇在张议潮麾下,趁势攻取了吐蕃占领的西州,后来归义军势大,唐廷分化之,扶植仆固俊,背靠大树好乘凉,仆固俊陆续北庭、轮台、清镇等地,逐渐壮大,张议潮去世后,仆固天王攻陷伊州,狠狠踩了归义军一脚,归义军由此而衰。 现在张承奉磨刀霍霍,肯定是要拿伊州开刀。 “此次大战对我方来说,未尝不是窥探西域实力的机会!”李巨川小眼睛闪亮。 “若是归义军败了如何?” “陛下何须忧虑,败了不正是我军进入西域的机会?小小的九眼泉城挡不住大唐王师!”李巨川对唐军战力极为自信。 目前西域一分为四,喀喇汗国实力最强,西州回鹘,于阗,归义军三足鼎立。 再往西边,李晔就两眼一抹黑了,只从商人嘴中听说萨曼国极其强盛,击败了喀喇汗国,占据了怛罗斯城。 不过打仗这事,并不是看当前的实力,要考虑的东西太多。 说不定张承奉是个军事奇才,能横扫回鹘人。 历史上记载的归义军,一代比一代衰弱,李晔基本排除这种可能。 西域即将大战,杨崇本和张行瑾的请战只能被搁置了,两线作战是危险的。 对李晔而言,瓜沙二州的重要性远高于松州和积石山。 而且,吐蕃内乱不是一两年,而是持续了几百年。 今年不打,明年还可以打。 但若是瓜沙二州被回鹘人夺下,李晔就得不偿失了。 那是唐人最后的聚居之地。 逆子再不孝也是有血缘关系,自己打儿子和外甥打儿子,那就是两回事了。 当然,国与国之间,不存在什么亲属关系,只有利益是永恒的,回鹘人帮助大唐平定安史之乱是真,但得到的好处,更是十倍百倍,换来漠北的统治权。 后来强盛了,心思也就活了,德宗朝二帝四王之乱起,回鹘人支持朱滔,意图趁中原大乱,再捡一个大西瓜,五万大军挺进河北,被李振的曾祖李抱真以及王武俊暴打。 站在国家的层面,对于敌人,必须冷血无情,这是李晔在这个时代学到的。 张承奉是幸运的,沾了大英雄张议潮的光,还没有被李晔定为敌人,只当是个叛逆期的逆子。 必要准备还是要做的,从天唐府进入瓜沙二州,有两条路,一条北上大斗谷,经河西走廊,一条是走茶马古道,从青海之北绕过祁连山东麓,走羌中道入沙州! 当年吐蕃大军也是沿着此路北上。 李晔下令河陇的唐军停止打猎,回天唐府待命。 一个月后,斥候传来的消息令李晔大跌眼镜,归义军攻破伊州! 李晔与李巨川面面相觑。 在李晔心目中,西域各势力中,归义军最为弱小,毕竟只有瓜沙两个绿洲,兵马不到两万,怎么就打下了回鹘人防守的重镇伊州? 李晔甚至怀疑是斥候弄错了。 不过从西域陆陆续续回来的斥候,带来了更全面的消息。 原来是喀喇汗与西州回鹘起了冲突,两边由小规模冲突爆发为大战,归义军趁机背刺伊州。 “看来天不亡归义军。”李巨川干笑两声。 李晔记得历史上,归义军一直缩在瓜沙二州,从来没有把手伸出去过啊。 事情已经发生,他只能接受现实,“能攻下伊州,归义军战力并不弱。” 李巨川却道:“绝非如此简单,张承奉偷袭伊州得手,回鹘人岂能善罢甘休?依臣所见,更大规模的战争随后而来。” 李晔点头同意了他的判断。 伊州即为后世的哈密,瓜果遍地,与西州的草原连成一片,回鹘人岂会无动于衷? 直到入冬,回鹘人的反攻还未到来。 归义军的战歌就响彻西北:西扫天山瀚海军,北定燕然阴山道,南尽戎羌川藏定,万里疆域归太平! 才打下一个伊州,就这么狂了?估计若不是看在大唐的份上,河陇也在他的规划内。 连蜀川都在其口号内,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堪称一代地图开疆的祖师爷。 不过张承奉还是遣使向李晔知会了一声,号称伊州大捷,回鹘人破胆,还要为大唐重建西域。 李晔看了奏表,情不自禁的乐了。 西域局势,已经不是简单的割据和称霸,而是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甚至是不同文明的激烈交锋。 真正的大玩家还没有入场,这些小青蛙,都快蹦上天了。 进入深秋,西北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不到十天,河水就开始结冰了。 之后,漫天的大雪飞舞,天寒地冻,河陇大地归于平静。 西域也没什么动静。 但表面安静并不代表底下也安静。 西州回鹘的使者冒着严寒,穿过沙漠和居延海溯黑水而上,再穿过大斗谷,前后不下三千里,来到天唐府,跪在李晔面前哭诉,“张承奉无故兴兵,取我伊州,屠我百姓,望陛下裁断!” 不得不说,西州回鹘人脑袋瓜子比归义军好使,打狗先问问主人。 当然,这个事情摆在李晔面前,也非常棘手。 自始至终,回鹘人都客客气气的,自称外甥,该有的礼节一个没少,该有的供奉更是无缺。 “陛下已经下诏严厉斥责张承奉,使者可稍待几日,以观归义军回复!”还是李巨川站出来为李晔解了面前的尴尬。 “陛下乃大国皇帝,想来也不会欺负我等域外小民。”使者以唐礼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就被薛广衡带下去休息了。 李晔却是犯难了,这事的确是张承奉不厚道,回鹘有礼有节,但同为唐人,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吧? 虽然当年的宣宗、懿宗两朝,确实是往外拐的,但李晔不想这么做。 李巨川拱手道:“难道陛下以为一封诏书就能让张承奉收手?” 李晔一愣,发现自己真是想当然了。 张承奉现在正意气风发,裤子都脱了,家伙都掏出来,正准备甩开膀子大干特干,能听李晔的诏令? 逆子往往不会听爸爸的劝,古今都是一个道理。 第两百七十七章 西域势力 不知不觉,李晔在河陇渡过了第二个年夜。 这年代是真的冷,穿着两件貂裘还是挡不住无处不在的寒冷,李晔感觉自己一秒钟都不能离开火堆。 “陛下,全军的羊皮裘和冬衣已经发下,将士们的训练没有中断。”薛广衡扛着满肩的白雪,随着寒气倒冲入堂中。 李晔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每天的羊肉汤也要跟上。” “少不了他们的,青海牧场出来的羊,又大又肥,今年管够。” 天唐府都这么冷了,可以想象高原、草原冷成什么样子。 见薛广衡一身轻甲,不畏严寒的样子,李晔只能感叹年轻真好,“老这么窝着也不是个事,陪朕出去走走。” 外间风雪呼号,天昏地暗,原本以为不会有什么人。 但城内依旧车水马龙的,仍旧有不畏严寒的百姓在为生活奔波,穿圆领袍带璞头的唐民越来越多,有些人的长相明显不是中土人士,一出口却是流利的唐言,“过年了,买几斤羊肉回家给孩子解解馋。” 汉子一脸的幸福笑容。 “你小子成家了吗?”李晔问起了薛广衡。 现在不忙了,忽然有些想念长安,还有两个接触不多的孩子。 “末、末将家里与杜家三娘定了亲,约定得空回去就办喜事。”薛广衡有些难以启齿。 “杜家?倒是一门好亲事。” 杜家虽然不是五姓七望,但在京兆也是响当当的名门,宰相杜让能就是出自杜家。 李晔自然也明白,以薛广衡如今的地位和权势,根本不可能娶寻常人家的女子。 世家门阀就像地里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李晔裁汰三省六部,实际上又捅了世家门阀一刀,各种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都被清除出去。 留下的是一些能办实事之人。 “朕给你两个月休沐,你回长安把亲事办了如何?”李晔一番好心。 不料薛广衡身子一抖,跪在雪地里,“陛下可是要处罚末将?末将尽心王事,绝无其他心思。” 当皇帝就是这点不好,真正的孤家寡人,连个朋友都没有,甚至心底的善意,也会被别人误解。 “起来吧。”李晔叹口白气,四处游玩的心思也淡了。 回到府中,西州回鹘的使者又来了,询问归义军的回复。 李晔不禁佩服起这个使者的尽职尽责。 谁都知道伊州之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关乎各方的实际利益,岂会听别人调解? 如今的唐廷还没强盛到昔日盛唐一呼百应莫敢不从的状态。 昔日仆固天王背信弃义攻打伊州,今日难道归义军就能不偷袭吗? 这是李晔心底的话,到了嘴边却变了,“归义军和西州回鹘都是朕的子民,两方还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什么事等了冰雪消融再说,朕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见李晔脸上神色不好,使者拱手告退。 过不多时,李巨川求见。 李晔正好也想谈谈究竟怎么处理此事。 李巨川眼珠骨碌碌的转了两圈,“回鹘派遣使者,不过是为了以道义稳住我们,以臣之见,天暖之后,既有大战,陛下拭目以待!西州回鹘和归义军大战一起,届时陛下以休战为由,以骁骑军先取伊州立足,瓜沙是大唐的瓜沙,陛下兵临城下,城内唐人怎敢抗拒?” 李晔沉思片刻,李巨川的计策一如既往的无耻和毒辣。 “回鹘人若是有异动,陛下挥军西指,西州、庭州都可一鼓而下!” 只要李晔狠狠心,差不多能把归义军和回鹘人一锅端了。 在国家利益面前,没有什么君子,宋襄公为了自己一个人的仁义,拖累全军。 “好!”李晔点头同意,“令康怀英随时可出击九眼泉城。” 如此严寒,唐军斥候依旧往来于河陇西域,把各势力最新的消息传回。 李晔曾见到一名斥候的双腿都冻在马鞍上,最后还要小刀一刀刀割开粘连的皮肉。 有如此将士,李晔岂能在后方沽名钓誉? 大唐不是他一个人的大唐,而是四百万子民和七万唐军的大唐。 然而两天后斥候带来的消息,再度令李晔震惊了。 归义军风雪行军,夜袭西州,三千回鹘贵人、耆老被归义军捕杀,仆固天王在高昌行宫过冬,鞭长莫及,北面只剩下一个庭州。 李晔忽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统兵主将是谁?” 斥候道:“风雪太大,只能打听到是个吐蕃人,还是凉州出身。” “凉州出身?”李晔脑海里瞬间闪过折逋钵督,不过其家眷都被斩了,吐蕃人若有这样的牛人,不早就拿出来抵抗唐军了? 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不过这也正常,原本的历史进程已被改变,中土牛人一抓一大把,没道理河陇、西域就没有牛人。 只不过这个吐蕃人的出现,让所有的事情都偏离了李晔的预期。 西域四大势力之中,毫无疑问归义军势最弱的,但它通过战争获得的红利,能瞬间令其膨胀起来。 再说张承奉也是野心容易膨胀的人, 西州是回鹘人的老家,老家都被抄了,对回鹘人的打击何其之大。 西域的势力格局彻底失衡,不难想象新一轮的洗牌将要开始。 风雪弥漫之中。 仆固天王刚收到西州传来的坏消息,整张脸比外面的雪天还要冷,“我父子两代浴血苦战,才从吐蕃人手中夺得立足之地,张承奉这是不给我们回鹘人活路了!” 帐中一众人将领都愤怒起来。 伊州丢了,他们觉得春暖之后,夺回来就是,但西州丢了,性质就完全不一样。 西州是他们的老家。 如今两边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格局。 “传我命令,大军明日启程,决战归义军!” “大汗不可,归义军有如此胆量,如此实力,背后没有人支持是不可能的!”帐中一白发老者道。 “米达干,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臣下的意思很明白,是大唐,大唐在背后支持归义军,如若不然,张奉承岂有如此实力?大汗或许能击败归义军,但背后的大唐呢?”达干不是人名,而是回鹘的人官名。 米达干原名迷怀玉,是一名西域回鹘化的唐人,辅佐仆固俊、仆固天王两代,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被回鹘人尊为最有智慧之人。 所以米怀玉的话,仆固天王不得不听,但越是听下去,眉头就越是深锁。 如今的西州回鹘与归义军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国,没有力量抵抗大唐。 作为一族之主,一国之主,仆固天王想的更深更远,唐廷的回归,不仅是曾经的帝国归来,而是中土文明的回归! “哼,当初是你一力主张结好唐廷,现在换来的就是这个?唐人都是喂不饱的豺狼,如今回来,就是要吃掉所有人所有牛羊所有土地!”堂中一员回鹘大将呵斥道。 立即引来一众回鹘将领的附和。 “都住嘴!”仆固天王大喝一声,“你们只知道争吵,现在归义军刀子伸到脖子上来了,你们不想着怎么反抗,居然还在争吵!既然你们都反对米达干,那么你们倒是出出主意!” 没人说话了,也没人敢说话。 堂中诡异的安静下来。 大唐的威严压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对归义军,他们或许还有举刀反抗的力气,但对大唐,他们连反抗的想法都没有。 回鹘有句名言,衰弱的狮子也是狮子。 良久之后,米怀玉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一条路,求援!” “向谁求援?于阗?”仆固天王苦笑道。 于阗向来都是跟归义军穿一条裤子,只要于阗听到归义军背后的手是大唐,恐怕于阗会第一个倒戈攻打自己。 “喀喇汗!”米怀玉目光一闪。 仆固天王神情呆滞起来。 “我们刚刚与博格拉汗打了一仗,现在又向他求援,岂不是在做梦?”回鹘将领不屑道。 米怀玉道:“三年以前,博格拉汗被萨曼人击败,都城怛罗斯都被攻陷了,博格拉汗迁徙至伽师城,对他而言,最大的敌人是萨曼人,我们主动求和,寻求援军,博格拉汗是乐于见到的,大汗与博格拉汗、阿尔斯兰汗同出一脉,都是回鹘人,现在东西两面夹击,回鹘人必须团结起来!” 堂中变得更安静了。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仆固天王眼神逐渐转冷。 “臣下当然知道,回鹘人若要崛起,就必须团结起来。” 第两百七十八章 风暴前夕 同样在风雪交加的西州,张承奉却心头火热。 攻占西州对归义军意义重大,就是他的父亲也没做到,他甚至认为自己的功绩,在不久的将来必然超过祖父张议潮。 “西扫天山瀚海军,北定燕然阴山道,南尽戎羌川藏定,万里疆域归太平!整合草原之后,节帅就有了跟仆固天王一决雌雄的实力!”曾经的吐蕃贵人乞禄论道。 “不错,当年仆固天王趁我军衰弱,不顾道义偷袭伊州,这次本帅要连本带利讨回来!”想起往事,张奉承怒气未消。 正是丢失了伊州,归义军才一日不如一日。 乞禄论小心翼翼道:“此战虽然大胜,但春暖之后,回鹘人必然卷土重来,节帅当早做准备,以末将愚见,还是向大唐皇帝上奏,陈言伊州原是归义军之地。” 一听到“大唐皇帝”四个字,张奉承的脸冷了下来,当年祖父张议潮忠心耿耿,以十一州献与大唐,换来的却是大唐的猜忌和分化,大唐宁愿扶植回鹘人,也不愿支援归义军,甘州回鹘、西州回鹘的坐大,跟唐廷脱不了关系。 早在张淮深时代,归义军上层就对大唐寒了心。 现在唐廷卷土重来,张奉承自然不愿意臣服,这也是归义军的意志所在。 以前萎缩在瓜沙二州也就罢了,现在形势一片大好,张承奉如何没有其他想法? 在他看来,此时的大唐还没有当年宣宗时代的力量,听说潼关以西的藩镇全都割据自立,而且唐廷的头号敌人朱温还在虎视眈眈。 所以张承奉觉得,唐廷未必敢与自己翻脸。 “你说的很对,唐廷毕竟是宗主,春暖之后,本帅令世子去天唐府为质。” “节帅英明。”乞禄论见张承奉心情很好,便开口道,“如今西、伊二州中有大量不服从我军的回鹘人、吐蕃人,末将愿为节帅招降之!” 张承奉瞥了他一眼,“你会回鹘语?” “末将在凉州经常与回鹘人打交道,因此懂一些。”乞禄论年轻的脸显得异常诚实。 此番归义军能强势出击,都是乞禄论的谋略,包括夜袭九眼泉城,把唐军堵在东面。 一方面是此人的确有才,后面也离不开他,另一方面,今时不同往日,归义军的确需要扩军,应对接下来回鹘人的反扑。 “好,本帅允了,伊西二州的回鹘吐蕃人,全都归你管辖,城内盔甲兵器,你们自行取之。” 乞禄论大喜,“谢节帅,末将必粉身碎骨,报答节帅知遇之恩!” “不过……”张奉承眼中寒芒一闪而逝,“军中大小军官,皆从归义军调任!” 河水解冻的时候,归义军的使者才姗姗来迟。 依然是两百车金银玉石,这次还挺上道,送来几个异域风情的美女。 李安虔身边还跟随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高鼻深目,明显是混血儿,“陛下,此乃归义军世子元恭,仰慕父母之邦,特来觐见陛下。” “元恭拜见陛下!” “免礼。”望着这个跟德王李裕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李晔仿佛感觉李裕就站在自己面前,一样的彬彬有礼,一样的身高。 张承奉连质子都送来了,李晔跟李巨川对望了一眼。 如果回鹘人跟归义军相持不下,唐军毫无理由可以介入,但现在回鹘人老家都被抢了。 李晔现在出兵,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首先,瓜沙二州,乃至整个西域的百姓,会认为唐军是入侵者。 其次,唐军连归义军都打,其他的势力会怎么想? 若是抱成一团,互相支援,说不得唐军就会陷入左支右绌的窘境。 什么事都需要名正言顺,特别是在实力不足时,如果唐军遭遇挫折,三百年积累的威望将毁于一旦。 “张节度风雪夺西州,真有当年李少保雪夜入蔡州之风采,不知阵前大将为谁?朝廷也好敕令一一褒奖”李巨川漫不经心道。 李安虔却是警惕起来,“禀陛下,臣乃文职,军中之事一概不知,望陛下恕罪。” “真的不知道?”李晔眼神也冷了下来。 春寒料峭,李安虔脸上却涌出豆大的汗珠,“臣真的不知道。” “张节度的心意,朕知道了,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收人钱财,还收了人美女,李晔只能改变立场了。 最主要的是,李晔觉得唐军出手的机会还没到来。 西域绝不可能就这么沉寂下去。 回鹘人的实力绝不是表面的那么一点。 李安虔要的就是这个,现在归义军形势一片大好,内部一致觉得,只要大唐不扯后腿,回鹘人不在话下。 两百箱的金银,晃的人眼睛都花了。 拦路抢钱真是一门好生意,张承奉能送来这么多东西,获得的利益肯定更高。 由此可见商路的利润之丰厚。 所以商路也是李晔西进的动力之一。 “喀喇汗有正副两位大汗,正汗为阿斯兰汗,意为狮子汗,都城在八剌沙衮,副汗为博格拉汗,意为公驼汗,旧都在怛罗斯,后被萨曼人攻陷,迁徙至伽师城,与西州回鹘一样,崇信佛门,不过博格拉汗在怛罗斯被击败之后,大食法也跟着东进,受到博格拉汗的强烈排斥,双方冲突不断。”薛广衡汇总斥候细作的各种消息后,向李晔禀报。 李晔记得唐末五代时期,西域爆发残酷的宗门战争。 从此西域跟汉人挥手告别。 要知道大唐时代,这些地方都是正州,儒家盛行,书香门第多不胜数。 李白就出生在碎叶城,而如今碎叶城就是如今喀喇汗国的都城八剌沙衮! 李晔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回鹘人会不会统一起来?” 毕竟中原讲究一个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若是西域回鹘人统一起来,就成了一个横跨五千里的大国,成为商路上的最大阻碍,届时唐廷还有征服他们的力量吗? 恐怕到时候,李晔只能打道回府,先跟朱温、李克用硬磕,整合了中土,才能有跟他们一战之力。 “西州回鹘内部有大小头领,各部势力并未统合,其次喀喇汗并非铁板一块,内部有样磨人、葛逻禄人,第一代大汗死后,二子分其部众,就是如今的阿斯兰汗及博拉格汗。”薛广衡道。 李晔暗笑自己想多了。 中土有几千年的文化纽带传承,即使这样,历史上动不动来个南北朝。 回鹘人原是突厥的一支附属,以部落游牧草原各地,不可能有中土的凝聚力。 第两百七十九章 于阗使者 开春之后,西域仍然寂静无声,仿佛去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归义军声势越来越大,击败回鹘人,为其赢得了极大的威望,更多的部落前来投效。 不过来自西方的商人却日渐减少,仿佛西面正在酝酿一场大风暴,商人的嗅觉就像雨天的老鼠,提前预知了所有危险。 商人减少,归义军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细作探知其境内正在增加赋税,除了传统田赋,还有盐税、茶税、酒税、户籍税、通关税…… 凡是能叫上名的东西,都要征税。 如此繁重的赋税,境内居然没有任何怨言,佛门极力配合,变文僧们口口相传,在市井巷陌口述回鹘人当年是多么的无耻,如今报仇雪恨的时机到来,将士在流血,百姓需要忍耐。 其效果居然跟李晔的忠义堂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百多年来,瓜沙受尽吐蕃人的欺压,所有才会纷纷响应张议潮,但短暂的雄起之后,又被回鹘人压制。 现在有扬眉吐气的机会,瓜沙百姓自然鼎力支持张承奉的扩张。 归义军一直被各族压着打,主要原因跟李晔的困境一样,缺少人口。 张议潮攻打凉州,蕃汉部众加一起才七千精兵,前后三年,才攻破凉州。 至此瓜沙二州成为西域汉人聚集地,经营多年,才被张承奉弄出三万大军,其中还有很多是周边部落,和归化的蕃人。 在失去中土唐廷支持之后,周围的广大区域不可避免的会出现势力真空地带,回鹘人得到唐廷支持,由此壮大。 春耕结束之后,天唐府接连来了三位使者。 西州回鹘、喀喇汗、于阗。 失去了西州,李晔更愿意称西州回鹘为高昌回鹘,高昌既为吐鲁番盆地,比西州更为富庶,所以仆固天王一直呆在那里,而放松了西、伊二州的防备,从而让归义军得到了机会。 回鹘使者与喀喇汗使者联袂而来。 带来西域大量的珍宝,黄金玉石、骆驼、骏马等物,李晔居然看到了后世闻名遐迩的大马士革弯刀,上面镶嵌着红绿宝石,花里胡哨的。 “外臣炽俟雅忽代博格拉汗拜见唐舅陛下。”使者一脸浓密胡须,长相已经跟甘州回鹘有了区别,跟中土唐人区别更大。 李晔最头疼的就是这些吐蕃人、回鹘人的名字,简直是反人类,什么折逋钵督、药罗葛的,感觉舌头都打结了。 “免礼,朕在天唐府,久闻博格拉汗的大名。”李晔倒是没想到在西域有这么多外甥。 “博格拉汗亦久慕大唐,只恨萨曼人一直虎视眈眈,博格拉汗只能枕戈待旦,为大唐抵抗异族异教人的攻击。”炽俟雅忽巧舌如簧,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李巨川当即反驳道:“萨曼人从未对大唐不敬,使者不可胡言。” 高帽子可不能随便戴,不然弄的像唐廷欠喀喇汗一样。 炽俟雅忽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跟高昌回鹘一起觐见,已经说明了他是来干什么的。 “归义军妄自攻击西、伊二州,不知陛下如何裁断。”炽俟雅忽两眼炯炯有神。 李晔知道关键的地方来了。 回鹘人需要知道大唐的态度,毕竟大唐在河陇的存在,是任何一方都不敢忽视的力量。 李晔固然希望瓜沙二州的唐人能够壮大起来,不过,张承奉给李晔的印象,就像是吃了十几粒强效春药一样,归义军的身子骨本来就虚,这么疯狂,迟早要出问题。 如果,归义军打下伊、西二州之后,低调做人,请求唐廷撑腰,说不定还能稳住战争获得的成果。 但张承奉什么都没做,口号倒是喊的飞起,西扫天山瀚海军,北定燕然阴山道! 毫无顾忌的暴露战略野心,等同于向所有回鹘人宣战…… 所以从任何方面上看,都必须给张承奉一些教训,让他清醒一些。 李晔的战略目标就是收复瓜沙二州,然后以河陇的物力人力充实瓜沙,以政治手段笼络高昌回鹘、于阗,进而分化最强大的喀喇汗国,稳定商路,让财富源源不断流入关中。 然而张承奉这么脱了裤子乱搞一通之后,让高昌回鹘与喀喇汗有联合的趋势。 这是李晔不能容忍的,回鹘人一盘散沙才有助于消化。 “归义军和回鹘人都是朕的子民,朕现在拟定一份诏书,让张承奉归还你们西州,不过,伊州是归义军故土,应还于归义军,你们意下如何?”李晔自问做到了一碗水端平。 回鹘人兵不血刃拿回西州,归义军合法拥有伊州。 皆大欢喜。 不过,这种政治层面的明争暗斗,比人心还要贪得无厌。 道理若是能讲通,要刀子干什么。 两个回鹘使者交换了一下眼神,向李晔拱手称谢,“多谢陛下圣裁,外臣这就快马加鞭,传于博拉格汗以及仆固汗知晓。” “张奉承绝不会遵从诏令。”李巨川道。 “他当然不会遵守,就像一个赌徒,接连获胜,岂会收手?朕的诏令,就是以后出兵的借口。” 另一方面,李晔忽然觉得张承奉不一定会输,至少跟回鹘人有一战之力。 炽俟雅忽带来的礼物,除了金银,还有金刚经、佛像等物。 这说明喀喇汗国内还尊奉佛教,大食法并未进入天山南北的区域,底层回鹘人也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于阗的使者居然是位王子,名唤尉迟僧乌波,二十四五岁年纪,长相倒是与中原人类似,不过皮肤略显淡红。 “臣尉迟僧乌波拜见陛下!”年轻人还挺激动,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只要是中土人长相,李晔都觉得不错,“王子免礼,一路原来,朕甚为欢喜。” 这种欢喜没有作伪,先前李巨川和薛广衡已经整理过西域各势力的信息和典籍中的记载。 从大汉起,这个南疆国家,对中土极端友好,班超经营西域,得到了于阗的鼎力支持,安史之乱,当时的于阗国主尉迟胜自率五千精兵赴中原之难,最后终老于长安。 于阗就是西域土地上最忠实的铁杆粉丝,内部州治一如唐制。 张议潮振臂一呼,于阗也艰难复国,摆脱吐蕃枷锁,积极吸纳天山以南的唐民。 李晔记得后来于阗成为抵抗大食法的最后阵地,与大食法化的的喀喇汗爆发残酷的宗门战争。 “臣日夜思慕父母之邦,今日得幸面见陛下。” 李晔叹息道,“不成想西域还有我大唐孤忠。” 以唐廷现在的实力,一统西域根本不可能,喀喇汗国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 联合于阗,唐廷才有在西域站稳脚的基础。 李晔这次没吝啬,赏赐一副明光甲,令其当场穿上,年轻人的朝气英气在明光的映衬下,更加勃发。 对这位于阗王子,李晔相当重视,又是赐宴,又是封赏。 就差认干儿子了。 以至于尉迟僧乌波临走时,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第两百八十章 逆子可恨 乾宁五年四月,春耕完结的时候,西域诡异的平静终于被打破。 张承奉对唐廷的诏令置若罔闻。 回鹘人集结七万大军,从天上南北浩浩荡荡涌来,包围西州城。 令李晔没想到的是,尽管兵力差距巨大,归义军仍然坚守住了城池。 这一守就是两个月,西域不同于中土,冷的时候冷死人,热的时候,更加令人难以忍受,进入六月,炽烈的阳光炙烤大地上的一切。 如此一来,回鹘人难受起来,开始有部众逃窜。 张奉承数次出城夜袭,连破三营,杀伤甚众,仆固天王恼怒异常,将西州附近的小城全部攻陷,但凡忠于归义军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斩首,人头用投石车扔进城内。 战争进行到这个地步,两方全都杀红了眼,更不可能罢手。 回鹘人内部仍是部族制,与党项人一样,仆固部只是回鹘人推选出来的头领,若是打不下西州,仆固天王的威信将大受打击。 “没想到回鹘人实力如此不济。”李晔原本还把他们当做西域的重大对手,现在看起来,是高看他们了。 不过归义军倒并没有李晔想象中的那么弱。 “归义军二十年来,第一次扬眉吐气,当然众志成城。”李巨川道,“不过,这场战争远未结束,臣担心回鹘人与归义军死战,会引来西方的猛虎。” “西方萨曼人?”李晔皱起了眉头。 从商人嘴中得知,这个萨曼王朝正处于极盛状态,攻下怛罗斯后,翻过葱岭,就可俯视巴尔喀什湖区周边肥美的土地,阿斯兰汗的八剌沙衮就在其铁骑之下。 虽然不知道博拉格汗和仆固天王达成何种密议,但这种联盟本身就存在巨大的危险。 南部于阗、西面萨曼,甚至喀喇汗兄弟两人也不见得有多和睦。 “回鹘人失算了,归义军战力超出了他们的预计,恐怕萨曼人介入西域已成定局,陛下当早做准备。”李巨川言之凿凿。 这是李晔最担心的情况。 回鹘人喊李晔一声唐舅,李晔也把他们当半个自己人,至少可以慢慢转化,就像当年大汗整理匈奴人、大唐整理突厥人一样,大家关起门来,有打有闹,有商有量。 但萨曼人介入,就另当并论了。 关键萨曼人手下的大食法,入侵性极强,比佛门更霸道,他们进来,西域可就真变天了。 大食法化的喀喇汗,就不是一个简单的草原帝国了。 “西域不能再乱下去了。”李晔决定终止这场闹剧,“命康怀真攻下九眼泉城,传诏仆固天王、张承奉休战!河陇境内唐军,除张行瑾、杨崇本外,全部于肃州集结,仁美可汗起两万回鹘骑兵助战。” 该做的都做了,不管是外甥也好,逆子也罢,现在是时候让他们见识见识爸爸的力量。 李晔对朱温、李克用、王建等人没信心,但欺负欺负西域的大小回鹘人,还是没问题的。 就人口而论,不算关中,单是河陇就有八十万的人口,并且随着归化策的推行,人口还在继续增加。 青海的牧民,河陇的农人,此时的大唐已经是个集农耕放牧的二元帝国。 类似的国度就有当年的吐蕃、高句丽,以及后来的辽、金,无不是战力强大。 回鹘人单纯的草原部落在唐廷面前,没有任何优势! 李晔再一次穿上盔甲,骑上青海骢,不过这一次没有带李巨川,而是把他留在天唐府。 大军穿过大斗谷,没几日便来到肃州。 刘鄩果然没有令李晔失望,肃州之南黑水河畔,到处都是良田青苗,东面的草原上牧羊成群。 肃州城也焕然一新,城内的矮窝被连片清除。 大量唐风建筑拔地而起,各种酒楼店铺沿街而立。 虽然简朴了一些,但异常干净整洁。 街面上再也没有光着屁股跑的半大小子,不管一副怎么样,至少有了裹身的东西。 辅军一队队在城内巡游,秩序井然。 最显眼的就是城北修建起来的府衙,高高飘扬的唐字大旗,令李晔耳目一新。 就是繁荣的天唐府,也没有如此景象。 毫无疑问,这时代绝大多数的精英在军中,而刘鄩更是精英中的精英。 “刘鄩将军何在?”薛广衡问道。 “刘将军在城西山谷中修建牧场。”肃州的属官答道。 李晔连府衙都没进,带着辛四郎、夏鲁奇几骑直奔城西。 祁连山上流下的雪水形成了一条横跨大半个河西走廊的疏勒河,滋养出北麓大大小小的河谷。 在属官的带领下,李晔很快就找到了刘鄩忙碌的河谷。 初夏时光,河谷内青草艾艾,一条小溪从西到东,经过整个河谷,周围牛羊正懒洋洋的在背阴处休憩,几十个辅军装扮的人在河谷中修建寨子,浑然没觉察到有人到访。 “陛下驾到,刘鄩快来迎接!”辛四郎没这么好耐心,扯着嗓门喊了一声。 李晔斜了他一眼。 谷中之人慌慌张张的跑来,“末将刘浔拜见陛下。” “你……”望着面前黧黑的汉子,李晔几乎无法把他与两年之前平康坊南曲中的刘鄩串联起来。 人黑了,也瘦了,穿着一身普通短衫,跟地里的农夫别无二致。 但眼神却更明亮了。 西北是磨砺人的地方,这点绝对不错。 “你怎么弄成这幅样子?”李晔一阵苦笑。 刘鄩却爽朗大笑起来,“甘、肃二州本是塞上粮仓,末将岂能容它们荒废。” 见他精神头不错,李晔干脆直接发问:“西域动乱,朕此时兴兵,将军觉得如何?” 刘鄩离归义军和回鹘人最近,当然知道这两个邻居的动静,“末将以为此时出兵尚早。” “哦?”李晔来了兴趣。 “回鹘人战力未竭,归义军战心犹在,陛下出兵,可能引起双方的反感,他们要打,何不让他们打个够,陛下到时候出兵,一劳永逸。” “等不起了,在西域我们还有更大的敌人。” “萨曼人?”刘鄩一语中的。 萨曼人比当年的黑衣大食更具有进攻性。 黑衣大食建都巴格达,距离西域四千多里,能扩张到怛罗斯差不多是极限了。 但萨曼王朝不一样,这个崛起于河中地区新兴势力,建都布哈拉,离西域更近,独、立的第二年,便大军入侵怛罗斯,击败博拉格汗,窥伺帕米尔高原之东的土地,与喀喇汗争锋不断。 当然,坐镇甘肃的刘鄩,目光不可能翻越茫茫西域的沙漠草原,以及葱岭。 李晔能知道这些,全都是靠忠诚干练的斥候细作,以及往来商贾的口口相传。 “陛下乃天降神人,末将目光短浅,还望恕罪。” 李晔只当他也拍起了马屁。 或许玉门关以西的土地不能为大唐所有,但绝对不能让大食法进入西域,这是李晔的底限所在。 “若是如此,西域不可再乱,晾他归义军和回鹘人也不是我军对手!”刘鄩拱手道。 李晔点头,“此番兴兵,要么不战,一战便要打出大唐的风采!谁不听朕的诏令,违抗大唐的意志,就是大唐的敌人!” 之后三四天,河陇各部唐军渐渐集结,仁美可汗亲率两万回鹘骑兵。 杨师厚、高行周各自镇守本地。 肃州的唐军达到四万之众,还有刘鄩掌控的三万辅军,仁美的两万,总兵力九万。 而九眼泉城早已被康怀英拿下。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唐军上下反复背诵这首诗。 没有什么能比这首诗更能描绘现在的唐军。 望着高耸入云的祁连山脉,李晔真想大喊一声:“大唐回来了!” 刚刚汇合完康怀英部,细作再一次将西域的消息传来:“报陛下,归义军张承奉在境内宣称,已经向西方萨曼国求援,约定共击喀喇汗,天山以北阿斯兰归萨曼人,天山以南博拉格属归义军!” “什么?”李晔震惊的无以复加,这已经不是胳膊肘往外拐,而是直接投怀送抱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带路党的恐怕就在于此。 请神容易送神难! 敦煌跟高昌、于阗一样,都是佛门重地,还能跟中土文化尿进一个坑里。 大食法不是简单的宗门。 张奉承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此时大食法还没有露出张牙舞爪的一面。 包括李晔身边的人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把萨曼人当普通对手看待。 “传令大军先取瓜沙二州!”李晔铁青着脸下令。 原本还想着来个不战而屈人之兵,占领伊州,进兵西州,以武力震慑两军。 但张承奉结盟萨曼,等于把西域虚实全都暴露出来了。 战争的性质就变了。 不再是内部的争霸兼并战争,而是两个文明的交锋! 爸爸就在身边,你不求,偏偏去求外面的洪水猛兽。 逆子着实可恨! 第两百八十一章 收复瓜沙 出了九眼泉城,风沙便扑面而来。 南方的祁连山在沙尘中若隐若现,一股燥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晔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环境,河西走廊的上凉、甘、肃三州也有沙漠,但环境没有如此恶劣。 才出了九眼泉城就这样,西面的蒲昌海更不用说,蒲昌海即为名震后世的罗布泊。 “报陛下,康怀英将军前锋已抵达瓜州城下。”斥候在风沙中返回。 “瓜州降了没有?” “没有,城门紧闭,城中并没有多少士卒,康将军询问陛下是否攻城。” “传令康将军,先不要攻城,前军加速前进,今夜在瓜州过夜。”为了与士卒同甘共苦,李晔下马步行,骁骑军在折嗣礼和郝摧的带领下,护住步卒两翼。 “沙州距离萨曼人都城不下四千里,依末将看,萨曼人未必能这么快介入西域,或许只是张承奉为了激励士气,而编造的谎言。”一路上的交谈,刘鄩终于知道李晔在担心什么。 “当年孟达叛魏降汉,认为上庸离洛阳千里,等洛阳收到消息,集结大军,上庸已经入了蜀国,却不知司马懿八日行军一千二百里,上庸一鼓而定。朕只作最坏的打算,而且萨曼人在怛罗斯驻有重兵,对天山南北虎视眈眈。” “还是陛下思虑周全。”刘鄩叹服。 过了沙漠便是戈壁峡谷,呼号了无穷岁月的风,将峡谷中的岩石消磨成不规则的圆柱,远望的时候,仿佛一朵朵土黄色的蘑菇。 大军就在这些“蘑菇”中穿行。 最忙碌的永远是斥候,如果大军行在在沙漠,他们便要在四面八方两百里的范围内巡弋。 如果是峡谷,斥候又要不辞劳苦的占据所有制高点,巡查所有能藏兵的地方。 如今的唐军中,斥候与武贲的地位不相上下,而且斥候不光要武力高超,头脑还要灵活,甚至还有懂一些当地的语言。 有这样一群斥候在,唐军才能勇往直前。 火红的太阳低垂在西天时,大军已经抵达瓜州城下。 天子旌旗向前推进,辛四郎领着一众亲卫在城门下高呼:“大唐皇帝亲临瓜州,何以闭城不见!” 几百人的人声音,就像一道惊雷轰进瓜州城里。 守城的士卒身形摇晃,仿佛连长矛都捉不住。 辛四郎和亲卫都又喊道:“瓜州是不是大唐领地?” 自从坐稳了皇位之后,李晔变得很有耐心,令大唐军都跟着喊:“开城,开城!” 几万人的喊声此起彼伏,除非城中都是聋子。 一炷香之后,瓜州城终于顶不住了,城门打开。 一个四十多岁的将领带着一众文官出城,跪在李晔面前,“瓜州刺史阴行德拜见陛下。” 李晔好言抚慰,大军屯于城外,只让刘鄩带着辅军进城,控制府库,张贴安民告示。 河西沦陷吐蕃一百多年,甘肃二州困苦潦倒,州城还比不上关中的县城。 但瓜州就不一样了,被归义军悉心经营多年,迈入城内,大唐风格迎面而来。 街道、楼阁、飞檐攒尖,鸱吻石兽,无不透着浓浓的中土气息。 只不过百姓看向自己的眼神相当陌生,甚至没有河陇那种天然的亲近感。 李晔知道,也许在他们心中,唐军是入侵者。 自宣宗时代起,大唐对归义军的策略就是分化和压制,宁可扶植回鹘人,也不愿支持这些孤悬域外的大唐血脉。 消除裂痕需要时间,但李晔没有这个时间。 第二日大军再次踏上征程。 整个沙州都处于一片绿洲之上,由疏勒河的一条支流供养。 跟瓜州不同,沙州抵抗唐军的意志非常坚决,任由唐军在城外如何呼喊,城门始终不开。 守军在城墙上布置各种守城器械,连城内的青壮都被鼓动上了城墙。 大战在所难免。 事到如今,李晔也不可能再犹豫了,直接下达了攻城命令。 沙州留守的少部分兵力,在九万大军面前,根本就是螳臂挡车。 连投石车都没用上,一个时辰,唐军就爬上了城墙。 两个时辰,归义军的旗帜被斩落,扔在城头。 在旁观战的回鹘人一脸敬畏。 三百年来,大唐的将士从来就没虚过谁。 如果不是病入膏肓,李晔的家底太薄,这西域的土地上,哪轮得到回鹘人称王称霸? 城破了,沙州的大家族才领着百姓投降。 归义军跟回鹘人很像,内部也是由几个大家族构成。 任何事情都要分两面看,在中土,他们很容易变成蛀虫,吸食国家的血肉,但在这荒域中,他们却成了中流砥柱,尽管吐蕃人一再提高他们地位,把他们纳入贵人阶级,但他们明面上服从,暗地里保持着中土文化火种,反而是底层百姓,很快就吐蕃化了。 张议潮起事时,有他们的积极响应,归义军才有底气。 所以李晔对这伙人客客气气,唐军秋毫无犯,只让辅军入城维持秩序,张榜安民。 清点损失,唐军阵亡两百二十一人,轻重伤三百五十人。 这么热的天气,也不可能送回长安。 李晔令人在西城门口,修建了石墓,一一立碑,还令沙州大族们前来拜祭。 瓜沙二州,仿佛两颗熟透的桃子,轻松落入李晔囊中。 城中府库里,让李晔真的大开眼界,金银玉石不计其数,铜币和铜钱,都堆满了两个库房,粮食更是不计其数,张家三代经营,东西还是有的。 怪不得张承奉这么膨胀,原来是有这么多钱粮壮胆。 在唐军没有收复河陇时,沙州就是商业重镇。 “臣曹议金拜见陛下。” “免礼。”李晔上上下下打量曹议金,普普通通的一人,跟中原士子别无二样。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历史上,张奉承乱搞一通,收拾不了局面,就四处认回鹘人当爸爸,其死后,归义军大权正是落在这个貌不惊人的曹议金手中,曹议金萧规曹随,接着当儿子,还到处送女儿,倒是让归义军多苟延残喘了几十年。 最终窝窝囊囊的融入回鹘人中,后来又随着党项人融入西夏。 西域几千年来就是如此,各种民族国家如过江之鲤,但都淹没在风沙之中。 不去融合别人,就要被别人融合。 第两百八十一 西州回鹘 西州,两个月的大战让双方都精疲力尽。 太多的尸体,无人掩埋。 仆固天王正在帐篷躲避阳光。 不过普通回鹘士卒没这么好的待遇,炎炎夏日,仍在激战。 “想不到归义军如此顽强,抵抗我军两个月之久。”仆固天王甚至觉得离战争结束遥遥无期。 “回鹘儿郎本就不擅攻城,而汉人擅长守城,此消彼长,西州自然不易攻陷。”米怀玉以流利的回鹘话回应。 这两个月,仆固天王脸上的寒霜就没散去过,七名攻城不利的将领,被他砍了脑袋,人头就插在帐外的长竿上,警示其他将领。 “乌狄录与谋勒素甫昨晚深夜,领军退走了!” 米怀玉呆了呆,苦笑道:“阿斯兰汗和博拉格汗的两支人马无关大局,总共也才八千人,回鹘人的脆弱同盟已经失败,大汗应该考虑怎么收场了。” 仆固天王面色凝重起来,“几个有权势的头领,已被我借口攻城不力斩了,晾其他人也不敢反抗。” “大汗要考虑是更远。” “更远……?”仆固天王骑马射箭是一把好手,但这种战略层面的东西,就不是他的长项了。 “臣听说甘州回鹘已经融入大唐。” 仆固天王的脸“唰”的一下沉了下去,“你想说什么?” 米怀玉像是没见到他脸上的阴沉,“庞特勤西迁,融入葛逻禄人、样磨人之中,才有了如今的喀喇汗,三部回鹘人中,我西州回鹘最弱,号称三十万部众,其中真正的回鹘人不到九万,其他的都是吐蕃人、唐人、达怛人,莫非大汗真以为这些人就能抵挡东西两面的强敌?” 西州回鹘的开创者仆固俊当年也是从甘州回鹘中分化出来的。 “东西两面的强敌不是没来吗?”仆固天王的眼神里透着一丝侥幸。 米怀玉的声音忽然苍老起来,“等他们来了,一切就来不及了,大汗记得前三年,萨曼人攻陷怛罗斯、撒马尔罕吗?博格拉汗的母亲、王后都被俘虏,两万俘虏全被屠杀,城内子民全部沦为奴隶,卖给黑衣大食的贵人。博格拉汗一蹶不振,只能迁都伽师城。” “你不要再说了!”仆固天王冷喝一声。 米怀玉向仆固天王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叉手礼。 这个礼节瞬间让仆固天王想到,面前这个人畜无害的智慧老者也是个唐人,他眼神忽然冷冽下来,“你是在为唐廷作说客?” 米怀玉脸上古井无波,“臣食大汗之禄,忠大汗之事,回鹘人失去大漠,就失去了根基,又不能团结一致,只能沦为被人采摘的野果,大汗父子两代能有今日之盛,也是大唐当年的支持,现在大唐卷土重来,回鹘人还有别的选择吗?” “哼,今日的唐廷,能跟当年的大唐相提并论吗?这么多年的主仆之情,我不为难你,你去投奔你的唐廷皇帝吧!” 米怀玉长叹一口气,“臣辅佐大汗父子两代,大汗既不能用臣之言,臣便是无用之人,唯有一死而明志!” 言罢,忽然拔出腰间的弯刀,划过喉咙…… 仆固可汗仿佛也被砍中一般,呆呆的望着地上的尸体。 不过他终究是一族王者,心间悲戚转瞬即逝,转为更加坚决,掀开帐帘大声道:“今日若攻不下西州,十人斩一!” 命令传达下去,攻城的回鹘士卒并没有拼死攻城,而是心头涌起怨气。 并非他们攻城不力,而是归义军防守顽强,城上弓箭石块像暴雨一样泼下来,如何攻的上去? 自从回鹘人拿下高昌佛国之后,佛门取代了回鹘人传统的拜火教,回鹘人从突厥人身上继承的狼性日渐减弱。 就在此时,震天的战鼓声从东南方响起。 千万只马蹄在地上翻卷的声音,如同奔雷。 仆固天王脸色一变,望着草原上如潮水漫延过来的骑兵,心中像是被刺入了千百支利箭,恍惚之中,米怀玉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大唐真的来了……” 仿佛一只长箭劈波斩浪,回鹘人瞬间被一分为二,骑兵长矛的上,“唐”字大旗在狂奔中猎猎作响,回鹘人情不自禁的退开,没有任何人敢在这面旗帜下拿着武器。 “唐舅、是唐舅!”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第一声是惊恐,但第二声居然变成了欣喜和解脱。 冲锋在前的郝摧郁闷万分,这仗打的真不痛快。 除了两个回鹘将领,全都是见了他背后的大旗便大叫着扔掉武器。 “回鹘人都是孬种!”他大喊着,但正如他听不懂回鹘人的喊叫,回鹘人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郝摧无奈,只能向回鹘人的牙旗冲去。 牙旗之下,回鹘人倒是组织起了防御阵列,弯刀拒马,盾牌弓箭。 一排箭雨从牙旗下飞起,掠过湛蓝的天空,落在骑兵之中,“叮叮当当”一阵金属脆响。 五十步内弩箭都不能伤的冷锻甲,两百步外的弓箭,更是无力。 “杀!”郝摧平举起长槊,身边十骑,皆如他一样,长槊向前,闪烁着慑人的寒光,人未到,槊锋上寒芒已经让回鹘人胆寒。 皮甲对冷锻甲,弯刀对长槊。 牙旗下的回鹘人绝不懦弱,没有后退。 但在实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武勇只能变成悲壮。 郝摧杀红了眼,战马一跃而起,踏入盾阵之中,身后十骑也跟着他一跃而起,对砍向自己的弯刀视而不见,马蹄落下,回鹘人血流成河,所谓的盾阵一击即破。 郝摧马不停蹄,连挑三名敌兵,冲到大帐前的牙旗下,拔出横刀,而在他横刀落下的时候,大帐中冲出一人,用回鹘话吼了一声。 此人金盔之后,还留着一条华丽的豹尾,一看就是个大官,郝摧大笑,也不愿占他便宜,从马上跳了下来,“来的好。” 然而此人身后涌出两名回鹘将领和几名亲卫。 郝摧怒笑道:“回鹘人狡猾。” 也不后退,持刀而进,两个回鹘亲兵首先冲了过来,接战才四五个呼吸的功夫,两人变成了四截。 血水喷了郝摧一身,令他的笑容更加狰狞。 两个回鹘将领一看形势不妙,便要后退,被金盔大官呵斥。 接下来让了郝摧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其中一个将领冷不防的一刀刺入金盔大官的心口,另一个斩下头颅,双手呈送给郝摧,还用不生不熟的唐言道:“唐舅、唐舅!” “谁是你舅舅?”郝摧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若在泾原军中,他早就一刀砍下这两个贼子的脑袋,不过在骁骑军中被教育了这么长时间,郝摧总算能控制自己的杀心,“滚吧!” 两个回鹘将领听懂了意思,连滚带爬的逃命去了。 望着帐前还在飘扬的牙旗,胸中的杀气仿佛忽然找到了突破口。 一刀斩下,西州回鹘人的象征,跌落在泥土中。 战场已经不能称之为战场。 唐军出现之后,回鹘人望风而降。 三百年来,总体来说,大唐对回鹘人不错,把他们从突厥人的奴隶,扶植成草原帝国,可惜回鹘人不争气,又被自己的奴役部族黠戛斯人击败。 所以投降大唐并不耻辱,至少在普通回鹘士卒眼中,这是解脱。 有些回鹘将领主动帮唐军抓捕逃兵,比在仆固天王手下更卖力。 两个时辰,唐军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击溃了西州回鹘! 城上的张承奉看着眼前的一切。 城下的仁美同样也目睹了一切。 与其说是击败,还不如说是西州回鹘主动归降,唐旗指向哪里,哪里便跪倒一片回鹘人。 “西州回鹘为何如此孱弱?”李晔骑着青海骢,他想过自己会赢,但没想到赢的这么轻松,这么彻底。 “当年回鹘人称霸草原,控弦之士五十万,却被十万黠戛斯人攻陷漠北王庭,战后,百万回鹘人分崩离析,乌介可汗拥十三部回鹘,十万大军,却不敢反击,乞求朝廷援手,士民之心沦丧至此,若非大唐扶植其在河西落脚,回鹘人早已亡种。”刘鄩笑道,完全不在意身边的仁美可汗。 仁美铁青着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本以为西州城里的张承奉会做些什么。 哪怕吼两声也行,但西州城沉默的可怕。 唐军忙着打扫战场,此时是他们最好的出击时刻,但归义军没有丝毫动静。 山不来就水,水只好去就山。 李晔带着亲卫都抵近城墙,能劝降是最好。 历史上尽管归义军后期到处认爸爸,跟后世的大宋一个德性,但在张奉承接任节度使的前期,还是有模有样的,几次击败回鹘人,可惜,张奉承左右开弓,打了甘州回鹘,又去打西州回鹘,两线作战。 不过即使如此,瓜沙二州数次抵抗回鹘人攻击,没有陷落。 不是归义军不行,而是他张承奉不行。 所以对归义军将士,李晔还是珍惜的。 “张承奉出来觐见!”辛四郎大喊道。 城头一阵混乱,最终站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将领,面白长须,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物。 “张节度自问能挡住朕麾下健儿否?”这两年,李晔养气的功夫倒是上去了。 如此酣畅淋漓的大胜,脸上却古井无波。 张承奉面色青一阵红一阵,却并不回话。 其实刚才两军混战之时,他不出兵,已经说明他的胆怯了。 唐军如此威势,而归义军已经守城两月。 “要战要降,爽快一些!”辛四郎大着嗓门在城下催促。 张承奉始终不能决断。 李晔叹了口气,这就是他最大的失败之处了,该果断的时候不果断,如历史上的一样,仓促立国,挑起西域乱战,却又收不了场,反而让整个瓜沙百姓跟着倒霉。 “陛下可否让臣考虑一二?”张承奉在城头道。 “瓜沙二州已经收复,回鹘人已被击败,如今的西域,除了大唐可还有你容身之地?莫不是你在等萨曼人援军!”李晔突然怒斥一声。 气场都是历练出来的,李晔身后站着的是九万大军。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唐军所有的杀气仿佛都凝聚在这一声怒斥当中。 “臣、臣一时糊涂。”张承奉认起怂来。 就这么个胆子和眼光,难怪后来被回鹘人打的叫爸爸。 “开城门,朕念你是议潮公的孙子,饶你一命,去长安享福。” …… “吱吱呀呀” 西州城门终于被打开。 李晔总算松了一口气,回鹘人的衰落就是在于其不团结,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大唐在西域不能重蹈覆辙。 刘鄩带着辅军缓缓入城。 然而就在此时,西州城内忽然杀声震天,烟火拔地而起。 李晔脸色一变,瞬间想到两个字:诈降! 行啊,你张承奉出息了,连亲爹都敢坑! 第两百八十三章 火伤大将 火光漫延中,喊杀声一片,拥堵在城门口的辅军不知所措。 城上石头、弓箭如雨泼下来。 辅军不可能像正军一样全都披甲,只有一些皮甲,有的甚至连甲都没有。 瓮城内的辅军像被收割的麦子般倒下,鲜血很快淹没城门。 张承奉持剑领着一众亲兵亲自杀下来,左右夹击,只听见一片惨叫哀嚎之声。 没入城的辅军纷纷后退,城门口很快被清理干净。 就在此时,城内的刘鄩也反应过来,带领辅军争夺城门。 张承奉在城门前留有重兵,刘鄩几次冲锋皆被其拦下。 “快去救刘将军!”李晔着急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还是刘鄩这种文武双全的帅才。 身边一骑飞驰而去,正是夏鲁奇。 辛四郎不甘人下,扛着大斧也冲了上去。 两百多步的距离,战马转瞬即至,十几个归义军端着长矛上前拦截。 夏鲁奇撞入敌阵,左冲右突,矫健如银龙,一杆长枪挥舞如活物,十几个呼吸间,刺死四人,余众胆寒,纷纷溃散。 而在夏鲁奇的背后,辛四郎扛着大斧狂奔而来,城上弓箭石头砸不中势若矫龙的夏鲁奇,却全都瞄向了步行的他。 辛四郎不避箭雨,只躲石头,躲不开的就抡起大斧硬扛,居然毫发无伤的冲了上去。 辅军带来的混乱被平息,唐军阵列开始集结,来抢城门。 城上的归义军开始关门。 眼见刘鄩就要被锁在城内,夏鲁奇策动战马,一跃而入,连杀数人,冲破了城门里的归义军。 刘鄩抓住机会,带领辅军不要命的冲向城门。 双方在瓮城里激烈绞杀,辅军到底是吃了装备的亏,连盾牌都没有,只有一把横刀,被归义军的矛阵无情收割性命。 尽管李晔一直竭力避免,但同室操戈,必可避免的发生了。 由此可见被唐廷打压的四十年时间里,已在归义军心底埋下仇恨的种子,今日生根发芽,又碰上张奉承这样的领头人。 同类的自相残杀永远是最残酷的。 拥挤的瓮城里,血肉横飞,尸体堆了一层,大门却要渐渐合上了。 李晔心中一寒,刘鄩、夏鲁奇,辅军将士…… 如果他们都陨落在城里,这座城就只能承担唐军的怒火。 “呔!”暴喝声响起,一道高大的身影撞向城门! 厚木包铁的城门发出一声闷响,门后的归义军顿时被撞飞十几人。 “是辛四郎!”李晔没想到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关键时候,靠谱了一把。 辛四郎疯狂撞击城门,门后十几名归义军居然有抵挡不住的趋势。 就这么僵持的几个呼吸间,夏鲁奇策马冲杀,门后归义军纷纷倒地。 大门出现一个缺口,辅军终于有了一线生机,一窝蜂的堵在瓮城门口,都想出去,反而都出不去。 “不要挤,不要慌乱……”刘鄩试图维持秩序。 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 夏鲁奇策马上前,一枪挑起堵在门上辅军,人没有死,在长枪上痛苦挣扎哀嚎,“不听令者死!” 混乱还是不止,夏鲁奇连杀两人。 森然的杀气令辅军终于意识到身后还有更可怕的杀神,终于渐渐镇定下来。 “夏兄弟好样的!”辛四郎哈哈大笑。 “刘将军先走,末将断后!”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能逃出生天的时候,城上火把火油兜头泼下。 瓮城里归义军和辅军同时惨叫起来。 火势起来极快,连铁门都被烧着了。 “夏兄弟!”望着熊熊大火,辛四郎也绝望了,目光忽然瞥到城头之上,一人冷笑,穿着吐蕃盔甲,双方目光接触的瞬间,仇恨也像烈火一样升腾而起。 “啊——”辛四郎不甘心的狂吼起来。 翁城里战马狂嘶,一匹全身浴火的骑士一跃而出,手上还挟着一个火人,“救、刘将军!” 说完这句话,战马和人一起倒在地上。 辛四郎平时一副浑人模样,但这个时候,一点也不会浑,赶忙上前扑打两人身上的火苗。 城上的敌人犹不肯放过他们,弓箭、石头、木头一起砸在辛四郎的背上,辛四郎一声不吭。 好在此时唐军已经冲了上去,合力扑灭两人身上火焰,用盾牌护着三人退下。 “陛下恕罪,臣觉得归义军在西域大有可为!陛下既然不支持臣,臣只好找其他人来支持!”张承奉在城头大笑。 目睹了一切李晔牙呲欲裂,先进城的几千辅军,大部分都死在城内。 张承奉连自己人也杀。 可以想象,这条毒计原本是为李晔量身定做的,若是刚才踏入城内,后果可想而知。 张承奉已经丧心病狂了,亏李晔之前还把归义军当“儿子”看,人家压根就没把他当皇帝看。 “西域是西域,中土是中土,陛下何不缩回肃州,以观臣收复西域?到时候,陛下还是大唐天子,归义军还是大唐臣属。”张承奉大喊大叫,仿佛已经胜了一样。、 李晔大笑不止,笑的前仰后跌,归义军在张议潮最强势的时候,都没这么狂妄。 现在只剩瓜沙二州,张承奉就想吞并西域? 真把喀喇汗、萨曼、于阗当傻子? “城破之日,朕必亲斩汝头!”李晔丢下这句话,转身回到中军。 到了如今的地步,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有刀兵,只有血,裂痕若是无法弥补,就让仇恨撕碎另一半! “全军攻城!”十几骑传令兵飞驰各军。 张承奉无论是野心还是性格,跟关中的藩镇一模一样,只要还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就绝不肯松手。 归义军比之于内地藩镇,更加离心离德。 后营的战鼓轰隆隆的响起来,喊杀声再度沸腾起来,一架架长梯扑在城墙之上,对于唐军将士而言,他们只知道,皇帝的令旗指向哪里,他们就杀到哪里。 “皇帝十万大军东来,沙漠戈壁久旱无雨,唐军不习沙漠风土,烈日炎炎,节帅只要坚守十天,唐军必然士气受挫!届时攻守易势,西域变天,就是我等的可乘之机!”乞禄论意气风发,刚才的屠杀令他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 “可惜,若是皇帝入城,天下大势就尘埃落定了!”张承奉的野心显然更大。 乞禄论笑了起来,“节帅勿忧,西域只要乱起来,我们就还有机会!” 一年多的相处,乞禄论早已摸清了张承奉的脾气。 这是一个绝不甘寂寞的人,只不过他的智慧没有像他的野心一样迅速膨胀起来,被乞禄论三言两语就挑动起来。 “全军不可松懈,守住西州,什么都会有!”张承奉鼓舞士气,还令亲兵把城中府库打开,“一个唐军人头三枚金币!” 西州被回鹘人当做都城经营了四十年,财货不比沙州少,城内还要大量蕃汉青壮。 乞禄论在城中散播流言,“破城之日,唐军鸡犬不留!” 这不是流言,而是西域的规则。 杀戮和仇恨无处不在,萨曼人攻破博拉格汗的怛罗斯、撒马尔罕,肆意屠杀,侥幸活下来的人则成了奴隶,萨曼人还兴奋把屠杀当成功绩,记录在他们的史书上。 当年回鹘人攻陷伊州,虽然没有屠城,但城中百姓全部沦为奴隶。 第两百八十四章 坚城难下 “二人的伤势如何?”中军大帐里,刘鄩和夏鲁奇都昏迷不醒。 刘鄩不止是烧伤,背上被射的像刺猬一样,若非冷锻甲,他早就死在瓮城里。 从沙州征用的大夫支支吾吾道:“小民已经给二位将军用上最好的伤药,但能不能醒,小民实在没有把握。” “没把握你当什么大夫?这两人若是醒不了,本将杀你全家陪葬!”辛四郎眼睛瞪得滚圆。 “将军饶命、饶命。”大夫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李晔踹了辛四郎一脚,“滚下去!” 扶起大夫,安慰道:“你尽心治疗即可,真有不测,朕也不会怪罪你,你若是能治好他们,赏你黄金百两。” “谢陛下、谢陛下,小人必定竭尽全力。”大夫磕头如捣蒜,这年代治病救人也不容易,华佗就是被曹操一刀砍了。 想到夏鲁奇如此年轻,刘鄩刚刚崭露头角,两人还未如历史上一样大方光彩,就有性命之威,李晔就一阵难过,心中更是恨极了张承奉,此人若是低调个十几年,凭借商路积蓄钱粮,生养人口,招募周边壮丁,或许能成气候,但这厮接手归义军才三年,就像失心疯一样,到处咬人。 帐外的战事,李晔交给各军主将,在大帐中为两人包扎,避免感染,尽量通风。 天黑之后,西州城仍未攻下。 康怀英、折嗣礼、杜晏球都来请示,唐军从上午攻打回鹘人,还没松口气,立即投入攻城战中,已然疲累。 再不顾疲劳的打下去,伤亡会逐渐增大。 “停止攻城,各军休整,谨防敌人夜袭。” “遵命。” 守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夏鲁奇就醒了过来,年轻力壮的他并没有大夫说的那么严重,天气炎热,全身盔甲,又遇上大火,神仙也受不了。 “陛、下!”夏鲁奇眼中噙着热泪,没想到皇帝会亲自照看他。 “不要乱动,修养几天。”李晔心中石头落下一半,这时代医疗水平落后,但这时代的人,生命力却极其顽强。 亲自喂他喝了一些水之后,夏鲁奇又疲惫的睡去。 刘鄩却一直没醒,不过大夫说他脉象平稳,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李晔掀开帐帘,还是清晨,炽烈的太阳就挂在天空中,一股燥热顺着空气,呼吸进肺管里,连五脏六腑都是热的。 “今日继续休整。”李晔皱起了眉头。 在沙漠戈壁草原中打仗,最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恶劣的自然环境。 缺水、沙暴、风灾、雪灾等等天灾,翻手就能灭掉一个西域国家。 说到底唐军仍是外人,受环境影响巨大,两日间不断有将士中暑,或者得了其他病症。 李晔把瓜沙二州所有大夫都征调过来,连兽医也带上了。 好在只是简单的水土不服,修养几天,就能重新站起来。 十几万的人马聚集在西州城下,也不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李晔没闲着,带着斥候和亲卫都在巡查了周边地势,北面是草原,西面是沙漠,树木稀少,能做成投石机的就更稀少。 西州从汉宣帝时代起,就是汉人屯坑的重地,自汉至唐,先后出现四个汉人国家,高昌国的都城正是此城,大唐安西都护府最开始也是建在此城,后来随着打下的地盘增多,才移镇龟兹。 所以自古以来,这里就是汉家土地。 李晔改变了策略,白天休整,晚上攻城。 西域昼夜温差极大,白天燥热难耐,晚上却有了寒意,正好发动进攻。 而且夜袭对攻城方有利,城下虚实难辨。 还把归义军的家眷从瓜沙二州“请”来。 张承奉是个逆子、畜生,没道理归义军全是吧? 曹议金极为配合,哪家哪户什么时候从的军,都有记录,白天就让这些家眷在城下哭诉,晚上唐军攻城。 即使双管齐下,西州仍然没有松动的痕迹,城内的青壮被组织起来,参与防守。 双方在城下累积的尸体越来越多,仁美部众和西州回鹘伤亡较大。 这是李晔有意为之,不可能唐军拼命,回鹘人在旁边看戏。 归义军极擅防守,而城中器械、粮草充足,就算回鹘人攻上城墙,也会被他们顽强推下。 这种拼损耗的攻城战,实在难受。 十天下来,李晔人都瘦了一圈,战争不仅损耗唐廷的国力,也在损耗李晔的精力。 而刘鄩终于醒了过来,夏鲁奇更是能在地上行走,李晔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进入七月的时候,天气更加酷热,穿着薄衣都受不了,更何况那些将士。 不过,此时斥候和细作送来天山南北的消息。 萨曼人终于动了,攻击阿斯兰汗的七河流域,喀喇汗国的精华地区遭受萨曼人的全线进攻。 这还是天山以北的消息。 天山以南,于阗也坐不住了,进攻落水狗一般的博拉格汗。 而且斥候还查探到怛罗斯的一支萨曼一万骑兵,翻越葱岭,不知所踪。 李晔摊开地图,萨曼人打下怛罗斯之后,喀喇汗正都八剌沙衮已经暴露在其兵锋之下,以萨曼人的强势,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而天山之南的阿斯兰汗,自从丢失副都怛罗斯之后,一蹶不振,落水狗,谁不愿意打? 但是于阗国在此时出兵,就耐人寻味了,因为从战略上看,这是在配合萨曼人的攻势。 或许他们与萨曼人之间,也存在密谋? 当然,最令李晔忧心的是这支从怛罗斯消失一万骑兵,他们又去了哪里? 可惜此时李巨川不在身边,刘鄩又是刚刚苏醒。 “遣使者问询于阗国为何出兵!”李晔下令道。 薛广衡当即选派得力斥候。 李晔望着久攻不下西州城,心中涌起一股杀意。 自古帝王没有手上不沾血的,比起一个民族,瓜沙二州的牺牲在所难免! “传朕命令!归义军家眷,人人发放武器,驱使其攻城!精选武贲劲锐之士隐藏其中,今日攻破西州!” 不能再等了,李晔隐隐觉得萨曼人志向不小,任何刚刚崛起的国家,对领土都是极度渴望的。 西域这片广袤的土地,不只有风沙和戈壁,还有草原、河流、湖泊。 从大汉以来,无数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争来的土地,李晔不允许落入外人手中。 第两百八十五章 吐蕃人杰 一队队手拿兵器的百姓被驱赶上战场,连瓜沙二州的僧人也在其中,即使不愿拿起武器,也被唐军推着前进。 城下到处是哭嚎哀求的声音。 城墙上的归义军在认清下面的家乡父老之后,终于迟疑起来。 但混入百姓中的武贲没有迟疑,只穿着一件锁甲快速登城。 张承奉怒不可遏,“他们现在不是你们的亲人,是仇人,是敌人!杀了他们,杀光他们,你们才能活下去!” 见士卒还是无动于衷,张承奉的怒气到了极点,一剑刺死身边最近的士卒,“不从者死!” 在死亡的威胁下,士卒们终于不情不愿的拿起弓箭,搬起石头、木头。 “大人!”一个士卒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搬起石头的手怎么也落不下去,在城头上崩溃的哭嚎着。 引起了更多人的共鸣。 张承奉像恶鬼一样出现在哭嚎士卒的时候,一把将他推了下去,哭嚎声变成了惨叫。 尽管以如此残忍的手段镇压,归义军的军心还是不可避免的崩溃了。 不是所有人都丧心病狂,归义军可以与回鹘人血战,可以与唐军血战,但面对自己的亲人,他们终究没有办法举起屠刀。 武贲快速登上城头,“陛下有令,投降将士皆可活命,顽抗者,全族皆斩!” 只要是人就有求生欲,军心崩溃之下,大部分归义军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张承奉试图阻止精锐反扑,却忽然发现身边的簇拥的士卒散去了大半。 “你们……”极度的愤怒和疯狂之后,便是恐惧,特别是在接触到周围士卒的目光之后,张承奉感觉自己置身于仇恨的烈焰之中。 也许归义军对大唐有怨气,但此时此刻对张承奉的怨气更大。 那不能称之为怨气,而是怨恨。 家园被毁,父母妻儿被逼上战场,孤城一座,死伤累累…… 而张承奉并不是一个具有人格魅力的统帅,只因四面皆是异族,才团结一致。 “守住西州,西方的援军已在路上,击溃唐军,生擒皇帝,你们人人都可升官发财!”他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不过这样的话说多了,相信的人越来越少。 在士卒仇视的目光中,他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以死亡威胁别人的人,有时候反而是最惧怕死亡的人。 “节帅请先退回城内休整,城墙可交由末将防守!”乞禄论带着一众人气势汹汹的登上城墙,五百人不到,披上吐蕃重甲,仿佛一座座铁疙瘩,只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这么热的天,城上城下的士卒都不愿穿重甲,他们却像没事人一样。 张承奉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好!城上交给你,本帅在城内休整。” 说完便慌慌张张的下了城墙。 炽烈的阳光照在乞禄论的脸上,让他黑红的脸闪烁着岩石般的质感,“本将的规矩很简单,守城,活,不守,死!” 一个死字刚刚出口,身边的甲士疯了一般砍杀周围的归义军士卒。 “别想着投降,唐军不会放过你们的,守住城池,才能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乞禄论的声音如同恶鬼一般,踩在城墙上的血水里,留下一个个血脚印。 几个归义军士卒愤怒的挺刀刺向他。 但他的身体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一般轻松的避开刀刃,手中弯刀银光闪动,士卒喉咙上多了一道伤口。 不深不浅,却刚好割开了喉咙。 “荷——” 几人像离了水鱼,在血水里捂着喉咙剧烈挣扎。 忽然之间,乞禄论不再是张承奉身边的那个卑躬屈膝的年轻人,仿佛地狱里的恶鬼重临人间。 五六个武贲觉察到事情不妙,不管归义军,集结在一起,凶悍的抡刀上前截杀乞禄论,但乞禄论身后的甲士,瞬间淹没了只有锁甲的武贲。 “你究竟是什么人!”武贲什将姜怀山怒吼道,上过无数次战场,他明显感觉到面前站着的人,跟归义军截然不同。 没有恐惧,没有慌乱,仿佛是在享受杀戮一般。 乞禄论森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唐人要崛起,我们吐蕃人一样要崛起!” “白日做梦!”姜怀山吐了一口唾沫,扬起手上黑色花纹的横刀,“你们也配!” 乞禄论笑了起来,两人快步接近。 “锵”的一声,横刀与弯刀撞在一起,冒出一道火花,弯刀上出现一个大豁口。 “好刀!”乞禄论抽身急退。 姜怀山哪肯放过他,挺刀追了上去,乞禄论从地上捡起一根长矛,身体一个快速的回旋,长矛如蛇一般回刺姜怀山的面门。 姜怀山没想到他动作身法这么快,吃了一惊,只能以刀锋迎了上去。 矛锋被斩断,但长矛上传来的巨大力气,击飞了横刀。 乞禄论轻笑道:“你们唐人也是如此,不过虚有其表罢了。” 姜怀山感到莫大的侮辱,回望城墙,站在城头的袍泽已然不多,大部分人被成阵列的甲士驱赶下城墙。 “快逃命去吧。”乞禄论嘲讽的扔下一句话,转身捡起黑纹横刀,拿在手上反复把玩,对这把刀兴趣超过了姜怀山。 七万唐军,只有一千余人的武贲,而一千武贲之中,只有一百多名什将。 这些什将放入其他军中,至少是个指挥使,如今却被乞禄论轻蔑的一文不值。 “杀了你!”姜怀山双眼血红,能从底层士卒成为武贲什将是他这辈子最荣耀的事情,陛下还亲自赏赐这把横刀,以为激励。 乞禄论的目光却再也没看他,而是望向其他城墙。 姜怀山被身边几个武贲抱住。 因为他们要面对的是甲士。 城墙活跃的吐蕃甲士,自然也被李晔看在眼里,烈日炎炎之下,他们还披着重甲,足以说明这些人意志的坚定。 穿着锁子甲的武贲在他们面前并不占优势。 李晔怒从心起,望着大营中更多的归义军家眷,刚要下令,薛广衡禀报道:“曹议金求见。” 身为沙州大族,李晔当然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不见!” 薛广衡去回信。 但片刻之后又回来了,“曹议金说能助陛下攻城。” 李晔望向城头,这伙吐蕃甲士出现之后,重甲配长矛,成阵列推进,城上的唐军伤亡有些大。 特别是武贲,都是军中的精华,对自己忠心耿耿,死一个都是重大损失。 “让他来。” 第两百八十六章 百世之业 但来的不止一个人,还有一个老僧,脸上皱纹间,全是老人斑,怕是有七八十岁了。 “曹将军若是想劝朕停手,还是不要开口了。”李晔杀心已起,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仅归义军,连整座西州城,都要承受他的怒火。 从长安一路西行,党项人降了,嗢末人降了,吐蕃人降了,回鹘人降了,偏偏同文同种的归义军不降,阴谋诡计之下,损失这么多将士的性命,李晔要给唐军一个交代! 曹议金面露尴尬之色。 “老僧法成拜见陛下。”七八十的年纪,却还是对李晔行跪拜大礼,头磕在地上,神态恭敬如礼佛一般。 李晔见此人穿的僧衣,明显跟中土不一样,好奇道:“你是吐蕃僧人?” “老僧生于逻些城,幼年为僧,后佛门不容于达磨赞普,大中二年,入沙州开元寺,翻译汉藏佛经。” 也不知为何,李晔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话音,心间中杀气和燥热都平息不少。 “大师不避烈日来见朕,想必有话要说?” “陛下明慧,老僧的确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虽说是个吐蕃人,但言谈举止,跟儒学大家别无二致。 李晔瞥了一眼曹议金,“大师可是要劝朕不杀?” “非也,老僧是想问陛下,是逞一时之雄,还是定百世之业?”法成浑浊的眼睛里冒着一缕精光。 李晔一愣,没想到他没有为归义军家眷求情,“一时之雄如何,百世之业又如何?” 法成双手合十,“西域诸国,宛如沙漠中的风尘,昨日生,今日灭,譬如昙花一现,一时之雄不计其数,九百年前楼兰,三百年前高昌,两百年前西突厥,五十年前吐蕃,陛下若是争一时之意气,大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杀得西域人头滚滚,西域再无人反抗陛下,此为一世之雄,与突厥人、吐蕃人无异。然一世之后,刀兵终有松懈之时,而人心怨恨经年累世,只需三两个贼首,振臂一呼,揭竿而起,自此西域非为中国土地!” 一阵微风从帐外闯入,牵动李晔的衣角。 法成继续道:“西域久经战乱,思慕大唐,陛下一路行来,陇右、河湟、河西、瓜沙,迎刃而解,此乃人心在唐尔,虽偶有叛逆之人,但无法改变大局,陛下若是止步于瓜沙西州,可尽屠西州,杀尽归义军将士及家眷,只怕到时候,西域人畏陛下如虎,宁投外人,而不愿为陛下所用,试问陛下的兵锋能推向多远?请恕老僧直言,唐军乘势而来,然根基不稳,国力不足,虽裹挟回鹘人,却不过虚有其表,未必在于阗、喀喇汗之上!” “大胆!”薛广衡忍不住斥责起来。 周围亲卫也怒目而视,曹议金当即跪在地上。 李晔盯着法成,法成也目光清亮的看着他,一脸从容。 最终,李晔苦笑一声,“朕不应该见你!” 法成笑了起来,“老僧观陛下在河陇所行之事,解万民于水火,而非陷万民水深火热之中,所以老僧才敢斗胆来见陛下。” 李晔心中一叹,还是实力不足,所以才只能以仁义撑门面。 若是有历史上蒙古人的实力,还废这么多话干什么,直接平推过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蒙古人的强势也没维持多少年,便被占领区同化了,正如法成所言,刀兵终有松懈之时。 “大师可知说了这席话,朕不能再放你走!” 其实唐军的真实情况,也被法成说中了,根基不稳,国力不足。 内部回鹘人并未归心,河陇的归化策推行刚刚两年,若不是得到瓜沙二州的粮食补充,十万人的粮食,全都从兴唐府运送过来,可想而知是多么大的一笔消耗。 还有唐军的战马,全都取自青海、河西,高大健壮,光吃野草肯定是不行的。 战争是国力的表现。 只可惜西域并不像河陇一盘散沙,而是形成四大势力。 平了西州回鹘,归义军也只剩下最后一地。 唐军该有的战果,都有了。 想一战而定整个西域,那就是痴心妄想了,于阗、喀喇汗都处于青壮年时期,韧性极强。 别看萨曼人咄咄逼人,但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老僧重新入世,当辅助陛下定百世之业!西域、吐蕃、漠北唯有陛下,能刀兵顿止,日月重光,此乃老僧毕生之愿。”法成一脸虔诚状,宝相庄严。 自始至终,这个老和尚都没劝李晔止杀,但他心中的杀气忽然就消弭于无形。 不禁感叹佛法还是有些道理的。 “大师有此宏愿,实乃吐蕃之福祉,不过张承奉负隅顽抗,西州何以平定?”李晔把话题扯回当前。 “此事极易,曹刺史可为陛下分忧!” 李晔目光转向曹议金。 曹议金此时才敢从地上起身,向李晔拱手,“归义军骨干,都是瓜沙大族子弟,只要大族族长出现在城下,西州不战而下!” 帐内忽然安静下来。 李晔的目光逐渐严厉起来,曹议金匍匐在地,全身颤抖。 有此良策,却一直秘而不宣,让唐军在坚城之下磕的头破血流。 若不是李晔动了杀心,把归义军家眷都弄来,这场战争的结果可能真的就是鱼死网破了。 李晔长叹一口气,归义军真正的问题就在于此,五十年来,唐廷支持回鹘人、嗢末人,打压归义军,基本的信任已经没有了。 就算李晔真杀光西州城内的归义军,瓜沙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未来很有可能成为一个巨大隐患。 除非李晔抡起屠刀,丧心病狂的把瓜沙二州的百姓赶尽杀绝。 其实追究起问题的根源,反而是唐廷亏欠了归义军军民。 “你起来吧,从今往后,归义军也是朕的子民。”李晔一句话,泯灭了所有恩仇。 “臣、谢陛下、谢陛下!”曹议金头磕的咚咚响。 “我佛慈悲!” 决定战场胜负的,往往在战场之外。 放下杀心之后,李晔反而感觉全身轻松。 曹议金来的时候,不仅带来法成,连瓜沙二州的族长们也来了。 他们出现在城下,城上的归义军当场倒戈,仿佛浪潮一样席卷全城,配合武贲倒戈一击。 城墙上,最后的反抗者——乞禄论,瞬间就淹没在这股浪潮之中。 吐蕃甲士死战不降,反冲入内城,到处放火,制造混乱。 但唐军入城之后,一切也就尘埃落定,吐蕃甲士一一被堵进巷道里,唐军还未发起进攻,周围的大火就将他们吞噬。 不过,唐军中有两人对乞禄论刻骨铭心,一个是姜怀山,一个是辛四郎。 两人在焦尸中翻找。 终于姜怀山看见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的黑纹横刀,一具焦尸紧抱着它。 “应该就是此人了。”姜怀山道。 辛四郎心有不甘道:“这厮就这么死了?” 姜怀山愣了一下,仔细看了一会儿焦尸,又怀疑其自己的判断,刀是自己的,人究竟是不是,谁也说不清了。 一队队的归义军俘虏被押到城外,其中不乏跟着反抗的西州青壮。 唐军肆意抽打他们,无人制止。 瓜沙二州的家眷们在大帐外跪了一地,任由头顶烈日暴晒。 李晔已经不想踏入西州城了,甚至连个胜利者的好心情都没有。 这场战争不应该打的这么艰难。 始作俑者被两名武贲提到李晔面前。 原本以为张承奉会是多么强硬的人物,现在却如一滩烂泥一样。 “张节度,我们终于又见面了!”看着这人,李晔心头的恨意就上来了。 李晔能原谅他的野心,但无法原谅他的愚蠢。 当然,此君在历史上更加膨胀,直接弄了一个什么西汉金山国,自称白衣天子。 “成王败寇而已,陛下要杀就杀,我们张家不欠大唐什么,是大唐欠我们张家,欠归义军!”张承奉人软话不软。 “放肆!”薛广衡一脚踹过去。 张承奉嘴角全是鲜血,却在这个时候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笑声里藏着无比的怨气和无比的恨意。 这个时候,包括曹议金在内,已经没人敢为他求情了。 李晔没想到事到如今,张承奉还提这些。 而且还当着瓜沙大族和百姓的面。 李晔也是心中大骂,从来都是儿子坑爹的,现在爹也坑儿子。 虽然宣宗和懿宗算不上李晔真正的祖父和父亲,但这口大锅他还是要背起来。 盯着张承奉看了良久,一直在杀与不杀之间徘徊。 “阿弥陀佛!”法成及时的口宣佛号。 李晔拔出腰间横刀,几个亲卫扯住张承奉的头发,露出他的脖子。 几千瓜沙百姓看着,几万唐军也在看着。 李晔举起刀,一刀挥下…… 没有血光,斩断的是头发。 所有人都愣住了。 “看在议潮公的份上,朕不杀你,大唐不杀你!因为朕的大唐是光明帝国,不是杀戮帝国,即日起,追封张议潮为敦煌郡王,建石像立于沙州,四时祭拜,只要大唐不倒,敦煌郡王供奉不休!至于你张奉承,朕罚你在开元寺削发为僧,永生永世不得离寺庙半步!自此之后,瓜沙没有归义军,只有大唐子民!”李晔高声道。 心中却是在默念,从今往后,大唐不欠你们张家了,也不欠瓜沙百姓了! 帐外死一般的寂静。 接着便是哭泣之声,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连张承奉也跟着大哭起来。 “大唐万岁!”人群中有人喊了起来。 然后所有人跟着一起呼喊。 身为皇帝,自然不能如匹夫一样,意气用事,李晔要的是百世千世万世的基业,而不是靠杀戮和恐惧建立起来统治。 “西州城百姓,人人赦免,西州府库中的金银,分赏诸军将士,死者双份,瓜沙二州也自行捐赠一份!”李晔尽量一碗水端平。 “万岁!陛下万岁!”唐军也喊了起来。 第两百八十七章 出兵龟兹 西州攻下,到了收取战争红利的时候。 仆固天王死了,西州回鹘贵族也被归义军杀了一大半,如今回鹘人正是一盘散沙的时候。 庭州、轮台、伊州、焉耆、龟兹诸州镇就成了到嘴的肥肉。 这些地区自古以来就是汉家土地。 但李晔的目光却望向更西边的龟兹。 龟兹是天山以南最璀璨的一颗明珠,贞观二十二年,唐大将阿史那社尔攻破龟兹大城五座,周围七百多座城前仆后继的投降,显庆三年,大唐移安西都护府于龟兹,下设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 瓜沙二州只是起点,西州、庭州本就是汉家故地,而龟兹以西,在李晔的认知中才算是真正的大西域! 别看西州回鹘控制的地盘大,除去沙漠和戈壁,也就掌控天山沿线的绿洲城池。 龟兹不仅是商路的必经之所,在军事上也是重镇,横亘在天山峡谷之中,对如今的博拉格汗、于阗都具有威慑意义。 想到博拉格汗,李晔心头一震,忽然想起萨曼人消失的一万骑兵,莫非目的地也是龟兹? 谁掌控龟兹,谁就在天山以南掌握先机! 从地图上看,龟兹离瓜州三千里,离怛罗斯差不多也是三千里,不过敦煌离龟兹一马平川,而萨曼人则需要穿过高原与山区。 李晔不得不佩服萨曼波斯人的进攻精神,这种深入敌后,千里迂回的战术,极具草原人的风格。 不过李晔反而犹豫起来,三千里的距离,如今的唐军是否有力量夺下龟兹? 大军前去,粮草是个大问题,小股兵力,只怕敌不过一万萨曼骑兵。 两头猛兽在黑暗丛林里的第一次相遇,往往就是决定势力范围的时候,输赢决定的东西太多,比如心理优势、在周围势力心目中的地位。 下不定决心,只能去向刘鄩问策。 当李晔把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和局势说之后。 刘鄩在床上叹息一声,“张承奉不该活着,陛下仁厚,是万民之福,但此乃西域,唯有强者方能立足,先立威才能行仁义,先仁义则国威不存。” 李晔回想起来,也觉得是失策,但当他举起刀要砍张承奉脑袋的时候,听到法成和尚的一声“阿弥陀佛”,鬼使神差的没砍下去,“此事以后在论,如今西州已然攻下,回鹘人崩溃,朕恐怕于阗人萨曼人都盯着龟兹。” 李晔挥手,让人送来西域地图。 刘鄩看着地图沉思一阵后才道:“龟兹必取,而且要尽快,陛下万不可犹豫!” 李晔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 “陛下多虑了,为国开疆拓土,正是我辈武人的夙愿,萨曼人能三千里翻越高原与崇山,我大唐男儿岂能落于人后?且龟兹重镇,一旦落入外人之手,天山以南必离大唐而去!”刘鄩越说越是兴奋,挣扎着要起身。 此刻的他全身缠着绷带,半张脸都被遮住了,活像一个木乃伊。 “将军之意,朕知道了!”不能因为怕输而不敢亮剑,这本身就是弱者思维。 李晔拍了拍脑袋,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浑浑噩噩,患得患失。 “传令郝摧引八千轻骑,仁美可汗出一万骑兵,争夺龟兹。”是时候让甘州回鹘人出出力气了。 郝摧本就是泾原大将,此次大战,攻破敌军中军大帐,砍下回鹘人牙旗,还提来仆固天王的脑袋,一系列的表现极为惊艳,再让他当个什将,肯定是屈才了,郝摧自入骁骑军,以其勇武豪爽,极得将士拥戴,虽是什将,军中的指挥使、都将在他面前也不敢拿大。 李晔当即把他提拔为骁骑军指挥使。 瓜州至龟兹一路沿着绿洲城池,李晔把西州回鹘人的战马都分配给他,驮运清水、粮草等物。 准备了两天,大军才动身。 仁美当然不能同去,一来,远征军中出现两个统帅,容易闹矛盾,这种事情不胜枚举,二来,李晔对仁美并未完全放心。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末将此去,龟兹必下!”郝摧眼中闪着火苗,冲李晔叩首,然后翻身上马。 如果高行周是河北将门的象征,那么郝摧就是西北将门的代表,对大唐忠心耿耿。 “郝将军且慢。”李晔牵来自己的那匹青海骢,“山高路远,兵凶战危,将军岂能没有良马?” 大凡武人都是爱马如命的,郝摧自然也不例外,激动的脸上横肉都在跳动,“末、末将多谢陛下,此番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陛下恩意!” “朕不要将军粉身碎骨,朕要将军高奏凯歌!” 跟这样的人说话,不用花花肠子绕来绕去。 郝摧爽快的翻身上马,爽快的冲李晔拱手,“那陛下就在西州等末将的凯歌!” 言罢,策马而去,身后几十名扛着旗帜的传令骑兵。 西州城下,各部骑兵缓缓而动,年轻唐军脸上都是一往无前的豪迈。 甘州回鹘在忠义堂无孔不入的渗透下,对大唐的认同感也上升了不少,贵族享受权力,但对底层的掌控力量越来越弱。 此次出兵,回鹘将士也是欣然而往。 当然,西州距离龟兹的沿路上,还有不少大小城池,被西州回鹘人占据着,但在唐军面前,都成不了气候。 八月,西域阳光最炽烈的时候。 北面的庭州主动归降,轮台的回鹘部族试图抵抗,被折嗣礼攻破,掳其牛羊妇孺。 不可能所有回鹘部族都如庭州这般深明大义。 回鹘人经营西州、庭州、龟兹这片地域,其本身的构成也很复杂,既有唐人,也有吐蕃人,草原上迁徙过来的达怛人也不在少数。 而且此地不像河陇与关中同气连枝,早就不认大唐了。 所以归化策对他们效果不大,他们也从来没想过要交田赋和牧税。 李晔也没客气,正好让辅军也练练手,如折嗣礼一般“打猎”,牛羊马,男人女人孩子都各有用处,西域的富庶在于,不仅瓜果遍天下,矿场也是随处可见,盐池、矿山多不胜数,仅在西州之西的天山余脉上,就有多处金矿和铁矿,正缺大量人手开采。 草原上的部民,亦兵亦匪,亦民亦贼。 唐军名义上接受了西州的回鹘的地盘,但还是遇到大量的反抗。 唐军来了,他们老老实实,一副良民状,恭恭敬敬端茶倒水,唐军走了,又原形毕露,自相吞并,甚至有几支部民攻击瓜州的后勤粮草。 “仆固天王死了,西州失序,这些人就以为机会来了。”一个月的精心调养,刘鄩已能下床走路,多亏他武将的身板,恢复极快。 “这些人以为大唐不会在西州长留,所以才如此放肆。”李晔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仆固天王名义上是西州回鹘之主,但实际上是西州诸部共同推选出来的代言人,现在仆固天王死了,他们就蠢蠢欲动。 这是草原的习俗,归根结底,回鹘人也好,达怛人也好,从未想过真正融入大唐。 “你不是说朕过于仁义了吗?是时候让他们见识见识大唐的刀锋。”李晔的眼神里冒着凉气。 对归义军和瓜沙二州的百姓,他的确下不了手,因为其中很多人都是当年西域唐军的后裔,同文同种,唐廷弃之不顾,才离心离德。 但对这些游牧部民,李晔没有了任何理由留手。 刘鄩呆了呆,但很快就变成了欣慰,拱手道:“陛下如何行之?”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些人都是贱骨头,吃硬不吃软!” 归化策已经是对他们最大仁慈,既然不领情,李晔只能拿刀子了。 “束发右衽!” 第两百八十八章 束发右衽 “陛下诏令,境内各族百姓,皆编为归民,废除所有回鹘语、吐蕃语等言语,一律起用唐言,部族男女老少,皆依照大唐衣冠,束发右衽,改汉家姓名。” 数队辅军在西州城内敲锣打鼓,传达着同样的话。 更远一些的庭州、轮台、伊州、瓜州、沙州,也在上演同样的情景。 瓜、沙二州还好一些,其州内本就是汉人大族居多,移风易俗的阻力较小。 但庭州、轮台等地,均遭到不同程度的抵抗。 州城中的反抗,还容易处理,毕竟有唐军和辅军的刀子在。 州外的小城、草原、山谷,自认为天高皇帝远,对诏令视若无睹,唐军来了,他们就大车小车的往草原沙漠深处钻,对地形的了解强于唐军。 手段激烈一些的,直接纠集部众,攻击附近唐军控制的城池。 八月中旬,各地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战火四处蔓延,游牧兄弟的逻辑就是不服就干。 现在他们不服皇帝的诏令,当然抡起刀子。 “陛下此举,手段太过激烈,只怕会适得其反,大损陛下仁义之名。”站在一个僧人的角度,法成自然要说话。 “仁义?对他们仁义就是对大唐的不仁!” 不过这次李晔显然是铁了心,归义军是当年西域唐军后裔,这些部民是什么?吃大唐的饭,喂饱了转身就摔大唐的碗? 民族的融合,从来就不是温水慢熬,而是疾风骤火,滚锅烈油。 作为后世人的李晔,见过无数反面教材。 而且李晔和大军不可能永远待在西州,迟早是要回长安的,那么还不如趁现在刀子在手,把这片土地犁一遍。 庭州、轮台、瓜州、高昌,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汉家的。 “大师一路从吐蕃过来,当知西域繁华全是汉民造就,突厥人、吐蕃人只带来的掠夺和残杀,朕今日同化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仁义,否则别有用心者永远蠢蠢欲动,西域刀兵就没有停息的一天。” “老僧并未反对同化,只是陛下操之过急。” 李晔却并未回答,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西域是蕃人多,汉人少,而且在一统中原以前,这个形势将一直维系下去。 以少量人口,统治多数部众,本就是如履薄冰,唯有武力与强权震慑人心。 这也是李晔容忍归义军的主要原因。 没办法,西域就剩这么多汉人了,而中土的汉民没有西迁荒域的动力。 在长远的未来,李晔还是要用他们。 张承奉跟西边眉来眼去的,那是他个人野心膨胀,但归义军主体上仍是汉人、唐人,所以李晔只能对他们大度。 “朕会对俘虏手下留情!”李晔丢下最后一句话。 不愿当人,那就当奴隶。 吐蕃人当年也是这么玩的,甚至连当人的机会都没给,西域还不是臣服在高原铁蹄之下? 叛乱首先从庭州开始,回鹘拔野古部叛乱,纠合准噶尔盆地的各部,两万骑兵南下,庭州是打不下,但庭州周边的清海、俱六、郝遮、盐泉等镇,遭到其劫掠。 拔野古充分发挥了土匪流贼的特色,草原人的手段更加残忍,青壮老弱全被裹挟,妇女孩童被掳掠。 拔野古当年在草原上也属于造反专业户,搞出这些事情并不奇怪。 李晔以康怀英统领五千本部前去迎敌,大军仍是坐镇西州不动。 前后十五天,拔野古的两万人马在康怀英面前不堪一击,大量俘虏从北面送来,辅军接收。 击溃拔野古之后,康怀英也没闲着,继续领大军在庭州以北的草原和盆地中犁庭扫穴。 束发右衽令下达之后,敌我双方就很容易辨别了。 但凡辫发左衽的部族都在打击之列,不得不说在刀子的逼迫下,成果很显着,大量的草原野人土匪被清理。 西州回鹘作为最大的部族,也在打击之列,跟瓜沙二州的汉家大族一样,回鹘人中也有不少贵族,而且他们非常坚持自己的传统,拒不受令,还串联起来密谋着什么。 这些都逃不过皇城司的耳目。 李晔对他们的密谋毫无兴趣,但对他们在关键时候站出来搞事非常高兴。 这时代不流血是不可能的。 一个月时间,各州的顽固分子,以及草原上的战俘,全被押到西州南城之下,瓜沙二州的大族也受到了李晔的邀请。 南城下,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百姓。 站在城墙上,李晔只看到一片束发右衽的“唐人”。 仁美的脸色非常难看。 城下跪着的回鹘贵族,很多跟甘州回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法成一直在闭目诵经,曹议金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仁美可汗,你觉得下面这些人该怎么处置?”李晔问道。 仁美身形一颤,拱手对李晔道:“回鹘是陛下的子民,生死全在陛下一念。” 李晔摇头道:“可汗说错了,回鹘人不是朕的子民,朕是大唐皇帝,只有唐人才是朕的子民,朕给他们机会做唐人,他们不知感恩就算了,还要造朕的反,你说他们该不该杀?” 仁美略一思索便道:“陛下,这些人中并非全是顽固不化之人。” 李晔目光炯炯的盯着他,“哦?看来仁美可汗知道的挺多。” 仁美的脸胀的通红,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咬牙道:“该杀,这些都是该死之人!” “曹将军,你觉得该不该杀?” 曹议金没想到李晔会问自己,有些惊愕,“该杀!” 李晔站起身,目光一一扫过城墙上的回鹘将领、瓜沙大族,“从今往后,西域的土地上只有唐人!” 一列列的贵人、头人、顽固分子被提到监斩台上。 屠刀落下,一颗颗人头滚落。 刀和鲜血的刺激,令看热闹的百姓们鸦雀无声。 也许他们中还有冥顽不灵者,但在贵人、头人们斩杀之后,一盘散沙的底层,迟早会融入新生的大唐之中。 五千颗人头落地,鲜血染红了土地,李晔却并未感觉有多少罪恶感,反而觉得轻松,跟在中土完全不一样。 尸体很快被掩埋,李晔又隆重祭奠了战死的唐军辅军。 贵人就是贵人,金银牛马多不胜数,往往一个部族,半数的牛羊都是他们家的,牛羊李晔带不走,没上秋膘的牲畜也没多少肉,李晔赏赐了一部分归民,大部分送入辅军新设立的牧场。 金银等物,李晔大方赏赐给全军将士,连甘州回鹘军都分了一份。 人性都是健忘的,新的秩序,令他们很快忘记了曾经的伤痛。 再说很多底层部民在部落中日子过的并没有多好,比奴隶强不到哪去。 被刀子撑起来的归化策,推行的非常快。 很快,这些人就发现自己失去只是枷锁,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希望。 归民可以升为化民,化名可以升为唐民。 康庄大道摆在眼前,谁还愿意回去过当牛做马的苦日子? 第两百八十九章 天山之南 西州回鹘的崩溃,给回鹘人的选择不多,要么西北投奔喀喇汗,要么西南投降于阗,于阗山高路远,要穿越重重沙漠,没有人会走这条路。 而喀喇汗国内正乱,于阗起兵攻博拉格汗,萨曼人全线攻阿斯兰汗。 恰恰相反,大量的喀喇汗人从天山之北而来,投奔西州。 李晔收集到的消息是,萨曼人虽然没有攻陷八剌沙衮,但对七河流域进行大规模的掠夺和屠杀行动。 一座又一座喀喇汗人聚居的草原山谷被焚毁,小城被攻陷,牛羊粮食,能带走的全都带走,带不走的就地焚毁。 萨曼人要的是年轻力壮的奴隶,老弱就地斩杀,女人和孩子成了战利品。 手段比李晔的唐军酷烈百倍,完全不给喀喇汗活路。 李晔也是在这个时候受到阿斯兰汗的求救。 使者言辞卑躬,大谈当年庞特勤时代的回鹘人与大唐的亲善关系,阿斯兰汗的信上一口一个大唐舅舅,快来救外甥的命。 严格来说,喀喇汗跟回鹘人已经没多大关系了。 当年庞特勤西迁之后,虽然击败了当地部族,但回鹘人少,只能与当地的葛逻禄人、样磨人高度融合,形成了一个新的民族和国家。 不过,阿斯兰汗既然承认与大唐的这层关系,李晔当然乐意白捡一个大外甥。 西州外甥,不就是这么“愉快”的融入大唐了吗? 再者,李晔可以容忍作为外甥的喀喇汗国,在天山南北的存在,但不能容忍萨曼人的手伸进葱岭以西天山南北。 这不是简单游牧民族入侵,而是隐藏在萨曼人刀锋下大食法的东扩。 “喀喇汗已到了穷途末路,我军正好坐收渔翁之利,灭掉喀喇汗!”刘鄩单纯的从军事角度提出建议,这个时代的人普遍对大食法没有清晰的认知。 这个建议虽然诱人,李晔并不打算采取,“喀喇汗若灭,大唐直接与萨曼接壤,也许我们能把他们赶出天山南北,但必然会陷入与萨曼人的撕扯中,分散我们的精力。” 李晔要的是取西域、河陇的资源,投入到中土争霸当中,而不是把关中、河陇的精力虚耗到西域来。 “我们迟早是要回去的!”李晔目光如炬。 中土才是根本,若让中土崛起一位霸主,哪怕只是半壁江山,关中也会面临巨大的威胁。 没有关中的人口支持,重振大唐只能是泡影。 刘鄩拱手道:“陛下所言甚是。” 从国力上讲,唐廷在得到西州、庭州、瓜沙的广大区域后,已经到了扩张的极限,再吃掉焉耆、龟兹,唐廷在阳关以西的控制区域就有三千多里。 “不过此时没到我们出兵的时机,且看郝摧的龟兹之战,究竟如何!” 龟兹才是唐军的利益核心所在。 当若要去龟兹,焉耆就是必经之路。 西州回鹘崛起,焉耆和龟兹都在其势力范围之内,不过,比起天山以南的沙漠和戈壁,回鹘人更喜欢天山以北的草原,西州回鹘重心不断向北移动,先是高昌,后来是庭州。 骑兵铺天盖地的掠过秦海湖畔。 一条条鲜红的唐旗,在行进中仿佛一道道燃烧的火焰。 无边无际的湖水湛蓝如宝石,青青绿草蔓延整个北岸,拂过湖水的风,也驱散了骑兵的燥热。 北面的皑皑雪山之下,河流缓缓流淌,一望无际的青黄麦子,正随风起伏。 “没想到西域还有如此去处!”郝摧忍不住感叹道,在他的理解当中,西域只有沙漠、草原和戈壁,一年四季都干旱少雨。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姜怀山情不自禁吟出李太白的关山月。 “你小子肚子里倒是有几两墨水。” 姜怀山在马上拱手道:“郝将军见笑了,如此土地,沦落于异族之手,是我等男儿之耻!怀山恨不能早生两百年,与突厥人、吐蕃人一决雌雄!” “说得好!”郝摧哈哈大笑,“我们现在来的也不算晚,西域在我等手中收复,不枉此生!” 说罢,轻轻挥动缰绳,青海骢便极有灵性的迈开四蹄,冲到众人之前。 前方焉耆城已经历历在目。 这股骑兵来的如此突然,城门都没来得及关,郝摧一马当先,撞入城中,大吼一声:“大唐回来了!” 声如雷鸣,压抑了一百年后,这喊声已不仅仅是郝摧的呼声。 城内一阵慌乱,一队回鹘士卒提着弯刀过来,但在接触到郝摧的眼神之后,最前面的几人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那是见证了无数惨烈杀戮磨砺出来的眼神。 回鹘士卒居然不敢攻击,一个都头模样的军官恼羞成怒,提着长矛冲了过来。 锋利的长槊瞬间贯穿他胸前的皮甲,并把他举到半空中。 一连串的惨嚎,从他嘴里发出。 郝摧单手持长槊,青海骢人立而起,发出一阵雄壮的嘶鸣,“奉大唐皇帝诏令,收复焉耆!” 周围的人眼神恐惧而迷茫,居然没人听懂。 好在此时姜怀山带着人马也进了城,有人以回鹘语翻译过来,周围回鹘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郝摧一把掼出手中长槊,连带尸体一起钉在地上,冲着回鹘人大吼一声:“不降者死!” 有些话不需要翻译,回鹘人在郝摧的目光中一一跪下。 长街之上,更多回鹘士卒在一员白马回鹘将领的带领下涌了过来。 “吁——” 青海骢躁动的嘶鸣起来,一人一马仿佛心意相通一般,郝摧一把抓出长槊,青海骢如箭一般射出。 可怜回鹘将领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就被长槊刺穿了面门。 周围士卒怒不可遏,围攻这个狂妄的杀神。 姜怀山催动战马,刚要过去帮忙,郝摧大声喝道:“乌合之众,无需援手!” 他是主将,姜怀山自然不敢违抗命令。 郝摧一人一马一长槊,在散乱的敌军中往来如飞,长槊挥舞之下,回鹘人纷纷退散,弓箭、长矛对冷锻甲效果微乎其微,众目睽睽之下,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前来援手的敌人溃不成军。 唐军中的回鹘将士喊道:“大唐收复西土,投降免死。” 回鹘人在焉耆城中还有不少兵力。 不过,这群铁甲猛兽冲入城中,焉耆的收复已成定局。 “唐”字大旗之下,回鹘人只能俯首。 唐军源源不断涌入城内,跟沿途小城一样,百姓见到“唐”旗便匍匐在地,虔诚无比。 但凡西域大城,都少不了唐人和吐蕃人踪影,只是一百年的间隔,这座城里的唐人已经退化为蕃人,披发左衽,望着旗帜泪流满面。 天山南道的区域,明显不受西州回鹘人的重视,城内诸军极少,被郝摧一槊刺死的,就是焉耆将军。 剩下的人群龙无首,只能选择投降。 “你领一千骁骑军坚守此城,本将立即先行一步。”郝摧一刻也不愿耽误。 姜怀山吃了一惊,“大军连日行军,疲惫不堪,将军何不休整一日?” 郝摧笑道:“焉耆既下,龟兹就在眼前,谁先夺下龟兹,谁就占了先机,这一路本将杀过吐蕃人、党项人、回鹘人,还没杀过萨曼人,他们来的正好,本将正想会一会他们!” 姜怀山还要再劝,但郝摧已经催马前行,丢下一句话:“焉耆交给你,龟兹交给本将!” 身后骑兵换了战马,补充了粮水,重新踏上征程。 一个个年轻的身体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激情和热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第两百九十章 荆襄之危 秋收的季节里,从洛阳到汴州、兖州、青州,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自从洛阳大战之后,这片土地难得的安宁下来。 两年时间的休养生息,朱温毫无疑问成了关东的霸主。 黄河之北,李匡威李匡筹兄弟虽然倒了,但新崛起刘仁恭更加强势,木瓜涧一战,大破李克用沙陀军,斩首两万人,李克用三十年来的威望,一朝丧尽。 镇州王镕、义武王处直在朱温的鼓励下更是蠢蠢欲动。 李克用势力彻底缩回太行山之西,若非河中地区源源不断的为其给养,恐怕李克用早已困死在代北。 两年的时间,李克用已经没有资格与朱温平起平坐。 在敬翔的提议下,朱温精选蔡、汴、兖、郓等地十五万壮勇,编为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并投入徐泗战场,在与朱瑾杨行密的反复争杀中磨砺新军,加上原有十几万大军,朱温的兵力超过三十万,对淮南形成强大的压制力。 濠州和宿州被两军攻破。 越来越多的精力投入到淮北徐泗战场,加上钱镠、马殷的牵制和骚扰,杨行密终于不堪重负,把朱瑾军调回淮南。 不过面对滔滔淮河,朱温选择了谨慎,留谢彦章驻守濠州,朱友裕驻守徐州,自引大军回汴州。 汴州文武济济一堂,中原土地,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去了庞师古、李思安、氏叔琮,还有葛从周、丁会、王彦章、阎宝等等一系列的新旧将领。 宣武曾是天下最乱的地方,先有黄巢,后有秦宗权、孙儒,再后来朱瑾朱瑄,都对这里虎视眈眈。 不过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宣武成了天下最繁盛之地,人口逾百万,南北商贾鱼贯而入,四方钱粮滚滚而来。 帝王之气俨然而生。 身为这座城的主人,朱温不能不生出非分之想。 “我军修养两年,国富民安,士卒劲锐,本王欲席卷天下,削平天下群雄!” “大王威武!我等愿为大王扫平天下。”一众梁军将校仿佛嗅到血腥的野兽。 这两年河北战火纷飞,他们却只能缩在领地上,自然是不甘心。 没有战争就没有利益,况且这些梁军将校,大部分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已习惯了战场,现在安生下来,反而不习惯了。 “好,本王等的就是你们这句话。”直到今天,朱温才感觉自己从清口之败的泥沼里挣脱出来,“那么诸位倒是说说,我们先取哪里?” 巨大的刺绣地图上,山川、河流、城池精美如画。 “当然是李鸦儿,击破沙陀人,河北传檄而定,何人敢与我军争雄?”堂中众将,身份最高的只剩下张归霸,也只有他敢首先发言。 朱珍、庞师古两人死后,朱温的元从故将只剩下一个丁会,但丁会与张存敬在沁州坚守,自然不能来汴州。 堂中的将领大多赞同张归霸。 不过朱温的目光却转向了敬翔,“先生以为如何?” 敬翔眼观鼻鼻观心,“大王神机妙算,我等臣子皆唯大王之命是从。” “敬先生自谦了,我军休养两年,兵力已足,不战则已,一战便要令天下俯首!兴绪,你说我军当攻何人?”朱温的目光又转向李振。 李振先是看了一眼敬翔,然后朝朱温拱拱手,“在下以为,当攻荆襄!” “为何是荆襄?” 李振看了一眼诸人的反应,或惊讶,或愤怒,或不屑一顾。 只有敬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深不见底的深潭。 “唐廷经营河陇,大军西向,赵匡凝孤立无援,此正是我军夺取荆襄的最好时机,荆襄乃天下之腹,拿下荆襄,荆南、岳鄂可不战而降,既可以牵制关中,又可从岳鄂两路夹击江淮。且荆襄天下富足之地,当初若是没有荆襄粮食的支持,唐廷焉能坐大?大王若是有意,可从武关攻入关中!” 朱温沉吟不决。 寇彦卿道:“李克用刚刚经历木瓜涧之败,我军正好可以趁其虚弱,一举攻破太原!太原破了,河北也就定了。” 李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此一时彼一时,李克用势弱,是因为河朔四镇的牵制,而一旦我军大举北上,河朔四镇就会反过来牵制我军,届时我军又陷入己方的拉扯之中,还不如一战而下荆襄,斩断唐廷的臂膀!打出我军威势,然后再攻潞州,丧沙陀人之胆!” 朱温恨声道:“赵匡凝首鼠两端,一直跟唐廷暗通款曲,若是不教训他,天下还有谁服本王?” 荆襄的富庶也一直令朱温垂涎。 西州。 天山之北的部民源源不断的逃入西州地界。 对人口,李晔一直饥不择食,这些人拖家带口而来,只要有容身之地,他们哪还管什么归民、化民,他们自己就是难民,能活命就不错了。 而且归化策中拟定的赋税,在他们看来并不高,至少比阿斯兰汗的赋税低多了。 人口的充实,带来的是实力的攀升。 李晔亲自挑选其中健壮之人,组建辅军。 还有瓜沙二地的归义军,放任不管,李晔肯定是不放心的,如今唐军在这里,他们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一旦唐军不在了,他们老不老实就要两说了,人心始终都是隔着肚皮的。 李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拆分瓜沙二地,分成五部分,每部一千五百户,迁往庭州、伊州、轮台、焉耆,剩下一部,留待日后的龟兹。 客观上说,在异族林立的西域,瓜沙二地的大族维持了汉家的传统,成为西域的中流砥柱。 不过,作为皇帝,从政治视角上来看,瓜沙二地的大族始终是个隐患,既然不愿用刀子解决问题,就只能分而治之。 李晔让曹议金亲自去执行,为了避免出现其他变故,还让折嗣礼带了五千唐军。 这是对曹议金的考验,也是对瓜沙大族的考验。 曹议金完全不同于张承奉,脚踏实地,也非常明白李晔的心思,短短十天,就把拆分的事宜做的妥妥帖帖。 李晔完全挑不出一丝毛病,几个族长全部留在瓜州,各姓打散,然后送往预定的各地。 至于中间的波折,在唐军的震慑下,消弭于无形。 如此一来,李晔最后一块心病也消除了,西州回鹘贵人被处决,瓜沙大族被分拆,内部的隐忧基本被清除。 只要归化策推行一两年,李晔相信这片土地会跟河陇一样,成为大唐崛起的基石。 内部问题解决,就要看向外面了。 龟兹的战报还没有传来,天山以北的消息漫天飞舞,一会儿说萨曼人攻破八剌沙衮,一会儿说阿斯兰汗强力反击,击退萨曼人。 萨曼人的大举入侵,让斥候也无法深入。 在李晔眼里,萨曼人虽然强盛,但喀喇汗也不是纸糊的,李晔依稀记得后来喀喇汗还灭了于阗,所以喀喇汗不应该在此次大战中灭国。 李晔现在唯一等待的就是龟兹的消息。 第两百九十一章 不堪一击 西州回鹘对焉耆掌控力度小,对龟兹更小。 沿途回鹘人越来越少,大大小小的堡城都处于无序状态,要么被马贼占据,要么被部族占据。 起先郝摧还攻破一两个,吐蕃人、回鹘人、突厥人、唐人,还有一些分不清什么族的人。 多则四五百人,少则百余人。 这些堡城都是当年盛唐时候,修建的守捉堡、烽燧堡,现在便宜了他们。 后来郝摧就不管他们了,直接西进。 出乎郝摧意料的是,龟兹仍在回鹘人手中,而且城里城外聚集了大量难民。 龟兹经历吐蕃人摧残之后,已经不是当年的天山以南的盛国,城池凋敝,于阗和喀喇汗的手都没有伸向这里,西州回鹘也只是简单的军事占领。 看到骑兵,难民起初慌乱不已,龟兹城大门紧闭,却并不肯逃散,而是靠近城墙,仿佛这样就能给他们带来安全感一样。 不过在看到“唐”旗之后,难民们纷纷匍匐在地,把脸戳进沙子里。 “天可汗、天可汗……” 人群一遍遍重复这个名字。 大唐皇帝虽然放弃了天可汗这个称号,但在西域土地上,还流传着大唐的传说。 如此谦恭的态度,弄得郝摧都不知道怎么攻城了。 几个回鹘士卒询问一番,才知道西面于阗国与阿斯兰汗大战,一股萨曼人的骑兵翻越天山,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阿斯兰汗的军队都在抵抗于阗,因此这股骑兵肆无忌惮,沿途烧杀。 不过,正因为此,萨曼人才慢了郝摧一步。 “斥候全部分散出去,本将要西面的所有消息!”郝摧沉声下令。 龟兹城里的回鹘人还抱有一丝侥幸,不肯开门投降,在没有得到萨曼人准确消息之前,郝摧没有盲目下令攻城。 大军快马急奔一千里,人不卸甲,马不离鞍,纵然人不累,战马也累了。 “安营扎寨,抓紧时间休息。” 军令下达,将士们这才下马,不过令唐军没想到的是,难民们主动帮着搭建营寨,还帮忙取水,伐木。 一向杀人如麻的郝摧还从未被这么善待过,起初还怀疑其中有细作,借此窥看唐军虚实,后来经过参军王俱的分析,才明白萨曼人在此地是彻彻底底的入侵者,手段残忍,唐军在他们眼中就是救星,上。 王俱还有另外一层身份,忠义堂宣教使,属于皇帝直辖。 所以他的话,郝摧还是要听的。 两个时辰之后,斥候快马回报,“西南方向,一股万人骑兵正在赶来。” 郝摧大笑道:“此乃天赐大功于我!萨曼人这是自寻死路!” 王俱不禁为这个勇武的将军莞尔,“萨曼人来势凶恶,不如我军紧守营寨,消耗其士气,待日落出击,可一鼓而下!” “糊涂!两军相争,如硕鼠相斗于狭穴,有进有退,况且龟兹城里的回鹘人和难民都在看着,我军多,敌军少,若是缩首营寨中,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战,当灭萨曼人之气焰!”言罢,翻身上马,举起长槊,振臂而呼,“诸军随我奋力向前,剿灭萨曼人,扬大唐国威于此地!” 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将士。 骁骑军被鼓动起来,传令兵将郝摧的意志传导下去。 龟兹城下,人喊马嘶,斗志昂扬。 回鹘骑兵也蠢蠢欲动。 王俱敬佩的冲郝摧拱手,“将军真乃国家柱石。” 蕃汉骑兵如东天之云,随风而起,狂飙向西。 唐军的斥候哨探到萨曼人,萨曼人也哨探到唐军,不过,萨曼人自起兵以来,东征西讨,兵锋之下,喀喇汗人土崩瓦解,在他们看来,唐军跟喀喇汗没什么区别,他们也懒得去区分。 天山之下,两股骑兵迅速的接近,来不及打量面前的对手,便沿着白马河互相射箭。 箭雨漫天,萨曼骑兵除了锁甲,还带着盾牌,箭雨对他们打击有限。 第一轮交锋显然唐军吃亏,特别是回鹘人,只穿着皮甲,挡不住箭雨,损伤惨重。 不过毕竟是东岸的唐军兵力多,羽箭覆盖面广,萨曼人的伤亡也不小。 两军沿着河流向上,如两条长蛇一般互相绞杀。 越往上,河水越浅。 在一片生长着大片青草的河段,夕阳的光辉令波光粼粼中泛着金红,长风翻过天山,在天空中呼号,一行白鹭正乘风飞翔。 两方不约而同的减慢速度,约束阵型。 勇者的厮杀注定惨烈。 “杀!”郝摧大喊一声,左右骑兵勇往直前,踏着蔓蔓青草,踩着浩浩长风,青海骢人立而起,闪电般激射而出。 双方前赴后继的涌入河中,河水像是沸腾一般。 长矛与弯刀交错的瞬间,血花与浪花飞溅。 雪山青天之下,一匹匹战马倒下,一名名战士失去生命。 夕阳落下的时候,“唐”字大旗兀自不倒,在风中有力的飘扬着。 一个时辰短暂而激烈的交锋,残余萨曼人落荒而逃。 一万萨曼骑兵,倒在河水中的至少四千人,还有两千多人的俘虏,剩下的都溃散了。 回鹘人兴奋的追击而去。 郝摧没让唐军追击,胜负已分,没必要浪费将士们的体力。 河水中尸体被打捞上来,人人身上都带着大大的包裹,里面放着沿途劫掠而来的金银。 唐军只取金银,回鹘人却对一切都感兴趣,锁甲、弯刀、弓箭。 郝摧乐得大方一回,毕竟这些回鹘骑兵一路上还算忠心,鞍前马后的,对唐军恭恭敬敬。 自己吃肉,也要让别人喝汤。 “将军,这些人似乎、似乎是突厥人!”王俱翻看着萨曼人的尸体,从中找出一串类似回鹘文的铭字。 “突厥人?”郝摧愣了一下,突厥人要么融入大唐,要么被消灭,突厥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在中原出现过了。 一张张近似中土人的脸,让郝摧无从反驳。 “显庆二年,大将苏定方一路从高昌追杀西突厥至碎叶城,生擒其贺鲁,西突厥亡国,突厥人自此一蹶不振,或逃至咸海以西,或南下波斯等地,成为萨曼人的仆从军。”王俱娓娓道来。 郝摧吐了一口唾沫,“晦气,本将就说怎么赢的这么轻松,原来还是这群手下败将。” 附近的难民收到消息,在回鹘人打扫了一遍之后,又冲入尸体中,马肉、衣料、食物,都是他们的目标。 王俱只要求难民们掩埋尸体,以免引起瘟疫。 酣畅淋漓的胜利,让唐军将士们更加兴奋。 当唐军回到龟兹城下的时候,城里的回鹘人留更是胆寒。 “开城!开城!”先是唐军喊,然后是回鹘人喊,最后难民们也跟着喊。 “再不开城,本将攻破城池之后,鸡犬不留!”郝摧骑着青海骢,一身重甲,提着殷红的长槊,面目狰狞的在城下呼吼。 龟兹城墙到处都是缺口,一百年来,不断被风沙和岁月腐蚀,根本起不到防御的作用。 城下火把照耀如白昼。 回鹘人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打开城门…… 第两百九十二章 野心不小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九月之后,西域的天气快速转寒,虽然没到八月飞雪的地步,但呼啸的寒风已经取代了骄阳。 龟兹的捷报送到西州,李晔长长松了一口气,有此地在,天山以南一半的富庶之地,都捏在手中。 南面,坐观于阗与博拉格汗的大战。 北面,坐观萨曼人与阿斯兰汗的大战。 当然,坐观并不是真的什么事都不做,随着焉耆、龟兹的收复,瓜沙二地的唐人迁徙也在进行当中,李晔还要选派得力的辅军人手,以及忠义堂、皇城司的入驻。 归化策也要大力推行。 龟兹地处整个西域的中心,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经营此地,能对天山南北形成强大的威慑力。 李晔升任折嗣礼为龟兹防御使,领两千唐军五千辅军镇守此地。 此时阿斯兰汗与萨曼人的战争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萨曼人四处掠夺之后,开始集结在八剌沙衮城下。 阿斯兰汗为了请求援军,连长子乌古勒都派来了,在李晔面前声泪俱下,控诉萨曼人的残暴,请求唐舅皇帝出兵。 李晔同意了他的请求,八剌沙衮距离西州两千里,路途遥远,兵凶战危,而且马上就要进入寒冬,身为皇帝的李晔自然不能以身犯险。 刘鄩身体刚好,不能远征,再说西州至龟兹一线的辅军事宜,就够他操心的了。 郝摧还在坐镇龟兹,等待折嗣礼的换防,手头能用的只有一个康怀英。 几次大战,康怀英能力不错,不过此时的他镇守在庭州,防范北面的葛逻禄人。 还是大将太少,李晔不禁感慨。 唐军中新生代的将领不少,不过还没见到能独当一面。 与萨曼人的战争,李晔都非常谨慎,战败了,不仅是军事上的失败,也是政治、人心全方位的失败。 “陛下难道忘了仁美可汗?”刘鄩提议道。 “怎么把他忘了。”李晔笑了起来。 刘鄩也笑了起来。 如今回鹘人留在甘州肯定不合适,大唐强盛倒也罢了,一旦大唐虚弱,可就祸起萧墙了,从回鹘人渗透甘肃二州的手段就可以看出,仁美也是具有相当野心之人,当初李晔也承诺过他更大生存空间,现在可以履行承诺了。 以唐廷的实力,占领西州、庭州、焉耆、龟兹如此广大的区域已经是极限。 天山以北还有更广袤的土地。 李晔令人召来仁美可汗。 自从踏入西域之后,仁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特别是见识到了李晔对付西州回鹘的手段之后,更加忧心。 归化策、束发右衽、唐军的武力威慑,一切都让仁美置身噩梦一般。 药罗葛在回鹘人中是一个辉煌的姓氏,而他药罗葛仁美,不希望回鹘人的荣耀断送在自己手中。 不过要他反叛大唐,他更加没这个胆量。 忠义堂无孔不入的渗透让他如芒在背。 李晔背着手在羊皮地图前踱步,看也不看仁美一眼。 刘鄩闭目养神。 越是安静,仁美可汗越是惴惴不安,额头的浮起冷汗,忍不住开口道:“陛下……” 但触及到李晔的目光时,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仁美可汗觉得朕待你如何?”李晔恶作剧一般的问道。 “陛下对臣、对臣、臣天恩浩荡。”仁美好不容易憋出一个词。 李晔自己反倒脸红了,觉得是仁美在调侃自己,不过这种场合大家心知肚明就罢了,没必要搞的难堪,“朕当初答应过你们,天大地大,甘州不过一隅之地,这里才是海空天空。” 指着地图的西面,“准噶尔以西,天山之北,水草丰美,你们能拿下多少地方就是多少!” 仁美呆住了,眼神惊恐的看着李晔,然后双膝跪地,“陛下,我回鹘人永为大唐奴仆,请陛下收回成命。” 不上道啊,李晔心中苦笑,原本以为仁美会感激涕零的。 不过想想也是,这一路来,唐廷吃干抹净,西州回鹘和归义军骨头渣子没剩,更不用提河陇的嗢末人,估计用不上几年,就彻底销声匿迹了。 李晔干笑两声,“可汗这是做什么,朕不是那个意思。” 他也不知道仁美误解到哪一步了,干脆把事情挑明了,“八剌沙衮被萨曼人围攻,阿斯兰汗向朕求援,朕有意派你部前去解救。” 仁美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目光投向地图,眉头却又皱起了。 李晔谆谆善诱,“如今天山之北被萨曼人荼毒已深,阿斯兰汗对东面土地控制力没有那么强,此次你出兵喀喇汗,准噶尔以西的土地,任你取之,朕会支持你,大唐也会支持你!” 郝摧在龟兹大败萨曼人的消息整个西州都知道了,引发的后遗症就是对萨曼人的蔑视。 这就是心理优势之一。 仁美盯着地图看了很久,对李晔拱手道:“臣请封于夷播海东南,伊丽水下游,乌孙山西南的土地。” 但仁美抬起脸的时候,眼神中透出一抹掩藏不住的狂热。 李晔盯着地图,愣了一下,仁美求封的土地正好是后世的伊犁河谷,西域江南! 这厮目光毒辣啊。 此地可谓是整个天山以北最富庶的地方,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人家往前冲,肯定要给肉吃。 现在的伊犁河谷还在喀喇汗的掌控当中。 “朕准了!”慷他人之慨,李晔还是愿意的,虽然心疼这块肥肉,不过现在也没能力去啃,既然仁美盯上了,就让他打前站。 西域的原则是,喀喇汗不能被萨曼灭了,也不能倒向萨曼,而甘州回鹘,也不能跟喀喇汗穿一条裤子。 那么伊犁河谷就会成为二者矛盾点。 “谢陛下!”仁美可汗大喜道。 李晔心中不是个滋味,不过天下万事,都离不了“实力”二字,大唐若是复兴了,还怕他仁美飞出手掌心? 当年突厥人占有整个西域,还不是在大唐面前土崩瓦解? 而且李晔觉得,喀喇汗并不像表面看着这么弱,仁美能不能在伊犁河谷站住脚还是两说。 这都是以后的事情,眼前,是仁美的回鹘军出击八剌沙衮的萨曼人! 第两百九十三章 德王李裕 长安十六王宅。德王府内,年已十五的德王李裕,正在小榭内与贵客饮茶。 “此乃庐山锦绣谷云雾茶,是江淮送上来的贡品,母后一直舍不得喝,听闻张公对茶道颇有见解,小王特意讨来,请张公试试这茶的成色。”已长成翩翩少年的德王李裕,虽然没有李晔的任命,但在长安城中地位最是尊崇。 除了面前的张公——张承业。 以宦官身份,位居朝堂高位,总摄朝政而不倒,让关中的明流暗流消解于和风细雨之中,天下间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不超过两个人。 “臣谢殿下厚爱。”张承业也不推辞,关中能井井有条,一方面是他的殚精竭虑,另一方面是宫中两股势力的配合。 当然,也归功于李晔军政财三权分离的成功运营。 政权掌握在士子、清流、世家手中,财权掌握在转运使刘全礼与韩全晦手中,而兵权超脱物外,不与内政相关。 关中地区兵权最大的三人,驻扎在陕州的周云翼,防备崤函道和唐州。 坐镇兴唐府的拓跋云归,以及镇守潼关的李筠。 三人均对内政没有丝毫兴趣,而张承业手中的一万辅军,是长安稳定的根本。 加上皇城司统领赵辅的协助,长安不说稳如泰山,至少没人敢兴风作浪。 德王的刻意亲近,张承业心知肚明,但只有有利于关中的稳定,他都乐于接受。 两人就在小榭中煮茶,所用茶具、瓷器、木几,无不是奢华之物,就连燃炉的炭火,都是从凤翔送来的银丝炭,无烟无味。 婢女和下人都自觉的退到十丈之外。 一番寒暄,德王终于把话题扯到正事上来,“西边传来消息说是父皇出征西域,不知张公可有确切消息?” 每十天都会有五批次的快马奔向天唐府。 除了天心阁的政事公文,还有皇城司统领赵辅密奏,潼关以东的防务,刘全礼的税赋公文,最后一份才是张承业的信函。 有时是公事,有时是问候,有时甚至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奇闻轶事。 不管是什么内容,皇帝也必会回复,两人之间的信任,几乎就成了大唐安稳的柱石。 “陛下高瞻远瞩,臣只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张承业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 德王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询问,但每次都被张承业避重就轻的转移话题。 “张公所言甚是,父王雄才大略,做儿子的总是关心则乱。”德王也喝起了茶。 自德王在皇后的主持下,拜赵崇凝为师之后,地位也水涨船高起来,朝中清流都自动的站在他身边,前几日甚至户司的一个小员外郎,上书天心阁,立德王为监国,风平浪静的长安,立即暗流涌动。 很多人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信号,鄜州知州赵观文,凤翔知州赵元泰等等一批新晋的官员,甚至企图绕过天心阁,直接给身在西域的皇帝上表。 不过这种苗头很快被张承业压下来,以天心阁阁臣赵崇凝的名义行文申斥这些人。 派出去的信使被皇城司的人马追回。 “天下万事,皆在陛下心中,殿下的孝心,陛下又岂会不知?”张承业有意无意的提醒。 德王愣了一下,虽然被身后之人悉心调教,不过毕竟是个少年,很多东西,在张承业面前是掩藏不住的。 “多谢张公教诲。”德王起身,恭敬行了个叉手礼。 张承业亦起身还礼,“天色不早,臣告退。” 德王没有挽留,一直送到府外。 直到张承业的马车消失在大街上,德王身后才站出一人,“阉党余虐,国家正是坏在这些人手上。” 德王沉声道:“张承业是父皇最信重之人,恩瑾当慎言!” 两年多的时间,很多东西都在变,大唐崛起之势不可阻挡,长安重拾昔日的繁华,就连冷清的德王府,现在已是长安城中最忙碌和尊贵之地。 “臣失礼,陛下恕罪。”江怀昌拱手遮面。 德王扶着他的手,笑道:“你我同门师兄弟,何须如此?只是有些话,不要当着外人说,德王府也是耳目众多之地,师兄若是无事,可以早回。” 江怀昌看着比他小十五岁的少年,两年之前,还觉得他是个孩子,但现在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臣告退。” 德王含笑目送他离开。 回到府内,立即屏退下人和侍卫,快步走入后院不起眼的一间小房里。 即使外面是白昼,小房里依旧昏昏沉沉。 “张承业应该还是拒绝了殿下?”一人开口道。 “意料之中的事,张承业只忠于父皇一人。”德王悠悠道。 小屋中稍稍沉默。 “如此也好,张承业不会偏向我们,就更不可能偏向河东夫人,不过殿下应该小心,不要与赵崇凝走的太近,他们这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我所料不差,陛下已经对他们生出厌恶之心,只是碍着旧情,所以没有表露出来,殿下越是靠近他们,就越会引来陛下厌恶,当初陛下召去天唐府,正是千载难逢夺宠的机会,全被这些人搅黄了。” 德王叹气道:“本王现在想起来也后悔不已,不过当时母后也不愿本王去西北苦寒之地。” “苦寒之地?”昏暗中的人轻轻冷笑,“殿下可知陛下为何改鄯州为天唐府吗?” “父皇行事,每每出人意料,难以揣度。” “天唐府,天命归唐之府,河陇乃是大唐天命之所在!” “先生,还能补救吗?” 屋内响起一阵压抑的笑声,“当然能,殿下虽然没去,其他的皇子不也没去吗?大家都同一个起点,陛下春秋正盛,大唐蒸蒸日上,殿下身为嫡长子,有的是机会。” 德王脸上却无任何喜色,“只是寿安宫的那位,机会也不小。” “殿下错了!” “哦?”被人面斥其非,德王却没有任何不快。 “正因为殿下的母族是小户人家,殿下才更有机会,以陛下之雄才大略,岂会重蹈大汉外戚之覆辙?” 张承业的马车在朱雀大街上被人拦下。 周围侍卫无人敢动,因为他们认出这是寿安宫的人。 河东夫人在长安和宫中的影响力,有时候比皇后还高。 原因很简单,皇后是蜀中小户出身,而裴贞一身后站着河东裴家,自汉至魏晋,裴家都是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大唐开国至今,裴家已经出了十六位宰相,出过裴寂、裴度等名臣。 皇帝奋起之时,裴家鼎力相助。 裁汰三省六部,裴家连子弟性命都搭进去了。 张承业毕竟是李唐的家臣,裴贞一也算半个主母,所以不能不去。 入得寿安宫,红毯铺路,鲜花着锦,连下人身上都穿着上好的蜀锦。 此间的主人亲自出来迎接,身边的宫女都是花团锦簇的。 张承业匍匐在地,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臣张承业拜见夫人。” 裴贞一施施然笑道:“请起,长安能有今日之盛,张公功劳不小。” 这一笑令周围颜色都黯淡下去。 张承业不敢正视,匍匐在地,“夫人折杀奴婢了,大唐有今日之盛,全拜陛下所赐,奴婢未有任何功绩。” 裴贞一银铃一般的笑了起来,“怪不得陛下这么信任你,往年的田令孜、杨复恭,哪一个不是稍微得势,便得意忘形。” 提起这两位大宦官,张承业吓得更不敢抬头。 “好了,好了,你且起来,今日不是来问罪的,而是给禔儿寻一位老师,来呀,把禔儿抱出来。” 两岁大的李禔被宫女们抱了出来,“咯咯”的笑着,也不认生,注意力全在张承业身上。 “回夫人的话,臣才疏学浅,万万没有能耐教导皇子,还请夫人收回成命。”张承业仍是不起。 裴贞一板着脸,“你好大胆子,连本宫的命令也敢违抗?” 张承业虽是跪着,但在气势上,给人的感觉并不比裴贞一差,“自古未有宦官为帝师者,夫人乃是名门望族,裴家人才济济,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夫人对天下清流与裴家都不好交代。” 裴贞一神情一愣,自古以来,宦官的名声都不好。 在得知张承业被请进德王府之后,一时心急才出此下策,自然还来不及跟裴家商议。 这种事情,不用商议也知道裴家态度,裴家绝不会允许皇子拜一个宦官为师,哪怕这个宦官权倾朝野。 “哼,你倒是很会为裴家着想。” “臣只为大唐着想,夫人若是没有其他事,臣告退!”言罢,拱手起身,无论是礼数还是言辞,张承业都做到了无可挑剔。 面对这样的人,裴贞一自然是没有办法。 第两百九十四章 以攻为守 以张承业目前的身份和权势,根本不用对裴贞一如此谦卑。 就是跟皇帝信笺中,他也只是以臣下自居,而皇帝的言辞里,分明是把他当成了兄长。 这是情分,也是嘱托…… 出了皇宫大内,皇城司统领赵辅正焦急的在外苦等,见了张承业,赶紧上前禀报,“张公,汴州传来消息,梁军将击赵匡凝!” “何人领兵?”张承业是个知兵之人。 关中能有今日之安,全凭兴唐府、崤函道、陕虢、潼关一线的防御体系。 如果梁军攻取荆襄,那么武关、潼关、陕虢都在其威慑之下,崤函道的作用去了一半,另外,夺下荆襄的朱温,还可加强与荆南成汭、蜀中王建的联系! “汴州将军说是葛从周、王彦章领侍卫马步军八万汇合唐州的王重师、刘知俊部,朱温亲领十万大军屯驻汝州。” 汴州将军正是霍彦威,为了保密才以此称呼。 张承业眉头皱成一团,朱温屯兵汝州,说不得也有震慑陕虢的用意,倘若唐军支援荆襄,朱温这十万大军随后压进,陕虢必不能守。 “赵匡凝危矣,将消息快马加鞭传给赵匡凝,另选精骑,八百里加急送往西州面呈陛下,即日起,长安戒严,关中戒严!” 长安的消息只四日便送到襄州。 听闻朱温将引十八万大军攻打荆襄,堂中众将无不义愤填膺。 这些人本就是蔡州牙将,没事都恨不得自己砍自己两刀泻火,现在有人送上门来,还能不激动? 就算是朱温又如何? 须知,他们的旧主秦宗权就是死在朱温手上。 而前几年,朱温趁赵匡凝刚刚上台,出兵袭取了唐州。 赵匡凝摄其兵威,捏着鼻子认了。 那时候一条活路,但现在朱温显然不想再给他们活路了。 这件事对于武人来说,太好办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包括赵匡凝也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张承业一再劝诫他们忍耐,紧守城池,以待陛下大军回返。 不过在赵匡凝眼中,朱温已经不是当年击败黄巢、秦宗权时代的朱温,清口大战,普遍提振了天下反朱人士的信心。 有句名言叫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赵匡凝觉得荆襄未必就比江淮弱,既然杨行密能捅朱温一刀,何以他不能? 而且当年臣服朱温之举,是其父赵德湮所为,赵匡凝没有赵德湮那么怕朱温。 他当然能有这样的信心,荆襄之地,民风彪悍,兵精将猛,钱粮充足,朱温有十八万大军,荆襄现在就有十万大军,战事紧急的情况下,他一纸命令,荆襄还可以再起十万大军。 “朱温小觑我荆襄英豪,我军当以攻为守,万不可让梁军入境!”赵匡凝的弟弟赵匡明道。 兄弟二人,一文一武,互相扶持,才有今日荆襄之安稳。 赵匡凝深以为然,“不错,梁军以我等为鱼肉,我军当反其道而行之,攻取唐州,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上下达成一致,没人认为应该在领地里等着挨朱温的刀。 荆襄各地的守军秘密集结,赵匡明自领三万蔡州精锐先行。 朱温在唐州的军军事存在,一直是顶在荆襄脑门上的利剑,两地相隔不过三百里,赵匡凝昼伏夜出,五六日便摸到唐州城下。 唐州如今在王重师、刘知俊等外来户的控制之下,而荆襄军才是此地真正的地头蛇。 葛从周袭取荆襄失败之后,便被朱温召去汴州编练行军,而王重师的心思根本不在唐州。 更不会想到一向老实本分的赵匡凝会咬自己一口。 所以当荆襄军操着一口地道的蔡州话,骂骂咧咧的攻城时,王重师整个人都是懵逼状态。 不过他懵了,刘知俊没有懵,领着徐州旧部拼命防守。 “蔡州兄弟,朱温当你们是后娘养的,我家大帅一视同仁,天天有肉吃,有女人,好生快活,我蔡州人世代忠于大唐,何必跟着逆贼朱温一条道走到黑?快快停手,我们都是兄弟,兄弟哩!” 几个大嗓门在城下往来呼喊。 城上的蔡州军你看我我看你的。 正如他们所言,唐州的蔡兵跟着王重师日子并不好过,跟着王重师一直倒霉,名义上属于梁军编制,但补给从来都是扣了再扣,落进他们嘴中的,只剩下一些猪食一样的东西。 脑袋系在裤腰带子上的厮杀汉子,受得了这个? 好在蔡兵都有自力更生的传统,山上跑的,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不管四条腿,还是两条腿,都能吃肉。 一个好端端的唐州,被他们祸害的不成样子。 而连带的后果就是蔡兵越来越肆无忌惮,无视王重师的军纪。 “兄弟们啊,王重师就是那驴养的许州人,凭什么骑在咱蔡州人头上?他是用你们的命,换他的荣华富贵!”荆襄军敲锣打鼓,弄得风生水起的。 城上王重师面色越来越难看,周围蔡兵犹犹豫豫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 “取本将剑槊来!”王重师已经并无选择,此时还有一战之力,若是围城几日,再敲锣打鼓的弄上一阵,说不定就有蔡兵的刀砍向自己脖子! “兄长不可!此乃敌人诡计,故意激怒兄长,敌军人多,我军人少,出城交战,必不讨好!”刘知俊一番好意,不过他也知道,王重师已经无路可退了。 绛州私自出兵追击李克用,大败。 潼关之战,不胜不败。 虢州之战,大败。 而且王重师还得罪了朱温身边的红人寇彦卿。 若是唐州再次失手,不用想就知道朱温会怎么对他。 王重师喷火一样的眼神落在刘知俊脸上,“当年你我二人勇冠三军,何以现在胆怯如斯?你且守城,本将亲自去取敌将人头!” 刘知俊只能是苦笑。 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呛到,但越是倒霉,有些人就越想赌一把。 王重师正是这样的人。 历史上,刘知俊的经历比王重师还要倒霉…… 王重师振奋精神,左手剑,右手槊,跨上战马,雄赳赳的领着部下蔡兵出城而去,正巧遇见那几个敲锣打鼓的狗贼,王重师怒不可遏,策马狂冲而去。 几人一见王重师的气势,家伙什全都扔了,提着裤子就跑。 王重师哪肯放过,战马与他一起发出嘶吼。 手中长槊如轮,大开大阖,仿佛要以杀戮发泄心中怨恨一般,但凡靠近他马前一丈之地的人,全都成了长槊下的亡魂。 一连杀了十几人,王重师犹不解恨,刚想杀入敌阵核心,未曾想战马一声哀鸣,中了暗箭,倒在地上! “是谁!”王重师狂吼一声,两眼通红,没有马的王重师比有马更恐怖,剑槊无匹,杀伤力更大。 荆襄军居然一时不敢靠近。 “弓弩手,射死他!”阵中一将喊道。 第两百九十五章 唐军回返 仁美可汗虽然被派出去了,但能不能解八剌沙衮之围还不一定。 不过这毕竟是萨曼人与喀喇汗人的战争,援军只是起激励守军意志的作用,若仁美有击败萨曼人的实力,恐怕觊觎的就不是伊犁河谷,而是七河流域了。 真正的决胜还要靠阿斯兰汗自己。 如今的唐军,在西域已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是阿斯兰汗、博拉格汗,还是于阗,都不敢轻忽西州传来的命令。 为此,于阗特意派遣尉迟僧乌波来向李晔解释为何出兵。 说来说去,意思只有一个,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博拉格汗迁徙到葱岭之东的伽师城,客观上对于阗构成了威胁。 而且喀喇汗人是游牧民族,无师自通一般南下劫掠,于阗王只能先下手为强,痛打落水狗。 这个理由一时竟让李晔无从反驳。 伽师城即为疏勒,也就是后世喀什。 疏勒在突厥语中意为“有水”,水草丰茂,境内河流纵横,在汉代曾有疏勒国,跟于阗、龟兹、楼兰、车师等均为西域大国。 如此土地当然也在于阗的觊觎之下。 当然,于阗能派遣使者来解释,已经非常给面子,于阗复国五十年,昆仑山之北的土地尽归其所有,正如法成和尚所言,于阗实力不弱,至少没有整个起来的喀喇汗不是其对手。 而至今为止,博拉格汗没有任何动静,无视唐廷的存在。 唐军的势力到达龟兹已是极限,目前没有能力对葱岭东麓进行军事干预。 “疏勒的事,朕管不了,大唐的意志只有一个,决不能让萨曼人在葱岭之东落脚。” 李晔这么说,就是默认了于阗对疏勒的进攻。 尉迟僧乌波大喜:“陛下放心,我于阗是虔诚的佛国,绝不允许外教进入西域!” 对这年轻人,李晔还是很满意的。 两人又东扯西拉了一阵,尉迟僧乌波提出留在西州观摩,李晔自然不会拒绝。 一国的王子,加上李晔给出的各项特权,尉迟僧乌波等同于大唐官吏,在见识到束发右衽和归化策之后,大为赞赏,又在忠义堂中听了几天的评书,备受鼓舞,在得到李晔的同意后,给自己起了一个汉名:李圣天。 这人就是个狂热的大唐崇拜者,每天在忠义堂抄抄写写,还在派人去瓜沙大量购买诸子百家,中土典籍。 不过李晔还是留了一手,唐军和辅军都没让他观摩。 又是十多天过去了,郝摧大军从龟兹回返,包括回鹘士卒在内,人人身上鼓鼓囊囊,仿佛发了大财一般。 只要不违反军纪,李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本想在西州等到尘埃落定,没想到长安来的急信,让李晔不得不回去了。 蛰伏两年半的朱温起兵攻赵匡凝。 “明是攻荆襄,暗中意在围堵我军,把大唐封锁在关中!”刘鄩一眼就看破了朱温的意图。 西边打下再多的领土都无法跟中土比,人口、经济都无法相提并论。 李晔望着外间呼啸的朔风,“是时候回去了。” 荆襄七州之地,虽说实力不俗,但在整合了中原、山东、徐泗的朱温面前,仍是不够看。 其实在李晔看来,整个中土的战力都呈现一种下降的趋势。 李克用当年战黄巢之时,沙陀军何等彪悍?睥睨天下,桀骜不驯,李存孝十八骑夺长安,而现在,一败于镇州王镕之手,二败于刘仁恭,木瓜涧之败,让李克用更加雪上加霜。 而朱温也同样如此,当年秦宗权蔡州军十倍于汴州军,朱温百战不挠,击灭秦宗权,天下风云大势尽归汴州,然而清口大败、河中失手,已经让梁军声威受挫。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杨行密和王建身上,杨行密一战而灭号称五十万大军的孙儒,清口迎战如日中天的梁军,甚至有了进取徐州的企图,却在身后苏杭二州接连受挫。 王建占据天府之国后,在跟荆南的成汭撕扯中接连失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第一代的枭雄们,锐气已经在渐渐沦丧。 从黄巢之乱起,天下烽火燃烧了近二十年,而乱世仿佛看不到终点。 刀子会变钝,人心也会疲惫。 所以朱温虽然号称十八万精兵,在李晔看来,战力肯定比不上清口大战之前,精锐不是两三年就能弄出来的。 不过即使如此,赵匡凝也不是朱温的对手。 双方实力差距太大。 “朕三日之后启程,唐军回返长安,西面之事,全托付于将军!”李晔对刘鄩拱手施礼。 刘鄩亦还礼,“臣遵命!” 跟聪明人是不需要废话的,而西州需要一个能领会李晔意图的聪明人。 满朝上下,除了刘鄩,李晔想不出第二人。 三日之后,李晔任命刘鄩为辅军将军,甘州以西的唐军、辅军皆归其节制,实际上就是西域的最高军事长官,还让他尽快组建三万辅军战兵。 不过各州的政务、财务还是从天唐府选派。 当初落第的士子们直接成了权知州和权知县,李晔临走的时候,还承诺他们干满五年,赐同进士出身,转为正式的官职,凭政绩升任或是贬降。 没有完美的制度,只有完美执行制度的人。 事实上,李晔的这一套军政财分离制度,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至少目前来看,效果还是显着的,离开长安两年多,除了一些暗流涌动,一起叛乱都没发生。 大军东行,无异于一场盛大的迁徙,全靠两条腿,以及牛车马车,沿途还要布置营寨,安排粮草,一天下来,也就五六十里。 这还是因为有牛马驮运的情况下。 刚刚抵达肃州,才十月初,一场大雪加冰雹突如其来,冻死几千头牛羊。 虽然归心似箭,李晔也只能停驻肃州。 而此时斥候冒着严寒送来荆襄最新战报,赵匡凝先发制人,王重师、刘知俊措手不及,麾下蔡州兵反叛,王重师重伤,被刘知俊救走,投许州而去。 这个消息大出李晔的预料,难道朱温这么快就开始松开裤腰带享受生活了? 赵匡凝拿下唐州,就不再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向东可攻蔡州,向北可攻许州与汝州,已经取得主动权。 听到这个消息,李晔也就不慌着赶路了。 赵崇凝能稳坐荆襄这么多年,还是有些本事的。 肃州的大雪来的快,去的也快,肃州权知州吴凤能发动百姓清除道路上的积雪。 四五日间,便可重新上路。 西北的天气就是这么怪,进入甘州地界之后没两日,风和日丽的。 甘州的回鹘人跟唐人已经没什么区别,除了帽子不一样,其他的都一模一样,热衷于购买汉人的东西。 没有战争威胁和紧张对立,城内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也不知道以后有多少人愿意跟仁美去伊犁河谷。 李晔召回高行周,只留下少量兵力配合辅军防守。 这次回军也是李晔重新对河西地缘的审视。 外部威胁只剩下草原上居无定所的达怛人,只不过目前他们仍是一盘散沙状态。 第两百九十六章 胜败转眼 唐州的丢失打乱了梁军的战略部署。 在大军还没有集结的时候,葛从周已经率领三万人马进驻汝州,王彦章一万人马进驻蔡州。 朱温自领七万大军直奔许州而来。 “我军刚刚定下决议,赵匡凝就先发制人,这绝不是巧合,而是汴州有细作。”李振提醒道。 朱温面沉如水,能进入决策圈子里的,绝非寻常之人,汴州众将的名字一一掠过朱温的心头,这些人要么是黄巢时代的旧将,要么是新成长起来的第二代将领,其他的新附之将,都不会提前得到消息。 “此事已经交由敬先生在办,眼下是如何解决赵匡凝!” “王重师、刘知俊二人接连战败,大王若是不处置,何以警示诸军?”寇彦卿见缝插针道。 朱温斜看了他一眼,“你说的不错。” 王重师在绛州擅自出战,朱温可以忍,丢了陕虢,朱温还是能忍,但又丢了唐州,朱温就是想忍也忍不了了。 一个将领做到这个份上,他存在的意义也就没有了。 “不过王、刘皆是世之虎将,杀之可惜。”朱温眼中的寒光闪烁不定。 “不杀不足以正军法!”寇彦卿添了一把火。 朱温思来想去,终究是叹息一声:“王重师骄狂自大,数次兵败,皆是其咎由自取,死罪难逃,刘知俊是其副将,可留其一命,以观后效。” 进入许州,朱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门户,把重伤的王重师押到城外,当着梁军的面砍头。 唐州溃军也没能幸免,包括刘知俊的两千徐州旧部。 三千多颗头颅落下,梁军气势肃然。 刘知俊仅以身免,被贬为都将。 身在唐州的赵匡明刚打下唐州,就得到朱温十万大军进驻许州的消息。 自黄巢、秦宗权死后,朱温与李克用并驾齐驱,但现在的李克用接连受挫,地位一落千丈,朱温执天下之牛耳。 嘴上说不怕都算不了数,真正面对朱温大军的时候,赵匡明还是从心底涌起一股恐惧。 和上次一样,他没有选择坐以待毙,而是主动出击。 唐州处在汝州、许州、蔡州的三面包围之中。 镇守汝州的葛从周声名赫赫,三万大军,赵匡明很有自知之明,不敢去摸虎须。 许州朱温十万大军,更不用说。 所以蔡州就理所当然的出现在赵匡明面前,而且镇守蔡州的王彦章名不见经传,只有一万人马,属于典型的软柿子,正适合他们去捏。 “杀回蔡州,纠合家乡父老,未必不能重现当年宗权公之局面!”几个蔡将在赵匡明耳边鼓动着。 “不错,我军拿下蔡州,招募父老乡亲,然后调转枪头,北上陈州,威胁汴州!到那时,朱温老儿敢打荆襄,兄弟们就屠了汴州!” 一阵乌烟瘴气的笑声,把气氛推向顶点。 那可是汴州啊,天下最富庶最肥美的地方。 轻易拿下唐州,让赵匡明膨胀起来,“大军立即起行,攻打蔡州!” 一听说是打蔡州,军中人人振奋,谁不想家乡? 蔡州兵的传统是父死子继,有的甚至祖孙三代都在军中,极为团结,在他们眼中,打蔡州就像回家一样,只要站在城头吆喝两声,城门还不是乖乖的打开? 三万荆襄蔡兵黑压压的向东急行,还是一样的昼伏夜出,蔡兵对这块地方的地形掌握极为精熟。 斥候将周围山川摸得滚瓜烂熟。 还是如上次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摸到蔡州城下。 只不过沿途的“父老乡亲”,并没有他们想象当中的那么多,持续多年的战乱,蔡州一向都是大战前沿,刚刚恢复一些生气,朱温又迫不及待的招募行军,蔡州青壮大部分入了梁军。 不过不要紧,不是还有蔡州城吗? 遥遥在望的蔡州城在夜色中熟睡。 蔡兵蔡将们一个个激动异常。 这就是他们魂牵梦绕的故乡。 夜,非常安静,安静的没有任何虫鸣鸟叫。 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 “不对!”赵匡明不是酒囊饭袋,自小便随父从军,让他在战场上直觉惊人,“为何城里没有动静?” “三更半夜,城里当然没有动静。” “明知我军袭取唐州,这一路上,蔡州居然一名斥候都没有?”赵匡明终于知道问题所在了,一路行来,他们没见到一名梁军斥候,遇见的多是山中的老猎户,以及一些土匪。 “将军忒多虑了,还管他王彦章有没有斥候,蔡州就在眼前,难不成就此后退不成?” 谨慎归谨慎,但这名蔡将说的也有道理,就剩这最后一哆嗦了,难道真退回去?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上哪儿找这么好捏的软柿子? “杀!拿下蔡州!”赵匡明咬牙低吼。 黑暗中,蔡军分出数股,无声无息的靠近城墙。 然而就在此时,城上火光大起,接着就是一片火羽飞过漆黑的天空,落进枯草中,火焰升腾而起。 蔡州军暴露在火光之中,人人惊讶万分。 本来偷偷摸摸,现在搞成明火执仗了。 不过蔡军就是蔡军,心理素质过硬,慌乱之后,还是从容架起长梯,如往常一般攻城。 城门忽地大开,一将提着大枪策马而出,身后骑兵如决堤洪水一般。 蔡军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被这股骑兵撞的人仰马翻。 梁将来势极为惊人,无论是盾牌还是甲胄在他面前全都是纸糊的一般,碰着便亡,擦着便伤,一丈以内没有一合之敌,几个悍勇的蔡将上前拦截,眨眼之间,被一一挑杀。 “王彦章在此!”敌将纵声大喝。 他就是王彦章? 本来想捏软柿子,反倒踢在铁板上。 赵匡明被王彦章声势所惊,心中已经有了怯意。 战场上的蔡兵在王彦章的往来冲杀之下,溃不成军。 城内的百姓也举着锄头、叉子等物前来“欢迎”老乡。 赵匡明心中哇凉哇凉的,才几年功夫,父老乡亲们就不认了。 才几年功夫,荆襄的蔡兵已经不是当年赵德湮时代的蔡兵了。 “将军救命!”一个蔡将被王彦章追杀,一路高呼着朝赵匡明方位跑来。 这是怕王彦章找不到自己?赵匡明恨不得一矛拍死这厮。 望着杀气腾腾的王彦章,一道凉气从脚底板窜起,但武人的傲骨令赵匡明举起长矛,“诸军不得慌乱!” 机会还是有的,王彦章领着百余骑杀入蔡军阵中,只要挡住他,周围的士卒就可以围杀此人。 在荆襄军中,赵匡明也是响当当一条好汉,手上功夫并不弱。 “矛阵!矛阵!”赵匡明集合其身边的亲兵,组成了一个小型矛阵,挡在敌军之前。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王彦章,嘴角只有冷笑。 王彦章大吼一声:“死!” 战马纵声长嘶,撞入矛阵之中,在那杆无处不在的大枪之下,矛阵还是如纸糊的一般。 赵崇明挺矛刺了上去,与王彦章的大枪撞在一起。 一股巨力令他整个人都飞来起来,落在地上,还未挣扎起身,战马嘶鸣声如影随形,他惊恐的看着两支马蹄在视线中越来越大,脑中唯一的残念就是:那杆大枪居然是铁的。 第两百九十七章 兵败山倒 赵匡明的覆灭,给了荆襄沉重一击。 三万蔡兵当即溃散,王彦章趁势追杀,斩杀三千,俘虏两千,回到唐州的蔡兵不足一万。 此时刚刚赶到唐州的赵匡凝听闻赵匡明被王彦章所杀,心惊肉颤,朱温十万大军从北而来,王彦章一万军从东而来。 赵匡凝自知敌不过,退回襄州,留大将屈彦敬守唐州。 乾宁五年十月十一,十一万梁军汇聚在唐州之下,荆襄军苦守五日,梁军破城,鸡犬不留。 朱温自引大军攻邓州,遣王彦章南攻随、郢、复州,荆襄震动,沿途小城,望风而降。 正在凉州的李晔收到赵匡明兵败的消息,吃了一惊,不再爱惜唐军体力,加快行程。 令杨师厚部为前锋,进驻武关,郝摧领一万骁骑,驰援潼关。 进入关中的时候,大雪漫天,一日一夜的功夫,大雪没膝,道路已经不堪行走。 李晔望着大雪只能徒呼奈何,将士们的冬衣还未补充完全,接连有人冻伤的消息传来,战马冻死两千多匹,牛羊更是不计其数,李晔知道走不了了,只能留在邠州,焦急的等待消息。 三天的阴雪连绵,到第四日的时候,大雪终于停了,不过东边传来的消息更加不妙。 朱温十万大军围邓州而不攻,赵匡凝两次救援,皆被击败,士气低落。 陕虢的周云翼刚动,汝州的葛从周也动了,仿佛两头饿狼相遇。 上次偷袭陕州的失败,让葛从周前所未有的重视起周云翼来,双方在卢氏爆发一连串的小战,姜还是老的辣,周云翼攻势受挫,始终迈不过卢氏,不过,小战失利,也没让葛从周讨到大便宜,只能眼睁睁的望着梁军围困邓州。 而另一面的王彦章势如破竹,半个月内,横扫南面随、郢、复三州。 此时震动的就不是荆襄,连岳鄂杜洪、荆南成汭都忐忑不安起来,连连向朱温表示臣服。 赵匡凝救不下邓州,只能缩在荆襄,连连上表唐廷请求援救。 十一月九日,王彦章一万大军扫荡襄水之北,彻底斩断襄州与南阳盆地的联系。 十一月十五日,尽管邓州的荆襄军英勇奋战,但寡不敌众,外援断绝,邓州被梁军攻破。 梁军掠夺邓州之后,驱赶百姓南下,沿途冻死饿死无数。 十年未闻刀兵的荆襄,尸骨枕道。 襄州受南北夹击,城内一日三惊,梁军未至,百姓和守军已经混乱起来,赵匡凝毕竟是文人,再失去赵匡明之后,无力约束部下,只能出城迎战兵力最少的王彦章,五万惊惧之众被王彦章一万人马击溃,兵败之后,赵匡凝只知襄州不可守,引残军退往均州。 幸亏此时杨师厚一万大军进驻武关,王彦章才没有轻举妄动,回头攻陷襄州,静候朱温大军。 但李晔赶到长安的时候,荆襄大局已定,三个月时间,均州之南的土地全被梁军攻占。 并且对武关构成强大威胁。 十四万梁军聚集在襄州一线,李晔寝食难安,根据线报,后续的梁军仍在持续不断的赶来。 唐军连长安都不入,直接冒着严寒赶赴商州,关中的粮草、马料、军械、冬衣等全都往商州运转。 首先到来的,依然是荆襄等地的难民,堵在武关之下。 平稳的关中成了他们的向往之地,加上关中的低田赋,对百姓的吸引力不小。 李晔下令允许百姓入关。 还让辅军赈济百姓,于商州一带设立粥棚、营帐。 将近年关,西北的寒流冲出关中,横扫关东大地。 一场大雪暂时平息了战火。 攻占南阳盆地和襄州之后,朱温仍旧没有退走的意思,颇有西望试探之意,派遣七八支散军,侵扰均州各县。 表面上荆襄军跟随着赵匡凝,实际上是一盘散沙,军中没有核心大将,连像样的防御都组织不起来。 赵匡凝丧胆,再次舍弃均州,从武关而入。 乾宁六年正月初一,大雪纷飞之中,李晔亲自出商州迎接赵匡凝残部。 五万人马在风雪中愁云惨淡,人人如丧考妣,斗志全无,盔甲散乱,兵器随意丢弃,只有围着赵匡凝的五千蔡州残兵,还有些样子,但也只是强于其他军而已。 在盔甲鲜明的唐军面前,这些人就像乞丐一样。 李晔看他们的样子实在可怜,赐下酒食,又分了一些衣物,荆襄军人人感恩戴德。 “臣无能,荆襄失守。”赵匡凝双膝跪在雪泥中。 这三个月,人生落差最大的就是他,前脚还听到捷报,后脚就是大败的消息,连亲弟弟赵匡明都死于阵中,然后荆襄之地,被梁军席卷,荆襄军如丧家之犬。 李晔上下打量赵匡凝,三十五六的年纪,保养得体,面白长须,相貌雄俊,虽然穿着一身甲胄,但仍然掩盖不了全身上下自然而然的书卷气。 谁能想到蔡将出身的赵家,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儒雅的人物? “朱温残暴,罪不在卿,光仪请起。”李晔扶起他。 在唐廷最虚弱时,是此人鼎力相助,让唐廷渡过了难关。 “臣无用之人,只求安老于长安,望陛下收留。”此时的赵匡凝经受一系列的打击,如同惊弓之鸟。 李晔紧握他的手,“此言差矣,生逢乱世,非是人人都会带兵打仗,光仪所长不在于此,即日起,封赵匡凝为襄阳郡公,枢密副使,辅军副总管。” “臣、臣,九死而无以报陛下厚恩。”赵匡凝再次跪下。 襄阳郡公和枢密副使,都是养老职位,不世袭,此前的李思谏、王行瑜都有类似职位。 但辅军副总管,可是实职。 安顿好赵匡凝,李晔直接送他去长安休养些时日。 接下来就是这五万惊魂未定的荆襄人马。 入了关中,就不能再让他们自成一系,这是李晔的传统,特别是蔡州兵。 这帮人从德宗朝,李希烈时代,就一直是刺头,淮西镇也一直是大唐的噩梦。 大唐衰亡,一半的原因就是蔡贼秦宗权崛起,切断了江淮命脉。 不过话又说话来,这帮人的确能打,杨行密的黑云都,钱缪的武勇都,马殷、成汭都是蔡将出身。 唐末前二十年,就是他们与朱温的舞台。 第两百九十八章 局势变化 四万余荆襄军裁汰老弱,编成十个营,为了不引起动乱,还是挂在赵匡凝的名义下。 赵匡凝都败成这个样子了,这伙人还是不离不弃,说明这伙人还是认赵匡凝为主的。 至于五千蔡州兵,李晔当机立断,唐军四面围拢,只挑选其中青壮,上了年纪的,和年纪太小的,全部清退为百姓。 即使被两万唐军围住,蔡州兵依然群情激奋,几个蔡将带头狂呼:“我等世代忠于大唐,陛下何以如此对待我等?” 李晔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蔡州贼对大唐的伤害不在黄巢乱军之下。 不过这种场合,他还是要耐着性子安抚,“诸位之忠孝,朕岂会不知?然唐军法度皆是如此,父子兄弟不可同在军中。” 何止是父子兄弟都是兵,这些人老树盘根,祖孙三代都在军中,一个都的士兵,全是一家人,叔伯子侄,外甥女婿的,这样的军队,注定其内部利益大于国家利益。 几人仍是纵声高呼,李晔的好心规劝,变成了冷意。 现在是什么时候? 朱温就在外面! 关中的安宁来之不易。 “诸军听令,不服从管教者,格杀勿论!”李晔沉声下令。 “陛下是要灭我等蔡人,大伙、大伙反了……”一员蔡将在其中高声疾呼。 群情汹涌,一排排的横刀拔出,反射着血光。 李晔表情越来越森然,如果不能拆分他们,李晔宁愿全部杀光。 关中绝不允许出现异类! 蔡州兵的确能打,但普天之下,能打之兵比比皆是。 就在此时,李晔身边一将弯弓搭箭,“咻”地一声,三箭齐出,喊得最凶三人,仰倒在地,面门或是喉咙间插着羽箭。 蔡州兵寂然,周围唐军也寂然。 只有寒风呼啸之声不绝入耳。 俄而唐军喝彩声雷同,蔡军一个个面如土色。 李晔回头,却是夏鲁奇,他忽然发现曾经的少年已经长成勇武的青年! 真死了人,蔡州兵反而不闹了,一个个目光惊恐,终于回想起包围他们的两万唐军不是纸糊的。 夏鲁奇目光中带着询问意味,李晔则是轻轻点头,他很想看看十八岁的夏鲁奇能做什么。 “陛下若是要杀尔等,何须多言?箭矢急下,尔等还能在此狺狺狂吠?”言罢,夏鲁奇拔刀,只身入阵,向来桀骜不驯的蔡州兵,居然无一人敢动。 夏鲁奇一手执刀,一手指人,“你、还有你,你,全部出阵。” 三个白发苍苍的老兵自觉的走出,仿佛他们不是老爷子,而是孙子。 有了夏鲁奇的带头,接下来就好办了,蔡州兵无人反抗,裁汰了绝大部分了,只剩下八百多精壮之士。 李晔原本是想彻底拆分这些人,不过在目睹了夏鲁奇的神勇表现之后,灵机一动,让夏鲁奇自行挑选一百人为部下,剩下的人都打散分入唐军各部。 以唐军目前的体制,也不会埋伏真有本事的人。 吃掉这五万人马,李晔的心情才稍稍好了一些。 均州的丢失,不仅让武关暴露在立梁军面前,金州也暴露出来。 潼关、陕虢、武关一线集结了六万唐军,还不算辅军数量。 看朱温的样子,一时半会恐怕不会走。 正月十四,关中各地都在筹办上元节,连身为前线的商州也不例外,百姓们似乎对李晔和唐军充满了信心,还给军中送来慰问之物,多是一些鸡蛋、胡饼等熟食。 按照李晔的标准,唐军离后世的子弟兵任由巨大差距。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军队不劫掠百姓,已经算是军纪严明了。 也亏得忠义堂在军中和百姓中大力宣扬军民鱼水情,关中这几年的确没有唐军祸害百姓的事件发生,才让百姓对唐军有了亲近感。 上元节刚过,张承业就从长安快马加鞭而来。 “陛下,朱温大军云集于荆襄,何不策动李克用、杨行密攻其后?” 一夜一拍脑袋,看来是西北风把自己吹傻了,这么大两个盟友,居然忘记了,当下便让人去太原和宣州求援。 这年头敢摸朱温屁股的,也就这两位了。 “朱温顿兵于此,怕是要试探我军一番。”李晔也算了解朱温这个对手,十几万大军云集于此,若不过过招,岂会这么轻易离去? 张承业点头,“李克用木瓜涧一败,实力大不如前,杨行密几次欲席卷江南,皆被钱镠所阻,去年还被钱镠收复苏州,江淮锐气大不如前。” 乾宁四年,李克用自认为刘仁恭欠了他一个大人情,毕竟若是当初没有沙陀军大败李匡筹,也不会有他刘仁恭的今日,所以李克用要求刘仁恭与他一同进攻镇州王镕,以报当年的一箭之仇,刘仁恭当然不会干这么吃力不讨的事,借口备御契丹,礼貌的回绝。 没想到李克用不依不饶,还以为沙陀军是当年的沙陀军。 怒而兴兵,亲率五万大军征讨刘仁恭。 两军在蔚州境内遭遇,李克用倨傲轻敌,行军打仗还酒不离身,于木瓜涧中了刘仁恭的埋伏,晋军大败。 这场大战,直接引发两个后果。 其一,河北的老牌藩镇们看透了晋军的外强中干,在汴州的策动下,群起而攻之,李克用焦头烂额。 其二,刘仁恭一跃而起,强悍的卢龙军展示在世人面前,刘仁恭的胜利不仅于此,还数次出兵攻击契丹人,烧毁契丹人草场,逼得契丹人连年向刘仁恭交保护费。 在李晔看来,老牌的河朔三镇从来就没弱过,卢龙、成德、魏博,此后八百年,天下风云变幻皆在于此! 十日之后,使者的回信就到了,如今的李克用陷入与河北四镇的撕扯中,无力大举攻朱温,只派了史建瑭领三千沙陀骑兵助阵。 杨行密更是有气无力,只是令朱瑾佯攻宿州、濠州等地。 李晔苦笑一声,他想靠李克用、杨行密牵制朱温,而李、杨二人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以前的唐廷,苦守关中,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利益,两人都不愿朱温打败大唐。 但现在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三方之中,唐廷后来居上,收复河陇、下半个西域之后,此消彼长,实力隐隐然有超过太原和宣州的迹象。 “只能靠自己了!”李晔拔出腰间唐刀,刀身如镜,倒映着他逐渐坚毅的脸。 勇者当无畏,盛唐不是苟出来的。 对朱温的所有恐惧都来源于前世的史书,但现在,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 也到了唐军站出来的时刻。 乾宁六年二月,大唐皇帝李晔领四万大军入武关。 第两百九十九章 胜败之机 唐廷与汴梁集结在荆襄一线的大军,超过二十万,若是算是双方的后勤部队,接近四十万人。 单是李晔就集结了六万辅军运送粮草,这还是在有后勤优势的情况下。 如此大战,不可能不吸引天下人的目光。 “大王,臣以为此时不是跟唐廷决战之时。”以往数次鼓动朱温进取关中的李振,这时反而劝诫起朱温来。 这话一出口,立即引来梁将们不满。 在他们看来,唐军只不过躲在后面畏畏缩缩的小角色,不敢硬碰硬,当初的蒲阪大战,若不是后方失火,可能长安已经攻下。 后来杨行密清口大战,梁军七万精锐沦丧,朱温不得不回防徐州,才让唐军钻了空子。 包括洛阳之战,也是阴谋诡计,若不是张全义投降,唐军能打下洛阳? 张归霸道:“再不给唐军一点教训,恐怕天下人皆以为我军无能!” 朱温沉声道:“兴绪继续说。” “我军攻陷荆襄全境,已经达成所愿,月满则亏日中则昃,关中人心归唐,唐军今非昔比,凭险据关而守,我军虽然精锐,但必定难以轻易攻陷关中,还不如取岳鄂,夹击杨行密,河北、江淮,大王得任何一地,则天下难逃指掌之间。” “此乃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攻入关中,夺取长安,生擒皇帝,同样取天下大势!”张归霸没有忘记他的二弟张归厚就是死在唐军手中。 而且帐中将领大部分都与唐军有仇。 李振目光扫过群情激奋的众人,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唐廷握有关中、河陇,其势已成,不再是五年前的唐廷,此战若是稍有差池,我军修养两年的成果付之东流。” “放肆!”张归霸怒喝道。 李振面不改色,只是冲他拱拱手。 “够了。”朱温低声说道,从软塌起身,魁梧的身躯,加上威严的眼神,气势如山岳一般压得诸将大气都不敢出。 没有人会忘记这位王者,曾经也是一员悍将,政治眼光卓绝,在一次次的站队中,发展壮大,成为天下最强大的势力。 尽管唐廷整合关中,收复河陇、半个西域,但在力量对比上,仍是大大弱于汴梁。 “两军交战,最忌沉不住气,如今荆襄在我手中,战与不战都在我,何须急躁?” “大王英明!” “归霸引两万大军攻鄂岳的申、安两州,速战速决,敲打鄂岳的杜洪!”梁军攻下荆襄之后,西北都是险关要塞,但东南却是一马平川,荆南成汭和鄂岳杜洪第一时间派遣使者表示臣服。 荆南也就罢了,但如今的鄂岳夹在朱温与杨行密之间,被吞并是早晚的事。 “末将遵命。”张归霸喜出望外。 “此次大战的关键不在荆襄,而在北面陕虢!”朱温望着道。 李振呆了呆,高屋建瓴,运筹帷幄是他的长处,但对战争的理解,可就比不上朱温了。 他原本是想解决赵匡凝,断唐廷一臂。 没想到皇帝这么果决,大军全部扑在东面,摆出一副决战荆襄的态势,反而让梁军不敢轻易抽身。 局势变化太快,而李振误判了李晔的决心,以及唐军的决心。 正如朱温所言,两军交战最忌沉不住气。 荆襄落入朱温手中,李晔苦心孤诣构建的商路就被掐断了,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不足以运输大宗商品,丝绸、瓷器、茶叶,从蜀道走,消耗太大。 而且现在的王建是个什么心思也摸不准。 “朱温不走,难道我军就这么一直待在武关?”高行周代表的就是军中蠢蠢欲动的一部分人。 一连串的胜利,固然让唐军士气高涨,但也不可避免的生出骄狂之心。 在他们眼中,朱温也不过如此。 杨师厚低声道:“高将军何必急于一时,朱温重心在汴州、徐州,一旦北面或者南面,有些许动静,梁军不退也得退,眼下梁军新胜,士气高昂,而我军从西州三千里跋涉,将士疲惫,还需休整。” 高行周知道这也是实情,便不再说话了。 张承业道:“这两年关中安定,虽然没有丰收,但仓禀中粮食充足,我军有后勤优势,可保大军两年无后顾之忧!” 李晔看了一眼众人,大战略是防守反击,但必要的试探是必须,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躲在坚城之下,难免军心会倦怠,失去进攻精神。 “高将军可引三千军出武关,侵攻均州,袭扰邓州,为我军北面打开局面。” “末将领命!”武关地势狭小,高行周早就被憋坏了,听闻李晔的命令,当即大喜。 荆襄北有秦岭余脉,东有伏牛山延续,大小山林无数,高行周一旦暂时不利,可遁入山中。 李晔望着地图,荆襄之地风云际会,此一战很有可能决定未来天下大势的走向。 胜,则唐军冲出梁军的封锁,从此神龙入海,荆襄现在是唐廷东出唯一的出口。 败,则只能回退关中,坐看关东新的霸主崛起,然后横扫关中。 “胜败之机,当在北面!”李晔指着地图上陕虢道。 十几万的梁军屯驻在襄州,注定李晔在没有优势之前,不敢轻易出武关,己方有后勤优势,而梁军有兵力优势。 只能静待北面的周云翼与葛从周分出胜负。 周云翼胜,则陕虢、武关的唐军对荆襄形成包夹之势。 “调令兴唐府拓跋云归部南下,李筠部、郝摧部出潼关,合击葛从周!”既然知道大战不可避免,李晔索性玩一把大的。 张承业劝道:“几位将军都是功勋卓着之辈,恐怕周将军难以服众。” 李晔想了想,的确如此,互不统属,各自为战,是自取灭亡。 而周云翼的资历显然不足以节制李筠。 葛从周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将,若是被他窥得门道,来一个各个击破,李晔的一番苦心就付之东流了。 “既然决定要打葛从周,当然要以雷霆万钧之势,此战朕亲自去!杨将军,武关就交给你了,朕再给你一万正军,两万辅军战兵,北面若胜,将军可趁势取均州,北面若不利,将军还需为朕紧守关中门户!” “末将必不负陛下所托。”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朕人虽然走了,但此事需秘而不宣,天子旌旗仍留在武关,你在关中,多设旌旗,故布疑阵,造成朕还在此地的假象!” 杨师厚眼神大亮,“陛下真乃孙武复生!” 李晔尴尬的笑了笑,暗想这杨师厚什么时候也会拍马屁了? 不过身为皇帝,被人吹捧是少不了的。 赵二还被后世尊为战神呢。 李晔又对张承业道:“继元,你我虽是君臣,但朕向来视你为兄长,长安乃朕之根本,不容有失,无论荆襄战事如何,长安不可乱!此战是从朱温手中抢夺天下大势,重振大唐在此一举!” 张承业跪在地上,“老奴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让长安稳如泰山!” 诸事议定,李晔不再迟疑,率领三万唐军北上潼关。 第三百章 虚虚实实 走在路上的时候,李晔脑子里运转如飞,按照他一向的手法,避实击虚。 何不趁朱温大军云集荆襄的时候,走潼关、出陕虢、进崤函道,攻洛阳,然后长驱直入,直捣汴州? 虽说已经当了好几年的皇帝,李晔仍不改歪歪的秉性。 凉风一吹,人也就清醒了。 首先,洛阳名为东都,其实在唐末并不是什么紧要的地方,也不是朱温的核心区域,而攻下洛阳的政治红利,上次已经拿到了。 其次,一旦唐军深入崤函道,进入洛阳地区,恐怕朱温会像疯狗一样,围攻陕州,把唐军困死在崤函道中,一如当年秦晋崤之战。 洛阳东面还有武牢关,郑州、中牟等等一系列的重镇,唐军有多少人头去填?恐怕没走到汴州城下,唐军已经伤亡殆尽。 所以唐军唯一东出的方向只有荆襄! 这就是此战不可避免的原因。 想通这些,李晔也就不再三心二意的了。 到了潼关,李筠、拓跋云归早已处于待命状态,史建瑭的三千沙陀骑兵也静候多时。 自从攻占陕虢、兴唐府之后,潼关就彻底成了后方,不过此地的重要,无需多言,所以即使成了后方,已经有大军防守。 关内关外,都是枕戈待命的士卒,一个个目露杀气,与梁军的仇恨也被唤醒。 当年惨烈蒲阪大战,多少人死无全尸? 这几年虽然一路获胜,但上至李晔,下至每个唐军将士,无不是把梁军当做生死大敌。 为了保密,李晔的到来仍是秘密的,只有几个高级将领和亲卫都知道,连史建瑭都隐瞒着,北路军名义上的主帅是李筠。 五万大军还未动身,李晔令骁骑军中精锐斥候先行一步,截杀梁军斥候,就连附近山中的猎户也跟着遭殃。 虢州历次遭逢战火,人口大多迁徙入关中,现在被唐军斥候这么一弄,虢州以南出现大片的无人区。 此战之后,李晔可以适当补偿虢州百姓,但现在是决定国家命运的时候,慈不掌兵。 五万唐军秘密进入虢州,同时大量斥候向南渗透。 面对葛从周这样的名将,李晔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 当然,五万唐军想要完全遮挡消息是不可能的,唐军在虢州大规模捕杀斥候,已经事出反常。 以梁军的耳目,不可能不知道虢州来了援军,李晔只希望掩盖自己到来的消息。 令李晔没想到的是,唐军斥候在南面也遭受了梁军的绞杀,幸亏斥候骑的是河西大马,来去如风,梁军骑兵追赶不及,斥候带来的消息却令李晔一震,梁将王彦章率一万人驰援卢氏! 李晔一阵苦笑,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朱温的目光也望向了北面。 梁军在卢氏县的兵力已经达到四万之众,这些都是毫无疑问的精锐。 周云翼面对两人的夹击,站不住脚。 若不是此时高行周忽然出现在邓州周边,葛从周早已发起了总攻。 李晔下令周云翼佯退,不必硬撑,吸引葛从周、王彦章北上。 没想到葛从周像是嗅到了什么,就是牢牢钉在卢氏,不闻不动。 毫无疑问,葛从周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超过以往任何敌人。 但如果能斩杀此人,绝对是断了朱温一臂! 这也是李晔悄无声息而来的原因。 葛从周既然不来,李晔下令李筠和拓跋云归的两万人南下弘农。 战场出现诡异的一幕,明明占据表明兵力优势的梁军,据城而守,一反梁军往日的气焰嚣张。 李晔无语了,既然你不来,就不要怪我得寸进尺,李筠、拓跋云归、周云翼再向前一步。 泥人也有三分性,葛从周自然不会放任唐军对卢氏形成合围,不过仍是谨慎为上,派遣王彦章部一万人迎击李筠和拓跋云归。 李晔忽然感觉葛从周也在试探自己。 王彦章部一万人就像一个巨大的诱饵摆在面前。 而以李筠、拓跋云归的两万人想要吃掉他,绝非易事。 别人不知道王彦章,李晔还能不知道?李存孝死后的二十年,天下第一猛将非他莫属。 弄不好李筠、拓跋云归也要崩下两颗牙。 两人给了梁军足够的尊重,按兵不动,紧守营寨。 月明星稀,拓跋云归巡视完各营,始终觉得心绪不宁,这种感觉在当年的蒲阪大战同样出现过。 仿佛被野兽盯紧的感觉。 “再派一批斥候侦查南面!传令将士今夜不可卸甲而眠!”拓跋云归一一下令,部下忠实执行了他的命令。 镇守兴唐府的三年以来,拓跋云归并没有闲着,苦练武艺,整训将士。 为的就是今日能再战梁军。 就在此时,一名全身是血斥候飞马入营,“南面、南面有梁军!” 营地里的唐军一阵慌乱之后,迅速镇定下来,在各都头的带领下组成阵列。 黑暗中传来的是马蹄声,非常快,仿佛离弦之箭一般,接着沉沉黑暗之中,一支五百人的骑兵如波浪一样翻滚而来,人马全都披甲,分明是一支重骑。 为首一将高头大马,手持一杆黑沉沉的大枪,杀气腾腾,气势非凡。 骑兵之后,无数步卒像潮水一样涌来。 熟悉的大战气氛令拓跋云归血脉贲张。 “放箭!” 第一轮火箭划过夜空,落在地上,枯草皆燃。 拓跋云归判断出敌人在一万人上下。 而自己也是一万人。 只有击败为首的这五百甲骑,胜利唾手可得。 梁军重骑几个呼吸间,便冲到营寨之前,当先一将,大枪挥起,居然生生挑翻四百多斤的拒马,身后骑兵更是不要命一般撞在拒马的尖角之上,血肉横飞,但拒马也被撞开了。 栅栏更是不在话下,一冲即破。 来势如此凶猛,区区五百骑,仿佛狼入羊群一般,矛手像是麦子一样被收割。 五百敌骑全都像疯子一样,不避犬牙交错的长矛,长矛刺中他们,但因为重甲护身,一时不死,继续撞击。 拓跋云归怒不可遏,这是他两年的心血,没想到如此不堪一击。 所有的仇恨都集中那员梁将身上,便引身边一千甲士上前迎敌。 “大唐拓跋云归在此!” 一声呼喝吸引了那员梁军的注意,此时梁军重骑也不好受,损失过半,只剩下两百来人,不过梁军潮水一般的步卒已经冲到营寨边。 敌将的目光落在拓跋云归身上,战马人立而起,朝着夜空中明月高亢嘶鸣。 “汴州王彦章!” 黑沉的铁枪扬起…… 第三百零一章 大将陨落 拓跋云归不是以武力见长的将领,而是擅长临阵指挥,坚韧不拔。 两人的相遇,基本就等同于梁军之矛,遇上唐军之盾。 在看到王彦章的第一眼起,拓跋云归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不过此情此景,他若是露出半点胆怯,恐惧会如决堤的洪水漫延全军。 皇帝以东方之事委托于他,他怎能后退? 无数将士都在眼睁睁的看着他,他怎能后退? “有进无退,诸军随本将截杀梁贼!”言罢,挺矛而进,义无反顾。 身边唐军也从最初的惊惶中,挣脱出来,“大唐无敌!唐军无敌!” 从李晔建禁卫军,改天策军以来,唐军虽然一路颤颤巍巍,但还是打到一个又一个的对手,整合关中,收复河陇,扬威西域。 这是一支有尊严和荣耀的军队。 “杀贼!”将士们情不自禁的吼了一声。 一千矛阵齐步向前,而拓跋云归居于阵中。 如此声势,令王彦章惊讶了,长矛如林,盔甲如墙,士气如虹,他迅速做出判断,不可正面冲撞! 铁枪左指,二百多铁骑掉转马头,向左面冲杀。 这是真正的铁骑,人和马都只露着一双眼睛,经过中原最顶级的工匠打造的盔甲。 不久之前,赵匡明就是惨死在他们马蹄之下。 重骑在营中大肆破坏,遇上没集结起来的唐军,直接掩杀,遇上严阵以待的阵列,则迂回进攻。 偌大的营地,被这两百多骑弄得鸡飞狗跳。 而此时梁军的步卒已经涌了上来。 双方翻动的白刃、寒锋令明月都黯然失色。 战争从一开始就进入焦灼和白热化。 宣武梁军成名十五载,屡战强敌而胜之,杀戮和死亡,让他们的内心极为坚韧。 如果梁军是身强力壮的壮年,唐军就是新成长起来的青年。 振奋、勇武、刚强,一如关中土地上一千年前的秦军、汉军。 并且迫不及待的想在梁军面前证明自己。 一道道年轻的身影倒在营前,双方隔着栅栏互相攒刺,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无声的死去。 梁军一时难以突破营寨,不过王彦章的重骑兵如同附骨之疽,不断消磨唐军的血肉。 唐军能支持到现在而不崩溃,已经出乎他们的意料,荆襄军在他们面前一个时辰都没撑到。 身为主将的拓跋云归,自然知道不能放任重骑兵在营中肆意冲驰,在稳定了前方阵线之后,带着一队长矛兵和一队刀盾手前去截杀,里面集中了二十多人的武贲。 敌将虽然勇猛,但这么长时间的冲杀,重骑的体力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自从升任防御使之后,在曾经的主将周云翼的熏陶下,拓跋云归也学会了思考。 他或许不是唐军中最勇猛之人,也不是最会带兵之人,却是意志最坚韧之人。 以战争学习战争,这是皇帝曾对他们几人的教导。 的确如他所料,王彦章的重骑早已是强弩之末,层层拒马,加上营寨,还有矛阵,不断消磨着他们的体力和斗志。 二百多人速度越来越慢,战马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 “大唐拓跋云归在此!”他朝着敌军大吼一声,在他眼中,解决这伙梁贼,外面的敌人不足为虑。 梁军固然精锐,但唐军同样不弱! 王彦章被拓跋云归的喊声吸引,这支唐军的坚韧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环顾周身,重骑已呈疲态,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他的步卒仍然没有攻破营寨。 唐军在遭受重骑的第一轮打击,没有崩溃,重骑的威力和作用就会大大降低。 唐军的顽强,大大超出了王彦章的预料,他早年从军,力战秦宗权、时溥、朱瑾朱瑄、王师范,已经很少有军队这般坚韧不屈。 正如拓跋云归不能退一样,他也不能退,两军的胜负,不知不觉转到两个主帅身上。 “为今之计,当取敌将首级!”王彦章森冷目光聚集在阵列之中拓跋云归。 这支唐军的军魂正是凝结在此人身上。 斩杀此人,就是断唐军之魂! 战马再次人立而起,前蹄在半空中刨动,对着圆月嘶鸣。 主将的勇武灌注到每一名骑兵身上。 “杀!”两百骑兵向唐军阵列发出最后的冲锋! 疯狂的杀戮让每一个人都置生死于度外。 “结阵!”拓跋云归大吼起来。 唐军如条件反射一般运转起来,刀盾在前,长矛在后,虽只有八百人,但拓跋云归相信,就算面对千军万马,这八百人会稳如磐石。 血肉与钢铁寒锋冲撞、厮磨。 战马惨叫声,盾牌的破裂声,长矛刺穿盔甲和血肉声,都随着夜风飘入拓跋云归的耳中。 两百骑、一百骑、五十骑、十骑、一骑…… 只有一骑冲到他面前,却是最强的一骑。 铁枪在月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光晕,枪锋带着能搅碎一切的寒芒。 “大唐无敌!陛下无敌!”拓跋云归退无可退,到了此时,敌将想斩他,他同样想斩敌将,赢得这场战争! 两丈多的长矛刺了出去。 敌将的铁枪也刺了过来。 胜负在电光火石间,生死也在电光火石间。 …… 黎明的时候,“唐”旗跌落在尘土之中,眨眼就被血溪沾染。 数不清的战士失去生命,鲜血汇集成一条小溪,缓缓流淌到王彦章的马蹄之下。 他的战马也倒在地上,尽管披着重甲,全身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数支长矛刺穿了它的身体,若非这匹马,他王彦章今日将陨落此地。 他活着,拓跋云归自然是死了。 从军十多年,王彦章忽然回想起文德元年,朱温、时溥、朱瑾朱瑄,四方藩镇围攻蔡州,蔡州兵顽抗七个月,尸山血海。 他胜了,梁军胜了,不过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什么时候,唐军也变得如此强大了? 梁军损失不在唐军之下,更无力追击溃军。 就连他自己也是伤痕累累,盔甲上几处伤口,鲜血染红全身,想起在刺死敌将之后,唐军疯狂的围攻他,抢夺敌将尸体的场景,不禁面色惨白,“传本将令,收葬唐军士卒。” 第三百零二章 大战之前 拓跋云归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到虢州。 李晔久久不语,整个人仿佛落入冰水之中,痛苦如寒冷一般清晰的涌入脑海。 唐廷能走到今日,正是因为军中还有很多像拓跋云归一样的人,怀着赤子之心,坚信他们的陛下能带领他们重振大唐。 景福三年,马开山战死,乾宁六年,拓跋云归战死。 还有许许多多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无声的倒下。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铺满的不是荆棘,而是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踏上这条路,李晔早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以后还会有人不断倒在路途之中。 一寸山河一寸血,盛唐是累累白骨累积起来的。 “梁贼可恨,陛下给末将一千人马,不杀王彦章,我辛四郎誓不为人!”辛四郎满脸泪水的跪在李晔面前。 亲卫都大部分都是当年李晔亲自挑选的,跟拓跋云归交情不浅。 李晔揉了揉额头,“都出去。” 他一个人留在堂中。 李巨川在天唐府,刘鄩在西州,身边一个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 不过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李晔自问自己也不是菜鸟了。 越是遭遇挫折,越是要沉得住气。 地图上,中路的拓跋云归部败亡,左路李筠和右路周云翼的前出已经没有意义,反而有了被卢氏的葛从周围歼的风险。 现在摆在李晔面前有两个选择。 一,收缩兵力,退守陕虢,坐视梁军吞并和经营荆襄。 二,全军压进,吃掉王彦章这支前军! 自唐军攻占陕虢之后,荆襄对唐廷的重要日益凸显,同样,荆襄若是掌握在朱温手中,对唐廷的压制可想而知。 李晔好不容易把梁军堵在崤函道之东,他可不想荆襄又成为悬在头上的利剑。 所以吃掉王彦章这支前军,就成了目前最好的选择。 王彦章就算是神将,也顶不住五万大军的三面合攻吧? 但之后呢? 自己手中的牌全都暴露出来,荆襄又陷入长期的撕扯之中,唐廷与汴梁死磕,几年之后,北方或是江南的霸主出现,席卷天下? 王彦章充其量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支过河卒子,他的败亡,对卢氏的葛从周影响不大。 甚至对整个荆襄局势的影响都不大,梁军有的是猛将。 用自己手上最后一张牌,换一个王彦章,很显然,这是赔本买卖。 要换也是换葛从周,和整个北面战场的胜势! “传朕旨意,李筠部,收退回虢州,周云翼收退回陕州!”李晔眼中闪着寒光。 拓跋云归不能白死,唐军的血不能白流。 唐军在战场上表现的越颓势,葛从周动手的机会越大。 卢氏不是一个好战场,已经被葛从周经营成铁桶,离邓州和唐州太近,唐军大军压上,若是攻不下,则是暴露了自己的战略意图,那么朱温的十几万大军,可就不会老老实实待在襄州。 必须把葛从周引出卢氏,最好消灭在陕虢! 现在拓跋云归的覆灭,已经是在告诉葛从周,陕虢有可乘之机。 猫儿遇到荤腥还会忍得住? 历史上的葛从周可从来不是一个缩头乌龟。 李筠、周云翼的收缩,就是再次向葛从周示弱! 卢氏城内。 葛从周同样也在看着地图。 王彦章的捷报,他只是扫了一眼。 击溃一万,斩杀三千,俘虏两千,王彦章眼中算不得什么大胜。 一部唐军偏师而已。 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陕虢区域。 拿下此地,崤函道上的一系列防御体系都白费了,兴唐府也在梁军兵锋之内,还能把洛阳、荆襄连成一块,更是在李克用的身后开辟了一块战场。 所以陕虢一直都在葛从周谋划之内。 然而斥候在虢州遭到捕杀的消息让他谨慎起来。 他预感到了阴谋的味道。 不过王彦章的胜利,让他打消了疑虑,唐军也许对卢氏有图谋,但损失一万兵力,对唐军已是伤筋动骨,梁军和唐军损失一万人马的痛感是不一样的,关中人口本就那么多,总共也才七八万的人马,现在直接去了一万,对梁军来说,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胜利。 皇帝大军在武关,防备襄州的梁军。 也就是说唐军在北面并没有多少兵力! 葛从周眼中闪过寒光,攻陷陕虢,这场战事也就差不多了。 “传本将令,大军随本将攻取虢州!”三年之前,葛从周没有攻下陕虢,一直被他视为奇耻大辱,现在终于又有了机会! 大战的气息再一次在陕虢的确弥漫。 乾宁六年三月十日,梁军大将葛从周得到朱温的支持之后,引大军北上。 朱温为了配合葛从周攻取陕虢,自引十万大军出襄州,入均州,堵在武关之下。 武关城墙上,到处都插着“唐”旗,城楼之上,天子旌旗正迎风招展。 梁军来都来了,当然也会试试唐军的成色,取武当山的木石,做成投石机,日夜不停的攻打。 武关之险峻,并不在潼关之下,夹在两山之间,居高临下,加上杨师厚守城得法,梁军扔下几千具尸体也就消停了。 只是每日派人在城下辱骂。 杨师厚并不回应,自作主张,选一个跟李晔身材样貌差不多的人,穿着黄袍在城上走动。 武关消停了,大战就落在陕虢。 三月十五日,葛从周汇合王彦章部抵达鸿胪水,遥望虢州。 李晔闭城不出,大军集于城内,只在城头布置一定数量的守军,城中全面戒严,严密封锁消息。 葛从周就像一个狡猾的猎物一样,大量遣派斥候搜寻虢州周边,甚至一度抵近潼关。 梁军没有第一时间攻城,而是先攻占虢州以西的城池要地,切断潼关与虢州的联系,然后四万大军才从容的渡过鸿胪水,围住虢州。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晔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葛从周终于落进自己进行布置的圈套里面。 五万唐军加上两万辅军,对阵四万梁军,兵力已经占据优势。 三月二十日,葛从周终于按捺不住,发动进攻。 一块块巨石落划过天空,发出凄厉的呼啸。 箭雨遮蔽天空,如雨点一样倾泄而下。 葛从周不攻则矣,一旦动手,就毫不留情,梁军蜂拥而上。 这种大兵团的战争,一个人的指挥能力和控制能力终究有限,靠的还是中低级军官对命令和作战意图的贯彻。 李晔布下作战大方针,怎么打,打成什么样子,就要靠唐军自己了。 李筠在城头防守。 十天的攻防,让他疲惫不堪。 葛从周在梁军中地位超然,很多新兴的二代将领都是他的部下。 历史上,更是数次打的李克用满地找牙。 后期即使受到朱温猜忌,朱温也不敢动他分毫。 这样的人对李筠无疑压力巨大。 梁军数次攻上城墙,都是李筠亲自带领陌刀队压制下去的。 城内的三万唐军,在李晔的严令下,不准妄动,人人心头都憋着一股火气。 辛四郎更是叫嚣要出城找王彦章单挑,李晔命人把他捆成木乃伊才安分下来。 进入四月,已经是春末,关中、河陇、西域的土地恐怕早已经完成了春耕。 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虢州。 此一战已经牵动太多人的神经。 李克用陈兵绛州,杨行密陈兵光州。 王建,也领了五万大军进驻剑门关。 成汭引三万大军北上当阳。 这个时代的枭雄们,仿佛都嗅到了某种气息。 葛从周接连半个月的猛攻,虢州依旧屹立不倒,受到了朱温的严厉斥责。 四月初九,谷雨,连绵的春雨冲淡了战场的血腥。 但冲不淡梁军的战意、杀意。 四月十日,李晔望着春雨遮挡的苍白天空,一股时代洪流滚滚而来的压迫感。 历史至此已经到了分界点。 是大唐兴还是关东兴,就在今日! 天命,从来都是打出来的! “诸军听令,为朕、为大唐攻灭葛从周、王彦章!”李晔用的措辞是攻灭,而不是击败! 第两百零三章 虢州之战 隆隆的战鼓声从虢州城里响起,仿佛春雷一般震动人心。 淹没了城墙上的厮杀声。 “杀贼!”接着便是城内猛烈的喊声。 大地都跟着震动起来。 虢州城四门同时打开,城头上的攻防还在激烈的继续着,但唐军已经如决堤的洪水冲出。 瞬间就冲垮了城外的梁军。 压抑了二十天的仇恨、愤怒,倾泻而出。 这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人心的洪流,时代的洪流。 大唐的重振全在此战之上。 大秦大汉大唐的热血不该在这黑暗的时代里流尽,曾经荣耀的帝国,骄傲的子民不该堕落成懦夫,跪伏在北方蛮夷脚下! 李晔的目光穿过千年,大唐之气运便是中华之气运。 运去英雄不自由,时来天地皆同力。 士气和斗志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此消彼长,在激烈的绞杀中,唐军士气如虹,梁军便跌落谷底。 不只是士气和斗志,梁军的体力和精神在二十多天的攻城战中,已经消磨殆尽。 唐军势如破竹。 河陇大地孕育的重骑兵冲锋在前,朔方、河套的精骑紧随其后,一出东门,便横扫战场,在平原之上,没有任何阵列能够抵挡他们。 矛阵、盾阵摧枯拉朽。 梁军在惊愕中无法组织抵抗,一些悍勇的梁将带着百十人挡在前面,但转眼就淹没在骑兵的洪流之中。 骑兵只是冲散梁军阵脚,步兵才是战场上的收割者。 溃不成军的梁军,在阵列的森严的唐军阵列推进之下,一片片倒下。 从梁军北上的那一刻,这场大败便是注定的。 李晔站在城墙之上,望着城下一边倒的战场。 所有的牺牲和隐忍都没有白费。 “郝摧、夏鲁奇、史建瑭听令,不论生死,朕要见到葛从周和王彦章,绝不可让他们退回卢氏!”这两人是梁军的中坚力量,拿下他们就是去了梁军一半的势! “末将遵命!”三人同声应命。 郝摧雄烈,夏鲁奇英锐,史建瑭刚勇,这是李晔精心为葛从周、王彦章准备的刀子。 战场上,梁军被分割成几十块,终于有人顶不住,放下武器,跪地投降。 能抵抗到现在,梁军不可谓不英勇,只不过大势如此,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求生是每一个人的本能。 唐军不管他们,继续围杀负隅顽抗者,自有辅军来接收俘虏。 不远之处,梁军牙旗,还在鸿胪水北岸飘扬。 正是这杆大旗,给了梁军坚持下去的希望。 一个无敌统帅,对士卒的影响巨大,葛从周无疑是这时代统帅中翘楚,他在,梁军的顽抗就会持续下去。 “请将军渡河!”大帐之内,一众亲兵跪在地上。 葛从周双目紧闭。 局势已经不可挽回,没想到皇帝会给他准备这么一份见面礼。 这场战争不仅只是梁军进取陕虢意图的失败,而是整个荆襄局势的反复。 他很清楚皇帝花了这么大代价吸引他北上,绝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与其引败军回卢氏,还不如为后方争取机会。 “传令王彦章部即刻退回卢氏,卢氏能守则守,不可守则退回邓州!静候大王与皇帝决战!”葛从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三万精锐覆灭,他已经没脸再去见朱温。 此刻他更想见的人是皇帝。 这个念头刚从心底浮起,帐外鼓喊杀声大起。 他拔出横刀,身边之人面有怯色,“梁王起身草莽,二十年来东征西讨,才有今日之盛,小小挫折,何至于此?诸位莫要忘了,你们的家眷还在汴州!” 说完也不管他们,走出大帐。 大帐之外,数支唐军正冲杀而来。 唐军骑兵一往无前,直奔牙旗而来,梁军根本无法抵挡,大营的防御本就是仓促之间布置起来的,葛从周连辎重兵也顶上去了,能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以疲惫之军,迎战兵锋正盛的骑兵,结果可想而知。 两股骑兵从左右冲入阵中。 葛从周瞳孔猛地收缩起来,情不自禁道:“沙陀人?” 左路一军,唐旗招展。 右路一军,虽没有打旗号,但葛从周一眼便看出这是老对手沙陀人。 郝摧、史建瑭、夏鲁奇三人同时看见牙旗之下的葛从周,越发奋勇,梁军阵中出现三条血路。 看似厚重的梁阵,转眼既被冲破,堪堪杀到眼前。 当年血战秦宗权之时,葛从周见过更凶险的场面,二十多年的戎马,他早就置生死于度外,挺刀迎了上去。 亲兵只能也跟着顶上去。 梁军军法严苛,将校有战没者,所部兵悉斩之。 葛从周若是战死,他们这些人也活不下去。 以步卒迎战骑兵,需要绝大的勇气,而骑兵迎战步卒矛阵,也需要巨大勇气。 眼看两支骑兵便要冲入中军大帐。 背后忽然喊声大起,“唐贼勿得猖狂,王彦章在此!” 这喊声首先吸引了夏鲁奇的注意。 而且王彦章也是皇帝点名之人,夏鲁奇当下拨转马头,以一百蔡州亲兵为核心,加上一千骁骑,迎战王彦章的三千骑兵。 初生牛犊不怕虎,夏鲁奇还是第一次独自领军迎战敌军大将,也是他出山的第一战。 两股骑兵狠狠撞在一起,血肉横飞。 交错而过的瞬间,夏鲁奇看到了王彦章气势汹汹的脸,铁枪之下,人马俱亡。 夏鲁奇也挑杀数名梁骑。 两人之间,再无阻隔。 两人的目光也撞在一起,眼中皆冒起火花。 战马发出激昂的嘶鸣,铁枪劈面而来,在那一瞬间,夏鲁奇仿佛感觉时间都停止了,周围的一切都变慢,只有铁枪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威猛绝伦,霸气无匹。 仿佛天地的威势都凝聚在这一枪上。 这一年,夏鲁奇十八岁,王彦章三十五岁,正是一个武人身体、头脑最鼎盛之时。 夏鲁奇不敢迎接,长枪回刺王彦章面门。 但王彦章不闪不避,任由长枪刺来。 一声闷响,夏鲁奇连人带马摔倒在地,马头被铁枪砸的稀烂,战马一声惨叫都没发出,红白之物溅了他满脸。 而他长枪上,穿刺着王彦章的头盔。 “好枪法,五年之后,可再与本将一战!”王彦章没有回头,扔下一句话,乱发在风中飞舞,继续向前冲。 夏鲁奇心中一百个一千个不甘,正发愣的时候,三骑两军同时朝他冲撞过来。 夏鲁奇刚回过神来,长矛就已经刺到面前。 三声闷哼,却是蔡州骑兵撞翻了他们。 夏鲁奇猛然抽出死马身上的弓弩,取了一支长箭,对准王彦章的头颅,犹豫几次,却始终没有射出去,直到王彦章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葛从周毕竟是葛从周,一身戎马功夫,并未因为他身处高位而放下。 梁军溃兵集中在他身边,面对来势汹汹的唐军骑兵,依旧坚挺着,一根根刺出的长矛,给两支骑兵都带来了伤亡。 不过,这时候唐军与晋军的装备差距就凸显出来了,唐军大部分是天唐府的冷锻甲,就算被长矛贯穿,骑兵也只是轻伤。 而史建瑭的沙陀骑兵,这些年反复苦战,太原的物力严重消耗,后勤已经跟不上了。 不少人只是皮甲上面镶嵌两块铁皮,就匆匆上了战场。 在梁军长矛面前,仿佛纸片一样被刺穿。 史建瑭的三千骑兵攻势为之一滞。 在巨大的伤亡面前,史建瑭不得不选择迂回。 刚一个折转,便迎头碰上王彦章的援军。 柿子要挑软的捏,很不巧,在唐骑面前,兵甲不全的沙陀军成了软柿子。 而且王彦章进攻的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沙陀军被拦腰斩断。 史建瑭怒不可遏,翻身回战,引三百名亲兵,向梁军兵锋最盛之处杀去。 梁骑兵锋最盛之处,当然就是王彦章。 此时的王彦章乱发飞舞,全身浴血,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雁门史建瑭在此,贼将休逃!” 听得喊声,王彦章不予理睬,专心挑杀挡在面前的沙陀骑兵。 这是他与葛从周之间最后的阻碍。 不过,越是这般无视,史建瑭越是愤怒,三百沙陀骑飒踏如风,追击梁军之后。 到了此时,王彦章一时冲不破沙陀兵的阻隔,只能向东奔走,史建瑭穷追不舍,堪堪赶上,两军在战场上疯狂绞杀,你来我往。 起初王彦章还看不上这员年轻骁将,后来不得不重视起来,此人王彦章之前斩杀拓跋云归之时,已经受了伤,此番大战,又是奋力搏杀,气力已经跟不上了,抡起的铁枪也有气无力,十来年居然砸不断史建瑭的长枪。 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难分高下。 不过越来越多的梁军溃兵从北而来,史建瑭的部在前后围杀下,越来越少。 此战的毕竟不是晋军的,这三千若是都丢在战场上,史建瑭回去没法跟李克用交代。 一念及此,史建瑭只能脱离争斗,去支援他的部下。 王彦章不能去追赶,葛从周才是梁军之魂,望着还在飘扬的牙旗,王彦章吐了口浊气。 第三百零四章 编制大网 西域的冰雪刚刚消融,秃鹰的身影就盘旋在天空之中。 在于阗和萨曼的夹攻中,喀喇汗艰难熬过这个寒冬。 清脆的驼铃声在黄沙中摇曳,这个时节,即使是沙漠中,也潜藏着生机。 路过焉耆,进入秦海湖区,往来的百余名唐骑一路狂飙。 “你们从哪里来?去往哪里?”例行检查,骑兵都将拦住驼队。 “尊敬的将军,我们是大食人,前往天唐府贩卖地毯和美酒。”驼队的头领伊桑德一脸谄媚,用十分不标准的唐言回道。 一听是大食人,都将谨慎起来,一挥手,“搜查!” 伊桑德脸色大变,搜查二字,在很多时候可以理解为抢掠,他们这一路行来并不容易,在疏勒境内险些被喀喇汗人就地正法,幸亏真主保佑,他们遇到了喀喇汗的萨图克王子,在交了大量的过路费之后,他们才重新上路。 如果龟兹的时候,他们做好了再次放血的准备,没想到龟兹的唐军老爷们,只是让他们交了极其少量的商税之后,便发下了通关文书,此后沿途,只要是城镇,出示文书,再无诘难,畅通无阻。 而且沿途还有大小堡城提供清水和食物,只要多花些钱财,酒肉什么都有。 这种待遇跟西边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就算在萨曼国内,土匪马贼也是多如牛毛。 不过这次,就连通关文书都失效了。 伊桑德不得不奉上金子。 但那位骑兵老爷看都不看,反而亲自下马检查。 头领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每一秒都像是在地狱里煎熬。 然而想象当中的抢掠并没有发生,骑兵们细致检查之后,没什么异样,并没有为难他们,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们。 “你们今日要加快些脚程,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桑原堡。”骑兵都将翻身上马,语气也温和起来。 驼队上下受宠若惊。 骑兵远去,伊桑德一脸喜色,低声嘟囔:“传说是真的,大唐再次崛起。” 大唐衰弱,商路断绝,西域的日子也不好过。 驼队再次启程,两三日便进入了西州地界,却在蒲昌附近遭遇了沙尘,不过春日的沙尘没有夏秋的恐怖,吹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然而天上的秃鹫却越聚越多。 官道的中央,一个人倒在地上,不知死活。 仆从们检查一番,发现是一个唐人,至少从衣冠上看是唐人,脸上还有烧伤的痕迹。 “主人,是金子,他有很多金子!”仆人激动的喊叫着。 伊桑德目光一闪,普通人不会带着金子行走在沙漠中,他不禁对这个年轻人充满了好奇,说不定他是大唐哪位贵人的子弟,迷失在风沙中。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伊桑德可能看都不看一眼,沙漠容不得慈悲,精明的商人也不会做赔本买卖。 “带上他!”伊桑德下令。 驼队继续东行,这年轻的身体真是没话说,两三天的功夫,在清水的滋养下,很快就苏醒。 伊桑德用唐言询问得知,年轻人名叫陆论藏,是凉州贵族,因沙尘暴而与家人失散。 陆论藏的彬彬有礼,几番攀谈,消除了伊桑德所有的疑虑。 驼队非常愉快的接受了他,一路向东,西州、阳关、沙州、肃州,翻越祁连山,入天唐府。 春耕之后的天唐府商贸大兴,而西域战争的暂时平息,让更多的商旅跨过大漠草原。 陆论藏用金银报答了伊桑德的救命之恩,分道扬镳,转道向南。 南面是一个混乱的高原。 鸿胪水河畔。 梁军大帐立于高坡之上,骑兵到此,已经很难发挥优势。 葛从周站出来之后,无论是史建瑭还是郝摧,一时都难以攻陷梁军的中军大帐。 一身是血的王彦章站在葛从周面前,“唐军不过四五万人,末将引军正面迎战,将军可收拢残军,整军再战!” 连日激战,他的斗志不曾因此而消磨。 葛从周大笑起来,“王将军有此心志,真乃我军之幸事,然虢州之败,已不可解,若本将所料不差,我军背后,仍有唐军,王将军能退回卢氏,已是大功一件!” 说完便对王彦章拱手。 王彦章沉毅的脸上动容起来,“将军你……” “此战之败,皆在我一人,这么多将士阵亡,葛某焉能苟活?”葛从周的眼中浮起一抹死气,“梁王大业,以后就托付给将军了!本将亲自为你断后!” 王彦章眼中涌出热泪,“末将原本军中小卒,若非梁王提拔,安能领军御卒?将军放心,末将就是粉身碎骨,也要襄佐梁王以成大事!” 帐中诸人皆惭愧不已。 王彦章率领两千骑兵三千多精锐步卒渡河而去。 虢州大战,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除了梁军中军大帐,其他地方的梁军要么被俘虏,要么被歼灭。 唐军步卒围上来之后,葛从周也知道自己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一个时辰的激烈绞杀之后,梁军牙旗被砍倒。 鸿胪河仿佛变成了血河,无数尸体漂浮在上面,被浮桥堵住。 虢州城楼上,李晔久久眺望南方。 直到郝摧把葛从周押了上来。 “末将幸不辱命,生擒葛从周在此!”郝摧一脸兴奋。 “王彦章呢?”李晔看向诸将。 郝摧一愣,而史建瑭和夏鲁奇都低着头。 “末将无能!”史建瑭倒是爽快,跪在李晔面前,面红耳赤。 这都能让他跑了? 李晔心中一阵窝火,不过事已至此,责备部下显然是没有风范之举,而且史建瑭还不是部下。 “此人不过一勇夫尔,无关大局。”李晔扶起史建瑭,言不由衷道。 王彦章跟李存孝、李思安不同,除了忠义,还有将略。 不过能活捉葛从周,已经令李晔非常高兴了。 “见了朕何以不跪?”李晔目光转到葛从周身上。 葛从周典型的山东汉子,体魄雄健,脸上一道狭长的刀疤,更增加其煞气和杀气。 李晔在看他,他也在看李晔,目光没有丝毫退让。 “陛下之父兄令天下沸反盈天,关东父老视陛下如仇雠,陛下有何颜面目令本将下跪?” “放肆!”薛广衡狠狠一脚踢在他膝盖上。 葛从周身体晃了晃,仍是不倒。 李晔心中一阵无语,这也能怪到自己头上?冤有头债有主,自己可没对不起关东父老,也没那个机会。 薛广衡越发愤怒,还要再踢,被李晔拦住,长叹一声,本来还想再劝此人,毕竟良将难得,良帅更难得。 不过看他这架势,李晔也就懒得白费力气了。 他跟王彦章一样,对朱温都是死心塌地的,更何况他全家老小都在汴州,岂会投降? 再跟他废话,弄不好自己反而惹得一身骂,这不是犯贱吗? “算了,给他一个痛快。” 葛从周目光动了动,“多谢。” 片刻之后,葛从周的人头便被奉上。 李晔挥手,“好生安葬。” 葛从周的死,并不意味着这场大战的终结,而是开始,向梁军反攻的开始! 从此刻起,梁军已经陷入战略被动! 李晔看着地图。 朱温大军集结在均州,在得知自己在虢州之后,很有可能猛攻武关。 不过在此之前,唐军还有时间差优势,卢氏和邓州已经暴露在唐军兵锋之下。 此为夺取荆襄第一步,如果拿下邓州,东面的唐州就在打击之下。 一个大胆的战略构想在李晔脑海中萌发。 当年朱温想把自己堵在崤函道中,自己何以不能把朱温堵在荆襄? 只要攻下邓、唐二州,再联系光州的杨行密北上,这条战略构想就很可能实现。 不,一个杨行密还不够! 还有荆南成汭,岳鄂杜洪,形成合围荆襄之局势。 这是一张大网。 二人若来,则是自己人,大家一起吃肉,不来,这笔账就先记着,除非朱温大军一直不走,否则荆襄迟早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此战的胜利,让李晔信心高涨,当即发下三道诏令,命光州杨行密、荆南成汭、岳鄂杜洪合攻朱温。 到了此时,李晔已经不需再遮遮掩掩了。 天下有大唐,便不可再有汴梁! 是时候天下藩镇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辅军留下打扫战场,大军即刻南下,攻取卢氏和邓州!”兵情如火,李晔顾不上将士疲惫。 这个时候不乘胜追击,难道还给梁军喘息之机? 渡过鸿胪水的王彦章,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低落。 葛从周部的精华都在他麾下。 周围草木中都影影绰绰,一股草木皆兵的惊惶在他心间涌现。 “加快行军,到了卢氏就可落脚!”王彦章鼓励部下。 精锐就是精锐,虽然人人都疲惫欲死,但人人都鼓着一口气。 刚刚望见卢氏城,便见到城上插着的“唐”字大旗,王彦章目瞪口呆,万念俱灰。 士卒憋着的最后一口气,也在看见旗帜后,垮掉了。 不仅如此,卢氏城中分出一支骑兵,正向他们冲来。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纵然他有一战之力,这些普通士卒已经没有再战的力气了。 王彦章镇定道:“卢氏落入贼手,还有等邓州在!都指挥使将军与刘知俊将军两万大军在此!” 都指挥使将军既为朱友恭,是朱温坐镇徐州收的义子,骁勇善战,颇能体恤朱温之意,被朱温封为诸军都指挥使,兵权极重。 梁军只能再一次打起精神,步军结阵,骑兵游弋。 只是没想到唐军气势汹汹的杀来,梁军步阵一哄而散。 此时的王彦章就是神仙,也没了办法,只能引军向东南奔逃入伏牛山中。 好在唐军并未追击,清理步军之后,便回卢氏城防守。 当李晔抵达卢氏时,见到城头飘扬的唐旗,大笑道:“此必是周云翼!” 果然如他所料,周云翼出城迎接。 李晔只在马上勉励他几句,便引大军继续南下,拿下邓州,他的战略构想才有实现的可能,到那时,就不是争夺荆襄,而是把朱温和十几万梁军留在此地! 梁军对南阳盆地的掌控力本来就弱,北面葛从周部覆灭的消息传来,沿途小城纷纷归降。 梁军对新攻陷的地区,向来都是掠夺和奴役。 南阳地区的百姓听闻大唐王师南下平贼,无不振奋,主动帮唐军探查梁军动向,路过一城,城里的百姓便杀猪宰羊的犒劳王师。 这让李晔一阵感动,百姓并非不明是非,后世伟人也说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坏,他们岂会分不清? 乾宁六年四月十三日,四万唐军包围邓州。 后续的辅军辎重正在源源不断的运来。 邓州是襄州之前最后一座堡垒,拿下此城就是拿下半个荆襄。 襄州、均州一线的梁军有十三万,邓州守军也在一两万的样子,兵力的差距非常明显。 这个时候,已经是举国大战,所有的一切都要为战争服务。 李晔发布诏令,所有辅军全部转为战兵,境内青壮,全部充为辎重兵。 当年刘备攻取汉中,男子当战,女子当运。 而现在,唐廷也到了这一步! 当倾力一战! 第三百零五章 邓州城破 梁军在荆襄属于外线作战,唐军是内线。 大量的辎重后勤源源不断从关中运到虢州,再分批南下卢氏。 卢氏在葛从周第一次偷袭陕虢时,就被其经营成铁桶,可以想象若不是李晔吸引他北上,单一个卢氏就会让唐军磕的头破血流。 十几万的梁军集中襄州、均州、唐州一线,加上民夫,每日的消耗巨大,虽说有荆襄的粮食供给,但其他军资还需从汴州补给。 邓州城下已经聚集了四万唐军,后续的战兵正陆续从潼关赶赴过来。 “两日之内,不计伤亡,不计代价,攻下邓州城!”在朱温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唐军唯有打下邓州,才能伸出一只手掐在朱温的脖子上。 “末将遵命!”郝摧、李筠站出来。 唐军上下都知道这是国运之战,人人振奋起来。 李晔同样如此,从景福二年起,他一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如今离对岸只有一步之遥! 皇帝的意志被各军大小忠义堂宣教使传达,重振大唐在此一战。 数百架长梯铺在邓州四面的城墙上,无数热血男儿仿佛朝圣一般攀爬。 在这个人命贱如尘土的时代,能让一个辉煌的帝国在他们手上重生,这是何等的幸事? 而这个时代,汉人的武勇豪迈并未褪去。 从一开始,攻城战就进入了白热化。 城上的石头、擂木、弓箭,无法冷却唐军的热血,死亡阻挡不了唐军的脚步。 春雨之后,天空湛蓝如洗,白云漫漫,一行白鹭在天际悠闲展翅,偶尔有掠过天空飞鹰。 这片天空从古至今都是风景如画,但这片土地却生病了,这是三百年的痼疾。 若要治此病,唯有猛药,唯有刀兵血火。 因为从一百年前起,德宗、宪宗、武宗、宣宗的尝试都失败了。 在原有的体系中,这是绝症,无可治愈。 只有跳出旧房子之外,以刀兵血火把这片大地再犁一遍,才能根治此痼疾! 青天之下,整个战场如同沸腾一般,鲜血飞溅,尸体横飞。 邓州的梁军不愧为天下强军,在兵力的劣势之下顽强抵抗,从日升战至日落,不屈不挠,但是唐军更加无畏,梁军只是入侵者、掠夺者,而唐军背负的是一个曾经无比辉煌的帝国。 天黑之后,李晔仍未下令停战。 而是下令收救伤员,换下疲惫的将士,继续猛攻。 无数火箭,从唐军大阵中划过天空,留下绚烂无比的轨迹,落入城中,唐军的呼喊此起彼伏。 战场如同白昼。 热血如火焰一般燃烧。 梁军终于呈现出疲态,城上的弓箭、木石开始寥落起来。 上百股唐军从各处登上墙头,白刃如飞,血肉飞溅。 李晔一整天滴水未进,紧张的看着战局,跟奋战的唐军比起来,这不算什么。 将士们没让他失望,但梁军的反抗同样令他震惊。 在河陇和西域,嗢人和回鹘人往往在开局失利之后,迅速投降。 中土将士的坚韧与顽强,当真令人叹息。 也难怪张巡能以一万人的睢阳城,扛住十六万安史叛军。 还有阎朝在沙州坚守十一年,抵抗吐蕃围攻数千次,更有武威郡王郭昕白发唐兵坚守碎叶四十年。 如今的碎叶被喀喇汗改为八剌沙衮,简直是对大唐的侮辱。 “辛四郎、夏鲁奇各带三百精锐攻城!”已经到了最后时刻,若不是这个皇帝身份,李晔自己都要提刀上了。 “遵命!” 两人各带精锐,还没登城,城上的梁军阵列中,忽然一阵大乱,一部梁军倒戈,挥刀砍向自己同伴。 这个变故令李晔万万没想到。 后期梁军在朱温专心致志搞下半身事业时,战力和意志下滑,各路叛乱不断,但没想到此时就有梁军倒戈! 这还是李晔跟梁军交战的第一次。 以前遇见的张归厚、徐怀玉、葛从周,无不是铮铮铁骨,头一个比一个铁,意志一个比一个顽强。 强悍二十年的梁军,终于出现一丝裂隙了。 有了城墙上的动乱,梁军最后的一根稻草也沉没了。 内部敌人带来的打击,远远大于外部敌人。 在唐军的疯狂攻击下,梁军的意志终于崩塌,城墙上开始出现弃械投降者。 等辛四郎和夏鲁奇的六百亲卫都登城之后,这场战争已经没了任何悬念。 城楼上的“梁”字大旗,被辛四郎连根拔起,扔下城头。 仿佛一个讯号一般,城上最后的抵抗也完结了。 李晔大喜若狂,邓州的战略意义非同一般,它的背后是陕虢、潼关、兴唐府的支持! 此城在唐军手中,对襄州和均州构成了严重威胁,梁军的后勤补给线也在打击之内! “万岁!万岁!”将士们热血未退,在城墙上疯狂呐喊。 喊声穿透黑夜,飞向天际。 李晔没有入城,而是等着城内肃清残敌。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李筠带着一员梁将站在李晔面前。 作为一个将领,此人长得实在有些帅,不过不是后世小鲜肉的脂粉气,而是男人的帅,目若朗星,面部轮廓如刀削斧刻一般,充满英雄之气! 除了黑一点,几乎就没有什么缺点了。 “罪将刘知俊拜见陛下!” “你就是刘知俊?”李晔大笑起来,“朕和大唐等你多时!” 历史变了,但人的命运没有变。 这其实是必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朱温身上的缺点被不断放大,特别是他的贤内助死后,裤腰带子和思想同时放飞,死在他猜忌之下的大将不知凡几。 而此时的刘知俊,除了李晔能用他,天下还有谁能用? 刘知俊满面惭愧,“末、末将……” 李晔一把扶起他,“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大唐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将军来的正当其时。” 刘知俊满眼感动,历史上此人一生就是整个唐末武人的缩影,自幼从军,勇猛绝伦,脱颖而出,拔为将领,受到猜忌,然后是一叛再叛,最终死于刀斧之下。 也只有唐军的制度,能避免他这种悲剧。 “如今邓州已下,唐州空虚,末将不才,原以本部一千二百人装作溃兵,诈下唐州!”刘知俊拱手道。 拿下邓州,下一步当然是攻打唐州,切断梁军补给线,再联合东南面光州的杨行密。 以一千余人攻一座大城,若不是李晔知道他是上了史书的猛将,绝对会把他当做张浚一类的货色。 李晔盯着刘知俊,刘知俊眼神并不躲闪,非常坚毅。 良禽择木而栖,还要看这根木能不能提供平台,借力他振翅高飞。 盛唐之时,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名将?李靖、李积、苏定方…… 动不动就是几千上万的骑兵,击败别人几万十几万的大军。 归根结底,是有初唐这个平台支撑。 而像后世的大宋、崇祯,即使有岳飞、韩世忠、卢象升、曹文昭、孙传庭这些不世出的名将,依然被别人踩在脚底下摩擦。 某种程度上,皇帝的职责就是打造一个优良平台,集才俊之力,为国家所用。 第两百零六章 猛将雄心 “刘将军真壮士矣!取酒来!”李晔拉住刘知俊的手步入帐外。 台阶之下,一千多梁军被取了武器,正惶惶不安,前后左右皆是横刀出鞘的甲士。 几十坛的酒和熟肉被拉了上来。 人人分得一碗酒,一斤肉。 李晔端起酒碗,“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大唐的将士!朕绝不会厚此薄彼!”言罢,一饮而尽。 五百梁军眼中惊慌瞬间融化,随着李晔也一饮而尽,“愿为陛下为大唐赴汤蹈火!” 李晔转身再对刘知俊道:“将军若能成此功,朕以上将之位待之!” 邓州即使没有刘知俊的反复,这座城也是守不住的。 所以他的功劳也就一般,但若是能以五百人拿下唐州,就为整个荆襄战局节省了大量时间、大量精力。 同时也证明了刘知俊价值! 刘知俊一口饮下碗中烈酒,掷碗于地,大笑道:“能为大唐上将,末将足以光耀门楣!” 五百多唐军同时摔碗。 火把猎猎作响,夜风寒凉,但李晔心头热血未凉,目送刘知俊领军而去。 辛四郎泼了一瓢冷水下来,“这厮牛皮吹上天,唐州有一万多梁军,不会是想跑吧?” 李晔瞪了他一眼,“你皮又痒了?” 辛四郎干笑两声,赶紧消失。 辛四郎虽然满口胡言,但也提醒了李晔,唐州有一万梁军,若是刘知俊事不谐,反而有可能让唐州加强了戒备,后面的攻城,又会是死磕。 什么事都要作两手准备,站在李晔的角度,任何事都作最坏的打算,才不会手忙脚乱。 “传令郝摧将军,引一万唐军,一万战兵接应唐州。” 邓州城里还有一个战利品——朱友恭! 历史上,正是此人与氏叔琮带兵入宫,令部下杀了昭宗,以及裴贞一、李渐荣。 “陛下若是劝降末将,还是免开尊口。”朱友恭深受朱温大恩,自然也是铁头娃。 李晔眼神几度变幻,此人就是朱温的一条狗,李晔从未想过劝降,不过就这么杀了他,太便宜此人了,而且此人终日跪舔朱温,肯定比一般将领知道的多。 “将军如此忠义,朕非常欣喜,薛广衡,好生招待一下。” 薛广衡会意,拖着他就走了。 攻下战略要地,让李晔一场兴奋,连日的疲惫,到了此时,已经不觉得困顿。 唐军四面围攻,邓州城里的梁军一个没跑。 俘虏都有一万三千多人,轻重伤五千多人,还有一些人或者失踪,或者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梁军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坚韧顽强令李晔敬佩。 不过敬佩归敬佩,放了他们肯定是不可能。 全部坑杀,也不是李晔的作风。 对外族,李晔干的出来,但对同样的汉人血脉,他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只能把他们送往兴唐府的盐池。 改造俘虏,李晔还是有一套办法的。 而对于梁军来说,能活命,还不用当炮灰,已经满足了。 从他们放下武器的那一刻起,心中的斗志已经溃散,自然也不会反抗。 其实整场战争,最惨的不是他们,而是邓州城里的百姓。 天下处处动荡,处处杀人放火,反而是荆襄,在赵匡凝明降朱温,暗奉唐廷,结好周边的策略下,荆襄反而成了世外桃源,不问刀兵十几年。 然而,梁军的到来,让一切成为泡影。 邓州城里百姓,一个个蓬头垢面,衣服、鞋子,凡是能掠夺的都夺走了。 一个个眼神空洞。 好在快速攻下城池,府库里的物资还在,大量粮食和其他物资堆满了库房,由此也可见荆襄之富庶。 李晔设立粥棚,给百姓分发粮食和衣物,同时劝他们北上虢州或者兴唐府。 此地很快就会成为战争的风暴眼。 百姓跪地感谢皇恩浩荡。 李晔心中不是个滋味,这场战争跟他也脱不了关系。 不过为了重建一个崭新的时代,阵痛是无法避免的。 唐军在此次攻城中,唐军阵亡三千三百余人,轻重伤九千余人,李晔令青壮掩埋梁军尸体,唐军尸体则运回潼关,尽量他们魂归故土,伤兵一律送到虢州修养。 在充足的物资和细致的照料下,李晔相信伤兵的死亡率会大大降低。 关中的青壮和辅军大量抵达邓州。 邓州之南就是襄州,之西是均州,未来必然会成为十几万梁军猛攻的对象。 李晔下令青壮和辅军全部动员起来,构建防御工事,在地势险峻处构建石堡,在平原出挖堑壕,布置拒马鹿角尖桩。 杨行密和成汭回复愿与大唐同进退,这些话听听就行了,在唐军没有取得决定性进展之前,二人的承诺永远不会付诸于行动,李晔邀请他们,不过也是撑个场面,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只能换回失望。 杜洪则被朱温吓破了胆,不敢反抗,也没有回应。 六七万人的劳作,两三日间,整个邓州城外的地形完全被改变,密密麻麻的拒马和尖刺,一条接一条的沟壑,每隔两三百步的高坡,就有一处石堡或者土堡,可容纳百余人。 梁军单是清除这些外围工事,就不知道多少人命来填。 为了以防万一,李晔还领周云翼的两万陕州兵在卢氏待命,轻骑随时可南下支援。 虢州和潼关也布置了两万战兵。 看着邓州城外,李晔自己都感到头皮发麻。 “请陛下回虢州,邓州之事,末将可为陛下担当!”李筠跪在李晔面前。 他的心思,李晔自然是知道的。 邓州兵凶战危,梁军若来,此地必烽火漫天,打上一两年都是有可能。 身为皇帝,总不能被围在邓州两年吧? 若是邓州稍有差池,城破,李晔就是三百年大唐第一个破城被擒的皇帝。 “将士用命于此地,朕岂能后退?” “请陛下返回虢州,观我等大战梁军!”帐中将佐皆拜于地,连辛四郎、薛广衡等亲卫都跪了下来。 李晔心中热血翻滚,但将士们都为皇帝和这个国家考虑的时候,整个国家就无论如何不会倒下。 “好!朕在虢州观我大唐健儿清剿梁贼!” 热血化为热泪,李晔眼中星星点点,但最终没有流下。 第二日,李晔带着亲卫都离开邓州。 回望邓州,风起云涌,大唐的国运就在此地了。 一路向北疾驰,路上的时候,斥候送来捷报,刘知俊果然没有令他失望,一千二百壮士,诈开城门,只可惜兵力太少,唐州大将贺环突围东去。 不过拿下唐州已是大功一件,李晔如约履行承诺,与马上擢升刘知俊唐州防御使,东北面招讨使,又调任一万战兵为其部下。 现在唐军已经出完招,剩下的就看梁军的动向了。 路过卢氏,进城视察了周云翼的禁卫军左军。 这支大军在得到河套、河西的战马供应之后,迅速蜕变为一支骑兵。 周云翼对轻骑兵情有独钟,人人着轻甲,挎横刀,背长弓,带四壶箭雨,士卒大部分取自河套的党项人,以及渭北擅骑射的汉人。 望着这些骑兵,李晔总算感觉自己像个土豪了。 离开卢氏,北上的时候,李晔没有回虢州,而是立大营于鸿胪水之北,接收关中而来辅军战兵和辎重。 战争的胜负,后勤也是命脉。 虽然是辅军,但这些人都是从关中各藩镇和俘虏中裁撤下来的,原本就是士卒,这几年经过忠义堂的改造,早就对大唐死心塌地,更对军功无比渴望。 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大好男儿怎会不想上阵杀敌,为国争功? 除了粮草,盔甲、刀枪、战马之类,李晔还发现了大量的黄木弩,足有一万多具。 他这才想起来当初让将作坊仿制梁军的连珠弩,弄出来这么个玩意儿。 不过连珠弩做工精巧,即使是梁军也没有大量装备。 这种大规模的战场,反而是黄木弩这种能快速生产的装备大行其道。 接下来的时日,李晔一面收拢关中辅军战兵,训练弩阵,一面静候梁军的动向。 第两百零七章 避实击虚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梁军入瓮。 在邓州和武关的消息没传来之前,李晔安心训练弩阵。 弩机的命中率远远高出弓箭,利于操作,非常适合辅军,而弓弩正是在唐宋这个时期迎来大发展。 黄木弩射速快,可连发三箭,不过威力小,射程短,可用于近战,远程打击能力不足。 所以李晔采用的是蹶张弩,凑出三千人的弩营,单独列为一军,名为神羽都。 不是不愿意多选人,而蹶张弩对士卒的体力要求非常高,李晔自己试了一下,发三箭就开始气喘了,第五箭就感觉双臂酸疼。 三万的辅军中,能胜任的也就这么多人。 至于能连发的黄木弩,则配备给骁骑军,练习马上骑射之术。 令李晔没想到的是,邓州一直没有动静。 朱温在得知葛从周覆灭,邓唐二州失守后,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迅速退回襄州,只派遣小股兵力试探性的北上,在邓州森严的防御体系之下,全都败退。 这让李晔难受了,房都开好了,裤子都脱了,美女在门口转了两圈,啥都没干,跑了! 这种对峙最是难受,双方都投入巨大精力,每日的损耗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不过再难受也要耗下去。 遍观荆襄局势,梁军在兵力上已经不占优势,除非他有胆量,不管中原与山东,继续往荆襄增调兵力。 还是那句话,荆襄偏离了梁军的力量核心,而在李晔的家门口。 内线优势不是说说而已。 其实这么拖下去,李晔并不吃亏,唐、邓二州在手,南阳平原就吃进肚子里了。 李晔没想到的是,葛从周的覆灭对梁军的打击远比看上去的大。 清口大败,杨行密靠的是犀利的水军,以及清口的地势,加上庞师古的愚蠢,才促使这场战争的惨败。 在梁军士卒心中,江淮军也只敢躲在淮河之南,不敢正面接战。 但虢州之战则不一样,葛从周的资历可能没有丁会与庞师古高,但在普通梁军眼里,他地位只在朱温之下。 当年李罕之与李存孝进攻洛阳,丁会与葛从周正面击败沙陀大军。 十几年南征北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唯一的败绩就是清口大战,猪队友庞师古在清口覆灭,葛从周一万人马独木难支,只能败退。 唐军斩葛从周,是破了梁军的胆气! 襄州城内,朱温也头昏脑涨,不过面对群情激奋的部下,他没有糊涂。 这几年梁军在唐廷面前接连失利,已经让朱温意识到不妙起来。 天下还是那个天下,但唐廷已经不是以前的唐廷了。 对战场的敏锐嗅觉,让朱温知道北面已不可取,他现在要面临的是周围蠢蠢欲动的獠牙,成汭陈兵当阳,杨行密在光州磨刀霍霍,细作传来的消息更令他惊心,江淮军大举集结,其斥候已经出现在许州、蔡州、泌州等地。 甚至连湖南的马殷都不安分起来,集结战船,不知道要干什么。 朱温不会傻到此时去啃铁桶一般的邓州。 斥候探查到的消息,邓州城里至少有八万唐军,北面的卢氏还有两万陕州军。 天知道唐廷怎么一下弄出这么多兵力。 “大王,不是我军无能,而是皇帝狡诈,留天子旌旗在武关,自引大军暗渡虢州,葛从周将军才会中了埋伏。”寇彦卿试图安慰朱温,此言得到将领们的一致认同。 朱温没理他,而是闭上眼,“兴绪何以教本王?” 这段时间李振的日子也不好过,取荆襄的策略就是出自他的谋划。 而且梁军将领们向来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若非朱温庇护,恐怕他早就被碎尸万段了。 “如今的荆襄局势,我军仍大有可为,大王何必意气消沉?” 朱温睁开眼,手指在软塌的护手上敲动。 李振不敢再卖关子,“唐、邓、均三州失手,已是定局,皇帝的意图很明细,以唐、邓二州封锁我军,再联系光州的杨行密,企图困死在襄州。” 朱温眉角一皱。 “大王取荆襄不过锦上添花,在此跟唐军血战不智,臣之前说过,河北、江淮任何一地,大王得之,则天下大势定矣,现如今杨行密陈兵光州,以为我军必败,来占便宜,却不知他已经立于险地!”李振眼中冒出精光。 很明显,光州现在的价值大于邓州,甚至大于整个荆襄。 见朱温意动,李振指着地图道:“我军无论是北上还东退,都要经过邓、唐二地,血战一定少不了,就算突围出去,还要面对杨行密的截杀,兵者诡道也,如今申安二州被张归霸将军攻陷,我军正好佯攻岳鄂,暗出黄土关,直袭光州,擒杀杨行密!同时调令徐州的大将军引徐泗大军南下攻取寿州,双管齐下,一举击破江淮!” 朱温盯着地图,丢掉邓州之后,襄州就处于唐廷的夹击之中,陷入战略被动。 不是能不能守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花这么大力气在荆襄。 正如李振所言,拿下荆襄对于梁军来说只不过锦上添花,为了这朵花把锦赔进去,这是极端愚蠢的行为。 反而虚晃一枪,转道东南的岳鄂,再调转枪头,忽然北上,围攻光州,成功的几率非常大。 拿下岳鄂,则已经打通蔡州的路径,唐廷营造的大网就是笑话。 朱温很快就有了决断,“不,江淮本王要定了,但鄂岳本王也不放过,传令张归霸,杜洪不敬本王,当攻灭之!” 此时的他目光犹如一头贪狼,“张归弁五万大军三万青壮守襄州,其余九万士卒随本王急攻光州!” 光州聚集了杨行密五万大军,南面与钱缪反复争夺苏杭,北面还要维持寿州和清口防线,所以杨行密只能抽调五万人马西进。 荆襄之地风起云涌,他们自然预感到此战的重大意义。 唐廷胜,则杨行密趁机夹攻朱温。 汴梁胜,则牵制梁军,不使唐廷大败。 以现在的天下大势,杨行密的头号敌人仍是朱温。 若非朱温在南面联合马殷、钱镠、成汭、杜洪围堵,江南早就是杨行密的后花园。 而且梁军长期在徐州屯驻重兵,逼得杨行密不得不在寿州和淮水一线维持大量兵力,无法全力攻略江南。 虽然有清口大胜,但江淮显然无法与朱温相提并论。 第两百零八章 围攻襄州 李晔在鸿胪水又等待了七天,想象当中的大战仍旧没来。 斥候侦查的范围只在襄州之北,南面由于襄水的阻隔,斥候无法涉足。 这让李晔感到非常疑惑。 如果梁军一直在襄州维持大量兵力,那么南阳盆地就成了军事前沿,唐军也要在邓、唐二州维持相应的兵力。 一两年还能坚持,但长此以往,关中的疲态就显露出来。 可以说李克用就是这样被朱温拖垮的。 虽说占领了绛、晋、隰等州,但都要与梁军和魏博军维持军事对峙。 木瓜涧一败,一方面是刘仁恭确实厉害,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晋军力不从心的表现? 所以,这种僵局必须被打破。 乾宁六年五月,杨师厚上表请求攻取均州,窥探襄州虚实。 这份上表提醒了李晔,既然朱温当缩头乌龟,自己为何不试探一下襄州的虚实? 于是下令周云翼前出,以轻骑巡弋襄水之北,看看朱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十几万的大军按兵不动,想想就让人觉得可怕。 五月六日,杨师厚引一万五千大军南下,轻易拿下均州,至此,武关的威胁解除。 唐军实质上对襄州形成合围。 五月十日,李晔自率八千骁骑军、三千神羽都回到邓州,令郝摧守唐州,调刘知俊南下新野。 此时的襄州之北,聚集了差不多十一万唐军与战兵。 李晔几乎把自己家底都拿出来了。 周云翼的轻骑在汉水之东遭受了顽强阻击,梁军虽然放弃了南阳盆地,但对汉水北岸一寸不让。 这个行为令李晔更疑惑了。 摊开地图,汉水东入岳州,进鄂地。 李晔目光也随之转向岳鄂,难道朱温要攻打鄂岳的杜洪? 犯不着弄得这么隐蔽吧,而且杜洪一向唯朱温马首是瞻,比亲孙子还乖巧。 当然,在土地钱粮面前,亲孙子也不管用。 看着地图,李晔猛然觉醒,自随州而西,便是申州,穿过大别山,就是蔡州地界。 李晔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朱温想跑,不过这只是妄想,梁军虽然损失葛从周,但并未露出全线崩溃的迹象。 最不济只要牢牢守住襄州、随州一线,与唐军在汉水沿线对峙是绝对可行的。 正思忖间,随州之西的光州忽然落入眼帘,李晔心中一震,难道梁军奔杨行密而去? 绝对有这个可能。 其实荆襄对朱温来说可有可无,打荆襄,主要是切断赵匡凝与唐廷的联系。 就算朱温拿下荆襄,对天下大局来说,影响并不大。 但如果攻陷光州,擒杀杨行密,那么整个淮南就会落入朱温手中。 光州襟带长淮,控扼颍蔡,自古便有“河洛重镇,吴楚上游”之称,历史上,朱温从未放弃过江淮,在清口大战十年之后,引四十万大军由此地攻淮南,筑城十二,被江淮的蔡将柴可用拒阻。 就算梁军让杨行密跑了,这么一块要地落入梁军之手,江淮也在梁军的三面打击之下。 李晔忽然有种历史又回到原有轨迹的错觉。 这一仗打来打去,忽然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不过,若是坐视朱温偷袭光州,从而导致杨行密覆灭,肯定也不符合唐廷的利益。 别看唐军现在打的有声有色,那是在自家门口,天下最强者仍是朱温,所以,李克用、杨行密的存在仍是必要的。 若朱温吞并江淮,取江淮的财力物力人力,天下还有谁能抵挡? “快骑传喻光州杨行密,梁军的目标是他!” 李晔虽然发现了梁军的意图,但为时已晚,十天前,九万梁军就已经兵出黄土关,向西急进,杨行密措手不及,光州外围所有城池全部沦陷,光州被梁军紧紧包围。 杨行密做梦也没想到梁军来的如此之快。 梁军日夜猛攻,光州危在旦夕,徐州的朱友裕部趁势而下,攻击寿州,阻断江淮的援军。 五月二十日,大将张归霸攻下黄州,随即包围鄂州,武昌军节度使杜洪纳土而降,鄂岳全境入梁。 局势变化之快,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不过对于朱温不攻邓州,而八百里偷袭光州,李晔只能表示佩服,这一招不仅破了李晔编织的大网,还打开了局面,老牌枭雄就是厉害,拿得起放得下,大将被自己砍了,都不来报仇。 到了如此地步,李晔就是想救援杨行密也鞭长莫及。 横亘在邓州与光州之间的有滔滔的汉水,连绵的大别山脉。 只能希望史书没有作假,杨行密盛名无虚。 既然梁军大部在光州,那么荆襄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大唐若要东出,唯有荆襄,大唐若要振兴,也非荆襄不可。 南阳盆地和江汉平原,古往今来都是粮仓,更是战略要地。 不过李晔也意识到,朱温把荆襄留给自己,并没有安什么好心,无非就是想凭借此城,消耗唐军有生力量。 周云翼多次纠缠,已经查明城内守军不下七万,而守城的将领,正是老熟人张归弁。 当年在绛州此人五千兵力守城,不仅挡住了杨师厚,还把李克用的牙都磕掉了,两家合力,才攻下绛州,还让此人给突围了。 现在襄州不是五千兵力,而是七万大军。 而且襄州从古至今都是军事重镇,关羽在此折戟沉沙,后世的南宋大将刘整依托此城,硬扛蒙古大军六年! 李晔一阵头皮发麻。 但即使如此,襄州仍是非攻不可,拿下此地,汉水之南的肥美土地就在眼前,李晔也许打不过李克用和朱温,但面对荆南成汭、江西钟传还是有些自信的。 更何况荆南、湖南、江西这些藩镇敢不敢违抗唐廷还是两说。 再者,此时襄州也是刚刚被梁军攻陷,对此地的掌控力不充足。 “传令诸军,六月初一,襄阳城下集结!”机会摆在眼前不争取,那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乱世如激流,不进则退! 李晔率领九万唐军和战兵,再向前一步。 襄州城外,早被梁军坚壁清野,树木被砍伐一空,张归弁有样学样,在襄州城外也玩起了工事。 沟壑、土垒、拒马,层层叠叠,这不仅是乌龟壳,还踏马的是个刺猬。 李晔看得倒抽一口凉气,这得多少将士的性命去填? 张归弁还真是个祸害,李晔悔不当初,没在绛州弄死这厮。 六月初一,杨师厚、周云翼、李筠、刘知俊齐聚,十二万唐军齐聚,安营扎寨。 望着他们,李晔心中的凉气才退散下去。 第两百零九章 江淮名将 进入五月,长江、汉水各地也就进入汛期。 春雨变成了大雨。 大别山北麓的光州也乌云笼罩,时不时的下一场大雨。 光州城下,密密麻麻的梁军团团围困,在第一波的突击没有攻下光州之后,各种攻城器械从蔡州运送过来。 单是投石车就有两百多架。 这些天给江淮军造成伤亡最大的就是这些投石车,光州虽然是重镇,但城池狭小,投石车整日呼啸,城中建筑被砸的面目全非。 死伤最重的仍是百姓。 不过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百姓的性命显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大雨攻守双方都有巨大影响,弓箭的威力小了一半,淋了雨的士卒疲惫交加之下极易生病。 往往一个小伤口,淋雨之后,几日间便溃烂。 大战刚刚停歇,杨行密带着一众将佐巡视城墙,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江淮军的军心渐渐稳定下来,特别是梁军几次猛攻被击退之后,士卒恢复了以往的悍勇。 城内有三万大军,聚集了大量物资,还有几万光州青壮。 杨行密的情绪也稳定下来。 十年之前,孙儒五十万大军围攻宣州,那时候的杨行密手上才多少人马?不可一世的孙儒还不是倒在他面前。 放眼天下,江淮军攻城掠地能力不足,但守城绝对能称天下翘楚。 如今梁吴在兵力对比上,并没有巨大差距。 而且清口大战胜利,让江淮军具有一定的心理优势,加上此城是杨行密亲自防守,江淮将士谁不用命? 这也是江淮军被梁军偷袭重创之后,还能聚城而守的原因。 “朱全忠骄狂自大,也罢,孤就让这光州成为梁军的坟场!”杨行密也是从底层士卒杀上来的,从南到北,从西到东,既在乱军中当过匪众,也在朔方军中当过小卒,虽然在占据江淮之后,以宽大示人,但并不改其武人亡命之徒的本性。 “光州阴绵多雨,气候大不同于汴州,且陛下攻其身后,大王只要手上两个多月,梁军锐气自消。”朱瑾说道。 作为曾经的天下风云人物,强藩节度使,朱瑾在投归杨行密之后,受到杨行密的礼遇和重用。 朱瑾也就对杨行密死心塌地。 杨行密匪贼出身,十年间握有江淮,麾下名臣猛将成群,既能容纳朱瑾这样的豪雄,又能接受李承嗣、史俨这些客将,其人格魅力和能力可见一斑。 历史上,如朱温、王建在晚年都有屠戮重将之举,唯有杨行密对叛乱将领网开一面。 江淮在遭受唐末一系列天灾人祸之后,能迅速恢复过来,其功皆在杨行密。 “朱将军所言甚是!”此时的光州城中,汇集田頵、王茂章、周本等江淮名将,还有李承嗣、史俨两位北方骑将,四面城池固若金汤,杨行密的自信绝非妄言。 江淮的局势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糟。 寿州方向,朱延寿再次挡住朱友裕大军,南面李神福刚刚击退了钱镠大将顾全武,留安仁义镇守润州,正引两万黄头军劲旅赶赴光州战场。 大将台蒙也从扬州驱兵西向,支援寿州战场。 朱温在第一时间没有拿下光州,后面就越发困难。 光州正成为天下第二个风暴眼。 “如今梁军人困马乏,末将请命率领本部骑兵冲击敌阵!”李承嗣的沙陀骑兵在城中休整多日,早已按捺不住。 杨行密目光转向城下密密麻麻的梁军营帐,还未开口,旁边另一位大将王茂章道:“大雨连绵,道路湿滑,此非李将军骑兵扬威之时,末将不才,愿率江淮健儿,一挫梁贼之气焰!” 杨行密颇为意动。 李承嗣压抑多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眼看就要被王茂章抢走,大为不服,“江淮健儿虽勇,但我沙陀男儿亦是不弱于人,王将军何以小觑我等!” 眼看二人就要争执起来,杨行密大笑道:“十万梁贼在城下,难道还不够二位将军一展所长?王将军当攻西营,李将军攻北营!本王亲自在城上为二位击鼓!” “末将遵命!” 城北地势平缓,虽经大雨,骑兵仍可冲驰。 西面一直是梁军的主攻方向,兵力最多,杨行密显然没让李承嗣吃亏。 西北二门打开,江淮军一涌而出。 北面骑兵势如奔雷,西面步卒如潮水汹涌。 隆隆战鼓声响彻乌云之下。 北面骑兵一往无前,梁军措手不及,几次组织起来的阵列都被其攻破,沙陀骑兵在江淮的滋养下,人人势若疯虎,仿佛三十年前纵横天下的鸦军重现,北营一片血光。 西面步卒在王茂章的带领下,人人持弩,梁军刚刚反应过来,飞蝗一般的箭雨已经遮蔽天空。 由于天气潮湿,很多梁军刚刚脱下盔甲…… 惨叫声在西北两面响起。 大战之初,江淮军占尽优势。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优势便被渐渐消磨,江淮军骁勇,梁军同样不弱,毕竟占据着兵力优势,慌乱过去之后,便组织起有效的防守。 特别是北面骑兵,在拒马和矛阵面前,只能选择后退。 此次进攻并非决战,只是主动出击,打击梁军士气。 李承嗣的骑兵来去如风,进攻容易,撤退也容易。 但西面的王茂章步卒,逐渐陷入胶着。 越来越多的梁军围拢过来。 不过王茂章的五千部众极为灵活,每次都能从梁军阵列的缝隙中杀出,从容进退,由西面杀到南面,做出一副要突击朱温中军大帐的样子,然后忽然折转向北,两三万的梁军居然奈何不得这五千人。 南面中军大帐前,朱温也在眺望西面战场,也江淮军的骁勇善战而惊叹,“未曾想杨行密这几年也没有浪费!” 忽见乱军中敌将指挥若定,每逢激战,亲自挺刀在前,破阵之后,于阵前安坐饮酒。 “此将何人?”朱温向来喜欢猛将,王茂章如此气度,令朱温心折。 左右斥候查探后来报:“此人是杨行密麾下大将王茂章。” 朱温笑道:“我若能得此人为将,何愁天下不定!诸军合围,为本王生擒之!” 王茂章和李承嗣的突击,旨在提振城中士气,若想以五千步卒,八千骑兵击败十万梁军,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眼见周围周围梁军越聚越多,王茂章只能退走。 光州西门忽然再此冲出一军,却是朱瑾领兖州精骑支援。 王茂章且战且退,安然回到城中。 两场小战,对梁军的伤害其实并不大,但侮辱性极高。 朱温一个都没留住,怒不可遏,再次挥动大军攻城。 大地上的动静牵动了天上的乌云,一场大雨袭来,淹没了梁军的怒火,也淹没了光州城头上的笑声。 第两百一十章 一丝契机 且说李克用自木瓜涧大败之后,人变得更加消沉,酒瘾越来越大。 把心中怨气恨意都发泄到刘仁恭当年送来的美女身上。 日复一日,火气是降下去了,但身体也下去了。 晋军现在的状况跟李克用的身体差不多,全靠当年的威猛撑着门面。 前三十年,天下风云激荡,何时少得了沙陀军,少得了他李克用? 但如今的天下,仿佛离他越来越远,几乎都跟他没啥关系了。 木瓜涧的惨败,宣告了李克用一统河北的失败,而没有河北作基本盘,他拿什么跟朱温玩? 历史上,即使李存勖打下整个黄河以北,但在实力上仍没有占据优势,能灭汴梁,主要还是靠朱温好儿子们的大力配合。 李克用人在绛州,心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河北几个藩镇虽然龃龉不断,但在对付他老李这件事上,非常有默契。 卢龙、义武、成德、魏博,一个比一个狡诈。 刘仁恭跟他在木瓜涧打,义武的张处直就兵出飞狐口,入代北劫掠。 成德王镕与魏博罗弘信就笑嘻嘻的去抢昭义。 偏偏沁州的丁会也不安分,动不动就出兵耀武扬威的。 李克用心力交瘁。 “大王,朱温主力在南,我军由晋州走轵关陉,直下洛阳,切断河阳、沁州、泽州等地梁军!”郭崇韬谏言道。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建议,而是与盖寓共同商议的结果,还有世子李存勖旁听。 不过此时的李克用对美酒和美女的兴趣远远大于战争。 这一年,李克用四十五岁,从咸通十年起,年仅十三岁的他就驰骋在战场之上,如今戎马已经三十二年。 没有人能永远保持斗志高昂,特别是曾经辉煌过的人。 “洛阳乃是天下坚城,我军粮草军械皆不足,难以远征,更难以久持,轵关陉险峻,只需几百梁军把守,我几万攻洛阳之军,不得归矣!”李克用从军事层面上拒绝了郭崇韬的提议。 他不想冒险了,因为他已经输怕了。 连续的失败,已经让军中生出怨言。 从景福三年车裂李存孝、毒杀康君立起,晋军就一路下滑,先大败于王镕之手,后败于朱温,连长子都死在阵中,刚刚恢复一些力气,又被刘仁恭重重砍了一刀…… 晋军的组成,同样复杂,有沙陀旧部,有达怛部落,还有代北汉人,构成一个利益共同体。 郭崇韬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克用,“大王……” 李克用斜瞟了一眼,“我军若动,沁州丁会和河朔四镇也会相机而动,在没有解决他们之前,我军南下,只能是自寻死路!” 其实李克用说得这些虽然消极,但也都是对的。 所以郭崇韬无从反驳。 谋士的谋略需要君主的决断,很多时候,决断比谋略更重要。 “安时天下英才,正可为我儿之羽翼!”李克用独眼里闪着光。 郭崇韬分明听出其中托孤之意,“末将必不负大王!” 一代人做一代事,李克用灌下一樽酒,双鬓一片白霜。 与李克用的英雄落寞相比,襄州城外的唐军,正朝气蓬勃。 李筠、高行周、杨师厚、周云翼、刘知俊济济一堂。 “陛下,我军可驱赶梁军俘虏填平襄州之外的工事。”刘知俊立功心切,第一个提出建议。 李晔摇摇头,梁军上层固然罪大恶极,但底层将士不过是军令难违,关中缺的就是人口,更缺这些身强力壮的男丁。 “杀俘大伤天和,传扬出去,以后梁军人人顽抗到底,朕何日可得中原?” 不过,让唐军强攻,也不是李晔所愿。 “我军可遣偏师转攻随、郢二州,切断鄂岳与襄州的联系。”杨师厚道。 李晔点点头,这才是一个将领的智慧,“杨将军可率本部攻取二州,防御鄂州的张归霸部。” “末将遵令。” 李晔目光落在高行周和周云翼身上,高行周道:“荆襄孤城一座,迟早为我军所取,此战之关键,末将认为在光州,杨行密支撑的越久,我军攻城时间越多,末将请命支援光州,有利则进,无利则退,牵制梁军!” “好!”李晔笑道,“高将军所言不错!” 唐末的将领大多是从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几乎所有出名大将都是亲自带兵冲锋陷阵。 不过李晔更看重有战略眼光的将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一员智将更是难得,所以李晔才会如此重用刘鄩。 如李存孝、李思安等辈,勇猛无敌,但更容易中别人的圈套。 当然一个既会动刀子,又会动脑筋的大将,就更加难得。 杨师厚与高行周二将各领军前去。 李筠道:“我军云集于此,若是不战,恐将士懈怠,末将愿引一军为前锋,试探梁军之虚实!” 李晔看着从襄州城下一直绵延过来的沟壑、高垒、拒马,拒绝了他的提议,在没有想好怎么啃这块铁壳子之前,李晔宁愿浪费粮草,也不愿浪费将士们的性命。 重振大唐之路何其漫长,每一个忠于大唐者都弥足珍贵。 “襄州,朕势在必得,大唐势在必得,谋万世之功者,不急于一时!”李晔安慰道。 天空又下起了毛毛雨,在很短的时间里,忽然变成了倾盆大雨。 远处的襄州城在雨幕中朦胧起来。 莫名的寒凉充斥天地之间。 哗啦、哗啦…… 一切焦躁都淹没在雨声中。 但雨水溅在李晔脸上时,脑海中有个念头像闪电一样掠过…… 雨水、水…… 关羽攻襄阳,水淹七军。 杨行密攻庞师古,水淹清口。 现在是雨季、汛期,而襄州处于汉水与襄水的交汇点,水攻完全可行。 “斥候、斥候,立即查探襄水、汉水上游地势!”李晔大声道,忽然觉得这场大雨是苍天所赐! 时来天地皆运力,此言非虚。 按张归弁在襄州这么个搞法,唐军不说攻城,就是推平这些外围工事,就不知道要损失多少性命! 朱温算盘打的精,想把襄州变成血肉磨盘。 但李晔也不傻。 周云翼听到襄水、汉水时,眼神大亮,“陛下是想……” “正是如此!”李晔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李筠不明白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晔来不及解释,披上蓑衣,亲自领着亲卫都,沿汉水而上视察地形。 第两百一十一章 从东而来 滂沱大雨中,天地一片灰蒙。 汹涌的汉水漫溢到两岸,淹没无数良田和村庄。 不用拦坝,洪水的迹象已经出现,一场天灾带来的死亡远远大于战争。 而且襄州水网密集,不止汉水和襄水,汉水、唐河、清河、滚河等汇集于此,襄州本身就是这些河流冲积出来的平原。 视察了汉水之后,李晔考虑的不是水攻能不能实现的问题,而是把洪水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否则襄州之南,汉水下游,全部成为泽国。 后世蒋凯申炸开花园口,淹死八十余万人,上千万的百姓受灾,河南、苏北良田全部变成黄泛区。 “令辅军全力疏散襄州、随州、郢州等地百姓,收集附近所有船只,令均、邓等地的百姓协助编造木筏、竹排等渡水的工具。”李晔望着汹涌的汉水,其实不用他出手,洪灾是迟早的,古往今来,汉水跟黄河、长江一样,并不温柔,时常泛滥成灾。 好在这个时代人口并不如后世密集,李晔只能力所能及的解救。 乾宁六年六月中旬,大量的辅军和青壮汇集在襄州以北的谷城,在城东南三十里的平缓地带蓄水。 当杨师厚攻陷随、郢二州之后,第一时间就是撤离百姓,这个时候也讲不了仁义了,全部强制北迁,就连杨师厚所部的唐军都撤到北面地势较高的伏牛山余脉。 将近十万人的力量,只用了十天的功夫,谷城东南便出现一个巨大的湖区,湖水急速高涨起来。 暴雨虽然停了,但上游充沛的江水依旧汹涌而下。 襄州梁军多次派出斥候哨探,也知道唐军即将水攻,把城外工事的梁军全部收回城中,加固城墙,堆高内城。 不过这些措施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终究是徒劳的。 梁军意识到不妙,数次发起突击,小有斩获,但在战略层面,仍旧无法改变困局。 除非此时的张归弁不计后果,率领全军向荆襄西南突围,去鄂岳汇合他的兄长。 然而,一旦张归弁弃城,将会面临十几万唐军的围追堵截,就算活着退到鄂岳,朱温会放过丢失战略重镇的败将? 王重师的人头还挂在许州城头。 前十年,王重师与朱温亲同手足。 王重师战秦宗权,持剑冲锋在前,斩蔡将十余名,后朱温攻濮州,濮州人顽强反抗,城破,堆柴放火御敌,诸军皆不敢进,唯有王重师,才病床上一跃而起,披湿毯持断刀而入,破城之后,王重师身受九创,朱温惊恐,“虽下濮州,将失重师,如之奈何?” 其后,朱温遍寻良医奇药为其诊治,才救了他一命。 连这样汗马功劳的人都能杀,张归弁又算得了什么? 而如今张家在汴梁开枝散叶,所以就算是为了张家,张归弁也不能走。 六月十九日,简易的水坝不堪重负,自行崩溃。 漫天大水万马奔腾,尽管李晔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为滔天的洪水感到震惊,自谷城以东,大水浩浩荡荡,冲毁沿途的一切阻挡,村庄、森林、山石、城镇…… 尽管襄州城进行了加固,但西面的城墙还是第一时间被冲毁,城外的工事在洪水面前更是笑话。 整座城都泡在洪水之中。 一日,两日,三日之后,大水才渐渐减弱。 幸亏这几天都是晴天,否则洪水更加可怕。 但襄州已经面目全非,在大水宛如一片孤岛。 “军中凡是通水性者,全部出动。”李晔下令,不是攻击,而是去救人。 襄州有七万梁军,还有至少同等数量的百姓。 关中子弟熟识水性的极少,所幸有荆襄的百姓帮忙,大船小舟飘荡在水泽中,靠近襄州。 到了此等境地,顽抗已经没有意义,大水迟早会退下,残损的襄州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唐军的围攻。 李晔是这么想的,唐军上下也是这么想的。 廓州西南,跨过茫拉沟,就是兴海。 太宗出嫁文成公主,曾在此地驻足,大唐开辟唐蕃古道,在此设立暖泉驿。 在吐蕃与大唐和睦的短暂岁月中,此地即为唐蕃的交融之地,曾经繁荣一时。 不过现在的兴海在陆论藏看来,简直就是土匪寨子。 三百年了,这片高原一成不变,还是贵人与奴隶。 贵人们脸上涂脂抹粉,喝着上好的中土茶叶,穿着天下最柔软的蜀锦,连喝茶的杯具都是从天唐府运送过来的瓷器。 两三年来,唐人裹足于河湟,似乎对高原并没有什么兴趣,让这些高原上的贵人们逐渐适应了他们的存在。 甚至有贵人子弟前去天唐府游学,回来之后,满面红光的向奴人们讲述天唐府的繁荣与富足。 而兴海城中,到处都是用石头和木头累积起来的低矮民房,城中唯一亮眼之处的贵人府邸,还是当年大唐暖泉驿扩建而来,高原与中土的风格在此混搭起一排不伦不类的楼阁。 陆论藏每次看到这处民房,都想将其付之一炬。 “你是什么人?”军奴懒散的拦着陆论藏。 “明世之人!”陆论藏宝相庄严。 “从何处而来?” “从光明世界而来。”放下屠刀,站在阳光之下的陆论藏仿佛佛陀转世。 朗达玛灭佛,掀起了吐蕃佛门的浩劫。 但正如中土灭佛一样,佛门的生命力极其旺盛,特别在奴人之中大行其道,今世忍耐,明世往生极乐世界。 贵人们也乐得见到奴人们如此。 越是封闭的地区,往往也是越迷信之地。 陆论藏一路行来的凉州、瓜州、西州,都是佛门昌盛之地。 军奴的刀掉在地上。 陆论藏捡起,送回他手上,脸上的温和令人如沐春风。 “你说的光面世界是何方?”骑在马上的贵人缓缓而来,眼中闪烁着寒光,身后十几名甲兵。 他不愚蠢,更知道如此世道,什么样的妖人都有。 陆论藏道:“东方!” 贵人冷笑连连,拔出腰间长刀:“这么说你是唐人的细作?” 陆论藏笑的更温和了,“光明既现于东方,我族何不借之?固步自封只能沉沦于黑暗之中,论藏自东方而来,当化身为火,照耀西方之土。” “好大的口气!”战马人立而起,刀光顺势而下。 众目睽睽之下,谁都以为这个狂妄的年轻人会死。 就连贵人也是如此。 然而眨眼之间,贵人只觉得天旋地转,人从马上被扯了下来。 长刀不知什么时候落入他要杀的人手中。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看着年轻人脸上温和的笑容,彻骨的寒气从贵人心底迸发。 年轻人的刀锋缓缓划动,鲜血从脖颈喷涌而出,“我不是在杀你,而是超度你往生极乐。” 十几名甲兵大怒,这是贵人的家族亲兵,血脉相连。 陆论藏甩了甩带血的长刀,脸上在笑,眼中却是一片冰凉,“从今往后,此土此地,我为佛陀,亦为王者!” 第三百一十二章 光州激战 望着铁桶一样的光州,朱温心中的豪情忽然消散许多。 长子朱友裕在寿州的进展并不顺利,台蒙一直在侧面牵制,令朱友裕部无法全力攻城。 最令朱温忧心的是李神福的两万黄头军,正在赶来。 江淮名将之中,此人独占鳌头,在朱温看来,杨行密有几分类似一千多年前的汉高祖刘邦,领兵打仗并非其所长,然而却既有识人之名,江淮文武士民,皆愿为其所用,朱瑾、安仁义、朱延寿、田頵都是当世豪雄与猛将,却在杨行密麾下听用。 清口大败之后,朱温前所未有的重视这个对手。 所以才会力排众议,同意李振的谋略,突袭杨行密。 “大雨连绵,江淮泛滥,李神福的黄头军没有这么快来,为今之计,大王当不计损失,猛攻光州,光州下,则江淮定,江淮定,则天下定!”李振鼓励着朱温。 朱温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击破赵匡凝,逼降杜洪,并没有改变天下形势。 现如今,河北正在按照李振构想的一般,对李克用群起而攻之,只要拿下江淮,什么重振大唐,什么沙陀铁骑,在中原、山东、江淮的巨大人力、物力、财力面前,全都是土鸡瓦狗。 这一年,朱温四十七岁,纵横天下二十二载。 对一个王者而言,正值盛年。 “调令蔡、颍、许等地军民,罚南山之木,运大别山之土,本王就是填土,也要把光州填平!传令牛存节不计伤亡代价,拖住李神福,鄂州张归霸引军向北,合击李神福!”朱温当机立断。 “大王不可,若是张归霸将军北调,恐荆襄独木难支。”寇彦卿谏言道。 “荆襄?为了江淮,本王连鄂岳都可以舍弃!传令全军,今日休整,大飨将士,明日为本王死战!”到了这个地步,朱温也豁出去了。 他敏锐的觉察出,此战就是汴梁的命运之战。 唐廷的崛起不可逆转,至少不是目前梁军能够阻挡的,唯有一统关东,以河北中原骁健之士,山东江淮之钱粮,才有可能扼杀这头亢龙! 光州城下的一纸王命,飞快的传到北面的蔡、颍、许三州。 二十万多万的青壮在梁军刀枪的驱使下,向南而来。 他们砍伐山中树木,挖取泥土,半个月时间,围着光州城又筑了一道城墙,号为夹寨。 由此,光州与外界的联系彻底斩断。 无论是高行周的骑兵,还是江淮援军,只能望坚城而叹。 朱温下了死力,每日亲自督战,声言先登者连升三级,杀一名江淮军,可换一缗钱、一斛粮,杀敌将者,以敌将之位代之,破城之日,十日不封刀。 重赏之下,梁军无不红着眼日夜猛攻。 光州城墙上数次爬上梁军。 身为吴王的杨行密亲自登城激战,激励士气,才堪堪守住。 而由于朱温一向的残暴和屠城,城中军民自知城破之后无人能活,更是顽强抵抗。 这是自秦宗权围攻汴州以来,天下最残酷的一战。 也是决定天下命运的一战。 每一寸城墙都被反复争夺。 城墙下散落着大量缺口的横刀长矛,被鲜血染成暗红色。 无人掩埋的尸体时时刻刻散发着恶臭。 旧的尸体刚刚被蛆虫蛇蚁啃噬,新的尸体又盖了一层。 梁军以青壮为前驱,精兵混入其中,给己方带来巨大伤亡,也给重创了江淮军。 但光州城就是不倒。 襄州没有变成血肉磨盘,光州却成了。 夹寨之内,城墙之下,原本褐黄色的土地变成了绛红色,雨天过后,数不尽的乌鸦如黑云一般扑下,啄食地上的腐肉。 李神福的两万黄头军在赶到固始之后,遭到牛存节的阻击。 牛存节也许不是梁军中最擅攻的将领,却是最擅防守。 利用青壮,沿着固始至殷城修建十二座连城。 李神福被挡在外围,又被张归霸袭扰,支持不住,只能后退。 朱温见李神福退军,调回张归霸猛攻光州。 梁军将中原的人力物力发挥了到了极限,江淮岌岌可危,世子杨渥数次遣使问询前线战况。 都被李神福挡了回去。 但此举根本无法抑制江淮各州的蠢蠢欲动。 甚至连李神福的部将都在频频暗示。 在这个刀兵乱世,手上有兵,就等于有了一切。 而光州之西,最能有所作为的就是李神福和他的两万黄头军。 六月二十七,李神福在全军面前斩杀鼓动者,以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祭天,“大王待我如手足,如今大王深陷险地,我等不能解君之危,反而在此心怀叵测,与畜生何异?再有言退言变者,全族皆斩!” 三军震肃,江淮诸州皆不敢妄动。 此后,李神福以长子李承鼐为前锋,率五千人血战于前,李神福自引中军于后,擂鼓而进。 黄头军奋勇争先,连破牛存节七城。 牛存节的防御体系告破,李神福长驱直入。 依托大别山,数次袭扰梁军夹寨,虽未能攻破,但李神福的到来,提振了光州江淮军的士气。 不过杨行密也意识到不能留在光州跟朱温死磕,若这么围上一两年,江淮恐怕就要变天了。 一番商议之后,还是决定突围。 城中沙陀骑兵、黑云长剑都一直处于后备状态,不到万不得已,杨行密宁愿领着亲兵上城墙,也不愿轻易动用他们。 因为这是最后的反击力量。 而现在黑云长剑到了拔剑的时刻。 这支脱胎于孙儒的蔡州军,被杨行密改造之后,纵横江淮,敌人往往听到他们的名字,便主动认怂投降。 五千黑云长剑都人人黑缯黑甲,手持江淮匠人精心打制的大剑,身披精甲,眼底泛着一丝血红。 哪怕杀人如麻的杨行密站在他们面前,也感到心惊不已。 “江淮基业创立不易,朱全忠想困死本王,诸公意下如何?” “杀!”黑云长剑都有人沉默,有人呼吼。 不过他们的眼神是一样的,杀气弥漫。 “既如此,诸公可随本王杀退梁军!” “杀!杀!杀!” 光州城内爆发出巨大的吼声,穿过战场,惊动城墙下乌鸦,飞向乌蒙蒙的天空…… 第三百一十三章 襄州攻防 一望无际的水泽,六月天气,只要没有暴雨,就可见成群结队的白鹭低低掠过水面,叼起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儿,然后振翅飞向天空。 水天淼淼一色,而襄州城成为这片水泽中唯一的异类。 各种大小船只靠近,掌舵的都是邓州以及逃难而来的荆襄青壮。 “城中梁军听着,只要放下武器,陛下饶尔等一命。”艄公扯着荆襄特有的嗓音喊道。 然而城内一片寂然,这让艄公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皇帝虽然重赏他们,但有命才能享受。 几百条大小船只在烟波浩渺中靠近城墙。 “战事已经结束了,陛下不杀……”话没说完,漫天的箭雨就遮蔽了天空。 反应慢的直接被射成了刺猬,反应快的遁入水中。 张归弁站在城头,“大水旬日可退,梁王不日而返,想想你们在汴州的家眷!襄州父老们,看看是谁毁了你们的家园,是谁在假仁假义!守住此城,本将向梁王上奏你们的功劳,十年内,襄州免除赋税!” 与其说是激励士气,还不如说是威胁。 梁军和百姓都低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城内的水淹没膝盖,时不时的飘过一具死尸体。 屋顶上到处都站满了人,粮食堆放在城墙上晾晒。 东城被张归弁在最后关头垒高,筑起堤坝,成了襄州军民最后的避难所。 十万人拥挤在狭小的区域里,可想而知,每天会发生什么。 弱者为鱼肉,任由强者随意欺辱。 疫病、残杀、抢劫,所有人性中的罪恶无时无刻都在发生。 张归弁无意约束士卒,如此境地采取高压措施,反而会激起兵变,城中残存的百姓就成了梁军取乐的战利品。 大水把襄州变成了孤岛。 李晔见到逃命回来的艄公们,眉头皱起,都这地步了,张归弁还要顽抗,此人对朱温还真是死心塌地。 令李晔头痛的是,关中子弟不擅水战,一站在船上,就上吐下泻,别说去攻城了,就是在船上待一个时辰都受不了。 北人骑马,南人驾舟,在这个时代,绝对是真理。 唐军中会水的将士不是没有,只是两三千人过去,无疑是给张归弁送菜。 “大水不日既退,襄阳已经残破,为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了。”周云翼低声道。 李筠却不同意,“朱温倾国而攻光州,杨行密已成瓮中之鳖,说不得什么就攻破光州,我军若不抓紧时间,只恐朱温复来,襄州不可得。” 不知什么时候起,朱温的地缘态势也渐渐好转。 北面河朔四镇唯其马首是瞻,各自打着小算盘,合起伙欺负李克用,昭义除了潞州之外,全被他们瓜分,若不是太行山阻挡,可怕李克用会是唐末第一个被提出局的。 西面梁军依坚城而守,在沁州、泽州、河阳、洛阳构建一个弧形防御线。 不仅压制住了河中方向的晋军,也堵住了唐军。 东面在吞并朱瑾朱瑄、王师范之后,版图直临大海。 只有南面杨行密凭借淮水阻挡朱温的侵犯,而光州若被攻陷,即使杨行密逃走,也无法抵挡四面围拢过来的梁军。 可以说江淮之生死在光州,天下之大势也在光州。 对此李晔充满忧虑,历史已经改变,朱温并没有像史书上描述的那么热爱下半身生活,似乎把所有的个人欲望和精力都放在争霸天下,“朱温想啃下光州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就算朱温攻陷光州,绝不可能引大军回返,而是趁势下江淮,毕竟对他而言,江淮比荆襄重要的多!” 换而言之,现在的襄州已经是朱温的弃子。 让朱温拿下江淮,汴梁就有了吞并天下之实力。 当然,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历史上朱温攻陷关中,劫持昭宗,一家独大,李克用奄奄一息,谁承想李存勖横空出世,力挽狂澜。 而李存勖百战灭梁之后,短短几年便又国破身亡。 历史曲折而诡谲,强弱瞬息而变。 也算天公作美,接连的几日,都没有下雨,风和日丽,大水缓缓而退,襄州城外渐渐变成沼泽。 斥候从光州传来的消息越来越不乐观,朱温把当初进攻潞州的一套又用在光州,筑起夹寨。 而江淮的援军都被挡在外面。 李晔不能再等了,调集十几万的百姓,伐南山之木,取北山土,一路填到襄州城下。 不过这几天张归弁也没闲着,拆除城中民房,补修襄州破损城墙。 一寸山河一寸血,如襄州这般天下咽喉之地,想要不流血是不可能的,战术上可以投机取巧,但思想上绝对不能。 荆襄大战至此,也到了收官之战。 传令兵飞奔至各部下达攻城命令。 襄阳城被四面围定,李晔懒得玩什么围三厥一的纸上谈兵。 既然张归弁和梁军想见见唐军的刀子,李晔只能满足他的愿望。 唐军被压抑多日的怒火在此时释放出来。 其实从乾宁三年起,唐军眼中的对手,就只有梁军。 王仙芝、黄巢起于山东,壮大于中原,在关中造下数不尽的杀孽。 秦宗权更是断了大唐的命脉。 而继承他们的朱温,不可避免的成为唐军的仇人。 如同宿命一般,历史上,关中的沉沦起于朱温将长安付之一炬。 所以,从唐廷到普通将士,再到关中百姓,无不盯着梁军。 关中子弟的血勇,从来不落于人后。 “杀梁贼!”战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声,梁军在他们眼中是贼! 襄州刚刚修补的城墙被撞车一击即破。 梁军列阵于缺口之内,长矛犬牙交错,唐军列阵于外。 双方就在缺口剧烈搏杀,数名重甲唐军持盾呐喊着杀入,身后袍泽跟着一涌而入。 梁军中的甲士也奋力向前阻挡。 此时的唐军刚刚崛起。 此时的梁军还未沉沦。 两边都有着各自的骄傲和荣耀。 正如关中和中原两片古老的土地,数不尽的王朝,数不尽的风华。 “襄州必为朕所得!”李晔挥剑东指,数不清的热血健儿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这是时代的洪流。 第三百一十四章 黄雀来迟 大战从上午持续到下午,整整五个时辰,双方都没有后退的迹象。 城墙上下,缺口内外,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站出来,继续挺进。 黄昏降临的时候,唐军终于攻破城墙。 不过这只是开始,后续还有更为惨烈的巷战。 并非所有梁军都是视死如归,在唐军入城之后,大势已去,大量的百姓和梁军投降,只剩下张归弁领着一万梁军在东城顽抗。 能抵抗到这种地步的,肯定是对朱温死心塌地的。 李晔望着这些红着眼嗷嗷叫,如同野兽一样的梁军,劝降的心思也就没了,直接令盾阵层层挤压。 梁军在大水中泡了这么长时间,早就疲惫不堪。 这也是唐军能在短短一天时间里攻入城中的原因。 梁军被逼入东北角,兀自以长矛攒刺盾阵。 却只是徒劳。 若非看到他们背后的百姓,李晔早就放火烧死他们了。 “张归弁今日战死于此,请陛下放百姓一条生路!”阵前传来一人的呼喊声。 接着几百人同时呼喊了起来:“请陛下放百姓生路!” 李晔一愣,什么时候梁军转性了? 然而眨眼之间,李晔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自己没说不放百姓活路,明明是梁军裹挟了百姓。 在张归弁这一吼之后,果然,百姓眼中也升起仇恨的光。 荆襄之人,从古至今都民风剽悍,吃软不吃硬。 李晔还没说话,梁军背后的百姓高喊起来,“他们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让他们活!” 此时梁军忽然后退,百姓被推到前面,他们穿着单衣,手拿木棍。 李晔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张归弁心思之歹毒心机之深沉,令人不寒而栗,如同一条毒蛇,咬在李晔的软肋上,这也是大唐的弱点。 如果李晔举起屠刀,可想而知,荆襄之地以后的反抗必然此起彼伏,这是必然,朱温如此强势,境内不服的土匪山贼比比皆是。 而唐廷的威信恩义只在潼关之西。 好一条绝户计。 如果不举起屠刀,乱民趁机冲动阵脚,然后张归弁从后掩杀,搞不好真让他逆风翻盘。 李晔恨得牙痒,不过此时此地,为了天下大计,为了大唐崛起,他只能狠心! 这个时代,王者必浴血而起,盛世必白骨铺成。 “分阵!”唐军阵列中一人喊道。 居然是李嗣周! 俄而盾阵一分为四个方块,中间留出一条小路。 “诸位休要听他胡言乱语,大唐从不妄杀百姓,未披甲者可从阵中穿行,披甲者格杀勿论!” “未披甲者可从阵中穿行,披甲者格杀勿论!”几百个唐军也呼喊起来。 声音比梁军更加中气十足。 一条一条生路摆在面前,乱民顿时如鸟兽一样窜入。 后面的梁军趁势而动,试图冲击盾阵。 不过这些披甲者一靠近盾阵,就被其中突然杀出的长矛刺穿身体。 梁军终于暴露本性,于后阵砍杀百姓,制造混乱。 不过这些都无济于事,只能加快百姓逃窜的速度。 很快,梁军与唐军面前再无阻隔。 以旁观者的眼光,这些梁军的战斗意志,抵抗意志,绝对是天下数一数二的。 但很可惜,他们是敌人。 李晔心中一声叹息,“烧死他们!” 城墙上抛下大量干草干柴,暮色之中,长箭拖曳着火焰窜入敌阵之中…… 被大水浸泡了之后的木桩、房梁经过太阳暴晒之后,更容易燃烧。 大火很快照耀全城。 滚滚黑烟之中充斥着梁军的惨叫与哀嚎,还有无孔不入焦糊气味。 李晔的肠胃和心底一起翻滚。 他忍住呕吐的渴望。 比这跟惨烈的场景,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演了近三十年。 黄巢围攻陈州,以三十万百姓为粮,秦宗权攻汴州,孙儒五十万大军裹挟江淮百姓攻扬州…… 这个时代,想要制止暴力,提倡仁义之师是没用的。 从德宗朝延续下来的仁义,没有止住他们的野心,而是令天下更加糜烂。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天色将明,连日的困顿终于爬满李晔的身心,但还未躺下,数名斥候从南而来。 急促的马蹄敲碎了这个并不太平的黎明。 “报陛下,成汭引十万荆南军,出当阳,大举北上,已至宜城!” 李晔愣在当场,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真有十万大军?”这年头怎么是个藩镇就能搞出十万大军的。 “属下五人多方打探证实,成汭大军在十万之上,若非大水毁去荆南道路,恐怕五天之前就到了。”斥候都是军中绝对的精锐,不仅有武力,还要有脑子,既然呈报在李晔面前,就绝对不会错。 “朕知道了,来人,每人赏钱十缗,着军功曹录其先察之功!”很短的时间里,李晔恢复往日镇定。 “谢陛下隆恩!”斥候脸上本来还忧心忡忡的,见李晔一脸镇定,也就跟着镇定下来。 李晔看着地图,宜城离襄州一百里左右。 正如斥候所言,若不是李晔定下的水攻之计,大水也在襄州之南肆虐,恐怕成汭就要给自己玩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要怀疑成汭的胆量,此人早年投奔秦宗权麾下,拜郭姓蔡将为父,改名郭汭。 骁勇善战,野心极大,向来对江淮、荆襄等富庶之地虎视眈眈,只可惜当年争不过赵匡凝之父赵德湮,才老实下来。 荆襄大战,牵动大多人敏感的神经。 襄州悬在江陵头上,成汭只有占据襄州才能完整的拥有江汉平原,进一步可窥伺北方风云,退一步可夹击岳鄂。 而且成汭此人不仅骁勇,治理地方也是一般能手,早年荆南屡遭兵灾,人口只剩下十七户,成汭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招集流亡人士,减免赋税,公平决狱,只数年人口即恢复为数万户,这期间跟唐廷有过一段的蜜月期。 昭宗把他跟华州韩建并列,称“北韩南郭”。 可惜历史上,韩建囚禁昭宗,大肆屠杀宗室,并不是一个安分之人。 而成汭很显然也不是。 尊奉唐廷不过是他们的遮羞布而已。 在利益面前,什么都遮不住,景福三年,成汭出兵夺取属于朝廷的云安榷盐。 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不可一世的王建,在他手上屡屡受挫。 当然,此时天下任何一个藩镇都不是泛泛之辈。 李晔盯着地图,忽然笑了起来。 既然这厮这么想要襄州,自己何不送给他? 等他的十万大军进入襄州,再来一次水淹襄州,荆南顺势也取了! 虽说步子迈大了容易扯到蛋,但人家自己把人头送上门来了,自己不收,岂不是对不起成汭的一片忠孝之心? “大军全部撤出襄州,回归本阵!”成汭十万人头滚滚而来,李晔顾不得将士们的疲惫。 好在一连串的胜利,让唐军对李晔形成了无条件服从的心理。 唐军和战兵先行,留辅军清理襄州。 李晔自引五百亲卫都巡视襄州之南。 到处都是水泽、泥沼,马不堪行,只能靠人腿在泥泞中挣扎。 一个上午,才走了十里。 这种形势别说打仗,成汭的十万大军能走到襄州城下就算他赢! 李晔现在反而担心他不来了,撤离襄州,就是留给成汭的诱饵。 “成汭此来,必为朕所擒!”李晔在泥地里大笑,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第三百一十五章 德王开窍 一连等了三日,成汭却止步于宜城,虽然派遣小股北上,但并没有大举进攻襄阳的企图。 荆南军的斥候在汉水、襄水上下游到处乱窜。 还是那句话,这年头能当上节度使的,没一个简单货色。 有这么一支大军在南面虎视眈眈,李晔的大军也不敢轻易离开襄州大营。 “成汭必然跟朱温有密谋!”周云翼道。 从其目前的种种行迹来看,的确是在配合朱温牵制唐军。 十万大军,李晔不得不全力以赴,唐军若是去光州支援杨行密,成汭会像疯狗一样咬上来,根基不稳的荆襄恐怕转眼易手。 “云翼以为我军当如何?”李晔问道。 “成汭倾巢而出,江陵必然空虚,臣可引五千轻骑,绕过谷城,经房州,下归州,千里奔袭!” 李晔盯着地图,房州一线都是山区,道路险阻,又有汉水阻隔,成汭是个胆大心细之人,人在宜城,其斥候已经渗透到汉水之北,周云翼五千骑兵一旦被察觉,可就有去无回了。 而且成汭是荆南地头蛇,熟悉地形,周云翼却是外来户,风险太大。 “江陵被成汭经营多年,你的五千骑兵恐怕难以成功。”李晔拒绝了他的提议,“如今当务之急是巩固荆襄,从今日起,李筠为荆襄防御使,李嗣周为潼关防御使。” 成汭已经错过最佳偷袭时间,留在宜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只要经营好襄州,荆南就永远无法摆脱来自北方的压制。 这便是地缘赋予襄州的优势。 整个荆襄大战,唐军损失最大的就是拓跋云归的阵亡,不过相对于梁军,唐军的损失小很多。 单是俘虏梁军就有三万人,死在阵上的梁军不下两万,被大水冲走的难以统计,葛从周的覆灭,相当于折断了朱温的一颗尖牙,还有张归弁,若不是水攻,襄州很可能到现在还没有打下来。 如果朱温在光州的进攻失败,很有可能,梁军将会一蹶不振。 持续十几年的大战、恶战,现如今的梁军正处在青黄不接之时,老一代的精锐进入迟暮之年,新一代还未长成,对比五年前的蒲阪大战,李晔已经感觉到梁军战力的下降。 只可惜一直被成汭拖在襄州,让李晔无法起兵去支援杨行密。 荆南的泥泞,迟滞了成汭的偷袭,也令李晔无法挥军南下争锋。 荆襄的局势就这么诡异的僵持着。 李晔只能令大军重返襄阳,以军粮为资,招揽水灾的难民修葺城池。 汉水下游的受灾百姓蜂拥而至,四五天内又聚集了四万多,后续听到风声的百姓还在源源不断的赶来。 荆襄大战持续了整整半年,南阳盆地的春耕早已被耽误,襄州东南的粮田被大水冲毁,可以想见此地饥荒是不可避免的。 见到如此多的百姓涌来,李晔下令长安加紧运送粮食过来。 人多力量大。 只几天的功夫,襄州城内外的尸体被清理一空,还在城外沿江修筑堤坝和防御工事,为了避免成汭有样学样的搞水攻,李晔还沿江修建烽火台。 就算增加了这么多的工程量,人力还是有富足,唐、邓、均、随、郢、复等州的百姓纷纷向襄州涌来。 流民一度超过十五万之众。 人一多,聚在一起,不找些事情给他们做,难免会生出各种事端。 李晔索性把唐邓二州也加固一番。 令辅军分化流民,全部编入庄户,分散于唐邓二州,兴修水利,修建新的家园,还大力拓展陕虢、卢氏、邓州、唐州、襄州的官道。 又在唐州之西修建大量的防御工事。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荆襄的主要威胁都是来自于汝、蔡二州的梁军。 斥候将光州的战报一一送来,李神福的两万黄头军突入光州境内,有力的牵制了朱温的攻城,还有高行周不断袭扰梁军粮道,小股梁军直接被他吃掉,高行周一度兵临蔡州城下,光州之北的泌、颍、蔡等地不堪其扰,多次向朱温求援。 朱温只得派出大将张归霸清扫高行周。 时光一晃而过,进入乾宁六年七月,成汭终于按捺不住开始搞事情了。 先是遣大将刘昌美进攻荆襄东南三州。 这些地方一直都在闹水灾,并且靠近被梁军占领的鄂岳,李晔也就没有太过在意。 把手伸到汉水下游,就进入了长江流域,没有水军,这些地方也守不住。 非常不幸的是,这时代水军犀利的除了淮南,就是荆南的成汭。 李晔可不想成为唐末的曹操。 而只要经营好襄州,整个荆襄大地,包括荆南、鄂岳,全部仰唐军之鼻息。 组建水军、巩固襄州,成了当务之急。 李晔在襄州城中竖起招募水军的大旗。 然而一连三天,应者寥寥,李晔心中苦笑,这就是水攻襄州的副作用了,荆襄百姓对大唐的戒心仍在。 而且水军算是技术兵种,其将领不仅要精通水性,还要懂船战之术,不像陆军,发下盔甲和武器,练几个月的兵就可以成军的。 李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七月五日,第一批关中粮食运抵襄州。 令李晔吃惊的是,皇长子德王李裕亲自押运。 “禀父皇,先期四万石粮食,经广通渠到潼关,然后牛车向南,儿臣自作主张,砍伐华山之木,作牛车三千,望父皇恕罪。”接近三年不见,李晔忽然发现,曾经在自己面前怯懦的少年,已然长成。 “你做的很好,朕很欣慰。” 除了欣慰,还有惊讶。 以李晔现在的眼光,自然能看出李裕背后有人指点。 而且从皇城司得来的消息,李裕有意无意的疏远以赵崇凝为首的清流。 重振大唐任重道远,多一个人站出来,就多了一份力量。 李裕的政治价值不可估量。 “父皇征战在外,儿臣只能做些微末之事,稍稍为父皇分忧。”李裕拱手。 李晔哈哈大笑起来,“你有此心,不负我唐之血脉。” 李晔是真的开心,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毕竟是血脉相连,父子之情,以后慢慢培养就是,总比朱温、王建收的一堆干儿子强吧? 不过李裕能走到哪一步,还是要靠他自己。 如此乱世,绝非李晔封他为太子,他就能稳坐储君之位。 太宗如此英明神武,还不是在立储问题上翻船了吗? “即日起,朕任你为荆襄粮道转运使,若有不懂不明之事,可向张总管问询。” “儿臣谢陛下。”李裕满面喜色,前一句不重要,后一句才是重点。 李晔心照不宣的给他指路。 “你母后可曾安好?平原小丫头如何了?”毕竟是李晔在这世上的亲人,曾在最黑暗的日子里给了他慰藉和温暖。 “母后和平原都好,只是思念父皇。”李裕的瞳孔中也升起一抹温情。 第三百一十六章 江淮突围 乾宁六年七月,历史上这一年应该叫光化二年。 光州城喊杀声震天,围城已经两个多月,激战上百次。 早在半个月前,杨行密就决意突围。 不过当时梁军未呈疲态,故而几番隐忍。 而现在,经过两个多月的激战之后,梁军士气不可避免的衰竭。 在杨行密眼中,梁军透出必取此城的气势,光州已然不可守。 他不是不知道光州对淮南的重要,只是眼下局势,退回宣州,稳定后方才是当务之急,否则在此跟朱温死磕,后方失火,江淮本土为他人所趁,得不偿失。 拜朱温所赐,淮南的地缘态势是天下藩镇中最差的,四面八方全是敌人。 北面是宿敌朱温,东南是死敌钱缪,西南是新崛起的马殷,西面是鄂岳,甚至隔着百八里长江的荆南成汭都对江淮虎视眈眈,其他南面的小藩镇,如江西钟传、闽地王审知都跟江淮不冷不热。 如此恶劣的外部环境下,荆襄内部其实也非铁板一块,杨行密宽容大度不假,但兵权极为分散,如朱瑾、李神福、安仁义、朱延寿、田頵等,各统一军,各占一地,相当于藩镇内部中的藩镇,全靠杨行密个人魅力和手段支撑。 这些大将不乏有忠心耿耿之人,但绝对也有心怀叵测之辈。 杨行密还没怎么地,后方就开始动摇,而一旦杨行密在光州有个三长两短,江淮立即分崩离析。 这就是杨行密心急火燎回军的主要原因。 跟光州相比,江淮内地才是根本。 另外一个原因,光州内外隔绝,尸体无处清理,全部堆积在城下,城中已经出现疫病。 这是一个恐怖的信号。 杨行密不会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当年他引兵包围扬州,扬州城里粮尽,死尸枕道,活人相食,也爆发过同样的疫病。 杨行密认为,就算朱温拿下光州,在江淮纵横的水网面前,自己也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儿郎们,本王带你们回乡!”杨行密振臂一呼。 江淮将士热泪盈眶。 这漫长而望不到尽头的杀戮,对每个人的肉体和精神都是无尽的折磨。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虫兽仿佛因这隆重的黑暗而沉默。 低缓的风带来的只有重重的压抑。 然而人心中的压抑迟早都是要被释放的。 在这样的年代里,不在压抑中爆发,就在压抑中灭亡。 城门无声无息的打开,周围只有江淮军沉重的呼吸声,偶尔传来一两声战马的响鼻,却让周围气氛更加诡异起来。 梁军有时,也会漫不经心的射出一两支火箭,划过沉沉夜幕,尽力飞向光州城,那一丝微弱的火光没有穿透夹寨之下的黑暗。 江淮军悄无声息的靠近,架起长梯,然后在黑暗中沉默的攀登。 为首之军,正是黑云长剑都。 当他们爬上城墙时,杨行密就知道自己的突围计划成功了一半。 城墙上不断传来横刀刺透肉体的声音, 过不多时,夹寨城门打开。 从城门漏过的风,再无那种压抑而沉闷,杨行密身心为之一振。 然而就在杨行密觉得突破重围的时候,周围火光大盛,兵甲铿锵之声仿佛战鼓一般急促。 漫天飞羽拖曳长长火光向他们飞来。 “江淮鼠辈,本将恭候你们多时,大王早就料到你们会夜袭。”一员梁将在城头呼喝,左手长剑,右手横刀,正是当日陕州大战孟方同、康怀英的黄文靖。 葛从周陨落,固然是梁军之殇,但更多的猛将从底层一跃而起。 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猛将。 漫天火箭而下,江淮军登时大乱。 杨行密与乱军中扬起长槊,“事已至此,唯有死战!” “死战、死战!”身边的亲兵呼喊起来,将杨行密的意志传达四方。 “杀!” 夹寨城门之外,梁军早有准备,一排排的拒马,一列列的沟壑,数不尽的梁军方阵准备就绪。 城墙之上,黑云长剑都率先发难,挥动长剑而进,梁军甲士抵挡不住,杀入弓箭手中,又是一阵血肉纷飞。 城墙之下,沙陀铁骑举起骑矛,骁将史俨列于前,大将李承嗣列于中,“今日之事,有死无生!” 这支骑兵在江淮丰饶物力的滋养下,全身精良铁甲,锋利长矛,装备和士气都超过如今的太原鸦军。 拥堵在城门前的江淮军,被来自后方的铁骑践踏和重创。 史俨一马当先,冲出城门,接着数百骑鱼贯而出,清理城门前的栅栏和拒马。 城内江淮军不敢再往城门前拥挤,在王茂章、周本的带领下,攀爬城墙。 梁军显然没料到“江淮鼠辈”们的攻势如此激烈,如此疯狂,尽管有严密的阵列,但在黑云长剑都的大剑之下,还是节节后退。 将近半年的大战,他们也疲累了。 待骑兵冲出城门之后,杨行密于战马上狂呼:“儿郎们,本王带你们回乡!” 两个月的时间不长,因为这时代的围城战,动辄一两年。 但两个月的时间绝对不短,因为这两个月里,无论白天黑夜,杀戮从无止息,战争的激烈直追当年黄巢的陈州之战,秦宗权的蔡州之战。 死亡笼罩之下的光州城,成了生灵禁绝之地。 最先遭殃的依然是百姓,哪怕杨行密宽大为怀,他们依旧不可避免的遭受池鱼之殃。 而为了久守之计,百姓的粮食都被收缴上来。 城内的老鼠、虫子自然而然的成了他们的食物…… 回乡的诱惑是巨大的,这时代的江淮江南绝不绵软,士卒的意志绝对顽强。 “杀!”回乡的诱惑是巨大的,如同黑暗中的一线光明。 城外,沙陀铁骑不负忠勇之名,以骑兵和战马的尸体趟出一条血路。 不过他们的牺牲并没有打开通途,被越来越多的梁军围住。 骑兵没有冲锋之势,在步卒阵列的围困之中,只能是待宰的羔羊。 数不清的骄傲骑兵倒下。 数不清的健壮战马被长矛扎穿身体。 杨行密刚要领军去救援,身边亲兵却扯住战马辔头,“江淮可无李承嗣,不可无主公!” 杨行密在战马上稍稍犹豫。 就在此时南面忽然喊声如雷,仿佛洪流滚滚而下。 “杀梁贼!” 杨行密在马上大笑起来,“此必是李神福!” 然而就这么短短的瞬间,黑暗中,一支长箭风驰电掣,比其他箭更快、更凶猛。 杨行密闷哼一声,身体在战马上伏低,催促亲兵赶紧突围,幸亏有明光甲,否则这一箭必然穿心而过。 夹寨之上,黄文靖将大弓狠狠扔在地上,抄起刀剑,领着一群甲士返身迎战黑云长剑都。 夹寨之外的大营中,朱温策马立于高地,扫视火光寥落的战场,身边梁将环绕,身前甲士如潮。 不过此时此刻的朱温,脸色铁青,“贺环、黄文靖、王敬荛都是废物,如此重兵防守,居然还让杨行密突围!”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江淮军万众一心,又有李神福在外策应,我军疲累,挡不住也在情理之中。”李振满脸的疲惫。 这场大战消耗着所有人的精力。 包括朱温也消瘦许多,李晔水淹襄州的战报早就传到他面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让朱温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颤,忧虑重重,葛从周三万精锐和张归弁五万大军的覆灭,对朱温的打击不可谓不大,甚至一度令他心生疲惫,宿敌未去,新敌又起,而他朱温,纵横天下二十二载,双鬓已生华发。 人生苦短。 “多亏兴绪提醒本王防备杨行密突围,否则我军更加措手不及。”朱温收敛纷飞的思绪。 “大王无需多虑,我军已经重创杨行密,拿下光州,江淮腹地全在我军兵锋之下,淮南支撑不了多远。” 第三百一十七章 人心惶惶 杨行密的突围为这场大战落下了帷幕。 朱温兑现承诺,对光州十日不封刀,尽管城内没有什么东西可抢,但杀戮本身就是奖励,既能增加士卒的兽性,又能锻炼心志,同时还能震慑江淮其他诸州。 所以这个时代的军头们,乐此不疲。 曾经的河洛重镇吴楚上游,如今已经变成人间地狱。 血腥之气随着夏风飘荡在江淮上空。 虽说是突围出来了,但梁军从后追杀,江淮军大溃,幸亏李神福、李承嗣舍命断后,在史河配合江淮水军,才堪堪挡住梁军。 不过江淮军的噩运并没有终结,流言四起,声言杨行密被万箭穿心,毫无疑问,杨行密是江淮的灵魂,也是江淮军的灵魂。 江淮军人心惶惶。 行至霍邱,当初的五万大军,只剩下两万不到,还有不少人中途当了逃兵。 若非李神福和李承嗣的苍头军在外围震慑,恐怕逃跑的更多。 而杨行密多日未露面,更是加重了流言。 连军中重将都动摇起来,数日之间,田頵多次请求面见杨行密,都被黑云长剑都指挥使周本拒绝。 流言由此转变为,杨行密已经身死,周本与黑云长剑都密谋,隔绝内外,意图不轨。 江淮军不可避免的分成三派,周本、田頵互相对立,对此剑拔弩张。 李神福、李承嗣、王茂章领军与梁军隔河对峙。 周本、田頵、李神福、王茂章都是杨行密起兵的元从,亲如手足,然而到了此时,不要说是兄弟,就是父子,也差不多要拔刀相向了。 可以想象一旦杨行密倒下,身在宣州的世子杨渥,根本无力降服这些骄兵悍将。 而朱温的大军在屠戮光州之后,作了短暂的休整,当即进兵固始,与江淮军隔史河相望。 北面战场同样不容乐观,朱友裕绝非杨渥之流,自幼跟着朱温刀头舔血,勇猛善战,性宽厚,颇得军心,寿州在他的攻势下,险象环生,每次都是台蒙以水军袭扰后方,才缓解梁军攻势。 然而光州失守之后,朱温十几万大军的阻碍只有霍邱的几万江淮军。 局势恶劣到了极点。 乾宁六年八月,在秋收即将到来之际,天气转凉。 江淮军的矛盾到达顶点。 田頵的忍耐也到了尽头,这大半个月里,最忙碌的人就是他,安抚士卒,收拢军心,积极发展势力,除了黑云长剑都、苍头军、沙陀铁骑,其他各军皆归其麾下。 田頵与杨行密是同乡也是好友,跟着起兵,每逢大战,皆力战在前,宣州也是田頵奋力攻下的,杨行密没有亏待老友,拔其为马步军都虞侯,兵权极重。 后孙儒引五十万大军而下,田頵与安仁义冲锋在前,阵斩孙儒,功劳位列诸将之前。 这种身份,这种资历,若是没有什么想法,反而有问题了。 能忍耐这么多天,已经是田頵仁至义尽了。 千余精锐甲士护着田頵鼓噪而进,霍邱城中人声鼎沸,“江淮儿郎拜见使君!” 田頵更是大呼:“梁贼近在咫尺,大王怎可居帷帐之中!莫非被宵小裹挟?欲乱我江淮大事?” 黑云长剑都挺剑而前。 精锐甲士寸步不让。 田頵呼声中的宵小,呼之欲出。 周本是东吴名将周瑜之后裔,家道中落,自少孤苦贫寒,却勇力过人,曾徒手格杀猛虎,原为宣州刺史赵锽部将,后宣州为田頵攻陷,俘虏周本,杨行密收为牙将,几年间,就被提拔为淮南马步军都指挥使,位在田頵之上。 这固然是周本战功卓着忠心耿耿,另一方面也是杨行密有意分田頵之兵权。 江淮就是在这么一个大环境下,维持相对安定。 这也是杨行密在清口大胜之后的几年,一直裹足不前原因之一。 田頵嘴上不说,心中怎么想,就不难猜测了。 周本大声疾呼:“田公乃主君挚友,何至于此?” 一见到周本,田頵的火气就上来了,冷笑道:“你做初一,就休怪本将作十五。” 这么赤果果的言语,就差说出最后一步了。 当然,田頵人不傻,提出的口号是送杨行密回宣州养伤,迎世子杨渥北上统镇诸军,江淮大将除了他,还有李神福、台蒙、朱延寿、李承嗣等,实力不容小觑。 “江淮危难至此,田公不思御敌之策,反而妖言惑众,莫不是想造反吗?”周本当即大声喝令。 无数双眼睛盯着田頵。 即便田頵心中有此想法,也不敢在此时宣之于口。 但若是退让,则之前营造的气势荡然无存。 豆大的汗珠在这位江淮勇将的额头渗出。 “正因为江淮危难,朱全忠虎视眈眈,三军不可一日无主!頵此乃,别无他意,杨公多日不出,军心不安!”田頵能爬到今日之地位,也不是泛泛之辈,将难题反踢给周本。 他心中笃定杨行密早已遭逢不测,否则以他对杨行密的了解,不可能在敌军压境的时候,躲在帷帐之中,这不是杨行密的风格。 如果杨行密不能出来见人,那么,周本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而他田頵的一切行为都顺理成章。 士卒群情激奋,也怪不得士卒如此,十几万梁军进犯,作为统帅的杨行密一直不露面,江淮军到现在还不崩溃,已经是个奇迹。 田頵话一石激起千层浪,甲士纷纷拔刀在手,向前挺进。 黑云长剑都人人眼底涌起一抹血红。 周本好说歹说,但此时此地,没人听他的,杨行密在,他这个马步军都指挥使还能有几分威势,杨行密不在,瞬间就成了狐假虎威。 “今日必见杨公!”田頵缓缓拔出横刀,眼中的野心再也抑制不住,仿佛淮南节度使的王冠已经落到他头上。 一个“杀”字,在喉间涌动多次。 “田頵大胆!”然而就在此时,黑云长剑都之后,一声大喝传来,令田頵如遭雷击。 “这……这怎么可能?”田頵瞠目结舌的看着杨行密走出。 此时的杨行密龙骧虎步,每一步都像是走在田頵的心坎上,脸上没有丝毫病态,也没有丝毫往日的仁和。 精锐甲士一见到他,全都半跪于地,外围的江淮士卒也跪下。 江淮是杨行密的江淮,只要他没倒下,别人就不可能有机会。 也并非杨行密无力对付江淮军头,而是他一直念着故旧之情。 但现在古旧之情到了终点。 杨行密缓缓拔出腰间横刀,“诸军听令,田頵乱我军心,按律当斩!” 田頵后退两步,“杨、公……”刚才狡辩的急智咄咄逼人的气势,全都不见了。 他甚至连反抗的心思都生不起来,被他自己带来的甲士按在地上。 “末将一片赤心,大王明察!” “你若真有赤心,就应该像李神福、李承嗣一样,挡在梁军之前。”杨行密将刀锋推入田頵咽喉中。 两人四目相对,田頵忽然发现杨行密手抖的厉害。 来不及细想,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杨行密没有拔刀,目光扫过众士卒,平静道:“朱全忠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鸡犬不留,尔等家眷皆在江淮,诸公难道要引颈待戮?” 他说一句,周围亲兵大声呼喊一句。 “杀梁贼!杀梁贼!”江淮健儿的热血被点燃。 光州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而这里是他们的家乡。 这时代也许有人不喜杀戮,但没有人不眷恋故土。 “即日起,李神福为淮南马步军都虞侯,霍邱之事,皆交于他手!本王回宣州,聚大军剿灭梁贼!” “万岁!”士卒高声呼喊,一场兵变就这么消失于无形,江淮军仿佛重新被灌注活力。 只有田頵的尸体慢慢冷却。 史河两岸的江淮军,瞬间士气大振。 杨行密答应带他们回江淮,他做到了,军心当然在他身上。 而现在是同仇敌忾抵御外辱。 第三百一十八章 迎战成汭 听到朱温攻陷光州的消息,李晔心情瞬间就紧张起来。 隋唐二代,中土最富庶之地皆在江淮,而此时江南还未崭露头角,人口都集中在江北。 如果江淮落入朱温嘴中,那么天下除蜀中之外所有富庶的地方都在朱温肚子里。 李晔想在短期内重振大唐,几乎没可能。 所以他感到一种迫切性和时不我待。 恰在此时,成汭拿下襄州东南三州之后,居然从随州派出一军北上,试探唐州的虚实。 唐邓二州被李晔视为禁脔,现在成汭像个流氓一样,今天摸你一下,明天扯你一把,荆襄何日能安? 而且成汭十万大军,抵在襄州之南,已经触碰到李晔的底线。 李晔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地缘对手。 襄州固然能够俯视荆南,但荆南同样也对襄州形成有力牵制。 三国时期,魏汉皆屯重兵于此。 而回视如今大唐的态势,西面的喀喇汗、于阗皆俯首称臣,回鹘人恭恭敬敬,北面草原还构不成威胁。 东北的李克用和南面的王建,目前都是盟友。 东面的朱温大举进犯淮南,无暇他顾。 也就是说,现在是讨伐成汭的最佳时期。 错过这个时期,等朱温抽出手来,梁军出蔡汝,成汭出荆南,张归霸出鄂岳,三面大军,荆襄就算能守得住,也必须投入巨大的物力人力财力。 而吞并了江淮之后,唐廷没有实力与朱温在荆襄扳手腕。 所以成汭必须现在灭之! 否则让他这么跳来跳去的,荆襄无一日之安,李晔也抽不出手去牵制朱温。 天下大势至此,如大船行至中流,已经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 关东兴,则关中必沉沦。 无形之中,李晔感觉这是在争抢复兴的契机。 天下之事,从来就没有什么按部就班,你准备好了,别人准备的更好。 “传令唐州郝摧,不准反击,紧守城池,收拢百姓,放刘昌美入境。”李晔的命令让周云翼、李筠、杨师厚、刘知俊都惊讶起来。 不过四人之中,周云翼和杨师厚目光闪动,面露喜色,显然知晓了李晔的心意。 “天下大势,天下大势,朕现在就打出一个天下大势来,周云翼部八千轻骑,出房州,直取宜城之西,杨师厚部两万大军,出随州,横扫宜城之东,成汭不动,你们断宜城之南,切断其与江陵的联系,朕自引大军,与成汭决战!成汭若动,你们可固守,可游击,朕引大军击其后!”李晔斩钉截铁道。 “末将遵命!” 老虎不发威,还真把自己当病猫了。 还真以为蔡将出身,就不得了了。 唐军消灭的蔡将势力也不在少数! 乾宁六年八月十日,秋收正在潼关之西如火如荼的进行当中。 周云翼骑兵秘密向西而去,杨师厚则在等唐州的消息。 果然如李晔料想一样,荆南军得寸进尺,在唐州大势掳掠,似乎以为唐军疲敝,还在唐州城下耀武扬威。 李晔趁势给成汭发下诏令,故意恐吓,若其不退军,大唐将引倾国之兵击荆南。 这世界有一种人,你越是吓他,他就越是以为你虚张声势。 荆南军在宜城与唐军对峙快一个月了,唐军在李晔的军令下一再忍让,所有加固城池、修建堤坝、广派斥候的举动,落在成汭眼中都是心虚。 成汭回表也非常流氓特色,“荆襄本非陛下之土,当割襄州、房州与臣。” 李晔被气乐了,还当大唐是以前的唐廷呢,将信传示众将,一个个咬牙切齿。 “成汭此贼,当碎尸万段!” “不灭成汭,我李筠誓不为人!” 这已经是对唐军赤果果的侮辱了。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杨师厚当即出兵。 接连一个多月的烈日烘烤,襄州之南的泥泞已经硬化为土地,唐军现在没有水军,后世不是有句名言吗?有条件要上,没条件也要上。 襄州与江陵之间,是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只要平原上正面击败荆南军,荆南水军也就只能打打边鼓,骚扰后方。 最先传来捷报的是杨师厚,轻易攻陷随州,接着,郝摧五千河湟铁骑迎战刘昌美,一个照面,刘昌美的脑袋就在送往襄州的路上。 周云翼没有任何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唐军在东面忽然出手,引起了成汭的警觉。 让李晔惊讶的是,成汭既没有支援随州,也没有固守宜城,而是嗅到了危险,放弃宜城,大军向江陵而退。 而此时随州的杨师厚,还没来得及穿插到荆南军背后。 李晔苦笑不已,前一刻还大言不惭的要自己割让襄州、房州,这么一转眼功夫,就撒丫子跑路了。 这也算李晔见过最怂的蔡将了。 他这一退,瞬间就打乱了李晔的部署。 若是等他退回江陵,依托坚城,凭借水军,守个两三年,还不是轻轻松松? 李晔一声令下,襄州十万唐军和战兵,闻声而动。 旌旗遮蔽岘山之北,铁甲充斥汉水之南。 望着漫山遍野的唐军,李晔忽然感觉到几分大唐的赫赫武威。 刀兵之世,当以刀兵解之! 刀子硬了多了,才能再跟那些不听话的兵头武人们,谈一谈什么是正统,什么是天命! 否则谁听你的? 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原则,李晔不敢全力追击,而是派出大量斥候,四散侦查,又令刘知俊统领本部一万人为前锋,去追咬成汭。 为了加快他们的速度,李晔连骁骑军的副马都送出去了。 骁骑军配置正副两匹战马,以为换乘。 有了河套、山丹、青海三大马场,唐军最不缺的就是马。 民间也有大量驽马流通,骡子、驴等牲畜也进入寻常百姓之家。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李晔以大唐皇帝之尊,统领十万人马,循序渐进,此为正合。 杨师厚、周云翼、刘知俊各击左右,此为奇兵。 真正的大战,其实并不像三国演义里面,军事扇子一晃,敌人千军万马就土崩瓦解。 更多的是靠将士们的顽强意志,以及将领对战略的执行能力。 在没有无线电的时代,十万大军,能统一往一个方向走,已经是训练有素了。 拜这个混乱时代所赐,每一个唐军将士,意志绝对坚韧。 而忠义堂的存在,让每一次作战都名正言顺。 大唐是正统,唐军是王师,多么简单的逻辑。 所以荆南军在心理和法统上,已经落了下风。 我打你,理所当然,就像爸爸打儿子天经地义。 你打我,那就是大逆不道,要遭天谴的。 一手是刀子,一手是大义,就问你成汭怕不怕。 第三百一十九章 以陆制水 荆北和荆南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荆襄。 成汭十万大军缓缓南撤,依托地形防守,刘知俊的一万军和杨师厚的两万军,并没有讨到多少便宜。 八月十七日,当周云翼的轻骑出现在成汭身后时,他终于停下后退的步伐。 十万大军收缩于荆门。 此地就是荆南和荆襄的分界点。 也是荆南山川形势所在,其地东、西、北三面高,中、南部低,呈向南敞开形,兼有低山坳谷区,荆门若下,唐军便可长驱直入,兵临江陵城下。 成汭选择在此地固守,非常明智,荆门之南便是富庶的江汉平原。 不过一路如影随形的荆南水军也给唐军带来巨大困扰,他们溯汉水而上,或是攻击唐军后勤,或是阻断桥梁路径,见到小股唐军,直接登陆攻击。 即便成汭不守荆门,在没有清除荆南水军之前,李晔也不敢深入江汉平原,合大军于荆门城下。 只能以斥候在汉水两岸日夜警戒。 然而作用微乎其微,荆南水军对汉水流域的地形异常了解,他们有一百种方法摆脱斥候的追踪。 前有坚城,后有苍蝇,唐军不胜其扰。 李晔也是头痛不已,面对十万大军戍守的坚城,后方还有荆南源源不断的补充。 加上天气炎热,唐军之前一往无前的气势,也在渐渐消退,李晔没有贸然攻城。 “此战之关键在于水军,我军若能击破荆南水军,便可横渡汉水,穿插至荆门之南,江汉平原便在我军指掌之下,成汭十万大军成瓮中之鳖!”杨师厚多次攻袭汉水沿线,对地形有一定的理解。 “我军没有水军,总不能以骑兵追击吧?”李筠道。 水军成了这场大战的关键,而水军也是目前唐军的最大短板。 仓促之间,李晔也弄不出一只匹敌荆南的水军。 “如今朱温鏖战江淮,正是我军取荆南大好时机,陛下不可因小挫而放弃。”周云翼看出李晔的犹豫。 李晔的确有些动摇了,唐军迟迟打不开局面,如果是以尸体堆下荆门,李晔宁可不取荆南。 “朱温倾国之力攻打杨行密,此次绝不会轻易退军,而杨行密亦为当世英雄,梁吴大战,不到最后一刻,胜负仍是未知。”所有人都不看好杨行密的时候,刘知俊却语出惊人。 包括李晔在内,也觉得杨行密在劫难逃,毕竟朱温把老本都掏出来了,征调境内青壮,填土负木,活生生把光州围了起来。 当然,这不是朱温第一次这么搞,当年攻打潞州的时候,也是采用这种笨办法。 笨办法三个字在李晔脑海出现的时候,忽然福至心灵。 如今的大唐在成汭面前,绝对是庞然大物,实力不是一个等级上的,成汭之所以这么蹦跶,不过是依仗水军以及荆南水网。 但他有水网,自己有人力物力啊! 如今荆襄接收的流民就在二十万之上,还有辅军和关中青壮,超过四十万人聚集在荆襄一线,这么恐怖的人力,移山倒海都是旬月之间,还填不平汉水? 笨办法有时候才是最令敌人绝望的办法。 “征发荆襄青壮,沿汉水修建烽燧堡,于平缓处修建城墙,同时伐荆山大木,钉于汉水之中,阻塞航道,再以铁链封锁汉水险要之处,从襄州一路平推下来,此乃以陆制水之策,朕就不信荆南两万水军,还能飞上天去!” 以陆权碾压水权,逐步挤压荆南水军的活动空间,最终将其一网打尽! 帐中众将都怔怔的看着李晔,他们都是将领,很多时候都是从军事层面思考问题,只有身为皇帝的李晔,能从国力上思考整个战局。 一如朱温围攻光州。 “陛下圣明!” 诏令既出,荆襄青壮纷纷南下,李晔不仅提供一日三餐,还以粮食为工钱,不用动员,流民便闻风而来。 为了保障他们的安全,李晔派出周云翼、杨师厚全程护卫。 看着工程量巨大,但真正动起手来,其实没有那么难,也不是所有水域都要钉木桩,很多地方依据山形水势,一条铁索就能封锁很大一片水域。 不能封锁的地方,以木桩钉入水中,以城墙护住两岸。 才一个月多的时间,从襄州至荆门的三百里水域,全部封锁。 荆南水军很快就成了网中之鱼,被困于白虎山下凹子湖。 跟骑兵一样,一旦水军禁止下来,几乎就没有什么反抗能力。 周云翼领着一众骑兵巡视凹子湖周边地形。 能把荆南水军困在此地,花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 这些时日的接触,荆南水军像泥鳅一样游弋在汉水周边湖泊中,数次逃脱周云翼的封堵。 其实有几次机会,岸边的投石机可以重创他们。 但出于另外一层考虑,周云翼放过了他们。 在李晔以陆制水的策略下,他们迟早会成瓮中之鳖。 所以当这一天到来时,周云翼心中波澜不惊。 延续这时代武人的传统,荆南水军仍旧不投降,驾着三百艘战船,躲在湖中。 “我军可铺设木排,充塞整个湖面,步卒如履平地,破其水军不难!”部将韩彦钊道。 周云翼笑道:“何必这么费事,要破其军,只需数十条火船,荆南水军便不复存在,陛下如此兴师动众,所求绝非破其军,而是令其倒戈!传我将令,明日聚合青壮,沿湖呐喊,降则免死,不降则斩!” 翌日,几万青壮聚集于湖畔,劝降之声,响彻长天。 荆南水军到了如此境地,已是插翅难飞。 只因水军都指挥王德彦是成汭岳父,所以才坚持到现在。 不过,他不愿降,军中自有其他人代劳。 乾宁六年九月十三,水军都将欧阳思兵变,斩杀不肯投降荆南水军都指挥使王德彦,两万荆南水军向周云翼投降。 至此,唐军身后的威胁彻底解决,大唐还平白无故得了一只水军。 得到捷报的李晔当即册封欧阳思为水军都虞侯,以周云翼为水军都指挥使。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穷途末路兵变诛杀上司投降,李晔自然不敢重用,只能以大将节制,更何况这支水军的家眷全在荆南,说不定哪天又来一个欧阳思,继续反水。 周云翼迅速理会李晔用心,当即在青壮中招募水军。 几个月的相处,在李晔一系列的优抚政策面前,荆襄百姓对大唐的抵触也淡化了许多,加上水军高军俸的疑惑,荆襄渔民们终于按捺不住,踊跃从军。 周云翼亲自把关,十几天的功夫就招募起一支四千人的水军。 周云翼顺手裁汰原水军中的老弱和桀骜之辈,提拔忠勇的底层士卒,一支万人的大唐水军顺势而生。 欧阳思则成为周云翼的水军顾问。 荆南水军覆灭,终于让成汭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庞然大物。 乾宁六年十月,在荆南城下对峙近三个月之后,成汭派亲儿子成昀送来降表。 表示永为大唐之臣属,彻底斩断与逆贼朱温的联系,从此服从于中央的领导,每年献上三万石粮米。 “大人向来敬重大唐,敬重陛下,只因朱贼逼迫,大人才不得不引兵北上,做做样子。”成昀一再表示荆南的忠心。 李晔有点狂笑的冲动,十万大军提着刀子北上,只是做做样子? 若不是大水漫溢到襄州之南,说不定成汭就给自己来个两肋插刀。 “成使君要降,可以,所有家眷送往长安,荆南一切赋税、钱粮、军务交归朝廷。”李晔狮子大开口。 成昀额头渗出冷汗,“这……这不是亡我荆南吗?向来听闻陛下仁义,何以如此逼迫我父子?” 李晔大笑起来,帐中诸将也笑了起来,“回去告诉成汭,朕只等他三日。” 第三百二十章 荆南归唐 如今优势已经在向唐军倾斜。 李晔举国之力而下荆南,肯定不会因为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回军。 荆襄若要长治久安,必取荆南为纵深。 现在多争一分土地,日后,就多聚集一分力量。 荆南虽然为蔡州势力的延伸,但跟赵匡凝和马殷这些正牌后裔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些。 三日之后,成汭果然没有投降。 不过这厮也聪明,四处派出使者求援,朱温、马殷、雷满、钟传,连宿敌王建都派了使者。 唐军斥候在随州拦截到北上的使者,信中言辞卑躬,声言唐廷残虐万民,李晔昏聩无能,残害他这位大唐忠良,人神共愤,唯有汴州梁王才是天命所归,他成汭愿为朱温牵马持蹬,荆南士民泣血恳请朱温救援。 看了信后,李晔的怒火彻底爆发。 朱温有没有天命姑且不论,大唐残虐万民,这事也放在心底,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但说李晔昏聩无能残害忠良,就让他受不了了。 你成汭也算大唐的忠良? 难道这场战争不是他成汭咎由自取? 李晔当即下诏荆南周边各大势力,昭曰:成汭,国贼也!趁大唐疲弱之际,袭取江陵,强抢云安榷盐,朝廷既往不咎,而其为祸愈烈,听命于梁逆,北上劫持天子,南面诸镇,若有协从者,一律视为叛贼!王师到日,必当剪灭! 其实南面诸藩镇,李晔最关注的就是马殷。 唐末天下英雄,马殷绝对有资格入列。 诏令下达的同时,还令刘知俊渡过汉水,直取荆南城镇。 杨师厚攻伐荆门南城,周云翼巡戒汉水,防备鄂岳的梁军。 荆州这块土地,从古至今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也许成汭有保境安民之功,但在越来越清晰的天下大势面前,只能螳臂当车。 十日之间,南方各藩镇的上表一一传来,没有一人为成汭出头,江西钟传还送来了粮食钱帛,以表忠诚之意。 王建连使者都押送到唐军大营。 马殷则愿意出兵协助王师攻伐荆南。 而朗州雷满已经领大军而出。 瑟瑟秋风起于荆山,席卷万里。 轰鸣战鼓声在荆门城下响起。 此刻的荆门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孤城,刘知俊在荆南攻城略地,马殷遣大将许德勋率水军一万余人溯汉水而来,雷满派亲子雷彦威领八千武陵洞蛮北上。 李晔特意把功劳留给战兵,以达到练军的目的。 大唐在攻陷荆襄、荆南之后,已经有实力拉起一直十五万人的大军。 李晔计划在此战之后,把有功的辅军转为正兵。 消息一经传出,辅军人人像抹了鸡血一样,奋不顾身。 每个人都有向上跃迁的欲望,这些欲望汇集在一起,就是重振大唐的动力。 李晔起事之初,就定下了与百姓和底层将士实现捆绑的路线,现在只不过刚刚迈出几步,就爆发如此大的威力。 破李茂贞、挡朱温、取河陇、复西域、战荆襄…… 后面仍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不再是渺茫。 “杀!” 唐军奋勇向前,衔白刃而进,持长盾而上,无惧城上如雨的弓箭木石。 而荆南军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从成汭撤退之时,荆南军在心理上已经落于下风。 站在荆门城墙上,可以清楚看见北面摇曳的天子旌旗,硕大的“唐”字耸立天地之间,随着翻过景山、荆山的秋风招展。 荆南军莫名其妙的就成了逆贼。 这种心理落差带来的副作用,在战场上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士气低落。 往往两三个荆南军才能抵挡一个战兵。 “破贼!”一个战兵身体被六七根长矛刺穿,仍旧挣扎着挥砍,长矛抽出,带着鲜血与内脏,战兵在倒下的前一秒,还在挥刀。 然而就在荆门城岌岌可危之时,城上一军忽然杀出,以矛阵推进,攻上城的辅军没有完整阵列,自然不敌,被推下城墙。 接着就又是惨烈的登城战。 大战三个时辰,荆门城依旧屹立。 李晔鸣金收兵,下令营救伤亡将士。 战兵的表现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想要一战攻下十万人镇守的重镇,显然是痴心妄想。 时间是站在李晔这一边。 接下来几天,唐军每日出战两三个时辰,战兵轮番攻城。 在充足的后勤和疗养体系下,战兵的士气越打越旺,身后即是皇帝,身后即是大唐,他们自然没有怯战的理由。 李晔一路虽然摇摇晃晃,但落在将士心中,却是未尝一败。 十几天的功夫,荆南军终于意识到,唐军这是在戏耍他们,真正的精锐还没有出手。 而这十几天功夫,荆南已经大变天。 江汉平原除了江陵,全部被联军攻陷。 刘知俊猛攻江陵,守将郑准抵挡不住,开城投降。 李晔望着天空中南飞的大雁,天气又开始寒冷下来,荆南战事也差不多到了收官的时候。 这场战争,在没有梁军的介入,本身就没有多少悬念。 而实际上,成汭算是被朱温卖了。 但他引兵北上的时候,梁军的主力已经折返光州。 当然,成汭也有自己的野心,襄州,或者南阳平原都在他野心之下。 为了这场大战,李晔耗费的力气远在攻伐荆襄之上。 单是青壮就出动了四十万,加上十二万唐军,动用了五十万人,这大半年来,耗费的粮食就有一百万石,钱帛超过六十万缗。 若非河陇源源不断的输血,唐军早就撑不下去了。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大唐皇帝宣喻荆南将士,成汭欺君罔上,罪在不赦,陛下有好生之德,不愿荆南血流成河,尔等可开城投降,既往不咎,有擒杀成汭者,黄金三百两,连升三级,荆南已复归大唐,父母妻儿皆在家中翘首以待,尔等勿要执迷不悟。” 一封封劝降书射入城内。 这是李晔最后的通牒。 成汭已经没有资格站在李晔面前。 然而令李晔没想到的是,过了两个时辰,城中没有任何动静。 李晔叹了一口气,“攻城。” 这一次是唐军正兵,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记录在枢密院的兵备志中,所有战功都被军功曹记录在案,所有武贲的名字都刻写在天心阁的四面墙壁上,而阵亡者的英灵收容于大唐忠魂碑。 有忠魂则有军魂。 李晔亲自擂起战鼓。 天地间的肃杀之气都在战鼓声中凝聚,灌注在唐军身上。 仿佛整座荆门城都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敌军虽有十万之众,但在我军面前,不过土鸡瓦狗!”李筠亲自督军而上。 杜晏球持刃在左,辛四郎持盾在右。 投石机弹如雨下,神羽都箭如飞蝗。 就在唐军呐喊着将要登城的时候,城墙上的守军却忽然扔掉了武器,跪伏在城上。 城门“吱呀”一声打开。 成汭自缚全身五花大绑自缚出城,一路哭嚎着“陛下呐,臣有罪,臣糊涂啊。” 李晔顿时像吃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都打的昏天暗地了,才想起来要投降? “成节度这是干什么?来人,快快松绑。”虽然心中恶心,但还是要虚与委蛇,毕竟他身后还站着将近十万的荆南军。 成汭全身是新鲜血迹,盔甲上还有几处横刀砍斫的痕迹,不难想象,两个时辰之前,他在城中的凶险经历。 荆南军中有大把的人想用他的人头换荣华富贵。 “陛下,臣知错了,臣再也不敢了。”解开绳索后,成汭一把跪在地上。 “别啊,成节度不是说朕残害忠良,昏聩无能吗?” “此乃奸人挑拨离间,臣乃武人,大字不识一个,岂会写那些东西?都是手下的穷酸们自作主张,臣、臣这就去砍了他们。” 如此鬼话连篇,居然面不红气不喘,张口就来。 李晔不得不佩服,翻脸是常有的事,这人能把翻过去的脸,再翻回来,也算是人才。 “行了行了,你虽然投降晚了点,但毕竟使十万荆南军免于屠戮,即日起,免去荆南节度使,封上谷郡公,长安城中赏赐良宅一座。”这厮能活到现在,也不容易,既然天不杀他,李晔犯不着因言语杀人,留着他还可以当个牌面,做给其他藩镇看。 这人也算是唐末一代传奇,出身军人世家,醉酒杀人,出家为僧,后投奔秦宗权,稍有羽翼,就遁入火门山为匪,结党千人袭击归州,然后招募流民,加以训练,得三千精兵,然后攻陷赵德湮大将王建肇驻守的江陵。 此时的荆南屡遭兵灾,还有赵德湮蔡兵的荼毒,人口只剩下十七户,成汭几年间,就让荆南恢复生机,还鼓捣出十万大军。 这便是李晔不杀他最主要的原因。 此人跟张全义一样,属于难得的人才。 李晔打算在长安闲置一段时间后,重新启用。 有了成汭这个标杆,荆南各地纷纷归附,夔州刺史赵武、归州刺史贺隐纷纷投诚。 不过就在李晔收拢荆南残军时,王建抢先一步,派遣大将王宗涤攻取合、忠、万三州,还上表李晔,此三地蛮人众多,恐惊扰圣驾,他王建不辞辛劳,为陛下解决麻烦。 拿下荆襄和荆南后,唐廷与蜀中的关系就微妙起来。 而忠、万二州,就是后世的重庆地区,蜀中的东大门。 王建的行为已经非常明显了。 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 自从王建献上女儿以来,对李晔恭恭敬敬,没有任何非分之举,就算李晔五千里出兵西州,王建也是老老实实当他的蜀王。 并不是所有藩镇都如朱温一般磨刀霍霍雄心壮志。 李晔下诏表彰了王建,以安其心。 如今,荆襄荆南大局已定,李晔目光不可避免的瞄向淮南。 乾宁六年十一月初九,就在李晔刚刚整编荆南军,招募水军的时候,江淮传来一道消息震动天下。 润州刺史安仁义反叛杨行密,举兵攻扬州! 第三百二十一章 支援淮南 江陵城中,荆南节度使府内,唐军中指挥使一级的将领济济一堂。 连辅军司马都改为指挥使,算是转为正式的军职,唐廷共有二十三万辅军,此次大战,调集了关中地区的十一万辅军。 李晔随即下诏,这十一万参与大战的辅军,可依照自己意愿选择是否晋升正兵。 裁汰伤残老弱,以及不喜战事之人,十一万人中有九万多晋升正兵,唐军扩展至十七万。 如今的大唐,西至龟兹,东至江陵,国土万里,河套两岸,秦岭南北,祁连山纵横,全部纳入囊中,十七万的兵力实际上有些捉襟见肘。 但因如今唐廷良好的地缘态势,很多地方其实不需要兵力驻守。 这也是李晔能集中力量争取荆襄、荆南的原因。 “安仁义,沙陀人,初事秦宗衡,后孙儒与秦宗衡火并,降杨行密,以神射名震淮南,孙儒五十万大军攻宣州,安仁义与田頵阵前血战,生擒孙儒,二人由此交厚,且自持击斩孙儒之功,向来猛悍难制,杨行密斩田頵,回镇宣州,安仁义不得不反。”薛广衡将江淮的线报整理出来,一一念给李晔与众将听。 秦宗衡是秦宗权弟弟,也就是说安仁义也是一员蔡将。 这些都不是什么重大秘密,散布在江淮的细作很容易打探到。 “朱温亲率大军击于西,朱友裕击于北,安仁义乱于内,末将料钱镠必会击其南,江淮此番危矣!”杨师厚忧心忡忡。 “细作还打探到一则流言,杨行密光州突围,负重伤,不得不回宣州休养。”薛广衡道。 不止是杨师厚,任何人看到淮南如今的形势,都忍不住为杨行密捏一把汗。 然而站在唐廷的立场上,淮南倒下绝不是什么好事,历史上十国的形成,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因为杨行密挡住了朱温铁蹄南下。 梁军攻下淮南,天下均衡的局势就被打破。 “淮南不可不救!”李晔一句话为此次军议定了性。 剩下的就是如何救援的问题。 有提议攻取鄂岳,然后挥军北上。 有提议攻打洛阳,声东击西。 还有提议走水路,从江陵顺江而下,直取润州。 这些意见都不错,但考虑到唐军从去年秋天大战至今,沿途翻山越岭,从西州万里进入荆襄战场,不说普通将士,就是李晔自己也感觉到疲累。 刀锋和人心都是需要修养的。 如果采取他们的意见,就又是连绵不绝的战争。 仗不是这么这么打的,除了军事层面,还有政治层面。 李晔盯着地图,稍作思考之后道:“诏令钱镠攻润州,马殷攻打岳州,钟传攻鄂州,李克用攻洛阳!” 钱缪现在的官职是镇海军节度使,而镇海军的治所就在润州,岳州悬在湖南头顶,马殷不可能没有想法,奉皇命而取旧地,大义、私利、名分全都有了,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这些军头若能沉住气,就不配当唐末武人了! 既然朱温能搞出一个远交近攻,李晔也能整出一个反朱同盟! 毕竟此时的天下还是姓李,而不是姓朱! 如今十几万的唐军聚集在江陵,但有不从皇令者,唐军大可先击破之。 使者快马加鞭,往东南而去,十天之内。 马殷令大将秦彦晖、许德勋水陆并进,三万人马北上,攻击岳州。 钟传随之举兵北上鄂州。 李克用和钱镠路途太远,还不知道情况。 眼看大战将起,李晔大军自然不会裹足于江陵。 不过江陵的守将却让李晔为难了。 军中大将,李筠守襄州,周云翼守陕州,杨师厚和高行周都在中军为爪牙,再说把他们放在江陵也未必适合,刘知俊刚刚归附,把他留在外面,李晔自己都不安心。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江陵守将还必须通水战,综合考虑就只有周云翼。 不过周云翼调任江陵,陕州守将就空缺出来。 周云翼大力举荐杜晏球,声言此人文武双全,必不负陛下所托。 李晔稍稍思考也就同意了。 杜晏球的军功早就够了,历次大战,都有先登破城之功,既然能重用刘知俊,没道理把杜晏球晾在一边。 “即日起,周云翼为江陵防御使,水军都指挥使,南面招抚使,杜晏球为陕州防御使,擢升副都指挥使。”李晔把整个荆南的军权全部交于周云翼之手。 杜晏球也一跃成为唐军大将。 江陵四战之地,未来也将是一个战略支点,其知州肯定不能是寻常文人,想来想去,李晔把人在华州的王师范调任江陵知州,还给了他一个辅军副总管的职位,荆南的辅军全部归他管理。 安排妥当,李晔才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回襄州。 而此时,李克用的使者郭崇韬从北而来,请求借用崤函道,进攻洛阳。 李晔想也不想就同意了,如今的天下,凡是打朱温的,就是大唐的朋友。 乾宁六年十一月,皇后私信,百官上书,请求李晔回长安。 不过这百官中只有赵崇凝、韦昭度等人的联名,张承业与韩偓都不在其中。 皇后私信里大多是一个关怀之语。 如今整个天下都沸反盈天,淮南之战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李晔岂会在这个时候回长安? 十一月十三日,李晔于襄州昭告天下,斥朱温为国贼,大唐与之势不两立,凡从贼者,必不容于大唐,起十五万大军,号称五十万,直击汴州! 如此震动天下的消息,自然很快传到梁军固始大营。 诸将皆暗自心惊。 朱温却仰面大笑起来,“皇帝小儿还真敢夸下海口,也罢,本王这就回军与之一决。” 在所有人眼中,此时的淮南已经不可取。 朱友裕鏖战四个月,寿州仍旧屹立不倒。 而朱温顿兵于史河,遭到李神福、李承嗣、王茂章等淮南大将的顽强抵抗,又有淮南水军,动辄侵扰其后,朱温没有忘记清口之败,因此异常谨慎,攻势也就相对保守起来,远没有其攻打光州的恣意。 南面,马殷、钟传攻打岳鄂,钱镠似乎也在观望之中。 北面,老冤家李克用遣大将李嗣源出崤函道,攻洛阳。 而皇帝直言要攻打汴州。 这一切都让朱温萌生退意。 当然,也只是暂时撤退,喘口气之后卷土重来。 “大王万万不可退!”李振声色俱厉,以往温文尔雅的脸庞全都变成了狰狞,“我军倾国而来,已下光州,如今安仁义乱于内,我军攻于外,江淮指日可待,此乃天亡杨行密,皇帝不过是虚张声势,其兵越多,进入我腹地,灭亡更快,马殷、钟传、钱镠首鼠两端,大王此时撤军,正中皇帝之计,自此之后,杨行密得到喘息,削平内患,外有李神福、李承嗣、王茂章等虎狼之将,内有江淮财赋支撑,大王再无机会矣!” 朱温还从没见过一个书生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眼中杀机顿起。 周围寇彦卿、贺环等将幸灾乐祸的看着。 李振仿佛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一般,“天下之势,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王退,则唐廷进,马殷、钟传之流无足轻重,天下风云激变,倘若河朔四镇动摇,则汴州大好形势一去不复返,为今之计,大王不可动摇,必取淮南,必灭杨行密,以警示天下!” “李先生之言正合天下大势,许州有王彦章,汝州有王檀,皆为当世良将,汴州有敬翔先生,五万大军,百万之众,皇帝不进则矣,一旦深入中原,必为我军之囚,愿大王深思之。”黄文靖忽然道。 以往这种场合原本没有黄文靖的位置,但葛从周陨落后,朱温提拔了一大批中层将领,如葛从周部将黄文靖、宿州降将张筠、下将陈章等等。 而黄文靖最得朱温看中,侍立左右,悉心培养。 朱温沉吟良久,二十载戎马,能以四战之地起家,力克强敌,自然不是昏聩之辈,心中杀机淡去之后,越想越觉得有理,旋即朗声大笑,“不错,安仁义起兵,是天以淮南予本王!” 第三百二十二章 淮上英豪 天下皆侧目淮南之际,宣州反而波澜不惊。 自杨行密回宣州之后,闭门不出,也不会会见臣僚,对安仁义兴起的叛乱也是视若无睹,大小政务皆交由世子杨渥打理。 这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甚至一度令安仁义的叛乱更加猖獗,兵锋之下,安仁义裹挟青壮,眨眼之间,滚起一支七万人大军。 加上他本人的名声,淮南顿时风声鹤唳。 然而看似一帆风顺的安仁义,却并没有势如破竹,扬州纹丝不动。 南国之财赋人口在江淮,江淮之腹心在扬州,这座在隋朝被称为江都的大城,即使经历了唐末血火,扬州依旧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城,杨行密据有淮南之后,以淮上三十六英雄的徐温镇守,文人严可求、骆知祥为辅翼,短短六七年间,扬州又兴盛起来,直追汴州。 安仁义就是被徐温挡在扬州城下。 任凭他如何进攻,都无法撼动此城分毫。 也正是因为徐温的表现,淮南境内才经历了最初的慌乱,慢慢镇定下来。 大军临城,徐温站在城墙上,人如其名,不温不火,对潮水一般攻城的叛军面露轻蔑之色。 “贼军围城月余,大王为何还不派援军,莫非……”骆知祥把剩下的话咽回肚中。 徐温淡然道:“大王自有天命在身,我们与其在此揣测,还不如把心思放到何如击败安仁义上。” 严可求笑道:“安仁义起兵,占尽天时地利,若是引军西下,直接攻打宣州,恐怕此时淮南半壁都落在他手中,可惜此人志大才疏,勇猛有余,智谋不足,贪图扬州富庶,当真是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徐温轻轻一笑。 周围将士见主帅如此神色,心中大安。 叛军攻了一个时辰,士气便已经衰落下去,安仁义本部只有一万余人,其他的都是裹挟的青壮,看似人多,其实攻城全无章法,又缺少得力大将,仗打成这个样子,也就在情理之中。 “徐温小儿,可敢出城一战!”就在战事将歇的时候,城外传来一声大吼。 一将骑着黑马如乌云一般席卷而来。 红翎青甲,背后一张大弓,手上一把长槊。 此一人的气势,足以媲敌万军。 城上弓箭木石皆奔他而去,但此人往来冲驰,弓箭木石追之不及。 “安仁义急了。”严可求笑道。 骆知祥道:“将军切莫中计,安仁义身为主将,犹逞匹夫之勇,是自取灭亡之道。” 徐温道:“非也,安仁义想射杀我身,而我何尝不想诛他之心?” 随手取来亲卫一张盾牌,靠近城头,“安将军别来无恙?” 城下安仁义于奔马之上弯弓搭箭,呼吸之间,长箭如电。 徐温只是轻轻斜了一下盾牌,便已挡下长箭,笑着对城下道:“故人重逢,何至于此?大王待你不薄,当年你走投无路,不容于孙儒,是大王不计前嫌收容你,你就是这般回报大王?” 安仁义面色羞惭,“呸,此一时彼一时,本将冲锋陷阵,擒杀孙儒,已经报了杨行密收容之恩,淮南土地,杨行密取得,本将就取不得?” 徐温还是轻笑,“安将军天下猛将,当然取得,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倾巢而来,顿兵扬州城下一月,久攻不克,润州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将军又成丧家之犬矣。” 安仁义脸色一变,“休要危言耸听,本将攻陷扬州,立即可起兵十万,到时候,淮南还不是本将指掌之物。” 徐温的轻笑变成大笑,“白日做梦。” 安仁义大怒,连发三箭,但徐温已经缓缓退入城墙之内。 嘴上虽然在狡辩,心中却是一片寒凉,他仓促起兵,不敢进攻宣州,以为扬州刺史徐温名声不显,是颗软柿子,没想到往日在杨行密面前低调的他,在千军万马面前,如此镇定自若,只用了三千州兵,加上一万青壮,便轻易挡下他的七万大军。 这让打了一辈子仗的安仁义倍感挫折,刚要下令强攻,忽见周围士卒垂头丧气。 安仁义只能收军。 刚回到大营,亲兵便来回禀,军中谣言润州被钱镠攻陷,士卒家眷皆成俘虏。 安仁义勃然大怒,拔出横刀便要杀人。 刀虽然拔出来了,却始终砍不下去,“罢了,罢了,明日回军润州。” 士卒听到此言,无不欣喜。 无论这谣言是不是真,都命中了安仁义的要害。 出兵之前,他已经跟钱镠达成协议。 但这种协议在利益面前,脆弱的可怕。 翌日,安仁义大军刚刚动身,斥候就从后方带来更恶劣的消息,周本引五千黑云长剑都出宣州,直奔己方而来。 安仁义大笑道:“本将正不知如何破局,周本就送上门来了!” 徐温躲在坚城之后,他认栽,但周本五千军就敢来找自己,安仁义战意瞬间就高涨起来。 黑云长剑都又如何? 他麾下的儿郎也是当年秦宗衡的蔡兵。 “全军向南,击破周本!”安仁义的野心瞬间就高涨起来。 大军转道向西南,然而沿途裹挟的青壮显然并不跟他一条心,于路溃散。 军中谣言四起,又传吴王杨行密亲自领军,周本不过是个幌子。 而且吴王已经跟钱镠订下盟约,互为友邦。 安仁义都不知道这些消息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仿佛堵也堵不住,追查几次,都指向一个关中来的说书先生,不过此人的说书异常精彩,从大汉雄起,到三国纷争,还有本朝旧事,无不在他嘴中舌灿莲花。 安仁义自己也喜欢听,久而久之,也就在军中安排了个司马的职务。 等安仁义派人去捉拿的时候,说书先生早就没影了,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斥候快马搜寻方圆几十里都没查到踪迹。 两军很快在琅琊山下相遇。 此时安仁义仍有四万大军,周本的五千黑云长剑都列阵在前,黑缯黑甲,气势没有落下分毫。 安仁义引百骑在阵前游弋,寻觅黑云长剑都的弱点。 “周本,杨行密既然衰朽,何不归附本将帐下,将来平分淮南,称孤道寡,岂不快哉!”安仁义给了黑云长剑都和周本最大尊重。 周本也是一身黑甲,除了身形高大,基本和普通士卒别无二致。 “逆贼今日死期已至,还在此口出狂言。” 安仁义大笑起来,“江淮英雄,杨行密居首,然其已经腐朽,该是本将崛起之时,尔等既然不从,就休怪本将无情!” 挥起长槊,“儿郎们,击败敌军,宣州之物,尔等自取。” “哦?是谁说本王已经腐朽的?”安仁义的话刚刚说完,黑云长剑都一分为二,阵中缓缓走出一人,黑甲红袍。 他走到哪里,朔风就跟到哪里,鲜红披风猎猎作响,手中长槊寒芒闪闪。 见到此人,安仁义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你不是万箭穿心了吗?” 杨行密笑道:“小儿乱言而已,没想到安将军当了真。” 杨行密出现在阵前,叛军不由自主的就矮了三分。 “江淮儿郎听令,有擒杀安仁义者,晋为淮南大将,赏金千两!” “擒杀安仁义者,晋为大将,赏金千两!”黑云长剑都齐声呼喊,声震云霄。 第三百二十三章 英雄迟暮 李晔聚十五万大军于唐州,摆出一副要大举东征的样子。 蔡、许、汝三州却并未如想象当中的惊慌,梁军依托山川河流构建防御线,或几百人,或三千里聚于山川之上,以滚石擂木不断骚扰,又毁坏大小路径,在地势险要处修建城关。 汴梁的国力在此时得到体现,短短两个月,唐州之东梁军连城三百里。 唐州是南阳盆地的边缘地带,东北两面崇山峻岭,梁军居高临下,而唐军跋涉艰难。 “蔡许汝的主将是谁?”能正确判断当前形势,说明对手不弱。 薛广衡道:“汴州将军消息,敬翔力荐郑滑节度使胡真为帅,领郑、滑一万州兵,汇合王檀、王彦章诸部,四万大军聚于舞阳。” 舞阳即为后世之颖昌,岳飞曾在此城以三万兵力破金兀术十二万大军。 中原之南山川形势尽在此城。 而胡真进驻此城,可谓是尽得兵法之妙。 没想到梁军去了张家兄弟、氏叔琮、李思安、庞师古、葛从周,又窜出胡真、王彦章、王檀等良将,这便是中原的底蕴。 “区区舞阳小城,安能阻挡我十五万大军,末将不才,愿为先锋,攻破此城。”李筠慨然道。 舞阳是小城,但也是坚城,其周边大小城池皆在梁军之手,方城、泌阳、叶县等地皆有梁军屯守,互为犄角。 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进兵,必起大战。 “不必,我军只是虚张声势,声援杨行密,且将士们大战经年,已然疲惫,我军静观李嗣源、马殷、钟传即可。”李晔倒是不慌。 梁军重点防御唐军,但整个河南战场,不止自己一支军,没必要在坚城之下磕的头破血流。 王檀水平怎么样,李晔不知道,但王彦章可是阵斩己方大将的猛人,已方有兵力优势,但梁军有地利,且许、汝被汴梁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战事如果激烈,援军朝发夕至。 半个月后,南面的消息让李晔郁闷不已,马殷大将秦彦晖、许德勋三万人乘船在长江、洞庭湖游览一圈,朝岳州城放了几箭,便打道回府了,顺便洗劫沿途城池、村镇,斥候还打探到其部在洞庭湖收了三万斤鱼…… 钟传倒是尽心王师,猛攻鄂州。 不过鄂州从古至今都是长江重镇,张归霸打下鄂岳之后,留部将谢彦章守城。 钟传久攻不利,天气转寒,上表请求退军。 真正用心的是李嗣源,然而面对阎宝把守的洛阳坚城,也没有占到便宜。 晋军历次大战,都是李克用亲自领军,如今主将换成李嗣源,说明李克用并没有多重视洛阳之战,李嗣源再用心也无济于事。 李晔精心打造的反朱同盟,就是这么拉胯。 一向威猛的李克用长期把精力发泄在酒色之上,现如今似乎也萎了。 唯一达成预期的也就是钱镠,趁安仁义围困扬州,偷袭了润州。 进入十二月,大雪席卷南北。 李晔就是想打也打不起来了,能为杨行密做的只有这些了。 剩下的就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 寒风纵横万里,顺东南而下。 当安仁义的人头捧在杨行密面前的时候,杨行密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一阵苍白,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叛军核心旧部三千蔡兵,被斩于琅琊山下。 “传令宣州,淮南节度使移镇扬州,令世子迁城中富户北上!以刘威为宣州刺史。”杨行密向北面眺望,眼神中的忧虑并未消退。 安仁义倒也罢了,蔡将出身,在江淮并不得人心,兵败是注定。 然而有些人就不一样了。 田頵给了杨行密心头沉重一击,一股英雄迟暮,群狼环伺的悲凉在心间汹涌。 比他更迟暮的还有袁袭,此时连行走都不能,重病缠身,以软轿抬之,说话的都是出气多进气少,“扬……州为江淮……之腹心,大王不可……使其久居外姓之手!” 淮南的治所一直在扬州,只不过当年孙儒五十万大军南下,扬州废弛,无力守御,在袁袭的建议下,放弃扬州南下夺取宣州。 杨行密点头道:“徐温守御有功,升为镇海军节度使,润州刺史,领其旧部收复润州!” 周本愣了一下,徐温旧部不过三千多人,而钱镠大将杜建徽在润州有一万大军。 在触及杨行密冰冷的目光之后,周本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十二月初四,杨行密入扬州。 而徐温正收拢部众,城中百姓沿路跪伏,哭嚎震天,反而迎接杨行密的百姓并没有多少。 徐温在扬州六年,整肃冤狱,收拢百姓,厘定税赋,奖励农桑,让死城一般的扬州,迅速重回昔日的荣光,而他自奉节俭,从不轻易耗用资财,深得江北士民之心。 “臣此行必复润州,大王可静候佳音。”徐温一脸恭顺,没有任何不满之色。 “昔日淮上英豪,无出敦美之右!”杨行密的赞美中掩藏着一丝寒意。 周围黑云长剑都皆手按刀柄,虎视眈眈。 而徐温身边只有严可求一人。 严可求一介书生,何曾见过如此场面,额头冷汗直冒,双膝颤抖,“噗通”一声,情不自禁的跪在地上。 徐温却像没感受到杀机一样,从容自若笑道:“王者既出,必有英豪相佐,我等不过附骥攀鸿而已,大王才是江淮真正的英豪,天下的英雄。” 此言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令杨行密心底的一丝杀机荡然无存。 只有袁袭闭上了眼睛。 是夜,杨行密最亲密的战友,最得力的谋士病逝,杨行密心头再遭一击,下令全城缟素。 杨行密能在群雄并起的江淮脱颖而出,皆是袁袭谋划之功,当初杨行密还是小小的庐州刺史,高骈为部将毕师铎所攻,袁袭力劝杨行密起兵攻打毕师铎,以三千兵力迎战数万大军,先败后胜,下扬州,灭毕师铎。 败安仁义移镇扬州之谋也是出于袁袭。 移镇扬州之后,整个淮南军心大振。 扬州在江北,能够更快支援寿州和霍邱战场。 同时也表明了杨行密的立场,不仅不后退,还勇往直前。 杨行密招募江淮青壮,组建牙内左右军,选派黑云长剑都精锐为骨干,以世子杨渥为牙衙都指挥使,任周本为左牙指挥使,张训为右牙指挥使。 北方的寒流滚滚而下,江淮的第一场大雪才姗姗来迟。 天寒地冻,史河两岸二十多万大军,终于陷入难得的平静之中。 只有江淮水军的战船在河中凿冰。 北面寿州也迎来短暂的和平。 偶尔有斥候像孤狼一样掠过战场。 第三百二十四章 返回关中 风雪稍霁,听到杨行密削平安仁义,移镇扬州的消息,李晔便领着大军回返关中。 杨行密毕竟是杨行密,这一番举措,有力提振了江淮军心,朱温想在短时间内吞并杨行密,已经不可能。 而唐军也没有深入中原的实力,留在唐州徒耗钱粮。 李晔没有第一时间回长安,而是带着十万大军入香积寺,祭奠阵亡的将士,又令长安宗室、官吏皆来拜祭。 前宰相崔昭纬还写了一篇感人肺腑的祭文,深切悼念阵亡的将士。 李晔追封有功将士,拓跋云归追为左千牛卫将军。 连早年牺牲的马开山也被追封为右千牛卫将军。 贯休亲自主持了盛大的水陆道场。 李晔一一诵念阵亡将士的名字,前后十三个月,牺牲唐军九千余,辅军一万七千余。 祭奠维持了三天,附近百姓不顾严寒,纷纷赶来,主动扫雪焚香。 皇室与百官皆下跪祭拜。 祭奠完成之后,大军回返长安,长安百姓出城二十里迎接,李晔拒绝了韦昭度乘御辇的提议,骑在凉州大马上,穿着寻常唐军的盔甲,与骁骑军一同入城。 一个国家兴起,很大程度上体现在百姓脸上。 阔别三年多,长安已非昨日之长安。 城内楼阁林立,天子旌旗走到哪里,哪里便黑压压的跪了一地。 人口之稠密,比当初李晔西去时,不知多了几倍,还有一些穿着奇装异服的蕃邦,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也算是衬托了唐服的精美。 雄壮的战马,威武的唐军,富庶的长安,繁茂的百姓,一切都在表明这个国度蓬勃向上。 李晔连正装都没换,直接穿着盔甲入紫宸殿。 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如今的大唐,文武分权,武将治军事于枢密院,文臣治政务于政事堂。 非战时互不干涉,战时则由皇帝统一部署。 地方上也是如此,知州只负责政务,辅军负责缉盗、治安、守城等事物,只在形胜咽喉之地设立军镇,如掌控河套之地的浮云城,控锁关中咽喉的潼关、蒲阪、武关,河西重镇的凉州,陇西门户的凤翔,还有西域的龟兹、西州、庭州。 当然,这其中还有非常多不完善的地方。 但在军政财分离的大思路下,迟早会完善起来。 毕竟任何朝代都不缺乏聪明人。 “今年皇庄的田地收租六十万石,牧场羊出栏共计六万头,境内各项赋税一共一百零三万石,各地的田地仍在开垦当中,如凤翔、河湟、陇西,人口不足,仍有很大增长余地,关中也是如此……”刘全礼一一汇报。 历年的度支除了刘全礼的报表,还有韩全晦的估算,最后有各地的汇报交由户司年底统计,三方数据互相印证,最后还有皇城司的年底查账,才算过关,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财政上只手摭天。 任何细微的不足,都会交由户部与皇城司彻查。 以李晔后世的经验,一个国家的问题会首先反应在钱袋子上。 之后便是这两年的一些其他政事,比如赈灾,收拢难民,开垦良田等。 虽然李晔远离长安,但境内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清流也好,阉党也罢,在李晔牢牢抓稳兵权之后,他们的争执,也只能是口头上的。 其实站在文人角度,唐廷已经算是最优待他们的了,天下藩镇,哪一个不是武人当道,文人靠边站? 站在武人角度,只需要刀口对外,奋力杀敌就有肉吃,不用担心背后的刀子,粮草自有后方承担,军功记录的明明白白,每个人都有明确的上升通道,就是有些将领想造反,也要问问天天听忠义堂故事的士卒愿不愿意,而且每一都都设置了忠义宣教使,还有皇城司密使,这样都能造反,只能说明这个人不是人,是神。 还有阉党,其实他们才是跟皇权捆绑最紧密的,在去除了兵权之后,这些人只能是皇帝的家奴。 此时的世家门阀,经历了唐末暴乱,元气大伤,也只能依附在皇权之下。 没有百年的时间盘根错节,不可能成长为盛唐时代的样子,更不可能成为魏晋时的参天大树。 而科举和武营的推行,只能越来越分化他们的从政优势。 “朕能安然征战于外,皆是诸公努力于内之功,朕代大唐谢过诸位。”李晔冲殿中文武拱手行礼。 “此乃臣等之本分。”赵崇凝带头回礼,殿中官员紧随其后。 之后的琐事,无非是草原上的哪个部族前来觐见大唐天子,或者外邦使者朝贺之类的,连契丹和南诏都派了人来。 以前困守长安的时候,这些人都没影了。 这几年大唐蒸蒸日上,一个个回心转意了。 当然,皇城司的密使在汴州也见到过他们的身影。 随着李晔攻取荆襄和荆南,天下的态势已经剧变,不再是朱温一家独大,大唐已经具备了分庭抗礼的资格。 这一年,李晔基本都是赶路,和大战之中苦心孤诣。 一切的付出和牺牲都是值得的。 看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国家在自己手中振兴,李晔心中也是升起一股成就感。 乾宁六年的最后一天,李晔在宫中设大宴,遍请有功将士与朝堂臣僚。 没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那套,直接大鱼大肉,天山南北瓜果,朔方的河滩羊,华山的山珍,渭水的肥鱼,还有天唐府的贸易而来的葡萄酒,蜀中的竹叶酒,兴元梨花春。 这年头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小民,能吃饱就不容易,能吃上肉喝上酒,更不容易。 李晔也没搞上下尊卑那一套,带着德王一一劝酒。 连枢密副使的那一桌,也说了一些场面话,盛赞他们的功劳。 翌日,李晔直接签署军令,通化大营和开远大营的十二万唐军轮流休沐。 这些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们,才是真正的财大气粗,豪爽至极,报复性消费,只要最贵的不要最好的。 当然,最红火的还是城中的青楼。 平康坊他们是不敢去,天天有皇城司的人蹲着。 但偌大的长安,不止平康坊一处啊,一百零八坊,做皮肉生意的大把。 他们这伙人休沐,直接刺激了长安城的经济。 粮市、肉市、布市短短几天,卖出了寻常半年的销量。 大部分士卒都在登记之后,领了枢密院的制文,回到关中的家乡,带回半车的粮食和肉食。 一个都头回乡,连县令都会拜访。 一个正兵回家,保长都要拎着酒肉称兄道弟。 历朝历代,朝廷重视将领,而忽视普通士卒,也只有来自后世的李晔能如此尊重普通将士。 这是从制度和思想上的重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契丹踪迹 虽然李晔一直严禁兴修宫殿,但这并不妨碍寿宁宫的内部越来越奢华。 特别是七皇子李禔诞生之后,一个寿宁宫的用度就超过所有后宫,加上河东夫人出手阔绰,宫人们争相往寿宁宫里钻。 裴贞一虽然不是后宫之主,但排场已经超过皇后。 后宫无人敢得罪她,不过即便如此,今日的裴贞一仍然紧蹙眉头,几个宫女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这位主出手阔绰,但也不是好伺候的主儿,一不小心撞她烦心事上,动辄是要吃板子的。 很显然,裴贞一现在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 原因很简单,自皇帝凯旋之后,与寿安宫走得越来越近,连带的德王李裕都水涨船高,不仅位列朝堂,参与政事,还跟张承业走得很近。 裴贞一虽然刁蛮任性,但眼光也是很准的。 长安城中,明面上赵崇凝风头最盛,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实力,不过是被皇帝架起来,摆在桌子上神像,看着风光,哪天说倒也就倒了。 但张承业就不一样了,这两年辅军的作用越来越大,他这个辅军总管就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宦官势力贯穿大半个大唐,从代宗朝起,皇帝大部分都是由宦官扶上去的。 当然,如今的大唐宦官剥离兵权之后,没有如此权势,但并不妨碍张承业在长安城的地位。 背后向皇帝密奏的人不少,却都如泥牛入海,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但凡皇帝领军在外,张承业必镇于内。 所以打通他的门路,基本就得到了长安一半势力的支持。 在裴贞一看来,张承业不仅手握辅军,背后还有宦官势力,如韩全晦、刘全礼,都被认为是一伙儿的。 “陛下今日去了哪个小浪蹄子的寝宫?”生下皇子之后,裴贞一不仅没有花容衰减,反而越发的光艳逼人了,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而这一切,皇帝都视而不见,像是故意躲着她一样,回长安都十几天了,也就临幸过一次。 “回、回夫人,陛下今日早朝之后,去了百福殿。”女官低着头回话。 “百福殿?”裴贞一愣了一下,“莫不是那个蜀中来的普慈郡主?” “正是。” 一听不是在寿安宫,裴贞一的火气也就消了一些。 后宫一千多年的规则,母凭子贵,裴贞一的身份和地位都在那儿摆着,就算她不争,背后的势力也会推着她向前。 这条路无比凶险,但又万分荣耀。 裴贞一望着粉雕玉琢一样的李禔,心中没有丝毫退缩之一。 当初王建把女儿普慈送来长安时,李晔正忙着西进大计,受后世的影响,他对一个实岁只有十四的小女孩,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心理上接受,便封了一个正三品的婕妤,安置在百福殿。 一晃就四年过去了,曾经的小女子,如今已然亭亭玉立,也许是沾染了蜀中风华,普慈眉眼间都带着几分温软。 没想到王建一个杀千刀的老兵油子,居然也能生出这么一个女儿。 他在打量别人,别人也在打量他,目光里有些许羞涩。 “陛下可要听臣妾抚琴?” “哦?你还会这些?” “父兄常年征战在外,母亲早逝,臣妾独居深院,常抚琴以解孤寂。” 李晔心中一叹,这世道男人不好过,女人更不好过,幸亏王建杀出来了,那些淹没在黑暗当中人,他们子女的下场,只会更加黑暗。 一曲琴音袅袅升起,却令五音不全的李晔从心底生出一股宁静。 不再有恐惧,不再有杀戮,天是蓝的,雪是白的…… 不知不觉间,李晔居然在软塌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还是在百福殿,薛广衡已经站在面前。 普慈和宫人都退下了。 “陛下,今日契丹使者上书,去岁秋日,刘仁恭引兵烧草原,契丹舍利王子萧敌鲁率万骑攻平州,其子刘守光诈和,于城外设牛酒之会,契丹人就席之后,伏兵尽起,擒萧敌鲁入城,契丹人请求以五千匹马换人,刘守光不许,契丹痕德堇可汗遂遣使入朝,请求陛下裁断。” 这一觉睡的虽然短暂,却甚是踏实,醒来后,头脑一场清晰。 此事一听就是刘家父子不厚道,坑骗契丹人。 不过,卢龙在一系列的兵变之后,更大唐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痕德堇把球踢过来,用意就很值得深究了。 “去天心阁,召张承业、韩偓、赵崇凝议事。” 一个时辰后,三人齐聚天心阁,听了赵崇凝的汇报。 韩偓道:“先帝之时,契丹人趁中土大乱,吞并周边,不断壮大,其族分八部,痕德堇为遥辇部首领,被其他七部推为可汗,萧敌鲁回鹘述律部人,其姐述律平嫁于迭剌部头领耶律阿保机为妻。” “耶律阿保机?”李晔眉头一皱,一心扑在西边与中原,他差点就忘了这个中原王朝最大的对手。 韩偓道:“耶律阿保机为夷离堇,意为元帅,专事征伐,莫非陛下听过此人?” “略有耳闻。”这两年契丹在草原之东动静不小,又是攻伐奚人,又是打渤海国,还动不动侵犯代北、卢龙。 也就是说,刘守光擒住的人是耶律阿保机的小舅子。 而痕德堇把此事捅到李晔面前,也并没有安什么好心,显然有试探唐廷的意思。 契丹能有今日的成就,真的要好生感谢千古女帝,一波波的人头送过去,辽东事实上脱离了大唐的掌控,契丹人的民族精气神全都养起来了。 其后石敬瑭大力奉上燕云十六州。 眼看中原差不多统一了,有力气跟契丹掰掰手腕了,高粱河车神横空出世,又是十几万的人头送上去。 契丹若是这样都不能崛起,那就真是没天理了。 “刘仁恭父子固然奸猾,但臣以为契丹人必为边患,陛下当诏令刘仁恭押送萧敌鲁入京,然后以朝廷的名义放归,以彰显大唐国威,若刘仁恭不从,可削去其卢龙节度使之职,令契丹人和李克用合军攻之!”这几年的战事,令赵崇凝也成长不少。 不过,他看到的只是眼前的局势。 唐廷算计痕德堇,痕德堇亦在算计唐廷,如果唐廷偏袒刘仁恭父子,契丹人就有了大举出兵的借口,唐廷在草原上还有一定的影响力与政治遗产。 而如果唐廷公正处置此事,可想而知,刘仁恭肯定不会服气,说不定就会跳起来搞事。 老牌的河朔三镇,跟唐廷早就各过各的。 “不,此事我们不宜插手,契丹也好,卢龙也罢,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朝廷若是参与其中,只会吃力不讨好。”契丹和卢龙都不在唐军刀子的射程之内,鞭长莫及,而政治手段没有武力的支撑,不会有任何效果。 实事求是,不慕虚名,稳步推进才是李晔一直以来的策略。 再说唐廷在此事上也捞不到任何好处,契丹壮大,或者刘仁恭壮大都不是什么好事。 其实李晔心底对刘家父子的行为颇为赞许,他们敢惹事,就肯定有平息的手段。 静观其变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三百二十六章 阴影之人 正当李晔准备回宫时,廓州张行瑾的奏章到了。 请求今年开春之计,向兴海等地发起攻势,阻碍吐蕃人的春耕,践踏他们的草场,削弱他们的实力。 早在几年之前,李晔就有兵进高原的打算,不过那时候归义军发疯,也就只能先解决西域。 这一拖就是三四年。 自己强盛的时候不去欺负别人,难道还等别人喘过气来欺负自己? 张行瑾部众并不在唐军序列当中,这两年李晔也授意他们多招募吐蕃人,为进攻高原作准备。 既然要动手,肯定是要两只手一起打出去。 杨崇本在岷州休养了四年,也是时候放出去咬人了。 “传令张行瑾向高原渗透,至于杨崇本,给朕把松维二州拿回来!” 松州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吐蕃。 而维州更是蜀中入吐蕃的咽喉之地,即使经历了安史之乱,吐蕃仍旧花费二十年时间才拿回,立即改名无忧城,意为从此高原无忧。 地势比蜀道还要艰险。 后世乾隆引以为豪的十全武功之二的大小金川之战,正是在此地。 杨崇本是猛虎还是羔羊,就看此战了。 别人看不上的地方,身为后世人的李晔全都饥不择食。 处理完这些事情,天也黑了,几人退去。 李晔刚想去张清婵姐妹的寝殿,寿宁宫的女官已经来请人了。 “夫人请陛下驾幸寿宁宫。” 这些时日,李晔的确躲着裴贞一。 他也很清楚裴贞一想要什么,之所以躲着,就是不希望窗户纸被捅破,时至今日,李晔仍感念当年裴家和裴贞一的支持,帮大唐挺过了最危险最困难的时日。 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去见她,毕竟也算是患难夫妻,情分在那里。 “陛下请进。”女官红着脸,宫人皆在殿外恭候,独不见裴贞一。 李晔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有幺蛾子。 来都来了,也不差这最后一哆嗦了。 外面春寒料峭,殿内香风阵阵,三步一屏,十步一画的,装饰之物,富丽堂皇,比李晔的寝宫不知奢华了多少倍。 “陛下。”屏风之后,一道曼妙的身影忽然出现。 永远都盛装示人的裴贞一,居然只穿了一套衫裙,关键是这身衫裙小了一下,刚好衬托出她身姿的婀娜与曲线。 蛾眉螓首,云鬓花颜,肤如凝脂。 几年的光阴流逝,裴贞一不仅没有韶华凋零,反而更加艳丽。 “爱妃这是。”李晔眼红耳热,心中忽然有些感动。 以她的身份其实用不着如此讨好自己。 翌日,李晔直到午后才起床,回长安这段时日,李晔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江河日下了。 毕竟今年的李晔已经三十三。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李晔暗叹以后要节制一些了,别像历史上的朱温,在裤腰带子上一再跌跟头。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时代,朱温没有乱性,反而是李克用沉迷于酒色,太原细作传来的消息,李克用夜夜笙歌,南面军务交由李克宁,西面交由周德威,代北由李存勖缓缓接手。 “陛下,臣妾想为禔儿讨个爵位。”裴贞一脸上残留着昨夜的嫣红。 李晔眉头一皱,“禔儿才四岁,你就想让他封王?” 裴贞一点点头。 这就叫吃人嘴短摸人手软了,李晔感觉自己昨夜掉坑里面去了。 当然,他对裴贞一的心思心知肚明,越早封王,就能越早培养羽翼,太极宫中重门深阙,内外隔绝,眼见德王在朝廷风生水起,裴贞一也着急了。 李晔轻轻抚摸了她的脸颊,忽然觉得这只是一场交易,心中涌起莫名的感伤。 对这个女人,他不是没有情,但就跟皇后一样,一切都慢慢变味了。 这也是皇帝的悲哀之处,所有的情义都会成为软肋,被人利用。 “禔儿毕竟年幼,你舍得让他出宫建府?”封王不是关键,裴贞一想的是让李禔开府,好培植羽翼。 大唐不是没有四岁封王的先例,如太宗长子李承乾一岁封常山郡王,不过过早的封王开府,令李承乾狂悖骄躁,心理都出了问题。 “臣、臣妾……不舍得……” 裴贞一泫然泪流。 李晔叹了口气,“封王之时以后再论,禔儿今年四岁,过了今春,你可以为他寻两位先生启蒙。” 漫长的寒冬,终于迎来一丝春风。 此刻德王府的主人正在一间昏暗的小房内与人交谈。 “殿下当谨记,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松懈,陛下春秋正盛,潜在对手很多,而殿下的根基非常单薄,为今之计,当放眼军中!” 李裕吓了一跳,“什么?难道你不知道父皇最忌讳此事?” 阴影中的笑了起来,“只要做的巧妙,别人就看不出来。” 李裕盯着这张阴沉的脸,心中忽然犹豫起来。 他很满足现在地位,得到皇帝的眷顾,他的这个亲王也就有了底气。 “此事、此事还是容后再论……” “容后就晚了,殿下如今已经站在台前,万人瞩目,不进则退,大唐三百年,有几个皇长子能坚持到最后?殿下之家世比之于裴家若何?”阴影中的人目光像刀子一样剔除了李裕心中的侥幸。 “本王知道了,请先生教我。” 阴影中的目光缓和下来,恢复以往的睿智与深沉,“如今军中才俊极多,而陛下重视者,首当飞狐将军!” “你是说周云翼?” “不错,此人年纪轻轻,已成封疆大吏,军权极重,前途不可限量,而殿下刚好有个妹妹,今年虚岁十三。” 李裕苦笑道:“先生有所不知,周云翼对父皇死心塌地,绝不会为本王所用。” 阴影中的人笑了起来,“若能促成此事,殿下就与他捆绑在一起,就是陛下想立他人为储君,也要思量这背后千丝万缕的关联,此为借势。” 李裕眼神坚决起来,“好,本王这就令人回宫告知于母后。” “不,此事若由皇后开口,必引起陛下戒心。” 李裕糊涂了,“此事不由母后,难道要平原自己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 女儿心思 寿安宫皇城里算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论风光比不上寿宁宫,论风头比不上百福宫。 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可以轻视此地。 这是皇后的寝宫,六宫之主,即便是裴贞一,在裴家命妇们入宫时,也要得到寿安宫的同意。 而且这一年来,德王的地位蒸蒸日上,为这座略显陈旧的宫殿增色不少。 今日也是德王回宫探望皇后的日子,宫里喜气洋洋,向来节俭的皇后难得大方一回,每名宫人得了一些赏赐。 “李茂贞三万大军突破前阵,进逼父皇中军大帐,贼势正炽,父皇亲自持矛激励士气,军心大振,不过逆贼十倍于父皇,久战之下,力不能支,李茂贞欲行谋逆之事,持槊向父皇冲来。”李裕绘声绘色的讲着,皇后与平原公主以及一众宫人聚精会神的听着。 “呀……”平原公主花容失色,吓得闭起了眼睛。 皇后也是呼吸加重。 “恰在此时,北面战鼓大阵,马蹄声如雷,万人呼喊,一众银甲骑兵飞奔而来,当先一将,雄姿英发,冲入敌阵,势如破竹,逆贼纷纷溃散,长槊之下,逆贼无人能挡,当时……李茂贞被此人神威所慑,竟然不敢接战,夹着尾巴逃了。” 李裕听忠义堂说书也不是一次两次,自幼接受精英培养,口才也是了得,讲起来惊心动魄,一波三折。 引得众人心神投入。 单是说这位少年将军,就讲了一个时辰,从最初的偷袭潼关,到力战李茂贞,蒲阪大捷,奔袭崤函道,简直把此人说的如同神将一般,偏偏到了最后又不说名字。 皇后的心思放在皇帝身上,听到皇帝平安,也就知足了,也知道李裕存心在吊人胃口。 但其他人就不同了,特别是平原公主。 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豆蔻年华,虽未及笄,却正是人生中最憧憬的年纪。 这么一个少年英雄,自然足以打动芳心。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人口凋敝,曹操规定女子满十二嫁人。 即便是盛唐,十四岁的女孩儿嫁人普遍存在。 而如今,天下之动荡比之东汉末年更甚,户司早已规定,男子十四女子十二便可婚嫁,并且设了各种奖励措施,鼓励生育。 “皇兄骗人,天下怎会有如此神勇的少年将军?”平原眼神里闪烁着疑惑。 “此事长安百姓谁人不知?平原若是不信,可随便打听,哦,对了,听说这人已在长安,你一看就知,当年父皇要嫁一位宗室之女给他,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平原的好奇心越来越大。 “他说,天下不平,何以家为?” “这不是大汉的霍骠骑吗?”皇后讶然道,“神明保佑,我大唐还有如此忠勇之人。” “说的怎么厉害,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还是昌黎先生说的好,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若是没有父皇,他就是神仙下凡也无济于事,皇兄开府在外,原以为会有些长进,没想到整天道听途说,听风就是雨的,皇兄当有自己的主见,不然随便什么人一通谗言,易被他人蒙蔽。”平原反倒教育起李裕来。 李裕一阵尴尬。 “你这孩子,怎可如此说你兄长?”皇后听不下去了,毕竟这时代母亲都偏爱儿子一些。 不料平原连母亲也教训起来,“母后平日就是太宠皇兄了。” 李裕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暗想自己这妹妹才是被宠坏了。 “好了好了,越说越没个正形,明年就要及笄了,还口无遮拦的。”皇后心情好,也不介意这些许的不快。 平原努了努嘴,“皇兄难得回宫,多陪母后说说话。” 扔下这几句话,掉头就走了。 虽然对李裕不以为然,但深宫大院中,外面的事,总会牵动她的心绪。 总归是无聊,便带着两个女官,先去了百福殿,没发现皇帝的影儿,又去了万春殿,终于逮到李晔与张家姐妹。 身为皇帝,后宫就不只是简单的后宫了,同样也是各种权力的交结之处。 无论是裴贞一还是普慈,其背后千丝万缕。 尽管历史上昭宗的下半生非常凄惨,但他的下半身绝不凄惨。 宫中妃嫔众多,没有三千佳丽,也有八九十人,这还不算与他有一夕之缘的女官。 当唐廷开始蒸蒸日上时,后宫中各种传统也开始复苏了。 寿安寿宁两宫之争,也就越来越摆在明面上。 这促使其他妃嫔不可避免的站队。 权力的游戏也在后宫上演,令李晔不胜其烦,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还是只是刚刚开始,随着自己的老去,以及诸皇子的成长,争斗会愈演愈烈,多少名震一时的雄主,最后栽在这上面。 前有赵武灵王,后有朱温,包括太宗,也在此事上焦头烂额。 总不能跟裴贞一和李禔说,不要争不要抢,不是你们的,就别惦记了。 这不是权力的玩法,更不符合人性。 在无上的权力面前,人心经不起考验,人性也只会越来越灰暗。 要怪就怪李二开了先河。 有唐一代无数的政变夺嫡都是从他而始。 说来讽刺,晚唐宦官崛起后,这种夺嫡之争才渐渐平息下去。 既然无法阻止,李晔就只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让夺嫡之争影响国家运行。 “父皇好生清闲。”平原一入万春殿,宫人们自动退散,无人敢拦阻,就连张氏姐妹见了她,也是小心谨慎。 “你这丫头,怎么跟朕说话的。”李晔难得忙中偷闲。 再说后宫中的家事,也是隐晦的政事。 这几年征战在外,平原倒是出落的更加动人了,仿佛摇曳在山谷中幽兰,高贵典雅而不失灵气。 正是这份灵气独得李晔的宠溺。 平原无视李晔的责备,目光落在张家姐妹身上,翘着下巴,“啧啧。” 张清婵也在打量着她,张清婉则是躲在李晔身后。 李晔道:“没规没矩,看来朕要给你找个夫婿管管了。” 平原哈哈一笑,“平原才不要找夫婿,一辈子陪着父皇母后多好。” “胡说。”李晔没好气道,“对了崔家的三公子怎样?听说长安城中最俊俏的郎君就是他,崔家也算名门望族。” 他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平原一点儿都不露怯,“名门望族有何用?平原要嫁也要嫁一个像父皇一样的英雄。” 张清婵“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平原睁大眼睛,忽而也笑了。 被女儿崇拜,李晔也算“老怀大慰”,佯怒道:“去去去,没大没小,以后看谁家敢娶你。” 恰在此时,小黄门来禀报:“陛下,周将军、李将军、高将军、杨将军已在天心阁静候。” 李晔伸了伸懒腰,“知道了。” 刚准备离开,衣袖却被平原扯住了,“父皇,儿臣也要去。” “你要去哪?” “天心阁啊,儿臣长这么大,还没去见识见识呢。” “放肆。”李晔轻轻呵斥了一句。 不过言语中的无力没有任何震慑力。 平原睁着两只大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父皇一去就是两三年,回宫也是流连于各妃之间,想来也快忘了平原这个女儿。” 李晔头大起来,“这是军国大事,岂容你胡闹。” 平原连连摆手,“不胡闹,不胡闹,儿臣只旁听,瞻仰父皇指点江山的气概。” 说完还扒拉下小黄门的服饰,穿在自己身上,刚好合身,又抢下帽子戴在头上,罩住一头的青丝,咳嗽两声:“奴婢刘全礼拜见陛下!” 还别说,这丫头当真有表演的天赋,把一个宦官学得惟妙惟肖。 李晔当即就心软了,想来这几年对家人多有亏欠,唐末乱世,武夫争雄,这是一个彻底的雄性社会,皇子们还好说,出生就是天之骄子,一大群人围伴,皇女就不好说了,即便是平原,也被宫中大小规矩束缚着,也只有在李晔面前,才露出少女的鬼灵精怪来。 “去了可不许胡闹,也不许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平原最听父皇的话。” 第三百二十八章 龙之逆鳞 此次枢密院议事,只论军事,不论国政。 为了提振枢密院的地位,李晔特意把天心阁东边的门下内省整理出来,改为枢密院。 天心阁的西面则是宏文馆、史馆,对面便是凌烟阁。 经历了唐末的血雨腥风之后,凌烟阁早已倾颓。 李晔连自己的寝宫都没心思修葺,更不会重修凌烟阁。 一年之计在于春,国家大了,什么事情都要提前预算。 包括唐军今年的动静。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战争也将会复苏。 随着关中的崛起,天下风云越来越激荡,历史的进程也被加快。 “朱温坐镇固始,曹、宋的援军在史河越聚越多,与此同时杨行密也尽起青壮,编练行军,看来是要殊死一搏。”薛广衡得到的消息最多,最先发言。 “过去的大半年,梁军被江淮水军袭扰,始终无法突破霍邱与寿州,依末将之见,今年梁军也不会有进展,而此恰恰是我军进攻的最佳时期。”李筠道。 “那是自然,末将所部铁骑,皆欲为国争功。”高行周最为兴奋。 殿中周云翼与杨师厚却都沉默不语。 李晔一看他们神色就知道他们心里有话要说,只不过碍着李筠与高行周的面子,才没有发言。 “既然是军议,诸位畅所欲言,无须忌讳。”李晔目光落在杨师厚身上。 这个时候杨师厚不能不说话了,冲李晔拱手,“梁、吴大战一时难分难解,朱温有国力优势,杨行密有水军优势,且淮南名将极多,以末将之见,我军不该向东,而应向南!” 南面是蜀中! 从地图上看,大唐疆域狭长八千里,亏得高原和草原同时衰落,喀喇汗、于阗、萨曼三方互相牵制,才让唐廷没有后顾之忧。 但这种疆域的巨大隐患也是有目共睹的。 无论是高原、草原或者西域随便一处崛起,唐廷处处受制。 “不错,蜀中之人口、财赋皆是大唐应时之需!”高行周道。 “然王建与陛下姻亲,且为盟友,我军向他动手,岂不是失信于天下?”李筠皱眉道。 从时机和地缘上来说,此时唐廷的目光的确要放在蜀中。 不过这么明显战略意图,王建早有防备,去年他忽然出兵,忠、万二州,蜀中细作也传来消息,剑门关也在加强防守。 李晔手指轻轻敲击在软塌扶手上,不是他不想进取蜀中,而是难度太大,古往今来,蜀中的灭亡多是遇到庸主。 很可惜王建绝不昏庸,至少现在并不昏庸。 唐廷没有打他的借口。 “云翼,你意下如何?” 周云翼拱手道:“蜀中山川之险,我军即便能攻下,损耗必然非常大,而且一旦大唐对王建出手,马殷、钟传必心生芥蒂,若是转投朱温,荆南危矣,而且大战一起,旷日持久,倘若淮南有差池,我军鞭长莫及,所以末将以为得不偿失,不如整训士卒,陈兵陕州、唐州、江陵,对外观天下之衅,对内休养生息,招抚流民,巩固荆襄、荆南。” 李晔拍拍脑袋,暗道是自己糊涂了,为什么要打呢? 在面对一群敌人的时候,刀子砍出去的一刻,也是最虚弱的时刻。 胜了还好,若是败了,唐廷的威严再一次扫地。 如今大唐形势一片大好,正应该巩固内部,发展生产。 “云翼之言甚是。”李晔忍不住夸赞道。 去年扩充了将近十万正兵,盲目出战,的确不妥。 乾宁七年的唐军战略就这么被定下来,休养整训为主。 不过这是建立在朱温与杨行密维持平衡的基础上。 李晔隐隐有种感觉,汴梁与淮南的对峙不会这么长期的持续下去。 朱温最擅长的就是耗死对手,秦宗权、朱瑾朱瑄都是如此。 看似势均力敌,但淮南周围全是对手,有巨大隐患。 而朱温,腹心之地的汴宋青兖,没有任何敌人,随便一个地缘板块拿出来,都可以媲敌淮南。 所以采取周云翼的策略最为稳妥。 这也并不意味李晔不进取,廓州张行瑾和岷州杨崇本值得期待。 诸人散去之后。 平原才从殿外鬼鬼祟祟的进来,“那个高高大大的人就是周云翼?” 李晔愣了一下,高行周也不矮啊,而且两人都是一般的年轻,不过高行周早在乾宁五年的时候娶亲,其妻还是从卢龙妫州送来的。 李晔不怀好意的看着平原,“怎么,难道是朕的平原公主,看上了某人?” 平原脸色瞬间就绯红起来,“哎呀,父皇乱说。” 丢下一句话,人就跑没影儿了。 李晔也没往心里去。 刚想回宫休息的时候,薛广衡又回来了,“陛下,契丹使者求见。” 自从李晔拒绝了痕德堇调卢龙之事后,就再没听见他们的动静,还以为他们走了,没想到这个时候又蹦出来了。 李晔非常好奇契丹使者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宣。” 然而这次来的不是髡发皮服的契丹人,而是一个唐人,至少装扮上是唐人。 “外臣康默记拜见陛下。” “你是唐人?”李晔眼中杀机毫不掩饰,这种人对国家的危害,远远大于异族,契丹能够成为五代心腹大患,这种带路党功不可没。 康默记从容道:“臣本蓟州牙校,不容于李匡威,只得亡命草原,幸得夷离堇收留,才苟活至今。” 一个蓟州牙校既然能被重用为使臣,由此可看出契丹人的气度。 李晔按下心头杀机,“你此来何事?” “臣奉契丹痕德堇可汗之命,请求大唐皇帝册封。” 李晔眉头一皱,此事看似是往大唐脸上贴金,实则其中门道不少。 契丹在辽西草原一带有影响力,但草原之东,还聚居着大量回鹘人、达怛人、室韦诸部,这些部族名义上还臣服于大唐。 特别是这几年大唐有复兴的迹象,草原诸小族纷纷内附,穿起了唐装,说起了汉言。 就是一些强盛的部族也俯首听命。 如果痕德堇获得唐廷的册封,就在草原和辽西得到了大义和名分。 “痕德堇可汗为表两家通好之意,求娶陛下长女平原公主为妻,两家结为翁婿之国。”康默记倒是忠心耿耿,不顾李晔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李晔记得这个痕德堇没几年就老死了,然后是耶律阿保机被推选出来。 而且契丹人继承了匈奴习性,父死,其妻妾为儿子所有。 “把他拉下去砍了!”李晔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 一个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还算什么男人? 以前的大唐和亲什么的,他管不了,但现在,李晔绝不想走这条路。 历史已经证明,男人和刀子解决的不了的事,女人更解决不了。 一个父亲保护不了自己女儿,枉为人父! 契丹强不强,李晔管不着,大唐要重振,很有可能契丹是最大的敌人。 其威胁超过朱温! 这还是李晔第一次在面见使者的时候发这么大的火。 就是对张承奉、成汭这种人也网开一面。 薛广衡吓呆了。 康默记瘫在地上,大呼:“大唐乃礼仪之邦,怎可斩杀使者,外臣、外臣冤枉!” 当汉奸不是他的错,毕竟李匡威、刘仁恭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当着这么心安理得,李晔就受不了了。 是大唐的月亮不够圆,还是大唐的空气不香甜? 堂外的辛四郎入内,一把提走康默记,过不多时,外面传来一声惨叫,辛四郎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入内,意犹未尽道:“陛下,末将这就带人去杀了所有契丹人!” 第三百二十九章 进军高原 看着康默记的人头,李晔心中的杀机和愤怒平息了许多,“不必了,多杀无益,把尸体送还契丹人即可。” 这件事也提醒了李晔,随着公主、皇子们的成长,婚嫁大事也迫在眉睫。 包括德王,已经到了适婚年纪。 朝中不少大臣已经盯上了,前段时日赵崇凝还上书,建议德王娶妃,以鼓励百姓生育。 赵崇凝还煞有介事的挑选了几个清流的女儿,如御史中丞沈佩俨的长女,前宰相太原王溥的侄女…… 李晔都按下不表,李裕这一年的表现让李晔颇为满意,渐渐脱离赵崇凝,用心实事,李晔可不想再让他与清流捆绑起来。 不过婚事是迟早的。 “德王殿下府中似乎藏有谋士,末将多方打探,都未查明其人身份。”薛广衡低声道。 “不用查明是谁,只需看着德王,别让他走上歪路。”既是皇长子,又是嫡长子,这样的身份,收一两个幕僚太正常,若是没有人为其出谋划策,才说明问题很大,在不损害国本的情况下,李晔允许正常的竞争。 这几天李晔也想通了。 大争之世,一个没经过竞争上位的皇子,不知民间疾苦,不知兵威战凶,如何坐的稳天下? 清流大臣们看重德行和身份,但李晔其实更在意能力一些。 除了长子德王李裕,还有李祤、李禊、李禋、李祎都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 这个时期正是世界观和性格形成的重要阶段,留在宫中已经不合适了。 李晔思索了一阵,便决定让皇子们匿名入武营和同龄孩子一起成长,学文还是习武全在他们个人,当然,暗中还是有皇城司的人看顾。 大唐的崛起让李晔信心高涨起来,他的野心不止于中土。 这个时代的一大好处就是只要刀子够多够狠,就能打下偌大的天地。 只要这些皇子里能出一个像李嗣周的人,就能为他省下不少力气。 “还有,辽东方面的消息也要加大力度,皇城司再增设一个统领,专门负责契丹、草原之事。”李晔的思绪回到现实之中。 春耕还未开始的时候,河湟与陇右就开始忙碌起来。 天唐府物资大规模的转运到廓州。 凤翔的物资转运到岷州。 别看凤翔距离岷州不过四五百里,但崎岖艰险的山路不下于蜀道。 唐代之前之所以不大力经营陇右,就是被山路阻隔。 但随着道路被开发出来,到了盛唐,陇右的作用便被日益凸显出来,大唐经营河西,陇右便被辐射进来。 若是没有元景成这两年孜孜不倦的修建栈道,开发水道,凤翔的物资很难运进陇右莽莽群山之中。 一个国家的兴起,往往是全方位,绝不是一两个能征善战的将领就能完成的。 李晔几次有意把元景成补充进天心阁,都被他拒绝了。 用他的话说,他生性愚钝,不堪重用,只想为大唐做些实事。 这样的人才是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民族的脊梁,李晔心生敬意,只能秘密调派皇城司的人保护他。 两年的时间,河陇与关中已经连成一片,不止如此,元景成还扩宽加深了泾水的水道,从长安至今入渭水,再转泾水便可直入朔方! 关中与西北的联系大大加强。 而朔方在张全义的治理下,已经在乾宁五年开始向长安输送粮食和肉食。 名震关中的河滩羊就是从朔方送来。 不仅如此,朔方还有力的支援了丰州和凉州。 冯行袭的伤整整养了两年,才能下地行走,但想恢复成当年却是不能。 李晔直接调任他为凉州防御使,主持凉州的防务。 如此一来,朔方就成了后方大本营。 大唐境内各地,已经不需要关中输血。 若是没有大的战事,河湟、河西还可滋养西州。 而唐廷除了去年跟朱温在荆襄死磕了一把,历次用兵都是速战速决,尽量不影响境内的经济。 在这个大背景下,张行瑾与杨崇本的出兵,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这两军都不在唐军的正式编制之下,张行瑾部众里百族混杂,若按照唐军惯例,需要分拆裁汰其部众,不过李晔考虑到廓州地缘的特殊性,保留了其建制,挂在辅军之下。 廓州对面就是高原,从大非川、兴海曲折向上,地势越来越险峻,关中子弟无法适应高海拔带来的呼吸困难,体力和精神都快速下降。 李晔起初令坐镇天唐府的李巨川招募吐蕃、吐谷浑人组建一支高原军。 然而李巨川在军务上,能力欠缺,主要精力都放在归化策的推行上,李晔只能把此任务交给廓州张行瑾。 好在张行瑾这几年的成长,没有让李晔失望。 其本人精通吐蕃语,不断招募逃奔高原的农奴和军奴,弄起一支两万人的大军。 岷州杨崇本部众基本都是当年的凤翔军,早就跟他一条心了。 李晔干脆把他当鹰犬养着。 毕竟是史书上留名的人物,坚决脱掉绿帽子,在朱温最鼎盛的时候造反,被打趴下了,站起来继续干,居然成功熬死了朱温。 乾宁七年三月,廓州、岷州先后出兵。 兴海第一个受到冲击。 皑皑雪山之下,兴海城显得特别安宁祥和。 梵钟苍浑的声音响彻四野。 “佛主有令,打开城门放唐军入城!”听到这样的命令,兴海守军们如释重负。 正如天唐府在注视高原一样,高原也在注视天唐府。 兴海是眼睛睁的最大的地方。 两年前,陆论藏横空出世,发下宏愿,止高原之干戈,一片虔诚的信徒迅速聚集在他身边。 所有天唐府出现的东西,兴海必有。 辅军、正兵、归化策,佛寺、忠义堂、宣教使…… 全都被巧妙的修改了。 然而两年的时间,不足以令他在高原上崛起。 面对装备精良的廓州军,陆论藏下达了开城的命令。 张行瑾本以为兴海会是一场恶战,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拿下了,开始还以为是诈降之计,等到城主亲自出城时,张行瑾才知道此城是真的投降。 “大唐天下共主,吐蕃亦是臣属。”陆论藏宝相庄严,仿佛真的佛子转世。 吐蕃达磨赞普朗达玛灭佛之后,数不清的蕃僧逃亡河陇或者西域。 在汉家典籍面前,蕃僧与唐僧渐渐融合。 这样的人很多,凉州有悉伽多,瓜州有着名的法成。 所以当陆论藏出现在张行瑾面前时,他不由得感到一阵亲切。 特别他身上的气质,张行瑾嗅到同类的气息。 “论藏早年流离在凉州,上过阵,杀过敌,至兴海,忽一日醍醐灌顶,于是遁入佛门。”他的解释非常合理,挑不出任何毛病。 张行瑾看他脸上的烧痕,宛如狰狞的恶兽,总觉得有那么一丝胆战心惊,“和尚有大功于社稷,本将举荐你入凤翔法门寺!” 陆论藏笑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高原佛门,一手佛经,一手屠刀,大不同于中土,将军欲要扫平高原,非在下不可。” 这人气质一会儿像个得道高僧,一会儿像个老练的枭雄,令张行瑾无法捉摸。 但一句“扫平高原”,正搔到张行瑾心中痒处。 乾宁七年的张行瑾已经二十三岁,一个野心勃勃的年纪逐渐被边缘化,其中苦味,只有他冷暖自知。 “本将也想看看你何德何能!”张行瑾眼中闪着光。 第三百三十章 杨崇本军 杨崇本面临的情况就要艰险的多。 其一在松州山路难行,群山与高原在此汇集,河谷纵横,沟壑相连。 其二在松州蕃民的剽悍,吐蕃大乱之后,此地彻底失序,山匪、乱军,白天是农人、牧人,到了晚上,村村成悍匪,打劫过往游人。 即使面对杨崇本的两万大军,这些村寨也依托地形抵抗。 杨崇本示之以仁,这些人并不知感恩,继续劫掠后勤粮道,或者涌入下一个村寨,继续顽抗。 逼的杨崇本只能屠村,没想到适得其反,抵抗更加激烈。 武德年间,大唐在此地设松州,管辖区域非常大,涵盖多弥大部分地区,吐蕃崛起,松赞干布在高原上眺望四方,一眼看中此地,被太宗强势反击,五万大军破松赞干布十万,吐蕃望而却步,大唐设立多弥道,升松州为正州。 在此后的岁月里,松维二州即为大唐牵制吐蕃的重镇。 可惜安史之乱,让一切都烟消云散,大唐全面内卷,吐蕃趁势扩张。 以女子嫁入松维,花费二十年时间培养带路党,终于吞并松维地区。 后来吐蕃崩溃,此地如高原大多数地区一样,被当地豪族占据。 松州正是如此,无论是唐人还是吐蕃人抑或是党项人,在百年的时间里逐渐融合,并且爆发出顽强的战斗意志,利用当地地形,不断阻击杨崇本大军。 不过这些都不能磨灭杨崇本建功立业的决心。 他很清楚收复松维的意义。 对如今大唐,此地连同汉中、荆南,已经形成了对蜀中的包围。 对他自己,可以凭借此战在唐军中占有一席之地。 大唐衰落,良禽另择他木。 而大唐崛起,攀龙附凤之辈皆来。 这便是一个国家的气运。 “李保衡将军已经攻陷昌山寨,俘虏三百人,请将军定夺!”斥候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满脸喜色。 “男人皆斩,子女钱帛自取!”杨崇本也不再搞什么仁义了。 穷山恶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部下才是唯一的依靠。 此令一出,士卒全都振奋起来,在岷州固然有口安稳饭吃,但快活就别想了,忠义宣教使们一个个眼睛睁的像灯笼,仿佛逛了一回窑子,就他粮的不忠不义了。 还有那个知州龙全忠,明明是个胡人,却比道学先生们还正派,也不知是不是前世跟杨将军有仇,天天盯着军营。 还好一切都解脱了。 穷山恶水里面,干啥外面也不知道。 宣教使们只能干瞪眼,杨崇本安抚他们,这是万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岷州军汉们爆发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大的战斗力。 令杨崇本自己也感到惊讶。 大军就这么一路烧杀快活到松州城下,望着高大的松州城,士卒不仅没有气馁,反而更有斗志。 松州土豪化之后,意味着财富都留在城里,没有送往逻些城。 一个优秀的将领不可能不知道士卒心中在想什么。 岷州军没有正规唐军那么优厚的待遇,自然对重振大唐也没什么兴趣,对重振自己倒是很有兴趣。 “传本将令,攻破松州,一切照旧!”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杨崇本不是不知道此举必受朝中大臣们诟病,但不这么做,士卒凭什么卖命下死力攻城? 比起朝中清流,杨崇本更在意皇帝。 皇帝要的是能力和功绩,不是道学先生,既然敢用他,就证明皇帝不是个迂腐之人。 很多事皇帝做不出来,那就由自己来做! “万岁!将军万岁!大唐万岁!”老兵油子们也不傻,扯上大唐,就为自己披上合法的外衣。 接下来的攻城战,岷州军爆发了强大的战斗力。 攻城都将们把杨崇本的话总结为七个字,抢钱抢粮抢女人! 在岷州军面前,这比什么重振大唐有吸引力多了,充分调动了每一个悍卒的积极性。 李保衡领兵在前,杨崇本督军在后,士卒奋不顾身。 虽然连续攻打了五天,松州仍然未破。 但全军从上到下,都相信这是时间的问题。 松州为本地土豪占据,意味着它缺少盟友,大家各扫门前雪,其他地方土豪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前来救援。 第七天,松州城门发出沉重的叹息声,被撞倒。 一群群的岷州军,更是退化为野兽。 杨崇本在城外看着风火连天,哭嚎震天的松州城,心中却没有半点怜悯,黄巢入关中时,他见过更凄惨的景象,一座座村庄化为废墟,百姓驱赶为军粮,随意捕杀,黄巢覆灭之后,关中并未因此安宁,一场接一场的兵变,连长安都成了废墟。 穷山恶水间,民就是匪,匪也是兵。 杨崇本把松州全境人定为匪敌,直接避开了军纪。 三天过后,杨崇本才带着亲兵入城。 此刻的岷州军汉们,人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地上没有任何尸体,也听不见哭嚎声。 若不是城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还真以为是在做梦。 “禀将军,松州城已经肃清!”他的亲生儿子杨彦鲁面有得色。 杨崇本望着自己才十四岁的儿子,脸皮抽搐了一下,“全军休整十日,保衡你部一千人把守此城,本将这就写奏表报捷。” 说来也巧,杨崇本与龙全忠的奏表同一日送到李晔面前。 李晔自然是先看杨崇本的奏章,一封捷报,岷州军已经攻陷松州,并肃清境内残敌。 翻开龙全忠的奏章,李晔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龙全忠严厉指责杨崇本暴戾不仁,所过之处,皆为焦土,男子皆斩,哄抢子女钱帛,所作所为,与衣冠禽兽无异!恳请李晔斩此人以正国法,以安边民之心。 两份奏表一对照,李晔基本推测出松州的形势。 一定是松州土人顽强抵抗,杨崇本只能以焦土政策应对。 后世这块儿土地上的大小金川之战,历时五年、乾隆先后投入了近六十万人力,死伤几万人、耗银七千万两! 杨崇本以两万大军,一个月攻陷松州,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很多事情,碍于皇帝的身份,大唐的正统,李晔不能做。 而杨崇本没有丝毫顾忌。 这也是当初李晔留下他和他部下的原因,一个干净的松维,也便于日后统治。 “传诏,杨崇本攻陷松州,赏钱三万缗,赐长安宅邸一座,侍女十名,其妻晋为三品诰命夫人。” 赏赐低了点,但已经足够表明李晔的态度。 “岷州知州龙全忠,公忠体国,封银青光禄大夫,绯袍一件。” 李晔也不能寒了龙全忠的心意,干脆也赏赐一下。 看着地图,在松州与岷州之间,还有一个扶州,而扶州即为后世的风景圣地九寨沟,此地在唐末绝对属于穷山恶水,路径比蜀道更艰险,攻破松维这两个战略重镇,扶州就到了嘴边,迟早被吞下。 松州只是陇右、河湟伸出去第一脚,拿下维州,才是对高原和蜀中的双重压制。 恐怕王建做梦也不会想到唐军会把手伸向此地。 正看的入神的时候,薛广衡快步进来,“陛下,汴州将军急报,朱全忠大军云集固始,不日将对霍邱发起大战!” 李晔全身一震,蛰伏了一冬的朱全忠终于按捺不住了。 而淮南的生死考验再一次降临。 第两百三十一章 梁吴交兵 遍观淮南形势,汴梁已经对其形成包围之势。 北面朱友裕屯兵于寿州,西面朱温大军驻扎固始,而南面鄂岳也对其腹地形成严重威胁。 朱温吞并杜洪,连同鄂岳的水军一并吞并。 若不是唐军在江陵对其构成重大威胁,恐怕鄂岳的水军早已沿江而下。 寒冬过去之后,梁军重新组织攻势,汴州的粮草和物资大量运向固始。 同一时间,淮南的目光也聚集在霍邱。 乾宁七年三月,杨行密领五万新立的牙内左右军,前往霍邱。 阳春三月的江淮本应是草长莺飞和风万里。 不过寒冬的气息仍旧挣扎未去,天空一片灰暗,低沉而压抑。 杨行密已经不能骑马,坐于特制的车辇当中,尽管车外的江淮新军们斗志高昂,但车内弥漫的药草味,令众人面色低沉。 周本领三百黑云长剑都紧紧护卫车架。 车厢内的杨行密脸色惨白,世子杨渥恭顺的侍立在旁边。 “父王,梁军不过如此,前后一年半,也就打下光州,这半年在霍邱损兵折将,依儿臣看来,淮南高枕无忧,父王大可坐镇庐州。”今年才十五岁的杨渥一脸的无所谓。 杨行密早年孤苦,中年得子,幼年极尽宠溺,又常年领兵在战场,对这个长子缺乏管教,等拿下淮南,再想管教的时候,已经晚了。 有时候杨行密觉得这个儿子很像当年的僖宗,喜好游玩作乐,骄横奢侈,恶名已经传遍江淮。 但杨行密的其他几个儿子,如杨隆演、杨蒙、杨溥全都是一到两岁的小娃娃。 杨行密只能寄希望杨渥能像僖宗一样,在经历艰难险阻之后,性格转变过来。 “你错了,只要朱全忠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就绝不会放过淮南!即便此次能击败朱全忠,明年他还会卷土重来。”杨行密目光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杨渥呆了呆,笑道:“我江淮大将极多,水军天下无匹,量朱全忠也无法攻破霍邱大营。” “但你能统率这些大将吗?”杨行密忽然来了一句,眼光锐利如刀。 “这有何难?赏罚分明,恩威并济,外结好李神福、朱瑾、台蒙等宿将,内拥黑云长剑都与牙内左右军,则淮南诸将,谁敢有异心?”杨渥并非愚鲁之辈,这也是杨行密没有放弃他的原因。 杨行密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你能想到这些,也不枉为父这么多年的培养,你要记住,朱温乃死敌,江淮之形势,但西结朝廷,北盟李克用,南和钱镠、马殷。” “知道了,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袁先生已经不知讲过多少次了。” 提起袁袭,杨行密的心情沉郁下来。 “我已经向朝廷奏表升你为淮南留后。”一个父亲能为儿子做的都做了。 只是儿子都会觉得理所当然。 杨行密大军再次进驻霍邱,令西面战场上淮南军士气大振,然而杨行密并没有接过战场的指挥权,依旧令李神福统摄诸军,连世子杨渥都在李神福帐下听用。 霍邱北临淮河,其城东西皆是大湖,这一年来,李神福也没有闲着,令青壮加固城池,挖深壑,沟通淮水环绕周边,江淮水军依托河道,不断攻击西岸梁军。 梁军的兵力优势在纵横的水道与水军面前,毫无用处。 长年累月的对峙下来,梁军越来越处于下风。 还有寿州,迟迟得不到进展。 不过这种局势,梁军不是第一次遇到,当年对付朱瑾朱瑄兄弟,整整鏖战了九年。 对朱温来说,一切不过是再来一次。 江淮细作传来的消息,杨行密的身体似乎大不如前,已经不能骑马,朱温听取李振的计策,向寿州朱延寿开出了非常优厚的筹码,淮西节度使,统领旧部。 朱延寿既没有回复,也没有向杨行密禀告此事。 “田頵、安仁义不过疥癣之疾,朱延寿才是心腹之患,其人向来野心勃勃,如今不过是静观江淮之变,待价而沽。”李振向朱温分析道。 杨行密崛起于微末,而朱延寿是庐州豪族,杨行密为了拉拢朱延寿,还娶了朱延寿妹妹。 不过这种血亲显然没有平息朱延寿心中的野望。 “所以如果杨行密有个三长两短,江淮瞬息分崩离析。”朱温对目前暂时的不顺毫不在意。 这几年,青、徐、兖、郓在敬翔的治理下,已经成为梁军牢固的后方。 收上来的钱粮一度超过汴宋曹等腹地。 所以朱温才能放手攻伐淮南。 而光州的攻破,等于打开杨行密江淮防线的一角,在这种情况下,朱温怎会轻易罢手? “明日,三军尽起,青壮随行,击破淮南军的史河防线!” 大战在清冷的早晨爆发。 梁军以四百多架投石车疯狂攻击河道,驱赶青壮搭建数十条浮桥。 淮南军也以投石机还击。 不过两方的实力也体现在投石机的数量上,淮南军只有两百多架,而且射程远远不如梁军,在砸死上千青壮后,投石车也被砸毁上百架,李神福不得不把投石机后撤,只攻击河道。 尸体漂浮在淡红的河水中,青壮付出巨大伤亡之后,十七条浮桥终于被架起。 重甲兵终于踩在东岸的土地上。 还未等他们站稳脚跟,李承嗣的沙陀骑兵就冲杀而来。 一万苍头军集结在后方,高举的长矛仿佛要刺破昏暗的天空。 双方一如既往的在河道上反复争夺。 河水由淡红色变成深红,数不尽的尸体渐渐堵塞了河道。 激战一天,梁军付出五千青壮,两千甲兵。 淮南军也不好受,河水里同样漂浮着沙陀人的尸体。 第二天第三天同样如此,史河仿佛成了磨盘,不断研磨中原与淮南的血肉。 梁军有时会突破两三道防线,但在淮南水军的夹击之下,无法站稳,依旧狼狈逃回。 “大王不妨施展反间计。”李振这几天都在观察的东岸的动向,对淮南军表现出来的顽强斗志佩服无比。 “莫非散播朱延寿与本王之密谋?” “正是。” 朱温思索了一阵,“杨行密宽仁雅信,士民心附,他在霍邱,朱延寿便不敢妄动。” 李振笑道:“妄不妄动姑且不论,播下一颗种子,总有发芽生根的时候,再说除了杨行密,其他人心中会动摇。” 第三百三十二章 唐军动向 旬日之间,寿州刺史朱延寿与朱温密谋的消息在江淮传得沸沸扬扬。 不止民间,连军中都在谈论此事。 江淮局势的均衡,在于寿州与霍邱的稳固。 如今寿州传来这样的消息,怎会不令江淮士民惊恐? 田頵这样地位的人都能叛乱,其他人的叛乱也就不足为怪了。 而且朱延寿向来跟田頵亲厚,仗着自己是杨行密的姻亲关系,在淮南最为跋扈。 若非杨行密亲自坐镇霍邱,恐怕军心不知道动摇成什么样子。 “朱延寿竟敢勾结朱全忠,难道不怕我杀了他全家?”杨行密波澜不惊,杨渥早已暴跳如雷。 这些年,杨渥也没少受朱家兄妹欺凌,朱延寿几次在杨行密面前说他无德无能,不足以续任淮南大位,鼓动杨行密立自己儿子为淮南留后。 杨行密轻轻扫了一眼杨渥。 在父亲威严目光注视下,杨渥平静下来。 “为上者,最忌喜怒形于色,朱延寿这几年动静不小,野心更不小,为父岂会不知?但你要记住,为了大局必须忍耐!传令寿州,擢升朱延寿为淮西节度使,西北招讨使,加封其子为庐州刺史,行军司马!” 细作在这个时代不是什么秘密,杨行密手下同样有一支无孔不入的细作部队。 “岂不是太便宜此贼了?”杨渥恨意未消。 “权宜之计尔,江淮防线,寿州不容有失,朱延寿不是愚驽之辈,在淮南他还能嚣张跋扈,但投靠朱全忠,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朱全忠从来都是吃人不吐骨头,朱延寿不会看不清。” 从去年开始,淮南一次一次的面临险境,都被杨行密一一化解。 杨行密能从一介牙兵,据有江淮,绝非侥幸。 散播在江淮的流言,就这么云淡风轻的消散了。 不过人在寿州的朱延寿,心中却惊出一阵冷汗,朱温给他的位置是淮西节度使,而杨行密也是。 朱延寿当然不相信这是巧合,疑惑的眼神在亲兵身上扫来扫去。 事实上,正如杨行密了解他的一举一动一样,朱延寿也了解杨行密的情况。 兄妹二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得到的消息自然比其他人多。 自去年光州突围,杨行密就负伤在身。 这伤本身不重,但引发了杨行密身上一系列的旧伤,回到宣州卧床一月才捡回一条命,还没喘口气,就提槊北上,迎战安仁义的乱军。 杨行密从底层州兵崛起,二十载纵横东西,立下不世之功业,身体大小百余创。 所以朱延寿在静候时机。 杨行密若是倒下,江淮还有何人能制他? 到时凭借其妹,可以效仿隋文帝! 与这个诱惑相比,朱温的淮西节度使,就太小家子气,若是淮南节度使,朱延寿或许还会考虑一二。 “令参军杜荀鹤替本将回书辞谢。” 江淮大战的消息,令李晔也紧张起来。 细作虽然没有打探到杨行密的具体情况,但综合各种消息,不难推断出杨行密的状况不容乐观。 江淮的情况就更不容乐观了。 李晔依稀记得历史上就算杨行密坐稳了吴王大位,江淮的叛乱此起彼伏。 当然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特征,就是朱温、李克用父子手下叛乱也比比皆是。 一旦杨行密有个三长两短,凭十五岁的世子杨渥根本无法掌控大局。 天下之局势维系在江淮,而江淮之局势维系在杨行密身上。 李晔当即下令唐军集结。 李晔有种错觉,自己不在长安的时候,风平浪静,自己一回到长安就暗流涌动了,各种权力的纷争,在各方面悄悄展开。 这几日也不知怎么走漏消息的,清流大肆弹劾杨崇本在松州的残暴不仁。 说什么松州边民十室九空,杨崇本为了节省粮食,效法当年黄巢,以人入磨盘。 这些人本身就文采不错,大肆发挥想象力,进行艺术加工。 声言皇帝若是不惩治此人,将来必为秦宗权、朱温之流,陛下遣派忠直之臣,约束岷州军。 表面看,清流是在弹劾杨崇本,实际上是在试探李晔的底线。 毕竟李晔是大唐皇帝中为数不多的任用文臣领军的皇帝。 韦昭度攻成都陈敬瑄,张浚攻李克用、李存孝。 如今唐廷振兴在望,武人的身份一跃而起,这就不得不令自诩国家忠良的清流们眼红了。 他们弹劾杨崇本,实际上就是一次试探性的打压武人。 李晔看的很远,想的也很深,在权力面前,谁也不是小白兔。 好在如今的唐廷,政务归于政事堂,军事归于枢密院,想打压杨崇本就要走枢密院,还需要李晔盖上玉玺。 闹就闹吧,只要不耽误大唐政务和军事,李晔懒得理会他们。 乾宁七年四月,李晔留张承业坐镇长安,自引十万唐军出潼关,进驻唐州。 此时天下枭雄们的目光也都集中在江淮。 以往跟杨行密闹来闹去的马殷、钱镠、钟传都沉寂下来。 甚至钱镠主动让出润州,退守常州。 徐温轻松夺回润州。 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知道。 唐军在四月下旬入驻唐州之后,对面的胡真依旧摆出一副死守舞阳城的架势。 不过这一次王彦章部调到了蔡州,兵力加强到到五万,防备唐军攻入淮西。 李晔令郝摧、高行周等几将试探性的攻打了几次。 淮西、洛南无不被其经营成铁桶一般,想要从此处获得突破难上加难,高行周、郝摧无功而返。 摆在李晔面前唯一可取之地便是鄂岳。 不过在周云翼水军没有成长起来之前,攻击这些地方得不偿失。 前进不得,李晔只能带着亲卫都巡视荆襄等地。 战争的创伤还未消去,遍地都是毁于战火的村庄和城镇,青草蔓蔓之下,累累白骨无人掩埋。 此地的百姓多北上入陕虢,或者直接在低田赋的诱惑下直接进关中。 襄水汉水沿岸的肥沃土地,只有辅军忙碌的身影。 关中以麦粟为主,到了荆襄便是稻米。 关中农社的牛马和铁犁也输送到此地,所以辅军能以少量人手开辟出大量农田。 到了襄州才见到些人气,毕竟是辅军的大本营,城墙倒是修葺了一番,只是毁于大水房舍还在清理当中。 满城荒凉的场景让李晔感到一丝罪恶感。 歇息了两日,周云翼的水军便溯汉水而上,请命攻打鄂岳。 “鄂岳东接淮南,北承淮西,倘若淮南有变,鄂岳就成了我军唯一能深入淮南的重地,不可不取!” 李晔盯着地图看了良久,的确,如今胡真、王彦章把洛南和淮西弄得像铁桶一样,想要在此地打开局面很难。 只有拨开鄂岳,唐军的手才能伸入淮南。 “你有几分胜算?”李晔还是担心他水军初建,不是鄂岳水军的对手。 唐军的士气和心理优势是建立在数年血战的基础上,李晔不想一朝烟消云散。 周云翼道:“自古便无必胜之战,只有必打之战!” 李晔一愣,这几年,这家伙也成长了不少,这话说进了李晔的心坎里。 如今的形势,鄂岳已经成了必攻之地。 “好,朕准了,你领荆南水军攻岳州,朕令刘知俊攻鄂州!” 去年的时候,李晔把这两块肥肉送到马殷与钟传面前,可惜一个摇摆不定,一个有心无力。 拿下荆襄和荆南,鄂岳迟早也是要打的。 第三百三十三章 胜败难定 鄂州即为东汉末年之江夏,后孙权在此筑武昌城。 长江、汉水之水势尽收于此。 牛僧孺担任武昌军节度使期间,花费五年时间,以砖石重建了鄂州城墙,使其成为长江上的重镇。 晚唐大乱,黄巢入江南,鄂州的重要性瞬间就凸显出来,时任鄂州刺史崔绍招募当地民壮,称土团军,水陆皆精,当时还是伶人的杜洪从军,因功授为牙将,后秦宗权断了关中命脉,杜洪趁机做大,由岳州攻占鄂州,自称武昌军节度留后。 而杜洪名为武昌军节度留后,实际控制的只有鄂岳二州,北面的黄州在吴讨手中,骆殷据守永兴,二人都是土团军出身,对占据鄂岳的杜洪虎视眈眈。 正是因为这种局势,朱温大将张归霸一进入岳鄂,杜洪只能投降。 鉴于杜洪对朱温一向的恭顺有加,朱温也没太为难杜洪,直接把杜洪的留后二字去掉,升为武昌军节度使,以土团军镇守岳州,谢彦章镇守鄂州。 乾宁七年五月,江陵水陆三万大军顺江而下,石首、监利望风而降。 湖南马殷象征性的派出许德勋领三千水军助战。 倒是江西钟传,颇为用心,起水军万人,战船百余艘,溯江而上,配合唐军切断鄂州与岳州的联系。 洞庭湖上激战数次,皆是荆南水军退走,若非许德勋的三千水军在侧翼牵制,荆南水军很有可能吃上大亏。 不过周云翼并不在意这些损失,新的战船从襄州、江陵持续不断的送来。 而水军在一连串的挫折中迅速成长起来。 起初败多胜少,渐渐的就势均力敌了。 这年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有不战,无有不争。 而荆襄士卒,秉承雄楚遗风,民风剽悍,只需稍稍训练,便能很快适应恶战。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五月洞庭湖由于江水汛期,波涛汹涌。 船只不停摇晃,令一些关中将士面色惨白。 只有周云翼面不改色,站在船头,眺望水烟朦胧中的岳州城。 靠近城池的湖区,还有连绵的水军营寨,上百条战船旌旗招展,气势并不弱。 “岳州地势较高,城池被杜洪加固,水攻恐难以奏效。”欧阳思低声道。 “水军兵力并不占优,所以应该在陆上给予岳州压力。”副将韩彦钊道。 周云翼点点头,杜洪身为一镇节度使,眼光肯定不差,岳州在洞庭湖之东,一旦唐军通过湖泊,便可以整个荆南的力量碾压此城。 周云翼瞬间想到了皇帝的以陆制水之策。 唐军所长仍是步卒和骑兵,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水军身上,目光短浅。 “此战若胜,本将上表陛下求封你为荆南水军都指挥使!”周云翼虽说接管了水军,不过面对即将到来的洞庭湖大战,心中还是没有多少底气。 欧阳思眼神热切起来,“谢将军栽培!” 他在成汭手下并不得志,不过是个都头,成汭以其岳父为水军指挥使,荆南水军中很多像他一样勇武的汉子靠边站。 聪明人总是很会把握机会,而一个荆南如何比得过大唐正朔? 欧阳思果断手刃成汭岳父,领水军投诚,他的名字很快就出现在皇帝的案牍上。 “韩彦钊,你在船上协助欧阳将军!”关中士卒也并非全都不会水性,靠着渭水讨生活的人不在少数。 “末将遵令!” 两个年纪超出周云翼一大截的人俯首听命。 此时的荆南水军已经不是欧阳思当时投诚的水军。 半年来,周云翼大力整肃,裁汰老弱**,提拔忠勇将校,笼络底层士卒,忠义堂日夜宣导。 水军从上到下已经完成了蜕变,以及对大唐的认同。 即便是欧阳思在没有周云翼的军令下,无法调动百人以上的士卒。 布置好一切,周云翼重新回到陆地上,岸边五千轻骑正整装待发。 湛蓝的天空下,淡青的湖水边,银光闪闪的骑兵整齐列阵,长矛上的旌旗迎风飘扬,一个个唐字仿佛活物一样抖动。 偶尔有一两声战马亢奋的嘶鸣。 五千道目光汇集到周云翼身上,令周云翼热血瞬间就沸腾上来。 虽然只有五千骑兵,但散发出来的气势,令船上的荆南水军以及水寨里的民夫感到惊恐和羡慕。 “奉陛下诏令,拿下鄂岳!” “拿下鄂岳!”骑兵整齐的吼了出来。 战船上的水军也受到感染,“拿下鄂岳!” 长风从青天劈斩而下,洞庭湖水更加汹涌起来。 西岸的水军倾巢而出,百舸争流,战鼓隆隆。 东岸的岳州水军得到消息,尽起寨中水军前来迎战。 南面的潭州水军也自然而然的在战场外围游弋。 自从投降之后,杜洪心中始终抱着一丝侥幸,认为朱温会顾念几分旧情,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毕竟这么多年,他就像朱温的忠犬一样。 没想到投降和忠犬都没用,朱温还是把他赶出鄂州城,迁往岳州。 岳州是什么地方,杜洪很清楚,四战之地,处于钟传、马殷、荆南的包围当中。 不过当狗当习惯了,即便主人打他骂他,他还是会对主人摇尾巴。 杜洪寄希望于击破荆南军,重新得到朱温的眷顾。 为此他回绝唐廷的招抚,一心当朱温的看门犬,斩了土团军中十几名摇摆的将校,血淋淋的人头,让军中无人敢违抗他的意志。 遍数唐末藩帅,当到他这个地步的绝无仅有。 “只要消灭荆南水军,全据江河之利,唐军不日可退,不要忘了你们的家眷和本帅的家眷,全在鄂州谢彦章的控制之下!”杜洪提刀站在主舰上对部下喝令。 火箭、弩箭从天而降,有的落在水中,有的砸在船上,火光与木屑横飞。 两军在水中甫一相遇,便爆发出比平日更激烈的战斗。 岳州水军忽然感觉敌人的气势不一样了。 连他们的战场都犀利不少,之前的大战,岳州水军的损耗不仅没有得到补充,连粮饷都被克扣了。 逼得他们不得不掳掠百姓。 “击破荆南水军,尔等才能活命!此战若胜,本帅必倾尽家资奖励尔等!若不胜,今日便是本帅的死期!”杜洪伶人出身,口才出众,又身先士卒,岳州水军终于振作起来。 舰船很快撞在一起,杜洪领着亲兵率先跳上唐军舰船接战。 岳州军士气大振。 毕竟是纵横长江的劲旅,又是当地牙兵,杀性被鼓噪起来之后,红着眼跳上敌船。 毕竟占着兵力优势,两个时辰的激战,荆南水军渐渐抵挡不住。 数艘战船被焚毁,缓缓沉入湖水之中。 形势渐渐向岳州水军偏移,胜利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而湖南水军一直在外围游弋,不敢介入。 荆南水军陷入绝地,甚至有人跳水逃生。 主舰之上,欧阳思脸色阴沉的可怕,荆南水军毕竟成军才半年,训练都没跟上,能坚持到现在,多亏士卒们奋勇血战。 “周将军以水军托付我等,岂能在此束手待毙?”韩彦钊没有欧阳思那么多的想法,大唐就是他的根,他的全部,即便在如此绝境,他依然认为还有机会。 周将军不会辜负他,大唐也不会辜负他。 “我军……我军……” “失败”二字还未从欧阳思嘴里出来,韩彦钊勃然变色,横刀砍在船舷上,木屑横飞,“儿郎们,今日之事当如何?” 身后百余亲兵吼道:“死战!” “死战!”整条船上的士卒都跟着高呼起来,这半年的忠义堂说书不是白听的。 韩彦钊大笑,一把扯下上身盔甲,取了一面盾牌,回望欧阳思一眼,狂热道:“大唐必胜!” 言罢,从战船上一跃而起,跳到对面船上,杀入几十敌军之中,身后亲兵紧随而至。 欧阳思被韩彦钊的眼神震撼,忽然发现自己在他面前,不过是个懦夫。 荆南水军无路可退,他欧阳思也无路可退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鄂岳震动 七日之前,刘知俊一万军出随州,沿途大肆鼓噪,声言必取鄂州,蜿蜒向东南而去。 要攻陷鄂州,必须击破安州、黄州等地,沿途大小城池几十座。 大城防守兵力上万,小城数千。 刘知俊的一万人马很显然有些捉襟见肘。 不过士气非常高昂,这支唐军刚刚从辅军晋升而来,正是最渴求功业的时候,全军从上到下看到的不是坚城险阻,而是白花花的功绩。 正是因为人少,所以才令鄂州的谢彦章疑窦丛生。 莫非只是疑兵?唐军另有大军埋伏?或者只是为了引诱己方大军出城? 毕竟他的老上司葛从周就是中了皇帝的计谋而兵败身死。 前车之辙,后车可鉴。 谢彦章不敢出城,也不敢集中安州、黄州、蕲州、鄂州的优势兵力围歼这股唐军。 江西钟传的一万水军还在大江上飘着。 只是广派斥候侦查刘知俊的动向。 就这么犹豫迟疑的十几天,刘知俊鼓噪而进,沿涢水而下,安州一击即破,安州守将谢彦叙被斩于城墙之上! 城内的一万两千梁军连一天都没有坚持到。 鄂岳梁军震动。 安州相当于鄂岳的西大门,谢彦章接手防务之后,极为重视,让亲弟谢彦叙镇守,他万万没想到是这么结果。 一切来的太快。 唐军来的更快,攻陷安州之后不做停留,交接于后方赶来的辅军,第二日便继续进军,第三日到达孝昌,两千守军略作抵抗便被破城。 孝昌是鄂州的北大门,谢彦章这时才如梦初醒,急调黄、蕲二州三万降兵围攻刘知俊。 刘知俊不慌不忙的在孝昌休整。 就在所有人以为刘知俊要凭城坚守的时候,刘知俊忽然全军而出,三万鄂岳降兵在他面前仿佛纸糊的一般,一吹就散,刘知俊披甲上马,轮剑入敌,大杀四方,鄂岳降军临阵投降一万两千人,余者溃散。 此战之后,鄂岳就不是震动,而是震恐了。 加上梁军在鄂岳倒行逆施,本来就不得人心,境内大小城池纷纷归附。 刘知俊分出一支四千人马,分取黄州,自引五千人加上一众降兵攻鄂州。 眨眼之间,鄂州就成了一座孤城。 南边江面上有钟传的水军,西边唐军正在攻打岳州,受重重大别山脉的影响,蔡州与光州的梁军无法驰援,也不敢驰援。 蔡州对面就是十几万唐军的唐州,而光州朱温也没心思管鄂岳。 谢彦章有两万精锐梁军,却只敢缩在城内防守。 不过效果也是很明显,刘知俊再生猛,也不可能仅凭六千人攻破鄂州坚城。 双方就这么诡异的对峙着。 洞庭湖中央被血水染红,尸体飘了一层。 激烈的搏杀仍在继续。 韩彦钊的反击,令荆南水军士卒恢复了一些,不过在兵力的压制之下,仍然无法取得决定性的战果。 欧阳思则指挥部分战船脱离接触,以弩箭和火箭打击岳州水军,倒是挽回一些劣势。 不过形势仍然不容乐观,除非湖南水军能像以前一样加入战场。 然而湖南水军只是观望。 欧阳思回望部众,身边的亲兵眼神躲闪起来。 大战至此已经持续三个时辰,荆南水军尽力,他自己也尽力了,一念至此,牙将的惯性思维让他作出了抉择,“传令,撤退!” “将军!”几个水军都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欧阳思早已找到一套说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军只是暂时撤退,回大营休整,来日再战。” 无路可退但可以苟且偷生,以前的日子也是这么过的。 忠义堂可以感染生性淳朴的将士,对他欧阳思不过是笑话。 “韩将军怎么办?周将军那里也不好交代。”亲兵鬼鬼祟祟道。 “要什么交代,有利则进,不利则退,本就是水军常态,本将只问你们,愿意把性命交代在这里吗?” 亲兵和都头们一个个低下了头。 船上勇猛之人早就跟着韩彦钊跳上敌船了。 黄昏降临的时候,水面上只剩下岳州战船,连湖南水军都退去了。 船上的激战仍在继续。 韩彦钊控制了一艘敌船,在岳州水军中像困兽一样胡乱冲撞。 “唐军败了,唐军败了!”四面岳州水军笑嘻嘻的叫喊,仿佛猫捉耗子一样戏弄这支最后的唐军。 韩彦钊的心在滴血,殷红的横刀上全是缺口,身边百十来将士也都乏力了,大力的喘着粗气,没有一人身上不带伤。 “降者免死!”杜洪站在船头,一脸喜色,损失虽然大了一些,但还是值得。 此战之后,自己必会成为朱温面前的红人。 他早已洞悉梁军的软肋在水军,而放眼汴梁诸将,没有一人能统带水军。 “做你粮的春秋大梦,大唐不败!”韩彦钊歇斯底里的吼声回荡在暮色之中。 四周的火把渐渐亮起。 杜洪笑道:“唐廷大势早去,天下归于汴州,冥顽不灵,那你为唐廷殉葬吧,烧死他们!” 周围船只的火箭倾洒而下,韩彦钊的船很快就燃烧起来。 韩彦钊在沉沉暮色里眺望关中方向,嘴中呢喃了一句,“大唐……” “将军快看!”身边亲兵却指着东北方向。 韩彦钊猛地转头,只见东方火光大起,他记得那是岳州和敌军水军营寨的方向。 “周将军,是周将军,儿郎们,大唐没有抛弃我等,大唐没有抛弃我等!”年近四十的韩彦钊激动的难以自持。 杜洪同样也发现了东面的动静,登时目瞪口呆,“这……这怎么可能!” 整个水面都在映照着火光,在暮色中更令人惊心动魄。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们转道投奔马殷!”杜洪面如恶鬼,却不知此情此景,天下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南面,湖南水军的战船冲破夜色,再次出现在战场上。 牙兵们你看我我看你,终于一把横刀贯穿杜洪的背心,杜洪惨叫一声,刚要转过身看是谁下的毒手,眼前寒芒一闪,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韩彦钊在烈火中看着对面发生的一切,哈哈大笑起来,“天佑大唐!天佑大唐!” 几个亲兵抱着他跳入湖水中。 过不多时,就被湖南水军救上船。 第三百三十五章 愚蠢之人 两份战报很快送到襄州李晔面前。 周云翼和刘知俊都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在朱温主要精力放在淮南的情况下,鄂岳想守也守不住。 刘知俊在半个月内就攻陷了安、黄二州,鄂州已成孤城。 不过周云翼虽然攻陷岳州,但荆南水军基本也折进去了,宣教使的密奏也一并送来,欧阳思临阵怯战,致前方血战的将士不顾,领三十艘战船后退,前军尽没,只有三百余将士被湖南水军救起。 当然,欧阳思的奏表也到了,详细说明了当时的情形,荆南水军处于绝对弱势,被杜洪吃掉只是时间问题,他为了给水军保留一些种子,才下令后退。 从情感上来说,李晔自然是相信宣教使的密奏。 此事的曲折还在进一步的查证当中。 李晔原本对这个欧阳思寄以厚望,现在看来是一厢情愿了。 水军将领不是那么容易培养的,即便欧阳思洗脱了怯战的嫌疑,也无法摆脱指挥上无能。 这才是最致命的,毫无疑问,这种无能害死了不少忠勇的将士。 逃回来的水军只剩下四千多人。 唐廷半年投在水军上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岳州水军下克上,斩杀杜洪之后,许德勋近水楼台先得月,收降了岳州水军以及战船。 若非周云翼陈重兵于岳阳城下,恐怕这支蔡兵会趁势祸害岳州。 李晔长长叹了一口气,“令郝摧部进驻安州,派使者询问刘知俊是否要援军,同时押解欧阳思回襄州待审!” 鄂州是长江中游最坚固的堡垒,城内还有谢彦章两万梁军,加上仆从军,刘知俊的一万人马就显得单薄了。 “陛下,若是欧阳思趁机作乱如何?”薛广衡忧心道。 李晔眼中杀机一闪,“朕就是要看看荆南还有多少人心怀异志。” 水军残军中有宣教使,地方上有保甲,一张严密的大网,武人想造反,要么鼓动士卒,要么鼓动地方豪强。 如果欧阳思是个聪明人,束手待捕,等待大唐的审判是最好的选择。 欧阳思当然是聪明人,不聪明也不会抓住时机,手刃荆南水军主将。 然而这种聪明体现在见风使舵上,把他当水军柱石用,显然难为他了。 欧阳思在水军营寨里坐立不安,唐军败了还好说,证明他有先见之明,而如今唐军胜了,就凸显出他的无能以及不堪重用。 荆南大将周云翼如今还在岳州处理战后事宜,洞庭湖湖暂时平静。 不过欧阳思清楚,这种平静只是风暴来临的前奏。 “岳州既然取了,我等在此无益,诸军可随本将回江陵休整。”欧阳思把心思打到这四千残军上面。 “岳州近在咫尺,周将军也在岳州,何必回江陵?”十几个宣教使围了过来,目光中带着鄙夷,当时战况紧急,暮色深沉,他们不明就里的跟着退出战场,现在真相大白,自然愤恨无比。 这些宣教使都是从禁卫军中挑选出来不晕船的,分散到各都,或充为都头,或充为参军,对大唐忠心耿耿。 “江陵是我军之根本,本将回去招募旧部,不日便可重建水军。” “没有周将军军令,水军不得离开洞庭湖!” 欧阳思没办法了,这半年唐军的规矩他懂,赏罚分明,他不想坐以待毙,于当夜带着一百多亲兵骑马西上。 一天多的功夫就回到江陵城下。 这半年来,荆南水军驻扎在公安,军纪森严,擅自离营者斩,也没机会去江陵城快活。 此刻再见江陵城,欧阳思忽然有种极其陌生的感觉。 江陵比以前更繁华了,进出城的人也更多了,只是半年时间,变化已经非常大了,城外阡陌纵横,青苗一望无际。 不过江陵城越富庶,他就越欢喜,如今荆南唐军都在岳州一线,江陵正好空虚。 还有一个消息令欧阳思动心的是,江陵知州是个文人,叫什么王师范,官二代,黄口小儿,听说是被朱温赶过来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挑动欧阳思的野心。 拿下江陵才有跟皇帝或者其他藩镇讲条件的资本。 当初的十万荆南军,不少被裁汰下来的人都在城里。 这些人不止是老弱,还有桀骜之辈。 武人崛起的时代,只有拿过刀见过血吃过肉,就没人愿意再回去啃草。 欧阳思一百人很轻松的混入城内。 又很轻松的召集旧部,都是江上刀头舔血的汉子,没入荆南水军之前,就是江匪与水贼。 别看欧阳思打仗不行,造反兵变却是行家里手,三五日便凑齐一千余人。 一切都非常顺利,欧阳思甚至弄到一百多套皮甲,都是之前兄弟们收藏的。 正在兴高采烈准备举事的时候,兵甲铿锵声,已经朝他们涌来。 三百名唐军,提着横刀与盾牌,居然包围他们一千多人。 为首一人,年纪不过二十四五许,青色圆领袍,手持长剑,一脸笑意的盯着欧阳思,“还有吗?不会就这么点人?” 欧阳思面色一沉,毕竟是牙将,并不慌乱,看此人派头就知道不简单,“莫非你就是江陵知州王师范?” “然也!”王师范手中长剑一抖,寒光闪闪。 欧阳思心中大喜,果然是不知轻重的黄口小儿,领着三百人就送上门来了,还省去了自己攻打府衙的烦恼,“来的正好!兄弟们,擒杀此人,江陵就是咱们的。” 巷道中立刻涌起乌烟瘴气的呼喊声。 王师范皱眉道:“小声些,小声些,不要惊扰城中百姓。” …… 欧阳思的人头很快就从江陵送到襄州。 甚至很多江陵百姓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场叛乱。 李晔原本还想带着神羽都南下平叛,现在看来是免了。 此事也让李晔重新审视起王师范来,当初在华州担任知州,不过华州本就是关中上州,显不出他的功绩,放到荆南,瞬间就体现其能力。 才半年多的时间,经历大战的荆南安定下来,招募辅军,抚慰流民,恢复耕种,打击水贼,荆南迅速安定下来,仿佛没有发生过大战一样。 而这种文武全才之人,正是李晔急需的人才。 “陛下,刘知俊将军的回信。”薛广衡送来鄂州的消息。 “念。” 薛广衡按照李晔的习惯,省去了前面的奉承之言,“鄂州孤城一座,梁人胆气已丧,缩首城中,且谢彦章庸将尔,不劳其他将军辛苦,末将十日之内,必破此城!” “陛下,这个刘知俊太狂妄了,莫不是跟张浚一丘之貉?”薛广衡有些气愤。 李晔笑了起来,当初让刘知俊统兵入鄂岳,不过是让他当先锋,试试鄂岳梁军的成色。 没想到刘知俊势如破竹,几场仗打的漂漂亮亮。 梁军精锐尽在江淮是一方面,但刘知俊的能力毋庸置疑。 “此人敢出狂言,必有勇略,朕拭目以待。” 随着岳州的攻陷,鄂州就真成了一座孤城。 整个鄂岳地区的精华全在此城,无论是地形水势,人口钱粮,这座城都是长江中游的翘楚。 第三百三十六章 攻陷鄂州 鄂州城北,唐军营帐连绵三十里,每日军卒都要来城下耀武扬威,顺便问候一下谢彦章和朱温的祖先。 有时候,刘知俊会自引数百骑兵,围着鄂州城观摩,不放过这座坚城的任何角落。 起初的时候,梁军还会愤怒,几个血性的梁将违抗军令,带着本部亲兵冲出城去。 下场可想而知,一排排的人头堆积在城门前。 血淋淋的教训,终于令城中的梁军清醒起来。 没人再敢出城邀战。 仿佛一个有气无力的女人,任由男人撩拨。 时间长了,男人也会失去兴致。 后来唐军也不攻城,每日整训鄂岳降兵,除了刘知俊每日必围城视察一次,唐军基本不会出现在城下。 到了刘知俊许诺的第九天,城前架起了大鼎,大块羊肉、肥鱼下锅烹煮,香气飘散几里。 唐军吃肉,降军喝汤,不过,喝了汤的降军更想吃肉了。 “想吃肉,就要杀敌!”唐军老兵训孙子一样训着降军,浑然忘记了几年之前,他们也是关中降兵。 这些降军脱胎于土团军,战力并不弱,这世道也没有真正的弱兵。 只不过杜洪投降之后,梁军对他们并不好,粮饷随意克扣,还动不动劫掠他们的乡土,自然也就没心思为朱温卖命。 “本将已经向陛下请求纳你们入唐军!”刘知俊站在一块大石上。 四周的降军都眼睁睁的看着他。 这些天,唐军的待遇他们已经看到了,肉食无缺,战功记录在册,没事还能听宣教使说书,都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子上,鄂岳军活得却猪狗不如。 刘知俊扫视众降军,脸上掠起一丝坏笑:“不过有人向陛下说,鄂岳之人向来柔弱,不堪重用,纳入唐军恐削弱战力。” 此言一出,降军的脸顿时就胀红起来,若不是皇帝的名头压着,早就破口大骂了。 “我鄂岳汉子绝不柔弱,杜洪软骨头,我们绝不是。”降军中到底有会说话的。 刘知俊哈哈大笑,“说大话谁不会?算了,算了,你们还是喝些汤水,早些休息。” “砰”的一声,不知谁把碗甩在地上,“凭什么,我们也要吃肉,我们也要杀梁贼!” 这一举动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纷纷掷碗于地,“杀梁贼!” 刘知俊的目光扫过众人,“你们真有胆量上阵杀梁贼?” “只恨将军不给我等机会!”任何军中都有血勇之辈。 刘知俊目光一凛,指着鄂州城大声道:“好,本将给你们机会,城里有两万梁贼,本将今夜攻城,有胆的现在吃肉,破城之后,本将向陛下为你们请求赏赐,没胆的,回去喝汤。” 降军的眼神立即热切起来,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捞起羊肉就啃了起来。 有人带头,瞬间就哄抢起来,连鼎都推翻了。 入夜,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 老兵们鼾声如雷,降军们一个个精神亢奋,静候命令的下达。 刘知俊自己也睡着了,仿佛忘记了攻城之事。 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刘知俊和老兵们不约而同的睁开眼。 不需要灯火,他们在黑暗中默默集结。 “攻城!”刘知俊低吼了一声,命令被传令兵准确传达到各都头耳中。 尽管降军在此时已经有些疲惫,但还是激动起来。 十几日的对峙,梁军自恃鄂州坚城,兵力众多,想当然的认为唐军不会攻城。 毕竟唐军只有一万不到,而城内除了两万梁军,还有仆从军。 刘知俊在城下望着鄂州城,心潮起伏,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镇定。 此战同样关系到他在唐军中的地位,大丈夫当立不世之功,岂可庸碌无为! 时溥忌惮他,朱温同样也不是容人之人,王重师如此大将都能杀,其他人又怎会杀不得? 只有在大唐,他才感觉到一丝安宁,因为有规则存在,皇帝制定规则维护规则,所有人各安其命。 并非所有的武人都想着造反,很多人只想在这乱世活下去。 “将军,降军已进入城内!”亲兵兴奋的禀报。 “从今往后,他们不是降军,而是唐军!”刘知俊轻轻一笑,并未有多惊讶,若不是顾忌部下的损失,他早就站在城墙之上。 连日来的布置没有白费,今夜是第九天,明天是第十日。 鄂州必将成为他的崛起之战。 旭日在东方天际展露出一丝红润。 乾宁七年五月十七,刘知俊以鄂岳降军为先锋,由江水中潜入,偷渡水门,内外夹击,梁军措手不及,城内仆从土团军响应降军,临阵倒戈,刘知俊引军在前,于城内大破梁军,谢彦章兵败自刎。 鄂州之西蕲州望风而降,鄂岳全境收归大唐。 短短两个月,就收复鄂岳境内申州以外的所有城池,李晔自然是大喜。 荆襄、荆南、鄂岳放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地缘板块,有了此地,便可把梁军挡在大别山之北。 而鄂州的人口,在荆襄三地是最多的,很多百姓都是躲避北面战乱而来的,此地气候宜人,水土丰美,物产丰厚。 最重要的是接壤淮南,一旦淮南有变,由此地可直接支援。 为了表彰刘知俊的功劳,李晔率军入鄂州。 亲自见识了此城的雄伟,才知将士们的英勇。 这时代大部分城池都是黄土夯筑而成,如鄂州这般少之又少,谢彦章正是想凭借此城负隅顽抗,在战略上拖住唐军。 鄂岳的快速攻陷,在战略上为唐军赢得相当大的主动权。 唐军能以此地支援淮南战场,又能北上骚扰蔡、颍等地。 当然,由鄂岳北上的雄关险隘全被掌握在梁军手中,如申州的礼山关、平靖关,黄州的青苔关、羊角寨等天险。 但这并不妨碍唐军对山北的梁军形成一定的威慑。 “天下猛将,无过于将军。”李晔由衷的赞叹。 刘知俊到底还是历史上的那个猛人。 “此皆陛下运筹帷幄之功,无论有无知俊,鄂岳之地,必为大唐所取!” 李晔哈哈大笑起来,虽然理是这么个理,但从刘知俊嘴里说出来,就是好听一些。 又忽然想起一事来,“将军弃暗投明,朕听说将军的家小都在汴州?” 刘知俊眼神黯然起来,“末将之弟刘知浣与家眷皆在汴州。” 这时代的普遍规则都是将领领兵在外,家眷留在都城。 刘知俊若是留在梁军中,按照朱温的脾气,恐怕早晚也是个满门抄斩,反而他闹出的动静大,家眷才有活命的机会。 虽然心中难以接受刘知俊抛弃家人的行为,不过这时代的规则就是如此。 “我军攻破邓州时,朱温假子朱友恭被生擒,朕派人联络朱温,以朱友恭换回将军家眷!”在李晔的预想中,日后肯定要重用刘知俊,那么他的家眷就是始终是个隐患。 “此、恩如同再造,末、将必粉身碎骨以报皇恩!”刘知俊泪如雨下。 其实李晔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挑动朱温灭杀刘知俊家眷,以绝刘知俊之念。 不过李晔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选出宣教使中伶牙俐齿之人北上。 唐末这种交换俘虏之事甚多,成功的几率也很大。 李晔驻跸鄂州,首要之事便是封赏有功的鄂岳降军,愿从军者直接编入刘知俊麾下,成为唐军正兵,不愿从军者也不能放走,编入辅军,交由王师范管理。 处理好此事,李晔便开始移民事宜,鄂岳在未来的时间里必然成为战争前沿。 梁军可不会如唐军这般秋毫无犯。 而襄州、邓州,地广人稀,成了移民的首选。 朱温财大气粗,境内最不缺的就是人,但李晔缺啊。 从西州到天唐府,从凤翔到关中,唐廷已经发展到瓶颈阶段,缺的就是人口。 李晔不管百姓愿不愿意,全部强制迁徙,沿途设立粥棚,又令邓、襄的辅军接应。 沿途最辛苦的就是宣教使们,一路宣传唐廷的种种优惠政策,安抚百姓情绪。 成为一个宣教使的难度,超过武贲。 武贲只需要上阵杀敌,有勇力就不难办到。 但宣教使除了武力,还要识文断字,战时持刃在前,激励士气,不战时,宣抚后方,忙碌奔波。 每一个宣教使听令于将领,不干涉军事,但编制上属于皇帝的直接下属,可直接向李晔本人上书。 这些人无一不是对李晔极度崇拜,对大唐无比忠诚之人。 李晔还特意把长安城中的嘉会、长寿二坊清理出来,专供他们的家眷居住,每逢过年佳节,还让皇室慰问。 其子嗣也是直接入武营培养。 鄂州什么都好,就是一进入六月,便闷热难当,即便在气候普遍寒冷的唐末时代,也令人无法忍受。 士卒还可以泡在江水中。 李晔身为皇帝,总不能在江水里处理国家大事吧? 就在煎熬中,朱温的回信也到了。 同意交换刘知俊的家眷,不过也提出了条件,释放被俘虏的梁军。 从蒲阪大战至今,唐廷扣押的梁军俘虏超过五万人,就是这鄂州城里也有七千俘虏。 以前的俘虏早已完成了身份转变,变成唐军或者辅军,在关中安家落业。 现在把他们放回去,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 “俘虏绝不可行,告诉朱温,朕可以释放一些关押的中低级军官,不过要用钱粮来买!”底层梁军转化很简单,但中低层军官中有一些死忠分子,在长安牢狱中关了几年,仍是不肯屈服,李晔杀了一批,也留了一些。 七八天的功夫,使者回返,称朱温愿意交换家眷,赎买军官。 视官职而定,一万缗到一千缗不等,只用钱赎买,不用粮食。 李晔一愣,没想到朱温这么好说话。 略一思索,便想到他是在故意示好,想拖住唐军。 从固始与霍邱传来的战报,梁军与淮南军陷入剧烈的拉锯之中,不过在这种拉锯中,淮南已经渐渐落入下风,史河防线已被其突破。 淮南青壮死伤枕积,国力已有不支之象。 其实当年朱瑾和朱瑄,也是这么被朱温耗死的。 第三百三十七章 淮上风云(一) 累累尸体在史河两岸腐烂,恶臭的气息遮天蔽日,吸引了无数乌鸦、苍蝇、腐虫,仿佛一片黑云笼罩四野。 刚开始梁军青壮还掩埋尸体,后来直接推入史河中,再后来,就没人管了。 史河防线被突破,梁军便一脚踏入寿州境内,如当年攻略兖州一样,以骑兵锐卒劫掠周边州县,屠戮百姓,北面的濠州和东面的庐州都遭到荼毒,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烧毁屠杀。 整个淮南风声鹤唳,百姓纷纷逃难至扬州或者南下宣州。 不得已,杨行密坚壁清野,主动践踏寿州境内的粮田,迁百姓入城。 虽然拿下史河,但霍邱依旧是座堡垒,东西两面皆是湖区,朱温大军只能堵在南面。 但还是无法限制淮南军的行动,霍邱之北便是淮河,水军进退自如,即可支援东北面的寿州城,亦可将扬州的物资源源不断送来。 “细作探知皇帝在荆襄以陆制水,我军大可以效之!淮水宽广,我军无法掌控,但淠、淝、泗、沭皆可以效法,大王可遣青壮于险要处铁索封河,长木钉于浅水处,淮南水军不得势,则我军可长驱直入,南取庐舒,东取濠滁,此四州若下,则扬州指日可下!”李振谏言道。 李晔盯着梁军,朱温自然也盯着唐军。 “不错,杨行密若是没有水军在手,安能如此猖狂!”张归霸、牛存节难得的同意起李振的谋略。 攻陷光州,突破史河,江淮的膏腴之地就展现在朱温面前。 “兴绪此计大妙,杨行密陈重兵于霍邱寿州,如今攻势已在我手,淮南比破!”朱温笑道。 在汴梁绝对的优势国力面前,实施以陆制水,比去年唐军在荆襄还要彻底,梁军青壮熔铸铁索,沿河修建碉楼,钉立木桩。 淮南水军的优势逐渐被抵消。 第一个遭殃的是淠水河畔的盛唐。 朱温亲领大军三日便攻破这座县城,觉得盛唐这个名字太晃眼,改为平淮! 然后以此城为支点,分遣大军攻略周边。 江淮沃土立即烽火漫天。 无数村庄成为废墟,无数百姓成为奴隶。 最先被攻陷的是舒州,庐州城在黄文靖的攻击下摇摇欲坠。 此时杨行密在霍邱的坚守已经没有意义,江淮已经向朱温敞开。 霍邱城内,斥候络绎不绝,带来的都是噩耗。 杨行密闭上了眼睛,耳边不断回响着愁云惨淡的哭嚎声。 “父王当初若是听儿臣的,坐镇庐州,也就没有今日之事。”杨渥当着众将的面埋怨起杨行密。 “世子何出此言,若是霍邱丢失,寿州腹背受敌,没有寿州,我军败亡更快。”王茂章道。 杨渥阴怨的眼神看了看王茂章,“如此形势,寿州还守得住吗?江淮还守得住吗?” 帐中之人无不面色阴沉下来。 李神福拱手道:“当年大王只是庐州刺史,尚且敢以三千兵击十倍之敌,从此席卷江淮,如今我军兵力并没有差梁军多少,世子何必灰心丧气,朱全忠不过占了一时之快,胜负未定,我军大有可为!” “不错,末将愿领本部铁骑,救援庐州!”李承嗣道。 堂中吵吵闹闹,杨行密像是没听见一般,眼睛始终闭着。 这不禁让杨渥担心起来,“父王?父王?” 叫了几声,杨行密忽然睁开眼,目光如电,脸上也涌起红光,“为什么要退?为什么要守?” 堂中瞬间安静下来,都看着软塌上的杨行密。 杨行密霍然起身,扫视诸将,“朱全忠突破史河,以陆制水,占领盛唐,四面开花,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正入本王瓮中,江淮水势,岂是他想制便能制住的?本王又岂是成汭之流!霍邱集结十一万大军,不战则已,战则必取朱全忠人头!” 一瞬间,杨行密身上的病患和虚弱全都消失不见。 仿佛曾经那个纵横江淮的英雄回归。 这话若是在别人嘴中说出来,只能是笑话,但从杨行密嘴里出来,众将不得不信。 杨行密穿戴盔甲,拔出腰间横刀,“朱全忠小觑我江淮英豪,自以为没有水军之力,我江淮男儿只能缩首霍邱,本王就要让他见识见识江淮刀锋之利!” 众将无不心折,这便是他们辅佐的王者。 “江淮水势春夏高涨,我军以重船顺势而下,可破其铁索木桩,李神福,史河防线交给你,此为第一战,梁军若救援,张训、秦彦领两万牙内军顺淠水而下,攻梁军大营,王茂章领三万步卒为前驱,朱瑾、李承嗣骑兵分列左右,直取盛唐,本王能在清口大败他一次,就能在盛唐再败他!”杨行密狠狠一刀插在地上,脸上闪过一抹诡异的红润。 “末将遵令!”淮南诸将无不应命。 “此战,当定天下之大势!” 到了此时,杨行密不能不战,否则朱温必将蚕食腹心之地。 是日,杨行密奖励三军,淮南军士气大振。 恰好此时有说书先生在城内宣讲当年杨行密破孙儒五十万大军的旧事,不少将领觉得可以激励士气,还把他们请进军营。 这些说书先生非常配合,还顺带宣传了一把梁军在淮南的恶行,令淮南将士们激愤不已。 在朱温与杨行密各自筹谋的时候,寿州城中朱延寿也在频频与城外朱友裕接触。 史河防线的突破,对朱延寿的影响最大。 他既不希望朱温吐并江淮,也不希望杨行密击退朱温。 保持现状,才能凸显寿州的重要,令江淮的资源向寿州倾斜。 而现在,朱温有绕过寿州直取腹地的迹象,这令朱延寿惶恐不已,他开始主动接触梁军上层。 朱温占据优势,连见他使者的心思都没有,只令朱友裕全权负责。 朱温越冷淡,朱延寿越不安,越要拿热脸往上贴。 “梁王不日即将席卷江淮,将军当早做决心。”梁军使者催促道。 朱延寿人不傻,这么多年,也深知杨行密的为人,该果决的时候绝不会迟疑,淮南局势仍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在没有得到朱温确切的承诺之前,他也不敢与虎谋皮,毕竟河中王家兄弟殷鉴不远。 “寿州是淮南的寿州,谁是淮南之主,寿州就是谁家城池。”在最后的地盘没有翻开之前,朱延寿只想集聚实力。 “将军可要想清楚,现在举事,便是淮西节度使,若等梁王平定淮南,将军也就只是个寿州刺史了。” 朱延寿笑了起来,“梁王不是还没有攻陷江淮吗?” 其实他很清楚,所谓的淮西节度使不过是个名头,蔡、许、申、陈这些淮西重镇,朱温怎么可能划分给他? 牢牢捏住寿州才能得到最大利益。 当然,朱延寿心中还有另外一层野望,若是再来一次清口大战,那么他就绝不会仅限于寿州一地。 正是当年的清口大战,让朱延寿声名鹊起,在淮南扶摇直上,成为封疆大吏。 而这一次,他要的不仅仅是封疆。 第三百三十八章 淮上风云(二) 朱温咄咄逼人,杨行密无动于衷,这不符合常理,除非杨行密真如流言所传病入膏肓。 李晔不禁有些担忧起来。 而大别山上的关隘,全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车马难进,极难攀爬。 唐军除了保持威慑,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 而大别山之西的申州,原本就是一座山势重镇,自唐军取鄂岳之后,王彦章由蔡州南下,进驻申州防守,李筠大军压上,郝摧出安州,两面夹击,依然无法撼动此城。 就在李晔烦躁的时候,岷州传来消息,杨崇本拿下松州之后,厉兵秣马,意图进攻维州,然而维州地形比松州更加复杂,后世乾隆耗费巨大国力,才拿下此地,杨崇本攻陷松州,维州土豪自然警觉起来,团结一致,还向高原求援。 不过此时的高原比中土还乱,无暇东顾。 虽然遭受了一定的挫折,杨崇本并未放弃,而是步步为营,攻陷一寨,便加固防守,劫掠周边,将附近土人全都抓来,桀骜者斩之,妇孺送去后方安顿,还营建后勤补给线路,以为久攻之计。 看到前半段,李晔非常认同杨崇本的策略。 维州土豪依仗的不过是穷山恶水,其实力战力并不强,在陇右的国力碾压下,迟早会屈服。 万万没想到这个关口,岷州知州龙全忠扣押凤翔运来的辎重,声言维州土豪蔑论常箴已经请降,杨崇本好大喜功,不顾将士们的艰辛。 龙全忠的奏表和维州土豪的降书都在案牍上,李晔看都不看,心中涌起一股怒火。 他要的是文武分权,而不是以文制武或者以文御武。 在这个野蛮的丛林时代,放任武人固然不可取,但如赵宋那般死死限制武人,无异于挥刀自宫。 为了一家一姓之统治,阉割整个国家和民族的血性,让这片土地上千百万的百姓为之陪葬,李晔还没有这么无耻。 大宋头上的四把刀,党项、契丹、女真、蒙古,在大唐面前根本就不是事,当年的东突厥、西突厥、后突厥,哪一个比蒙古弱?高句丽、吐蕃哪一个比契丹女真差? 杨崇本除了是岷州防御使,还是松维招讨使,一方大帅,而龙全忠不过是岷州知州。 这背后没有人支持,谁也不会相信。 庙小的妖风多,庙大了妖风只会更多。 “龙全忠未得朕令,擅自截取军粮,押回长安受审,令德王李裕为岷州转运使,负责杨崇本军的粮草辎重!”当时在甘州,李晔还对龙全忠有几分怜悯之情,现在看来是圣贤书读傻了。 松维这么重要的咽喉之地,岂能让它落入他人之手? 廓州传来的消息就令李晔惊讶了。 张行瑾得到吐蕃僧人陆论藏的支持,兵不血刃拿下兴海,远近蕃人纷纷来附,张行瑾择其精壮,弄出一支五万人的蕃人军队,加上他原有的部众,兴海居然有了一支七万大军。 惊讶的同时,李晔心生警惕,这么多蕃人来附,肯定不是冲着大唐旗号来的,要投奔他们早就投奔天唐府了。 如果是冲着这个陆论藏的名头来的,那么兴海就相当危险了,权力没掌握在张行瑾手中,后果难料。 “这个陆论藏,你们知道他的底细吗?”李晔什么事都把最坏的想在前面。 薛广衡拱手道:“此人像是突然出现在兴海,之前没有任何消息,高原上也没听说过这号人。” 李晔心中一凛,“严密监控此人,令张行瑾暗中提防,让李巨川查查此人的底细。” “陛下既然怀疑此人,何不立即缉拿?”薛广衡不解道。 李晔瞥了他一眼,耐心解释道:“此人在蕃人中有威望,轻易动不得,否则张行瑾就有危险了,只能徐徐图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许此人仰慕大唐也说不定。” 另一大顾忌就是这七万大军,对天唐府已经形成了威胁,如果处理不好,转头攻击天唐府,李晔在河陇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了。 “传令凉州防御使冯行袭,领军入天唐府驻防。” 李晔只能作最坏的打算。 如果天唐府有失,牵一发而动全身,河陇就有翻船的可能,自己在鄂州也待不下去了。 就在李晔疑神疑鬼的时日,乾宁七年七月,震动天下的霍邱之战打响。 李神福以重船清理史河上的铁索木桩,水军紧随其后,苍头军渡过史河,直取固始。 这一击来的非常突然,朱温正沉浸在攻取江淮的美梦中,做梦也没想到江淮军不防守庐州重镇,反而攻自己的后路。 不过朱温老于兵事,并没有慌张,令大战张归霸驰援固始,同时令黄文靖回援平淮。 多年的刀兵生涯,自然让他嗅到不一样的气息。 危险的对手正在临近。 张归霸大军刚刚抵达史河,就被江淮水军疯狂反击,两方陷入胶着,在史河上打的有来有回。 不过史河防线在被梁军突破时,已经破坏殆尽,仓促而来的水军更防不住如狼似虎的张归霸,激战两日,张归霸突破史河,直面李神福的苍头军。 “固始乃我军辎重所在,万万不能被攻陷。”寇彦卿满脸冷汗。 想不到奄奄一息的淮南军会来个绝地反击。 “错矣,杨行密明攻固始,暗谋平淮,此地才是杨行密的决战之地!”朱温盯着北面,今日的淠水破涛汹涌,仿佛一头恶兽正在渡水而来。 “杨行密谋定而后动,臣建议大王立即转攻李神福军,一来避杨行密之兵锋,二来护卫固始。”李振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没说,若是战事不利,则朱温很有可能被锁在史河与淠水之间,成了瓮中之鳖。 朱温眼中寒光点点,大笑起来,“兴绪糊涂了,往日寻杨行密决战而不可得,今日杨行密自来送死,本王怎可后退,且本王一动,军心立即崩溃,杨行密敢放手一搏,本王就陪他一战。” 强大的自信感染每一个人。 梁军原本只是宣武一镇,二十年来以四战之地百战而起,屡克强敌,执天下之牛耳,盖因梁王朱温坚韧不拔。 清口大战不过是庞师古个人的愚蠢,蒲阪大战,是因为后方失火,而虢州战败,皇帝的阴谋诡计而已。 正面战场,朱温有绝对的自信,梁军有绝对的自信。 “天下风云当由此战而决!”朱温拔出腰间宝剑,霸气无匹。 第三百三十九章 淮上风云(三) 雄鹰掠过固始城的上空,旋即被冲天的肃杀之气惊扰,窜入东北方的团山中。 梁军列阵东南,黄头军列阵东北,壁垒分明。 仿佛两头猛兽,在撕咬之前,先窥望对方。 宣武步卒天下无匹,一张张黧黑的脸庞,一双双结实的手臂,前排大盾,后排长矛,最后弓弩,几员汴将策马在阵前往来奔走,约束阵型,激励士气。 黄头军人皆头缠黄布,身披黑甲,长矛如林,在肃整的梁军面前,毫不畏惧。 吴王的命令是夺取史河防线即可。 不过李神福认为固始才是梁军的命脉,若能攻破此城,便是断了梁军粮道。 可惜朱温反应迅速,攻城才一天,张归霸就来了,李神福只能停止攻城,摆出防御阵型。 “张归霸成名二十年,果然名不虚传!”苍头军部将刘存望着壁垒森严的梁军道。 李神福皱眉道:“此地开阔,利梁军而不利我军,传我将令,诸军缓缓北移,吸引梁军进入灌口!” 灌口乃是灌河与史河的交界处,地势低洼,河水汹涌,随便掘开一地,便可令灌口成泽国。 “梁军在前,我军若退,岂不是自乱阵脚?”李承鼐道。 李神福笑道:“我军沿史河而退,水军就在河中,张归霸若是有胆,就来追击!” 战场上,黄头军缓缓而退。 梁军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大军压上,几员汴将引军在前。 黄头军且战且走,江淮水军顺流而下,船上万箭齐发,又有重弩助阵,梁军损失惨重,不敢靠近河道。 出乎李神福预料的是,张归霸并没有咬上来,而是在固始城外布置工事,垒土加高地势,防备水攻,摆出一副持久战的架势。 清口大战已经给了梁军足够的教训。 望着刺猬一样固始城,李神福现在就是想攻城也没机会了,只能加强河道的封锁。 恰巧张归霸的意图也在于此,两军注意力又放在河道之上,张归霸于史河中修建三道浮桥,从固始城中推出三百架投石车,护卫浮桥,护佑通往平淮的粮道。 如此一来,李神福不得不进攻,水陆两军多次攻打投石车阵地,都被梁军击退,还损失十几艘战船。 封锁不了河道,李神福郁闷无比,只能反复拉扯,试图撕开梁军防线。 史河的攻防战只是霍邱大战的一角。 南面,宣州刺史刘威领一万水军渡过长江,进军兵力空虚的舒州。 北面,台蒙在淮北的朱友裕发起数次侵袭。 这些战争只是为接下来的大战拉开序幕。 反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霍邱平淮一片平静。 朱温既没有支援固始,也没有支援舒州,而是大军聚于平淮,静待北面霍邱的动向。 这种平静很快被杨行密打破,时间不站在淮南一方,朱温多在江淮一日,江淮的虚弱便加重一分。 乾宁七年六月二十三,杨行密尽起霍邱之军,水陆并进,沿淠水而下,十万大军声势震天。 淠水上的铁索、木桩,抵挡不了北面的洪流,平淮城临近淠水,遭到水军的弩箭火箭攻击,城上也以投石机还击,但还是抵挡不住多如牛毛的战船。 正面战场上,王茂章领三万步卒,进抵金寨。 无论是盛唐还是平淮,秦末英布的九江王便是封于此城。 淮南水军牢牢占据水道,令城中梁军不胜其扰,朱温下令大军于西城外设营寨。 二十五日,占据陆地优势的梁军向金寨发起第一波攻势。 黄文靖领兵三万进击王茂章。 王茂章也是杨行密起兵时的庐州故旧,侍立左右,杨行密经历的所有大战,他都经历了,对杨行密忠心耿耿,每战皆冲锋在前,激励士卒,功勋卓着。 两人都是各自阵营中的悍将,在金寨狭窄的地形相遇,自然免不了一场血战。 两军接连厮杀三天,死伤无数,却仍未分出胜负。 直到朱瑾的骑兵杀到,黄文靖才缓缓后退。 此战不过是两军彼此间的试探,真正的大战随杨行密而来。 二十七日,杨行密大军抵达金寨,朱温大军压进。 两军射住阵脚,旌旗蔽空,刀枪曜日。 持续接近两年的战争,到了揭晓最后答案的时候。 杨行密满脸红光,以往大败毕师铎、擒斩孙儒的光辉往事一一掠过心头,还有清口大战,奠定了南北的格局,想到自己原本不过是淮上一小卒,能有今日之盛事,杨行密顿觉无能胜败,此生无憾。 唯一的挂念便是身边的世子杨渥。 也不知道此战之后,江淮风云会如何变幻。 “此战若胜,江淮至少有三十年的江山!”杨行密望着自己的长子,目光慈祥。 杨渥被两军不断汹涌的杀气冲击,面色却惨白起来,“父王,梁军强盛,我军何不固守营寨,暂避其锋?” 杨行密的目光深邃起来,“时不我待!” 杨渥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深意,抬头时,杨行密已经扬起了长槊,声音一如当年般激昂,“攻灭梁贼,击杀朱全忠,为江淮父老报仇雪恨!” 身边几百亲兵高声呼喊。 梁军的恶行,天下何人不知? 攻河中,河中十不存一。 攻郓兖,郓兖处处丘墟。 攻平卢,平卢遍地尸骨。 如今梁军才踏过淠水,附近州县寸草不生。 梁军之恶名,在说书先生们的伶牙俐齿间,传遍江淮。 没有人愿意当奴仆,没有人愿意家破人亡。 “攻灭梁贼,击杀朱全忠!” 俄而,近十万人同时呼喊起来,声音中的愤恨响彻淮南土地。 这片土地既出过猛将英布,也出过一代风流人物周瑜,后世更有淮右布衣驱除鞑虏。 论武勇,这时代的江淮子弟毫不逊色北方儿郎。 连绵不绝的呼喊,震动天地,不但没有削弱梁军的胆气,反而令他们更加暴怒。 关东皆在他们面前俯首,唯有淮南自持水网不肯认命。 现在都站在陆地上,还敢如此狂妄。 “杀、杀、杀!” 梁军也呼喊起来。 两股喊声在天际中碰撞在一起,风云当即变色。 风云之下,两军阵列缓缓靠近,羽箭如飞蝗一般遮天蔽日。 江淮之归属在此一战,天下大势亦在此一战。 第三百四十章 淮上风云(四) 大地仿佛在流血,数不清的血溪缓缓聚集在一起,又缓缓流入淠水中。 一排排的战士英勇前进,最终在攒动的长矛下,消磨了血肉。 惨叫声此起彼伏,横飞的血肉把阵前的士卒全都染成红色。 从天空上望下去,两军犬牙交错之处仿佛裂开一张血盆大口,不断吞噬着血肉。 即便战争如此残酷,英勇的士卒们依旧奋不顾身。 为了家园,为了仇恨,为了土地,为了钱粮…… 为了天下…… 朱温立于平淮城墙之上,眺望北面战场,梁军占据兵力优势,还有青壮在旁摇旗呐喊,但战争并未如他预料的一样一边倒,即便没有水军援助,淮南军依旧在战场上英勇奋战。 两军寸步不让,在阵前仿佛争杀。 这种堂堂之战,没有任何花俏可言,比的是士气与意志。 于朱温而言,此战若胜,半壁江山就握在手中,天下还有谁能与他抗衡? 关中唐室地广人稀,根基不足,更无法跟关东争锋。 河东沙陀奄奄一息。 正憧憬的时候,寇彦卿指着西面惊呼:“大王快看!” 只见两股骑兵如离弦之箭一样,从西面迂回而来,击破外围的梁军阵列,仿佛弯刀一样砍入梁军侧背,突入青壮之中。 霎时间,十几万的青壮血肉横飞,惊恐大乱,人群自相践踏,被淮南骑兵驱赶着反冲己方后阵。 “朱瑾、李承嗣!”朱温眼眶血红,一眼便望出了是老对手。 青壮虽然手中有刀矛,但在疯狂的骑兵面前,全部沦为羔羊,只知逃命,岂不知越是逃命,越是不得活。 “令张敬荛出兵截杀冲击后阵的青壮!”朱温冷酷下令。 一支骑兵飞快冲出平淮城,冲入青壮群中,这些从蔡许之地征调的民夫们,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自家骑兵冲杀,在战场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仿佛四面八方的刀枪都对着自己。 不少人在战场上哭泣,然而换来的只是扎心的刀矛。 淮南骑兵没有怜悯他们,梁军骑兵也没有怜悯他们。 最终还是因为人群太多太密,淮南骑兵冲不进去,只能再次迂回至南面,静候下一个时机。 敌人虽然退走了,但他们的噩运并没有结束。 朱温像是被提醒了一样,命令梁军驱赶青壮上第一线。 淮南军有十万左右,而梁军加上青壮、奴隶接近二十万。 没有什么是朱温做不出来的,特别是在争夺天下最紧要的关头。 青壮就这么被驱赶到前阵,不愿走的,直接当场斩杀。 中阵的黄文靖抓住时机,忽然攻击江淮军左阵,犬牙交错的战场被撕开一个缺口。 战争的优势向梁军倾斜。 这种大规模的战争,一旦某个点崩溃,很有可能造成全线崩溃。 黄文靖一人当先,左手剑,右手刀,锋锐无匹,破入阵中,江淮军无人能挡,整个阵线都被扯动了,加上梁军青壮涌入,江淮军渐有不支之势。 北面高地之上,杨行密环顾左右,战马在地上不安的刨动前蹄。 “父王、我们还是撤回霍邱去吧?”杨渥再一次胆怯了。 自幼锦衣玉食的他,何曾见过如此惨烈的场景? 杨行密无比失望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的本意是带着儿子到战场上试炼,见见战争的血腥,练练胆气,没想到往日还有几分小聪明的儿子,此时已经丧胆。 “诸军皆在前血战,你我怎能后退?再言退,本王先斩你头祭旗!”杨行密声色俱厉,须发皆张。 杨渥懦懦不敢眼,更不敢看自己父亲。 周围亲兵都鄙夷的瞥了他一眼。 杨行密顿感一阵悲凉,忽而仰天长笑,“罢了罢了,后人事,自有后人争之,本王之事,当在眼前!左右牙内军、黑云长剑都,随本王破阵,直取朱全忠人头!” 天上激变的风云,仿佛都汇集到杨行密身上。 其气势猛然高涨起来,战马人立而起,左手周本,右手张训,千军万马随之而动。 战场上迅速席卷起一股黑色洪流,黑缯玄甲,手提大剑。 这一刻,杨行密不再是江淮的王者,而是昔日纵横天下的英雄。 淮南牙旗随之而动。 “攻灭梁贼,击杀朱全忠!”战场上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排山倒海而来。 黄文靖首当其冲,但黑甲军和牙旗杀到他面前时,即便曾经骁勇无敌的猛将,也在这一刻心底生出惊惧。 他的部众刚刚上前接战,没撑到十个呼吸,便被大剑劈成两半。 “黑云长剑都!”黄文靖冷汗直流。 当日在光州他也曾直面过这支军队,但跟今日相比,就像换了人一样。 仿佛整个江淮的锋芒都集中在这支军队身上。 大剑之下,遇神斩神,遇佛斩佛。 惊恐之后,愤怒从黄文靖心中涌起,挥舞刀剑带着亲兵刚要迎上,忽而左侧一支淮南军杀来,黄文靖的身影淹没在乱军之中。 黑云长剑都滚滚南下,牙内军紧随其后。 淮南牙旗走到哪里,哪里便人仰马翻,牙旗之下,杨行密被护在中间,明枪暗箭皆不能伤其分毫。 数名勇悍的梁军将校想立不世之功,还未靠近,就被两丈多的马槊挑杀在空中。 淮南士卒军心大振,随着牙旗反扑梁军。 他们没有任何后退的理由,梁军是掠夺者、杀戮者,对自己人都这么狠,何况是江淮人。 兵力优势在这个时候一无是处。 尽管梁军奋勇抵抗,但在黑云长剑都的长驱直入下,被杀的人头滚滚。 平淮北城楼上,朱温也看得一阵心惊。 “杨行密握有江淮,绝非侥幸!” “杨行密抱死志而来,末将愿领厅子都上阵,射杀杨行密!”寇彦卿难得的表现一次。 朱温怀疑的目光转向他,但此时战局已不利于梁军,朱温只能缓缓点头,“俊臣真本王之股肱,来人,把本王一丈乌牵给俊臣!” “谢大王!”寇彦卿大喜。 城门打开,一骑黑马跃突在在前,生龙活虎,加上寇彦卿身长八尺,隆准方面,语音如钟,手挽长弓,背负羽箭,厅子都健儿驰骋左右。 城头朱温不住赞叹:“真神王也!” 李振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寇彦卿,又看向远处的战场。 远处战场上,黑云长剑都冲杀一阵之后,锐气逐渐消磨,梁军各部精锐都奔着淮南牙旗而来。 杀戮更加惨烈。 寇彦卿父子三代都是宣武牙将,虽然溜须拍马,但手上功夫并不弱,否则也不会入朱温的眼。 厅子都一进入战场,便直奔淮南牙旗而去。 只可惜杨行密被众亲兵护在中间,没有机会。 尝试冲击了一次,被黑云长剑都击退。 不过黑云长剑都也付出了代价,一百多人死在弩机之下,而且都是被射中面门。 寇彦卿手握强兵,也不慌张,战局一旦稳定下来,淮南军就只能越来越处于下风了,只要拖住黑云长剑都即可。 战局果然如他预料的一样,黑云长剑都锐气削弱之后,局势又偏向梁军。 而就在此时,牙旗之下,一人跃马而出,长槊接连挑杀三名悍勇梁军,振臂高呼:“江淮儿郎们,胜败在此一举!” 刚刚还沉寂下去的士气,忽然又高涨起来。 淮南军悍不畏死的往梁军长矛上撞,甚至有手脚灵活的士卒,从地面滚入梁军阵列,以利刃劈砍梁军腿足。 杨行密再不退缩,与亲兵冲杀在前。 寇彦卿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弯弓引箭,弓弦上一支箭,嘴里衔着一支箭,瞄向杨行密。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寇彦卿如同石雕一样,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 而是几个呼吸之后,寇彦卿忽然一声大喝:“中!” “咻”的一声,羽箭穿过战场,穿过厮杀的士卒,直取牙旗之下的那个人。 而牙旗下的王者,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身体自动做出反应,躲避羽箭,长箭擦脸而过。 还未惊喜,胸前却忽然传来尖锐的声音。 杨行密望着胸口上的羽箭,即便是明光甲,也没能挡住这蓄势的一箭。 “大王!”亲兵惊恐的望着杨行密。 “大王!”周本全身都在颤抖。 仿佛整个战场都在看着他,忽然诡异的安静下来。 城墙上的朱温、李振也在看着发生的一切。 杨行密脸上先是一阵惨白,接着更加红润,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脸上,他猛地拔出羽箭,扔向天空,纵声长笑:“朱全忠不过如此,本王不死,淮南不灭!儿郎们杀贼,今日必破朱全忠!” “杀贼!杀贼!”淮南军彻底亢奋起来。 距离有些远,能射穿明光甲就不错了,寇彦卿一阵懊恼,刚要再来一箭,战场上的淮南军已经像疯了一样,疯狂冲击梁军阵列,梁军节节后退,他和厅子都也被裹挟在乱军之中。 寇彦卿感觉自己捅了马蜂窝。 而南面战场上,朱瑾、李承嗣的骑兵再一次出现。 东面淠水上,淮南水军的战船向平淮城冲来。 不止如此,淠水之东,居然有数支淮南军杀来。 眨眼之间,平淮城陷入惊涛骇浪之中。 第三百四十一章 淮南折柱 朱温再一次败了。 李晔在鄂州城中北望,大别山北的各种消息接踵而至,整个战争过程也被推演出来。 李神福清扫史河,截断梁军补给,但朱温反应迅速,以张归霸挡之。 台蒙攻淮北朱友裕,刘威攻舒州,扰乱朱温视线。 朱温不中计,在平淮按兵不动。 杨行密大军出霍邱,水陆并进,以水军猛攻平淮城,朱温不堪其扰,大军避于城西。 淮南军全线出击,朱瑾、李承嗣骑兵忽然大迂回至西南,切入梁军后阵,挫动青壮阵脚,青壮自行践踏。 张敬荛领骑兵截杀青壮,稳住阵脚,淮南骑兵无力可趁,退走。 朱温驱赶青壮出前阵,淮南军左翼被骁将黄文靖击破,杨行密亲领黑云长剑都与牙内军救援,顺势而下,梁军全线危急。 寇彦卿领厅子都上阵,淮南军攻势再一次被阻挡。 最终杨行密亲冒矢石,战于阵前,激励士气,淮南水军猛攻平淮城,刘威从南面杀来,庐州刺史陶雅领一万军从东面而来,滁州刺史李俨从东南而来,霍邱土豪朱景集合当地勇壮五千人协助淮南军作战。 由于朱温在光州的屠杀行为,令江淮人人切齿,朱温腹背受敌,平淮城守不住,只能退走,淮南骑兵趁势掩杀,梁军大败。 幸的张归霸领军支援,击退朱瑾李承嗣,才救了史河之东的梁军,而此时李神福领水军猛攻梁军的史河防线。 梁军风声鹤唳,一路溃败,连固始城都丢了,一直退到光州城,才堪堪稳住阵脚。 梁军进兵时十几万大军,二十万青壮,回到光州城时,只剩下六万大军,青壮亡散大半,辎重粮草丢失无数。 朱温在光州一病不起。 而此时掌握战争主动权的淮南军,却也止步于固始城,没有乘胜追击,导致梁军溃兵逐渐回到光州。 “可惜,千载难逢的机会,倘若淮南军追击,朱温又要掉下一块肉。”高行周叹息道。 “淮南军能赢得此战,其水军出力不小,我军以后若要经略江南、江淮,水军必不可少。”周云翼道。 “经此一战,关东大势已定,朱温不再是一家独大!”杨师厚盯着地图道。 的确,朱温倾国而来,只得到一个光州,但至少损失十万人马,还有更多的青壮,粮草辎重更是不计其数。 上一次清口大战,让朱温三年才喘过气来,这一次霍邱之战,相当于两个清口大战的损失,也难怪雄心勃勃的朱温在光州一病不起。 此战给朱温带来更严重的后果,其对河朔五镇的束缚力将大为减弱,卢龙刘仁恭、魏博罗弘信、成德王镕、义成王处直、义昌卢彦威,除了卢彦威,其他四镇没一个是好惹的。 “陛下,细作传来的消息,杨行密冲锋陷阵时,似乎中了一箭,不过淮南军严密封锁消息,杨行密也没有再露面,淮南军止步固始,会不会是杨行密……”薛广衡道。 李晔心头一震,早前就一直流传杨行密病入膏肓,莫不是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依稀记得唐末枭雄中,若不是杨行密早早离世,杨吴也不会一直蜗居江淮。 “有确切消息吗?” 薛广衡道:“江淮大军聚于固始,细作无法深入。” 李晔思索了一阵,“一定是杨行密出了问题,否则无法解释淮南军不趁胜收复光州。” 老天爷还真是偏心朱温,此战若是杨行密生龙活虎,弄不好朱温就交代在这里了。 “如果杨行密有个三长两短,淮南世子杨渥,如何约束江淮骄兵悍将?末将只恐淮南又将生变!”刘知俊在这个场合本来没有资格说话的,但李晔对他颇为看中,还以朱友恭换回他的家眷,加上其本人也争气,一万唐军横扫鄂岳,出类拔萃,在军中的地位也提升上来。 以自身实力和功绩说话,自然无人说三道四。 “淮南生变是必然!”李晔凭借后世模糊的记忆,第一代牛人升天之后,其后代没有一个成气的,要不然淮南最后演化为南唐。 诸将都怔怔的看着李晔。 李晔微微一笑,“杨行密在的时候,田頵、安仁义都敢造反,他若不在了,区区一个世子,怎能安能服众?”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普遍规则,甚至在二十几年后,有个军头直接喊出,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当然,这也要看杨渥个人能力,总之,仅仅凭借一个世子名头,是坐不稳淮南的。 “命令细作着重打探杨渥的消息。” “如今梁军大败,风声鹤唳,末将愿提本部人马收复青苔关、羊角寨等天险!”刘知俊抢先道。 有了这两处关隘,唐军就可直接翻过大别山,进入淮南的寿州与舒州地界。 “准!” 不出刘知俊所料,这场惨败,已经动摇了梁军军心,他的一万唐军佯攻几次,青苔关、羊角寨的梁军就直接投降了。 淮南大局已定,天下大势也定了。 只要朱温没有占领淮南,就符合大唐的利益。 唐军自然不肯永远留在鄂州。 李晔选择回返邓州,一来减小后勤补给的压力,二来静候淮南接下来的动静,还在在鄂、安、黄三州各留一支唐军,以刘知俊为黄州防御使,郝摧为安州防御使,周云翼坐镇鄂州,统筹全局。 朱温大败,李晔当然要给他找点乐子。 令李筠试探性的进攻蔡、申二州。 不过,王彦章防守的蔡、申,铁桶一般,李筠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只在一些小城反复争夺。 北面的汝、许二州,更是稳如泰山,胡真依山下寨,靠水设堡,唐军连斥候都渗透不进去。 折腾几次,李晔只能收缩兵力,静观其变。 固始城。 淮南节度使的牙旗迎风招展。 经历血战之后的淮南将士,身体虽然疲惫,但精神饱满。 只不过很多有眼界的将校,不明白为何会止步于固始,光州也是淮南重镇,他们有信心一鼓作气拿下此城。 高级将领们一个个面色沉重,为这场胜利抹上了阴影。 乾宁七年八月,在固始城驻扎了一个月之后,城中传来吴王的命令,以大将李神福为西面行营招讨使、光州团练使,淮南之西全交于他手中,淮南军随即返回扬州。 吴王乘马车而归。 持续两年的淮南大战,自此终结。 不过,杨行密久久不在军中现身,谣言立即卷土重来,毕竟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中箭的。 这种谣言一直随大军回到扬州。 江淮各州的重将、重臣纷纷赶赴扬州城,无论是宣州的刘威,还是润州的徐温,除了寿州的朱延寿,和光州前线的李神福,基本都到了。 先向唐廷报丧。 其后,吴王杨行密薨的消息,以及淮南诸将拥立杨渥的消息传遍天下。 第三百四十二章 辞旧迎新 此时的杨渥,左手三万牙内军,右手八千黑云长剑都。 刘威、陶雅等老臣宣示效忠,周本、张训等勇将不离左右,朱瑾、李承嗣紧随其后,还有李神福、台蒙、米志成、王茂章等宿将宣誓效忠。 至少在表面上,杨渥在淮南的地位稳如泰山。 寿州朱延寿最后一个宣誓效忠。 九月,唐廷的诏令也到了,赐谥杨行密为大唐武忠王,封杨渥为淮南节度使,吴王。 杨渥也第一时间向唐廷进贡丝绸钱帛,粮食海盐,颇为丰厚。 一切看起来都井井有条,挑不出任何毛病。 淮南新的格局稳定下来,朱温退回汴州养病,李晔也将大军退回 杨行密的死,仿佛代表一个旧时代的离去,一个新时代的降临。 淮南声势高涨,汴梁声势下落。 河朔五镇,渐渐脱离朱温的掌控。 乾宁七年十月,刘仁恭率先发难,进攻南面的义昌节度使卢彦威。 河朔五镇当中,魏博罗弘信是被梁军打成了看门狗,王镕、王处直、刘仁恭借汴梁之势,抵挡河东李克用。 而义昌是心甘情愿,主动当朱温的狗。 以前梁军强盛的时候,义昌在河朔无人敢动,现在梁军大败,刘仁恭有木瓜涧之胜,自然不会放过眼前的肥肉。 卢彦威一路溃败,抵挡不住卢龙强兵,数次向汴州求救,朱温遣使训斥刘仁恭。 刘仁恭也客客气气,但就是不松口,还加大攻伐力度。 十一月,卢龙军攻陷沧州,卢彦威自知无法立足河北,领残军投奔汴州。 河朔的格局瞬间改变。 刘仁恭父子后来居上,实力最强,一举超越老大哥魏博,对义成、成德形成强大威胁。 如此局面,义成王处直、成德王镕,只能转投河东,与李克用勾结起来,南面压制魏博。 河东头上的四把刀,瞬间解除。 而在维州的杨崇本,尽管有陇右源源不断的支持,依然无法攻破维州,原因在于维州的地势比松州还要险恶,既承继了蜀川与高原的崇山峻岭,加上维州土豪们异常团结,顽强抵抗。 进入冬季之后,杨崇本就只能停下进攻的步伐,转而经营占领区域。 一年下来,唐军收获了鄂岳,淮南又处于稳定态势,朱温在汴州舔舐伤口。 形势已经对大唐有利。 军中和朝中不少有眼界的人都把目光瞄向了蜀中。 大唐的地缘板块,只剩下蜀中。 也有不少人为王建说好话,毕竟这几年,王建对大唐恭顺有加,钱粮税赋逐年增加。 逢年过节或者皇子的生辰,王建都有供奉。 当然这些客套都无法打消唐军对蜀中的觊觎,包括李晔在内,对蜀中的关注越来越高。 不过,王建以实际行动回应了来自北方的窥伺。 十二月,北方风雪漫天的时候,王建亲领义子王宗侃、王宗涤、王宗播等十三人,四万大军渡过金沙江,摧枯拉朽一般攻破雅州、巂州、黎州、戎州,斩南诏青壮八千人,兵临南诏的会川都督府下,南诏举国震恐。 请降的使者已经在来长安的路上。 王建的这一手相当漂亮,令主张讨伐西川文臣武将纷纷闭嘴。 乾宁七年就这么一晃而过,天下各大势力中,唐廷虽然算不上最强,但也不是最弱,基本有了与朱温、李克用对等的实力。 威望都是打出来的,如今江南的藩镇,包括马殷在内,对大唐都是毕恭毕敬。 反而汴梁在遭受重大挫折之后沉寂下去。 天下间唯一闹腾的地方就是河北。 刘仁恭拿下义昌之后,一面装模像样的向唐廷供奉钱粮战马,另一面,对汴梁的淄青等地,频频入寇,掠夺人口,抢劫城池,其游骑一度深入郓兖等地。 即便被这么响亮的打耳光,朱温仍旧默默无声,仿佛真的垂垂老矣。 不过,扬州传来的消息,令李晔感叹历史的强大惯性。 没有外患之后,杨渥的本性逐渐显露。 在服丧期间,这位新任的吴王就日夜饮酒,于夜间燃巨蜡击球,一支就耗费万钱,又喜爱骑马外游,骄横奢侈,肆无忌惮,杀老臣节度判官周隐,如果只是这些倒也罢了,细作传来的消息,杨渥图谋攻打江西钟传,遣宣州刺史刘威攻饶州,庐州刺史陶雅攻江州。 两个老将都知道江西与唐廷的关系,拒不受命,亲自到扬州解释。 不料二人一入城就被杨渥囚禁起来。 淮南故旧纷纷来信求情,杨渥才没有杀人。 不过这厮对江西似乎铁了心,令大将王茂章令本部精锐进攻江西,屯兵霍邱的王茂章鸟都不鸟,还写信劝告杨渥,将士刚刚经历大战,淮南钱粮不足,不要搞事。 十六岁的杨渥,正处于一个男孩的叛逆期,也最想证明自己,在所有人不看好他的情况下,以亲将周本为宣州刺史,张训为庐州刺史,各领兵两万,攻伐江西钟传,自引八千黑云长剑都居后。 钟传连连向朝廷求援。 江南藩镇中,钟传对大唐最为忠心,这也跟他本人的背景有关。 乾符四年,王仙芝转战江南,江南诸道望义军而降,钟传却以州兵抵挡义军,入据抚州,遂为抚州刺史,后据洪州,保境安民,重视文教,令江西在乱世如世外桃源,唐廷的势力延伸到荆襄,钟传最为恭顺,屡次协助唐军作战。 如果任由淮南吞并江西,相当于在李晔脸上甩了一巴掌。 汴州壮大不附和大唐的利益,同样,一个统合江南的淮南,也不附和大唐的利益。 只是没想到与淮南的结盟,这么快就走到了尽头。 李晔望着宫阙之上的漫天飞雪,不胜唏嘘。 不过该来的始终都是要来,李晔对杨行密保持足够的敬意,但对这个杨渥,没有什么好感,刚刚继位,就来打自己的脸。 明明是朱温实力大损,北伐徐泗的最好时机,却来南面闹腾,难道在他眼里,大唐就是一个比较好捏的软柿子? 也罢,就让他见识见识大唐的威严! 其实李晔也明白杨渥在想什么,刚刚上位,急需一场大胜来证明自己,确立自己在淮南的威信。 站在他的角度,朱温不好惹,钱镠难缠。 只有江西钟传看起来好欺负。 “陛下,司徒韦昭度与钦天监独孤损见群星聚于紫薇,帝星大亮,请求更换年号为光化。”韩偓进言道。 韦昭度、独孤损这帮老家伙,整天没事就看天象。 李晔大笑道:“光化太慢了,朕换一个年号,天复,天复大唐!” 乾宁八年即为天复元年。 第三百四十三章 柳暗花明 跟淮南全面翻脸肯定也不行。 此时的淮南刚刚战胜朱温,正处于最鼎盛的时期,仿佛一个熊孩子拿着一把大宝剑到处晃荡,牙内军的战力还待考证,但黑云长剑都成名十余载。 一个不好,大唐淮南两败俱伤,便宜了其他人。 杨行密出生的时候,大唐还有一抹灿烂的余晖,到了杨渥这一代,看到的只是满目疮痍,自然不会对大唐有多少认同感。 李晔先是八百里加急,诏令杨渥停止进攻江西,又令鄂州防御使周云翼,黄州防御使刘知俊,全面备战,随时救援江西。 诏令仿佛泥牛入海,得不到任何回音。 江淮水军溯江而上,攻打江州。 周云翼刘知俊顺江而下支援,但在强大的江淮水军面前,唐军接连受挫。 刘知俊的步卒一度被封锁在江北。 周云翼的水军,一个照面就损失了三十多艘战船,被迫撤往广济。 初战的胜利,让杨渥更加气焰嚣张,周本快速挺进,水陆夹攻,江州城破,杨渥为了彰显自己的威严,屠杀城内五千降军,又放纵牙内军劫掠,江州城一片狼藉,哭嚎震天。 不利的消息传到长安,李晔头痛起来,牙内军和黑云长剑都都是杨行密亲自调教出来的,又在江淮大战中磨砺而出,陆军犀利也就罢了,关键还有江淮水军,唐军更是落于下风。 李晔不得不正视起杨渥这个对手,不,应该说是正视淮南军。 拜杨行密破朱温的赫赫武功所赐,淮南军的士气与军心都起来了。 韩偓建议削去杨渥吴王爵位。 这场战争的本质,并不是与淮南翻脸,而是阻遏其吞并大唐在江南最忠实的盟友。 江州被攻陷,鄱阳湖南面的洪州,与东面的饶州,皆在江淮水军的打击之下! 而令李晔尴尬的地方在于,唐军刚刚回到长安,若又是南征,恐将士们劳累,且江西的地缘与淮南相似,水网密布,唐军纵然大军压进,恐怕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水军、水军!”李晔连连叹息,若是调动唐邓的李筠南下支援,恐怕唐州对面的王彦章、胡真等将不会安生。 杨渥可算是给李晔出了一道难题,本想教训熊孩子的,现在倒好,被熊孩子教训了。 不过再难,江西也要救援。 李晔下达了鄂岳进入战争状态的命令,这个命令一旦下达,境内的一切都要为战争服务,地方文官也要服从军令。 周云翼水上讨不到便宜,便引五千轻骑直接从广济渡江,支援江西的核心洪州。 淮南军步步为营,逐步蚕食鄱阳湖东面的广大地域。 唐军的军事行动不仅没有达到惩戒的目的,反而给杨渥送了军功,淮南诸将纷纷侧目,天下藩镇的目光也转了过来,要看唐廷如何收场。 天复元年二月,李晔在带领皇室完成祭天之后,正式下达诏令,削去杨渥吴王爵位,改为广陵郡王。 不过政治层面的打击,丝毫没有削弱杨渥的野心,一边表示奉诏,一边加紧攻击饶州。 此时的杨渥仿佛一头幼狼,尝到血肉的鲜美之后,更加贪婪。 就在李晔束手无策的时候,湖南马殷上表,表示愿意协助大唐,支援钟传,不过条件是求封长沙郡王。 早在乾宁六年,马殷就派蔡州大将李琼攻打静江军,乾宁八年,李琼俘虏大破静江军,俘虏节度使刘士政,尽取桂、宜、岩、象、柳五州之地,窥视岭南与武陵,湖南实力急剧膨胀。 “陛下万万不可答应马殷,负责天下藩镇皆效法湖南,天下无有宁日!”韩偓怒气冲天。 前些天,刘仁恭的奏表也到了,胃口比马殷还大,直接求封燕王! 也不是李晔舍不得王爵的虚名,只不过别人强要的和自己赏赐的,完全是两个概念。 朱温折戟沉沙,换来的是更多的野心之辈。 刘仁恭鞭长莫及,唐廷可以置之不理,但江西是燃眉之急。 唐军攻取鄂岳,湖南水军见风使舵,收降了杜洪的土团水军,水军实力不在江淮之下。 李晔长叹一声,大唐虽然崛起了,但重振大唐的路途依旧遥不可及,“封马殷为长沙郡公,封王之事依功勋而定!” 当年封杨行密为吴王、王建为蜀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李茂贞随时覆灭大唐,朱温在外虎视眈眈。 王爵一旦分封出去,藩镇与大唐的关系也就随之改变。 一个长沙郡公当然满足不了马殷膨胀的野心。 事实上,只要马殷翻脸,遣水军封锁长江,刚刚到手的鄂岳、荆南是谁的还不一定。 天复元年三月,杨渥领黑云长剑都汇合张训攻陷饶州,鄱阳湖以东全部沦陷,淮南大军有合围洪州的趋势。 而马殷迟迟未见出兵的迹象。 就在李晔烦躁不已的时候,荆南一封奏表忽然传来,“臣半年来夙兴夜寐,整训荆南豪勇之人五千,得成汭修建战船四十余艘,必解江西困局!” 落款是王师范! 在写这份信的时候,王师范已经出兵。 以五千新练辅军攻打江州,李晔不禁皱起了眉头。 大江之上烟波渺渺。 江州即为后世之九江,俯瞰整个江南与江北,大江之上的要枢,所以淮南军第一战便是攻伐此城,既扼住了江西的咽喉,也挡住了鄂岳的援军。 在击退周云翼与刘知俊的援军之后,淮南水军封锁长江航道,主要精力防备江北的刘知俊部。 当然,对于上游,淮南水军也从来没有放松警惕。 只不过对峙两个月以来,唐军基本蜷缩在江北,也就冲着江水一阵乱箭,惹得淮南水军大声嘲笑。 在战胜朱温之后,淮南全军不可能不膨胀,唐军也自然而然在他们轻视之内,而且淮南军早已对唐军在荆南、鄂岳的军事实力做出过评估,只有鄂州、黄州有一定的威胁,其他地方维持守势。 而周云翼的水军以及刘知俊步军接连受挫之后,越发助涨了淮南军的骄气。 当唐军被挡在江北时,周本留下水军戍守江州,自引大军继续南下,分进合击洪州! 入夜,淮南水军在例行巡视之后,便回到水寨。 谁也不知道上游的战场悄无声息的来临。 天复元年三月十七,江陵知州王师范夜袭淮南水军,以火船为前驱,淮南水军措手不及,大溃。 王师范顺流追杀两百里,天明而返,转渡刘知俊步卒,两军合力,顺势而下江州。 第三百四十四章 风平浪静 消息传到长安,李晔长长松了一口气,自己的脸面总算保住了。 收复江州,等于关上了洪州的北门。 周本的两万大军,瞬间就成了孤军,有被南北夹击吃掉的危险。 周本自持牙内军精锐,不管后方,继续向洪州挺进。 属于唐军的战机就这么降临。 天复元年三月二十一日,刘知俊一万锐卒衔尾而至,周云翼五千轻骑日夜环伺。 周云翼也许水军不行,但轻骑绝对是行家里手,日夜扰袭,周本军人困马乏,稍有不慎就被骑兵咬下一块肉。 当刘知俊的一万大军赶来的时候,周本的牙内军精锐成了疲兵。 饶是如此,淮南军依旧张牙舞爪。 只可惜周本面对的是刘知俊与周云翼,唐军中的两名重将,两军战于建昌。 唐军被压抑的怒火彻底释放,一方疲惫,一方怒火与士气高涨。 周本大败,若非最后时刻淮南水军从鄱阳湖接应。 周本很有可能是第一个被唐军斩杀的淮南大将。 两万牙内左军烟消云散,唐军俘虏万人,阵斩三千。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有力提振了江西军的士气,也有力震慑了饶州的杨渥。 江西之困局随着江州水军被攻陷而打破。 杨渥的坏消息不止于此,眼见唐军稳住了江西局势,马殷令大将许德勋领二万水军助战,江淮水军的优势被进一步抵消,而洪州、江州在唐廷的策援下,反向钳制淮南军。 更不利的消息是,饶州境内的百姓,在钟传治下二十余年,加上钟传本人向来仁厚,士民归心,反而是江淮军一路烧杀抢掠,激起了百姓的强烈反抗。 鄱阳湖之东遍地烽火,乱民袭扰淮南军后勤。 如此形势,杨渥的江西攻略也维持不下去,向唐廷上表请罪,称愿意停战。 能谈最好,李晔也不希望真的与江淮军互相牵制,反而让朱温喘息。 为了尊重钟传,李晔特意征询了他的意见,钟传当然不愿放弃饶州,江淮军在鄱阳湖的军事存在,始终都是悬在江西头顶的一把利剑,说不定哪天杨渥又一剑捅来。 李晔不得已,遣派韩偓为特使,负责谈判事宜。 一场不该有的大战,就这么消弭下去。 谈来谈去,最终杨渥愿意放弃信州等地,只取饶州一地,境内的百姓来去自由。 淮南近五万精锐驻扎在饶州,鄱阳湖里还有两万水军。 唐军与江西军都没有实力收复,而且杨渥已经让步了,钟传只能接受现实。 饶州等鄱阳湖以东百姓,纷纷西迁,归附钟传,由此也可见钟传在江西百姓心中的声望。 李晔本着君子风度,归还了江州重镇,不过钟传出于防备淮南的心理,请求唐军驻扎。 李晔令周云翼戍守江州,不干涉江西内政。 外面的风雨停了,朝堂内的风雨又起来。 弹劾王师范的奏章这两月都快塞满天心阁。 李晔一面欣慰于军政分离的制度深入人心,一面又感叹于此事的棘手。 若非王师范奇兵突出,还不知江西局势会糜烂成什么样子,说不定如原本历史一般,成为杨渥为数不多的功绩之一。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若是不表明态度,不知道多少人会效仿此事。 弹劾王师范的人,多是清流以及韦昭度等世家余孽。 他们很清楚王师范的底细,虽说是知州,但归根结底仍是武人,一个武人能成为知州,而文人不能成为将领,本身就令他们耿耿于怀。 要知道在大顺二年,他韦昭度还是西川节度使,兼两川招抚制置等使,手握十万神策军,出将入相,风光无限。 而自从景福二年之后,皇帝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信任他们这些世家老臣,反而大量启用底层武人。 攻击杨崇本只是一个开始,和一个试探。 攻击王师范才是高潮。 就连新进的文臣也加入了阵列。 李晔更明白他们是在恐惧,恐惧被一个新生的大唐抛弃,恐惧沦为新兴武人集团的附庸。 当然,这件事从本质上,的确偏离了李晔原本的治国方略。 深思熟虑之后,李晔削去了王师范江陵知州、辅军副总管的职务,改为枢密参军,从四品的枢密院官吏。 这实际上也是李晔对王师范的考验,枢密参军看似无足轻重,但在李晔的国家预构中至关重要。 朝野上下都不怀好意的盯着江陵,期待王师范能发挥武人传统。 而处于惊涛骇浪之中的江陵,却意外的平静。 王师范领着三五随从在江边垂钓,身后辅军各都头一脸愤然之色,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这一年,朗州的武贞军节度使雷满离世,踌躇满志的雷彦威上位,频频向王师范示意。 归州刺史赵武也表示愿奉王师范节制。 就连声势日隆的马殷也在期待着王师范。 谁让他是武人,谁让他父子两代都是青州牙将起身。 “朝廷不公,末将等愿为王公讨个说法。”王师范年纪轻轻就被人称为王公。 要说荆州三地的百姓,就是民风剽悍,一言不合就要搞事。 军中的宣抚使已经提前被他们控制了,只等王师范一声令下就全部砍了祭旗。 “你们退远些,这么多人吵吵闹闹,我还怎么钓鱼?”王师范一脸轻松,仿佛不知道这些人来干什么。 几个都头你看我我看你。 “怎么,我的话你们听不见?”王师范背对着他们,一股巨大的压迫随之而来。 都头们情不自禁的后退几步。 “哟,上钩了!”钓竿扬起,一尾青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王师范哈哈大笑。 “将军,都火烧眉毛了,你怎还有心情钓鱼?”都头们嘴角都上火了。 王师范挥手,“行了,你们懂什么,就你们几个泼才还想闹事,真当陛下的刀不敢砍你们的狗头吗?把宣抚使都放出来,好生赔罪,某明日就启程北上,你等好自为之,兴许过不了几年,我们还有相见之日!荆南是大唐的荆南,你们也是大唐的辅军!” 都头们一个个面红耳赤,要说荆襄三地民风向来剽悍,却在王师范面前一个个服服帖帖。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王师范左手提鱼,右手提鱼竿,扔下一地面面相觑的都头。 天复元年六月,王师范欣然入长安,瞬间就打破了所有阴影中的窥望。 荆南风平浪静,大唐也风平浪静。 “卿乃国士,必不负朕!”枢密院中,君臣相见,李晔没有废话。 王师范拱手道:“大唐有此兴势,全凭陛下苦心孤诣,臣岂能作乱臣贼子!再说陛下此举明降暗升,臣闻弦歌而知雅意。” 李晔笑道:“好,也不枉朕如此看中你!” 文武分制固然很好,但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小撮牛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当然,王师范还有牛到那个程度,不过人家年轻啊,只要思想不滑坡,进步的空间极大。 任何制度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也要不断改革,才能适应时政。 比如边疆地区,远离中枢,战机稍纵即逝,总不能事事都要向长安禀报吧? 赵二和老蒋就是这么事必躬亲的玩阵图战,才一败涂地的。 随着唐军的力量的壮大,枢密院也要正式担负职能了。 此前的枢密使韩偓不过是掩人耳目,李晔原本最合适的人选是刘鄩,而王师范一系列的表现,已经不弱于刘鄩。 “诏令韩偓为江陵知州,荆南招抚使,辅军副总管。”李晔随即下令。 在一系列的暗流涌动中,朝中文臣不偏不倚的只有韩偓,把他调离中枢,实际上也是在保护他。 而赵崇凝,仿佛在一片清流的颂扬声中,逐渐迷失了自己,为清流魁首而沾沾自喜。 只能说人各有志,在未来,这样的人,只能被李晔和大唐远远抛在后面。 如今天下势力陷入均衡态势,是时候再一次整合内部了。 争霸天下,有时候不是比一时强势,而是看谁的内部权力架构更合理,谁先不犯错。 第三百四十五章 大唐六军 从汴州将军传来的情报,朱温战败之后,也开始进行内部整合。 设崇政院,以敬翔为知崇政院使,刘扞为副使,李振为知枢密院使,寇彦卿为副使。 改左右长直军为左右天武军。 改宣武牙军为左右天威军。 合左右坚锐、左右夹马、左右突将为左右龙骧军。 这六军全部置于侍卫亲军旗下,也就是传统的中央禁军,此外还有踏白都、拔山都、厅子都、落雁都直接听命于朱温。 但凡梁军重将,全部收入侍卫亲军麾下,以朱友裕为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牛存节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胡真为西面行营防御使,王彦章、王檀、阎宝皆为副使。 原本在战败之后与汴州离心的梁军,又整合在一起。 朱温大力提拔了一批中下级将领,王彦章、王檀、阎宝、韩勍等人开始步入梁军高层,又新收朱友谦、朱友让、朱汉宾等骁将富商为义子,使其对梁军的控制进一步加强,还按照敬翔的建议,取消跋队斩等严酷军法,以汴州之资奖励侍卫亲军各部,梁军上下皆喜。 不过尽管如此,依旧有人举起了反旗。 天复元年九月,蔡人张晖聚众三千人,纠合蔡州匪类,打出回归大唐的旗号,于蔡州城作乱。 襄州的李筠还未反应过来,申州王彦章领一千轻骑,三日间平息叛乱,又斩杀乱军家眷五千口,震慑蔡人。 等李筠出兵的时候,蔡、许防线再次稳固,两军小战一场,各自回军。 “臣建议合天策军、禁卫军为禁军,分设六军,直属中央,与地方无咎,又于天下咽喉之处设军镇,以禁军守御,各州不再设州兵,全改为辅军,中央统筹,地方知州节制,负责地方的守备与治安,禁军中退役将士,可依照功劳授予辅军官职。”成为枢密参军的王师范,再综合了梁军整改之后,提出建议。 原有的天策、禁卫二军,已经臃肿不堪,而唐军中新起的将领越来越多。 有功将士得不到提拔,始终是个隐患。 枢密院中,除了王师范还有李晔、张承业。 李晔忽然想到宋朝的禁军与厢军。 当然禁军与厢军的体制并不是赵匡胤创立的,而是自朱温始,历经五代之后不断演化,至柴荣改良而出的。 与之配套的还有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三衙。 然后赵宋官家们以文臣主导的枢密院与三衙互相牵制,三衙本就兵权分散,无法与枢密院抗衡,逐渐沦为枢密院的附庸。 这便是赵宋的以文御武。 虽然有效的制止了武人叛乱,但也阉割了国家军事实力。 可谓是矫枉过正。 如果只是这些倒也罢了,其实分化兵权没有错,但从制度上从上到下压制和歧视武人就不对了。 武人同样也是为国浴血的将士。 赵宋以囚犯充军,对士卒侮辱性的脸上刺字,大力扶植文教,国家精英皆以东华门唱名为荣,以上阵杀敌为耻。 国家血性一扫而空,屈服在异族胯下,打输了割地赔款,打赢还要花钱买平安。 大宋文人们喜滋滋的自吹自擂:我大宋承平百余年,功迈汉唐。 李晔一想到这些就直犯恶心。 他的枢密院相当于国家战略部,在未来要统筹全国之军事,制定御敌之策,单纯的文人肯定不行,单纯的武人也不行,只有具备战略眼光,文武全能的人才能胜任。 在王师范调回长安的两个月里,李晔一直在于他探讨这些问题,今天提出来,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建议。 张承业思索了一阵之后,连连点头,“禁军、辅军为国家所有,大唐所有,此举可抑制百年的积弊。” 唐军军权在李晔手上,辅军在张承业手上,两人达成共识,此事基本就定下来了。 “如今大唐地域狭长万里,从龟兹到鄂岳,若是地方有事,中央难以作出反应,贻误战机,朕建议设立都督,如龟兹都督,西州都督,江陵都督,都督者,可统合战区禁军、辅军之权,因敌制宜,遇战有自决之权。”李晔说出了心中的构想。 文武分制,有时候会变成互相牵制,在和平时候固然很好,但在战区,很有可能就演变为灾难了。 张承业和王师范都不是食古不化之人,知道李晔此举用意所在。 “此例一开,会不会重蹈节度使之覆辙?”张承业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李晔笑道:“不一样,节度使身兼数州之地,财力兵力雄厚,朕设都督为军事前沿,仅有战区一州之地,没有后方支持,无力供养大军。” 军权分出去了,但财权依旧捏在朝廷手上。 只要宣教使与皇城司不崩塌,这些都督们的一举一动都绕不过皇帝的视线。 “陛下高瞻远瞩。”张承业道。 李晔微微点头,感觉心情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今后,禁军四十退役,有功者任职于辅军或者地方甲长保长,有伤者充于驿站,境内男丁十五岁便要服当地预备役,为期三年,农忙为民,农闲为兵,取其优者入辅军。” 张承业道:“陛下此举甚好,只不过施展起来,牵涉的部门太多,若是放出消息,事情没办好,将士与青壮皆生怨怼之心。” “再麻烦也要办,否则退役士卒何处安身?”按照大唐旧制,这些退役将士可以赏赐勋田和永业田。 不过这样做弊端也很明显,其实是培养一批土地兼并者。 受伤或者年老的将士,无力耕种,只能卖与当地土豪。正常制度下,这些将士的家眷都有田地,关中到处都是未开垦的土地,勋田和永业田意义不大。 这几年大唐粮赋的主力是庄户与屯垦的辅军。 地方上的粮食,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被截留或者欠缴。 此次枢密院议事虽然人少,但意义重大。 盛唐之时天子六军,左右羽林、龙武、神武军,后不断更迭,以适应时局的变幻,早就超过了六军的范畴。 李晔立左右天策军、左右禁卫军、左右控鹤军。 除了这六军,李晔手上还单独掌握的神羽都、骁骑军。 如今唐军总兵力十六万,每军一万六千至两万四千左右,共计十三万,剩下的三万冲入神羽都与骁骑军。 左右禁卫军随着周云翼、孟方同驻扎在陕虢、鄂岳,天策左军随李筠驻扎唐邓军事前线。 新组建的控鹤军驻扎长安。 李晔以杨师厚为控鹤左军指挥使,高行周为右军指挥使。 天策左右军指挥使为李筠、刘知俊。 禁卫军左右指挥使为周云翼、孟方同。 韩逊、阿史那真延为骁骑军左右指挥使。 此前任命的副都指挥使全部废除。 擢升杨崇本为权松州都督,算是试行,以观后效。 枢密院的规模也需要扩大,枢密使还是挂在韩偓名下,所有的指挥使皆晋为枢密参军,有参议军国大事之权。 诏令由枢密院行文、盖印,也加盖了李晔的皇帝玉玺,下发各军。 自此枢密院正式被推到前台,成为与政事堂并驾齐驱的帝国核心。 有趣的是,无论是枢密使韩偓,还是枢密副使王行瑜、李思谏、李继岌等人,都不过挂了一个名头。 实权在枢密参军之手。 第三百四十六章 风云忽变 自杨渥出兵江西之后,在淮南诸将不看好的情况下,依然夺得鄱阳湖之东的地域,若不是唐廷与马殷的介入,很可能江西自此纳入淮南治下。 一番和谈,饶州收入囊中,有了进出鄱阳湖的前沿阵地。 整场战役,杨渥的表现可圈可点,先以水军攻江州,然后下饶州,最后分进合击攻洪州。 一度占领主动权。 当然,杨渥的本意也只是证明自己,攻陷饶州已经最大程度上的证明了他。 至少最有牙内军与黑云长剑都已经对他归心。 然而,年轻人沉不住气的特性逐渐在他身上暴露出来。 这一次,杨渥把矛头对准了王茂章。 跟随杨行密起家的淮上英豪,几乎没有一个是易于之辈,其实在杨行密席卷江淮之后,这些旧部就张牙舞爪起来。 王茂章忠心耿耿是真,但只对杨行密。 杨渥出兵江西的时候,王茂章抗命不遵,现在杨渥得胜而归,又怎会轻易放过王茂章? 就在朱温与李晔整合内部的时候,杨渥受到启发,紧随其后,宣布收各军精锐充实中军。 各军皆暗怒之,独庐州镇将张颢第一个响应,自引本部蔡兵入扬州,杨渥大为高兴,当即任命张颢为左牙指挥使,接替出任庐州刺史的周本。 此后,润州刺史徐温积极响应,交出部众,杨渥封其为右牙指挥使。 有了他二人带头,江淮的一些实力微弱只能就范。 杨渥实力暴涨。 但无论是张颢,还是徐温,在淮南军中都排不上号。 真正的大佬一言不发,冷眼旁观。 杨渥的目光很自然的落到老冤家王茂章头上。 天复元年十月,杨渥自引牙内军、黑云长剑都浩浩荡荡西行,以秦裴、朱思勍为前驱。 没想到军头就是军头,王茂章依旧不卖账,在霍邱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阻击秦裴、朱思勍。 杨渥恼羞成怒,令李简率领水军攻打王茂章。 眼看一场内战不可避免,淮南大将李神福,寿州刺史朱延寿、水军大将台蒙纷纷劝阻。 此时牛存节还在光州与李神福对峙,朱友裕在淮北窥望寿州。 杨渥只能悻悻作罢。 不过双方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杨渥回军扬州,日夜整训士卒,挑选军中壮士,组建东院马军,以图振作之举,广泛安置亲信为将领官吏,只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眼光终究没有他父亲毒辣,所用之人仗势骄傲专横,欺凌蔑视功臣旧人,淮南故旧皆心怨之。 张颢、徐温屡屡苦劝,开始还能收敛一下,过不了几日,在身边宵小的怂恿下故态复苏。 到了后来,杨渥不耐烦,勃然大怒:“尔等认为我无德,何不取而代之!” 这固然是一时怒言,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二人惶惶不可终日,自此再不发一言。 杨渥对此视而不见,两眼全盯着霍邱王茂章。 不久之后,杨渥终于找到一个借口。 自杨行密据有江淮之后,旧将要么张牙舞爪,居心叵测,要么骄奢淫逸。 王茂章就属于后者,早在宣州时,就贪赃枉法,敛聚无度,其宅邸规模丝毫不亚于吴王府,奢华程度更甚,仆役成群,姬妾如云。 杨渥在没征询任何人的意见之下,忽然命令宣州刺史张训捉拿王茂章全家回扬州问罪。 事情再也没有了转机,杨渥欲置王茂章于死地之心昭然若揭,稍加审讯,泄愤一般斩了王茂章全家三百余口,同时令周本、秦裴、李简水陆并进,三路夹击霍邱。 王茂章得到消息,对天而泣,霍邱两万士卒皆痛哭不已。 淮南震动! 天复二年二月,王茂章弃霍邱,引兵渡淮水,投朱温! 天下震动! 一切来的如此迅疾,不仅江淮诸将没有想到,就连梁军也是一脸懵逼。 防守颍州梁将韩勍还以为是王茂章诈降,欲要图颍州,全面北伐。 毕竟从任何方面看,淮南军都占据优势。 直到朱温令寇彦卿亲自接洽,才知道江淮高层的内讧,当即下令封王茂章为淮西节度副使,西南行营都指挥使! 朱温不顾病体未愈,快马加鞭亲自南下,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得将军,必取淮南!” 此后,朱温待以殊礼,同车相乘,赏赐优厚。 王茂章深感知遇之恩,因避朱温祖父朱茂琳之讳,改名王景仁,向朱温力呈攻取淮南之策,将淮南的虚实全部吐露。 消息传到长安,李晔大吃一惊,前脚刚听到杨渥王茂章不和的消息,后脚杨渥灭王茂章满门的消息就传来。 原本以为近两年天下不会有大战,十六岁的杨渥瞬间就改变了这一切。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性格都还没定型,喜怒无常,若是没有好的引导者,对江淮而言,只能是一场灾难。 王茂章是淮南重将,领两万江淮精锐北投,不仅给朱温回了一大口血,还令汴梁与淮南的实力悄然发生转变。 如今,唐军的改制还在进行中,李晔不得不动了。 按照杨渥表现的来看,其作死之路,绝不会止步于此。 李晔尽起长安新组建的控鹤军挥军西指,准备在邓州静观变化。 李晔还在路上的时候,淮南的消息再一次传来。 屯重兵于霍邱的杨渥,打着攻打淮北朱友裕的幌子,进抵寿州。 寿州朱延寿是淮南最大的隐患,在历史上,杨行密在徐温的计谋下装病示弱,朱延寿不备,被杨行密扑杀。 但此时由于朱温倾国攻淮南,杨行密提前离世,朱延寿这个祸患就遗留下来。 名义上,朱延寿还是杨渥的舅舅。 而现在杨渥是朱延寿的主君,淮南之主。 朱延寿却紧闭城门。 杨渥就是再没有脑子,也不敢在此时火并。 而且朱温就在淮河对面的颍州。 三月,杨渥令朱瑾、李承嗣等骑兵大将聚于寿州,又令台蒙封锁淮河水道。 寿州城外,淮南诸军旌旗蔽空。 朱延寿只能服软,请求移镇濠州。 杨渥不准,要朱延寿回扬州享受荣华富贵。 双方就这么在寿州城对峙。 朱延寿很清楚,没有手上这支两万大军,下场不会比王茂章好到哪去。 就在两人对峙的时候,朱温就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贪狼,与王景仁游弋在江北。 第三百四十七章 枢密议事 在李晔看来,杨渥的一切行为不能称之为错。 但政治这东西,需要老成持重,跟做菜一样,讲究火候。 杨渥刚刚继位,选择攻打江西钟传,借此提升自己的威信,也算是有眼光,在唐廷和马殷介入之后,见好就收选择停战,充分表明这个年轻的江淮霸主别不缺少智谋。 包括对付不服自己的王茂章和江淮毒瘤朱延寿。 只不过手段太激烈了,也体现出他性格的不稳定与急躁。 这在政治上是致命的弱点。 方向对了,时机不对,内外部的环境不对,只能是一败涂地。 尽管杨渥施展的手段还算高明。 在朱延寿请求移镇泗州失败时候,杨渥加紧了对寿州的逼迫,分化寿州将领,许诺赐封土地和钱财。 城中诸将纷纷离心,暗流涌动。 杨渥的软刀子已经把朱延寿逼到了墙角。 朱延寿在寿州长吁短叹,一时拿不定主意,原本的谋算是,借口抵御江北梁军,鲸吞淮南精血,伺机壮大,以待时变。 没想到杨渥乱拳打死老师傅,不顾梁军在江北的威胁,提着刀子就上来。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将军英雄一世,今若放弃兵权与寿州,下场还不如王茂章。”谋士杜荀鹤谏言道。 朱延寿长叹一声,并不言语,回到内宅。 其妻王氏道:“大丈夫何以长吁短叹,昔日杨公不过淮上一盗,夫君江淮豪强,如今受制于一小儿之手,当断不断,妾为夫君耻之!” “如今江淮大势皆在他手,城内人心惶惶。” “何谓人心?不过钱与势,夫君可内设鸿门宴,诈称将迎广陵郡王,趁势而斩之,提拔军中小校,以府中家资赏赐全军,则军心自归夫君!若再迟疑不决,恐众叛亲离,寻一死而不可得。”王氏声色俱厉。 朱延寿终于下定了决心。 如此乱世,像他这样失去兵权的人,连生存的保障都没有。 当夜,朱延寿于府中设宴,斩杀众将,按照王氏所言毁家纾难,赏赐全军,提拔下层小校,军心皆归,令骁将趁夜突围,向淮北的朱温请降求救。 天下风云又聚于淮上。 不过朱温在经历失败之后,变得老练起来,并没有第一时间介入寿州难局,继续窥望。 他沉得住气,杨渥沉不住气,得到朱延寿勾连朱温的消息,恼羞成怒,当即令全军攻城。 两人彻底撕破脸,寿州再次重燃战火。 然而淮南诸城,扬州最为富庶,寿州却是最为坚固。 此城处于淝水入淮的交界口,北缓南高,水攻无效。 而野心勃勃的朱延寿同样是江淮宿将,击退葛从周,抵挡朱友裕,数次击退梁军。 面对杨渥,朱延寿同样不虚,采用杜荀鹤的意见,声言广陵郡王含怒而来,破城之日鸡犬不留。 如果此时领兵的是杨行密,恐怕寿州军民早就开城投降了,可惜英雄故去,幼主当权,而且还是名声一向不好的幼主。 有王茂章的前车之鉴,寿州军民不信也得信了,纷纷协助守城。 这么一座坚城,又是抵抗梁军的军事重镇,城中粮草和军械向来不缺。 朱延寿亲自登城,与士卒浴血奋战,其妻王氏在城中组织妇人烧火做饭,淮南军久攻不利。 此时已经赶到邓州李晔,召集众将以枢密院的名义议事。 淮南淮北的各种消息经过整理之后,送进堂内。 “枢密者,国家中枢之机密,天下之机密,江淮胜负如何,梁军动向如何,我军如何介入,各种利益考量,战略谋算,都是尔等之职责。”李晔开宗明义。 其实任何时候任何朝代,都不缺能打的将军。 关键在于怎么打才能为国家攫取最大的利益。 国家大了,光靠李晔一人肯定是不行的,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玄宗、宣宗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李晔在军中还不觉得,一回到长安,感觉身体与头脑每况日下。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迷糊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历代统治者刚刚上位的时候,大部分都甩开膀子准备励精图治。 但都很难做到有始有终。 能进此间者都是唐军大将,或者被李晔认可有潜力的将领,还有十几名书记官和皇城司的精英细作。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唯有杨师厚道:“杨渥必败!” “理由。”李晔斜躺在软塌上,眼皮都不抬一下。 “杨渥屠王茂章家眷,已然失德,又被宠臣宵小环伺,与淮南宿将离心,所凭者,不过是杨行密遗留的威德而已,朱延寿虽包藏祸心,然在寿州十余年,抵御梁军,功勋卓着,为淮南之柱石,杨渥未明其罪而猝然攻之,淮南士民大失所望。” “此言大善,诸位意下如何?”李晔目光扫视众人。 王师范道:“臣附议,只要杨渥一败,江淮分崩离析,我军提前作准备,万不可使朱温吞并江淮。” 李晔从软塌上站起,江淮距关中远,而离中原近,可以说就在朱温嘴边,唐廷在地缘上已经吃亏,虽然这两年吞并了荆襄三地,但在国力上与朱温仍有较大的差距。 说句不好听,在江淮这块地上,朱温需要花费一分力,李晔要投入三四分的力量,才能达成均势。 杠杆的原理同样体现在地缘中。 “接着说。”李晔信任的望着王师范。 “臣以为,我军单独与梁军争锋不可取,当寻找新的盟友!浙东钱镠、卢龙刘仁恭一定不愿意领看到江淮沦陷,此外,淮南大将李神福,也不愿见梁军荼毒江淮,降将朱瑾与朱温有夺妻灭门之仇,客将李承嗣、史俨亦是梁人宿敌,此皆是我们的盟友!” 李晔心中一动,忽然把握到此次淮南大战的关键,只是眼下还不成熟,也不方便说出来。 王师范的建议相当可取,既然杨渥不靠谱,淮南自有靠谱的人。 “可以,此事就由你负责!” “臣领命。”王师范欣然受命。 不过,虽然有这么多潜在的盟友,到时候能发挥多少作用还是两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一个分崩离析的淮南,肯定挡不住朱温和王茂章的大兵压境。 什么事都要作最坏的打算,也要考虑合理的利益。 “如果刘仁恭按兵不动,钱镠裹足不前,李神福、朱瑾、李承嗣皆为朱温所败,我军又当如何?” 王师范刚要说话,李晔以眼神制止了他。 枢密院不是一言堂,但集思广益,让每一个枢密参军都能发挥作用。 而一个军事将领的意见,也是对战略的补充。 周云翼拱手道:“若诸事皆不顺,臣建议集合钟传水军,顺江而下,水陆并进,尽取江南诸州,劫掠江北人口钱粮。” 淮南在大江之南有宣、歙、池、润、升等州,为什么说江淮富甲天下,因为淮南、江南人口稠密富庶的地方皆在它治下。 而宣州,正是这乱世当中数一数二的大城,也是江淮的精华所在。 李晔点头赞许,令书记官一一记录。 枢密院总算有个样子了。 只有武人掌握的枢密院才有进攻精神,而不是沦为文人洗脚地。 刘知俊道:“末将以为我军若想占据江南之地,必须与侵入江淮的梁军一战,只有打疼他们,才能收取江淮军民之心。” 李晔笑道:“记下来,还有吗?” 高行周道:“大战将起,我军当在西面牵制梁军,佯攻蔡许等地。” 第三百四十八章 沾沾自喜 唐军的战略就这样在众将你一言我一语中敲定。 当然,战略的实施,需要一个完美而恰当的时机。 至少眼下杨渥看起来如日中天。 李晔在窥望,朱温也在窥望。 自从战败之后,梁军一扫其骄悍之气,变得脚踏实地起来,淮南风云还未激变,唐廷与汴梁的暗战已经展开。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有实力有能力分食淮南的,也就汴梁与大唐两家而已。 其余的钱镠、钟传最多也就吞下一两座城池,还要承担巨大的风险。 李晔在联络李神福、李承嗣、朱瑾等人,朱温同样在笼络李神福、台蒙等江淮宿将。 而此时的魏博节度使从罗弘信换成了罗绍威,罗弘信早在乾宁五年时离世。 朱温为了笼络罗绍威,以长女安阳郡主下嫁罗绍威之子罗廷规。 镇守天下第一号刺头的魏博,罗绍威也急需外援巩固自己的地位,魏博牙兵杀起节度使起来,跟杀鸡宰鸭没什么区别,双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亲如一家,梁军动不动就协防魏博。 所以,尽管刘仁恭有窥伺淄青之意,却遭到罗绍威的强力牵制。 魏博凶名在外,即便是如狼似虎的刘仁恭,也要掂量掂量,加上契丹人频频前来复仇,刘仁恭不得不将目光移回北方。 而此时李克用,在前年进攻洛阳受挫之后,也受到契丹人与达怛人的骚扰,只能陈兵雁门,训练士卒。 北面就这么诡异的平静下来。 南面最有实力者无过于钱镠。 不过在唐廷和汴梁的使者同时到达杭州的时候,钱镠谁也不得罪,也绝不表态,整日泛舟于西湖之上,纠合一帮文人雅士推杯换盏。 与钱镠的闲适不同,淮南大将李神福却整日如坐针毡。 作为杨行密的元从故旧,他大概是最忠心耿耿的,眼看淮南击败强敌,将要趁势而起的时候,杨行密却去了。 淮南格局瞬间变换。 杨行密在固始弥留之际,还拉着李神福的手,要他尽心扶保杨渥,伺机铲除朱延寿。 可以说,有李神福坐镇,杨渥的大位绝对是稳的。 一个父亲能为儿子做的都做了。 李神福也一直把杨渥当子侄看待。 只可惜这个十六岁的子侄,没有把他当叔父看待,反而亲近府中宵小,江淮乌烟瘴气,李神福数次劝谏,都泥牛入海,还把淮南最有力的盟友得罪了。 也不知受了谁蛊惑,要收拢兵权。 接着便是杨渥屠王茂章满门,淮南风云骤起。 李神福也算是看清了杨渥的为人,根本没有继承淮南的德行。 “汴梁承诺大人为淮南节度副使,侍卫亲军都知兵马副使,南面招讨使,统领江淮水军!”眼花缭乱的官爵,让李承鼐眼睛中冒着光。 李神福却面沉如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江淮若破,我等皆是丧家之犬,寄人篱下,朱全忠反手就能夺走一切,且你我父子深受杨氏重恩,岂能鼠首两端?” 李承鼐拱了拱手,“皇帝也来信了。” 李神福面色动了动,长叹一口气,“不看了,传令明日起兵,讨伐朱延寿!” “大人!”李承鼐急道,“杨渥倒行逆施,昨日诛王茂章满门,今日攻朱延寿,又岂知他明日不会攻打我等?” “你好大胆子,居然敢直呼主上名讳!” “大人对杨氏忠心耿耿,却不知军中有几人如大人一般,自杨渥承袭大位以来,屡次克扣我黄头军粮饷,大人难道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吗?”李承鼐义愤填膺。 李神福一怒而起,双目如剑,“天下人皆叛杨渥,独我李神福不叛!来人,李承鼐蔑视主上,重打二十军棍,罚去霍山戍守!” 霍山在大别山的北麓,与鄂岳黄州一山之隔,也是唐军进入寿州的关卡。 李承鼐被拖下去的时候,还在连声大呼,“大人何必为他陪葬!” 李神福闭目不言,只听着堂外噼噼啪啪的声音。 翌日,李神福留刘存一万水军五千步卒守固始城,自引两万黄头军东行,支援杨渥。 江淮如此暗流涌动,杨渥恍若未觉,两眼盯着寿州城。 这是他父亲杨行密临终的密语:朱延寿必反,我儿当谋定而后动。 所以杨渥才耐下性子,没有第一时间找寿州的麻烦,而是先办了不服自己的王茂章。 他觉得一切都如他计划的一样的进行,只要攻下寿州,江淮境内还有谁不服他? 就连朱温都只敢在江北坐视。 “谁先砍了朱延寿的脑袋,本王就封谁为都知兵马使!”杨渥在城下疯狂咆哮。 尽管城下的尸体堆积了一地,他丝毫不觉得心痛,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听闻黄头军来援,杨渥眉头一皱,下令道:“传令李神福驻扎霍邱,此城,本王亲自攻之!” 在他眼里,李神福跟徐温一路货色,终日喋喋不休,对他挑三拣四。 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大王圣明!他们这些老将,就是见不得大王立功。”近臣卢文浣奉承道,身边还有一众近侍附和。 “去去去,本王雄才大略,岂是你们所知?”杨渥大笑,沾沾自喜。 在他的亲自督促下,攻城越发激烈起来。 杨渥许以重赏,又下令斩杀攻城不力的士卒,连李承嗣、朱瑾的骑兵部众都受到斥责。 只是无论淮南军如何奋勇,寿州城依旧屹立不倒。 很多守城青壮抱着淮南军坠城同归于尽。 城下的尸体日益累积。 让梁军磕的头破血流的寿州城,也让淮南军头破血流。 淮南军士卒军心都在这场战争中消磨。 而朱温看着淮河之南的烽火,终于笑了。 这可能是他战败的一年以来,第一次大笑。 “大王,时机已经成熟!”王茂章脸上带着滔天的恨意。 此时的他改名王景仁。 “孤本以为天命已去,没想到淮南自乱,才知天命从未离去,此战,当报仇雪耻,传令诸军,攻入江淮之后,但有不降者,鸡犬不留,淮南之钱粮,皆为诸军之私财,淮南之子女,皆为诸军之奴婢!”朱温同样咬牙切齿。 身后,几十名汴将如狼群一样肃立,眼神逐渐嗜血而狰狞。 “必破淮南!报仇雪恨!” 狂风自广袤的中原大地而起,带着一丝丝的血腥气,吹入淮河之中。 淮河岸边,朱温的猩红色披风猎猎作响。 李振衣袂翻飞,一言不发。 第三百四十九章 暗度陈仓 斥候与细作密集往返淮西、寿州等地。 明眼人已经预感到了淮南即将变天。 李晔积极做着各种准备,征调民间船只,辅军在唐州、卢氏、随州等地修建烽燧堡,大量的物资运出关中,向鄂岳聚集。 蕲州和江州成了军事前线。 唐军的动向自然无法瞒过淮南斥候的耳目,自两军在江西大打出手以来,虽然维持表面和平,但关系已经大不如前,淮南庐州刺史周本与宣州刺史张训,积极布防,征调民夫,营建长江各地的关隘。 李筠、高行周、杜晏球等部纷纷前移,佯攻舞阳、蔡州等地。 此时的唐军,在军心与战力并不弱于梁军,一个稳定的后方,一个稳定的核心领导层,优渥的抚恤制度,虢州大战之后,梁军渐渐处于守势。 但两强相争,绝不只是战力的强弱。 项羽横扫天下,兵锋无匹,依旧倒在刘邦面前。 唐军固然是不惧梁军的,但江淮之地,远离关中,唐军战线过长,力量投射太慢。 就在周本张训与唐军对峙的时候,北面的梁军终于如洪水一样,冲过淮水。 天复二年四月,朱温立王旗于下蔡,淮北战鼓呐喊声日夜不绝,梁军骑兵日夜巡扫淮水之北,处处是梁军旌旗,烟尘避空。 大战未起,声势依然震天。 如此情形下,杨渥只能调集淮河上下游的水军,日夜望着对岸,梁军也调集大量投石车,向淮水中投石。 杨渥只能加紧攻打寿州,只要攻陷寿州,江淮防线依旧完整,朱温也只能徒呼奈何。 然而寿州宛如狂风暴雨中的礁石,百折不挠,任凭杨渥使尽手段,都无济于事。 反而淮南士卒人心生怨,在他们眼中,这场战争愚蠢而没有必要。 杨渥不仅没有觉察到军心的变化,反而变本加厉,惩罚士卒,士卒由怨生恨。 这场战争,同样令杨渥骑虎难下,放任朱延寿,灰溜溜的退兵,只会令他的威信荡然无存,而且双方撕破脸,他退,朱延寿必然进。 “大王何不遣朱瑾、李承嗣上阵,此二人勇冠天下,且开战以来,一直都领着骑兵戍防淮水。”卢文浣不失时机的谏言。 “骑兵如何攻城?”杨渥也不傻。 卢文浣阴仄仄笑道:“这些降将客将,勇猛无畏,最是难制,一来大王可借寿州消磨其实力!二来,可以缓解军中怨气。” 杨行密在的时候,江淮稳如泰山,有胸怀也有自信容纳外人。 而如今的杨渥,之所以削减宿将的兵权,就是没有这种海纳百川的胸怀与自信。 “传本王令,朱瑾、李承嗣部,明日攻城。” 朱瑾与李承嗣收到消息吃了一惊,旋即也明白了杨渥的心思,对着淮水哀叹不已。 对岸,梁军骑兵像狼群的聚合。 烟尘之中,无数旌旗若隐若现。 在他二人看来,攻不下寿州,杨渥最多损失些颜面,但若是梁军突破淮河,以如今乌烟瘴气的淮南,如何抵挡北方的虎狼之兵? 江淮人人可投朱温,唯独他二人投不了。 二将当夜便秘密碰头,天明时分,引军向西而走,投奔李神福。 李神福知道其中原委,叹息一声,收留两人部众。 杨渥在寿州城下等不到二人,大怒,当即下令褫夺二人一切官职,还令李神福提二将之头来见。 李神福据理力争,连上三道秘疏,杨渥看在托孤大将的面子上,将此事按下,留待日后处理。 没有朱瑾与李承嗣的骑兵威慑,淮水之北更加风声鹤唳,呼喊震天,仿佛百万大军即将来攻。 这动静自然令寿州城里的朱延寿大振,有了援军,寿州军民就看到了希望。 谋士杜荀鹤还作了一首诗歌颂梁王的仁德。 此人也是晚唐科举的受害者,屡试不中,备受打击,朱温为他送名礼部,才得了科举第八名,受到田頵的重视,引为谋主,田頵败亡,杜荀鹤不容于淮南,欲投朱温,路过寿州时,被朱延寿恩遇,于是留在寿州出谋划策。 形势对杨渥已经非常不利。 然而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撞破南山不转头,少年人的心气令杨渥继续死磕。 直到大将台蒙、李神福,以及徐温、张颢的联名上书,请求杨渥退军,修养将士。 台蒙更是亲自跪于杨渥面前,声言梁军在淮北声势滔天,淮水一日三警,恐将大举进犯。 望着满头白发,年纪比杨行密还大上一轮淮南宿将,杨渥的心中才泛起一丝波澜。 不过一切都晚了。 天复二年五月,朱友裕领左右天武军、天威军,汇合王茂章,大军六万,进击清口。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寿州之北的梁军王旗的时候,梁军虚晃一枪,再一次从清口攻击。 由于之前,杨渥将淮河上下游的水军都调集到寿州河段上,淮河下游的水军兵力反而空虚起来。 五月正是淮水汛期的时候,清口水线暴涨,加上朱温已经在这里吃了一个大亏,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朱温的刀子会捅在这里! 熟悉江淮水情与军情的王景仁趁夜偷渡清口,清口水军不备,一击即破。 破清口,便是破了楚州,楚州守将李遇措手不及,加上城中兵少,被梁军一拥而入,李遇誓死不降,领军在城内顽强抵抗。 可惜寡不敌众,兵败,被乱刀分尸。 梁军随后屠城,并将这座淮南军事重镇付之一炬,黑烟滚滚,百里可见,淮南震恐。 当年清口大战,王景仁作为杨行密的牙将,领兵亲自冲杀庞师古大营,功勋卓着。 才六七年的时间,王景仁就成了梁军大将,攻打昔日袍泽,毫不留情,领梁军长驱直入! 梁军的铁蹄踏入淮水之南的土地,兵锋直指高邮。 高邮的背后,就是江淮的心脏扬州。 “兵者,诡道也。清口能成就淮南,也能覆灭淮南!”李振望着滔滔淮水,当初正是他与王景仁共同定下计策,大军在寿州河段吸引江淮目光,以重兵突破清口。 朱温的脸以及眼神都沧桑了许多,鬓角两抹白霜,不过多年夙愿即将达成,他也忍不住兴奋起来,“多亏杨行密生了一个好儿子,否则孤安能夺取江淮!亏得本王几子,还算仁孝。” 李振尴尬的笑了笑,“大王洪福!” 第三百五十章 划江而食 淮南的北门打开了。 与以往历次进攻不同,这一次,有王景仁为前驱,朱友裕押后,水陆并进,无论是淮南水军还是步卒,在其兵锋下土崩瓦解。 杨行密的离世,也带走了淮南的精魂。 继任者的一系列表现,早就令淮南军民寒心。 加上梁军残暴,所过之地,皆化为焦土,百姓沦为奴仆。 高邮附近的百姓,纷纷难逃,连扬州也不去了,逃往更南面的宣州,仿佛只有大江才能给他们带来一丝安全感。 此时还在寿州死磕的杨渥,闻听噩耗,当场两眼一黑。 淮南士卒人心震恐,朱友裕也就罢了,王景仁声威赫赫,在淮南十几年,跟随杨行密,向来受士卒拥戴。 当日便有士卒向南面逃散。 朱延寿何许人?一眼便知淮南军军心涣散,领军出城冲杀,此时淮南重将,皆被杨渥驱离,剩下的几名亲将,也就秦裴拿得出手,可惜在如此大环境下,秦裴就算是孙武复生,也无济于事,淮南大乱,朱延寿数次冲到杨渥中军大帐之前。 直到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时,杨渥才知道恐惧。 当场下令退军。 一场溃退,朱延寿趁势掩杀,此时杨渥兵力优势反而成了劣势,自相践踏,沿路哭嚎震天,呼喊武忠王。 所幸李神福领着两万黄头军,加上朱瑾、李承嗣的八千骑兵前来援救,朱延寿才退军。 回到寿州的朱延寿,当即向朱温称臣。 朱温也随即封其为淮西节度使,侍卫亲军左都虞侯。 两军夹击台蒙水军,台蒙支持不住,只能向泗州撤退。 朱温就这么轻松的踏过淮水,入主淮南重镇寿州,并遣朱延寿攻击淮水下游的城池。 此时的朱延寿已经别无选择,淮南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只能全心全意充当梁军的马前卒。 淮北的粮草兵马源源不断送入寿州,在朱温眼里,淮南的对手只剩下霍邱的李神福。 不过此时的他依然沉得住气,对李神福加重封赏。 李神福斩梁军使者以断绝其心。 朱温也不恼,坐镇寿州,观淮南形势。 杨渥退到庐州之后,犹自惊惧,朱温入寿州已经朱友裕、王景仁攻破高邮的消息传来,令他心胆惧丧,此时的他既不敢防守庐州,也不敢支援扬州,只想远离梁军,本能一般向宣州逃奔。 大江也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刚刚逃到河州,身边士卒纷纷溃散,连昔日宠信的近侍也离他而去。 只有秦裴、李简等将领不离不弃。 不过每个人脸上写满了灰心丧气。 此时朱温领大军驻扎在寿州,朱延寿扫荡濠、泗等地,朱友裕、王景仁攻扬州,牛存节攻固始。 淮南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处处漏风。 杨渥逃到哪里,朱温的梁军就追杀到那里。 庐州、和州就这么落入梁军之手。 沿途州县但有反抗,尽皆屠之,鸡犬不留。 此举加速了江北士民向南逃窜,更多的百姓在梁军的追逐之下,投江而死,梁军指着江上的惨状大笑。 在船上的杨渥,目睹此国破家亡的惨象,抖若筛糠,全无往日的嚣张跋扈。 君臣十几人,相对涕流。 出征时近十万大军,分崩离析,行至此,身边只余三四百余人,就连牙内军与黑云长剑都也被他丢在后方,不知生死。 刚以为能喘口气,梁军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十艘舢板,刀架在渔民脖子上驱穿,小舢板如离弦之箭一样冲来。 “活捉杨渥,扫清江淮!”梁军在江边呼喊,声震江南。 此时只要杨渥回转船头,就能轻易撞翻舢板,但他此时脑子里只有逃命二字。 舢板就这么从容撞在大船之上,梁军以钩索攀船,弓箭掩护。 更多的舢板还在后面。 “事急矣,请大王跳船而走,末将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保大王过江!”秦裴眼见情形不对,厉声高呼。 然而杨渥仿佛呆傻了一般,眼神茫然。 “冒犯了!”秦裴一把提起杨渥,刚要跳船,却见江面上,梁军的竹排木筏密密麻麻,哪里还能逃生,终于仰天长叹一声,“天亡杨氏,天亡杨氏!” 就在此时,上游江面上,呼喊震天,“击灭梁贼,重振大唐!” 声如雷震,连江水都跟着汹涌起来,几十条大船顺江而下,来势极快。 长矛一样的弩箭接连射出,梁军的小舢板与木筏仿佛纸糊的一般,立即四分五裂。 进入射程之后,弓箭如雨泼一般。 梁军为了渡江追赶,全部脱了重甲,这一轮箭雨,江面瞬间染红。 唐军战船横冲直闯,江面上的小船直接被碾压。 没有中箭的梁军落入水中,扑腾几下便沉没了。 “奉大唐皇帝令,殷勤广陵郡王入长安!”为首战船上,唐字大旗迎着江风招展,大旗之下,一员年轻将领扶刀而立,身边将校环列。 银白色的盔甲倒映着天光与水光。 刚刚靠近,战船上便伸出踏板,稳稳落在杨渥的大船上。 年轻将军稳健的踩上踏板。 “你是何人?我家大王只欲渡江,不欲入长安。”李简挡在杨渥面前。 刀光一闪,李简的人头直接滚落在地。 “此乃皇令,违令者斩!”年轻唐将杀气凛然。 秦裴长舒一口气,“愿遵陛下之令。” 见了地上血,已经在甲板上滚动的人头,杨渥歇斯底里的吼叫起来,“你是什么人,我不去长安,不去……” 年轻唐将森然笑道:“本将周云翼,已静候郡王多时,陛下也等候郡王多时,所以郡王不能不去。” 江北,数支唐军已攻向梁军。 …… 人在鄂州的李晔,听到周云翼“迎请”杨渥,登时大喜,“江南之地,已入朕囊中!” 周本与张训二人,也是淮南宿将,而且是杨行密亲自挑选出来的人,能力又怎会差? 虽说二人在大势面前螳臂挡车,但唐军要拿下他们,肯定要废上一番周折。 如今杨渥捏在手中,江南之地,也就手到擒来。 见到杨渥本人,李晔长叹一声,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生的也比关中少年羸弱一些,可以想象,这样的少年,如何承担淮南的千钧重担? 更何况对手还是如狼似虎从死尸堆里爬起来的朱温。 尽管历史上,杨行密在撒手人寰的时候,几乎为他削去了所有的隐患。 但他还是守不住江淮基业。 “臣、臣杨渥,拜见、陛下。”杨渥神情间依旧是迷茫。 “免礼,此番你能入大唐,也算是武忠王在天有灵。”李晔唏嘘道。 历史上,杨渥的下场以及杨氏的下场都惨不忍睹。 而这个时代,杨氏落入朱温之手,下场也可想而知。 提起杨行密,杨渥潸然泪下。 “不必如此,这也算是你和杨氏最好的结局。” 旋即,李晔以大唐皇帝与淮南节度使广陵郡王的双重名义下诏:王师将入江南,诸州各守本分,收拢百姓,不必惊慌。 有眼力价的,在杨渥进鄂州的时候,早早送来降表,请求王师入城。 饶、池、翕、润、舒等州纷纷上表。 剩下的也是在观望。 其实明眼人已经知道,梁军突破清口之后,淮南就大势已去了。 江北的周本大营,以及宣州刺史张训还在迟疑。 不过诏令传入之后,周本与张训当即投诚。 周云翼入宣州,刘知俊入舒州。 李晔屯大军于鄂州,俯视淮南。 而此时梁军大将蒋玄晖、义子朱汉宾领两万军入驻清流口。 与此同时,另外各种消息一起在江淮漫天飞扬。 其一,霍邱守将李神福宣布归唐。 其二,左右牙内指挥使张颢、徐温抵抗梁军多日攻城之后,投降汴梁。 其三,水军大将台蒙忧病交加,病逝于军中,其水军部众也投降汴梁。 至此,淮南被一分为二,朱温占江北行胜之地,李晔占江南膏腴之地。 不过真正的大战此时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三百五十一章 淮南宿将 没有稳定的核心,淮南很快分崩离析。 朱延寿攻取濠、泗等地。 朱友裕坐镇扬州,王景仁快速急进,攻取江南的润、升、常等州。 而朱温在寿州按兵不动,令牛存节挤压固始,黄文靖纵兵切断霍邱与霍山的联系。 李神福已成瓮中之鳖。 无论后人如何评价朱温,但在任用人才方面,朱温不亚于曹操。 两者间的相似性极多,同起于中原死战之地,又同样猜忌多疑,就连生活上爱好也差不多。 “霍邱固始皆是小城,又被牛存节、朱温、朱延寿三面夹击,而且王景仁的水军也在赶来,我军在此处与梁军大战不智,而应舍弃李神福,令其吸引梁军主力,我军顺江而下,争夺江北诸州,争夺最大利益。”王师范指着地图道。 霍邱原本就是县城,没有多少肉,只因其地势险要才成为军事重镇,不过在寿州沦陷之后,霍邱存在的意义也不大了。 堂中众将皆认同王师范的论断。 李晔不置可否,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软塌扶手,“江北斥候、细作可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 此次江南之地传檄而定,斥候、细作功不可没,否则,茫茫大江,周云翼的水军安能这么轻易抢到杨渥? “滁州、和州等地的江淮军不愿投降朱温,吕师周领三千黑云长剑都及牙内军声称归我大唐,四处阻击梁军,从庐州一路南下,与柴再用部合并,五千人马,击破数支梁军,目前已经到达池州。”斥候都将马归远道。 杨渥在朱延寿击溃之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仅把庐州、滁州等江北重镇舍弃,就连黑云长剑都、牙内军也仍在后面。 所以梁军才会这么快占领江北之地。 李晔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枢密院认为我军有无可能把梁军赶回淮北?” 王师范、杨师厚等将皆面有难色。 杨师厚道:“淮南重镇寿州、泗州、楚州、扬州皆在梁军之手,末将以为江北之事已不可为,就算我军能胜一两场,仍无法改变大局。” 李晔点点头,这便是地缘的优势了。 如今的大唐从龟兹到宣翕,宛如一条长龙,这在地缘态势上并不是什么好事,随时有可能被潜在的敌人拦腰截断。 而汴梁在得到江北之地后,龙势已成! “令钱镠收复镇海军旧地!吕师周、柴再用、周本、张训等淮南将佐来鄂州见驾,刘知俊大军向东挺进,能攻则攻,不能攻则掠,给朕把朱友裕、朱汉宾、蒋玄晖牵制在东面,江西水军配合其行动。”李晔发布一系列的命令之后,扫视众将,斩钉截铁道:“李神福必救!” 堂中将领无不瞠目结舌,从军事角度上看,此举出力不讨好。 但李晔是皇帝,除了军事层面,还有人心以及天下大势。 杨行密离世之后,淮南军的精华便在李神福、朱瑾、李承嗣三将身上! 如今台蒙的水军已入朱温之手,又有王景仁这种江淮大将,水陆皆通。 在朱温整合淮南之后,唐军拿什么去跟他争? 此其一。 其二,梁军在淮南屠戮颇重,奴役百姓,逃奔江南,如果唐军不能展现出能媲敌梁军的战力,新归降的江南诸州,还会摇摆不定。 其三,天下大势已经非常明朗,唐梁相争于淮南,各大藩镇都在看着,威信是打出来的。 大唐不振,就是因为接连的兵败受辱,内外离心。 唐廷能不能把江南咽下去,以及能不能获取更多的利益,都在接下来的大战之中! “与其等朱温吞并李神福,还不如我军主动出击。”李晔没有过多解释,很多东西只有自己领悟的才够深刻。 王师范最先醒悟过来,“臣思虑不周,陛下恕罪。” “无妨,与梁军争的不是一时胜负,而是长远,可能会五年、七年,也可能十年、二十年,诸位万不可懈怠。”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裘甫、庞勋、王仙芝黄巢、秦宗权一系列的天灾人祸,早就耗空大唐的精血,与其说李晔是重振大唐,还不如说是再造一个新的大唐。 “末将等谨记陛下教诲!” 天复二年七月,盛夏,唐军大出。 李筠攻舞阳,高行周攻蔡州,郝摧攻申州,刘知俊攻舒州。 长江水面上,唐军战船浮萍一样顺江而下,就连江西水军也主动挂起“唐”旗。 此时长江水面上唯一有威胁的就是王景仁部,不过此时的他正在攻防润升二州,其他诸部,朱温也不敢用。 鄂州至宣州段的江面被唐军封锁。 沿江小城,纷纷打起大唐旗号,仿佛一夜之间,昔日的江淮命脉重归大唐手中。 面对处处而来的警讯,朱温不得不调来投降的江淮水军,加紧攻打霍邱。 江淮虽然分崩离析,但李神福的威望并没有崩塌,淮南士卒对李神福的敬畏也没有降低,往往朱温派出去的水军,在河道里晃一圈,就诛杀梁军的将官,转投李神福。 而且霍邱城三面临水,梁军没有办法彻底困死李神福军。 非但如此,朱瑾、李承嗣动辄率领骑兵突袭梁军,小有斩获。 霍邱就像一根鱼刺一样卡在朱温喉咙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霍邱一日不下,朱温的大军就一日不敢离开寿州。 “皇帝会挥军北上吗?”多日的冲杀让朱瑾身上的血腥气越来越重。 李神福笑道:“将军可拭目而待。” 朱瑾沉默一下,才道:“霍邱城中的粮草被叛将王茂章带走,我军恐难以久持。” “春夏相接,淮水湖水中肥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将军无需担忧,难道我等除了归唐,还有其他选择?天下还有容你我之地?” 朱瑾闻言神情一滞,的确,李神福和李承嗣或许还能投朱温,但他与朱温有不共戴天之仇,放眼天下,还有谁能容他? 李神福似乎对当前态势非常乐观。 这种乐观也渐渐感染到身边将校。 “唐梁相争,其势在霍邱!”李神福仿佛自言自语。 “报将军,唐军四面出击,全线进攻淮西、淮南,唯、唯独没有北上霍邱。”斥候慌张来报。 不知不觉间,大唐就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也许霍邱能够挡住梁军一时,但在淮南尘埃落定之后,霍邱不可能长久下去。 朱瑾的脸沉了下去,“唐军不会来了。” 李神福却大笑起来,“将军差矣,唐军全线出击,怎么会漏掉霍邱?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本将断定唐军必来!而且是引重兵而来。” 朱瑾亦是天下豪雄,闻言略略思索,也跟笑了起来,“朱某愚钝,被时局所迷。”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万众仰望 鄂州城内,李晔静候诸军的消息。 舞阳、蔡、申等地被梁军经营多年,仿佛乌龟壳一般,唐军难以建功。 只能期待刘知俊的消息。 在此期间,淮南将领们一一来到鄂州。 周本、张训、柴再用、吕师周等将面有颓唐之色。 周本不用多说,淮南虎将,被杨行密呆在身边,张训在清口大战中出类拔萃,柴再用蔡将出身,再用这个名字都是孙儒取的,智勇双全。 还有吕师周,在五代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历史上,不容于杨渥之后,投奔马殷,为马楚打下大大的江山。 有了这些将领及其部众的加入,唐军实力大增。 李晔一一安抚,授予官职勋爵,仍令其统领部众,在江南休整补给之后,伺机攻伐江北。 十天之后,东边的消息没有等到,西面却传来捷报,郝摧攻陷申州,梁军经营的淮西防线被撕开一个缺口,蔡州面临两面夹击的窘境。 梁军的重心不得不往淮西偏移。 汴州的后方部队向蔡许等地支援。 从古至今,上天都是奖励进攻者的。 周本张训等将回到池州,得到了周云翼从宣州送来的补给,休养几日,士气大振。 归唐之后,这些人更迫切的要表现自己。 而淮南士卒面对国仇家恨,更加奋不顾身。 江北烽火遍地,梁军根本无法立足,江北城池只要见到大唐旗号,便立即拨乱反正,倒戈一击,梁军只能退往庐州、滁州等大城防守,牙内军加上黑云长剑都,这两把杨行密精心打磨的利剑变成了复仇之刃。 横扫沿江城池,但凡俘虏梁军,也不管什么军纪,直接斩首。 在如此有力的支援下,刘知俊终于攻陷舒州,在江北的版图上狠狠咬下一口。 北面窥望寿州,东面威慑庐州、和州。 如此形势下,朱温不能无动于衷了,急令王景仁停止攻打润、升等州,溯江北上,清扫周本、张训等将。 淮南今日的惨状,一半原因在杨渥,另一半在王景仁。 带路党的可怕就在于此,朱温十几万大军打不进淮南,一个王景仁两万降军就做到了。 周本、张训对杨氏忠心耿耿,自然对王景仁恨意滔天。 一听闻王景仁来了,便引大军直奔和州。 除了王景仁,扬州的朱友裕也动了,进驻庐州,与舒州对峙。 尽管到了此时,朱温仍坐镇寿州不动,静候李晔的到来,并没有被唐军一系列的攻势迷惑。 双方都知道这些战争只是开胃小菜。 唐军想要站稳江南,就必须与梁军一战。 同样,梁军想坐稳江北,也需与唐军一战。 如同两头猛兽在新的丛林里确定自己的领地。 这时代战争决定一切。 朱温既然在寿州,李晔就不能不动了。 狂风起于大别山之南,数不尽的唐军像蚂蚁一样涌动。 大别山之北的霍山,李神福长子李承鼐第一时间开门迎李晔入城。 “黄头军副指挥使李承鼐拜见陛下!”李承鼐极具武人风范,高大魁梧,丰神俊朗,大异淮南子弟。 李晔笑道:“将军免礼,朕在关中,亦听闻将军父子之名。” 这个李神福倒是有意思,不声不响的就给自己儿子留了一条后路。 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李承鼐满脸红光,“些许薄名,不足入陛下之耳。” 李晔哈哈大笑,如今南有周本、张训、柴再用、吕师周等将归附,北有李神福、朱瑾、李承嗣等大将归心,梁军只得了地利,而唐军占了天时与人和。 霍邱一战,不仅要救回诸将,还要给朱温一个响亮的耳光! 挡在霍邱之前的是平淮,两年之前,朱温大败于此。 现在集结重兵,妄图在此拦阻唐军。 “末将愿领一军,攻陷平淮!”韩逊慨然道。 韩逊当年在虢州受重伤之后,一直在长安修养,后来其父韩遵死难,心灰意冷,李晔重建大唐六军,没有忘记他,他把提拔为骁骑军副指挥使,也算是对得起他当年的功绩。 “不,这一战我们不需着急。”李晔拒绝了他的提议,“如今优势尽在我军之手,申州在左,舒州在右,牙内军与黑云长剑都清扫江北,李神福将军未露败象,朱温都不急,我们何须着急?” 韩逊拱拱手,“末将受教。” 还有一个原因,由于大别山的阻隔,物资粮草运送缓慢,唐军的力量还在集聚当中。 如今的形势就像两个生死仇敌,面对面拔刀站着,看谁先沉不住气,以及谁先出错。 平淮城里,聚集三万梁军。 而霍山的唐军,加上李承鼐的淮南军,超过五万,并且还在增多。 梁军终于沉不住气,朱温提拔淮南降将陈璋为水军指挥使,令台蒙旧部溯江而上,强令朱延寿出濠泗,一同攻打霍邱。 淮南诸军中,朱延寿部战力不在李神福之下,还要稍稍高于王景仁部。 敢造杨行密的反,当然手上有两把刷子。 朱延寿挺进霍邱,立即搜罗大量腐尸投于淮水、湖水之中,恶臭连绵百里,腐虫遍地,疫病丛生,不仅鱼不可食,连水都不可饮。 陈璋领水军数次与李神福激战,在汴梁物力的支持下,逐渐压制住李神福水军。 东面,刘存在牛存节的攻击下,逐渐不支,固始再一次落入梁军之手。 梁军对霍邱四面合围,霍邱成了一座孤城。 “是时候了!”李晔望着北方风云。 杨师厚、韩逊等一列唐将在身后肃立。 此情此景,李晔忍不住一阵感慨,“景福二年,朕坐困长安,为李茂贞、韩建、王行瑜逼迫,军中无将,朝中无相,内外无人,所幸天不绝大唐,使朕能遇见诸位将军,大唐中兴有望,今大唐之死敌,就在眼前,诸位将军能为朕破之乎?” “愿为陛下击破梁贼!”诸将慨然。 “朕为诸位壮行!”李晔转身走上木台,一声声敲动战鼓。 雄浑的鼓声中带着激昂,响彻在这个时代的湛蓝天空。 天空之下,无数唐军望着高台上的身影,穿着跟他们一样的盔甲,这些来自于关中的子弟,心神随着鼓声一起激荡。 关中之兴衰聚集在这道身影上,大唐之兴衰也聚集在这道身影上。 他的理想成了无数关中男儿的理想。 重振大唐,不再是一句口号。 隆隆鼓声中,诸将各回本阵,杨师厚拿着令旗与旌节,在军前策马驰骋,他的身后还有一面火红的“杨”字大旗。 此战以杨师厚为帅,霍山诸军都受他节制。 大唐需要优秀的士卒,优秀的将领,更需要优秀的帅才。 李晔愿意给手下将领们机会。 “大唐!大唐!”杨师厚仰天狂呼,仿佛用尽生平的力气。 “大唐、大唐!”将士们也山呼海啸起来。 这个曾经李罕之麾下的都头,短短六七年间,便成为唐军主帅,命数之奇,无过于此。 这并非是李晔个人的宠信,而是他实实在在一系列的军功。 今日,杨师厚万众仰望。 李晔自留于霍山,处理整个淮南淮西的战局。 第三百五十三章 击破梁贼 “霍邱若落入梁军之手,淮河便成了朱温内河,淮南与淮西连成一块,会全面压制鄂岳与荆襄。”王师范盯着地图沉思道。 如今,黄河流域最富庶的土地捏在朱温手中,淮河即将被其吞没,中土膏腴之地三分,朱温占了两分,李晔只占了江南半分。 “你的意思是我军紧咬霍邱不松口?”李晔疑惑道。 王师范的手指挪向地图上西边,“如果申州还在梁军手中,我军只能放弃霍邱,但申州已被郝摧将军攻陷,梁军的淮西防线已经被撕破,申州之东,便是光州,拿下光州,便占据淮河上游,那么守住霍邱就有了可能!” 李晔眼神一亮,申州、光州、霍邱连成一线,唐军时刻威胁寿州与蔡州,梁军的主力也会吸引到淮西,在没有攻破这条防线之前,梁军也不敢大肆进攻江南。 否则唐军随时给朱温来一个直捣黄龙,扑入汴梁腹心。 “李筠佯攻舞阳,高行周压制蔡州王彦章,郝摧兵力单薄,其部攻打申州,兵力损失太大,恐无力进攻牛存节的光州。” 郝摧能攻陷申州,完全是意料之外。 不过正是这个意外,令战局发生改变。 王师范拜在李晔面前,“战机已现,陛下不可迟疑,臣愿令荆南之众往攻光州!” 虽然唐军扩充到了十七万,但在如此大战面前,仍显得捉襟见肘。 单一个霍山战场就投入了八万兵力,其他将士分散于舞阳、蔡州、宣州等地,还有漫长的长江防线。 “你有把握吗?”李晔盯着王师范。 王师范神情坚决道:“大唐多占一分,朱逆便少一分力量,此战臣必竭尽所能,以报大唐国恩!” 到了此时也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候,战机稍纵即逝,李晔定下决心:“准,朕升你为淮西招讨使,总摄荆南荆襄之辅军,光州能下则下,不能下便回,朕可以不要光州,却不能失你王师范!” “臣、臣谢陛下厚爱。”王师范抬头时,目中已有泪光。 尽管荆襄与荆南的辅军加起来有五万之众,但攻打淮西重镇光州,李晔仍是没有多少信心。 不过世间大多数事,不尝试一下,永远不知道结果。 才是辰时,炽烈的太阳仿佛火炉一样低低悬在天空,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 平淮城里的梁军与城外唐军都受着高温的考验。 唐军中很多士卒把能脱的衣服全都脱了,披着一件皮甲。 只有前阵的重甲步卒,依旧穿着密不透风的札甲,手持横刀方盾,每前进一步,汗水滚滚而下。 与其他诸军相比,控鹤军无疑是一支行军,这个名字在武则天时代短暂出现过,却在五代大放异彩。 很多底层军官都是杨师厚最早的一批手下,战斗力和执行力毋庸置疑。 所幸淮南土地上,到处是河流湖泊,在大战之前,很多士卒连人带甲在水中浸泡过。 所以才能抵挡烈日。 杨师厚还令后军不断送水上去,才让中暑的士卒少了许多。 这是战争更考验将士的意志力。 而与唐军一样,梁军并不缺乏意志力。 两军沿河对峙,箭雨往复,都在试探着对方。 盛夏的河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偶尔有微风吹起一片涟漪。 帅旗之下,杨师厚平静的看着河北的一切,“令前军撤下来,今日不战!” 这个命令让左右将佐都错愕起来,前军士卒更是大惑不解。 不过杨师厚往日的威信在,没人敢质疑他的命令,缓缓回退。 越来越酷热的烈阳下,梁军也不敢追击,目送唐军离开。 前军中一将策马而来,马未收住蹄,那人已经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上,“陛下以北面大事托付于将军,将士们士气高昂,将军何以不战?” 杨师厚的目光落在将领脸上的狭长的刀疤上,“五郎不可焦躁,时机未到。” 魏五郎脱下厚重的头盔,满脸大汗,虽然不理解杨师厚的命令,但还是没有多问。 此后一连三天,杨师厚皆是不战,前军列阵河南岸,仿佛是接受梁军检阅一般,射出两三波箭雨,便又退回大营躲避烈日。 不过,酷热的天气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越来越炽烈。 士卒们的脾气就像这天气一样快要爆裂了。 几十名将校一起闹到杨师厚面前,“霍邱危若累卵,将军若是惧怕梁军,可在后营安坐,观我辈冲锋陷阵。” 群情汹汹之下,杨师厚辩解道:“天热,本将不欲将士们受罪。” “梁贼凶暴,正是我辈建功立业之时,岂能顾惜自身。”控鹤军新建,对军功也最是渴望。 杨师厚大笑,“好,你等有此心,本将甚是欣慰。” 笑完之后,神情和目光皆是凌厉起来,“陛下有令!” 将佐习惯性的半跪于地。 “我军此行不再是救援淮南军,而是击破合围之梁贼,攻占霍邱!尔等还敢应命吗?” 救援李神福,只要打开一个缺口里应外合即可,但占领霍邱,就要击败四面梁军,任务难度翻了一倍。 但在控鹤军将佐眼中,升起的不是俱意,而是喜色,“末将等谨遵皇令!” 三秦子弟,闻战而喜。 从大秦时代起,关中子弟从来不惧苦战,造就了一个又一个强盛王朝。 “好!”杨师厚猛地拔出腰间长刀,刀光一闪,案几一分为二,“今日,本将与诸军努力向前,击破梁贼,让天下看看我控鹤军之能!” “击破梁贼!”几个眼尖的忽然发现他们的主帅居然也是穿着重甲。 今日的阳光最为炽烈,从早上开始,天地间,便如下了火一般。 草木低垂着头,大地冒着淡淡的白烟。 小河对岸的梁军也垂着头,如前几日一样静候唐军的到来。 很多人都期待唐军快点来应付一下,然后找个地方凉快才是正事。 为了抵挡唐军,梁军大将朱友谦从平淮城一直向南构建防御工事,鹿角、沟坎、陷阱层层叠叠。 而这些防御工事也成了梁军的心理依靠。 唐军不敢过来。 这些天唐军的表现,已经令大部分梁军心中有了定论。 所以但今日的唐军出现在小河南岸的时候,梁军还是像前几日一样松松垮垮,毕竟这么大的太阳,大家都难受。 唐军重甲沿河而立,目光与横刀一起闪着寒光。 银白色的铁甲更是令河对岸的梁军刺眼。 然后,梁军照例发射一阵箭雨。 噼噼啪啪…… 在炽烈的太阳下,箭雨也懒洋洋的没有力气,撞在唐军铁甲上。 唐军一动不动。 很多有眼力价的梁军将领感觉不妙起来。 就在此时,唐军后阵一阵雷鸣。 那是无数马蹄践踏在地面上的声音。 “击贼!”与马蹄声一起响起来的还有人的怒吼声。 几百人的怒吼很快变成几千人、上万人。 整个南岸都沸腾起来。 一支骑兵忽然冲出,战马于奔腾中狂嘶,那是来自凉州的大马,在烈日下,仿佛一团团燃烧的烈焰。 清浅的河水丝毫没有挡住这些奔腾的烈焰。 浪花飞溅中,带来一抹夏日的清凉。 以及血腥。 “列阵、列阵!”梁军这才反应过来,只可惜将领反应过来,很多士卒仍在惊惶当中,思维的惯性令他们不相信唐军会在此时进攻。 此时,正午,烈日如火。 一些梁军艰难抬起两丈长的矛,唐骑已经破入阵中,带起大片腥风血雨。 与往常的骑兵不同,这支唐骑没用骑矛,而是手持横刀与手弩,远者以弩射之,近者以横刀斩之,虽然冲锋力没有枪骑兵强横,但杀伤力更大。 “杀贼、杀贼!”唐军骑兵在梁军阵列中呼啸而过。 魏五郎仿佛疯魔了一般,接连不断的战争已经把他淬炼成了一员骁将。 横刀只要伸出去,敌人的头颅就会自己往上面撞。 侥幸活命的梁军还未松一口气,唐军甲士森严的阵列已经踏过小河。 梁军士卒忽然发现这条小河只是心理上的分界,没有任何阻地敌的功效,最深处不过齐胸,最浅处连马蹄都淹没不了。 而清凉的河水,正好纾解唐军甲士的暑气。 杨师厚不愧是青史留名的大将,抓住了一切心理、环境、士气的优势。 一头雄狮带领的羊群尚且能够横扫天下,更何况是带领的是狼群。 也许梁军战力强大,但在如此情形之下,再强大的战力也发挥不出来。 更何梁军在江淮的大败,军中精锐损失大半,很多梁军都是淄青、郓兖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 等到杨师厚的牙旗矗立在小河北岸时,梁军的溃败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烈日不仅没有浇灭唐军心中的战意,反而令他们心中澎湃起如火的战意。 “诸军皆进,本将今日要踏平平淮城!”杨师厚挥槊北指。 几十名传令兵飞奔而去。 朱友谦构建的防御工事反而成了梁军撤退的阻碍。 慌不择路中,不知有多少人被自家的陷坑、鹿角所伤。 唐军就这么一路赶着溃军北进。 平淮城,没有成为狂风巨浪当中的礁石。 在唐军汹涌的攻势面前,一个时辰都没撑到,便倒下了。 不堪多次大战的城墙,早已在腥风血雨中裂纹丛生,唐军到来,令这座淮南小城再也不堪重负。 城内朱友谦没想到唐军来势如此疯狂,精心布置的防御全都是纸糊一般。 “唐军杀来了,唐军杀来了!”惊恐的梁军士卒到处呼喊,将恐惧散播的更远。 朱友谦射杀数人,仍旧弹压不住,只得长叹一声,拔出长刀横在颈上,闭眼狂呼:“兵败如此,无脸再见梁王矣!” 等了十几个呼吸,还是没人来劝阻,睁开眼时,亲兵早就一哄而散。 “不好了,节帅战死,节帅战死……” 朱友谦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只能收拢败军,且战且退。 “不可放过梁贼!”魏五郎领着骑兵追杀。 梁军尸体丢了一地,一条血路向北延伸。 若不是黄文靖的骑兵赶来,朱友谦可能真的就死在战场上。 黄昏时分,杨师厚的牙旗便插在平淮城上。 这座几经转手的小城,暂时结束了自己悲惨的命运。 第三百五十四章 百战余生 唐军诸部中,对梁军威胁最大的是舒州刘知俊。 舒州,即为后世之安庆,地理位置可想而知,安徽的皖,便是出自境内的皖山,此时名为天柱山。 此山为大别山脉的延续。 唐军占据此地,便对庐州、和州、寿州形成高屋建瓴之势。 即便是刘知俊,当初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梁军的主力还没进入时,才艰难夺下此地。 而如今,淮南大半已经被汴梁吞下,梁军的主力从庐州、和州、扬州汇集而来。 北面是朱友裕的四万大军,东面是朱汉宾、蒋玄晖的一万梁军,南面河道之上,时不时可见王景仁的水军战船。 不过王景仁被周本等淮南旧将追杀,一直在和州附近转悠。 李晔给刘知俊的命令是城在人在,还令宣翕的周云翼分出一部分兵力北上支援。 舒州能不能守下来,关系到霍邱战场的最终胜利。 不过驻扎在霍山的李晔,随时能够给舒州支援。 鉴于当前形势,朱温终于在寿州坐不住了,自引大军南下庐州,威慑霍山的唐军,同时也能兼顾霍邱战场。 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梁军营帐,刘知俊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与杨师厚面对的梁军不同,朱友裕手下部众,皆是积年老卒,能快速突破清口楚州,战力绝不会低下。 还有梁军的后起之秀落雁都指挥使朱汉宾。 当年朱温攻攻兖、郓,朱瑾募骁勇数百人,黥双雁于颊,立为“雁子都”,剽悍绝伦,重创梁军,朱温闻之,亦选数百人,别为一军,号为“落雁都”,以朱汉宾为指挥使,数次击败雁子都,声名鹊起。 刘知俊数次出动出城袭营,皆不利,反而损兵折将。 自此闭城自守,任由梁军攻陷东北面城池。 “将军,陛下莫不是借梁军之手,损耗我军?”与他一起在邓州归唐的副将萧从俨道。 虽然刘知俊贵为天策右军指挥使,同为天子亲军,但再亲也有个先来后到,如李筠、高行周在淮西佯攻,周云翼在宣翕吃肉,就连新降的淮南诸军都在江北喝汤,唯独天策右军在舒州死磕。 这不得不令有些人心中不舒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攀比。 “将军有横扫鄂岳之功,陛下只封了一个天策右军指挥使,连个节帅的旌节都没有,反观宣州的那位,不过是长安斗鸡走狗之辈,走了大运,活捉杨渥,就成了宣州之主。” “够了,陛下待我如手足,以朱温义子换我家眷,天下君主何人能如此待我?”刘知俊手按横刀,手背上青筋直冒,凛然的杀气令萧从俨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 良久之后,刘知俊才语气温和下来,“大唐蒸蒸日上,我能以一降将身份,位列大将,夫复何求?” 说话之间,远处传来梁军攻城的号角声。 刘知俊取来自己的大剑,站在城头振臂而呼,“陛下有令,城在人在。梁军不过如此,诸军不可懈怠!” 守军的士气终于被激励起来。 前几日的失利,令唐军一直阴霾密布。 石头在头顶发出尖锐的呼啸,箭雨如乌云一样遮蔽天空。 唐军熟练的躲在雉堞之后,几声石头砸中盔甲的闷响,随后是一连串的惨叫声。 这种司空见惯的场面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恐慌。 但接下来,城下沸反盈天,梁军扛着长梯推着撞车而来。 舒州城的投石车和床弩早已损坏。 唐军只能以人力投木石。 是以,梁军在付出较小伤亡之后,轻松贴近城墙,竖起长梯。 惨烈的厮杀就此展开。 梁军甲士不畏酷热,层层攀爬,几次跳上城墙。 刘知俊身披重甲,亲自搏杀,才压制住梁军的疯狂攻势。 饶是如此,城上的伤亡渐渐增多。 这些唐军原本是辅军扩展而来,战力在诸军中并不拔尖,而他们的敌人,再也不是鄂岳的土团军,或者谢彦章的二线部队,而是真正的梁军精锐。 城上压力越来越大,一些重伤的唐军抱着梁军从城上跃下。 激战两个多时辰之后,刘知俊气喘吁吁,这么热的天气,城墙上早就像火炉一样。 汗水流入眼睛,几乎让他睁不开眼。 “将、将军,这城守不住了,没有人来救援我们。”萧从俨恰到时机的出现在刘知俊身边。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不少士卒都眼睁睁的看着他。 这眼神中带着许多莫名的东西。 刘知俊先是一愣,然后心中警觉,大剑毫不迟疑的斩向萧从俨的脑袋。 萧从俨的脑袋就这么骨碌碌的在城墙上滚动,眼睛睁大老大,仿佛不相信刘知俊会这么坚决。 “但有怯战者,与此人同罪!”刘知俊杀气蓬勃而起,百战宿将的气势油然而生。 有了血淋淋的人头,没人再迟疑了。 刘知俊大步向前,城上梁军无一合之敌,士卒再次振奋起来。 日落之后,梁军也退去了。 刘知俊倒在城墙上,身体下枕着累积的尸体,大口喘气,双眼望着火红的天空,忽然感觉,自己的性命要留在这座城里了。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梁军依旧疯狂攻城。 到了第五日的时候,唐军终于承受不住,大片梁军涌上城墙。 每一个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降临了。 刘知俊一把扯下身上重甲,“今日有死无生!” “愿随将军死战!”剩余的唐军中,没有一人恐惧。 梁军围三阙一,胆怯者早已逃走。 “杀!”刘知俊举起重剑,冲在最前。 幸亏攻城的梁军只有横刀与盾牌,没有长矛,否则刘知俊早就被刺成马蜂窝。 “杀!”剩余唐军眼中全是死志。 此情此景,城墙上到处都在上演着。 在梁军优势兵力面前,个人武勇无济于事,刘知俊很快就全身浴血,敌人的,他自己的。 “末将无愧于陛下!”刘知俊仰天狂吼,仿佛陷阱中穷途末路的猛兽。 吼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出重剑。 面前的梁军一分为二。 夕阳的余晖洒在刘知俊的身躯上,将其渲染的如地狱里的魔神一般。 周围梁军慑其威势,无人敢进。 刘知俊仰天狂笑起来。 不过,夕阳的余晖散在他身上,也洒在梁军身上,以及南面狂奔而来的唐军身上。 “击破梁贼!”五千轻骑如同旋风一样席卷战场,势如奔雷。 在烈日下激战了一整天的梁军,到了此刻,再也没有能力管后方。 五千轻骑在梁军后阵中一扫而过,直奔梁军中军大阵。 急促的鸣金声响彻战场,城上的梁军面面相觑,但此时也只能后退。 中军崩溃,前军取得的战果没有任何意义。 梁军牙旗之下,只有几百人的矛阵。 骑兵以血肉之躯撞击长矛。 危急时刻,朱友裕站于高台之上,弯弓搭箭,每一箭都射中一名飞奔中的唐军,身边几十甲士不要命的挡在高台之下。 虽然只有几百梁军,但居高临下,唐军轻骑冲不进去。 就这么半炷香的功夫,数支梁军狂奔而来。 还有一矛阵,直抄后路。 唐军轻骑只能虚晃一枪,佯攻东面,折转向北,如流星一样扫过战场。 虽然没有攻破梁军中军大帐,但给梁军带来的打击不小。 向来宽厚的朱友裕面色不禁阴沉下来,功亏一篑,若不是这股骑兵,恐怕舒州城已经攻下,“今日斥候,皆斩!” 城上,刘知俊百战余生,心中所有阴霾一扫而空,“陛下没有放弃我们!” 疲惫的士卒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陛下万岁!” 活下来的士卒,人人被夕阳涂满全身。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大将神福 “皇帝令我等坚守霍邱,莫非是借我等之力,消耗梁军?”霍邱几员大将,朱瑾最是信不过唐廷。 原因在于朱瑾起家时,投奔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迎娶齐克让的女儿,掌握兵权之后,驱逐齐克让,致使这位对唐朝还算忠心的藩镇郁郁而终,僖宗无可奈何,朱瑾朱瑄兄弟遂萌生夺取天下的雄心,雄踞山东,不纳贡赋,赏罚由己,与唐廷的关系极差。 所以这种不信任由来已久。 而晚唐以来,唐廷对藩镇也多是这种手段。 李承嗣、史俨沉默不语,不过面色难看起来。 李神福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在陈璋的绝户计之下,霍邱的淮南将士已经出现疫病,粮草也入不敷支,多呆一天,风险就大一天。 “我军还有多少粮草?” “回禀将军,每日维持最低标准,能支持六日。”仓曹官小心翼翼道。 “李将军,以朱某之意,我军不如舍弃霍邱,南下平淮,生米煮成熟饭,皇帝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么多年东西隔绝,朱瑾还是把唐廷当成以前,不过这番话还是得到不少将领的认同。 “刚刚投效,我们就违背皇令,今后何以在朝廷立足?”李承嗣虽然是沙陀人,但比朱瑾更加老成持重。 “然霍邱已是死地,就算唐军突破南面平淮,又怎能面对梁军三面夹击?” 诸将都望着李神福,等待他的最后裁决。 此时固始已经被牛存节攻陷,淮南军的生存空间被进一步压缩。 淮南军的生死存亡,全在李神福的一念之间。 李神福面沉似水,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众将,有希冀,有信任,有淡然,也有怀疑。 “自庞勋起事以来,江淮无宁日,王仙芝、黄巢、毕师铎、孙儒,唯有先王能抚平此土此民,可惜天命不佑,中道崩殂,以致淮南分崩离析,依本将看来,朱温残暴无德,能得逞于一时,必不能得逞于一世,皇帝继位以来,诛阉宦,克强藩,定西土,虽有挫折,但终成再兴之势,唐廷可不可信,本将不知道,但本将愿意赌一把,若是赌赢了,诸位在大唐也有进身之阶,如果输了,本将以命相偿。诸位都是当世之英,难道愿意终老于山野之间?” 帐中诸将眼神逐渐热切起来。 唐末武人固然是社会动乱的源头,但也是最最有进取精神的阶层。 “末将等愿意追随将军,坚守霍邱!”李承嗣等一众将领拱手施礼。 群情激昂之下,朱瑾的脸低了下去。 不料李神福点名道:“朱将军与朱全忠有刻骨之仇,恕本将直言,若不能容于大唐,天下再也没有将军容身之地!” 朱瑾全身一震,这已经不是信不信任的事了,而是事关他的生死。 天下没有第二个大度的杨行密。 而李克用在车裂李存孝,毒杀康君立之后,声名与实力都一落千丈。 不是代北与沙陀人,难以立足。 朱瑾脸上冷汗直冒,心悦诚服的对李神福拱手,“末将愿遵将军号令。” 内部意见统一,李神福满意的点头,“朱全忠自以为我等是瓮中之鳖,却不知我江淮儿郎秉承吴楚雄风,百折不挠,朱瑾、李承嗣、史俨听令。” 三将半跪于地。 “如今朱全忠移兵庐州,你们佯攻寿州,能造多大声势,就造多大声势,让东线的梁军全都调动起来。” “末将遵令。” “刘存听令,固始从你手上丢失,城中失陷粮草辎重十万石,本将要你重新夺回来,霍邱水军皆归你调遣,本将再分你一万黄头军。” 刘存盔甲上黑红的血迹都没有清洗,跪在李神福面前,“不破固始,末将提头来见。” “不,你可以死,但固始必须拿下来!”李神福下了死令。 如此以来,霍邱只剩下一万黄头军,北面淮水之上还有陈璋的两万多水军,东南有朱延寿的近三万寿州军。 “此战是我淮南最后一战!”李神福坚定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 当初杨行密领着他们淮上三十六人,在这乱世里闯过刀山火海,才据有江淮之地,两次大败朱温,争得四分天下之势,却在杨行密死后,一切轰然倒塌。 此战之后,淮南军要么新生,要么消失。 申州。 郝摧虽然攻陷此城,撕开梁军的淮南防线,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他所部唐军折损过半,这不是刘知俊新转换的辅军,而是最早跟随皇帝身边的精锐。 王师范领着三万辅军入城之后,见到的是满目疮痍。 荆南的辅军已经到了,但唐邓的辅军还在路上。 浓烈的血腥气在盛夏的眼光里更加刺鼻,还有腐臭的气息挥之不去。 梁军在占领此地时,只想把它打造成军事要塞,对于民生无暇顾及,除了少量青壮,大多数百姓都北迁了。 城中连口像样的水井都没有,伤兵们更得不到治疗,呻吟声若隐若现。 王师范眉头皱起,郝摧却恍若未觉。 “郝将军,陛下以东面之事托付与我,于情于理,申州也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此城伤兵尽快送往安州治疗,城外的尸体尽快掩埋。” 郝摧上下打量这个年轻的上级,“士卒疲敝,恐无力应付这些小事。” 王师范符合所有世家子弟的特征,申州都是前线了,他还穿着一身圆领袍,腰缠白玉蹀躞带,带上挂着一柄珠光宝气的长剑。 郝摧自然看不上眼。 “将士们血战,这些小事的确不该劳烦他们,陈司马,此事交给你,领一万人即刻掩埋尸体,清理城池,构建防御工事。”王师范对身边的辅军司马道。 “遵令。”荆南辅军早就对他归心。 “将军攻陷申州,有大功于朝廷,陛下多有赞赏,如今梁贼势大,我军火中取粟,将军为国家大将,我等当缪力同心。”王师范虽不是世家子弟,但自幼熟习文武,气度儒雅,即便是郝摧这种西北厮杀汉,也不禁如沐春风。 特别是一句国家大将,正搔到郝摧心中痒处。 准确的说,他离大将还有半步之遥。 王师范潜移默化的奉承,令郝摧心中的芥蒂尽去,“是本将疏忽了,招讨使莫怪。” 王师范最新的任命是淮西招讨使,理论上是郝摧的顶头上司,不过这时代,很多事情都是要用实力说话的,靠名头与职位吓不到这个曾经的泾原牙将。 “郝将军说笑了,军情紧急,告辞。”王师范翻身上马,冲郝摧拱拱手。 郝摧倒是吃了一惊,辅军入城才两个时辰,“招讨使何去?” 王师范平静的望着东面,“光州!” 第三百五十六章 天佑我唐 此时的光州梁军,注意力大部分在固始。 郝摧以一万七千多的兵力攻陷申州,不仅令李晔出乎意料意外,也令牛存节意外。 更令牛存节意外的是,光州就这么陷入申州与霍邱的夹击之中。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 如今霍邱被四面围困,固始已被攻陷,李神福只有逃命的份儿。 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淮南的争夺之上,唐军在西面的攻势,很明显全都是佯攻,试图牵制梁军兵力。 作为梁军中为数不多的老将,牛存节还是给与了申州足够的重视,令韩勍领步军八千防守崇仁。 此城乃是光州的西面屏障,濒临竹竿河。 牛存节自认为做到了万无一失,毕竟西北面还有蔡州王彦章在。 准确的说,申州是他的防区,他应该更重视此地。 然而此时的王彦章根本没有精力兼顾南面的申州,他的对手是高行周的控鹤右军。 这么多年的打磨,高行周早已从一个武人蜕变为合格的将领。 以三万步卒与辅军压境,两千重骑为前驱,稳步推进,除了重兵把守的蔡州,周围城池俱为唐军攻陷。 王彦章曾以蔡州劲卒猛扑唐军大营,虽然给唐军造成一定打击,但在高行周亲自带领的重骑面前,王彦章只能灰溜溜的撤回城内。 这一退,蔡州城外之事,他便再也管不着了。 这便是郝摧能夺下申州的原因。 唐梁大战,千丝万缕,任何一小处的变动,都对整个战局造成深远影响。 王师范在当地猎户的带领下,悄无声息的在大别山中穿行。 而此刻他的身边只有五千荆南锐卒,这些人都是从荆南军中挑选出来的,跟随过张瑰、成汭,大战过赵德湮的蔡军,饱经战阵。 王师范原本是想从崇仁推进,不过在看到牛存节的布置的一连串烽燧堡之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光州是重镇,当年朱温二十万大军死磕,引倾国之力才拿下此城,破开淮南的铜墙铁壁,而如今他能有多少兵力?就算把荆襄、荆南的辅军全部弄来,在光州面前,也是杯水车薪。 而且梁军诸将中,牛存节最是擅守。 种种原因,令王师范不得不放弃正面强攻,把一万多的辅军留在罗山,大设旌旗,吸引对面韩勍的注意力。 自引这五千荆南锐卒进入大别山,在山中绕过梁军的防守,悄悄靠近光州。 此时的王师范没有任何信心攻下光州,只是作为一支奇兵埋伏在大别山中,静观形势变化。 盛夏的天气,大别山中反而分外凉爽,山泉、溪流、河谷中飞禽走兽多不胜数,肥鱼应有尽有。 因而他们在山中并未感觉有多难熬,每日只派斥候打探山下动静。 七八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这一日,斥候忽然探知光州守军大量向固始行去。 “莫非是固始有大战?”王师范百思不得其解,按道理大战应该聚集在霍邱或者平淮。 本着谨慎的原则,王师范派出十几名斥候打探光州各地。 两天之后,回来三人,全都带着伤。 “禀将军,是淮南军、淮南军大肆攻打固始,河道上全是淮南战船,双方死伤无数。” 王师范眼神一亮,忽然把握住了其中的关键,这是淮南军在誓死反扑。 “天佑我唐!儿郎们,建功立业就在眼前!”王师范拱手向天。 身在霍山的李晔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番场景。 西面,舒州在梁军精锐的重重围困之下,刘知俊的天策右军伤亡惨重,若不是周云翼的及时支援,舒州已经在梁军手中。 江北,周本、张训等将打出为淮南报仇的旗号,与王景仁血战连场,不过王景仁也不是纸糊的,双方血战连场。 北面,杨师厚虽然非常惊艳的攻陷了平淮,但庐州的朱温迅速做出反应,亲临五万大军至舒城,袭扰平淮东南,朱温进驻舒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威慑霍山的李晔,而在平淮东北,黄文靖领一万军在旁边虎视眈眈,让开通往霍邱的大路,似乎期待着杨师厚能进入霍邱这片绝地。 杨师厚不为所动,在平淮休整,加固城防,只以骑兵输送过一两次粮草入霍邱,试探梁军。 黄文靖也以骑兵截杀,互有胜负。 朱瑾、李承嗣的骑兵出现在寿州附近,大肆鼓噪,侵袭梁军辎重,但面对寿州坚城,再精锐的骑兵也无能为力。 反而是霍邱,不温不火,陈璋的水军与朱延寿的寿州军,似乎得到命令,不急于求战。 唯一的大战在西北方向的固始,不过江淮军面对的是牛存节。 刘存疯狂进攻,却无法攻破城池。 整个战局陷入胶着状态。 这种胶着从长远看,对唐军是不利的。 梁军是内线作战,唐军是外线,一半的粮草是从关中运来的,要翻过大别山脉的崇山峻岭,损耗巨大。 另外,李晔还要兼顾淮南的百姓,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 不过再难,李晔也要咬牙坚持。 唐兴还是梁兴,在此一举。 酷热的天气渐渐进入尾声,七月过去之后,天地间的暑气也快速消退。 一场大雨,令大别山脉之北的淮西、淮南迅速迎来寒流。 对李晔而言,后勤补给更加艰难了。 二十多万人的冬衣也要提前准备。 这场大战,不仅考验唐军的意志力,也考验李晔的定力。 旷日连绵的大战,对统帅的心力的耗损可想而知。 双方都投入了倾国之力,任何一个小点的突破,都会影响全局。 在秋风从大别山滚滚而下时,东西两面同时传来消息。 西面,周本报仇心切,中了王景仁的埋伏,被梁军水陆并进,击破于和州之西,淮南大将周本张训战死,柴再用重伤,吕师周领黑云长剑都血战,才突破梁军包围,退回江南。 李晔心中顿时秋风瑟瑟,没想到是梁军率先打开局面。 击败了周本这支偏师,王景仁部就腾出手来了。 那么舒州就危险了。 而如果舒州被攻破,就会与北面舒城的朱温形成夹击霍山之势。 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别山脉北麓的唐军全都站不住脚。 不过在看到第二则消息之后,李晔旋即大喜,王师范以五千荆南锐卒,趁牛存节倾力于固始战场时,夜袭攻陷光州! “天佑大唐!”李晔在霍山城中喊出同样话。 当然,他更知道这是千千万万的唐军浴血奋战的结果。 与周本的失利相比,攻陷光州,对整个战局影响更重大,反而是固始的牛存节腹背夹击,三面受敌,比霍邱的境地更加危险。 固始没有霍邱的地形复杂,属于易攻难守之地,当初此城在梁军与淮南军之间反复易手便是明证。 而霍邱不再是死地、绝地。 李晔与王师范的战略构想完成了一半! 另一半就是去打朱温的脸了。 原本是在霍邱或者寿州打,形势跟不上变化,现在朱温跑到了舒城,李晔只能换个地方了。 天复二年八月,杨师厚令副将魏五郎领五千锐卒驰援固始。 王师范以两千辅军鼓噪呐喊西进。 刘存声势大涨,趁机猛攻固始,牛存节不支,渡过颍水,退回颍州。 霍邱之困局,解。 第三百五十七章 名将无虚 如今的局面是,唐军与淮南军可以从霍邱、平淮、霍山一线,反向压迫寿州、庐州的梁军。 王景仁给梁军带来的优势远远小于唐军优势。 现在,即便是舒州丢了,对唐军的影响也不大,因为霍邱的战略已经完成,唐军可以从光州向霍邱驰援。 朱温也知道这一点,没有再压迫舒州,而是汇聚大军于舒城,摆出一副将要强攻平淮的样子。 平淮这座城跟固始一样,河道纵横,易攻难守,反复易手。 但偏偏此城的战略位置非常重要。 霍山处于大别山腹地,被群山河流环抱,在这两个月里,已经被李晔经营成要塞,就地取材,以山中青石修建了七米高的城墙,又在山口险道处修建堡楼。 能够自由出入此城的只有从大别山上留下来的淠水,一直向北通往平淮。 当初李神福以李承鼐守霍山,极具战略眼光。 “大王,唐梁均势已成,再战无益,不如罢兵,休养将士,整合江淮之众。”李振提议道。 “本王咽不下这口恶气!”吐并淮南江北,令朱温仿佛年轻了几岁,不过一想到唐军吃下的也不少,朱温就怒火中烧。 江淮大战,朱温先是清口大败,然后是平淮大败,耗费无数国力,而唐军不费吹灰之力,江南之地传檄而定,两方一对比,谁也受不了。 “大王龙势已成,何必争一时之长短,如今我军握有淮水重地,钱粮广盛,人口繁茂,当南守北攻,经略河北,不可使李克用坐大,古往今来,只有以北统南,没有以南统北,大王收河北强锐之士,则关中、江南、蜀中,都是盘中之物。”李振静静的看着朱温。 在朱温把矛头对向淮南的这两年,河北的局势渐渐偏离了掌控。 刘仁恭父子在木瓜涧大败李克用之后,又吞并义昌,实力暴涨,并且开始觊觎淄青。 成德节度使王镕与义成节度使王处直为了抗衡卢龙,转而与李克用结成联盟。 如此一来,魏博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魏博是汴梁在河北唯一的盟友,也是梁军在河北的桥头堡。 李克用在压力大减之后,厉兵秣马,常常以李嗣源领沙陀铁骑劫掠魏博,罗绍威不能挡,数战皆不利。 而此时,契丹夷离堇耶律阿保机领四十万大军攻打河东、代北,晋军不利,一连丢失九城,牛羊驮马十万口,在见识到契丹强大实力之后,李克用采取绥靖之策,阿保机也无力攻灭河东,双方在云州会盟,约为兄弟。 耶律阿保机这才引军向东攻打辽东女真去了。 没有北部威胁,晋军数次围攻沁州,丁会、张存敬遭受到越来越大的压力,频频向汴州求援。 当然,这一切都没有改变朱温的想法,在他看来,必须给予唐军重创,否则淮南之地会受到其频频骚扰。 李振着眼于未来,而朱温立足于当下。 “唐军诸部,杨师厚的控鹤军风头正盛,本王当引重兵击灭之!”朱温眼底闪着血红。 事已至此,李振只能拱拱手,“我军当速战速决,不动则已,一动便如泰山压顶,令霍邱、霍山来不及反应。” 朱温点点头,“本王亲引大军雷霆一击,誓灭平淮!” 梁军决议已定。 霍山城中,李晔也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梁军频频向西面派出斥候,大战还未开始,斥候间的绞杀已经展开。 对李晔来说,霍邱好守,霍山也好守,但平淮不好守,朱温在此惨败的殷鉴不远。 到了这个时候,李晔只能选择相信杨师厚,只要杨师厚扛住朱温的第一波强攻,霍邱、固始、霍山三面夹击梁军。 然而斥候带来的消息令李晔忧心起来,朱温汇集朱友裕、蒋玄晖、朱汉宾、朱延寿、陈璋等部,十三万之众,加上青壮,号称三十万,突然从舒城挥军西指,水陆并进。 此时平淮城,控鹤左军加上辅军,一共也才三万人。 令谁也没想到的是,杨师厚果断放弃平淮城,退守金寨。 梁军兵不血刃拿下平淮,遣朱延寿、陈璋进攻金寨,杨师厚一箭未发,再退向商城。 宣教使弹劾杨师厚畏敌的密奏雨点一样送到霍山。 “杨师厚此举,丧我军之威。”薛广衡气愤不已。 李晔一时也没想明白,按说最好的策略就是固守平淮,消耗梁军锐气,然后三路大军合围,朱温必败。 按说杨师厚绝非畏敌如虎之人,盯着地图,忽然明白了杨师厚的意图,他是在诱敌深入。 如果他坚守平淮,梁军十三万大军重拳猛击之下,平淮就算守住了,控鹤左军估计也废了。 反而把烫手山芋扔给朱温,平淮的弱点就成了梁军的弱点。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杨师厚的军略暗合后世伟人。 八月下旬,山风中的秋意越来越浓。 李晔心中的战意也越来越重。 杨师厚的密信也到了:决战之机至矣,请陛下猎取平淮! 李晔心潮澎湃,历史的轨迹已经改变,大唐没有屈辱的消亡,并且站了起来,有了重夺天下的机会。 李晔毫不犹豫的向霍邱、固始等地派出斥候传达命令,决战平淮! 兵力上,霍邱有一万八千左右淮南军,李神福的一万黄头军加上朱瑾、李承嗣的八千骑兵。 固始有刘存的一万五千黄头军与水军。 商城有杨师厚的三万兵力。 还有霍山的两万骁骑军、神羽都,以及三万辅军。 兵力上相差无几。 似乎朱温也意识到情况不妙,令朱延寿坚守金寨,不再追击。 兜兜转转,朱温又回到平淮,故地重游,不知此时的他作何感想。 最先出手的是霍邱的骑兵。 朱瑾、李承嗣、史俨骑兵从北而至,仿佛狼群一样窥望着淠水河畔的平淮城。 梁军几次以骑兵围剿,朱瑾、李承嗣深谙狼群之道,少则吞灭,多则避让。 这支骑兵从兖州打到淮南,历经无数大战,早就磨砺成一把锋锐的长矛,公仇私恨加在一起,每逢与梁军激战,人人势若疯虎。 梁军在平淮恐有十几万的大军,却奈何不了他们。 几次围剿失败之后,只能任由他们在平淮城外驰骋。 朱瑾数次持长槊于城下大声叫骂朱温,朱温都像没听见一样。 三人曾经约为兄弟,转眼间,同室操戈,给兄弟两肋插刀一点都不手软,郓兖被夺,就连朱瑾的正妻都被朱温一并接收了。 固始刘存部,也抵达平淮外围,在霍山的唐军没有出动之前,他也不敢太靠近梁军。 天复二年九月,李晔引霍山五万之众自大别山脉沿淠水而下。 刘存、李神福皆应声而动。 第三百五十八章 虎头蛇尾 由于杨师厚部被金寨的朱延寿阻挡,没能抵挡战场,李晔只能稳步推进,以李承鼐的水军开道。 期间,朱温也想各个击破,令蒋玄晖领三万军出击刘存部。 刘存依托水军与河道,反复避让,蒋玄晖毕竟是北人,又不通水军,被刘存部耍的晕头转向。 而李神福的黄头军,朱温令朱友裕迎击,双方爆发一场大战,可惜,李神福以黄头军坚守营寨,水军扰敌,骑兵破阵,朱友裕不敌,只能退回。 梁军面对的不只是唐军,而是完整的防御体系,地利水利皆不在梁军手中。 这次败北令梁军老实许多,集结在平淮城外。 朱温似乎也预感到了某种危机,居然领着五万军向南抵挡李晔。 唐军列阵于淠水之西,梁军列阵于淠水之东。 李晔望着梁军的阵列,与前几年相比,那种凶煞无匹藐视天下的气势荡然无存,似乎他们也感到紧张,最前列的梁军,依稀可见很多稚嫩的面孔,仿佛还是少年,一身的盔甲都合身。 连年的大战,强盛的梁军也衰弱下去了。 就连眼神里也充满了畏惧。 这几年梁军流了不少血,中土也流了不少血。 从南到北,烽火漫天。 一种使命感与紧迫感忽然在他心中滋生。 耶律阿保机领四十万骑兵攻打代北河东的消息,李晔也收到了。 契丹人终于还是按照历史的轨迹,先中土一步崛起。 幸亏李克用宝刀未老,挡住了耶律阿保机,否则河北就要变天了。 “梁王请大唐皇帝叙话。”几十名骑兵沿着河水大呼。 李晔一愣,都杀红眼了,还叙什么话。 上一次叙话还是八年之前,在蒲津两岸。 “朕与朱逆不共戴天,无话可说。”李晔望着东岸的几十台投石车,拒绝了。 两军就这么对峙着,从正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黑夜。 仿佛两条火龙在河两岸燃起。 李晔在等杨师厚的消息,没有他的三万人马,这场决战只能延后。 一夜未眠,天亮之后,对岸的梁军象征性的以弓箭手与投石车攻击河道中李承鼐水军,李承鼐干脆顺流而下,向梁军腹地挺进,沿途袭扰梁军营寨。 双方就这么一直对峙着,朱温不着急进攻,李晔更不着急。 “梁军似乎有退兵之意。”薛广衡汇总斥候的各种消息。 这种大战,双方都小心翼翼,任何一方的失利,都会导致江淮局势的崩盘。 而梁军若是再大败一次,不要说河北彻底失控,就连其内部的各种矛盾也会爆发。 第一次清口大败,止住了朱温如日中天之势,唐廷保有关中之地。 第二次虢州之败,梁军攻势不再,唐军东出。 第三次平淮大败,梁军二十年声威沦丧,天下正式进入群雄并起的时代。 不知不觉间,朱温已经输不起了。 “梁军攻打平淮只为泄愤,现在无利可图,又身受四面夹击,想退兵是正常的。”李晔认同了薛广衡的判断。 不得不说,杨师厚撤离平淮,简直是神来之笔,令朱温一击重拳打到虚处,这么多天的对峙,以及北面的失利,梁军士气已经在消退当中。 现在的梁军已是骑虎难下,进退失据。 到第四天黎明的时候,薛广衡忽然叫醒沉睡的李晔,“陛下,朱温退军了。” 连着两日李晔都没合眼,昨夜实在扛不住了才睡下,到现在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的。 “梁军退走了!”薛广衡重复的时候,李晔才反应过来。 朱温退军了? “梁军昨夜汇合平淮城中朱友裕,缓缓而退,阵列严整,后方又有梁军的驰援,朱瑾将军追杀一阵,被梁军击退。” 没想到昨夜发生了这么多事,李晔望着河对岸散落一地的甲胄、旗帜、兵器,连营帐都没来得及收,似乎梁军是紧急撤退,“难道梁军后方失火?” 正疑惑的时候,斥候飞马从西北而来,“禀报陛下,昨日杨师厚将军与刘存将军突击金寨,大败梁军,阵斩朱延寿!” “什么?”李晔大喜。 淮南大将,李晔得六,朱温得三。 王景仁、朱延寿、陈璋都是江淮宿将,朱温能破淮南,首功在王景仁。 若是没有朱延寿牵制杨渥大军,恐怕王景仁也难以成事。 朱延寿镇守寿州这么多年,击退葛从周,梁军数年无法越雷池一步,已经证明其实力。 此人覆灭,等于折断了朱温在江淮的砥柱,也算是狠狠打了朱温一耳光。 当然,若想在平淮歼灭朱温,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梁军输不起,唐军同样输不起,南面同样有人在窥望。 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结局,双方适可而止,在没有能力彻底灭掉对方之前,见好就收。 “传令诸军,平淮会师!” 自朱温把盛唐改为平淮之后,也不知触怒了哪位神仙,一直噩梦不断,淮南没平,差点把自己平了,如今更是折损大将。 李晔对这座城池也心有余悸,宣布改回旧名盛唐。 俘虏一列列从西而来,这些人本来就是江淮本地人,跟着朱延寿投了朱温,李晔处斩了朱延寿的十几名亲信之后,编为辅军,暂由李承鼐统辖。 一天之后,霍邱的淮南军到了。 李晔亲自出城迎接,为首一将,五十不到的年纪,神色淡泊,不过眉眼间的英气并未因他的年纪而褪去。 李晔主动上前,为其牵马,李神福一时没认出穿着一身普通唐军盔甲的皇帝,只在马上拱手施礼。 直到周围气氛不对时,李神福才感觉到异常,又触碰到李承鼐的古怪眼神,父子连心,惊觉有异,这才打量为他牵马之人,慌忙从马上跃下,声音都颤抖了,“末、将、末将死罪,不、识天颜。” 李晔哈哈大笑起来,转身扶起这位淮南第一名将,“将军从未见过朕,何以知晓牵马人是谁?” “末将常侍先忠武王身侧,多见天下豪杰,然未有一人有陛下之英雄气,末将心神震恐,方知是圣人驾临。”李神福一脸惶恐的拍着马屁。 就算这几年李晔的涵养功夫上来了,也忍不住一阵暗爽,怪不得从古至今会说话的人都混的不错。 “朕不喜得淮南,而喜得将军!”李晔反手也拍起李神福马屁来。 人性都是这样,地位越高,马屁的质量也越高。 李神福红光满面,两人又继续客套了一番,说了不少场面话。 “不知朱瑾、李承嗣、史俨三位将军何在?” “三位将军还在追击梁军。”李神福目光一闪,似乎在遮掩什么。 都两三天了,朱温已经退回庐州,还有什么可追击的。 不过李晔忽然明白过来,朱瑾或许是在躲着自己。 与李神福、李承嗣等大将不同。 朱瑾是一镇节度,与其堂兄朱瑄联合,当年的实力不在朱温之下,从不遮掩自己夺取天下的雄心壮志,令僖宗大为恼怒,与唐廷关系极差。 不过这些在李晔看来,此一时彼一时。 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 “传令朱瑾将军,不必追击,来盛唐见朕。” 斥候才出城,半个时辰,朱瑾就与李承嗣、史俨等将领回来了,见了李晔纳头便拜,“臣、末、将拜见陛下。” 他这一开口,就暴露了他心中的惶恐与迷惘。 按道理,他是大唐的藩镇,也就是大唐之臣,但在朱温的逼迫下,转投杨行密,成了淮南将领,淮南崩溃,天下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到会与大唐皇帝见面。 李晔打量三人。 朱瑾身高体大,双臂粗壮,一股武人的坚韧浮现在他眉眼之间。 李承嗣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坚毅,不卑不亢,虽然是沙陀骑将,但确实代北汉人,早年随李克用、王重荣平定过朱玫之乱,生擒伪朝宰相裴彻、郑昌图,被僖宗赐号迎銮功臣,加检校工部尚书,此人有功于大唐。 史俨面黑短髯,李晔在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用眼角余光看李晔。 “三位将军请起。”李晔挥手致意。 朱瑾起身的时候,身体还晃了晃。 “天下豪杰,无出三位之右,大唐能得三位襄助,实在是上天眷顾,即日起,设骁骑左右军,李承嗣为骁骑左军指挥使,史俨为右军指挥使,改韩逊为神羽都指挥使,李神福大唐水军都指挥使,皆领枢密参军。” 所有人的名字都念到了,唯独没有朱瑾。 如今的朱瑾,已经没有当年叱咤风云的枭雄之气,人也谨慎多了,目光低垂。 李晔接着道:“以朱瑾将军为光州团练使,寿州招抚使,东北招讨使,为朕总摄淮西之事!” 朱瑾不可思议的抬头,团练使有当地的募兵权,还有一个招抚使加招讨使,等于是封疆大吏了。 “臣,谢陛下隆恩!”一代豪雄的朱瑾眼中居然闪着泪光。 虽然杨行密待他不薄,但若说重用他,还算不上。 而李晔不计前嫌,一上来就是一系列大权,令这位饱经风霜的猛将瞬间归心,“臣若是能早遇陛下,天下何至于此!” 李晔心中失笑,早遇的就不是自己,而是昭宗了。 再说当年你朱瑾风头正盛,也看不上大唐这棵枯树。 当然,李晔给他职权虽重,但却是顶在光州寿州前线,能有多大作为,还是要看他自己的能力。 想像当年天平军一样割据却是白日做梦了。 而且在现在的唐军之中,已经没有这种机会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尘埃落定 江淮的局势就这么趋于平静。 朱温屯大军于庐、寿二州,李晔屯霍邱、霍山。 到了如今的地步,尽管朱温咽不下心头恶气,但想在短期内击败唐军是不可能的。 每日派出几股骑兵,侵袭霍邱、盛唐等地。 这种侵袭毫无用处,当地百姓早就在连场的大战中逃散一空。 对峙了一个月之后,令人想不到的是,朱温派来了使者。 鉴于上次交换刘知俊家属的顺利进行,李晔也不想彻底堵绝这条路。 “梁王愿与陛下休战,以淠水为界,互不干扰。”来者寇彦卿,也算是老熟人,见了面客气一阵,便直接步入正题。 李晔的第一反应是朱温打不下去了,按照他以往的性情,就算熬上十年,也要把对手熬死,这个休战请求完全不符和朱温的作风。 李晔望了一眼李神福,李神福站出来道:“淮南是大唐土地,哪有什么淠水为界,末将不才,愿为陛下收复淮南!” 寇彦卿笑了起来,“李将军何必口出狂言,如今唐军若是有能力拿下淮南,就不会固守霍山,休战对双方都有好处,关中距此三千里,长期对峙,恐有肘腋之变。”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从敌人嘴里说出来,李晔总觉得其中有什么阴谋。 淮南局势,梁军占扬州一线最富庶的地方,淮河重镇寿州、楚州、泗州皆在其手,完全没必要来休战。 “使者一路劳顿,且先休息。”李晔令人安顿寇彦卿下去休息。 等寇彦卿离开之后,朱瑾急道:“其中必有诈谋,陛下万不可休战!我军占领光州,已经打开淮南西门,大有所为,朱温急于停战,必有内乱。” 上次在两军相持于淠水河畔的时候,朱温就请求过叙话,莫非从那个时候,朱温就有休战的念头? 李神福咳嗽两声,拱手道:“我军攻陷光州,守住霍邱,但此战历经大半年,梁军有损伤不假,但我军亦有损失,周本、张训等宿将战死,牙内军十不存一,就是末将的黄头军,大战经年,士卒疲乏,军心厌战,且我军之粮草,大半从关中输送,难以久持,是以末将以为不如休战,不需两年,宣翕、鄂岳、荆南、荆襄之粮草足够供应大军。” 不说普通士卒有厌战之心,就连李晔也觉得疲惫了。 在没有形成绝对的优势之前,与梁军在淮南拉扯不智。 丰州宋瑶传来警讯,耶律阿保机在进攻河东、代北的时候,也分了一部偏师袭扰天德军。 似乎草原上的达怛人已经有了屈服契丹人迹象,助纣为虐。 还有王建在成都厉兵秣马,集结七万大军,不知兵锋何指。 其实与这些相比,最大的隐忧是军中的厌战情绪,常年征战,将士在死亡的高压下,精神和心理不可避免会疲惫。 晋军与梁军的衰弱,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人毕竟不是野兽。 梁军常常以屠城释放梁军心中积压的恐惧和疲惫。 然而李晔不能这么做,军队数量的扩大,这两年的大战,唐廷也拿不出钱粮奖赏将士。 “休战吧。”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李晔全身都轻松一大截。 李神福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伴随这三个字,淮南尘埃落定。 这种停战协定是基于双方的军事实力而言,在淮南,梁军赶不走唐军,唐军也赶不走梁军,只能接受这个局面,任何一方军事实力的超出,大战随时爆发。 寇彦卿离开霍山一天之后,汴州的消息传来,朱温的结发之妻,张氏病危。 朱温六神无主,所以才提出休战的。 张氏名张惠,原是宋州刺史张蕤之女,朱温流落宋州刘崇家为佣时,曾有一面之缘,引为天人,从此不可自拔,一直念念不忘,恨已身之卑微,乃投黄巢乱军,浴血奋战,终于在同州遇见张惠,时朱温已是黄巢大将,镇守同州,手握天下风云。 两人成婚之后,朱温一直对张惠礼敬有加,内外之事,多听其言,朱温的杀人成性,多是张氏劝阻。 汴梁有今日之兴,张氏功劳不小。 李晔不禁苦笑,尽管朱温在历史上的声名狼藉凶名赫赫,但他对张氏的感情始终不渝。 天复二年十一月,江淮烽火皆停。 朱温以王景仁为淮南节度副使,统领淮南降军,镇寿州,以蒋玄晖为庐州刺史,以朱友裕为淮南节度使,镇扬州。 朱温领着亲军急匆匆返回汴州。 天气转冷,李晔在霍山也待不下去,在布置了足够的防守兵力之后,李晔便准备回长安,顺便还把宣州的杨行密家眷带着。 杨行密早年流落四方,直到成为庐州刺史时,才开枝散叶,长子杨渥今年十七,次子杨隆演刚刚六岁,另外还有两岁的杨溥,几个女儿也都是咿呀学语的稚童。 鉴于李晔一向的名声,杨家也没有什么抵触情绪,车马离开宣州时,百姓夹道相送。 才回到鄂州,常州就传来消息,钱镠驱赶淮南军,占据城池,一路高歌猛进,准备拿下润升。 当初大战的时候,一个个都躲着,给他都不要,现在分蛋糕的时候,就跳出来了。 润、升二州,也就是后世的镇江和南京,与扬州隔江而望。 不过钱镠的野心并未得逞,润州守将米志城坚守城池,钱镠数战不利。 米志诚上表报捷,宣示归唐之心。 钱镠也只能退军。 李晔下诏封米志城为润升防御使。 江南传檄而定,以致李晔几乎忘了这个沙陀猛将。 世传志诚之弓十,不当瑾槊一;瑾槊之十,不当仁义弓之一。 安仁义早死,而朱瑾、米志诚现在皆为唐将。 行至邓州,李晔偶染风寒,也许是因为耗费的心力太多,居然卧床不起。 也不知长安是怎么得到消息的,二皇子李祤、五子李祎不避风寒从长安赶来。 此时的德王李裕还在岷州当转运使,自然无法赶来献殷勤。 李祤李祎这一年多的时间都在武营历练,两人都英姿挺拔,面上没有丝毫儒懦之气。 几天来,两人侍立床前,端茶送水,亲自试药,虽然明知是为了争宠。 李晔仍觉得欣慰。 倒也不是多大的病,只是劳累过度,需要休息。 不过这也给李晔提了一个醒,想当初初来乍到的时候,生龙活虎,长枪经夜,不知节制,这才几年,便虚弱至此了。 别没熬死朱温、李克用,自己先熬死了。 一场大雪,把李晔留在邓州,王师范与朱瑾交割之后,不避风雪,赶来邓州。 此时蜀中的消息也传来,王建领七万大军,攻伐南诏! 第三百六十章 军中诸事 自从上次南诏王隆舜纠合雅州蛮族大举进犯蜀中,被王建摧枯拉朽击败之后,隆舜在国内声望一落千丈。 乾宁四年,汉臣郑昶、杨登合谋,诛杀隆舜,立其子舜化贞为君。 南诏大权尽落郑昶、杨登之手,而今年,郑昶先下手为强,发动兵变,诛杀杨登、舜化贞,大肆屠杀杨氏以及王族,连八个月的幼童都未能幸免。 事成之后,郑昶闭关锁国,关起门来称帝,改国号大长和。 连个招呼也不打,完全没把唐廷当爸爸。 正是这个时候,王建看准时机,引大军进攻南诏。 历史上由于关中大乱,王建的目光也望向北面,不过这个时代,大唐未倒,并且有中兴之势,关中、汉中皆稳固,王建没这个胆量撕破脸皮。 放眼望去,西部是风川异域的高原,没有几两肉,东部,荆南成汭也被唐军攻灭。 王建手握雄兵,有钱有粮,恰巧此时南诏内乱,不打南诏打谁? 七万雄兵,宗涤、宗弼、宗播、宗本等十几名义子大将,浩浩荡荡南下,加之郑昶杀伐过重,不得人心,剑南之南诸州,望风而降,南诏国内风声鹤唳。 到了此时,郑昶才想起大唐爸爸,派出数十名使者,向长安谢罪。 不过沿路被蜀军斥候捕杀,只能绕道桂州,经岭南入长安。 却不知此时的岭南也是烽火遍天,虔州刺史卢光稠进攻岭南,攻取韶州,留儿子卢延昌驻守,不料前脚刚走,清海军节度留后刘隐大军后脚就来。 刘隐一动,湖南的马殷也动了,派大将秦彦晖南下。 北面局势的稳定,让南面藩镇们仿佛看到了希望,疯狂兼并。 等李晔回到长安时,天复二年虽然过去了,但长安欢庆的气氛并未褪去。 百姓夹道相引,将近十年没有大战的关中,到处都呈现出勃勃生机。 回到宫中,李晔以身体不适为由,于寝宫休养,诸妃子不必问安。 还别说,勒紧裤腰带,又调养了几日,李晔精力渐渐恢复。 不过想休息却是不能的,这两年的东出,得到不少城池,地盘扩大,各种利益分配问题也随之而来。 最突出还是将领与士卒,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又扩建新军,唐廷能保持粮草不断就很不容易了,每个月还要发放军俸,开支巨大。 而一系列的胜利,总不能不赏赐士卒吧? 还有将领,如杨师厚已经是一军的指挥使,淮南大战,他与王师范的表现最突出,朝廷也不能不表示一下吧? 否则谁还有为大唐卖命的动力? 真靠打鸡血吗?鸡血打多了也会失效。 这个问题在李克用与朱温手下很好解决,封一州刺史或者节度使了事。 等于重走了藩镇割据的老路子。 当然,大唐也有解决办法,加食邑,赐爵位,封十二卫左右大将军,到中晚唐的时候,遍地都是同平章事,检校太保太傅。 但作为后世人的李晔当然知道,这是在培养新的地主阶级,现在看不出来什么,几十年之后,就会成为大唐的毒瘤,削弱国家的税收能力。 想来想去,只有参考汉唐以及后世的制度,在枢密院的商议下,弄出一个军衔制度。 既然各军名义上都是天子亲军,李晔设立羽林郎制度,凡从军五年,参加三场大战者,皆为下羽林郎,朝廷赐发蹀躞带,从军十年,为上羽林郎,赐玄色鱼袋,而且以后的驿丞、辅军各级官员、地方甲长、保长都是从上羽林郎中挑选。 给不了土地,就只能提高他们的荣誉感与地位。 赏赐也是有的,李晔把藩镇们进奉的珠宝财货,加上宫中财物,依照军功遍赏诸军,还按照惯例,无论有功与否,都下发十斤兴唐府的上等雪盐,二十斤河陇的羊肉。 并下令在长安的各军轮休两个月。 当然这些东西跟将士们的付出相比微不足道。 也算是聊表心意。 宣教使反馈上来的奏表,士卒还算满意,毕竟平时就有军俸,还得了这么多赏赐,吃穿用度全都不缺,不过比起这些赏赐,士卒更在意羽林郎。 军人视荣誉为生命,羽林郎、蹀躞带、玄色鱼带这些东西,不仅是荣誉,也是地位的象征。 一放出消息,整个长安军营都兴奋了,这才是真正的赏赐。 士卒们热火朝天,李晔也就放心了。 荣誉感的加深,实际上也是在加深将士与大唐的深层联系。 至于将领,汉唐从执戟郎到骠骑大将军、兵马大元帅都有,太宗时,立十二卫,封左右各军大将军,如秦琼就是左武卫大将军,尉迟恭为右武侯大将军,其他的还有左右骁卫大将军,左右卫大将军…… 军衔基本与职衔统一。 但到了唐末,十二卫早就烟消云散,一个神策军就顶了所有禁军。 再说封杨师厚为左控鹤大将军,还太早,名字也不伦不类的。 与张承业、王师范商议之后,李晔决定简化军衔。 分备身、什将、都将、副尉、校尉、将军、大将七级,除备身与大将之外,其他的每级分少中下三等。 当然,按照中晚唐以来的惯例,大将之上还有王将! 不过此衔非旷世之功不能胜任。 为了公平起见,各军指挥使都为中将军,就连立下大功的杨师厚、刘知俊也不例外,只是多得了一些赏赐。 所有的武贲全部提为备身,获得官职之后,才向上晋升为什将、都将等。 而每一级的晋升,除了明确的军功指标,还有宣教使的评定,皇城司的核实。 两个月的忙碌之后,各军军衔的人员名单都被送了上来。 李晔亲自在太极宫接见长安各军的晋升将领以及武贲将士。 亲自授勋,校尉以下授精制唐刀,校尉以上授汉剑,将作监经过这么多年的重视,水平也是突飞猛进,至少能打出少量厅子都的花纹刀。 很多事情,仪式感决定了神圣性。 在三百年大唐荣光的加持下,每一个被授勋的将领及武贲都热泪盈眶。 能站在殿中的,都是经受过战争的洗礼,以及宣教使的评定,对大唐忠心耿耿,对李晔无比忠心。 身处前线的将士只能以特使授勋。 忙完这些,李晔的事还没完。 对他而言,底层将士的效忠更加珍贵。 仅在长安,就有两万下羽林郎,七千上羽林郎。 蹀躞带、玄色鱼袋还在赶制当中,李晔只能口头嘉奖,以及酒肉伺候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公主东去 从前隋起,就有文武散阶制度。 初唐时含金量极高,赐封的文武当之无愧,如秦琼左武卫大将军,尉迟恭右武侯大将军,苏定方左骁卫大将军等等。 但随着国家的发展以及政治的需要,散阶越封越多,越封越大,泛滥成灾,安史之乱后,散阶不能满足需要,唐廷以王将封赏有功大将,如郭子仪汾阳郡王,仆固怀恩大宁郡王,李晟合川郡王,韦皋南康郡王,包括李振的曾祖李抱真,受封义阳郡王。 到了唐末,武人藩镇割据,唐廷为了笼络武人,加检校三公,封同平章事,成了惯例,时人称之为使相。 在使相面前,散官没有任何吸引力。 武人们只要会折腾,造个恰到好处的反,唐廷至少封个使相,检校司空什么的,若是时机把握的好,封个郡王也不是什么难事。 更有甚者,直接向唐廷讨要。 李晔的军衔制度,属于新生事物,又脱离了政治,割除了散阶的弊病与繁琐,只以军事功绩评断,一目了然,也算是一个健康的晋升系统。 在晋封淮南诸将的时候,李晔想把朱瑾、李承嗣、李神福晋升为上将军,以稳定淮南士民之心,却遭到张承业的反对。 “刘知俊囊括鄂岳,喋血舒州,杨师厚攻克平淮,扫灭朱延寿,击退朱温,尚且为中将军,朱瑾、李承嗣、李神福不过降将,安能居于众将之上?若是晋封,诸将必有怨言。” 李晔一拍脑袋,这明显是政治军事混杂了。 政治的事,当以政治解之。 “朕有意下嫁平原与杨渥如何?”杨渥今年十七,只有侍妾,淮南风雨骤变,还未来得及大婚。 江南传檄而定,就说明杨氏还有一定的影响力。 稳固杨渥,就是稳固江南,对江北也有一定的影响力,毕竟杨行密以仁厚着称于江淮,深得人心。 虽然嘴上不说,但淮南诸将都在看着杨氏,淮南士民也一只眼睛看着。 “此乃陛下家事,臣不便多言。”李晔回到长安之后,张承业便退居幕后,低调行事。 “朕的家事也是国事,张公乃朕之家人,无需见外。” 张承业满眼感动,拱拱手掩盖自己脸上的表情,“臣以为公主性情跳脱,犹若天女,杨渥乃庸人也,不是良配,若是强行联姻,日久必生不谐,陛下赎罪,此乃臣之浅见。” 李晔觉得杨渥长得不错,一表人才,老杨家的基因还是不错的。 但确如张承业所言,杨渥必定降不住平原。 “算了,此事朕还是从长计议。” 平原今年十六了,在这个时代,也算是大龄女生了。 身为父亲,李晔自然关心她的婚事,跟德王一样,皇家子女,早就被人盯上了。 就连草原上的契丹野人,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早一天定下婚事,也免得居心叵测之人惦记,当然,身为后世人,李晔最希望的是平原能找到自己的意中人。 回到后宫,与皇后商议此事,皇后眉头一皱,连连叹气,“陛下的这个女儿,眼睛都瞄向天上去了,世家公子,青年才俊,一个瞧不上。” 李晔哈哈一笑,去年在后宫与张承业的操办下,德王李裕迎娶兴元小户人家张氏女为妃,次子李祤迎娶李思谏的三女为正室。 现在轮到年纪最大的平原。 两人商谈之际,却不知帷帐之后,早有人偷听。 侍卫早已发现踪迹,但全都不敢吭声。 听到要许配杨渥之后,帷帐之后“呀”的一声。 皇后听到了,目光斜了一眼,笑道:“天气转暖,宫中的猫儿又多了。” “什么猫?”李晔不明所以。 皇后笑而不语。 一阵清风拂过帷帐,等李晔的目光转来的时候,只有随清风晃动的布幔。 能在宫中这么胆大包天的,当然只能是平原。 十三豆蔻,十四娉娉袅袅,十五及笈,十六碧玉。 也无怪宫里宫外的人盯着,此时的平原出落的犹如天女,目若星辰,面如皎玉,青丝如瀑,仿佛整个大唐的钟灵毓秀都汇集在她身上。 这一天,发生了两件事。 广陵郡王在平康坊挥金如土的时候,莫名其妙被几个黑衣人打了,鼻青脸肿,广陵郡王虽然才来长安不久,但受到皇室的礼遇,风头正劲,他都能被打了,事情不小,京兆尹江怀昌闻声而动,刚要大力整改平康坊,平康坊的姑娘们身后站出一人。 江怀昌见了此人,就像猎狗盯到了猎物。 此人便是阉党的中坚力量刘全礼。 咬死此人,说不得就能把长安城里嚣张的宦官势力牵扯进来。 可江怀昌刚准备撸起袖子,来个株连无数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收到了皇城司的警告。 这几年,大唐最炙手可热的部门,一个是皇城司,一个宣教司。 都是受皇帝直辖,江怀昌汗毛倒竖,刚刚涌起的一腔热血,瞬间就凉了,非常聪明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搜罗几个飞贼了事。 第二件事就更不得了了。 皇帝的随身玉符不见了,这东西可大可小,能出入宫禁,经过堪合之后,能调动地方辅军。 与鱼符一起不见了的还有皇帝的掌上明珠,平原公主。 不过此事只限少数人知道。 皇帝也并未大动干戈的彻查,反而派出皇城司的精锐细作与斥候,向东而去。 “平原这丫头也太大胆!”皇后气的浑身发抖,“外面烽火连天的,万一……” “没有万一。”李晔淡定而从容的神情令皇后安心不少,“朕的子女不是笼中雀鸟。” 李晔很好奇平原去往东南干什么。 出去走走,见见人间烟火和苦难也是好的。 总不能像懿宗一样,把女儿养成了祖宗,以万民骨血,浇养笼中金丝雀。 李晔要头痛的事很多,草原达怛人泛滥就是其中之一。 丰州防御使宋瑶虽然屡次击退达怛人,但依旧无法阻挠他们的入寇之心。 甚至一度渡过黄河,深入河套牧场,掠夺牲畜。 浮云城李效奇只有三千轻骑,无法监控偌大的河套地区,数次向长安示警。 “看来达怛人诚心要跟朕作对了!”李晔对漠南早就垂涎三尺,而漠南的达怛人,居然跟契丹人沆瀣一气,这是唐廷不能忍的。 “这几年归化策推行,达怛人内迁,各大部族警觉,联合起来,频频入寇,掠夺人口牲畜。”张承业道。 达怛人不足为惧,但达怛人背后的契丹人,就令李晔不寒而栗了。 耶律阿保机令四十万兵进攻代北、河东,无疑是给李晔敲响了警钟。 辽东即将崛起一个新的霸主。 皇城司又一个专门的统领负责辽东之事。 回鹘人实力被击溃之后,草原各族进入蓬勃发展时期,契丹就是其中佼佼者,吸收不少回鹘实力,与契丹八部联姻,就连阿保机的正妻述律平,也是出自回鹘述律部。 隋唐两代帝国持续灭亡高句丽,契丹、奚臣服于大唐,太宗册封其地为松漠都督府与饶乐都督府,以一个部落为一个羁縻州,酋长为刺史,但并未实施军事占领,这一时期的契丹人奚人也非常恭顺,成为大唐的忠实小弟兼打手。 然而到了武则天时期,辽东大规模饥荒,向营州求救,营州都督赵文翙暴虐无道,平时就没把契丹人、奚人当人看,当然不肯伸出援手,直接还了两个白眼儿。 契丹人、奚人由此生怨。 既然不救援,契丹人就自己来抢。 武周万岁通天元年,契丹松漠都督李尽忠、孙万荣起兵反叛,营州一击既破,赵文翙被杀。 此时的武则天,出于政治原因,接连逼杀王方翼、黑齿常之、程务挺等赫赫重将,军中无得力大将,只得选派二十八名庸将出战,号称二十万大军,黄獐谷一战,片甲不归。 起初契丹人还犹犹豫豫的,但随后发现武周不过如此,兴兵进犯河北。 神功元年,武则天以武攸宜为清边道行军大总管,进攻契丹,前军陷没,武攸宜裹足不前。 武则天再派苏宏晖、王孝杰率十七万军队征讨契丹,王孝杰率精锐之士为先锋,深入敌阵,血战不退,苏宏晖却自持大军在后观望,武周最后的名将王孝杰兵败坠谷而死。 接连两拨人头,武周精锐尽丧,契丹的民族自信心大起。 武则天送出第三波人头,以武懿宗为神兵道行军大总管进攻契丹,才到赵州,听闻契丹两千骑兵快到冀州,武懿宗直接撒丫子跑路,军械粮草辎重沿路丢弃,退守相州。 契丹人本来只是过来瞧瞧,没想到一个眼神,二十万周军屁滚尿流,契丹人沿路捡东西,攻破赵州。 营州之乱原本只是地方小乱,被武瞾女皇一路喂大的,若不是奚人背叛,突厥援手,契丹人还能再成长几波。 此后,大唐基本就退出辽东的经营。 玄宗朝,大唐复振,主要精力都放在进攻突厥、吐蕃,争夺西域上。 到了安史之乱,唐廷全线内卷。 回鹘人压制契丹,才让契丹没有崛起。 但回鹘人被黠戛斯人击败之后,再也没有压制草原的力量。 契丹吸收战败的回鹘人,一跃而起,实力膨胀。 不过因为契丹可汗是推选制度,实力凝聚力不足,被刘仁恭、李克用轻松击败。 但这一切在耶律阿保机上位之后,逐渐改变。 辽东细作传来的线报,耶律阿保机极为推崇汉化,大量启用唐人,发展农业、商业,其本人也给自己起了个汉名耶律亿。 其人战功卓着,幼年从军,率领挞马军,吞并大量辽东小部落,在契丹内部声望如日中天,被国人誉为“阿主沙里”,意为郎君,下一届契丹可汗非他莫属。 第三百六十二章 鞭长莫及 其实在李晔看来,匈奴、柔然、突厥、回鹘这些纯草原部落,并不可怕。 其内因为是部落制,充斥着各种矛盾,强盛时固然雄极一时,但衰弱是瞬间分崩离析。 在大唐之前的两千多年里,草原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处于下风。 就算鲜卑入主中土,也是全面汉化,以维持统治。 不过这一切都在一个部落崛起后改变了,准确说是一个人的崛起后改变了。 这个人便是耶律阿保机。 不同于以往的草原雄主,历史上耶律阿保机上位首先挥刀向内,铁血整合内部,把一个松散的契丹八部,整合为真正意义上草原帝国,摒弃可汗称号,改称皇帝,启用年号,全面学习中土,建孔子庙、佛寺、道观,制定法律,后命人制契丹字,弘扬民族文化,增强契丹凝聚力。 自此,中土在这个北方二元化帝国面前再无优势。 一个国家的兴起,离不开时机与底蕴,但更加离不开引路人。 其后的完颜阿骨打、铁木真都是如此。 “可否派遣精锐细作,刺杀耶律阿保机?”此人带给李晔的压力太大了,简直比自己更像穿越者,带领一个野蛮部族走向强盛,走向开化。 薛广衡愣了一下,这还是李晔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末将这就去选派皇城司精锐!” 这个手段非常不光明,传出去可能折损李晔的名声。 但若是能为中土除去劲敌,这点名声不算什么。 唐廷对辽东的掌控力也仅仅如此了。 隔着草原、河东、卢龙,唐廷鞭长莫及。 为了加强丰州及河套地区的守御力量,李晔令张琏领五千泾原军北上浮云城。 四月的时候,李巨川从天唐府回归。 国事倥偬,一晃就是三四年过去了,李晔自己都没想把李巨川放在天唐府那么长时间。 在河陇风土的滋养下,李巨川痨病鬼的身子倒是健硕了一些,脸上的文弱去了不少,见了李晔,差点就两眼泪汪汪了,“臣在天唐府,日夜思念陛下。” 李晔干笑了两声,“这两年你在天唐府受累了。”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这才渐渐进入正题。 “陛下可知喀喇汗新起了一位萨图克王子?”李巨川道。 “萨图克?”这名字听着都费劲,更别说记住了,不过李巨川既然提出来,肯定非同一般。 “萨图克年幼常住怛罗斯,避难于萨曼王朝王子,亲眼目睹喀喇汗在萨曼人兵锋下节节败退,国破家亡的惨状,在萨曼王子的影响下,皈依大食法,臣收集往来商贾的消息,此人笼络了一大批喀喇汗人,在国内声望日隆,并效法萨曼,暗中组建卫队,其志不小。” “你是说,喀喇汗有大食法化的迹象?” 李巨川点点头。 并不是说李晔有多惧怕大食法,盛唐之时,百花齐放,也没见这些东西能造成多大影响,在浩瀚的中土文化面前,这些东西并没有多少影响力。 然而现在是乱世,而且是中华历史上最黑暗最血腥的时代之一,百姓苦难,国家虚弱,对西域的掌控力也小。 给了大食法东进的契机。 如果大食法是佛教道教一样倒也罢了,关键它有很强的政治诉求与野心。 倒也是奇了,东北边出了一个强人,西北又来了一个。 别高原上,又来一个。 “兴海陆论藏,此人的底细你摸清楚了没有?”李晔问道。 李巨川小眼睛里闪着光,“此人应该是凉州吐蕃贵人,后吐蕃衰败,其家族也衰败了,当年攻破凉州,为了立威,杀了不少蕃人,其人过往已不可查,不过他在兴海颇孚人望,每日研读中土典籍,臣派人暗中查探,偏向于史籍、诸子百家,反而对佛法没有多少兴趣。” “依你之见,此人日后如何?”李晔一时难以评断,按说只要受过中土文化的熏陶,就会明白这个民族的伟大,只是李晔总觉得不妥,这个人就像突然出现一样,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 “臣不敢妄言,臣离开天唐府时,曾叮嘱过张将军,小心此人。” 李晔点点头,身为皇帝,应该有海纳百川的自信。 就算这个陆论藏包藏祸心,那也是以后的事。 以后,大唐还会怕一两个居心叵测之人? 再说吐蕃帝国的崩溃,表面是朗达玛灭佛,深层次的原因是吐蕃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奴隶制国家,当气候变冷,高原河谷减少,生产力下降,其内部种种矛盾全面爆发,绝非一两个人便能解决。 大唐崛起,吐蕃就没有再次崛起的天时了。 反过来再看契丹人的崛起,武瞾女王一送再送,积蓄了将近一个世纪,回鹘与大唐先后崩溃,而黠戛斯人自身实力不足,无力掌控草原,契丹人崛起的所有条件都具备了。 而现在,耶律阿保机的出现,契丹崛起难以遏制。 “臣建议扶植于阗国,压制喀喇汗!于阗乃是西域佛国,比我们更担心大食法进入西域,其国深沐王化,与大唐还算交好,而且于阗太子李圣天,在其国内也大力推行我朝制度,还大力在天唐府招募儒生、文士,就连退役的将士,也受其重用。”说起于阗,李巨川小眼睛里的光彩更亮了。 作为一个文人,能见到中土文化在异国开花结果,自然异常兴奋。 李晔没有这么乐观,人和人之间,可能会有肝胆相照的朋友。 但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 在百里乃至千年的时间维度里,所有的友邦只是笑话,当年吐蕃还与大唐结为翁婿之国。 不过,现在扶植于阗压制喀喇汗的确可行。 似乎历史上喀喇汗后来居上,还灭了萨曼国。 “仁美呢?不会在伊犁河谷上睡着了吗?”自从仁美相中了伊犁河谷,便想把甘州回鹘都迁徙过去,仁美骨子里还是想跟大唐保持一定距离。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甘州回鹘愿意迁徙的十之三四,大部分人都接受了新的身份——化民,渐渐繁荣甘州更令他们眷恋。 仁美意识到不妙,更加坚决的迁往伊犁河谷。 不过他也深知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把仁裕留在甘州,带领渐渐唐化的部民。 李晔心中不免失笑起来,难道跑到伊犁河谷,就能避开大唐?太小看自己的胃口了。 “仁美徙居伊犁河谷,受到喀喇汗人的强力抵触,多次激战,若不是西州的暗中支持,恐怕仁美早就被喀喇汗人灭了。”提到西州的时候,李巨川眼神闪了闪。 看来他对刘鄩的忌惮,并没有随时光流逝而减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性,李晔无法左右,只能尽量避免了。 “于阗、仁美、西州联手,有没有可能灭掉喀喇汗?”李晔问道。 李巨川先是沉默一阵,然后才道:“恕臣直言,大唐在西域的实力仍是不足,灭掉喀喇汗不难,但灭掉之后,要么于阗崛起,要么仁美崛起,我军所得利益少之又少,更何况西面还有萨曼人虎视眈眈,稍有不慎,萨曼渔翁得利,是以,臣以为维持现状,有限扶植于阗即可。” 李晔点点头,西域也只能暂时维持如此态势了。 “这次你回来,就留在中枢,朕让成汭接替你。” 第三百六十三章 唐廷立储 李巨川闻言神色动了动,“天唐府乃河陇枢纽,成汭此人……” 成汭便是这时代标准的武人,出身武人家庭,年轻时放荡不羁,桀骜不驯,当过土匪,投过秦宗权,趁乱占据荆南。 不过其在荆南的治理,可圈可点,短短几年把一个只有十七户的荆南,治理成强藩。 如今的大唐太需要这样的人。 “此人固然有野心,而如今天下大势一目了然,他是聪明人,知道如何如何抉择,倘若糊涂,朕手中的刀也不是摆设。”李晔笑着道。 “昔者裴矩遇炀帝而为奸,遇太宗而为贤,成汭能遇陛下,乃其幸事。” 这算是马屁吗?李晔斜着眼望了李巨川一眼,能把马屁拍的这么有水平,非他李巨川莫属了。 成汭在天唐府只有政权,和一部分的辅军权,兵权则在冯行袭手中,两人都是这时代的大佬,而天唐府也是皇城司、宣教司在西北的大本营,区区一个成汭能做什么? “这次回来,朕封你为弘文馆学士,政事堂掌书记。” 李晔话一出口,李巨川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臣遵命。” 大唐格局,枢密院掌军事,政事堂掌政务,此外还有张承业掌辅军,刘全礼、韩全晦掌财务,李晔自己手上捏着宣教司、皇城司,还有骁骑军、神羽都,各方互相牵制。 但这几年领军在外,对政事堂疏于管制,清流推出赵崇凝,世家推出韦昭度,渐渐有了融合的迹象,科举上来的寒门子弟在地方任职,还未形成政治势力。 李晔调李巨川回来,就是要在政事堂插一根钉子,李巨川本人也是寒门一员,出身陇右,没有家族门荫的力量。 无论对于皇帝还是对于国家而言,平衡才能稳定。 任何一方势力的膨胀都是危险的。 谈完公事,李晔还留李巨川小酌一番,二人既是君臣,也是朋友,朝堂文武当中,也只有他最能明白李晔的心思。 二人屏退左右,李晔没摆架子,两人有什么就说什么。 喝着喝着就上头了,李巨川嘟囔了一句:“国不可无储!” 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李晔听的不甚清晰,盯着李巨川的老脸,有些不明所以,李巨川被他醉的还要厉害,脑袋一歪,居然睡着了,似乎仅仅是醉言。 不过李晔的酒意也上来了,也就没当一回事。 也不知喝到什么时候,李晔自己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昨夜什么话都没记住,唯有这句“国不可无储”记忆犹新。 李巨川这人城府极深,这么多年,从未见他酒后乱言的,既然不是乱言,肯定就是故意说的。 那么这背后的意思就值得揣摩了。 李巨川忠于自己,忠于大唐,这是肯定的,没有自己,李巨川坟头草都不知道多高了。 不过在忠心之余,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排挤刘鄩,就证明他有很深的权力欲望。 朝中呼声最高的自然是德王,皇长子嫡长子一身,天然两大优势,就算他没有任何动作,身边也团结了一大批人。 朝廷中的大员对张承业监国一直颇有微词。 上一次李晔在邓州病倒,已经牵动不少人心中敏感的神经。 不少人上蹿下跳。 或许李巨川只是单纯的忧虑而已,毕竟不立太子,随着诸皇子的长大,朝中的明争暗斗只会愈演愈烈。 一连想了三天,李晔终于下定决心,立德王李裕为太子。 与皇后商议,皇后当即激动的热泪盈眶,可见这些年在宫中受到的委屈。 把决定告诉张承业之后,张承业冲李晔拱手,“陛下自有圣裁。” “张公难道就没什么想对朕说的?” “大唐自有天命在身,臣凡夫俗子,不通天命,惟愿陛下圣体安康,大唐自会如日中天。” 这话虽然是在恭维,何尝不是表明忠于李晔的态度? 其实在李晔看来,就算立了太子,李裕能不能坐稳还是两说,除了他自己的努力,还要看造化了。 天复三年五月,立储的消息正式昭告天下,李晔为了平衡其他皇子,也一一封王,次子李祤封棣王,三子李禊封虔王,四子李禋封沂王,李祎封遂王,就连李柷也封了辉王。 长安再次热闹起来,李晔颁布了大赦的诏令,减免一些贫瘠边地的赋税。 与长安相反,汴州一片愁云惨雾,城内到处挂着白幔,行人披麻戴孝。 梁王府哭声震天。 王妃张氏殡天,对朱温是重大打击,对汴梁也是。 朱温起于草莽,豺狼之性,轻于杀戮,动辄灭人满门,每次朱温起了杀心,都是张氏劝阻,保全无辜,梁军有今日之势,张氏也多出谋划策。 朱温遇大事不能决,常问于张氏,其谋多切中要害,梁军上下敬畏钦佩。往日朱温率兵出征,中途却有张氏使者至,言奉张夫人之命,战局不利,请速领兵回营,朱温就立即下令收兵返回。 如果汴州百姓对朱温是敬畏,对张氏就是由衷的爱戴了,是以她离世,披麻戴孝者不知凡几。 朱温以皇后之礼下葬张氏不久之后,又追谥张氏为贞元皇后,其心不言而喻。 汴州文武心领神会,刚刚过了守灵之期,劝进之声大起。 “大王战黄巢,灭秦宗权,有大功于天下,今唐室失德,天下板荡,大王深孚关东士民之心,顺天应命,当继大位!”寇彦卿带头,朱友裕、朱友贞、朱友珪、张归霸等联名劝谏。 就连新归附的杜荀鹤,也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劝进文章,文辞华丽,朗朗上口,汴州文人争相抄诵。 倒有几分洛阳纸贵的意思。 朱温却在府中扭捏着,“孤深受先帝重恩,才有今日,当今陛下虽不贤明,为群小蒙蔽,但孤怎可大逆不道?诸位莫要再言,当整军备战,以百万雄兵清君之侧。” 有时候鬼话说多了,自己也就信了。 汴州百姓也信了,毕竟从懿宗朝起,关东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跟着王仙芝黄巢造反。 至少在中原和山东,唐德已失。 六月,梁军各大将再次上表劝进,牛存节、胡真、王景仁还弄了一份血书上来,声言朱温不进大位,二十万梁军军心不安。 这一次朱温保持沉默。 如今汴梁与唐廷彻底撕破脸皮,天下形势异常明朗,皇帝早在八年前就褫夺了朱温所有的官爵,称其为贼。 朱温拿下江北,实力大增,野心自然跟着大增。 沉默就是默认,很多人比朱温更着急,六月中旬,汴州百姓蜂涌至梁王府前,跪倒在地,请求朱温进大位。 而梁王府中,朱温冷冷的目光也在敬翔、李振身上转动。 “唐室有中兴之象,皇帝励精图治,唐军复振,大王虽是天命所归,但此时进大位,招人嫉恨。”敬翔满脸忧色。 他不是不知道朱温的野心,也更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废话,天下能规劝朱温的人已经离世。 不过,他还是说出心中所想。 “敬先生此言差矣,如今天下形势只在唐梁之间,我军西南两面与唐军相接,北面魏博向为大王之臣属,卢龙刘仁恭,正是我军下一步的猎物,大王此时进大位,可振士民之意,坚将士之心,天下大势至此,已经没有回头路,大王与唐廷不死不休,何须再遮遮掩掩!” 毫无疑问,李振的话更贴近朱温的心。 朱温大笑三声而去。 第三百六十四章 朱温称帝 天复三年八月,朱温在短暂的准备之后,正式称帝,改名朱晃,国号大梁,定都汴州,改汴州为开封府,宋州为应天府,建年号开平。 大肆封赏梁军诸将,改枢密院为崇政院,又以敬翔为崇政院左使,金銮殿大学士,封平阳郡候,李振为枢密院左使。 但凡劝进之人,都得到了封赏,包括张存敬、王彦章,直接被调到汴州,升任侍卫亲军左右使。 还有王景仁、陈璋等淮南将领,都加了同平章事。 而唯一沉默的就是沁州丁会。 自朱珍、庞师古先后死难之后,丁会就成了梁军硕果仅存的元从故将,辈分比张归霸还高,朱温也没亏待老兄弟,封一个北面行营都招讨使,昭义节度使,琅琊郡候,同平章事,在梁军诸将中,封赏最重。 对外,朱温主动把消息传遍天下,称唐廷为关西之国,自称关东之国,算是承认唐廷的地位,还暗中联络王建一起称帝,抢先一步封钱镠为吴越王,马殷为楚王,钟传为南平王,王审知为闽王,刘隐为大彭郡王,刘仁恭为燕王,王镕为赵王,王处直为北平郡王,罗绍威为邺王…… 除此以外,朱温还脑洞大开,给唐军诸将也一一封官许愿,李筠为荆襄节度使,高行周为蔡申节度使,刘知俊为鄂岳节度使,周云翼为宣翕节度使…… 总之,自己称帝,也不忘恶心李晔一把。 藩镇的回应就更精彩了,汴梁的使者还在路上,王建正在南诏攻城掠地,听闻朱温称帝,上表唐廷大骂朱温祖宗十八代,称其世代贼逆。 钟传更是第一时间捉拿汴梁使者,押送长安。 钱镠、刘隐、王审知都不动声色。 马殷把朱温任命状送往长安,声言只想做大唐的长沙郡王。 刘仁恭最有意思,砍了朱温的使者,人头送往长安,但接下来自称大唐燕王,与梁贼势不两立,只要唐廷下来诏书,他刘仁恭就领十万卢龙强军,攻破开封府,为大唐讨平叛逆。 整个天下瞬间就热闹起来,普天之下的市井巷陌都在谈论朱温称帝之事。 长安百姓更是恨的牙痒,火气大涨,青壮汉子们喊打喊杀,不过据说这段时日平康坊的生意空前高涨起来。 “陛下难道就不关心天下大事?”挺着大肚子的张清婵睁大眼睛看着一脸清闲的皇帝。 李晔哈哈大笑,“朕放心了。” 张清婵不明所以,又不便问询,深知皇帝最不喜欢后宫妃嫔牵扯国事,前一阵子,裴贞一还受到了斥责。 李晔之所以喜欢她这里,就是因为她的兰心蕙质,不像裴贞一胡搅蛮缠,眼见德王封太子,诸皇子封王,一哭二闹三上吊,让李晔封年幼的李禔为王。 “陛下放心什么?”见李晔心情很好,张清婵多嘴问了一句。 “放心有人自寻死路!”话刚出口,就有小黄门禀报,文武大臣在天心阁等候。 李晔长长舒了一下懒腰,尽管心中高兴,但还是装出一脸激愤。 张清婵见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天心阁中,张承业、李巨川、王师范、赵崇凝等已等候多时。 李晔不等他们说话,自己先开口,“朱贼僭越大位,诸位意下如何?” 赵崇凝义愤填膺:“此贼残暴凶逆,为黄巢余孽,今妄称大位,陛下当传诏天下,同讨梁贼!” 李晔目光转向其他人,却都是沉默不语。 张承业谨慎,不愿说,李巨川与赵崇凝不是一路人,王师范初来乍到。 阁中气氛就这么冷下去了。 藩镇称王称霸在中晚唐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二十年,相继有黄巢、秦宗权称帝,近几年,还有董昌称帝。 唐廷早在多年之前褫夺了朱温的官爵,朱温能忍到现在,也算是不容易了。 在关中看起来大逆不道,但在关东百姓看来,唐廷也不见得有多好,特别是中原、山东地区,唐末大动乱就是从此地而起,唐廷失去人心也不是一天两天。 所以在他们看来,朱温是有称帝的民心基础。 最终还是张承业说话了,这里他的地位最高,赵崇凝都不该抢在他之前说话,“陛下收复荆襄、荆南、鄂岳、江南,大唐钱粮、兵甲皆已足备,国力冠绝天下,便是逆梁,也是不如,这几年,关中大治,人口增长,山野、草原之民纷纷内附,而朱逆,一败于清口,二败于虢州,三败于平淮,国内青壮死伤枕积,二十年梁军东征西讨,师老兵疲,战力下降,而我军如日中天,兵锋正盛,军中愿为陛下效死,为大唐捐躯者,如漫天星辰。如今朱逆自取灭亡,引天下之罪,臣以为,平定天下之机已至!” 李晔心中一震。 读多了后世史书与各种小说,往往对历史上的强者有种莫名的敬畏,更是缺乏自信心。 心理暗示之下,总觉得自己很弱。 但此时的大唐,无论从版图还是国力上,都已经超越汴梁。 取陇西河套,收战马精甲,强劲之士。 取西域,坐拥商贸古道,西土之金潮涌入唐。 取荆南荆襄,收江汉、南阳之粮。 取江南宣翕,收淮南将士,以及江南百万人口。 此时的朱温已经不可能像历史上那般的强大,此时的大唐远比李晔想象的强大。 李晔的眼神热切起来,“平定天下?” 这个时候的王师范比李晔还要激动,“不错,不错,正如张公所言,我军平定天下之机已经到来,朱贼称帝,其内必有不服者,惧其刀兵才隐忍不言,天下藩镇,多是想割据,并不想与大唐翻脸,我军,当效法昔日大秦大局东出,决战梁贼!” 李晔原本是想苟在关中,然后坐看朱温、王建、李克用的好儿子们表演。 不过,一个更强大的敌人令李晔不寒而栗。 耶律阿保机现在就能掏出四十万大军,等他吞并辽东、草原,一个统一的北方草原加上辽东,将如巨人一样站在中土的面前。 当年高句丽还只是占有辽东,就令隋唐两代帝国数次折戟沉沙。 时势造英雄,英雄也造时势! 很多事情其实是等不起的,天知道在大唐崛起的路途之上,又会冒出什么新的敌人。 “一统天下,时不我待!”李晔神色坚定起来,“传朕旨意,政事堂领负责收聚钱粮,枢密院制定战略目标,各军加紧训练,宣教司动员全军,皇城司加派对梁贼境内的渗透,忠义堂教化境内百姓,有钱捐钱,有粮捐粮,大唐,举国而动!” 这是战争动员令。 第三百六十五章 反对之声 虽然中枢达成了一致,但诏令下发到地方时,反对之声如雪片一样飞来。 各地知县知州纷纷反对。 声音最大的就是兴元知州裴贽、兴唐知州崔源照。 “陛下跨有三荆,又握有江南,已然占据上风,正该积蓄实力,坐看朱贼内乱,今河东有复起之势,卢龙有南下之意,陛下何心急如斯?听闻陛下忧虑契丹,臣冒昧而言,契丹虽有兴起之势,然不过边鄙之患,其外有室韦、达怛、渤海、卢龙、河东四面牵制,其内八部并立,前者阿保机引四十万大军南犯,不过是借李克用之手,灭内部不谐之人,大唐中兴不易,陛下当步步为营。” 这是崔源照的奏表。 裴贽更是不客气:“陛下连年征战,虽胜,然地方已有枯竭之兆,钱粮布铁,皆供应军中,如今各地山民、蛮民纷纷内附,正是开垦荒地、移民边屯、教改归化之时,奈何陛下一意求战,而使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诚如是,则恐我朝又有裘甫、王仙芝之乱矣。” 还有一些言辞更加激烈的。 声言大唐若是冒进,必将崩溃。 李晔把奏表扔给张承业看。 张承业满脸苦笑,“是臣心急了,臣愿担此责,请陛下降罪。” 这几年张承业一直在长安中枢,负责辅军,地方政务经过政事堂,而没经过他,所以他对地方具体情状不了解,可以理解。 “张公何罪之有?朱温篡逆于汴州,朕若是无动于衷,岂不是让天下藩镇笑话?” “陛下的意思是?” 别人都称帝了,身为大唐正朔的李晔,若是不表示一下,不知有多少效仿。 刘仁恭不就称王了吗?还有马殷,早就以长沙郡王自居。 若是等天下藩镇渐渐接受梁国的存在,大唐的地位自然而然的就会下降。 或许张承业的忧虑正在于此。 这么多人反对,李晔反而觉得欣慰,若是没人反对,问题才大。 “诏令不仅不改,还要下发各大藩镇,各州各县,以明朕之决心!”动员令动员令,是从心理上动员起来,明白谁是大唐的敌人,做好一切准备,而不是现在就提刀子上。 这个动员可以是一年,两年,甚至四五年,目的是让大唐上下都明白,与朱温必有一战。 至于什么时候东出,则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了。 朱温拥有完整的地缘板块,从徐泗、淄青到洛阳,想要在一两年内灭掉他,是不可能的。 这些年,打通了西域商道,又收复河陇、汉中等地,有些人的思想就开始滑坡了。 民间、地方都有这样的人,毕竟大唐失去对关东已经很长时间了,人性都是喜欢安逸的。 当初四面绝境喊出的重振大唐,现在有几人还记得? “崔源照言河东有复起之势,皇城司调查如何?”李克用都沉寂七八年了,也该喘过气来了,朱温称帝这么大的事,他能不作作反应? 薛广衡道:“细作前段时间来报,李克用以李克宁为内外制置蕃汉左都知兵马使,处理南面之事,以李存勖为右都知兵马使,河东节度留后,在郭崇韬、李存审、李存进辅佐下,处理北面之事,李克用自居太原,沉湎酒色,据传其身体大不如前。” 李晔记得历史上,杨行密第一个离世的,好像朱温称帝之后,李克用也病死了。 还真是岁月不饶人,不知不觉间,李晔也在奔四的路上了。 当一封封诏令贴到各州各县的时候。 大唐境内舆论哗然,长安天子之都,深受李晔影响,当然一力主战,但出了长安,就有激烈的争论了。 一些人认为时机未到,逆梁凶焰未减,此时大战,就算胜了,也必然损失惨重,让其他势力有了可乘之机。 另一些人则跟李晔想法差不多,时不我待,大唐国力已经超过逆梁,就算不能攻灭之,也应该大军压迫,令其自顾不暇。 其实大部分百姓就是图个热闹,谁说的精彩,就附和谁。 争论的双方都是一些来关中游学的书生。 普天之下,也就剩大唐能给他们一席之地了,天下藩镇无不是以武人掌内外之权,文人运气好,当个幕僚,或者仓曹什么的,记记账,出出主意,运气不好,扫地出门都是小事,掉脑袋也是常事。 提着刀子的武人可不会跟你讲什么之乎者也。 就算是刚刚称帝的逆梁,嘴上欢迎天下文士,实则也就养起来,抄抄书,写写马屁文章。 真正能混到敬翔、李振这个档次的,根本难如登天,更何况逆梁就这两牌面人物。 新进的杜荀鹤,每天也就歌功颂德。 什么时候说错了话,就被一刀咔嚓了。 一则关于朱温的流言传的有模有样,说是朱温与幕僚文士闲谈,指大柳而言:“宜为车毂。” 几个文士随口附和。 没想到朱温当场翻脸:“书生皆喜糊弄他人,尔等皆如是,车毂须用榆木,柳木岂能为之!” 当场杖杀附和之人。 而大唐境内,从不因言治罪,各地的忠义堂更是成了市井巷陌议论国事的基地,哪怕是满腹牢骚,只要不是带着政治目的的造谣生事,都可畅所欲言。 这种风气下,自然吸引了大批喜爱指点江山的书生,即便科举之后,他们也不愿回乡,在关中登记,随便做些小工就能养活自己。 这两年大唐兴盛,长安居大不易,士子们就涌向华州、商州、同州之地。 还有一些有眼光的,跑到河陇,迅速被各地府衙招募为归化使之类的吏员。 听说有些书生做了两年,功绩卓着,直接升为宣教使。 宣教使虽然还是吏员,但地位已经大不相同,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天子门生,中举之后更是前途无量。 这样一来,吸引了无数书生往河陇跑,甚至连西州都有人去。 这时代的文士,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同样是能上马提刀砍人的猛人。 无论如何争论,与逆梁必有一战的理念渐渐深入人心。 从皇城司与宣教使的奏报来看,民间的热情还是很高的,但军中的确也有了厌战之心,李晔穿越以来,年年皆战,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将士跋山涉水,还要面临生死大战,不疲惫不就成了超人? 而且刘全礼的报表中,详细罗列了近几年大战耗费的钱粮。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仅仅天复二年争夺淮南,大唐就耗费了两百三十万石粮草,三百一十五万缗钱,国库已然有空虚之象,唐军阵亡一万二千人,辅军阵亡一万九千人,都是精壮。 还是老天爷没给李晔捣乱,关中没有出现天灾。 这几年都在打仗,民生之疾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若不是江南之地的财富填了窟窿,大唐的财政早就崩溃了。 李晔一脑门的汗,国力的竞争,说穿了就是财政。 而大唐的底子,经过懿宗、僖宗的挥霍,黄巢、秦宗权的人祸,早就见底了。 李晔苦笑,“召韩偓、韩全晦、崔源照、裴贽入京。” 是时候开一次财政大会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多少帝国的崩塌,说穿了就是穷死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 伐梁之策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太白诗文之美,冠绝古今。”大江之上,一轮大船晃悠着。 长风万里,青天碧水,两岸村镇水田,炊烟袅袅,仿佛画中场景一般。 一切都让困居长安十六年的平原感到新鲜。 “可惜现在不是三月,我们去的也不是扬州。” “公主,我们还是回去吧,南边在打仗,万一万一……”女扮女男装的侍女没有平原的闲情雅致。 “你怕什么,你看后面。”平原向船后努努嘴。 五六条战船不远不近的跟着,就连这艘船上的人,看起来都不像普通人,一个个孔武有力。 瞬间就把平原带出来的几个侍女比下去了。 “哎呀,完了,肯定是来抓我们回去的。” 平原银铃一样笑了起来,“要抓早在襄州、鄂州时就抓了,何必等到现在,好了好了,马上就要到池州了,听说这宣州的繁华不在扬州之下,正好我们见识见识南方风物。” 说话间,船已至渡口,江北时常有梁军出没,所以江南各大小渡口都有水军把守。 平原在出示玉符之后,没有任何人阻拦,水军虽大部分是淮南荆襄人,但军官中有不少关中唐军。 自然也是认得玉符。 平原原本只带了两名会武艺的侍女,然而刚出长安,身前身后就有不少皇城司的人。 这一路也亏得他们暗中打点和照料,平原才畅通无阻的进入宣翕。 池州还不怎么繁华,因为处于战争的威胁之下,一进入宣州,便感觉换了人间。 处处花香鸟语,清风和煦,江南人的软语听起来也亲切许多。 富商游子,农人渔夫,怡然自若。 几个浪荡的公子哥频频目视她们几人,虽然穿着男装,但根本无法遮掩娇颜,公子哥们刚要上前纠缠,就莫名其妙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人拦住,怎么都挤不过去。 平原就这么翘着嘴角,在宣州城里四处游览。 宣州算是淮南少数几处没有被毕师铎、孙儒祸害的地方,而一旦江北有大战,百姓便纷纷渡江难逃。 因此城中多少不少乞丐和流民。 好在每日在官衙前都会有粥棚。 喝了粥的流民会被辅军接走,平原一时兴起,也想讨碗粥喝,但被施粥小吏礼貌的拒绝。 正生着闷气,却见街面上人群自动分散开来,一支百人骑兵,缓奔而过。 平原眼神一亮,望着骑兵中最英武的一人。 平原也见过几次周云翼,不过长安的周云翼与宣州的周云翼判若两人。 在长安,宝剑藏于匣中,周云翼又是个低调的人,所以不怎么引人注目。 但此次再见,如同换了一个人,沉稳的气势中带着几分锋芒。 不知不觉间,平原眼中只有马上的将军,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之中。 “家主请大娘回家。”偏偏此时,有人打碎了她的美梦。 还是一个面有刀伤之人,一双眸子仿佛鹰隼般刺人。 平原的脸沉了下来,“不回去,不回去!” 刀疤脸仍不放弃,语气谦卑的拱手道:“家主有令,大娘必须回家。” 平原在宫中可以随便使小性子,在长安也是肆无忌惮,但不知为何,面对此人时,她感觉自己面对猛兽,心中不由得一寒,语气也就弱了三分,“你、你是何人?” “回大娘,小人武元登。”刀疤脸一挥手,周围挤过来几个强壮女人。 “你们大胆。”侍女低声怒斥,上去阻拦,却被女人反手一把捉住。 “家主有言,若是大娘不听话,就嫁到草原上去。” 平原全身一颤,她连长安的世家郎君都看不上,又怎看得上草原蛮人,“好了,好了,回去就是。” …… 长安,西面的一封捷报令李晔大喜。 松州都督杨崇本在蛰伏一年之后,摸清了当地的山川地形,自引三千锐卒翻山越岭,杀入维州城中,屠灭大小族主寨主三十七人。 维州这个战略重地终于落入大唐之手。 杨崇本的奏表中,力陈蛮人桀骜不驯,采用了一些不得已的手段。 具体是什么手段,李晔也不想问,更不想知道。 当年吐蕃人为了得到此地,以妇人嫁入城中,耗费二十年培养带路党,才拿下此城,手段也不见得光明到哪去。 “陛下,维州既然攻陷了,当遣派心腹之将镇守,令杨崇本退回松州。”李巨川道。 李晔愣了一下,旋即明白李巨川的意思,维州地势险要,若是杨崇本割据此地,大唐一时半会儿也拿他没办法,毕竟杨崇本也是有这个前科的。 思索了一阵,李晔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不管杨崇本想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有叛则讨,堂堂正正,才能令此人真正心服,传令,升杨崇本为胜捷军指挥使,维州都督,松州都督一职取消,朝廷遣派知州治理此地。” 维州的确是形胜之地,但杨崇本想凭借此地自立,那就是想多了,没有人口,又跟当地交恶,没有陇南的支援,他连坐稳维州都难。 杨崇本成功攻陷维州,已经证明都督制的可行。 唐廷如今的疆域太过狭长,很多事情鞭长莫及,都督算是应时之需。 两人正商谈着,薛广衡来报:“王参军奏报。” 这一个月王师范与幕僚都在枢密院制定伐梁之策,现在来见,应该是有了进展。 什么时候打,以后再说,但怎么打,就要提前准备了。 这也是李晔动员令的初衷。 “臣王师范拜见陛下。” “免礼。” 王师范扫了一眼李巨川,“臣征询各军主将以及西州刘鄩将军的意见,又根据大唐实情,制定了一份伐梁之策,请陛下过目。” 李晔接过奏表,又是长篇大论,还没有标点符号,开篇就是“当今惟吴易图,东至海,南至江……” 随意翻看了几行,顿觉眼花缭乱,加上王师范这一笔字,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你直接说吧,朕听着。”李晔又把奏表换了回去。 王师范看了一眼李巨川。 李晔道:“无妨,下己亦是知军之人。” 王师范拱拱手,“臣与诸位参军以为,欲破梁贼之势,在先取淮南,一者淮南士民心不在梁,二者王景仁、陈璋水军对我鄂岳、江南威胁极大,不可令其成长起来,三者李神福、朱瑾、李承嗣在淮南声望极大,攻取淮南事半功倍。” 李晔点点头。 “是以,我军欲攻取淮南,必大力组建水军,置办战船,仍是李筠将军牵制汝、许,高行周将军牵制蔡州,朱瑾出光州攻寿州,刘知俊出舒州,攻庐州,吸引梁军主力,然后李神福领水军顺江而下,配合周云翼、米志成合攻扬州!” 李晔望着淮南地图深思,李巨川道:“李筠、高行周皆为佯攻,朱瑾、刘知俊、李神福才是杀招,任何一路建功,梁贼淮南不保?” “正是如此,淮南不保,我军水军便可占据淮河,以水军之力进取徐泗之地,李筠、高行周变佯攻为真攻,陛下大军出崤函,直取洛阳,恢复东都……” 王师范话还没说完,李晔长叹一声,“好一场倾国大战!” 倾国大战,当用倾国之力,只是短期内,大唐怕是拿不住这么多粮草。 李晔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拿过王师范的奏表,一眼落在“当今惟吴易图,东至海,南至江……”之上。 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不是王朴的平边策吗? “凡攻取之道,从易者始。当今惟吴易图,东至海,南至江,可挠之地二千里。从少备处先挠之,备东则挠西,备西则挠东,彼必奔走以救其弊。” “奔走之间,可以知彼之虚实,众之强弱,攻虚击弱,则所向无前矣。攻虚击弱之法,不必大举,但以轻兵挠之。” 李晔至今还记得平边策中的几句经典名言。 后世把此文与《隆中对》并列,号称五代第一雄文,话说王朴晚死几年,赵大还不一定能扑腾起来。 赵大自己都说过,此人在,朕不得此袍着。 虽然大唐与汴梁的形势不同于历史上后周与后唐。 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平边策中的策略拿来用一点都不过时,唐军与梁军沿洛阳、汝、蔡、颍、寿、庐、和、扬对峙。 备东则挠西,备西则挠东。 梁军已成疲军,大唐在国力上隐隐超过了汴梁,还有河套、山丹、青海的战马供应,轻兵挠之之策完全可行! 就算汴梁实力强大,这么挠下去,朱温也扛不住啊。 刚好驻守光州的朱瑾以骑兵见长,驻守宣州的周云翼也是擅长轻骑,再配合李神福的水军,想怎么挠就怎么挠! 而且此举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必大举,不用大举耗费国力。 唐军避实击虚,有利则进,劫掠粮草、百姓,无利则换个地方再来一遍。 进攻者因为主动,所以优势要大一些。 当下,李晔把脑中记得的平边策结合时下局势,说了一遍。 李巨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真乃天降神人!” 李巨川这么吹嘘,王师范也不能落在人后,一把撕烂案几上奏表,“陛下天纵之才,胜臣百倍千倍,古今奇谋,无出陛下此策!” 李晔倒是满脸火烫,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无耻的抄袭者,不过这马屁还是让人心花怒放的。 “哈哈……”李晔尴尬的笑起来。 第三百六十七章 挥刀自宫 朱温称帝建国之后,对内对外都是大肆封赏,遍选民间秀女,充实后宫,又于汴州广造宫阙。 魏博罗绍威最为贴心,征调民夫,伐境内大木,送往汴州。 两家关系更加紧密,只可惜罗绍威这么胳膊肘往外拐,引起了魏博牙兵的不满,牙将李公佺发挥魏博百年的光荣传统,纠合牙兵,准备送罗绍威一程,谋事不密,被罗绍威察觉,李公佺焚毁府舍,大肆剽掠之后,逃奔刘仁恭。 虽然这次没成功的下克上在唐末没有泛起多大水花,但让罗绍威更加惴惴不安了。 他从其父罗弘信手中接过节度使大棒,威信本来就不足。 别忘了其父也是牙将兵变上位,击败上一届节度使乐从训,当初的乐从训就是今日的罗绍威,都是节度使二代。 而魏博这一百多年来,杀节度使如同杀鸡一样。 罗绍威不得不求助亲家朱温,朱温一拍大腿,令都将马嗣勋领一千长直军精兵,私藏短兵,以护卫安阳公主的名义入魏博。 魏博牙兵骄悍已久,并不将这一千人放在眼里。 而李公佺的叛乱,罗绍威没能击灭李公佺,反而让其大肆作乱,虚弱无能展露无余,令更多的牙将蠢蠢欲动。 天复三年七月,罗绍威率先发难,尽起家奴六百人,汇合马嗣勋的一千长直精兵,攻击牙兵。 牙军欲战而弓甲皆不可用,遂阖营殪之,凡八千家,婴孺无遗。 魏州牙兵措不及防,一夜之间被屠杀八千人。 然罗绍威并未因此放下屠刀,与长直军屠杀城内牙兵家眷。 牙兵在魏州延续百余年,互相姻亲,盘根错节,此举与屠城无异,长直军顺手抢掠城中大户。 魏州血流成河,短短三日间被屠六万人。 紧接着,朱温令朱汉宾、高季兴各引八千军渡河,屠杀魏博境内牙兵万余人。 罗绍威引狼入室,挥刀自宫,强横了百余年的魏博至此衰弱。 一时间魏博人心惶惶,梁军并不是善男信女,所过之地,招待稍有不周,便污以牙兵同党,顺手屠灭。 占领磁州的魏博牙兵听闻魏州噩耗,哭喊震天,当即拥立大将史仁遇为主,举起报仇雪恨的大旗,欲回军攻打魏州。 史仁遇当然知道事情的轻重,一个罗绍威算不了什么,但他背后的梁军,就令人不寒而栗了,史仁遇自知不敌,劝说牙兵,投奔河东,引沙陀铁骑南下复仇。 均衡已久的河北再度风云变幻。 “十年之间,皇帝力挽狂澜,与朱温争夺淮南,分庭抗礼,而我河东接连重挫,图河北而不可得,昭义四分五裂,若长此以往,河东恐有倾覆之危!”青年将领骑在大乌骓马上,目光灼灼的望着划过天际的苍鹰。 八月的天空特别蓝,阳光依旧炽烈,长风从草原而下,猎猎作响。 这一年,仰望苍穹的青年十九岁,胸中早已燃着一团烈焰。 二十年之前,他们祖孙三代领沙陀铁骑纵横天下,何等快意,何等雄壮。 然而木瓜涧一败终结了一切,河东图谋河北的雄心彻底熄灭,就连他的父王,也终日沉湎于酒色。 “此次魏博内乱,实力大损,正是我军再起之时!”李存勖心驰神往,这几年,义儿军在李嗣昭、李存进等人整训下,重回昔日精悍之气,除此之外,李存勖还与郭崇韬编练了一支骑兵,名为从马直,选代北、草原勇武之人,蕃汉混杂,战力强大。 “末将以为,此时我军当按兵不动,因为有人比我们更急。”郭崇韬云淡风轻道。 李存勖稍稍沉思之后道:“你是说刘仁恭?” “刘仁恭木瓜涧大胜,又吞并义昌,实力大涨,欲鲸吞河朔,正因为此,王镕、王处直才依附我军,如今魏博大乱,刘仁恭岂会按兵不动?” “兴绪所言甚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罢,就让刘仁恭父子试一试梁军的刀锋。” 郭崇韬脸上却浮起一抹愁容,“留后,此事应快速禀报大王,令都将军不可妄动。” 李存勖听到都将军也是眼神一黯,他在北面风生水起,都将军李克宁在南面也不差,兴修水利,鼓励农桑,招抚流民,晋军在一系列的大败之后能喘过气来,李克宁功不可没,在境内深孚人望,成为李存勖潜在的竞争者。 兄终弟及,在这乱世里并不是什么奇事。 起身突厥别部的沙陀更是早有这种传统。 李克宁的资历远在李存勖之上,身边聚集了一批将佐,如李存颢、李存实等将,皆手握兵权。 “宝剑藏于鞘中,人皆不知其锋,而一旦出鞘,剑气冲于牛斗,河朔皆平。”郭崇韬似乎是在说当前的晋军,也像是在说人。 河朔局势的确如郭崇韬所言,晋军没有介入,史仁遇再投刘仁恭。 刘仁恭没有任何犹豫,休书太原,约李克用会猎魏博,李克用依旧按兵不动。 刘仁恭急不可耐,此时契丹人正在大肆北攻女真,卢龙没有北顾之忧,大举南下,起大军七万,以养子赵霸为前锋,刘守光为左军,刘守文为右军,自引中军入德州,眺望博州。 罗绍威大急,求援汴州。 但此时的汴梁以刚刚经历大战为由,粮饷不足,拒绝出兵。 卢龙军见梁军不动,一拥而入,围攻博州。 磁州史仁遇配合卢龙军南下攻相州。 不得已,罗绍威以境内资财粮草迎奉梁军,朱温这才派遣王彦章领一万大军北上,汇合魏博军、朱汉宾、高季兴三军合击卢龙军。 河朔风云正式拉开序幕。 长安,刚刚结束秋收之后,李晔便召开了一次财政大会。 这几年虽然新取了南阳盆地、江汉平原,以及江南之地,但大唐的负担也重,士卒的军俸、战马草料、军械盔甲,还有粮食,无一不是无底洞。 也幸亏处于上升趋势,新得的地区都是富庶之地,才填补了这个窟窿。 不过接下来一些可能的敌人,都是硬骨头,朱温先不说,钱镠、马殷、王建,一个比一个难对付。 特别是王建,在南诏长驱直入,似有吞灭其国的迹象。 这个时候,杨崇本攻下维州的作用就显现了,与成都间隔不过三百里,带给成都强大的压力。 郑昶在南诏杀伐过重,不得人心,南诏军节节败退。 枢密院判断蜀军很可能在一两年之内,吞并金沙江以南、澜沧江以东的所有土地。 大唐两百多年解决不了的南患,快被一个节度使解决了。 “今年三荆之地与宣翕皆是丰收,关中平原欠收,河陇、兴元平收,另外河套、青海、甘凉的秋羊也快出栏了,预计十一万头,按照陛下的诏令,第一批肉牛也以长成,牛肉可供应军中。”刘全礼粗略说了一阵,各地具体天赋都在他手中厚厚的账簿之上。 李晔轻轻点头。 若只靠一个关中平原,恐怕唐廷早就饿死了。 随着水利开发的推进,关中平原的短板也出现了,动辄干旱,上游任何一地的动静都能造成黄河减流,缺水成了关中最头痛的问题。 若是老天爷不给面子,不下雨,关中就会赤地千里。 也难怪大唐越来越虚弱,最终不得不依靠江淮输血。 李晔翻动账簿,约略扫了一眼,偌大的关中平原今年的收成也只是跟兴唐府盆地持平。 与投入完全不成正比。 若是大唐继续发展,关中就成了短板,以一个弱势板块统治强势板块,迟早会出问题。 “陛下,臣在江陵,收江西瓷器、湖南茶叶、蜀中、两浙之丝绸,运往天唐府,一岁可获利三百万缗!”韩偓满脸红光,这可是黄巢之乱以来,前所未有的入账。 这也证明了李晔打通西域的正确性。 “今年府库入账折合钱币九百七十万缗,包括盐税、田赋、商税。”崔源照作了最后统计。 贞观年间,大唐中央财政收入为三千四百一十万缗,安史之乱后,德宗采用两税法,财政收入也到达三千万缗。 “瓷、茶、丝的力度还可加大。”严格来说,商路只是打通了一半,过了龟兹,向北走是喀喇汗,向南走是于阗,西边还有一个萨曼,萨曼的西边还有黑衣大食,层层拔毛,利润就被压下来了,海上商路,在黄巢屠了广州之后,彻底断绝了。 无论是草原还是西域,对茶丝瓷的需求非常大。 “如此以来,岂不是让王建、马殷、钱镠等得利?陛下完全可以在宣翕、荆南、兴元等广开桑田、茶田。”韩偓大惑不解道。 李晔笑道:“不,三荆与宣翕、兴元只准种粮,严禁大规模种茶养桑!” 韩偓仍是不解,崔源照最先领会其中诀窍,“如今商路在我们手中,利润也是我们说了算,若是商路闭绝,钱没有任何作用,反而扩大交易规模,吸引蜀中、湖南、浙江大规模种茶养桑,其对大唐的依附性就越高,湖南蜀中的百姓都去种茶养桑了,粮食产量就会下降,也就间接削弱其国力。” 这也算间接的贸易战了。 效果怎么样,以后再说,李晔只知道一点,在这乱世里,粮食比钱更重要。 唐廷还没完成各种战略物资的储备。 第三百六十八章 河朔激变 第一批的河湟战马与肉羊肉牛送到长安,然后驱赶至襄州,再经由水路送至宣州、鄂州。 与战马随同而来的,还有两千彪悍的蕃人,党项、吐蕃、回鹘、达怛,各族混杂,说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唐言,不过眼中的渴望,谁都能看见,军功! 大唐最重军功,有了军功,就算是奴隶也能翻身成为将军。 就算不能成为将军,而成为唐军,待遇跟从前也是天壤之别。 这一年大部分时间,关西的物资大规模调运东南。 江陵成了南方的贸易重镇,繁华程度直逼宣州与扬州,南来北往掮客商贾不仅带来的商品钱财,还带来了人气,大江南北的消息也在此地汇总,然后流传出去。 就在朱温大兴土木营造宫殿的时候,李晔回绝了重修大明宫与修建陵寝的奏议,拿出左藏中的钱,招募天下船匠,以襄州为基地,取秦岭、伏牛山、华山之木,修建战船。 在所有准备没有充足之前,唐军固守着休战合约。 最忙碌的是细作,早在杨行密时代,他们就以说书先生蛰伏在淮南。 朱温吞并江北,说书先生们顺流而上,进入中原与山东。 淮南说大也不大,梁军所有的动向,都像雪片一样送往江南,筛选之后,又送进长安。 连王景仁在寿州新纳了几房小妾都事无巨细。 而梁军的细作只要一过江,就会迅速被皇城司的人盯上,要么莫名其妙的消失,要么成为双面细作。 这几年成长最快的不是唐军,也不是宣教使,而是皇城司。 开战,他们活跃在前后方,停战,他们更活跃。 无声的战场更加惨烈,能活下来的人,自然是精英中的精英。 然而令李晔今天收到的消息,皇城司刺杀耶律阿保机失败,损失精锐十七人。 薛广衡跪在地上,面色惨白,“赵长志领二十一人,装作女真人埋伏于路,阿保机马过,劲弩齐射,穿盔而过,阿保机藏于马腹,躲过余箭,契丹人四面搜山,我军死战,射杀契丹甲兵百人,赵长志亲自断后,被契丹人乱刀分尸,只有四人突围。” 李晔叹了一口气,耶律阿保机常年征战,身边有亲卫护持,自己肯定是披盔戴甲,刺杀千难万难。 只是可惜了这些忠勇的将士。 “剩下四人联络辽东细作,装作混入敌营,下毒阿保机食物之中,毒死二十契丹近卫,不料当日阿保机因刺杀之事小心谨慎,没有饮食而幸免于难,剩下四人旋即被查出,逃回一人。” 这样都不死,只能是天意吧。 “不过阿保机对痕德堇疑心大起,辽东细作传回消息,阿保机暂缓对女真人的攻势,防备起痕德堇。” “痕德堇老迈,怎会是阿保机对手。”头狼老了,新狼继位,这本就是草原的规则。 没想到这场刺杀,有可能加快阿保机上位。 “这事跟你没关系,是朕的命令,断送了他们的性命,传朕旨意,于香积寺再建一大碑,阵亡的皇城司将士刻名于上。”后世对皇城司、锦衣卫都是谈之色变,岂不知锦衣卫也是国家利刃,关键看掌握在什么人手中。 后世间谍大行其道,就证明老祖宗们的睿智,春秋战国,就把间谍玩出了花样。 “末将代皇城司兄弟谢过陛下。”薛广衡拜倒在地。 “起来吧,河北战事如何?”如今河北的战局才深深牵动天下目光。 “回禀陛下,刘仁恭号称十万大军南下,攻破博州,魏博人心皆叛罗绍威,罗绍威以魏博钱粮引梁军北上,梁军王彦章为主将,兵少,屯于堂邑,卢龙军分兵而进,攻济州、武水、莘县,压迫魏州,另史仁遇打出为牙兵报仇的旗号,引军南下,相州守军开门迎之,推选史仁遇为魏博留后,相州之西皆归附史仁遇,兵势大振。” 不知不觉间,河北的乐子居然这么大了。 “李克用呢?河北都闹腾成这样了,李克用还没动静?” 薛广衡道:“晋军按兵不动。” “按兵不动?”李晔盯着地图,表面上魏博乱做一团,但这只是前奏,梁军区区两万人马,加上罗绍威也不过四万出头,远不是刘仁恭的十万人马对手。 朱温会放弃魏博这块肥肉? 显然不可能。 魏博不仅是肥肉,也是汴梁的北方门户,一旦魏博落入外人之手,就会对大河之南的汴州构成重大威胁。 那么朱温在等什么? 等李克用? 不管他在等什么,梁军出兵是肯定的。 河朔混乱的局势,晋军与梁军都透着诡异。 正思索的时候,小黄门来报,刘仁恭使者求见。 李晔忍不住笑了起来,刘仁恭这厮还真是死乞白赖,“宣他使者进来。” 过不多时,一人进殿,纳头便拜:“臣冯道拜见陛下。” “冯道?”李晔盯着来人,二十岁左右,身材健壮,面相宽厚中带着几分儒雅。 “刘使君愿为陛下出击逆梁,请陛下封……” 话还没说完,李晔就笑了起来,“这次来了就别走了,刘仁恭父子非是成事之人,我大唐才是你安身立命之地。” “这……”冯道目瞪口呆,这是他投奔刘守光拿到的第一份差事,没想到弄成这样。 “当然,你若是不愿意,朕不为难你,送你回去,至于刘仁恭求封燕王,可以,他拿下魏博之日,就是朕封他燕王之时!”李晔不介意让河朔的火再烧大一些。 “多谢陛下,只是刘家父子待臣恩重,臣不忍叛之。”冯道犹犹豫豫。 看他表情就知道心动了,唐廷占有大义之明,又有复兴之象,李晔重用文人,跟刘仁恭父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现在的李晔不是当初刚到长安两眼一抹黑,唐廷蒸蒸日上,自然会有更多的人来投效。 冯道走的时候,李晔还赏赐了一匹河湟大马,也算结个善缘。 如果刘仁恭能拿下魏博,那么势必会引得梁军主力北上,淮南就兵力空虚了。 也就是伐梁策正式启动的时候。 下午的时候,王师范来觐见,正好李晔对河朔的诡异局势迷惑不解。 “若臣所料不差,朱温是想借刘仁恭之手,消磨罗绍威最后的实力,河朔之局,谁先入谁吃亏,想必朱温、李克用都认清了形势,让刘仁恭、史仁遇去趟这摊浑水,史仁遇魏州牙将,得到相卫二州,实力大涨,反复无常,必不肯居刘仁恭之下。” 李晔点头道:“二郎以为魏博将会落入何人之手?” 王师范家中排行第二,李晔以二郎相称,以示亲昵,“臣以为,必为河东所得。” 这倒让李晔出乎意料。 “李克用近几年虽然沉湎酒色,大不如前,然其能逼和阿保机四十万大军,可见晋军战力已经恢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朱温应该也是忌惮晋军战力,所以才以少数兵力入魏博,朱温不会坐视刘仁恭吞并魏博,同样,太原也不会坐视刘仁恭壮大。” 这么一解释就说得通了。 其实当初阿保机的四十万大军,还不如说是四十万难民,细作后来打探才知,阿保机裹挟达怛、室韦等部落,老弱妇孺拿个木叉子,呼啦啦就上来了,试图对刘仁恭、李克用进行军事讹诈。 起初还讨了些便宜,攻陷河东九城,掳掠大量牲畜人口。 后李克用领鸦兵北上,阿保机瞬间就怂了,幸亏这时的李克用心思精力都用在女人和酒上,火气大不如前,若是当年,提着刀子就干了。 两边都不想打,就在云州会盟,一顿酒,莫名其妙就结为兄弟。 “臣闻李克用之子李存勖在代北厉兵秣马,有积极进取之意,此番河朔大战,陛下可拭目以待。” 一听李存勖的名字,李晔一震,该来的终究要来。 自杨行密倒下之后,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拉开序幕。 而李存勖的出场,将把这个乱世拉向高潮。 李晔对此非常期待。 盛唐的崛起,没有英雄相衬,岂不是太寂寞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巨川望气 如果朱温是黄巢势力的延续,那么魏博就是安史之乱的遗裔,初代节度使田承嗣是史思明、史朝义的大将,安史虽然垮台,但其势力仍在,唐廷精疲力尽,无力进剿,便任命投降的田承嗣为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拥兵十万驻魏州。 田承嗣挑选魁梧有力的战士一万名,充作卫兵,称为牙兵,此为牙兵之始,名义上臣服大唐,实则国中之国。 狡猾如狐的田承嗣,利用河北诸节度使间的矛盾,唐廷绥靖的心理,纵横捭阖,左右逢源,实力急剧扩张,在河朔攻城掠地,代宗发八镇兵马攻击,田承嗣军事上不敌,但权谋过人,朝廷大军来,便请降,去,又故态复苏,加上河朔藩镇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明里暗里支持,让魏博在唐廷的刀锋下,总能挺住。 如此反复纠缠,致使河北三镇“讫唐亡百余年,卒不为王土”。 幽燕、沧冀、兖郓、淄青之不逞,皆恃魏博之强,魏博俨然成为河朔的龙头老大。 魏博士民,也在长期与唐廷的对峙中,离心离德。 既然不服唐廷,当然也不会服汴梁,更不会服卢龙。 一个月之后,魏博的乱象仍在加剧。 相州史仁遇在得到魏博当地人的支持后,实力大振。 朱汉宾与高季兴兵少,接战不利,只能向魏州撤退。 此举更激励史仁遇与魏博牙兵的士气,等史仁遇刀锋直指魏州的时候,兵力已经达到五万,对外号称十万。 刘仁恭父子似乎也知道此行是火中取粟,稳扎稳打,攻下一地,便掳掠当地百姓,攻下一城,便洗劫一城,遇到梁军镇守的城池,非常谨慎。 由于刚刚秋收,卢龙军所得不少。 等西面史仁遇大军突起的时候,刘仁恭忽然就按兵不动了,仿佛一头老狼,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天复三年十月,王彦忠领八千骑兵,汇合高季兴、朱汉宾、马嗣勋,猛击魏博牙军。 事实证明,史仁遇在此战中表现出来的能力,根本配不上他的野心。 接战之时,对梁军的凶猛认知不足,以为可以单凭兵力碾压,遂下令牙兵左右包抄。 王彦章领铁骑猛突,直击其中军。 当史仁遇发现梁军凶猛,无可抵挡的时候,王彦章击破几道步军阵列,直冲到他面前,牙兵大溃,高季兴、朱汉宾、马嗣勋等将鼓噪而进,牙兵杀节度使手到擒来,但在真正的战场上,一泻千里。 号称十万的魏博牙军,在梁军面前土崩瓦解。 投奔而来的魏博土人,纷纷作鸟兽散。 此战杀得魏博人心胆惧丧,再也没有当年“魏府牙兵,长安天子”的嚣张气焰,梁军追亡逐北,顺手取相、卫、澶三州,史仁遇为朱汉宾所杀。 此时距离史仁遇兴兵才两个月,天下藩镇皆以为他能大有作为,没想到转眼便被覆灭。 梁军的战力再一次被天下人重新评估。 而唐军也随着梁军地位的提高而提高。 这一战有力的震慑了河朔藩镇,刘仁恭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成了骑虎难下之势,独自面对梁军与魏州军,在强大的压力下,卢龙军全线收缩于博州,连续派出使者请求王镕、王处直、李克用出兵。 太原,晋军诸将也在为是否出兵展开激烈争论。 以李克宁为首的南军主张全线进攻,趁此良机重夺昭义,在背面响应刘仁恭。 以李存璋、李嗣源为首的太原守军主张按兵不动,坐观梁军、卢龙军恶斗,毕竟梁军主力仍在汴州,魏博境内的只是一支两万人的偏师,晋军若动,梁军必大举介入魏博,朱温也许会放过刘仁恭,但绝对不会放过晋军,稍有不慎,便是梁晋大战,而卢龙坐观成败。 李存勖的北军仍在代北,因此没有参与争论。 最终李克用听取了李存璋、李嗣源的意见,依旧按兵不动。 李克用对刘仁恭的恨意绝不在朱温之下,当年若不是沙陀军击溃李匡筹,刘仁恭如何能上位? 在李克用心里,刘仁恭应该是自己的小弟才对,不过刘仁恭用木瓜涧大战,狠狠甩了李克用一耳光。 李克用一世的英名,全都在此战葬送。 现在刘仁恭还好意思腆着脸来求援? 李克用不愿出兵的另一大顾忌就是沁、泽一线的丁会部梁军,一直像根钉子牢牢钉在河东、昭义腹地,令晋军不敢轻举妄动。 王彦章屯兵相州,坐观北面昭义之局势,没想到等了一个多月,只等来了纷飞的大雪,潞州周德威部晋军没有任何南下的迹象。 刘仁恭因此在博州得到喘息,不顾严寒,大肆修建工事,准备把博州打造成铁桶。 魏博之局,再一次陷入沉寂当中。 李晔期待的河北大战并没有爆发,就连王师范对自己的判断也不确定起来。 梁军并不像想象当中的虚弱。 只有李晔知道,这是王彦章的个人表现太过突出。 李思安、氏叔琮、庞师古、葛从周等梁军大将相继陨落,令王彦章这样的中层青云直上,朱温虽说是性格不怎么好,但识人之明确是不假,团结在他身边的梁将,全都是有真本事的。 “只怕魏博最终还是落入朱贼之手!”李巨川叹息道。 殿中三人烤着火,窗外风雪弥漫,偶尔几片雪花被风卷进殿内。 “莫非李克用真的老了?”王师范不甘心道。 “自从他车裂李存孝之后,实力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李晔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在想李存勖什么时候出场。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晋军中英雄人物极多,叱咤天下二十载,周德威、李嗣昭、李存本、李存审、李嗣源皆当世良将,绝不会这么沉落下去,陛下切不能把河东当成普通藩镇,河东与草原突厥、达怛等部联系紧密,兵力强盛,正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河东必会大动!臣常望东北,汴州贼气正炽,然太原亦王气隐然。”李巨川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李晔惊讶的盯着李巨川酡红的老脸,这厮难道真会算命? “大唐纵横东西,宰割南北,李公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王师范到底是年轻人,见不得如此褒扬敌人和潜在的对手。 李巨川拱拱手,“老朽失言、失言。” 李晔笑道:“魏博若不是远在河朔,朕岂会让梁贼猖獗。” 第三百七十章 庐山真面 与李巨川、王师范小饮之后,李晔回到内宫。 刚想去寿宁宫,忽想起平原被禁足在紫卉苑。 紫卉苑在太极宫西角幽深之处,宫中品级低下的妃嫔女官多居住在此。 还未至紫卉苑,就听见孩童的欢笑之声,李晔驻目而望,见一五六岁童子手持一截竹棍,哇呀呀的冲出来,后面还追着一小宫女。 亲卫急忙挡在前面,辛四郎吼了一声:“大胆。” 周围瓦楞上积雪应声而落。 辛四郎何等人?莽气、煞气、杀气集于一身,就是李晔听来也心中一震。 小宫女直接就倒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嘴皮发颤,也不知在说什么。 偏偏这小孩儿挺着竹棍,先是惊讶了一下,但很快稳住身形,明珠一样的眼眸转到辛四郎身上,虎里虎气吼道:“你大胆!敢对本皇子无礼!” 辛四郎也只是出于护卫的习惯,他当然不会傻到对一个孩子出手。 “你是皇子?”李晔一脑门的问号,盯着这小家伙上下打量。 昭宗子嗣极多,李晔的心思都在国家大事上,本身在长安待的也不多,自然也就认不全。 小家伙儿警惕的反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本皇子从来没见过你?” 敢这么对着一群大人说话,这小东西胆气挺大,李晔顿时就来了兴趣,“我告诉你名字,你也告诉我名字如何?” 小家伙甩甩手中竹棍,眼神中警惕更甚,“不好,你一看就不是好人。” 李晔一口老血差点就喷出来了,周围侍卫都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都说童言无忌,但被这么顶撞,李晔感觉自己脸都挂不住了。 “你这小儿,当真无礼。” “哼,告诉你也无妨,我乃大唐天策上将李佑!”小家伙竹棍又绕了一圈。 李晔愣了一下,惊奇道:“李佑?你是李佑?” “奴、奴婢该死,冲撞陛下。”小宫女这才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乾宁三年三月,裴贞一与李渐荣一前一后诞下皇子,分别是李禔与李佑,名字还是自己取的,没想到一转眼都这么这么大了。 旋即心中涌起阵阵愧疚,这些年征战在外,就算是回宫,也只是打个照面,多出入两宫与年轻妃子之间,对他母子二人不闻不问,一转眼,亲生骨肉都这么大了,李晔恨不得甩自己一耳光。 再看李佑,只觉得跟平原一眼,有一股天然的灵气,与李裕、李禔的儒懦大不相同,与李祤、李禊的圆滑更是不同。 “佑儿,过来。”李晔招招手。 没想到李佑警惕的后退,一扔竹棍,撒腿就跑,转眼就在宫墙间没影了。 李晔呆了一阵,叹气道:“朕的儿子,居然不认朕。” “陛、陛下恕罪,佑皇子年幼,不知轻重,夫人常以陛下之事教诲佑皇子,佑皇子也以陛下为荣。”宫女说起话来,倒也伶牙俐齿。 李晔当然听出其中袒护之意,“不必惊慌,朕又不会罚你,佑儿能长成,朕还要多谢你的照料。” “奴、奴婢不敢当,佑皇子天资聪敏,只是认生,陛下勿怪。” “不怪,不怪,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碧奴。”小宫女声音颤抖。 李晔语气温和,“碧奴,带朕去见陇西夫人。” “奴婢遵命。” 李渐荣原本是二品的昭仪,诞下李佑之后,李晔封其为陇西夫人。 品级虽然跟裴贞一一样,但地位和待遇天壤之别,居住的西华殿,简直跟冷宫没什么区别,除了刚才的年轻宫女,还有两个老迈宦官在内院扫雪。 诸人见李晔驾临,全都呆若木鸡,仿佛冰雕一般。 还是碧奴唱声:“陛下驾临西华殿。” 内殿一阵响动,很快传来惊喜的声音:“臣、臣妾恭迎陛下。” 李渐荣一脸欣喜的带着两个宫人迎了出来,眼中几乎含着泪光。 倒也不是没见过面,宫中大典,或者李晔还朝的时候,李渐荣都要按照礼仪出迎。 但宫中妃嫔接近百人,还有大量的女官,姹紫嫣红的,李晔眼睛的都花了。 “佑儿、佑儿,你这孩子,成天念叨你父皇,现在父皇来了,你躲着干什么?” 两个老宦官将极不情愿的李佑牵来,此时的李佑极为乖巧,“儿臣拜见父皇!” 李晔轻轻抚摸李佑的小脑袋,越看越觉得欢喜,“这么多年,委屈你们母子。” 李渐荣的眼泪“唰”的一下涌了出来,“陛下日理万机,国事为重,臣妾不觉得委屈。” 后宫之中,皇后大度,裴贞一跋扈,张清婵聪慧,而只有李渐荣温婉如水,不争不抢。 两宫之争,随着李裕进封太子,而暂时落下帷幕,但其中的潜流依在,三百年李唐天下,从未因封了太子就尘埃落定的。 李裕被推到前台,后面的李祤、李禊小动作不断,裴贞一更不是隐忍之人。 还有各种隐晦的势力推波助澜。 关东大战迭起,后宫无声的战争,也早就打响。 一连几日,李晔皆宿寝在西华殿,与李佑的感情渐渐亲密,而这种父子之情,没有任何其他目的,不像裴贞一那儿,总让李晔感觉她母子二人在惦记着什么。 离开之时,李佑念念不舍。 当日风雪已停,晴空万里,李晔忽然心中一动,“来人,给朕找大唐最好的文武先生,教授我儿!” 长安风雪停了,河陇的风雪却更大。 在岷州待了一年多的李裕,心中终于生出厌烦之心。 尽管这几年岷州发展不错,但跟繁华的长安比起来,肯定是大有不如的。 就算被封为太子,也没消解李裕心中的厌烦。 名为转运使,实则也就领个名头,大小事务都有专门的人负责,面面俱到,倒让李裕省了不少心。 “先生,父皇难道要把本宫永远留在这穷山僻壤之中吗?听说二弟三弟他们都封王开府,在长安动静不小。” “动静再大也是枉然,只要皇后娘娘与公主坐镇长安,殿下的大位指日可待,殿下虽然不能结交军中人物,但这河陇之地的知州,殿下不妨花些心思笼络一番,未来说不得也能成为殿下的臂助,陛下放殿下入河陇,未尝没有试炼之意。” “先生”从阴影中走出,满头灰白,脸上的沟壑中沉淀了不少萧索之意。 赫然就是景福三年拜相,又被皇帝扫地出门的崔胤! 如他这般遭遇的人很多,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股力量,如幽魂一般飘扬在长安隐晦之处。 这些人要么是门荫入仕的顽固派,要么是三百年大唐的守旧者。 李晔数次让他们参加科举,重新录用,他们置若罔闻,不屑与寒门、武营的人同台。 这么多年的沉沦,已经让崔胤沉稳多了,但他心中的权力欲望更加炽烈了。 “除了军中,任何势力都可为殿下所用。”崔胤望着李裕,仿佛在看着自己亲手栽下的种子渐渐萌芽、滋长,终有一天,这颗种子将长成参天大树。 “而河陇,声望最重者,无出元景成之右,此人一句话,抵得上赵崇凝一百句一千句,只要殿下拜会此人,陛下也会对殿下另眼相看!” 李裕冲崔胤拱手,“若无先生,本宫岂能得太子之位?他日本宫能进大位,必不忘先生之教诲!” 第三百七十一章 内乱外变 与长安一样,汴州的暗流更加汹涌。 朱温称帝之后,几个儿子就越来越孝顺了,朱温深感父慈子孝,大手一挥,封长子朱友裕为郴王,二子朱友珪为郢王,还有朱友璋、朱友雍、朱友徽、朱友贞等,皆封亲王,就连假子朱友文、朱友谦也封了博王、翼王。 虽然皆大欢喜,但太子之位没有落下来,每个人都有点意犹未尽。 最有实力的竞争者是朱友裕,性情宽和,与朱温大不相同,极得士卒爱戴,江淮其他地方动乱不断,其镇守的扬州风平浪静。 朱友裕约束军纪,严禁劫掠,招降纳叛,淮左士民人心悦之。 然而朱温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勇武仁厚的长子,几年之前,与朱瑾朱瑄大战,朱友裕击败朱瑾,却没有乘胜追击,被朱友恭打了小报告,言朱友裕必有他图,朱温二话不说,便要借军法斩之,还是张氏从中斡旋,救了朱友裕一命。 不过父子间的隔阂就这么产生了。 虽然他在扬州大有建树,然而远离汴州,也就远离了权力中枢,加上他皇长子却不是嫡子的身份,汴梁势力明里暗里投向张氏所生的嫡子朱友贞。 均王朱友贞容貌俊美,沉稳寡言,朱温称帝,于侍卫亲军中分出左右天兴军,交于朱友贞,可见其对朱友贞的喜爱。 不过即便如此,太子之位也没能落在朱友贞身上。 博王朱友文在绛州被唐军俘虏放归之后,对朱温越发孝顺,常以其妻王氏入宫伺候朱温,颇为贴心。 朱友文的地位节节攀升。 见走后门有用,其他诸王纷纷效仿,朱友珪进其妻张氏入宫伺候,朱友璋、朱友雍也不甘人后。 朱温性格豪放,照单全收。 在这种情况下,朱友裕就越来越不受待见了。 天复三年一过,朱友裕莫名其妙的就病逝于扬州,朱温本就是性情凉薄之人,又沉迷于儿媳们的温柔乡,加上王彦章扫平魏博,丝毫没意识到朱友裕的离世,对汴梁的重大影响。 朱温只派近臣寇彦卿为扬州刺史,除了淮南军政大事,连朱友裕的下葬都是冷处理。 汴梁谣言四起,传的最离谱的就是朱温毒杀朱友裕。 当然,朱温除了跟儿媳们关系比较亲密以外,在征伐之事上,丝毫不糊涂,正月一过,便加强了王彦章在魏博的兵力,同时强令没有任何价值的罗绍威举族迁入汴梁。 内忧外困,罗绍威不敢不从,朱温还加封其太傅、兼中书令等虚职。 魏博就这么落入朱温手中。 冬天一过,朱温便以淮南掳掠的耕牛低价租给境内百姓,大力鼓励耕种,向淄青、郓兖、徐泗等地派出劝农使,开垦荒田。 不过,就在朱温发布以寇彦卿镇扬州的命令时,遭到了敬翔的反对,直言寇彦卿能力不足,素无威信,而淮左将来必成唐梁大战的前沿阵地,需得力大将,敬翔举荐张归霸、邓季筠两员大将。 或许敬翔是出于公心,但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有私意了。 寇彦卿除了忠于朱温,还跟朱友贞走得很近,敬翔阻碍寇彦卿赴任扬州,已经动了朱友贞的利益。 任何势力,永远都不缺小人,一时间,谗言最先从枕头边吹起,接着汴梁朝堂直接有人参奏敬翔徇私枉法。 幸亏此时的朱温裤腰带松了,脑子里的弦没松,抡起刀子,杀了几个搬弄是非的文吏。 朱温为了补偿敬翔,还把自己的侧室刘氏赏赐给敬翔。 刘氏也算是唐末乱世里的奇女子了,原是黄巢大将尚让的女人,尚让被时溥所杀,时溥顺理成章的就收了刘氏,朱温击灭时溥之后,又把她纳入后宫,可能感觉自己最近有些照顾不过来,顺手就赏给了敬翔,还让敬翔休了原配,亲自为其主婚。 寇彦卿赴任扬州的时也就黄了。 朱温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风声,言沁州丁会与太原眉来眼去的,便起了心思,调丁会为扬州刺史,以张归霸为沁州刺史。 丁会万万没想到汴梁的火会烧到自己头上。 他在沁州经营八年,爱兵如子,牢牢挡住沙陀人,限制死了李克用的发展。 朱温给他的命令是人回来,兵留下。 相当于剥夺他的兵权。 此举与当年杀朱珍时何其相似,朱珍的人头还是丁会亲自斩下的。 朱珍、庞师古、丁会三人都是最早追随朱温的人,朱珍立下汗马功劳,依旧死于朱温的猜忌,毫无情面。 此前被斩杀的王重师,曾在秦宗权的血战中救过朱温的命。 这样的人都能杀,他丁会凭什么不能杀? 随着大唐的振兴,一股异样的情愫时常在丁会心间涌起。 远离乌烟瘴气的汴州,在沁州这么多年,反而让他旁观者清。 天复四年三月,张归霸刚刚出汴州,准备到沁州赴任的时候,逆梁沁州刺史丁会宣布归唐! 刚刚平静下去的河北,瞬间风云激荡。 丁会是梁军硕果仅存的大将,在朱温微末时就追随他的元从故旧。 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河北藩镇都不敢置信,朱温自己都不敢相信。 直到丁会与李克宁在沁州城下会师,共同出兵昭义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朱温才两眼一黑,倒在儿媳的床上。 他倒了,李克用从床上爬起,沁州就是插向太原的钉子,前次他不愿出兵,就是因为沁州的威胁越来越大,现在这根钉子忽然就成了盟友,李克用原本还担心是朱温诡计,直到沁州城内高举大唐旗号,丁会亲自出城与李克宁会盟,李克用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而河北的形势,瞬间发生了逆转,梁军的前沿重镇倒戈,后面的泽州、孟州、洛阳、包括魏博,仿佛都是风雨中瑟瑟发抖的羔羊。 李克用当机立断,太原鸦兵尽出,汇合李克宁、周德威等将,引七万大军攻打泽州。 丁会自引一万精锐为先锋。 泽州梁军大惧,军心大溃,联军还未至,守军便逃散大半,守将李重允自知不敌,领残军退入卫州,静待汴州的命令及支援。 丁会的倒戈给了河北梁军沉重一击,沉寂六七年的晋军一鼓作气,攻下磁州,成为悬在魏博头顶的第二把利剑。 李克用动了,他的河北小弟王镕、王处直也跟着动了,各引大军来磁州会师。 加上刘仁恭的七万大军,魏博头顶上的敌人超过二十万。 形势急剧恶化,朱温只能从儿媳床上挣扎而起,自引十万梁军渡过大河,进驻卫州。 第三百七十二章 刘家父子 丁会归唐的消息传到长安,已是五月,河朔更多的消息如雪花一样飞来。 因为此前没有任何征兆,所以张承业、李巨川、王师范对此将信将疑,李晔隐隐记得朱温弑杀昭宗建国之后,丁会便三军缟素投了李克用。 这时代魔幻的事情太多,李晔早已习以为常。 不过现在河北的形势,瞬间就清晰了,整个河北都在打朱温。 这倒是李晔愿意看到的。 “陛下,伐梁时机已至!”王师范兴奋起来,毕竟他与朱温有灭国之恨。 张承业与李巨川也都看着李晔。 李晔笑道:“河北大战都没打起来,我们无需着急。” 心中另一层顾虑是,如果此时唐军出兵淮南,会不会让朱温把兵力投到淮南? 河北的藩镇不同于江南,一个个嚣张跋扈,与唐廷闹了上百年,就算是李克用父子,当年也不是什么好鸟,在河东攻城略地,乾符五年,李克用于云州杀大同军防御使段文楚,强占代北,沙陀人野心同样不小。 一个被沙陀人整合的河北,对大唐的威胁绝不在汴梁之下。 更何况李克用身后还有李存勖。 而一旦晋军击败梁军,其势必然大涨,河北又成其猎物。 李巨川小眼珠子飞转,“陛下是在担心沙陀复振,河朔局势脱离掌控?” 也就这厮最能理解李晔的心思,逆梁可以败,也可以覆灭,但与李克用父子分食汴梁不可取。 河北的风云突起,已经让大唐掌握了绝对的优势。 “下己曾言太原王气隐然,若其击败朱温,复取魏博,则河北成其囊中之物,与大唐夹击逆梁,天下形势又难说了。”尽管后世文人竭力美化李克用父子,但在这个时代,河东也是大唐潜在的对手之一。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李晔在说什么。 王师范冲李晔拱拱手,“臣失策。” 李巨川道:“李克用父子当然有野心,但臣以为刘仁恭也不是易于之辈,卢龙兼并义昌,实力不在河东之下,两方早有仇隙,陛下何不暗中扶植刘仁恭。” 刘仁恭能击败李克用一次,说不定能击败第二次。 李克用父子一直无法吞并河北,就是因为刘仁恭的存在。 历史上若不是刘仁恭两个儿子不争气,李存勖绝不可能这么轻松吞并河北。 李晔笑道:“刘仁恭一直向朕求封燕王,现在朕给他!” 李克用是晋王,朱温是曾经的梁王,刘仁恭得封燕王,政治地位已经不在李克用之下。 张承业道:“臣昔日与丁会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心怀大唐,是个忠义之人,为时事所迫,才入了黄巢跟随朱温,此人归唐,不仅是对逆梁的打击,也是向天下昭示大唐威德。” 李晔点头:“传朕旨意,封丁会为北面招讨使,沁州防御使,河阳郡公!有伐梁策在,无论梁军在河北胜败,淮南都是朕的囊中之物,所以此战,大唐不妨枕戈而待,以观河朔风云。” 而就在长安册封丁会、刘仁恭的使者出发时。 朱温的使者先到一步,出现在博州。 “陛下有意将博、贝、洺三州划分给燕王,只请燕王同击李克用,魏博若是被李克用所得,下一个要对付的肯定就是燕王您了,所以河朔维持现在的均势对燕王最为有利。”李振说话慢条斯理。 刘仁恭冷笑道:“是对你汴梁最有利吧?难道你们不知道本王已经承诺天子,必攻取魏博?” 李振长叹一声道:“莫非燕王看不清眼下局势?梁晋决战之前,陛下绝不会容忍燕王在旁窥伺,所以如果燕王不同意,陛下将亲领二十万大军围攻博州,到时候血流成河,就不要怪我家陛下不讲情面!” “放肆!”刘守光大怒拔刀,一个文弱书生,居然这么嚣张,跑到博州来威胁他父子二人。 李振早看穿了他们的色厉内荏,随着朱温大军入驻卫州,河北的局势便转入对峙阶段,在刘仁恭没有表态之前,谁也不愿意先动手,谁都想当最后的黄雀。 刘守光两步冲到李振面前,刀光一闪,李振的璞头被斩落一半。 不过李振的面色依旧从容淡定。 “好胆色!”刘仁恭击掌而笑,河北之形势,他再想火中取粟,已经不可能了。 站在利益角度,兵不血刃就占有博、贝、洺三州,还是非常吸引人的,那差不多是一半的魏博土地。 不过刘仁恭显然更加贪婪,“梁王若是愿以魏州赐予本王,本王必定助梁王一臂之力,同击李克用!” 李振拱手低头:“陛下曾说,只要燕王愿意出兵攻打沙陀异族,什么都可以商量。” 而在李振低头的瞬间,眼中寒芒一闪而逝。 刘仁恭心花怒放,魏博之所以叫魏博,盖因其地的精华皆在魏、博二州,拿了这四城,刘仁恭无疑是此次河朔风云中最大的赢家。 “好!只要梁王愿意割让魏州,本王就站在汴梁一方。” 李振前脚刚走,唐廷的使者就到了,宣布册封刘仁恭为燕王,什么要求都没提。 令刘仁恭大惑不解。 大唐的燕王比汴梁的燕王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三百年金字招牌,其中的底蕴不知超出汴梁多少。 双喜临门,刘仁恭感觉自己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还在博州城里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当着全军全城的面向西而拜,一再强调“大唐燕王”四个字。 人群之中,冯道低声向刘守光谏言:“朱全忠向来狡诈,轻许魏州重地,其中必有诈谋,今魏州已成烫手山芋,还不如按兵不动,固守博州,坐看梁晋大战。” 刘守光盯着高台上身披蟒袍,风光无限的刘仁恭,目光一闪一闪的,像是没听到冯道的话。 刘仁恭正式封王之后,便派遣大将赵霸领两万大军进驻魏州。 魏州经过李公佺、罗绍威、马嗣勋的祸害之后,早就不复当年,梁军虽然是按照承诺撤出魏州,但全城能带走的都带走了,什么都没给刘仁恭留下。 而随着卢龙军进驻魏州,河朔风云再变,朱温领十万大军出卫州,进澶州。 尽管刘仁恭暗中向李克用频频派出使者。 但魏博一大半的桃子落入刘仁恭手中,李克用如何咽的下这口恶气,他的那只独眼早就盯上了刘仁恭。 而在此时,相州的王彦章忽然撤出,魏州瞬间就被推到了前面。 梁军大量在澶州集结、整合。 战线收缩带来的好处太多,不仅把刘仁恭抬到了前面,还让大河之南的物资与兵力源源北上卫、澶、郓、齐等州。 梁军终于在这场激变的风云中喘过起来。 第三百七十三章 书生意气 “汴梁以魏州予我,必无好心,梁晋大战,我军想作壁上观是不可能了,大王受大唐天子重恩封为燕王,正该讨梁以示信义。”此时的冯道还很年轻,心中热血未凉。 不过他面对的人却是刘仁恭,刘仁恭目光闪了闪,“本王十万大军南下,耗费钱粮无算,若是没有收获,本王有何面前见卢龙父老?” 冯道拱手,“以我军实力,绝无可能在晋梁夹缝中火中取粟,与其得罪李克用、天子,还不如与联军一起,攻打梁军。” 刘仁恭眼珠子转了转,“本王也想如此,奈何李克用视本王为肉中钉。” “大王可将魏州送与晋王,以示两家和好之意。” “胡言乱语,魏州也是我卢龙将士浴血所得,岂能轻易送与他人?李克用向来有吞并河北之心,依本将看,你就是沙陀人的细作,父王,此人祸乱军心,按律当斩!”刘守文冷笑着拔出腰间横刀,一步一步走向冯道。 而刘仁恭却并未出言阻止。 只有刘守光拦在前面,“父王面前,你敢放肆?” 刘守文寸步不退,眼睛中凶光闪闪,刘守光也拔出了横刀,兄弟二人像斗鸡一样互视着。 “够了!”眼见兄弟二人有当场火并的趋势,刘仁恭不得不说话,“魏州本王绝不会交不出!” 在安史之乱的一百年里,魏博从来就是河朔的龙头老大,吞下魏博,就有了统一河北的契机,出身武人的刘仁恭不愿放弃任何机会。 而且随着唐廷与汴梁的壮大,北面草原上,契丹人也在虎视眈眈,卢龙的机会越来越小。 在他眼里,也许失去这次良机,一统河北的美梦也就随之远去。 “既然你主张联合晋军,本王就派你当说客,向李克用表本王不愿与其为敌之心。” 冯道满眼苦涩,此前的几波使者,都被李克用斩下人头祭旗。 他求助的望向刘守光,但刘守光却在望着刘守文。 “臣领命!”冯道只能认命。 刘仁恭父子虽然对他另眼相看,但也仅限于此,离重用十万八千里。 早说卢龙镇内,也没有重用文人的习惯。 无论是刘仁恭,还是刘守光兄弟,都更看重能打仗的武人。 春风中带着瑟瑟的凉意,冯道匹马离开博州,身后相送的只有一人,也是文士,两人在春寒料峭的风中如瑟瑟发抖的寒鸦。 “我这一去,怕是再也没有回返之日。”望着茫茫河北大地,冯道只觉得无限悲凉。 “可道兄还想回来?燕王父子贪得无厌,恐不久便会祸起萧墙,焉知此去不是机缘?”文士跟冯道差不多的年纪,只是没有冯道的宽和之气,神情坚毅犹如武人。 冯道叹息一声,不作言语。 文士拱手道:“可道兄,吾有一计,可保你此行平安。” “藏明兄教我!” “北军李克用势大,有必取魏博之意,然北军不止李克用一军,可道兄先投丁会,以为容身之地,然后徐徐进言晋王,事若成,可道兄为燕王功臣,必受重用,事若不成,可道兄不妨留在丁会军中,丁会归唐,便是可道兄归唐,皇帝重用天下有才能之人,可道兄当世明珠,天子必不会让明珠蒙尘!” 冯道心中的凄惶瞬间消散,叹息道:“燕王父子若用你韩延徽,河朔之局,何以至此!” 韩延徽大笑道:“天下间能用你我二人的,也只有西面。” 冯道快马加鞭,三日便赶到磁州。 此时的磁州,连营二十里,旌旗如云,戈矛如林,铁甲如山,军威赫赫。 骑兵往来驰骋,斥候聚散四合。 战鼓响动,士卒列阵而待。 即便冯道是个文人,也能看出北军的强盛。 冯道以丁会故人求见,巡营的军士盘问一番,冯道从容对答。 入了“唐”字大营,见士卒皆虎背熊腰,精悍异常,丁会部下原本就是梁军精锐,在沁州多年,早已娶妻生子,丁会又招募沁州当地人,军力更甚。 加上丁会为人宽厚,爱兵如子,深得士卒爱戴,当日改旗易帜,愿归唐者留,愿归梁者去,并未强留,梁军皆感泣丁会宽仁,归梁者寥寥,所以沁州军极有凝聚力。 这也让李克用刮目相看,更加敬重,多次明里暗里招揽丁会,还有意无意要结拜,都被丁会挡了回去。 “你是什么人?”纵横天下二十载的老将,双鬓已然斑白,眼神却如刀剑一样锋利。 冯道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学生瀛州冯道。” 丁会眼神动了动,“这么说来你是刘仁恭的使者了?你不去晋王大营,跑本将这儿来干什么?” “来求将军救命。”冯道年纪虽轻,但眼光毒辣,跟丁会这样的人说话,只能以诚求城,率小心思是自己找死。 果然,丁会大笑道:“晋王恨卢龙入骨,你这后生倒也不傻,找门路找到本将这里了。” 冯道异常恭敬的拱手道:“将军举大义,弃梁归唐,天下景仰,然梁贼势大,河北诸军当缪力同心,共襄王事,燕王受大唐天子恩遇,也愿助联军一臂之力,奈何晋王以旧怨而枉顾大义,欲先攻我军,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河北诸军,将军威望素着,也只有将军能顾全大局,是以学生不见晋王,先见将军。” “好一张伶牙俐齿,大局?刘仁恭也配称大局?此人反复无常,首鼠两端,是为此战最大的变数,刘仁恭若是识相,退出魏博,倒也罢了,偏偏贪得无厌,此时此刻还想火中取粟,你让晋王如何容他?” “莫非将军以为北军必胜吗?”冯道忽然反问道。 丁会曾为汴州大将,最有发言权,却沉默下来。 “将军言燕王贪婪,但晋王又何尝不是如此?更遑论王处直、王镕之流,一旦征讨不利,各军必如鸟兽散,所以争取燕王,至少能大涨北军之声势,而使梁贼却步,将军为大唐北面招讨,当为大唐思之!”冯道声音越说越大。 听在丁会耳内,简直是振聋发聩了。 联军看着势大,其实内部龃龉的苗头早已出现,王彦章退出相州之后,王镕立刻扑上,王处直也不甘人后,两军在城中大打出手,还是李克用出面,才勉强压了下去。 不过,李克用对于魏博心思也是人尽皆知的。 旋即,丁会冲冯道拱手,“本将提兵征伐二十年,到头来,见识还不如一书生,也罢,本将这就去劝谏晋王,你且在我营中。” 第三百七十四章 贪婪之人 然而丁会的劝谏并无用处。 李克用对刘仁恭除了旧怨,还有夺地之恨。 河朔三镇,无论是地利还是人口,魏博都是首屈一指,只要刘仁恭不愿吐出魏州,双方就没有和解的可能。 李克用以行动粉碎了冯道的所有幻想,命大将周德威领两万大军为先锋,汇合王处直、王镕,直扑魏州。 魏州赵霸坚守城池,向博州求援。 双方彻底撕破脸皮,刘仁恭一面领大军支援,一面向澶州朱温表示臣服。 河北大战正式拉开。 澶州的梁军反而成了旁观的黄雀。 朱温心口的闷气出了一半。 “北军实力远在卢龙军之上,刘仁恭必不是敌手,陛下可遣猛将精骑,牵制北军之侧,令李克用无法全力攻打魏州。”朱温称帝后,李振节节攀升,成为汴梁仅次于敬翔的实力人物。 朱温对其越来越重视,“朕失去的,一定会再夺回来。” “我军大举北上,还应防范淮南,寿州、庐州任何一地缺失,则淮南不可得,此番河朔大战,唐军蛰伏,没有丝毫风声,非是吉兆,眼下唐廷沿长江贯穿天下,河北不容有失。”这个紧要的关口,李振也没忘记唐廷。 朱温稍稍沉吟之后道:“淮南有王景仁、陈璋,朕还派遣邓季筠、友谦等将镇扬州,以为驰援。” “邓季筠与翼王恐仍非唐军敌手,淮南之局关系天下形势,淮南若失,唐廷恢复江淮命脉,势不可挡,臣保举牛存节将军为扬州防御使,臣愿再领一军镇守泗州,以策万全。”李振对朱温也算是殚精竭虑。 朱温却眉头一皱,“河北大战在即,朕岂能没有兴绪筹谋?” “我军疲累,河北不可大战,据大河引而不发,休养士卒,以刘仁恭为前驱,我军呼应即可,长此以往,北军自退,是时我军再进,河朔依旧在陛下指掌之间。” 长安。 刘仁恭进据魏博臣服朱温,令李晔大为恼火,这人就像一根墙头草,那边有奶就往哪头倒。 燕王算是白封了。 李晔原本想着,这厮就算不能与李克用合军,其在博州的存在,也能威胁梁军的侧翼,没想到朱温抛出魏州这块肥肉,刘仁恭便心甘情愿的被套牢,顶在前面,梁军反而收缩在澶州一线,坐看北地风云。 “刘仁恭当真愚不可及!”王师范怒道。 当年他的平卢也是河朔风云的参与者之一, 李巨川歉意的向李晔拱手,“臣失策。” 李晔挥手道:“此事与你无关,朱温连魏州都能扔出去,刘仁恭这条恶犬,自然不会放过。” 尝到了江南的甜头之后,李晔的目光一直流连在江北。 只是朱温大军不动,唐军的伐梁之策便不能收最大的功效。 “朱瑾将军、周云翼将军的骑兵正在加紧训练当中,李神福以江州为基,训练水军,目前已有三万大军,所缺只有船只。”张承业道。 大唐战船有楼船、艨艟、斗舰、走舸等种类,其中楼船是海船,适合江淮水系的是艨艟与斗舰。 李晔在襄州设造船厂,但造船是个系统而复杂的工程。 梁军在淮南最大的威胁是王景仁与陈璋的水军,水军若不能占据绝对优势,伐梁之策的实施便会大打折扣。 淮南地分之后,最强的水军,台蒙部众被朱温所得,李神福虽然有水军,但在霍邱大战中,损失了不少。 而荆南的水军,几乎在洞庭湖大战中折损完了。 唐军的战船数量上已经落后梁军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总不能让李神福划着小舢板去打梁军的艨艟吧? 为此,李晔亲自视察襄州船厂。 整个荆襄的大木都送往襄州,秦岭、华山、武当山、伏牛山中到处是砍伐木材的民夫。 这时代,到处是原始森林,也不存在破坏环境一说。 船厂建在汉水之北,早已热火朝天,所有船只都是纯手工的,一根根搭建,木工、船工在太阳的暴晒下全身黑黝黝的,满头大汗,依旧忘我的工作着。 见到他们,李晔的怨气也就消散了。 “最大难题在主梁,需用阴干三年以上的百年老木,其间要不停的刷油涂漆,其次在工匠稀少,这些年大战,工匠要么被各藩镇私藏,要么躲避战乱,不知踪迹。”韩偓道。 襄州造船,也在他的管辖范围之下,听闻李晔来襄州,韩偓便来迎接。 李晔知道这也是实情,当年在关中,大唐将作监,居然模仿不出连弩,可见工匠缺失到何种地步。 士农工商,工匠的地位如此低下,这片土地上的人从古至今都盯着士,工商成了下品。 李晔当年有感于工匠的缺乏,在武营中开了格物一科,这些年解了燃眉之急,将作监的产出大大提高,不过真正的优秀人才,有条件的还是去读书科举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人的思想观念也不是这么容易转变的。 “提高匠人的待遇。”李晔刚准备打道回襄州休息,忽然想到长江下游的钱镠、王审知靠江靠海的,不会没有船吧? 只要这两人没有向朱温举起反旗,就还是大唐的臣子。 “你以前去过苏杭,钱镠其人如何?” 韩偓显然理会错了意思,“钱、钱镠起身行伍,然能保境安民,亦为当世人杰,陛下若想如冯行袭一般调度此人,恐怕不容易。” 在天下形势没有完全明朗之前,钱镠绝不会投奔大唐,两浙土地都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李晔没指望他纳土归唐,“朕向他购买船只、造船工匠应该不难吧?” 韩偓这才明白李晔的意思,笑道:“此事不难,钱镠对大唐还算恭顺,前些时日还推辞了逆梁的吴越王。” “此事你辛苦一下,选派精明的人去浙闽。” “臣领命。” 想到纳土归唐,李晔望向东南,马殷、钱镠、王审知这些豪雄没指望,但江西钟传似乎可以期待一下。 钟传名为江西之主,实则其势力围绕鄱阳湖周边的洪、江、饶等州,南面还有名义上臣服的抚州危全讽、吉州彭玕、虔州卢光稠。 三人互为犄角,抵挡钟传,加上钟传保境安民,也没有扩张之志,也就容忍了他们的存在。 如果钟传势力归唐,抚、吉、虔三州还敢不敢跟大唐作对还是两说。 一念至此,李晔当下也就不回襄州了,“去江州。” 第三百七十五章 黑云长剑 晚唐诗人才子名僧,多出于江西,一直延续到五代。 钟传虽然是武人,但宅心仁厚,治理江西二十年,大兴文教,孤寒之士多得其庇佑,又重视农桑,江南的繁华也要算上江西。 鄱阳湖周边,都是鱼米之乡。 而在江南藩镇之中,钟传最为恭顺。 观钟传这么多年来的表现,其并没有四面征伐,所行不过是保境割据而已。 唐廷的势力深入江南之后,钟传最为配合。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杨渥进攻江西的时候,李晔也全力救援,收复的州县也全都尽数归还,双方的政治互信军事互信前所未有的加强。 实际上,江西夹在马殷、淮南之间,如果没有唐廷的支持,其境地也会如历史上一般,要么被淮南吞并,要么被湖南吞并。 这个时代,因为钟传紧跟大唐,所以马殷、王审知等藩镇才没有觊觎富饶的江西。 目前江西与唐廷已经非常紧密,钟传分出江州为大唐水军基地。 李晔乘船沿汉水而下,并入长江,来到江州。 此时淮南的梁军处于守势,没有战乱之忧,沿汉水而下,荆襄、荆南、鄂岳阡陌纵横,村庄俨然,过了鄂岳,江南水乡淼淼,与缺雨的关中仿佛两个世界,就连初夏的风也温柔起来,到处弥漫着温润的水气。 难怪大唐之后,江南的地位日益提高。 此方水土,实在太过养人,随便开一块地就是上等水田,地里种什么都蹭蹭的往上长,水中肥鱼跟着船跑,山中走兽在林间眺望。 在关中那曾见这番场景,种田的投入越来越大,而收成却是逐年减少。 若是没有汉中、兴唐府、河陇等地的支持,关中无法供养完全脱产的十七万唐军。 船行至江州地界,水军早已派出船只来迎接,十几条斗舰逆流而上,每条战船上都升着唐字旗号,士卒一身皮甲,腰悬横刀,站的挺直。 “大唐水军恭迎陛下。”当先一船立在江心,船头十几人呼喊。 大船靠近,对面铺上木板,李神福领着三名水军将领上船。 李晔出来迎接,众将纳头便拜,“末将李神福、柴再用、吕师周、李承鼐拜见陛下。” 这些人与朱瑾李承嗣,便是淮南的精华,李神福父子名震江淮,无人不知,柴再用、吕师周也是淮南的后起之秀,可惜折了周本与张训,不然水军更加强盛。 四人之中,李神福为中将军,柴再用、吕师周、李承鼐皆为下将军,还有刘存在固始的卓越表现,也被封为下将军,镇守霍邱城。 “诸位将军无需多礼。”李晔此来,除了会一会钟传,还顺便视察江州水营。 柴再用精神有些萎靡,从额角到脖子有一道疤痕,几乎将他的脸一分为二,可见当日与王景仁的血战多么惨烈。 吕师周在诸将之中年纪最轻,与其父吕珂都在黑云长剑都中为指挥使,受杨行密看中,可惜杨渥上台之后,提拔自己身边宠臣,逐渐把他边缘化。 “能得诸位将军归心,实乃天助大唐。”李晔言语笼络了一番,又赏赐长安将作坊的精甲、宝刀。 四将皆喜。 有了优质江淮将领的加入,大唐将领的数量与质量已经不在李克用、朱温之下。 国力更是超过汴梁,所缺的不过是累积。 靠近岸边,旌旗铁甲沿江肃立,皆是黑缯黑甲,手持长剑,还未下船,李晔就感到一股杀气迎面扑来。 “黑云长剑都拜见天子!” 朗朗乾坤之下,黑甲军士屈膝下拜,三千人不到,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李晔赞叹道:“黑云长剑都不愧天下强军,即日起,充为天子亲卫!” 说着话的时候,李晔特意看了一眼李神福,李神福脸上只有欣喜之色,瞬间也捕捉到李晔的目光,微笑道:“陛下圣明,黑云长剑天下无匹,必能为大唐开疆拓土!” 黑云长剑都士卒更是欣喜万分,他们本就是杨行密的亲军,淮南破灭,他们仿佛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一般,终日在江南惶惶不安。 这让李晔身边的辛四郎、夏鲁奇等亲卫面色不好看起来,毕竟有人来抢饭碗了。 亲卫都这些年选军中勇武之人,也扩张到了两千。 辛四郎不用说话,李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黑云长剑都这支精兵留在江南肯定是不合适的。 李晔目光一转,心中又有了主意,“升吕师周为亲卫都副指挥使,柴再用为黑云长剑都指挥使,夏鲁奇为副指挥使。” 三人听到命令俱是一震。 吕师周父子二代都是黑云长剑都指挥使,这是牙将牙兵化的趋势,李晔不会允许牙兵的存在。 而亲卫都有了竞争者,也会让其感到压力。 最欣喜的是夏鲁奇,直接成了一军副指挥使。 吕师周神色虽有些失落,但天子亲卫的副指挥使,也没有贬低他,也就只能接受了。 “末将遵命!”柴再用大声道,他在淮南不过是一员偏将,现在成了黑云长剑都指挥使,得到了重用。 李晔笑着点头,“大唐赏罚必信,从不埋没有才能之人,诸位都是淮南将才,方今天下大乱,何愁没有用武之地!” 吕师周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李晔针对的是牙兵牙将团体,而不是个人。 李神福若是想占有黑云长剑都,大可深藏而不示人,既然摆出来,也是存了进献皇帝的心思。 黑云长剑都之后,才是水军,人人穿着特制的皮甲,身材没有黑云军壮硕,却全都精神抖擞,黑黧黧的脸上雄毅而坚定,虽是新军,气势不弱半分。 由此可见李神福的带兵能力。 他手下本就有黄头军为基础,加上这三万新练的水军,实力冠绝诸军,估计这也是他不敢再收留黑云长剑都的原因。 “大唐水军交于将军,朕放心了。” 李神福拱手道:“一万黄头军加上三万水军,每日耗费粮食、肉食万计,末将若是练不出一支精兵,有何面目见陛下!” 只要加入唐军,李晔都做到了一视同仁,军俸、伙食全是按照正兵的来。 李晔还特意从河套送来肉羊肉牛,供水军食用。 别的不敢说,唐军在伙食供应方面敢称第一。 军中将士的个头明显强于关东诸军。 “好,既然如此,朕也就不跟你客气了,宣教使会在一个月内进入水军与黄头军中,你可有异议?”李晔眼神灼灼的盯着他。 “正该如此,末将深荷陛下重恩,黄头军也是大唐之军,岂能例外?”李神福非常配合。 李晔心中一叹,此人能在史书上留下贤名,不止是能征善战,还在其深通为将之道,废私立公。 杨氏能立业淮南,就是因为有这些人为底蕴。 历史上,若不是李神福早死,徐氏安能窃取淮南基业? 第三百七十六章 江西之变 如今的江州俨然一座水军重镇。 李神福加强了沿江的防守,修筑了江州城墙。 李晔游览了一圈江州水陆大营,深深庆幸当初出兵救援霍邱的决定,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淮南诸将,李神福当为翘楚。 两人骑在马上,指点北面大江与南面青山,李神福虽是武将,但谈吐不凡,对当下形势见解犀利。 “伐梁策天下奇谋,梁贼或许能扛住一两年,但长此以往,国力必然不支,朱贼篡逆,附逆者众,不从者必有之,丁会归唐便是明证。” “淮南朕不担心,只是天下杀伐不断,藩镇跋扈,朕何日可平天下,还万民朗朗乾坤?” 事实上,只要李晔愿意,现在就可以伐梁,无非是代价大一些,收获小一些。 “藩镇崛起百年,非一朝一夕能平息,陛下十年间能令大唐起死回生,已是旷世之功,今河朔大战,陛下何不取江南藩镇?”李神福目光如炬道。 没想到两人想一块儿去了,“如何取江南?” “江南藩镇最强者马殷、钱镠,钱镠守土之犬,在大唐与逆梁之间游离,陛下不必理会,所虑者马殷,野心勃勃,目今大举南下,有鲸吞岭南之志,刘隐必不是其敌手,陛下当扶植武陵雷彦恭,从北牵制,然后快速击灭卢光稠、危全讽、彭玕等镇,把我军之势力伸入岭南!刘隐虽据有岭南东道九州之地,然南人战力低下,前次还大败于卢光稠之手。”这些话肯定在李神福心中酝酿多日,今日适逢其会才说出来。 说起这个刘隐还真不争气,黄巢南下,刘隐父子为广州牙将,以军功拜封州刺史,后黄巢屠灭广州北上,扔下一地烂摊子,刘隐趁势而起,几年间便占据了岭南东道,野心勃勃,却被卢光稠大将谭全播击败,只身逃回广州,从此断了北上的雄心,安心在岭南东道发展。 只可惜他不北上,马殷这头猛虎却要南下。 江南诸镇,马殷实力最为强大,其部下多为孙儒旧部,战力强悍。 刘隐跟他对上,下场可想而知。 “扶植雷彦恭可行,但我军正欲攻伐江北,恐无力南下。”李晔最大的忧虑还没说,如果钟传不愿意纳土归唐,唐军如何南下? “岭南易图,难者在卢光稠、危全讽、彭玕,三人互为犄角,攻守同盟,所以此策的关键在钟使君!”李神福说一半留一半。 这三人要么是王仙芝叛乱时的乱军,要么是本地的乡勇,这么多年,已经转化为牙兵,对外面没兴趣,但守土还是非常玩命的,闽地王审知曾领大军进攻虔州,被三人互相呼应,大败而归。 总之,能在这乱世立足的,多少都有些真本事。 “钟使君。”李晔笑了笑,此番南巡,为的就是他。 “传朕旨意,令钟传、卢光稠、危全讽、彭玕来江州觐见!再令江陵韩偓,可低价贩卖一批盔甲兵器与雷彦恭。” 唐军攻占荆南、鄂岳、宣翕之后,江西的位置就变得非常突出了。 倘若江西有变动,宣翕就成了飞地。 当然,如果钟传不愿归唐,李晔也不会强求,毕竟双方的关系还在蜜月期,钟传对大唐向来恭顺有加。 江州刺史钟匡范乃是钟传的养子,也是江西唯一拿得出手的大将。 对李晔毕恭毕敬,不仅为李晔准备了寝殿,还搜刮城内百姓,供奉李晔带来的亲卫都。 李晔全都退还回去,留在军中。 十天之后,钟传从洪州而来,但卢光稠、危全讽、彭玕三镇却没有动静,只有危全讽写了言辞谦恭的回信。 这些人要么看不清天下形势,要么不鸟李晔这个皇帝。 想在这乱世里当个土皇帝,一如唐末的所有藩镇一样。 李晔心中冷笑,随着自己的到来,这时代已然变了。 “臣钟传拜见陛下!”李晔没想到钟传如此年迈,须发花白,脸上起了皱纹,从王仙芝乱起,此公统治江西已经快三十年了。 前年到鄂州,精力都投入到争夺淮南去了,近在咫尺,却没有见见面。 李晔心中立刻涌起一种罪恶感。 “钟公免礼,大唐能重入江淮,全赖钟公。” “臣有生之年能见大唐复振,死亦无恨。”钟传说话倒是浑厚有力。 此话在别的地方也听过不少次,但从钟传嘴里说出,有一种特别的感染力。 如同长者一般亲厚。 如此一来,李晔酝酿的一堆话术,全都说不出口,想来想去只有明言了:“近日马殷大举南下,岭南恐有覆灭之危,朕欲借道南下,不知钟公以为如何?” 钟传却语重心长道:“江西本来就是大唐之地,臣不过代为管治,昔日杨渥大军南下,江西基业就要断送,若非陛下援手,我父子安能稳坐江西?湖南马殷乃世之枭雄,野心勃勃,得岭南必望江西,臣老矣,绝非其对手,臣几子皆非乱世之才,江西土地迟早为他人所得,陛下之意臣已知晓,江西六州之地,臣今日悉数归于大唐!” “钟公!”李晔“嚯”的一声站起。 其实钟传愿意来江州,已经表明了心迹。 也的确如他所言,江西处在大唐与马殷之间,藩镇之中还有藩镇,可谓是内忧外患,四面皆是强敌,若不是大唐扶植,江西根本没有存在的理由。 “封钟传为颍川郡王,检校太保、中书令,赐长安名宅,其子钟匡时为金州知州,华阳郡公,钟匡范为水军副指挥使,弘农郡公。” “臣谢陛下隆恩!”一瞬间,钟传仿佛又老了十岁。 在李晔看来,钟传的决断无疑是聪明的。 随着大唐的发展,江西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别的藩镇或许还有发展和苟延残喘的机会,但江西没有,此时投唐,堪称雪中送炭,比日后锦上添花不知高明多少倍。 李晔以自己玉带赏赐钟传,又以僖宗永平公主赐婚钟传第十五子钟匡俨。 也算是给钟家一个政治保障。 不过钟传虽然纳土大唐,各地刺史仍旧不肯就范,因为大唐实行的是知州制,严重动摇了他们的利益,信州刺史唐宝投钱镠,袁州刺史王公祁直接投了湖南马殷。 钱镠无动于衷,但马殷却明目张胆的令大将秦彦晖领五千军接应。 这些年唐廷蒸蒸日上,马殷同样如此。 湖南全境悉平不说,还攻取了桂地五州,侵犯岭南西道,对岭南东道磨刀霍霍,俨然成了潜伏在江南的大鳄,拥兵近二十万,还是以蔡州兵为骨干。 而秦彦晖正是秦宗权的族弟,赫赫有名的蔡州大将,能征善战。 “袁州乃江西西面门户,切不可落入马殷之手!”李神福道。 李晔看着江南地图,信州唐宝投钱镠显然打错了主意,钱镠一心待在浙东,不会因为一个信州就与唐廷翻脸。 而袁州就比较棘手了,如果处理不好,会提前爆发与马殷的大战。 当前局势,李晔不愿与马殷大战,那样无疑是便宜了朱温。 唐军力量本就分散在狭长的国境之上,军力与大将都是扑在江北一线。 李晔犹豫不决想要放弃袁州的时候,柴再用谏言道:“两军相争,绝不可退,若放弃袁州,蔡贼必以为我军胆怯,到时候大军来犯,更难以招架,末将不才,愿领黑云长剑都迎头痛击蔡贼,一战破蔡贼之胆!” 李晔心中一乐,这柴再用也是蔡将,这个名字还是孙儒亲自起的,现在一口一个蔡贼的,这不是骂自己吗? 或许柴再用早就在心底抛弃蔡将这个身份。 李晔装出一脸严肃,“柴将军壮志可嘉,传令,黑云长剑都为先锋,李神福将军领一万黄头军,为朕讨平袁州!” 是时候让黑云长剑都这把凶刀见见血了。 双方都是蔡兵蔡将,也不知谁会更胜一筹。 这年头武人的逻辑就是捏软柿子,一旦大唐在袁州退让,搞不好马殷会全线冒进。 除了袁州,李晔还令吕师周领一千亲卫都,一万水军攻打信州。 现在想来,这些人反了也好,免得以后伐梁时,在背后搞小动作。 而李晔也想借此把江西不服从大唐的势力连根拔起。 第三百七十七章 凶刃无匹 皑皑雪峰的祁连山下,成群的牛羊像是云朵一样悠闲浮动着。 在云朵的另一侧,几千妇女在旁炒制熟土,铺在路面上,成千上万的青壮抡起石锤木槌,夯实着路面, 蜿蜒的大路仿佛巨龙一样随着祁连山进入西域。 灰土弥漫中,元景成一身短衫,与劳作的青壮的无异,头上、衣服上都沾着黄土,人也更瘦削了,只不过精神异常饱满。 手持一张羊皮图纸,细细思索。 那就像看着自己即将诞生的孩子,眼神中透着满足。 图纸并不是地图,而是一些勾梁横索,像是某种大型的木构器械。 “此路修通,关中、河陇、西域连成一片,比往昔最少节省二十天的路程,河陇牧畜、粮食可在一月间送达西州,大唐与西域的联系也更加紧密了。”肃州知州杨赞图赞亦步亦趋的跟在元景成身后。 论品级杨赞图的知州远在元景成之上,不过地位和资历相去甚远。 元景成算是元从之臣,据说还数次拒绝了皇帝征召中枢的命令。 “此路一开,西域商旅便会源源不绝入关中,河西也能重新焕发生机,商路兴,财源广进,对百姓田赋的依赖就会降低。”元景成的脸上涌出喜色。 二人正在闲谈着,忽有随从急报:“太子又遣人来召元公回城一叙。” 元景成脸上的喜色迅速转为烦躁。 杨赞图小心提醒道:“太子乃储君,避而不见,于理不合。” 元景成眼神清澈的如同深邃的天空,“太子若有公事,就请来此地一会,如只是官场照面,大可不必,元景成不会阻碍任何人。” 虽然知道元景成的脾气,杨赞图还是目瞪口呆,太子在河陇,各地官员纷纷拜访,不得其门而入,没想到太子主动拜访元景成,居然被拒绝了。 元景成合上羊皮图纸,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此路修通之日,便是元某归隐之时。” 李裕在肃州停留多日,耐着性子召见元景成,在他看来,自己太子之尊,远来这荒川异域,已经给足了元景成面子。 没想到元景成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了。 李裕苦笑两声,“看来先生也有走眼的时候。” 崔胤叹道:“臣早就劝过殿下,此人连陛下的诏令都回绝了,何况是殿下,只可就见,不可屈致。” “本宫天潢贵胄,岂能入尘土泥地?”李裕挥了挥衣袖。 崔胤心中又是一叹,在长安无数双眼睛盯着,李裕还能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到了河陇,就渐渐露出本性了,又被封为太子,日渐骄逸。 这并不是什么致命的弱点,身为清河崔氏的崔胤,在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 不过李裕的胜券在握和不思进取,就令崔胤感觉不妙了。 对手的野心并没有熄灭,也不可能熄灭,长安的眼线时常传报裴家的那位,一直在暗中活动,而且听说皇子李禔天资聪敏,年仅六岁就深得文学馆学士们的赞扬。 还有其他的几位皇子也在蠢蠢欲动。 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一时的胜利不能笑到最后。 而且在他们上面,还有一位心思并不明朗的睿智皇帝。 袁州距潭州近而距江州远,秦彦晖又是先发兵。 走陆路肯定是来不及了,李晔征调江州城内大小船只,让柴再用沿赣水而下。 袁州之所以划为江西,就是因为其处在赣水的支流上。 陆路需要休息,水路则不然,人力充足,纤夫拉纤可以日夜兼程。 是以,柴再用的两千黑云长剑与秦彦晖差不多同时赶到袁州。 兵力上的差距,并没有消除黑云长剑都的战意。 江淮大战,先是杨渥被吓破了胆,扔掉他们,一路难逃,然后又被王景仁伏击,折损了大将周本与张训。 想起在杨行密麾下的风光,每一个黑云长剑都心中都憋着一股火焰。 投归大唐之后,他们更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来证明自己。 而且皇帝已经升他们为亲卫,这是荣耀更是激励。 包括柴再用在内,心中的火焰炽烈燃烧着。 当年在孙儒麾下,他跟秦彦晖关系不错,只可惜命运使然,两人分道扬镳,一个留在淮南,最后归唐,一个去了湖南,开拓另一番天地。 不过此时此刻的柴再用,却是以曾经的蔡将身份为耻,蔡兵在当年秦宗权、孙儒的率领下天怒人怨,几与兽类无异。 而洗脱这份耻辱的最好办法就是击杀老朋友秦彦晖。 两军一相遇,就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秦彦晖挥军而进,袁州城里王公祁也领着六千州兵壮勇凑热闹。 三军对峙,袁州军列于北,湖南军列于西,柴再用背靠赣水结阵于东。 敌军中一骑飞出,青甲红缯,长槊黑马,仿佛一团滚动的烈焰烧到阵前,“秦彦晖在此,柴再用何在!” 此人便是大将秦彦晖,几年间便在南国打下偌大的名声。 柴再用不甘落后,提着横刀出阵,“柴再用在此。” 两人冷冷的互相盯着,目光中电闪雷鸣。 就在三军都以为二将会单挑的时候,二人忽然大笑起来。 秦彦晖先开口道:“你我与马公都是蔡将,与唐廷血海深仇,皇帝今日用你,明日必除你,何不归附马公,一起驰骋天下!” 柴再用笑得更大声了,笑完之后,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呸,陛下升我为亲将,掌领一军,信重有加,今我奉大唐皇帝之令,前来诛讨逆贼,你若识相,束手就擒,本将还可为你向陛下请求,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秦彦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然后又大笑起来,拨转马头回到本阵。 柴再用振臂狂呼:“破釜沉舟,当在今日!” 随着他的呼喊,江面上的船只纷纷燃起大火,江面通红,火光映照每一个黑云长剑士卒的脸。 而湖南军、袁州军对黑云长剑都的自残行为大惑不解。 这些船只是唯一的退路。 只有秦彦晖脸上神情严肃至极。 两人知根知底,柴再用不仅勇猛无畏,而且智计百出,从底层一刀一枪杀上来,否则也不会得到孙儒的看重。 只见对面的黑云长剑都爆发出惊人的气势,人人眼中带着决死之气。 秦彦晖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嗅觉敏锐,“全军结阵!” 不过黑云长剑都没有攻打西面的湖南军,而是忽然向北,冲向王公祁的袁州军。 王公祁兵力最多,却是三军中战力最低下的。 本以为人多欺负人少,必胜之仗,但黑云长剑都像疯狼一样涌上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错了。 绵羊再多,也阻挡不住虎狼。 两军相接,长剑飞舞,寒光阵阵,血肉横飞。 前列的袁州军瞬间就化为了血泥,黑缯黑甲被染成了红色,无数袁州兵倒在血泊之中,死状可怖,交战才一炷香,战场形势就呈现一面倒的趋势,在惨烈的杀戮面前,袁州兵的心理终于崩溃了,扔下武器,有人惊慌逃跑,有人跪伏在地,但黑云长剑都依旧斩尽杀绝,一个都不放过。 王公祁的目光都不敢看向战场,飘向西面的湖南军。 然而湖南军结阵自守,按兵不动。 王公祁终于发现自己的愚蠢,唐廷容不得他私据袁州,马殷又如何容得? 与虎谋皮,最大的可能是被虎所噬。 此时此刻,后悔已经晚了。 黑云长剑都像梳子一样梳过战场。 王公祁的人头落在地上。 第三百七十八章 一战破胆 击破袁州军之后,湖南军才缓缓而动,秦彦晖虽然占据兵力优势,但面对大名鼎鼎的黑云长剑都,并没有多少胜算。 虽然名义上同为蔡兵,但当年刘建锋、马殷南下的时候,真正的蔡兵只有七千,其余的都是裹挟江西湖南的当地青壮。 见到黑云长剑都一往无前的气势,秦彦晖心中不禁也泛起了涟漪,十年之前,他们也是如此搏命。 十年之后,他已晋为大将,自问胸中勇武未减,但此时还是忍不住发寒。 湖南军结阵而进,长矛、大盾规规矩矩,黑云长剑都犹如一条黑鞭横扫而来,狠狠抽在前阵上。 前阵摇摇欲坠,长矛、大盾在大剑面前一分为二。 就算侥幸刺死一两名黑云长剑都,后面的人前仆后继,视死如归。 秦彦晖指挥中阵压进的时候,黑云长剑都中一将劈波斩浪,长枪如龙蛇乱舞,战马昂天嘶鸣,身后两百余黑甲骑兵紧随,望着中军大旗而来。 中阵还未合拢,便被这股锋利的骑兵劈开。 短短几个呼吸间,秦彦晖就看见那匹高大战马上的年轻脸庞。 “大唐夏鲁奇在此,敌将受死!” 秦彦晖怒不可遏:“休得猖狂!”挺槊而进,身后三百亲兵一同跟进。 两点寒芒如雷霆电光,战马交错而过,惨叫、闷哼声接连响起,骑兵与亲卫血光飞溅。 秦彦晖胸前的护心镜深深的凹下去了,环视身边,亲卫被骑兵挑杀近半,他脸上冷汗直流,若是这一枪对着他面门,恐怕自己早已成了尸体。 战场上,黑云长剑都已经击穿前阵,溃兵内卷,中阵立足不稳,整个战场都有崩溃的迹象。 此时夏鲁奇顺势杀入后阵之中,他盔甲的肩吞也被秦彦晖挑落,不然刚才一枪就会穿过护心镜,搅碎敌人的心脏。 后阵被这一股锐不可当的骑兵破入,瞬间崩溃。 马殷虽然占据湖南十年,极速扩张,拥兵二十万,但士卒的甲胄军械都跟不上来,对付南兵势如破竹,但面对唐军,劣势就显现出来了,后军多装备横刀与皮甲,而夏鲁奇的这两百骑兵,正是当年荆襄赵匡凝的蔡州精锐,在唐军中沉默这么久,今日便是爆发之日。 后军人仰马翻,终于不可避免的演变成大溃散。 秦彦晖长叹一声,“退军!” 或许士卒们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们的军心早就在惨烈的厮杀中崩溃。 退军成为溃退。 黑云长剑都趁势掩杀,亏得秦彦晖且战且退,收拢败军,才没被黑云长剑都斩杀殆尽。 等李神福率领中军赶到的时候,袁州城外仿佛地狱,到处都是马殷军与袁州军的尸体,恶臭血腥气直冲云霄。 此战的结果李神福早有预料,黑云长剑都战力冠绝江淮,归唐之后,更是急于表现,秦彦晖带五千兵来,应该是没想到皇帝的反应这么迅速,这么坚决。 此时的李神福想到的是袁州百姓。 黑云长剑都不是善男信女,战力强大,但军纪同样废弛。 而唐军军纪严明,皇帝对军纪要求极高,如果袁州城被屠了,那么黑云长剑都就会自此消失。 “柴再用啊柴再用,你到底能不能再用,在此一举了。”李神福喃喃自语着,黑云长剑都与他到底有几分香火之情。 然而行进到袁州城下,只见一片林立的军营,营中还飘来阵阵肉香。 黑云长剑都并没有入城。 柴再用领着一众将校前来迎接李神福,“拜见将军!” 李神福的面皮抽搐了几下,这些人身上血迹未消,而这肉也似乎太香了一些。 “拆将军以两千兵力击退秦彦晖,攻下袁州城,大功一件。” 虽是称赞,但语气已经渐渐转冷。 柴再用听出李神福言语中的寒意,拱手道:“禀告将军,我军击溃秦彦晖、王公祁之后,士卒疲惫,所以袁州城还未攻下,请将军恕罪!” 李神福看柴再用的眼神都温和下来,“柴将军不愧我淮南大将,日后不可限量。” 黑云长剑都连破二敌,王公祁都死于阵中,袁州城唾手可得。 柴可用不取,一是惧黑云长剑都凶杀之气,若是屠城,功变成了过。 二是留待李神福,雨露均沾,淮南诸将,李神福居首,也是最得皇帝信重,帮他就是帮自己。 二人都是心照不宣。 “鹰犬微效,皆社稷之灵陛下之威,再用不过适逢其会!”柴可用拱手道。 李神福笑而不语,与诸人步入营中,却见煮食之物是羊鱼等物,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一个时辰之后,袁州城大门吱呀呀的打开。 李晔在得到柴再用的捷报之后,为柴再用的智勇大为欣赏。 蔡州兵的凶气,李晔是见识过的,攻破一城,玉石俱焚,而柴再用刚刚升任黑云长剑都指挥使,不仅以少胜多,解决袁州之事,还约束住了全军,让袁州免受屠城的厄运。 由此可见此人之才干,不仅在军事上,还有一定的政治眼光。 袁州平定,信州更不在话下。 李晔当即派出使者,向潭州责问马殷为何侵犯江西地界。 马殷此时的官职是武安军节度使,辖境只有衡、潭、邵、永、道、郴、连七州之地。 只要马殷没胆子翻脸,这口恶气就得忍着。 如果马殷此时翻脸,甚至马殷的回复稍有无礼,李晔宁愿不要江淮之地,集中力量,坚决攻灭这头潜伏在江南的大鳄。 不过马殷能在历史上留下偌大的名声,绝非愚蠢之辈,连连向李晔请罪,送来十万缗钱、三十船茶。 声言是受了王公祁的蒙蔽,并不知道唐军南下。 既然不想撕破脸,李晔也乐得维持这种斗而不破的局面,毕竟马殷实力不俗,对付他,就等于间接放任了朱温发展。 魏州。 随着李克用大军南下,刘仁恭的日子越来越难熬。 朱温想借他消磨北军实力,他心知肚明,但他就是舍不得魏州这块肥肉。 此时从魏州撤出,很可能以后都没有机会再介入此地。 而占据魏州,就占据着着统一河朔的希望。 成德义武将被抱入怀中,四面皆可出击。 “李克用欺人太甚!”刘守光比他老子还愤怒。 刘守文斜瞥了他一眼,“魏州已成鸡肋,不如送给李克用,我军暂时收缩,坐看梁晋大战,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刘守光怒道:“愚不可及!李克用得了魏州,必望博州,我军辛辛苦苦打下的城池,难道都拱手送人吗?别忘了李克用恨我父子入骨,说不定不打朱全忠,反来攻我!” 刘守文冷笑道:“我军还有机会吞下魏博吗?别忘了李克用在云州还有一支大军,若是猝起发难,恐卢龙不保!” 此言一出,父子三人都冷汗直流。 事实上,周德威在魏州的攻势并不顺利,魏州本就是河朔雄城,这座城池当年在罗弘信手上,挡住了朱温的五次进攻。 如今赵霸两万大军防守,周德威一时也没有办法,就算李克用挥军南下,也只能望城兴叹。 这也是刘仁恭明知朱温的诱饵不安好心,也要咬上来的原因。 刘仁恭黑少白多的瞳孔转动了几下,“伯明回幽州,防备李存勖,仲武回沧州,防备朱全忠从淄青北上,切断我军后路,本王倒要看看李克用这条老狗,还有几颗牙!另派冯道出使契丹,结为盟友。” “大王,冯道出使北军,此时还未回。”身边近侍言道。 刘仁恭这才想起此事,随口道:“那就让他的好友韩延徽出使。” 第三百七十九章 卢龙说客 刘仁恭在魏州城下很忙,不仅要抵挡北军,还要防范梁军。 但他绝对没想到回到幽州的刘守光比他还忙。 忙着在他床上照顾他的爱妾罗氏。 刘仁恭领兵在外,刘守光俨然成了幽州之主,出入内府肆无忌惮。 全城也早被他的部将元行钦、单廷珪控制,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不过这一切都落在一个人的眼里,韩延徽。 跟天下大部分藩镇一样,韩延徽与冯道虽然被刘氏父子看中,但离重用十万八千里,充其量也就是幕僚的角色,用的时候想起,不用的时候,不知扔哪儿去了。 韩延徽刚刚接到刘仁恭的命令,准备去辽东结盟契丹。 但他更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在他眼里河朔激战,肯定会改变天下形势,刘仁恭这么急吼吼的上去,却不知自己也成了猎物,无论李克用还是朱温胜出,下一步,肯定要对付反复无常的刘仁恭,当年刘仁恭能取得木瓜涧之胜,最主要的原因是李克用醉酒轻敌,中了埋伏。 卢龙军的战力肯定不是晋梁的对手。 可惜刘仁恭在轻松吞并义昌之后,已经看不清自己了。 更重要的是,卢龙二子争锋,刘守文、刘守光跟刘仁恭一样,都是野心勃勃之人。 韩延徽没有任何理由看好刘氏父子。 “此去契丹,大概是最后一次为卢龙效力了。”韩延徽遥望西面,心中默默的念叨着。 他也算是刘守光的手下,出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一匹棕马,些许干粮,两名随从,便这么踏着夏日的风,一路向东北。 契丹人主力集中在辽东,攻打女真人。 这一路也算太平,除了偶尔出现的狼群,荒凉的草原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契丹崛起之后,大肆掳掠人口,连马贼盗匪都放过,摘星岭之北荒草漫天,往年刘仁恭会在秋时焚烧草场,出兵掠杀草原部落,因此各部落也是尽量远离卢龙。 夏天大概是辽东最好的季节,天高气爽,不冷也不热。 沿路所见,大量的汉人百姓聚居的村落,阡陌纵横,田地里的庄稼被卢龙长的还有茂盛,有些村落已经形成了简陋城镇。 百业兴起,牛羊牲畜,铁器木具,丝绢茶瓷,沿街叫卖。 所问所答,皆是唐言,衣冠面孔,与中土大同小异。 束发右衽者有之,髡发左衽者亦有。 虽然处处透着原始与粗糙,但其中也蕴藏了沛然生机。 热闹的场景让韩延徽感觉自己还在中土。 “未曾想草原蛮子也能有如此气象!”随从不免赞叹道。 “不一样了,契丹已经跟以往的任何草原霸主都不一样了。”韩延徽望着铁匠铺里打制的兵器、马具、农具。 三人继续北行,终于望见铺天盖地的营帐。 自从女皇武则天把契丹养大之后,大唐逐渐失去了对辽东之地的掌控,契丹先出头,被突厥抄了后路,没落了一阵,但在契丹背后,靺鞨人逐渐壮大,到玄宗重振大唐时,靺鞨人盛极一时,而当时的唐廷正在全线反攻吐蕃,经营西域,先天二年,玄宗册封大祚荣为渤海郡王,并在宝应元年,升为渤海国。 渤海国一应制度,皆仿效大唐,每年还派遣大量人员到大唐学习,购买汉文典籍。 而在渤海国之北的苦寒之地,黑水靺鞨也开始壮大,契丹人称其为女真。 女真比契丹更加松散,隐居在辽东的深山老林之中,经常成群结队南下劫掠,契丹、渤海不胜其烦。 不过契丹名为攻打女真人,实则试探渤海国。 此时的渤海国也如曾经的大唐一样,经历了繁荣,开始衰老,成为辽东一块诱人的肥肉,引来了女真人和契丹人,甚至南面半岛上的摩震也跃跃欲试。 三个唐人在大营中引来契丹人的频频侧目。 “你们三人是刘仁恭派来的使者?”一白发契丹人立于王帐之下,目光如鹰隼般阴沉,用最纯正的汉言道。 两列契丹锐士神情肃然。 韩延徽观此人气度年纪,便知是契丹可汗痕德堇,拱手道:“正是,燕王……” “拿下!”痕德堇厉声大喝,身旁甲士应声而动。 两名随从呆若木鸡,不明所以,唯有韩延徽心中苦笑,卢龙军数次北上,烧毁契丹人的草场,劫掠契丹部落,又绑架其头领,这笔账迟早是要还的。 在刘仁恭手下做事就是这么难。 “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可汗要诛杀在下,在下文弱书生,死不足惜,只恐可汗暴虐之名传遍天下。”韩延徽像小鸡一样,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契丹壮士提着,用尽全部力气喊出这些话。 看热闹的契丹部众越聚越多,指指点点。 更有亲随在痕德堇耳边低语。 契丹可汗是被八部推选出来,因此比较在意名声。 痕德堇冷笑道:“刘仁恭杀了契丹那么多人,我杀你们三个,不算过分吧?” “在下在卢龙,常闻可汗宽仁大度之名,草原人物附居麾下,中土豪杰亦敬仰之,侵犯契丹乃是燕王,可汗不敢向燕王报仇,而来刁难在下一文弱书生,实非英雄所为,窃为可汗不取也。” 草原多出豪爽之辈,韩延徽一顶顶的高帽子甩出去,正搔到痕德堇痒处,脸上的寒意渐渐散去,“你这书生,一张巧嘴,也罢,杀你也不能消我心头之恨,说吧,刘仁恭派你来作甚?” 两随从如蒙大赦,瘫软在地。 “结盟!”韩延徽两字一出口,引来契丹人哄堂大笑。 这些年,契丹人频频南下,掳得不少人口牲畜财富,契丹人由此壮大,他们视中土为最大的肥羊,从卢龙到河东,从河东到丰州,都出现过他们影子。 “狮子只与老虎结盟,不会跟绵羊结盟,而且刘仁恭狡诈卑鄙,没有丝毫信义。”痕德堇哑然失笑。 “可汗觉得大唐谁是老虎狮子,谁是绵羊?”韩延徽并不放弃。 “当然是李克用、朱全忠、唐廷天子。”痕德堇对中土也知之甚多。 “如果李克用、朱全忠或者唐廷天子一统河北,那么可汗认为契丹还能这么逍遥吗?”韩延徽目中精光一闪。 笑声戛然而止。 “尊使有话直说。” 韩延徽赢得了痕德堇的尊敬。 “只有燕王存在,河北才不会一统,契丹之利正在于此。”韩延徽点到即止。 第三百八十章 充分信任 西路军势如破竹,但东路军却并没有像李晔想的那样信手拈来。 原因在于信州多山,道路曲折反复,又河谷众多。 北东有将军山、饭甑山、牛头山、黄尖山,青尖山、睦州山,信江、玉山水、丰溪、饶北河、槠溪等河环抱境内。 信州军依山水而防,神出鬼没,刺史唐宝又施以坚壁清野之策,把境内的百姓强行迁至信州城,留给唐军一座座烧毁了村寨与小城。 吕师周虽然正面击败了信州军几次,但无法取得决定性进展,被山水所阻,后军钟匡范部还被唐宝部将韩匡偷袭得逞,烧毁几十艘战船,粮草损失八千石。 唐军进展不利,立刻就让南面三州蠢蠢欲动起来,抚州危全讽和吉州彭玕遮遮掩掩,不敢明目张胆,暗地里支持些粮草军械。 虔州卢光稠毫不遮掩,派大将谭全播领七千人马北上,号称三万大军,支援信州。 三州配合默契,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兵出兵。 钟传、危全讽、彭玕都是当年集结乡党抵抗王仙芝黄巢而逐步壮大,只有卢光稠、谭全播当年是响应黄巢而起兵。 所以虔州有对抗唐军的原始动机。 这个谭全播还是僖宗朝的进士,跟李巨川一样在长安坐了几年的冷板凳,怒而投奔江西表弟卢光稠,出谋划策,逐渐攻占了虔州全境,还趁势伸手入岭南,夺取了韶州,之后又攻下潮州。 虔州、信州合兵一处,实力大增,并且逐步反攻。 此时唐军的兵力已经处于下风,吕师周佯装不敌,节节败退,可惜狡猾如狐的谭全播并不中计,只要唐军撤出信州地界,便按兵不动。 这场战事一直迁延到八月。 李晔大为惊讶,没想到信州还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唐军失利,周围的王审知也暗中支援信州。 本以为是一场简单的内部叛乱,现在演变成唐军面对南方藩镇的集体反抗。 王审知出身琅琊王氏,号称秦名将王翦的后代,祖籍固始,当年不敌秦宗权,追随王绪南下,转向江南,窜入闽地发展壮大。 对李晔而言,现在不仅是收复江西南面诸州,而是唐廷的脸面问题。 如果这次他们的阻挡唐军成功,让周边看到希望,搞不好到时候马殷、钱镠、刘隐都参与进来,形成抵抗大唐的同盟,南国半壁江山也会成为难啃的骨头。 所以站在政治的角度,信州必须攻陷。 “会不会是吕师周指挥不力?”薛广衡疑神疑鬼道。 吕师周以一介降将充任亲卫都副指挥使,自然吸引了不少人仇恨。 薛广衡是亲卫都指挥使,但更多的是负责前线信息的传送,不管军事,辛四郎是李晔的盾牌,更不会领军出战。 任何团队,时间一长,就会形成利益集团,排斥外来人员。 这是李晔放吕师周这条鲶鱼进来的原因。 “你这是在进谗吗?”李晔半开着玩笑道。 “末将不敢!”薛广衡听出了其中寒气。 辛四郎撇撇嘴。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李晔还是知道的,再说吕师周只是失利,加上信州的地势,谭全播等名将,占不到便宜是自然的。 当然,很可能跟吕师周初来乍到,指挥不动唐军的骄兵悍将有关。 如今吕师周面对是南面四个藩镇的合力,一万兵力肯定捉襟见肘。 “传朕诏令,八月七日之前,唐宝、危全讽、彭玕、卢光稠若不来江州觐见,皆视为不尊大唐,朕当兴大兵讨之!”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需要遮遮掩掩了,政治层面的事,就从政治层面瓦解。 这是李晔给他们最后的通牒。 除此之外,李晔还下令袁州的李神福、柴再用抓紧时间休整,相机南攻吉、虔二州。 信江之畔,唐军水陆两寨紧紧相连。 吕师周的处境比李晔想的更艰难。 除了敌人的顽强,还有内部的各种矛盾。 首先,一千亲卫都并不怎么买他的帐,降将加外来户,亲卫都个个心高气傲,明面上遵令,暗中各种小动作。 其次,水军新立,不耐苦战,跟黑云长剑都相比差了太多。 亲卫都倒是战力不俗,每每将要大败时,才发力击退敌人。 这些都是天子亲卫,吕师周深知其中的盘根错节,不敢杀人立威。 听闻袁州两日便被击破,吕师周更是忧虑,他担心皇帝会怎么看他,毕竟他们四将当初激战江北,中了王景仁的埋伏,折损两员大将,柴再用现在洗白上岸,他还在污水里扑腾。 正心烦意乱的时候,营中传来高喊:“天子诏令至!” 吕师周心中“咯噔”一下,悬了起来,仗打成这个样子,想必皇帝会雷霆震怒吧,在周围亲卫都士卒幸灾乐祸的眼神中,吕师周几乎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唐军众将,哪一个没有赫赫之功? 偏偏他吕师周时运不济。 “吕将军快去接诏!”亲卫都士卒不安好心的催促着。 躲肯定是躲不过去了。 吕师周长叹一声,走出大帐,帐外阳光正烈,使者骑在一匹河湟大马上,穿着宣教使的皂色圆领袍,年轻却又气度沉稳,居高临下大声道:“陛下口谕!” 周围士卒跪了一地。 “信州战事不利,过不在将军,今朕赐下御剑,军中但有不从将军令者,可先斩后奏,朕在江州静候佳音!” 营中忽然安静了,怔怔的看着骑在马上的年轻宣教使。 就连吕师周也呆住了。 “吕将军,接剑!”宣教使下马,恭恭敬敬的捧着一柄长剑,上面没有珠宝饰物,只有张牙舞爪的豹纹。 吕师周接过长剑,轻轻拔开,剑身如一泓秋水,阳光在上面缓缓流动,锋刃处又变成青芒。 瞬间,吕师周的眼神如这宝剑一样锐利起来,扫视周边亲卫都士卒。 此时此刻,没有一人敢像从前那般与他对视。 死于军法,意味着从唐军中除名,后续的抚恤、恩赐都没有了,不仅名字进不了大唐忠魂碑,家人还受到牵连,直系三代不得从军从政读书。 到了八月初七,南面藩镇仍然没有动静。 毕竟此时联军占着优势,而唐军大部兵力都在江北。 所以李晔的最后通牒成了耳旁风。 李神福镇守袁州,柴再用挥军南下,攻打吉州。 吉州地处赣水中游,是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闽东南三角区的共同腹地,真正意义上的鱼米之乡, 八月初的吉州,处处稻香四溢,沉甸甸的稻穗发出黄金一般的光泽。 柴再用约束黑云长剑都,秋毫无妨,直扑吉州城。 彭玕见柴再用兵少,令部将接战,一个照面,吉州军便在黑云长剑都面前崩溃。 彭玕一面闭城自守,一面向卢光稠和马殷求援。 却不成想吉州的百姓不干了,声言天子亲军至,秋毫无妨,使君何以裹挟我等抗拒? 逃回的士卒更是把黑云长剑都说成是地狱恶鬼,这些年吉州外服钟传,内联危全讽、卢光稠,坐拥鱼米之乡,日子过的富足了,就没人愿意玩命,更没人想跟疯虎一样的黑云长剑都玩命。 彭玕没等到卢光稠和马殷的支援,却等到了城内叛乱。 还是彭玕之弟彭瑊发起的。 乱军一拥而入,砍下彭玕的人头,亲自送到柴再用马前。 柴再用向后方发出捷报,在吉州城下大飨士卒,亲自登记黑云长剑都将士的功劳,声言呈于御前,士卒皆喜。 其后李神福令李承鼐接掌吉州。 柴再用再次南下,攻打虔州。 第三百八十一章 势如破竹 吉州处于袁州、信州、抚州的中点。 拿下此地,半个江西就在掌控当中,切断了南面藩镇的联系,为吕师周攻打信州创造了外部条件。 在大唐泰山压顶般的战略优势面前,谭全播、唐宝在信州创造的一两次战术胜利,根本无法逆转江西大局。 皇帝信任吕师周,吕师周也仅仅是大唐的一支偏师,他可以一败再败,鄂岳、荆南、宣翕的补给,可以让他再来一次两次三次,而谭全播、唐宝只要败一次,就万劫不复。 信州的拉锯仍在继续,战争让水军迅速成长,对信江流域的地形渐渐熟悉,亲卫都也如臂指使,并且逐渐掌握着战场的主动。 谭全播渐渐发觉唐军越来越难打,而己方已经从攻势转为守势。 特别是唐军新的艨艟进入战场,战场形势更加恶化了。 其实若不是南面藩镇的支援,信州早就在这场角力中败下阵来,时年七十一岁的谭全播只感觉心力交瘁。 而失去谭全播的虔州,卢光稠父子根本不是柴再用黑云长剑都的对手,惊恐中,连城外一望无际的秋稻都来不及收割,被柴再用强征当地百姓收割。 八月十七,当李神福的八千水军赶到虔州时,虔州的命运便已经注定。 激战三天,卢光稠被黑云长剑都的凶残吓破了胆,领着长子卢延昌突围而去,逃向韶州,家眷俱陷于城中。 李神福押送往江州。 柴再用紧咬卢光稠不放,韶州刺史卢光睦自视甚高,以为当年能击败清海军,两千黑云长剑都不在话下,领五千州兵迎战,两军战于韶石山之北,卢光睦殁于阵中。 逃到韶州的卢氏父子失魂落魄,完全丧失了十几天违抗皇命的嚣张气焰,事实上,卢光稠能在虔、韶二州鹊起,全凭老表谭全播的南征北战。 到了此时,卢光稠还不肯放弃,派出使者向马殷、刘隐等藩镇求援。 袁州一战,马殷彻底见识到大唐的实力,眼见唐军的手伸入岭南东道,急忙把兵力调出来,向容桂与黔中拓展。 而刘隐跟卢光稠打了快十年,第一时间割下使者的人头送往江州,还派其弟刘岩领一万军助战。 卢光稠父子四面楚歌,只得向唐军投降。 柴再用入驻韶州,雄视岭南,刘隐数次送来牛酒,以示结好之意。 南面三镇,破一镇便等于全破。 九月,卢光稠父子押到扶州城下,危全讽自持兵多粮足,拒不投降,企图顽抗,但他的势力起于乡党,乡党不愿打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毕竟面对的是有大义名分的唐军,扶州城中爆发激励内讧,危全讽父子勉强胜出,但扶州军心已经崩溃,危全讽只得开城投降。 李神福疑其有诈,毕竟危全讽是搞鸿门宴的行家里手,遂以黄头精兵藏短刃而入,诛杀危全讽父子。 扶州平定之后,江西就已经尘埃落定了,信州同样面临四面楚歌的境地。 王审知急忙断了支援,接连向江州请罪。 谭全播自知大势已去,劝说唐宝投降。 至此江西全境皆平,还占据了岭南的桥头堡韶州,令马殷不敢向东,转而向西发展。 不过,令马殷跟头痛的是雷彦恭此时也来凑热闹,出兵劫掠湖南,马殷对武陵洞蛮给予了极高的重视,派大将李琼、姚彦章领三万大军讨伐。 本以为是顺手拈来的一仗,却吃了个暗亏,湘西多山,只要进入山区,雷彦恭的洞蛮军如鱼得水,有利则战,无力则退,马殷军精疲力尽,只能退出山区。 南面藩镇的一众头头脑脑被送到江州,卢光稠父子、唐宝、谭全播等,还有他们的家眷,黑压压的都快上千人。 李晔最感兴趣的就是谭全播,江西南面三镇格局的形成,跟此人有很大关系。 虽已是七十高龄,身材壮硕,须发灰白,见了李晔满脸羞惭,跪在地上不敢正视李晔的目光。 如果大唐不出问题,此人很可能是韦皋一类的文武双全的人物。 可惜大唐给他的只有冷板凳。 科举不公,朝政混乱,逼走了多少人才,敬翔、李振、李巨川、袁袭,就连黄巢也是科举落第之人。 对中土王朝而言,危机都是起于内,而现于外。 安史之乱、黄巢之乱,莫不如此。 “谭将军能归唐,免信州生灵涂炭之厄,功莫大焉。”李晔笑着道。 大概是读书人的廉耻心,谭全播还是不敢看李晔,“末将愿以些许微功,抵卢使君之罪责。” 还真是老表情深,都这时候了,还不忘为卢光稠求情。 其实杀不杀卢光稠已经不重要了,这唐末乱世里,不知有多少这样野心勃勃之人,李晔乐得卖谭全播一个人情。 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李晔何尝不是逐鹿之人? “朕欲封将军为韶州防御使,将军意下如何?” 谭全播忽然仰起头,眼中热泪滚滚,“末、末将一把老骨头,恐误国家大事。” “误不了,朕得将军,如当年玄德遇黄忠!” 三国的故事在被忠义堂传遍大江南北,谭全播早有耳闻,当下激动的热泪盈眶,“陛下既然不弃,末将这把老骨头,愿为陛下看守门户!” 李晔也不是临时起意,江西虽然平了,但四面都是强邻,没有有力人物坐镇,只怕李晔一转头对付朱温,后面又蠢蠢欲动起来。 谭全播坐镇虔州二十余载,声望不在卢光稠之下,能力更是过之。 有此人在,江西之南无忧矣。 谭全播年岁虽高,但身体强健,再活十几年也不是问题。 战国廉颇八十岁,还整天吵着嚷着要上战场。 所以李晔以黄忠激励谭全播,收了这位智勇双全的老将。 至于卢光稠、唐宝,数次违抗皇令,李晔不杀他们就是恩重如山了,连同家眷全都送入长安自己谋生。 江西平定,对整个淮南战场举足轻重,单以此地与宣翕的粮食,就足以供应江北诸军,不用再从荆襄和关中千里迢迢的运送。 而且大唐收复江西,对周边藩镇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马殷放弃岭南东道,向西挺进。 王审知钱镠被抱入怀内。 刘隐只能向西跟马殷争夺容桂地区。 当然,这些藩镇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攻击大唐。 现在的李晔还真希望他们这么做,免得自己还要找乱七八糟的借口。 不过政治的玩法,向来是又当又立,姿势和道义不对,就找不到合适的插入点。 而如果时机、道义对了,往往势如破竹。 第三百八十二章 反复无常 由于江西的特殊环境,一个谭全播显然不够。 如果唐军在即将到来的伐梁大战中失利,马殷、王审知、刘隐肯定会蠢蠢而动。 江西与荆南、鄂岳、宣翕连成一个完整的地缘板块,而如果失去江西,李晔好不容易建立的东南命脉将再次被斩断。 重振大唐的宏略,至少要多付出一倍的时间与精力。 所以李晔不能不重视此地。 就在李晔深思的时候,李神福颇有先见之明的向李晔举荐两人:刘威、陶雅。 “此二公谋略决断不在末将之下,吴先王时,常以刘威镇宣州,陶雅镇庐州,独当一面。” 李神福还真是重情重义,自己飞黄腾达了,还不忘提携旧人。 杨渥主淮南时,肆意妄为,刘威、陶雅百般劝谏,不过一个叛逆的孩子,越是苦口婆心,越是招他怨恨,两人直接被关押在扬州,其后又放了出来,二人深知杨渥难以保全淮南,江北不日就有大难,便把家眷迁到江南宣州。 大唐入主宣翕,风平浪静,二人也就在宣州闲居起来。 李晔略一思索,便点头同意了,追随杨行密起兵的淮上三十六人,无论是朱延寿还是田頵,没有一人是庸才。 这二人能危难中劝谏杨渥,品行和眼光都无话可说。 “征召刘威为袁州防御使,陶雅为信州防御使,李承鼐为吉州防御使。” 李神福愣了一下,见李晔淡淡的笑容,赶紧拱手道:“臣谢陛下。” 李晔个人对李神福完全信任,但信任归信任,制度归制度,父子二人皆在水军之中,难免会盘根错节,形成一张围绕他父子二人的利益网。 但利益网足够大时,又会反过来裹挟他父子二人。 李晔什么事都喜欢朝最坏的方向想,做最坏的准备,才不会手忙脚乱。 秋收的粮食从虔、吉、扶三州调往江州,原有的州兵全部充入辅军之中,从关中武营分出大量的宣教使,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饱含激情的渗入各军之中。 起初还有士卒或将领反感。 不过这种反感在短时间的接触之后,变成了欢迎,宣教使不干预将领的任何决策,训练比普通士卒更刻苦,还会经常说一段评书,调节枯燥的行伍生涯。 渐渐的,将领们就发现,有宣教使和没宣教使差别巨大,士卒训练更加刻苦,军中气氛大为改善,军纪也明显提高,士卒眼中不再是以往的死气沉沉,而是焕发生机。 李晔时常乔装打扮,进入军营,听宣教使说书。 这些人比自己当年的草台班子更加专业,在武营中培养了多年,一口评书说的抑扬顿挫,高潮迭起,引人入胜,也不知不觉中宣扬了忠义,不止士卒,淮南将领也渐渐沉迷其中。 李晔自己都听入神了。 忽然感慨当年种下的种子,现在已经长成大树。 江西战事平定,江南又陷入了平静之中。 不过此时的河朔,大战如狂风巨浪而起。 周德威攻不下魏州,李克用引丁会、王处直、王镕亲自上阵。 河朔大地仿佛沸腾了一般,几十万大军集中在魏博。 李克用下了死力,魏州就开始摇摇欲坠了,李嗣源、李存审领沙陀骑兵长驱直入,穿插至澶州,试探朱温的反应。 梁军却紧守城池营寨,对城外的骑兵视而不见。 骑兵终归是不好攻城,李嗣源趁机劫掠魏博,但朱温早已坚壁清野,城外收不回的麦子直接付之一炬。 黄河之南倒是一派欣欣向荣,这时候就是借李嗣源、李存审十个胆子,也不敢渡河。 魏州危急,刘仁恭引兵支援,双方战于卫河之南,刘仁恭不敌,且战且走。 李克用忌惮澶州的梁军,不敢深入追击。 魏州城在屹立整整半年之后,终于被王处直攻破。 卢龙大将赵霸引残军突围。 刘仁恭孜孜以求的魏州还是失守了,不过北军也付出了代价,这半年损失粮草军械不算,光是攻城直接阵亡的士卒接近一万人,还不算负伤士卒。 就在刘仁恭以为能在博州喘息的时候,南面四路梁军正烟尘滚滚的涌来。 一路出齐州,一路出郓州,一路出澶州,还有一路出青州,直奔他的后路沧州。 刘仁恭在觊觎魏博的时候,朱温同样也在觊觎他。 谁是落水狗,谁就要被痛打。 眼见梁军赶尽杀绝而来,刘仁恭这次终于认清形势,扔下博州,一面仓皇逃命,一面向朱温求饶。 幸亏刘守文在沧州早有准备,领兵接应,刘仁恭才险之又险的冲出梁军包围圈,回到沧州,然而沧州之南的德州、棣州、悉数落入梁军手中。 刘仁恭第一个在河朔大战中出局。 其本身并无吞并魏博的机会,却仍是抱有侥幸火中取粟,落得如今局面,也算咎由自取。 梁军在澶州休养多日,一旦发动,排山倒海而来,声势震天。 李嗣源、李存审领骑兵袭扰,被朱汉宾、高季兴驱散。 梁军以王彦章为左先锋,张归霸为右先锋,驱兵大进,北军的锐气早在魏州城下消耗殆尽,尽管李克用亲领鸦兵抵挡,激战二十多场,仍是节节败退,张归霸、王彦章鼓噪而进,骁将安福顺、安福应被斩于阵前,北军士气大溃。 王处直、王镕眼见情况不对,率先跑路,扔下李克用与丁会。 直退到漳水,丁会挥兵奋战,才让李克用勉强维持住阵脚。 朱温看都不看魏州,以朱汉宾、高季兴敌住魏州周德威,驱兵大进,紧紧咬住李克用与丁会。 此二人一是他的宿敌,一是他的叛将,朱温恨不能食二人之肉。 秋风萧瑟,天地苍茫,北国寒凉。 不过李克用与丁会稳住阵脚之后,紧守营寨,总算抵挡住梁军的锋芒。 双方在漳水一线拉锯。 然而此时另一个噩耗令李克用呆若木鸡,河东仪州刺史李罕之诈称协防潞州,引摩云军突然发难,控制全城,自称昭义节度使,还写信向李克用解释此举是为了替他分忧。 李克用当年对李罕之肝胆相照,李罕之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反手插了李克用两刀。 也正应了李克用当年的评价,性如鸷鸟,反复无常。 此人一直在朱温、李克用之间摇摆。 鸷鸟被闲置多年,不甘寂寞,挑了个好时机,来个一鸣惊人。 李克用现在不是争不争魏博的问题,而是后路被抄,如何回到河东。 潞州从古至今都是河东的咽喉。 李克用英雄一世,如何忍得下这口恶气?勃然大怒,令周德威放弃魏州,与丁会合兵一处,抵挡梁军,自引五万大军回攻潞州。 李罕之也不怂,立刻宣布投奔汴梁,斩杀城中三千晋军,人头插在木杆之上,摆满了潞州城墙。 晋军回返,士卒见此惨状,纷纷哭泣。 见到那些面目狰狞的人头,李克用也感觉的魂魄被抽走了一半,在马上吐血摔下。 愁云惨淡中,大雪纷纷扬扬而下。 天复四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的早了一些。 第三百八十三章 河北定矣 韩延徽凭借口舌之力顺利结盟,不过正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急智,令契丹人刮目相看。 痕德堇也起了招揽之意,常对人说:“如此人物,在刘仁恭手下才是个典谒,不如留在契丹,将来做宰相也不是不可能。” 韩延徽借口家眷皆在幽州而不从,痕德堇立即变了脸色,直接贬为马奴,替契丹人养马。 马奴的日子不好过,缺衣少食,辽东九月便天寒地冻起来,偏偏看管他的契丹人似乎得到命令,故意为难他,每日食物扣了又扣。 韩延徽也知道痕德堇的用意,试图让他屈服。 宁愿忍饥挨冻,也不低头。 就在他快要扛不住的时候,迷迷糊糊被人提到温暖的帐篷中。 韩延徽努力睁开眼,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韩延徽啊韩延徽,你若从了痕德堇,便可少吃这些苦头。”虽然是唐言,但发音有些别扭。 韩延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在旁人喂下一些稀粥之后,眼前才渐渐清晰起来,“士可杀而不可辱,痕德堇可汗并无用我之意,不过是为了借我羞辱燕王,我若从了,幽州家眷必不能生还。” 那人笑道:“此事简单,我写信一封,谅刘仁恭父子不敢为难你家人。” 韩延徽惊讶的抬头,看清面前坐在兽皮软塌上的人,披着斑斓虎皮镶嵌的盔甲,戴着着毡帽,契丹人常年霜雪风沙,看不出实际年纪,但他那双眼睛精光闪闪,跟痕德堇的垂垂老矣接壤不同。 身边两员亲随,一人髡发弯刀,虎背熊腰,似有万钧之力,另一人束发,却是一个汉人。 “听闻契丹新起阿主沙里,东征西讨无有不破,莫非阁下就是阿保机?”韩延徽出使契丹,自然要对契丹做一番准备。 “你倒是有些见识,痕德堇老了,有人才也无心驾驭,刘仁恭父子更无识人之明,我愿意帮你,你愿意留下来帮我吗?”阿保机神情温和。 韩延徽听得出来这温和也是如刀剑一般锋利。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面前之人也不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 一个不好,人头就交代了。 韩延徽只觉得这个人比痕德堇更危险,痕德堇什么都写在脸上。 阿保机又道:“昔日大唐太宗皇帝不论华夷,皆爱之如一,我虽不及太宗十一,但有心效仿,陈元义,在你们中土走投无路,流落草原,你看,现在还不是成了我的心腹?” 旁边的汉人随从踏前一步,转身半跪在阿保机面前,“若无于越,末将早饿死在草原。” 另一名契丹壮汉不屑的嘟哝一声。 韩延徽分明从其中听出一丝刻意隐藏的关中口音。 自从阿保机袭击漠南、河东,掳掠大量人口、牲畜之后,在契丹地位更进一步,被公推为于越,总知军国大事,契丹各部皆唯他马首是瞻。 现在的阿保机差不多是契丹的实际掌权人,痕德堇只是名义上可汗。 韩延徽实在想不到推辞的借口,只能老老实实道:“延徽不过庸碌之人,得于越看中,非常感激,然而父母子侄皆在卢龙,是以不敢奉命。” 阿保机温和的笑容变了变,“你们汉人思念故土,我不为难你,你回去吧,以后若是在卢龙不如意,大可再来,元义,你护送先生出营。” 韩延徽愣住了,没想到阿保机会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 不过这种大人物既然说了放自己,就不会反悔。 “多谢于越。”韩延徽心中忽然起了愧疚之情,居然有些动摇了。 有了阿保机命令,大营之中再也没人敢拦阻他。 陈元义骑在马上一声不吭,仿佛哑巴一般,就这么沉默的走了二十多里,韩延徽实在忍不住了,先开口道:“多谢将军护送,就此别过,不需麻烦将军了。” 鹰隼般的目光射在他脸上,“你真以为你安全了?” 仿佛为这句话注解,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久在北地,韩延徽瞬间就听出这至少是五十人的马队,“难道是痕德堇可汗不愿放我南归?” 陈元义冷笑起来,手按在刀柄上,驱动战马,缓缓向他走来,眼中杀气凛然。 韩延徽大惊失色,“你、你……要杀我?” “以后你若敢投奔契丹人,本将必让你碎尸万段,现在,快滚吧!”说着,一刀柄拍在马背上,马儿吃疼,嘶鸣一声,便撒蹄向南狂奔。 韩延徽最后看到的,是陈元义在大风中魁梧而豪迈的背影。 他隐隐感觉到什么。 李克用坠马的消息,像狂风一样吹过潞州,吹过河朔。 三十年来,李克用毫无疑问是晋军的灵魂,即使河东最低谷的时候,只要他这面大旗不倒,河东就不会倒。 而现在大旗倒了。 朱温最先得到消息,西北望河东,仰天长笑:“河北定矣!” 旋即驱兵大进,猛攻周德威、丁会大军,晋军久战之师,又惊闻李克用噩耗,六神无主,被梁军破入大营。 关键时候,李嗣源、李存审二将领残余骑兵从风雪中杀出,才没让大军崩溃。 周德威、丁会只能引残军向潞州撤退。 两军在潞州城下合为一军。 李克用病榻前授命周德威为都知兵马使,统领兵事。 周德威深沟高垒,在潞州城东南以尸体冻土垒起一座小型冰城,才稍稍稳住阵脚。 梁军四面合围,日夜猛攻。 每次快要破城时,李克用强撑病体出现,激励士气,才挡住梁军一次次的猛攻。 尽管如此,摆在周德威面前更严重的问题渐渐出现了,粮草将尽。 这场大战持续大半年,河东河中勉强供应,有时候还是靠王镕与王处直接济,才挺了过来,因此军中没有囤积,现在接连败走,辎重粮草全都落在后方,为梁军所得。 幸亏晋军马匹极多,周德威当机立断,杀马充饥。 沙陀骑兵与宣武步卒并称于天下,没有战马,不仅晋军战力再次削弱,突围的机会也没有了。 在朱温眼中,整个河北只剩最后这块骨头了。 天寒地冻,泼水成冰,晋军每日往冰城上堆积尸体,梁军一时也攻不进去。 不过朱温并不担心,马肉终有吃光的一天,冰城也有融化的一天,放眼河北,还有谁敢救援李克用? 为此,朱温还特意加封李罕之为中书令、潞公。 并且广派使者向成德、义武、卢龙耀武扬威。 天复四年冬,也许是朱温最得意的时期,甚至比他称帝还要得意。 宿命之敌奄奄一息,河北即将收入囊中。 能令五十三岁的朱温得意的事情已经很少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天佑元年 河朔风云骤变的消息传到李晔耳中的时候,李晔刚刚回到长安。 到了这个时候,不能不动手了。 唐军收复江西,钱镠和王审知都异常恭顺,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卖了两百多艘战船。 而光州、舒州、宣翕的骑兵早已枕戈待旦。 李晔令王师范为东南行营司马,进鄂州,总摄诸军后勤,以及出兵时机。 在天复五年到来的时候,李晔采纳钦天监的建议,改元天佑,正式下达伐梁的诏令。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光州朱瑾,趁淮水结冰之际,骑兵渡过淮水,进攻蔡州,轻骑往来如风,沿途劫掠百姓及城镇,此时蔡州的守将换成了王檀,然而在申州郝摧、唐州李筠的虎视眈眈下,一动也不敢动,任凭朱瑾在蔡州境内肆虐。 蔡州民风彪悍,习惯了与大唐的对立,也习惯了汴梁的统治,自发组织乡勇,对抗唐军。 可惜朱瑾不像李晔那般宅心仁厚,深谙这个时代的黑暗规则,对汴梁血海深仇,为最大限度削弱汴梁,但凡抵抗者,一律屠之,绝不拖泥带水。 蔡州百姓纷纷逃难,或涌入州城,或逃入周边。 朱瑾的骑兵数次在蔡州城下耀武扬威,王檀按兵不动。 蔡州城外成了一片白地。 这个大唐最桀骜的地区,在唐军的铁蹄自此一蹶不振。 汴州大为惊惧,以为大唐要攻伐蔡许之地,令范居实领两万汴军支援,同时汝州的胡真也向蔡州靠拢。 而等他们冒着严寒,抵达蔡州的时候,朱瑾早已窜入颍州境内。 梁军兵少,便为其所攻,梁军兵多,朱瑾便调转马头,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朱瑾对战场把握极为精准,什么时候战,什么时候走,从不流连。 加上他手上补充了不少在马背上长大的河陇青壮,八千骑兵来去如风。 颍州全境糜烂,除了兵力较多的大城,境内没有一块儿完整的地方。 胡真大怒,引军正欲攻打光州,汝州的战火又烧了起来。 高行周与李筠合军攻打舞阳,胡真惊出一声冷汗,又连忙回援。 支援颍州的重任自然就落到寿州王景仁的肩上。 可惜王景仁手上有水军,有步军,但就是没有成建制的骑兵。 等寿州步卒慢腾腾的越过淮河,支援颍州的时候,朱瑾挥军猛进,又窜入陈州境内。 陈州、许州的背后就是汴州,朱温的心脏。 淮西求援信像雪片一样飞入汴州,汴州能拿得出手的就剩范居实的两万人马,还是步卒。 不过在陈州境内,朱瑾取得的进展很小,陈州早有准备,坚壁清野,百姓迁入大小城中,严防死守,无人与唐军野战,朱瑾最远流窜入亳州,听得淄青的援军赶来,才缓缓后退。 只一个朱瑾八千骑兵,便搅的陈州以南天翻地覆,蔡州遭受的打击最大,梁军疲于奔命。 马力下降之后,朱瑾才回到光州,休养军力。 汴梁刚刚松了一口气,舒州刘知俊又动了,步骑并进,一路攻城夺寨,推进到庐州城下,庐州是寿州的南门,王景仁刚一动身,霍邱的刘存部水军也跟着动了。 唐军在淮南、淮西的广阔战场上反复拉锯,梁军疲于奔命,野地几乎全部落入唐军之手,梁军只敢凭大城关隘坚守。 天佑元年的一封捷报来自于李神福,水军顺江而下,袭取河州,迁全境百姓入江南宣翕。 牛存节令陈璋水军由运河南下长江。 自引大军驰援和州,不过李神福根本不与牛存节正面作战,连和州也不要了,退回江南,与陈璋的水军激战,尽管李神福占据上游的优势,依旧无法击败陈璋,双方大战十几场,互有胜负。 对于唐军来说,江北最有威胁的力量就是陈璋的水军,此人也是蔡将,随孙儒南下。 孙儒覆灭,陈璋投钱镠,从征董昌有功,被钱镠升为衢州制置使、衢州刺史,不过其在钱镠手下并不老实,野心勃勃,吞并周边势力。 钱镠密令衢州罗城指挥使叶让背刺陈璋,陈璋警觉,杀叶让,举兵反叛,被大将顾全武击败,遂投奔杨行密。 此人作风强悍,水陆皆精,每逢大战,脱衣去甲,肉袒持长槊出阵,士卒皆随其死战。 他能在朱温帐下脱颖而出,绝不是侥幸。 江北因为此人掌领水军,而迟迟得不到进展。 而李神福的对手,不再是江西南面的一二州之地的卢光稠、危全讽等人。 战败一次,对整个伐梁策影响深远。 破不了陈璋的水军,淮南便会成为淮西的后方,伐梁策的效果少了一半。 李晔这么重视水军原因就在于此,唐军骑兵厉害,总不能冲进江里砍人吧? 此时楚州李振也引一万军,南下,支援庐州战场。 李振还带来大量徐泗的民夫青壮,在庐州、滁州挖建水渠沟壑,修筑烽燧堡。 往往唐军一动,淮南狼烟也跟着动了。 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梁军逐渐稳住局势。 只要唐军攻不破有战略价值的州城,淮西淮南就只是糜烂而已。 李晔在长安也紧张关注着河朔与淮南的局势。 对于水军进展不利,李晔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大惊小怪,此时朝中居然有人弹劾李神福耗费国家钱粮,养寇自重。 毕竟为了建造战船,李晔大费周章,连长安城墙都没有加固。 长安皇宫之中,还有不少当年黄巢大火的痕迹。 李晔按下朝中不满之声,去信鼓励李神福:胜败之机,不在一时,戒骄戒躁,终有破敌之日。 如果李神福都拿不下陈璋,李晔还真不知道如今的大唐,还有谁能在水面上击败他。 伐梁之策的焦点逐渐聚集李神福的水军上。 而随着天气的转暖,周德威的冰城终有融化的一天。 其实李晔站在朱温的角度,也不会理南面的局势,只要攻破冰城,拿下李克用,河北大局便定了,得到河北英雄豪杰,汴梁实力无疑会大涨,天下之局会变成唐梁拉锯,重现当年北周北齐之争。 只不过北周的川蜀换成了如今的江南。 就在李晔忐忑不安的时候,薛广衡带着一封密奏急跑进殿,“陛下,刚刚收到河东消息,云州李存勖率步骑三万,挥军南下!” 第三百八十五章 英雄造势 李存勖终于动了,李晔缓步走出殿外,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从眼前天下大势上看,李存勖的崛起对大唐有利,造成了南北夹击汴梁的局面,但长期看,由于大唐无法把手伸进河北,河北必然会融入汴梁或是河东,天下剧烈板荡,河朔再想像以前那样割据显然不可能,魏博仅仅是一个开端。 无论汴梁或者河东得到河北,实力都会突飞猛进。 李晔原本想扶植刘仁恭,形成三足鼎立的状态,给大唐创造战略时间。 只可惜刘仁恭不成器,盯着眼前的利益,无长远眼光,河朔大战,本该是他占尽便宜的,却急不可耐第一个入局,又是第一个出局。 而且河北细作探知,其内也是一塌糊涂,兄弟勾心斗角,父子三人都是墙头草,贪婪成性。 这样的人肯定玩不过朱温和李存勖。 一个势力的崛起,离不开领头人,如果没有阿保机,契丹人可能只是草原上一个牧马民族,没有阿骨打,女真人可能还在东北深山老林打兔子过日子。 没有李存勖,沙陀也只会像赫连铎的吐谷浑部众一样,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泛起一朵小水花。 李克用的名字也不会在史书中那么响亮。 “陛下,张公、李公觐见。”女官在身后轻声道。 李晔这才回过神来,“宣。” “李克用覆灭在即,我军似乎要把精力放在北方?”李巨川开门见山道。 估计天下藩镇都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李晔不是穿越者,估计也是这样想的,从任何方面看河东都岌岌可危,大军被十万梁军围困在潞州城下,进退不能,而援军只有初出茅庐的幼子,领着三万援军南下。 “张公也是这么认为的?”李晔看着张承业。 张承业拱手道:“李克用覆灭,朱逆必贼势高涨,河北恐难逃其手。” 李晔笑道:“两位不妨拭目以待,天下风云才刚刚开始。” 事实上,河东的局势在这个漫长冬天里更加冰冷。 李克用、李克宁被困冰城,河东人心惶惶,不少军头开始向朱温输诚。 似乎只要朱温攻破冰城,河东便可传檄而定。 而对于南下的李存勖,朱温并没有放在眼里,在自己的重重围困之下,河东大局已然无解。 他乐得再消灭一支河东的有生力量,为自己的胜利添砖加瓦。 李存勖来势极快,不顾冰雪,一个月进抵壶关,此时朱温仍没有正眼望向西北。 一支百余人的轻骑踏着寒风从北呼啸而来。 当中一骑,身披明光甲,面容沉毅,被众军拱卫。 天寒地冻,阴云低垂,梁军三两个斥候,只是远远看了两眼,便不作理会,这几日北面的散军太多,王镕、王处直也派出大量斥候窥伺潞州战况。 这股骑兵绕过潞州城,靠近梁军大寨时,梁军居然还未作出反应。 年轻将领骑在马上,目光扫过连绵的敌营,最后落在狭小的冰城上,仿佛一个老练的猎手正在打量猎物。 “贼势凶炽,我军应佯攻潞州城,吸引梁军北上,减轻周将军压力。”郭崇韬谏言道。 这支侦骑正是河东留后晋王世子——李存勖,时年二十一岁,正是锋芒毕露的年纪。 “梁军虚有其表,我军趁势而来,兵锋正盛,不战则矣,战则必大破梁军!” 郭崇韬愣了一下,他的策略只是如何解救李克用,而李存勖想的是击败梁军。 击败梁军,这可能吗?郭崇韬望着连绵起伏的梁军营帐,南面还有更多的民夫像蚂蚁一样搬运着粮草辎重。 “留后……”郭崇韬欲言又止。 李存勖神情却异常坚,“首战皆终战,我们没有选择,不破梁军,必陷入拉锯,天暖在即,周将军支撑不了多久,父王也撑不了多久,朱全忠自以为困住父王,河东必亡,梁贼上下皆小觑我等,以为我必不敢出战,已然懈怠,此乃我军之利。” 郭崇韬被感染了,“必随留后死战到底!” 李存勖却笑了起来,全身上下洋溢着强大自信。 乌云越发的低垂,寒风怒吼。 郭崇韬心间的热血却被激荡起来,身旁百余骑兵举起长矛,“愿随留后死战!” 他们这么大的动静,终于被梁军发现,梁军像垂垂老朽,缓慢的派出骑兵追赶。 李存勖从容而退。 回到壶关,大军当夜进抵黄碾,难距潞州四十五里,派出大量轻骑捕杀梁军斥候。 在黄碾埋伏了两日,梁军和李罕之都没有动作,李存勖再进一步,趁夜带兵埋伏于三垂冈。 梁军仍未发觉李存勖的动向。 当年李克用在此地盛赞李存勖:此奇儿也,后二十年,其能代我战于此乎! 当时的李存勖仅仅五岁。 此后梁晋在潞州反复争夺,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在此来到三垂冈,与梁军激战。 而如今昔日的英雄已经老迈,只剩下李存勖一人,心中百感交集,言于众军:“昔年我祖父两代纵横天下,有大功于天下,苍天必不负我父子,河东之兴,将自我始!” 英雄造时势。 此时的潞州城也是愁云惨淡,李罕之早年吃了太多肉,身上长满脓疮,冬日里更是奇痒无比,双目也渐渐不能视物,神志昏沉,摩云军更是在城中胡作非为,天寒地冻,对城外的任何事都没兴趣,就算他们有兴趣,朱温也不会放任他们。 阴云遮蔽的天空,令白日夜仿佛夜晚一般。 天地间一片灰暗,万物肃杀。 战马不断被冻死,士卒也出现了大量冻伤,李存勖下军中,嘘寒问暖,亲自为士卒敷药。 次日午夜,天降大雪,三丈之内不能视物。 李存勖尽起全军,以李嗣昭义儿军锐卒为前锋,自引从马直居后。 就这么堂而皇之的从潞州城下穿过。 摩云军居然没有发现。 直到离梁军南营十里,李嗣昭挥军猛进,压抑十几年的怒火全部释放,人人化为猛兽,梁军刚刚睡醒,只听得四面喊杀之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散奔逃,有些士卒仓皇接战,在义儿军面前,也是人仰马翻。 溃败从南营开始,人喊马嘶,大雪纷飞,遮蔽视线,敌我不分,梁军自相践踏,波及营中民夫,乱作一团。 李存勖率领从马直趁势掩杀,驰骋出一条血路。 晋军上下鼓噪而进,风雪随之怒吼。 人借天势,天助人势。 等到梁军反应过来,溃败已经不可避免。 第三百八十六章 旭日东升 人人都想着逃命,人人都想着远离杀戮。 梁军众将也被南面席卷而来的声势震惊。 朱温令厅子都斩杀溃退之人,杀的人头滚滚,仍然不能遏制败势。 此时的梁军已经不是当年血战黄巢、秦宗权的梁军,精锐一损于清口,二损于虢州,根本没有死战的勇气。 朱温惊怒交加,眼看一生之敌即将覆灭,局势却急转而下,当下拔出腰间宝剑,自领厅子都欲接战。 身旁汴将邓季筠大呼:“末将为陛下死战!” 引百余锐卒西去,才一盏茶的功夫,溃兵大呼:“邓将军被斩,邓将军被斩。” 朱温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此时的张归霸、王彦章、黄文靖还在北面围困冰城。 “陛下勿急,末将愿为大梁效死!”高季兴领骑兵出阵。 此人原本是义子朱友让的家奴,朱温见其韬略不凡,令朱友让收为义子,算起来还是他的孙子。 还是自己人可靠,朱温心中一阵敢动,在汴州几个义子儿子伺候的也很舒心。 高季兴虽然去了,但晋军的声势更大了。 不止在西面,北面冰城里的晋军似乎也动了。 “擒杀朱贼,擒杀朱贼!” 喊声震动天地。 朱温只觉得一口凉气窜入腹心,大雪把他变成了瞎子,方圆之内,皆是面色惶恐的士卒,就连一些跟随他十几年的老卒也是如此。 其实不止这些老卒,就连朱温也被李存勖掀起的声势胆寒不已。 五十四岁,在这个乱世里已经算老人了,多少英雄豪杰,刚刚不惑,便命丧黄泉。 李克用倒了,但他的儿子却更加棘手,这天下还有机会吗? 刚刚还觉得自己几个儿子孝顺,但也只是孝顺,如何敌得过如狼似虎的李亚子? 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感铺天盖地而来,仰天长叹:“朕经营天下三十年,不意太原馀孽更昌炽如此!吾观其志不小,今天不助我,我死,诸儿非彼敌也,吾无葬地矣!” “陛下,大势不可解,末将护着陛下退回相州,以观后事!”高季兴从风雪中杀出,全身都是血,连战马都是血红的,不过声音却还是那么响亮。 疲惫中的朱温,也没心情去发觉这些破绽。 这种混战,先发者制人,后动者制于人,全线被动,只要大雪不停,梁军再多的兵力也无用武之地。 朱温望向天空中的乌云,大雪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仿佛用尽生平力气般的挥了挥手,“退吧!” 这一挥手,便是全面溃退。 李存勖紧咬不放,但溃退中,王彦章、张归霸两人各引一军断后,黄文靖从后杀到,李存勖还要死战,被郭崇韬劝阻。 大雪纷纷扬扬了一天一夜,真正死在刀兵之下的人不多,多是被冻死。 翌日天晴,潞州城下遍地冰尸,虽然击溃了梁军,李存勖自己也不好受,士卒冻死冻伤近三成。 不过潞州的死局终究是解了。 冰城中早就油尽灯枯,士卒生吃人尸马尸,当初七万大军南下魏博,解围之时,只有三万不到。 李克用奄奄一息,被众将抬了出来,周德威、李克宁、李嗣源、李存审等将嚎哭不已,拜在李存勖身前。 丁会拱手称谢,身旁的书生冯道已经瘦的不成人形。 “梁军虽败,兵力并未大损,留后当速攻潞州李罕之!”郭崇韬谏言道。 经此大战,无人再怀疑李存勖的能力,就连当初向李克宁靠拢的将领,也不知不觉转向李存勖。 李存勖咬牙切齿,“若无此贼,河东男儿何以流血至此!” 当下稍稍休整,李嗣昭引义儿军攻城。 兵力刚刚在城下摆开,城门就打开了。 原来李罕之早已不省人事,城下大战的呼声,令摩云军心胆惧丧,眼见晋军得胜,发挥墙头草的习性再次倒戈。 这可惜这次面对的不是讲义气的李克用,而是李存勖。 城墙上晋军的人头都没收,晋军怎会咽下这口恶气? 李存勖关闭潞州各门,尽杀城中摩云军,设祭台祭拜此次南征阵亡的将士,以李罕之血肉祭之。 也许是潞州城里的暖意,让李克用清醒过来,父子二人相拥而泣。 退到相州的朱温,收拢残兵,斩杀南营将校三十余人,溃兵两千人,以正军法,不过此时的他就算想回军,也有心无力了,辎重粮草折损大半,士卒经此大败,战意全无,朱温长叹一声,留王彦章守相州,张归霸守博州,高季兴守魏州,自引残军会汴州。 李晔受到河朔大战结束的消息,已经春风拂面的季节。 汴梁虽败,仍占据了魏博,河东虽胜,亦元气大伤。 当然这些只是表面的,梁军至此进入转折,李存勖的奋战已经将梁军的外强中干暴露无余。 李克用老了,朱温也老了。 但李存勖宛如旭日一般在河东升起。 “河东不灭,岂非天意?梁贼经此一败,再难翻身矣!”李巨川欣喜道。 “陛下先见之明,我等不如。”张承业道。 这哪是什么先见之明,而是历史的惯性,衰弱的只是李克用,“河东英雄豪杰极盛,朱温自以为灭李克用便灭河东,不过是自以为是。” 五代有三代是出自河东沙陀,就是后周郭威也算是河东政权的嬗变。 “梁贼既败,我军可趁势而动!”李巨川道。 潞州战败,朱温最后翻盘的机会也失去了,仅凭中原、山东、魏博、淮南,无法同大唐争锋,更无法同时应对南北两面的强敌。 汴梁的在战略上已经失败了。 剩下的只是战术上防守,破亡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如果汴梁也出现一个像李存勖这样的继承人,仍然有可能翻盘。 不过很可惜,朱温的几个儿子,李晔不记得有谁成器的。 李晔现在等待着李神福的消息,只要破了陈璋的水军,淮南这个缺口便被撕开了。 从陕虢往洛阳蔡许打,重重关隘,一路皆是重镇,但从淮南往北打,皆是腹心膏谀之地,徐泗、郓兖、淄青,水网连接平原,既利水军,也利骑兵。 “李神福啊李神福,你可别令朕失望!”李晔望着东南,喃喃自语。 第三百八十七章 击破陈璋 北国还在冰封,南国早已春暖。 李神福也知道淮南的局势已经落到他的水军之上。 对于江北的土地,他比李晔还要渴望,那也是他为之征战二十年的地方。 两边来来回回打了这么多场,基本都把对方的实力摸清楚了。 唐军以艨艟为先,顺江而下,多次击沉陈璋的战船,不过陈璋异常顽强,以走舸、舢板混战,在江面上聚散四合,异常灵活,有利则群狼突进,无利则四散奔逃,这些走舸舢板中时常载有火油,撞上唐军艨艟,就引发大火,烧毁船只。 这种不对称的战法相当有效,这些战船来之不易,李神福投鼠忌器,爱惜船只和士卒,才没跟陈璋以命换命。 不过到了今天,李神福也忍不下去了,他很明白皇帝在等什么,只有的他水军进一步,唐军伐梁之策才能进一步。 “传令,今日击破陈璋!”李神福走上当先的一艘战船,船上牙旗迎着江风招展。 柴再用大笑道:“将军奇计,定教陈璋今日有来无回!” 民夫不断将捆绑着的木头堆放在岸边。 艨艟上负载的士卒明显多于往日,黑云长剑都卸下了往日的铁甲,换成皮甲,连大剑也换了轻便的横刀与弩机。 李神福望着江水道:“陈璋亦是江淮勇将,可惜助纣为虐,不能为大唐所用。” 事实上,这几个月来,李神福一直试图劝降陈璋,逆梁瓮中之鳖,大唐吞吐四合,朱温迟早死无葬身之地,怎奈陈璋一直冥顽不灵,贪恋逆梁水军都指挥使,以及润升节度使。 “人各有志,陈璋野心素来不小,在孙儒手下,就有自立门户的心思,若归大唐,处处受制,迟早也是要吃军法的一刀。”同为蔡将,柴再用倒是非常明白陈璋的心思。 “只可惜了淮南健儿为他陪葬。”李神福真正关心的是陈璋手上的淮南水军。 “这些人早已鬼迷心窍,大唐若要崛起,岂能不见血?”柴再用觉得理所当然。 “既如此,陈璋的人头就交给柴将军!”李神福神情肃穆,显然是在下军令。 此人不除,逆梁水军便还可再生! 为了此战,李神福特意请调黑云长剑都加入战局。 这些人在江淮生活了快十年,早已精通水性。 柴再用单膝跪地,“末将领命!” 昔日在淮南军中,李神福官至西面行营招讨使,柴再用受其统辖,现在李神福是中将军,他是下将军,这一跪合情合理。 船头的旗官挥舞令旗,战鼓声隆隆响起,各船依次而动,缓缓驶向江心。 岸边除了留守的士卒,还有无数观望的百姓。 南岸战船一动,北岸山头上便狼烟四起,向下游传递。 过不多时,梁军的水军也动了,密密麻麻走舸、舢板,像蜂群一样在江面散开,很多舢板上冒着黑烟。 唐军弓箭率先发起攻击,漫天火雨遮蔽天空,如流星一样飞向北岸。 梁军早有准备,以生牛皮浸水,涵盖在士卒和火油之上,火箭威力大打折扣。 这样的场景已经出现过无数次,如同开胃小菜一样,七八个梁军壮汉奋力划桨,走舸如蛇一样在江面快速滑行。 像往常一样飞快的冲向唐军艨艟。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了,在梁军与唐军船只中间,忽然飘来大量木排,其间还以铁索相连,既挡住了舢板的冲撞,也在江面铺起了一道浮桥。 沉重的战鼓声从艨艟中升腾而起,响彻青天和绿水。 柴再用右手横刀,左手弩机,从船上一跃而下,准确的跳到木排之上,身后,百余人也如此一跃而下。 其他的战场上也是如此。 柴再用如履平地一般在木排上奔行跳跃,眨眼之间,冲到梁军走舸之上,抬手就是几弩,射翻几人,手起刀落,鲜血洒入江水之中。 黑云长剑都即使脱了黑甲弃了长剑,依旧气势不凡,面前无一合之敌。 快速清扫着江面上的梁军。 终于有梁军水卒认出了黑云长剑都,惊恐的跳入江中,逃得过横刀,却逃不过弩箭。 淡蓝色江面上,一团团殷红仿佛水墨一样晕染开来。 梁军火船之计不得行,还要遭受船上床弩的攻击,一箭便令走舸舢板倾覆。 对于陈璋而言,这场水战,他同样输不起,做一个降将,如果不能体现价值,就算朱温能容得下他,汴州的功勋贵胄也不会让他好过。 “黑云长剑都又能如何?”陈璋暴喝一声,张弓搭箭,瞄准一名正在挥刀的黑云长剑都。 咻的一声,长箭乘风破浪,一箭射入那名唐军的脑门。 周围梁军士卒大声喝彩,“将军神箭!” 却不料那名黑云长剑都一时未死,反手拔出脑门上的箭,黑的红的白的,飞溅而出,仰头狂笑三声才跌入江中。 周围梁军在此丧胆,黑云长剑都在淮南鼎鼎大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往往敌人听到名字就吓得投降了。 梁军水军万万没想到噩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名黑云长剑都的死亡仿佛是一个讯号,令周边的袍泽更加疯狂起来,人人眼底浮起一抹血红,在江面上踩着木排狂冲。 “蔡贼,全都是……”骂了一半,才想起自己也是蔡将,急忙收声,“后退者斩,诸军随本将去取李神福的人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盔甲,全身赤条条的,露出一身贲张的肌肉,右手倒提长槊,左手圆盾,踏上木排。 这么夸张的造型,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四五名黑云长剑都疾冲过来。 可惜手中的横刀,敌不过两丈的长槊,一阵银光飞舞,穿着皮甲的唐军胸前、喉咙前喷出血泉。 主将的神勇表现,挽回了不少士气,终于有人跟着陈璋冲杀。 正杀的性起,乱军丛中,一道闪亮刀光迎面劈来。 陈璋习惯性的举起盾牌,却在这刀光中一分为二,连同他的手臂也被割伤了。 定睛一眼,却仰头大笑:“原来是柴黑啊。” 柴再用面如黑铁,时人望而生畏,因此称他为“柴黑”。 柴再用扶刀冷笑,“今日怕是你的死期!” 此时李神福的水军也纷纷下船,人人手持弩机,紧随黑云长剑都身后收割梁军人头。 陈璋扔掉自己手中的半面盾牌,将全身袒露在众人面前,得意道:“别啊,咱们见一次面不容易,我还想跟你叙叙旧,要不你投降与我,我也好在陛下面前保荐你。” 话音才落,笑容不减,长槊却如毒龙一样刺向柴再用的喉咙。 柴再用知道他为人,早有防备,手中花纹横刀反手一刀,长槊被一刀两断。 陈璋望着手中的半截长槊,又望着柴再用手中闪着幽光的横刀,撇了撇嘴:“卑鄙。” 说着,猛力掷出手中半断杆。 柴再用又是一刀,劈开断杆,耳边却传来噗通一声,陈璋已经扑入水中,在波光粼粼的江水中如同白鱼一般游走。 这下不仅是柴再用惊呆了,梁军士卒也惊呆了。 刚才还威猛绝伦,转眼就扔下大军跑路。 柴再用捡起地上的弩机,抬手就是一弩,没想到陈璋水性极佳,在水中如鱼一般扭动,躲过了柴再用的一弩,还在水中冲柴再用挥手。 “弓来!”柴再用彻底被激怒了。 身后士卒寻来一张长弓,却只有一支箭。 也就是说,只有一次机会。 柴再用弯弓搭箭,引而不发,目中隐隐有神光。 江水中的陈璋似乎觉察到危险,快速游动。 “去!”柴再用大吼一声,羽箭如闪电一般激射而出。 江水中浮起一抹血红,陈璋的尸体在波涛中上下起伏。 第三百八十八章 驱虎吞狼 陈璋阵亡,江北水军死的死降的降。 再无人能阻挡李神福水军的长驱直入,整个长江被大唐水军封锁。 江北烽燧堡虽多,但没有水军的支持,唐军想攻哪里就攻哪里。 刘知俊趁势而进,沿江摧毁梁军烽燧堡,与水军配合攻打牛存节驻守的和州。 牛存节立足不住,退回扬州。 和州很快成为唐军水军基地,周云翼坐镇宣州,令骁将韩彦钊领五千轻骑渡江作战。 江淮密布的水网成了李神福的战场,配合骑兵,动辄出现在扬州城下。 而李神福的名声,成了最好的招牌,朱温仓促定淮南,只是占据州城,远没有完成全境整合,便匆匆北上魏博。 淮南全境纷纷拨乱归正,水军成了运输大队,运送江北的人口和钱粮。 梁军忍不下这口恶气,集中濠、泗、楚、扬的兵力南下,唐军绝不恋战,退回江南。 当然,此时的梁军手中还有一支水军,驻守寿州的王景仁部,但如果他的大军一动,霍邱的刘存部水军便可轻易占据淮水。 丢失长江,淮南之事糜烂,但如果丢失淮河,整个淮南也就是守不住了。 所以王景仁一直待在寿州,任凭朱瑾的骑兵在颍州为所欲为。 梁军在淮南的支点就是寿、楚、扬三州。 其中寿州最为重要,梁军以此掌控淮水。 朱温也深知这三州的紧要,派王景仁、李振、牛存节依次防守。 整个淮南和淮西都成了战场,在鄂州王师范的策划下,敌退我进,我进我退,反复袭扰,掠夺两地的人口粮食。 而朱温刚刚经历了魏博大战,和潞州大战,腾不出兵力南下支援淮南。 其实在伐梁策的谋划下,支援也是没用的,唐军根本不会正面决战。 天佑元年三月,江南已经草长莺飞,江北一片废墟,梁军在无休止的袭扰中,被韩彦钊攻破滁州。 蒋玄晖戍守的庐州也岌岌可危,幸亏楚州李振引新招募的徐泗民壮来援,刘知俊才退回舒州。 整个淮南淮北的形势一片大好,荆襄的粮食养李筠、高行周两军。 鄂岳、荆南的粮食养朱瑾、刘存梁军。 江西、宣翕的粮食支援李神福的水军,以及江北的骑兵与黑云长剑都。 还有润常防御使米志成,数次上奏请求北伐,李晔都回信安慰,让其积蓄实力,暂时忍耐。 从天佑元年起,大唐的国力已经甩开了天下各大藩镇,粮食地盘倒是其次,主要是李晔悉心经营商路,在江陵收买大宗的茶丝瓷等物,送往天唐府与凉州,南下经过唐蕃道卖入高原,北上卖给草原的各大部落酋长,西面通向于阗、喀喇汗、萨曼三国。 也许三国之间还有大小摩擦,但在对共同的商业利益非常维护,因为更西面的黑衣大食贵人们对大唐的奢侈品没有任何抵抗力。 源源不断的黄金白银流入关中。 草原上的部落纷纷以牛羊牲畜换取茶盐,对丝绸和瓷器的需求也高的吓人。 河陇与西域日渐兴盛起来,这一时期,大唐的印刷行业也空前繁荣起来,佛经、诸子百家的需求量大增。 李晔赶紧在西州和天唐府设置靖安司,严禁工匠女子外流,对一些技术类的书籍严防死守。 国家强大,政治红利也就随之而来。 天佑元年五月,契丹可汗痕德堇莫名其妙的死了,阿保机被契丹八部推为可汗,万里迢迢的派来使者,请求大唐册封。 这种事情对双方都有利,阿保机通过大唐的册封,获得正统,以及草原的号召力,唐廷则在契丹八部中展开影响力。 不过这事到了李晔这里,肯定不会再给阿保机的王冠上贴金了。 声言痕德堇死因可疑,事实不清楚之前,大唐不会册封。 头痛的事也随之而来,正如去年枢密院推测的一样,王建横扫南诏,郑昶兵败山倒,金沙江以东的土地悉数落入王建囊中,以西的深山密林,王建暂时没有兴趣,将俘虏的南诏文武三百人及其家眷全部送入长安。 李晔当然知道这是在示威。 跟大唐联系最紧密的地缘板块其实就是川蜀。 而现在,王建吞并半个南诏,加上东西二川,隐隐然也成了一条巨鳄。 虽说王建占了这么大的地盘,但对唐廷的恭顺是实实在在的,每年供奉的丝绸锦缎折钱五十万缗,每逢佳节必向宫中进奉各种蜀中特产。 其实除了李晔时隐时现的野心,唐廷与王建关系不错,王建每年还遣派子嗣命妇入长安,拜访普慈。 除了军事上的暗中防范,政治与经济互信非常高。 每年蜀中大批量的锦缎都是唐廷收购。 南国渐渐形成蜀中蚕桑、湖南茶叶、浙东江西瓷器的格局,江南各镇在经济上已经与大唐捆绑在一起。 毕竟这些东西的销售渠道掌握在大唐手中。 这也是马殷不敢与大唐争锋江西的原因。 王建马殷钱镠的日子越过越舒服。 “王建吞并半个南诏,其后必会东出,陛下何不施以驱狼吞虎之计,令马殷与王建争雄?”李巨川一脸坏笑道。 这两条大鳄经济命脉都捏在大唐手中,在没累积到绝对的优势之前,绝不敢跟大唐翻脸。 不过两镇的战略方向,却不知不觉针锋相对起来。 马殷向西,王建若是还有野心,必会向东。 李晔眉头一皱,历史上王建的前半生积极进取拓展领土,后半生日复一日的流连妃子之间,猜忌功臣重将,“马殷与王建之间隔着黔中、朗州。” “王建或许不会出兵,但马殷已经向朗州雷彦恭和黔中动手,去年还攻陷了思州和辰州。” 开元二十一年,大唐分江南道为江南东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黔中道治黔州,领十五州之地,地域广大。 两条大鳄不可能不动心。 李晔思忖此计的可行性时,李巨川添油加醋道:“江陵之西,有归、夔二州,还在成汭部将赵武手中,陛下何不引蛇出洞,暗中让此二州投于王建,如此王建拥黔中入怀,就算他没有野心,王建在吞并黔中之后,岂会不西眺蜀中?” 马殷对土地的野心绝对不在王建之下,而且马殷东北两面处于大唐战略包围之中,他只能不断西进,摆脱大唐的战略钳制。 李晔心中一乐,干这些挑拨离间的事还是李巨川在行。 荆南最富庶之地在汉江平原,就在江陵,李晔占据江陵与峡州,峡州之西的归、夔、忠、万等州山高路远,当时赵武上表臣服,王建奇兵突出,攻占忠万二州,李晔也就没太在意。 现在是赵武发挥用处的时候了。 “此事就交给你去办,朕让薛广衡和皇城司协助你。” “陛下放心,臣必办的滴水不漏。” 第三百八十九章 王建东出 作为一个军头,赵武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 起初唐军攻陷江陵时,他的吓得要死,也准备好了像成汭一样,去长安做个寓公,可渐渐的,大唐和王建都把他当成了透明。 赵武的好日子就来了,顾彦晖的残军向投诚,荆南受不了唐军军纪的牙兵也投向他。 赵武如雪球一样滚了起来。 人壮了,胃口就慢慢大了,他不敢惹唐廷,不敢惹王建,恰巧贺隐识相的死了,夔州乱做一团,赵武顺手就把夔州占了。 有了这个成功的经历,他的目光开始瞄向南面的施州。 黔中在唐末属于地理大开发时段,由于南诏不断侵袭蜀中、桂容、交州等地,黔中地缘的重要性日益凸显。 乾符二年,山西太原人杨端响应僖宗号召,领九姓子弟入播州,平土酋叛,击南诏,被唐廷册封为播州宣慰使,遂成播州杨氏,日子过的有声有色。 只可惜他有为大唐宣抚蛮民的志向,部下小军头们却不愿跋山涉水,只想在归夔二州作威作福,对赵武的命令置若罔闻。 赵武名义上是二州之主,实际上也只能算二州实力最大的一个兵头。 有强大的外部压力,才勉强整合在一起。 赵武有心投奔大唐,又被手下兵头否决了,连他的心腹部下们都寒着脸,刀子拍的哗哗响,不到万不得已,这些进化为牙兵的部下,无论如何也不想去唐军讨口残羹冷炙。 赵武彻底绝望了,跟天下绝大多数小藩镇一样,他只能提心吊胆的当好牌面。 直到皇城司的人找上门来。 可是看到密信上的要求,赵武傻眼了,让他投王建。 手下的兵头既不想投大唐,也不想投王建。 因为一部分顾彦晖的部下与王建有血海深仇,要投他们早就投了,也不用等到现在。 “事成之后,回大唐可为兴阳郡公,若是潜伏在蜀中,日后更不可限量。”武元登面无表情的说着,脸上的刀疤让谈话气氛不知不觉带了几分阴森之气。 赵武有些犹豫,郡公和郡王一样,并非世袭,每过一代便会递减。 不过眼前富贵还是有的,比在归州担惊受怕强太多,他的老上司成汭也不过是个郡公,朝廷能开出这个筹码,已经非常有诚意了。 “好!”赵武咬牙道。 “你准备怎么做?”武元登盯着他。 在这双鹰隼一般的眼神下,赵武只感觉自己像个猎物。 “杀。”赵武冷冷吐出一个字。 武元登冷笑道:“真正忠心于你的部众只有一千两百七十人,而归夔二州有一万五千人,你怎么杀?” 赵武脸上渗出冷汗。 “明夜有牙兵作乱,你力战不敌,被忠心部众护送,西投万州,向王建借兵,回来报仇雪恨,一举攻陷归夔二州。”武元登把赵武安排的明明白白,特别是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的会发生一样。 “这……”赵武脸上冷汗更多了。 “放心吧,你活着对我们有用,对大唐有用,所以你不会死。”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武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甚至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他不做,自会有其他的人去做。 到了此时,他忽然庆幸大唐找的是自己,也意识到自己面对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 天佑元年六月,归夔兵变,赵武被牙兵赶出夔州,西投王建。 此时的王建南征得胜归来,声势正隆,也有东出之意,赵武锦上添花,当下令大将王宗涤领两万川兵与赵武一同攻打归夔二州。 没有赵武这个牌面,归夔二州更加稀烂,在王宗涤面前溃不成军。 归夔二州转手落入王建手中。 王建得到归夔之后,还像模像样的上书唐廷,声言归夔兵乱,为避免百姓涂炭,不得已才出兵。 李晔回书一封,称赞他的义举。 双方体面的把此事揭过。 早在成汭占据荆南时期,王建便有进取荆南之心,毕竟中土的人口钱粮绝非南诏可比。 王建虽然攻下半个南诏,但此时的南诏经受名将高骈的打击之后,早就油尽灯枯了,南诏王隆舜进攻川蜀,也是为了掠夺蜀地的财富人口。 而王建进攻南诏,为了便于日后的统治,一如当年的高骈,手段凶残,不服者格杀勿论,雅州之南几为血土。 所以王建东出是必然,为了人口。 然而王建在占领归夔二州之后,一面向唐廷陈情,一面向马殷通气。 两家并未在黔中发生龃龉,反而客客气气的,一会儿是马殷送美女十名茶叶百箱入蜀,一会儿是王建送蜀锦百车入湖南,都大大方方的从江陵而过。 “李公的驱狼吞虎之计,似乎并未见效。”武元登面无表情道。 在长安李巨川常常一副谄媚而滑稽的表情,但一出长安,身上的威仪和气度呼之欲出,脸上的神情不怒自威,“不过特意做给我们看罢了,一山不容二虎,马殷王建皆是世之枭雄,岂会握手言欢?他们越是和睦,说明越是忌惮对方,所缺的不过一个契机。” 武元登好奇道:“敢问李公,契机何在?” 李巨川瞥了他一眼。 武元登赶紧拱手,“属下多嘴。” 李巨川背负双手道:“告诉你也无妨,契机在朗州!” 朗州是雷彦恭的地盘,别看只有故武陵地的澧、朗二州,却向来蛮蜒狡狯,当年成汭欲吞并武陵,挥军南下,依旧被雷彦恭之父雷满揍得鼻青脸肿。 雷彦恭得到唐廷的支持之后,开始不满足于武陵之地,向南挺进,也瞄向了黔中。 所以眼下马殷的头号敌人是雷彦恭而非王建。 “难道二人联手,欲攻雷彦恭?”武元登终于发现其中的关键。 李巨川笑道:“正是。” “但朝廷一直暗中扶植雷彦恭,若是坐视其覆灭,岂不是……” “武统领,你且记住,这些藩镇都是陛下的敌人,都是大唐的敌人。当年大唐内乱,雷氏父子趁势攻下朗州,自领武贞军节度使,你认为这样的势力壮大后,会臣服大唐吗?” 武元登汗颜道:“属下愚钝。” “王建东出,雷彦恭存在的价值便没有了。” 第三百九十章 刘氏父子 尽管梁军在淮南严防死守,但还是被唐军撕开一个个缺口。 水步骑三军配合,骑兵袭扰,水军阻断,步卒攻城。 自韩彦钊攻破滁州之后,庐州重镇也被刘知俊攻陷,牛存节李振节节败退,收缩兵力于扬州,至此梁军只掌控淮水流域的寿、泗、濠、楚四州,外加淮南的治所扬州。 而庐州被攻陷之后,逐渐形成了对寿、扬二州的包围之势。 王师范建议攻打扬州。 扬州既然是淮南治所,梁军肯定不会轻易放弃,这将是一场大战。 王师范建议不动用关中的兵力,只以江南、鄂岳、润常、宣翕的兵力合击之。 共有刘知俊、李神福、米志成三支大军,还有韩彦钊的五千轻骑,柴再用的两千黑云长剑都,总兵力接近六万人,其中米志成的常州军就占了两万。 仅凭江淮的力量对比,梁军肯定守不住扬州。 但如果唐军攻陷扬州,反过来,就会受到寿、楚、濠、泗四州的钳制,若朱温从汴州发大兵而来,淮南又是一场大战。 这不符合伐梁策的谋划,既然推行了伐梁策,就要有战略定力,不要为眼前的利益偏离了初衷。 李晔否决了王师范的建议,这几年唐军大战不断,朱温虽然疲惫,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是有一定的军事实力,唐军固然不惧他,但要战胜他,也不容易。 别忘了南面有马殷,北面有李存勖。 河东细作传来的线报,潞州大战之后,李克用身体彻底废了,卧床不起,军国大事全部交于李存勖。 李存勖接掌河东大旗之后,河东焕然一新。 在巨大危机之下,对内严惩贪腐,整肃吏治,发展农耕,广招天下文武之士。 历史上,李存勖上位并不容易,李克宁在内掣肘,朱温在外虎视眈眈。 但现在,由于李存勖在潞州出色的表现,晋军上下无有不服,连李克宁都奉其为主。 如果只是军事上的变现倒也罢了,政治上也极为老练,李存勖先后向大唐、契丹、卢龙、义武、成德派出使者,表达和睦之意。 总之,天佑元年的李存勖积极向上,河东上下一扫李克用时代的颓气。 与之相比,刘仁恭在退回沧州之后,梁晋皆在舔舐伤口,河朔局势趋于缓和,北面契丹也成了盟友。 没有内忧外患,刘仁恭渐渐失去了进取之心,闲的发慌,便在大安山上大兴宫殿,富丽堂皇,刘守文、刘守光刻意奉承,搜刮民脂民膏,遴选民间美女,以供刘仁恭享受,除此之外,还与方士炼丹药,乞求长生不老。 他快活了,刘守文刘守光兄弟二人的斗争日渐白热化。 时刘守文占据义昌,拥沧、景、德、棣四州之地,实力强劲,而刘守光只有平、营二州荒远之地,西北妫州为高继思兄弟所掌,听调不听宣,相当于藩镇中的藩镇,檀州蓟州为赵霸管理,而赵霸被刘仁恭收为义子,也成了一个潜在的竞争者。 刘守文咄咄逼人,数次领几千骑兵在幽州城下巡弋,颇有窥伺幽州之意。 刘守光先下手为强,以进献美女的名义,带骁将李小喜、元行钦五百人入大安山,刘仁恭醉生梦死,无力反抗,被刘守光幽禁,随后以其名义召赵霸、刘守文、高继思回大安山。 赵霸素来对刘仁恭忠心耿耿,直挺挺的去了。 高继思以其弟高继祥代替自己。 只有刘守文怀疑有诈,在沧州按兵不动。 果然,没过半个月,就传来刘守光大逆不道,幽禁刘仁恭,斩杀赵霸的消息。 刘守文怒而兴兵,刘守光以刘仁恭的名义得到卢龙各部效忠之后,领部将元行钦、单廷珪挥军南下,于卢台大败刘守文军,其后又在玉田彻底击败刘守文。 刘守文向契丹乞求援军,汇集契丹、吐谷浑军四万大军在鸡西决战,刘守光不敌,但乱军之中,元行钦认出刘守文,飞马驰阵,于契丹万人之中生擒刘守文而归。 刘守文被斩于阵前,沧州军大溃。 部将孙鹤、吕兖等于沧州拥立刘守文之子刘延祚,继续抵挡刘守光。 卢龙军趁势而下,包围沧州。 李晔一直密切关注着河北局势,刘家父子以诈术起家,素无信义,这一天的到来也是迟早的。 而此时的梁军正被唐军牵制在淮南,李存勖安心内事,任凭刘家兄弟二人杀的底朝天。 刘守光虽然比不上其父狡诈,但凶残犹有过之,俘虏的契丹、吐谷浑人,全都剖肚刮肠,送回草原,大军围攻沧州,肆意屠杀沧州百姓。 围城两月,沧州粮尽,吕兖每日派人宰杀饥民为食,被称为“宰务”,时间一长,部将孙鹤杀吕兖,劝刘延祚向其叔父刘守光投降。 刘守光入城,斩草除根,杀尽刘守文刘延祚父子满门。 刘守光遂据有卢龙义昌二镇,野心比其父刘仁恭还大,强行征兵,短短数月,号称精兵三十万,一面向唐廷索要河北兵马都统、河北招讨使等职务,一面向朱温索要燕王等爵位,还向契丹报捷,俨然河北老大自居。 而河东也刻意奉承,尊奉刘守光为尚书令。 王镕、王处直等老狐狸也趁机起哄,尊刘守光为尚父。 身在长安的李晔彻底被这货恶心到了,人没有自知之明,总要有个限度吧,这厮完全刷新了李晔对唐末武人下辖的认知,可惜大唐鞭长莫及。 李晔当然不会给河北兵马都统、河北招讨使的职务。 刘守光仿佛狂犬病发作一样,当即跳了起来,声言要领三十万燕兵横扫关中,鸡犬不留。 李晔倒是习惯了这种隔空叫骂,但朝臣一个比一个愤怒,仿佛骂大唐就是打了他们的老脸。 韦昭度都七十好几了,在紫宸殿里唾沫星子横飞。 还有张浚等政事堂的参政使,恨不得自己提刀去河北砍人。 李晔顺势褫夺了封给刘仁恭的燕王爵位,连卢龙、义昌二镇节度使的之位一并拿了。 刘守光倒是干脆,直接投入朱温怀抱。 朱温太需要这样的疯狗来撑场面了,当即封刘守光为燕王,河北兵马都统、河北招讨使,卢龙节度使。 唐廷收回来的,他全部封回去。 刘守光日益膨胀,披黄衣坐北朝南,对将吏言:“我穿此衣面南而坐,可以成帝王之事乎?” 可惜他狂犬病发作,部下还有不少清醒之人,力劝不可。 刘守光暗怒,搜捕不服从自己的人,置于铁笼中,以火烤之,或用铁刷刷剔人皮肉,军民大恐,此时河东政治清明,大力招揽流民,燕人纷纷逃于河东。 种种恶行传至长安,李晔只能长叹李存勖的崛起,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第三百九十一章 河北烟尘 王建占据归夔二州之后,便上表唐廷,请求分忠、万、夔、归为武泰军,以赵武为武泰军节度使,王宗训为节度副使,实则四州军政大权皆在王宗训之手,赵武又成了一块招牌。 其背后的含义就是让唐廷承认其对归夔二州的占领。 李晔自然是顺水推舟。 王建的势力伸出东川,引得雷彦恭大为警觉,南国藩镇中,实力最强者无疑是王建,其次是马殷,再次钱镠。 现在王建与马殷眉来眼去,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自汉末以来,中土失序,武陵蛮日渐活跃起来,到了唐末,已经成了不小的势力,经常攻打劫掠周边藩镇,当年成汭想吞并朗州,却被雷满大败,武陵蛮的民心士气迅速崛起,开始与马殷争夺湖南。 但只要出了湘西大山,在马殷蔡军面前不堪一击。 马殷迅速占据湖南。 雷彦恭并不甘心,在得到江陵支援后,时常袭扰马殷背后,令马殷一直不能将兵力投入岭南西道。 在与王建结盟之后,马殷令大将秦彦晖领三万攻其南,王建令王宗训领两万大军攻其北。 雷彦恭首尾不能兼顾,向江陵求援,江陵只有三千唐军与两万辅军,李巨川按兵不动,雷彦恭没办法只能向长安求援。 李晔倒是派出使者来劝解,但两边刀子都拔出来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雷彦恭以澧、朗区区二州之地,自然无法阻挡两大藩镇,兼川兵擅长山地战,洞蛮的优势荡然无存,王宗训率先攻破澧州,雷彦恭据朗州死守,两军合于朗州城下,日夜攻伐。 然而就在此时,蜀军节度副使王宗训莫名其妙横死于军中。 蜀军群龙无首,雷彦恭抓住机会,以其弟雷彦雄为将,突击蜀军,蜀军大溃,死伤甚重,退回归州。 雷彦恭军势大振,坚守朗州。 秦彦晖猛攻月余不下,士卒疲惫,只能占了澧州落脚。 一军大将暴毙于军中,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太寻常了,马殷也没当回事,再遣大将许德勋领一万生力军助战。 围朗州三月,雷彦恭逐渐不支。 雷氏父子偷袭朗州之后,深恐大唐震怒,举兵来伐,便悉心经营朗州,加固城防,引沅江环城,雷彦恭自以为坚不可摧。 但正是这条护城河要了雷彦恭的命。 秦彦晖派裨将曹德昌率锐卒秘密乘夜潜水入城,猝然发难,四处举火,城内不明所以,全城恐慌。 秦彦晖、许德勋趁机猛攻,朗州城破,雷彦恭兄弟七人一同被俘。 武陵遂被马殷全据。 马殷按照惯例,将雷氏全族送往长安,炫耀武功。 当然,此事还没完,蜀军损兵折将,大将兼义子王宗训莫名其妙的没了,王建遣使向马殷询问。 马殷也是一头雾水,前军大将秦彦晖与许德勋都不知情。 王建便向马殷索要澧州。 澧州为澧水上游,直通洞庭湖,马殷之所以对雷彦恭前所未有的重视,盖因此地对湖南之地呈高屋建瓴之势。 而蜀军一旦得到这个桥头堡,对湖南全境的威胁不言而喻。 马殷奉送大量财物美女入蜀,看在美女钱财的面子上,王建暂时忍了这口恶气。 其实从攻下半个南诏之后,王建蜀王的排场也起来了,跟朱温、刘守光一样,广选民间秀女,营建宫阙。 时年王建五十九岁,在天下藩镇中年岁最长,坐拥繁花似锦的川蜀大地,不可避免生出一些懈怠之意。 “王建居然能忍下这口恶气!”江陵城中的武元登郁闷不已。 李巨川淡淡瞥了他一眼,永远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凭一个简单的刺杀令双方反目,绝不可能,王建刚刚结束南征,兵力还在休整之中,自然不会选在这个时候跟马殷翻脸。” “王建会选在什么时候?”武元登做事的原则就是排除任何不确定性,力求精确。 刺杀王宗训就是他原则中的典范。 里应外合,无声无息。 皇城司刺杀一镇诸侯有难度,但刺杀一两个将领还是轻松的。 “王建兵力既然东出,岂会止步于归夔?马殷西进,又怎会不觊觎蜀中的繁华?野心才是最好的契机。”李巨川喃喃道。 雷彦恭覆灭之后,不管王建与马殷如何表面遮掩,湖南与蜀中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地缘竞争对手。 而且双方都正值扩张期。 北面,刘守光在的朱温的册封之后,并不满足。 疯狗既然闹腾起来,就绝不会安分下去。 刘守光号称的三十万大军虽然有水分,但十五六万还是有的,燕地多豪杰之士,男女老少皆有习武之风。 这么多兵力,一个最棘手的问题逐渐显现出来,粮草不足。 刘氏父子在卢龙义昌横征暴敛多年,大战不断,民生早已凋零,无法养活这么多脱产的士卒。 刘守光的目光转向邻镇的义武、成德。 在仓促准备之后,不宣而战,十万大军三路而进,忽然出兵义武,北面易州一击而下,接着攻陷祁州,三军合围定州。 义武军节度使,原是唐廷遏制河朔三镇的桥头堡,一百年来忠心耿耿。 义武在河朔三镇中属于外来户,只能与唐廷互相依存,再能在河朔站住脚,王处直父子也是出身神策军。 然而黄巢之乱后,唐廷衰微,王氏父子开始割据义武,唐廷彻底失去对河北的掌控。 王处直接连向河东、成德求援,王镕深感唇亡齿寒,派部将张文礼领一万大军牵制。 但这一万大军在疯狗面前无济于事。 李存勖收到求援之后,派出使者询问唐廷的意思。 晋军在潞州、魏博伤了元气,加上卢龙军兵锋正盛,所以不想引火烧身,把皮球踢给了唐廷。 李晔心思却很复杂,刘守光正是李存勖壮大的第一桶金,打吧,李存勖会因此壮大,不打吧,刘守光这么豪横,吞并义武之后,肯定会更加疯狂。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刘守光日夜猛攻,亲自督战,许诺屠城三日,卢龙军的兽性彻底被激发起来,天佑一年三月,骁将元行钦攻破定州。 王处直领义子王都亲子王郁领精兵杀出重围,被张文礼接应回成德。 卢龙军屠城三日,王处直家眷皆死于城中。 刘守光将王处直家眷及士卒人头送往汴州,以炫耀武力。 拿下义武,河朔平衡的格局已经被打破。 成德王镕惴惴不安。 是年七月,刘守光幽州称帝,国号大燕,自称大燕皇帝,改元应天,以王瞳、齐涉为左右丞相。 第三百九十二章 契丹介入 刘守光公然称帝之后,河东、汴梁皆沉默。 无论李晔心中如何忌惮河东集团,这个时候不得不与李存勖联合了。 原本河北最佳的盟友是刘氏父子,只可惜这个家族实在不争气,刘仁恭倒也罢了,只是贪婪狡诈,现在换了刘守光,狂犬病爆发,逮谁咬谁。 力量平衡一旦被打破,就要构建新的力量架构。 而现在,李晔的首要对手仍是朱温。 甚至马殷、王建都排在李存勖的前面。 消息传遍天下,最先刺激到的就是马殷,此时的马殷握有湖南全境,加上桂容、黔中部分地区,二十余州,带甲二十万,实力超过卢龙,向唐廷上表之后,自封楚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晔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如果不能打击刘守光的嚣张气焰,天下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李晔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授李存勖河北讨击使,王镕为讨击副使,丁会为河北招抚使,共击刘守光。 若不能压制刘守光,唐廷的威信也会遭受重击。 朱温称帝也就罢了,毕竟是纵横天下三十年的霸主,在唐廷没有崛起之前,已经事实上具备了称帝的实力。 刘守光有什么?仅仅是因为大唐鞭长莫及,加上梁晋刚刚大战一场,都伤了元气,才让他如此猖狂。 或许李存勖等的就是唐廷的诏令,九月,亲领蕃汉马步军四万,汇合王镕、丁会军,共七万大军,迎战卢龙军。 刘守光派出使者向朱温结盟, 如此反复无常,变脸比翻书还快,朱温不再理会,令骁将李仁罕领一万军北上魏州,坐观河北风云。 刘守光自持兵多将广,令元行钦、单廷珪、高继详领骑兵野战,李存勖令周德威、史建瑭领一万步骑为先锋,李嗣源横冲都为后援。 第一战,刘守光凭借优势兵力,占了一些优势。 但无法击溃晋军,两军沿大沙河反复绞杀。 直到李存勖大军赶来,元行钦引军暂退。 刘守光为人狂妄凶残,但在这种国战面前丝毫不糊涂,以步兵守城,骑兵分散出去,袭扰联军后方粮道。 王镕军首先顶不住压力,被单廷珪偷袭得手,损失两千余兵力。 这让本来兵力处于弱势的联军雪上加霜。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大兵团作战,任何一小处的失利,在双方体量的影响下,会迅速转变成决定性的因素。 刘守光见群狼战术有利,分散出去更多的兵力袭扰联军后方。 定州之南,镇州之西,烽火遍天。 卢龙军斩尽杀绝,施行焦土之策。 成德之北,逐渐化为废墟。 李存勖争锋不利,后方粮草供应不上,心中渐有退兵之意。 而唯一死战不退的只有大唐沁州防御使丁会,顶在前面。 自九月出兵,战至十一月,刘守光逐渐占据上风。 晋军这一退,再无人遏制刘守光在河北的野心。 就在李存勖犹豫不决时,大将周德威力排众议,“刘守光倒行逆施,残暴不仁,今自来赴死,此乃苍天以幽燕赐河东,大义人心皆在留后,今若退却,失天下人望,末将愿驱兵在前,血战破贼!” 李存勖倒也不是真怕刘守光,而是军中粮草将尽。 是时丁会也来劝谏,“大军若退,恐失天子之托,粮草等物可就食于敌,刘守光以轻骑袭我,留后可令轻骑杀入燕境,刘守光大军云集定州,其内必然空虚!” 两个最重要的人物站出来说话,坚定了李存勖的信心。 李存勖令周德威、史建瑭、李嗣源东进莫、瀛等州。 河北平原,州州相连,骑兵朝发夕至。 莫州一击既破,燕地震动,加上刘守光称帝之后,并不得人心,周德威高举大唐与河东双重旗号,境内士民居然主动依附晋军,莫州之北涿州刺史刘知温开城迎晋军,而涿州的背后就是刘守光大本营幽州。 刘守光大恐,留大将元行钦五万人守定州,自引大军回幽州。 得到莫涿二州的供应,联军缺粮之危解除。 李存勖挥军大进,围住定州,日夜猛攻。 周德威也挥兵向北,挺进幽州。 周德威虽为大将,却常身与士卒驰骋矢石之间,因此兵锋极盛,连破燕军六阵,涿州之北几乎被清扫一空,还生擒了燕将单廷珪。 而此时刘守光的大军还在回幽州的路上。 幽州人心震动,有人在恐惧,有人在期盼。 就在形势向联军偏斜的时候,契丹像嗅到腥气的猫,阿保机领七万骑兵突然出现在雁门关外,数股契丹游骑渗入代北,杀掠百姓,摧毁村庄,云、蔚等州受到攻击,代北警兆大起。 晋军大本营虽在太原,其根基却在代北,晋军将领很多都是出自代北,如周德威、李嗣昭、郭崇韬等人。 李存勖被李克用安置在北面时,也是以云州为根基。 如今阿保机来势汹汹,晋军在河北并未占据绝对性优势,李存勖长叹一声,只能召回周德威,回军代北抵挡阿保机。 莫、瀛二州飞地,又回到刘守光手中。 大战半年,绕了一圈,又回到远点。 刘守光虚惊一场,也稍稍收敛了一些,不再张牙舞爪的,暗中加强与契丹的同盟关系,恬不知耻的认阿保机为叔父。 李晔在长安长叹一声,如果不是阿保机的介入,刘守光差不多就要凉了。 不过契丹中传来的密信令李晔大为愤怒。 阿保机以援手之功,向刘守光索要营州。 营州即为前燕慕容皝之龙城,经过隋唐两代三百年的经营,已经成为中土王朝在辽西的重镇。 幸好刘守光是狂犬病患者,从来都是他咬人,什么时候割自己的肉给别人过?连自己父兄都说干就干,何况还是认的叔父,直接给了阿保机两个白眼。 阿保机也忌惮刘守光的兵力,并未强求。 不过从中也可窥见其对中土的觊觎之心。 如今天下的局势是,大唐与汴梁在淮南撕扯,朱温牢牢占据寿、泗、濠、楚淮水四州,支撑扬州。 李存勖在击退阿保机之后,联合王镕与刘守光对峙。 马殷与王建同时进军黔中,据细作和江陵李巨川来报,双方龃龉不断,只是没有撕破脸皮而已。 干柴烈火一相逢,岂能按着裤腰带子不动? 两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只是时间问题。 李巨川的驱狼吞虎之策卓有成效。 这是对局势的把控,也是对人心的揣摩。 当年刘备与孙权都成了一家人,还不是该捅刀子就捅刀子? 李晔毫不怀疑这些兵头武人们的职业素养,别忘了,王建就是背后捅刀子起家的。 第三百九十三章 蜀楚大战 天佑一年飞快的滑走。 当江淮命脉被连接上的时候,大唐就步入了快速发展的轨道,在时光中呼啸而过。 江南的稻米不仅支撑了江北的小规模高密度的战事,还能部分运往时不时干旱的关中。 从江陵而起的商路,穿过关中,穿过河陇,进入西域,把南国的物产买卖往西方。 地图上的大唐宛如一条长龙,但经济政局的稳定弥补了地缘上劣势,更何况从西域到草原,再到高原,没有一个能上台面的对手。 对大唐构成威胁的,全在中土,朱温、马殷、王建。 随着王建体量的膨胀,已经在客观上,对大唐构成了严重威胁,甚至一度超过朱温。 还有马殷,大唐在地缘上包围他同时,他也对江陵、鄂州、江州等命脉城市的威胁越来越大。 野心都是伴随着实力增长而增长,以前马殷向唐廷索要长沙郡王,现在直接自封楚王。 王建对大唐倒是恭顺有加,但细作从成都传来的消息,自刘守光称帝之后,王建以国主自居,设三省六部,成都广厦万间,宫殿规模远远超出长安,除了加尊帝号,该有的差不多都有了。 除此之外,王建特别热衷于收义子,蜀中文武将吏,几乎都是他的义子,前后一百二十多人。 当然,只要王建没有公然称帝,李晔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也算是朱温刘守光称帝带来的恶果,大唐的威仪被削弱。 从私人情感上,李晔倒是想与王建维持目前的关系,但国家战略的推进,不会因个人情感而转移。 大唐虽然蒸蒸日上,但离如日中天,始终差那么一口气。 这一口气就在蜀中! 而王建与马殷割分黔中的时候,终于不可避免的撞在一起。 黔中首府黔州,成为重点争夺对象,此地为东川门户,与涪州、渝州一水相连。 澧、朗二州为马殷所得,王建忍了,毕竟是湖南门户,但黔州是东川门户,马殷下手极快,留许德勋镇守朗州,秦彦晖领两万大军倍道而来。 王建因为义子王宗训暴死,刚刚整合归夔二州,出兵拿下施州,马殷就抢先动手了。 黔州在开元年间设置黔中节度使,其境内完成初步汉化,后大唐衰弱,原本转为正州的南部诸州又变成羁縻州,后德宗大力经营黔中,到了昭宗大化年间,设置武泰军管辖黔北诸州。 王建上书唐廷重建武泰军,已经包含了要经略黔中的意图。 此时的黔州被成汭部将王建肇控制,王建肇早在多年前跟成汭闹别扭之后,便名义上归附王建。 唐廷也批准了,一切水到渠成,合理合情又合法,没想到马殷公然横插一脚。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王建就是再老实,也忍不下这口恶气。 秦彦晖大军一到,王建肇扛不住,发挥墙头草的特长,又投降马殷。 大门被别人堵上了,黔中这块肉,也就没王建什么事了,马殷通吃。 王建怒不可遏,令大将王宗涤领两万大军杀来。 马殷既然敢动手,自然也不会怂,又令大将李琼领一万精兵支援。 黔州之战,算是双方互相试探的第一仗,秦彦晖占先发的优势,以逸待劳,王宗涤攻城不利,但黔州毕竟在东川的大门口。 援军源源不断从蜀中而出,王宗侃、王宗播等各引蜀军助战,秦彦晖、李琼渐渐不支,死守城池。 天佑二年四月,马殷亲率四万大军来援,号称十万。 蜀楚大战一触即发。 马殷动了,王建却舍不得成都繁华,流连于大小徐妃床榻之间,听宠臣唐道袭的建议,派年仅十五岁的世子王宗懿为主将,大将王宗绾为副手领三万川军出战。 王建老来得子,长子王宗仁天生残废,遂立次子王宗懿为世子。 但王宗懿长于深宫之中,骄横跋扈,还未出川,就口放厥词要阵斩秦彦晖、李琼,生擒马殷。 王建吓了一跳,再派王宗佶、王宗弁等义子辅助左右,明令军中大小事务,全都掌于王宗绾。 从整个战局来看,蜀军压着黔州打,占据极大优势,马殷军千里来援,处于劣势,王宗绾在蜀军中战功仅次于王宗涤,在征伐南诏时所向披靡,王建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便在成都安心享受。 只可惜他太低估自己儿子稀烂成都。 王宗懿一出成都,便作威作福,把川中百姓当做敌人攻杀,又纵容军士掳掠州县,号为攻城,士卒皆喜,未战而军势已丧。 王宗佶、王宗弁苦谏,王宗懿充耳不闻。 王宗绾欲收兵权,不料发了横财的士卒皆心向王宗懿,王宗绾只得以本部一万军脱离大军,倍道而进,支援前线。 仍是晚了一步,马殷先到,王宗涤只能后退。 马殷、秦彦晖、王琼三军合军一处,军势大振。 蜀军在王宗涤、王宗绾的率领下,与楚军打的有来有回,虽不能攻陷黔州,但也挡住了楚军的攻势。 不过这一切王宗懿到来后,瞬间改变。 也许是在内地的“战绩”极大的鼓舞了他的雄心壮志,到达前线的第一天便要生擒马殷,被王宗涤、王宗绾制止。 王宗懿负气,趁二人不备,发动夜袭。 马殷早有准备,蜀军个个在内地发了横财,战场上也就拉胯起来,楚军疯狂反攻。 尸山血海中,王宗懿终于认识到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子,被楚军吓破了胆,交战才一个时辰,身为主将的他就带头跑路了,楚军趁势反攻,蜀军丢下一路尸体,反冲向己方大阵。 秦彦晖、李琼随后掩杀。 刚刚缓过神来的王宗涤、王宗绾在楚军的猛攻下支持不住,只能护着王宗懿退往涪州,秦彦晖、李琼紧咬不放,趁势攻破涪州。 王宗涤、王宗绾再护着王宗懿退到渝州。 渝州即为后世重庆,东川重镇。 蜀军勉强站住阵脚,但大军经过一连串的追杀,所剩无几。 楚军大进,掳掠东川,东川士民皆怨王宗懿。 秦彦晖、李琼的兵锋推到这里,差不多也是极限了,引军退回涪州,原本马殷也没想到蜀军如此不堪一击,对蜀地的野心逐渐膨胀起来。 第三百九十四章 败亡之象 在这个战争决定一切的年代里,蜀军的大败造成的恶劣影响可想而知。 直接阵亡的士卒超过一万人,还有负伤的,逃散的。 这些都是两年前攻陷南诏的精锐。 王建在成都再也待不下去,亲自领军赶到渝州,渝州的残军只剩两万不到,王建一口恶气憋在胸中,险些昏厥过去。 此战几乎把如日中天的王建拉进低谷之中。 战败的罪魁祸首固然是世子王宗懿,但王建在攻下半个南诏之后,自己也膨胀起来,对楚军的战力评估不足,还以为马殷是五年之前的武安军节度使。 锅总要有人背,东川人心震动。 王建前半生的杀伐果断只针对外人,对家眷却一再放纵。 王宗懿是亲生的,王宗涤、王宗绾、王宗佶、王宗弁是认养的。 王建目光在四人之间瞟来瞟去,此时王建的杀伐果断就出来了,二话不说,将败军之罪归咎为王宗涤、王宗绾二将,直斥其指挥不力,上不能规劝世子,下不能御敌于外,桀骜不驯,不尊王令,致有此败。 没有给王宗涤、王宗绾任何辩白的机会,斩二人于城下。 王宗涤原名华洪,从忠武军时代起,便在王建手下效力,辅助王建割据西川,攻占东川,讨伐南诏。 王建王冠上一半的功勋都是王宗涤打下来的。 早年王建为了笼络王宗涤,向朝廷为其求封东川节度留后。 后来功劳越积越多,王建只能在乾宁五年封其为东川节度使,成为麾下最有实力的一个军头。 树大招风,王建一百二十个义子,内斗不休,王宗涤多次被王宗佶、唐道袭等人构陷,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接连不断的构陷,王建也渐渐动摇起来,去年在成都大起宫阙,宫门涂成红色,时人称之为“画红楼”。 画红者,华洪也。 王建猜忌之心大起,早就有除王宗涤之心。 而王宗涤性情刚直,直接回怼王建:“三川平定,大王听信谗言,可以杀功臣了。” 王建乃借今次败军之罪斩之。 王宗涤、王宗绾无罪被杀,王宗懿逍遥法外,蜀中百姓纷纷落泪,市井流传蜀国将亡。 军心亦垂丧,暗中有军士为宗涤、宗绾服丧。 王建更加愤怒,皆捕杀之。 马殷在涪州闻得蜀军大将被斩,长笑不已,对部将言:“不出三年,蜀中必为本王所得。” 跟蜀中截然相反,楚军诸将皆出于蔡州,极为团结和睦,当初刘建锋身死,众将推行军司马张佶为主,张佶假借坠马,称病在床,把大权让与马殷,对众将道:“吾非汝主也,马公英勇,可共立之。” 当初他们七千残军南下,短短几年席卷湖南,绝非侥幸。 王建在渝州停留两月,整顿军防,当下便要挥军东进,找马殷报仇。 然而蜀中惊变,早已传到四面八方,大长和郑昶,纠集国内残军,反攻剑南。 就连高原上的小城主,也纠合部众,到蜀中掳掠。 王建只得引大军回成都。 斩杀王宗涤、王宗绾只是一个开始,回到成都之后,王建猜忌之心愈演愈烈,军中大将人人自危,早年的英明神武一去不返,又宠信近臣唐道袭、内宦唐文扆,对百姓课以重税,民怨沸腾。 诸子间争斗越发剧烈,王宗懿兵败之后,归罪于唐道袭,二人渐生仇隙。 与此同时,徐贤妃也在积极为自己儿子王宗衍铺路。 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身在长安的李晔密切关注着蜀中形势,大战之前,唐廷上下都看好王建的,毕竟刚刚大胜南诏,蜀中名将极多,王建本人也是精通兵事之人。 但转眼之间,蜀军一泻千里,似乎并不像李晔预料的那般强大。 当然,他的对手马殷也非泛泛之辈。 王建的大败,不可避免的助长了马殷野心,楚军放弃了对黔南和岭南西道的攻略,转而大军集结在黔、涪一线,粮草物资开始向西面输送。 “蜀楚交兵,乃天亡也。”完成任务的李巨川,从江陵回返长安,双鬓间一片灰白,整个人也苍老了许多。 算起来,今年是李晔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三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一个男人勇往直前的年纪,很可能只有三十年不到,朱温、李克用、王建无不如此。 前半生英明神武所向披靡,后半生耽于享乐国事日非。 “那么楚蜀,我军当攻何处?”李晔收敛自己纷飞的思绪。 殿中还有张承业、杨师厚、薛广衡等人。 李巨川、张承业都赞同攻打湖南,李巨川在江陵呆了两年,对马殷的强盛亲眼所见。 外部势力干预,当然要锄强扶弱。 “杨将军以为如何?”专业的事,还要问专业的人。 杨师厚这两年在关中悉心训练控鹤左军。 “陛下眼光超卓,必有明策,天威所致,末将刀兵伐之。”杨师厚不声不响的拍了个马屁。 李晔大笑了一阵,便离殿而去。 留下摸不着头脑的众人。 李晔回到内宫,直奔普慈的寝宫。 这几年王建势力膨胀,普慈的地位也随之上升,在后宫中成了无人敢惹的存在,还为李晔生了一个皇子,取名李福。 “陛下今日如何得空?”普慈对李晔的到来惊喜不已。 李晔望着地上乱爬的李福,笑道:“难道爱妃不欢迎朕?” 普慈白玉一样的手掌连连拍嘴:“臣妾说错话了。” “无妨,无妨,蜀王有一段时日没有派遣使者来长安了吧?” 普慈眼神黯淡下来,“蜀王年事已高,兴许是最近繁忙。” 李晔忽然盯着她清澈的双眼,“朕迎请蜀王入长安如何?” 普慈呆了呆,出身王侯之家,不可能不懂这些,身子一颤,旋即跪在李晔面前,惶恐道:“若是蜀王得罪陛下,还请陛下恕罪,臣、臣妾……” 李晔今天来见她,就是把她当成家人,否则一个帝王收复故土,何须寻求一个女人的谅解? 李晔拥普慈入怀,周围宫人自动退出。 连李福也被抱出去了。 普慈泪如泉涌。 然而李晔早已过了轻易被女人眼泪打动的年纪,正色道:“你现在是李家的人,大唐的人。” “臣、臣妾知道。”聪慧如她,其实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李晔轻声道:“放心吧,长安会有王氏容身之地。” 第三百九十五章 银枪效节 这些年王建刻意交好唐廷,不仅皇室中人受其供奉,朝中也有人拿了其不少好处。 李晔未在大臣面前表露任何伐蜀的动机,已经有人站出来为王建说话了,“马殷蔡贼遗毒,为害湖南,今又觊觎蜀中,大唐不可作壁上观。” 发声的都是户司、礼司的一些员外郎,还有一些言官。 当然,有些人确实是为大唐考虑的。 比如李巨川张承业等,联合王建合击马殷,也不失为一条上策。 但李晔首先考虑的是地缘,大唐纵横万里,蜀中成了最关键的地缘板块,纳入大唐,则龙兴之势不可阻挡,历来关中统一天下,必取蜀中为基。 其次马殷正处于全盛时期,军中上下一心,在南国诸镇中,贸易最为发达,境内采取“令民自造茶”、“听民售茶北客”的宽松政策,百姓有钱吃饱饭,民心所向。 也不是说大唐打不过他,而是花费的力气必然很大,压制在淮南的兵力南撤,湖南、黔中、桂容山势险峻,瘴气丛生,关中子弟恐怕很难适应山林里湿热的气候。 反之,打王建相对容易一些,蜀中正在闹内部矛盾,将吏失和,人心惶惶,已经有了破灭的征兆。 摆在李晔面前的也仅仅是山川关隘。 只要剥开这层外壳,大唐将势如破竹。 这些年王建积极发展对大唐的关系,蜀中百姓多有直接入兴元、长安做买卖,对大唐的崛起有最直观的感受。 很多人的故乡就在关中,当年躲避战乱才流落蜀中,跟关中沾亲带故。 而王建这几年带头享乐,苛捐重税,上梁不正下梁歪,手下义子、亲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百姓生怨。 天心阁中,张承业、李巨川、杨师厚听到李晔欲攻蜀中之后,都没表现出太多的惊讶。 他们早已习惯李晔的领路。 而李晔也没令他们失望,大唐在一片坎坷中艰难起身。 “当年朕对王建寄以厚望,希望他能替朕扫平田令孜兄弟,没想到他以诈谋赶走韦昭度大军,反手袭击剑门关,窃取西川,断大唐退路。”西川准确来说,是僖宗打马球输给田令孜之兄陈敬瑄的,昭宗以韦昭度文人统军,征伐西川,三年不克,唐廷熬不住了,被王建捡了便宜。 无论这些年,王建如何表面尊奉大唐,也改变不了他崛起的原罪。 “得蜀中,大唐兴!”李晔目光扫过众人。 “陛下所言甚是,蜀中百姓大半是关中衣冠,陛下伐之,民心所向,但这些年,王建素来尊奉朝廷,陛下当以何罪伐之?”张承业提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名不正言不顺,对付朱温、刘守光,唐军随便打,连理由都不需要找。 但对王建这种表面臣服大唐的藩镇,则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而且蜀王还是李晔自己封出去的,理论上,王建还是大唐的臣子。 赵匡胤被逼急了,才说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名言。 连后世野猪皮也知道弄出一个七大恨出来。 杨师厚道:“国家收复故土,何须罪名。” 李巨川小眼睛一转,精光闪闪,“陛下不必急着给王建定罪名,马殷集大军于黔、涪,必会趁胜攻打东川,南诏郑昶也在反攻剑南,臣料王建必定不支,届时陛下可以翁婿之名义,入川协防外贼,如此,大义名分皆有,王建内外交困,蜀中守将必望风而降!” 不说李晔还差点忘了,自己是王建女婿,女婿“帮扶”丈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到时候大军一动,旗号打出来,还管他王建同不同意? 李晔哈哈大笑,搞这种算计人的事,还得李巨川来。 张承业眼神古怪的瞥了一眼李巨川。 攻伐蜀中的决策,就这么决定下来。 接下来就是怎么打的问题了。 杨师厚憋红一张脸,半跪在李晔面前道:“陛下,末将在长安两年,日夜操训,如今得精兵八千,请陛下检阅!” 这个举动相当唐突,因为阅军可以走枢密院的程序,没事请皇帝阅军,若是在特殊场合,跟兵变无异了。 张承业与李巨川都皱眉看着他。 薛广衡往前一步,要斥责他了。 李晔挥手拦住了他,随着皇城司与宣教司的壮大,在军中、民间无孔不入。 军中都头的升迁,皆由李晔亲自接见授勋,非战时,将领对军队根本没有调动权,只有训练权,连平日的野外训练,都要枢密院盖章确认才能生效,没有皇帝玺印的军令,士卒非休沐擅自出营,都是违背军法的。 李晔淡淡笑道:“杨将军看来颇有自信,也罢,二位阁臣也随朕去见见朕的亲军。” 控鹤左军首先是天子亲军,然后才是杨师厚麾下。 如果李晔自己都不信任,岂不是把亲军往外面推? 杨师厚的行为,李晔几乎猜到了。 无非是主动求请伐蜀主帅之职。 平淮一战,杨师厚大放异彩,反守为攻,又诛灭朱延寿,断了朱温江淮一臂。 如今大唐名将济济,李神福等一批淮南将领的加入,令他感觉到了危机。 这种良性的竞争是李晔乐于见到的。 开远大营,一通鼓罢。 八千士卒集结在操场上,白日之下,铁甲闪闪,寒光阵阵。 每名士卒都披着天唐府打制的冷锻甲,仿佛人形铁兽,右挎刀,左挎弩,手持一把长枪。 此长枪比步军大阵中四五米的长矛短了一半,枪头却更加锋利。 比枪头更锋利的是士卒的眼神。 李晔也算经过不少战阵,士卒的精锐,往往气势上就可以看出。 “起!”杨师厚大喊一声。 寒芒闪动,杀气凛凛。 一旁的李巨川脑门上冒出冷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精锐之象不弱于黑云长剑都! 不,比黑云长剑都更剽悍! 李晔目光在士卒中穿过,清一色的关西大汉,人高马大。 “关中子弟之锋锐,皆在此军!”李晔由衷赞赏道。 难怪杨师厚如此有信心。 “请陛下赐名!”杨师厚拜在李晔面前。 李晔心中一动,“银枪效节都”五个字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心中又后悔起来,这个名字太不吉利了。 “谢陛下赐名!”杨师厚遂大声呼喊:“银枪效节,陛下万岁!” 士卒眼神狂热,跟着大喊起来:“银枪效节!陛下万岁!”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李晔只能干笑两声,暗想自己是真的想多了,魏博那般脑后长着半米长反骨的家伙,怎能跟关中子弟相比? 而银枪效节都,几乎就是五代战力的天花板了。 历史上杨师厚凭借此军割据魏博,活着的时候,死死把李存勖压制在魏博之北,其投奔李存勖之后,也成了灭梁的急先锋。 历史的强大惯性仍在。 其实历史上的那支银枪效节都命运悲惨的原因,是因为诞生在魏博这块风云之地,依旧是牙兵性质。 如今的银枪效节都是天子亲军,是大唐最忠勇子弟组成的。 第三百九十六章 送上门来 自大唐崛起之后,王建政治和经济上向唐廷靠拢,但军事上一直戒备森严。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地理上的发现越来越多。 从汉中进入蜀中,除了传统的金牛道、米仓道,还有荔枝道。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此路从长安之南,过子午道,穿行汉中,南至涪州,全程两千里。 不过涪州现在是蜀楚争夺的要点,唐军从此路而进,就是三方混战了。 而且这么多年来,王建在荔枝道上修建了七座关隘,想从此地过,基本就是做梦了。 荔枝道尚且如此,传统的金牛道、米仓道就更不可能了。 历史上邓艾偷渡阴平,然后江油关、涪县、绵竹、成都。 阴平即为现在的文州,早在大唐治下,这条古道,经过八百年的开发,早就成了蜀中通往陇南的要道,王建不是刘禅,在江油关后修建了绵阳关、绵竹关,滴水不漏。 而米仓道上更是大小关隘十四处,堡城十三座,皆依山傍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名震后世的钓鱼城就在这条路上。 金牛道上一座剑门关,成为南下的天堑,钟会十余万大军止步于此。 明知只要剥开这道外壳,蜀中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但就是难以突破。 当然,还有一条路,就是杨崇本从维州进攻成都平原。 然而这条路上,也是关隘重重,唐军在松维的动静,王建早就觉察到了,蜀军汶山、汶川、石泉、通化皆有重兵城防。 总之李晔能想到的,王建基本都想到了。 王建在政事时糊涂,在军事上一点都不糊涂。 看他在蜀中的架势,准备子孙绵延万年的。 难道真要像当年司马昭一样,正面死磕? 这要多少大唐健儿的性命去填? 枢密院的策略也是大同小异,什么从荆南而进东川,什么佯攻剑阁,以银枪效节都暗渡米仓道。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即便后世蒙古也在这里磕碎了门牙。 想到蒙古,李晔心中微微一动。 恰在此时,薛广衡来报:“南诏郑昶有使者到。” 郑昶篡了南诏国,建大长和,没有向大唐求封,大唐也不承认大长和,仍是以南诏称之。 这个时候来使者,当然是为了蜀中之事。 王建夺下郑昶一半的土地,郑昶打仗不行,政治却玩的飞起,转移内部矛盾为外部矛盾,军民皆有复仇之意,又与高原上的小城主们联合,从南面进入蜀中。 “下国大长和使臣郑晖拜见上国大唐天子陛下。”使臣一看就是汉人,皮肤白皙,文质彬彬,而且一听名字就知道是郑昶的族人。 “大唐只知南诏,不知有什么下国大长和。”李晔直接来个下马威。 历来大唐天子,都是以宽仁对待外邦,没想到碰到李晔这么个异类。 “禀告陛下,隆舜穷兵黩武,数次侵犯大唐,我国主顺天应命,取而代之,只因蜀主王建三番四次阻拦,所以才未上禀陛下,还望陛下恕罪。”郑晖二一添作五,全部甩锅王建。 李晔冷笑道:“这么说来,郑买嗣还是我大唐的功臣?” “功臣不敢当,现今蜀主王建侵夺我土地,我主兴兵,特来禀告陛下,望陛下谅解小国苦衷。” 看来郑昶也学聪明了,知道先跟大唐通气,毕竟大唐在维州还有军事存在。 李晔大脑飞速转动着,南诏、大长和、大理,也就是后世云南洱海之地,南诏这个国家本不该存在的,只因夹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大唐为了省事省力,扶植六诏之中的蒙舍诏,吞并其他五诏,成为南诏国,而唐蕃的百年战争,也证明了外人终究不可靠。 南诏野性难驯,左右逢源,逐渐壮大,向大唐亮出了爪牙。 先后设置拓东节度、通海节度,毫不掩饰对蜀中、安南的渴望。 懿宗大中十四年,南诏开始了进攻大唐的狂潮。 唐廷调集徐泗、淮南大军入蜀作战,从而引发了庞勋之乱。 交趾安南也是从这时候在南诏的扶助下,脱离大唐,遇到弱宋,大将王全斌克蜀,欲取云南,赵匡胤玉斧指着大渡河一挥,“此外非吾有也!” 大宋这么怂,是有原始基因的。 这个时代,大长和怕是等不到赵匡胤了。 “南诏之事,朕已知之,是谁之土,终归谁有,使者且去,朕理解你们的苦衷。”本来李晔还有多少犹豫,这个使者的到来,倒是提醒了他,令脑海中的想法逐渐成熟。 郑晖没听出李晔的弦外之音,大喜道:“多谢陛下,小国万世为大唐镇守南垂,永结盟好!” 黔州。 马殷绝对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 一面以大军堵住渝州,一面令大将秦彦晖领军北上,攻打三峡地区的归夔忠万。 王宗训遇刺之后,武泰军的兵权也没落到赵武手上,王建令王宗播统领武泰军。 王宗播即为当年成汭手下大将许存,赫赫有名的蔡将,为成汭打下半个荆南,一度攻入东川,打下渝州,令王建的干儿子们纷纷逃窜。 这么猛的人,当然会受到成汭猜忌,这兄弟也知道成汭德性,低调起来,整天蹴鞠踢球为乐,不理军事,没想到成汭立刻就断定:“许存必叛,所以先练脚力。” 派部将领重兵攻伐。 许存遂投奔王建,被王建收为义子,取名王宗播。 不过许存在蜀中,依旧避免不了被猜忌的命运,王建之雄猜,不在成汭之下,觉得许存长着一张要造反的脸,关键他还有这个本事,几次要砍他的脑袋,多亏掌书记高烛、王宗绾劝解,才让他活了下来。 王建挥刀自宫,斩了两员得力大将,面对来势汹汹的马殷,只能启用许存。 许存也不负王建所托,凭借险要地势,跟秦彦晖五五开, 他这边顶住了,马殷在渝州高歌猛进,包围渝州城。 此时王建以猜忌杀人的恶果就体现了,渝州刺史王宗本力战苦守,久候援军不到,开城投了马殷,改回本名谢从本。 此人原本是陈敬瑄部将,见陈敬瑄田令孜兄弟败亡,杀雅州刺史张承简投王建,被收为义子。 现在不过是做回老本行而已。 可见王建的义子群体中真是龙蛇混杂。 东川大门洞开,马殷长驱而入。 东川诸军人人自危。 王建不得已,只能再次领大军亲征。 蜀中的地形,造成它缺乏盟友,王建本就是疑心深重之人,当然不会主动请求唐廷的帮忙。 尽管如此,老丈人有难,李晔还是非常够意思的下了一道调解的诏令。 让马殷王建罢兵休战。 马殷上书辩解,声言王建在蜀中不得人心,民怨沸腾,他马殷吊民伐罪,为大唐扫平蜀中,踏平南诏,绝不会伤害王氏。 也算给了大唐一点薄面。 李晔倒是期待王建能主动邀请唐军入川,大家和和气气的完成一统。 可惜尝过权力美味的武人们,绝不会放弃到手的权力。 再说王建也没觉得自己会输。 第三百九十七章 维州之军 维州南抵岷山,西北望陇山,一面崖,三面江,地势极为险峻,易守难攻。 吐蕃得此地之后,号为无忧城。 此地一直是中土与高原文明交汇之地。 杨崇本花了两年时间,使尽各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才攻陷此地。 不过,想以此地为跳板,攻入成都,却是多想了,维州向东,便是更加险峻的地势,岷山、龙门山、邛崃山、摩天岭等一系列的崇山峻岭。 大兵团进入,会立刻变成一场灾难。 当年韦皋发动维州,步骑两万分成九路,从山间小路穿过,横扫入高原腹地,然后才汇集到维州城下。 杨崇本初次攻城,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后令精明部下化妆成中土来的茶叶贩子,混入城中,来往一年多,逐渐熟络之后,蕃人放松戒备,才猝然发难,里应外合破了此城。 说是蕃人也不全面,维州之地最开始是汉地,在吐蕃没有兴起之前,最多的是党项人、白兰羌人、西山八国羌人。 吐蕃崩溃之后,此地跟河陇一样,诸族混居,形成类似嗢末的新部族,总体来说,受吐蕃影响大一些,服饰、语言皆依吐蕃。 “银枪效节都杨”的牙旗之下,盔甲银光闪闪,战马高大雄骏,浩浩荡荡的从北缓缓驶入城中,仿佛洪流一般。 每名士卒都配有双马,八千余士卒,就有一万六千多匹马,让本来就不大的维州城拥挤起来。 维州士卒眼馋不已,窃窃私语声一片,“不愧是天子亲军。” “维州都督杨崇本见过杨军使。”杨崇本领着一众亲兵上前迎接。 杨师厚连忙下马,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略显疲惫的脸,“杨都督多礼了,末将在关中,久闻都督征伐异域,与国有恩,陛下亦是常常提及。” 纵然杨崇本城府深厚,脸上也不禁涌出一丝得色,大唐唯一的都督,不用想,就知道日后不可限量,“不敢不敢,全赖陛下运筹帷幄,将军一路风尘,崇本略备薄酒,为将军接风洗尘。” 杨师厚淡淡道:“都督有心了,军令在身,酒就免了,能让我军在城中补给,便感激不尽。” “将军见外了。” 二人都是中将军,不过杨崇本的这个都督,官职超过杨师厚的控鹤军指挥使。 本以为杨师厚会在城中休整几日,毕竟从长安一路行来,走了大半个月,没想到银枪效节都在得到补给喂了战马之后,又跨上战马。 “军情紧急,来日早与都督开怀畅饮。”杨师厚在战马一挥手,八千士卒又缓缓前行。 “杨将军保重。”杨崇本没有从士卒的眼神中看出任何怨气,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此刻他的心中涌起巨大疑惑,八千人能做什么? 无论是南诏还是蜀中,带甲十几万。 杨崇本望着落日黄昏,眼中只有疑惑。 在没有得到任何诏令之前,他只有将疑惑埋进心底。 以现在大唐的国力,支离破碎的高原早就不是对手。 而皇帝对土地的野心超过大唐历届帝王,直追三百年前的太宗。 在这样的皇帝手下,杨崇本早就断了自立的野心,他的义父李茂贞就是个教训,封狼居胥,青史留名,也不枉大丈夫此生。 不过,这种疑惑在三天之后,变得更加深重了,数不尽的士卒从维州西北而来。 不是关中唐军,而是河陇蕃汉各族混杂之军。 为首一人居然是个英武的年轻将领,身旁还带着一个不伦不类的蕃僧,这蕃僧一半脸有火伤,形如恶鬼,一半脸宝相庄严,宛如佛陀,骑在白马之上,穿着僧衣,施施然而来。 “大唐兴海防御使张行瑾,拜见杨都督。” “张行瑾,他就是张行瑾?”部下面面相觑,当初他们在岷州的时候,就听说过张行瑾的名字,两部皆有深入高原之意,属于竞争对手。 双方的渊源不止如此,都曾拜李茂贞为义父,也就是说两人还有兄弟情分。 不过这些士卒跟银枪效节都比起来,差距明显,不仅是装备,还有气势。 一个个懒懒散散,不成队列,盔甲歪歪斜斜的披在身上,有人甚至直接坐在地上。 “张将军!”杨崇本领着十几名部下亲自去迎接。 毕竟此人算是皇帝元从,虽只是一个下将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爬到自己头上去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会有山头。 唐军也不能例外,分成三派,以周云翼、薛广衡为主的元从系,以李筠、高行周为主的旧军系,还有以杨师厚、李神福为主的归将系。 归将就是归唐的将领,其中又分为北派和淮南派。 三系之中,元从系实力最强,从内到外,皇城司、宣教司,都有他们的人,最为团结。 不过这两年,似乎皇帝意识到军中的派系,有意扶植归将派系。 杨崇本的政治嗅觉极为灵敏,按道理他应该是归将系,但归将系一盘散沙。 虽然分了派系,但在严明的军纪军法面前,竞争都是良性的。 皇帝也不可能容忍军中明争暗斗。 杨崇本远离中枢,在长安没有靠山,所以当初他第一次攻打维州失败,受到了文臣们的猛烈攻讦。 张行瑾属于元从系的中坚人物,以杨崇本的城府,自然要用心巴结。 张行瑾也不敢托大,急忙下马拱手,“杨都督多礼了,陛下诏令末将领四万兴海军到此听令。” 杨崇本一头雾水,见张行瑾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军情,验明了鱼符,枢密院、兵部的行文,大军入城。 这支人马入城,乱哄哄的,居然还有人骚扰城中居民,一阵鸡飞狗跳。 杨崇本只能心中苦笑。 张行瑾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刚要安歇。 这部人马还未进城,城外又来了一军,银甲骑兵,旌旗红缯,只有两千人,却威风凛凛,气势不在银枪效节军之下。 很多面孔张行瑾都是认得的,赫然是亲卫都! 为首一将,张行瑾却眼生的紧。 那人在马上大喝:“陛下诏令!” 漫山遍野的风声和江水声在这一刻停息,城内嘈杂顿时安静下来,城墙上的士卒跪了一地。 “维州之军,受杨崇本节制,配合杨师厚,攻取南诏,高原之上但有不从者,一并攻灭!” 第三百九十八章 高屋建瓴 李晔在长安城中望着西南方向。 依稀记得历史上忽必烈灭大理,是从狄道城出发,在松州一分为二,西路军从高原大迂回,自旦当岭入云南境,遂至金沙江,东路军由忽必烈领军下茂州,过维州,深入黎州西昌,然后聚集在龙首关,一同攻打大理。 西路军的将领好像叫什么兀哈,蒙古人名字跟吐蕃人一样怪,李晔没记住,行军路线大致记得,但只要知道这个思路就可以了。 蒙古人从临州出发,而唐军从维州出发,至少节省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现在王建把目光投在东川,郑昶把精力丢失的国土上。 绝不会想到高原上会有一支铁流滚滚而下。 战略上,大唐已经占了优势。 而此时的南诏,经受了高骈与王建的暴击之后,又遭郑昶篡国,早就不是昔日剑南盛国。 被王建啃掉了一半国土,郑昶为了复仇,征发国内仅有的青壮,悉数上阵,勉强也才凑出三万大军,加上周围蛮族,总兵力都没超过五万,居然号称二十万大军。 喊得震天响,却被蜀将王宗范一万兵力挡在大渡河,不得寸进。 这种实力,杨师厚若是不能破其国,那就真对不起后世史书上的赫赫威名。 攻南诏只是一个开始,最终的目的是以南诏为跳板,从南面攻入蜀中。 原本李晔是想亲征的,却被张承业、李巨川极力劝阻,“陛下万金之躯,岂能深入荒蛮之地?国家大事全都系于一身,陛下中枢,淮南之事,何人能决?” 这一去,纵横四千里,又是高原,又是崇山峻岭,只能作罢。 会昌二年,朗达玛遇刺,贵族大臣分别挟持其二子,常年争权混战,吐蕃民不聊生,咸通十年,不堪忍受的奴隶们,爆发大起义,一鸟入林,白鸟飞从,嘉良州最为激烈,在韦阔希列登的带领下,攻入高原腹地。 唐西川节度使高骈,合嗢末鲁耨月部及吐蕃降将尚延心部,趁机进驻嘉良地。 嘉良州,即为后世之康定。 此地为蜀中、南诏、吐蕃三方之咽喉要道,高骈之所以被称为名将,由此可以看出。 大唐对南诏、吐蕃占据绝对优势,甚至不需要中枢输血,仅凭高骈和西川,就能经略高原与南诏。 然而庞勋黄巢之乱,打断了这一切。 嘉良地迅速嗢末化,逐渐转变为土豪,为了对付四面八方的敌人,土豪们结寨自守,训练青壮。 摆在杨师厚面前最大的问题不是如何进攻南诏,而是如何进入南诏。 这些寨子并不友好,白天是兵民,晚上是土匪,别说外人来了,他们自己时常为了争水争地,还要打的尸横遍野。 银枪效节都频频遭受袭扰。 时不时的一阵冷箭,一阵落石,水源草地下毒,还未开战,就损失七十九人,战马中毒而死千余匹。 死后尸体还被土人翻出,剖肉取骨。 杨师厚面无表情,魏五郎等一干将佐怒不可遏,可惜这些土人深谙地形,根本不正面打。 终于这一切在岩川寨前停止了。 杨师厚亮明旗号,迎来的是万箭齐发。 岩川寨卡在山道之间,地势极为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寨中男女老少齐上阵,挥舞着生锈的长矛。 “将军,末将领兵一千,必破此寨!”魏五郎终于找到一个发泄愤怒的地方。 杨师厚道:“一千太多了,士卒需要休息,你挑选三百人,两个时辰,若不能破寨,斩你首级!记住,这里全部都是敌人。” “末将领命!”魏五郎目露凶光的会意。 寨子上形如野人一般的“守军”,大部分人连身像样的皮甲都没有。 魏五郎领三百人身披重甲攻寨,寨上最有威胁的只有落石,至于弓箭长矛,简直是个笑话。 冷锻甲重量只有传统重甲三分之二,防护力却高了不少。 石头只要没砸到脑门上,士卒就不会失去战斗力。 这场战争本来就没什么悬念,岩川寨在土人的眼中可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但在经历中土大战的唐军面前,什么都不是,简陋的像个土匪寨子。 一个时辰不到,三百人便攻入寨中。 寨子里立刻传来惨嚎声。 半个时辰后,两百多人血淋淋的下来,就连眼中也带着血色。 岩川寨只是一个开始,银枪效节军长驱直入,但有不从者,一概屠灭,在大渡河之北趟出一条血路。 土人们很快就发现,无论他们集结多少兵马,在这支唐军面前都如羔羊一般被宰杀。 有时候刀子是最好的交流语言。 明晃晃的刀子前,有土人部族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唐人,只不过几百年前才流落到此。 这些人自发组成一支仆从军,杨师厚分给了他们一些武器,令他们为先锋。 带路党的效率远远高于远征军,他们熟悉地形,通晓当地风俗,更知道土豪们的弱点,杀人比银枪效节都还凶残,在大渡河上游风卷残云,迅速壮大到三万人。 杨师厚择起青壮一万三千人,号为协军,声言此战之后,尽数入唐为化民,派宣教使为军官,提拔作战勇猛之人,协军士气迅速高涨起来,狂风巨浪一样从大渡河上游滚滚而下,进入金沙江流域。 而南诏和成都都没有发现高原上的剧变。 马殷占据渝州之后,王建疯狂反扑,调集七万蜀军合攻渝州。 两军日夜厮杀,渝州本就是一座山城,当初若不是谢从本投降,楚军也不会这么容易拿下此地,城下尸山血海。 王建玩命了,马殷也吃不消,毕竟此时下滑的是王建,蜀军的战力战力还在,只是军心摇曳。 现在蜀王亲自领军前来,大敌在前,勉强挽回一些军心。 蜀军多次攻入城中。 马殷也知道渝州门户的重要性,绝不妥协,浴血激战。 南面,郑昶与王宗范在黎州大打出手,五万联军被王宗范数次击败。 蛮族蕃人损失惨重,郑昶的大长和军却保存着实力。 协军狂飙猛进,攻陷高原西南最后一个重镇稻坝。 此地原为白狼羌故地,稻坝意为山谷沟口开阔之地。 山谷之下,横断山脉纵入洱海。 洱海之侧便是南诏国都羊苴咩城。 杨师厚已成高屋建瓴之势。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东路不谐 西路军进展神速,东路军却进展缓慢。 一是大兵团作战本来就很麻烦,需要等待陇南、凤翔的粮草辎重,二是士卒参差不齐,来源广泛,内部沟通就要消耗很多精力。 军纪散乱的兴海军,高高在上的亲卫都,都成了对杨崇本的考验。 兵家之大忌多出于内。 为了这场战争,大唐已经投入了两百万缗钱,这还是前期,后面若是战事迁延,投入的只会更多。 人多了,就要吃饭,不仅士卒要吃,运送粮草的民夫牲畜也要吃,战马的消耗更是巨大。 “南诏与蜀军鏖战于黎州,我军正好出其不意,一举歼灭两军!”这不是张行瑾第一次催促出兵。 杨崇本面临的最大问题,恰恰是来自于张行瑾麾下的兴海军。 似乎兴海军也分成了两部,这个古怪蕃僧占有很大的话语权。 杨崇本沉眉不语,吕师周道:“陛下的诏令只是攻灭南诏,并无进攻蜀中的意思。” 张行瑾看了一眼吕师周,“形势千变万化,陛下远在长安,不清楚此地战况。” 张行瑾似乎比任何人都急迫。 吕师周不在说话了。 身为主将的杨崇本正色道:“陛下集结六万大军于此,意在一举而破南诏,南诏破,蜀中处于大唐包围之中,其势必不能久持,为今之计,灭大渡河南诏主力为上,此军若破,南诏亡矣!” 杨崇本虽远离中枢,却把李晔的心思揣摩的相当透彻。 “诸将听令,各自整肃士卒,王师不是乌合之众,三日后,出兵黎州!” 乌合之众四个字就像钉子一样刺入张行瑾心中,面对杨崇本灼灼的目光,他只能按捺心中的怒气。 “末将遵令,亲卫都中但有不从者,将军可按军法处置!”吕师周率先应命,堂中亲卫都的将佐们脸色一变,随着吕师周半跪下来。 “末、末将遵令。”张行瑾面红耳赤。 他是如此,手下赖力、慕容敞更是不服。 他们一路从河州的生死炼狱中走出来,又攻入廓州,朝廷封赏,张行瑾只是一个下将军,赖力、慕容敞仅仅是中校尉。 军中早有怨言。 乌合之众更是刺耳,他们所部一万人,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挣出的,上战场没有一个认怂的。 现在却成了乌合之众。 赖力当场就要发作,被张行瑾按压下去。 几人闷闷不乐的回到营中。 陆论藏仿佛嗅到某种气息,“将军追随陛下,起于危难之际,屡立功勋,却被朝廷闲置兴海六年。” 张行瑾面色一板,手按刀柄,“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论藏望着握刀的手,“小僧手无缚鸡之力,将军何至于此?如今大唐中兴在即,名臣猛将滚滚而来,将军若不能立殊功,恐难有翻身之日。” 张行瑾冷冷的盯着他,眼中杀气弥漫,这几年,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利用、合作、戒备。 有这个陆论藏在,兴海在高原上一跃而起,滚雪球一样膨胀起来。 与此同时,张行瑾也隐隐感到他虔诚面孔下的野心,尽管他隐藏的很好,几乎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不过有些东西是无法隐藏的,张行瑾还是能窥见一丝端倪。 几年的戒备中,又多了一丝惺惺相惜。 越是在高原上沉寂,张行瑾便越不甘寂寞,他的野心也仅在于此。 “陛下英明神武,我等用心国事即可,不用你来说三道四,本将自有决断。”张行瑾最终按压住心中的杀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人而已。 陆论藏淡淡笑道:“我与将军早就成了一体,荣辱与共,小僧关心则乱,将军恕罪。” 这话让赖力和慕容敞都受用起来。 就连张行瑾心中的戒备也松懈下来,“传我命令,懒散者、不遵令者、骚扰百姓者,皆按军法处置!” 张行瑾一声令下,维州城很快就响起来了哀嚎声,成百上千的人被打板子,几十名罪大恶极的直接被砍了脑袋,血淋淋的人头挂在军中,比任何苦口婆心的规劝有用。 兴海军规矩起来,杨崇本最大的心病也就去了。 黎州名为一州,却领着五十五羁縻州,为剑南西部边防要地,金沙江之东,大渡河上游,皆在其管辖范围之内。 六万唐军滚滚而下,诸嗢末部族要么逃散要么投降。 杨崇本都督维州这两年,以铁血应对周边部族,凶名远炽,维州之南,一路没有受到任何阻扰。 此时的南诏军还在与蜀军对垒。 郑昶令诸蛮屯兵于潘仓嶂,自领三万大军屯于山口城。 南诏军的攻势早就被蜀军化解,蜀将王宗范也在酝酿着反攻。 唐军的出现,打乱了这一切。 最先发现唐军的是蜀军斥候,黎州城内蜀军大为惊讶,一面向成都求援,一面紧守营寨。 杨崇本自引本部为后军,提防蜀军,令吕师周为前锋,张行瑾为中军,攻打潘仓嶂。 潘仓嶂是一片连绵的峭壁山峰,蛮军在山道险阻间结寨,有效遏制了蜀军的进攻。 但两个多月的对峙,蛮军不可避免的疲惫和松懈下来。 “天子亲卫,当为诸军之首!”吕师周亲自披甲在前,领众士卒而进。 亲卫都指挥使名义上是辛四郎,但辛四郎宿卫皇帝,其本人对练兵没有多少兴趣,领军重任不可避免的落到吕师周肩上。 信州一战,吕师周与士卒同进退,逐渐赢得了亲卫都的拥戴,吕师周父子二人都是黑云长剑都中的指挥使,练兵自然有一套。 黑云长剑都也被提拔为亲军之后,让亲卫都上下感觉到了压力。 久违的血勇与不屈被重新唤醒。 心气高,带来的是斗志旺盛,极力的想超越黑云长剑都。 到了战场上,一个个都凶悍异常。 蛮军怎比得过当年的李罕之大军、梁军? 这几年大唐依靠商路获得财源,河陇、河套的肉牛肉羊大量供应军中,唐军普遍身体素质强悍起来。 个头远远超过蛮军、蜀军,更何况在兵器盔甲上全方位领先。 亲卫都一上战场,就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蛮军分散各山头,正好各个击破。 蛮军有不少还是十三四的半大孩子,白发飘飘的干瘦老者,披着牛皮,扛着生锈的铁矛就上来了,勇气可嘉,只是实力差距太大。 南诏自隆舜之父世隆起,认为大唐行将就木,遂穷兵黩武,死磕大唐三十余载,国内早就崩溃了。 张行瑾中军赶到的时候,潘仓嶂上的一万多蛮军已经被击溃。 此战,亲卫都阵亡十一人,轻重伤三百二十人,多是被石头砸伤,或者从山路上摔下来的。 杨崇本以大唐西南招讨使的名义,召黎州蜀将王宗范来见。 本来是个试探。 没想到王宗范领着二十名随从,大喇喇的入唐军大营。 王宗范只母周氏因颇有姿容,被王建收为后宫,宗范自幼被王建收养,与亲子无异,从讨陈敬瑄,累立战功。 这也是王建放心用王宗范的原因。 而目前王建还是大唐臣子,王宗范自然不敢懈怠。 王宗范的胆识,令唐军上下对蜀军刮目相看起来。 杨崇本考虑到南诏地势复杂,向王宗范索要向导。 王宗范却自告奋勇,“南中山川形势,末将早已精熟,愿助招讨破贼!” 第四百章 走火入魔 这么多年的经济政治上的互信,蜀中士民普遍对大唐存有好感。 蜀人之中,很多都是关中百姓。 连皇帝都是蜀王的女婿,心理层面上就更为亲近。 杨崇本还真没想到王宗范这么好说话,当然,他也明白王宗范有窥探唐军战力的心思。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唐军越强大,蜀军就越恭顺。 潘仓嶂的背后就是山口城。 顾名思义,建在山口之上的城,左右崇山峻岭,中间一条险峻山路。 张行瑾抢先道:“吕将军已然建功,此城当由末将攻之!” 王宗范提醒道:“郑昶行军布阵不行,但极为狡诈,将军切要当心。” 他出于一片好意,但落在张行瑾耳中,却变得刺耳起来,吕师周以两千兵力攻破一万多人戍守的潘仓嶂,他手下有三万人! “此城不破,提头来见!” 杨崇本眉头一皱,“本将选派精兵两千人协助……” “不劳将军,末将部众自有精兵!”张行瑾在兴海六年,镇守一方,从来没人质疑他的决断,不可避免的养出了刚愎自用的脾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崇本也就不再多言,“兴海军出战!” 张行瑾并没有被怒气冲昏头脑,而是以小股兵力先行探路,立刻引来城上飞石羽箭,兴海军严重超出大唐州军的规模,又不在唐军编制之内,除了少数精锐,披铁甲者并不多,大部分都是身穿皮甲,兵器五花八门,弯刀、横刀、长矛、铁叉皆有。 南诏军一反攻,伤亡就出现了,探路的小队兵力伤亡大半。 郑昶在此城盘桓多日,准备充足。 赖力大手一挥,提着短斧,扛着盾牌,招呼一众铁甲蕃兵拥上。 城上改变策略,滚落大石,蕃兵再凶悍也是人,铁甲挡得住箭雨,挡不住大石,惨叫声一片,留下一地的残肢断臂。 一千人上去,回来只有四百人。 连赖力也受伤了,被亲兵背了回来。 张行瑾面色铁青,觉得背后的目光像利箭一样射向他。 “慕容敞,你跟我一起上!” 狭窄的山路上,兵力无法展开,拥挤在山道上,反而成了打击的目标,张行瑾也发现了这一点,选军中壮士三百人,皆持重铁盾,往前推进。 大石的效果立刻减半。 然而还没高兴,城中先是投出木头,然后扔出坛坛罐罐,砸在盾牌上,油脂的气味到处弥漫。 “是火油,退!”张行瑾反应最快,大声疾呼。 城上火箭也在这一刻扑面而来。 烈焰瞬间升腾而起,附在铁盾上燃烧。 有些沾了火油之人,全身爬满烈焰在地上哀嚎。 而在此时,城门大开,南诏军蜂拥而出,操着古怪的腔调大喊:“活捉唐军,活捉唐军!” “将军快退,末将断后!”慕容敞抽刀顶在烈火之前。 此时的张行瑾退无可退,前后左右皆是烈火,如果不是大盾把油罐挡下,他们早就在烈火中成为一具焦尸。 十几把长矛从烈火中攒刺而出,铁盾上叮当作响。 烈火将铁盾烧红,持盾壮士的手纷纷被灼伤,有人不堪忍受弃盾,有人仍在坚持。 南诏军居高临下,长矛乱刺,三百兴海军死伤惨重。 张行瑾兀自不退,火焰炙烤着他的肉体,同样炙烤着他的心,与其被羞辱,还不如战死此地,刚要挺刀冲上去,身后的火墙被黄土压灭,两百僧兵持长矛冲了上来,陆论藏披着一件皮甲,簇拥在僧兵之中。 恍然间,张行瑾仿佛真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这群僧兵比铁盾力士还要疯狂,迎着烈火向前冲杀。 南诏号称妙香佛国,亦是信奉佛门,见了这群凶神恶煞的僧兵,当场呆住了。 僧兵大进,长矛没有丝毫迟疑,刺入南诏兵的胸腔中。 陆论藏扶起狼狈的张行瑾,“将军有气运在身,安能葬身于此!” 张行瑾重重道:“我若不死,荣辱与尔共之!” 仿佛誓言一般。 到了此时,他也想通了,在旁人眼中,他们早就是一条绳子上蚂蚱。 皇帝命他提防此人,但此刻的张行瑾,早就把提防抛到九霄云外。 皇帝以杨崇本为西南招讨使,或许早就忘了他张行瑾。 这便是他怨气的由来! 生死一刻,千百个念头穿过他的心。 “杀!”张行瑾持刀在前,与僧兵一起冲杀。 城上的守军,与战局中的南诏军一样,见了这群僧兵,早就不知身在何方,特别见到踏火而来的陆论藏,半张人脸,半张鬼脸,更是惊恐四散。 守军的士气崩溃。 张行瑾身先士卒,挽绳杀入城中,仰天怒吼:“郑昶何在!” 擒下郑昶,或许就能唤来皇帝的关注,换来他想要的一切。 地位,权力,重视。 然而城中无人作答,张行瑾砍翻一个又一个不知所措的南诏士卒。 兴海军、僧兵亦肆无忌惮的杀降,陆论藏口念佛经,并不劝阻,倒像在为死者超度一般。 越来越多的兴海军涌入城内,一场屠杀不可避免的爆发了。 只有少数南诏士卒从南城逃走。 城中并没有郑昶的踪迹。 杨崇本走在血水之中,此战虽然胜了,但不该这么狼狈。 王宗范建议选轻捷之士,从东侧山岭间的小路摸上去,此城轻松可下。 如果张行瑾战败,杨崇本也只能行军法了。 “郑昶早在大军攻城时,退到武侯岭!”王宗范从活着的南诏士卒嘴中问出郑昶踪迹。 张行瑾当即对杨崇本拱手道:“敌人胆气皆丧,我军宜大进,不可令其喘息!” 杨崇本看了一眼身边的吕师周,而吕师周正盯着陆论藏。 和大多人一样,他不看好张行瑾攻城,但城还是攻下来了。 “张将军不愧陛下亲军出身,本将在山口城静候将军佳音!”杨崇本对张行瑾的斗志非常赞赏。 张行瑾领命而去。 王宗范看着张行瑾的背影道:“张将军负气而去,武侯岭悬崖绝壁,恐怕……” 杨崇本本来有心向张行瑾靠拢,只可惜张行瑾仿佛对他带着淡淡的敌意,“张将军并非蛮勇之人。” 第四百零一章 河朔雄心 “南诏疲弱,郑昶残杀王室,国人皆怨,内忧外患,孤注一掷提兵伐蜀,破亡必矣,陛下之谋,犹如天外飞仙,四年部署,从维州侧击云南,孙吴用兵不过如此。”李巨川堂而皇之的拍着马屁。 李晔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吹捧,“当年高骈节度西川,南诏就该亡了,可惜庞勋之乱,接着黄巢之乱,大唐行将就木,朕不过是收回该得的东西。” 其实若不是马殷攻打东川,仅王建就能灭了南诏。 “自咸通以来,南蛮两陷安南、邕管,一入黔中,四犯西川,天下疲弊,逾十五年。租赋太半不入京师,三使、内库由兹空竭,战士死于瘴病,百姓因为盗贼,致中原榛杞,皆南蛮之故也。陛下灭南诏,是为千秋之大计。”张承业道。 李晔倒没想这么多,纯粹是为了取的南面进攻蜀中的跳板,顺手灭了南诏。 南诏的意义并不是仅仅是包围蜀中,还压制了安南、黔中、岭南。 “朕不担忧南诏,而担忧东路军。”原本李晔是准备自己坐镇维州,指挥杨崇本、张行瑾、吕师周三部,顺便把兴海军、杨崇本军整肃一番。 现在自己不去了,也不知杨崇本能不能镇得住张行瑾和吕师周。 三人之中,也只有杨崇本适合统率东路军。 这是对杨崇本的考验,也是对张行瑾、吕师周的考验。 大唐到了如今的局势,不可能每次出征都要李晔坐镇。 当然,即便东路军出了问题,大唐征伐南诏的国策不会改变。 李晔觊觎的不是蜀中一地,而是整个东南地区。 破南诏,大唐的局面就彻底盘活了。 “三人堪不堪用,皆在此战,陛下无需忧心,东路不成,还有西路,杨师厚国家大将,必不负大唐,不负陛下。”张承业对杨师厚的评价极高。 李巨川笑道:“臣料破羊苴咩城者,必杨师厚将军!” 大历十四年,南诏王异牟寻入寇,德宗发禁卫及幽州军援东川,与山南兵汇合,大败异牟寻,异牟寻惧,徙羊苴咩城。 每次大唐内部混乱,南诏便蠢蠢而动,倾国而来,而一旦大唐认真对付它,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然后南诏上表乞和。 中后期的大唐,内部矛盾越积越多,朝堂上的政治精英,藩镇内的勇武之士,都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疯狂内卷,连河陇都没精力,更不会对云南之地有想法。 一想到杨师厚,李晔安心不少。 东路军为正,西路军为奇,双管齐下,直捣黄龙。 就在李晔目光放到西南的时候,河北刘守光又闲不住了。 吞并了义武,卢龙成了河北大地上的庞然大物。 狂犬病怎会不出来活动活动,咬咬人? 成德很自然的落入他狗眼当中。 魏博、卢龙、成德,是为传统意义上的河朔三镇,魏博融入汴梁,卢龙吞下义昌、义武,地缘上,成德这块肥肉已经落在刘守光的狗嘴中。 摆在王镕面前有两条路,投靠朱温,或者结盟河东。 朱温吃人不吐骨头,魏博就是活生生的榜样,至今为止,还没哪个投奔朱温的藩镇能得到好下场。 与河东抱团取暖是不二选择。 双方关系更加紧密。 但刘守光也有盟友。 契丹细作来报,刘守光请阿保机出兵代北,牵制河东,自引十万大军攻打成德,承诺事成之后,割营州给契丹。 营州不仅是卢龙的一个州,还是中土在辽东的最后堡垒。 失去此地,意味着中土势力彻底退出辽东。 刘守光跟所有藩镇武人一样,所有的兴趣和精力都在疯狂内卷上。 阿保机大喜,引七万骑兵再度进犯代云州,契丹大将耶律撒剌、舍利素、萧敌鲁皆随军而动。 云州即为后世之大同,为中土咽喉之地,也是如今李存勖的最重要的基本盘。 契丹人来势汹汹,汇合达怛部落,引为前驱,北方风尘大作。 这次危机不在当初梁军围攻冰城之下。 刘守光更是大放厥词,不破成德,誓不收兵,还派出使者,跟朱温眉来眼去。 天佑二年十月,李存勖令周德威领一万骑兵为援军,支援成德,自引三万步骑北上。 梁军虽然沉寂,但在魏博布置了大量兵力,如同一把尖刀一样抵着潞州、磁州,李存勖不得不在昭义布置大量兵力。 李嗣昭防守潞州,李嗣源防守磁州。 晋军一动,梁军果然也跟着动了,高季兴、朱汉宾频频领精骑北上犯境,张归霸领两万大军攻打磁州。 阿保机麾下精兵猛将,本部骑兵就有七万,加上达怛部落联军,十二万骑席卷而下,有趁河东虚疲之际,一举攻陷代北之意。 自李克用卧床之后,阿保机便觉得河东是最好的突破口,所以刘守光一招呼,他就眼巴巴的来了。 尽管也知道李存勖在潞州的战绩,但一来这场大战只是击溃战,双方两败俱伤,二来传言流入北地的时候,消息早就面目全非。 当年与李克用云州会盟之时,阿保机见过李存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 当然,作为草原上最能征善战的雄主,阿保机在军事上保持了克制,以达怛部为前驱,攻打代北诸地。 然而令阿保机没想到的是,达怛部落中有不少晋军的眼线,李克用父子经营河东,一向重视与草原的关系,晋军中就吸收了不少草原勇士。 契丹大军的一举一动都在李存勖眼中,李存勖三万大军埋伏在桑干河之南溪谷中,以游骑捕杀契丹斥候。 开元二十六年,军神王忠嗣引十万大军从此地北上,三战三捷,契丹、奚族二十万全军覆灭,契丹自此不敢窥伺中土。 李存勖对阿保机了如指掌,阿保机却对李存勖两眼一抹黑。 达怛前驱在代北肆虐,但并未取得决定性优势。 云州刺史李建及,蔚州刺史史建瑭,常引骑兵野战,杀伤达怛人甚重。 阿保机引军而下,开始攻打云州。 云州从李国昌时代就是沙陀人经营的重心,城高池深,准备充足,虽只有李建及七千蕃汉部众,依旧顽强抵挡住了契丹大军。 阿保机令汉军步卒披重甲攻城,依旧无法撼动云州。 就在契丹人精疲力尽的时候,李存勖挥军急进,阿保机不敌退走,晋军紧咬不放,契丹人兵败如山倒,羊马损失无数,单是各族战俘就有两万人。 此战堪称阿保机崛起以来最大的败仗。 契丹人的血,终于让阿保机清醒过来,在没有统一辽东和草原之前,契丹根本没有与中土藩镇角力的资本。 与此同时,刘守光在成德也付出了惨重代价。 王镕乃回鹘阿布思部后代,十岁继位成德节度使,能在一帮武人中稳坐大位至今,权谋机变当世翘楚,麾下追风都、剪寇都跟全盛时期的李克用也是打得有来有回。 成德委曲求全,盖因河朔形势大变,各种势力加入,成德独木难支,绝非战力不行。 刘守光自持兵多将广,直取成德首府镇州。 王镕数次伪乞和,许割深州。 越是这般求和,刘守光越是认为王镕好欺负,怕了他,大军急进。 追风都、剪寇都昼伏夜行,埋伏于城外,汇合周德威部,忽然对攻城的燕军发动突袭,燕军惨败,死伤盈野。 这两战,让晋军一扫颓气,李存勖在河东如日中天,声望超过在病榻上的李克用。 李存勖立霸府,以郭崇韬为枢密使,孟知祥为中门使,接掌军政大权。 汉末曹操迎立献帝,立霸府,东魏高欢亦立过霸府。 历史上的朱温在劫持昭宗之后,也短暂建立过霸府。 李存勖之志,可窥一斑。 政治是战争的延续,酣畅淋漓的胜利,带来滚滚政治红利。 河东声势日隆,草原、河北士民皆来依附。 第四百零二章 国之利刃 北国朔风席卷,南中只起了丝丝凉意。 张行瑾依照陆论藏的提议,斩下山口城中蛮人的头颅,在武侯岭之下堆积如山,又在守军的眼皮之下斩杀仅有的三千俘虏。 血色在大地上漫延,武侯岭上哭嚎声一片。 兴海军列阵于武侯岭下,见过血的军队,仿佛嗜血的野兽。 在杨崇本眼中,兴海军可能是乌合之众,但南诏军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 接下来的进攻,张行瑾势如破竹,轻松攻入武侯岭。 然而郑昶早已夹着尾巴逃入嶲州。 嶲州既为后世之西昌,在前后百余年的南诏战争中,一直都是反复争夺的重点,城池险固。 本为王建攻陷,后马殷入东川,郑昶趁机反攻,蜀军兵力不足,才落入南诏手中。 “嶲州为南诏在金沙江北最后的重镇,一旦郑昶蹿入金沙江之南,将军再无机会!小僧愿领八百僧兵绕过嶲州,埋伏在江北,只等郑昶。”陆论藏道。 张行瑾道:“郑昶狡猾如狐,逃走必带有重兵,八百人恐怕不够。” 陆论藏笑道:“若其兵多,我则袭其后,若其兵少,我断其前,用兵之道,全乎一心,不在兵力之多寡。” 这笑容里蕴藏了强大的自信。 张行瑾点点头,“好,你活着回来。” 陆论藏却呆了呆,这句话虽然轻描淡写,但似乎比那句“荣辱与尔共之”更加真切。 “将军放心。” 后方,杨崇本与吕师周领着大军入武侯岭。 诸葛孔明南征,曾屯兵于此,南中蛮人为纪念武侯,遂取此名。 站在岭上,嶲州山川形势尽收眼底。 “这一路似乎太容易了些。”吕师周似是随口一说。 “哦?”杨崇本皱起了眉头。 王宗范道:“南诏国力早就空虚,郑昶进犯蜀中,是借此消除军中不服的势力,不过其人狡诈,或许另有他谋。” 杨崇本深深的望着远方朦胧的嶲州城,沉吟片刻之后,才道:“莫非郑昶行骄兵之计,吸引我军深入南土?” 现在是十一月,南国瘴气未升,丛林间的蛇虫鼠蚁也少了很多。 杨崇本老于军事,行军作战,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在其筹划之中。 “金沙江之南,丛林深恶,大军都是北人,水土不服,旷日持久,必生疫病,当初蜀王不渡金沙江,正是因为此。”王宗范道。 杨崇本看了他一眼,怀疑他是在危言耸听。 毕竟王宗范是蜀将。 吕师周笑道:“陛下诏令我等攻灭南诏,岂因水土不服而怯之?郑昶或许有骄兵之计,然一旦我军渡过金沙江,直取其腹心,速战速决,疫病安能得手?” 杨崇本深以为然,大军无功而返,朝廷会怎么看他?皇帝会怎么看他? 几人正在商谈。 岭下的张行瑾已经向嶲州城行军。 经过这两场战事,杨崇本心中对兴海军的评价上升不少,不过张行瑾没有自己的军令,便擅自向嶲州城攻击,似乎不太把他这个西南招讨使放在眼里。 他也算看出来了,张行瑾对他有种天然的排斥和敌意。 不过杨崇本城府深重,什么事都埋在心中,当初在李茂贞麾下受到的排挤更重,他都没当一回事,只要皇帝没失去信任即可。 “不管郑昶有没有阴谋,嶲州为我大唐故土,不能不取之,斥候队,全部向金沙江之南渗透,传令诸军,两个时辰之后开拔。” 有了嶲州,唐军在西南才真正有了立足之地,凭南诏现在的体量,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大唐持续的进攻。 东路军不谐,还有西路军,杨崇本对杨师厚记忆犹新。 他忽然觉察到,或许皇帝并没有将攻伐南诏的重担压在东路上。 西路的银枪效节都才是大唐之利刃。 郑昶在算计他们,岂不知皇帝早就在算计他。 稻坝城静卧在雪山之下。 高原上的寒风簌簌而来,遍地枯黄反而有了一种别样的美感。 八千关中子弟立于城下,银甲曜日,红缯如血,人马全都无声,与周围的冬景相映成趣,肃杀之气铺天盖地。 在这样的气氛下,一万三千人协军也看起来有模有样。 城外还有诸族百姓的眼中,恐惧和羡慕兼而有之。 杨师厚既然立了协军,肯定不会放任自流,在稻坝城亲自训练,令行禁止,赏罚分明,听令者赏,桀骜不驯者斩。 刀子永远是最有说服力的工具。 大唐诸将中,会带兵者不少,会练兵者,不过区区数人。 才一个月,这一万三千人就脱胎换骨,身上有了剽悍之气,眼中有了杀气。 离银枪效节都差了很远,放在中土,也许上不了台面,但在这高原之上,绝对是强军。 杨师厚数次令他们攻伐周边,摧枯拉朽一般。 粮草也因之而来。 刀子砍出去,朋友就多起来了。 四面的城主、寨子,主动送上牛羊粮食财物,唯恐成为下一个目标。 “将军,一切准备就绪!”魏五郎一脸兴奋,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中校尉,离将军还有一步之遥。 此战若胜,积累的功勋差不过够了。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若不是杨师厚提携,现在的他可能早就成了一具尸骨。 “想我杨师厚,不过李罕之军中一老卒,得遇陛下,才有今日。”杨师厚感怀道。 魏五郎同样想起自己也是长安城中一无赖儿。 杨师厚声音忽然高亢起来:“大好男儿,当提三尺剑,为大唐讨灭诸国,立不世之功,南诏只是一个开始!” 周围将佐皆拜在地上,一个个心潮澎湃。 杨师厚拔刀指向东南,“南诏,大唐之宿敌,国家凌迟,皆因此国,我等身为唐军,岂能不讨灭之!” 诸将眼中燃起一团怒火。 这些关中子弟,对大唐崩乱感触最多。 稻坝之南,是为中甸,亦即后世香格里拉,风光秀美,山川旖旎,唐军席卷而下,南诏的守军形同虚设。 大军未作丝毫停留,渡过金沙江,直扑桑川,取为金沙江南立足点。 离南诏都城羊苴咩城只有三百多里。 到了此刻,南诏才发现唐军的踪迹,登时大乱。 而此时的南诏早已精疲力尽。 第四百零三章 汉兵奋迅 在世隆、隆舜父子长达三十年的攻唐战争中,南诏成功吸引了大唐的注意。 懿宗虽然骄奢淫逸,但在其执政的前期,还是励精图治,积极向上的,面对南诏的袭扰,果断出兵,以高骈为西川节度使,汇同曾元裕、宋威等猛将,调长安禁卫徐州精锐山南军入蜀南,砍瓜切菜一般,南诏“屡覆众,国耗虚”。 面对杨师厚的银枪效节都,羊苴咩城试图反抗,郑昶留下的“太子”郑仁旻组织城内老弱,散布唐军将屠城的消息,倒也鼓起了一些斗志。 毕竟唐军不多,才两万人,而羊苴咩城是座雄城。 杨师厚以协军为先驱,声言破城之后,除南诏宫室,任其抢掠一日。 羊苴咩城作为南诏王城,勉强比的上中土一个望州,城内民众十万,周边田地一年三熟。 协军在高原上穷得叮当响,在高原上喝惯了西北风,又不善农事,一听此令,双眼充血。 他们之所以顺从,除了银枪效节都的强大威慑力,还有跟着一起吃肉喝汤的心思。 银枪效节都为督军,在后压阵。 被兽性激励的协军,带给羊苴咩城巨大压力,这些人披着皮甲,扛着木盾,数次攀上城墙。 郑昶征伐蜀中,留下了两千人罗苴子,成为郑仁旻的救命稻草,哪里有危险,他们就出现在哪里,勉强抵挡住了协军的攻城。 府兵制在大唐全面崩盘,南诏国土狭小,均田制、府兵制得以延续,男子平时耕作战时为兵,精兵号称罗苴子,以铎鞘、郁刀、枪箭为武器,多淬有毒物,带给协军巨大伤亡。 第一天就在这么疯狂的厮杀中渡过。 第二天还是协军攻城。 但依旧攻不破城池,协军伤亡渐多,盖因中毒者三两日便无救,全身青黑,口吐淤血,协军渐生恐惧之意。 魏五郎、黄全素等骁将求战,杨师厚不许。 令大军暂缓攻城。 郑仁旻令通唐言之人在城上辱骂,顺带连李唐宗室也问候了,什么天宝战争,杀得鲜于仲通、李宓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什么攻成都,割了蜀中百万人的耳鼻。 大肆嘲讽唐人无能。 不止是军中将领,连银枪效节都士卒都愤怒起来。 羊苴咩城倒是众志成城。 杨师厚在城外伏以精兵,郑仁旻却一心当起了缩头乌龟。 战争一僵持下来,南诏诸部皆以为唐军疲软。 西面丽水节度、永昌节度,南面银生节度,东面弄栋节度,北面的剑川节度,皆出兵来援,大者兵力万人上下,小者兵力四五千,如嗅到血腥的狼群蜂拥而上。 大唐的节度制度可谓影响深远,周边各国无不在抄袭,吐蕃、南诏、契丹,而大唐的弊病他们也一同抄了过去。 各大节度保持一定的兵权,管理境内部族。 郑昶篡国,屠杀前南诏王室,各节度敢怒不敢言,但也相当于独立,现在唐军入境,他们出兵名为勤王,实则捞取更大的政治利益,形如东汉末年,十八路诸侯讨董。 政治和人性都是共通的,谁都想成为新的董卓。 协军就是协军,见到这么多南诏军围拢上来,顿时慌乱。 杨师厚以军法震慑,以逃军的人头震慑,然后将协军分成七队,掳掠洱海周边百姓,算是勉强维持了协军的军心。 与协军相比,银枪效节都战意高昂,自攻破稻坝城之后,他们基本就没有打过大仗,一路高歌猛进,高原上嗢人不堪一击。 杨师厚一直有意积蓄银枪效节都的斗志。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宣教使就是士气的保障,军中流传起北魏的乐府诗。 “女子尚且上阵杀敌,况诸位关中壮士乎?” 这八千银枪效节都,都是杨师厚亲自挑选,是虫是虎,都逃不过杨师厚的利眼。 围点打援之策,也是精心布局,破羊苴咩城不难,只不过要多牺牲一些将士。 但要彻底击灭南诏,并不简单,两百年来,南诏国人已经形成自己的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即便现在不计伤亡,攻破羊苴咩城,南诏分崩离析,这些节度纷纷割据自立,大唐要花多少年征讨? 穷山恶水,关中子弟必伤亡惨重。 “南诏人自来送死,免了诸位跋涉深山恶林之苦!”杨师厚语气轻松,视南诏诸军如无物,“此战当毕其功于一役!” 杨师厚早就是银枪效节都的灵魂。 主帅的气质,往往就是军队的气质。 在兵力处于严重劣势之下,杨师厚命协军出战,不利,向北桑川而退,造成要退回高原的假象。 南诏除了东北面的会川节度正在抵御东路唐军,其他五镇皆聚集在羊苴咩城下,四万兵力。 郑仁旻亲领一千罗苴子汇合五节度追击,唐军背金沙江结阵。 协军大恐,超过一半人渡金沙江逃窜。 杨师厚一概不理,以魏五郎三千骑兵军方阵为前阵,人皆双马,自引五千步军方阵为中阵,主动发起进攻。 当日狂风大作,江水怒吼。 这一天,注定成为南诏土地上不可磨灭的一日。 压抑在银枪效节都心中的怒火和战意彻底释放。 银枪效节都编制上是步军,但这几年大唐战马充沛,关中寻常人家都会蓄养驽马代步,军中将士更不在话下。 就在五镇节度与“太子”郑仁旻勾心斗角商议谁为先锋时,唐军已如洪水汹涌而来。 铁甲烈马,银枪强弩,狠狠撞入四万南诏大营之中。 这些兵力是洱海地区最后的兵力。 五镇节度是为了分配利益而来,而唐军众志成城,目标明确。 上下同欲者胜! 银枪效节都的强悍远远超出了南诏人的预想。 从西北角而入,丽水节度五千蛮兵,一击即破,南诏也有骑兵,不过都是矮小的南马,低了河陇大马一个马头不止,在银枪与强弩之下,只能是待宰恶羔羊。 这种内部并不团结的联军,往往突破一路,全线崩溃。 魏五郎引精骑狂进,并不以杀伤为目的,只是击溃南诏军的反抗。 真正的屠杀由杨师厚的步军大阵完成。 步军的杀戮效率远在骑兵之上。 远者以弩箭,近者以银枪,杨师厚两年打造的强军,战力恐怖,士卒在此时化身成了杀神,中土的残酷的内卷,让他们如同野兽般强悍。 冷锻甲的防护,让他们不惧任何南诏人的弓箭与刀矛。 当然,这么散乱的刀矛在成建制的阵列前,也无法造成伤害,只有被踩碎的命运。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 步军大阵中,吼声如雷,上自杨师厚,下至每一个士卒,都习惯性的吼了出来。 血腥的战场,激昂的诗篇。 或许这一刻,是三百年大唐国魂的苏醒,向宿敌咆哮。 当时代的命运加持到每一个士卒身上时,这支军队将战无不胜。 唐军早在一路行来的时候,宣教使秉承李晔的意志,向将士传达为何要万里南征。 大唐的如日中天将从南诏而始! 第四百零四章 血色苍穹 当年大唐能扶南诏起来,如今就能把它踩在地上! 狂风与金沙江水一起怒吼,天空仿佛南诏士卒的脸一样苍白。 从整个南征大局来看,唐军进入嘉良地区,这场战争的结局就不可避免,即便此次进攻不利,唐军还可再来一次、两次,以整个河陇加上松维、嘉良的地缘力量持续进攻。 丽水节度五千蛮兵最先崩溃。 然后是剑川节度、弄栋节度,一个个望唐军铁蹄而退。 一旦战事不利,这些节度最先想到的是保存实力。 老虎来了,跑不过老虎只要跑得过队友就行了。 也许有一些悍勇的蛮兵想逆转局势,结成阵势,依地势而守,企图吸纳溃兵。 不过南诏这片土地,百族林立,内斗大行其道。 吓破了胆的溃兵反而向他们举起了屠刀。 仅仅两个时辰,银枪效节都摧枯拉朽,南诏军一触即溃。 在后阵观摩的协军,忽然感觉自己也能行,提着弯刀加入战阵,收割溃军的性命,就连逃到金沙江之北人,也转身加入战阵。 所有人都可以逃,郑仁旻却在坚持,除了对罗苴子战力的信任,更深知这一退,他父子的大长和便烟消云散了。 渐渐的,一千罗苴子成了战场上唯一的抵抗阵列。 魏五郎深知其武器的阴毒,没有莽撞急攻,而是分一千骑兵截断其退路,引两千骑兵追杀溃兵。 南诏军自相践踏,有的为了争夺道路,向友军举起了刀枪。 魏五郎紧咬不放,为了最大限度杀伤南诏有生力量,骑兵铁蹄下,没有俘虏。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从桑川到羊苴咩城,一路上到处都是南诏人的尸体。 更有数不清的俘虏被协军抓捕。 杨师厚五千步卒围住郑仁旻。 其部立于高丘之上,四面山石险阻,大树遮蔽,罗苴子躲在大树之上,持毒箭以防守。 郑仁旻死守此地,也是看中了地利。 唐军有骑兵,他们这支步军,根本无法逃脱。 郑仁旻身为“太子”,政治价值重大,此人降服,洱海地区将定。 “尔父子都是唐人,被南诏掳掠,今圣天子在朝,恢复社稷,尔父子归降,不失国公之位。”宣教使在盾牌的保护下前去劝降。 一言既出,林中万箭而出。 当场射死三名盾兵,宣教使负伤而回,毒发身亡。 从来不轻易动怒的杨师厚勃然大怒,每一个银枪效节都都是唐军精锐,也是他的心血。 下令汇合所有南诏俘虏,声言杀一罗苴子,赦免战俘身份,赏一金,擒杀郑仁旻者,可得一城之财货! 起初俘虏们兴致高昂,拿起盾刀就往丘林里冲。 罗苴子箭无虚发,一千俘虏,没有一个回来的。 杨师厚铁面无情,再派一千俘虏。 依旧是死伤惨重,逃回百来个毒发身亡。 剩下的俘虏大惧,再也不敢入内,三令五申之后,仍是无动于衷,杨师厚遂下令在丘林下斩杀所有俘虏。 唐军气势为之一滞。 丘林之上飞禽走兽,百草丛生,又有溪流缓缓而下,无法困死。 云南四级长春,无法火攻。 只能以人命去填。 银枪效节都都头黄全素请命为决死队。 被杨师厚拒绝了,他可以无视所有南诏人的性命,但极其重视部下的性命。 如今的他,身为中将军,深受陛下赏识,在长安有豪华宅邸,却搬到军营与士卒同吃同住。 银枪效节都有如此战力,盖因其与士卒同心。 “既然要用人命填,那就用南诏人的性命!”杨师厚遂下令协军抓捕南诏蛮人,无论男女老少,悉数驱赶入林中。 溪流变成了血红色, 林中腐臭熏天,吸引了大群乌鸦与蛇虫。 罗苴子终于扛不住了,毒器损耗一空,开始三五成群的从丘林里跑出,皆被唐军射杀。 顽抗了十日之后,郑仁旻手提南诏剑,披头散发领着三百罗苴子,向银枪效节都发起最后冲锋。 其肉身被十几支银枪挑向空中。 天空依旧苍白,万里无云。 吐蕃高原上寒风滚滚而下,也不知淹没了多少英雄豪杰。 然而这个时代,任何国家的兴起,注定是累累白骨堆积而成。 杨师厚深谙这个时代的黑暗规则。 不过对这个遗失在南荒之地的大唐骨血,多少还是有些敬意。 很多年之后,这片丘林被大唐子民称为血岭,传言每逢月圆之夜,便会听见岭间无数啼哭之声。 此战银枪效节都只损失三百四十九人,不过协军损失较大,前前后后阵亡三千七百多人,大部分都是死于攻城时罗苴子的毒器,当然,还有逃散的两千多人,差不多去了一半兵力。 每一个阵亡将士的尸体,都运到羊苴咩城附近山川秀美之地掩埋,刻墓碑,名字由军功曹录入,回返长安时,刻名大唐忠魂碑上。 郑仁旻覆灭,五节度溃灭,无疑是一声惊雷轰在南诏土地之上。 这种震撼可想而知,当年南诏夹在吐蕃大唐之间,左右逢源,重创高原铁骑,也大败中土雄兵。 而现在却在八千银枪效节都面前不堪一击。 军民士气跌落进谷底。 开始有地区主动响应唐军。 南诏先后掀起三次进攻大唐的狂潮,虏获安南、黔中、邕管、蜀中百姓不下十万。 这些人在南诏落地生根,促进了南诏的发展,但也让南诏大规模汉化。 南诏建筑皆是唐风,市井巷陌皆是唐言。 这个时代,大唐就是文明的象征。 东方大地上,凡与大唐争者,基本都被大唐之文明征服。 等到银枪效节都兵临羊苴咩城下时,城门早就打开,城中汉家大姓主动投降,还带来一千罗苴子的人头。 郑氏全族都困于宫中,等待唐军最后的判决。 由于郑昶还在抵抗,这些人有一定的利用价值,杨师厚善待了他们,也不是所有人都像郑仁旻那般头铁。 最郁闷的是协军,羊苴咩城主动投诚,自然不能劫掠。 在见识到唐军的强大战力之后,这些人也就死心塌地了。 杨师厚犒赏三军,每人得到了一些封赏。 协军乐不可支,出门求的就是这个,不过比起这些三瓜两枣,银枪效节都更在意军功,他们在长安有家有室,还有田产,更渴望在军功上再进一阶。 羽林郎也有上中下,其上还有武贲。 进入武贲,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前途不可限量,退伍至少是个驿站长,甲长保长也是有可能的。 羊苴咩城是国都,但在南诏国土上,还有另一座不弱于此城的军事重镇——鄯阐府,号为南诏东京。 也是支撑郑昶北面战事的重镇。 第四百零五章 非常之事 张行瑾依旧轻松攻破嶲州,此城在南诏掀起的战火中反复易手。 兴海进入城内时,面对的只是一片废墟,城内惨不忍睹,到处都是瘦骨嶙峋的乞丐,故意留下的伤残蛮兵,粮食一粒都没留下,所有能用于战争的物资全被转走。 无数双饥恶的眼神盯着来往的兴海军。 “郑昶帐下四千罗苴子,山林间往来如飞,我不是对手。”陆论藏实话实说,神色颇为狼狈,带回的僧兵只有四百人。 折损了一半兵力。 张行瑾还是第一次见到陆论藏如此落寞,“郑昶一路消耗我军,吸引我军深入腹地,必包藏祸心。” 战争进行到此时,与其说南诏败退,还不如说故意把山口关隘扔给唐军。 “郑昶已经退到金沙江之南的腹地,接下来恐怕没这么容易了。” 张行瑾目光没有丝毫波澜,“眼下已经临春,再过一段时日西南转暖,必疫瘴大生,北人不习此间水土,留给我们的机会不多了。” 三万多兴海军,本就应该是此战的主力。 “一将功成万骨枯。”陆论藏轻声笑起来。 张行瑾在嶲州休整士卒,等待后方的粮草。 唐军推进到此地,最大的弱点已经暴露出来,粮草是从陇南供应而来,需要穿过岷州山区,运抵松州,然后送达维州,最后才送向南中,道路险阻而漫长,送来一石粮食,民夫和牲畜要消耗六斗。 张行瑾本以为攻陷嶲州会有所得,却只得到一座空城,还有饥肠辘辘的百姓。 杨崇本的后军进入城中之后,也为嶲州的惨状震惊。 王宗范建议以军粮赈济百姓,收取南中人心。 却遭到张行瑾的反对,军中的勉强够他的三万兴海军支撑十天,若是赈济百姓,攻打会川节度的时间将会延迟。 “嶲州本为大唐故土,百姓亦是大唐子民,将军率大义而来,百姓望之如父母,且会川山林险恶,十日之粮恐难以成事,不如等后续粮草运抵,再作打算。”王宗范幼年与其母从关中流落蜀中,天然的对大唐抱有好感。 张行瑾微怒道:“郑昶夹着尾巴南逃,我军若不乘胜追击,难道还要等其在会川从容布置?” “在下只是据实言之,将军不喜欢听可以不听。”身为将领自然有火气的,王宗范早就对不合群的张行瑾有微词。 “哼,你一介蜀将,无非是想坐观我与南诏两败俱伤。”张行瑾把最后的一层窗户纸捅破了。 如此诛心之言,王宗范面红耳赤,当场便要爆发。 杨崇本连忙拉住王宗范,“王将军也是一番好意,张将军不必怀疑。” 张行瑾冷哼一声,冲杨崇本拱手,转身离去。 吕师周阴沉着脸,“郑昶一路溃退,并未使出全力,所谋正是吸引我军渡过金沙江,进一步拉长我军补给线,依末将之计,我军已经占领嶲州,在南中有了立足之地,可等待后续粮草,此处土地肥沃,可收拢百姓,大兴屯垦,减轻后勤压力,以为持久之计,再联系西路杨师厚将军,双管齐下,郑昶纵然有三头六臂,破亡无日。” 杨崇本点头道:“此乃老成谋国之言!传令下去,赈济百姓。” 城中很快便开设了粥棚,衣衫褴褛的百姓眼中起了些许生气。 但赈济了百姓,张行瑾短期内就无法出兵。 诸部之中,他的兴海军损失最大,连左膀右臂赖力都受了重伤,也不知能不能挺过去。 回想起当初在河州的艰难,心中百感交集。 “杨崇本一介降将,却位列将军之上,依小僧看来,留在嶲州受他人所制,还不如自寻出路。”陆论藏眼中闪烁若有若无的光。 如果是从前,他说这句话,张行瑾必勃然大怒,怀疑他在挑拨离间。 而现在,两人有了过命的交情,张行瑾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杨崇本吕师周皆是归将,天然就亲近一些,反而他成了外人。 张行瑾还在踌躇。 陆论藏道:“将在外君命有不受,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昔日李卫公违背朝廷议和旨意,一战灭东突厥擒颉利可汗,陛下心胸宽广,如似当年太宗,将军押送郑昶入长安,陛下又怎会怪罪将军?” 言语间,似有与李靖同比之意,张行瑾大为受用,不过这么多年,他的城府也增长不少,脸上倒是云淡风轻,“只是我军乏粮,安能攻破郑昶?” 这话说出,等于同意了陆论藏的提议。 “西南之地四季如春,山野禽兽河中游鱼皆可为食,一旦我军踏入江南,还可劫掠县镇,擅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欲建非常之功,必行非常之事!愿将军思之。”陆论藏双手合十,静待张行瑾的最后决断。 六年的时光并不短暂,这六年里,当初的那些人,有人阵亡,有人声名鹊起,有人娶妻生子。 一个男人有多少个六年? 乱世犹如激流,不进则退,沉寂意味着被遗忘。 这时代并不缺少能征善战的将军。 张行瑾眼神逐渐坚决,拔出腰间横刀,狠狠斩下,刀光一闪,桌几一分为二。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兵不血刃拿下羊苴咩城之后,南诏的西北领土基本就在掌握当中。 境内唐民纷纷归附。 这些人在南诏生根发芽,与当地汉化的蛮人贵族通婚,又因本身的文化优势,在南诏日子过得不错,郑昶之祖郑回,原本只是西泸县令,被掳掠到南诏,因通儒学,受到阁罗凤赏识,拔为清平官,相当于南诏宰相,辅佐三代南诏王,大力汉化。 而今,唐军以势不可挡之威击破五节度联军,唐人自然就多了起来。 洱海周边,主动归附大唐如过江之鲤。 甚至还往羊苴咩城送来金银和肉食。 真有几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景象。 西北之地,仿佛一块熟透的果实,等着杨师厚去摘取。 杨师厚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在羊苴咩城中按兵不动,严明军纪,对协军的管理也空前严格起来,派出大量斥候向东南鄯阐城渗透,还主动联系东路军,以形成对鄯阐城夹击的态势。 银枪效节都倒是无所谓,自皇帝组建新军以来,最重视的就是军纪。 协军却受不了,在他们眼中,羊苴咩城就像没穿衣服的女人,能看不能动,心里就像烧着一把火。 而且当初杨师厚还承诺过破城之日,允许劫掠一日。 不少耿直的高原大兄弟直接跑去杨师厚理论。 在刀子面前,这些人最终也沉默起来。 第四百零六章 蜀中困局 东川,渝州。 血战一次比一次惨烈,有王建坐镇,领军的义子们不敢不出力。 蜀军占有主场优势,以优势兵力碾压,马殷渐渐不敌,后勤与兵力都补充不上来。 渝州城下三个月的大战,双方都精疲力尽了。 马殷最终扛不住蜀军潮水一般的攻势,退出渝州城,退回涪州。 蜀军收复渝州,王建算是挽回一些颜面,却无力进攻涪州。 这场战争,几乎把整个东川都打空了,从最早的王宗懿在东川玩攻城略地,到楚军四处掳掠,再到王建领军而来,东川早已不堪重负。 马殷虽然退了,贼心却没有退,一直在涪州观望。 王建只能奉陪,可此时成都传来消息,小徐妃病了。 小徐妃被王建封为花蕊夫人,历史上正是后蜀花蕊夫人的姑姑,整个蜀中的秀色仿佛全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牛越老就越喜欢嫩草。 王建偷牛贼出身,提刀砍了大半辈子,好日子也没过几天,到了这个岁数,也没心思努力了,于是在花蕊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急令宗侃、宗谨二子留五万大军驻守,加征东川赋税以为军用,便火急火燎的匆匆赶回成都。 以前还好,王建励精图治,任用贤能,蜀中大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天府之国。 然而自从啃下半个南诏之后,王建就渐渐膨胀起来,在成都大兴土木,广造宫阙,重赋厚敛,徭役无度,逼死成千上万的百姓。 一个集团失去进取之心,必然疯狂内卷,王建的一百二十个义子,不少人趁机疯狂兼并土地,与后宫大小徐妃暗通款曲,参与夺嫡之争,蜀中各种矛盾空前尖锐。 王建在军事上目光敏锐,在政治上却迟钝了。 又被宠臣唐道袭、内宦唐文扆蒙蔽,猜忌忠直之士,动辄诛杀。 此前诛杀东川节度使王宗涤、王宗绾。 王宗涤为人刚直,在东川深得人心,无辜被诛,东川士民多有怨言。 现在王建一拍大腿就来个加征赋税,东川民怨沸腾。 外有强敌,内部离心。 很快就有原东川节度使顾彦晖部将许元敬起兵作乱,宗涤部下趁机打出报仇旗号,两方人马初起时,不过四五百人,短短几日间,如果野火一般在东川成燎原之势。 及至攻陷普州,人马扩充到五万,大量失去田地没有着落的百姓裹挟其中。 马殷就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再度兴奋起来。 不过这次他没有直接咬上去,而是积极备战,湖南、桂管、黔中的兵力大量聚集到涪州。 王建回到成都,刚脱了裤子,还没快活两天,不得不又穿上,领三万军迎战许元敬。 蜀军就是在这一次次跋山涉水中疲软下来。 王建亲自出马,本以为手到擒来,但叛军得到了东川百姓的拥护,极为顽强,王建的三万精锐蜀军硬是没有攻破小小的普州。 不得不令东川各州守军前来支援。 然而东川各军早在渝州之战中精疲力尽,比王建的三万精锐还要疲软。 王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攻陷普州,尽杀城中叛军与从叛的百姓,以为能震慑东川百姓。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此举加剧了东川士民对蜀军的仇视之心。 既然无法推翻王建,便明里暗里支持马殷。 如果是在平原作战,蜀军不是楚军的对手,马殷之所以攻入东川又退回来,是因为东川群山阻隔,地形不熟,在战略上只能维持守势。 现在有东川本地人暗通,马殷最大的困难没有了。 以小股兵力从山间小路渗透,支援东川的叛军。 王建很快就发现,野火并没有熄灭,星星点点,又蓬**来。 天佑三年滚滚而来。 淮南和南诏的战事并没有影响长安的繁荣昌盛。 每到年关,长安便空前热闹起来,节日自古跟经济挂钩,河陇的安定,让西域于阗人、喀喇汗人、大食人、吐蕃人纷纷涌入长安,带来西域的奇异之物。 街面上游荡的除了商贾,最多的还是从各地而来的士子。 如今大唐的春闱,对天下读书人的吸引力巨大,除了大唐,没有任何一个势力会从制度上重用文士。 在关中,不用担心提刀的武人,也不会有动不动出来勒索的士卒。 政治稳定,带来的自然是经济繁荣,而繁荣的经济又能反哺农业。 山林里的农人,随便弄些山货进城,就能小赚一笔,买几斤上好的河滩羊肉,回家过个肥年。 “今年扩大了瓷、茶生意,进收九百万缗,但因为蜀中战事,王建营建宫殿,蜀锦生意比去年差了很多,造成丝绸供不应求,价格攀升,西域胡商需求更大了,转而购买两浙的丝绸。”韩偓向李晔汇报着。 李晔重视商贸,韩偓的地位渐渐上涨。 这也是李晔有意为之,他原本是赵崇凝的学生,在长安很容易搅进赵崇凝一般夸夸其谈的清流中去。 外放江陵,一则培养,二则远离是非之地。 到了年底才进长安向李晔汇报。 除了韩偓,还有刘全礼、韩全晦的地位也日益水涨船高,三人被统称为财相。 韩偓因此渐渐被清流放弃,成了阉党中的一员。 与赵崇凝的关系渐渐疏远。 其实以李晔现在的威望和手段,拿掉赵崇凝完全没问题,只不过没有这个必要,一来他是元从之臣,只不过走歪了,二来,拿掉他,又会上来新的魁首。 任何势力都有正反两面,正如世家中有崔源照、裴贽这样的能臣,清流中不乏忠正之士,有些谏言切中时弊。 “丝绸可向钱镠收购。”两浙之地,原本也是产丝的大户,钱镠没有进取之意,但治理地方极为用心。 这几年浙江东道也渐渐兴盛起来。 薛广衡道:“陛下,浙东细作来报,一个月前有黑衣大食商船停靠明州,大肆收购丝绸等物。” 明州即为后世之宁波,在钱镠的管辖之下。 自从黄巢屠广州、南诏屠交趾之后,海上商路基本就断绝了。 不过哪里有利益,哪里就有商贾。 大食人到底还是摸上来了。 只可惜大唐是内陆帝国,目前为止一个出海口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钱镠闷声发大财。 “太放肆了,太放肆了。”韩全晦尖着嗓门大声嚷嚷,“钱镠赚了这么多钱,每年的供奉才区区十万缗。” 李晔心中好笑,这年头能给十万缗已经非常不错了。 前一阵子,李存勖击败阿保机,收草原、河北之众,人多粮少,揭不开锅,还向大唐求接济。 随着天下局势的明朗,小藩镇逐渐被吞并,韩全晦的业务范围越来越少,东边的朱温不敢惹,北边的刘守光狂犬病,更不敢去,只能盯着南国的钱镠、马殷、王建等人。 这种兢兢业业的职业精神,还是令李晔欣慰的。 几人商讨财政的时候,小黄门来报,皇城司统领赵义存求见。 李晔心中咯噔一下,赵义存负责西南之事。 这么急匆匆而来,莫非南诏有变? 第四百零七章 人心难测 密奏是八百里加急来的。 十二月廿一,兴海防御使张行瑾与西南招讨使杨崇本、亲卫都副指挥使吕师周不睦,杨崇本定巩固嶲州联合西路军之策,张行瑾自引大军出嶲州,渡江向南,追击郑昶。 当李晔看完,心中只有一声叹息。 诸将不和是军中大忌,眼前之局与当年大非川之战何其相似。 这些年大唐的重心放在争夺淮南,的确有些忽视张行瑾了。 但大唐崛起,默默无名的英雄何其之多,岂止他张行瑾? 至今阿史那真延还在青海湖默默守护天唐府的侧翼,李效奇镇守浮云城,杨鉴镇守利州。 不都是尽职尽责? 李晔没心思再讨论财政了,急忙召张承业、李巨川问对。 张承业看了之后担忧道:“孤军深入,正是败亡之兆,张行瑾有负陛下重托。” 兴海军的构成本来就很复杂,不在唐军编制之内,所以没有宣教使,无法评估其战力和状态。 李巨川小眼睛骨碌碌一转道:“陛下不必担忧,兴海军鱼龙混杂,正好让其试探郑昶的实力,我军真正杀招在西路军,况且杨崇本巩固嶲州之策上佳,即便张行瑾兵败,也不会影响大局。” “就算此次征伐失败,朕也不会放弃南诏之地!”李晔挥去心中的阴霾,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种事情迟早会遇到,唐军中山头的存在,李晔一直心知肚明,任何势力的崛起,都少不了,除了控制在合理范围之内,还要看领军将领是不是以国家为重。 张行瑾不顾大局的行为,明显是把自己的利益凌驾在大唐利益之上。 一如他当年他偷袭陕虢二州,让初生的大唐与李罕之在河中大战。 一次还可能是一时冲动,两次就是性格问题了。 记得当初在大明宫练兵时,他就对曹操旧事特别感兴趣。 可能在心中早就埋藏着不甘人下的火苗。 “传信杨崇本,东路军稳重行事,配合西路军逐步推进。”李晔看了一眼薛广衡,“西路军还没有奏报上来吗?” 薛广衡赶紧拱手道:“回陛下,自从上次杨将军攻陷嘉良地之后,就再无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李晔亲眼见过银枪效节都,所以对西路军的信心远大于东路军。 原本的策略也是东路大军从维州下黎州,稳步推进南中,吸引南诏主力,西路杨师厚黑虎掏心。 这些年虽然没有怎么跟杨崇本交流,但他在岷州兴兵,六年时间,蚕食松维,战略定力可见一斑,没有给大唐造成任何负担。 这才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将领应该做的事情。 兴海军扩充到七万,远远超出了建制,手下龙蛇混杂,客观上已经威胁到天唐府与河陇,换做其他皇帝或者藩镇会怎么想? 你张行瑾刀子准备捅向哪里? 这是李晔调兴海军来东路的潜在原因。 倒不是猜忌张行瑾,而是兴海军这个集团,放任不管,肯定会逐渐脱离掌控,张行瑾的行为,说不定就有兴海军内部势力在推波助澜。 “陛下难道不派人申斥张将军?”薛广衡罕见的提议道。 “翅膀硬了,想法就多了,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天,现在派人黄花菜都凉了,人都有自己的造化,朕虽为天子,亦不能扭转。” 薛广衡全身一震,“陛、陛下圣明。” 李晔饱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马上就要春闱,今年士子远胜平常,长安很久都没这么热闹了,这两个月,你不必来宫中侍奉,负责长安城的治防。” “末、末将遵命。”薛广衡声音变得落寞起来。 南诏。 会川节度形同虚设,被郑昶丢弃了,兴海军直接跨过金沙江,进入南诏腹地。 然而渡江之后,兴海军一路受到南诏军的阻击,还有大量南诏蛮人的侵袭,各种毒物,兴海军大部分是吐蕃人和嗢末人,防不胜防,水井、食物里都投了毒。 士卒吃了之后上泻下吐,或者直接死亡。 郑昶心狠手辣,射杀野外飞禽走兽。 兴海军伤亡千人。 不过再大的伤亡,都阻止不了张行瑾,既然踏出脚了,就一定会一条道走到黑。 兴海军屠灭村寨,饿极了什么肉都吃。 当初在河州,张行瑾宁愿饿死,也不吃,现在全无顾忌。 这样的军队无疑是可怕的,南诏军完全不是对手,几次小型会战,皆被击败。 不过仍旧无法改变兴海军缺食被动的窘境,在他们到来之前,郑昶早已大规模“征收”民间粮食、财物,赏赐全军。 被逼到绝路,张行瑾下令兴海军可随意劫掠,许诺攻陷鄯阐城,七日不封刀,全军皆喜。 人命在这个时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兴海军的气氛被搞起来了,再无顾忌,犹如脱缰的野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这样的军队在中土,可能会很快被其他势力剿灭,但南诏也是烂到根,郑昶篡国,也是提刀杀人。 双方相当于是在比谁更烂。 但兴海军除了烂,还有野蛮和凶残,这支脱胎于河州血战的军队,吸收了高原吐蕃人,现在又饿疯了,穷疯了,原始兽性彻底爆发。 原来随同张行瑾入河州的两百精锐,早就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四十多人,要么被同化,要么被边缘化。 每天都处在生死边缘,兴海军爆发强大的战斗力,如同当年的孙儒,席卷而下,金沙江之南,尸骨遍地。 往往只要看到兴海军的旗号,南诏军便一哄而散。 兴海军一路黑烟滚滚,裹挟百姓推进到鄯阐城下。 南诏最繁华的地区,一是洱海周边的羊苴咩城,一是滇池周边的鄯阐城。 鄯阐即为后世之昆明。 南诏全国深受大唐影响,文化、服饰、军政,连城防也是,南诏能在短短数十年之间以蛮荒之地崛起,夹在最强盛的吐蕃与大唐之间左右逢源,盖因全面而深度的唐化,均田制与府兵制比大唐玩的还溜。 当然,一个国家到了末世,什么都烂透了,大唐如此,南诏更是如此,均田与府兵早就千疮百孔。 世隆、隆舜两代大举伐唐,爸爸毕竟是爸爸,即使虚弱了,暴打儿子的能力还是有的。 仅是王建,合东西川之力,南诏便受不了了。 第四百零八章 杀戮无度 兴海军围鄯阐城。 对于张行瑾来说,胜利就在眼前。 对郑昶而言,鄯阐城是最后的城池,退无可退。 杨师厚的使者联系到张行瑾,不过在张行瑾眼中,杨师厚同样也是竞争者,拒绝了合攻鄯阐城的建议,还扣押了使者。 张行瑾自知若不能攻陷鄯阐城,还不知道后方会怎样看他,他也无法向皇帝交代。 行非常之事,建非常之功。 兴海军驱南诏百姓攻城,不管是汉人还是蛮人,一律成为攻城战的牺牲品。 张行瑾无情,郑昶更是无情,毫不犹豫射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即使再多的尸体倒在城前,两人都不会眨眼。 这场战争注定血腥而残忍。 兴海军漠视他人性命,自然也漠视自己性命。 张行瑾亲自领三千汉军在城下督战,只要从长梯上掉下来,不问缘由,全都搠死。 攻城从一开始就极为疯狂,士卒踩着长梯嗷嗷叫的往城墙上冲。 左手断了还有右手,右手断了还有嘴,死前还要拉着敌人垫背。 郑昶的四千罗苴子也扛不住这么玩的。 毒器虽然厉害,但不是立即制人死命,吐蕃河陇人普遍比南诏人壮一些,又沿路吃肉,除了疯狂之外,身体也强健不少,中毒之后还能扛上一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能造成很大伤亡。 狂攻三日,鄯阐城便扛不住了。 慕容敞与僧兵同时登上城墙。 这些僧兵都是陆论藏精心挑选的,只有一千人,人人膀大腰圆,力大无穷,在嶲州被罗苴子杀了四百人,沿途死伤一百,到了现在,只剩四百人不到。 他们比普通士卒更加疯狂,更加残忍,以长矛弯刀为武器,内披铁甲,外罩吐蕃僧衣,极其嗜血,在战场上悍不畏死,令周围兴海军也忌惮不已。 城墙攻陷了,漫山遍野都是疯狂的狞笑声。 鄯阐城仿佛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的羔羊。 郑昶退入残余罗苴子在城中巷战。 最开始他的确有吸引唐军南下,以南诏的山林气候疲惫唐军,以拖待变,伺机反攻,然而张行瑾像疯狗一样咬上来,什么肉都吃,完全打乱了郑昶的布置。 正面战场打不过,任何奇谋妙计都白搭。 鄯阐城血火漫天,无数百姓在哭嚎和惨叫。 兴海军入城之后,像饿狼一样首先扑向百姓,他们饥饿太久,一进入城中,便彻底失去控制,饶是张行瑾领三千汉军在后砍杀,依旧无法控制局势。 眼珠子都红了的兴海军,连自己人都砍。 张行瑾以残暴维持军队,终遭反嗜。 这给了郑昶最后的机会。 国破家亡,父老惨死,罗苴子也疯狂起来。 执着于抢掠的兴海军早就不是一支军队,在成建制的罗苴子面前只能被屠杀。 城中只要还有一口气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少,都拿起武器,抵抗兴海军。 烟尘遮蔽天空,血水浸透大地。 张行瑾很快发现自己彻底失去对兴海军的掌控。 “为今之计,唯有以乱制乱!”火光中,陆论藏被烧伤的脸显得特别狰狞,仿佛一头挣脱枷锁的恶鬼。 这个时候的张行瑾已经无从选择。 以乱制乱,但凡挡在三千汉军与四百僧兵之前,皆是敌人,一概斩杀! 杀戮更加残酷起来。 张行瑾感觉心中某种东西在渐渐远去,也许是曾经热血,也许是风…… 很快他们就杀到罗苴子面前。 这些人算是南诏最后的精锐,戴朱鞮鍪,负犀革铜盾,背螟弓,持铎鞘,锋刃呈诡异的青红之色。 “非常之功就在眼前!”陆论藏的声音忽远忽近。 张行瑾的眼底瞬间就红了,“诛杀郑昶者,赏百金,晋两级!” 正常唐军中,将领无权升赏部下,但在兴海,一切都不是问题,张行瑾一言而决。 三千汉军持横刀大盾而进,李茂贞败亡,凤翔军俘虏被张行瑾接管。 张行瑾择其精锐,又补充河陇之地汉裔,用为心腹。 天唐府的兵备,大多用在他们身上。 在僧兵没有崛起之前,这支军是兴海军战力的天花板。 双方激烈绞杀在一起,张行瑾欲身先士卒,却被陆论藏拉住,“将军不可涉险,否则郑昶人头何用?” 张行瑾又一次顺从了陆论藏的建议。 似乎他的言语中有种能蛊惑人心的东西。 温和却又能渗入人心,如同佛法一般,一路行来,张行瑾心中涌出一种奇怪的依赖感,一度超过与赖力、慕容敞过命的兄弟之情。 杀场之中,也没有想太多,对郑昶莫名其妙的仇恨掩盖了一起。 如果此人在山口城中被擒杀,也许事情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三千汉军倒下一半,罗苴子终于被击溃了,不过自始至终都没见到郑昶的身影。 大火带来更大的混乱,张行瑾已无力寻找。 三天之后,当魏五郎率领三千银枪效节都骑兵赶来的时候,鄯阐城的大火还没有熄灭,城内的惨嚎依旧在继续。 魏五郎被挡在城外,兴海军把守城门,拒绝他们入内。 魏五郎面色铁青,对城内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 虽然银枪效节都也屠过村寨,不过那是杀鸡儆猴,对誓死不降的敌人,但鄯阐城中有不少唐人以及唐化的蛮人。 兴海军一路行来的所作所为,早就被银枪效节都的斥候打探清楚。 这跟当年的黄巢、李罕之有什么区别? 其实算起来,魏五郎也是元从系的人,是当年最早投皇帝的一批长安子弟,跟张行瑾也还熟络。 只不过没有太在意这层身份。 觉得自己首先是大唐将士,当以国家为重,军中分出派系,只不过是在暗中竞争,比的是谁经历的大战多,谁的功劳多,谁的武艺高,在心理上获得满足感。 绝不是现在这种针锋相对。 魏五郎心中恼火,冲着城门大喊:“末将求见张将军!” 然而任他喊得声音再大,城门还是紧紧关闭,没有任何回应。 “张行瑾,出来!”魏五郎逐渐气急败坏。 这一次有回应了,却是一阵箭雨。 魏五郎的战马哀鸣一声,倒在地上,眼眶中插着一支箭,魏五郎自己身上也中了四五箭,嵌在冷锻甲上。 “滚吧!”城上传来兴海军猖狂的笑声。 第四百零九章 攻城略地 魏五郎气急,却又无可奈何。 西路军并无统辖东路军的权力,更何况魏五郎只是一个中校尉。 他只是念着故旧之情,想劝一劝张行瑾,却连门都进不去。 只能长长叹息一声,领军回羊苴咩城,向杨师厚禀告。 杨师厚也是一脸惋惜,“鄯阐府为南诏东京,毁于一旦,张行瑾残暴不仁,必有天谴。” 失去洱海与滇池两块精华地区,南诏立国的根本也就不存在了。 郑昶不知所踪。 杨师厚驻军羊苴咩城,张行瑾占领鄯阐城,杨崇本防守嶲州,以静制动,虽然南诏残余势力还在挣扎,但亡国已经是必然。 有眼光的蛮族、汉人大姓主动向羊苴咩城投诚。 杨师厚占领以羊苴咩城之后,军纪严明,严谨抢掠,公开处决了三十七名侵害百姓的协军,宣教使组织百姓恢复生产,安抚当地汉家大姓,以南诏王室资财招抚流民,不论族属,皆施粥救济。 即便当初隆舜父子掌权时,都没这么温和,一味穷兵黩武,跟大唐死磕。 郑昶篡位也没改变,赋税变本加厉,南诏早就民不聊生,逃入深山密林。 杨师厚在宣教使的集体建议下,宣布凡投诚之民皆为大唐归民,并上书朝廷请求减免赋税。 军事决策权全在杨师厚一人,但宣教使有参论政事的权力。 土人渐渐归心,咸称杨师厚为“生父”。 杨师厚趁机招募南诏壮士再立一营协军,分银枪效节都老卒为军官,加强训练。 以黄全素令一千银枪效节都五千协军南下,弄栋北面是杨师厚,东面是张行瑾,早就惶惶不可终日,两相对比,直接投了杨师厚。 杨师厚以八千唐军,破五万南诏联军,唐军的军威打出去了,杨师厚的名声传荡在南诏大地之上,只要银枪效节都出现在哪里,哪里便直接投降。 甚至三两个斥候出现在城外,守军一哄而散,城内的百姓无论蛮汉,都非常配合开城投降。 唐军秋毫无犯。 山林里的逃民也纷纷回返故乡,安心种地。 仁德配以强悍武力,自然无往不胜。 不过跟大唐一样,南诏的节度们心思也不少,北面剑川节度,西面丽水节度,自持天高地远,试图割据,向羊苴咩城派出使者,声言承认唐军的统治,但唐军也要承认他们的割据。 无论何时何地,总有一些很傻很天真的人看不清形势。 没有对等的武力,就不构成谈判的基础。 当日的血岭大战,已经击溃了他们的大部分兵力。 整个南诏都成了熟透的果实等着唐军去摘取。 杨师厚命魏五郎领三千银枪效节都四千土人协军攻丽水节度,黄全素领两千银枪效节都三千协军攻剑川节度。 在险峻的地势要人来守,守军遥见唐军旗号,不是逃跑就是投降。 血岭一战,击溃的不仅是他们的阵列,还有他们的意志。 土人协军比唐军还积极,招降纳叛,一路兵不血刃,推到剑川城、丽水城之下。 被打掉自信的两藩镇,唐军连出手都免了,协军的战斗热情比唐军还高,这些人当时在血岭大战中一溃千里,现在摇身一变,个个英勇善战。 魏五郎黄全素只需要领着本部在后方督战,协军就把城攻了下来。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洱海西北两面,悉数平定。 从秦代开始,中土帝国便经营洱海、滇池地区。 元封二年,汉武帝发巴蜀兵数万人入滇,同年派大将郭昌、卫广往击洱海地区蛮族,后数年,复并昆明地。 洱海与滇池一直在中土王朝的统治范围之内。 武德四年,大唐招抚洱海诸蛮部,武德七年,派巂州都督府长史韦仁寿领五百将士至西洱河,承制置八州十七县,授其豪帅为牧宰。 只因吐蕃带来的强大压力,大唐才停止经营洱海地区,转为扶植南诏。 因此南诏对大唐而言并非蛮荒异域,其统治基础一直存在。 诸族也并不排斥大唐。 杨师厚横扫洱海地区,不可避免的刺激到了兴海军。 鄯阐城东南,还有银生、通海二节度。 张行瑾派部将慕容敞征伐,激起了两地蛮汉百姓严重的抵触,誓死不降。 银生城还向羊苴咩城派出使者,愿降杨师厚而不愿降张行瑾。 杨师厚亲引五千银枪效节都赶赴银生府,慕容敞为人稳重,不敢公然与杨师厚翻脸,只能退回去攻打通海。 不过如此一来,兴海军与西路军的矛盾彻底激化了。 兴海军仿佛泄愤一般,再度屠了通海城。 起初杨师厚还不怎么愿意搭理兴海军,但兴海军却肆无忌惮的侵入银生节度,抢掠、屠杀、纵火,还一度追杀百姓至银生城下,杨师厚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命银枪效节都截杀。 别看兴海军在南诏凶名赫赫,但那也要看对谁,遇上银枪效节都,兴海军瞬间被打回原形。 残暴与英勇是两回事,否则当年秦宗权、孙儒就不会败亡了。 一千兴海军还打不过三百银枪效节都,被杀了两百人,俘虏四百七十三人,银枪效节都只阵亡三人,伤十七人。 杨师厚二话不说,皆斩之,人头还挂在银生与通海的边界处。 此举无疑激怒了兴海军,七千兴海军怒气冲冲便要来复仇。 杨师厚先是以东路军主将向嶲州杨崇本申斥张行瑾,然后领三千银枪效节都迎战七千兴海军。 领军主将名叫固论多仁,乃是跟随陆论藏的嗢末人。 在银枪效节都面前,没有任何军队能安之若素,固论多仁一见其气势,当场就怂了,不敢越境。 他怂杨师厚不怂,趁其胆寒之际,呐喊鼓噪而进。 兴海军一路行来,要么是对付手无寸铁的百姓,要么对付羸弱的南诏军,何曾见过这般气势恢宏的王者之师? 弩箭激飞,银枪突进,前阵瞬间被扎成了刺猬,固论多仁的人头被武贲斩下,后阵一哄而散。 勉强有几个红眼的兴海军,挥舞着弯刀悍不畏死冲上来,却被银枪挑到半空中。 杨师厚得理不饶人,一路追杀至通海城, 通海守将慕容敞在城墙上亲自赔礼道歉,杨师厚这才打道回府。 第四百一十章 科举出道 种种乱象,全都八百里加急送进了长安。 杨崇本上密奏,承认无力管制兴海军,请求责罚。 张行瑾也上了奏章,声言杨师厚无故攻打他的辖地。 李晔人在长安,但通过宣教使和皇城司两只手,南诏各军的动向一清二楚。 七份密奏,让李晔的脸渐渐阴沉下来,他不是个呆板的人,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有些敌人特别顽固,需要斩草除根,李晔对此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做的太过分就可以了。 他不希望唐军弄得像蔡兵和李罕之军一样,生灵涂炭,天怒人怨。 张行瑾在滇中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李晔的底线。 这还是自己当初认识的张行瑾? 灭亡南诏的欣喜消散了一半。 “兴海军之谋,多出于陆论藏,张将军被其蒙蔽也未可知。”李巨川打起了圆场。 “张行瑾在兴海六年,有天唐府支援策应,朕亦提醒过他,还能被这个陆论藏架空,只能说明他的无能。”李晔语气非常平静。 这是彻底失望之后的平静。 “眼下局势,兴海军不能留在南诏,否则南诏必生变故!”张承业直指问题的根本。 “若是轻易调动兴海军,恐怕提前引起兵变。”李巨川提醒道。 兵变,对李晔来说,简直是个侮辱。 同样不在编制之内,杨崇本比他不知道强了多少。 尽管心中怒火万丈,李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道:“朕谋南诏万世之基,而非一时之需,兴海军天怒人怨,不得不处置,若其兵变,杨崇本与杨师厚攻灭之!” 作为后世人,彩云之南本就在李晔心中的版图之上。 现在被兴海军糟蹋,李晔忍无可忍。 李巨川目光一闪,“陛下且慢,兴海军可徐徐图之,先假意封赏张行瑾、陆论藏,令其赴长安,其若来,说明局势并未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兴海军可内部化解,若不来,则坚决讨灭之!” 能和平解决最好,大唐的将士们也能少一些牺牲。 李晔点头同意,“封张行瑾为兴元防御使,陆论藏为辅国法师,兴海防御使,西南招抚使,回京叙职。” 这是李晔给张行瑾最后的机会。 “从现在起,你们皇城司全力侦查陆论藏的底细。”此人有这等本事,绝不是凭空出现,知道他的底细,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属下领命!”薛广衡负责长安的治安之后,赵义存成了李晔身边的近侍。 薛广衡这几年在长安水涨船高,在军中、皇城司、宣教使都有一定的影响力,各种消息都是通过他才传达李晔,也许薛广衡忠心耿耿,但制度上,已经成为威胁。 忠心是活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了折扣,制度却是死的。 原本李晔没想到这一层,张行瑾事发,让他突然警觉起来,如果薛广衡形成一股势力,那就太可怕了。 而且他已经出现了这种迹象。 此后,李晔让各地消息直接送达枢密院,由枢密参军商议,选取重大事件送达天心阁。 为此李晔还特地扩充了枢密参军的数量,增设枢密文书一职,将消息汇总。 当然,宣教使和皇城司可直接密奏李晔。 大唐到了如今体量,国事繁重,绝不仅限于南诏。 淮南的撕扯还在继续,胜利的天平已经彻底倒向唐军。 淮水之南,基本被唐军渗透。 梁军缩在淮水沿线的寿、泗、濠、楚四州,加上一个扬州,全凭王景仁的水军策应联系,才勉强维持,但这五城之外,全部脱离梁军掌控。 伐梁策初见成效。 朱温似乎也知道不可与唐军在淮南争锋,只是稍稍加强了寿、扬二州的防御,反而把兵力投向了青州。 这条消息引起了李晔的警觉。 李存勖右手一拳击退阿保机,左手一拳挫败刘守光,俨然成了河北老大,王镕对他毕恭毕敬。 战争带来政治利益之后,便是实际利益。 李存勖听取郭崇韬建议,遣李建及、史建瑭深入草原,攻取达怛、室韦、回鹘部落,草原牛羊、青壮源源不断涌入河东。 除此其外,还令大将周德威屯三万大军于蔚州,似有攻取卢龙之意。 结合朱温屯兵青州,很明显,刘守光已经从狂犬病衰落成落水狗。 而且刘守光忽悠阿保机两次出兵,阿保机损兵折将,刘守光没有补偿,契丹大军也屯兵辽东城,威慑营州。 枭雄们的嗅觉几乎一致,矛头缓缓推向卢龙。 刘守光镇州兵败,夹着尾巴逃回幽州,对攻城略地失去了兴趣,跟他的父亲刘仁恭一样,提前享受起生活,大肆营建宫殿,加征民间赋税,以作挥霍之资,对外部危机充耳不闻。 仿佛把脑袋埋进土里,外面的刀子全都不见了。 天佑三年的春闱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盛大。 兴庆宫的考场人满为患。 整个长安城的目光都聚集在考场上。 科举不公也是大唐轰然倒塌的原因之一。 底层向上攀爬的路径被堵住,只能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李晔为底层武人提供晋升之路,也为文人提供上升路径。 三天的春闱之后。 天佑三年的状元、榜眼、探花也出来了。 状元韩延徽、榜眼宋齐丘、探花冯道。 都是李晔钦点的,冯道老熟人,居然只中了一个探花,李晔大为惊奇,韩延徽、宋齐丘两个人在五代似乎没有冯道出名啊? 两人的策论都切中时弊,韩延徽直指归化策对草原部落没有吸引力,弄出一个北院制度,即大唐皇帝重拾天可汗之名,建帝帐于草原之上,以草原部落为北院之民,收各部精锐为爪牙。 以现在李晔的眼光来看,有很多地方还不成熟。 但这个思路非常新颖,符合李晔口味,加上文章写得确实不错,便点了状元。 宋齐丘则是对内,如厘定商税,减免田税,梳理盐铁等税务,当然,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都不入李晔的眼,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话:税赋乃国家之根本,天子当与共之! 收税都收到皇帝头上来了,勇气可嘉。 如果皇帝都交税,那么那些功勋、权贵还有谁不交税? 张榜之日,人山人海。 中举者欣喜若狂,落第者郁郁寡欢。 李晔在看了中举者的籍贯之后,忽然发现将近一半人来自江西、宣翕。 而河陇一个都没有,包括当年为了应急而成为宣教使的落第士子。 武营占据的比例也少的可怜。 河北也就冯道与韩延徽区区两人。 如果把两浙算上,中举者百分之七十都是江南。 当然,江南人杰地灵文教昌盛是其优势,但站在国家层面,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极易形成地方性的政治团体。 再说河北、中原天天打仗,也没心思读书,河陇西域诸事繁杂,但凡识字的,都被官府征召,拿去教归化的百姓读书识字了。 在治国上,任何被忽视的细节,都会渐渐臃肿成国家的毒瘤。 李晔急忙召集张承业、李巨川问策。 李巨川是陇右人,早年也深受科举的迫害,对此事极为敏感,“南人崛起非是国家之福,北人会如何想?陛下当裁汰之。” 张承业却道:“江南士子凭自身才学中举,如今已经张榜,岂是说裁汰就裁汰的?” 李晔一愣,这事情还挺棘手的。 张承业拱手道:“今年已经张榜,不能更改,否则就是大唐失信于天下读书人,陛下可按照地域,划分录取名额,如此就不会影响国事。” 按地域,划分录取名额,李晔记得历史上好像某位皇帝就是这么干的。 “此策大善。”李晔深以为然,如果大唐朝堂上全是江南人,可想而知大唐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想到江南,李晔心中一动,“江南文风昌盛,但以武风壮之,凡中举士子,皆先到河陇、朔方、西域历练两年,然后依照政绩提拔。” 这时代文人也是能提刀砍人的,李晔不想放弃这一优良传统。 而对文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开阔眼界。 整天在中土疯狂内卷,只会越来越退化,还不如睁眼看一看河陇,看一看草原,看一看西域,看一看真正的天下! 第四百一十一章 河北地分 刘守光自镇州兵败之后,把目光缩回了境内。 在幽州大兴土木,还新立一军名为搜风都,顾名思义,搜刮百姓财货,民间但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无论是否婚嫁,一律强抢入宫。 幽州、涿州、平州大规模百姓逃亡草原或河东。 没几个月,这些地区山穷水尽,刘守光又瞄向了妫州。 狂犬病发作,总要咬点什么。 卢龙境内大部分州县,或被刘守光父子的糟蹋,或长年累月经受战火。 妫州却是个例外,从李匡威时代起,此地就处于听调不听宣状态,境内武风极盛,妫州刺史高思继高思祥兄弟皆以武勇雄杰闻名于燕地,深得妫州士民拥戴,极为团结,早就地方化成为牙兵,幽州税吏从不敢入境。 草原部落也不敢轻易劫掠妫州。 高家兄弟保妫州平安,境内百姓安心耕种,在遍地烽火的河北相对富庶。 妫州是燕国土地,身为大燕皇帝的刘守光自然不会客气,下旨高思继送五万缗钱到幽州, 高思继不想跟刘守光作对,就献上了五万缗钱,当是破财免灾。 他不想闹事,刘守光却来劲了,妫州这几年风调雨顺的,五万缗钱太少了,又索要十万缗。 高思继兄弟一门心思在保境安民上,五万缗钱已经是老本了,十万缗钱妫州就要伤筋动骨了,关键给了这十万,下一次会不会二十万三十万? 这几年,刘家父子的所作所为,稍有眼光之人,都知道不长久。 高思继断然拒绝刘守光。 刘守光没事就要一蹦三尺高的人,稍有不顺便虐刑残害他人,以铁刷剔人皮肉,以铁笼烤人肉身,种种暴行异常残忍,现在有人公然拒绝,哪里受得了? 当即命李小喜、孙鹤、元行钦等将佐领兵五万征讨。 高继思审时度势,知刘守光绝不会善罢甘休,干脆宣布妫州归唐,向太原、镇州、沁州、长安求援。 大唐沁州刺史丁会最先响应,令义子丁进领三千骑兵北上支援妫州。 李存勖早就在等这个机会,燕军的外强中干,在魏博和镇州展现的淋漓尽致。 席卷河北,是晋军三十年来一以贯之的策略。 除了李存勖,阿保机、朱温也闻风而动。 阿保机陈兵辽东城,西望营州。 朱温早就在青、魏二州布置大量兵力。 周德威屯三万大军早就在蔚州磨刀霍霍,只因妫州挡在面前,才一直按兵不动。 妫州归唐,就成了晋军的盟友,幽州的大门被打开。 太原的命令还没到,周德威率先出军,渡过妫水迎战燕军。 李小喜是刘守文宠臣,为人圆滑,善于见风使舵,迎合刘守光,深为刘守光所喜,其才干勇略远在元行钦之下,又喜作威作福,诸将皆有怨言。 燕军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河东与大唐细作的眼内。 周德威大军一到妫州城下,直接汇合高思继向燕军发动猛攻。 晋军自从李存勖掌权之后,一日强过一日。 燕军在刘仁恭手里,还能在木瓜涧大败萎靡时期的李克用。 但到了刘守光手中,强征卢龙百姓入伍,七十以下,十五以上,皆黥其面,号称三十万大军,实则战斗力直线下滑,风雨飘摇的卢龙也供养不起三十万大军。 战争从一开始就是摧枯拉朽,李小喜见晋军如狼似虎而来,指挥失措,诸将各自为战,也不听他统筹,李存进领三百精骑直冲中军大阵,两万中军,居然无人能当。 李小喜被李存进吓破了胆,领着中军退出战场。 周德威也不追赶,蚕食被抛弃的左右两军。 元行钦在燕军声名赫赫,诸军皆退,唯他死战不休,成了晋军重点照顾的对象。 燕军被分割包围,孙鹤的左翼破围而出,向幽州撤退。 元行钦被死死围住,身中十余箭,犹自苦战,重伤力竭被俘,周德威怜其忠勇,令人救治。 元行钦兵败,燕军最后的爪牙被拔除。 周德威以三万驱兵大进,一个月内八战八捷,破燕军十三万,俘获燕军将校五十二人,燕军士气大挫,顺州、安远军、檀州、卢台军、古北口皆被攻陷。 刘守光大恐,派人向周德威服软:“予得罪于晋,迷而不复,今其病矣,公善为我辞焉。” 意思是我现在病了,也知道错了,不方便打仗,你别打我。 周德威嘲笑:“大燕皇帝尚未祭天,何止此邪?” 等周德威兵临幽州城下,刘守光在城墙上指责周德威:“公三晋贤士,独不急人之危乎?” 晋军将佐,闻言皆大笑不止。 刘守光又以幽州金银钱帛贿赂周德威及晋军,周德威不为所动,攻城愈迫。 刘守光宁予外敌不予部下的行为,引起燕军上下普遍不满,刘守光毫不犹豫举起了刀子,杀人了事。 时幽州城内仍有七八万之众,却被周德威三万大军围困,不敢出战。 刘守光深知晋军不会放过他,遂向阿保机、朱温求援。 李存勖在后方得到消息,领步骑两万急进,甩开丁进、高思继、成德军。 卢龙破灭在即,朱温与阿保机相机而动。 刘守光父子向来反复无常,阿保机都被坑了几次,朱温更是不会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下令魏州王彦章,青州朱友谦,德州朱友恭,三路大军直扑义昌镇首府沧州。 阿保机出兵攻打营州。 刘守光四面楚歌,守军全无斗志,遂有投降之意,不过宠臣李小喜强烈建议刘守光坚守下去,声言晋军远来,粮草不济,不日自会退去。 刘守光信以为真。 然而当夜李小喜就打开城门投降周德威。 燕军上下纷纷效仿,士卒逃散大半。 孙鹤建议弃幽州而走大漠,借室韦、达怛之力以图再举。 刘守光在幽州皇宫里享受惯了,哪肯去草原大漠风吹日晒? 孙鹤屡劝不止,终于惹恼了刘守光,加上李小喜叛逃留下的心灵创伤,狂犬病再度发作,将孙鹤推到斧锧上,命令军士割他的肉吃。 孙鹤仍自苦谏:“末将沧州败将,陛下不杀,当今之事,不得不谏。” 刘守光令军士塞住他的口,将其剁成肉酱。 一场闹剧和悲剧,终于在李存勖大军到来时落下帷幕。 刘守光领家眷弃城而走,欲南下投奔朱温,不慎迷路,几日不食,派皇后祝氏到农家乞食,被人识破,全家被擒送幽州城下李存勖。 刘仁恭也被李存勖所获,父子二人成阶下之囚,饮食如常,没有丝毫愧疚。 李存勖听取郭崇韬的建议,斩杀刘守光父子,告慰卢龙军民。 卢龙境内人心皆归。 沧、莫、瀛、景四州投降梁军,营州被阿保机攻陷。 契丹人趁势攻打平州。 周德威马不停蹄,引军向西攻打契丹人,李存勖南下涿州,与梁军对垒。 自此晋军占卢龙,梁军占义昌。 阿保机闻周德威之名,放弃攻打平州,回防营州,同时休书李存勖,大谈当年云州会盟之事,欲两家结好。 而对李存勖来说,眼下的生死大敌,仍是南面的梁军,阿保机有求和之意,自然应允。 营州重镇自此落入契丹人之手。 第四百一十二章 乱臣贼子 鄯阐城内不见一个百姓,走不上几步,就能见到一具尸体,被苍蝇驱虫覆盖。 浓重尸臭铺天盖地,形如鬼蜮。 到处只见提着弯刀长矛的士卒,眼底泛着血红,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阴森笑意,如同恶鬼一般。 偏偏还能见到一些吐蕃僧人。 头发花白的陆扆骑在马上,按住心中接连不断的呕吐感。 他出身吴郡陆氏,历任户部侍郎、兵部侍郎、尚书左丞,在世家中属于开明一派,主动迎合皇帝的改制,被李晔任命为判兵部事。 此次是他主动请缨,以六十岁的高龄南下,想替大唐发挥最后的余热。 一路从蜀中行来,所见都是疮痍遍地,天府之国也有凋零之象。 而南诏更是破败衰亡,千里无人烟,百里无鸡鸣,到处都是战争之后的废墟。 “南蛮凶顽,破城之后,兀自不降,张将军不得不尽数讨灭。”陆论藏穿着一身圆领袍,微笑着陪侍在陆扆左右。 陆扆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张行瑾,“南诏虽是异域,但现在也是大唐国土,陛下对两位寄以厚望。” 穿上圆领袍的陆论藏,看上去多了几分儒雅之气,言谈举止,与中土士大夫一般无二,引起了陆扆的些许好感,不过他半张脸的火痕总是让人不寒而栗,让陆扆的好感蒙上阴霾。 摆出香案,接了诏令之后。 张行瑾的眼中才升起些许暖色,兴元是府,比边荒之地的兴海防御使不知高了多少倍。 不过似乎陆论藏的封赏更加丰厚,辅国法师,兴海防御使,西南招抚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瞬间成为大唐的封疆大吏。 无论张行瑾在南诏做了什么,心中对大唐和皇帝始终都有一份割舍不下的情谊。 没有皇帝,或许他张行瑾还是长安城中无赖子。 “陛下诏令两位回京履职。”陆扆提醒了一句。 陆论藏满脸堆笑:“鄯阐府东南,还有东爨没有平定,诸蛮部仍在兴风作浪,此时我二人回京,恐怕南诏又生变故。” 在南诏还未统一之际,爨族称霸滇池周边,分东西爨,对大隋有不臣之心,隋开皇十七年,大将史万岁入滇平叛,自晴岭川,行千余里,破其三十余部,虏获男女二万余,爨族遂降,但史万岁因贪污被处置,大隋因此没有完全征服爨族。 天宝年间,玄宗令南诏国主皮逻阁出兵征讨爨氏,皮逻阁一面武力迫降爨氏,从滇池迁西爨二十万户入洱海之北永昌城,一面向朝廷求情,又将两个女儿嫁入爨氏联姻,巩固与爨氏的关系。 南诏因此壮大。 东爨则散入滇东南大山之中,既不臣服南诏,也不臣服大唐。 陆扆为光启二年的状元,对南诏旧事多少了解一点,但他更清楚这些只是陆论藏的借口。 “军中诸事,陛下自有调度,我等身为臣子,遵照旨意即可。” 陆论藏轻声笑了起来,“自古便有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陛下如此重赏我与张将军,我等岂能不为大唐效命?” 陆扆目光一闪,“据陆某所知,兴海防御使是张将军,而非阁下!” 张行瑾抬起头,接触到陆扆的目光,全身一震。 “张将军,陛下在长安等着你。”陆扆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陆扆看着他,陆论藏也面带笑意的看着他。 “陛、陛下可曾安好?”张行瑾喃喃道。 “大唐中兴在即,常思念西地阿史那将军与你,今年还带领宗室祭拜了马开山与拓跋云归将军。” 陆扆的话激起了张行瑾很多回忆。 “是啊,张将军,皇帝陛下还在长安等着你,说不定还有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陆论藏的笑容逐渐锋利起来,嘴角随着笑容拉长,半张鬼脸更加狰狞。 张行瑾呆了片刻,眼神也随着他的笑容坚决起来。 走到今天一步,要他放弃兵权,在长安养老,他如何放得下? 今年,他才二十七岁,一个男人最具野心的年纪。 偏偏碰到一个同样有野心的同类。 “陛下之恩,末将不敢一日忘怀,然南诏未定,末将不能回返!”张行瑾咬着牙说出这些话。 “既然如此,将军好自为之。” 然而在陆扆拂袖转身的瞬间,一群吐蕃僧人忽然冲了过来,陆扆的护卫刚刚拔刀,就被僧人砍翻在地。 鲜血溅了陆扆一脸,弯刀也架在他脖子上。 整个过程,张行瑾的护卫没有丝毫动作。 在张行瑾拒绝的时候,陆扆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南诏局势远比他预先想象的复杂,目光如炬的盯着陆论藏,“你究竟是何人?” 陆论藏手指苍天,“天命之人!” 陆扆冷笑道:“萤火之光,也敢跟皓月争辉,天命全在陛下,尔等邪魔,不过得逞于一时。” 僧兵一刀柄打在陆扆嘴上,白牙鲜血齐飞。 陆论藏长声叹息,“天命在皇帝身上又如何?天大地大,皇帝之天命总有覆盖不到的地方。” “张、行、瑾!”陆扆呼声凄厉而断断续续。 张行瑾全身颤抖起来,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在左右拉扯。 “住手!”他猛地喊了一声,声音虽大,其中却有一丝掩藏不住的软弱。 陆论藏很清晰的把握住了这一丝软弱,“我早就说过,你我都有天命在身,何必屈身在南诏荒蛮之地,回到长安,你以为皇帝会留你一命?自古被君王猜忌者,有几人能活?你我在南诏所作所为,难道皇帝还能容你?” “你若有回返长安之意,斩下我的人头,将所有的事都推到我身上,或许皇帝还能容你,让你在长安像狗一样终老一生!”他把弯刀送到张行瑾手中,然后踏前一步,伸长脖子,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张行瑾,不放过任何表情细微的变化,宽大僧衣下,全身早已绷紧。 张行瑾握着刀,胸前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只几个呼吸间,心中早已掠过千百个念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淡淡殷红色的弯刀上。 部下在看着,僧兵在看着,陆扆也在看着。 时光仿佛停滞了。 然而这一刀终究没有斩下去,张行瑾指着陆扆无力道:“放他走吧。” “放他走?那么你问问皇帝今后会不会放过你!大丈夫行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今日你不斩我,就斩了他,以坚三军之心!”陆论藏抬起头,半张人脸上也是鬼气森森。 “斩、斩、斩!”僧兵们推波助澜。 “哈、哈、哈……”陆扆嘶声大笑起来,一度压过僧兵的呼喊,“老夫、曾为大唐、宰相,岂能受尔等之辱?” 说完,一头撞在张行瑾的弯刀上。 弯刀轻易的穿透他单薄的身体,陆扆一口血沫吐在张行瑾脸上,用最后的生命吼出振聋发聩的四个字:“乱臣贼子!” 第四百一十三章 其志不小 乱臣贼子! 张行瑾呆呆站在原地,任由陆扆的尸体倒在地上。 仿佛被雷击中一般。 皇帝和大唐在心目中始终占据重要席位,他的家人还在长安。 “张将军真乃大丈夫!”陆论藏十分满意。 张行瑾忽然怒目而视,“你、是你、都是你!” 他举起了刀,此刻怒火已经充斥了他的身体,然而弯刀怎么都砍不中陆论藏。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陆论藏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人。 一直都是在骗他,消除他的戒备。 每次当他隐约意识到陆论藏的威胁时,总觉得他的命掌握在自己手中,想什么时候掐断就什么时候。 而现实恰恰相反,陆论藏才是一直掌握主动的人。 张行瑾也不是以武力见长,如果不是碰到李晔,他的命运也不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我给你的刀,如何能杀我?”陆论藏仿佛在戏耍孩童一般,在刀锋间腾挪,“做都做了,现在还后悔什么?” 张行瑾更加狂怒,刀光欲急。 “没有你,我成不了大事,没有我,你更成不了事。”陆论藏的言语比刀锋还要锋利。 张行瑾的护卫你看我我看你,刚有两人欲上前帮忙,却冷不防被身后的横刀刺穿了心脏。 僧兵们目光虔诚的站在一旁。 一股巨大的耻辱感涌入张行瑾的心头。 很久之后,他累了,刀掉在地上,无力的喘息着。 陆论藏向他伸出了手,“嗔怒恨乃是众恶之根,无能之相,本座渡你到彼岸世界,无嗔无怒亦无恨。” …… 纸包不住火。 只五天时间,张行瑾杀朝廷使者,兴海军叛乱,如一道惊雷轰在南诏土地上。 鄯阐城内里的皇城司细作,将消息第一时间传到银生和嶲州。 杨师厚当即起兵攻打通海,阻断兴海军窜入安南的路径。 从当前局势而言,兴海军最佳选择就是从通海城,进入步头道,深入交趾三角洲。 步头道又称马援道,乃是当年东汉大将马援平征侧、征贰之路。 大唐在步头道沿途设立了一系列的羁縻州。 但兴海军并没有选择最佳的逃窜路线,而是在杀陆扆的第二天,便整军向北,渡过泸水,进入会川节度,杨崇本镇守嶲州,收到消息派出人马拦截时,兴海军已经窜入高原。 对很多士卒来说,高原才是他们的家乡,因此北上顺应军心。 兴海军为了以最快的速度逃入高原,连通海城的慕容敞六千部众都舍弃了。 慕容敞坚守三日,扛不住银枪效节都的猛攻,死于乱军之中。 银枪效节都和协军入城,没留下一个兴海军俘虏。 杨师厚趁势收复鄯阐、会川等城。 表面看这场混乱结束了,但它带来的严重后果仍在继续。 唐军内乱,南诏避入深山的旧部,又蠢蠢欲动起来,有人打出隆舜旗号,有人打出郑昶旗号,或者有人干脆自称郑昶。 这些人之前被银枪效节都打怕了,不敢攻打唐军驻守的城池,但南诏本来就山川复杂,这些人在边荒之地聚集,吸纳反抗大唐的势力。 东爨的加入,令银生和通海的形势空前恶劣起来。 爨族是从爨氏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南诏发展了近八百年,从三国时期诸葛亮南征,采取“以夷制夷”之策,爨氏初具规模。 东晋至大隋,已经实际统治滇地四百年。 如果不是大唐选择扶植南诏,爨族也会成为南诏的强劲对手。 所以尽管南诏灭亡,爨族在滇东南的势力仍在。 杨师厚令魏五郎领骑兵追击至雅砻江,只望见山岭间黄昏中,兴海军朦胧的背影,鉴于地势复杂,不敢深入,只得引兵退还。 杨师厚、杨崇本皆向长安八百里加急,上奏南诏形势。 兴海军首先窜入嘉良地区,还是举着大唐旗号,被杨师厚整合的部族纷纷避让,兴海军畅通无阻。 四分五裂的高原,也抵挡不住如狼似虎的兴海军。 很多地方,只要陆论藏亮出僧人旗号,便自动敞开一条大路。 加上他们本就是吐蕃人,兴海军如鱼得水,还吸纳了不少新的部众。 长安在第十一天才收到南诏消息,此时兴海军已经窜入高原。 无法言说的失落涌入李晔心间,接着便是愤怒,不过全都隐藏在心中。 杨崇本没反,吕师周没反,偏偏是自己一手培养的张行瑾反了,李晔感到莫大的讽刺。 妫州归唐的大事,都没心情议了。 “兴海军回归高原,其志不小,若是回到兴海,恐廓州、天唐府都有威胁!”张承业说出了更严峻的现实。 自从攻下高昌之后,大唐的军事重心便转向中土。 抽调河陇勇武之士,造成了河陇兵力空虚。 凉州、兴海、岷州,这是当初李晔设计的三个防御圈,现在杨崇本的岷州军南下,只有太子和两万辅军在负责粮草转运。 兴海军成了叛军。 唯一令李晔感到安心的是早前留了一手,调凉州防御使冯行袭两千昭信军精锐入天唐府。 “张行瑾、陆论藏的目的非常明确,兴海是其根本,其地锁控吐蕃要道,向北可侵入青海地区,向西深入高原腹地,向东威慑河陇。”王师范道。 眼下正是春耕,江北战事处于停歇状态,只有朱瑾的骑兵在颍许二地肆虐。 王师范趁着这个空闲,回长安述职,当面向李晔呈报伐梁策的成果。 淮南的大部分人口都被唐军掠到江南,寿州、扬州城外所有险要,都被唐军毁坏。 面对唐军的疯狂袭扰,朱温只能维持淮水防线。 梁军在淮南呈全面守势。 而伐梁策才推行了一年半的时间。 “兴海军若是回到兴海,必有取天唐府之意!”李晔笃定道,无论从军事层面还是政治层面,天唐府的诱惑无比巨大,攻破天唐府,便有了进取河陇的力量,将大唐一刀两段。 兴海军深刻洞悉到大唐的地缘弱点。 “天唐府城池坚固,民心归附,兴海军未必能轻易攻下。”李巨川天唐府任职四年,除李晔之外,最有发言权。 李晔思索起来,正常情况是不能,毕竟大唐在河陇经营了七年,不过,很多事情不能以常理揣测。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不过如此 恰在此时,赵义存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末将已经查到陆论藏的底细。” “快进来。”这几年,皇城司已经多次证明它的重要性。 实际上,对陆论藏的探查,在两年之前就已经展开。 此番南征,李晔的诏令中点明陆论藏与张行瑾同往,就是想会一会此人,整合日益臃肿的兴海军,没想到被几位阁臣劝阻了,才酿成今日之事。 赵义存捧着文牍入殿,在李晔的授意下诵读:“经王彦直、沈敬奉等七名虞侯确认,陆论藏原名乞禄论,凉州吐蕃豪族,曾引诱冯行袭将军朔方军入宗高谷,中了折逋钵督的埋伏,重创朔方军,其后又流入甘州,与仁美可汗有过联系,乾宁四年,入归义军,挑拨张承奉反叛大唐。” 听到此处,李晔眉头一皱,这厮就是天生反骨仔,一心一意跟大唐过不去。 “西州城破,乞禄论化名陆论藏,以吐蕃僧人面目出现在焉耆一带,后随喀喇汗商贾入天唐府,自此进入高原,先张行瑾一步拿下兴海,自称佛陀降世,广收信徒,张行瑾出兵兴海,其顺势投降,被引为心腹,起初军政等事,皆不过问,只宣扬吐蕃佛法,悉心研习中土史籍、兵书、经典。” 堂中众人都沉默起来。 赵义存跪在李晔面前,“属下失职,未能识破此人面目。” “不关你的事。”李晔淡淡道。 大唐崛起,不知有多少明里暗里的敌人,也不差他一个乞禄论,难道还真能把大唐掀的天翻地覆不成? 李晔的心烦意乱,大多是来自于张行瑾的背叛。 “乞禄论,这么响亮的名字,想必绝不会是普通豪族?”李巨川陇右人,熟悉吐蕃内情。 赵义存拱手道:“正是,吐蕃以其贵族功勋子弟结成三大勇部,乞氏明列其中,玄宗开元二年八月,吐蕃大将坌达延,乞力徐率众十万寇临洮,军兰州,至于渭源,掠取牧马,乞力徐正是祖,被赞普赤德祖赞任命为大论,深受赞普信任,后与王族通婚,乞氏也有吐蕃王室血脉。” 天下任何事都经不起查,有如此身世,也就不难窥见乞禄论的心思了。 李晔心中冷笑,凭现在高原上的那点家当,也想跟大唐一争长短,简直是做梦。 即便他乞禄论能统一吐蕃,但如今吐蕃已经不是当年的吐蕃。 气候转冷,高原河谷减少,人口锐减,自会昌二年朗达玛遇刺以来,吐蕃内乱比大唐更加血腥。 所以,陆论藏唯一的机会就是天唐府。 很多事情,想通了也就没什么。 陆论藏也好,乞禄论也好,不过如此。 现在的大唐,又岂会畏惧那些鬼鬼祟祟的敌人? 这不是李晔一个人的大唐,而是汇聚了无数能人志士的大唐。 从盛唐延续下来的中土人物,在这个时代依旧独领风骚。 “传令太子令两万辅军入驻天唐府,一切听从冯行袭将军调遣,再令李承嗣、史俨领一万骁骑军驰援天唐府,务必击溃来犯之敌!”李晔从容下令,太子入天唐府,也算是稳定河陇人心,加上河陇地区的辅军青壮,兴海有多少人命来填? 而天唐府本就是一座雄城。 “陛下圣明!”几人齐声道。 李晔听着觉得实在是嘲讽,若真是圣明,就不会让兴海军钻了空子。 “陛下,南诏局势反复,恐延误国家大事,臣自请入滇,兴建辅军,平衡南诏局势。”张承业道。 李晔差点被兴海军的反叛气糊涂了,之所以两千里南征,是为了以南诏为跳板,图谋蜀中与安南。 但如果南诏一直这么乱下去,肯定会影响以后的大局。 南诏之地,需要一位得力人手坐镇。 在场之人,除了张承业,也就李巨川、王师范了。 王师范能力没问题,但资历尚轻,李巨川能力资历都够了,但性格有些问题,万一他像排挤刘鄩一样,看杨崇本、杨师厚不顺眼,搞不好弄出真正的大乱子。 “张公!”李晔心中感慨,大唐若不是有这些脊梁在,只凭他一个人,早就坟头草三丈高了。 张承业笑道:“臣今年五十有二,再不为国家出力,过几年就有心无力了。” 一股暖意在李晔心中升腾,不过皇帝把要喜怒哀乐都掩埋在心底,“传朕旨意,今日起,张承业封溧阳郡公,西南招抚使,判西南诸军事,同平章事。” “臣谢陛下恩典!”饶是张承业老成,嗓音也激动起来。 李晔扶起他,事实上,南诏的局面,也只能靠他了,一味武力肯定不行,把人都杀光了,谁给唐军种田,谁给唐军出役?总不能从河陇三千里的持续运粮过去吧? 一味绥靖也不行,南诏蛮人汉化虽然比较高,但反动势力依旧存在,杨崇本、杨师厚的最终目标是蜀中和安南,那么在南诏成立辅军就非常重要了。 躲在的深山老林中的蛮人,总不能靠水土不服的关中子弟去征讨吧? 经营南诏的另一层深意,是对高原上的逻些地区形成威慑。 南诏加上高原占领的嘉良地(康定)、稻坝,足以令逻些城动弹不得。 “臣还要保举一人同去,请陛下应允?”张承业道。 “哦?”李晔来了兴趣,能让张承业惦记的想必也不是普通人。 “张浚。” 李晔面色古怪起来,堂中诸人也是一脸的怪笑。 收复河陇六七年,河陇已然大治,落第的士子争先恐后入河陇,补缺出用,至少能捞到一个宣教使。 归化策推行了这么多年,已经形成了体制,张浚顿时闲了下来,跑回长安,时不时出现在李晔面前,有意无意的提起当年往事,生怕李晔忘了当初要给他宰相的承诺。 李晔一阵苦笑,欠人的,终究要还,张浚虽然是个大忽悠,但对大唐和李晔忠心绝无虚假。 除了当年去“削平”李克用、李存孝,基本也就没有太大缺点。 这么多年,李晔也看开了,只要不让他领军,还是能做些正事的。 “封张浚为西南宣抚使,同平章事,天心阁参议。” 这是李晔第一次正式确立天心阁的地位。 李巨川、王师范目光灼热起来。 这才是大唐真正的权力中枢,枢密院、政事堂只是职能部门。 “既然南诏已经灭国,再用此号不妥,改南诏为云南,鄯阐城为昆州,改羊苴咩城为姚州,其余城池皆改回大唐旧名。”李晔早就对羊苴咩有很大的成见了,听着就像放羊的。 高宗麟德元年,朝廷在滇中设立姚州都督府,管辖云南之地,每年于蜀招募五百将士前往镇守。 其地早有汉名。 第四百一十五章 兴海之势 在李承嗣、史俨骑兵出征之后,李晔将陆扆的衣冠冢建在香积寺内,刻名大唐忠魂碑,追封其为弘文馆大学士,谥号文烈。 也算是给了清流和陆家一个交代。 李晔一直觉得文人的气质跟国家的气运紧密相连,盛唐之时,到处都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言壮语,大诗人层出不穷。 国家衰败,文人的气质也跟着衰落。 李晔有意宣扬陆扆的壮行,下令长安缟素三日,皇室也出行陆家的祭奠。 赵崇凝亲自为其写悼文。 没想到这场丧事还未过去,张承业就来禀报,大唐新封的阁臣,两次出任宰相的张浚,因接到李晔的诏令太过激动,没控制住,当日病逝于家中。 李晔心中顿时复杂起来,如果不是张浚的忽悠,昭宗也不会去招惹李克用、李存孝,一战败光所有家当。 但其劝降王师范之父,围堵黄巢,后劝降张全义之子,为唐军攻下洛阳立下殊功,差不过功过相抵了。 谥号就免了,李晔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评价张浚,就算没有张浚的孤注一掷,找李存孝死磕,以大唐当时的状况,也差不多了,昭宗自己的信心都崩溃了,张浚只是加速了大唐崩塌的过程,顺便给李晔增加了难度。 生在这么一个乱世,既是昭宗的悲哀,也是张浚的悲哀。 李晔又领着宗室去张家拜祭。 伴随着大唐旧臣的老去、故去、隐退,新鲜血液不断补充进来,大唐也将焕发活力。 张浚突然离世,张承业的云南之行就显得势单力薄。 李晔在深思之后,决定今年的士子不去河陇,毕竟河陇即将大战,改去云南,为期三年,还从武营选派了新晋的一百七十二名宣教使。 当然,李晔是个开明的人,没有强令,而是号召。 这个时代的云南并不是后世的彩云之南,而是瘴疬蛮荒之地,随时可能丧命。 去与不去,全在他们自己。 中举五十二名士子,只有十一人选择留在长安,等待更好的机会。 其余四十一名士子,包括冯道、韩延徽、宋齐丘都选择去云南。 计划从长安出发,取道陇南,经过松维,穿行高原,然后进入南诏,这是一个漫长的旅程。 李晔亲自为士子和宣教使壮行,赐下上乘唐刀汉剑,又配以青海良驹,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还从神羽都选取五百名精锐,护送他们南下。 武人开疆拓土,文人治国安邦。 高原。 兴海军比李晔预测的还要快速的回到兴海。 高原一盘散沙,纷乱不堪,起初还有吐蕃贵人们拦阻兴海军,但崩塌后的高原,一切都在衰落,兵备、斗志、战力,连人的精神也在衰落,衣不遮体、面黄肌瘦,所为的士卒站在天天吃肉的兴海军面前,简直像一群羔羊迎战虎狼。 城池、关隘,一击即破。 陆论藏对同族也没丝毫手软,除了身高没超过马腹的孩子,一概屠灭,资财尽取之。 兴海军凶名响彻高原,以至于沿路城主不仅不敢阻拦,还送去粮食和金银。 陆论藏、张行瑾一回到兴海,当即整肃三军,黑烟滚滚,汇集三万大军,纠合青壮、信徒,号称十万,攻打廓州。 廓州原本就是张行瑾的属地,张行瑾一亮明旗号,城内本来不多的守军立即内讧。 当初就有很多李茂贞的死忠,并未完全归心大唐,兴海军来势汹汹,当场就倒戈了。 廓州被兴海军拿下,天唐府的南大门被打开,大战的阴云笼罩整个河陇。 此时李承嗣、史俨的骑兵还在渭州境内。 太子李裕的两万辅军刚刚抵达天唐府,虽然诏令上,军权在冯行袭手中,但身为太子,肯定有一定的权力,至少天唐府的守军无人敢忽视太子的存在。 而天唐府的守军不仅仅是冯行袭的两千昭信军,还有一万辅军战兵。 李裕频繁与这些辅军接触,一度影响了冯行袭。 “兴海军挟高原之势而来,张行瑾、陆论藏皆是一时之豪杰,殿下当与冯将军同心,而不可分他之心。”崔胤人老成精,毕竟还是有几分见识的,谏言颇为中肯。 但再中肯的谏言,也要听进去才行,自李裕成为太子之后,远离长安,远离皇帝,逐渐暴露本性,自幼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心机是有了,但能力终究欠缺。 身为储君或者未来的君主,其实不需要多少能力,只要有识人识己之明即可。 李裕显然高估了自己,“兴海军又能如何,不过吐蕃贼寇,张行瑾在大唐排不上号,陆论藏寂寂无名之辈,本宫岂会惧他们?再说此战,若能在本宫手上胜出,父皇必会刮目相看。” 崔胤极力劝阻,“殿下万万不可,冯行袭胜,就是殿下胜,陛下派殿下入天唐府,一来稳定河陇人心,二来让殿下沾些军功,殿下千万不要犯险!” 见崔胤说的急了,李裕不胜其烦道:“知道了知道了,本宫小心一些就是。” 崔胤见他神色不敢再劝了,眼神里却升起一抹失望之色,当初在长安,他花费两年时间观察诸皇子,那时候的李裕还是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其本人也聪慧过人,然而一切在晋封太子之后变了。 太子本就是性格变动的年纪。 也可能在长安长期生活在父母的管教之下,除了长安,就变本加厉了。 “太子……”崔胤嘴中只感觉淡淡的苦涩。 随着诸皇子的长大,真正的夺嫡才刚刚开始。 不过,即使有李裕的影响,冯行袭还是把天唐府的防御构建起来。 鄯州处于湟水中游河谷盆地,周围山川险峻,本就是一座关城,当年论恐热二十万大军,在此折戟沉沙。 天唐府外围诸岭口,皆修建了坚固的工事。 两百多年来,河陇一直都是战争的最前沿,此地百姓对战争从来都陌生。 大唐重视河陇,此地百姓逐渐归化,几年转为唐民的就有一万户,归民、化民的群体持续扩大。 当一个合理的制度建立之后,自己就会产生强大的生命力。 很多人不会忘了当年在吐蕃人治下过的是什么日子,而现在是什么日子,耕者有其食,织者有其田,诸族和乐,皆以唐人为荣。 就算他们忘记了,无处不在的宣教使、甲长、保长,也会帮他们想起来。 别看兴海军来势汹汹,民间根本没有多大恐慌,大唐的每一次大胜都会被宣教使传扬于河陇各州。 甚至很多归民化民摩拳擦掌起来。 军功永远是最快的晋升渠道。 大唐首重军功,而唐军的大门从来没有对他们关闭过。 在这些退役甲长、保长的组织下,一只只新的辅军如雨后春笋不断涌出。 天唐府别的不多,盔甲军械粮食战马,应有尽有。 在兴海军刚刚赶到拔延山断风谷,天唐府的兵力迅速扩张至四万,其他各部还在赶来的途中,仿佛是在参加一场盛大的围猎。 早在前隋大业五年,炀帝十万大军,会猎于拔延山,震慑突厥、吐谷浑、党项诸部,破吐谷浑可汗伏允,尽取青海之地。 如今的河陇固然兵力空虚,但只要河陇人心向着大唐,这片土地就不会被攻陷。 大唐回归七年,河陇的改变也是翻天覆地。 第四百一十六章 大唐骁骑 冯行袭以西北讨击使的名义下达军令,各军随意攻伐,一个兴海军人头,经过核实之后,可换一石粮,记入军功之中,作为归化积分。 无数丈夫辞别妻子,无数健儿提起长矛跨上战马。 在宣教使的宣传下,兴海军与当年的吐蕃画上了等号,张行瑾成了大唐新一代的安禄山。 宣传力量是无比可怕的。 兴海军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强军,大量乌合之众充斥其中。 辅军也许对付不了核心部众,但对付外围兵力还是游刃有余的。 他们像狼群一样,在山谷中忽然出现,撕咬血肉,然后纵兵而去。 兴海军不胜其烦,他们没有大规模的骑兵,派出小股骑兵又会被辅军吃掉,自从进入拔延山之后,进展缓慢,还要防备辅军侵袭后方辎重。 “十万大军”的粮草可不是个简单数字,廓州城本就没有多少油水。 陆论藏以均分天唐府之名才纠合了高原上的部族。 才七天,这些部族死的死,散的散,早就没有当日攻破廓州的气势。 就是兴海军内部也产生了分歧,认为天唐府地势险要,难以攻破,还不向东劫掠洮水、陇西。 劫掠才是大部分兴海军心中所想。 “你从一开始就错了,天唐府是大唐经营河湟之重心,皇帝以其为陪都,岂是这帮乌合之众所能攻陷的?”大营中,张行瑾面无表情道。 虽然多年不见,但他对皇帝仍然有种发自心底的敬畏。 陆论藏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唐军皆在中土,现在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张行瑾嗤之以鼻,“打下又能如何?你能抵挡从中土而来二十万唐军的反攻?一个天唐府,根本不能决定什么。” “你错了。”陆论藏脸上严肃起来,“我们的确挡不住唐军的反攻,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唐若是将精力投入河湟,那么中土就会失去掌控,别忘了,中土还有皇帝更凶恶的敌人,我们打乱皇帝部署,再以天唐府之物力财力反攻高原,大事可定!” “你以为逃到高原,就能躲过皇帝的怒火?” “但我想皇帝在统一中土之前,绝不会把精力投入在高原之上。”陆论藏永远都是信心满满。 张行瑾冷笑道:“你大可拭目以待,皇帝不同于大唐任何一位皇帝。” “那又如何?”陆论藏眉头皱起的时候,张行瑾周围的僧兵便往前一步,手按刀柄,似乎随时要斩下他的人头。 与此同时,天唐府中也在争吵。 太子李裕到底没能压制少年人的天性,觉得兴海军如他预想的一样——乌合之众,只凭辅军就让他们处于守势,形势一片大好,李裕就坐不住了,“我军当全线出击,一举剿灭张行瑾、陆论藏。” 冯行袭却不同意,“兴海军损失的只是外围部众,其核心并未受损,等待李承嗣的骁骑军,才是万全之策!” “冯将军若是怕了张行瑾、陆论藏,本宫自引辅军出战!”从未见过真正战争的他,对战争充满了极大的兴趣。 当年李茂贞十万凤翔军围城,他也只是与皇后待在深宫之中。 冯行袭一张青脸涨的通红,这是对一个武人最大的侮辱,更何况,他当年还是一镇节度。 “传本将军令,天唐府有任何将佐敢出战者,格杀勿论!” “你……”李裕怒火也高涨起来,还从未有人敢这么违逆他,即便是他母后,连大声呵斥他一句都没有。 不过,冯行袭身上武人的气势,令他心中一寒。 旋即,李裕像是变脸一样,谦和的冲冯行袭拱手,“冯将军勿怪,本宫只是一时心急。” 冯行袭被这突然转变弄懵了,只能半跪在他面前,“末、末将全是为了大唐,国家振兴不易,绝不能有丝毫差池,还望太子恕罪。” 李裕一把拉起冯行袭的手,“将军乃国家柱石,本宫岂会怪责将军。” 冯行袭从未对守住天唐府有任何怀疑,东面李承嗣的援军正在赶来,西面阿史那真延已经到达湟源。 这场战争的胜负早已注定。 事实上,若不是大唐重心转到中土,只凭河陇的实力就能推入分崩离析的高原。 回到寝殿中,李裕若无其事对崔胤道:“冯行袭今日威胁本宫。” 崔胤辅佐李裕四年,知其性情多变,越是这般云淡风轻,越是心中记恨。 “冯行袭为人稳重,深通兵略,殿下若能结交此人,将来或是一大助力。” 李裕盯着崔胤,温和的笑了起来,“先生所言甚是。” 兴海军并不在意外围部众的损失,步步为营,向天唐府推进。 与此同时阿史那真延的援军也到了,七千骑兵直插兴海军的后背。 诸部大恐,前路被阻,后路被断,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兴海军似乎已经到了绝路,开始有人逃散,不过这些人的人头很快就成了辅军的军功。 兴海军就这么跌跌撞撞的前进着,在他们面前,只有一道土门关挡着他们,土门关之后,便是一片沃野河湟谷地,进入其中,粮食问题就解决了。 就这这么一道山石累积起来的小小关口,被冯行袭的两千昭信军防守着。 兴海军无论投入多少兵力都不得寸进。 而且兴海军从鄯阐城一路马不停蹄,回到兴海,休整不到三日,就发动了对廓州的攻击,就算是禽兽也会疲惫。 河湟的地利全掌握在冯行袭手中,每日以山石滚落,兴海军死伤惨重。 而李承嗣的骑兵已经到了积石山。 陆论藏亲自督战,以四百僧兵披重甲为先驱。 这些僧兵在兴海相当于大唐的宣教使,对陆论藏极为狂热,不惜性命,他们一动,兴海军也受到激励,向土门关发起猛攻。 战争此时真正进入白热化。 陆论藏的决心就是僧兵的决心。 石头和尸体一起从山坡上滚落,血水几乎染红了半个坡面。 眼看僧兵攻势渐消,陆论藏亲自提弯刀上阵。 他一出现在战场,兴海军彻底疯狂了。 石头用尽了,刀锋砍缺了,但面对一个个狂热撞向长矛刀锋的兴海军时,昭信军的力气也用尽了。 冯行袭也拔刀立于阵前,振臂而呼:“我等乃大唐将士,有守土之责,今日当死战以报陛下之恩!” “死战!”呼声漫山遍野,惊动东面群山间的飞鸟。 不过除了飞鸟,还有银光闪烁的骑兵从山岭间飞驰而出。 “大唐骁骑!”喊声如洪水一般,铺天盖地的从东方汹涌而来。 任兴海军如何疯狂,在这排山倒海的气势面前,也扛不住了。 陆论藏皱眉望着东方。 只要冲入河湟谷地,他就能在河陇如鱼得水,或北上河西,或东进陇西,拖垮唐军,这才是他一直没有说出来的想法。 毕竟他长于凉州,对河陇了如指掌。 唐军兵力空虚始终都是绕不过去的坎。 正想一鼓作气攻陷土门关时,兴海军大营已经动了,有组织的后退。 陆论藏再也没有平时的从容,怒吼一声:“张行瑾!” 第四百一十七章 兴海军败 李承嗣的骁骑军只有一万人,而战场上的兴海军加上裹挟的部族,至少四万,并且已经在土门关之下结成阵势。 骑兵在列阵的步兵面前,并不具有决定性的优势。 陆论藏领一万吐蕃众在前苦战,然而在即将突破土门关时,兴海军大阵却选择后退。 别看兴海军来势汹汹,其内部问题远大于唐军。 在这个时代,任何部族任何百姓,首先考虑的是生存下去,然后才是族裔、国度问题。 大唐重回河陇,河陇远离战争,仅仅六年,就变得富足起来,对高原上吐蕃人吸引巨大,兴海与天唐府隔山相望,其内部其实有对河陇羡慕和向往之情。 其次,张行瑾在兴海军中的影响力巨大,兴海军最精锐的部分是由李茂贞凤的原凤翔军,陆论藏的影响力存在于民众与信徒中。 所以陆论藏才选择架空张行瑾。 而不是直接内讧。 其实早在出战前,陆论藏就留下二十多名僧兵“保护”张行瑾,在他看来,张行瑾已经彻底与大唐决裂,和他是一条绳上蚂蚱,就算不合作,也不会给自己拆台,然而张行瑾以实际行动给了陆论藏一巴掌。 张行瑾或许不是他的对手,但摆脱二十个僧兵,还是能做到的。 陆论藏不得不退回来。 骁骑军的目的非常明确,直奔陆论藏的背后。 吐蕃军仓促列阵,骁骑军如一柄长剑插入吐蕃军的腹心。 这些装备精良冷锻甲与武器的骑兵,面对穿皮甲拿弯刀的吐蕃军,只能是一场屠杀。 战争打的永远是国力,以兴海一地别说面对大唐,就是面对河湟,也只能是蚍蜉撼树。 野心是要实力作为支撑的。 陆论藏唯一的机会就是趁大唐兵力空虚。 此前,他也对天唐府的实力做过评估,冯行袭是手下败将,大唐最优秀的将领不是在中土就是在南诏,昭信军只有两千人,其他的辅军,看起来只是农夫牧民临时组建。 兴海军占据了表面优势。 冯行袭也许在六年之前表现不佳,但绝不意味着他军事能力的平庸。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混乱的唐末历史上,在节度使这一高危行业中,冯行袭是少数寿终正寝之人。 冯行袭迅速动员起整个河湟。 即便没有骁骑军,也能跟他掰掰手腕。 战场的形势对陆论藏极为不利。 “佛师快走。”忠心耿耿的僧兵挡在陆论藏前面,铁骑呼啸而过,僧兵脆弱身体被挑到半空中,然后被马上的骑兵摔出老远。 骁骑兵不仅战马健壮,连人也雄壮,全身罩在冷锻甲中,仿佛猛兽一般摄人。 站在远处,总觉得大唐处处都是弱点,处处都有可趁之机,当真正面对这尊庞然大物时,才知道它爆发出来的力量是多么可怕。 足以碾碎一切。 陆论藏不甘心,六年的蛰伏,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他在山坡上狂吼起来,吼声随风直上云霄。 河湟的天空,湛蓝如海水,点缀着朵朵白云,雪岭皑皑,长风吹过青山,吹过草原,吹过湟水,吹过汉家城池。 十几名僧兵跪在他面前,“佛师!” 部下为他牵来了一匹白马。 发泄之后的陆论藏只能翻身上马,在离去的最后一刻,他回身看着土门关之后平和的天唐府,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恍如梦境。 眼看着陆论藏骑乘白马逃走,不仅士气没有崩溃,反而疯狂的阻挡骁骑军。 弯刀、石头、身体…… 僧兵以肉体撞击骁骑军的战马,即便粉身碎骨也要阻挡那么一两个呼吸。 很多吐蕃兵在僧兵感召下,不退反进,占据高坡,与骁骑军死战。 能与大唐死磕两百年,吐蕃人也有自己的自信与荣耀。 “上弩,一个不留!”李承嗣冷酷的发下命令。 朱玫兵乱,李承嗣与李存孝一起收复长安,被僖宗封赐号迎銮功臣,虽然效力于河东,却是代北汉家儿郎,其祖父李思勍为涿州刺史,其父李仲方为潞州大都督府右司马、检校兵部尚书,三代唐臣。 唐军救援霍邱后,李克用曾索要李承嗣,不过李承嗣和史俨都选择归唐。 李晔遂直接下令李克用,送还二将的家眷。 吐蕃兵向高坡聚集,居高临下,骁骑军难以发挥骑兵冲锋优势,便在坡下结阵,以弩箭射杀。 血水聚成溪流从坡上流下。 惨叫声此起彼伏。 三轮弩箭之后,骁骑军下马,以骑矛向上推进。 冯行袭领残余昭信军与辅军出关,前后夹击,吐蕃人像割麦子一样倒下。 也许他们奋不顾身,视死如归,但在唐军巨大优势面前,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力。 “张行瑾!”这冤鬼一样的吼声,令张行瑾全身一震。 八千轻骑往来弛射,声音正是从骑兵而来。 “阿史那真延。”张行瑾喃喃自语,旋即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必理会骑兵,向廓州撤退!” 张行瑾出自唐军,自然熟悉唐军的战法,以长矛大盾列阵,缓缓后退,阿史那真延的骑兵便无法施展。 赖力侍立在张行瑾身边,眼神中始终带着悲伤。 正是赖力突然出手,解决了僧兵,帮张行瑾维持住了兴海军。 轻骑兵像苍蝇一样,反复纠缠,虽然每次进攻都能射杀几十名兴海军,但终究无法突破其防御。 兴海军早已漠视了死亡。 但土门关前一万吐蕃军的覆灭,骁骑军也咬上来了。 “我去断后。”赖力眼神中弥漫着死气。 这一去肯定无回。 “慕容敞去了,我身边只有你,我们是兄弟,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有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了,日后你对吐蕃人好些,陆论藏不会成事的。”赖力扛着斧头就要离去。 张行瑾一把拉住他,“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又对传令兵道:“传我将令,兴海不能没有佛师,愿救者可自去!” 十几个呼吸间,便听见阵中传来一阵阵吐蕃语的吼声,“救佛师!” 兴海军中当即响应者有七千人,几乎全是正统的高原吐蕃人,还有一些笃信佛法的嗢末部族,他们结成阵列转身向土门关方向挺进,吸引了骁骑军的注意。 张行瑾加速行军,却不料阿史那真延紧咬不放,骑兵中千百人呼喊:“张行瑾乱臣贼子!” 张行瑾在战马上大笑起来,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却带着莫名的悲凉。 第四百一十八章 内部分歧 张行瑾领着兴海军且战且退,凭借对廓州地区地势的了解,在河谷峻岭间穿行,顺利退回廓州。 骑兵追击速度虽快,不过河流、山川、山路,任何一样,都能迟滞他们的速度。 骁骑军被七千吐蕃人阻碍,加上对河湟地势的生疏,终是让张行瑾退回廓州。 出征时号称十万,一个月不到,回到廓州的只有一万多人。 此刻张行瑾的心是麻木的,骁骑军再厉害,也不可能攻城。 河湟之地,处处易守难攻,唐军想要组织起有效的反攻,至少需要一个月调集兵力,而对于守城,张行瑾有足够的经验,还能惨过当年的河州之战? 他下令全城戒备,男人上城协防,女人城中做饭,所有粮食、牲畜、铁器、木头、石头都被收集起来。 “张行瑾禽兽不如,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却背叛大唐!”阿史那真延骑着战马亲自到城下叫骂。 很多听得懂唐言的人面红耳赤。 “将军,现在陆论藏已经被除去,我们何不回归大唐?”汉军都头小声道。 “回得去吗?”张行瑾苦笑道,“回不去了,我们全都成了孤魂野鬼,只能客死异乡。” 他连见阿史那真延的勇气都没有。 “高原、会接纳你!”赖力眼中闪着光彩。 张行瑾笑道:“不错,大丈夫既不能流芳后世,那就遗臭万载,绝不可碌碌无为!” 五百年前,有人在江陵发出同样的呼声。 阿史那真延在城下叫骂了一阵,不见回应,自己也没意思,只能退走。 其后便是骁骑军,人人盔甲上染着鲜血,从地平线漫延而来,背靠青山雪峰,头顶朗朗乾坤,还未抵达城下,大地的轰鸣声便带来了他们的威势。 虽只有万人,但气势依然铺天盖地。 即便是杀人如麻的兴海军,在真正的唐军面前,也不禁胆寒起来。 骁骑军如潮水一样涌来,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抛在城下。 “大唐威武,大唐威武!” 仿佛苍天都在响应骁骑军的呼喊,夕阳如火,霞光万丈。 明知骑兵无法攻城,骁骑军只是在耀武扬威,但城墙上的兴海军望而生畏,缓缓后退,还有人被推下城墙,发出一串凄厉的惨叫声。 张行瑾面沉如水,“敢有畏惧者,皆斩!” 赖力亲自去执行命令,连杀十几人,才止住了兴海军的惊恐。 骁骑军在城下静立半个时辰之后,才缓缓退去。 城上的兴海军长长松了一口气。 夕阳落下地平面,暮色席卷四野。 张行瑾刚刚分配守御任务。 城下又嘈杂起来。 “开城!”吐蕃话在城下大声呼喊着。 火把亮起,城下一千多突破溃军,满脸血污仰望城墙。 守军刚要开城,却被张行瑾制止了,“此必是唐军细作,不可放入城内!” 守军将信将疑。 但城下骂骂咧咧的闹了一阵,就安静下去了。 别人都睡了,张行瑾却没有,放出斥候,侦测唐军动向,午夜的时候,似乎吐蕃溃军越来越多。 黎明之时,斥候陆陆续续回返。 天亮以后,城下聚集的吐蕃溃兵至少有五千人。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活下来的。 赖力也来求情。 张行瑾倒不是真担心他们中有细作,而是担心陆论藏没死,混在其中。 派出去的斥候,除了侦测唐军,还有搜寻陆论藏之意。 廓州周边山川形成一个天然的防御网,陆论藏想要偷渡过去,回到兴海很难。 现在双方大战,到处都是斥候与河湟百姓的辅军。 正想着,忽然有人道:“将军,斥候有重要消息禀报。” “让他过来。”张行瑾随意道。 但过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十几人,皆是吐蕃人。 中间一名斥候装扮之人。 这人低着头,但看到他的第一眼,张行瑾就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张将军别来无恙!”斥候摘下头盔,赫然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半张人脸,半张烧伤的脸。 张行瑾长叹一声,“你居然没死。” 此人进入城内,这场游戏又掀开新的一页。 而他能进入城内,说明兴海军中还有他的内应。 身边几名汉军拔出唐刀。 那十几名吐蕃人也拔出弯刀。 陆论藏笑道:“你我早就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果你是聪明人,就应该知道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这是当然,兴海岂能没有佛主?”张行瑾气势上丝毫不弱,两人此时才算是真正的势均力敌。 天唐府。 这场大战,实则是场考验,整个河陇没有一人响应兴海军,足以证明这些年大唐在何玲的政策深得人心。 兴唐府欢天喜地。 当冯行袭全身浴血的回到城中,百姓纷纷拱手,河陇的振兴,同样离不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辛劳。 一些经历了吐蕃统治,嗢末混乱的老者,纷纷跪伏在地,以表达心中感激之情。 这一幕都被李裕看在眼中。 他非常得体的来迎接冯行袭,还亲自为他牵马,“冯将军不愧大唐倚重之柱石,西北有将军一人足矣!” 刚刚经历血战的冯行袭没怎么在意太子话中的弦外之音,连忙下马,半跪行礼,“非是末将之功,太子坐镇天唐府,人心安定,末将才能建功。” 李裕大笑,这话说进他心坎去了,如果河湟之乱能快速平定,他在朝堂、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肯定上升。 “将军所言甚是,如今贼寇窃据廓州,将军当不辞辛劳,踏平此城。” 冯行袭一愣,兴海军固然是退了,但唐军想要反攻却是很难,至少要先集聚实力。 天唐府易守难攻,廓州城同样如此。 远近闻名的石堡城就在廓州之西,当年哥舒翰为了攻陷此城,唐军付出数万人伤亡。 廓州城险峻不在此城之下,兵力犹过之。 骁骑军和阿史那真延部都是骑兵,天唐府辅军战兵只有一万,而廓州张行瑾部众差不多两万。 张行瑾更是以擅长守城而驰名河陇。 冯行袭眉头一皱。 李裕道:“将军若是疲惫,可城中安歇,本宫令其他将军去也行。” 冯行袭据实回答:“殿下,一万战兵守卫天唐府,不可轻动,各地辅军侵袭兴海军尚可,但绝不可攻城拔寨,若在廓州城下损兵折将,是损大唐国威,河陇……有今日之盛不易,兴海军不事生产,不得人心,难以久持,我军可镇之以威,然后徐徐引诱之,待其兵变,一举攻之,事半功倍。” “将军莫要忘了,陛下还在长安等候捷报。”李裕淡淡的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混乱东川 东川就像沸腾了一样,乱民越剿越多。 蜀军精疲力尽。 细作传来种种消息,乱民似乎跟马殷与武泰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旦乱民被蜀军追杀,就会遁入大巴山脉中,然后向东南巫山转进,一两百人进去,半个月后出来一两千人,武器还变得精良。 马殷兵强马壮,王建没办法,但武泰军是他的地盘,那么是赵武出了问题,还是许存出了问题? 持续的叛乱,已经让王建不相信任何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东川的形势越来越危险,马殷在涪州磨刀霍霍,唐军居然抄了后路,灭了南诏。 今年王建头发都白了许多。 “王宗播与秦彦晖打了大半年,既没有胜,也没有败,莫非是在养寇自重?”唐道袭说出了王建心中所想。 “父王,许存在荆南多年,不得已才投奔我们,现在肯定在跟马殷眉来眼去。”世子王宗懿道。 尽管王宗懿惹得东川民怨滔天,但仍旧没有受到王建处罚,反而带在身边,悉心培养。 “住口,你们口口声声说王宗播有二心,本王问你们,除了他,还有谁能抵挡秦彦晖?”在军事上,王建并不糊涂。 倒不是说他不怀疑许存,但眼下的局势,即便知道是许存在搞小动作,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没有解决马殷之前,武泰军动不得。 然而马殷异常狡猾,只在涪州保持强大的军事威慑,却不大举进入,让东川的局势更加混乱。 蜀军长期在东川剿匪,打仗需要经济支持,东川大部分州县已经糜烂,所需粮草都是从成都平原运送过来。 王建的义子们上下其手,大发国难财。 有的囤积居奇,有的吃空饷,有的挪用度支,种种手段,全部招呼上了,王建刚刚执政之时,大力治理蜀中腐败,杀了几个罪大恶极的义子。 不过现在,随着后宫大小徐妃的手越伸越长,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利益集团。 蜀中的问题已经不是靠刀子切两块腐肉就能解决的。 政治上失败,往往也造成军事上失败。 蜀中的国力被消耗在东川。 乱民一打就跑,蜀军没捞到油水,就把矛头对准了没有反叛的百姓,既可以杀良冒功,又可以掠夺财货。 这时代大部分军头也都是这么做的。 东川百姓被逼的没有办法,纷纷躲入大巴山脉,逃奔兴元,或是从巫山窜入归夔三峡,还有相当一部分有野性的乱民投入马殷麾下,充当马前卒。 持续大半年的平乱没有丝毫进展。 王建又不愿进攻马殷重兵防守的涪州,在唐道袭与王宗懿的不断怂恿下,便把目光转向武泰军,自引五万大军扑向夔州,声言合击秦彦晖部。 夔州许存与赵武大惊,武泰军在与秦彦晖的长期对峙中并没有落于下风,反而因为三峡的地形,占据了一定的优势,若不是粮食不足,武泰军就能展开反攻。 这个时候身为蜀王的王建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在背后,令许存不寒而栗。 当年王建与成汭争夺三峡地区的时候,许存一马当先,长驱直入,一刀捅入渝州,王建的义子部将们夹着尾巴逃跑。 所以蜀中很多人对许存有天然的排斥心理。 包括王建也是,收其为义子,只不过是笼络的手段。 平时没事的时候,王建猜忌他不是一次两次,多次欲除之而后快,连蜀中首将王宗涤都能杀,他许存又算得了什么。 “王建此来,许将军恐有性命之忧。”赵武让所有人都出去,堂中只有他与许存。 许存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暗中鼓动支援乱民的就是你!” 这一对难兄难弟原本都在成汭手下卖命,有过一些摩擦,现在又都成了王建部下。 许存动起怒了,颇为骇人,常年戎马的赵武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就算没有乱民之事,难道许将军以为,王建会放过你?宗涤、宗绾都能杀,何况是你!” 以前王建要动许存的时候,是王宗绾劝谏,现在王宗绾也死了,没人再为他说话了。 许存沉默起来,一张脸阴沉且狰狞。 要说他的这长相实在有些吓人,一看就像是要提刀砍人的狠人。 加上蔡将与生俱来的气势,也难怪成汭、王建总怀疑他要造反。 “逼急了,本将投奔马殷!” 好歹与马殷是同门,有几分香火之情。 其实许存隐隐感觉到赵武是谁的人,支援乱民的粮食、兵备,归夔没这个能力拿出来。 许存这么说,是在试探赵武。 赵武道:“赵某向将军举荐一个朋友。” 许存目光一闪,拔出横刀,寒光闪闪,“莫不是从江陵而来?” 虽然知道许存未必敢杀自己,但还是被他的骇人气势吓得后退两步。 “王建、成汭皆不能容将军,难道马殷就能容将军,敢用将军?”一人自堂外昂首阔步而入,仿佛行走在自家一般从容。 许存眯着眼,如果刚才只是试探,现在就是真起了杀心。 一个外人堂而皇之的进入军府,站在自己面前,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来人不到三十岁,脸上一条狭长刀疤,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仿佛没看见他手中的横刀,拱手道:“大唐皇城司统领武元登,见过许将军!” “大唐”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仿佛带着一种天然的震慑力。 连许存身上的杀气都被压下去了。 “你果然是唐军的人!”许存瞪了一眼赵武。 “天下能容将军者,唯有大唐!”武元登没有转弯抹角,直接道明来意,许存能活到现在,绝对是个聪明人。 而聪明人,知道怎么选择。 许存忽然大笑起来,武元登也笑了起来。 只有赵武不明所以。 当日,武泰军中发生一场小规模的兵变,西川一系的军官被清洗。 夔州,即为刘备陨落之白帝城,带二川,限隔五溪,据荆楚之上游,控巴蜀之喉吭,东有铁锁关,北有虎溪关,东南西北全都山水险恶。 所以许存在面对秦彦晖时,占据相当大的优势。 王建五万大军自西北而来,赵武只用了区区六千人,凭借瞿塘峡的地势,堵住夔门关,王建大军便进不来。 许存休书王建,秦彦晖凶恶,马殷陈兵涪州虎视眈眈,内乱一起,蜀中将亡。 与其说是劝谏,还不如说是宣言。 王建被挡在夔门关外,无可奈何,翻脸对谁都不好,只能屯兵于万州,派出使者安抚。 第四百二十章 时代规律 冯行袭并未因为太子的干预而仓促进攻廓州。 将天唐府大胜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其中稍稍提到了太子的功劳,称赞其“胸有武略”,但鉴于战事临近,天唐府首当其冲,太子不宜立于危城之下,恳求李晔让太子远离是非之地。 河陇是商路的必经之地,自然也是李晔关注的重心。 除了大量的宣抚使,还有皇城司人员,前次侦查陆论藏的虞侯并没有撤走,留在河陇继续关注兴海。 所以除了冯行袭的八百里加急,还有宣教使对战事的评价,皇城司的敌我线报,一并送往长安。 廓州在一百三十年前,便是大唐吐蕃争锋的焦点。 兴海军退守廓州之后,积极构建防御工事,征调兴海物资,似乎有长期据守的打算。 冯行袭与李承嗣数次领兵到廓州周边打探,得出的结论却是一致的,想要攻破此城,至少五万精锐步卒! 至于死多少人,浪费多少粮食,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想当年一座石堡城,区区几百吐蕃兵力,就令数万唐军折戟沉沙,现在廓州城里兵力有两万,如果把嗢末、吐蕃部族算上,城内至少有三万可战之兵。 当然,如果冯行袭铁了心要攻打廓州,河陇可以拉起一支四五万人的辅军。 前赴后继的送往廓州城下,然后血流成河。 不过冯行袭显然不愿这么做。 一来,他有统兵作战之权,没有征兵之权。 二来,这种拿人命换功勋的做法不符合他的作风。 冯行袭起身行伍,向来得士卒爱戴。 “廓州城坚固,若是强攻,必定旷日持久,损耗巨大,李将军有何妙策?”冯行袭道。 清口大战,梁军两路进攻,杨行密拿不定主意,李承嗣力排众议,建议决战清口,直言庞师古有勇无谋,一意孤行,容易攻打。 杨行密遂决定发动清口大战。 李承嗣从征讨黄巢起,领兵作战二十余载,眼光绝对是有的。 城上的士卒,似乎在这几日间,守军的士气回升不少,“陛下之意,保全河陇,然后伺机反攻,今我军重心在云南与淮南,此地不宜大战。” 两人意见几乎一致。 冯行袭笑道:“正是如此,正面强攻,河陇六年积蓄毁于一旦,冯某已向陛下建议,可另遣一军,从松州直插高原腹地,捣毁兴海,前后夹击,四面包围,则廓州成为孤城死地。” “此策大妙,不过蜀中大战在即,南征的两军在云南厉兵秣马,跟蜀中比,兴海只能暂缓。”李承嗣提醒道。 “西川若是归我大唐,兴海不过癣疥之疾。”这些年,冯行袭算是看着大唐一点一点成长、壮大。 两人正说着,却有传令兵飞骑来报,“两位将军,太子有事相商,请速速回返土门关。” 冯行袭脸色一沉,“你是说太子已经到了土门关?” “正是。” 李承嗣神情也不自在起来。 两人回到土门关,李裕披挂上乘明光甲,金光闪闪,腰间长剑镶金戴玉,倒也有几分气势。 不过这身装扮真到了战场上,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小小的土门关前,聚集了五千人,全是他从岷州带来的辅军,还有几千人在后方列阵。 这些人是从关中调派的,在岷州负责转运南征的粮草,不属于河湟系统,名义上归冯行袭调遣,但太子身份在那儿摆着,他振臂一呼,自然会有人响应。 冯行袭脸上本就有一块青色胎记,时人称其为冯青面,脸色低沉之后,仿佛咆哮的狼头。 “你们来的正好,兴海贼子兵败如山倒,我军应趁机收复廓州,直捣兴海,以安陛下之心。”李裕第一次统带这么多人马,所以非常兴奋。 冯行袭瞥了一眼太子身边的将佐,全都跃跃欲试。 李承嗣劝谏道:“兴海虽败,但有坚城,我军精兵皆在中土,太子万金之躯,不宜亲临前线。” 该说的冯行袭早就说了,对于一个叛逆期的少年,越是说教便越是逆反。 “二位何畏敌如虎如斯?” 一句话,令李承嗣的脸也涨得通红。 冯行袭踏前一步,寒着脸大喝道:“陛下诏令本将节制河湟三军,尔等是要违抗皇令吗?” 青色狼头胎记仿佛要噬人一般,诸将佐皆不敢与其对视,后退一步。 李裕脸色苍白,双脚一软,跌倒在地,血泥弄脏他的披风与盔甲,再无之前的体面。 “来人,送太子回天唐府,岷州辅军明日回归辖地,再有言战者,定斩不饶!”冯行袭一挥手,身边亲兵便上前扶起太子,全程没有一人敢动。 李裕被提起来的时候,裤腿上流着液体,满脸羞愤,“冯行袭,你好大的胆子,你不过父皇一条狗,敢冲本宫动手!本宫、本宫绝饶不了你……” 在场大多数的眼神都古怪起来。 “送殿下回城!”冯行袭眼中都快冒出火来。 李承嗣冲冯行袭拱手,忧心忡忡道:“冯将军一心为公,李某回到长安,必定禀明陛下。” 冯行袭叹道:“今日我若不拦阻,才是负陛下所托,若是陛下怪罪,冯某告老还乡。” 长安。 李晔看完冯行袭急奏,兴海军连河湟谷地都没进去,挡在拔延山之南,心中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对太子“胸有武略”评价却疑惑起来。 李裕的成长轨迹很简单,出身成都,两岁被带回长安,可以说是自幼长于深宫之中,朱玫之乱,他也不过一个婴孩,僖宗、昭宗都历经艰难,李裕却平平安安。 一个没有经历战争,经历逆境的人会“胸有武略”? 以李晔对冯行袭的了解,不是阿谀奉承之人。 看完皇城司的密报之后,李晔的脸就沉下去了。 从太子在岷州起到天唐府的所作所为,全都清晰记录下来,包括在岷州暗中引崔胤为谋主,私蓄宠妾十三名,数次干扰冯行袭决断。 上面署名统领林光远,虞侯七人,说明这份密奏是深思熟虑反复确认的,如果出错,上面署名之人,全都承担相应罪责。 污蔑太子是诛三族的重罪。 林光远是李晔第一批招募的长安子弟,四大统领首先皇帝的私人心腹,然后才是大唐皇城司。 李晔万万没想到,平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老实孩子,勤勤恳恳的模样,离了长安就这么奔放。 唐末五代是个非常古怪的时代,第一代枭雄们雄才大志,但第二代基本都是二世祖,红着眼,为了上位,连亲老子都能咔嚓了。 没想到自己也逃不过这时代的规则。 二世而亡的朝代不在少数。 李晔心中苦笑不已,这简直是灯下黑啊。 被查出来的永远是冰山一角。 其实以往李裕有些小动作,李晔都当没看见,每个人都经不起查,裴贞一的小动作也不少,合理的手段是可以允许的,毕竟对手也不是什么善茬。 以崔胤为谋主,在李晔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私蓄宠妾是德行问题,但干扰冯行袭就是原则问题了。 难怪冯行袭要请求调离太子回京,肯定是被逼的受不了了。 李晔把密信全都烧掉了,这封信若是传出去,一石激起千层浪。 心中长叹一口气,立太子容易,废太子却不简单。 毕竟现在太子没有大错,总不能因为私蓄了几个姬妾就废了吧? 太子背后站着的是皇后、平原,还有清流文人天然拥护他这位嫡长子。 大唐刚刚安定一些,政局就动荡起来,绝不是什么好事。 政治的混乱,一定会引发军事的混乱。 不过,以李裕这德性,大唐的江山肯定不能交到他手上,这不仅是害了他,也害了大唐,更害了千千万万的百姓。 一个这样的君主,如何镇得住手下赫赫军功的将军? 历史上,杨师厚在朱温手下兢兢业业,但到了朱友珪手下,立即就割据魏博,自己过日子。 总不能李晔学洪武大帝,为了硬扶建文上位,杀得人头滚滚吧? 以李裕的种种行迹来看,未必比得上建文帝。 再说大唐振兴,大唐的敌人也在复苏,挥刀自宫,岂不是跟大宋一个德性? 来日方长吧,这样子的李裕未必能笑到最后。 他的竞争对手也不少。 第四百二十一章 后宫诸事 李裕肯定不能留在天唐府了。 李晔诏他回长安,还分别赐赏了冯行袭、李承嗣名马与精甲。 将作监不仅生产制式装备,还按照李晔的要求精益求精,打造一些精良的盔甲与兵器,只要在技术上有突破,就会受到皇室与大唐的双重奖励。 原本是想把太子放到河陇历练一番,沾沾河陇的雄风与灵气,体验民间苦难,也体会国家振兴的不容易。 如果他是可造之才,这两年就会跟杨崇本、冯行袭等将结个善缘,把杨赞图、赵观文等人才收为已用。 这才是李晔对他失望的原因,不能透过表面看透本质,政治斗争远比军事斗争险恶。 可惜李裕对女色和搞事的兴趣,远远大过了政治。 还跟冯行袭闹得不愉快。 连一个跟他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人都能闹掰,可想而知李裕无能到什么地步。 有些东西是天生的,三百年大唐,宗室的基因却是不断的衰落。 想当初李渊、李世民,何等英明神武,还有李孝恭、李道宗等宗室将领。 但从玄宗开始,老李家就不行了,几个有为的君主,国家刚刚有了起色,就吃起了丹药,搞起了音乐,崇佛兴道,没有彻底切除大唐的病灶,只求一个表面妥协的中兴,更别谈恢复往昔的荣光。 李裕的行为,在皇室子弟中并不出奇。 大唐有了起色,宗室站在云端,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民间疾苦,肯定是最先腐化的一批人。 储君的问题其实也是大唐国运问题。 倒在这个问题上的君主不知有多少。 批阅了一些奏章之后,李晔回到后宫。 虽然没有大兴土木,但宫中修葺的有模有样,至少荒草和残垣断壁都被清理了,李晔连自己的陵寝都停修了,宫中用度也尽量节俭,适婚宫女都放出宫去,没有家人或是不愿回乡,就留在皇庄和武营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嫁人的时候,皇室还准备嫁妆。 宦官的数量也在减少,改用家世清白人家的壮妇。 年幼的宫女或是宦官,也送到武营培养。 倒不是李晔惺惺作态,而是一个后世人,怎么也不习惯一大群人围绕伺候着。 皇后这么多年,依然有织布的习惯。 寿宁宫在暮色中一派祥和,织机的声音令人心神安定。 现在李晔最怕面对的就是皇后,李裕在皇后心中地位,可能还要超过李晔。 不过再难面对,还是要面对。 皇后见到李晔突然前来也很惊讶,刚要行礼,被李晔制止了,“没有外人,不必如此。” “陛下今日怎么驾临寿宁宫?” 今日按行程是去寿安宫宿寝。 前几年还生龙活虎意犹未尽,这几年为了身体而节制之后,对女色也就淡了许多。 “朕诏令太子回长安。”李晔盯着皇后清秀的脸庞,岁月已经在这张脸留下许多痕迹。 皇后大喜,“这、这太好了。” 平原躲在帷帐之后,怯生生的看着,似乎有些怕李晔了。 她的心思在谁身上,李晔差不多清楚了。 周云翼为人稳重,倒也配得上她,诸将早就娶妻生子,唯有他心思都扑在军中。 如今大唐宗室除了一个李嗣周,基本就没有领军之人,其他人要么就是眼高手低的二世祖,要么就是中庸之辈,既无眼力也无胆气。 宗室力量薄弱,也是非常致命的弱点。 如果周云翼成了驸马,倒也是李唐的一大助力。 “平原难道不拜见父皇?”李晔咳嗽一声道。 平原躲躲闪闪从帷幔后出来,端庄的冲李晔敛衽一礼,“儿臣拜见父皇。” “嗯,你今年不小了,也该准备婚事了。”寻常百姓的女儿,十三四岁都嫁人了,平原现在俨然成了大龄女青年,再拖几年,可就真成了老大难了。 平原脸色一红,“儿、儿臣不愿嫁人。” “胡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整日魂不守舍的,也不知心思飘到哪里去了。”皇后嗔道。 “哎呀,母后!”平原捂着脸大窘。 李晔笑道:“去年于阗王室与喀喇汗王室都向朕求娶大唐公主,朕在想送你去于阗还是喀喇汗。” 平原花容失色,“父、父皇……” 皇后也信以为真,蹙起峨眉,“陛下……沙漠苦寒,西域遥远,于阗、喀喇汗风俗不同于大唐,平原长在深宫,从未出过远门……” 李晔半开玩笑道:“那你想嫁给谁,状元郎韩延徽如何?或者周云翼?” “不跟父皇说了。”平原脸一红,“儿臣告退。” 说完就匆匆逃去。 李晔笑道:“皇后以为如何?” “周云翼为人持重,国家栋梁,倒是可以托负之人。” 李晔点点头,“过一个月,周云翼回京叙职,朕便下旨赐婚吧。” 作父母的,没有不为儿女婚事忧心的,皇后长长叹了一口,“一转眼,平原就到了要嫁人的年纪。” 李晔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转眼,你就要成重慈了,太子妃没动静,太子在岷州的宠妾已经有了。” 皇后难以置信,“太、太、子裕儿?” 其实自从李裕进封德王之后,早就开府在外了。 王宫贵胄养几个姬妾封普遍,中晚唐国家衰败,社会堕落,就是养**的也不在少数,但此事换在太子身上,就可大可小了,前隋太子杨勇便是因为此而被抓到了把柄,被独孤皇后不喜丢了太子之位。 皇后与世无争,那是因为她没什么可争的,她是皇后,儿子是太子,争无可争。 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政治眼光。 “都怪臣妾太过宠溺。”皇后直接把罪名揽在自己身上。 李晔温和道:“与你无关,而且此事并未宣之于众,你也不要着急,朕慢慢管教吧。” 李晔此来,一是平原的婚事,二是给皇后通通风,有个心理准备。 至于管教,李晔自己也没多少把握,李裕的这种性格,绝非管教就能改正,而且他似乎是个特别会伪装的人,如果不是皇城司的密奏,恐怕李晔和皇后都被蒙在鼓里。 而如果不是李裕在天唐府的行为影响到了大唐,皇城司估计也不会联名上奏,毕竟此时冒着极大的风险。 又安慰了皇后一阵儿,李晔便摆驾寿安宫。 裴贞一领着一众宫女早早迎候在殿外。 虽说岁月也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裴贞一极擅打扮,穿着得体,既有雍容华贵之美,又多了成熟女人的风韵,眉眼间含着一缕春色,李晔全身莫名其妙就膨胀了。 “儿臣拜见父皇。”李禔粉雕玉琢一般,像个小大人一样冲李晔施礼。 “禔儿起身。”毕竟是亲生骨肉,李晔看李禔就顺眼多了,不过总感觉这小家伙身上的富贵气太重了。 殿中备下家宴。 诸人退散,只余一家三口,李晔道:“禔儿今年七岁,朕有意把他送去武营历练,爱妃以为如何?” 裴贞一大喜,如何听不出这背后的意思? “全凭陛下作主。” 李晔现在也想开了,这是乱世,天下枭雄尽起,四方蠢蠢欲动,异族也在复苏,华夏其实已经站在历史的重大转折点上,李晔竭尽所能,但继承者也许要适当之人。 这不是一家一姓之荣衰,而是整个中土的命运。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七岁的李禔拱手道。 第四百二十二章 判诸军事 “西去安夷落,乘轺从节行。彤庭传圣旨,异域化戎情。”韩延徽骑在黑色骏马上,对着巍峨的雪峰吟哦。 “藏明差矣,我等现在皆是骑马,而非乘轺。”冯道幽幽提醒道。 韩延徽笑道:“说的也是,乘轺便不能欣赏这雪峰美景。” 西南之路虽然险峻难行,但一路皆是雪山、青天、河谷,大异中土景致,倒也不觉得累。 在后世这些地区也是旅游圣地。 西南嗢人、吐蕃人、羌人,诸族混杂,充满了异域风情。 能留在此地的,都是被杨崇本驯化了的部族,对唐人大多友好,能说一口地道唐言。 李晔经营河陇,松维也受到了恩泽,烽燧堡、驿站、官道也在大力修建之中。 基本每行走一日,便能遇见村寨,或是驿站。 还有烽燧堡的斥候,为他们沿途哨探。 至少天佑四年的春天,走在维州的山路上,并没有多难受。 文人天生就有几分浪漫情怀。 寒风与险途都没能阻挡住他们心中的激情,一路吟诗作对,气氛倒也活跃。 携长剑,跨良驹,身负皇命而驰骋天下,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攻灭南诏,则收复蜀中、安南、岭南皆不远,陛下之雄才大略,古今罕有,我等以往皆如井底之蛙,不知皓月之辉。”韩延徽道。 西南之行,极大的扩张了他们的视野。 “我等有生之年,能遇如此之大唐,如此之陛下,也不枉心中所学。” 冯道皆笑而不语。 不远处的神羽都将士却投来异样眼光,有人小声嘀咕:“溜须拍马之徒。” 这话韩延徽冯道听不见,张承业却听到了,同样骑在马上,被神羽都士卒护在中间,对他而言,同样也觉得震撼,以往觉得西南处处瘴疠蛮荒,但实则青山绿水,丰饶不下于汉中,河谷之中牛羊成群,物产丰足,难怪当年松赞干布会第一眼看中此地。 即便寒风呼啸,山野间也酝酿了勃勃生机。 此地都是如此,更何况云南之地。 “我大唐得此地,便将陇南与云南连为一体,大唐复兴指日可待。”宋齐丘没有韩延徽活跃,跟在张承业身边。 “你说的不错,当年若非南诏起事,大唐也不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我等若是经营好云南之地,则南国可席卷而定,尔等任重而道远。”张承业对大唐国策体会最深。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应先镇之以威,定峻法以伸国威,然后再施以恩德,收揽蛮人之心。”宋齐丘早有准备。 张承业淡淡笑道:“国家大事,最忌一刀切下,云南不同于蛮荒,既有不服王化的生蛮,还有服从大唐的熟蛮,自战国起,便是华夏故地,且当年南诏大肆掳掠唐人,已经形成不小的势力,陛下常说实事求是,你们当弄清云南真实情状,再做定论,不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张承业说的温和,但宋齐丘的脸还是青一阵红一阵。 “云南之重,绝不在河陇之下,尔等当尽心尽力。”张承业语重心长。 宋齐丘心服口服,拱手道:“晚辈必鞠躬尽瘁!” 差不多两个月,一行人才从高原而下,进入嶲州。 杨崇本与吕师周出城迎接,对张承业执礼甚恭, 张承业判诸军事,已经有辖制杨崇本西南招讨使的权力。 “杨吕二将军千里南下,功勋卓着,陛下已将二位之功,刻于天心阁内。” 虽然杨崇本城府深厚,但仍旧心潮难抑,这是无上的荣耀,后面还有攻打蜀中的战事,只要不翻车,青史留名是肯定了的,“国恩浩荡,末将粉身碎骨以报!” 吕师周更是激动,他在淮南不过是二线将领,还受到杨渥的猜忌,能混个封妻荫子,已经是祖坟冒烟了,现在名字刻入天心阁中,已经成了大唐的腹心之将。 二人的情绪瞬间被调动起来。 张承业此行,若不能得到杨崇本、吕师周、杨师厚的支持,他也很难打开局面。 杨师厚、吕师周倒也罢了,都是中枢将领,与张承业一条船上。 关键在杨崇本身上,此人长期游离中枢之外。 张承业简单几句话,就拉近了与杨崇本、吕师周的距离。 令侍立在旁的韩延徽、宋齐丘、冯道大为敬服。 起初他们还不怎么看得起这个“权宦”,张承业在大唐一向低调,他们觉得张承业能有今日之地位,不过是皇帝宠信。 现在看来,远远不是这么简单。 不,陛下身边,没有一个人是简单的。 三人心中全都警惕起来,收起那一丝丝傲气。 几人寒暄一阵,便进入正题。 杨崇本指着云南地图道:“洱海、滇池两块核心区域牢牢被我军占据,不过丽水、银生二地,大量南诏余孽在山林间频繁活动,我军皆是关中子弟,不熟悉山林作战,遂招募本土青壮,充为战兵,以作征讨之用!不过这些人战力短期之内难以提升,关中盔甲兵器,还未运到,与蛮人作战多有不利,杨师厚将军正在大力训练。” 张承业点点头,目光转向蜀中,“此地形势如何?” 杨崇本道:“我军斥候细作大量进入东西二川,王建横征暴敛,诸子趁机暴敛,东川处处烽火,西川百姓不堪重负,有投奔嶲州,末将全都收揽,马殷在涪州虎视眈眈,近日必将大举进犯。” “王建起身忠武八都,部下当年是为国血战黄巢的壮士,僖宗南巡以来,关中百姓逃入关中,是以蜀中定有心怀大唐之士。”张承业扫视众人,忽然道,“陛下口谕!” 在场诸人全都半跪在地,气氛异常严肃起来。 张承业高声道:“王建若是不敌马殷,我军可以救援蜀中百姓之名,直捣成都,逼降王建!” “末将领命!”杨崇本、吕师周早就在等这一天。 领兵作战权在杨崇本、吕师周、杨师厚三将,但何时出兵,却在于张承业的判断。 “蜀中、蜀中。”韩延徽心中不断涌起这二字。 大唐收复蜀中,便成当年强秦之势。 不,比大秦更为强大! 在河北,还看不清大唐的强劲势头,因为每次唐军都是有限作战,速战速决,很多时候都是投机取巧,无法判断真正实力。 而此刻身在大唐内部,才真正知道大唐之强大。 也体会到大唐一统天下的决心与雄心。 韩延徽深深为自己的选择而自豪。 当初差一点,只差一点便投奔了契丹阿保机。 第三百二十三章 自投罗网 王建收了一百多名义子,并非全是酒囊饭袋,除了被杀宗涤、宗绾,还有宗佶、宗侃、宗翰、宗范等蜀中俊杰,继续忠心耿耿的辅佐, 其中宗佶认为眼前乱民之所以无法剿灭,是因为得到了境外的支持,以蜀军现在的形势,无法与马殷抗衡,但与朝廷合力,共击马殷,分湖南之地。 宗侃深以为然,称此举可以吸引朝廷的注意力,湖南山林险恶,朝廷一旦与之交兵,两三年内必不可解,蜀中可趁机恢复生机,在渝州、忠州、万州打造更严密的防线。 此二人虽然不如宗涤、宗绾冲锋陷阵,但在谋略上颇有见解。 当时王建还在镇守阆州时,韦昭度引神策军攻打田令孜陈敬瑄兄弟,宗侃便谋划攻取西川。 而宗佶是王建的第一个义子,在王建还是忠武八都士卒时,便已经是他的义子,为王建冲锋陷阵,在蜀军中广孚人望。 不过义子虽然好用,但也间接的拥有了继承权。 从中唐起,便有很多节度使直接传位义子。 随着王建几个亲子的长大,义子们的地位便微妙起来。 当然,王建活着的时候,谁也不敢妄动,但问题是今年的王建已经六十一,这在节度使岗位上堪称高龄,连朱温都称他为兄,早年的激战,加上近些年的疯狂沉迷女色,王建早就精力不济了。 人老了,心思也就多了。 顿时怀疑起宗佶、宗侃的用心。 宗佶面临的猜忌不在当初宗涤之下,只不过自解兵权,才消除了王建的猜忌。 “皇帝攻取南诏,必有图我之心,岂能与他联合?再说皇帝若是得了湖南,其后必然攻我!”王建直接拒绝了宗佶的建议。 “不如割让归夔忠万,结好马殷,以为外援,共同抵抗唐军?臣料定乱民难以剿灭,唐廷也脱不了干系!”唐道袭道。 此人原本是舞男出身,身段长相比女人还娇媚,这两年在蜀中节节攀升。 也不知王建是不是真老糊涂了,居然任命此人为马军都指挥使、枢密使,引得蜀中有作为的将领大为不满。 宗佶向来轻视他,与之对立。 听到要把三峡四州割让出去,宗侃大惊失色,“万万不可,马殷蔡州豺狼也,食肉,必生贪婪之心,且忠万为蜀中门户,此二州丧于敌手,渝州不能守!” 忠、万二州北系巫山,地势较高,向西俯视渝州与东川。 唐道袭身为枢密使,不懂军略,却非常懂王建的心思。 王建不想打了。 锦缎一样的成都,不仅有繁华的宫殿,还有娇滴滴的美人。 宗佶双膝跪地,磕得满头是血,“大王,马殷顿兵十万于涪州,岂会善罢甘休?唐道袭奸诈小人,蛊惑大王,此人不除,蜀中破亡之日不远!” 王建的脸沉了下来,这两年谁不知道他跟唐道袭的关系? 在众目睽睽之下骂唐道袭,岂不是打他的脸? 此时宗侃、宗翰皆来劝谏,王建也不好违逆众人,把恨意埋进心中,不过唐道袭的话却启发了他,“马殷虎狼之辈,忠万二州绝不可允之,然归夔二州,已有叛本王之心,可以割之!祸水东引,我军可收渔翁之利,宗翰你出使涪州,探探马殷的意思。” “臣领命。”王宗翰站出来道。 王建拂袖而去,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宗佶。 当夜,王宗佶莫名其妙的死在万州。 宗侃惶恐不已。 马殷接待王宗瀚之后,当场拍胸脯答应结盟,令大将姚彦章领兵两万,协助秦彦晖攻打归夔。 还派遣心腹重臣张佶领财货、珍玩、宝物十车送往万州。 连唐道袭、王宗懿都分了一车。 张佶大陈楚王马殷和好之意,声言只有蜀楚结盟,才能共抗唐廷。 唐道袭和王宗懿不对付,但在此事上却达成了共识,极力维护结盟事宜。 王宗佶的死亡,令诸义子越发心寒,没人敢多言,蜀军上下达成一致。 马殷领大军退回黔州,只留王琼八千人镇守涪州。 王建大喜,觉得一切都过去了,留王宗懿统摄东川诸军,扫平乱民,自引本部精锐和珍宝回成都。 天佑四年四月,王建正在心急火燎的赶回成都路上,马殷却凝望着汹涌澎湃的涪水。 大军并未向东而行,列阵在岸边,全都屏气凝神。 长空万里,却只有风声,飞禽走兽们似乎都感觉到了肃杀之气,一片死寂。 这些士卒在涪州整训一年多,刀早就磨好了,人人眼神里带着一股杀气。 “王建老了。”马殷幽幽道,望着士卒,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豪迈。 王建老了,野心也小了,但他马殷锋芒正盛,吞并八荒的雄心壮志从未消减。 张佶道:“我军若不取蜀中,必为唐廷所取,王建昏聩,听信小人,擅杀大将,必不能挡唐军,我军与之结盟无益,今兴海军叛乱,南诏唐军只有两万余,大王一鼓作气,扫平两川,才有抗衡大唐之力。” “本王十万大军西望蜀中两年,岂会善罢甘休?王建是在做白日梦,他不想打,本王却还未尽兴!” 张佶笑道:“王建留王宗懿镇守东川,实是自取灭亡,大唐有中兴之势,然其司命在蜀中,大王得蜀中,进可威胁关中,退可攻取陇右,唐军主力皆在唐邓淮南,只要击溃南诏两万唐军,天下之事大有可为,梁主近日也有音讯传来,会出兵荆襄,配合大王。” “此乃天助本王,蜀中沃土乃王霸之资,王建不知体恤,当为本王所有!”马殷仰天长笑,挥刀西指,刀刃暗红,也不知饱饮了多少人的鲜血,“诸军听令,攻破两川!” 夔州。 楚军这几日忽然停止了进攻。 而且还有后撤的迹象。 “秦彦晖退军,莫非东川将有变?”许存敏锐的察觉到这动作背后的寓意。 武元登赞叹道:“不愧是陛下点名的大将,许将军前途不可限量,细作来报,王建已经割归夔二州给马殷,将军意下如何?” 许存满脸通红,也不知是被激励的,还是气愤的,“两万武泰军,皆是蜀中子弟,王建说弃就弃,未免令蜀中士民心寒。” “王建意图与马殷结盟,共抗朝廷,却不知与虎谋皮尸骨不存的道理,马殷蔡贼遗部,岂会放任大好的蜀中而不取?”武元登鹰隼般的目光更加锐利起来,“王建祸害蜀中倒也罢了,现在来了马殷,恐两川百姓更加水深火热。” 许存一听到“蔡贼”二字,心中有些别扭,这个称呼实在有些不光彩,当年蔡人闹得实在过分,许存也只能当没听到。 不过心中仍是有些好奇,武元登一看就是狠角色,居然也会怜悯百姓? “许将军,往年陛下在长安遍数天下猛将,其中就有你的名字,我大唐最重军功,将军今后的成就,全在此战。”武元登的目光落在许存身上。 许存全身一震,脸上横肉一颤,杀气暴涨,“末将必不负陛下,不负大唐!” 第三百二十四章 各方筹谋 李裕回到长安的时候,正值春雨绵绵。 受到了皇后的斥责。 李晔什么都没说,也没空去见他,只令他在政事堂参论政事。 政事堂三家分立,代表清流世家的赵崇凝,代表宦官势力的韩全晦,以及代表寒门的李巨川。 当然,明面上分为三家,实则三家之中,还有各种势力,清流中有传统世家大族,也有崔源照这类积极向上世家,宦官有韩全晦,也有只忠于皇帝的刘全礼,唯一算得上团结的只有寒门。 不过寒门士子多赴任地方,也许未来会成为一大势力,但现今掌握的话语权不多。 现在,太子入内,政事堂的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 赵崇凝自然积极向太子靠近。 韩全晦、刘全礼却在疏远。 不过太子最感兴趣的明显是李巨川,数次向李巨川表达亲善之意。 仿佛一回到长安,太子又变回了礼贤下士恭谨谦让的人设。 不过李晔没有时间探究李裕的性格,南方的剧变已经降临。 马殷假装与王建结盟,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自引五万大军猛攻渝州。 自王建杀宗涤、宗绾之后,又杀了宗佶,加上他前几年杀的将领,蜀中良将已然凋零。 王宗懿纨绔子弟,怎挡得住如狼似虎的马殷? 渝州一击而下,姚彦章横扫忠州。 秦彦晖屯兵施州,威慑归夔的武泰军。 王琼领八千精锐向东川腹地的梓州挺进。 看着兵力单薄,却是楚军的刀锋,军中骨干皆是蔡兵。 王宗懿集合三万大军战于合州。 蜀军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往来跋涉,早已成了疲兵,而与楚军的结盟,早就令他们的斗志消弭。 一方准备充分,目标明确。 一方措手不及,全无斗志。 王宗懿自认为三万大军攻打王琼的八千人,小菜一碟,不听王宗侃的劝阻,放弃合州坚城,迎战楚军。 合州即为后世钓鱼城,嘉、涪二江在此汇合,遂为合州,东川山水形势也全汇聚在此。 如果渝州是门户,那么合州就是锁钥。 此地若开,不仅东川没了,西川也在刀锋之下。 当年王建攻东川顾彦晖,也是令宗涤先取此城。 王琼以一千蔡兵为先锋,披重甲在前,在箭雨中呐喊而进,杀气震于长天。 还未接战,王宗懿胆气已丧,从中军退到后军,蜀军王宗铎、王宗检被斩于阵前,王琼挥军猛进,三万蜀军血染赤水河,王宗懿吓的连合州都不敢回,领着三百亲军向成都逃难。 合州既下,东川成了砧板上鱼肉,不过马殷对鱼肉没有兴趣,只令乱民随意攻取,许诺攻下一城便封为刺史,东川烽火漫天。 王琼牢牢占据合州,姚彦章屯兵忠州,张佶守卫渝州,马殷自引五万大军向西挺进成都。 整个西川风声鹤唳。 此时的王建才刚刚行军至资州,惊闻剧变,心中巨浪滔天,扫视身边诸将,却发现人人脸上有惧色,这些年王建带头享受,义子们也纷纷效仿,曾经的悍将们的血勇,早已消退在蜀中的繁华之中。 生死攸关,王建抖擞起往日的神威,撕去身上的锦衣玉带,穿上盔甲,一把火烧了车驾。 “西川不存,尔等焉有此等富贵!击破马殷,本王与尔等同享富贵!”火光中,王建的脸狰狞的可怕。 “愿与大王同力破贼!” 毕竟是本部精锐,追随王建南征北战,士气仍在。 不过,很多东西丢失了,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找回。 马殷据有湖南,无日不战,蔡人的凶残全都变成了积极进取,当初七千土团白条军南下,在遍地藩镇中横扫湖南,攻取桂管,还把手伸入岭南,北灭雷彦恭,西取黔州,一个统帅的气质,往往就是这支军队的气质,对土地财富无比渴望,而富饶的成都就在他们眼前。 马殷激励三军,言西川府库皆为士卒所有。 三军振奋。 成都平原的地缘优势全在北面与西面,一旦大军从东面突破忠、渝、合三州的长江、巫山、大巴山天险,便对成都平原形成居高临下之势。 地形的优势已经转移到楚军身上。 天下藩镇,李克用、朱温、杨行密皆是百战苦战血战,才有立足之地,马殷随从孙儒从淮西转战淮南,也是如此。 唯独王建地盘来的最容易,陈敬瑄、田令孜玩弄权术尚可,打仗就一趟糊涂了,韦昭度被王建恐吓几句,就丢下行营招讨的符节,唯一算的上对手顾彦晖,若是放到中原,根本排不上号。 历史上王建握有二川之地,居然被荆南成汭挡在蜀中。 两军相遇,高下立判。 楚军人人进取,上下同欲,士气高昂。 蜀军初时在王建的激励下奋勇作战,不过战事一旦胶着下来,蜀军的韧性便不足了。 被楚军连胜三场,直逼到资州城下。 蜀军锐气丧尽,得力大将全都被王建挥刀自宫了。 蜀中愁云惨雾,百姓听闻蔡军将入西川,纷纷南逃。 这一刻,长安李晔、昆州张承业、夔州武元登同时望着成都的方向。 细作与斥候早就将消息传到东南西北。 “自王建窃取西川以来,大唐险些覆亡,大唐西南招抚使,判诸军事令下,收复西川,便在今日!”张承业举起了从长安带出来的符节,天日之光照在其上,隐隐有光晕流转。 “末将领命!”杨师厚、杨崇本、吕师周三将半跪于地。 夔州。 武元登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下杀气凛凛的武泰军,难得的笑了起来,“秦彦晖乃楚军第一猛将,正堪为许将军之敌手!” 许存振臂而呼,“儿郎们,随本将攻灭秦彦晖!” “杀、杀、杀!”武泰军士卒举起长矛,刺向苍穹。 与此同时,朱温在汴州也望向成都方向。 这些年一系列的挫折,令朱温渐渐收敛了一统天下的雄心。 汴梁的存亡,实则也在蜀中一战。 如果蜀中为马殷攻取,大唐的优势便不复存在,天下将陷入群雄割据的态势,汴梁便有足够的时间吞灭河北。 但如果蜀中为唐廷所得,则大唐席卷天下之势已成。 所以朱温不得不竭尽全力配合马殷。 “令王彦章统龙武军攻申州,申州是他丢的,他必须给朕夺回来!胡真、王檀、李仁罕攻唐州!王景仁攻霍邱!诸军务必尽力,大梁之存亡全在此战,敢有不尽心者,九族皆诛!”朱温杀气腾腾的笑容令敬翔不寒而栗。 很多年,敬翔都没见到这样的朱温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人心向背 虽然淮南局势不断在糜烂,但汴梁占据黄河与淮河流域最肥沃的土地。 前两年不仅攻占魏博,还与李存勖分食卢龙,实力有所恢复,就目前而言,对大唐威胁最大的仍是汴梁。 朱温在私生活上混乱,在国事军事上从不糊涂,马殷在南方强势崛起,令他看到了破局的希望。 此前他也曾联络过王建,希望暗中结盟,不过王建对争霸天下没有兴趣,一心只想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攻打南诏,也是因为南诏对蜀中的威胁太大。 马殷就成了天然的盟友。 “李存勖占据幽燕,与大梁是生死仇敌,陛下切不可放松河北的戒备。”敬翔提醒道。 天下的态势已经非常明朗,大唐、汴梁、河东、马殷四方绞缠,王建能不能渡过这次危机还是两说,至于东南的钱镠、王审知,也只是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岭南刘隐、刘昌鲁、曲承裕,倒是有进取之心,不过实力太弱,对天下格局的影响太小。 “李存勖占卢龙,最急的不是我们,而是契丹人,阿保机颇有雄心壮志,广纳唐人为羽翼,绝不希望一个强大的河东出现在他面前,而且阿保机的使者已经汴京城中。”朱温咳嗽两声,脸上现出一丝病态,忽然长叹一声,“李克用老病,却生了一个好儿子,朕诸子却如豚犬。” 敬翔安慰道:“诸皇子忠孝仁爱,大梁自有天命,陛下春秋仍盛,他日提精兵猛将扫平河北即可,李存勖以武功崛起,剽勇好战,若是一战而厥其势,则河东必有内乱。” “先生所言甚是,不过在此之前,需给唐廷一记重击。”朱温握紧了拳头。 最先发动的是嶲州。 蜀中东西北三面皆有山川河流之险,唯独南面最易进攻。 西北面的横断山脉到此戛然而止,东北乌蒙山望南中而止步,一条金沙江穿过大凉山,从云贵高原流入蜀中。 占据南诏,实则已经对蜀中、交趾形成高屋建瓴之势。 南诏能成为大唐的西南边患,数次攻到成都城下,皆因占据了地利。 大渡水、飞越岭、大凉山组成了一道防御体系,防御的核心便是黎州。 而黎州被老熟人王宗范镇守。 此人算是蜀中为数不多的良将,对唐军战力有深刻体会,黎州周边兴建了诸多堡楼,扼守在各处险要上。 杨崇本数次派出劝降使者,王宗范软硬不吃,对唐军使者以礼相待,也不苛待,问明来意之后,便送还回去。 大渡桥横铁索寒。 五月的春末夏初,堪堪来到汛期,高原上的冰峰融化,为各大河系提供了汹涌的激流。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进攻的好时机,只要唐军被堵在大渡河一个月,关中子弟就会体会到南中燠热以及毒瘴。 唐军沿河下寨,几次小规模的强攻,皆铩羽而归。 杨崇本眉头紧锁,他为西南招讨使,位在诸将之上。 但如果连第一战都这么挫折,何日才能挺进成都? 当然,也不是说完全攻不下此城,只是唐军兵力本来就捉襟见肘,若是在此地损耗太大,如何面对马殷? 他才是真正的敌人。 “大渡河险要,王宗范深有将才,我军兵力难以强攻,不如绕到东面乌蒙山,深入西川腹地。”吕师周提议道。 “乌蒙山,山连山山盘山,处处是天险,东爨人深居其中,斥候进去都很少能出来,大军进入,岂不是自寻死路?”杨崇本坐镇嶲州,对周边地形相当了解。 杨师厚道:“王建与马殷鏖战资州,离成都一步之遥,我军若是不能先一步进入成都,就会落在人后。” 杨崇本起身,全身盔甲铿锵作响,“王宗范没有扣押我军使者,说明其心并不想与我军对抗,也罢,普通说客不管用,本将亲自走一趟,若能说降此人,我军便能长驱直入。” 吕师周与杨崇本关系不错,忍不住劝阻,“将军身为一军主将,岂能亲自涉险?不如末将去。” 杨崇本笑了起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谅他王宗范也不敢对动手,此行不仅要去,还要大张旗鼓,若本将真有个三长两短,杨将军统领三军。” 杨师厚原本不怎么看得上杨崇本的,认为他只是机缘巧合,善于站队,才有今时今日之地位,然而现在听了他的一席话,不禁生出几分敬意。 杨崇本领着十几名侍从,高举“大唐西南招讨使杨”的大旗,敲锣打鼓的向黎州进发。 黎州蜀军人人惊讶,大唐攻灭南诏,杨崇本的大名也响彻蜀中大地,顿时人人侧目。 杨崇本令人在渡桥前大呼:“杨崇本拜见大唐黎州刺史王宗范!” 大唐二字喊的特别响亮,蜀军将士面色古怪起来。 王建是大唐的蜀王,黎州是大唐黎州,法理上并无差错。 不说大唐与蜀中的实力对比,就是两人的身份也是天差地别,王宗范只是黎州刺史,而杨崇本是西南招讨使,封疆大吏。 王宗范不敢托大,只能领着亲兵出来迎接,见杨崇本一身绯色圆领袍,盔甲武器全都没带,心中也就放松了警惕,令士卒放下渡桥,迎杨崇本过河。 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四周蜀军的面,杨崇本厉声喝问:“王将军阻挡王师,莫非是要与大唐决裂!” 刚才还喜笑颜开的,一上岸,忽然就变脸了。 相由心生,气势也是由心生,杨崇本背后站着的是大唐,而这三百年大唐早已深入人心,这一嗓子吼出来,仿佛雷霆一般震动人心。 与大唐决裂! 恐怕王建都没这个胆量。 王宗范脑门上忽然就生出冷汗,他开始后悔放杨崇本过河。 蜀军将校、士卒都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疑惑和询问。 大唐并没有向蜀中宣战,大唐也并没有与蜀中决裂,普通士卒与百姓只知道,当今大唐皇帝与蜀王是翁婿,心理上就天然近了一分。 而王宗范本就是从关中流落蜀中的。 “末、末将不敢,只是此地是蜀王封地,没有蜀王命令,不得放任何人过境!”如今蜀中的形势,王宗范岂会不知,只是作为一个将领,守土是其本能。 杨崇本拱手向天,“本将奉天子诏令而来,驰援成都,王将军若有反志,当斩下本将的人头,若还有忠义,便与本将一同征讨蔡贼!” 大义名分,皆在唐军。 杨崇本在众目睽睽之下侃侃而言,已然说动了蜀军军心。 无论是蜀军还是唐军,首要的敌人是楚军! 王宗范当下拔出横刀,眼中精芒一闪。 杨崇本身边的亲随挡在前面,却被杨崇本一把推开。 如果王宗范真要一条道走到黑,这几个人也挡不住。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一个大义凛然,一个锋芒毕露。 不过最终还是王宗范退让了,唐军攻灭南诏,马殷攻破渝州、合州,蜀中就已经大势已去了。 这种大势已经体现在两人的气场之中。 “诸军听令,随招讨使驰援成都,攻灭马殷!”王宗范振臂而呼。 “万岁!”漫山遍野,欢声雷动。 第三百二十六章 死而无憾 远在长安的李晔有些焦头烂额。 汴州将军来报,梁军不日将大举进犯! 李晔忧虑的原因在于,真正进攻蜀中的军队只有杨崇本、杨师厚的两万多人,其中杨崇本部不在唐军序列当中,并不以战力见长,否则当初也不会挡不住兴海军,让其逃窜到高原之上。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李晔原本想调高行周的控鹤右军进入荆南,攻打潭州。 然后自引长安的三万唐军陈兵剑门关下,静候蜀中之变,以大唐皇帝、王建女婿的身份招降纳叛。 他也想过朱温会来搅局,只是朱温似乎动真格的了。 唐邓、鄂岳、光州、霍邱,任何一地有失,唐军的攻势便不存,反而会陷入与梁军的惨烈撕扯当中。 天下形势,唐梁之争是主流。 站在朱温角度,此时进攻大唐,的确是个好时机,若是收复蜀中,朱温可能就彻底没机会了。 如果梁军大举来犯,唐军只能全力以待。 “高将军虽然不能动了,但江西谭全播可以出袁州,入湖南攻潭州!”李巨川提醒道。 李晔差点忘了这位老将,潭州是楚军经营多年的老巢,谭全播的虔州辅军,只要出现在潭州城下,就足以令马殷惊心动魄的了。 “先礼后兵,诏令马殷不得侵犯西川,退还湖南,两家罢兵!” 马殷现在杀红了眼,成都就在眼前,岂会因为朝廷的一纸诏令而罢兵? 这道诏令是做给老丈人王建看的,大唐还没放弃你。 李晔盯着地图,东面战场的薄弱之处,仍是霍邱。 霍邱刘存一万黄头军,但他与寿州王景仁对峙,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梁军大举进犯,肯定会先拔出这根插入腹地的钉子。 蜀中战场,唐军的优势与劣势都相当明显,优势在于大义名分,劣势在于兵力,兴海军的背叛影响深远,不仅改变了高原的态势,也削弱了挺进西川的唐军实力。 “陛下可调遣李神福水军入霍邱,增加兵力。”李巨川也看出了霍邱的薄弱。 其实唐军在霍邱本站不住脚的,只因鄂岳、光州、舒州的支援,才让它在梁军腹地存在。 李晔笑道:“远程指挥,朕不会这么做,李神福、朱瑾天下名将,怎么打他们比朕更清楚!” 李晔按捺住微操的欲望,自己的优势在于往哪儿打,而不是怎么打,这一点,李晔心中还是有数的。 不对,李晔盯着地图,唐军的软肋不止在霍邱,申州、邓州、庐州、光州、全是都是软肋,因为实行伐梁策,所以兵力分散,如果梁军握紧拳头,雷霆一击,攻击一点,唐军很可能守不住。 破一点,便会对整个大局造成深远影响! 这几年,朱温回了几口血。 别看在潞州城下被李存勖击溃,但实际损失并没有多大,梁军反而牢牢占据了魏博与义昌,一只脚已经踩在河北大地上,吸收河北雄武之士,充实梁军。 细作接连的线报显示,以敬翔为主的崇政院,积极发展生产,山东、徐泗这些战火纷飞的地方,逐渐安定下来。 华夏百姓,只要有一个安稳的环境,就会勤勤恳恳的劳作,养育一个又一个所谓的盛世。 山东连年丰收,朱温有钱有粮有人有地盘,蛰伏了两年,现在提着刀子过来,岂会蜻蜓点水的蹭蹭就完事了? 这是国战! 李晔目光深邃起来,大唐有现在局面不易,被动防守,永远疲于奔命。 “我军主动进攻逆梁如何?”李晔忽然道。 “啊?”李巨川惊讶的看着李晔。 李晔笑道:“淮南,我军早已形成优势,不如现在就攻打扬州!调动梁军支援,梁军来,与其对峙,以水军累积优势,梁军不来,我军攻取扬州,然后扫荡淮上四州,看朱温慌不慌!” 淮南一线集中了太多唐军主力。 李神福的水军、柴再用的黑云长剑都,周云翼的禁卫军左军,刘知俊的天策右军,还有朱瑾的光州团练,刘存的一万黄头军。 总兵力超过七万。 其实军略并非李巨川所长,结结巴巴道:“我、我军、粮草能支撑如此大战?” “够了。”以前困守关中,李晔天天望着老天多洒点雨,好多收点粮食,而收复南阳盆地、江汉平原、江西、宣翕之后,才知道为什么关东会崛起,粮食从来都不是问题。 事实上,如果不打疼朱温,以后但凡大唐有什么动作,朱温都来干预,这统一天下要等到什么时候? 搞不好弄出一个三国、四国的局面。 一念及此,李晔也就下定了决心,优势在我,凭什么让朱温占据主动? “打!”李晔一锤定音,“诏令李神福为淮南招讨使,汇合刘知俊部、米志成部、柴再用部,攻打扬州!周云翼为后军押衙,支援淮南战场,李筠为淮西招讨使,汇合高行周部、郝摧部攻打蔡州,朱瑾为淮北招讨使,相机而动,陕州杜晏球部,相机攻打洛阳!” 既然要打,就玩场大的。 以攻为守,看朱温如何接招。 同样,这几路随便突破一路,就够朱温喝上一壶的了。 太原。 曾经叱咤风云的枭雄李克用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 自从潞州坠马之后,他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往年积累的战争伤痕,全都爆发出来。 “有此奇儿,本王死而无憾!”李克用瘦的不成人形。 女人们围成一团,哭成一片。 李存勖也眼中泛着泪光。 “我父子三代浴血奋战,才有尺寸之地,为父此生最大的憾事,便是不能扫平汴梁,以泄心头之恨,此贼数次欺我,你兄长亦死于此贼之手,我儿能成为父之夙愿否?”李克用的独眼中仿佛烧着一团火焰。 李存勖当场磕了三个响头,“若不能扫灭朱贼,我李存勖万箭穿心!” 随侍在李存勖身边的郭崇韬心中一突,这个誓言太过毒辣,心中莫名其妙的涌起一股寒意。 恍惚中,仿佛真有千万支箭飞向自己与李存勖。 晋军攻占幽燕,实力大涨,但与朱温比起来,差距仍然非常巨大。 伴随大唐的复兴,天下形势越发明朗,晋军夹在唐梁契丹之间,地缘态势相当恶劣。 很明显,梁军的下一步,肯定是统一河北。 尽管这一年多来,李存勖鼓励耕种,发展商贸,进取漠南诸部,但晋军面临的形势依旧严峻。 这一夜,一代英雄李克用撒手人寰。 第三百二十七章 互为敌手 李克用堪称唐末的救火队长,历史上先后救过僖宗、朱温、朱瑾朱瑄、杨行密、刘仁恭,只要有困难,李克用的沙陀铁骑有求必应。 从僖宗朝起,唐廷的策略就是扶植相对听话的朱温,打压桀骜不驯的李克用父子。 这也是为什么张浚一忽悠,唐廷便调转枪头,去捅李克用的原因。 李克用实在闹得过分,最初只是云州刺史,因镇压庞勋之乱而崛起,恃功横恣,不鸟僖宗,在河东公然攻城略地,杀云州防御使段文楚,引起了僖宗的极大愤怒,乾符四年,僖宗令昭义、卢龙、吐谷浑部合击李国昌、李克用于蔚州,李克用父子扛不住,逃入达怛避难。 黄巢之乱,李克用响应唐廷的号召,血战黄巢,将黄巢逐出长安,与朱温等山东藩镇,一起合力绞杀黄巢。 唐廷能在黄巢之乱后,又延续二十年,有李克用的一分功劳。 历史上,即便张浚参与围攻李克用之后,昭宗被李茂贞、王行瑜、韩建逼迫,还是李克用南下关中,灭了王行瑜,打的李茂贞上表求饶。 李克用对唐廷始终保有一丝善意。 当初朱温如日中天,挥剑西指,如果不是李克用顶在前面,李晔只能到阴间去重振大唐了。 现在他死了,李晔心中不胜唏嘘,也不知将来大唐与河东会走到哪一步。 政事堂商定的谥号是武穆王,李晔一听这不是岳飞岳武穆的谥号吗? 当下改成武靖王,算是李晔对李克用的认可。 至于李存勖,赵崇凝强烈建议按照常制,改为河东郡王。 李巨川则认为,大唐与河东向来盟好,趁其丧而绛其爵位,有失大唐胸襟,眼下梁唐大战在即,还需李存勖援手,牵制河北梁军。 李晔笑而不答,反问李裕:“太子意下如何?” 李裕仍旧有些惧怕李晔,不敢正视,垂眼望着地面道:“禀父皇,儿臣以为,不可削其爵位,李存勖锐气正盛,若是绛爵,恐令其怀恨在心,久而久之,必生龃龉,眼下大唐的重心在蜀中,其次淮南,再次中原,河东若是不稳,便会牵扯大唐精力。” 这话说得井井有条,不仅让李晔刮目相看,抬头,发现李巨川也面露惊讶之色。 唯独赵崇凝面色不虞,“太子此言差矣,李存勖新登大位,若不示之以威,恐其桀骜不驯。” 李裕温和的向赵崇凝拱手,“先生所言甚是,此乃学生拙见,陛下自有明断。” 看着他温文尔雅侃侃而谈的样子,李晔怎么也无法将他与密奏上的那个太子联系起来。 当然,也可能背后有崔胤等人指点。 既然立了太子,太子也可建詹士府,招揽人才。 李晔笑道:“李克用有功于大唐,朕不会小气,朝廷的死敌仍是朱温,不可令河东心冷,敕封李存勖为晋王,河东节度使、卢龙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克宁为河中节度使。” 河东传承三代,削爵没有意义,如果李存勖自封“晋王”,反而是打了大唐的脸。 面子都是互相给的。 而且李晔知道,当河东的潜力完全爆发出来的时候,李存勖绝不会止步于“晋王”。 当然,如果大唐横扫了中原,也不会容忍河东的这位“晋王”。 等待两天之后,蜀中的捷报终于传来。 杨崇本亲自入黎州,劝降王宗范,蜀中的南大门正式敞开,仿佛一个讯号一样,蜀中之南的不少州县纷纷开城投降大唐。 蜀中的局势,已经非常清晰,王建绝挡不住两路的进攻。 有人看好大唐,自然有人看好马殷。 马殷一路行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军威赫赫,政治是战争的延续,马殷大刀子的影响力,绝不在唐廷大义名分的影响力之下。 “剑门关守将是何人?为何还负隅顽抗?”李晔有些恼怒,都这时候了,居然还有人为王建陪葬。 天下雄关,剑门之险峻还在潼关之上,盖因它不仅仅是一座关隘,而是包括剑阁、金牛道、后关门等的险要。 攻破剑门关只是开始,王建在剑门关之后,还修建了一系列的关隘。 “剑门守将王宗黯,原是王建旗下牙将,骁勇善战,破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厚有功而赐名,充行营兵马使,对王建忠心耿耿,末将数次遣细作劝降,皆被其斩杀。”赵义存道。 李晔眉头一皱,这人看来要跟王建一条道走到黑了,“王建猜忌众将,怎么没杀他?” “宗黯之女嫁大徐妃之侄,大小徐妃常为其庇护。” 其实王建猜忌杀人,是杀能对其造成威胁的将领,负责王建胡乱杀人,蜀中早就自己崩溃了。 “领令杨鉴部进逼剑门关。” 蜀中的大局还是要看杨崇本与杨师厚的了。 关中的两万唐军,要为中原战局作准备。 能影响蜀中局势的除了南征军,还有夔州许存部。 许存的对面是秦彦晖,在没有击败秦彦晖之前,归夔的武泰军无法支援蜀中。 天佑四年四月,在杨师厚、杨崇本出兵之后,许存领两万武泰军倾巢而出。 这些士卒在得到江陵的补给之后,士气大振,近三分之一的人披着江陵送来的重甲。 这时代其实没有弱兵,无论是老弱妇孺还是书生农夫,整天面对的不是乱兵就是贼人,不会砍人连日子都过不下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早已淹没在时代的狂潮之中。 强将手下无弱兵。 成汭一半的江山是许存打下来的。 此刻的成汭对秦彦晖也充满了极大的兴趣。 脑中还在回响着武元登的那句话,“秦彦晖楚军首将,正堪为将军敌手!” 在夔州这大半年的时间,许存与秦彦晖打的有来有回,武泰军在他调教下,早已归心,没有士卒不拥护能打胜仗的将领。 王建虽然任命他为武泰军节度副使,但一直留了一手,军需供应能减就减,即便如此,许存依旧挡住了秦彦晖的进攻。 现在有了江陵的支援,武泰军摇身一变,人人都有了精兵的样子。 盔甲鲜明,长矛锃亮。 没有重甲的士卒至少有皮甲札甲。 吃饱喝足养了一段时日,人人都有劲儿了。 不过战争并没有因为许存的振奋而偏移。 武泰军沿马水河而下,却在建始遭到了秦彦晖的迎头痛击。 此时的楚军正处于巅峰阶段,秦彦晖以骁将王环冲锋在前,自引伏兵冲击中阵。 武泰军行将崩溃,许存提刀而出,领九百心腹锐士血战在前,且战且呼:“此战若败,许存必不独生!” 溃败的士卒受到感召,回身再战,堪堪挡住了楚军的猛攻。 一场大战从正午杀到黄昏,遍地残肢断臂,双方都扛不住了,才各自后撤。 第一战,武泰军直接战死两千人,负伤、逃散的将近五千。 出发时士气如虹的两万,现在只剩一万余人。 而且这一万人还不稳定,随时要崩溃。 直到第二天,武元登拉来一车车的钱帛、熟肉、烈酒,直接倒在士卒面前。 “战死者抚,战伤者治,有功者赏,怯战者死!”二十多个宣教使的口号简单明了。 一排排的逃兵押到军前,人头滚落地面时,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第三百二十八章 枭雄决断 秦彦晖也不好受。 许存了解他,但他不了解许存,一直以为许存能挡住自己,只不过是凭借了夔州的地势。 建始一战,让他真正体会到对手的可怕。 占尽先机,以众击寡,却损失五千多人。 这是楚军西进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败。 他开始重新审视对手,审视武泰军。 不过秦彦晖没有许存这么强大的靠山,受伤的士卒在烈日下哀嚎,战死者的尸体弃之不顾,还是对面武泰军民夫帮着掩埋。 楚军遵行了这时代藩镇的常规,战胜则抢,肆意屠戮,战败,没有抚恤、没有救治,生死由命,能吃饱就不错了,更别说酒和肉。 补给当然要供应蜀中的马殷大军。 在楚军还在舔舐伤口的时候,许存又来了。 士卒比之前更加凶悍,崎岖的山路峡谷,无法组成大规模阵列,全凭士卒们的武勇。 十几名武泰军壮士披重甲,持大盾推进。 楚军也异常骁勇,几十名士卒踩着袍泽的肩膀跃过盾牌,双方一阵混战,血肉横飞。 这一次,楚军扛不住了,被一百多名重甲步卒杀到牙旗之下。 秦彦晖亲自上阵,才堪堪挡住了武泰军的疯狂进攻。 当日又是一场血战,双方在此抛下一千多具尸体。 秦彦晖的伤兵增多起来,得不到救治和修养,士气也在缓缓下滑。 第三日,许存再来。 楚军大恐,交战才一个时辰,直接在战场上溃败了。 任凭秦彦晖如何阻拦,都挽救不了败势,不得已,秦彦晖只能后撤。 从建始到施州,出现了一条血路,武泰军艰难推进,秦彦晖屡败屡战。 直到从两万大唐辅军从江陵而来,战争形势彻底倒向武泰军。 武元登信守承诺,辅军大力救治伤员,还为阵亡者一一登基姓名籍贯。 辅军伐木建营,又建造了一百多辆大型投石车抵近施州城下。 威力怎么样不知道,但这些大家伙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却是显而易见的。 施州周边别的不多,石头木头却是取之不尽。 在大唐国力的碾压下,即便秦彦晖是名将,也扛不住这么打。 战鼓声隆隆升起,仿佛洪流一般稳健,石块划破天空,发出尖锐的呼啸声,落在城墙上。 第一天,秦彦晖扛住了,楚军也扛住了。 但第二天、第三天…… 秦彦晖扛不住了,也忍不住了,令王环领三千锐卒突击。 城外许存早就有了准备,箭雨、投石,士卒被射成了刺猬,或者被石头砸的脑浆迸裂,王环依旧不退。 双方在城下惨烈厮杀。 三千楚军锐卒,阵亡一半,只有一百余人跟随王环杀回城内,其余的人力竭被俘,却死活不投降。 武元登下令尽斩于城下。 这次突击的失败,令楚军彻底失去了斗志。 围城第七日,许存亲引锐卒登上城墙。 秦彦晖令残军退回黔州,并向正在围困资州的马殷报讯。 与此同时,潭州也在面临巨大考验。 时年七十三岁高龄的老将谭全播引八千虔州辅军,出袁州,攻潭州。 马殷集中全力西进,只留下弟弟马賨守卫潭州。 马賨原为孙儒最精锐的百胜都指挥使,骁勇善战,后归杨行密,担任黑云都指挥使,及马殷崛起于湖南之后,诸将皆劝斩之以除后患,杨行密不为所动,放其归楚。 马賨泣谢曰:“臣乃孙儒败卒,幸公待以不死,非杀身不足报。湖南邻近,朝夕可以打听到马殷动静足矣,不愿去也。” 杨行密长叹马賨忠义,但还是送还湖南,赠送厚礼。 马殷大喜,表奏马賨为武安军节度副使。 此人性沉勇,知书史,所向皆有功,在楚军内部极得众望。 听闻老将谭全播引八千军而来,潭州众将皆大笑不止,声言唐廷无人。 马賨初时也没太在意,令部将刘全规领一万人拒之。 刘全规觉得一万人太多了,只要五千人,便能全歼虔州兵,提谭全播的白头来见。 马賨觉得勇气可嘉,便应允了。 然而战争的结果却令马賨大吃一惊。 谭全播遇刘全规而退,刘全规本就是蔡将,向来勇猛,见敌退去,挥军大进,于昭山中了谭全播的埋伏,刘全规自持勇力,看不起老将,坚决不退,欲擒杀谭全播,反被落石砸死,五千潭州兵死的死散的散,虔州兵趁势而进,堵在潭州南门之下。 马賨此时才知道来的猛虎。 唐军在江西有李承鼐的黄头军,江州李神福的水军,皇帝全都不用,独独启用谭全播。 马賨据城而守,潭州既然是楚军的大本营,府库兵力全都充足,守个一年半载绝对没问题。 只不过他仍是低估了谭全播。 潭州城高池深,他的确没办法,但湖南不止潭州一处。 谭全播深入腹地,向南攻打衡、永、邵等州,这些地区都是产粮重地,也是楚军之腹心。 楚军西进的粮草皆是来源于这些地区。 一旦被唐军攻陷,后果可想而知。 再说潭州虽然折损了五千人,城中仍有一万七千余众,还不算青壮。 这么被谭全播压着打,恐怕以后马賨都没脸在楚军中混。 权衡再三只能领着一万三千人迎战谭全播,同时也向蜀中马殷汇报了湖南形势。 远在资州的马殷,最先收到的是李晔的诏令,令马殷立即退出东川,回到湖南境内。 此时的马殷为了攻打蜀中,准备了快一年,眼看就要成功,如何放得下这块肥肉? 当即礼貌而友好的回绝了使者,令张佶写了一封奏表,声言王建荼毒蜀川,百姓水深火热,盗贼四起,他马殷要为大唐平定两川。 还准备了十几名湖南川中美女,以及二十车金银钱帛随使者回返长安。 这些美女中,就有三名是马殷异常宠幸的姬妾,金银钱帛也是马殷一人拿出来的。 没过几日,黔州与潭州的战报相继传来。 马殷不禁皱起了眉头,黔州是他咽喉,潭州是他的老巢。 全都遭到了威胁。 张佶劝道:“秦彦晖我军大将,必能守住黔州,潭州三面处于唐军威胁之下,迟早为唐军所取。” 这两年马殷疯狂扩张,潭州实际上已经偏离了他们的力量核心,姚彦章、许德勋等将数次规劝马殷移镇朗州,进可攻退可守,不仅能扼控湖南,还能辐射黔中,对北面荆南也形成强大压制力。 马殷一直在犹豫中。 资州的攻防仍在继续。 呐喊声与惨叫声一起传来。 放眼望去,烈日之下,箭雨遮蔽天空,巨石呼啸而下。 整个资州宛如燃烧一般,不断绽放出血红色。 马殷眼神锋锐如剑,“宁弃湖南本土,不弃东西二川!传本王令,全军猛攻,三日内,攻下此城!” 传令兵飞驰而去,过不多日,战鼓声轰鸣而起。 大地亦随之震颤。 第三百二十九章 蜀中乱局 楚军对资州城发起了猛攻。 南面唐军出动的消息也令王建惊心不已。 唐道袭与王宗懿皆建议放弃资州,撤回成都。 成都城高池深,青壮充足,即便当年军事能力一塌糊涂的陈敬瑄、田令孜也抗住了十万唐军的围攻。 王建起初犹疑不定,但随着战局的恶化,再精锐的士卒,在一连串的打击与跋涉下,早就疲软了。 王建领心腹突围而去,留下王宗瀚聚城死守,宗翰其实是王建的外甥,并不以军略见长,但眼下,若是派其他人,恐怕前脚走,后脚就投降了。 宗翰自知必死,仍旧义无反顾,在楚军的猛攻下坚守着。 然而王建一退,城内士卒立即军心涣散,宗翰只坚持了两日,便被楚将马存攻破东城,宗翰仍领军在城内巷战。 城中的百姓也跟着遭殃,楚军血洗了整座城池。 宗翰力竭自刎而死,被楚军泄愤分尸。 第四日,马殷的战马踩着血水和肉泥进入城内,城中残余一千俘虏,以及连哭喊都不敢发出百姓。 “大王有雄踞两川之心,不可杀戮过重,王建大势已去,人心尽失,已成囊中之物,为今之计,唐军才是心腹之患!”张佶骑在战马上,稍稍落后马殷一个马头。 马殷稍稍思索之后说道:“倘若我军攻打南面唐军,王建投归大唐,如之奈何?” 张佶笑道:“王建手上还有成都沃野,半个东川,不到最后一刻,岂会放弃蜀中花花江山?我军南下迎战唐军,王建想着坐收渔翁之利,更不会投降唐廷,大王不妨令李琼将军北进,攻取梓州、剑州,先占住剑阁之利,然后瓮中捉鳖,剿灭唐军,扫除王建!” “南面唐军,不过杨崇本的乌合之军,乃是当年李茂贞的凤翔降军,唯一能战者,不过杨师厚的八千锐卒,我军四万之众,难道还破不了八千唐军?”马殷望着城中一列列的“忙碌”的士卒,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豪气。 孙儒虽然败亡,但蔡人的勇猛精进却遗留下来。 当年扬州大战,马殷也曾击败过杨行密。 这支从中原炼狱杀出来的强军,从未怕过任何人。 马殷麾下的五万人,是从淮西、淮南、江西、湖南集合的精锐之士,也是楚军的底气所在。 在张佶的建议下,资州最后的一万百姓得以活命,一千多蜀军降卒也被放归。 这些降卒将恐惧散播到成都平原上。 很多州县,只要看到楚军旗号,便开城投降。 天佑四年五月,资州之西的荣州、陵州投降马殷。 马殷挥军进入陵州,距离唐军刚刚占据的嘉州只有一百五十里。 仿佛两头丛林中的野兽,嗅到了彼此的气息,唐军屯兵于嘉州,楚军止步于陵州,通过斥候与小股骑兵,互相渗透与试探,就连蜀军的斥候也来凑热闹。 马殷口头上看不起杨崇本部,但行动上,给予了最大的尊重。 此战谁也输不得。 马殷没有蜀中,未来等待他的必是大唐的重重战略围堵。 大唐没有蜀中,心口上始终抵着一把利刃。 天下之山水在蜀中,蜀中之山水在嘉州。 峨眉山、乐山分列左右,大渡河横贯东西,岷江纵横南北,青衣江穿城而过,三江聚于乐山大佛膝下,正如三股势力聚集在蜀中。 如果唐军缩在嘉州,楚军一时半会还真没办法。 毕竟川南大部分城池都有山水的加持,易守难攻。 不过令马殷没想到的是,唐军却突然甩下嘉州,沿岷江向成都急进。 “唐军是要先攻成都?”马殷大惑不解。 当前形势非常明了,王建冢中枯骨,唐楚之间的决战,决定了西川的归属。 现在唐军绕开楚军,直接北上成都。 “难道唐军与王建达成了某种协议?”张佶不确定道。 细作传来的情报,唐军不止两万八千人,似乎还有一万余蜀军混杂其中。 王建或许不会投降唐廷,但与唐廷合力对付楚军还是可能的,如果唐军与成都蜀军联合,那么在兵力上并不弱于楚军。 马殷眉头皱起,“此必是唐军疑兵之计。” 马存道:“蜀中精华皆在成都,唐军若取之,我军此来何为?” 张佶道:“唐军之粮草退路皆在黎州,我军不妨佯攻黎州,试探其反应。” “黎州山高路远,迁延日久,若唐军真与王建联合,成都不可得,传本王令,追击唐军!”马殷很快就有了决断,他对自己实力有绝对自信,在力量面前,任何诡计都将无处遁形。 “久闻杨崇本狡诈,腹有鳞甲,没想到这种人也会为唐廷所用。”张佶眼神中聚起一团精光。 “哼,若是皇帝早生二十年,本王也愿为大唐马前卒,如高骈一般扫平四方,可惜大唐失鹿已久,天命已分,朱温得三,李克用得二,本王得其一,拿下蜀中,本王也是三,成败在此一举,请诸公为本王扫平西川!”马殷向诸将拱手。 “愿为大王效死!” 蔡将在各大势力中多有羁傲不逊之辈,但在楚军中异常和谐。 当年孙儒破灭,刘建锋、马殷、秦彦晖、李琼等大将盟誓,共举大事,除了李建锋因为男女之事被部下斩杀,十几年来,没有一起叛乱发生。 一方面是诸将和睦,另一方面就是马殷的雄才大略与人格魅力了。 连秦宗权的族弟秦彦晖都甘为马前卒。 众志成城,楚军士气再度高涨,追着唐军而去。 马存三千骑兵先行一步,咬住唐军后翼,不断袭扰,不过唐军并没有理会,反而加快速度。 马殷虽然不惧任何一路,但如果唐军与王建勾结在一起,蜀中之战,必定旷日持久。 他的后方也在起火。 四万大军的粮草是个沉重的问题,马殷不得不违背前几天不得劫掠的命令,掳掠沿途州县,速度已然慢了许多。 斥候传来消息,唐军一路行来秋毫无妨,只要打着大唐旗号,各州送上粮草,蜀中百姓也会送上粮食,真如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一般。 沿途的关隘,不作任何阻拦。 人心之向背,可见一斑。 这更坐实了马殷的判断,两家已经秘密联合。 遂下令全军加紧行军,连粮草也顾不得掳掠了。 第三百三十章 淮西淮南 风云在中原和淮南聚集,似乎在酝酿着一场空前的风暴。 大战的气息弥漫淮河上方的苍穹。 一支支梁军赶赴向许州、蔡州。 梁军攻击的重点显然在唐邓。 而唐军则在庐州汇集。 除了军队,数不清的民夫百姓也被裹挟进这倾国大战之中。 当年朱温陈兵河中,太原、长安瑟瑟发抖,当时的梁军意气风发睥睨天下。 而现在大军云集许州,仿佛当年的气势又回来了。 为了更好掌控淮西、淮南的局势,朱温亲抵陈州,与往常一样,坐镇后方,遥控形势。 许州南面行营招讨使胡真,招抚副使王彦章,汇合左右龙骧军、左右天武军,雄赳赳气昂昂的入驻许州。 朱温虽然没有亲临战场,但对此战的关注远在当年潞州大战之上,连魏州的王彦章都调回来了,汴梁梁军,来了四军,其中龙骧军的家底全是当年的宣武镇军,加上各种精锐部队,已经淮西的州兵,梁军可战之兵已经超过了十五万,这还不算后方运送粮草的民夫。 淮西形势吃紧,李筠先发制人,佯攻舞阳,高行周、郝摧猛攻蔡州。 蔡州在伐梁策之下,早就油尽灯枯,早在去年的时候,唐军就有攻陷蔡州的能力,只不过为了攻伐南诏,而选择隐忍。 包括扬州也是如此。 与其说朱温响应马殷,不如说这是汴梁集团作出的一次大反击。 是在战略层面的以攻为守,打破淮南的战略困局。 如果梁军攻陷唐邓,那么大唐就会被一分为二,荆南、岳鄂、江西、宣翕等精华地区被斩断,然后徐徐吞之。 不止是唐邓,光州、霍邱都受到了梁军的威慑。 颍州牛存节挥军南下,步步为营,堵住光州朱瑾部。 王景仁的水军游弋在淮水之上,随时向霍邱发动进攻。 而淮南的唐军也聚集在庐州,北望王景仁的寿州,东望邓季筠的扬州。 此战之规模远超当年天下藩镇围攻黄巢。 近十年兵锋之盛,无过于此。 探查到梁军聚集在许州,李晔不敢轻忽,留李巨川、赵义存镇长安,带着太子、薛广衡以及三万唐军赶赴核心地区邓州。 刚刚走到商州,忽然想到如此大战,干脆也让诸皇子们来见识见识,便下令棣王李祤、虔王李禊、沂王李禋等王,还有没封王的李柷、李祺、李禔、李佑等人,都来邓州观战。 李存勖五岁就被带到战场,这时代很多大将都是十三四岁就上了战场。 见过战场的血腥,才能珍惜和平。 唐邓本已风声鹤唳,百姓皆生恐惧之心,不过大唐天子的到来,令士民之心迅速安定下来。 这些年在大唐的日子过的不错,唐军战无不胜,百姓对大唐的归属感日渐上升。 随着大唐逐步振兴,李晔的信心也在增长之中。 这一战,就是要堂堂正正的击败梁军,打出大唐的威仪。 这时代经济实力和政治实力,都比不上军事实力重要。 “报陛下,高行周、郝摧将军已经攻下蔡州!”薛广衡禀报道,态度比之前更加恭敬。 李晔对他只是敲打,并非弃之不用,其忠心倒是实实在在的,被敲打的时日里,也没有出什么怨怼言行。 “好。”李晔淡淡应了一声,“将捷报传于全军。” 蔡州都被掏空了,打下来不奇怪,关键在于守不守的住。 “太子觉得蔡州该不该守?”李晔忽然问道。 一众皇子全都睁大眼睛,望着李裕。 李裕拱手道:“父皇自有圣裁,儿臣岂敢妄言?” “父皇,蔡州乃淮西重镇,一旦放弃,梁军长驱直入,或攻打申州,或攻打唐州,或攻打光州,我军疲于奔命。”棣王李祤抢着发言。 这几年最活跃的就是李祤,一度把手伸进辅军。 “哦?”李晔笑了笑,“但如果二十万围死蔡州,我军岂不是陷入被动?” 李裕的神色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 李祤侃侃而言,“高、郝二位将军都是我军宿将,梁军必不能轻易下之,父皇可分遣一军,批亢捣虚,北攻汝、洛。” 能说出这番见解,说明他在军事上有些见地。 不过纸上谈兵,谁都能说上两句。 皇子们受到最良好的教育,能说出这番话倒也不奇怪。 “蔡州能不能守,高将军自有决断,我们静观其变即可。”李晔目光扫过皇子们,最后落在最年幼的李禔、李佑身上,两人都是九岁,眼神敬畏中带着生疏。 “父皇,儿臣以为,不能放任将军们自行其是。”李裕终于忍不住在这时候开口了。 “为何?” “藩镇之祸,起于武人,将领们专断独行,岂不是重蹈藩镇之乱?”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李晔目光紧紧看着李裕。 李裕却始终不敢对视,“儿臣以为,但派遣一位皇子监军蔡州,既能安士卒之心,又能辖制诸将。” “那么你以为应该派谁去蔡州?” 李裕目光一闪,“二郎深通军略,为人持重,有他坐镇蔡州,必万无一失。” 绕了半天还是把竞争对手绕了进去。 李祤面色难看起来,不过当李晔眼神飘来的时候,他半跪在李晔面前,“若父皇准许,儿、儿臣愿意监军蔡州!” 蔡州守不守全在高行周,这场大战,从淮西延续到淮南,李晔没那个精力去搞微操,只要把握大趋势即可,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怎么打是将领们的事。 这个时候弄个监军过去,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高行周,朕不相信你吗? 再说军中已经有了皇城司、宣教使,将士们的家眷皆在关中,将领们根本不可能搞兵变。 李晔长笑一声,这个李裕在政事堂侃侃而谈,一脱离崔胤,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朕的大唐不是先帝们的大唐,朕的将军也不是藩镇武人!”李晔眼神熠熠生辉,这话说得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却是李晔心声,张行瑾只是一个例外。 大唐的历代帝王,其实也都不错,但到了晚唐,一下出了懿宗、僖宗两个昏君,风雨飘摇的大唐更加无药可救。 “父皇圣明!”诸皇子皆跪拜于地。 周围的将士也跪在地上。 “起身吧。” 这一刻李晔伟岸的形象深深映入诸皇子的心中。 第三百三十一章 王者之师 成都城下,近三万唐军列阵以待。 “奉陛下诏令,协助蜀中百姓清剿湖南蔡贼,蜀军上下不可违抗王师!”一众骑兵围着成都城呐喊。 成都四城紧闭,没有任何官方的回应,只有守军在城上幸灾乐祸的看着。 大部分人对唐军能深入成都城下惊恐不已。 在唐军没有表现出攻城欲望之后,守军逐渐安定下来,他们已经在一次次的溃败中,被楚军吓破了胆,对战争的恐惧无以复加。 王建神色莫名的看着城下唐军。 唐道袭道:“唐楚相争,我军得利,大王当整顿人马,待两军厮杀疲惫,可一战而定!” 建议是好的,只不过周围的蜀将们人人面有惧色。 一支军队的战力往往体现在气势上,城下的唐军,壁垒森严,气势如虹,即便站在城墙之上,也感觉到森然的肃杀之气,比楚军的狂暴多了几分不可侵犯的堂堂之气。 这种气势更是体现在每一个士卒脸上。 他们高昂、热烈、兴奋,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生死大战,而是一场盛大的——围猎。 “大王,万万不可,唐军没有展示任何敌意,与我军仍是盟友,应该同力讨伐楚军才是,且大王与陛下有姻亲之固,不应仇者快亲者恨。” 果然,有人站出来为唐军说话了。 还是他的谋主王先成。 素来雄猜的王建,还能从中听出另外一层意思,唐军胜,至少还是个王爷,楚军胜,恐怕他王家还不知道什么下场。 再看周围的将领,宗弁、宗俦、宗朗等等义子全都无精打采的。 跟城下的唐军判若云泥。 王建打了一辈子的仗,军心如何一看便知,曾经忠武军的精锐也面有倦色。 他忽然想起宗涤、宗绾等义子起来,如果他们在此,恐怕早就争先恐后的请战了。 “成都险固,城中仍有七万带甲之士,青壮超过十万,百姓三十万,唐楚两军加在一起,不过八万,现在论成败是不是太早了些?父王可作壁上观,唐楚两败俱伤,是天助我等!”王宗懿阴沉着脸道。 别人投奔大唐或者马殷,大小也能混个官儿,就连父王王建,投归大唐至少是个王,他王宗懿就什么都不是了。 利益决定立场。 王宗懿打仗一塌糊涂,从小耳濡目染,在争权夺利上精明的很。 “静观其变吧。”王建轻描淡写道。 王先成又道:“楚军兵力强盛,大王至少送出一些粮草军械,向唐军示好。” 王建眼神一阵闪烁,“你们看左翼的那支军,似乎是我军?” 众人远眺,果见盔甲旌旗俱是蜀军规制,王建的脸迅速阴沉下来,“好好好,王宗范!” “我说唐军怎么能这么快兵临成都,原来是有内应啊!”唐道袭充满的目光扫过一众蜀将。 王宗范其实是真正意义上的王建养子,其母都被收入后宫,连他都归降唐军,对其他人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王建面色铁青,王先成不敢再劝了,送粮草军械一事自然也就黄了。 只不过成都不送,城外却络绎不绝的送来补给。 一列列的车队、驴队,从西面而来,排前还插着某某县、某某乡的旗帜,甚至还有百姓帮忙伐木、运石、构筑工事。 王建的脸不止是铁青,而是狰狞起来。 他堂堂蜀王,建个宫殿,这些黔首们一个个推三阻四的,他出征东川,也没见这些杀才这么踊跃,宁愿躲进深山当野人,也不愿服徭役。 城下热火朝天,城上一个个面色尴尬起来。 “这些杀千刀的,父王若是赶走马殷,一定加大赋税!”王宗懿恨得牙都痒了。 王建父子面带恨意,不过其他人神色就大不一样了。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神情严肃,有人用眼角余光瞥着王建。 跟这时代大部分节度使一样,王建从底层一步一步杀上来,几十年戎马,未曾受用过荣华,一旦食髓知味,便一发不可收拾,穷奢极欲,蜀中民心早已离散。 这些年,蜀中与大唐在政治、经济、民生上前所未有的紧密,关中的什么样子,大唐什么样子,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而在王建、马殷和大唐之间,百姓自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以说,从唐军踏入蜀中土地,王建就已经大势已去了。 摆在唐军面前的,仅仅是如何击败楚军! 当初,吕师周建议利用嘉州的地势,抵挡住楚军,然后稳步推进,先收蜀南之地,以为根本。 “蔡贼东来,王建惨败,蜀中人心惶惶,我军趁胜而来,士气正盛,当是大展神威之际,岂能在嘉州缩首缩尾,坐看马殷攻陷成都?”杨师厚极力反对,分析出马殷鏖战涪州、渝州、资州,虽胜,但士卒疲惫,当调动楚军一同北上成都,令其疲于奔命。 “我军不战则矣,一战当破马殷,而夺蜀军之胆气!”杨师厚语气坚决,全然不将楚军放在眼内。 此战干系太大,杨崇本一时不能决断。 王宗范进言道:“成都离维州不到三百里,若战事不谐,可向岷山退却,沿途州县,必不敢拦阻,或者可先行打通维州路线,就算眼前失利,只要此路畅通,河陇、关中雄兵可源源不断攻伐成都。” 杨崇本能有今日,全在他眼光超出常人,很快就看出在成都城下决战的政治意义,随即下定决心,“嘉州虽好,但旷日持久,变数太多,我军皆是北人,不利蜀中气候,决战成都之下,破马殷,便是破王建!” 大军当即北行。 没想到事情比预料的顺利,沿途得到了百姓的极力拥戴。 就连城池也主动开城。 王建上不能御敌,下不能安民,苛捐杂税,逼得百姓家破人亡,又擅杀大将,东川皆反,西川一样早有怨言。 君视民为草芥、民视君为仇寇。 汉唐是华夏子民最慷慨激昂的时代,唐末,君权陨落,百姓从不缺乏反抗精神,振臂一呼揭竿而起从大秦便是常态。 在一个比烂的大环境,忽然有一个积极向上,不那么腐烂的团体,自然会产生强大的吸引力。 而蜀中,向来跟大唐联系紧密。 如果关中是腹心,河陇是雄姓器观,那么蜀中就是大唐的腰肾,安史攻陷河北,吐蕃攻陷河陇,而大唐不亡,全因蜀中! 大秦得蜀中,横扫六国。 西魏得蜀中,后来居上。 第三百三十二章 决战成都 当马殷赶到成都城下时,唐军没有任何犹豫,趁其立足未稳,杨师厚领八千银枪效节都在左,吕师周两千亲卫都在右,王宗范居中,杨崇本的岷州军在后,防备王建突然反戈一击。 铁甲洪流与岷江一起滚滚而下。 他们的背后是武侯祠,是杜甫草堂,是巍峨的青山,是湛蓝的苍穹,是蜀中几百万睁眼看着的百姓。 这是一场国运之战。 开战之前,宣教使们便游走于各都各营之间,激励士卒。 银枪效节都与亲卫都也根本用不着激励。 天子亲军,大唐王师,当然知道是来干什么的。 很多士卒都是跟随李晔从长安孤城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韩建、李罕之、李茂贞一个个曾经强大的对手倒在他们脚下。 就连不可一世的朱温,也数次折戟沉沙。 也许楚军是一支强军,银枪效节都与亲卫都的将士们,没有一个惧怕的。 大唐是他们心中的丰碑。 当一个国家积极向上时,这个国家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是向上的。 军人更是义无反顾。 战马在天空下嘶鸣,踩着昂扬鼓声前进,弩箭遮蔽天空,激射入楚军阵列之中,两千骑兵端着长槊,仿佛一条条游龙。 “大唐无敌!”飞驰骑兵中,魏五郎一声怒吼,引起所有人的共鸣。 骑兵怒吼着冲入敌阵之中,带起一阵腥风血雨。 盔甲连同肉体一起被长矛撕破,战马撞入刀丛之中,惨叫不已。 战争如同烈火一样爆燃起来,令城上蜀军人人色变,一些守军手在颤抖,甚至都快握不住长矛。 一定程度上,这场战争也是打给他们看的。 楚军措手不及,被魏五郎的骑兵凿穿阵列。 不过,楚军的左右翼靠拢过来,试图围杀力竭的骑兵。 死亡再寻常不过,没有人后退,没有慌乱,楚军表现出极强的素质,被凿穿的前阵又聚拢起来,哪怕身上多了几个血窟窿,只要没死,便紧紧握住长矛,向前挺进。 眼看魏五郎的两千骑兵就要被围在垓心,千万支长矛从四面八方刺来,魏五郎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打算。 关中男儿为大唐之崛起而死,死得其所! 两千骑兵大多抱有此种心态。 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延续,他们的英灵将与国同休。 中土从来都不缺勇者壮士,哪怕是在最微弱的时候。 “亲卫都,杀!” 右路飞尘遮天,似有一头巨兽脱离束缚,狂奔而来。 银甲闪闪,刀光粼粼,如岷江中的波光。 大盾如山岳一般顶在前面。 “杀!” 魏五郎在倒毙的战马上举起长槊,仰天长笑:“以身报国当在今日!” 亲兵把自己的战马让给他。 他没有矫情,也没有推辞,翻身上马,“杀贼!” 唐军中固然有杨师厚、刘知俊这些天生的将才,但中流砥柱却是魏五郎这样的中坚,他们才是唐军的底色。 骑兵重新聚集在魏五郎身边,杀向亲卫都来的地方。 亲卫都并非只会宿列宫禁,当初他们也是百里挑一的壮士,能近皇帝身边,当然不是凭空得来的。 而当黑云长剑都获得相同地位之后,他们的危机意识便苏醒了。 还有银枪效节都在身边,容不得他们怯懦。 大唐之荣耀全在身上,大唐之傲骨也在他们身上。 唯有铁血才能释放他们心中的烈焰。 唐军奋勇,楚军同样不甘示弱,尽管他们一路尾随,因坎坷而疲惫,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勇武。 天佑四年的楚军,同样处在上升期。 天下藩镇最和睦者,无过于楚军。 当初他们在淮南盟誓,没有一人背叛誓言,除了刘建锋因为没管住裤腰带子,丢掉脑袋瓜子,十五年来,没有一人反叛。 而当庸碌的李建锋退场,上台的马殷众望所归,继承了这时代所有武人的优点,积极进取,开拓疆域,勇往直前。 无数人在长矛下倒地,无数人身体在刀光中支离破碎。 马殷立马土丘之上,扫视着整个战场,面对惨烈到了极点的厮杀,心中涌起的只有豪情。 这位从秦宗权、孙儒尸体上走出的王者,从来不会恐惧任何战争。 恐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当年许州的一个木匠,命运会把他推到此种境地。 “报大王,马存、拓跋恒将军阵亡!” 马存是他的亲弟弟,拓跋恒是他心腹。 马殷脸上波澜不惊。 战场上,唐军中后两军已经开始进入战场。 楚军英勇奋战,但仍是节节败退。 狂风卷起云朵,逐渐漫延过战场,厮杀声响彻八荒。 战马不安的嘶鸣起来。 马殷缓缓拔出横刀,指向战场,这一刻,风云似乎全都屏气凝神,战场的厮杀声也渐渐高远。 仿佛整个战场都在等待这位王者的决断! “击破唐军!” 身后传令军策马狂奔,如同燕子一般飞入后方的楚军阵列当中。 “杀!” 土丘之后,仿佛火山爆发一样,大地在震动,山川在震动,就连天上的浮云也在震动。 战争,从来没有那么多的奇思妙计,只有力量与力量的碰撞。 唐末这个时代,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弱者。 大唐的雄武散落在每一个藩镇当中。 同样也散落在关中子弟身上。 望着漫山遍野而来的楚军,杨师厚冷笑一声:“儿郎们,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王者之师!银枪效节都,进!” 没有呐喊,也没有一丝慌乱。 银枪效节都士卒眼中杀气却如寒冰一样凝结。 五千甲士阵列而进,左手持弩,右手持枪。 长枪比长矛更轻盈灵活,极利近身作战。 在两军间隔一百五十步内时,弩箭如飞蝗一般激射而出。 仿佛暴雨一样砸在楚军身上。 马殷扩充兵力近二十万,湖南一地供养不足,兵备更是稀缺,很多士卒身上穿着的是皮甲,只有最精锐的忠武决胜都人人重甲。 此军脱胎于孙儒最精锐的一支王牌。 在马殷的率领下曾在京口大破田頵、刘威三万余众。 在付出一定伤亡之后,两军终于冲撞在一起。 然而银枪之下,楚军不断倒下。 寻常士卒长矛对敌,多以刺击为主,然长枪可刺、挑、劈、扎,其进锐,其退速,其势险,其节短,不动如山,动如雷震! 相对于动辄一丈八两丈的长矛,长枪更加灵活,更加节省体力,配之以弩机,远近皆可从容应战。 长枪适应了这个时代的战争趋势。 历史上,长矛与长槊更是在这个时代逐渐被长枪取代。 杨师厚为了练出此军,两年来与士卒食同席寝同榻。 高原那些散碎杂兵,根本用不到他们出全力。 南诏疲弱之军,更是一击既倒。 而现在才是他们大展神威的时候。 银枪之下,尸体累积了一层又一层,士卒踩着尸体向前推进。 自从银枪效节都出现在战场上之后,形势就彻底滑向唐军。 休说成都城墙上的蜀军两股颤颤,就连同为友军的王宗范部、杨崇本部,也被这杀戮效率而胆寒。 吕师周心中仿佛地震了一般,暗忖难怪杨师厚极力主张在成都城下大战。 “贼子可来送死!”骁将黄全素站在尸体上,双手紧握银枪,对着尸体下的楚军怒吼! 再勇猛的军队,也扛不住这么惨烈的死亡。 恐惧在瞬间漫延开来。 楚军并非全都由蔡兵组成。 但即使是蔡兵,也会在银枪下黯然失色。 如果李存孝是这时代的第一猛将,那么杨师厚便是这时代的军神! 吕师周、王宗范趁势而进。 楚军无法维持阵列,纷纷被击溃。 漫山遍野都是唐军呼喊。 “杀贼”、“大唐无敌”、“重振大唐”…… 天空中,风卷残云,红日缓缓坠在青山之间,金红洒在满地的尸体上,缓缓流淌的血溪,也带着一丝惨然的金色。 此战从日昳战至黄昏,接近三个时辰。 真正激战,竭尽全力,没有丝毫停歇。 站在土丘上的马殷,似乎感觉夕阳向自己坠来,北方青山巨大的阴影也向他劈头盖脸的压下来,他的脸逐渐浮起铁青色。 原本以为信手拈来的唐军,忽然成了吃人的猛虎。 不过他手上还有最后一支精兵,忠武决胜都,是由当初的土团白条军精锐组成。 “诸军……” “大王不可!”张佶扑前,抱住马前蹄。 战马惊恐,乱踢乱踩,即使穿着盔甲,张佶胸前仍是血花飞溅。 “我军败势已定,决胜都乃是最后之精血,大王,退吧!” 这一声“退吧”,仿佛两记重锤狠狠锤在马殷胸口,令他眼前也模糊起来。 只这么短短的时间里,便有几百楚军倒在唐军的银枪下。 即便忠武决胜都,脸上也有了惧意。 马殷一刀狠狠砍在爱马的脖颈上,鲜血飚溅,马头从土丘上滚落下去,马身却在土丘上颤抖。 “张司马!”马殷急忙扶起张佶,查看他的伤势,还好有盔甲,胸前只是皮肉之伤。 “大王,退吧。” 第三百三十三章 王氏父子 成都城墙上的人面面相觑。 虽是六月天气,但身上还是起着冷汗。 楚军什么战力,他们早就领教到了。 然而短短三个时辰,便被唐军击溃了。 刚才还提议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全都说不出话来了。 唐军追杀了一阵,便回到成都城下,救治伤员,将唐军的尸体清理出来,细致的掩埋尸体。 黑夜被火把照耀的宛如白日。 第二天,城下已经被清理干净,只有殷红色的土在诉说着昨日的惨烈大战。 整个成都城都在传颂着唐军的英勇。 底层百姓自然暗中窃喜,蜀军也在互相传递消息。 似乎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说不出的情绪在漫延。 尽管王建下令封锁城外大战的消息,但风是无孔不入的。 “恭迎蜀王回长安见驾!”只一天,唐军便列阵南门之外,数万人的呼喊随着初夏的风响彻全城。 叫的最响亮的居然是王宗范麾下的蜀军。 王建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仿佛这场与他无关的战争,夺取了他最后的那一丝希望。 “唐军不到两万疲军,我军仍有七万,城中三十万百姓,父王何不一鼓作气,扫平城外?”王宗懿像个不愿服输的赌徒,整晚都没睡觉,满眼血丝。 王建扫了一眼周围将领,每个人的目光都在躲闪,他看向士卒,士卒比昨日更无精打采,眼神中带着某种期盼。 “谁敢出战?”王建声音低的自己都听不见。 “你们受我父子大恩,在蜀中坐享荣华,今大敌在前,难道没人有忠义之心吗?”王宗懿气急败坏。 “大唐不是敌人。”人群中传来一声低语。 王宗懿顿时跳了起来,“谁?是谁说的?” 沉默,没人回答。 王宗懿拔出镶着翡翠珠玉的宝剑,冷笑道:“有胆说没胆子认吗?” 王建身边的王先成站了出来,“大王……” 他只说了两个字,但很多意思已经包含在这两个字之间。 “你,居然是你?没有我父子,你连狗都不是!”王宗懿持剑走来。 王先成一直在王建身边,是不是他说的,王建最清楚,“够了。”王建疲惫的挥了挥手,“诸位紧守城门,不可懈怠!” 扔下这句话便回宫去了。 宫中有温柔乡,可以忘却城外的烦恼。 一连三日,王建都闭门不出,与大小徐妃花天酒地。 蜀军中流言四起,蠢蠢欲动,不过王建不理军政,王宗懿与唐道袭眼睛盯得滚圆,这是一个好机会,大唐制度对庶民有利,但对某些权贵不利。 皇帝破党项,酋首皆强迁至长安,不从者人头滚滚。 皇帝破荆南,迁成汭全族及城中豪族入关中。 即便是主动归附的江西,也是如此。 因此王宗懿身边自然团结了一批人。 成都不战、不降、不逃,连个说法都没有,城外唐军当然怒气高涨。 城墙虽高,但蜀军人心已经离散。 已经有不少蜀将暗中投降唐军。 杨崇本却一直引而不发。 “东川破碎,西川板荡,两川之精髓全在成都,我军若是强攻,城中必然团结一致,我军毕竟兵少,不如待其内变!”杨崇本对权力的规则了如指掌。 顽抗只是王家父子,成都之外,已经纷纷转换旗帜。 天佑四年六月,当唐军一战破楚军的消息传开时,彭、蜀、茂、雅等州纷纷投降,还在观望的州县,王宗范引着一万蜀军,堵在城门之前,州刺史的人头,便会在很短的时间里送到城外。 也许权贵们不想投降,但蜀军、百姓之心,已经归附大唐。 自嶲州至维州,已经连成一线。 成都的顽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六月末,整个西川只有一座摇摇欲坠的成都城,哪怕王宗懿提着刀子,仍有人冒着生命危险逃离,不仅仅是百姓,还有成建制的蜀军。 蜀军也是普通人家子弟,当然不在王建的利益团体之内。 王宗懿惊恐的发现,刀子既吓不住别人,也不能给自己带来半分安全感。 时光步入七月,成都城外的军队像磁石吸附铁屑一般,忽然就扩充了一倍。 如果不是杨师厚择其精锐,恐怕还会更多。 这些人在城里的时候,一个无精打采,仿佛天要塌了一般,但到了城外,立刻就生龙活虎起来,操着蜀音,向城内喊话。 集聚在人心中的洪流,疯狂的汹涌,然后爆发。 天佑四年七月初五,蜀将王宗贺开城投降。 当年王建攻下成都时,蜀中将领纷纷投降,王建来者不拒,全都收为义子。 现在唐军来了,依然换汤不换药。 一千多亲卫都高举大唐天子亲军的旗号,雄赳赳气昂昂的步入城内,军民欢声如雷。 锦官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是当年随着僖宗避难而来的。 大唐的皇后也是出自蜀中,现在大唐振兴,蜀中百姓自然拥护。 城中的一些商铺张灯结彩,不少头发花白的老者朝着牙旗跪拜。 即便下起了细雨,也没有人走。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吕师周,心潮也不禁澎湃起来,作为一个淮南降将,他在此刻感受到“大唐”二字的千钧重量。 行至内城前,人山人海,百姓似乎都不怎么惧怕唐军。 王宗懿眼神呆滞的看着城下涌动的人群,忽然感觉夏风里带着丝丝凉意。 城墙之后,是王建搔刮蜀中民脂民膏堆间的蜀王宫,加上原来的青羊宫,半个成都属于王府。 亭台楼阁,奇山假石,在烟雨朦胧中若隐若现。 王宗懿舍不得眼前的一切,不过大势已去,这蜀中的繁华注定与他无关了。 “开城!”王宗懿咬牙吼道。 内城的门缓缓打开。 城内却忽然升起一股黑烟,隐隐约约还有人的啼哭与惨叫。 吕师周心中一紧,难道王建自尽了? 急忙带着一百亲卫策马向内城狂奔。 大火在锦绣宫燃起,火光有几道挣扎的人影,周围跪了一地的仆人。 “成都宫阙,皆是大唐之物,安能失于火中!尔等速速救火。”吕师周不禁佩服起王建的骨气,到底还有一份王者的尊严。 “咳咳……这位将军,不必惊慌,只是烧死几个叛逆。”一众宫眷簇拥着一紫色衮袍者而出,身边女子个个千娇百媚。 吕师周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即便有内侍尖着嗓门道:“此乃大唐蜀王殿下。” “大唐蜀王”四个字喊得甚是顺畅,吕师周只能半跪于地,“末将吕师周参见蜀王殿下。” 王建勉强挤出个笑容,以手虚扶,“将军请起,请起。” 吕师周又看着缓缓倒在火中的人形,“此人是谁?” “将军,此人是西川最大的奸佞王先成,不忠于大王,是以受此刑罚!” 吕师周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心中对王建的敬意荡然无存,“请殿下发下令旨,令东西川之守军,接受大唐整训。” 第四百三十四章 高歌猛进 成都既下,整个西川回归大唐。 剑门关守将王宗黯向杨鉴投降。 东川的剑州、龙州等地纷纷投降大唐,杨鉴引利州一万唐军入剑州,从汉中至蜀中的大路终于打开。 不过马殷在成都城下被击溃之后,收拢一万余残兵,退守资州。 他这一路虽然败了,李琼却高歌猛进,攻陷东川普、遂二州,梓州难挡其锋,听闻成都归降大唐,梓州刺史王宗寿投降李琼。 马殷虽然大败一阵,但在东川仍维持相当兵力。 其退守资州,对成都威胁巨大。 杨崇本与吕师周镇守成都,处理西川军务,向朝廷报捷。 杨师厚七千余银枪效节都,与王宗范的三万蜀军,浩浩荡荡向东攻打资州。 马殷仍未从战败的心理阴影中恢复过来,士卒皆有惧战之心,见了银枪效节都的牙旗,暗中有楚军逃散。 资州本非雄城,当初王建守不住此城,马殷同样不愿死守,引残军退到合州,与大将李琼、姚彦章等汇合,军势复振。 合州之险峻还在渝州之上,山水盘绕,当初若不是王宗懿胡搞一通,楚军不知会在此城丢下多少尸体。 王宗范建议北取梓州,扩大优势,接应北面唐军入境,然后再猛攻合州。 杨师厚道:“马殷心胆惧丧,此时有李琼、姚彦章二部相助,必有复仇之意,我军锐气正盛,当一鼓而下合州,否则迁延日久,马殷从容经营合州,收当地人心,东川难下!” 成都大战之后,无论蜀军唐军,再无人怀疑杨师厚的能力。 王宗范敬佩道:“将军真神人也!” 两军挺进合州。 的确如杨师厚预料的一样,马殷有把合州打造成铁桶的意思,守住合州,便是守住了东川。 听闻杨师厚步步紧逼,李琼、姚彦章、张图英等蔡将勃然大怒,“我等随大王纵横天下转战南北,未尝被欺辱至此!” 这些人经历了秦宗权、孙儒最鼎盛的时代,可以说是蔡人武勇精神的延续。 张佶苦劝凭城坚守,杨师厚的银枪效节都纵然厉害,总不能把山捅穿吧? 可惜李琼不听。 楚军内部团结,但当初一起盟誓的几人,都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姚彦章是马殷的心腹,喊了几声,见马殷阴沉着脸,也就没跟李琼一起闹了。 李琼、张图英坚决要战,马殷不想伤了他们的锐气,也就同意了。 “二将必败!”两人走后,张佶长叹道。 马殷却忽然大笑起来,“杨师厚恃勇而来,真当本王是泥捏的不成!传令全军,与唐军决一死战!” 张佶惊讶的张了张嘴,忽然明白李琼、张图英只是诱饵。 “唐军精锐皆在银枪效节都,一战而灭之,西川复为本王所有!”此刻的马殷,脸上又涌现出当初西进的豪情,“唐军已然打通汉中与蜀中,关中之军源源不断,守是守不住的,不如趁现在唐军主力在中原,决死一战!” 张佶看到的只是眼下,马殷却看到了未来。 东川夹在西川、汉中、荆南之间,一旦唐军回过神来,三面出击,不止东川守不住,连湖南、黔中都守不住。 还不如现在放手一搏。 毕竟破了杨师厚,西川还有希望。 李琼手上也有一千蔡兵,加上张图英的部众,两万大军气势汹汹的自合州城西门而出。 人未到,气势却出来了,鼓噪震天,惊动山林中的无数飞鸟。 当初他们南下,江南藩镇无不望风而逃。 李琼手持一柄二十五斤的乌铁锤与蔡军行在阵前,当初他就是用这把锤子,敲碎了静江军节度使陈可璠脑壳,坑杀静江军将校三十五人,尽取桂、宜、岩、象、柳等州,岭南之人闻李琼之名色变。 现在他准备用这把锤子敲碎杨师厚的脑壳。 也不怪李琼骄横,自土团白条军入湖南以来,未尝一败。 即便马殷败于成都城下,李琼在东川依然高歌猛进。 不过挡在他面前的不是杨师厚,而是王宗范的蜀军,一看其皮甲就知。 “滚开!”乌铁锤下,白的红的飞溅,李琼怒气冲天。 一千重甲蔡军更是如蛮牛一样在蜀军阵列中横冲直撞,张图英驱兵在后掩杀,蜀军阵脚大乱。 “杨师厚!”李琼在阵中怒吼连连,如同疯虎一般。 一千蔡军也跟着怒吼。 说起来,杨师厚与这支蔡军多少有些渊源,当初在李罕之手下,孙儒围攻洛阳,时任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前来讨伐,双方战于洛水,诸葛爽大败。 当时杨师厚与李罕之在诸葛爽麾下,而李琼马殷在孙儒麾下。 只不过当时都是军中小小的都校。 二十年过去了,命运又让他们撞到了一起。 恍然之间,杨师厚已经年近四十。 战鼓声从西面响起。 蜀军缓缓向嘉陵江西岸退去。 仿佛潮水消退,露出中间的礁石。 礁石正是由铁甲与银枪组成,阵中一杆牙旗“大唐银枪效节都杨”! 两千名骑兵在牙旗下默然无声。 李琼望着这杆牙旗眼珠子都红了,不再理会退去的蜀军,狂笑中露出满口森森白牙,“杨师厚!” 不过牙旗下杨师厚的眼中根本没有他,而是他背后丘陵上若隐若现的人影。 杨师厚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前阵两千步卒开始前进。 为了便于近身冲杀,蔡军同样舍弃了长矛,多用横刀。 仿佛两股潮水撞在一起,银甲与黑甲中间白刃翻飞。 长枪比长矛短了一半,却比横刀长了一截。 同样穿着重甲,长枪的破甲力远远高于横刀。 横刀的劣势在长枪之下暴露无余。 弃长矛而用长枪,虽是小小的改动,却是杨师厚对三十年战争生涯醍醐灌顶般的领悟。 就像胡服骑射一样,看似微小的改动,实则是一场军事变革。 当然,唐末用枪的武将不在少数,这种趋势早已存在,但杨师厚是第一个以此成军。 一名名蔡州兵倒在银枪之下,每个银枪效节都的士卒,眼神极为沉稳,既不为敌人的疯狂而慌乱,亦不因袍泽的惨死而惊恐。 如山岳一般稳健厚重,无可撼动! 从来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李琼,忽然有种徒劳的感觉。 “贼将休走!”一声大喝,一杆银枪兜头刺下,李琼匆忙躲开,兜鍪却被刺下,发髻也被挑落了,满头乱发迎风狂舞。 李琼手握乌铁锤,快速稳定心神,“你是何人?” “大唐破军都将黄全素。” 李琼狂笑挥舞铁锤,仿佛平地里刮起了一阵恶风,黄全素以枪格挡,“砰”的一声,长枪断成两截,黄全素整个人都倒飞出去。 别看乌铁锤只有二十五斤,但加上李琼的臂力,挥舞起来,不下千钧。 李琼一步步向黄全素走去,目光已经落在他的脑门上。 三四名银枪效节都士卒刺来,李琼抡起乌铁锤,一锤一个。 倒下的再也站不起来。 黄全素吐出胸中的淤血,拔出腰间横刀,两眼紧紧盯着李琼。 此人之凶猛,超出了他的认知。 “银枪效节都!杀!” 就在李琼朝黄全素走去的时候,十几名士卒自发形成小型阵列,向李琼围杀过来。 一柄乌铁锤在枪丛中翻飞。 不断有人吐血横飞出去。 然而一人之力,终究有限,银枪效节都士卒都是经过严格训练,极擅配合之道。 单打独斗,可能没人是李琼一合之敌,但十几人在一起,长枪刺、挑、劈、扎,李琼没有三头六臂,三支长枪刺穿他的甲胄,刺入腰间。 李琼狂吼一声,大锤猛砸,两名士卒脑浆飞溅。 黄全素看准机会,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刀光一闪,李琼的人头滚落地面…… 两千银枪效节都,凭借丘陵与嘉陵江,挡住了两万楚军。 杨师厚翻身骑上战马,接过部下送来的长枪,笑着对身边的魏五郎道:“此战之后,银枪效节都扬名天下!” 魏五郎有伤在身,刚想大笑,牵动身上的伤口,疼的满脸冷汗。 杨师厚揶揄道:“不行就算了,后方休息,看本将取下马殷人头!” “如此大战,末将若是不能参与,岂不是生平之憾事?大丈夫为国征战,安能惜身?”魏五郎勒紧绦带。 杨师厚满意的点点头,“别死了,回去你至少是个下将军!” 又回头对传令兵道:“传令王宗范,不要藏着掖着了,同力破贼,擒杀马殷,为大唐立不世之功,名传青史!” 他说的声音极大,豪气干云,周围将士身体挺得比长枪还要直。 第四百三十五章 兵势如火 骑兵宛如镰刀一般挥向漫山遍野的楚军之中。 战马的奔腾声像骤雨溅落地面。 镰刀在楚军中泛起一抹妖异的猩红。 李琼阵亡,一千蔡军重甲倒下,对后方的楚军心理打击可想而知。 所以当银枪效节都近两千骑兵横扫而来的时候,楚军的崩溃便已经注定了。 张图英在一片混乱令精锐结阵,战场上形成一团团的荆棘丛。 然而迎接的不是骑兵的冲锋,而是弩箭。 楚军中能装备重甲的毕竟是少数,在弩箭打击之下,阵列也支持不住了。 战场崩溃了,人心也跟着崩溃。 张图英提着横刀,与亲兵一起督促士卒。 但是转眼间,骑兵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的喉咙被长枪洞穿。 骑兵之后,剩下的银枪效节都也动了,组成森严的阵列,沉默而坚定向前突进。 溃退的蜀军中,有五千人始终坚如磐石,那是王宗范从黎州带来的家底,曾经数次击败郑昶的南诏大军。 一向紧随唐军之后的王宗范,比蜀中任何人都知道唐军的强悍。 坚韧不拔的意志,昂扬向上的斗志,一度令他的部下也受到了感染。 楚军虽然占据兵力优势,但在普通蜀军士卒眼中,已经没有了畏惧。 王宗范亲眼看到,楚军的牙旗倒在骑兵的冲锋之中。 蜀军人人像狼一样嚎叫起来。 一种久违的、仿佛烈火一样激情在王宗范胸膛间膨胀、燃烧,然后爆裂,他情不自禁的张开嘴:“大唐!” 这片天空仍是大唐的天空,这片土地仍旧被冠之以“大唐”。 马殷犯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兵势如火,要么一鼓作气,灭了火苗,要么坚壁清野,凭城坚守,消耗敌人的锐气,否则一旦火势起来,只会越烧越旺。 唐军是烈火,楚军成了干柴。 再多的干柴都无法熄灭烈焰。 丘陵上的楚军见到唐军声势,顿时有了怯意。 成都城下,正是这支军,杀的他们人仰马翻。 心理优势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明明都是人,都拿着武器,但普通楚军士卒就是觉得唐军一个个青面獠牙,比自己高大强壮。 楚军居高临下,漫山遍野,被军官督促着滚滚而下。 唐军在平地上列阵以待。 马殷的身影也出现在后阵之中,他扫视着战场,“成败在此一举!姚彦章、李唐,督促全军出战!” “末将领命!”二将慨然提刀而出。 只不过马殷神色间,已经没有往日的豪迈。 成都决战,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但经过时间的发酵,一种失败的情绪在马殷心中悄然滋生。 不仅是马殷,整个楚军中都弥漫着失败的情绪。 自南下以来,楚军一路攻城略地,高歌猛进,如日东升。 却在最鼎盛的时候,遭到银枪效节都的迎头痛击,没有任何花哨,堂堂正正的被击败。 李琼的阵亡,更是令这种失败情绪进一步加剧。 身旁侍立的张佶眉头深锁一言不发。 “司马似乎不看好此战?”马殷倒是先开口。 张佶道:“唐军精锐,远在我军之上,即便当年秦公孙公遇此军,也无可奈何,我军已经失去西进蜀中的机会。” 话越说越低靡。 马殷目中浮起一团怒火,大声道:“本王昔年不过许州一木匠,能有今日,百战而有今日,从未有过退缩,大丈夫逢此乱世,正该力挽狂澜,安能畏首畏尾如妇人般?忠武决胜都,随本王击灭银枪效节都,擒杀杨师厚!” 身后一千锐卒举起横刀:“杀!” 猛然间爆发的杀气,令密林簌簌作响。 起风了,天空中传来一阵呜咽声,却是一排苍鹭在云天间鸣叫。 马殷下马,与士卒一起杀向丘陵下的唐军。 丢下不知所措的张佶。 与此同时,潭州的马賨也面临困境。 并非虔州军有多么勇猛,事实上,如果正面作战,马賨有信心一个时辰内击败谭全播。 但谭全播就像山林中的狐狸,从不正面决战。 楚军的士气被一点一点磨灭,六月的天气,南方仿佛下火一般,处处燥热不堪,谭全播在山林中来回穿插,对地形的掌控不知超出马賨多少倍。 往往能精确袭击楚军的辎重粮道,取粮于敌。 兵力多,负担就重,粮道被劫了四次之后,楚军就受不了了,在山林中作战,对体力的消耗更大。 不少人开始抱怨起来。 当初谭全播与卢光稠揭竿而起,面对四面藩镇的围攻,谭全播机谋百断,与卢光稠配合默契,也是这般四处流窜,声东击西,把藩镇肥的拖瘦,瘦的拖死,使义军节节胜利,逐步占领虔韶二州,在军中素有“小诸葛”之称。 而面对虔州军流窜,楚军渐渐生出轻敌之心,从上到下认为虔州军只是一群卑鄙的鼠辈,只会逃窜,不敢交战。 有些士卒为了减轻负担,连盔甲都扔了。 这么热的天,哪怕穿着皮甲,都是极其难受的事。 连斥候都派的少了。 马賨久经战阵,感觉大事不妙,便有了回军潭州的心思。 这一决定,立即得到了楚军的拥护。 出来一个多月,整天在山林里钻来钻去,早就受不了了。 回军途中,马賨处处小心谨慎,但凡地形险恶之处,哪怕多耽搁一两天,也要让斥候打探清楚周边情况。 一路步步为营,倒也没见谭全播来骚扰。 过了莲花山、狮峰山,潭州就在眼前了,马賨心中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虽然劳而无功,但谭全播不是也没能攻下湘南四州吗?算是完成了出军时的目的,对马殷也有个交代。 能埋伏的地方,差不多都安然走过了。 然而就在离潭州一步之遥的沼泽地时,虔州兵从泥沼中忽然杀出。 最不可能埋伏的地方,偏偏就是埋伏之地。 楚军早已疲惫,并且身体上的疲惫漫延到心理,及虔州兵杀出时,措手不及,登时大乱。 被马殷留在潭州,本来就不是什么精锐。 四面逃散的楚军深陷泥沼之中,仿佛萝卜一样被虔州军砍杀。 马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羞愤无地,觉得无脸见马殷,挥刀自刎。 第四百三十六章 大惊小怪 李晔将杨崇本送来的捷报传喻三军。 王建投降,成都归唐。 三军皆喜。 蜀中对大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没有蜀中作底盘的大唐,始终让人感觉差点什么。 事实上,李晔根本不看好马殷的西进,与大唐争夺蜀中,只是军事冒险。 就算此战不利,只要南诏、松维握在手中,唐军随时可以卷土重来。 王建不得人心,马殷同样不得人心。 至少这个时期的马殷,还提着刀子,背负着蔡贼的恶名。 大唐丢失河朔一百余年,丢失关东三十年,从大顺二年王建封锁剑阁起,大唐失去蜀中只有十六年。 十六年并没有完全斩断蜀中与大唐的联系。 虽然东川还在争夺当中,但在李晔的眼中,这场蜀中争夺战,已经落下了帷幕。 杨崇本的捷报上还说杨师厚、王宗范二部正在攻打东川。 马殷攻不下西川,更守不住东川。 如今,杨师厚正面进攻,杨鉴、王宗黯部在剑州厉兵秣马,许存部围攻黔州,谭全播袭扰后方潭州,只要有一路打开局面,楚军的形势立刻土崩瓦解。 成都决战,蜀中的大局差不多定了。 除了捷报,杨崇本还送来成都府库的清单。 稻米一百七十万石,麦九十七万石,粟六十三万石…… 钱六百三十万缗,金银珠玉不计其数,与名画古玩堆满二十三间库房,绫罗绸缎四十万匹…… 最让李晔惊奇的是,查出的胡椒都有两万斤,还有珊瑚、翡翠。 就连铁铜都有十万斤。 李晔简直无语,他在长安苦哈哈的过日子,连个宫殿陵寝都舍不得修建,老丈人在成都火力全开,竭泽而渔,大半个蜀中的财富都搂进了蜀王府。 李晔算是对这时代的腐朽有了认知。 至于杨崇本用什么手段清点出来的,李晔不想知道。 难怪唐军一踏入蜀中大地,士民便纷纷投效。 有了这些东西,李晔感觉自己成了暴发户。 当然,李晔手中握有皇庄,皇庄兼营渭北农场与河陇牧场,连长安平康坊的生意也暗中插了一脚,不过得到的钱财全部用于国家社稷。 武营、军俸、赏赐、将作监、皇城司、宣教司,所有用度都是从皇庄左藏出的。 账目也被刘全礼做的明明白白,皇家宗室的支出还不到百分之五。 即便如此,李晔也常常感觉钱不够用。 现在有了老丈人的“慷慨赠予”,李晔心中大定。 似乎长安的宫殿可以适当修一修了,毕竟是国家体面,该有的东西还得有。 “传朕旨意,东西川百姓免除三年赋税!”李晔趁机收取两川民心,即便东川还没攻下,估计这道诏令传下去,也能让马殷手忙脚乱。 南方无忧,李晔的目光便聚集在淮西与淮南。 虽然高行周突然攻陷蔡州,打乱了梁军的部署。 不过短暂的对峙后,梁军已经做好所有准备,王彦章两万龙骧军为先锋,胡真以西面行营招讨使领四万大军居中,王檀引一万军进驻舞阳,此外还有牛存节三万大军在颍州虎视眈眈。 六月末的时候,朱温引七万大军进汝州,威胁卢氏与唐邓二州。 一场空前大战随时爆发。 如果不是淮南与河北牵扯了梁军的兵力,朱温投入到淮西的兵力只会更多。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李晔筚路蓝缕,大唐已非昨日困守长安之时,这一路跌跌撞撞,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十五年过去了,唐梁的力量对比已经逆转。 只要李晔一声令下,关中还能再起二十万辅军! 而朱温已经从顶点滑落,过了他最鼎盛的时候。 北面有死敌李存勖,西、南两面被大唐包围。 汴梁如同一头困兽,想通过蛮力撕开大唐的天罗地网。 而大唐,只是刚刚迎来辉煌,只要李晔初心不改,顶点远远未到。 “朱贼进驻汝州,我军当立即进驻唐州,以分梁军之势。”倾国之战越来越近,李祤比李晔还着急。 成年的皇子,只有李裕、李祤、李禊、李禋、李祎五人,这一个月的相处,李晔对他们之间也多少有了一些了解,二郎李祤与三郎李禊异常亲密,四郎李禋巴结太子李裕,五郎李祎似乎对争权夺利没有任何兴趣,反而与几个年幼的皇子打成一片。 “唐州的确面临非常大的压力,不过你要记住,越是大战,越是要冷静,善战者当调动敌军,而非为敌军调动,梁军并未占据优势,唐州有李筠将军两万天策左军将士,还有两万多辅军战兵,朱贼必不敢轻易动手!”李晔对李筠有极大的信心。 “父皇英明,儿臣受教了。”李祤面红耳赤。 李晔对他的态度还是满意的,至少心思是在大唐上。 虽然李筠的名头没有李神福、刘知俊等人大,却是最沉得住气的人。 无论把他放在哪里,他都能兢兢业业。 在潼关三年,在襄州两年,在唐州五年。 任劳任怨。 与他相比,张行瑾的一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唐州向来是防御梁军的重镇,胡真把舞阳打造成铁桶,李筠同样把唐州一线经营的滴水不漏。 否则梁军长期在舞阳重兵把守,岂会这么相安无事? 唐梁在淮西淮南犬牙交错,表面看,朱温屯兵汝州,有进攻唐邓、陕虢之意,不过李晔有种越来越清晰的直觉,此战之焦点仍在蔡州一路。 蔡州为淮西重镇,北面顶着许、陈二州,东面连着颍州。 若是经营此地,连许、陈二州背后的汴州也在唐军的威胁之下。 这是一把顶在朱温腹心的尖刀! 就在李晔思索形势的时候,薛广衡进来禀报,“陛下,高将军弃守蔡州,向申州退去。” 胡真、王彦章六万大军,高行周、郝摧两部加在一起只有两万人。 如今的蔡州只是一具空壳,高行周能打下它,那么王彦章、胡真也能攻陷此城。 而且高行周、郝摧两人都擅攻不擅守,这么一退是可以理解的,收紧拳头,才能再打出去。 毕竟申州有淮水可以防守。 “高行周畏敌如虎,折了我军士气!”李裕冷不丁的出声道。 李晔总有种感觉,似乎李裕的潜意识里在厌恶武人。 可能他自己都没感觉到。 如今唐军遍地开花,在杨师厚的辉煌胜利下,高行周退兵的确显得有些不好看,不过他的对手是王彦章的龙骧军。 龙骧军是从当年宣武大军改制过来的,是梁军的核心战力。 王彦章本人镇守过蔡州三年,对地形非常了解。 在整个淮西大格局下,李晔认为高行周的退走非常明智,否则会陷入胡真、王彦章的围攻之中,别忘了,东面颍州还有牛存节的三万大军随时可以支援。 这一退,反而可以看出高行周这几年的成长。 从一个猛将向统帅的蜕变。 李晔心中一阵苦笑,带着这些少不经事的家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他们带偏了。 不过为了培养他们,李晔只能忍着。 “高行周此举正合当前形势,不必大惊小怪。” 第四百三十七章 攻防之间 比起太原,李存勖其实更喜欢待在云州。 吞并卢龙之后,晋军实力暴涨,当年安禄山仅凭平卢、范阳、河东三镇便横扫了半个大唐,而现在,李存勖手握河东、卢龙、昭义以及半个河中,就疆域而言,不下于当年安禄山,至于战力,李存勖更是有绝对的自信。 河北向来武风昌盛,燕晋雄兵从来就没弱过关中与宣武。 更有草原部众为其所用。 天下猛将,至少有一半在晋军,前不久还收服了桀燕猛将元行钦,赐名李绍荣。 不过与李克用相比,李存勖对大唐感情就没有那么深了。 当然李克用在李存勖这个年纪的时候,更加没把大唐放在眼中,被僖宗爆锤之后,才幡然醒悟,稍稍尊重了一些。 朱温是篡唐自立,李克用是奉唐割据。 到了天佑四年,天下的形势已经非常明了。 有实力的玩家越来越少。 留下来的,没有一个不是狠角色。 李存勖经历了人生中三次辉煌,潞州大战、击败契丹、吞并卢龙,又处在人生最野心勃勃的年纪,对大唐的态度就变得暧昧起来。 以如今晋军的体量,也不可能真的跟大唐穿一条裤子,只因朱温还在,暂时有共同的敌人和利益,所以才相安无事。 “唐军实力超过梁军,但想一战而灭梁,绝无可能!”郭崇韬受到李存勖的重用,在晋军中地位节节攀升,仅在李克宁、周德威、李嗣昭、李嗣源之下。 李存勖道:“皇帝诏令本王攻打魏博,安时意下如何?” 郭崇韬可谓是看着大唐一步一步崛起,“朱温南攻,在魏博仍留有张归霸、高季兴、朱汉宾等将,我军也许能攻陷魏博,但损兵折将在所难免,朱温虽日薄西山,其势并未大衰,就算我军攻陷魏博,必会吸引梁军主力,眼下唐梁大战,正是我军发展之良机,攻魏博还不如取漠南,进一步控制草原部族!一旦朱温势衰,我军可从容分食魏博、义昌。” 李存勖的一大优点就是从谏如流,“卢龙初定,百姓还未归心,田地荒芜,为今之计,不宜再起大战,魏博是不用想了,可令李建及、史建瑭、李嗣本三将领轻骑深入草原,清扫不服从本王的部族!” 唐梁大战,给了李存勖难得的发展期。 高行周退至申州之后,唐州顿时压力大增,面临蔡、汝、许三面围困。 梁军在唐州附近小规模的侵袭一直没有间断。 李筠早在唐水、泌水、中阳山、大湖山构建了一系列的防御工事,牢牢挡住了梁军的渗透。 高行周与郝摧陈兵淮水之南,桐柏山之东,时刻威胁蔡州,牵制王彦章的龙骧军。 其间,朱温也令骁将李仁罕攻打卢氏,被陕州杜晏球击退。 双方就此围绕唐州对峙,仿佛两头猛兽在审视彼此。 尽管李晔在战略上藐视梁军,但真正的大战面前,依旧异常谨慎,一场战术上的失败,很可能让整个大战略都付之东流。 真正到了角力阶段,就要看谁的硬实力强大了。 天佑四年七月,胡真忽然从遂平出兵,猛攻大湖山防线。 王檀出舞阳,与汝州的朱友谦两万大军猛攻中阳上防线。 唐州之东的战事逐渐激烈起来。 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鲜血。 李筠面对两路大军,还有蔡州若有若无的威胁,只能选择收缩兵力,放弃中阳山、大湖山,回防唐州。 淮西的大战正式爆发。 高行周刚刚领兵渡过淮水,准备支援唐州战场,就被蔡州王彦章堵住了。 梁军在确山野战,比唐州城的攻防战还要激烈。 乱世锤炼着每一个人,高行周一万五千控鹤右军面对王彦章的两万龙骧军,丝毫不弱,短短五天,大小十三战,斩梁军悍将黄角鹰、方骨仑。 只不过当今梁军之中,王彦章首屈一指,高行周小胜不断,但无法取得决定性优势,在王彦章的反击之下,也阵亡了骁将程方进,军中武贲阵亡五十余人。 士卒伤亡两千七百余人。 梁军伤亡只高不低。 龙骧军、控鹤军都是这时代的强军,而王彦章、高行周同样是这时代最闪耀的将星。 两人棋逢对手难分高下。 淮西大战暴起,光州朱瑾精骑北进,攻打颍州,不过面对的是老将牛存节,两人在兖州就是老相识,朱瑾的家眷就是牛存节捕获献给朱温的,如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个擅攻,一个擅守,同样也是难分难解。 哪怕朱瑾把颍州城外掀的底朝天,牛存节依旧不为所动。 朱瑾每日引百余骑兵前来挑战,围着颍州城谩骂牛存节朱温,牛存节乌龟一样缩在城中。 总体而言,梁唐在淮西维持着均势。 不过唐军的战场不止在淮西。 淮南唐军做好了所有准备,庐州聚集了六万大军,正是因为这六万大军的存在,寿州王景仁不敢妄动。 梁军非常明智的放弃了淮水之南所有州,包括扬州。 朱温的策略非常明显,固守寿、濠、泗、楚淮水防线。 只要这四州握在手中,淮南的大门就向梁军敞开着。 而淮水最重要的一环,正是寿州。 从三国魏吴争锋,到前秦淝水之战,寿州从来都是南北的咽喉。 梁军握有此地,随时可席间江淮。 唐军攻占此地,徐泗、陈颍全在刀锋之下。 所以新任的大唐淮南招讨使李神福把目光聚集在此地。 李神福其实一直同情王景仁,两人当年同为杨行密麾下三十六人,相识于微末,血战江淮,同破孙儒,在李神福看来,如不是杨渥的咄咄逼人,王景仁不会走到这一步。 如今杨家迁去了长安,大唐以崭新的姿态重临天下,朱温已显现颓势,王景仁没必要为朱温陪葬。 李神福以故友的身份向寿州派出了使者,试图劝降王景仁。 毕竟寿州一半的人马都是江淮子弟。 然而王景仁异常坚决的拒绝了:“杨渥灭我满门,逐我如猪犬,梁主待我如手足,托以江淮大事,荣宠列于诸将之上,景仁安能叛之?公勿复言,国家在上,私谊为下,今梁唐不共戴天,景仁与公亦不共戴天矣!” 李神福览信后大笑:“说的好,是本将糊涂了,国家在上,私谊在下,王景仁休怪本将不留情面!传令三军,明日开拔,攻打寿州!” 第四百三十八章 贼将休狂 王景仁自投朱温之后,受到朱温极大的赏识,朱温常言:“使吾得此人为将,天下不足平矣!” 王景仁以实际行动回报了朱温的器重。 淮南剧变,王景仁突袭楚州,打开了淮南的北门,江淮大势已去。 朱温回汴州,争夺魏博,南面大事,基本交到王景仁手上。 无论从利益还是眼前现实考量,王景仁都不可能投降大唐,再说杨渥已经是大唐的郡王,这才是真正的不共戴天。 寿州有四万精兵,在王景仁看来,足以抵挡李神福的六万大军。 淮南城池之雄固,无出寿州之右。 而只要寿州稳固,淮南的局势便在掌握当中。 王景仁出身行伍,为人从不端架子,因此极得士卒的爱戴。 听闻唐军南来,寿州众志成城。 大战首先在淮河上爆发,刘存五千霍邱水军倾巢而出,试图封锁淮水,隔断淮北对寿州的支援。 王景仁令部将台鄞拒之,台鄞正是台蒙第三子,素习水战,投降朱温之后,便在王景仁手下听用。 朱温对功臣宿将向来猜忌,但对王景仁从不怀疑,不仅让其收拢淮南降军,还给了募兵之权。 刘存占据上游,因为兵力差距,淮水南北营寨、城楼不断有梁军投石机助战,刘存大败而归。 台鄞是王景仁的心腹,刘存也是李神福的心腹,随李神福南征北战,他这一战败,便给淮南唐军蒙上了一层阴影。 李神福挥军而上,扫除寿州南面所有梁军据点。 不过面对坚固的寿州城,依旧没有任何办法,寿州先是被朱延寿经营七年,后朱延寿直接投降朱温,寿州没有丝毫损伤,王景仁坐镇寿州,经过不断加固,寿州已然是江南第一重镇。 唐军数攻不下,军中逐渐起了流言。 六万唐军,相继有李神福的水军、黄头军,刘知俊的天策右军,韩彦钊的禁卫左军,米志诚的润常军,柴再用的黑云长剑都。 米志成建议先收取扬州,然后攻打楚、泗二州。 刘知俊建议先攻打濠州,然后回攻寿州。 不同于杨师厚的辉煌胜利,李神福投归大唐后,一直没有赫赫之功,甚至还没有刘知俊的名头响亮,军中有人就认为是李神福仅仅是凭借水军,填补了大唐的空白,才得享高位。 而刘存的战败,也相当于打了李神福一耳光。 争雄好强,在任何军中都存在。 李神福对军心的摇曳心知肚明,不过,如果此战不能拿下寿州,就更不可能拿下其他三州。 唐军一动,军心就跟着动了。 寿州在淮水上游,无论攻取淮水沿线任何一州,王景仁的水军都可以顺流而下。 李神福发布军令,不下寿州,绝不退还! 令二子李承威领一万黄头军猛攻寿州,自己亲自督战。 黑云长剑都指挥使柴再用积极响应,一同猛攻。 当日之战,刀光映日,血火漫天,黄头军与黑云长剑都数次登上城墙,还是被梁军赶下城墙。 寿州城依旧屹立不倒。 李神福当众抽打李承威三十鞭,李承威在战阵中毫发无伤,却被李神福抽的遍体鳞伤。 不过李承威倒也硬气,一声不吭,第二日继续攻城。 李神福大义凛然,也让其他军将渐渐归心。 刘知俊、米志诚、柴再用都是当世猛将,杨师厚八千银枪效节都在蜀中大展神威,捷报传晓三军,寿州攻不下,他们也没脸面对李晔。 在大唐统一天下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会遇到这样的硬仗。 能在这乱世中扬名的,没一个是易与之辈。 刘知俊披甲持重剑领精锐攻东门,米志诚持大弓引沙陀锐卒攻西门,柴再用、李承威领黄头军、黑云长剑都攻南门。 匹夫舍命,勇将难敌,三军用命,其志可灭国。 唐军一半的精锐一半的猛将都在寿州城下,如果此战不能够攻陷寿州,很可能以后都攻不破此城。 历史上蒙古人横扫诸国,依然在钓鱼城下磕的头破血流。 和前几天一样,诸军在付出一定伤亡之后,登上城墙。 寿州城终于岌岌可危起来。 狭窄的城墙上到处都是搏杀的身影,有人断臂,血流如注,有人中枪,肠子都流出来了,依旧奋战不已。 王景仁早有准备,两队甲士列阵,从角楼中杀出,层层推进,城墙之上不分敌我,尽皆刺杀之。 前两日,他便是凭此手段压制住唐军的进攻。 不过今日不太一样。 三面城墙都受到了威胁,各门的瓮城也受到撞车的猛烈攻击。 刘知俊披甲抡剑在前,遇神杀神遇佛斩佛,重甲长矛在他的那把重剑面前如同纸糊一般。 这两年刘知俊升为唐军的一线将领之后,就不怎么去前线玩命了。 不过杨师厚的战绩着实刺激到了他。 血水飞溅之中,刘知俊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与王重师一起奋战的日子。 其他城墙上米志成、柴再用、李承威皆是奋战在前。 王景仁领一千精锐,持利刃铁盾,亲自奋战,激励士气。 西门米志诚见王景仁上阵,大笑,“天以此大功授我!” 当下弯弓搭箭,瞄准王景仁面门。 米志成成名远在王景仁之前,时人谓之:志诚十弓不敌朱瑾一槊,朱瑾十槊不敌仁义一射。 朱瑾与朱温死磕九年,勇冠天下,一杆长槊冲锋陷阵,把他跟米志诚比,也间接说明米志诚的水准。 “咻”的一声,长箭如激电,从甲士的头颅间穿梭。 寒风拔地而起。 眼见就要射入王景仁的面前,王景仁铁盾抬起,轻轻松松挡住了这一箭。 王景仁冷笑,这么多年在战场上冲杀,早已培养出惊人的直觉。 “杀!” 梁军势如疯虎,润常军腹背受敌,纷纷败退,就连米志诚也被逼下城墙。 清理完西城墙,梁军士气大振,一鼓作气转战南城墙。 王景仁在乱刀中大呼:“今日必破唐军!” 梁军跟着呼喊,声势震天。 王景仁当年在杨行密麾下,就既擅冲锋陷阵,鼓舞士气,士卒皆愿为其死战。 南城上的战斗更加白热化。 长矛横刀乱刺,黄头军抵挡不住,被逼的节节后退。 黑云长剑都也抵敌不住。 李承威令精锐接战,一炷香的功夫便被王景仁击退。 柴再用领百余黑云长剑都上前,依旧被其压制。 梁军人人奋勇。 就在王景仁得意之时,一将从后跃出,在一片刀光剑影中,一杆长枪如流星赶月,电石火光间,前阵的三名悍勇梁军,喉头血光飞溅。 他们的身体还在维持挥砍的动作,但他们的人已经死了。 流星之后,梨花乱舞,落英缤纷,银光流转,一杆长枪仿似游龙一般,身周两丈以内,没有一合之敌,不是被抽飞,就是被刺穿喉咙。 十几名黑云长剑都跟在那将身后冲杀。 梁军顿时出现一个缺口。 长枪奋进,直指王景仁。 来势如此凶恶,王景仁当即吓的倒退三步,长枪依旧如影随形,望着他的面门刺来。 生死一发,王景仁感觉周围全都变慢了,连他的手臂抬起的速度也慢了。 不过,二十年冲锋陷阵的临场直觉还是救了他一命。 铁盾在最后一刻抬起,枪尖在盾牌上刺出一阵火星,划向王景仁的右肩。 王景仁闷哼一声,肩膀被穿透,左手弃盾持刀,劈向枪杆。 长枪电闪而退,王景仁一刀落空,脸上冷汗直流,却忽然发现面前的唐将,年轻的令人嫉妒,“你、你是何人!” 周围亲兵迅速把王景仁护在中间。 唐将冷笑道:“大唐夏鲁奇,贼将休得猖狂!” 这一年,夏鲁奇二十五岁。 他的人更稳了,他的枪也更稳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血染寿州 王景仁大惊失色,他少年起便跟着杨行密冲锋陷阵,在战场上如鱼得水,当初梁吴光州鏖战,王景仁阵中驱驰冲杀,疲累时便退出战阵,安坐饮酒,继而上马再战,深深吸引了朱温的注意,被朱温惊为天人。 而如今强中自有强中手。 夏鲁奇一杆长枪,仿佛一堵越不过去的高山一样挡在他面前。 肩膀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王景仁冷汗直流,若非铁盾卸去了大部分力道,他这条臂膀就交代了。 夏鲁奇引十几名黑云长剑都冲杀在前,梁军节节败退。 李承威、柴再用趁机引军大进。 王景仁扛不住了,被亲兵护送入城内。 他这一退,城墙上再无悬念。 黑云长剑都大杀四方,南门陷落。 接着东门被刘知俊攻陷。 然而战争并未结束,王景仁在寿州城内早已做好了准备。 巷道之间布置了工事,陷坑、低墙、火房。 立功心切的黄头军刚刚冲入巷道,便火光大作,几百士卒在火焰中挣扎。 火焰阻止了唐军的进攻,也让梁军缓了一口气。 外城之后,还有内城,一道弧形砖石城墙将寿州分成了南北两部分。 寿州作为前线重镇,城内的老弱妇孺早被清理,只剩下青壮协助防守内城。 唐军冲锋两次,皆被巷道间突然刺出的长矛绞杀。 以刘知俊之悍勇,依旧忍不住望着层层叠叠的工事叹息。 李神福观察内城形势之后笑道:“王茂章守不住外城,难道还能守住内城?传令,把城外的投石车运进来,日夜猛攻。” 两个多时辰后,一百多架投石车架在城内。 天已黄昏,李神福没有给梁军喘息的机会,石头、火油罐如雨点一样砸向内城以及工事。 不少屋舍被三十多斤的石头砸塌,间或传来梁军的惨叫。 火箭如星辰散落在工事之间,点燃火油,大火随之而起,半座城池都燃烧起来。 火光中传来梁军撕心裂肺的惨叫。 梁军伏兵为烈焰所逼,涌到内城之下,疯狂叫喊开门。 王景仁不为所动,眼睁睁看着幸存者被砸成肉泥。 李神福拔剑而呼道:“此城若下,东南半壁既归我大唐,诸军可奋勇争先,上报国家,下立功勋!” 黄头军冲在最前,他们的装备是诸军中最差的,只有皮甲,连头盔都没有,只是象征性的在头上缠着黄布,但淮南诸军中,除了黑云长剑都,黄头军才是最骁勇善战的。 孙儒五十万众南下淮南,诸军皆败,唯李神福乘夜回师,率一千黄头精兵袭击孙儒大营,大破之,俘斩千余人,鼓舞了吴军士气。 归唐之后,夹在刘知俊、周云翼之间,还有黑云长剑都在前,所以才显得不那么出众。 黑云长剑都人人黑甲大剑,一人的装备,差不多相当黄头军三四人。 不过皮甲也有皮甲的好处,更节省体力。 这也是黄头军坚韧耐苦战的原因之一。 士卒持横刀方盾而进,城上还之以投石重弩,弓箭更是如雨泼一般。 李承威身中五箭,盾牌上插满羽箭,兀自不退,激励黄头军士卒向前。 内城墙下的废墟还有梁军伏兵苟延残喘,不过在落石、火焰的攻击下,早已不构成威胁,三三两两被黄头军格杀。 投石车再向前推进,攻击内城。 很快,内城的火光与朝阳一同升起。 李神福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北城连接着城外的淮河水道,而在淮河之上,还有台鄞的上万水军接应,如果不能一鼓作气攻下内城,江北的梁军随时可支援寿州。 寿州大战整整持续了十一天,战争从一开始就是白热化,其惨烈不下于当年孙儒围攻扬州。 唐军疲惫,梁军同样疲惫。 不过正如李神福所言,王景仁守不住外城,自然也守不住内城。 黄头军清理内城墙之后,架起了长梯,天策右军、黑云长剑都再度汹涌而来。 他们身体虽疲惫,精神却依旧亢奋。 在大战还未开启的时候,他们就长长北望淮水,建功立业本就是男儿之夙愿。 此时的寿州重要性早已超过扬州。 攻下寿州,梁军的淮水防线便彻底崩溃了,对汴梁而言,寿州不存,淮南亦不存,甚至淮北也岌岌可危。 宣教使在阵前激励士气。 能进入军中的宣教使,无一不是武营中的佼佼者,他们原本是关中的孤儿,或者唐军的后代,十五年来,接受最严格的忠诚教育,习文练武,对李晔和大唐绝对忠诚,每逢毕业,李晔都会亲自参加,授以宝刀鱼符。 宣教使成为李晔手中一把利剑。 士卒知道为何而战,便不再迷惘。 一夜激战,直到日上三竿,内城的战事渐渐停歇。 李神福在一片瓦砾中进入内城。 断壁残垣间处处可见触目惊心的尸体。 整座寿州城几乎被打成了废墟。 残存的百姓在尸体间哭泣,伤残的梁军在血泊中哀鸣。 七月的天空,烈日很快便高悬天际。 血腥与腐臭吸引了成群的乌鸦。 “找到王茂章的尸体没有?”李神福面容也憔悴了几分。 他向来爱兵如子,体恤百姓,寿州一战如此惨烈,本非他所愿,不过长痛不如短痛,若不攻下此城,江淮大战不知要持续到何日! “报将军,王茂章被台鄞接应渡河而走。” 李神福长叹一声,此人不除,江淮难定,“传令刘存,顺淮水而下,攻打濠州,不胜,提头来见!” “我军血战寿州,士卒疲惫……”李承威全身伤痕累累。 李神福目光一凛,“王茂章仓皇奔逃,然其麾下犹有再战之力,难道你还想寿州大战再来一次吗?” 朱温一直以淮上四州为南面铁壁,如今梁军集中在淮西,正是顺淮水而取淮南的最佳时期。 李神福也是最能明白李晔战略的将领,梁军在淮西布置重重铁障,唐军举步维艰,这么多年,在李筠、高行周的攻袭下,依然无法打开局面。 而只要夺下淮上四州,便有了进攻汴梁腹心的跳板。 攻下淮上四州,这场大战才算完美收官。 第四百四十章 蜀中在手 杨师厚踩在楚军的尸体上,远远眺望东面如潮水一般退去的楚军。 自成都决战之后,马殷一败再败,一退再退。 杨师厚与王宗范追亡逐北,东川无论蜀军还是乱军,都积极响应唐军。 特别是王宗黯引两万剑州守军从北面滚滚而下时,绵、梓、遂等州,纷纷投降。 即便当初受马殷扶植的乱军,在唐军的赫赫军威之下,纷纷转换了门庭,投归唐军麾下。 合州守不住,渝州也守不住,忠、万州独木难支。 马殷在东川的势力土崩瓦解。 当日的合州大战,马殷以逸待劳,居高临下,认为此战必破银枪效节都,不过现实又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在银枪效节都挡住马殷第一波攻势之后,楚军身体与心理上的疲态便渐渐显露,银枪弩机之下,楚军尸横遍野。 马殷亲引决胜都冲锋,依旧撞的头破血流。 蔡人纵横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对付南方藩镇还行,但遇到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唐军,便落在下风。 秉承秦汉之遗风,大唐之雄武再次在关中大地上苏醒。 其实历来只要关中汉子吃饱饭,就能打的四方蛮夷俯首称臣。 历史上,大宋不仅丢失燕云,同时也失去了河陇,关中还被西夏分了势,河东也被赵二亲手阉割,华夏雄武之地,不是残了就是废了,尽管如此,宋军能战之精锐,仍是关中的西军。 如果不是最后关头张佶领军救援,楚王马殷将陨落在合州。 成都决战,压制了楚军的上升趋势。 合州大战,彻底打掉了楚军的斗志,大将李琼阵亡、张图英阵亡、李唐阵亡…… 这些人都曾是南国名噪一时的猛将。 尽管马殷收拢残兵,想要凭借东川城池之险峻挡住唐军的进攻。 不过,唐军在蜀中的席卷之势,配合李晔的免赋诏令,让楚军变成了侵略者和外来户。 半个月时间里,东川就冒出七万蜀军,配合唐军作战。 楚军如同落水狗一样被痛打。 在如此形势之下,马殷不得不退出东川,回到黔州,上表朝廷请罪,自降楚王为长沙郡王,还把长子马希振送入关中为质。 黔中地势比蜀中还要险恶,银枪效节都在一系列的大战中也有折损。 他们从南诏一路平推至成都,又从成都平推至渝州,全都是大战硬战血战。 纵然银枪效节都将士勇猛,也疲累了。 乱军虽然大势和名义上服从大唐,不过因其自身的属性,其中夹杂着大量浑水摸鱼之辈,大城他们不敢动,却荼毒乡土,几百人占据一村,自号大将军,上千人攻占一县,自称刺史,还像模像样的请求西南招讨使杨崇本的任命,杨崇本懒得理他们,他们就派出使者向长安求官。 唐末大乱,很多人都是这么起来的,如董昌、雷彦恭父子、杜洪、钟传等等。 这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规则。 也不是说他们想与大唐对着干,而是这个时代的大环境。 此时进攻黔中并不明智,大将许德勋从朗州前来支援,加上秦彦晖部,马殷在黔州维持相当的兵力。 银枪效节都驻足渝州,休养兵力。 至此东西川连带三峡地区全部归唐。 杨师厚下令东川乱军全部来渝州接受整肃,不从者即为贼。 几家欢喜几家愁,倒是有些识相的“大将军”“刺史”们接受命令。 当然铁头娃永远是存在的。 最大的一股势力在东川西南泸州境内翻山贼董复恭,原本是玉蟾山中疑惑山贼,城中东川大乱响应马殷号召,才出了山,攻占了合江城,聚众万人,自号摸天大将军,与当年黄巢的冲天大将军如出一辙。 兵力膨胀了,人也跟着膨胀,董复恭自以为天高皇帝远,杨师厚还跟马殷对峙着,必不会南下。 杨师厚当然不会因为他这种角色而让银枪效节都兴师动众,不过王宗范、王宗黯却很愿意。 此时不出来争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王宗范领军南下,王宗黯挥军北上。 得到成都充沛粮食的支持,以及大唐光辉的笼罩,蜀军的战力节节攀升,不仅三下五除二扫平乱军,连马殷的遗部也一并清剿了。 事实证明,堕落的是王建等一干人。 蜀军将士的战斗力仍在。 才十天,“摸天大将军”的人头就被送往渝州。 如今,杨崇本吕师周两万军镇西川,杨师厚六千余银枪效节都镇东川,杨鉴一万兴元军镇守剑阁。 蜀中牢牢控制在大唐手中。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陇西、汉中、松维、云南、荆南连成一片。 大唐的地缘短板被补齐。 身在邓州的李晔,收到捷报,也是喜不自胜。 当初出兵的时候,只想着能收复成都,把马殷挡在东川,便已经是大胜了。 如今却是八千银枪效节都横扫两川,大败马殷。 到底还是低估了杨师厚。 不过这也是大势所趋,在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唐面前,王建、马殷都被蜀中人心抛弃了。 大唐彻底有了席卷天下的本钱。 不过,在于马殷角力的过程中,银枪效节都也阵亡了近两千人,蜀军殁于王事者近两万,伤亡不可谓不大。 “蜀军也按照唐军的规制,由成都府库抚恤。”李晔一阵心疼。 两千精兵可不是说来就来的,银枪效节都在长安训练两年,每一名将士的吃穿用度远远高于其他军。 其他诸军每三日一肉,银枪效节都顿顿都有荤腥。 盔甲、银枪、横刀、弩机等等,无一不是上乘。 强大的战力也是国力培养出来的。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父皇,杨崇本乃是武人,成都天府之国,不宜令其常镇西川。” 太子李裕冷嗖嗖的一句话,把正在沉思的李晔吓了一跳。 这一瓢冷水下来,让李晔的兴奋劲去了一半。 其实有杨鉴镇守剑阁,李晔倒也不怕杨崇本闹什么幺蛾子,这只鹰的野性早就被熬的差不多了。 不过回头一想,太子这么说也有一定的道理。 蜀中只是军事占领,离大治还差的很远。 杨崇本本来就是军事将领,若是在西川呆久了,难免不会生出其他事来。 “太子所言不错,传诏,升杨崇本为上将军,吕师周为中将军,令杨崇本部回驻地松州。”蜀中一战,佼佼者是杨师厚,杨崇本、吕师周多少沾了他的光,对杨师厚的封赏,李晔想等淮西大战之后。 李晔瞥了一眼李裕,“那么太子以为谁可镇守成都?” 李裕面不改色,“回父王,儿臣举荐兴唐府知府崔源照。” 李晔一愣,原本以为他会举荐崔胤,没想到会是崔源照。 崔源照在兴唐府的确出色,能力也是上乘,是新一代世家中典范。 也是李晔扶植的对象。 李晔略一思索,觉得崔源照还算合适,便点头应允了。 除了崔源照,李晔派人向长安政事堂催促东西川各州知州的名单。 杨师厚把马殷赶回黔州,蜀中就成了彻底的后方,已经不需要驻扎重兵。 反而急需治理地方的文臣。 “王宗范、王宗黯皆擢升为下将军,调王宗范所部将士入银生府。”除了皇城司与宣教使的呈上的军功名单,还有杨师厚私人的信函,信中大力称颂魏五郎、黄全素的功绩。 李晔闻弦歌而知雅意,魏五郎这个名字多次出现在军功名单中,下将军名副其实。 待李裕退下之后,薛广衡才进来禀报,“陛下,昨日长安有使者秘密会见太子。” “哦?”李晔心中一笑,难怪太子要举荐崔源照,原来背后是崔胤的主意。 崔源照还算是崔胤的远房亲戚。 崔胤倒是挺会为崔家打算的。 既然如此,也就别这么藏着掖着了,李晔笑道:“封崔胤为少傅,调邓州辅佐太子。” 也不知听到这个消息的崔源照和赵崇凝会怎么想。 这两伙人从前就不对付。 分化清流世家,李晔还是愿意见到的。 “唐州前线,有什么消息报来吗?” “梁军胡真部、王檀部、朱友谦部七万大军猛攻唐州,李筠将军坚守,梁军无功,高行周将军与敌将王彦章部战于确山,互有胜负。”薛广衡禀报道。 目前淮西仍是均势,朱温在汝州不动,李晔自然也不会动。 现在就看李神福能不能撕破淮上四州了。 蜀中在手,李晔心中稳如泰山。 第四百四十一章 收复淮南 黑沉沉的淮水之上,到处都是火光,照亮了沉沉黑夜。 一艘艘战船仿佛浮尸一样飘荡在水面上,任由火焰渐渐吞噬。 夜空中,还有火羽呼啸而来。 艨艟撞击在一起,发出巨大声响,惨叫声落水声呼喊声随之而来。 要破濠州,首先要击败台鄞的水军。 事实上,刘存在霍邱与寿州的长期对峙中,双方在淮水周边水系中的冲突从未间断过。 只不过这次规模空前,刘存拿出玩命的架势。 双方实力其实差不多,上次战败,是因为淮水南北铺设有投石机,封锁江面,刘存瞬间在进入战场前,先被投石清洗了一阵。 现在寿州被攻陷,梁军在淮水之南站不住脚,淮北也是一片风声鹤唳。 头顶的石头没有了,刘存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再败一次,回去吃李神福的军法。 水军从上到下都抱着这种想法。 而台鄞水军还在寿州大败的阴影之中。 如果寿州这座重镇都能被攻陷,唐军还有哪里攻不下来? 整个淮南的防御都维系在寿州上,王景仁在打造寿州内城时,曾口放豪言:“流光唐军的血,也破不了此城!” 寿州也因此成为梁军的心理防线。 然而仅仅十二天,寿州就被攻破了,作为守城一方的梁军,占据巨大的优势,伤亡居然比唐军还高。 特别是王景仁拒绝开门迎入内城外伏兵,任由他们被唐军投石砸成肉泥的场景,沉重打击了梁军士气军心。 这也是更坚固的内城连一天也没坚持下来的原因。 梁军军心散了。 失败的情绪不可避免的蒙在每个人的心间。 这种情绪也蔓延到台鄞的水军。 唐军胜,有军功、有赏赐、有荣耀,唐军败,伤者治、死者恤、连尸体都得到了尊严和体面。 而寿州军,什么也没有,他们本就被排除在梁军体系之外。 现如今一方玩命来了,一方畏畏缩缩,尽管台鄞不断激励士气,鼓励士卒杀敌报国,但士卒依旧两眼无神。 梁国是朱温的国,也是王景仁、台鄞的国,但底层士卒的家乡却在淮水之南,失去寿州,他们全都成了无根的浮萍。 是役,梁水军大溃,台鄞缩回淮北。 江淮制水权落入唐军之手。 刘存长驱直入,马不停蹄,趁胜攻打濠州。 此时的濠州还不知道寿州失陷,而濠州一直跟在寿州后面,没有承受多少军事威胁,士卒警觉性不高,城内五千梁军俱是天威右军部众,不习水战。 刘存趁夜以五艘艨艟撞开濠州水门,突入城中,梁军惊慌失措,不知唐军虚实。 唐军举火呐喊,全城火光阵阵,百姓、梁军到处乱窜。 守将张朗情知大势已去,退回淮北。 不过到了此时,整个淮南淮北都知道寿州被攻陷的消息,泗州、楚州都加强的了防御。 泗、楚二州为隋唐运河之枢纽,水路通汴州,陆路通徐州。 梁军不可能不重视此地,梁左天武军指挥使尹皓与淮南降将刘信部众共两万人防御泗州。 刘信原是兖州盗匪,兵败领部众投杨行密,在宿将成群的淮南并不出众,而且因为有兵权,一直被杨行密安置在泗州抵挡北面梁军。 王景仁破淮南,杨渥不能制,刘信便以泗州投朱温,却并未得到了朱温的重视,朱温喜爱猛将,刘信声名不显,加之容貌丑陋,身材不高,自然不被朱温放在心上,只封了一个泗州团练使,位在梁军后起小将尹皓之下,还要受其节制。 梁军当然不是善男信女,骄兵悍将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淮南,又怎会把降军放在眼中? 尹皓甚是轻视刘信,多有欺压之举,与部众常呼刘信为“兖州贼”,梁军兵势在前,刘信只能隐忍。 当初淮南突变,王景仁偷袭楚州,然后朱延寿闪电投降,导致很多淮南将士不得不屈身梁军。 然后陈璋兵败身亡,后又王景仁大败,寿州失守。 梁军的脸面被踩在地上。 淮南一系的将领便蠢蠢欲动起来。 李晔以李神福为淮南招讨使,看中的就是李神福在淮南士民心中的声望。 其实除了王景仁部众铁了心的跟随朱温,其他淮南将领都在暗中观望。 刘存破濠州,李神福遂引大军至泗州。 没有水军支援,泗州被唐军水军封锁成了孤城,内外不通,江北的补给送不进来,城中的消息送不出去。 鏖战五天,刘信忽然倒戈,斩杀尹皓,残杀城内天武左军,迎唐军入城。 刘信的归唐仿佛一个讯号,原淮南系的将领纷纷效仿。 寿州被攻陷,带来的冲击远远不止军事上的,还有人心。 加上蜀中的收复,天下形势已经非常清晰了。 天佑四年八月,扬州徐温与义子徐知诰杀扬州刺史朱友能。 徐温的处境跟刘信差不多,都是声名不显,不被朱温重视,更是被汴梁的权力中枢排挤,一直安置在扬州。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早在伐梁策实行的时候,梁军便在这场角力中逐渐落入下风。 国力的差距在持续扩大。 大唐复苏,人心也渐渐回归。 当李神福挥军楚州的时候,楚州大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 淮水下游一座孤城,根本无法抵御唐军进攻的狂潮。 李振先一步摧毁了楚州城墙,把全城烧成白地,然后领军退到徐州。 淮南大战,只用了一个多月便宣告结束。 攻下寿州之后,几乎是摧枯拉朽。 这也证明了李神福坚持攻打寿州的正确性。 如果攻打其他州,此战不知会延续多久。 李神福进入一片废墟的楚州城,北望徐泗,当即令刘知俊引军北上,追击李振。 又令柴再用试探进攻宿州。 两军踏入淮北,整个汴梁都震动了。 淮南丢失,汴梁早有心理准备。 在长期的对峙中,朱温也感觉渐渐力不从心。 而现在,淮水防线全面崩溃,唐军兵锋推过淮水。 三十年来,朱温东征西讨,除了当年声势震天的黄巢、秦宗权,从来都是他攻打别人。 柴再用和刘知俊出兵对人心的震动,远大于军事意义。 脱离束缚的刘知俊异常狂野,他原本就是徐州人,曾在时溥手下为将,对徐泗的地形了若指掌,沿途攻破泗阳、宿迁、睢宁等大小十余城,以八千天策右军击溃数万前来拦截的梁军。 不过李振异常狡猾,实行坚壁清野之策,徐泗粮食宁愿踩踏毁弃,也坚决不留个唐军。 在离徐州只有几十里的时候,粮尽,且三面梁军合围而来,刘知俊只能暂时退回淮北泗阳。 第四百四十二章 此战之后 刘知俊缺粮,柴再用却不缺。 一千五百黑云长剑沿汴水向西北而进。 汴水既为通济渠,勾连淮水,将江淮、江南的钱粮送入关中。 宿州、宋州、汴州即为此渠上的重要节点。 黄巢大乱,僖宗逃入蜀中,乱军攻入关中,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策反朱温,时任天下兵马都监的杨复光极力主张斩杀朱温,以绝后患,王重荣袒护,上书僖宗,极力称赞朱温的骁勇,身在蜀中的僖宗大喜道:“此乃天授朕上将!” 中和三年,僖宗任朱温为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 开始大力扶植朱温对抗黄巢、李克用、秦宗权,江淮税赋截留至汴州,朱温由此壮大。 宿州之后就是汴梁的核心区域。 柴再用兵力虽少,但黑云长剑都战力强大,还有从寿州源源不断送来的补给。 沿途梁军一击即溃。 时王景仁在宿州伤势恶化,台鄞并无战心,宿州刺史王宸向汝州朱温、汴州、颍州紧急求援。 柴再用每日在宿州城下敲锣打鼓,劫掠周边。 宿州城内有一万余众,却不敢出城作战。 黑云长剑都在城下耀武扬威。 王宸的求援信,仿佛火星一样点燃了汴梁的恐惧。 朱温以武力立国,现在却在武力被唐军狠狠踹了一脚,对其内部产生了巨大冲击力。 不过从晚唐开始,山东、中原就对唐廷怨声载道,朱温在中原仍有巨大的统治基础。 懿宗朝,宿、亳大旱,蝗虫遮天蔽日,懿宗仍在凤翔迎奉佛骨。 庞勋之乱,起自桂林,但当这八百叛军回到徐州,立即拉起十万大军。 王仙芝、黄巢之乱也是起自山东。 没有内部响应,一千五百黑云长剑都想打开局面,根本不可能。 汴州、亳州、徐州纷纷来援,柴再用眼见形势不妙,只能引军退还了。 唐军虽然攻陷了淮上四州,不过寿州一战,也付出了巨大伤亡,无力再图淮北,只能分兵驻守。 李神福的捷报送到李晔面前。 李晔忍不住大喜。 历史上天佑四年是大唐轰然倒塌的一年,但现在重新焕发了生机。 天下大势历来如此,时来天地皆同力。 后世野猪皮的子孙不是如此吗?差不多白捡了大明的天下。 其实算起来,李晔能走到现在,是人心并没有完全抛弃大唐。 跟大唐比,藩镇们也不是什么好鸟。 黄巢秦宗权孙儒干过的,他们同样也做过,伤痕累累的百姓们会发现,大唐并没有那么不堪。 庞勋乱起,是因为大唐在竭力对付南诏。 即便大唐衰弱了,周边异族也被拖垮了。 曾经不可一世的吐蕃,陷入更加黑暗的乱世。 回鹘四分五裂。 南诏油尽灯枯。 当然,一个帝国的覆灭,内在原因不可忽视,大唐的贵族精英阶层在腐化,穷奢极欲,啃食国家血肉,百姓水深火热,那么从底层争杀上来的英雄豪杰,就是华夏本能的新陈代谢。 腐朽者必会被时代抛弃。 以前的大唐是,以后的汴梁河东也会是如此。 李晔深吸一口气,回望堂中的十几个皇子,也不知百年之后,这些人能不能承受国家命运的重任。 “二郎,你有心军事,此战之后,朕派你去西州作刘鄩将军下属如何?” 李祤呆了呆。 李裕却抢先道:“恭喜二郎。” 西州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好去处,沙漠蛮荒之地,在他们眼中,这无异是发配边疆。 这是站在他们视角,如果站在当地人视角,有皇子坐镇,也说明大唐对此地的重视,能进一步凝聚人心。 李晔笑了笑,“你若不愿去,朕不会勉强。” 没想到李祤当即拜倒在地,拱手道:“儿臣愿往!” 李晔欣慰的点点头,目光又落到遂王李祎身上,此子性格温和,为人持重,不像李裕和李祤那般咄咄逼人,与几个年幼皇子关系颇佳,在长安风评也不错,“五郎,朕有意派你去昆州跟随张承业如何?” 李祎想也不想,拱手道:“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很好,大唐不是朕一个人的,天下俊杰都在为国家出力,你们身为皇子,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你二人去西州和昆州,不得干涉军政大事,多看多学多做,勿令朕失望。”与其让他们待在长安内讧,还不如放出去。 是龙是虫看他们自己。 而且,脱离长安和自己的影响,还能看到他们的真实品行。 李裕不是这般露出马脚的吗? “儿臣必不忘父皇教诲!” 李祤激动,李祎面如止水。 李晔收敛脸上的笑容,对一旁的薛广衡道:“传王师范来见朕。” 这场战争到了收官的阶段。 唐军收复淮南,兵锋推入淮北,对朱温的震动可想而知。 李晔不信朱温还敢跟自己在淮西耗下去。 这几年动辄大战,百姓负担极重,淮西是块硬骨头,舞阳之后,全是梁军的重镇,现在的唐军还没有能力啃下这些硬骨头。 淮南唐军虽然大胜,但自身伤亡也是巨大的。 寿州一战,王景仁四万大军崩溃,但六万唐军直接间接四万近一万七千人,伤残者不计其数,连黑云长剑都都阵亡四百人,轻重伤三百多人,韩彦钊的宣翕轻骑折了一半,刘知俊的一万八千天策右军,只剩下八千人有战斗力。 这便是强攻的代价。 伤亡之大令李晔一阵心疼,这些冰冷的数字之后,全是大唐的热血男儿。 所以寿州的血战不能再次出现在淮西,至少现在不能。 汴梁只是现出颓势,并未呈现败亡之象。 用力过猛伤及自身。 过不多时,王师范入内,“陛下,鄂岳、宣翕、江西粮草已经供应不及了。” 李晔一阵苦笑,今年的秋粮还在收割中。 王师范也苦笑起来,“这两年,我军从淮西到淮南,一直侵袭不断,虽是小规模,但也耗费粮食,现在攻陷整个淮南,流民、降军也需要粮食赈济,若不是李神福将军迅速平定淮南,只怕我军也坚持不住。” 关中的粮食也运送到唐邓前线,成都倒是有粮食,不过短期内也运不出来,李晔也没打算运出来,东西二川,松维、云南全都指望这些家当。 李晔长身而起,“不如朕写信跟朱温罢兵言和如何?” 朱温在唐州城下也是损兵折将。 王师范劝阻道:“陛下不可,我军若是主动言和,恐怕朱温以为我军胆怯,还会加强攻势,不如陛下邀朱温会猎于鲁山!” 李晔一拍额头,暗道自己糊涂,朱温什么人?得寸进尺的家伙,越是退让,他就越是凶残。 现在是自己优势,要求和的是朱温才对。 “朕糊涂了,传令陕州杜晏球、虢州孟方同,进兵汝州!” 有些人就是贱骨头,你不打疼他,他都还以为你真的怕他。 第四百四十三章 一点波折 就在李晔大张旗鼓,准备去鲁山跟朱温碰一碰时,三名血染盔甲的斥候从西而来。 “报……陛下,控鹤右军被王彦章、李仁罕、康延孝三军合力击败!” 李晔眉头一皱,淮西的局势,整个一个点的崩溃,都会造成全线的被动。 李仁罕此人,李晔略有耳闻,是梁军新近提拔起来的将领,这个康延孝就有些陌生了。 不过,朱温看人的眼力向来独到,李仁罕和康延孝能被提拔,肯定不是泛泛之辈。 “陛下,北面斥候急报,洛阳阎宝领两万大军,与朱温五万大军正在向邓州赶来!”薛广衡火急火燎的跑来。 周围皇子大惊失色,李祤、李禊拜在李晔面前,“请父皇速回关中,邓州留一大将即可!” 太子李裕更是惊恐,“二郎三郎所言甚是,请父皇移驾武关,以观唐邓形势。” 周围亲卫与将校都看着李晔。 李晔目光一扫,发现人群中李祎、李禔云淡风轻,李佑目露兴奋之色。 李禔是裴贞一所生,李佑是李渐荣所生。 汴梁虽呈衰颓之象,但目前的梁军仍是天下强军,唐军一半主力在淮南,杨师厚在东川,淮西所凭者唯高行周、李筠。 现在高行周战败了,唐州、申州岌岌可危。 朱温又引汝州洛阳之军南下,大有一决雌雄的架势。 不愧是底层刀头舔血杀上来的,提着刀子就来玩命了。 现在看来,淮南的顺利,是因为朱温把重心放在淮西。 以残破的淮南换淮西的优势,这买卖不算亏。 李晔忽然警醒起来,行百里者半九十,天下大势固然明朗,但残留的藩镇头子们,没一个好对付。 历史上朱温占天下之六,李存勖占天下之二,依旧把汴梁掀的底朝天。 大势随时可以逆转,这是一个英雄造时势的时代。 李晔大笑起来,众人莫名所以,笑完之后,李晔扫视众人,慌乱的只是李裕、李祤几人,亲卫与将校目光如常,“来得好!这两年朕在长安,莫非朱贼真以为朕的刀砍不动人了?” 亲卫与将校眼中全是崇拜之色。 辛四郎亦大笑道:“末将的斧头正好砍下朱贼的狗头!” 这两年辛四郎稳重了不少,随着地位的提升,人也渐渐知道礼数,寻常时候都是默默站在李晔身后,一声不吭,让人渐渐忽视了他的存在。 现在忽然瓮声瓮气的发言,倒是令在场诸人一惊。 王师范拱手道:“陛下,朱温七万大军南下,邓州有三万大军,辅军两万余,还有青壮百姓七八万,杜晏球、孟方同两位将军紧随其后,朱贼能奈邓州何?臣所虑者唐、申二州,唐州为荆襄门户,申州为鄂岳门户,若其为梁贼攻陷,必惊扰我军腹地!” 李晔望向薛广衡道:“王彦章、李仁罕、康延孝三将动向如何?” 薛广衡道:“李仁罕、康延孝一万三千军奔向唐州,王彦章一万余众攻申州,高将军大败,控鹤右军伤亡颇重,被郝摧将军接应回申州。” 又是一场大败,李晔只能在心中为阵亡的将士默哀。 思索了一阵,唐州的重要不言而喻,面临的压力最大,现在有了李仁罕、康延孝生力军加入,更加危险。 不狠狠扇朱温一耳光,此战肯定不会轻易结束。 李晔盯着王师范道:“朕引两万军救援蔡州,留八千神羽都与一万辅军与你,你能守住邓州吗?” 李晔不得不慎重,当初王师范为平卢节度使,手握十万平卢军,依旧被梁军吊打。 王师范觉察到李晔的疑虑,伏地叩首,“内有雄兵,外有援军,臣若是守不住此城,无颜再见陛下矣!” 邓州是南阳雄城,要人有人,要粮有粮,不说守上一两年,守上三两个月总没问题吧? “好,你可令轻骑大张旗鼓北上,虚张声势,再令一军进伏牛山以为疑兵,朕亦休书与朱贼决战鲁山,迟滞北面之军。” “陛下是要救援唐州?”王师范很快领会了李晔的心思。 “正是,唐州为荆襄门户,失唐州,南阳不能安心耕种,荆襄随时面临梁贼侵扰,且李筠为国家大将,不可不救。”李晔目光扫了扫几个皇子,“留太子在此,以坚士民之心!” 李裕面色微微一变,满脸孝容道:“父皇在外血战,儿臣岂能在邓州偏安,愿随父皇同去!” 李晔好气又好笑,“太子孝心有嘉,朕深感欣慰,不过你若与朕同去,将士百姓必以为朕抛弃他们!其他诸皇子,前去襄州。” “父皇,儿臣愿留在邓州!”李佑一脸稚气道。 李晔好奇的望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哦?佑儿难道不怕朱贼?” “朱贼年老虚疲,张牙舞爪,不过徒有其表,儿臣岂会惧他?”李佑拍着胸脯道。 李晔哈哈大笑,“好,朕留你在邓州。” 为了防患太子搞事,李晔赐下随身鱼符与横刀,“邓州城内,但有不听军令者,皆可斩之!” 王师范当然不会缺心眼砍了太子,这话是说给太子听的。 准备好一切,李晔并没有急着赶赴唐州,唐州没有李筠的求援,说明事态还在控制当中。 斥候也没说唐州危急。 不过邓州城外有不少梁军斥候游弋。 李晔派出大队轻骑绞杀。 等到夜间,才引四万大军启程。 比起在邓州城里防守,李晔更喜欢以攻为守。 两天的昼伏夜出,大军摸到新野。 斥候很快带来唐州的消息。 “梁贼攻城颇急,数次攻上城墙,康延孝部猛攻东门,胡真攻西门,王檀攻南门,李筠将军的旗号在东门,胡真在西面设下七层鹿角,似乎在防备我军。” “可曾看到李仁罕、王彦章的旗号?” “未曾!” 李晔有些疑惑了,按说攻城战打到这个时候,应该有什么就上什么。 莫非李仁罕没到唐州,而是跟王彦章一起去攻打申州? “全军抓紧时间休息,辰时进攻!斥候哨探不可松懈,东南西北,朕要唐州方圆百里的一举一动!” 第四百四十四章 死复何憾 虽说是御驾亲征,但李晔不可能真的冲锋陷阵。 以前是光着脚,现在已经穿上了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没必要到前线涉险,只要站在大军身后激励士气,让士卒知道皇帝也在就行了。 这时代猛人太多,万一冒出来什么猛人,来个斩首就得不偿失了。 李晔与一千亲卫都三千神羽都留在新野,三万多人随韩逊、薛广衡发动攻击。 李晔安心在新野等待着。 这场大战到了现在差不多该了结了,唐军粮草青黄不接,打不下去,梁军的核心区域受到威胁,也不敢在淮西大打出手。 正如李佑所言,朱温年老虚疲,张牙舞爪,不过徒有其表。 从天下局势而言,拿下蜀中,即便唐邓二州都丢了,朱温的地缘劣势也没有改变分毫。 从任何方面看,朱温最合理的战略仍是尽快掌握河北,然后北连契丹,稳住阵脚。 不过时间已经不站在他那一面了。 想着想着,李晔不禁睡着了,这几日也算辛苦,一觉醒来,天仍是黑的。 “斥候有什么消息?”李晔习惯性的问道,却忽然发现薛广衡不在了。 辛四郎挠挠头,“没有。” 李晔一愣,“是没有消息还是斥候没有回来?” “北面、南面的斥候回来了,东面的没有。” “哦?”李晔眼神逐渐冷峻起来,东面是重点区域。 他明明派出大量斥候,从他睡下,到现在,差不多四个时辰,一个斥候都没回来,问题就有些大了。 李晔伸了伸懒腰,“传令诸军,准备迎战!” 辛四郎一呆:“迎什么战?” 李晔没好气的笑道:“你平常不是说待在长安骨头都松了吗?这不马上就有梁贼来跟你玩玩。” “哈,好,好!”辛四郎挥了挥硕大的拳头,大声嚷嚷,“陛下有令,准备迎战!” 既然四万唐军能摸到新野,梁军肯定也能摸到,斥候这么长时间没到,只可能是被敌人捕杀了,这再寻常不过,唐邓二州隔得这么近,胡真若是没有防备,那就真说不过了。 不过,李晔倒是一点不慌,这些年,即便是亲卫,也被轮番派往前线作战。 留下来的三千神羽都中,有五百武贲。 神羽都虽不擅攻,但防守城池正是其强项。 新野虽是小城,好歹有个城墙不是?而李筠早在唐邓各城里屯留了军备。 投石、床弩、火油,应有尽有。 能躲过韩逊、薛广衡大军的,肯定是小股人马。 李晔倒想看看是谁这么大的狗胆,敢打自己主意。 然而等到半夜,仍未见一个敌人出现。 城外黑沉沉的,没有星光,也有月光,向东眺望唐州方向,依稀可见阵阵火光,旷野中传来轰鸣声,让这夜显得更加荒凉。 “不是没有人来啊?”辛四郎耷拉着眼皮,困的不行。 这几天为了宿卫李晔,他着实辛苦。 李晔一拍他厚实的肩膀,“朕跟你打个赌,那个叫李仁罕的贼将今夜必来,你若胜了,朕赏你一座宅子,朕若胜了,你光着屁股在长安跑一圈。” “哈哈……” 周围士卒都大笑起来,也算驱走了他们的睡意。 辛四郎黑脸一红,连连摆手,“不赌不赌,末将这些年赏赐加军俸,早就自己买了大宅子,把全家都接来了,也不差陛下的一座宅子了。” 换做以前,这厮早就跳起来。 玩笑开了,气氛也活跃了,李晔正色道:“诸军务必警惕,敌人今夜必来。” 李晔亲自在城墙上巡视了一圈。 新野也算是历史名城,刘备曾屯军在此,又在北面的博望破夏侯惇。 天蒙蒙亮,李晔仍在城头鼓励士卒。 不过梁军仍是没有出现,李晔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难道是自己疑神疑鬼。 而就在此时,昏暗的天地间传来凄厉的破风声。 终于来了! 亲卫持盾挡在前面,羽箭骤雨一般砸在盾牌上,砸在城墙上。 亲卫都神羽都训练有素,又全都是经过恶战的百战之士。 早就躲在雉堞之后。 箭雨之后,城下火把忽然亮起。 东方地面上,在朝霞的映照下,一条黑线漫延过来。 看着声势惊人,但兵力也只有七八千左右。 兵力再多,也可能这么轻易绕过韩逊与薛广衡的大军。 李晔估计对方可能只是渗透过来配合朱温骚扰后方,甚至不知道大唐天子就在此城,天子旌旗都留在了邓州,李晔更是低调猥琐,外面一层发旧的明光甲,里面还穿着一层软甲,幸亏现在是九月末,北方大地已经寒凉,若是前两个,热也把人热傻了。 由此可见将士们的辛苦,战场除了死亡,还有活罪要受,饥饿、寒冷、伤残…… 当然,这时代每一个人都在煎熬着。 百姓的日子更是困苦,连发声的机会都没有,如老牛一般任劳任怨…… 各都校熟练而冷静的指挥部下。 既然敌人出现了,李晔也懒得在城墙添乱,主动退回城内。 战争早已令李晔麻木,城内的百姓却瑟瑟发抖。 李晔在战鼓声中安坐如常。 过不多时,城墙上传来阵阵喝彩声。 士卒来报:“陛下,辛将军出城向敌将挑战!” 李晔苦笑不已,还真是辛四郎风格。 不过在长安这么多年,也把他憋坏了。 李晔上了城墙,天光大亮,城下倒了一地的梁军尸体。 城墙上只有十几具尸体,伤者倒是挺多,不过只有能动的,都趴在雉堞上看着城下的激战。 辛四郎扛着巨斧,与一黑甲梁将站在一起。 那人使的是一把大剑,也是步将,跟辛四郎一阵猛砸,火星四射,以力对力,毫无花俏。 李晔顿时来了兴趣,这么多年,还从没见到谁能跟辛四郎拼力气的,当年李筠也跟他玩玩,不过现在的辛四郎正值巅峰,李筠单论力气也比不过他。 “贼将可留姓名!” “李仁罕!” 他就是李仁罕? 梁军没想到新野小城有这么强大的兵力,而且还早有准备,被神羽都的各种弩箭射的找不着北。 战争其实已经结束了。 城下两人斗得正酣,看样子一时难分高下,李晔一挥手,让亲卫都出城清扫残敌。 没想到亲卫都一出城,李仁罕慌张退走,辛四郎也不追。 亲卫都没有战马,稍稍冲杀一阵,也就没有追赶。 城内百姓清理尸体,梁军阵亡八百七十二人,亲卫都神羽都才三十多人,伤三百五十余人。 这让李晔对亲卫都神羽都的战斗力有了自信。 黄昏时分,才有唐州的斥候过来,战马和人仿佛都沐浴着光辉,“唐、唐州大捷!” 城墙上将士欢声震天:“万岁!陛下万岁!” 天复四年九月二十,亲卫都指挥使薛广衡、神羽都指挥使韩逊引三万五千军,溯唐河而上,与唐州李筠呼应,破梁将胡真七重鹿角,斩梁将康延孝、韩承光等二十七人,毙敌一万三千人,梁将胡真引残军被王檀接应杀出重围,退往舞阳。 薛广衡紧咬不放,乘胜追击,又攻破舞阳,胡真、王檀仓皇逃窜许州! 舞阳一破,梁军在淮西的第一道防线瓦解。 西面汝州,东面许州,都受到巨大威胁! 不过接下来传回的战报,还是令李晔一阵心疼,唐州前后大战,阵亡八千余,伤残两万人。 战争之残酷令李晔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攻伐党项、嗢末、南诏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大的损失。 梁军的战力仍在。 李晔赶到唐州,只闻到冲天的尸臭与血腥。 李筠身上缠满了绷带,不过精神很好,“末将不负陛下所托!” 周围一众将士,也是人人带着伤,自豪的看着李晔。 李晔向诸人拱手,“朕幸甚,能遇诸位忠勇之士。” “为陛下而战,死复何憾!”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一缕忧思 从邓州城墙上看下去,黑色与绛黄色蔓延至远方。 梁军的呼喊声如波涛一样此起彼伏。 百多架投石车列在阵前。 石头在天空中呼啸,砸在城墙上,发出轰隆的巨响,即便躲在雉堞后也不安全。 城头上偶尔会爆出一团血雾,士卒连惨叫声都没发出。 城墙上也会反击,不过数量和规模都不及北面的梁军。 王师范安之若素,“不必惊慌。” 唐军将士们习以为常,就连辅军都知道怎么躲避。 不过王师范身边的太子李裕却面色有些苍白,尽管他掩饰的很好,但左手不停的在颤抖着。 真实的战场和评书中的战场大不一样,他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被石头砸死的士卒,尸体惨不忍睹,他尽量转过视线,不过那种刺鼻的血腥气还是令他肠胃一阵翻涌。 对于第一次上战场的人来说,这也算是正常表现。 接下来的战争,则让他心中的恐惧被无限放大。 投石之后,开始蚁附攻城,第一波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有老人,有女人,有孩童,目光呆滞的被身后的梁军驱赶。 他们都是梁军四处掠夺而来的百姓。 有时候,李裕甚至能听见城墙下仿佛幽魂一般的啜泣声,以及梁军的狞笑声。 当这些人被杀死之后,真正的攻城也就到来了。 苍凉的号角声仿佛从云巅泼下,直接灌入李裕的耳朵里。 梁军悍不畏死,唐军亦如此。 刀光剑影中,血肉飞溅,重甲并不能完美防护自己,经验老道的士卒能精准将长矛与横刀刺入面门之中。 即便是重甲,也挡不住长矛的攒刺。 梁军攻城一如既往的凶猛。 几个梁军悍卒腹部最坚硬的盔甲被洞穿,肠子都流出来了,兀自挺刀而进,仿佛不知道疼痛,他们脸上除了狰狞,还有带着莫名的笑意,连瞳孔中都泛着一丝血红,嘴中发出不明涵义的嘶吼,如野兽一般在长矛丛中向前挣扎,在倒下之前,发狂一般的砍下辅军的人头。 城墙上很快被鲜血染红。 大唐天子旌旗迎风招展。 涌上城墙的梁军渐渐增多,辅军已有不支之势,几股骁勇的梁军队列甚至冲到王师范面前。 然后被神羽都乱刀分尸,白的红的肆无忌惮的展示在李裕面前。 终于李裕面色铁青,后退几步,哇啦一声大口呕吐起来。 没等王师范的命令,便在几个亲随的簇拥下回到城内。 王师范神情中隐藏着一丝莫名笑意。 事实上,尽管有皇帝的鱼符和令剑,没有皇帝在场,太子对战争的积极性便按捺不住,数次要求王师范出城迎击梁军,动辄引用兵书,声言梁军立足未闻,远来劳顿,正宜全军猛击。 王师范对梁军的认知当然远远高于李裕,对战争的理解也不是他能比的。 当初平卢十万大军,敌不过梁军两三万之众。 王师范不愿跟太子闹的太僵,便把太子请上城墙,近距离接触战争。 不排除这时代有人天生属于战场,适应惨烈的杀戮,不过出身深宫自幼锦衣玉食的太子,显然不在此列。 王师范咳嗽两声,压下脸上的笑意,“神羽都出战。” 内城下的传令兵策马飞奔而去。 战鼓在北城楼上响起。 大唐诸军之中,神羽都是最年轻的一支军队,也许并不擅长攻城拔寨,却最擅长防守与远程打击。 他们出现在城墙上,大盾、弩箭、横刀稳步推进,城墙上梁军很快便被清理干净。 三个时辰的攻城战也落下帷幕。 之后三天,梁军似乎被天子旌旗吸引,不断猛攻。 唐邓身为前线重镇,自然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梁军付出巨大伤亡,依旧不能破城。 无论是辅军还是百姓,都记得几年前梁军的残暴,因此城内青壮自发协助守城,当年小小睢阳城能挡住十六万安史叛军整整一年,邓州有粮有人,更不在话下。 守城实际上守得是人心。 梁军在连续猛攻五日之后,忽然如潮水一般撤退了。 王师范望着北面,大笑道:“陛下破东面之敌矣!” 城上将士皆高呼万岁。 此战在王师范看来,梁军根本没有机会,双方最多也就一个对峙的局面,因为这种大战都是由国力支撑的,对梁军而言,淮南已经糜烂,急于在西面打开局面。 然而大唐拿下蜀中,即便唐邓丢了,也不过是汴梁的回光返照。 唐邓之后有陕虢有潼关有武关,以如今的梁军,还能像当初那般一路平推么? “大唐重振,大势所趋!”王师范喃喃自语。 不过此时李裕一身金光闪闪的盔甲,大红披风,出现在城墙上,接受将士们的拜礼。 脸上全无几日前的苍白,满脸红光。 王师范心中莫名的涌起一缕忧思。 云南,昆州。 肆虐在丽水流域的蛮部声势越来越大,隐隐有与南面合流的迹象。 仅在丽水节度,就出现了三个号称郑昶或者隆舜之子的势力。 唐军进攻蜀中,大军北进,兵力空虚,这些势力就活跃起来,似乎得到了域外势力的支持。 归化策对他们没有任何吸引力。 而高原上的协军防守城池尚可,进攻山林,就力有未逮了。 为此,张承业组建了一支三万人规模的辅军,遍选云南境内唐人族群。 尝试向丽水之西的山林发动进攻。 进展相当不利,此地唐人在南诏国混的都不错,拥有很大的权力,郑昶家族便是唐人在南诏的一个缩影,与南诏统治阶级渐渐融合,形成新的豪族,包括后来的大理段氏,祖上也是武威郡姑臧人。 他们经商治政,颇有作为,不然南诏也不会在这荒蛮之地迅速崛起。 他们种田经商治政,样样精通,不过在山林里作战,还是不如蛮人。 “阁公不必急于一时,南诏毕竟立国两百年,短期内无法剿灭,当年诸葛丞相七擒七纵才令蛮人归心,固然是诸葛的睿智,也说明蛮人的顽强,属下以为,先应该了解蛮人,云南之地百族林立,不可能都想跟我大唐对立,不如开埠互市,先缓缓渗透之,弄清敌友,然后逐各击破。”韩延徽缓缓道。 冯道拱手道:“云南腹心之地不过洱海、滇池,鱼米不可胜数,只需用心经营此地,先壮大内部,然后图谋远地!轻易寻战,胜则无利可图,败则军威沦丧,蛮人寻衅,越发猖獗。” 张承业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只不过被蛮人搅的头痛。 此前他镇守凤翔,大唐旗号一立起来,远近百姓,纷纷归附。 现在是新的环境,一个不同于凤翔,也不同于党项的地方,而且在几年前,此地跟大唐还是仇国。 张承业冲两人拱手,“能得陛下看重,两位果非池中之物,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冯道与韩延徽互看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喜。 “我等文士,若不能治理地方,安有颜面立足大唐?”韩延徽笑道。 第四百四十六章 大战之后 张承业在南诏除了安抚地方,鼓励生产,还积极联系播州杨氏。 僖宗乾符三年,南诏攻入播州,遂成为心腹之患。 尽管僖宗昏庸,大唐内忧外患,但唐廷还是做出了最大努力,下令天下豪杰自行入播州,承诺永镇斯土,太原杨端与舅族谢氏等河东八姓入播,当然除了他们,江西、蜀中的豪族此前也深入此地,对抗南诏。 杨端深通兵略,联合当地庾、蒋、黄等土豪,团结所有唐人力量,把南诏赶出了播州,重创不服大唐的土族。 尽管中土风雨飘摇,杨端在播州的统治却日渐牢固,击败东爨,重创罗闽等部族,为唐人在此地繁衍打下基础。 播州名为一州,实则包含了乌蒙山之东、乌江以北、习水之南的广大区域,涵盖之土地差不多半个黔南。 境内亦是百族林立,不过这二十多年来,被杨端教训的服服帖帖。 是以张承业向播州靠拢。 起初播州还爱搭不理,但杨崇本、杨师厚迅速攻陷东西二川之后,播州就变得热情了。 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事实上,若非播州对东爨的牵制,滇池周边恐怕就不是小打小闹。 不过若想让播州为云南冲锋陷阵,显然也是不可能,至少现在还不可能。 张承业按照韩延徽的建议,在银州、通州、丽州三地开设榷场。 银州即为南诏之银生府,通州为通海城,丽州即为丽水府,云南之地,逐渐恢复汉名。 蛮人当然不是真的茹毛饮血,他们对盐、稻米、布、茶叶、铁器等物有极大的需求。 除了铁器,市面上什么都有。 起初蛮人还将信将疑,不过生存的压力还是令他们走出深山野林,以皮毛山货换取商品。 张承业严格管制榷场,禁止欺骗蛮人,还裁定了货品的价格,蜀中商贾也闻风而动,新上任的成都知府崔源照积极响应张承业,有了蜀中的庞大物力,三个榷场根本不是问题。 事实证明,一旦双方接触加深了解,就渐渐和睦起来。 除非活不下去,大部分的人还是愿意放下刀剑,走出深林。 归化策的影响逐渐打开。 这些蛮人很快就发现,大唐的统治并不暴虐。 云南本就是一块宝地,只不过一个个南诏王们没有兴趣经营,成天叫着嚷着要跟大唐玩命,像苍蝇成天骚扰大唐这头病虎。 任何战争都是有成本的,这种成本就落到普通百姓身上。 大唐入主云南,比起南诏,赋税低了太多,辅军打仗不行,但种田垦荒却是一把好手。 真正跟大唐过不去的只有东爨与乌沼蛮的豪族。 从隋代起,东西爨与中土大打出手,从未屈服过。 王宗范的一万蜀军精锐进入云南之后,张承业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蛮族之所以蠢蠢欲动,就是因为唐军没有得力大将,如果杨师厚在,估计他们也只能躲在深山里面。 王宗范算是蜀军硕果仅存的良将。 在张承业的授意下,王宗范接掌兵事。 两万高原协军也调入其麾下。 蜀军中也有不少羌族蛮族,极擅山林作战,不比蛮人差。 天佑四年十月,王宗范入丽水城,选熟悉山林的士卒,以五十人为一队,散入丽水之西,打探周边地形。 经过一个月的摸索,王宗范便对周边了如指掌,令部将领一千人随从土人向导深入丛林,袭击桀骜不驯的蛮部,烧毁村寨。 这种小规模的渗透战对蛮族打击更大,不断挤压他们的活动空间。 丽水周边百族林立,内部也有诸多掣肘,即使面对唐军的打击,其内也是纷争不断。 一手大棒,一手甜枣,很快就有蛮族屈服。 王宗范入云南,可谓立竿见影,解了张承业的燃眉之急。 丽水周边蛮族逐渐臣服,银生周边的东爨也渐渐安生下来。 张承业领辅军砍伐恶林,修建烽燧堡,开辟田地吸纳土人,云南渐渐恢复生机。 淮西。 朱温非常识相的退回汝州之后,淮西大规模的战事便结束了。 王彦章攻申州不下,退回蔡州。 淮南也逐渐安定。 唐军握有淮上四州,江淮之地已成后方,不再需要如此之多的兵力。 李晔调刘知俊天策右军、柴再用黑云长剑都回长安。 整个淮西大战,表现最亮眼的不是高行周,也不是李筠,而是薛广衡。 身先士卒,与韩逊破胡真七重鹿角,正面击溃胡真、王檀,还趁势拿下舞阳。 别看舞阳是座小城,却是淮西的门户,东面是许州,西北面是汝州,正北面是郑州,南面是蔡州。 宛如一根钉子插入梁军腹心。 胡真在此经营多年,整个淮西的防御都是以此城为重心,李筠、高行周数年被挡在城下,一直无法深入。 当然这并不是说薛广衡比李筠高行周厉害,而是他善于把握形势。 此城在手,对汴梁的威胁极大,淮西的整体局势也逐渐偏向唐军。 李筠在伤没有痊愈的情况下,引两万重兵入驻此城。 不过此战的惨重伤亡,也让李晔意识到梁军的爪牙依旧锋利。 一个合格的将军是让部下少流血,一个合格皇帝亦是如此。 这一系列的大战,唐军收复蜀中,又得了淮南,内部的治理迫在眉睫。 快速收复东西二川,其内部也有诸多隐患。 王建的义子们屁股一挪,摇身一变,继续吃香的喝辣的。 李晔当然不会允许这种情况继续下去。 “朕欲梳理蜀中,师范意下如何?” 王建收了一百多个义子,也培养了大量的食肉阶层,别看唐军完成了军事占领,蜀中之田地、州军依旧掌握在这些义子手中,继续搜刮民脂民膏。 当然,不排除开化之人。 不过终究是少数,王宗范因是关中人,被排除在权力范围之外。 甚至连王宗黯也是既得利益者,否则大小徐妃也不会跟他姻亲。 王师范惊愕道:“此事是否操之过急了?我军刚刚结束大战……” 李晔摇摇头,“如今马殷头破血流,朱温缩手缩脚,杨师厚兵威正盛,现在不解决蜀中问题,以后要解决难度更大,朕愿意冒风险,蜀中如不能转化为国力,朕收复何用?” 仅王建与诸子的田产,就占了成都平原一半,还不算他的义子们。 若不是让百姓分享胜利果实,百姓只会对大唐越来越失望。 “陛下所言甚是。” 第四百四十七章 花蕊夫人 成都府库的钱粮超过了长安,极大弥补了今年的财政困境。 但李晔要的远不是这些。 而是蜀中彻底成为大唐崛起的底盘。 关中因为黄巢、朱玫等人的轮番清洗,食肉者遭受重创,李晔的阻力相对较小。 唐军一踏入西川,各州纷纷归降,看似大唐深入人心,实则利益既得者们抛弃了王建,正如当年他们抛弃田令孜陈敬瑄兄弟一样。 当皇帝的首要任务就是解决利益分配问题。 合理而恰当利益可以被容忍,不过当这个族群成为大唐崛起的绊脚石时,必须被铲除。 昔日一个蜀中就能供养蜀汉讨伐曹魏,历史上的王建凭借东西二川,把郑昶、李茂贞按在地上摩擦。 在李晔看来,蜀中的潜力并没有完全得到释放,王建也不是擅于治理地方的人。 从安史之乱起,关中的人口就开始大量流入蜀中。 在邓州待了一个月,眼看年关将近,朱温从汝州回到洛阳,据细作来报是因为病情加重。 这时代的枭雄大多都不长命,杨行密、李克用等等,都是因为年轻的时候砍人太猛,伤了筋骨,后期又广进女色,伤了元气。 李晔忘了朱温是哪一年死的,只记得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亲儿子砍死的。 想到这些,李晔瞥了一眼一脸孝容的李裕。 父慈子孝在这时代太寻常了,成汭怀疑自己儿子要造反,来了一个手动绝后,把所有儿子都杀了。 历史上的杨崇本似乎也是亲儿子毒杀,跟他们比起来,狂犬病患者刘守光算是大仁大孝了,只把刘仁恭囚禁在大兴山,继续吃香的喝辣的。 李晔后背心冒出丝丝凉气,这时代太不安全了。 关东雪起,回到长安,却只有阵阵寒风,旱情在七月就有了端倪,只能抢收渭北的粮食,因此今年关中粮食欠收。 明年关中旱灾是肯定的了。 换作以前,李晔肯定愁的睡不着觉,不过现在的大唐有能力对付一场局部旱灾。 凤翔、兴元、荆南、江西、宣翕皆是丰收,南阳盆地因为大战的影响,邓州以北的粮食被朱温抢收了。 中唐以来,关中就像受到诅咒一样,动不动就来个旱灾、蝗灾的,早在高宗时期,常常就食于洛阳。 鉴于旱灾,李晔取消了各种官方庆祝活动,只低调去长兴坊见了王建。 毕竟是岳父,场面还是要走一走。 当年黄巢杀入关中,王建身为忠武八都之一,在杨复光的领导下,击败朱温,攻克邓州。 黄巢被赶出关中,王建奉命进蜀中迎僖宗还朝,忽遇大火,栈道烧毁,诸军逃散,王建拉着僖宗的马从烟火中突围而出,僖宗疲累,枕着王建的腿睡着,自此受到僖宗的信重。 对王建这个人,李晔说不上恨,也说不上喜欢。 国之将亡,也就不怪别人起了异心。 没有王建还有张建刘建,没有朱温还有黄温杨温…… 后世很多人把大唐灭亡的根源归咎在藩镇割据武人乱国,李晔倒觉得这是表象,主要原因是大唐精英阶层的普遍腐化,对山东中原江淮地区等实际控制区域敲骨吸髓。 藩镇反而与大唐的本质是共生关系,一旦某个藩镇实力壮大,要跟大唐掰掰手腕,周围的藩镇就会响应大唐的号召,共同讨伐。 大部分藩镇在不损耗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其实是愿意听从唐廷号召的。 仆固怀恩之乱、李怀光之乱,二帝四王之乱,吴少阳吴元济等等,都是这么被平息下去的。 朱温、李克用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传统藩镇。 当初李克用父子作为外来户,在代北不守规矩,攻城掠地,僖宗一纸诏令,卢龙李匡威、昭义张钧、夏绥李思恭、阴山都督赫连铎群起而攻之,李克用父子败逃达怛。 而朱温只是披着藩镇外衣,其本质是黄巢势力的延续,他比黄巢更狡诈,更适应这个时代。 如果没有黄巢之乱,这种脆弱的平衡可能仍会维系下去。 只不过大唐腐朽的不可救药,既得利益者索求无度,不管百姓死活,于是乎一夫振臂,万众揭竿。 “蜀王在长安可存住的习惯?”李晔望着有些发福的王建道,昔日忠武八都悍将的影子不知所踪。 到底是蜀中的锦绣养人啊。 “臣早年随先帝戍守长安,长安亦是臣之故乡。”王建没有丝毫失败者的沮丧。 李晔不得不佩服,怪不得在唐末诸雄中,他活的最长,“蜀王有什么需求,可以跟朕直接提,现在都是一家人,无需见外。” 王建眼珠子一转,拱手道:“陛下,臣的确有事相求。” 李晔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他就打蛇随棍上了,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不过说出去的话,也不便食言,李晔一脸温和笑意,“蜀王但说无妨。” “臣、臣的几个姬妾被、被有司收押,还望陛下放我等团聚。” 李晔盯着他,还以为是什么过分要求,原来是这等小事,“即刻释放蜀王家眷。” 王建大喜。 赵义存的办事效率极高,过不多时,就听见府前莺莺燕燕啼啼哭哭之声,毕竟王建的内眷,李晔不方便打扰,就起身告辞了。 出门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府前挤满了人。 都是女人,不下五六百人。 而且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这就是王建说的几个姬妾? 话说王建都六十多了,忙的过来吗? 诸女见了李晔及身后的辛四郎,一个个吓得不敢啼哭吵闹了。 李晔心中苦笑,刚想转身离去,一道娇柔声音响起:“妾身徐氏拜见陛下。” 红绿群中,一女子艳光夺人,肌肤胜雪,身姿婀娜盈盈敛衽,把周边的红绿都压下去了,仿佛都只是陪衬的绿叶,眼波流转间,仿佛要勾人心魄。 李晔全身一麻,身体有些不同程度的激动。 莫非这就是艳名动蜀中的花蕊夫人小徐妃? 难怪历史上的王建后期晕头转向的。 “免、免礼。”如果几年前,李晔肯定招架不住,不过现在年纪也上来,国事繁重,心火也就淡了。 虽然下半身依旧很膨胀,不过还没有把脑子胀坏了。 这女人出现的时机、地点恰到好处,很难说没有别的心思。 权和色撞在一起,形如干柴烈火。 当皇帝还真不容易啊,权力越大,面临的诱惑越大,到处都是明枪暗箭糖衣炮弹,试图拉李晔下马,幸亏李晔一点儿都不好女色,正了正容色,说了两句场面话也就离开了。 “是谁软禁她们的?” 赵义存吞吞吐吐,“李、李阁公说蜀王姬妾太多,有伤风化,宗室贵胄,也没有如此之多……” 话说自己身为皇帝,也不过八十七名后宫,很多都是昭宗弄来的。 这些年,李晔也只不过增加了张氏姐妹、普慈等寥寥几人。 而且都是出于政治联姻。 第四百四十八章 以卵击石 尽管天佑四年取得了一系列的辉煌胜利,不过朝廷没有大肆庆祝,一切都平平淡淡的过去了,民间倒是张灯结彩的。 大唐田赋虽定的高了一些,不过没有苛捐杂税,有农社提供铁犁、耕牛、木车,生产力也有了很大的提升。 以前一户五口三劳力,全家上阵能耕种的有效土地二三十亩,已经了不得,现在有了耕牛、铁犁、木车,能耕种四十多亩,还能再养上二十亩的桑,男耕女织。 闲暇时还能做做工,卖卖山货水产。 日子也都能过的不错,因此人口也在增长当中。 随着河套、山丹、河湟畜牧业的发展,对关中地区的生娃给予实际补偿,无论男女,一胎送一羊,也可直接到当地衙门按照市价领钱。 其实大部分朝代,只要有一个安稳的内部,没有战乱以及苛政,勤劳的华夏百姓就能缔造出一个个所谓的盛世,国家也随之蒸蒸日上。 可往往就是这么简单的诉求都无法得到满足。 堕落腐化的从来不是百姓。 打通了东西商路,民间商业极为繁荣,大唐的丝、茶、瓷、佛经、木雕等物,对周边有巨大的吸引力。 仅于阗对佛经、书籍、木雕的需求越来越旺盛,往来的商旅皆有传言,其国制度言语衣俗与大唐一般无二,往来商旅,无论是萨曼、大食还是唐人,都喜欢从于阗过境。 喀喇汗商税太高,而且各部族时常劫掠来往商旅,也就渐渐被商人们抛弃。 这种国家越穷越凶,越凶越抢。 时常侵犯于阗境内,双方摩擦不断。 跟伊犁河谷的仁美也是争锋不断,仁美得到西州的暗中支持,喀喇汗始终无法赶走回鹘人。 小摩擦是李晔愿意见到的,若是一团和气,反而就有大问题了。 说明它们穿一条裤子。 分化才有利于掌控局势,在大唐没有整合中土之前,只能让它们维持现状。 二月过去之后,李晔颁布诏令,东西二川各州之兵,悉数接受整编,这是第一步,试试他们的反应,李晔还在长安准备清丈土地的人手。 诏令刚刚传达下去,蜀中立刻沸反盈天。 纷纷上书蜀中不同于关中,蛮民凶恶,无兵不足以震慑蛮族,雅州、戎州还颇有创意的向朝廷请求钱粮支援,一个说羌人劫掠州县,一个说东爨深入腹地,烧杀抢掠,不仅不能裁军,还要扩军,否则蛮兵就冲到成都城下了。 事实上,大唐名义上收复了东西二川,实际控制区域,在西川只有成都、黎州、嘉州、资州,在东川只有剑州、合州、渝州。 都是军事节点。 有些地方山高路远,的确鞭长莫及。 也许可以通过政治手段,花上几年,缓慢解决这些问题。 但这并不能消除李晔清理蜀中的决心,李晔要展示的是一个强势的大唐朝廷。 宪宗如果态度强硬一点,意志坚决一些,说不定就没有藩镇之乱。 第二道措辞严厉的诏书下达,“但凡拥兵顽抗者,一律视作叛乱!” 以杨师厚判东西二川诸军事,随时清剿叛乱。 要钱不要命的人很多,要权不要命的人更多。 尽管李晔发下严令,诸州依旧不为所动。 天佑五年五月,一场蔓延整个蜀中的动乱开始了。 各州暗中结盟,让李晔没想到的是,王宗黯在这个时候居然也反了。 而且被诸州推为盟主,占据梓州,积极联络周边。 他的部下兵力本来就最多,王建治蜀中,也是遵循这时代的规则,军中大小军头不断,各有部众。 王建被请回长安之后,王宗黯就成了最大的地头蛇,在李晔专注于淮西大战时,势力膨胀起来。 王宗黯有一定的军事才能,没有固守梓州等死,而是联合遂州、普州等众四万兵力,裹挟青壮号称十万大军,向成都挺进。 成都之西的蜀、彭、汉、邛、雅五州共推王宗信为盟主,驱兵三万奔向成都,也号称十万之众。 李晔没想过会一帆风顺,但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跳出来。 当然,这也坚定了他肃清蜀中的决心,这么多军头骑在百姓头上,蜀中还有宁日?大唐能收蜀中之钱粮? 蜀中不同于其他地区,如关中、河陇、三荆、宣翕、淮南等地,在唐末的大动乱中一波又一波的清洗,利益阶层被屠杀一空,连高骈这等名将都被拉下马,死无葬身之地,就更不用提什么世族大家。 而蜀中相对和平,从懿宗朝南诏攻蜀开始,他们就一直墙头草两边倒,田令孜、陈敬瑄来了,他们认田令孜为父,韦昭度引神策军来了,他们纷纷响应,攻打田令孜,王建来者不拒,全都收为义子,继续统治原地,王建不行了,屁股一挪,又成了大唐的忠臣孝子。 这些人固然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但却是大唐肌体上的蛀虫。 只服从自己的利益。 不是李晔看不起蜀军,而是对如今唐军战力有足够的自信。 杨师厚引五千银枪效节都两万辅军追击王宗黯。 没想到王宗黯叛军一见是杨师厚,连对阵的勇气都没有,还没正式交手,就分崩离析。 只有王宗黯头铁,引本部两万人要跟杨师厚过过招。 文人相轻,武人更是谁也不服。 毕竟王宗黯也是跟随王建从忠武八都起家,用为牙将,黄巢、朱温什么阵仗没见过? 都是提着脑袋玩刀子,谁也不虚谁。 而且他也看清楚了,蜀中局势,谁能击败杨师厚,谁就是蜀中之主。 武人的野心在王宗黯胸中熊熊燃烧。 有些人一辈子没机会,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不知珍惜,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王宗黯与诸将血誓,同力破唐军,共取蜀中为基业,积极联络马殷引为外援,气势汹汹杀向南面。 为了显示决心,王宗黯散尽家资,激励士卒。 当初王建若有他的决心,恐怕也不会让马殷攻入蜀中。 王宗黯能想的都想的,能做的都做了。 然而面对杨师厚和银枪效节都,依旧改变不了什么,唐军经历的血战远比蜀军多,蜀军打不过楚军,兵力优势巨大的楚军打不过银枪效节都。 尽管王宗黯骁勇,领诸将奋战,但在银枪效节都面前,依旧兵败如山倒。 装备、士气、战力都不在一个档次。 是役,王宗黯大败,阵亡者七千之众,余者大溃,银枪效节都斩叛将二十七人。 王宗黯也只能令几千败兵向梓州逃窜。 魏五郎引三百精骑,追杀百里,携王宗黯首级而归。 与此同时,成都之南,吕师周两千亲卫都一万辅军战兵,破王宗信三万军。 与王宗黯相比,王宗信就更上不得台面,王宗信是蜀中本地人,谁来就投谁。 不过大唐的诏令显然威胁到了他的利益。 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武人牙将的逻辑很简单,能用刀子解决的,就尽量别废话,如果成都是杨师厚镇守,他或许会谨慎一些,不过吕师周的名声不响亮,连杨崇本都比不上,所以王宗信就看准了成都这块肥肉,别管以后如何,先眼前快活一场再说。 蜀中的钱粮可都在成都。 这时代,大概只有杨行密与李晔知道吕师周的生猛。 吕师周令亲卫都披重甲在前,以两千之众杀向三万叛军,待敌前阵大乱,持刀与一万战兵突进。 贪私利者必怯于公战。 王宗信欺负欺负山贼、南诏人、羌人还行,碰到亲卫都就不行了。 亲卫都是跟随李晔起家的元从,一定程度上代表大唐和李晔脸面。 如今唐军诸强军并起,黑云长剑都、银枪效节都、黄头军、骁骑军,再不弄出点成绩,就要落于人后了。 王宗信威望不强,大家都是半斤八两,其部众也不足以成为联军核心战力,别看联军兵力多,心思也多。 历来联军就没有什么好下场。 王宗信高举叛旗,自然也成了唐军进攻的目标。 连他本人都死在亲卫都的横刀之下。 联军顿作鸟兽散。 这场闹剧只持续短短两个月便被平定了。 战败的刺史们连同家眷、部众被发配到松州,让杨崇本调理。 第四百四十九章 南面就食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关中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只淅淅沥沥的下了几场下雨,到了天佑五年,更是滴雨未下。 从长安向西北望去,天地间弥漫着一层淡淡绛红色。 大地皲裂的像一张张渔网。 旱灾往往伴随蝗灾,绛红色的天地间逐渐漫延起土黄色, 张牙舞爪的从北面铺天盖地而来。 入目可见的只有土黄色,曾经的树木也变成这个颜色,少数翠绿也被蝗虫啃噬一空。 渭北今年连春耕都没开展,宣教司与户司、吏司组织百姓到渭南躲避旱情。 然而随着天气的炎热,渭南也被旱情和蝗灾覆盖,水网干涸,失去土地依靠的百姓大量聚集在长安,不仅城内人满为患,城外也搭建起了大量棚屋。 每日靠长安官署的施粥过活。 然而长安也不是万能的,粮食倒是不缺,但缺水就成了大问题。 为了保证人的饮水,大量牲畜被宰杀,导致肉食的价格降了下来,李晔为了避免百姓损失,全部收购,供应军中。 京兆尹江怀昌恐百姓生乱,欲驱离长安,被政事堂阻止了。 钦天监断言大旱至少还要持续两个月。 而关中的忍耐差不多到了极限。 灾民大量聚集,水源稀少,卫生状况也持续下降,疫病也在慢慢肆虐。 别说两个月,半个月之后,就会渴死人了,灾民增多,粮食也不够了。 淮西淮南的大战也消耗不少粮食,有功将士的赏赐还没有颁布,只是记载功劳簿上。 没办法,李晔只能下旨就食于兴元。 旱情基本被挡在秦岭、陇山之北,兴元没受多大影响。 政事堂的职能作用便发挥出来了,无论什么派系,赵崇凝、韦昭度、刘全礼、李巨川都各司其职,组织乱民分批次转移凤翔或者兴元。 能在长安落户的百姓,家家户户还有些余粮,不愿南下。 甚至一些难民都望着皇室。 李晔只能带头,领着六万大军,和近三十万的百姓从子午道进汉中,太子、韦昭度、赵崇凝等留守,长安诸多官宦权贵也大多留了下来,他们并不缺水。 长安没兵,也不担心他们闹出什么幺蛾子。 沿途早设立了落脚点,由宣教司和辅军人员准备清水和食物。 加上之前组织几批南下灾民,汉中差不多涌入一百多万人口。 即便兴元历年风调雨顺也扛不住。 灾民没有出现大面积死亡,倒是让李晔松口气。 兴元府知府裴贽尽职尽责,组织百姓搭建房舍。 不过随着北面的灾民越来越多,兴元也到了极限。 附近能支援兴元的只有凤翔和成都,不过凤翔也承担了一部分难民,没有余力,而把粮食从成都运出来,中途的损耗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没办法李晔只能再度南下,去成都要饭。 大军和辅军打前站,修桥补路。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悬崖绝壁中开辟出来的栈道,在崇山峻岭中蜿蜒,走金牛道,下剑阁,处处雄关天险,李晔深深为当初没有选择在此地跟王建死磕而庆幸。 否则即便打下来了,大唐的精力也会被耗尽。 事实上,两个月过了,关中一些地区倒是飘了几场小雨,但对于一场持续大半年的旱灾来说,仍是杯水车薪。 李晔到达剑州,杨鉴从梓州前来迎接。 并带了一些粮食,杨鉴镇守利州差不多十年,人变得老成而干练,名声虽然没有周云翼、杨师厚等人响亮,不过一直兢兢业业。 “末将今年生了第七子,老大老二皆在武营,等将来长大了还为大唐冲锋陷阵扫平天下。”君臣相见,自然一番长谈叙旧。 这家伙是肿马吗?这么能生? 李晔拍拍他肩膀大笑道:“你小子行啊,不过扫平天下,轮不到他们,朕与你这一代就能办到。” 过了剑州,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了一些,大军在前开道,辅军在后维持秩序,百姓居中,浩浩荡荡进入成都平原。 成都两场大战都是速战速决,对西川影响不大。 王建、王宗黯、王宗信等势力被推倒之后,大唐免赋的政策才落到实处。 除了一些具有军事价值的州县屯驻有辅军,大部分州兵老弱者解散强健者充入辅军。 新上任的知州知县卯足了干劲,建设地方,发展民生,积累政绩。 如今天子驻跸成都,他们更是热火朝天。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 成都的雄伟还在长安之上。 长安经历了黄巢、朱玫、李茂贞的祸害,除了规模大一些,早就不复当年,说是残破也不为过,只是这些年大唐逐渐兴盛,官宦商贾人家自发装点坊市,才让长安维持住了帝都的颜面。 而成都,先是由田令孜陈敬瑄经营,后僖宗在此七年,然后王建。 这几位都不是省油的灯,宫殿阁楼一年比一年多。 仅王建就大肆扩充,成都一半都是蜀王府。 青羊宫连着蜀王府,当真是广厦万间。 蜀中困苦,肥了王建家族。 李晔进入成都,百姓们人山人海,全来瞻仰皇帝仪容。 无论是昭宗还是李晔,在民间的名声都不错,时人评价有会昌遗风。 而且宣教司也不是白吃皇粮的,天下各处都有宣教司的身影,在境内叫忠义堂,在境外叫说书楼,夹带私货肯定少不了,李晔圣君降世的人设也是这么被确立的。 圣君倒说不上,不过与民亲善倒是真的,跟朱温、李克用、王建等军头比起来,对百姓还算友善。 唐军三条军纪,为首一条就是不得侵害百姓。 自然也就拉近了百姓与皇帝的距离。 至少蜀中百姓对大唐的归属感还是相当高的。 “今后把青羊宫从蜀王宫分离出来,立为民间园林,王宫南面一半售卖出去,所得钱财给百姓建造房屋吧。”李晔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巍峨蜀王宫,再看看难民窟一样民舍,对比强烈。 也不知王建怎么住的安稳的。 “臣替百姓谢过陛下。”十年过去了,崔源照也不是当初的偏偏世家公子,留起了疵须,气度越发沉稳。 “你在兴唐府八年,朕无财政之虞,此功朕心中有数,成都剥离大唐十五年,便落得如此残破,朕希望你再接再励。” 饶是崔源照沉稳,受到李晔直接褒扬,眼神中透着欣喜,“臣责无旁贷!” 大唐振兴千头万绪,光靠李晔肯定不行。 李晔只是领路人,平衡各种势力为国家所用。 有了崔源照这种干吏,李晔反倒清闲了,能者多劳,灾民的摊子也就顺手甩给他。 趁着成都府库有钱,李晔封赏有功将士,功劳不大的辅军们也得到了赏赐。 李晔非常人性化的下旨轮流休沐。 唐军本来就有军俸,现在得了赏赐,花钱就大手大脚起来,直接刺激了成都的各种消费,原本惨淡的商铺也渐渐兴旺起来。 远近州县闻风而动,蜀中特产全都往成都送。 六万唐军加上辅军,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比较生猛,吃起来喝起来,也是不得了的数字。 而且灾民不是身无分文的流民,谁家身上不带着钱财? 一路上接受朝廷赈济的粥食。 只满足了基本需求,到了成都落脚,衣食住行,生病吃药,全都要花钱。 有辅军维持秩序,灾民的生存问题倒是缓解了。 第四百五十章 长安暴雷 关中大旱,河东河北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天佑四年固然是大唐丰收的一年,不过对于李存勖来说,收获也不小。 李建及史建瑭出兵草原,大破漠南室韦达怛,挟十万牲畜三万青壮而归,兵锋一度推入漠北,黠戛斯人本就弱小,挡不住河东铁骑的侵袭,向唐廷求援。 黠戛斯向来跟大唐交好,自称大汉李陵的后裔,太宗朝时,黠戛斯不远万里从阿辅水、剑水(今叶尼塞河流域)入长安朝贡并认亲。 李唐宗室出自陇右李氏,与李陵是同宗,黠戛斯受到太宗热情招待,太宗因其而设坚昆都督府,隶属燕然都护,其后与大唐一直交好,多次协助大唐攻打突厥。 中宗景龙二年,黠戛斯使者入唐,中宗曾言:“尔国与我同宗,非他蕃比。” 安史之乱后,回鹘人接掌了大唐在草原的政治权力,而回鹘与黠戛斯是世仇,一直压制打击黠戛斯。 不过回鹘人自己不争气,内乱频仍,各部族不和,黠戛斯趁势而起,击灭回鹘汗国,回鹘一蹶不振,或融入大唐,或融入契丹,造成契丹的壮大。 重新崛起的黠戛斯人于会昌三年,遣使者注吾合素入长安请求册封。 武宗册封黠戛斯可汗为英武诚明可汗。 不过黠戛斯虽然击败了回鹘,但并没有统治整个草原的实力,南部达怛部族持续壮大,西面回鹘人立足甘州,建立高昌回鹘,东面室韦、契丹也在壮大。 草原实际比中土还要混乱。 晋军北进,让草原秩序更加失序。 同时也引起了阿保机的警觉。 契丹向来视草原为禁脔,现在李存勖插上一脚,令其感到非常大的威胁。 河东并非简单的中土藩镇,沙陀人同样拥有游牧血脉。 阿保机只能放松对渤海国的攻打,重视漠南与室韦诸部。 双方的矛盾不可调和,阿保机对卢龙的野望从未放下过,他立身的根本就是掳掠中土唐民为己用,耶律部的强盛,也是因为他极力主张唐化,筑城池、设州县、定礼法,建孔庙、佛寺、道观,大大加强了契丹部族的凝聚力。 不过阿保机对晋军的战力仍是心有余悸,与汴梁的来往便渐渐密切起来,相约合攻晋军。 这几年朱温身体不好,几个儿子更加孝顺,儿媳们轮流伺候,让朱温病情时好时坏的。 不过他在军国大事上从未糊涂。 今年还减了魏博、义昌的田赋。 敬翔大力鼓励山东百姓耕种,轻徭薄赋,广开田地,关中旱灾蝗灾的,中原山东却一直风调雨顺。 朱温前半生勇猛精进,到了后半生,遭遇一系列的重创,也知没有一统天下的机会,开始专注于内政,悉心经营。 大唐天佑五年初,逆梁开平二年,朱温“大赦天下”,赦免牢狱囚犯和逃卒,令其悉归故里,连啸聚山林多年的盗匪都受到感召接受招安。 朱温起身草莽,最知民间疾苦,大力打压权豪,在敬翔的建议下启用文人治理地方。 同时颁下严令,诸军兵马将帅,无论军阶多高,地方政事,一律听从各州,不得干扰地方。 限制了骄兵悍将扰乱民生。 没有战乱,百姓勤勉,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政策颁布,汴梁也焕发出了生机。 只不过随着朱温的年纪增长,几个儿子间的矛盾日益增大。 长子朱友裕死后,这种矛盾便更加暗流涌动。 然而除了朱友裕,其他诸子都是生于富贵,长于深宫,继承了朱温的狡诈,却没有继承朱温的雄武,在军中没有影响力。 反而是朱友文、朱友谦、朱友恭、朱汉宾等义子战功赫赫。 其中朱友文最得朱温欢心,也是朱友文最先让其妻侍奉朱温。 义子毕竟是义子,亲生儿子朱友珪不干了,暗中与朱友文较劲。 朱温对几个儿子的本事还是心知肚明的,即便是义子们,也没有一个人能匡危扶世之才,一直犹豫不决,在汴州忽一日见秋风乍起,枯叶飘落,心中有感,想起长子朱友裕,不禁潸然泪下,“若端夫在,不至有今日之事。” 朱友裕性情宽仁,深得士卒拥戴,所向皆有功,正因如此,一直受到朱温的猜忌,受诸子暗妒。 致其盛年而莫名死于扬州任上。 现在朱温越是犹豫,诸子们争之越急。 成都。 李晔收到了黠戛斯的求援。 河东现在还是大唐盟友,李晔总不能因为黠戛斯而跟李存勖翻脸吧? 不过此事可以用来试探李存勖对大唐的态度。 李晔派出使者进行调解,草原那么大,没必要盯着黠戛斯,不是还有室韦与契丹吗? 特别是契丹,拿下营州之后,阿保机实力进一步壮大,大肆启用唐人文武人才,东征西讨,这几年在辽东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 李存勖不可能看不到眼前的威胁。 在成都待了三个月,关中的旱情才得到缓解,上游暴雨,河流渐渐充盈起来。 渭北也开始降雨。 留在关中的百姓扑灭蝗灾,兴唐府、荆南、荆襄的粮食输送入关中,长安缺粮的危险也得到缓解。 崔源照开始组织百姓回返关中。 对于大部分百姓来说,乡土田地皆在关中,故土难离。 回乡的愿望甚是迫切。 百姓和唐军都想着回关中,李晔却在成都待习惯了。 才三个月就感觉骨头都酥软了,蜀中比关中舒服多了,风物怡人,只不过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人太舒服了,意志也会松软下来。 王建响当当的猛人,进了成都,就不思进取起来。 刚想起王建,赵义存便来奏报:“陛下,蜀王薨了。” 王建死了? 前几个月见他还一副生龙活虎腰好腿好的样子,这么快就没了? “怎么死的?” 赵义存脸色古怪,“据传是薨在花蕊夫人小徐妃的床榻上……” 李晔一阵无语,这是要多猛? 关键他死了,别人会不会怀疑是李晔卸磨杀驴? “陛下。”赵义存小心翼翼的看着李晔,眼神犹犹豫豫。 “说。”李晔眉头一皱,有种不好的预感。 “皇城司密探上奏,太子从六月十七到六月廿一,与花蕊夫人有过多次接触。” 虽然赵义存说的委婉,但其中信息量李晔还是听得出来。 “此事是否属实?”李晔脸上的懒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杀气。 赵义存大汗淋漓,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有三名虞侯的署名。” 皇城司有五大统领,林光远、赵义存、赵辅、武元登,其下有三十六虞侯,都是多年老手,至少李晔得到的情报没有一条是错的。 李晔脸色铁青,此事传出去,大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进一步想,王建会不会是花蕊夫人和太子玩死的? 毕竟王建现在失势,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了。 如果王建能中招,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这里面有太多可以深挖的东西了。 也说明太子百无禁忌,一旦脱离自己掌控,什么都干得出来。 现在自己年富力强,诸将拥护,但谁没有个年老体衰? 而且随着时间的增长,聚集在太子身边的势力会越来越多。 花蕊夫人靠近太子,很显然就是起了这层心思。 其攀附速度之快,无孔不入,简直令人震惊。 李晔一脸冷笑,外部敌人被压下去了,内部敌人就蠢蠢欲动起来。 看来还是低估了太子的搞事能力。 “此事绝不可泄露出去,令诸军明日折返长安!”李晔望向阁楼之外,心中一叹,该来的始终要来。 第四百五十一章 背后推手 李存勖还是卖了李晔一个面子,没有继续进攻黠戛斯人,转而向东,掠夺室韦诸部,与阿保机迎头撞上。 黑车子室韦曾托庇于盛唐羽翼之下,后安史之乱,回鹘人兴起,又依附于回鹘,回鹘人破灭,黑车子室韦交好大唐,经常进贡名马貂裘等物,颇知忠义,大唐也有意扶植黑车子室韦压制契丹,不过大唐越来越虚弱,无力给出实际支援,黑车子室韦遂于卢龙刘仁恭联合,一同袭扰契丹。 当年阿保机与李克用云州会盟,约为兄弟,其意也在共同讨伐室韦与刘仁恭,报木瓜涧大败之仇。 现在刘仁恭父子倒了,黑车子室韦失去盟友,黠戛斯自顾不暇,无力支援。 阿保机一面遣从弟惕隐撒刺领两万鹰军征讨,一面招降室韦部众。 契丹人终究对草原秩序更为熟络,而且室韦与契丹人风俗相近,几百年前还是一家人。 面对两面的夹击,黑车子室韦终于扛不住了,倒向契丹。 李建及与史建瑭不肯罢休,李存勖上位时,向阿保机遣使以侄礼而待之,当时河东内忧外患,不得不委屈求全,晋军诸将皆以为耻,在他们眼里,契丹人不过手下败将而已。 早在争夺卢龙时,双方就龃龉不断,阿保机撕去卢龙最东面的营州,让晋军止步于辽西。 地缘态势决定双方根本不可能和平共处下去。 惕隐撒刺作为阿保机最得力的干将,对唐人一向仇视。 耶律部贵族们早改用唐名,连阿保机都起了一个耶律亿的唐人名字,因仰慕崇拜汉高祖刘邦,在族中自称刘亿,赐乙室、拔里萧何之姓,是为萧氏。 不过有崇拜就有仇视,惕隐撒刺对兄长的作为大不以为然,不愿起汉名。 如今双方相遇,自然要摩擦出火花了。 惕隐撒刺领鹰军越过黑车子室韦辖地,主动进攻李建及、史建瑭。 二人虽是当世猛将,不过兵力单薄,乃是晋军的偏师,鹰军为契丹核心战力,还有室韦的仆从军。 史建瑭欲死战,李建及度当前形势不利,率军而退。 这一退,令契丹人的气焰更加嚣张。 诸部族长皆有入寇河北之心,毕竟唐人的土地最为富庶,现在也到了打草谷的季节,草原战马正是膘肥体健之时。 阿保机虽然对晋军心有余悸,不过南下掠夺,试探李存勖的军力还是愿意的。 作为雄主,阿保机自然知道双方不可避免的会碰撞在一起,遂遣使汴梁,相约攻晋。 现在的朱温奈何不了大唐,但对河北从未放松警惕,双方的仇恨越累越深。 而且从当前态势来看,只有吞并河北、河东,汴梁才有跟大唐抗衡的实力,否则就是等死的局面。 朱温当然不愿意等死,不过也没有轻易出兵,而是采取李振的建议,口头答应,暗地里与成德眉来眼去。 成德夹在李存勖与朱温之间,王镕不慌也是不可能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双方关系开始升温。 除了成德,朱温还暗中联络钱缪、马殷、王审知。 尽管大唐崛起之势不可逆转,但这些第一代军头们,绝不会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和土地。 他们固然不敢公然与大唐为敌,但相互串联是不可避免的,钱镠暗中还贩卖军械、粮食等战争物资给马殷和朱温,大发战争财,不过对唐廷也是百依百顺,未有违制之举,供奉逐年增加,还遣其子钱传玑、钱传瑛入长安觐见皇帝,结交大臣。 马殷是真被打怕了,缩在黔中、湖南二地,不敢动弹,连对岭南的进攻都停止了,屯重兵于潭州、朗州、黔州三地。 对大唐前所未有的恭顺起来,不仅去了楚王号,自降为长沙郡王,还一再遣使向李晔谢罪。 李晔赶回长安,已是深秋。 秋风萧瑟,暑气与旱气一同消退。 回长安的当日,李晔首先召见了李巨川。 现在想来,当初他软禁花蕊夫人等一干蜀王女眷是有先见之明的。 李晔把皇城司的密奏给他看了。 李巨川脸上没有任何惊讶表情,“太子为女色引诱,一时糊涂。” 李晔一愣,难道李巨川也被太子招揽了?看到他滴溜溜转的小眼睛,才醒悟他是藏十说一明哲保身。 “行了,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别藏着掖着了。” 女色不是问题,事实上太子在岷州蓄养姬妾,李晔也没拿他怎么样,反而为他遮掩。 当初玄宗没登基不也是在陈玄礼的配合下外面养人吗? 但色令智昏,什么人都敢动,就是他的问题了。 “陛下可曾想过为何花蕊夫人会这么快摸上太子的门路?”李巨川小眼睛里闪着光。 李晔一愣,光顾着生闷气去了,没想到这里面的水这么深。 “你是说……” “太子在政事堂,有臣、赵阁公、韦太傅照拂,私下有崔胤襄助,寻常人等,根本不可能与太子来往。” 政事堂三侍郎,赵崇凝、韦昭度、崔胤自诩清流,虽然政见多有不合,但在私德上,绝对是这时代的楷模,应该不会为太子拉皮条。 一个闲散王爷的内眷,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中间没有人,怎么可能接触到当朝太子? 李晔眉头一皱,发现自己还是把问题想简单了,太子固然有问题,但这背后的黑手,还是有一套的,嗅觉相当灵敏,趁李晔领百姓就食蜀中,在长安搅风搅雨。 “当年裴枢被刺,现在都没找出凶手,会不会是同一人,或者同一势力所为?” 李晔一直搞不清这背后的动机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阻碍大唐的振兴? 李巨川道:“现在无法断定,臣建议陛下先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而且臣感觉此人勾连太子与花蕊,并非是想帮太子,而是要废太子!” “你说是此人故意坑害太子?”若不是知道李巨川绝不会背叛自己,李晔还真以为他是太子的说客。 “帮助太子幽会花蕊夫人没有任何利益,至少眼前没有,而且还会带来巨大风险,皇城司之利,长安谁人不知?但若是废了太子,就能带来巨大的利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很多看似不合情理的事,背后都隐藏着利益链条。 废了太子谁是受益人? 李晔来回踱步,搞这种阴谋诡计还是李巨川在行,若是自己,一时半刻肯定想不到这么多东西。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太子本身的问题非常大,这时代太多父慈子孝了,连自己也不能例外,时代的惯性就是这么可怕。 按他这什么都敢碰的性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提着刀子来找自己了,他若成为大唐之主,恐怕大唐跟逆梁一样的下场,这是个虎狼之世,天命在唐也招架不住子孙的胡作非为。 “太子必须废!”李晔心中决断已定。 嗜欲深者天机浅,就这么被欲望操控,怎么带领大唐向前走? 第四百五十二章 谋定而动 蜀王过世已经一个多月,早已下葬,李晔领着普慈凭悼了一番。 这里面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王家人都讳莫如深,普慈痛心王建的离世,并没有察觉到其中的猫腻。 花蕊夫人继续抛头露面,没事人一样。 披麻戴孝,却仍掩盖不了她的风姿,眉眼间总是吊着一股魅意。 王宗懿袭封广元郡王,不过李晔隐隐感觉府中主事人并不是他,而是花蕊夫人,下人们全都听她指使,连王建诸子们也看她眼色行事。 这是一个有手段有心计的女人,再配以美貌,也难怪不愿屈身一个落魄失势的王爷。 而且她年纪并不大,只有二十三四左右,正是一个女人盛开的年纪。 花蕊夫人,名不虚传。 即使知道她不简单,包藏祸心,见了她,心中仍是时不时就涌起一股股欲望,更何况太子这样的人。 回到宫中,李晔安慰了一阵伤心的普慈,便直奔寿宁宫。 皇后并不知道外面的风风雨雨,对她而言,大唐国势复振,皇帝宠眷不衰,儿子身为太子,身为蜀中小户人家,没有太多的野心。 其家族也在多年前迁入长安,备受荣宠。 然而对李晔而言,废太子最大的障碍就是皇后。 “陛下今日怎么到此?” “朕忽然想念儿女了,传平原、太子过来一起用膳吧。” 皇后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峨眉蹙起,“是不是裕儿又在外面惹祸了?这孩子心底单纯,容易受人蛊惑……” “只是一起用膳,皇后不必多疑,哦,对了,朕把岷州的两个孙儿一个孙女也接回来了,以后就留在寿宁宫抚养,怎么说也是我大唐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越是平静的说出这些话,皇后就越是惶恐。 过不多时,平原先到,察觉到气氛不对,变得沉默起来。 李晔有意无意的扯些蜀中见闻,气氛才算活跃起来。 做出决定之后,李晔忽然感觉轻松多了。 没有太多利益掺杂,以后也能安安静静坐在一起用膳。 太子在一个时辰之后才急急赶来,满头大汗的,“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免礼免礼。”李晔笑道。 皇后和平原眼中都带着忧虑。 在李晔和皇后面前,太子永远都是一副恭顺谨小的样子,若论外表,太子继承了昭宗的气度与皇后的仪容,丰神俊朗,眉眼温和。 只是人不可貌相。 其实按他这种两面三刀的性格,是个当皇帝料,不过除了这些,还有荒淫、懦弱。 他在邓州的表现,李晔也知道了。 连王师范都看不起。 懦弱才是最大的原罪,所以才被花蕊夫人的美色掌控,这世道遍地都是狠人牛人,这种性格怎么玩得过他们? “朕南巡成都,太子坐镇长安,功劳不小。”皇后沉默,李晔先开口道。 “不敢,辛劳的是父皇,儿臣只是尽了本分。”李裕的演技堪称一流。 如果不是皇城司的密奏,李晔还真不敢相信面前的太子会是那样的人。 宫女端上菜肴,便纷纷退下了。 殿中只有一家四口,连太子妃都没有传召,谁也没有动筷子,平原盯头无神的望着面前方几上菜肴,皇后一直看着李晔的神色,似乎想从李晔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 李裕没事人一样。 也不知是真的没有察觉气氛不妙,还是演技高超。 “朕把岷州的家眷接回长安,太子觉得如何?” 李裕愣了一下,脸上才浮起一丝不自然的神色,“父皇,岷州的、的姬妾、只不过逢场作戏,没有名分,不是家眷……此事传出,对儿臣的声誉会造成影响……” 提了裤子就不认账了?这不是渣男吗? 这一次连皇后神色都不悦了。 平原两眼瞪着他。 李裕自知语失,赶紧拱手道:“全凭父皇作主。” “真的全凭朕做主?”李晔紧紧盯着他。 这些年李晔纵横沙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弱的昭宗,怒气之下,连军中悍将也会毛骨悚然。 李裕额头上全是冷汗。 皇后忽然离开软塌,拜在李晔面前,“陛下,裕儿若有不是之处,臣妾代为赔罪,望陛下念他年幼,网开一面。” 在慈母眼中,儿子永远都是个孩子。 平原也赶紧跪在李晔面前,“父皇……” “哦?太子有不是之处吗?”李晔盯着李裕。 李裕冷汗大冒,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有还是没有?” “陛下!” “父皇……” 皇后和平原都泪流满面。 李晔心中也难受,不过他是皇帝,即使面对至亲之人,也不能软弱。 “没有,儿臣没有不是之处。”李裕低垂眼神,不敢正视李晔的眼睛,连起码的担当都没有。 李晔彻底对他失望了,之所以弄出这个场合,就是希望一家人能心平气和的把事情处理了,然后李裕说出是怎么跟花蕊夫人摸到一起的,把伤害降到最低。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可惜李裕再次令他失望了。 性格决定命运。 李晔扶起皇后与平原,笑道:“说了这么多,肚子都饿了,用膳吧,我们一家好久没这么聚在一起了。” 两人都惴惴不安。 放下心中包袱,李晔却无从安慰。 这一场家宴,吃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了。 此后几日,皇后愁眉不展,仿佛有一股阴云笼罩在寿宁宫之上。 不过在岷州的皇孙们送进来之后,皇后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既然李裕不愿从实招来,李晔只能不讲情面了,密令皇城司盯紧蜀王府一干人等,搜集太子的各种罪证,连崔胤也在密查之列。 人是经不起查的。 以李晔现在的威望,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废太子只是一句话的事,只要军中没有反对的声音,就掀不起大浪来,不过为了让文人们闭嘴,李晔还是谋定而后动。 李巨川也说不能打草惊蛇。 李晔对这个幕后之人充满了巨大的好奇,此人潜伏之深之久令人惊叹。 一定程度上,洞悉了李晔的心意。 自己对太子不满,这人就弄出一个花蕊夫人来。 不过太子倒下,谁会是最大受益者? 裴贞一?李祤? 第四百五十三章 粮食问题 “蜀王入长安之后,很少外出,只有广元郡王时常出入平康坊,平康坊在我们的管辖之内,没有可以人等,太子也没有出现在此地,内宦宋光嗣时常进出光福坊的一家药铺,此药铺掌柜于一月之前事发时不知去向,宋光嗣前两日病发身亡。”赵义存一脸惭愧。 李晔南巡,皇城司的力量转向兴元与成都。 “杀人灭口还真是干净。”李晔叹道,这也间接说明潜伏的势力非同一般。 大唐振兴了,这些牛鬼蛇神也跟着扶摇直上。 “当年裴枢被刺,说明两件事情,其一,河东夫人没有参与其中,其二,此人隐藏在朝堂之上。”李巨川从各种线报中抬起头。 李晔点点头,裴家两根顶梁柱,裴枢与裴贽,都有贤德之名,满腹经纶,裴贞一就是再毒辣也不会牺牲裴枢。 剩下的最大受益人就是李祤了。 不过李祤的生母张氏只是寻常的宫女出身,其家族被朱玫乱军屠戮,张氏于景福一年就离世了。 李祤没有任何背景和能量作这些事情。 虽然封王开府,不过一直匿名在武营中锻炼,身边根本没有什么人,人际关系也比较简单。 线索中断,李巨川小眼睛转了转道:“太子虽然蒙昧无知,不过花蕊夫人是个聪明人,一定知道一二,陛下可暗中提审她。” “此人连王建都敢杀,能让花蕊夫人活着,肯定断定花蕊夫人不能造成威胁,从她身上查不出什么。”李晔揉了揉额头,摸不准这人动机,很难把人揪出来。 皇城司也不是万能的,李晔加强他们侦查功能,一再强调实事求是,绝不能子乌虚有,所以才有署名的机制,如果上报之事有误,会追究责任的。 不过既然此人露出狐狸尾巴了,总会有蛛丝马迹。 “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花蕊夫人是聪明人,同样也是个不甘寂寞之人,此人留着她,说明她还有用处,皇城司盯紧她,朕不信他们会就此收手。”李晔对花蕊夫人印象深刻,此女绝不会甘于平庸,也是嗅觉灵敏之人,盯着她,就能顺藤摸瓜。 “末将领命!” 也不是说李晔完全没办法,不过政治手段参与进来,很可能得到的结果偏离预期,造成政局动荡。 大唐能有今日不易,还没到清理枝叶的时候。 而且此事并没有动摇大唐的根基。 “另外皇城司暗中加强朕的防护。”李晔想了想,还是防患于未然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狗急跳墙了。 王建的死在长安只是泛起一个小小水花。 大唐往前走,不可能因为这个水花而停滞不前。 旱情过去了,但今年一整年的收成也没了,关中百姓虽然不至于饥荒,但民生终究是巨大的问题。 从长安市面就能看得出来,商贩锐减,不光粮食涨价,其他各种东西也都涨了一倍,百姓衣着褴褛,完全没有前两年的气象。 幸亏从蜀中归来时,把蜀中府库的钱粮带回了一些。 钱不用出去,不流通起来,经济就不会得到刺激。 长安风雨飘摇了一百多年,屡造毁弃,黄巢一把火烧了大明宫,城墙这几年也跟着修修补补,像是百姓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丁。 完全不想一个生机勃发帝国的国都。 李晔与政事堂商议之后,决定开展长安的基础建设。 长安城墙重建增高加固,全部采用砖石,皇宫也跟着沾光,太极宫翻修,大明宫修葺。 预计招募青壮二十万人,一日三餐,一天工钱十钱。 工期五个月,刚好拖到明年春耕,预算两百万缗。 十钱当然很少,以如今长安的物价,也只能五六个烧饼。 不过对百姓的吸引力仍旧巨大,以往朝廷徭役,百姓白干不说,还有自己出粮,现在包吃有工钱,在这时代已经相当难得。 李晔这么多年极其重视商业,府库中两百万缗钱还是拿的出来。 不过,报名的百姓却远远超过了李晔的想象。 十日不到,二十万人就招满了,四面八方还有百姓涌来。 韦昭度进奏,钱不缺,粮食压力大。 此前从兴唐府调运而来的三十万石粮食,无法满足这么大规模的百姓。 政事堂的意见是疏散百姓,毕竟六万唐军,五万辅军也要吃粮。 一场不大的旱灾影响可谓深远。 “百姓信任朝廷信任朕,才会来长安务工,朕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撑下去,收购市面上的粮食,调集荆南、荆襄的粮食北上。”取信百姓不容易,再说府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老臣愿奉上族中存粮一千石。”韦昭度发扬老臣风格。 李晔大为赞赏,“太傅公忠体国,朕铭记在心。” 有了他的带头,政事堂的一干人也跟着捐粮。 多则几百石,少则几十石,还有几百斤的。 最大方的是韩全晦,领着一帮徒子徒孙,甩手就是一万七千石,引得其他人频频侧目。 李晔一阵苦笑,这厮也不知道低调一些,私下里捐赠就可以了,何必弄得人尽皆知? 赵崇凝道:“陛下重视商贾,不过自古商人重利轻义,朝廷收购市面粮食,这些人定会趁机哄抬物价,朝廷损失巨万,所得只有尺寸。”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囤积居奇在长安城中屡见不鲜,其中就有世家大族的身影,没有点背景的人,也没有这本事。 这些人想赚的就不是小钱了。 任何时代,商贾都不能无秩序的野蛮生长,必须在大唐的规则之内。 李晔想了想道:“令三司内使刘全礼规范长安坊市,若有囤积居奇者一律交付大理寺法办。” 韦昭度嘴皮动了动,还没开口,李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事已定,诸位各司其职。” 刘全礼是宦官,没有利益纠葛,而这些清流世家,说不定背后就有关系。 话刚说完,韩全晦一屁股跪在地上,一巴掌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陛下赎罪啊,老奴鬼迷心窍,前些时日受了徒子徒孙蛊惑了,低价从河中进了一点粮食,想赚点养老钱。” 赵崇凝、韦昭度鄙视的眼光转向他。 这态度李晔还是认可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而且他是从河中李存勖手上收购的,不是从市面上囤积。 “你进了多少?”李晔笑道。 “十万石。” 李晔笑容逐渐凝固在脸上,这叫“一点”? 十万石粮食,差不多三十万缗钱。 “陛下恕罪啊。”韩全晦脑壳在地上磕的山响,“老奴愿意将粮食献给陛下。” “陛下,韩全晦一个三司外使,怎会有如此多钱财买入粮食?必是贪赃枉法所来。”赵崇凝不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此是老奴半辈子积蓄,绝没有贪赃枉法中饱私囊。” 殿中爆发激烈争吵。 清流们一个个恨不得生吞了韩全晦。 “够了!”李晔冷声道。 殿中立即噤若寒蝉。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一丝端倪 “韩全晦从外购粮,不在囤积居奇之列,而且上缴粮食,于国有功,此事不需再议。”李晔一锤定音。 韩全晦是想趁长安粮价高涨赚一波,情理之中。 而且是在李晔下令禁止囤积居奇之前。 这么多年,韩全晦本身就是阉党中的大佬,又在三司外使的肥缺上,有些家财不足为奇。 再说人家已经愿意献出来了,没必要一杆子打死。 谁家的屁股后面都不干净,人是经不住查的。 不过当朝官吏从商,始终是个大隐患,这是腐败的根源。 “自今日起,各级俸禄提升三成,官吏不得经商,今年务必划分清楚,明年朕会开始排查。”李晔说完之后,忽然觉得韩全晦似乎是故意为之。 以他现在的地位和身家,完全用不着去购入粮食。 他若真想赚这个钱,会有更隐蔽的手段。 因为他现在是三司外使,催讨各地赋税,大唐蒸蒸日上,他的行当自然越来越好做。 再看堂中清流们的反应,特别是有家世北进的,一个个魂不守舍,李晔忽然就明白了。 韩全晦这是在给清流世家们埋坑。 说不定这些人囤积的粮食远远超过韩全晦。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清流世家终于大唐,但同样忠于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家族。 在刘全礼还没开始行动之前,仅两日之间,长安的粮价便下去了,市面上出现大量来历不明的粮食。 缓解了长安的粮食紧蹙。 能立足朝廷的,没有个蠢人。 李晔反而对韩全晦刮目相看,只用十万石粮食就替李晔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看来用人还在于平衡,如果没有韩全晦刘全礼,朝堂上全是所谓的“清流”,只要李晔不动刀子,估计粮食的价格还会持续走高。 长安的基建如火如荼的进行,以前十钱只能买五个炊饼,粮食降价之后,能买九个左右,一家出两个劳力,基本能养活一家。 当然,长安的食物不止是炊饼,随着将士轮番休沐,长安的坊市也再度兴盛起来。 各地商旅重新汇聚在长安。 入冬之后,连着下了两场大雪,关中旱情彻底解除,各大水系重新充盈起来。 李晔长长松了一口气,至少明年不用去蜀中讨饭了。 若不是今年的大旱,李晔就开始减赋了。 现在看来,只能等两年之后成都平原的田赋。 “花蕊夫人最近有什么动向?”李晔从没忘记潜伏着的敌人。 在李晔的克制下,长安风平浪静,太子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 “禀陛下,自蜀王故去,花蕊夫人每日吃斋念佛,足不出户。”赵义存道。 这女人会是耐得住寂寞的人? 猫永远会偷腥,李晔只相信人性绝难轻易改变,一个妙龄绝色且野心勃勃的女人,会耐得住寂寞? 当年武女皇还削发为尼了呢。 想到此处李晔心中一动,“秘密查访长安各大佛寺道观,特别是有太子、花蕊夫人行迹之处!” 大唐的武人们不老实,大唐的和尚们同样不老实,出了不少政治僧人。 李唐明尊道教,实则跟尊奉佛教。 武宗灭佛,然而只一代,宪宗又开始大肆崇佛,直到懿宗。 也就是说,佛门同样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吐蕃间接的载在佛门手上。 “末将领命。”赵义存转身就走。 此人忠心可鉴,也是跟随自己最早的一批长安子弟,不过头脑没有薛广衡灵活。 当然,头脑灵活的人想法也多。 如果自己没猜错,佛门中有重大线索。 否则花蕊夫人没事吃什么斋念什么佛? 果然,第二日赵义存一早,就急急忙忙跑来,“陛下,末将已经查明,太子事发五日前,曾与皇后娘娘、平原公主一起到大慈恩寺上香,乞求佛祖降雨,保佑大唐风调雨顺。” 李晔心中一阵暴汗,降雨和风调雨顺似乎不是佛祖的业务…… 不过这时代道教隐匿群山之间,一般也只在民间出现,很少主动接近朝廷。 皇后入大慈恩寺求雨不足为奇。 “也就是说,花蕊夫人当日也在大慈恩寺?” 赵义存敬佩道:“正是,当日只有两名虞侯暗中保护,而花蕊夫人在宋光嗣的陪同下,扮作民女,以为蜀王祈福的名义上香。” 以花蕊夫人的气质容貌,即使是民女装扮,也是勾人魂魄的。 “你觉得这是巧合?” 赵义存脸上滑落冷汗,忽然跪在李晔面前,“末、将不知!” 李晔心中一叹,知道他在忌讳什么,皇后、太子、公主都牵涉进来,脑子正常的人都不敢说话。 皇后、公主绝对没有问题,去慈恩寺也没问题,问题在于花蕊夫人怎么知道皇后太子会去大慈恩寺。 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秘密调查大慈恩寺,花蕊夫人也不可放松。” “末将遵命。” 李晔的兴趣越来越强烈了,花蕊夫人吃斋念佛,说明马上又有行动了。 “陛下,末将还查明一事,宋光嗣进出光福坊的药铺是赵阁公侄子赵延德的产业……” 李晔眉头一皱,赵崇凝也掺和进来了? 当年裴枢遇刺跟他关系匪浅,一度也是怀疑对象。 转来转去,又回到原点。 这些年赵崇凝声望节节攀升,韦昭度退下之后,他成为清流魁首,在文人中影响力巨大,如果真跟他有关系,李晔就有慎重了。 “不对!”李晔脑中灵光一闪,“赵崇凝只是他们放出来的烟雾。” 虽说去成都要了几个月的饭,身子骨软了,但思维却灵光多了。 药铺这么简单而低级的线索,如果真是赵崇凝,岂会想不到? 这是幕后之人故意带偏皇城司调查的方向,往赵崇凝身上引。 赵崇凝若有问题,早就露出马脚了。 虽然李晔也不喜欢赵崇凝清流的嘴脸,但在私德上面,绝没有任何问题。 “那赵崇凝不用调查了?”赵义存眼神还是晕乎乎的。 “不,赵崇凝还是要查,而且大张旗鼓的查,不过重心还是要放在花蕊夫人这边,朕有预感,她很快又要动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金蝉脱壳 眼看临近春季,花蕊夫人却没有任何动静,一心在宅邸中吃斋念佛,仿佛真的要皈依佛门。 王建死后,她的地位就岌岌可危,王宗懿不可能供养这么多后妈,也没那个条件供养。 王氏的钱粮都被杨崇本截留在成都,田地收为皇庄,广元郡王的俸禄也不够王宗懿挥霍,更何况他还有几个弟弟。 李晔拿了成都这么多钱财,又看在普慈的面子上,把广元郡王的俸禄加了一倍,把王宗懿几个没成年的弟弟送入武营,才让这位新袭封的广元郡王免于窘迫。 王宗懿如果是个安分守己之人,在长安做个富家翁,安稳一辈子是没问题的。 府中没有诞下子嗣的女眷,大多被遣送出府,年轻者自谋生路,年长者剃度为尼。 晚唐黑暗,佛教大行其道,皇帝带头崇佛,官宦民间自然景从,女子比男子更为信奉佛门,长安曾有尼姑庵三十三座,远胜佛寺,还不算一些官宦权贵设的小佛堂。 黄巢杀入长安,佛门才跟世家大姓一样衰败下去。 花蕊夫人姐妹在府中地位尊崇,自然不可能出府,所以在府中供有佛堂。 转眼就是天佑六年,唐人最崇尚的上元节即将到来。 虽然李晔一再强调节俭,官府和宗室倒是遵从了,不过民间的气氛却越来越热烈。 商路的畅通,不仅让大唐府库充盈,百姓也跟着沾光,有条件的人,会自发组织商队,于江陵进丝绸、茶叶、瓷器、书籍等物,送到天唐府就是两倍的利润,送到西州四倍利润,送到龟兹、于阗,更是十倍之利,再进一些西域的宝石美酒香料胡椒回来,一去一来,盆满钵满。 沿途还有大唐设立的驿站、烽燧堡,西域的马匪很少敢劫持大唐商旅。 因此民间也崛起不少大商家,就算是普通百姓,在路上卖卖茶水、果脯,也能赚上一些。 他们对上元节最为上心,节日也会刺激消费。 长安城早早的就开始张灯结彩。 “大慈恩与花蕊夫人并无联系,其主持僧人皆守国法寺规,偶有争执之事,也是寺内僧人个人所为。”赵义存汇报道。 难道是自己想的方向不对? 李晔一时踌躇起来。 赵义存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李晔又道:“积善寺最近有比丘尼入蜀王府。” 李晔一震,积善这个名字太熟悉了,皇后被宫人们称为积善皇后,一方面是说她性情温和,心性善良,另一方面她时常出入积善寺诵经祈愿。 原来门道在这里,不是佛寺出了问题,而是佛庵出了问题! 积善原本只是延康坊的一个小佛堂,因皇后关注,地位节节攀升。 恐怕有心人早盯上了。 消息也是从此地泄露出去的。 李晔一阵烦躁,这些人当真是无孔不入,“盯紧积善寺,看看还有什么人来往。” 长安城中的佛庵名声并不好,百姓口中流传:“尼姑似鼠狼入深处。” 唐代尼姑庵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修行之所,这年代能当尼姑的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庵中汇集了很多达官贵人的女眷,以及前朝公主、妃嫔之类,消息灵通不在平康坊之下,而且因为是女眷出入之地,所以是皇城司的盲区。 怪不得皇城司撒下这么大的网,依旧没有收获。 赵义存刚刚出去没半个时辰,就急匆匆的赶回,“陛下,蜀王府失火,花蕊夫人葬身火海……” “什么!”李晔既惊且怒,“皇城司怎会如此疏忽!” 赵义存当即跪下,“花蕊夫人在蜀王府中建一木阁,常闭门不出,今日忽然火起,木阁当即焚毁,皇城司救之不急,末将无能,请陛下责罚。” 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李晔脸色铁青,帝都长安,天子脚下,居然还能这么堂而皇之,“尸体,尸体查验过了吗?” “有女尸三人,面目全非,经过蜀王府的确认,尸体上的金银玉饰皆是花蕊夫人常用之物。” 在李晔看来,这些都不足以证明花蕊夫人的身份,不过这时代没有更好的办法查探身份了。 花蕊夫人这条线索断了,幕后之人消失了。 李晔叹了一口气,“不怪你们。” 皇城司已经尽心尽力了,就连李晔也想不到敌人会在这个时候冲花蕊夫人动手。 或许是他们察觉到了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此人就太高明了,至少在玩弄阴谋诡计上是高手。 偌大的长安,近七八十万的人口,皇城司盲区太大了。 而加强皇城司也非李晔所愿,过犹不及,任何势力壮大,都不是大唐之福。 不过李晔相信他还不会永远蛰伏下去,终究会再探出触角。 蜀王府大火,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有一缕黑烟从长兴坊冲向明净的天空。 而在长兴坊对面的亲仁坊,一处残破楼阁上,一个头戴黑纱的女尼静静的望着烟柱。 虽然是麻布僧衣,但依旧无法遮掩她婀娜的身姿。 亲仁坊曾有安禄山府邸,受长安百姓厌恶,坊民纷纷搬出,即便一百三十多年过去,此坊仍一片凋零,只有不知事的乞丐和外地流民搬入坊内。 “怎么,舍不得蜀王府?”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女尼“咯咯”笑了起来,“有何舍不得,大人妙计,女儿金蝉脱壳,如龙入渊。” “人皆言皇帝好色如命,没想到对你没有丝毫邪念,是老夫失算了,还是你姿色不足?” 女尼黑帘后的眼神里隐约升起一股怨气,“太子不是挺好的吗?大人为何舍弃他?” “哼,武夫群起,天下板荡,太子愚驽怯懦,荒淫无道,安能坐稳天下?老夫令你靠近太子,实则是试探皇帝的心意,没想到皇帝如此警觉,今后你我父女日后更需谨慎小心,老夫年事已高,倒是无所谓,女儿姿容绝世,可就要淹没在尘土中。” “大人当年不也是手握雄兵,睥睨天下,今日如何这般消沉?当年王允进貂蝉,诛董卓,依旧是汉室忠臣,青史留名。”黑纱后目光闪动,仿佛洞穿了来人心中所想。 “你说得不错,陛下虽然雄才大略,然不用我等,终究是失策,这大唐天下,有我家先祖之功,如今大唐病了,只要老臣活着,必矢志不渝!” 第四百五十六章 柏乡大战 天佑六年,长安的上元节热闹非凡。 河朔却再次彤云密布。 随着阿保机目光也转向漠南,晋军掠夺草原部族的策略受挫。 漠南差不多被两家瓜分了,只有黠戛斯在漠北瑟瑟发抖,契丹铁骑欲南下劫掠,李存勖令大将李存进领从马直出击,周德威兵出幽州为后援。 鹰军号称契丹劲旅,但在从马直面前仍旧差了很多,晋军正处在士气战力的巅峰,引而不发,契丹人自己撞刀口上来了。 在燕山之北大战三场,鹰军大败,诸部溃散,惕隐撒刺引百骑逃回辽东。 一场大战,让契丹贵族们顿时清醒了很多,不敢再侵犯卢龙。 此战令晋军士气再度高涨,军中将校皆有南下与朱温一决雌雄之心,李存勖也蠢蠢欲动,却被郭崇韬劝阻了,“梁贼雄踞大河两岸,带甲二十余万,军中骁将极多,粮草富足,人物鼎盛,如今非是进取之时,听闻朱温年老体衰多病,大王正可养精蓄锐,待汴梁有变,席卷而下!” 李存勖终究是按捺住胸中的小火苗。 不过晋军的越来越强势,引起了成德王镕的极度恐慌。 河朔三镇被梁晋分食,只剩下他一个成德挺在中间,宛如狂风巨浪中的小船,随时有被吞没的风险。 从中唐以来,河朔的玩法就是左右逢源,合纵连横。 王镕加强了与汴梁的联系。 朱温也正有意扶植成德牵制河东,双方一拍即合,眉来眼去。 只不过晋军也不是省油的灯,很快就发现了王镕与朱温的勾当。 朱温可以容忍王镕跟李存勖眉来眼去,但李存勖眼里容不得沙子,梁晋血仇,一直耿耿于怀。 李存勖遂下令李存璋、李存审引五千兵入镇州,“协助”王镕对抗朱温。 王镕是河朔着名的老油条,岂会不知李存勖之意? 再说李存璋、李存审的精兵入了城,成德究竟谁说了算? 王镕一面拒绝了李存勖的好意,一面向朱温求援。 朱温按兵不动,静观形势变化。 不过李存勖却再也忍不住了,在他看来成德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河东、昭义、卢龙已经把成德抱在怀中,怎可让它跟朱温打成一片? 当下令幽州刺史蕃汉马步军总管周德威引三万步骑为前锋,一战而破赵州。 梁魏州刺史张归霸、博州刺史朱汉宾引两万神捷军劲旅北上,屯于野河之南。 对晋军而言,没有梁军的干预,成德不过口中之食,此战之关键在于挡住梁军,周德威领大军出赵州,进抵野河之北,与晋军隔河相望。 双方沿河爆发一系列的小规模激战,互相试探实力。 晋军锋锐,梁军亦不遑多让。 朱汉宾作战极为骁勇,数次冲过野河,斩将夺旗,大展梁军之威。 天佑六年三月,李存勖再引两万精锐晋军与周德威汇合。 李存勖认为晋军兵力强大,应速战速决,击破张归霸、朱汉宾,震慑成德军。 却遭到周德威反对:“梁军步卒精锐,擅长防守,河南营垒众多,我军骑兵众多,利野战,不利攻坚。” 李存勖认为周德威胆怯,要临阵换将,遭到了郭崇韬的极力反对,“周德威世之良将,深通兵略,前有守潞州冰城之劳,后有破刘守光之功,大王不可不听其谋。” 李存勖不悦,但还是听从了郭崇韬的意见,按兵不动。 张归霸两万军面对河对岸五万大军,粮道被劫,只能向朱温求援。 李存勖动了,朱温不能不动,令汴州病愈的王景仁,领龙骧天武两支精锐以及淮南旧部北上支援。 却遭到敬翔、李振的极力反对,认为王景仁有淮南之败,且诸部雄兵悍将,未必服从王景仁之军令,不如以王彦章或者张归霸为帅,出战李存勖, 王景仁以破淮南之功,得朱温眷顾,扶摇直上,却在淮南大败,淮河防线全部丧于唐军之手,早就引起其他将领的不满。 只不过朱温跟王景仁“同榻相眠,抵足而谈”,朱温犹豫再三,还是以王景仁为主将,王彦章为辅,进军成德。 六万梁军支援野河之南,梁军士气大振。 双方在野河两岸大眼瞪小眼,反而此战始作俑者成德节度使王镕像没事人一样,在镇州紧守城池,静观其变。 王景仁精于水战,一条小小的野河自然不放在眼里,时常杀过对岸,屡破晋军营垒。 李存勖埋怨周德威不用他之言,致使梁军大军压境,于是求援于沁州丁会。 周德威也知道李存勖在埋怨自己,主动激励士卒道:“南岸梁军宣武健儿,不过汴州屠沽商贩之徒,虽盔铠鲜明,然虚有其表,十人不如我军一人!” 遂亲引千余精骑杀过对岸,来回冲杀四次,俘百余人而归,晋军遂稳住阵脚。 周德威不敢向李存勖直接建议,而是跟郭崇韬商议,“梁军精锐,王景仁擅水战,野河之南营垒坚固,已然立于不败之地,若王景仁造桥渡河,梁军决战,我军有被全歼风险,不如退入鄗邑,敌出我归,敌归我出,击其粮道,乱其军心,不出一月,梁军锐气消退,我军可猛攻之!” 郭崇韬深以为然,派出斥候哨探野河上下游,果然查探到梁军在上游二十里出修建浮桥。 乃进策于李存勖。 李存勖不满周德威,对身边之人,却向来言听计从,遂采纳周德威之谋。 晋军退往鄗邑,梁军进抵柏乡平原地带。 时王彦章向王景仁进言:“柏乡地势平缓,一目了然,利于北骑冲驰,不可屯兵于此。” 王景仁久在南方,只知梁军精锐不知晋军强悍,“平原利我军步卒布阵,沙陀骑兵安能击我?” 晋军的撤退,令王景仁觉得对方实在畏惧已军。 而且双方在野河对峙两月多,双方打的有来有回,王景仁没觉得晋军有多强。 张归霸是朱温的元从旧部,战功赫赫,朱汉宾是朱温的义子,两人都对王景仁不满,立阵于王景仁左翼。 双方仍是对峙的局面,晋军派出精骑袭扰,皆被梁军击退。 丁会向长安派出使者,询问对策。 此时长安修整一新,城墙全用砖石,气势恢宏,铜墙铁壁一般,高近三丈,远远望去,帝都之雄壮俨然而起,算是这时代最坚固的城池,城内也改造一新,各坊间楼阁交叠,鳞次栉比,再也没有之前穷困潦倒之象。 连使者都被惊讶到。 往来如织的商贾游人士子农夫,脸上都泛着若有若无的自豪。 一队队巡逻的唐军衣甲鲜亮,红缯大氅,游人非但不畏惧避让,还投以羡慕的目光。 丁会在河东非常特别,完全有割据自立的资本,却事事向长安汇报。 朝中清流们,只要一听到他黄巢旧人朱温大将的身份,无不咬牙切齿,恐怕只有李晔知道他是唐末武人中,为数不多真正终于大唐之人。 由成德引发的梁晋大战,李晔忽然想起这不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柏乡之战吗? 丁会的心思,李晔心知肚明,要救援早就出手,不会千里迢迢派使者来长安询问对策。 当初淮西大战,李晔令李存勖出兵,李存勖不是也没鸟吗? 风水轮流转。 历史上柏乡大战李存勖全胜。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斥候汇报的消息,王彦章、张归霸、朱汉宾等悍将皆在河朔,龙骧、神捷、天武皆是梁军精锐。 还有王镕在旁牵制。 李存勖吃得下吗? 李晔相当期待。 第四百五十七章 半斤八两 王景仁的自信并非盲目。 时至今日,除了后起之秀的唐军,梁军战力依旧持天下之牛耳。 宣武步卒阵列森严,神捷、龙骧梁军全是朱温起家的根本,曾抵御过黄巢,击败过秦宗权、时溥、朱瑾朱瑄等强者。 大兵团作战,骑兵的优势在于其机动性,正面冲撞,步军方阵绝不落于下风,甚至占有一定的优势。 王景仁下令全军构建营垒,设置鹿角拒马陷坑,从指挥能力上说,王景仁也算是当世良将。 不过对于他来说,最大的问题不是外部敌人有多强大,而是内部的掣肘。 事实上,朱温用淮南降将而不用元从大将,是出于对旧将们的忌惮,丁会的叛变,深深刺激到了朱温,当年朱珍的背叛也令朱温记忆犹新。 能力向来与野心成正比。 一头年老的头狼,自然忌惮其他桀骜强壮的雄狼。 当初朱温也不过是黄巢麾下一将,靠叛变才有今日。 这是朱温的原罪,也是深刻在梁军血肉深处的印记。 站在朱温的角度,不是考虑谁最会打仗,而是谁最忠诚。 这也是朱温不断挖掘军中新锐将领的原因,历史上葛从周、丁会、张归霸等大将都因为这个原因而被闲置,清口大战重用庞师古而不用葛从周,是因为庞师古向来唯朱温马首是瞻。 在王景仁的营垒前,晋军数次进攻都失败了。 不过袭扰梁军粮道却成功了,梁军很快就出现战马草料不足的问题,不少战马饿死,梁军将领和老卒皆迁怒王景仁,觉得优势兵力反而深沟高垒,涨晋人之锐气。 王景仁只能加强对粮道的防守。 晋军的优势全在骑兵,来无踪去无影,总能在防御不到的地方狠咬一口。 如此对峙了一个月,梁军粮草大为紧张,士卒皆怨王景仁。 恰逢晋军骁将安重裕领百余骑前来挑战,朱汉宾不等王景仁军令,亦领百余落雁都出战,人皆金甲长槊,战马雄壮,黑缯飘飞,晋军观其军容,心生惧意,朱汉宾身先士卒冲驰在前,晋军胆气为之夺,大破之,提晋将之首级掷于王景仁座前。 王景仁压力倍增,遣使督促王镕出战,牵制晋军。 此战虽因成德而起,但成德一直置身事外,既不助梁军也不助晋军,静观形势变化。 当然,晋军也并非一团和睦。 周德威深受晋军拥戴,战功赫赫,在军中的声望并不弱于李存勖。 现在梁军进抵柏乡,晋军退无可退,背后就是成德,一旦梁军进入成德,与王镕勾结起来,李存勖吞并成德的愿望就落空了。 因此李存勖比周德威更为急切,他一直主张速战速决。 几万大军在柏乡对峙,对后方粮草也是巨大压力。 河东产粮之地,也就半个河中以及昭义前线地区,卢龙还未完全消化,跟手握黄河两岸的梁军相比,家底实在单薄。 “梁人粮草短缺,孤观其势已衰。”剩下的话李存勖没说,不过谁都知道什么意思。 周德威不敢谏,目视郭崇韬。 郭崇韬道:“梁军远来,深沟高垒,木角重重,我军攻之必大损,不如示敌以弱,引梁军出营垒。” 先锋史建瑭道:“王景仁在淮南便以擅守而扬名,大王攻其营垒,正中其计。” 李建及和史建瑭都是李存勖的心腹,他们的话,李存勖还是听得进去的。 周德威道:“史将军所言甚是,末将观梁军营垒,分左右二营,必是诸将不和,王景仁虽然谨慎,然张归霸朱汉宾悍勇,末将可引军前去挑战,大王伏兵于柏乡村坞间,无论破张归霸还是朱汉宾,梁军必大挫!” 李存勖的目光在周德威身上流转。 周德威赶紧拱手,半跪于地。 殿中诸将将近一半跪在地上,李存勖一一扶起,最后才扶周德威,握紧他的手,“将军武略胜于孤!” 周德威脸色一白,赶紧又跪在地上。 “风从虎云从龙,英雄挥剑,必有豪杰景从,大王天下英雄,周将军代北豪杰,此谓之君臣相得。”郭崇韬拱手道。 李存勖大笑道:“不错,天下大乱,本王正欲挥剑宰割天下。” 周德威遂引三百骑压梁军大营。 河东诸将,自李存孝之后,首推周德威,名震天下。 自朱汉宾自作主张迎战梁军之后,王景仁的威信降至低谷,渐渐驾驭不住诸将,龙骧、神捷士卒也蔑视之,王景仁不得已,悉其众结阵而来,欲一举擒杀周德威,攻陷鄗邑。 周德威弛射而走,朱汉宾引落雁都追击。 至鄗邑南,晋军步卒接应,朱汉宾方才退去,不过面对梁军的全线决战,晋军伏兵不敢动。 两军对垒以待决战,李存勖欲开战,周德威大呼不可,“今贼远来决战,未带粮水,士有饥色,晡晚之后,饥渴内侵,战阵外迫,士心且倦,将必求退,大王可乘其劳弊,以生兵制之,纵不能大破梁军,亦可擒其偏师!为今之计,当守!” 诸将皆以为然,李存勖眼神闪动,不过最终还是隐忍下来,听从周德威的劝告,按兵不动。 梁军发起攻击,张归霸领天武精兵攻之,朱汉宾以落雁都扰袭,王景仁、王彦章紧守营寨。 利箭破空,刀甲曜日。 张归霸持白刃战于前,士卒奋勇争先。 晋军虽然竭力抵抗,仍被打的节节后退,险象环生。 外围,李存勖领五千从马直站在高坡上,看着形势渐渐不利的战场,眼神中闪过一缕诡异的精光。 “大王!”郭崇韬声音有些颤抖。 李存勖眼神变幻了几次,终于还是下令李建及引一千从马直支援战场。 一千骑兵虽然无法改变战局,但还是有效的牵制了梁军,令周德威挡住了张归霸、朱汉宾的进攻。 大战陷入僵持。 王景仁也看到远处阵列的晋军骑兵,不敢妄动。 梁军的生猛只持续了两个时辰,便扛不住日晒。 六月天,骄阳当空,梁军披重甲,能血战两个时辰,已经是当世之精锐。 只不过无论梁军怎么奋勇,永远都差一点击破晋军阵列。 不仅阵中梁军疲惫,连后阵的梁军也被疲累不堪。 王景仁眼见前阵无功,便鸣金收兵,想要后退回营垒中休整。 没想到鸣金声刚一响起,晋军中万众齐呼:“汴军走矣!汴军走矣!” 霎时间,地面响如雷鸣,西北方烟尘大起。 那是千万只马蹄践踏地面的声音,黑色的骑兵从烟尘中冲出。 “杀贼!” 梁军后方的伏兵也趁势而动! 第四百五十八章 梁军精魂 晋军声势震天,梁军饥渴疲乏,无力再战。 但步军两条腿,骑兵四条腿,王景仁与王彦章约束士卒,才止住了溃败之势。 不过前阵张归霸、朱汉宾深陷重围,为骑兵所阻。 李存勖与史建瑭、安金全等骁将冲破张归霸的步军方阵。 眼见天武军有全军覆灭的危险,王彦章道:“张归霸乃国家上将,不可不救!”遂引两千龙骧军回军救援。 刚冲到阵前,就见张归霸的尸体挂在一员晋将的长槊上。 阵中梁军已然崩溃,晋军骑兵正在肆无忌惮的屠杀溃兵,朱汉宾引落雁都向东溃散。 败势已然不可解。 连身后两千龙骧军也面有惧色。 王彦章大怒,不退反进,挥动铁枪,两名从马直连人带马被砸成肉泥,血肉激飞,引十几名亲骑杀入敌阵,那一杆铁枪,碰着便死,擦着便伤,神威凛凛,仿佛天神下凡,两千龙骧军受到激励,紧随其后。 王彦章于战阵中振臂大呼:“李存勖乃斗鸡小儿,何所惧哉!” 溃散的梁军纷纷向他聚集。 晋军不忿,转而向他围攻而来。 王彦章无所畏惧,铁枪之下无一合之将,在阵中往来冲驰,如入无人之境。 李存勖看得真切,认出王彦章的铁枪,当年他兄长李落落便是败在这杆铁枪之下,不由大怒,“擒杀此人者,赏百金,封上将!” 诸军踊跃,身边沙陀骁将安金全自持勇力,奋勇而出。 两马交错而过,安金全头颅碎成红的白的,连战马都被铁枪砸的跪在地上。 战场出现短暂的寂静。 接着便是山呼海啸的“万岁”声。 梁军士气大振,人的潜力是无限的,特别是在生死一刻,瞬息间,梁军感觉身上的疲累一扫而空。 战马人立而起,对天怒鸣,王彦章举起铁枪大呼:“斗鸡小儿李存勖,速来受死!” 李存勖自幼长于马上,五岁就被李克用带到战场上,其本身也是一员猛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何受得了王彦章的辱骂?当下便要前去接战,不料战马刚走两步,便被一支强壮的手臂按住马头。 战马动弹不得,不住哀鸣。 “大王万金之躯,岂可与匹夫争勇斗狠?末将不才,愿取王彦章首级而归!”史建瑭眼中闪烁着寒芒。 当初虢州大战,史建瑭与王彦章交过一次手,王彦章的铁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当时是客将,没必要玩命。 现在不同了,不击败此人,就无法大破梁军。 李存勖见史建瑭一脸坚决,大笑道:“国宝且去,本王为尔掠阵!” 跟天下藩镇二代一样,李存勖也着力培养自己的心腹,郭崇韬、李建及、史建瑭等,还有军中新锐将领,皆被召至麾下。 李存勖对老将们不对付,但对身边人极为友善 史建瑭摘下头盔,扔在地上,策马冲向王彦章。 乱军丛中,如劈波斩浪一般。 王彦章亦策马冲了上去。 仿佛两条长龙撞在一起。 战马同时嘶鸣起来。 王彦章面不改色,史建瑭意犹未尽,不过手中长槊的槊锋却断成两截。 史建瑭随手抄起地上一根步军长矛,拨转马头,再次迎着王彦章冲锋,整个战场,无论梁军还是晋军都在关注着两人的恶斗。 战马再次交错而过,史建瑭全身浴血,座下战马的头颅已经不见了,却还在奔驰,四五个呼吸之后才倒下。 王彦章左肩盔甲与血肉一起翻卷,索性撕掉上半身盔甲,露出一身精壮肌肉。 史建瑭双手犹在颤抖,已经握不住武器。 铁枪占了太大的优势。 王彦章冷笑着策马向他冲杀过来,正是此人挑杀了张归霸。 没有战马,史建瑭仰天狂吼一声,拔出腰间长刀,非但不逃窜,还迎着王彦章冲了上去。 “国宝!”李存勖大惊,史建瑭乃当年名震天下九府都督史敬思之子,时人称之白袍大将,武力仅在李存孝之下,上源驿之变,李克用醉酒,史敬思血战汴军断后,李嗣源等寥寥几人护李克用趁雨夜杀出重围,史敬思与三百亲卫殁于阵中。 史建瑭自幼被李克用收养在身边,与李存勖感情深厚。 不过在李存勖喊声之前,李建及引十几骑半腰杀出,拦下王彦章。 王彦章亲随拥上,又是一阵混战。 史建瑭也被部下拉回本阵。 有了王彦章的神勇,梁军士气大振,各部向其靠拢,眼看梁军将要杀出重围。 前阵晋军步卒又狂呼起来,“杀贼!” 周德威领锐卒千余,复杀入阵中。 李存勖看准时机,引兵冲杀,刚刚集结起来的梁军又被冲散。 时王彦章被李建及骑兵缠住,阵中无人指挥,梁军兵败如山倒。 等王彦章杀出重围时,战场早已无力回天,连王景仁都退走了。 王彦章全身浴血,仿佛披着一件红袍。 “擒杀王彦章!擒杀王彦章!” 梁军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在李存勖看来,王景仁、朱汉宾之辈不足为惧,只有王彦章是梁军的精魂,杀此人,是诛梁军之魂。 落日黄昏,战场上全是折断的长矛,尸体堆积如山。 夕阳与鲜血混成同一颜色。 夏风中带着寒凉,从北方大地席卷而来。 巨大的无力感仿佛暮色一般滚滚而来。 王彦章忍不住心生悲戚,败于大唐,又败于晋人,贼势滔天,汴梁大势将去。 目光一扫,忽见身边还有十几骑兵几百步兵相随,士卒眼神中带着信任与依赖,王彦章猛省,心中斗志又燃烧起来,“儿郎们,本将带你们回去!” 这一次没有慷慨激昂,而是沉稳而有力。 士卒眼中亦燃起斗志。 王彦章一手持盾,一手持铁枪,立马后阵,徐徐而退,晋军冲杀上来,王彦章翻身复战,且战且走,血肉横飞,铁枪下无一合之将,在柏乡与野河间趟出一条血路。 晋军战到现在,其实也是强弩之末。 众目睽睽之下,史建瑭被击败,对晋军士气也是极大打击。 李嗣本、李存进、李存璋、李建及等将轮番上阵,依旧被王彦章击退,周德威亲自追杀,兜鍪被铁枪扫落,若不是王彦章力竭,晋军大将也将陨落。 “此人不死,汴梁何日可破?”李存勖愤怒中带着欣赏之意。 “大王,收军吧。”郭崇韬看着落日道。 长安。 “……晋军伏兵四起,李存勖亲领骑兵冲杀,周德威反攻,张归霸战死,朱汉宾败走,王彦章独木难支,是役,梁军左右天武、右龙骧军覆灭,神捷军重创,只有王彦章的左龙骧军受创较小,梁军精锐损失惨重,晋军阵亡七千余,伤者不计其数,无力进攻成德,王镕进献十万匹绢,七万石粮,向李存勖称臣,晋军退兵……”赵义存读着河北战报。 李存勖到底还是吃下了王景仁。 朱温向来以龙骧、神捷为傲,没想到全部都葬送在王景仁手上。 柏乡大战,梁军再无攻伐河北的力量。 也可以说梁军的时代将要过去了。 而李存勖作为新的强者出现在世人面前。 “那么,大唐与河东今后将走向何方呢?”李晔喃喃道,这是不得不思索的一个问题。 李克用有忠义之心,李存勖就很难说了。 “李存勖如何对沁州与妫州,就是如何对大唐。”李巨川道。 李晔差点忘了这两块飞地。 妫州倒也罢了,地方牙兵化,即便高思继兄弟心怀大唐,也不可能违背牙兵与当地人的利益,不过令沁州丁会心里是有大唐的,这么多年,大小事务都听从长安的,一再求请朝廷派遣刺史与监军,而且沁州兵力并不弱,三万沁州兵都是当年的梁军精锐,跟黄巢死磕过,跟秦宗权死磕过,跟晋军也死磕过。 他们在河东,始终都是李存勖绕不过去的坎。 “不错,丁会这些年对大唐忠心可鉴。” “柏乡大战之后,河东崛起,梁国衰弱,所以臣觉得,现在到了收复南方土地的时候!”李巨川小眼睛中又冒起了光。 南国除了马殷,还有浙东钱镠、闽地王审知、岭南刘隐,其他几个势力太小,如刘昌鲁、庞巨昭、叶广略,当然,还有刚刚派使者到长安请求册封的静海军曲颢。 “收复江西、宣翕、荆南,南国便为大唐宰割!马殷、钱镠、王审知、刘隐,已无立足之基!”王师范道。 “诏令马殷来长安觐见!”李晔目光还是转向湖南。 饭要一口一口吃,军头也要一个个的来。 南国最大的势力依旧是马殷。 现在到了跟他算总账的时候了。 第四百五十九章 遍地烽火 如果没有唐末的大动乱,马殷可能还是许州的一个小木匠。 乱世中有太多如他这般的人,被逼的活不下去,提起刀子反抗。 砍着砍着,忽然发现,原来我这么猛、这么牛,这么有天分,包括朱温、钱镠、杨行密都是如此,唐末很多大将兵头,原本就是社会底层,要么贩盐,要么当盗匪,要么军中小卒…… 黄巢也是落第书生。 但就是这些人,干翻了所谓的世家大族,打破了社会枷锁。 个人情感上,李晔非常欣赏马殷,如同当年欣赏杨行密一样,不过大唐要振兴,湖南黔中必须收入囊中。 就现在局势而言,可谓是最佳时机,朱温被李存勖暴打,精锐尽失,可谓是冢中枯骨,面对南北西三面夹击。 斥候近来传报,柏乡之战后,王景仁退回魏州,朱温虽然没有降罪,但他主动而识相的病死了,王彦章成了新任的魏博防御使,兼北面行营招讨使,也算稳住了阵脚。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河东崛起的是军事实力,在国力上跟汴梁仍不是一个档次,未来他们之间仍会有一系列的大战。 这个时期,正是大唐收复整个南国的时机。 别看晚唐不行了,但对南方的控制从未放松,调高骈入西川打南诏,调徐州锐卒入桂林,懿宗咸通三年,为了加强对岭南的掌控,防备南诏,唐廷将岭南五府经略分为东西二道,设清海军节度使。 如今大唐收复蜀中、荆南、江西、宣翕,对南国已经形成全面压制。 马殷、钱镠、王审知、刘隐全都被分割开来。 其实这些人不是不知道天下大势,不过品尝权力的甘美之后,绝不愿意松手。 马殷婉拒了李晔诏令,声称洞蛮作乱,祸害黔中湖南,若稍离半日,黔中恐有剧变。 这种话骗鬼还行。 李晔当然也知道他不会来长安,下达第二封措辞严厉的诏令。 同时令宣翕周云翼、虔州谭全播、东川杨师厚、归夔许存训练士卒,积蓄粮草。 第二封诏令依旧没有作用。 现在是七月,马上就要秋收,今年关中风调雨顺,渭北庄稼长势良好,关中人心安定,没有后顾之忧。 天佑六年七月中旬,李晔带着太子,亲领长安四万大军出关中,进入江陵。 若不是去年关中大旱,李晔绝不只是带出这点人马,粮食始终是这个时代的命脉。 仅这四万精锐,就动用了三万辅军以及七万民夫运送物资。 还派遣王师范入鄂岳,处理后勤粮道事宜。 李晔给了马殷足够的重视,黑云长剑都、天策右军、神羽都滚滚南下,刘知俊、柴再用、夏鲁奇都是天下名将,韩逊名气稍逊一筹。 对马殷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马殷针锋相对,以实际行动表明态度,亲引五万大军至澧州,与江陵隔江相望。 韩偓已经把江陵城打造成南方经济、粮赋的中心,李晔一路南下,只见阡陌纵横,稻香流溢,村落俨然,一州一县皆平和安康,牛马出入寻常农家,青壮荷锄立于田间垄上。 见了唐军也不害怕,还为斥候指点路径。 没有战乱,地方发展显着。 江陵处于长江中上游,对湖南的威胁非常大。 城内之繁荣不在长安之下,百姓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没有丝毫担忧,日子照样过,生意照常做。 唐军百战百胜秋毫无犯积累的名声可见一斑。 李晔一进入此地,整个湖南就风声鹤唳起来。 马殷虽然态度坚决,但还是派张佶前来请罪,声言湖南绝无背叛大唐之心。 李晔裤子都脱了,弄这么大阵仗,当然不仅仅是来听这些鬼话的。 历史对马殷和钱镠的评价极高,两人在任期间,促进了地方的发展。 马殷执政的前期积极进取,击败朗州的洞蛮,压制黔、湘等地的蛮族势力,开拓岭南,在执政的中后期,上奉天子,下奉士民,轻徭薄赋,大力发展茶叶商贸,湖南经济得以繁荣。 朝堂多出庸者,草莽亦有雄才。 不过成都一战,打碎了楚军的脊梁。 时至今日,李晔不可能让湖南继续分裂下去了。 正如大唐与河东不可能永远是盟友。 进入八月,江汉平原进入秋收,明清之际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当然现在的荆南无法跟后世相比,人口也远远不足,不过荆南与湖南的发展潜力摆在那里。 大战的气息在长江两岸密布。 李晔组织民夫与辅军迅速收割。 马殷在湖南也积极准备着。 这年头扯其他的没用,刀子永远最有说服力。 马殷若是强盛了,还会窝在湖南? 九月初,秋收完结,李晔向马殷下达了最后通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湖南黔中,亦是大唐国土,不可久悬于外…… 不打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李晔绝不会允许新生的大唐还有节度使存在。 秋风肃杀,天地变色。 澧州地处武陵山余脉向洞庭湖过渡的地带,西北山丘,北部、南部皆是岗地,东是洞庭湖,地貌特别复杂,丘陵、岗地、山川、河流混杂。 唐军进公安,楚军沿洈水、澧水、太青山等地布防。 深沟高垒,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正面进攻无疑难度较大。 不过唐军不止正面这一路,还有杨师厚、许存、谭全播、周云翼四路。 从西至东,涪、黔、澧、潭、衡等都在打击之下。 李晔的目的,只要吸引马殷主力吸引在澧州,然后四面合围上来,把马殷锁死在澧州,避免其向南逃窜。 如今的楚军跟大唐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对于马殷而言,防御只是慢性死亡。 或许马殷感觉到了危险,数次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还遣许德勋领水陆军试探,李晔摆出黑云长剑都,许德勋就主动退走了。 天佑六年九月中旬,西路,许存部刚出施州,秦彦晖主动攻击,两军激战,仍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过涪州在杨师厚的银枪效节都猛攻下,只支撑了三天便城破,杨师厚领蜀中辅军出东川,向黔州奔来。 秦彦晖退守黔州。 两军合围黔州。 东路,谭全播领八千虔州军出袁州,湘南诸州闻风丧胆,潭州紧闭城门。 谭全播从容攻打衡州。 周云翼引宣翕、鄂岳之众五万大军溯江而上,攻打潭州。 湖南遍地烽火。 第四百六十章 风雨血火 并非所有人都像马殷一般顽抗到底。 当初土团白条军南下,横扫湖南各州刺史,但要统治湖南,还是要跟当地势力联合。 如同东汉末年刘备入蜀,派系斗争永远存在。 地方势力慑于马殷兵强马壮,不得不屈服。 但现在更强大的唐军来了,而且有大义名分的加持,自然降者景从。 西路军由于秦彦晖在黔州顽强抵抗,而被暂时挡住,周云翼也被阻在潭州城下,但谭全播部成果丰厚,这员老将在岭南岭北声名赫赫,极得人心,虔、韶四战之地,无人敢惹,皆为其能,后有破马賨之功,虔州军一踏入湖南土地,士民便蜂拥投诚。 连衡州城里都有人为其传递情报。 这样的城自然守不住,谭全播仅恫吓一番,衡州便开门投降。 湖南被马殷占领还不到十年,除了旧部,内部并未完全归心。 无论马殷是楚王还是长沙郡王,始终都是大唐的王。 所以这些州县名义上也是大唐的州县。 谭全播收取衡州之后,裹挟其众南下永、道、郴、连等州,要么一鼓而下,要么开城投降。 唯一顽抗的郴州,仅仅坚守了七天,便被里应外合攻破了。 谭全播横扫湘南,旬月间便弄出一支六万大军。 幸亏此时刚刚秋收,到处都是粮食。 谭全播义军起家,擅长的就是裹挟部众,不过兵多了,鱼龙混杂,军纪也就乱了,偷鸡摸狗不在话下,时常抢掠地方,告状之人都跑到公安御驾前。 谭全播也上表向李晔请罪。 战争打起来,有时候就顾不了那么多,谭全播进士出身,文武双全,部众只偷鸡摸狗和抢掠,而不是烧杀**,已经难能可贵了。 不过身为大唐天子,李晔也要讲究吃相,一面下诏升谭全播为南面行营招讨使,一面斥责其约束不严,骚扰地方。 谭全播收到诏令,借大唐之名,斩百姓群情激奋者十一人。 全军肃然,无一人敢有怨言。 百姓拍手称快。 湘南诸州遂真正归心。 谭全播没有引军北上,而是稳固既得地盘,整训士卒,截断马殷的退路。 整个湖南没攻破的只剩下一些硬骨头。 黔州、朗州、澧州、潭州,以及黔中的一些偏远州县。 李晔原本以为杨师厚会长驱直入,没想到一直被秦彦晖牢牢阻挡在黔州城下。 天佑六年十月,周云翼攻破潭州,此时马殷的家眷早被转移到朗州,不过楚军的家眷大部分在城中,周云翼皆善待之,驱船送往公安。 这一战楚军抵抗甚是激烈,周云翼部阵亡六千七百余人,伤残两万,急需休整,不得不留在潭州休养。 东路基本完成了战略部署,但西路进展相当不顺。 楚军诸部别人或许投降有条生路,秦彦晖身为秦宗权的族弟,自知破城之后绝无生理,抵抗极为顽强。 银枪效节都长于野战破敌,攻城效果并不明显,而且损失较大,每一名银枪效节都将士都是悉心培养的,来之不易,杨师厚舍不得用,只令蜀中辅军与许存部攻城。 许存攻城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他也想在重新振作的唐军中占有一席之地。 只不过他面对的敌手,同样强悍。 打来打去,反而把黔州城内的军心士气打起来了,即便后来压上银枪效节都,依旧被秦彦晖领锐卒击退。 两军被阻在黔州城下月余,仍是不得寸进。 军中粮食开始紧张起来,而且天气也寒冷起来。 再攻不下黔州,就会耽误李晔的整个战略部署。 幸好武元登及时送来了粮食,不过也带来了李晔的个人信笺:“诸路皆捷,湖南之事全在二位将军,如此迁延,莫非无当年之勇?” 杨师厚掷剑于地,“养军千日用在一时,今日大飨诸部士卒,明日随本将一同攻城!” 许存心中一阵激动,皇帝批评他,实则也是在乎他,不过脸上却横肉暴起,“不破此城,本将誓不生还!” 黔州城下难得停战一日。 不过城里城外也都知道是血战来临的前兆。 秦彦晖破损的盔甲上沾满了鲜血,两个月的大战,依旧没有熄灭他眼中的野性,“士为知己者死,楚王待我等如手足,我等安能不以性命报之!” 几百名蔡州兵将横刀长矛刺向天空。 “死战!” 周围的士卒也被这强大的意志感染,或许有人不愿与大唐为敌,但在这时代的洪流下终究身不由己。 “死战!” 翌日天昏地暗,秋雨缠绵。 唐军立于城下,楚军立于城上,任由这寒凉的秋雨淋在身上。 战鼓声在雨声中响起。 无数将士循着鼓声而进。 许存手持圆盾口衔横刀冲击北门,。 魏五郎、黄全素各领银枪效节都攻东西二门。 杨师厚顿兵南门,仗剑立于秋雨中。 双方再无保留。 杀戮是这个时代男儿的宿命。 很快,红色的雨水从黔州城墙上漫延而下。 秋雨仿佛要淹没一切,天地间只有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 连杀戮之声都变得遥远而不可及。 城下凄风苦雨,城上杀声震天。 秋雨浇不灭他们胸腔中的热血,无论是蔡人还是湘人,从来不缺乏勇气。 盛唐的雄武散落在天下各地。 底层将士从不软弱,从不惧怕敌人。 一个个勇敢的将士倒下,在秋雨中变成寒凉的尸体,活着的人踩着尸体继续向前。 秦彦晖做到了士为知己者死,只是这代价太过高昂。 城墙上堆满了尸体,一层压着一层,唐军的,蔡人的,湘人的…… 他们在三个时辰之前,还是热血慷慨的健儿。 大唐重振是大势所趋,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朱温不能,李存勖不能,马殷不能,秦彦晖也不能。 秦彦晖与两百蔡兵被逼入角楼。 唐军将其围的水泄不通。 魏五郎高声道:“放下兵器,出来投降,陛下向来仁德……” 即便是敌人,魏五郎、许存也从心底生出敬意,佩服秦彦晖的忠勇。 角楼中传出一阵张狂的大笑声:“诸军皆死,我秦彦晖安能独生!” 角楼连同下层,秦彦晖若是还有战心,可撤入城内,继续负隅顽抗。 那么唐军还要付出惨重的伤亡。 就在此时,只听见角楼内一阵摔破罐子的声音。 接着便是士卒的吼声:“来世还随将军征战!” 魏五郎心中一惊,暗叹蔡人之疯狂。 而在此时角楼忽然冒出滚滚烈焰,角楼中一片疯狂的笑声,犹如鬼哭狼嚎一般。 在秋雨中显得更加深邃而凄厉。 烈焰遇到秋雨,便化为滚滚黑烟。 “是火油。”魏五郎盯着角楼看了很久,周围的将士们也看了很久。 人形在火焰中挣扎、扭曲、蜷缩…… 很久之后,才有人低声喊了一句:“大唐!” “大唐!大唐!” 仿佛只有这两个字才能驱散他们心中压抑的黑暗。 第四百六十一章 广州刘氏 黔州被攻陷,马殷的势力被局限在朗澧二州。 各部唐军在休整一个月之后,开始合围。 朗澧二州即为武陵地区,东晋大文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便是在此地。 山势水形复杂,易守难攻。 当年溪洞蛮雷彦恭父子占据此地,劫掠周边藩镇,成汭、马殷都头疼不已。 马殷攻灭雷彦恭之后,便有意将治所迁到朗州,以避免被大唐战略包围的窘境。 李琼、秦彦晖的相继战死,马殷的左膀右臂全断了,楚军之势被斩去一半,当初湖南加上黔州都挡不住大唐,现在武陵一隅之地,更加挡不住。 墙倒众人推,马殷失势,境内纷纷投归大唐,遍地都是带路党。 四路兵马几乎兵不血刃就推到朗州城下。 守城将领姚彦章,老牌蔡军悍将,有勇有谋,当初正是他与张佶迎立马殷,受到马殷的信重。 不过在杨师厚、许存、谭全播、周云翼近十五万大军的合击之下,朗州就是铁城也要融化。 更何况城中士民跟他并不同心。 唐军南征北战,向来秋毫无犯,现在高举大义名分,瓦解了士卒与百姓抵抗的决心。 朗州坚守十天之后,姚彦章与三百蔡兵为部下所杀,朗州开城投降。 马殷家眷全都成了俘虏。 现在,整个湖南只剩下马殷在澧州的六万楚军。 形势到了此种地步,马殷几乎无路可退,几乎每天都有楚军逃亡过来投降。 李晔送还其家眷,进一步瓦解其心志。 若是承平年代,马殷这种人物,可能一辈子只能在许州当个木匠。 而唐廷用的人,只能是张浚、韦昭度之流。 忠心固然没有假,但能力和眼光实在欠缺,韦昭度手握十万大军,被王建恐吓,扔下西川就走,断了唐廷的退路,张浚连个自知之明都没有,跟李克用死磕,败光昭宗家当。 有能力有本事的人,都被挤走了,剩下的韩全晦、崔昭纬、崔胤之流,热衷于内斗。 治国无一良策,不是引李茂贞入长安,就是寻朱温入关中勤王。 “陛下,臣以为可以劝降马殷了!”韩偓从帐外走来,一脸掩饰不住的喜悦。 李晔当然知道可以劝降,不过劝降马殷肯定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 马殷若是铁了心,还有一战之力。 尚在犹豫之际,韩偓拱手道:“劝降马殷,非臣不可。” “致光乃朕之肱骨,岂能亲身犯险?” “马殷四面楚歌,除了投降,别无它途,臣此去没有任何风险,马殷、张佶非是愚蠢之人,臣在江陵买卖湖南茶叶,常有书信往来,算是旧识,恕臣直言,蔡人、湘人也是大唐子民,能不打就不打。”韩偓一脸悲天悯人。 这场大战,虽然势如破竹,但唐军也付出了代价。 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韩公必马到成功。”李裕忽然说道。 李晔一愣,居然把他给忘了,“朕让你跟韩公同去如何?” 李裕瞬间脸色苍白,“父、父皇、蔡人凶顽,儿臣身为大唐储君,若是被……扣押,岂不、坏了父皇大事?” 这理由倒是不错,怂恿别人的时候正气凛然,临到自己头上立马就怂了。 韩偓皱眉道:“太子万金之躯,陛下三思,臣一人足矣。” 当然,李晔也不是真要派他去,只是试试他的胆量。 他若答应了李晔反而会阻止。 身为一个二手父亲,李裕这德性,李晔有直接责任,早年处在生死边缘,不是李茂贞就是朱温,也没空教育后代,等解除威胁,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李裕已经放飞自我了。 当年太宗的太子李承乾,也是明面私底下两张面孔。 太宗派陆德明、孔颖达、魏征等当时名臣名儒教导,依然无法改变什么。 人的性格是受大环境影响。 所以这时代出了那么多慈父孝子。 李裕长于深宫慈母之手,也间接养成了其骄纵的性格。 即便被称为“奇儿”的李存勖又如何?打仗是把好手,但性格上也存在巨大缺陷。 “马殷之事就拜托致光了。”李晔心中叹了一口气,好在自己还有时间,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翌日,李晔亲自为韩偓送行。 一匹马,一袭青衣,连随从都没带。 带了也没用。 然后就是焦急的等待。 一连三天,澧州城里没有任何动静,李晔不禁烦躁起来。 韩偓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为人勤恳忠直,踏踏实实,不参与朝争,与李晔相交于危难,名为君臣,实为良师益友。 到第五天仍然没有动静。 李晔的耐心也磨光了,如果马殷扣押了韩偓,那么他就是在玩缓兵之计,以拖待变。 近二十万唐军压在澧州一带,粮草、冬衣都是巨大的问题。 果不其然,到第六日的时候,大雪纷纷扬扬而至。 除了大雪,还有南面的急报。 清海军节度使刘隐之弟刘岩领一万精锐偷袭韶州! 韶州相当于岭南东道的北大门,号称岭南第一关,在历史的长河中还有另一个名字——韶关。 西北是蔚岭、瑶山,东北是大庾岭,南面是大东山与滑石山,境内五江纵横,水网密布。 刘隐向来对大唐恭顺,有事没事就供奉珠贝珊瑚香料,没想到暗中潜伏着獠牙。 不过这也正常,这些人的权力地盘全都是自己打来的,没道理大唐来了,他们就交出去。 而且刘岩跟谭全播有宿仇,当年争夺潮州,谭全播打的刘岩颜面尽失。 自己没找他,他还主动跳上门来了,这样也好,省了再去找其他的借口。 刚要下令攻城,又有几骑飞快从南面而来。 却是岭南东道的使者来了。 “……陛下握有关陇二川三荆淮南宣翕,地贯东西,今无故攻打湖南,恐天下士民恶陛下之无餍,且岭南之人不知大唐久矣,臣兄弟二人愿替陛下镇守南土,教化斯民,不劳陛下兴师动众,岭南之地,瘴疾丛生,北人不能久留……” 李晔一把撕碎奏表,冷笑起来。 刘家兄弟还没搞清状况。 或者他们对李晔重振大唐的决心严重低估。 当然,历来中原霸主,都是先统一中原然后经营岭南。 刘氏兄弟这几年对唐恭顺有加,但对朱温也是同样操作。 藩镇就是藩镇,不见棺材不掉泪。 第四百六十二章 又出事了 李晔压下斩使者脑袋祭旗的恶念,客客气气招待了使者。 眼下的局面不是跟刘氏兄弟扯皮,而是澧州马殷。 尽管李晔不想多流血,但有些人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的幻想。 战鼓在冰天雪地里响起,一架架投石车被推到澧州城下。 关中健儿厉兵秣马,昂扬在风雪之中,皑皑白雪更增加银甲的雄武。 “大唐威武!大唐威武!” 攻城之前,成千上万的热血男儿嘶吼起来。 自李晔振作以来,唐军经历的血战不在少数,伤亡不可避免,好在都胜利了。 一路的胜利堆叠起了他们的自信。 山呼海啸的呼喊声中,澧州城似乎也在瑟瑟发抖。 战鼓声隆隆响起,大地随之震颤。 然而在大军在发动的瞬间,澧州城门忽然打开了,韩偓与几百人赤着上身走在冰天雪地里。 这架势肯定不是来打仗的。 “蔡人马殷愿归降陛下!” 声音凄厉而苍凉,久久回荡在风雪中。 李晔松了一口气。 为首一人长相木讷,脸上爬满了皱纹,仿佛田间地头的老农,身上肌肉却异常健壮,形体雄壮,有威武之气。 “罪人马殷,拜见陛下!”风雪漫天,马殷身体颤都不颤一下,扛着两肩白雪拱手下拜。 李晔赶紧扶起他,又脱下随身的大氅披在他身上,“长沙郡王能幡然醒悟,朕甚是欣慰,大唐海纳百川,郡王无需多虑。” 马殷起身,身后的随人却依旧跪着,有人哭泣不止,有人瑟瑟发抖。 李晔心中一叹,这又是何必。 事实上,成都一战,打断了楚军了进取之势,也决定了马殷的结局。 “卿平定湖南,安抚百姓,梳理地方,于大唐亦是有功。”李晔笑着道。 “臣愧对陛下,愧对大唐。”马殷几乎抬不起头来。 李晔好生安抚马殷及其随从,这时城内也响起了呼喊声:“大唐万岁、大唐万岁!” 韩偓低声在李晔身边道:“马殷诸子皆欲血战,行军司马张佶力劝归降,暗中保护臣。” 李晔眉头一皱,马殷的几个儿子也是酒囊饭袋的典范,历史上,马殷故去之后,五马争槽,湖南迅速衰落,被南唐攻灭。 韩偓说得轻松,但李晔知道其中的凶险。 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陷于刀兵之城,身周全是虎狼之徒。 不过两人相交莫逆,有些话说出来就虚伪了,“张佶此人的确可堪大用,令其湖南辅军司马,与谭全播一起镇抚楚军,裁汰老弱,编练新军。” 原本湖南之主是张佶,让于马殷,别的藩镇叛乱不断,唯有湖南将帅和睦,其中就有张佶的不小功劳。 换句话说,没有张佶的鼎力相助,马殷的位子不一定坐的稳。 马殷肯定是要送回长安的,这样的人,李晔不敢用,不过对张佶却没有任何疑虑。 有谭全播、张佶、韩偓三人配合,澧州城的降军很快就被处理妥当。 从江陵送来的粮食棉衣一发下去,将军最后的抵触情绪也消失了。 对于普通百姓和士卒而言,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大雪漫天,岭南山高水远,想要进攻岭南也不现实,粮食永远是绕不过的一个难关。 岭南不止刘氏兄弟一家,还有叶广略、庞巨昭、刘昌鲁、曲颢。 为了维持湖南地区的稳定,李晔一直留在澧州。 新的一年很快到来,这两个月,李晔吃住都在军营,寻访各营将士,常与将士们聚饮,增进感情。 太子李裕受不了这一套,自去跟韩偓处理政务。 皇帝与二十万唐军扫平马殷,全取湖南,始终是岭南藩镇们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儿。 播州杨端最先送来供奉,除了钱粮腌肉,还有播州的户籍版图,奏表也极尽谦卑之能事。 当年南诏隆舜父子一心跟大唐死磕,播州数次沦陷,国内刚刚平定庞勋之乱,沙陀人桀骜不驯,在代北攻城掠地,僖宗无力估计南面,遂招募勇士自去播州平乱,许以永镇斯土的权力。 杨氏不是第一批到达播州地区的,此前还有其他大姓子弟入播,却是最能打的一批,杨端军事统御能力极强,联和汉家各大姓,击败南诏,征服土人,令南诏自此不敢北望播州。 唐廷设播州宣慰司,杨端为播州宣慰使。 李晔对杨端的态度非常满意。 播州不同于中土藩镇,境内生活着大量蛮人。 任何事都要考虑收益与成本。 李晔把目光从播州移开。 岭南在分东西二道之前,先是五府经略,辖桂管、容管、邕管、广管、交管。 桂管各州在谭全播横扫湘南时,纷纷投归大唐。 广州为岭南东道,现在是刘氏兄弟的地盘。 交州现在是曲颢的地盘。 剩下容、邕二州的庞巨昭,高州刘昌鲁,钦州叶广略。 其中叶广略官职最高,辈分最高,为大唐岭南西道节度使。 别看刘氏兄弟叫的凶,实际上是战五渣,先败于谭全播,后败于马殷,然后刘氏兄弟一心向西拓展势力,却被邕州刘昌鲁大败之。 正是因为刘氏兄弟这种水平,所以才疏于对韶州的防范。 第一缕春风吹过长江两岸时,刘昌鲁、庞巨昭的使者都到了。 对于他们而言,没有割据一方的实力,归附大唐是最好的选择,而且刘昌鲁还是懿宗朝的进士及第,僖宗时为高州刺史,拒黄巢有功,擢为防御使。 李晔升谭全播为南面行营招讨使,领军四万入驻梧州,与刘昌鲁形成犄角之势,钳制刘氏兄弟。 黔中桂邕地广人稀,很多地区还夹杂的大量蛮族。 想要彻底归化此地,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李晔特意调王师范入潭州,处理湖南诸事,安排好一切,就准备打道回长安了。 然而刚下令士卒拔营起行,皇城司虞侯张存进急急忙忙来禀报:“陛下,澧州东营降军反了!” 李晔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四个月没反,没道理现在突然反了。 而且李晔之前也视察过诸营,被裁汰的降军分有钱粮安家费,只要回到家乡,向县里登基,还可领二十亩田。 降军没有任何怨言。 强悍的士卒则被整编,一些楚军骁将被留下来,比如许德勋任指挥使。 张存进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晔不禁怀疑起他的能力。 “刘知俊、杨师厚二位将军已经包围东营。”张存进终于说了一句有用的。 这时韩偓面色古怪的跑来。 “属下告退。”张存进如蒙大赦。 “到底怎么回事?”李晔疑惑道。 这场兵变完全没有必要,李晔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疏漏。 韩偓忽然半跪于地,满脸羞惭,“是臣忙于政务,忘了顾及太子殿下,以至于被妄人蛊惑……” “说正事!”一听又是李裕,李晔心中一阵不好的预感。 “太子在澧州无事,与楚王世子马希声交好,两人游手好闲,强、强抢了楚军旧将王环的姬妾,致其死……” 李晔额头上青筋跳动。 韩偓说的很隐晦了,也很顾及李晔和李裕的名声。 “陛下息怒,太子年少无知,被人蛊惑……”韩偓还在为李裕求情。 李晔纳闷了,怎么每次他出事,总有人说太子年少,还是个孩子啊…… 马希声固然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是朱温的疯狂崇拜者,听说朱温喜欢吃鸡,便天天在家杀鸡吃,一天要吃五十多只。 李裕一向管不住裤腰带子,在岷州如此,在长安如此,现在到了澧州,估计憋坏了。 两人还真是臭味相投。 “令太子李裕、马希声到东营来!”李晔原本想让李裕在太子之位上先蹲着,以后再料理,现在看来,等不到以后了,天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捅出一个大篓子出来。 从岷州到天唐府再到长安,太子搞事的能力也在进化。 这年头有多少人的性命就是丢在裤腰带子上的? 说不定下一次,这家伙提着刀子就冲自己来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朗朗乾坤 现在不是做不做太子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做个正常人的问题了。 老李家历代皇帝也都还行,虽然风气不怎么样,但出禽兽的几率还是较低的,偏偏李晔就遇上了。 赶到东营的时候,刘知俊、杨师厚各引一千士卒围着。 跟着王环兵变的士卒并不多,也就四五百人,不过这四五百人是经过筛选的精锐,人人脸上透着亡命的悍气。 王环属于楚军二代骁将,在军中有一定的威望,正是李晔大力笼络的人选。 李晔令杨师厚与刘知俊收了兵器,对营寨中的士卒拱手一拜:“朕教子无方,向诸位赔罪。” 营寨中士卒的剽悍的眼神瞬间软化许多。 “陛下……”王环在营栅后面泪流满面,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人最冲动最热血的年纪,寻常男人遇到此事都要玩命,更何况他一个武人,一个将领。 而在他刚刚召集旧部,还没动手的时候,就被警觉的唐军发现。 王环还算有分寸,冤有头债有主,捆了营中的宣教使与巡营的唐军。 “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李晔郑重道,“令各军人马全部来东营聚集,把长沙郡王也请来。” 东营在澧州城东面平原的开阔地上,足以容得下十几万人。 传令兵飞驰而去,一个时辰内,各军陆陆续续的汇集而来,马殷与家眷也来了。 马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茫然。 然而太子和马希声还没有来。 “太子紧闭大门,拒不出府。”张存进满头大汗道。 他一个皇城司虞侯,五品武官,不敢太得罪李裕。 李晔勃然大怒,“辛四郎,你去。” 辛四郎转身小跑而去。 过不多时,一手一个把两人提过来了。 十几万的将士看着,还有民夫百姓。 李晔其实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不过这都是咎由自取。 民夫很快在高地上垒起木台,李裕与马希声都被绑在木桩之上。 “父皇,儿臣错了、错了。”李裕撕心裂肺道。 十几万双眼睛看着,军中都头以上军官都在台下近距离观看。 王环与造反的将士放下兵器,跪在正南面。 王环姬妾的尸体也被抬在高台上,以白布覆盖着。 李晔仰头望着远方的天空,春日已经来临,东风里带着清新泥土的气息,大地的勃勃生机随之而来,洞庭湖烟波浩渺,在地平线卷起波澜,波光粼粼。 李晔接过辛四郎递来的皮鞭,沾了水,走到李裕面前,一句话没说,抡起长鞭,狠狠抽下。 长鞭在空中爆发尖锐的呼啸,“啪”的一声爆响,李裕的惨叫声随之响起,身上一道红色的印记。 “父皇,儿臣不敢,再也不敢了……” “啪”的一声,又是一鞭狠狠下去。 李裕的惨叫声更加凄厉,周围将士都跪了下去,韩偓抱住李晔的腿哭道:“陛下不能打,不能打啊。” 自古刑不上士大夫,更遑论是太子,当年李元吉与李承乾也是胡作非为,都被高祖与太宗遮掩过去。 也许在王公贵胄眼中,虐杀一个降将的姬妾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对来自后世人的李晔来说,已经触犯了他的底线,连人都做不好,如何做太子?如何做皇帝? 李晔一向觉得,治国跟做人差不多,没有能力,有德行可以,没有德行,有能力也可以。 什么都没有,怎么在这纷乱的世道站住脚? 第三鞭子抽下,李裕已经昏厥了过去。 李晔没有心软,令辛四郎用冷水泼醒了他。 “母后、母后,快来救我、救我……”李裕的哭喊声响彻天地间,随风飘的很远。 旁边的马希声吓得失禁,一股恶臭传来。 平时在弱者面前作威作福,真正碰到事如此不济。 李晔狠狠抽了三鞭,李裕惨嚎声渐渐微弱下去。 若不是听到“母后”二字,李晔真有打死他的心。 马殷颤抖的跪行至李晔面前,从部下听说事情的原委之后,脸色铁青,“臣教子无方,陛下降罪。” 他的老上司也是因为这种事,被部将陈赡用铁挝打死。 马希声是马殷的次子,因其母袁德妃得宠而成为世子,还被马殷擢为判内外诸军事。 李晔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也不管马殷有求情之意,上去就是狠狠的一鞭子,这位肥硕的吃鸡能手瞬间就昏厥了过去。 李裕至少还扛了三鞭子,他一鞭子就不行了。 李晔冲台下跪着的王环拱手,“子不教父之过,朕愧为人父。” 又把鞭子递到辛四郎手中,“朕向诸军赔罪,向天下赔罪!是朕不明,以此逆子为太子,有愧天下苍生,朕当受罚!” 辛四郎傻愣愣的接过鞭子,忽然明白李晔的用意,眼中全是惊恐,“陛、陛下,这可使不得……” 周围将校直接把辛四郎扑倒在地,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长鞭,扔的好远。 有人还趁机假公济私,殴打辛四郎。 “哎哟,我没打啊……”等他爬起来的时候,已是鼻青脸肿。 幸亏李裕身上没有军职,不然几天就不是几鞭子的事了。 李晔有意借今日之事,震慑某些日渐膨胀之人。 台下将士百姓全都跪下,“陛下!” 李晔走下高台,扶起王环,“朕有愧啊。” 王环泪流满面,已经说不出话来,“末、末将……” 大概他没想到李晔做到这一步。 李晔弄出这么大阵仗,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这一步。 李晔拉着王环走上高台,大声道:“先朝威武不振,国命浸微,天下鼎沸,百姓水深火热,朕苦心孤诣二十年,与诸位再造社稷,还天下朗朗乾坤,今大敌未除,逆贼四起,太阿倒持,太子素无德操,悖逆狂躁,若续成大统,是重蹈秦二世之覆辙,皇天在上,厚土在下,神灵与诸军共鉴,去皇长子李裕之太子位,贬为庶人,禁于长安!” 几百亲卫将李晔的话重复了三遍。 声音传遍了每个角落。 王环赶紧跪在地上。 韩偓等一干文吏眼神惊恐。 “陛下圣明!”王师范带头大呼起来。 接着是唐军将领跟着大呼起来,“陛下圣明!” 楚军将校们也跟着呼喊起来。 其实最担心的就是他们,现在皇帝连太子都打了,为他们出头,这些人也彻底放心了。 马殷仍是惶恐不已,此事若追究起来,肯定与马希声引诱有关系。 不然李裕也不会找到王环的妾室。 对李晔而言不重要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太子若是品行端正,还会受小人蛊惑? 第四百六十四章 回到长安 李裕像一条死鱼一样被绑在木桩上,眼中全是绝望。 李晔心中一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初没登上太子之位的时候,恭恭谨谨,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 上位之后,就逐渐放飞自我。 堕落之快速,令李晔惊讶。 或许他的性格就是如此。 当日,澧州之东,将士与百姓皆山呼万岁,震动天地。 楚军将士百姓皆归心大唐。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晚唐唐廷就是因为脱离了百姓,依靠的世家大族被底层崛起的英雄豪杰干翻在地。 唐末其实是皇权解体的大时代。 接踵而来的五代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赵氏兄弟饮鸩止渴,分权分权再分权,全面弱化地方以及压制武人,致使周边蛮族纷纷崛起。 连安南都蠢蠢欲动,数次进攻岭南。 而在大唐,周边被全面压制,契丹、达怛、室韦、回鹘,都是孙子,遇到大宋就成了爸爸。 是大宋的将士不行?肯定不是。 汉骑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最先说的静塞军。 李晔趁机下令湖南黔中桂管高州等新收复的州县,两年免赋,开朗州府库,奖励士卒。 百姓和将士们的狂欢到达顶点。 战争结束,苦难结束。 即便是蔡兵,这么多年的大战下来,不少人已经两鬓斑白,他们原本冰冷的眸子里,忽然多了一丝生机。 楚军裁汰下来的蔡军有四千之众,父子两代皆在军中。 很多人能跟黑云长剑都攀上关系,当初都在孙儒麾下效力,因此黑云长剑都也得到了补充。 李晔忽然对李裕有一丝愧疚,自始至终他都没怎么认可李裕这个太子。 只不过为了稳定大唐,才不得不屈于压力,让他上位。 但机会李晔的的确确给过的,李裕全都错过了,这是个乱世,皇权的威信被藩镇分化了一百三十年,纵观唐末的第一代枭雄,好几个都在后继人上出了重大问题。 回长安的路上,李裕不能行走,李晔与他同乘一辆马车。 李裕见了李晔仍是瑟瑟发抖。 李晔叹气道:“还在怪朕?” “儿臣不敢。”李裕把脑袋埋进双臂间。 “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有些话朕就直说了,这天下你坐不稳,你没有这个能力,朕是在救你的命,你以为嫡长子就是天命神授稳如泰山?朕让你去岷州,你蓄养姬妾,放过拉拢杨崇本的机会,朕派你去天唐府,你与冯行袭闹翻,花蕊夫人是什么人?你连她都敢碰。” 李裕从两臂间抬起头,看李晔的眼神里带着迷惘。 “大丈夫御万物而心不坠,你几次被人利用算计,却毫不知情,若你当了皇帝,天下岂不是立即分崩离析?”李晔把心中压抑已久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也算父子一场,希望他能听得进去。 “回长安吧,做个安乐公,好生教导你的子嗣,他们仍有未来。”在李晔看来,太子之位虽被免了,但对李裕未尝不是好事。 对大唐更是幸事。 李晔也曾想过把他流放黔州、房州的,不过他虽然被废了,还是存在一定的政治价值,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就被有心人利用,放在长安安心一些,也能最低程度减轻对皇后的伤害。 “哇……”李裕放声痛哭起来。 等他哭完了,情绪稍稍好转一些,李晔才道:“你知道花蕊夫人还跟什么人有联系?”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晔没抱多大希望,从幕后黑手的手段来看,此人隐忍狡猾且敏感,一见风头不对,就果断杀人灭口。 宛如一条潜伏在长安的毒蛇。 “儿、儿臣不知,花、花蕊的面首不止儿臣一、一人……”李裕舔了舔舌头,神情间出现一抹恶心的留恋神色。 “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裕脸一红,“她、身上有其他、人的、气味。” 李晔一阵无语。 幸好这头狐狸精死了,不然也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男人,其实李晔当初在见到她时,也是心中不断涌起邪念,只不过心中坚守的底线还在。 不得不承认,有些女人的确生得魅惑众生。 对于李裕来说,他的事完了,只要大唐不倒,他就能安稳的在长安过一生。 然而李晔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太子被废的消息先一步被使者传到朝堂。 也算给他们一个心理准备。 军方虽然不理政事,但对太子的废黜,没有任何波澜,似乎还隐隐有些欣喜。 至少王师范、杨师厚对这个结果颇为庆幸。 周云翼低沉着脸,什么都没说。 辛四郎一个劲叹气,说好好一个太子,怎么变成这德性。 唐军自然希望一个有能力撑住场面的太子。 李裕对武人抱着天然的敌意不是什么秘密,在邓州城上,很多人就已经领教过了。 只要军中云淡风轻,朝堂上的文人就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政局稳定是李晔的底线。 李晔故意在路上拖延,每路过一州,便停留两日,视察州务、民生,从澧州至江陵、襄州、邓州、虢州,民间一派生机勃勃,经历了黑暗时代的文人们,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很多知县、知州都亲临田间农舍,问其寡孤,不排除有些人只是在做做样子。 不过这些文人官吏们,想要升迁,就要拿出切切实实的政绩。 除了政事堂的考功司,皇城司也会秘密核实。 总体而言,文人治政比武人要强上一些。 这时代虽然道德沦丧,但文人们的基本节操还在,儒家还未彻底堕落。 一个健康的体制,聪明人都知道怎么做。 时间会冲淡一切,李晔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初夏。 尽管路上为太子求情的文书如纸片一样飞来,李晔全都仍在一旁,一封也没有看。 百姓对唐军大胜的热情淹没了一切。 长安自发张灯结彩锣鼓震天。 赵崇凝、韦昭度、崔胤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崔胤仿佛丢了魂魄一样,人瞬间就老了十几岁。 赵崇凝一见到李晔就说了一大通道理,李晔全都笑着听完。 做都做了,还怕他们聒噪两句么? 嫡长子继承制很好,利于内部稳定,但不适应这个时代,再说老李家也没这个传统。 哪怕李裕是中人之资、稍稍愚钝一些,李晔也愿意培养他,扶着他,为他打造一个班底,可他的问题实在太大了。 反而是韦昭度,什么话也没说,跟在赵崇凝身后。 除了他们三人,政事堂与六司中还有大量寒门文士,一个个并没有多少兴趣,他们的关注点在此次湖南大胜上。 收复湖南、黔州,南方最大最强的割据势力被平定,进一步激励了国人的信心。 很多人私下里都把李晔跟太宗李世民比较。 长安城一片欢腾。 寿宁宫一片黯淡。 皇后卧病在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闭目不看李晔。 平原见了李晔,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个不停。 李裕跪在病榻前。 “朕是大唐皇帝,要为大唐社稷与天下苍生考虑。” “国家振兴不易,裕儿没有能力承续大统!” …… 该说的,李晔都说了,皇后一直闭目不言。 别看皇后平时性格温婉,骨子里却是刚强。 “平原已经不小了,这次周云翼回了长安,平原的婚事也该办了。”李晔几次跟周云翼委婉的说过赐婚之事,以前李裕是太子的时候,他一再拒绝,现在李裕被废黜了,他反而同意了。 皇后终于睁开眼,哀怨的看了一眼李晔。 第四百六十五章 鸡肋鸡肋 咸通十年,懿宗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出嫁,倾尽宫中珍宝古玩,赐第于广化里,窗户皆饰以杂宝,井栏、药臼、槽匮亦以金银为之,编金缕以为箕筐,又赐钱五百万缗,等同国家岁入的一半。 驸马韦保衡,婚前不过是右拾遗,婚后平步青云,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兵部侍郎、同平章事,位列宰相。 可惜同昌公主无福消受天下百姓的膏谀,第二年就病逝了,懿宗医官韩宗卲等二十余人,收捕亲族三百余人系京兆狱,还罢免忠直谏言的宰相刘瞻。 咸通十二年正月,葬同昌公主,珍玩贵物二十舆,锦绣珠玉,辉焕三十余里。 然而到了黄巢之乱,僖宗外逃,妃嫔公主多有饿死者,留京宗室、世家皆被屠戮,同昌公主之陵被盗挖,扬骨于外。 就连一代天骄的玄宗昭陵也被盗掘。 这也是李晔不修陵寝的原因。 虽然大唐恢复了一些生机,但平原公主出嫁,一切从简、从速,所有繁琐的礼仪典制都在李晔的坚持下免去了。 太子被废,皇帝嫁女,现在是特殊时期。 不过该有的场面还是有的。 迎亲当日,左列一队五百银甲红缯的亲卫都,骑白马,右列一队五百黑甲黑缯的黑云长剑都,骑红马。 旌旗招展,盔甲鲜明,战马雄壮,骑兵威武。 一切都在刺激着长安城百姓。 休沐的唐军士卒也在人群中观望着。 从朱雀门走到开远门,然后绕过大半个长安,行至通化门,最后回到周云翼的宅邸宣平坊。 整个长安也随之沸腾起来,无数双眼睛都聚集在骑兵身上。 而当公主车驾驶过朱雀大街时,把百姓的热情推向了高潮。 没有华光珠彩,没有金银珠钱资。 却并没有减弱这场婚礼的庄严。 周云翼底层出身,一向呆在军中,为人低调,在长安交游并不多,除了军中一些将领前来祝贺,最多的就是亲卫都,以及以前的袍泽。 韩全晦嗅觉灵敏,是第一个前来祝贺的朝堂大佬,这次聪明多了,知道李晔不想奢侈,送来的礼物,也是战马宝刀长槊等物,不过细心之人还是能从其考究的工艺上,看出礼物的独具匠心,绝非出于一般匠人之手。 寒门出身的官员也多来恭贺。 世族出身的官员,就有些意味深长了,长安仅存的大族,如裴家、崔家、韦家,多次向皇帝委婉提过求娶公主之事,把族中的青年才俊有意无意借各种场合,推到皇后视线前。 皇后倒是看中了几个俊朗的郎君。 不过都被李晔拒绝了。 皇族与世家通婚,自晚唐就是风气,双方借姻亲深度捆绑,比如懿宗的驸马韦保衡,就是京兆韦氏出身。 现在嫡公主嫁给武夫,世家大族难免会有些想法。 皇后的病情也好了许多,脸上重现血色。 女儿出嫁,李晔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过当婚礼结束之后,长安城中再次风声四起。 太子被废,下一任太子是谁? 帝国需要一个储君,权力需要继承。 不仅朝堂上群臣暗流涌动,坊间也流传起各种推测起来。 就连后宫中也不宁静。 储君永远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儿。 与此同时,汴梁城中的朱温也在头疼,随着他身体的每况日下,几个儿媳们越来越殷切了。 从底层崛起的朱温,对权力异常贪婪,多次以猜忌斩杀军中骄兵悍将,不过头狼终有老弱的一天,自从柏乡大战之后,朱温感觉自己的半条命也去了。 大唐从西、南两面围堵上来,宿敌李存勖如朝阳一般悬挂在北面。 朱温心如火烧。 从地缘上看,汴梁已经成了囚笼,没有任何进取的方向,柏乡大战,梁军精锐十去其七,不仅无力与大唐争锋,也无力与河东争锋了。 仿佛一条绞索套在朱温脖子上,令其呼吸越来越困难。 “天命有常,祸福无端,李存勖今日虽强,但并无攻灭我国的实力,大梁人口充盈,钱粮广盛,攻势不足,守势有余,唐晋两家攻我,于我大不利,臣观河东,有扫平八荒之意,李存勖锐意进取,必不肯屈服人下,臣以为可挑唆二者争锋。” 这几年李振也苍老了许多,刚到不惑之年,鬓间已生霜意。 “唐廷当年之所以能在我军强攻下苟存,盖因与李克用结盟,若不打破二者结盟,我国难以久持!”敬翔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愁容。 朱温咳嗽几声,想说话,又闭上眼,静听二人接下来的话。 “陛下觉得洛阳如何?”李振眼睛中闪着幽光。 朱温眉头一皱,还是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在软塌上仿佛睡着一般,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让朱温的面目多了几分阴沉。 柏乡大战之后,朱温诛杀作战不力的将校两百余人,连他们的家人也没有幸免于难。 近三千人被腰斩于街市上。 头狼老了,但杀心没有老。 “洛阳天下雄城,旧唐之东都。”敬翔瞥了一眼李振,他虽精熟于政务,但眼光终究低李振一些。 “柏乡大战之后,李存勖不敢动魏博,兵锋却直指洛阳,如今孟州已被其攻陷,洛阳数次遭到其侵袭,阎宝几次求援。” “你想说什么?”朱温忽然睁开了眼,他脸上虽有病色,目光却依旧锋利。 即使陪伴多年,李振接触到这目光,心中仍忍不住一颤,“臣、臣想说洛阳夹在唐晋之间,我军若要守,代价太大,且洛阳之前被唐军所掳,百姓流失,没必要为了一座枯城而虚耗国力,还不如经营虎牢、伊阙,让唐晋为洛阳而反目!” “皇帝会因为洛阳跟李存勖反目吗?”敬翔怀疑道。 李振指着地图,“洛阳北临晋军,西接唐军,兵家必取之地,对旧唐意义重大,李存勖横插一脚,必为大唐君臣所恶。” 如今的汴梁能守住徐泗、淮西、魏博就不容易了,洛阳由于崤函道被唐军掌握,防守难度太大。 且梁军重兵集结在徐泗、魏博、淮西,分不出多余的兵力防守河洛。 李存勖之所以不打魏博而选择河洛,也有避实击虚的想法。 其实在十几年前,大唐还没有崛起的时候,朱温有迁都洛阳的想法。 不过现在肯定不现实。 一声长长的叹息,朱温脸上全是落寞之意,眼看宿敌李克用倒下了,迎面而来的李存勖更为猖獗。 大唐更是让他有种无力感。 如果年轻十岁,朱温还有雄心与其争锋。 不过现在他老病缠身,国势日蹙,诸子争嫡。 隐藏在汴梁的各种矛盾渐渐浮出水面。 “鸡肋鸡肋,食之无味,也罢,就送与李亚子小儿!” 第四百六十六章 洛阳之变 几人商谈完毕,宫内已经有女官在门外迎候。 “博王特意为陛下寻来蜀中名医。”一女官娇声道。 博王即为朱友文,是朱温的义子,最为年长,美姿仪,擅诗赋,除此之外,还特别擅长敛财,为朱温提供军需供应,朱温称帝之后,任宣武节度副使、度支盐铁制置使等重要职务,封其为博王。 而朱友文之妻王氏,艳名远播,盖过朱友珪之妻张氏,入宫服侍朱温最为周到,尽心尽力,深得朱温之心。 朱温遂有立朱友文为嗣之心。 毕竟朱友文在诸子中,也算是最有能力的一人。 刚才朱温还一副大病缠身的样子,两个女官护着他的时候,他脸上瞬间就涌起急不可耐的神色,也不跟敬翔、李振道别,匆匆忙忙上了软轿。 李振暗中看了敬翔一样,只见他眼中也有担忧的神色。 洛阳。 由于迟迟得不到汴州的援军,洛阳摇摇欲坠。 城内粮草早就紧张了。 晋军以轻骑劫掠周边,一度攻陷孟津、偃师等重镇,断了阎宝的退路。 还数次向阎宝劝降。 阎宝无动于衷,据城死守。 洛阳山穷水尽,士卒对汴梁心生怨言,柏乡一战,梁军的精气神全都被打下去了。 天佑七年八月,河东大将李嗣昭引两万义儿军猛攻洛阳。 尽管阎宝守住了城池,但士卒伤亡巨大,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连阎宝都有些绝望了。 汴梁不仅放弃了洛阳,似乎连他也放弃了。 梁军都将马逵、张敬达起兵作乱,控制阎宝,声言归附大唐,向唐军控制的新安求援。 新安守将一面向陕州杜晏球急报,一面出兵救援洛阳。 可惜李嗣昭也得到了消息,一面遣轻骑拦截唐军,一面猛攻洛阳。 没有了阎宝,马逵、张敬达这两个梁军都将根本抵挡不住义儿军的猛攻。 洛阳城破,城中梁军拒不投降,马逵、张敬达犹自领着残军巷战,李嗣昭遂下令屠城,梁军百姓俱被屠戮。 赶来救援唐军跟晋军小战了一场,双方都出现伤亡。 时正在孟州的李存勖斥责了李嗣昭,向新安唐军赔礼道歉,又上表长安,向李晔请罪,声言冲突绝非他的本意。 从李存勖攻陷孟州到进犯洛阳,前后不过一个月,虽然斥候细作早有大量消息传来,不过并没有引起李晔的重视,其一,阎宝是宿将,洛阳是重镇,梁军经营多年,晋军想打下来并不容易,其二,当时的李晔正在安排平原的婚事,后宫不谐,也牵制了李晔的精力。 等转过神来,洛阳已经被晋军攻陷了。 天心阁内,李晔冷笑道:“李存勖攻打洛阳,心思非常明显了,意图把大唐挡在外面,自己慢慢吃掉黄河两岸。” 不得不说李存勖的胃口很大。 洛阳早就是大唐砧板上的鱼肉,马逵、张敬达都是皇城司秘密渗透的梁军将领。 在洛阳已经宣布归唐后,李存勖仍然横插一脚,其心可诛! 李巨川道:“洛阳如此轻松被晋军攻陷,臣以为其中有诈。” “或许是朱温故意放弃洛阳!”周云翼道。 李晔揉了揉额头,自从回到长安之后,后宫朝堂就一直不安宁。 清流们仍在嚼舌头,裴贞一等妃子们也看准机会,大献殷勤。 尽管李晔一直想补偿皇后,不过皇后却一直在疏远自己,一心吃斋念佛。 李晔也是男人,也有需求不是,跟裴贞一张氏姐妹胡天胡地之后,就感觉身体有些吃不消了。 李晔暗暗警觉,行百里者半九十,还没到能躺赢的时候,朱温不行了,但李存勖更加凶猛。 周云翼的话提醒了李晔,看了看地图道:“不排除这种可能。” 朱温这是在玩战略收缩,抛出一根骨头,李存勖就咬上来了。 李晔的目标是重振大唐,李存勖的目标绝不是缩在河东,观其上位以来的种种行径,攻打卢龙,扫平漠南,侵犯成德,一直动作不断,这样的人这样的势力会跟大唐和平共处? 即便李存勖想,李晔也不愿意,除非李存勖愿意来长安当个闲散王爷。 不过很可惜,这是天方夜谭。 也就是说,河东与大唐迟早翻脸。 李晔阁中踱着步子,大唐能再起,一方面是李晔熟知历史进程,敢于玩命,火并韩建、李茂贞,另一方面是与李克用抱团取暖。 不得不承认,与河东关系的稳定,是大唐崛起的前提条件。 但,那是当年。 天下万事万物,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大唐与河东的关系也在变化之中。 尽管远未到临界点,但这种趋势已经出现。 朱温放弃洛阳是阳谋,李晔不愿看到朱温吞并领河北,同样,李存勖也不愿看到李晔吃掉汴梁。 这些年大战不断,关中动不动来个大小干旱,粮食没有存续,百姓仍有啼饥号寒之虞。 “李存勖想吃掉逆梁,朕给他三年机会,三年之后,朕的健儿将席卷中原河北!” 军国大事,必须实事求是,逆梁虽然衰弱,不过以目前唐军的实力,想要吞灭之,还差一点国力,即便废了老力灭了汴梁,如何迎接李存勖的挑战? 更何况南国还有钱镠、王审知、刘隐刘岩等势力。 “这三年休养生息劝课农桑,各州各县农事为重,除正军以外,其他的辅军全部参加屯垦,兴修水利。”李晔坚信时间是站在大唐这一边的。 唐军取得一系列辉煌的胜利不假,但国库也因此空虚,地盘扩大,并不能在短期内转化为国力,刚刚经历兵灾的百姓嗷嗷待哺。 “洛阳之事……”周云翼似乎忍不下这口恶气。 李晔道:“以枢密院的名义,发一份贺表,恭喜晋王收复洛阳!”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跟李存勖翻脸,百害而无一利,搞不好汴梁又抖擞起来了。 而且李存勖想吞掉逆梁,还要看看他有没有那副好牙口。 至少朱温活着的时候,晋军想要推过黄河根本不可能。 “对了,梧州、高州不在此列,谭全播、刘昌鲁可相机攻灭刘氏兄弟!”李晔差点把他们给忘了。 江南三镇,刘氏兄弟叫的最凶,但在李晔看来,却是最弱的。 这时赵义存急急忙忙跑来道,“刘岩突袭高州,刘昌鲁不备,被其攻杀,与钦州叶广略结为盟友,声言共抗北兵,事发突然,谭全播将军被阻于天龙顶,刘岩代刘隐而立,自称南汉王,改名刘?!目今正在大举征兵。” 李晔眉头跳了跳,刚觉得刘氏兄弟最弱,别人就跳出来打脸了。 龙飞在天,刘?的口气不小啊。 “刘岩当真放肆,臣不才,愿提本部两万禁卫左军扫平岭南!”周云翼拱手道。 刚刚大婚还不到两个月,李晔怎么可能让他去南面,平原还不埋怨自己个不通情达理的父皇? 再说两万兵马从长安行至岭南,一路又需损耗多少粮草? “不用,潭州有王师范,梧州有谭全播,晾他刘岩真能上天不成?” 事实证明,李晔对谭全播的期待并没有落空,湘南一战,最先撕开楚军的防御。 其四万部众都是从楚军中招降而来的,一时的战事不利说明不了什么。 王师范也在唐州组建精锐战兵。 没必要因为此事而改变既定国策。 不过李晔心中还是为刘昌鲁而感到惋惜,本来对他的期待不在谭全播之下,可惜还是遭了刘岩的毒手。 李晔隐隐记得,似乎刘岩也是唐末着名的狂犬病患者,与刘守光一南一北不遑多让。 第四百六十七章 叛军成势 基本国策是休养生息,发展生产,积蓄实力,但局部战争不可避免。 闽地王审知与浙东钱镠还算恭顺,以现在的局势他们不恭顺也没办法。 李晔的目光转到岭南。 湖南、江西的粮食供养四万大军南征,压力不大。 岭南经过大唐三百年的发展,广州已经是南国田赋、商贸重地,黄巢屠了广州,但近二十多年以来,异国的商旅们再次聚集。 岭南稻米一年三熟,湖广熟天下足,是包括岭南东道的。 刘氏兄弟能在数次大败之后迅速恢复生机,跟此不无关系。 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能不能打下岭南,而是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岭南,包括交趾故地。 李晔记得好像就是唐末交趾地方意识觉醒,又遇上大宋才渐渐与中土离心离德。 从秦将赵佗起,这片土地就是华夏故土。 除了谭全播顶在梧州,还有王师范在后,所需不过时间问题。 除了南面,西面也有了动静。 张行瑾与陆论藏蛰伏两年之后,恢复了一些生机,开始向高原进兵。 吐蕃王室在遭到起义军的沉重打击后,散成四个王系以及众多城主,吐蕃所有矛盾爆发,地方割据,内政混乱,贫苦交加的百姓几乎都成了贵人的奴隶,为其打仗或者耕田,连年的动乱,加上天气转冷,很多河谷常年冰封,无法耕种,没有粮食,人口大量下降。 大量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无人区出现。 即便在后世,高原人口也少的可怜。 而河陇、松维地区的羌人、党项人、吐谷浑人对大唐更有认同感。 吐蕃能崛起,也是因为当年与大唐分食了强盛的吐谷浑,掠夺了大量吐谷浑、诸羌的人口。 没人愿意好好的人不做,到高原去当奴隶。 归化策推行了十几年,已经受到河陇诸族的普遍认同和维护。 这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上升渠道。 在这个时代,很多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当人的机会。 所以碎片化的高原无力抵挡兴海的进攻。 陆论藏以佛王自居,自称佛子转世,普度众生脱离苦难,封张行瑾为人间王,掌征伐之权。 民生越困苦,佛门便越有兴旺的土壤。 佛门在高原如野火燎原一般兴起,受了几十年苦难的百姓纷纷信奉,很多小城主都主动归附。 腐朽的四大王系在这种新生的佛国面前没有任何抵抗力。 陆论藏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张行瑾沿唐蕃古道攻入苏毗故地(今玉树),尽收积石山南北、九曲黄河之西的土地,与逻些仅隔着唐古拉山脉。 此时的兴海俨然成了气候。 吐蕃最富庶之地皆在唐古拉山背后。 朗达玛遇刺之后,其子云丹、沃松各被拥立为赞普,连年大战,这只是开始,然后奴隶主贵人们举着二王子的招牌,外戚、贵族皆加入其中,混战二十余年,冒出更多的王子王系,部族分散,大者数千家,小者百十家,各自称王。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当王仙芝、黄巢在中原肆虐时,高原不堪忍受的百姓也奋起第二次大反抗,攻入逻些城。 云丹的子嗣逃入西面象雄故地。 直到现在逻些地区还深陷于战乱之中,根本不可能抵挡张行瑾的攻势。 不过此时松州杨崇本与天唐府冯行袭、李承嗣合攻廓州,让张行瑾不得不回防。 逻些城暂时逃过一劫。 廓州面临两面夹击,冯行袭为此战准备多年,摸清了廓州的地形。 加上杨崇本从东面配合,兴海主力挺进高原,留守的张行瑾义子张奉恩、张奉堂,根本抵挡不住大唐的四员宿将。 廓州收复的时候,张行瑾才堪堪回到兴海,沿湟水重兵布防大莫门城、树敦城、百谷城,互为犄角,唐军不得进。 倒也不是说攻不下兴海,双方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只不过投入和收益差距太大。 从兴海到莫门城、树敦城、百谷城,全是硬骨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当年哥舒翰为了攻陷这片区域,付出巨大代价,折损上万精锐唐军。 而收复廓州之后,天唐府的威胁便解除了。 没必要在此死磕,目前而言大唐的重心仍在中原。 冯行袭见好既收,退守积石城。 天佑七年九月中旬的时候,李承嗣、史俨收到回军长安的诏令。 骁骑军本就是天子亲军,士卒多为关中子弟,长期驻扎在河湟,将士们肯定会有思乡之情。 十月的长安,寒风已经开始呼啸。 河套的肉羊、肉牛赶入长安,引起了长安百姓的争相购买。 皇庄农场大规模养殖,出栏量明显高于百姓的放养。 上了秋膘的牛羊,一头头膘肥体健。 羊毛可以御寒,牛皮可以制皮甲,属于战略物资,官府在坊市有专门收购羊毛牛皮的摊铺。 在棉花没有大规模种植之前,羊毛裘是关中最普遍的御寒之物。 唐军将士全都装备了一件。 牛羊除了供应长安百姓,一大半送入了军中。 吃不到肉的士卒,自然没有力气打仗,一些特殊军队,如银枪效节都、亲卫都、黑云长剑都,一天三顿,两顿是有肉吃的,其他的唐军没三天一次大肉伺候。 如此高的待遇,也导致大唐境内的百姓都纷纷从军。 不过李晔走的是精兵化路线,辅兵正兵二元制。 辅兵中精锐者拔为正兵。 正兵中精锐者拔为武贲。 其实最辛苦的就是辅兵,战时为兵,充当后勤部队,闲时为农,屯垦、修筑工事,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 即便如此,报名辅兵者仍然挤破了兵司衙门。 这时代的人最不怕的就是辛苦,每一个在乱世活下来的人都无比勤劳。 男人女人老人全家上阵,为生存而劳碌。 经过十几年的影响,河套地区党项人的认同度越来越低。 或许长安中城曾经的党项族长们,会怀念当初颐气指使的日子,但渭北河套的底层部民,显然对融入大唐更感兴趣。 第二代的党项青年以穿唐服为荣,以唐人的身份自傲,完全融入了大唐,风俗也趋近于西北唐人。 李晔视察过渭北以及夏绥地区,往日低矮的党项屋舍变成了宽阔的木石建筑,村落大规模南迁。 河套的土地荒漠化有所改观,无定河重新充盈起来。 五百年前,赫连勃勃能以此地兴盛起来,一百年后,西夏因此地而兴,说明这片土地的潜力仍在。 第四百六十八章 骊山围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唐军聚于长安,李晔肯定不能让他们闲着。 这时代野兽对人的威胁仍在,李晔刚来的时候,关中遍地枯尸,野狗吃死肉,长的有小牛犊子大小,野猪遍地跑,撞毁村舍踩踏良田,其他的豹子老虎狼群等猛兽更是不在话下。 大型田猎,除了猎杀野兽,也是锻炼将士实战能力的方式。 自从收复三荆之后,国事、家事缠身,李晔很少舞刀弄枪了。 李唐宗室自马上得天下,中唐之前喜猎,中唐之后喜马球。 太宗曾说:“大丈夫在世,乐事有三:天下太平,家给人足,一乐也;草浅兽肥,以礼畋狩,弓不虚发,箭不妄中,二乐也;六合大同,万方咸庆,张乐高宴,上下欢洽,三乐也!” 李晔令军中置办甲具旌旗弓弩,准备来一场大型的田猎。 打猎从古至今都是男儿热衷之事。 左传有言: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归而饮至,以数军实! 狩猎从来跟军事挂钩的。 李晔弄这场大型田猎,也是向国人表明一种态度,大唐雄武之风,已然回归! 军中自然人人摩拳擦掌。 银枪效节都、亲卫都、黑云长剑都,都憋着一股劲,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也不服谁。 现在机会来了。 北风卷起鹅毛大雪的时候,李晔集结三军各一千人,加上各军武贲,一共五千人,浩浩荡荡的出城,向骊山而去。 不过赵崇凝得到消息之后,纠合了一大群清流,拦住李晔振振有词:“国家百废待兴,陛下当镇之以静,走马放鹰,乃纨绔之事也,上行下效,黎明何安?老子曾言: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陛下不可不戒之!” 李晔在寒风大雪中冻的鼻涕直流,怀疑这帮人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打个猎而已,用得着搞这么大阵仗? 还他娘的令人发狂,李晔都要抓狂了。 寒风一吹,忽然就明白这些人的深意,他们是在借此事展示清流的软实力。 当年太宗出猎,状元孙伏伽扯着太宗的缰绳,说今天皇帝若是要打猎,先从他尸体上踩过去。 当然,太宗嗜好畋猎,有些过了。 但自己才第一次啊。 这帮人肯定是预谋好的。 武人们地位上升,国人皆喜兵事,文人们自然不痛快。 文人同样要展示自己的风骨。 大唐走在振兴的路上,清流、世家、文人都在复苏,在想在新生的大唐里占有一定的话语权。 李晔给了辛四郎一个眼神。 辛四郎当场发飙,“天子仪驾,尔等安敢阻拦?莫非是要造反吗?” 他这一吼,地面都跟着抖三抖,赵崇凝一文士当场就被吼懵了。 李晔赶紧绕开他们,策马狂奔。 公平的说,李晔的确偏重武人了,但现在是什么年代?到处都是磨刀霍霍的乱臣贼子,不靠武人难道还靠文人? 一个国家的底色永远都是强大的武力。 而大唐境内的武人跟藩镇武人是两个概念。 这些年孜孜不倦的灌输忠君爱国思想,皇城司监管,宣教司引导,大唐武人早已蜕变。 后世不有句名言吗,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横向对比,大唐将士与藩镇对比实在太强烈,即便身为大将,随时也可能掉脑袋,普通士卒就更不用说了,能吃饱就不错了。 文人治政是对的,可以与武人并驾齐驱,但凌驾于武人之上,就不对了。 他们有天然的内卷性。 骊山在长安西北百里,玄宗的最爱华清宫就在骊山脚下,天宝年间,“千乘万旗被原野,云霞草木相辉光”,玄宗把三省六部差不多都搬到了华清宫,安史之乱后逐渐萧条,经历了黄巢之乱,华清宫早已是一片废墟,成了野兽们的乐园。 只有偌大的残垣断壁诉说着曾经的辉煌。 隐约可见狐、兔穿梭的身影。 五千人,分成五队,银枪效节都、黑云长剑都、亲卫都,各一队,武贲一队,李晔身边聚集的护卫一队。 分黄、青、白、玄、绯五旗,奔行于寒风大雪之中,四面驱赶野兽。 狩猎跟排兵布阵一个道理。 什么时候围,什么时候驱,什么时候恐吓,什么时候猎杀,都暗合兵法。 冬狩难度要大于秋狝,严寒会更加消耗将士们的体力。 这也是李晔想要的结果。 以后的战争,肯定不会仅仅局限在温暖的江南地区。 大漠辽东,西域高原,都是冷的出奇的地方。 幸好这时代人身体素质普遍很强,刀山火海都趟过来了,区区风雪也不在话下。 李晔冻的直打哆嗦,将士们热火朝天,寒风中时不时传来呼喝之声。 辛四郎抱来干柴,搭起帐篷,火苗升起,李晔才好受了一些。 骊山东西南北的野兽全都被驱赶到华清宫废墟之中。 黄羊、麋鹿、狼群、野狗,还有遍地的野兔…… 来都来了,李晔当然要放两箭,尝尝太宗所言的人生三大乐事之一。 辛四郎领着十几名武贲在前开路。 李晔在百名甲士的护送下进入猎区。 兔子、黄羊飞快在面前蹿过,李晔还没抬弓,就没影了。 好不容易碰到一只麋鹿,天寒地冻,准头也被冻没了,射了三箭都没中。 辛四郎眼中带着鄙视。 周围将士也都忍着没笑。 “晦气啊。”李晔觉得以后还是得多练练,不然皇帝被人看扁了,问题就大了。 正郁闷的时候,前方忽然一阵响动传来。 仿佛山石滚落一般,树木晃动,地上的落雪飞溅。 不,不是滚石,而是野猪。 一头牛犊般的野猪顶着白森森的獠牙,发疯一般撞了过来。 野地里最可怕的不是老虎豹子,而是野猪,发疯的野猪横冲直撞肆无忌惮。 辛四郎提盾挡在了前面。 “请陛下暂退。”亲卫劝道。 看这头野猪的声势,李晔的确想跑,但见到这么多士卒挡在前面,自己能退吗? 关键时候,李晔的脑子还是清醒的。 皇帝任何时候不能展现懦弱的一面,更何况是在这个时代。 李晔咬牙夺过一支步槊,迎了上去。 “陛下……”周围一阵惊呼。 那头野猪瞳孔已成血红色,獠牙森森,嘴边吐着白气,地面因为它的奔跑而震动。 松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放箭!放箭!”李晔从容指挥着,凝望野猪的瞳孔,刹那间,仿佛回到当年的华州大战,李茂贞策马持长槊向自己狂奔而来。 武贲与亲卫的箭法自然比李晔强了太多,野猪背上插满了长翎,仿佛变成了豪猪。 其中一箭射入它的左眼,野猪爆发出凄厉的惨嚎。 更疯狂的撞来。 “呔!”辛四郎大喝一声,左手盾右手横刀冲了上去。 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辛四郎手中的盾牌四分五裂,人也被顶飞了,不过这厮神力惊人,野猪的冲势也被他减弱了。 李晔看准时机,一槊刺入它嚎叫的嘴中。 巨大的冲击力从长槊传到双臂上,李晔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然后“轰”的一声,野猪巨大的身体撞了过来。 地上的雪花像雾气一样飞溅,将李晔和野猪的身影都笼罩其中。 “陛下!” 周围士卒都慌了,皇帝没了,他们的命也就没了。 “朕没事。”李晔咳嗽两声,从地上爬起。 千钧一发之际,李晔果断的扔下长槊,扑倒在一旁。 李晔走出雪雾的时候,周围将士的眼神明显都变了。 军中历来崇拜强者,乱世更是如此。 其实李晔以身犯险是经过计算的,身上有最好的明光甲,为了保暖,里面还穿了一层软甲,被撞到最多也只是个骨折。 同样一身盔甲的辛四郎被撞飞之后,立马没事人一样从地上爬起来。 李晔揉了揉剧疼的右臂,应该是骨折了,“传令诸军,猎获最多者,朕有重赏!” 李晔的一道命令,将这次冬狩推向高潮。 自己却回到后营疗伤。 这次冬狩比较突然,没有训练猎犬,不然不会如此狼狈。 猎犬没带,随军的大夫却不少。 一番正骨包扎之后,便万事大吉了。 五千人的规模不算小了,不过骊山范围也大,持续了近三天,冬狩才结束。 李晔老远就能闻到血腥味。 这些将士都是唐军精锐,围猎对他们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各队收获颇丰,黄羊、狼、麋鹿各有千头,兔子更是难以计数。 其中居然还有三头老虎,十几只豹子。 “景延广射二虎、七豹、十三狼、二十羊……为第一。” “魏继勋,射一虎四豹……为第二。” …… 此次位列,除了辛四郎,一个将军级别的军官都没带,最大的也只是中校尉。 李晔也是有意提拔军中新锐。 不过当景延广的名字传来时,李晔不禁心中一动。 这不是五代第一吹牛王吗? 居然在自己军中? 第四百六十九章 枭雄陨落 说景延广吹牛王也不准确,倒也有几分热血,坚决不当契丹的孙子。 只不过其私心自用贪权徇私,后晋本来也是一个矛盾混合体,不止石敬瑭,多的是人抢着给契丹当儿孙。 后晋军与契丹打的有来有回,占了优势,然晋主石重贵的舅舅杜重威以十万兵马降契丹,葬送了后晋,景延广被俘,自己把自己掐死了。 李晔看着面前十八九岁的青年,倒也没有太惊奇,大唐蒸蒸日上,自然会吸引天下优秀人才。 封了一个神羽都上校尉,景延广喜不自胜,连跳两级,也算是出头了。 其他人皆有封赏。 这场围猎也算是丰收,只一个骊山就有这么多猎物,关中到底还是地广人稀。 后世一个大都市,就有上千万的人口。 盛唐也才六千万的人口,到了唐末,整个中土人口估计也就两千万左右。 当然,持续二三十年的战乱,很多人口都逃逸了,无法准确估算。 关中这么多年鼓励生育,人口有所恢复,第一波红利已经到来,大量十七八岁的青年长成,大唐的勃勃生机也正是来源于此。 他们出生在一个上升而充满希望的年代,到处都是机会。 最不济也能到皇庄当庄农。 正兵没有扩充,辅军却一年比一年膨胀,无数渴望从军的年轻人加入其中,没有战争时,建设地方,兴修水利,开垦荒田,还有大量军事训练。 即便冬雪中,李晔偶尔也能遇见外出训练的辅军。 后世看到留存的清末照片,百姓一个个身材瘦弱矮小,衣衫褴褛,目光呆滞,仿佛被榨干了一般。 再看这些青年,一个个昂首挺胸,眼中焕发着光彩。 吃饱的民族才有力气仰望星空。 能让大唐百姓吃饱,是李晔首先要考虑的,也是大唐立身的根基。 后世一个交趾三角洲能养活某越几千万人口,还能出口粮食。 没道理大唐这么多产粮区养不活一千万的人口。 皇庄就是李晔握在手中的利器。 渭北、成都平原、汉中平原、南阳盆地,江汉平原等几个优良板块全部收为皇庄,然后租给没有土地的百姓耕种。 皇庄的土地大唐所有,禁止买卖。 王仙芝、黄巢等人杀来杀去,这些原本属于世家大族皇亲国戚的土地,全部成为无主之物,或被田令孜等权宦侵占,或被王建等兵头霸占,百姓沦为佃农,不仅要承受佃租,还要缴纳各种莫名其妙的赋税。 寻常百姓也守不住田产。 但凡在这乱世里有田有宅的还是普通百姓? 李晔一向觉得,改朝换代,其实就是土地的重新分配。 一般庄民在耕作四五年有了积蓄之后,会选择自己开垦田地,百姓对土地渴望是与生俱来的,手中不捏着几亩田,睡觉都不踏实。 李晔听之任之,也许未来会朝私有化方向改变,不过现在却是支撑大唐的根基。 大规模集中化耕种,便于监管,也有利于增加粮食产量。 出来打打猎,李晔忽然觉得这冬天没那么冷了, 为了恶心赵崇凝等一干人,李晔还给每人送了一头黄羊一头狼。 清流的压力不仅来源于武人,还有渐渐崛起的寒门。 读书已经不是他们垄断之物,武营为大量有资质有潜力的底层出身孩子提供出路。 李晔创办武营,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教授四书五经之乎者也。 算术、格物、兵法、医术也被加入其中。 大雪同样在汴州城的上空飘扬。 天佑七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 自入冬之后,朱温就感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面对儿媳们的殷切,也力不从心了。 知道大限将至的朱温,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亲生儿子没有一个能成器的,俱是庸碌无为之人。 朱温能从唐末风云中脱颖而出,看人的眼力极为精准。 只有义子朱友文能勉强入眼,能文能武,擅于打理钱粮。 朱温遂下定决心立朱友文为太子。 传密诏于朱友文妻王氏,命其召朱友文回汴州。 可惜宫室内的一切都在朱友珪的掌控中,历次王氏入宫,朱友珪之妻张氏都在旁窥望,王氏谋事不密,为张氏窥见,立告知朱友珪。 朱友珪犹豫不决。 而在此时,朱温调任朱友珪为海州刺史。 海州偏远,形同放逐,大多贬到地方上去的,会被追令赐死。 这么多年,朱友珪与朱友文夺嫡剑拔弩张,朱友文上台,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是时功臣宿将多为小错所诛。 朱友珪日夜惊惧,不能自安。 往前一步登峰造极,退后一步万劫不复。 朱友珪别的没有,朱温的狠辣却是完全继承过来。 当即秘密联系老部下左龙虎军指挥使韩勍,两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朱友珪倒了,韩勍肯定跟着陪葬,武人出身的韩勍大腿一拍,该出手时就要出手! 时朱友珪为禁军都指挥使,为了掩人耳目,让韩勍引五百牙兵换上禁军甲胄,入内宫躲藏起来,半夜时分,忽然发动,斩关而入,直奔朱温寝殿,宫人惊惶四散。 朱温从床榻上惊坐起,“反者何人?” 见到提着刀子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朱温只觉如梦似幻。 “非他人也!”朱友珪感觉到了掌握命运的快感。 朱温望着明晃晃的刀子,先是叹气,忽而又大笑起来,“汝悖逆如此,天地岂容之?” 朱友珪也笑了起来,“父皇悖逆一生,还不是闯下偌大的基业?儿臣不才,愿效父皇,悖逆而取天下!” 朱温哑口无言,旋即大骂起来。 诸牙兵摄于朱温余威,皆不敢动,连韩勍都默默后退两步。 事到临头,朱友珪颤抖着举起刀子,发现自己手也抖的厉害,歇斯底里吼道:“速将老贼万断!” 然而没一人敢动。 牙兵入宫只说是平乱,没说是砍朱温。 朱温纵横天下四十载,人老虎威犹在。 朱温仰天长笑起来,“杀逆贼者,封万户侯,赏千金!” 牙兵的眼神开始跳动起来。 朱友珪顿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千钧一发之际,朱友珪的马夫冯廷谔挺剑而进。 奄奄一息的朱温爆发出人生最后的潜力,学着秦始皇绕柱而逃,冯廷谔三剑都砍在柱子上,不过朱温的运气也到此为止了,毕竟是年老多病,力乏,倒于床榻上,冯廷谔长剑透背而出…… 天佑七年十二月,梁主朱温崩。 一代枭雄陨落,天下风云翻开新的一页。 第四百七十章 新君继位 朱友珪弑杀朱温之后,控制宫闱,将朱温尸体以蚊帐裹覆,埋于寝宫之下。 恰逢此时朱友文被其妻王氏秘密召回,朱友珪一面令供奉官丁昭溥宣伪诏赐死朱友文,一面召集文武百官,宣读伪造的朱温诏令,声言博王造反,幸亏他朱友珪识破了朱友文的阴谋,带领韩勍、冯廷谔等忠勇将士入宫勤王,保全了朱温的性命,故此现以郢王友珪监国,主持军国大事。 在得知朱友文的死讯之后,朱友珪才公开朱温驾崩的消息,屠戮朱友文满门,斩杀朱友文一系的亲信 宣读伪诏,继大梁皇帝位。 还给朱温上了个神武元圣孝皇帝的谥号,庙号太祖,葬于宣陵。 当然,朱友珪这些鬼话,骗不了任何人。 汴京早就风言风语,无人不知。 朝中文武多不愿为其所用。 逆梁君臣遂离心离德。 朱友珪有弑父篡位之狠绝,却无治国理政的能力,大肆封赏朝中文武,收买士卒,不过依旧不得人心。 且朱友珪篡位成功之后,掌握汴州十万雄兵,自以为万事无忧,于是慢慢恢复本来面目,日夜饮宴,荒淫无度。 杀了朱友文及其亲信,梁军各州的粮草军需供应出现问题,多地上表朱友珪拨发粮草军饷。 朱友珪全然不顾,令各州自筹粮饷。 等于解开了梁军头上的绳索,梁军开始侵害地方。 朱温、敬翔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文武分权体系顿时被破坏。 武人驱赶文官,自理州政。 镇守怀州的三千龙骧军,劫持其将刘重霸,占据怀州,声言讨贼。 陈州都将王规信领牙军驱赶陈州刺史王象先。 山东一听到朱温的死讯,顿时盗贼蜂起,攻陷县镇。 宿敌李存勖听闻汴京剧变,引蕃汉马步军七万进抵潞州,有图谋魏博之心。 …… 种种乱象,让汴梁人心惶惶。 天佑八年四月,朱温女婿赵岩、外甥袁象先联合均王朱友贞密谋,伺机推翻朱友珪。 时三人皆无兵权,赵岩提议策反卫州防御使高季兴,滑州防御使黄文靖。 梁军宿将对朱友珪早有怨言,三方一拍即合。 高季兴、黄文靖借口平陈州之乱,未等朱友珪诏令,直接引军向南。 等朱友珪发现苗头不对时,令韩勍领五万禁军前去拦截。 韩勍造反有一套,早年也是冲锋陷阵的悍将,但在跟黄文靖、高季兴比,还是差了一个档次。 两军相拒于万岁山,黄文靖领六千人勇往直前,韩琼兵多,却不为其所用,原来禁军也对朱友珪不满,各部将佐闻风倒戈,高季兴趁势掩杀,韩勍大败,也不知被谁割了脑袋,送到高季兴面前。 两军趁势进抵汴京城下,城门早就大开,迎接他们入城。 朱友珪目瞪口呆,袁象先率先发难,率领禁军数千人杀入宫中,朱友珪与张皇后欲攀城而逃,未成,遂令冯廷谔杀了自己以及张皇后,冯廷谔也自杀而死。 从起兵到覆灭,朱友珪只持续了五个月,便被推翻了。 逆梁迎来新一任的皇帝,朱友贞。 朱友贞为张皇后所生,本为朱温的嫡子,他继位得到了逆梁君臣的一致认同。 不过笼罩在汴京上空的阴云并没有消散。 朱友贞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吸取教训,借口附逆,赐死了朱友璋、朱友雍等兄长,又软禁了衡王朱友谅、惠王朱友能、邵王朱友诲等人。 然后启用赵岩、张汉杰、段凝等人,疏远敬翔、李振等老臣,连助其上位的袁象先等人也被冷落。 只有高季兴、赵岩擅阿谀,入了朱友贞的亲信之列。 逆梁朝廷乌烟瘴气。 李存勖派使者招降王彦章,言朱温已死,汴梁必亡,不如归附河东,不失上将之封。 李存勖对王彦章的仰慕情真意切。 不过王彦章油盐不进,直接斩了使者的脑袋,挂在城头,已示绝不妥协之意。 魏州守军士气大振。 李存勖吃了一鼻子的灰,感觉非常没有面子,引七万大军直扑魏州。 王彦章向汴州求援。 大敌当前,朱友贞还是表现出新君的气象,在高季兴的怂恿下,指派黄文靖为援军,领四万梁军北上支援。 高季兴虽然是为了排除异己,但黄文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时博州朱汉宾也引落雁都来援。 晋军士气虽高,但朱汉宾、黄文靖皆是梁军宿将,魏博之地归心汴梁。 柏乡一战,梁军诸军皆败,唯独王彦章声名远扬,极得魏博士卒拥戴。 晋军攻城,无不奋力抵抗。 王彦章手提两杆铁枪在城头巡戒,激励士气:“李存勖不过斗鸡小儿,好勇斗狠而已,有何惧哉!” 士卒皆为其死战。 前有坚城,后有伏兵,李存勖攻城两月,魏州仍是纹丝不动。 幽州刺史周德威谏言魏博不可取,若黄文靖等诸军合围,大不利。 郭崇韬也劝道:“朱友贞并非人主,假以时日,梁贼必衰,大王今统大兵来攻,反而令其内外一致,大王不妨暂休雷霆之怒,以待将来之变。” 李存勖一脸晦气道:“若大唐取梁如之奈何?” 他之所以如此着急,也是怕唐军再度建功。 天下的地盘越来越少了,李存勖只有全占河北,尽取黄河两岸,以河北之雄兵、中原之钱粮,才能跟大唐掰掰手腕。 攻取洛阳就是他迈出的第一步,把大唐挡在崤函道之西,以洛阳作为前出的基地。 郭崇韬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唐军攻梁,吸引梁军主力,我军正好坐收渔利!自河洛顺势而下,直取汴京!” 李存勖望着魏州城头,心中久久不能释怀,他也知道周德威、郭崇韬是对的。 但作为一个年轻有为的君主,李存勖急于树立自己的权威。 周德威、李嗣昭、李嗣源等老将始终是他绕不过去的坎。 “七万大军陈兵河朔,今无功而返,岂不为天下人笑!魏州不可取,然黄文靖可灭!” 围点打援在任何时代都不过时。 黄文靖的四万大军,除了他本部的六千精兵,其他人都是柏乡之战后匆忙召集起来的弱旅。 大唐在汴京有细作,晋军同样也有。 不过李存勖低估了黄文靖和朱汉宾。 二人并不急于解围,而是屯兵于相州,威胁磁州与潞州。 潞州乃李存勖之腹心。 现在顶着一把刀子,晋军怎么会舒服? 黄文靖一个小动作就化解了晋军的兵势。 李存勖也只能浑身难受的退军。 此战也稍稍提振了汴梁君臣的信心,认为形势并没有坏到哪去。 可以继续花天酒地安享太平,新提任上来的张汉鼎、张汉杰、张汉伦等人,都是朱友贞宠妃张氏的兄弟,德薄才鲜,公然卖官鬻爵。 朱温后期制定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之策,全部破坏。 而历史上的后梁朝廷,正是凭借这些国策成为五代最长寿的一个朝代。 第四百七十一章 老将雄心 朱温就这么死了,一点征兆都没有。 而且死的这么窝囊。 与此同时,淮南的李神福上表请求北伐徐泗,淮西的高行周、朱瑾上表请求进攻中原。 他们的说辞无非是汴梁主少臣疑,国内动荡,有重现藩镇割据之势。 李晔心中也是蠢蠢欲动,不过当李存勖在河北无功而返的战报传来,李晔瞬间就清醒了,梁军战力仍在。 当然,以现在大唐的实力,全攻逆梁,朱友贞肯定扛不住。 但大唐也需付出相应的代价,而且李存勖在河北虎视眈眈,到时候他怎么想,怎么做,就很难预料了。 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唐吞并汴梁。 弄不好大唐辛苦一场,为李存勖做了嫁衣。 若是李存勖尽取黄河两岸之地,将会成为一个放大版的朱温。 河北强劲之士为其所用,中原钱粮入其囊中。 这时代的精兵猛将大部分在黄河两岸。 即便李存勖只攻占魏博、义昌二镇,割据河北,也是李晔不愿看到的,弄不好反而会促成河东与契丹的结盟。 所以在没有占据绝对优势之前,李晔选择隐忍。 “大唐的真正敌人已经不是汴梁,而是河东。”天心阁内,李巨川更为激进。 周云翼、李承嗣惊讶的看着他。 特别是李承嗣,出身代北雁门,虽然现在归唐,但对老东家还是有一定感情在的。 李克用时代,河东的战略是奉唐割据称霸,基本上还是给大唐面子的,黄巢之乱后,又出手平定朱玫之乱,李承嗣也在此战中获僖宗赐号迎銮功臣,加检校工部尚书。 然而一代天子一朝臣,李存勖上位,天下形势发生巨大的变化,大唐不是以前的大唐,河东也不是以前的河东了。 李承嗣鬓角花白,低叹一口气,便沉默了。 李晔心中当然是认同李巨川的,从李存勖断然出兵洛阳起,其心昭然若揭。 当然,如果李晔是李存勖,手握河东、卢龙强兵,也会放手一搏。 归根结底,现在是乱世,谁都有机会。 “汴梁是大唐的敌人,更是河东的宿敌,天下大势在我,蜀中、湖南新定,国库空虚,何必急于求战?”李晔觉得李存勖应该比自己更着急。 他视汴梁为肥肉,岂不知这块肥肉上还有几根硬骨头。 时间是站在大唐一边的。 “传令王师范、谭全播,引精兵南下,先平定岭南!”李晔一锤定音。 梧州。 自从刘?攻灭高州刘昌鲁之后,气焰一日比一日嚣张,数次引军出韶州,攻入江西掠夺。 还动不动领十万大军来梧州耀武扬威。 部将数次请战,都被谭全播拒绝了。 很多人只看到了刘?的疯狂,作为老对手的谭全播,却看出刘?并非有勇无谋之人,他出兵的时机和方向都很巧妙,令江西唐军疲于奔命。 而引兵进梧州,也是极有分寸,斥候哨骑散布周边,最远去到了桂州。 刘?显然比其兄刘隐更适合这个时代。 岭南的斥候细作来报,刘?尽收诸州牙兵,但凡有怨言之人,都被他以极其残忍的手段虐杀,刀锯、支解、刳剔…… 他还时常前去观赏,喜不自胜,乐此不疲,有时口水直流,岭南之人暗以“蛟蜃”呼之。 人心恐惧,反而令他的统治趋于稳定。 收拢兵权之后,刘?选拔士人为刺史,中枢混乱,但地方却政治清明,钱粮充盈,为刘?的穷兵黩武提供了有利保障。 刘隐虽不擅军事,却极擅贸易,广州被黄巢荼毒之后,刘隐积极发展商贸,四海蕃人咸居,广州渐渐恢复生机,为南汉打下基础。 对谭全播而言,刘?是个棘手的敌人,如果刘昌鲁还在,刘?或许不会如此猖獗。 眼下的形势,桂州、湖南刚刚收复,南汉强盛,唐军只能处于守势。 谭全播训练士卒,等待时机。 天佑八年五月,王师范引一万精兵入梧州。 梧州的对面是南汉重兵云集的封州,二州以贺江相隔,封州在下游。 封州守将苏章为了防备唐军,以铁索沉入贺江中,沿江筑堤堡设床弩投石以待唐军。 这也是谭全播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 刘?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王师范在视察了贺江防线之后,也忍不住皱眉。 刘?摆明了一点机会都不给。 正面强攻无疑损失巨大。 王师范在没来之前,跟李晔有小觑岭南的心思,到了之后,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这年头能混上节度使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陛下以南面之事托付将军与我,不可令陛下失望!”王师范有建功立业的强烈渴望。 年进古稀的谭全播尽管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身体依旧强健,阅尽沧桑的他头脑并未迟钝,反而充满了智慧,“刘?所持不过韶州与封州,我军与其正面相抗,必然损失惨重,不如绕过封州,突袭岑溪,返攻康州,则封州、广州皆在兵锋之下!” 刘?在岑溪也布下重兵,由大将梁克贞镇守。 王师范略作沉思,忽然想到皇帝重用他的深意,“晚辈乃是北人,不通岭南风土,陛下也有诏令,岭南军务悉决于公。” 谭全播道:“那便依本将之谋而行!今夜起军,昼伏夜出,突袭岑溪。” 当日,谭全播选精卒五千,加上王师范的精兵,也才一万五千人。 王师范大吃一惊,“谭公,岭南带甲十数万……” 谭全播笑道:“兵不在多而在精,岭南气候炎热,马上进入六月,兵多粮草无以为继,兵少可就粮于敌,用兵之道,全在审时度势,敌强我避,敌弱我进,刘?十数万乌合之众,能奈我何?且刘氏兄弟割据自岭南以来,重用王定保、李衡、周杰、杨洞潜、赵光裔等北士,当初中土鼎沸,不得已寄居岭南,今大唐振作,王建束手,马殷成囚,天下行将一统,士人安能不归心大唐?百姓又怎能不北望王师?” 王师范大为叹服,暗道难怪皇帝对这位老将另眼相看。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谭全播虽蛰伏梧州,却对岭南局势洞若观火。 自刘隐任清海节度使留后以来,不过十年。 此土仍是唐土,此人仍是唐人! “所以我军此番并非攻城,而是攻心,人心散,刘?势散!”王师范道。 “正是如此!” 第四百七十二章 攻心之战 岑溪只是一座小城,由于谭全播一直闭门不战,让南汉军一度轻视唐军。 一年多以来,除了唐军斥候偶尔路过,基本没有任何战事。 久而久之,梁克贞心理上也懈怠了。 毕竟封州堵在梧州下游,唐军没必要舍近求远,跋涉山林。 主将都有懈怠之意,士卒更不需多说。 每日的巡查也有,不过全都是做做样子,最远只到蝴蝶谷就撤回来了。 斥候也怕死,唐军斥候清一色高头大马,配之以弩机,来去如风,南汉的斥候骑着矮脚马,只要遇上便有去无回。 岑溪城的士卒也许会警惕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但长时间的风平浪静,令他们放松了警惕。 很多士卒都是岭南的百姓和土人,莫名其妙的被抓了壮丁,又莫名其妙的来到岑溪,他们并不知道这场战争有什么意义,只是因为惧怕刘?的酷刑,而听令于自己的长官。 夜黑风高,五月末的天气,居然刮起了北风。 北风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便停歇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只有虫鸣声从不间断。 城上的火把让黑夜更加深邃。 有时,巡夜的士卒也会抬头望一眼天空,却什么也看不到。 然后队正会莫名其妙的叹息一声。 梁克贞照例在三更时分巡视一遍城墙,然后照例的回去睡觉。 士卒在此之后,会普遍懈怠下来,直接躺在城墙的睡觉。 五月末的岭南,天气并不寒凉,士卒很快进入梦乡。 只是城下的虫鸣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 黑暗中有更压抑的东西扑来。 一个士卒做了噩梦,惊醒,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当他向城下扔出火把时,他忽然愣在那里。 喉咙间插着一支弩箭。 然后他无力的软倒,像是重新睡着一般。 越来越多的黑影爬上城墙。 但梁克贞还在醒来的时候,脖子上架着一把横刀。 谭全播只说了四个字:“不降既死。” 梁克贞望着白发苍苍的老将,只感觉威严像山一样压了过来,无从抗拒,只能跪在地上,“愿降。” 天亮之后,除了一千刘?的死忠被斩首,一万大军尽数投降。 降兵并未感觉沮丧,反而欢欣鼓舞。 一些将领主动向唐军靠拢,维持各部秩序,唐军没有任何欺压之举,降兵情绪稳定。 谭全播、王师范只休整了一日,留下千余人马守城,便驱赶降军向康州挺进,也是昼伏夜出。 王师范与宣教使亲入降军之中,安抚士卒,鼓励士气。 连梁克贞都被打动。 刘?以酷刑震慑人心,能收一时之效,但当一个新的强大的势力插足岭南时,这种恐惧就令其众叛亲离,没人愿意整日活在阴影恐怖之中。 以前是没有选择,现在有了。 不过谭全播对降军的戒备从未松懈,将降军打散成六部,各部之间有唐军约束,还收缴了他们的武器皮甲。 过了岑溪,便是后世着名的珠江三角洲平原。 南汉军绝没想到背后会出现一支人马。 当康州城上插上大唐旗帜时,整个岭南东道并没有如想象当中的纷纷来降,而是变得异常沉默。 王师范知道攻心一战即将到来。 天佑八年六月初三,刘?得知康州陷落,亲引广州十万大军来战。 封州守将苏章领神弩军三千甲兵一万,顺贺江而下合击康州。 原本投降的岭南士卒,一个个如丧考妣。 梁克贞谏言:“苏章乃刘氏之爪牙,有子五人,皆勇武之辈,号为五狼将,将军当先破苏章。” 历史上的苏章更是南汉中流砥柱一般的存在。 谭全播在梧州与苏章对峙一年多,对其早有耳闻,“此言大谬,苏章之军全是岭南精锐,我军虽众,与其战,必不利,为今之计不可坐困孤城,当挥军而进,先破刘?十万乌合之众,再图苏章!” 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失色,十万人不是闹着玩的,就是十万头猪冲起来,也够呛的。 谭全播眼中神光大放,抽出皇帝赐的宝剑,寒光闪闪,“军令如山,敢有违抗者,斩!” 别看谭全播平时一副和蔼的长者模样,真到了关键时刻,气势不下于猛虎,须发皆张,神威凛凛。 再无一人敢多言。 王师范不禁越发佩服起这员老将。 成败暂且不说,单是这份破釜沉舟的气势,就令人心折。 仿佛只要按他说的做,什么难题都迎刃而解。 当天降军就被发下兵器皮甲,和三日之粮,谭全播在众目睽睽之下焚毁康州粮草,一千七百多逃兵被捆缚三军之前,一排排的人头滚落,众军无不骇然。 士卒遂萌死志。 谭全播与王师范亲引精锐在前,迎击东面刘?的十万大军。 南汉军若真的勇猛,也不会败多胜少。 这些人祸害乡里欺负百姓还行,听说唐军只有万把人,才鼓起勇气来战的,人多欺负人少,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当然,刘?的十万大军水分很大。 绝大部分都是刚刚放下锄头的青壮,从军不过一年而已,人多壮胆,刘?弄出这么多“大军”起来,正是因为心虚。 而刘?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心虚被老对手谭全播一眼看穿。 更想不到谭全播会主动出城迎战自己。 姜还是老的辣。 所以当南汉军看到唐军七百铁骑迎面撞来的时候,顿时惊慌不能自己,七百铁骑撞入阵中,立即趟出一条血路,血肉横飞,皮甲在铁蹄下没有任何作用。 马槊轻易撕开他们的血肉。 王师范选军,皆是楚军中的精悍之士,又从唐州前线高行周手中要了一千精锐重骑。 王师范到现在还记得高行周肉疼的样子。 不过到了岭南,战马不服水土,病死了一批,只有七百余能上阵。 南汉军何曾见过这样的铁甲猛兽? 岭南的矮脚马矮了整整一个头。 十万大军阵脚被七百铁骑挫动。 谭全播挥剑东指,豪气冲天:“破敌正在今日!” 七十岁的老将,也持剑冲杀,身边一众虔州子弟,人人奋勇。 这些都是挑选出来的精兵,跟随他征战多年,其勇武非是临时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可比。 王师范也抽出长剑,青锋上敛着一泓流动的光晕,“大唐有如此大将,安能不复起?” 看了一眼满脸犹豫之色的梁克贞笑道:“富贵险中求,此战若胜,大唐有将军一席之地,此战若败,天下安有将军容身之处?此乃用命之时也,将军好自为之!” 说完转头领着亲兵冲了上去。 一万五千唐军尽数上阵。 兵力虽少,气势却不输半分,这些在两年之前还是楚军的士卒,在战场上比当年更玩命。 而且楚军本来也不弱。 南汉军人仰马翻,惨叫连连,完全被压着打。 如果不是刘?的“禁军”在后阵督战,此刻的南汉军早已崩溃。 梁克贞咬了咬牙,“杀!” 一万多降军加入战场,梁克贞冲杀在前,高声疾呼:“尔等还欲为蛟蜃卖命乎?” 榜样的力量是无限的,梁克贞为南汉大将,他都反了,还有谁不能反? 当场就有数营兵马倒戈。 人心的崩溃比战场的崩溃更快。 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形势,再也承受不住重压,全线溃败。 溃兵反冲已方后阵,互相冲撞踩踏。 谭全播驱兵大进,直奔南汉牙旗而去。 别看刘?平时杀人如麻,把别人的命不当一回事儿,却把自己命当成天,整个战场都在回荡着“杀蛟蜃、杀蛟蜃”的呼声。 刘?当场就怂了,掉头就跑。 别说,刘?逃命的本事还是有一套的,谭全播和王师范硬是没追上。 一场大战,只持续了两个时辰,十万大军就灰飞烟灭了。 谭全播倒是沉得住气,波澜不惊,仿佛是注定的事。 王师范毕竟年轻,与士卒狂欢起来,“万岁!大唐万岁!” 喊声响彻云霄。 连梁克贞也跟着喊,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彻底让他对大唐死心塌地。 岭南士卒更是激动万分。 看向唐军的眼神如看到神灵一般。 王师范向来跟士卒打成一片,被亲兵丢到半空,然后接住。 此情此景,满脸皱纹的谭全播脸上也忍不住泄露出一丝笑意,“大丈夫年逾七十,能成此大功,此生无憾矣!” 这让他不禁回想起三十年前的大唐,黑暗、绝望、压抑…… 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第四百七十三章 收复岭南 刘?战场上兵败如山倒,岭南形势一夕而变。 康州之南勤、端、泷、新等州纷纷宣布归唐。 即便一些迟疑的州县,也暗中向谭全播送来密信。 刘?几乎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广州。 连封州、韶州等军事要塞都态度暧昧起来。 苏章顿兵于封水之北,不敢进兵。 很大程度上,岭南的形势取决于他的态度,刘?的威权被推翻在地,大势已去,只有苏章手上的岭南精兵能改写局势。 苏章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派出使者向谭全播请求册封为高雷节度使。 谭全播没空理他,收拢降卒,招抚四方刺史,积极筹措粮饷,严格约束士卒,不得侵害地方百姓,稳定了岭南东道的形势。 十几天后,腾出手来的谭全播,引四万大军反攻苏章。 以苏章手上的兵力,仍可一战。 但整个岭南都倒向大唐,士人支持,百姓支持,苏章手下的士卒再无之前决死之气。 反观唐军有大胜加持,气势如虹,那些投降的岭南士卒一个个都变得勇猛起来,主动上来挑事。 谭全播、王师范的态度很明确,大唐境内没有节度使! 苏章这才如梦初醒,暗恨当初不该踌躇,而应该直接唐军,岭南说不定就落入苏家之手。 四面合围,人心归唐,苏章只能顺应大势,无奈的投降。 谭全播还是给了苏章一定的尊严,令其统领旧部,为攻打广州的先锋。 刘?战败后,缩在广州城,连布防的心思也没有,总感觉背后有人用阴沉的眼光打量着自己。 他毫不犹豫的举起了屠刀,凡被他猜忌之人,衙署之前,公然刳剔之,血肉喂给蛇虺,白骨森森,弃于街市。 刘?自知广州不能守,也有了投降的打算,毕竟大唐皇帝还算仁德,去长安做个富家翁也不错。 只不过事情没到最后一步,刘?舍不得广州的荣华富贵。 遂在广州白日观赏酷刑杀人,晚上夜夜笙歌。 只可惜他低估了谭全播进攻的速度。 收降苏章之后,岭南再无能与大唐对抗的势力。 谭全播马不停蹄,快速向广州挺进,苏章为前锋,沿途州县,没有一地敢抵抗的,苏章长驱直入,兵临广州城下,人心惶惶的广州还不知道苏章已经投唐,以为是来支援,糊里糊涂就打开了城门。 苏章没有给刘?任何机会,挥兵冲入王府之中,杀了刘氏满门。 苏章五子纵兵当街抢掠,怨声载道。 当谭全播入城时,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王府已成废墟,府中财物不翼而飞,城内一片狼藉,百姓怨声载道。 谭全播当即有斩杀苏章之心,被王师范制止了,“广州连遭荼毒,百姓无辜,今斩苏章,恐失远人之望,来日方长,可徐徐图之。” 苏章五子皆在军中,对部下掌控力极强。 谭全播却道:“不然,此人心怀异志,贪得无厌,为大势所迫不得已而降,他日必反,若不趁其无备,快刀斩乱麻,他日成了气候,为祸必烈!为将者,不可取一朝一夕之势,而不思虑长远也,姑息于眼前,留大患于国家。” 事实证明,自从进攻岭南以来,谭全播的所有谋划都是正确的。 王师范被其说服。 谭全播下令士卒全部出城筑营,苏章主动要求自建营地,不需外人帮手。 王师范紧闭城门。 当夜,谭全播借军令召苏章及其五子入主营议事,苏章一直防备着唐军,此时更是疑心大起,又不敢抗命,留五子于营中拒守,自己带三百牙兵入主营。 封州兵跋扈,大半的原因皆是五子肆无忌惮,苏章不能禁,只能听之任之。 劫掠广州亦是五子胆大妄为,对大唐军纪置若罔闻。 苏章一入主营,谭全播当着众降将的面直斥其罪,苏章当场暴起,营中万弩齐发,与三百牙兵全都射成了刺猬,不曾走脱一人。 谭全播随即下令诸降军进攻苏营,所得钱财一半充公,一半自取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降军士气大振,猛攻苏营。 谭全播自引精兵督战。 没有苏章这个主心骨,苏营一盘散沙,各自为战,为降军攻破,苏章五子俱死于阵中。 广州城下血流如注。 攻灭苏章,广州百姓拍手称快,谭全播以抄获财物,补偿百姓,人心大定。 岭南诸州更慑服于唐军的铁腕,纵然有些观望的军头,现在也不敢造次了,纷纷转换旗帜。 谭全播收岭南之兵,择其精锐裁其老弱,严格训练,目光转向黔州叶广略。 岭南五府,刘昌鲁、庞巨昭都是唐臣,力拒黄巢。 但叶广略见大唐衰亡,心存异志,自擅兵赋,扩充兵力,唐廷深陷内乱之中,无力管辖岭南,遂封叶广略为岭南西道节度使,可惜志大才疏,争不过刘氏兄弟,遂退到钦州。 唐军下岭南,叶广略不甘被权力被收回,主动串联刘?,意图对抗大唐。 叶广略有割据自雄的野心,认为唐军主力皆在北地,谭全播虔州老奴,携偏师跋山涉水而来,不日就老死于军中。 然而岭南诸镇中最强盛的刘氏两个月就被攻灭,令叶广略大惊失色。 此时他才认识到“虔州老奴”的厉害。 不过占着岭南西道的地势复杂,又派人去联络交趾曲颢,曲颢比他脑子清白多了,直接上书谭全播,愿归顺大唐。 叶广略四面受敌,恐受刘氏一样的下场,大肆征兵。 谭全播本无进攻岭南西道的打算,但叶广略这么激动,成功引起了唐军的注意。 一条疯狗整天在身边张牙舞爪的叫唤,总不能视若无睹吧? 王师范道:“我军锐气正盛,叶广略四面受敌,可引庞巨昭、曲颢之兵共击之!” 谭全播深以为然,调集粮草,令梁克贞、李守鄘等岭南将领为前驱,以南面行营招讨使的名义,召集庞巨昭、曲颢共击叶广略。 庞巨昭可谓是五代第一星象师,历史上击败过几次刘?,深有兵略,但以容州贫狭之地,无力长期与刘?对抗,率部众千人投归马殷。 时有童谣:三羊五马,马自离群,羊子无舍。 庞巨昭由此断定湖南马氏五代而终,淮南杨氏三君而被夺舍。 这是一个相当会审时度势之人。 广州的大军还没到,他就先发兵了。 时叶广略号称大军二十万,却为了躲避唐军锋芒,舍弃邕州重镇,躲入象岭之后的钦州,试图借山川之险阻遏唐军。 此举也暴露出叶广略不通军务的弱点。 庞巨昭溯邕江而上,得到当地汉家大姓与士人的支持,一路势如破竹,里应外合,袭破邕州,俘获叶广略长子叶庭轩。 邕州本为岭南西道的治所,此城一下,岭南西道大势已去,钦州一隅之地,无力供养大军,王师范宣扬朝廷大义,叶广略士卒自相溃散。 又听闻曲颢引兵向北,叶广略终于认清现实,向谭全播投降。 半年不到,岭南二道平定。 谭全播遣使向长安报捷,为有功之人请封。 第四百七十四章 福建王氏 在李晔预测中,收复岭南是迟早的事。 湖南、江西、荆南这三个庞然大物泰山压顶一般,刘?能有几根葱? 历史上刘氏兄弟能在南面成事,主要是北面混战,诸方牵制。 马殷曾派遣偏师进攻岭南,从梧州进攻封州,被岭南大将苏章击败,历史上的马殷心思和主力都在北面与杨吴争夺岳鄂、江西,让刘?逃过一劫。 令李晔没想到的是,谭全播能这么快收复岭南。 几场大战,避实击虚,顺势而为,简直是教科书一般的存在。 刘?败的不冤枉,归根结底,还是其政治上的失败,导致人心离散。 当年马殷被杨师厚在成都城下暴击,仍然有大将为其死战,不惜以命报之,为了对付马殷,李晔前后起了五路大军二十余万众,才把马殷拿下。 而刘?战败后,岭南纷纷投降,可见其不得人心。 至于刘氏全族被诛,李晔心中只是一声叹息。 依稀记得南汉刘?之后,接下来的几位也不是什么好鸟,一个比一个荒淫无道。 “封谭全播为上将军,邕州都督,节制岭南东道军务,王师范为广州知州,岭南招抚使,其他一应人等,凭功封赏。” 刘?在岭南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也知道文武分权,以文士治理地方。 谭全播势如破竹,也是这些地方文人刺史们的功劳。 现在除了闽地、浙东一隅之地,大半个江山都捏在手中。 钱镠先不说,王审知跟马殷势力很像,祖籍光州固始,乃秦国名将王翦之后,琅琊王氏遗支。 兄弟三人,长兄王潮,次兄王审邽,唯王审知喜读书,周礼之书无不皆览,韬铃之术尤所精致,深通文武之道,少年时便闻名地方,时人称兄弟三人为“三龙”。 唐末群贼并起,寿州屠户王绪起事,攻陷固始,招募兄弟三人,为牙校。 当时秦宗权肆虐淮西,王绪不敢为之争,渡江南下,过洪州、赣州而入闽地,连陷长汀、漳州等地,裹挟部众数万人,在闽地渐渐坐大。 不过安稳下来之后,王绪便开始猜忌有才能的将领,以各种借口杀之,王审知三兄弟惧,游说前锋诸将,挑选数十名壮士,埋伏竹林,擒获王绪,王绪自尽,诸将拥戴王潮为首。 兄弟三人同心协力,积极整顿队伍,与士卒同甘共苦,对百姓也招怀离散,严明军纪,闽地很多州县主动请求王氏兄弟留下来。 景福二年,王氏兄弟攻克福州,击败董昌,闽地州县纷纷归附。 乾宁四年,王潮病重,传位于王审知,王审知让位与次兄王审邽,王审邽坚辞不受,王审知遂进福建节度留后。 此后,王审知励精为理,强者抑而弱者抚,老者安而少者怀,使之以时,齐之以礼。 吏民悦服,人心归向。 闽地大治,江南江北士人多逃入闽地逼乱。 除此之外,王审知还积极发展海外贸易,招揽海外商贾。 当初朱温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进逼关中,天下藩镇都在观望,王审知依旧遣使进贡。 大唐振兴之后,主动派长子王延翰入长安。 尽管王审知起身草莽,但一个臣子该有的礼仪都做到了。 收复岭南之后,李晔特意派右拾遗翁承赞前往福州,封王审知为检校太保,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安其心。 李太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其实闽道比蜀道更艰难,武夷山脉完美的遮挡了闽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土人以为闽地是个岛,因为陆路根本无法进入其中,只能走海路。 就连钱粮广盛的钱镠都对闽地没有兴趣。 而尽管王审知对大唐政治上放低姿态,但军事上从未妥协,当初唐军收复江西,信州作乱,王审知还出兵声援过乱军。 可见王审知此人对大唐的警惕并未降低,割据之心不减。 不过这也正常,闽地是他们兄弟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拱手让人,基本不可能。 维持现在的关系也还能接受。 任何事情都要讲究性价比,收复岭南,是收取湖广粮仓,开通海上商道。 现在死磕闽地没有意义。 而且唐军攻下湖南之后,钱镠、王审知抱团取暖,双方联盟异常紧密。 历史上钱镠扛住了最强盛的杨行密时代,成为五代最长寿的藩镇。 如果与其动手,就是倾国之战。 要动员的兵力和钱粮就不是五六万大军的用度了。 将领们倒是一力主战,文臣们强烈建议息兵罢役。 韦昭度言辞最为恳切:……士马疲于甲胄,舟车倦于转输,争锋天下,非一朝一夕之事,今得蜀得湘得岭南,连年大战,国人疲惫,府库无存,巨寇在东而未除,盗贼在内而未靖,愿陛下稍抑雄心,养将士子民之心力,以待天时。 李晔其实也没想打。 原因很简单,打闽浙不是一场小仗。 一连串的胜利让将领们意犹未尽。 眼下汴梁随时有自爆的可能,精力还是要集中在中原,做好准备。 汴州传来的消息,朱友贞的伪朝廷乌烟瘴气,赵岩、张汉鼎、张汉杰等人把持朝政卖官鬻爵还不算,把手伸进了军中,加强自身实力,一如当年唐廷的宰相们引藩镇为外援一样。 朱友贞仁厚软弱,不能禁止,只能流连于宫闱之间。 与之相比,李存勖在北地励精图治,连平时喜欢听的戏曲都戒了,一心扑在军政之上。 对魏博虎视眈眈。 李克用、朱温都是唐末一时之雄,生得儿子却截然相反。 想到这里,李晔不禁想起自己的几个儿子。 二手儿子李祤、李祎,一个送到西域,一个送到云南,其他子嗣也进了武营或者辅军充任辅军曹吏。 人只有经历实事才能得到历练。 李唐宗室经过一系列的磨难之后,优胜劣汰,剩下的几个还行,如覃王李嗣周镇守潼关,延王李戒丕戍守奉天,有一定的兵权,当初经历了苦难,知道大唐有今日来之不易,也学李晔把子嗣送进武营,并按照李晔的要求,去处所有特权,与普通孩子一般对待。 能不能成材姑且不论,至少从武营出来,不会成为手无缚鸡之力的蛀虫。 宗人府只能保证他们将来衣食无忧,但想要花天酒地,显然不可能。 “对了,李裕最近在干什么?”李晔忽然想到不成器的长子。 自从他贬为庶人之后,与皇后的关系也是一落千丈。 “回、回禀陛下,自成庶人以来,经常出入平康坊……”赵义存支支吾吾的。 李晔叹气,还真是天性难改,现在又变本加厉了。 府中有姬妾二三十人,还要到平康坊逍遥快活…… “他哪来的钱?” 赵义存吞吞吐吐不敢说。 李晔一见他样子就知道个七七八八,宗人府能保证他的日常开销,但不能保证他奢侈无度。 不用说,肯定是皇后或者平原接济他。 李晔一直不愿说,李裕成今天的样子,皇后其实也有责任。 慈母多败儿。 “给他在宣教司谋个差事吧。”酒色伤身,还伤志气。 终归是父子一场,李晔也不愿看他年纪轻轻就此沉沦。 不能做太子,总要做个人吧? 第四百七十五章 一鸣惊人 自张承业坐镇云南以来,广开榷场,发展与蛮民的贸易,各地渐渐趋于稳定。 当地本就有很多汉人大族,从战国时便定居在此,由楚国贵族发展成古滇国,三国蜀汉大力经营南中地区,隋代更是遣重将史万岁进取该地,只不过后来吐蕃崛起,大唐四面都是敌人,重心在北面、西面,让南诏钻了空子。 而南诏崛起,礼法制度悉从大唐,掳掠大量唐人入国。 也促进了南诏地区的进一步唐化。 所以云南并不是荒川异域,大唐在此本就有统治基础。 科举选拔出来的寒门士子,经历过中土大乱,对治理地方有强烈渴望。 三年以来,招抚蛮民,开垦田地,兴修水利,设官学、义学、忠义堂等教化蛮民,还趁农闲时建造新式村庄。 迁徙深山老林中的蛮民。 南诏地区除了爨族,还有乌沼蛮、弄栋蛮、独锦蛮、黑齿蛮…… 基本一个山口就是一个族群。 后世五十六民族,差不多一半在云南。 其实爨人南诏人已经高度唐化,风俗和姓名与唐人差不多。 大唐最初在云南采取的是土司制度,土官治土民,相当于一种羁縻政策,承认各部族首领的世袭地位,给予其官职头衔。 这些部族首领独霸一方,占据大片肥沃土地,生产能力低下,耕种水平也不行,大量蛮民衣食无着,部族首领宁愿荒废,也不愿开垦良田。 唐军攻灭南诏之后,不承认他们的权力,还收缴他们的土地。 这才是云南一直动荡不安的根源。 损害了土司贵人的权力,但云南百姓却获得实利。 沃土皆为皇庄,租给大量失去土地的百姓,部分蛮汉,从陇南赶来耕牛,从成都买来铁犁,大大加快的开垦的力度。 张承业先稳定滇池、洱海两片核心区域,召熟蛮、唐人耕种,轻徭薄赋,连年丰收。 然后打通成都至云南的商路,成都物产进入云南,附近生蛮渐渐吸引过来。 这时代生存永远是第一要务,有饭吃谁也不想到深山野林当野人。 对于不服从的蛮部,张承业坚决讨之,王宗范引蜀军精锐镇丽州,韩延徽领协军、辅军镇通州。 有了强大武力作后盾,云南人心安定。 有粮食就有了保障。 张承业还因地制宜,大量种植甘蔗,熬制红糖,卖往成都、长安等地,财源滚滚流入昆州。 几年的不懈努力,云南已经大治,比蜀中先一步复苏,可以反哺南中、松维、陇南等地。 即便躲入深山的生蛮,也经不住诱惑,时常出山以猎物换盐铁茶布。 时间一长,生蛮也变成了熟蛮,然后在归化策的引导下,变成归民。 李祎来到昆州两年,亲眼见到云南的变化,从残破的城池,遍地衣衫褴褛的百姓,变成广厦明堂,城中俨然,商贾、文士随处可见,跟中土大城一般无二。 “欲定云南必先安民,民生稳,则蛮人自然归附。”张承业带着李祎、冯道等一干人巡视榷场。 最开始榷场设在边地,后来逐步移到县城,取得蛮人的信任之后,就移到昆州。 冯道拱手道:“太宗曾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张公治云南,先治舟,再治水,诚为大唐之典范,我辈之楷模。” 张承业听了奉承话,面不改色,“此非我一人之功,大唐若不振,云南亦不存,今虽有小成,但诸位万不可懈怠,行百里者半九十,陛下之宏图,是要让此地永为唐土,此民永为唐民,” 张承业说话的时候,目光扫过李祎。 李祎跟冯道年纪差不多,青涩中带着超出年龄的沉稳,从不轻易发表意见,一向都跟在张承业身后,默默的看着一切。 毕竟是一位亲王,云南官吏当然不敢真当他不存在。 如今太子被废的消息传遍天下,自然就有人向他靠拢。 从龙之功可平步青云。 然而李祎似乎对此并无多少兴趣,主动疏远了试图依附他的人,敬张承业如师,对下属也平易近人,从来都没有王爷架子。 久而久之,反而为他赢得了不少人的敬重。 张承业忍不住心中一叹,可惜此子是庶妃出身,在朝中没有什么根基,比不上风头正劲的李禔。 关键张承业也不知皇帝心中是怎么想的。 “云南之地,向北可钳制高原,东可延伸黔中,东南可压制安南,此地为我大唐之根基,云南安,则蜀中黔中俱安,晚辈以为,现在应该稍稍扩充兵力,沿澜沧江、红河向东南发展,扬我大唐福泽、教化,不可固步自封于洱海、滇池之地。” 李祎难得的发言,令诸人都惊讶起来。 这些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昆州东南,仍有广大区域,为东爨及诸蛮占据,大唐并未涉足。 这些地区有澜沧江、红河水系的滋养,也是一块沃土。 东爨因此而成了气候,一直游离在南诏、大唐的统治之外。 李祎此策看似寻常,实际上是挖东爨的根基。 张承业布满皱纹的脸难得涌起一丝笑意。 冯道拱手道:“若向东南伸展,蛮族岂不会奋起反抗?刀戈顿起,则云南之治烟消云散。” “不然,蛮人畏威而不怀德,若单示之以恩,蛮人以为我等怯弱,况陛下收复云南,并非只是为洱海、滇池,意在将高原、南中、黔中、交趾连成一片,才是长远国策,南国土地之肥沃不下于江淮,气候更适合农耕,东爨五百年来,一直为患西南,盖因未能伐其根基。”李祎侃侃而言,沉稳的气度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冯道若有所思。 说实话,这些年他的心思都放在中土。 即便人在云南,也只是尽一个传统文人的本分,治理地方。 在这样时代,已经难能可贵了。 但跟李祎比起来,就逊色了不少,更是落后了韩延徽很多,跟精通财政的宋齐丘比,也差了几分。 今日听了李祎见解,瞬间就明白自己差了什么。 眼界! 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竟有此韬略! 冯道心生惭愧。 张承业目光看向东南的青山绿水,“老臣有意以殿下为东南招抚制置使,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张承业判西南诸军事,有任免云南官员的权力,事后只需向长安汇报便可。 李祎的见解,是他在云南这两年暗中观察和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晚辈才疏学浅,恐难当此大任。” “无妨,老臣让冯道、韩延徽协助于你。”张承业的笑容中似乎带着某种期许,以及深意。 第四百七十六章 西域将变 一队骑兵在沙漠中奔驰。 阳光炽烈如火,大地隐隐有白烟升起,似乎连黄沙都在融化。 马上的骑兵,穿着改良的冷锻甲,只覆盖住要害不稳,露出骑士强健的肌肉。 “都尉,前方六十里到真珠河铁剑堡。”斥候沙哑着嗓子道。 李祤望着头顶火球一样的太阳,嘴唇也在干裂,胯下的战马依旧雄健,河湟大马耐苦寒炎热,果然非同寻常。 “那就加快脚程。”李祤挥动缰绳,战马迈动四蹄,风声在耳边呼啸。 李祤在诸皇子中算是一个异类,喜欢刀兵之事,在长安武营,学了一身武人本事,能骑马能弯弓能使长槊。 在长安这些东西全无用武之地,但到了西域,顿时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 不过跟西域的老兵比起来,仍然上不了台面。 刘鄩并未因为他是皇子而另眼相待,发现他喜欢武事之后,直接扔进斥候营中,只是暗中派遣老卒陪护。 李祤到了西域,简直成了脱缰的野马,高昌一带全都跑遍了,焉耆也来往数十次,还端掉了几伙商路上老马贼,因功提拔为中都尉。 当然,这是刘鄩有意为之,西州有功的将士多了,一直都记在功劳簿上,没有大战,士卒难以晋升。 这对李祤是极大的激励。 此次穿越图伦碛的目的是进入龟兹,然后秘密潜入疏勒地区。 李祤极力争取,才得到此次任务。 来往的商旅带来博拉格汗病重的消息,王子萨图克掌握实权。 这位萨图克并不安分,早年在怛罗斯见证了萨曼人的铁蹄践踏他的国家,屠杀他的子民,留下巨大心理阴影。 但这种阴影并未诞生出刻骨的仇恨,而是让萨图克崇拜萨曼的强大。 稍年长之后,入萨曼求学,秘密改信大食法,回到疏勒后,效法萨曼组建忠于自己的古拉姆近卫军,逐渐展露出过人的才能,取得了年轻贵族们的支持,一举控制朝政。 此举首先引起了于阗的极大不适,大食法极具扩张野心。 西域的秩序面临重新洗牌。 刘鄩从商旅带来的消息中,敏锐觉察出西域繁荣下隐藏的巨大危机。 大唐重振,商路复兴,黄金白银召来商旅的同时,也迎来狼群的觊觎。 萨曼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喀喇汗的进攻,数次出兵八剌沙衮。 伊丽河谷的回鹘人不计前嫌,出兵援救袭扰,才赶走萨曼人。 不过强盛的萨曼人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开始暗中扶植培养萨图克王子。 希望在天山以南寻找到一个新的盟友。 共同推翻大唐建立的新秩序。 此举非常有效,喀喇汗夹在大唐、萨曼、于阗之间,国土日削,其内部有识之士也非常渴望打破目前的困局。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 萨图克应运而生。 不过历史上野心勃勃的萨图克,反而成了萨曼的掘墓人。 李祤的目的就是在龟兹收集各种情报。 萨图克励精图治,对东面的大唐,还是保持着足够的敬畏和尊重,但凡唐人,在喀喇汗国境内都会受到优待,一些细作干脆入住疏勒城中。 铁剑堡是大唐修建的据点,即是驿站,也是烽燧堡,老兵退役之后,便被散派全国各地,成为驿长,等同于中土的甲长,只不过待遇更为丰厚。 特别是商路上据点,成了香饽饽,干一年顶中土五年,吸引了大量有冒险精神的老卒。 不止是李祤的斥候小队,还有南来北往的商旅,早早入驻堡中。 骆驼占满了小小的绿洲。 不过驼队的主人们见到唐军骑兵,纷纷敬畏的行礼。 粟特人茂密而卷曲的须发令李祤感到怪异。 秦汉以来,中土重农抑商,粟特人成了商路上的最大受益者,腰缠的不是万贯,而是万金,令长安豪门也相形见绌。 李晔重振大唐,前所未有的注重商路,鼓励民间通商,还玩起了国家商业主义,皇庄亲自下海,每年武营毕业精于计算的士子,被召入商队之中。 民间的商旅大多止步于天唐府,最远也只是西州。 粟特人仍有巨大的利润空间。 而且这些人向来跟大唐亲近,主动带来西面的各种消息。 李祤受到铁剑堡的内部最高待遇,有专门的小院,最好的食物,战马也有专门的马夫照料。 斥候们可以放心休息。 两年以来,李祤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 入了西域,他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广。 佛晓,东方才一抹鱼肚白,李祤与斥候们便醒了。 战马、干粮、清水全都准备好了。 李祤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气。 龟兹是大唐最西端的领土,一百四十年前,疏勒乃至葱岭以西的咸海广大区域都是大唐的领土。 现在全都沦为外土。 年轻人难免想法会激进一些,耻辱感深深烙进他的心中。 龟兹成了天山以南最富庶的城市,此地成了最大的通商口岸,往来的商贾都需在此接受靖安司的检查。 粟特人的商队不仅仅只会买卖珠宝香料丝绸,奴隶也是他们的生意之一。 准确来说,奴隶是这时代的主要贸易之一。 大唐振兴,唐女唐匠在西面诸国中是最抢手的货物。 建中元年,大唐振武军指挥使张光晟,查获粟特人诱拐中原妇女藏于装藁中。 大唐不禁止粟特人输送奴隶,但严禁掳掠唐人为奴。 靖安司设立之后,这种非法的交易才渐渐消失于明面。 李祤的身份只有西州高层不多的人知道,身边的十几名斥候精英只知道他来历非同寻常,其他一概不知,上司一再严令不惜一切代价确保他的安全。 李祤这人性格豪迈,不拘小节,跟属下关系不错。 身为龟兹防御使的折嗣礼不知道李祤身份,自然没工夫见他们几个斥候,自有负责情报事宜的武官接待他们。 “疏勒城已经被封锁,萨图克很可能在近期起事,商旅已经绕道而行,我们几股斥候小队都受到喀喇汗骑兵的追击。”龟兹武官说出了喀喇汗的大致状况。 李祤眉头一皱,“喀喇汗人敢追杀大唐斥候?” “没什么不敢的,喀喇汗人一直防备着我们,恐怕在他们心中对大唐忌惮远远大于萨曼。”武官冷冷的目光在李祤身上扫动,“如果你们被追杀,你们可以逃,可以战死,可以自刎,但如果有谁投降,我第一个不放过你们。” 李祤干笑了两声。 不过身后的部下们全都肃然,“生为唐人,死为唐鬼,宁死不降!” 第四百七十七章 斥候之战 龟兹向西,从天山山脉蜿蜒而下的河溪滋养了大地。 丰美的草场接连天际。 秋草高及马腹,野马群受到斥候们的惊扰,向雪山的方向奔跑。 喀喇汗人被萨曼击败之后,失去怛罗斯等重要城市,迁徙至此,无疑是个聪明的决定。 凭借这片广阔的草场,他们迅速恢复生机。 不过这也引来了于阗的极大不满,疏勒地区一直也在于阗的窥伺中。 喀喇汗人刚刚落脚,于阗便发动了几次进攻,试图赶走喀喇汗人,但于阗也才从吐蕃的魔掌中挣脱出来,力量不足。 野马群过后,天空盘旋着几只秃鹰,一直不去。 老斥候刘遂铮望着天空道:“秃鹰不去,必有死尸!” 此人是西州军中最老练的斥候,也是刘鄩的义子,从青州带来的,五年前便晋为武贲,加备身郎,很多士卒私下议论他的武勇不在中将军康怀英之下。 斥候小队三十七人向秃鹰奔去。 长草之中,一群野狼在啃食着什么。 李祤一箭射中一头苍狼,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狼群龇牙咧嘴,四面荒草中窜出几十头野狼来。 不过在精锐斥候面前,留狼群还是选择斥退。 “狼群很记仇,一定会追着我们。”刘遂铮小声提醒。 李祤笑道:“正好给我们送狼肉吃。” “都尉!”一名斥候指着草中露出的血肉。 那是一具人的尸体,被狼群啃咬的不成样子。 但还是能判断是僧人。 “这里也有……” 一百多具尸体倒在荒草中,有的没有头颅,有的背心被刺穿,有的手脚被斩断…… 从尸体的伤痕可以辨别出,他们是被虐杀。 此地离龟兹不过七十里,很显然,僧人是向龟兹逃难。 李祤的目光聚集在一个小沙弥的尸体上,还是孩子,四肢被斩断,腹部被剖开,脸上还保留着死前的痛苦和惊恐。 李祤呆了呆,即便马匪也不会这么凶残,更不会对僧人出手。 除了佛门僧人,还有拜火僧人, “看来疏勒城中已经动手。”刘遂铮面无表情道。 李祤抬头看看干净的天空,有些无法理解这种肮脏的杀戮。 侦查任务还要继续,弄清疏勒城的现状,或者接应城中的细作。 但刘遂铮已经不愿意冒险了,“都尉可回龟兹求援,我领马七、王孝同等十一人继续深入。” “你是在故意支开本都尉吗?”李祤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 如果疏勒城中形势恶化,那么危险随时降临,这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侦查任务。 斥候的战斗比战场更惨烈。 “我们人强马壮,进退自如,还怕喀喇汗人的骑兵?”李祤扫视身边的斥候,这些都是西州唐军的精锐,以一敌百是夸张了点,以一敌十还是能做到的。 这几年唐军伙食提上去了,士卒身体素质也跟上了,一个个雄健高大、孔武有力,西域的胡人望之生畏。 “从来只有他们怕咱们,什么时候轮到咱们怕他们起来?” 周围斥候跟着起哄,刘遂铮眉头一皱,不再坚持了,毕竟队正是李祤。 草原上一片死寂,越往西走,尸体越多,已经不仅仅是僧人,还有喀喇汗牧民、骑兵。 尸体被野兽秃鹫随意啃食。 森森白骨上还覆盖着蛆虫与蚂蚁。 渡过葱岭河,喀喇汗的骑兵也像秃鹫一样紧随而来,前后不下三百骑。 他们看到是唐军,并不敢攻击。 斥候们虽然不惧,但这么多苍蝇跟着,总是一件烦心的事。 而且在别人眼皮底下,根本看不到什么。 “冲过去!”李祤对疏勒发生的事情越来越感兴趣了。 三十七斥候人人振奋,拔出横刀。 战马也跟着嘶鸣起来。 没想到喀喇汗人一见这气势,居然不敢阻拦,纷纷退散。 汉永平十八年,戊己校尉耿恭,以疏勒城百余将士力拒匈奴数万大军将近半年,还成功突围出去,留下十三将士归玉门的传说。 此事是忠义堂的经典故事,几乎每一个唐军都耳熟能详。 眼下疏勒城历历在目,每一名斥候心中的热血被点燃。 八百年来,此地数次易手,为天山南麓兵家必争之地。 然而现在的疏勒城如同鬼蜮一般,城墙外一片血色,僧人、士卒,还有唐人的尸体,密密麻麻,漂浮在护城河中,腐臭一片,秃鹰乌鸦仿佛乌云般笼罩在疏勒城的上空。 朦胧的雪山、青黄的草原、湛蓝的天空,令疏勒城显得格格不入。 强烈的冲击如山岳般压在每个人的心中。 李祤不是没见过战场,战场上每个士卒都能尊严的死去,而此地,人如畜生一样被屠宰。 也许喀喇汗人并不介意屠戮自己的族人,但李祤为唐人的死而愤怒。 唐军斥候的到来,引起喀喇汗人的愤怒,疏勒城中涌出七支骑兵,每支百余人骑左右,从三面围拢过来。 刘遂铮低声道:“疏勒城情报已经得知,速回!” 这么长时间,一个细作的线报都没有传回,很明显都遇难了。 李祤握着缰绳的手隐隐颤抖,怒火在他胸腔中燃烧。 来到西域两年,他几乎把自己当成了西域人,于阗、回鹘、粟特哪一个不是对“大唐”二字恭恭敬敬? 连强盛一时的萨曼人也对大唐保持足够的敬畏。 喀喇汗人竟敢如此冒犯大唐! “形势于我等不利,速回!”刘遂铮在李祤耳边吼道。 李祤全身一震,从愤怒中回过神来,“退!” 一场追逐战迅速展开,羽箭在秋风中呼啸,喀喇汗人的骑兵远没有唐军斥候精锐,但胜在人多,号角声响起,草原中又涌出几队骑兵起来拦截。 带着愤怒的横刀斩断了弯刀,喀喇汗人瘦弱的马匹被撞翻在地。 李祤也从这些喀喇汗骑兵的眼神中看到了迷惘与虚弱,似乎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百年来,西域回鹘人、于阗人心理上都是认同大唐的,常以大唐属国自居,称大唐为舅国。 喀喇汗人是西迁的回鹘人与七河流域的葛逻禄人、样磨人融合而成。 “呜呜呜……” 身后传来狼群一般嘶吼,一支轻骑兵快速穿过其他追兵。 盔甲旌旗明显不同于喀喇汗骑兵。 “是萨曼人!”刘遂铮的脸沉了下去。 第四百七十八章 勇者无畏 大唐开通商路,获利最大的其实是萨曼。 他们横亘在葱岭之西,无论是大食人,还是粟特人,或者泰西人想要做生意,就必须经过他们领地,被抽走大量利润。 很多粟特人直接加入萨曼,以金钱开道,取得一定话语权。 大食人开通海路,不过由于东南割据,利润并不丰厚。 萨曼获得商路带来的利益,萨曼国君伊斯玛仪允许散落各地的突厥人皈依大食法,组建突厥人雇佣军,加强了其军力,也为日后衰弱埋下种子。 国内一片繁荣,曾经的大宛宝马为其所用,萨曼人组建了强大的骑兵,左右开弓,一面压着喀喇汗打,一面攻灭萨法尔王朝,俘虏其皇帝。 而此时的白益王朝和塞尔柱王朝都未兴起,正是萨曼王朝鼎盛之时,军事、政治、文化全面开花,纵横葱岭之西,压的黑衣大食喘不过气来。 从骑兵上就能窥见萨曼人的国力。 战马在烈日下仿佛燃烧的烈焰,丝毫不逊唐军的战马,前后三百余人,气势如虹,仿佛要横扫战场一般。 因其养精蓄锐,唐骑原来疲惫,萨曼骑兵甩开喀喇汗骑兵,如鳄鱼一般咬了上来。 前有围堵,后有追兵,形势岌岌可危。 刘遂铮忽然勒住战马,“都尉先去,属下断后。” 此刻的他眼中分明蒙着一层决然死气。 李祤也停了下来,“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放屁!我可以死,你不能死,日后你若有本事挥军杀来,灭了喀喇汗和萨曼,兄弟我死而瞑目了!”刘遂铮举起横刀,旋即有十一骑聚在他身周,“别婆婆妈妈的像个娘们,我和兄弟们的家眷都在长安怀德坊,你若真有心,代为照顾一下就行了。” 李祤泪流满面。 “快滚!”刘遂铮一脚踹在他马臀上,战马吃疼,向东方奔去。 剩下的骑兵围在李祤身边。 刘遂铮在后哈哈大笑,挥刀冲向敌骑。 血光如夕阳一般灿烂。 虽然只有十二骑,但他们倒下的时候,萨曼人付出了六十余骑。 唐骑的视死如归给萨曼人和喀喇汗带来了强烈震撼。 喀喇汗骑兵冲上前去,践踏唐军尸体。 “勇者的灵魂必须受到尊敬,安葬他们吧。”火红色的战马上,萨曼将领阻止了喀喇汗人的暴行。 “遵命,辛朱儿将军!” 李祤闭着眼睛策马向前狂奔,巨大的耻辱像暮色一样压了下来,他感觉天地一片晦暗。 萨曼骑兵没有追来,几支喀喇汗骑兵被轻松解决。 李祤回望西面,只有巨大的落日缓缓沉入雪山之后。 “终有一日,我还会回来!”李祤对着落日怒吼。 天佑八年九月,喀喇汗王子萨图克发动兵变,杀死叔父,继位博拉格汗,封大食法为国教,摒弃佛门与拜火教,强迫皈依大食法。 萨曼与喀喇汗勾结,并未让龟兹有多惊讶,这也在预料之内,刘鄩曾委婉的提醒过博拉格汗,但博拉格汗并没有太当一回事,只是软禁萨图克,加强监视力度。 驻扎在龟兹的唐军只有五千人,没有能力干涉疏勒。 折嗣礼加强西面的防守力度,向西州报讯。 “七郎死了。”刘鄩眼中闪过一丝悲戚。 李祤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 “你无需难过,马革裹尸是我辈宿命。” “如此血仇,难道无动于衷?”李祤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刘鄩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难道你真把自己当成武夫了?谋国者,在审时度势,不在逞一时匹夫之怒,大唐在西域不只是为了一个疏勒,七郎的血不会白流,传本将令,萨图克弑父篡位罪大恶极,大唐不能容此叛逆,召于阗、阿斯兰汗、仁美可汗共击之!” 博拉格汗按照草原的习俗,娶了自己兄长的妻子,也就是萨图克的母亲。 所以博拉格汗既是萨图克的叔父,也是他的继父。 李祤睁大眼睛,听出西州并无出兵的打算,半跪在地上,“将军,末将请求三千骑兵,横扫疏勒!” 堂堂亲王跪在刘鄩面前,刘鄩一把提起他,脸上带着怒气,“你跟随我两年,没想到还是如此愚蠢,我们真正的对手是萨曼人,于阗跟阿斯兰汗比我们更心急,更不愿意看到萨曼人东进,在陛下没有一统中土之前,西州龟兹只需稳定局势即可,他们狗咬狗才最符合大唐的利益!” 刘鄩不禁对李祤有些失望,刚极易折,大唐眼下还没有横扫西域的实力。 就算有这实力,仗也不是这么打的。 李祤呆立当场,刘鄩向来温文尔雅,再大的事到了他面前,都云淡风轻,今日却动怒了。 “你若胡搅蛮缠,就回长安,西州不需要头脑发热的人。” “末、末将知罪!” 刘鄩的目光萧索起来,“将来……会有报仇雪恨的一天!” 刘鄩的命令还没发出,于阗就先动了。 李圣天今年刚刚继于阗国王位,请求册封的使者还在去长安的路上。 这位新主,比老国主更加激进,自称大唐属,西土佛国,在萨图克还没有发动时,就数次请求刘鄩发兵,攻打疏勒,平分其地。 现在疏勒内乱,大食法有东进的迹象,他早就按捺不住,纠集国内雄兵三万,向疏勒挺进。 天山之北的阿斯兰汗却按兵不动,八剌沙衮承受了怛罗斯的严重威胁,不敢南下,不过国内部族酋长对萨图克投靠死地萨曼非常愤怒,几支大部族组成了一支万人联军。 伊犁河谷的仁美可汗见八剌沙衮不动,自然也不会动。 刚刚上位的博拉格汗面临巨大危机,不过萨曼人为其提供了强大的支援,战马、盔甲、兵器、突厥雇佣军…… 于阗军进展不利,被挡在桢中城下。 李圣天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攻下桢中城,但萨曼骑兵忽然出现在身后,漫长的补给线路受到威胁,李圣天只能止步。 其实西州唐军面临的也是相同问题,如果要进攻疏勒,后勤线路太长,即便从龟兹出兵,仍是漫长的路途。 唐军胜了还好,一旦战败,喀喇汗、回鹘人、于阗的就不会这么恭顺了,西域形势立变。 十年的心血可能毁于一旦。 而萨曼人不存在这样的弱点,疏勒本就离他们近,离西州远。 其战略意图非常明显,以疏勒为支点,撬动大唐在西域的布局。 这必然是一场漫长的博弈。 第四百七十九章 魏博去势 朱友贞登基才一年,梁国国政日非。 各地军头重新掌握政权,文人或退居二线,或沦为幕僚。 武人掌握绝对话语权。 一些宿将也是如此,如颍州牛存节,对朱氏忠心耿耿,但眼前大环境恶化,不是主将忠心就能决定的,梁军也要吃饭。 人心总是贪得无厌的,得寸进尺,梁军吃饱饭,忽然觉得手还可以往前伸。 很多驻地方军头自行收税,中饱私囊。 牛存节也遏制不住部下的贪婪。 朱温在时,动不动举起刀子,屠杀重将,有些固然是受到了猜忌,但也有罪有应得的,所以朱温能震慑武人。 而朱友贞政变上台,对梁军的掌控力严重不足,其盟友赵岩及张家兄弟全都是无才无德之人,有本事的敬翔、李振全都被疏远,掌握军权的高季兴刻意迎奉,只为一己私利。 眼下朱友贞的状况跟当年坐困长安的昭宗很像。 朱友贞也发奋图强啊,只可惜长于深宫中的朱友贞眼神跟昭宗一样不行,启用段凝、霍彦威等人为大将,统汴州禁军。 当然,朱温还是给他留了一些底子,魏州王彦章、相州黄文靖、博州朱汉宾、汝州胡真、王檀、颍州牛存节。 正是因为这些大将的支撑,朱友贞才能维持汴梁的格局。 只不过腐朽已经不可避免。 百姓头上压着两座大山,既要供奉汴梁朝廷,还要经受军头们的压榨。 天佑九年三月,陈州毋乙、董乙以摩尼众造反,自号上乘宗,白日为民,夜间聚众,很快漫延淮西,颍、蔡、许等地受众日增。 大唐申、光、寿等州也受到一定波及,但民间有忠义堂存在,掌握民间舆情,自归唐之后相对的轻徭薄赋、吏治清明,百姓忙着开垦荒田过日子,没空搞这些。 只不过毋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刚刚取得一些成果,便迫不及待的称帝,设置官属,被高季兴领军镇压。 陈州距离汴州不过百里,算是京畿地区,这里都能发生动乱,可见梁国形势。 李晔沉得住气,但李存勖沉不住气了。 留给河东的地盘和时间越来越少。 收复蜀中,大唐复兴之势便不可逆转,后又攻灭湖南、岭南,十分天下,六分归唐。 而且随着大唐的稳步前行,对天下大势的影响越来越大。 就连晋军内部,也有很多彻底归附大唐的想法。 最典型的就是叔父李克宁。 李存勖抓军政大权,财权却落到李克宁手上。 这些年,李克宁与大唐互通有无,生意做的飞起,心也渐渐倒向唐室。 李克用在黄巢之乱中立下殊功,被僖宗收入李唐宗室,补名郑王一系,相当于河东李家跟长安李家拜了把子。 尽管李存勖有意疏远这层关系,但其他人还是认这层关系的。 这也是历史上后唐正统性的来源之一。 李克宁跟大唐宗室一向走的比较近。 之前韩全晦买十万石粮食,也是经过李克宁的手,不然现在天下大乱,谁会卖粮食? 常言说有钱有势,李克宁有钱,又是李克用的托孤之人,还是李存勖的叔父,自然在身边聚集了一个不小的圈子。 在他们看来,归附大唐绝对不亏,皇帝人也不错,弄个王爷当不是难事。 这就跟李存勖产生了巨大矛盾。 如今的河东,拥河中、振武、昭义、卢龙、义武、大同七镇,带甲二十余万,并且实力还在增长中,这种情况下,李存勖怎么甘心寄人篱下? 更何况汴梁已经有人向他秘密投诚了。 汴梁朝廷早上发生的事,晚上就到了李存勖的案牍上。 还为李存勖分析了当前形势,天下精兵良将,十之六七在大王河东,大王只需吞并黄河两岸,收梁国精兵、钱粮,再结好契丹,以为外应,残唐不足为虑也。 当年安禄山仅凭河北三镇就横扫了大唐,把顶点的大唐一把扯到谷底,现在的晋军,又岂在当年安禄山的燕军之下? “梁国所凭者,唯王彦章、黄文靖、牛存节等宿将而已,大王当施以反间计,离间汴梁君臣!朱友贞外仁内忌,昏聩软弱,远逊朱贼,必能成功。” 李存勖反复看着汴梁来的密信,最后又递给了郭崇韬。 郭崇韬看完之后,满脸惊讶,“这是何人之谋?” 李存勖笑而不答。 郭崇韬长于军略,玩阴谋诡计就差了一些,但也看出反间计的确有很大的成功几率。 “此计可行,梁军精锐只剩王彦章的龙骧军,相州与魏州互为犄角,破其一路,则魏博为我所得,逆梁之势去矣!” 李存勖哈哈大笑,连忙令文吏写了好几封吹嘘王彦章、黄文靖勇猛的信,大书特书汴梁现在不行了,朱友贞小儿坐堂,覆灭之日不远,我李存勖有多么仰慕两位将军,恨不得同塌而眠交颈而卧…… 当然,这些信不会送入相州和魏州,而是出现在汴州城中。 朱友贞也不是傻子,虽然生气李存勖骂他是小儿,但也没有太在意,还赏了王彦章、黄文靖一些金银钱帛。 不过短短一个月后,汴京忽然就流言四起,声言王彦章、黄文靖与李存勖秘密接触,黄文靖还在相州城下与李存勖饮酒,相谈甚欢。 流言传的的有模有样。 此时河东大将李嗣源领三千精骑穿过魏州与相州防区,兵临黄河,深入澶、滑、卫等地,一时间黄河之南风声鹤唳,百姓惊恐。 澶、滑、卫三州是汴京的北面屏障,随意突破一州,就能渡过黄河。 朱温在时,把这三州都打造成铁桶,但现在朱温不在了,人心军心难免惶惶。 朱友贞不禁对流言将信将疑起来。 赵岩、段凝等人趁机进谗,“黄文靖向来跋扈,王彦章多有怨言,此二人皆在要害之地,倘若变心,恐河朔非为国家所有!” 黄文靖跋扈是真,王彦章怨言也是真,但二人只是对汴梁朝政日非的不满,属于合理宣泄,就像一个忠心老员工看到公司江河日下,发一两句牢骚,其本意还是希望朝廷振作。 但朝廷的大佬们不这么想啊,认为二人是对他们有意见。 梁国内外早有矛盾。 特别是段凝,觊觎龙骧军不是一天两天了,多次建议朱友贞调回龙骧军戍卫汴京。 这种低劣的反间计在朱温时代肯定玩不转,但在对朱友贞却非常有效,削弱军头实力,加强中央权威,一直是他的梦想。 对朱友贞而言,王彦章、黄文靖都是外人,赵岩、张氏兄弟才是亲信。 或许梁国朝堂有人看出是反间计,但不是规劝朱友贞,而是趁机争夺利益。 再说劝了也不一定有用,说不定还引祸上身。 第四百八十章 虎视汴梁 天佑九年八月,梁主朱友贞调王彦章回汴京,以段凝为北面招讨使,左龙骧军指挥使,魏州刺史,张汉杰为相州刺史,招讨副使。 黄文靖仍回旧地滑州,王彦章加了一个左监门卫上将军的虚职。 敬翔力谏,直言段凝、张汉杰非李存勖之敌,国家危亡在即。 朱友贞尊老爱幼,客客气气的听完敬翔的谏言,然后一切照旧。 黄文靖旧部在手,虽然不满,但也服从调令。 而魏州情况比较复杂。 左龙骧军除了远宣武精锐,还征召了大量魏博本地精兵。 这几年王彦章声威远扬,天下知名,魏博壮士慕名而来,王彦章采其强健者,充入龙骧军中。 跟这个时代的武人一样,他们只知王彦章,不识汴梁朝廷。 魏博士卒本就骄悍,在王彦章的命令下,才捏着鼻子认了段凝这个新将军。 王彦章几乎是只身回到汴京。 段凝原本是渑池主簿,并无兵机勇略,因其妹绝色,被朱温宠信,所以才受到器重,但朱温并没有重用他,只是封了个刺史靠边站,朱友贞上位后,段凝便咸鱼大翻身,与赵岩、张氏兄弟沆瀣一气,成了朝中新贵。 其接任北面招讨之后,士卒骄悍难治,照样不给他面子。 段凝镇不住场面,常在夜间听到屋外有磨刀声,吓的夜不敢眠,灰溜溜的带亲信回澶州。 魏州兵权逐渐落在衙内都指挥使潘晏、牙将臧延范、赵训图等人手中。 而且本地牙兵与汴京来的左龙骧军矛盾日益加剧。 段凝粉饰太平,向汴京汇报一切都在掌握之内。 陈州的摩尼众起事,魏博的主将变动,只是梁国衰朽的冰山一角。 在大唐与河东的三面包围下,朱友贞全都看不到,各地小军头们自己过日子,报喜不报忧,张口就是要钱要粮。 民间苦难更不会在赵岩、张氏兄弟的讨论范围之内。 与其说是反间计奏效,还不如说是反间计加速梁国衰落的过程。 因为历史上的王彦章在朱温死后,也是长期坐冷板凳。 现在,大唐与河东都在积蓄实力,为即将到来的大战作准备。 值得一提的是,霍彦威因为跟朱友贞是发小,在灭朱友珪的时候暗中相助,被朱友贞升为左天兴军指挥使,算是汴京掌握实权的武将之一。 如今的汴州跟当年的长安一样,像个筛子,一举一动都在太原和长安的注视当中。 长安。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梁之将亡,咎由自取!”李巨川摇头晃脑道。 李晔倒是佩服起李存勖弄出一个反间计。 原本以为晋军会在魏州栽个大跟头,现在看来,魏州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李存勖此战不动则已,动则倾国而来。”周云翼自从跟平原成亲之后,便以枢密院参军留在长安。 “陛下,逆梁蔡州刺史王檀已暗中归附大唐!”赵义存道。 这消息李晔知道,说起来还是驻守舞阳薛广衡的功劳,他本就长期从事细作之事,暗中劝降了王檀、胡真。 胡真是朱温的元从宿将,死忠分子。 但王檀却动摇了。 此人本就是关中子弟,京兆人,从曾祖王泚起,四代俱是唐臣,祖父王曜定难功臣,僖宗朝任渭桥镇遏使,有击黄巢之功。 可惜当时的大唐江河日下,有能力者不能用,关中文武人杰,俱投奔关东蜀中。 王檀投朱温军中,勇出诸将,曾与勇士数十人潜入秦宗权军中,烧其辎重,其后攻罗弘信、时溥、朱瑾朱瑄、王师范,战功卓着,迁踏白都副指挥使,一步一步从底层走向梁军高层。 在朱温死后,投降大唐的人不在少数。 王檀的反正具有重大意义。 梁国的淮西防线形同虚设。 枢密院的作战计划早已出炉,李筠、高行周部攻许汝胡真部,朱瑾、郝摧攻颍州牛存节部,李神福部溯运河而上,攻取宿、宋二州,然后三部合击汴州。 不过李晔对此策相当不满意,因为它没有把晋军的反应预估在里面。 唐军围攻汴州,李存勖会眼睁睁看着? 梁国在三面围攻下,灭亡是必然的,李晔认为此战的关键就在于晋军的反应。 当然,汴梁也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有一定反击能力。 生死存亡之际,说不定还能回光返照一下。 “臣以为,逆梁未必没有还手之力,黄文靖、朱汉宾等人还有相当兵力,王彦章在汴京,若闻河北剧变,梁主必会启用,陛下不妨观梁晋大战,然后决之。”周云翼道。 李晔点点头,“逆梁内忧外患,主弱臣强,皇城司加强策反梁国军将的力度,有逾规的条件不妨先答应下来,灭梁之后慢慢料理。” “末将领命。”赵义存道。 现在是三年休养期的第二年,虽然岭南有大战,但都迅速平定了。 湖南、江西、宣翕、淮南等地,粮食产量连年增长。 老天爷也给面子,关中地区没有出现天灾,今年渭北还丰收了。 最让李晔欣喜的是蜀中,在崔源照等人的治理下,天府之国,也渐渐恢复往日的生机。 云南也是大治,不仅粮食自产自足,还向蜀中长安输送大量蔗糖。 宋齐丘在云南发现大量银矿。 大唐收复失地之后,政通人和,文武分治,国力开始呈现爆发趋势。 商路带来的利润也令大唐府库充盈。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此言非虚,人心思定,到处是荒田。 勋贵、世家士族、宗亲都被李晔压制,其利益被分配到普通将士与百姓身上。 也许有些勋贵不满,但想像以前那样拔刀而起,显然不可能,普通士卒不会跟着将领作乱,皇城司与宣教司也不是吃白饭的。 至于士族清流,没有刀子在手,叫的再响亮也没用。 寒门文人和武营士子也在逐步壮大之中。 这样一个环境,国力不上升也不可能。 唯一令李晔头痛的就是,自从废了太子之后,其他皇子们也渐渐长大,经过武营的培养之后,有些表现出卓越的才能,朝中请求册封新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 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一日无储君。 就连长安的街头巷尾也在谈论此事。 后宫中更是不安宁,谁都觉得自己有那么一丝机会。 李祤去了西域,李祎去了云南。 李禊、李禋等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拜会长安名流,混起了京圈,在长安扩展影响力。 不过在李晔眼中,这些都是虚的。 最聪明的却是李禔,出任渭北营田副使,今年丰收,就有他的汗水。 李佑更是投身最辛苦的辅军。 要说李晔最关注的还是这两个真儿子,虽然不喜欢裴贞一的招摇,但李禔能力还是相当突出的,不用说就知道很多人在暗中支持。 李佑则要低调很多,除了李晔和生母陇西夫人李渐荣,基本就没人记得他。 “还有时间。”李晔今年过不惑之年有四,身体还算健壮,观察两年还是没问题的。 继承人的问题贯穿整个五代。 连赵匡胤都不敢传位长子,而选择兄终弟及。 第四百八十一章 争夺魏博 魏博就像熟透的果子摆在李存勖面前。 然而还没等李存勖出手,魏博自己就大乱起来。 段凝感觉自己这个北面招讨使没有牌面,魏博军将都不怎么鸟他,于是上表朱友贞,魏博士卒复牙兵之故态,应从魏博镇中分出一个昭德镇,削弱魏博当地人的势力。 这个建议颇合梁国当前的时弊,各地都有牙兵牙将化的趋势。 朱友贞觉得没问题,朝中大臣也觉得没问题。 削藩的确没有问题,关键时间不对,主持削藩的人也不对。 段凝、张汉杰二人任意安插自己的亲信,当地牙将潘晏、臧延范、赵训图等人被挤下来,手中兵权缩小,潘晏原本是衙内都指挥使,掌握实权,魏博军界的一号人物,现在成了一个都虞侯,臧延范、赵训图更加不堪,降为都将。 如果有强力人物坐镇魏州,魏博士卒未必敢动。 但汴梁君臣表面削藩,其真实意图还是争权夺利。 魏博在李存勖眼中是块肥肉,在赵岩、张氏兄弟、段凝眼中也是。 他们忽视牙将的利益也就罢了,连士卒都忽视了,魏博在中晚唐的风风雨雨中飘摇一百二十余年,当地人极为团结,很多人父子两代兄弟宗族都在军中,因为频繁的战乱,调离各州驻守。 现在朱友贞大笔一画,分成两半,这些父子兄弟宗族怎么分? 当年罗绍威引梁军杀魏博牙兵之事才过去的五六年,老弱妇孺皆不放过,魏博人仍然记着这笔血仇。 天佑九年十一月,潘晏、臧延范、赵训图等人投降河东,引晋军入城,屠杀梁国最后的精锐左龙骧军。 其后,相州、贝州纷纷响应晋军,开城投降。 河北的烽火再一次点燃,变兵囚禁梁国将吏,送往晋军大营。 张汉杰眼见风向不对,快一步撤到卫州,才躲过了一劫。 这场持续的动乱直接动摇了梁国在河北的统治。 相、魏、贝三州相继失守,卫、澶、博岌岌可危。 十二月初,李存勖亲引步骑四万进攻澶州。 段凝手上只有两万汴京新招募的士卒,根本挡不住如狼似虎胃口大开的晋军,只坚守了三天,河朔重镇澶州落入晋军之手。 段凝仓皇逃窜河南。 与此同时,晋国大将周德威领卢龙精兵猛攻沧州。 河北梁军人心惶惶,士气一落千丈。 沧州、德州、棣州相继被周德威攻陷。 等汴梁君臣反应过来时,河北已经被处心积虑多年的晋军横扫,只有朱汉宾驻守的博州在狂风暴雨中苦苦支撑。 逃回汴梁的段凝大力行贿赵岩等人,居然逃过了罪责,毫发无伤的重新站在汴梁朝廷之上。 敬翔泣血请谏王彦章、黄文靖等为将,驰援博州。 “魏博为国家屏障,魏博失,则河南无一日之安,晋人铁骑随意剽掠,今乃生死存亡之际!陛下听老臣一回。” 段凝、张氏兄弟平时意见颇多,现在个个噤若寒蝉。 没有他们的干扰,朱友贞同意了敬翔的意见,以王彦章为河北讨击使,领五万禁军,会同董璋、黄文靖、霍彦威等将出征。 临别前,朱友贞亲自到城门前送行,泪流满面对王彦章道:“国家兴亡,全系将军一人,勿负朕望!” “李存勖斗鸡小儿,陛下勿忧,末将必克敌制胜!待末将得胜之日,必回汴京为陛下清扫奸佞小人。”王彦章信誓旦旦。 朱友贞身边的赵岩、张汉鼎等人目光幽幽的看着王彦章大步离去的背影。 大军从滑州渡河,董璋、霍彦威为前锋,黄文靖为侧翼,沿黄河席卷而下。 军中日夜鼓噪,要生擒李亚子。 河北梁军士气大涨,就连晋军听到王铁枪的名字,也产生了畏惧心理。 梁军气势如虹,连破晋军营寨七座,斩晋军两千。 澶州城中李存勖大怒,亲自引兵出城,与梁军对垒于秋山之南。 王彦章广设营垒,正面防御,令黄文靖引军偷袭魏州,断晋军之归路。 李存勖全然不管后方,一心要攻灭王彦章。 三面围住梁军营垒,李嗣昭领义儿军自东北面而攻,李存进领三千重步兵攻南面,李存勖自引从马直攻正面,还派出李嗣源骑兵巡弋黄河,扼阻河南援兵。 在李存勖看来,王彦章已是汴梁最后的支柱,攻灭此人,无疑是对梁军沉重的一击。 所以明知黄文靖偷袭魏州,他也在所不惜,再说魏州有李存审四千锐卒驻守。 大战在风雪中爆发。 李存勖与李建及、史建瑭、元行钦冲锋在前。 王彦章策马持铁枪立于牙旗之下,望着千军万马向潮水一样涌过来,提枪斜刺风雪,“但有老臣在此,必不教晋人踏过黄河一步!” 身后一千铁甲,人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宣武健儿。 战鼓、号角声穿透风雪。 轰鸣的马蹄声震动苍穹。 风雪很快被染成红色,然后又被白雪覆盖。 数不清的将士倒在冰冷的大地上。 李存勖冲杀在前,王彦章亦在前阵拒地。 柏乡大战之后,梁军精锐尽失,但在王彦章的激励下,禁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并不弱。 一场大战,持续三四个时辰,晋军丢下一地的尸体,仍旧无法攻破王彦章的营垒。 连李存勖身上都中了七八箭,还被长矛刺伤左臂。 猛将元行钦殁于阵中。 李嗣昭重伤,李存进三千步甲几乎全军覆没。 梁军也遭受了重创,但士气仍在。 王彦章持枪策马驰骋于军阵中,左右挑杀,生龙活虎。 风雪的呼啸声渐渐盖过战场的厮杀声。 一股寒意从李存勖心间窜起。 瞬间又被他心中怒火吞灭,“不杀王铁枪,汴梁何日可得?” 他还想再战,但战场形势已经渐渐不利于攻方,风雪越来越急,士卒的体力消耗严重,梁军有壁垒为后盾,士卒能稍稍得到喘息。 不过李存勖看不到这些,也不愿看。 他只看到梁军伤亡惨重,似乎随时要崩溃。 “定鼎天下在此一战,诸军不可懈怠,再随本王取王彦章首级!” 李存勖的确锋芒正盛,雄心如烈火一般炽烈。 从马直抖擞精神,战马再一次云集,然而刚刚开始冲锋,李存勖的战马就嘶鸣一声,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还把李存勖压在马腹之下。 “大王!” 李建及慌忙挪开战马,李存勖有精甲在身,人倒是无碍,只不过这一跌马,好不容易鼓励起来的士气瞬间消散了。 周围骑兵,全都消沉,战马更是疲惫不堪。 这样的军队上阵,跟送死没有差别。 尽管李存勖万般不愿意,但形势如此,也只能长叹一声:“退兵吧。” 周围士卒如释重负。 第四百八十二章 名将之悲 这一战杀的昏天暗地,伤亡惨重,双方都没有取得决定性进展。 李存勖回澶州躲避风雪。 虽然没有击溃晋军,但还是极大的振奋了梁军士气,王彦章与士卒饮雪卧冰,救治伤员。 总体来说,暂时遏制住了梁军在河北的颓势,各地被击溃的梁军开始重新聚集在王彦章麾下,梁军兵势复振。 黄文靖一路扫平北面城池,推进到魏州城下,因大雪而暂缓攻势。 同样,博州的战事也停歇了。 汴梁君臣缓了一口气。 朱温纵横天下三十载,到底还是有其底蕴在,晋军在李克用时代就遭受了一系列的重创,这些年扩张虽快,但伤口还未彻底弥合。 大雪稍停,朱友贞重振旗鼓,令青州刺史朱友谦、郓州刺史戴思远,支援博州。 梁军的反击开始了。 河南的重兵云集。 即便是一些有割据之心的小藩镇,在大敌面前,也抱成了一团。 梁晋厮杀二十年,双方血仇不断。 并未因李克用、朱温的倒下而完全消散。 梁国形势刚刚有所回暖。 朱友贞又给了李存勖一个助攻。 赵岩、张汉鼎进谗言,王彦章有勇无谋、损兵折将,致使禁军精锐沦丧敌手,此人不可再留河北军中,应以大将段凝取而代之。 严格来说,段凝胆子虽小,但能让朱温赏识,还是有些军事才能的,只不过在将星璀璨的唐末五代,实在有些平庸了。 朱友贞的一大特点就是耳朵根子软,对赵岩、张汉鼎青睐有加。 于是段凝再度启用为北面招讨使,总摄河北诸军,领禁军两万大将李仁罕为副手奔赴秋山前线。 王彦章目瞪口呆,士卒见段凝再度为帅,皆劝王彦章火并段凝,回师汴京以清君侧。 王彦章长叹三声,领着数十亲兵回汴京。 离去当日,三军恸哭,皆言死无地矣。 段凝洋洋自得走马上任,不过他没胆量跟李存勖玩命,引兵攻打西北面的相州去了,此举等同于敞开了澶州通往汴梁的大路。 李存勖蠢蠢欲动,有挥兵南下,一举突破汴梁之心。 不过此时东面战场形势不利,青州、郓州的援兵到来,跟朱汉宾里应外合,周德威不利。 当前形势,梁军仍有一定势力,汴梁坚城,如果不能速取,就有被河南大军围困的风险。 而且秋山跟王彦章死磕了一把,澶州主力损失较重。 李存勖遂驱兵救援周德威。 戴思远、朱友谦合兵一处,晋军数攻不下,士卒疲乏,粮草不济,引军退贝州。 魏博顿时平静下来,但谁都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魏、澶二重镇为晋军所得,消化之后,实力只会更加强大。 汴梁君臣因为河北战事的平息而沾沾自喜,却不知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当中。 时光步入天佑十年四月。 三年的休养生息期已经完结。 大唐各地的春耕刚刚结束,河北的战报像雪片一样飞入长安。 三年时光,李存勖始终没有迈过黄河。 逆梁一直摇摇欲坠,但始终没有崩塌。 李晔拜祭了香积寺中的大唐忠魂碑。 碑上的名字越来越多,其中就有李晔熟悉的人。 然而生在这样一个时代,拼命是每一个人的宿命。 农人拼命耕种,将士拼命杀敌,文人拼命读书。 连李晔这个皇帝,一路都是如履薄冰走过来的,现在终于快到对岸了。 “自安史以来,中土鼎沸,藩镇割据,杀伐四起,华夏沉沦,前有黄巢凌迟唐祚,中有秦宗权荼毒天下,后有朱温窃据神器,生灵涂炭,国家衰弱,四方夷狄裂中土之血肉而食,朕起兵危城之间,三十年辗转,筚路蓝缕,幸苍天不弃人心未厌,大唐有中兴之势,今朱逆犹窃据中原,朕养甲兵三年,当扫平天下,重振大唐昔日之盛……” 一封檄文在李巨川抑扬顿挫的腔调中念出。 所有人都屏息凝声,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直到李巨川念完,才半跪于地。 “诸位,大唐扫平天下之时至矣!” 如今的大唐已经不需要隐忍和苟且了,放眼天下,还有何人可敌? 汴梁不过是在苟延残喘。 李存勖有与大唐一争长短的雄心壮志,可惜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他。 历史上的他,在失去张承业、周德威的辅佐之后,并没有比朱友贞强上多少。 河东更像是一个放大的军事集团,武力固然强盛,然而并没有走出大唐的痼疾,也没有解决这片土地上根本矛盾。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刀子能解决表面问题,但深层次的问题需要统治者的智慧。 很可惜,李存勖曾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上,却并没意识到时代的命运向他呼啸而来。 也许他是一个战无不胜的战神,但却并不具备卓越的政治智慧。 在李晔的调整后,唐军分为四路,李筠、高行周进攻许、郑,朱瑾郝摧进攻颍、陈,李神福进攻徐泗,然后席卷山东。 李晔自引大军至唐州,以为后援,以备晋军的变动。 前后动用十八万正兵,各地辅军近三十万。 这便是大唐国力爆发之后的力量。 泰山压顶,无可撼动。 当年朱温二十万大军横扫河中窥视关中的恐惧,李晔还给他的子孙。 出兵当日,长安百姓全都出城送行三十里,很多人都流着热泪。 李晔骑在马上,心中亦是感触良多。 如果不是关中百姓的支持,他也走不到今天。 春耕之后,沿路一片生机勃勃,关中二十里一村,三十里一镇,平静而祥和,并没有因为行军而慌乱。 路过城池,也只在城外安营搭寨,秋毫无妨。 对这场战争的结果,李晔并没有多少疑虑,就算没有李存勖在河北牵制,汴梁也扛不住唐军的打击。 魏博对李存勖是熟透了的果子,同样,梁国对大唐也是熟透了的果子。 李晔七万大军、十万辅军浩浩荡荡东出,瞬间就震动了天下。 行至唐州,逆梁各地的投降密信像雪片一样飘来。 李晔没有丝毫兴趣,很多人只是为了保住继续吃香喝辣的权力。 他们投降也好,顽抗也好,都无法改变此战的最终结局。 就像无论王彦章多么忠勇,都无法改变汴梁覆灭的下场。 第四百八十三章 老将身陨 二十万唐军聚集在唐州,蔡州承受压力最大。 王檀杀监军赵嗣忠、牙将王崇胤等十七人,举州归唐。 淮西门户大开,李筠、高行周、薛广衡趁势而进,破北舞、洛岗、襄城、临颍等大小二十余城寨,兵临淮西最后的重镇许州。 胡真亲引三万大军来救,李晔令刘知俊两万天策右军迎击。 刘知俊等了四五年,好不容易有个出头的机会,如猛虎出匣,血战六场,于郏城大破胡真,兵围汝州城。 蔡州反正,胡真兵败,许州被围,梁国的淮西防线千疮百孔,颍州牛存节独木难支,被朱瑾、郝摧、王檀五万大军围困。 颍州城中到处都是唐军的劝降文书。 牛存节不为所动,还在城头斩杀动摇犹豫者千人,梁军遂萌死志。 自朱珍、庞师古、葛从周、张归霸、相继离世之后,牛存节成了梁军硕果仅存的大将,在梁军中的威望无人可比,就连新崛起的王彦章相形见绌。 牛存节虽然没有朱珍、葛从周的赫赫声名,但极擅防守。 朱瑾从秦宗权时代便是赫赫有名的猛将,一杆长槊,天下知名,却被牛存节死死压制在光州。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朱温活着的时候,都不能阻止梁军的颓势,现在朱友贞上位,赵岩、张汉鼎等人更是乌烟瘴气。 人心的溃败比战场的溃败更加无可救药。 梁军已是昨日黄花,唐军正如日中天。 朱瑾看着城头被斩落的人头,不由得对老对手心生敬意,“逆梁也算有几根忠骨。” 这话令一旁的王檀面红耳赤,朱温在时,对他也极为赏识,拔为踏白副指挥使、蔡州刺史、西面招讨副使。 郝摧不以为然道:“什么忠骨,乱臣贼子而已!” 王檀脸色越发不好看,他有心申辩,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当年在长安,黄巢破潼关而入,他有心为国杀贼,但僖宗跑的连人影都没,神策军高高在上,看不上他这样的无名小卒,后来朱温被王重荣策反,成了官军,他便投了朱温,从小卒做起,一步一步凭借军功升为小校,后被朱温看重。 转了一圈,又重回大唐,也算是奇事。 “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唐天下正朔,圣人出,豪杰归附,此乃天下至理。”朱瑾自己的黑历史也是一大把,当年以女婿的身份巧取齐克让的泰宁军,雄踞山东,有吞并八荒之志。 郝摧冲两人拱拱手,“我乃莽夫,无心失言,勿怪。” 王檀还礼,“牛存节沉稳雄毅,为逆梁柱石,今若能克复颍州,擒杀此人,此梁军破胆矣!” “正是如此!”朱瑾挥动长槊,“如今陛下亲临唐州,我等若是再无建树,有何面目立于军中!” 郝摧、王檀俱是面色一紧,这可是关系到他们今后的前程。 唐军名将极多,杨师厚、李神福就不说了,连老将谭全播都有收复岭南之功。 新一代崛起的年轻将领如过江之鲫。 而且朱瑾听到风声,皇帝有意在攻灭汴梁之后,提封大将军。 现在不玩命,以后很可能就没机会了。 “传令三军,先登者赏百金,本将亲自为他向陛下请功!”朱瑾发下军令。 传令兵四散而去,半个时辰,三军振奋,连辅军都激动起来。 在大唐军功最为荣耀,也最为稳固。 眼看天下行将一统,谁不想搏个封妻荫子? 投石在天空中呼啸,狠狠砸在颍州城墙上,一坛坛火油仿佛流星一样坠落。 大地和城墙都在颤抖,烈焰在城墙上升腾,着火的梁军发出痛苦的惨叫。 接着箭雨覆盖而下,黄土垒就的城墙上千疮百孔。 眨眼之间被染成红色。 梁军牙旗依旧在血火中飘扬,仿佛在嘲讽唐军的无能。 朱瑾挥舞长槊,一声怒吼:“攻城!” 铁甲铿锵作响,扛着长梯,推着云车撞车向前推进。 “轰隆”的巨响声中,颍州四面城门在撞击中瑟瑟发抖。 城墙上投下重石,砸毁撞车,投石、重弩也在这个时候反击。 但这些都不能熄灭唐军的旺盛战意,士卒身上中箭中石,但依然奋不顾身向城墙上攀爬。 牛存节亲眼见到一个全身着火的唐军,抱着梁军跌下城墙。 唐军之奋勇令他心中一片灰暗,戎马一生,他第一次心生惧意。 即便是当年面对疯狂的蔡军,他也没有这种感觉。 每一个爬上城墙的唐军,都带着蓬勃的朝气,脸上都是必胜的信念,置生死于度外。 “王者之师!”牛存节心中一叹,曾几何时,梁军也有此气象,可惜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便在无尽的杀戮中陷入疯狂。 此城今日是守不住了,就算守住又能如何? 汴梁还有明日吗? 作为纵横天下的老将,牛存节如何不知天下大势? 涌上城墙的唐军越来越多,往往一人就能压制住三四人。 牛存节惊讶的发现,唐军普遍比梁军强壮很多,唐军人手一把弩机,连发三箭,用完既弃,提刀杀入重围,而梁军的长矛在盔甲上折断,短兵相接,梁军劣势尽显。 这才几年,唐军的气质、装备都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这是国力的碾压。 以前的梁军也是这般碾压对手,现在汴梁的蛀虫们,短短三年,蛀空了一切。 牛存节既悲且怒,巨大的无力感像巨石一样压了下来。 “国家如此,末将只能以死报之!”牛存节摘下兜鍪,霜白的长发迎风飘舞,拔出腰间长剑,厉声道:“我辈武人死于战阵之中,夫复何求!” 引着身边亲兵杀入战阵之中。 颍州城墙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白刃翻飞,血肉横溅。 牛存节固然是英勇的,只可惜在大唐全面复苏的大背景下,时代的潮流不可逆转。 所以他的结局已经注定。 但亲兵把身受十几创的牛存节拖出战场时,这场战争再无悬念,城门被撞开,城墙上的梁军被压缩在一隅。 “我等退回城中,凭青壮百姓,犹可巷战!”亲兵都头厉声道。 “愿随将军死战!” 牛存节颤巍巍的站起,看了一眼火光漫延的颍州城,唐军入城第一时间不是劫掠,而是扑灭火焰,救治伤员,维持秩序。 在那一瞬间,牛存节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挥挥手:“降吧,活下去吧!” 亲兵们呆立当场,怀疑自己听错了。 “投降吧!”牛存节大吼一声,然后剑锋一转,脖颈间鲜血飞溅…… “大将军!” 城墙上哭嚎声一片。 “为大将军报仇!”亲兵都头大吼着,仿佛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 然而转眼间,三柄长矛刺入他的胸腔中。 “你们……”他万万没想到袍泽兄弟会对他出手。 “大将军有令,投降。” 城墙上兵器扔了一地…… 第四百八十四章 天无二日 颍州攻陷,牛存节阵亡,带给梁军的打击无以复加。 唐军甚至不需要攻打许州,可直接挥军北上陈、汴。 牛存节部覆灭,相当于松开了绑在寿州李神福身上的一只手。 李神福七万大军北上徐州。 这种灭国之战,只需堂堂正正碾压即可,不需要兵行险着。 李晔也希望看到汴梁与河东的反应。 大唐天佑十年七月,刘知俊、杜晏球攻破汝州,阵斩胡真。 汴梁在淮西的两块柱石全部倒塌,刘知俊直接挥兵郑州。 许州抵抗李筠、高行周、薛广衡大军一个月之后,终于不堪重负,牙将董元忠兵变,诛杀刺史王鹤识开门迎接大唐。 至此汴州已经向唐军敞开通途。 李晔领军进抵许州,离汴州只有两百多里。 李晔发动政治攻势,发布诏令,逆梁大势已去,中原山东士民将帅勿得附贼。 诏令像波浪一样从许州传遍梁地,汴州城内如丧考妣,百姓惊恐不安,士卒并无战心,牛存节与胡真的死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了。 淮西防线兵力不下十万,汴梁重将一半在西面,依然扛不住,汴梁就能扛住? 若只是损兵折将丢城失地也就罢了,当年朱温被秦宗权以十倍兵力围攻,汴州孤城一座,仍然坚强的挺了过来。 但朱友贞不是朱温,他没有收拾人心的手段,更没有朱温的狠劲,汴梁朝廷比民间更为恐慌。 很多人早就做好了打算,不是暗中投北,就是投西。 朱友贞问计于赵岩、张汉鼎,一人劝迁都兖州,一人劝伪降大唐,稳住皇帝。 朱友贞虽然仁懦,但并不是傻子,“四十万唐军西来,岂会善罢甘休?今形势不利,迁都兖州,军心民心俱不存矣!” 直到此时,朱友贞才又想起敬翔与李振,李振从朱友珪变乱起,就称病在家,不与外人来往。 而敬翔自从朱温死后,也是心灰意冷。 不过汴梁也是敬翔的毕生心血,国家危亡,还是挺身而出,“唐晋皆是陛下死敌,汴州城中仍有大军六万,粮草丰实,兵甲足备,以王彦章为将,足以拒唐军,魏博有军十六万,可令段凝、黄文靖、戴思远等将回援之。” 朱友贞道:“能救汴梁否?” 敬翔潸然泪下,“臣三年前就规劝陛下远离小人,重用贤者,陛下不听,方有今日之祸,眼下局面,就算能解一时之困,也不能救应全局。” 朱友贞怏怏不乐,怅然而叹。 王彦章又被启用,拔为马步诸军都指挥使。 其上任之后,力裁老弱,整顿兵甲,散府库之财给守城士卒,招募青壮,征集粮草、木石、火油、羽箭等守城之物。 此时梁国南北遭到夹击,盗贼蜂起,各地百姓富户向汴梁集中。 直接令汴梁人口达到八十万。 一定程度上增强了汴梁的防御力。 这也是朱友贞下决心坚守汴梁的原因之一。 汴州是很多梁军的家,只有在此地坚守,才能最大限度的凝聚人心。 没有汴州,朱友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唐军大举东出的消息自然也传到河北。 澶州。 李存勖面色阴晴不定,到目前为止,他连魏博都没吞下。 划河而治,似乎是最优选择。 但李存勖不甘心,他看的出来,以唐军如今的势头,偏居河北迟早也是覆灭的结局。 当然,晋军很多军将觉得无所谓,这么多年的结盟,让他们大唐的认同度提高。 李存勖的晋王,是大唐的晋王。 正统性,无疑是皇帝手上最锋利的武器,这么多年,皇帝势如破竹一般重振河山,除了军威,李存勖觉得最主要的还是大唐是天下正朔。 三百年大唐,曾经辉煌一时,无数人为之侧目,大唐虽衰,但人心未厌。 这才是大唐崛起的根本。 “大王,汴京密信!”斥候风尘仆仆的呈上一颗蜡丸。 李存勖捏开,取出其中纸片。 信很短:“唐军一时难以猝攻汴州,大王可遣周德威攻略山东,同时亲率河东雄师逼降段凝,放黄文靖归南,兵临滑州,以观汴梁形势!” 段凝自接任王彦章为北面招讨使之后,收拢梁军败兵,兵力达到九万。 而山东盗贼蜂起,戴思远、朱友谦兵力被牵制,不能平定地方。 “此二策当真精妙,唐梁争锋中原,我军攻略山东,坐收实利!”郭崇韬再次叹服。 李存勖眼中闪过一缕精光,“段凝此人庸才尔,接任王彦章以来,缩首相州,未尝没有坐观形势之心,朱友贞若灭,安时以为河北大唐能相安无事否?” 郭崇韬一愣,没想到李存勖这么快就问出了这个问题。 当然,作为晋军谋主,他也反复思索过这个问题。 答案显而易见。 李存勖坐拥河北,兼并漠南,现今窥伺河南,兵强马壮,天下良将一半在河东,如此实力,怎会屈居他人之下? 同样,皇帝也不会允许一个割据的河北存在。 皇帝的口号就是重振大唐,纵观今日之大唐,境内可还有节度使? 即便现在皇帝跟李存勖相安无事,下一代呢?下下一代?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两个雄主生在同一个时代,结局也是注定的。 “不能!”郭崇韬半跪在李存勖面前,低下头。 这个臣服的姿态令李存勖相当满意。 “不错,大丈夫生天地之间,安能寄人篱下?河东三代人经营,岂能丧于本王之手?传令周德威,进取山东!安时随本王走一趟相州!” “臣领命!” 李存勖亲引大军出澶州,向西北面的相州而去。 黄文靖探听到动向,立刻南下渡河,向汴梁而去。 朱友贞广发勤王的诏令,到目前为止,只有黄文靖动了。 周德威挥军南下,博州朱汉宾无动于衷,既不拦截,也不向南面的青、郓示警,反而暗中与李存勖书信往来。 朱汉宾身为朱温假子,尚且如此,可见梁国之形势。 反而是戴思远,窥破晋军意图,引军拦截,同时告知朱友谦。 然而令戴思远没想到的是,朱友谦缩在青州,按兵不动,向朱友贞索要平卢节度使的职位。 戴思远独木难支,与周德威力战,兵败被俘。 汴梁的平卢节度使任命还没下来,朱友谦就投降了晋军。 周德威也明白朱友谦的意思,过青州而不入,扫荡淄、郓、兖等地。 第四百八十五章 山东群盗 淮南,李神福水陆大军向徐泗挺进。 凡是有水道的地方,就可以见到大唐水军。 为了进一步拓展水军的优势,李神福还下令民夫辅军扩宽了水道。 梁军自陈璋、王景仁覆灭之后,就没有成建制的水军,台鄞于天佑七年伤病死在宿州。 其实自从收复淮上四州后,梁军在淮北已经处于全面的颓势,唐军引而不发,只是出于全局考虑。 李神福部全部是江淮子弟,是继高骈、杨行密之后淮南的第三人,淮南士卒皆愿为其效命。 在朱温活着的时候,也曾试图策反李神福,封他为淮南王。 李神福把汴梁使者的人头挂在寿州城上。 当年淮南剧变的时候,他有很多种选择,却选了最艰难的一条路,投奔大唐。 他没有辜负大唐,大唐亦没有辜负他。 李晔将整个淮南的军务托付于他,父子三人皆为重将,荣宠自不必说,成了长安新崛起的将门。 “蒋殷如何回复?”此刻的李神福已经领着上百轻骑,驰骋在淮北,视察北面形势。 梁军在宿州布置了重兵,以加强汴州东南的防守。 蒋殷此人原为王重盈养子,朱温破河中,斩王氏兄弟,收降朱友谦、蒋殷、王瓒等人为已用,因蒋殷有政才,迁至宣徽院副使,徐州刺史。 不过蒋殷有政才,但同样有野心,一向跟朱友珪走的很近。 朱友贞上位,内忧外患,不是李存勖进犯就是内地叛乱,没时间收拾蒋殷。 “蒋殷称愿归大唐,但境内盗贼蜂起,求封感化军节度使。”皇城司统领武元登道。 李神福眉头一皱,“此人还真是野心不小。” 感化军节度使是当年时溥的封藩,时溥有平黄巢、围剿秦宗权之功,但蒋殷有何功劳? “贪得无厌!”李神福冷笑道,“难道他不知道这是取死之道?” “他知道,但河东大将周德威扫荡山东,封朱友谦为平卢节度使,此人欲火中取粟,而且末将探知,蒋殷也在积极与周德威联系。”武元登笑道。 淮南转运使徐温道:“徐州淮北重镇,不如先从其所请,快速进入山东,抢占兖、郓!然后再图蒋殷。” 眼下的局势,是唐军与晋军争抢山东。 这也是皇帝令李神福北进的主要目的。 李神福环视众人道:“不可,徐州既为重镇,必须掌握在我军手中,否则蒋殷若起二心,我军北进之师,片甲不得归淮南,当年朱温灭时溥取徐州,才有席卷山东之势,蒋殷若不为大唐之臣,则为大唐之敌,徐州司命之所属,不可握于他人之手!” 徐州即为古之彭城,项羽灭秦宰割天下,而以彭城为都。 武元登瞥了一眼徐温,“节度使乃国家权柄,授人容易,收回万难,此例一开,军中宿将必人心浮动,如今大唐中兴在即,岂能受一小小蒋殷胁迫?” 徐温亦拱手道:“属下惭愧。” 李神福不以为意,“只要徐州在手,即便周德威取山东,他日依然可以凭借此地再图山东!传我将令,大军即刻起拔,北进徐州!” 淮北诸地,早就被唐军渗透的千疮百孔。 自朱友贞继位之后,汴梁朝廷乌烟瘴气,各地军头肆意妄为,苛捐杂税徭役重赋,像洪水一样席卷而来,百姓不堪忍受,开始向淮南逃遁。 生存永远是这时代人的第一要务。 淮南唐军大举北进,居然受到沿途百姓的欢迎,地方势力也积极配合。 刚刚抵达徐州城下,泰山以南州县主动归附。 这反倒让蒋殷的局势非常尴尬,周德威还在淄齐地区,朱友谦虽然投归了晋军,但当地其他势力没有。 戴思远的遗部还在顽强抵抗,郓州牙将王彦童仍率领残军抵抗周德威。 王彦童乃是王彦章族弟,同为郓州人。 总之,周德威南下之途受到了强力阻挠。 蒋殷的徐州反而成了一座孤城,汴梁方面的援军不可能了。 他原本是想以徐州作为政治资本,节度使什么的,完全可以商量。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没想到李神福这个武人根本不给面子,谈都不谈,提着刀子就上来了,弄得他也骑虎难下。 徐州城外,旌旗避空,铁甲曜日。 动不动就是震天动地的战鼓与呐喊声。 徐州军刚一紧张,上城防守,却发现只是唐军的操练。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聚集在徐州城下的唐军越来越多。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一颗三十斤的重石砸在徐州南城楼上,唐军战鼓震天一般响了起来。 “徐州士民听令,大唐王师吊民伐罪,征讨不臣,负隅顽抗者破城之日全家充奴,识时务者,皆有封赏……” 一封封劝降书射入城中,很快便掀起了狂风巨浪。 逆梁的河西区域在汴宋等中原之地。 当年朱温攻破徐州,烧杀抢掠一样没落下。 汴梁成了破船,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徐州百姓还愚忠到为朱氏陪葬的地步。 就连蒋殷认的几个武人儿子目光总是冷嗖嗖的。 劝降之后,便是投石羽箭。 蒋殷扛不住了,或者说徐州根本没有顽抗的心思,只是蒋殷自己的私心作祟。 徐州城门终于打开。 李神福松了一口气,倒不是攻不下徐州,而是刀兵之下玉石俱焚,徐州为淮北第一重镇,人口逾二十万,钱粮广盛,城池坚固,在李神福的构想中,徐州是接下来大战的前出基地。 蒋殷投降之后,立即被控制起来,送往后方扬州,远离根基之地。 武元登看着蒋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禁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果他少这么多心思,第一时间归唐,说不定以后就有立身朝堂的机会。 毕竟徐州被他治理的不错。 现在鸡飞蛋打,以后最多也只是个知州。 唐军控制全城之后,在城外建营,移降军于城外,裁汰老弱,得军精兵一万。 李神福以辅军规格待之,徐州军大喜。 消息传到城内,参军青壮蜂拥而至。 被徐温收为辅军。 从隋末起,山东地面一直桀骜不驯,响马、山匪、土贼、私盐贩子此起彼伏。 把大唐掀得底朝天的王仙芝、黄巢都是山东人。 李存勖先取山东的策略非常高明,但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周德威大军前线作战,响马盗贼后方哄抢粮草辎重,弄得晋军不胜其扰,无法进取郓、兖。 周德威回军清扫,盗贼避入山脉之中。 八百年前泰山贼臧霸、孙观是连枭雄曹操也忌惮的存在。 盗匪、私盐贩子在这时代是有前途的职业。 朱温最初也是盗贼起身,拉起一支人马,后投奔黄巢。 第四百八十六章 争夺兖州 周德威很快就发现贼人背后有一只若隐若现的手。 寻常盗贼根本不会这么有组织性。 周德威曾派人去收降山东群盗,许以高官厚禄,却根本无人理会,使者连山门都进不去,有些使者直接消失了。 即便有一些盗贼被招揽,但很快就被其他贼人围攻。 周德威怀疑是朱友谦在暗中作祟,毕竟朱友谦镇青州五六年,势力盘根错节。 晋军经略山东,利益损失最大的正是他。 如果没有周德威的南下,朱友谦至少是个平卢节度使,若野心再大一点,鲸吞整个山东也不是不可能。 无论将来投唐还是投晋,都更有底气一些。 周德威止步淄州,召朱友谦来见。 朱友谦来是来了,但带着三万大军而来,很明显也不信任周德威,怀疑周德威要趁机搞掉他。 两边这么亲切的会面之后,猜忌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加严重了。 此时周德威也面临李神福徐州一样的局面,如果朱友谦怀有二心,周德威的四万卢龙军,很可能回不了河北。 作为河北大将的周德威,很快就做出了李神福一样的决定。 只不过朱友谦不是蒋殷,而是彻头彻尾的武人,而且还是唐末最精明的一批,原名朱简,当年朱温引二十万雄兵扑入河中,李晔舍弃陕虢,李克用舍弃晋绛,王师兄弟授首。 但朱友谦却活得很滋润,极力侍奉朱温,“仆本无功,而富贵至此,元帅之力也。且幸同姓,愿更名以齿诸子。” 朱温遂收为义子,赐名朱友谦。 此时的朱友谦已经觉察到周德威的敌意,自知不是敌手,暗中向李神福求援。 声言当年投降朱温是多么的不得已,多么的委曲求全。 李神福当机立断,一面令部将刘存刘信引两万大军支援,一面向周德威写信,青州已归附大唐,河北诸军当退! 此时郓州的王彦童也得到消息,来凑热闹。 山东出现四方角力的场景。 然而周德威当机立断,引兵猛攻青州。 卢龙军从中唐起就是天下强军,左手打契丹,右手压制河朔,即便在刘仁恭手中,也是不虚李克用与契丹人。 现在到了名将周德威手中,更是如虎添翼。 朱友谦玩阴谋诡计还行,正到了两军搏命的当口,远远不如周德威,又贪生惜命,精锐留在身边。 反观晋军,周德威亲抵城下督战,鼓舞士气,长子周光庭血战于阵前。 汴梁的精锐早就在柏乡一战损失殆尽,晋军面对梁军有心理优势。 青州只扛了三天,便被晋军攻破。 朱友谦领三千精锐突围逃入泰山之中。 等刘信刘存的两万人马赶到的时候,青州已经落入晋军之手。 晋军以逸待劳。 两军现在仍是盟友,刘存即便撕破脸皮,两万人马,也攻不下淄青,只能引军退还。 拿下青州之后,周德威背后的一根刺被拔除,不顾境内依旧肆虐的盗匪,马不停蹄的直奔兖州。 整个山东的核心区域正是兖州。 几千年以来,素有“军事重镇、九省通衢、齐鲁咽喉”之称。 当年朱瑾夺了齐克让的兖州,便有并吞天下之心。 朱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鏖战九年,才灭了朱瑾朱瑄兄弟。 晋军如果拿下兖州,就可把唐军堵在徐泗,然后慢慢消化山东,与河北连成一片,抱中原入怀中。 唐军如果拿下兖州,晋军在山东就会受到极大的压制,平卢时刻都在唐军的打击范围之内,向西还能进取曹宋等核心区域。 幸亏当时李晔修改了作战计划,令李神福进取山东,否则现在偌大的山东地区就是晋军的口中食。 周德威为北军名将,李神福为南军名将。 现在两人的目光落在同一处。 兖州刺史张万进在朱友珪兄弟父子相残之后,自领泰宁军节度使,自专兵赋,不鸟朱友贞朝廷。 本来唐军大军北进,张万进觉得汴梁差不多了,有蒋殷的下场在前,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只请求一个上将军、自领本部人马去海州。 两边都谈的差不多了。 但现在周德威的强势南侵,人还没到,李存勖的封赏就到了,义昌军节度使,沧州刺史,崇政副使。 张万进本来认命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别看大唐这些年又拿下河陇、松维、云南、湖南、岭南等偌大的地盘,其实在关东人眼中,并不觉得大唐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天下的核心仍在关东。 而关东主要区域正是河北与河南。 安禄山只是河北一半的土地人口便掀翻了盛唐。 张万进更是这时代的老油条,原本是云州小校,后李克用木瓜涧大败,觉得河东要完,投北方狂犬病刘守光,刘守光覆灭,见朱温势大,又投了朱温。 大唐自然是比河东强太多,但关键大唐抠门啊。 什么都不给,只想白嫖他。 张万进以前没有选择的时候,只能认命躺平,但现在机会来了。 身为唐末武人,墙头草两边倒,张万进绝不能给武人丢脸,当下又背弃大唐,投入河东的怀抱。 …… 没能把周德威堵在青州,李神福已经非常自责。 现在周德威的手又伸向兖州。 李神福当即引七万大军,直扑兖州。 “山东形势在此一战!兖州落入河东之手,是失山东也,诸位还有何面目面见陛下!” 在李神福的激励下,诸将皆奋然。 武元登向李神福拱手道:“我军与晋军只能暗争,不能明斗,末将这就去山东拖住周德威,将军宜速取兖州,然后平郓州,将晋军封在平卢!” 皇城司之事虽然不需要向李神福汇报,但李神福已经觉察到山东盗贼蜂起,与皇城司脱不了干系。 “五天,本将只需要五天时间!”李神福斩金截铁道。 “末将在山东静候将军佳音!”武元登眼神锐利如鹰。 徐温静静的看着武元登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冲李神福拱手道:“末将请为先锋!” 李神福满脸诧异,并不是因徐温的请战,事实上,徐温、李神福同为最初追随杨行密的淮上三十六英雄,能力绝对不差,能文能武,治理扬州三年,令一个饱经战火荼毒的城市迅速恢复生机,为此次北伐提供了强大的物力保证。 只不过徐温向来低调,在杨行密时代如此,在朱温手上如此,在大唐同样如此。 跟周围嗷嗷叫向前冲的将佐相比,他似乎没有什么雄心壮志。 而现在他主动请战了。 作为老相识,李神福自然是知道徐温能力的,“好,我给两万正兵,三万辅军。” 徐温却道:“不用,只要徐州一万精兵两万辅军即可,三日之内,必克兖州!” 第四百八十七章 进军汴梁 李晔望着巍峨的汴州城,心中感慨良多。 自许州攻陷之后,一路势如破竹,陈州投降,郑州被刘知俊攻陷,中原城池望风而降,汴梁设置的关隘重镇在十六万大军面前,稍稍抵抗便投降了。 许州之后,也没有雄关可守。 只有汴州城在风尘中屹立着。 这是一座不下于长安的雄城,朱温经营二十多年,无论是黄巢还是秦宗权,都没有攻陷此城。 唐军兵临城下已经是一种胜利。 不过从汴州城的气势来看,想拿下它并不容易,城墙高耸,城上旌旗招展,士卒精气神饱满,远胜沿途州县的败兵。 “朕听说汴梁乌烟瘴气,怎么还有此等气象?”李晔皱眉道。 “回陛下,贼首朱友贞启用大将王彦章,散府库财物奖励士卒,梁贼上下一心。”赵义存道。 “王彦章!”有此人防守汴州,此战怕是难打了。 “城内有王彦章,汴州东北,有黄文靖部一万四千人,另有汴梁周边勤王贼军三万,各自为战,河北有段凝部九万人,梁军可战之兵在二十万上下。”周云翼道。 薛广衡看了一眼周云翼道:“近闻李存勖与段凝暗中来往,恐河北梁军将降于河东。” 李晔记得历史上的后梁就是葬送在段凝手上。 跟李存勖对阵,当然不是对手。 也就是说段凝有极大的可能投降李存勖。 “山东战况如何?”李晔揉了揉额头。 枢密院的战略是灭梁,然后收中原山东之地,把李存勖挤压在河北,不出两年,消化梁地之后,李存勖即便项羽复生也无可奈何。 历史上李存勖百战灭梁,一方面是朱友贞君臣的大力配合,一方面是汴梁就在黄河南岸,李存勖军事冒险,奇袭汴梁。 “李神福将军攻占徐州,正向兖州进发,周德威克平卢,也向兖州急进!” “李存勖这是要跟大唐争锋吗?”高行周怒道。 “李存勖得魏博不知足,还要争抢山东,其心可诛!”周云翼沉声道。 将佐们一个比一个愤怒。 李晔倒是一点儿也不奇怪,出征之前,他就考虑到了梁军的反应,幸亏当时临时修改了计划,令李神福攻徐泗,夺山东。 当然,这也造成围攻汴梁的兵力不足。 如果李存勖收编段凝之后,引军向南,到时候唐军是打呢?还是不打? 这也是李晔头疼的问题。 主动权捏在别人手上非常难受,而且李存勖极具冒险精神。 汴梁有王彦章,有七八万的梁军,还有至少十万的青壮,作为一国都城,粮食肯定也是充足的。 “陛下,汴梁难以猝攻,李存勖在河北虎视眈眈,当此之时,末将以为但扫除汴州外围宋亳、曹滑、濮郓等州,剪汴州之羽翼,兵临黄河,以据北军南渡,然后可徐图汴州!”杨师厚道。 杨师厚是这时代顶尖的将帅,他的意见李晔自然相当重视。 摊开地图,李存勖取河洛、魏博、义昌、平卢之后,与大唐呈犬牙交错的态势。 宋亳、曹滑、濮郓六州的重要性瞬间就凸显出来。 与其在汴州城下磕的头破血流,还不如把能占的便宜都占了,封锁黄河。 “令朱瑾、郝摧攻宋亳,李筠攻滑州,高行周扫荡曹、濮、郓三州。” 这些地区都是汴梁的核心区域,拿下它们,梁国也差不多完了。 “末将领命!”李筠、高行周兴奋道。 河北。 段凝夺回相州之后便裹足不前,一直观望。 如今的汴梁,即便扛过这次危机,也免不了灭国的命运。 别看段凝跟赵岩、张汉鼎等人走的很近,但对大势的把握,比他们强多了。 南北西三面夹攻汴梁,若是朱温在,还有可能力挽狂澜,而朱友贞,还是算了吧,段凝看不到任何希望。 大唐席卷天下是注定的,不过大唐对武人的态度令他一直下不了决心。 投唐之后,这种拥旄仗钺的日子就一去不返了。 节度使更是不可能。 习惯了权力的甘美之后,段凝实在无法回到坐冷板凳的日子。 就在这种观望与踌躇中,李存勖亲引四万大军气势汹汹的冲相州而来。 段凝有九万大军,手上有董璋、李仁罕、霍彦威等将,却龟缩在相州城中,任凭四万晋军从容堵在南面。 “晋王召右威卫大将军阵前一叙!”几百骑兵堵在城门前大吼。 城上梁军却无一人敢动。 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士卒。 李仁罕面红耳赤,手上青筋暴起,董璋、霍彦威不动声色。 段凝倚在城墙上,看着城下盔甲鲜明士气如虹的晋军,心里一盆一盆凉水泼下。 “晋王召右威卫大将军阵前一叙!” 段凝全身一颤,“晋王若是有胆,可到城下来!” 他没有与李存勖阵前一叙的胆量,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李存勖来不来,就是他的事了,自己也没拒绝他。 段凝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李存勖。 李存勖真的来了,三骑堂而皇之缓缓而来,左手李建及,右手史建瑭,一人持盾,一人持旗,三人都是这时代顶尖的人物,站在一起,如龙虎相聚,英气勃发,威风凛凛。 就算不看大旗,只凭气势,就知道来者绝非常人。 梁军皆为其心折。 李仁罕、董璋、霍彦威三将不禁佩服起来。 霍彦威在段凝耳边低声道:“将军可密令床弩投石杀之,李存勖一死,北面之危可解。” 段凝摇头道:“晋王以诚待本将,本将安能行此毒计?” 董璋道:“若能杀晋王尚可,若被他逃了,是自绝于天下,相州城薄,无以拒晋军!” 很显然,董璋摸透了段凝的心思。 霍彦威心中一叹,暗道梁国灭亡,乃是天意。 “段将军何在?”李存勖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仿佛是在接见臣子一般。 “晋王安好。”段凝走到城墙前拱手。 李存勖在马上还礼,然后是嘘寒问暖,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绝口不提招降之事。 连霍彦威都怀疑李存勖只是来寒暄的。 两人交谈了一炷香功夫。 该聊的都差不多了,李存勖忽然道:“段将军天下英才,不如归本王麾下!” 还未等段凝说话,李存勖大笑几声,转身离去。 留段凝在风中独自凌乱。 什么承诺都没给,也不敢降啊。 霍彦威望着李存勖的背影,现在是射杀他的最好时机,也是最后时机。 但见到城墙上垂头丧气的士卒,他忽然也失去了兴致。 柏乡之战后,梁军已经被打趴下了。 闻李存勖之名而丧胆。 而现在,李存勖亲抵城下,更是夺走了相州梁军最后的胆气。 一个时辰之后,晋军的使者入城。 这一次是实质性的谈判。 大同节度使,自统部众,枢密副使,霸府都尉。 除此之外,李存勖还表示愿意收他为义子,连名字都替他想好了——李绍钦。 此时的李存勖不过二十七岁,段凝已经三十九了…… 不过段凝并不觉得这是侮辱,反而是荣耀。 只有父慈子孝,才能加强双方的信任,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常规操作。 大同远离唐晋争锋的前线,正适合段凝的心思。 也许河东争不过大唐,但守住河北还是可能的,有几十年的大权在握和富贵就够了,天下到底走到哪一步,还说不定呢。 没见李存勖之前,段凝不敢确信,见了之后,段凝忽然就对河东有底气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明争暗斗 “你现在还有选择吗?”武元登的眼神,仿佛鹰隼盯着猎物。 一只色厉内荏的绵羊。 尽管横刀夹在脖子上,武元登气势丝毫不减,仿佛他才是握刀之人。 而朱友谦只是待宰的羔羊。 “只要本将一声令下,可以把你剁成肉泥。”朱友谦好歹也是手握一方藩镇的兵头,虽然现在成了泰山盗,但威风和场面还是要的。 武元登直视他的眼睛,“我死不足惜,大唐还有千千万万我这样的人,而天下,再无将军容身之地。” 朱友谦只是一个盗贼头子,泰山在天下大势面前,并不能给他提供足够的心理屏障。 他是聪明人。 而武元登背后是大唐,是天下大势。 朱友谦当然不敢真的杀武元登,忽而大笑起来,“好,我朱简三十年来识遍天下豪杰,你是第一人!” 亲兵刀剑退去。 武元登伸了伸懒腰,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是不是豪杰,就看将军敢不敢动周德威!” 朱友谦冷哼一声,“周德威坏我基业,破我城池,我与他势不两立。” “如此甚好,大唐用人之际,凭功论赏,此功足以在大唐立足!” 朱友谦眼珠子一转,一刀插在山土上,拉着武元登跪在刀前,“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朱简愿与武统领结为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如违此誓,必分尸于刀剑之下!” 武元登一阵腹诽,用得着这么狠?还要拉着自己? 当然,他也知道朱友谦是想找个靠山。 老江湖就是老江湖,拿得起放得下,眼光比誓言还毒辣几分。 见朱友谦眼中冒着精光,武元登只能拜了下去,“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武元登愿与朱将军结为兄弟,如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二郎!”朱友谦大笑着扶起武元登。 武元登却是一愣,这朱友谦看上去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啊,怎么就成大哥了? “哈哈,兄长!”武元登脸上笑兮兮,心里…… 朱友谦拔起地上的横刀,眼神中透着一股狠劲,“兄弟们,仇人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这年头只有怂的主将,没有怂的士卒。 当日从青州突围的士卒都是跟随他多年的精兵,也是他的家底。 “杀!” 三千多把横刀举起,士卒眼中皆是复仇的怒火。 看着这些杀气凛然的士卒,武元登心中松了一口气。 朱友谦能在这世道里混的如鱼得水,还是有其过人之处的。 泰山北麓,十几支衣衫褴褛的“大军”仿佛蚂蚁搬家一般向西北而去。 很多人并不知道是干什么,但只要有东西抢,有饭吃,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几百皇城司的兄弟们加入其中,暗中操控着局势。 几批最强的贼众首领就是皇城司的虞侯。 皇城司虞侯,相当于军中上校尉,随便一个拎出来,当个指挥使绝对够了。 当然,仅凭这些乌合之众拦住周德威是不可能的,但给晋军带去一些麻烦绝对没问题,皇城司有的是这样的手段。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山东梁军数次讨伐他们,全都无功而返,周德威这个外来户,想在短期内消灭他们,也是不可能的。 剩下的就要看他这个刚刚结拜的兄长了。 话已经说的很明白,凭功论赏。 朱友谦不会听不明白。 事实上,摆在周德威面前最大的问题也是泰沂山脉,除了山,兖州境内还有大小河流二十余条,难以发挥骑兵的优势。 尽管如此,周德威舍弃步兵,丝毫不爱惜战马,一路向兖州冲去,单是累死的战马就有六百多匹。 兖州的归属,将决定山东的归属。 没有兖州,到手的平卢在黄河之南独木难支。 而有了兖州,泰宁镇就捏在手中。 “报将军,有数股贼人前方设壕沟、以山石阻路。”斥候飞马来报。 周德威被这群讨厌的苍蝇滋扰习惯了,习以为常,他们不来,周德威反而觉得奇怪了。 “有多少人?” “不超过八百众,石将军已经去追击了。” 周德威点点头,“继续行军!” 然而在山路上还没走上十里,又一名斥候奔来,“报将军,前方有五百泰山贼拦路!” 周德威眉头一挑,还未下令,两边山丘上人声鼎沸,擂木巨石滚滚而下。 放眼望去,只见一群乞丐般的人在山头上嚎叫。 这些木石大多还没滚到大道上,就偃旗息鼓了。 晋军一个人都没伤到。 但山头上的乞丐们一个个像打了大胜仗一样欢呼着,有些人骂骂咧咧的,不堪入耳,有些人解开了裤腰带子,对着晋军放水……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高。 河北耿直的汉子们一个个恨的牙痒。 而当晋军举起弓箭的准备还击的时候,山头又是一阵鬼哭狼嚎,乞丐大军一哄而散。 周德威面不改色,知道这是对手的小把戏,“不要管他们,继续赶路。” 敌人越是这般阻拦,说明兖州还在张万进手中。 大丈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晋军再度开拔。 一次能忍,两次能忍,三次还能忍…… 然而四次五次六次之后,饶是向来沉稳的周德威也沉不住气了。 这些乞丐非常影响心情。 还在沿途的草地上下药,战马吃了之后,一直拉稀。 还有巡戒的斥候落入陷阱之中…… 白天也就算了,晚上这些乞丐四面八方的鬼哭狼嚎,虽然明知他们不敢进攻营地,但放放冷箭还是能做到的, 关键晋军也不敢睡啊。 三更半夜,更不敢放骑兵去追击。 如此弄了两天,晋军就是铁打的也扛不住了。 周德威自己也眼皮发颤,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停止行军,等待后方步卒!” 他做了一个聪明的决定。 六千骑兵已成疲兵,继续前行危险太大。 只有跟步卒汇合,再稳步推进,敌人越是这般骚扰,越说明兖州还在张万进手中。 晋军也松了一口气,选了一处开阔地安营搭寨。 葱岭的山岭上,武元登与朱友谦看着山下的晋军营帐。 “再往前一步,晋军就落入我们的埋伏中了。”朱友谦惋惜道。 武元登笑道:“周德威河北名将,为李存勖左膀右臂,名不虚传。” 潞州之战,柏乡大战,虽然李存勖挂了名,但真正的功劳还是周德威。 还有攻取卢龙,击退契丹鹰军,周德威战功赫赫。 在李晔的授意下,皇城司对河东诸将都暗中调查过。 “前军已不可得,兄长不妨攻其步卒!” 朱友谦两眼瞪得像灯笼,“后军有一万之众,我只有三千人……” “晋军精锐皆在前军,周德威智勇双全,难以成功,后军自恃人多,又无大将,兄长三千精锐,趁夜袭之,当可建功。”武元登嘴角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朱友谦心中百般不情愿,这三千人是他最后的家底。 “兄长若舍不得,弟与你同去,破其后军,周德威必不敢再进,兖州入大唐,大唐不会亏待兄长……” “好!”朱友谦咬牙道。 没有尺寸之功在身,在大唐也站不住脚。 朱友谦曾为朱温义子,在汴梁荣宠一时,总不能去长安坐冷板凳吧? 第四百八十九章 徐温破兖 在周德威被阻于泰沂山脉之北时,徐温陈兵兖州之南。 三万大军并不能围困兖州,张万进手上就有四万部众,还不算城内的青壮。 从城头上望去,唐军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精锐,盔甲破破烂烂,武器也是五花八门,士卒皆有羸弱之气。 一开始张万进还以为是泰山盗趁火打劫来了。 见到营中升起的旗号才确定这就是唐军。 张万进从云州一路投降过来,见过契丹军、晋军、燕军、梁军,唐军若是此等气象别说跟李存勖争锋,就是汴梁能不能打下来都是问题。 “斥候,斥候有什么消息?”张万进毕竟多年戎马,警惕心还是有的。 “报节帅,周将军被阻在山北,李神福大军还在徐州,筹措淮南粮食军械。” 张万进若有所思。 徐州是淮北重镇,唐军不掳掠,自然只能等后方辎重。 听说唐军还接济四面赶来的难民,张万进不由得失笑,李神福在南国偌大的名声,见识却如此浅薄,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难民。 也就是说,只要击溃城下的唐军,兖州就还是他的,凭此功说不定还能在河东占有一席之地。 这年头,什么都要靠刀子说话。 “令斥候四面详细查探。”张万进有些不明白了,难道李神福不想要兖州了?派这么一群老弱病残来? 一天一夜,唐军没有任何动向,只有斥候入城劝他投降,大唐不计前嫌。 唐末的兵头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徐温越是客气,张万进便越是觉得在虚张声势。 此人倒来倒去,混的风生水起,成为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对规则相当了然。 归降河东,没有投名状不会受到晋王的重视。 牙将邢师遇道:“唐晋暗争,将军挑之以明,若破唐军,皇帝见责,叱问晋王,节帅何以自处?” 张万进成竹在胸,“本帅能破徐温,便能挡李神福,强兵强镇在手,唐晋能奈我何?” 经营兖州城这么多年,张万进还是有些底气的,选山东材勇,复牙兵之旧制,效藩镇之故态,编为泰山都,一心想着割据泰宁镇。 邢师遇不再多言。 翌日,张万进点两万大军与五千泰山都,出城击徐温,留邢师遇守城。 徐温紧守营寨,张万进挥军猛进。 徐州兵虽然是新编的降军,但并不代表他们的战斗力弱。 当年庞勋八百徐州兵,一路杀回淮北,东南半壁烽火漫天。 剿灭黄巢的主力之一时溥,便是起身于徐州兵变。 徐温一眼挑中这一万徐州精兵,是深思熟虑的, 眼见张万进挥军杀来,徐州兵皆欲血战。 徐温却以辅军御前,领徐州兵退。 几员牙将大惑不解,“我辈皆欲死战,将军何故退走?” 徐温笑道:“泰勇都精锐,张万进骁勇,恐徐州将士不能敌,本将爱惜尔等性命,所以退走。” 兖州所在的泰宁军与徐州所在感化军,虽是邻居,但最爱攀比的往往是邻居。 牙将们一个个跪在徐温面前,面红耳赤,“若不能破张万进,我等皆愿死于阵中。” 自投归大唐以来,这一万徐州精兵受到唐军正兵的待遇,跟在梁军中不可同日而语,李神福爱惜百姓,更体恤士卒,淮南、徐泗人心悉归。 张万进想要投名状,徐州兵也想要。 徐温大笑道:“尔等皆愿死战?” 牙将以刀刺臂,“不破张万进,我等宁死!” 徐温长子徐知训拔刀刺地,振臂大呼:“大唐席卷天下指日可待,此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诸位要战,我父子当战于阵前,与诸位休戚与共!” 牙将们大喜,各回本阵约束士卒,不多时,徐州军气势大变。 历史上的徐温奸诈多疑,但同样善用将吏,严可求、骆知祥舍弃大唐的招聘,甘愿在他帐下充当幕僚。 此计也是三人商议的结果。 大唐取天下不可逆转,名将良臣无数,若再无功绩,恐埋没于蓬蒿间。 所以徐温才主动请战。 得到了李神福的鼎力支持和信任。 徐温擅于治理地方,但他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吏,当年三十六人追随杨行密起兵,只是一小小的伍长,此后十年,随杨行密夺取宁国、淮南两镇,灭秦彦、赵锽、孙儒等势力,被杨行密升为衙内右直都将、左长剑都虞侯,以勇将视之。 只不过杨行密麾下将星云集,徐温战功不显,所以才默默无闻。 此时的张万进已渐渐突破营垒,辅军抵敌不住。 徐州兵从侧翼迂回,击张万进之右。 徐温父子持刃在前,诸军人人奋勇,破入兖州军右翼。 自出战起,兖州军就一直压着辅军打,压根就没想过侧面会突然杀出一军。 张万进自以为兖州军精锐,但一支军队的气质,绝不仅仅是装备,而是从血战中杀出来的。 斗志、士气才是战争的核心因素。 不然历史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以少胜多的战例。 张万进有奶便是娘,自以为可以恃强凌弱,岂不知徐温、严可求、骆知祥早就把他看透了。 正常状况下三万二流军队绝攻不下雄城兖州。 即便李神福的七万大军全部压上,也很难在短期内攻破兖州。 徐州军一进入战场,人人如虎狼,择兖兵而噬。 一炷香功夫,右军兵败如山倒,徐军鼓噪而进,杀声震天。 张万进中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徐温引兵大进,身犯白刃之间,身披十余创,兀自冲杀,左右士卒皆被其所感,无不舍生忘死,杀向张万进牙旗。 被张万进引以为豪的泰山都,并没有稳如泰山。 一样的道理,泰山都养尊处优惯了,装备精良,待遇丰厚,却被张万进视为珍宝,轻易不上阵。 他们的表现比右军还要稀烂。 在徐州军的冲击下,丢盔弃甲,节节后退。 徐州军完全打出了当年八百悍卒的勇猛。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张万进性既轻险,专图反侧,今螳臂当车,将军以为能持久否?”严可求穿着一身兖州士卒盔甲,站在邢师遇面前。 皇城司之前策反过张万进,对兖州牙将也多有接触。 严可求正是在皇城司的帮助下,前来劝降邢师遇等将。 “节帅待我等如子,叛之不祥。” “张万进首鼠两端,自取灭亡,难道将军欲满城将士为其陪葬?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张万进为一己之利,置诸位于刀刃之上,可曾为诸位想过?”严可求牙尖嘴利,瞬间就击碎了他们的心防。 兖州投晋,张万进一意孤行,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平时不敢说,但到了现在关键时候,就有人站出来了。 “不错,我等投晋,张万进荣华富贵加身,却置我等何地?” “张万进乱臣贼子,他日安能善终?我等随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 邢师遇仍是被私情捆绑,不能决断。 就在此时,城下战场上,沸反盈天。 “节帅死了、节帅死了!” 邢师遇慌忙看向战场,兖军牙旗已倒,诸军溃散,被唐军赶羊一般追杀…… 邢师遇叹了口气,“归唐。” 遂引众人杀向城内,一面开城,一面清扫张万进余孽。 也许是张万进平时就不得人心,牙兵们冲出节度使府中,尽屠张氏满门。 严可求吓了一跳,急道:“大唐军法,不可侵害百姓,将军切莫犯之。” 邢师遇一惊,连忙约束本部,才让兖州城免了一场劫难。 兖州遂为徐温所得。 前后正好三日。 第四百九十章 地缘争夺 “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今皇帝分兵剪我羽翼,我军固守汴梁,自取死路也,将军当趁其不备攻其之虚,以解当前困局!”很久不露面的李振出现在城墙上,对王彦章道。 王彦章能在梁军中崛起,一方面是他的武勇,但这个时代武勇的人多了去,被埋没的不在少数。 另一方面则是敬翔、李振的大力推荐。 所以,李振对王彦章是有恩的。 敬翔长于政务,李振擅于谋略。 敬翔忠于朱氏,李振却对朱友贞失望透顶,知其听不进自己的谋划,所以直接跟王彦章建议。 王彦章深以为然,主动防守与被动防守差别很大。 但凡一个优秀的将领都知道其中的差别。 “皇帝二十万大军攻我,自以为天下大势水到渠成,必有轻我之心!” 两人刚刚说了几句话,张汉伦领着几名随从摇头晃脑的来了。 兵权虽在王彦章手中,但朱友伦并不放心,派张汉伦为监军。 李振一出现在城墙上,张汉伦闻着味儿就来了。 赵岩和张氏兄弟要上位,左右宰相敬翔、李振就是绊脚石,朱友贞疏远敬翔、李振、寇彦卿等人,正是因为听信了他们的谗言。 王彦章故意压低声音道:“待某击退唐军,必清君侧。” 王彦章数次在公开场合说类似的话,早落入赵岩等人耳中。 赵岩也曾公开说,宁愿死在唐人晋人刀下,也不愿死在王彦章手中。 若不是敬翔极力周旋,梁国文武自己就互相对砍起来。 矛盾既然存在,绝不会轻易调和。 只因唐军兵临城下,才暂时隐忍。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朱友贞的暗弱,既没有朱温的狠辣,也没有朱温的眼界。 汴梁城南,唐军大营,皇城司送来河北最新战报。 段凝如历史进程上的一样,投降了李存勖。 梁军在河北最后的有生力量丧失,博州朱汉宾也投降了,卫州张汉杰心胆惧丧,弃城走河南,河北全境除了成德王镕,全部为李存勖所得,又新得平卢镇,声势高涨,引雄兵十三万,屯守澶州,隔黄河而南窥汴州。 天佑十年九月,河东大将李嗣昭进兵黎阳,离滑州只隔着一条黄河。 李嗣源骑兵急奔濮州。 此时滑州、濮州就显得非常重要了。 在大唐手中,两地在大河之南一左一右牵制澶州。 若落入李存勖手中,就与卫州三点一线,刀锋一样悬在汴梁头顶上。 这样的地缘态势,李晔如何能安心攻打汴梁? 万一李存勖来个背刺…… 李存勖是个彻头彻尾的军事冒险者。 好在河北争相投降李存勖时,山东、中原之地,也开始向大唐投降。 天佑十年九月,梁武牢关一万梁军兵变杀防御使向刘知俊投降。 曹州刺史王鹤伦向高行周投降,因此高行周能先李嗣源一步兵临濮州城下。 唐晋的争夺越来越明面化。 天佑十年十月,刘知俊在消化武牢关梁军之后,陆续攻陷了河阴、阳武等地,屯兵于延津,抵消了卫州对汴梁的压力。 李嗣昭先一步渡过黄河,进兵滑州。 但遭到了黄文靖的顽强阻击。 皇城司虞侯杜蕴试图劝降黄文靖,被其斩杀。 滑州本就是他驻地,城内士民皆听他的命令。 李筠大军到来,数次攻打,滑州城屹立不倒。 濮州的消息更加恶劣,濮州刺史华温琪直接向李嗣源投降。 此人原是黄巢乱军,后投靠朱友裕为小校,渐升为马军都将,朱友裕早死,没有靠山的华温琪便贬到濮州坐冷板凳,现在反而成了南北局势的关键点。 李嗣源入濮州,自此,晋军在河南有了第一个据点。 高行周屯于鄄城,阻遏晋军南下路径。 李晔也算看出来了,这些黄巢遗部,大部分都跟大唐有深仇大恨。 朱温就是靠他们起家的。 不过滑州、濮州一个不在手上,令李晔有些心烦意乱。 特别是李嗣源占据濮州之后,晋军在大河之南有了据点,随时可扑到汴梁城下。 如果此时李晔先翻脸,就会面临澶州李存勖、平卢周德威的两面夹击。 这种情况下,汴梁肯定不能贸然攻打。 王彦章防守的滴水不漏,杨师厚几次小规模的试探性攻城战,皆被其击退。 有时候李晔有种全军压上猛攻汴梁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 “陛下不妨斥问李存勖陈兵澶濮是何用意!”周云翼建议道。 李晔略一思索,摇摇头,“李存勖有一百种方法回复我们,此举不但不能震慑他,还会让他觉得我们软弱。” 如果唐军单独对阵晋军,李晔没有任何理由虚他,如果没有李存勖和河北虎视眈眈,李晔可以从容攻陷汴梁。 现在是面对两方,不得不谨慎。 眼下的局势跟当年太宗攻打洛阳更复杂,王世充与窦建德都是明面上的敌人。 而居心叵测的李存勖是明面上的盟友。 手上提着十几万把刀子,你猜他想干什么? 肯定不是来帮忙的。 一想到帮忙,李晔灵光一闪,“诏令晋王李存勖南下合击汴梁!” 李存勖老拿着刀子在背后晃荡也不是个事,还不如弄到眼皮子下,自己二十万大军,如果有必要,一声令下还能再起二十万人,到时候一半盯着李存勖,一半攻打汴梁,岂不快活? “陛下妙计!”周云翼脑子转的也快。 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挑明了。 听说你李存勖也想要汴梁,那就一起来啊。 李存勖唯一的优势就在阴仄仄的跟在屁股后面,不知道想干啥。 “先不要高兴,此计虽妙,但李存勖不一定会来。” 他若来了,证明大唐与河东有和平演化的可能,他不来,就说明最终的问题只能用刀子解决。 正在李晔沾沾自喜的时候,帐外喧声震天,马蹄声踏的地面都震动起来。 营外一片混乱。 过了一炷香才有斥候进来禀报,“梁军冲阵,破我西面辅军三营,柴将军正领军追杀。” 第四百九十一章 唐晋角力 梁军精骑突袭之后,绝不恋战,在唐军反应过来之前迅速退去。 柴再用的黑云长剑都追之不及,杨师厚令魏五郎引轻骑追击,仍然没追上。 梁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并不是以杀伤为目的,三营辅军伤亡不大,不过对士气造成了一定影响。 谁也没想到在此种情况下,梁军会主动出击。 汴梁不可小觑,王彦章更非只有勇武。 杨师厚以投石车还以颜色。 现在的投石车经过长安将作监的改良,已经能发四十斤石头,投三百步的距离,杀伤力提高不少,不过投石机终究是辅助武器,最终的决战仍是靠白刃。 而这时代士卒的意志普遍比较坚韧,投石火箭吓不着他们。 汴州城被朱温经营多年,城池坚固,王彦章亦是当世良将,指挥得法。 杨师厚的反击只造成了微小的伤亡。 在几年前,李晔还有收服王彦章的心思,曾让皇城司做过一些努力。 只可惜王彦章对朱氏忠心耿耿,还差点暴露了汴州将军的存在。 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属于时代的惯性,李晔无法改变。 不过现在的大唐也不差一个王彦章,杨师厚、李神福、刘知俊、李筠、高行周,都是独挡一面的帅才,周云翼也堪称名将,就连二线的杨鉴、李效奇等人也中规中矩,还有更多的新锐将领从底层冒起。 只要提供一个公平开明的上升渠道,自然会有无数名臣良将喷涌而出。 百里之地,必有异才。 这片土地从来不缺人才,缺的只是发现人才的眼睛。 朱温一介无赖子,从山头随便拎几个人,几次血战下来,就是这时代的顶尖战将。 杨行密淮上三十六人。 刘邦沛县群杰,朱元璋淮右英豪。 使者派出去三天后,李存勖的使者也到了。 “臣别无他意,为陛下防患于未然也,河北新定,旦夕不可离,否则梁贼复燃,河南亦不可安……” 前面后面的废话,李晔懒得看了,这也表示大唐与河东不可能和平演化。 这时代的规则就是如此,一切凭刀子说话。 若是李晔站在李存勖的立场,麾下二三十万雄兵,猛将如云,垮大河两岸形胜之地,李晔也不会向大唐俯首称臣。 而且就算李存勖愿意归顺,他手下的骄兵悍将愿意? 大唐与河东的决裂不可避免。 朱邪家的基业就是桀骜不驯的。 既然不能和平演化,李晔就只能提前准备了,暗争早已展开,“诏令李存勖、李嗣源十二月前退出濮州,不从者,以逆贼待之,蜀中十万辅军,归夔许存部两万大军,湖南三万辅军全部北上!” “陛下,山东捷报,徐温攻破兖州,朱友谦、武元登击破周德威后军,周德威退走平卢。”赵义存带来最新的山东战报。 李晔松了一口气,收复兖州,山东的压力小了一大半。 剩下的就看滑州。 濮州被李存勖所得也就算了,但滑州不在掌握,对汴梁的影响就太大了。 这时代黄河还没有改道,滑州是大河之南战略要地。 地接河北、山东、河南,是中原的北部屏障。 搅动隋末风云的瓦岗寨就在滑州。 进入十一月底,几场小雪让天气更加寒凉。 将士们的冬衣早在开战之前就囤积在邓州。 秋羊也从关中赶到前线,让将士们能在寒冷的冬天喝到一口热汤。 如此规模的大战,持续将近一年,对后方的压力可想而知。 李晔知道府库又将空虚。 事实上,后方吃紧的奏章已经呈送到前线,各种委婉规劝停战的声音不绝如缕。 最大的声音是赵崇凝集合清流发出来的,说百姓艰难,水深火热,汴梁城坚,不如蓄养民力、兵力,三五年后,大势所趋,汴梁席卷而定。 如果只是一个敌人,李晔毫不犹豫的会采用赵崇凝的谋划。 但河北还有李存勖虎视眈眈。 唐军一退,晋军必大进。 当年韦昭度十万大军围攻成都,前后三年,陈敬瑄田令孜奄奄一息,唐廷扛不住了,退回关中。 这一退,蜀中也就没了。 当然,以现在大唐的实力,即便李存勖攻陷汴梁,最后的胜利也将是大唐。 但,以后付出的代价可能是现在十倍、百倍。 在李晔眼中,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即便再艰难也要坚持下去。 再说一路走来,哪一步容易了? 李晔回书长安朝堂,“昔日大秦统一天下,三败于赵,大败于楚,依旧奋然,今朕横扫淮西,收复山东,士气正盛,兵锋正锐,若因一时之阻而退军,是坠三军锐气,灭大唐之志,国家重振在此一举,朕不懈于外,望诸公不怠于内。” 小雪之后接着是大雪。 时至十二月,李嗣源依旧没有从濮州退走,李晔直接给鄄城高行周下达命令,可相机取濮州。 汴梁城下各营自守,连小规模战事都停止了。 “大雪封冻,黄文靖必以为我军疲惫,臣愿引五千锐卒,奇袭滑州。”周云翼道。 李晔看了看帐外的风雪,呼啸的寒风终日不绝,这样的天气,士卒必然会大量冻伤。 但现在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 周云翼领五千精锐消失在风雪中。 千等万等中,没想到天佑十一年的第一份捷报来自于李神福,骁将刘信、刘存与徐温趁风雪攻破郓州,生擒王彦童,李神福大军北上,进抵郓州,卡在濮州与平卢之间。 至此濮州面临李神福与高行周的夹击,已经对汴梁无法构成威胁。 郓州攻陷,唐军的压力大大缓解。 周德威与李嗣源无法连成一片,对魏博诸州的威胁也巨大。 形如一把尖刀顶在李存勖的腹上。 名将就是名将,一出手就解了李晔的重大难题。 受制于这时代的通讯条件,李晔不可能事必躬亲,很多时候都是制定了大战略,然后仍有诸将发挥。 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微操是自寻死路,如赵二一般,弄出个阵法,把将领限制的死死的,也是找死。 很多将领的指挥作战能力远远超出李晔。 在宣教司与皇城司的双重机制下,李晔敢于放权。 第四百九十二章 滑州冰血 屯兵瓦岗寨的李筠面临两大难题,一是滑州的黄文靖,二是内黄的李嗣昭。 三方眼睛瞪得像灯笼,谁也不敢贸然出击。 李筠曾发动过强攻,但忽然就有一群马贼游弋在西面,骚扰唐军步阵,骑射功夫了得,唐军中箭者多是面门,一击毙命。 小股骑兵根本追不上他们,步军不敢轻动,黄文靖也会时不时出城冲杀。 此后,只要唐军有动作,这群马贼就若近若离。 除了李嗣昭,斥候传来河北最新的战报,李存勖引十万步骑出澶州,入黎阳,在黄河之北虎视眈眈,还架起六道悬桥,意图已经相当明显。 当前形势,李筠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在风雪中紧守营寨,加固滑州南面的防御工事。 如果李存勖、李嗣昭大军强攻滑州,李筠没有阻止他们的力量,只能向汴州汇报。 事实上,这种与河东的表面同盟,极大制约了李筠的指挥。 更考验将领们的政治智慧。 也幸亏这大雪,迟滞了晋军的行动,十万大军被阻于黄河之北。 但李筠也隐隐感觉到雪停之后,更激烈的争斗即将到来。 就在李筠踌躇的时候。 一支五千人步卒在风雪中快速行进。 这种奇袭,兵马太多肯定不行的,动静太大,容易被敌人斥候打探到,太少无法撼动滑州城。 鉴于敌方斥候盯死了瓦岗寨,周云翼从西南封丘绕行。 大雪不仅掩盖了痕迹,也限制了斥候的活动区域。 四条腿的骑兵还没有两条腿的步卒跑的快。 一路上不少人被冻伤,却没有一个人掉队,也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这五千人中,有七百六十多名武贲,其他人也都是禁卫军中精锐。 周云翼为了增强隐蔽性,还特意让每名士卒外面再披一件白羊裘,漫天风雪中,斥候若不抵近观察,根本发现不了,即便雪停了,依旧有很强的隐蔽性。 白天还好,到了夜晚,苦寒难熬,仿佛置身冰窟之中,士卒抱在一起取暖,周云翼自己都冻伤了。 眼看越来越冷,周云翼只能在沿途的村庄中落脚。 自唐军兵临城下之后,百姓逃入汴州城中避乱,也算省了周云翼很多麻烦事。 不过也因为这大雪以及酷寒,整整花了二十多天,才摸到滑州城下。 此时,黄文靖、李嗣昭、李筠都没有发现这支风雪中的奇兵。 入夜,又下起了雪。 寒气从天上地下同时升起,夹击地上的战士。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唐振兴,我等岂能不浴血奋战?”周云翼做着最后的战前动员。 其实有些话根本不用说,他们是大唐振兴的最直接受益者,每个人都还记得以前的大唐是什么样子,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能被周云翼选中,自然没一个是孬种。 身体是冷的,血却是热的。 周云翼感觉自己手脚都抬不起来,脸上全是麻木,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寒冷,若不是有手甲,恐怕手指都会冻掉。 暴露在风雪中的战士,有人倒在黑暗和冰冷中,再也叫不醒,与此地冰雪长眠。 周云翼心如铁石,令人搬来准备好的简易长梯。 幸亏滑州城不像汴梁那般高耸。 城墙上的梁军,经受不住寒冷与黑暗侵袭,一个个躲入戍楼之中。 滑州城两三个月的安稳,令他们放松了警惕。 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候,周云翼第一个攀城。 这么冷的天气里,长梯很快结了一层薄冰,有人踩滑,无声无息的跌落下去,幸亏地面有积雪,不会摔死。 周云翼自己都险些滑下去。 悄无声息的上城,火把早已熄灭,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一个守军,只有戍楼中传来隐约的火光。 周云翼领着最先上城的六人警戒,接应其他人。 足足耗费了半个时辰,才登上两百余人,爬梯现在也变得艰难无比。 此时东面城墙上亮起了火光,似乎有巡戒的士卒。 周云翼心知不能再等了,领着这些人摸进戍楼中。 温暖的火光扑灭而来,令周云翼感觉重回人间,身边的将士们眼神中,也出现短暂的迷离,梁军歪歪斜斜蜷缩在篝火前,已经睡死。 他们再也没有醒来。 城门被打开,唐军入城的时候,风雪依旧未停。 呼号声更大,仿佛无数亡灵在哭喊。 周云翼抬头看着混沌的夜空,“韩彦钊攻东,郭冲攻北,王肃攻南,我军兵少,不必留情!” “遵命!”三员副将齐声低喝。 周云翼领五百精兵,自居于城中,观察形势。 呼号的风雪掩盖了一切声息。 有时隐约可听见一两声惨叫。 寒冷中,血腥味变得更加清晰。 一个时候后,天朦朦亮,东面城墙上传来呼喊,接着是激烈的兵器碰撞声。 城墙上火光大作,四面城墙上都传来喊杀声。 不过很快就变得微弱。 “报将军,南北城墙已被拿下,东面黄文靖犹在抵抗。” 周云翼站起身,领五百生力军杀向东城墙。 微弱的天光中,绛黄的城墙被鲜血染成了鲜红,血水也结成了冰,周云翼踩着尸体上城。 如森罗地狱一般,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上千梁军聚集在城楼,白刃与鲜血齐飞,中间一将,全身披着血冰,左手横刀,右手长剑,脚下踩着尸堆,如修罗一般犹不屈服。 周云翼心生敬意,只可惜梁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天下大势面前,负隅顽抗没有丝毫意义。 这样的人,劝降对他反而是侮辱。 周云翼取来一把弓,瞄了瞄,感觉手抖的厉害,交给身边韩彦钊,韩彦钊弯弓搭箭一气呵成。 第一箭被黄文靖横刀斩落。 第二箭射入他的肩膀。 黄文靖状若疯虎,仰天咆哮。 韩彦钊重重的吐出胸中闷气,再次弯弓,弓如满月,暴吼一声:“去!” 羽箭在风雪中如同一颗流星,划出一道弧线,贯入黄文靖的口中,透颈而出,吼声戛然而止。 人死了,尸体却依然屹立不倒,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将军!”身旁亲兵哭声一片。 唐军趁势冲杀。 几十名亲兵绝望的自刎,倒在黄文靖脚下。 天彻底大亮的时候,城上梁字大旗已被斩落。 南面和北面的斥候惊讶的围城查探,然后离去。 过不多时,各城士卒急报,“西北面有来历不明骑兵,东北面有晋军步卒!” 周云翼镇定道:“南面有何动静?” “南面情况不知!” 周云翼眉头一皱,晋军来的如此之快,望着身边的将士,都已疲惫不堪,这种天气,体力消耗也是巨大的。 “各营守备,援军马上就到。” “领命!”副将们抖擞精神,梁军降卒都被聚集在城内,武贲们抓起地上的血冰,抹了一把脸,疲意退去,站在最前,怒视城下的晋军。 这场大雪也令城下晋军摸不清虚实。 “大唐禁卫左军在此,滑州已为大唐疆土,尔等为何兵临城下!”韩彦钊对着城下大喊。 一阵人仰马嘶。 似乎晋军也非常惊讶。 两边已经挑明了身份,晋军终究不敢进攻,退走了。 城上一阵欢呼。 然而半炷香之后,西北面呼声大起,“兄弟们,抢了滑州城!” 一群穿着各种盔甲样式的杂军冲出风雪,毫不犹豫的攻城。 同一时间,城内也乱了起来,梁军残部兴风作浪,意图反攻城墙。 “各营武贲先平内乱,但有持兵器者,一概诛杀!其他人等,分成两拨,一拨休息,一拨随我御敌!”周云翼指挥若定。 贼军来势极猛,悍不畏死,顶着城墙上的弩机强攻,从其声势就能看出绝非一般贼人。 因为是轻兵突袭,军械本就不多,弩箭很快就消耗完。 投石车床弩在这鬼天气里也失效了。 眼看贼军架起长梯,周云翼大吼道:“尸体,用梁军的尸体砸下去!” 尸体早就被冻僵,又穿着盔甲,血水成冰,比投石和擂木还重,需要三名唐军才能抬起,砸下去之后,效果非常明显,贼人纷纷坠梯。 城内城外同时传来惨叫声。 “水,泼水!”周云翼举一反三。 一桶桶井水泼下,长梯、城墙上很快结冰,有些贼兵的手都被冻在梯子上,城下也结了一层冰,贼兵纷纷滑倒。 唐军苦中作乐,哈哈大笑。 水有效的阻遏了贼军攻城。 城墙上唐军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城内乱军也很快被武贲们屠杀。 贼人付出巨大伤亡,仍旧无法攻城,晋军恼羞成怒,不再遮掩,推着投石车出现在东北面。 这一天迟早会来。 从李存勖突袭河洛以来,唐军上下就开始视北军为大敌。 就在晋军磨刀霍霍的时候,南面传来苍浑的号角声。 “大唐、大唐!”呼声穿透风雪,飘荡在滑州上空。 周云翼差点就流出泪来。 “万岁!”城墙的将士们也欢呼起来,有人大笑、有人大哭…… 第四百九十三章 君臣相见 雪停之后,李晔收到滑州得手的捷报。 不过当前形势还是不容乐观,李存勖的十万大军压在黎阳,桥都铺好了,随时有南下的可能。 段凝大军在相州整合后,在李存进的率领下,风雪兼程的赶往黎阳。 在没有拿下汴梁前,李晔一直想维持一个暗斗而不撕破脸的局面。 然而唐军收复滑州,令李存勖恼羞成怒。 眼下的局势,晋军的威胁远比攻陷汴梁急迫,如今的汴梁只剩一座孤城,成了双方争夺的胜利果实。 “滑县紧迫,周云翼、李筠恐不能挡二十万北军,朕当引军向北!”李晔打算去会一会李存勖。 杨师厚道:“李存勖此人好行险,亦为当世猛将,此番临阵大河之北图谋汴梁,末将恐其亦有图陛下之心!” 擒住皇帝一劳永逸,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李晔倒下,大唐也会在各种暗斗中分崩离析,各种野心家纷至沓来,朱温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其后还有柴荣,这时代的规则就是如此。 大唐内部同样有各种矛盾,只不过处于上升期,而被暂时掩盖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存勖有图朕之心,朕何尝没有图他之心?” 李晔点齐朱瑾、郝摧、王檀三部,加上神羽都、骁骑军,十三万人北上,留六万正兵给杨师厚围城。 雪虽然停了,狂风还在怒吼。 这种天气大兵团赶路相当困难,好在滑州离汴州不远,大军沿路扫雪破冰,行至瓦岗寨,有李筠留下的少许兵力。 其实李晔认为,滑州被唐军攻陷,这场暗斗已经结束了。 李存勖有这个精力南下,还不如经营河北,做好防御措施。 唐晋灭梁,大唐取淮西、泰宁、徐泗,中原,晋军也夺取了魏博、平卢,并没有吃亏。 这个时候跟大唐翻脸明显不理智。 不过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胃口也不一样。 李晔亲自领军北上,就是要打断李存勖的幻想。 在瓦岗寨停留了一日,落后诸军陆续赶到,斥候分散黄河南北。 滑州成了狂风巨浪当中的礁石。 两日之后,将士休整完毕,大军继续北上。 同一时间,李存勖的十几万人马也渡过了黄河,与李嗣昭合兵白道口,在听闻李晔亲引十几万大军前来,似乎犹豫了。 二十年来,李晔领着大唐一路披荆斩棘,百战百胜,李存勖纵然是一代战神,也要掂量掂量。 更何况李晔最锋利的武器是大义名分。 你李存勖再如日中天,始终是大唐的晋王。 朱邪家三代替大唐卖命,主臣名分早已注定了。 李存勖停止了前进的步伐,李晔没有,引着大军怼上来了。 这一日乌云漫天,天光暗沉,狂风怒吼。 南北进四十万的大军对峙,晋军背河列寨,唐军迎风而立。 二十万铁甲在北风中沉默着,二十万双眼睛看着北方,天地都因这沉默而肃杀。 双方骑兵往来奔走,传递着各种消息。 虽然没有大战,但这种肃杀的气氛更为惊心动魄。 二十年的盟友差不多走到了尽头。 这个时候,李晔真想跟李存勖围坐在篝火前,烤着肉,喝着酒,论断天下英雄。 个人情感里,李晔还是佩服李存勖的,历史上,如果没有李存勖的横空出世力挽狂澜,朱温差不多就解决河东了。 三箭高悬太庙凉,一年一战报先王。幽州儿女朱丝系,汴水君臣白马降! 李晔在后世可谓久仰大名,不过他的优点与缺点同样多,平定天下之后,李存勖沉迷打猎和戏曲,外出打猎,亲卫扯住着他的马求赏,任何一个有城府的帝王都不会允许部下如此放肆,李存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赏了,至于他宠信伶人,更不用多说了,伶人可以笑兮兮的当众打他的脸。 他也笑兮兮的认了。 百战灭梁之后,志得意满,常常在部下面前夸口:吾于十指间取天下!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没有张承业、周德威、郭崇韬等人辅助,急功近利的李存勖出现一系列的重大失误。 最终被李嗣源捡了桃子。 李晔个人觉得,李存勖有将帅之才,却无君主之能。 坐天下远比打天下更难,你不知道亲密的战友、部下、兄弟、父子,会在利益面前是怎样的一副嘴脸。 “传令晋王,阵前一叙。”李晔穿上两层盔甲,腰悬横刀,披着大氅与亲卫都走出营帐。 营帐外,将士们肃立于寒风中。 对面依稀可见晋军人马。 李晔遥望了一阵,河北人马自是雄壮,带着一些剽悍之气,但大唐将士亦威武不凡,将士们一个个昂头挺胸,长矛如苇,铁盾如墙,没有一个唐军眼中有惧色。 一百三十年来,河北就与大唐若紧若离。 也正是河北的闹腾,令大唐筋疲力尽,不然也不会让吐蕃、南诏猖狂至此。 中原王朝最大的问题永远是内部。 李晔在寒风中静候了小半个时辰,李存勖才慢腾腾出营,左右百余骑,皆剽悍雄健之士。 见李晔只带着甲士,也下了马,缓缓走来。 李晔仔细打量这位五代战神,除了胡须多一些,跟中土人一般无二,人高马大,相貌堂堂,面相中透着一丝和善,颇有三分“暖男”的气质,不过剩下的七分就全是昂扬的雄武之气了。 差不多十二年前,合攻绛州时,李晔与他见过一次,那时候还是一个少年。 这些年风雨刀兵的磨砺,少年已然长成。 “臣李存勖拜见陛下!”两军阵前,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李存勖与众人拜在冰雪之中。 虽然下拜,身边的将佐却弓着身,异常戒备,挡在李存勖身前。 李晔故意晾他一下,“晋王拥二十万之众,陈兵河北,意欲何为呀?” “陛下陈兵汴梁四月之久,臣恐梁贼冲撞陛下,是以在河北枕戈待旦,随时救驾。”李存勖几乎将脸埋进积雪中。 李晔哈哈大笑,若不是你李存勖搞东搞西的,汴梁早就打下来了,“晋王有心了,但观朕麾下儿郎,真破不了汴梁?” 李存勖抬头,扫了一眼周围唐军,“大唐将士不在河北之下!” 这话表面是在赞扬唐军,实则也在暗示晋军不在唐军之下,延伸一下,就是我李存勖不怕你。 还真是一点都不低调。 李晔撇了撇嘴,心中叹气,这样的人物,若是能为大唐冲锋陷阵,四海八荒,何人可敌? “平身吧。” “谢陛下!”百余人随李存勖站起身来。 第四百九十四章 桀骜不驯 李晔眼神复杂的盯着李存勖,生子当如李亚子,难怪当年朱温会如此哀叹。 即便是从后世而来的李晔也觉得心虚,自己的几个二手儿子在砍人方面可比不上他。 废太子李裕深深影响了李晔心境,有些人就是天生的。 “葱岭之西,有大食国跨山囊海,纵横两万里,国殷民富不在大唐之下,沙陀之故地亦在其中,朕助你取之如何?”李晔直接开门见山道。 李存勖没想到李晔这么直接,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 李晔又道:“云南之西,有天竺国,四分五裂,当年王玄策三千吐蕃铁骑灭之,朕以此地封赏于你如何?” 李存勖回过味来,目光炯炯的看着李晔。 “东海之东,有土百万里,丰饶远胜中土,朕以倾国之力建大船送你东去如何?” 李存勖还是不回答。 李晔只是想让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少一些自相残杀。 当然,这样可能会被他们认为是底气不足,李晔也不在乎了。 “大唐之外,天大地大,你我合力取之,也算不枉君臣一场。”李晔尽力寻找利益共同点。 如果大唐河东合二为一,修养个五六年,就可以平推进欧洲了。 什么喀喇汗、萨曼、黑衣大食还是问题? 可惜这个时代政治的玩法绝不是双赢。 “多谢陛下好意,末将等都是中土男儿,故土难离。”李存勖身边一身材略矮小的将领答道。 这么多人高马大的将领,依旧难掩其气势。 “大胆李嗣昭,安敢顶撞陛下?”李存勖佯怒道。 李嗣昭拱手,“末将知罪!” 李晔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天马行空,听起来就像是哄骗他们一样。 就是李存勖同意,他手下也不会同意的。 这是人心也是人性。 李存勖也不具备超越这个时代的眼界。 晋军的根基在河北,这两年唐晋的政治互信越来越差,军事对抗早就暗中进行了,李存勖又怎会听自己的“满口胡言”? 就算唐军出征这些地方,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臣父子三代为大唐披肝沥血,才有河东尺寸之地,臣虽不肖,但也不敢轻弃祖宗之地!”李存勖拱手道。 这个结果也在预料之内。 李晔心中长叹一声,脸上却浮起笑容,“既然如此,晋王何不退回河东,偃兵息甲安享太平?朕封你永镇河东如何?” 李存勖眼中爆出一团火星,“臣虽有此意,奈何手下将士不从。” 身边百余将佐,皆向前一步,杀气比寒风还要凛冽。 “既不从朕令,即为乱臣贼子!”李晔冷声道。 辛四郎、薛广衡、赵义存、韩逊等人亦向前一步,手按刀柄,仿佛下一个呼吸间,就要拔刀相向。 寒风依旧在呼啸,天空中的阴云越来越低沉。 地上的雪粒被寒风卷起,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剑拔弩张,这个时候绝不能有丝毫退让。 否则李晔的大唐正朔何从谈起? 寒风的呼号越来越大,乌云中洒下几片雪花。 李晔好整以暇,这么多年,从长安孤城一路行走到今日,也不差他李存勖一个对手了。 反而李存勖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其他将领脸色也不好看,史建瑭更是低着头。 三百年大唐,在人心中,还是有些东西在的。 “乱臣贼子!”辛四郎暴喝一声,声如巨雷,压住了寒风呼啸声。 对面几个人膝盖一软,险些跪倒,被身边人提着,才没有出丑。 “哈哈哈……” 李存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完美的掩盖了乱臣贼子四个字的压力,“自黄巢大乱以来,天下板荡,前有秦宗权,后有朱温,杨行密、刘仁恭之辈如过江之鲤,陛下可问问他们,哪一个忠于大唐?这关东早非大唐之土,陛下能取之,臣亦能取之!” 这话说得豪气干云,令身边将佐眼神一亮。 李存勖眼中带着强大的自信,看着李晔。 “大胆!”辛四郎怒极,一把掏出后背挂着的短斧。 薛广衡、赵义存等人皆拔刀。 李晔能做的所有努力都做了,从今日起,河东就不是盟友了。 辛四郎是暴脾气,对面也不是善茬,眼看就要火并,李晔身为皇帝,总要讲究一些体面,“够了,都退下!” 辛四郎不敢抗命,退了回来。 对面也退了下去。 “既然晋王心怀大志,那就各安天命吧!”李晔心中的石头也落下了。 “臣必不令陛下失望!”李存勖眼睛里的小火苗熊熊燃烧。 李晔点点头,伸了个懒腰,“回营!” 亲卫警惕的护在李晔身周。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遮盖了天地…… 回营之后,李晔立刻下令各营警戒,加固营寨,多设暗哨。 这场大雪,也令大规模的战争打不起来。 晋军之强在骑兵,唐军因为黑云长剑都与银枪效节都的崛起,步卒要强悍一些,当然骑兵也不弱,特别是李承嗣、史俨、朱瑾等骑将加入,冷锻甲的装备,唐军的重骑兵颇为强悍。 但这种天气,骑兵无法施展,就连斥候也是两条腿在风雪中跋涉。 要在短期内解决李存勖的近二十万大军,根本不可能。 不过这种对峙对大唐是有利的。 蜀中、荆南、荆襄的辅军不断加入前线,唐军在汴梁一线的兵力突破三十四万。 这还是有很多人逃窜的情况下。 这种天气,南军不愿北上也在情理之中。 风雪终有退去的一天。 以现在大唐的国力足以碾压河北。 不过一旦黄河解冻,李存勖的二十万大军就是背水结阵。 一千多年以来,背水结阵成功的也只有韩信与刘裕。 当然,李存勖也有这样的决心和能力。 双方都在风雪中煎熬着,都积极修建营垒,鹿角陷坑铺了一层又一层。 战马因为食物的短缺而日渐消瘦,将士也因严寒而萎靡。 不过上天是公平的,唐军艰难,晋军更加艰难,斥候已经打探到对面战马大批的死亡,士卒也有冻死的。 这种二十万的大军,不仅考验前线将士的意志,更考验后勤补给能力。 历史上两军对垒因粮草接应不上而崩溃的不在少数。 幸亏李晔从建军之日起,就设置了辅军,极其重视后勤。 熬了十几天,唐军因为后方的羊肉、干柴、粮食的及时供应,士气有所回复。 对面的晋军就没有这种待遇。 魏博一波又一波的兵变、大战之中,早就糜烂,其余的河东、卢龙也是常年战争,李存勖前两年积下的家底早就差不多了。 这几日唐军斥候居然能抓到向南逃窜的前梁军降兵。 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 人饿到极限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 李晔心中一动,后世子弟兵不是有常规操作吗? 遂下令士卒在敌营前煮些羊肉。 也不要太多,闻着些肉味即可。 还令斥候射箭书入晋营:拨乱反正,大唐有酒肉相待。 这种诱惑是致命的。 各种流言蜚语也不知怎么回事,在晋军中流传极快,声言大唐皇帝仁德,只要南归,既往不咎。 晋军这些年扩充极快,除了河东,还有漠南、卢龙、义武、义昌、魏博等众,很多人依然没有脱离牙兵牙将的传统。 这也是历史上李存勖败亡的原因之一。 晋军开始出现大规模逃亡。 总体来说,这些年李晔名声不错,不像朱温一般赶尽杀绝,也不像刘仁恭父子一样暴虐无道。 大唐的金字招牌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李存勖即便发现了,也根本禁止不住,甚至发生魏博降军作乱之事。 李晔正在思考什么时候捅李存勖两刀的时候,李存勖自己感觉情况不妙,在冰雪消融的之前,主动撤到了河北黎阳。 这一退,也宣告了晋军再无力阻止大唐收复汴梁。 李晔挥军进抵白道口,沿河布置严密的防御工事,与晋军隔河相望。 春风吹拂在黄河两岸。 天佑年间最冷一个冬天即将过去。 第四百九十五章 唐军撤围 唐军虽然攻占了逆梁绝大部分土地,但各地的反叛此起彼伏,特别是中原地区,许、蔡、陈、郑等地,盗贼蜂起,多则三四千,少则五六百,他们并不是活不下去,而是坚决的跟大唐过不去。 朱梁还是有些死忠的,特别是朱温晚期,实施了一些仁政,得到了百姓的拥护。 他们宁愿遁入山林中当野人,也不愿受大唐的招抚。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汴梁还在,逆梁未亡。 李晔留李筠驻守滑州,周云翼守白道口,黄河之南,营垒工事层层叠叠,辅军还在沿河向下修建防御工事。 在李晔看来,李存勖吞并魏博、义昌、平卢三镇,已经到了极限,收降段凝、朱汉宾等人近十万兵力。 人是要吃饭穿衣的,李晔下这么大力气,中原还要反叛,更何况凋零的河北,一些与河东有血仇的梁军无法渡河,反而投归了成德王镕,令成德的实力也膨胀起。 早年间,周德威攻灭刘守光父子,河北不愿投降河东的兵将都涌入成德。 如刘仁恭裨将张文礼,还被王镕收为养子,取名王德明。 河东武力虽盛,但也要国力来支撑。 李存勖现在就是一个浮肿的胖子,看着肥壮,其实已经内虚。 退回河北,是其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河东无力与如今的大唐争锋! 李存勖只完成了对河朔的军事占领,内部仍是一团乱麻。 在白道口停留了几日,霍彦威的情报飞过黄河,“北地缺衣少食,魏博兵将皆有怨言,降军亦恨段凝投贼,使其不得归故乡。” 之后细作又打探到龙骧军都将王赟作乱,领五百锐卒趁夜突入李存勖大帐,被李建及挡住,李存进反应迅速,坑杀了这支最后的梁军精锐,才平息了叛乱。 李存勖大力笼络李仁罕、董璋、霍彦威等中层将领,勉强维持住了形势。 董璋、霍彦威都是机谋百变的人物,在晋军中混得风生水起,李存勖脑袋瓜子一热,还赐名霍彦威李绍真,也算挂牌的义子了。 布置好滑州防线之后,李晔领军回到汴梁城下。 大战的气息早已笼罩汴梁。 从春暖起,杨师厚便发动了数次强攻,给汴梁城带来强大的压力。 守城方的伤亡比攻城方还要多。 也幸亏是汴梁底子厚,若是一般城池早就崩溃了。 李晔引大军回来,断了汴梁君臣的最后一丝希望。 汴州城里不断有归降的文书偷送出来,其中就有赵岩、张汉鼎的。 历史上李存勖突袭汴梁,对投降文武不分良莠照单全收,后梁的矛盾实际上也转嫁到后唐身上,加上后唐以刀兵立国,存在文官的权力空地,这些投降之人,迅速挤进了新政权,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后唐的快速腐朽。 如果李存勖是个有政治智慧的人,这些都不是问题,可惜李存勖的政治能力远远低于军事能力。 自以为攻破汴梁之后,天下从此安生。 “这些人一无是处,大唐不需要他们!”这些人流入大唐朝堂,然后与别有用心者勾结在一起,岂不是又乌烟瘴气的? “王彦章此人当真顽固不化!”赵义存愤恨道。 “若非此人,朱友贞早降了。”薛广衡道。 李晔笑道:“既然他愿意做朱逆的死忠,朕就成全他!传令下去,先登者擢为下将军,擒杀王彦章者为上将军!” 李晔还不信了,三四十万的大军还攻不破一座汴梁。 历史上的确有一城抵挡十万兵的战例。 如睢阳之战、钓鱼城、襄阳城等。 不过前提条件是内外和谐,文武协力,后方支援。 说难听一点,汴梁也只剩一个王彦章了。 “陛下,末将以为应暂缓攻城!”杨师厚忽然道。 “哦?”李晔来了兴趣,汴梁这根硬骨头一直是扔给杨师厚的。 “汴梁已是孤城,我军强攻,城内必萌死志,万众一心,虽能破城,但伤亡极大,而且拖延日月,以末将计,不如先退围,辅军各归乡土,正兵佯退,汴梁文武不和,只因我军压迫才勉强整合,我军一退,其必生内乱,末将只引一军,便可下汴梁!” 李晔回望身边的将士,即便是骁勇的亲卫都、黑云长剑都、银枪效节都,都面有疲色。 他们都如此了,更何况普通将士。 强攻之下,不知有多少人埋葬在汴梁城下。 “好!”李晔略一思索,“杨师厚听令,朕现在封你为西北行营都指挥使,统领伐梁诸军。” “谢陛下!”杨师厚单膝跪下,引来周围将领的羡慕眼神。 李晔本来想趁机封他为大将军,不过考虑到现在条件简陋,仪式感不足,还是破梁之后再说。 眼下的汴梁已经是快煮熟的鸭子,四面八方都在唐军的围困之下。 西面有刘知俊,北面有李筠、周云翼,东面有高行周,南面有朱瑾、郝摧、王檀,即便撤围了,汴梁也插翅难飞。 李晔领着辅军、骁骑军、神羽都撤回许州。 匪乱闹的最凶的依然是许蔡二州,这两州也不知道怎么会回事,从中唐起,就跟大唐过不去。 带来的危害不亚于河朔三镇。 到了唐末秦宗权时代,更是贼势滔天。 伐梁策也有副作用,当地百姓长期受到唐军袭扰,已经建立了仇恨。 地盘虽然打下了,但仇恨没有这么轻松泯灭。 也许需要十年,数十年…… 李晔下令各部自行讨伐,蜀中、湖南、荆南的辅军先行回乡,准备耕种。 杨师厚领银枪效节都、黑云长剑都、控鹤左军等五万大军屯于中牟,静观其变。 汴梁就像天罗地网中的孤岛。 唐军在此时退走并不奇怪,这场大战持续了一年多,从淮西、淮北同时发起,前后近四十万的兵力,粮草不足、士卒疲累,后方动荡,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汴梁城中的梁军自然不惧粮食问题,这个时候缺谁的粮食也不敢缺他们的。 但几十万百姓就不好说了,粮食一路高涨,达官贵人们有渠道有权力,趁机囤积,战前本来预计能支持两年的,才四个月,府库中的粮食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守城千头万绪,王彦章能维持汴梁城不破就不容易了,哪还管的了后方的老鼠? 敬翔的建议虽然被采纳,但朝中大权依旧在赵岩、张氏兄弟手中。 王彦章仍旧是孤军奋战。 第四百九十六章 末将无能 唐军一退,汴梁百姓蜂拥而出。 一些守军也趁机逃跑。 朝堂上,赵岩等人还在与寇彦卿争论不休。 “大唐皇帝今年退军,明年必来,陛下能挡几次?向闻大唐皇帝仁德,不如自去尊号,归降朝廷,求续宗庙。”赵岩等人的几分降书,虽没有得到回复,不过这不妨碍他们进一步出卖朱友贞。 寇彦卿脸红耳赤,“陛下万万不可,先帝以布衣奋起,浴血三十年,才有今日基业,陛下今弃之如履,他日有何面目见先帝?” 张汉鼎冷笑道:“不知寇侍郎有何策可解当前形势?” 汴梁文武若是有对策,也不会沦落到今日。 寇彦卿支支吾吾,不能答。 朱友贞的目光只能转向敬翔,这两年敬翔越发的苍老了,鬓间的白发向头顶蔓延。 赵岩、张汉鼎冷笑着看向他。 敬翔老泪纵横,“臣受先帝厚恩,名为朝廷宰相,实乃朱家老奴,侍奉陛下如少主,臣前后数次进言,陛下皆不纳,今臣欲劝陛下斩除奸佞,肃威于内,以其家财招募勇士,出奇兵决战唐军,陛下亦无此勇略,当今之局,纵然张良、陈平复生,亦无能为矣!” 朱友贞潸然泪下,既不愿投降,又不敢决战,退朝之后,终日饮酒,以女色度日。 他混一天是一天,但汴梁朝堂的明争暗斗并未消失。 唐军围城,众人勉强拧成一股绳,现在唐军退去,正如杨师厚预言的一般,必生内乱。 王彦章一心扑在防御上,斥候向东南西北渗透,打探唐军的最新动向。 然而连派出去的斥候都是出去的多,回来的少。 王彦章仰天长叹。 唐军退了,但梁军的斗志也一泻千里。 不断有人逃散。 王彦章只能施以连坐之法,伍逃一人,诸人连坐皆斩。 光是高压也不行啊,有的整伍整什整队的逃。 王彦章只能提高待遇,大赏士卒,才勉强维持住梁军的架子。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朝堂没有那么多钱粮。 越是国难,便越是有人发国难财。 朱温在时,没一个人敢乱伸手,动不动就杀人全家,朱友贞没有这个魄力,自赵岩、张汉鼎等人上位之后,朝中正人皆被排挤,这些人沆瀣一气,上下其手,没有什么不敢动的,现在是最后机会。 国破之后,必有盛宴,他们就是盘旋在汴梁尸体上秃鹫。 王彦章不可避免的触及了他们的利益。 赵岩、张汉鼎等人召高季兴密议。 高季兴现在是汴梁城中唯二掌握兵权之人。 一直也是赵岩拉拢的对象,双方一拍即合。 有了高季兴支持,赵岩、张氏兄弟的腰杆子就硬了,直接开始克扣王彦章的粮饷。 王彦章以前说过,击退梁军之后,必清君侧。 还没动手,赵岩等人就先来清理他了。 大力拉拢分化王彦章部下。 双方的矛盾公开化。 梁主朱友贞却还在日夜饮宴,彻底不理朝政。 王彦章部众不堪忍受,欲起兵斩杀赵岩等人,不过赵岩早有了防备,躲入高季兴军营中。 士卒军心溃散,没有粮饷,便直接抢劫汴梁富户。 这个头一开,仿佛打开了一扇门,朱友贞的宿卫、高季兴部众也跟着抢。 士卒很快就不满足于抢,什么都干得出来。 汴梁城很快就哭喊震天。 王彦章根本禁止不住。 这些富户原本是最支持朱梁的一批人,厅子都、落雁都等一些功勋部队都是汴梁富户子弟,他们凋零在柏乡大战,家眷却还要遭受此等劫难。 梁军军心彻底乱了。 除了王彦章手上的一万多军,其他的都失去了掌控。 当然,汴梁能如此混乱,也有皇城司背后的功劳。 但主要原因还是汴梁大势已去,朱友贞镇不住场子,人心离乱。 从唐军退走不到两个月,汴梁已然大乱。 当杨师厚再度兵临汴梁城下时,巨大的烟柱冲天而起,火光、哭喊震天动地,宛如末世一般。 大唐的旗号一立在汴梁城下,城门就打开了。 “王彦章何在!”对于杨师厚来说,王彦章是最大的威胁,此人绝不会投降。 “王将军在内城。”投降梁将道。 杨师厚望着满城风火,“传本将令,城内所有人持兵器者皆斩,银枪效节都、黑云长剑都,随本将去宫城!” 沿途所遇乱兵,直接砍翻在地。 汴梁也与长安一样,也分内外城,王彦章守着内城。 银枪效节都列阵于城下。 杨师厚长枪斜指城上,“公可知天下大势否?” 杨师厚大了王彦章几岁,又是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大将,这一声“公”,可谓是给足了王彦章面子。 也算是对王彦章的尊重。 王彦章冷眼相待,“我王彦章只知汴梁朝廷,朱家江山,不知天下大势!” 杨师厚知其不可劝,也不浪费唇舌,“陛下有令,擒杀王彦章者为上将军!” 银枪效节都、黑云长剑都一个个眼睛瞪的滚圆。 “攻城!”杨师厚一声令下,两军如疯虎一般。 内城远不如外城坚固,此时的梁军又怎有守城的斗志? 全靠王彦章的个人魅力撑着局面。 然而,梁军精锐早就在柏乡一战中败亡,最后两支有战斗力的梁军又随段凝和朱汉宾投降了李存勖。 这些人又怎是银枪效节都和黑云长剑都的对手? 银枪大剑,登上城墙,梁军的反抗如同自尽。 饶是王彦章铁枪骁勇,也经不住越来越多唐军涌上城墙。 黑甲与银甲组成的两股洪流冲散一切。 王彦章只抵抗了一个时辰,便退入内宫。 宫人侍女们惊叫着逃散。 唐军没人理会他们,都盯着王彦章。 擒杀王彦章者为上将军! 这样赏赐令黑云长剑都指挥使柴再用也心动不已。 王彦章且战且退,向建国楼奔去。 唐军紧追不舍,围住建国楼。 楼阁之上,朱友珪仍在饮宴,似乎看不到楼外的烽火与喊杀声。 王彦章于楼下大呼:“陛下勿忧,末将定保陛下出城!” “将军辛苦,且饮酒。”朱友贞似乎真的醉了,一泓清流从天而降,淋在王彦章头上。 残军们一阵沉默,楼上却传来朱友贞放肆的笑声,“接着奏乐接着舞!” 残军的目光全转到王彦章身上。 王彦章手持铁枪立于阵前,“王彦章在此!” 威风凛凛不减当年。 十几名唐将策马围在面前。 “黑云长剑都符从叡!”一将战马昂扬而起,挥槊冲杀而去。 王彦章手起枪落,战马与人一声惨叫都没发出。 “王彦章在此!”血红的铁枪上滴落着碎肉与鲜血。 又是两名唐将挥槊冲了上去。 一人直接被刺死,一人被尸体砸在马下。 王彦章从容上马,战马人立而起,“王彦章在此!” 柴再用怒不可遏,持枪冲杀上去,四五个回合,便被王彦章一枪扫落马下。 王彦章抖擞神威,策马向地上的柴再用冲来。 眼看柴再用就要殒命在铁枪之下,唐军中马蹄飞踏,一道银光如流星一样砸来,直刺王彦章的面门。 这一枪来的又快又猛,王彦章心中一惊,侧头险险避过,看着来人,“原来是你!” 战马交错而过,夏鲁奇持枪而立。 王彦章哈哈大笑,“长进不少!” 夏鲁奇盯着他道:“故人何不降我大唐?” “天下皆降,独我王彦章不降!” 两人目光相遇的瞬间,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战意,自动奔行起来。 然后加速、狂奔。 王彦章奋起铁枪,隐有风雷之声。 夏鲁奇只端着长枪,仿佛一个冲锋骑兵,长枪没有丝毫变化,但枪尖仿佛有光晕在流动。 狂风在两人身边盘旋。 建国楼周边无数双眼睛看着,就连楼上的朱友贞也凭栏观望。 然而人眼看到的只是一片残影。 接着就是一连串的爆响。 夏鲁奇手中长枪寸寸爆裂,人也摔下马来,双臂无力的垂着。 不过他还站着,脸上涌现巨大的落寞之色。 王彦章骑在马上,铁枪却掉落在地上,正胸前的甲胄上插着一根枪刃。 鲜血沿着枪刃滴落。 王彦章向建国楼拱手:“末将……无能……” 楼上先是一声叹息,接着大火熊熊燃起,接着便是舞女乐工惊叫逃散声。 王彦章猛地拔出胸前枪刃扔在地上,鲜血激飞,张开双手狂笑着吼道:“末将无能!” 接着,他身体从马上摔下…… 第四百九十七章 汴梁虽好 李晔进入汴梁的时候,城内秩序井然。 汴梁皇宫建的比长安气派多了,也精致多了。 楼台如青山叠嶂,雕梁画壁鳞次栉比,巍峨堂皇,奢华不可言表。 朱温有钱,朱友珪、朱友贞也都是擅长享受的公子哥,当然大修宫阙。 李晔在亲卫都与杨师厚的陪同下,戎装一步步走上台阶。 汴梁文武跪在宫殿之右,朱氏宗族跪在宫殿之左,低声啼哭。 李晔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脸,“李振、敬翔何在?” 一人跪行而出,“禀陛下,敬翔、寇彦卿等不识时务,悬梁自尽,臣李振拜见陛下!” 李晔看着面前的文士,这二十年来,汴州细作打探到不少他的消息,多次帮朱温出谋划策,给大唐带来了不小麻烦。 没想到这人还有脸摇尾乞怜。 “原来是右丞相,何以在此?”李晔戏谑道,李振在汴梁的官职就是宣徽使,兼枢密使。 李振似乎笃定李晔不会拿他怎么样,振振有词道:“大唐失德,贤良皆去,大唐兴德,贤良皆归。” “你是贤良吗?自作聪明。”李晔眼中闪烁着寒光。 李振全身一颤:“臣、臣德性有亏,但大唐仍有用得着臣之处。” 李晔哈哈大笑,指着身后唐军,“朕有今日全靠将士披肝沥血!” 周围将佐皆昂首挺胸。 “陛下所言甚是。”李振俯下了头。 正是这一俯首,减轻了李晔心中的杀意,也救了他一命。 “来人,赵岩、张汉鼎等人祸国殃民,国法不容,拖下去斩了,其家眷全部发配云南充边,李振,念你曾祖之功,朕不杀你,贬为罪人,流放云南。”如今的大唐也不差一两个谋臣。 说起来还是大唐先出了问题,报国无门,才让敬翔、李振、王檀这些关中人才往外跑。 “陛下饶命啊,若不是臣等打压王彦章,陛下安能得汴梁?”几人哭天抢地的被亲卫都提走。 一个国家的灭亡,当然不是因为出了几个奸佞,什么时候都有小人,但这人爬到朝堂之上,左右国家,就是君主的问题了。 其实以梁国的形势,即便没有这些人,也免不了灭亡的命运。 李晔杀他们,主要收取汴梁人心。 偌大的一个汴梁,府库里面干干净净,唐军辛苦来一趟,什么都没有就说不过去了。 本来高季兴也在斩杀的名单上,不过此人太聪明了,正是他开城迎接杨师厚入城,还帮助唐军平定乱军,有功于大唐。 李晔也就不好再动刀子。 哭喊声响成一片,朱氏宗族一个个吓得哆哆嗦嗦。 “男子皆斩,女子流放西州将士为奴。”此令一下,朱温直系后代都掉了脑袋,连幼童都没幸免。 李晔也知这样十分残忍,但这是时代的规则,历史上,昭宗的儿子全被朱温抛尸于九曲池。 幸亏蒋玄晖前年死了,不然今日就是凌迟的下场。 不过他死了,他的后代依然要受到惩罚。 三族皆被流放西域,蒋玄晖的尸体跟朱温一样,被挖出挫骨扬灰。 一颗颗人头在台阶下滚落。 李晔心中不免一阵惆怅,不过这时代规则就是如此,历史上昭宗被朱温挟持,下场也没好到哪去。 即便现在放过这些人,免不了又会被别有用心者利用。 斩草除根,大家都清净一些。 李晔感觉自己越来越冷血,仿佛被这个时代同化了。 但只要大唐能振兴,华夏不走入赵宋的歧途,更血腥的事情,李晔也责无旁贷。 活下来的达官贵人们,要么被充边,要么要被追缴。 别看府库中没有钱粮,他们的宅邸中,一个个富得流油,随便一个人都能追缴出几十万缗钱,上万石粮食,家中仆役奴婢动辄几千人,赵岩府中奴婢三千余人,护院就有七八百,还不算汴梁城外庄园,控制的人口加起来将近万人,而且全都是青壮。 张氏兄弟也是如此。 朱温提着脑袋砍了三十多年,全便宜了他们。 李晔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连梁军中的一些兵头也在追缴之列,要造反的迟早会造反,也不差这些人头。 汴梁城中再次腥风血雨,不过普通百姓并未受到多少影响。 春耕来临的时候,混乱才趋于平静。 李晔开仓放粮,组织百姓春耕,恢复生产。 地里有东西,人心也就渐渐安定了,连盗贼都少了很多。 中原地区迎来了久违的和平。 山东等地也平静下来。 大唐在收复天下的过程中,也形成一套接受的秩序,辅军、宣教司、皇庄、户司、吏司各司其职,官员任免,辅军整编,田地划分,安抚地方,井井有条,政事堂的各项政策从长安快马送来,李晔加盖印玺后,便可生效。 一般而言,只要有政事堂李巨川、赵崇凝、韦昭度、刘全礼、韩全晦四人的署名,李晔都是一扫而过。 政令下发之后,事情并没有完,还有皇城司、宣教司在地方上跟进,评估政令推行的效果。 有问题的地方,会以红头密函送到李晔案牍前。 多数情况下,不会发生这种事情,毕竟现在的大唐朝气蓬勃,李巨川、赵崇凝、韦昭度、刘全礼、韩全晦五人互相牵制,有问题他们早就争吵起来。 现在云南大治,李晔考虑到了调回张承业了,没有他在长安,李晔总感觉不踏实。 政事忙完了,李晔也会跟杨师厚、薛广衡、柴再用四处巡视。 “汴梁天下中枢,有运河之利,左控河洛,右挟山东,北制河朔,襟带江淮、荆襄,此朱温所以兴也。”杨师厚有意无意道。 李晔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 大唐眼看就要统一天下,有些事情要提早准备了。 关中动不动来个旱灾,几千年就没消停过。 大唐在安史之乱时,差不多就该玩完了,只因江淮、江南的支援,才勉强续命,熬过了安史之乱,熬过了二帝四王之乱,然而当庞勋八百人杀回江淮徐泗时,大唐的腹心也就被捅了一刀,秦宗权崛起,彻底切断了江淮命脉。 李晔差不多是顶着大唐的牌子,把天下重新打了一遍。 即便李晔重视河陇、河套地区,关中越来越贫瘠始终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儿。 终有一天,它会承受不了越来越多的人口,总不能如高宗、玄宗一样动不动到洛阳要饭吧? “汴梁虽好,却非立都之地,此时以后再论。”李晔觉得现在不是讨论迁都的问题。 第四百九十八章 吴越钱氏 在没有解决河北之前,汴梁承受的军事压力太大。 汴梁是朱温老巢,堂堂大唐正朔,弃长安不用,跑来鸠占鹊巢,试问谁是正统? 关中百姓怎么想? 天下人怎么看? 再者,西域还未收复,长安有距离优势。 “现在应该想的是如何平定河北!”李晔望向北方雄浑的大地。 李存勖现在面对的不是一个虚弱的梁国,而是一个强盛的大唐。 杨师厚笑道:“李存勖以武功立国,只要我军在战场上打败他,其威信必然一落千丈,河北必分崩离析!” 李晔也笑了,“杨将军倒是信心满满。” 杨师厚拱手道:“非是末将妄言,河北堪称大将者只有周德威、郭崇韬二人而已,李嗣源、李存审犹可,其余诸将虽勇猛,然只能驰骋于战场,与匹夫争雄,潞州一战,若无周德威据守冰城,安有李存勖偷袭之功?柏乡一战,没有周德威筹谋,河东早亡。” 看起来,杨师厚对周德威、郭崇韬评价甚高。 在原本的历史中,周德威更加生猛,只可惜李存勖一直看他不顺眼。 奇袭汴梁也是郭崇韬的强烈建议。 但不可否认,李存勖也是擅断之人。 伟人就曾经评价过:李存勖之断,郭崇韬之助,可谓识时务之俊杰。 “看来将军胸有成竹!”李晔基本认同杨师厚的评断。 杨师厚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若灭周德威是断李存勖臂膀也!” 如今平卢被郓州、兖州形成夹击的态势,朱温伐王师范也是两路进兵,王师范十几万大军在手也没扛住。 李晔来回踱步,思索一阵之后道:“欲速则不达,这两年大战频仍,钱粮不济,百姓愁苦,士卒难免有厌战之心,朕意先安顿河南,积蓄粮草锐卒,然后徐图河北,河北之地,犹存沁州与成德,李存勖有腹心之患,以朕观之,李存勖的日子也不好过。” 杨师厚也只是单纯从军事角度考虑,也没太固执己见。 “若李存勖勾连契丹,如之奈何?”薛广衡忽然道。 李晔笑道:“朕正愁没有借口讨伐契丹,他们自己送上来最好!” 现在的契丹只占有辽东一隅,连渤海国都没打下来,也只吞灭了黑车子室韦。 再说历史上契丹能崛起,也是遇到了石敬瑭与赵二,一个送地,一个送人头。 他们老实待在辽东也就罢了,跑来中土只能是送死。 收复中原,李晔信心也高涨起来。 “积蓄国力,训练士卒,稳定地方,别忘了,东南还有两位。”李晔伸了一个懒腰。 李存勖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割据自保,而不是跟大唐争锋,没有夺下山东、汴梁,也就意味着没有资格跟大唐争了。 说句难听的,大唐败上两三次,还能支撑下去,李存勖只要败一次,就扛不住了。 再说如今的唐军,绝不在晋军之下。 银枪效节都、黑云长剑都,哪一个不是百战精锐? 李晔回汴梁没两日,东南就主动来使者了。 钱镠使者杨凝式送来浙东十四州的城图户籍,请求归附,钱镠甚至主动要求入长安闲居。 李晔无比佩服钱镠的眼光,该争的时候,绝不犹豫,讨伐董昌,力拒杨行密,该降的时候,也不迟疑,现在大唐底定中原,下一个目标自然是浙东与闽地,刚动了念头,钱镠就来了,简直是心有灵犀。 难怪历史上朱友珪也要称钱镠一声尚父。 除了眼界与手段,钱镠的家教也是历来称颂,千年不绝,后世子嗣昌盛,为华夏提供了大量人才。 其治理吴越,修筑海塘,疏浚内湖,苏杭的兴盛,正是从他开始。 在唐末这个遍地衣冠禽兽的时代,钱镠简直是一股清流。 在家训中主动提出如遇真君主,宜速归附。 比王建之流不知高明了多少倍,也避免了子孙的灾祸。 历史上的割据政权,能如钱家一般体面退场的没有几个。 “恭喜陛下!”薛广衡、赵义存等近臣大喜。 钱镠有这个心意,李晔也是非常高兴。 免了一场刀兵。 别人有情,自己也要有义啊,“加封钱镠为吴越王、中书令。” 李晔心中大定,这还是第一个兵不血刃收复的地区,钱镠功劳不小。 浙东回归,闽地也就不远了。 历史上的闽国被南唐剿灭,现在的大唐国力是南唐的多少倍? 果然,吴越归附大唐的消息传开,闽地的使者也到了,不过没有钱镠那般果断,似乎仍在观望。 李晔倒也不急,就算王审知现在不降,等以后收复河北,天下彻底一统的时候,他还能观望吗? 能少流血就少流吧。 时间是站在大唐这一边的。 就连河北李存勖也渐渐意识到天下大势滚滚而来。 退回河北之后,没有任何过激的行为,也是招抚流民,发展生产,毕竟内部不稳,也没力气争夺外面。 黄河两岸恢复平静。 不过很多人知道,这种平静只是短暂的,迟早有一天会被打破。 大唐不收复河北,岂不是跟中唐一个局面? 李存勖也不愿退回河东。 更何况他手下的精兵猛将们也不愿意放弃到手的权力。 河东以兵事起家,不可避免的导致武人力量过于庞大,各州的军政财全在将领手中。 李存勖上位,秉承藩镇的老办法,还是藩镇之位封赏有功将领。 如周德威平卢节度使,李嗣昭昭义节度使,段凝大同节度使等等。 相当是在走中晚唐的老路子。 现在因为面临大唐的强大压力,而团结一心。 周德威、李嗣昭等大将忠心耿耿。 但这种局面不会永远维持下去。 或许李存勖也意识到了问题,采取的手段居然是以宦官和近臣为监军。 等于又走上了大唐的老路子。 李存勖仿佛怎么都绕不开这时代的魔咒。 正如历史上他百战灭梁,仍旧重蹈了大唐的覆辙。 即便李存勖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也没有能力改变,河东是武人主宰一切,没有将领们的支持,他这个晋王也坐不稳。 而且,他本身也是武人。 第四百九十九章 成德兵变 现在摆在河东面前的问题,除了消化魏博、义昌、平卢等地,还有成德、沁州、妫州三地。 妫州好处理,牙兵牙将,在李存勖承诺足够的利益之后,基本也倒向了他们。 沁州最难办。 丁会是这乱世里响当当的硬骨头,油盐不进,无论李存勖怎么招揽,丁会都不松口,保持一定的距离,什么事都向大唐请示。 灭梁前,大唐与河东是暗斗局面,现在是斗而不破,李存勖不敢撕破脸。 大唐也需要消化中原、山东地区,处理内部问题。 所以李存勖也不敢对沁州太过放肆。 只能在太原屯驻重兵,四周险要处围堵,挤压丁会的生存空间。 丁会寸步不让,全民皆兵,全兵皆农,修建土堡、堑沟,背靠太岳山等山脉扩大纵深,积极吸纳山中流贼,发挥当年黄巢乱军的优势,四处劫掠。 弄得李存勖也头疼不已,也不敢大动干戈,引起唐廷的震怒。 不得已只能跟丁会讲和。 沁州拿不下,李存勖的目光盯上了成德。 成德下辖恒、冀、深、赵四州,是河北最肥沃的一块土地。 当年李克用兵临城下,王镕毫不犹豫拿出十万匹绢十万石粮乞和。 现在成德已经完全处于晋军的包围之中,在政治上,也处于绝对的孤立状态,因之前向朱温称臣,儿女结姻,导致大唐也不待见它。 眼见大唐不鸟自己,王镕又向契丹求援。 只不过派出去的使者被晋军查获。 就算不查获,此时的阿保机正在倾力攻打渤海国,没空也没能力插手中土事物。 成德在河朔三镇中最稳定,一百六十年来,只有三姓更迭。 树欲静而风不止,当前形势下,人心摇曳,谁都知道,李存勖缓过气来,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成德。 王镕扩充兵备,暗中做好准备。 只可惜手下跟他并不是一条心,男宠宦官石希蒙不知从哪得到消息,大将李宏规暗中与河东有来往。 这在成德太常见了,与河东暗中有来往的不止李宏规,几乎每一个兵头都主动被动的跟河东有联系,就连石希蒙也常把枕头风漏出去。 但王镕非常震怒,怕什么来什么。 恰好李宏规也不知道怎么听到了风声,亲自到王镕面前解释,当然为了安全也不是一个人来的,部将苏汉衡领兵在赵王府外静候。 这么有诚意的提着刀子来解释,王镕不信也信了,连忙安慰李宏规,咱们都是老兄弟了,祸福与共,我王镕还能不相信你吗? 接着又封李宏规为成德兵马都知兵马使,赏赐金银钱帛。 李宏规对王镕还是忠心的,只不过表达忠心的手法有些粗糙,见王镕这么客气,想起往日恩义,也就没再闹腾,领兵回去了。 李宏规前脚走,王镕后脚就召见长子王昭祚和养子张文礼,当夜率兵包围了李弘规和其行军司马李蔼的府第,攻入府中,血洗满门,随后在镇州大开杀戒,凡是灭族者多达几十家,张文礼趁机诛杀手握兵权的苏汉衡,收押军中将佐。 士卒惶恐。 此时真正的心怀不轨者浮出水面,张文礼挑动士卒,“大王欲尽杀尔等,尔等宜早做准备。” 乱军四起,镇州大乱,一千余士卒翻入赵王府,砍杀王镕,姬妾数百人投井焚火而死。 乱军砍下王镕的脑袋送到张文礼面前,军校张友顺等人迎请张文礼为成德之主。 张文礼一不做二不休,引军捕杀王镕长子王昭祚,诛灭王氏满门。 三日之后,向李存勖请命为成德节度使留后。 张文礼并不是李存勖挑选之人。 手握兵权的李宏规才是,只不过李宏规一直顾念旧主之情,犹豫迟疑,王镕心狠手辣,先下手为强。 最终被张文礼占了便宜。 李存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然而,野路子上位的张文礼野心极大,不甘心做河东傀儡,更不愿放弃到手的权力,一面向契丹结盟,一面向大唐称臣。 张文礼称臣大唐,不过是想借大唐之势制衡河东。 算盘打得很响,但成德早就是漏风的筛子,一举一动都在李存勖的眼中。 李存勖最无法容忍的就是这种二五仔。 派遣阎宝、史建瑭和原成德降将符习攻打成德。 大军未到,张文礼就被吓死了。 其子张处瑾被推为成德节度留后,第一时间向李存勖求饶。 李存勖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当然不肯放过。 李晔回到长安才两个月。 河北又打起来了。 其中原因还挺复杂的,什么李宏规、张文礼,杀来杀去,引出了李存勖。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晋军与唐军在黄河两岸的对峙。 阎宝、符习皆是降将,也只有一个史建瑭八千晋军算是嫡系。 如果李晔大军还在汴梁,一定会趁机武力干涉,推过黄河北岸。 但现在辅军已经各归驻地,将士刚刚休沐,回乡探亲的探亲,成亲的成亲,粮草军械等物也匮乏。 当然,如果李晔大军还在汴梁,成德也乱不起来。 “张处瑾既然臣服大唐,陛下不应无动于衷,坐视其被李存勖吞灭。”李巨川道。 将领们的意思是直接挥军杀进河北。 李晔也想啊,但现在还处于消化中原山东的时期,知州、知县刚刚撒出去,皇城司、宣教司也在全力安抚地方。 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然张文礼、张处瑾大逆不道,以下克上,得位不正,陛下若是支持他,岂不是天下人侧目?”赵崇凝道。 韦昭度也跟在后面进言:“乱臣贼子,祸害我大唐一百四十年。” 李晔一愣,感觉这事还真不好办,虽说明眼人都知道唐晋迟早反目,但现在李存勖还是大唐的臣子啊,唐廷帮逆贼而不帮正臣,其他人怎么看? 若是以前为了生存,也就罢了,现在大唐大势已定,就要注意影响了。 “此事先不表态,静观其变吧。”李晔揉了揉额头。 李存勖吞并了成德就能跟大唐分庭抗礼? 李晔隐隐记得李存勖似乎在成德栽了一个跟头。 现在也不是操心别人的时候,随着大唐地盘的扩大,如何有效治理掌控才是重中之重。 特别是汴梁、兖州地区。 南方土地还好管理一些,毕竟人心中有大唐的一个角落。 兖州、中原、河北等地,长期与大唐分离。 唐末的造反头子们都是出自中原山东,河北就更不说了,一百多年来,就没彻底服过大唐。 没有百姓的支持,庞勋、王仙芝、黄巢、朱温能崛起? 李晔几十万大军在汴梁,许蔡之地就盗贼遍地。 山东也好不到哪去。 泰山寇们抢了周德威,反手又来抢唐军,攻掠山东郡县,一些彪悍之辈还摸到徐泗。 总之,地盘是打下来了,人心并未平定。 懿宗、僖宗造的孽,还是要李晔来还。 第五百章 兴风作浪 李晔本来想让他出镇汴梁,不过云南山高路远,诸事庞杂,交接也需要一个过程,短期内难以回返。 “汴梁、兖州天下重镇,诸位以为派何人驻守?”李晔把问题甩出来了。 这两地都是未来的战略要冲,治理得当,日后进攻河北事半功倍。 “驸马周云翼能文能武,督镇汴梁,正合局势。”李巨川提议道。 周云翼在白道口布防,滑州本就有李筠在,两人职责南面有些冲突。 李筠虽然不擅攻,但极擅守,滑州有他在也够了。 李晔刚要点头,赵崇凝抢先道:“驸马长于军务,恐轻慢于政事,汴梁为逆贼之巢穴,宜派当朝干吏前去。” 这话说得也没什么大毛病,周云翼的身份仍是武人,赵崇凝的建议也在情理之中。 “老臣深荷皇恩,在朝十几年,无一建树,愿去汴州,为陛下分忧。”韦昭度拱手出列道。 “你……”李晔心中打了个寒颤。 当初昭宗给你十万人马,调度东西川所有藩镇,打了三年都没攻陷成都,甩手把大权让给王建,坑了大唐第一把。 若是德行什么的,韦昭度、赵崇凝绝对是这时代的楷模,对大唐也忠心耿耿,毋庸置疑。 但能力欠缺是大问题啊。 李晔望向李巨川,李巨川心领神会,刚要发言,旁边一人站出来,尖着嗓门阴阳怪气道:“陛下,汴梁天下重镇,若是所托非人,岂不是祸国殃民?” 居然是韩全晦。 李巨川在政事堂中更多的是协调各种势力,不使一方膨胀太快。 而韩全晦就是“宦党”的魁首,一向跟清流世家们过不去。 现在他站出来,正好踩在李晔的点上,深刻洞悉了李晔的心思。 人才到处都是,关键看怎么用啊。 虽然李晔禁止阉割这种不人道的行为,但阉人不止出于长安一家,成都、潭州、江陵、扬州等等,但凡大一些的藩镇,都是阉人存在,很多都是自幼被阉,数量庞大,其中不乏一些有才干之人。 年长一些的遣散也就罢了,年幼的,只能收入长安,安排进武营,读书习字。 因此宦官仍是一个庞大的群体。 韦昭度老脸一红,赵崇凝怒道:“昔日国家大乱,皆是尔等阉人擅权所致,祸国殃民何人能出你韩全晦之右?” 韩全晦被翻了旧账,立刻上头,像只公鸡一样昂起脖颈。 “行了!”眼看又要吵起来,李晔一句话,殿中落针可闻。 “韦公忠心可鉴,朕准你所请,不过汴梁天下重镇,为表示朝廷重视,朕再派皇子同去,听旨,韦昭度为汴州知州,周云翼为汴州防御使,李禔为河南营田使,韩偓为兖州知州,李佑为兖州辅军司马。” 堂中先是一静,然后不少人的目光亮了起来。 有心人不断咂摸这些任命中的深意。 之前二皇子棣王李祤去了西州,五皇子遂王李祎去了云南,皆是荒蛮之地。 现在把李禔放去汴梁,很多人心中就开始活络了。 关键给他配备的还是韦昭度、周云翼这样的重臣。 李晔望着殿中众人的异样的眼神,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但李晔真没有那么多想法,只是想看看亲生儿子的能力。 放在身边,永远都是窝囊废,朱友贞、杨渥都是明证,只有经过历练,才能体会创业之艰难,锻炼能力。 夺嫡表面是皇子们争锋,实则也是朝中各种势力的角逐。 安排了人选,还要施恩。 李晔又发下了一道诏令,“中原、山东久经刀兵,免赋三年。” 蜀中、湖南三年免赋期已过,田地恢复耕种,民生安定,现在轮到中原了。 大唐境内因为商路恢复,钱粮广进,已经不需要当年沉重的田赋,而皇庄的存在也保证了军粮的供应,稳定了境内的粮价。 肉食的引进,令将士对稻、粟、麦等主食的依赖减小。 百姓时不时能吃上一口肉,也减小了粮食的需求。 因为有辅军的存在,除了大规模的战事,基本没有征调民夫。 就算征调,也能在很短的时间里结束战事,不影响春耕秋收,还提供一日三餐。 民间得到休养生息,生产力自然也就上来了。 唐末大乱,打碎了原有的秩序,人口大量减少,到处是荒地,各种矛盾也是空前减弱。 百废待兴之下,自然也是生机蓬勃。 李晔寻思着把粮赋降到一成,想了想,还是等以后扫平河北再说。 毕竟现在是积蓄力量的时期。 北面细作传报,河北的田税也是四成,听起来不高,但层层加派,苛捐杂税,兵头上下其手,真实税赋在七成以上,还有繁重的徭役。 也幸亏河北没有天灾,老百姓饥一顿饱一顿,也能挨过去。 这也是天下藩镇的常态,山东变民干翻了大唐,忽然发现日子并没有变好。 历史上最残暴的朱温,反而是五代最轻傜薄赋的一个君主。 长安。 曾经的感业寺香火鼎盛,但中晚唐之后,民生疾苦,佛门大兴,长安每一坊都有佛庵,感业寺头顶的光环也失色了。 皇帝定了僧籍,佛寺道观皆在宣教司的管辖之下。 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和尚尼姑的,没有宣教司盖印的度牒,哪怕是得道高僧,在大唐境内也不算数。 当然,一般德高望重的僧人,宣教司都会主动发放度牒,承认其地位。 或者通过宣教司考核,也能拿到度牒。 大慈恩寺、香积寺成了佛门崇高之地,香火也日益鼎盛。 但僧人的人口却降了下去。 野和尚假尼姑众多,能天天吃斋念佛的当然也不是普通人家。 他们对佛法一窍不通,怎么穿针引线勾搭权贵异常熟练。 在民间名声也不好。 所以李晔管控佛门的措施也得到了高僧们的支持。 感业寺因此而荒凉下来,寺内也就一个老尼守着山门。 木鱼声轻轻呢喃,微风掀动纱幔。 “皇帝不杀李振,很可能想引出大人。”一抹红唇,在黑纱下分外明艳。 别人穿了尼袍,只觉得老态,但穿在她身上,更添了几分妖冶。 “不,在皇帝眼中,李振无足轻重,当年杀裴枢,是年轻气盛一时冲动,老夫只是旁敲侧击而已,过了这么多年,查不到老夫身上。”老者的身影在佛龛下若隐若现。 花蕊道:“既然皇帝知道是李振当年杀了裴枢,为何不将其正法?” “皇帝当然不能杀李振,其一,李振乃大唐功勋李抱真之后,杀其不义,其二,李振、敬翔在梁人心中地位尊崇,皇帝留着他收买人心,其三,皇帝是在警告裴家!” 太子废了之后,裴家水涨船高,加上其本身是老牌世家,势力急剧膨胀。 花蕊似懂非懂,“还真是复杂呀。” 老者寒着脸道:“裴贽、裴枢身为五姓七望,当年帮皇帝裁汰三省六部,打压世族,付出代价是应该的。” “哦?那大人现在帮裴家又是为何?” “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的敌人不过是阉党,现在不同了,寒门、武人都在崛起,我们帮裴家就是帮自己,自太宗以来,士族与皇帝共治天下,才能安定繁荣,所以我们要辅佐有世家背景的皇子。” “太宗不是一直在打压世家吗?何以是共治天下?”花蕊勾魂的眼眸在黑纱后若隐若现。 老者大笑,“打压?裴寂、萧瑀、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封德彝哪一个没有门第?这还是当朝宰相,地方官吏又有几人是寒门?” “这……”花蕊蹙眉。 “皇帝雄才大略,老夫并不是要反他,而是要纠正他的错误,毕竟重振大唐也是老夫的夙愿。” 花蕊继续敲着木鱼,无比幽怨道:“可惜女儿要在这寺中孤老终生了。” “为父怎会让你埋没呢?如今天下风云际会,暗流争涌,正是你兴风作浪的好时机。” 第五百零一章 搅风搅雨 平康坊夜市是长安最繁华的地方。 南来北往的商贾、使臣,若说没进平康坊,绝对会被笑话没进过长安。 这些年在官府的有意疏导下,皮肉生意渐渐淡去,退到北曲,吹拉弹唱琴棋书画等风雅之事集中在南曲。 有了风雅,自然少不了附庸风雅的人。 文人墨客达官贵人们日渐增多,不乏一些当世名流,随便一首诗一支曲,便能令姑娘们身价百倍,平康坊的生意更加火爆。 偌大的长安,皮肉生意永远少不了,也是禁绝不了的。 北曲生意也不差,不过文人墨客们不屑落脚,达官贵人们也看不上。 他们写上一首诗,或者花上几百两金子,也能砸开南曲风雅花魁们的芳心。 不过一切都要在你情我愿的前提下进行。 本质上,南曲与北曲没什么区别。 不过有些人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冠以各种名目,还得到豪客们的鼎力追捧。 知道平康坊背景的人,没一个敢在这里闹事找不痛快。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前废太子李裕就是最大的例外。 虽然被废为庶人,但不会真的有人把他当普通人看。 只要混迹于平康坊的人,没人不认识这位“太子爷。” 太子不敢叫了,减一个字,叫“太爷”。 “太爷”出手非常阔绰,也不在意什么风雅不风雅,南北曲通吃,姑娘们见了她,不管真乐意还是假乐意,都要端着一张笑脸。 或许这样的日子更适合他,几年来,除了身体虚一点,太爷觉得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再也不用在别人面前装了。 几个儿子仍在李唐宗谱上,被皇后照看,日后出息肯定少不了的。 再说他也没功夫管子嗣,只管自己快活。 太爷习惯的走入坊间,挑了最大的一家。 他不顾及形象,平康坊的各大楼主却要注意影响,说不定上位哪天心情不好,把连他们也一起管教了。 小厮轻车熟路的把太爷引入阁楼之侧,那是专为一些不能露面的大人物准备的,连走廊都极其隐蔽,表面看像一座破落柴房、厨房什么的,进入其中,才知另有乾坤,下面还有精巧的隔层,装饰奢华,丝毫不弱于花魁们的香闺。 即便是最当红的花魁有时也要进入隔间之内。 楼主们为了方便,还在隔间下面打了暗道,方便大人物们进出。 皇城司一开始也知道这些隔间暗道的存在,甚至什么人来过也查的一清二楚,不过有些事情,只要没有触犯国法,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太爷”气喘吁吁的躺在床上,感觉这两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长期沉湎酒色,令他容貌精神都在衰减。 按例今夜是要通宵达旦的,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喝了些花酒,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梦中隐隐约约嗅到一种特殊而熟悉的香气。 太爷的鼻子在平康坊是出了名的,能闻香识人。 猛地睁开眼,见到面前的一张如花笑靥,娇媚的如同三月间的花儿。 魂牵梦绕的人儿出现在眼前,太爷揉了揉醉眼,感觉这一定是个梦。 不过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还在。 “太子别来无恙呀?”美人嘴里吐出的气息,令太爷全身一颤。 仿佛心中的燃起烈焰,疯狂涌入他的每一根血管中,令他全身都高亢起来。 再也不觉得疲软和有心无力。 身体中爆发最原始的渴望。 在那一瞬间,太爷仿佛变成了野兽。 …… 天心阁。 赵义存低声在李晔耳边说话。 “什么时候的事?”李晔的脸“刷”的一下变了。 令正在作各州财赋汇报的韩全晦、刘全礼莫名其妙的全身一寒,随即向李晔拱手,“奴婢告退。” “尸体今天拂晓发现,据红春楼楼主来报,太……他昨夜连御……五女,脱……而死……”赵义存脸色发青,暗道自己倒霉,怎么尽碰到这种事。 李晔脸色也铁青起来。 老李家的颜面简直被按在地上摩擦。 “那个什么红春楼,有没有问题?” “末将已经提审了所有人,他们全都不知情,目前仍在拷问中。”赵义存脑门上流着汗。 想想也是,如果红春楼有问题,早就事发了,皇城司在平康坊一直有暗桩在,收集南来北往的消息。 “末将死罪!”赵义存跪在地上。 “罪不在你。”李晔叹了一口气,要说有责任,自己的责任也有,再说皇城司现在正忙的时候,中原、山东千头万绪,河北、契丹、西域都在铺设人手,地盘扩大,人手就紧缺了。 李裕一个大活人,要寻死也拦不住。 “此事一定要封锁住消息,红春楼之人,全部发配云南,平康坊严加管控。” “末将遵命。” 寿宁宫的女官慌慌张张跑来,站在殿外急道:“陛下,皇后娘娘病倒了。” 该来的始终要来,自从废了太子之后,皇后身体就一直不好。 因为自己孙儿在身边,才勉强有所好转。 寿宁宫一直在与李裕府邸走动,几个孙儿来来往往,因此李裕出事,皇后能很快得到消息。 这种事情也瞒不住。 李晔慌忙赶去寿宁宫,宫人们全都如丧考妣的模样。 皇后卧在床上,还在昏迷当中,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太医慌张把脉。 “皇后郁气在心,一直未得纾解,今又受到刺激,心神受创,伤了根本……” “有没有大碍?”李晔有些焦躁,也知道这个问题是白问,皇后身体就一直没康复过。 太医犹犹豫豫,“禀陛下,皇后的病不在身,而在心……臣只能开些宁神补身之药,慢慢调养,或许能见成效……” 李晔听得出来其中忧虑,“朕知道了。” 也只有李晔清楚,皇后在李裕身上灌注了多少心血。 废太子,实则在皇后心中刺了一剑。 然而李裕但凡有可取之处,也不会走到今日。 李晔不可能因为皇后而把国家托付在这样的人手中。 历史上的王建、马殷都是殷鉴。 李晔一直待在寿宁宫中亲自照料。 熬药、喂服。 好在国事自成体系,政事堂、枢密院各尽其职,一切都在有效的运转。 两天两夜之后,皇后才悠悠醒转。 然而见到李晔后,脸色更加惨白起来。 废了太子,这个心结就永远解不开了,母以子贵,皇后在太子身上灌注的感情远远多于李晔。 所以无论李晔怎么照料,皇后的病情却在一天天加重。 即便何家、平原前来排解,依然没有作用。 才一个多月,皇后眼看就到了弥留之际。 李晔也被搅的病倒了两次。 天佑十二年春,皇后何氏撒手人寰。 第五百零二章 合理推测 李裕死的时候,李晔还没觉得多痛苦。 毕竟在这个乱世,见过太多的生死。 但皇后的离世,令李晔一阵低靡。 下葬在细柳城北后,一连过去了三四个月,仍是不能自己,感觉就像心中空缺了一块,少了什么东西。 也许是亲情。 “陛下不可萎靡不振,大唐社稷不能离陛下一日。”李巨川时常来劝解。 回到长安的张承业也常常探望。 其实在李晔病倒期间,长安百姓自发的为皇帝祈福。 各地将吏不断询问中枢。 其中肯定有些人不怀好意,但李晔相信绝大部分都是希望自己好转的。 眼下大唐的局势,也不允许李晔再萎靡下去。 当年宪宗几乎收拾了藩镇割据的局面,却在一切好转的时候,迷信方士求长生,磕起了金丹,四十三岁英年早逝。 中晚唐好几位有作为的皇帝都是如此。 有些事有些人,过去了只能让它过去。 也幸亏裴贞一、李渐荣、张氏姐妹、普慈轮流照顾,李晔心情和身体都好了很多。 皇后崩了,裴贞一一跃而起,虽然没有正式册封,但俨然已是后宫之主,加上她肚子又大了,自然更有底气。 在李晔病倒的时候,李禔、李佑都回长安看望。 “遂王在云南招抚蛮民,分化爨氏,营建城池,与韩延徽一起多次击溃蛮人进犯,使我大唐势力沿红河向下延伸,已经抵近安南。”张承业把李祎这几年的功绩一一说明。 “哦?”李晔惊讶,老五李祎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有些真本事。 至于三子李禊、四子李禋,所作所为实在有些辣眼睛,在长安上蹿下跳,实事一件也没干,李晔原本想打发去扬州和徐州,两人都非常聪明的婉拒了。 仿佛待在长安,就能离皇位更进一步。 身边的班底也都是一些二世祖之类的人物,一个有远见的都没。 能得到张承业的认同,说明李祎的确有些东西,当年李裕、李祤、李禔轮番抱他佛脚都没用。 张承业恪守一个臣子的本分,绝不选边站。 现在为了李祎抛弃自己的立场。 李晔点点头,“朕知道了。” 虽然只有四个字,君臣心中都有一层默契在。 “陛下有没有觉得前太子的死,跟蜀王的死极像?”眼看着李晔身体好了,心情也好了,李巨川旧事重提。 “你是说……”李晔心中一震,当时诸事烦扰,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如今想来,的确非常想象,李裕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火力正旺,平日好吃好喝养着,动不动皇后就让宫中太医给他开个方子,送些补药…… “花蕊夫人……可能没死!”李巨川小眼睛亮起。 李晔眉头一皱。 “当年只发现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是不是花蕊,不能确定。”李巨川看着李晔,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极为小心。 如果是探案,的确需要证据。 但政治阴谋不需要。 只需要一个大胆而合理的推测。 很显然,李裕不是目标,皇后才是,李裕死,皇后必遭重击…… 皇后出事谁获得的利益最大? 李晔脑门上都是汗珠,回想起裴贞一这些时日以来,挺着大肚子照顾自己,心中一阵哀叹。 最是无情帝王家。 难道幕后黑手真跟裴贞一存在某种联系? 但说不通啊,如果是裴贞一,当年为何要杀裴枢?自己捅自己一刀? “臣只是猜测……”李巨川见李晔面色不好,又收回之前的话。 李晔平复心情,“下己,朕将此事交由你秘密查探如何?皇城司可随意调遣。” 赵义存军旅出身,玩这些阴谋诡计跟不上节奏,刘全礼有这个本事,李晔不敢用,有一就有二,权力的阀门一打开,宦官的影响力渗透进皇城司…… 算去算来,也只有李巨川合适。 只对李晔一人忠心。 “臣遵令!”李巨川拱手低头,抬头时,鬓角白发、眼底皱纹忽然映入李晔眼帘。 天佑十二年七月,晋军前锋都将史建瑭克深、赵二州,生擒赵州刺史王铤。 阎宝攻陷翼州。 成德节度留后张处瑾收缩兵力,一面严防镇州,一面向李存勖乞降。 使者还在路上,史建瑭的兵锋已经推到镇州城下。 这几年河东崛起最快的将领就是史建瑭与李存审。 当年柏乡大战,史建瑭身先士卒,挑杀汴梁大将张归霸,击破梁军右营,战功彪炳。 后梁晋魏博对峙,史建瑭多次击退来犯梁军,生擒梁将氏延赏,名震河朔。 史建瑭作为根红苗正的军二代,极受李存勖信重,此次讨伐成德,也是为了给史建瑭再渡一层金。 谁都认为成德已经成了空架子,四面楚歌。 然而,赵、深等州易下,镇州却难攻。 张处瑾同样是军二代,随其父经历多场大战,抵抗极为顽强。 镇州身为成德镇治所,被王镕家族经营六代,军械充足,城池坚固。 每当晋军攻城的时候,城上万弩齐发,木石如雨,晋军伤亡极重。 一连二十余天,镇州纹丝不动。 史建瑭怒火攻心,也知道李存勖派自己来,是为了进一步提拔而作准备的。 这又牵扯到河东的内部纷争。 晋军各大将,从李克用时代就单独领兵,兵权极重。 李嗣昭、周德威、李嗣源、李存颢、李存璋…… 这个时代连父子都隔着一把刀,何况是这些义兄们。 而且他们还动不动指点李存勖,这仗该怎么打,那仗该怎么打,你这样搞是不对地,要按我的来…… 这就是李存勖不待见周德威的原因。 李存勖这么培养李建及、史建瑭,甚至连降将阎宝都委以重任,就是为了加强自己的班底,增加话语权。 所以史建瑭也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漫天的飞羽,仿佛阴云一样遮蔽天空。 晋军皆有惧色,史建瑭提刀立在阵前,“今日不破此城,吾与尔等皆死于城下!” 遂引精锐为前驱,不避矢石,力战于前。 晋军受到激励,前仆后继一般涌到城下。 只可惜史建瑭立功心切,兵力本身就不足,又不愿汇合后军阎宝部。 遭到张处瑾的重点打击。 史建瑭身披重甲,长箭不断撞击,镶嵌其上。 镇州城就在眼前。 左边一支长箭呼啸而来,史建瑭挥刀斩断。 然而就在此时,一支软绵绵的似乎失去力道的流矢从右边飞来,无声无息。 正巧刺入史建瑭的右额…… 史建瑭雄健的身躯登时一颤,然后轰然倒下,激起地上的尘土。 周围晋军眼睁睁的看着,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战争依旧在继续。 第五百零三章 岭南之乱 晋军的噩运并未离去。 九月,阎宝引兵渡滹水,进逼镇州,结营西南隅,置沟堑鹿角以围之,以为久困之计。 张处瑾再度派出使者请降,出城便为符习所斩,符习为王镕旧部,上书李存勖,力呈张处瑾反复无常,素无信义,今日降,明日复叛。 史建瑭阵亡,李存勖如断一臂,张处瑾只剩下一个镇州,自然也不会允其投降。 张处瑾收不到回复,遂坚定决心,在城内散布谣言:城破之日,晋人必屠城。 士民皆恐,一心死战。 围城两月,城内粮草渐乏,张处瑾令部将引军出城掠食,阎宝故意放其破围,等回军之时,伏兵截击。 然而,张处瑾也留了一手,一军出,自引一军在城内接应。 掠粮而归时,阎宝伏兵出。 成德军屹立河朔一百三十年不倒,士卒精悍,又被张处瑾鼓舞士气,知破城必亡,人人死战,阎宝不能破。 张处瑾趁机挥军杀出,晋军本就兵少,还要围城,阎宝所率伏兵只有七千众。 遂为张处瑾所乘,晋军大败,成德军趁机掩杀,破晋军堑壕鹿角,焚毁营寨,解镇州之围。 阎宝本人血战,才引残军退回赵州,羞惭无地,卧病在床。 张处瑾再次向李存勖谢罪请降。 李存勖被响亮的甩了两个耳光,颜面扫地,又怎会同意张处瑾的请降? 此时晋军才开始重视张处瑾,李存勖为稳妥计,令大将李嗣昭为北面招讨使,继续攻打镇州。 河东噩运缠身,老天爷也没放过大唐。 从天佑十二年七月起,前宰相崔胤、崔昭纬相继病故。 当然,在如今的大唐,两人都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在历史上也不光彩,为了一己私利,一个勾结朱温,一个勾结王行瑜,相互倾轧,不过毕竟当过宰相,必要的体面还是要给的,也是作给后来人看。 李晔亲自拜祭,谥号肯定是没有的。 这两人的老病只是一个开始。 到了九月,岭南的噩耗传来,邕州都督上将军谭全播病逝。 这才是令李晔惋惜之事。 谭全播围攻湖南,收复岭南,智勇双全,为朝廷节省了大量人力物力,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大片土地,厥功甚伟。 他的病故也令岭南形势发生一些变化。 岭南西道开始出现一些骚乱。 宜州兵马使康开肃、柳州防御使刘铨囚禁朝廷派遣的知州,自断税赋,招兵买马。 邕州辅军大营也开始不安起来,他们前身是湖南降兵,以及新招募的岭南兵将,谭全播死后,八千虔州兵思念故土,欲回家乡。 这还没完,静海军节度留后曲颢一向受到邕州谭全播和云南两个方面的挤压,在邕州变动之后,厉兵秣马。 岭南动荡,黔中、云南、湖南也会受到影响。 曲颢出身于安南鸿州地方豪强,颇有大志,继位以来,轻徭薄赋,均田赋造户籍,效法大唐,划辖境为路、府、州、甲,地方平靖,民力为其所用。 曲颢或许没有不臣之心,但趁乱捞一把油水,赚取足够的政治军事利益,然后趁机跟大唐坐地起价,讨个正式的节度使。 如今唐军的主力都在中原山东长安一代,南下旷日持久。 唐亡于黄巢,而祸基始于桂林。 曾经南诏攻唐,懿宗调江淮、关中、蜀中之军讨之,进而引发庞勋之乱。 不过在李晔看来,即便性价比不高,投入巨大,派一军入岭南也再所难免。 安南自入大汉以来,经过中土先烈的开发教化,已经差不多一千年。 李晔自然不能让这片肥沃的土地从自己手中丢失。 大唐在岭南的力量有二,一为谭全播的八千虔州兵,二为广州王师范的一万劲卒。 至于辅军,本身就存在不稳定性。 就在李晔挑选军将的时候,邕州又传来消息,容州庞巨昭领三千军入邕州。 下令虔州军回乡,惩处辅军中散播流言者,安抚士卒,招抚百姓,还快马加鞭上表朝廷,阐明不得不入邕州的苦衷,还向朝廷索要岭南西道的权柄,以节制诸军,平息康开肃、刘铨等人的叛乱。 朝中大哗,皆言庞巨昭此举形同谋反,必须严惩。 李晔一时也摸不清庞巨昭的真实用意。 入邕州之后,庞巨昭的地盘猛地扩大了很多。 可以与王师范的岭南东道分庭抗礼了。 庞巨昭若有异心,整个岭南西道也就糜烂了,再与曲颢、康开肃、刘铨等人联手,恐怕岭南东道也有大难。 如果刘昌鲁在,岭南之事,或许不会这么糟心。 “岭南之变,正可趁机一观诸人之心迹,曲颢若动,云南王宗范、遂王可击之,庞巨昭若包藏祸心,广州王师范、袁州李承鼐可击之!”张承业道。 李晔倒不是怕岭南天翻地覆,长安随便一军就可把岭南再扫一遍,不过因此耗费的国力就很难说了。 唐军从长安奔赴岭南,山高路远,粮草几何?民夫多少? 很可能远水解不了近渴。 张承业的话倒是令李晔安心不少,让子弹飞一会儿吧。 “张公所言甚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庞巨昭索要权柄,朕就给他!”李晔大胆的朝前迈一步,同时八百里加急王师范、李承鼐做好准备。 张承业笑道:“庞巨昭岭南士人出身,向来眼光卓绝,必不会令利智昏,陛下大可拭目以待。” 李晔点点头,“岭南西道动乱,也算给朕提了一个醒,必须加强对岭南的控制。” 曲颢、康开肃、刘铨等人的倚仗即使天高皇帝远,长安大军征伐不便,弄不好走在半路上自己就翻船了。 “臣以为可迁徙中原百姓充岭南!蔡许汴等地久不服大唐,豪强极多,他日河北大战,必生祸乱。” 蔡许等地民风彪悍,民间自建坞堡,既防御贼寇,也防着大唐。 不配合大唐,在背后搞事的比比皆是。 如实屠杀,李晔也舍不得,这些地区盛产精兵猛将,再说动不动杀人,影响也不好。 不处理他们,他们又蹬鼻子上脸。 而张承业的迁徙之策,的确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唐代就有发配岭南的国策。 “此策甚好,何人可主之?” “臣以为冯道可堪重用。” 第五百零四章 安南旧事 庞巨昭历任邕、容等州防御使,对整个岭南西道了如指掌。 谭全播忽然病逝之后,岭南西道立即沸反盈天,曲颢在南面磨刀霍霍,康开肃、刘铨在北厉兵秣马。 而邕州城里的动乱远超奏表上的描叙。 野心勃勃之辈蠢蠢欲动,初来乍到的宣教使们亦不能制。 李守鄘为乱军所杀,梁克贞为乱军所推,与虔州军对立。 此情此景,庞巨昭挺身而出,引三千部众入邕州。 他本来在邕州任职过,有一定的威望,名声也大。 乱军遂弃梁克贞,拥立庞巨昭。 庞巨昭以邕州府库钱帛赏赐全军,士卒大悦,军心遂安,庞巨昭令将吏各司其职,下令虔州军回乡。 安抚百姓,惩处趁机作乱的**。 民心军心迅速平定。 不过接下来,就是最考验庞巨昭的时候了。 曲颢、康开肃、刘铨不断派来使者,请求结盟,共抗北军。 庞巨昭是岭南士人,曲颢、康开肃、刘铨三人都是地方豪强。 因此三人认为与庞巨昭是有共同语言的。 庞巨昭身边的将吏也劝谏可共图大事。 至少能以邕州为筹码,与朝廷谈判,换一个节度使当当。 他们一致认为朝廷刚刚经历大战,国库空虚,未必会因为一个名分而统大军再次南下。 再说他们也不是要反叛,只求一个节度使的位置。 在这么多人的劝导下,庞巨昭只能顺应潮流,一面大力训练士卒,一面派出使者,请曲颢、康开肃、刘铨三人来邕州会商结盟事宜。 康开肃、刘铨二人本就名位不正,急需庞巨昭这颗大树作为靠山,兴冲冲的就来了。 曲颢心眼多,借故推辞。 康开肃、刘铨一入邕州,便被团团围住,乱箭尽杀之。 庞巨昭趁势反攻宜州、柳州,旬日之内,二州皆定。 此时朝廷的任命也到了,封庞巨昭为邕州都督,节制岭南西道诸军事。 兵权丝毫不亚于节度使。 庞巨昭感激涕零,当着全军的面诵读诏令,声言绝不背叛大唐,斩当初劝自立的将吏十三人。 三军震肃,再也无人敢质疑大唐的权威。 庞巨昭遂上书朝廷:曲氏为安南土豪,不可久悬于外,否则必鼓动当地土人,与大唐离心离德,陛下当早图之。 奏书呈送朝堂,自然又引起争论,因为庞巨昭的行为有太多逾规之处,实在太像一个野心家。 邕州之危解了,但庞巨昭的危险更大。 俗话说听其言观其行,大量皇城司线报与宣教使密报都说明,庞巨昭没有反叛之心,李晔也就慢慢放心了。 邕州距长安四千里,一些特殊手段是可以允许的,否则事事向长安奏请,岭南西道早翻天了。 而且,庞巨昭的奏表,与李祎的奏表意思相同:曲颢有不臣之心。 事实上,自从吐蕃、南诏相继崛起,大唐重心北移之后,安南豪强们就一直有不臣之心。 大唐在南诏地区统治的瓦解,源自南诏挑拨当地人势力,试图摆脱大唐。 大中十四年,懿宗刚刚登基,南诏就送来一份“大礼”,在安南土人的带路下,南诏兵乘虚攻破交州。 后岭南西道唐军反攻,重夺交州。 咸通三年,安南土人又引南诏兵至,趁虚攻破交州,屠杀唐人十万余,削弱了大唐的影响力。 虽然懿宗是个着名昏君,但在外敌面前丝毫不怂,咸通五年,启用名将高骈,为安南都护、经略招讨使。 高骈集结岭南五管兵力,招抚蛮民,诛杀叛军首领,咸通七年,大破南诏,收复安南全境,考虑交州至广州间的水路多有巨石阻挡,航运往来不便。 于是招募工人役夫,整治江道,沟通交、广间的物资运输,自此之后,舟楫无滞,安南储备不乏,加强了安南与岭南的联系。 又修建大罗城,以砖石葺之,镇抚蛮民,后世为越某国首都。 安南地方豪强一直有摆脱大唐的潜在欲望。 一是受到南诏刺激,野心膨胀。 二是本土人享受了中土千余年文化的滋养,翅膀硬了。 三是中晚唐黑暗腐朽,派到边地的官吏昏庸无能而狂妄自大,不把土人当人,予取予夺,引起地方反抗不断。 然后黄巢大乱,唐廷威权尽失,安南趁机举事。 曲颢父子是有人心基础的。 “可令王师范、李承鼐引军进驻邕州,一来试探庞巨昭之心,二来为收取安南作准备。”李巨川道。 “遂王在云南整肃兵甲,可为偏师,攻其上游。”张承业道。 李巨川不动声色的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张承业。 岭南东道收复已经三年了,按道理应该能支持一场三万兵力的局部战争。 云南更不用担心,这些年稻米、蔗糖都方向输入蜀中、黔中了。 只是李祎有统兵打仗的能力吗? 关键在于云南没有得力大将,若是败了,会对云南造成影响。 当然,对皇室也是一耳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承业眼中也闪着光。 触及他目光,李晔心神一震,有些话不用说的,既然肯给庞巨昭机会,为什么不能给李祎机会? 会打仗的人天生就会,不会打的哪怕把兵书背的滚瓜烂熟,也是一败涂地。 云南宣教司对李祎的评价颇高,文武双全,心性豁达,士民蛮人皆为其所用,地方平靖。 其在云南数年,建威远城,招抚大量爨人,力推归化策。 “遂王年轻有为可堪大用。”李巨川也来了一句。 李晔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巨川,“诏令王师范为南面行营招讨使,李承鼐、李祎副之,庞巨昭为南面宣抚使,诸军配合,相机进取!” 一个安南面临岭南、云南两个地缘板块的夹击。 覆灭是迟早的。 历史上的曲氏,能力显然配不上其野心,一直被岭南狂犬病刘?按在地上摩擦。 而南汉在十国中战斗力是垫底的存在。 安排好一切,李晔随即追封谭全播为太师、右骁卫大将军,虔国公。 画像挂于天心阁内。 哀荣之盛,近二十年罕有。 也算李晔对这位老将的回报。 第五百零五章 十万大军 王师范前军赶到邕州的时候,庞巨昭开门迎接,消除了所有外界对他的疑虑。 岭南西道的核心在邕州,南面门户却是钦州。 广州的物资源源不断送来,各军也陆续朝邕州集结。 但曲颢嗅到了风声,早在其父曲承裕时代,就向广州刘隐刘?派遣欢好使,收集各种消息,以为将来准备。 曲颢也清楚,以如今的局势,想割据自雄,只能硬碰一次,以武立足。 大唐的主力都在北面,云南、岭南都是降军,又无得力大将,静海军有几分机会。 曲颢除了是大唐不承认的静海军节度留后,另一层身份是安南豪强,一直积极发展与爨族、各大洞蛮的关系。 如今唐军在邕州集结,曲颢索性先下手为强,召集十二部蛮寨,挟三万余蛮兵,加上他的两万多人马,共六万大军,号称十万雄兵,水陆并进,攻破新安州、苏茂州,兵锋直指前钦州。 钦州之北是邕州,之西是容、高二州。 岭南西道的门户被其打开。 蛮军趁机大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而此时李承鼐的袁州军还在赶来的路上,广州军还在集结之中。 曲颢占尽时机,取得先期优势,纵兵北进,攻破钦州防城,沿途烟火漫天,村寨尽毁,曲颢劫掠人口,老弱者屠之,青壮送回交州,贼势滔天,钦州防御使邱从胜惧,弃城而走。 钦州随即落入贼军之手,邕州之南化为焦土,岭南西道形势进一步恶劣。 曲颢声势大振,岭南诸蛮见有利可图,依附者日众。 曲颢遂生鲸吞岭南之心。 钦州防御使邱从胜领残军退回邕州,声言南军强盛,极力为自己开脱。 此人原本是叶广略部众,并无兵略,谭全播大兵压境,不得已才随叶广略投降了大唐。 但他这一撤退,曲颢不费吹灰之力得到重镇,令王师范极其被动。 庞巨昭根据当前不利形势,劝王师范坚壁清野,以待袁州李承鼐部,以及东道诸军汇集。 王师范力排众议,“曲颢岭南西道内乱而进,非其战力,我军措手不及而已,今若坚壁清野,是示敌以弱,贼势必高涨,附逆者更众,若不迎头痛击,就算守住西道,安南非国家所有。” 庞巨昭大惊,“将军要出战?”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曲颢料我军虚弱,我军正可大进,以破其胆!” 王师范乃聚集邕州之军,连同他的湖南锐卒在内,共一万八千人,还有辅军两万,于阵前斩钦州防御使邱从胜,提振军心。 令梁克贞领一万辅军出上思州,压制诸蛮,自引一万精兵攻破安京,挡在贼军北进路径。 曲颢取得北侵的阶段性胜利,本在钦州汇集诸蛮,封赏诸军,没想到唐军来的如此之快,如此果决,大为惊讶。 但更令他惊讶的在后面,王师范夺下安京之后,马不停蹄,令七百精骑袭扰钦州周边。 这七百骑是从高行周控鹤控鹤右军中精锐中的精锐,是从一次次血战中杀奔出来的。 王师范接掌之后,连人带马一直当祖宗供着,为他们争取为武贲,这七百余人从此对他死心塌地。 曾大破刘?的南汉军。 即可当重骑兵冲锋陷阵,也可当轻骑袭扰,下马还是精锐步卒。 放眼岭南,已经是无敌的存在。 曲颢不知虚实,派出三千步卒围追堵截。 一个时辰不到,在“十万大军”眼皮子底下,槊挑弩射,五百人屁滚尿流的回来。 剩下的两千多人,要么直接阵亡,要么重伤,被抛弃在城外。 贼军大惊,特别是蛮人,在骑兵的恐怖杀戮效率下,望着自己手上锈迹斑斑的刀剑,一个个腿肚子打颤。 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曲颢身边的几千宗族兵,但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此时全部投入战场。 骑兵大胜,诸蛮震动,遂起观望之意。 王师范派人联络酋首,只要愿意倒戈,共击静海军,可既往不咎。 诸蛮摇摆不定。 贼军势为其夺,士卒皆有畏惧之心,曲颢恼羞成怒,引军出击,猛攻安京,不克,招诸蛮合击,不致。 僵持十余天之后,李承鼐的袁州军终于到了。 李晔当年为了分李神福的兵权,将黄头军一分为三,李神福一部,刘存一部,剩下的一部便在李承鼐手上。 而黄头军在杨行密时代便是精锐,纵横江淮,北挡梁军,南据钱镠,声势也只在黑云长剑都之下。 虽然只有七千人,但对王师范来说,无疑是有利的支援。 此时的形势已经倒向唐军。 曲颢打仗不行,眼神极好,一见黄头军气势,心知不妙,引军退回钦州,派出使者申斥诸蛮。 他会见风使舵,蛮人也会啊,一个个也变得顺从起来。 态度转变的非常快。 李承鼐建议围攻钦州,王师范却道:“曲颢之所以能进岭南西道,盖因诸蛮首鼠两端,为其内应,攘外必先安内,曲颢不难破,难在收拾诸蛮人心。” 历史上,一百四十年后,此地还爆发过侬智高之乱,多次击败交趾的征讨,再三求附赵宋未果,直接提刀子说话,正处于宋仁宗盛世的宋军屁滚尿流,侬智高挥军向北攻破邕州、梧州等重镇,向东攻入广东,占领大片领土,招募诸蛮,雄心壮志,制定长驱以取荆湖、江南的战略…… 如果不是碰到大宋仅有的名将狄青,说不定早就成事了。 所以大宋别说收复交趾,能不被交趾打就不容易了。 王师范的眼光无疑是独到的。 李承鼐身为副将,也只能听其调遣。 王师范遂以大唐南面行营招讨使的名义,正式下令诸蛮酋首来安京会面,不从者,以贼人待之。 一些眼见形势不利的蛮部,又退避十万大山之中,反正山高水远,天王老子都管不着。 也有一些蛮部听令聚集在安京。 王师范遂以蛮部为前驱,反攻钦州。 这些年中土大战频仍,王师范出身平卢,十六岁继位,刀兵起家,计杀不听号令的兵头,攻城掠地算是其看家本事。 同为军二代,曲颢明显玩不过王师范。 胆量、军略、谋略全被比下去了,这一退入钦州,形势更加恶劣,岭南东道诸军也汇集而来,攻守之势异也。 曲颢眼见情况不对,扔下钦州,带着宗族兵,从海路跑了…… 第五百零六章 摧枯拉朽 王师范轻松攻陷钦州,将一万多降军贬为奴隶,督建岭南西道的城防、道路。 蛮人彻底对王师范服气了,曲颢掀起的叛乱才两个多月,便被王师范按下去了。 王师范辟蛮部为协军,封七名协军都将,为了加强仪式感,还为其铸造银印,发放官袍、文书、旗号…… 一套套的弄下来,蛮酋皆喜,对大唐死心塌地,按照王师范的要求,把子嗣家眷迁入邕州。 当然,这些只是第一步。 之后,王师范以军中宣教使、老兵入协军中,助其训练士卒,发放皮甲兵器,还供应粮草。 王师范时常穿绯袍携长剑,领几十亲兵巡视各蛮营。 蛮族离心,归根结底是北面来的官员一个个贪婪无度昏聩无能。 而高骈入岭南,诸蛮皆俯首听令,甘为爪牙。 本来谭全播在邕州也不错,可惜年岁大了,经常卧病,精力不济,多次向长安乞骸骨,李晔正忙于围攻汴梁,也就暂时放下了。 大唐的精力也投入在中原。 没有彻底处理岭南西道的遗留问题,导致留谭全播一去,全境皆乱。 现在王师范来了,肯定不会重蹈覆辙。 训练十几天后,王师范将老卒、宣教使提为中低层将领,下令七部蛮兵进攻大山中的蛮族。 十万大山中燃起了战火。 人性本来就是擅于内斗,最知道弱点的永远是同类。 处理好蛮人事宜之后,钦州大军也整训的差不多了,各州的粮草军械也送来。 岭南可能是大唐最不缺粮的地方,作为华夏第二大河流,从云贵高原缓缓流下,滋养了整个岭南,最后汇聚成一个三角洲,自从王师范建立辅军之后,大力屯垦,一年三熟有些难度,两熟轻轻松松,粮食完全不是问题。 除此之外,王师范修复港口,重开海上贸易。 以华夏的文明,只要打开门,商贾蜂拥而至。 盛唐之时,广州就是海上商路上最璀璨的一颗明珠,港口外泊船只一年有四千多艘,当年黄巢杀入广州时,曾屠杀外商十二万人。 王师范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恢复盛唐规模,但只要开了门户,海上金银便如潮水一般涌来。 一句话总结,现在的王师范手上有粮、有钱、有兵。 “收复安南,正当其时!”王师范坚决道。 此举得到了庞巨昭、李承鼐的支持。 毕竟现在建功立业的机会也不多了,安南就是一个窗口。 李承鼐坐了几年的冷板凳,比王师范还饥渴。 刀子不磨就要生锈。 庞巨昭早就提醒长安尽快征伐曲氏。 几人一拍即合,留庞巨昭守邕州,派使者通传云南李祎,夹击交州。 两万唐军出钦州,向西南而进。 曲颢弄出的一场“十万大军”北伐,折损了好些人马,灰溜溜的逃回安南,大失人望。 安南土人对大唐就有种若紧若离的复杂心理。 北方强盛,他们自然不敢动心思,一旦北方虚弱,他们就蠢蠢欲动。 交趾从大秦时代,就是华夏领土,又经历两汉、东吴、隋唐的经营,当地豪强跟唐人已经没什么区别。 当年侬智高也参加过几届大宋的科举,可惜没考上。 此地还有大量唐人,若不是南诏屠杀,土人豪强也不会有机会。 王师范的大军南下,唤醒了他们久违的记忆。 一些豪强认为北军兵力少,自发组织起来反抗。 弄出四万的“大军”,挥舞着竹矛就来送人头了。 王师范甚至不需要任何阵势、战法,一路平推就尸横遍野。 限制唐军只有安南的地形、气候。 鲜血总能让一些人清醒过来,刀子多了,“朋友”也就多了,土豪们也渐渐认清了形势,抛弃了他们扶植的曲家,转而与唐军合作。 王师范不放心他们在背后,万一前方不利,他们又会露出獠牙。 于是驱赶豪强部众为先锋,攻打州县。 这些人杀起自己人毫不手软,老弱皆斩之,掳掠青壮,脏活累活全干了。 当年他们勾结南诏人,对唐人大开杀戒,今日也遭到了报应。 幸存的唐人,早在王师范进入安南时,已经积极响应,充为向导,一些人干脆加入唐军。 王师范像滚雪球一样膨胀起来,出岭南西道时两万多人,现在也弄出了“十万大军”。 交州之东风声鹤唳,万民震恐,沿途城池,不敢抵抗,纷纷逃散。 曲颢焦头烂额,不敢出城接战,只能坚壁清野,将百姓物资收入交州城内,企图顽抗。 但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先是丁部领投降,后有阮、范、陈、吴、黎投降。 这些土豪其实早已唐化,这不过私心作祟,为了自己的割据利益,一直想斩断与大唐的联系。 除了内部,西面传来了更加恶劣的消息。 大唐五皇子遂王引蛮汉联军三万出通州,沿当年南诏攻安南的故道而进,顺红河而下。 大唐皇子的名号显然比王师范更有号召力,沿途所谓的雄城关隘,宣光、富寿、都尉纷纷投降,拜服在皇子的脚下。 其后,李祎分兵攻打九真,扫荡南面,断交州之南。 曲颢的所有希望都在西面与南面。 现在所有后路被断绝。 几乎只剩一座孤城。 到了此时,曲颢才知道自己与大唐的差距,根本不需要动用北方大军,只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按死了。 大军临城,到处都是带路党,交州城内人心也跟着浮动起来。 此城原本就是名将高骈修葺的,高骈首任静海军节度使时,体恤土人,宽仁厚义,极得土人拥戴,时称“高王”,受到后续诸朝的一致推崇。 也就是说,交州是大唐最有人心基础的地方。 尽管曲颢下了严令,仍止不住城内人心的浮动。 城上守军一见城下全是本族人,更无战心。 曲颢打仗不行,眼力非常好,极会见风使舵,一看风向不对,赶紧开城,非常鸡贼的向李祎投降。 岭南动乱加上平定安南,一共也才半年时间。 唐军堪称摧枯拉朽,归根结底,大唐的威严还在。 曲颢等土豪实在上不了台面,也就能趁岭南动乱时捞一把。 惹来王师范、李祎的两面夹击,最终扛不住。 此役之后,李祎迅速退回云南,将曲颢留给王师范,没有半点留恋,也不干扰王师范,连功劳都不抢。 令王师范心中大为赞赏。 王师范大刀阔斧,迁曲、丁、阮、等所有大姓豪强入长安,不从者讨之。 交趾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王师范不比高骈,仁义为怀,而是大刀阔斧,常言:“从者领吾赏,不从者领吾剑。” 刀子永远是最有说服力的东西。 分崩离析的豪强,也顶不住唐军的攻打。 而王师范的迁徙并未碰触底层百姓的利益,动豪强,一方面是忌其日后作乱,一方面也是学李晔,打土豪分田地。 红河平原的良田,大部分掌握在他们手上。 不弄他们,大军岂不是白来一趟? 第五百零七章 镇州之战 自史建瑭阵亡,阎宝兵败羞愤而死之后,攻战持一年多,李嗣昭依然没有攻破镇州。 阿保机本不愿参与中土内战,见成德军顽强抵抗,卓有成效,令从弟耶律敌禄领两万骑兵骚扰云代等地,分散晋军军力。 不过镇州也虚弱至极,经受了晋军狂风暴雨般的猛攻,士卒青壮死伤惨重。 更严重的是城内乏食,百姓掘地根、捕鼠蚁充饥。 张处瑾明知城外有伏兵,还是令千余悍卒出城,赴九门城运粮。 行至半途,李嗣昭于阎宝旧营设伏,领三千义儿军杀出,成德军大败,残军避入断壁残垣之间,李嗣昭杀红了眼,一个也不放过,见三人躲在残垣之后,甩开亲兵,驱马射之,却反被一箭射中头部。 时李嗣昭箭矢已经用尽,反手拔下头上的箭,射死敌人,返身回营,终因流血过多,当夜死于营中。 晋军再亡一大将。 一次可能是运气,两次三次,就只能说明成德军的战力并不弱。 晋军气势为之沮丧,城内抵抗之心更坚。 在晋军举哀之时,张处瑾抓住时机,四面突击,稍解围城之势,也征集到一些粮草。 李嗣昭作为河东大将,名分极高,与周德威不相上下,今战死,对晋军士气是一场巨大的打击。 也令晋军内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昭义镇、义儿军按照藩镇惯例,共推李嗣昭次子李继韬为昭义节度使。 李存勖令扶丧归太原安葬,嗣昭诸子皆不从,以牙兵数千拥丧归潞,李存勖大怒,令李存渥驰骑追谕,强迫其归太原安葬。 嗣昭诸子当场翻脸,拔刀子就要剁了李存渥,幸亏李存渥腿脚好,眼珠子亮,看形式不对,拔腿跑路,才幸免于难。 原本昭义节度应该长子李继俦继承,李继韬先下手为强,得到三军拥护,囚李继俦于别室。 等李存勖弄清事情的原委,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但为了保留一些颜面,改昭义为安义军兵马留后。 刚刚按下昭义军,镇州的事还没完。 李存勖再以天雄马步军都指挥使、振武节度使李存进为北面招讨使,率军攻击镇州。 李存勖攻占河北之后,改魏博为天雄军,以李存进镇之。 李存进虽不是史建瑭、李嗣昭一般的猛将,但为人稳重,擅长修筑工事,打硬仗。 晋军不像大唐,文武分治,该是走老路子,武人当权,但李存进镇守魏博一年来,铁面执法,公正无私,绝不姑息魏博当地牙兵,有功者赏,有过者罚,魏博军遂为晋军所用,连段凝的投降的梁军也老老实实被整编了,融入晋军之中。 除此之外,李存进还整饬地方,凡贪赃枉法以权谋私者,皆铁面惩处,连李存勖派来的租庸吏和宦官监军也不例外。 魏博迅速安定,恢复生产。 李存进算是晋军中为数不多有政才的将领。 然而,尽管李存进依靠木栅鹿角把镇州围的水泄不通,镇州依然屹立不倒。 久而久之,晋军的粮草也入不敷出。 李存进随李克用纵横天下三十年,却仍犯了轻敌的大忌,因粮食紧张,遂令骑兵自行出营放牧,他只领少数士卒守营。 被镇州斥候探知大营空虚,张处瑾当机立断,立命其弟张处球引七千军突袭。 张处球躲过晋军的骑兵,直接杀到东垣渡口大营,李存进仓促之下率领十余人出营,挡在渡桥之上,血战一个时辰。 晋军步骑闻讯才从各营汇集而来,两面夹击,张处球七千人马覆没,但仍被其杀出重围,回到镇州。 而李存进血战死于渡桥之上。 至此,河东一连折损四员大将,晋军也伤亡惨重。 某种程度上,李存勖的处境与当初的大唐一样,若是处于上升期,各种矛盾就会被掩盖下来,一旦上升的趋势被遏制,自身的矛盾和缺点就会暴露出来。 镇州之战,前后已经持续一年半,依然没有攻克的迹象。 不过眼前双方已经结成不死不休之局,只能鱼死网破。 李存勖为了防范大唐,必须在黄河沿线布置重兵,这也导致他不能全力攻打镇州。 思来想去,启用李存审为将,效仿李存进,改强攻为长期围困。 长安。 岭南的动乱被镇压下去了,还顺手解决了曲颢,收复安南。 至此南面已经无事。 钱镠入朝之后,受到了李晔的隆重接待,亲率百官出城二十里迎接,士民争相观看。 有好事者把当日场面绘成画卷,引得长安百姓争相购买,一时间竟引得长安纸贵。 李晔封赏其子七候,钱元玑为宛陵侯、钱传瑛金华候、钱元懿余姚侯…… 又追封钱镠之父钱宽为吏部尚书,其母水丘氏为吴兴郡太夫人。 钱传瑛、钱元懿、钱元璙等主动放弃兵权,或转为地方文职,或赋闲在家,耕读传家。 钱氏一门,荣宠至极,钱家自此而兴。 长安达官贵人拜访者络绎不绝。 不过钱镠以身体老病为由,拒绝了官面上的结营,在常乐坊宅邸中闭门不出,不问朝事,自号“常乐公”,安心当起了寓公。 这种做派令李晔不禁感慨其拿得起放得下,越发敬重。 浙东除了钱氏,还有杜棱、阮结、顾全武等将领,沈崧、皮光业、林鼎、罗隐等士人。 顾全武是浙东名将,沈崧、皮光业、林鼎皆为有才干之人。 吴越大治,原因也在于钱镠以文人治理地方,收武将之兵权。 李晔延续了钱镠的统治框架,各地的官员基本不动,只是改了一个名号,然后派遣宣教使、皇城司人员。 政事堂颇有微词,认为应该选派官吏,抚镇地方。 李晔认为浙东本就安定繁荣,朝廷选派官吏,人生地不熟,反而有可能加剧地方矛盾,还不如循其旧制。 钱镠能在浙东站住脚,除其本人的才略,离不开顾全武的辅佐。 清口大战之后,杨行密有图谋江南之心。 顾全武大败淮南名将田頵、周本,迫降秦裴,逼走台蒙,连破淮南十八寨,取松江、无锡、常熟、华亭、苏州。 为钱镠稳住了浙东江山。 后中了李神福的计谋,兵败被擒。 钱镠闻讯惊泣曰:“丧我良将!” 李晔对他就在如雷贯耳,遂封其为江浙水军都指挥使。 浙东海贸发达,船厂、船工都是现成的,木料也多不胜数,营建江浙水军不难。 第五百零八章 大唐诸王 浙东一片祥和,安稳归唐,给闽地王审知起到了示范作用。 唐末天下大乱,北方士人都避入闽浙,这也导致闽地中相当一部分人早就归心似箭,文人出自大唐,自然心向大唐。 他们不断向王审知劝谏。 但即便王审知想归唐,也要得到军中的支持。 王审知没有钱镠这么拿得起放得下,一直在观望和犹豫当中。 似乎还没有下定最后决心。 现在顾全武组建江浙水军,留给王审知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福建被浙东、江西、岭南东道三面包围,唯一所凭者只是武夷山脉隔断东西。 但山川只能阻挡一时,不可能永远阻挡大唐前进的步伐。 李晔派出三波使者,巡视福建,敲打王审知,告诉他大唐的目光已经对准了东南。 王审知对使者客客气气,但绝不许他们出城,只让他们在福州城里活动。 其实王审知的一举一动,李晔都清清楚楚,更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无非是舍不得手中的权力。 此时的福建还在上升期。 王审知励精图治,选贤任能轻徭薄赋、开甘棠港发展海贸,远通海外,东洋南阳皆有涉猎,连大食国都有足迹。 成为东南沿海最强大的海上势力。 如果大唐还是乱世,以他的实力称王绝对够了。 此人正是大唐最渴求的海事人才,所以李晔尽量想以和平手段解决。 但王审知除了做生意,还编练士卒,购置军械盔甲,在山脉间修筑关隘城防。 李晔有把握在陆地上平推了他,但海上实力就差远了。 以目前形势,李晔感觉迫降王审知,只差一点点。 或许他也在观望河北。 “同是乾坤事不同,雨丝飞洒日轮中,若教阴朗都相似,争表梁王造化功。”李晔念着奏表上的诗词。 李巨川脸色一黑,赵崇凝更是怒不可遏,“杜荀鹤媚事朱温,全无节操,枉费圣人教诲,望陛下处斩此人,以为天下读书人戒。” 杜荀鹤这人李晔有些印象,也是唐末科举的受害者,数次名落孙山,黄巢大乱起,索性回了池州老家,受到田頵的重视,引为幕僚,田頵为杨行密所诛,流落江淮,又被朱延寿纳为心腹,出使汴梁,结盟朱温,不知怎么的看朱温特别顺眼。 后朱温攻占淮南,朱延寿投降,杜荀鹤就归附了汴梁。 不过杜荀鹤在汴梁也没有受到重用。 这首诗是韦昭度挖出来的。 能送到李晔面前,肯定是跟赵崇凝通了气的。 当然,韦昭度这时候弄这一出,也不是针对杜荀鹤一个人,而是对整个中原、山东的文人反攻倒算。 “中原沦落朱贼之手三十余载,士民不知忠义,亦不知威仪,当此之时,可用重典,效法诸葛武侯治蜀。”赵崇凝大义凛然道。 “中原屡经战乱,朱贼轻徭薄赋,若我大唐以苛法治理,岂不是连朱贼都不如?”很少发表意见的张承业出声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天下鼎沸,藩镇林立,朱贼以此收买人心,如今大唐奄有四海,行将一统,不可姑息杜荀鹤之流!” 张承业发声了,韩全晦也阴仄仄的跟上,“朱贼都知道收买人心,难道我大唐就不知人心重要?” 赵崇凝瞥了一眼李巨川,但李巨川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按照韦昭度的意思,是要兴起一场大狱。 不过这显然偏离了李晔的意思,当初令他出任汴州知州,是要他抚平地方,尽快恢复地方生机,没想到韦昭度居然在汴梁翻旧账。 若是旧账,当初大唐困守孤城,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暗通外藩。 “杜荀鹤一文弱书生,难道朕还容不下他吗?此事不要再提。” 李晔没心思搞文字狱,再说杜荀鹤也是这时代的受害者。 旧账一翻,人心惶惶,中原归附的士人武人会怎么想? 自从韦昭度走后,朝中就只剩赵崇凝了,被韩全晦压的死死的。 清流和宦官这一对冤家天然对立。 却在不知不觉间,寒门士人已然茁壮成长。 他们在朝堂往往很少发言,更不会介入无谓的争吵当中,特别是武营出来的官员,只知埋头做事。 令李晔感到欣慰。 更欣慰的是除了李裕外,几个儿子都还行,李祤在刘鄩手下为都将,能冲锋陷阵,去年领骑兵协助于阗,破喀喇汗、萨曼联军,兵锋推到疏勒城下。 李禔在汴梁营田有声有色。 李佑在兖州兴建辅军招抚泰山寇,也是颇有建树。 最出色的是一向低调的李祎,协助王师范攻下安南,自从张承业回京之后,李祎在岭南、安南、云南、蜀中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当然,他们背后都有人。 但扶的起来才有人愿意来辅佐。 至于李禊、李禋两人,在长安蹦蹦跳跳,表面上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但只要稍有眼力的人都知道他们不会成事。 其支持者没有一个重量级人物,在政界、军界、民间没有丝毫影响力。 也就在京圈泛起涟漪。 却都是流于表面。 就这点实力,两人还先斗起来了,附庸风雅,作了一些诗,写了一些自以为是的文章,雇佣一帮文人鼓吹呐喊,试图以此增加声势。 玩这些虚的,根本入不了李晔的法眼。 李晔曾委婉劝两人外任地方,做一些实事,两人都没什么兴趣。 人各有志,李晔也只能听之任之。 表面上,李禔的支持者最多,受到文人们的一致认同。 李禔脾气温和,待人彬彬有礼,善于听取下属意见,在关中极有人望。 现在调任汴梁,吸纳了不少中原名士。 这便是韦昭度、赵崇凝等人要打压中原士人的目的,因为中原士人迅速攀附李禔,挤压他们的位置,令他们感到不安。 有些事情,李晔不说出口,不代表不清楚底细。 阳光之下并无新事。 一切说穿了,都是利益在暗中作祟。 李禔背后是裴贞一,自何皇后崩,她在后宫中地位最尊崇,虽没有皇后名分,但地位已经跟皇后没有区别。 今年又诞下龙凤胎,更是受到李晔呵护。 母凭子贵,子也凭母贵。 也正是这个原因,李晔不敢册封裴贞一为皇后。 现在的李禔太年轻了,虽然德行不错,但性格有些软弱,容易被操控,韦昭度、赵崇凝这么追捧他,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弄不好清流们在他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期望。 第五百零九章 孤注一掷 疏勒受到萨曼的强力支持,在于阗攻击下,坚如磐石。 披着黑红色盔甲的萨曼骑兵纵横在天山之南,颇为强劲,来无踪去无影,往往能击中于阗的虚弱之处。 于阗骑兵在战马和装备上,落后很多,领军大将提若信不能敌,屡为其所趁,李圣天临阵换宗室将领尉迟波若,依然不敌名震天山之南的萨曼大将辛朱儿。 李圣天遂求援于西州。 刘鄩调康怀英部西进,大唐的两千精骑驰骋在天山之南,才堪堪挽回了于阗的颓势。 “辛朱儿是突厥杂种,原是萨曼国主的奴隶,因作战勇猛而被提拔为突厥近卫队将领,成为萨曼贵人。”尉迟波若语气恭敬的对康怀英道。 康怀英望着疏勒城道:“此人来去无踪,倒有几分突厥遗风。” 疏勒城背后是渺渺雪山,雪山下草原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 西突厥被击溃后,散落在葱岭之西,虽然是一盘散沙,但却是任何势力不敢轻视的力量。 这场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近三年,于阗始终无法攻破疏勒。 萨图克将辖地大食法化之后,凝聚力空前加强,又得到萨曼人的支持,以于阗现在的国力,根本无法攻灭此国,疏勒西北,还有大量城邦,在背后支撑着。 天山之北的喀喇汗部族,见于阗有吞并博拉格之心,一个个选择了观望。 即使站在大唐的立场上,也不愿见到于阗扩张太快。 只不过李圣天有必取疏勒之心,试图全占天山以南。 喀喇汗看似虚弱,势力其实远在于阗之上,称霸天山南北,若非受到萨曼人的攻击,失去葱岭之西的大片领土,于阗根本不是其对手。 一名骑兵在北方草原上露出身影,向南眺望于阗大营。 尉迟波若怒道:“狼崽子们又来了。” 康怀英的主要对手便是萨曼骑兵,至于疏勒城能不能攻陷,就是于阗自己的事情。 骑兵眺望一阵之后,背后出现一道黑红色的波涛,萨曼骑兵非常具有挑衅意味的挥舞着弯刀。 “末将愿领五百人,前去杀退他们。”李祤见到突厥人特有的旌旗,眼珠子瞬间就红了。 几年的风沙磨砺,他脸上的贵气稚气都消退了,浓眉大眼,身体魁梧,双臂上甲胄贲起,标准的大唐骁将。 “不急,他们只是诱饵,背后必有伏兵。”康怀英与辛朱儿多次交手,知道对手的狡猾。 在唐军没有到来之前,于阗军数次失利,被突厥骑兵狠狠咬了几口,险些全军崩溃,幸亏尉迟波若有了本事,稳住了阵脚。 其实康怀英也明白,萨曼人也想以疏勒试探大唐的实力。 见于阗与唐军都没有动静,突厥骑兵再前进了一百步。 与此同时,疏勒城中传来了号角声。 尉迟波若脸色一变:“难道萨图克要主动出击?” 康怀英冷笑道:“他是要孤注一掷!” 被于阗这么围着,喀喇汗人也受不了。 萨图克一直试图将自己意志凌驾在整个喀喇汗国之上,而不是小小的疏勒一隅之地。 从其篡位的过程就可以看出此人之凶狠、隐忍。 当然,这也是一个雄主的必备素质。 疏勒城门打开,出城的却不是士卒,而是头发花白的老人、妇人、伤兵…… 他们手持拙劣的刀剑,披着破烂的皮甲,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没有阵列,没有骑兵,没有弓弩。 战场上出现短暂的寂静。 于阗人大多信奉佛门,在李圣天的引导下,中土的道德观也被引入,士卒普遍比较仁厚。 他们可以在战场上拼命搏杀,却对这样的一群老弱无法动杀心。 尉迟波若不明所以,迷惘的望着战场。 北方草原上更多的突厥骑兵在聚集。 康怀英在中土不知见了多少这样的场景,冷声道:“射杀他们,不可令其靠近营垒,干扰士卒心志!” “这……这……”尉迟破若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信奉莲宗,“快,驱散他们!” “愚蠢!”康怀英低声咒骂了一句。 在于阗大营刚刚打开营门的时候,喀喇汗的老弱残兵们忽然加快脚步,冲了过来,他们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彩,嘴中高声叫喊着。 十几名于阗士卒措手不及,被老弱们生锈的刀剑刺穿了喉咙。 喀喇汗人更加狂热的呼喊着。 疏勒城中号角齐鸣。 老弱病残并不是绵羊,而是凶狠的狼群。 他们在号角声中爆发出身体最后的潜力,疯子一般撞向于阗营垒。 于阗士卒皆惊愕不已。 “放箭!放箭!”尉迟波若大惊。 箭雨如人心一般慌乱。 歪歪斜斜,一些喀喇汗人中箭倒地,但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就呼喊着,向于阗营垒爬来。 同一时间,北面草原上,突厥人完成了集结,几千只马蹄践踏大地,震动声、呼喊声,如波浪一样涌来。 康怀英看了看手足无措的尉迟波若,还有同样手足无措的士卒。 远处,疏勒城中涌出一列列步卒在城下列阵,长矛如林,铁甲反射着阳光。 十几骑在阵前往来奔驰,像是在说些什么,每说一句,士卒大声呼喊。 一名骑士战马异常雄健,站在城下,如鹰隼的般的目光扫视着战场。 双方气势高下立判。 尉迟波若光是清理阵前的几千老弱就手忙脚乱。 “于阗人败了!”康怀英握紧长槊低声道。 李祤惊讶道:“仗还没打起来……” 康怀英仰头大笑,“但大唐不败!诸军,随本将先斩下突厥狗的脑袋!” 仿佛一股火焰在心间燃起,李祤举起刘鄩送给他的长槊,“大唐不败!” 两千骑兵都举起长槊。 “杀!”康怀英战马人立而起,前蹄落地的一瞬间,人马向前狂飙。 唐骑按照阵列紧随其后。 在草原上形成一个尖锥,一往无前的刺向突厥骑兵。 突厥人亦呼啸着向唐骑冲锋,在奔驰的战马上射出一支支长箭。 唐骑回以弩箭。 弩箭远比弓箭稳定,平射三弩之后,突厥人坠马百余骑,唐军亦落马几十骑。 之后,两军交错而过。 湛蓝苍穹之下,弯刀、长槊、盔甲互相碰撞。 殷红的血洒落在青翠的草地上。 这一次突厥人坠马三百余骑,唐军仍是只有几十骑落马。 突厥人的锁子甲挡不住长槊的挑刺,但从天唐府送来的精良冷锻甲挡住了弯刀的挥砍。 鲜血令唐军更加血脉贲张,一些受了伤的骑兵随手扯下丝绦裹住伤口,然后回马再战。 李祤挥舞长槊,冲到最前,仇人的鲜血令他无比畅快。 不过他身边总有六七名武艺高超的老卒护着。 康怀英知道李祤身份特殊,以为是朝廷某位大佬的年轻一代。 唐军回马,突厥人却没有,而是贴着于阗大营,向南冲击,截杀于阗军后营。 后营是民夫与辎重,防御力并不强。 “卑鄙!”李祤大怒。 “不要追!”康怀英目光转向正面战场。 “老弱病残”被杀尽,但战场形势更加恶劣起来,喀喇汗步卒已经突破营垒,与于阗军在营内争杀。 在狂热信仰加持下,喀喇汗士卒瘦弱的身躯,仿佛被灌注进无穷的力量。 尉迟波若抵挡不住,节节后退。 大营眼看就要不保,而突厥人正在攻击后营。 一步错步步错。 第五百一十章 与虎谋皮 萨图克的反击酝酿了至少两年,疏勒城中全民皆兵。 如今发动,自然势不可挡。 “截杀喀喇汗后阵!”康怀英迅速做出判断。 骑兵在战场上划过一道弧线,如弯刀一般优雅斩向喀喇汗人背后。 长槊轻易刺穿喀喇汗士卒的锁子甲,将他们的身体挑到半空,内脏都被撕破了,他们挣扎却不惨叫,而是眼神虔诚的在念叨着什么,直到黑色的血液从嘴角流出。 于阗后营很快被突厥骑兵突破,于阗人终于崩溃了,民夫疯狂逃窜,突厥人残忍大笑着追杀。 喀喇汗后阵也被唐骑无情挑杀,他们没有逃窜,长矛来不及调转,在年轻军官的指挥下,拔出弯刀,勇敢的冲向唐骑。 这种勇气令李祤感到钦佩。 这种反抗却是徒劳的,在两丈长的骑槊下,他们不是被挑杀,就是被踩踏。 血泥飞溅。 “败了、败了!”前方忽然传来于阗人的呼喊。 李祤抬眼望去,正看到中军大营中的牙旗无力的倒向南面。 战场上响起万人呼啸声。 突厥骑兵在冲破于阗后营之后,并未阻拦败军,而是大迂回,似乎有穿插唐骑背后的打算。 大营中,一部分喀喇汗士卒开始重振阵型,长矛、弓箭对准北面唐骑,另一部分快速向东面穿插,意图阻挡唐骑撤退的方向,把唐军包围起来。 “萨图克胃口挺大。”康怀英停下战马,骑兵的冲锋之势已经减弱。 在唐骑的正前方,长矛阵列如刺猬一样密密麻麻。 “萨图克必在大营中,杀了此人,西域形势立变。”李祤望着前方。 “不,萨图克死了,西域只会更加混乱,全军向左,击灭突厥骑兵!”康怀英快速做出决定。 这支骑兵是他在北庭锻炼出来的,无一不是精锐。 命令既出,全军望着康怀英身边的旌旗快速反应。 突厥人还沉浸在杀戮的快感当中,一个个发出狼嚎一样的呼啸,却不料唐军已经盯上他们。 数万敌军眼前,两军又相遇了。 长槊与银甲迎面撞来,仿佛唤醒了突厥人血脉中的恐惧。 一阵阵惨叫中,突厥人纷纷落马。 他们引以为豪的骑射没有任何用途。 弯刀也变得异常迟钝。 而喀喇汗人却诡异的停住了前进的步伐,分出一股步骑去追杀溃退的于阗人。 萨曼是猛虎,突厥是狼,但喀喇汗也是狐狸。 一场战争,四个国家,四种心思。 突厥骑兵不敌,抛下一地的尸体,领着千余骑向西北逃窜,唐军紧咬不放。 辛朱儿异常恼怒,忽然觉得形势有些脱离自己的掌控,喀喇汗人并不听话。 前方一条河流挡在眼前。 辛朱儿只能沿河流向北逃窜。 但唐军已然没打算放过他。 一些骑兵眼见形势不对,被唐军吓破了胆,悄悄脱离大队,独自逃生。 原本四千多的骑兵,追逐了一阵,只剩下两千不到。 辛朱儿面红耳赤,四千人被两千人追着跑,深深的耻辱令他无地自容。 若是再跑一阵,恐怕这两千余人也不剩了。 辛朱儿一咬牙,令旗招展,带领骑兵转身杀回。 只可惜他有这样的勇气,部下却一哄而散,刚刚还两千人,现在又跑了一半。 而唐骑已经围了上来,暗红的长槊、银光闪闪的铁甲、冰冷的眼神。 辛朱儿心中聚集的一点勇气,莫名其妙的烟消云散了。 望着向自己冲来的骑兵。 辛朱儿赶紧翻身下马,匍匐在地。 身边的骑兵面面相觑,刚才还一副铁骨铮铮的将军,现在…… 其他人也只能效仿。 如同他们当年拜服在萨曼人的铁蹄下。 “呸,没骨气!”李祤大骂一声。 康怀英却大笑起来。 西州。 刘鄩正在面对一个特殊的使者。 “自围攻疏勒以来,商旅多从于阗过境,境内诸州皆繁荣起来,假以时日,恐怕力量超过大唐。”使者虽然一身粟特人打扮,但他的脸却是东方面容,口音也是喀喇汗人的。 “萨图克若是想以此挑拨大唐跟于阗的关系,就是痴心妄想了。”刘鄩直接说出了使者的心思。 使者干笑两声,“喀喇汗与大唐并未仇恨,博拉格汗无意与大唐为敌,最终目的也是收复故土怛罗斯等河中地区,萨曼人才是血仇。” 刘鄩一愣,没想到萨图克的野心如此之大,连萨曼也在他的觊觎当中。 使者温和的声音又说道:“喀喇汗人永远不会忘记血仇,萨曼雄主伊斯玛仪已经在去年离世,如果大唐支持我们,喀喇汗将是大唐最忠实的仆人。” 大唐经营西域,其实也是扶植亲唐势力。 当年的葛逻禄、突骑施,如今的回鹘人。 而且他们在大唐的扶植下,都曾强盛一时,但最终无一例外的与大唐反目。 高仙芝怛罗斯一战,正是因为葛逻禄人的叛变。 而如今葛逻禄人、回鹘人、样磨人形成一个新的族属,便是喀喇汗人。 刘鄩冷笑道:“哼,本将岂会不知这是萨图克的缓兵之计,等他喘过气来,还说不定刀子会朝向谁!” “如果大唐在西域真有实力,也不会让萨曼人渗透进来,我们可以倒向大唐,也可以彻底倒向萨曼人,只不过博拉格汗顾念甥舅之谊,才令在下来与将军见面。”使者的神色始终波澜不惊。 “既然你们认为大唐没有实力,又何必来商谈?”刘鄩好整以暇道。 “我们谈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你应该知道陛下绝不会允许大食法渗透进西域?”刘鄩眼神中闪着寒光。 使者笑道:“西域很大,若是大唐助我们收复故地,博拉格汗可以考虑迁回河中,葱岭之东将不会再有大食法。” “看来你们筹谋已久?”刘鄩哂笑道。 “大唐有句名言,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域,博拉格汗向来尊重大唐,大食法只是一时之需。” 刘鄩盯着使者的眼睛道:“我们大唐还有一句名言,听其言而观其行。” 使者脸上一喜,“博拉格汗一定不会令大唐失望。” 使者走后,幕僚低声道:“萨图克野心勃勃,今与我结盟,是与虎谋皮也。” 刘鄩哈哈大笑,“萨图克有野心,难道我们就没有吗?萨图克之谋无非左右逢源,两边要价,以此坐大,如今大唐只剩河北一隅,西域的形势也快变了,谁是虎还不一定。” “可惜于阗实力弱小,不然大唐也不会如此被动。” “于阗过于膨胀也不利我们,萨图克既然有此雄心,不妨令其与萨曼人碰一碰。” 第五百一十一章 丰州归化 李存审围城三月,张处瑾就扛不住了。 早年间,李罕之投奔李克用,选精锐百人献给李克用,其中就有符存审、杨师厚、王建及。 李克用独眼龙,眼神不利索,把杨师厚给漏了,收符存审、王建及为义子。 李存审性情谨慎笃厚,常随军征讨,累立战功,位在李嗣昭之右,不上不下,李存勖上位之后,进拜检校太保、蕃汉马步副总管,在晋军中迅速崛起,史建瑭、阎宝、李嗣昭、李存进四将陨落之后,李存勖只能把他抬出来。 不过,李存审没有辜负李存勖的信任。 步步为营,奉行围困之策,张处瑾几次突击,皆被李存审挡住。 镇州粮食日益紧缺,城中鼠蚁绝迹,树皮草根都被啃食一空。 守将李再丰暗中投诚,深夜以绳索接应晋军的登城,比及天明,晋军控制四面城墙。 成德军饿困乏力,无法阻挡。 张处瑾、张处球、高蒙等人皆被生擒,连同家眷全被送往魏州行台,斩于闹市。 张文礼也被开棺戮尸,曝于白日之下。 至此,僵持近两年的镇州之战结束,成德全境落入李存勖之手。 河北除妫州、沁州之外,全被晋军控制。 妫州高思继兄弟为家乡父老计,宣布归降河东。 沁州丁会的压力越来越大。 李存勖抽调李存璋、李嗣本、李存霸等将对沁州进行封堵。 镇州之战耗费了晋军大量人力物力,令河东难以喘气。 只能对内加征赋税,以补军用,民力渐有不支之状,时至今日,河西仍没有完成军事集团向政权的转变,依旧奉行藩镇共治的局面,武人掌权,文人充当幕僚,战力固然强大,但士卒需要粮饷、装备,战马也需要精饲。 虽然李存勖也学习大唐,广开军屯,招抚百姓垦荒。 依旧无法解决越来越膨胀的军需。 幸好还有李克宁积极发展商贸,搭上丝绸之路的大船,卖些丝、瓷等物,才勉强维持住局面。 只不过境内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就不得而知了。 李存勖不得不将目光又转向北面草原上的大兄弟,刀子也是生产力,南面要维持不破不斗的局面,只能伸向北面,掠夺草原部族。 达怛、室韦、黠戛斯再次受到袭扰。 他们原本就受契丹人的压榨,现在又来了晋军,日子更加没法过下去,只能西迁入天德军辖地内,才算躲过一劫。 因此丰州反而畸形的发展起来,不断有部族请求内附河套之地。 李晔一向把河套视为自己的养马地后花园,好不容易归化了河套地区的党项人,不可能送给他们。 再说李晔还不想河套地区负担太多的人口,加剧荒漠化。 遂下令丰州各部族,敢渡河者皆以流贼论处。 同时派朝中擅于牧事者,管理诸部。 以归化策不断转化牧民。 有些警觉的部族不愿放弃传承,继续向西向北迁徙。 强扭的瓜不甜,李晔从其所便。 但西北面还有大量回鹘人部族,他们不会像大唐这般客气,绝不手软,青壮沦为奴隶,女人成为礼物,老弱抛弃于荒野,成了狼群的食物。 很快他们就发现西北面也不安全,就算没有部族自相残杀,也挺不过恶劣的生存环境。 所以摆在他们面前只有一条路,归化大唐。 宣教司、辅军迅速跟进。 有了刀子,草原大兄弟也非常配合。 黄河不仅滋养了河套,也滋养了北岸的土地,良田、草场、城镇。 丰州也变得繁华起来,成为大唐通向草原的口岸。 朔方也享受到人口红利,在丰州成为化民之后,就可以在朔方分到田地。 这时代的贺兰山南北都是水草丰美之地。 可以放牧,可以耕种。 但一切都要在大唐的框架之内。 从长安出发的骁骑军、神羽都会不定期巡戒河套、朔方、丰州、凉州等地。 会对一些没有户籍的钉子户采取强硬措施。 既是练兵,也是打猎。 困扰大唐的问题一直不在关中,而在中原。 中原地区一直多灾多难,战火虽然停了,陈、蔡、许等淮西地区爆发了大规模的瘟蝗灾。 这些地区是战争最激烈的地方。 从黄巢开始,再到秦宗权,血火从未停歇,也是大唐与朱温对峙的焦点。 皇城司密奏来报,蝗虫遮天蔽日,所过之处,青苗绿树皆啃噬一空,千里焦土。 也幸亏冯道前期软硬兼施,迁徙了五万户入岭南。 减小了这一区域的人口压力。 但蝗灾最大的危害是流动性。 淮西遭殃之后,又转向汴梁。 汴梁周边几州是屯田区域,中原地区的恢复还指望这些田地。 但在蝗灾面前,一切化为灰烬。 即便韦昭度组织百姓,周云翼组织军队,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无济于事。 汴梁一年的辛苦全都白费,百姓更是绝望。 偏偏在这个时候,中原地区流言四起,天子无德,天降灾祸。 有人兴风作浪是肯定的,皇城司秘密稽查,却发现散播流言者都是来自河北…… 李晔赶紧调运荆襄、荆南、江西的粮食入中原。 在蝗灾的威胁下,冯道的迁徙反而变得轻松起来,在分田免赋的诱惑下,大量衣食无着的中原百姓向湖南、岭南、安南迁徙,越是远的地方,分的田地越多,特别是安南,只要是唐人,领一人标准百亩良田,还奉送耕牛与农具,吸引力巨大。 冯道在沿途设立了据点,供南迁的百姓休息,还提供粥食。 为了安全,还请调江州水军沿途护送。 有了粮食,中原地区的流言也就渐渐平息下去。 百姓还是淳朴的,这两年大唐的所作所为,他们也都看得到。 免除田赋,鼓励垦荒,官府主动提供耕牛和农具。 大唐官吏也不像以前的官老爷,一到农忙时节,几乎就住在田垄上,帮农人解决实际问题。 天灾人祸,只要天灾没连着人祸,都能被解决。 各州各县在文官的带领下积极驱赶捕杀蝗虫,以虫尸换粮食,抢种一些能应急的作物。 加上免赋了一年,百姓家里多少有些余粮,熬过去不难。 李晔体恤中原多灾多难,又下令免了两年田赋。 一时间中原地区万民称颂。 大唐失去的人心也算挽回一些。 一些原本躲进山头梁军,从山寨中走出,向各地官府自首,这些人原本是朱梁的忠实拥护者,或是黄巢遗部的后代,现在终于放下仇恨,回归大唐。 官府自然求之不得,为他们登记造册。 一些悍勇的壮士,还被直接补入唐军之中。 蝗灾造成了很大的经济损失,但却让大唐深入人心。 最主要令迁徙变得顺利很多。 第五百一十二章 满目疮痍 老天爷是公平的,蝗群在中原肆虐一阵,忽而转道向北,飞过黄河,窜入魏博境内。 魏博算是李存勖手中最富庶的地方,在李存进的治理下,短短两年,便卓有成效,李存勖为此还把魏州改为广晋府,作为西都,用以加强对平卢、卢龙、昭义诸镇的控制。 不过李存进阵亡后,魏博恢复武人当权的故态。 兵老爷对蝗虫没有兴趣,对百姓的水深火热也没有兴趣。 蝗虫肆无忌惮,李存勖束手无策,就算想学大唐治理蝗灾,也没有这个国力和动员能力。 相、澶、魏、卫等产粮区田地尽毁。 百姓无食,只能捕蝗虫充饥。 后飞蝗顺黄河而下,窜入濮、郓、齐、淄等下游产粮区,又给晋军的粮袋子上捅了一刀。 平卢节度使周德威领百姓士卒扑杀蝗虫,勉强保住了青州登莱等地的粮食。 在如此严峻的天灾前,李存勖手下租庸吏们仍然大肆搜刮,以充军用。 魏博百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浮水渡河逃向河南。 被晋军斥候探知,李存勖毫不犹豫令从马直射杀之。 历史上,因有张承业的辅佐,河北政治清明钱粮无忧,李存勖才能放心大胆的穷兵黩武,这个时代,李存勖手下全是刀把子枪杆子,精通治理的寥寥无几。 李存勖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也开始招募文士,约束将领。 所得只是一些二三流的文士,连一些粗通文墨的伶人也受到重用,或为县令,或为租庸吏。 这些人上了台,为了取悦李存勖,加紧盘剥。 在朱温时代上不了台面的段凝,现在成了崇政副使,幸亏身边还有郭崇韬,勉强能出些有用的建议,令河北不至于彻底崩乱。 普通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时杜荀鹤在大唐不得志,投奔河北,见河北满目疮痍,作诗一首: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 不过他刚到魏州,就被段凝举报曾写诗奉承朱温,李存勖特别爱听段凝忽悠,将杜荀鹤收监,郁闷而死。 百姓没有活路,纷纷揭竿而起,打不过晋军,遂为盗匪。 所以摆在李存勖面前的路,只有打下去,扩大利益盘,才能掩盖内部矛盾。 九月,辽东寒风乍起,彤云被北风裹挟南下。 持续进攻渤海国四年,阿保机仍未打开局面。 渤海国主大諲譔置重兵于扶余府,以倾国之力挡之,契丹野战尚可,攻城却非其所长,阿保机每年都要组织大军攻打扶余府,却一直未能取得突破。 眼见马上要天寒地冻,阿保机不禁忧心忡忡。 关键他背后也不省心。 此时的契丹仍是家族世选制,即可汗之位转入耶律氏后,可汗就都要由这个家族成年人担任,大家轮流坐庄,三年一届。 阿保机却不讲武德,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都快十年了,还赖在可汗大位上不下来。 虽然阿保机把契丹打理的蒸蒸日上,但他的几个兄弟觉得我上我也行啊。 在天佑八年五月爆发第一次叛乱,阿保机的兄弟们耶律剌葛、耶律迭剌、耶律安端等人发动兵变,被阿保机察觉,不忍心杀掉兄弟们,遂登山杀三牲对天盟誓,然后放了他们。 仅仅过了一年,兄弟们就把盟誓当个屁放了,在新任于越耶律辖底的带领下,又发动叛乱。 阿保机巧妙而兵不血刃的化解,还是放了兄弟们。 这次他出征渤海国,本想借灭国之功继续连任,却在扶余府磕碎了牙。 他的兄弟们吸取教训,没有刀子就做不成大事,于是联合其他部落,准备给阿保机来个“惊喜”。 阿保机早有察觉,现在正准备收兵回去收拾兄弟们。 “可汗,南面有使到。”陈元义入帐禀报。 这么些年来,汉人回鹘人都忠心耿耿,本族契丹人却老给他使绊子,令阿保机郁闷无比。 使者昂然掀帐而入,拱手一拜,“河东孟知祥拜见可汗。” “我侄儿派你来何事?”阿保机后院着火,有些火急火燎。 李克用当年与阿保机云州会盟,拜了把子,李存勖上位时,还以侄礼向阿保机打招呼。 孟知祥目光扫了扫陈元义与阿保机身边的护卫。 阿保机大手一挥,“此间没有外人,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说回去吧。” 孟知祥无奈,只能客气道:“晋王欲送可汗一场富贵!” 阿保机哂笑道:“若有富贵,我侄儿何不自取?” 孟知祥干笑道:“非不愿尔,实乃此地有些特殊。” “何地?”阿保机神色一动。 “丰州!”孟知祥紧张的看着阿保机。 阿保机却犹豫起来。 草原之东已被契丹人主宰,之西之北属于诸族共存,也是阿保机以后的发展方向。 此时的阿保机还不知道草原上发生的事情。 只知道丰州现在归附于大唐。 那是一片水草丰美之地,更是大唐在草原的前出之地, 阿保机笑道:“你也看到了,我们还在攻打渤海国,抽不出余力。” 孟知祥并不沮丧,“不需可汗出大兵,只需千余精骑袭扰丰州即可。” “你们劫财,却要我家可汗背负恶名,现在的大唐是好惹的吗?”帐中一魁梧大汉道。 阿保机笑而不语,看着孟知祥。 孟知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那壮汉,只觉得一股杀伐之气迎面扑来,知是宿将,“若不能打破丰州的局面,恐今后草原无人矣,晋王图丰州,亦是为可汗着想。” 阿保机一笑,“曷鲁,你领一千皮室甲骑去西边走一趟如何?” 壮汉道:“遵令。” 孟知祥大喜,说了一堆场面话告退。 壮汉耶律曷鲁出帐整合骑兵去了。 此时阿保机身边只有三名侍卫,这可以说是阿保机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陈元义神色动了动,手暗中握在弯刀上。 然而这三名侍卫也不是寻常士卒,乃是耶律一族的有名的勇士,跟耶律曷鲁一样,都是刀尖上滚出来的。 即便阿保机睡了,也有这样的人轮番护卫。 陈元义还是压下心中的杀意,拱手道:“可汗,现在招惹大唐,恐日后受其讨伐。” “现在不招惹大唐,以后大唐就讨伐我们了吗?” 陈元义一怔,“末将愚钝。” “大唐皇帝雄心勃勃,现在就把手往草原伸,以后还会放过我们?所以我们必须支持河东,只要河东还在一日,我们就能发展一日,可惜啊,我的几个兄弟鼠目寸光,急着把我赶下来,难道他们就能让形势好转?” “若无可汗,契丹只是如室韦一般的部落,迟早为他人征服!”陈元义真心实意道。 阿保机赞许,“还是你们汉人明白事理,传令各军,拔营回辽西。” 第五百一十三章 瓮中捉鳖 李存勖结阿保机,欲西侵丰州。 深秋,辽东的线报随着寒风一起到来。 “丰州让他们眼红了。”李巨川搓着手道。 “一千皮室军不够,李存勖派了多少人?”李晔问道。 赵义存道:“李存勖大军压在黄河北岸,只有逆梁降将李仁罕领两千骑北上,振武节度使李存贤领步骑万人出猎草原。” 而丰州防御使宋瑶手上只有四千兵力。 随着大唐的崛起,丰州的重要性就逐渐凸显。 大唐不修长城,盖因丰州、三受降城依托狼山、阴山、大青山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防御体系,掌控这三城,基本掌控了漠南,既可防御,又可随时以三城为基,进伐草原。 如今西受降城所属的天德军归大唐,中、东受降城属振武军,归河东。 契丹人可以从中受降城直扑进来,不仅丰州所在的后套会受到威胁,朔方的西套也在铁蹄之下。 “契丹来的正好,朕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李晔没给他们找麻烦,他们还先动起了心思。 既然动手了,就不用再讲什么情面。 一场蝗灾,令黄河南北的差距凸显出来。 大唐在中原、山东的统治已然稳固,河北不可能永远这么悬而不决。 “入冬之后,骁骑、神羽扩充,招募天下勇士,改神羽都为神羽军,骁骑再招一万骑兵,神羽扩充两万,准黑云长剑都、银枪效节都各扩充至两万。”以如今大唐的国力,再扩充五万四千精锐基本完全没有问题。 若不是盔甲、军械、粮草等限制,李晔再弄个二十万正兵都不在话下。 如今扑在黄河南岸的大军将近十三万。 而且都是百战之师。 刘知俊一万七千天策右军防守郑州。 李筠天策左军、韩彦钊禁卫左军三万五千人扑在滑州一线。 高行周两万控鹤右军抵在濮州之南。 李神福六万大军防守郓、兖一线。 此外还有武牢关、汴州、曹州、汝州的防守军队,投入在大河之南的唐军超过二十万。 单从军力上对比,晋军也不弱,河洛一线李从珂三万大军,李存勖十万大军自镇魏博,濮州李嗣源部两万军,平卢周德威部四万大军。 受到南岸唐军的刺激,晋军疯狂招兵买马,近魏博一镇,男子十四以上六十以下,皆征入军中。 也算给魏博青壮一条活路。 武人的权力进一步放大。 老弱妇孺日子过成什么样子,则不关晋王什么事。 与河北抓壮丁相比,河南招募令一贴出,四方壮士踊跃来投,既有前梁军骁锐,也有民间勇者。 唐军的待遇摆在那儿,一入军中,全家都有了保障,若是立了功勋,足以光耀门楣。 在这个年代,是最顺畅的上升渠道。 这也算李晔给中原、山东的福利。 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吃上军俸的,对身高、体力、年纪都有一定要求。 中原、山东、荆襄、淮南健儿纷纷从募,也有很多河北壮士,突破晋军的封锁,前来汴梁应募。 丰州。 因三面青山的阻拦,丰州其实比长安暖和一些。 防御使宋瑶手上有四千兵力,西受降城有三千泾原军驻防。 要守住后套平原这么广大的区域,这点兵力肯定捉襟见肘,不过李承嗣的骁骑军在黑水一带巡弋,随时可支援丰州。 在河南岸,还有浮云城李效奇的骑兵随时可以北上。 宋瑶要做的仅仅是守住丰州城,李晔对他的要求也仅是如此。 丰州一直受到朔方的滋养,这些年日子过的不错。 后套平原上耕地、草原、滩涂、林带纵横交织,远自秦汉时代起,勤劳的华夏百姓已在此地开凿沟渠,引黄河水灌溉,农业十分发达。 这些年,李晔一直将关中的犯人、罪民、战俘向丰州迁徙,后套平原上兴起了诸多村镇和小城,良田千余顷,还有大量的榷场,与漠南诸部落互通有无。 如同大唐大部分城池一样生机勃勃。 然而一切都在契丹与河东的野心下变了。 为万全计,宋瑶早早实行坚壁清野,牧民牲畜转移到朔方,没有防御价值的小城村庄一律拆毁。 也有一些贪恋水草,不愿撤走的部落留了下来。 任凭唐军如何规劝,就是不走,唐军强制迁徙,他们就东躲西藏。 军情紧急,宋瑶也就顾不得他们了。 唐军辅军任务繁重,加固丰州城、西受降城,储备各种军需之物。 斥候的警讯很快就到了。 契丹人从固阳而来。 而固阳正是振武军的辖地。 如果没有晋军的允许,他们根本过不了这座要塞。 宋瑶对此心知肚明。 短短两日,东面马蹄声震天,浩浩荡荡,宛如潮水涌入后套平原。 除了黑甲契丹人,还有室韦、达怛等部落为爪牙,又裹挟马贼,还有一些不明身份的军队,步骑不下三万人。 气势汹汹,一入丰州境内,便烟火滔天,四处烧杀,那些不愿撤走的部落遭受灭顶之灾。 贼军目标明确,直扑丰州。 他们准备也很充足,连攻城器械都有了。 投石车、撞车、云梯、井阑…… 第一批攻城贼军是被后面契丹人驱赶上来的,有的是马匪,有的是裹挟的草原部民,别说重甲,连身像样的皮甲都没有,裹着几条兽皮、扛着木板,嗷嗷叫的往前冲。 他们死的很惨。 这些人唯一的作用就是消耗城中防御器械。 四个时辰下来,城下尸体堆积如山,契丹人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呜咽的号角声响起,丰州真正的考验降临。 攻城器械全部运转起来。 敌人穿着晋军的盔甲,提着晋军的刀矛,除了没打旗号,晋军有的他们全都有。 宋瑶并不惧契丹人,但当晋军攻城时,压力陡然增大。 契丹人不擅攻城,晋军不一样,战斗力颇为强悍,士卒搏命在前,将领激励在后,“攻破丰州,城中财物任尔等自取!” 振武军不比魏博,也不像大唐治理有方,因此士卒大多穷红了眼。 此令一下,人人奋勇争先。 三十年前,天德军也堪称天下强军,曾入关中围攻黄巢。 在蜀中与王建大战的顾彦晖兄弟,正是出自天德军。 但这十几年来,天德军面对的只是一些马贼和草原部落。 面对晋军,差距就出来了。 即便有高耸的城墙,依然渐有不支之象。 好歹宋瑶曾经也是节度使,没两把刷子也活不到今天,提着两把横刀,领着两个儿子与重亲兵扑到前线,才勉强把晋军赶了下去。 “大人,李承嗣将军的骑兵何时到来?”长子宋德钧累倒在城墙。 宋瑶望着西面坠下的如血残阳,心中只有苦笑,脸上却还是严肃的,“陛下自有神机,尔等休要多言,我等死于此,也算守土有责。” 宋家的三郎、四郎都在长安游学,一人入国子监,拜名仕王赞为师,一人刚从武营学成,为宣教使,赴任淮南。 第五百一十四章 河北惊变 落日西沉。 黄河滔滔,大地一片苍茫。 马蹄声如密集的雷鸣,轰在黄河北岸上。 前方固阳如同暮色中明珠,几点灯火在旷野中,宛如天上的星辰。 “拿下固阳,将贼军封锁在河套之内!”李承嗣脑海中回荡着皇帝的诏令。 为了配合此次突击,李承嗣还令史俨领两千骑兵佯攻振武军治所单于都护府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固阳城的晋军已经随同契丹人攻打丰州去了,守军听到马蹄声,见也是黑甲,还以为是自家骑兵回来了。 在夜色的掩护下,唐骑一跃而入,城中守军到了此时才知道是敌人,仓促应战。 骁骑军上马为骑兵,下马步卒,李承嗣持长槊在前,与诸军同进,守军不能挡,半个时辰便被击溃。 这场战争没有悬念,李承嗣甚至想不通李存勖为何要招惹大唐。 作为河东旧人,李承嗣一直希望李存勖能认清形势,大唐不是一百三十年前的大唐,皇帝更不是当年的玄宗。 现在的河北与大唐角力,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是痴心妄想,安时大乱至今,但凡强藩,没有一个愿意屈服的。 李存勖如今的实力超过当年安禄山。 或许李克用在,大唐与河东有那么一丝可能。 “传本将令,向西驱赶逃军,诸将自行袭扰丰州城下贼军!”李承嗣望着东面,丰州能不能守住,就看宋瑶的了。 与此同时,另一支骑兵渡过黄河,直抄贼军的后路。 在浮云城戍守了十几年的李效奇,终于等到自己出兵的机会。 部下大半是曾经的党项人,如今他们以唐人的身份欢呼雀跃。 每一名骑兵马背上都带着四个箭囊,黄河两岸地势,他们比任何人都熟悉。 即便没有战争,他们也会驱赶狼群、野马群游荡在黄河两岸。 对他们来说,这更像是一场狩猎。 黄河之西,朔方,还有一支大军向丰州挺进。 此时张全义已经六十多,身体依然很强健,前些时日还生了一个儿子,皇帝没有诏令他出兵,不过在打探到贼军的兵力之后,为了朔方的安全,张全义果断出兵了,步骑九千,虽然都是辅军,但朔方汉子虎背熊腰,三百年大唐,向来都是出强兵的地方。 三路大军,已经将贼军围在后套平原上。 长安。 “宋瑶、李效奇多年未战,恐非契丹、晋军之敌。”李巨川担忧道。 “丰州城池险固,粮草充足,又提前布置,宋瑶若是守不住丰州,他这个防御使也别当了。至于李效奇,朕给他的诏令是袭扰,马上就入冬了,贼军难道还是久战?” 相比于丰州防守,李晔更在意能不能留下契丹人,重创振武军,给李存勖当头一棒。 在这种长期的对峙下,河北已经出现颓势。 大唐南面诸地的物资也在向中原、山东输送,随着时间的推移,黄河两岸的差距会进一步拉开,从细作多入牛毛的线报中可以窥见河北内变不远矣。 时间是站在大唐这一边的。 当然,战争不仅仅取决于表面实力对比,李存勖力挽狂澜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天下人的目光也聚集在黄河两岸。 各军将士早就做好心理准备。 决战的日子并不遥远。 “当年李克用为大唐血战黄巢,攻灭朱玫,合攻朱温,未曾想会走到今日。”张承业唏嘘道。 李巨川轻轻咳嗽一声,显然是在提醒这个感触不合时宜。 “臣有罪,有罪!”张承业拱手。 李晔全没在意,“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李存勖乃英雄,手握雄兵,虎踞河北,焉能俯于人下?” 就算李存勖不愿与大唐为敌,他手下的兵头会老实? 河北之地,脱离大唐已经一百三十多年。 有的是反骨仔。 三人正在说话,殿外赵义存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带进一股寒风。 “沁州有变!” 李晔脸色一沉,“怎么回事?” “丁会将军义子丁武发动兵变,弑父投晋!如今沁州依然投李存勖。” “什么?”李晔惊讶站起身。 千算万算,没想到沁州还是出事了。 不,回顾前前后后,李晔猛然惊觉,原来李存勖弄了这么大的阵仗,不过是声东击西,联合契丹侵犯丰州,吸引大唐的注意力,把仇恨往契丹身上引,真正的意图在沁州。 “丁会将军家眷……” 赵义存脸上一黯,“丁武拥牙兵作乱,突入将军府中,满门良贱,鸡犬不留!投李存勖后,丁武改回旧名张从武。” 李晔深吸一口气。 当年丁会沁州叛梁,在汴州的一家老小被朱温杀的干干净净。 镇守沁州十余载,又娶妻生子,没想到还是逃脱不了厄运。 愤怒如同烈火一样在李晔心中燃烧。 争霸天下,没必要搞得这么不体面吧? 后世史书站在河东一边,抨击朱温多么荒淫无度凶残恶毒,其实李存勖的凶狠不在朱温之下。 “诏令长安诸军,全部集结,朕要亲自去魏州为丁将军报仇!” “陛下不可。” “陛下息怒!” 李巨川、张承业、赵义存三人全都拜在李晔面前。 “此仇不报,大唐有何面目见天下人?”一个沁州无所谓,就算李存勖拿了,也不会改变大势,但丁会一家被屠杀,是可忍孰不可忍,李存勖已经触犯了李晔的底线。 李巨川一把抱住李晔双腿,“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李存勖狼子野心,陛下不必急于一时。” 张承业也慌了,从未见过李晔发这么大的火,“陛下若有伐晋,可从长计议,万不可仓促兴兵,否则兵败一次,国威不存,天下鼎沸。” 李晔记的很清楚,历史上昭宗被朱温所弑,丁会率三军为唐昭宗发哀,然后以重镇潞州投李克用。 成为河东崛起的转折点。 丁会此人出身黄巢,转战天下,深居高位,是真正心存大唐、心怀昭宗之人。 这样的人太少了。 而这个时代,也是丁会倒戈,遏制住了朱温独霸天下的气焰。 对大唐的重振居功厥伟。 被殿外寒风一吹,李晔双脚又被李巨川抱着,总算清醒了一些。 同时也对这场大战的残酷性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李存勖绝不会束手待毙,他一定会有更多的动作。 与其如此,还不如先发制人。 “好了,松开。”李晔平静道。 李巨川眨了眨眼睛,见李晔恢复往日神色,才松开手,“臣冒犯。” “追封丁会为上党郡王,左金吾卫大将军,追赠太保,同平章事。” “令长安、中原诸州为丁会将军举丧,长安诸军集结,河南诸军警备。诏令天下,褫夺朱邪存勖一应封爵,收回国姓,除去宗室名系。” 李巨川听完,又要来抱李晔的双腿。 “朕没有动怒,也不只是为丁会将军报仇!” 第五百一十五章 河东使者 几日之间,长安家家缟素。 李晔领宗室与百官设坛拜祭。 “丁将军近年老病缠身,时好时坏,军中之事多托于张从武、顾奉、秦长源等人,张从武暗引李嗣本精兵入城,袭杀顾奉、秦长源等亲将,控制全城,逼丁将军投晋,将军不从,贼子丧心病狂,拥牙兵杀丁将军满门,宣教使卢绍青、郑起元召集将士平乱,不敌李嗣本精兵与张从武牙兵,为贼所杀,坑杀誓死不从者五千人,屠其家眷两万余……” 李巨川将河东细作陆续传来的消息汇总。 李晔听完,除了悲愤交加,还有深深的无奈与自责。 自己也因为后世史书的影响,对李存勖另眼相看,却忽略了他也是大唐崛起的绊脚石。 “阵亡宣教使封国士,家眷全都好生照看,子嗣读书习武皆按最高规制,成才之后优先录用。” “末将这就去办。”赵义存领命而去。 祭拜之后,河东的使者也到了。 “牙兵作乱,李嗣本将军入内平叛,可惜晚了一步,贼已杀丁将军及忠勇将士,晋王深为自责,已将贼三百人斩首,首级在此,望陛下节哀。” 从人抬来一口木箱,里面满满当当,全是血淋淋的人头。 “张从武死了没有?”李晔双眼通红。 使者一愣。 见他这个表情就知道张从武还活着,“朱邪存勖拿几颗人头就来诓骗朕?” 使者仍旧巧舌如簧,“陛下息怒,此事晋王并不知情,河东向为大唐藩属,晋王三代为大唐披肝沥血,绝无二心,河北愿永为大唐北屏。” 李晔冷笑一声,“沙陀原为西域金娑山突厥一部落,为吐蕃所逼,大唐胸怀宽广,迁入阴山,庞勋之乱,朱邪赤心功勋卓着,大唐拜为单于大都护、振武节度使,李克用围剿黄巢,大唐先拜陇西郡王,后拜晋王,荣宠远胜历代功勋,大唐可曾亏负了朱邪家?” 周遭亲卫向前一步,手按刀柄,辛四郎眼睛瞪的如铜铃。 使者却面不改色,“当年陛下为朱贼所攻,关中有倾覆之危,若非老晋王猛攻洛阳,大唐安有今时今日?” “大胆!”辛四郎冷喝一声。 使者虽然低头拱手,但气势仍未被辛四郎的煞气压制。 “哼,当年?当年是朕的儿郎挡住了朱温,重创梁军,诛李思安、氏叔琮、张归厚,吸引了梁军,才令河东免于灭顶之灾!战后,朕以晋、绛、隰等州酬之,难道还不够吗?” “虽如此,陛下若因今日之事而兴兵伐昔日之功勋,必令天下人寒心。” “功勋?朱邪存勖争抢东都洛阳,陈兵二十万于河北,你不妨问问他愿为大唐功勋否?” 使者泪流满面,“臣实不愿见大唐河东兵戎相见。” 这一哭令李晔莫名其妙,李存勖派他来,未必就是真心求和的,只是来探探长安的情况,不过这人有些入戏太深了。 “你是何人?”李晔忙着争论,忘了刚才通传的名字。 “臣任圜,京兆三原人。” 李晔喟然一叹,“你……且回去,若朱邪存勖还心存忠义,可来长安领罪。” 任圜拱手而退。 李存勖怎么可能来长安领罪? 无论是形势还是人心,大唐与河北已经势同水火。 以前不打,是考虑到中原、山东地区的稳定。 这些地区普遍对朱梁有认同感,反而因为懿宗、僖宗两朝,对大唐离心离德。 现在在李晔的努力下,中原、山东人心逐渐恢复,特别是蔡、许两地的迁徙,既稳定了岭南、安南,也削弱了地方势力。 大唐招募令一经下达,还是蔡许汴三州从军的人最多。 大部分人以前都是梁军,经历过惨烈的厮杀,稍稍训练,加强军纪,便又是一支强军。 这些人一进入长安军营,便投入严酷的训练当中,只要保证一日三餐,再苦再累也不吭一声。 “召杨师厚、李巨川、张承业天心阁议事。” 陪侍的小黄门匆匆而去。 李晔行至天心阁,三人早已等待多时。 “李存勖所凭者,唯河东沙陀与代北武人,以兵势而兴者,必以兵势而亡,只要能正面胜李存勖一次,河北必分崩离析。”李巨川分析当前形势。 潞州大战和柏乡大战给李存勖带来前所未有的望。 这是他的强项,也是他的弱点。 杨师厚道:“末将建议以汴梁为诱饵,放朱邪存勖大军过河,把晋军主力消灭在河南,河北可从容而定也。” “中原经营两年,如今稍有起色,若是任北军蹂躏,前功尽弃。”张承业反对杨师厚的诱敌之策。 李晔也觉得放李存勖入中原变数太多。 枢密院的战略是从兴唐府进军,横扫晋、绛,直捣晋阳,然后与河南大军清扫昭义、魏博,令李存勖首尾不能兼顾。 若是只考虑中土,此策相当完善,但若是把契丹放进视野,就略有不足了。 太原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是一座彻头彻尾的雄城要塞,历史上如日中天的朱温集合河北藩镇,两次猛攻,都没有成功。 李存勖以藩镇治国,这也造成各州各地都有相当战斗力。 李晔的原则是要么不打,要么一次到位。 反复拉锯,很容易形成对峙。 李晔觉得历史上朱温的错误正是在于此。 打太原,两次推到城下,李克用都准备逃遁草原了,第一次因粮草紧张,太原城难下,放弃了,第二次打一半,又跑去关中跟李茂贞争夺昭宗。 打李茂贞同样是如此,都围攻凤翔两年了,李茂贞认怂,朱温就退了。 而且现在控制晋绛地区的李克宁,属于亲唐派,李晔觉得若能在战场上打败李存勖,李克宁、李存颢、李存实等人或许会直接投降。 没有必要把所有人都弄成敌人。 “下己说的不错,朱邪存勖所凭在河东沙陀与代北武人,我军从河南攻河北不易,但李嗣源的濮州、周德威的平卢皆在河南,灭此二人,如断李存勖之爪牙!”李晔觉得河东真正的军魂是周德威,此人的威胁还在李存勖之上。 李晔盯着地图,目光移向东北角。 唐晋大战,契丹介入的因素不得不考虑在内。 阿保机为了配合李存勖,不惜从辽东千里奔袭至丰州。 这其实也是契丹在表明立场。 “必须把契丹人考虑进来。”李晔可不想河东诸将退入契丹,让契丹快速壮大。 “区区契丹何足为虑,末将愿领本部银枪效节都,一人配三马,取道漠南,直扑幽燕!东可击契丹,西可慑云蔚,南可下成德!”杨师厚目光闪亮。 还是真是大手笔。 从丰州至卢龙,奔袭近两千里。 “杨将军真乃我大唐冠军侯也!”李巨川及时的拍了个马屁。 元狩四年,汉军击匈奴,精兵五万远涉漠北,霍去病从代郡出发,行军两千里,踏平狼居胥山,擒杀七万匈奴军,捕获匈奴王子,韩王,屯头王三人,将军、国相等贵族八十三人。 而且那个时代的骑兵远没有现在精良。 这二十年来,河套、凉州、河湟大力发展畜牧,每年能向关中输入十万匹牛羊,优良战马四千匹,驽马三万匹。 为什么河陇是大唐的雄心器管? 因为此地强健之后,射程远。 第五百一十六章 吾亦可往 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 堪称杀手锏。 李晔来回踱步,阁中只有脚步声。 如果在黄河两岸与晋军对峙,就重现了历史上晋梁的夹河大战。 别看河北乌烟瘴气,但玩刀子还是很有实力的。 毕竟也是这么多年的军头。 晋军名将皆在黄河一线,反而造成了背后空虚。 “寇可往,吾亦可往!”李晔一拍桌子,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凭什么契丹可以奔袭三千里来打丰州,唐军不能去打两千里之外的幽州? 将来唐军还要从长安出发,远征天山南北、大漠东西! 而杨师厚正是唐军最卓越的将领,手下银枪效节都也是最强之军,若攻不下幽州,那大唐也别玩什么中兴了,以政治和经济手段,花个十年熬死李存勖算了。 “李存勖乃斗鸡小儿,何足为惧?末将此去,必破河北!”杨师厚豪气干云。 李晔心情终于好了很多,“好!大唐有郭子仪汾阳之封、李抱真义阳之爵,朕绝不吝封赏,将军可名垂千古!” 历史上的杨师厚,若是遇到稍微靠谱的君主,也不会在史书上轻描淡写。 “末、末将绝不辜负陛下!”杨师厚激动的跪在地上。 张承业、李巨川互看一眼,皆有动容之色。 这小动作被李晔察觉了,“张公,关中马匹有多少?” 李承嗣、史俨领骁骑军救援丰州,带走了不少战马。 “目今长安、坊州牧监有战马三万七千匹,驽马七万五千匹,足够此次远征。” 杨师厚银枪效节都恢复至八千人,另外的一万两千人还在紧急训练当中。 一人三马差不多也够了。 盔甲自然是现成的,大唐这二十多年,也是有些积蓄的。 “封杨师厚为东北行营招讨使,左武卫大将军,领李承嗣、史俨部骁骑军,合军四万,击幽州!” “臣领命!” 河北这一路去了,洛阳、中原、山东也要齐头并进。 攻不下魏博不要紧,但洛阳、平卢一定要拿下,最好把周德威留在青州。 杨师厚、李巨川两人退下,张承业却留下了。 “陛下文武分治,扫大唐一百四十年之痼疾,今封赏太厚,绝非治国之道,郭子仪、李抱真皆有匡扶社稷之功,封王并不为过,然当今武人跋扈、人心难测,若所托非人,岂不是重蹈昔日德宗之覆辙?” 张承业苦口婆心。 藩镇之乱最剧烈的时期正是德宗朝。 泾原兵变、二帝四王之乱,淮西之乱,轰轰烈烈。 “此一时彼一时,朕起于刀甲之间,诸军皆是朕创立,各军皆有皇城司、宣教司,何人敢背叛大唐?自安史之乱以来,中土鼎沸,异族崛起,盖因大唐武威不振于外,藩镇征伐于内,朕奖励将帅,正是重振尚武正风,令将帅与国家同休戚,而非裂土分疆。” 张承业道:“雄武必以文事济之,厚此薄彼,恐士人怨怼。” 李晔略一思索,以文制武肯定不对,以武制文当然也不行,一个天天想着砍人的民族,肯定走不远。 必须两条腿都立起来。 “讨平河北之后,朕亦会封有功文士为大学士。”李晔还是能听进去意见的。 其实文人比武人更在乎荣誉、封号。 “陛下圣明。”张承业心满意足。 一道道诏令从天心阁下达,长安忽然多了几分紧张的气氛。 马蹄声、兵甲声,在宵禁时也在响动。 关中子弟辞别了父母妻儿,开始向开远、通化大营聚集。 马监、仓曹、将作监彻夜忙碌。 枢密院统筹各种出征事宜。 兵司、户司也在紧张运转着。 政事堂在这个时候也没人出来扯后腿。 即便是文人清流,也不愿河北孤悬于大唐之外。 大唐一百四十年的痼疾正是河北。 一次次的中兴都被河北藩镇浇灭。 整个中晚唐的历史都是在与河北藩镇博弈。 现在更不会允许一个整合的河北大藩镇出现在大唐的躯干上。 如此庞大的战争,动员起来绝非小事。 无孔不入的细作肯定也会得到消息。 李晔干脆大张旗鼓,领神羽军大大方方的出潼关,进驻陕州,东临洛阳、北望晋、绛,吸引天下人的目光。 刚到陕州,李克宁的使者就来了,依然是求情。 如今晋、绛控制在李克宁一系手中,太原也有他的势力。 更有如任圜一样的人。 如果能把李存勖留在魏博,破其爪牙,晋、绛之地应该能传檄而定,太原也不是没有机会和平收复。 “横扫河洛,顺流而下,直取濮州、平卢,然后汇合诸军,举兵渡河,夹击魏博,下己意下如何?” 李巨川小眼睛眨了眨,“臣在想,李存勖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丰州。 宋瑶到底还是守住了城池。 贼军猛攻两日,丢下一千多具尸体,便向东逃窜了。 又过了一日,才知道他们为什么逃窜,李效奇、张全义大军都来了。 三军汇合,唐军复振。 张全义重整旗鼓,以李效奇骑兵为先锋,朔方军为中军,宋瑶为后军,向振武军挺进。 “不可令贼人逃遁。”张全义意气风发,又回到当年统领万军的状态。 宋瑶小声提醒道:“张公,东面是振武,晋军辖地。” 张全义两眼一翻,“振武难道不是唐土?我等奉皇令讨贼,振武若是违令,即为贼!” 宋瑶咋舌不已,沙陀铁骑纵横天下三十载,给他留下了深刻影响。 张全义又瞥了他一眼,“宋将军,风向变了。” 宋瑶抬头看天,只觉得风起云涌,寒风从山口吹下,呼呼作响。 “前方三十里,发现贼军踪迹,李效奇将军正在袭扰。” “大功一件,诸军加快行军。”张全义笑着策马前奔。 宋瑶望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才是上了年纪的人,暗觉惭愧。 贼军远道而来,又在丰州城下猛攻两日,现在又被李效奇的轻骑袭扰,疲惫不堪,进退不得。 而在此时,唐军已经咬上来了。 不得不战,振武军与契丹军都强自打起精神。 两军列阵,步卒在中,骑兵在左右两翼。 号角声阵阵。 步卒呐喊而进。 然而就在此时,北面、西面马蹄声奔雷一般响起。 “杀贼!” 李承嗣、史俨的骁骑军也到了。 霎时间,贼军被三面合围,南面的黄河水滔滔, 贼军一阵沸腾,再也没有血战的勇气,当场就有三分之一的人放下武器,跪在地上。 契丹人骑在马上大声咒骂。 步卒们也乱作一团,阵势全无。 还有一些人跳入冰冷的河水中,瞬间被激流吞没…… 第五百一十七章 大战将至 随着寒冬的到来,黄河两岸关系彻底降至冰点。 黄河两岸彤云密布。 之前河东派出使者,并非真正求和,没有任何诚意,只不过为试探大唐朝堂的反应。 李晔态度如此坚决,李存勖也不演忠臣孝子了。 在郭崇韬的谋划下,打出清君侧旗号,声言他父子三代为大唐呕心沥血,今皇帝听信小人谗言,不顾前功,围攻河北,他李存勖不得不奋起反抗,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又悍然封张从武为河阳节度使,以此展示他有能力包庇大唐的敌人,还派出暗使,联络中原、山东的盗贼、前梁降将降军。 从庞勋之乱至今,中土杀戮近五十年。 人心思安。 不管什么样的借口,明眼人都知道此战迟早会降临。 不需要宣教司发动舆论攻势,天下人心自动向大唐靠拢。 在沙陀铁骑纵横天下的三十年里,河东展示出强大的武力,但并未展示出他们治理天下的能力。 大唐仍是正朔。 中原、山东风平浪静。 百姓和士卒对河北的笼络嗤之以鼻,再说中原地区与河东龃龉而是多年,大战不断,哪家哪户没有子弟死在晋人之手? 朱梁虽然没了,但这种仇恨并没有消解。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唐一不抓壮丁,二不劫掠,三不烧杀。 这样的时代,简直是一股清流。 就算偶有士卒跋扈之事发生,也只是个人行为,立即会被宣教使训斥。 若无军情战事,唐军一般会待在城外的军营之中,只有休沐时,才会脱下盔甲入城,解决个人需要。 士卒爱惜唐军身份、待遇、荣耀,也不会随意滋事。 后方安定,前方才能心无旁骛。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逃离河北的人,成了最好的宣传。 他们把河北的民不聊生传到河南。 前两年还有李存进在励精图治,魏博稍有生机,后李存进战殁于镇州,魏博生机一去不返。 李存勖屯以重兵,调来段凝、李存璋等将,段凝打仗不行,敛财却是行家里手,自己吃饱了,还不忘孝敬干爹李存勖一份。 除了兵头们上下其手,李存勖在魏州新纳的侧室刘氏,也不是省油的灯,极得李存勖宠爱。 压在百姓头上的大山越来越多。 刘知俊立功心切,趁黄河封冻,率先向卫州发动进攻。 高行周亦趁机攻打濮州。 不过天寒地冻,对进攻方的限制很大,刘知俊攻破几个穷困的县城,连青壮都没弄两个,全是老弱妇孺,饥肠辘辘的看着唐军。 刘知俊没心思管他们,宣教使扔下一些熬过寒冬的粮食。 明明是打仗,却弄成了扶贫。 刘知俊索性在北岸扎营,趁着河面结冰,令后方输送物资,趁风雪修桥梁,筑堡楼,试图彻底在河北站住脚。 晋将李嗣肱领万人攻之,被刘知俊击退。 高行周也是造一造声势,探一探虚实,面对李嗣源重兵戍守的濮州,仿佛一块无处下嘴的骨头。 压力最大的是滑州李筠,对岸就是黎阳重镇,有李存璋、段凝的重兵。 自入冬以来,双方就争夺不断。 李筠试图把兵力推到河北,李存璋也想推到河南。 两军动辄在冰面上大战,却谁也越不过黄河。 黄河下游的郓州与青州都很安静,李神福、周德威各派出斥候相互绞杀,向彼此的核心区域渗透。 唐晋从原本的静态对峙变成了动态对峙。 总体来说,因刘知俊部在河北立足,唐军稍占优势。 不过这种优势只是短暂的,李存勖的大军在澶州按兵不动,一旦寒冬离去,刘知俊反而成了孤军。 陕州。 “杨师厚的骑兵应该到了丰州吧?”空前大战临近,李晔巡视神羽军大营。 士卒皆内裹羊皮小袄,外披甲胄,一个个精神抖擞。 “应该是到了。”李巨川却冻得直跺脚,到了他这个年纪,穿再多也会觉得冷。 按照原计划,杨师厚会在丰州等待马匹与物资,天暖之后才出兵。 “下己觉得李存勖会进攻何处?” “河北已成坐困之局,臣以为李存勖若想打开局面,唯有汴梁与兖州。” “哦?”李晔眉头一皱,这也太巧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刚好在这两个地方。 夺汴梁,晋军可与濮州连为一体,高行周不攻自破,夹击滑、郑,还能制造很大的政治声势。 夺兖州,则扩大山东战果,绕开唐军重兵防守的黄河南岸,徐泗、曹送皆在其兵锋之下,能扩大战略纵深,在军事上意义远大于攻打汴梁。 “陛下不妨把两位皇子调离汴、兖。”李巨川洞悉了李晔心思。 “不,将士流血牺牲,朕的儿子岂能例外?”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始终担忧,毕竟是自己真正的骨血,跟李裕、李祤等二手儿子不一样。 汴梁倒也罢了,有周云翼重兵把守,钱粮无算,人口二三十万。 兖州却兵力有些空虚,除了李佑的辅军,就只剩下朱友谦的三千部众。 而且朱友谦的心思很难说。 “调陈州朱瑾驻防曹州,郝摧入兖州,王檀入宋州!”郝摧是标准的大唐自家人,从西打到东,有他在,兖州安稳多了。 就算有事,朱瑾的精骑、王檀锐卒也能快速支援。 “如此可谓万无一失。”李巨川搓着手。 李晔见他身子单薄的厉害,就让他先回去烤火。 李巨川却坚持同行,“人老了,身体也就不行了,几个儿子都不成器,去年科举一塌糊涂,臣家后继无人啊。” “考不上科举,可以去宣教司、辅军任职,将来一样有出息,现在的大唐不比以前。”李晔心中一动,暗道李巨川这是在给自己上眼药啊。 以如今李巨川的地位,他的儿子也不会真埋没了。 不说他儿子,他孙子都在武营读书习武,有声有色的。 李巨川干笑一声,小眼睛扑闪扑闪的往外冒光,“陛下春秋正盛,年富力强,大唐强盛,但也要为下一代思量思量。” 李晔停下脚步,对辛四郎等亲卫挥了挥手,几人自动站远。 “朕子嗣众多,下己以为何人可立” 李巨川拱手道:“臣老眼昏花,陛下不妨问一问张总管。” “老狐狸。”李晔笑骂一声。 张承业的立场很清晰了,李晔心知肚明,但立储绝非这么简单的事。 也并非立了储,夺嫡之争就没了。 明枪暗箭会全部向新任太子招呼,李唐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现在这种良性竞争是最好的局面。 关键在于太子要有自己的势力和基本盘,而不是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李晔一视同仁,现在每一个皇子都有机会,就看谁能展示出能力。 “收复河北,再谈此事。” 第五百一十八章 平推洛阳 唐军三面合围李存贤、耶律曷鲁。 贼军大败,李存贤、耶律曷鲁仅以身免,退回单于都护城。 此城即为中受降城,后世之包头市,漠南之核心。 唐军趁势进围。 因风雪交加,进展不利。 李存贤下令麟州、胜州来援,又向大同求援。 云州刺史李嗣勋领两万步骑来援。 景福初,镇州王镕联军李匡威十万攻尧山,李克用遣李嗣勋击,大破之,斩级三万。 名声不显,但战力强悍,是与李存孝同时期的人物。 单于城不可下,张全义、宋瑶唐军退回丰州,李承嗣退回固阳。 李存贤的一道命令让麟州刺史折嗣伦为难起来。 麟州向为党项折氏、豪族杨氏的辖地,大唐崛起,这两家地处黄河之西,受到大唐的影响更大。 折氏子弟折嗣礼还是唐军高级将领,镇守龟兹。 以前唐晋是盟友,麟州夹在大唐与河西之间,倒也左右逢源,大唐与河东都选择性的忽视了麟州。 但如今形势,已经不容骑墙而立。 麟州必须在唐晋之前做出抉择。 其实也没什么可抉择的,大唐的实力摆在那儿,天下形势也摆在那儿。 天佑十三年末,麟州刺史折嗣伦宣布入唐。 天佑十四年的春天呼啸而来。 黄河开始缓慢解冻,万物复苏,黄河两岸的士卒也复苏了。 二月,李存勖领一万从马直入黎阳,这让汴滑等地立即紧张起来,刘知俊夹河扩堡楼为土城,收缩兵力。 李嗣肱、裴约、董璋四万军猛攻土城,日夜不息。 刘知俊坚决不退,死死扼守在北岸。 李存勖在北岸眺望滑州一线密密麻麻的防御工事之后,虚晃一枪,领骑兵浩浩荡荡向东而去,渡过黄河,进入濮州。 中原、山东迅速警觉起来。 “李存勖果然渡河了!”李晔看着最新的战报道。 李存勖还是历史上的那个李存勖,能主动出击,绝不怂着。 “如此便落入我军大网中。”李巨川笑道。 濮州周边,几乎集结了唐军一半的精锐,高行周、李筠、周云翼、李神福、朱瑾,无一不是这时代顶尖的将领。 不说打败李存勖,拖住他总没问题吧? “传令全军,进攻洛阳!” 李存勖动了,李晔也开始行动。 洛阳是大唐东都,以前迫于形势,不得不放弃,这一次就是彻彻底底的收复。 此番出征,顺便把杜晏球的一万陕州军也带上了。 他驻守陕州七八年,也该给他机会了。 穿过群山环抱的崤函道,洛阳盆地仿佛熟透的果实近在眼前。 洛阳李从珂,原是李嗣源的义子,因作战勇猛,也因李存勖想分李嗣源的兵权,遂将其分离出来,镇守洛阳。 其实洛阳早已是瓮中之鳖,面临武牢关、汝州、陕州唐军的夹击。 只剩下北面孟津还在晋军手中。 唐军直扑城下,沿途没有任何阻拦,李从珂非常识相的把兵力收缩入洛阳。 洛阳还是那座坚城,但大唐已经不是从前的大唐了。 一城一地的得失已经无法影响唐晋之间的大势。。 洛阳城下人喊马嘶。 神羽军其实就是大唐的远程打击部队,精通弓弩、投石车、井阑、床弩等攻城器械,专为攻城而训练。 攻城之前,投石、火油、羽箭已经轮番对洛阳城墙清洗了一遍。 杀敌多少先不管,有多少效果也不管,至少把大唐的气势先打出去再说。 攻城战打的就是个气势。 远程攻击之后,就是声波攻击,几百面战鼓不分白天黑夜在城下轰击,间隔着唐军的喊杀声。 一套弄完,洛阳还是洛阳,但城上的守军却饱受摧残。 晋军被连续折腾了两日,昼夜不停,实在受不了,居然主动出城攻击。 看来李从珂也知道要积极守城,而不是困守。 不过摆在他面前的是黑云长剑都以及杜晏球的陕州军。 留下千余具尸体,灰溜溜的退回城内。 “末将请求攻城!”杜晏球自然知道机会难得,有心表现。 “黑云长剑都之前,没有坚城!”柴再用也拜在地上。 韩逊、夏鲁奇也来凑热闹。 自从李晔承诺有王将之赏后,各军将领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 杨师厚不过是一介降卒,现在成了唐军第一个大将军,自然成了无数将士的榜样。 “军心可用,洛阳不是有四面城墙吗?你们一人攻一面,擒杀李从珂者为首功!”李晔笑道。 “末将遵命!”四人皆喜。 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表现,远比在穷山恶水里打个大胜仗露脸。 “末、末将也要去!”辛四郎闷声道。 “诶,辛将军为陛下铁壁,怎可擅离职守?”李巨川不同意。 “让他去吧。”李晔知道辛四郎的心思,到现在还是个下将军,很多晚辈都已经是中将军、上将军了。 此战之后,恐怕周云翼要晋为大将军了。 辛四郎也着急啊。 “哈哈,谢谢陛下!”辛四郎扛起他那柄四十斤重的大斧兴冲冲的喊了本部五百亲卫都。 李巨川感叹道:“儿郎们若此,河北安能不克?” 李晔大笑道:“朕要克的不是河北,而是苍穹之下!” 天幸大唐不灭,华夏的雄武之风不曾磨灭。 这苍穹之下哪一块土地没有杀戮?强盗、敌人永远都在。 现在凶猛的时候,不去欺负别人,难道要等以后虚弱了,别人来欺负自己? 李晔可没有什么偃武修文马放南山的心思,这天下其实非常大。 “杀啊!”洛阳城下,喊杀声如暴雷一样滚动。 唐军四面猛攻,刀光在春日下仿佛潮水一般涌动。 李从珂的反抗不可谓不顽强,宛如一个娇俏少女反抗五大三粗的壮汉,只会令唐军更兴奋,也更坚定唐军霸王硬上弓的决心。 很快四面城墙就涌上唐军,白刃翻飞。 李晔望向战场,洛阳城也差不多了。 就在此时,他看到西门城下,辛四郎等亲卫都推着撞车,疯狂撞击城门,城上正在血战,也没人管他撞门,来回撞了几次,西门破破烂烂,辛四郎提起巨斧疯狂劈砍,木屑横飞。 还是大力出奇迹,包铁的大门也经不住他的摧残,轰然倒塌。 辛四郎狂笑两声,冲入城内。 别人都在城上砍来砍去,反而是他得了便宜,第一个冲入城内。 看了一阵,唐军渐渐占据优势。 李晔就回营睡觉去了。 一觉醒来,洛阳已经被攻陷,厮杀声已经停歇。 薛广衡守卫多时,“禀陛下,洛阳已被我军攻陷。” 李晔伸了伸懒腰,“伤亡几何?李从珂被谁拿下?” “阵亡将士一千四百余人,轻重伤七千三百余,李从珂投降了……” 李从珂居然会投降? 李晔不可思议,还以为他会为河东血战到底,怪不得攻城战这么快就结束。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李从珂本来就是唐人,只是李嗣源的义子,这时候的他在河东也不算什么特殊人物。 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晋将投降。 正想着,辛四郎气呼呼的冲进来,“无耻!李从珂那厮跑的比兔子还快。” 原来李从珂在城墙上站不住,退入城内,准备突围,正好遇见辛四郎,被他两斧头砸的吐血,见辛四郎凶神恶煞的,拔腿就跑,向韩逊投降。 煮熟的鸭子飞了,辛四郎郁闷至极。 帐中诸人皆大笑起来。 “行了,行了,这一路有的是机会,下次你跑快点。”李晔安慰道。 第五百一十九章 大河之南 唐军攻打洛阳的同时,晋军也发动了郓州大战。 郓州是卡在濮州、河北、平卢之间的重镇。 此地不拿下,李存勖随时有后路被截断的危险。 因此除了李存勖、周德威,还有博州朱汉宾发动渡河之战。 近二十万大军从东西北三面夹击郓州。 但李神福在郓州这三年不是白过的,大唐也有这个国力支持他把郓州变成一座要塞。 李神福掘沟为堑,聚土为垒,断河北的骑兵优势。 对于一场倾国大战,只靠这些肯定挡不住,李神福根据郓城的结构,在城内再修建一道砖石城墙,在大战之前,已经把城内的百姓迁到徐州。 郓城中只有将士、粮草、军械。 李神福也做好了死守的打算。 攻城战的惨烈远在洛阳之上,或许李存勖也知道洛阳不可守,没有花费多少精力,留给李从珂的兵力也不多。 但郓城中有四万余唐军,还有三万多的辅军。 晋军一上来就玩命,也是各种攻城器械,矢石交攻,不计代价,四门围攻。 河北雄兵猛将轮番上阵。 尽管李神福准备充足,也被晋军数次攻上城墙,展开白刃战。 鲜血染红黄土城墙,尸体在城墙根下堆积如柴。 郓城仿佛一座巨大血肉磨盘,将黄河两岸的无数生灵搅碎。 来回争夺七八天,河北的援军持续到达,唐军筋疲力尽,渐渐不支,李神福当机立断,退入内城。 内城比外城还要坚固,各种防御器械充足。 李神福将牙旗立在城楼上,灰白的头发如旌旗一样飘飞,“此城破,本将必死于诸军之前!” 攻城战没有多少谋略,士气与粮草。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 李从珂守不住洛阳,是因为他有贪生之念,张巡能以几千孤军守住睢阳,是因为他置生死于度外,没把自己当人。 此后大战,李神福仗剑立于牙旗之下,不动一步。 与他血脉相连的黄头军,也一步不退,狭窄的城墙上很快堆满尸体。 每一个人都爆发最后的勇气。 与此同时,朱瑾、王檀、郝摧的援军也动了。 郓城之南是包括巨野泽在内的一片广阔沼泽,朱瑾骑兵只能绕行雷泽,遭李嗣源所阻,郝摧步骑一万,也只能绕向任城,然后进抵平陆,王檀一万步卒屯驻巨野。 因地形的原因,三部都无法对郓城有效支援。 最终还是郝摧步骑从东面进攻,破周德威部将卢文进、杨光远二营,给了郓城强力的支持。 城内唐军见有外援,士气大振。 李存勖本想一鼓作气拔掉郓州李神福这根钉子,然后汇合周德威,快速合军攻打中原,但李神福的顽强超乎了他的想象,二十万大军昼夜猛攻,只是攻破了外城。 迁延十一天,未得寸进。 “未曾想江淮亦有如此名将!”李存勖望城而叹。 此刻摆在他面前的形势不容乐观,除了曹、兖一线的唐军,还有徐泗徐温部、蔡州许存部、唐州吕师周部都在向郓州战场赶来。 还有皇帝,已经攻破洛阳,不日即将沿河而下。 李存勖只感觉一张巨大的网向他罩来。 “事急矣,李神福不破,我军被耗在郓州,唐军三面聚集,我军不可力敌!”郭崇韬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 大唐比他看到的想象的更为强大。 “唐人所凭不过坚城而已,若是野战,何人是本王敌手!”李存勖一拍案牍,双眼布满血丝。 “为今之计,我军若继续留在郓城,必会被唐军合围,末将以为可效法当年朱温修建夹寨,围死郓城,大王引军攻汴州,末将引军攻兖州,破一地,打开我军不利局面,两地皆破,则中原、山东为我军所得!”周德威道。 李存勖盯着地图。 晋军的优势就是在于兵力集中,唐军是梯次防御。 李存勖对晋军的野战能力有极大自信,这也是他敢翻脸的本钱。 郭崇韬道:“此策甚合当前形势,困则亡,动则活!” 李存勖的一大优点就是能听进去建议,这其实也是他的弱点,什么人的意见都听取。 “吾意已决,孤亲引十万大军东征,周德威领平卢义昌之众攻兖州,李嗣源围困郓城!” 洛阳。 唐军正在救治伤员,掩埋尸体。 虽然是胜仗,李晔还是能从将士们脸上看到疲惫。 这种疲惫并非来自身体上的,而是内心情绪的展露。 鸡血打多了,也会出现反弹。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 大部分将士洋溢着建功立业的渴望。 拜这个华夏历史上最黑暗的乱世所赐,士卒每天都生活在生死存亡的边缘,要么变得像黄巢、秦宗权大军一样的疯子,要么习惯生死,身体和心理更加强大,承受能力更强。 “你就是李从珂?”李晔看着跪在面前之人,历史上此人兵变成功,一路撒钱进洛阳,当了皇帝,却败在石敬瑭和契丹人的联手绞杀下。 “罪将李从珂拜见陛下。”李从珂神色憔悴,脸色苍白,应该是内伤未愈,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你能弃暗投明,朕很欣慰。” “谢陛下不杀之恩,末将无以为报,愿为陛下劝降昭义李继韬!”李从珂目光闪烁。 李晔一愣,“昭义能降?” “李继韬自领藩镇,暗潜异志,公然违抗李存勖,末将与其交情笃厚,必能劝其反正。”李从珂拍着胸口道。 李晔看了一眼李巨川,李巨川笑着点头。 “将军若能立此大功,朕必以上将待之!” 李从珂也激动起来,“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去潞州。” “你小子不会想跑吧?”辛四郎一脸怀疑。 李从珂头磕在地上“砰砰”响,“末将绝无二心,陛下明察。” “朕岂会不知将军忠义?将军且去,朕静候佳音!”李晔挥挥手。 李从珂如蒙大赦。 李晔望着他退入殿外,“李从厚此去,必不回也。” “哦?既是如此,下己何以同意放他?” “此人虽不回,但说了一件实情,昭义与李存勖不和,若无潞州,太原焉能存也?若李存勖败北,昭义必反。” 辛四郎没听明白,怒道:“末将这就去把他抓回来。” “不用了,一个李从珂而已,又能如何?让他去探一探李继韬吧。”李晔淡淡道。 第五百二十章 风云激变 如果李继韬真有二心,应该会主动联系唐廷。 潞州对河东河北的重要不言而喻。 不过眼下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大河两岸。 “如今李存勖、周德威、朱汉宾二十万大军围攻郓州,臣恐郓州不能守。”李巨川一脸担忧。 其实守不守郓州,李晔没有做明确要求,这么打是他们的事,只要求汴、兖二州不失即可。 晋军在河南折腾的再欢,河北被杨师厚捅穿了,李存勖一样玩完。 李晔要防范的是河北士民将吏流入契丹。 争夺人口,才是复兴的根本。 摆在李晔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是夺下孟津,直取河阳,然后攻略相、卫等州,汇合北岸的刘知俊,横扫魏博,把李存勖彻底留在大河之南,这也是最稳妥的策略。 二是出武牢关,直扑濮、郓,与李存勖正面决战,狠狠的正面给李存勖脸上来一耳光,打掉其气焰。 “李神福为国家大将,不可不救!”李晔选择了直面李存勖,这也是之前计划好的。 李巨川却拱手道:“臣建议陛下陈兵武牢,静观其变,李神福为江淮名将,北军虽众,未必能下!当年朱瑄凭郓州阻挡朱温九年,李神福才具远胜朱瑄,晋军未必强过当年梁军,我军之精锐绝不在晋军之下,若陛下若是太早出现在战场,李存勖必引大军与陛下决战!” 李晔眉头一皱,这是要自己袖手旁观啊。 不过李巨川说的也有道理。 李晔来回走动,抉择永远是最难的。 郓州丢就丢了,一座城池而已,但如果李神福赔进去了,对唐军的打击可想而知,唐军中有大量江淮子弟。 就在此时,殿外又是一声传报,“前线紧急军情!” “快拿进来!” 李晔看完战报道:“郓州久攻不下,李存勖、周德威分取汴、兖!” 现在郓州的威胁小了,但汴州、兖州的威胁又来了。 汴州有重兵云集,李晔不担忧,但兖州兵力有些空虚,郝摧的一万步骑正在平陆,与周德威子周光略对峙。 城中除了一个朱友谦,就没有什么得力大将。 李晔不禁为亲儿子李佑担忧,自己在洛阳,鞭长莫及,想救也救不了。 “陛下可令八皇子撤至徐州。”李巨川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隐忧。 李晔摇摇头,大战一来,皇子首先后退,这城还怎么守? “令徐温部北上,协防兖州!” 徐温部有一万徐州精兵,但面对周德威的四万大军,还是很悬。 “李存勖既然直扑汴梁,朕就去会一会他!”李晔当机立断。 不是要给李存勖一巴掌吗?人家已经送上门来了。 神羽军虽不擅野战,但亲卫都、黑云长剑都都是响当当的精锐。 何况还有汴梁的大军在,曹州还有朱瑾、高行周,总兵力并不在李存勖之下。 这样都打不垮李存勖,那就是李晔的无能了。 正好,上一次白河口对峙两边都不尽兴,现在可以放开手脚了。 见到李晔一脸坚决,李巨川也就不再劝了。 洛阳大军当即起行,只留两万辅军守城。 唐晋大战至此,整体上双方仍是均势,拿下洛阳,也未影响山东大战。 李晔是步骑,神羽都又有大量攻城器械需要拆卸,所以行进速度不快,李晔只能把辎重交给辅军,各军轻装简行,到郑州再休整。 李存勖是突击,一路急行,速度远比李晔快,途中分出李建及领从马直追杀朱瑾。 高行周孤军难立,退回曹州。 李存勖的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汴梁。 城中见到西北烟尘避空,杀气震天,士民皆有畏惧之心,连韦昭度都心神不宁,三番五次劝说七皇子李禔暂避锋芒提前跑路。 李禔赴任汴梁,屯垦开荒,招抚流民,民间人望日增。 这个时候,不止百姓,连将士也望着他。 还好李禔营田多年,能力和眼光都增长,关键时候没有糊涂,“汴梁若失,中原非为国家所有,禔不能退!” 暗中观察的周云翼颇为欣慰。 皇子不走,人心渐安,汴梁就有了底气。 同样的事情也在兖州上演。 朱友谦吃过周德威的亏,兖州兵力空虚,郝摧被周光略挡住,短时间内肯定回不来。 王檀被吸引在巨野。 朱友谦力劝李佑退回徐州。 汇合徐温部,以图后举。 李唐家经过这么多年美女的基因改造,此时的李佑跟李禔一样,都长成了英武青年。 “兖州城高池深,有兵有将,何必畏敌如虎?我若退走,军心动荡,此城必不能守,周德威军威大振,长驱直入,趁势进伐徐泗、淮南,将军又能退往何地?听闻周德威河北名将,我正想见一见他。”李佑初生牛犊不怕虎。 朱友谦一愣,万没想到一个皇子会有如此见识。 自任兖州防御使以来,结识李佑,认为奇货可居,极力巴结。 现在李佑不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了,“殿下放心,有末将在,必护得殿下安全。” 其实暗地里,武元登的眼睛早已洞穿所有事。 “兄长真豪杰也!”武元登拍了个马屁。 朱友谦脸上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干笑。 细密的春雨同时在汴梁和兖州下起。 春风里带着勃勃生机。 与大地上的杀戮格格不入。 李存勖陈兵汴州城下,并没有急着攻城,而是修建营寨,布置沟壑、鹿角,维持后方粮道。 又派出精锐步骑攻击滑州李筠、韩彦钊部。 对岸的李存璋、段凝趁机发动渡河大战。 腹背受敌,白道口防线被攻破,李筠不敌,韩彦钊退走,李存璋、段凝大军渡河,直扑汴梁。 形势似乎瞬间倒向晋军。 李存勖进围汴梁,依旧不攻城,摆出一副围点打援的架势。 高行周刚刚进抵陈留,便遭到李存勖重兵围攻,骑兵四面截杀,步卒正面推进。 两万唐军自然不敌晋军十万之众。 高行周苦战,在许存的接应下才杀出一条血路,李存勖亲自引骑兵追杀百里至雍丘,高行周、许存才逃出生天。 汴梁周边诸军都不敢支援。 静候李晔大军前来。 李存勖趁机清扫中牟、滑州、尉氏等城,劫掠粮草青壮,兵锋一度推到许州陈州。 第五百二十一章 安抚军心 高行周的战败给大战蒙上一层阴影。 长安枢密院向李晔请求处罚高行周,连许存也在处罚的名单之上,军中将佐也埋怨高行周的无能。 普遍认为,大唐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没有道理会失败。 只能是高行周指挥不力,鲁莽出战,折损了唐军的锐气。 李晔全部留中不发。 高行周立功心切,仓促出战,固然有他的原因,但这也说明晋军仍具有相当强的战斗力。 唐军可以平推了洛阳,但想平推李存勖的主力,那就是痴心妄想了。 这些年不断征战,除了当年的梁军,唐军基本上没有对手。 不可避免的有了骄狂之气。 自古骄兵必败! 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以少胜多的例子不在少数,两把菜刀砍出一个天下的例子不在少数。 这时代所有的政治都是战争的延续。 别管你战略制定的有多严谨多绝妙,正面战场顶不住,一样翻船。 李晔可以在战略上、治政上看不起李存勖,但绝不敢小看李存勖的军事能力。 河北百姓水深火热的同时,也造就了一个庞大的军事集团。 对外战争,可以掩盖内部所有矛盾。 晋军南下,上下一心,利益一致。 当然,战争的事,还是要战场上解决。 “高行周之败,给我们敲了一记警钟!这场大战绝不会轻松,枢密院参事总结战败教训,传令中原各军,不可浪进,避免各个击破,令李筠、韩彦钊、高行周、许存诸军郑州汇合,朱瑾援护汴梁,山东王檀、郝摧、徐温回返兖州,牵制住周德威,待朕击破李存勖,再来围剿兖州之敌!” 前所未有的大战,令李晔迅速清醒起来。 之前觉得有杨师厚黑虎掏心,洛阳这么好打,自己也掉以轻心了。 如果李存勖在中原取得突破,河东势力依然会猖獗。 枢密参军由各部将领挂职,而枢密院的实际运行是靠枢密参事,他们都是通过武举选拔的人才,既要通兵略,也要懂政治,还需具备一定的眼界,绝非传统文人可比。 李晔的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天佑十四年四月,风和日丽,李晔与先头部队进抵郑州。 大唐各地已经到了春耕的尾声。 李晔出了处理河南战事,还要关注各地春耕,政事堂虽然处理了绝大部分政务,但地方上的大事还需皇帝亲自用玺。 黄河南岸的产粮区今年算是荒废了。 似乎李存勖也知道此战的长期性,在占领区实行兵屯,抓捕河南百姓耕种。 而李晔进驻郑州之后,李存璋部大军进驻中牟,挡在唐军之前,河北李嗣本再引三万新军南下,进驻王满渡。 令中牟的兵力瞬间达到五万之众。 这支晋军野战也许不行,但守城尚可。 中和四年,黄巢吃光陈州之后,冒雨北进,直扑汴州,朱温向李克用求救,正当黄巢大军从王满渡过汴水时,李克用挥军大进,大破黄巢,救了朱温一命,此战基本把黄巢的军心打散了,其后黄巢大将尚让叛变,投降时溥,黄巢由此愈衰。 如今,晋军沿蔡水、金水河与唐军对峙。 李筠、韩彦钊最先从北面赶来与李晔汇合。 滑州丢失,李筠惭愧不已,与韩彦钊一起双膝跪在李晔面前,泪流满面,“末将无能,请陛下降罪!” 曾经的猛将,如今也是满头灰白。 李晔忍不住一阵感慨,历史上的捧日都头李筠也是以忠心耿耿而着称,对昭宗有情有义。 “滑州腹背受敌,将军能全军而退,非但无罪,反而有功!”李晔扶起二人。 枢密院参奏高行周,却没有人非议李筠。 滑州不比郓州,城池低矮,兵力也没有李神福多,更没有后方支援。 以当时的形势,换任何一个人上去,滑州也守不住。 李筠、韩彦钊仍旧一脸惭愧。 李晔作色道:“如今大敌在前,莫非两位有畏敌之心?” 眼下形势,唐军如同两个巴掌、十根手指,而李存勖则是五指成拳,一拳打过来了,指头虽多,但分散,终究抗不过拳头。 再说只要汴梁、兖州还在手中,此战就仅仅是暂时失利而已,没必要弄得像大败一样。 若是李存勖不堪一击,反而对不起他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与这样的敌人斗,李晔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豪气。 男人最大的成就是什么?就是把一个个对手打趴下。 大唐也是如此,从立国之初,四面八方的敌人少了吗?李晔一路行来,敌人也不少,未来还有更多的敌人。 “末将岂敢!”李筠、韩彦钊眼中的惭愧终于消散不少。 “这就对了,一时输赢无关大局。”李晔也在端正自己的态度。 就在此时,斥候急匆匆的跑来,“陛下,敌将石敬瑭前来挑战!” “谁?”李晔一愣。 “贼军前锋马军都虞侯石敬瑭。” 李晔差点都忘了这厮,现在自己送上门来了。 想想也对,河东军三代也差不多都出来了。 “贼将如此猖狂,何人为朕破之?” “末将愿往!” “末将必斩贼将而归!” …… 李筠、柴再用、韩彦钊、夏鲁奇等将领人人争先。 “小将也愿往。”一人在堂中怯生生道。 李晔一见,原来是景延广,现在还只是一个上校尉,这种场合本没有他出声的机会。 如李筠、柴再用都是上将,夏鲁奇战王彦章有功,也升为上将。 一个石敬瑭而已,没必要让他们上场。 “好,景延广,朕给你一千骑兵!” 景延广大喜。 其实石敬瑭也只是来侦查作战的,七百从马直,围着郑州叫嚣。 景延广领一千唐骑出城。 石敬瑭丝毫不怂,与景延广奔驰缠杀。 李晔也有心一睹从马直的战斗力,领着亲卫上城墙观战。 李存勖选诸军骁勇者为亲军,分置四指挥,号从马直,青甲红缯,如唐骑一样,人皆持长槊横刀,擅骑射,当年随史建瑭、李建及屡破契丹、梁军,煊赫一时。 宛如两条长蛇绞杀在一起。 唐骑用弩,从马直用弓。 不时有战马哀鸣一声,中箭倒地,被后面骑兵践踏。 对射一阵,双方互有损伤,然后冲撞在一起。 河北之士固然雄健,但关中子弟也并不落后,在体型上还有一些优势。 两军杀的难解难分,缠斗半个时辰后,石敬瑭丢下一百五十多具尸体,向东逃窜。 唐军亦阵亡两百骑。 看着是吃亏了,但从马直是晋军精锐,而景延广所部骑兵,只是神羽军中的一般将士。 而且此时的景延广还只是唐军中的一介小校。 第五百二十二章 攻守易形 虽没能留下石敬瑭,但李晔对晋军的战斗力有了直观的认知。 晋军不过如此。 四月末,吕师周所部亲卫都到达郑州。 两天之后,高行周、许存领残军也到了。 郑州唐军到达十万,还不算各方辅军。 与此同时李存勖领步骑五万进驻中牟,与李存璋、段凝合军,兵力也达到九万。 由于滑州失守,河北兵力源源不断渡河而来。 很显然,皇帝的吸引力远远大于汴梁。 李晔亲引大军出郑州,进抵汴水,直扑王满渡,李存璋没料到皇帝会弃郑州城不守,主动来野战。 李筠、高行周、许存、韩彦钊四军为前锋,李晔自督中军,旌旗蔽日,鼓噪而进。 四将为一雪前耻,奋力杀敌,晋军营垒、鹿角、沟堑如同虚设,诸将力战,李筠、高行周为上将,亦立于阵前,晋军力战不敌,又为唐军声势所摄,纷纷溃散。 汴水西岸遂为唐军所得。 李存璋见势不妙,烧毁浮桥,才止住了晋军的颓势。 但西岸诸营皆为唐军攻破,俘斩五千人,算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胜利。 极大提高了唐军士气。 李存勖得到消息,从东南赶来,时唐军已胜,一扫之前颓势,李晔令黑云长剑都、亲卫都列于前,神羽都持蹶张、劲弓于后。 李晔坐于牙纛之下,眼望东南,背后十几面战鼓,身边百余红甲传令兵。 汴水西岸,铁甲如潮,戈矛如林。 晋军到底还是忍不住,几声苍凉号角声后,大地雷鸣。 人过一千,遮云蔽天,人过一万,无边无岸。 近万骑兵仿佛洪流一样汹涌而来。 站在木台上的李晔,不禁为这古代战争的壮阔场面而惊叹。 难怪当年沙陀铁骑能纵横天下,这气势连天上风云都为之变色。 不过黑云长剑都、亲卫都毫无惧色,列阵在前。 “放箭!”李晔一声令下,战鼓雷鸣。 “嗡”的一声,唐军大阵中升起一片黑云,刚刚飞向湛蓝的天空。 “哗啦啦……” 仿佛雨水一样落在晋军骑兵头上。 战马、骑士被钉在地上,发出一片惨叫声,当场就有三四百骑惨死。 青翠的大地上,仿佛绽放出一朵朵红花。 在骑兵冲向唐军阵列之前,神羽军可以发出四波箭雨。 尽管晋骑披着盔甲,在特制破甲箭无差别的攻击下也无济于事。 就算骑兵中一两箭受得了,战马也受不住…… 河东骑兵依旧不计代价的冲上来。 李晔敬佩他们的英勇。 也许敌军将领认为冲到阵前就可能蹂躏唐军了。 不过现实狠狠给了他们一巴掌。 亲卫都持长矛在前,黑云长剑都持大剑在后,主动迎向敌骑。 战马嘶鸣声响彻阵前,血肉在长矛铁甲下分崩离析,很多骑兵连人带马挂在长矛丛上,亲卫都将士也被狂奔的战马撞的血肉横飞。 不过在森严的步军阵列面前,骑兵并没有绝对优势。 此时考验的就是双方的意志,以及对惨烈死亡的承受力。 很多勇者无声无息的死去。 晋军骑兵疯了一般冲击敌阵。 亲卫都亦寸步不让。 长矛被撞断了,拔出横刀也要填补空隙。 骑兵的洪流始终冲不垮唐军的血肉堤坝,终于露出疲态,后续骑兵开始畏惧,速度减慢。 骑兵的攻势为之一遏,黑云长剑都挥剑而进,遇人斩人,遇马斩马。 战场变得更加血腥更加残酷,马蹄、马头、断手、五脏六腑撒了一地。 黑云长剑都所过之处,一片血红。 狂烈的杀气令战马都受到惊吓,不顾骑兵的呵斥,撕腿就跑。 一个时辰多的疯狂厮杀,汴水西岸如同被血洗过一般。 “胜了!”辛四郎狂吼一声。 唐军欢呼声震天。 李晔面不改色,此战不胜,干脆卷铺盖回关中得了。 王满渡夹在郑州、中牟、滑州三地之间,地形异常重要,扼住此地,形同掐住晋军咽喉,分散其与滑州联系,唐军占据此地,可以随时进攻北面与东面,分晋军之势,减轻汴梁的压力。 也可以凭借汴水防守。 形胜之地,说的就是此地。 李晔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主动出击。 在郑州被动防守,难免有被压着打的憋屈感,对士气也不利。 久守必失。 自晋军突入河南之后,唐军要防守的地方太多了,还不如以攻为守,把李存勖的大军吸引过来。 而且眼前形势,李晔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处于守势。 “正兵休整,辅军清理战场救治伤员,于北面三里高坡上构建营垒!” 李晔并未松懈,这一战只是开始。 果然,仅仅两个时辰,正东方向、东南方向,又出现晋军。 一杆高高的晋字牙旗出现在汴河对面。 数百骑兵沿河哨探。 也开始构建营垒。 李晔心中一动,令辅军从郑州城内运来投石机。 第三日,双方营垒都有模有样了。 李晔忽然把投石机、床弩推到岸边。 落石、弩箭、火油不要钱一样砸向对岸。 这便是国力的压制。 晋军刚刚建起营垒遭受狂风暴雨一般的打击,火光大起,烧毁晋军营帐、粮食,战马士卒慌乱中互相践踏。 “敌军已乱,末将请求渡河!”高行周也知道自己受到了参劾,想一雪前耻。 李晔望向对岸,远程打击虽然有一定效果,也只是毁了靠近河岸的几营,并未造成毁灭性打击,而且渡过去容易,回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现在还不是决战的时候。 “先不急,敌人骑兵在后,步兵在左,明显是等着我们过河。” 晋军的反应相当迅速,很快就控制了乱势,远离河岸再度立下营寨。 王满渡一战后,唐军颓势被扭转,以前是十根手指各自为战,现在也攥紧了拳头。 李存勖骑兵众多,机动力强,利在速战,现在被限制在中牟,战略上已经落了下乘。 唐军不止李晔这一个拳头。 或许李存勖也意识到这种对峙对他不利,开始主动寻求与唐军决战。 发动数次渡河之战,在神羽军的远程打击能力面前,全都以失败告终,东岸的晋军大部始终无法渡过汴水,东南的骑兵在森严的壁垒前,更不敢妄动。 汴水两岸就这么僵持着。 天佑十四年五月,当河南陷入胶着之时,河北传来捷报。 刘知俊凿断渡桥,猛攻李嗣肱大营。 由于之前刘知俊大军一直闭门不出,任由李嗣肱等晋军将领挑战,让晋军以为唐军胆怯。 刘知俊突然发难,不动则已,一动就是山崩地裂、风卷残云。 李嗣肱被斩于阵中。 刘知俊舍弃眼前的卫州,直奔黎阳! 黎阳对河北的重要性相当于滑州对河南。 此地河北辎重、兵马、粮草的集散地。 当时仍有两万之众,青壮更是不计其数,刘知俊趁夜突袭,亲临战阵,唐军士气如虹,以一万余众一鼓作气攻破黎阳,俘斩七千,杀河东大将安金全、朱守殷等七人,俘虏河北租庸吏、转运使二十三人,余者皆散。 李晔闻报大喜。 这可以说是决定性的胜利。 自从平定鄂岳之后,刘知俊就一直萎靡不振,像是提前进入了养老期。 岂知他打个盹,一睁眼,又是猛人。 如今晋军西面补给线被切断,东面补给线又面临朱瑾骑兵的骚扰。 现在摆在李存勖面前的严峻问题是粮草。 十万多张嘴,还有数以万计的战马。 这些都是黑漆漆的无底洞。 就算李存勖现在想退回河北,也会受到李晔与汴州还有朱瑾的三面夹击。 “攻守易形了!”李晔望着中原的天空,风起云涌。 第五百二十三章 血战龚丘 兖州。 周德威四万大军围城。 王檀从西而来,郝摧从北而来,徐温从南而来,大有一举包围周德威之势。 岂料周德威先发制人,果断出击,领精骑五千,于任城之野发动突袭,时王檀步卒散于路间,前后不得相顾,周德威来势凶猛,唐军无法列阵,被骑兵突入,人群慌乱奔逃。 王檀不能禁,被亲兵裹挟而去。 周德威破王檀之后,并不追杀,旋即领军向北,与周光略夹击郝摧步骑。 郝摧以步军列阵挡周德威,自引骑兵冲杀周光略,欲先破周光略。 岂料周德威绕过唐军步阵,迂回三十里,攻郝摧之侧。 郝摧不退,兀自血战,时周光略、杨光远、张敬达等河西将佐五人合击,郝摧奋力与之战,刺死张敬达、范延光二将,依旧无法扭转败局,被周德威一锤砸中右肩,失去战斗力,被亲兵舍命相救,才避免了被擒杀的厄运。 但全军已被晋军击破,郝摧且战且退。 周德威穷追不舍,欲为部将张敬达、范延光报仇。 此时郝摧身边只有四千不到步卒,骑兵皆被击散。 晋军沿途骑射,唐军山穷水尽。 郝摧又失去战斗力,被围困在中都之北十里,只能向兖州求援。 四万不到的晋军自然无法完全围住兖州。 收到求援之后,李佑力主救援,却遭到朱友谦与武元登的同时发对。 认为郝摧必死无疑,此必是周德威故意而为之,意在引诱唐军出兖州。 与兖州相比,郝摧的残军不重要。 与李佑相比,郝摧更是无足轻重。 但李佑正值人生中最热血的年纪,又在武营读书习武多年,李晔还专门请了名师与军中宿将教导,骑射刀槊,无不精通,只不过一直待在辅军当中,没有机会施展。 “郝摧为大唐南征北战,为国家上将,忠心耿耿,若坐视其被周德威擒杀,大伤国家锐气,二位不愿赴难,可在城中坚守,我自领千骑前去。” 武元登极力劝阻。 朱友谦为自身考虑,也不愿奔赴陷地。 三人正在争执,城外喊杀声震天,原来是徐温来了。 一万徐州军加上两万辅军,猛攻晋军东南角营寨。 李佑甩开二人,引本部辅军两千人出城接应。 武元登、朱友谦见状只能随其出征。 朱友谦的三千牙兵战斗力没话说,左冲右突,晋军人仰马翻,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 内外夹击,晋军不能支,南营被攻破。 其他大营晋军纷纷来援,有了生力军,战场形势又转向晋军,唐军渐疲。 只得退入城中。 有徐温大军,兖州兵力大大充沛。 李佑再次提议救援郝摧。 徐温与李佑看法一致,愿提本部一万徐州精锐前去救援。 只要不是李佑亲自前去,武元登和朱友谦都无话可说。 第二日天没亮,徐温破围向北而去。 剩下的就是焦急的等待,又过了一天,围城的晋军纷纷解围向北而去。 “莫非徐温成功了?”朱友谦心中不是个滋味,早知晋军如此不堪一击,还不如自己前去。 李佑略一沉思,“晋军虽退不乱,诸军有序阵势严整,恐非是撤退,而是围攻徐温、郝摧!” “那二人岂不是必死无疑?”朱友谦言语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李佑瞥了他一眼,“不,应该是周德威吃不掉徐温和郝摧,所以才令全军北上,围攻二人,我等当尽起城中之军,与周德威决战!” 这一次武元登不说话了,王檀部被击破,郝摧部也废了,若是徐温大军再被围歼,山东就彻底空虚了。 就算徐泗也会受到影响。 李佑看出两人的犹豫,沉声道:“当断不断,后受其乱,我为皇子,山东之事若有差池,全在我一人之身,与诸位无责!”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友谦都沉默了。 正在此时,堂外一斥候飞奔入内,皮甲上还沾着血迹,“报诸位将军,徐将军救得郝摧将军,为晋军大部所阻,退至龚丘固守!” “山东之事急矣!不愿随我者守城。”李佑也不管二人,大步出门。 于城中振臂一呼,响应者三千人。 朱友谦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富贵险中求。” 也令本部三千牙军同去。 留武元登与辅军守城。 龚丘在兖州之北,地势平坦,只有一座小城,晋军四面合围,水泄不通。 周德威立于马上,身边一众河东、卢龙将佐。 “破此城,山东任大人取之!”周光略大笑道。 周德威的注意力却在城内唐军上,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头,“唐军虽困,斗志未消,皆有死战之心!” 王檀轻易被击溃了,但郝摧给了晋军沉重一击,连斩他麾下两员悍将,若非众人合力,还不知道战事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而徐温,更非泛泛之辈,正面击破了周德威布置的防线,救出被困唐军,且战且走至龚丘。 以现在周德威的兵力,固然能灭了徐温这支残军。 不过要付出多少代价,就是他这个主将需要认真考虑的了。 “唐军有死战之心,我等未尝没有,末将愿领一军攻破此城,尽屠唐军!”沙陀骁将杨光远道。 “不,全军猛攻,两个时辰必须拿下龚丘,剪灭这股唐军!”周德威当即下令总攻。 龚丘城外号角声大起。 晋军诸部合进。 城内徐温也在观察晋军,如同一个沉稳的猎人。 “晋军已有疲态,坚守两日,其势必衰!”徐温令宣教使鼓励各军。 龚丘是一座小城,在唐末烽火中城墙早已坍塌,只有一道一人高的土墙。 郝摧左手提着横刀,与一众锐卒立于土墙之后。 长矛如犬牙挺立。 双方的弓箭早就消耗殆尽,只剩下短兵相接。 吁…… 战马在嘶鸣,大地在雷鸣。 一声高亢的激鸣,只见土墙之外一名晋军骑兵毫无阻拦的越过土墙,翩若惊鸿,一人一马还在半空中,长槊如闪电一般斜扫,当场就有两名唐军被切断了手指,然后骑兵重重的撞入矛阵之中,撞飞几名唐军。 “河东杨光远在此!” 一声暴喝,身后百余骑跨过土墙。 前阵唐军皆为其声势所慑。 杨光远趁势冲杀,竟无一人能挡。 眼看西城就要被突破,一人领着百余亲兵迎了上来。 “徐知诰在此,诸军勿得惊慌,各归本阵。”来人身长七尺,方额隆准,声如洪钟。 徐州军军心遂定,各都将迅速重组阵型,持长矛列前。 城内本就狭窄,到处是人,骑兵反而不利,杨光远没有第一时间击溃唐军,便只能陷入苦战。 很多晋骑被长矛刺死。 杨光远自己也从马鞍上滚落。 徐知诰抓住时机,持横刀近身,杨光远长槊不利,竟被一刀斩下头颅…… 西城压力顿消,但东城压力更大,周德威披红甲亲领锐卒破阵。 唐军一退再退。 数次被晋军击溃,又是郝摧数次重整旗鼓,才堪堪抵挡住晋军的猛攻。 不过身边的袍泽也越来越少了。 郝摧左手单刀站在前阵直面晋军迎了上去。 “郝摧在此,周德威何在!”郝摧仰天大吼。 这一吼自然将晋军都吸引过来。 有人认出了这名唐军骁将。 诸军皆来围杀。 郝摧怡然不惧,冲杀在前,百余亲兵护卫左右,望着晋军中红甲者杀去。 晋军仿佛被撕开了一道伤口,人头滚滚,血染大地。 东城压力渐小,徐温趁机重新布阵。 而郝摧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无数刀矛从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上经过,冷锻甲片都被打散了,全身染血。 “周德威何在!”深陷重围,郝摧狂笑起来。 无数次的挥刀,当他真正站在周德威面前的时候,左臂连抬也抬不起来。 周德威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七八支长槊,刺入郝摧身体中。 郝摧喷出一口血,兀自向周德威挣去,长槊撕裂了他的胸腔、肚腹,内脏挂在体外。 “懦夫!”郝摧狂吼一声,两眼瞪圆,魂归苍穹。 尸体被长槊支撑着不倒。 周围晋军全都愣在当场。 震惊于郝摧的壮烈。 周德威也愣住了,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第五百二十四章 山东无忧 大战仍在继续,两个时辰早已过去,但龚丘依旧没有被攻破。 晋军数次攻入城中,又被赶了出来。 暮色仿佛涌入周德威心中。 晋军仍在攻城,气势、斗志明显不如刚才。 周德威看了一眼地上郝摧的尸体。 “诸军不可松懈,不破此城,此战不休!” 周德威深知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晋军的优势在于集中力量,扫除各路唐军,但当唐军聚集起来的时候,晋军的优势便不存在了。 论勇武,唐军绝不在晋军之下。 论斗志,似乎唐军还要占据上风。 兵力、后勤、地缘,晋军已经陷入绝对的被动。 周德威此刻忽然觉得,上至晋王,下至士卒,都对唐军严重低估,对形势严重误判。 郝摧此人从平陆杀至龚丘,大小二十余仗,悍勇绝伦,数次陷入重围,也绝不妥协。 斩杀此人,周德威并没有觉得轻松,反而觉得心有余悸。 形势依旧严峻。 如果连小小的龚丘都攻不下,还谈什么兖州、汴梁? 大战至此已经数月,晋军的战果微乎其微! 周德威越想越觉得夜风寒凉。 而就在此时,南面杀声大起,无数火把忽然举起,粗略看去,竟然不下两万,宛如一条火龙一般在荒野汇总狂奔。 人未至,声势却震天。 周德威冷冷的看着南面。 正在攻城的晋军呆若木鸡。 他们早已疲乏,若是这么多唐军来了,他们还能活命? 此战之前,他们还有撕碎一切的勇气和心力。 但现在只剩下心力交瘁。 “大人!”周光略满脸血污的跪在周德威面前。 十几员晋军将校也疲惫的跪下。 “生擒周德威!生擒周德威!” 黑夜中呼喊声如潮水汹涌而来,龚丘城内也响起了呼声:“生擒周德威!大唐万胜!” 瞬间,疲惫爬满周德威坚毅的脸。 “退军!” “杀啊!”喊杀声如跗骨之蛆一般在身后回荡,数股骑兵数次冲入后阵,晋军一片大乱,更加惊慌。 “各军依本阵而退,乱窜者斩!”一条条军令下达,才止住晋军乱势。 唐军也没再追杀了。 王满渡。 唐军大营,李晔看着兖州送来的战报。 王檀被击溃,徐温被困于龚丘,上将军郝摧战死,龚丘将破,幸得皇子李佑领六千军一人持三火炬,周德威疑有大军来援,遂退! 山东无忧了,但郝摧战死了。 李晔心中涌起一股悲伤,战报虽短,字里行间却能看出战争的激烈。 “诏令,封郝摧为右金吾大将军,济宁郡公,谥号毅武,所部牺牲者,皆按最高规格抚恤,徐温坚守有功,升上将军,其部尽快在兖州休整。” 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李晔只能收起自己的情绪。 大将难免阵前亡。 历来盛世崛起都是无数英烈的白骨铺就的。 山东的威胁解除了,李存勖又失两成胜算。 “陛下,八皇子李佑的封赏……”李巨川小声提醒道。 李晔心中阴霾消散不少,唐军中猛将不少,皇子中也有李祤敢于冲锋陷阵,但有兵略的却少,云南李祎算一个,现在又有李佑。 若是对比,李祎面对奄奄一息的曲颢,唐军全面优势。 而李佑能以疑兵之计,吓退周德威这样河北名将,含金量极大。 “此事不宜封赏,朕心中有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李佑没有任何靠山,其母族也不像裴氏那么显赫。 李巨川心领神会。 如今,李存勖的局势越发窘迫。 进攻汴、兖的策略全面破产,又被刘知俊攻陷黎阳重镇,唐军源源不断从关中赶赴过来。 李晔觉得现在的李存勖应该要思考如何全军而退了。 “报陛下,晋军渡河!”斥候急奔入帐中。 帐外喊杀声震天。 不过这声音在李晔耳中,怎么听怎么觉得色厉内荏。 “难道李存勖要狗急跳墙了吗?”李晔一阵冷笑,领甲兵出帐。 晋军在汴水上架起六道浮桥,不过现在正是汛期,汴水汹涌,浮桥很快又被冲毁。 神羽军投石机、床弩也发动了。 投石封锁河道,浪花飞溅,如同沸腾了一般。 晋军在东岸根本站不住脚。 留下几百具尸体撤退。 李晔遥望晋军中军大营里的牙纛,暗想他们现在不退,以后就没机会了。 算算时间,杨师厚应该到了幽燕。 河北捷报传来,就是唐军全面反攻之时。 晋军退去不到一个时辰,又发动了新一轮的进攻。 还是架浮桥,两岸对射。 然后留下几百具尸体,灰溜溜的退走。 如此进攻了四次,天色也暗了下去。 初夏的风,呼呼从东面吹来,带着一丝清新与一丝血腥。 正在帐中假寐的李巨川忽然睁开眼,“晋军今夜必有动作!” “哦?”李晔放下从长安送来的奏章。 “李存勖白日佯攻四次,意在疲我,臣料定李存勖今夜或是发动总攻,或是准备退军!”李巨川的小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发着幽光。 “有道理!” 退军?李存勖还能退到哪去?此次南下失败,等待他的只能是败亡。 但以李存勖的脾气,他会退军吗? 一个赌徒押上所有筹码,在摊开底牌之前,会收手吗? 李晔长身而起,“李存勖今夜必发动全攻!来人,传令诸军,准备迎战!” 李晔和李巨川走出帐外,漫天星斗,星汉灿烂。 记得前世听过一个传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辰。 这么多的星辰,也不知道阵亡了多少人。 不过眼下不是伤感的时候。 如果不能击败李存勖,以后还会死更多的人。 杀戮本就是这个时代的宿命。 一部华夏史,其实大部分时代都处于战争时期。 短暂的和平盛世,迎来的是更惨烈而漫长的杀戮乱世。 唐军大营早已是铜墙铁壁,鹿角、堑壕、土垒层层叠叠。 李晔在黑夜中与亲卫都巡视各营。 在宣教使的引导下,将士们士气尚可,把统一河北重振大唐当成了自己的使命。 他们是大唐振兴的最直接受益者。 两个多时辰,对面没有任何动静。 辛四郎怀疑的看着李巨川,“不会是搞错了吧?” 眼看天就要亮了。 李巨川干笑两声,不敢跟辛四郎这个莽夫争执。 辛四郎在长安恶名远扬,直来直去,由着性子来,除了皇帝,什么人都敢得罪。 很多人私下说,若不是皇帝罩着,辛四郎早就被打死在街头。 “斥候也说东岸没有动静。”薛广衡道。 李晔盯着远处火光摇曳的晋军大营,“不,既然不在东面,肯定在南面!” 汴水不止王满渡一个渡口,下游十里还有沙河口,往东南七十里还有白鹭渡口。 上一次就有骑兵从东南而来。 能渡河的地方太多了。 刚这么想,李晔忽然感觉地面震动了一下。 接着西北方沉沉夜色中传来阵阵轰鸣。 到底还是来了!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看见的也就不足为惧了。 西北面的营垒中传来投石机发动的声音。 火箭如万千星辰一般升向天空,驱退了夜色。 然后落在大地上,烈焰拔地而起。 晋军骑兵一个个从黑暗中显露身形。 暗红色的潮水铺天盖地一般涌来。 李晔心中有种直觉,李存勖要玩命了。 第五百二十五章 狂风落叶 唐军沿汴水西北高地连营二十余里。 不亚于一座小型城镇。 晋军从西北角切入,非常聪明,切断王满渡与郑州之间的联系。 也利用了西北面地形较高的优点,便于冲锋。 不过对于李晔来说,晋军从哪个方向来,都无关紧要。 大营四面都有鹿角堑壕,防御是全方位的。 唐军投掷火油,燃起烈焰,令敌骑大为惊讶,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唐军反应如此之快,夜袭变成了明攻。 火油之后,便是投石羽箭,尖锐的呼啸穿过天空。 被羽箭射中,也许还能活,但被石头砸中,当场化作一滩血泥。 李筠的步阵也跟着顶上去。 骑兵的优势顿时烟消云散。 敌军的将领显然不是鲁莽之人,骑兵在战场划出一道弧线,抛洒出一阵箭雨,便折返回去了。 箭雨对甲士的打击微乎其微。 骑兵退去,但大地仍在轰鸣。 不是马蹄践踏地面的声音,而是铁甲铿锵之声。 晋军步军踏过地上的火苗,大盾如墙,缓缓向前推进。 箭雨的作用微乎其微。 只有床弩与投石能造成有效杀伤。 步阵中不断爆出一团血雾,或者被弩箭一连穿过几个人的身体。 沉沉黑夜淡化了所有人对死亡的敬畏与恐惧。 而他们的后方,一排晋军甲士提刀督战。 穿过投石机的覆盖区域之后,盾阵快速向前推进,推开鹿角,填平堑壕。 不断有人倒下,尸体直接被推入堑壕中。 盾阵中生还者寥寥无几,营垒前地面上,还有上千人在血泊中哀嚎、挣扎,等待他们的命运只有彻底毁灭。 晋军不会管他们的生死。 唐军更不会。 从他们羸弱的身躯、单薄的盔甲可以看出并不是常规晋军,很可能是河北青壮。 几声嘹亮的号角声响起,西北方朦胧的夜色中,铁甲反射着森冷的寒光,缓缓出现在火光的映照之下。 “杀!杀!杀!” 潮水一般的呼喊声此起彼伏,黑夜增加了战场上的肃杀气氛。 此情此景,令神羽军将士莫名紧张起来。 李晔骑马在阵列中缓缓走过,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那些惊恐眼神瞬间坚毅起来。 也许李晔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但还算是个合格皇帝。 二十年来筚路蓝缕,收拾起了天下人心。 现在天下只欠缺河北一隅。 这是李晔的使命,也成了唐军将士们的使命。 时代的命运已经降临到了每一个将士的肩膀上。 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是苍白无力的。 一炷香之后,天边出现一抹皎白。 黑夜迅速淡化。 俄而,东方红光万丈,旭日在地平线下挣扎。 晋军的阵容也显露在这霞光中,漫山遍野,暗红色的铁甲覆盖了大地原本的青翠与暗黄颜色。 步军阵列中夹杂着骑兵队伍。 长矛、长槊挺立在稀薄的晨曦之中,旌旗随着晨风微微飘扬。 仿佛某种天然的默契,晋军号角与唐军战鼓同时在古老的大地上响起。 晋军缓缓动了起来,一排排一列列,仿佛山岳一般向前推进。 唐军亦长矛挺立。 投石、弩箭呼啸着砸向战场。 若想完全依靠这些取胜不现实,晋军在长时间的对峙中,已经习惯了神羽军的远程打击,阵列分散,心理承受能力也增强了。 投石床弩的效率不高,远没有后世武器那么恐怖,被砸死、射死的士卒其实并不多。 真正的决战还在短兵相接。 营垒前的伤兵直接被践踏而死。 由于居高临下的缘故,晋军的冲锋占据了一定优势。 潮水一般的敌人撞向营垒。 以血肉之躯冲毁了鹿角与堑壕。 互相攒刺长矛如犬牙般疯狂啃噬着血肉,年轻的身体仿佛枯叶一般凋零、碎裂…… 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战场上,令杀戮更加疯狂。 前阵李筠部步阵抵挡不住晋军的步骑冲击。 被打开一个缺口。 涌入一支百人骑兵,为首晋将长槊挥舞,不过转眼间被许存的重甲步卒淹没。 高行周也带领步骑迎上,晋军人仰马翻,却又被优势晋军围困…… 大战持续两个时辰,战场仍是胶着。 不过李存勖的所有兵力都投入了。 包括李存璋与段凝。 正面战场异常激烈。 其实李存勖夜袭失败,就应该退军的,而不是孤注一掷,无论兵力、战力,晋军都不占优势,至今为止,李晔手上两支强军还没有出动。 黑云长剑都、亲卫都。 而晋军已经全线压上了,李存勖的牙旗就在战阵之中,领着一众骑兵来回冲杀。 从马直不愧是强军,连破七个唐军步阵。 然而依旧于事无补,韩逊迅速组织神羽军补上。 薛广衡领着辅军,维持后阵。 是时候了。 李晔望着台下肃立的黑云长剑都与亲卫都,“令柴再用、吕师周出击,朕亲自擂鼓助威!” 这场大战已经没有什么悬念。 黎阳被刘知俊攻陷,周德威被击退,晋军就已经处于战略颓势。 李存勖唯一的机会就是擒杀皇帝。 不过这个机会更加渺茫。 李晔不是苻坚,也不是窦建德。 依仗强大国力,唐军战力与意志实际上已经超过晋军。 隆隆战鼓声中,仿佛两把利剑露出绝世的锋芒。 黑甲与银甲涌入战场,便掀起了两股腥风血雨。 这是晋军第一次面对黑云长剑都与亲卫都。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如落叶一般被两股狂风横扫。 重甲、战马、骁将、锐卒,所有李存勖为之骄傲的东西,统统被撕碎、斩落。 两支唐军沉默如野兽,眼底泛着一丝丝血红。 一支是从秦宗权时代就驰骋战场的凶兽,父退子继。 一支是跟随李晔起家,经历重重艰辛、血战,磨砺而成的精锐。 除了隆隆战鼓声,战场上其他的声音仿佛忽然间消失了。 只有刀光剑影、血肉分离。 李存勖一向自负野战能力强大,自潞州之战、柏乡之战大破梁军之后,自认为天下无敌,看不上南军。 年轻人狂妄一点没有错,不狂就不是年轻人,但不该一叶障目。 这也导致晋军骄狂比唐军还要严重。 明明应该采取守势,却固执的相信用刀子可以砍翻大唐。 明明局势已经不利,却偏偏要孤注一掷,主动上来玩命。 大力并不总能出奇迹。 赌徒不可能每次都获胜。 对上历史上腐朽的后梁也许可以,对新生的大唐无异于找死。 当然,这也跟李存勖的经历有关。 一出山就是潞州大捷,然后横扫卢龙,数次击溃契丹,接着柏乡之战,横扫魏博,拿下卢龙,与大唐隔河相望。 辉煌的胜利迷惑了他的双眼。 战场如同风卷残云一般。 黑云长剑都与亲卫都带动了唐军的士气。 被压着打的前阵李筠挥舞陌刀奋起,高行周步骑杀透重围,许存领甲士血战在前,杜晏球指挥陕州军分割战场…… 一方士气如虹,另一方就会跌落谷底。 忽然之间,北面段凝部丢盔卸甲,两万多人直接逃窜。 这直接加速了战场的进一步崩溃。 唐军高歌猛进,杀出营垒。 神羽军也放下弓弩,提长矛进驻战场。 李晔看准形势,把鼓槌交给皮包骨的李巨川,大吼一声:“胜负就在眼前,随朕杀敌!” “诶……陛下……”李巨川双手抱着鼓槌独自风中凌乱。 李晔挎上战马,手持长槊,左手辛四郎,右手夏鲁奇,身后一众甲士。 “杀敌!”李晔雄心万丈的扬起长槊。 如果之前还能苦撑一下,李晔到达战场之后,晋军便彻底崩溃了。 皇帝都上场了,士卒全都振奋起来。 仿佛有无穷的力气灌入身躯中。 李晔还未接触到敌军,敌人已经崩溃了,或退散,或跪地投降。 也有一些晋军悍将死命扑到李晔面前。 但最终饮恨在辛四郎的巨斧或者夏鲁奇的长枪下。 李晔盯着远处晋军牙纛下的人影。 长槊所指,万千唐军挥刀、挺矛奋勇向前。 牙纛不住后退。 一骑人立而起,隐隐约约可见马上骑士高大魁梧,似乎接受不了兵败如山倒的现实。 那是——李存勖! 森然的眼神带着滔天恨意望向李晔。 他挥起长槊,想做最后一搏。 但身边的亲兵却死死拿着他的马匹。 这种规模的大战,不是一两个猛将就能扭转战局的。 这是时代的洪流。 历史上的李存勖赢了一时,但终究被时代抛弃。 “啊……” 李存勖不甘的怒吼,穿过战场。 但不甘又能如何? 决定战争结局的永远在战争之前。 李晔不是赌徒。 “擒杀李存勖者,为大将、国公!”李晔意气风发的发下号令,坚持了一晚,没有丝毫疲惫。 重赏之下,唐军更如烈火烹油。 “擒杀李存勖!擒杀李存勖!” 黑云长剑都、亲卫都如两个拳头一左一右向晋军牙纛杀去。 身前血肉横飞,脚下人头滚滚。 高行周、许存、杜晏球更是一往无前。 整个战场已经彻底倒向唐军。 无数人在呼喊着:“擒杀李存勖者,为大将、国公!” 皇帝向来言出必行。 任何时代,中土健儿都不缺勇武,缺的只是一个合格的领路人。 在这刀剑矛槊的洪流中,晋军牙纛终于倒下了。 李存勖淹没在人群中。 晋军——败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故人重逢 在王满渡决战十日之前。 浩浩荡荡的骑兵忽然翻过鸣鸡山,抵在妫州城下。 妫州历来是华夏北面重镇,挟制草原的前出基地,也是幽燕的北方壁垒,北面有北齐长城,东南有居庸塞。 城池险固,一度表面臣服于李存勖。 李存勖也乐于接受这样的地方牙兵牙将势力。 在杨师厚亮明大唐旗号后,妫州主动开城投降了。 高继思、高继详、高行珪全都布衣出城迎接。 牙兵牙将割据地方的时代结束了。 杨师厚没有客气,令部将黄全素接收城防,征牙兵为前驱,扑向居庸塞。 高家向来是北方的一把利剑。 历史上的李克用义薄云天,却对高思继、高继详忌惮不已,随便找个理由就砍了,导致兄弟二人完全没有发挥的余地。 现在大唐给了他们机会。 妫州牙兵常年跟草原部落大战,家家习武,战力强悍,又熟悉河北风土人情,一个时辰,居庸关便被拿下了。 杨师厚挥兵大进,三日间席卷军都、昌平、安乐等城,进围幽州。 晋军卢龙节度使李存矩四方求援。 云州刺史李嗣勋、义武节度使李存审各拥军两万,两路来援。 李嗣勋眼光毒辣,直扑妫州而去,意在断唐军之后。 另一个原因是他认为唐军四万骑兵,加上妫州牙兵,不足以攻破幽州。 毕竟幽州李存矩手上也有三万大军,而且李存矩并非无能之辈,在李克用时代就镇守北面,常与契丹、达怛等部落作战。 阿保机数次领十万以上骑兵入境,都没有讨到便宜,四万唐军能做什么? 杨师厚在西南声名赫赫,但传到河北,就不那么响亮了。 李嗣勋唯一的忌惮之人只有李承嗣。 因此,抢攻妫州在军事层面上非常正确。 杨师厚分李承嗣围幽州,自引本部一万银枪效节都步骑南下,迎战老相识李存审。 两人都是李罕之手下将领,命运却不尽相同。 当年杨师厚曾无比羡慕李存审、李建及两人,被李克用收为义子。 可惜他并非冲锋陷阵的猛将,而是独当一面的帅才。 如今两军相持于漯水。 杨师厚望着对面,心中百感交集,他原本只是李罕之手下一都头,现在成了大唐的大将军,而李存审也成了晋军大将。 唐军沿河列阵。 李存审引百骑临河,杨师厚亦引甲士上前。 “孤军入河北,四面皆敌,不如降我如何?我必引荐于晋王。” 李存审一番好意引来了对岸的一众哄笑声。 “诸军听令,生擒李存审,不得伤其性命,我必引荐于陛下!”杨师厚无比“狂妄”道。 “得令!”甲士齐声大喊。 李存审眼中闪过一丝怒气,他的一番好意,换来的是嘲讽,也不再多言,冷笑两声,回归本阵。 杨师厚亦归阵。 唐军兵力单薄,李存审所部士卒,皆是河北骁勇之士,数次以少量兵力击退契丹人的劫掠。 现在也没道理退让。 “渡河!”李存审一挥手,身后步骑应声而动,直接踏入水中,原来此地河水只及人腹处,李存审镇河北,早已对周边地形了如指掌。 他劝降杨师厚,是因为他觉得必胜。 不过他也清楚杨师厚的秉性,绝不会轻易服输。 如今二人各为其主,只能摒弃旧情了。 然而唐军没有任何惊讶之情,默默挺立在北岸。 不动如山。 这气势令刚刚渡河的李存审心中一惊。 近二十年没见,李存审也摸不准杨师厚的底细。 对唐军了解不多。 只觉得当年大唐能在朱温兵锋下生还,完全是李克用和杨行密在后方牵扯。 “击破唐军,晋王必有重赏!”李存审吼了一声,领着步骑冲向唐军。 五百步、三百步、两百步。 杨师厚身边令旗挥动。 霎时间,弩箭如飞蝗一般激射。 如今近的距离,晋军避无可避,战马倒地、前排的甲兵也倒下一片,在地上挣扎。 令旗再度挥下。 弩箭遮天蔽日而来。 每一名银枪效节都都装备了长枪、横刀、弩箭、冷锻甲、皮甲。 无一不是上品,以大唐国力倾力打造,在这个时代,绝对是装备精良。 而晋军因年年征战,披甲率远远不及唐军。 虽是一万唐军,实则是唐军精华凝聚而成,每一名士卒都是经过重重选拔。 要不然,杨师厚也不敢横渡大漠,孤军远征河北。 “吁……” 李存审的战马眼睛中了一箭,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把李存审甩出老远。 等他挣扎起身的时候,战场已是另一番景象。 唐军阵列中转出一支三千人骑兵,高呼着从北面冲杀而下。 唐军步卒趁势而动,阵列森严的向前推进。 晋军不可谓不英勇,中箭之人依旧挺刀血战。 然而在银枪之下,这种英勇是徒劳的。 等待他们的命运是被无情屠杀。 刺,一个简单的动作,快如闪电,寒光一闪,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晋军的身体已经被洞穿,然后无力的倒在唐军脚下。 李存审忽然发现,原来杨师厚之前并不是狂妄,而是根本没有把自己这两万人放在眼里。 很快,战场被银枪效节军熟练的分割。 仿佛一万人把两万人包围了。 任由这些河北的勇士如何血战,都避免不了被收割的命运。 任何成建制的阵列,都会遭到唐骑的无情打击。 战场完全是一面倒。 终于,一员晋将丢下武器,一传十、十传百…… 李存审被围在垓心,双眼里一片茫然。 其实如果不是当时杨师厚一句“生擒李存审,不得伤其性命”的命令,李存审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包围圈越来越小。 外围的晋军不断倒在银枪之下。 这样的屠杀终于压垮了晋军的心理防线。 “投降,别杀我!” 最终只有李存审的百余亲兵还站立着。 “德详,此战非你无能。”杨师厚目光很平静。 李存审挺刀而立,“存审辅佐两代晋王,今日唯有战死,以报王恩!” “朱邪存勖斗鸡小儿,难以成事,大唐天命所归……” “无需多言!”李存审目光坚决。 话刚说完,南面唐军忽然分出一个缺口。 十数骑狂奔而至,撞入晋军之中。 李存审刚刚转头,便被一枪抽在脑门上,直挺挺的倒下。 余众皆降。 “魏五郎,他死了我剥你的皮!”杨师厚怒气中带着笑骂的语气。 魏五郎拨转马头,笑道:“将军放心,末将只是击晕了他。” 第五百二十七章 大唐将帅 李存审兵败被俘,令河北风声鹤唳。 正在攻打妫州的李嗣勋警觉起来,退回蔚州,召集代北诸军以图反攻。 杨师厚令魏五郎取涿州,高思继攻蓟州。 这些地区兵力空虚,又无得力大将,无法抵挡唐军。 兵锋所指,要么主动投降,要么被攻陷。 幽州很快就被孤立起来,李嗣勋成了整个河北唯一的机动力量。 然而李存审部眨眼之间覆灭,带来的冲击力太大了。 晋军精锐都随李存勖、周德威南下,唐军已无人能制。 李嗣勋聚集了三万余众,仍龟缩在代北。 倘若他败了,不仅河北要丢失,连代北也要赔进去。 左右为难之际,听从中门使孟知祥的建议,向契丹求援。 高继详、高行珪劝杨师厚速攻幽州城,以免夜长梦多。 拿下幽州城,才算真正拿下河北。 杨师厚不为所动,分遣骑兵四面掠粮,围幽州而不攻,杀驽马、牛羊飨士卒。 唐军、牙兵皆悦。 李承嗣不解,“今河北震怖,李嗣勋缩首,正是攻陷幽州城绝佳时机。” 杨师厚笑道:“幽州城高池深,难以猝下,我军士气正盛,不可消耗在此,将军稍待时日,自有大战。” “莫非是契丹人?” 出征之前,契丹的干预已经在计算之内,对于李承嗣这样的高级将领,并不是什么秘密。 “正是如此,河北已成我军囊中之物,李嗣勋河东宿将,今裹足不前,无非是在等契丹援军,我军正可以逸待劳!”杨师厚道。 “虽可以逸待劳,仍需多做准备,何不筑夹城以迎四方之敌?” “大善!” 两人又密谈了一阵,李承嗣自去督促降军、青壮依地势垒土建夹城,隔断幽州内外。 杨师厚回帐中,亲自为李存审熬药,端到病床前。 李存审身为大将,身体强健,挨了一下并无大碍,只是不知如何面对杨师厚,更无脸面对河东,干脆就装病。 其实他也不看好唐晋相争,河东重重内患,昭义李继韬暗潜不臣之心,晋绛李克宁与唐廷暗通款曲,河北并不稳定,刘守光、王镕部将依然自统兵将,节镇地方。 他也曾尝试劝谏过一次李存勖,结果就是被边缘化,发配到定州。 李存勖是个极具冒险精神的君主,又迷信自己的武力。 “李嗣勋结契丹人,欲解幽州之围。”杨师厚亲自喂药。 李存审一声不吭。 杨师厚轻笑起来,“契丹人远来,德详以为我军能胜否?” 李存审哼了一声,还是闭着眼不说话。 “契丹人不来则矣,来则必败!” 李存审睁开眼睛,看到杨师厚眼中的烈焰。 辽东。 阿保机的日子并不好过。 由于其他部族的参与,耶律剌葛兵力大盛,直扑阿保机的行宫,焚毁了辎重、庐帐,还夺走旗鼓与神帐,以为有了这些东西,可汗的位子就是他的。 阿保机正室述律平看守大帐,领兵拼死抵抗,为阿保机赢得了时间,解决耶律迭剌和耶律安端,从容回军攻打剌葛。 阿保机领侍卫亲军亲自冲杀,万众一心,大破剌葛联军。 剌葛领军向北逃窜。 解决了本部忧患,部族的反对声音犹在,其他七个部落联合起来,强迫阿保机退位。 群情汹汹之下,阿保机以退为进,“退位可以,但我在可汗之位九年,得汉人汉城甚多,不在部族之列,当归我麾下!” 草原大兄弟们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只要阿保机从可汗之位上下来,什么都答应了。 辽东汉城、汉人、营州归阿保机。 这些地区经过汉人的耕作,比草原富庶多了,又占据盐铁之利,上下一心,耶律部比之前更为强盛。 李嗣勋的使者连契丹大汗见都不见,直奔营州阿保机而去。 阿保机听取叙律平的建议,以使者为借口,设下鸿门宴,邀请各部首领来平州商议。 诸族首领携牛酒至,低估了阿保机对权力的贪婪,酒酣耳热,伏兵齐出,尽杀七部首领。 契丹可汗之位再次落到阿保机头上。 阿保机趁势举行燔柴礼,烧玉册文书,祷告苍天,建契丹国,自称皇帝,以营州为上京,召集诸部,起兵七万驰援幽州。 平州刺史卢文进直接开城投降契丹。 卢文进原是刘守光手下骑将,身高七尺,有勇力,多心机,刘守光兵败,遂投降李存勖。 现在晋军势弱,尚在观望,契丹大军临门,又投了阿保机,合兵十万之众。 阿保机大喜,直接封其为卢龙节度使,还以契丹公主妻之。 卢文进为报阿保机恩情,献掠燕赵之民充辽东之策。 史书曾记载:“契丹所以强盛者,得文进之故也!” 双方一拍即合。 契丹遂挥军大进,劫掠平、蓟、檀等州百姓,幽州之东,十室九空,老弱被斩,妇人被辱,青壮被掠,百姓相哭于道,有投滦水而死者千人。 蓟州高思继数次救援,兵力单薄,为卢文进、阿保机所攻,险些丢了蓟州。 阿保机令卢文进围城,自引契丹大军浩浩荡荡杀向幽州。 蔚州李嗣勋闻讯,亦起兵西来。 河北风向大变。 原本归降于大唐的城镇又动摇起来。 不过唐军从未真正信任过他们。 几天的功夫,土墙拔地而起,将幽州围的水泄不通。 唐军骑兵四面巡戒。 东西之敌加上幽州城内的李存矩,敌军兵力十数万,唐军加上妫州军、青壮、降军也才六万余。 因此,杨师厚收缩兵力,放弃妫、涿二州。 好消息是,李嗣勋与阿保机各怀鬼胎,李嗣勋希望阿保机先进攻,阿保机希望李嗣勋先动手。 给了唐军调度的时间。 阿保机虽然强行上位,其内部依然充斥着反对者。 不可能把其他七部的首领杀了,七部族全都乖乖的,连个屁都不放吧? 他出兵的原因,大家一起去卢龙吃肉,转化内部矛盾为外部战争,以此维持人心。 同时阿保机也非常谨慎,每前进一步,必分派斥候,哨探远近百里。 此时的契丹,心思仍在劫掠幽燕的百姓。 河北局势就这么诡异的对峙着。 就在此时,一封密信从阿保机牙帐中送入杨师厚的大帐中。 “契丹犹疑不定,只为利来,并无决战之心,可为疑兵之计,先击李嗣勋,契丹必退!” 随密信而来的还有契丹的布防区域、兵力强弱、统兵将领等事宜。 杨师厚览信后大喜,“此天赐大功于诸位!” 众将看信之后,纷纷请缨主攻李嗣勋。 谁知杨师厚拔剑而起,寒光一闪,面前案几一分为二,目中射出精光:“阿保机逐利而来,自寻死路,彼之军情,皆在我指掌间,虽有十万之众,必为我所破!” 除了李承嗣,其他人皆是一怔,旁听的李存审既惊讶又佩服。 帐中安静了几个呼吸。 但众人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脸上神情越来越兴奋。 李承嗣道:“契丹掳幽燕之民十数万,若不破之,后必为大患,陛下令我等北来,正是防范契丹,今契丹近在眼前,诸位何怯之?” “破契丹,擒杀阿保机!”众将亦拔刀而誓! 目睹一切的李存审,心中防线忽然松动了一丝。 明知是杨师厚的阴谋,却仍忍不住为唐军的豪迈而震动。 曾几何时,他也是抵御外敌、数破契丹的良将! 第两百二十八章 命运重合 王满渡尸横遍野。 战争却并未结束,唐军淹没晋军牙纛的瞬间,李存勖被李建及、石敬瑭、郭从谦等将佐救走。 从马直终于发挥了优势,在败军中横冲直撞,护着李存勖北渡汴水。 郭从谦为争取时间,截断了桥梁,也截断了晋军的退路。 无数晋军被挤下汴水。 也有一些悍勇的兵将,宁死不降,背水而战。 正是这些人迟滞了唐军的进攻。 李晔当机立断,令韩逊从东面渡河,抢占汴水之东的晋军大营。 见汴水中晋军随着波涛挣扎,北人多不擅水,李晔心中一叹,令辅军救援。 几乎每个唐军都知道为何而战,但晋军底层并不清楚,他们只是服从上令,被领入战场,奋勇杀敌,仅此而已。 大唐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概念。 不过今日的李晔绝非慈眉善目的佛陀,对战场上仍在负隅顽抗的晋军,下了绝杀令。 竟然愿意为李存勖的野心陪葬,那就死吧。 神羽军万弩齐发,顽抗者被射成了刺猬。 南岸之地终于被解决,俘虏们跪在地上,等待收编。 而北岸,李存勖的从马直向东绝尘而去。 只留下一个非常渺小的背影。 “末将领军去追!”高行周全身是血,骁勇如他,也受了多处重伤,不过精神极其亢奋。 “不必,河南已是天罗地网,他能逃到哪去?诸军休整,青壮民夫打扫战场,接下来还有大战!”李晔目光扫过战场,从昨夜至今,差不多五个时辰,人力、马力都已经疲惫。 其实李晔自己也感觉疲累不堪。 逃出升天的骑兵至少有两万,加上段凝先跑的大军,晋军还有相当兵力。 不过对于李存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 黄河之北,有刘知俊堵住黎阳。 逃回濮州的路上,还有汴梁周云翼的大军,以及朱瑾的骑兵。 “传令山东所有唐军,围攻濮州,朕可以不要兖州、曹州,但要把李存勖留在大河之南!” 传令兵、斥候向东飞奔而去。 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晋军直接阵亡一万五千多人,俘虏三万余。 晋军精锐为之一空。 不过唐军也伤亡颇重,阵亡者达到八千,轻重伤残近三万,投石、火油、羽箭为之一空。 战马死亡不计其数。 此战之惨烈,可见一斑。 这种规模的大战,完全是以人命堆出来的,也是无法避免的。 李晔没有时间为阵亡将士哀悼。 若是不能把李存勖堵在河南,一旦他渡过黄河,这样的大战还会发生。 将士们都睡了,辛四郎发出巨大的呼噜声。 李晔还在处理兵事,查看负伤的将士。 处理晋军俘虏,调度后方粮草、战马,尽快组织起下一波攻势。 这么多年文武分治的局面,在此刻体现出优势。 但将士们血战之后,后方的文官们把各种物资送了上来。 宣教使、皇城司依然在忙碌。 直到两天之后,唐军才恢复许多,很多重伤者,只要能爬起来依旧坚持上阵,轻伤者自不必多言。 将士们的热情远远大于李晔的预料。 在李晔的劝慰下,受伤将士才同意留在王满渡看管降军。 天佑十四年六月,芒种。 李晔领五万唐军渡过汴水,向濮州挺进。 令李筠扫荡滑州一线的晋军残部,并伺机渡河,进攻澶州。 李存勖撤退的路线有两条,一条原路返回濮州,一条直接从德胜城退回澶州。 李存勖当初屯重兵于澶州时,在黄河南岸修建德胜南北城。 如果选第一条,集合李嗣源、周德威,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如果他选择第二条,就意味着放弃大河南岸的晋军。 李嗣源、周德威等七万大军有被围歼的风险。 而且这条路并不好走,除了黄河,还有多条水道拦路,每次黄河泛滥,这里就是重灾区,泥泞沼泽遍地,很容易被追上,就算渡过黄河,还要面临黎阳的刘知俊部。 换做自己,也会去会合周德威、李嗣源。 这是他最后的筹码,最后的翻盘机会。 赌徒永远不会服输。 几名斥候风尘仆仆的从西、北赶来。 “朱瑾将军破朱邪存勖后阵,斩首一千四百级。” “报陛下,周云翼将军领八千轻骑两万步卒重夺鄄城!” “河北刘知俊将军已经攻破德胜北城!” “周德威部西进,接应朱邪存勖!” …… 一道道消息传来。 李晔脑中勉强勾勒出战场的轮廓。 眼下,朱瑾正紧咬李存勖不放,周云翼抄前,堵在晋军之前。 李存勖惨败的消息传开,周德威、李嗣源只能选择守势,周德威接应李存勖,李嗣源回防濮州。 同时,山东唐军也咬了上来,徐温、李佑、朱友谦衔尾而至。 王檀整合残军跟上。 形成围剿李存勖的局面。 李晔思索了一阵,“李存勖、李存勖残军现在何地?” 都这时候了,也懒得用官面的“朱邪存勖”称呼,怎么简单怎么来。 一斥候道:“属下回程之时,晋军在长垣。” 李晔盯着地图,长垣在汴梁西北百里左右,并没有逃多远。 此时又一名斥候风尘仆仆的赶来,“报陛下,周德威与朱邪存勖合兵,屯于胡柳坡!” 胡柳坡在濮阳西南百里,是一处高地。胡柳坡之战? 李晔忽然睁大眼睛,胡柳坡之战? 难道是天意? 这是历史上晋梁争霸最后的决定之战,李存勖不听周德威的建议,提着刀子正面猛攻。 经过一系列的曲折反复。 最后还是晋军获胜,但兵力折损大半,大将周德威父子阵亡,晋军无力再攻,后在郭崇韬的建议下,奇袭汴梁,才终结了朱梁。 晋军虽胜,却是惨胜。 梁军虽败,却给了晋军一记暴击。 而现在,晋军也屯于胡柳坡。 李晔望着天空,莫非老天爷要在胡柳坡给自己一记闷棍? 周围将佐都望着李晔。 李晔哈干笑两声,“晋军跑不了了,朕必擒朱邪存勖,诸军听令,合围胡柳坡。” “末将遵令!” 唐军士气如虹! 第五百二十九章 破釜沉舟 事实上,李存勖逃到胡柳坡之后也走不动了。 粮草、辎重皆留在王满渡。 士卒疲乏,只能杀马而食。 郭崇韬建议李存勖扔下大军,金蝉脱壳,逃回濮州。 然而,李存勖英雄一世,又怎肯这么灰溜溜的逃回? 他是一个很好的将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更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 晋军扎营胡柳坡,收聚残兵,等来了周德威,但也等来了唐军。 胡柳坡其实就是一片连绵的土丘,地势较高,利于防守,坡上有溪流而下,因此不缺汲道。 唐军几次强攻,都被晋军挡下。 能跟李存勖逃到此地的晋军,无一不是忠心耿耿心志坚韧之辈。 甚至还向北面发动了几次突围,若不是关键时刻,朱瑾的骑兵赶来,几乎被他们得手。 唐军遂沿杨柳构筑工事,彻底围住这座土山。 李晔的五万主力赶来时,李存勖已经没有机会。 不过,因为周德威的到来,加上李存勖兼并段凝之众,土山上仍有三万余军,并且渐渐恢复过来。 几日间不断试探性进攻唐军的营垒,寻找薄弱点。 这一切在李晔眼中都是徒劳的。 李存勖没有第一时间退回河北,那么他就不可能回去了。 王满渡一战,已经彻底输光了家当。 即便回到河北,他的威望也会一落千丈,各地兵头能不能服他还是两说。 军事集团宛如狼群,一旦狼王老了、弱了、败了,就会面临其他雄狼的挑战。 四十年来,河东只是一个武人当政的军事集团,而不是政权。 李晔一向认为它的内部凝聚力甚至还不如朱梁,充满了大量的投机者与矛盾。 李晔领着亲卫巡视胡柳坡周边地形,观察土山上晋军虚实,只见土山上营垒连绵不绝,险要之处皆有工事。 士卒盔甲破烂,军容依然整肃。 李存勖不服输的精神还是挺令人敬佩的。 不过山上已经见不到多少战马,应该都被宰杀充作军粮。 “晋军一路溃逃,必然乏食,只需围困十数日,晋军不战自败!”李巨川一路跟着,累的够呛,以前是皮包骨,现在感觉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了。 为此,李晔还特意给他安排了十几个随从负责饮食起居。 李晔道:“李存勖绝不会坐以待毙,必伺机决战。” 王满渡大战已经分出了胜负,此时李存勖如果主动投降,还能有一个体面的结局,不过李存勖若是投降,就不是李存勖了。 人的性格往往决定了命运。 “传令诸军,不可懈怠,辅军加紧运送投石、弓箭、火油。” 李晔在观察晋营,李存勖也在土山上观察唐军营垒。 土山下,唐军营垒一眼望不到尽头,旌旗连绵如悬天之云,精骑往来如过江之鲤,甲士列阵如山岳肃止。 晋军诸将皆面有惧色。 唯李存勖面色如常。 即便现在身陷绝境,充斥在他脑中的不是突围,而是进攻。 不过,现在的李存勖少了几分骄狂,多了一些沉稳。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土山下的中军大纛,“濮州怕是去不了了,东北必有重兵。” “唐军重围西北东三面,南面松懈,我军可从南面突围,侵入曹、宋之地。”郭崇韬道。 “然后呢?”李存勖目光炯炯。 “然后……”郭崇韬眼神灰暗,即便从南面突围,能解一时之威,但无法改变大局,皇帝会有一百种手段,慢慢围剿、消耗、撕碎己军。 没有根基,没有补给,除非变成当年的黄巢乱军,四处流窜。 但现在的天下,已经不是当年。 大唐重振,人心思安。 而李存勖未必有这个决心。 “我军家眷皆在河北,若是从南突围,时日一长,将士必然离心,为今之计,只有死战!”周德威拱手道。 看似可以突围,实则已经没有选择。 李存勖终于对这位老将另眼相看,“不错,昔日项羽破釜沉舟,八千江东子弟破二十万秦军,今山下唐军不过五六万而已,余者皆青壮、民夫,我麾下儿郎犹有三万,岂可坐以待毙?” 李存勖越说越是振奋,虎目射出雄光,扫过诸将,“当年潞州大战,内有李罕之三万叛军,外有朱温十万精锐,于本王剑下分崩离析!今日之唐军,难道强过当年之梁军?” 石敬瑭当先拜在地上,“愿随大王血战!” 他这一表态,其他将佐也只能跟着,李存璋、周德威、李建及等等。 郭从谦看了一眼自己的叔父郭崇韬。 郭崇韬暗想项羽破釜沉舟可不是八千兵力,山下的唐军也不止五六万。 但这个场合他能说什么? 他更想劝李存勖此时体面投降算了,毕竟皇帝还算仁义,朱邪家以后还能有个善终。 但此时若说出口,恐怕第一个被李存勖砍了祭旗。 所以这时候的他只能拜下去了。 李存勖望着面前拜倒的二十多名将佐,又意气风发起来,豪气干云道:“我军小挫而已,今若破唐军,擒杀皇帝,必与诸位共享富贵!” “谢大王!”将领们也兴奋起来。 李存勖旋即拔剑斜指苍天,“传令诸军,今日饱食,明日随本王破阵!” 翌日,李存勖将率先逃跑的段凝等军将一千余人按在阵前,“王满渡大战,若非此人,本王安能有此败?今尽斩之,以正军法!” 段凝软在地上,嘴边全是血迹,牙齿一颗不剩,犹在呜呜求饶。 倒是他身边的士卒,一个个在横刀之下,挺起胸膛。 “杀!”李存勖大手一挥。 千余把横刀落下,血光飞溅,人头向山下滚落。 旋即尸体也被踢下去。 惨烈的杀戮激起了每一个晋军的血勇。 “杀!杀!杀!”乱吼声响彻云霄,久久不绝。 王满渡惨败的阴影烟消云散。 剩下的只是昂扬的战意! 李存勖全身热血与野心如烈火一般燃烧起来。 天下者,唯兵强马壮者得之! 不到最后一刻,谁人能知胜负? 李存勖掷剑于地,翻身上马,接过长槊,指着山下唐军营垒,“击破唐军,擒杀皇帝!” 又下令烧毁山上营寨和谨慎的辎重。 熊熊火光照映在每个士卒的脸上,令他们的脸更加森然。 第五百三十章 兵败身死 晋军反击之果断让李晔大为惊讶,还以为李存勖会迟疑几日。 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出了决断。 不过,李晔也仅仅是惊讶而已。 王满渡能击败李存勖,现在依然能。 当前形势,想通过一战而扭转乾坤,只能是李存勖的歪歪了。 大唐不是纸糊了,大唐将士更不是纸糊的。 晋军直扑北面李晔的所在的中军大营。 仿佛山洪爆发,倾泄而下,来势极为凶猛。 上千名河北雄壮之士,披重甲抵在前面,以血肉之躯冲撞唐军的鹿角、堑壕,撕开唐军的矛阵。 河东骁将趁势而进,大杀四方。 唐军前阵一时被打懵了,倒下一片,无法维持阵型,干脆一些士卒脱逃。 也并非他们没有死战的勇气,而是大形势不利,造成的群体效应。 李存勖的大纛也在军中,晋军人人舍命,奋不顾身,一上来就玩命,自然声势吓人。 不过这种声势造成的优势是短暂的。 前阵被破,中阵、左右皆向前挤压。 高行周步骑在右翼看准时机,猛攻晋军侧后。 外围还有朱瑾的骑兵在游弋。 李筠领千余陌刀队挺身上前。 这一次李晔没有保留,亲卫都、黑云长剑都全部压上。 战争很快就转入白热化,杀声震天,白刃翻飞。 李晔骑在战马上,紧盯着战场形势。 李存勖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但唐军也有血战到底的决心。 由于北面地形的阻隔,唐军无法全部投入战场,兵力优势无法展开,不可能胡柳坡周边的唐军全部赶赴战场。 晋军居高临下,其实是占有局部优势的。 李存勖的战争素养不差,选择的时机很对。 所以晋军才能快速突破前阵。 但今时今日之唐军,已经在气势、士气、装备、心理上完全超过了晋军。 一时的血勇,也只能占据一时的优势。 当他们无论刀砍缺了、长矛折断了,依旧无法取得突破时,失败的情绪迅速漫延,心理疲倦卷土重来。 唐军却越战越勇,这便是天下大势的加持。 即便是霸王项羽,一次次的击败汉军,也倒在汉王君臣营造的天下大势面前。 更何况李存勖还不足以与霸王相提并论。 黑云长剑都、亲卫都进入战场,晋军的优势便彻底不存在了。 李存勖为之骄傲的武勇也被踩在地上。 只见战场上血光阵阵,黑云长剑都与亲卫都为了最大效率杀戮,从左右两翼截杀,挤压晋军的活动空间。 两部兵力虽少,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 大剑长矛之下,倒下一层又一层的尸体。 尽管晋军还在顽强挺进,但人越来越少。 高行周领重骑猛冲敌阵,宛如一把弯刀将晋军一分为二。 晋军前后不得呼应,彻底淹没在唐军的洪流中。 大战已经持续两个时辰,从晋军冲下土山起,沿途倒下无数尸体,仿佛一条血河裹挟着尸体从土山上汹涌而下。 血河的最前面,李存勖犹在奋力冲杀。 一千余从马直骑着最后的战马,向前挣扎。 李存璋阵亡了,周德威消失在战场,身边只有郭崇韬、石敬瑭、郭从谦等将。 李存勖不看后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管左右两翼被蚕食,而是望着前方的唐军牙纛。 在那杆牙纛之下,挺立着一个身影。 只要杀了那个人,天下还会是以前的天下,分崩离析。 他李存勖就没有失败! 所以在他眼中,没有千军万马,没有刀光剑影。 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与那个人! “叔父!”郭从谦追上郭崇韬,小声道。 郭崇韬回望他,忽然从他眼神中看到一丝凶光。 “叔父若持晋王人头面圣,必得重用!” “胡说!”郭崇韬举起手中横刀,“我郭家怎会出你这等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 两人各被亲军簇拥,外人根本不知道二人在说什么。 “乱臣贼子?叔父怕是忘了,这天下原本就是大唐的!叔父常自称郭汾阳之后,岂不知汾阳王忠的是大唐!” 郭崇韬一愣,目光鬼使神差的转到前面李存勖的身上。 忽而全身一个激灵,“我郭崇韬受晋王重恩,今只能随其赴死,勿再多言,你、且去吧!” 手中的刀终究没有斩下。 郭从谦会意,叹了一声,拔转马头,消失在兵甲之中。 李晔望着战场上向自己冲来的骑兵。 晋军回光返照一般爆发出最后的勇力。 面前唐军狠狠被斩落。 无论是盾阵还是矛阵,都被这股骑兵不计生死的突破。 一千余众变成七百、五百、三百…… 李晔甚至能看到李存勖扭曲的脸以及走火入魔一般的眼神。 那双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仿佛是这个乱世不甘终结的最后挣扎。 也是李存勖最后一搏。 其实李晔一直都希望李存勖能放下屠刀,毕竟他是这个时代的骄子,虽然有野心,但还算有底线,百战灭梁之后,把唐高祖、唐太宗、唐懿宗、唐昭宗都迎入宗庙之中。 但他的大唐终究不是真正的大唐。 他并没有能力组建一个新的大唐,最终在时代的烈焰下,身死族灭…… “陛下……”李巨川小声的提醒。 辛四郎已经领着亲卫列阵在前。 夏鲁奇策马护卫左右。 李晔举起手臂。 中军大帐左右二阵神羽军拉开弓弩,瞄准冲锋的两百余骑。 李晔的手臂落下。 “嗡”的一声,千弩齐发。 冲锋的骑兵淹没在箭雨中。 这么近的距离,根本无法躲避。 战马倒在地上,翻过,带起一片片血光。 “放箭!”李晔冷酷的下令。 又是一阵箭雨。 “放箭!” 两百多名骑兵,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全身插满弩箭的战马在血泊中哀鸣。 即便有盔甲防护,也挡不住神羽军的破甲箭。 李晔策马从木台上缓缓走下。 走到全身插满羽箭的李存勖面前。 他眼中的疯狂仍未涣散,嘴角流着鲜血,身体被压在战马下,微微颤抖,嘴中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晔下马,夏鲁奇也下马,一步不离,辛四郎紧张的盯着。 “结束了。”李晔低语一声。 仿佛带着某种莫名的魔力,李存勖眼中的癫狂渐渐释然,然后涣散…… “呸!”辛四郎吐了一口唾沫,提刀便要去剁李存勖的人头。 “住手。”李晔制止了他,“救治伤员,不论敌我。” 一名士卒在尸堆中翻出一具尸体,“陛下,此人没死。” “陛下,这人也没死。” 李晔目光一扫,却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走近一看,赫然是郭崇韬,只见他身上也插着三四支弩箭,却都非要害,还有呼吸。 “令军医救治。”李晔又道,“传令,只要晋军放下武器,一概不得诛杀。” 李存勖一死,晋军便也是大唐子民了。 此时晋军已经到了极限。 被分割成无数小块,覆灭只是迟早问题。 但李晔的军令传来时,维系晋军最后的一根弦也断了。 有人痛哭,有人放下武器,有人自刎,有人依旧血战…… 这场大战已经结束了。 战场上幸存的晋军大部分放下了兵器。 顽抗者被毫不犹豫剿灭。 而胡柳坡已经尸横遍野,大地被染成了红色。 “万岁!万岁!”夕阳的余晖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谁都知道这一战的非凡意义,天下再无能跟大唐匹敌的势力,重振大唐已经不仅仅是个口号,在李晔的带领下已一步步变成现实。 第五百三十一章 一点波折 胡柳坡之下,修建了一片坟墓。 晋军士卒合葬,李存勖与将领们分葬。 不管生前做了什么,终究是入土为安了。 李晔望着李存勖的坟墓,心中多了一些感触。 如果李存勖胜了,大概也会这么对待自己吧。 唐军尸体则被运回后方,在汴梁城西修建一座大墓园。 除了李存勖,还有周德威父子、李存璋、李建及等人的尸体。 周德威父子的死让李晔大为可惜。 河东在李克用死后,能力挽狂澜,周德威功不可没。 称其为河北第一名将,绝不为过。 不过这就是战争,生死有命。 而且周德威历经两代晋王,会不会投降还很难说。 试图突围的石敬瑭被朱瑾的骑兵抓到。 石敬瑭在最后时刻眼见李存勖不行了,与郭从谦一样脱离冲锋的队列,向东北突围,试图与其岳父李嗣源汇合。 但东北方向唐军重重布围,无路可逃。 郭从谦就聪明多了,眼见逃不出去,直接投降。 两人都跪在李晔面前。 李晔好奇的看着他们。 历史上李存勖就是死于郭从谦发动的兴教门之变。 而石敬瑭的大名更不需要多说。 石敬瑭长相朴实稳重,既有山西汉子的雄健,又有沙陀人的粗豪。 单看外表,绝想不到他会是主动认耶律德光为父出卖燕云十六州的儿皇帝。 而且石敬瑭还是从战场上滚出来的,也算见过尸山血海了,也不知在契丹面前为何这么怂。 他的儿子石重贵在景延广的忽悠下,还跟契丹打的你来我往,一平一胜,若不是亲舅舅杜重威十万大军投降,后晋大有可为。 “拉下去斩了。”李晔一句话令在场的人都呆了。 “陛下……末将、末将还能为大唐开疆拓土,陛下欲平河北、河东,非敬瑭不可……”石敬瑭看来是真的怕死,一个劲的求饶。 李晔都懒得搭理他,连李存勖都灭了,河北、河东还是事? 晋军精锐尽数覆灭在河南,河北还有谁能挡唐军? 李嗣源、李克宁有这个胆量吗? 一旁的郭从谦厉声大骂:“石敬瑭小儿,死则死耳,何作妇人之态?” “放了他。”李晔指着郭从谦,这种视死如归的勇气令人佩服,历史上郭从谦兵变,也是因为不满李存勖听信谗言灭郭崇韬满门。 片刻之后,石敬瑭的人头被提了上来。 郭从谦面不改色。 投降晋军有一万三千余人,直接死于战场一万五千余人,也有一些人成了漏网之鱼。 现在没有功夫理会他们。 而是要尽快平定濮州李嗣源。 大军稍作休整,李晔就挥军向东。 此时濮州已经被李神福、徐温等军重重围困,内外隔绝,还不知道李存勖兵败身死的消息。 而当大唐皇帝的牙纛立于城下时,城内的晋军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如果说五代谁最有自知之明,绝对是李嗣源。 被乱军拥上皇帝宝座之后,兢兢业业,常在宫中祷告苍天:“我乃胡人,因逢乱世,为诸军推为皇帝,望上天怜悯苍生,早日降下圣人,为万民之主。” 早前契丹十万铁骑南侵,李嗣源亲率百骑为前锋,脱掉盔甲,扬鞭斥骂:“汝等无故犯我疆场,我奉晋王之命,率百万之众前来,必将直抵西楼,灭尔契丹种族。” 河东的每一场大战,几乎都有李嗣源的身影,功勋卓着。 是晋军的中流砥柱。 历史上李存勖曾拉着李嗣源的手说道:“吾有天下,由公之血战也,当与公共之。” 当时估计李存勖一时激动,脱口而出,没想到一语成谶。 现在降服李嗣源有重大政治意义。 李存勖、周德威、李存璋死后,李嗣源已经是实际上的晋军统帅。 他若归降,对河东影响重大。 李晔在濮州城下等了两天,濮州城终于打开大门,李嗣源率领一干晋将肉袒出降。 “罪将李嗣源拜见陛下!”一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膝跪地。 李晔左手辛四郎,右手夏鲁奇,一起迎了上去,扶起李嗣源,“将军深明大义,免将士一场血战,朕深为欣喜,大唐必不亏待将军!” 没了周德威,有了李嗣源,倒也弥补了遗憾。 李晔当场晋封其为中将军,濮阳郡公,河东招讨使,令其休整濮州四万大军,择日进伐河东。 其他诸将也一一封赏,包括周德威的几个儿子,都封了郡侯。 虽说中将军有些低,但爵位不低,还有河东招讨使的军职,日后还有立功的机会。 当然,李晔还是防了一手,收缴了降军的武器、盔甲。 分为五营,分散在唐军之中。 还暗令柴再用、吕师周等将小心戒备。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晔自然是相信李嗣源的,但有些拿不准他手下军头。 此时对于李晔来说,步步为营,宁可慢一些,也绝不能仓促,闹出兵变,反而会弄出更大事情。 等王满渡与胡柳坡的四万降军赶来,李晔趁势改编晋军。 老弱者尽去,不愿从军者暂留辅军,待平定河北之后回归故里。 又把诸部重新分拆,择其忠勇之将校用之,裁汰的将领也会按照籍贯分配土地与钱帛。 除了李嗣源能单独领一万军,其余人等,都被分割开来。 这一系列的举措,肯定会引起降军的骚乱。 但为了将来,只能承受下来。 很多晋军都是脱胎于牙军,与牙将关系紧密,形成一个密不可分的利益团体。 特别是魏博籍、代北籍的降军,军中血脉相连,父子叔伯、子孙三代,凝聚力强,作战勇猛,叛乱更是凶猛。 就在李晔与诸将商谈河北形势时。 帐外忽然人声鼎沸,火光阵阵,喊声不断。 “报陛下,降军叛乱!”几个宣教使慌张来报。 李晔瞥了一眼李嗣源。 只见李嗣源一脸的茫然与惊慌之色。 原本以为只是骚乱,没想到直接兵变了。 李晔嘴角卷起一抹冷笑。 这帮杀才还真是狗胆包天。 有条件要叛乱,没条件也要叛乱,反正就是要跟大唐过不去,就是要搞事。 也罢,就用他们的人头震一震河北的藩镇们。 李晔眼中冒着寒光。 第五百三十二章 心狠手辣 魏府牙兵,长安天子。 河朔三镇自安史之乱后,就割据自雄,宛如国中之国。 虽然德宗、宪宗讨平了叛乱,但地方牙兵自己玩自己的,没有任何改变。 若是节度使不能代表他们的利益,一刀咔嚓了,再换一个听话的。 闹得最凶时,唐廷官员一听去河北当节度使,当场吓晕的都有。 唐廷被弄得精疲力尽,只能一意姑息,更加纵容了河北牙兵们的气焰。 “末将御下不严,请陛下责罚。”李嗣源赶紧跪在李晔面前请罪。 “与你无关,朕赏罚分明,牙兵之乱,到此为止!” 倘若李嗣源参加兵变,就不会是外面这般小打小闹了。 “陛下扫灭李存勖,若杀伐过重,恐河北人心不服。”李巨川道。 李晔笑道:“自安史之乱后,河北什么时候服过?” 该怀柔时要怀柔,该无情的时候就要无情。 所谓帝王之术,不过如此而已。 李巨川一愣,大概是看出李晔的决心了。 李晔也不想刀子说话,尽量维持一个仁君的形象,但这个时代,太过仁慈就是无能。 还不如趁现在有兵有将,毕其功于一役,一并解决,性价比最高,最节省国力。 而不是追求表面的统一。 李嗣源拱手道:“陛下请听末将一言,降军大多为忠义之士,为少数野心勃勃者裹挟,末将愿去劝说!” 堂中忽然变得无比安静。 这个时候李嗣源去劝说,还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弄不好还会被乱军劫持。 到时候李嗣源不死也得死了。 降军被分割开,周围都是唐军,仍然狗胆包天的叛乱,可见其决心。 说句难听的,要叛乱的,迟早会叛乱,绝不会因为李嗣源的一番言语而立地成佛。 今天按下了,明天有什么事不称他们的心,一样会提着刀子造反。 “些许小事,不必将军出马,朕早有准备!” 李嗣源看到李晔眼角的寒光,不敢再说了,跪在地上。 堂外沸反盈天,似乎动乱越来越大了。 任凭宣教使和归降将领如何劝阻,他们依旧不愿服从。 “我父子皆在军中,皇帝不给我们活路。” 或者有人干脆浑水摸鱼,“皇帝欲杀尽河北、河东之军。” “我等不可坐以待毙!” 叛乱一起,几万人乱做一团,群情汹汹,流言蜚语大起。 李晔早有准备,也绝不会心软。 缠绕大唐一百四十年的痼疾就是来源于此。 自安史之乱后,河朔三镇一次次平定,又一次次叛乱。 如今天下马上要平定了,但斗争不会停歇。 李晔的目的不是德宗、宪宗的一时之主,而是重新缔造一个盛唐。 所有躯干上的毒瘤,都要被清除。 堂外兵甲声大起,挥砍声、惨叫声不绝如缕。 跪在地上的李嗣源脸色越来越惨白。 李晔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 直到天亮,柴再用、吕师周血淋淋的进来,拱手一拜,“末将幸不辱命,已平定叛乱!” “二位将军辛苦。”李晔伸了一个懒腰,走出堂外。 清新的晨风中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这场兵变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叛乱。 八万降军,直接被斩杀者一万七千余人,其中一万两千人是濮州降军。 其他五千人是不明就里,被乱军带了节奏。 除了这一万七千人,还有三千多叛乱者被活捉。 他们才是罪魁祸首,挑弄是非。 绝大部分是李嗣源手下骁将、锐卒。 此时此地,还在高呼李嗣源的名字求饶。 “令公救救我等!” 李嗣源的脸色已经不是惨白,而是铁青。 他们这么一喊,让李嗣源也脱不了干系。 周围人看他的目光也饱含深意起来。 濮州城外的大营,殷红一片,尸体还在清理当中,整场叛乱,由于李晔提前布置,分割降军,唐军只伤了千余人,没有一人阵亡。 李晔召集全军。 唐军精神抖擞,降军噤若寒蝉。 李晔立于高台之上,大声道:“牙兵之乱,始于河北,朕统三十万大军,非止收复故土,亦为削平一百四十年之痼疾,天下牙兵,乱一人杀一人,乱万人杀万人,乱百万人杀百万人,朕绝不轻饶,绝不姑息,皇天后土、诸军共鉴!” 李晔拔出横刀,走到一名颤抖的变兵背后。 两名亲卫已经按住他的肩膀与头颅,露出脖颈。 李晔不想杀人,也给过他们机会,只可惜好言相劝永远没有刀子管用。 朱温在的时候,魏博为什么不敢叛乱? 因为朱温杀的魏州牙兵尸横遍野,老弱妇孺,全不放过。 李晔不愿走到这一步。 但为了给河北蠢蠢欲动的牙兵们一个深刻记忆,必须立威! 然后才能施以仁政。 先给甜枣后给大棒,与先给大棒后给甜枣差别很大。 不然这帮杀才总觉得自己可以趁势而起。 “唰”的一声,横刀落下。 皇帝御用之刀,自然极为锋利,感觉没有任何阻碍,刀光一闪,人头就落地了,过了两三个呼吸,鲜血才喷涌而出。 由于角度没把握好,李晔已经很久没有砍人了,鲜血飚的他满脸。 李晔一阵尴尬。 不过这血腥的场面刺激到了台下的唐军。 “陛下威武、大唐威武!” 唐军吼声直上云霄。 李嗣源、郭从谦等一干降将面白如纸。 在他们与降军眼中,皇帝如同嗜血的魔神一般狰狞。 “斩!”李晔挥手。 三千多颗人头落地,将现场的气氛推到极致。 王满渡大战与胡柳坡大战,唐军伤亡者也不少,心中都憋着一团怒火。 只因宣教使与将领们的管制,才勉强压制下来。 这场叛乱就是一个宣泄口,这也是叛军为何会阵亡如此之多的原因。 接下来,降军们全都老老实实,任劳任怨。 改编他们没有受到任何阻力。 就连李嗣源等一干降将也变得听话多了。 濮州降军之事就这么“愉快”的解决了。 随着李存勖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开,河北、河东仿佛爆发了一场大地震。 李晔陈兵濮州,四方的降书像雪片一样飞来。 平卢、成德、魏博、昭义,各州纷纷归降。 能兵不血刃,李晔自然极为高兴。 大军浩浩荡荡渡过黄河。 第一次站在河北大地上,李晔一时感慨良多。 其实大唐的衰微,归根结底是关中地缘恶化,关东地区发展起来了。 其中河北为最,兵强马壮,土地肥沃,军事能力早已超过关中。 而江淮地区的经济也超过关中。 在没有黄巢之乱时,中原通过蜀中、江淮等地的输血,勉强能维持局面。 失去江淮、蜀中,大唐也就成一具枯骨了。 不过即便关东大发展,关中的地位也非常重要。 河陇、河套、西域,都需长安为都,辐射西北广袤的区域。 李晔渡过黄河之后,直奔魏州。 此时魏州由霍彦威驻守,直接开城迎唐军。 李存勖一家老小全部都在魏州晋王宫里。 唐军入城,还没说怎么着,就有成片的人自缢。 大概是听到李晔在濮州的凶名,一个个都很自觉。 不过李存勖的妃子刘氏、宠信的伶人景进,宦官李从袭、向延嗣等人都活的好好的,迫不及待的向李晔献媚。 李晔赦免了李继潼、李继岌等人,迁回长安为庶人,但对景进、李从袭、向延嗣等人一个不饶,令皇城司查其罪证,抄没家财巨万,田产千顷。 李存勖在前面辛苦打天下,成果却被这些人享用了。 除此之外,还令刘氏自缢。 总体来说,历史上的李存勖身死族灭,李晔没有斩尽杀绝。 皇帝一入魏州,整个河北的形势就分明了。 晋绛李克宁宣布归唐。 目前没有动静的只有太原、沁州、代北、卢龙。 此时的卢龙也传来大捷。 杨师厚大破阿保机,杀其两万众,俘虏三万,追回被掳青壮十七万,获牛马五万头! 李嗣勋大惧,再次退回蔚州。 此时幽州虽然没有攻破,但已经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幽州、太原、蔚州都可以放一放,但沁州不能放。 “令高行周汇合杜晏球部进伐沁州,擒杀张从武,以报丁会将军血仇!” 第五百三十三章 百折不挠 阿保机怎么也没想到杨师厚会主动进攻他。 明明李嗣勋距离更近一些,兵力也更单薄一些。 从天复年间起,契丹入侵中土,有利则进,无利则退,以掳掠为主,军事讹诈为辅,效果也非常好,河北二十多万唐人入辽东。 还趁刘守光覆灭时,攻陷营州,占据辽西核心地区。 然而这次败的太惨了,皮室军直接阵亡八千人,其他各部族被斩杀一万余,阿保机九年的心血全部断送了。 直到现在,大战的场景时不时的浮现在眼前。 唐军以少量骑兵迂回包抄,直奔后军,正面铁甲步卒向前推进。 起初契丹诸将还大笑不止,嘲笑唐军来送死。 契丹人打过河东,打过刘仁恭父子,打过成德、义武,唯独没有跟唐军作战。 这也导致他们对唐军战力认知的不足,以为最多也就跟晋军一个档次。 但杨师厚麾下,是大唐国力堆出来的银枪效节军。 那毁天灭地的气势,恐怖的杀戮效率,直接击碎了契丹人心志。 阿保机的雄心壮志遭到沉重一击。 现在不仅是他能不能坐稳契丹皇帝位置,而是马上面临一个强大的帝国。 “取消帝号,派遣使者向大唐皇帝求和。”阿保机常叹一声。 “什么!”周围腹心将领皆大惑不解。 “陛下只是小败,回到辽东重整旗鼓,不出三年,又可卷土重来。”陈元义道。 阿保机道:“不一样了,当时中土大乱,唐室倾危,枭雄四起,我契丹尚有可图,如今大唐横扫天下,李存勖是守不住了,大唐迟早一统,我契丹还没有与大唐抗衡的实力,除非……除非能攻破渤海国,统一漠北,你们中土不是有句名言吗,大丈夫能屈能伸,待我扫平漠北、辽东,再与大唐争锋。” 陈元义呆了呆。 这些年,阿保机对卢龙垂涎欲滴,耶律部能在契丹八部中崛起,就是因为吸收了唐人的优势。 农耕、盐铁、制度…… 契丹是草原部族中仰慕中土的一个群落。 陈元义有些佩服阿保机的百折不挠。 幽州。 皇帝大破李存勖的消息传来,全军顿时欢欣鼓舞。 这意味着南北两面夹击河北的战略意图已经实现,幽州唐军已经不是孤军。 李承嗣神色一阵黯然,早年跟随李克用,对李存勖也见过几面。 不过当听到皇帝没有对朱邪家斩草除根时,李承嗣所有的忧虑就消失了。 这个结局比朱温好太多。 杨师厚道:“今朱邪存勖已死,阿保机败走,攻打幽州的时机已经到来。” 李承嗣道:“李存矩麾下皆是卢龙士卒,若令其知晓李存勖兵败身死,城内必生变乱。” 杨师厚点点头,“幽州之事,就托付于将军了。” 李承嗣心中感动,明白这是杨师厚在让功于他,“十日之内,必破此城!” 杨师厚抚掌大笑,“既如此,我领银枪效节军与妫州军直扑蔚州,与李嗣勋做个决断!” 两人商议已定,当下各自召集部众。 李承嗣以箭书射入幽州城中,又令士卒在外呼喊:“契丹败走,李存勖兵败身死,开城投降者有大功,顽抗者,城破之日必屠城!” 幽州城内立即有了动静。 就连城墙上的士卒都面有惧色。 他们本非河东之军,而是山后八军,即卢龙之北新招募蕃汉部众,龙蛇混杂,有契丹有达怛也有边野唐人。 对河东并没有强烈的认同感,也不想为李存勖陪葬。 当天晚上就有人秘密缒城而下,联系唐军。 围城这么久,李存矩也曾出城突袭过一两次,全被夹城挡了回去。 现在阿保机、李嗣勋都败了,李存矩也扛不住了,城内的粮食早被李存勖征集,用于南征。 第二日城上就发生了骚动。 此后骚动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却迟迟没有开城投降。 李承嗣直接给了最后通牒,明日不降,破城之后,鸡犬不留! 道理永远没有刀子管用。 当天夜里,城上的骚动终于发展成兵变。 城墙上火光亮如白昼,杀声震天。 两个时辰之后,李存矩的人头从城上抛下。 幽州城门打开。 苦等了一夜的李承嗣一挥手,大军入城。 自安史之乱后一百四十年,幽州这座河北重镇才真正意义上回归大唐。 唐军入城,立即张贴安民告示,捕杀顽抗者,收编叛军。 不需要李承嗣下令,宣教使们已经做好了所有善后事宜。 他们也是大唐皇帝意志的体现。 这么多年,不仅形成了独有的体系,也形成了一套处事原则,不干预将领作战,不违背军事指令,但对普通士卒的影响力巨大,他们以身作则,也深得士卒爱戴。 因具有评估、考功的权力,对将领也有约束力。 城内的杀戮很快被制止。 李承嗣对宣教使的效率也非常满意。 有他们在,倒是省了很多事。 不用像前朝的大将们,担心来自朝廷的猜忌。 将领只需专心打仗。 幽州城破,卢龙基本平定。 各处戍卒、州县再次归唐。 李承嗣令史俨南下义武。 兵锋所指,全都开城迎接。 不过在镇州时,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麻烦。 原王镕部将符习,杀晋军镇州防御使李存美,自据其城,统其旧众,号称归降大唐,却大门紧闭。 史俨统帅骁骑军,无法攻城,也没想过都这个档口了,还有人敢这么玩。 当下斥责,引来一阵箭雨。 史俨大怒,当即堵在镇州之下,向幽州与魏州传讯。 卢龙、成德、魏博三镇,在割据河北的一百四十年来,都有过辉煌的历史。 符习跟随王镕多年,在成德甚有人心。 如今他扯起旗帜,赵、深、冀三州跟着响应。 别看唐军在卢龙军威赫赫,成德牙兵们全当看不见。 他们也并不是要跟大唐作对,而是要争取自己的利益。 一百四十年的惯性,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扭转。 其实在皇帝渡过黄河时,成德牙兵们已经蠢蠢欲动,欲杀李存美而归唐。 现在符习站出来,代表他们的利益,当然会有人跟随。 即便没有符习,也会有李习、赵习…… 第五百三十四章 冥顽不灵 成德这么猖狂的另一大原因是因为昭义。 皇帝下令讨伐沁州张从武,唐军要取道昭义。 任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的昭义节度留后李继韬居然拒绝了。 不仅拒绝了,还阻断壶关、玉峡关、虹梯关等太行山西北的关隘。 李继韬弄完之后,立即向李晔上了奏表请罪,说什么昭义情况特殊,大军过境,士民皆有恐惧之心,还希望皇帝收回大军,沁州交给他讨平就行了。 而这个时候,博州朱汉宾直接动手,攻打沧州,也是打着为大唐收复故土的旗号。 人在魏州的李晔,感觉无比郁闷。 难道这些兵头都不怕刀子? 或者说濮州的杀鸡儆猴完全没效果? 历史上的李继韬在李嗣昭死后,就是反复横跳,先投奔朱温,后拉拢契丹为外援,一直跟李存勖对着干,动不动就给李存勖两肋插刀。 这样的人所谓归唐又有几分诚意? 不见棺材不掉泪! 当然,以大唐如今的制度,他们也很清楚,不会再容忍他们割据地方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断了他们权力,更是滔天之仇。 他们投奔大唐不过是一个幌子。 而河北的形势跟山东、中原有本质区别,大河之南的藩镇其实早已被朱温削平了,朱温是什么人?能动刀子绝对不废话。 所以唐军击灭汴梁之后,顺手接受了朱温的成果。 但河北老牌藩镇,士民早已习惯于跟大唐对抗,从而取得利益。 李存勖完成了军事占领,仍是遵循藩镇旧制,换来他们暂时的臣服。 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李晔的决心。 濮州既然不能震慑他们,李晔只能再次举起屠刀! 和往常一样,李晔还是再给他们一个机会,下令河北、河东、河中所有兵头、藩镇,全部来魏州见驾,不至者,以贼待之! 使者从魏州而出,奔向河北各地。 李晔在魏州不慌不忙的磨着刀。 大河之南的物资源源不断运到魏州,为下一次大战作准备。 半个月之后,河北大地上有了动静。 居然是朱汉宾第一个收手,领几十骑就奔来魏州,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痛骂朱温,头磕的咚咚响,说自己以前眼瞎,认贼作父。 能来就说明还有救。 李晔也不扶他,等他磕的满头血,头昏眼花时,才安慰几句。 接着便是李克宁,一把年纪了,从绛州快马赶来。 李晔隆重的招待,封其为长平郡公,检校司徒,荣宠冠绝一时。 李存勖死后,河东最有声望者其实就是他。 有钱有粮有兵,还有地盘,又是李克用的亲弟弟,在河东功勋卓着,支持者甚重。 除了这两人,一些州县牙将犹犹豫豫的也来了。 不过符习、李继韬始终没来。 太原李存霸也没来。 而这个时候,泽州又跳出一个赵在礼,起兵三万,呼应李继韬。 李继韬、赵在礼、张从武、符习四人立即结盟。 声势颇为浩大,号称二十万大军。 都这个时候了,李继韬还上表李晔,绝无反叛之心,希望皇帝不要逼人太甚。 李晔一阵冷笑,这些人蹦跶出来也好,省着以后大军退了,他们又闹腾。 河北叛乱风起云涌,其实也是濮州之事刺激到了他们。 不过李晔的决心不容更改。 藩镇作为旧时代的产物,到了如今,绝不能起死回生。 不管它曾经多么适应当时的潮流。 李晔的天下就是一寸一寸从节度使们手中夺来的。 现在也是如此。 要铸就一个新的大唐,就不能有侥幸心理,没有被大唐刀兵犁过的土地,就不会成为诞生盛唐的沃土。 十天之后,刘知俊、李神福、徐温等大军云集魏州。 连李禔、李佑也来了。 敬酒不愿吃,就只能吃罚酒了。 李晔以魏州之资财犒赏三军,魏州城外欢声震天。 大飨士卒之后,以刘知俊、徐温挥军进伐成德,李神福扫荡义昌、平卢,令朱友谦、李佑领兵两万支援高行周攻打昭义。 李晔统领五万神羽军与李嗣源部坐镇魏州。 别看四镇闹得挺大的,动了真格,全都如土鸡瓦狗一般。 李存勖的十万精锐都被剿灭了,更何况他们? 四镇之中,也就李继韬的昭义军有些本事。 这些人原本是李嗣昭麾下的义儿军,跟随李克用经历了重重血战。 也是李继韬敢跟李存勖和李晔叫板的底气。 但再强的军也要看在谁手中。 李继韬跟他老子李嗣昭比起来,肯定差多了。 高行周一战破磁州,挥兵向西,两日破玉峡关,三日破壶关。 李继韬大惧,向泽州求援。 赵在礼也是这乱世中的滚刀肉,先事刘仁恭,又跟随刘守文,后投李存勖,在河北滚来滚去,身边聚集了一群亡命之徒,颇像当年李罕之,天生反骨。 向来自持悍勇,在李存勖麾下,重征暴敛、强行搜刮、民不堪命,百姓称之为“眼中钉”。 这样的人当然知道大唐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地。 所以才挺刀犯险,搏一个出路。 当即烧杀泽州,裹挟青壮,尽起全军,号称十万,浩浩荡荡向潞州驰援。 可惜他的这点能耐在唐军面前完全不够看。 高行周舍弃潞州,引步骑一万三千人,主动迎战赵在礼于高平。 唐军居高临下,主动进攻,高行周亲领重骑直冲赵在礼牙旗。 朱友谦、李佑也跟随左右。 一个照面,赵在礼的“十万大军”烟消云散。 赵在礼本部三千精锐,在重骑冲锋下尸横遍野。 其本人也挂在高行周的长枪上,一路哀嚎着拖回壶关。 被乱刀分尸,人头传送魏州。 这个时期的唐军,在击败李存勖之后,已经达到全盛,上至将领,下至士卒,闻战而喜,皆有建功立业之心。 赵在礼充其量也就一伙山贼水平。 返回壶关之后,高行周马不停蹄,直接进围潞州。 李继韬完全被吓破了胆,向太原李存霸求援。 李存霸名字叫的霸气,胆量却小的可怜,按兵不动。 此时他亲密的盟友张从武也怂了,坐山观虎斗。 西路军还不是推进最快的。 李神福在郓州死扛李存勖近二十万大军,名声大振,现在转攻义昌、平卢。 大小军头无不望风归降。 十天之内,连克贝、德、沧、棣等州,兵威赫赫,北地无人不知,其后,又渡河向南,进攻淄、青。 刘知俊面前的是硬角儿。 当年一个镇州,折了晋军四员大将。 可见此城之坚固。 符习也算是一员良将,反叛之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准备充分,守城得法。 居然让一向自负智勇的刘知俊数战无功。 在听闻东西二路的进展之后,刘知俊羞惭无地,亲自披甲抡剑,登城搏杀,令族子刘思彬持刀在城下,有退缩不进者,皆斩。 符习终于顶不住了,被刘知俊攻入城内。 唐军破城而入,成德军仍顽抗不已,依托巷道,藏于民宅,杀伤不少唐军将士。 刘知俊恼羞成怒,下令屠城。 解开束缚的唐军再无任何顾忌,于城中放火。 乱军无藏身之处,与唐军混战,终究倒在唐军的刀矛之下。 镇州终于被攻陷。 刘知俊斩符习等俘虏五千人,以泄心头之恨。 不过此战也造成了不少百姓的伤亡,镇州城几乎烧成一座废墟。 刘知俊上表请罪。 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分不清谁是军谁是民。 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下的,罚俸半年。 第五百二十章 螳臂当车 潞州对河北河东影响深远。 德宗时二帝四王之乱,李抱真屯兵潞州,挑选士卒精心训练,两年时间昭义步卒便名震天下,大破魏博田悦,策反成德王武俊,联手击败卢龙朱滔。 中晚唐之后,昭义的重要性,越发凸显,西望河东,南压魏博,北制成德。 潞州本身也是军事重镇,被李克用、朱温反复争夺。 高行周大军临城,李继韬拥三万甲士龟缩城中。 其实四镇之中,李继韬是最有实力的,如果他有其父一半的武勇与兵略,就算出城与唐军对垒,也绝不会差到哪去。 但他没有这个魄力。 高行周十日之间灭赵在礼,吓破了他的胆。 曾经在李克用手下赫赫威名的义儿军,在李继韬兄弟的带领下,全都成了缩头乌龟。 不过即使如此,高行周一时也攻不破潞州。 眼见无人来救援,李继韬又腆着脸求饶,说只要到长安做个富家翁就足矣。 能投降最好,高行周直接答应了。 但李继韬戏精附体,觉得高行周的承诺不管用,要皇帝亲自到城下承诺才行。 高行周大怒,一面向魏州汇报,一面加紧猛攻。 李晔收到消息哭笑不得,暗想李嗣昭英雄一世,怎么生了这么个玩意儿。 “李继韬骄狯无赖,必无降心,被高将军逼急了,诈称投降,陛下若去,彼若不降,折损陛下威严。”李巨川道。 “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投降的。”李晔太了解这些人的想法了,就算去了,李继韬一定会附加其他条件。 眼下河北诸镇已被攻陷,就剩下河东一隅。 唐军的重心自然要向河东倾斜。 即便没有李继韬的求饶,李晔的大军也是要西去的。 “朕就断了李继韬的念想。” 计议已定,便下令全军向西。 一路所见,全都是断壁残垣,尸骨累累,民生凋敝,百里无人烟,荒村间兔鼠成群,野狼野狗啃食腐尸,乌鸦成群立在枯树之上,黑黝黝的瞳孔盯着行人。 偶尔见到三两户人家,衣衫褴褛骨瘦嶙峋,黝黑的脸上挤满了愁苦,眼神空洞无神。 种种惨象,如同二十年之前的关中。 比中原、山东差太多了。 好歹朱温崛起的时候,还有敬翔治理地方。 而河北三十年来杀来杀去,就没有安生的时候。 李存勖为了南征,更是涸泽而渔,租庸吏、转运使层层扒皮。 河北十室九空。 李晔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要把大唐恢复成心中想象的样子,还是任重道远。 好在战争要结束了。 风尘仆仆的赶到潞州,李继韬果然反悔了,躲在城内,连面都不露一下,派个使者扭扭捏捏的谈条件。 什么继续统军,什么镇守一方…… 李晔心中冷笑,找死都找到这个份上,也是没谁了。 十万唐军兵临城下,就是来听他说梦话的? 李晔直接下令,三日之内不降,城破之日,全族皆斩! 令将士射箭书入城,开城投降者,封校尉,赏百金,擒杀李继韬者封将军,赏千金! 又把李嗣源搬了出来,在城下叫唤。 还真不信这潞州是铁板一块。 第二天,李继韬的脑袋就被李从珂提了出来。 李嗣源孤身入城安抚,三万义儿军放下兵器,走出潞州城。 这支跟随李克用南征北战的精锐,此时已经不比当年了,跟雄壮的唐军一比,高下立判,精气神远远不如,不少士卒面有菜色,羸弱不堪。 李晔当即以酒肉犒赏之,义儿军欢声大动。 李嗣源父子为安抚军心,一直留在军中。 潞州城内也是一片凋零,河东是军事集团,一切都要为军事服务。 城内百姓只比城外稍好一些。 见了唐军入城,欢声震天。 李晔杀人如麻,但杀的都是牙兵,在民间声望极好,又有忠义堂广为宣传,舆论也就上去了。 潞州很穷,但李继韬不穷,府库中光金银就有五十万两,钱帛无算,粮食六万石,盐七万石。 这点钱财对如今的李晔而言已经没有吸引力。 整个大唐帝国正常运转,每年能从西北商路上获取的利益不知有多少,仅丝绸一项,每年就能进八十万两黄金,这还是西面商路被萨曼、喀喇汗把持,大唐的生产力没有完全恢复的情况下。 于阗这么火急火燎的攻打喀喇汗,实则也是眼红其利益。 其余茶叶、瓷器更是利润滚滚。 李晔将潞州府库的金银分赏全军,钱帛赏赐义儿军,粮、盐赏给城中百姓。 一时间,所有人都欢呼雀跃。 令接下来裁汰义儿军没有受到任何阻力。 三万义儿军,能达到唐军要求的也就八千七百余人。 李晔令薛广衡统之,李从珂为副。 其他人愿去者可去,愿留者入辅军。 潞州解决了,下一个就是沁州! 张从武原是陈州孤儿,行将饿死,丁会收养,带在身边,二十年来悉心培养,令其统领牙兵,其实他不反叛,只要坚持个四五年,李存勖自己就崩了,大唐给他的绝对高于河东。 然而此人狼心狗肺,因忌惮丁会渐渐长大的儿子,为了蝇头小利伙同李存勖残害丁会。 李存勖为了笼络他,把亲妹妹都嫁给他,承诺永为沁州之主。 现在十万大军来了,赵在礼、李继韬授首,符习也被攻灭,张从武惶恐不安,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向李存霸求援,李存霸居然出兵了,令任圜统领一万步骑支援。 如今十万大军陈兵潞州,刘知俊进抵飞狐口,杨师厚攻略代北。 河东已成瓮中之鳖。 唇亡齿寒,张从武是河东最后的屏障。 李存霸出兵之后,还不忘向李晔解释,绝无对抗大唐之心,只为调解。 认不清形势的不止李继韬。 李存霸手上除了河东地区,还有代北、振武。 也不算小了,全都是核心区域。 忍一忍,熬一熬,十几年之后又能跟大唐抡刀子了。 当年朱温攻入河东,围困太原,李克用不也是挺过来了? 李存霸只求河东节度使一职,守住祖宗土地。 河东严格算起来,是李唐的祖宗之地还差不多,沙陀故土在西域金娑山之南蒲类海之东的地区。 被李晔拒绝之后,只能铤而走险协助张从武。 第五百三十六章 平定河东 此时的河东已非当年的河东。 李存勖攻略河北之后,河东的力量便被分散了。 王满渡、胡柳坡两场惨败,河东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已经没有任何资格跟李晔谈条件。 不过这么大的区域,不见见刀子,肯定有人心不甘情不愿。 强扭的瓜不甜。 你不把别人彻底打趴下,别人总觉得你不行,将来还有机会。 肃宗、德宗、宪宗都有机会平定河北,但都留了一个尾巴,没有彻底解决,导致十几年后河朔三镇越闹越凶,成为大唐的痼疾。 李晔是有这个决心的,哪怕真的成为杀人百万的屠夫。 既然李存霸还抱有侥幸心理,李晔只能提着刀子上了。 令高行周过晋州、隰州,攻阴地关。 自己与李嗣源攻沁州。 此时的李晔还没完全对李嗣源放心,所以一直带在身边。 此人在晋军中声望太高,万一被人半推半就的拥立了,搞不好又生波折。 在军事能力上,三个李存霸都比不上一个李嗣源。 而且李嗣源义子众多,分布在河东代北。 李晔的原则就是做最坏的打算,真出事了,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原本以为沁州手到擒来,没想到张从武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跟随丁会南征北战多年,学到了不少东西。 也知道大唐不会放过他,抵抗异常激烈。 城中士卒能活下来的,基本跟他一条心,死战到底。 唐军数次进攻不利。 此时黑云长剑都、亲卫都因为要防备新收编的义儿军、蒲州军,没有投入战场。 神羽军远程打击能力尚可,攻城就力有未逮了。 只有杜晏球的陕州军,数次攻上城墙,被张从武领牙兵推了下来。 沁州军原本就是梁军的一部精锐,在河东四面皆敌,每个人都成了亡命之徒,丁会经营沁州十多年,也一再加高加固,导致唐军攻城不利。 四镇之中,沁州反而成了最难打的。 神羽军的投石都快把城墙盖住了,四面的城楼角楼都被火油烧塌,沁州城仍然没有攻破。 而此时任圜的援军也到了。 不过不是来救援的,而是来投降的。 就在李晔围攻沁州时,河东形势再变。 杨师厚攻破蔚州,击杀李嗣勋,突入代北,兵锋所指,云州、代州、朔州相继投降。 高行周攻破阴地关,汾州不战而降,两部唐军汇集在太原城下。 城内早已空虚,听闻唐军至,乱作一团,士卒逃散。 李存霸就算想守也守不了了,特别是李存审出现在城下,符彦超、符彦卿兄弟二人直接开城。 李存霸只能投降。 河东、代北再次回归大唐怀抱。 振武李存贤被张全义、宋瑶、折嗣伦三军联手攻破,自刎于城中。 整个北地就剩下沁州一城不克。 任何威胁利诱都没用,张从武有七个儿子,分散诸军,军中风吹草动了如指掌。 李晔郁闷无比,李存勖都打趴下了,一个个小小的沁州居然阻挡了二十多天。 张从武连妇人都堆上了,沁州早就成了一座血城。 望着城下的尸体,李晔怒火万丈,亲自在弓箭投石射程内督战。 把李嗣源、李佑都派上去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唐军才攻上城墙。 沁州终于破了,张从武举家焚于刺史府。 牙兵溃军四处逃散,混入百姓之中。 李晔下令紧闭四门,沁州百姓原本就不多,攻城之时,张从武又征调青壮,最后连壮妇都用上了。 唐军驱赶百姓出城,一一甄别,凡是虎口有老茧身体壮硕者,皆捕杀之。 李晔在耆老的指引下,与辛四郎、夏鲁奇等人来到丁会的坟前。 张从武屠丁会满门之后,弃尸体闹事,夜间被百姓收敛,葬于城西南角,连墓碑也不敢立。 李晔长叹一声,与众将士拜祭。 丁会在朱温称帝时归唐,对天下大势影响极其巨大,维护了大唐的颜面,是这个乱世中少有的忠义之士,即便死在战场上,李晔也能接受,却被养了二十年的义子屠了满门。 这个时代的黑暗也在于此了,父子相残、兄弟相杀,自大唐建国以来,就从未断绝。 以后更不会少。 唐末的枭雄们,少有能善终的。 即便如王建能善终,历史上也被李存勖杀了全家。 杨行密就更惨了,全族被徐知诰圈禁。 中土虽然统一了,但危机并没有完全解除。 因为人心永远不会满足。 李晔时常有种如坐针毡如履薄冰的感觉。 也正是这份警醒,令他没有堕落下去耽于享乐。 “把张从武的尸体清理出来,挫骨扬灰,另外在沁州城中建丁王庙,四时供奉,在城外修建大墓,安葬丁将军。” 李晔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停留三五日之后,李晔便在众将的拥护下,北进太原。 太原左拥吕梁山脉,右揽太行山脉,在赵二没有毁灭这座雄城之前,一直是中土北面的堡垒,踞天下之肩背,襟四塞之要冲! 不仅是防御,也是前进草原,挟制河北的基地,北可收雁门骑兵,南收昭义步卒,囤积粮草,以为进取之资。 赵家收不回燕云十六州,原因就是在于太原的没落,河东的没落。 李晔有时候挺佩服赵二的逻辑的,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 所以他的子孙就成了金人的奴隶和***。 李存霸等一干朱邪家的子嗣们跪在城门左右。 李晔骑白马而入,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这座要塞能免于战火,李晔颇为高兴,直接升符彦超、符彦卿兄弟二人为下将军。 二人颇有才干,城中一丝不乱,早早贴出安民告示,日夜巡视,收押了所有朱邪家的亲信。 李存审生了这两个儿子,也算此生无憾了。 至于朱邪家,李晔全部迁回长安,升太原为府,下设皇城司、宣教司、都督府等武职部门,完全当成陪都来看待,封李佑为太原留守。 没有诛杀朱邪家,令河东、代北之地都常常松了一口气。 各地大小军头吸取教训,一个条件都没提,向太原汇集。 李晔根据其能力品行任免官职,裁汰地方军队,颁下诏令:大赦天下,所有贼众,既往不咎,各归乡里,减免河北、河东、代北的赋税三年。 丈量田地的官员也从长安赶赴各地。 中土统一了,事情却更多了。 第五百三十七章 划分天下 太宗贞观元年,循天下山川形势、交通便利分为十道,玄宗开元二十一年,进一步分成了临时性的十五个道,置采访使、都督等职。 但大唐周边局势并不稳定,有些道形同虚设。 有些地区在反复争夺当中。 有些道划分区域太大,如陇右道,东接秦州,西逾流沙,南连蜀及吐蕃,北界朔漠。 这些道前期只是一个监察区的概念,中期,没有这么多土地拿出来均田,府兵制瓦解,地方遂自征兵税,形成了藩镇和节度使。 在玄宗朝前中期,节度使制度是适应当时形势的,一经推出,横扫周边强敌,收复大片失地。 当中央朝廷足够强大时,藩镇节度使就是帝国的忠犬。 而一旦中央衰弱,藩镇就成了噬主的饿狼。 丛林法则适用所有场合。 如何既不削弱地方的防御力量,又不至地方力量坐大挑战中枢,就是李晔现在要思考的问题。 “朕欲划分天下为三十一道,京畿、河南、山东、河东、河北、辽西、辽东、辽北、熊津、漠南、漠北、荆襄、湖南、淮南、江西、浙东、福建、黔中、东川、西川、云南、广东、广西、广南、河陇、陇南、河湟、吐蕃、天南、天北、河中!” 李晔摊开土地,这是他十几天的成果。 但想法却酝酿了五六年。 站在身旁的李佑一脸崇拜。 大致跟后世的省差不多,边界犬牙交错,例如取消的山南西道,把汉中、朔方、陕虢、蒲州都划给了京畿,增强京畿实力。 把剑阁、合州等要塞之地划给东川。 还有黄河也成犬牙之势,大河之北的卫州、澶州划给河南,博州、棣州划给山东,同时淮南向前延伸,徐泗被纳入辖内。 江西、浙东同样也是犬牙交错的状态。 形胜之地全部不在地缘范围之内,防止地方堵在关隘就能割据地方。 太原、幽州、升州(南京)、广州、汴梁五城升为都,朝廷直辖,长安为京。 除此之外,李晔还将陕州、凉州、西州、龟兹、夔州、合州、梧州、钦州、寿州、魏州、营州、丰州升为军镇,用于屯军。 地方州县只有少量军队,用于缉盗、防御等事宜。 各都、府都有一定数量的厢军用于防御。 改辅军为厢军。 杨师厚、李巨川、高行周、李嗣源、李存审、徐温、李佑等人望着偌大的地图目瞪口呆。 其中辽西、辽东、辽北、漠北、福建、熊津、天南、天北、河中八道还不在大唐的手中。 天南即为天山以南,河中非黄河的河中,而是药杀水、乌浒水之间的连同七河流域在内的广大区域,现在为喀喇汗、萨曼的腹心之地。 地图有些歪歪扭扭,但已经足以表明李晔心中的疆域。 中土在地图上的比例就没那么大了。 这其实也是大唐全盛时期的地图。 虽然有些地区因为地缘、气候等原因相继放弃了。 能不能打下来,以后再说,但目标要立下来。 也许一代人两代人,就完成了。 人若是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分别?国家也是。 开疆拓土,向外膨胀,才能避免内卷。 当然,现在还不完善,只是拿出来参考,给他们过过目,具体细节还有待完善。 每个王朝都是第一代最生猛,三四代之后就不行了,内部各种问题凸显,社会矛盾加深,朝堂上层忙于党争和勾心斗角。 作为一个后世人,李晔深知很多问题不能留给下一代。 “陛下真乃天降圣人!”李巨川热乎乎的送上一个马屁,见龙颜大悦,话锋一转,“然国中刚刚一统,恐力有未逮。” 李晔笑道:“朕没说现在就打契丹、打萨曼,而是一步一步走,三年实现一个计划。” 作为一个领路者,李晔早已隐隐约约有了宏伟蓝图。 “第一个三年计划,休养生息,鼓励生育、开垦,恢复河北、河东!至于其后的计划,由枢密院与政事堂共同制定,朕审核,一旦通过,即为国策,必须矢志不渝的推行下去,阳奉阴违*****退,有能力者进。” “阿保机大败而归,辽东正虚弱之时,末将统本部人马,就可平定契丹!”杨师厚拱手道。 “杨将军劳苦功高,杀鸡焉用牛刀,契丹交给末将。”高行周不甘人后。 李嗣源也睁大眼睛。 其实以他的身份是没资格参加这种会议的,李晔特意让他跟李存审参与。 也算是示恩。 李晔笑了笑,现在就是想打也没那个力气了。 此番大战,从陕州一路打到汴梁,又推进河北,三十万大军两路进发,后方早已扛不住了。 而且新得的河北地区还要赈济,流民遍地,残军遍地。 马上就是寒冬了,辽东那块冷的吓人,对后勤的压力更大,隋炀帝与太宗无功而返,皆是因为气候。 “阿保机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将士们久征于外,必想念父母妻儿,暂且休养力气,来年为朕一举扫平契丹!” “末将遵令!”众人都跪了下去。 一个整合的中土,这个时代还有谁能媲敌? 议事之后,李晔又在太原停留了两日,便下令回长安了。 过了阴地关,进入河中地区,只见一片繁荣景象,绛州、兴唐府、同州、华州,阡陌纵横,村落如星。 没有战争,加上一个还算上进的朝廷,这片土地重新焕发了生机。 进入关中,人口就明显稠密起来。 沿途路过的州县,百姓纷纷驻足观望,见到李晔的牙旗,纷纷跪在雪地里朝拜。 也有耆老牵猪羊犒劳王师,李晔一概回赠金银。 关中推行了这么多年繁衍人口的政策,效果还是挺显着的,孩童在田野间疯跑,少年、青年望着威武的唐军眼睛发亮,摇头晃脑的书生背负行囊,准备入京参加明年的春闱。 牛羊在村落间随处可见。 就连百姓的衣着也比以前厚实多了。 跟河东、河北简直是天壤之别。 百姓就是这么淳朴,谁对他们好,他们是知道的。 李晔觉得自大唐之后,就少有真正的皇帝,大多是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为了一家一姓之权力,断送整个民族、国家的未来。 真正能称为皇帝者,也就寥寥数人而已。 把百姓当人的就更少了。 大汉大唐能旷古烁今,是少数能把百姓士卒当人的时代。 民间充满旺盛生机,奇人众多。 诗词歌赋,也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 当然,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完美的朝代,大汉大唐都有自身的问题,但它们的创立和灭亡都是轰轰烈烈的。 第五百三十八章 分封文武 “王审知难道真以为武夷山就能挡住大唐?”回到长安后,李晔一直在等福建的消息。 连喀喇汗、萨曼、于阗都派遣使者入京,近在咫尺的福建却没有任何动静。 此举不仅令李晔恼怒,就连一向不主张动武的政事堂也看不下去了。 按说王审知应该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大唐这么多年,也没亏待过任何一个主动投诚的人。 封王封爵,还与皇室公主联姻。 子孙若是成器,也能再次出任地方。 钱镠的几个儿子在浙东为知州,政绩突出,还提拔到长安。 “今年以来,甘棠港水军战船频频出海。”赵义存道。 “水军出海?”难怪皇城司打探不到消息,原来是在海上。 水军正是大唐最薄弱的一块儿,海面上发生什么事,朝廷完全两眼一抹黑。 事实上,在这个时代,海运已经相当发达。 广州通海夷道,由广州或福建泉州启航,经过海南岛、门毒国、古笪国、龙牙门、罗越等穿过南洋到达印度洋的狮子国、南天竺、婆罗门国,再到大食国、末罗国、三兰国。 海盗事业也相当发达。 肃宗乾元元年,广州上报朝廷,称大食、波斯围州城,刺史韦利见逾城走,二国兵掠仓库,焚庐舍,浮海而去。 乾符六年,黄巢入广州,杀胡商十二万。 有唐一代,就有新罗婢、南洋奴被海盗卖入大唐。 “能查到王审知出海干什么吗?”虽然明知道结果,李晔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赵义存道:“有海民称东海曾有海战。” 皇城司人员大多是关中子弟,不擅水,更不擅海,能查到的估计也就这么多了。 如今天下皆平,福建肯定不是方外之地。 福建的将吏也多有跟大唐暗中联系的。 除了海面上,福建诸州朝廷了如指掌。 “令顾全武水军入温州,盯住福建水军。”李晔下令道。 顾全武的水军组建也有两年了,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妞妞。 “再派使者入福建,探一探王审知的意思!” 刚发下两道旨意,李巨川就来了。 今天算是个大日子。 天下平定,也该到了封赏诸臣的时候。 李晔与李巨川、张承业商议了三天,才把有功人员罗列出来。 杨师厚封了左武卫大将军,颖国公。 李神福右武卫大将军,寿国公。 李筠左骁卫大将军,邓国公。 高行周右骁卫大将军,妫国公。 刘知俊左威卫大将军,许国公。 周云翼右威卫大将军,商国公。 朱瑾左翊卫大将军,兖国公。 李承嗣右翊卫大将军,蔚国公。 冯行袭左千牛卫大将军,金国公。 辛四郎右千牛卫大将军,鄂国公。 其余韩逊、杜晏球、霍彦威、韩彦钊、徐温、阿史那真延、李嗣源、李存审、夏鲁奇、米志诚、顾全武等三十余人皆为上将军,封郡公。 魏五郎、黄全素等一百多人为中将军。 下将军更不是不计其数。 李晔在香积寺登台拜将,上将军以上皆有画像悬于天心阁,大将军雕三丈石像立朱雀街之左。 授勋之日,饶是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也不禁热泪盈眶。 大部分将领都是从底层杀上来了。 他们的军功也实实在在。 李晔一一抚慰。 虽然不能门荫百世,诸代递减,但李晔给他们的荣誉却是实实在在的,后代若真有本事,自会建功立业,若无本事,再大的家业也守不住。 除了将领,有功将士的封赏也颇为优厚。 亲赐绯色圆领袍、精制刀剑、鱼符、健马。 足足弄了两天,李晔的脸都笑僵了,手抬麻了,才把三千多名有大功的将士一一封赏完毕。 活着的人封赏了,战死的有功者也封为国士,子孙优先入武营,按月可到府库领取钱粮。 但凡是战死的士卒,都会有抚恤。 兵司会逐一登记,查访。 将士们的封赏完了,还有文臣。 这些人南征北战,后方压力巨大,文臣同样功劳显着,有了韩信,没有萧何也不行啊。 早在太宗时期便有文学院学士,景龙二年,置弘文馆大学士,天宝二年,增置崇贤馆大学士,就连朱梁也弄出一个金銮殿大学士。 李晔依照前朝,又结合后世,立八位学士。 封李巨川华盖殿大学士,虢国公。 张承业武英殿大学士,鄜国公。 韩偓文渊阁大学士,赵崇凝东阁大学士,皆为郡公。 追封杜让能、刘崇望为太极殿、中极殿大学士,郡公。 六人也雕石像立朱雀街之右。 李巨川、赵崇凝当场哭得老泪纵横,即便沉稳的张承业、韩偓也是泪光闪闪。 人臣当到这个份上,也算光宗耀祖了,名垂青史也是肯定的。 而文人对荣誉的渴望绝不弱于武将。 一番封赏,也算让文武们人人满意。 李晔更是有意无意提到武将最高封赏是王将,文臣死后可配享太庙。 现场的气氛更加热烈。 大唐封王的将领不是没有,郭子仪、李晟、李光弼、李抱真、韦皋,无一不对大唐有再造社稷之功。 人有了追求才不会堕落。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四十多岁的李晔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刘备六十一才建国。 这几年节制女色,注意锻炼,身体还行。 封赏大典之后,李晔领众文武拜祭了忠魂碑,香积寺的和尚举行了盛大的水陆道场。 长安百姓也纷纷前来观看。 关中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 之后,按照惯例,将士轮番休沐,能放假的都放假了。 李晔把所有政事都交给政事堂,自己结结实实睡了两天两夜,才感觉回过神来。 期间裴贞一一直阴魂不散。 李晔心中一叹,新的斗争又要开始了。 不过现在中土一统,是时候确立太子了。 李晔旋即下令李祤、李祎、李禔、李佑四人回京。 有资格有能力登太子之位的也就这四人。 其余李禊、李禋二子彻底沦为公子哥,在长安风花雪月吟诗作赋,李祯、李祁、李福等人年纪太小。 此令一出,朝堂上立即暗流涌动。 谁都知道这个时候召皇子回朝的意义。 第五百三十九章 大唐战略 “当年六司因国家凋敝而裁撤,今天下一统,臣以为应该复起旧制。”赵崇凝建议道。 赵崇凝的建议得到了一致认可。 李晔也就顺水推舟,同意恢复六部,不过三省的职能已经由政事堂、枢密院代替,没必要恢复了。 如今大唐百废待兴,的确需要六部各尽其能。 六部从隋朝设立之后,一直沿用至后世,还是有其合理性的。 不过都、镇概念的提出,引来众多争议。 很多长安籍官员觉得汴梁作为逆梁都城,最多也就是个府,不应该成为都,而大唐正统的东都在洛阳。 其实此事李晔考虑过,洛阳屡经战火,人口被唐军劫掠,后梁军反攻,屠杀一次。 再后来晋军打过来,又屠杀过一次。 唐军攻打洛阳,投石、火油,几乎又把洛阳洗了一遍。 早已不是当年的东都,城池宫阙尽毁,人口凋零,想复其旧观,投入太大,等同于再造一个洛阳,李晔拿不出这个钱来。 而汴梁被朱梁经营多年,里应外合被攻破,城池宅邸都没有遭受破坏,中原地区的人口也被保留下来。 以汴梁为都,还可辐射山东、魏博、淮南、淮西等地,地缘比洛阳高了不少。 同样,太原、幽州、升州、广州,都是经过地缘、政治、经历、军事等一系列的考虑,据此一城,便可辐射周边广大区域。 现在也只是把治政地位提上来,真正的建设,还要等以后。 最后在张承业的建议下,李晔把洛阳升为府,朝廷直辖。 讨论最多的还是辽东、天山南北、吐蕃、漠北、河中四地,文臣们认为,自庞勋之乱以来,中土大乱将近五十年,人口大幅度下降,应该刀兵入库,马放南山。 赵崇凝最为激进,“辽东野蛮剽悍,吐蕃山高民稀,漠北风沙苦寒,天山异域远隔,河中鞭长莫及,此五地得之不足以养民,耗费国力,劳民伤财,穷兵黩武,隋炀帝殷鉴不远。” 他的意见就是士大夫们的意见。 认同者颇多。 当年的大唐也是两代人几十年的努力才平定这些地方,仅一个辽东,就耗费隋唐三代帝王之力。 赵崇凝直接把李晔比作隋炀帝,令李晔一阵恼火,但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问题在于,现在是丛林时代,你强大了不打别人,别人强大了会不打你? 阿保机动不动侵入河北。 当年的吐蕃南诏也是如此,虚弱时,就低头舔舐伤口,强大了,或者大唐虚弱了,毫不犹豫入侵。 当然,赵崇凝的考虑并非全都出于公心。 而是现在将军们在民间、朝堂的地位全面超过文人,他们如此提议,也是为了限制军人的权力进一步扩大。 毕竟唐末武人们的骚操作,让每一个人都毛骨悚然。 李晔坚定道:“朕意图重振大唐,辽东、漠北、西域,皆是大唐故土,西域来往商路每年几百万两金银,朕岂可坐视他人得之?契丹、漠北皆是中原之大患,今我强彼弱,我不伐他,难道要等他们强大攻我?至于耗费国力,诸公大可放心,朕非是穷兵黩武之人,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大秦灭六国,远交近攻! 大隋破突厥,分化离间! 像隋炀帝那样霸王硬上弓,只能说是蛮干了。 也难怪别人高句丽不肯就范。 大唐横扫八荒,靠的伐谋伐交伐势。 哪一次出兵不是一堆小兄弟们屁股后面跟着? 夫战者,非利不动,非得不用,合于利而进,不合于利而止! 战争并非是越打越穷,蒙古不就越打越有钱吗? 后世常说谋北方大国为战争民族,李晔觉得战争民族算个屁,充其量不过暴兵暴装备而已,中华民族才是真正的战略民族,五千年来,少有不打仗的时日。 李晔懒得跟他们废话。 如今大唐的将士跟当年的武人已经有了本质的区别。 新生代的将领,都经过忠义堂的熏陶,宣教使对其做过评估,还有皇城司暗中监控。 武人根本没有作乱的土壤。 张从武能成事,靠的只是本部百余牙兵与外敌勾结。 这么多年,唐军没有一起动乱发生,已经说明制度的合理性。 而且在李晔可以提高将士们的社会地位之后,反而能对他们形成道德约束力。 爱惜羽毛不是文人的专利。 谁也不愿被人当成丘八下三滥不是? 还是那条原则,文人治政,武人治军,有矛盾可以来天心阁求同存异。 但是国策不容商讨。 必须执行下去,赵崇凝的清流士大夫团体不能代表整个大唐的利益。 也轮不到他们说了算。 “此乃国策,就算朕不能实现,两代、三代、四代也必须实行!”李晔差点就要说这是宪、法了。 其实过了葱岭,全是水土肥沃的牧场、耕地,河中、七河流域,在此后千年里不知滋生了多少国家。 传统文人到底还是差一些眼界。 好在武营出身的新文人们在李晔的培养下,眼光开阔了不少,不再局限于中土的一亩三分地。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也许现在的大唐无法有效统治这些区域,但也不能让这些地方成长出大唐的敌人。 军略之事,李晔不再讨论,只是拿出来打个招呼。 接下来就是全国的政事,最主要的问题还是人口。 没有人口就没有发展潜力。 盛唐天宝年间人口达到峰值,八千多万,此后一系列的战乱,人口锐减,经过唐末武人们以及黄巢的骚操作,大量人口被杀被吃被饿死,到现在跌入低谷。 朝廷鼓励生育,关中、河陇、荆襄人口有了长足发展,初略统计一千三百万。 全国人口除福建外,估计有两千七百多万。 也就后世一个超级都市的人口。 发展潜力巨大。 鼓励生育就是现在最重要的国策之一,也是地方官员政绩的侧重点。 李晔与众阁臣在天心阁提出目标,政事堂、枢密院解决问题。 汉初无为而治固然很好,李晔觉得那是行政效率不高导致的,经过了一千三百年的发展,文官系统已经足够发达,能够解决问题。 第五百四十章 半夜敲门 河北一统,大唐的刀子就要向外了。 山东、河南、河东的力量就要逐步向幽州聚集。 朔方、河陇、河湟、关中的力量向西州输送。 封杨师厚为幽州都督,李承嗣为都督,负责在幽州厉兵秣马、训练士卒,为进取辽东作准备。 又采取自愿原则,征召远赴西州的将士,无论厢军还是中央六军,愿去者正兵待遇加倍,辅军直接提为正兵,家眷随从,还为其分配耕田与牧场。 这时代的西域条件有些艰苦,但绝不贫穷,大规模移民不现实,李晔只能希望从军中调配人口。 诏令一经贴出,正兵有些看不上,但厢军却非常热情。 眼看天下承平,转正的机会越来越少,去西域说不定还能弄到些机会。 这些年随着胡商的到来,西域的奇闻异事也渐渐进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量真金白银华丽珠宝的流入,让关中人也开了眼界。 对西域也升起向往之情。 忠义堂恰到好处的宣扬,闯西域成了关中汉子们的口头禅。 而一些高瞻远瞩的文武将吏早已看出西域的机遇,视其为机遇。 天下的刀兵虽然熄灭了,但人心中的刀兵与建功立业的渴望并没有停息。 特别是李晔大封群臣,连军中士卒也亲自封赏,更刺激到了底层的将士们。 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岂会少了开拓进取之人? 而且西域早已有了刘鄩打前站,建设了十几年。 一支三万将士十二万家眷的大部队在长安汇集。 李晔原本以为有个万把人就不错了,没想到将士们的热情这么高。 不禁大喜,只要利益足够,中土人还是愿意出门的。 后世不遍地都是唐人街? 历来都是朝廷管的太死了,民间缺乏活力,特别是明清两代,为了避免动乱,把人口死死限制在土地上。 除了将士,还有青壮,以及大量的民间商人随行。 枢密院早在沿途为他们设置了落脚点,吃喝全都由朝廷承担。 这些年的商贸,朝廷府库还是有不少积蓄的,钱花出去,流通开来,才能刺激经济。 玄宗年间,地方就出现了柜坊,是最早的银行模型,专营钱币和贵重物品存放、借贷等业务,比西方早了几百年。 柜坊出现,镖局也就出现了。 李晔想在西域点燃华夏文明火种,人口是基石。 乱世淘汰了老弱病残,整个大唐人口呈年轻化,有大量人口红利。 年轻一多,国家的气象就不一样了,敢打敢拼,没有什么地方不敢去,没有什么人不敢惹。 后世总是宣扬草原对中土的进犯,其实翻开历史,大部分时候都是中土种田的汉子把草原牧民杀的鸡飞狗跳。 只有中土虚弱,四分五裂,草原和辽东那伙人才有机会。 换句话说,如果草原能种庄稼,恐怕早就没什么匈奴、突厥、蒙古了。 当然,这些只是李晔的个人想法。 接下来几年就要靠刘鄩发挥了,此次封了十位大将军,不代表以后就没有大将军。 成都。 遂王李祎从昆州一路风尘仆仆。 崔源照领成都官员出城迎接。 没有战火威胁的成都,两三年间便迅速恢复了生机,天府之国再现昔日盛景,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李祎忍不住轻轻吟哦,一路所见所闻,不得不佩服崔源照的治理能力。 云南的发展,也离不开成都的支持。 李祎跟崔源照的私交也不错,曾向崔源照征求过治理云南的建议。 崔源照言云南瘴气多由树木太盛的缘故,因伐木取地,并将云南的木材沿川滇水系送入蜀中。 李祎当即组织青壮伐木,果然瘴气消减了许多,山味林珍,所获极多,木材也换来蜀中的各种商品。 两地相辅相成,互相依赖。 “臣崔源照拜见遂王殿下。”崔源照目前也是李晔最重视的二代文人之一。 “崔府台免礼。” 两人互相打量,虽是初次见面,但彼此眼神间已经是旧识了。 崔源照又介绍了一应成都官吏,其中有不少长安旧员。 李祎彬彬有礼,没有丝毫亲王的架子。 一番客套寒暄,李祎一行人被引入城内。 比起前几年的颓废模样,现在的成都车水马龙,市井巷陌人来人往,穿绸缎者不少,各种店铺也是当街林立。 崔源照虽出身世家,却极擅长经营。 成都给李祎最大的印象就是百业发达,商贾极多。 两人神交已久,也就免了许多官面上的东西。 待众人离去,崔源照寻个亲近之地与李祎细谈。 “殿下此番回京,臣先道一声恭喜。”崔源照眼睛闪着精光,一句废话都没有。 李祎苦笑道:“光时莫要忘了,除了我,还有其他三位,此行未必是福,长安龙潭虎穴,未必有昆州安宁。” 崔源照笑道:“龙潭虎穴才是真龙栖身之地,以臣观之,棣王远离中枢,这么多年没有功绩,七皇子母族势大,素来为陛下忌惮,八皇子根基薄弱,虽镇太原,实力微薄,殿下有平靖爨氏、扫平安南之功,陛下当然不会视而不见。” 李祎一怔,没想到崔源照比他还热心。 其实不止是崔源照,立储牵动了不少人的心思。 处心积虑的人不少。 见李祎沉默,似乎不愿在此事上多说,崔源照拱手道:“天下事,全在陛下心中,我等也无需多虑。” 这句话说出口,令李祎轻松不少,脸上的表情也缓和多了,“光时所言甚是,为人臣子,自有父皇决断。” 之后又聊了一些成都旧事,两人才散去。 崔源照身为西川布政使,政务极多,辞别李祎便又忙碌去了。 成都知府韦见诚负责李祎的起居。 为李祎一行人安排宿处。 成都自有蜀王府,不过李祎向来低调,路过青羊宫,听见两三声钟磬声,觉得满耳祥和,见宫中仙风袅袅,便主动要求宿在青羊宫。 青羊宫是有名的道观,香火鼎盛,人来人往,李祎反而觉得安心。 韦见诚顺其所请,安排一行人住在青羊宫。 一路奔波,沾床便睡。 随行侍卫也困倦的不行,摇摇晃晃,眼皮都睁不开。 在他们最疲倦的时候,青羊宫的黑暗中,一道婀娜的人影在黑暗中时隐时现。 “什么人!”侍卫是何等人?从战场的腥风血雨下来,警觉性极高,睡觉时都睁着眼。 “奴……奴奉崔府尊之令,特来伺候殿下。”女人惊慌的声音带着几分酥软,只听声音,便令这些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士们心中一荡。 灯火之下,女人低着头。 “抬起头来。”皇城司虞侯独孤敬达警惕的目光扫遍她全身,有没有藏利器,他一眼可知。 女人抬起来头。 众侍卫全都呆住了。 这是怎样一个女人? 国色天香,如花中娇蕊一般。 侍卫们呼吸加重。 饶是独孤敬达经过严苛的训练,在面前女人的风韵下,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达官贵人之间互赠姬妾是常有的事,大唐风气开放,即便在唐末,男宠都不少。 “未得殿下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你且去。”独孤敬达尽忠职守。 女人闻言,居然嘤嘤哭泣起来。 在深沉的夜里,哭声穿透力极强。 “何人喧哗?”李祎终于被吵醒。 “殿下,有……” 李祎走出屋外,见到女人的容颜身段,忍不住也怔住了。 每个时代,总有那么一两个女人,令男人无法拒绝。 第五百四十一章 争与不争 “你不是崔源照派来的,崔源照也不会派你来。”李祎惺忪的睡眼逐渐清明。 “殿、殿下……”女人惊讶,侍卫们更惊讶。 “深夜寒凉,娘子请回。”李祎下了逐客令。 女人忽然跪在地上,急切道:“奴若回,恐不得生。” 一个被拒绝的女人,在主人那里也就没多少存在的价值了。 “请殿下饶小女子贱命。”女人额头磕在泥地上,沾染了些污秽,却更凸显她我见犹怜的气质。 侍卫们的眼神也落在李祎脸上,目光中带着佩服,以及请求。 他们的心早已被地上的女人牵动,不知不觉站在她那边。 李祎眼中也出现了一丝柔软。 “是韦见诚让你来的?” 女人又呆了呆,这位年轻皇子着实出乎她意料了,“请殿下饶小女子一命,小女子终生做牛做马报答殿下。” 李祎苦笑,“行了,本王知道了,独孤敬达你们挤挤,让出一间厢房给她。” “属下遵令。”独孤敬达一脸佩服。 李祎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一夜无事,天色刚明,李祎早已收拾好行装,一开门,没想到女人比他更早。 成都的清晨,不管白天黑夜,都透着几分温润之意。 女人站在一株梅花前,梅枝上有含苞待放的蓓蕾,但她的人比蓓蕾更加娇艳。 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飘散到李祎身边。 清晨男人身体总是要敏感一些。 “你又来作甚?”李祎皱起了眉头。 “殿下去哪,奴就去哪,殿下若不要奴了,今日就自刎于此。”女人昂起脸,娇若花蕊的脸全是决绝神色。 “也就是说,你一直要纠缠本王?”李祎伸了个懒腰。 侍卫们被惊醒,幸灾乐祸的看着。 青羊宫早起的道人们,也时不时瞟一眼。 “小女子只有一条活路。” “那么好吧,你跟着吧。” 十几匹快马出成都,女人居然也能骑马,而且还有一股特有的英气,令侍卫们大开眼界。 李祎骑在最前,独孤敬达紧随其后,让出半个马头,低声道:“此女怕是有些来历,眼下多事之秋,不如属下解决这个麻烦!” 独孤敬达眼神闪着寒光。 李祎抖了抖缰绳,“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她能无声无息出现在我们面前,绝不会简单,我很好奇她是谁派来的。” “还能有谁?”独孤敬达道。 李祎失笑道:“你错了,河东夫人虽然势大,但在陛下身边,反而不敢动作,裴家水涨船高,却也被推到众人之前,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人盯着,有敌人不可怕,看不见的敌人才最可怕。” “殿下是想通过此女引出幕后之人?” “此女天香国色,死于刀兵未免可惜,我的确有怜香惜玉之心。” “殿下太过仁厚了。”独孤敬达低声道。 李祎扬起头,眼中闪着精光,“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独孤敬达呆了呆。 王者气度,令人心折。 与此同时,崤函道上,七皇子李禔一行人也在赶路。 “殿下此番回京,必有大喜。”高季兴两眼放着光。 当了几年营田使,李禔身上并没有沾上多少地气,一身华袍,金冠玉带,连座下白马身上都披满了绸缎,跑动的时候,矫若游龙,贵气逼人。 “此事自有父皇母后作主。” “虽是如此,殿下也需争一争。” “哦?”李禔看了一眼高季兴,没想到这个武夫跟韦昭度说的差不多。 至今他耳边还回荡着韦昭度的话:“天下虽承平,但殿下不可懈怠,夺嫡之凶险比争天下更甚,杀人不见血。” “陛下起于刀兵之间,向来不喜世家大族,殿下若不能展现足够的能力,只怕将来之事还很难说。”高季兴小心翼翼的看着李禔。 其实如今大唐,论人望和实力,根本无能跟这位七皇子竞争。 大唐崛起,裴家也是世家中第一个崛起的。 朝堂上下,长安内外,皆有人脉,而河东将领裴约的投降,补齐了七皇子最后的一块短板。 地方、军中、朝堂,都有裴家的人。 而其他三位皇子,根本无力与其争锋。 若是大唐别的时代,储君的人选没有任何争议。 然而现在,却不好说,高季兴不仅是一名战功卓着的将领,更具有卓越的政治眼光,当今皇帝,岂会受世家制衡? “请将军教我!”李禔在马上谦和的拱手。 高季兴一脸的受宠若惊,连忙还礼,“殿下折杀小人了,殿下首先是大唐皇子,陛下之子,然后才是裴家外甥,若是本末倒置,只恐陛下生厌,依赖裴家没有错,但不能为裴家所制!” “将军教训的是,但本王该如何做?” 高季兴稍稍沉思之后道:“裴氏家大业大,出几个不肖子弟应该不难,今天下底定,陛下大兴文治,殿下可检举一二裴氏子弟,即可争取人望,又可向陛下表明立场。” “好,本王回京就与母后商议此事。”李禔兴奋道。 “呃……”高季兴一时语塞,感觉废了这么多口水,没有丝毫作用,心中不由得苦笑起来。 一行人穿过崤函道,过了陕虢,入了潼关,到达华州地界,正好遇见从同州而来的李佑一行。 李佑一身盔甲,带着十几名河东骁骑,风尘仆仆。 李禔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斥候,直接无视了。 也怪李佑的装扮实在没有皇子气度,跟个普通士卒一样,脸上黝黑而粗糙,四肢强壮,身躯挺拔。 李禔没认出李佑,但他的一身行头,别人想认不出来也难。 “七兄、七兄!”李佑奔到眼前,高季兴等人都手按刀柄了,李禔才认出来了。 “这不是八郎吗?” 李佑一个爽朗的笑容。 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前后脚出生,又同时入了武营,感情自然亲厚一些。 裴贞一对何皇后一直不对付,但对被冷落的李渐荣没什么芥蒂,反而时常接济,因此二人更加亲昵。 即使是现在,李禔也不认为李佑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李佑没有任何争的资本。 不过李佑身边的朱友谦看到高季兴,眼神一亮。 两人在马上相互拱手,眼神却锐利如刀。 第五百四十二章 各尽其用 “王审知领大舰三百七十二艘,大小十一战,破倭奴水军,夺大小岛屿二十五座。”薛广衡读着福州来的战报。 李晔一脸郁闷,王审知这么牛了吗? 这些年大唐强势崛起,福建不敢对内扩张,转而对面,海门口的流求纳入手中。 东吴时代,将军卫温、诸葛直率领万余名官兵“浮海求夷洲及澶州“。 隋炀帝三次派人入夷洲访察异俗,慰抚当地。 此后有大量福建百姓流入澎湖以及流求,躲避战乱,到了大唐,海贸发达,流求早已成为海上的中转站,有大量汉民渔猎耕种。 王审知积极发展海贸,自然不可避免的与海上力量碰撞。 如果王审知的力量拓展到海上,想收服或者剿灭他们,就不那么容易了。 海军是大唐短板。 此时的大唐还是陆权帝国,虽然有李神福、顾全武的海军,但力量相对弱小,想跟王审知碰,肯定力有未逮。 碰赢了还好说,碰输了,弄不好王审知的海上帝国瞬间就抖擞起来了。 海上击败大唐,战争红利就会滚滚而来。 怪不得天下都降了,他王审知不降,不愧为唐末武人。 “臣以为福建还是怀柔为上,王审知并未有不敬之举。”李巨川道。 王审知的两个儿子都来长安游学了,历年的供奉一分不少,逐年增加,现在跟他撕破脸皮肯定不明智。 李晔揉了揉额头,“不仅是怀柔,还要合作共赢!派出武营精干子弟,入福建军中,学习其海战之术,另外,浙东、江淮的丝绸也走福建甘棠巷,加深经济联系,江西的粮食可以低价卖入福建,加深其对中土的依赖,多鼓励民间商贾入福建做生意。” 李晔不是传统帝王,也没有什么唯我独尊的执念。 王审知是中土的英华,李晔很想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天下之事,也不全要用刀子解决。 打仗是要死人了,这些年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与其大家拔刀内卷,还不如刀子朝外,大唐完全可以跟在王审知的后面,一步一步壮大海军以及海洋贸易。 而且海洋比陆地大太多了,巨大的利益,大唐也吃不下。 一个合格的小弟,倒是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只要王审知不扯旗造反,都是可以商量的。 就算王审知有这个心思,如今的大唐还会怕他? 李巨川讶然道:“陛下,此举恐怕会鼓励沿海枭民争附海外。” 李晔笑道:“若真是如此,朕不胜欣慰。” 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 李晔对大唐百姓的期待也是如此,宁愿百姓在外为狼,也不愿束缚在中土为羔羊。 当然,这话心里想着就行,不能说出口。 作为一个传统文人,李巨川无法理解李晔的想法,呆了呆,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陛下可封赏王审知子嗣,令其在中土为官。” 既然现在收不了王审知,完全可以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子嗣。 “可以,此事就交给你来办。”什么事只要想通了,心情也就舒畅了。 刚没高兴两下,赵义存急匆匆的进殿,“陛下,吐蕃急报,张行瑾、陆论藏攻破逻些城,山南之地尽归其手,陆论藏大兴佛门,广招信徒,张行瑾趁机扩军。” 天下统一了,但烦心事不少。 不是李晔不愿进攻高原,而是冯行袭、杨崇本多次来报,将士只要过了兴海,就会出现头晕乏力等症状。 一个强壮的将士,上了高原,仿佛病夫一般。 李晔心知这是高原反应。 高原的另一大难题是物资难以送上去。 大唐骑兵可以横扫漠北辽东西域,但骑兵在高原上却难以施展。 尽管这些年冯行袭和杨崇本招募吐蕃籍士卒,但无法对兴海形成绝对优势。 按照功劳,杨崇本还只是一个上将军、县公,想要封大将军,只能在吐蕃上下功夫了。 吐蕃一盘散沙,如今的高原已经没有抵挡张行瑾、陆论藏的力量了。 李晔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不过,现在的吐蕃不比当年,大乱了六十多年,内卷比中土还要残酷。 中原有藩镇,它们也有,中原有黄巢之乱,它们同样有更浩大的两场农奴起义。 连逻些城的王子们都被赶跑了。 他们杀伐的惨烈程度比中土更甚。 当年的河谷早已成为荒无人烟的冰谷,而吐蕃崛起的关键区域,青海、河陇、松维都在大唐手中,因归化策的影响,高原人口向河陇滑落。 陆论藏想重振吐蕃根本不可能。 “传令冯行袭、杨崇本,必须攻破兴海!以兴海训练士卒。”也不是人人都有高原反应,这时代人的身体素质很强,只要营养跟上去,上天下水无所不能。 李晔记得以前看野史的时候,吐蕃大相禄东赞为报复乌海惨败,集结藏军十万,被苏定方八千骑兵击破。 苏定方趁势攻入逻些,一把火烧了布宫。 此事还被记入吐蕃史书之中。 也许是因为初唐的猛人太多,灭的国太多,被忽略不计了。 “既然陆论藏大兴佛门,陛下可令中土高僧入吐蕃,宣扬佛法,软其心志,宣大唐威德!”李巨川的小眼睛又亮了起来。 李晔心中一动,这么多年君臣,李巨川一开口,李晔就知道他的意思。 经过宣宗、懿宗两代的大力扶植,中土的佛门势力也不小。 唐末遍地都是诗僧、高僧、游僧。 陆论藏一个假和尚,弄些歪、理、学、说,玩得过华夏文明滋养出来的高僧? 还是那句话,什么人都有用,关键看用在什么地方。 李晔记得好像一百年后,有个天竺僧人上了高原,宣扬佛法,重振佛门,一度令喇嘛们政治地位比城主还高,甚至一度影响到草原漠北。 既然外人能做,为什么不自己作? 从内部瓦解比外部强攻有效率多了,而且佛门的统治效率影响力比皇帝还大。 此举还不动声色的解决了中土僧人增多的问题。 一举两得。 李巨川还真是个人才,一把年纪了,肚子里的坏水越来越多。 李晔点头笑道:“召天下高僧于大慈恩寺开个……开个无遮会。” 挠挠头,也不知道佛门有个什么会,干脆顺口来得了。 大唐养了佛门三百年,也该他们出出力,做点正事了。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些和尚们一直都在走政、治、路、线,李晔现在给他们这个机会,就看他们自己能不能把握住了。 第五百四十三章 大唐皇子(一) 佛门的发展离不开经济基础。 越是有钱的地方,越是能玩出花样。 道士深山老林搭几间茅房就行了,佛门不行,毕竟佛像也是要贴金铸铜的。 自南北朝至隋唐,佛门经过短暂的打压,但整体上处于蓬勃发展期。 三武一宗灭佛,历史即便走入五代十国,天下皆苦,佛门香火依旧鼎盛,所以才有周世宗柴荣的灭佛之举。 吐蕃朗达玛灭佛,也导致大量密宗僧人逃亡河陇、西域、关中避难。 这个时代随处可见诗僧、游僧。 李晔并没有采取激烈措施抑制佛门,而是纳入大唐的管理体系,控制僧人的数量,提高僧人的质量。 在他浅薄的认知当中,只知道有禅宗、净土宗。 事实上,此时的佛门百花齐放。 性、相、台、贤、禅、净、律、密皆有。 密宗祖庭大兴善寺就在靖善坊内,由隋文帝始建。 开元年间天竺僧人善无畏、金刚智、不空先后驻锡大兴善寺,翻译经典,设坛传密,再经一行、惠果传承弘扬,逐渐形成唐密。 深刻影响新罗、百济、倭国、南洋诸国。 当然,吐蕃密宗因为吸收了本土苯教,与唐密肯定是有区别的。 但现在中土佛门昌盛,吐蕃一片空白,陆论藏这种半吊子也能凭借佛法大行其事,没道理中土的高僧们没有落脚之地。 李晔发下召天下高僧入长安的消息之后,令佛门一阵激动,以为是皇帝要崇佛了。 赵崇凝等清流极力劝阻,言佛门虚耗国力,致使百姓困苦,李唐的前几位皇帝一生信奉佛门,也没见多活几岁,懿宗迎奉佛骨,南诏攻唐,裘甫起事,庞勋叛乱。 清流虽然有自己的私心,但还算有些底线,其中也不乏正直之人,他们针砭时弊,也能看到一些李晔看不到的地方。 对于皇帝而言,清流太过壮大不是好事,但没有这群人,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李晔详细向赵崇凝解释此举的意义,才安抚住清流诸人。 李晔所行之事是千年大计,彻底解决吐蕃问题。 大唐本可以到达一个更高的高度,却被吐蕃得天独厚的地缘优势牵制住了。 现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行瑾、陆论藏何尝不是大唐孕育出来的分支势力? 诏令传下去,僧人未到,张行瑾、陆论藏的使者却来了,名为求封,实则向大唐炫耀。 “……臣今握有高原半壁,百万之民,甲士十万,不负陛下昔日教诲,陛下若赐臣粮铁,臣愿永为大唐藩属……” 使者洋洋散散的念完,朝堂上立即激烈争论起来。 有人觉得张行瑾主动臣服了,免了一场刀兵也不错,毕竟高原难打。 大唐新定,该低调的时候就要低调。 当年高祖、太宗不也渭水之盟向突厥低头了吗? “张行瑾求粮铁,意在扩张,他日必为祸乱。”周云翼争辩道。 驸马加大将军、国公,说话当然跟从前不一样。 李晔也是佩服张行瑾脸皮厚,讨饭都这么理直气壮。 这也说明他的政治水平提高了不少,此番遣使入朝,堪称高明之举,看透大唐暂时无力进攻高原,先来嘚瑟一下,若是真能讨到粮铁或者册封,就能获得正统性。 毕竟就算松赞干布也接受过大唐的册封。 论恐热还以云丹未获得大唐册封,不配为赞普,兴兵二十万征讨。 张行瑾与陆论藏其实都是外来户,现在最缺的也是正统性。 “粮铁没有,册封可以考虑。”李晔一锤定音。 朝堂上的争论应声而止。 “封陆论藏为大唐吐蕃道都督、兴海郡公,陆论藏为奉唐法师、归命候。” 张行瑾会恶心自己,自己难道不会恶心他吗? 就看他们有没有胆量要这册封。 李晔不介意在他们身上彻底打上大唐的烙印,高原之上,可不止他们一家,其他势力会有什么反应? 亲唐还是反唐? 玩手段,张行瑾还是太嫩了。 李晔现在觉得这使者来的太及时了。 朝堂上再无反对声音,一片歌功颂德的马屁声。 不过,真正的册封要等入吐蕃的高僧们选出来,高僧们也可乘此机会名正言顺的进入高原。 陆论藏以佛门起家,短短几年便声势浩大,这是他的优势,同样也是他的弱点。 他若动了这些和尚,也就动摇了自己的根基。 一个多月后,关中春暖花开,四方僧人涌入长安。 令僧人失望的是,李晔并没有驾临大慈恩,只令宗室长者与喜好佛法的裴贞一到场。 又令张承业、李巨川、赵崇凝等旁观。 李晔很有自知之明,于佛法一窍不通,去了也尴尬,而且皇帝在场,辩法也就变了味。 还不如召见皇子们。 李祤、李禊、李禋、李祎、李禔、李佑、李柷站成一列。 李祤、李佑有明显的武夫气质,雄壮挺拔。 李祎温润如水,这么多年的历练,已经看不出深浅。 李禔丰神俊朗,贵气逼人,不过眉眼间却隐藏着一抹柔弱。 然而再柔弱也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骨血。 其他几个可以忽略不计了,中人之资,纨绔之性。 “这几年你们辛苦了。” “儿臣不辛苦。” “如今中土平靖,你们说说下一步该当如何?”李晔随口问道。 “西域!” “契丹!” 李祤、李佑同时出口,又互看了一眼彼此。 李晔笑道:“说说看。” 李佑后退一步,让长兄李祤先说。 “萨图克击退于阗,声望大涨,有萨曼人支持,去年已经翻过天山,向七河流域渗透,于拔罕那击败阿斯兰汗大军,吸收天山之北牧民三万帐,实力大增,意图攻克八剌沙衮!” 天山南北的动静,刘鄩已经详细汇报过了,包括萨图克的承诺。 鉴于当时的形势,于阗已经被击败,唐军也没有攻灭萨图克的实力,毕竟西州距离疏勒两千三百多里,有些鞭长莫及,只能虚与委蛇。 萨图克抓住时机,翻过天山,不仅击败了阿斯兰汗,还击败了仁美的回鹘军。 军威大盛。 不过萨曼人比大唐更着急,他们的本意是在天山之南养一条狗,冲大唐和于阗龇牙咧嘴。 现在这条狗已经变成了饿狼,而且还会长成猛虎,这就令萨曼人不适应了。 喀喇汗会不会进攻西州以后再说。 但近在咫尺的七河流域、河中地区掌握在萨曼手中。 萨曼与喀喇汗是有血仇的,都城怛罗斯还在敌人手中。 萨图克更是亲眼目睹过国破家亡,族人被萨曼人的弯刀屠戮。 刘鄩建议挑拨萨曼与喀喇汗之间的关系,令其反目。 李晔记得历史上喀喇汗在萨图克手中崛起之后,立即就给萨曼来了个两肋插刀,并最终灭亡了萨曼帝国。 李祤的进言带有非常强烈的个人情绪,或许跟他的个人经历有关。 李晔安抚了他的情绪,示意李佑。 李佑拱手道:“北地之患首在契丹,阿保机南征北战,虽大败于杨大将军之手,但契丹其他七部实力大损,耶律一家独大,辽东仍有唐民三十万,阿保机雄心勃勃,我若不征,十年之内,必成大患,且征伐辽东,未必要大唐出重兵,可会合室韦、达怛、黠戛斯、渤海国、摩震国五路夹击之,若胜,契丹灭国,若不胜,可消磨草原实力,父皇可趁机掌控漠北。” “你们觉得如何?”李晔忍不住心中升起一股自豪感。 这家伙从小就胆气不一样,现在见识更是超出常人。 李祤只是说出了萨图克的威胁,但并未提出办法。 李佑把前前后后都想通透了。 高下立判。 李祎温和笑了笑。 李禔却像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弟弟一样,满脸不可思议。 每个人都在成长,李晔没指望每一个皇子都雄才大略,那样也是一场灾难,李佑的成长令人刮目相看。 第五百四十四章 大唐皇子(二) 李佑的策略有很大的成功几率。 达怛、黠戛斯唯大唐马首是瞻,室韦与契丹有仇,渤海国跟契丹是地缘竞争对手,摩震……一直想把手伸入辽东,号称要恢复高句丽。 不过这个国家跟后世一样奇葩,动不动就改头换面,现在又改为泰封。 自视极高,跟大唐的交往不多,连国号都没得到半岛上其他两国的承认。 没有大唐的册封,这个国家就不合法。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 其实摩震战五渣的实力,估计也不够阿保机塞牙缝,有它没它都影响不了大局。 “儿臣觉得八弟之谋甚合形势,阿保机处心积虑,我若远征天山南北,其必大肆扩张,天山是锦上添花,辽东却是心腹之患。”没人说话,李祎站出来道。 李禊、李禋跟着点头称是。 “禔儿,你觉得呢?”李晔目光灼灼的看着李禔。 “儿、儿臣觉得现在天下新定,百废待兴,百姓刚刚脱离战火,宜静不宜动,河北、山东、中原、河东四地民生疾苦,望父皇怜之。”能说出这番话,也算他动过脑子。 在场的皇子们心中都清楚,这是一场科举,是李晔的考验。 李禔的回答算是勉强过关。 “五郎,你还没说自己的见解。”李晔道。 “父皇恕罪,儿臣浅薄,并无见解。”李祎神情温和。 李晔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这么难得的机会,没想到他居然退让了。 “父皇,儿臣有事起奏。”他不说,李禔抢着说。 “说吧。”李晔和颜悦色道。 “丹州知州裴庭贪赃枉法,侵夺民田,邓州知州裴宽私建豪宅,广蓄奴仆,奢侈无度,请陛下惩治。”李禔跪在地上。 “哦?还有这等事?”李晔若有所思的盯着李禔。 诸皇子也窃窃私语。 这可是大义灭亲啊。 而且恰到好处的迎合了皇帝要打压世家的心思。 “七郎大公无私!”李禊直接拍起来马屁。 天下越是承平,这些皇子也看得越开,知道自己没什么机会,也就不争了。 裴庭、裴宽虽然没有没有裴贽重要,但也是裴家这两年的后起之秀,七年前中了进士,又到河陇等地历练了一番,现在回到中土,立刻成为大州的知州。 私建豪宅、奢侈可以被原谅,但侵夺民田、蓄奴就犯了李晔的忌讳。 裴家为了李禔当真是大手笔。 若没有裴贞一与裴家的支持,李禔敢把这两人检举出来? 李晔脸上的笑意渐渐黯淡。 殿中气氛也渐渐凝重起来。 李晔演了一辈子的戏,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来演。 当然,这也是裴氏的立场,表示裴家坚定与大唐站在一起。 按道理,李晔是应该高兴的,毕竟裴家有断腕的勇气。 但这其中的功利性太强了。 传出去,能为李禔赢得不小名声。 文人们不是最喜欢这一套吗? 李晔心中叹息一声。 李禔的最大问题不是背靠裴氏,懂得借力也是一种智慧,而是他在不知不觉间,成为裴氏或者世家的代言人。 他忘了自己首先是李唐的皇子,然后才是裴家的外甥。 大唐才是他最大的依靠。 如今看来,李禔连李祤都比不上,至少李祤有自己的见解,知道谁是敌人。 他这么急功近利,太着痕迹了。 当然,也可能是背后的势力等不及了,才出此下策。 李晔将心中千百道念头压了下去,脸上恢复笑意,“禔儿公心国事,朕甚是欣慰,今日封你为嘉王,以表朕嘉许之意。” 李禔呆了呆,眼中透出失望神色,“儿臣谢父皇。” “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从明日起,政事堂、枢密院议事你们可以旁听,不愿去也行,各随其便。” “儿臣告退。” 诸皇子退下,殿中只剩李晔一人。 从几人的表现看,李祤最多也就一位将军王,李佑倒是令人刮目相看,表现最为亮眼,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的势力太过单薄,影响力还不如李祤,未来能不能站稳还是两说。 这次的表现难免会为其树敌。 还有李祎,几年不见,心思似乎比以往更为深沉。 有张承业支持,有云南作基本盘,在西川、黔中、广南有一定声望,关键在军中也有影响力。 合适的太子人选就在两人之中。 不过眼下他们的实力都不足以压倒裴氏,所以也不能抬出来。 李晔虽然能立太子,但能不能坐稳,还是要靠他们自己。 凭自己的能力压倒裴氏,是李晔对他们的考验。 因为他们以后的敌人,很可能比裴氏更为强大。 新的敌人永远层出不穷。 大唐需要的是雄主、明君。 李晔也希望后继者能站在自己的肩膀上走的更远。 当然,裴氏所谓的势力在李晔面前,也就一句话的事情,只不过李晔一直顾念着裴贞一,没必要弄得这么难看。 李晔始终记得当年最困难的时候,是裴家的大力支持,让大唐缓了一口气。 历史上,裴贞一更是为李晔而死。 可惜李禔性格软弱,如果他的性格跟李佑或者李祎对换一下,就没有这么多问题了,大唐可以顺利转接。 然而天下并没有这么多完美的事。 “传薛广衡!”李晔朝殿外喊道。 过不多时薛广衡进殿,“拜见陛下。” “今日起,你免去军中职务,重归皇城司,招募人手,暗中保护五郎与八郎。” 薛广衡想也不想的拱手,“末将领命。” 李晔走下软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朕的儿子就托付给你了,不要让外人知晓此事。” “末将必誓死护卫两位殿下。”薛广衡也知其中深意。 无遮大会开了整整一天一夜。 从张承业、李巨川、赵崇凝的复述来看,当真是天花乱坠。 选定之人多达七十二人。 八十多岁的贯休赫然在列,密宗的人去了一半,其中不少蕃僧,还有几名天竺僧人,一口长安官话说的贼溜。 和尚们的治政嗅觉向来灵敏。 张承业只是简单提了一下李晔的意思。 他们心中便已了然,密宗曾在高原大行其道,其中就有很多吐蕃僧人,对“收复故土”有极高的热情。 传教更是很多高僧的毕生所求。 “诸位都是得道高僧,吐蕃百姓困苦,朕愿以佛法渡之,诸位大师入高原,不止宣扬佛法,亦为宣扬大唐教化,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若有所成,朕赐封僧王,享万世之香火!” 李晔一席话彻底点燃僧人们的热情。 佛门教义,本来就在度化众生。 李晔给他们指明一条康庄大道,还不一个个往前扑? 瓦解张行瑾与陆论藏,就看这些大师们的手段了。 为了以防万一,李晔还是留了一手,把愿意入高原的僧人分成两批,一批跟随使者直入逻些,一批走民间路线,从松维、青海、云南三地入藏。 每一名僧人都有度牒,上面有政事堂的印章。 李晔还给他们分发了金银、健马。 也不能让别人白出力啊。 真正的高僧还是有不少的,拒绝了李晔的金银,只身向西南而去。 贯休年纪实在太大了,李晔没让他去,留在长安恩养。 第五百四十五章 四方形势 战火消弭之后,关东的生产力便爆发出来。 淮南、江西、浙东、荆襄、山东成了大唐产粮重地,老天爷这两年也给面子,风调雨顺,农社、皇庄组织开垦,粮食产量比去年翻了一倍。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此言不虚。 唐末的各种矛盾都得到缓解,土地被释放出来,大量一贫如洗的百姓分得土地。 如果劳动力富足,还可继续开垦。 新开垦的土地免赋一年,在官府开具田契之后,就成为自己的财产。 而原本属于兵头的土地,全部被收入皇庄之中。 退役或者伤残的将士,可在皇庄、农社中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尽管被清流们说成是与民争利,李晔也坚定的推行皇庄制,这是大唐的基本盘,即便不收税,也能保证唐军的口粮。 张承业建议恢复运河,重建义仓体系。 自秦汉以来,便有国家粮仓,隋唐更是注重仓储,瓦岗寨能崛起便是占领了大隋的黎阳仓,然后招兵买马。 目前而言,整个京畿地区人口四百万上下,只要不出现持续性旱灾,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还有南阳平原、兴唐府、汉中三地的支持,每年还能存下十万石粮食。 当然,仅仅是目前,长安是大唐帝都,每年都在吸纳各地人口。 不算兴唐府、陕虢、唐邓、朔方,李晔预计关中人口承受的极限差不多是五百万左右,超过这个数字就要出现各种矛盾。 靠淮南、江南输血,也不是长久之计,一旦中原、荆襄发生动乱,关中就会出现饥荒。 李晔觉得差不多考虑营建燕京了。 历史的发展总是充满必然,自唐以后,中土王朝东移不是没有道理的。 关东的发展超过了关中,若大唐自封于关中,那就真是跟天下大势过不去了。 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不过长安作为帝京的存在,仍有重大意义。 关中不可弃,河陇不可弃,西域更不可弃。 “修粮仓就不必了,劳民伤财,大河南北的粮食向幽州囤积,长江南北的粮食向长安、洛阳输送。”粮食丰足,人口自然就增长了。 这么多年的鼓励生育,蜀中、荆襄、关中三地最先迎来人口爆发。 大量十几岁的少年、青年成长起来。 只要在官府登记,便可减免一成的田税,领一头猪仔或者羔羊,这令很多人家都愿意生养。 在古代没有娇生惯养,长到五六岁就是家中的劳力。 河陇畜牧业的发达,令中土也享受到好处,每年有耕牛和驽马通过农社输送到中土,关中的普通百姓家也能见到马匹,关中百姓买不起耕牛,可以到农社租借。 除了耕牛,铁制的农具也投入使用。 减轻了农人负担。 以前没有耕牛铁犁,一个三口之家能耕种二十亩就是牛人了,有了工具,能耕种五十亩。 李晔解放生产力,也最大程度释放民间活力,百姓可随意经商,除了天赋,地方官府不得随意征收杂税。 苛政猛于虎,苛捐杂税能令无数人家破人亡。 文人们好不容易登上舞台,自然会珍惜自己的前程,除了背景深厚的世家文人,寒门子弟与武营子弟都还算清廉。 皇城司就像一把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利剑。 皇城司与宣教司的触角也延伸到地方,知县、知州们不再是土皇帝。 李禔检举裴庭、裴宽,也算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裴家人都保不住,更何况其他人? 没有战争与苛政,大唐总体上是欣欣向荣的局面。 周边各国都遣使来朝,倭人重新派了遣唐使。 作为后世人,李晔心中始终有过不去的坎。 倭人的来意也并不单纯,告了王审知一状,说王审知伙同海寇,劫掠九洲、四国等地,掳掠人口、金银,罪恶滔天,罄竹难书,要李晔严加惩办,还递交了醍醐天、皇的国书。 言辞倒是恭敬,但恭敬中又能看出些许傲气。 此时的倭国正处于平安时代,吸收了三百年大唐的文明成果,国力得到长足进步。 李晔是天子,小本子自称天、皇,这不是白占便宜吗? 也足见他们的狂妄。 倭人来之前,应该是做足了功课,知道王审知属于地方割据势力,跟大唐有本质矛盾,来个借刀杀人。 倭国使者的到来,也将倭岛纳入李晔眼帘中。 西方能从内卷的循环中脱颖而出,是因为他把目光放到了海洋。 大唐若想从内卷的怪圈中走出来,必须看向海洋。 地缘态势上,倭岛自古至今都是华夏的绊脚石。 倭人向北,可以半岛为根基,图谋辽东。 倭人向南,便是中土最膏谀的腹地。 李晔的大唐陆权也要,海权也要! 也许这代人无法完成,但李晔要把基础打起来。 其实一个国家能走到什么高度,关键在第一二代引路者的眼界与水平。 赵大玉斧一挥,这不是我的,那不是我的,云南、安南全都不要,朔方、河陇也没了。 赵二搞暗斗搞女人,个中翘楚,其他的就算了…… 所以,李晔个人觉得汉武帝算是天纵奇才了。 至于倭人使者,李晔交给李巨川处理。 眼下,李晔关心的唯一问题就是顾全武的海军了。 未来能不能和平解决福建问题,就看他给不给力了。 甚至以后进攻辽东,他这一路水军作用也非常重要。 只要能提升战斗力,朝廷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浙东宣教司的评价是初具其形。 几场剿灭海寇的战斗,打的有声有色。 华夏有近两万里的海岸线,尽管历代王朝都忽视海洋,但沿海百姓却重视,唐末大乱,不少人出海讨生活,海面上飘着的其实大部分是中土人,还有半岛人,以及大食人。 除了顾全武,李神福也在莱州组建海军。 以备征伐辽东之用。 阿保机或许意识到时间的急迫性,开始猛攻渤海国。 这一次再无保留,连汉人也投入攻城之中。 扶余城摇摇欲坠。 大諲撰征发全国青壮,向北方深山老林中的靺鞨求援,也向大唐求救。 渤海国也是靺鞨人建立的国家,跟大唐渊源甚深,高句丽倒了,获益最大者其实就是靺鞨与契丹。 第五百四十六章 机会均等 刚刚结束河北大战才一年不到,黄河之南基本恢复过来。 河东与河北却还是一片残破。 幽州大军的粮食仍要靠黄河之南供应。 国力仍在聚集当中。 现在出兵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中土攻打辽东,最大的问题在气候与后勤。 不同于后世,此时的辽东平原上到处是泥沼,对后勤压力极大,隋炀帝、太宗攻辽东失败,也正在于此,高宗能成功,在于水陆并进。 阿保机也知道大唐的威胁,在辽西走廊上层层防御,辽东草原亦有骑兵。 李晔的原则是要么不打,要打就携雷霆万钧之势,碾碎一切,毕其功于一役! 辽东半岛上不允许出现任何一个国家,契丹不行,摩震不行,渤海国也不行! 好消息是,摩震国主弓裔不是啥好鸟,跟刘守光一样的狂犬病患者、酷刑创造者,自称弥勒佛,暴虐无度。 关键他还不鸟大唐。 大唐都重振了,他视而不见,连个使者都派遣。 这样正好,李晔也没啥心理负担,不用找借口。 摩震是这鸟样,百济与新罗也没强哪去,国内刚刚爆发过农民起义,乌烟瘴气,跟大唐一样藩镇豪强林立。 百济与新罗自己也杀来杀去。 这也是李晔觉得为什么现在是个好时代的原因。 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这么多年的渗透与归化,达怛人基本已经落入大唐的囊中,不服从的部落失去大唐的保护,早就被当年的李存勖与阿保机分食。 黠戛斯人向来跟大唐亲善,是大唐在草原上最有力的盟友。 会昌年间,黠戛斯阿热大汗遣使走了三年入长安觐见,武宗大悦,将阿热归入宗正属籍。 宣宗年间,又与大唐合击回鹘。 咸通年间,又有三次来朝觐见。 阿热是黠戛斯的王姓,历代可汗都称阿热。 他们对大唐的认同度高的离谱,固执的认为自己是陇西李氏出身,李陵后裔,跟李唐家一个祖宗。 动不动就来走亲戚。 大唐重新崛起,黠戛斯比自己崛起还高兴,送来名马貂裘,再次请求册封。 李晔自然随其所请,封新任阿热为英明诚信可汗,赐以金册、印玺。 在李晔的有意笼络下,与黠戛斯的关系越来越火热。 草原部族之中,黠戛斯人最大的问题是人口不足,所以在捅死了回鹘汗国之后,并没有整合草原的能力,导致回鹘四分五裂。 一部与契丹融合,令契丹崛起。 一部被大唐吞并。 一部进入西域,分化为甘州回鹘、西州回鹘、喀喇汗。 来来去去,恩怨情仇,也就这么回事。 由此也可见漠北的重要性。 如今草原上,室韦已经被契丹打趴下,吞入肚中。 达怛被大唐实际控制。 只要联合了黠戛斯,就相当于整合了草原。 而草原与中土的博弈点在漠南。 中土占漠南,草原逃不出手掌心。 草原占领漠南就会形成草原帝国。 大唐君臣深通此理,修建三受降城,牢牢掌控漠南,熬死了后突厥,压制回鹘汗国。 如今这三受降城全在大唐手中,也就不怕黠戛斯翻脸不认人。 丰州与中受降城的骑兵可以直接刺入漠北王庭。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把人家扶起来,就要有把人踩下去的实力。 这样才能让友谊的小船掌握在自己手中。 “令李佑、冯道出使黠戛斯,商议结盟、合攻契丹之事。”长安是政治漩涡,李佑呆长了,也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如让他在外面。 “黠戛斯远在绝域,八殿下……”张承业迟疑道。 李晔能理解他的疑虑,但五路攻辽东之策是他最先提出来的,理应由他主持,“不是还有冯道吗?” “臣糊涂。”张承业赶忙赔罪。 李晔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他说这句话,或许有其他意思,只是不方便说出口,“令李祎为水军寻访使,替朕督促莱州、福州水军。” 攻打契丹可以延后,但各种准备要提前。 如果黠戛斯真的可以信任,未来还有很大的合作空间,大唐可以扫平漠北,然而终究无法彻底占领,更无法维持长久统治。 李晔现在是大唐皇帝,但天可汗的称号还没有拿到。 跟张承业聊了一会儿细节,裴贞一的女官就在殿外等待了。 李晔一阵头疼,自从封了李禔嘉王之后,裴贞一不乐意了。 不过对于她来说,只要太子没定下来,机会就永远存在。 作为一个皇子,李禔的表现中规中矩。 但若是作为太子,能力就有些不足了。 总不能李晔丧心病狂,学洪武大帝吧? 另外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李禔太过依赖裴氏,李晔没从他身上看到任何主见。 这天下是李唐的,而不是裴氏的。 外戚势力过于庞大,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张公觉得诸皇子中,何人可以承续大统?”李晔直接把话题抛了出来。 虽然知道他的想法,不过李晔仍想听他说出来。 殿中静悄悄的,只有李晔与张承业。 “臣惶恐。”张承业直接跪下,头伏在地上。 “你我君臣二十余载,此间没有外人,你可畅所欲言。” 张承业抬起头,目光诚恳,“陛下以二十年扫平天下,国家有中兴之象,殊为不易,今天下虽定,诸制度仍在实行当中,人心有观望之意,臣以为,立储当选贤任能,不以出身而论,如今天下,非有能力者不能定之、续之。” “何人有贤能?” 张承业拱手道:“臣以为五殿下、八殿下贤能!” “哦?”李晔原以为他只会关照李祎,没想到也提到了李佑。 这也说明张承业没有任何私心。 李晔跟他谈,而不是跟李巨川谈,看中的就是他的公心。 如果是李巨川,肯定又是花花肠子绕啊绕的。 其实在李晔看来,李祎更适合当皇帝,心思深,手段也有,如一把藏于鞘中的宝剑。 李佑恰恰相反,锋芒毕露,如阳光般炽烈。 身为人父,李晔自然希望李佑能继承大统。 但身为皇帝,李晔更希望有能力的人带领这个国家向前走。 “此番征辽东,能建大功者为太子!”李晔下定了决心。 “陛下圣明!” 两人最缺的就是军功,以及在军中的影响力。 有了这层功勋,裴氏也不是什么问题了。 机会是均等的,剩下的就靠他们自己。 第五百四十七章 狐狸尾巴 云南已经逐步走上正规,有王师范在交趾盯着,政绩卓越的韩延徽、宋齐丘二人就被召回了长安。 出任河东道权布政使与河北道权布政使,提为从三品。 如此年轻便成为地方大员,自然召来诸多争议。 在李晔没统一天下之前,能读书的肯定不是普通人家,韩延徽、宋齐丘算是寒门,不是平民,跟武营子弟不同,都有一定的家世背景,但不属于清流世家的圈子。 因此他们的拔擢让清流眼红了。 认为他们的年纪轻轻就出任地方大员,难以服众。 晚唐以来,朝廷控制的地方,官员的姓氏来来去去就那几家,裴、韦、李、杜、王,朝中也是如此,没有家世与根基,无法立足。 倒不是说这些世家出身的人没有才能,只是比例很低,更专心于争权。 未尝民间疾苦,又怎能治理地方? 被检举出来的裴庭、裴宽,很能代表世家,若是前两朝,这点事情根本不算什么,他们忠心大唐,但也忠心于自己的利益。 李晔这么提拔韩延徽、宋齐丘,已经是公然挑战世家的利益了。 各种捕风捉影的奏章飞入政事堂,又送到李晔面前。 李晔看都没看,直接扔到一边。 这算什么,以后还会有更大刀阔斧的改变。 河北、河东需要实干的人才,韩延徽、宋齐丘在云南已经证明了他们的能力。 李晔当初也承诺过,官员的提拔优先边地、苦寒地区。 中土都开发上千年了,只要地方官不倒行逆施、瞎折腾,肯定是蒸蒸日上。 大唐不是以前的大唐,而这些世家的思维仍旧停留在以前。 李晔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当年收复河陇时,鼓励世家子弟远赴边地,应者寥寥,都争着留在关中,留在长安。 还是寒门子弟与宣教使们争先恐后。 出力气的时候都不动,吃肉就都上来了? 而且在李晔看来,如今的世家子弟,除了崔源照等屈指可数的几人,基本都是纨绔子弟或者平庸之辈,在质量上已经落后于寒门与武营。 道理很简单,不愁吃不愁喝,谁还下力气读书? 读出来也未必有现在快活。 而寒门文人、武营子弟有强烈改变命运的渴望,又是从底层上来,见识过民间疾苦,知道百姓的痛点,所以他们能做的更好。 当然,寒门与武营也不是万能的,也出了不少贪赃之徒。 但这是人性问题,而不是制度问题。 李晔一再提高将吏们的俸禄、荣誉,虽不是宋朝那般高薪,但体面的生活绝对绰绰有余。 正在与枢密参军、参事商议进攻辽东的时候,薛广衡匆匆赶来,在李晔耳边低声道:“查到花蕊夫人动向!” 李晔心中一动,这个女人果然没死,每次这个女人露面,总要出些幺蛾子。 这女人阴魂不散,一直盯着老李家,图谋绝对不小。 不过薛广衡有些犹犹豫豫的。 李晔心知其中必有更大隐情,挥手让其他人退下。 殿中只有两人,薛广衡才面色古怪道:“花蕊夫人就在遂王府中。” 李晔眉头一皱,这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就太大了。 难道李祎是幕后黑手? “能查到什么时候进入遂王府的?跟遂王有什么联系?” “属下也是暗中保护遂王的过程中,忽然发现的,不过遂王似乎并不知道花蕊的真实身份,只当成普通侍女,名唤娇娥,属下已经派人密查。” 李晔这才心头一松,如果李祎跟花蕊有联系,害死李裕与皇后,李晔就不能容他了。 “你做的很好,不要打草惊蛇,但一定要保护好五郎。” 薛广衡的能力要强于赵义存。 目前李祎还在京中。 “属下遵命。” 这女人宛如一条毒蛇,出现在李祎面前。 如今诸皇子中,李禔声望最高,但李祎声望也不差,能力更是得到朝堂的赞许,已经是李禔事实上的竞争对手。 这么想来,花蕊的意图就非常明显了。 无非是投资或者搞垮李祎。 前者是个人行为,后者就牵涉一个利益集团了。 不怕她不搞事,就怕她不出手,狐狸尾巴漏出来了,揭开谜底也就不远了。 皇子们可以光明正大的争,但要在李晔设定的范围之内,不能动摇国本。 李晔对大唐有强大掌控力,皇城司宣教司是左膀右臂,军中将佐也都是亲自提拔的。 他们想走歪路肯定行不通。 朱温的教训还是比较深刻的。 李晔年富力强,也没糊涂。 “去后宫。”花蕊的出现围绕着夺嫡之争,裴家究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李晔觉得应该跟探一探裴贞一的底了。 这几年裴贞一风光无限,虽没有进封皇后,却已经是实际上的六宫之主。 前些年又诞下十四皇子,极得李晔恩宠,后宫无人可比。 “陛下今日怎么得空来见臣妾?”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肤白貌美,气质更加雍容。 “朕就不能来看看爱妃?”被她妩媚的双眸注视,李晔顿时就有些心虚。 毕竟这么多年了,也没封个皇后,而李禔也被否定了。 裴贞一哀怨道:“陛下早就没把我母子放在心上了。” “谁说的?朕这不是刚给禔儿封王了吗?” 裴贞一抛了一个白眼,不说话了。 李晔干笑两声,不能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朕想让禔儿回镇汴梁,爱妃意下如何?” “后宫不得干政,陛下不是早有训诫吗?”裴贞一声音里透着慵懒。 “这不是政事,是咱们儿子的前程。” 裴贞一听出李晔的言外之意,“陛下是否又在外面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女人的直觉敏锐的可怕。 李晔笑道:“哪有什么风言风语?爱妃不要多心。” 岂料裴贞一“唰”的一声跪在李晔面前,“坊间传言是臣妾害死了废太子与皇后姐姐,臣妾蒙受不白之冤,陛下若怀疑臣妾,可直言。” 李晔此来只想探探口风,没想到裴贞一这么激动。 看来踢李禔出局的事刺激到她。 李晔轻轻扶起她,“朕没有怀疑你,禔儿也是朕的骨肉,朕又怎会亏待他?” “可是陛下……”裴贞一泪眼婆娑。 “有些事情,朕自有打算,不会亏待你母子。” 李晔一阵头疼,有时候女人比战场上的敌人还难对付。 第五百四十八章 裴贞一一哭,李晔没心思再问了。 李晔废黜太子之后,何皇后身体就一直不好,裴贞一也许觊觎皇后与太子之位,但绝不会这么丧心病狂。 长安是个大漩涡,后宫与朝廷就是漩涡中的漩涡。 一举一动都牵涉国家。 这两年为了避嫌,裴贞一已经很少跟裴氏联系,安心待在后宫。 李晔封李禔为嘉王,裴贞一如何不知其中深意? 放弃李禔,但没有放弃裴贞一。 人一旦过了不惑之年,就会更在意亲情。 “征辽之后,朕封你为皇后,儿孙自有儿孙的路要走。”李晔也想通了,该给她的还是要给,不过封后是在封太子之后。 “真的?”裴贞一眼泪都没干,一脸欣喜。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臣妾……臣妾……” 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裴贞一反手抱紧李晔,哭了起来。 明明是来打探口风的,现在弄得像还债来的。 不过这样也好,李晔心中的歉疚就没有了。 大唐风平浪静,草原却动荡不安。 阿保机整合草原的意愿比大唐更为迫切。 数次遣军攻打漠南诸部,意在掠夺人口。 李承嗣、史俨从妫州发动反击,互有胜负,契丹骑兵大多以轻骑为主,一见形势不利,掉头就跑,因此唐军难以找到决战的机会。 契丹在漠南占不到便宜,矛头对向漠北黠戛斯。 黠戛斯在灭亡回鹘汗国之后,征服各部,名义上是漠北之主,但部族之间比原本的契丹八部还要松散。 放着偌大漠北不要,一些部族又回到西北剑水流域。 五十年过去了,黠戛斯部落非但没有壮大起来,反而更加孱弱,不用外敌,自己都到了崩溃的边缘,所以历史上被契丹后来居上。 漠北除了黠戛斯人,还有突厥残部、室韦残部、达怛部落。 契丹人频频得手,掳掠了大量人口与牛羊。 黠戛斯人只能龟缩在可敦城周边。 李佑与冯道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漠北。 期间还与契丹游骑相遇,被唐军杀散。 又引来大股契丹骑兵的追杀。 所幸使团除了冯道,全部是唐军精锐组成,人皆三马。 契丹人追了一阵,也就退了。 当八百唐军提着契丹人头出现在可敦城下时,受到黠戛斯人的热烈欢迎。 可敦城在阴山北麓,天宝年间曾为安北都护府的治所,后为回鹘王城。 草原民风淳朴,认谁是朋友就绝不反悔。 黠戛斯向来亲善大唐,如今唐军到来,到处是欢迎的人群。 黠戛斯人大多赤发、白面、绿瞳,男少女多,男人身躯高大,以环贯耳,女人衣着暴露,肆无忌惮的打量唐军。 令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冯道面红耳赤。 黠戛斯可汗骑白马亲自出城迎接。 “侄儿拜见叔父。”一番客套寒暄之后,李佑聪明的以后辈礼仪拜见黠戛斯可汗莫咄。 莫咄知道李佑身份之后也是大喜。 晚唐之后,大唐萎靡不振,与黠戛斯的联系越来越弱,还是黠戛斯主动找的大唐。 现在皇子出现在草原上,已经说明大唐对黠戛斯的重视。 “殿下不必多礼!”莫咄唐言说的很别扭,还能能听懂,应该有些唐文基础。 随即振臂一呼,周围黠戛斯人皆欢呼起来。 “大唐没有放弃我们!”莫咄异常兴奋,没有丝毫漠北大汗的架子,性格豪放,满头红发随风飘扬。 见到黠戛斯人这个样子,李佑就放心了,虽然一路冯道都在介绍黠戛斯人习性,真正看到他们,才算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敦城名为王城,实则就是一堵矮墙。 在击败回鹘人之后,黠戛斯人一把火烧了这座王城,断壁残垣间,依稀可见曾经作为王都和大唐都护府的辉煌。 还没说几句话,冯道连敕书都没拿出来,东面就响起来刺耳的号角声。 接着一条黑线在东面草原上延伸开。 契丹人歪歪扭扭的牙旗挺立在风中。 人群一阵沸腾。 “可恨的契丹人,他们践踏我们的草场,屠杀我们的老人,掳掠我们的男人女人。”莫咄怒道,又冲着身边人大喊。 无论男人女人都拿起弓箭长矛,翻身上马。 眨眼之间,黠戛斯人就组成一支大军。 难怪当年能击败回鹘人,李佑心中赞叹。 “契丹人可能知道我们进入草原,所以才来进攻。”冯道低声道。 李佑再次跨上战马,拔出横刀,“多说无益。” “殿下不可……”冯道大惊失色。 李佑笑道:“契丹人来的正好!” 很快,契丹骑兵中冲出一骑,来到众人之前大吼大叫:“只要交出唐人,黠戛斯与契丹就是朋友,否则可敦城鸡犬不留!” 话音刚落,人群中冲出一骑,极为迅猛,弯刀一扬,契丹骑兵的人头便已落地。 那名骑兵回转马身,策马弯腰,干净利落的捡起地上人头,高高举起。 黠戛斯人歇斯底里的欢呼起来:“乌尔沁、乌尔沁!” 骑兵在马上摘下头盔,露出一头火红色的头发,挺起胸,目光亦也像烈焰一样看着李佑。 居然是个女子! 强烈的异域风情吸引着李佑的目光。 “咳咳……”冯道在身边小声咳嗽,提醒李佑非礼勿视。 女子骑马在李佑身边来回盘绕,然后举起了弯刀,人群中的呼声达到顶峰。 完全没有把即将到来的大战放在心上。 “乌尔沁不得无礼!”莫咄轻轻呵斥。 乌尔沁冲李佑莞尔一笑,便策马回到人群中。 “这是小女,自幼生长在草原,不识礼数,殿下莫怪。”莫咄赔礼道。 “叔父说笑了,公主英姿飒爽,不愧是草原儿女。” 莫咄哈哈大笑,拔出弯刀:“先击败契丹贼子再说!” 弯刀向前一挥,万骑涌动。 李佑有心展现大唐雄武,也领身边骑兵冲了上去。 此举令周围黠戛斯骑兵刮目相看。 两军还未接触,便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黠戛斯人不可能像唐军那般装备精良,一个个闷哼着倒下。 李佑箭头也中了两箭,在冷锻甲的防御下,也只是皮外伤。 契丹人也倒下一片。 黠戛斯能击灭回鹘汗国,还是有些东西的,一百三十年来,与葛逻禄、吐蕃、回鹘、突厥征战不休。 两军撞在一起,契丹人的优势就体现出来。 盔甲、武器、战马,全都超过黠戛斯骑兵。 黠戛斯带有明显的西域风格,人皆持木盾,以弯刀借战。 正常状况下,黠戛斯必败无疑。 不过李佑的八百骑兵却成了战场上的变数。 这些骑兵都是骁骑军精锐,一半是武贲,人人在战场上打滚出来的,装备精良。 弩机、长枪、横刀,杀得契丹人仰马翻。 李佑身为皇子,亲自冲锋陷阵,更加鼓舞士气。 契丹骑兵虽众,却奈何不得。 唐骑横冲直撞,很快就改变了战场的态势,激起了黠戛斯骑兵的士气。 契丹轻骑并没有死战的决心,没讨到好处,也就挥军东去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喝酒误事 唐军的英勇给黠戛斯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们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敬畏。 契丹人一直是他们的噩梦,每一次进攻,都令黠戛斯人损失巨大,现在却这么容易被击退,八百唐骑阵亡才十几人,轻重伤也才百人。 莫咄的眼神更加热切了,命人安葬唐军,迎众军入城。 “你们若再不来,我们就要回贪漫山了。”莫咄端起酒碗。 城中架起的篝火,新鲜羊肉烤的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黠戛斯少女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丰腴的体态带着独有的魅惑,频频向唐军将士投来魅惑的眼神。 为首的少女正是公主乌尔沁,红发飘散,穿着黠戛斯人独有的服饰,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舞姿狂野,眼神火热。 黠戛斯人常年战争,男少女多的状况比大唐还严重。 在这里,女人既能歌舞,又能杀牛宰羊,一些壮硕的妇人提起弯刀,跨上战马,就是战士。 严酷的生存环境锤炼着每一个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李佑饮了一口酒,“契丹趁大唐内乱而起,今陛下扫平神州,契丹不服,小侄此来正是与叔父商议联合草原诸部,为侧翼进攻辽东。” “原来如此!”莫咄大喜,朝天举起酒碗,“敬大唐!” “敬大唐!”周围能听懂唐言的都跟着满饮一杯。 李佑与众唐军一起痛饮。 黠戛斯地处西北大漠苦寒之地,酒吞入嘴中,仿佛一团烈火向下窜。 这令李佑大不习惯,不过为了礼仪,也管不了这么多,刚喝下就满脸通红。 倒是唐军将士,一个个面不改色的吞了下去。 “敬天可汗陛下!”莫咄又举起了碗,嘟噜嘟噜一饮而尽。 “敬天可汗陛下!”可敦城中万人齐声,响彻夜空。 李佑心中顿时涌起无比的自豪,又干了一碗。 两碗酒下肚,李佑眼神就有些飘了,他自幼在武营长大,受到严苛的管教,身边又有道德先生,很少放纵自己,也从未这么喝过酒。 酒量都是练出来的。 莫咄像是有意要灌醉李佑一样,再次举起了碗,“敬英勇的八皇子殿下!” 人群就像沸腾了一般,声音比刚才还大。 这酒不能不喝,李佑又是一海碗酒吞下肚,夜风一吹,感觉整个人都在随风飘荡。 “哐当”一声,身旁的冯道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莫咄喝了三海碗,声音都不带颤一下,又举起了碗,“敬大唐将士!” 每一碗酒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么喝下去,别说唐军受不了,黠戛斯人也受不了。 李佑刚开始还强撑着,到后来也不省人事了,迷迷糊糊的被人扶到床上。 也不知扶他的人怎么回事,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飘进心坎,越扶他心中的烈火就越是旺盛。 …… 一觉醒来,头痛欲裂。 刚一翻身,忽然发现身边有一具绵软的身体。 李佑吓得跳了起来,却发现自己没穿衣服,赶紧缩回毛毯之中。 噗嗤一声,床上的女人笑了。 李佑脸色大变,“这、这是怎么回事?” 乌尔沁明媚的双眼从毛毯中漏了出来,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李佑一拍脑门,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唐风气开放,倒也不忌讳什么。 不过身为皇室子弟,还是要受到礼法约束的,再怎么乱来,也不能跟别国的公主睡到一个床上,若是传回长安,清流会怎么看他?皇帝会怎么看他? 前废太子就是因为荒淫而被废黜。 皇室子弟一个个人人自危,在此事上异常小心。 李佑感觉藏了十八年的“贞洁”被人偷走了。 枕边的女人见他慌乱,咯咯笑了起来。 李佑再也管不了那么多,跳了起来,慌忙的穿上衣服落荒而逃。 帐外日上三竿,阳光明媚,清风和煦。 李佑忽然发现很多唐军将士跟自己一样从女人的帐篷中走出。 “书中有记黠戛斯人杂居多淫佚,此言非虚。”冯道面色古怪的盯着李佑。 这眼神弄得李佑老大不自在。 “酒乃乱心之物,以后还是少沾为妙。” 李佑哪还听得进这些东西,满脑子都是怎么跟莫咄交代。 莫名其妙睡了人家的女儿,这事肯定没完。 心中七上八下的时候,莫咄已经带着几个随从来了。 李佑心中一慌,莫不是来拿人的吧? 而此时,乌尔沁穿戴整齐,从身后帐篷中走出。 三人面对面,只有李佑一人心中有鬼,父女二人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目光坦然,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殿下昨夜可曾歇好。” 李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冯道趋前两步道:“多谢可汗,陛下令我等前来,一是拜会可汗,二是联络攻打契丹的时机。” “我正有此意。”莫咄黑瞳中闪着精光。 谈到正事,李佑也就不那么尴尬了。 莫咄在地上比划着,“我黠戛斯分五大部,十三小部,散落剑水、漠北等地,可敦城有一万一千帐,不足以攻打契丹,必须联络青山南北两部。” 李佑道:“合三部之力,能有多少兵力?” “若是十年之前,我能聚集十万铁骑,但这些年草原天灾人祸,契丹、室韦、沙陀各方混战,我的子民大大减少,如今能聚集三万骑就不错了。”莫咄眼神落寞。 十年之前,大唐还在跟逆梁死磕,河东也不在大唐版图之内。 “这里是什么部落?”李佑指着青山之东北。 “蒙兀室韦人,世居望建河,我父祖击灭回鹘之后,回鹘人四散奔逃,大片草原成为无主之地,室韦人纷纷北上,占领大片牧场,他们原本臣服于我,后因契丹西进,兵力强大,又臣服于契丹,不过契丹也没有实力吞并整个草原,蒙兀人各不得罪,因此相安无事。” 冯道解释道:“鲜卑、室韦、契丹、达怛皆出自东胡,达怛部也是室韦种,因其强盛,故漠南诸部皆以达怛为名。” 莫咄道:“正是因为草原诸族混乱,我部虽有三万战士,但能出动的也就万骑,各部需要留守,除非能把三千里之外剑水流域的族人召来。” 黠戛斯的虚弱超出了李佑的预料,看来当初晋军与契丹人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了。 两头饿狼,难怪黠戛斯人挡不住。 一万骑兵东进,恐怕连大鲜卑山都翻不过去。 剑水流域的黠戛斯人更不可能,太远太慢,变数也太大了。 “只能向室韦人借兵!”李佑道。 “大鲜卑山西面的室韦人已经臣服于契丹,恐不会听命。”莫咄道。 “不听命于大唐,便是敌人,无需手软,可攻破其部落,掳其青壮。”李佑来之前,也对草原做过一些功课。 匈奴、柔然、鲜卑、突厥、室韦,此起彼伏,劫掠是草原的传统,数不清的小部落在掳掠中彻底消失。 冯道沉思之后道:“室韦臣服于契丹乃是时事所迫,当年黑车子室韦、西室韦俱受大唐调遣,黑车子室韦与契丹世仇,曾结盟刘仁恭合击契丹,后刘仁恭、刘守光败亡,阿保机与李克用东西夹击,才破其众,然其并未归心,屡有叛乱,臣不才,愿去黑车子室韦说其众来归。” 冯道曾为刘守光掾属,对这段往事最是了解,与黑车子室韦也有来往。 “不可,先生乃大唐国士,陛下亲点之人,岂能以身犯险!”李佑站起身。 “正因是国士,才要以国家为重,前隋与大唐三帝征伐辽东,盖因此地是我心腹之患,阿保机野心勃勃,深有韬略,今若不灭之,后必为国家大患,黑车子室韦扼守鲜卑山之南、燕山之北,为辽东之门户,乃兵家必争之地,臣岂能不去?”年轻的冯道也有满腔的热血。 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 李佑并非优柔寡断之人,沉吟一阵之后,道:“好,若是室韦人对先生不利,他日我必令辽东尸横遍野!” 在这一瞬间,莫咄的气场也被压下来了。 周边诸人,皆慑服于李佑的气度。 乌尔沁眼神迷离。 “蒙兀室韦有两万帐,男女老少皆可为军,控弦之士不下三万。”莫咄道。 蒙兀室韦在一百年后有另外一个名字——蒙古。 这些年黠戛斯一年不如一年,蒙兀室韦却逐渐壮大起来。 契丹人接受其臣服,却也不敢太过得罪,只将矛头对准松散的黠戛斯。 “我亲自去说服蒙兀室韦!”李佑挥手制止了莫咄与冯道劝诫,“他们不尊叔父,难道还敢对大唐不敬?蒙兀既然左右逢源,绝不会鲁莽行事!” 三百年来,大唐名震六合八荒。 强如突厥、薛延陀都倒下了。 现在的蒙兀充其量也不过是草原上一个稍大的部落而已。 第五百五十章 江南烟雨 “五殿下带着花蕊出京了。”薛广衡禀报道。 “查出她跟其他人联系没有?”李晔派他出去公干,他却带上女人,心中多少有些失望。 又想起李佑在草原上风吹日晒,多少有些心疼亲生儿子。 不过转头一想,带出去也好,既能知道李祎的心思,也能知道花蕊狐狸尾巴下究竟藏着什么。 “没有,花蕊自入王府之后,从不外出,竭尽所能靠近五殿下。” 莫非她真的看中李祎? 那么这是不是代表其背后的势力也向李祎靠拢? 毕竟李晔在这个时候封李禔为王,很多人已经嗅到了气息。 这女人按说快到三十了,居然还有这么大的魅力。 难道真的是寡妇有魅力加成?要不然当年曹操为何独好此道? 李祎早已成家,儿子都有两个了,正妃是关中小户人家出身。 以他的心性,按说也不会太沉迷女色。 李晔思索一阵之后,薛广衡又道:“张行瑾接受册封,对外以大唐吐蕃道都督自称,对内以人间王自居,陆论藏对册封拒不受命,还囚禁了诸位高僧。” “哦?”这倒非常有意思,李晔原本是想恶心一下两人,没想到让两人产生了裂隙。 站在张行瑾的角度,受大唐册封也不亏,还能借重大唐的声望,对山南诸势力形成影响。 自收复河陇、松维、云南之后,大唐对高原形成三面战略包围之势。 归化策的推行,令大唐在普通吐蕃人心中也有了一席之地。 政治上,更是碾压吐蕃。 边境的城邦开始以大唐臣属自居。 唐蕃百年战争,建立了仇恨,也令两个民族开始审视彼此。 无论吐蕃承不承认,中土文化都深刻影响吐蕃。 每年的茶、盐贸易,维系着高原的基本生存。 李晔推行开放政策,中土商旅走入高原,吐蕃商人也走下高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河陇很多吐蕃人比唐民更拥护大唐,冯行袭的高原兵团也在不断扩充中。 僧人入高原,是李晔给吐蕃的一记绝杀。 陆论藏软禁使团僧人,就已经说明他心虚了。 “向吐蕃各势力传召,不得伤害僧人,再以朝廷、青龙寺、大慈恩寺、香积寺的名义封陆论藏为妖僧!”敬酒不要,只能上罚酒了。 毫无疑问,这时代佛门的正统在中土,只有与中土文化交融,佛门才能昌盛。 中土佛教经过丝绸之路反向输入天竺,在天竺建有大量汉寺。 此时四分五裂的天竺还在艰难抵抗大食法的入侵。 “你亲自去盯着花蕊,别人朕不放心。”李晔对薛广衡说道。 薛广衡大为感动,“末将必不辜负陛下!” 这倒也不是李晔刻意褒奖,至今为止,也就薛广衡能得到蛛丝马迹,当初让李巨川调查,李巨川转手就放松了。 吐蕃的收复是迟早的问题,僧人只是打前站,最终还是要靠大唐将士的刀子。 没有放过血的土地,永远不会真正归心。 除了吐蕃,现在摆在李晔面前亟需解决的问题是辽东。 今年以来,契丹向扶余城发动了全面进攻,还与黑水靺鞨达成默契,南北夹攻。 两百年来,渤海国也早已腐朽,挡住契丹就不容易,还要面对生猛的黑水靺鞨,形势越发危急。 大諲撰的使者来了三次,请求大唐出兵救援。 史俨试探性向平州进攻,卢文进防守,契丹大将秃馁领骑兵袭扰,相互配合,唐军数攻不利。 李承嗣尝试绕过燕山,从草原进袭辽东,被黑车子室韦与契丹联军击退。 小股兵力根本无法打开局面。 阿保机防守森严。 李晔敕令摩震国出兵袭扰辽东,弓裔忙着在国内杀人,没有任何回应。 而现在出重兵攻打辽东,还没到时候,物资粮草都没聚集,河北元气没有恢复,物资都是从江淮、关中运送过去的。 若只是为了救援渤海国,劳师远征吃力不讨好,完全没有必要。 李晔只能派遣使者忽悠大諲撰坚持住,不要放弃,大唐天兵正在聚集当中。 烟花三月下扬州。 四月路过扬州的李祎见到的是一片繁华。 “难怪当年隋炀帝三下江都。”李祎在船上感叹道。 这一路他特意取道运河,漂流而下,沿途见了汴梁、宋州、泗州,都被这眼前的扬州比下去了。 “可不是呢,扬州向为淮南重镇,高骈、杨行密经营多年,江南城池,此城为最。”娇娥语音婉转动人。 “哦?你倒是知道不少?”李祎笑道。 “奴婢年幼时,义父曾有教诲。” “那么,你义父又是哪一位?”越是接触的久,李祎对这个神秘女人越发好奇,按说有这般姿色,绝不会沦落为奴婢。 “蜀王攻成都,义父与我失散了。”娇娥义父楚楚可怜的样子。 大顺二年,王建逼走韦昭度,堵住剑门关,攻陷成都,无数人妻离子散。 “原来如此,那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呢?”李祎问道。 “奴、奴婢随流民避祸蜀州。”娇娥仿佛回忆起不堪的往事,泪眼婆娑,梨花带雨。 李祎识趣的没有再问了。 不过他脸上的神色并没有为这哭泣所动。 在扬州略作停留之后,船只继续向南,进入长江,大江两岸的河山尽收眼底。 以李祎的深沉也忍不住赞叹一声:“大好河山。” 携美同行,李祎这一路倒也潇洒。 浙东经过钱镠二十年的治理,又和平归附大唐,比之淮南,更为富庶,人口稠密,百姓安居乐业,从苏杭南下,气候怡人,良田村庄,巷陌纵横,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如春风一般拂面而来。 宛如人间险境。 在荒蛮云南这么多年的李祎何曾见过这些? 进入福州地界,才让娇娥换了一身护卫装扮。 顾全武早早收到消息,派人来迎接。 李祎到底没忘记自己的使命,第一时间就去了水军营地,马江两岸,早已成为巨大的港口,一艘艘威武的战船立在江心之中,水军来来往往,在船上船下紧张的训练着。 马江上游,还有巨舰轮廓,船工也在紧张忙碌着。 顾全武一身麻衣,鬓间花白,精神抖擞,双眼炯炯有神,脸上被闽地的太阳晒得黧黑,“末将拜见殿下!” “将军请起,请起。”李祎暗道难怪父皇如此看中顾全武,短短两年,水军就有这等规模,他日若再立功勋,大唐少不得再出一位大将军。 “将军辛苦。” 顾全武拱手道:“为大唐效力,末将职责所在!” “将军也需保重身体。” 第五百五十一章 漠北风尘 骑兵在草原上飞奔。 李佑忽然发现前面的向导有些眼熟。 “吁……停下!”李佑减缓马速,骑兵跟他协同一致。 前面的向导有些诧异,却不敢回头。 李佑驱赶战马,缓缓走上前,发现向导正是黠戛斯公主乌尔沁。 “怎么会是你?”李佑感觉天旋地转。 黠戛斯人都是这么散漫的吗?公主可以随意跑出来? 乌尔沁明眸中带着笑意,用不太熟练的唐言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周围骑兵投来戏谑的眼神,李佑尴尬道:“胡闹,你快回去。” “我没有胡闹,没有我你找不到蒙兀人。”乌尔沁昂起头,漆黑的瞳孔里满是倔强。 茫茫草原,碧草连天,山丘起伏,四面八方都是一个颜色,远方只有苍凉的狼嚎声。 “你是公主,岂能犯险?” “你还是大唐的皇子。”乌尔沁寸步不让。 骑兵们一阵哄笑。 李佑面红耳赤,“你……你……” 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全然没有昨天的口若悬河。 打又不打不得,骂又骂不得,两人对视了片刻,终究李佑心中有鬼,败下阵来。 乌尔沁“咯咯”笑着策马在前,“殿下请放心,我不仅会唐言,还会蒙兀话,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这令李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不再言语,沉默赶路。 乌尔沁是个非常合格的向导,哪里可以宿营,哪里有河流,一清二楚,有时还能带人猎杀黄羊群。 行军原本是艰苦的事,但有了乌尔沁,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五天时间,他们翻过大青山,寻到望建河旁的蒙兀部落。 一顶顶帐篷漫延到远方,成群的牛羊散落河两岸,马群在更远的草地上奔跑。 青壮男女各自忙碌,孩童在帐篷间穿梭。 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 李佑一向觉得漠北只有黄沙漫漫,以及风雪飘扬,想不到也有此等气象。 难怪当年能孕育出强横一时的鲜卑与突厥。 蒙兀人对这支骑兵极为惊讶,不过他们终究还是认得大唐旗号。 草原大乱,室韦人迎来了大发展,南迁成为达怛人,与大唐的交流,促进了其发展,与契丹一样,黑车子室韦与西室韦积极参与大唐政治军事纠纷,不断向大唐朝贡,接受大唐所授都督、大都督等官号,获得草原上的政治权利。 一支同等数量的骑兵从部落中奔出。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壮汉髡发皮甲,挎着弯刀,不过相貌有些丑陋。 李佑驱马上前,“大唐使者,有要事面见酋长。” 丑脸汉子上下打量李佑,“你们回去吧,我们蒙兀人已臣服于阿保机可汗,按照他的旨意,与大唐断绝关系。” 李佑一愣,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的拒绝了,若是连对方酋长都见不到,借兵之事就免谈。 李晔定下的合攻辽东之策也就到此为止了。 四面部落骑兵围拢过来,手拿弓箭,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战的意思。 唐军骑兵也紧握骑槊,只等李佑一声令下。 在他们眼中,大唐的威严不容冒犯。 “兀鲁兀台,你不认识我了吗?”乌尔沁站了出来。 壮汉一愣,旋即脸上笑出了花儿,“原来是黠戛斯的公主殿下,莫非你同意了我们亲事?” 李佑眼神凌厉起来。 乌尔沁扫一眼李佑,笑道:“你先带我们去见莫贺弗。” 兀鲁兀台道:“可以,但只能你去,他们不能去。” 李佑觉得凭手上七百骑,猝然一击,生擒这个部落的酋长也不是不可能。 蒙兀人除了领先的几骑穿着皮甲,其他人都披着皮毛。 不过这是下下策。 “我跟乌尔沁两人进去!”李佑大声道。 “你?”兀鲁兀台眯着眼盯着这个年轻的唐人。 “将军!”周围骑兵变色道。 “无妨,我听说蒙兀人向来欢迎朋友,不会对我不利。”李佑的话令蒙兀骑兵看他的眼神和善了不少。 双方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消散不少。 “兀鲁兀台你还是个男人吗?难道这么大的蒙兀部落还怕我们两个人?”乌尔沁故意用唐言与蒙兀语说了两次。 “哈哈……”唐军骑兵哄笑起来。 蒙兀人跟着大笑。 双方之间的敌意顿时烟消云散。 “你们有胆就来。”兀鲁兀台满脸通红,一甩手,身后骑兵让开道路。 李佑与乌尔沁联袂而进。 男子挺拔雄武,女子英气逼人,走在一起宛如璧人。 周围蒙兀人都投来羡慕的眼神。 李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愫。 乌尔沁神色却有些娇羞。 穿过数十个小帐篷,走到一顶白色的大帐篷之前,蒙兀勇士手提弯刀立在门外。 兀鲁兀台用蒙兀话在外面喊了两声。 里面先是传来一阵蒙兀话,接着是唐言:“使者请进。” 兀鲁兀台立在帐外,眼角却不怀好意的盯着李佑。 帐内毡毯上坐着两个人,一个中年,一个老者。 中年面容雄壮,一脸长须,典型的草原人长相,顾盼之间,颇有威严。 老者枯瘦如柴,仿佛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有眼皮的夹缝中偶尔露出精光。 两人还没开口,中年人道:“乌尔沁公主,两年前莫咄可汗就许诺将你嫁给兀鲁兀台,为何反悔?” 乌尔沁毫不示弱道:“莫贺弗答应助我父汗合攻契丹人,为何反悔?” 两人故意以唐言说出来。 李佑不禁佩服起乌尔沁来,能武能文,比中土的“淑女”们不知强了多少倍。 忽然察觉老者刀子一样的眼神落在自己脸上,心中不由得一寒。 莫贺弗轻笑起来,“伶牙俐齿,看来你是看不上我的儿子了。” 乌尔沁道:“兀鲁兀台是地上羊,我乌尔沁看上的男人是天上的雄鹰。” 李佑心中冷汗直流,现在还在敌营之中,用得着这么激怒他们吗? “那么,你看上的男人就是他了?”莫贺弗目露寒光指着李佑道。 乌尔沁不说话,不过她看向李佑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李佑拱手道:“大唐李佑拜见蒙兀族长!” “大唐李佑,你是大唐宗室?”莫贺弗惊讶的从地上站起身。 毡毯上的老者也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大唐八皇子李佑!”李佑昂首挺胸说出自己身份。 来之前,李佑早有打算,寻常使者身份根本不足以打动他们,他们有各种借口推脱,而大唐皇子身份才能镇住场面,否则一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蒙兀人凭什么相信大唐结盟的诚意? 结盟是要有诚意的。 至于个人安危,李佑的背后是皇帝、是大唐、是整个中土。 只要蒙兀人没有昏头,就不敢对他不利。 一百多年过去了,大唐的威严减弱但并未消散。 第五百五十二章 心有灵犀 草原的形势非常明显。 契丹人一家独大,有一统草原的趋势。 不过契丹作为大唐的学徒,不像当年回鹘人与突厥人只维持松散的统治,而是彻底吞并。 大鲜卑山之东的室韦部落,已经全部被契丹人吞入肚中。 现在没招惹蒙兀人,并非他们大发善心,而是重心集中在渤海国。 所以也给了蒙兀人、黑车子室韦人短暂的喘息之机。 “你真的是大唐八皇子?”老者从地上站起,脸上没有任何老态,眼神锐利如刀。 李佑直接出示了自己的玉牌,温润如脂,刻有麒麟图案,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宫中之物。 “阿保机迟早会卷土东来,到时候蒙兀将何以自处?” 李佑身份被明确之后,莫贺弗与老者的气势都被压了下去。 大唐如同一座巨山一样压在他们心头。 他们不会忘记当年的东突厥、西突厥、薛延陀、后突厥、高句丽一个个是什么下场。 “大唐要我们做什么?” “大唐能给我们什么?” 老者与莫贺弗一同开口。 李佑心中一动,似乎这个神秘老人对大唐有某种特殊敬畏。 “明告两位,大唐将三路夹击辽东,我奉陛下之令出使草原,联络诸部共击辽东之北,不受大唐号令者,异日必有清算。” “殿下是在威胁我们?”莫贺弗面带怒色。 李佑毫不畏惧,朗声道:“咸通三年,室韦受大唐封室韦都护府,天佑七年,大唐设西室韦都督,敢问莫贺弗愿做大唐臣子,还是契丹奴仆?” 声音洪亮,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势。 从武德至咸通的两百年间,室韦一共朝贡四十六次! 这是临行前冯道告诉他的。 莫贺弗满脸冷汗。 黠戛斯攻灭回鹘汗国,解开了室韦人头上的枷锁,室韦开始进入蓬勃发展期,南北与大唐接触的部落迅速壮大为达怛,北部也进入黄金时期。 如果没有契丹,很可能室韦会成为新的草原霸主。 契丹与室韦其实也是同根而生,但因为占据辽东平原,吸收了高句丽与中土的文明,半耕半牧半渔猎,蓬勃发展,一跃而成为最强大的部落。 但契丹在壮大的同时,矛头最先对准的就是同根而生的室韦。 也就是说,蒙兀人与契丹人是世仇。 从李佑公布身份起,主动权就被他掌握了。 蒙兀人夹在契丹、大唐、黠戛斯三方之间,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置身事外。 大唐的目光已经望向了他。 几声急促的咳嗽在帐中响起,老者面色通红,像是要呼吸不过来一样。 这几声咳嗽也恰到好处的打断了李佑的气势。 莫贺弗脸上恢复从容之色,眼神重新变得精明起来,“大唐若真能击败契丹,也不会让堂堂皇子亲涉漠北,与我们结盟!” 李佑暗道不愧是一族之主,果然非比寻常,不过他对这个神秘老者更有兴趣,观其长相,似乎与室韦人有些不同。 “难道莫贺弗以为契丹能战胜大唐?”李佑冷眼扫视莫贺弗。 乌尔沁目光一闪,“殿下,既然蒙兀人不识抬举,我们不必与他结盟,达怛人、加上我们黠戛斯人,愿为大唐前驱。” 任何战争都是有红利的。 薛延陀协助大唐攻灭东突厥,成了草原霸主,回鹘人协助大唐攻灭后突厥,也成了草原霸主。 大唐的金子招牌还是管用的。 而跟着契丹走,下场很可能如山北室韦、阻卜、奚人一样被吃的连渣都不剩。 黑车子室韦正在消化当中。 乌尔沁的以退为进,立即就起到了效果。 而李佑与乌尔沁同心,已经形成了默契。 莫贺弗道:“殿下且慢,蒙兀愿意协助大唐,请大唐分黑水、弓卢水两岸土地于我们蒙兀人休养生息。” 李佑对这两条河流不熟悉,看了一眼乌尔沁。 乌尔沁冷笑道:“蒙兀人好大胃口,黑水纵横大鲜卑山东西,弓卢水流进大青山,一半的漠北落入你们嘴中!” 老者目光闪烁起来。 莫贺弗亦冷笑道:“你们黠戛斯还有这个实力占据漠北吗?” “你……”乌尔沁没想到蒙兀人野心这么大。 “够了。”李佑喝止。 帐中人的目光都转到他脸上。 “大鲜卑山土地足够宽广,攻灭契丹,你们能拿到多少,是你们的本事。”李佑没想到蒙兀人如此难缠。 再说李佑只是皇子,连王都没封,哪有权力分封土地? 早知如此,还不如带着黠戛斯人攻打蒙兀人。 不过谈判进入这个阶段就剩讨价还价了。 “殿下说的不错,大鲜卑山之东,土地应有尽有。”老者微笑道。 莫贺弗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乌尔沁冷哼了一声。 早五年,蒙兀人也不敢如此放肆。 草原跟中土一样,如同狼群,一切以实力说话。 结盟总算达成,一番细致的商谈之后,蒙兀愿出骑兵一万五千。 加上黠戛斯人一万骑兵,也才两万五千的兵力。 李佑不禁皱起了眉头。 草原当然不止这些人,但他们进攻的同时,还要防备彼此。 这种互相提防的联军,向来为兵家大忌。 真遇到大战,蒙兀人愿不愿意出力还是两说。 李佑读史书时,清楚记得怛罗斯之战,葛逻禄人的反叛导致唐军功亏一篑,最终退出河中地区。 大唐能许给他们利益。 契丹同样能。 而且莫贺弗与老者给李佑的感觉太精明了,精明人向来会计算利益得失。 出了蒙兀部落,李佑仍在苦苦思索。 此时数名斥候从东南而来,望着唐军的旌旗便飞奔而来。 草原上活跃着大量斥候与细作。 “你们何以这么匆忙?”李佑问道。 能在茫茫草原遇见自家人,心情顿时大好。 斥候不知李佑身份,双方验明了军牌、旗号,才道:“长春州之西发现耶律剌葛。” “耶律剌葛?”李佑一怔,旋即大喜。 李晔对契丹、对阿保机重视,此前有大量细作深入辽东,对辽东之事了如指掌。 前年阿保机大肆进攻渤海国,辽东爆发诸弟之乱,耶律剌葛联合其他契丹部落直扑阿保机的行宫,焚毁了辎重、庐帐,还夺其旗鼓与神帐,可惜最后一步,嫂子述律平宁死不从,拼死抵抗,等来了阿保机的援军,耶律剌葛自知不敌,一撩腿,跑到了长春州,准备随时避入大鲜卑山。 李佑记得父皇曾教诲过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耶律剌葛与阿保机为敌,难道不是自己的朋友? 这支力量要比蒙兀人可靠的多。 第五百五十三章 耶律剌葛 “那蒙兀老者是谁?”东行的路上,李佑问道。 “篾儿干,蒙兀话中贤者的意思,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室韦首领称莫贺弗,族长之意。”乌尔沁眼中带着柔情。 “蒙兀人野心不小。” 乌尔沁望着湛蓝的天空,“草原向来如此,部落之间互相攻伐劫掠,蒙兀人从黑水下游而来,起初不过几百帐,攻灭周边小部落,才有今日之势。” 言语间多有失落之意。 这么多年的战争,留在漠北的黠戛斯越发凋零,男人战死,女人饿死,牲畜被劫掠。 大唐若不来,他们就快扛不住了。 除了契丹,周围还有虎视眈眈的室韦、达怛,就连早已失势的突厥小部落也蠢蠢欲动。 “大唐击溃契丹之后,必还漠北安宁。”李佑不知道怎么安慰。 乌尔沁漆黑而深邃的眼珠看着他,却没说一个字。 尽管黠戛斯人对大唐有一份认同感在,但大唐历代君主对黠戛斯并不那么热心。 大唐早已没了当年吞吐天下的气势,安史之乱后,逐渐退出漠北、西域、辽东,连汉家故地河陇都丢了。 大鲜卑山宛如苍龙一样横亘在天地之间,挡住了漠北的风沙,隔绝了漠北与辽东平原。 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从山脚一直漫延到山脊。 穿过眼前的山口就是耶律剌葛的驻地。 七百唐骑还未靠近,山口中却奔出一列骑兵,依稀有三四千之众,髡发褐甲,弯刀快马,呼啦啦的冲过来。 “契丹人!” 大地轻微颤动,战马感受到杀戮的来临,不安的低鸣着。 李佑眯着眼望着两三里之外的契丹骑兵,发现他们颇为狼狈,丢盔卸甲,还有骑兵脱离大队,向北面逃窜。 而且在见到唐军之后,比唐军见到他们更惊慌,开始向南面逃窜的迹象。 过不多时,山口又奔出一军,约一千五百余骑,人人黑甲,军容鼎盛,弯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寒光。 三四千人被一千五百人追的如丧家之犬。 “契丹护驾军!”斥候色变道。 阿保机以行营为宫,简诸族精锐,聚之腹心之中,得兵马精锐者三万人为护驾军,契丹人称之皮室军。 “逃窜契丹人必是耶律剌葛!”乌尔沁道。 李佑当机立断,“听闻皮室军号契丹精锐,诸位意下如何?” “呸!天下精锐者,安敢与我大唐比肩?” “辽东野人也敢自称精锐!” 周围将士目露凶光。 乌尔沁劝道:“皮室军战力强大,当初一千人破了我们五千骑兵。” 李佑扬起长槊,战马人立而起,大声道:“儿郎们,让契丹人见识见识什么叫精锐!” 说完,战马一跃而出,势若骄龙。 唐军一阵欢呼,战马跟着嘶鸣,跟着李佑杀出。 这些骑兵都是唐军中响当当的汉子,一大半都是武贲,人皆三马,装备精良,凭此七百人足以纵横漠北。 皮世军反应堪称迅速,不过他们并不清楚唐军的底细,当成了唐军的斥候大队,只分出五百骑,拦截唐军。 两军一靠近,弩箭如飞蝗一般射向契丹人的战马。 当场倒下二十多骑,被后面马蹄践踏致死。 契丹人也弯弓搭箭,唐军中有专门冲锋的甲骑,十几骑披坚执锐在前,弓箭不能伤。 正错愕的时候,唐军的长槊到了,接着战马的冲势,轻松洞穿契丹人的铁甲。 眨眼之间,血肉飞溅。 战马撞在一起,发出阵阵惨叫。 一个回合,契丹五百人去了一小半。 大唐骑兵们转过马头,眼中凶光愈盛。 李佑跃马在前,举起长槊,对乌尔沁笑道:“契丹人不过如此!” 乌尔沁迷离的眼睛里全是李佑的身影。 “杀、杀、杀!”七百唐军爆发猛烈的呼喊,声音超过几千人的厮杀声,随着漠北的雄风直冲云霄。 剩下的三百余皮室军为唐军声势所慑,居然不敢在战,做出最错误的决策,慌不择路的向大队汇合。 李佑哈哈大笑:“破敌当在此时!” 唐军趁势掩杀,极为猛烈,皮室军接连犯错,已失先机。 此时皮室军扔下耶律剌葛,回战唐军。 不过唐军气势已起,又占了先机,兵力虽少,却人人奋勇,李佑身为皇子都亲自冲杀,更何况其他人? 皮室军人仰马翻,被唐军死死咬住,杀声震天。 先前逃窜的耶律剌葛部众也驻足观看,人人色变。 从中土杀出来的唐军,正处在巅峰时期,契丹虽称雄辽东漠北,却没有遇到真正的对手。 汉家子弟一旦雄起,周边又怎会有敌手? 厮杀只持续了半个时辰,皮室军便扛不住了,其实他们也没阵亡多少,只不过唐军的气势太过吓人,狭路相逢勇者胜,有胆气者为先。 皮室军的气势完全被碾压。 一声呼啸,便四散奔逃了。 李佑制止了部下的追击,因为耶律剌葛才是他的目标。 三千余契丹残军眼神敬畏的望着血染征袍的唐军。 “这些契丹如此脓包,要来何用?”乌尔沁叹息一声,本来是寻找援军和盟友,这伙人被杀的鸡飞狗跳。 李佑道:“此人是阿保机之弟,能搅动契丹部族反对阿保机,或可为我所用!” 凡伐国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战争的智慧早有人总结。 只要不是太笨太懒,总可以学到。 “耶律剌葛可来相见!”几名唐骑冲到契丹残军之前叫喊。 不多时几骑从阵中奔出。 “敢问是哪一位大唐将军?”一身材壮实的契丹人单手行礼,神态谦卑,样子颇为狼狈,皮袄破成了片,左肩上有伤痕,胡乱缠绕些麻布,有血水渗出。 “你就是耶律剌葛?”李佑与乌尔沁策马向前。 “正是。”耶律剌葛本想投奔蒙兀人的,被皮室军追杀,部众四分五裂,现在遇到唐军,又见唐军如此声势,心中遂有了归唐之意。 好歹投奔大唐能混个好下场,说不定就来能弄个契丹都督当,效法当年的松漠郡王李失活。 耶律剌葛心中早有算盘。 这也是他没有逃跑的原因,当然,他想跑也跑不动了,部众离散,人困马乏,唐军已经是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两边简直一拍即合。 而李佑亮明身份之后,耶律剌葛更是大喜,找到了大靠山。 “契丹本为大唐臣属,阿保机擅自称帝,臣誓死不从,可惜为贼所败!今大唐攻打辽东,臣愿为前驱!”耶律剌葛仿佛跟契丹有不共戴天之仇。 李佑以前只听说契丹人性格豪爽忠厚,耶律剌葛颠覆了李佑的认知。 都没怎么招揽,耶律剌葛自己送上门来。 乌尔沁也鄙夷的看着他。 耶律剌葛坦然自若。 李佑只能干笑道:“如此甚好,我必会向陛下禀报你的忠心。” 耶律剌葛激动的跪在地上,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臣一定为大唐扫平辽东贼子。” 连周围唐军的眼神都鄙夷起来。 李佑心中暗道,难怪他争不过阿保机,契丹若是以此人为主,辽东早就平定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天授其时 长安。 渤海国的求救信再次呈送到李晔面前。 阿保机与黑水靺鞨南北夹击,大諲撰有些顶不住了。 特别是黑水靺鞨人,生性野蛮好战,每破一城必屠一城。 大諲撰挡住了阿保机,却挡不住他的北方同族。 进入晚唐之后,太平了两百年的渤海国也腐朽不堪,国内百姓不堪重负纷纷逃散,或流入契丹,或流入摩震。 细作早已对渤海国有过评估,就算没有契丹的入侵,渤海国也扛不住几年了。 常年战争加速了它的破亡。 “大諲撰还能支持几年?”李晔问道。 “两到三年,也许更快。”赵义存道。 李晔点点头,历史上阿保机攻陷扶余城之后,没骨气的大諲撰就举国投降了。 战争这事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哪天大諲撰提前投降。 看来要提前部署了。 契丹的壮大是掳掠了大量河北百姓,而它的崛起正是吞并了渤海国。 历史充满了惊人的相似性,晚唐大唐衰落,吐蕃衰落、草原衰落、渤海国衰落,就连半岛三国也衰落了。 昭宗龙纪元年,新罗地方豪族崛起,府库虚空,国用穷乏,真圣女王便把手伸向了早已不堪重负百姓,爆发了元宗、哀奴起义。 并最终引起全国性的起义,地方豪族纷纷自立,新罗朝廷束手无策,秩序崩溃。 而在此时,宿敌百济趁机攻打新罗,以求统一半岛。 当年大唐灭高句丽,新罗作为大唐盟友成了最大的赢家。 作为传统盟友,新罗孝恭王在临死之际也向大唐派出了求援使者。 李晔一直引而不发。 现任百济国主为甄萱,也是地方豪强,趁国内大乱起兵,兼并全境。 此人也算有韬略,与周边强国搞好关系,向大唐朝贡,请求册封。 又跟契丹暗中往来,夹击摩震,不过最令李晔无法忍受的是,他以新罗诸侯的身份向倭人进贡,却被倭人拒绝,热脸贴了冷屁股。 眼下唐军休整一年半,除了河北,国内基本恢复生产,荆襄、蜀中、江西、淮南早已大治,就连广州的粮食也能输送广西。 丝绸之路的畅通,带来大量黄金,也令西北与关中迎来大发展。 李晔从来没有什么重农抑商的想法,还几次下令鼓励百姓经营小业,还让韩全晦盯紧世家大族,他们才是商业的最大获利者,大唐境内的豪商,背后都若有若无有他们的影子,不准百姓经商,就是间接的让他们垄断商业,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 李晔的商税一下来,果然朝廷大佬们纷纷反对。 这些人只想白嫖,一点责任都不想担负。 也不想想他们能把江南的茶丝瓷卖入西域,是谁流的血?是谁建立的秩序?是谁保护他们的车队进入龟兹? 如果底层百姓不能享受到国家振兴的成果,他们凭什么提着刀子为大唐卖命? 要知道,唐军都是从百姓中出来的。 商税只针对大宗商品,普通百姓则毫不相干。 李晔手握大刀,态度坚决,赵崇凝做出了表率,游说世家大族,才让他们接受了现实。 农业是根本,商业是血脉。 死气沉沉的民间,也不利于国家发展。 这些年的累积,大唐与百姓都有了些家底。 民间商贾自动将南方粮食卖入北地,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大唐的运输压力。 时至今日,攻打契丹可能还没准备好,但攻打百济绝对够了。 甄萱放在国内藩镇完全上不了台面。 历史上半岛三国乱战,还是钱镠调解的。 天心阁中,张承业、李巨川、赵崇凝、周云翼、朱瑾、李禔在列。 李晔扫视众人道:“欲图辽东,需先图半岛,欲图半岛,需先拿下百济,复我熊津都护府故土!” “三国大乱,正是我军出击之时。”李巨川道。 赵崇凝蹙眉道:“不知陛下粮草辎重准备齐全否?战船足备?当发多少兵力?” 国家刚刚恢复一些元气,现在又要远征,作为文人的赵崇凝自然不喜。 “区区百济,几百里土地,耗费不了多少国力。”朱瑾道。 李晔笑而不语。 张承业道:“陛下所图非是百济一地,而是三国!” 半岛形势跟唐末如出一辙,豪强纷纷自立,没有统一君主,此时正是攻打的最佳时期。 大唐灭高句丽却守不住,原因就是在于辽西走廊太孱弱了,不足以维系辽东,大唐的力量核心在关中。 能把营州抓在手中,已经不容易了。 而半岛的地缘优势对辽东不言而喻,进可攻退可守,翻过长白山就能给阿保机捅一刀,也能辖制渤海国地区。 阁中众人议论纷纷。 李晔正色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们现在不取,以后就要耗费十倍百倍的国力去打,子孙会流更多的血,国家亦会承受更多的灾难,攻打百济,正当其时!” 李晔一掌拍在案牍上。 再没人言语。 能站在这个地方的人,无一不是大唐的精英,自然也能听懂李晔的话。 契丹一直是中原的心腹之患。 太宗殡天不过十一年,契丹大贺阿卜固便兴风作浪,骚扰边境,薛仁贵于黑山大破契丹,生擒大贺阿卜固献与东都。 女皇万岁通天元年,李尽忠、孙万荣起兵,以三四万之众与大唐前前后后近五十万大军连续作战,歼灭唐军超二十万。 睿宗延和元年,奚人首领李大酺冷陉之战歼灭唐军,与契丹首领李失活依托突厥进攻大唐。 玄宗开元二十年,契丹首领可突于与突厥联手,进攻渝关,杀大将郭英杰、吴克勤六千唐军。 直到名将张守珪上场,才遏制住契丹的进犯。 安禄山也是在与契丹的持续战争中坐大。 这是一个凶恶而顽强的敌人。 契丹不灭,大唐不兴! 辽东不平,中土不宁! 之后的一千年,辽东一直都是中原王朝的梦魇。 彻底平定辽东,大唐才有精力站在世界的舞台上。 这大概是李晔穿越到这个世界的原因。 而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擢李神福为东海招讨使,顾全武为招讨副使,水军尽出,攻打百济!” 第五百五十五章 天折大将 隋炀帝历次起兵,动辄三十万以上,三次攻伐高句丽,更是动用百万大军。 连下江都都是前呼后拥,官宦、妃嫔、兵将十余万南下。 大隋再强盛,也禁不住这么折腾。 其实隋炀帝历次兴兵,击吐谷浑、征林邑、伐契丹、征流求、攻高句丽,战略上都是对的,但都急于求成,目标不明确,打赢了却没有得到利益,耗费大量国力,将士死伤十之六七,打败了,大隋分崩离析。 对比太宗,也是常年大战,但却打出一个贞观盛世。 盖因每次大唐出兵,目标都非常明确,政治手段与军事攻势齐用,精确打击,速战速决,不战则已,战则灭国。 往往几万的兵力,取得的战果大于隋炀帝几十万的兵力。 如李靖破突厥,侯君集灭高昌,苏定方开西域,李积平辽东,都是军事教科书一般的存在。 战争也是技术活,像隋炀帝一样蛮干肯定不行。 李晔一直都在效法太宗,以势压人,精准打击,攻敌之七寸。 除了当初跟朱温死磕了一阵,天下基本顺势而取。 如今对外战争也是一样。 半岛三国到了如今形势,不取就是对不起老天爷了。 摩震、百济、新罗自己都快玩完了。 历史上也是被摩震豪强王建轻松统一,统一之后积极北拓,大战契丹,与金国、蒙古结成兄弟之邦。 李晔诏令刚传到莱州与福州,一个噩耗打乱了所有部署。 大唐右武卫大将军、寿国公李神福病逝,享年六十。 这是第一个离世的大将军。 灵柩快马运回长安,李晔举行盛大的国葬,葬于香积寺,长安全城缟素,皇室、百官、京中将校皆来拜祭。 李神福起于卒伍,追随杨行密南征北战,早已伤痕累累。 年岁一高,身体就扛不住了。 这也是猛人们的宿命,能享年六十,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善终了。 李晔亲定谥号忠敏,追封淮南节度使,检校司空。 其长子李承鼐承袭郡公。 葬礼完成,进攻百济延迟了一个月。 同时一个尖锐的问题也摆在李晔面前,谁为招讨使? 李神福手下黄头军如何处置? 按道理应该以顾全武为招讨使。 但顾全武跟随钱镠在大势已定的情况下归唐,没有参与平定天下的战争,难以服众。 属于二线将领,若不是李晔青眼有加,他这个上将军都很勉强。 而李神福手下都是战功赫赫的宿将。 如果李神福在,自然无话可说,南北两军都归他调遣,顾全武跟他是故交,他不在了,就缺乏一个统筹全局的人物。 顾全武能不能指挥的动莱州水军还要两说。 淮南系在唐军中有很大分量。 如果没有分配好利益权力,进攻百济很可能就黄了。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薛仁贵的大非川之败,王忠嗣之父王海宾长城堡之战。 派系之争,内部倾轧,古今中外都不能免俗。 只要刘存等淮南系将领放放水不配合,这场战争很可能就黄了。 “陛下可令五殿下督莱州水军!”张承业进言道。 “五郎行吗?”李晔有些犹豫。 “淮南诸将以李神福为最,刘存、徐温次之,然刘存手中已有一部黄头军,不可再增其势,五殿下在云南深有韬略,招抚爨氏,平定安南,所向皆有功。” 以李祎接手李神福手下黄头军,赋予他兵权。 李晔不得不深思这背后影响。 很显然,给他的东西远远超过了李佑。 不过眼下形势,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若是刘存接手黄头军,手上掌握的兵力就有些超出规制了。 而且刘存的水平跟李神福有非常大的差距。 攻打百济迫在眉睫,李晔沉思一阵后道:“令顾全武为东海招讨使,刘存为招讨副使,李祎为行营司马,莱州监军,攻打百济。” 权给出去了,能长多少羽翼就看他自己的能力。 张承业拱手道:“陛下圣明。” 随后李晔传檄天下,百济不尊皇令,擅自攻打邻邦,以大唐故土求封于倭人,目无大唐,今天军东渡,进讨百济…… 此次出兵只有四万,莱州水军二万七千余,福州一万二千余。 出动大小战船三百余艘,几乎是大唐水军的所有家当。 攻打百济也可以看成是对大唐水军的试炼。 诏令下达之后,李巨川忽然道:“既然甄萱求封于倭人,倭人会不会插手此战?” 龙朔元年,百济遗臣鬼室福信向倭人求援,倭王决定举全国之力出兵半岛,进而引发了白江口之战,唐军大将刘仁轨以少胜多,大败兵力、船舰皆数倍于己的倭国水军。 甄萱一定会向倭人甚至契丹求援。 枢密院的评估是倭人不会出兵。 一是醍醐拒绝了甄萱进贡,已经表明醍醐没有进取半岛之心,二是倭人朝堂权臣党争,没空管外面,三是两百年前白江口之战的余威犹在。 而且以大唐水军的实力,也不怕倭人来援。 李晔倒是希望倭人能卷入半岛争端,看看他们的实力。 大唐檄文传到半岛,正在攻打新罗的甄萱大惊,连连上表求情,十几批使者渡海而来,言辞卑躬,声言愿为大唐屏蕃,连亲儿子甄神剑、甄龙剑也送来长安。 历史上,后百济也继承了中土父慈子孝的传统,几个儿子联手发动政变,甄萱逃到敌国高丽,引兵灭亡自己的国家斩杀亲子。 这么一个逗比政权还有存在的必要? 甄萱得国不正,以兵变起家,为了得到认同,到处认爹,连倭人的臭脚也抱。 李晔把百济使者与质子全部扣押。 半岛也是大唐文化圈的一份子,官职礼仪与大唐相同,连语言都是唐言。 三国都大兴佛教,连摩震国主弓裔都是和尚出身。 受了大唐千年文化滋养,现在也该还债了。 赵大有句话说的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放大了来说,半岛一直在卧榻之侧鼾睡。 地缘是国家稳定的基础。 半岛的地缘价值,就决定了它不可能置身事外。 四万兵力,对如今的大唐来说,只能算是一场中型战争,不影响国内大局。 李晔给顾全武的私信中就是速战速决,绝不可拖泥带水。 第五百五十六章 心服口服 隋唐之际,华夏的造船技术已经领先世界,有水密舱结构,抗风浪击打,榫钉接合与油灰捻缝,木料延长,船只体积增大,稳定性增强。 玄宗天宝年间,福建泉州造安海船,银锒船舷十五格,可贮货物二至四万石之多。 引得大食人、倭人纷纷效法唐船样式。 福建王审知之所以能在海上混的风生水起,就是因为福建的顶尖造船技术,没有经受唐末战火的荼毒,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福建多山少耕地,百姓多往海上讨生活,优良水手遍地。 不过作为长安人的李祎在船上遭了大罪。 东海风浪动辄一两丈高,颠簸下来,黄胆水都吐出来了。 内陆河道与海上自然大为不同。 淮南水军也受到了影响,不少人有晕船现象。 而福建水军表现良好,丝毫不受风浪影响。 海风吹了两日也就过去了,风平浪静的时候,李祎终于挺了过来,与淮南水军同食同寝,又从不摆架子,平易近人,赢得了淮南水军的拥戴。 十几天的航行,唐军进入百济内海。 百济水军见到海面上的唐舰,连抵抗都没有,退入白江之内。 唐军轻松登陆。 顾全武、刘存作为老将,没有掉以轻心,在登陆点修建营垒,派出斥候。 鹿角才刚刚立起来,百济人的从北面、东面山坳里杀来,兵力不多,一支骑兵,一支步兵,六千人左右。 甄萱到底是兵变起家,还是有些军事素养的。 一旦唐军在陆地上站稳脚跟,等待他的就是源源不断的大军。 刘存早已按捺不住,不等顾全武军令,便引本部三千黄头军迎了上去。 步卒向骑兵发动冲锋。 李祎不禁皱起了眉毛,快马向顾全武禀报,“百济人轻兵而来,必有诈谋。” 顾全武面沉如水,但脾气再好的人,也禁不住被下属的无视,刘存鲁莽出击,为的是争功,已经的挑战了顾全武的权威。 内部不谐,为兵家大忌。 “我军登陆,地形不明,敌情不明,士卒疲倦,刘存不等将令,私自出战,已犯军法!”顾全武道。 两军相接,第一战尤为重要,关系到两军的士气,若是吃了败仗,对士卒心理打击极大。 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战术上一定要重视敌人。 顾全武要立威,刘存要争功,双方已经有了矛盾。 李祎忽然觉得此战并不会顺利,“不管将军如何处置刘存,此战不能败。” 顾全武沉吟不语,盯着营寨外的战场。 刘存如猛虎出匣,步军顶着对方骑兵冲杀,居然也杀得尸横遍野。 百济人身材矮小瘦弱,连战马都一副风吹欲倒的样子,盔甲武器更是上不了台面,前军还有些士卒披着锈迹斑斑的铁甲,中军是破破烂烂的皮甲,后面的别说盔甲,连衣服都没几片,光着脚、露着腚冲来。 唐军将士这些年吃饱了饭,每三天一顿肉食,身体素质也跟上去了,人人五大三粗的。 装备更不在一个档次。 札甲、铁甲、冷锻甲,士卒披甲率九成以上,剩下的人至少有件皮甲。 刘存轻易击溃敌军,赢得非常轻松。 但正因为太轻松,刘存意犹未尽,居然引兵追杀。 顾全武忙派传令兵前去拦截。 刘存似乎犹豫了片刻,终究被部将簇拥着杀向山坳之中。 三千唐军的身影消失在山丘之间。 顾全武长叹道:“骄兵必败,刘存中诱敌之计!” 周围淮南将校不信,“百济不过如此,伏兵又能如何?” 正说话间,只见前方山坳火光大起,喊杀声震天,山林间伏兵尽出,白刃如潮水一般涌动起来。 将校们面色大变,方信顾全武之言。 “刘存为国家上将,不可阵殁于此,诸军谁可救援?”顾全武沉声道。 淮南士卒本就不习水土,双脚沾地,一刻未休搭建营寨,全都疲惫。 百济人明显是准备充足,先声夺人,地利人和皆在其手。 而且淮南将校明显不怎么鸟顾全武。 顾全武无奈,只能披挂上马,亲自作表率。 恰在此时,白江内道,密密麻麻的小船顺流而出,上面堆积大量干草。 顾全武一望便知敌人意图,海船一旦被烧毁,唐军后路尽绝,不过名将就是名将,顾全武没有辜负李晔的信任,从容不迫的下令,“鲍君福引本部三千人拦住火船,顾师中领海船退避!” 福州水军中站出一员白头老将与一员小将,“末将遵令!” 李祎站出来拱手道:“甄萱狡诈,将军不可轻犯险地,末将愿去救援刘存。” 顾全武一愣,李祎是大唐皇子,若是出了差池不好交代。 但此时已经不是犹豫的时候。 顾全武点头同意了,转头对淮南将校道:“若有畏葸不前者,定斩不饶!” 李祎冲淮南将校吼道:“身为唐军,临战畏惧,大唐颜面何存?此战若败,尔等魂魄有何面目见大唐父老!” 到底是皇子,说话的分量比顾全武高,几个淮南骁将抖擞精神站出。 李祎又冲着士卒大呼:“陛下待尔等如子侄,今尔等愿死战乎?” “死战!死战!”士卒在宣教使的鼓励下列阵。 士气瞬间被激励起来。 诸将再也不敢有幺蛾子,拿出当年迎战梁军的气势,跟随李祎前去救援。 刘存三千众被围困在山坳之中,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箭如雨下,唐军即便是装备精良,也顶不住四面八方无差别的攻击。 伤亡渐渐惨重,不少士卒中箭即便没死,也失去了战斗力。 刘存声嘶力竭的呐喊、鼓励士气,组织了几次突围,皆被压了回来。 生死存亡之际,唐军也爆发出以往的战斗力,围成一团,砍杀冲下来的百济军。 山谷中密密麻麻堆积着尸体,鲜血染成了泥地。 人力终有尽时,在海上飘荡了十几天,一旦落地,身体还未适应。 激战一个时辰,累的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而百济人无穷无尽,仿佛永远都杀不完。 这一刻,刘存绝望了。 他身为上将军,在李神福忽然离世之后,心中不可避免的起了心思。 大将军! 万人仰望的大将军近在眼前,只要击灭百济便唾手可得。 他太急切了。 但淮南系失去李神福,就失去了灵魂人物。 各种幺蛾子扑哧扑哧往外飞。 刘存自以为是中流砥柱,其实是最大的那一只幺蛾子,看不上顾全武,把顾全武当做对手。 其实到现在,他还在怨恨顾全武为什么不来营救。 “今有此败,乃天不助我!”刘存仰天长叹。 这一叹,唐军的最后一丝士气也就泄掉了。 敌人森冷的刀剑越来越近…… 就在刘存放弃希望时,东面杀声震天。 本来垂死的黄头军精神一阵。 百济人看着声势浩大,但目前为止,并未占据多少优势,几万人围困三千唐军,一个多时辰,死伤枕积,仍未能吃掉他们。 甄萱的这张大网本来是为四万唐军准备的,却连三千唐军都拿不下。 真正的战场还是要凭实力说话。 李祎领着一万多人攻上山丘,左右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淮南军救自己人,也人人奋力。 正面战场,百济人兵败如山倒,他们其实也被刘存部杀破了胆。 任凭百济将领如何呼喝,百济兵乱成一团,纷纷扔下武器,逃入山中。 与此同时,海面上烟火滔天。 但烟火止步与白江内。 顾全武果断下令十几艘海船堵住江口,鲍君福领福州水军直接涉水攻击火船之后的百济水军。 百济人看似声势浩大的反攻眨眼烟消云散。 唐军立住阵脚,百济人如潮水一样退入山中,这一次再无人敢追击。 浑身插满羽箭的刘存被两名福州水军按在顾全武面前。 “你可知罪?”顾全武还是面沉如水,但眼神中已经有了杀机。 杀一儆百,没有比刘存更好的选择。 刘存说不出话来。 顾全武道:“陛下以我招讨使,统领两军,刘存不听号令,私自出战,险致大军覆亡,来人,拉下去斩首示众!” 刘存面色惨白,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心虚。 淮南诸将全都跪在地上,“请招讨使饶刘将军一命。” 顾全武眼角余光扫了一下李祎。 李祎低下头,略作沉吟之后,才站出来道:“刘将军虽然有罪,但毕竟国家上将,百济未灭,今若斩将,恐将士不安。” 淮南将领向他投来感激的眼神。 刘存本以为死定了,现在得了一线生机,也感激李祎。 李祎的面子,顾全武无论如何也要给,更何况李祎为行营司马、监军,权力只在顾全武之下。 顾全武冷笑道:“违本将法度,安能轻饶?今夺去招讨副使之职位,你可心服?” 刘存惨白的脸又憋得通红。 这意味着大将军之位离他远去了。 “末将心服口服!”刘存仰天大吼。 第五百五十七章 步步为营 刘存的三千部众,回来的只剩九百余人。 这些都是经历中原血战的精锐,就算与梁军、晋军对垒,也不至于损失如此之大。 海船也损失了近二十艘。 出发之际,唐军普遍没有把百济人放在眼里,李神福忽然离世之后,淮南系就失去了主心骨,没有人能撑住场面,将骄兵惰。 虽然打了胜仗,但对士气打击极大。 如果第一战都这么难,可想而知后面的战事。 李祎指挥部众收敛阵亡将士遗体,为伤兵疗伤煮药,与宣教使们安抚士卒。 淮南系人心渐归于李祎。 就算顾全武不免去刘存的招讨副使之职,他的威信已经大受打击。 顾全武下令犒赏全军,宰杀大船中的牛羊。 酒肉慰藉了将士们的肠胃,也扫去了他们心中的阴霾。 在李祎与顾全武的努力下,唐军总算恢复过来。 最难的不是攻城略地,而是站稳阵脚,后方还有登莱二州源源不断的支援。 “百济胆气已丧,不敢与我军野战,定会坚壁清野婴城自守。”李祎对顾全武道。 顾全武深以为然,“百济新罗摩震,山城众多,我军之利在水,可溯白江直抵其腹心,一战而下光州,擒杀甄萱。” “陛下常言,武事当以文事济之,大唐威加四海,四方无人不服,可传檄周边,以官职诱之,招募土人为协军,令其为向导细作,扰乱于内,我大军迫之于外,或可兵不血刃而下百济!” 顾全武眼神大亮,“殿下此策大善。” 而营中正好有不少俘虏,足有四千人。 士卒、百姓、将领一看便知。 士卒通常有“甲”,身上裹着铁片、毛皮,百姓衣衫褴褛,羸弱不堪,将领一般身材壮实,盔甲严整。 顾全武以唐军吃剩下的酒肉赏赐俘虏,又分了他们麦饼、稻饭。 俘虏们一个个狼吞虎咽,仿佛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半岛自进入战乱之后,跟晚唐一样,活不下去的百姓起事,藩镇豪强趁乱而起,饿殍遍地。 唐军的伙食别说普通百姓,连将领们也没这个待遇。 食物的诱惑是巨大的。 “两百年前,你们也是大唐子民,现在大唐回来收复故土,终结三国乱世,使天下再无饥荒、杀戮,令你们的子女不用再被奴役……”宣教使们解开了俘虏们的镣铐。 在云南的时候,李祎就领教过宣教使的威力。 连顽石一般的爨氏都被软化了,更何况这些说着唐言的百济人。 乱世之下,普通百姓想的只是怎么吃饱肚子,怎么活下去。 无论给他们食物的人是谁。 李佑将四千多俘虏分成八十个小队,每队五十人,分配一个宣教使。 大力宣扬当年百济大将黑齿常之为大唐征战的故事。 两三天天功夫,就有几百俘虏摇身一变,成为大唐的忠实拥趸。 他们主动配合唐军修建营垒,管理其他俘虏,还检举顽固分子。 李祎亲自挑选五十头脑灵活之人,升其为队正,协助宣教使管理。 四五天之后,俘虏中就有一半成了协军。 到了第八天,也就只剩下十几名顽固的将领不肯真正归心,他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还可随意使唤其他俘虏。 能在半岛上当将领的,一般都有家世,不是豪强就是贵人。 第十天的时候,李祎把所有俘虏召集起来。 十几名百济将领被捆成粽子扔在中间。 “就是这些人奴役你们,抢夺你们的粮食,他们活着,你们就不能好好活,现在杀了他们。”李祎下令道。 俘虏们一个个畏畏缩缩,眼神躲闪,没一个人敢上前。 顾全武饶有兴致的看着场中。 “大唐不需要懦夫!”李祎目光如剑,扫过俘虏。 平时温文尔雅的五皇子,仿佛换了一个人。 俘虏身后的唐军甲士拔出横刀。 终于,有俘虏捡起了地上的刀,发疯似的冲向一名百济军官,一刀刺入胸腔。 那名百济军官破口大骂:“唐人、是要灭我国家,绝我族类,你们这些蠢货!” 看得出来,此人还是读过些书。 俘虏抽出刀,砍下军官的头颅。 有人带头,很快就有效仿者,一百多人冲上来,乱刀将军官们剁成了肉泥。 而这一百余人成了李祎真正能相信之人。 李祎当即升他们为司户,挂在皇城司名下,令其分散各地,或招募协军,或为内应,响应大唐。 每人还赏赐了银牌。 这些人破除了心中的枷锁,一跃而起,成为大唐狂热信徒。 登州、莱州的第二批物资运到,顾全武当即挥军东南,直扑百济都城光州。 甄萱也曾构建诸多关隘、营垒,但唐军滚滚而下,守军四散奔逃。 唐军还没到光州城下,新罗百济遍地烽火。 协军起到了巨大示范作用,司户们深入各地,联络乡党,揭竿而起。 新罗的统治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百济同样也是。 新罗神德王朴景辉也趁机反攻,弄出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刚出金城,就被豪强围堵。 豪强不管什么大唐不大唐,两眼盯着新罗王。 此时的新罗王跟当年的昭宗一模一样,弓裔与甄萱就相当于李克用与朱温,除了两人,国内还有其他兵头、藩镇、豪强,乱成一锅粥。 半岛三国,新罗才是正统,甄萱、弓裔都是豪强反叛势力。 新罗当年被高句丽、百济联手攻击,行将灭亡,求援于大唐。 大唐果断出兵,灭百济、高句丽。 新罗奉大唐为宗主,自称大唐新罗国、有唐新罗国,还祠祭祀苏定方、薛仁贵等大唐名将。 国与国之间,永恒的从来不是友谊,而是利益。 大唐刚抽身应对咄咄逼人的吐蕃,新罗趁机支持高句丽、百济的复国势力,适时薛仁贵遭遇大非川之败,十万唐军客死异乡,大唐无力顾及半岛,调主力唐军回国,新罗倾国而出,一举攻陷熊津都督府八十二城,大破百济协从军。 高宗大怒,遣大将高侃与李谨行屯兵四万于平壤,攻破韩始城、马邑城,击败新罗、高句丽联军。 不过新罗王非常狡猾,打不赢就向高宗请罪。 彼时大唐的主要精力还是在吐蕃,便接受了新罗的请罪。 此后唐军虽屡有斩获,攻入腹地,但都没有灭亡新罗的决心,最终默认了其夺取百济故地、抵高句丽南境为州郡的事实。 顾全武步步为营,推进到光州城下时,甄萱基本只剩下一座孤城。 新罗与摩震都是宿敌,契丹、倭人鞭长莫及,也无暇支援他。 只有他的儿子金刚支棱起一支三万大军支援光州。 不过他这一走,地方便彻底脱离掌控。 豪强们纷纷自立,宣布归唐。 司户们趁机兴风作浪,攻城略地,扩大地盘,营造声势。 金刚领三万跋山涉水而来,还未站稳脚跟,刘存与鲍君福各引五千唐军击之。 鲍君福为老将,在浙东仅在顾全武之下,刘存戴罪立功,正好发挥其长处。 两军就在光州城下厮杀。 金刚部众其实也是沿途掳掠的青壮,别说盔甲,就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扛着削尖的竹竿当武器。 半岛本来就穷,官府贪婪无度,王族醉生梦死,对民间竭泽而渔,民不聊生,又混战了二十多年,早已油尽灯枯。 这在中土根本就不是军队。 见唐军声势震天,乱民纷纷丢弃“武器”,一哄而散,只剩金刚的五千本部。 不过这五千兵力在刘存、鲍君福面前依然不够看。 半个时辰,便被刘存杀入阵中,生擒金刚而归。 整场“大战”,甄萱都在城墙上眼睁睁的看着,不发一兵一卒救援。 光州失去最后的援军,士气低落。 顾全武当即发动猛攻。 第五百五十八章 大唐兴兵 李佑携耶律剌葛而归。 莫咄也趁机攻打了周边几个不听话小部落,收拢其众。 只一个月时间,可敦城就大变样了,人马沸反盈天,帐篷如满天星辰。 漠北黠戛斯部落都响应莫咄的号召,前来会盟。 蒙兀人也派来了一支五千人的骑兵。 兵力仍是有些单薄,不过此时朱友谦领着三千本部精锐进入草原,人人铁甲,再配以凉州大马,威武不凡。 有了这支人马,极大增加了李佑的话语权。 莫咄与乌尔沁鼎力支持,李佑毫无疑问成了盟主。 诸族联军共三万七千人。 别看兵力不多,各种头领却是出奇的多。 李佑熟读兵法,自然知道这种联军战斗力极为低下,令出多门,号令不齐,各怀心思,一遇到苦战,说不定就一哄而散了。 当下以大唐皇子与盟主的名义,抽调各部勇士,组织一支新军。 莫咄没话说,耶律剌葛不敢说,其他人只能答应。 李佑亲自挑选身体健壮、性格憨厚之人,得四千三百众,与七百唐骑合为一军,号为狼骑,其中一千两百人出自耶律剌葛的契丹军,耶律剌葛欲哭无泪,蒙兀兵中挑选了一千七百人。 乌尔沁直接把可敦城里最后的家当全部拿出来,供给狼骑。 莫咄看了都肉疼不已。 李佑还自作主张的给自己封了个狼骑军指挥使,乌尔沁为副指挥使。 黠戛斯的盔甲终究比不上大唐冷锻甲,于是写信一封送到长安,请他的皇帝老爹送点好装备与钱粮。 草原没用因此而风平浪静。 李佑与乌尔沁带领狼骑四处出击,攻打不听话的部落,掳掠人口与牛羊。 每有斩获,必与部众同享。 狼骑军战斗力迅速成长起来,令行禁止,如臂指使,士卒皆归心,称李佑为郎君、乌尔沁为娘子。 漠北迅速被整合起来。 突厥、达怛、室韦、吐谷浑、黠戛斯、回鹘逐渐融合成一个新部落。 可敦城逐渐恢复元气。 三个月之后,草原寒风呼啸中,长安的辎重也送来了。 浩浩荡荡的车队,送来六万石粮食与所需的装备。 可敦城欢声震天,对他们而言最难熬的就是冬天,有了中土的物资支持,这个冬天便不再难熬了。 当狼骑军穿着大唐精良盔甲,军容鼎盛的出现在可敦城下时,李佑的威信达到了顶峰。 草原向来以实力说话。 没有强大的武力,就不足以震慑人心。 与粮食装备一起到来的还有大唐朝廷的任命,耶律剌葛为昌义郡公,莫贺弗为蒙兀都督,明义郡公,莫咄为漠北都督,瀚海郡王。 莫咄、耶律剌葛大喜,这代表他们被中原王朝接受。 两人其实同病相怜,没有大唐的支援,他们很难在草原上站住脚。 莫咄虽为黠戛斯可汗,但实力衰弱的可怜,远没有当年十万铁骑南下击灭回鹘汗国的霸气。 至于耶律剌葛,能有容身之处就不错了,现在混了个昌义郡公,也算不错了。 历史上此君如丧家之犬,先投李存勖,李存勖不厚道,大概是为了羞辱阿保机,收为养子,把他跟阿保机的辈分弄乱了,后剌葛投奔朱梁,李存勖灭梁之后,杀其全家。 漠北苦寒,盛唐之时都不能完全占据,更何况现在,所以扶植代理人是最明智的选择。 而虚弱的黠戛斯正好为大唐所用。 两边还沾着亲戚。 当年昭宗听了张浚的忽悠,铁了心跟李克用过不去,集合天下藩镇围攻李克用,向吐蕃、吐谷浑、黠戛斯都下达了诏令,黠戛斯人和吐蕃人合军十万攻克遮虏军,斩李克用部将刘胡子,不过当时的李克用正处在人生的巅峰,一边令李存孝按着张浚打,一边击败赫连铎、李匡威与黠戛斯联军。 可以说大唐三百年,黠戛斯是最友善的草原部落。 大唐的任命也提升了莫咄的威信。 漠北军事联盟得以更加稳固。 长安。 李晔看完漠北的各种汇报,心中只有苦笑。 莫咄都这么明显了,乌尔沁都这么主动了,这傻小子似乎还懵懵懂懂,或者是在装不懂。 幸亏李晔是后世穿越者,没有什么礼法约束。 再说李佑也到了适婚年纪。 大唐男子十五便可成婚,宗室子弟十八,他年纪也到了。 裴贞一还特意为李禔挑了韦氏女。 李晔没有反对,世家大族总要找个靠山,不找李禔,说不定就要找李祎、李柷,总之他们不攀附点什么,总觉得没有安全感。 而如今的大唐,在寒门逐渐崛起、武营逐渐壮大的形势下,唯一的优势也就是书香传承。 想如当年牛李党争一样搅动朝政,显然不可能了。 现在的大唐朝廷一切以政绩说话。 无论是谁,不可能平步青云。 韩延徽、宋齐丘都是到边地历练了四五年才出任地方大员。 世家子弟就算金榜题名,也要从地方做起。 治国首在治吏。 朝廷政策再好,没有清明的吏治,地方歪嘴的和尚总能把经念歪,总能找到缺口。 宣教司与皇城司一明一暗,评估监控地方,地方官员也不敢乱来。 地方也因此快速恢复生机。 有些县令甚至直接下到农田,以此鼓励耕种、生产。 这个时代的儒家还没有腐化,也没有被理学礼法限制死。 李佑在草原的表现,超出了李晔的预期,已经能独挡一面了。 李祎在百济的表现也可圈可点。 两人的羽翼都逐渐丰满起来。 差不多就要进入决赛了。 而在此时,渤海国终于撑不住了,黑水靺鞨攻入腹地,烧杀劫掠,生灵涂炭,扶余城没有后方支援,也扛不住阿保机的重兵进攻,为其攻破。 渤海国已经敲响灭亡的丧钟。 “差不多了。”李晔在天心阁中伸了伸懒腰。 半岛还没攻陷,漠北还差些意思。 不过时不我待,不可能什么都等你准备好再打。 “令徐温本部万人渡海,扫平新罗,长安各军向幽州聚集。”李晔发下诏令。 想了想,觉得漠北兵力始终有些单薄,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不护犊子肯定不行,他弄出的狼骑军,在李晔眼中属于小孩子过家家。 漠北没有真正的战力肯定不行。 “调李嗣源河东精骑八千协助漠北。” 临近出征之时,李晔心血来潮,把郭崇韬也带上了。 修养了两年,也该为大唐出出力气了。 自从李存勖死了之后,郭崇韬就一直称病不出。 一副忠臣不事二主的烈女模样。 李晔也没管那么多,不管他是装样子还是玩真的,直接霸王硬上弓,八抬大轿把他从府中抬出来。 这么一个战略人才,当然不能烂在家里。 凛冽的寒风中,李晔带着长安十三万大军向幽州行军。 无数将士与家人告别。 长安百姓在初雪中出城送别。 裴贞一、李渐荣也在城楼上相望,触动了李晔心中最柔弱的那一根弦。 帝王家也是有情义的。 挑这个时候,正是为了让将士们适应适应寒冬。 以后的辽东只会更加寒冷。 此次出战,大唐名将悉数出动,杨师厚、高行周、刘知俊、朱瑾,李承嗣与史俨在幽州等待。 周云翼去了太原,以备不时之需,国中也需要大将镇守。 万一战事不利,后方冒出一个杨玄感,弄不好李晔就成了隋炀帝。 并非李晔没有信心,而是习惯性的作最坏准备。 此次出兵,不仅要解决契丹,还要解决整个辽东问题,包括渤海国、黑水靺鞨、半岛三国。 毕其功于一役,才能最大限度节省国力。 第五百五十九章 上善若水 甄萱的人头被刘存提了出来。 光州城一片火光滔天,作为顽强抵抗唐军十天的代价,城内豪强、将领、贵人、富户全部被押往闹市斩之。 按照刘存与鲍君福的提议,本应屠城以儆效尤,但顾全武宅心仁厚,拒绝了。 他出身佛门,一向有长者之风,虽然作了将领,还有几寸慈悲心肠。 李祎提议尽斩城内贵将,既不伤害百姓,又能犒赏将士,还能震慑其他地方势力。 一举三得,唐军上下欢欣鼓舞,顾全武从其所请。 光州作为甄萱的老巢,还是有些家底的,尽管百姓穷的衣不遮体,但这并不妨碍贵人们醉生梦死。 大唐将士们渡海而来,血战沙场,不可能空手而归。 男人的人头落下,细皮嫩肉的女人被集中起来严加看管。 顾全武与宣教使守住了最后的底线,倒也不全是因为道德,士卒若是把精力发泄在女人身上,后面的战事怎么办? 还有更强大的弓裔与辽东。 甄萱的灭亡,带给半岛巨大的冲击。 曾经强横一时的百济,与大唐正面碰撞不堪一击。 唐军气势汹汹,北面弓裔与东面新罗都警惕起来。 请神容易送神难。 “百济覆亡,人心震怖,大唐军威正盛,不可迟疑,末将愿令莱州军直趋新罗王城。”李祎主动请战。 顾全武原本想自己去打庆州,留李祎守光州。 但这些时日以来,淮南系已经唯李祎马首是瞻,对他这个招讨使的命令阳奉阴违,有鉴于此,顾全武只能同意,“殿下此去当多带人马,我让鲍君福部同去。” 李祎笑道:“新罗奄奄一息,诸部豪强自行割据,新罗王求请我大唐援兵,如今我兵临城下,他不敢顽抗。” 顾全武略一思索,便点头同意了,“如此,新罗无忧矣!” 此时的新罗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人心瓦解,跟当年的大唐一样,王令出不了都城。 百姓咬牙切齿,将兵皆无战心。 大唐衰落,还有几个藩镇撑着,新罗豪强却没有一人支持王室,全都虎视眈眈磨刀霍霍。 一个王朝的腐朽衰落是全方位的。 李祎领着两万唐军东进,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豪强镇将纷纷投降,李祎一概安抚之,令其为前驱,豪强欣然受命,东征队伍如滚雪球一般壮大起来。 不过这些人毫无军纪,沿途劫掠,杀起自己人来比外人还狠,逢村屠村逢镇屠镇,仿佛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新罗百姓被逼的躲入山中。 起初还对唐军毕恭毕敬,后来就逐渐脱离掌控了。 顶着投降大唐的名号,胡作非为。 光州之东,顿成废墟。 李祎曾尝试约束降军,然而这些豪强比中原藩镇还稀烂,阴奉阳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从不遵守李祎的法令。 到了庆州城下,粗略统计,居然有七万之众,豪强的军队超过唐军。 人一多,胆子就大了起来,经常借口军需不足,向李祎索要粮食。 粮食给了,就来要赏钱,李祎脾气很好,赏钱也给了,但豪强们继续得寸进尺,要唐军的制式装备。 李祎刚推脱过去,就有细作禀报豪强们在暗中串联。 至于在串联什么,不言而喻。 半岛二十多年的乱象,令豪强们野心无比膨胀。 弓裔、甄萱都是如此,王权衰落,遍地野狗。 李祎一再的容忍,令他们胆子越来越大,自作主张的将新罗城池土地分成十几块,你一块我一块,大家都吃饱,仿佛没大唐什么事了。 李祎忍气吞声,大唐将士们却不愿受这鸟气。 双方摩擦不断,互相戒备。 刘存怒不可遏,建议直接屠了他们。 不过现在新罗王还抱有一丝侥幸,没有投降。 李祎笑着摇摇头,只下令小心戒备。 围而不攻,四方豪强见有利可图,纷纷加入,庆州城下兵力很快超过十万。 豪强们越发膨胀,跟后世一样,如野狗一般狂吠。 而真正的虎狼都是沉默的。 越是沉默,野狗就吠的越是狂妄。 不等新罗神德王朴景辉投降,城内就有官宦与唐军联络,与豪强联络。 屯兵五天之后,朴景辉扛不住了,主动联络李祎投降,不过条件却是一个没少。 大唐需帮助新罗王室恢复故土,还要归还百济以外的土地、人口。 李祎想都没想,全部答应了。 这令独孤敬达疑惑不已,“殿下宽仁,但如此……纵容新罗,恐授人把柄。” 李祎还是如以前那般温和笑道:“公俨跟随我多少年了?” 独孤敬达全身一震,“七年六个月。” “上善若水,水之形顺势而下,今破新罗易,收新罗难,若无奇谋,必如当年高宗一般徒劳无功。”李祎眼中闪着幽光。 独孤敬达仿佛不认识这个护卫了七年的皇子。 刘存满脸通红的进来,拱手道:“新罗欺人太甚!兄弟们恨不得生吃了他们。” 一问才知豪强军在打唐军辎重的注意,几个小贼偷窃盔甲兵器,被唐军发现,豪强们拒不承认。 李祎望着刘存充满怒气的脸,并没有安抚,“令各军紧守营寨,无军令者不得出营,亦不得与新罗人冲突,违令者,斩!” 一个“斩”字,说的杀气凛然。 在触及李祎的眼神之后,即便刘存这种沙场宿将也忍不住心中一寒。 既然是军令,就没有商讨的余地。 刘存心中有再大的怒气、怨气,也只能忍耐。 李神福的靠山是皇帝,刘存唯一的靠山也就眼前这位五皇子了。 所有条件都谈妥了,只能神德王朴景辉开城投降。 城外的豪强们,仿佛参加一场盛宴的鬣狗,眼中闪着贼光。 国破之后必有盛宴。 李祎知道朴景辉在犹豫什么,无非两面许诺,豪强们不像大唐这么好说话。 “殿下难道不担心朴景辉与豪强达成协议,反攻我军?”独孤敬达本来不想说,但现在不能不说。 此战稍有差池,他的前途也就没有了。 国内的形势非常清晰,五皇子机会很大,聪明人早已下注。 那个神秘莫测的娇娥不就是冲着这些来的吗? “一根肉骨头摆在眼前,你说野狗会选择先抢骨头还是先跟老虎过不去?”李祎微笑着说到。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城门缓缓打开了。 城外爆发出野狗兴奋的狂啸声…… 第五百六十章 怒火释放 李嗣源部八千精骑到达可敦城。 再无人质疑大唐的权威。 草原上全是能歌善舞的友善部落,唐军过境,纷纷牵牛执羊,热情的不得了,听话的部落越来越多。 达怛人聚起了一支七千人的骑兵。 蒙兀人再添了六千骑兵,还自备粮草。 弄得李佑大为郁闷,自己这不是白忙活了吗? 李嗣源对李佑极为恭敬,虽然他是北面招讨使,但一举一动都听凭李佑调令。 将帅和睦也是一种战斗力。 冬雪降临,草原冰封万里,寒风如刀子一样整日呼啸。 大唐将士艰难的在寒冰中煎熬。 没有那么多牧草,牲畜们纷纷被宰杀,肉食与烈酒,总算驱走了寒意。 李嗣源却像不受影响一般,每日必亲自带五百横冲都城外巡戒。 回来时,双腿已经冻在马鞍上。 李佑对这员老将彻底心服了,跟着他巡戒,求教兵法武艺。 河东大将以李存孝为第一,但李嗣源、周德威、李嗣昭等人也并未差到哪去,上源驿之变,年仅十七岁的李嗣源于乱兵流矢之中救出李克用,杀出一条血路,护其逃回河东。 昭宗光化元年,梁晋争夺昭义,葛从周大败李嗣昭,李嗣源逆流而出,凭高为阵,左右指画,梁追兵望之莫测,不敢进。 李嗣源振臂急呼:“吾取葛公,士卒勿动!” 乃驰骑犯之,出入奋击,李嗣昭压阵,终于迫走葛从周。 其智勇可见一斑。 李嗣源倾囊相授,两人朝夕不离,形同莫逆。 连乌尔沁忍不住有些嫉妒。 两人尽职尽责,也赢得了可敦城各部落的敬重。 草原上最敬重的就是英雄与强者。 大雪停了之后,草原难得的风和日丽,寒风似乎也远去了。 冰雪稍融,寒冷犹在,黑车子室韦的秘使从东而来。 历史上,阿保机前后六次征伐,与李克用合力才降服黑车子室韦。 契丹欲西出,必先击破阴山之北、鲜卑山之南的黑车子室韦。 两方早已是宿敌,只不过黑车子选择盟友不给力,与刘仁恭父子弱弱联合,挡不住河东契丹的强强联手,最终被阿保机击败。 虽然败了,黑车子室韦却一直没有低头,一直谋划着给契丹人两肋插刀。 冯道的到来,正好一拍即合。 草原上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充足。 李嗣源道:“天寒地冻,契丹必无准备,此时进兵攻其不备!” 风雪虽然停了,但还是很冷。 漠北的冷是深入骨髓的。 很多草原人都不愿动身,更何况唐军。 这是李嗣源第一次提出建议,李佑咬牙道:“末将遵令!” 李嗣源才是此行的主将,北面招讨使。 两人达成一致,李佑下令,狼骑军皆愿从,不过部落联军仍有些不情愿。 他们没有这么高的战斗热情与意愿。 只有乌尔沁鼓动起几千黠戛斯勇士,勉强凑出一万六千骑兵。 “够了,兵不在多而在精。”李嗣源当机立断,以莫咄为后军,待春暖之后进兵。 一万六千骑兵,三万匹战马,连战马身上都披着毛毡,每人两骑,带着粮草踩着冰雪向东而行。 …… 野狗般兴奋的狂啸声在庆州城下爆发。 未等李祎命令,乱军一拥而入,他们等待这个机会太久了。 整个新罗还有哪座城池能比得上王都? 自北魏以来,新罗传承四百三十余载,国家很穷,但王室不穷。 四百年的民脂民膏,早就成了豪强们觊觎的目标。 而这些野狗们正是嗅到了肉腥味才来的。 城内顿时烟火滔天,呼喊声、狞笑声响彻天际。 也传到了唐军大营。 李祎搬出软塌坐在将士中间,一脸平静,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超出他的意外。 “殿下……”刘存欲言又止。 李祎笑了笑:“不急,令将士好生休息,金银财帛又不会自己长脚跑了。” 一天一夜,野狗们的兴致仿佛无穷无尽。 红色的血河从城门流出。 仿佛这座王都也在流血。 李祎也在大营中坐了一天一夜。 连独孤敬达都扛不住,睡了一阵才过来。 到了第三天,仿佛苍天有预兆一般,彤云笼罩在庆州城上空。 野狗们的兴致也渐渐低落起来。 唐军将士的怒气怨气到达顶点。 野狗都吃上肉了,他们只能干看着。 李祎从软塌上一跃而起,站在软塌上,拔剑大呼:“新罗不尊大唐王令,自相攻伐,生灵涂炭,传我命令,诸军出击,持兵刃者皆斩!” 大营中莫名其妙的安静下来,忽然之间,发出惊喜的狂呼。 这一刻他们等太久了。 虎狼一旦开始沉默、忍让,并非它们是吃素的,而是为了更大的猎物。 唐军的爆发是疯狂的。 十几天来,他们忍让太多,愤怒填满了他们的心胸。 而一旦爆发出来,形同毁天灭地。 “杀!这帮禽兽一个都不要放过!”刘存的脸都扭曲了,提着横刀露出森森白牙。 大部分唐军都如他一样。 野狗永远都是野狗,无论如何狂吠,都打不过虎狼。 快活了两天两夜的野狗,也没有力气反抗虎狼。 唐军刀下无情,仿佛疯狂的火焰一样席卷全城,留下一地的残肢断臂。 庆州城又发出痛苦的呻吟。 “殿下……”独孤敬达小心翼翼道。 李祎的转变令他心惊,在云南,他永远都是一副温润如水的君子模样。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五皇子。 “你想为他们求情?”李祎闭着眼睛道。 “若是杀伐过重,恐朝堂诸公参奏,影响殿下声誉。”独孤敬达一番好意。 “你错了!”李祎睁开眼,声音依旧温和,“你知道老七为什么会失败吗?” 独孤敬达摇摇头。 李祎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像是在自言自语:“他错就错在太靠近清流与世家,大唐是父皇的大唐,而不是清流世家的大唐,只要我是为大唐,就立于不败之地,有些事情父皇不方便做,我便为他做了,你觉得父皇会怪罪我吗?” 独孤敬达脸上渗出冷汗。 李祎笑道:“昔年高宗之所以丢失熊津,正是因为没有斩草除根,如今新罗王室是草,豪强为根,我若不刈除之,将来必会反复,只有除去他们,这片土地才会彻底归于大唐,云南是云南,新罗是新罗,至于朝堂,他们想参奏就参奏吧。” 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沉默了足足半炷香,就在独孤敬达以为李祎睡着了的时候。 李祎睁眼看着他:“所以新罗王室不应该存在,你知道怎么做了吗?” 独孤敬达连忙跪在地上,“末、末将知道!” “很好。”李祎在独孤敬达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躺在软瘫上,发出轻轻的鼾声。 第五百六十一章 喜忧参半 来自漠北的寒风席卷河北大地。 李晔裹紧黠戛斯进奉的貂皮大氅,依旧觉得寒冷。 还好将士们年轻力壮,每人都有两件羊裘,动起来,也就不觉得那么冷。 军中自有车驾,李晔留给李巨川和郭崇韬。 一个年老体衰,一个身体遭受重创,能活过来就不错了。 把宋齐丘与韩延徽放在河东与河北两年,效果就显现出来了。 一座座村落如雨后新笋,城池也渐渐恢复生机。 百姓脸上少了一些愁苦,眼中多了一些希望。 无论他们过的怎样,至少路上没有冻饿而死的枯骨。 大军过境,宋齐丘还组织百姓扫雪铺路。 李晔一概免了,叮嘱他治理好河东。 把他放在河东这么重要的地方,已经是对他的重视。 大军浩浩荡荡进入幽州,李晔就收到漠北与新罗的消息。 李嗣源与李佑已经出兵。 但新罗发生的事情令李晔暗暗心惊。 一共有三份奏报。 分别宣教司、东海招讨使,以及李祎个人。 东海招讨使是官方奏报,有顾全武的署名,言遂王李祎领军攻新罗,豪强假意归附暗藏祸心,新罗王朴景辉惧,开城投降,乱军十万入城,不顾遂王军令,烧杀淫掠,新罗王室俱殁于兵乱,且有反攻我军之势,遂王不得已,为解救新罗王与百姓,令大军入城平乱,贼军自持人多势众,攻击我军,为我军所败,大战两日,十万贼军尽灭,城中豪强、官宦、将佐、富户皆死,百姓十不存二…… 宣教司则直接汇报了整个过程,包裹李祎东征的所作所为,面面俱到,非常详尽。 而李祎的私信直接是请罪书,声言御下不严统御无方,致使事情超出掌控,新罗王城发生如此惨事,愿承担所有责罚。 三份奏报一对照,基本就能推敲出新罗发生了什么,李祎做了什么。 光州一战,十天攻破百济都城,甄萱授首,半岛震动,新罗豪强还敢跟大唐嚣张? 没有推波助澜暗中挑动,事情也绝不会发展到那一步。 李祎的狠辣,让大唐没有后顾之忧,既占领了道德制高点,又一劳永逸解决了所有隐患,新罗国彻底成为历史。 手段高明啊。 说是请罪,何尝不是请功? 该是欢喜还是忧愁呢? 或者是忌惮? 这份隐忍与狠辣,已经具备了一个雄主的所有条件。 亲儿子李佑怕是玩不过他了,子嗣中也没人能与之比肩。 李晔把宣教司与李祎的奏报扔进火盆中,把官方奏报递给李巨川与郭崇韬看。 两人都是沉默。 郭崇韬低着头,李巨川小眼睛骨碌碌的转着。 以前李巨川的白发还只在双鬓,现在已经漫延到头顶。 “恭喜陛下,新罗已经彻底归于大唐。”郭崇韬还是先开口了。 李巨川没看宣教司的奏报,却已经猜到七七八八,“新罗人自取灭亡,与大唐无咎,与五殿下也无咎。” 李晔笑道:“就算有咎又能怎样?新罗还有存在下去的必要?朕不怕明告天下人,大唐必取半岛、辽东,除两百年之忧患。” 二手儿子都这么凶猛了,李晔不能落后啊,不然老李家父慈子孝的传统又要上演了。 太宗一代天骄,缔造一个盛唐,却也为老李家甚至天下做出了典范。 有唐一代,围绕权力一家人杀来杀去还少吗? 安禄山、史思明都是死在亲儿子手上。 发展到唐末就成了极致,父杀子,子弑父。 反而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之间才真正延续了父子人伦。 “令高行周为前锋,高思继副之,攻打平州!” 正面战场,堂堂正正的平推就行了,幽州城中大军十八万,差不多大唐三分之二的兵力,说是倾全国之力也不为过。 从中原血战而出的唐军,正是巅峰状态。 名将强兵,士气如虹,战无不胜。 阿保机唯一的优势就是辽东的气候与地利。 但在李晔的算计下,漠北、半岛、辽西走廊,寒冬出兵,但真正推入辽东之后,就会渐渐进入春夏,天时依然在大唐手中。 高行周父子还没出兵,平州的卢文进却来请降了。 连亲儿子都派来了,诉说阿保机十万大军东来,平州不得已才投降契丹,被阿保机胁迫才与大唐作对。 李晔心中冷笑,劫掠卢龙百姓充实辽东的主意也是被胁迫的? 没有这些带路党软骨头,契丹能那么快发展壮大? 李晔直接扣押了卢文进的儿子,让使者回去告诉卢文进把脖子洗干净点。 没想到几天之后,使者又回来了,磕头如捣蒜,“卢使君为形势所迫,绝非要与大唐为敌,契丹人要屠戮卢龙,卢使君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保卢龙百姓。” “这么说来,朕冤枉他了?难道他卢文进心在曹营身在汉?”李晔气急,话说反了也没注意。 使者倒是听成了对卢文进的讽刺,继续磕头,脑门上全是血,“非是小人信口雌黄,卢使君心怀百姓,保一方平安,士民皆可评断,陛下一问可知。” “原来如此,是朕错怪他了,你回去告诉卢文进,既然是误会,那就来幽州见朕。”李晔戏谑道。 因后世对带路党、国贼的痛恨,李晔早已经给卢文进打上了标签。 使者匆匆而去。 李晔记得历史上的卢文进也算一大奇人,从北边一直投降到南边。 先投降契丹、后投降后唐,石敬瑭拜契丹为父,卢文进惧不自安,又投降淮南。 李晔只当玩笑话随便说说,没想到几天之后,卢文进真的孤身来了。 而且平州已经向高行周投降。 这倒让李晔没有杀他的借口了。 隋唐一尺是三十公分,卢文进身长七尺,将近两米,跪在地上也是一大堆,“罪人本涿州草民,刘守光用为骑将,镇守平州,为保平州父老,不得已降契丹……” “当初契丹十万大军,你为形势所迫,朕今天二十万大军,你就更为形势所迫了?”李晔嘲讽道。 “大唐天命所归,罪人不敢反抗,陛下若是以此杀我,罪有应得。”卢文进把头垂了下去。 他很聪明,知道夹在大唐契丹之间,跑是跑不了的,光杆司令到了契丹,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现在有献城之功,大唐肯定不能以前罪杀他。 历史上卢文进在契丹得到重用,统领汉军,却风头正劲的时候,又率领十万军民回归李嗣源的后唐。 大时代背景下,每个人都是复杂的,难以一概而论。 “卢将军为北国虎臣,得士民爱戴,陛下能容天下,何以不能容区区一降将。”郭崇韬忽然为其求请。 卢文进的身体动了动。 郭崇韬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一个卢文进而已。 既然已经献城投降,李晔再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他,就显得心胸狭窄了。 中晚唐以来,河北杀来杀去,不知有多少百姓避祸草原与辽东,他们会怎么看? 还有被契丹掳掠的百姓。 “朕不杀你,既然你熟悉夷情,朕令你为北路先锋,攻打契丹临潢府,你敢去吗?” 天复元年,阿保机成为夷离堇,南征北战,掳掠大量黑车子室韦人、唐人,潢水之阴建临潢府。 “罪人愿去!” 卢文进当年能在契丹与晋军夹缝中生存,坐镇一方,当然不是泛泛之辈。 左边周德威,右边阿保机,都是一时雄杰。 “好,你若能建功,朕既往不咎!” 卢文进欣喜道:“多谢陛下!” 第五百六十二章 雄关漫道 汴梁。 偏僻而隐秘的阁楼里父女相见。 “你竟然还敢来见我。”老者眼神中露出杀机。 花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手按在娇挺的酥胸上,“大人这么说,可是伤了女儿的心呀,一听说大人身体有恙,女儿特意从莱州千里迢迢的赶来。” 老者冷哼一声道:“老夫命你坏了五殿下的名声,你何以无动于衷?” “难道大人还不明白?七殿下已经没机会了。” “那又怎样?”人老了,想法也变得固执。 花蕊眼波流转,“或者说,世家也没机会了,寒门与庶民已经崛起。” “你……” “大人劳碌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剩下的,交给女儿就行了。”花蕊轻笑起来。 老者平复了一下心情,“就怕你没这个命。”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若是大人愿意帮助女儿,女儿将来也会报答大人的……家族。” 两人的目光接触在一起。 老者道:“你想要什么?” “没有名分与身世,女儿只能是个小小侍妾,女儿为大人做了这么多事,这个要求不算过分。”花蕊竭力让自己声音柔和。 若是正常男人,恐怕早已迷失在她的温柔中。 然而站在她面前的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面容瞬间扭曲,“痴心妄想,我家从大汉起,文武英才累世不绝,岂能容你一娼妓玷污门楣?” 花蕊怔怔的看着他,“如此说来,大人一点都不念父女之情?” “你眼里若是还有父女之情,就按老夫说的去做。” 花蕊眼角的目光带着一丝寒意,“女儿知道了,大人定要保重身体。” “你也好自为之!” 二人不欢而散。 汴州并未因为朱梁的覆灭而沦落,地处大河之南,坐拥运河之利,东南西北俱是水乡,人口繁密,想沦落也不可能。 大唐重振之后,没有战争威胁,汴梁更如鲜花着锦一般盛开。 南来北往的客商、旅人,都会选择在此落脚,品一品中原繁华。 花蕊走在街道上,尽管带着面纱,披着罩袍,也无法掩盖她的身姿。 路人的目光被频频吸引。 自然也吸引了薛广衡的目光,他一路跟随花蕊而来,进入汴梁,却神秘消失了。 一个弱女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没有人帮衬肯定是不可能的。 谁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答案呼之欲出。 她不避风雪从莱州赶来,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不过现在堂而皇之的抛头露面,却令薛广衡疑惑了。 难道是故意暴露自己? 街面上,几个登徒子欲招惹花蕊,却被不明身份的人拦住,拖入巷道之中,传来惨叫。 花蕊转过两条街市,便与护卫汇合,骑上马,径直出城向东而去。 随着卢文进的投降,唐军兵不血刃进抵渝关之下。 渝关即为后世大名鼎鼎山海关,也是河北的东大门,北倚崇山,南临大海。 刘仁恭父子悉心经营,但被晋军击灭之后,周德威自持勇武,不修边备,遂失渝关之险,契丹牛羊来往于营、平二州之间,渐为契丹所得,阿保机大力经营,屯以蕃汉重兵,守关大将萧敌鲁,为女强人叙律平之弟,骁勇善战,智计百出。 阿保机以此关为西南屏障。 天寒地冻,高行周父子猛攻,萧敌鲁令守军从城头泼水,士卒皆被冻伤。 高行周欲渡海冰而攻,萧敌鲁早有准备,以投石机砸开冰面,唐军坠海伤亡三百多人。 此后,双方你来我往,渝关始终屹立不倒。 也并非高行周、高思继打不赢萧敌鲁。 若是平原决战,萧敌鲁估计还不够这对父子塞牙缝的。 只是渝关太过坚固,地势险要,又是冬天,攻城不利。 高行周向李晔请罪。 冷兵器时代一座雄关打上两三年的不足为奇,高行周见势不利,及时收手没有蛮干,避免将士伤亡,也算是为将之道。 李晔留李筠守幽州,自引大军赴渝关。 路过平州,城中百姓出城迎接,有耆老匍匐在冰天雪地里,为卢文进求情。 宣教使入城询问,果然百姓对卢文进感恩戴德。 李晔难免感慨,这乱世有王仙芝、黄巢,也有朱瑾、钱镠,朱温残忍好杀,老来却轻徭薄赋,善待百姓,乱世之下,浮生百态。 当下封卢文进为下将军,也算是正式接受了卢文进。 赶到渝关城下,唐军连营二十里结寨。 高行周父子面红耳赤的请罪,“末将无能。” 父子二人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忿一时之气,高将军无罪。” 这对父子间有些尴尬,儿子为大将军,父亲只是一个中将军。 当然,这不是高思继能力的问题,而是没有施展的舞台,即便是历史上也是一闪而过,因李克用的忌惮而被斩杀。 李晔带着夏鲁奇、辛四郎、赵义存亲自巡视了一圈。 契丹人在此关上下了大功夫,城高近三丈,以砖石修葺,南北皆有瓮城,每隔三丈便有一道马面,城上每隔十步便有戍楼,契丹士卒顶着寒风往来巡逻,萧敌鲁深得兵法精髓,把方圆几十里的树木、土丘全部清空,唐军的一举一动都在其视野下。 难怪高行周屡攻不破。 这道雄关修的比潼关还要气派。 “何人修建此关?”李晔不仅有些好奇,这座关城的风格明显是中土的。 “韩知古,蓟州玉田人,父韩融为蓟州司马,先帝文德元年,契丹攻卢龙,韩知古被述律平长兄欲稳俘获。”赵义存事先应该有过调查,否则不会这么详细。 “韩知古?跟韩延徽同族?”李晔奇道。 后世有二韩佐辽定天下,说的便是韩延徽与韩知古。 历史上萧太后的姘头韩德让其实是韩知古的孙子。 “韩延徽是幽州安次人,二人不是同族。”赵义存道。 李晔望着高耸的渝关,强攻肯定是不行的,不知道要伤亡多少将士。 看着海面,冰层有消融的迹象。 寒风中带着一丝和煦之意。 春天马上就要到了。 “传令全军休整,打造攻城器械,待春暖之后破城!” 算算时间也该李嗣源、李佑有消息了。 新罗也应该组织起第二场攻势。 冰雪消融之后,登莱的船只会运送刘知俊的偏师登上辽东青泥浦(大连)。 这也是当年大唐灭高句丽的路线。 李晔倒想看看契丹作为游牧起家的内陆民族,如何抵抗草原、中土、海洋三个方向的打击。 第五百六十三章 大唐铁骑 寒风如刀,铺天盖地的呜咽声。 战马在奔跑中也会发出呜鸣。 一路行来,冻死累死近四千多匹战马。 唐军依然在风雪中前行。 白天还好,到了晚上,有的睡过去再也没醒过来。 坚持不住的人会在夜里逃跑,第二天就能在营地外不远处找到他们的冻尸。 李佑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有些麻木了,仿佛灌了铁一般,沉重无比。 而李嗣源依旧领着横冲都前前后后的鼓励士气,救治落后者。 让这支在冰天雪地中的队伍不至于崩溃。 李嗣源的努力没有白费,十天之后,这支骑兵出现在阴山山脉东北麓。 一场大雪掩盖了他们的踪迹。 契丹人连斥候都没有派出去,只驱赶了一些黑车子室韦人巡戒。 出发时的一万六千人,现在只剩下一万三千不到,很多人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也许永远埋葬在风雪中。 正常状况下,这支军队早就崩溃了,但在如此风雪中,他们只能抱团在一起,离开大部队会死的更快更惨。 风雪中的唐军仿佛野狼一般注视着前方契丹人的土城。 低矮的土墙也能抵挡风雪,城内时隐时现的火光,强力的吸引着这支从风雪中杀出的军队。 不需要任何军令,每个人像发疯一般向前冲。 土城一击既破,契丹人没来及反抗。 室韦人一哄而散。 土城中人满为患,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人马挤在一处,算是抱团取暖。 士卒拆屋舍生火。 才刚刚抖落身上的积雪,烤暖了身体,不到两个时辰,李嗣源翻身上马,指着东面道:“小小一座土城安能栖身,此地之东有东乌城,原是黑车子室韦牙帐所在,今宜速取之!” 东乌城躺在大鲜卑山西南麓,卡住山口,原本是也是一座土城,黑车子室韦被契丹击破之后,阿保机听从韩知古的建议,于此地筑一要塞,名为山南统军司,设统军使、都监等职,辖制大鲜卑山之西的草原部族。 唐骑军纪严明,立即翻身上马。 但其他部族人却一动不动。 等到李佑与乌尔沁出来动员,部族士卒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上马。 但仍有一些人不愿出战。 李嗣源寒着脸道:“此乃军令,不从者斩!” 行军之时,李嗣源携病扶弱,一副仁厚长者模样,现在忽然变脸,他们也不当一回事。 李嗣源当即下令横冲都尽杀之,人头滚滚,血流一地,当场斩杀三百余。 再无人质疑李嗣源的权威,一个个都听话了许多,动作也快了很多,再无之前懒散模样。 李佑心中暗暗佩服李嗣源的手段。 一万二千余骑兵再次起行。 此时东乌城也收到唐军入侵的消息,契丹大将秃馁仓促集齐五千众迁往土城一窥究竟。 风雪之中,两军相遇,李嗣源下令道:“敢回首者死!” 又令李佑为后队督战。 契丹人惊魂未定时,八千唐军已经冲入阵中,李嗣源左手李从珂右手郭从谦,五百横冲都护卫左右,骁悍无比,杀入敌阵,契丹仓促应战,人仰马翻,不能挡河东沙陀铁骑之势。 大军尚在雪地里激战,李嗣源与五百横冲都已经凿穿敌阵。 李从珂在战马上大呼:“爽快!”脱下毛裘与盔甲,露出上身精壮肌肉。 唐军无不振奋。 李佑在后也看的慷慨激昂,让乌尔沁督阵,自引七百亲兵冲杀。 手下狼骑军总算见到真正的唐军实力,越发敬畏起来。 历史上秃馁曾帅五千骑兵围李存勖于定州,是契丹攻掠河北的急先锋,向来勇猛,所向披靡,阿保机委以大鲜卑山以西之事,见李嗣源逞威,怒不可遏,领八百亲骑寻李嗣源决战。 他满眼都是战场上大展神威的李嗣源,李嗣源却根本没有看他。 横冲都中分出一彪军,李从珂赤膊杀来,生猛无比。 两人对上眼的一刹那,战马交错而过,李从珂肩膀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但秃馁胸膛被刺穿,长槊还留在尸体上,随着战马前奔了十几步,才倒在雪地上。 李从珂哈哈大笑,回马拔刀,砍下秃馁的人头,策马在战场上飞奔,“敌将已死!” 不过大部分契丹人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在看清他手上的人头后,大惊失色。 本来还能坚持的契丹军,很快就崩溃了,四散奔逃。 唐军穷追不舍,一路掩杀,追至东乌城。 城门中冲出一军,大肆砍杀契丹残军。 腹背受敌,契丹人跪伏于地投降。 两军相对,才看清是黑车子室韦人的旗号。 冯道与一室韦汉子拜在李嗣源马前,“黑车子室韦余弗瞒咄拜见大唐将军!” “冯道拜见将军!”望见阵中的李佑,冯道面色一喜。 “二位请起。”李嗣源望着东乌城,城墙高耸,以土石垒砌,若非黑车子室韦人倒戈,这一万多唐军,又是冬天,绝难攻陷。 大军入城,却见城中一地契丹人的死尸,想来这个余弗瞒咄夺城也不简单。 “我部原有两万帐,控弦之士五万骑,为阿保机所败,男子充兵役,女子为贱奴,此仇不共戴天!”闲聊的时候,余弗瞒咄三句两句不离旧仇。 黑车子室韦与达怛人一样,贴近中原,受中土影响,族人多会唐言。 交流上完全没有障碍。 “大唐此来正是为剿灭契丹!”李佑。 余弗瞒咄又拜在李佑面前,“若能灭契丹,杀阿保机,我部愿为大唐奴仆!” 该说的,冯道应该已经说了。 夺得东乌城,便有了进攻临潢府的路径。 临潢府为阿保机龙兴之地,也是契丹迭剌部的腹心之地。 斥候探得鲜卑山之东,修有城池、军屯,再想突击,已然不可能。 唐军至此也是强弩之末,李嗣源遂下令等候莫咄的大军前来汇合。 城中还有四千多契丹俘虏,粮食对任何部族都非常重要,特别是冬天。 余弗瞒咄建议尽杀之。 无人劝谏,只有李佑站出来,他麾下狼骑军中有一千余耶律剌葛的契丹兵,在风雪中不离不弃,比蒙兀人达怛人可靠的多,看在他们面子上,不得不劝。 李嗣源并非是嗜杀之人,就任由李佑处置了。 李佑大喜,得军契丹勇士一千八百人,号为银鞍契丹直,归入狼骑军。 第五百六十四章 契丹国运 攻下扶余城的阿保机形势并未有多少改善。 与黑水靺鞨结盟,无异于饮鸩解渴。 契丹与其原本就是世仇,在共同的利益面前,才勉强联合。 而现在到了争夺利益的阶段,双方立刻剑拔弩张起来。 立国两百而是年的渤海国已经成为辽东最大的肥肉。 黑水靺鞨在攻陷怀远府、安远府,直奔渤海国都城上京龙泉府。 靺鞨是大唐对黑水附近族群的称谓,而契丹人称其为女真。 渤海国积极唐化,两百年来积累了大量财富,也逐渐令黑水靺鞨开化起来,南下抢掠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一个整体。 白山黑水苦寒之地长出的将士异常剽悍,八千余众便在渤海国内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特别是冬天,黑水靺鞨人更是神出鬼没,击败三万渤海军,围困龙泉府。 阿保机几次册封黑水靺鞨诸部酋长为将军、都督,却热脸贴冷屁股,黑水靺鞨人无动于衷,专心劫掠。 如果龙泉府被其攻破,渤海国就成了一个空架子,所有的果实也就落入他们手中。 阿保机只能带领三万精锐在冰天雪地里行军,会一会黑水靺鞨人。 眼看渤海国要垮,南面的摩震也来凑热闹,弓裔令部将王建攻打渤海国南京南海府。 糟心的消息还不止这些,前些天,他刚收到大唐皇帝二十万大军进攻渝关的消息。 仿佛瞬间,阿保机从巅峰跌倒低谷。 不,是整个契丹跌落谷底。 自从三年之前,被杨师厚狠狠捅了一刀之后,契丹的国运就被踩下去了。 历史上的契丹能崛起,其实也是因为大唐灭亡,中土失序,阿保机积极参与中土竞争,获得大量政治优势,又聪明的积极唐化,吸纳河北英才,才一发不可收拾。 在他崛起的路上,从未遇到过真正强大的敌手。 连刘仁恭都能弄得契丹鸡飞狗跳。 李存勖百战灭梁之后,就放飞自我,再无进取之心。 这个时代,契丹面对的是一个在血火中崛起的大唐。 当然,这并不能消除阿保机的野心。 当年女皇倾国之力,对付契丹李尽忠、孙万荣三四万人,被打的头破血流。 而阿保机的军事能力绝不在他二人之下。 手握大鲜卑山南北这么广袤的领土,带甲十数万,又怎么肯居他人膝下? “朕欲结女真共抗大唐如何?”冰天雪地里,阿保机的脸显得有些憔悴。 尽管阿保机对外放弃了帝号,但对内仍以皇帝自居。 “女真桀骜不驯,安能听陛下调遣?大唐皇帝二十万大军西来,势在必得,临潢府、营州都有危险,臣以为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应立即回军临潢府,集合大军,抵挡唐军,女真人不过是一群强盗,抢就抢吧,等他们把渤海国打趴下,我们再回来就是。”耶律曷鲁道。 阿保机又望向陈元义,“公直觉得如何?” 陈元义缓缓道:“陛下耗费数年之功,才攻破扶余城,龙泉府近在眼前,今若不取,若被女真人攻取,可为立国之基业,他日我们再来,恐怕没这么容易。辽西有渝关在,足以挡住唐军,就算不敌,临潢府有大军七万,足以自守。” 耶律曷鲁冷哼一声,瞪着陈元义,“临潢府除了撒本的两万人,其他人都是乌合之众,陛下千万不能听这个大奸臣的话,他肯定是大唐皇帝派来的奸细,要灭我们契丹国。” 陈元义拱手道:“阿鲁敦于越既然不信臣,臣愿自尽以证清白。” 阿保机立国之后,封耶律曷鲁阿鲁敦于越,位列诸臣之上。 耶律曷鲁能征善战,极为贤能,每有军国之事,阿保机都会问询于他。 因此他说的话极具分量,若没有阿保机的庇护,耶律曷鲁可以随时捏死陈元义。 阿保机森然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仿佛一头野狼在打量猎物。 帐中诡异的安静下来。 这种时刻陈元义经历太多次了,生死在阿保机一言之间。 似乎阿保机也开始怀疑起来。 大唐在辽东有细作不是什么秘密。 阿保机在河北也有细作,只不过一直被皇城司压的喘不过气来。 十年以来,为了取得阿保机的进一步信任,陈元义娶了契丹女人为妻,还生了一儿一女。 平时都以契丹服饰见人,礼仪习俗与契丹人相同。 一口契丹话比契丹人还要标准。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唐人,他比契丹人更像契丹人。 不过外人终究是外人,成为阿保机的近臣,自然也引得别人忌惮。 耶律曷鲁就是最大的威胁,时时刻刻盯着他。 一些低级别的情报,根本用不着经过他的手。 辽东的细作,也不知道在阿保机的座前,还有这样一位袍泽。 有时候,陈元义觉得大唐会忘了自己,皇帝也会忘了自己。 坐在虎皮大椅上的阿保机咳嗽了一声。 “不必如此,你在朕身边已经十年,忠心可鉴,朕岂会不知?你二人各抒己见,本就是分内之事,我们攻打渤海国三年,眼看就要灭国了,现在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而且女真人若是因此坐大,即使我们挡住了大唐皇帝,身边又崛起一头猛虎,这不是智者所为。” 陈元义道:“陛下所言正是,女真人剽悍难治,与我国向来有仇,臣以为,可明与之和,示之以柔,暗引大军击灭之,快刀斩乱麻,攻破龙泉府。” “此计正合我意!”阿保机笑了起来。 都这个时候了,他显然不想空手而归。 庆州。 大雪掩盖了很多东西,至少庆州城不显得那么狰狞。 能在这场屠城中活下来的,只能是青壮。 老弱被随意践踏而死。 李祎站在新罗王椅前,淡淡的血腥气令他有些不适应。 “城中追缴回来黄金三万两,白银六十万两,钱帛无算。”独孤敬达满眼血丝。 “粮食有多少?”李祎淡淡道。 “只有八万石,被乱军烧毁七万石。” 李祎幽幽叹息了一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新罗王若是能把财物赏赐给士卒百姓,也不至于会沦落到今日。” 刘存道:“如今粮食有了,将士也休整好了,是时候北进,攻打摩震!” 李祎点点头到:“昨天顾全武将军已经来信,春暖之后,便会立即北伐,我们也应该动了。” 第五百六十五章 一鼓作气 在大唐攻灭新罗之后,弓裔才终于意识到巨兽已经在降临在身边。 不过此时的弓裔狂犬病彻底发作,常头戴金帻,身披方袍,以长子为青光菩萨,以季子为神光菩萨,凡说出口的话,都定为“佛经”,要国人诵读。 国人但有不满,即被铁锥活活打死,或以三尺烧红铁杵刺人下部,其妻康氏直言进谏,被弓裔施以此刑。 于是上下怨叛,人心离散,豪强并立而起,不听弓裔调遣。 即便没有大唐到来,其统治也将在两年后崩溃。 王建攻渤海国南海府,是其最后的回光返照。 摩震跟新罗不同,有大量汉人,其文士豪强也是有中土传承,或曾在大唐求学,或为当年唐军后裔。 连最大的豪强王建也声称先祖来自中土。 唐军将要北伐的消息传开,士民皆暗中与唐军往来。 但鉴于庆州发生惨事,豪强态度并不积极。 徐温的一万徐州军在春暖后抵达光州,与顾全武合军北进。 弓裔派遣部将洪儒、裴玄庆、申崇谦、卜智谦四骑将领兵三万,征发国内青壮民夫四万前来应战,号称二十万大军。 自己则在国中继续安心研修“佛法”。 四将赶赴前线,见唐军水陆并进,兵力虽少,但气势如排山倒海,十余天,接连攻破全州、清州、尚州,摩震军震恐,将生惧意,兵无战心,军中流言四起,青壮纷纷逃散。 时顾全武、徐温正面推进,李祎从尚州抄其后路。 四将不敢迎战,一路后退,逐渐将都城铁圆暴露出来。 情知弓裔必亡,遂引军北遁,与南海府王建汇合,推王建为主。 唐军轻松围困铁圆。 有庆州的先例在,全城人心惶惶,害怕唐军屠城,倒也积极防御。 弓裔巡视城墙,妄言以请示佛祖,不日将有百万金刚罗汉助阵,劝国人不必惊慌,乃令僧人在城墙上日夜诵经念佛,规定每隔一个时辰所有人向天祷告,欲以虔诚感动苍天。 凡有违逆之人,当即在城墙上活剖之,以震慑人心。 唐军还未攻城,城上便乱作一团,原本的抵抗之心迅速烟消云散。 城中能战之军都被四将带走,兵力空虚之极。 唐军猛攻三个时辰,弓裔的百万金刚罗汉始终未到,铁圆城遂被攻破。 不过弓裔到底是个狠人,领千余甲兵与唐军巷战,城中大乱,给唐军造成不小麻烦。 顾全武出身佛门,有慈悲之心,原想安抚百姓,却不料城中火起,随之而来的是大乱,诸豪族们拥护院抵抗,贼人趁机放火抢劫。 只能下令肃清全城。 唐军一拥而入,见持兵刃者皆斩。 铁圆城人头滚滚,惨呼声震天。 唐军士卒早已有了经验,百姓都被刮的干干净净,没有油水,径直冲向官宦富户之家。 弓裔战至力竭,两个儿子都战死了,居然腆颜向唐军投降。 等到大乱平息,城中凄惨无比。 顾全武受到李祎启发,知道了皇帝信笺中不拖泥带水的意思,顾不得什么慈悲心肠,尽斩城中豪强、官吏、将领,以绝后患。 为平息摩震百姓的怨气,将弓裔腰斩于市。 弓裔算是灭亡了,但事情并没有终结。 王建于南海府重振旗鼓,收纳渤海、摩震残军,取汉、朔、溟三州,拥军七万进抵平壤,立即向大唐朝廷与顾全武派出使者,承认大唐在半岛上的利益,愿为大唐藩属。 比起弓裔,王建是更合格的对手,能征善战,深得摩震士民拥戴。 面对气势汹汹的唐军,王建奉行积极防御之策,与临津江沿线布置重重防御,初步稳住了阵脚,也稳定了人心。 唐军高歌猛进之势为之一滞。 而此时恶唐军该出的气出了,该发的财发了,将士皆有倦怠之心,又见江北旌旗鼎盛,大不同之前甄萱、弓裔,渐生畏战之意。 屡次进攻,皆不能突破临津江防线。 顾全武与李祎、徐温合议。 徐温坦言:“陛下集结五万大军渡海而来,不单是为了新罗尺寸之地,也是为了巩固对辽东的攻势,若止步于此,无颜面见陛下。” 莱州水军与福州水军发了财,但徐州军两手空空,铁圆城早被弓裔祸害的不成样子,油水不多。 不管皇帝出兵半岛的决断多么伟大多么正确。 底层将士感兴趣的仍是自己的利益。 经过利益捆绑才是最紧密的,为将之道不过因势导利而已。 李祎道:“我军西来,利在急战,今若裹足不前,王建一日强过一日,非常之事当行非常之法,可招募军中勇者,猛将甲士决死在前,将军督战在后,一鼓而破之。” 战争考验将士的意志,也考验将领的决心。 除了刚刚登陆半岛,中了甄萱的诱敌之计,基本所向披靡。 仗太顺了,心就不齐了。 人一旦有了钱,就会贪生怕死一些。 顾全武道:“殿下所言甚是,三军倦怠,皆是本将之责。” 于是选募军中勇士,得甲士三千余人,以李祎督战,徐温为中军,顾全武披坚执锐,领亲兵与甲士同进。 唐军战心终于恢复过来,想起除了钱财,还有功勋。 临津江南岸战鼓轰鸣。 鲍君福领战船击溃王建水军,顾全武趁势渡江。 北岸之军见只有四千人,不以为意,只当是来送死,这些天的接触,也基本摸清了唐军的战力,大部分觉得不过如此。 申崇谦、卜智谦两路各万人列阵于后,只等唐军渡江,欲全歼这股唐军,打破对唐军的恐惧,提振国内士气。 唐军一渡江,立即结阵,申崇谦、卜智谦挥军掩杀。 两军攻势极为凶猛,也着实体现出王建的不凡,能让原本破胆的军队重新燃起战意。 五百余重骑兵践踏地面,身后跟着成千上万的步卒,如潮水一般涌向唐军阵列。 临津江两岸无数双眼睛看着。 王建才是半岛上真正的英雄,朴景辉、弓裔、甄萱不过是土鸡瓦狗。 但若论英雄,又怎比得过中土? 古往今来,中土英雄人物如浩瀚星辰,冠绝苍穹之下。 所以华夏才能屹立于东方大地。 顾全武世之雄者,徐温一代枭雄,李祎亦是当时之英,诸如刘存、鲍君福勇武者,如过江之鲤。 重骑撞在步军铁阵之上,血肉横飞。 唐军步阵一步不退,缺口立即有后队补上。 在五百重骑没有挫动唐军阵脚时,这场战争的胜负已经分晓。 潮水再汹涌,也无法撼动磐石。 惨烈的厮杀,让新罗人见识到真正的唐军威武。 能被称为勇者,当然是经历了重重血战。 人命仿佛麦子一样被收割,一层又一层。 岸上的鲜血流入江中,染红了江水。 顾全武立于阵中,指挥若定,不时射杀敌军将佐,危急时,亲自持剑战于前阵。 唐军的血勇被彻底唤醒。 徐温趁机在江南激励士卒,“国家上将尚不惜命,尔等有何脸面贪生怕死!” 士卒皆为之感召,纷纷渡江击敌。 唐军声势大振。 王建苦心构筑的江北防线顿时崩溃。 是役,申崇谦、卜智谦被斩于阵中。 洪儒、裴玄庆欲救援,为乱军冲击,兵败如山倒。 第五百六十六章 火药之威 无论漠北与半岛两路取得多少胜利,真正的决胜还是在李晔这边。 如果不能突破渝关,李嗣源、刘知俊、顾全武就都成了孤军,阿保机可以从容的各个击破。 在第一缕春风抚动河北大地时,唐军就开始攻城了。 神羽军投石、火油、床弩铺天盖地洒向城上。 城下也在挖掘地道。 现在的渝关还不能跟以后的山海关相比,契丹人的主要优势还是在野战,当年李尽忠、孙万荣三四万人运动战、埋伏战,歼灭二十多万唐军。 野战更符合契丹人的天性。 就算萧敌鲁是契丹名将,这种残酷的攻防战也不是其所长。 真正发挥作用的是汉军。 攻防了几天,仍是不能破城。 主要还是这座雄关太险峻了,萧敌鲁准备充分,唐军一靠近就擂木滚石箭雨金汁。 几天下来,连城墙根也没摸到,还伤亡了四千多人。 李晔郁闷至极,难道真被这座雄关挡住了? 辽西走廊是通往辽东最合理的进攻路线。 一两万人搞大迂回作战可以,二十万人大迂回,光是后勤就能把大军压死。 就在李晔愁眉不展的时候,赵义存提了一桶黑乎乎的粉末入帐,“陛下,这是将作坊研制的火药。” 大唐皇帝爱嗑药,火药也得到了迅猛发展, 大唐元和三年,道人清虚子以伏火矾法提炼出黑火药,硫二两,硝二两,马兜铃三钱半,右为末,拌匀,掘坑,入药于罐内与地平。 唐末火药早被应用于战争,只不过成本高,炼制麻烦,储存运输都麻烦,若是被细作下手,反而殃及池鱼,远不如提刀子对砍管用。 当然,想凭黑火药炸平渝关,肯定是多想了,威力太小,也只能用作火攻。 不过用作海战威力极大,比火油管用。 国家稳定,将作坊也进入喷发状态,有特殊技能的工匠,只要获得宣教司承认,都可以领到一份津贴。 李晔没搞士农工商的等级限制,鼓励民间经商务工,百花齐放。 科技的进步是随着生产力的,拔苗助长,不见得能突飞猛进,很简单的例子,大炮要用到炮管,而炮管要考虑工艺水平与材料水平。 战争也是追求性价比的,复杂的战场环境限制了火药的威力,也许再过四五十年,火药能大放异彩,但显然不是现在。 李晔只需要正确引导即可。 “让神羽军试试威力。”李晔出营观看。 还是传统的投石车抛射。 十几桶火药拖着长长的引线飞向渝关。 接连的爆炸声响起,火星四溅,火焰剧烈燃烧起来,倒也有些声势。 城墙上能烧的都被点燃了。 看着声势惊人,杀伤力其实有限,倒是比火油强多了。 “万岁!”城下唐军却大受鼓舞,这年头看个烟花也不容易。 亲卫们也看的兴致勃勃。 城上契丹人士气大受打击,新东西都是能唬人的。 作为都知兵马使的杨师厚当机立断下令攻城。 关上守军大概是被震懵了吓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唐军快速登城,踩着火苗杀向敌人。 这还是几天以来第一次攻上城墙。 敌人立即组织起反击,以优势兵力三面围攻。 城墙上白刃一片,血流如注,很快就染红了城墙。 李晔知道到了关键时刻,这一次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拿下渝关,下一次敌人就适应火药带了的惊惶了。 “把朕的牙纛立在关下!”李晔下令道。 中军随之向前,进入投石车的射程之内。 城上偶有投石落入中军之中,一支流矢几乎贴着李晔的脸擦过,让多年没有亲临前阵的李晔感到一阵心悸。 辛四郎带着亲卫挡在李晔之前。 “击鼓!” 几十面战鼓同时响起,盖过了关上的厮杀声。 关上的厮杀越发惨烈,唐军渐有被反推的危险。 眼看就要支持不住时,忽见城墙上一白甲唐将,跳跃如飞,手中一杆银枪如梨花乱舞,银光点点,身周敌兵纷纷倒地,十步之内挡者立死。 此人往来奔走,杀散被围困的敌军,收拢唐军组成阵列,接应城下登城的唐军,扭转了岌岌可危的局势。 敌军也发现了他的存在,十几名身高体大的甲士在一员蕃将的带领下围拢过来。 蕃将持大斧,力大无穷,一斧头下去,三名唐军被拦腰砍断。 白甲将领大怒,欺身上前,躲过迎面的巨斧,一枪刺入蕃将面门,透颅而出。 “万岁!万岁!”关上响起欢呼声,关下也跟着欢呼。 李晔看的心旷神怡,“击鼓、击鼓!” 鼓声再度激昂起来。 白甲将在关上死死守住阵脚,越来越多的唐军登上,敌人的兵力优势逐渐被抵消。 李晔看到景延广、杜晏球、魏五郎都在城上奋战。 唐军一路行来,不知经过来多少这样惨烈的攻防战,越打越顺手。 契丹人却越打越不顺,他们更适合野战。 自从白甲将刺死那员蕃将之后,士气肉眼可见的衰落下去。 两个时辰之后,杜晏球一刀斩落城楼上的契丹大旗,为这场攻城战画上了句号。 渝关陷落。 李晔长长舒了一口气。 辽东的大门打开了。 “召那员白甲将来见朕!”亲卫依令而去。 过不多时,一人被带了过来,白甲尽红,双鬓斑白,相貌堂堂,居然是高思继。 “末将拜见陛下!”高思继半跪。 如此年纪都这么猛,可想他当年。 李晔啧啧称奇,“人言将军白马银枪,名震河北,今日所见,名不虚传!” 遂解下腰间宝剑送与高思继,又赐号“银枪神将”。 高思继大喜,老泪纵横,一辈子窝在妫州,总算有出头之日。 李晔又勉励一番,“此次征伐辽东,将军可大展神威。” 杨师厚一脸郁闷,“可惜跑了萧敌鲁,若斩此人,如断阿保机一臂。” 契丹能兴起,除了阿保机,还有很多能臣猛将围绕着他。 不过契丹文武的质量,显然不能跟大唐比。 “一个萧敌鲁而已,这次跑了,下次逮住他就是了。”李晔笑着,随同大军进入渝关。 辽东已近在眼前。 第五百六十七章 长驱直入 契丹的大本营在临潢府,但辽东的腹心之地却是营州。 开元七年,玄宗于营州置平卢节度使,统辖平卢军、卢龙军,以及渝关等十一处守捉,兼领安东都护府。 契丹的兴盛也是自占据营州开始,阿保机把掳掠的唐人、奚人集中于此,命韩知古修葺柳城。 萧敌鲁在渝关逃出升天后,收拢败军于白狼山再度组织防御。 如果渝关都守不住,白狼山更守不住。 高行周、高思继、高行珪、高思祥父子叔伯四人为前锋,于白狼山再破萧敌鲁三万蕃汉步骑,高思继再度发威,生擒萧敌鲁献与李晔座前。 前锋的神勇发挥,令唐军士气大振。 辽西走廊上的契丹人四散奔逃,阿保机设立的统军司、汉军司闻风丧胆,连城池都不要了往辽东跑,一副末日亡国之象。 萧敌鲁的覆亡带给他们的打击太大了。 阿保机远在渤海国,营州境内契丹人仿佛无头的苍蝇。 阿保机掳掠唐人充实辽东,促使其强大,但当大唐皇帝领二十万大军西来时,就成了他致命的弱点。 上层文武士人能得到阿保机的重用,但底层百姓日子并没有那么好过,这个时代,没有韩延徽的辅佐,契丹奉行的仍是奴隶制,大量唐人充为契丹军事贵族们的奴仆,承担繁重徭役与田赋,不过因为契丹正处在上升期,唐人的日子还能过下去。 不过在李晔打出解救辽东唐民的旗号后,阿保机的统治基础也就瓦解了。 营州迅速崩溃,整个辽东都震动起来。 辽东立即就有唐人主导的叛乱。 辽东大地上顿时热闹起来,别说组织兵力抵挡唐军,应对内部叛乱都焦头烂额。 李晔向来是军事、政治两手齐出。 大军兵临柳城之下,留守柳州的阿保机长子耶律倍年方十八,颇有才智,深知营州之重要,不肯辜负阿保机的器重,决心死守。 李晔求之不得。 要说韩知古的建城水平颇高,放在后世就是妥妥的建筑大师,准确把握住了时代的发展趋势,摒弃中土的垒土之法,大量采用砖石结构,把柳城休得高大坚固。 这也正是耶律倍的倚仗。 不过,既然连渝关都攻下来了,一座柳城自然不在话下。 挺了三日,便被高家兄弟破城而入。 此番大战,高家将大放异彩,高思继像是要弥补失去的青春一般,天命之年,遇战皆奋勇争杀在前,比他亲儿子高行周还凶猛。 不过柳城大战的最终赢家落到杜晏球身上,带领精锐部众于万军丛中生擒耶律倍。 李晔望着眼前的耶律倍,不禁有些失神,头束高冠,披着一件札甲,内穿绯色圆领袍,居然有几分中土儒将的气质。 “大契丹国太子耶律倍拜见大唐皇帝!”耶律倍拱拱手。 辛四郎大怒,就要一脚踹过去,被李晔拉住了。 历史上的耶律倍也算身世坎坷,在诗画上有一定的造诣,画风影响深远,因主张全盘汉化,以儒家思想为治国之术,而遭到述律平厌恶,述律平是草原守旧势力的代表,奉行草原本位主义,维护丹奴隶制度,不肯开化,遂扶植老二耶律德光。 后流亡中土,被李嗣源接纳赐名李赞华。 李从珂搞不定石敬瑭与耶律德光联手进攻,盛情邀请耶律倍一起自、焚,耶律倍不从,被李从珂弄死。 “普天之下,没有契丹国!也没有契丹国太子,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李晔一脸平静的看着耶律倍。 这种平静里大唐天威深不可测。 李晔不介意让他为大契丹国陪葬。 只不过因为其受华夏文明滋养,才另眼相看。 耶律倍脸上冷汗直流,眼神时而坚定时而软弱,终于还是软弱占了上峰,双膝跪地,“臣契丹耶律倍拜见陛下。” 这一跪,算是整个契丹跪下一半。 自唐太宗设松漠都督府以来,契丹就逐渐向大唐靠拢,酋长接受大唐官职并赐国姓。 如果没有女皇营州之乱的一败涂地,契丹早就完成唐化了。 李尽忠、孙万荣起兵之前,也仅仅是因为辽东饥荒,向营州都督赵文翙寻求帮助。 打着打着,就发现长安的孤儿寡母这么好欺负,粟末靺鞨人也趁机浑水摸鱼,建立渤海国。 昔日强盛的大唐,早已在频繁的政治、斗争中外强中干,连个像样的将领都拿不出来,此时距离大唐灭高句丽才五十年而已。 自此大唐退出辽东半岛。 “不要为难他,好生招待。”李晔挥挥手,让人把耶律倍带下去了。 营州被攻陷,是对契丹人的沉重一击。 辽东半岛上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叛乱四起,奚人、阻卜人、室韦人也加入进来。 当然,其中不乏很多浑水摸鱼之辈。 乱世总会诞生一些弄潮儿。 沈州、辰州、开州、锦州纷纷大乱。 而此时刘知俊部攻陷积利州,李嗣源围困临潢府消息传开。 契丹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三面围剿的战略初步展开。 李晔屯兵于营州,令杨师厚为辽东招讨,领大军十一万横扫辽东半岛,李承嗣、高行周为副招讨。 单纯军事作战,交给专业人士就可以了,李晔领四万神羽军坐镇营州。 此时阿保机刚刚在龙泉府打了一场胜仗,按照陈元义的计谋,示之以恩,却突然发动雷霆一击,下手果决狠辣,黑水靺鞨死伤惨重,俘虏也被阿保机尽数斩于城下。 阿保机好言劝慰大諲撰,渤海国至此早已油尽灯枯,因三面受敌,并不知道唐军已经攻下营州,大諲撰遂向阿保机投降。 城中尚有两万可战之兵,九万百姓,钱帛米粟充盈。 全都便宜了阿保机。 拿下龙泉府,又一举屠灭黑水靺鞨,北面再无敌手,阿保机心中大定,以为足以媲敌大唐。 正志得意满时,噩耗接连而至,唐军连破破渝关、营州,生擒萧敌鲁与耶律倍,三路夹攻,辽东烽火万丈,临潢府、辽阳府岌岌可危。 不由得方寸大乱,手上可战之兵只有手上的三万皮室军,以及扶余城的九万蕃汉步骑。 临潢府已经被杨师厚的十一万唐军隔离开来。 刘知俊如跗骨之蛆一般直插腹心,与杨师厚一左一右,攻城略地。 耶律曷鲁当场拔出弯刀,要砍了陈元义的脑袋。 这种场面陈元义不知经过多少,心中再有准备,“臣为陛下竭心尽力十余载,陛下不信臣,臣可以死于陛下之手,不可死于曷鲁之手。” 与其说攻打渤海国是陈元义的建议,但阿保机若不动心,又岂会付之行动? 陈元义不过是在配合阿保机的野心而已。 这十年来,他做的已经足够隐秘,几乎脱离了与中土的联系。 所以曷鲁才一直找不到把柄。 曷鲁把弯刀递给阿保机。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大势所趋 阿保机提起刀,却哈哈大笑起来,“何必如此,昔年隋炀帝百万大军三次进攻辽东,还不是惨败而归?今皇帝二十万军西来,朕手上亦有二十万大军,辽东之地悉数平定,又何必怕他,陈元义不仅无过,还有大功。” 耶律曷鲁杀陈元义,也不全是出于公心,他乃传统的草原军事贵族,对唐人天生反感,一直反对阿保机的积极唐化。 任何团体都有争斗与派系。 阿保机对曷鲁的心思也是了如指掌。 “唐帝分三路大军,朕不管他几路来,集中优势兵力,一路一路的打,能打就打,不能打就退,如今辽东都是我们的土地,一旦到了九月,天寒地冻,中原人挨不住,必会退兵,彼时朕引铁骑追杀,说不得可擒下唐帝!” 会打仗的人,天生就会,不会打仗的人,读再多的兵法也是枉然。 陈元义不禁佩服起阿保机的勃勃野心。 暗想此人天纵奇才,雄心壮志,二十年来南征北战,把散漫的契丹部落捏成一只铁拳,一跃而起,虎踞辽东,坐看中土风云变幻,若不是遇见陛下,契丹真可以梦想成真。 阿保机定下计策,留曷鲁坐镇龙泉府,自提三万皮室心腹军赶赴扶余府,与大军汇合。 仅仅五日之间,辽东形势再变,杨师厚攻陷辽阳府,刘知俊攻陷鸭渌水重镇大行城,隔断了契丹与王建的联系。 对王建也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阿保机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临潢府仍在述律平手中。 也不枉当初令韩知古花了那么大的力气修建。 只要临潢府守住了,唐军就不能全线压进辽东半岛,阿保机的活动空间仍然很大。 扶余城作为辽东重镇,足以作为契丹的壁垒。 陈元义建议阿保机集中所有兵力死守扶余城,以待二十万唐军。 阿保机完全进入了统帅状态,头脑异常清晰,“渝关天险,城高山险,犹不能挡住唐军,更何况一扶余城,我契丹男儿长在野战,能打则打,不能打则走,辽东山川皆为朕之臂助,彼能奈我何?” 陈元义不敢再劝。 当年李尽忠、孙万荣就是凭借此策,三四万的兵力,前后灭了二十万唐军。 天时不如地利! 阿保机敏锐的知道此战胜负之关键就在于地利。 即便临潢府与沈阳府都丢了,还有渤海国,还有黑水,还有大鲜卑山,有足够的战略纵深。 “这片土地不属于大唐!”阿保机道,仿佛猛虎低声咆哮。 陈元义道:“陛下何不与王建联合?大唐皇帝既然不承认王建了,陛下可封其为泰封王。” 阿保机深为赞许,这个时候太需要盟友了。 大唐的政治攻势令他四面皆敌。 遂遣使入平壤封赏王建。 半岛上的王建比阿保机还要焦头烂额,他的确有称王的打算,但临津江一败令他瞬间清醒过来。 长久隐藏在心中的恐惧全都苏醒。 两百年前的那支唐军又回来了,更加不可阻挡,不可违逆,也更加铁血。 百济、新罗就是血的教训。 豪强、官宦、王室皆被屠戮一空。 站在王建的立场上,当然明白其中的政治深意,大唐有彻底吞下半岛之心。 刘知俊驻兵大行城,如同一把刀子悬在头顶。 王建没听过顾全武、徐温的名声,但刘知俊却是如雷贯耳,大唐首屈一指的猛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王建也曾问计于属下文武,却一个个呆若木鸡,该用的手段都用了,请降、抵抗全都没用,连申崇谦、卜智谦都被斩于阵中,洪儒、裴玄庆至今失联,不知死活。 “君上,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幕僚崔凝道。 此人原是弓裔的谋士,狂犬病晚期的弓裔猜忌将相,每天虐杀上百人,幸亏崔凝提醒,才免了王建一死。 所以王建一直感激崔凝。 崔凝不开口,王建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高句丽崔氏与清河崔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五胡乱华,平州崔毖为慕容廆攻伐,率家族和亲兵数千人逃亡高句丽。 自此崔氏在半岛上流传开来。 盛唐之际,遣唐使最多的是新罗,而遣唐使中大部分是崔氏子弟。 历史上,王建的高丽政权,也被崔氏篡夺。 如今堂中站着的崔彦撝、崔承老都出自崔氏。 国家大统,世家大族的利益才会最大化。 “大唐皇帝二十万天兵横扫辽东,新罗亦有十万之众,君上自忖能挡之否?摩震原是汉唐故土,大唐不振才有弓裔容身之地。”崔凝循循善诱,“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当年弓裔暴虐无道,君上可取而代之,今中原一统,皇帝二十万大军西来,早则为功,迟则为祸,愿君上思之。” 王建沉吟许久之后才道:“若阿保机挡住皇帝,我等可有立足之机?” “阿保机挡不住皇帝,即便这次挡住了,下一次也挡不住。”崔凝幽幽道。 隋唐三代帝王进攻辽东,令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记忆犹新。 王建仍犹豫不决。 是时城外有斥候来报,唐军已经围城。 平壤城下唐军铁甲如林,临津江酣畅淋漓的大胜,更增添了几分威势。 还有大量的本土仆从军,在城下耀武扬威,破口大骂,比唐军更是心急。 战鼓声隆隆响起。 城中早已如惊弓之鸟,兵无战心,百姓惊恐彷徨。 仆从军在城下狂叫,“若敢抵抗大唐天军,破城之日,鸡犬不留!” 庆州王城都屠了,又岂会在意一座平壤? 很多时候屠城都是不义之举,但也能震慑敌胆。 王建领文武将吏巡城城防,见士卒一个个如丧考妣,而城下唐军铁甲如潮士气如虹,还有密密麻麻的仆从军为之效劳,心知大势已去,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祖原本长淮茂族,流落高句丽,今归唐,是归父母之邦!” 周围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世道能活下去,保住富贵已经不容易了,哪管城头插的是哪家的王旗? 新罗奉行了四百多年的骨品制度,与后世南亚某“大国”的种姓制度如出一辙。 这也导致百姓对王室的认同度不高,而世家大族只为自己的利益奔走,有奶便是娘。 大唐的粗腿来了,他们自然前仆后继。 王建宣布投降,城中百姓与士卒居然欢呼起来。 人心至此,王建又怎守得住。 顾全武约束全军,扎营城外,选精锐甲士千人列阵城下,旌旗招展,军威赫赫,为王建弄一个盛大受降仪式。 王建引将吏布衣出城请罪,见唐军如此气势,心中最后的侥幸也烟消云散了。 “长淮遗族王建拜见将军!” 呼声中带着一抹苍凉。 顾全武上前扶起王建,“将军深明大义,本将必会禀明陛下!” 王建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顾全武当即下令徐温、刘存、鲍君福等将分取北地诸州,直扑南海府。 至此,半岛诸国全部收归大唐。 第五百六十九章 胜负未知 临潢府又被契丹人称为西楼,早在阿保机还是迭剌部夷离堇时,历次征战都将掳掠的人口集中于此。 后经韩知古的扩建,形成周长十里高三丈的雄城,虎踞潢水之北,北临大鲜卑山,南望河北大地,东挟辽东半岛,西制漠北草原。 阿保机能以此地兴起,并非偶然。 如此雄城并非述律平的唯一依靠,弟弟萧阿古只,字撒本,骁勇善战,勇猛无畏,曾大败周德威,为契丹第一猛将。 李嗣源、莫咄联军初来,萧阿古只果断出击,三千皮室精骑猛攻黠戛斯军,莫咄抵挡不住,部族逃散。 若不是李佑出手救援,莫咄的人头都被萧阿古只取走了。 此后,萧阿古只转手进攻室韦人,同样一击即溃,阵斩两千余众,室韦人大惊,一连撤退五十里。 唯有李嗣源部河东铁骑,才堪堪抵挡住萧阿古只的契丹皮室精骑。 仗打成这个样子,士气也就泄了。 联军永远不可能做到同仇敌忾,有些小部族已经逃散,留下的部族尽管与契丹人有血仇,也都各怀鬼胎。 而临潢府上下一心,外有萧阿古只,内有述律平、韩知古、耶律觌烈等人,凭借坚城令联军举步维艰。 此时正处在契丹的上升期,英杰人物比比皆是。 连年方十六的耶律德光都披坚执锐,列于前阵。 联军的围城虚有其表,各部都有小心思,本来就不擅攻城,又出人不出力,不肯死战。 韩知古指挥汉军顽强防守,一次次击退联军进攻,逐渐提升城内契丹人的斗志与士气。 战况陷入焦灼。 果然如阿保机所料的一样,临潢府没有这么容易被拿下。 李嗣源令李佑率领狼骑军扫荡潢水流域的契丹草场,断其根基。 虽小有斩获,但对整个战局影响不大,只要临潢府屹立不倒,契丹人的底气就还在。 此后,萧阿古只的皮室精骑熟知地形,神出鬼没,屡屡得手,令诸部人人自危。 终于蒙兀人也扛不住了,他们是来浑水摸鱼占便宜的不是送死的,兀鲁兀台领军退去,李佑的狼骑军中一千多蒙兀人只剩下不到两百人。 达怛、室韦、乌古等部落一哄而散。 连黠戛斯人也退却了。 只剩下唐军、黑车子室韦、莫咄部众,总兵力才两万余。 兵力减少,围城已经没有意义,城内的守军比联军还多。 莫咄长叹一声,请求南下与皇帝汇合,再图北进。 李嗣源却不为所动,列阵于潢水之北,激励唐军将士,“彼见我军少,以为我军弱,必生轻慢之心,此乃破敌之机!” 又对李佑低声道:“我军不可退,退则失势,人心离散,国威坠地。” 李佑深以为然。 唐军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去了乌合之众,留下的人万众一心,更加团结。 众志成城,只等契丹人出城厮杀。 临潢府号称有七万兵力,一块肥肉放在狼面前,述律平终于忍不住,令萧阿古只、耶律觌烈领蕃汉步骑四万决战。 天高风急,进入春天之后,草原的风犹带着几分寒凉。 广袤的天地间,一支契丹骑兵飞驰而出,自东向西,如长鞭一样扫来,正是萧阿古只的三千皮室精骑。 正面汉军步阵,长矛如林,一步步推进,左翼耶律觌烈领两万骑兵袭扰李嗣源的骑兵大阵。 三面合击,欲将唐军挤压进潢水之中。 大地轰鸣,湟水滔滔。 萧阿古只是个非常优秀的猎手,总能窥见猎物的恐惧和弱点。 右翼正是最薄弱黑车子室韦骑兵。 契丹是踩在黑车子室韦的尸体上兴起的,两边互为死敌已经半个世纪。 不过黑车子室韦是典型的草原民族,而契丹积极唐化,实力全方位碾压黑车子室韦。 从双方骑兵的装备就可以看出来。 黑车子室韦传统的皮甲弯刀,契丹人已经是具装铁甲,刀剑、长矛、骨朵,透着一股凶悍凌厉的气势。 契丹者,镔铁也。 在铁甲骑兵面前,黑车子室韦的骑射收效甚微,很多骑兵挂着箭羽,依旧冲锋。 两边一交锋,如摧枯拉朽一般,黑车子室韦骑兵人仰马翻,迅速被凿穿。 余弗瞒咄拿出草原人的悍勇,提起弯刀迎向萧阿古只的前排重骑,被萧阿古只一箭射穿了喉咙。 萧阿古只顺势而下,冲击李嗣源的河东铁骑。 时李佑正在李嗣源之侧,见萧阿古只来势汹汹,按捺不住,领几千狼骑军撞了上去。 骑兵的绞杀更为残酷,生死立现。 仿佛冲入弯刀与铁矛的海洋。 一个回合,狼骑军倒下五百余骑,契丹铁骑只倒下百余人。 李佑腰上中了一刀,胸前被铁骨朵擦破盔甲。 “你受伤了!”乌尔沁心惊不已。 “无妨。”李佑挺起长槊,望向萧阿古只的背影。 连续的冲锋,契丹前排的几百重骑已经力竭,有些战马脚下一软,将骑兵甩在地上。 不过萧阿古只的目标不是李佑,他还是不知道这支唐军中隐藏着一位大唐皇子。 他的目标是旌旗之下的李嗣源,手中大铁矛扬起,皮室精骑又振奋起来,仿佛又无穷无尽的力量,呼啸着冲向李嗣源。 人喊马嘶,李嗣源没料到余弗瞒咄如此不堪一击,有些措手不及。 萧阿古只来势极猛,铁矛之下,人马俱碎,双臂似有千钧之力,一名河东铁骑连人带马被他的铁矛掀翻。 两千余皮室精骑宛如长剑一般刺入八千河东铁骑的腹心。 如跗骨之蛆,紧咬不放。 此时耶律觌烈的两万骑兵也全面压制住了莫咄的一万多骑兵,双方沿着潢水向西缠杀。 正面战场上,一万余蕃汉步军大阵如山岳一般压来,长矛如刺,一看就是中原将领的手段,不断挤压李嗣源的活动区域。 形势依然对唐军不利。 乌尔沁忽然道:“你是大唐的皇子,你、你快逃吧。” 李佑愣了一下,他还从未想过要逃。 乌尔沁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你回到大唐,还会记得我么?” 此刻的她前所未有的无助,仿佛草原上在狂风中摇摆的长草。 触及她明亮的眼神,李佑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股暖意,心知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我什么时候说过要逃?” 李佑裹紧腰间的创伤,眼中无比坚毅,“身为大唐男儿,岂能临阵退缩?” 男人又怎能在女人面前退缩? 狼骑军中无论是黠戛斯人、契丹人,还是七百骁骑军精锐,全都精神一振。 直到此时,这支骑兵才有了真正的军魂。 “此战胜负,言之尚早!”李佑握紧长槊。 第五百七十章 契丹实力 李佑没觉得唐军已经输了。 河东铁骑虽然受到两面夹击,但依旧在奋战。 萧阿古只的皮室精骑如长剑一般刺入腹心,但并未刺穿,两支骑兵在潢水之北狭小的区域中反复绞杀,宛如一头饿狼扑咬在雄师腹背上。 虽然占据了一定优势,但也渐渐露出疲态。 如果不是李嗣源还要分心对付压过来的步军大阵,萧阿古只早就被按在地上。 皮室军是契丹的精华,但河东军也是中土杀出来的强者。 纵横天下四十年,精兵猛将无数。 “狼骑军,随我冲击敌军步阵!”李佑长槊一招,四千狼骑轰然应诺。 “杀!” 此时李佑手上的几千狼骑军已经成了战场上唯一的变数。 铁骑激飞,在战场上划过一道月芽般的弧线,扫向契丹步军大阵侧后。 这些步军原是河北的唐人,或是避战乱加入契丹,或是被掳掠而来,二十多年来,已经融入契丹,甘心为之征战,即便面对自己的同族。 契丹能为大唐所用,唐人也为契丹卖命。 曾经的晋军手上就有一支银鞍契丹直,忠心耿耿的为李存勖父子南征北战,李佑不过效其旧制。 契丹步军想不到一支败军还能卷土重来。 正面相抗,步军长矛大阵有绝对的优势。 但骑兵的精锐在于灵活机动。 这一刻,狼骑军仿佛真的化身为群狼,狠狠咬在步军身后。 来自关中的七百亲兵正欲一雪前耻,骑槊刺进一个又一个契丹步军的身体中。 一条血河在马蹄下流淌。 李佑一马当先,把生平学到的武艺全部施展出来,恨不得多生两条手臂,长槊轮转如飞,每一次寒光闪动都带起一蓬血雨。 征战是这个时代男儿的宿命。 哪一个王朝不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 一旦骑兵突入步军阵中,步军大阵的优势也就没有了。 近两丈的长矛根本无法完成转身。 狼骑军冲到那里,步军就溃散到哪里。 几个将领在以唐言呵斥乱军,试图重整阵型,一些悍勇之辈,扔下长矛,拔刀转身与骑兵战。 但转眼被踩成肉泥。 半个时辰不到,契丹步军大阵便崩溃了。 互相踩踏、拥挤,向临潢府退散。 可惜女强人述律平不给他们活命的机会,城上乱箭齐发,喝令他们继续战斗。 步军阵列一旦崩溃,又岂是短时间里能组织起来的? 溃兵绝望无助,居然在城下哭嚎。 李佑不管他们,也不管乱战的李嗣源与萧阿古只,挥军冲向左翼耶律觌烈部。 莫咄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万余黠戛斯骑兵只剩四千余,若非他们的坚持,也不会有李佑的灵光一现。 反之,若是契丹步军阵列再坚持片刻,等耶律觌烈全歼莫咄,那就是唐军的噩梦了。 李佑一马当先,身边两千多狼骑军一拥而下,撞向耶律觌烈的骑兵,兵力虽少,但气势已经打了出来。 给了莫咄有力的支援。 随着步军大阵的崩溃,李嗣源的压力顿减,萧阿古只的皮室精骑很快败下阵来。 河东铁骑在大唐怀中重生,大唐为其注入新的精魂,宣教使的加入,装备的提升,战力比当年更为强大。 气力渐竭的萧阿古只寻李嗣源决战,被你李从珂突然一槊刺中头盔,险些捅穿头颅。 萧阿古只大怒,欲先杀李从珂。 是时郭从谦、张虔钊、孟知祥等一众河东骁将驱兵围杀。 萧阿古只奋起蛮威,一矛刺死张虔钊,又扫落郭从谦,但终究不敌孟知祥与李从珂的合击,溃败而去。 他这一退,也让这场大战落下帷幕。 耶律觌烈见势不妙,也准备向西溃逃,脱离战场。 不料迎头撞上从幽州赶来的卢文进两万步骑。 耶律觌烈死战,引残军亲兵杀出重围,却留下五千具尸体,几千俘虏。 契丹大败,引以为豪的皮室精骑被打残,两万余机动骑兵遭受重创,步军大阵伤亡惨重。 临潢府不再稳如泰山。 唐军虽然也损失惨重,但卢文进的到来,令形势逆转。 历史上,阿保机正是得到卢文进的帮助,传授攻城之法,才为契丹打开局面,西攻振武,东破扶余城,南侵幽州。 李嗣源、李佑的长处在骑兵,但短处也在骑兵。 所以才面对临潢府束手无策。 卢文进的到来补齐了短板。 营州。 李晔收到王建的降书,淡淡一笑。 这是棒子国唯一拿得出手的雄主,在后世极力鼓吹,不过王建本人却自称长淮遗裔,中土大唐人士。 其实棒子真正的祖先是新罗,在大唐的扶植下也算阔过一阵。 不管王建的身世是真是假,这种态度还是不错的。 关键时刻归降大唐,免了一场刀兵,为围攻辽东半岛节省了时间。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晔当即封王建为归诚郡公,中将军。 半岛拿下,对契丹的合围之势已成。 而前线在杨师厚的率领下,也是节节胜利,辽阳府被攻陷,整个辽东半岛差不多一半捏在手中。 不过大战至今,仍没有决定性的战役,阿保机手上仍握有重兵。 临潢府一代还有优势兵力。 似乎是阿保机有意战略收缩。 李晔望着湛蓝的天空,春风越来越暖。 似乎要到夏天了。 这个时代的辽东还保持着原始生态,到处是泥泞沼泽,深山老林。 战争不到最后一刻,胜负犹未可知。 李晔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临潢府,此地是阿保机的龙兴之地,对契丹意义重大。 此城不下,契丹仍有很大的战略纵深。 而失去此地,契丹人就失去了根基。 就算阿保机窜入小鲜卑山的深山老林,没有几十年的休养生息,拿什么跟大唐玩? 正犹豫着要不要领神羽军北上,却收到杨师厚的来信,准备发动扶余城大战,聚歼阿保机主力,请皇帝调派刘知俊、顾全武北上,牵制其侧翼。 扶余城、临潢府都是辽东响当当的雄城。 李晔略一思索之后,下令道:“明日大军起行,去辽阳府。” 毫无疑问,阿保机才是契丹的灵魂,不擒杀此人,契丹人就不会被打趴下。 至于临潢府,李晔选择相信李嗣源,即便他攻不下此城,只要堵住城里的述律平,不让临潢府支援阿保机即可。 扶余城大战牵动的兵力太多,倒不是不相信杨师厚的实力,而是有他这个皇帝坐镇,能避免诸将之间的摩擦。 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第五百七十一章 虚与委蛇 在国力对比上,立国两百二十年的渤海远远高于契丹。 人口、兵备、物力也不是叫花子一样的契丹能比。 但却在扶余府被攻陷后,渤海国上层的心理防线也随之迅速崩溃。 历史上此类事件一再上演。 一个看似强大的苍老帝国,总会被刚刚崛起的新生势力击溃。 人老了,各种病症就都来了,国家老了也是一样。 在去辽阳府的路上,李晔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杨师厚能攻陷辽阳,是因为得到辽东三十万唐人的鼎力支持,只要唐军过来,州县顿时大乱,唐人或驱赶契丹官吏,或为内应打开城门。 阿保机建立的脆弱统治分崩离析。 也只有辽阳府稍稍做了抵抗,却挡不住杨师厚的猛攻。 不过阿保机的主力仍在,最核心的三万皮室精锐还藏在鞘中。 阿保机就像一个沉稳的猎手,并不为眼前的局面而惊慌失措,而是收缩兵力,在等待完美的出手时机。 李晔赶到辽阳府时,阿保机的使者也到了,是个唐人书生,名崔承皓,表示契丹愿意臣服大唐,承认大唐取得的土地与人口,双方以潢水、扶余城为界,潢水以南、扶余府西南皆归大唐,渤海国、潢水之北归契丹。 另外,大唐需要归还南海府旧地,遣还耶律倍、萧敌鲁等被俘兵将。 严格来说,这么分界可以接受,大唐基本收复了辽东故地,还新占领了摩震、新罗、百济。 表面看契丹是吃亏了,毕竟他们失去了半个辽东。 但从长远看,契丹获得了修养发展的机会。 契丹在辽东兴起,一定会跟大唐掰掰手腕,这是地缘态势决定的。 皇城司细作已经做了全面评估,辽东的精华区域在渤海国。 粟末靺鞨人虽然是野人起家,但人家擅于学习啊,遣唐使一溜溜的派过来,全面唐化,制度、礼仪、官职全面学习大唐,所以才有海东盛国之称。 连当年倭国的遣唐使都是渤海国出的钱。 晚唐大才子温廷筠曾作《送渤海国王子归国》:疆理虽重海,车书本一家。 以阿保机的才智,以渤海国的地盘,不出十年,辽东半岛上说不定又会兴起一个强盛的高句丽。 这一次唐军退走了,下一次组织这么大的攻势,会耗费更多的物力财力。 而此时的唐军正处于巅峰,过几年就不好说了。 再则,西边的萨图克宛如彗星一般崛起,接连击败了于阗、阿斯兰汗、仁美可汗,以极其铁血的手段整合喀喇汗各部,皈依大食法,内部凝聚力空前,逼降八剌沙衮,军威鼎盛,正式以喀喇汗国博拉格汗自居。 喀喇汗也进入中兴之际。 未来几年内,天山必起风云。 萨图克登基时,还以外甥之礼,向长安进奉骆驼、骏马、弯刀等物。 目前与大唐还是联盟阶段,但萨图克的真实目标是谁,犹未可知。 “求和可以,阿保机必须退出渤海国。”李晔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无论阿保机是来乞和还是来试探,李晔不妨虚与委蛇。 在他心中,解决辽东问题的决心没有丝毫动摇。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白山黑水之间的这几个民族的可怕。 崔承皓面露难色,“此事非外臣能决断,需回禀我主。” “你不妨告诉阿保机,渤海国是大唐属地,朕必取之。” “外臣定会禀明我主。” 崔承皓走后,杨师厚谏道:“陛下拥三十万之众东征,若不能一举荡平辽东,其后必为大唐心腹之患,阿保机久有侵夺中土之心,今为时势所逼,不得已才蛰伏,陛下万不可为其言语所惑。” 郭崇韬亦道:“臣早年在河东,阿保机就时常南下掳掠,二十年来,从未更改。” 李晔笑道:“朕岂会不知阿保机故意拖延试探?不过虚与委蛇而已,朕谈朕的,你打你的。” “陛下圣明。” 李晔不仅没有归还南海府,还令刘知俊进抵河城,对长岭府虎视眈眈。 翻过长岭府,就是渤海国的上京龙泉府忽汗城。 顾全武与王建坐镇平壤,徐温坐镇光州,刘存坐镇庆州,半岛土地已经牢牢掌控在大唐手中,李祎一跃而出,领两万淮南将士与五万协从军积极北上南海府,厉兵秣马,威胁龙泉府之南。 杨师厚也有了动作,大军北进,直抵扶余城,修筑营垒工事,摆出一副死磕的架势。 大战有一触即发之势。 阿保机也有了新的动作,渤海国上立东丹国,以大諲撰世子大光显为君,遮人耳目。 此举也算高明,安抚了靺鞨人心,稍稍瓦解了渤海人的反抗意志。 其后,崔承皓又风尘仆仆赶来辽阳府。 “渤海国为黑水靺鞨逼迫,我主仁义为怀,出兵平叛,绝无侵占土地之心,现已助世子大光显复国,东丹国主大光显一再请求我主暂时守护其国,我主勉为其难,驻兵扶余府,镇压叛乱,还望陛下明察。” 李晔差点没一口茶水喷出来,还“勉为其难”,阿保机也是个人才,这么烂大街的套路都拿出来。 放下杯子,李晔好气又好笑道:“朕不记得在辽东有什么东丹国,大唐只承认渤海国,渤海国的国主是大諲撰!” 一句话就否定了东丹国的合法性。 这就是大唐留给李晔的遗产。 崔承皓满脸冷汗,“陛下倚势凌人,有失上国仁义之道。” 看来契丹真的是无人可用了,派这么个人来,三两句就把天聊死了。 当然,如果他真是智计百出之人,李晔也就不会放他回去了。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评断陛下?”辛四郎心有灵犀的怒道。 这厮成了右千牛卫大将军之后,更加威风。 也不管这个大将军跟其他大将比起来有多少水分,异常高调,军中无人敢认,连杨师厚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的。 崔承皓被吓的连连后退,嘴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本来这场谈判就有些莫名其妙,李晔在虚与委蛇,阿保机又何尝不是在拖延时间? “你且回去告诉阿保机,念他为契丹英雄,朕在长安以国公之位虚席相待。” 想要阿保机吐出渤海国这块肥肉,肯定是不可能的。 关键还是在扶余城大战。 “外……臣必、必会禀告我主。”崔承皓脸色惨白的退去。 第五百七十二章 利益考量 扶余城不愧是辽东重镇,被渤海国经营两百年,又被韩知古加紧修筑了一番,堪称铜墙铁壁。 杨师厚十一万大军,两百多架投石车,日夜轰击,连火药都用上了,扶余城依旧屹立不倒。 同样的情况也在临潢府上演。 李嗣源虽然击溃了萧阿古只,但临潢府的防御力量还是顽强。 述律平与耶律德光都亲临城墙,激励守军。 史文进用尽了各种手段,投石、穴攻、冲车、云梯等等,全都派上用场,也曾攻上城墙,但女强人述律平亲自提刀上阵,又把唐军压了下来。 关键时候,萧阿古只领几百皮室精骑烧毁云梯,冲击登城唐军,异常骁勇。 而当郭从谦、李从珂领河东骑兵拦截时,城上敌楼上遥见唐骑动向,打出旗号,萧阿古只从容退回城内。 如此三番五次,屡攻不下,唐军不免伤折了锐气。 卢文进没办法,只能掘土修建夹城,把临潢府彻底困死。 既然有了夹城,临潢府就不需要这么多兵力,李佑建议袭取那水、黑水流域的部落,彻底扫平大鲜卑山之南的部族,斩断契丹的根基! 李嗣源没有立刻答应,原因在于那水、黑水流域地形复杂,百族混杂,并不是那么容易成功的。 桀骜不驯的乌古人,凶蛮的北室韦,他们可不认识什么大唐八皇子。 连对名义上的宗主契丹,也是时叛时降。 不过在李佑极有耐心,三番五次的找李嗣源,李嗣源不胜其烦,只能推脱,“你若是能胜了李从珂就让你去。” 李从珂是军中有数的猛将,这一路行来,连杀数名契丹大将,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几年李嗣源上了年纪,很少出手,李从珂名气逐渐盖过了他。 摆明了就是要让李佑知难而退。 谁曾想李佑居然一口答应了。 李嗣源大奇,营寨之中,无数军士观望,黠戛斯人自然站在李佑这一边,为其呐喊助威。 耶律剌葛与契丹部众也少见的出来观看。 有好事者敲起了战鼓。 二人骑在马上,李从珂单手持木棍,立于马上,虽是懒懒散散,但往日的威风并未丝毫削减。 李佑如临大敌,但同时也兴奋异常,只有不断跟强者过招,才能不断精进。 虽是木棍,但真正认真起来,也是要人命的。 这是难得的机会。 也是考验这十几年李佑的成果。 李佑胸中热血逐渐汹涌,两人在马上互相拱手。 战鼓声逐渐加快,两人战马受到鼓声的刺激,慢跑、加速、狂奔,宛如两条长龙。 两人的气势就凝聚在马蹄上。 每一次踩踏地面,两人的气势就加重一分。 观战之人无不屏住了呼吸。 李从珂单手扬起长棍,李佑双手平端,战马交错而过,一声闷响,黄沙飞扬,接着便是战马高亢的鸣叫声。 李佑手上的长棍断了,但李从珂左肩的猛虎肩吞被打掉了。 从李从珂的脸色来看,绝不好受。 “平局!”郭从谦大声道,却被李嗣源狠狠瞪了一眼。 李从珂从一开始就没把李佑放在眼里,所以吃了个小亏,这么多人看着,他这个上将军也是要脸面的,“再来!” 这一次认真了不少,双手持棍。 李佑换了一根长棍,心中对李从珂速度、力量、手法有了新的认知,不愧是斩杀契丹大将秃馁的猛将,大唐的上将军,没有一个是泛泛之辈。 战鼓声再度加快,李佑从李从珂的眼神中就知道对方要玩真的了。 又是一声闷响,两人的木棍一起折断。 居然又是平局。 李从珂有多大本事,李嗣源岂会不知?冷哼一声,不再观看,回营帐休息去了。 没有李嗣源,将士们的热情瞬间就爆发了,欢呼声、助威声、大笑声乱做一团,将连日苦战的阴霾扫去。 两人受这气氛的感染,在马上大开大阖,两根长棍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看似精彩,实则李佑有苦难言,感觉完全被李从珂压着,他只有招教的份儿。 当然,能招架住李从珂也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军中不知有多少人在李从珂手上走不了三回合。 不过真正的战场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人“呯呯”的打了半个时辰,换了十几根长棍,倒是把现场的气氛搞活了。 最终李佑寻了个破绽,一棍抽在李从珂的马上,战马吃疼,把李从珂甩下马来。 “胜了!殿下胜了!”乌尔沁最先欢呼,黠戛斯人跟着喊。 接着唐军也跟着喊。 李从珂在地上拱手:“殿下勇武,末将不敌。” 李佑骑在马身有些莫名其妙,苦笑道:“将、将军承让了。” “殿下根基不错,若是悉心再练个两三年,到战场上滚上几年,必是当世猛将。”李从珂说完这句话,赶紧去营帐找李嗣源请罪。 李嗣源黑着一张脸讥讽道:“我儿一向勇猛,今日何以如此不济?” 李从珂苦着一张脸,“他是皇子,我怎敢放肆,不过殿下武艺精熟,大人可以放心。” “莫不是你想靠着八皇子这棵大树?”李嗣源忽然道。 被说破了心思,李从珂面色一红,“河东诸将在军中受到排挤,大人又不是不知,我等皆是降将,若无一二靠山,将来如何立足?” 这话说得倒也不假。 从龙之臣也就那么几位,淮南系因为归降大唐较早,南征北战,功勋卓着,又有李神福的大将军位,地位稳固。 但即便如此,淮南系也积极向五皇子靠拢。 其中的深意,路人皆知。 李嗣源不是不知道河东系的困境,连个大将军都没有,在军中最是弱势。 长叹一声,“你倒是想的深远,但若是太着痕迹,将来必是致祸之源。” 李从珂的脑子里不单是肌肉,“陛下令大人为北面招讨,与八皇子一路,难道大人还能置身事外?” 李嗣源眉头挑了挑,有些事,他心中早就明了,只不过埋在心中。 但很多事情就算他不愿意做,部下们也会推着他前行。 利益是永恒的。 李嗣源纵然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部下考虑。 晋国虽然覆亡了,但河东的势力并没有覆亡。 河东依然是这个时代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陛下自有陛下的心思,你万不可自以为是,我等尽心王事,这么多年,陛下何曾辜负一位忠志之士?休要再动这些小心思。”李嗣源沉声道。 李从珂拱手道:“儿知道了。” 第五百七十三章 名将出山 扶余府即为历史上的黄龙府,为辽金两代军事重镇和政治经济中心,历史上的徽、钦二宗一度被囚禁在此。 渤海国地形跟河东有些相似,长白山山脉近似于太行山脉。 如果潞州是河东的门户,居高临下,扶余城就是渤海国的门户。 地形上,东高西低,南北多丘陵地带。 唐军从西南而来,契丹占东北高地,自然打的极为艰难。 历史上的契丹也是花费近二十年的时间,在卢文进进献攻城之术,发动辽东汉民青壮,才攻下扶余城,灭亡渤海国。 这个时代,因为大唐的强势崛起,阿保机深深感到危机,不惜与宿敌黑水靺鞨联合,两面夹击,才破了渤海国。 细作来报,阿保机的三万皮室精锐并不在扶余城中,而是游荡在西北面的松辽平原上。 扶余城守将为耶律羽之,阿保机堂弟,耶律曷鲁之弟,其人文武双全,入箫寺则涤荡六尘,退庙堂则讨论五典,佛法儒术,熟焉于心,弓马骑射,兼具材勇,是阿保机的左右手。 还有耶律护之、耶律护之、耶律术宝等宗族将领为副翼,扶余府固若金汤。 一个势力能兴起,光靠一个英主不行。 神龙奋起,必有云从,猛虎勃发,定有风起。 雄主拔剑,必有英杰辅之。 在兵力上杨师厚并不占优,十一万大军,扶余城有近十万蕃汉步骑,扶余城的背后,还有渤海国、松嫩平原源源输血,北面还有阿保机三万皮室精锐虎视眈眈。 历史上,萧阿古只与耶律曷鲁一千皮室精锐就击败了渤海国老相的三万大军。 由此可见杨师厚的压力。 大唐振兴,但契丹同样处在上升期。 当然,大唐也不怕它,李晔此来,集合了中土最优秀的将帅,最骁勇的士卒,任何一场野战,李晔都有信心获胜,只不过阿保机收缩兵力、防守反击,令唐军颇为头疼。 你再厉害,人家不跟你正面打啊,跟当年的高句丽一样。 摆在李晔面前的问题就是如何打开缺口,而不是在扶余城下消磨。 马上就要进入夏天,胡天八月即飞雪,如果到了八九月份还未打开局面,唐军的后勤就会面临城中压力。 隋炀帝不就是这么玩完的吗? 双方进一步胶着,期间,刘知俊进攻长岭府也遭受挫折,长岭府的地形跟扶余府差不多,也处在长白山的余脉上,到处是丘陵和山城。 契丹悍将耶律老古凭借地利跟刘知俊打了个旗鼓相当。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李嗣源与卢文进修建夹城,彻底困死了临潢府。 杨师厚一人对付两面,顶住了阿保机与耶律羽之几次夹攻。 双方都打不开局面。 等待之中,阿保机的使者崔承皓又来了,这一次还挺直接,阿保机也不装了,居然劝李晔回中原,还说他阿保机在扶余府建了府邸,只等李晔入住。 李晔不怒反笑,阿保机是个有意思的对手。 大丈夫兵临天下,能击败此人才有成就感。 李晔也不为难崔承皓,令他回去告诉阿保机若是有胆,可来扶余决战。 阿保机当然不会来,这种均势对他是有利的。 遏制住了唐军兵锋,就等于稳住了阵脚,与大唐分庭抗礼,也是一项政治利益,足以证明契丹有能力在辽东开出一片天地。 尽管李晔心中不虚,但也不得不承认,时间是站在阿保机一边的。 阿保机在放弃辽沈地区收缩兵力的同时,能带走的差不多都带走了,不能带走的一把火烧掉,连良田都踩踏了,还给李晔留下十几万嗷嗷待哺的流民与义军。 其中大部分为唐人。 韩偓集合山东、徐泗、淮南的人力物力全力为辽东输送物资,还请了福建王审知的水军帮忙运输。 尽管如此,唐军的后勤压力仍然巨大,毕竟国家一统才两年,生产刚刚恢复,又要维持如此大的战线。 在李晔逐渐焦躁的时候,郭崇韬指着地图进言道:“契丹兵力皆集中在千山一线,上至扶余城,下至长岭府,丘陵山脉道路险阻,我军在此与之争锋,是为下策!” “哦?”李晔是当局者迷,而郭崇韬是旁观者清。 自李晔用八抬大轿霸王硬上弓以来,他心中就有了芥蒂。 李晔能感受出来他对朱邪家的忠心耿耿,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李晔自问没有对不起李克用父子,李克用、李存勖的一大帮儿子都在长安养着,该有的体面一样不少。 郭崇韬笑而不语。 李晔盯着地图,忽然恍然大悟,“南海府!” 长白山这个时代叫太白山,李晔喊习惯了,就长白山长白山的称呼。 这条自东北至西南走向的山脉,将辽东、半岛、渤海一分为三,辽沈向扶余进攻,处处丘陵大山沼泽,易守难攻。 但若是从半岛向北推进,则大有可为。 如今渤海国的南海府掌握在淮南系手中,离渤海国上京龙泉府只有三百多里的距离,贴着海岸线行军能够完美避开长白山的阻隔,契丹在渤海国的统治基础极为薄弱。 大諲撰被阿保机的三万皮室精锐吓破了蛋,匆匆投降,但国内势力并未完全被契丹消化。 从南海府贴着海岸线水陆并进,可直通渤海国东京龙原府,进而直接攻打上京龙泉府。 批亢捣虚本就是兵家至理。 也不是李晔没想到,而是这地图画的实在一言难尽,过分突出辽西、辽东、临潢府等地区,导致边境沿海地区的南海府一笔带过。 “末将不才,愿领一军横扫龙泉!”郭崇韬拜在李晔面前。 到底是中土顶尖的将帅,终究是按捺不住建功立业的渴望。 他肯出山,李晔求之不得。 “有安时助朕,渤海破矣!”李晔大喜,“封郭崇韬为南海讨击使,加枢密院参军,督南海诸军事。” 原本准备给他两万神羽军为底盘,郭崇韬却笑着拒绝了,要李晔身边的三千黑云长剑都。 事已至此,李晔没什么舍不得的。 柴再用现为上将军,若是再立军功,就能进封大将军,自然是闻战而喜。 这些年来,第一代的黑云长剑都将士大部分退役了,他们经过秦宗权、孙儒、杨行密三代,有些人已经五十多岁了,虽然还是很猛,但人总要服老,新一代的将士普遍二三十岁,身强力壮,战力更为强大。 大唐最凶猛的军队配上优秀的将领,渤海的命运基本注定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猛将挥剑 只要郭崇韬在扶余府的背后打开局面,这盘棋算是活了。 没有渤海国,阿保机所谓的均势与天时地利,都将一去不复返。 扶余府这么难打,除了地利,还有整个渤海国地区的支撑。 有道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为了加强南海的攻势,李晔令斥候与细作在渤海国散播流言,给诸豪强封赏官职,鼓励他们造契丹人的反。 车书本一家的渤海人肯定更倾向于大唐。 毫无疑问,大唐就是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取向,跟大唐混就是这时代政治正确,跟后世全世界捣乱的老美一个道理。 两百多年的遣唐使影响深远。 历史上的辽国,诸多制度也是效仿了渤海。 郭崇韬的出征是秘密的,细作与间谍不是什么新鲜东西,春秋战国时期就对用间有详细的论述和研究,华夏民族是战争民族战略民族,只要上层建筑不那么稀烂腐朽,周围又怎有敌手? 李晔给他们每人配了两匹战马,以期达到突袭的目的。 怎么打是郭崇韬的事情,李晔给与了足够的信任与发挥空间。 历史强大惯性就在于此,郭崇韬此策跟历史上奇袭汴梁如出一辙。 李晔总算安下心来。 其实阿保机在龙泉府也留有后手,宗族大将耶律曷鲁五千皮室心腹镇守,曷鲁家族与述律平家族是阿保机的左膀右臂。 契丹可汗轮流坐庄,八部首领也是如此。 没有他们死心塌地的支持,也就没有阿保机的今天。 耶律曷鲁对郭崇韬,五千皮室心腹对三千黑云长剑都。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不过李晔对郭崇韬有绝对的信心。 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一个强大帝国的崛起,脚下没有强国的尸骨岂不是可惜? 秦汉有匈奴,隋唐有突厥、高句丽、吐蕃、薛延陀、南诏等一系列的强者。 每个王朝都有自己的敌人与历史使命。 不履行历史使命的下场,就是晋与宋。 安排好一切,李晔心中更有底气了,手上捏着四万大军,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统统堆到扶余府,说不定就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到了扶余府才明白这块地有多么险要。 西南是茫茫沼泽淤泥,东北面是连绵的山丘。 西北高原上有个大豁口,阿保机的三万皮室骑兵,随时南下,扯住杨师厚的后退。 杨师厚能稳住阵脚,以一敌二,已经是非常强大了。 扶余城就是阿保机给唐军设的大坑。 这时代可不像后世,条条大路通罗马,随便一个山口,就能卡住几万人进退不得。 后世金人定都于此,不是没有道理的。 耶律羽之也是一位工科男,令汉军在山头上层层构建营垒工事,唐军想打扶余城,首先就要扫平这些外围工事。 李晔的四万大军到来,算是解了杨师厚的燃眉之急。 阿保机有骑兵,大唐就没有? 而最优秀最剽悍的骑兵往往不是出于草原,恰恰是中土。 李靖精骑一万,携带二十天的军粮,深入漠北,杀敌一万余人,俘虏十几万,生擒颉利。 侯君集三千骑兵灭高昌,苏定方、李积动不动几千铁骑灭几万草原骑兵。 就连我大宋也能掏出一支静塞铁骑。 “令高行周、高思继领四万步骑围击阿保机!”李晔下令道。 领军将领本来应该是李承嗣的,但从三月以来,李承嗣莫名的病倒在营州,把李晔吓了一跳,这位大将堪称是唐末的活化石,经历了灭黄巢之战、朱玫之乱、郓州之战、清口大战、光州大战、淮南大战等一系列大战,是大唐的功臣,地位超卓,在淮南系与河东系中都有深刻影响力。 李晔将其留在营州养病,才渐渐好转。 事实上,也该给高家父子表现的机会了。 高思继在河北偌大的名声,枪拳双绝,总要发挥发挥。 李晔亲临前线,也提振了将士们的斗志。 为了激励千山一线唐军的士气,李晔还把辽沈所获的猪羊悉数宰杀,大飨士卒,还给长岭府对峙的刘知俊送去了一千口羊和猪。 高家父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冲进松嫩平原,寻阿保机决战,阿保机手握三万皮室精锐,却依旧东躲西藏,狡猾如狐,凭借对地势掌握,时不时摸高行周一下。 伤亡不大,但不胜其烦。 若是一个沉不住气的将领,说不定就要露出破绽了。 不过现在的高行周早已变得沉稳而谨慎,在军中一向低调,全然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 在唐州招抚流民,屯垦地方,约束士卒,得地方百姓称赞,颇有大将之风。 清流们对将领们往往没有什么好脸色,动不动就参奏杨师厚、刘知俊、辛四郎跋扈,弹劾他们敛财、蓄养姬妾等等,连周云翼也吃了十几本奏折,唯独对高行周、夏鲁奇风评颇高,称二人性忠义,尤通吏道,抚民有术。 当然,如果杨师厚、刘知俊、辛四郎不跋扈,不敛财,不喜欢女人,那问题就比较严重了。 高行周初时吃了一些小亏,后来稳扎稳打,阿保机就讨不到便宜了,一场小规模作战,让高行珪抓到机会,正面击溃三千皮室军,斩首三百五十四人,算是一场漂亮的胜利。 阿保机的策略很清楚,就是拖。 以拖而待天时之变。 不过李晔觉得,阿保机可能等不到这个天时了。 没有阿保机的三万骑兵在旁策应,扶余城的压力就增大了。 杨师厚趁势进兵,扫平外围所有营垒,列阵扶余城之下。 对李晔来说,能见到扶余城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也意味着,优势逐渐倾向大唐这一边。 十余天后,扶余城没有攻下来。 但西面与东面都传来捷报,李佑五千骑兵深入那水,横扫乌古、北室韦等服从阿保机的部落,俘虏两万人,获牲畜五万头。 刘知俊在长岭府与耶律老古对峙一个多月后,示敌以弱,耶律老古自恃勇武无敌,以为居高临下,必可大破唐军,遂尽出苏密城之兵,硬撼刘知俊的天策右军。 耶律老古是述律平的外甥,是契丹年轻一代将领中佼佼者,不过在刘知俊面前仍不够看。 刘知俊披甲抡剑,引重甲亲兵两千而前阵,以下击上,跃突入敌,重挫耶律老古兵锋。 乱军之中,耶律老古年轻气盛,兀自不服,领亲兵百人找刘知俊挑战,久战不下,身受多处创伤,被亲兵舍命救回苏密城,然当夜死于城中。 长岭府大乱,刘知俊不顾白日血战,连夜进兵,时耶律老古伤重而死,契丹人丧胆,苏密城不攻自破。 战略高地长岭府遂为刘知俊攻占。 渤海国中京显德府暴露在刘知俊的重剑之下。 耶律曷鲁迅速做出反应,令次子耶律撒剌领一千皮室军一万靺鞨协从军进驻显德府。 加上显德府原有的两万奚族、乌古、汉军,兵力上已经超过了两万余天策右军。 刘知俊在短暂的休整后,留下一千人守城,直接挥军南下,宛如一把利剑从长白山上刺下,大破铁州、正州的渤海国协从军三万人,俘斩万人。 刘知俊的大名响彻整个辽东半岛。 耶律撒剌大惧,不敢出战,龟缩于显德府。 第五百七十五章 渤海混战 辽东的局面已经被打开。 善战者动于九天之上,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可惜契丹并非善守者,与唐军打这种硬桥硬马的攻坚战,终究是战略上的一个失误。 唐军就是这样的血战中杀出来的。 而阿保机的核心部众乃是契丹八部,以骑兵野战机动见长。 困于方寸之内,与唐军一寸一寸的争夺土地,已经落了下乘。 再则,阿保机的统治基础并不牢固,本来就是强行上位,契丹八部中有大量的反对者,就连他的几个叔伯、堂兄弟,也时常给他两勒插刀。 历史上阿保机能兴起,是因为方圆之内,并无强大势力。 契丹在回鹘汗国崩溃之后,填补了大鲜卑山东西的权力真空,安心发展五十年,即便没有阿保机,也会有刘保机、萧保机。 在痕德堇为可汗时代,契丹就已经东征西讨,不断兼并部落。 而中原李存勖灭梁之后,就安心养老,听听戏曲、打打猎,治下一片稀烂。 新罗玩了几百年的骨品制,上层无进取之心,社会无发展动力,自己都面临崩溃。 黠戛斯实力不强,人口不足,属于远古的匈奴系,对漠北突厥系部落没有号召力,偌大的回鹘四分五裂,并入蒙兀、并入中原、并入契丹,就是不入黠戛斯,除非莫咄能像李晔一样,把草原再犁一遍,然而黠戛斯本身并无如此野心,能维持剑水至狼居胥山的广大区域,已经不容易了。 即便扶余城守得再稳,若是背后的渤海国丢了,扶余城也就没了意义。 局势对大唐越来越有利。 自刘知俊兵临显德府,渤海国的遗老遗少们纷纷揭竿而起,反抗契丹人的统治。 当初阿保机只是攻陷了扶余府,大諲撰便双膝一软,举国投降,渤海人并未心服,契丹也只是维持表面统治,占据各大州府,地方仍掌控在渤海人手中。 一时间,地方风起云涌,安边府、铁利府冒出几个渤海王子,各聚两三万之众。 契丹人对东丹国的统治彻底失效。 在李晔看来,扶余府的陷落是不可避免的。 阿保机也意识到了危险,试图甩脱高行周,进入渤海国稳定局势,却被高家父子死死咬住。 李晔趁机令杜晏球领步骑两万进攻长春州,切断临潢府与辽东的联系。 将契丹一分为二,堵住阿保机遁逃漠北的可能。 为了进一步挤压阿保机的战略纵深,李晔还派人联络黑水女真十六部,共同出兵进讨死敌阿保机。 来了,大家都是朋友,一切都可以通过温和手段解决。 不来,以后就不要怪大唐的刀子无情。 战事继续胶着了一个月。 期间杨师厚几次攻上城墙,但城中兵力实在太多,被耶律羽之推了下来。 不过能攻上一次,说明扶余城也差不多了。 就差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黑水女真并不团结,可能也是被阿保机杀残了,不愿介入大唐与契丹的大战。 有三个部落还截杀了李晔派去的使者,身上所有东西都被扒光,尸体抛入黑水中,被斥候认出是大唐束发样式,进一步探查才知是李晔派去的使者。 李晔怒不可遏,出来混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敢杀大唐使者的狠人。 这也跟当地的风俗有关,白山黑水间,女真部落间自己也时常互相对砍,习以为常,杀个把人,没觉得是多么大的事。 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现在正是鏖战阿保机的关键时刻,李晔只能把这口气忍下来,追封几个捐躯的使者为国士。 账先记着。 这就不是大唐要找他们麻烦,而是他们不给大唐面子。 长白山余脉,激烈的争夺仍在继续。 契丹有大量汉军的支持,凭借地利,也算勉强挡住了唐军的进攻。 又过了几天,显德府又传来捷报。 刘知俊在渤海义军的帮助下,与城内渤海遗老遗少里应外合,攻破显德府,阵斩耶律曷鲁次子耶律撒剌,尽斩一千皮室精锐,俘杀奚、汉万人。 寒光射天地,剑气冲斗牛。 龙泉府震动,整个渤海国的契丹人都惊惧不已,龟缩在城内,不敢出城。 契丹在渤海国已经呈全面弱势,无人敢迎战刘知俊。 显德府的惨剧给耶律曷鲁提了个醒,曷鲁尽杀龙泉府遗老遗少,抄没富户官宦之家,连渤海王室都没有放过,得金银钱帛百万,奖励蕃汉士卒,以提振士气。 契丹士卒欢声雷动,城内哀嚎遍地。 不过,刘知俊的大展神威,也刺激到了渤海国的义军,他们比唐军更心急,觉得唐军行我也行,契丹人不行,野心膨胀,居然弄出一支五万大军,号称十万,打出“驱除契丹克服上京”的旗号,浩浩荡荡从四面八方涌向龙泉府,沿途裹挟青壮,不断壮大。 刘知俊于显德府按兵不动,以窥龙泉府耶律曷鲁的战力。 耶律曷鲁作为阿保机最倚重的心腹,没有令阿保机失望,领两千皮室骑兵五千奚汉步卒果断出击。 短短五日之间,就横扫渤海义军。 耶律曷鲁杀伐果断,铁血无情,于忽汗河叛尽斩两万俘虏,河水为之赤。 惨烈的杀戮震慑了渤海义军,在大唐与契丹之间,根本没有他们火中取栗的机会,必须有足够的实力,领纷纷转向边境地区,争夺地盘。 潮水落下,鲨鱼就出现了。 显德府与龙泉府隔着忽汗河,刘知俊与耶律曷鲁隔河相望。 红色的河水里浮尸密密麻麻。 刘知俊分兵十二部,渡河邀击之。 耶律曷鲁以奚汉步卒于河东沿河列阵,以弓弩袭射,唐军混乱,耶律曷鲁合两千皮室精骑突击,连破唐军四部。 唐军终不得渡河。 刘知俊的兵锋至此,差不多也到了极限。 这一路长驱直入,连斩两员契丹宗室将领,战功赫赫,到了见好就收的时候。 此后发动数次进攻,终究不得越雷池一步。 而渤海国已然大乱,契丹与唐军打,义军为了争夺地盘也大打出手。 刘知俊在前方打生打死,渤海国却在后方骚动起来,一支昏了头的义军,也许跟契丹人达成了秘密协议,居然打起了显德府的主意,诈称协防显德府,一万余众企图混入城内,幸亏唐军军纪严明,被刘知俊部将识破,义军诈取不成,见城中不过千余唐军,悍然发动攻击。 刘知俊只得回返收拾这些人。 第五百七十六章 谁是猎物 唐军不止刘知俊这一路。 谁也不知道在白山黑水间,一支黑甲骑兵飞快穿过鸭绿江,宛如黑色的狂风暴雨。 进入南海府,短暂休整获得战马与补给之后,又飞快北进,丝毫不爱惜马力,一旦有战马力竭,直接抛弃。 他们喝水吃饭睡觉都在马上。 黑云长剑都在长安休整的两年里,骑术更加精湛起来。 进入龙原府,有不起眼的义军企图拦截这支三千多人的队伍,战马飞驰而过,留下一地的人头。 郭崇韬没有废话,一路行军连旗号都不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龙原府。 此时耶律曷鲁刚刚逼走刘知俊,还不知道这支骑兵的到来。 丛林中最优秀的猎手往往是最冷静的。 耶律曷鲁还在整备忽汗河防御,以抵挡刘知俊的下一次进攻。 一场小胜,令契丹士气大振,渤海义军慑服于耶律曷鲁的铁血手段,不断有归顺而来者。 刘知俊荡平显德府境内的义军,收服几支义军,再次挥军而来。 这一次刘知俊做好了所有准备,连投石机都准备好了。 但耶律曷鲁准备的也很充分,东岸营垒鹿角连绵二十里,还发动龙泉府的青壮。 龙泉府能不能守住,关系到整条战线的成败。 只要捏着龙泉府,扶余城就有了后方,不至于成为孤城。 耶律曷鲁跟随阿保机起家,为阿保机挞马,大小数百战,招抚小黄室韦,破越兀部、乌古部、奚部,掳掠河东,破刘仁恭,屠营、平二州,可谓战功赫赫。 阿保机定其为二十一功臣之首,比之为契丹之“心”。 刘知俊算是遇到真正的敌手。 两人在忽汗河接连大战,始终都是均势。 能与耶律曷鲁战成均势,整体上还能接受,但刘知俊视为生平之耻,当年战朱温、李存勖,他都是一马当先,挑战南北豪杰,时人称之为刘开道。 刘知俊伐木为舟,领十二部将与六百甲士一同冲击东岸。 舟未至,刘知俊一跃而起,抡剑入敌,十二部将紧随其后,声势如虎,杀气纵横,重剑之下,契丹军血肉横飞,六百甲士随后登岸,护住刘知俊左右。 奚、汉步卒不能挡,为刘知俊声势所慑,前阵迅速被击溃。 一个缺口打开,整条战线也会随之崩溃。 后续唐军源源不断渡河而来。 步阵当即被击溃,奚汉部众纷纷逃窜。 刘知俊抚剑大呼:“耶律曷鲁何在!” 大地上一阵轰鸣,接着是惨叫声。 耶律曷鲁真的来了,两千皮室精骑铁蹄滚滚,但凡挡在面前之人,不论敌我,尽皆斩于马下。 “后退者,皆斩!”耶律曷鲁挥舞铁挝,身披铁甲,相貌凶恶,宛如壁画中的怒目金刚。 虽然狠辣,但也制止了乱兵的溃退之势。 此时唐军大部已经渡岸,不需要刘知俊指挥,在各都将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结阵,长矛铁盾,背水而立,宛如磐石青松。 刘知俊立于阵前,以剑杵地,直面凶猛扑过来的两千皮室精骑,仰天大笑,豪气干云,“耶律曷鲁可来决生死!” “大唐无敌!大唐无敌!”天策右军跟着呼喊。 声音虽乱,但底气十足。 皮室骑兵战马发出恐惧的鸣叫。 尖锐的长矛,狂烈的杀气,令它们感受到死亡的临近。 一匹战马惊恐中想要逃窜,撞倒身后几骑,引起一阵小小混乱。 战马的惊恐,其实也是皮室军内心的折射。 双方间隔三百步。 狂风从罗荒野大平原狂冲而下,翻过大鲜卑山,翻过辽沈平原,翻过长白山。 吹到唐军身上,丝绦乱舞,更增加了唐军的威武气势。 刘知俊踏前一步,取下兜鍪,掷于地上,拔出地上的重剑,冲着狂奔而来的契丹骑兵怒吼,“杀——” 眼中杀意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烧。 “杀!”这一次唐军健儿喊的整齐。 仿佛惊雷在漆黑的天幕中炸裂,带着凛凛天威,回荡在白山黑水之间。 吁吁吁…… 契丹人的战马惧了,或者说所谓的皮室精锐惧了。 他们的阵型终于混乱起来。 耻辱的烈焰在耶律曷鲁胸中升腾,焚烧他的五脏六腑,但他不仅仅是一员猛将,更是一位方面统帅。 为将者,趁势而进,趁时而动。 但眼下形势、时机都不利于他。 骑兵再精锐,面对堂堂正正的步军大阵,也是枉然。 耶律曷鲁心念电转,举起右手,刚准备下达撤退的命令。 就在此时,忽汗城上游,西北方向,也传来马蹄声。 一支灰黄色的骑兵从夕阳中冲出。 耶律曷鲁看着这支骑兵,哈哈大笑,“我儿耶律惕剌来也!” 来者正是耶律曷鲁的长子耶律惕剌,领着忽汗城中最后的三千皮室精锐与八千渤海协从军。 战场形势立变。 契丹军的斗志再度高涨。 刘知俊也不敢托大,回归阵中。 东、北两面夹击,唐军措手不及,步阵来不及调转。 耶律惕剌弯刀烈马,意气风发,奔腾如火,击入唐军左翼。 但唐军没有崩溃。 “弃矛拔刀!”阵中有部将从容指挥。 密集的阵列,近四米的长矛,调转不便,此时也失去了阵列的优势。 唐军将士纷纷拔刀,也有聪明者以弩机射杀敌骑。 前三列的唐军纷纷倒在血泊中,但为后面的袍泽争取了时间。 也有逃窜者,被宣教使直接施以军法。 与此同时,耶律曷鲁也冲入阵中,长矛刺杀前列百余骑,却撞出一个缺口。 奚汉步卒趁机涌入。 混战、乱战、激战、血战。 东面高坡上,立着十几骑黑甲骑兵,没有任何旗号,并逐渐与暮色一起朦胧。 “将军,此时进击可破耶律曷鲁父子!”柴再用道。 其实他们观察了很长的时间,却一直不出手。 “能破耶律曷鲁父子,但你有把握留住他们吗?”郭崇韬面沉如水道。 “这……”柴再用稍稍犹豫之后道,“不能!皮室精骑骁锐,我黑云长剑都毕竟是步军。” “你说的不错,天策右军虽然惊慌,但并未露败象,柴将军不要忘了,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上京龙泉府!”柴再用眼中浮出一抹亮色。 郭崇韬笑道:“不错,龙泉府若是破了,辽东之战就毫无悬念了,阿保机将如丧家之犬,听闻黑云长剑都勇冠天下,柴将军,时不可待。” “末将遵命!”柴再用心悦诚服的拱手。 郭崇韬再望了一眼战场,“不过刘知俊为国家功勋,辽东唐军之胆,不可令其伤于此地,夏将军,你可领败于精骑埋伏于此,若我军胜,你可追杀耶律曷鲁父子,枭其首级,若我军不胜,你可鼓噪而进,多燃烟火,迷惑敌军!” 夜色中站出一健壮身影,全身特制精甲宛如凶兽,夏鲁奇拱手道:“末将遵命!” 第五百七十七章 诛心之战 耶律曷鲁深知此战的重要性。 胜,则辽东大局还在掌握之中。 败,则契丹大势已去。 辽东丢了,若是没有渤海国的支撑,契丹就成为无根之萍,跟草原上的乌古、黠戛斯没有区别。 英勇的战士无声倒在黑暗中。 黑夜增强了契丹人声势,刀兵狂澜中,处处是契丹人的呼声。 耶律惕剌带来的不止三千皮室骑兵,越来越多的奚汉步卒加入战场,忽汗城中的渤海降军也被投入战场。 兵力上已经是唐军的两倍。 黑暗钝化了士卒的恐惧,刀光剑影全都黯淡下来,前阵惨烈的厮杀再也不能影响后面人的心志。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把唐军赶下忽汗河。 包围圈越来越小,还有耶律惕剌与耶律曷鲁各引精骑,宛如沉稳的猎手,在黑暗中潜伏,一旦唐军稍有懈怠,就忽然从乱军丛中冲出,连正在奋战的奚汉渤海友军都一并砍杀。 弯刀肆意收割生者的性命。 契丹人的战术脱胎于狩猎,辽东的寒风与杀戮,令他们变得冷血无情。 耶律曷鲁与阿保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只在意契丹人的利益。 不,是契丹迭剌部耶律氏的利益。 至于奚汉渤海人,无论他们多么恭顺,多么忠心,都只是奴隶和工具而已。 只要击败刘知俊,唐军的攻势便不存在了。 便可破唐军之胆! 接下来,只要再拖延两个月,天气就会转寒。 契丹人的反攻也将展开。 耶律曷鲁甚至幻想能生擒皇帝,入主中原,将肥沃的中土变成契丹人的草场。 一切转折将从今夜的此战开始。 “不许片甲逃回西岸,杀光唐军!”耶律曷鲁一铁挝击碎面前步卒的天灵盖,也不管他是自己人还是唐军,兴奋的呼喊着。 “杀光唐军,”战场上回荡着契丹人的呼喊。 仿佛胜利已经彻底倒向他们。 契丹军的气势明显上升,有上百唐军承受不住压力,扔下武器,跳入河中,抱住浮舟逃生。 然而就在耶律曷鲁志得意满胜券在握时,唐军背后的忽汗河中,燃起阵阵火光,先是一点,接着是满河的大火,熊熊燃烧起来,照亮黑夜。 忽汗河变成了火河。 水光倒映烈焰,更加灿烂辉煌。 黑夜亮如白昼,整个战场都被照亮了。 亦照亮了刘知俊刚毅而略带疯狂的黑脸,是他亲自带人点燃了忽汗河中的舟船。 烈火在唐军背后燃烧。 刘知俊举剑狂呼:“归路已绝,此时不用命更待何时?” 与此同时,东面高坡上,夏鲁奇也见到了火光,看清了战场形势,举起长枪,斜指战阵之中的皮室骑兵,“耶律曷鲁乃契丹之心,我等正可诛其心!” 百余骑人人大笑,他们并没有因为战场惨烈而面露惧色。 这些人原本是李晔从蔡兵精锐中挑选出来的,用为长安宫禁宿卫,归入夏鲁奇麾下,人人一套精甲,两匹河湟烈马,一把连弩。 在攻取汴梁之后,汴梁城中的工匠也被迁往长安。 弩机比当年的厅子都更为精良。 就连骑槊,也是将作坊精心打造的,比之寻常都将也是不差。 这一只百余人的骑兵,差不多可以打造一支千人寻常骑兵。 “尔等可随我猎取功勋!”夏鲁奇战马人立而起,长枪向前一招,百余精骑狂飙而出。 宛如烈雷轰击在黑暗的原野上。 谁是猎手,谁是猎物,还未见分晓。 战阵之中的唐军已无退路,就算跳入忽汗河中,契丹人也不会就此罢手,宣教使还在努力激励士气,这些年来他们从来没有放弃,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大唐的荣耀就是他们的荣耀。 大唐的尊严也是他们的尊严。 对唐军将士而言,唯一的活路就是击败面前的契丹人,狠狠的践踏他们,割下他们的头颅。 在火光的映照下,唐军人人心生决死之心。 这是一个不缺乏勇气的时代,也是华夏最勇武的时代之一。 在看清敌人之后,唐军爆发压抑许久的愤怒。 就是这些人,不肯屈服在大唐的脚下,就是这些人,试图杀死自己。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看见的敌人就是个笑话。 奚人、汉人、渤海人组成的仆从军,在彻底爆发的唐军面前快速崩溃。 刘知俊与三百精锐甲士战于前阵,重剑挥出,契丹甲骑血光飞溅。 战场又出现一边倒的局势。 最先逃散的是渤海降军,接着是奚人,接着是汉军。 战场形势一波三折,耶律曷鲁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唐军还能爆发如此战力,“刘知俊不灭,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刚要引军冲杀刘知俊,耶律惕剌已经抢在他前面,两千多皮室骑兵冲向阵前的刘知俊。 耶律曷鲁刚要催动骑兵夹击之,却听见东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心中一惊,“是谁?” 黑暗的旷野中,马蹄声更加急促,隐隐约约可见一群黑甲骑兵,然如融入这夜色之中。 耶律曷鲁带了一辈子的骑兵,只凭马蹄声就能听出敌骑的强弱。 他们仿佛踩着黑夜而来,却比黑夜更加深沉。 多年的杀戮令他异常警觉,放过阵前的刘知俊,转头迎向黑暗中的骑兵。 皮室不愧是阿保机从契丹各部中挑选的精锐,迅速摆开阵型,弯刀对着黑暗中的敌人。 五百骑兵试探性的冲向黑暗中。 很快便传来一阵惨叫与战马的哀鸣。 五百皮室精骑仿佛被黑暗吞噬了一般。 仿佛战场上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巨大的恐惧随同黑夜里的夏风,滚滚而来。 一名年轻的骑将,在黑暗与火光中时隐时现,全身黑甲几乎被鲜血染红,冷酷的眼眸死死盯着耶律曷鲁。 没来由的,耶律曷鲁感觉心中一惊。 这些人都是疯子,跟刘知俊一样的疯子! 就在此时,黑甲骑兵踩着皮室精骑的血肉冲出,皮室骑兵刚刚准备好接战,黑甲骑兵又折返遁入黑夜中,留下一阵嘲讽的笑声。 只有一百余骑。 却将两千余皮室精锐玩弄于鼓掌之间。 耶律曷鲁握紧铁挝,怒火攻心,他准备亲自敲碎这名年轻唐将的脑壳,“虚张声势,先解决他们!” 两千多骑兵冲向黑暗中。 然而愤怒让他忘记了,就是这一百余骑,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解决他的五百皮室。 黑夜中先是契丹人高亢的喊杀声,接着是战马的嘶鸣声,然后是人的惨叫声。 契丹人的惨叫。 黑暗中仿佛爆出一道电光、一道惊雷! 大地亦为之震颤。 狂风掠过的时候,耶律曷鲁的身体随风而起,挂在一把长矛上,鲜血从心口顺着长枪流出。 长枪之下,是狂奔的夏鲁奇,与身后的骑兵仿佛荒野中凶兽。 第五百七十八章 临死挣扎 龙泉府被攻破了! 耶律曷鲁父子皆殁于阵中,渤海王室正在来扶余大营的路上。 大胜的消息传遍辽东各地。 郭崇韬不出则以,一出手就是石破天惊,与刘知俊一正一奇,配合默契。 龙泉府被攻破,扶余城就成了辽东大地上的孤城。 阿保机已经失去了翻盘的可能。 耶律曷鲁父子的相继阵亡,给了契丹人沉重一击。 扶余城下,李晔将大捷的消息散播全军,将士们欢声震天。 而城中一片愁云惨淡,失去后方,扶余城中十万契丹大军的补给都是个问题,甚至,连阿保机的三万皮室心腹都面临粮草断供的问题。 辽东丢失、渤海国丢失,临潢府被夹城围的水泄不通。 也许等不到天气转寒,阿保机自己就扛不住了。 契丹能兴起,是建立在四处掠夺的基础之上。 单凭辽东汉民耕种,以及草原放牧,根本无法供养二三十万契丹骑兵、奚汉步军。 大唐这么广大的区域,编制内厢军、正军加起来,也才四十多万。 此次辽东大战,大唐已经感觉吃力了。 而契丹就这么点地方,靠吃战争红利才发展壮大。 渤海国两百二十年的财富大部分在龙泉府中。 耶律曷鲁辣手无情,掠夺城中民财,现在全便宜了唐军。 龙泉府与显德府同样也是渤海国的产粮重地。 攻下龙泉府,是决定契丹命运的一战。 扶余城士气低落,杨师厚当即发动猛攻,西面城墙几乎被攻下,连大门都被撞破了,契丹宗室大将耶律术宝战死,但紧要关头,耶律羽之、耶律护之两人战于城墙上,一人战于城门内,以尸体砖石封住城门,才避免了扶余城的陷落。 不过扶余城也到了强弩之末。 李晔在城下观战,见城上奚汉守军垂头丧气,就连契丹人也魂不守舍。 差不多到时候了,李晔现在更关心阿保机的动向。 身临绝境,是放手一搏还是远遁黑水上游? 李晔为了断绝阿保机的最后希望,令平壤王建、庆州刘存、南海府李祎,各引本部北上,扫平渤海国境内所有义军。 将这块土地彻底收入囊中。 时至今日,唐末的小冰河气候已经有回暖的迹象,一个明显的征兆就是契丹与女真的相继崛起,漠北辽东,雨后春笋一般崛起无数部族,蒙兀、达怛、室韦、乌古,在草原上生生不息。 国内的粮食产量逐渐上升,人口也在稳步回升。 东海上贸易往来频繁,商船密布广州与福建甘棠港。 再过四五十年,黑水流域就变得更适合生存。 这或许也是女真人崛起的关键。 立国两百年的渤海国,证明这片土地是可以彻底唐化的。 关键在政治手段的是否高明。 换个角度,如果阿保机处在太宗时期,恐怕也不过是一蕃将而已。 历史的经验无处不在。 过了两日,斥候来报阿保机的最新动向,被高行周逼入辽河上游的草原,毗邻女真,这片地区在后世名为科尔沁。 高行周乏粮,引兵退还被杜晏球攻陷的长春州,扼住南北交通要道。 女真人不痛打契丹落水狗,反而从黑水流域出来,对渤海北面的州府趁火打劫。 大量渤海义军为熊津道北上的唐军逼迫,趁机避祸女真。 两边都是靺鞨人,同源同种,也算是远亲。 沆瀣一气也就不足为奇了。 事情一件一件办,女真人的事先放着。 李晔在想阿保机会放弃扶余城与临潢府吗? 没有这两地,阿保机的契丹帝国也就不存在了。 一个是腹心之地,一个重兵云集。 随意攻破一个,契丹就万劫不复了。 所以阿保机一定会卷土重来。 杨师厚也深以为然。 扶余城、临潢府、龙泉府,必有一城是阿保机的目标。 李晔赶紧派出使者提醒李嗣源、郭崇韬小心防范。 没等两天,杨师厚便来禀报,扶余城将有大动作,不是突围便是决战,城中已然乏粮,开始有汉军逃亡,将城内的虚实暴露出来。 尽管耶律羽之尽力维持军心,但分配的粮食越来越少,军心越来越离散。 而在此时,扶余城中耶律羽之居然派出了使者,表示愿意归降大唐,条件之一便是保证城中契丹人的安全。 契丹宗室之中,最为睿智之人便是耶律羽之,是阿保机的心腹谋臣,能文能武,谋划草原,招抚诸部,设置军府,通晓诸部语言,遍阅中土典籍,精通佛法儒术。 能招降耶律羽之最好,扶余城中契丹军加上青壮百姓,至少二十万人,大部分还是汉民与渤海人。 李晔确实心动了。 不过现在的李晔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三言两语就能被人哄骗。 辽东之战打到现在,除了龙泉府一战,契丹的核心力量并未遭受多大损伤。 扶余城中十万大军,临潢府亦有四五万部众,还有阿保机手上的三万皮室腹心。 契丹人会就此屈服吗? 答案显而易见,一个正在上升期的民族,怎么可能认命? 而且耶律羽之时耶律曷鲁同胞兄弟。 就算耶律羽之愿意投降,扶余城中的契丹人会愿意? 如果仔细观察阿保机的过往,就会发现此人除了能征善战,还特别有心计。 历史上阿保机攻黑车子室韦,刘仁恭以养子赵霸率四万精兵驰援,阿保机遣室韦人牟里诈称黑车子酋长所遣,约赵霸兵会桃山平原。 赵霸既至,四面伏兵尽出,生擒赵霸,一战灭四万燕兵,乘胜大破室韦。 卢龙与黑车子室韦由此而衰,契丹由此而兴。 在阿保机崛起的路途上,充斥着类似的诈术。 包括设下鸿门宴,骗杀契丹其他七部首领。 这是一个狡诈而凶残的对手。 所以李晔更愿意相信耶律羽之是诈降,原因除了阿保机的人品不值得相信,还在于契丹人并没有被打服! 斩杀耶律曷鲁,只会勾起契丹人的同仇敌忾。 台面上的劣势,并不是真正的劣势。 契丹还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或许扶余城中乏粮的消息只是阿保机放出来的烟雾。 “请君入瓮吗?”李晔嘴角冷笑,“那就让阿保机自己挖坑埋了自己。” 第五百七十九章 巨大诱饵 阿保机也算能屈能伸,其实契丹也是这么过来,当年臣服于突厥、大隋、大唐、回鹘,苟了将近五百多年,终于等到一个崛起的时机。 中原与草原秩序相继崩溃,放眼周边,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的对手。 随军的枢密幕府商议之后,他们将辽东的各种线索汇总、推敲,并综合阿保机、述律平、耶律羽之等人的生平与性格,一致认为是诈降。 阿保机仍有一战之力。 其核心力量皮室腹心只能算是小挫而已。 至于丢掉的土地,迟早能夺回来的。 耶律羽之为了增加诈降的真实性,将城中的汉民放归。 有些人被强掳走的,有的是为了避中原战乱主动投入契丹,还有一些是辽东汉民,在契丹治下臣服二十年,早已被契丹驯服,不驯服的人尸骨早已变成了尘埃。 现在回到大唐,并没有多少欣喜之色,眼神空洞而黯淡。 被奴化的不止是身体,还有思想。 将近有两万汉民被放出来。 此举引来杨师厚的警觉,“耶律羽之在减轻城中粮草压力。” 李晔笑道:“他也在拖延时间。” “末将今日猛攻,破扶余城。” 李晔遥望城头,不知什么时候,城墙上全部换成了契丹士卒。 阿保机号称四十万大军,当然不可能像唐军一般全都装备精良,亲儿子肯定要穿的好一些,吃的好一些。 盔甲上就能看出端倪,奚、汉士卒通常只穿皮甲,裹着几片铁叶,或者锈迹斑斑的铁甲,而契丹本部,全都是制式铁甲,粗糙中带着狂野的狰狞感。 兵器也多是重兵为主,铁叉、重矛、弯刀。 亲儿子上阵,扶余城就大不一样了。 也可能是耶律羽之把最后的力量弄上来唬人。 “先不急,此战若是不能擒杀阿保机,辽东终究不能算是平定,看看耶律羽之的下一步动作。”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耶律羽之的十万大军已成瓮中之鳖,但阿保机的三万皮室心腹是脱缰野马,可以在辽东大地上肆意驰骋。 李晔可不想几年或者十几年之后,契丹人卷土重来。 李晔最不想打的就是这种攻坚战,完全是以人命堆出来的。 又过了两天,城中陆续放出七千汉军。 依然跟汉民一样,全身就剩下几块破布遮遮羞,由此可见城中的艰难。 能被选为汉军,肯定是归心契丹的。 望着匍匐在地上人头,李晔既怒其不争哀,又哀其不幸。 乱世洪流滚滚而下,身在底层的人,又能做什么?不过是随波逐流,能活一天是一天。 这些年,李晔逐步在大唐推行对国家族群的认同,以忠义堂、宣教司为桥梁,激励民间的爱国氛围,河陇、党项皆被同化。 一些好不容易获得唐民身份的蕃人比唐人还要维护大唐。 不过在这白山黑水之间,还未被大唐的意志覆盖。 “把这些汉军、汉民全部充为归民,迁徙至显德、龙泉二府。”李晔下令道。 归民是第三等,几乎与渤海人同列了。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会珍惜。 这是人性。 为契丹助纣为虐,也该付出代价。 耶律羽之还试图拖延时间,李晔的耐心也渐渐到临界点。 遂派人传话,两日之内,若还不开城投降,城破之日,契丹鸡犬不留。 一日之后,城门就开了,一人独马,身后的大门很快合上,在城上城下几十万人的注目下,缓缓骑入唐营。 “臣耶律羽之拜见陛下。” 李晔一愣,“你就是耶律羽之?” 此人留着标准的契丹地中海发型,但面容和善,眼神温和,穿着绯色圆领袍,腰间白玉蹀躞带,没有契丹人脸上常见的剽悍之气,多了几分儒雅,初见就让李晔心中升起几分好感。 “臣正是耶律羽之。” 契丹人世受大唐册封,大唐灭亡了,也接受过朱温的册封。 这一声“臣”倒也不算出格。 “你居然敢来见朕?”李晔佩服他的勇气,对判定的诈降之计,有些动摇了。 “臣向闻陛下仁厚,素重信义,非是朱温、刘仁恭父子可比,所以才来面见陛下。” 耶律羽之对答如流,还暗中将了李晔一军,意思是如果杀他,就跟朱温、刘仁恭父子一样了。 “契丹竟然有这样的人物,说说吧,你此来何意?若要投降就快些。” 耶律羽之拱手道:“非是投降,而是归降,契丹本是大唐之臣,因中土崩乱,才为大唐接管辽东,今陛下挥军而来,我契丹又怎是大唐的对手,臣等愿意归降陛下,只求陛下能给我们契丹一族容身之地。” “你们想要什么地方容身呢?”李晔笑着,准备迎接契丹人的狮子大开口。 耶律羽之跪在地上道:“契丹起于潢水两岸,只求临潢府故地。” 李晔心中大奇,这个条件非常苛刻。 对契丹人非常苛刻。 此时契丹还拥有扶余府之北的广袤草原与山林,北室韦、乌古都听契丹调令。 契丹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是一个令人动心的诱饵。 李晔笑容逐渐诡异起来,“阿保机同意吗?” “可汗同不同意是他的事情,陛下若是同意,扶余城愿听陛下调令。”耶律羽之抬起头,眼神明亮而诚挚。 李晔迷惑起来,莫非耶律羽之暗藏野心? 企图凭借大唐之力坐上契丹可汗之位? 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野心家。 李晔摸不准耶律羽之的心思了,难道他契丹的躯壳里,住着一个来自大唐的灵魂? 就在李晔犹豫的时候,耶律羽之道:“为表臣之心迹,明日扶余城便开城。” 这也太热情了,李晔忍不住揉了揉额头,重新梳理一遍,现在是自己没有给出任何承诺,而耶律羽之把能卖的都卖了,阿保机、扶余城,甚至整个契丹的未来。 临潢府区区一隅之地,如何面对河北、辽东两个地缘板块的挤压? 任何事情往最坏的方向上想,是李晔的准则。 如果耶律羽之居心叵测,那么他的动机什么了? 只想活命,只想为契丹寻求苟延残喘的机会? 身为大唐皇帝,绝不能这么天真,一个决断错误,就是千千万万具白骨。 “好,你先开城投降,不过,你就别回去了,留在朕身边。”李晔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狐狸尾巴迟早会露出来的。 第五百八十章 投不投降 耶律羽之孤身入唐营,其胆色令人敬佩。 这样的人会主动投降? 翌日,扶余城的大门依旧紧闭,耶律护之声称不见耶律羽之绝不开门。 这兄弟二人在唱双簧呢? 李晔倒是想继续看他们怎么表演,让耶律羽之去劝降。 两人在城下以契丹语激烈争吵起来,最后耶律护之还举起了弓箭,一箭擦过耶律羽之的肩膀。 耶律羽之只能退回,一脸羞惭,“护之不相信大唐,说此前在光州、庆州、辽阳府多有屠杀之举,扶余城若开,城内必鸡犬不留。” 李晔一脸认真道:“哦?那么他想怎么办?” “他说除非陛下亲自入城,契丹只相信大唐皇帝,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相信。”耶律羽之低下头,似在认错一般。 “既然要归降,为何不是你们出城呢?”李晔淡淡笑道。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在自导自演,李晔自始至终没想过要契丹投降。 一个正处在上升期的契丹也不可能现在投降。 唯有刀剑,唯有铁血,才能令其彻底屈服。 沉默。 肩上的血迹很浅,没有伤到筋骨。 耶律羽之忽然双膝跪地,“臣死罪,护之一向对可汗忠心耿耿,必有不轨之心,陛下绝不可入城。” 李晔忽然觉得意兴阑珊起来,耶律羽之来来去去也就这些东西,毫无新意。 “扶余城投不投降根本不重要。”李晔看着耶律羽之。 他眼中忽然晃过一丝惶恐,如果他的诡计只限于请君入瓮,那么就到此为止了。 “令杨师厚攻城,城破之后,鸡犬不留,作为诓骗朕的代价!”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阴谋诡计又有何用? 耶律羽之全身颤抖。 而就在此时,北面大地传来轰鸣声。 土坡高地上,出现密密麻麻的契丹骑兵,阿保机的牙旗被簇拥在阵中。 唐军迅速结阵,契丹人并没有发起冲锋,而是在高地上冷冷的注视着,如同栖息在枯枝上鸦群。 “莫非这就是你的计策?诓朕入城,然后阿保机从背后一击,来一个措手不及?”李晔嘲讽道。 辛四郎拔出腰刀,眼中凶光闪闪,只要一声令下,就砍了耶律羽之的人头。 感受到凛冽的杀气,耶律羽之全身忽然不再颤抖了,在地上磕了两个头,“臣对陛下之心犹如明月,陛下若是不信臣,臣愿意赴死。” “还敢狡辩!”辛四郎提刀上前。 “大唐号称包容四海,陛下自称仁厚,却以二十万刀兵恐吓一契丹文臣,臣不胜惶恐。”耶律羽之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不再儒雅,眼神中透着一股坚毅。 李晔越来越佩服此人的胆气。 也难怪历史上的契丹能打下偌大的江山。 “你起身吧,不用再装了,朕知道你们绝不会投降。” 耶律羽之满脸讶然。 高坡上契丹骑兵中冲下几骑,在阵前大呼:“契丹可汗觐见大唐皇帝陛下。”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临潢府被围,龙泉府陷落,长春州切断南北,扶余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郭崇韬随时可以从东面夹击。 站在契丹人的立场,已经到了不得不壮士断腕或者临死一搏的时候。 这座城是守不住的,耶律羽之知道,阿保机知道,整个辽东都知道。 都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谈的? 不过别人都找上门来了,若是不去,难免被人耻笑。 两千铁甲亲卫都簇拥着李晔与耶律羽之一同上前,杨师厚为了防范万一,令三千银枪效节军随时待命。 阿保机也很小心,身边簇拥着几百铁甲,始终游弋在唐军投石机床弩的射程之外。 “臣耶律阿保机拜见大唐皇帝陛下。”阿保机在马上微微欠身。 “可汗不必多礼。”李晔打量着这个狡猾的对手,相貌堂堂,一脸的忠厚,完全看不出是个狠人,只不过顾盼之间,眼中偶有精光乍现。 如果不是他的带着三万皮室骑兵在北面游弋,威胁唐军侧翼,扶余城早就被打下来了。 不过现在的结果也不错,唐军以最小代价拿下渤海国。 契丹的战略纵深不断被挤压。 “大唐如日中天,臣不胜欣喜,契丹愿为大唐臣属,永结盟好,辽东、渤海土地皆归大唐所有,只求陛下放归扶余城中契丹子民,留山北苦寒之地与我族栖身。”阿保机姿态放得极低。 李晔大笑道:“阿保机,如今的契丹还何资格与大唐永结盟好?” 阿保机昂首道:“臣尚有二十万部众,三万皮室腹心,漠北室韦、乌古皆为契丹之羽翼!” “所以朕不得不讨平你们!”李晔眼神中冒着神光。 两人的目光交错,皆从其中看到了雄心壮志。 对于敌人,得饶人处绝不能饶了人,现在兵强马壮,不要了他的命,等他缓过气来,还能不跟你玩命? 一山不容二虎。 哪怕这头老虎已经奄奄一息。 终于还是阿保机眼神先躲闪,神情瞬间呆滞,大概是没想到皇帝胃口如此之大。 大唐除了太宗、玄宗,历届皇帝只要异族服软,事情也就过去了。 毕竟中土的皇帝看不上这些苦寒之地。 阿保机的脸涨的通红,略带秋意的北风让他的身影变得萧瑟起来。 忽然之间,阿保机拱手道:“陛下好气魄,臣心服口服,契丹愿意投降。” 说完便打马回退。 留下莫名其妙的唐军。 辛四郎不解道:“这就完了?” “当然没完。”李晔清楚感觉到北风中的肃杀之气,大战即将来临。 看了一眼身边的耶律羽之道:“朕念你胆色,回到你的族人身边去吧。” 耶律羽之恭敬的拱手道:“臣既然归降陛下,就不会再回去。” 莫非他还有什么心思? 杀了他吧,又觉得可惜,毕竟精通汉学,可以用为契丹人的表率,将来还有用武之地。 不杀吧,总感觉背脊有些发凉。 “随你。”李晔没有勉强,不过是一介文士而已,身体虽然有些健壮,但一脸的人畜无害。 扶余城下,杨师厚已经发起猛烈进攻,投石、羽箭遮天蔽日,连火药都用上了,如同雷鸣,火光震天。 赶走汉军与奚人累赘,扶余城的防守力量反而得到了增强,城上皆是契丹士卒。 远程打击之后,银枪效节军亲自登城。 扶余城也再无保留,疯狂反击,木石羽箭金汁火油,滚滚而下。 与此同时,高坡上响起悠长的号角声,在北风中居然显得苍凉。 万马奔腾,仿佛洪水从北面宣泄而下。 阿保机啐了一口,盯着耶律羽之道:“你们契丹人全都是直娘贼,不是要来投降吗?” 耶律羽之苦笑,李晔大笑,“儿郎们,是时候让契丹人见识见识大唐男儿的武勇!” “遵命!”两千亲卫都甲士吼了起来。 对阿保机而言,诈降之术行不通,就只能孤注一掷了,扶余城若是被攻破,城内几万契丹人覆灭,契丹还有什么希望? 这将是契丹的最后一战。 第五百八十一章 最后一战 契丹骑兵居高临下,宛如洪水从高地上决口而下。 唐军列阵于东,军容整肃,长矛大盾坚如磐石。 两军气势均到达顶点。 皮室军中冲出两百余重骑,人马俱披重甲,宛如铁甲凶兽,狰狞而狂暴,挟万钧雷霆之势轰向唐军大阵。 身体被长矛洞穿依旧不减其势,战马哀鸣着继续向前奔行,即便血肉和铁甲脱离了身体,也要在临死之前,刺出长矛挥出弯刀,撞出一团血花,为身后骑兵打开缺口。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战争,唐军步卒经过血火淬炼,有无数重应对骑兵冲锋的办法。 缺口打开了就让出一条通道,无数长矛向通道内攒刺。 很快,冲入缺口的皮室精骑被刺成肉泥。 即便冲破前阵,也会被中阵神羽军的床弩钉在地上。 缺口变成了陷阱。 在大唐国力面前,契丹人那一套还不够看。 骑兵对步军大阵的优势除了机动力就是心理震慑。 高头大马狂奔而来,胆怯者瞬间崩溃。 唐军倒下一片,但皮室骑兵亦损失惨重。 阿保机调整策略,领骑兵向东迂回,从侧面骑射击之。 唐军从容调转阵列,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仿佛两头猛兽在猛烈的撕扯之后,又变会试探、对峙状态。 在如山脉般连绵的唐军大阵面前,阿保机始终撕不开缺口。 他们不动,唐军中军大阵动了,神羽军万箭齐发,落入骑兵群中。 皮室骑兵不可能全都是甲骑,契丹也没那个国力。 当年王仙芝闹起来,僖宗授高骈五百套骑兵甲具。 当然,大唐经过庞勋之乱,江淮糜烂,到了僖宗,也基本油尽灯枯了。 契丹军中更多的是骑兵铁甲,战马无甲。 只要射中战马,骑兵就废了。 第一轮箭雨收获颇丰,倒下三百多骑。 不过阿保机迅速做出反应,忽远忽近,毕竟掌握着机动,神羽军的远程打击收效甚微。 李晔望着时而游走时而狂奔的皮室骑兵,仿佛风云一般在东面的旷野中时聚时散。 留给阿保机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一旦高行周的骑兵从长春州赶来,封住后路,阿保机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其实在龙泉府被郭崇韬攻下之后,这场地缘大战就已经结束了。 此时的契丹还没有经过韩延徽的改、革,阿保机有心唐化,也只是学了皮毛,其内部仍旧是本族游牧加汉民奴隶的架构。 所以如今的契丹不要说跟大唐争锋,就算是三百年前的高句丽也比不上。 “朕今日必败契丹于此!”望着血肉横飞的战场,李晔心中热血澎湃。 不止是李晔,战场上的唐军将士也是斗志高昂。 重振大唐,首在重振人心。 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人心就是最大的力量。 隋炀帝征高句丽,百姓逃散,士卒青壮宁愿断腕残疾以躲避兵役徭役,山东高唱无向辽东浪死歌。 太宗征高句丽,募十得百,募百得千,河北勇士自愿以私装从军,“不求县官勋赏,惟愿效死辽东!” 李晔不敢跟太宗比,但怎么也比隋炀帝强吧? 阿保机迟迟打不开局面,所谓的皮室精骑也不过如此。 扶余城上,银枪效节都已经登上城墙,正在与契丹军争夺城墙,杨师厚的招讨大旗抵在西城门之下,激烈士卒。 耶律护之正在做着最后的抵抗。 李晔身边的耶律羽之满脸悲怆,似乎在为契丹人的未来而担忧。 从选择跟李晔的大唐争锋起,契丹人的命运就已经被注定。 当年的突厥、薛延陀、回鹘何其强盛,还不是在中土的刀矛下分崩离析? 这个时代,只占据辽东一隅之地的契丹,也远没有突厥、薛延陀、回鹘强大。 就在此时,扶余城城门在冲车的撞击下轰然倒塌。 唐军已经发出胜利的呼喊。 不过耶律护之仍不愿放弃,各族青壮被契丹甲士驱赶出来,无头苍蝇一般冲出,契丹甲士随后进击。 人命铺开了一条血路。 更惨烈的厮杀随之而来。 如果契丹在马上打不过唐军,在地上更打不过。 杨师厚的银枪效节军如同熊罴,撕下一片片契丹人的血肉。 契丹人不可谓不英勇,能在潢水两畔崛起,扫平一个个的对手走到今天,也绝非弱者。 有能耐与大唐拔刀相对,已经说明他们的不凡。 不过这个时代不属于他们。 当一个完整的中土帝国站起来之后,周边族群的命运便已注定,敌人们必将颤抖。 此时的中土还未走入大宋的歧途当中。 此时的大唐,还保有秦汉隋唐的勇武之风。 其实即便是大宋,战力并不差,只是上层建筑太过腐朽无能。 除了赵大,宁无一人是英雄! 扶余城中的契丹士卒纷纷杀出,试图与东北面的阿保机汇合。 到了这一刻,耶律护之终于想清楚了。 可惜太晚了。 李晔为他们打造的枷锁已经套牢了他们的脖子。 银枪效节军死死咬住耶律护之,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此时的扶余城在谁手中已经没有意义了。 消灭契丹人的有生力量才是此战的终极意义。 阿保机似乎也看出了唐军的企图,不在冲击步军大阵,转而向北与耶律护之汇合。 战场上开始混乱起来。 杨师厚令旗招展,后军前进,魏五郎领三千骑兵快速穿插,绕到北面高地。 李晔立刻就明白了杨师厚的意图,居然想把契丹人全部留在扶余城下的盆地当中。 当真是大手笔。 其实此时唐军兵力并没有占据多大优势,而且契丹人还是骑兵为主,进退自如。 李晔极为赞赏杨师厚的胆略,令吕师周领三千亲卫都北进,配合魏五郎封锁阿保机的退路。 辛四郎不甘寂寞,也请命前阵。 身边还有百余亲卫,无不是军中勇士,李晔一甩手,放他去过过瘾。 战场已经不能称之为战场,而是屠宰场。 饶是契丹人英勇顽强,在准备充分装备精良的唐军面前,也只能如羔羊一般被宰杀。 唐军熟练分割扶余城中杀出的契丹军。 如果斩杀耶律曷鲁只是诛心之战,那么现在就是诛灭之战了。 不过到了这一步,契丹人犹在血战。 投降的不过是室韦人、奚人、渤海人。 历史上能称霸天下的种族,果然非比寻常。 第五百八十二章 契丹亡矣 耶律护之带领部分精锐在混战中与阿保机汇合了。 不过代价是惨烈的,扶余城中几万契丹本部被留了下来。 阿保机牙呲欲裂。 他的帝国梦也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一幕也会在临潢府上演。 唐军犹在绞杀余下的几万契丹本部,至于室韦人、乌古人、渤海人,早在城门被打开时便匍匐在地。 “大唐,只要我阿保机还有一口气在,此仇不共戴天!他日我必引百万漠北勇士踏平长安,踏平中土!”阿保机从未如此愤怒过。 但他还有机会吗? 两支唐军早早占据了北面高地,挡在他们的退路上。 步军结阵,骑兵列马,虎视眈眈。 “忽撒该,我命你为前锋,击破前阵唐军,若是兵败,你不必来见我了。”阿保机的怒火只能发泄到耶律护之身上。 若不是为了驰援扶余城,阿保机也不至于陷入如此窘境。 耶律护之满眼苦楚,脸上却还是坚毅之色,“忽撒该领命!” 回望身后万余部众,却只在他们脸上看到了疲惫与悲愤。 “陛下,此非战之罪,忽撒该将军骁勇,唐军已不可敌,我军当速退入漠北,以图后举。”陈元义道。 阿保机冷冷的看了一眼陈元义。 眼神中的杀机毫无隐藏。 不过陈元义一脸坦然,毫不在意。 “你说说,为何朕会沦落至此?”阿保机的手按在刀柄上。 陈元义望着湛蓝的苍穹,风云正在向南面浮动,笑道:“陛下败了吗?” 阿保机一愣,没想到陈元义会反问自己。 陈元义又道:“陛下若认为自己败了,便是真正败了,天下又不止中土,漠北、西域海阔天空,足以卷土重来,契丹立族不过五百年,而中土已然三千年,陛下想一代而破中土,何其艰难,中土四分五裂尚有可乘之机,如今大唐重振,陛下的机会便渺茫了。” “那为何鲜卑可以成事?”阿保机怒道。 陈元义淡淡笑道:“陛下现在还能见到鲜卑人吗?” 阿保机的眼神忽然变得迷惘起来。 前面的厮杀声唤醒了阿保机。 耶律护之已经跟唐军交上手。 但一支疲军如何敌得过士气正旺的唐军? 只见当先一将,手持巨斧,力大无穷,一斧劈下,人马皆一分为二。 殷红的鲜血沾满他的全身,仿佛地狱里出来的魔神。 杀气如北风一般狂烈。 阿保机望着此人,巨大的无力感在心间涌起。 二十年来东征西讨,全都烟消云散。 “陛下不可自伤,突入漠北,契丹还有一线生机。”陈元义幽幽道。 阿保机身边的亲骑都感激的看着他。 “说的不错,二十年而已,朕还可以在花二十年卷土重来!”阿保机终于抖擞起精神,不再与唐军步阵纠缠,而是向北面急退。 这一退,相当于抛弃了战阵之中的几万契丹本部。 李晔一直盯着阿保机的三万皮室骑兵,见他有北撤之意,心中最后的大石落下。 其实战场上契丹本部还在顽抗,给唐军带来一定伤亡,想吃下他们并不容易,若阿保机奋臂一击,不说击溃唐军,至少能救走一小半的契丹军。 可惜阿保机并不是真正的骁勇善战,而是以诈术起家。 他是枭雄而不是力挽狂澜的英雄。 如果换做李存勖,手上有三万皮室精锐,一定要跟李晔打到天昏地暗不死不休。 君主的性格决定了国家族群的命运。 耶律羽之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契丹亡矣、亡矣!” 李晔能明白他的心情,当初在长安孤城,身边是随时准备倒戈的神策军,以及心怀叵测的臣子,城下是密密麻麻的李茂贞、王行瑜大军。 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比之今日契丹,更为不堪。 大唐有今日来之不易,华夏能振兴,不误入大宋的歧途,李晔也就不枉此生了。 “高行周为何还不到?”李晔微微皱眉。 没有高行周的骑兵,始终无法留下阿保机。 步军的劣势也在于此。 赵义存匆匆询问斥候后道:“报陛下,三日之前,长春州北面出现室韦、乌古联军。” 高行周若是缺席这场会战,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原来阿保机也不傻,给自己留了一手。 “此必是疑兵之计!”李晔几乎可以断定是疑兵,室韦、乌古都是把打趴下的部族,没有阿保机的命令,怎敢来招惹大唐。 高行周能不能成为名将,就看他自己的觉悟了,现在派人去长春州提醒,肯定来不及了。 战场上,杨师厚还在绞杀负隅顽抗的契丹军。 而北面,阿保机、耶律护之四万步骑围攻不足万人的唐军。 李晔望着唐军倒下大片,心中不禁有些着急,亲卫都朝夕相伴,如同自己的子侄。 还有辛四郎,当年若是没有他忠心护主,李晔不知死了多少遍。 此时身边可用之人不过百余亲卫,五千神羽军,其他兵力都派去参与围杀扶余城的契丹军。 仗打赢了,但没留下阿保机或者损失太大,在李晔看来,仍然不划算。 两败俱伤,只能便宜其他势力。 辽东可不止契丹人。 北面战阵之中,辛四郎全身早已浴血,站在尸堆之上,身上至少十道伤口,兀自奋力劈砍,吕师周与亲卫都团结在他身边,魏五郎引三千银枪骑兵反复攻击耶律护之的步卒,杀获甚重,但仍然无法组织冲过阵线的皮室骑兵。 “直娘贼阿保机休走!你们契丹人都是无胆鼠辈……”辛四郎的嗓门颇大,越骂越是难听,不堪入耳,这厮平时就一条毒舌,说话难听,现在有了发挥之地,什么下流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 别说契丹人受不了,就是周围的唐军也受不住。 阿保机本来已经穿过了唐军阵线,逃出生天,听见辛四郎的喊声,七窍生烟,心中怒气“蓬”的一下被点燃。 令步骑万人,前后围攻。 亲卫都本来就岌岌可危,现在契丹人怒火万丈。 吕师周哀怨的瞥了一眼辛四郎。 辛四郎望着滚滚而来的契丹骑兵,哈哈大笑,“来得好,来得好!” 人力终有尽时,吕师周引枪阵列在前。 皮室骑兵如飞蛾扑火一般撞来。 耶律护之也看出这股唐军的不凡,引兵复战。 亲卫都纵然再神勇,也顶不住这么多人的围攻。 若不是魏五郎的三千骑兵驰援,辛四郎的首级早就挂在契丹人的铁叉上。 不过这终非长久之际。 辛四郎边砍边骂,还用平康坊里的曲儿唱了起来,混入市井俚语。 唐军哈哈大笑。 吕师周一脸愁苦,“辛大将军,兄弟们算是全葬送在你手上了。” “放屁,你小子软蛋了靠边站,兄弟们,跟本大将军去取了阿保机的人头。”辛四郎举起斧头,双臂之间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气。 吕师周大惊,“不可莽撞,若是没有阵列,我军立败!” “你这人就是没意思,坏人兴致。”辛四郎砍翻一名皮室骑兵,“咱们拖住阿保机就是天大的功劳。” 说话之间,两名皮室骑兵冲进来,一左一右,两支铁矛刺下,辛四郎砍翻一骑,另一骑却刺中他的肩膀,凭借马力将他整个人顶的飞了起来,然后重重的甩在地上。 “将军!”唐军人人色变。 能支持到现在,全凭辛四郎的勇武激励众人。 辛四郎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中的大斧早不知道甩哪里去了,眼神迷迷糊糊,面前都出现重影,“完了,本大将军今日要阵亡于此了。” 四面皮室骑兵纷纷冲来。 魏五郎的骑兵也损失惨重,根本来不及救援他。 危急时刻,辛四郎一屁股从地上站起,指着东北边大吼大叫,“援军、援军到了,阿保机跑不了了!” 要说援军从南面而来,众人还信,东北边怎会有援军,只当是这位右千牛卫大将军摔傻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大战落幕 亲卫都被困在中间,皮室骑兵三面冲击。 眼看就要陨灭在契丹铁蹄之下。 忽然之间,阿保机抬头望着东北面。 耶律护之也看着东北面,契丹骑兵也看着东北,眼中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 “我没骗你们!援军来了,高行周来了!”辛四郎肩头中了一矛,却像没事人一样大叫。 大地在颤抖,宛如奔雷一般的声音先是从东北而来,接着直接绕到了北面。 烟尘大作,仿佛一条狂龙拖着长长的身躯。 唐军骑兵制式银甲在烟尘中若隐若现。 耶律护之大惊,“陛下快走!” 阿保机脸上也掠过惊慌之色,下面的唐军多是步卒,他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高家父子的骁勇,他早已领教过。 所谓的皮室骑兵也就只能在草原上称为精骑。 其士卒与战马的素质以及装备均落后于大唐。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优良战马绝不紧紧啃草就完了,还需要豆类等精料补充体力,大唐倾国之力打造的骑兵,这么多年也就七万骑左右,能称为精骑的也就两万不到。 这还是在有河湟、凉州、河套大片优质牧场的情况下。 而辽东之地能供养多少优良战马? 阿保机领军急退,惶惶如丧家之犬,连耶律护之的步卒也不顾了。 扶余城下,大战也逐渐进入尾声。 契丹人的顽抗终究是徒劳的,被分割成十几个小块,然后如麦子一般被收割。 投降的人很少,大部分都带着仇恨向唐军发动死亡冲锋。 血肉横飞也在所不惜。 不过在看到阿保机与耶律护之相继消失在主战场之后,契丹军最后的倔强也崩塌了。 投降的人越来越多。 黄昏时分,战场终于安静下来。 一列列契丹俘虏被押到中军大帐前斩首,人头滚滚而下,鲜血汇集成一条血河。 耶律羽之泪流满面,“昔日大唐圣君待四海如一,契丹亦是陛下子民,陛下何以如此无情。” “朕之前就说过,破城之后鸡犬不留,君无戏言。”李晔闻着周围浓重的血腥气,心中却并无多少愧疚之情。 机会早就给了,但他们没有当回事。 大唐健儿阵亡的也不少,契丹人在举起刀子时饶恕过他们? 耶律羽之死死哀求,“陛下向来有仁义之名,若传至四方,必大损陛下仁义之名。” “哈哈……”李晔笑了起来,“朕的仁义只对大唐的子民,契丹人不是,没有将士们手中的刀,哪来朕的仁义?” 这漠北辽东乃至天下,只信奉实力与利益,什么时候信奉过仁义? 后世亦是如此。 当年玄宗为了安抚契丹,连公主都嫁了,契丹还不是该反就反。 还是那句话,李晔是为一劳永逸而来。 耶律羽之头磕的咚咚响,额头上血流如注,“契丹是大唐子民,只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愿陛下宽宏大量,饶恕他们……” 尸体已经堆积了一层,鲜血早已染红了草地。 李晔也不是真的要斩草除根,这些人都是坚持到最后一刻才投降的,唐军的伤亡都是来源于他们。 以几个契丹悍将为首,跟唐军死磕到最后一刻。 眼见周围都投降了,阿保机也不见踪影了,才不得已扔下武器。 他们也是契丹人的核心力量,具有极高的族群意识。 李晔当然不可能让这些人活着。 如果这一战,阿保机赢了,他会怎么对付唐军? 这是个遍地野兽的时代,遵循的也是野兽的规则。 任何自以为是的矫情都会为之付出惨重代价。 如同玄宗不愿相信安禄山会反一样。 很久之后,李晔才挥挥手,“够了。” 杀戮停止了,刀下的契丹降军瘫软在地。 仁慈在展示出威严与力量之后才有意义。 “契丹人会成为朕的子民吗?”李晔盯着匍匐在地上的耶律羽之道。 耶律羽之又磕起了头,“契丹人从此以后就是大唐的子民,绝不会背叛陛下!” 李晔故意沉默许久,才幽幽道:“听其言观其行,记住你今天的话。” 晚霞中,北风更大的,秋意已经掩藏不住。 杨师厚已经领着银枪效节军夹击北面的阿保机。 只听见厮杀声,却看不到战场。 不过都无所谓了,高行周在最后一刻赶到战场,已经宣告了阿保机的覆灭。 剩下的就看能不能擒杀此人。 李晔缓缓站起身,领着百余亲卫都向扶余城走去。 沿路都是破碎的尸体,鲜血如溪流般流淌。 一寸山河一寸血。 唐军将士满脸荣耀与骄傲,这片土地将永远回响他们的传说。 北面战场上,阿保机被高行周的骁骑军死死咬住。 宛如两条巨蛇反复绞缠扭打。 骑兵的激战比步军更加惨烈。 被打下马的人,瞬间万蹄踏过,踩成肉泥。 皮室军与骁骑军早已交手过多次,唐军装备与战马占据优势,弥补了马术上的些许差距,契丹人的骑射基本没有多少发挥之地,一直被压着打。 高家四将,高行周自领中军,高思继为前锋,高思祥、高行珪为左右翼,将皮室军冲的七零八散。 反复把皮室军向南面挤压。 皮室军坚决向北逃窜。 到了现在的地步,阿保机更没有决战的勇气。 感觉四面八方都是唐军的枪槊,心胆俱裂。 “我军已被唐军咬住,陛下何不翻身一战!”陈元义劝谏道,看向阿保机的目光十分复杂。 阿保机神情狼狈,“天不佑我,战必无益。” “陛下当年征战四方,扫平辽东大小部落,何其雄哉,今日已是不死不休之局,望陛下思之。” 阿保机望着渐渐落下地平线的夕阳,暮色席卷天地。 惊慌之中,也没有觉察出陈元义话中的其他的意思,“半个时辰之内,天色将黑,我等还有机会向北突围。” 阿保机纵横北地二十载,今日之败,已经输光了所有家当,深深打击到了他的自信。 “陛下英明。”陈元义奉承了一句。 阿保机也意识到了陈元义的反常,还来不及多想,高思继就领着一彪骑兵冲杀而来,如跗骨之蛆,接连刺死五六名皮室。 从交手的那一刻起,死在高行周手上的契丹悍将就有七人。 皮室军只要望见高思继的白马银枪,就吓的魂飞魄散。 阿保机也是契丹人中勇士,人高马大,早年也是冲锋陷阵的悍将。 不过自从成了契丹可汗之后,阿保机至少有九年没有拔刀了,辽东漠北的部族,早已用不到他亲自出马。 耶律曷鲁、萧敌鲁、萧阿古只等二十一功臣为其犬马。 勇气是会消退的,在享受尊荣之后,阿保机脑子里更多的是权谋。 望见高思继冲来,手中寒光点点,化为虚影,周身之内,皮室骑兵纷纷落马。 有骁将自持勇力,上前拦截,被高思继手起一枪,刺中喉咙,长枪搅动,一颗人头飞向天空。 白马银枪,所过一片血红,契丹军中无一合之将。 契丹军无不胆寒。 周围皮室亲卫都看着自己的君主。 阿保机紧握手中铁矛,脸上闪过瞬间的狠戾之色,仿佛又重新鼓舞起斗志。 但这斗志只维持了几个呼吸,便泄气了。 “此人神勇,不可力敌,速退!”说完,就当先逃窜。 皮室亲卫的勇气仿佛也溃散了。 第五百八十四章 复仇烈焰 茫茫夜色中,唐军依旧紧咬不放。 但终究是有大量漏网之鱼,皮室军比骁骑军更熟悉这片土地。 高行周见地形险恶,动不动就冒出一片泥沼,骑兵陷入,十几个呼吸便被黑泥吞噬,只能原地歇马,搭建营寨。 高思继血淋淋的回来,父子相见,均松了一口气。 高行周令亲卫退下。 “此战之后,我与你二叔就隐退了。”高思继道。 高行周愣了一下,“大人何必如此?陛下并非猜忌之主,骄横如刘知俊,跋扈如辛四郎都能容身,马殷、王建都能活命,王师范一方节帅,还不是封疆大吏。” 高思继苦笑道:“刘知俊、辛四郎皆是无根之萍,王师范不掌兵权,高家乃河北望族,你可见父子叔伯四人都在军中的吗?我主动退隐,高家还能得个体面,也不影响你日后的飞黄腾达。” “儿情愿不要这飞黄腾达。”高行周情真意切。 高行周道:“不必如此,我们退下了,你与行珪才能没有后顾之忧,陛下仁厚,我与你二叔安享富贵,也是一大乐事,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高行周忽然沉默起来。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父亲。 当年的妫州高家夹在刘仁恭与李克用之间,全都不受待见,深受猜忌,高思继没有用武之地,反而要处处低调事事隐忍,才能艰难求存。 现在才有了机会,高思继所以才如此奋勇争先。 高行周不禁为父亲惋惜,青出于蓝但未必胜于蓝。 当年李存孝名震天下,河北人皆言高思继足以媲敌。 “大丈夫志在四方,大唐重振,你与行珪将来大有可为。”高思继拍了拍高行周的肩膀。 人站的高了,看的也就远了。 纵然皇帝不猜忌高家,别人会不忌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高行周长叹一声,“儿臣谨遵大人教诲。” 往日英锐少年,在此刻已然成长。 黑暗中,阿保机仍在向前狂奔。 身边只剩下百余骑,大部分人都失散了。 四周的茫茫黑暗里,有野狼的嚎叫声。 这些狼嚎声,也唤醒了阿保机的疲累与饥渴,“去寻些水与野物来。” 三十名亲卫四散而去。 剩下的亲卫砍伐木头,搭建营帐。 身边只有两名亲信。 “天亮之后,众军就会寻到朕。”阿保机低声道,既像是在安慰身边几人,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正是如此,昔年汉主刘邦,数为项羽所败,仍能东山再起,项羽百胜,一败而不敢过江东,古今能成事者,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陈元义道。 “先生这话正合我心,辽东仍有几万契丹部落,室韦、乌古皆为朕家奴,不过是再花上二十年而已!可惜现在没酒,不然必与先生浮一大白。” 这一刻,阿保机与陈元义仿佛多年老友一般。 “我有一谋可令陛下重整旗鼓,不说与大唐争锋,但定可立足漠北。”陈元义脸上的神情都跟契丹人一模一样。 “哦?你快快说来。”阿保机道。 “此谋不可传于他人之耳。”陈元义眼中亮着光。 阿保机不疑有他,对两名亲卫挥了挥手,“你们退下。” “遵命。”两人依令退下。 “你且说来。”阿保机急切道。 火把微弱的光明明灭灭,陈元义以刀鞘在地上指画,“今黠戛斯与漠北诸部都在临潢府城下,蒙兀人意志并不坚定,陛下明日可召集部众,袭取蒙兀,裹挟其众,挥军向西,直取兵力空虚的可敦城,获其补给,一击既走,草原即将天寒,唐军不可能孤悬漠北,陛下可趁唐军退走之机,袭取龙化州、仪坤州,断李嗣源之补给,二州皆为契丹旧地,必有内应,此城不难破,李嗣源后路失守,必不能支,临潢府之困可解,有临潢府在手,陛下依然大有可为。” 陈元义说的慷慨激昂,阿保机听的聚精会神。 现在的阿保机最希望听到的就是“大有可为”四个字。 一阵寒风袭来,火把明明灭灭。 忽然之间,“锵”的一声,陈元义手中的弯刀化作一道厉芒,直劈阿保机的脖颈间。 匆忙之中,阿保机伸手去挡,血光乍现,一支手臂飞向夜空。 阿保机一声惨叫,“你、你竟敢行刺朕!” 两个亲卫匆匆赶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陈元义砍死。 其他人要么没听见,要么当没听见。 皮室军是从契丹八部以及奚汉室韦乌古诸军中挑选的,扶余府大战,从阿保机不敢直面高思继时,他的威信已然消散。 人心散了,便不是短时间内能找回来的。 陈元义冷笑道:“没有人会来救你了。” 一刀斩下,阿保机的大腿上中了一刀。 阿保机痛的脸皮都在跳动,“你、你,朕待你不薄,为何反我?” “你可曾记得萧存思、赵敬衡、陈元胤……”陈元义冷冷道。 其中一人还是他的亲弟弟。 阿保机一脸茫然。 “十一年前,我们三十八兄弟来辽东刺杀于你,他们用命换我活下来了,他们三人被你生俘,千刀万剐,哀嚎三日才死,你说我能不为他们报仇吗?我不怪你杀他们,杀人者人杀之,但你不该虐杀他们。”陈元义的脸也在挑动、扭曲。 阿保机睁大眼睛,这些年耶律曷鲁一直在提醒小心陈元义,不过那时候的阿保机正处在人生巅峰,不觉得一个汉人能威胁到自己。 虽然也时常提防,但谁能提防十一年? 谁又能隐藏十一年? 十一年的仇恨,又是何其猛烈。 “你、你不要杀朕,我们一起东山再起,朕与你平分漠北。”一代枭雄居然求饶了。 陈元义笑的前仰后跌,“阿保机,你且看看今日天下,安有你容身之处?契丹已经完了!我当时劝你与翻身一战,也不失一代雄主,至少能死个体面,原来你也不过是胆怯之辈。” “你不要杀朕,不要杀朕……”阿保机闭上了眼,痛苦的呢喃。 “你去死吧!” 一阵夜风吹来,火光明灭,弯刀劈下。 但地上也暴起了一道刀光,且比陈元义的刀更快、更狠、更阴险,时机也更精准。 陈元义的刀飞了,手腕也飞了。 阿保机像一只受伤的野狼一样死死盯着面前敌人。 “你去死!”斜劈一刀,试图将陈元义一刀斩作两段,但因为失血过多,气力不济,刀锋卡在肩胛骨上。 陈元义闷哼一声,抓住这个唯一的机会,爆发出身体最后的力量,死死抱住阿保机的腰,两人一起摔倒在黑泥中,仿佛野兽一般扭打、啃咬,最终两人都一动不动。 漆黑的夜里,传出鬼号一样的笑声,断断续续。 第五百八十五章 天下一家 陈元义站在李晔面前时,李晔几乎没认出来这是曾经跟随自己的长安子弟。 表情、长相、衣着都跟契丹人一模一样。 高思继在追击途中发现血泊中的两人,当场认出阿保机,以为陈元义是契丹贵人,才救治回来,一问得知是自己人。 陈元义右臂没有了,面色惨白,身上缠着绷带,本来是让他修养的,不过吃了些伤药,便在军医的搀扶下来见李晔。 “这些年你辛苦了,朕必会重赏。”李晔安慰道。 阿保机死了,辽东大局已定。 陈元义跪在地上平静道:“臣还活着,就不辛苦,恳请陛下将臣的功劳的,分给当初一同来辽东的三十九位兄弟。” “好一个忠义之士,朕不会忘了他们,也不会忘了你。”李晔当场恢复陈元义宣教司统领之职,封显德郡公,加一等忠义兴国功臣。 当初殁于王事的三十八人,皆封为二等三等功臣。 还在扶余府建祠堂,立忠魂碑,受香火供奉。 也算是慰藉英灵。 “臣代兄弟们叩谢陛下大恩。” “朕还听说你在契丹生有两个儿子,以后天下一家,都是我大唐子民,朕赐名陈秉忠、陈秉义,送进武营悉心培养。” 陈元义泪流满面,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原本以为在扶余府斩首七千契丹俘虏之后,契丹人会跟大唐不共戴天。 然而真实情况是,在阿保机的死讯传开之后,北面契丹其他的部族纷纷来降,就连耶律氏的迭剌部也纷纷投降。 北室韦、乌古、奚人,全都放下了武器,各部酋长纷纷来扶余城觐见。 还赶着牛羊来犒劳唐军。 黑水靺鞨几个眼神好的部族也连滚带爬的来了。 但也仅仅是几个小部落,几个大部落只派来了使者。 李晔在扶余城下设高台,左面是京观,右面是尸坑,近二十万唐军列阵旷野之中,战鼓声中,旌旗如云,铁甲如海,经历了大战的将士更加威武。 各部酋长颤颤巍巍的走到台上,匍匐在李晔面前。 大諲撰全家也来了,还有王建等一干摩震将吏、半岛上的世家们。 太宗、高宗扫平高句丽之后,在辽东设立羁縻府、都护府,任命各部落首领为州刺史,以势力强大者为都督,这固然是大唐的施恩之策,将华夏文明传于边夷,但也后患无穷。 这些部族在华夏文明的滋养和刺激下,逐渐崛起了族群意识,有了自己的利益追求。 中原强盛还好,若是中原不振,他们的想法就多了。 而现在的李晔,要改变玩法和规则。 这片土地上从今往后只有唐人,契丹人、室韦人、乌古人、女真人都是非法的,大唐不承认这些部族的存在。 “天下一家,从此以后,你们都是大唐子民,是朕的臣民!”李晔笑里藏刀。 归化策在河陇推行了这么多年,已经有底气适用于辽东漠北。 当然,强扭的瓜不甜,不愿当大唐的子民,也不勉强,以后就是只能当大唐的敌人,凭刀子说话。 后世哲人不是说过吗,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这是首先要搞清楚的问题。 草原上,原本百族林立,但后来却逐渐消失了,只有一个统称——蒙古。 难道都是原生的蒙古人? 不过是畏服在蒙古人的弯刀烈马之下而已。 大唐是礼仪之邦,不是屠夫王朝,当然不会搞的这么血淋淋。 可以更加人性化、柔化的推行融合之策。 只要大方针不变,十年、二十年,当新一代的草原人生长起来的时候,他们会以大唐为荣,有更强的认同感。 部族首领其实也没有多少选择,就算有听出李晔话中意思的人,也聪明的选择沉默。 左边京观,右边尸坑,已经说明了皇帝的决心。 这次会面只是定个基调,后面会有更详细的要求,也不是谁都有资格成为唐人,饭一口一口吃,事一件一件办。 临潢府还在围困当中,契丹人的势力没有彻底压倒。 而最近黑水女真人蠢蠢欲动,大概在深山老林中待长了,对天下大势漠不关心,只专心干自己的买卖。 吸收了大批契丹顽抗分子,实力有所增长。 细作探知耶律护之,领着三千契丹甲士投奔女真思慕部。 靺鞨原有十六部,其中粟末靺鞨成契丹反叛女皇,建渤海国,两百年来,北边游深山老林中的黑水靺鞨互相兼并融合,逐渐壮大,思慕部是其中佼佼者,统治望建河、黑水中上游的广袤土地,是原大唐黑水都督府的主要部民。 到了唐末,靺鞨人被契丹称为女真,是个相当宽泛的地理概念,就连库页岛也在女真窟说部的统治之下。 契丹在壮大的过程中,思慕部一直若近若离,处于听调不听宣的状态,阿保机重心放在渤海国与河北,也就没太把他们当一回事。 没经过社会毒打的思慕部不免有些狂妄。 连宗主国大唐都不鸟。 “思慕部收容耶律护之,罪不容诛,诸军为朕讨平之!”李晔当着众部落酋长的面说道。 “愿为陛下效死!”一众唐将拜在堂前。 马上就要入秋,唐军刚刚经历大战,此时突击思慕部,正可收奇兵之效。 李晔还是挑中了高思继,此番东征,高思继战功赫赫,一路攻城拔寨,光是死在他手上的契丹骁将就有十几人,还生擒了萧敌鲁。 北进当然还是以骑兵为主,李承嗣还在养病,也只能是高家将了。 而高思继是与李存孝同时代的人物,其武勇也仅在李存孝之下,被后世号称五代第一名枪。 长江后浪推前浪,李存孝的时代已经过去,大唐新一代的将领人才济济,高行周、杜晏球、夏鲁奇、李从珂都是其中佼佼者。 就连李存审的两个儿子,符彦卿、符彦超都逐渐露出锋芒。 郝摧的儿子郝承锋去年以武营兵略第一毕业,马槊名震长安,被李晔调去广南道跟随王师范锻炼。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军中还涌现大量新生代的猛将,如苌从简、景延广等等。 文士更是多不胜数,世家、寒门、武营三位一体。 总体而言,大唐的人才处于爆发期。 高思继白马银枪,雄赳赳气昂昂的带领八千骑兵出征,李晔设酒为其壮行。 高思继饮酒之后,似乎有话要说。 李晔借着兴致,“高将军只管领军出战,朕静候佳音!” 领军以来,唐军的捷报频频送向长安,以安朝臣之心。 高家父子的名字屡屡出现在捷报之上,自然引来朝臣的参奏。 高家不同于刘知俊、杨师厚,高家本身就是妫州牙将,手下两三万的妫州军战力强大,而在高家在河北广有人望,一些大臣担心尾大不掉,重蹈牙兵牙将之覆辙。 这也不能怪他们,唐末的牙兵牙将们闹得天翻地覆。 当初秦宗权原本也只是许州牙将,下克上,占据蔡州起的家。 高家四将皆在军中,高行周还是从龙大将,影响太过深远。 李晔也动过削弱高家的心思,有些事情,但又舍不得这把利剑。 有些事情,不是仅凭忠心二字。 当高家站在台面上时,台下就会形成一股势力。 如同历史上的李嗣源,被部下推着上了皇椅,杀了李存勖全家,还号称忠于李存勖父子。 政治不是这么玩的,还是把所有隐忧都处理在未萌芽状态。 第五百八十六章 国之利剑 时至今日,李晔才知道为什么大多雄主都雄猜。 特别是这个时代,朱温杀功勋大将像杀鸡一样。 历史上的李存勖也是猜忌周德威、李嗣源、李存审等老将,连肱骨之臣郭崇韬都杀。 时代的巨大阴影下,李晔也怕。 就算李晔不怕,朝中文武能不怕? 而且高家的老祖宗高澄、高洋、高殷都是赫赫有名的狂犬病。 一方面,不能打压武人们开疆拓土的进取之心,另一方面,又不能让他们太放飞自我,脱离掌控。 这其实跟打压世家文人一个道理。 平衡才是最稳定的状态。 再好的制度也会因人而异。 皇城司不也形成利益小团体了吗? 利益无处不在,斗争也无处不在。 李晔望着辽东地图,思索了一阵,心中渐渐有了个朦胧的想法,可惜此时李巨川、张承业都不在,不然就能将这个想法深入探讨一番。 至于高思继八千骑兵能不能灭思慕部,李晔并不担心。 从高思继一路表现出来的武勇与兵略,还在高行周之上。 白马银枪与刘知俊的血剑之名传荡整个辽东。 除了高思继,李晔还下令渤海之地唐军皆归郭崇韬调遣,伺机北进,荡平黑水女真。 临潢府在三个月的围困之后,终于扛不住了。 内无粮草外无救兵,阿保机的尸体出现在城下,契丹人的军心也就乱了。 蕃汉大臣全都主张投降。 述律平果然是女强人作风,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埋伏,尽杀城中主降派,扶耶律德光继位,号契丹可汗,打出为先帝报仇的旗号,激发城内契丹人的仇恨,又将临潢府所有财物拿出来赏赐诸军,于当夜发动突袭,猛攻唐军夹寨。 尽管卢文进早有准备,还是被述律平不要命的玩法打懵了。 硬生生的以人命趟出一条血路,丢下万余具奚汉室韦尸体,击破夹寨,率领契丹最后一支骑兵向北遁逃。 卢文进的营州军追之不及。 李嗣源连夜召集骑兵,追击而去。 大鲜卑山西北,唯一能阻挡述律平的势力就是蒙兀人。 不过当李嗣源追到斡难河畔,却并没见到述律平的踪迹,反而蒙兀人对唐军如临大敌。 李嗣源大怒,召莫贺弗问话。 当初漠北会盟,在临潢府被萧阿古只占了便宜,蒙兀人见势不妙,不顾盟誓,当场退军。 现在大势已定,居然还敢跟契丹人不清不楚。 李嗣源当即就有扫平斡难河的心思。 别看蒙古人在两百年后凶名赫赫,现在也只不过一个中型部落而已。 莫贺弗见河东铁骑杀气腾腾,当场就心虚了,也亏他心思转的快,以羊马犒劳唐军,李嗣源急着追杀述律平与耶律德光,才忍下心头恶气。 不过蒙兀人也算正式在李嗣源心中挂上了号。 述律平应该在蒙兀获得了一些补给,极有心计,将九千部众分为四部,东南西北,四面乱窜。 还布置小股骑兵为疑兵。 李嗣源恐中述律平伏兵之计,小心翼翼截杀了几支契丹疑兵,但也失去了述律平的踪迹,便退回临潢府,派出使者,向扶余城的李晔请罪。 李晔去信安慰李嗣源,称区区一介女流而已,无伤大雅,不需自责。 蒙兀是室韦部落,室韦与契丹是一家,大鲜卑山南为契丹,北为室韦,暗通款曲也是正常。 毕竟他们是千百年来的邻居。 蒙兀人暗中帮了述律平一把,反而让李晔找到了借口。 扶余城下会盟,除了女真人没来,就数蒙兀人了。 他们一直采取的是平衡之策,跟契丹人若近若离,跟大唐也是如此。 帮蒙兀人,未尝没有唇亡齿寒的意思。 小心思而已。 又过了几天,斥候从北面飞奔而来,还未到城下,便大呼:“大捷、大捷,高将军大破思慕部,斩首七千,俘虏两万,牛马六万!” 消息传到城内,全城沸腾。 这算是几年来最大的收获。 诸部酋长的脸色难看起来,却还是强颜欢笑。 思慕部算是辽北最有实力的部落之一,却在大唐兵锋之下摧枯拉朽。 正在吃饭的李晔扔下筷子,“不愧是朕的银枪神将!” 大唐利剑果然非同凡响,一出鞘便锋芒万丈。 高思继如此,可见当年的李存孝有多猛。 李晔带领文武将吏出城三里迎接。 北面牲畜、俘虏浩浩荡荡而来,唐军环伺左右,身体挺得跟长槊一般笔直,疲惫的脸上带着荣耀。 一骑白马从中军飞快奔出,行至五十步远,高思继连忙滚鞍下马,跪在李晔面前,“末将幸不辱命!” 李晔连忙扶起,“高将军之功,可为东征第一!” 解下自己的披风,亲手披在他身上。 李晔这番作秀,效果还是挺显着了,以高思继的沉稳,也不禁动容起来,“恨不能早遇陛下!” 李晔笑道:“现在也不迟。” 牛羊入城,骏马入营。 李晔当即大飨将士,将后方送来的酒、钱帛也一并赏下,全城尽欢。 连输送辎重的河北、辽东青壮也分了一杯羹。 龙泉府也分去了一万头牛羊。 众心皆悦。 城中除了必要的防守与斥候,其他人皆胡吃海喝。 李晔亲自端着酒碗,在众目睽睽之下敬杨师厚,“朕起兵以来,有卿相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朕当敬你一碗!” 杨师厚激动的手有些颤抖,一饮而尽,“末将若不遇陛下,不过河阳一牙兵而已。” 此战杨师厚表现并不抢眼,但并杨师厚能力就不行了。 以前是统领一军,自然天马行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现在却是二十万大军的统帅,皇帝的副手,当然要全盘考虑,以稳重为主,堂而皇之的碾压对手。 这也是一个将领向统帅过度的重要阶段。 这些年李晔当皇帝越来越有心得,什么时候该端着架子,什么时候放下架子,心中敞亮。 此时不拉近感情,还等什么时候? 跟诸将们一一碰碗,当面称赞他们的功劳,众将无不感动。 辽东战事已经阶段性收尾。 想在短时间内彻底扫平白山黑水间的女真部落也不现实。 马上就要天寒了。 还要到临潢府跟莫咄碰头,规划草原的权力格局。 就在众人酒酣耳热时,高思继忽然拜在李晔面前,“末将征战半生,伤病缠身,领兵征战,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只恐辜负陛下信重,愿归长安养病。” 他这一拜,高思祥、高行珪、高行周也跟着下拜。 周围将佐有的是真醉了,有的是装醉,看着眼前这幕。 高思继在众目睽睽之下请退,应该是出自真心。 不过李晔是真的舍不得这把利剑,醉眼看着高思继,笑道:“昔日廉颇八十,尚思征战,卿不过天命之年,大有可为!都起来,起来,今日先不说这个。” 高思继能主动提出来,李晔还是挺欣慰的,说明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高行周近些年的低调,看来也是高思继的提点。 但,李晔不是杯酒释兵权的赵大。 若真的这么做了,这些大将们难免会生出狡兔死走狗烹的想法。 好在老李家的三百年招牌还不错,太宗没杀功臣,肃宗、德宗、宪宗也没有杀功臣。 李晔心中朦胧的想法,借着酒意却越发清晰起来。 “高将军当罚酒三碗,今日是大喜之日,说这些不喜之事,坏我等兴致。”杨师厚醉眼朦胧的笑道。 “该罚、该罚。”高思继向众人拱手,又向李晔重重一拜,站起身,就咕隆咕隆的灌酒。 第五百八十七章 永镇斯土 高思继横扫思慕部,但郭崇韬却空手而归。 女真敢不给大唐面子,其实早有准备,辽北到处是深山老林,唐军来了,往林子里一钻,不愁吃不愁喝。 大部分女真人都是优秀的猎人,各种陷阱。 给唐军造成了不小麻烦。 强龙不压地头蛇,女真人听阿保机忽悠,聚兵九千攻打渤海国,已经是他们的最大动员力。 阿保机不讲武德,三万皮室军阴了别人。 女真人遭受重大打击,不再相信外人。 无论郭崇韬是招抚还是围剿,效果都不好,地利掌握在别人手中,马上进入深秋,呼啸的寒风越来越冷。 胡天八月即飞雪,可不是闹得玩的。 天气说冷就冷下来了。 身为名将,当然也是理智之人,郭崇韬不敢深入,退回勃利州。 唯一的斩获就是收复了黑水与乌苏里江交汇的勃利州,算是在黑水之北有了据点,勃利州也是大唐黑水都督府治所。 但随着大唐退出辽东,以及渤海国的兴起,此城早已荒废,成为女真人的聚居地。 想要彻底降服辽北的女真人,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历史上的大辽招抚并用,扶植会宁府听话的女真部落完颜氏,攻伐其他女真部落,一步一步培养自己的掘墓人。 很大程度上,辽北的女真人跟西南的爨人非常相似,是一个广大的地域概念。 单凭刀子,无法彻底抹杀他们。 收到郭崇韬的请罪奏表,李晔升郭崇韬为都知辽北兵马使,以期明年春暖时扫平辽北。 信送出去才十几天,柴再用的奏表到了,言黑云长剑都将士思念父母妻儿,又不堪忍受北地苦寒,请求回镇故土。 宣教使也来密信说辽东辽北的将士皆想念故土。 评估军心是宣教使工作的重心。 李晔不得不慎重,渤海国境内的唐军大部分是江淮子弟,受不了辽北的苦寒是人之常情。 唐军将士不是纸面上的数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也有家庭故土,也有父母妻儿。 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这也跟大战结束有关,人在绷紧的时候,会一往无前,松懈下来之后,自然而然的会想家。 如果唐军退回,辽东、辽北可用之军只剩下王建…… 李晔想来想去,只能提前部署心中的想法了。 当下令人召来高家四将。 脱下戎装之后的高思继,没有丝毫天下顶尖猛将的风采,反而像个儒士,一举一动都恭恭敬敬,“臣等拜见陛下。” “无须多礼,平身。”李晔以手虚抬。 高思继脸上的儒气没有掩盖他的相貌堂堂,高思祥却面如锅底,孔武有力,高行珪典型的河北汉子长相,面相刚毅。 四人站在一起,英雄之气扑面而来。 难怪历史上义薄云天的李克用也要猜忌高家。 “高家一门四将,古今罕有,必为青史嘉话。”李晔赞叹道。 不说还好,一说出口,高思继急忙跪下,“若无陛下雄才伟略,又怎有我等施展胸中报复的机会。” 不愧是当家的,随便一句话入耳,就能听出弦外之音。 “哦,敢问高将军胸中报复。”李晔笑道。 纯粹是顺口一问,拉近关系,但高思继不知想成了什么,额头渗出冷汗,说话更加小心翼翼,“效、效昔日之李卫公,为大唐横扫边夷!” 这本该是慷慨激昂的一句话,从高思继嘴中说出来却软绵绵的。 人有想法没错,但想法太多容易钻牛角尖。 不过李晔回头一想,忽然觉得高思继似乎也话中有话,李靖在大唐也是受猜忌的,高思继以李靖自比,实则也是向李晔坦明心意。 这么聊下去,容易聊出误会。 李晔觉得还是开诚布公好一些,扶起高思继,“将军所言不错,朕召你们来也是为了此事。” “臣等愚昧。” 李晔指着地图道:“大鲜卑山北麓,仍聚居大量草原部落,辽北还有女真人不服王化。” “末将必为陛下讨平!”谈到军事,高思继终于露出一员猛将该有的气势。 “将军有此心,朕甚是欣慰,辽北安,辽东、辽西皆安,昔年太宗、高宗灭高句丽,设松漠、黑水都护府,然不过三十四年,契丹贼势又炽,辽地四分五裂,渤海国、新罗皆因此而兴,将军可有万全之策?”李晔笑的像只狐狸。 高思继与李存孝的最大区别就是,并非只有武勇,还有兵略。 久居妫州,当年处在李克用、刘仁恭、阿保机三方的交界处,当然会有所想法。 “末将以为,当迁徙河北之军镇其要地,制其咽喉,灭其锐气,三辽之地敢称兵反目者,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高思继越说越兴奋。 “何为咽喉要地?”李晔故意问道。 高思继指着地图道:“勃利州、扶余府、长岭府、长春州、临潢府。” “将军以为此处如何?”李晔指着扶余城的东北四百里处。 在一百年后,这块土地有个新的名字——会宁府,在千年之后,此地名为哈尔滨。 当然,现在的会宁府只是一个小土城,中土的皇权并没有延伸到这里。 只有太宗、高宗短暂的设立过都护府、羁縻州。 但很快淹没在时代的浪潮之中。 高思继盯着地图,沉思片刻后道:“此地深入女真腹心,西临思慕部,东望郡利部,北近室韦,地处平原,并非咽喉之地,但若此地若为大唐所有,辽北女真再无出头之日。” “正是如此!”李晔笑道,“大唐打下它不难,难得是守住此地,朕以此地为会宁州,将军愿为朕守之否?” “末将领命。”高思继不疑有他,以为只是寻常的戍守,觉得远离中枢,猜忌也会少很多,最主要的是他能上马杀敌,而不用老死于长安。 “不过朕没有士卒给你,你要自己去妫州招募。”中土的将士未必肯留在辽北,强扭的瓜不甜,还容易生出祸端。 徐州的八百戍卒在桂林振臂一呼,大唐的江山便风雨飘摇。 高家三人皆大惑不解,高行周若有所思。 “陛下……”高思继也没反应过来, “高思继听令,朕封你为会宁州宣慰使,世袭罔替,永镇斯土!加一品护国功臣,高思祥为一品镇国功臣,高行珪为中将军,即刻起,可招募妫州士民,镇守会宁州。”李晔的话仿佛晴天霹雳一样甩下来,堂中诸人皆呆若木鸡。 “末、末将叩谢皇恩!”高思继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第五百八十八章 宣慰会宁 大唐的神剑怎可藏于鞘中,弃之不用? 辽东广大地区,大唐可以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打下来,但得不偿失,变数太多。 中土亟需恢复,辽东、辽西也需要修养。 李晔向来实事求是,不玩虚的,只要实际统治,而不是名义上的归属,被诸族当成冤大头。 闹来闹去,大唐反而第一个在辽东出局。 契丹、渤海、新罗平分高句丽灭亡后的实际利益。 性价比最高的手段,就是让河北牙兵们杀出去,要钱、要粮、要人、要地,自己凭实力去弄,去跟外族抢。 存在即合理。 藩镇并非是万恶的,跟吐蕃、突厥、契丹死磕的是藩镇,跟安史叛军死磕的也是陇右、河西的藩镇兵。 藩镇的出现,解决了大唐中央日益窘迫的财政问题,还能开疆拓土,抵御强敌,玄宗朝的鼎盛,正是藩镇所赐。 如果没有玄宗的一系列微操,安禄山能把大唐掀的底朝天? 而当朝廷颜面扫地时,地方势力不可避免的会膨胀。 以牙兵牙将的形势表现出来。 当然,宣慰司跟节度使有相同之处,也有很大的不同。 宣慰司只存在于外地,周边都是异族所以才需要宣慰。 宣慰司也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咸通十四年,南诏再次攻陷播州,僖宗下诏之人骁勇的人自行带兵讨伐南诏,河东杨端应募,与其舅谢氏率江西九姓子弟入播,击败南诏,用刀子“宣慰”了播州诸夷,大唐以最小代价驱赶了黔中南诏势力,僖宗许以永镇斯土的承诺。 历代都是以当地土人酋长为土司,一旦发展壮大,统合土人,翅膀硬了,立即反目。 而宣慰司大为不同,他们深处蛮夷重地,又不是当地人,没有朝廷的支持,根本无法立足。 播州宣抚司都发展了八百年,还不是被大明平了? 封给自己人,总比封给外人强吧? 若是几百年后,高家人有不臣之心,以区区会宁府之地横扫辽东半岛,攻入中土,那肯定是中土先出现重大问题,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亡国而不亡天下,亡大唐而不亡华夏。 李晔觉得可以接受。 没有不灭的帝国,矛盾一年一年的累积下来,只会越来越尖锐。 高行周、高行珪继续留任唐军,高思继、高思祥镇守会宁府,绞杀女真。 一举三得,皆大欢喜。 当然,宣慰司也并非是完全的土皇帝,李晔为其规定大量义务,子嗣都要入长安武营、太学深造,子嗣继承需获得大唐的册封,否则即为非法。 宣教司在辖地里有办事机构,辖地的商业优先权归大唐,另外,大唐在辽北有战事,也是有权征调他们的。 一句话,宣慰司要服从于大唐的利益。 宣慰司最大的职能其实也是招讨、压制当地异族。 即便他们百年后壮大起来,不是还有改土归流吗? 策略会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 宣慰司也有其特殊的历史使命。 现在的大唐,国力能覆盖辽西、辽东、熊津就不容易,毕竟人口就那么多,不可能不发展中土,而来发展苦寒的辽北,那是本末倒置。 中土强大了,辽北也飞不出去。 以后打下的土地会越来越多,大唐不可能把精力都浪费在辽北。 丝绸之路上遍地的黄金要不要? 更何况李晔还作了两手准备。 以勃利州和临潢府分别钳制辽北与漠北。 一直谈到深夜,高思继三人才告别离去。 高行周跪在李晔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李晔坦然受之。 他放心了,李晔放心了,朝堂也放心了。 三辽之地的规划大致如此。 淮南系诸军乘船回江淮,顾全武留在积利州打造海军基地。 徐温领千余亲兵镇守平壤。 鲍君福坐镇庆州。 郭崇韬在辽东招募汉军。 当然,也不是所有唐军都闹着要回去,有人看出了辽东的机会,主动要求留下来。 李晔提高了他们的待遇,赏赐土地,分配战俘为奴仆,为其耕种,养家。 很多人回到大唐也不过是个上羽林郎,但留在辽东,一跃成为都尉,杀几个女真人,就能升为都将。 利益永远不缺乏追逐者。 除此之外,还向向山东、中原发布诏令,凡是愿意举家迁徙到熊津道、辽东道的人,分两百亩良田与宅邸。 绝大多数人都安于现状,但也不缺乏开拓者与冒险者。 在中土是农人,到了辽东道、熊津道翻身成了老爷。 唐人的身份在这些地方含金量极高,社会地位也高,还享受各种特权。 辽北女真人也是李晔给郭崇韬和高思继的考验。 安排好辽东、辽北诸事,李晔便启程迁往辽西道的治所临潢府,与黠戛斯可汗莫咄碰面,共同商议草原的未来。 契丹覆灭之后,漠北最大的部族就剩下黠戛斯了。 至于蒙兀还上不了台面。 室韦人四分五裂,不像契丹一般团结,未来是归化策推行的主要对象。 漠南达怛人这些年最苦逼,成了李存勖提款机,后来又被阿保机打,现在又面临大唐,本来就四分五裂,现在更是虚弱不堪。 这些年在归化策的推行下,早已深度唐化。 成为唐人只是时间问题。 各部族的贵族子弟都要入长安求学,有些学有所成者,干脆在唐军或者地方任职。 也许再过个十几年,连达怛这个名字都要消失。 击灭契丹的战争红利滚滚而来。 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的扫过草原,骑兵左右狂奔,铁甲如潮水涌动,骑在马上的李晔眺望南北,再也没有能够挑战大唐的力量。 沿途室韦、乌古部落早被李佑扫了一遍。 这是草原最虚弱的时代。 剩下的就要看莫咄能不能扶的起来。 与辽北一样,大唐的力量不可能延伸到草原的每一个角落,必须要有一个合作者,作为大唐在草原的代言人。 黠戛斯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与李唐同出一脉,而实力又不是特别强大。 草原崩溃的六十年来,大量达怛、室韦部落迁居漠北,已经对黠戛斯形成了强大压力。 大唐不帮他们一把,他们自己都快竞争不过了。 黠戛斯自身实力不足,对漠北草原没有同化能力,很多黠戛斯人宁愿回到故土剑水流域。 一到临潢府,李晔就望见临潢府城中高达四丈的雕像。 面部刀削斧劈,极具轮廓感,威武霸气,还未完全成型,威严的雄视北方鲜卑山与茫茫草原,跟自己有几分相似,缺少很多细节。 李晔照镜子都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帅。 很显然,雕像还在赶工当中,只有一个头部轮廓,下半部分还在调磨当中,龙袍隐约可见。 李嗣源与莫咄领蕃汉骑兵亲自来迎接。 看不出来一向沉稳的李嗣源原来也会拍马屁。 不过李嗣源似乎对自己长相没有这么了解,略一思索,便知是李佑所为。 李佑跟自己长的有七成像。 “臣李嗣源拜见陛下。” “臣莫咄·骨咄禄·阿热拜见陛下。” 李晔示意二人起身,仔细打量莫咄,“大唐能定辽东,讨平契丹,卿有大功,你我出自一脉,今后见朕,无需行礼。” 一句话,就把莫咄的地位拔高。 莫咄大喜,没想到李晔这么给面子,“臣多谢陛下。” 李晔上前左手拉着莫咄,右手拉着李嗣源,一同入临潢府。 外围黠戛斯人见大唐皇帝如此亲近,纷纷欢起来。 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临潢府算是草原上最雄伟的城池,有后发优势,格局远远超过老迈的幽州。 南为汉城,北魏皇城。 皇城中建有龙眉宫,效仿中土,虽不及长安洛阳汴州宫阙华美,也有几分气势。 “儿臣拜见父皇!”李佑在宫城前行礼,身后一女将躲躲闪闪。 李晔笑着挥手,一年不见,李佑气度沉稳了许多。 第五百八十九章 利益分配 “儿臣要向父皇举荐一人。”李佑还从未如此庄重过。 “哦?何人能得我儿举荐?”李晔笑着问道,当着这么多人,能被他举荐,想必也不是常人。 不过这大漠之中,能有什么人物值得举荐? 大唐已是猛将如云,良臣如雨。 莫咄与李嗣源也是面面相觑。 临潢府被攻陷之后,两人为避嫌,把诸多事宜都交给李佑打理。 正疑惑的时候,侍卫带着一个契丹匠人慌慌张张的小跑来,这人全身邋遢,地中海发型上还带着灰屑,年纪不大,三十上下。 “罪人韩知古拜见陛下!” “韩知古?”李晔眼神逐渐变冷,这雕像应该就是他弄的,未尝没有拍马屁求活命的意思。 周围顿时冷了几分。 韩知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说话都不利索了,头伏在地上,“罪、罪人正是韩知古。” “你既是唐人,为何契丹打扮?”李晔言语中带着淡淡的杀机,来自后世的他最恨的就是这些人。 之前有个康默记的使者被弄死了,现在又来个韩知古。 历史上的阿保机能成事,离不开四大汉臣,韩延徽、韩知古、康默记、卢文进。 韩知古家族在契丹混的可谓风生水起,两个儿子封王,其他儿子要么节度地方,要么中枢为司徒、太傅。 孙子韩德让更是大名鼎鼎。 “罪人幼年被契丹人掳获,在述律平帐下为奴十七年,陪嫁阿保机,罪人得以被阿保机看重。”韩知古的脑袋像是要埋进土里。 听完他的话,李晔心中杀机就淡了几分。 韩知古是在契丹长大,对大唐的认同自然就低的可怜。 当年中土黄巢、秦宗权肆虐中原,李克用攻伐河北,一个幼儿能有什么选择? 若是留在河北,或许韩知古只是路边的一具枯骨。 辽东其实有很多如他这般的汉人,为契丹人卖命,总不能全都一刀砍了吧? 李晔不是钻牛角尖的人,既然卢文进能原谅,韩知古也能得到赦免。 而且如今的三辽之地,百废待兴,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勃利府、扶余府、长春州、辽阳、沈州等战略要地需要重建。 大唐在漠南漠北有单于都护府、安北都护府,就连辽人也重点经营可敦城,两万辽国骑兵常年不动,成为耶律大石开国的关键。 后世满清在漠北设乌里雅苏台将军,牢牢掌控漠北。 有城池就能抵挡西伯利亚的寒流,就能驻军养民,牢牢占据土地。 这么一想,韩知古的用处就非常大了。 “韩先生身不由己,请父皇恕罪。”李佑为其求情。 李晔心中一动,“既然是我儿所请,就饶你一命。” “罪人谢陛下大恩。”韩知古磕了三个响头。 李佑也为韩知古高兴。 一个小小插曲轻轻揭过,接下来就要跟莫咄谈谈正事了。 龙眉宫中早已置办好了酒宴。 契丹贵女们端着美酒佳肴入内。 唐将与黠戛斯诸将分列而坐。 两家原本就没多少隔阂,李晔平新罗,灭契丹,收渤海,军威赫赫,大唐国威无以复加。 黠戛斯以前是仰慕,现在多了敬畏。 即便是朋友,也是要分主次的。 “朕的这个儿子都快二十了,还未娶亲,听闻郡王有一女儿,不妨结为儿女亲家,以后你我两家如同一家,大唐黠戛斯亦亲如一家,郡王以为如何?” 李佑脸色一红,“父、父皇,这……”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没问你,是问瀚海郡王。”李晔瞥了一眼李佑。 不能提起裤子就不认账啊。 再说两人相处融洽,如果没有李晔的撮合,估计是黄了。 莫咄先是一愣,接着大喜,“此臣之固愿,全凭陛下安排。” 李晔也笑道:“如此甚好,你我两家联手,草原便可长治久安。” 莫咄不可能听不出这背后的意思,大唐主动找他,已经给足了他们面子,大唐的选择很多,即便没有黠戛斯,还有蒙兀、达怛、室韦等部落,西面还有葛逻禄人。 漠北是个宽泛而广袤的概念,可敦城北面还有贝加尔湖,贝加尔湖北面还有广袤的草原,就连黠戛斯人的老家剑水流域,广袤的草原直通后世的乌克兰、地中海。 这世界其实很大。 利益代言人或者代理人的意义正在于此。 以现在大唐的人口,撑死能占据漠北与辽北就不错了。 不能形成有效统治没有意义。 把黠戛斯打造为华夏文明的外围延伸,是李晔的终极目的。 后世沙俄不是还有哥萨克为其卖命吗? “草原是天可汗的土地,黠戛斯永远追随天可汗的脚步!”莫咄还挺上道。 “你我本是一家,不需说两家话。”李晔端起酒碗,以郑重的语气道,“草原是大唐的,也是黠戛斯的!” “陛下万岁!大唐万岁!”黠戛斯将领们欢呼起来。 酒宴之后,诸人欢醉而去,李晔便与莫咄进入实质性的谈话。 若论文明程度,黠戛斯低大唐好几个段位,至今还保有相当浓厚的原始社会残余,还比不上当年的突厥与回鹘,统治框架非常初疏,男女混杂,不知礼仪。 这也导致黠戛斯民风较为淳朴。 华夏对黠戛斯的吸引力不言而喻。 李晔改造黠戛斯的信心大增。 这次谈话没有其他人知道,第二日,莫咄便被赐以国姓,改为李多禄。 又敦促黠戛斯将领纷纷改为汉姓。 黠戛斯人多无姓,名字五花八门,随意而起,文字也是突厥的象形文字,已经没有多少活力,几乎快成死文字,在宣教使的帮助下,黠戛斯人纷纷有了姓氏和名字。 根据读音多改为张、金、屈、顾、莫等,李姓只有王族可用。 莫咄自称出自陇右李家,他没有抵触,下面人更不会反对,也乐得沾一沾大唐的荣光。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后面还会有进一步的融合。 王族、贵族子弟年满六岁之后要送到长安的太学。 每年还要在民间选有天赋的孩童入武营。 不过一切都需要潜移默化的进行。 既然两家都是一家了,李晔也不客气,昨夜深谈的成果之一就是定下以唐言为官方语言。 这是改造黠戛斯的基础。 也是黠戛斯的投名状。 语言一统,其中可操作的就太多了。 李晔别的不敢说,夹带私货这种事简直是驾轻就熟。 武人开疆拓土,文人们也该贡献贡献圣人教义。 随着天下统一,大唐每年科举的世子越来越多。 李晔没兴趣像大宋一样提高科举录取率,弄得遍地冗官,文官必须要有真才实学,这也导致大量世子名落孙山。 考不上的人,三年之后可以再考,但有年龄限制,过了四十,科举也不会招收了。 大量底层士子干脆入了宣教司在边地谋个差事,日子过的也不错。 能力突出的还被提为县令,比在中土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强太多。 宣教司的规模还需要再扩大。 第五百九十章 尘埃落定 至于草原的地盘划分,李晔故意模糊化。 其实黠戛斯也掌控不了多少土地,大量达怛、室韦人迁居漠北,并逐渐成为蒙古人崛起的基石。 可敦城为草原中心,既是黠戛斯的王城,也是漠北道的治所。 未来会在此驻扎一万名唐军将军。 斡难河最丰美的土地,蒙兀人的上游,直接被李晔划为大唐的镇蒙州,未来几年会在此修建一座城池,专供五千唐军驻军之用,别的事也不做,就盯着蒙兀人。 在狼居胥山的西南部,曾经的匈奴王庭,在未来也会崛起一座名为龙城的城池。 临潢府、镇蒙州、可敦城、龙城四位一体,占据漠北最丰美的草原以及最富饶的河流,彻底锁死草原部族的崛起。 大鲜卑山这个名字已经成为过去时,草原意味太过浓厚,李晔改回后世的名字——大兴安岭。 取大唐兴盛、安定繁荣之意。 李晔还承诺帮助黠戛斯在剑水流域修建一座的新的伟大王城。 会盟的过程非常顺利。 黠戛斯没资格,也没有底气拒绝李晔的提议。 黠戛斯需要大唐,比大唐需要黠戛斯更为迫切。 李晔有信心把黠戛斯彻底绑在大唐的战车上。 其实无论是漠北还是辽东,崛起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中土大乱。 匈奴崛起,是战国七雄争霸。 鲜卑能崛起,是司马晋室自己砍自己,自己把自己玩残了,是华夏最弱鸡的两个时代之一。 中土内乱的空隙,柔然、突厥、契丹相继崛起。 金人也是因辽国腐朽而崛起,完颜氏还是辽国自己培养起来的。 而金人,两只眼睛盯着我大宋,一心一意的欺负人家,在鲜卑山修两条长城,隔开漠北与辽东,扶植塔塔儿作草原代言人,就完事了。 白山黑水间崛起的野人们对草原没多大兴趣,也没有向辽国一样对漠北进行细致管理。 但即便如此,蒙古人也是花了九十多年才逐渐崛起。 在临潢府驻留十几日之后,定下明年李佑的婚期之后,北方越来越冷,李晔便与李多禄分别。 为了表示诚意,李晔将临潢府一半的财物与粮食赏赐黠戛斯人。 另一半赏赐给出征的唐军将士。 上下皆喜。 李晔的很多想法都很粗糙,处在概念阶段,需要枢密院的进一步细化。 此次出征前后一年的时间,相继灭亡了百济、新罗、摩震、渤海、契丹,收获颇丰。 其中除了契丹能称的上是对手,其他的都是顺手解决。 唐末处在一个巨大历史转折期,中土内乱,也波及到草原、辽东,以及半岛。 也不全是唐军战力的强大,而是这些地区正处在动乱之中,大唐有天时之利。 “全军共阵亡一万三千四百三十人,失踪六千一百五十人,轻重伤残五千六百人。”赵义存汇报着统计结果。 “怎么会失踪这么多人?”李晔好奇道。 “尸体被践踏,分不出来,也有被野兽所噬,还有……逃兵。” “都算入阵亡中吧。”能统计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易了。 至于逃兵,多半熬不过这个冬天,辽东的野兽比人还多,他们能来辽东为大唐征战,初心是好的,而且已经付出代价。 就算命大逃回中土,以后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有家不能回,被抓到也是斩首。 不能因为少部分的逃兵,抵消了大部分壮士的勇烈。 算入阵亡之后,其家眷子嗣可以得到照拂,抚恤也会多一些。 唐军阵亡多是在扶余城下。 辽东算是告一段落,剩下的就看郭崇韬与高思继的手段。 漠北的大致方向已经定下,未来就是跟黠戛斯共同压制其他部族而已。 在剑水之东的北海地区,还生活着大量都播部族。 斡朗改,后世称之为乌梁海。 都播等部先后遣使请求在其地设置唐官,大唐曾设坚昆都督府,隶属于安北都护府管辖。 大唐重振的消息传开,这些地区迟早会回归大唐的麾下。 不过李晔现在考虑的不是土地。 而是国体。 太子的竞争差不多要落下帷幕了。 李佑在漠北的表现可圈可点,但没有超出一方将领的范围。 或许是个合格的统帅,但还没到优秀的储君人选。 李祎在新罗的所作所为,心狠手辣,还将淮南系笼络到自己麾下。 其隐忍、果决,已经展露出雄主的气度。 即便李晔把李佑立为太子,未来也是斗不过李祎的。 除非现在把李祎干掉,毕竟是二手儿子。 不过这种想法在李晔心中一闪既逝。 治国需阳谋,阴谋诡计的后遗症太大了,太宗的行径到现在还影响着人心。 而且李佑真的适合当太子吗? 他将面对裴氏与李祎的两面夹击。 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使命,下一代,将不再面对外面的敌人,而是内部。 李祎城府深厚,更加适合内部局势,文治武功都是上上之选,而且还有淮南系与张承业的支持。 别人的意见不听也罢,张承业绝对是为大唐通盘考虑过的。 李晔在路上想了三天,终于还是定下决心。 当了皇帝又如何? 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可曾想到他的子嗣如同猪狗一般被武则天、韩建、朱温屠杀? 当然,李晔对李佑另有安排,留在中土,百年之后,很大几率是会手足相残的。 李祎城府太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后会做什么。 心中有了决断,顿时也就轻松了许多。 大唐江山交给李祎是最合适的选择,以他的性格,绝不会被各种势力捆绑架空。 大军刚行到雁门关,薛广衡已经静候多日。 一见到他,李晔就知道花蕊夫人的事有眉目了。 “汴梁?”李晔有些惊讶,花蕊夫人绝不会没事出来抛头露面。 薛广衡眼神闪烁。 李晔长叹一声,“韦昭度!” 汴梁知府正是韦昭度,除了他,也没别人。 政、治斗、争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合理而严谨的推测。 瞬间,李晔心中的谜团层层打开。 花蕊是西川人,而韦昭度曾为西川招讨使,两人可能在十几年前就有交集。 裴枢站出来,主持三省六部的改制,严重侵犯了世家大族的利益,所以才会被韦昭度为首的世家灭口,企图扰乱改制的进行,维护世家的利益。 当时的情况也只有韦昭度最先得到消息,也有能量帮李振出逃。 纵向挖掘,韦家的势力,绝不弱于裴家。 从秦汉时便活跃在华夏,名臣名将学者诗人辈出,南梁韦睿、北周韦孝宽、大唐南康郡王韦皋! 而韦皋是李晔敬重的牛人之一。 韦氏因韦皋的缘故,在西川有一定的影响力。 隋唐以降,历代宰相都有韦氏族人。 最牛的是韦皇后,权倾朝野,效法武瞾。 “以属下观之,似乎花蕊有意暴露韦府君。”薛广衡道。 “哦?这么说他们起内讧了?”李晔道。 薛广衡小心看了一眼李晔。 “你说吧,说错了也无妨,此间只有你我君臣二人。” 薛广衡再次拱手,“恕臣斗胆直言,外人皆知韦府君是扶植七殿下,而花蕊却投靠了五殿下,双方已经出现裂痕,所以花蕊故意暴露韦府君,要置其于死地!” “合情合理。” “而且以臣暗中观察,五殿下似乎并不知道花蕊的真实身份,只是起了怜香惜玉之心。”薛广衡道。 如果李祎成了太子,这个宛如毒蛇一般的女子就能留在他身边了。 但李祎真的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吗? 李晔缓缓踱了两步,这种内部的尔虞我诈比外面征战还要耗费心力。 良久,李晔声音疲惫道:“你秘密透露花蕊的身份,不要暴露自己。” “属下遵命。” 李祎会怎么对待花蕊夫人呢? 李晔略感期待,或许这才是窥探一个真实李祎的好机会。 也是他的最后考验。 至于韦昭度,旧时代早已呼啸远去,世家的特权一去不返,他的挣扎又能如何? “来人,将这封信送到汴梁,亲手交给韦昭度。”李晔将空白的纸张塞入信封。 毕竟当年也是大唐的忠臣,能给一个体面就一个体面吧。 李晔也懒得去找什么证据,或者兴起大狱。 世家经过这些年也在逐步改良。 动静太大,不利于大唐安定。 而且世家子弟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朝堂上全是寒门子弟就能天天向上?一定会分化出新的派系,继续斗继续争。 这是人性。 治国之道,还是在于平衡。 任何一方或者一股势力坐大,对大唐都不是好事。 第五百四十五章 金融人才 行至太原,大雪封路,李晔只好暂时留在河东。 河东有大量沙陀人、吐谷浑人、党项人,不过现在他们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唐人。 李晔没有推行任何歧视、政、策,只要承认是唐人,大家就是一家人。 河东道布政使宋齐丘是个干吏,精通商贸,短短三年,便依托河东特殊的地理环境,将太原打造成通往草原的商业基地,物资集散中心。 南方的茶、丝、瓷通过此地输送进漠南漠北。 人一集中,商业便兴旺起来,茶楼酒楼青楼并排而立。 即便是雪天,生意依旧红红红红火火。 百姓去不了这些高端的销金窟,但可以去忠义堂听书,花上一个铜板,可以乐呵呵的闲坐一天。 说书先生把唐末猛将编成三十六神将,绘声绘色,排名第一的自然是飞虎神将李存孝,第二是铁枪神将王彦章,第三是金枪神将夏鲁奇,第四血剑神将刘知俊,第五右骁神将高行周,还有高思继、郝摧、周德威、史建瑭、李神福、李嗣源、李琼、秦彦晖、李承嗣等等。 民间就好这一口,评书经过加工,主要突出其忠义、武勇。 把李存孝塑造成为心怀大唐,而跟李克用反目的忠臣。 把王彦章塑造为忠义无双的英雄。 李晔听的啧啧称奇,暗叹宣教司的脑洞颇为清奇。 宣教司倒是想把唐将排在第一第二,不过这些人的事迹在民间流传多年,影响力已经打开,并逐渐被神话。 邢州和郓州百姓还为他们建了神庙,时常拜祭。 当然,排名肯定是多有谬误的。 猛将并不等于名将,一个杨师厚、一个葛从周,就是很多神将的天花板,却不在排名之内。 高思继的武勇就不再王彦章之下,只不过出场太晚,口碑和传说都没起来。 河东、河北,历来尚武,这个神将榜一经推出,就收到街头巷尾的猛烈追捧,不管是平头百姓还是过往行商,都津津乐道。 既然是忠义堂的评书,当然是站在大唐视角上来说故事的。 “为什么没有本将的排名?这不公平。”辛四郎越听越不是个事。 如果不是李晔在这儿,估计这厮连屋顶都掀了。 “你又没跟王彦章、李存孝交过手,你打得过高行周、夏鲁奇吗?”李晔瞥了一眼。 人和人之间差距太大,尤其在武学方面。 高行周家学渊源,高家枪四季拳,过了二十岁之后突飞猛进。 夏鲁奇则是天才,无师自通,在战场上滚来滚去,就得了一身惊人的艺业。 辛四郎的三板斧,除了天生神力,就没有特殊之处,这些年又是纳妾又是酒肉的,大胖小子都生了五个,出门前呼后拥,回府有人伺候,日子过的舒服了,身子骨就虚了,不但没有精进,反而不断下滑,连跟薛广衡过招都力不从心了。 而且,他的主要职责是护卫皇帝,没有多少出战的机会,扶余城之战,倒是风光了一把,不过阿保机当时已经是落水狗,身边像样的猛将都没有,即便如此,他还差点被皮室骑兵捅死。 李晔一批评,辛四郎顿时就泄了气,嘟哝道:“这般有眼无珠的狗才。” 旁边的宋齐丘强忍着笑意,岔开话题,“陛下,这民间来的织品、瓷器大多良莠不齐,织品与瓷器若是上乘,有价无市,上品的青瓷与三彩瓷在倭国、南洋有价无市,西川与江南的绣品在大食价比黄金。” “哦?”李晔只知道丝茶瓷是紧俏货物,一直是中土的摇钱树,却不知里面还有这么多文章。 依稀记得绣品个瓷器在宋朝突飞猛进,景德镇的青白瓷驰名天下,江南刺绣技术与技法也获得极大发展。 这些东西都可以走高端路线,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后世一件唐宋的瓷器拍卖,动辄千万上亿的。 就连茶叶,一旦高端了,就是寻常人喝得起的东西。 “子嵩有何高见?”李晔笑着问道。 “臣以为可设两川织造局、江南织造局、江西瓷造局,邢州瓷造局,募民间能工巧匠,精研技法,得其上品可为宝货,卖与西蕃,得其金银之利。” 似乎大宋就是这么玩的。 唐代没有官窑、民窑之分,上品都是直接送入宫廷为皇家之用。 作为后世人的李晔,当然知道商业的重要意义。 国家也是要搞钱的。 玄宗朝的崩溃,说穿了就是财政匮乏,均田制到了崩溃的边缘。 如果不是德宗改革,启用杨炎的两税法,大唐差不多要提前一百二十年结束。 如今国家刚刚结束战乱,损失了大量人口,因此才呈现一种百废待兴、勃勃向上的状态。 华夏历代王朝的崩溃,说穿了都是朝廷缺钱闹的,财富大量被权贵地主们圈占、兼并,国家反而穷的叮当响。 “子嵩此策大妙,过些时日,朕调你回长安,主理此事!” “臣谢陛下!”宋齐丘满脸惊喜。 他出身官宦时间,又是江西的士子,对丝瓷等物有独到见解。 历史上南唐在他的治理下,民富国强,江淮之地旷土尽辟、桑柘满野。 这些年在外历练的也差不多了。 政事堂的几位太过平庸,赵崇凝忠直敢谏,私德无亏,但民政上乏善可陈。 张承业坐镇一方,让所有事井井有条进入正轨,但缺乏向前走的眼光。 “臣还有一事。”这么好的机会,宋齐丘也就不再隐藏了。 “但说无妨。” “大唐复兴,商业亨通,不过大宗商品仍用铜钱结算,颇为麻烦,民间大商已经开始用金银交易,此乃大利,臣认为可以铸造银钱、金钱,收利于朝廷,朝廷以可在江陵、汴梁、洛阳、长安、太原等地设立金银行,制定金票,商贾可免去携带金银之苦,民间商贸必定大兴。” 钱庄、交子,这不是银行吗? 银行有多赚钱就不用多说了。 似乎最早的纸币交子也是在北宋初年出现在四川的。 至于金银行,大唐早已有之,盛唐之际,苏州就已经出现了小范围内存储的金银行。 要不怎么说华夏人智商最高呢? 很多后世在西方盛行的东西,其实老祖宗们早玩剩下的。 华夏历史出现的断层太多。 每一次改朝换代,相当于重启。 如果只是汉承秦、唐承隋这种还好说,关键还有文明的破坏者,草原刽子手,辽北的野人,打断了文明进程。 李晔看宋齐丘的眼神都变了,金融人才不好找啊。 经济才是国家命脉。 不过虽然对宋齐丘很赏识,也不宜表现的太过,宋齐丘三十不到,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跑的太快,容易跌倒,也容易扯到蛋。 李晔表情恢复平静,“提议甚好,容朕思虑一番。” 远离了战场,回到长安,并不意味着安宁。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斗争。 台上,说书先生正说到郝摧一人独战七员晋将。 满堂喝彩。 不禁也勾起了回忆,想起很多故人。 郝摧、拓跋云归、阿史那真延、张行瑾…… 第五百九十二章 逝者如斯 银装素裹的汴梁,韦昭度独坐轩中观赏雪景。 桌上一张白纸,一个字都没有。 桌下火炭盆冒着红光,没有一缕烟冒出。 逆梁覆灭,丝毫不影响汴梁的繁荣。 只要大唐的国都还在长安,汴梁的繁荣就会继续持续下去。 但这一切都跟韦昭度没有关系了。 韦昭度须发如落雪一样白,脸上的皱纹如枯树皮一样褶皱。 到了他这个年纪,也该放手了。 从李禔被封为嘉王起,他便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只是不肯相信,也不愿放弃。 这一封信,已经说明了一切。 皇帝什么都知道了,一切都在不言中。 皇帝在等他的交代。 “好歹有个体面。”韦昭度端起酒杯,双膝跪地朝北遥敬,“臣叩谢皇恩,愿大唐国泰民安!” 然后将酒一口饮下。 当夜,大唐前宰相,现任汴梁知府,河南道布政使病死于府中。 消息传到太原,皇帝当即下令太原全城缟素,追封韦昭度为文华殿大学士,追赠太尉,复其岐国公旧勋。 韦昭度的死,李晔心中一言难尽。 大家都得了一个场面,不用弄得太难看,淹没在历史阴影中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韦昭度是奸臣吗? 显然不是。 他是三朝元老,黄巢大乱,随僖宗避祸蜀中,授户部侍郎。 昭宗上位,大肆启用文人,一上来就封韦昭度为中书令、岐国公,受命征蜀,行营招讨使,集合东西二川诸藩镇,十几万大军,三年无果,外不能克陈敬瑄田令孜,内不能制王建顾彦朗,致使东西二川,脱离大唐,断了大唐的退路。 可以说昭宗日后的窘迫,皆是因为韦昭度的无能引起的。 其能力比韦皋低了不知多少。 昭宗继位之初,其实是有那么一丝机会的,不说恢复天下,守住关中蜀中,坐看关东大战,再苟且个十几二十年还是能办到的。 韦昭度断了昭宗的退路,大忽悠张浚断了昭宗的生路。 历史上的韦昭度也许很惨,但他的子嗣继续在蜀中为官,韦家继续风光。 但历史上的昭宗才是真的惨,被宦官囚禁殴打,铜汁封门,被韩建杀掉手上最后的一支力量,被王行瑜、李茂贞、朱温当牌子挂来挂去。 最终惨死在朱温的刀下,妻儿尽死。 韦昭度终究只是一个平庸之人,无力承担拯救大唐的重任,却又有自己的私心。 在大唐稍有生机之后,便急着为世族复辟。 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李晔低调处理,韦昭度还是大唐的忠臣,但也仅仅是忠臣而已。 历史曾给过他站在台前的机会,但他终究没有完成自己使命。 追封韦昭度的同时,李晔还追封拓跋云归为左禁卫大将军、延国公、一等忠靖功臣,郝摧追封泾国公,一等忠勇功臣,二人皆铸石像于朱雀街。 风雪稍停,正准备起行的时候,西北又传来噩耗。 左千牛卫大将军、金国公冯行袭病逝,享年六十有五。 风起云涌的大时代已经过去,第一代的名臣名将们也逐渐凋零。 古人五十不称夭,六十五岁,已经算是长寿了,特别是在这个纷乱的时代里。 冯行袭长子冯勖出任沁州知州,政绩平庸,无功也无过。 次子冯德晏,在李筠手下任都将。 李晔遂下令冯勖承袭父爵,为上庸郡公,加封散骑常侍,二品功臣。 追封冯行袭为枢密使,一品护国功臣,谥号忠敬。 不过冯行袭的病逝,也令西北防御空虚起来。 张行瑾、杨崇本、冯行袭原本是稳定三角,现在缺了冯行袭一角,要么张行瑾坐大,要么杨崇本坐大。 这不是李晔愿意看到的。 杨崇本在西北已经是封疆大吏了,若是再把廓州、兴海、天唐府交给他。 搞不好弄成尾大不掉之势。 别人有野心是别人的事,自己不知道防范,就是自己的愚蠢了。 杨崇本可以在松维扩充势力,也可以在高原扩充势力,但决不能把手伸入河湟腹心之地。 这不管他忠不忠心,而是制度上防范。 西北唯一能弥补空虚的除了老丈人张全义,就剩阿史那真延了。 张全义年事更高,阿史那真延为将尚可,英勇无畏,为帅就有些勉强了。 杨师厚、高行周、刘知俊刚刚经历大战。 李筠镇守幽州,周云翼镇太原,李嗣源镇临潢府,朱瑾年纪也大了,李承嗣在营州修养身体。 李晔思索了一阵之后道:“升李存审西南行营招讨使,权知西南诸军事。” 李存审也是一员帅才,历史上大小百余战,未尝败绩,兵略并不在周德威之下,受到李存勖的猜忌,放在后方坐冷板凳,所以才比杨师厚少些名气。 这样的猛人不拿出去砍砍人,放在家里实在太浪费。 “吐蕃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这几年心思都花在辽东,也不知高原怎么样了。 赵义存一愣,有些回答不上来。 李晔没有怪他,“你让枢密参事们把高原的线报整理出来,汇报给朕。” 皇城司只对皇帝负责,所以高原细作的线报都是向皇帝行辕汇报的,枢密院现在也成了随军的部门,李晔身边总带着三十多名枢密参事,负责处理军情、整理谍报,制定作战计划,部署后方粮草,统筹各部之间的协作等等诸多事宜,算是如今大唐最繁忙的部门。 “属下遵命。”赵义存匆匆而去。 枢密参事们效率颇高,当晚便有结果。 赵义存说不清楚,直接把枢密参事拉过来,“禀陛下,自僧人们入吐蕃,陆论藏日夜防范,高原之上各城邦主纷纷尊奉我大唐僧人,提出与陆论藏辩法,陆论藏不从,各城邦联合,组成护法军,围攻逻些城,不敌张行瑾。自佛法传入高原之后,陆论藏声势大减,门徒纷纷离散,转投真正佛门。” 这个枢密参事比较年轻,说话啰嗦,不过李晔差不多听清楚。 佛门得到了高原各城主的响应,用以对抗陆论藏的歪、理邪、说。 成果还是很显着的。 “杨崇本有何动静?” “杨上将军向西川道、陇南道索要粮饷,秋时发动过几次进攻,皆无功而返。” 自从蜀中之战后,杨崇本就变得消极起来。 当然,也跟李晔没有封他为大将军有关系。 但平心而论,杨崇本的功劳还不够。 周云翼、辛四郎是从龙之臣,冯行袭雪中送炭。 至于杨师厚、刘知俊、李神福、李承嗣、朱瑾这几人,哪一个不是赫赫有名的大将? 战功无数。 再说伐蜀伐南诏,主要的功劳也不是杨崇本,而是杨师厚。 李晔至今没有忘记当年他在邠州摆了辛四郎一道,不然也不会有他现在的地盘。 心思多了,容易钻牛角尖。 “秘令松州皇城司、宣教使对杨崇本作出评估。”有些人,总要敲打一下,才会乖乖听话。 第五百九十三章 鱼目混珠 激烈的喘息之后,女人的脸上浮起朵朵红云,越显得娇媚。 不得不承认,有些女人总能逃过岁月的诅咒。 “那么,你现在应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有些东西是隐藏不了的。”李祎轻轻挑起女人的下颌。 娇娥身体轻轻颤动了一下。 房中只有他们两人,角落里的香炉生着袅袅轻烟,淡淡的香气弥漫,与女人的体香混在一起,更勾动男人心中的火焰。 “殿、殿下……”娇娥眸子里泫然欲涕。 “你至少应该对我坦诚一些。”李祎眼神里带着寒气,但也有丝丝不舍,转身从地上散落的衣服中找出一张纸,扔在娇娥面前。 娇娥捡起,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四个字:花蕊夫人。 房中顿时变得安静起来。 娇娥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幽幽叹息了一声,“奴婢正是花蕊夫人。” “这么说你一直在欺骗我?”李祎神情变得严峻起来。 “奴婢是想帮助殿下。”花蕊夫人直视李祎。 两人全然没有刚才抵死缠绵的情义,仿佛是正在讨价还价的商贾。 “难道你不是来害我的?”李祎道。 “一开始是,后来奴婢改变了心意,真心实意愿意侍奉殿下,助殿下登上大位。”花蕊夫人眼中的火焰,不下于任何一个男人。 “你好大的胆子!”李祎微怒,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 花蕊夫人从床中站起,如凝脂一般的肌肤袒现在男人面前,岁月没有在脸上留下痕迹,她的身体也丰盈中充满少女般的活力。 李祎躯体里逐渐火热起来。 花蕊夫人嘴角勾着一丝浅笑,更增添她的魅态。 这便是她的最大筹码,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她的魅力,长安拜倒在她裙下的不止废太子一人。 她早已如蜘蛛一般结成了一张网。 韦昭度利用她,她何尝没有利用韦昭度? “裴氏不除,殿下又岂能坐稳太子之位?殿下英明神武,但长安比战场更血腥、更凶险,明枪暗箭,构陷污蔑,陛下春秋正盛,殿下能保证自己笑到最后吗?”花蕊像藤蔓一样缠上李祎的身躯。 李祎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你以为给我送信的人是谁?皇城司的人盯上你,父皇就盯上了你!” “那又能如何呢?”花蕊如银铃一般笑了起来,白葱一般玉指挑着李祎的下颌,轻轻摩挲,仿佛指尖升起了一团团欲火,注入男人的躯体中,“只要殿下不想奴婢死,奴婢就不会死!” “放肆!这天下还有人能抵抗父皇的意志?”李祎眼神忽然清明起来,一把抓住女人的柔荑,“所以你必须死!” 花蕊朱唇轻轻一叹,“还真是无情呢,那么殿下就杀了奴婢吧,奴婢宁愿死在殿下手中。” 说完便闭上了眼,娇躯向李祎怀中挤,脸上的神色却更加娇媚。 李祎一把掐住她锦缎一样的脖子,却始终都下不了手。 花蕊闭着眼“咯咯”笑了起来,“哎呀,殿下你快一些呀。” 李祎忽然发现手中掐住的是一个根本控制不住的女人。 良久,他恍然的松开手,“我不杀你,我把你交给父皇!” 花蕊反手抱住李祎,重复了刚才说过的一句话,“只要殿下不想奴婢死,奴婢就不会死!” “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花蕊松开李祎,穿上衣服,在妆台前对着镜子细细描画。 李祎也穿上衣服,默默观看。 一炷香功夫,铜镜前已经变了一个人,绝世的女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平凡而略显丑陋的女人,蜡黄色的脸变得松弛,长满了斑点,就连眼神也变得呆滞而无神。 “这……”李祎不可思议,这张平凡而丑陋的脸,任何男人都不会有兴趣。 甚至都不愿多看一眼。 “奴婢柳无颜拜见殿下。”她的声音也变了,沙哑而低沉,花蕊在腰间缠上锦绸,婀娜的腰段也没有了。 李祎呆呆的望了片刻,忽然道:“你忘记了一件事,皇城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尸体当然准备好了。” 河东。 李晔没有走龙门渡,而是过阴地关,下晋、绛,刚到兴唐府,薛广衡便冒着风雪从莱州回来了。 还带着一具女尸。 在寒冬中早已僵硬,依稀可见生前的绝代容颜。 “确定是花蕊夫人?”李晔有些拿不准,说起来,他与花蕊只见过一面,虽然衣服、妆容都与印象中的差不多,但花蕊金蝉脱壳已经玩过一次了。 这女人玩死了王建,又玩死了李裕,皇后郁郁而终,韦昭度差不多也是栽到她手上。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是一条毒蛇。 “从五殿下府邸中送出,属下以前见过花蕊夫人,相貌、身段相差不多。”薛广衡道。 “也就是说,你并不能完全确认。”李晔道。 薛广衡实事求是道:“是。” “送回长安,令蜀王府的故人们亲自辨认。” 李祎会不会跟自己玩蛇呢? 说实话,若不是自己来自于后世,经过各种小电影美女的轰炸,见过太多的美女,有一定的免疫力,说不定中了她的美人计。 “不对。”李晔忽然想到了一丝头绪,“朕记得你说过她是故意在汴梁暴露自己的。” “是。”大冬天的,薛广衡脸上居然渗出汗水。 “如果她把自己暴露出来,那么她就应该想到皇城司会咬着她不放,你觉得她会这么轻易的被杀?”这个女人还真是胆大心细。 “但这尸体……”薛广衡难以置信。 李晔心中暗道,你是没见过后世的三大邪术,“只要找个六七分长相相似之人,再化化妆,就可以鱼目混珠。” 皇城司不是万能的,这时代并没有确定死者身份的技术。 当然,这只是推测,或许李祎真有辣手摧花的狠劲。 “此事不要张扬,先确认这具女尸是不是花蕊。” 李晔心中一阵烦躁,李祎本来是定好的继承人,附和所有君主的特质,终究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 李晔可以原谅他好女色,只要脑子不糊涂就行。 但花蕊是什么人? 绝不会安分,野心勃勃,事情若是传出去,又是老李家的一大丑闻。 希望只是推测。 第五百九十四章 太子之位 在兴唐府停留几日,风雪稍停,便回到长安。 虽是寒冬,长安却热火朝天,解决了辽东,又定了漠北,大唐重拾昔日的荣光。 国家强盛,百姓就有了尊严。 李晔记得后世总有一种论调,说唐朝男子全部要上战场,天天杀来杀去,所谓盛世不过如此。 纯粹是以后世的眼光来评论这个时代。 放眼望去,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那个地方不打仗? 关键是你不打别人,别人就会跟你和平共处? 丛林中只有野兽,如果不能成为最强大的那一只,迟早会被别人吞噬。 只有成为最强最狠的野兽,才能守护自己的领地,别人不敢侵犯。 历史上就连大宋也要压着西夏打。 满清衰弱时,连朝藓都起了侵占东北的心思。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春秋战国的先辈们,就看清了天下的本质。 朝中文臣们其实也早有这种论调,当年刚刚恢复汴梁,就有人提议差不多了,跟李存勖隔河相望就行了,没必要让将士与百姓再去吃这个苦。 李晔嗤之以鼻。 现在不吃这个苦,以后就要掉进苦海里。 契丹、女真、蒙古随便崛起一个,中土就是尸山血海。 失去对辽东、草原的掌控,大唐每年要花多少军费多少兵力去镇守北疆? 至少这些年,李晔看到百姓脸上的愁苦越来越少,这就足够了。 祭祀了阵亡将士之后,唐军按照惯例轮流休沐。 各军主将,只要回到长安,鱼符全都上交到枢密院,没有统兵权与指挥权。 蜀王府对女尸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都没有确凿的证据,就连大徐妃也不能确认这是不是自己的妹妹,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 王家自从王建死后,在普慈的照料下,也刚刚有了起色,任何事都小心谨慎。 关键花蕊夫人又没有子嗣,要确认其身份太难了。 似乎又陷入了谜团。 不过,储君的人选要确定了,不仅朝堂上一再进谏,民间也议论纷纷。 储君的位子悬而未决,终究是个隐患。 这些年都是张承业、李巨川在后方镇着场子,一切才这么井井有条,李晔也能安心在外征战。 但他们都已经年迈,迟早有镇不住的时候,下一代的培养是必须的。 李晔先召李巨川密议。 李巨川沉思之后道:“恕臣直言,储君之事,不可再拖延,五殿下心思深远,就算花蕊活着,不过是被女色所迷,迟早也会明悟。” “如果他不明悟呢?” 李巨川幽幽看了李晔一眼,“陛下乃一代圣君,自有雷霆手段。” 这话说得有些放肆了,传出去,大有挑拨父子关系之嫌。 但他们君臣二十载,已经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李晔点点头,听其言观其行,不能因为一时揣测就一棒子把李祎打翻在地。 毕竟这次东征,李祎在新罗的手段,为大唐解决了大患,在云南的表现也极为突出。 只是封他为太子而已,又不是让位给他。 换个角度,不封李祎为太子,封谁呢? 李禔?李佑? 李禔性格问题太大,完全不像个君主,扶他上来,将来说不定就跟曹丕一样倒向世家,弄出个外戚势力。 李佑倒是朝气蓬勃,但根基太浅,而且并不擅长内斗。 打天下的时候,上下利益都是一致的,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一目了然,只需要提着刀子往外面捅就行了。 但坐天下,就没这么容易了,敌人都是隐藏着的。 所有的争斗都在台面下,那怕手中提着刀子,也不知道往哪儿捅,甚至在某些时候,手里的刀子也会不知不觉变成敌人。 李晔其实对李佑有更好的安排。 他是一个开拓者,而非守成者。 “召京中文武忠臣,商议立储之事!”听了李巨川的话,李晔心中也就释然了。 其实至今为止,李祎并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 如果他真的走错了,能救则救,无可救药,再换一个就是,说不定到时候李佑就成长起来。 除了李佑,张清婵、张清婉姐妹也添了三个公主、两个皇子。 李晔这些年宝刀未老,为大唐的人口繁衍做出持续不断的努力。 历朝历代换两个太子储君,不是稀松平常之事? 有皇城司、宣教司在手,李晔对大唐的掌控超过历代君王。 只要不动摇民间,朝堂上换几个人又能如何? 李晔才是这场权力游戏的主宰。 有张承业带头,赵崇凝默许,储君之位也就定了。 其实现在也没人能争的过李祎,朝堂上,有张承业支持,地方上,就连崔源照也向其靠拢,军中,有淮南系鼎力支持。 连裴家的都哑火了,其他人也就不用说了。 太子之位就这么定下了。 长安彻底陷入狂欢之中,百姓更关注老李家的传承。 比他们自己娶媳妇嫁女儿还着急。 这也说明现在的大唐得民心。 诏令传遍天下,李晔又下令册封河东夫人裴贞一为皇后,钦天监选了良辰吉日祭告天地、宗庙。 礼部有意把册封仪式打造成举国同庆的典范,大办特办。 裴家更是风光无限。 李晔全都由着他们,为了让百姓也高兴一把,把全国田赋恢复成十税一。 汉代田赋三十税一,但也只是维持在汉文帝一小段时间,真这么低的税率,也不至于百姓卖儿卖女。 还有各种隐形的税赋,苛捐杂税,兵役徭役,都是官府老爷一句话的事。 李晔不搞虚的,农牧只需承担一成的税赋,其他的人头税、摊派、徭役全部取消。 商税稍稍高一些,十税三,只要领到三司使的牌照,理论上就可以在大唐境内畅通无阻,不用经受层层盘剥。 当然,其实也有隐形税赋,比如官盐,就是变相的人头税。 丝绸之路的打通,大唐暂时不缺钱,民间若是有活力,大唐自然就财源滚滚了。 兵役也是有的。 每年会在夏冬两季各有一个月的军事训练。 退役将士、青壮必须参加。 特别是边境地区,严格执行,由兵部主持,皇城司监控,地方官执行,宣教司检验,作为地方官员政绩的考评。 免税令一下,真的就是举国欢腾了。 这些年老天爷也给面子,没有出现大旱,几大产粮区接连丰收,特别是淮南道、广东道、广南道,一年两熟三熟,粮食源源不绝送入升州,又通过运河运抵关中,漕运逐渐兴旺起来,吸收大量劳动力。 沿途的泗、宿、宋、汴、洛阳再度繁荣。 虽说东征的时候耗费不少,不过现在大唐家大业大。 与册封皇后的礼仪不同,册封太子就低调多了。 这不仅是李晔的意思,也是张承业的想法。 只祭拜了天地、宗庙,召见文武百官,其他的一切从简。 除了皇后、太子,李晔又册封五名亲王。 前废太子李裕的两个儿子李洺、李深封渤王、辽王,坐镇龙泉府与辽阳府。 皇九子李祯,封滇王,坐镇云南昆州。 皇十子李祁,封丰王,坐镇广南交州。 皇十一子李祜,封潢王,坐镇辽西临潢府。 凡入封的皇子,皆有两千人的精锐卫队,有参与地方军机大事之权,不得干涉地方政务,但可以询问监督,算是个大唐皇室派出去的观察员。 吃穿用度,皆有定制,由皇庄供给,与地方无尤。 平原见两个才十一二岁的侄子要调任边荒之地,挺着大肚子找李晔理论,要他的父皇换个富庶之地。 若不是见平原大肚子,李晔当场就要呵斥她妇人之见了。 李洺、李深两人留在中土才不安全,动不动就卷入争斗中,在外面反而清净。 不过在平原的一再坚持下,李晔答应在武营毕业,十六岁之后才入封地。 说到武营,再叫武营就不合适了,完全没有牌面。 李晔跟张承业、李巨川、赵崇凝商议之后,改为尚学。 赵崇凝亲自题词崇文尚武、国之根本。 赵崇凝毕竟是文人大佬,私心还是有的,李晔改成尚武崇文、国之根本,又在后面加了实事求是、与时俱进八个字,刻成巨碑,立在大明宫之前。 大唐两京五都,都设有尚学,发掘天下文武人才。 至于太学,就留给儒士们养老,充充牌面,接纳各国的遣唐使。 第五百九十五章 金融收割 天佑十四年呼啸而过,这一年的李晔已经四十有八。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这个世界整整二十二年。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四十八并不算年老,历史上很多君主这个年纪才刚刚继位。 大唐虽然一统了,但离李晔心中的盛世还有不少距离。 只是刚刚解决了国内战乱问题,不再有大批冻饿而死的百姓。 人口锐减,所以各种矛盾都被暂时隐藏下来了。 新生的人口正值青年,年轻化的大唐自然充满活力。 所以大唐的上限远远没有到来,未来二十年,将决定大唐能走到什么高度。 其实历代王朝的高度,只在前两代君主能走的多远。 最多三代,国内就会出现种种问题,对君主的考验随之而来。 韦昭度“病逝”之后,僖宗朝的几位遗老相继逝世,就连赵崇凝也老了,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交由弟子江怀昌处理,但江怀昌在清流中并无威信,镇不住场面,新的领袖裴贽被推了出来。 裴贽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早就不是当年的“老实人”,城府就变得深厚,大肆笼络韦、崔、杜、李等关中世家,清流势力为之一振。 赵崇凝虽然有时候顽固,但出发点都是为了大唐。 而自裴贞一成为皇后之后,裴家就成了大唐第一门阀。 旗下门人故旧无数,俨然一派新的势力。 李晔权衡再三,调韩延徽、冯道、宋齐丘、崔源照四人还朝。 分别调任吏、礼、户、刑各部侍郎,为了增加他们的话语权,还加了天心阁议事。 原任的六部尚书,也不是说做的不好,只是比较中庸,他们的才智都分散到别的心思上,在日新月异的新大唐面前,已经跟不上节奏。 一个简单的例子,李晔装备设立两川制造局、江南制造局,户部尚书王溥与工部尚书张文蔚便推来推去,既不做论证,又不考察苏州已经出现的金银行,连个具体章程都拿不出来。 只提出一个让李晔嘀笑皆非的构想。 这些人属于旧派文人,写文章惊天地泣鬼神,处理实事,就有些迈不开脚了。 而眼下,钱币改革迫在眉睫,大唐丝茶瓷的贸易吞吐量日益增大,原有的金融体系已经不能支撑大宗贸易。 铜钱面值太小,又太容易被仿制。 老百姓的小额交易用用还行,大宗贸易就不行了。 长安已经出现大食国的金币,正面文字,反面图案,颇为精美,西北的交易逐渐舍弃大唐的铜钱,采用大食的金银币。 世界上最赚钱的生意是什么? 当然是钱! 货币权是国家的根本,其中的利益难以估量。 后世美帝靠美元收割全世界,老美躺在美元上游手好闲,李晔不是不知道。 还有银行的设立,关系到大唐的钱袋子。 几个传统的士大夫,品着上等茶水,念几句之乎者也,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厉害。 未来几年,灭国大战打不起来,小兵团的惩戒战争配合政治手段是主流,大唐的精力将投入到国家建设之中。 而建设国家,也是要用钱的。 别的不说,草原与辽东的九座城池,就需要大量的投入。 这些年张承业坐镇后方,以稳为主,任何事都趋于保守,一切以前方战事为主。 现在李晔回来了,一切都大刀阔斧。 不修陵寝,不建宫阙,皇室用度能免则免,剩下的钱疏浚运河,抚恤孤残将士,修桥补路,设立驿站,将两京五都连接起来,打通大唐的任督二脉。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大唐的官吏们也全都实事求是,以政绩说话。 特别是尚学出来的子弟,大多出身底层,或者烈士遗孤,经过完整的思想体系教育,都被灌注了理想与信念,在他们的引领下,大唐一改晚唐的黑暗作风。 吏治清明,官场与民间的风气都逐渐向好,不再像以前那般,为了吵架而吵架,什么事都办不成。 “圣人,这是新铸造的金币、银币。”刘全礼陪着几枚新钱呈到李晔面前。 自平定辽东、漠北以来,朝堂民间,皆以圣人称呼李晔。 李晔觉得怪别扭的,不过也没制止,总比官家、大家听着像回事儿。 拈起一枚金币,金灿灿的,正中大唐二字,然后开元通宝四字围绕。 背面按照李晔的要求,是骑将持长槊人立而起的图案,威武不凡,异常华美,整个金币都极为漂亮。 银币正面也是一样的,北面却是步将持横刀而立,精美而细致。 两枚钱币上将领的面部表情,以及盔甲都栩栩如生,本身就可以当成艺术品。 李晔不禁赞叹:“巧夺天工!” 刘全礼道:“这是标钱,足金足银,能工巧匠细致打磨雕刻而成。” 说完又递给李晔两枚钱币,“这是将作坊按照压模法制造出来的样钱。” 李晔接过,比刚才的两枚标钱粗糙一些,但也比以前的灌浆法知道的钱币精美太多。 而且,民间根本无法仿制。 “金银比例多少?”李晔感觉成色也差了一些。 “皆是七成金银,三成铁、铜、锡,重一钱。” 一钱相当于后世三克左右,大小适宜,比大食的金币精美一些。 手工锻造,一直是中土的强项。 “五成金就可以了。” 钱币一半是货币本身的价值属性,另一半则是国家信用,钱做的太好,反而不利于发行,会被百姓收藏,造成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 只要提升钱币的精美程度即可。 五成金,等于发型一枚金币,刨去人工和添加金属的成本,李晔至少可以赚回四成! 还有什么比造钱更赚钱的生意? 这个时代又没有通货膨胀,而且金银币是大宗商品交易,百姓还是用的铜币,正好可以用来收割国内权贵、大商人,以及周边国家。 刘全礼混了这么多年,心思和头脑早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眼珠子一转,便明白李晔的用意,一个热乎乎的马屁甩过来,“圣人真乃天降神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天降神人? 可惜前世的李晔只不过一介屌丝,整日奔波劳累,也就刚刚解决温饱。 也正因为李晔从民间而来,才能深知民间疾苦。 第五百九十六章 忘战必危 钱币只是财富的具象,没有艰苦奋斗辛勤劳作,财富终将泡沫化。 李晔没傻到只去搞金融,用后世的话说,国家真正的实力在产业。 我大宋连交子都搞出来了,士大夫富得流油,还不是被白山黑水间的野人与草原的土匪吊着打? 虚的永远是虚的,国家要硬实力。 政事堂几次提出马放南山、偃武修文,军务要向政务让位,武人要让位给文人,国家权力要向文治集中。 全都被李晔否决了。 兵部的数据,盛唐常备兵力在一百一十万左右,中晚唐藩镇割据,兵力逐年增加,更是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字,河北狂犬病刘守光同志曾嚎叫:燕有精兵三十万,某有大帝之资。 魏博区区六州之地,动不动就搞出十万大军。 朱邪家收编草原部落、代北汉儿,手下蕃汉部众保守一点也有二十万。 朱温就不说了,几十万大军到处浪。 现在的大唐全国厢、正军加起来,也才五十万。 总体来说,负担不重,完全不需要马放南山、偃武修文。 我大宋仅仅集中在汴梁的禁军,就有八十二万,还不算各地的厢军,北马南下,几十万禁军在黄河一哄而散,任由金人捅进汴梁。 李晔走得是精兵化的路子,唐军一定要能打,这是基本要求。 吃了大唐的军俸,就要有军人精神。 宣教使下放到每一个都,也让李晔对唐军的实际情况有清晰认知。 春暖之后,李晔将长安的二十万大军进一步改组,增加骑兵的数量,尽量让步军也能骑马,加大机动力。 尽管漠北辽东还是风雪缭绕,两万骁骑军与神羽军便踏上了征途。 一万人进驻可敦城,五千人进驻镇蒙州,五千人进驻龙城,戍期两年,然后与长安诸军轮换。 其他的左右天策、左右控鹤、左右禁卫诸军,除了守备长安,也是在幽州、太原、天唐府之间轮换。 李晔还令枢密院设置训练和小规模作战计划,每次出兵三千、五千人,长途奔袭草原部落,或者千里护送粮草入辽东。 想马放南山是不可能的,天下虽平,忘战必危。 军队是国家最后也是最大的底气。 一旦军队腐化了,国家也就腐化了。 大宋冗军冗官,历史之最,外敌入侵,却纷纷作鸟兽散。 辽东大战结束之后,战争时期结束,大唐进入和平时期,大将们便上交了鱼符,没有调兵、统兵之权,名义上还是各军的领导,但每次进驻军营,都需向枢密院和兵部报备。 当然,若是启动战争时期,大将们的兵权会回到他们手中。 权力这种东西,还是尽量关进笼子里。 值得一提的是,朱瑾特别积极,主动辞去了军务,声称年事已高,不堪重用。 朱瑾二十岁成名,一条长槊打遍天下豪杰,力扛朱温九年!如果不是朱瑄先倒了,长子朱用贞、堂兄朱琼、部将康怀英、辛绾、阎宝皆投降,朱瑾还能再跟朱温玩几年。 到现在朱瑾也才四十六岁,比李晔还小两岁。 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李晔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还不是鸟尽弓藏的那一套。 年轻时,朱瑾占据郓州,意气风发,有吞并天下之志,跟僖宗翻过脸,现在回了长安,就有些惶恐了,毕竟是有前科的,怕朝廷翻旧账,朝中的遗老们一直在盯着他,每次上书弹劾的武将,总少不了辛四郎、刘知俊,最近加上了他的名字。 辛四郎浑人一个,在长安还是鼻孔朝天,无人敢惹。 刘知俊战功赫赫,正是当打之年,不怕没有用武之地,在长安除了多置宅邸,豪华奢侈,蓄养姬妾,其实也没什么逾矩之举。 唯独朱瑾,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靠山也没有。 心里当然慌得一匹。 李晔拒绝了他告老的请求,才四十多岁,告个什么老? 为了安抚这员老将,选宗室女封为公主,嫁与朱瑾三子朱用岌。 朱瑾这才安下心来。 其实历史的朱瑾早年野心勃勃,败于朱温之后,便收敛了野心,投奔淮南杨行密,兢兢业业,忠心不二。 徐温夺权,其子徐知训霸凌杨氏,侮弄杨隆演,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唯有朱瑾仗义出头,诛杀徐知训,本来杨氏有机会再起,可惜杨隆演暗弱,不敢起事,朱瑾为徐温亲信逼迫,自刎而死,满门被徐知诰所杀。 李晔对朱瑾心存着一份敬意。 往事过去就过去了。 又过了几日,松州宣教使、皇城司对杨崇本的两份评估送达长安。 内容相互印证,李晔看得有些心情复杂。 杨崇本的确有怨怼之心,埋怨朝廷没封他为大将军,不过也仅仅是埋怨而已,但杨崇本之子杨彦鲁接机兴风作浪。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杨彦鲁与养子李保衡历来不合,争权夺利,借此团结部众,实力不仅盖过了李保衡,连杨崇本都隐隐为其所制。 李晔记得历史上,杨崇本就是被亲子杨彦鲁毒杀的。 没想到历史的惯性依旧存在。 不,应该是时代变了,人心却没有。 松维二州关系到陇南、西川的安全,也是进攻高原的桥头堡,虽然穷了点,但战略意义重大。 若是继续让他们这么野蛮生长下去,搞不好弄出事来。 深思之后,下达诏令:封杨彦鲁为枢密院参军,麟游县公。 大唐十等爵位,亲王、嗣王(承袭亲王的为嗣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县公居其六,不算低了,虽不是实封,但到底有一份不小的荣耀与富贵。 至于前面三等王爵,一般人就要不要想了。 为了防备突发情况,令魏五郎带三千银枪效节军一同入松州,还令廓州李存审戒备。 杨崇本或许是个牛人,却是站在大唐的平台上,不是他牛,而是大唐这个平台牛。 跟杨师厚、刘知俊、李神福这些牛人比起来,杨崇本还是差了一点意思。 煌煌大唐,一共才只有几个大将军? 在大唐没有重振的时候,有些就已经名震天下了。 杨彦鲁若是回长安,一切都可以挽救,不回,就不要怪大唐不讲情面。 李晔绝不允许不听话的军头存在。 第五百九十七章 父子三人 自从大唐僧人进入高原之后,立刻就取得了丰硕成果。 朗达玛未灭佛之前,僧人在高原上享有崇高地位,不仅是信仰上的,在世俗中地位超卓。 民间议论僧人者割舌,手指僧人者断指,眼神不敬者刳眼…… 当然,任何东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天竺佛门进入中土,也是改头换面,与华夏文明结合,爆发出比原产地天竺更旺盛的生命力。 事实上,此时的中土佛教比天竺更为昌盛。 这也令大唐僧人们在高原无往不利。 禅宗、密宗、净土宗等等,总有一款适合高原。 而僧人们也发现,没有儒家的限制,佛门可以获得更高的权力。 就连城邦主也要向他们跪拜,尊称“上师”。 法不辩不明,这些中土高僧们迅速动摇了陆论藏的宗、教根基,几次约陆论藏出来辩法,都不敢应战。 而大唐皇帝明斥其为妖僧,直接瓦解了他的统治根基。 高原各大势力纷纷联合,围攻逻些城。 虽然在军事上屡屡受挫,数度败于张行瑾之手,但一直孜孜不倦,信仰、之战的威力不言而喻。 很快,陆论藏就发现,进入高原之后,不仅没有丝毫机会重振昔日的吐蕃帝国,就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张行瑾再强,政治上溃败逐渐形成战略上的困局。 逻些地区的百姓开始出现逃亡。 大量田地无人耕种,牲畜直接饿死,盔甲、兵器都无法供应。 进入中晚唐之后,小冰河期来临,气温下降,大量河谷变成无人区,导致人口大量下降,高原逐渐虚弱,逻些城的精兵反而敌不过河陇的藩镇势力,代表吐蕃朝廷的尚思罗,打不赢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占据大半个高原自封宰相的论恐热打不赢河湟的尚俾俾。 实际上,高原在没有河湟与陇南的地缘补充,已经彻底沦为二流势力。 历史上,吐蕃在没有得到河湟与陇南之前,一直被大唐按在地上摩擦。 贞观十二年,击败吐谷浑、党项、白兰诸羌的松赞干布意气风发,勒兵二十万入寇松州,图谋陇南,唐将侯君集、执失思力、牛进达、刘兰督步骑五万击之,大败松赞干布。 吐蕃缩回高原,勤修内功二十年。 此时太宗殡天,高宗继位,大唐正用兵辽东,攻打渤海国。 蓄势二十年的高原铁骑滚滚而下,灭吐谷浑,占据河湟、青海之地,吐蕃正式崛起。 如今的大唐牢牢控制住了河湟与陇南,加上西川、云南四大地缘板块挤压,高原的覆灭是迟早的。 此所谓天下大势。 无论陆论藏与张行瑾多么雄才大略,面对这种困境都是无解的。 梦想永远都是美好的,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 陆论藏的口号是重振吐蕃帝国。 但也要问问高原上的城邦主们愿不愿意吐蕃帝国复活。 至于底层百姓,每天带着镣铐劳作,成为农奴锻奴军奴,吐蕃帝国的荣光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贵人老爷们还能分一口肉给他们吃? 如同历史上的大唐覆灭一样,吐蕃帝国的覆灭也是时代的规律。 而陆论藏或者张行瑾,都没有超出这个时代的目光与能力。 松州。 在收到朝廷的封赏之后,杨崇本便陷入抉择之中。 他对儿子杨彦鲁的心思封复杂,对大唐也是一样。 “儿不愿回长安。”杨彦鲁直接表明心意。 杨崇本道:“你想作乱吗?” 杨彦鲁轻蔑一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看大人的心意,父要儿死,儿不得不死,不过,儿臣即便是死在松州,也不愿去长安作笼中雀、池中鱼!” 身后三员牙将,全都虎视眈眈,眼神放肆。 杨崇本身边的亲兵趋前一步,挡在前面。 杨崇本在松维站住脚后,扩大势力,杨彦鲁趁机招募高原上的亡命之徒,蜀中、河陇的背唐势力混杂其中,逐渐壮大。 起初杨崇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 没想到这股势力迅速扩大,并影响到了杨彦鲁。 松州的对峙由此而来。 凭心而论,杨崇本并不想背叛大唐,当年皇帝获其家室而不害,光明正大的送还,仅这份气度,杨崇本便不敢生出其他心思。 但他的崛起是靠阴谋,而非堂堂正正的功勋。 这是第一道裂痕。 大唐恢复天下,封八人为大将军,却没有他杨崇本。 杨崇本一直耿耿于怀,意气难平。 这是第二道裂痕。 正是这两道裂痕,杨崇本对进攻高原就不那么上心了。 这些年陇南、西川两道的钱粮支持,让他日子越来越好,生出养寇自重的心思。 不打仗能获得利益,哪为什么还要去高原上九死一生? 聪明人总是会算计利益。 关键还有他这个野心勃勃的儿子搅风搅雨。 “灭我杨家者,必是你杨彦鲁。”杨崇本怒道。 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眼前之事,他管不了。 杨彦鲁大笑,“父帅大可放心,松维有山河之险,儿臣绝无背叛大唐之意,只求自保,听闻皇帝封高家于辽北,我杨家何尝不能求封于松维?” 他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有准备。 杨家在松维经营十余年,土人归心,远近来投。 就连杨崇本也假借防守的名义,在北面、东面修建了大量关隘堡楼。 皇帝用他为鹰犬,他岂会不知? 他若真下决心打压杨彦鲁,杨彦鲁还会这么蹦来蹦去的? “还请大人回书一封,言明西南形势,松维不可以一日离我父子!我父子也愿为大唐永镇边荒。” 父子二人欲迎还拒的时候,义子李保衡推门而入,甩开亲卫的纠缠。 “父帅听我一言,当年我等在李茂贞麾下,惶惶不可终日,旦夕有杀身之祸,得遇陛下才有今日,若父帅能挥军高原,讨平逻些,还怕没有区区大将之封?此是陛下留大功于大人,今若不取,必为他人所取,请恕儿臣直言,我杨家斗不过陛下,松维挡不住大唐!” “兄长何出此言?我杨家忠心耿耿,绝不作欺心之辈。”杨彦鲁振振有词。 李保衡却看都不看他,而是盯着杨崇本。 杨崇本笑道:“我儿多虑了,陛下若是要经略吐蕃,我杨家还有用处,陛下天纵奇才,岂会不知其中厉害?” 李保衡苦劝:“大人且观陛下二十年来,可曾受过威胁?大人若不听儿言,祸起之日悔之晚矣!” 杨崇本不禁犹豫起来。 “放肆!你是我杨家的人!”杨彦鲁怒道,身后牙将纷纷拔刀。 堂中清冷,昏暗中杀机纵横。 李保衡不为所动。 “你且回去。”杨崇本甩了甩手。 “大人!” “你且回去!”杨崇本呵斥道。 “兄长怕是走不得!”杨彦鲁脸上浮起一抹阴毒。 李保衡望着这对父子,“锵”的一声,横刀出鞘,昏暗的堂中亮出一抹白光。 堂外盔甲铿锵之声大作,几个宣教使在外面约束士卒。 李保衡也有准备。 “儿实不愿大人万劫不复!”李保衡双手持刀,目光冷峻。 杨彦鲁冷笑道:“兄长好手段,你有人我就没有吗?” 一拍手,堂后涌入十几名甲士。 杨崇本脸色铁青,一个亲子,一个儿子,全都不是简单人物。 但杨彦鲁是亲儿子,李保衡只是假子。 “保衡把刀放下,我等父子三人,何事不可商议?” 李保衡一愣,这意思是让他束手待毙,只要他放下刀,立即就会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明白了杨崇本的心思。 “大人……” “你若还认我这个大人,就把刀放下。”瞬间,杨崇本仿佛恢复了昔日枭雄的风姿,气势逼人。 李保衡虽只是一个假子,但两人年纪其实相差不多,二十年来出生入死。 却终究被杨崇本抛弃了。 堂中涌入的甲士越来越多。 而堂外的宣教使,没有听到李保衡的命令,没有入内。 他顾念父子之情,杨崇本却只想快刀斩乱麻。 杨彦鲁一脸冷笑。 就在此时,城中却忽然火起,呼声响彻全城:“西南招讨使李存审奉命平叛,持兵刃者皆为逆贼!” 第五百九十八章 杨家存亡 李存审入廓州之后,西北的气象为之一变。 无论是能力还是手腕,李存审都比冯行袭高出不少。 廓州唐军迅速归心,战力进一步变强。 李存审招募归化的健壮蕃人,日夜训练,能披甲徒手攀附悬崖峭壁者为锐卒,得精兵三千,号为飞猿都。 与冯行袭的守势不同,李存审着眼于攻。 而且他并不认同朝廷的两路夹击之策。 令出多门,号令不齐,此为兵家之大忌。 这些年,迟迟没有进展,何尝不是杨崇本出人不出力? 连廓州、兴海这边的唐军军心都受到了影响。 长安的使者到达廓州,提醒戒备松州时,李存审心中立刻就有了决断。 他跟杨师厚一样,都是这乱世绝顶的帅才,只因李存勖的打压才黯然失色,但就算是座冷板凳,也屡次大破契丹。 败于杨师厚,非战之罪,而是面对大唐倾国之力的碾压,天下大势面前,名将也只能徒呼奈何。 神剑虽藏于鞘中,锋芒并未衰朽。 而当它出鞘之时,必一鸣惊人。 李存审快刀斩乱麻,集合步骑精兵一万人,加上飞猿都,兵出石门山,溯夏河而上,昼伏夜出,兵临松州城下,杨崇本父子却还在考虑回不回长安。 大唐的旗号在城下亮出,就有宣教使打开城门。 这些年在杨崇本手段高明,宣教使或被其拉拢,或被其排挤,但总有人不忘使命,只是蛰伏起来。 如果杨崇本还是以前的杨崇本,为大唐的利益征战,皇城司与宣教使只会是他的助力。 而从杨崇本暗扶杨彦鲁开始,宣教使就主动站在李保衡身边。 城中军士望见“大唐西南招讨使杨”的牙旗,没有一个人敢再拿着兵器。 他们的身份始终是唐军、唐人。 李存审一面命人灭火,一面维持城中秩序,对于持兵刃者,毫不留情,铁蹄过处,人头滚下。 “奉诏讨贼,不从者者!” 这才是真正的快刀斩乱麻。 城中尚惊疑不定,李存审的骑兵已经直奔府衙。 “杨崇本、杨彦鲁、李保衡何在?” 听着外间的呼声,杨崇本、杨彦鲁脸色惧是一变。 杨彦鲁怨毒道:“好你个李保衡,居然勾结外人,害我父子性命!” 李保衡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但听外面的动静,应该是援军来了,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 “杨家存亡,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杨崇本眼神变幻几次,忽地一巴掌甩在杨彦鲁脸上,“逆子,放下兵器。” 杨彦鲁被打蒙了,怔怔的看着自己父亲。 杨崇本又一脚踹在他胸口,杨彦鲁倒退几步,“若不是受你利令智昏,何至于此?” 这一脚颇重,杨彦鲁吐血,人也委顿下去,被牙将扶着,“我……我……” “你还有何话可说?”杨彦鲁也不管牙将,冲到杨彦鲁面前,举起手,但手落下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的拔出杨彦鲁腰间宝剑。 昏暗的殿中银光闪动,剑芒如雷霆吞吐收合。 杨彦鲁的眼睛睁大。 李保衡的眼睛也睁大。 “噗嗤”一声,血光飞溅,喷了杨彦鲁一脸。 三名牙将这才捂住喉咙,发出“荷荷”沙哑的叫声,嘴角喷出血沫。 然后身体缓缓倒在地上。 “杨彦鲁为此三人蛊惑,欺君罔上,现首恶以除,余者无罪,尔等随本将迎接李招讨!” 顷刻之间,堂中的剑拔弩张便被杨崇本压下。 剩下的几员牙将面面相觑,但在接触到杨崇本的眼神时,全都身体一颤,险些跪了下去。 “大人英明。”李保衡半跪于地。 杨崇本持滴血的宝剑向他走来时,他心中不禁一阵发毛。 但杨崇本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剑刺在他面前。 堂外,李存审骑在马上,背后牙旗招展,身边甲士围绕。 一股赫赫宿将的煞气迎面扑来。 “松州都督杨崇本见过李招讨!松州几个牙将作乱,挟持我儿杨彦鲁,现已平定。”杨崇本拱手施礼,气势丝毫不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李存审只是个中将军,而杨崇本是上将军。 资历与军衔高于李存审。 三具尸体被抬出,身体还在颤动,脖颈间的鲜血还在流淌。 李存审冷笑道:“本招讨听说作乱的不止几个牙将!” 杨崇本神色自若,“哦?李招讨还听说了什么?” “我听说杨都督不尊皇令、养寇自重,有不臣之心!” “我杨崇本向来忠心耿耿,李招讨可不需要血口喷人,否则某麾下儿郎不会答应!”杨崇本眼角闪着寒光,向后一挥手,甲士纷纷涌出,簇拥在身边,府衙中精兵尽出,到处都是拔刀声与盔甲震动声。 松州到底是杨崇本的地盘。 李存审仰天大笑,“杨都督真的想清楚了吗?” 越来越多的唐军涌入府衙,一排排冰冷的弩箭对着杨崇本。 李存审眼中杀机毫不掩饰。 形势一触即发之际,李保衡忽然捧着诏令出来,“李招讨,陛下封我家郎君为枢密院参军,麟游县公,而非屠戮杨家!” 二十年的情义,现在也只有李保衡站出来说话。 “全都退下!”李保衡对周围松州甲士吼道。 甲士们面面相觑。 这时军中宣教使也大呼,“尔等难道只认杨家,不认大唐,不认陛下?” 这话宛如霹雳劈下,带着凛然天威。 大唐一统六合,李晔的威望达到顶点。 松州军很多都是凤翔的关中子弟,对大唐的认同度很高。 终于,有人放下兵器。 很快便有若能效仿。 “是我大唐将士者,退出府衙!”李存审下令道。 松州兵一哄而散,杨崇本大势已去。 人心已经说明了一切,就连杨崇本父子身边的亲兵牙兵也都如鸟兽散去。 不过场中仍有百余人与唐军对峙。 “持兵刃者皆斩!”李存审一声令下,千弩齐发,将这百人射成了刺猬。 血流如溪。 杀气如寒风一样吹来,杨崇本顿时全身一颤。 “杨都督,请吧,陛下在长安等着你父子二人!”李存审寒着脸道。 杨崇本长长叹息一声,目光复杂的回望李保衡一眼。 第五百九十九章 符家父子 “大人为何留杨崇本一命?”回廓州的路上,符彦超问道。 李存审望着皑皑雪山,却并没有言语。 符彦卿道:“杨崇本不能杀,至少不能被大人所杀,我等平叛,本就是无诏而行,若杀杨氏,非但无功,反而有过,朝廷会以为我父子是下一个杨氏。” 李存审有九个儿子,长子符彦超、二子符彦饶、三子符彦图皆有将才,勇武善战,四子符彦卿出身军旅却腹有文韬,其余诸子,或文或武,皆有才干。 而历史上符彦卿的三个女儿,分别嫁予柴荣、赵二。 李存审缅怀李克用之恩,仍沿姓李,但诸子皆改回旧姓。 此番出任西南招讨使,李存审特意向枢密院请求调任符彦超、符彦卿至麾下。 “四郎所言甚是,我等在朝中并无根基,一切都需小心行事,不可落人把柄。”李存审对符彦卿一直另眼相看。 符彦卿道:“圣人以进伐高原之大功待杨崇本,可惜杨崇本无此胆略,缩首松维,自以为可成封疆之事,却不知圣人雄才大略,远超前代帝王,岂会容忍他割据一方?杨氏不取之富贵,当为我家所取!” 符彦超也笑道:“吐蕃一盘散沙,怎敌我大唐铁骑甲士?” 李存审呵斥道:“休得胡言,你等当谨言慎行,忠心为国,不得再复河东之旧态,杨氏殷鉴不远。雄鹰搏兔亦用全力,吐蕃虽衰,但仍有天时地利,昔年薛仁贵纵横无敌,大非川一败,十万大军沦丧,吐蕃无人能制,尔等从军多年,不可轻敌。” 符彦超、符彦卿拱手称是。 “大唐正是用人之际,圣人胸襟亦远超前代,尔等当勉之。”李存审望着两个儿子,不免多了几分感慨。 李存勖虽是雄主,但也是雄猜之人,继位以来,李存审的日子便一直不好过。 若非镇州一战,连损四员大将,李存审可能永无出头之日。 而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皇帝委以西南之事,李存审嘴上不说,心中却是无比感激的。 名将如名剑,最怕蒙尘。 回到廓州,李存审在符彦卿的辅助下,写了一封请罪书,详细阐明出兵松州的原由,并委婉提出西南之事,不应多路进攻,空耗粮资,而是直取逻些,一战灭张行瑾、陆论藏,扬大唐国威于高原,号令四方城邦,臣者赏之,不臣者伐之,若寸土相争,则迁延时日,一旦天时不利,高原降雪,张行瑾卡住地利,大军进退维谷。 李存审的信几乎与杨氏家眷同时入京。 松州兵变之事,引起了朝堂的深度关注,更引起了巨大争论。 朝臣们对杨氏父子深恶痛绝,但对李存审也没什么好脸色。 觉得是一丘之貉。 李存审未得皇帝、枢密院、兵部调令,悍然出兵松州,简直是胆大妄为。 最后是李晔力排众议,认定李存审有功,才压下这场争论。 松维的地形比蜀中还要险峻,很多地方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杨崇本经营多年,真割据了,大唐要花多少代价打下来? 当年一座维州,吐蕃前后花了二十年,以女子嫁入维州,培养带路党,安史之乱,大唐全面内卷,吐蕃才攻破此城。 后世乾隆大小金川之战,川西一隅,弹丸之地数万人口,满清投入近六十万人力、七千万帑币! 如果杨崇本割据成功了,会牵扯大唐攻略高原的步伐。 仅凭这些,李存审就有大功! 至于未得诏令,私自攻伐州县,也是要分情况的。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按部就班,还是名将吗? 等枢密院、兵部调令堪合下来,再聚兵、运送粮草,估计杨崇本就把松维打造成铁桶了。 当然,这也并不能怪朝臣们针对边境将领。 中晚唐以来,武人们留下的恶劣形象不是一朝能抹去的。 德宗朝,五千泾原兵就敢把德宗赶出长安。 吴少诚一个蔡州,骑着骡子敢跟大唐诸路兵马死磕。 所以身处这个时代,李晔能理解杨崇本的私心,他本来就游离在大唐体系之外。 说穿了,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上一个时代。 朝臣弹劾参奏李存审,正说明大唐的新体制深入人心,没人站出来弹劾,那才是出了大问题。 在朝堂上为李存审出兵之事定性后,李晔私下召见了杨崇本父子。 十几年没见,杨崇本越发深沉了,也越发老态了。 其子杨彦鲁一看就是标准的二世祖,面相就不为人所喜。 倒是李保衡面相忠厚,颇有武夫雄健气质。 “你可知罪?”虽然理解杨崇本的私心,但仍不免对他失望。 如果没这一出,他最少是个宣慰使,若是平了高原,大将军还不是手到擒来? 当然,杨崇本的崛起本身就带着原罪的,当年大唐攻下凤翔之后,已经是强弩之末,力不从心,无力再进攻邠州,杨崇本以诈术诓骗辛四郎入局,才得了秦州防御使。 即便大唐席卷河陇,杨崇本也是最后一个归降,还是受当时的形势所迫,唐军兵临城下,不得不降。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杨崇本嘴唇干裂,神情委顿,想来一路没少吃苦头。 “罪臣有负陛下。” “你是在怨恨朕。”李晔目光如炬。 杨崇本闭上眼睛,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杨彦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陛、陛下恕罪,我、父子一时糊涂。” 李晔心中忍不住升起奇怪的感觉。 历史上,这对父子父慈子孝,杨彦鲁毒杀杨崇本,后被李保衡击败。 李晔这算不算救了杨崇本的命? “你们父子不糊涂,松维得天独厚,若不是李存审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朕恐怕没有与你们今日相见的缘分。”李晔淡淡笑道。 杨崇本缓缓睁开眼,“臣死罪。” “你当然该死!”李晔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名分自有天定,幸亏没封他大将军,不然整个河陇都要出事。 被李存审轻易解决,正说明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他的野心。 大唐的大将军,那一个不是这时代声名赫赫的名将? 别说跟杨师厚、刘知俊、李承嗣比,就是跟李嗣源、李存审、徐温、杜晏球相比,他都差了不知多少。 “朕念你有攻伐松维、辅定两川之功,不降罪你,留在长安,安心养老吧。” 君臣情分到此为止。 “罪人多谢陛下不杀之恩。”杨崇本父子三人都重重的叩首。 杨崇本、杨彦鲁二人不堪用,李保衡却是个忠义之人。 自始至终都站在大唐这一面,但也没有对不起杨崇本。 李晔思索之后,让他出任峰州防御使,安南王师范正缺人手。 第六百章 海上利益 杨崇本落下帷幕,不过西南之事并没有完全解决。 李存审的意思很明显,攻略吐蕃之事,全交给他就完事了,没必要再弄个多路进攻,虚耗国力。 随着佛门进入高原,大唐的正统性和影响力得到强化。 靠近陇南的多弥,靠近西川、云南的中川、会野,靠近西域的羌塘,纷纷遣使表示归附。 这些地区不同于两百年前,高原持续的动乱与杀伐,早已掏空了吐蕃的血肉。 人口锐减,出现大量无人区,往往几个州加起来,还没有中土一个县的人多。 占领这些地区的意义不大,性价比不高。 只需要像漠北一样,把一些军事、政治意义重大的城池收入囊中即可。 而且河陇崛起之后,对高原影响巨大,高原蕃人与河陇蕃人简直一个天一个地,本来就不多的人口持续向河陇流入。 吐蕃版图日蹙,却仍在内乱的泥沼中挣脱不出来。 现在来了陆论藏、张行瑾,高原更加混乱。 枢密院的进一步论证之后,认同了李存审的提议,取消西川、云南、陇南、青海四个方向大规模的进攻,只维持李存审从廓州直取逻些的计划。 不过李存审手上的兵力有些捉襟见肘,加上新招募的飞猿都,也不到两万,张行瑾在高原上号称十万大军。 虽然李存审没有向朝廷要求援军,但他的信里面多次提及松州军。 李晔闻弦歌而知雅意,干脆把松州归入李存审麾下。 如此一来,李存审手上至少有四万大军,加上新招募的蕃人,凑到五万不难。 高原上形势越来越紧张。 张行瑾与各大城主以及吐蕃王子们打的不可开交。 枢密院预计今年或者明年,高原上就会分出胜负。 有意思的是,高原上城主们主动请求大唐介入,共同攻打妖僧陆论藏与叛逆张行瑾。 既然枢密院已经认同了李存审的提议,李晔不再多说,加李存审都知松州兵马使,又令天唐府提供钱粮、军械、战马。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怎么打、什么时候打,李晔给了李存审极大的自主权。 高原之事定下后。 李晔又开始实施第二个三年计划。 毫无疑问,人口仍被排在了首位。 这么多年鼓励生育,人口增长不少,户部粗略统计约有三千万左右。 算是取得了初步成效。 但在李晔心中远远不够,也就后世一个城市圈的规模。 人口是文明的载体,主体名族绝对压倒性的优势,才是国家繁荣稳定的基础,然后才能往外辐射,同化异族,而不是被异族同化。 更多的主体族群人口,才能控制更多的土地。 蒙古人横扫欧亚大陆,不过百年,就被当地族群同化。 制约人口增长的首要原因,还是粮食。 帝国的基础是建立在农业之上。 农业繁荣,百业俱兴,人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提刀上马砍人,或者作作诗、弄弄书画,搞些形而上的东西。 虽然有了耕牛与铁犁,但这时代的亩产只有两百七十左右,这还是上等良田。 李晔在尚学中设有农学,鼓励传播优秀的耕种技术,寻找可替代的主粮。 农学院士子阳济中取得了决定性进展,在广南寻到占城稻,这种水稻高产、早熟、耐旱,适应力极强,播种五十余日便可收获,特别适应广南与广东的气候,一年三熟,亩产达到三百五十斤。 虽然比后世亩产千斤少了太多,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不小的成就。 这种水稻在浙东、淮南推行,亩产依然可以达到三百斤。 中下等田地也可收两百多斤。 关键它不择地,耐旱。 在荆南、南阳的试种也取得了成功。 李晔大喜,当即封阳济中为农务司少卿,从三品,又把农务司从工部独立出来,专置屯田,以及皇庄的田地牧场。 阳济中是天佑十一年的进士,四五年时间就做到了朝中从三品大员,可谓平步青云,羡煞不少读书郎。 不过,北方还是主要种植大麦和粟米。 李晔记得后世人常说康乾盛世是番薯的盛世,似乎在明末传入番薯之后,中土人口才迎来大爆炸。 可惜这时代番薯、玉米、土豆等高产作物远在南美大陆,暂时够不着。 除了吃饱还要有营养,吃不上肉叫什么盛唐? 满清和民国号称人口四万万,但却是骨瘦嶙峋,面黄肌瘦。 后世老外们一个个膀大腰粗的,是因为经过了两百年牛肉牛奶的营养改良。 倭人号称东洋矬子,明治维新之后,短短一百多年,倭人的身高和体质迅速加强。 李晔记得他们的口号就是取营养自海上。 这时代不存在什么濒危物种,人类在野兽面前才是濒危物种。 就算是繁华的中土,也有大量人迹罕至之地。 有了肉食,对粮食的消耗会下降一些。 关中、蜀中、河东、河北可以得到草原的肉食补充,荆襄、湖南、黔中有鱼兽之利,而山东、淮南、浙东、广东,正好可以取营养于海上。 李晔与诸殿大学士商议之后,决定颁布开海令,鼓励百姓下海捕鱼。 其实有没有开海令都无所谓,沿海的百姓们早就在干了。 至于他们是在捕鱼还是当海盗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缺少的就是能远洋的大船。 这些年温州造船厂出来战舰跟民用船差距不大,李晔干脆弄一个官家捕捞队,安上两架床弩就是捕鲸船,平时为海员,战时可为海军。 还有什么能比出海打猎更能锻炼海军? 腌制的鱼干也可卖到中原、荆襄等内地。 李晔深知海洋利益之大,是华夏民族的未来,下令恢复玄宗朝设立的广州市舶司,增加温州市舶司、泉州市舶司。 版图之类,大唐横跨东西,纵横南北,福建的问题不可能再拖延下去。 随着大唐的目光转向海洋,福建成了重中之重。 王审知这些年越来越恭顺,进奉之物一年比一年丰厚。 这也说明他在海上的日子越来越好。 李晔多次旁敲侧击,王审知就是不提回归大唐,几个儿子频频来往长安,结交朝臣,就连李唐宗室,也颇有人缘。 朝堂上为其说好话的人不少。 但这都无法打消李晔的决心,他们装作看不到海洋的巨大利益,李晔却装不下去了。 后世,单是海关带来的利益,就能把腐朽透顶的晚清撑起来。 第六百零一章 诸子问对 王审知在福建的存在,相当于分去了大唐的海上利益。 以前倒也罢了,现在朱温、李存勖、阿保机相继平定,解决福建就要提上日程。 在与阁臣议事之前,李晔先召李祎、李祤、李禔、李佑、李祯、李祁六个皇子商议,还令李洺、李深旁听。 皇子皇孙中有出息的也就这么几个,其他的尚在襁褓之中,或者沦为纨绔子弟,连封王都是个问题。 “朕欲取福建,你们说说该怎么办?” 对如今的大唐而言,福建就像一块精品瓷器,唐末大乱以来,中土大儒学者纷纷避入其中,王审知励精图治,福建政通人和,百姓殷实,商贾遍地,而且还是海贸的商人。 曾出使福建的杨渥曾言,福州人烟绣错,舟楫云排,两岸酒市歌楼,箫管从柳阴榕叶中出。 又言甘棠巷东画长川以为洫,西达于南,盘别浦以为沟,悉通海鰌(快速战船);朝夕盈缩之波,底泽鳞介,岸泊宗艛(楼船)。 福建的财力、军力并不弱,而其水军一直令李晔大为忌惮。 这也是大唐的短板。 当初收复江西、岭南,放着福建,也是因为此。 不打没把握的仗,胜了还好说,若是败了,说不定王家就在战争红利下抖擞起来。 和平接收,才是利益的最大化。 动用武力,只能打碎了这件精美的瓷器。 李晔个人对王审知的印象颇佳,唐末少见的一方英主,如钱镠一般,浙东、福建的治理,正是他们的功劳。 为历史上的南宋打下了根基。 太子李祎不说话,只能年岁最长的李祤先开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福建区区六州之地,难道真能跟大唐分庭抗礼?” 李佑补充道:“兄长所言不差,福建多有大儒,各州刺史也曾是中土世家,只需大军堵住长汀,再集合水师封锁福州、泉州港口,则福建可不战而下。” 李晔笑而不言,目光转向李禔。 李禔自被封为嘉王之后,似乎知道李晔对他失望,人也变得低调谨慎了,“儿臣以为王审知并未割据之心。” “哦?”李晔笑道,“你何以知晓?” 李禔拱手道:“儿臣在长安,与其子王延禀、王延翰多有交情,打听到一些福建的内情,儿臣觉得王家的心思更多在海上。” “你接着说。”李晔鼓励道。 “王家开辟甘棠港,富可敌国,对王家而言,割据福建不现实,王家更在意保住眼前富贵。” 李晔深以为然,这么巨大的利益,自然会形成一个利益集团,无论王审知是否愿意归降,他的部下肯定不愿放手。 “那么你觉得应该如何收复福建?” 李禔道:“儿臣听说王审知在流求建有城池,不妨封其为流求郡王。” “不行。”李晔直接打断,摊开地图,指着流求道,“此地为我华夏故土,不可假手外人,将来大唐开辟海疆,流求卡在大唐海疆咽喉,一旦王氏壮大,则浙东、淮南、广东诸道皆受其封锁!” 现在的王审知固然没胆量跟大唐叫板,但几代以后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强盛的帝国都会有衰弱的一天。 流求对面就是大唐的钱粮重地,西南更是还处于野人时代的吕宋,连个国家都没有,但已经有大食人的足迹。 大食法随后而至。 李晔隐隐记得吕宋建立的第一个国家好像就是大食法样式的。 所以流求对华夏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可以以此为跳板,深入吕宋。 也许李晔这一代做不到,但将来大唐迈入海洋,流求又成了一个问题。 “这两年,你长进不少。”虽然否定了李禔的建议,但他的这个思路可以考虑。 这大概是李禔成长的二十年来,为数不多的得到了父亲的赞扬,神情激动。 其他皇子都投来羡慕的眼神。 “这样吧,既然你跟王氏有交情,朕委任你为福建观察使,冯道协助你去跟王审知谈,探一探他的底,基本原则是,大唐境内不允许割据,但不放弃武力!把朕的两个孙儿带上也一同带上,见见世面。” “儿臣遵旨!”李禔大喜。 李洺、李深也大为欣喜,“孙儿领命。” 废太子李裕专心床事,对家眷子嗣不闻不问。 两人尝了尝人间冷暖,小小年纪,性格就比较内敛,这些年在尚学中颇为上进。 这也是李晔对他们青眼有加的原因。 不能老李家全都是酒囊饭袋纨绔子弟吧? 总要出一两个人才,这样大唐下一代的江山才会稳固。 高祖定天下,还有李孝恭、李神通等宗室名将辅助。 李晔望着李祎道:“太子意下如何?” 从开始到现在,李祎都没说过话。 当了太子之后,他就变得更深沉了,待裴贞一如生母,当然,皇后裴贞一也是他的嫡母。 对李晔更加恭敬,事事请教,连聘用个幕僚,都向李晔禀报。 有时候太孝顺了,反而令人心底有些发毛。 李晔觉得自己混了二十多年,好歹有有个仁义的名声,也不知他这么谨慎干什么。 身后站着张承业与淮南系,现在又得到了清流的支持,裴家还不一定弄得过他。 但不得不说,在大唐当太子,没点城府还真走不到最后。 “全凭父皇做主,儿臣聆听教诲即可。”李祎淡淡道。 “此间没有外人,朕要你说想法。”李晔微微不悦。 李祎拱手道:“儿臣以为,口说无凭,不如屯兵赣州、升州、温州,即便不打,也要宣示我大唐国威,否则和谈就只是空谈。” “你说的很好,朕再调令米志成、李承鼐加强兵备,作出随时攻打福建的态势。” 其实这几年,大唐跟王审知合作比较愉快,攻略新罗、辽东,福建还协助运送粮食、辎重。 这些年对大唐毕恭毕敬,没有丝毫逾礼之处。 但福建的问题不能这么悬而未决下去,特别是大唐将要把目光转向海上的时候。 大唐的三个市舶司,泉州市舶司还在王审知手上。 “大唐是朕的,是天下百姓的,也是你们的,尔等不可懈怠。”李晔望着满堂的二手儿孙和亲生儿子,大唐的未来终将落在他们肩膀上,忽然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 眼睛一闭一睁,大半辈子就过去了。 好在盛唐不在是缥缈的梦想与口号。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第六百零二章 一石四鸟 天心阁议事,新增了韩延徽、冯道、宋齐丘、崔源照,军方杨师厚、刘知俊、朱瑾、李承嗣旁听。 福建之事,基本就这么定下来。 不过张承业对李禔出任福建观察使稍有微词。 李晔知道他的想法,既然立了李祎为太子,就不应该再提升李禔的名望。 然而在李晔眼中,李禔、李佑毕竟是亲生儿子,终究是放不下,他现在还年轻,性格虽然暗弱了一些,但才干还是有的,不当太子,当个藩王,传播传播华夏文明还是够的。 辽东漠北平定之后,周边基本没有对手,若是能和平解决王审知,大唐在海上力量薄弱的短板也将被补齐。 至于吐蕃,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就看大唐想怎么吞下去而已。 银行、金银钱的推广,也在此次议事中敲定。 只要框架搭建起来,制度可以慢慢补齐,正如海洋一样。 东吴黄武五年,孙权就令宣化从事朱应、中郎康泰浮海到达过吕宋,巡抚过南洋诸岛。 唐宋是造船的高峰期,安史之乱后期,户部侍郎刘晏造歇艎支江船二千艘,每船受千斛。 一斛等同一百二十斤,千斛差多不是六十吨重,放在后世也不能算小船了。 代宗朝时,有船名曰“俞大娘”,开巷为圃,操船之工数百,吃穿用度、婚丧嫁娶皆在船上,重八九千石,差不多有六七百吨。 海贸蓬勃发展,出现大量港口城市。 广州正是其中之一。 历史上的岭南都被认为是荒蛮之地,当广州兴起之后,南方蓬勃发展,交趾随之而起。 如果不是被安史之乱、黄巢之乱打断华夏前进的脚步,历史上的华夏可能在大唐就迈入海洋。 李晔兴建大船、组建大船队、发展海上贸易的提议,还是遭到了赵崇凝、张承业的抵触。 似乎传统文人对海洋有种莫名的抵触。 认为此举是劳民伤财,大唐为了几两银子“下海”有失体面。 再说有路上丝绸之路的支撑,已经足够了。 不过军方对李晔的提议,都是无条件支持,还有韩延徽、冯道、宋齐丘、崔源照年轻一代也是支持,这让他颇为欣慰。 “大唐之未来在海上,这几年诸位的日子过好了,却不知百姓仍有啼饥号寒之苦,朕取利于海上,何为劳民伤财?”文人视角仍然聚焦在陆地上,却不知道大食人在海上已经蓬勃兴起。 而商业旺盛之后,也能减轻对土地的压榨。 百姓更能安居乐业。 少数服从多数,李晔本来也不是征求他们意见的。 赵崇凝代表传统文人视角,张承业则是怕李晔急功近利。 一个月后,春暖花开。 李禔的奏表从福州传来,和谈取得阶段性进展,王审知愿意回归大唐,但求封于福、泉二州。 这两州差不多是福建的精华,若不收回,福建也没多少意义。 李晔八百里加急,传信李禔,福泉二州绝不可放手。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李晔知道这其实是王审知的试探。 只要愿意谈,总会找到利益共同点。 王审知是这个时代的顶尖人物,不会看不清形势。 又过了十几天,福州的奏表又到了,言王审知果然求封于流求,被李禔和冯道拒绝了。 涉及到这么重大的利益,谈判本来就是万分艰难的。 李晔希望王审知能无条件入长安,王家可以得到一个世袭罔替的郡王,或者下南洋去发展,成为大唐向外拓展的先锋。 不过王审知也拒绝了。 就算他想,他手下的利益团体也不会同意的。 这个时代的南洋还是蛮荒之地,到处是未开化的野人,还要跟大食人死磕,在他们看来如同放逐。 谈判就此陷入僵局。 升州防御使米志成配合朝廷,领一万厢军向武夷山挺进。 李承鼐领军出赣州,翻过武夷山,直逼长汀。 真到了要打的时候,李晔绝不会手软。 不过李晔沉得住气,优势在自己手中,福建区区一道之地,在陆地上无法跟大唐抗衡。 而没有陆地为根基,王审知的海上力量只能是浮萍。 所以王审知比大唐更着急。 关中春耕结束之后,李晔刚视察完渭北的皇田,福州就传来决定性消息。 王审知求封于倭国奈良地! 李晔看到奏表之后,心中不禁大笑,这不是利益共同点吗? 奈良地原称平城京,后迁都于西边的平安京,算是倭国的精华之地。 王审知要这么一块地盘,可见其野心。 名为求封,实则合击之,王审知请求大唐从熊津道出兵,协助其成事。 倭人承平了两百多年,也算有些家底,该尝尝大唐武人们的刀子了。 再说从乾宁元年起,倭人就断了遣唐使,也就不存在跟大唐的宗藩关系。 别看倭国就这么点地方,历来就比较猖狂,当年还跟隋文帝玩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 如果不是白江口之战,倭人肯不肯低下头颅还是两说。 李晔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抄袭, 当即在奏表上批复一个字:可! 只要你王审知能打下来,整个倭国都封给你都可以! 李晔估计这或许就是王审知心中所求,前面都是试探。 令八百里快马飞奔福州。 至于派谁出兵,李晔遍观朝中大将,杨师厚功劳太多,朱瑾是骑将出身,李承嗣已老迈,女婿周云翼镇太原,李筠镇幽州,想来想去只有杀心最重的刘知俊最适合。 刘知俊是诸大将中最具唐末武人精神的一个,在中土一直压着刀子。 眼下大唐推行金银币,但中土金银矿并不富足,有些还是深埋在地下不好开采,放眼周边,也就倭岛金银矿多。 战略利益与实际利益重合。 又解决了福建之事,还能报后世华夏英烈的血仇,一石四鸟。 这场战争必须打。 而且是捣其巢穴,绝其种类! 第六百零三章 兵马未动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倭人了解大唐,但大唐并不了解倭人。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历史上忽必烈两次攻打倭人,固然是天时不利,有飓风为祸,但李晔觉得最大的错误是仓促出兵,对倭人的顽强认知不足,而且派出去的还是二线将领,以及高丽、南宋的降军,诸将内部也有不谐,前期取得的优势,却始终无法打开局面。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李晔需要倭国的国情来分析。 现在皇城司派去侦查似乎有些晚了。 一来一去,加上收集情报的时间,至少要一年。 还要征调大军,押送粮草,制定作战计划,选择合适的时节避过飓风期,所有一切加起来,至少两年以上。 不过,王审知对倭国起心思不是一天两天,早在几年之前,便与萨摩国府岛津氏发生摩擦,最终激化为海战。 后又通过海贸窥得倭国虚实。 五月末,王审知派第四子王延丰领使团入长安,汇报倭国国情。 此时的倭国大权旁落于藤原氏之手,醍醐天皇暗弱,上层贵族热衷于宫廷贵族文化,参佛、音乐、游宴。 以藤原时平为首的官僚日渐腐朽堕落,卖官鬻爵,骄奢无度。 与地方庄园主沆瀣一气,搜刮倭人。 跟大唐一样,班田制解体之后,农民大批破产,聚众为匪,倭军毫无战力,听之任之。 地方豪强地主趁机大肆兼并土地,并招募私人武装,利用其扩张势力,逐渐形成武、士阶层。 这个时期的武士只是庄园主的私人武装,虽有一定的战斗力,但也仅限于打打村战。 真正武、士阶层成型,要等到几百年后的江户时代吸收儒家思想之后。 倭国朝廷的情状跟懿宗早期有些相似,黑暗腐朽到了崩溃的边缘,天皇没有任何威信。 李晔记得倭人历史上号称四大怨灵之二的平将门,差不多将在十几年后发动叛乱,打的倭国朝廷节节败退。 倭国这么个情况,也难怪会被王审知惦记上。 至于倭人战力,李晔轻蔑一笑。 当年倭国大化改革二十年之后,国内正处于强盛时期,举全国之力出兵百济,却在白江口被刘仁轨的偏师轻松击败。 如今的大唐,战力也许比不上当年的太宗朝,但跟高宗朝应该相差不多。 经过唐末战火淬炼的唐军,若是打不过腐朽的倭国,以及地方村战的庄园武、士,李晔觉得干脆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起来。 李晔下令正在积利州训练海军的顾全武以剿灭海贼为由,摸清对马海峡的水情、气候状况。 眼下大唐,其实也打不起大规模战争。 将士们刚刚平定了辽东,难免有厌战之心。 近三十万大军在辽东耗时一年,大唐的府库早就能跑耗子了,已拿不出钱粮。 而目前正在进行金融改革,漠北、辽东还在建城当中。 对吐蕃的战争也在紧锣密鼓。 所以灭倭的主力还是要靠王审知。 他那么大的野心,麾下步卒出自淮西,当年跟秦宗权也死磕过,加上这么多年,在福建大兴海贸,钱粮广盛。 为了表示对此战的重视,李晔令李巨川、刘知俊带着十几名枢密参事到温州,与王审知进一步沟通,包括如何划分利益。 军中对倭国相当轻蔑,认为不过是百济新罗摩震之流,政事堂认为倭国得其地而不能守,空耗国力,不过他们对福建倒是相当看中。 毕竟这么多年,福建已经成了文教重地。 李晔也不解释,一切都等详谈之后再说。 每过一日,李晔便能感觉大唐又强盛一分,西面诸国、北方部族,南面酋首,纷纷入朝,跪伏在自己面前,请求册封。 大丈夫如此,不愧此生。 虽然比不上太宗,但在大唐诸帝中,也算是能派上名号了。 长安车水马龙,南来北往的商贾、士子、胡人,大有万国来朝的气象。 关中日渐繁华,也日渐臃肿。 作为京畿,自然会吸引地方人口。 目前来说,关中人口的承受能力还有余地,未来就不好说了。 李晔记得宋仁宗在推广占城稻之后,华夏人口首次突破一亿。 这也算是大宋的对华夏不多的功绩之一。 鼓励生育已经成为地方官的政绩之一,以目前的力度,也许三五十年之后,人口就会迎来第一个小高峰。 李晔这一代注定是留在长安,未来大唐的还是迁都。 不然关东、江南进一步发展,关中就会被甩在后面。 其实现在就已经出现了这种端倪,淮南、荆襄、湖南、浙东、广东在经济上已经取得优势,未来大唐走向海洋,这种差距会进一步拉大。 而河东、河北、中原、山东的军事优势也超过了关中。 历史上的唐末五代,名将强军大部分出自这四道。 以一个劣势地缘统治广袤的优势地缘,时间长了必然会出现重大问题。 大唐的脚步滚滚向前。 进入六月,引来了李佑的婚事。 李多禄为了这场婚事煞费苦心,弄了一支两千人的白马骑兵,骑兵清一色的黠戛斯健儿,朝气蓬勃,又送了两万头牛羊作嫁妆,连剑水流域的黠戛斯部族也派人来观摩。 长安顿时热闹起来。 诸皇子中,名声最响的不是李祎、李禔,而是李裕、李佑。 李裕死于床事,不知怎么就传遍长安大街小巷,着实给老李家脸上又抹了一层黑。 民间最爱嚼舌头的不就是这些事? 李晔开始还想禁止,后来一想,也就随它去吧,做都做了,还怕人说? 再说老李家的黑料也不止这一件。 你越禁止,民间就越兴奋。 至于李佑在草原上大出风头,英雄少年,还是大唐皇子,忠义堂稍一传播,李佑便名躁长安。 成婚当日,李晔封李佑为英王,双喜临门,李渐荣喜极而泣。 朝臣对大唐亲王娶异族女子为正妻颇为不满,按照惯例,应该是选世家门阀女子。 最不济也该是个书香门第。 乌尔沁浓眉大眼,手大脚大胸大,显然不附和他们的审美。 第六百零四章 王氏实力 在李佑大婚后,进攻倭国之事基本敲定。 王审知出动水陆大军十五万,进攻四国地区,朝廷出兵三万从对马海峡攻九州,南北夹击,扫平倭西,然后合军长驱直入,挺进平安京。 为了表示诚意,王审知献军俸一百万缗,粮草三万石,支援大唐。 有了这些钱粮,大唐前期的军资算是够了。 只要能在倭国打开据点,广东道、淮南道的粮食就可以源源不断的运上去。 不过福建的实力令李晔咋舌不已,暗道王审知果然财大气粗。 福建也就六州之地,被王审知经营了近三十年,居然就能掏出十五万大军。 这要是跟大唐死磕,加上海上势力,够李晔喝一壶的。 在皇城司密报之后,李晔才得知王审知为了这一战,把全部家当都压上了,广募东海群盗,连大食商队的护卫也招募了,承诺他们可以肆意劫掠。 最奇特的是王审知的水陆大军中,还有七千倭人海贼。 看来带路党不止是中土的特产。 其实想想也是,后世倭人在美帝面前,不也是毕恭毕敬的吗? 大唐的三万大军,主力是刘知俊的两万天策右军,顾全武水军为辅。 三万大军,又有王审知支援,大大减轻的朝廷的负担。 兵贵精而不贵多。 天策右军步军为主,有少量重骑,正适合九州岛的多山地形。 历史上蒙古人推不进倭国内地,其实也是受了地形限制,蒙古骑兵不擅山地作战,在正面击败倭人之后,却无法突破九州岛崎岖的地形,进入其腹地,所以才打不开局面。 秋收之后,李巨川与刘知俊回返长安,李禔留在福州负责沟通、后勤,以及随之而来的接管福建全境。 “这些年你束手束脚,到了倭国,可随心所欲!”李晔特意强调。 李巨川、刘知俊都是一愣,话中的意思听明白了,但却不明白李晔的仇恨从何而来。 毕竟李晔算是个仁君,至少对大唐百姓不错。 倭人这两百多年来,也还算老实,跟大唐的关系也不错,派遣唐使,全面唐化,高僧空海引密宗真传入倭土,名臣晁衡仕唐五十载,都是一代佳话。 但李晔深知这只是表象。 倭人是有长处的,特别擅于学习,也特别会隐忍。 所谓忍术、剑道,不就是各种偷袭吗? 在地缘上,它是中土永恒的敌人。 一旦它强大起来,刀锋肯定对向海之彼岸。 刘知俊眼神大亮,“末将领命!” 李巨川道:“王审知若取倭国膏谀之地,王氏将兴。” 李晔笑道:“倭国虽然腐朽,但还是有一战之力,王审知若是占了平安京,灭倭国王室,倭人难道不会找他报仇?” 在李晔看来,倭军不足为虑,早已腐化,没有多大战斗力。 关键在于地方豪强与庄园主,他们有一定的实力,倭人向来骄狂,自会容忍京城落于外人之手? 大唐只要占据倭西的九州,加上对马岛、壹岐岛为跳板,便可对王氏形成威慑。 王审知先站住脚再说其他。 历史上倭人能入侵中土,要么是中土大乱,要么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 这个时代,他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大唐不是历史上的大宋,也不是白山黑水里崛起的土匪,李晔有信心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把海洋灌入大唐的基因中。 其实华夏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陆地民族。 那是满清自己的帽子,他们闭关锁国。 东吴便有大臣巡视南洋,隋炀帝也搞起了海军,攻打流求。 至于大唐,两百年来,沿海兴起的港口城市便是证明。 “将士们可有怨言?”李晔问道。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圣人安心,儿郎们为国征战,怎会有怨言?”刘知俊道。 话虽然这么说,但将士们心中怎么想,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上下同欲者胜,国家开疆拓土,将士一个个出生入死却一无所得,太说不过去了,“倭人子女钱帛,任尔等取之,朕只要土地!” 李晔记得九州萨摩藩就有一座大金矿,品质高,易开采。 对如今的大唐来说太重要了。 “末将待儿郎们多谢圣人!”刘知俊的所有束缚都被打开。 三条军纪再无约束力。 剩下的就看他刘知俊的刀子狠不狠。 李晔伐倭的密令下达,天策右军诸将皆大喜,全然没有将要大战的紧张感,一个个喜笑颜开的跟父母妻儿告别。 当初淮南系在新罗发了一笔横财,军中无人不知。 李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合理的利益可以接受,没有利益的激励,将士们凭什么去玩命? 历史上的大航海时代,不也是利益主导的吗? 在这时代,倭人根本就没入大唐的眼。 当年刘仁轨白江口一战尽灭倭国精锐,倭人举国震惊,又是修长城,又是迁都的,一片风声鹤唳,岂料大唐根本就没看上他们。 不过这也导致大化革新向全面唐制转变。 两万大军出征,也不至于动摇国本,大唐也负担的起,朝臣也就没有多少怨言。 这么多年,他们早已习惯了李晔的思维方式,尽力执行就行了。 这也是开国皇帝的特权,想打哪儿就打哪儿。 在他们眼中,李晔无疑是英明神武的。 每次决断也没令他们失望。 出征大军将在莱州集训到明年春暖,九月之后,便是对马海峡的飓风期,而十一月之后,天气转寒,不利征战。 顾全武的水军已经出发,扫荡对马海峡附近的海贼,偶尔也与九州豪强发生冲突,但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只要亮出大唐旗号,倭人们客客气气。 这时代的倭人对大唐崇慕中带着恐惧。 白江口一战把他们彻底打疼了。 心理优势在唐军。 王审知则不讲武德,以海贼侵扰倭国南部沿海,洗劫城池。 倭人大惧,但醍醐倭王不为所动,专心礼佛饮宴,国中大事全都托付藤原氏,此时藤原时平新死,藤原忠平摄政,对地方的控制力更弱,更加不敢轻易出兵,海贼只要不冲进平安京,他们自然也不会管。 反倒是地方庄园主,积极组织武士,守卫地方,向倭人朝廷表达不满。 藤原忠平以天皇的名义向大唐派出使者,请求约束沿海。 李晔连见他们的兴趣都没有。 为了配合唐军的攻势,李晔带着亲卫都与黑云长剑都下升州。 顺道巡视江南诸道。 太子李祎留在长安监国。 第六百零五章 高原之战(一) 尽管在军事上,张行瑾立于不败之地,多次击退吐蕃城邦主的围攻,但并没有改变他政治上的劣势。 陆论藏被大唐封为妖僧之后,高原上信奉佛门的吐蕃人便逐渐狂热起来。 朗达玛虽然灭佛,但佛门依旧树大根深,在吐蕃人心中占据重要地位。 大唐的僧人们,往往彬彬有礼,尊重他们的习俗,温和的与他们沟通,赢得了吐蕃的人广泛尊重。 甚至有些僧人是当年灭佛之时,避祸大唐蕃僧的徒子徒孙。 他们自然赢得了吐蕃人的好感。 反观陆论藏,自称佛王、佛子,但对佛法的理解浮于表面,骗骗愚夫愚妇还行,其歪理经不住考验,无法自圆其说,漏洞越来越大。 政治上困窘,更加重了他们内部的崩溃。 当吐蕃联军披着斑驳的盔甲,提着生锈的刀矛,毫不吝惜自己的性命,发疯一般冲过来时。 兴海军逐渐被这种狂热感染,从惊疑变成了恐惧。 无论陆论藏如何宣扬他的那套歪理,都无法改变兴海军颓废的精神状态。 而且他们在高原上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逻些经过二三十年的战争,先后几次被农奴军、叛军攻入,战火烧毁了一切,钱粮、人口,都不足以支撑陆论藏的野心。 最开始的时候,张行瑾也曾向周边扩张过,地盘是打下了,人却都逃散了。 没有农奴种田,兴海军打下再多的地盘都没用。 本来就不多的农奴负担越来越重,要么累死,要么逃亡,并最终波及到军中。 士卒也开始逃散。 张行瑾曾考虑过屯田,但拿惯了刀子的兴海军,拿不起锄头和镰刀。 种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种的。 兴海军军纪败坏,平日除了砍人,也就对吃喝嫖赌感兴趣。 于是屯田也变成一场闹剧。 以前还能轻松击溃吐蕃联军,今年却越发困难。 张行瑾手上的兵力越来越少,只有他自己掌握的一千五百精锐汉军,赖力的四千吐蕃、吐谷浑军,还有陆伦藏手上的一支千人僧兵。 剩下的八千人,都是乌合之众。 六年前攻入逻些城时,浩浩荡荡十万大军,声势震天,吐蕃贵人们匍匐在他的脚下。 陆论藏一度觉得恢复吐蕃的荣光近在眼前。 而现在他们却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在他们脖颈间越拉越紧。 陆论藏生于凉州,长于凉州,对高原的了解,都是来自于父辈们的美好幻想。 “我军已成众矢之的,逻些无以为继难以立足,不等唐军攻来,我们自己就将崩溃,为今之计,当舍弃逻些,东南攻云南,或西南进天竺,休养生息,十年之后,或可卷土重来。”张行瑾在军事上一向实事求是。 他们最大的困境就是有地盘,没有人口。 大唐还切断了高原的布茶盐铁贸易,没有布,就挨不过漫长的寒冬,没有茶盐,生存就成了问题,吃肉也没有力气,还难以消化,没有铁,就没有战争能力。 “人王殿下是想逃走吗?”陆论藏讥讽道。 张行瑾冷笑道:“留在逻些等死吗?若我预料不差,廓州的唐军已经在攻来的路上!” 陆论藏败多黑少的眼睛盯着他,“没有逻些,我们还能有什么?” “只要远离大唐,我们就还有一线生机!”张行瑾语气少见的真诚起来。 然而陆论藏一口拒绝了,“不。” “那你就在留在逻些当你的佛王,本将不奉陪了!”张行瑾最后的诚意散去。 上了神坛的人,自然很难走下,一旦离开高原,局面就不在陆论藏的掌控当中。 “佛祖会保佑我们。”有时候,陆论藏自己都沉迷在自己编制的歪理之中。 两人的争执向来不为外人得知。 出了宫殿,赖力与两个义子张奉恩、张奉堂在外等候。 张行瑾望着北面雪山,风云如浪潮在天边舒卷。 而在雪山的另一面,一支万人规模的唐军在快速挺进。 人皆骑乘两马,一马负人,一马负粮草辎重。 唐古拉神山之北是茫茫的无人区,南麓才是吐蕃的膏谀地区。 并非李存审不愿多带人马,从廓州出征的三万蕃汉大军,一路马不停蹄,长驱直入,高原城邦望风而降。 但越往上走,掉队的人就越多,连战马都吃不消,加上山路险峻,对士卒的体力考验越来越大。 别说唐人,就连蕃人也吃不消。 李存审只好令体力不支之人在沿途城池戍守、休整。 符彦卿也有不支之象,但被符彦超照料,勉强能跟上。 李存审体力超卓,没有丝毫疲惫之象,不断激励士气,“国家三百年之宿敌,将灭于我等之手,诸君必将留名青史!” 符彦卿道:“招讨将军所言不差,我等只要出现在逻些城下,吐蕃便入大唐版图!” 诸将皆奋然。 一路行来正是如此,高原上的豪强城邦,只要望见大唐旗号,别说出城作战,即便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 偶尔有顽抗者,被符彦超领着飞猿都攀城而入,杀的血流成河。 父子三人齐心协力,诸军奋勇向前,归化蕃军比唐军更积极。 还有大唐僧人传递情报,或为唐军引路,或为唐军牵线搭桥,联络友好城邦。 唐军得以快速挺进,穿过唐古拉神山,吐蕃的膏谀之地顿时暴露在大唐兵锋之下。 此时的高原还沉浸在与张行瑾的厮杀当中。 大唐旗号出现在逻些,顿时令吐蕃诸军惊诧。 符彦卿建议通过僧人联络吐蕃诸军,招为己用,合攻逻些。 被李存审一口否决,“此乃乌合之众,联之何用?我军远来不可久战,吐蕃自相残杀,乃天灭其国,今一鼓作气顺势讨平,高原之上再无披甲之人,大唐一劳永逸,岂不美哉!” 符彦超道:“大人所言甚善!当年吐蕃趁安史之乱,攻陷长安,劫掠百万子民,今当为其报仇,一扫国耻!” 符彦卿咋舌不已,不过也被父兄激起心中豪气,毕竟他也是武人。 符家几代出身陈州牙将,唐末大乱,陈州喋血,李存审依附于当时的光州刺史李罕之。 第六百零六章 高原之战(二) 逻娑川下,大军云集。 时吐蕃诸军尚在犹疑。 既然是联军,当初内部有很多裂痕,有人见唐军兵少,不到万人,要先击唐军。 也有人见形势不妙,生出后退之心。 还有人觉得可以跟唐军谈谈,毕竟他们名义上也臣服于大唐。 联军主将额松赞一时不能决断,他是山南地区最大的势力,占据匹播城,此城乃吐蕃旧都,也是吐蕃兴起之地。 历史上额松赞父子曾辉煌过一阵,后淹没于部将兵变当中。 时代的共通性就在于此,中土的大王们你方唱罢我登场,高原也是如此,甚至更为激烈。 农奴的仇恨、教、派的争执,王权的争夺,最终让高原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机会。 联军乱做一团的时候,唐军已然结阵。 符彦超领百余重骑列阵在前。 灿烂的阳光洒满整个逻娑川,唐军的银甲蒙上了一层豪光。 冷锻甲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已经趋近完美,狰狞如铁兽,又不失精美,马上骑兵人人雄壮威武。 符彦超长槊扬起,“儿郎们,破吐蕃就在今日!” “杀!”一百三十名河陇汉家健儿也举起了骑槊。 当年大唐最骁勇的将士在陇西。 时过境迁,河陇汉家健儿在重归大唐之后,变得更加武勇,这些人大多生于大唐收复河陇之后,沐浴着大唐的荣光,少年时便从军,在牛羊肉与河陇雄风的滋养下,一个个威武健硕斗志昂扬。 重骑缓缓而动,向最近的吐蕃军冲杀而去。 吐蕃军一脸懵然,一百多人向四千人的阵列冲击。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可怜的认知。 几个吐蕃将领在阵前大笑,组织长矛手列阵。 重骑渐渐加速,地面也随着他们的冲击而震动起来,杀气如秋风一般肃杀。 望着滚滚而来的铁兽,吐蕃人终于惊慌起来。 唐军重骑挟雷霆之势冲入敌阵,如狂风扫落叶一般,踩踏出一条血路。 长槊居高临下,随意攒刺,战马横冲直撞。 吐蕃军的长矛在冷锻甲面前,纷纷断裂。 在唐军眼中,他们的长矛几乎不能称之为矛,最多是长木棍上镶嵌着一段铁皮。 装备的差距太大。 双方的战斗意志也不在一个层面。 曾经的高原帝国,崩溃的不仅是国土,还有意志。 而现在的吐蕃根本没有能力与资格成为大唐的竞争对手。 从重骑破入吐蕃军松散的阵型当中,此战就已经结束。 李存审乌合之众的评价并不过分,稍稍遇到挫折,吐蕃军便四散而逃。 在吐蕃将领的尸体挂在符彦超的长槊上时,吐蕃军便彻底崩溃了,乱军慌不择路,互相冲撞、践踏,逐渐波及其他军阵。 符彦卿指挥三千步卒掩杀。 李存审领飞猿都押阵。 联军的弱点便在于此,都想别人出生入死,自己保留实力。 眼睁睁看着友军被屠杀。 唐军凶悍给他们带来了强烈的震撼。 符彦超的一百骑左右冲驰,挡在前面的人马俱碎,唐军声势震天,吐蕃军人人胆寒,空有三万多的兵力,却不敢接战,纷纷后退。 这一退,便大势已去。 李存审趁势而进,驱兵掩杀,如狼群围猎羊群,连破六座营垒。 吐蕃人无处躲避,逃跑不及,纷纷跪地请降。 李晔为吐蕃准备的这把剑,足足磨了十几年。 若不是张行瑾、杨崇本先后出问题,冯行袭病逝,吐蕃早已在大唐版图之内。 盛唐若没有吐蕃掣肘,本可以达到一个更高的层面。 李晔的盛唐若想西进,让大唐文明走向世界,则必须解决西南的吐蕃以及北面的契丹。 李存审多年的压抑在今日得到释放,自从军以来,大小百余战,从无败绩。 直到遇到了杨师厚的银枪效节都。 不过这场较量并不公平,杨师厚背后是大唐的全面支持,而他的背后只有猜忌。 现在是他归唐真正意义上一场大战,也将决定此后在大唐的地位。 战场形势一面倒,吐蕃军比想象当中的还要不堪一击。 雄浑的号角不断激励着唐军心中的豪壮。 在出兵之前,宣教使已经将大唐吐蕃三百年仇恨洒进每一名唐军的心中。 复仇雪耻,男儿之夙愿! 就在吐蕃完全崩溃的时候,逻些城的大门打开了。 一支万人步骑冲出城内。 张行瑾深得唐军先声夺人的真传,人未到,声势震天,城头鼓声伴随马蹄声、喊杀声,居高临下,从西北面如浪潮一般涌来。 所过之处,无论投不投降,尽皆残杀之。 兴海军的狞笑震动逻娑川。 杀戮激起了他们的暴虐之心。 而且张行瑾出战的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唐军激战两个时辰之后,已然力竭,气势大不如前。 天时地利皆在掌握。 这一次不仅符彦卿,就连骁勇的符彦超也心生惧意。 有部将建议李存审暂退吐蕃营垒之中,结阵自守,以待敌军势衰。 李存审踏马在前,大笑道:“贼人虚张声势而已,是自寻死路,今我军携大胜之威,天下无不可破之军!今若后退,贼势必高涨,我军必败!” 遂自引飞猿都列阵在前,又传令符彦超、符彦卿靠拢。 父子三人皆在前阵,直面滚滚而来的贼军。 唐军将士皆为其勇烈动容,诸军奋力向前。 两股洪流撞在一起。 符彦超力战在前,身披十数创,兀自不退。 符彦卿组织甲士列阵前推,硬撼贼军。 一场惨烈的厮杀展开。 张行瑾这么多年大有长进,如果是六年之前,说不定能击败符家父子。 可惜现在的兴海军不是当年,很多人已经老迈,意志也在松懈之中。 跟吐蕃联军打,并不能提升他们的水平。 反而在无穷无尽的厮杀中日渐衰弱。 “贼人虚张声势,儿郎们,雪大唐三百年之耻,就在今日!”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李存审振臂而呼,催动战马,奋勇向前,长枪寒芒吞吐,银光电转,血肉横飞。 李存审跟随李罕之,曾多次与秦宗权的蔡军大战,投归李克用,征赫连铎、讨李匡威,冲锋在前,亲冒矢石,率军死战,血流盈袖,身体取出的箭簇一百多个,还以此劝诫诸子,家业不易,戒奢戒侈。 历史上在周德威陨落胡柳坡之后,成为河东首将,位在李嗣源、李嗣昭之前。 今日之战,虽然艰辛,但比当年大战秦宗权差太远了。 有如此老将,唐军不在惊惧,身体里重新涌起力量。 “杀、杀、杀!” 喊声直冲苍天雪峰。 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 很不幸,兴海军的失败是注定的。 在疯狂冲杀半个时辰之后,兴海军顿时就泄气了,他们在唐军中本来就是二流的存在,心中对唐军存在深深的敬畏。 符氏父子三人在阵前厮杀,唐军死战不退,已经唤醒了他们心中的恐惧。 大唐像一座大山压向他们的心头。 而他们的将军——张行瑾与赖力在后方压阵,手下精锐汉军,一个都没有投入。 他们的佛主——陆论藏在城头坐山观虎斗。 这本来就是一群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 又怎敌得过唐军的众志成城? 第六百零七章 高原之战(三) 张行瑾的心思并不在战场,而是在逻些城上的陆论藏。 “大人,前军败象已定。”义子张奉恩道。 赖力也看着他,等待他的最后决断。 此时张行瑾手中还有一千多精锐汉军,加上赖力手上两千蕃军,可以影响此战的最终结局。 “大唐名将辈出,高原终究不是我们的立足之地。”张行瑾意兴阑珊道。 “大人是要放弃逻些城?”张奉恩道。 “陆论藏已成高原之敌,逻些城守下来又能如何?唐军已窥得高原虚实,即便这次败了,下一次再来,我们只会更虚弱。大唐可以败两次、十次,我们只要败一次,就会万劫不复,至于你们,愿意留在逻些城,跟随陆论藏,可自行离去。” 没有人比张行瑾更了解大唐皇帝,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放弃征服这片土地。 这些年,离开大唐,以局外人的眼光观察,才更觉察出皇帝的雄心。 回望战场中的符氏父子,张行瑾脸上浮起一丝落寞。 不过,这丝落寞很快就被挥去,取而代之的是昂扬,“如果还愿意跟随我,我将带领你们开辟新的疆土!” 今年的他不过三十有五,一个男人最睿智的年纪。 而他张行瑾心头的热血依旧在流淌,野心依旧在燃烧。 “愿跟随将军!”张奉恩、张奉堂两个义子拜在马前。 身后汉军纷纷响应。 这些人原本是不容于大唐的强人、罪人,被张行瑾收至麾下,待之如手足,不离不弃,号为勇义都,凡加入者,在神明前歃血盟誓,永不背叛。 也正因为他们,才能与陆论藏维持微妙的平衡。 “但我们家眷还在城内……”赖力提醒道。 张行瑾眼眸露着寒光,“成大者不拘小节,此番南下,千难万险,家眷跟着也是受罪,留在逻些城尚有一丝活命的机会。” 赖力如坠冰窟,忽然想起这么多年张行瑾连个家室都没有。 但他不一样,是吐蕃人,在城中有偌大的家业。 手下士卒有很多人是陆论藏的忠实信徒。 也是双方一直争夺的焦点。 赖力一时陷入艰难抉择。 此时唐军已经击溃兴海军,符氏父子挥军大进,唐军士气如虹,追亡逐北。 逻些城的败亡已经不可避免。 张行瑾静静的等待着赖力的决断,不过时间已经不多了。 唐军中为数不多的骑兵已经盯上他们,正在向北面迂回,试图包抄。 张行瑾与汉军不为所动,但蕃军却惊恐起来,已经有人向逻些城逃跑,赖力举起斧头,“回城!” 张行瑾叹了一口气,“南下!”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逻些城之前最后的兵力也消散了。 唐军追着败军,杀至逻些城下。 城上矢石如雨,陆论藏征调军奴、农奴作最后的反抗。 僧兵们一个个穿梭在城墙上,口念佛法,斥唐军为妖魔,试图调动起奴隶们最后的反抗之心。 不过逻娑川一战,唐军大展神威,破吐蕃联军,挡兴海军,杀的尸横遍野,城上早就没有抵抗的心思。 奴隶们在陆论藏手下日子过的比以前更加艰难。 哪里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在僧兵的逼迫之下,农奴与军奴拿起武器,却不是对向登城的唐军,而是身边的僧兵。 混乱、仇恨、杀戮,最后全都化成烈火。 这些肩胛骨上穿着锁链,脚裸上带着镣铐的奴隶,的确爆发出最后的反抗,抱着僧兵一起冲入烈火中,或者一起跌落城下。 陆论藏万没有想到他的“佛国”会如此不堪一击。 唐军才登上城墙,逻些城的南门便打开。 赖力带着一众骑兵拥着几千家眷且战且退,追寻张行瑾的步伐而去。 城中最后的抵抗力量也没有了。 陆论藏大怒,下令超度全城,僧兵们仿佛着魔一般,在城墙上乱砍乱杀,不分敌我。 混乱中城中燃起熊熊烈火。 无数人的哭喊声随之而来,贵人、奴隶四散奔逃,互相践踏。 陆论藏手持弯刀,连杀数人,也分不清是唐军还是友军。 鲜血溅了他一脸,金子珠宝打造的五彩高冠不知掉落何地。 张行瑾能走,他却不能走。 攻下逻些城,将他的声望推向顶峰,但也把他跟逻些城绑在一起。 “张行瑾!”陆论藏如疯如魔,如同恶鬼一般大声呼喊,声音中怨恨令人不寒而栗。 他借张行瑾的势成就了一切,而一旦离开张行瑾,他的一切轰然倒塌。 大唐如朝日喷薄,名将名臣如过江之鲤。 高原如夕阳垂落,愁云惨淡,人口锐减带来的是人才的凋零。 这也是陆论藏能成事的原因。 张行瑾在大唐不过是二流人物,即便是陆论藏放在中土,也上不了台面。 阴谋诡计能得逞于一时,不可得逞于一世。 陆论藏越杀,心魔越是强大,逐渐失去理智。 仿佛眼前都是敌人,就连僧兵也被他杀散了,身边再无一人敢靠近。 在城墙上如同一个妖魔胡乱砍杀。 “张行瑾!”他一遍又一遍的怒吼。 吼声吸引到唐军,一个骁勇武贲上前欲生擒之,却被他一刀劈成两半。 身后袍泽见状,欲上前报仇。 陆论藏人疯魔了,身法却没有,在刀锋间左右腾挪,身如鬼魅。 六七人战之不下。 斜刺里,一杆长枪携风雷之声刺出,本是刺向陆论藏的咽喉,却被他鬼魅的身法躲过,刺中肩膀,血流如注。 痛苦顿时令他清醒不少。 面前的青年将领大喝一声:“符彦卿在此,妖僧受死。” 手上发力,正想挑起陆论藏。 陆论藏忽然狂笑起来,一刀斩断枪杆,“天欲亡我,非我之罪,也罢,下一世本座还与大唐不死不休!” 言罢,纵身跳入火堆之中。 他一身丝绸,遇火既熊熊燃烧起来。 狂笑声继续从烈焰中传出。 符彦卿大怒,“教你永世不得超生!” 捡起地上的长矛,将起从火中挑出,但陆论藏已经变成一个火人。 陆论藏一死,城中的反抗逐渐停歇。 本就没有多少人,全部跪伏在地上。 逻些城是吐蕃的都城,居于高原最精华的山南之地,拥雅鲁藏布江,哺育出当年的高原帝国。 而如今,经过多年的厮杀,此起彼伏的叛乱,逻些城早已不复当年之盛,巍峨宫殿与佛寺早已化为废墟,尸骨累累。 城中只有目光呆滞的奴隶。 这让进城的李存审没有多少征服感。 不过唐军将士倒是欣喜万分。 大唐的宿敌在他们手上彻底覆灭。 第六百零八章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歌伎在船头清唱,虽无丝竹相伴,但在江中更显空灵。 江南的风情,便在这化不开的吴侬软语绵柔当中。 “此曲乃是当年武宗朝名相李德裕所作,香山居士改法曲为忆江南,广为传唱。”李巨川随口道。 香山居士即为白居易,曾在苏杭二州担任刺史。 不过李晔的心思不在白居易,而在李德裕。 黠戛斯攻灭回鹘帝国,乌介可汗南逃,以供养太和公主为名,索要天德军丰州驻地,意图染指河套,李德裕力主反击,征调六镇兵力,奇袭回鹘,才彻底灭亡回鹘南侵的野心,回鹘自此四分五裂。 其主政时期,抑制宦官、裁汰冗官、禁毁佛教,为武宗铸就了一个会昌中兴。 这些年没有战火,淮南、江南越来越繁荣,比关中强太多,就连汴梁也被甩在后面。 进入江淮,在李巨川的提议下,弃马驾舟,征调楚州六艘千斛楼船顺运河而下,沿岸风光尽收眼底。 书面写的再详细,也不及亲眼所见。 钟传、钱镠、王审知统治江南期间,大力发展地方。 和平收复江西、宣翕、浙东,也让大唐的复兴加快了进程。 地方与朝廷最和谐的局面就是此,没有像中原、河北一样直接对抗中、央朝廷。 有宣教司皇城司一明一暗,大唐的吏治不至于那么黑暗,至少没有出现公开的卖官鬻爵现象。 地方上的一举一动都在李晔的掌控之中。 税权收归三司,朝廷还有专门的转运司衙门。 军权归枢密院,地方只有防御性质的厢军。 基本杜绝了地方野蛮生长的可能。 现在李晔下达开海令,地方势力不再被圈禁在土地上,可以组建船队出海,中土丝茶瓷、木器、书籍,随意运到南洋、倭国,就是翻倍的利润,回来带些香料、胡椒、翡翠玉石,直接就是价比黄金的硬通货。 民间的活力远超李晔的想象,早在大唐没有收复淮南、浙东之前,就有不少大商贾随同大食人出海经商。 陆上丝绸之路被隔断,海上贸易蓬勃发展。 海上的利益就放在哪儿,你不拿,别人就会拿。 说不定就养出一个庞然大物起来。 福建王氏不就有这种趋势吗? 大唐和平收复福建之后,最后一块短板也就补齐了。 三市舶司每年收取的关税、商税,就足以让大唐经济腾飞。 刚刚到达升州,李晔就收到了逻些城的八百里加急,李存审重创吐蕃联军,攻陷逻些,陆论藏殒命,张行瑾挟两千众向南逃窜,李存审连场大战,追之不及。 虽然知道李存审必能攻克逻些,但收到捷报,还是忍不住欣喜。 大唐最大的地缘竞争对手已经覆灭,再也没有能限制大唐腾飞的势力。 可惜张行瑾跑了,不免有些遗憾。 不过李存审一战而定高原,也算为大唐节省了国力。 此等名将不愧是国之利器。 “陛下文治武功,远迈秦汉,比之太宗,亦不遑多让。”李巨川看信之后一个火辣的马屁拍过来。 李晔哈哈大笑,“朕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怎可跟太宗相提并论,下己勿再吹捧。” 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太宗十六岁出马,雁门关之战救隋炀帝。 十八岁起兵反隋,灭宋老生,入关中,战薛举,破刘武周、宋金刚。 二十四岁虎牢关一战生擒窦建德逼降王世充。 二十七岁玄武门政变登基。 此后又连续击败突厥、高句丽、吐谷浑、吐蕃、薛延陀。 这些势力可不是现在的奄奄一息的吐蕃可比,很多都是一方霸主,或者正处于国势上升期。 李晔对手,除了朱温,基本都不算什么强者。 朱温还是被熬死的,至于李存勖,自身缺点太多,阿保机的契丹实力不足。 剩下的百济、新罗、摩震、漠北,基本上等于白捡。 就算李晔不捡他们,他们自己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处在崩溃的边缘。 周围都是弱鸡,大唐想不崛起也不行啊。 事实上,这个时代正处于历史的转折期,东亚秩序相继出现重大问题。 历史上,阿保机先一步解决内部,杀了其他七部首领,效法唐制,登基为帝,设立南北院整合蕃汉,才有了辽国之兴。 朱温、李存勖、李嗣源没有做出任何革新,所以才被时代的洪流淹没。 而大宋矫枉过正,崇文抑武,分权之后再分权,冗官冗军,地方和朝廷都臃肿不堪,却又虚弱无比。 地方毫无任何反抗之力,几百山贼,就能攻城略地,地方束手无策。 号称富庶的大宋有将近四百多次起义,地方知州、知县主动贿赂义军,请求他们绕道攻打别的州县。 这样的王朝又怎么会有力气去抵御外辱,开疆拓土? 只能陷入对地方、对百姓无尽的压榨之中。 李晔觉得分权是对的,地方势力太过壮大,一定会挑战中、央朝廷。 安史之乱的一百多年,关东发展,关中沉落,所以才会有河朔三镇、淮西的相继崛起,挑战大唐朝廷。 如同狼群之中,头狼衰朽,其他雄狼自然会出来挑衅。 但分权之后再分权,就不对了。 收归中央的军权分枢密院,成了文官的后花园,与三衙互相牵制,军权分散,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大部分出征全部由文官统兵。 一口一口把西夏喂大。 掌握笔杆子的文官还自我吹嘘,今天大胜,明天大捷。 西夏四五州之地,在秦汉隋唐还是个事? 宋廷抽干了地方军权、财权,连政权都是令出多门,帅司、漕司、宪司、仓司,基本剥夺了地方的治政权。 唐代,地方收入,一部分归朝廷,一部分归地方。 但到了大宋,竭泽而渔,全部收归宋廷,地方因此而羸弱。 作为穿越者的李晔,不仅能吸收前代的教训,还能吸收后代的经验,这算是他最大的金手指。 能摸着大宋过河。 其实如今的大唐也收地方的军权、财权,都留下一部分,根据实际需要用于发展地方。 一些贫瘠的地方,财税也会酌情减免,或者朝廷扶植。 地方健康成长,大唐才能健康成长。 此次征讨倭国,淮南、山东、浙东三道提供了庞大的钱粮支持,如果都是从长安转运,黄花菜都凉了。 光是运送途中就要消耗多少? 第六百零九章 羁縻之策 大唐三十一道,京畿、河南、山东、河东、河北、辽西、辽东、辽北、熊津、漠南、漠北、荆襄、湖南、淮南、江西、浙东、福建、黔中、东川、西川、云南、广东、广西、广南、河陇、陇南、河湟、吐蕃、天南、天北、河中。 如今只剩天北、河中两道不在手中,天南道占据了西州、龟兹等地,算是半个。 漠北与辽北还处在融合阶段。 现在的大唐刚刚统一,还处在蓄力阶段,萨曼、喀喇汗都处于国势上升期,对他们一定要稳妥。 当所有治政手段失效时,才动用武力。 而目前的喀喇汗对大唐恭恭敬敬,每攻陷一地,就以外甥之礼向大唐进献俘虏、财宝。 跟于阗发生冲突,尽量克制,请求大唐仲裁。 对伊犁河谷的仁美,也是挤压、摩擦,没有爆发大规模冲突。 不管萨图克真实意图是什么,这份恭敬挑不出任何毛病。 从这些手段就能看出萨图克的手段高明,不愧是喀喇汗的开国之君。 版图之内,李晔取消了羁縻性质的都护府,改设更加强势的宣慰司,在具有重大战略价值的城池设有都督,如扶余府、勃利府、临潢府、可敦府,统摄三辽、辅控漠北。 李晔对辽北和漠北羁縻没有任何意义。 大唐笼络了契丹上百年,又是和亲,又是封爵赐姓,一旦翅膀硬了,举起刀子毫不犹豫砍向中土。 即便历史上的辽国把完颜氏当亲儿子一样对待,女真的屠刀何曾心软过? 大明对野猪皮一家爱护有加,又能怎样?野猪皮还不是在辽东搞种、族、屠、杀? 李晔觉得消除他们的族群意识,主动融合他们,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哪怕这个手段是血腥的黑暗的,也再所不惜。 不想当唐人,那就是大唐的敌人,要从肉体和精神上坚决毁灭。 在辽北推行的归化策就没有之前的软绵绵,强扭的瓜不甜也要扭。 契丹与蒙古都是出自室韦,李晔可不想北面每过几十年就来一波叛乱。 当然,想当唐人也不是那么简单,归化策有具体的要求,除了会说唐言,还要该换大唐衣冠和姓名,子孙要接受宣教使教育。 在李晔看来,辽北除了冷点穷点,其实是个宝地,森林遮天蔽日,连绵几千里,自然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土地肥沃,河网纵横。 既然渤海国能在辽北兴起,大唐也能。 建个厚实一些的堡垒遮风挡雪,烧着壁炉、土炕,吃着火锅烤肉,不信挨不过冬天。 关键在生活方式与观念的改变。 若是真怕冷,后世沙俄也不会翻过乌拉尔山,扎入西伯利亚的严寒中。 关键在于有没有利益。 只要利益足够大,刀山火海也有人闯。 监国的李祎建议刑犯不再发配崖州、岭南,改发配辽北,得到了李晔的赞许。 大理寺中人满为患,多是一些顽固不化的牙兵牙将和罪大恶极的土匪头子,其中蔡州人与魏博人就占了一大批,当年大赦他们,出来之后还是本性不改,杀人放火。 让这些人老老实实的种田,还不如杀了他们。 再说他们也没这个闲情雅致,尝了血的狼,怎么还愿意老老实实的吃草? 换个角度来看,这些人其实都是人才。 一刀砍了太浪费,大唐现在缺的就是这些狠人。 蔡州魏博的狠人,对付白山黑水的野人,简直不要太合适。 今年以来,勃利府的郭崇韬与会宁府的高思继都没动静,还在积蓄实力。 但临潢都督李嗣源、扶余都督杜晏球,今年多次出手,小规模骑兵突击桀骜不驯的室韦、乌古部落,掠夺牛羊战马,补充军用,俘虏成了苦力,兴建城池。 草原便是如此,绝对的丛林原则,打的越狠,他们就越臣服。 而一旦你对他们太好,他们就会觉得你不行了,连欺负他们的力气都没有,他们就要来欺负你。 太宗能统合草原各部,建立联盟,用阿史那王姓为将突厥甘为马前卒,固然是其雄才大略与人格魅力,但这治标不治本,突厥的反叛一直都是此起彼伏。 东突厥、西突厥、后突厥……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直到天宝二年,王忠嗣乘其内乱果断出击,破后突厥十一部,联合回鹘、葛逻禄击灭白眉可汗,传首长安,毗伽可汗之妻率众归唐,突厥帝国才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突厥虽然灭国,但在中亚仍有不少散乱的部落存在,并逐渐成为大食、萨曼的雇佣军。 沙陀也是起源自突厥处月部。 李晔没有太宗人格魅力与军事能力,但有来自后世的经验。 羁縻之策固然能降低朝廷的统治成本,但会埋下更大的隐忧,对于一些野心勃勃的部族,无异于养虎为患。 包括对黠戛斯也是如此。 不管口头上表现的与莫咄有多亲密,一旦莫咄不接受唐化,李晔会毫不客气的斩草除根。 大唐利益面前,没有私情。 自从太子监国之后,政事就交给他处理,李晔顿时清闲了许多,从升州跑到苏杭,从苏杭跑到扬州,一路上游山玩水,总算体会了一把帝王的游手好闲。 也顺便探访一遍民情。 其实也用不着微服私访,只需要看看城池的规模,村镇的密集,就能知道大概。 大唐处于上升期,无论是百姓、将士,还是官吏,上升的渠道都是敞开的,百姓经商、务工、读书科举、从军各随其便。 阶级是永远存在的,就像一个国家总有人才,但只要流通性良好,社、会就不会板结,也不会埋没了人才。 李晔一概拒绝了知州、布政使的觐见,好言安慰他们忠于职守即可。 有宣教使与皇城司一明一暗,官吏走后门的成本和风险太大,还不如老老实实的以政绩说话。 吏治的清明便来源于此。 李晔也算以身作则,毕竟接待皇帝,可不是小事,花费太大。 朝廷与地方都是百废待兴的状态,能省就省。 第六百一十章 东海之上 回到升州的时候,长安农务司的劝农使也到了。 带来一蓬白花花的东西。 正是李晔寻找的棉花。 早在的汉代,就有过棉衣的记载,武帝末珠崖(海南)太守会稽孙幸,调广幅布献之。 广幅布便是棉布,南方早有种植。 南北朝时,棉花随着天竺僧人一同传入北方。 唐代御寒,达官贵人用毛皮绒被,百姓用柳絮和芦花填充被褥。 毛皮太贵重,普通百姓用不起,而柳絮和芦花的保暖性可想而知。 这个时代棉花的价值还没有被发掘出来,而粮食产量的压力太大,耕地紧张,所以才没有大规模种植。 百姓在苛捐杂税之下饭都吃不饱,当然不会种棉花。 历史上真正的推广开来,还是朱元璋强制下令。 不过对于李晔来说,并没有多大压力。 皇庄掌控大量土地,一声令下,就可以大规模种植。 所以李晔对土地的渴求是无限的。 后世华夏最大棉花产地在哪? 毫无疑问在西域。 这也成了大唐西进的理由。 而棉花一旦推广开,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辽北漠北的苦寒不再那么难熬。 大唐将士可以攻陷更寒冷更遥远的土地。 当然,现阶段天下初定,大唐的底子太薄,还是以占城稻的推广为先,稳定桑田的产量,等到粮食储存到一定的量级才能在中土种植。 什么事都要分清主次。 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 “朕给你们农务司记一功。”李晔欣喜道,“朕给你们在渭北开十顷田地选育良种,以作日后之用。” 劝农使得了赏赐欢喜而去。 李巨川也是认得棉花,“此物可纺布,比丝绸锦缎低廉,商利不大。” 李晔笑道:“朕得此物,辽东便永为大唐之土!” 李巨川不管懂不懂,还是一阵马屁拍过来。 进入冬季,江南依旧气候温润,远没有关中苦寒。 水乡的柔情在冬日也不曾散去。 升州自古便是江南形胜之地,自孙权在此建都起,东晋、宋、齐、梁、陈相继建都于此。 隋唐属于北方政权,为了压制南方,刻意经营江北的扬州,但依旧无法压制升州的地理优势,自杨行密崛起以来,升州远离江北战火,又被大唐和平接收,十几年来,渐渐重现当年六都时的风采。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李晔在此颇有乐不思蜀之意,既然成了大唐五都之一,再叫升州肯定不合适了。 升州的格局早已超过一州的建制。 李晔改回江宁府,又把幽州改为北平府,广州改为广兴府。 如此又住了一个多月,新的一年迎面而来。 沿海形势顿时紧张起来。 福建王氏的战场在东海越来越活跃,数不清的官船商船从广东、广南运送稻米至登莱、熊津。 倭人也感到来自海上的强大威胁,但醍醐倭王仍在醉生梦死当中,不理政务,朝中贵族皆以“风雅”自居,自然不愿理会刀兵之事。 藤原忠平长于文章,政治上的建树则善乏可陈,军事上更虚弱无力,只下令沿海加强防御。 倭国本就是一岛国,要设防的地区太多,肥前、萨摩、日向、土佐、阿波、纪伊等西海道、南海道皆受侵袭。 地方趁机夸大受害程度,向倭朝要钱。 到处都在喊狼来了。 久而久之,倭国朝廷也就习以为常,向大唐派出使者询问情况,请求约束福建王氏。 地方豪强倒是清醒,积极备战,招募武、士,训练民夫,数次击退王氏麾下的海贼。 春暖之后,海面一改常态,变得平静下来。 却是狂风骤雨前的平静。 倭人朝堂喜不自胜,以为是大唐朝廷起了作用,正商量着重新委派遣唐使。 李晔接到隐藏在王审知海贼中皇城司的密报,对倭人的战力做出了评估。 特别提到武、士,虽身躯矮小,却跃马突前,骑射不俗,悍不畏死,颇有战力。 不过也只是相对于王审知的海盗而言。 与唐军武贲仍有不小差距。 在战术层面尤为落后,大多是武、士策马冲锋在前,民夫持竹矛长弓紧随其后。 若是一击不能破敌,往往就会自行崩溃。 打仗也是需要技术的,战术思想不断更新,倭人两百多年没有大战,最多也就是争夺地盘的村战,自然跟不上时代。 当然,倭人非常擅于学习。 学习大唐的典制、兵制,平安京就是不由桓武倭王效仿隋唐长安和洛阳建造的吗? 均田制、租庸调也被一并抄袭。 就连刀剑也是模仿唐刀。 除了擅于学习,倭人的适应能力相当之强。 历史上,忽必烈第一次征倭,倭人措手不及,被杀得尸横遍野,但受制于山地地形,没有深入腹地,打不开局面,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飓风一锅端了。 然而几年后的第二次伐倭,倭人已经适应了蒙古人的凌厉攻势,与元军打的有来有回,以优势兵力各个击破,飓风又端了元军的船队,没有后勤,没有退路,元军军心一落千丈,被倭人剿灭。 密报还对倭国朝廷军做出评价,大多是些懒散农夫,盔甲不全,兵器不修,斗志松垮,属于海盗们最喜欢捏的软柿子。 也就是说,大唐面对的敌人只有地方松散的豪强势力。 倭国朝廷能不能在雷霆一击中反应过来还是两说。 武、士是他们抵抗的主力,但过于松散和单薄。 这玩意在后世吹上了天,但在这时代,武勇属于大唐将士。 大唐三百年,就是一部战争史。 那一代没有血腥的厮杀? 灵武牙将史敬奉两千五百骑兵破十六万吐蕃大军于盐州城下。 郝玼百余骑常深入吐蕃境内,刳肉剔骨,吐蕃小儿不敢夜啼。 到了唐末,更不用多说。 名将雄兵比比皆是。 武勇都是从战争杀掠中磨砺而出的。 进入二月末,江南水暖,福建大军悉数出击。 东海之上旌旗蔽日,帆樯如云,舳舻千里,王审知亲自领军,千帆乘风破浪而去。 与此同时,莱州也是如此,顾全武的战舰枕戈待旦。 刘知俊的两万天策右军悉数登船。 大战的气息弥漫在东海之上。 李晔在江宁府安心的等待着。 第六百一十一章 玩火自焚 长安,大理寺府衙。 一具尸体放在太子李祎面前。 这个人他太熟悉了,相处了八年,几乎是他唯一的朋友。 利器直接洞穿了独孤敬达的心脏,黑褐色的血迹变成粘稠物,散发着腥臭的气息。 “尸体在平康坊后院找到。”大理寺少卿赵扩面色难看,声音也低了下来。 他本在辅军任司马,能力突出,辅军改为厢军之后,赵扩因功被提为大理寺少卿,从四品上。 没想到刚刚上任,就碰到这么棘手的案子。 独孤敬达是什么人? 太子的亲信。 在长安扶摇直上,是近期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如今却莫名其妙的横死,关键还死在这个时候,当然不会是一桩简单的凶杀案。 一个人的身家性命倒是小事,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也见惯了生死,但赵家刚刚在长安有了些起色,就被卷入这种事情中。 正因为棘手,大理寺卿江怀昌才把没有根基没有背景的他踢出来。 除了大理寺,现场还有刑部、御史台的人。 皇城司统领薛广衡也在场。 这些大人物们全都沉着一张脸。 什么人敢杀太子的亲信? 赵扩不寒而栗,这比在战场冲杀凶险百倍。 “找到线索了吗?”太子眼神悲伤,语气却很温和。 他对任何人都这么温和,包括马夫、侍卫,在长安广为称颂。 “凶手手脚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尸体是在死亡两日之后,被役夫在平康坊的沟渠中发现。”赵扩有一说一。 一双如幽魂般的眼睛在赵扩脸上来回扫动着,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到蛛丝马迹。 赵扩不敢直视,眼神低垂。 皇城司的大名天下皆知,那是一群从地下爬出的尸鬼,被他们盯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三个月前简州知州韦恭直,被皇城司的人查出了私开杂税盘剥百姓,直接被吓死在府衙中,人死了,罪没有消,全家上下三百口流配龟兹。 汝州防御使邓继铭私蓄牙兵,纵容部下掳掠民财,被皇城司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弄回长安受审。 皇城司的凶名,是累累血迹堆起来的。 好在这双幽魂般的眼睛并没在他身上停留多久,又在其他人脸上扫来扫去。 刑部侍郎崔源照、御史台中丞裴贽、大理寺卿江怀昌,就连太子也在这双锋利的眼神下。 太子长叹一声:“大唐刚出兵征伐倭国,长安就出此等大案,诸位恐怕难以向圣人交代。” 语气依旧温和,但话中的分量却没有丝毫减弱。 裴贽脸色阴沉,江怀昌唯唯诺诺。 “独孤敬达为何会出现在平康坊?接触过什么人,你们可有线索?”崔源照询问道。 赵扩得到消息只比他们早半个时辰,又哪来的线索?只能无奈的摇头。 旁边的江怀昌怒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是怎么做事的?” 被顶头上司责骂,赵扩只能低着头。 太子温和道:“江卿正此言差矣,此案棘手,来头不小,非是三两日便能破的,诸位还请精诚一致,破获此案,免去圣人后顾之忧。” “臣谨遵殿下教诲!”江怀昌一脸谄媚。 裴贽皆拱手致意,一直沉默着。 崔源照道:“此案先不要宣扬出去,封闭消息,由刑部大理寺一同探查。” 刑部职权范围极小,基本只限于平民及七品以下官员,刑罚、审理权基本被大理寺垄断。 御史台更多是行使监察权。 不过这也要看人,江怀昌只是一个大理寺卿正,但崔源照除了刑部侍郎,还是皇帝加封的阁臣,前途不可限量,就是站在赵崇凝面前,崔源照也丝毫不虚。 这么棘手的案子,江怀昌把一个刚刚上任的少卿推出来,明显是想躲。 崔源照主动站出来,江怀昌求之不得。 这也减轻了赵扩的压力。 否则一个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没有后台,上司又是这么个德性,想在长安查案,难比登天。 赵扩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不过都在军中,如结义兄弟杜晏球、老上司张承业,一个远在辽北,一个成了天上人物,拿这种事情去搅扰他们,只能是自己的愚蠢。 太子眼神中露出几分赞许,“崔侍郎勇于任事,不愧是阁臣。” 崔源照拱手道:“奸人兴风作浪,臣身为刑部侍郎,本职所在。” “如此,就有劳崔侍郎、江卿正。” 一场刺杀案,将长安各种势力搅入其中,嗅觉灵敏之人已经感受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至于案件本身,在一些人眼中并不重要。 也许只有三个人关心真相。 赵扩是一个,崔源照是一个,还一个便是薛广衡。 皇帝特意把他留在长安,其中深意他不会不知。 围绕在太子身边的任何事,都不会简单。 自从大唐复兴之后,长安越加繁荣,人口过百万,流动人口至少在二十万之间,想查明一个人的死因,太过困难。 长安阴暗的沟渠里,每过几天都会有浮尸。 东宫的阴暗中。 李祎还是神色温和,“独孤敬达怎么死的?” “他怎么死的重要吗?”女人眼神中荡漾起一丝春情。 她身体里的欲望,仿佛永远都填不满。 “很重要,非常重要,独孤敬达陪伴了我八年。” “所以他才应该死,不然就会成为殿下的弱点,一个人不应该知道太多。” 李祎眼中升起两团幽光。 女人发现面前的男人忽然变得遥远而不可捉摸起来。 “殿下不要忘记独孤敬达的另一重身份。” “所以你想让这团火烧到裴家?” “七殿下有复起之势,殿下难道不应该警觉?”女人挺起高耸的凶部,眼神中带着丝丝媚意,如同盛开的牡丹,正等着有心人来采摘。 李祎没有如往常般迷离,而是叹息道:“我想提醒你,如果父皇不想动裴家,裴家就稳如泰山,你最好不要自作聪明,父皇不是寻常君主,有时候,我这个亲儿子在他面前都感到难以安心。” 说完这句话,他推开暗室的门,毫不留恋的离去。 “最是无情帝王家呢。”女人在暗室中自言自语。 第六百一十二章 倭岛烟尘 王审知三兄弟起于刀兵,跟随王绪从光州一路披荆斩棘攻入福建。 其统治福建期间,严明纪律,杀杀为止,招怀离散,福建士民皆归心王审知。 把一支乱军打造的颇有王师气象,弯弓而兔伏窘惊,举刃而冰消瓦解,远近城池,主动请求归附。 这样的人肯定是谋定而后动。 东海之上,海贼大起。 西海道、南海道遭受的侵袭最重,一支倭人组成的精锐海贼,甚至登陆摄津,攻入畿内道,在平安京外招摇。 这些人熟悉倭国地势,神出鬼没,又得了大财主王审知的军备支持,盔甲兵器,皆是上品,王审知厚赏以结其心,得到了这些人效忠。 窜入倭国,手段极其残忍,所过之处鸡犬不留,平安京外烟火遮天。 到了此刻,藤原忠平再也不能当没看到,派出两股倭军围剿。 海贼只有七八百人,却将两千人的倭军打的大败。 然后堵在平安京城门下耀武扬威。 倭国一直受到海贼侵扰,倭朝曾设追捕南海凶贼使,专司清剿海贼,效果一直不佳。 国内腐朽如此,大量失去土地的平民没有活路,不愿成为农奴,就只能入海为寇。 但闹得这么凶的,还是第一次。 海贼的装备比正规军还好。 藤原忠平至此还以为是寻常海贼,派使者欲招安他们,收为己用。 第二天,使者的脑袋就被扔上城墙。 醍醐倭王与风雅的贵人们被惊动了,责问藤原忠平,忠平不能答,亦不能制,他的权力来自于权谋之术,对付玩刀子的海贼,没有任何用处,王审知的赏赐远比他们高。 而且海贼都是与倭朝有深仇大恨,能有一口饭吃,也不会流落到海上为贼。 倭人朝中不全是酒囊饭袋,清和天皇之孙、贞纯亲王的长子经基就属于脑子清醒之人,提醒海贼大起,必有人在后扶植,建议招募武、士,准备大战。 历史上此人开创清和源氏,倭国武家之始,其孙就是倭国大名鼎鼎的源赖光,镰仓幕府亦为其后代创立。 源氏为倭国之武脉。 可惜一个人清醒也没用,醍醐与忠平既不愿召豪强入京勤王,也不愿花心思招募武、士整军备战。 至于城外贱民的生死,则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放任海贼祸害平民,对于即将来临的大战毫无知觉。 或者他们不愿相信会有外敌入侵。 自倭人立国以来,还曾为有人看上过他们的土地。 这也导致他们对外部危险比较迟钝。 地方豪强却比较积极,这么好一个光明正大壮大的机会,自然不愿放过,趁机扩充兵备,借着讨贼的名义趁机兼并其他势力。 平时就打来打去,摩擦不断,现在更是下了死手。 倭国顿时一片大乱。 海贼、豪强、倭朝正闹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大唐琅琊郡王、福建节度使王审知高举协助友邻讨平贼乱的旗号,大举登入倭国。 先期四万大军,登陆四国。 一战而灭土佐、阿波,四国去其二。 倭人举国皆惊,但朝堂除了混乱,竟无一策。 三五日之后,四海道传来的消息更是令他们瞠目结舌。 大唐水军攻占对马、壹岐二岛,并火速在博罗津登陆! 刘知俊的天策右军一沾地,立刻掀起腥风血雨,大宰府尸山血海。 九州的山地地形对他们没有任何限制。 承平了两百多年的倭人,何曾见识过中土的刀锋? 刘知俊尽杀老弱,圈禁年轻女人,俘虏青壮为前驱,攻城略地。 旬日之间,筑前、筑后、肥前迅速沦陷。 亡国之战近在眼前,醍醐、忠平再也不能装糊涂了。 大唐攻灭百济的时候,甄萱就向倭人求援过,当时摄政的藤原时平置若罔闻,一心巩固权力。 与海贼相比,王审知是庞然大物,与王审知相比,大唐更是潜藏在水下的巨鳄。 刘知俊的大名在倭人中亦有耳闻,渤海国向来与倭国亲密,当初遣唐使的学费还是渤海国出的。 辽东血战,渤海人乘州浮海,把左威卫大将军的威名也带到了倭土。 藤原忠平启用镇守府将军平良持,总领山**、山阳道、西海道、南海道诸军,抵御大唐与王审知。 名头给的很大,实则并没有什么权力。 此时的倭国也处在历史的转型期,全面唐化,随着班田制的解体,也形成了藩镇割据之势,只是没有大唐这么激烈。 倭朝腐朽、地方崛起是其大势。 朝廷无力压制地方,连镇压地方叛乱的战力都没有,导致豪强们的武、士阶层逐渐崛起。 历史上平安时代中后期的叛乱,都是豪强们的武、士镇压的。 藤原忠平与醍醐为策万全,又封经基为守护大将军,赐姓源,是为源经基,招募武、士,训练士卒。 临阵磨刀,总算为倭国聚集起一支军队。 东山道、东海道也有忠于倭王的豪强、大庄园主,积极响应源经基,组成联军,围剿畿内道肆虐的海贼。 进入五月,倭国形势进一步恶化。 福建水军封锁内海,蚕食伊予、赞岐,四国全境落入王审知囊中。 地方豪强的武、士带来了一定的伤害。 兵力虽少,但极其悍勇,死命前冲,远则用弓矛,近则用倭刀,数次切入阵中。 但在几万大军团大阵列中,几百武、士的作用实在微不足道。 王审知对倭人武力了如指掌,破了这几百武、士,后面农夫组成杂兵不堪一击。 也许这种精锐武、士配以杂兵的模式适合倭岛的村战,但在中土动辄几万、十几万的大会战面前,实在上不了台面。 自隋末以来,中土与突厥战、与吐蕃战、与契丹战,又与自己战,战法、战术不知领先倭人多少倍。 冷兵器时代,唐军是毫无疑问的王者之一。 两百年前,白江口大战,倭人还能凑出千艘小船,而到了现在,倭人水军几乎成了摆设,连沿海海贼都剿灭不了,又怎么打的赢王审知的大船队? 制海权在王审知手中,倭人全面落入下风。 倭国大军云集在平安京,紧张的盯着形势的转变。 可惜这个时代在李晔与王审知的精心算计下,神风不会再保佑他们。 第六百一十三章 两路大军 镇守府将军平良持,又名平良将,乃桓武倭王的四代孙,在倭国素有名望,颇有兵略,不断兼并东山道大小豪强,并逐渐向富裕的关东平原渗透,属于最大的地方势力。 倭国历史上的源平之战,正是在源氏、平氏两个家族之间爆发。 大唐与王审知入侵倭土,倭国面临灭顶之灾。 身为倭国王系的平良持当然要站出来。 地方藩镇对平良持的呼声也很高,在强敌面前,倭人难得的团结起来,东拼西凑出一支四万人的大军,奔赴长门,欲将唐军堵在九州地界。 源经基领平安京诸军三万人前出摄津,防备王审知。 两支大军暂时稳定了本州岛的形势。 不过这种稳定只是表现,唐军在九州攻城略地,王审知在四国积蓄兵力,等待后方的粮草辎重。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两万天策右军大多是步卒,只有少量斥候与重骑,战马不到一千匹,辎重由山东道运送,加上刘知俊的焦土之策,就粮于敌,对粮食消耗不多。 王审知弄出的十五大军虽然水分较多,八九万兵力应该是有了,对后勤压力极大。 快速攻陷四国之后,不等不静候福州的粮草。 这个时代倭国,最精华的地区也就平安京所在的京都盆地与关东平原。 倭西基本都是山地,这也导致这些地区比较闭塞和落后。 九州一向是倭国的流放之地,与藤原时平争权失败的菅原道真就被流放至九州岛大宰府。 冠山山地、中国山地、纪伊山地连绵的山脉成为天然的屏障。 唐军与王审知在分别夺取九州、四国之后,想要再进,就必须面对地形的压力。 平良持在长门、周防、安艺凭借山势层层建筑城池。 源经基也在播磨、摄津、和泉修筑防线。 王审知发动了几次试探性的登陆战,受地形限制,无法取得突破。 源经基知福建军精锐,已方虚弱,深沟高垒,当起了缩头乌龟,居高临下,以长弓、投石击敌,绝不野战,勉强挡住王审知,双方在白日陷入胶着。 而当福建军疲惫,源经基选拔精锐武、士,利用地形,趁夜发动突袭。 这算是他们的长项。 黑夜混战,四方喊声如雷,不知倭人虚实。 袭营的武、士极为凶猛,其兵刃虽仿效唐刀,但两百年来工匠用心打造,弓矛刀剑有独到之处,颇为锋利,寻常士卒不能挡。 王审知军中多夹杂海贼,良莠不齐,骤逢兵乱,自乱阵脚,只顾抱头鼠窜,营垒中更加混乱,并波及中后军。 王审知当机立断,冲撞中军者一概斩杀,才稍稍稳住阵容。 比及天明,招募的海贼或死伤、或逃窜,福建军没有遭受大多损失,但战船损失百余艘。 一场小胜,极大激励了倭人士气。 藤原忠平大肆宣扬,国内人心振奋,四方豪强携武、士杂兵而来。 叫嚣要令唐军片帆不得回还。 王审知虽然吃了个亏,但主力并未折损多少。 诸将见贼势高炽,皆要领军前去挑战。 王审知一概不允,只令士卒日夜防备,巩固所得四国土地。 另一面,刘知俊在九州深入腹地,打开杀戒,凡遇见城池村镇,皆洗劫一空,男丁驱赶在前,开始还扭扭捏捏,后见唐军战无不胜,豪强城主全都不堪一击,心态逐渐发生变化,开始唐军主动带路,骗开城门,为刘知俊省了不少力气。 不到两个月,九州迅速沦陷。 城池、庄园、村落,皆被一把火烧光。 刘知俊起身大唐最血腥的年代,经历过黄巢、秦宗权、朱温,深谙这个时代的黑暗规则,在中土束手束脚,到了倭国再无保留,沿途所过,不管豪强们降与不降,一概斩草除根,掠其家资充军实。 宣教使为了保持将士的战斗力,不准碰女色,后营中的一万余年轻倭女因此免遭大难。 顾全武的水军将倭女集中在大宰府,许诺将来可凭功绩领取,才消除了士卒们的怨言。 这时代常年战争,男少女多,唐军待遇颇丰,在大唐地位颇高,弄两房小妾不是什么稀罕事。 唐军也因此成为繁衍人口的主力。 龟缩在长门在长门的平良持极为谨慎,即便刘知俊领大军在南九州烧杀,也不敢出战,坐看九州毁于战火。 他和源经基手上是倭国最后的兵力,一旦损失,倭国不保。 不过这种谨慎激怒了他年仅十五岁的儿子平将门。 初生牛窦不怕虎。 历史平将门的叛乱,是倭人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敢自称新皇之人。 生性倔强蛮勇,年纪轻轻,却孔武有力,在普遍矮小的倭人中算是异类。 平将门几次要领军出关,寻刘知俊单挑,被平良持拦阻。 别看倭人起名字一个个口气很大,九州相较于中土,也就两州之地,若不是刘知俊实行焦土之策,也不用耽误两个月之久。 不过好处显而易见,九州彻底成了唐军的后方。 刘知俊没有后顾之忧,遂挥军向长门。 沾了血的唐军将士,杀气滔天,斥候环绕左右,重骑列阵在前,旌旗遮天,银甲曜日,动则四方风起,静则漫天云合。 李晔推行强身健体之策,改善营养,将士们的身体素质越来越强。 这几年新招募的唐军无不是身强体壮的材勇。 沿途凶焰滚滚,倭人望了破胆。 比之年两年前的龙泉府大战,天策右军更加锋利无匹。 长门关城之上,倭人将佐望见此等军容,皆面色惨白。 也只有平将门还在叫嚣要找刘知俊单挑。 长门国为倭人之重镇,处于本州和九州的咽喉地带,古称穴门,后世易名为长州藩。 攻破此地,才算真正进入倭国腹心。 倭人城池虽仿效大唐,但也加入本土风格,依山势而建,防御功能颇强。 平良持龟缩长门,也不是无所事事,一再加固,城池更加险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刘知俊驱倭人男丁攻城,倭人嚎哭而进,平良持没有丝毫犹豫,一概射杀之。 敢有逃窜者,为督阵唐军斩杀。 倭人惨嚎震天,但无论是刘知俊,还是平良持都不为所动。 屠杀持续到黄昏,倭人死伤近万。 重伤者在城下哀嚎,鲜血如溪,乌鸦盘旋,落日黄昏照在尸体上,仿佛地狱一般。 倭人心中蒙上沉沉阴影。 第六百一十四章 平氏奇谋 望着唐军营寨,倭人将佐皆面色凝重。 虽然没有交手,但这种气势已经令人胆寒。 刘知俊的凶名早有流传。 平良持召集众将议事,“源经基大破王审知于摄津,我等若是无功,岂不落于人后?” 见众将唯唯诺诺,平将门怒吼道:“诸君平日一个个自称武勇,今日却变得胆怯?” 父子二人也算齐心。 其实堂中将佐,大多是平氏,平国香、平良兼、平良正,还有下一代的平贞盛、平将平等人。 其他人要么是家臣,要么是武、士头领。 没有主人的允许,都不敢发言。 倭国朝野皆靠血缘维系,寻常平民连姓氏都不被允许,直到后世明治时期,为了方便征税才强令百姓起姓氏。 “唐人军势太盛,我等不敌,不能盲目出战,守好长门就可以了。”平国香年纪最大,最有发言权。 平将门一双牛眼瞪着自己的伯父,“我们有四万,敌人只有两万!” 平国香知道这个侄子的脾性,时常怀疑他脑子是不是有病。 好在儿子平贞盛挡在面前,“唐军大将刘知俊,天下英雄,你若是厉害就找他去出气,在这里大呼小叫干什么?” 两人都是平氏的下一代精英,体格、性情多有相似,但一向都看对方不顺眼。 “你怕刘知俊,我不怕他,你们家全都胆小如鼠。”平将门声音越吼越大。 眼见两人就要闹起来。 平良持道:“够了,敌人还在外面,你们吵什么?” 他这个时候议事,当然不是让他们吵架的。 “刘知俊骄横自大,不知道我们的底细,所以今晚是偷袭的好机会。”平良持干脆不卖关子了,不然什么事都谈不成。 平将门哈哈大笑,“早知道父亲大人有高见。” 年轻一辈颇为兴奋。 平国香蹙眉道:“唐军身经百战,刘知俊有武勇之名,从无一败,我们多年没打过仗,夜袭恐怕不能得手。” 平良持道:“唐军刚来,立足不稳,还不熟悉地形,正是发动的好机会,过了今夜,刘知俊有了防备,恐怕更没有机会。诸君听令,将门、将平、贞盛各带两百武、士突击敌阵,良兼、良正引步军跟上,能斩杀刘知俊者,我一定上报天皇陛下,为他请功!” 军令一下,诸人全都肃穆起来。 平良持语重心长道:“我平家的未来、大日、本国的天下就拜托诸位了。” 平良持选择夜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守城靠的是士气。 两百年来,倭人在享受大唐文明成果的同时,也对唐军有深深的敬畏之心。 白江口一战,倭人精锐一朝沦丧,倭人被吓得迁都。 心理优势对战争的影响极大。 长门倭军虽多,但面对唐军,仍是士气低落。 一旦唐军发动猛攻,长门还能守多久? 平良持是自家人知自家事,除了本部的千余武士,所谓的四万大军不过是临时征调来的乌合之众。 所以偷袭就是他们唯一翻盘的机会。 月黑风高,长门城悄无声息的打开。 几百黑甲武、士出城。 摄津的胜利激励着他们。 不管倭国多么混乱、腐朽,武、士算是他们唯一的进步力量。 也是民间勇者唯一的出路,倭国照抄大唐制度,连贞观的年号都抄袭了,但达官贵人们出于私心,科举没有抄过来。 书是达官贵人们的风雅之物,平民老老实实种田交租就行了。 想要出头,只能给贵人豪强们当打手。 黑暗中的平将门心潮澎湃,双眼死死盯着唐军营垒。 若能斩杀刘知俊,倭国第一猛将非他莫属。 虽然倭人上层沉迷于“风雅”,但民间因私斗盛行,尚武之风不减。 他们很隐蔽,也很谨慎,身材矮小也不是没有优势,至少搞潜行偷袭还是挺合适的。 老天爷也特别配合他们,没有月亮,天边只有几颗寥落的星辰,照不到他们,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唐军不过如此。”平将门摸到营中,也没被发现,巡逻之人也少得可怜,火把也稀稀落落。 “没人!”一名武士挑开营帐,里面什么人都没有。 “这里也没人。” “这里也是。” 部下的汇报令平将门大惊失色,其他堂兄弟也是如此。 “唐军去哪了?”平将门大着嗓门道。 回到他的只有无边的黑暗。 黑暗中仿佛藏着凶残的猛兽。 “快走,是埋伏!”平将平算是平家青壮派中少数几个脑子正常一些的。 但这个时候平将门大吼一声:“刘知俊出来一战!” 这一声喊把周围武士吓了一跳。 本来偷偷摸摸,现在搞成明火执仗。 黑暗中传来一声大笑。 倭人的唐言虽然口音不太一样,但大抵还是能听懂的。 笑声之后,营垒之外盔甲声像是潮水一般汹涌而起。 在黑夜中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接着,四面火光大作。 将营垒照得通明。 唐军四面围定,人高马大,衬得垓心矮小的倭人武士如同猴子、孩童一般。 偏偏这些猴子还提着倭刀、穿着竹甲,背上插着旗帜,颇为滑稽。 长矛层层推进,武士们被当场绞杀。 外围良兼、良正的步军也被一击即溃。 唐军正在顺势攻取长门城。 刘知俊打了一辈子的仗,能活到现在,当然是有勇有谋,岂会不防备敌军袭营? 乱世中,最不缺的就是一勇之夫。 白日唐军都没有出手,就是在等这个机会。 所谓的精锐武士,纷纷挂在长矛之上。 只有几个身穿铁甲的将佐,还在上蹿下跳,在长矛丛中左支右绌。 “哇啦啦呀——”平将门从唐军将士的眼神中感受到了轻蔑,“刘知俊出来一战。”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向大将军挑战?”唐军中走出一员将领,身材魁梧,双臂壮实,面容英武,与长相奇怪的倭人大不相同,手持横刀,身披冷锻甲,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人还未至,气势已然蓬勃而起,死死压住平将门。 平将门道:“你是什么人?” “天策右军中校尉史弘肇!”英武青年嘴角冷笑,挥手令长矛手退后。 “杀了你也不错!”平将门大喜,毫不为自己的困境担忧。 两人快步接近,火光似乎也随着他们的步伐而明灭。 风声、脚步声、呼吸声。 然后是彼此刀锋的破风声。 只见昏暗中两道刀光如电,划过不可思议的弧线,仿佛要割开黑夜一般。 接着是盔甲被斩破声,以及人的闷哼声。 一个照面,史弘肇刀锋上染着殷红的血迹,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多少变化。 但平将门胸口至腹部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流如注。 “哇哇……”平将门一时不倒,嘴中说不出是在笑还是在哀嚎。 双眼蒙着一层血色,转过身,再次向史弘肇冲锋。 刀光再次暴起,史弘肇反手一刀,平将门的人头高高飞起。 远处,长门城墙上火光大起。 唐军健儿的喊杀声响彻黑夜。 第六百一十五章 各方拉拢 夜色深沉,宵禁还半个时辰。 朱雀大街略显冷清。 “独孤敬还有另一层身份。”这么多天的明察暗访,崔源照总算有些眉目。 赵扩一愣,“请崔侍郎明示。” 两人虽然出身不同,但都是心性豁达之人。 一个多月的相处,赵扩对这个才思敏捷的年轻人敬佩不已。 崔源照对这个中年老将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没有赵扩的帮助,大理寺的动静就不得而知。 此案的难点并不在查探,而是如何让各方偃旗息鼓,让圣人满意。 太子不好惹,裴氏一样不好惹。 崔源照向太子靠拢,是出于文人世家的天然惯性。 跟大唐社稷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更何况上面还有圣人,错综复杂的关系远超过案情本身。 崔源照望着前方歌舞升平的平康坊,花灯如昼,红袖招展,“当年陛下为了保护诸位皇子,亲自安排皇城司的虞侯保护。” “独孤敬达是皇城司的人?”赵扩忽然明白了薛广衡为何这么重视此案。 “他虽然是皇城司的人,但被分派出去之后,就与皇城司没多少联系了,在太子身边陪伴八年,早成为太子心腹,所以他才会去汴梁查高季兴的底细。” “高季兴……”一个又一个的人被牵扯出来,赵扩胸中的谜团的越来越多。 高季兴靠着七皇子,靠着裴家,这些年又走到台前。 与河东降将裴约成为七皇子的左膀右臂。 崔源照出身世家,对此案背后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网洞若观火。 而赵扩就算心中知道什么,也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 不过赵扩的优点在于,背景简单,没人真把他当回事,也没人能相信他能做什么。 对于一个人畜无害的工具,一般情况不会痛下杀手。 “独孤敬达一定是查到高季兴什么,所以才会被灭口?”赵扩猜测道。 崔源照摇头道:“若真查到什么,独孤敬达会死在汴梁,而不是长安。” “会不会是独孤敬达去笼络高季兴,而被上面察觉,所以才被灭口?以此来警示太子?”赵扩手指向夜空。 崔源照刚要说话,皇城戍楼上鼓声阵阵,城中多处戍楼跟着响起。 闭门鼓已经敲响,在六百下之后,若还在街面上游荡,会制以“犯夜”之罪,轻则鞭笞,重则收押刑部大狱。 以往圣人在京中的时候,宵禁会推迟到午夜以后,每逢节日,会取消宵禁。 但现在圣人离京,宵禁就变得严格起来。 刚到亥时,闭门鼓就敲响。 街面上马蹄声阵阵,金吾卫的缇骑沿街巡逻,喝令行人归家。 两人急忙避入平康坊中,在北曲中随意寻了一家青楼,准备就此过夜。 即便是宵禁,客人早早到来,寻了熟识的姑娘。 “平康坊人来人往,凶手在此行凶,岂不是故意让人察觉?”赵扩道。 崔源照一愣,心中隐隐约约有个猜测,这段时间,他们一直把目光放在裴氏、以及与七皇子相关的人上,顺藤摸瓜,揪到不少裴家的小辫子。 也处理几个贪赃枉法之辈,算是把长安城中裴家人清理了一遍,得罪了不少人。 其中就有皇后的外甥裴羽,以威逼恫吓的手段强买华州良田一百七十顷。 查出来的永远是冰山一角。 这些年裴家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不知聚集了多少人和势力。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皇后在长安朝中颇有贤名,不干政、不结党,与外界联系甚少,但皇后是皇后,裴家是裴家。 自从韦昭度病逝之后,裴家一跃而起,超过韦氏与崔氏,成为大唐最大的门阀。 朝中、军中、地方均有深远影响力。 甚至西去的商队都有他们的旗号。 裴家这一任的家主裴贽在朝堂上也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前几日裴贽还亲自到崔府登门拜访,一番旁敲侧击的指出崔源照被人当了棋子。 裴枢初起时还算兢兢业业,但政绩不佳,逐渐就被边缘化,进了御史台养老,无缘登阁之后,便彻底回归世家。 为裴家的利益奔前忙后。 崔源照现在想来,似乎的确有这种嫌疑。 赵扩是张承业的旧部,长安谁不知道张承业是支持太子的? 而崔源照向来跟太子有旧,在太子还不是太子的时候,两人就关系匪浅。 “明日你向张阁公告老还乡吧,只有张公能保你无恙,现在退出,没人会怪罪你。”崔源照一番好意。 赵扩一愣,腾地一声站起,勃然变色,“崔大郎当我是什么人?休说我这把骨头还没有老,就算老了,也能为大唐填一把柴火!当年我们跟随陛下从一座孤城打出去,二三十年浴血奋战才有今日,我决不允许有人对不起圣人,对不起大唐!” 这番话倒令崔源照面红耳赤,恭恭敬敬的向赵扩拱手,“是我胡言乱语,兄长勿要见怪。” 徐州。 自从李神福死后,淮南系守将一开始落在刘存身上,但刘存为人鲁莽,伐百济之战,身陷重围,折了不少淮南子弟,名望大减。 淮南将佐大失所望。 但另一个人逐渐走到台前。 一向声名不显的徐温因在攻伐摩震国的表现,逐渐被淮南军赏识,临津江之战,父子二人上阵,算是为淮南军找回了些颜面。 皇帝也大加赞扬,如不出所料,下一次进封大将军,必有徐温之名。 不过人的名声大了,事情也多了。 与以前相比,现在的徐温更忙碌了。 不断有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来,或是送礼,或是联姻。 徐温为人清醒且谨慎,一概拒绝。 但也有无法拒绝的人,比如现在接见的人,裴家年轻一代的才俊裴靖。 “徐都督为淮上英豪,功勋卓着,裴中丞早有仰慕之意,今来别无他意,只为拜会都督。” 以如今裴家的势力这么客气,算是给足了徐温面子。 徐温最大的短板就是在朝中无人。 虽然淮南系算是太子的半个嫡系,但徐温总是若紧若离,跟谁都不亲密。 裴家找上门来,当然不仅仅是打个招呼。 唐军有实权的将领多了去,打招呼也用不着挑这个时候。 “多谢裴中丞美意。”徐温客客气气的寒暄。 两人的交谈绕来绕去,不是风花雪月,就是前朝旧事,仿佛真的只是来拜会。 送走裴靖,徐温的脸瞬间就阴沉下来。 立刻招来严可求商议对策。 早前手下两大谋士,严可求擅谋,骆知祥擅财。 朝廷设金银行,改革钱币,还特意征召骆知祥,因此徐温身边只剩下严可求。 “裴氏此来,无论与都督谈了什么,都会招致他人非议。”严可求道。 徐温眉头一紧,“此人来徐州,我怎可不见?我向太子去信解释一番?” 严可求摇头道:“不必,这种事情越描越黑,再说都督也并非太子属下,若是私下与太子亲密,引起圣人忌讳,便是大祸临门,此事不宜声张,也不用太过重视,现在是太子需要都督,而非都督需要太子。” 徐温面色缓和了许多,“若无严公辅佐,温死无葬身之地。” “都督言重了,圣人临朝,大唐雄视天下,都督日后大有可为。” 第六百一十六章 倭人本性 长安的一举一动,都由皇城司传到李晔耳中。 没想到李祎与裴氏的争斗这么快就展开了。 这些年裴氏的手的确伸的有些长了,裴氏子弟在地方任知州、知县的有四十三人,在朝廷上也有七人,这些都还在李晔的忍受范围之内。 但裴家的手居然伸向军中,这便超出李晔的容忍范围之外了。 一个裴约倒也罢了,此人在河东将佐中算不得名将。 但暗中笼络高季兴,就不得不说裴家的心思有些大了。 高季兴什么人?历史上着名的钻营者,反复无常,被诸国戏称高赖子。 当初攻打汴梁,此人带头投降,李晔也不好针对他,封了一个防御使,没想到顺杆往上爬,抱上李禔的大腿。 而裴家作为一个老牌世家,跟这样人的走到一起,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其他的几个世家,都老老实实,低调度日,偏偏裴家逆风而上。 名为帮助李禔,还不是走外戚的老路子? 裴家的确对李晔有恩,但李晔该给的都给了。 裴贞一封皇后,李禔封嘉王,裴贽也立身朝堂之上,裴家当年送出去的东西,这些年早就连本带利的讨回来了。 还想要什么? 弄倒韦昭度,现在又来了个韦家。 难怪当年太宗立国之后,不遗余力的打击这些世家。 就跟后世的垄断资本一样,他们的野心和渴求是无穷无尽的。 事实上,李晔觉得坐天下,最主要的对手就是这些世家,以及幕后的豪强势力。 朝廷既要打击他们,防备他们的势力过于膨胀,又要利用他们。 就像当初若是没有裴家的投资,李晔的路会走的更加艰难、艰险。 “徐温的态度,将影响裴氏与太子的平衡,目前来看,太子针对裴家是明智之举。”李巨川幽幽道。 李晔当初立李祎为太子,也存了让他跟裴氏过过招的意思。 “这个徐温还真是聪明人,似乎并没有倒向裴氏。” “但也没有倒向太子,倒向太子的是刘存。”李巨川小眼睛骨碌碌转了起来。 如果是李神福这样的大将军倒向太子,李晔就要小心了,但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刘存,一切就还在控制当中。 李晔也就不必亲自下场平息事端。 或许两边这么暗斗,更多的牛鬼蛇神会付出台面。 也更能看清裴氏想走到哪一步。 李晔隐隐感觉,李祎每次都拿捏的恰到好处,如新罗之谋,一举灭亡新罗王室与豪强,断了新罗的根,免了大唐的后顾之忧。 现在也是如此。 裴氏快要成为大唐的毒瘤,到了不得不打压的时候,李祎这个时候动手,也踩在李晔的点上。 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 既压制了自己的竞争对手,也为大唐剪除隐忧。 顺势而为,让李晔挑不出毛病。 至于独孤敬达的死,李晔觉得可能永远是个不光彩的秘密。 “封独孤敬达为三等功臣,厚葬于忠魂寺。” 长安的明争暗斗,影响不了倭国的形势。 长门国被攻破之后,倭国的大门才算正式打开。 在刘知俊趁乱攻入长门城的时候,倭人即便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依旧负隅顽抗。 平国香领家族武士守住垛口,以长矛弓弩接战,但在天策右军强大的攻击力面前,倭人的抵抗杯水车薪。 眼看唐军就要占领城墙,平国香居然驱赶倭兵抱火油扑向唐军。 倭人矮小,但也灵活。 月黑风高,唐军一时没搞清状况,火箭就从天而落。 六百余将士葬身火海。 这是天策右军登上倭土伤亡最大的一次。 平国香与平良持在兀自在城中阻止巷战。 刘知俊怒不可遏,唐军将士人人愤怒,这还是他们碰到最顽强的对手。 即便是契丹人,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也会投降。 巷战时,不断有倭人手持火把、怀抱油罐扑出,与唐军将士同归于尽。 “大将军有令,屠城!” 既然不愿降,那就去死。 屠城令一下,唐军不再留手,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倭人烧,唐军也烧。 城内建筑多是木制,大火一起,便成燎天之势。 无数的倭人在城内哀嚎惨叫。 “为天、皇陛下尽忠!” “宁可玉碎,绝不投降!” 烟火中,到处都是倭人怪异腔调的呼号。 平民的、倭人的。 平国香领了一众武、士从火中冲出,额头上全都绑上白带,身后倭兵手持竹矛,双眼血红。 但迎接他们的是漫天箭雨。 唐军弓弩之利远胜倭人,五十步内,寻常铁甲如同纸片,更不用说倭人的竹甲。 铁甲是将佐才有资格穿戴的。 手持竹矛的杂兵连竹甲都没有。 披着单衣、穿着草鞋就被驱赶上了战场。 一排又一排的倭人倒下。 战场如同单方面的屠杀。 平国香身穿精良铁甲,身中十几箭都没倒下,仿佛只要冲到唐军面前,这场屠杀就会反转。 然而等待他的注定是绝望。 前排弓弩手快速弃弓抄起地上的陌刀。 能成为弓手和弩手,不仅要灵敏,还要相当的体力,大唐盛行强弓硬弩,一张制式弓,一石左右,相当于一百斤,寻常人能拉开几次?一把蹶张弩,则是三石以上,没有力气能放几箭? 也只有他们才能玩的动陌刀。 刀光如瀑,纷扬而下。 倭人矮小的身体正利于陌刀劈砍。 陌刀之下,倭人武士化为一趟趟肉泥。 刘知俊持重剑踏前,铁甲红缯,威风凛凛,杀入倭阵之中,重剑抡转,血肉横飞。 平国香鼓起最后的一丝力气,哇呀呀的朝刘知俊冲去。 重剑放手一击,平国香人头高高飞起。 刘知俊看都不看地上的尸体,无论是平良持还是平国香,在眼中毫不起眼,大唐立国之初的名将、大将军,哪一个不是有灭国之功? 想到此处,顿时杀心大起,怒喝道:“鸡犬不留!” 长门城火光滔天。 有人奋战,自然也有人逃窜。 真正玉碎的是底层百姓与倭人。 平良持却率领一众武士、家臣、杂兵从西城门破城而出。 “本将军不是贪生怕死,长门已不可守,我们徒死无益,不如退守,以便更好的报效天皇陛下。”平良持装作若无其事的向部众解释。 “守护将军说的是,我们不能白死!”能跟着逃出来,当然都是些聪明人。 长门城的惨嚎,他们自动忽略了。 但唐军带给他们的阴影,却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而他们也会把唐军的恐怖散播出去。 第六百一十七章 倭人心思 长门国丢失,唐军正式踏足本州岛。 从九州、四国、长门败退的倭人,不断散播着恐惧。 倭人朝堂争论不休。 在亡国灭种的大祸面前,倭人也分化为两派,主和与主战,一些开明的权贵认为,唐军两万,加上水军也才三万,并没有灭亡倭国的准备和野心,只要把九州割让出去,向大唐称臣纳降,就可以稳住唐军,然后抽调所有力量,集中对付王审知。 他们已经看出王审知才存了灭国之心。 倭人对大唐普遍有敬畏之心,其上层权贵更是大唐文明的忠实拥笃。 军事胜利总是会带来政治红利。 唐军在九州、长门无敌的气势,已经击碎了他们的信心。 当然,有主和派就有主战派。 倭人天性中兼具着恭谨与狂妄。 他们认为凭借平安京的六七万大军,再招募全国武、士,未尝不能与大唐一战。 即便平安京战事不利,也可退居关东平原,以飞驒山脉正面抵御唐军,以水军海贼侵袭唐军粮道,积小胜为大胜,振奋国人士气。 而且唐人远来,必不能久留于倭土。 不过倭人大权都掌握在藤原忠平手上。 主战派多是地方豪强,推源经基为首,欲借此战获取更大的政治利益。 而藤原忠平也不能真与主战派闹僵,因为倭人朝堂掌握的军力连海盗都对付不了。 还要靠这些豪强的武士们抵抗王审知。 双方在醍醐面前争论不休。 醍醐自从登基以来,压根就没有实权,一向是藤原家的傀儡,过着醉生梦死的“风雅”日子。 对国中剧变,力不从心。 每天被两派人拉出来,争来吵去。 矛盾累积到一定地步终究会爆发,地方豪强与武士团体的崛起,对倭国朝堂已经形成巨大冲击力。 不知不觉间,藤原忠平便成了倭人嘴中的国贼。 小胜王审知的源经基成了倭国的英雄。 就在倭人朝堂争论不休的时候,刘知俊率军再败平良持,收周防、安艺。 但进兵备后国时遭到顽强抵抗。 此地三面被山地包围,处于山阳道的中间位置,南部与海港相连,即是军事重地,亦是交通中心。 而且防守此城的将领,为平安时代第四代征夷大将军藤原忠文。 倭国历史上的平将门之乱,主帅便是此人,以六十八岁高龄讨灭平将门。 历任纪伊、播磨、赞岐、摄津、丹波的地方守备,本在丹波防御唐军水师从北面突入。 但正面战场上的一趟糊涂,令这员老将不得不出马。 藤原氏作为倭人最大的门阀,族中掌握的庄园土地和武士,自然比别人多。 而且藤原忠文防守备后,不仅依托山势,还依托水形。 外海的制海权被王审知夺走,但濑户内海沿因其独特的地形和水文,福建水军屡次遭到藤原忠文的伏击,备后、备前一带的海域在倭人掌握之中。 从这个“备”字,就可以看出备后、备前对平安京的重要性。 南北朝时代,五胡乱华,大量沿海汉民入倭,客观上促进了倭人文明的发展。 平安朝好歹跟大唐学了两百多年,出一两个拿得出手的将佐不足为奇。 陆地上,天策右军勇猛无敌,但被倭人水军撤着后腿,施展不开。 藤原忠文遣派藤原秀乡精锐武士势力、藤原纯友的水军海贼势力,绕海而袭击唐军之后。 屡次袭破关押青壮、女人的营寨,骚扰粮道,给前方的刘知俊带来不小压力。 备后国的山势比长门还要险峻。 顾全武的水军皆是大船,不利于濑户内海的水形。 唐军的进攻告一段落,刘知俊虽然对外凶残,对内却是极为体恤部下,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出生入死。 每逢大战,必亲临前阵,以窥敌之虚实,见山势城池险固,也就暂时停止猛攻,派出斥候日夜哨探。 王审知在四国岛上休整了一些时日,后方的辎重、援兵到来,军势复振。 现在也到了他们出力的时候,不然凭什么伸手拿倭国的膏谀之地? 备后备前难打,王审知没那么伟大,牺牲自己的利益,去服从大唐的利益,而是突然一击拿下淡路国,挤走源经基的前沿部队,夺得进攻摄津的前沿基地。 淡路国如同一把刀子,抵在播磨与摄津之间,历来就是倭王的御食之地。 穿过北面的明石海峡,可攻入摄津,直取京都,亦可西渡纪淡海峡,攻入畿内道腹地,往倭人软弱的腹部狠狠插上一刀。 这可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拿下淡路国,王审知便彻底掌握了攻势。 对平安京形成强大的压力。 十几万的强敌占据了门户,倭人朝堂的争论更加激烈起来。 最终藤原忠平与源经基达成共识,决议派出使者向大唐请降,先稳住西面,集中力量对付王审知。 至于大唐的野心,可以容后解决。 这个时代,政治服从于战争,也是战争的延续。 仗打不赢,其他的什么都不用谈了。 摆在他们面前的,首先是如何遏制王审知的强大攻势,然后才能考虑其他。 一旦王审知大军攻入摄津,或者转攻纪伊,平安京便岌岌可危。 为此藤原忠平再派侄子藤原保忠,领诸藩武士七百汇同杂兵两万进抵纪伊。 时光进入五月,王审知一切准备就绪,集合海贼两万人,许诺一旦攻入畿内,可封官晋爵! 海贼当久了,也想转正,不然也不会跟着王审知混了。 南岸上一片鬼哭狼嚎之声,气势汹汹的踩着小舟杀向北岸。 王审知的大军悉数登船,却忽然折返向东,借着西南风转攻纪伊。 摄津一带营垒重重,源经基搞起了土木工事,但纪伊却是大道朝天,倭人的防御重心不在此地。 此前王审知一直进攻摄津,就是为了给倭人造成假象。 现在亲率五万大军避实击虚,一刀捅在倭人的软肋上。 藤原保忠乃藤原时平之子,号称八条大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精通音乐,擅吹笙,常被意趣相投的醍醐褒奖。 此番远来纪伊,不过是镀镀金,混混资历,没想到王审知大军攻来,顿时乱了方寸,避入和歌山中,把军队交给家臣指挥。 这种军队当然不是王审知的对手。 大军毫无悬念踏上倭国腹心之地。 纪伊丢失,摄津的防御圈就毫无意义。 第六百一十八章 局势失控 江宁府。 李晔的心思完全不在伐倭上,而是关注长安局势。 毕竟太子与裴氏的斗法关系到国本。 一举一动都影响深远,李晔不得不全神贯注。 倭国的败亡是迟早的,仅仅王审知就够他们喝一壶了,更何况还有刘知俊与顾全武。 九州收入囊中,大唐的利益便已经得到保障。 九州可与熊津道连成一片,而熊津道又与山东道、辽东道连成一片,等于九州已经嵌入大陆板块之中。 若是海航持续发展,也可以加强与浙东、福建的联系。 唐军只要牢牢占据对马岛,控制对马海峡,这片土地,便会彻底融入大唐。 后世华夏海权艰难,很大程度上被倭国海上的地缘优势锁死了。 大唐走向海洋,崖州、流求、九州三地绝不可失。 这也是大唐在海上的三面盾牌。 “昨日倭王遣派使者,递交了降表。”李巨川前来禀报道。 “倭人是要投降了吗?”李晔大为好奇,拆开倭国国书,工工整整以小篆行文。 看完之后却大笑不止,“这不是降表,而是求和之书。” 李巨川汗颜不已,“臣疏忽。” 倒也不是他疏忽,很多时候求和与乞降是一个意思,估计是哪个文吏为了取悦上级,说成是降表。 倭人的意思很简单,把九州、四国统统割让给大唐,愿意世代为大唐海上藩属,年年进奉,请求大唐勒令王审知退军。 “一定是王审知把倭人打疼了。”李巨川看完和书之后道。 倭人向来狂妄自大,肯低头认输,当然是扛不住了。 不过李晔也从这份信中看出藤原忠平的权谋之术。 四国现在是王审知吃进嘴的肥肉,李晔就是再不要脸,也不会要王审知吐出来啊。 而且王审知愿意吗? 福建的交接才刚刚展开,大唐与王审知有难得的政治、军事互信,这个时候做这种事,是会被别人戳脊梁骨的。 就好像一个男人裤子都脱了,正兴奋的时候,你强行要别人走开,不准别人爽。 这挑拨离间的计策,让李晔心中生出怪诞的感觉。 当然,如果是传统帝王,此计就相当精妙了,因为它准确命中了帝王的猜忌之心。 而且藤原忠平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可以跟大唐联手,共同对付王审知。 历史上此类事情实在太多了。 这也说明藤原忠平是个玩阴谋的高手。 “把信送王审知看看,倭人使者你去跟他谈,大唐不接受求和,只接受投降。”李晔连见使者的兴趣都没有。 跟大唐议和,倭人没这个资本。 “臣明白。”李巨川当然知道李晔的意思。 在军事上没有取得决定性进展之前,所谓的和谈不过是障眼法,说不定倭人缓过气来,还会继续跟大唐死磕。 倭国朝廷虽然腐朽堕落,但倭人民间的力量却在觉醒。 十年之后,武士阶层逐渐登上政、治舞台,在之后的一百年,经过源平之战,源氏崛起,组建镰仓幕府,腐朽的倭人贵族治、政被新兴的武士阶层取代。 倭国其实也处在历史的转折期,新兴阶层在苏醒之中,所以才没有如李晔想象当中的不堪一击。 当初捣其巢穴绝其种类的豪言,实施起来,怕是有难度了。 至少不是短期内能实行的。 就算能攻陷平安京,灭了倭王与藤原氏,只是搬掉了武士阶层头顶上的大山,倭人武士绝不会因此而投降,反而会更加激进,更加团结紧密。 李晔正在犹豫一个倭人傀儡政权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当然,以大唐倾国之力东征,可以彻底铲除倭国这个祸患。 但对现在的大唐来说,得不偿失。 大唐正处在茁壮成长阶段。 占城稻、棉花、金融革新…… 辽北和漠北还在投入阶段。 新占领的吐蕃在未来也要在战略之地建城。 实际上,大唐并没有多少精力扑在倭国上。 李晔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刘知俊已经被阻挡在备后,已经说明军势在衰退,倭人逐渐稳定了形势。 想通了这些,也就不难抉择了。 倭国就在那里,跑不了也飞不了,大唐若是复兴,打理好家里的边边角角,将来有的是机会,没必要在一个时间节点上死磕。 如同前隋的杨广一样。 过了几日,李巨川前来汇报谈判的结果。 其一,倭人取消天皇的称号,降为国主。 其二,承认大唐对九州岛的统治。 其三,倭国世世代代为大唐臣属。 倭人使者名叫藤原昌平,从名字就可知与藤原忠平的关系,伶牙俐齿,寸步不让。 谈来谈去,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当然不能让李晔满意。 时间是站在大唐这一边的,该着急的是倭人。 没让李晔等太久,倭国就发生剧变,王审知虚晃一枪,避实击虚,绕过摄津,从纪伊北上,破和泉,从摄津的东面,攻入畿内道,四万大军长驱直入,兵临平安城下。 源经基只得仓皇后撤,驰援平安京,却在路途之中,中了王审知的埋伏。 士卒折损大半,源经基领三百余武士退向丹波国。 也幸亏平安京是仿照长安、洛阳等中土雄城而建,藤原忠平手上还捏着不少兵力。 加上王审知大军原来,没有攻城器械,才没有被攻破王城。 但几百年来,这是第一次外敌兵临倭人王京。 对倭人的震慑可想而知。 历史上的倭国,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没有外敌入侵,没有遭受社会毒打,所以性格才狂妄自大。 王审知大军兵临城下,又击破源经基,倭人外面唯一成建制的力量只剩下藤原忠文,却又被刘知俊死死按住。 倭国形势危如累卵。 平安京中的达官贵人们再也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倭国的战事,至少一两个月才能传达到中土。 李晔安心在江宁府闲居,没等到倭国捷报,却等到了长安的急报。 刑部左侍郎崔源照与大理寺少卿赵扩,在探查独孤敬达一案时双双遇刺,幸亏赵扩出身行伍,一身的武艺犹在,拼死保住了崔源照,皇城司随后赶来,刺客当场自尽,但崔、赵二人都受了重伤,在长安太医署治疗,性命算是保住了。 李晔勃然大怒。 独孤敬达的死,事发突然,有人处心积虑,也就罢了。 但崔源照和赵扩两人,都是六部的命官,崔源照还是阁臣。 却遭到公然行刺,此事如何能善罢甘休? 今天敢行刺崔、赵,明天就敢行刺皇帝! 中晚唐行刺之时甚多,民间传奇的聂隐娘。 代宗曾派遣刺客夜刺李辅国。 宪宗朝的武元衡,大街之上公然遭到暗杀! 河北藩镇闹得最凶的时候,长安刺客也最为猖狂。 以至于有人评价大唐奸人遍四海、刺客满京师! 太子与裴氏之争已经踩过李晔的红线了。 而接下来皇城司的一封密信,让李晔在江宁府再也坐不住了。 密信只有四个字:花蕊复出。 第六百一十九章 骑虎难下 一个月之前。 崔源照与赵扩第三次来到平康坊。 “前太子死于平康坊,独孤敬达也死在此地,赵兄觉得是巧合吗?”崔源照道。 两人这些时日逛遍了北曲南曲,这些年在朝廷的规范下,明面上的皮肉生意少了,倒成了风雅场所,戏曲歌舞、琴棋书画,引来了更多的文人骚客,为心仪的姑娘们填词谱曲。 长安城中的达官贵人也随即附庸风雅、一掷千金。 “怎会有如此之多的巧合?分明是此地有问题。”赵扩早年与最鼎盛的梁军血战过,见了生死的人,看事情直截了当,不喜欢绕圈子。 销金窟还是那个销金窟,三教九流汇聚,自然水就深了。 崔源照的消息自然要比赵扩灵通,“平康坊是皇庄的产业,但这些年也有不少世家参与进来,裴氏就是其中之一,南曲花卉楼便是其中之一。” “裴家的手伸的这么远?”赵扩不禁咋舌。 这段时日,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一直在牵扯着他们,围绕着裴氏。 当然,裴氏并非无懈可击,越查越是心惊,几乎渗透到长安的各行各业方方面面。 不仅在长安,汴梁、江陵、天唐府、洛阳、成都、江宁府、广宁府都有其若隐若现的身影,裴氏宛如一根巨大的藤蔓,缠绕在大唐的躯体之上。 崔源照目光灼灼的看着赵扩道:“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被牵着鼻子走,这已经偏离了本案的初衷,独孤敬达的死牵扯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寻常手段,已经不能查到幕后真凶,裴家树大根深,有皇后撑着,除了圣人,没人能动他们,我们继续在条道上走下去,只会成为别人手中的刀子。” 赵扩稍稍沉思之后道:“不寻常手段又是什么?” 崔源照眼睛中的光彩逐渐汇集,“反其道而行之!比如幕后之人要我们查裴家在平康坊的产业,我们偏偏不查,平康坊的产业不止是裴家暗中参与,你的上官江怀昌也有份!我们何不去查查他的底细?” “江怀昌?”赵扩苦笑道,“你这是故意给我找不自在。” 崔源照笑道:“怎么,赵兄以为此事之后,还能坐在大理寺少卿的宝座上?” 赵扩亦大笑,“知我者崔大郎也,如若此番不死,我就向张公请辞,这大理寺少卿不是我这等粗人能做的。” 两人举杯痛饮。 为了图个亲近,特意在北曲的角楼里寻了一个清净之地,也不要姑娘陪侍,屏退下人,自酌自饮。 “赵兄戍兵在外,不知长安旧事,当年前太子与江怀昌一同拜在赵崇凝门下,二人颇有交情,据传还是江怀昌带前太子来的平康坊,所以此人有必要查一查。” “那岂不是赵、赵阁公也牵涉进来了?”赵扩惊讶无比。 “不,赵阁公是赵阁公,江怀昌是江怀昌,此人跟多年前裴枢遇刺案有牵连,与前太子有旧,现在又在独孤敬达案中影影倬倬,赵兄觉得是巧合吗?” “就算是巧合,江怀昌也值得一探究竟。” “不错!”崔源照击掌而笑。 事实上,二人的一举一动,至少在三股势力的眼皮子下。 当他们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的时候,已经触及到了某些人的死穴。 长安暗巷之中多了几重刀光剑影,沟渠中多了几具尸体。 很多人已经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 东宫之中。 太子看完密报,眉头高高皱起。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搅进来,此事越来越难收场。 太子监国,长安却风起云涌,传到江宁府,皇帝会怎么想? “没想到江怀昌居然也是她的裙下之臣。”此刻李祎心中说不出的感觉。 一直以来,视为禁脔的女人,居然也被别人享用,是个男人心中都不会感觉好受。 “不止是江怀昌,刑部书令史张去非、御史台主簿司马邦,都跟她有染。”太子右卫率任圜道。 任圜为河东旧将,出身京兆三原,因心怀大唐,忠直机敏,又英俊潇洒,能说会道,颇为时人赞许,后与符彦卿、符彦超兄弟劝降太原,而被皇帝赏识,拔擢为太子右卫率,正四品上,掌东宫兵、仗仪卫。 寻常时候,太子不会轻易动用右卫率,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不得不用。 而太子监国,自然也会有人主动投效。 “除了这些人,她手上至少还掌握着一支前蜀王的秘卫!”任圜的眼神怪怪的。 令一向深沉的李祎非常不自在。 就像一个精美的花瓶,以为只有自己插插花,原来是公用的,别人也能插花,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虽说大唐风气开放,但也没有开放到这个地步。 所以李祎的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原本以为能利用她,现在看来是被她利用了。 “女人啊,总是贪得无厌!”李祎叹气道。 任圜拱手道:“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李祎恢复成以往虚怀纳谏的模样。 “长安若是继续这么乱下去,恐会影响殿下在圣人心中的地位。” “你是说——” “属下不敢妄言,但长安之事,圣人终会知晓。” 李祎目光一紧,从软塌上站起,对任圜拱手,“若无方直教诲,我将误入歧途。” 跟大位相比,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属下告退。”任圜非常知道距离的重要性,不该知道的绝不打听,不该说的也绝不会说,所以才会渐渐被李祎接纳,靠近权力中枢。 李祎亲自送到殿外,一再示好。 昏暗的大殿中,李祎独坐软瘫之上。 长安的局势,其实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 女人肯收手吗? 裴氏肯收手吗? 诸多问题在脑海中翻滚。 想的越深,身上的冷汗就越多。 李祎忽然后悔起来,当初在成都,就不该见色起意。 这个女人一步一步把自己拉入深渊。 夜色中秋风渐冷。 独坐一个时辰之后,李祎心中忽然有了决断,事情其实是有转机的。 因为一切没有走到最糟糕的地步。 裴氏也不希望再这么斗下去。 然而就在此时,侍卫匆匆忙忙在殿外禀报:“太子殿下,大势不好,崔侍郎、赵少卿遇刺!” “什么?”李祎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如果此前还有转圜挽救的余地,现在已经把他逼到了绝路。 暗斗已经变成明火执仗。 局势已经彻底失控。 “是谁干的?”李祎留着最后一丝侥幸。 然而旋即,这丝侥幸也破灭了。 因为无论谁动的手,都会引来皇帝的干预。 这场游戏双方都失败了。 李祎比任何人都知道皇帝的底线所在。 第六百二十章 破平安京 平安京城下,几万大军正在发动猛攻。 王审知比任何人都了解时间的重要性。 机会往往只有一次,错过了也就再也没有了。 倭人诸地的武士都在集结当中,每过一天,他的胜机就降低一分。 连续五日的猛攻,城下尸体堆积如山,既有倭人的,也有已方的。 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丝毫心慈手软,福建士卒的军心士卒都在缓缓消退。 毕竟是孤军深入腹地。 若是被击退,便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福建为了此战,准备将近十年。 十年之前,王审知便在思索与大唐何去何从。 如钱镠一般归降,心中多少有些舍不得福建与海上的基业,而且不是他想归降就能归降的。 钱镠的势力在陆地,在苏杭,三面为大唐包围,不得不降。 而福建有山川相隔,濒临大海,王审知大力发展海贸,金银钱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海利之丰超乎想象。 钱多了,胆气自然就壮了。 目光在海上转了一圈之后,终于发现倭国这个福地。 十年来,倭人朝堂、民间的消息如潮水般从海上涌到王审知的面前。 文恬武嬉,朝野腐朽,两百年不识干戈。 倭岛孤悬海外,远离大唐,正是崛起之地。 尝过权力甘美的枭雄,又怎愿轻易松手? “传令王延武,今日不破城,提头来见!”一向儒雅宽仁的王审知脸上蒙着一层杀气。 前军得令,更加疯狂的登城。 倭人也知最后的决战降临,在藤原氏逐将的率领下,拼死反击。 城墙上刀光剑影,明枪暗箭。 倭人虽然矮小,但极其阴损,极擅长突袭,或者偷袭,一旦发现福建军有疲软之象,百余精锐武士死咬不放。 其实自入闽之后,二十年来,福建军也是少有大战,最多在海上起些冲突,陆地上,因为被山脉隔绝,很少参与南方诸藩镇的大战。 “报大王,前锋五千人被击退,七将军重伤!”斥候慌张来报。 城墙上,倭人已经发出胜利的呼喊。 几百武士在城头做着侮辱性的动作,辱骂之声,不堪入耳。 王审知顾不得心疼儿子,时间已经不多了,听闻源经基在丹波、丹后又拉起一直万人大军,尾张、加贺、越前三地领主各拥几千人来援。 背后还有远江、志摩袭扰辎重部队。 倭地多山,形如一条长长的索道,进来容易,想退回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最多三天,形势将逆转。 王审知拔剑而起,振臂大呼:“尔等富贵、前程、性命皆在此战!胜则荣华富贵,败则万劫不复!诸军随本王攻城!” 身边千余甲士最先响应。 这些人是王审知从光州带过来的后代,家家户户都受王氏恩惠,战力强大,忠心耿耿,一直舍不得用,看的比亲儿子还金贵。 到了此刻,不玩命是不行了。 “杀!”众军为王审知感染,提刀向前。 王审知一身精甲,手持宝刀,冲锋在前,左右俱是雄武之士。 仿佛当年与秦宗权血战的豪勇又回到身体中。 王氏入主福建,宽刑简政,严肃军纪,福建原本放逐之地,成为一片沃土,得到了士民的拥戴。 五十多岁琅琊郡王亲自冲杀,对军心的影响是巨大的。 “杀、杀、杀!”福建军再度振奋起来。 无数人爬上城墙,与倭人血战。 王氏的三个儿子都在战阵之中。 打仗靠的就是士气与气势。 倭人到了此刻其实也是强弩之末,毕竟城中的倭军算不得精锐。 厮杀声响彻天野,整个平安京都在震动中。 前方的倭人还在血战,但宫殿里的贵人们已经吓破了胆。 一类列矮小的马车上堆满了金银钱财。 “这些都不要了不要了,快走,北门没有唐人,护住天皇陛下先走!”藤原忠平满脑门都是汗水。 擅于权谋者,自然知道妥协。 政治就是不断的妥协。 醍醐被宫女们护着,慌不择路,撞倒不少妃嫔公主,也顾不得了,急急忙忙窜入马车中。 “走、走!”藤原忠平一遍遍的大呼。 只要天皇在手,他这位太政大臣就还是万人之上。 宫殿中,女人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而随着他们的逃窜,城中乱做一团,倭人纷纷随车驾北遁,也有贼人趁机出来劫掠。 城中火起,前方还在血战的倭军终于扛不住了,倭王都跑了,他们还打什么? 当即就有人跪在地上求饶。 只有三百百残余的倭人武士犹自血战,不肯屈服。 但福建军的甲士上来,长矛乱刺,武士们倒在血泊中。 平安京陷落了。 无数人兴奋的呼喊。 仿佛看见被扒光衣服的女人躺在自己面前。 “郡王有令,子女金帛任尔等取之,但不得放火,毁坏宫阙!擒杀倭王者,赏万金,封节度!”几百传令兵策马在军阵中呼喊。 “琅琊郡王万岁!”士卒们纷纷大呼。 攻城七日,时刻有生死威胁,脑中的弦绷到极致,仇恨也在心中燃烧,现在释放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每个人心中早就住着一头野兽。 而杀戮是释放仇恨和野兽的最好方式。 这是这个时代的规则。 士卒得不到满足,如何能继续卖命? 刀兵,凶器尔! 城中很快传来哀嚎之声,血流遍地,女人不知兴奋还是惨痛的呼声。 男人一概跪伏在地上,将头埋进土里,瑟瑟发抖。 抵抗之人被乱刀分尸。 惨烈的杀戮无处不在。 平民还好说,也没什么抢的,士卒们兴趣不大。 但平安京作为倭人几百年的都城,城中肯定不止平民,大量的达官贵人们没有逃出去。 宫殿中的细皮嫩肉的妃嫔、公主成了士卒争抢的对象。 此刻王审知持刀立在城楼之上,对城中发生的事不闻不问,目光却看向西面。 平安京是打下来了,但怎么与大唐分配利益,又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之前的协谈只不过是笼统的约定。 真正踏入倭土,才知道这片土地其实并不贫瘠。 奈良川之北、之东,仍有大片的肥沃土地、人口。 忽然之间,王审知的野心也在膨胀。 此地比福建富庶太多,山川秀美,河泊如镜,水网发达,王审知有信心十年之内,把此地打造成一个盛国。 不过前提是,得到大唐的支持。 两万唐军在九州的凶狠,也令王审知深深惊惧,而天策右军在大唐诸军中并不最精锐的。 还有银枪效节军、黑云长剑都、亲卫都,每一支都是血火凝练而成的。 第六百二十一章 三足鼎立 藤原忠平携醍醐仓皇败走,昔日风雅的达官贵人哀嚎于野。 福建军紧追不舍,因沿路争抢丢弃的金银、女眷,而耽误了追击,被丹波国的源经基抢先一步,接走醍醐。 四方来源倭军听闻平安京沦陷,嚎哭不止,宛如末世降临,一些激进之人直接自尽,在听到源经基救走倭王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各路大军云集在丹波、近江。 藤原忠平以倭王名义发动勤王令,称平安京陷落为宽平国难,号召勇武之人来投丹波,驱赶唐人。 倭王在倭人心中有重要影响力,民众几乎是盲目崇拜,因掌管祭祀、分封,而一度被推上神坛。 虽然没有实权,但精神意义重大,近千年以来,万世一系,名义上是天照大神在人间的代表。 只要倭王还活着,倭人的精神就不会被击溃,倭国就没有灭亡。 这也是几千年来,只有平将门一人敢称皇的原因。 有了醍醐的号召,国内青壮、农夫纷纷拿起长矛,发誓要赶走唐人,丹波国重新聚集起六万大军。 倭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 源经基日夜训练士卒,藤原忠平鼓励平民为倭王奉献,有钱捐钱,没钱绢粮,没粮出力,连女人们向丹波汇集,炊洗洒扫,顺便解决一下倭军的生理需求。 弄得像模像样,但就是没有一支军敢出战平安京。 最开始的时候,王审知立足未稳,见倭人声势浩大,还小心谨慎,积极备防,广派斥候。 谁知倭人雷声大雨点小,只是叫嚣而已,让他白担心一场。 也正是这一个月,王审知收遍倭人男丁,用为奴隶,组成一支两万人的倭军,提拔几个投降的倭人将佐,封为校尉,建立秩序,安抚畿内道的倭人,又划分严格的管控区,防止倭人向北面近江、丹波逃窜。 倭人还有一大长处就是特别服从秩序。 倭人将校对王审知感激涕零,忠诚执行王审知的命令。 畿内道大几十万的倭人,居然就这么得过且过了,偶有叛乱,也被倭人协从军平定。 别看这些人打仗不行,镇压平民是一把好手,为王审知解决了当务之急。 有土地、有城池、有农奴,还有海上的补给线,王审知在倭国初步站稳脚跟。 之后向福建发出迁徙令,半强制福州、泉州的百姓迁徙倭土,承诺分配土地。 只要有利益,就永远不缺逐利者。 王审知治闽二十余载,积累的广泛名望,信誉良好,平民百姓拖家带口的响应。 福建虽然靠海,水网密集,但山地居多,不适宜耕种,自古便有三山六水一分田的说法,百姓只能铤而走险,在海上讨生活,这也导致福建历来就是海航盛地。 福州、泉州在华夏历史上,一向都是港口城市,在广州被黄巢祸害之后,泉州逐渐成为海上商路的起点。 商贾、地主自然不愿走,但福建还有大量没有田地的渔民、山民,纷纷浮舟渡海,向倭国而来。 藤原忠平名义上喊打喊杀,暗中却不断向大唐派出使者,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求和还是求降了。 几场大败,已经让他对主战彻底失去了信心。 政治本来就是一个不断妥协的过程。 藤原忠平深谙此道,除了跟大唐皇帝谈,也跟刘知俊谈,送去美女、金银钱帛。 甚至还跟王审知谈,请求王审知归还平安京,倭国愿每年岁贡。 王审知一笑了之。 原定的战略初步达成,唐军与福建军皆在倭岛上取得落脚点,而倭人也习惯了唐人的存在,几百年的傲气被踩在地上。 当然,此时的王审知暂时也没有北进的实力了,粮草、辎重几乎耗空了他二十多年的积蓄。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倭人腹心之地收入囊中,所得的土地比福建多,还有大量的倭人奴隶。 远离大唐,王审知心中的压力顿时小了很多。 而他的强项除了攻城掠地,更多的在治理之上。 地盘打下来了,名分却还没有定下。 没见到皇帝的册封,心中始终没底,也不敢擅自分封。 就在七上八下的时候,朝廷的命令也来了。 配合刘知俊,清扫本州岛所有倭人! 被挡在备后国的刘知俊,最大的问题不是山势,而是水势。 濑户内海岛屿众多,礁石密布,顾全武不熟悉水文,船只多次触礁,又多次中了藤原纯友水军的埋伏。 这导致刘知俊始终被绑着一只手,无法集中全力攻打备后国。 藤原忠文常年与虾夷征战,弓马娴熟,能斩烈马,能射飞鹰,被倭人吹的神乎其神。 手下几千本部士卒也都是常年征战之辈,扼住地形,配以水军袭扰后方,令刘知俊不胜其烦,毕竟天策右军只有两万人。 兵力上有些捉襟见肘。 顾全武的水军还要巡视九州。 王审知的水军肯定强于顾全武,手下大小战船、海贼水军,算是一股不俗的战力。 而此时平安京面临丹波、近江、尾张三个方向的压力,刘知俊的到来,能减轻不少战略上压力。 无论如何,现在的王审知还没有吞并倭国的实力。 刘知俊以两万兵力困住数倍之敌,已经说明他的能力。 王审知水军的驰援之后,形势开始转变。 海贼在倭人的带领下,开始争夺仓桥岛、津和地岛、上岛町等藤原纯友的水军基地。 藤原纯友不得不将精力放在户内海上。 缠住刘知俊的绳索被松开。 战机降临,刘知俊当机立断,挥军猛攻藤原忠文。 近两个月的来回拉锯,刘知俊对藤原忠文已经知之甚详,坐拥数倍兵力,占据地利,却龟缩不前,这在大唐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倭人早已破胆。 刘知俊在征伐渤海国时,就已经熟悉山地作战。 李晔将这头猛虎放到倭国,一半是因其杀心深重,一半是天策右军最适宜山地作战。 唐军奋勇力战,藤原忠平渐不能支。 所谓的武士、精锐在大唐健儿面前如同小儿,往往一名唐军将士刀矛展开,五六倭人战之不下。 而在兵团战阵面前,倭人更加不堪一击。 备后国陷于唐军兵锋之下。 藤原忠文引残军突围,欲继续防守备前国。 但刘知俊岂会再给他机会?死死咬住不放,沿路追杀,为了减轻负担,一个俘虏都不留。 优势兵力的防守战都输了,野战更加摧枯拉朽。 藤原忠文被刘知俊赶上,一刀斩于马下。 倭人最后一支有战力的正规军破灭。 刘知俊顺势取备前、播磨,兵锋抵在丹波之下。 倭人对这两万唐军的忌惮远远超过十几万的福建军,源经基只能硬着头皮来防守刘知俊,而藤原忠平与倭王见势不妙,退至越前国。 这一退,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士气也就泄了。 源经基夹在刘知俊与王审知之间,惶惶不可终日。 刘知俊摆出进攻架势,上前恐吓,丹波聚集的几万倭人顿作鸟兽散。 源经基又退往若狭。 刘知俊占住丹波,分兵收取丹后、美作、但马、出云等山***诸地。 这些地区的武士、士卒皆被藤原忠文与源经基抽调,兵力空虚。 就算不空虚也抵挡不住如虎下山的唐军。 天策右军凶名在前,所过之地,只要遇到抵抗,一概屠城,倭人开城跪伏道旁,恭迎唐军健儿入城。 第六百二十二章 庞然大物 李晔携亲卫都、黑云长剑都策马回长安的时候,文武将吏、父老子弟,出城十里迎接。 这让李晔心中升起阵阵暖意。 帝国高层的明争暗斗,没有影响百姓们的生活。 大唐还是那个昂扬向上的大唐。 为首几人,李祎、张承业、赵崇凝、韩全晦、杨师厚、朱瑾、李承嗣。 至于裴贽夹在人群之中,还不够资格站在这几人之中。 歌功颂德的话自然少不了,李晔全都一笑了之。 一路快马加鞭,到现在已是风尘仆仆。 诸人也是心知肚明,稍作寒暄也就迎皇帝入城了。 百姓喜笑之声一路相随。 赵崇凝、韩全晦、杨师厚、朱瑾等人皆告退,张承业与李祎静候在殿外。 殿内,李晔听着薛广衡与赵义存的汇报。 裴家被挖出来的根系简直令李晔触目惊心,几乎都成了一个商业帝国。 长安东西市一半的铺面都是他们的,平康坊更不用说,这几年新立的一个花卉楼,据说花了近百万缗钱,极尽奢华之能事,都快成为长安西市的地标,还特意从江南、蜀中、西州挑选美女,精心培养,专门侍奉达官贵人,寻常人若无名刺,连门都进不了。 这些只是眼皮子底下的。 还有洛阳、汴梁、成都等等,但凡是奢华之地,就少不了裴氏的产业。 除了产业,明下的田产也不在少数。 绛州九县所有上等良田,皆归裴氏所有。 江西、淮南、山东等富饶之地,也被巧取豪夺了大片良田。 再加上裴氏在地方的知州、知县、防御使,一个庞然大物跃然而出。 挖出这么多东西,难怪崔源照、赵扩二人要被人暗杀。 这么大的利益集团,牵涉到多少东西? 敢情李晔这么多年一直孜孜不倦的做大蛋糕,全都便宜了他们? 也难怪裴氏敢公然跟太子叫板。 钱能通天。 有了钱就一定想获得更大的权力。 历来治国,不就是跟这些利益集团斗争吗? 如果皇帝不能站在百姓这一面,不能代表百姓的利益,这个帝国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华夏不同于倭国,从陈胜吴广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无数英雄豪杰便不再屈服于天命之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太宗之言震烁古今。 李晔揉了揉额头,让薛广衡、赵义存先下去。 至于花蕊,其行踪已经被薛广衡掌握,李晔一声令下,随时可以缉拿。 账一笔一笔的算。 他需要好好想想怎么收尾。 裴氏肯定不能这么下去了,再野蛮生长下去,就会成为左右朝局的庞大势力。 无论是打仗还是治国,都要用到钱。 裴氏掌握这么大的能量,将来想干什么不成? 也许现在有自己在,他们还有些顾忌,不敢乱来,但将来呢? 从这个角度来讲,李祎针对裴氏是对的,也是非常聪明的,利用独孤敬达之死,牵扯出这么多的东西。 该找裴贞一谈谈了。 李晔心中顾念着旧情。 出门的时候,李祎跪在殿前,张承业躬身而立。 “圣人……”张承业声音颤抖。 李晔笑道:“此乃朕之家事,张公且回,朕自会处理。” 张承业连忙跪下,“圣人家事便是国事,老臣、老臣……” 李晔扶起张承业,“张公深意,朕也知道,请回。” 张承业全身一颤,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只能拱手告退。 他一走,就只剩下地上跪着的李祎,几乎把头埋进土里。 “你想清楚了再来见朕。”李晔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后宫之内张灯结彩,地上也铺着红毯,宫女宦官穿着新衣。 裴贞一带着一众妃嫔迎接李晔。 李晔笑着赏赐众妃嫔,众人皆欢喜而去,寿安宫中只有两人。 裴贞一赶紧拜在李晔面前,“请陛下念在当年的情分上,饶恕裴家。” 李晔还没开口,她倒先来了。 李晔扶起她,将皇城司的卷宗递给她看。 看着看着,裴贞一的手便在发抖。 想来裴家这些年干的事情,并没有跟她通过气。 而她却成了裴家的招牌。 李晔犹记得当年刘季述叛乱,神策三将兵变,裴贞一为自己挡了一刀。 但情分是情分,大唐是大唐,而裴贞一也并不等于裴氏。 裴贞一最大的野心,不过是扶儿子李禔上位,裴氏正好利用了这一点。 “你是大唐皇后,不是裴氏的皇后。”李晔柔声提醒道。 这些年,裴家吃的已经够多了,当年援手的恩情也报了。 裴贞一泪流满面,“臣妾委实不知兄长如此贪得无厌。” 历史上的裴贽、裴枢二人都当过短暂的宰相,被黄巢继承者、世家终结者朱温弄死了。 当年李晔还对裴贽寄以厚望,得来的只有失望,政绩平平,积极参与朝中党争,以清流自诩。 在庞大的利益面前,人心最是善变。 “天下就这么大,裴家吃了,百姓就没得吃,朕会手下留情的。” 现在的裴氏到了不得不动的地步。 李晔此来不是征求裴贞一同意,而是跟她打个招呼,做好心理准备。 无论她接不接受,作为大唐皇帝,有些事必须去做。 安抚好裴贞一,李晔连夜去太医署看望崔源照与赵扩。 崔源照受了一些轻伤,并无大碍。 赵扩却伤势严重,本来就残缺的手指,现在连手都没有了。 在太医的细心调养下,渡过了危险期。 李晔向二人拱手一拜,“朕替大唐谢过二位!” 崔源照吓了一跳,“臣不敢,不敢!” 赵扩在床上挣扎欲起,李晔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温声道:“自古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大唐若无国士,社稷又岂是朕一人能保全的?” 崔源照热泪盈眶,“此乃臣之本分。” “说的好,很多人连本分都忘记了,朕的制度再好,也防不住官吏们人心的贪婪,接下来,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给大唐一个交代。” 诸事繁杂,李晔不便多留,嘱咐太医们仔细照看,便回到紫宸殿中。 他在等李祎,而也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作为男人,喜爱女色没有问题,不喜欢才有问题。 但身为储君,沉迷女色,为女人所制,问题就很大了。 皇帝注定是冷血无情的孤家寡人,因为他要带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披荆斩棘向前走。 任何情感上的软弱都会成为致命的弱点。 英雄难过美人关,但皇帝一定要过。 黄昏降临,宫人点亮灯火。 辛四郎、夏鲁奇忠心耿耿的在外值守。 时至今日,李晔已经不在乎太子是不是亲生骨肉了,只要能和平接掌权力,并能控制住这个偌大帝国的形势,李晔就心满意足了。 下一代,已经没有多少强敌。 更需要的是政治手腕与帝王手段抚平国内矛盾。 李祎的城府是够了,手段也够了。 但人终究不是完美的。 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嗜好,关键看能不能控制的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色渐渐覆盖长安宫阙之上。 马上就要到关闭宫门的时间。 留给李祎的时间已经不多。 第六百二十三章 父子相见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的目光聚集在皇城。 帝国上层的争斗,长安百姓虽不得知,但在朝中文武眼中算不得什么秘密。 就连掌管宫城钥匙的宦官,巡逻的亲卫,也都知道今夜的不平凡。 夜色已经渐渐浓重,见惯了权力更迭的老宦官望着门外,轻轻叹息一声,“时辰已到,关门落锁!” 监门卫校尉便引士卒开始关闭宫城大门。 然而就在大门吱呀吱呀作响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内宫中策马?”监门卫校尉呵斥一声,引十几名甲士要去捉拿来人。 在看清来人的相貌之后,惊讶道:“太子殿下?” 健马狂奔而来,还未减速,李祎甩鞍下马,在地上摔了一个跟头,顾不得全身疼痛,急忙站起,冲监门卫校尉与老宦官拱手,连滚带爬的冲入宫内。 老宦官见太子一人前来,浑浊的眼睛变得安详起来。 宫中已经点了灯笼,亲卫都像是提前收到消息一样,带李祎前往紫宸殿。 殿中,李晔手持宝剑,已经静候多时。 “儿臣拜见父皇。”李祎的脑袋伏在地上。 “这么说来,你想清楚了?”李晔望着地上李祎,如果今夜他不来,明天事情就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人难免会犯错,但机会只有一次。 “儿臣想清楚了。”李祎再拜,衣服上沾满了灰尘,胸襟上沾着几点血色,仿佛梅花般晕染开来。 殿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诸皇子中,只有你最成器,也最聪明,毁在一个女人手上,着实可惜。”李晔声音略显疲惫,却忽然拔出宝剑,殿中闪烁着一泓寒芒。 李晔一步一步走向跪在地上的李祎。 李祎全身颤抖,却不敢有丝毫躲闪。 “抬起头来。”李晔低声道。 李祎不敢违逆,抬头的瞬间,寒芒已经刺到面门前,停下,距离他的脸只有两寸。 “握紧剑锋!”李晔喝令道。 李祎惊恐的眼神中带着疑惑,但终究不敢违逆,双手颤颤巍巍的捏住剑锋。 天子之剑,自然是千锤百炼的上品。 鲜血从李祎双手间滴落。 滴滴哒哒…… 落在地上。 这期间,李晔一直盯着李祎的双眼。 他的眼神中只有悔恨与敬畏。 有些情感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声色犬马有如此剑,沉迷着,必伤自身福祉,身为储君,当有光明心胸、雷霆手段,御万物而心不沉迷!你可记下了?” “儿臣谨记!” “松手。” 李祎双手松开,李晔检查伤口,只是一些皮肉割伤,并未伤及筋骨。 “此剑名为诛心,是将作坊精心打造,朕现在送与你。”李晔反手将剑递到李祎手中。 殿中灯火忽明忽暗。 李晔紧紧盯着李祎的双眼。 这才是这场见面最重要的时刻,人的杀气会在不经意间流露。 李祎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神更加惊恐,显然知道了李晔的用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诛心剑“哐啷”一声掉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听到响声,殿外辛四郎、夏鲁奇紧张的冲进来。 “出去。”李晔挥手。 “儿、儿臣……” “把剑捡起来。” 李祎只能捡起剑,双手却颤抖个不停,眼神中的惊恐无限放大。 “朕给你的才是你的,朕不给你不要抢。”李晔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朕罚你在忠魂寺扫墓一年,你可认罚?” 李祎全身像是被浸湿一样,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眼神中的惊恐变成了感激,“儿臣认罚。” “很好,去太医署包扎一下伤口,明日就去忠魂寺,长安之事与你无关。” “儿臣告退。”李祎的语气渐渐恢复平稳,恭恭敬敬给李晔磕了三个响头。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谈花蕊,也没有谈裴氏,也没谈是谁刺杀崔源照和赵扩,很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的。 李祎是聪明人,也知道李晔想要的是什么。 而李晔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听不听得进去是他的事,大唐已经换过一个太子,而诸皇子中,也没人比他更胜任。 从对付裴氏的手段,就可以看出他拿捏的恰到好处。 借刀杀人,抽丝剥茧。 将裴氏的渐渐暴露在阳光之下。 虽说他是从自己的利益考虑对付裴氏,但也是在维护大唐的利益。 只不过手段有些阴损。 不过站在李祎的角度,他能动用的东西其实不多。 张承业为人公正,肯定不会为他去跟裴氏争斗,清流、阉党都不站在他这一边,虽是太子,钱、权、势全部处于下风,无法跟有皇后支撑的裴氏竞争。 唯一能动用的是淮南系。 但如果他动用军方的势力,就不会有今天这场谈话。 种种原因,李晔才将他轻轻放下。 李祎一直在刀尖上跳舞。 老实说,目前为止,还算不错。 争斗只局限在帝国高层,没有动摇国本,也没有伤及百姓。 历来太子都不是那么好当的,特别是在一个强势皇帝后面。 大唐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不容易。 未来的内部斗争,肯定会比今时更加阴暗和阴险。 而李祎知道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大唐的敌人,这就足够了。 殿中又只剩下李晔一个人。 夜色已经深沉,辛四郎、夏鲁奇在殿外守候。 李晔脱下衣袍里面的软甲。 薛广衡的声音轻轻在殿外响起,“陛下?” “进。” “花蕊两个时辰前被太子亲手斩杀,其麾下秘卫,被右卫率清理干净。” “知道了。”刚才李祎进门的时候,李晔就知道了花蕊的下场。 有野心是正常的,但不该这么招摇。 也许是她太心急了,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 人终究会老去,一个女人的韶华又能有几年?她这么着急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次这个女人不会再死而复生了。 太子之事已了,但裴氏的事还没有过去。 这才几年,裴家就成长的如此触目惊心。 这么大的利益,全都是合法所得? 说出去,恐怕裴贞一自己都不会相信。 李晔要铸就的盛唐是庶民的盛唐,而不是如司马晋朝世家的盛世,更不是如大宋般士大夫的盛世。 只有庶民的盛世,才会让大唐生机勃勃。 “传朕诏令,罢免江怀昌大理寺正卿,收押刑部大狱,御史中丞裴贽该任河东营田使、晋州知州。” 第六百二十四章 裴氏跌倒 诏令连夜被执行。 第二日便全长安沸沸扬扬。 不止是江怀昌,刑部书令史张去非、御史台主簿司马邦都被收押。 皇后被禁足在寝宫,太子在右卫率的护卫下前去忠魂寺扫墓,裴贽贬出长安,去晋州赴任。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全部大换血。 崔源照升任刑部尚书,张承业权任大理寺正卿,御史台交回御史大夫赵崇凝手上。 一系列雷厉风行的举措,长安城中立即风起云涌。 白日便有犯官被押解进刑部大狱,长安百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对皇帝是无条件信任的,纷纷用石块砸向槛车。 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条藤蔓下的利益集团,肯定是触目惊心的。 这也算是李晔穿越过来最大的案件。 当然,昭宗清理权宦杨复光不算。 越来越多的卷宗送到李晔面前。 其实皇帝想动谁,根本不用亲自动手,只需要露出一个倾向,自然会有聪明人送来证据。 裴氏在大唐这么多年,当然不是吃素的,老虎一定会吃肉,也一定会留下诸多罪证。 以前是有皇后的牌面,无人敢动,现在皇后都被禁足了。 这个信息量已经能让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大树倒下,猢狲不一定会散去,有可能还会踩大树几脚。 以前依附在裴氏膝下的官吏们,纷纷出来举证。 各种捕风捉影之事如雪片一样飘向刑部。 一向被大理寺压着的刑部,难得的扬眉吐气,官吏们的底气都比以前足了三分。 一条藤蔓长得再粗壮,失去依靠,也会瞬间跌落谷底。 随着被挖掘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裴氏终于坐不住了。 各地裴氏知州、知县主动请辞。 强占的良田也上交官府。 就连平康坊的花卉楼也生意惨淡,关门了事。 李晔最关心的就是绛州防御使裴约,青州防御使裴锦。 好在两人没有昏头,全都主动请辞,放下兵权,回长安请罪。 裴氏自周僖王时代立姓,经过秦汉的发展,在魏晋时发扬光大,裴氏子弟散布全国,分西眷、洗马裴、南来吴裴、中眷裴、东眷裴,早就是个庞然大物。 出过裴寂、裴矩等名臣,出过裴行俭这种天纵名将,还出过剑圣裴旻。 大唐境内的裴氏子弟众多,也并非全是大奸大恶之辈。 很多早已分家,流散各地。 一棍子打死肯定是不对的。 李晔也没兴趣搞株连,也不是要将裴氏斩草除根。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世家因为攀附皇权,也算是大唐的稳定器,有些家风良好的世家,也有积极的一面,比如新兴的浙东钱氏,积极跟上大唐步伐的清河崔氏等等。 合理的生长可以被允许,合理的利益也能接受。 满口仁义道德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事。 即便朝堂上全是寒门,终究也会成长为世家,也会结党营私。 裴氏的手伸到储君身上,不断向地方、军方渗透,贪得无厌,这就不能被容忍了。 所有捕风捉影的奏表全都留中不发。 李晔下令让三司仔细查证,须有确凿的证据才能定罪。 让张承业、赵崇凝也参与进来,也是为了秉公执法,放过一个坏人,不冤枉一个好人。 国法就是国法,尽量让它跟政、治区别开。 有了皇帝的注视,大唐的律法机构前所未有的高效起来,崔源照、张承业的执行能力毋庸置疑。 一个月时间,裴氏的大案基本被查证。 罪大恶极之辈七人,在地方上强抢民女,强占良田,灭人满门等等,有罪者二十三人,协从者一百七十二人。 还有其家眷、亲属、故旧、协从等等,各地被拘捕之人多达三千,全都在押解长安的途中。 这还是李晔没有将案情扩大化,不然整个裴氏都能连根拔起。 裴贽在绛州惶恐不安,留了一份遗书,劝子孙后辈不要为官,自尽谢罪。 李晔收到消息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在大理寺查证、刑部审核、御史台监察之后,有罪者全部判了斩立决,女眷充入教坊,男丁发配漠北筑城。 李晔顾忌裴贞一的感受,只将罪大恶极的七人斩首,其余人等发配九州,还分配田宅。 至于闻喜裴氏,去了权柄,交出良田,也没有受到过多的株连。 很多外围裴氏子弟主动辞官,李晔一概不允许,下诏安抚,只要不犯国法,一概无咎。 为了消除世家的疑虑,李晔将所犯国法,罪证一一张贴出来,明示天下。 没有一个是被冤枉的,所有人都在三司面前认罪。 那些被裴氏侵夺田产屋舍、欺辱的人全都嚎啕大哭。 刑部用抄没的裴氏产业双倍赔偿。 大唐国法也渐渐深入人心。 裴氏经此打击,也再无之前声势,抄没的钱财、产业,折合三千万缗,这还是在李晔手下留情、没有动闻喜裴氏宗门的前提下。 大唐一年的岁入才两千万缗,可见裴氏之豪奢。 李晔都不知道这么多钱是从哪儿挖出来的。 只能说权和势一相遇,钱财滚滚而来。 几百年的世家豪门,果然非同凡响。 当然,折合是有很大水分的,很多产业未必能折合出这么多钱。 但若是经营得当,反而能获得更多的利益。 一下追缴回这么多钱财,大唐府库瞬间为之充盈起来。 金融革新可以加快,辽北、漠北的筑城也有了充足的资金。 如今的大唐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裴氏简直是雪中送炭。 就凭这一点,李晔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 之后的日子,李晔一直在后宫陪着裴贞一。 裴氏虽然遭到打击,但并没有被斩草除根,除了几个罪大恶极的人,都被宽大处理了,发配九州。 至于闻喜裴氏,日子也并没有过的多清苦。 李晔发配了几千人去九州,也算是帮他们清理门户减轻负担。 随着李禔在福建的良好表现,裴贞一脸上的忧愁才疏解了不少。 毕竟跟李晔这么多年的夫妻,心还是在老李家这一边的。 裴氏有今日之祸,完全是咎由自取。 再这么膨胀下去,就不是发配九州了。 夺嫡之争,失败的下场,动辄是要灭族的。 坦率的说,裴家其实斗不过李祎。 这次大案已经说明了一切。 没有李祎的默许,花蕊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很多事情,心知肚明即可。 而李祎在抉择面前,毫不犹豫的斩杀花蕊,这种狠劲,李禔李佑都不具备。 第六百二十五章 宣教革新 李晔回到长安,倭国的使者也追到了长安。 这一次姿态放得极其低下。 藤原忠平的小心思全都没有了,只求罢兵言和。 当然,只是与大唐言和,跟王审知还没完。 毕竟倭人的都城还在王审知手上,最富庶的畿内道正在消化当中。 刘知俊杀伐太重,恶名传遍倭岛,被倭人称之为“杀生王”,倭国名重一时的大将,除了源经基,基本都死在他的进攻中。 倭人已经失去与唐军争锋的勇气。 这也是倭国朝堂的共识。 醍醐动辄声泪俱下,要复百年之故都,却无人理会,到了如今的地步,就算是主战派,也不愿再直面唐军了。 倭国形势一片大好,已经超额完成当初的战略构想。 刘知俊攻下西海道、山***,山阳道,倭人几乎四分之一的土地被收入囊中。 若算上王审知的南海道、畿内道,倭人一半的土地沦陷。 其中腹心膏谀之地畿内道包含了倭人一半的人口。 假以时日,倭人灭国之厄不远。 藤原昌平空口白牙就想求和? 李晔心中暗笑,这才哪到哪?你们不想打就不打了? 王审知的使者也来到长安,请求购买粮食、兵器、盔甲等物。 如果是两个月之前,李晔确实需要钱,但在抄没裴氏的非法所得之后,大唐已经不缺钱了。 在与张承业、杨师厚、朱瑾、李承嗣等军政大员商议之后,还是决定支援王审知。 但不是购买,而是兑换倭人青壮。 辽北与漠北建城,需要大量劳力,中土百姓自然不愿跑那么远,而当地本来就人口稀少。 契丹、室韦战俘又不服管教,动不动就出现逃亡事件。 关键他们放羊牧马还行,筑城就实在强人所难了,工程质量不堪入目。 语言上也存在很大障碍。 大量的精力花在管理上。 而倭人就没有这么多的毛病,后世倭人不是号称有匠人精神吗?正好为大唐添砖加瓦。 王审知占领的畿内道,别的没有,倭人到处都是。 李晔去信一封,让李禔全权负责此事,李巨川协助,可就近征调山东、淮南、江西、荆襄、广东五道的粮食、兵备。 占城稻的推广今年颇有成效,淮南、江西、广东产量几乎翻了一倍。 粮食、铁、马等战略物资,一直都是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 至于倭国的谈判,李晔也全权交给李巨川。 从目前形势看,倭国虽然一败涂地,但倭人的不满情绪越来越大,要求收复平安京。 醍醐与忠平军事上的无能,深深刺激了中层的领主豪强,下层武士阶层更是大为不满,倭人内部也在凝聚着一股情绪。 这股情绪犹如火山,一旦爆发,倭国就会迎来新一轮的剧变。 这个时候,李晔当然不愿和谈。 至少在倭人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之前,李晔绝不会接受和谈。 原因很简单,唐军还能打。 两万大军的规模,如今的大唐,完全能够承担。 而且刘知俊在倭土以战养战,也没有耗费多少粮食,从上个月起,山***、山阳道占领区的倭人为了平息刘知俊的杀性,主动上缴粮食与各种税收。 三年前征伐辽东,还有将士动不动求请归乡。 如今在倭国的天策右军,若是连前期的整训时间算上,也快一年了,在倭国风生水起,没一人提思乡之事。 这也是募兵制的职业军人与府兵制的区别。 战争能给他们带来利益。 士兵的素质也提升不少。 只要皇城司与宣教使两只手不缺失,就会成为大唐的神兵利器。 除了利益,这么多年一直潜移默化推行的荣誉、忠诚,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向上的道路被打开,将士可以凭借功勋提升官职,或者换取土地、钱财。 国家对伤残军人也有赡养照料的义务,大唐与将士之间的羁绊不断加深。 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强大的经济基础之上的。 维持这个体系的运转,就必须保持向外的扩张,以收取足够的利益。 如同后世的美帝。 全面战争不轻易打,但局部而有限的战争一直不断。 既保持了国家的利益也保证了士兵的利益。 天地万物,其内在的规律其实都是利益链条的有序运转。 历史上,李存勖在平梁之后,就开始忽略士卒的利益,内政和经济一塌糊涂,以至于后唐的精锐部队纷纷离心,主动挑起叛乱,挟李嗣源为帝。 赵宋收天下精兵为禁军,圈养在汴梁城内,杯酒释兵权,的确解决了中晚唐五代以来的藩镇之祸。 但手上有了镰刀,却不愿拉出去收割利益,空有百万兵力,花费越来越多,战力却越来越低下。 所以两宋羸弱不堪。 丛林原则,你不打别人,别人起来了就一定会来打你。 为了提升宣教司的地位,李晔进行了一些细化。 分宣导使、教导使、宣教使、宣抚使,其中宣导使与教导使分别对应地方与军中,采用九品制,最多到正四品。 宣教使从三品到正二品,需文武双全,精通兵略,负责一军之军心,有作战知悉权、参谋权,但不得干涉主将的军事决断。 宣抚使也是从三品到正二品,位在布政使之下,但不属于布政使管辖,也不得干涉地方政务,负责体察引导一地之民情、民心,纠察地方政务军务,做出正确评估,向朝廷汇报。 此举意在加强朝廷对地方和军中的掌控。 让宣教司体制化,成为大唐正式的机构。 这几年随着大唐走入正规,大量人才涌入科举之中。 宣教司逐渐不受待见,成为一些落第之人暂时的栖身之地,心思从不在宣教司上,三年之后再考,有了功名,立即水往高处******致的利己主义者无处不在。 特别是冯道、韩延徽、宋齐丘三人,成为无数读书人的典范。 从地方小吏,一跃而登天子明堂,参与国政机要。 激励了不少人。 上升的通道是打开了,但选择也多了。 宣教司与皇城司一样,都是高危行业,不仅需要学识,还需要胆气与智慧。 而地方知县、知州,则不一样,地位尊崇,手握大权,自然成为士子们的首选。 连尚学出身的子弟也受了这种风气的影响。 都想着当官,想着轻松,官场早晚会出问题。 这么多年,中流砥柱一直是退伍将士。 只有他们一直忠心耿耿履行着职责。 宣教司对新生的大唐有多重要,李晔心知肚明。 中晚唐五代的藩镇之祸,如果不想走赵宋的路子,就要走宣教司的路子。 对将士进行忠诚教育,赋予其家国大义。 有鉴于此,李晔提升宣教司的地位,也就在理所当然之中。 第六百二十六章 倭人病狂 没让李晔等太久,倭国的剧变很快就传来。 藤原忠平的节节败退,政治上的妥协,无不令倭人大失所望。 引起了地方豪强与武士集团的不满,屡次在醍醐面前参奏,要求重惩国贼藤原忠平。 倭人的狂妄是骨子里的,他们很快就选择性的遗忘了唐军的强大。 或者,他们不敢挑战唐军,但可以叫嚣,对王审知更是动手动脚。 武士们化整为零,渗透进畿内道,挑动倭人们的复仇之心,暗中发展势力,偷袭福建军的哨所、堡城。 神出鬼没,王审知兵力集中在平安京,纪伊、大和,甚至四国都有他们的身影。 而一旦王审知出兵征缴,这些人立即窜入山中。 倭地到处都是深山老林,福建军还真拿他们没有办法。 取得了一些成果之后,豪强们在朝堂上叫嚣,斥责藤原忠平的无能。 藤原氏架空倭王百余年,不可能没有政敌,也不可能没有眼红的人。 国家失败,总要找个人来承担。 而藤原忠文等一干藤原家的大将阵亡,削弱了他们的兵权。 没有刀子在手,就会有人跃跃欲试。 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藤原忠平辞别醍醐之后回府,于路途之中遭遇武士突袭,随身护卫全被斩杀,藤原忠平的人头也被斩下。 刺客呈忠平人头于倭王榻前。 醍醐“风雅”半生,何曾见识过此等血腥场面?当场吓晕,被侍从掐着人中才悠悠醒转。 没有藤原忠平这个裱糊匠,倭人彻底疯狂起来。 当夜便有一百三十四武士冲入倭王行在,请求颁布玉碎令,尽诛唐人以雪国耻。 新登上舞台的武士阶层们极为亢奋,号称倭人有五百万,必能屠尽两万唐军。 至于王审知,则没被他们放在眼内。 醍醐为众人所迫,不得不颁发诏令,连夜发往各国各地。 得偿所愿,武士们又提着刀子冲入源经基府中,共推源经基为主,主导讨唐大业。 刀架在脖子上,源经基敢不答应吗? 武士们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倭人举国亢奋起来。 男人、女人、老人,全都提着倭刀竹矛,在醍醐倭王的号召下,举起驱除唐人、兴复故都的大旗。 民情如此,军心如此,连醍醐也被感染了,披甲持刀,在众军面前展示决心,口放豪言:不除唐寇,朕誓不为人! 于是,大唐将士从倭人嘴中,一路下滑,唐军、唐人、唐寇…… 还别说,这一番表演非常有成效,东山道、北陆道、东海道倭人云集响应。 四方烟尘大起。 自古以来,倭人打狗血就非常有一套,李晔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倭王的号召,自然牵动了畿内道的倭人。 男人、女人纷纷奋起,反抗王审知的统治。 别看倭人嘴里冲着唐军叫嚣,实则刀子捅向王审知。 源经基被几百名武士簇拥着,率领“三十万”大军,扑向平安京。 而王审知正在征缴畿内道、四国的反抗组织。 原本以为倭人被打残了,剩下就是政治手段了。 没想到藤原忠平会被刺杀,国内风起云涌,倭人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姿态。 战争的档次瞬间就升级了。 王审知措手不及,此时平安京里的平民也跟着躁动起来,到处放火。 福建军心震动。 倭人虽然没有三十万,但挟倾国之力而来,十几万刀子竹矛是有的。 北面群山皆是倭人营帐,居高临下,虎视眈眈,虽未大战,但气势已经弄起来了。 几日之间,平安京北东南三面俱是倭人。 王审知赶紧向刘知俊求援。 信使刚刚出城,平安京的大门就被倭人内应打开。 武士们狂嚎着涌入城内。 如若正面大战,硬桥硬马,福建军丝毫不虚倭人武士。 但在狭窄的城内,阵列无法展开。 倭人武士正好利用巷道混战。 城内大乱。 平日服服帖帖的倭人,也亮出爪牙,偷袭福建军。 军心已失,大势已去,四方无穷无尽的倭人涌入,王审知知城不可守,乃引兵退往摄津。 与丹波的唐军互为犄角。 倭人收复平安京,举国皆喜,声势大振。 醍醐倭王亲自在城墙上跳舞,以激励倭人之心。 此时此刻,仿佛他真的是天照大神复生。 春药吃多了,脑子也就烧糊涂了。 醍醐意气风发在城头大赏当初举事一百三十四武士,封源经基为讨寇大将军。 越来越多的倭人涌入平安京,共雪国耻。 很快,倭人就不满足号称三十万,而是号称百万精锐! 消息从倭土飞快传回登州,又从登州八百里加急,飞入长安与江宁府。 李晔收到战报,已经是十一月。 暗道倭人这是狂犬病发作了。 王审知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被鹰啄瞎了眼睛。 至少说明福建军陆战能力并不强大。 打不过,却连城也没守住。 让倭人着实风光了一把。 原本想着利益到手,倭人投降,只要拿出诚意,这场大战就先到此为止。 剩下的可以慢慢谈。 毕竟灭了倭国,这么大的地盘,统治成本也高。 还不如培养买办阶级、亲唐势力,为大唐输送利益。 也能限制王审知的做大。 倭国还是很大的,畿内道加上关东,配以王审知的才干,说不定十几年就能崛起。 但眼下的局势,藤原忠平被砍了,谈判已经不可能。 原定策略被全盘打乱。 倭人正在兴头上,春药的效果正是最猛烈的时候。 收复平安京又把他们推上了高潮。 不过李晔并不担心在倭的唐军。 刘知俊是什么人? 最擅长以少击众,在历史上打出五千破六万的战绩,而这只是他军事生涯的首秀。 而且,现在唐军占据的地盘都是易守难攻的山地。 正好可以成为倭人的血肉磨盘。 倭人自己要送死,就怪不得李晔不仁慈了。 其实倭人这么闹也好,吃点春药,打点鸡血,支棱起来,就以为自己又行了。 不给他们放放血,他们就记不住这个教训。 “封刘知俊为东瀛讨击使,令徐州都督徐温率本部一万人入倭,归入刘知俊麾下,倭土所有汉军,皆听刘知俊调遣!” 又给刘知俊去了一封私信:“听闻醍醐擅乐舞,将军且为朕擒之,献舞于朝堂之上,效当年李靖擒颉利之旧事,成一代之佳话,将军亦可名垂青史!” 李晔充分信任刘知俊,但该有的准备还是要有。 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昆阳之战,刘秀还召唤陨石,灭了王莽的三十八万大军…… 倭国多火山,弄个地震火山什么的,好像也并不奇怪。 任性的老天爷也给大唐增加点难度,李晔也拦不住不是? 一句话,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 第六百二十七章 摄津大战(一) 收复平安京之后,倭人的愤怒与仇恨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如同疯狗一般死死咬住福建军。 原本想在摄津休整,但倭人转眼既至。 漫山遍野都是人,老人、女人、半大的孩童,提着鱼刀、菜刀,甚至削尖的竹矛,黑压压的就上来了,不计伤亡,不计代价。 哪怕被乱刀分尸,依旧嗷嗷叫着死死抱住敌人。 依旧是混战、乱战。 精锐武士隐藏其中,突袭福建军将领,阴损至极,很多将领死不瞑目。 王审知在摄津依旧控制不住形势。 被倭人逼迫到海岸边。 源经基以木车载木头干草,令倭人发疯一般推入福建军中,连同混战的倭人一同烧死。 摄津海岸边烟火滔天。 这种战法给双方都带来了巨大伤亡。 但唐人死一个就少一个,而倭人仿佛杀不完、斩不绝。 倭人根本不给福建军重整旗鼓,正面作战的机会。 亲卫劝王审知登船回四国暂避锋芒。 现年五十多岁的王审知一把推开亲卫的搀扶,他很明白这一战若是败了,胸中的宏图大志就完了。 区区四国之地,不足以支撑他的雄心。 王审知拔刀在手,“千秋功业在此一举,诸军不可溃退!” 总算两个儿子王延保、王延武奋勇作战,在乱军中立起阵列,才稍稍遏住倭人的猛攻。 这两个阵列仿佛潮水中的两块礁石。 越来越多的士卒加入,令阵列不断壮大,让王审知喘了一口气,遂下令水军登路,支援战线。 王审知之所以弄得这么难堪,其一是当初没能把醍醐留在平安京,低估了倭王对倭人的影响力。 其二没有像刘知俊一样对控制下的倭人下狠手,以至于倭王振臂一呼,倭人疯狂响应,里应外合,才让局势脱离掌控。 他看到了倭国的混乱以及虚弱,但没有看透倭人本性。 以为可以像控制倭人海盗一样控制他们。 当你强势时,他们像猫一样跪伏在膝下。 而一旦衰弱,他们瞬间就变成疯狗。 倭人的死伤也惨重,但处于疯狂状态的他们不计较伤亡。 战争形成拉锯之势,源经基身边的武士亲自下场,指挥杂兵与青壮围攻福建军的两个阵列。 飞蛾一旦多了,火焰终究也会被扑灭。 很多清醒过来倭人,试图逃走,被后面督战的武士毫不留情的斩杀。 局势又渐渐对福建军不利。 王审知满腹的文韬武略,在眼前形势下没有丝毫施展的机会。 “大人,退吧!”身上还带着伤的王延美跪在王审知面前。 战场上,福建军虽然还在顽强抵抗,但这种混战,本来就是人多的一方占优。 两个步军阵列也被倭人的死亡冲击挫动。 外围,倭人仿佛潮水一般涌来。 在王审知眼中懦弱胆怯的倭人,全都换了一张面孔。 形势似乎无可挽回。 王审知仰天长叹,从喉咙中艰难的挤出一个字:“退——” 王延美扶保王审知上船。 父子二人一退,军心顿时涣散。 士卒之所以还在抵抗,皆因王审知站在背后。 他率先退到船上,已经宣告了这场大战的结局。 人人都想上船,人人都想活命。 但船只有这么多,几百艘海船如何能载三四人? 争抢的过程中,福建军自相践踏、砍杀。 倭人在后疯狂大笑,践踏残害福建军尸体,割下头颅,插在竹竿之上。 源经基看准时机,令倭军以火箭攒射。 船不能立,岸边福建军仍有两万余众,嚎哭震天,望着帅船上的王审知呼喊:“使君将弃我等耶?” 王审知亦在船上垂泪,海船流连不去。 一瞬间,王审知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有聪明的福建军跳入海中,向大船游去。 但岸上的源经基不愿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乱箭如雨下,浮尸遍海。 几个武士张牙舞爪的狂笑、谩骂。 倭人鼓舞振奋,发出胜利的呼喊,被困在岸边的福建军,鼓舞起最后的斗志,砍翻身边跪地求饶的袍泽。 倭人不会放过他们,双方的仇恨早已经刻骨铭心。 一首渔歌唱了起来: 我乃水上讨渔郎,为寻生计离故乡,拍风逖雨没奈何哟,只为娶个好婆娘。我乃水上好儿郎…… 歌声高亢而悠扬,完全不适合眼下的生死场景。 但转瞬就得到了众军的共鸣。 战场上到处都是汉军卒的歌声,盖过了战场的喧嚣。 很多人都是祖祖辈辈在闽浙海上、江上讨生活的渔民,为了更好的生活,而选择跟随王审知渡海而来。 倭人仍在大笑。 层层围困。 海面上,王审知被这渔歌感染,眼中闪过坚决之色,“父老子弟信我服我,才背井离乡,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死则死耳,岂可背信弃义,令子弟死于倭人刀剑之下?传令诸军,调转船头,与倭人决战!” 毕竟是名动天下的英雄。 但大部分人,没有这种勇气。 海面上响应的船只寥寥。 就连王审知自己,也被几个儿子拉扯着。 历史上,尽管王审知是一世之雄,创下偌大基业,保一方平安富足,但几个儿子却没有一个争气的,兄弟阋墙,自相攻杀,一连除了几个昏君,人心尽失,福建遂为部下所趁。 跟隔壁钱氏子弟差远了。 而这个时代,王氏兄弟早就内争不断。 海面上也有几条船响应王审知的号召,掉头冲向渡口,为火箭所伤也在所不惜。 正是这几条船,为岸上的两万多士卒争取了求生的时间。 西面传来悠长的号角声。 夕阳将海天都染成血红色。 号角声后,是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杀、杀、杀!” 漫天海鸟乌鸦为这杀声惊扰,扑棱着翅膀,在天空中乱窜。 狂烈的北风带着无穷无尽的肃杀之气横贯战场。 战场上,顿时出现短暂的死寂。 倭人似乎感觉到了死亡的来临。 无数倭人仰望西北方向,那里夕阳正发出最绚烂的光芒,刺的他们几乎睁不开眼。 源经基等一众武士登时感觉背脊发凉。 他们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来了,心中涌起无穷无尽的恐惧。 杀生王—— 第六百二十八章 摄津大战(二) 倭人的疯狂并不是盲目的,而是有选择性的。 没有一支倭军敢去触动西边的猛虎。 醍醐发起号召的时候,西边却罕见的没人敢响应。 尽管如此,刘知俊依旧带着大军,狠狠收拾了境内的倭人一番。 这也导致天策右军没有及时支援平安京。 任谁也想不到局势的变化如此之快,平安京才扛了两天就被攻下,接着便是王审知退往摄津。 从而爆发摄津大战。 十几万的倭人狠狠咬住三万余福建军。 王审知错误的估计了倭人的疯狂,导致形势急转直下,被倭人逼入绝境。 此时,李晔的诏令才刚刚到达徐州。 徐温的徐州镇军正在云集当中。 刘知俊手上只有一万四千余众,各地的戍守,分去了一部分兵力。 面对十几万的倭人,刘知俊没有丝毫犹豫。 王审知若败走,倭人声势将大震,到时候携大胜之势,整军备武,倭国将陷入长期的征伐当中。 唐军耗不起。 身为大将军,自然要为大唐的利益考虑。 一万四千众,面对十几万的倭人。 刘知俊抚掌大笑:“倭人聚二十万之众,投之以死地,此乃兵家之大忌!摄津北西为山,南东为海,入之易,出之难,形如锅底,我军可一锅烩之!” 这也是王审知被倭人所困的原因。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倭人陷入被动之中。 至于倭人战力,唐军人人了如指掌,无非凭借声势而已。 天策右军出国征战,李晔当然不会亏待他们,最好的盔甲,最好的武器,最好的食物供应。 而他们也是如今大唐最精锐的军队之一。 “养军千日用在一时!今日正是报效大唐、报效陛下之时!”刘知俊提起重剑,披风在北风中烈烈作响。 一抹若有若无的血色在唐军将士眼底升起。 有英雄之将,必有英雄之士卒。 有英雄之国,必有英雄之民! 号角声响起,杀声震动天地。 刘知俊引千余老卒,披甲抡剑,走在最前。 他们没有跑,没有冲,只是走。 不快不慢,为了将所有的力气都留到接下来的杀戮当中。 仿佛是踩着夕阳在行走。 而这种行走,也带来了莫可匹敌的霸气。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猛虎下山,自有风云相从。 在这排山倒海的杀气面前,倭人顿时慌了手脚。 “杀生王、杀生王……” 到处都是倭人惊恐的呼喊,惶惶如末日降临。 刘知俊于此时进击,乘天地之威而来,还未接战,倭人肝胆已裂。 甫一交兵,如汤泼雪,倭人抱头鼠窜。 源经基身边的几个武士头领大怒,引几千杂兵与青壮前去拦截。 大多数时候,疯狗总是分不清形势。 也许他们很疯狂,但在绝对的实力与真正的勇武面前,疯狂只是在自欺欺人。 但春药失效的时候,随之而来的就是无穷无尽的疲软与绝望。 绝望! 倭刀撞在唐刀上,断成两截。 倭人的竹甲碰上唐军的冷锻甲,四分五裂。 这个时代是属于大唐的。 而大唐将士从来不缺武勇,更不缺猛将,缺的只是高瞻远瞩的领路人。 这根本不是同一个维度的对手。 连身高、体力都有巨大的差距。 往往两三个倭人武士还不敌一个唐军武贲。 就是寻常唐军士卒也能轻易斩杀武士。 天策右军不愧是大唐帝国之利剑。 从接战开始,便摧枯拉朽,锋芒之下,倭人尸骨无存。 战场形势一面倒。 恐怖的号角声如影随形。 海面上,王审知几乎看得呆住了,最终喃喃自语:“这、这便是唐、军么?”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皇帝对他抱有多么大的善意,也庆幸没有走到大唐的对立面。 岸上的福建军大受鼓舞,开始反攻倭人。 他们的渔歌还在唱,但歌声中已经没有苍凉之意,只有欢快与激昂。 “我乃水上好儿郎,风雨里面挺胸膛……” “传本王令,诸军回岸杀敌,违令者斩!”王审知再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一脚踢开拉扯自己的义子儿子。 战场上血流成河,缓缓流入海水中,染红了海面。 不知有多少亡魂聚集在唐军的刀矛之下。 天策右军如刘知俊一样,一旦进入战斗状态,便再无怜悯、再无仁慈之心。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杀尽贼军。 在这狂暴的气势下,源经基最先崩溃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入脊梁,又窜入后脑。 他忽然发现,再多的人堆上去,都是徒劳的。 倭人连战阵之术都不通,只知在武士或者将佐的带领下一窝蜂的冲上去。 而唐军集合成阵列,在行进中丝毫不乱,刀矛齐下,高效的收割着倭人性命。 与倭人的狗奔猪突形成鲜明对比。 各部唐军在都将的指挥下,抢占战场上的制高点,扼守地形,宰杀倭人。 面对这样的对手,倭人不能不绝望。 严格说起来,这近二十万人都不能称之为军。 称为匪、贼更加合适一些。 乱战、混战、突袭、偷袭是其所长。 正面合战为其所短。 倭人承平两百年,战术战法早就落后于时代。 两百年前的白江口大战是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所以他们的失败也就不可避免。 其中一支甲士望着源经基的军旗杀来。 瞬间,源经基感觉滚滚火山岩浆在向自己汹涌,杀气如烈焰般扑面而来。 再看战场上,福建军已经开始了反攻。 倭人之前的疯狂气势一落千丈。 大量的青壮、杂兵开始逃窜。 刘知俊完美给源经基展示了什么叫战争的艺术。 唐军出手的时机、方式、方向都恰到好处。 “将军,我们报效天皇陛下隆恩的时机已经到来!”武士头领手握倭刀,目光炯炯的盯着源经基。 若是在以前,这个武士连跟源经基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源经基拔出倭刀,“玉碎、玉碎!” 武士头领大喜,然而旋即刀光一闪,胸前血流如注。 “你……你……” 源经基一脚踹飞武士头领,大喊道:“你们顶住,我回去保卫天皇陛下!” 夕阳退下,暮色四合。 随着源经基的退走,倭人憋着的最后一口气也散了。 要么跪地求饶,要么趁着夜色逃窜。 王审知一刀斩下一个求饶倭人的脑袋,“鸡犬不留!杀!” 一向宽仁的王审知也变得凶残起来。 在没有擒杀倭王、击溃倭人心志之前,收降纳叛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夜幕覆盖了天野,海面上一轮明月升起。 战场上已经再无任何悬念。 几名唐军斥候从乱军中冲出,奔到王审知面前,一路上,没有一个福建军阻拦,相反都用感激而敬畏的眼神看着他们。 “大将军欲趁势攻取平安京,请琅琊王清理战场上的倭人。” 王审知目光闪烁。 刘知俊要做什么,完全不需要告诉王审知,既然说出来,就是给他面子。 这是第一层意思。 第二层意思,是告诉王审知,平安京就不要惦记了。 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 此时此刻的王审知,在见识了唐军的强大战力之后,再无半点争锋之心。 心中长叹一声,冲马上的斥候拱手,“本王谨遵大将军军令。” 斥候旋即飞奔而去。 第六百二十九章 生擒醍醐 平安京的醍醐正志得意满。 藤原忠平被斩之后,他的权力得到了恢复。 武士们对他忠心耿耿,倭人更是奉其为神明,这算是自桓武倭王一百多年后,大权再度回归。 醍醐忍不住要大展拳脚。 什么刘知俊什么王审知,都被他抛到九霄域外去了。 在举国皆狂的氛围下,醍醐也受到了感染。 被人捧到了云端,自然要好高骛远一些。 而所有迹象都表面,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 醍醐正在思考要不要召回入唐谈判的藤原昌平,谈判已经没有必要,武士头领们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定能驱除唐寇,斩下刘知俊、王审知的人头。 小酒喝的晕晕乎乎的醍醐脑子真的就是醍醐了,居然就这么信了。 藤原氏外戚干政,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也没什么大的弊政。 如同华夏历史上的东晋,王与马共天下。 玩的是世家贵族制。 社会虽然没有活力,但也不至于死气沉沉,苦的只是底层没有反抗力也不想反抗的平民。 大量诗人、文人、歌人涌现,达官贵人歌舞升平,处于消化大唐文明构造本土文明的重要转型期。 所谓的“和风”,便是形成于这个时期。 但眼下,这个过程被打断了,思想混乱的武士阶层提前登场,如同一个发育不良的怪胎,急于表现自己,渴望证明自己。 就能力而言,醍醐远远不如官宦世家出身的藤原忠平。 裱糊匠虽然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但至少不会让局势彻底失控。 从藤原忠平死的那一刻,倭国已经在一条不归路上狂奔。 而醍醐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整日在武人们的歌功颂德中陶醉不已。 甚至当刘知俊率领唐军突入城中的时候,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梦境当中。 没有藤原忠平、源经基等人在身边,醍醐连当下发生了什么都不知。 更不会有人扶保他逃走。 才七八天,平安京风云几度变幻。 而这一次等待它的命运将不会那么温和。 这座城池像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躺在唐军面前。 刘知俊从来没有什么可笑的仁慈之心,战争本来就是血腥的,他是武人,只从刀子上考虑问题,击败敌人,消灭敌人。 武士们吹牛皮的时候震天响,真到了关键时候,却没有丝毫组织能力,恐有万余杂兵,却在唐军攻破时,还在逞一夫之勇,各自为战。 平安京转眼既破,唐军长驱直入,肆意杀戮。 凡是站在唐军面前的人,全都被撕碎。 杀戮是这个时代的主题,一个名族的崛起必定踩在另一个种群之上。 大唐的崛起是撕碎了突厥帝国。 宏观上,中晚唐至大宋的悲剧,不正是无法战胜吐蕃,以及无法遏制契丹、女真、蒙古的崛起吗? 易地而处,如果倭人崛起,他们会安安分分的蛰伏在倭岛上吗? 刘知俊脑中没想这么多,只有武人思维,既然别人提着刀子站在面前,自己就没有放下刀子的理由。 有时候,杀戮成本最低,也最有效。 既然不肯低下头颅,那就把头颅砍下来,一劳永逸。 至于归化什么的,那是朝堂上文人考虑的问题。 刘知俊向来嗤之以鼻。 平安京转眼血火遍地,全城都在哭喊。 只有跪在地上的人才躲过唐军的刀锋,却没有躲过武士们的倭刀。 最后演变成倭人自相残杀。 城中汇集了四方的武士,也汇聚了浪人、强盗。 打不赢唐军,残害倭人平民还是有这个本事的。 两个月内,平安京三度易手,原本的尸体还未完全掩埋,新的尸体又堆积上来。 武士们在唐军面前节节败退,有的干脆扔下武器,随乱民逃出城去。 毕竟一万多唐军是无法围城。 刘知俊的心思也不在此。 倭王的意义远大于平民,这也让城中的平民得到喘息之机。 平安京仿效长安洛阳格局,也有朱雀大街、皇城、皇宫等格局。 桓武倭王费尽心思迁都此地,不到两百年,便陷入敌手。 城中大部分战力都去摄津追击王审知,留下来的,除了五六百武士,就剩下一些杂兵和青壮。 这些人自然挡不住士气如虹的天策右军。 武士头领高呼着口号蛮勇的冲向唐军阵列,眨眼间身体被长矛刺的千疮百孔。 有摄于唐军威势的倭军主动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皇宫。 刘知俊引三百甲士,雄赳赳气昂昂的步入宫内。 却见醍醐宿醉未醒。 便令人拘于狱中,严加看管。 此时的平安京血腥臭不可闻,以至于刘知俊率军搬出城去安营扎寨。 大部分倭人死于自相残杀的混乱中。 活下来的小部分倭人彻底老实了,清理城中尸体,搜索金银女子献给唐军。 几天之后,王审知压着两万俘虏赶来汇合。 毕恭毕敬的站在刘知俊面前。 意在以这俘虏换纪伊、和泉、大和、伊势等地。 刘知俊攻下摄津与平安京,但其他土地仍在倭人掌握之中。 王审知这种态度还令刘知俊相当满意的。 至于土地,东面还有大片,唐军一路奋战,也需要暂时休整一番。 吃下九州、半个本州、加上如今的平安京,唐军已经控制不过来。 出于分摊压力考虑,刘知俊同意了王审知的请求,但也提出了条件:“土地归你,青壮子女归大唐。” 此时的王审知哪还有讨价还价的底气? 没有刘知俊援手,王审知这次就是血本无归了。 见刘知俊这么爽快,王审知有些犹豫。 刘知俊一见他神色就知道他的想法,“东面倭土尚有千里,你能吃下多少?” 刘知俊看似大方,实则也有精明的思量。 眼前形势,王审知若是没有唐军支撑,绝难立足。 唐军若是没有马前卒,损耗也大。 这几场大战,唐军伤亡近两千四百余人。 毕竟倭人也不是纸糊的。 这个伤亡已经令刘知俊肉疼不已。 既然自己吃不下,只能便宜盟友了。 再说倭人的反抗不会轻易停息,下一步如何处置,还要看皇帝的旨意。 而刘知俊对倭土并没有多大兴趣。 就像他看着脸白如鬼、齿黑如炭的贵族倭女,怎么都硬不起来一样。 第六百三十章 倭国态势 平安京被唐军攻陷,天皇被擒,无异于狠狠在倭人脸上打了一耳光。 摄津大战,被斩杀近五万人,俘虏四万,剩下的要么伤残、要么逃散,很可能一生都无法忘怀唐军带来的恐怖阴影。 杀生王之名响彻倭土。 不过正如刘知俊预料的一样,倭人的反抗没有停歇。 武士阶层崛起,就不会轻易低下头颅,他们的偷袭战术,反而有了很大的施展空间。 倭人民间也暗中支持武士的动乱。 此前逃走的平良持在加贺等地蠢蠢欲动,召集平家旧部,继续跟大唐过不去,声称要救援醍醐倭王,聚集了不少“有志之士”。 还有源经基,摄津大战时眼见形势不利,料定平安京必不能守,乃引家臣、武士逃入关东,以桓武倭王六世孙的名义组建幕府,召集虾夷边境的倭军与武士。 不过源经基比平良持精明的多,是个合格的政客,一面遣使向刘知俊投降,一面遣使入长安,以家奴的身份请求册封。 国破之后,必有盛宴。 平良持与源经基都成了有资格坐在餐桌上的人。 刘知俊一概不理会,积极营建平安京周边的防御。 扩大倭人协从军的规模,毕竟收税、种田这些体力活不适合唐军去干。 朝廷的委任东瀛讨击使的旨意送来时,倭国已经进入深冬。 形势变化的太快,朝廷的消息严重滞后。 从长安至登州即便八百里加急,也需要近二十天,从登州泛海,至少需要一个月,若是遇到狂风巨浪,能不能送达还是个问题。 有此诏令,刘知俊形同倭王。 醍醐与诸子早在一个月前就装船,包括上一代出家为僧的宇多倭王,也被倭人指认出来,被刘知俊一锅端了,送往长安。 王审知吸取教训,对倭人不再心慈手软,凡是敢拿兵器反抗的,一概屠灭。 所遇城池稍有抵抗,破城之日,无论男女老少一概斩首。 铁血手段,反而收到了奇效。 攻城略地也顺畅了许多,此时的倭人已经是惊弓之鸟,远远望见唐人旗号就一哄而散,向更远的关东地区逃散。 纪伊、和泉、大和、伊势纷纷落入王审知之手。 不过关东地区在接纳大量的逃人之后,源经基的实力逐渐壮大。 但他还算是清醒,斩杀境内鼓动出兵的百余武士,人头送往平安京,信中极尽谦卑之能事,请求刘知俊的原谅。 其实无论源经基谦卑或是狂妄,刘知俊暂时都没有余力攻打关东。 大雪封山,路途遥远。 刘知俊是勇武而是蛮勇。 两万天策右军能攻灭一个国家,但想灭亡族群,短时间内办不到的。 两百年前大唐灭百济、高句丽,但一转头,复国势力层出不穷,令大唐疲于奔命,最终让新罗摘了果子。 年关将近,将士们不可避免的思量家人。 穷兵黩武必生厌战之心。 更何况北面加贺,还有一支狺狺狂吠的狗。 与源经基相比,平良持就激进的多。 兄弟、儿子都死在唐军之手,平良持当然咽不下这股仇恨。 但也没胆量开战,只是不停狂吠,吸引倭人反抗势力加入。 加上平氏的家臣旧部,几个月下来,倒也有声有色的弄出一支三万人大军。 源经基低调,平良持自然就被捧上天了,也组建了幕府,自称关白,奉宇多倭王之子雅明亲王为“新皇”,号召倭人。 越前、越中、信浓、飞驒诸地纷纷响应。 平良持叫嚣狂吠之声越大。 猛虎自然不屑于理会疯狗。 刘知俊每日安抚军心,与将士们吃住都在一起,偶尔带领士卒出城狩猎,稍解将士思乡之情。 在宣教使的帮助下,还寄回家属与金银。 枢密院的军令也下达了,明年会以徐温的徐州军替代天策右军,分批次返回长安。 将士们才军心大定。 长安。 新的一年当然有新的气象。 在惩处韦氏之后,国人也见到了李晔压制世家豪门的决心。 吏治变得更加清明起来。 当然,腐坏永远是层出不穷的,想要彻底杜绝是不可能的,这里面牵涉到了太多的人性。 但只要制度不腐坏,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宣教司的地位被提高之后,有眼光的人见到了其中的机会,既是皇帝的家臣,又掌握相当的权力,唯一的短板,地位低下,也被补齐了,吸引了很多才智之士。 以前是爱理不理,但现在是高攀不起了。 要成为合格的宣教使,除了要有文化基础,还需在军中历练一年,不是在边远地区戍守,就是策马在漠北辽东驰骋,战阵之术,个人武艺,都是考核的内容。 完成之后,从偏远地方基层做起。 辛苦是肯定的。 李晔可不想自己的家臣被将士和百姓们当成弱鸡。 思想坚定的前提是身体强健啊。 不然怎么对别人宣教? 这是李晔手中掌握的核心力量,宁缺毋滥,自然不允许掺沙子。 醍醐一行送到长安的时候,已经阳春三月,关中遍地春暖。 长安百姓人人观望,对着倭王一行指指点点。 宇多受不了路上的颠簸,又痛惜国破家亡,绝食而死。 醍醐倒是养得白白胖胖,每日只要有酒就可以。 来自后世的李晔,自然不会搞什么盛大的仪式来欢迎倭人,令醍醐在皇城下起舞,借此侮辱他,谁知醍醐浑不在意,一口小酒一把扇子,哼着小调,翩翩起舞,颇为投入。 引来长安商量百姓的喝彩之声。 李晔不禁有些佩服醍醐。 能活的这么“洒脱”,也不容易。 见了李晔还五体投地,一口不太纯正的唐言:“臣醍醐拜见陛下。” 见他如此恭顺,李晔的杀心顿时消退了三分,“免礼平身。” “谢陛下。” 李晔说了一阵冠冕堂皇的话,就把醍醐扔给礼部,让他们安排这一家子负责为皇室养马。 一刀杀了他们当然太可惜。 而属于倭人的悲惨命运才刚刚开始,他们必须眼睁睁的看着。 李晔翻看着一同送来的源经基降书,心中生出一个想法。 大唐的建设,太需要劳力了。 劳力才是这个时代的第一大资源。 一个伟大帝国的崛起,岂能没有异族的尸骨为基? 第六百三十一章 分封倭土 政事堂、枢密院所议之事,李晔全都令人传达给李祎。 作为后世人,李晔有非常多天马行空的构思,但构思要实施,就需要有才干的人。 张承业和韩偓正是这样的角色。 现在又多了李祎。 新罗之战,在李晔没想好如何处置新罗王氏贵族时,李祎已经奇谋解决了一切,断了新罗的根。 这几年,内地都时常有匪乱,熊津道却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动静,在长安派过去的文官武将宣教使之后,逐渐适应了新的身份,没人再记得从前骨品制的贵族们,以唐人身份自豪。 大部分熊津道土着只是归民,但并不妨碍他们新生活的向往。 特别的是一些获得唐人身份的人,回到家乡,直接成了老爷,万众瞩目。 若是识字,最次也能混个衙吏当当,还能参加科举,或者去尚学求学。 不怕难度大,就怕没希望。 相对于种姓制度的骨品制,大唐制度无疑是进步的,也顺应时代。 给了所有人希望。 因此也得到了平民的拥戴。 残存的豪强们没有了兴风作浪的土壤。 如同当年的河陇一样,熊津道、广南道、云南道、漠北道、辽西道等偏远地区,对归化策的拥护远远超过了内地。 其实这个时代,很多人连当人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农奴就是牧奴、军奴,为贵族老爷们出生入死。 来到这个世界,横向一对比,才知道大唐制度全方位的优越性。 任何一个国家到了大唐这个地步,能维持稳定就不错了。 更别说发奋图强,击溃外敌。 统治是有成本的,也需要极高的智慧。 曾经盛极一时与大唐在河中角力的黑衣大食,强盛期只有区区八十年,就逐渐走向了没落,采用类似周天子的分封制,在其后的百余年里,萨曼王朝、绿衣大食、白益王朝、塞尔柱相继崛起。 而这些国家,也如流星一般乍起乍灭,能维持百年国祚的就算不错了。 很多地区连国家都没有建立,保持原始的部落制。 “太子殿下上午扫墓,下午习武,晚上读书,亥时三刻读书,没有接见外人,只与太子右卫率任圜见面,太子妃偶尔带小殿下探望。”薛广衡事无巨细的禀报。 太子妃谢氏,汉中小户人家,早在天复三年便与李祎成婚,一年后生一子——李澈。 倒也不是李晔可以监视李祎。 而是为了让李祎暂时远离长安是非,散散心,清理一下郁积的负面情绪。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处局外,才能更清楚的看清事态的变化。 让他在忠魂寺扫墓,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这几个月李晔也没冷落他,国中大事,一概都传达给他,听取他的意见。 父子二人书面上的联系一直皆没断过。 “封赵季良为太子洗马、张格为太子宾客,协同太子扫墓。” 赵季良曹州人,历史上曾仕后梁,后转投李存勖,官至太仆卿,后被孟知祥扣留,为其谋主,助其兼并东川,成就后蜀。 张格为前宰相张浚之子,历史上被王建拜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用为托孤之臣。 两人都是今年的科举前三甲,胸中颇有见地。 是李晔精心挑选的人才,留在李祎打造班底。 拆开李祎的私信,洋洋散散四五张纸,李晔耐着性子才看完。 主要是对倭国态势的看法。 认为大唐不可在倭国投入过多的精力,灭其国易,灭其种难。 只需诛讨桀骜藩领即可,再册封恭顺之辈,统辖倭人,为大唐输送人力至辽北、漠北,兴建城池。 还特别强调倭土肥沃,足可养几百万之民,不可尽封于王审知,倭人傀儡的存在也可起到制衡的作用。 也有很多不成熟的想法,比如迁徙沿海居民,与其混居,百年之后,归化策生效,其地其民自然归唐。 李祎不知道后世倭人的恶毒与阴险,受传统思维的影响,提出最后一条建议,也在情理之中。 但李晔压根就没想过要接纳倭人。 他只想让倭土成为劳力的来源地,用他们的尸骨夯实大唐在北疆的统治基础。 大部分建议都有可取之处,如册封恭顺之辈,就跟李晔想到一起去了。 又提醒不可让王审知太过强大,都是非常合理的建议。 有了实力,必然会生出野心,如果王审知坐拥关东良田,统御倭人,还会这么老实听话? 必然会争取更大的利益,挤压大唐在倭的利益。 这是人性,也是利益博弈的必然。 纵然现在不会,下一代下两代一定会。 所以倭人傀儡政权有存在的必要。 源经基就顺理成章的走入李晔眼中。 期待倭人臣服也不现实,只是现在暂时没有灭倭人种的精力,大唐不可能被倭岛限制住,西边还有更大的利益。 大唐正在厚积的过程当中。 想通这些,册封源经基的事就是理所当然。 倭国之战持续一年半,差不多到了收官阶段。 天策右军这把利剑不可长时间暴露在外。 枢密院决议以徐温的徐州军换防天策右军,配合顾全武的水军,李晔同意了。 徐温能武能武,镇守平安京,稳住倭国形势,是上上之选。 不过现在摆在李晔面前的难题是,刘知俊功劳太大,不好册封。 直接封郡王,似乎功勋还差了一点,杨师厚都没封王,刘知俊就更不可能了。 关键此时的刘知俊也才五十出头,还有很大的发挥空间,现在封王,若是再立大功,就不好封了。 这个问题也困扰李晔多时。 杨师厚、朱瑾今年都是五十不到,周云翼更是年纪轻轻,辛四郎不掌兵权倒是无所谓。 只有李承嗣上了年纪,自己也识趣,在长安处于半退休状态,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偶尔出席枢密院的决议。 李晔忽然明白草根皇帝为什么要诛杀功臣了。 一方面是不自信,怕后代斗不过这些刀山火海滚出来的狠人。 一方面是省事,一刀砍了一了百了。 不封赏刘知俊肯定不行,两万天策右军在倭土打出了大唐天威,摄津一战,灭倭人十余万,杀的尸山血海,又重夺平安京,把倭土最富庶的奈良地收入囊中。 封赏太过也不行了,看刘知俊这架势,仗越打越顺手,以后肯定还有大功。 思来想去,只能给他封地了。 最直接的利益才能最打动人心。 杀生王令倭人闻风丧胆,给他在倭土封个地盘,似乎也不过分,毕竟大唐能把九州攥在手里就不错了。 李晔盯着地图,指着平安京之北的越前国道:“改越前国为越前州,赐为左威卫大将军刘知俊封地,子孙世袭罔替!” 70 第六百三十二章 利益思索 越前目前不在大唐手中,而是被平良持控制。 此地东部为山,西部是九头龙川、日野川、足羽川,平原广袤,水网发达,利于灌溉便于耕种。 北面有敦贺湾内良港众多,是通往旧渤海国的必经之地。 李晔对刘知俊绝对是够意思的。 至于刘知俊的后代能打下多大的天地,就看他自己的本事。 把这些二世祖三世祖弄出去也是好事。 向外卷总比内卷强,免得躺在父辈的功勋上作威作福。 若是二代中有良将良臣,一句话召回大唐,也是一样的。 管理上,可以自行招募退役老兵,或者乡土宗亲,怎么玩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李晔还允许其可以在麾下挑选三百精兵戍守。 当然,若是大唐下几任的皇帝出息了,大唐有精力了,再来个改土归流,就是下一代的事情了。 大唐总能生几个有出息的皇帝吧? 大唐拥几万里疆域,出几个李泌、李德裕的几率还是挺高的。 而刘知俊的后代不可能永远这么猛。 这一代要考虑的是如何在异域站住脚,保住既得利益。 分封无疑是一把利器,为大唐节约了统治成本,也顺便解决了封无可封的窘境。 李晔一向认为合理的利益可以被接受。 如果合理的利益拿不到,就会通过不合理的渠道获得,那才是大隐患。 而一旦封王,身份就发生质变。 郭子仪、李晟、马燧早早封王,日子也并不好过,饱受猜忌,动不动卷入朝争之中。 仆固怀恩膨胀的直接造反。 韦皋也与朝廷闹得不愉快。 只有一个浑瑊生性谦虚谨慎,才善始善终。 李抱真嗑仙丹中毒挂了。 封王是会封的,李晔不是小气的人,但不是现在。 既然封了地,就要一碗水端平,李晔单独召来杨师厚,笑着让他在倭土或者辽北也挑选一块封地。 杨师厚比刘知俊的功劳还大,平云南、破成都、战马殷、攻梁伐晋灭契丹,几乎所有大战都有他的身影。 封一块土地理所当然。 这个时代的人,对土地的渴望是无限的。 倭土一国,差不多中土半个州大小,关键还能向外开拓,诱惑巨大。 历史上的杨师厚在朱温死后,自己割占魏博,独霸一方。 不过杨师厚到底是经历过风雨的人,小心翼翼的用眼角余光扫了扫李晔,似乎在猜测李晔的用意,“天下土地皆归大唐,臣岂可私受之?” 李晔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土地是你该得的,你我君臣二十载,不需多言。” 杨师厚这才面露喜色,“我杨氏子嗣必永世忠于大唐!” 李晔当然不会当真,哪家哪户没几个逆子? 后代的事情就交给后代解决。 李嗣源一面提着刀子奔向洛阳,一面赌咒发誓效忠李存勖,间接灭了李存勖满门。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李晔笑道。 至于李承嗣、朱瑾,功劳都差了一些,周云翼太年轻,已经娶了公主,镇守太原,不宜封赏过厚。 高行周的老爹高思继在会宁府有一块土地,也差不多了。 李筠镇守北平府,等辽北开拓出来,李晔会给他封地的。 不过看在李承嗣当年是平定朱玫之乱的功臣,也让他挑了一块土地。 至此,美浓成了李承嗣的封地,杨师厚挑中越后。 这些土地还没打下来,但却是日后在倭唐军的主要用兵方向。 平良持肯定是要宰的。 敢对大唐狂吠,就要想好该付出的代价。 李晔封地的消息在长安传开,当然会有反对之声。 而且是几种反对之声。 世家、清流自不必说。 连张承业也来劝阻,在他心中,天下土地都是大唐的。 他对大唐的感情,比李晔对大唐的感情还要深。 只有李祎表示赞同,从一个储君的角度上看问题,自然跟朝臣有很大分别。 不封土地,那封什么? 总不能狡兔死走狗烹吧? 老李家向来没这个传统,优待功臣也是大唐的美德。 再说这些土地目前还不是大唐的。 慷他人之慨,有何不可? 这其实也是政治手腕。 双赢的格局,功勋赫赫的大将们也不用担心李晔会对他们下杀手。 李晔耐心向张承业解释了一番,获得了他的支持,至于清流世家,李晔没心思理会。 金融改革已经拉开了序幕。 洛阳、成都、汴梁、太原、北平、江陵、江宁、广陵、天唐、兴唐等地纷纷建起金银行,总行设在长安。 金银币正式登上舞台,取代了各地粗制滥造价值不一的铜钱。 稳定了国内的金融秩序,经商环境大大改善,受到了商户们的大力支持。 商业的发展,也能减轻百姓田赋的压力。 其实民间大宗商品早就在用金银结算。 西北更是直接采用黑衣大食的金银币。 不可能商人背着几万斤的缗钱到处做生意吧? 大唐经济没能腾飞,就是受制于钱币的限制。 而掌握金融秩序,无异于大唐手中多了一把刀子,既可以向外收割,也能向内收割既得利益者。 至于民间,李晔听其所便,百姓日常用不到金币,最多用到银币,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就够用了。 交租也多是直接收取粮食。 当然,金银币的推行,也催生了另外一个问题,大唐需要获得足够的金银矿来源。 目前的金银存量是够用了。 不过经济腾飞是成几何级增长的。 这时代受制于生产力,做不到如后世华夏一般经济腾飞。 但只要要提前部署。 李晔把目光对向了倭国。 约略记得倭国有个石见银山,在倭国战国后期,其产量一度高大世界的三分之一左右,陆续被开采了四百年,而且就在出云州附近。 至于金矿就更好找了,除了萨摩地区,还有佐渡岛,金银铜全出,当地也有“在能登国挖掘铁矿的人,去佐渡国掘金”的传闻。 这要知道地点,再去勘探就行了。 李晔召集将作坊的匠人、学徒,尚学中行将毕业的学生,分成三队,调配一千五百神羽军,陪同他们奔赴萨摩、出云、佐渡三地。 只要找到一处,就够目前大唐的用度了。 其他的以后慢慢找。 除了探险队,李晔还令礼部侍郎冯道,带着册封源经基为顺义王的诏令,专程去倭国册封。 不过这道诏令,需要源经基付出相应的代价。 除了必须缴纳的岁币,还需要每年至少提供一万倭人赴辽北为大唐服徭役。 临行前,李晔细细叮嘱冯道,既不要逼的太狠,也不要让他们轻松。 温水煮青蛙才最具有杀伤力。 70 第六百三十三章 兵不血刃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动物们又到了交配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蠢蠢欲动的气息。 一万徐州军的到来,令平安京的兵力大为充足。 刘知俊目光望向加贺的平良持。 倭国之内,敢与大唐作对的只剩下此人。 刘知俊不大看的上倭土,一个外州而已,也没那个心思治理,心中还觉得皇帝小气。 但他的族子刘嗣彬,以及刘氏宗族大感兴趣。 世袭罔替、为所欲为的诱惑还是很大的。 “灭平良持,倭国之事定矣!”春天的气息,让刘知俊也不禁想念在长安养的十几房小妾。 倭女实在不合他的口味。 一个个不剃眉就是黑牙白面,弄得像个鬼一样。 一看到她们,顿时就没了兴趣。 有个封地也好,这些年刘知俊到处打仗,也没耽误为大唐繁衍下一代,精耕细作,儿子都生了十七个,女儿十一个。 堪称诸将之最。 不过成器的却很少,刘知俊一辈子在刀尖上滚来滚去,再也不想子嗣们也经历这种痛苦,儿子多从文,一心考取功名,不过大唐的科举难度太高,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三年一考,最多招两百人,大部分时候只有百来个名额。 大概老刘家祖坟就烧过这把香,十几个儿子,一个考中的都没有。 连长安城中公认的大老粗辛四郎,二子辛明通都中了个进士,传为长安城中怪谈。 刘知俊贵为许国公、左威卫大将军,顿时脸上没光。 只有三子刘嗣勋、七子刘嗣远继承几分武勇,前些年从尚学出来,分到广南、云南为都将,算是子承父业。 考不上就考不上吧。 李晔为了体恤他们这些功臣,子弟还可以直接进入宣教司。 不过吃苦是肯定的,不是所有功勋二代能受得了的。 至少刘知俊的几个文人儿子,都不愿离开长安的声色犬马,去边地体验寒风苦雨。 这也给了寒门子弟平民子弟上升的空间。 “去年一个冬天至今,将近四个月没有战事,倭人必有轻慢之心,我军以雷霆之势猝攻之,倭人必败!”徐温淡淡的话音打断了刘知俊的思绪。 严格说起来,两人还是老乡,都是徐州人,也都因唐末大乱流离失所。 “今我军有三万之众,正可一鼓而擒杀平良持,了却倭事。”刘知俊道。 两人虽然达成了共识。 现在不打,马上就要换防了,天策右军开始陆续回内地。 临走之前,刘知俊不介意在给倭人一个深刻教训。 自从唐军在倭土展现出无敌的态势,倭人们的心态也在逐渐发生变化,崇拜强者也是其本性之一。 很多聪明倭人开始为唐军效力。 平良持新组建的幕府龙蛇混杂,处处漏风,又靠**安京,不知混了多少细作。 一举一动都在刘知俊的眼皮子底下。 摄津一战,不仅破了倭人军势,也灭了倭人的心气,连醍醐倭王都被生擒了。 达官贵人多殁于战火。 倭人遭受前所未有的打击。 不仅仅是土地被侵夺。 倭岛虽孤悬海外,但到底是处在华夏文明圈中,儒法佛门对其有深远影响。 倭国佛门算是最先倒向大唐的一批势力。 能在倭国当和尚的都不是普通人,至少有一定的文化基础,而文化,都是传承自大唐。 醍醐倭王被擒,倭国形同灭国了。 剩下的不过是孤魂野鬼。 当初的藤原忠平都没能挡住大唐,现在的平良持更不可能。 自安史之乱后,整整一百四十年,大唐在李晔手上迎来新生,也迎来国运上升期。 其实历朝历代,中土的最大问题永远在内部。 刘知俊再度出兵,一万天策右军,一万徐州军,旌旗遍野,气势如虹。 倭人但凡望见唐军旗号,要么逃散,要么跪伏在泥土中。 唐军兵不血刃,飞驒山脉西麓、北麓的越前、美浓、越中、能登纷纷投降。 加贺成了孤地。 徐温分兵取飞驒国,断绝了平良持向关东逃窜的路线。 顾全武率水军封锁海疆。 平良持顿成瓮中之鳖。 虽坐拥四万之众,却不敢与一万唐军野战。 加贺国一片混乱。 浪人、盗贼、流民自相践踏,一副末日降临的景象,连向来狂妄的武士,也不敢再叫嚣。 杀生王威名恐怖如斯。 唐军刚刚兵临城下,还未开始攻城,平良持的人头就被扔了下来。 城门大开,垂头丧气的倭人武士一列列的跪伏在地,屁股翘的老高。 唐军健儿雄赳赳气昂昂的入城。 从出兵到入城,一共才二十天,兵不血刃,平良持已然授首。 刘知俊大感无趣,但倭国之战,至此已经结束了。 倭人顺从的让他挑不出任何毛病。 新得之地秩序井然,倭人平民并未觉得惊讶,仿佛习惯了。 特别是越前倭人,但得知越前成为刘知俊的封地,一个个欢喜异常,主动在境内修建了神庙,供奉刘知俊神像。 这让刘知俊特别郁闷。 也弄不明白倭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杀了这么多倭人,反而成了他们的神明。 招降纳叛之事,自有宣教使处理,他也省了不少心思,专程去越前看看自己的地盘。 山清水秀,雪山皑皑。 建筑跟大唐相差无几,倭人顺从的犹如绵羊。 将田产、人口、收支的籍册奉上。 越前没有遭受战火的荼毒,又快速投降,加之此地历来都是倭国的北方良港,与渤海国、新罗互通有无,算是倭地比较富足的地方。 境内良田三千顷,人口一万五千户,但因响应当初醍醐的号召,共赴国难,青壮男女十去其六, 不过却有新罗、渤海浮海而来的难民补充。 一些在摄津大战逃散的倭人也纷纷回到故土。 人口在六七万左右。 对于一个封地来说,不少了。 后续可以迁些刘氏宗族以及家乡父老。 连管理都免了,倭人有严格的律令制度,境内等级分明,秩序井然。 一帮倭人哭着喊着要给刘知俊当牛做马。 望着城中跪在地上迎接的倭人。 族子刘嗣彬大喜过望,“圣人待我刘氏不薄!” 刘知俊依旧是兴趣缺缺,此地虽好,终究比不上中土的繁华,他宁愿在长安养老,也不留在这里,“你等好生打理此地,可为刘氏基业。” 有一份基业总比没有好。 几个儿子看起来也不像有出息的模样。 能富贵终老倒也不错。 70 第三百三十四章 各取所需 为躲避刘知俊以及王审知,倭人不得不避难关东。 此地虽然不如畿内道富庶,但平原众多,水网发达,极利耕种。 北有越后山脉东有关东山脉、赤石山脉,后世大名鼎鼎的富士山便在关东山脉的南端。 而后世倭人定东京于此不是没有道理。 源经基不同于平良持,自幼生长于宫廷,耳濡目染之下,颇有机谋。 摄津大战,远远望见唐军威势,便知倭国必亡。 逃回关东,利用桓武六氏王孙的名义,以及之前累积起来的人望,传檄而定关东。 四方之倭军、武士汇集旗下,令源经基的实力逐渐丰厚起来。 但他并没有如平良持一般狂妄,主动去招惹唐军,而是放低姿态,作两手准备。 一面积极组织防御,招抚难民,依托山脉修建长城,层层防御。 一面主动向刘知俊投诚,又遣使向长安表明心迹,极尽低调谦卑之能事,自称大唐家奴。 刚好平良持跳出来,成功吸引了刘知俊的注意力,为他争取了时间。 他所做的一切没有白费,刘知俊没有理会他。 关东广袤的平原在接纳大量流民之后,呈现一种百废待兴之势。 这里已经是倭人最后的国土。 身为王孙的源经基既有大权在握的踌躇满志,又有国破家亡的悲凉。 他非常清楚,武力对抗是自寻死路,只有曲线、救国才有一线生机。 很快,大唐也释放出了善意。 将会有使者亲自来册封。 只要不打,终会有一线生机。 源经基心中的大石落下一半。 他赌对了,大唐需要他这样的人,而他更需要大唐。 五月中旬,大唐礼部侍郎冯道的十艘弘舸巨舰莅临横滨港。 为了增添大唐国威,李晔还令一千亲卫都护卫。 而当这些大唐健儿穿着银甲、腰挎横刀下船时,倭人敬若神明。 谈判永远都是根据实力而来,所以注定是不公平的。 源经基没有任何筹码。 大唐能灭倭国,就能灭关东。 只是一个性价比的考虑而已。 很多苛刻的条件,源经基不得不答应。 如大唐舰队可以随意停靠关东的任何港口,关东每年向大唐缴纳岁币一百万缗,用以赔偿大唐阵亡将士的家眷,每年还要向辽北输送一万青壮。 这还只是其中一部分。 源经基目瞪口呆。 原本以为大唐会像两百年之前那么温和宽仁,没想到来的居然是头饿狼。 似乎大唐跟以前不一样了。 事已至此,源经基已经没得选,再苛刻的条件也要谈下去。 对于一些软性的条款,如停靠港口,司法豁免权,贸易优先权,子嗣入长安为质等等,源经基都可以接受。 但对于实际利益,源经基寸步不让。 这个时代倭人的膏谀之地主要在畿内道,开发了几百年,关东并不发达,更不富庶,每年拿不出一百万缗的岁币。 而人口更是关东的命脉,没有人口,关东也不可能发展起来。 谈判陷入僵局。 冯道外表温和,说话不温不火,冷静睿智,这样的对手在谈判桌上,自然也是极为难缠的对手。 没有情绪点,也就没有弱点。 但在私下场合时,冯道温文尔雅,谈吐间引经据典,佛家禅机信手拈来,极具大唐儒士风采,赢得了倭人的广泛好评。 关东的达官贵人、僧人寺院以请到冯道作客为荣。 人格魅力也是谈判桌上的一道筹码。 这无形给了源经基更大的压力。 屈服是迟早的。 用李晔的话来说,大唐能让他们在关东安身,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真以为大唐将士不能翻过关东山脉吗? 最终,源经基扛不住了。 因为关东的豪强领主们,在与冯道的觥筹交错中,逐渐表露出一种干脆彻底融入大唐的倾向。 站在倭人的立场上,这是最好的选择。 站在这些豪强领主的立场上,也是最好的选择。 融入大唐,他们还是关东地面上的豪强领主,甚至还会得到大唐的册封。 而源经基的满腔大志就付之东流了。 大唐的选择太多了,甚至可以再扶植其他人。 源经基不寒而栗。 他身体里毕竟流淌着桓武倭王的血液,也有自己的私心。 权衡利弊之后,源经基终于妥协了,做出极大的让步。 可以作出战争赔偿,但每年一百万太多,关东也拿不出来,最多每年十万缗,以陆奥沙金、伊豆珊瑚交易。 每年向大唐输送两万青壮,不限于倭人,虾夷人、渤海人皆可。 同时青壮赴唐三年后,必须回到关东。 关东的具体情况,这一个多月以来,冯道已经摸清楚了。 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不过在人力上犹有富足。 谈到最后,将每年输出的劳力改为两万五千人,五年后归国。 双方都各退了一步。 五年两万五千人,也就是十二万五千人。 关东之地的倭人差不多一百五十万左右,若是算上西面的尾张、三河、远江、甲斐等国,北面的上野、下野、陆奥、出羽等地,名义上源经基辖内的人口差不多两百多万。 还在承受的范围之内。 而关东地区涌入了大量的战争难民,衣食无着,正好可以甩出一部分的包袱。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没有谈不成的买卖,只有谈不拢的价钱。 大唐的册封对源经基太重要了。 早在汉光武帝时代,倭国就被大唐册封,刻金印“汉倭奴国王”。 后中原率经战乱,这种宗藩关系才逐渐淡化。 千年以来,倭土一直受到中土文化的滋养。 特别是大唐,简直是倾囊相授。 现在,倭人只不过回到它历史中该有的地位上去而已。 各种条款谈拢,并书面化之后。 冯道才拿出大唐的册封诏令,封源经基为顺义王,辖关东之地,为大唐属国。 至此,源经基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是倭王,但有了大唐的册封,他就是倭人中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 而倭人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双方各取所需。 谈判之后的冯道换了另一张面孔,宽厚仁和,迅速与源经基结下私谊。 回国时,二人都依照传统,作诗留念对方。 关东的达官贵人们纷纷垂泪作别。 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国破家亡的伤痛。 冯道心中不禁啧啧称奇。 70 第六百三十五章 三辽之地 关东只不过开胃小菜。 平安京大量的战俘已经开始装船,运往辽北。 扬州、福州、温州的大船跨海而来,长门州港口千帆竞立,一队队的倭人青壮被撞上大船,鲸海(日本海)上百舸争流。 随船而来的还有江浙等地商贾,他们最先嗅到商机,海产、金银、珊瑚等都是抢手的货物。 还有倭女。 刘知俊看不上,总有人看的上。 特别是有姿色的女人,中土的达官贵人们需求旺盛。 而一些姿色不好的女人,也被随船送到了辽北。 工部的计划是在定理州(海参崴)修建港口,然后大肆扩建勃利州,以勃利州为基点,向北修建大型城池。 辽北物产丰饶,棒打狍子水舀鱼,随便扔些种子在黑土地上,就能收获茂盛的庄稼。 原始森林一望无际,参天大树无处不在。 所产的灵芝、人参、鹿角、貂皮等物,中土趋之如骛。 留给女真野人实在太可惜了。 他们根本无法打开这块土地的优势。 历时三年,郭崇韬终于在勃利州打造出一支军队,招收熟女真、生女真、契丹人、汉人、室韦人,六千之众,习以战阵,结以恩义,教以忠节。 完全唐化之后,爆发更强大的战斗力。 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冰天雪地视若等闲。 枢密院仿照旧制,命名为安远军,属于厢军编制,配给的装备也多是二流。 但开春第一战,安远军兵分三路,深入林海雪原,捣毁黑水女真部落三个,斩首两千级,陆续虏获男女老少五千。 女真人大为震恐,纷纷向更北的苦寒之地迁徙。 也有生女真走出林海雪原,主动拥抱文明的火焰。 郭崇韬皆招抚之,纳之以归民,教习唐言,还多次向朝廷请求加派宣教使。 迁徙而来的汉民分得土地房屋,穿起皮毛,烧起壁炉、土炕,家中温暖如春,也就不觉得冷了。 而这块土地上从来不缺食物。 肥鱼野物,应有尽有。 南北朝的时候就出现了窖藏菜,《齐民要术》有记:须即取,粲然与夏菜不殊。 有足够的利益,刀山火海都有人闯,辽北的冰天雪地又算什么? 只要愿意迁徙辽北,不仅分田分房,还免除三年田赋。 汉人永远不缺开拓精神,更不缺吃苦耐劳的精神。 而倭人奴隶的到来,解决了辽北最缺的人力问题。 大量被划为皇庄的黑土地建设成农场,第一批倭人青壮成了农奴。 有了人力,辽北也有了勃勃生机。 肥沃的黑土地被开垦出来。 在这个时代,辽北土地上的资源几乎是无限的,有力的支撑了辽东、辽西的崛起。 商人总是最先嗅到机会的。 河东、河北、中原的商人纷纷向北,做起了木材、药材、毛皮、牲畜生意。 间接的也带动了河北与河东的发展。 金融改革的红利逐渐展现出来,民间成立大量商会,商贸空前活跃。 从北平府向东至营州辽阳府、龙泉府、勃利州,向北至大定府、仪坤州、临潢府,两条商路,宛如两条血管,将三辽之地的资源源源不断送往内地。 会宁州宣慰司高家,在河北广有人望。 高思继回妫州振臂一呼,被裁汰的牙兵牙将像找到了亲爹一样,河北道粗略统计,约有七千户随高思继远赴会宁州。 几乎掏空了妫州一半的人口。 河北道一些受不了唐军约束,也不愿安生过日子的强人,提了半辈子的刀剑,除了砍人,根本就不会别的,也纷纷投附高家,去辽北杀人放火。 会宁州在辽北拔地而起。 立军八千七百人,高家四将有三将在,战力强大。 屡屡横扫北室韦、乌古、生女真部落,抢夺牛羊和女人。 表现出来的进攻和扩张欲望比郭崇韬还要强烈。 辽西道、辽东道布政使纷纷上书朝廷,参奏高家,长此以往,恐辽北复河朔三镇牙兵之故态。 不过好处也不是没有。 大兴安岭南北的部落为高家声势所慑,一个个老老实实的到临潢府报到,主动归化,寻求李嗣源的保护,以避免被高家扫荡。 高思继的确能打,向来受河北人推崇,时人私下评断与飞虎将李存孝不相上下。 其创立的高家枪、四季拳也影响至后世。 既然李存孝死了,民间传言高思继为大唐第一好汉。 弹劾的奏章飞入长安。 李晔也感觉当初把高家册封在会宁府有些莽撞了。 高家的发展超过了李晔当初的预料,而生女真也并不是想象当中那么生猛。 还处在未开化的野蛮状态,分散于白山黑水间。 力量实在是薄弱。 即便没有大唐的外部威胁,其内部也是互相残杀。 当然,他们的生猛也只是相当=对于江河日下的宋辽。 历史上金国能够崛起,一是完颜家几代的苦心经营,杀伐决断,统合其他女真部落。 二是辽国的心思在汉地,看不上白山黑水,大力扶植完颜家,以女真制女真,没想到培养出个掘墓人。 而这个时代,当李晔的目光望向白山黑水时,女真就失去了崛起的历史契机。 室韦、乌古、敌烈诸部,在大唐面前也是弱小的可怜。 高家宛如一头猛虎窜入羊圈之中。 周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这就让李晔很尴尬了。 关键在于高家这种发展势头有些超乎掌控了。 若是以后享受到倭人奴隶带来的发展红利,那还得了? 须知会宁州正是完颜家的龙兴之地。 高家不是寻常世家门阀,人家祖宗上阔过。 什么事都要作最坏的准备。 大唐与高家不可能永远维持这么好的关系。 下一代、下两代会走向何地都很难说。 这年头亲生父子,都互相捅刀子。 利益面前,经过时间的发酵,一切都会变味。 李晔召张承业、赵崇凝、杨师厚、李承嗣、朱瑾、高行周一同商议此事。 哪怕高行周在场,李晔没有丝毫避讳,直接说出了对高家的忌讳。 高家膨胀的太快,影响到了三辽的军事平衡。 高行周是大唐的妫国公、右骁卫大将军,与李晔起于微末,这点互信还是有的。 能摆在台面上说,就是对高行周的信任。 当然,如果高行周不能代表大唐的利益,也就不配坐在现在的位置了。 而高思继也是大唐的会宁宣慰使,还是唐臣。 商议的最终结果是给高家戴个紧箍咒,会宁州宣慰司隶属于辽北道治下,所有出兵行动,都需得到勃利州军镇司的许可。 临潢府军镇司也有监督之责。 同时正式向会宁州派遣宣教使,从三品,行使监督之权,教化之责。 70 第六百三十六章 成立海军 历史上,向来豪爽的李克用都猜忌高思继,更别说李晔了。 凡事先小人后君子。 国家利益面前,为了千千万万大唐子民考虑,李晔不得不谨慎。 而且不能局限于眼前,还要从长远考虑。 高思继这头猛虎放在外面,始终有些不放心,也太浪费人才了。 思来想去,以后还是要找个机会调回长安。 六月中旬,派出去的三支勘探队带回了好消息。 出云州石见山发现大银矿,并陆续找到黄铜矿、黄铁矿、方铅矿等矿脉。 佐渡岛这么小的地方,勘探队一登岛就发现了。 唯一不好找的就是萨摩的金矿,隐藏在群山之间,一时半会找不到。 不过,有了石见银山,以及佐渡金山,够大唐用上两百年了。 而且倭土之上,不止这三个地区有矿。 不难想见,大唐将踩在倭土倭人的身体上强势崛起。 此次出兵,动用两万天策右军一万浙东水军,带来的利益却成百上千倍的。 劳力、土地、矿藏、地缘…… 极大拓展了华夏的生存空间。 李晔甚至觉得倭土的重要性超过了整个熊津道。 在与诸人商议之后,李晔决定增加一个东瀛道,赤石山脉以西,皆为唐土。 越前、美浓、越后等州,也隶属于东瀛道管理。 治所设在平安京。 作为咽喉之地的长门州则设为军镇司,用以驻扎水军、陆军,在军事上左控九州,右辖本州岛,北依熊津道,南控濑户内海。 除开死于战乱,被送往辽北的战俘,东瀛道上至少还有百万人口。 开两座矿山岂不是轻轻松松? 为了更好的管理辽北与东瀛道的倭奴,李晔特意为他们准备了奴籍制度。 唐律疏议·名例六: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依照奴法,任凭主人处分。 唐末大动乱,社会秩序失序,原有的奴籍制度早已毁坏。 李晔趁机下令废止,国内取消良贱之分,官宦人家不得蓄奴,但可以聘用婢女下人,需向各州衙门报备,获得朝廷的保护与监督,人身安全是可以确保的。 对于倭人,奴籍制度就太合用了。 简直是量身定做。 至于不愿领奴籍的倭人,对不起,在大唐法律面前,连人都不是了,可以随意宰杀。 其实倭人平民在倭王的统治下,也不见得比奴隶强多少。 无论怎么压榨,都不会反抗。 连姓氏都不配拥有。 头顶上除了等级分明的贵族,还有佛门。 佛门在倭土上成了怪胎,与政权绑定,推行僧官制度,禁止民间杀牲畜食肉,一度想连鱼也想禁了。 倭人在大唐面前为什么这么弱? 盖因桓武倭王之后,倭国就没有正式的军队,养了这么庞大的官僚系统,当然就养不起正规军了。 桓武推行健儿制取代军团制,意既各地挑选少量平民健儿训练,此为武士之前身,也促进了地方豪强的壮大。 战时,征召农夫组建的杂兵足轻当临时工。 倭人从来就缺乏反抗精神。 治理倭土的难度远远低于治理中土。 奴籍制度也是一样。 倭人并没有反对,甚至连一丝反抗的声音都没有。 只要一日三餐管饱,无论是在石见山佐渡岛挖矿,还是去辽北筑城,倭人都无所谓。 显得特别顺从。 一如后世在美帝胯下享受凌辱。 鉴于东瀛道的特殊地位,布政使的选择上,李晔废了一番心思,最终选派覃王李嗣周,还把丹波、若狭、丹后三地赐为他的封地。 这些年李嗣周一直是潼关镇将,但现在大唐一片太平景象,潼关的地位就不像之前那么重要了。 李嗣周皇族出身,当年机缘巧合之下斩杀李思安,立有大功,这些年一直任劳任怨的守在潼关,该作出一些补偿了。 封出去是最好的选择,留在长安,总会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 除了设立布政司、军镇司,李晔还设立了矿务监,置于皇庄之下,专司东瀛道的矿藏开采冶炼。 而水军的叫法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应该叫海军。 随着大唐沿海各港口的迅猛发展,以及造船业的进步,接受了福建的船匠之后,扬州船厂已经能造出万石大船。 广南、广东的粮食都是通过海运输送至江宁府,或是送往辽地,或是经由运河送入中原、河北。 开海令下,沿海百姓逐渐走向大海,捕鱼、寻珠、做生意。 中土的书籍、佛像、木雕、衣饰,甚至锅碗瓢盆,随便弄到熊津、东瀛、辽东去卖,都能赚到钱。 朝廷管控盐铁等贸易,但不禁止民间丝茶瓷的生意。 不过这些东西没有足够的资金,根本玩不转。 民间的活力是无限的,只需要正确的引导。 东海、南海、鲸海都变得繁忙起来。 来而不往非礼也,大食人能来,唐人当然也能去。 在朝廷的鼓励下,唐人的海船遍及南洋诸国,一些大商团组建的船队,已经从大食运回满船的香料、胡椒、宝石等中土没有的东西。 利益之下,永远不缺追随着。 泉州、广州、福州的三个市舶司也赚的盆满钵满。 仅去年收上来的税赋,就有九百万缗,并且还在逐年上升。 西面对于丝茶瓷的需求似乎是无限的。 民间海运如此昌盛,海军战船因此越建越大,投石机、弩机、弩炮都被搬上了战船。 李晔根据实际需要,设禁军司、厢军司、海军司。 大唐所有正军,皆为禁军,天子亲军。 新设玄武、青龙、朱雀三支海军。 每军各两万人,大小战船五百艘。 玄武镇北面海域,包括渤海、鲸海等地,基地设在长门州。 青龙镇东面海域,巡防山东至流求海域,长江、运河也归其巡防,基地设在福州。 朱雀镇南洋,以广州、交州为基地,这也是未来大唐向外扩张的方向。 厢军司归兵部管辖,主要负责地方的防务与治安。 禁军司、海军司归枢密院管辖。 当然,现在的大唐,没有能力掏出三支海军。 但框架可以定下来,人员可以慢慢培养,战船可以随后补充。 有了这三支水军,将大大加强对三辽、熊津、东瀛、流求、广南的掌控。 任何一地有事,三支海军都能快速平乱,或者将禁军的兵力输送过去。 70 第六百三十七章 海寇凶猛 刘知俊与天策右军分批次撤回之后,倭岛又起了一些波折。 浪人、武士暗中作祟,兴风作浪。 大量不愿屈服的武人涌上海洋,成为海寇。 东海上颇不平静,分散了玄武军的精力,宣武军都指挥使顾全武疲于奔命。 一万人的海军,还要驻守各地,对海寇的打击力度不够,只能维持浙东到东瀛的航行安全。 而这个时候,王审知与源经基起了冲突。 福建军的几个士卒在伊势巡防时不知所踪。 王审知有理由怀疑是对面尾张的武士们下了黑手,集合一万士卒,要搜寻尾张。 尾张靠近畿内道,开放较早,自古就是倭人的粮食产地,又海运发达,经济昌盛。 地形上,扼守畿内道与关东的要冲。 历史上的织田信长就是依靠此地地缘优势,一跃而起,成为倭人的霸主。 福建士卒到底有没有丢失不重要,由此引发尾张、三河、远江三地豪族联合与王审知对峙。 源经基积极声援三地,并异常聪明的将此事上奏平安京,请求都督徐温仲裁。 徐温当然知道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摩擦,而是双方彼此间的试探,同时也是试探大唐的态度。 毕竟双方现在都是大唐的属国。 刘知俊在时,没有一人敢动,全都老老实实,刘知俊一回大唐,各种幺蛾子就扑棱起了。 根本原因是王审知在失去富庶的畿内道与平安京之后,所得土地绝大部分土地都是山区,无法承载太多的人口,即便从头建设,也需要时间和投入。 自然而然,王审知就看中了尾张等富庶之地。 福建已经大致交接完成。 王审知手上的牌越来越少,东征倭土已经耗费了他不少实力,急切渴望获得新的栖息地。 “三方之中,王审知带甲六七万,实力最为雄厚,源经基亦有三四万之众,将军当慎重。”幕僚严可求道。 徐温沉思之后道:“不然,依势、尾张皆在平安京之侧,我若无动于衷,彼必得寸进尺,王审知、源经基惧刘大将军而不惧我,何也?兵威不展,则势不存,我意陈兵尾张,扬大唐军威,断二人之念。” 严可求道:“王审知、源经基仇深似海,即便今日不战,他日必定会再起冲突。” 徐温笑道:“他们什么时候打都可以,但不能是现在。” 此时离册封源经基只过去了一个多月。 东瀛道的矿山在开采中,大唐的各项措施刚刚展开。 王审知的试探有些心急了。 所以引起了徐温的警觉。 现在是王审知的实力最强,徐温一时摸不准王审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毕竟王审知在动手前,也没向平安京禀报,属于擅自行动。 而倭土的稳定,关乎大唐的利益。 仗一旦打起来,变数太多。 王审知胜,势力膨胀,得尾张之地,对平安京与畿内道形成三面包夹之势,就算不敢动手,挤压大唐利益是肯定的。 若源经基再胜,必鼓舞倭人士气,弄不好倭人又扑腾起来。 暂时维持当前形势,最符合大唐利益。 翌日召集五千唐军,各执旌旗,披重甲,浩浩荡荡向尾张挺进。 虽只有五千众,但阵列森然,盔甲鲜明,人人抖擞,颇有虎狼之气。 倭人望之而色沮。 王审知也退回伊势。 唐军果断介入,双方反而都偃旗息鼓了,都派出使者听候徐温裁断。 徐温只令双方退兵,搜寻失踪士卒由唐军执行。 倭人只能同意。 此时就这么轻轻的揭过了。 王审知与源经基都选择息事宁人。 但这仅仅是一个开端,双方已经成了地缘上竞争对手。 长安。 倭国的暗流涌动不是李晔最关心的。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王审知与源经基再怎么折腾都是无用的。 目前大唐处在消化利益阶段,宜静不宜动。 李晔现在头疼的是海寇。 不是倭国海寇,而是大唐南洋忽然窜出一伙儿巨寇,为首名叫徐万峰,号称海舰三千艘,麾下十万健儿,纠合大食人洗劫了占城国的都城旧州,连他们的公主都被劫走了。 占城王水军追之,为贼所败,万般无奈之下,向王师范申诉。 王师范上表朝廷。 此时发生在去年六月份,正是摄津大战之时。 南洋居然有这么大一股海贼存在,倒是令李晔颇为惊讶。 随王师范而来的还有一些情报。 徐万峰祖籍兖州,其父徐勉为黄巢部将,随之而下广州,后黄巢北上,留徐勉等部戍守,为刘昌鲁、庞巨昭等唐臣所败,携部众远遁海上,不知所踪。 李晔揉了揉额头,南洋肯定是鞭长莫及了。 大唐海军能掌控北洋就错了。 当然,徐万峰也不是忽然冒出来的。 此人应该在南洋盘踞多年,这些年大唐的目光对向海上,这些牛鬼蛇神才从海雾中显露身影。 历来中土都不重视海洋。 如晚明时期,士大夫严厉禁海,却冒出七海霸主陈祖义、净海王王直、福建郑芝龙。 都牛叉上天了。 倭寇只是他们的打手而已。 多次暴揍西方的殖民者。 不然为何后世南洋有这么多华人? 画地为牢的是传统士大夫和统治阶级,他们远离海洋,只不过为躲避海上的不确定性,以维持自己利益圈子的稳定。 而华夏最凶恶的对手恰恰都是来自于海上。 民间百姓早就踏足海上。 海上这么大的利益,引来了大食人,当然也会崛起本土势力,这并不奇怪。 徐万峰的十万健儿、三千海舰肯定是吹牛了。 但能攻破一国之都,势力不小了。 一听是黄巢余孽,枢密院与政事堂的意见空前一致:剿灭! 这些年虽在李晔的带领下,大唐朝廷的精英们眼界有所拓宽,但终究对南洋的广阔一无所知。 李晔也想剿灭啊,关键南洋这么大,强龙不压地头蛇。 你得先找到他们才能“剿灭”啊。 而且李晔觉得大唐海军还不一定打的赢。 现实就是这么尴尬。 关键这里面还有大食人掺和进来。 二对一,怎么打? 什么事都要讲究一个实事求是,不能蛮干,不能好高骛远。 大臣们站在大唐的立场对黄巢深恶痛绝,黄巢的确值得憎恨,但黄巢手下的人,不必如此。 现在在西北撑起半边天的张全义也是黄巢手下。 丁会也是黄巢旧部。 乱世滚滚而下,绝大多数的人迫不得已被裹挟进洪流中而已。 当年的大唐未必就有多光彩。 达官贵人们吃干抹净,百姓饿殍遍地,不造反又能如何? 李晔思索了一阵,与众臣商议之后,下达了赦免黄巢、秦宗权、朱温旧部的诏令。 这些旧部其实很多都已经转为唐军。 刘知俊跟朱温混过,张全义跟黄巢混过,柴再用跟秦宗权孙儒混过…… 赦免诏令,是从法理上接纳他们。 也为招抚徐万峰留下余地。 70 第六百三十八章 送上门来 以如今大唐海军的形势,只能是招抚了。 玄武军镇北洋,没有余力去南洋。 青龙军以淮南水军为基,刚刚有个框架,正忙于东海护航。 朱雀军连个影都没。 就算要建设,至少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 海军不同于陆军,自古以来就属于技术兵种,不是给两把刀子踩两艘小船就能去海上砍人的。 需要大量的航海经验。 海上更危险的不是海寇,而是海洋本身,随便一个狂风巨浪,就能造成不可挽回的灾难。 对将士素质的要求巨大。 而徐万峰这伙人,在南洋飘了三十多年,风里来雨里去,早就成了南洋上蛟龙。 从政治利益上考虑,招抚他们的成本也是最小的。 甚至朱雀军的框架也有了。 若是收他们为已用,至少可以为大唐节省三十年的时间! 只要徐万峰的部众是唐人,还认自己是唐人,事情就好办。 总有人愿意重回大唐的怀抱。 落叶归根,这是刻在华夏骨子里的东西。 李晔甚至觉得是苍天把这伙人放在自己眼前。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国运。 纠正枢密院的观念之后,李晔当即令薛广衡率三十七名皇城司虞侯南下,秘密处理此事,只要徐万峰愿意归唐,郡公、上将军不在话下,甚至给他一块朝廷名义上封地也可以。 老李家虽然黑料不断,但金字招牌还是管用的。 三百年来,也没有擅杀过功臣。 随着徐万峰,占城、大食也走入视线之内。 大食人循着商业利益殖民四方,也将大食法推行各地。 南洋诸地也受到了影响。 大唐崛起,不仅在陆地上受到他们若有若无的影响,就连海洋上也有他们的踪迹。 按照现在的趋势,两个文明在日后不可避免的会碰撞在一起。 在西域,喀喇汗、萨曼都是其延伸势力。 在南洋,他们已经有了些许影响力。 大食人不足为惧,他们正在衰退当中,但大食法接替了他们文明的扩张。 现在的李晔视南洋为自家后花园,除了占城、吴哥、三佛齐之外,其他的土地上都还处于未开化状态。 大唐未必要全盘占领他们,也没那个实力,人口始终制约着大唐的发展。 但建造港口城市,播下华夏文明的火种,花上百余年繁衍生息,这些种子终究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这大概是李晔穿越而来的意义。 在这个遍地都是野人的时代,华夏无疑是最优秀的文明,没有之一。 除了大食人,李晔的目光聚集在占城国上。 即后世越南南部。 别看地盘不大,野心却向来不小。 其故地原为日南郡象林县,东汉永和二年,象林县功曹之子区逵杀县令,自号为王,始建占城国。 东晋末屡屡侵扰中土,宋武帝遣交州刺史杜慧度征之。 隋大业年间,大将刘方征之,破其都城旧州,林邑王远遁海上。 至唐末,占城随南诏人而起,屡屡窥伺中土。 自古得陇而望蜀,得交州必望林邑。 更何况自古以来,这块土地就是我中土的。 历史上的但凡交州政权崛起,必定会攻略南地。 这块土地形如弯刀,控锁南海,与崖州隔海相望。 有数之不尽的天然良巷。 大唐若是要经营南洋,此地不可不取。 而要取此地,最好是从海上下嘴。 由此可见徐万峰对大唐战略的重要意义。 只有配合海军,才能牢牢掌控此地。 这两年,李晔以身作则,响应大唐鼓励生养的政策,又诞下三个儿子,为了后代骨血考虑,也要多拿些地盘。 李晔都没找占城的麻烦,占城自己送上门来了。 当然教训还是要吸取的。 汉武帝征伐闽越,瘴疠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十二三。 东汉马援率八千汉军,南征交趾,军吏经瘴疫死者十四五。 前隋大将刘方攻林邑,战场上战无不胜,却死于疟疾十之六七。 日后经略南洋,也要面临同样的问题。 在其他文明眼中被当做死神的疟疾,东晋时代就找到了医治的方法。 李晔记得后世屠呦呦根据一本东晋时的古籍弄出青蒿素,彻底解决这个困扰人类的恶疾。 至于这本医书叫什么,倒是忘了。 只记得是东晋。 不过没关系,弘文馆藏着大量典籍,也养着大量文士,要找一本医书还不简单? 如果不是被疟疾保护着,这块土地早就融入华夏了。 凡是有作为的皇帝都盯着这块土地,李晔再怎么着,也不能落于隋炀帝之后吧? 以现在的航海技术,走向太平洋对面的美洲有难度,但依托港口走向南洋应该是没问题的。 大食人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摸过来了。 现在也该轮到大唐摸过去了。 除了薛广衡这条暗线,李晔还册封王师范为南洋观察使,为攻伐占城,经营南洋作准备。 当然,所有的前提是能招安徐万峰。 皇城司经过查探,在兖州找到徐万峰的族人,这么多年,能活下来的当然只是少数,徐氏族人大多殁于唐末战火当中。 不过以皇城司的能力,还是找到徐氏故人,其中就有徐万峰的族兄,居于袭丘县,今年五十有七,为当地耆老。 徐万峰麾下部众,也大多出于袭丘附近几个县。 令李晔惊讶的是,这几年徐万峰与他们的联系就一直没断过,动不动就扮成海商,隐姓埋名的回乡探亲,暗中招收族中子弟。 一些落第的士子干脆弃笔下海。 此事在当地算不上秘密,没啥忌讳,都当成笑谈,当地只知道徐万峰是海商,至于是什么性质的海商,就没人知道了。 大唐不禁海,民间也就无所谓。 在海上老老实实,肯定活不下去。 生意做大了,你不惦记别人,别人也会惦记你。 怪不得徐万峰能在海上弄出这么大的声势,原来跟中土打断骨头连着筋。 找到徐万峰的根就好办了。 李晔信心增加了几分。 没过几日,弘文馆文士们找到了李晔要的东西,东晋葛洪着《肘后备急方》,除了这本书,还有高宗年间的医家王焘,根据张仲景、葛洪等前人留下的医书,收入治疟药方多达八十五种。 尚学中也开设了医科,因门槛定的较低,而且是朝廷出资,包吃包住报分配,也吸引了大量平民子弟入学。 李晔只要将王焘的成果拿到医科去验证即可。 70 第六百三十九章 海涛万顷 碧波千里。 作为长安子弟的薛广衡还是第一次接触海洋。 幸亏身体素质强硬,晕了两天船就缓过来了。 同行的三十多名虞侯也大多如此,有两个实在受不了,从广宁府南下至交州,险些连命都赔进去了,只能安置在交州。 王师范治三广之地多年,此地已经有了几分江南的富庶模样。 在气候上,这个季节不冷不热,比江南更为怡人。 红河平原上广陌千里,刚刚抽穗的占城稻一眼望不到尽头。 大量新兴的汉人村落与城池拔地而起。 也有当地的夷人也渐渐融入这安定繁荣当中。 人人安居乐业。 从淮西迁徙而来的百姓,脸上多了欣喜神色。 港口上也是人头攒动,各种海产琳琅满目,让薛广衡大开眼界。 力夫、水手、士卒各司其职,将广南的物产装入大船之中。 海面上白帆如林,大船小船挤满了港口。 与王师范交接之后,得到了王师范的大力支持,为他们寻来最好的向导,最能抵御风浪的水手。 “据我观察,徐万峰此人还是颇念故土,没有袭扰更为富裕的广南道和广东道。”王师范道。 薛广衡神色动了动,“竟有此事?” 王师范确定道:“我们的海上力量薄弱,很多地方根本就没有防御,徐万峰若是有意,猝然突袭,恐怕除了交州与广州两座大城之外,其他城池随便攻取。” 一人是皇帝近臣,一人是封疆大吏。 早年也有过交情,因此也没有什么隔阂,省去了很多烦恼。 “如此说来,我此番必定成功了?”薛广衡笑道。 王师范点点头,“难处不在徐万峰,而是他手上除了兖州子弟,还有倭人、三佛齐人、大食人、真腊人,各为船主,龙蛇混杂,人心各异,聚在他麾下,也许有人不愿归顺大唐。” 薛广衡拱手道:“多谢使君提醒。” 王师范还礼,“南洋地大物博,物产丰足,金银珠玉矿脉随处可见,单是控制航道,每年便是金山银山。” “此乃圣人高瞻远瞩。” 王师范笑道:“不错,圣人眼光卓绝,非我等所能及也,不过,要图占城,此事恐有难处。” 招安徐万峰,为的就是图占城。 薛广衡远来,不知究竟。 王师范继续道:“除了我们,还有人盯上了占城。” “谁?” “真腊人。”王师范掸了掸衣袖,“真腊人统一水陆真腊,建吴哥国,信奉天竺大乘佛教,国力鼎盛,自前隋起就与中土保持友好,神龙年间,陆真腊王子和副王先后来长安献驯象,天宝十二年,腊副王婆弥和王后亲自入长安觐见。” “难不成这个吴哥国还能在陆地上与大唐争锋?”薛广衡跟着李晔一路走来,对大唐有绝对的自信。 王师范语气认真了几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当年南诏区区一道之地,便能屡次侵犯大唐,今日吴哥国实力不再南诏之下,而且政通人和,颇为兴盛,真腊人北上,自然不是大唐对手,但我军若是南下丛林淤泥之中,恐怕也难以建功。” 薛广衡也是知兵之人,当然知道战争不是简单的厮杀。 天时地利人和,国力对比,将帅水准,士卒素质,都是影响战争的因素。 若真把南诏、吐蕃拉到关中平原上堂堂正正的决战,他们肯定不是对手。 一个地利与地缘优势,就抵消了千军万马的优势。 吴哥国也是一样。 此时吴哥正处于真腊人最强势的时期,是中南半岛上的霸主。 武力对抗旷日持久,大唐也没有这么多国力虚耗在此。 “占城只有一个,难不成我们要拱手相让吗?”薛广衡道。 徐万峰轻易攻陷占城,还掳走了公主,也让周边的野狼们看清了占城的虚弱。 “当然不是,真腊人与占人不同,素来与大唐亲善,此事可以谈,而且真腊人被长山山脉阻隔在西面,地利在我,只要我们展示足够强大的实力,真腊人未必敢与大唐决裂。”王师范胸有成竹。 薛广衡拱手道:“陛下以南面之事托付使君,我等听凭使君使唤。” 说了这么多,王师范要的就是这个。 不然各玩各的,就会出现分歧。 “薛统领言重了,使唤不敢当,只有一些小小的建议。”王师范眼中闪着微光。 …… 翌日,一条三桅福船驶离海港。 此船造于福州,单龙骨,尖底,上平如衡,下侧如刀,船头船尾上翘,高大如城,吃水一丈一尺,可容五百人起居,上设十二架床弩,两架投石机,为大唐海军的标准战船。 历史上此船原本在几十年后的大宋发扬光大。 宋人在此船的基础上还造出车船。 李晔舍弃了传统楼船的样式,推广福建的这种海船,是为福船。 在向导的带领下,海面上飘了一个多月,才与徐万峰的船队碰上。 当然也是徐万峰给机会才能碰上,不然薛广衡再飘一年,也未必能见到人。 南洋上的一处大岛,木石胡乱垒起的一处城寨,颇有土匪强盗的风格。 但城寨中男人女人大家小家的,也增添了几分市井的气息。 各种奇形怪状的人,让薛广衡开了眼界。 “就是你们在海上寻某家吗?”徐万峰面如锅底,黑黝黝的,身高体壮,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夷人中显得鹤立鸡群。 一对眸子像利剑一样闪着寒光,身边簇拥着七八个汉家儿郎,或持刀,或摇扇。 四面各种异族人围拢过来,眼神中带着恶意。 在海上飘了一个多月,即便下了地,薛广衡还处在飘忽忽的状态。 全身乏力,平日里的十分锐气,到了此刻也去了八分。 “大唐皇城司统领薛广衡见过徐当家。”薛广衡拱手道。 徐万峰一双锐眼扑闪扑闪的,“你既然敢来,肯定知道我的底细,我父子两代与大唐有不共戴天之仇!” “锵”一声,四周倭人、大食人、真腊人纷纷拔出刀子。 虞侯们也手按刀柄,但跟薛广衡一样,虚浮的厉害。 几个异族船主叫嚣着要把唐人剁成肉泥,连刀剑都是五花八门的。 但徐万峰身边的几个汉子眼神却颇为和善。 70 第六百四十章 万事俱备 薛广衡既是皇城司统领,也是大唐中将军,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 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知道徐万峰不过是吓唬自己的。 真要动手,也不会等到现在。 刀剑丛中,薛广衡面不改色,“不共戴天之仇?徐当家好大口气,难道真以为躲在这海岛上,大唐没有办法对付你吗?” “放肆!”旁人怒道。 徐万峰脸上也浮起怒气,但眼神中却是一片清醒之色,“大唐若是有办法对付我,也不会派你来!” “大王休要跟他废话,杀了便是。”一个蓝眼珠的夷人恶狠狠道,引起了众人的鼓噪。 薛广衡道:“圣人派我来,是怜诸位思乡之苦,赦免尔等。” 听到思乡二字,徐万峰神色动了动,但迅速被掩盖下去。 但周围海寇们全都沸腾起来了。 “大唐皇帝管不了我家大王,凭什么要你们赦免?” 更有一些污言碎语不堪入耳。 还有人大吼大叫着要剁碎了唐人。 正如王师范所言,海寇中有非常多的人不愿归唐,甚至充满敌意。 毕竟他们才是这片广袤海域的王。 前些时日攻破占城,也把他们的士气推向顶峰。 一些人早就在叫嚣着要打破广宁府。 广宁府为大唐的南都,不到十年,又成为南洋上闻名遐迩的繁华之地。 海寇们早就在觊觎。 十万之众当然是吹牛皮,但一万海贼还是能拿出来的,加上家眷与奴隶,四五万人的规模。 在南洋上,算是庞然大物了。 欺负欺负周边小国不在话下。 “带他们下去关押,明日斩首祭旗!”徐万峰忽然站起,冷声道。 “你敢!”薛广衡万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动手,再无之前从容,脸上都是虚汗,身上却无半点力气,刚刚抽出刀,便被两个如狼似虎的汉子捉住双臂。 其他虞侯也多是如此。 若不是一个多月的海上飘摇,只凭这三十多人,薛广衡就能在海寇群中大杀四方。 但形势比人强,他们平日里再怎么生猛,这个时候也全都是软脚虾,一个个被拿住。 薛广衡没有挣扎,慌乱之后,迅速就沉下心来了。 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也就能沉得住气。 思前想后,隐隐约约觉得徐万峰不至于如此短视。 真得罪了大唐,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最多三年,便会有几万大唐海军南下。 而且徐万峰的族人还在兖州,他敢杀自己吗? 想通了这些,薛广衡也就沉下心来,在牢狱中闭目养神。 外间似乎办起了酒会,海寇粗豪的嗓门与男女欢笑声不时传来。 乌烟瘴气的。 这帮人还挺有情趣,弄了几个蕃女吹拉弹唱,咿咿吖吖的,也不知是在唱的什么,曲调怪异而欢快,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呻吟之声。 一直闹到大半夜才平静下来。 而此时薛广衡的眼睛在黑夜中睁开。 因为他听到了刀斧砍在肉骨上的声音。 这种声音在安静的夜里特别清晰,也最是熟悉。 约莫半个时辰,徐万峰出现在牢门前,目光依旧如剑,似乎要穿透牢狱里的昏暗,与薛广衡对视着。 这眼神令薛广衡也不安起来。 一方强豪果然非同寻常。 两人目光稍稍接触,徐万峰眼中的锐芒便黯淡下去,拱手道:“山东罪人徐万峰拜见统领大人,多有得罪,还望恕罪。” 薛广衡长长松了一口气,暗道自己终究是不辱使命,“徐当家智计百出,薛某佩服。” 除了智计百出,还有心狠手辣。 薛广衡当然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岂敢、岂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便在下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杀我们,那些人桀骜不驯,屡次鼓噪要袭击广州和交州,徐某身为唐人,岂能屠戮父母之邦?”徐万峰一脸歉意的打开牢笼。 外间的刀斧声还在继续。 薛广衡大为佩服,“不愧是圣人看中之人。” “圣人也知我等?”徐万峰声音微微颤抖。 薛广衡道:“圣人若是不知道阁下,岂会派我前来,大唐中兴,海内一统,黄巢之从部,一概赦免,圣人有意经营海外,泼天富贵近在眼前,徐将军岂有意乎?” 徐万峰两眼一热,恭恭敬敬的摆在薛广衡面前,“小民愿奉大唐之令!” “圣人以南海郡公之位待将军,不知将军何以报效大唐?” 利益捆绑才是最牢固的。 而徐万峰心中多少有几分忠义,至少没有数典忘祖。 所谓的不共戴天之仇,不过是一套说辞,用以迷惑夷人船主。 即便有仇恨,也是上一代之事。 其实他若真想与大唐为敌,南海南面上就不会这么安宁。 “小、末将原为大唐肝脑涂地!”徐万峰再拜。 当两人走出牢狱时,外间已是血流遍地,人头滚滚。 杀戮并没有停止。 一队队异族海寇被押到海岸边,刀光在月光下泛起涟漪。 男女老少,竟然是赶尽杀绝的架势。 薛广衡暗道此人当真心狠手辣。 但转念一想,徐万峰若没有这点本事,凭什么在荒海异域中立足? 能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没一个是泛泛之辈。 交州。 王师范一直在打听着海上的动静。 至于占城,早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万余海贼就能破其都城,掳其公主,这样的国家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 而在地缘上,占城与安南连成一体。 德宗贞元十八年,经历安史之乱的大唐又逢河北剧变,国内四方烟尘顿起,占城发兵攻占驩、爱二州。 宪宗元和四年,大肆进攻安南,为安南都护张舟所败。 其后又趁真腊人刚刚立国,大肆进攻吴哥,两国遂成世仇。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拿不下安南的占城,也就失去了成为强国的基础,渐渐衰弱,被吴哥国超越。 这从来都不是一个安分的国家。 野心勃勃。 同样,现在大唐握有安南,大唐刚刚荡平北洋,目光自然转向南洋。 占城的地缘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形如一把弯刀插在广袤的南洋上。 这块土地太重要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收入囊中。 “使君,吴哥国主赫萨跋摩回赠金佛三尊,驯象十头,再三禀明结好之意。”幕僚轻声道。 王师范点头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徐万峰一代枭雄,岂会归附大唐?” “他是聪明人,不归附大唐,南洋虽大,再无他容身之地!没有他,大唐迟早也会组建一支海军,只不过推迟几年而已,错过这个机会,徐万峰终究只是个海寇,抓在这个机会,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 “使君所言正是,属下愚钝了。” 王师范收回目光,喃喃道:“广南七年,是时候一展拳脚了。” 70 第六百四十一章 宰食占城(一) 占城不是第一次被海寇袭击。 代宗大历九年,爪哇海寇袭击南部重镇古笪罗,焚毁神庙,掠走了湿婆神像。 德宗贞元三年,昆仑(马来)海寇再次光临。 被记载下来的,都是较大的袭击事件,没被记录的更是多如牛毛。 占城尽得南洋地缘之利,是海上商路的重要节点,大食人、天竺人频频从此地中转。 也早造就了这个国家的繁荣。 所以此地属于各文明的交汇之地。 华夏在安史之乱后全面内卷,北面陷入与河朔三镇的博弈之中,西南陷入与南诏、吐蕃的大战之中,能守住安南已是不易,更谈不上扩张。 占城逐渐抛弃汉家姓氏,倒向天竺的婆罗门教与天竺教。 四分五裂的天竺正处于衰落期,面临大食法的强势南侵,早在玄宗继位的第一年,印度河下游的富庶之地——信德已经被大食人攻陷。 这个时代,大食人商人带来的大食法已经在占城民间初见端倪。 占城也正是在这一百年间国力逐渐鼎盛,并觊觎安南。 可惜,照搬天竺种姓制度的占城国战斗力实在拉胯,抓不住时代馈赠的历史机遇期,向北,被大唐安南节度使击败,向西,被刚刚崛起的吴哥国大败,还被爪哇、昆仑的海寇当成提款机,动辄攻上陆地,洗劫城镇。 徐万峰既然攻破了占城,说明制海权已经完全落到海寇手上。 占城狭长的国土,港口众多,要防御的地方也太多。 自上一次王都因陀罗补罗被攻陷之后,占人将为数不多的军队聚在王城,以保卫国主诃罗跋摩。 徐万峰清理内部,虽然杀了不少人,但留下来的都是一条心,以汉家儿郎为主,倭人、安南人为爪牙,以及少量南洋人。 不到三千的海寇,全都是精挑细选杀人越货的强人。 在南洋上能兴风作浪翻江倒海。 而且都愿意奉大唐为主。 人心齐了,战斗力更加强大。 而且人少了,机动力却大大增强。 王都打不了,可以打南部的古笪罗、宾童龙(芽庄)。 金兰湾能登陆的地方太多,防不胜防。 而南洋海寇主要掠夺的国家就是占城,对沿海海域的了解,甚至超过占城王。 占城处处烽火,海寇如苍蝇一般袭来,处处登陆,烧杀抢掠。 爪哇、昆仑的海寇也闻风而动,踩着造型各异的小艇,提着劣质的刀矛,也来分一杯羹。 占城军民闻海寇而变色。 偶尔出战的士卒,被徐万峰的海寇吊起来打。 人头还被堆成京观,以恐吓占人。 占城南部海岸全部糜烂,占人纷纷奔向内地王都,寻求占王的庇佑。 但在严酷的种姓制度之下,这些流民连人都不是。 占王也不会关心他们的生死,在一片混乱之下,居然想寻求与海寇的和解,希望以金银以及占国官位笼络他们,并承诺赐封高等种性。 徐万峰大笑不已,顺手把使者的脑袋也砍了下来,下令海寇向内地进发。 这个时代敢在海上玩命的人,意志极其坚韧,每天都在狂风巨浪中挣命,性格自然强悍。 换装交州送来盔甲兵器,战斗力直线上升,往往上百个海寇就能攻陷一座城镇。 几个贼头就敢持重矛挑战占人的象兵。 以薛广衡的眼光来看,海寇的单兵能力强大,差不多达到唐军水平。 但打仗不是乱哄哄的打架,提把刀子一窝蜂上就行了。 只有阵列,才能把杀戮效率最大化。 好在海寇没有阵列,占人的阵列更加稀烂,跟中土战阵不可同日而语。 薛广衡目光一瞟,便知道占人的弱点所在,指挥精锐海寇猛攻。 占军溃不成军。 占城国早已过了国势鼎盛期。 内部教派冲突严峻,民众不堪忍受婆罗门教的压迫而转入大食法。 导致缴税的群体不断缩减。 这么多年垮,唯一的依仗就是收海商的过路费。 在薛广衡的建议下,海寇向南部重镇宾童龙发动猛攻。 几次野战大败,占军伤亡两千多人,早已破胆。 逃亡的人将海寇的残暴四处夸张宣扬。 海寇夜来,宾童龙守军心理防线顿时被击溃,前军还在抵抗,官老爷就带着后军跑路了。 皇城司的虞侯们发挥了重大作用,专用弩机射杀占军将佐。 几个英勇抵抗的将领被射杀,士卒乱做一团。 倭人、安南人比唐人还要兴奋,哇哇乱叫着冲杀在前。 占人终于抵挡不住。 宾童龙、古笪罗南部重镇先后陷落。 这两座城池是占城国的命根子,一如晚唐朝廷被秦宗权掐断了江淮命脉。 占城的贵人们坐吃山空,国内一片恐慌。 占王诃罗跋摩不得不出兵南下。 没有这两座城,他这国主也当不下去了。 从一开始他就低估了这股海寇的猖狂程度。 腐朽的国家大多数有相同的毛病。 反应迟钝,官府效率低下,内部各种势力掣肘。 王令下达两个月,地方贵族不冷不热,慢吞吞的东拼西凑出七千老弱。 诃罗跋摩只能裹挟王城外的流民,凑出一支四万大军南下。 不过留在北面驩、爱二州的两万边军没有调动。 诃罗跋摩对大唐非常警觉。 当年王师范收复安南,主要精力用在平息内部渐渐崛起的地方势力。 而这些势力主动配合占城。 诃罗跋摩趁势而动,攻取心心念念驩、爱二州,加固防御,屯以重兵。 再几路使者,向长安表示臣服之意。 王师范也没太多的精力去面对一个国家。 只能先忍下这口气。 当诃罗跋摩调集青壮,组织兵力南下时,宾童龙、古笪罗却成了两座废墟。 神庙被焚毁,神像被推倒,所有能带走的都带走了,不能带走的全都被烧毁。 不肯屈服的平民被砍杀。 城中只有老弱,饿得两眼冒绿光。 来的太晚了。 海寇早就把青壮财货掠夺一空。 诃罗跋摩大怒,没有宾童龙、古笪罗财力粮草补充,他手上的这支四万大军就只能啃草了。 海寇的入侵加大了占城国的内部矛盾。 打仗是要花钱的。 诃罗跋摩征不到贵族的钱,只能加大对平民的盘剥。 平民早已不堪重负,为大食法的生长提供了土壤。 民间大量平民皈依大食法。 与佛教走高端路线不同,大食法走平民路线,内部凝聚力极强,若剥离其政、治野心,在这个时候具有一定的进步性。 既然有政、治野心,这么好的机会,大食法当然会趁势而起。 西部山区公然举起了叛旗,反抗诃罗跋摩的暴政。 诃罗跋摩腹背受敌。 而且很快将演变成四面受敌。 70 第六百四十二章 宰食占城(二) 王师范很清楚收复林邑的难点不在林邑。 而是吴哥国的态度。 如果吴哥国介入,战争会演变成另外一种趋势,长期拉锯,反复争夺。 与吐蕃一样,吴哥国对大唐也是存在地缘优势的。 云南、安南皆在其兵锋之内。 而大唐鞭长莫及。 南地的蛮族对吴哥国的归属感远远超过大唐。 山川丛林皆是其屏障。 只有它打别人的份,别人很难在陆地上打它。 不过,吴哥国对大唐一直彬彬有礼,其王子屡次入长安朝贡,大唐皇帝也颇为重视,还赐以汉名。 南诏攻打安南时,中南半岛上群起响应,吴哥国不为所动。 所以在出兵之前,王师范一再加强与吴哥国的联系。 好在两边一直维持着良好关系。 本来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发展着,徐万峰海寇袭扰南面,吸引占城国的注意力,王师范三万大军挥军南下,一举捣破王都。 然而,大食法的忽然崛起打乱了所有部署。 他们的实力并不强大,却引来了吴哥国的注意。 吴哥国是忠实的佛国,信奉大乘佛法,一直延续至后世。 一开始只是注意。 但当大食法教徒窜入吴哥国,发展势力,招兵买马,吴哥国不得不做出反应。 此时的吴哥国正处于国势上升期,向更平坦更富庶的西南部扩张。 大食法的骚操作,立即引来吴哥国的镇压。 并将占城也拉入吴哥国的视线之中。 此情此景,王师范不得不出兵。 占城国的精华皆在南部宾童龙、古笪罗,也是未来大唐经营南洋的战略支点。 一时间,海寇攻其南,吴哥国攻其西,唐军攻其北,大食法祸乱其内。 亡国之象暴露无余。 爱、驩二州向来就是华夏之地,汉为九真郡,吴国分置九德县,梁武帝于此置德州。 隋炀帝改置日南郡。 此后一直作为大唐的正州。 诃罗跋摩虽然攻陷此地,但此地民心其实一直在大唐。 王师范引军南下,士民纷纷响应,或为向导,或劝降守军。 几日之内,爱州便开城迎接唐军。 驩州守将乃占城王族,誓死不从,坚决抵抗。 不过这种抵抗在正规唐军面前,无异于螳臂挡车。 王师范牙帅出身,文韬武略,无所不通,胆大心细,历史上差点就背刺了朱温。 现在打个疲弱的占城,还不是轻轻松松? 大唐强势崛起,军心也在上升之中。 从东到西,从北到南,从上到下,无不弥漫着一种建功立业的渴望。 民间许久未见的边塞诗、沙场诗重见天日。 在李晔的提倡下,军人不再是丘八,而是一群具有荣誉的大唐将士。 他们与大唐绑在一起。 所以这种荣誉包含了忠诚、勇武,成为大唐将士的道德规范。 唐军水陆并进,兵锋之下,占人土崩瓦解。 这本来就不是两个档次上的对手,单是一个广南道地缘板块,占城就抵挡不住,更何况还有广东、广西、云南三道的物力支持。 强兵强将,当然就是一路碾压。 占城国趁大唐内乱吃进去的,现在加倍吐出来。 王师范长驱直入,没有心思搞招抚,所有反抗者一律斩杀。 高种性的财物直接赏赐将士,以激励军心。 他要抢在吴哥国大举介入之前,把这片土地变为唐土。 占城王都因陀罗补罗也是一座海滨之城,历史上还被南汉狂犬病刘?派将领梁克贞攻打过,掠夺珍宝财物无算。 诃罗跋摩领兵向南,王都空虚。 仅有的兵力也用在保护高种姓的贵人们。 被推上城墙的平民,望见城下的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的唐军,早已吓得两腿打颤。 王师范剑锋之下,城外战鼓震天。 才两个时辰,因陀罗补罗便被攻下。 唐军堵住四门,尽擒城中王族与贵人,取其财货子女。 王师范留三千兵力守城,马不停蹄南下,围剿诃罗跋摩。 从王都被攻陷时,占城已经形同亡国了。 唐军威名远扬,一路贴着海岸线南下铁蹄滚滚,所过城池,但凡抵抗,皆屠戮之。 慈不掌兵,军势如火。 没有时间和精力心慈手软。 铁血之下,占人再不敢顽抗,远远望见大唐旗号,便开城投降。 也有占人窜入海上避祸。 王师范没空理会他们,终于在宾童龙堵住诃罗跋摩。 国内鼎沸,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高种姓的贵人们纷纷投降吴哥国,毕竟都信奉大乘佛教,低种姓的平民跑不了,只能投降大唐,或者衣服于大食法。 内乱越演越烈。 诃罗跋摩束手无策,连麾下士卒每天都在逃散,北方的消息更令他五雷轰顶。 吴哥国也陈兵在西南,随时可能进犯。 现在不是考虑打谁的问题,而是怎么投降。 身边的将领也在逃散。 诃罗跋摩就是想打,也没有足够的兵力了。 还在犹豫的时候,海寇们又围拢上来,在城外乱叫一通,城内所剩无几的兵丁瑟瑟发抖。 闹到天明,唐军的大旗已经出现在西面,切断了他向西面群山逃窜的可能。 诃罗跋摩在城墙上望着盔甲鲜明的唐军,自己也绝望了。 这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对抗的。 王师范将诃罗跋摩的妻儿子女提到阵前,白亮亮的横刀就架在他们脖子上。 就算语言不通,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诃罗跋摩已经无路可走,宾童龙除了烧黑的城墙,什么都没有。 每天都有老弱饿死。 还有被海寇伤残的士卒哀嚎。 诃罗跋摩望着身边充满期待的士卒,终于长叹一声,开城投降。 占城国灭。 王师范将占城王室一家五百多口人打包装船,走海路送往长安。 稍作休整,便立即整军向西。 乱军有广泛的民意基础,又地处南部富裕之地,两个月来,展现出顽强的意志。 不仅在古笪罗地区壮大,还向吴哥境内延伸。 吸收了大量底层平民。 有一定战斗力,几次小规模击溃吴哥国的军队。 如此一来,召至吴哥国大举介入。 边境陈兵三万之众,还有战象三百。 乱军夹在唐军与吴哥军之间,依旧猖獗,频频出击,不断袭扰唐军和吴哥军驻地。 新生力量总是展现出强大的扩张欲望。 唐军南下,贴着海岸线攻城略地,很多内陆地区仍在贵族之手。 也给乱军提供了扩张的方向。 乱军积极吸纳躲避战乱的占人,提出北驱唐人、西拒吴哥之策。 唐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但终究被病魔盯上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尽管在交州生活多年,北方健儿依旧不适应南方水土,全身发冷、发热、多汗、乏力,上吐下泻,并最终倒下。 王师范贴着海岸线挥军南下,除了争取时间,也是为了躲避山林间的瘴气。 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70 第六百四十三章 宰食占城(三) 后汉书·南蛮传:南州水土温暑,加有瘴气,致死者十必四五。 瘴气起于春,发于夏秋,独有自南交(交州)以南以西的瘴气却不如此,四时不绝,冬春犹厉,与别处不同。 王师范在皇城司的提醒下,早有准备,按照皇帝的密信,采取隔离之策,又点燃烟火,驱赶蚊蝇。 随军军医施以针灸,服以汤药,悉心照料。 王师范每日必亲自在营中巡视,安抚将士。 虽然有致死之人,但也有治愈者。 而且瘴疾也没在军中扩散。 军心乃安。 王师范下令北方籍贯将士全部留在宾童龙城中修养,只取广西、广南两道籍贯的蕃汉将士八千人进军。 兵力上处于下风。 而且在唐军整治瘴疾的时间里,乱军进一步扩大。 吸收了占城内陆的城池人口,实力扩大。 乱军慑于唐军威名,不敢进攻沿海的宾童龙,却已经能在内地依托山川丛林与吴哥军打的有来有往。 大唐财大气粗,依托广南、广东两道的庞大人力物力,可以耗,可以等。 因陀罗补罗、宾童龙、古笪罗三座沿重镇到手,大唐的利益已经得到保证。 最不济大唐可以甩掉南部古笪罗,守好因陀罗补罗、宾童龙两地,以图后来。 但吴哥国耗不起。 其重心本就在西面素可泰(泰国)平原地区,又与西面的女王国摩擦不断。 女王国曾抵御过最强盛时期的南诏,国人擅毒箭,中者立死。 也是吴哥国的地缘竞争对手。 吴哥国强势崛起百余年,民殷国富,自然成了大食法乱入的目标,他们无孔不入,烧毁佛寺,捕杀僧人,掠夺子女。 吴哥王赫萨跋摩头痛不已。 原本是想在占城分一杯羹,友谊归友谊,利益归利益。 吴哥跟占城本来就是世仇,趁火打劫在情理之中。 现在狐狸没逮到,惹了一身骚。 在大唐火速攻占因陀罗补罗、宾童龙、古笪罗三城之后,占城国就没多少肉了。 起初乱军四面出击,王师范以蕃汉将士八千人迎头痛击,乱军就发现唐军不好惹,掉头去欺负吴哥军,并有向吴哥内地漫延的趋势。 而令赫萨跋摩头痛的不禁是这些,南洋赫赫有名的大海寇徐万峰,不知什么时候也盯上了吴哥国,在海面上影影绰绰,沿海居民大为震恐。 与占城一样,吴哥国也是深受海寇之害。 中唐时期,南面爪哇海盗不断入侵,连国王都被砍了,前王子闍耶跋摩二世于德宗贞元十八年复辟,才建立吴哥国,并逐渐强盛。 现在摆在赫萨跋摩面前的问题不是分食占城,而是连体面退场都做不到。 大食法本来就对富裕的吴哥国更感兴趣。 柿子挑软的捏,这不仅是兵法、战略,更是哲学。 赫萨跋摩眼见形势不对,连忙向王师范派出使者,商讨联合剿灭大食法之事,顺便请求王师范约束海寇。 大唐与徐万峰之间的关系瞒不过有心人。 徐万峰虽然没明晃晃的归入大唐,但他被封为南海郡公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 赫萨跋摩也知道王师范是在用海寇警示自己。 进入谈判,事情就好办了。 自然是谁占先机,谁就掌握话语权。 双方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占城自古就是汉家故土,理应归入大唐。 但不允许佛、道以外的教派在占城上落脚。 而且吴哥国愿意认大唐为宗主。 其实站在吴哥国的立场上,只要剿灭了大食法,他们就一点不亏,素可泰地区更大、更富庶,也是历史上吴哥王朝本来的扩张路线。 而吴哥王朝的灭亡,也是因为没有掌控好素可泰地区,让傣族人崛起,攻陷吴哥城,国人避入丛林之中。 两边联手,大食法的末日也就到了。 王师范亲自领军,八千蕃汉唐军将士直扑古笪罗之西的乱军巢穴。 不动如山,动如雷震! 兵力永远不是决定战争的关键因素。 唐军忽然一击,挟雷霆万钧之势而来。 王师范用兵奇诡,尽得兵法之妙,这种风格在中土大战中吃不开,但在中南半岛上雷厉风行。 乱军正处在开疆拓土的欣喜之中,措手不及,为唐军突破营寨。 接着便是人头滚滚。 西南诸蛮经过大唐的改造之后,早已脱胎换骨,纪律更强,装备更好,犹擅长山林作战。 乱军唯一的优势是人多。 但在猝然袭击下,人多就变成了弱点,乱做一团,自相冲撞践踏。 唐军一击得手,擒大食法首脑一百多人,连同俘虏一万三千余人,皆斩之。 山野丛林为之赤红。 唐军的铁血手腕深深震慑了丛林中乱军,也震动了内陆的占人,更惊醒了赫萨跋摩。 在此后的两百多年,吴哥国一直对大唐恭顺有加,成为大唐在南洋上另一支点。 强盛的武力才是和平的基础。 王师范这一刀下去,大食法实力大减。 人心也涣散起来。 吴哥人抓住机会,在王师范的指点下,从北向南驱赶乱军,挤压乱军的活动空间,驱赶向海岸线。 双方配合紧密,经过三四个月的围剿,过程中虽然偶有反复,但战略是阳谋,一两次的战术胜利改变不了结局。 大食法逐渐穷途末路。 突围出去的精英窜入海上,被盯上来的海寇斩草除根。 历时近一年,中南半岛逐渐安宁。 占城为大唐收复。 王师范名震天下,隐隐与当年南康郡王韦皋相提并论, 王师范献捷长安,海珠、翡翠、金玉、香料、角牙、鳄皮装满整整三十船。 至此,大唐北起窟说岛(库页岛)南至宾童龙、古笪罗,海疆十万里,大陆沿海线尽为大唐所取。 海路畅通无阻,海贸大兴,无数港口城市在随后的岁月之中拔地而起。 不过枢密院接受王师范的建议,没有擢升徐万峰为朱雀军指挥使,而是以海盗的身份继续活跃于南洋。 很多大唐不方便出面之事,多由徐万峰代劳。 南洋海面上,到处都是海寇的天下,尤其是爪哇人(印尼),生性野蛮残忍,四处劫掠,是南洋航线上最大的威胁。 最辉煌的时候,劫掠三佛齐,攻打真腊,杀其国主。 以海寇制海寇,自然是最优选择。 可以肆无忌惮。 给了徐万峰极大的自主权。 作为补偿,徐万峰五个儿子都赐封为县公,赏长安宅邸,其女嫁入宗室,荣宠显赫一时。 70 第六百四十四章 窥伺南洋 拿下占城,李晔一点都不惊讶。 朝堂百官也兴趣不大,在他们眼中,占城或者临浦不过是一块荒野之地而已。 只有李晔知道这块土地对华夏的重要。 补齐了大唐所有的地缘短板。 也是经略南洋的跳板。 现在的南洋也并非全都是荒蛮之地,三佛齐、吴哥、爪哇、勃泥等国都受到天竺的影响较大。 但自黑衣大食兴起,随着大食商人而来的的大食法,在民间也渐渐有了一定影响力。 大食法本就是商人宗教,创始人莫罕莫德一边经商、一边传教。 教义中,明确真、主最喜爱的事业就是经商。 其经商的主要对象便是大唐。 大食国的精英不是文人、武人,而是商人。 是他们将大食法的教义传扬四海。 而欧洲所谓的文艺复兴,很多东西都是来源自大食。 玄宗朝的兴盛,一方面是大唐君臣协力,一方面也是与大食商人互通有无,两种文明在交流中各自迸发出新的活力。 对李晔而言,大食法值得警惕,要限制其扩张的野心与政、治野望。 但也不可一刀切,交流是必须的,吸收也是肯定的。 随着大食法两百多年的开拓,也孕育出相当灿烂的文明。 但中世纪的欧洲还处于神学统治阶段时,大食人就已经开始了对自然科学的研究,地理、数学、天文、物理、化学都有一定的建树。 毫不客气的说,安史之乱后,大唐已经不是一个世界性的帝国。 其影响力逐渐衰颓,晚唐还能控制交趾、辽东、漠南、河西走廊,虽然有些地方是名义上控制,但到了赵宋,别说辽东,连燕云、朔方、交趾这些故土都丢了。 整个华夏逐渐走向衰落。 李晔收复的地区,基本都是华夏文明圈,也不算开疆拓土。 毕竟大唐影响力巨大,诸如契丹、倭人、新罗、占城在大唐面前,只能算地方势力。 一旦大唐提着刀子打上门来,他们自己就先怂了三分。 冷兵器时代心理优势影响巨大。 华夏文明要爆发新的活力,就不能故步自封。 必须捅出去,交流融合,取长补短,才能永远焕发生机。 这些年孜孜不倦的鼓励生育,大唐迎了第二波婴儿潮。 人口也在持续攀升之中。 很多新兴的城镇重新建立起来。 人口年轻化,金融改革完成,政局稳定,大唐进入发展的快车道。 全国各地也逐渐繁荣起来。 受战乱影响最大的河东、河北、中原、山东三道,也在这几年的政策优惠下,逐渐恢复生机。 持续四十多年的战乱,其实也是这片土地的自救。 世家官宦被狠狠砍了一刀,处于历史上最衰弱的时候。 新一轮的人口统计约有四千万。 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归化的蕃人。 地盘大了,人自然就多了。 政局稳定,很多隐匿躲藏起来的人,又重新登记造册。 占城稻的推广,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人人能填饱肚子,才能养得活下一代。 古代出生率其实不低,关键是夭折率太高。 家家户户只能能生,就一直生,寻常人家都三四个孩子,五六个孩子也不足为奇,三四岁田里跑,六七岁就能捡柴放牛,十一二岁差不多就是劳动力了。 人口作为衡量地方政绩的硬指标,地方官不得不上心。 事实上,大唐对州、县按照经济、地理、人口有明确的分级制度,州分为辅、雄、望、紧、上、中、下七等,县分为京(赤)、畿(望)、上、中、中下、下六等。 等级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根据人口、经济升降,有明确的指标。 地方官员的政绩也是来源于此。 当然,边地和传统汉地是没法比的。 比如辽东一个州跟浙东一个州肯定不在一个档次。 所以一分政绩,若是在边地,就要算成两分。 人口攀升,作为引路人的李晔,就要考虑更多的生存空间了。 不然关中人口越来越多,生存压力越来越大,迟早要出问题了。 首要之地当然在南洋。 三佛齐、吴哥、爪哇、勃泥这些国家在大唐面前,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地大物博,人口稀少,所谓的都城也才一万人左右。 还不如大唐的一个中等县。 他们对土地的掌控也薄弱的可怜。 很多商业港口被大食人占据了将近百余年。 寇可往吾亦可往! 自家的后花园,当然不能让别人占了。 千年以来,无论是大汉还是大隋,都是从陆地向南推进,山川丛林,瘴气疫病,牵制了大部分的精力。 一个疟疾就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现在大唐走海路,威胁就小了许多。 南洋上虽然已经出现了国家,但仍有大量的土地处于出开化状态,只有野人生番。 如流求之南的吕宋,盛产黄金,物产丰饶,气候宜人。 三国时期,东吴宣化从事朱应、中郎康泰便已经登陆吕宋岛,巡视南洋。 但当时这里什么都没有,东吴也没这个闲情雅致搞建设,就撤离了。 李晔记得一直到十四世纪末,这里仍是无主之地。 还是爪哇人登陆,在北部建立一个大食法化的苏丹国。 南部则被大食商人建立政权。 苏丹的本意是力量、统治,也是一个外来政权。 即便建了国,在历史上也是各种强国的夜壶。 有主之地才叫殖民,无主之地,直接叫开发了。 李晔抽调宣教司、皇城司组成一个五百人的勘察团,去摸摸情况,先弄两个港口作为登陆点,建立城镇,然后向内陆渗透,寻找矿山。 大唐虽是一个内陆帝国,但在李晔坚持下,海洋逐渐被重视起来。 仅去年从倭国运回的金银,就价值五百万缗。 大唐只需要从山东、淮南输送少量的粮食,让倭奴不至于饿死就行。 这还是产量没有完全打开的情况下。 有利益,自然不缺追逐之人。 大食商人以椰子壳造船,冒着散架的威胁,漂洋过海。 大唐的福船冠绝天下,比大食人的椰子船强多了,即便民间的海船,也能远洋。 吕宋自然不在话下。 李晔允许世家大族组建商队,发展贸易。 如果不给他们合适的利益点,他们就会在土地上内卷,挤压朝廷与百姓的利益。 轰轰烈烈的海贸发展起来。 70 第六百四十五章 开拓吕宋 天佑十五年,李晔五十岁大寿,当时正在征伐倭国,国家百废待兴,辽北需要大量财力投入,李晔拒绝了朝廷举办五十岁寿辰的建议。 天佑十六年,拿下倭国,但大唐的目光又对向占城。 大唐在海洋上的扩张如火如荼。 到了天佑十七年,收复占城,改王都因陀罗补罗为林州,宾童龙为浦州,古笪罗为笪州,各地战事平息。 在大量倭奴的努力下,辽北三座雄城拔地而起,还有三座建造当中,皆控扼山水,占据有利地形,将白山黑水分成七八个小版块。 女真想如历史上一般崛起大抵是不可能的了。 归化策的强制执行,几年或者十几年之后,连女真这个名族都不会存在。 不愿走出山林,就只能被当成猎物宰杀,然后人头拿到勃利州换取赏钱。 这也成了当地除皮毛、药材、木材之外的另一大支柱型产业。 不过辽北的持续建设,对倭奴的损耗太大了。 韩知古立功心切,也知道长安渴望出成果,便不再管倭人的死活。 每座城市下,都有倭人的累累白骨。 前期二十万余的倭人,冻死累死近十万。 引起了士大夫的雪片一般的弹劾,认为韩知古暴虐成性,有伤天德。 文人集团对倭人普遍抱有同情之心,盛唐之时,与遣唐使的关系也都不错。 当初李晔在东瀛推行奴籍的时候,就有人反对。 当然,辽东的惨剧不是韩知古一人造成的。 韩知古负责工程进度,大部分倭人其实是死在在辽东皇城司统领赵元义手下,小部分被生女真砍杀。 赵元义不管什么人不人道,一切为大唐的利益出发。 作为辽东食物链的底层,倭奴的命运可想而知。 韩知古成了替罪羊,却聪明的承担一切罪责,主动上表请罪,陈述辽北的恶劣环境,条件不允许,能让迁徙过去的唐民免受饥寒之苦就不容易,也就只能辛苦倭奴了。 不过韩知古也表示,勃利州、怀远州、定金州三座大城建好之后,生存环境会得到改善,倭人不会出现大规模冻死饿死的状况。 李晔将弹劾的奏表留中不发,朝臣们便知道皇帝的心思,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知不觉,李晔来到大唐已经二十六个年头,双鬓渐染白霜。 大唐颤颤巍巍从血雨腥风中挺过来了,见到了阳光。 华夏也避免走向赵宋。 按照太子李祎以及群臣的说法,盛世端倪已经显现。 大唐迎来一个新局面。 国力强盛,百业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很多原本无人之地得到了开发。 唐末烽火的留下的创伤渐渐痊愈。 没有动乱,吏治光明,金融革新完成,大量从倭土运来经营支撑各地的金银行,商贸大兴。 大唐已经不是蒸蒸日上,而是进入高速发展。 商税与海关岁入超过田赋,达到一千七百万缗,成为第一大税。 对土地依赖的减轻,也让百姓手中有了闲钱,日子也有了盼头,能购置一些轻奢品。 让李晔没想到的是,家具行业被催生出来,胡椅胡凳经过改良,与大唐文化融合,贸易量逐渐攀升,也渐渐成为出口的商品之一。 江南打造的一套檀木、黄梨木家具,几乎与等重的金银同价。 关东国、四国趋之若鹜。 就连草原上的瀚海郡王李多禄都大为欢喜,收藏了十几套。 黠戛斯如同一个刚刚启蒙的孩子,对一切来自大唐的东西都极度好奇。 草原上的贵族们,也有样学样,穿起了大唐的衣冠,用起了大唐的屏风、软瘫、座椅。 贵族子弟纷纷到长安游学。 几年间,漠北就出现了骑在马背上的书生。 宣教司将汉代名将李广一家大书特书,把李陵塑造成一个威武不屈的英雄。 从书面上为黠戛斯寻了一个根。 大大加强了黠戛斯人对大唐的归属感。 李多禄更是一到冬天就回长安宜阳坊避寒。 当然,皇城司与宣教司对黠戛斯的渗透也是无孔不入的。 改可敦城为燕然府,设燕然军镇司,下辖蕃汉骑兵三万,名义上的都督是李多禄,但军权实则掌握在都知兵马使李佑手中。 毕竟是黠戛斯人的女婿,不会引起他们的反感。 在一片祥和之中,李晔改元天兴,取天兴大唐之意。 天佑十八年是为天兴元年。 天兴元年的第一件喜事,就是在吕宋之北与东部靠海地区发现大金山,不过这些金山附近有大量土着,非常不友好,穿着条裤衩,提着骨头棒子就要来砍人。 有金山,金山边还有劳力,这自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眼光。 海商第一时间嗅到了其中的商机。 主动配合朝廷步伐,在吕宋沿海建设村落。 吕宋三道其实非常大,北部有岛链连接流求,西部与勃泥相连,南部是爪哇,东南还有两个大岛,都处于未开化状态。 简直是天赐之地。 从此地落脚,与占城一左一右,如同一双筷子,夹取南洋。 与政事堂群臣商议很久之后,李晔下达开拓令: 天下之土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今有吕宋孤悬大唐海域东南,金银遍地,其民茹毛饮血,形如野人,不知礼仪羞耻。 大唐囊括四海,神威着于天下,风仪扬于八荒,不可不使此地孤悬大唐之外。 凡我大唐子民,皆可开拓吕宋。 置一县,为县令,置一州,为刺史,世袭罔替。 务令此域外蛮荒之地,深沐大唐之王化! 开拓令一下达,飞速传往大唐五都、内地二十一道。 举国沸腾。 转眼间全国都在议论此事。 嗅觉灵敏的商贾与世家,已经在招募退役的将士。 能玩的起开拓的当然不是寻常人家。 不是地头蛇或者有钱有势之人,根本组织不起来。 崔氏、杜氏、韦氏、王氏等老牌世家闻风而动。 这也是李晔目的之一,世家拥有大量的资源,人力、财力什么都不缺,还是书香世家,留在中土,迟早会变成庞然大物,还不如让他们出去,成为华夏文明的传播者,顺便也给寒门和平民子弟挪地方。 即便他们不愿去,李晔也会以强制手段把他们踢到吕宋。 当然,普通百姓只是看个热闹,他们在大唐风调雨顺,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也不想离开故土,只想过个安稳日子。 这些年,世家大族在李晔的影响下,也具有了一定的眼力。 特别是倭国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外面也许是蛮荒,但不一定穷。 留在大唐还天天被皇城司监控,养几个奴婢都被管着,门荫制度直接被废除,官也不好当了,没有本事,当了官也要被撸下来。 朝堂上越来越容不下庸碌之人。 新一代的崔源照、韩延徽、冯道、宋齐丘,哪一个不是有经天纬地之才? 还不如出去当个土皇帝,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 世袭罔替也保证了他们的利益。 若是寻到金矿、铜矿什么的,更是一本万利。 没人能经受这么大的诱惑。 第六百四十六章 野心不小 李晔为了给世家们提供便利,把淘汰下来的二流装备卖给他们。 开拓的主力是世家。 但还有另外一股势力。 退役将士团体。 大唐将士不是终身制的,寻常士卒四十岁退役,回到家乡分到一块土地。 在唐军中训练多年,这个年纪一身的本事还未退化,反而经验更为丰富,当了二十多年兵,不砍人就不知道干什么了。 开拓就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往日的队正振臂一呼,袍泽们四方云集。 民间大商贾们嗅到了机会,主动出资购买兵器粮草海船,与他们合作。 双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李晔自然大力支持,允许退役将士购买军马,还以大唐朝廷的名义赠送制式盔甲与兵器。 还有大量不得志的文人、武人也参与其中。 短短几个月之间,民间赴吕宋开创基业的热情就被推到了顶峰。 当然,李晔早有准备,其精华之地的吕宋平原已经属于大唐,并会在未来几年设立吕宋军镇司,北面、东面最大港口都将在吕宋军政司的掌控中。 这片土地非常大,南面还有棉兰岛等等大岛。 李晔一向实事求是,不能实际占领,宁可不要。 为了提升开拓的效率,朝廷允许奴隶买卖,只要不是唐民、化民、归民,一概可以买卖。 未来的一百多年,南洋上最旺盛的行业就是奴隶贸易。 只要有买家,海寇和商贾们能从天南地北弄来奴隶。 大唐有四千万子民,只要能有三四十万人进入吕宋,凭大唐的先进的管理手段,就能掌控全岛。 而岛上的土着,将沦为第一波奴隶。 这么大的海域,三支海军已经不够了。 与枢密院商讨之后,决定再加一个白虎军的建制,不需要纯粹的海军,两万人的规模,驻守吕宋军政司。 朱雀军则交由王师范兴建。 取徐万峰海寇中的精锐为骨干。 大唐朝廷与民间同时动起来,海上的利益不需多言。 吕宋只是一个开胃菜。 也是一个跳板,吕宋背后,还有后世名为澳洲的大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经营好吕宋和占城。 而占据了这两地,南洋就跑不了了。 基本上,李晔目光所向,大唐的脚步就走向何方。 正当朝廷和民间风风火火的筹备时。 钱镠主动求见。 李晔心中一动,莫非钱镠也有此意? 倒不是不可以。 江南有今日之繁华,离不开两个人的攻陷,一是钟传,二是钱镠。 钱家虽然是后进世家,但在浙东有深远影响力,深得民间百姓拥戴。 钱镠入长安,一直是深居简出,除了李晔的邀请,基本不跟长安达官贵人们走动。 “圣人天纵奇才,短短二十余载,便令大唐重现盛世。”钱镠一上来就是一连串的马屁。 不过被这种顶尖人物吹捧,感觉颇为良好。 “钱王今日见朕,莫非也有意吕宋?” 钱镠笑道:“臣以老迈,没这个精气神,臣之诸子,亦无英杰人物,能以耕读传家,臣便可死而瞑目了。” 李晔心中颇为感动,也难怪钱家能代代出人才,直到后世。 家风这种东西实在太重要了。 这个时代英雄一世的人比比皆是,朱温、杨行密、王建、马殷、王审知等等,但后代却一代不如一代。 “钱王自谦了,钱家家风如此,子孙必然成器。” 花花轿子人抬人,得天子赞誉,钱镠脸上也是红光满面。 寒暄一阵,钱镠才终于进入正题。 “臣此来是为一人说情。”钱镠小心翼翼盯着李晔。 李晔心情颇佳,笑道:“钱王但请说来。” 钱镠拱手道:“长沙郡王马殷。” “哦?”李晔眉头动了动。 没想到马殷能请动钱镠。 不过这也正常,两人都是郡王,当年也都是割据一方的大藩镇。 钱镠素来有长者之风,连朱温都要给他喊一声兄长,百济、高丽等国都寻求他的册封。 朱温称帝都要知会浙东一声。 剩下的话就不用说了,李晔已经知道马殷想托钱镠说什么。 无非是不想再被软禁在长安城中,成为金丝雀。 雄鹰终究是雄鹰。 马殷今年都六十了,雄心依旧不减当年。 不,不是马殷没老,而是当年的湖南旧部人心骚动。 这些年天下大定,也就放松了对马殷的软禁,湖南旧部顺路摸上门来请求照拂。 马殷人不错,仗义疏财,照顾曾经的部下。 这些事情,皇城司也曾汇报过,盯了一段时间,没什么异动,李晔也就没当一回事。 现在开拓令一下,湖南旧部们也人心骚动起来。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这些人一身砍人的本事,总不能荒废了吧? 殿中静悄悄的。 李晔笑容不减,“钱王心意,朕已知晓,马王欲再开创基业,朕自然欢迎之至。” 把这伙人弄出去也好。 也让南洋人尝尝大唐武人的厉害。 其实私下里,李晔对马殷还是挺佩服的,许州一个木匠,杀出一片天地。 在长安,也与李晔逐渐有了私交,关系也还不错。 这也是马殷敢动这个心思的主要原因。 “圣人之心胸,直追我大唐太宗。”钱镠恭维道。 “钱王替马王说情,义薄云天也!” 有了马殷的参与,李晔的目光便不局限在吕宋。 也该伸向更远的地方。 吴哥国即为后世柬埔寨,勃泥国为后世文莱,都算是华夏的传统盟友。 属于华夏文明可以延伸的地区,也可以发展成为盟友。 但爪哇则不然,生性凶残,四处出击,攻打勃泥、三佛齐、吴哥。 野心不小,也是海路上最大的威胁。 南洋海寇大多出自爪哇。 爪哇只是一个地域概念,内部分崩离析,各自为政。 并非所有国家都有大唐这么强大的掌控力。 南洋诸国内部松散,百族林立,对地方并无多少约束力。 正好可以让马殷插入一脚,成为大唐的前哨站。 也算是各取所需。 而马殷显然比世家们强太多。 尽可能的动用民间力量,不损耗大唐国力,是李晔想出的最优解。 这时代无主之地到处都是。 一句话,一道诏令的事,没必要小气。 华夏文明的外拓才是大事。 第六百四十七章 咽喉之地 “湖南诸将向来和谐一心,此去爪哇必有作为,只恐日后在南洋成席卷之势,威胁广南与吕宋。”耶律羽之谏言道。 阿保机引领契丹主动唐化,制度效仿大唐,名字也该为唐名,在辽东建孔庙、佛寺、道观,大力启用北逃汉人,客观上也促进了名族间的融合。 导致契丹贵族对大唐的认同普遍较高。 契丹平民也没什么抵抗情绪。 宣教司甚至为契丹人在史书中找了个老祖宗,周氏伐商,封微子启于宋,封箕子于朝鲜,纣王之子武庚封于朝歌。 后武庚复国,发动三监之乱,不敌周公、姜子牙,兵败身死,残部北遁,是为东胡,为匈奴击败逃遁大兴安岭,分化为乌桓、鲜卑、柔然、奚、室韦、契丹。 史书上的记载比较朦胧,能找到蛛丝马迹,有一定的根据,但因年代久远无法确定。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将契丹、室韦、奚与华夏联系起来。 这就足够了。 任何事情都要有个说法,讲究一个名正言顺。 既然都是华夏子民,契丹人对大唐的向心力更强了。 随着归化策的推行,越来越多的契丹人融入大唐,并逐渐摆脱髡发的习俗,穿起唐人衣冠。 最高兴的就是耶律羽之、耶律剌葛这些契丹贵族,从法理和心理上已经认同了唐人的身份。 契丹诸将也不再抵触大唐,子弟也开始加入唐军。 耶律羽之三年来,在辽西招抚契丹军民,平息契丹人的反抗之心,治理地方,政绩突出,被李晔擢升为兵部员外郎,也算是激励契丹人。 开拓吕宋,自然也在兵部的职权范围之内。 今日有此谏言,也足以看出耶律羽之是在设身处地为大唐筹谋。 李晔一阵欣慰,不管以前的身份是什么,只要为大唐出力,就会被大唐接纳,“马殷的确能开拓出一方天地,但想席卷南洋,挤压吕宋,几无可能,南洋多岛,没有海军,如何能跟大唐争锋?” 海军不是陆军,几把刀子几副盔甲只要生猛,就能杀出一片天地。 没有一定的航海技术和造船技术,也就只能当个岛主了。 这属于科技树,需要一定的工业基础和人才储备。 南洋上穿着裤衩提着棒子的野人会这个? 李晔下达开拓令,其实也有后手,全部航线以及重要港口全部掌握在大唐手中。 最先进的福船与沙船建造工艺被列为绝密,私自外泄,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制海权在手,也就不怕反骨仔了。 这跟内地有天壤之别。 而且这些开拓团体,若没有广南、广东两道的物资供应,就算他们挖到了金山银山卖给谁呢? 背叛与顺从之间的成本,这些外拓的势力一定会想清楚的。 至少在百年内,南洋不可能崛起一个强大势力。 与其反攻大陆,还不如推平南洋诸国,维护海上丝绸之路,大家共同富裕过日子。 这就是其中利益链条。 “臣愚钝了。”耶律羽之很快就想清楚其中的关键。 李晔笑道:“你能看到南洋的上隐患,已经超出很多人,卿当勉之。” 除了耶律羽之、耶律剌葛,契丹名将萧敌鲁也归唐,在临潢军政司为中将军。 契丹精英人物,皆为大唐所用。 连契丹这个族名,也在渐渐淡化之中。 如同已经消失的党项人。 在历史的长河中,如此温和的融入大唐,对契丹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南洋。 巨浪像山峰一样起伏着。 薛广衡感觉自己被甩向了天空,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才半个时辰,这个经历中原大战的骁将就恨不得把肠胃都吐出来。 他还算好的,几个虞侯直接昏迷过去。 不过这么大的风浪对海寇也是巨大挑战。 很多老海贼还暗中对薛广衡竖起大拇指。 幸好穿过风区,海面逐渐安定下来。 又是晴空万里,烈日当空。 “前面不到百里就是满剌伽海峡。”徐万峰一脸轻松道。 薛广衡脸色依旧苍白,脑中却在回想着,为何生于大唐的皇帝会知道南洋上有这么一个地方。 圣人始终圣人。 能知人所不能知。 海盗的一个好处就是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他们都能做。 这也是王师范的提议。 清一色的福州战船在海面上稳稳当当。 片刻之后,薛广衡才恢复过来,“圣人密诏,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此地必须为大唐所有!” 徐万峰一脸轻松,“有了这些战船,莫说是满剌伽,就是三佛齐也能打下来!” 众海贼一阵哄笑。 三佛齐是南洋大国、强国,不过要看跟谁比。 跟大唐比,就差太多了。 八十艘三桅福船,四千海寇,在南洋已经是无敌的存在。 很多小国的总人口也才万人不到。 装备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三佛齐国势处于下滑状态,东西两面都面临严重的威胁。 唐末大动乱,海上贸易下滑,也间接影响到了南洋诸国。 没有财源,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国内矛盾也逐渐显现。 很多地区渐渐不服王室的管控。 一阵海风吹来。 两个时辰之后,西面一条灰线逐渐映入眼帘。 不过在灰线上,隐隐还有火光。 了望手大呼道:“是爪哇人的船。” 徐万峰啐了一口,“居然让他们捷足先登了。” 南洋地面上最大的两股海贼,除了徐万峰,就是爪哇人了。 历史上的三佛齐也是被逐渐崛起并大食法化的爪哇人攻灭。 从此佛门消失在南洋土地上。 即便重新崛起的马六甲王国,也是以大食法为国教。 海岸线上烧杀仍在继续,随着海风而来的隐隐约约有哭喊声。 作为南洋上最大的两股海寇,迎面撞上是迟早的。 对爪哇人而言,海寇就是兵,兵就是海寇,一个性质。 徐万峰以前不敢惹他们,现在不一样了。 有大腿在,胆子也跟着壮了不少。 战船在海面上摆出一个尖锥阵型,直接撞翻了停靠在岸边的爪哇小船。 海岸上的爪哇人提着刀乱蹦乱跳,对着大船哇哇乱叫。 徐万峰轻蔑的笑道:“咱们在南洋上也没少受他们鸟气,孩儿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第六百四十八章 文明碰撞 这不是战争,而是屠杀。 爪哇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披着几片皮甲就算是精锐,绝大多数人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海寇在得到大唐的扶植之后,不仅有了战舰,还有了上乘的装备。 一踏上岸,几个倭人便红眼了,提着横刀冲在最前。 下手极为歹毒和利索。 薛广衡在船上看了几眼就没兴趣了。 半个时辰不到,爪哇人便被斩杀干净,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尸体抛入海中,吸引来大片鲨鱼啃食。 三佛齐的正规军,早被爪哇人击败。 海寇轻轻松松占据满剌伽城。 与其说是城,还不如说是寨子,石头木桩堆成的矮墙,城中倒是有几座富丽堂皇的佛寺,总共也就七千居民不到,还被爪哇人杀了不少。 活下来的多是女人孩童,对徐万峰威胁不大。 薛广衡组织人手加固城防,见惯了中土的大城,看到这些矮墙实在没有安全感。 徐万峰却笑道:“薛统领多虑了,旧港城得到消息,征集人手至少需要两个月,我们只要封锁海峡,三佛齐人过不来。” “他们竟如此不堪?”薛广衡大奇。 徐万峰道:“他们未必敢惹我们。” 以前的徐万峰已经是南洋上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 得到大唐的扶植,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果然如徐万峰所料,三佛齐的几股地方军被轻松击退,军力孱弱的可怜。 海峡对岸,三佛齐的船队也聚集当中,不过在见到海寇的三桅大舰之后,全都缩在海港之内,不敢出战。 海贼们每日以投石机戏耍。 旧港的使者也到了,客客气气,一句话没提满剌伽城的归属,反倒是像来增进友情的。 谈到最后,隐隐约约透着招安的意思。 以徐万峰今日的地位,又怎会看得上三佛齐的招安? 不过虚与委蛇还是必要的。 每过一天,海寇们的实力便增长一分。 过往的大唐海商源源不断送来补给与人手。 十几天的时间,满剌伽城被加固起来,有了几分城池的气派。 徐万峰巡戒海峡,薛广衡镇守城池,互为犄角,牢牢掌控海峡东侧。 有了落脚点,笪州的一千正规唐军也渡海而来。 三佛齐没有在第一时间反扑,基本就没有机会了。 国内有远比海寇更迫切的事情。 徐万峰适可而止,只是占领了满剌伽海峡东面的一个角落,没有向内地渗透,也没有扩张的意思。 薛广衡趁机向使者表态,绝不会扩张,只是租借此地作为落脚点,三佛齐若是有需要,还可协助他们维护此地的安全。 政治是战争的延续,也是不断妥协的过程。 三佛齐没胆量全面开战,就只能选择默认。 长安。 “圣人,吴哥国王子摩耶利已经到达潼关,不日便可入京。”小黄门入内禀报。 “知道了。”李晔点点头。 经略南洋,除了开拓令,还需要给力的盟友。 吴哥国、三佛齐自然是重中之重。 三佛齐掌握海疆,吴哥国在大唐侧后。 都具有一定的地缘优势。 与他们关系稳定,具有重大意义。 好在两国一向也与大唐友善。 两国一直向大唐朝贡。 受海上丝绸之路的影响,两国在经济上非常依仗大唐,国内所用钱币,全是大唐的开元通宝,而佛教也将三国联系起来,有了共同的话题。 自高宗咸亨二年起,大唐的高僧多次赴三佛齐取经。 吴哥国处在上升期,国内和谐,正在向西面素可泰地区扩张。 所以需要北面与东面的安稳。 双方有共同的地缘安全需要,这也是摩耶利王子朝贡的真实目的。 而三佛齐则有些不妙,王师范汇总来的消息称其受到三面夹击。 西面受到南天竺注辇国海上力量的侵袭,东面宿敌爪哇人再度崛起,北面素可泰人不敌吴哥人,转头向南,侵占马六甲海峡北岸的土地。 外患常常生出内忧。 在大食商人的挑动下,国内部族又爆发内乱。 当然,三佛齐作为南洋最大的国家,占据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虽处在下滑状态,但还没到亡国之时。 历史上先被注辇攻破首都,后被爪哇人、素可泰人持续进攻,大食法扩大,才完全灭亡。 很明显,大唐在南洋最主要的敌人是爪哇人。 他们正处于野蛮生长时期,侵占勃泥南部,进攻三佛齐,威胁航道,劫掠过往商船。 这个时代,南洋的咽喉之地依然在满剌伽海峡,亦既后世之马六甲海峡。 注辇人、爪哇人都是冲着此地而来。 而这块土地对华夏的重要不言而喻。 李晔没兴趣侵占三佛齐。 但满剌伽海峡必须在大唐的注视之下。 这是一切的前提。 对大唐而言,选择很多。 勃泥人、爪哇人、吴哥人都可以是扶植的对象。 大唐可以联合他们一同分食三佛齐。 而三佛齐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李晔其实是带着善意的。 当然,也要看三佛齐上不上道。 朱雀军、白虎军都在成长当中,五年之内,必定会成为南洋上决定性的力量。 配之以占城、吕宋的地缘优势,即便南洋所有国家联合起来,也不是大唐的对手。 不过李晔不希望走到那一步,因为一旦开战,投入实在太大了。 有可能影响国运。 而且西面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当初不知所踪的述律平与萧阿古只,被萨图克收留。 由此也可见萨克图的野心。 除此之外,萨曼人在征服东南面萨法尔王朝之后,目光逐渐望向葱岭之东的于阗。 据来往的商贾线报,萨曼人在撒马尔罕聚集了六万重兵。 而萨克图亦与之配合,从八剌沙衮调集两万骑兵翻过天山进入疏勒。 于阗国主李圣天已经预感到局势不妙,向大唐求援。 刘鄩也八百里加急,送来奏表,言西域形势已经不可解,到了必须一战的时候。 大唐在整个西域的兵力,包括西州、庭州、龟兹,一共也才三万的兵力。 这么多年,能维持如此广大的区域,已经不错了。 形势已然明朗化,进入全盛的萨曼明显对西域更感兴趣。 而萨克图反复横跳,也渐渐暴露其野心。 尽管血缘上,喀喇汗应该更亲近大唐。 大食法的介入,在本来就细若游丝的联系上再砍一刀。 这个时代,你不去欺负别人,别人就会欺负上门。 于阗形同大唐的西大门,一旦被萨曼、喀喇汗联手攻破,西域就去了一大半。 向南可攻吐蕃,向东可下龟兹、西州、瓜沙。 丝绸之路,也会完全落入外族之手。 两个文明的正面碰撞,近在眼前。 南洋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大唐不完全收复西域,始终算不上一个世界性的大国。 70 第六百四十九章 四国同盟 攻打占城,主要是动用三广之地的力量,再配之以徐万峰的海寇,王师范庖丁解牛一般顺势而取。 而占城并没有多少实力,在周边也差不多是垫底的存在,历史上也是被南汉吊打,后被安南崛起的地方政权灭亡。 大唐甚至都没动用北方主力部队,当然就没有耗费多少国力。 吕宋连个政权都没有,还停留在原始野人状态,开拓此地,除了先期五百皇城司和宣教司人员,主要是动用世家、商贾、退役将士的力量。 朝廷也没有花费多少精力。 还顺便卖出去一部分退役的二线装备。 刺激了军工产业和造船业。 辽北、漠北建城进行了差不多一半,后面可以慢慢来,倭奴可以分一部分下南洋,建造吕宋军政司以及各大港口。 这个时代人力实在太重要了。 辽北有三十万的倭奴,李晔仍觉得不够用。 从漠北、辽北到熊津、东瀛,再到占城、满剌伽、吕宋,到处都要人。 幸好源经基反应挺快,向朝廷上表愿意输出劳力,但大唐需要支付一定的工钱。 大量的倭人因战乱而避入关东,导致关东人满为患。 而此时关东的良田有限,养了达官贵人,就养不活庞大的流民,与其饿死,还不如甩出去。 源经基还为倭人争取到了倭工的身份,比倭奴强了不少,至少能穿暖,还有工钱,而南洋又不会受冻,成了倭工的首选。 有了倭人的参加,吕宋的开发大大加快。 起初只有关东男人下南洋,后来有倭商发现商机,把女人也运过来了。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吕宋各大港口旁边,出现一座座的寮寨,生意火爆,逐渐成为关东国的支柱产业。 大唐强势介入南洋,诸国反应不一。 吴哥国反应最为积极,主动遣派王子入长安朝贡,恢复宗藩关系。 三佛齐因满剌伽之事对大唐抱有一定戒心,多次请求王师范管制本国海寇。 除了这两国,勃泥国也向长安派遣了朝贡使者。 在林邑东南海中洲上,其地延袤数千里,受天竺大乘佛教影响,势力范围主要局限在西北面,东面仍是蛮荒之地,南面遭到爪哇人的入侵。 三国都信奉佛教,南梁时便遣使入建康。 南洋的大致格局便是如此,爪哇是三国的共同敌人。 三百年后,爪哇人全面倒向大食法,击败三佛齐、勃泥,占领满剌伽海峡南岸的所有土地,又击败元朝远征军,成为南洋上的霸主。 其后,又向东北面的吕宋输出大食法。 只要有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敌人,事情就好办多了。 李巨川、张承业、冯道、韩延徽、杨师厚等大唐帝国的顶梁柱与三国使者进行了密切磋商,史称天兴之盟。 三国皆为大唐属国,认大唐为宗主。 并在南洋上结成利益联盟,维护南洋航道安全。 三国中任何一国遭受攻击,大唐会提供军事援助。 作为回报,三国各为大唐提供商业港口和海军基地。 满剌伽海峡治权归三佛齐,但军事权归大唐,满剌伽海峡归入大唐白虎军的掌控之下。 盟约签订之后皆大欢喜。 三佛齐的戒心去了一大半,还抱住了粗腿,军事压力小了一大半。 吴哥国没有东面的压力,可以放心向素可泰地区扩张。 渤泥国疆域最大,但势力却最为弱小,长期遭受爪哇人侵扰,国内大片土地其实都是无人区,国都的人口也在一万。 能参与联盟,已经是祖坟冒烟了。 渤泥国也最慷慨,一甩手,将东南被爪哇侵占的几块地区划给大唐。 算盘珠子人人会打。 渤泥国无力收复,干脆慷他人之慨,引大唐势力介入。 大唐作为老大帝国,当然也需要展示实力,坚定盟友的信心。 正好马殷的七千湖南旧部在广宁府整装待发。 李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把东海上的两万青龙军也调派南下。 订立盟约之后,三国主动要求委派遣唐使。 李晔自然求之不得,盟约只是表象,真实目的是争夺文明影响力。 南洋物产丰足,有扼守海航咽喉,几千年的时间中,一直是各大文明争夺的焦点。 佛教、大食法、西方殖民者前赴后继。 连元朝都想插一脚,李晔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至此,南洋的格局基本被划定。 大唐扩张的方向是吕宋与爪哇。 爪哇之东之南,还有比整个南洋都大的土地。 只要开拓令不废除,这些土地迟早会进入华夏的怀抱。 当然,这么大的地盘,宗室也是要送几个过去的,也算为老李家开枝散叶。 这几年李禔政务上渐渐得心应手,算是有了些才干。 在他的主持下,福建顺利接管,没有起任何波澜。 早年也有营田的经验。 说句难听的话,若是留在中土,自己百年之后,以李祎的心性,肯定会弄出曹家相煎何太急之事。 即便李祎大度,李禔也只能被圈养在长安,畏畏缩缩的过一辈子。 这可是亲生骨肉。 李晔当然不能坑亲儿子,便起了将他封在吕宋的想法。 裴贞一自然不舍,养大的儿子,转眼就天各一方。 但大势如此,裴贞一也知道权力斗争的凶险,李晔耐心劝导,又当面征询李禔的意思。 李禔这些年也成长不少,身上的富贵气淡了,英气更甚,诸子之中,就数他最俊俏。 在福建待了整整一年,自然知道南洋的广阔天空。 “儿臣愿往!”李禔当即拜在李晔与裴贞一面前。 裴贞一再无话可说。 李晔颇为欣慰,吕宋穷只是暂时的,有金山银海在,资源丰富,内地有大量的平原,还可向南发展,潜力巨大。 后世华夏振兴所需的矿产都是来自于这些地方。 李晔将自己绘制的地图交给李禔,上面清楚标注了天南洲(澳洲)、定海岛(新几内亚岛)。 “你若是能经营好吕宋,进占这些地区,足可自立之,为我大唐重开天地,朕对你寄予厚望!” 李禔被南洋广大的地区震撼到了,“儿、儿臣必不负父皇期望!” 望着一脸英气的李禔,李晔不禁感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大唐终究还是要落在他们肩膀上。 随后李晔下了一道诏令,改封李禔为宋王,镇守吕宋,可自行组建五千卫队。 亲儿子,自然要一路绿灯。 李晔把辛四郎的进士儿子辛明通,刘知俊的文人儿子刘嗣齐,杨师厚三子杨从健,李存审六子符彦琳,一同调入李禔麾下,为其组建班底。 辛四郎大为不舍,哭得死去活来,抱着李晔的腿哭喊,他们辛家几百年就出了一个有出息的人,不能这么废了。 辛明通只是一个进士,在后起的人才中并不出众。 若没有后台,最多也就是一个知州,熬个几十年,或许能做到布政使。 想入中枢,基本不可能。 李晔好言劝慰,辛四郎闹一阵也就接受现实了。 70 第六百五十章 人心可用 南洋事定,也到了封赏阶段。 王师范能力突出,迅速平定占城,居首功。 薛广衡招安徐万峰,攻占满剌伽,居其二。 徐万峰居其三。 这几年还有李嗣源威震漠北,郭崇韬经略辽北,李存审攻陷逻些,高思继大杀四方。 河东军、高家军、符家军声名鹊起。 大唐是时候再增加几位大将军了。 与枢密院商议之后,封王师范为左领军卫大将军,林州都督,青国公。 郭崇韬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勃利州都督,云国公。 李嗣源左卫大将军,朔国公。 李存审右卫大将军,陈国公。 高思继左御卫大将军,妫国公。 薛广衡右御卫大将军,延国公。 新进六位大将军,除了薛广衡不为人知,其他五人都是名震天下之辈,为大唐开疆拓土,有实实在在的功勋。 既然封了大将军,高思继就不能留在会宁州,宣慰使的官职转给侄子高行珪,枢密院下令高家军精锐皆入长安听调。 逻些也建立了军镇司,常年驻守从河湟而来的一万蕃汉军。 李存审入长安,新任的逻些军政司都督为符彦卿。 还有李嗣源部也调回了长安,临潢军政司都督改为杜晏球。 这么多大将军回京,消息灵通的人自然知道将有大事发生。 大唐经过这么多年的励精图治,如同旭日东升一般,放出万丈光芒。 收复大量土地,推高了帝国的天花板,海路的开拓,金山银海滚滚流入,所以大唐的巅峰期远远未到。 李晔自然希望再等几年,等大唐进入全盛时期,再进军中亚。 然而对手不会给这个机会。 萨曼国主纳斯尔二世也在励精图治,加强中央集权,掌控军队,镇压王室内乱以及国内教派冲突,在消化萨法尔王朝,平定西面动乱之后,纳斯尔二世的目光逐渐转向了东面。 与此同时,喀喇汗在萨克图的强力手腕之下,疏勒、八剌沙衮合二为一,又积极吸收葛逻禄人、回鹘人、契丹人,也逐渐走向强盛。 萨克图制定一系列的措施,提升回鹘人的地位。 对伊犁河谷的仁美可汗部众产生强大吸引力。 不断有牧民携家带口逃入喀喇汗。 仁美势衰,若不是背后站着刘鄩,早被萨克图吞并了。 于阗夹在两国之间,从最初的攻势完全转为守势。 大食法有非常旺盛的扩张欲望。 不允许在床榻之侧还有佛教的容身之地。 历史上此后的五十年,西域、天竺爆发了残酷的宗、教战争。 佛门节节败退,于阗最终被喀喇汗灭亡。 佛门势力退居高原、中土、中南半岛。 连天竺本土,佛门也渐渐消失了。 站在华夏的立场上,与大食法诸国一战是注定的。 于阗若是沦丧,萨曼、喀喇汗肯定会望向富裕的西州、瓜沙、河湟。 历史上,大食法也正是沿着这条路窜入关中。 李晔可以接受宗、教,但必须去处其政、治野心。 任何一个不在掌控内的势力崛起,势必会冲击原生文明。 在这个野蛮的时代,一切秩序都遵循原始规则。 他们不会坐下来谈。 只会用刀子和武力,以最低成本解决问题。 文明的本质其实就是征服与杀戮。 枢密院府衙内,大唐猛将们济济一堂。 “疏勒、八剌沙衮、怛罗斯皆是我大唐故土,萨曼、喀喇汗有窥伺于阗之意,不可不防。”李晔开宗明义,没有一句废话。 “昔日苏定方征西突厥、平葱岭,扬大唐神威于雷翥海,萨曼号称强盛,末将愿领部下儿郎,擒其王,灭其国!”刘知俊大大咧咧道。 虽然是大言,但这种气势值得鼓励。 杨师厚也跃跃欲试,“欲破萨曼,必先讨喀喇汗。” 朱瑾、高行周皆目光闪动,显然心中也有想法,只不过因为谨慎,所以才没开口。 虽然都是大将军,但也有高下之分。 杨师厚、刘知俊战绩彪炳,说话当然多了些分量。 李晔自然相信这些大将的水平。 不过此战不是拒敌,而是灭国,收复河中。 大唐以前的对手是西突厥,内部涣散,凝聚力不强,算不上是一个国家,只能算部族军事联盟。 基本算是华夏圈子里的势力。 所以才被苏定方一刀肢解,擒其首,诸部皆降。 而现在的对手萨曼,是经过大食法凝聚起来的波斯复国势力。 立国四十载,南征北战未逢敌手,席卷中亚。 正处在最强盛时期。 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新对手。 “朕意高行周领军一万禁卫左军策应仁美可汗,朱瑾引八千轻骑策应于阗!” “末将领命!” 两人皆大喜。 刘知俊轻咳一声。 “这是前锋。”李晔笑道。 既然是灭国大战,肯定不止这些兵力。 不过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各种战备物资送往西域,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古代备战动不动就是几年。 行军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枢密院定策之后,大唐的战争机器便运行起来。 政事堂没有反对。 一是对李晔无条件的信服,二是这么多年在李晔的带领下,也具有了开阔的视野。 西域不存,河陇、吐蕃、漠北俱危。 与其等别人打上门来,不如打出去。 而随着金融革新、占城稻的推广、商业大兴,大唐也有底气打这一仗! 大唐帝国上层的精英们认同一致,还需要考虑将士们的感受。 上有父母下有妻儿,难得他们过了几年舒服日子,李晔一向认为强扭的瓜不甜。 帝国浩大的西征,必须是一支强大且心齐的军队。 李晔随后下达诏令: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西贼东侵,觊觎华夏神州,大唐男儿岂能容贼子猖獗至斯?朕欲讨平西土,复我河中故地,诸军将士,愿去者可登记姓名,不愿去者可安心守土。 大唐禁军基本都云集在长安附近。 最为国之利刃,不拿出去磨砺,一定会慢慢锈蚀。 刀子存在的意义就是砍人。 募兵制下,产生了大量职业士兵,他们的利益所在本来就是战争。 诏令贴在宫城上,一日之间传遍长安。 全城瞬间沸腾起来。 诸军也在报名登记之中。 长安禁军三十万,报名者二十一万,数据由各军宣教使记录,没有强迫。 这个数字让李晔满意,至少说明军中战意高昂。 不愿去者,也在常理之中。 毕竟人都是念家的,有各种各样的羁绊。 不过令李晔没想到的是,长安百姓居然向朝廷捐钱捐粮。 豪商杜虔一人就捐了金银折合一百三十万缗。 百姓十缗、几十缗,一天下来,京兆衙门里就堆积了近一千万缗钱,把京兆衙门都堵住了。 很快,兴唐府、洛阳、江陵、汴梁、成都等等帝国的钱粮重地纷纷捐献。 长安健儿更是踊跃参军,围堵在兵部衙门前。 民心如此,大唐岂能不胜? 李晔大为感动,经历了乱世的大唐子民,终于知道这盛世来之不易。 70 第653章 父子相谈 商人们这么鼎力支持,不全是出于公心。 战争随之而来的是利益。 萨曼、喀喇汗横亘在丝绸之路上,阻遏东西,抽取重税,侵占了商人的利益,早就令他们苦不堪言。 大唐兴兵,他们求之不得。 商人总是嗅觉最灵敏的一批人,最早萨曼人集结的消息,也是他们带回来的。 “儿臣以为此战喀喇汗尤为重要。”天心阁中,只有李晔与李祎。 “那么你觉得喀喇汗会站在哪一边?” 自从萨克图上位以来,对内整顿部族,效法萨曼,组建古拉姆近卫军,将大权掌握在手中。 对外左右逢源,在大唐与萨曼之间反复横跳,一会儿是大唐的外甥,一会儿是真、主的信徒。 获得大唐的容忍,更得到萨曼的全力支持。 国力逐渐壮大。 古拉姆意为奴隶,古拉姆近卫军是从奴隶或者部民中挑选健壮少年,灌输波斯文化、价值观、大食法教义,训练骑术武艺,相当于君主的家奴,精英者派遣为各地军政长官,协助君王掌握国家。 以整个国家的资源供养这支军队。 其战力、意志自然强大。 配之以雄主,喀喇汗的崛起也就不足为奇了。 “喀喇汗不会站在任何一边,若儿臣所料不差,此次萨曼东侵,或许正是萨克图挑动,大唐萨曼两雄相争,喀喇汗渔翁得利。”李祎指着地图道。 李晔满意的点点头,能说出这番见解,已经是个合格的君主了。 “你说的很好,但却说错了,喀喇汗一点儿都不重要,因为它最终会是大唐的敌人,无论它隐藏的多么好。” “儿臣愚钝了。”李祎恭敬拱手,“但若是喀喇汗、萨曼联手,其势必猖獗。” 李晔笑道:“他们能联手,我们就没有吗?” 李祎愕然,但很快便想通了,“父皇是说于阗、仁美?” “还有黠戛斯人!”李晔指着地图,手指从燕然府划向西面,翻过金山(阿尔泰山),如同一支利箭刺入八剌沙衮之北! 李祎眼神大亮。 这也是历史上耶律大石西进之路。 不仅喀喇汗在利箭之下,怛罗斯也在其中。 黠戛斯这支箭磨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去搜寻猎物了。 再加上李嗣源的河东铁骑,喀喇汗灭亡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 这张巨大地图是根据李晔的记忆,在原本地图上修订的,整个大陆加上南洋板块都被涵盖其中,虽然很多地区不够准确,只有一个大概方位,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划时代的东西。 李晔挡住西域,指着大唐,“你看出什么?” 大唐境内,重要城市皆被标注出来,长安、洛阳、成都、汴梁、太原、北平、江陵、广宁、交州,还有沿海的重要港口城市,扬州、福州、泉州等地。 “大唐腹心之地皆在关东与江南!”李祎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 “不错,大唐开海之后,岭南与江南会进一步开发,关中迟早要被甩在后面。” “父皇的意思是要迁都?”李祎谨慎道。 迁都自古就是一件大事。 李晔也早就透漏了蛛丝马迹。 不然也不会把北平升为京。 “迁都是必然,你觉得朕为何看中北平?” 有了这张地图,河北的地缘优势一览无余,北握临潢府,东北联系辽东辽北,正东望向熊津东瀛,南面是中原,西面是太原。 迁都于此,大大加强了漠北、辽北、中原、东海的联系。 黄河两岸养千万人都不在话下,东南三会海口(天津),随时与海洋连接起来。 地理上实在是优越。 李祎道:“北平除了地利之外,河北、河东、中原向来出精兵猛将,掌握此地,大唐便占住了军势,再以运河勾连中原、山东、淮南、江南,大唐可得财势,若经营三会海口,便可得海利。” 李晔拍拍他的肩膀,“大唐若想走出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的怪圈,必须迁都河北。” “儿臣谨记。”李祎显然意识今天谈话的非同寻常。 “大唐的未来就看你们的了,朕此番西征,国内之事你可一言而决。” 李祎激动的看着李晔,“父皇……” 李晔温和笑道:“朕打了一辈子的仗,也累了,此战之后,差不多该放下担子了,你比朕更聪慧,治理好大唐,你便能成千古一帝。” 累是真的。 国家越大,肩膀的担子也越重。 大唐这么好的局面,夜中惊醒,常有如履薄冰之感。 历史上太多功勋赫赫的君王,辉煌的走了一半,却忽然一脚踩空,落入万丈深渊。 苻坚、杨广、李隆基、李存勖…… 甚至稍有懈怠,国势便江河日下。 只要坐在皇椅上,挑战和考验便一刻不会消停。 李祎语无伦次,忽然跪在面前,“儿臣不敢,大唐是父皇的大唐,天下是父皇的天下!” “这句话你又说错了,天下不是朕的,也不是你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若你我父子不能引领华夏前行造福万民,终有一天会为天下抛弃,太宗有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尔当谨记。”李晔郑重道。 “儿臣谨记。”李祎眼中也闪烁着泪光,这一次,倒是没有演戏。 一个人城府再深,也会有真情流露之时。 今天的谈话,也算是这几年来最真诚的一次。 一个王朝能达到的高度,基本取决于前几任帝王。 诸皇子中,也就李祎有手腕、有能力稳住局势。 每一代的人有每一代的职责。 李晔负责收复故土,击灭四方之敌。 到了李祎,就要转向内部。 堕落和腐化永远不会放弃。 这是人性。 “还记得朕给尚学的题言吗?” “尚武崇文,国之根本,实事求是,与时俱进!” “不错,武不可废弛,文不可纵容,刀和书同等重要。” “是。” 这几日为了西征之事,颇有些劳神,说了这么多话,顿时就有些劳累了。 父子二人的谈话也到此为止了。 离去之时,李祎一再叩首。 其实李晔心中还有很多理念,但很多事,说多了等于没说。 而且很多话都是不需要说的。 李祎也三十上下了,价值观早已形成。 大方向能把握住就行了。 秦始皇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铸金人十二,能做的都做了,大秦还不是二世而亡? 第654章 时代命运 关中、蜀中、河陇的物资源源不断送往西州。 各军也在长安集结。 与以往任何一次出征不同,这一次军中、民间都极为踊跃。 各地百姓主动修桥补路。 唐军还没动,就有河陇、关中的热血健儿们策马提刀,结伴奔赴西域。 宣教司在民间的大力宣传,让此战颇有几分神圣性。 李晔又下令凡是家中独子或者顶梁柱的全都留下。 二十一万大军,又裁掉七万,剩十四万。 尽管李晔一再强调此战的凶险与艰难,依旧不能阻挡他们的热情。 很多人冒名顶替也要去西边。 老人送来自己的儿子,妻子送来丈夫。 重镇大唐,其实是重振人心。 人心齐了,天下何事不可为? 看到百姓对战争不再是惧怕,李晔颇为欣慰。 国家兴盛,总要有人抛头颅洒热血。 而大唐若要迎来真正的盛世,不可不收复河中! 整个世界的地理中心在河中,世界的利益也在河中。 华夏文明想走出去,必须经过河中。 李嗣源的八千河东铁骑最先集结完成,人如虎马如龙,旌旗招展,铁甲森然,与旁边站着的亲卫都、黑云长剑都相比,气势丝毫不弱。 自归入大唐旗下之后,人人吃饱穿暖,身体雄健,家人吃穿不愁,无后顾之忧。 河东的军魂已经凝聚在他们身上。 李晔一声令下,铁蹄滚滚向北去汇合燕然军镇司李佑的三万蕃汉骑兵。 大战的气息一日比一日浓重,民间气氛一日比一日热烈。 普遍对此战持有乐观之心。 百战之师,圣主猛将,没有任何理由打不赢。 西面各种消息也不断传来。 萨克图还派来使者,也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称只要把于阗让给他,喀喇汗就会为大唐抵御萨曼人的东侵。 使者高鼻梁蓝眼珠,一身上等绫罗绸缎,披金戴银的。 可见这些年掐着商路上的油水,日子过的不错。 饱暖思**。 日子过好了,野心也就膨胀了。 都这时候了,还派人来蒙骗,李晔觉得不仅在侮辱自己的智商,也在侮辱自己的人格。 以前是因为大唐的精力要投入到辽东、东瀛、占城。 所以给了萨图克时间。 而现在,大唐的目光已经望向了西面。 萨图克腾挪横跳的空间越来越窄。 萨曼想东侵,非常巧,大唐也想西侵。 如果是几年前,这个使者的脑袋早就用来祭旗了。 这些年李晔火气小了很多,人也客气了很多,只把使团扔进刑部大牢,让他们清醒清醒。 萨曼固然强大,但也要看跟谁比。 奄奄一息的黑衣大食早就大不如前。 而随着它的衰弱,中亚分崩离析,各自为政。 萨曼占据河中沃土,商业要道,招抚流窜的突厥人,要钱有钱,要打手有打手,周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当然就鹤立鸡群。 跟大唐比,萨曼还不够格。 李晔的目光不仅仅是萨曼,还要给其宗主国阿拔斯王朝一个深刻教训。 两百多年前,大唐的骄兵悍将们横扫六合。 两百多年后,新一代的骄兵悍将卷土重来。 天兴二年五月,十四万大军集结完毕。 杨师厚、刘知俊、高思继、李存审全都汇聚长安。 大将军中,周云翼镇太原、李筠镇北平、郭崇韬镇勃利府、王师范镇交州,薛广衡守满剌伽。 除了这五人,其他大将全部出战。 关中、河陇、蜀中组织了近五十万百姓输送辎重粮草。 长安南城外旌旗蔽日,各地赶来的商贾、百姓争相观望。 军容之盛,堪称近三十年之最。 远非黄巢几十万乌合之众可比。 这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为战争而生。 李晔披甲骑白马在各军阵前走过,鸦雀无声,连战马都寂然无声,无数双眼睛虔诚的望着他们的皇帝。 宛若神灵。 曾经许下的诺言,基本全都实现了。 大唐如骄阳般冉冉升起。 盛世的光辉已经洒在这片古老的土地。 文明的本意就是征服与杀戮,激烈的碰撞才能迎来新的火花。 而河中本就是大唐故土。 李晔拔出长剑,指向西天,“强汉之所以强,盛唐之所以盛,皆在西域,众将士与朕一起收复故土、驱扫胡尘!” 一百多名宣教使将皇帝的话吼了出来。 声震长空,天地亦动容。 “收复故土、驱扫胡尘!” “收复故土、驱扫胡尘!” …… 大军缓缓而动。 城楼下,皇后裴贞一、太子李祎、张承业、李巨川等人仰首相望。 不过李晔没有回头,他的眼神望向前方、望向西方。 帝国周边的敌人,就只剩下西面了。 当然,新的敌人会层出不穷。 但那已经是下一代的事了。 李晔已经为这个古老帝国注入新的灵魂。 强大自信,百折不挠。 其实只要不走入赵宋的歧途,这片土地就永远不会失去活力。 漠北道,镇蒙城。 丽日当空,天苍苍野茫茫。 两千名将士全都收到一封来自长安的信:赖君守土,方有社稷磐石之安,大唐铭记,朕亦铭记于心。 落款有皇帝的私人印玺。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枚银质之物。 “这是勋章,代表你们的功劳!”宣教使荣光满面。 辽北道,怀远府。 白山黑水,临海茫茫,江山如画。 年轻的将士手拿信笺与勋章,激动异常。 “以后这东西就是我郭家的传家宝。”年轻的下羽林郎郭威道。 南洋,满剌伽城。 波涛万顷,几个月的时间,满剌伽就成了一座新兴大城。 天兴之盟后,这座城不不可避免的兴盛起来。 还改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望星城。 薛广衡收到从交州送来的信与勋章,望着北方长安的方向久久不语,忽然就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此生不悔入大唐!” 相似的场景不断在帝国各地出现。 逻些、昆州、会宁州、长门州、平安京,甚至刚刚兴建的吕宋军镇司,只要是大唐将士,不论蕃汉,都受到了信与勋章。 不约而同的望向长安的方向。 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已经到来。 时代的命运降临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第655章 挺进西域 高宗显庆二年,不世名将苏定方灭西突厥汗国,整个西域纳入大唐麾下。 大唐在碎叶川以东置昆陵都护府,以西置蒙池都护府,皆隶属于安西都护府。 于是原臣服于西突厥的昭武九姓等中亚诸国纷纷归附大唐。 昭武九姓国即为康、安、石、史、曹、何、米、燖、戍九国,所在地即为药杀水、乌浒水广大流域,包括河中地区。 史书中亦被称为粟特诸国。 和大汉的屯垦戍边不同,大唐朝对西域进行实实在在的开发和统治。 于塔什干设大宛都督府,于费尔干纳设循州都督府,于撒马尔罕设康居都督府,河中精华之地布哈拉,则直接改为安息州,任命刺史,天山南北、葱岭东西悉归大唐治下。 高宗麟德元年,白衣大食(倭马亚王朝)到达巅峰,东西两面同时扩张,此时吐蕃亦强势崛起,兼并河湟,与大唐争夺河陇。 大唐只能集中精力对付威胁更大的吐蕃。 布哈拉、撒马尔罕等广大地区落入白衣大食之手,在葱岭为唐军所阻。 其后,玄宗一扫武周之弱势,崔希逸、郭知运、萧嵩、王忠嗣等名将先后重创吐蕃,遏制了吐蕃嚣张气焰,名将高仙芝翻过葱岭,灭大小勃律,大唐开始反攻河中,可惜在怛罗斯败于刚刚崛起的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 不过此战并未影响唐军的攻势,高仙芝解职入京,封常清上任,继续攻城略地。 然老年玄宗判若两人,安史之乱爆发,输红了眼的玄宗全面调回陇右大军,斩高仙芝、封常清,逼降哥舒翰,潼关攻破,天子出逃,长安沦陷。 大唐国事顿挫,吐蕃联合黑衣大食趁机反攻,河陇失陷,西域全部沦丧,漠北亦拱手让与回鹘。 大唐帝国自此全面内卷,朝廷失去威信,藩镇割据地方。 如今吐蕃已经归入大唐麾下,尽管还有局部的小规模动乱,但在符家军的打击下,被灭是迟早的。 地缘上牵制大唐的力量已经没有。 逻些军镇司的建立,让大唐对疏勒有高屋建瓴之势。 黠戛斯人附唐,也为这场战争增添了不少筹码。 刘鄩在西州经营十三年。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大唐。 十四万大军加上近十万民夫,浩浩荡荡西行。 穿过河西走廊,进入瓜沙,前后三个月,终于到达西州。 天子西征,早已引来无数人的注目。 各国使节、商贾、僧侣纷纷聚集在西州。 于阗李圣天、回鹘仁美可汗亲自前来。 萨图克也意识到形势不妙,派使者前来觐见,寻求谅解,坚称喀喇汗是站在大唐一边,因受到萨曼的威胁才不得已为虎作伥。 李晔听到使者的辩解不禁哑然失笑。 如没有萨图克的允许,萨曼人的六万重兵如何能穿过瓦罕走廊进入疏勒? 玩火者必自焚。 别看喀喇汗现在跟萨曼人穿一条裤子,八十年后,灭亡萨曼国的正是喀喇汗人。 而一百四十年前,背刺唐军的葛逻禄人,正是喀喇汗的一部分。 回鹘帝国被黠戛斯攻灭,回鹘人四分五裂,其中一部远遁七河流域,吸收当地的葛逻禄人、样磨人,建喀喇汗国。 这个族群自始至终都不能信任。 历史现在又给了他们机会。 但李晔不会再给机会。 “萨图克不来见朕,便为大唐之敌。”李晔一句话断绝了使者的所有希望。 与喀喇汗使者同来的还有萨曼人。 作为西域霸主,萨曼使者当然不卑不亢,“尊敬的唐朝皇帝陛下,萨曼无意与大唐为敌,只要把于阗划为萨曼领土,两国便可永结盟好。” 李圣天气的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场砍了使者。 唐军众将满堂哄笑。 李晔也不禁莞尔,这些年萨曼早就是大唐的假想敌,因此对他们有一定的了解。 而萨曼人对大唐知之甚少。 历史上,还闹出过中国皇帝入布哈拉拜见纳斯尔二世,并皈依大食法的笑话。 李晔一本正经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国主,只要他把喀喇汗已经怛罗斯还给大唐,大唐可以放过布哈拉。” 满堂将佐皆为此言喝彩。 萨曼使者惊讶的看着李晔,显然没想到皇帝的野心这么大。 李晔冷冷注视着他。 论气场,现在的李晔早已不是前世的屌丝。 身后是偌大的帝国,千千万万的子民,以及灿烂的文明。 使者当即汗如雨下,“若是如此,两国之间只能一战了。” “既然你们不珍惜朕给的机会,就不要怪朕麾下的将军们铁血无情!”李晔的话令诸将眼中生出火光。 但凡将领无不以开疆拓土为荣。 自西进以来,全军从上到下都是亢奋无比。 武人的血勇文人们豪情,并没有消散。 当着诸国使者的面,李晔高声道:“灭萨曼、喀喇汗者可封王!” “多谢陛下!”杨师厚、刘知俊等人红光满面。 王将才是大唐将领的最高荣誉。 帐外,传来唐军震天的呼喊,“大唐无敌、大唐无敌!” 仿佛山崩海裂一般。 刘鄩、康怀英等一众西州将领老泪纵横。 使者们惊恐而去。 李圣天、仁美脸上也有动容之色。 这些年于阗一直孜孜不倦的进攻疏勒,损兵折将,没有丝毫建树,反而让萨图克越打越强。 如今大唐卷土西来,于阗失去了所有扩张的机会。 至于仁美,原本李晔以为他是条龙,毕竟是回鹘黄金家族药葛罗的后裔,弄到西边来,没想到是条虫,占据最富饶的伊犁河谷,面对内外交困的喀喇汗,不仅没壮大,部众还被大食法渗透,拐走了不少人。 真的是扶不上墙。 给你机会不中用,那就不要怪大唐了。 其实私下里,李晔对萨图克颇为佩服,国破家亡,部众离心,一个不受待见的王子,一步一步走向权力巅峰,带领喀喇汗走向强盛。 不过此人的所作所为,对西域格局的影响深远。 大食法翻过葱岭、天山,中土恰好进入赵宋,全面收缩。 尽管后世文人公知们鼓吹两宋是文化巅峰,但华夏文明却在世界范围内陷入大衰退。 文化不是文明。 再说大唐的诗词歌赋也丝毫不比宋弱。 第656章 疑兵之计 十四万唐军进入西州,萨曼、喀喇汗高度警觉起来。 于阗已经不重要。 大家不必遮遮掩掩,萨曼、喀喇汗本来就是冲着更富庶的龟兹、焉耆、高昌而来。 击败大唐,西域的利益自然归他们所有。 萨曼人也意识到这是倾国大战,从呼罗珊、花剌子模地区调来大量援军。 双方都在聚集力量,挥出最有力的一拳。 处于前线的龟兹受到巨大的威胁。 李晔令杨师厚为帅,领兵两万驰援,天山之南包括于阗在内,皆听其调派。 而杨师厚的大军还在路上,喀喇汗传来重大消息。 萨图克撕下伪装,公然宣称大食法为国教,强制境内所有民众一律皈依,不从者皆以异教徒斩杀。 腥风血雨之下,二十万帐喀喇汗人被强制皈依大食法。 国人凡十四以上六十以下男丁,皆征发为军,新得兵十一万,气势滔天。 一出手,猛攻伊犁河谷,仁美部众暗为内应,致使高行周不能支,与仁美退往西州。 此战极大激励了喀喇汗人的士气。 萨图克雄心勃勃进入天山盆地,窥伺西州。 与此同时萨曼人在杨师厚大军没赶到之前,向龟兹发动攻击。 折嗣礼死守城池,血战不退,坚守一个月之后,等到了杨师厚的援军。 萨曼人自持兵力远胜,引兵来战杨师厚。 两军野战,唐军银枪效节军列前,左右翼骑兵包抄。 萨曼人犯了致命错误,以为银枪效节军只是普通步军,主要精力放在两翼的骑兵上。 以五千古拉姆近卫铁骑迎战魏五郎三千唐骑。 久战不下。 骁将黄全素、苌从简抓住时机,引步军反冲敌军大阵,直透敌阵,龟兹城中折嗣礼、朱瑾趁势杀出,尸横遍野。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唐军的血脉里就流传着与外敌决死的传统。 历来开国之军最为善战。 从中土大战中杀出的唐军,千磨万砺,在李晔的带领下,名族自信心理优势正是最高昂的时候。 两百年前唐军能征服这片土地。 两百年后自然也能。 萨曼军兵败如山倒。 五千近卫铁骑被魏五郎朱瑾前后夹击,死伤殆尽。 杨师厚亲自引骑兵冲杀,突厥雇佣兵人头滚滚。 三万萨曼军覆灭,逃回疏勒城的不足千人,唐军阵亡才一千两百余人。 龟兹之围遂解。 此战萨曼人展现出来的战斗力还不及喀喇汗人。 杨师厚以两万人的兵力进击疏勒。 沿途大小十一战,无论是城战,还是野战,杨师厚势如破竹。 萨曼人破胆。 杨师厚大名响彻天山南北。 疏勒城中大军至少七万,却龟缩不战。 杨师厚驱赶一万余萨曼俘虏攻城,唐军持弓刀列于后阵。 俘虏啼哭之声响彻云霄。 城上萨曼将领没有心慈手软,乱箭木石如雨下,俘虏进退不得,死伤殆尽。 城虽然守下来了,但萨曼人的士气已经完全丧失。 守城若是没有士气,城自然守不下去。 恰好李圣天领三万于阗军、阿史那真延的七千河湟骑兵赶来。 城外兵甲如林,战阵如海。 疏勒城挺了十天,被魏五郎领骁锐登上城墙,古拉姆禁卫军护着将领突围而出,疏勒城落入唐军之手。 天山之南萨曼人纷纷退走。 杨师厚以一往无前之气势大败萨曼人。 为大唐开了头彩。 西州。 高行周与仁美满脸羞惭。 高行周的天策左军倒是没有多少损失,一路且战且退,萨图克见硬骨头不好啃,就去捏仁美的软柿子。 回鹘人部众离散,逃回西州的不足万人。 仁美自己都被砍了两刀,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都不敢抬头看李晔。 他这个可汗也差不多到头了。 其能力完全支撑不起其野心。 自此回鹘人也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表面样子还是要做的,李晔扶起仁美与高行周,好言安慰,令二人下去疗伤。 高行周完全是受了仁美的拖累。 自己部族千疮百孔,还恍然未觉。 不过这也说明了大食法的厉害。 正与高行周商谈时,城外呼声震天。 原来是萨图克来了。 李晔与众将登上城墙,之间西面原野上,喀喇汗骑兵漫山遍野,如同潮水一般汹涌,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声。 烟尘滚滚,气势滔天。 至少有五六万人。 喀喇汗人本来就是游牧之族,男人女人皆会骑马放箭。 萨图克整合喀喇汗,又通过商路聚敛钱财,国力也就蒸蒸日上。 也难怪他敢挑动东西大战,的确有火中取粟的实力。 李晔眼角打量周围将士,皆有愤然之色,而无惧色,心中颇为欣慰。 打仗首在气势。 气势输了,战力先弱三分。 喀喇汗在李晔心中的威胁还要强于萨曼。 “臣愿领本部儿郎,不提萨图克人头回城,便提臣头谢罪!”刘知俊慨然道。 牛皮吹的这么大,李晔顿时觉得有些不靠谱。 万一没找到萨图克,难道刘知俊真把自己脑袋砍下来? 这时高思继、高行周、柴再用、康怀英等人也站了出来,纷纷求战。 李晔笑道:“萨图克倾国之兵而来,一个人吃不下,不如诸军分而食之,谁擒杀萨图克,朕记谁的功。” “遵令!”诸将皆喜。 以现在大唐的实力,平推过去就行了。 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这也是李晔一直以来用兵的方略。 正面战场稳扎稳打即可,有绝对的优势,何必搞花里胡哨的东西? 李嗣源奇兵已经在路上。 历史上的刘鄩各种声东击西,各种背刺、黑虎掏心,都玩出花儿了,正面战场却被李存勖掏了中路,他这一路也跟着废了。 隆隆战鼓声响起,压过了喀喇汗人的呼啸声。 西州四门打开,唐军猛虎出匣。 本以为是一场血战。 然而在鼓声响起城门打开的时候,喀喇汗人响起急促的号角声。 潮水涌来的敌人又潮水一般退了回去。 李晔顿时有种一拳打空了的感觉。 鉴于萨图克的狡诈,李晔也不敢让诸军追击,毕竟很多将士都是步军。 刘知俊、高思继、高行周、柴再用一脸郁闷的退军。 “难道是萨图克后方出事了?”刘鄩猜测道。 能让他后方出事的只能是李嗣源的骑兵。 不过第二天,萨图克又卷土重来。 高行周刚领军出城,他们就退了。 李晔顿时迷惑起来,战又不战,天天在这里玩虚的。 “此必是疑兵之计!”李存审道。 “哦?”李晔心中一动。 李存审这一路低调无比,都快被李晔当透明了。 不过疑兵之计总要有个目的。 不然天天这么蹦来蹦去锻炼身体? 萨图克究竟想干什么呢? 李晔一阵疑惑。 大唐重兵而来,喀喇汗的命运已经注定,萨图克又能干什么呢? 第657章 雕虫小技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徒劳的。 喀喇汗兵力或许跟大唐差不多,但士卒间素质的差距巨大。 唐军人人都是从中土血战而出,李晔一直控制着节奏,基本是打一年,休整两年。 休整的两年也不是完全脱战,还要轮流到漠北、松维、三辽、河陇等边地戍守。 即便是亲卫都也不例外。 唐军从未松懈过。 充沛的物资与精神激励也保证了他们的战斗力。 此番西进,能来的都是渴望杀敌立功的精锐。 这些人也是大唐的底气所在。 绝不是骑上马拿把刀子的喀喇汗牧民可比。 当然,喀喇汗也有精锐,古拉姆禁卫军,而杨师厚已经证实他们不过如此。 “萨图克施展疑兵之计,其意必在焉耆!”李存审盯着地图道。 “贼子当真大胆,末将愿领五千精骑,击破敌军。”高思继道。 焉耆在天山东麓,卡在西州、龟兹之间,萨图克若意在此地,很明显是为了断杨师厚的后路。 杨师厚的龟兹之战打出了唐军无敌的气势,摧枯拉朽一般击败萨曼人,攻下疏勒。 给西域诸国带来强烈的震撼。 疏勒这十几年一直是喀喇汗与于阗战争的前线,堪称一座雄城,在唐军面前也不堪一击。 所以很大可能萨曼与喀喇汗要联合绞杀杨师厚部。 想法很好,但焉耆不是这么好大的,杨师厚也不是这么好啃的。 恰在此时斥候来报,有一支万人的喀喇汗骑兵正在向焉耆进发。 “高将军英勇,此战必能建功。”李晔同意了高思继的请战。 高思继大喜而去。 刘鄩盯着地图思索良久之后道:“萨图克未必有胆量争夺焉耆,就算打下来,西州随时可支援,也是守不住,所以臣以为此军依然是疑兵之计。” “哦?”李晔顿时来了兴趣。 的确,一万兵力在双方几十万大军的对峙下,显得过于单薄了。 “庭州?”李晔与李存审同时道。 庭州在西州之北,即为大汉之轮台。 大唐开元二十一年改置北庭节度使,下辖三十六蕃族,四通八达,是勾连西域漠北的要地。 萨图克拿下此地,可绕过西州,侵袭内地瓜沙,窜入河西走廊内,截断粮道。 喀喇汗的局面就打开了。 “好心计。”李晔有些佩服,不愧是西域的一代雄主。 不过也仅此而已。 庭州有康怀英五千蕃汉步卒,扛个十天半月绝对没问题。 西州诸军加起来仍旧有十二万上下,大部分是步卒,远征八剌沙衮后勤压力巨大。 其实在李晔心中,唐军最大的敌人不是喀喇汗,也不是萨曼,而是西域恶劣的环境。 风沙、戈壁、严寒。 若是被截断水源,大军自行崩溃。 还要在沿途的行军中面临萨图克无穷无尽的侵扰。 这也是李晔在西州按兵不动的主要原因。 西州去疏勒一千五百里,去八剌沙衮二千四百二十里。 在这个时代,这是一个恐怖的距离。 有太多不可抗的自然因素。 杨师厚攻天山之南,即使是步卒也配了战马。 导致李晔手上的骑兵部队只剩下三万。 让萨图克有骑兵之利。 大唐不缺马,但几十万的将士加民夫,再加十几万的战马、驽马、驮马,人吃马嚼,一天下来的粮食就是无底洞,大唐再有钱也扛不住。 从关中运粮过来,路上就要吃掉一半,从蜀中运粮,路上消耗七分,幸亏河陇、河湟收复较早,十几年的开发,已经成为耕牧重地,为此战提供了有力保障。 刘鄩在西州广开屯垦,也留了一些底子在。 收复山河的梦想要有,但柴米油盐同样重要。 饥饿可以撕碎一切雄心壮志。 大唐有绝对的优势,但也有巨大的负担。 所以李晔才如此谨慎。 不过萨图克的优势只是短暂的,事实上,他被吸引到西州,已经在战略上处于弱势。 北面一支利箭正射向空虚的八剌沙衮! “李存审听令,朕给你两万步骑,不求击败萨图克,只要牵制住他的主力即可!”李晔道。 李存审一愣,万没料到皇帝会点他的将。 堂中有高行周这种从龙之将,也有刘知俊这种天下知名的悍将。 “你能做到吗?”李晔大声喝问。 李存审被拉回现实,“末将必令庭州稳如磐石!” “好!”李晔赞赏一声。 历史上的李存审大小百余战未尝败绩,多次以步兵击败契丹骑军,曾以五百疑兵吓退数万契丹骑兵,其战绩其实远超李存孝,前期风头被李存孝、周德威压着,后期因李存勖猜忌坐冷板凳,错过诸多唐末赫赫有名的大战,才导致他在历史上的存在感不强。 一员名将对国家的价值不可估量。 李靖万骑灭东突厥,苏定方灭西突厥,前后灭三国,皆擒其主,为大唐节省了多少国力? 就这种民族英雄,苏定方还被隋唐演义诬蔑成奸佞,反复无常的罗艺成了忠臣…… 可见文人的笔无耻到了什么地步,没有丝毫敬畏之心。 当前形势,只要把萨图克耗在西州,就是战略上的胜利。 越是这种大战越是要沉得住气。 前方任何一个将领都可以失败,大不了卷土重来,唯独西州不能有变。 果然如刘鄩猜测的一样,高思继领五千精骑驰援焉耆,喀喇汗骑兵虚晃一枪,又退回天山之北。 高思继一记猛拳打在空处,郁闷的退军回来。 萨图克的目标的确在庭州。 挥军五万猛攻七天,康怀英防守滴水不漏。 探得李存审步骑两万在支援的路上,萨图克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还分散了几股千人骑兵,绕过庭州,一路劫掠进入瓜沙伊三州。 把战火烧到了大唐后方。 虽然没攻陷城池,但劫掠了几十次粮道,烧毁辎重粮食。 后方烟尘大起,这让李晔也郁闷不已。 这厮就像一条泥鳅,滑不溜秋的,蹦来蹦去。 即便李嗣源一个黑虎掏心,拿下八剌沙衮,但萨图克的主力没有消灭,始终是个隐患。 西域太大了,连接着北面的大草原。 这么流窜起来,李晔没那个精力跟他玩捉迷藏。 或许这也是萨图克的用意所在,主动防守,流窜作战,让唐军无法发挥攻城的优势。 以拖待变,唐军远离故土,总会有精疲力尽的一天。 这也说明萨图克是个难缠的对手,对自己有非常清晰的定位,正面击败大唐不可能,转为消耗战、疲惫战,让大唐自己退军。 两边都撕破脸皮了,萨图克还孜孜不倦的向西州派遣使者,一再表明臣服之意,绝无对抗大唐之心,于阗他也不要了,疏勒也可以送给大唐。 他萨图克还是大唐的好外甥,大家和和气气的。 李晔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这不仅是侮辱智商,更是侮辱人格。 疏勒是他送的吗? 是大唐将士打下来的。 估计他对萨曼也是这套说辞。 这些小场面也仅仅是困扰而已,李晔也乐得陪他演戏。 刘鄩指挥西州军政司负责对内的清剿。 萨图克的雕虫小技也就很快维持不下去了。 第658章 痴心妄想 其实大唐君臣错怪萨图克了。 萨曼人并不是他引进来了。 西域安定了这么多年,萨曼在商路上汲取了大量利益,纳斯尔在宰相贾伊汗尼的辅佐下,平定国内教派,压制不同族群中土,兴修水利,发展农业,调整赋税,境内经济繁荣,文化事业昌盛,被后世史书称为黄金时代。 国力军力都到达巅峰。 手握两把大砍刀不出去砍人当然不行。 古拉姆禁卫军作为一个武人团体,有强烈的扩张欲望。 富饶的东方很快进入他们的眼界。 加上于阗佛国的存在,自然就吸引了他们仇恨。 萨图克很清楚大唐的底限所在,这么多年一直猥琐偷发育。 但随着萨曼人野心的膨胀,以及大唐也望向西方。 可供萨图克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 喀喇汗的一切都建立在大食法的基础上,国人对大唐的归属感越来越低。 所以萨图克不得不全面倒向大食法,以凝聚军心人心,增强在这场大战中的筹码。 然而龟兹、疏勒的战争,唐军的凶猛,瞬间就令他清醒过来。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严重的战略误判。 大唐依旧是传说中的大唐,萨曼不可能是大唐的对手。 明白这一切,想回头已经不可能了。 大食法已经成了气候。 喀喇汗也成为大唐的主要目标。 “唐军远来,利在速战,中原士卒多思恋故乡,可汗只要以拖待变,假以时日,唐军厌战之心一起,皇帝必然退军!”耶律德光一脸深沉道。 当年萧阿古只护着述律平、耶律德光等一众契丹精锐突围,远遁漠北,以为能在草原找到落脚之地。 但大唐的脚步随之而来。 漠北诸族只要没有燕然府的文书,一概在唐骑的打击之内。 黠戛斯人为虎作伥。 偌大的漠北草原,竟然没有他们八千部众的容身之地。 只能继续向西逃窜。 曾被基马克汗国短暂收留,后南下入喀喇汗,毕竟都有回鹘人血统,更亲近一些,旋即被萨图克收留。 基马克即为突骑施,曾为大唐盟友,开元年间屡屡联合大食、吐蕃进攻安西四镇,攻占碎叶城,北庭都护盖嘉运统兵击之,大败突骑施,苏禄为部众所杀,后遭到唐将王正见、高仙芝接连打击,黑衣大食亦趁机攻之,突骑施残部无法在七河流域立足,北遁遂成基马克汗国。 “即便今年皇帝退军,明年、后年呢?”萨图克目光低沉。 耶律德光胸有成竹,“可引萨曼人进入天山以南,吸引大唐主力!” 萨图克叹息一声,“萨曼人不行了,一战被杨师厚杀破胆了。” “杨、师厚?”耶律德光的脸也不自然起来。 “大唐名将何其之多?我们与其对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一直寻思效仿当年突骑施,成为大唐在西域的副手,得到大唐的扶植,进攻大食人,但皇帝的野心,比我还大。”萨图克自嘲的笑了一声。 “皇帝一定不会放过西土,萨曼人既然不可靠,可汗为何不求援大食人?” “大食会为我们出兵?”萨图克冷笑道。 耶律德光道:“大食当然不会为我们出兵,但会为大食法出兵!大唐卷土而来,绝非只为了天山一隅之地,若臣所料不差,其意必在河中,大食法不常有圣战之说?只要可汗大力宣扬佛国东侵、唐寇重来,黑衣大食必然会起兵。” 萨曼因为文化差异,一直不太了解东方。 所有收到的消息,大部分是从喀喇汗而来,小部分是从商贾口中得知。 商人自然会极力鼓吹瓜沙河陇关中的富足。 舆论权在喀喇汗手中,自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萨图克沉思片刻后道:“此计可行,萨曼人挡不住大唐,只能求助于黑衣大食人,另外,我可以向基马克派出使者,请求他们援手。” “可汗英明。”耶律德光低声恭维了一句。 萨图克眼神古怪的看着他,“我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等此次击退唐军,我将迎娶述律平,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耶律德光虽是契丹人,但早已唐化,闻听此言,心中涌起阵阵怒气,面上却不为所动,“多谢可汗美意。” 萨图克一阵欢快而得意的笑声。 笑到一半,忽然几名斥候满身血污,慌慌张张的从西而来,“可汗,八剌沙衮被唐军攻破!” 萨克图的笑声顿时变成惨叫,两眼一黑,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怎、怎么回事?八剌沙衮有三万人,还有萧阿古只!” 斥候也是一脸茫然,他甚至不知道这股唐军是从哪儿来的。 “废物!”萨图克一脸愤怒,手起一刀砍死斥候。 此时的萨图克仿佛一头愤怒的猛虎,已经丢了疏勒,现在又没了八剌沙衮,萨克图手中底牌全部丢失。 “你们契丹人全都不可信!”萨图克带血的弯刀指着耶律德光。 耶律德光背后冒着冷汗,他的性命、他族人的性命,全都掌握在萨图克的一念之间。 寄人篱下,自然要受别人的气。 好在萨图克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你说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耶律德光眼角扫了扫萨图克,“八剌沙衮已失,天山南北再无根基,与其留在此地被唐军一口一口吃掉,还不如退到河中,唐军如此强势,萨曼灭国就在眼前,可汗还有机会。” “机会、机会……”萨图克回忆起年幼时萨曼人攻陷怛罗斯,屠戮族人的场景,对萨曼人的仇恨超过了对大唐的仇恨,“不错,你们中土有句话叫不破不立,我们夹在大唐与萨曼之间,迟早也会被吞并,不如跳出这个圈子,远遁夷播海之北,坐看他们鹬蚌相争!” “机会!”耶律德光心中也默念着这两个字。 八剌沙衮。 鲜血尤未退去,尸体层层叠叠。 未死透的战马在地上哀鸣。 几十只秃鹫嗅到血腥,在天空中盘旋不去。 城内唐军正在驱赶着俘虏收拾尸体。 李嗣源肩膀上中了一枪,李佑正在为其包扎。 “人老了,不服不行。”李嗣源叹息一声,十三太保中的一大半都逝去了,年纪最大的他却还活着。 “将军何出此言,萧阿古只偷袭而已。”李从珂宽慰道。 提起萧阿古只,李嗣源心有余悸。 两万唐军从金山之北而来,但八剌沙衮主将不是萧阿古只,也不可能是他,而是喀喇汗贵族将领玉素甫。 李嗣源令李从珂引少量兵力劫掠八剌沙衮周边牧场的牛羊。 玉素甫怒而出兵,被诱入乌石河谷,李嗣源挥军四面冲杀。 河东铁骑大展神威,喀喇汗匆促成军的牧民如同羔羊。 在河谷中乱作一团,溃不成军,唐军如驱牛羊,紧随其后,攻入八剌沙衮。 萧阿古只看准时机,于乱军中引千名契丹皮室军忽然杀出,突袭李嗣源,乱军互相冲突,牧民牛羊乱做一团。 李嗣源不备,为其所趁。 几千人拥挤在城门口厮杀,李嗣源陷入重围。 幸亏李佑发现情况不妙,回军救援,才没有着了萧阿古只的道。 唐军纷纷来援,萧阿古只护着述律平再次逃窜。 这一场波折,让不少喀喇汗人也逃出生天。 不过八剌沙衮这座城终究回到大唐的怀抱。 天山之南,疏勒收复。 天山之北,八剌沙衮收复。 周边小城即便没有收复,也坚持不下去,或是主动逃窜,或投降。 西域形势大变。 唐军声势浩大,兵威赫赫,萨曼此时才知道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当年几万唐军就能横扫西域河中,而现在是二十万虎狼之军。 配之以当世名将。 声震葱岭之西,西边诸国也逐渐投来目光。 巴格达派来观察使者,北面基尔克人、乌古斯叶护派出大量斥候。 葱岭之上,风云激荡。 第659章 河中往事 高宗永徽五年(654年),白衣大食东侵,击败波斯人建立的萨珊王朝,波斯王子卑路斯逃往吐火罗(阿富汗)避难,遣使入唐告难并请兵救援,以求复国。 这个请求实在有些过分。 当时的大唐正面临西突厥的威胁,不可能出兵万里去打巴格达。 显庆二年(657年),高宗以苏定方为伊丽道行军大总管,率步骑精锐一万余讨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 大军绕行金山之北,接连击破突厥部落,进军至曳咥河,迎战贺鲁十万大军。 苏定方以矛阵居高,精骑列于平地。 突厥军向步兵阵地猛攻三次,皆不能下,反而被矛阵伤了锐气。 苏定方引三千余精骑,猝然猛攻,浴血奋战三十里,斩杀突厥人马数万,杀其大酋都搭达干等二百人,突厥全线崩溃。 唐军紧咬不放,踏雪进发,昼夜兼程,大雪满弓刀,数次大败突厥联军,生擒贺鲁,前后破敌三十余万,收其人畜四十余万! 辉煌的胜利下,西域诸国为唐军神威所慑,纷纷归降。 卑路斯在吐火罗人帮助下,收复了疾陵城(今伊朗东南部锡斯坦),获得短暂生息。 白衣大食当然容不下这根钉子,于龙朔元年(661年)挥兵东进。 卑路斯向大唐求援。 此时大唐已经彻底消灭西突厥,高宗遣王名远至吐火罗设置羁縻州,于疾陵城设波斯都督府,任卑路斯为都督。 白衣大食摄于唐军神威,不敢向东扩张,卑路斯度过了几年平静岁月。 然而,高原帝国吐蕃在击败吐谷浑之后,吞并河湟青海,强势崛起,于咸亨元年(670年在大非川大破薛仁贵率领的唐军,一度攻陷安西四镇,大唐在西域的势力全线萎缩。 西域土地为突厥遗部突骑施、葛逻禄、白衣大食、吐蕃等分食。 卑路斯弃疾陵城,避祸长安,被高宗封为右武卫将军,客死异乡。 其后大唐落入低谷,武瞾临朝,虽收复安西四镇,但葱岭之西、之北土地全部沦丧,大唐全面处于守势。 直到玄宗继位,灭突骑施,收复碎叶城。 不过黑衣大食迅猛崛起,又与大唐在河中角力。 大唐以一敌二,面对两个强大对手,依旧处于攻势。 吐蕃在玄宗君臣的打击下,缩回高原。 王仙芝翻过葱岭远征怛罗斯,虽败,但并未影响大局。 本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惜安史之乱,玄宗各种神操作,让大唐坠入深渊。 整整一百四十年,八剌沙衮再度回归大唐的怀抱。 虽然李嗣源没有苏定方那么猛,但攻陷八剌沙衮之功,不在杨师厚攻陷疏勒之下。 李晔的两支拳头,都命中了对手。 只不过苏图克这条泥鳅又远遁了,跑到了夷播海之北,召集部众,联合基马克人。 西突厥、突骑施、基马克一脉相承。 作为曾经的霸主,突厥有强大的生命力,在被苏定方击败之后,散落西域各地,基马克只是其中一支。 因其强大的战斗力,成为黑衣大食的雇佣军,在一百多年后,横扫波斯故地,攻入巴格达,兴起塞尔柱帝国,向西脚踩拜占庭,生擒教皇。 葛逻禄、突厥,都算是大唐的老冤家了。 不能把他们打趴下,他们永远不会安分。 河中这块土地历来都是强者得之。 匈奴人、月氏人、马其顿人、突厥人、回鹘人、大食人先后占领此地。 历史上还有西辽人、蒙古人,近代英国人、沙俄、苏联人、美国人都把手伸进来。 这绝不是偶然,天山之南有大片沙漠,不适宜人居住, 但天山之北的七河流域,以及河中地区,水草肥美,商业兴旺,人口繁盛。 向北是广袤的中亚草原,向南是天竺,向西是地中海。 东西南北皆在此地交汇。 东方文明想成为世界性帝国,必须占有此地。 天山南北的捷报极大振奋了唐军的士气。 军中人人雀跃。 萨图克让出七河流域,意图很明显,让大唐先与萨曼对上,然后他与基马克人渔翁得利。 想法很好,不过以萨曼的实力,根本不是对手。 盛唐时,万把人就能横扫西域,现在的大唐近二十万精锐倾国而来,试问西土还有谁能挡? 李晔遂令李存审的两万人进驻弓月城,盯着北面萨图克。 拿下八剌沙衮,意味着唐军可以迈开脚步了。 一声令下,十万唐军分批次奔赴八剌沙衮。 瓜沙储备的骆驼发挥了重要作用。 物资从西州向八剌沙衮转移。 天山之北寒风如刀。 李晔算是体会了什么叫狐裘不暖锦衾薄、都护铁衣冷难着。 好在将士们都年强力壮,盔甲之内裹着厚厚的羊裘,无怨无悔的向西而行。 人心齐了,这小小风霜又岂在话下? 李晔身子骨虽然还行,但毕竟不如当年,吹了两天的风,就有些头重脚轻,只能缩在马车上。 天山之下,铁甲如林。 北面的辽阔草原与南面的皑皑雪峰雪峰尽收眼底。 李晔心中涌起无限豪迈,古往今来,能到此地的华夏帝王大概也就传说中的周穆王了。 路过的小部落,见了威武唐军,衣衫褴褛的跪伏于地。 也有稍大的部落,送来牛羊,犒劳唐军。 西州驼队、马队送来各种物资。 到了晚上,将士们燃起篝火,在河畔聚成无数堆,烤着火,吃着牛羊肉,稍稍驱散了白日行军的辛苦。 只要不下雪,行军也不觉得有多艰苦。 天山之北水草要比天山之南丰美,路也好走一些。 李晔时常与将士们痛饮。 不过酒也是管制之物,也是分批次轮流饮用。 将士们士气倒是旺盛,没有一个人觉得辛苦,只盼着能杀敌立功,得了朝廷的赏赐,光耀门楣。 足足走了两个多月,李晔才望见天山脚下的八剌沙衮。 李嗣源、李从珂等一众河东将领出城迎接。 一百余骑,人如虎马如龙。 穿越了漠北、西域的风沙,经历了大胜,河东军看起来更加雄壮威武。 李佑也在其中。 城上蕃汉唐军大声呼喊,大唐万岁,陛下万岁。 让李晔心中豪情大起。 一个帝国能达到的高度,除了引路人的高瞻远瞩,还要有英雄将士。 喀喇汗人皆被驱赶出来,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在李晔赶来之前,这里就已经作过清洗。 狂热之辈,皆被斩杀。 活下来的人,命运也未见的能好多少。 李晔其实并不讨厌宗、教,只要手别伸的太长。 不过在这个时代显然是不可能的,即便到了满清,大食法依旧祸乱西垂。 第660章 挺进河中 无论是匈奴人,还是突厥人、回鹘人、契丹人,被驱赶出中土后,随随便便就能在西土上杀的血流成河。 大汉班超三十六人定西域,大唐王玄策一人能灭天竺。 李靖万人灭东突厥,苏定方万人破西突厥。 在冷兵器时代,东西方的战争能力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李晔前后二十万大军,不能不引起西土的震恐。 萨曼人所谓的强盛在唐军面前不值一提。 八剌沙衮,原为大唐之碎叶城。 与怛罗斯同处天山北麓,间隔不足五百里。 萨曼在天山之南被杨师厚两万人杀破了胆,不敢反攻,集结大量兵力在怛罗斯、撒马尔罕等天山西麓重要城市。 基马克人、乌古斯人向八剌沙衮派来使者,以表达恭顺之意。 乌古斯是西突厥最大的部落联盟,在一百年统一于塞尔柱帝国。 是土耳其人、土库曼人、阿塞拜疆人、克里米亚塔塔尔人的祖先。 在这个时代,还未被大食法同化。 大食法最狂热之地是与天竺接壤的呼罗珊地区。 巴格达的哈里发们没兴趣接纳北边的野蛮人,花剌子模与中亚草原的大食法化,还要归功于萨曼王朝。 正是他们首先允许突厥人的皈依,才让喀喇汗、塞尔柱相继崛起。 对李晔而言,只要没被大食法玷污,就是可以吸纳的目标。 大唐对付草原人,还是挺有心得的。 一场大雪,掩盖天山南北的杀伐之气。 也正是这个寒冷的冬天,给了萨曼人一些喘息的时间。 纳尔斯引倾国之兵从布哈拉进入怛罗斯。 这个时代正是大食法最狂热的时期,佛国东侵、唐寇重来,大肆屠杀信徒的消息在国内广为流传,激起无数人的仇恨。 大量青壮向怛罗斯、撒马尔罕聚集。 黑衣大食抛弃以往对萨曼人的戒备,派出一支万人军队前来助战。 纳尔斯本意是与大唐停战,承认大唐对喀喇汗的占有,但国内狂热的宗、教气氛,让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大唐死磕。 两个文明的碰撞不可避免。 寒冬很快就过去,没有风雪遮盖,天山南北葱岭东西又开始剑拔弩张。 令李晔没想到的是,居然是萨曼人先动手。 狂热的信徒们踏着寒冰而来,袭击唐军在七河流域的戍地。 不论军民,一概屠杀。 很多置身事外的部落也遭到了毒手。 手段极其残忍野蛮,受害者受尽了折磨,尸体面目全非,钉在木桩之上。 似乎大食法根本没把人当人看,只是在发泄心中的狂热与兽性。 李晔策马出城巡视,见到被残破尸体,种种恐怖景象,忍不住一阵作呕。 “圣战”的恐怖就在于此。 其中还有几名唐军将士,尸体受到的凌辱是牧民的几倍,瞬间令李晔胸中气血翻滚。 周围唐军无不愤恨。 原本以为大食法是文明人,现在看起来是高看他们了,也低估了这场战争的残忍程度。 李晔亲自为死去的唐军收敛尸体。 既然他们挑起了仇恨,就不要怪大唐手下无情了。 八剌沙衮唐军骁骑四出,捕杀窜入七河流域的狂热者。 这种见不得人的伎俩,在唐军面前无济于事。 十几天下来,天山西北到处是萨曼人的尸体。 正面战场上打不赢,背后的小手段只能是个笑话。 不过萨曼人的狂热,也让大量中立部族主动依附大唐。 两个阵营的对立,让这片土地上的各种势力开始站队。 当年大唐治河中时,免除富庶,唐军自行屯垦,尊重各族传统,不干涉他们的信、仰,彼时佛门、景教、祆教、摩尼教皆繁荣发展。 真正做到了海纳百川、诸族和睦,建立了稳定的秩序,为西土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河中渐渐繁荣起来。 但这繁荣也引来周边的饿狼。 大食、突骑施、葛逻禄,一个个跳出来。 吐蕃又牵制了大唐绝大部分精力,富饶的河中易手。 两百多年的时间里,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 种族之间的野蛮仇杀,可想而知。 直到萨曼崛起,大食法一统河中,才逐渐安息。 开春之后,西州的粮草送达,唐军吹响了反攻的号角。 李晔亲自领军九万,挺进怛罗斯,麾下大将刘知俊、高思继、高行周,二三线的骁将柴再用、吕师周、韩逊、夏鲁奇、景延广等近百人。 沿途遇见城池部落,只要信奉大食法,一概鸡犬不留。 既然他们掀起了仇恨,就只能以鲜血清洗。 纳尔斯被国内狂热情绪裹挟,只能硬着头皮出城。 正规军加上信徒军,兵力超过二十万。 轰轰烈烈的怛罗斯之战又拉开序幕。 天山之南,疏勒。 寒风犹在呼啸。 皑皑雪峰之下,两万唐军整装待发。 杨师厚左手黄全素,右手魏五郎,威严的站在阵前。 此次西征,一半的战马集中在他麾下。 即便是步卒,也配有两匹马。 待遇是诸军中最丰厚的。 与以前一样,李晔只是下令攻打萨曼人,怎么打,打到哪儿,没有任何限制。 这是对名将最大的信任。 也是李晔的自知之明。 杨师厚指着魏五郎道:“此人十七年前不过长安一无赖子,如今为国家上将!” 身后百名亲兵将他的话吼了出去,气势十足。 将士们屏住呼吸。 杨师厚又指着自己道:“本将原是河阳一降卒,今天却是国家大将,声震天下,显赫当今,你们知道为何?” 将士们的眼神逐渐变得狂热,仿佛燃烧的火焰。 好男儿功名利禄马上取。 没有一名将士不渴望功名利禄,强调无私奉献是在耍流氓。 李晔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 只有将士们与大唐利益一致、上下同心,这场远征才能战无不胜。 “开疆拓土!杀敌立功!”两万人齐声吼了出来,长枪刺向湛蓝的天空。 杨师厚哈哈大笑,待将士们的热情过去之后,拔出腰间长剑,斜指西方大吼道:“不错,开疆拓土、杀敌立功,诸军随我攻取撒马尔罕!” 唐军诸部之中,最锋锐者三部,银枪效节军、黑云长剑都、亲卫都。 这两万现在全部扩充为银枪效节军。 在天山南北,兵力虽少,战力却是最强。 第661章 有人乱入 药杀水流域与乌浒水流域之间广大区域谓之河中。 疏勒、八剌沙衮、怛罗斯、撒马尔罕、布哈拉…… 宛如明珠点缀在河中大地之上。 富饶的河中宛如一张巨大温床,滋养着四面八方进入此地的游牧民族与强权。 怛罗斯便是这片土地的战略心脏。 南控天山,东南掌葱岭,东北是七河流域,西北是花拉子模,南面是富饶的河中与更南面的呼罗珊。 高仙芝翻过葱岭,首先攻击此地,便可收河中之地利。 不过对于彼时的大唐而言,河中始终是副战场,主战场在河湟。 灭不了吐蕃,大唐的力量始终无法投入河中地区。 所以高仙芝的兵力只有三万人,其中真正的唐军才几千人,其他的是葛逻禄人、拔汗那人。 而占据富饶的呼罗珊与河中地的黑衣大食能轻松聚集十万人。 呼罗珊为黑衣大食的兴起之地。 历史上最高纪录是在呼罗珊征发了五十万大军。 但黑衣大食采用类似周朝的分封制,在欧亚非大陆册封数个属国,仅以大食法作为纽带,河中地被分封到波斯贵族纳尔斯一世手中。 以大食法而兴者,必以大食法而亡。 大食法爆发严重的教派冲突,诸侯混战,贵族欺压平民,各种起义随之而起。 黑衣大食入周朝一般日薄西山。 萨曼王朝趁机灭亡萨法尔王朝,夺取了呼罗珊地区,国力大涨,一跃而成为强国。 这是萨曼王朝敢招惹大唐的底气所在。 两百年前,萨珊波斯被白衣大食灭国,成为大唐的臣子。 两百年后,波斯人借尸还魂,建立萨曼王朝。 不过儿子终究是儿子,即便换了一副马甲,在大唐爸爸面前,依旧有着天然的畏惧心。 那是根植与血脉之中的压制力。 纳尔斯二世拥兵二十万列阵于塔拉斯河之西,李晔陈兵九万于河谷之东。 塔拉斯河谷成了天然的厮杀场。 怛罗斯也因这条河而成名。 汉元帝建诏三年(公元前36年),陈汤矫制发蕃汉军四万人,与此地破郅支单于,留下“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千古豪言。 而当时的怛罗斯名为单于城。 三千黑云长剑都率先进入河谷挑战,纳尔斯却当没看见一样。 不过他手下的信徒军却异常狂躁,一万多人策马冲入河谷,柴再用列阵于南面高地之上,以长矛弩箭迎敌。 三十万人的目光聚集在战场上。 春日的天空湛蓝如洗,东风中带着草原的气息吹来。 萨曼人狂热的呼喊着,一些原本惊恐的人眼神也逐渐兴奋起来。 盾牌用力的敲打在沙地上,发出如雷般的轰鸣声。 只不过他们的号角声绵长中带着些许苍凉。 九万大唐将士虽然也兴奋,但人人都不动如山。 再大的场面也见过。 萨曼人并没有什么特别。 老练的战士们已经看出他们的弱点,甲士太少,大部分人穿着皮甲,只有围拢在纳尔斯大旗下的数万人穿着铁甲,阵列太过松散,有太多的缺口。 骑兵与步军之间没有形成互相呼应的态势。 而且他们的士卒,既有苍发老弱,也有半大孩子。 唯一的优点,也仅在兵力上。 当然,他们的士气也值得称道,人人皆有赴死之心。 大食法的优势也在于此。 号角声中,萨曼人骑兵挥舞着弯刀,狂吼着踩过浅浅的河水,冲向黑云长剑都的步军阵列。 浪花飞溅。 五百步、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 柴再用长矛在阵前落下。 在那一瞬间,弩箭如飞蝗一般从阵中激射而出。 战马纷纷惨嚎倒地,被后面的骑兵踩踏成肉泥。 弩箭连发三次之后,萨曼骑兵倒下一千余人。 河谷逐渐被鲜血染红。 但惨烈的死亡没有击退萨曼人的信仰,他们狂吼着撞向唐军的长矛。 血肉在强大的惯性下被撕裂,人和马的惨叫混杂在一起。 黑云长剑都一声不吭,仿佛收割麦子的农人,两手极其熟练的刺出长矛。 萨曼人不断倒下。 他们的弯刀甚至破不开唐军的盔甲。 只有一些将领凭借高超的技艺,用大马士革弯刀砍倒一两名唐军,但很快被旁边的十几根长矛挑在空中。 惨烈的厮杀持续了两个时辰。 失去主人的战马在战场上哀鸣。 黑云长剑都阵列依旧俨然,大盾如山,长矛如林,黑缯黑甲仿佛沉默的凶兽。 每一名将士眼中除了杀气,便是傲气。 三千人的杀气与傲气在战场凝聚成无敌的气势。 大唐荣耀更是助涨了这股气势! 中土最难啃的骨头是他们啃下来的,最难灭的敌人,是他们灭的。 银枪效节军是天马行空,黑云长剑都就是战场上的煞星。 “黑云长剑——天下无敌!”一身血污的柴再用在阵前怒吼! “天下无敌!”黑云长剑都将士跟着怒吼。 声音震动河谷,响彻天地。 二十万萨曼人完全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即使是最狂热的信徒,也在此刻色变。 虽然不知道唐军在喊什么,但字字如长剑一般从双耳刺入心中。 不仅是人,连战马都为这滔天的杀气惊扰,嘶鸣着后退。 “黑云长剑都之勇,不减当年!”李晔由衷赞叹。 甚至此战根本就没发挥出它的全部战力。 “黑云长剑勇悍,末将麾下天策健儿亦不落人下!”刘知俊出列请战。 “高家受圣人重恩,妫州健儿人人皆思为国捐躯!”高思继亦出列。 看着这两员虎将,李晔大笑道:“我大唐男儿正该如此。” 望着胆气已丧的萨曼军,李晔刚要挥军掩杀,忽然北面有斥候狂奔而来。 “禀报圣人,基马克人七万骑兵南下,正奔怛罗斯而来!” “哦?”李晔眉头一皱。 基马克人这时候南下是什么意思? 这就好像一对男女正要在荒山野岭里办事,忽然来了个小瘪三,让男女都没了兴趣。 眼前决战,怕是不能了,可惜了一个好机会。 “令诸军回营。” 萨曼人也哨探到北面的情况,紧守营垒。 北面狂风大作,一队骑兵在草原与沙漠的边缘奔驰。 烟尘大起,造出的声势颇为惊人。 几十名骑兵分作两队,各冲向两军营垒。 两百多年没见,这些西突厥的遗部在中亚草原上日子过的不错,一个个满脸红光膀大腰圆的,只不过眼珠子泛蓝,有明显跟中亚人融合的迹象,成了典型的蓝突厥。 见了大唐皇帝本人,只是微微躬身,算是行礼,神态间颇有傲气,“奉我家颉跌悉密可汗之命,请大唐皇帝与萨曼埃米尔罢兵言和。” “这么说,你们是来劝和的?”李晔眯起眼睛,微笑着。 “正是,颉跌悉密可汗不希望河中生灵涂炭。” 李晔盯着他,目光中杀机一闪。 第662章 大唐无敌 唐军西进,意味着西土将翻天覆地。 基马克人明显不愿意看到。 他们占据伏尔加河至额尔齐斯河的广大草原,日子别提多快活了。 结合之前斥候的情报,萨图克与基马克人鬼鬼祟祟的,应该是听信了萨图克的蛊惑。 如果基马克是当年的大突厥汗国,的确有这么大的面子来劝和。 但现在的他们凭什么? 大唐崛起太快,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现在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帝国。 古有夜郎自大,今日的基马克人亦不遑多让。 看这使者的架势,似乎只要李晔不同意,他们就要挥师南下,把大唐连锅端了。 李晔按捺住心头的怒气,依然笑道:“如此甚好,西土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使者目光一闪,“八剌沙衮是喀喇汗人的故地,皇帝陛下理应归还博拉格汗。” “大胆!” “你们是什么东西?” “放屁!” 帐中诸将皆怒骂起来。 李晔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这个使者,如果基马克人都是这种货色,那么中亚大草原给他们就有些不合适了。 这种盟友将来也只能坑了大唐。 也难怪蒙古人一刀捅过来,三两下就倒了,被蒙古人立了一个钦察汗国。 看来日子过的太舒服也不行,突厥人明显退化了,没有他们祖宗那般对战争的敏锐。 唐军劳师万里,就凭他们一句话就退军? 一开始李晔是愤怒,后来就变为欣喜了。 这年头这么天真的人还真是少见。 跟历史上的宋徽宗一样魔幻。 李晔伸了伸懒腰,脸上表情越发柔和。 使者见李晔脸色,还以为是惧怕,越发得寸进尺,“皇帝若是不允,我们将联合博拉格汗、埃米尔围攻唐军!” 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在背后挑动的人也呼之欲出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三方达成了什么协议,但萨图克这么着急把基马克人推到前台,莫非有图中亚草原之心? 辛四郎当场就要下去踹人,刘知俊已经拔出横刀,沉稳的李嗣源、高行周、高思继等将也勃然大怒。 “哈哈哈……”李晔鼓掌大笑起来。 将帐中诸将的怒气暂时压了下来。 此番西征,本来只打算恢复河中,然后找两三个对抗大食法的盟友就算了。 现在基马克人自己往刀子上撞,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也可能他们觉得唐军兵少,不足为惧。 喀喇汗人、基马克人、萨曼人,加起来,兵力将近四十万。 人多胆子就大一些,口气也大一些。 基马克当了几百年的中亚草原霸主,有些眼高于顶了。 但战争绝非表面兵力对比这么简单。 笑完之后,李晔对使者道:“回去告诉你们可汗,朕同意了,大唐劳师远征,也差不多要归国了。” “陛下!”帐中将领全都半跪在地,一脸的不甘心。 使者脸色大喜。 李晔客客气气的送使者出帐。 还送了从八剌沙衮抢来的十车金银财宝。 将士们一脸愤恨。 李晔回到帐中,立即换了一张脸,威严、沉稳如往昔,“诸将听令!” 帐内气氛瞬间绷紧。 “基马克人犬豕尔,不知所谓自寻死路,令李嗣源领本部八千河东铁骑、李佑领燕然军镇司两万蕃汉骑北击,汇合弓月城李存审部东西夹击,一举荡平基马克、喀喇汗人!你二人可敢应命?” 河东系将领们大喜过望。 李嗣源拜在李晔面前,低垂的双目中神光时隐时现,“末将领命!” 李佑也跪在面前,“末将领命!” 其他将领投来羡慕的眼神。 “诸军各自安歇,明日佛晓,扫平怛罗斯!”李晔高声喝令。 诸将人人欣喜。 大军一路西行,也只有杨师厚、李嗣源大展神威,其他大将都还没见过血。 心中都憋着一团火。 现在到了释放的时候。 至于战争结果,李晔没有丝毫担心。 以兵力揣测战斗力,无疑是最愚蠢的。 塔拉斯河谷之战,李晔差不多看出萨曼人的战斗力,近万骑兵,伤亡大半,而黑云长剑都,只付出四百人左右的伤亡。 时至今日,大唐诸军的差距其实并不太远。 都是从刀山火海里冲出来的精锐。 斗志高昂。 进攻精神才是大唐将士们神兵利器。 唯一有威胁的也就纳尔斯身边的几万铁甲步骑,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古拉姆近卫军。 当然,这一夜李晔是注定睡不着的。 有太多东西需要细细思量。 不知不觉间添了几缕白发。 翌日,天还未亮。 将士们人人精神抖擞,一双双杀气腾腾的眼神,仿佛黑夜里的星辰。 李晔亲自在大营前为将士们送行。 这是一个由大唐将士们掀起的大时代。 波澜辽阔。 将士们也望着李晔,望着他们的皇帝。 大食法有信、仰有精神力量,大唐同样也有。 在华夏最危难的时候,总有那么一群人扛起刀枪,以血肉筑起城墙。 但李晔不想躲在血肉城墙后面防守,他想趁着这勇武的时代,杀出去,让华夏文明走的更远! 如果文明的本质是征服与杀戮,那杀出个尸山血海。 凭什么华夏就该承担苦难? 凭什么那些屠夫们能占据丰饶的土地? 凭什么最优秀的文明要蜗居在东方大地上? 寇可往吾亦可往! 所以,李晔来了。 大唐也来了! 黎明在东方地平线上露出一线鱼肚白。 曙光渐渐出现在东面,与此同时,西面火光大起。 哭喊哀嚎随之而起。 北面亦传来大地震动的声音。 大唐忠勇的将士已经在奋战。 无数年轻不年轻的身影在火光前跃动,在火光前倒下。 李晔望着西面,情之所起,眼前忽然模糊起来。 无论建立多么大的功业,本质上,他还是后世的一介屌丝,有深沉而真挚的情感。 而不是传统帝王冷血的算计,精致的利己考量。 也许如今的大唐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但勇武的进攻精神和开拓精神被保留下来,这就足够了。 后人必会沿着自己的脚步向前走。 从日出到日落,李晔久久的望着西面。 萨曼人的营寨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远处,高昂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 豪迈之声随着春风隐隐约约传来,并渐渐远去。 战争与诗,一起构成一个宏大场景。 令人无限缅怀。 西面安静下来,北面也安静下来。 十几名斥候不断在战场上来回奔跑,将大战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李晔。 “刘知俊将军率天策右军突破敌方甲阵!” “高思继将军引铁骑踏破敌营!” “高行周将军攻下怛罗斯城!” “殿下与李嗣源将军大破基马克骑兵,斩杀万人,俘虏两万,正在追击之中!” …… 一件件捷报传来,营帐中黑云长剑都、亲卫都将士欢声雷动。 “儿郎们建不世之功矣!”辛四郎文绉绉的来了一句。 让李晔一阵错愕。 守在营前的夏鲁奇身影激动的颤抖。 原本困顿的李晔,心中仿佛注入了无穷无尽的活力,令他容光焕发。 他伸了伸懒腰,吼了一声:“大唐无敌!” 第663章 葱岭之西 河中处于东西方文明交汇之处,因其平坦的地势、富饶的土地,一直是强权争夺的地方。 大唐没守住,白衣大食也没守住,黑衣大食同样,历史上的萨曼也仅仅占据了百余年,便被喀喇汗背刺,一个王朝的崩溃引发了连锁反应,河中突厥部落壮大,建立塞尔柱帝国,占领呼罗珊,攻入巴格达,强盛一时,连拜占庭的教皇都被生擒了。 然而也不到百年的时间,耶律大石的契丹人来了。 一战灭塞尔柱纠合起来的大食法联军。 其后,蒙古人也来了。 自汉代起,河中的命运与中土息息相关。 历史给过大食人机会,可惜大食法本身的属性,让此地更加混乱。 河中的原住民昭武九姓,最终选择了中土,融入华夏。 安禄山、李抱真、李存孝、石敬瑭、米志成等都是昭武九姓的后人。 葱岭高原上,唐军艰难的前行着,很多地方只容一人通过,落脚稍有差池,就会摔落悬崖。 不断有战马的惨叫声刺激着士卒的心志。 不过没有人因此而退缩。 因为身为大将军的杨师厚没有任何特殊,与普通士卒一样在艰难前行。 宣教使们发挥了重要作用,激励士气,帮助掉队之人。 一百四十年前,高仙芝能从此地过,现在的唐军也能。 路是人走出来的,而困难只是一时的。 在付出四千匹马匹、一百三十人坠崖的损失之后,银枪效节军踏上葱岭高原。 山下春光乍泄,但山上仍是寒风凛冽,冰雪刚有消融之状。 萨曼人在山口间修建了一座石头城,但由于补给困难,只有百余人的戍兵,扼守地形,卡住山道。 仅仅百余人,就让五百多名大唐将士长眠此地。 不过很明显,戍守的萨曼士卒也没想到唐军会大规模入侵。 李晔在天山之北的八剌沙衮营造出巨大声势,吸引了萨曼人的大部分兵力。 其防守的重点也在北面山口,以防止杨师厚如高仙芝般北攻怛罗斯。 却不知杨师厚野心更大,欲横扫西面的撒马尔罕。 踏上葱岭高原,攻陷石头城,银枪效节军就渡过了最艰苦的阶段。 连续七天的卧雪踏冰没有白费。 石头城下,两河流域之一的药杀水蜿蜒而下,滋养出一片郁郁葱葱的平原。 讹迹邗、西鞬、俱战提等城点缀其上。 文明的延续大多循着河流。 这些城池原本是拔汗那(大宛)旧地,现在皆沦为萨曼人的领土。 杨师厚自高山上俯视而下,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刺破下面的土地。 寒风中唐军精神一震。 “攻下讹迹邗,今夜与诸君痛饮!”杨师厚一声令下,身后万马奔腾,自高原上仿佛雪崩一般滚滚而下。 头顶是苍天白日,身后是皑皑雪峰,脚下是如茵青草,前方是富饶城池,大唐将士仿佛人人身上笼罩着一层神光。 其心如铁,其烈如火,其势如虹! 讹迹邗城的萨曼人,呆呆的望着仿佛从天际冲下的神兵,一时竟忘了这是残酷的战场。 也不知是谁最先匍匐在地,接着,全城男女老少跪在地上。 士卒们也丢下武器。 只有萨曼将领在城头发出不甘的咆哮。 几十支长槊从天而降,如同闪电一般劈下,将萨曼将领与亲兵钉在城头。 魏五郎引着一队精骑狂呼,毫无阻拦的冲入城内。 战马在城中人立而起,拔出的横刀却不知落下何方。 “晦气。”唐军骁骑意犹未尽。 不过他们是有尊严和荣誉的将士,对于匍匐在地手无寸铁的人没有丝毫兴趣。 “这城不算攻下的,天色还早,我们去西鞬落脚!”杨师厚哈哈大笑。 周围将士亦大笑。 西鞬曾为拔汗那之都城,也是这块盆地的核心。 “大将军食言而肥,怕是要直接诓骗我等去撒马尔罕!”黄全素大着舌头道。 杨师厚向来与部下亲近,不然麾下的骄兵悍将也不会任其驱使,“怎么,尔等没这个胆量吗?” 士卒纷纷拔出横刀,“愿从大将军,攻灭萨曼国!” 杨师厚在马上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片土地全部揽入怀中,“肉要一口一口吃,先拿下西鞬。” 大军随即在讹迹邗城补给,唐军秋毫无妨,让平民逐渐安心,主动献上烈酒与肉食。 一座边城,能拿出这些东西算是不错了。 银枪效节军对这座小城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士卒们换了马,留下千人防守。 大军当即起行。 拔汗那盆地中没有寒风,也没有冰雪,只有平原,马蹄声沿着河流而下。 西鞬同样没有防备。 不过作为萨曼王朝在盆地统治的核心,供养着一支四千人的古拉姆近卫军,还有当地一万多人的仆从军。 即便城门被攻破了,城中依旧顽抗。 大食法的信徒们狂热起来。 西鞬城血流遍地。 除了近卫军稍有战力,其他人只是乌合之众。 银枪效节军如入无人之境,长枪之下,一具具狂热的冤魂离开躯体。 这种恐怖的杀戮效率,让萨曼人最终崩溃了。 狂热敌不过冰冷的长枪。 只有四千古拉姆近卫军浴血顽抗,被唐军悉数斩杀。 作为抵抗大唐的代价,全城所有人被集中起来互相指认,凡是在大食法中有地位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斩首。 这么多年经过李晔的培养,宣教司从一开始就知道敌人是谁。 其后,杨师厚收西鞬城青壮五千人为前驱,攻打俱战提、喷赤干,兵锋所向,无有不可。 越是深入河中,遇到的反抗越是激烈。 不论男女老少,提着弯刀死战。 给唐军带来巨大困扰。 也正是他们拖慢了杨师厚进攻的步伐。 逼的唐军不得不下狠手,自喷赤干以西,每下一城,便屠一城。 酷烈的手段,终于击碎了萨曼人的信仰。 唐军所到之处,人去城空。 很快,撒马尔罕进入唐军视野。 撒马尔罕意为肥沃的土地,为天竺、波斯、华夏交汇之地,三百年前被粟特人经营的美轮美奂,大唐曾在此设康居都督府,在大食人持续不断的进攻下,这座河中雄城逐渐失去往日的繁华,只成为单纯的军事要塞。 在地形上,远比河中平原上的布哈拉更适合成为都城。 成为历史上花剌子模、帖木儿国的都城。 多年来,作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勉强恢复了些许生机。 耶律大石曾改撒马尔罕为河中府。 第664章 虎视河中 怛罗斯被拿下,河中一马平川。 作为萨曼都城的布哈拉,地形与北宋的汴梁非常相像,位于泽拉夫尚河三角洲畔,交通便利,土地肥沃,但无险可守,只有几条河流与运河相互环绕。 拿下怛罗斯,让整个萨曼国都惊恐起来。 率领古拉姆近卫军突围的纳尔斯逃回布哈拉,立即向黑衣大食、绿衣大食、白益家族求援,连一向被萨曼人视作野蛮人的九姓乌古斯也派出了使者。 黑衣大食作为大食法的正统,当然要维护萨曼人。 巴格达的使者早就在观察此战,萨曼战败,他们便进入怛罗斯,站在李晔面前。 “只要大唐皇帝愿意皈依我大食法,萨曼的土地可以赠送给大唐。”使者异常慷慨。 当然,是慷他人之慷。 萨曼名义上是黑衣大食的诸侯国,但实际上,双方根本就是两回事。 一方是大食人,也就是后世的阿拉伯人,一方是波斯人,亦既后世的伊、朗人。 波斯人只是借用大食法实现了波斯帝国的复辟。 双方唯一的联系就是大食法。 李晔若是入了大食法,巴格达的神权就能扩张至中土。 这买卖其实一点儿都不亏。 而且大唐与萨曼血战,是个双方削弱的过程。 说不定黑衣大食还能分一杯羹。 当然,所有前提是大唐皈依大食法。 算盘珠子人人会打,李晔不禁佩服黑衣大食哈里发的想象力。 似乎历史上耶律大石西进的时候,巴格达也是这么干的。 然后被耶律大石在卡特万之战中暴揍,破西土大食法联军十万,阵斩三万人,让大食法从此一蹶不振。 华夏次文明就这么在此回到河中。 大食法在这个时代的确有其进步性,当然,只是相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但其劣根性显而易见。 后世信奉大食法的国家,哪一个是强国? 与华夏文明比起来,大食法不过如此而已。 唐代沿海港口城市已经有大食法寺庙,宣宗大中元年,岭南节度使卢钧向朝廷推荐大食人李彦升,次年李彦升以进士及第,应礼部选官。 大食法在灿烂华夏文明前没有任何吸引力。 并且还逐渐被华夏改造。 身为大唐的复兴者,华夏文明的引路人,李晔自然看不上任何教派。 “河中乃大唐故地,朕自取之,何必他人相送?”李晔一句话回绝了黑衣大食的使者。 翻译官传达的时候,李晔能清楚看到使者错愕的表情。 二十万大唐将士,才是李晔最忠实的依靠。 以刀剑丈量出来的土地,才是最干净的。 如今的萨曼,在疏勒、怛罗斯大败之后,如同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女人。 而且这个女人还躺好了。 用得着别人帮忙扶枪吗? “皇帝若是不愿皈依,就是所有大食法的敌人!”使者情急之下,居然威胁起来。 李晔哈哈大笑。 堂中众将也纷纷大笑起来。 西土这些国家,难道都是井中之蛙吗? 他们完全搞不清大唐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回去告诉你们的哈里发,一定要想清楚,至今为止,大唐的敌人没有一个能安然无恙的。”李晔目光如炬。 使者不敢对视,低下头来,“也请皇帝想清楚。” 作为西土最强盛的萨曼也不过如此,奄奄一息的黑衣大食又能如何? “朕只有一句话,你们要战便来战!”不知不觉间,李晔的心态已经变成了征服者。 使者惊惶而去。 逐渐皆求战攻取布哈拉。 富饶的河中近在眼前,李晔心中升起万丈豪情,“高思继听令。” 高思继单膝跪地。 “朕命你引本部五千人加上八千骁骑军,溯药杀水而上,扫荡土尔克草原,不臣者皆可讨之!” “末将领命!”年近六十的高思继满脸红光。 中亚大草原上的部落太多,九姓乌古斯、基尔克突厥联盟、哈扎尔汗国,全都是当年被驱赶出西域的西突厥后裔。 跟他们交流,刀剑绝对比语言管用。 “刘知俊听令,朕命你南下,攻取白水、柘枝等城,汇合杨师厚攻取八剌沙衮,收复吐火罗故地!”这些地区全都是山地,刘知俊的天策右军正好发挥长处。 “末将领命!”刘知俊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高行周。 高行周一脸期待,不过李晔的命令戛然而止,让他的期待落空。 刘知俊却道:“陛下,布哈拉何人攻取?” 李晔笑道:“你们攻下土尔克、撒马尔罕,布哈拉独木难支不攻自破。” 在没有切断布哈拉与呼罗珊的联系前,李晔不愿攻取此地。 河中已经是碗里的肥肉,唐军只要牢牢占据怛罗斯,布哈拉就插翅难飞。 如果纳尔斯舍弃布哈拉,南遁呼罗珊,在波斯高原上振臂一呼,这场大战必将旷日持久。 所以把纳尔斯留在河中是最优解。 怛罗斯之战,诸军合围,萨曼兵败如山倒,古拉姆近卫军却杀出重围,护着纳尔斯逃出生天,李晔不想再来一次。 狂热的古拉姆近卫军是有一战之力的。 造成大唐将士伤亡的也是他们。 在北面李嗣源、东面李存审、南面杨师厚没有消息传来之前,李晔觉得应该先按兵不动。 萨图克仿佛一条阴冷的毒蛇在背后游弋。 随时可南下切断七河流域,或者东进攻打西州腹心之地。 不可不防。 李晔更希望与大食法诸国的大会战发生在河中平原之地。 一战而定西土之乾坤,避免唐军劳师远征,像赶兔子一样追着纳尔斯跑。 河中这块土地其实非常大。 若是把呼罗珊、大夏(大月氏)、波斯高原、拔汗那盆地、花剌子模加进来,幅员与汉地十八省相差无几。 这还不算北面的中亚大草原与东南的天竺半岛。 而且,大唐的西进,不可避免的会引起大食法的反抗。 疏勒之战,杨师厚击碎了萨曼人东侵的野心。 怛罗斯之战,李晔击碎了萨曼国的士气。 但大食法依旧猖獗。 以一场大会战彻底击溃大食法的心志,让他们绝望,性价比最高。 大食法的长处即使发动平民,在背后捅刀子。 与其到处找他们,还不如让他们主动跳出来。 第665章 弓月之战(上) 春光灿烂,草长鹰飞。 夷播海之东北,翠绿的草原延伸到天际。 几条河流仿佛玉带一般在青草中蜿蜒。 熬过寒冬之后,迁徙而来的喀喇汗部落也迎来了春天。 萨图克立起牙旗,四方喀喇汗人在大食法的督促下,再度聚集在这杆大旗下。 唐军主力远赴怛罗斯,对萨图克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 意味着唐军柔软的腹部呈现在他面前。 七河流域是个很大的地方,弓月城不足以封锁所有区域,喀喇汗斥候随时可以穿过唐军防区南下,侦测唐军动向。 正如他预料的一样,萨曼不是大唐对手。 这让保存实力的他心中充满了侥幸,对耶律德光又热情起来。 “你可以劝述律平回来了,大家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萨图克脸上闪着幽光。 事实上,述律平比萨图克大了十岁左右,但萨图克并不在乎。 契丹人的实力让他相当眼热。 耶律德光的睿智,萧阿古只的骁勇,述律平的坚忍,给萨图克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难怪两百年前的武瞾时代,契丹人能灭二十万唐军。 消化这股力量,即便失去七河流域,萨图克也能在中亚草原上再建一个帝国。 “启禀博拉格汗,自从八剌沙衮失陷以后,便再无联系。”耶律德光目光诚恳。 双方有没有联系,萨图克最清楚,“放心吧,述律平不会丢下你这个儿子的。” 耶律德光是契丹人复起的希望,把他牢牢抓在手中,述律平、萧阿古只都跑不了。 萨图克一脸的大度,“既然唐军都在千里之外的怛罗斯,我们可以动一动了。” 见耶律德光眉头微皱一脸思索状,便又道:“弓月城只有两万唐军,唐军猛将皆在河中,不破弓月城,大唐就不会感觉到疼,只有把大唐打疼了,我们才能跟大唐谈。” 萨图克也是个实事求是的人,绝无基马克人的狂妄,手上控弦之士六万,若是男老女少全部上马,弄出十万“铁骑”出来不难。 这种实力在西域不算小了。 有大食法的加持,战斗力也不弱。 至少在唐军的评估中,比萨曼人强一些。 “臣以为,此时不宜出兵,颉跌悉密可汗狂妄自大,必败无疑,可汗不如先取基马克之众,稳住形势,然后再坐观河中之变。”耶律德光平静道。 “不行!现在唐军没有防备,这么好的机会,若不抓住,等唐军回过神来,我们就没机会了!”大将炽俟阿力赫道。 当年回鹘汗国覆灭,庞特勤率漠北一支回鹘投葛逻禄,与当地葛逻禄、样磨人融合,形成喀喇汗王朝。 炽俟即为葛逻禄大姓,在部民中有一定声望,所以他说的话相当有分量。 喀喇汗人真正与大唐的一战,也就李嗣源突袭八剌沙衮。 萨图克麾下的主力在西州玩捉迷藏、疑兵之计,正面接战基本没有。 所以喀喇汗人输的并不服气。 喀喇汗人的心思也是萨图克的心思。 “听说弓月城的主将叫李存审,你觉得此人如何?”萨图克换了一种问话的方式,实则已经确定要攻打弓月城了。 此时的确也是最好的时机,唐军主力被基马克人、萨曼人拖住,杨师厚、李嗣源、高思继、刘知俊等知名大将皆在河中,弓月城的李存审,似乎名气并不大。 换句话说,如果连李存审这样声名不显的将领都对付不了,萨图克就没必要趟河中大战这滩浑水了。 耶律德光怎么可能不知道李存审? 契丹与河东是三十年的老冤家。 耶律德光多次跟随阿保机南侵,十三太保之名如雷贯耳。 “臣未曾听说过此人,能被皇帝看重,想必是有些本事的。”耶律德光眼神仿佛一潭清水。 “哼,有本事又如何?我们十万铁骑,难道还怕他们两万人?”炽俟阿力赫道。 “不能这么说,唐军精锐,我们的确比不过,但弓月城不能不打!”萨图克的眼神逐渐坚决。 弓月城,处在伊犁河谷之东,控锁北面草原、俯视西面七河流域,东望西州等膏谀之地。 战略地位不可谓不高。 拿下此城,可进可退,就算按兵不动,也可威慑唐军粮道。 对决心复国的喀喇汗人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既如此,臣祝可汗马到功成。”耶律德光一脸诚恳,眼神却变的深不见底。 萨图克不疑有它,大笑道:“说的不错,马到功成。” 几天之后,草原上铁蹄滚滚。 喀喇汗人倾巢而出,一部老弱为疑兵,浩浩荡荡风尘大作直奔八剌沙衮,一部精锐直扑弓月城。 改信大食法的喀喇汗人极度兴奋,满眼都是嗜血的渴望。 萨图克为此战颇耗心机。 别看弓月城听起来像是一座小城,实则是丝绸之路北线的重要枢纽,被西域人称为金城,富得流油。 在财富和仇恨的驱使下,喀喇汗人极度亢奋。 仿佛不踏平弓月城誓不罢休。 然而没等兵临弓月城下,两万唐军去主动迎了出来。 步军列阵在前,骑兵分列左右翼。 李存审的牙旗屹立在苍天白云之下。 五万喀喇汗骑兵如潮水一般包抄。 萨图克大喜,“此人果然是有勇无谋之辈,有坚城而不守,出城野战,岂不是自寻死路?没想到大唐皇帝也有用错人的时候。” 耶律德光在马上欠了欠身,“臣先恭喜可汗。” 萨图克眼神如利剑一般,扫过前方阵列,以一个胜利者的口吻评价唐军,“唐军装备精良。士气高昂,不可谓不精悍,然草原平地之上,步卒无险可守,骑兵兵力不足,我军只要吃掉这五六千骑兵,步卒还不是任由我们宰割?” 言罢,便令骑兵绕过正面攻击两翼骑兵。 苍凉的号角声中,喀喇汗骑兵越发亢奋,呼啸声如狼。 仿佛胜利真的在眼前一般。 唐军骑兵见势,忽然丢下步军大阵,选择向南逃窜,并逐渐汇合。 喀喇汗两万人在后追逐。 渐渐的两股骑兵都离开萨图克的视野。 在他眼中,步军阵列没有骑兵庇佑,就是一群羔羊。 喀喇汗骑兵有一百种方法撕开他们的防御。 “差不多了!”萨图克感慨一声。 五万骑兵迎战两万步骑,胜负已然分明。 耶律德光看着前方的步军阵列,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寒意。 他太清楚唐军步阵之利。 昭义步卒曾助德宗大破河朔三镇。 秦宗权也是以蔡州步卒起家。 朱温以宣武步卒称霸中原。 喀喇汗置身西域,还不清楚中原步卒之利。 河中到处是草原,骑兵发展迅速,步卒发展缓慢。 萨图克作为游牧部落的君主,轻视骑兵,也在情理之中。 第666章 弓月之战(下) 没有骑兵保护,步军阵列仿佛汪洋中的一片孤舟。 不过,这些步卒流露出来的坚定眼神,让萨图克心中微微不安。 也引起了他的愤怒。 作为西域的一代雄主,这些年厉兵秣马,把喀喇汗从濒死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也有同样的自信。 “鸡犬不留!”一声令下,三股骑兵冲出,围着步卒阵列奔跑,试图以骑射撕开突破口,仿佛一个漩涡在草原上旋转。 漩涡的中央,唐军岿然不动,长矛如犬牙交错。 就在双方杀气都到达顶点的时候,唐军阵列中忽然弓弦机括之声大起,四面八方弩箭激飞,密集如雨。 百步之内,重甲皆被射穿。 喀喇汗骑兵一时无备,纷纷倒地。 战马与人的惨叫同时发出。 没有任何喘息,第二轮弩箭又到了。 刮起腥风血雨,草原上的漩涡也瞬间变成血色。 喀喇汗人最前的两千余骑纷纷倒地,其他骑兵也纷纷带伤。 接着第三轮、第四轮…… 几乎用不着瞄准,喀喇汗人的骑兵将步阵围的水泄不通,因而也无从躲避。 一名名狂热的骑兵如同秋草一样倒下。 鲜血染红草地。 战场气氛为之一滞,无复刚才之狂热。 似乎连战马跑动的声音都黯淡下来。 “各都装填!”步军阵列中传来高喊声。 唐军已经不动如山,没有为小胜而欣喜。 最前排的矛手目光依旧沉稳而坚决。 远处观战的萨图克忽然明白了问题的关键,不是李存审傻,而是他有绝对的自信,他要以这万余步卒吃掉他的几万骑兵! “哈哈!”萨图克笑的咬牙切齿,“好你个大唐!” 但战争到了这个地步,不打下去是不行了。 流的血越多,仇恨就越深。 尽管萨图克发现事情不对,也不敢下令退兵,否则他这个博拉格汗也当不下去了。 “事已至此,唯有死战而已!”耶律德光目光平静道。 萨图克咬咬牙,手向后一招。 五千狂热的古拉姆近卫骑兵按捺不住,狂叫着撞向步卒阵列。 他们披着铁甲,手拿铁锤,嘴中高呼着教义,一往无前的冲向刺猬一般的步阵。 这些人是自幼跟随萨图克起家的精锐,真正的腹心,因为他们的存在,才将喀喇汗各部捏合在一起,成为一个草原帝国。 他们愿为萨图克而死! 大食法的教义让他们视死如归。 铁甲重骑踩在地上,声势如雷。 大地亦为之颤动。 然而就在此时,雄浑的战鼓声在阵中响起。 牙旗之下,一员老将目视冲来的古拉姆近卫骑兵,眼中没有丝毫惊慌,有条不紊的指挥着步军阵列。 矛阵因此变得更加厚实。 铁骑与长矛撞在一起。 仿佛雷霆从天际劈落大地。 也许雷霆能无坚不摧,但从来不会劈开大地。 此时之唐军,正是这大地。 “杀!”大唐健儿们坚定的刺出长矛。 这个动作有人练了几年,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洪水猛兽,这一矛也会坚定的刺出去。 铁甲与肉体的撕裂声随之传来。 长矛被砸断的声音、骨头被撞碎的声音也一起响起。 两军阵前,仿佛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人仿佛泥捏的一样,瞬息间碎裂。 断指断臂散落一地。 没有任何时间去恐惧。 只有生死一瞬间。 萨图克的眼角疯狂跳动,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血消失在那张血盆大口之中。 春日的阳光瞬间变得阴冷起来。 风中似乎有无数鬼魂在哀嚎。 “可汗!”耶律德光欲言又止。 忽然之间,萨图克仿佛疯魔了一般,狂吼道:“杀,杀他们,一个不留,全军出击!” 传令兵将博拉格汗的命令传至各军。 战场上,已经有喀喇汗人逃走。 此时再吃不下这支步卒,萨图克的喀喇汗帝国将分崩离析。 血水宛如溪流一般流淌。 层层叠叠的尸体反而成了骑兵的障碍。 萨图克的命令最终还是被执行下去。 大食法让这个草原民族的凝聚力远超其他部落。 一场血战,天昏地暗。 萨图克不接受失败,也不愿接受。 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撕碎面前这支步卒。 然而唐军不仅仅是步卒。 晴天白日之下,一声霹雳震动天地。 这声音如此猛烈,以至于地面都跟着晃动了,无数骑兵被震下马。 甚至战马都屈膝跪地。 萨图克惊讶的望着南面,只见南面草原上,一条黑烟直冲云霄。 战马不服从主人的驾驭,原地蹦跳,或者颤抖着后退。 “那是什么?” 所有不好的预感纷至沓来,让萨图克如坠冰窟。 耶律德光早已从惊讶中惊醒,“似乎是——火药!” 萨图克心中一惊,来不及发号施令,只见南面追杀出去的骑兵潮水一般退了回来。 战鼓声再度在唐军步阵中响起。 “杀、杀、杀!” 铺天盖地的杀气排山倒海而来。 唐军步阵已变成横列,向萨图克牙旗方向推进过来。 而他引以为傲的骑兵还在慌乱当中,战马不受控制的乱蹦乱跳。 即便有些人恢复过来,在成建制的步军阵列面前,也不堪一击。 整个战场都乱了。 不,是骑兵乱了。 再多的骑兵都没用,反而自相碰撞、践踏。 萨图克目眦欲裂,志在必得之战居然以这么荒诞的形势走向结局。 “杀!”萨图克拔出弯刀,但他的战马也不受控制。 南面、东面、西面烟尘大起,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唐军。 围绕在萨图克身边的古拉姆近卫军面面相觑,感觉自己才是被包围的一方。 喀喇汗人更惊恐了。 更多的人逃离战场。 “博拉格汗,不能再打了。”身边的亲信将领哭喊着劝导。 “你们——”话说到一半,忽然看到耶律德光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而在他身边,几百名契丹人聚集在身边。 “可汗,此战已败,再战徒劳无益。”耶律德光如往日般恭顺。 但萨图克更觉得毛骨悚然。 “擒杀萨图克者,赏千金,封将军!”战场上传遍了唐人的呼喊。 兵力上,喀喇汗人仍然占有很大优势,但其心志已经被击破。 骑兵的优势也发挥不出来。 东、西、南的烟尘让他们觉得已经身处重围之中。 尽管萨图克知道这是李存审的疑兵之计,但这个时候,谁还会听他的? 大败已经不可避免。 萨图克已经感觉到更严重的危机向自己袭来。 眼前当狗养的契丹人,现在变成了狼! “退!”刹那间,萨图克苍老了几十岁。 两个时辰前的意气风发全部消散。 喀喇汗牙旗倒落血泥之中。 唐军步军自然追不上骑兵。 李存审脚踩萨图克的牙旗,忽然笑得前仰后跌起来。 唐军其实也到了强弩之末。 古拉姆重骑也重创了步阵。 只要萨图克横下一条心,下马步战,也许失败的就是唐军。 不过战场上没有也许。 双方的实力早已决定了战争的结果。 “昔年苏定方一万步骑击溃突厥十万骑兵,看来我们大大不如啊。”李存审道。 “大唐三百年才出一个苏定方,大人之功不在苏定方之下,此战足以名垂青史!”三子符彦图道。 “说的不错,不过此战还未竟全功,若让萨图克逃走,必为患北疆。”李存审望着南面赶来的骑兵,对符彦图道:“你收拢将士,为父去擒杀萨图克,以报圣人之恩!” 第667章 得偿所愿 萨图克凭借对夷播海地形的了解,逃脱了李存审的追杀。 不过这次战败,给了喀喇汗致命的打击。 阵亡超过一万,被俘八千余,离散者不可胜数。 一直被当做宝贝疙瘩的古拉姆近卫军阵亡两千多,聚集在萨图克身边的只剩下六七百人。 萨图克的威信一落千丈。 若不是有大食法的联系,恐怕当场就有人造反。 这一战也让萨图克彻底清醒了。 也因为大食法的约束,加上萨图克以往的威信,还是有不少人回归。 一些契丹人也从西边找回了。 带了基尔克人被唐军击败的消息,颉跌悉密可汗被唐军生擒,基尔克王公贵将被擒者一百三十人。 中亚草原各部悉数跪在大唐牙纛之下! “草原无边无垠,到处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我现在就可以收你为儿子,我们父子一心,还可东山再起!”萨图克信誓旦旦道。 “可汗说的不错,中土曾有个皇帝,在实力弱小的时候,一直屈居别人之下,终于等来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在强敌林列中立国。”耶律德光闪着光辉。 这个时候的萨图克最需要鼓励,不禁兴趣大起,“哦?这个皇帝叫什么?” 庞特勤西迁,宣宗朝之后,大唐衰落,河陇为嗢末人所占,逐渐隔绝了与中土的联系。 萨图克自有长于怛罗斯,对大食法的圣人知之甚详,对中土就不了解了。 “慕容垂!”耶律德光盯着萨图克,他身边随时都有百余甲士簇拥着,杀气腾腾,一个个宛若猛虎。 萨图克感觉这眼神令他毛骨悚然。 心中微怒,但眼前形势,容不得内讧,只能附和道:“此人倒是个英雄。” 耶律德光道:“他当然是个英雄,如今之计,河中、七河流域已不可图,若不能赶在唐军整合基尔克人之前突围出去,我们迟早会被合围!” 萨图克心中已乱,全无主意。 正要答应,旁边的大将炽俟阿力赫却道:“可汗不要听他胡说,我们祖祖辈辈生于此地,离了七河流域,就是草原上孤儿,可汗到时候也将不是伟大的博拉格汗!” 耶律德光已经没有丝毫往日的恭顺谨慎,一脸冷笑,“难道你还想复国吗?” 炽俟阿力赫怒道:“外来的狼崽子始终养不熟,可汗,此人包藏祸心,此番要我等西进,绝无好意。” 两人当场针尖对麦芒的吵了起来。 吵得萨图克头痛不已,这些天被唐军像兔子一样追的到处跑,身心俱疲。 “不要吵了,你说不往西走,我们怎么办?留下来等死吗?” 炽俟阿力赫极其庄重的跪在地上,“博拉格汗,我们喀喇汗人一向是大唐的外甥,若不是倒向萨曼人,又怎会引来如此大祸?我听说大唐皇帝陛下一向宽仁,可汗若是主动投归,我们喀喇汗人还能回到故土!” 萨图克一时愣住了。 周围的喀喇汗人也颇为心动。 “大唐还能接纳我们吗?” 很多人眼里升起了期待。 “于阗曾背叛过大唐,大唐不也接纳了他们?”炽俟阿力赫道。 萨图克心中动摇起来。 看看身边,只有万余败兵,想在西面草原寻个落脚之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乌古斯人与哈扎尔人雄踞西面的大草原。 要么寄人篱下,要么杀出一条血路。 现在的萨图克雄心受挫,没有杀出一条血路的雄心。 而且乌古斯人哈扎尔人排斥大食法,未必肯接纳喀喇汗。 既然同样是寄人篱下,为何不投奔大唐? 混个后半生富贵还是轻轻松松的。 就在萨图克意动时,一阵清脆的掌声将他拉回现实。 耶律德光鼓掌道:“大唐灭你们国家,屠你们族人,你们不想着报仇,居然还想投奔大唐?我真为诸位感到羞耻。” 萨图克面红耳赤。 炽俟阿力赫亦不能答。 耶律德光一句话就掌握了主动。 笑声中充满了怜悯,“既然你们这么没有骨气,不如投奔我们契丹,让我们带领你们走下去!” 在场所有喀喇汗人都惊讶的望着他。 “耶律德光,你想干什么?想造反吗?”炽俟阿力赫提起铁锤。 耶律德光冷笑道:“喀喇汗王朝已经结束了,萨曼王朝也将消失,西土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你们没有丝毫觉察,既然你们不行,那就让我们契丹人来。” “放肆!”萨图克到底是一代雄主,恢复一些往日的气势,“拿下他!” 炽俟阿力赫最先动手,他一向觉得这个契丹人不安好心,阴阳怪气的,现在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手上没有丝毫留情。 短柄锤扬起,厉风呼啸,直奔耶律德光的头而去。 耶律德光一动不动。 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动。 身边一名高大甲士大喝一声,如春雷炸响,反手一盾,砸向炽俟阿力赫的短锤。 “砰”的一声巨响,盾牌四分五裂,但炽俟阿力赫人也飞了出去。 炽俟阿力赫是喀喇汗大将,素来以武力着称,却一个照面被人打飞。 高大甲士右手提刀,冷冷扫视在场的喀喇汗人。 森冷的目光下,没有一人敢动。 仿佛被猛虎盯住的野兽。 “萧阿古只,你是萧阿古只!”萨图克恍然大悟! 但为时已晚。 萧阿古只摘下兜鍪,露出一张如野兽般的脸。 纵横交错的沟壑让这张脸更加狂野狰狞。 两人之间站着五名古拉姆近卫军。 萧阿古只一把刀。 无论是铁甲还是盾牌,在把刀面前仿佛纸糊的。 血肉横飞。 刀碎了,但萧阿古只的人没有。 地上随便什么东西在他手上都是致命的武器。 萧阿古只全身如同血洗,站在萨图克面前。 现在,两人之间毫无阻隔。 萨图克被萧阿古只一只手提起来,放在一个瘦小甲士面前。 甲士脱下头盔,露出一张女人的脸,但这张女人脸比男人还要硬朗坚毅,赫然是述律平。 “尊贵的博拉格汗,听说你想娶哀家?” 萨图克如被雷亟一般,“你们!” 述律平笑道:“博拉格汗的盛情,哀家怎忍拒绝?从此喀喇汗与契丹一家,无分彼此,岂不是更好?” 无论如何,萨图克的心愿得偿所愿。 当夜,契丹人仿佛黑夜中狼群聚集而来,喀喇汗残部中又爆发一次屠杀。 古拉姆近卫军一个不留。 大食法狂热者被清洗。 据说这些人在密谋刺杀博拉格汗。 不过萨图克还活着,让其他喀喇汗人保留着一丝侥幸。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事。 第668章 正合奇胜 李嗣源扫平基尔克,李存审大破喀喇汗。 北面最大威胁消除了。 李嗣源犁庭扫穴一般,将基尔克部族全部纳入大唐治下,各部酋长在军中为人质,青壮牧民悉数编制管控,一下让唐军多出一万骑兵,不从者,皆顺势而讨之。 基尔克人逐渐臣服。 唐军雄踞中亚草原,虎视西面九姓乌古斯。 高思继陈兵土尔克,兵力虽少,但连下萨曼北方三城,破两万萨曼军。 兵锋直抵乌古斯之南。 乌古斯人变得越发恭顺,主动进奉三千头羊犒赏唐军。 连王子都进入怛罗斯,跪在李晔面前听从差遣。 大家载歌载舞,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唐军北面最大的威胁消除,短期内,无论是流窜的萨图克还是惊惧的乌古斯人,都不敢动什么其他心思了。 刀子是最好的交流方式。 这个时代没什么是刀子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两把刀子。 唐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越是在怛罗斯按兵不动,布哈拉便越是惶恐不安。 纳尔斯向所有大食法势力派出求援使者。 萨曼信奉的教义虽然与黑衣大食有出入,但这么多年,萨曼人一直对巴格达恭顺有加,其国力早已超过江河日下的黑衣大食,但一直谦逊的自称埃米尔,意既受命之人、掌权者,也可指总督、统帅等,后来衍生为亲王、国王。 萨曼承认巴格达哈里发为宗主,历年向哈里发进贡,汇报军务。 因此,尽管黑衣大食一直防范萨曼,但总体上还是认同萨曼的。 毕竟萨曼这么多年,扩张的方向一直向东向北,对巴格达不构成威胁。 大唐挟雷霆万钧之势卷土重来,成了大食法诸国的主要矛盾。 唐军展现出来的气势、决心、野心,让穆克塔迪尔大为惊惧。 这位老于权谋的哈里发不可能忘记两百年前,黑衣大食策反葛逻禄,联手吐蕃、突骑施夹击大唐,把大唐挤出河中的旧事。 而且萨曼若被大唐击垮,黑衣大食便要考虑谁能抵挡大唐了。 唇亡齿寒的道理,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 穆克塔迪尔呼吁诸国发动“圣战”,击败来自东方的野蛮人。 视此举为重振黑衣大食的希望。 不过如今的黑衣大食显然不能跟两百年前相比。 就在巴格达之南,大食半岛的东部,崛起了一个卡尔马特国,反对巴格达的教义主张,号召国人以“圣战”推翻黑衣大食的统治,广大底层农民、手艺人、黑人奴隶和贝都因人参加,起义如火如荼,多次击败黑衣大食王朝军队。 西面,受到黑衣大食哈里发迫害的宗、教领袖阿卜杜拉拥护赛、义德成立绿衣大食,吞并默伽猎(非洲西北部摩洛哥一带),并积极向欧洲进军,展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在一百多年后引发欧洲十字军东征。 绿衣大食的存在,削弱了巴格达在大食法世界中的威信。 巴格达能做出支援非常有限。 能派出一万骑兵,算是他们的最大能力。 在一个比烂的世界里,天天向上的大唐就显得鹤立鸡群。 穆克塔迪尔虽然不能直接调动国家,但可以调动国家上的人。 地方势力与狂热的教徒们却尊奉哈里发的号召,向布哈拉聚集。 他们不要粮食,不要金银赏赐,也不要女人,全凭满腔的狂热,誓言击败野蛮人,赶走唐寇的入侵。 纳尔斯的腰杆又硬了起来。 然而在李晔看来,无论布哈拉聚集多少军队,都无法掩盖其地缘上劣势。 布哈拉作为商业城市无险可守。 其地缘价值还不如撒马尔罕和木鹿。 一旦杨师厚、刘知俊攻下撒马尔罕、木鹿,切断吐火罗、呼罗珊与布哈拉的联系,布哈拉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似乎纳尔斯也意识到了战略上困境,不理会撒马尔罕的危机,再度引兵北上,决战怛罗斯。 大唐皇帝在哪里,哪里就具有决定性的价值。 近十万从呼罗珊、河中、花剌子模调集而来的兵力,加上西土各地蜂拥而来的信徒,气势汹汹的北上。 的确有“圣战”的架势。 高思继最先承受压力,只能舍弃之前的战果,撤回土尔克草原腹地,暂避锋芒。 这一次纳尔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每前进一步,都极其谨慎,斥候络绎不绝。 怛罗斯西南,营垒望不见尽头。 每日都有萨曼人的骑兵斥候仿佛渗透。 人多气势就大。 宗、教的狂热让萨曼人极其疯狂。 几场小规模的接触战,虽然打赢了,但唐军伤亡也大。 这些拿着破刀锈剑的信徒们,仿佛真的嗑药一般,无惧生死,不知痛苦,剩下半截身体,也要与大唐将士同归于尽。 战争变得更加血腥。 萨曼人视这种战斗为胜利。 每次打完,付出一倍的代价,活着回去的人被视为英雄,欢声震天。 很明显,纳尔斯是要来玩命了。 恐惧有时也让人疯狂。 怛罗斯城中唐军只有七万,对手太多,兵力也就分散了。 大唐的勇士们阵亡一个就少一个。 这些健儿们因为信任大唐信任皇帝,才跋山涉水,从关中一路赶来。 身为大唐皇帝,自然要为他们的性命负责。 纳尔斯不计伤亡代价,李晔不能不管。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萨曼的优势之一。 大唐在河中的敌人不止是萨曼一个。 将士们自然有信心一战而破二十万萨曼人。 不过李晔觉得不能这么玩。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孤注一掷是赌徒的行为。 大唐已经占据优势,没必要破釜沉舟与纳尔斯决战。 仗这么大就太没水平了。 李晔盯着地图,李嗣源与李存审皆建功,现在就看杨师厚与刘知俊了。 以正合以奇胜。 每拖一天,河中、呼罗珊便多空虚一日。 战机已经出现,就看杨师厚、刘知俊能不能把握住了。 当然,前提是必须攻陷重兵防守的撒马尔罕。 不然撒马尔罕的兵力北上,夹击怛罗斯,唐军主力就有危险了。 优势其实是相对的。 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一场不起眼的小战,都可能成为双方决胜的关键。 唐军的隐忍让对面更加疯狂了。 居然主动来攻城。 浩浩荡荡。 很多中土没见过的奇怪东西被推到城下。 萨曼营地之内,甚至出现了大象的身影。 春去夏来,河中气温升高,南部呼罗珊的大象才能北上。 第669章 围怛罗斯 猛攻了一个白天,怛罗斯纹丝不动。 萨曼人始终无法登上城墙。 唐军游刃有余。 夏鲁奇还率两千精骑烧毁敌人的攻城器械。 这场攻城战的规模虽然浩大,但李晔总感觉纳尔斯也没有尽全力。 古拉姆近卫军一直围绕在王旗之下。 攻城的主力一直是信徒军。 他们虽然狂热,但战场上更需要团体的力量,即便是当世猛将,独自一人,恐怕连一百甲士都对付不了。 因此他们的攻城,大多杂乱无章,连基本的配合都没有,只知道一味的猛冲。 以人命堆叠。 在留下三四千具尸体之后,他们的攻势也为之疲软。 如果战争继续这么走下去,李晔觉得萨曼的血会在怛罗斯城下流尽。 李嗣源、李存审都在赶来的路上。 高思继蛰伏在萨曼大营的西面。 四通八达的河中,有风从草原南下,夏日的气温也在忍受范围之内,白天不冷,晚上不热。 李晔在城墙上眺望南面河中方向,密密麻麻的帐篷。 纳尔斯倾国而来,除了士卒,还有大量青壮在运送物资。 大营中井然有序,红甲传令兵在营地中繁忙的奔行,步卒甲士来回巡戒,各营之间设有鹿角、拒马等物。 每天黎明、晌午、下午、黄昏、夜晚,信徒们会虔诚的祷告。 即便在前线,也会停止战斗。 接着,嗡嗡的诵经声会响起,仿佛蜂群在煽动翅膀。 仿佛祷告的重要性超过了这场战争。 两百年来,波斯人复国的决心矢志不渝。 前有王子卑路斯求援于大唐,后有泥涅师入吐火罗。 萨曼王朝之前,还有一个统治呼罗珊地区的塔希尔王朝,被萨法尔王朝趁乱攻灭,然后萨曼崛起,灭了萨法尔王朝。 大唐想统治河中,要解决的不止是萨曼,而是整个波斯。 河中的地缘特性,加上它的富庶,导致周边有实力的势力,都会觊觎此地。 整个大营仿佛一个巨大的蜘蛛匍匐在大地上。 这更让李晔打消了决战的念头。 唐军不败的气势来之不易,即便能攻破二十万萨曼人,大唐将士们也会遭受重创。 “纳尔斯若只有这点本事,恐怕只能等死了。”高行周看似无心道。 这句话仿佛流星一样在李晔脑中划过。 反过来听就是,纳尔斯有底牌,所以才会主动上来决战。 疏勒、怛罗斯两场大战,萨曼人不可能不知道大唐的战力。 既然还敢上来,说明纳尔斯手上有东西。 河中的局势已经非常明了。 唐军重兵驻于怛罗斯,居高临下,为正。 杨师厚、刘知俊、高思继、李嗣源、李存审分兵掠取四方,为奇。 一旦撒马尔罕被攻下,空虚的布哈拉、呼罗珊反手可取。 高思继、李嗣源、李存审三部汇合之日,就是萨曼灭国之日。 萨曼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其实自怛罗斯被攻陷之后,河中的战略重心便转移到了撒马尔罕。 站在纳尔斯的立场上,最稳妥的办法是分兵支援撒马尔罕。 只要撒马尔罕还在手上,就能与布哈拉形成掎角之势,互相驰援,精华之地呼罗珊与吐火罗就能源源不断的提供支援。 “你还有什么想法?”李晔问道。 高行周跟随李晔这么多年,早已不是单纯的武将,开始具备战略视角。 看似随口而说,实则是在提醒李晔。 “臣以为萨曼想直取圣人!”高行周目光如炬。 “哦?”李晔本来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的确,如果自己被干掉了,这场西征也就结束了。 “萨曼人凭什么取朕?”李晔再次望着萨曼人的大营,南面不断有马车进进出出,距离太远,只能模糊看清一个大概。 “无非是死士刺杀。”高行周道。 正如唐军细作无法侦测萨曼大营一样,刺客也无法潜入怛罗斯。 李晔时时刻刻处在亲卫都的保护之下。 辛四郎、夏鲁奇日夜轮替守护。 怛罗斯城中的萨曼人,大食法狂信者早被斩杀。 活下来的也在皇城司的管控当中,根本不可能在城内闹事。 “不,萨曼人应该有办法攻破怛罗斯。”李晔眉头一皱。 当然,所有的一切都是推测。 但伟人曾说过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战术上一定要重视。 阴沟里翻船的雄主比比皆是。 李晔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营寨道:“会不会有什么新式武器呢?” 信徒军虽然悍不畏死,但大兵团作战,战力有限。 一旦李嗣源或者李存审的骑兵南下,就是他们的末日。 黑衣大食与拜占庭鏖战多年,战争本身就是文明的催化剂,双方的海军、陆军不断发展,有长足进步。 新东西不胜枚举。 东方有投石机、弩机等攻城守城利器,西方也有抛石机、弩炮对付波斯人的铁骑。 杠杆配重抛石机已经出现,不过威力跟大唐的投石车差不太远,远未到南宋末“回回炮”的威力。 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威力还不如大唐的攻城器械。 黄昏,落日在西面沉沦。 暮色如潮水般涌来,遮盖天际。 萨曼人祷告的时间到了。 在一片诵经声中,黑夜很快降临。 一天的征战又过去了。 不过,似乎今天有些不一样,祷告之后,萨曼大营中灯火齐明,亮如白昼。 大营中顿时躁动起来,号角声阵阵。 信徒们把鹿角前置,又在阵前挖设沟壑。 古拉姆禁卫军端着长矛在鹿角沟壑之后列阵。 几百架抛石车被推了出来。 整个萨曼大营都动了。 怛罗斯城内,不需要李晔指挥,高行周与枢密参军们也在动员将士们。 大战的气息扑面而来。 城墙上空间狭窄,不可能布置太多的投石机,数量上落了下乘。 偶尔砸中一两架,也没能吓退萨曼人。 “抛石机?”这玩意总不能把城墙砸塌吧? 自攻陷怛罗斯之后,作为大唐皇帝的行辕,一直在被俘虏加固当中。 为了防备火攻,李晔早下令城墙上置备沙土。 就算城墙被攻破了,城内依然能放干萨曼人血。 李晔所不是怕损失太大,现在就可以跟萨曼人玩命。 不过仗这么打,靠人命堆积就没意思了。 怛罗斯城墙上,也响起隆隆战鼓声。 “来吧。”李晔很好奇纳尔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670章 撒马尔罕 作为沟通天竺、华夏、波斯三大板块的重镇,撒马尔罕在历史长河中一直具有重要地位。 也是南线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 在萨曼国中,一向被视为陪都,向来驻有重兵。 萨曼侵略天山之南,是以此地为大本营。 大唐失去了撒马尔罕,也就失去了吐火罗、波斯都督府等故地。 反过来,若是收复撒马尔罕,其意义不下于攻占怛罗斯。 尽管银枪效节军冠绝大唐诸军,但也在这座雄城下为之一挫。 旬日无功。 充作炮灰的萨曼俘虏死伤殆尽。 撒马尔罕依旧牢牢掌握在古拉姆近卫军手中。 这不免让唐军士气为之一滞,一路的势如破竹到此为止。 杨师厚甚至生出放弃撒马尔罕,直取布哈拉的心思。 然而一旦唐军解围,城中的古拉姆近卫军北上,夹击怛罗斯,会给怛罗斯带来巨大压力。 杨师厚既舍不得精心训练的银枪效节军葬送在此,又不敢绕过此地。 战争持续到此时,已经到了关键时候。 大唐看似占据上风,实则远道而来,压力巨大,任何一场失败,都会造成巨大影响。 萨曼看似岌岌可危,实在还有一战之力。 战争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杨师厚手上的兵力不足。 若是能如当年攻打扶余府一样,手上捏着十几万大军,撒马尔罕早就破了。 “圣人这是在考验我杨某人。”杨师厚不止一次在魏五郎、黄全素面前这样说。 此时的河中以不同于两百年前。 彼时河中还没有大食法。 昭武九姓各据一地。 苏定方一万步骑横扫西突厥,从弓月城打到咸海,前后破几十万大军,生擒突厥可汗,辉煌的胜利,让河中无人敢挑战大唐的权威。 剩下的也就是政治手段了。 然而今日杨师厚面对的,是西土最强的国家。 波斯人借大食法复国,内部凝聚力空前绝后。 尽管有疏勒、怛罗斯的惨败,只要呼罗珊、波斯高原还在掌控中,就能源源不绝为这场大战提供动力。 唐军的确比萨曼军精锐,但唐军只有二十万人。 阵亡一个,便少一个。 全盛时期的萨珊波斯,控制的人口一千三百多万人。 萨曼王朝虽然不如萨珊波斯,但占据富饶的河中、呼罗珊地区,躺在丝绸之路上,截断东西,控制的人口超五百万。 在“圣战”的号召下,更西面的信徒前仆后继。 毫不客气的说,即便纳尔斯再次大败于怛罗斯城下,只要他没有倒下,或者逃回布哈拉或者呼罗珊,振臂一呼,又是十几万的大军。 而只要唐军败一次,就是万劫不复。 远征的劣势便在于此。 大唐的力量要投入过来,需要走过河西走廊,穿越天山南北的四千里风沙。 能召集二十万大军,其实已经是一场豪赌。 若不是李晔这种中兴之君,或者开国之君,根本不可能。 内部的阻力,就能让远征寸步难行。 随着刘知俊的到来,撒马尔罕的局势再变。 “圣人还指望我等袭取河中、呼罗珊,若是受困于此城之下,他人有何面目见圣人?”刘知俊雄心万丈。 银枪效节军不能攻破的城池,天策右军能攻陷,岂不是压住了杨师厚一头?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武人的好胜心荣誉感不断激励着刘知俊。 银枪效节军擅长千里奔袭,擅长野战。 但攻城战这种苦活,刘知俊觉得麾下天策儿郎更为擅长。 而且天策右军还是生力军。 从怛罗斯南下,白水、柘枝一击即破,没有丝毫挑战。 撒马尔罕作为葱岭之西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城池,当然引起了刘知俊的浓厚兴趣。 “杨公可在后休整,且观某麾下天策健儿攻破此城!” 眼见刘知俊一脸的坚持,杨师厚也只能让他上了。 正常情况下,身为南路招讨使的杨师厚可以节制刘知俊。 不过杨师厚不打算这么做。 他同样也想看看刘知俊的本事。 战鼓声轰鸣。 刘知俊身为大将,手挽重剑立于阵前。 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士卒。 银枪效节军以纪律、协同、勇武着称。 天策右军则是一群亡命之徒,越是见血,越是疯狂。 恰好,这些年军中主力也是吸收蔡许二州的勇士。 “别的不多说了,攻破此城,尔等任意施为!”刘知俊吐了一口唾沫。 传令兵传达下去之后,立刻引来一阵狼嚎声。 士气也随之达到顶峰。 刘知俊重剑斜指撒马尔罕,“孩儿们随本将攻城!” “杀、杀、杀!” 此起彼伏的喊声中,仿佛撒马尔罕也跟着震动了。 这气势令后阵观战的杨师厚也动容了,一阵苦笑:“这么多天,看来是为刘杀生作了嫁衣。” 长安。 皇帝西征已经一年半。 虽然捷报频传,但朝野的心始终悬在半空中。 大唐各地,不断有人为圣人建起了生祠,祈祷圣人能够扫平西域。 李晔虽然离开了,但他的声望反而更高了。 太子镇国,凡事与张承业、韩偓、李巨川、赵崇凝四大阁臣商议,顺着李晔铺设的轨道前行,大唐越发强盛。 偶尔漠北、辽北有一两场小动乱,不用长安出兵,各道的军镇司翻手就平定了。 至于熊津、东瀛二道,服服帖帖,比中土还要平静。 “天佑十四年,密州厢军忽然出动,向青州军镇司报备剿灭山匪,却虚晃一枪,秘密北上进入莱州境内,劫掠汴梁豪商,事后鸡犬不留,一概杀尽。”赵义存不带丝毫个人情感的向李祎汇报着。 “天兴一年,密州防御使大肆私自扩充降军规模,召入泰山寇,骁勇桀骜者收为牙兵义子,分置各军,密州知州李文素不能禁,上书弹劾。” “天兴二年,圣人征西,李文素全家一百三十口莫名死于府中,称为强人所害。” …… “高季兴。”李祎淡淡说出三个字,手指轻轻敲打在椅靠上。 赵义存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太子殿下。 此人很早就投奔于七皇子李禔麾下,暗中为其效力。 不过,太子之位落在李祎身上,高季兴的投资全部打了水漂。 站错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李祎镇国以来,兢兢业业,各地奏章事无大小,皆亲自批阅。 其勤政远在李晔之上。 是以大唐稳步前行。 也因为这个原因,李祎不愿在没登基之前清算以前的竞争对手。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不想动高季兴,高季兴自己却很有忧患意识。 积极扩充实力,兴风作浪,搅得山东道不得安宁。 李祎不禁心中不禁腹诽,老七找这样的人当帮手,难怪会被赶到吕宋荒岛上。 想靠武力对抗朝廷,高季兴明显还停留在上个时代。 李祎沉思许久之后道:“既然是毒瘤,长痛不如短痛。” 赵义存低声道:“属下领命。” 第671章 太子手段 高季兴是什么人? 自称北齐高敖曹之后,幼年被朱温收为养子,随其南征北战,深得朱温的真传,狡诈、贪婪而凶狠。 历史上割据荆南,也是劫夺周围藩镇送往洛阳的供奉,被诸国称为“高赖子”。 本事也很大,以荆南一隅数州之地,夹在后唐、马楚、杨吴、蜀国之间,或战或和,坐了几十年的荆南江山。 这样的人本不该在此时反叛。 但自从李禔去了吕宋之后,高季兴逐渐感到处境越来越不妙。 从禁军中被踢到密州。 还被皇城司、宣教使、军镇司压着。 越来越感觉到来自长安的敌意。 高季兴深深感觉到危机,如果还是圣人临朝,他或许会混个善终,但太子李祎…… 裴家的惨状让他触目惊心。 曾经很多太子的政敌,不是被贬谪,就是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而高季兴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 当然,要动高季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因其曾托庇于裴氏门下,李祎对他动手,会被认为是再次向皇后势力发起攻击的信号。 如果李祎是大唐的皇帝,自然无可厚非。 但他只是一个镇国太子。 很多事情,也许出发点是好的,但落在别人眼中,会生出其他意思。 不过李祎的态度十分坚决,得到了张承业、李巨川、赵崇凝、韩偓四大臣也鼎力支持。 枢密院一道军令下去,调高季兴入长安述职。 揭开了山东之乱的序幕。 高季兴先发制人,引泰山寇,加上密州厢军,共一万三千人,避开青州军镇司,进攻兖州。 兖州不备,又无得力将领镇守,为其袭破,乱军声势大涨,口放豪言,要南下江淮重镇徐州,或是西攻汴梁。 青州军政司、汴梁军镇司、徐州军镇司欲三面夹击之。 却各受到枢密院的调令,各自防守本镇,无需出击。 长安,一支两万人步骑正在集结当中。 “高季兴虽是一时之乱,但毕竟是地方挑战朝廷威严,是以朝廷必须出兵,以震慑各地宵小。”李祎力排众议,决定亲自出击。 “虽是如此,但也许无需太子亲自出战,可从晋军中选派大将。”赵崇凝不赞成。 兵凶战危,战场上什么事都能发生,若太子稍有差池,大唐颜面无存。 李祎诚恳道:“高季兴乃宿将,寻常之人,必敌不过他,此獠敢兴兵,无非是窥国中空虚,有小觑长安之意,孤亲自领兵伐之,不战则已,一战则必胜之,若他人为将,山东道迷乱,祸及淮南、中原,恐重现河朔三镇之旧事!” “太子所言甚是,高季兴跳梁小丑,旬月可破之!”李巨川极力支持。 “天下皆平,独高季兴反,朝廷若不施以重手,大唐威信不存。”张承业一锤定音。 太子虽是监国,但国中大事,还是按照以往的惯性,由张承业的裁断。 堂中再无人反对。 高季兴攻破兖州,看着声势浩大,实则并未得到百姓的支持。 山东地区各州各县已经警觉起来。 庞大的国家机器已经运转起来。 即便是厢军,也是从战场上走出来的,并非手无缚鸡之力。 高季兴攻下兖州之后,很快就迎来了战略困境。 南进被徐州军镇司挡住,向西被汴梁军镇司击退。 青州军镇司直捣黄龙,清扫泰山,截断了高季兴的后路。 太子领两万精锐亲来的消息,提振了山东士民之心。 泰山寇、密州叛军眼见形势不利,士气一落千丈,开始出现逃军。 事实上,这场战争让太子的威望增加不少。 太子还借此掌握了长安的禁军,将兵权揽入怀中。 一个能文能武的储君,让大唐子民对他充满期待。 李祎大军刚刚走到郓州,高季兴的人头,便被他的义子们砍下来,送到驾前。 一场龙头蛇尾的叛乱就此平息。 牙兵与高季兴的三族被斩于兖州。 尸体悬挂在城门之上,曝尸三月。 禁军几乎兵不血刃。 李祎安抚山东道军民,赦免了密州、兖州两年的天赋,让百姓称颂不已。 其后,李祎合青州军镇司、徐州军镇司扫荡泰山,拔出了为祸二十多年的深山老寇,让山东匪患悉平。 经此一战,李祎得到了地方的拥护,手掌兵权,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加重几分。 枢密院的军政,也被李祎趁势拿下。 就连张承业都被压下去了。 一场权力的交接,在风平浪静中完成。 张承业毫无怨言。 大唐能再出以为贤君,也是他愿意看到了。 “我们都老了。”张承业、李巨川两人满头白发,韩偓也年近古稀,非常识相的向太子请辞。 太子极力挽留。 三人去意已决,潇洒致仕。 太子以子侄礼侍奉之,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一致称颂。 赵崇凝老而弥坚,一直以清流魁首自居。 然而很快就有人揭发他子侄族人侵占良田,强抢民女之事,在民间声望一落千丈。 赵崇凝羞惭不已。 虽然太子没有任何要动他的意思。 但赵崇凝自命清高了一辈子,无颜坐于朝堂之上。 向太子提出了告老还乡的请求。 太子一番挽留,最终泪送这位清流魁首。 四大元老阁臣全部体面退场。 虽然不是皇帝,但李祎在大唐的地位,已经跟皇帝相差无几。 再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崔源照、韩延徽、冯道、宋齐丘、耶律羽之等一干新锐被提拔出来,成了大唐帝国的中流砥柱。 帝国气象为之一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长安城中,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这场叛乱从一开始就落入算计之中。 当然其中秘辛也就不足为外人知晓了。 帝国的波诡云谲、权利斗争从未有一刻停歇。 高季兴的叛乱,宣示着一个新的时代降临。 漠北燕然府、勃利府、镇蒙城等城池修建完毕以后,按照政事堂原来的归化,倭奴会被送往吕宋。 但太子一声令下,倭奴全部被送往北平,营建宫阙城墙、港口、官道。 时人渐称长安为西京,北平府为北、京。 两京六都的格局渐渐形成。 也许是为了摆脱皇帝的影响,太子故旧皆入驻北平府,提前准备。 政事堂、枢密院、皇城司、宣教司皆在北平设有衙门。 第672章 战怛罗斯 怛罗斯。 几百架投石机被推到阵前。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坛坛黑黝黝的罐子。 火攻这种手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即便罐子能爆炸,造成的伤害其实很有限。 不过必要的准备还是要做的,李晔下令减少城墙上的将士,只留必要的守备力量。 这么多天的厮杀,对萨曼人的战斗力也差不多心中有数了。 号角声此起彼伏。 萨曼人的抛石机动了起来。 一坛坛黑乎乎的东西被抛上夜空,砸在城墙之上。 黑乎乎的粘稠物流淌开,有些像沥青,一股臭鸡蛋的气味弥漫开来。 李晔心中一紧,难道是毒气攻击? 似乎历史上的萨曼没有这么牛过吧? 如果萨曼人掌握这种技术,恐怕早就吞并了巴格达、拜占庭。 “石油!”李晔忽然想起了后世电视上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嗡的一声,城下一排火箭飞上天空。 在夜空中显得特别璀璨。 城墙上顿时燃起了大火。 一些士卒企图用水泼灭,却让火焰更加猛烈。 连沙土都盖不灭。 “希腊火!”李晔脑中顿时想到了一个东西。 历史上,无论是拜占庭还是罗马,都遭受来自东方、南方的疯狂攻击。 希腊火应运而生,多次击败了波斯人大食人,西方一些学者和历史学家认为希腊火是东罗马帝国能持续千年之久的原因之一。 多用于海战,主要材料是石头,还掺杂生石灰、硫或者磷、硝石等物。 没想到萨曼人把这种东西也搬了出来。 西面、南面城墙上很快便炽热无比,几乎不能立人。 唐军纷纷撤到城内。 城下萨曼人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声。 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胜利而欢呼。 不过仅凭希腊火就像攻陷怛罗斯、击败唐军,萨曼人显然是想多了。 这玩意不过如此。 火焰再猛烈,也会有熄灭的时候。 熊熊大火阻隔之下,萨曼人也攻不进来。 纳尔斯对此物寄予厚望,让抛石车向前推进,试图让希腊火烧掉内城。 退下城墙之后,李晔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怛罗斯早已成为一座军镇,只有战俘,原本的居民早在唐军从八剌沙衮攻来时,撤到了河中。 熊熊火光之下,李晔当机立断,下令诸军从北门、东门撤出。 既然纳尔斯这么想要怛罗斯,不妨把此城给他。 城是死的,人是活的。 纳尔斯想擒杀李晔,李晔同样想擒住他。 象棋规则王不见王,王一旦见了王,就是你死我活之战了。 唐军一部由高行周率领,一部由李晔率领。 即便在眼前形势下,诸军井然有序的撤出城外。 只把手无寸铁的战俘留在城中。 黑夜成了唐军最好的掩护。 李晔原本想万无一失,等到李嗣源、李存审、高思继合围,一举灭亡萨曼王朝。 但眼下局势,怕是等不到了。 人生处处都是意外,战争也是如此。 不可能什么事都准备充分了再按部就班的发生。 怛罗斯虽然战略价值重大,但显然不能跟中土城池规模相比,放在大唐,也就一座普通的州城大小。 在河中能有一万人就算大城了,五万人就不得了了。 而此时的大唐,随着沿海经济的迅猛增长,十万人规模的城池就有三十多座。 大唐的两京六都,哪一座不是二十万以上的大城? 黑夜亮如白昼,怛罗斯城仿佛被点燃一般,城中战俘痛苦哀嚎。 城外萨曼大军越发兴奋。 李晔望着怛罗斯的大火,虽然失去了很多粮草辎重,但只要大唐将士没事,一切都是值得的。 八剌沙衮也储存着大量物资。 “灭萨曼之战,就在今夜。”李晔拔出了宝剑。 将士们的眼神在夜色中火光下,仿佛野狼一般。 任何一个族群一个国家,都有国民士气爆发期,大秦奋六世之余烈,成灭六国之伟业,汉武挥剑,击灭不可一世的匈奴,唐军动辄一万军击灭周边强国。 历史上的蒙古人,也才十万军力,便横扫八荒。 这么多年在李晔的带领下,沉沦了一百四十年的大唐再度迎来士气的爆发期。 虽然没有初唐那么猛烈,但也足够击败四面之敌了。 一句话,该玩命的时候还是要玩命。 “天佑大唐,击破敌军!”李晔剑锋一指,大唐健儿们一往无前。 其气势比城中的火焰还要猛烈。 而萨曼人听着城中的惨叫,一个个欢呼雀跃。 丝毫没有意识到两把长剑从北面和东面向他们刺来。 厮杀声瞬间就撕裂了沉沉黑夜。 萨曼人的欢呼顿时变成了惨叫。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唐军在怛罗斯多日,看着手下败将的萨曼人耀武扬威,别提多憋屈了。 心中的火焰一旦释放,远比城中的大火猛烈。 李晔与亲卫都、黑云长剑都驻于城北。 听着战场上的厮杀声。 萨曼人毕竟人多。 营寨里准备充分,且信徒们也有决死之心。 古拉姆近卫军装备精良,战意高昂。 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大战逐渐胶着。 一个多时辰后,黎明的曙光在东方挣脱出来。 黑夜被驱散。 站在高地上的李晔才看清惨烈的战场。 不得不承认,波斯人的信仰和顽强超过了李晔的预期。 尸横遍野,信徒军多次被成建制的唐军阵列击退,就连古拉姆近卫军也没能挡住高行周的冲击。 但,他们会一次又一次的在萨曼王旗之下重新集结。 纳尔斯的身影也活跃在战场,进一步激发了萨曼人的战斗意志。 萨曼象兵部队在战场上横冲直撞。 这玩意儿在密集的战场上,简直是神兵利器。 大唐骑兵被撞的血肉横飞。 李晔看的心在滴血。 “圣人,末将愿带一千黑云长剑都入阵!”身为蔡将的柴再用见了此等场面,早就亢奋无比。 “一千人太少,黑云长剑都全部出战!”李晔道。 “圣人安危……” 辛四郎不满道:“难道我亲卫都不是人?” 李晔笑道:“放心,朕身边有亲卫都,萨曼人一时也冲不到这里。” 柴再用欣然领兵而去。 战场上刮起了一道黑色旋风。 第二代黑云长剑都将士如狼似虎,丝毫不弱于他们的父辈。 不过,近三十万人混战的战场,三千人再凶猛,也如水滴入海一般。 厮杀无休无止。 仿佛一方不彻底倒下,这场大战就不会结束。 这也是李晔最不愿意看到的。 大唐健儿若是都伤折在此,怎么威慑后面的大食人、乌古斯人、哈扎尔人? 甚至本来臣服的基尔克人、喀喇汗人都是亮出爪牙。 这个时代,信奉的只有力量。 一旦大唐在河中的力量虚弱,就会想两百年前一样被赶出河中。 这么打下去,就算赢了,在战略层面其实也是失败的。 波斯人会从呼罗珊、波斯高原源源不断的南下河中,与大唐绞杀。 正心急如焚的时候,西面大地上,一条银色的波涛滚滚而来。 大食人?白益人? 是大唐骑兵! 高思继来了! 李晔心中狂喜。 地面疯狂的震动起来。 “杀!” 骑兵先声夺人。 一骑白马银枪冲锋在前,其势如山崩地裂。 整队的骑兵仿佛一条银鞭,狠狠抽在萨曼人的腰腹上。 前有银枪效节都,后有高思继的妫州军。 让这场大战再无悬念。 纳尔斯本阵被前后夹击。 黑云长剑都步步推进。 高思继骑兵摧枯拉朽。 高行周正面硬撼。 也许萨曼人斗志高昂,但战场形势已经倒向唐军。 古拉姆近卫军被不断压缩、分割、包围、宰杀。 这种程度的大战,散乱的信徒军已经没有太大的作用。 千军万马中,只见一员小将连人带马高高跃起,狠狠将手中长枪扎进战象的头颅中,战象应声而倒,小将却四蹄稳稳落地。 “万岁!万岁!”将士们士气再度高涨。 “小心!”李晔在高处看的分明,一名古拉姆近卫军策马挥舞着铁锤冲向小将。 但相隔几百步,小将如何能听到? 就在李晔以为这员骁将要陨落时,旁边又飞出一将,手起一枪,将狂奔中的古拉姆近卫军从马上挑到半空。 古拉姆近卫军全身铁甲,加上战马的狂奔之力,何止千钧? 这员唐将居然能将其挑杀,他的力量和敏锐又是何等的惊人? 李晔顿时来了兴趣,派人去询问二将的姓名。 过不多时,回报两员小将名唤杨弘信、折从阮。 杨家将折家将? 李晔笑道:“英勇如此,不亚于秦叔宝、尉迟敬德!” 华夏自古英才辈出,只要坐在龙椅上的人,脑子正常一点,不搞骚操作,又岂会被别人吊着打? 战场形势很快便一边倒。 古拉姆近卫军被三面夹击,终于崩溃了。 朝阳之下,萨曼王旗轰然倒下…… 第673章 不世之功 怛罗斯之南,仿佛洪水溃堤一般,人潮向南奔逃。 王旗虽然倒下,但仍有近万古拉姆近卫军依旧簇拥在一起,且战且退。 高思继、高行周父子二人紧咬不放。 此时还未有擒杀纳尔斯的消息传来,不用想,纳尔斯必然被护在其中。 波斯人复国运、动持续了两百多年,李晔可不想未来在大唐统治的河中地区,又爆发波斯人的动乱。 所以纳尔斯必须拿下。 柴再用因为担心李晔的安危,并没有走远,一直在清理战场上残兵。 高思继一匹白马一杆银枪,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无论是古拉姆甲士还是重骑,在他的银枪下,无一合之将。 高行周也是一样,长枪纵横,矫若游龙,踏入敌阵。 河北人称高思继勇武不在李存孝之下,今日李晔观来,当真不是虚言。 把他留在会宁府对付野人,实在有些浪费了。 此战已经没有悬念。 怛罗斯的大火还在燃烧,李晔回到刚刚搭建起来的营帐,静候佳音。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天,南面仍未有消息传来。 柴再用已经清理了战场,得俘虏两万三千人,萨曼伤兵与阵亡者一起掩埋了。 狂信者直接被斩首。 得完好铁甲、锁子甲三千八百副,倒是意外之喜。 还有大量的粮食辎重,尚在统计当中。 纳尔斯倾国而来,家当还是有一些的。 但也解除了唐军缺粮之虞。 李晔最关心的是希腊火与抛石车。 在这个时代算是大杀器。 希腊火一直被拜占庭人秘而不宣,一直是对付大食人的利器,也不知怎么就被萨曼人搞到手。 莫非大食人与拜占庭人暗通款曲? 仔细一想,不禁哑然失笑。 现在是黑暗的中世纪,欧洲人与大食人都沉迷于各自的信仰不可自拔,双方是不死不休的死敌,不可能联合。 大唐才是拜占庭人的潜在盟友。 大食人宁愿与大唐讲合,也不会跟拜占庭人联合。 就算他们的君主同意,他们的神也不会同意的。 辛四郎提了两桶过来。 李晔倒在地上查看,黑乎乎的,似乎只是石油,还有一些絮状的添加物。 李晔猜测应该是仿制的。 若萨曼人得到希腊火,恐怕第一个攻击的目标就是拜占庭,而不是翻过葱岭,攻打于阗。 反过来看,若希腊火真的这么牛,罗马人、拜占庭人也不会分别被波斯人、大食人吊打,也不会让蒙古人杀的尸横遍野。 其燃烧的烈度还比不上中土的火药,但持久性要强一些。 以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想要玩黑科技,不太现实。 事实上,这种冷兵器大战,才是对唐军最有利的。 华夏的凝聚力、动员力、兵源基数、战略战术水平,绝非西土诸国可比。 只不过天山与葱岭的限制,让后勤压力太大。 到了第二日,斥候回报高思继高行周仍在追杀当中。 李晔没等到他们的捷报,倒是等来了李嗣源的三万骑兵。 其中有大量基尔克部族的青壮,服服帖帖。 有了他们,李晔再无保留,挥军南下,攻打布哈拉等河中重地。 基尔克骑兵一个个面露狂喜之色。 纳尔斯再次兵败怛罗斯,已经宣告了萨曼王朝的灭亡。 河中地区如同一个熟透的果子,等着大唐将士前去摘取。 西土诸国已经没人能阻挡大唐前进的步伐。 十几天后,斥候惊喜的声音传遍大营,“高思继、高行周将军攻破布哈拉,阵斩纳尔斯,擒其王室贵勋三千七百余人,金银钱帛不可胜数!李嗣源将军于乌浒水破呼罗珊援军四万!” 而好消息远不止这一道。 斥候频繁往来,“刘知俊将军攻破撒马尔罕,杨师厚将军南下攻打吐火罗!” “李嗣源与高思继将军骑兵合于一处,南下攻略呼罗珊!” 大营中欢声震天。 即便这些年李晔涵养功夫练的不错,也忍不住满脸红光。 “儿郎们建不世之功矣!” 大唐故土陆续收复。 华夏文明走出天山葱岭。 仿佛整个中亚的天空大地、山川河流都融入胸膛之中。 那感觉就像前世玩游戏,忽然金光一闪,升级了! 男人最大的成就就是征服。 征服女人、征服土地…… 事实也证明,李晔当初的预测是对的。 一旦唐末的骄兵悍将们走出去,天下还有何人能敌? 布哈拉被攻陷,纳尔斯兵败身亡,河中群龙无首。 虽然信徒们依旧疯狂,但已经是单方面的屠杀。 南面的喀布尔、伽色尼、木鹿等重镇相继被攻陷。 呼罗珊、吐火罗相继收入囊中。 巴格达的权贵们这才惊恐起来。 如果最强盛的萨曼都抵挡不住大唐的进攻,早已腐朽的黑衣大食更没有这个能力。 巴格达仿佛瑟瑟发抖的羔羊,大唐势如猛虎,以气吞万里之姿,雄踞河中。 大唐的威名已经传到拜占庭、绿衣大食等地中海诸国。 巴格达的使者再无之前的傲气,在李晔面前卑躬屈膝。 除了黑衣大食的使者,拜占庭、哈扎尔汗国、绿衣大食,以及西面的一些小国纷纷派来使者。 东南面天竺大陆的佛国瞿折罗王朝也派来使者。 他们对大唐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大批的传教士进入废弃的怛罗斯。 西土根据信仰基本分为两大阵营。 不过这两大阵营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也是各种狗血。 绿衣大食与黑衣大食不对付,巴格达南面还崛起一个卡尔马特共、和国。 法兰克帝国也如历史上的大唐一样崩溃,一分为三,分别成为后世德意志、法兰西、意大利。 占据地中海要津的拜占庭,进入马其顿王朝时期,开国之君巴西尔一世逝世之后,帝国陷入短暂的低谷之中,南面要应对大食人,北面被保加利亚国王西蒙一世数次兵临君士坦丁堡城下。 唯一过的滋润一些的是高加索草原的哈扎尔人。 大唐称之为突厥可萨部。 在大食与拜占庭之间左右逢源,成为双方拉拢的对象。 但黑衣大食发现不能以武力阻挡大唐时,转而寻求另一种方式同化大唐。 拜占庭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思。 双方各种封官许愿,极力拉拢。 李晔对神权一直敬而远之。 大唐自有大唐的路要走。 自从秦末大泽乡,陈胜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华夏就进入了另一种权力逻辑,君权不再神授,而是由英雄王一刀一剑打出来。 一直打服所有势力为止。 在原本的历史上,二十年后,安重荣一语道破:“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这也是为什么在冷兵器时代,华夏战争能力比较强大的原因。 王莽、曹操、司马懿、赵大赵二被诟病了千年。 不经历腥风血雨,便是得国不正。 李晔当然不会自贬身价去加入任何一方。 在这场地缘大博弈当中,大唐不需要任何一方,反而是他们需要大唐。 无论大唐站在哪一方,对另一方都是致命打击。 大唐优势便在于此。 第674章 气吞万里 富饶的河中地形上与中土非常相似,中部、南部河流纵横,土地肥沃。 但中土之北有阴山山脉、燕山山脉、西面有贺兰山、祁连山脉,东南临海,让华夏在虚弱时,能够凭借地形抵挡北面草原野蛮人的入侵。 当然,前提是君主们能扶上墙。 而河中,北面与草原之间没有任何屏障。 整个河中就是一个盆地。 东面是天山葱岭、西北是丘陵、南面是波斯高原。 任何一方强大了,都会把手伸入河中。 在波斯人之前,马其顿、月氏、匈奴、突厥、大唐、大食相继踏入此地,历史上还有西辽和蒙古相继进入此地。 近代更是被英人、苏联、美帝争夺。 以现在唐军的威势,打下此地不难,难的是如何将它彻底融入华夏的怀抱。 在李晔的认知中,其实华夏文明在到达大唐巅峰之后,便开始下行,进入存量期的内卷时代。 文明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不扩张,则必然会内卷。 中晚唐表现为藩镇割据。 赵宋表现为重文抑武。 尽管宋词之精致不在唐诗之下,但文化不等于文明。 再璀璨的文化,也挡不住屠夫们的刀子。 不仅仅是赵宋,四大文明古国,除了华夏文明延续至今,其他文明早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也不仅仅是河中,整个欧洲也动辄被东面的游牧民族入侵。 天兴三年九月,大唐皇帝李晔南下,进入布哈拉。 萨曼人匍匐在李晔脚下。 能在这场文明征服中活下来的,内心早已屈服。 布哈拉经过萨曼人四十年的经营,富丽堂皇,城中建筑,充满了大食法风格。 大唐将士整齐列在城外,旌旗铁甲,遮天蔽日。 但李晔身披金甲骑白马,缓缓走入城中时,将士们爆发海啸般的欢呼声:“大唐万岁!陛下万岁!” 不仅是李晔有征服感,没有将士能在此刻不心中振奋。 唐军的士气也到达顶峰。 纳尔斯的家眷匍匐在地上,随行的还有萨曼贵族。 不过在他们脸上,李晔并未见到多少悲戚。 西土各种势力此起彼伏,灭国并不是什么奇事。 萨曼立国也才四十多年。 波斯人建立的王国不仅是萨曼一家。 布哈拉作为东西商路上的重镇,自然也如历史上赵宋的汴梁一样富得流油。 虽然城中到处都是劫掠的痕迹,但王朝的府库完好的封存着。 唐军的纪律并没有丧失。 高行周还特意派军把守。 城中充满异域风情的美貌女子,也被集中看管。 倒也没有出现有伤风化之事。 唐军对平民还是颇为体面的。 在所有臣民面前,李晔下令捣毁城中所有大食法寺庙,这无疑是给巴格达一记响亮的耳光。 拜占庭人大为欣喜。 但欣喜没有多长时间。 李晔便下令城中只允许兴建佛寺道观,禁绝其他一切宗门。 鉴于大食法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发展了一百多年,李晔没有采取强硬手段,但所有大食法信众,必须承受两倍赋税,以及各种徭役,处于归化策之外的最低等。 同时李晔放开西行的道路,不愿承受压迫的,可以回到他们的宗主国。 即便如此高压,真正离开河中的人屈指可数。 族群间的杀戮和奴役更为严峻。 在这个黑暗时代,对底层人来说,生存远比信仰重要。 狂信者有之,但不信者也大量存在。 在萨曼帝国没有崛起之前,中亚广大地区对大食法并不感冒。 中亚史书上言:“布哈拉的居民每当****的军队来时,就改信大食法,可是军队一走,他们又背叛了信仰。库泰拔三次使他们皈依大食法,而当他离开后,他们又三次都成了异教徒。” 很多中亚族群为了逃税而入教,并未见得有多虔诚。 现在大唐的军队来了,他们也就顺理成章的脱离大食法。 而中亚并非只有波斯人、大食人。 还有大量突厥部落。 他们皈依大食法也才二十多年的时间。 是萨曼王朝雇佣军的主力,除了少数被纳入萨曼贵族阶层,大部分牧民其实一直未被同化。 还有曾经的粟特人、拔汗那人、吐火罗人。 萨曼崛起一共才四十多年。 能维持统治就不错了。 在华夏文明足够强势之下,转化他们是迟早的。 进入十月,天气转冷。 南面的征战也进入尾声。 高思继、李嗣源扫荡呼罗珊,大量萨曼残部避入波斯高原。 杨师厚与刘知俊攻下吐火罗山地。 葱岭西南信奉佛门的几个小国纷纷归附。 大唐取得了与瞿折罗王朝的联系。 大量僧侣兴冲冲的北上。 除了传统的大乘佛教,其中居然还有汉传佛教。 李晔对宗、教之争没有兴趣,更拒绝了僧侣们神化自己的打算。 佛门要成为华夏文明的载体,而不是华夏成为佛门的载体。 而道门中真正有本事的高人,都傲的一批,讲究遗世独立,宁愿在深山里找个大洞宅着,也不愿入世。 能被召下山的,不是蛊惑李晔嗑药,就是变戏法神棍骗子。 大唐好几个皇帝都深受其害。 河中、呼罗珊、吐火罗相继攻陷,河中只剩下西面的花剌子模。 历史上,两百年后与成吉思汗硬刚的花剌子模国正是起于此。 初唐时称为火寻。 此地夹在咸海南岸,地理位置非常优越。 夹在乌古斯人与哈扎尔人之间,南面与呼罗珊连成一片,东面直接与布哈拉相连,西面直通里海。 李晔心目中的版图也正是里海东岸。 高行周有意进取此地。 不过李晔更希望通过此战,测试北面扎哈尔人与乌古斯人的反应。 很快,两道会猎花剌子模的诏令分别送到扎哈尔与乌古斯。 对于河中而言,黑衣大食因大食法而起,也因大食法而陷入混乱衰弱当中,无力干涉河中。 萨曼人遭受重击,未来很长一旦时间要深思的不是如何复国,而是如何结束内部群龙无首的混乱。 没有河中、呼罗珊,以及突厥雇佣军,萨曼人将不可避免的衰弱下去。 东南的天竺人,大概是李晔最不用担心的。 所以对于大唐而言,真正的威胁只有北面突厥的后裔们。 第675章 花剌子模 历史长河中,能真正配的上帝国二字的屈指可数,突厥帝国绝对能算其中之一。 其版图雄跨欧亚草原。 一度成为隋唐最大的威胁。 长孙晟出奇计分化为东西而突厥。 随后大唐李靖、苏定方分别击灭东西突厥。 突厥汗国亡了,突厥人却没有,在中亚草原繁衍生息,形成广泛的突厥语系部落。 哈扎尔人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也是混的最好的。 它在历史中有个更霸气的名字,可萨汗国或者可萨帝国。 苏定方一万步骑灭西突厥,生擒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说突厥语的可萨部西迁到伏尔加河下游,建立可萨汗国,陆续征服乌克兰平原和高加索山地。 因其地处丝绸之路北线,财源滚滚,兵强马壮,被称为里海雄鹰。 逐渐成为地缘强国。 里海一度成为了可萨帝国的内湖,在后世仍被当地人称为可萨海。 黑衣大食的阿拔斯家族取代白衣大食的倭马亚家族,逐渐与可萨汗国修好。 并积极争取哈扎尔人加入大食法。 彼时,巴格达与君士坦丁堡都派出庞大的传教使团,争取可萨汗国。 可萨汗国一直奉行左右逢源之策,掌控北线商路,自然不肯选边站。 出于地缘平衡和贸易平衡的需要,最终选择信奉犹太教。 但四十年后的公元968年,斯拉夫人建立的基辅罗斯崛起,攻陷可萨汗国都城。 拜占庭与黑衣大食群起而攻之,可萨汗国随之灭亡。 一部分人留在东斯拉夫草原上,一部分随着商路东迁,进入北宋开封,成为后世开封犹太群落。 乌古斯此时还是一个庞大的突厥部落联盟,但哈扎尔人已经是一个强权。 面对李晔的诏令,九姓乌古斯不敢违逆,派出一支七千人的骑兵南下花剌子模。 可萨汗国却还端着架子,玩地缘平衡的那一套。 不仅不奉诏,还派出一支三万人的骑兵,在边境上虎视眈眈。 花剌子模的北面,咸海与里海之间的肥沃草原,一直是他们的牧场。 大唐势力延伸到此,最警觉的就是他们。 恰好,李晔也想把手伸向里海东岸的肥沃草原。 以可萨汗国现在的实力,的确有资格与大唐叫板。 吃进嘴的肥肉,没人愿意吐出来。 若不是忌惮唐军的声威,恐怕他们早就把手伸进花剌子模。 自萨曼王朝崩溃之后,花剌子模根本没有什么抵挡能力。 乌古斯骑兵率先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们的手段比唐军残酷的多,所过之地尽为白土。 掠夺大量金银女子。 此举让可萨骑兵们眼红。 本质上,哈扎尔人也是一伙儿强盗,靠劫掠起家。 乌古斯人的行径极大刺激到了可萨骑兵。 终于,他们按捺不住,引兵南下,既抢花剌子模,也截杀乌古斯人。 乌古斯人自然比不上风光了两百多年的哈扎尔人。 兵力上处于弱势,被可萨骑兵狠狠砍了一刀。 尝到腥味与甜头的可萨骑兵,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攻打花剌子模各大城市。 可萨汗国在与大食、拜占庭的争锋中,逐渐获得一些文明成果,具装骑兵、攻城器械应有尽有。 花剌子模北面城池纷纷陷落。 可萨人很快进围花剌子模首府玉龙赤杰。 天兴四年的春天,西土战火依旧没有停歇。 李晔原本想试试可萨人的反应,没想到这厮还真不给面子。 如同一头饿狼,扑到自己的碗里面。 自己没去招惹他们,他们反而来招惹自己。 尽管可萨使者解释一切都是误会,但他们的大军仍未退去,反而还在里海东岸集结大军。 可萨人大有一不做二不休,跟大唐掰掰手腕的意思。 西土三大势力,拜占庭太远,只派出使者观察,但黑衣大食闻风而动。 纠合里海南岸的白益家族向东,有窥伺呼罗珊之意。 被驱赶到南面波斯高原上的萨曼人,也响应黑衣大食的号召。 似乎在一个冬天的时间里,大唐从气吞万里变成四面楚歌。 还有乌古斯人,响应李晔的诏令南下,攻打花剌子模,却被人阴了一手。 使者在李晔面前哭诉,找个说法。 李晔自然是尽力安抚。 乌古斯人还算是听话,这就足够了。 至于可萨人,在西土属于一大强权,当然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 随军的枢密参军、参事们建议各个击破,先让出花剌子模的争夺,全心全意对付大食人和波斯人。 不过这个建议被李晔否决了。 其一,南面、西面都是山地,不好打,得不到利益的战争,得不偿失。 其二,大食法出了名的顽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国家之争其实跟两个地痞打架差不多。 有个成语叫得寸进尺。 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别人的贪得无厌。 花剌子模悬在布哈拉的头顶上,居高临下,一旦被可萨人拿走,就会成为进攻河中的跳板。 到时候,大唐西面要应对黑衣大食与白益,南面要应对萨曼残余,北面还要防备可萨人。 三个方向的拉扯,大唐将士迟早会精疲力尽。 两个地痞打架,最好的策略就是先发制人,一记猛拳把对手打趴下打服,对手才不敢有下次。 表面上是可萨人觊觎花剌子模,其实放大看,是西土诸国没有做好接纳大唐的心理准备。 就像一个村子,原来只有三个地痞。 现在来了一个外来户。 关键这个新来的地痞还这么豪横,不跟任何人结盟也就算了,还想当老大。 其他三个会怎么想? 当然是把外来户赶走。 黑衣大食的蠢蠢欲动,其实也是在战略上若有若无的配合。 拜占庭不可能跟黑衣大食联合。 但可萨汗国却与黑衣大食关系还行。 此时的拜占庭教皇,正在大肆迫害犹太教,大量拜占庭的犹太商人,挟款逃往可萨汗国,因此拜占庭与可萨帝国的关系走到冰点。 这是可萨帝国与黑衣大食穿一条裤子的外部原因。 当然,李晔不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但这么多年的战争,培养了他的嗅觉。 可萨人与大食人联合,这几乎就是大唐的地缘噩梦了。 要让大唐文明在河中扎下根,需要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 老是这么打打杀杀的,大唐可以强横一时,但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着吧? 时间长了,身体吃不消,迟早会痿。 第676章 耶律德光 “必须对可萨人施以重拳!”李晔道。 有杨师厚、刘知俊在呼罗珊,足够对付大食人和萨曼人。 布哈拉城中有李嗣源、高思继、高行周三员大将,骑兵四万三千人,步军两万人。 足够对付可萨人了。 李存审进驻八剌沙衮,让李晔不用担心后方。 可萨人敢这么蹦跶,无非是刀子没有砍到它身上。 萨曼灭亡的教训还不够。 不跟大唐碰一碰,他们就睡不着觉。 其后,李晔下令以高思继八千为前锋,李嗣源两万骑兵为中军,高行周一万步骑为后军,向西挺进。 将士们斗志依旧高昂。 几场大战,也让他们尝到了甜头。 李晔允许他们每人可以迎娶一个妾室,在布哈拉、怛罗斯为他们分有屋舍,金银赏赐自然不在话下。 若是妾室怀上了,由朝廷负责照顾和养育。 即便将来回到中土,这些西土的家眷,也会由官府照顾。 每个朝代第一二代的军人总是最猛的,不是因为后代退化了,而是正常利益被剥夺了。 别说赏赐,连饭都吃不饱,衣服都穿不暖,战死没人埋,家眷无人管。 这种机制下,谁还肯为朝廷卖命? 兵法有云:上下同欲者胜。 利益均摊才是唐军战斗力的保障。 出兵当日,李晔在城外为将士们擂鼓壮行。 旌旗铁马,刀枪弓羽。 杀气凛然,宛如猛虎出匣。 让观看的河中各族人大气都不敢出。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从其气势就能窥见一二。 唐军踏上这片土地,其实已经是一种胜利。 花剌子模距离布哈拉并不远,西北四百里左右。 可萨人把手都伸到自己头上了,李晔只能不客气了。 战争最先在南面打响。 萨曼人复国心切,在大食法的鼓动下,从高原上冲下。 但却被巴格达当成了炮灰。 两万黑衣大食联军虚晃一枪,绕过木鹿,渡过乌浒水,在布哈拉附近游弋。 此时可以算是大唐最虚弱的时候,兵力分散。 布哈拉城中只有两万人。 黑云长剑都、亲卫都都在身边,还有五千人的骁骑军。 正如李晔预料的一样,黑衣大食根本没有攻打布哈拉的勇气。 所谓联军,自然有各自的小算盘。 都不愿在布哈拉城下浪费精力。 城中没有丝毫惊慌。 李晔将防守的任务交给柴再用,便不问战事了。 “布哈拉、撒马尔罕、怛罗斯、八剌沙衮,你觉得那座城池可为都?”李晔对李佑道。 此番西征,带了两个儿子,李祤与李佑。 李祤对冲锋陷阵特别感兴趣,对动脑子思考的事兴趣不大,李晔索性把他调入高思继麾下为都将。 虽然略有功勋,但他的武勇在如今猛将如云的唐军中,并不算出众。 不过一个亲王一个皇子,身先士卒,对将士们也有激励作用。 李佑经过这几年的风雨,在燕然军镇司独当一面,又是黠戛斯人的女婿,自然会长进许多。 虽然比不上李祎心思多,但该想到的,基本都能想到。 李晔对他寄予厚望。 “撒马尔罕。”父子二人,说话也就不用那么遮遮掩掩。 “哦?你可详细说来。” 李佑指着地图道:“布哈拉虽然富庶,但一马平川,没有战略要地,所以才我军一鼓拿下。” 李晔点点头,鼓励他继续。 “八剌沙衮太过远离河中、呼罗珊地区,怛罗斯长期面临北面草原的威胁,当年轻易被突骑施所取,只有撒马尔罕四通八达,北面掌控拔汗那盆地,南面坐拥吐火罗,出门便是河中,向左便是呼罗珊,夹在两河之间,背后有葱岭为依托,商路穿城而过,实在是建都的不二之选。” 李佑侃侃而谈。 李晔原本觉得怛罗斯是建都的好地方,现在看来,地理优势不如撒马尔罕。 八剌沙衮也是个好地方,历史上是西辽的国都,改名虎思斡耳朵。 但正如李佑所言,远离河中与呼罗珊,这是个致命的缺点。 “你说的很好。”李晔颇为满意,“你觉得此战如何收尾?” 战争不可能一直打下去。 这几年储备的物资越来越少。 纳尔斯火烧怛罗斯,毁掉了不少粮草与辎重。 开启一场大战不难,提着刀子上就是了,难的是如何结束战争。 能发能收,才能掌控局面,不至于陷入泥潭之中。 “儿臣以为,结束此战的契机在可萨!只有打服他们,西土便再也不会有人挑战我大唐的威严!” 李晔满意一笑,几乎与自己的想法一致。 不过他只看到一步。 而李晔心中有更清晰更完整的规划。 乌古斯草原。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南面的大战时,一支两万人的骑兵穿过草原。 骑兵背后,有浩浩荡荡的大木车与牛羊。 草原部落迁徙,实在是太寻常不过了。 萨图克就夹在这群人中。 前后左右,有二十名契丹精锐簇拥着。 半年以来,耶律德光打着他的旗号,收聚了不少喀喇汗部族。 耶律德光自然知道七河流域无法立足,乌古斯草原也不安全,只有向西北远离大唐,才能寻到落脚之处。 “再往西就是库蛮人的地盘。”萨图克冷声道。 库蛮人即为钦察人,原本臣服于基马克汗国,后臣服于可萨汗国。 历史上可萨被罗斯人、大食人、拜占庭人群起而攻之,灭国后,草原上的权力真空迅速被库蛮人填补。 “库蛮人?”耶律德光思索了一阵,看了看周围的人群,皆有疲惫之色。 牛羊骨瘦如柴,战马也羸弱不堪。 再往前走,纵然人受得了,牲畜也受不了了。 述律平在路上感染了风寒,一直在牛车上养病。 望着翠绿如茵一望无际的草原,耶律德光道:“那就不走了。” 周围契丹人神情明显一松。 然而还未扎营,西北面颤动如雷。 两股骑兵如同黑云一般飘来。 “是库曼人杀来了!”萨图克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耶律德光看着前方,眼中闪烁着精光。 “我们若是死了,你也活不长。”扔下这句话,便策马孤身向前。 萧阿古只、耶律古剌列阵而待。 久在草原上,耶律德光突厥话说的不错。 非常知道怎么跟草原部落谈判。 当初从临潢府突围,一路上经历了太多这样的场面,蒙兀人、葛逻禄人、基马克人、喀喇汗人,都收留过他们。 草原的规则就是如此,只要不是不共戴天,库蛮人乐得收揽一群奴仆。 突厥曾是柔然的锻奴,契丹曾是突厥的奴仆。 历史上的一百年后,库蛮人也收拢基马克、乌古斯、葛逻禄、乌孙等部落,建立克普恰克汗国。 第677章 玉龙赤杰 贸易的繁荣,让可萨汗国拥有了一支实力强大的骑兵,曾经力战萨珊波斯,阻挡白衣大食北进。 其疆域覆盖乌拉尔山以西、里海、伏尔加河流域、顿河平原。 罗斯人、库蛮人为其爪牙,控制的多个欧洲小国。 三百年来与拜占庭皇室联姻。 属于西土上的老牌玩家。 有这种实力,当然有资格不鸟李晔的诏令。 不理诏令也就算了,还来争抢花剌子模。 这让李晔认识到,必须跟可萨人掰掰手腕了。 不然,被别人当成了软柿子,后患无穷。 战争无疑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交流方式。 也只有战争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 可萨汗国已经跟西突厥没多大关系,李晔跟愿意把它看成是西化的草原帝国。 这是东西两个文明的一次碰撞。 整个花剌子模大半的领土已经沦丧敌手,只有玉龙赤杰还屹立不倒。 这座雄城坐落在乌浒水之阳,有宽阔的护城河,暂时抵挡住了可萨骑兵。 乌古斯人、可萨人在花剌子模的大肆屠杀,激起了玉龙赤杰的愤怒。 让他们意识到,即便开城投降,也不会得到人的待遇。 只能向巴格达求援。 不过黑衣大食更在意呼罗珊,花剌子模一向被他们当成野蛮人。 战争逐渐变为胶着。 双方的仇恨不断加深,可萨大将牙可图灰狼在城下口放豪言,一旦破城,将会把所有花剌子模男人的头砍下来,女人和孩子会成为最卑贱的奴隶。 可萨人一只眼盯着城池,一只眼打量着东方。 正如李晔所料一样。 可萨人出兵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借此试探大唐。 大唐表现出来的进攻欲望,超过了当年的萨珊波斯和白衣大食。 不仅攻占河中,还把手伸向草原。 这是可萨人不能接受的主要原因。 双方都有一战的心思,花剌子模就成了爆发点。 河中是骑兵的驰骋之地。 可萨派出三万骑兵,绝非仅仅为了花剌子模。 只要大唐的实力不够,这些骑兵拔转马头,几天时间就能冲到布哈拉城下。 所以可萨人知道唐军一定会来。 东面,乌浒水上游烟尘滚滚。 玉龙赤杰城下的可萨人抬起了头,战意盎然。 城内的守军也紧张的望着东面,他们不敢想象还有谁能来救他们。 八千骑兵在灿烂的春日之下滚滚而来。 人皆双马。 “只有这些人?”牙可图灰狼非常不屑,对于骑兵,他们有足够的自信。 “只要一千人,我就能杀光他们。”部将无比自信道。 当然,可萨人的一千精锐骑兵,在装备上并不比唐军逊色多少。 人马俱披铁甲,左手持盾,右手持短柄斧或者长矛,杀伤力巨大,凭借这些骑兵,可萨人驱逐保加利亚人,阻挡萨珊波斯和白衣大食的北进。 在牙可图灰狼看来,一千精锐骑兵,其实已经是高看唐军了。 这股唐军看起来大部分是轻骑,少部分才是重骑。 或许一个冲锋都顶不住。 “把他们将军的人头提来!”牙可图命令道。 部将兴奋的领着骑兵走上战场。 唐骑中也分出了一支千人队。 牙可图不仅一愣,笑道:“有意思。” 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岸上却早已沸腾。 骑兵的决战,往往在瞬息之间就决定了。 牙可图脸上的轻松之意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半个时辰,一千骑兵回来不到三百人。 河畔上,唐军持长槊而立,森冷的眼神杀气腾腾。 马蹄之下,是可萨人扭曲的尸体。 一些未死之人还在挣扎,但转眼,被唐骑踩死。 血水流入乌浒河中,猩红一片。 为首一将,长枪挺立,锐利的眼神从兜鍪中射出,宛如两支利箭。 那名部将的身体,就在他的马蹄之下。 玉龙赤杰城中爆发震天的欢呼声。 牙可图呆了呆,忽然想起古老的传说,在大陆的东方,有一个强大的帝国,肆虐西土的匈奴人、突厥人,都被他们驱赶而来的。 商人们的传说穿过沙漠、草原,到达西土,早已失去了真实性。 要么无限拔高,要么被嗤之以鼻。 成了茶余饭后的谈笑而已。 “步利设领五千弓骑兵从北面骚扰,阿希尔领六千轻骑绕到他们背后!”牙可图拔出腰间的长剑,“剩下的人,跟我正面冲击!” 可萨人打起了精神。 牙可图灰狼作为可萨汗国的贵族将领,自然知道此战的意义。 玉龙赤杰可以不要,花剌子模可以放弃,但一定要给唐军一个重大教训,打击他们的野心。 此刻的可萨大营,仿佛一个马蜂窝,黑压压的马蜂倾巢而出,三股骑兵包抄而来。 与唐军的银甲形成鲜明对比。 一个国家的状态,大抵可以从它士卒的气势上可以看出。 可萨骑兵并没有被第一战的惨烈而动摇。 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愤怒。 三百年来,可萨人在欧州草原上所向无敌。 就算面对拜占庭、大食两大强权,也毫无畏惧,双方反过来还要拉拢它。 白衣大食为了阻挡可萨骑兵,在里海西畔修建了杰尔宾特长城。 骄傲和荣耀,不允许他们在唐人面前低头。 然而当牙可图挥军决战时,唐军居然后退了。 不,是且战且退。 他们手上的弩弓可以单手发动,虽然射程不如弓骑,但精准远胜之。 七十步内,可洞穿可萨骑兵的铁甲。 即便是近战,可萨骑兵也没占到便宜。 唐军骑槊也能轻易刺穿可萨骑兵的甲胄。 而且,唐军人高马大,身体素质,也比可萨人强悍。 一番追逐,可萨骑兵人仰马翻。 三万人居然奈何不了八千人。 牙可图目眦欲裂,他目睹前方的战士一个个被射落马下,然后被踩成肉泥。 已方的弓箭落在他们身上,仿佛毛毛雨一样。 一些唐军身上插着两三支箭,只要没射到马,照样刺杀可萨骑兵。 特别是几名唐军将领,犹如猛虎一般,长枪乱舞,挑杀四五名可萨骑兵。 渐渐的,牙可图感觉不对了。 这么打下去,这三万人都要交待在这里。 号角声响起,牙可图下令停止追逐。 而唐军也缓缓停下了。 但战争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唐军纷纷换马,集结成一个巨大雁翅的阵型。 十几名唐将列在阵前,锋利的长槊向湛蓝的苍穹攒刺。 最前一将白马银枪,在春日之下犹如天神。 只见他也举起了长枪。 唐军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呼喊声:“杀!杀!杀!” 那气势仿佛要扫荡整个花剌子模一样。 牙可图心中一沉,一个不详的预感在心中诞生。 灿烂的春日下,他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第678章 鼎足之谋 “我军兵力分散,布哈拉只有两万多人,一旦呼罗珊与花剌子模的战事打响,黑衣大食必不为备,儿臣若是领一万骁骑,效霍去病、苏定方之旧事,狂突直进,或可一鼓而下巴格达!”李佑眼中闪闪发光。 在心机上,李佑比不上李祎。 但在兵略上,李佑却强于李祎。 从小就胆大,无所畏惧。 且不说布哈拉离巴格达多远,单是这一万人的粮草就是一个重大问题。 还有水源。 当然,这种战略构想还是值得鼓励的。 兵法的要义不过是出其不备、批亢捣虚。 “然后呢?”李晔笑道。 李佑满脸错愕,显然没想到到会这样问,“然后……” “以我们的实力,全力西攻,灭黑衣大食不难,灭可萨汗国也不难。”李晔指着地图道,“难的是如何守下来,黑衣大食虽然衰落了,西面的绿衣大食却在崛起,还有东面白益家族,南面卡尔马特,一旦我们攻打巴格达,就会陷入泥潭中,成为他们讨伐的目标,四分五裂的大食会联合起来,消耗大唐的精力!” “我们可以联合拜占庭人!”李佑不甘心道。 其实眼下,唐军还有扩张的余力。 但敌人不止大食人。 “拜占庭人的确会非常乐意与我们攻打大食人,但如果大食人灭亡,景教和拜占庭壮大,并不符合我们的利益,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也会成为敌人。三足鼎立,才最为稳固。大唐不必插手西土,安心归化河中之地、北面草原,坐观他们争杀,岂不是更好?” 李晔说出了心中的构想。 黑衣大食不是个好东西,但拜占庭和西方诸国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插手西土? 若是在军事上稍有挫折,弄不好到手的河中也飞了。 野心勃勃人,在任何土地上都不会缺少。 李佑眼睛眨了眨,“儿臣受教了。” 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李晔自然是不厌其烦,“黑衣大食虽然远不如两百年前,但大食法还有相当的实力,就算我们打下来,治理的成本太大,要么融入大食法,要么最终被赶出来。” 承载文明的基础是本族人口。 大唐能同化河中、呼罗珊、花剌子模就不错了。 河中其实已经面临这个严峻的问题,作为统治阶层的唐人不足。 而突厥人、波斯人成了主体族群。 短时间内,可以靠刀子压着,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时间长了,终究会出问题。 历史上的蒙古四大汗国,还不是很快被当地同化了? 李晔要的是华夏文明西进,而不是单纯的军事西进。 所以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十年如一日,甚至会花上一两代人的精力。 “朕老了,这片江山,以后还是要靠你。”李晔温和道。 李佑猛然抬头,“父……父皇……” “此乃必然,你们兄弟三人,一人治中土,一人治南洋,一人治河中,定要将我华夏之文明发扬光大,让边荒异域也沐浴我大唐之荣光!” 以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大唐能把传统汉地加上三辽、熊津、安南看好就不错了。 海外与中亚,根本不可能置于长安朝廷的有效统治之下。 大唐当年被挤压出西域,一方面是吐蕃的影响,另一方面,其实也到了领土的极限。 一旦这些地区出现动荡,消息传回就要半年。 当长安朝廷准备好粮草辎重,大军再花半年打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在河中封一个王国是必然。 这个想法早已有之。 泪水自李佑眼中滑落,“父皇洪福齐天,又怎会老?” 李晔哈哈大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朕一身杀伐无数,能复兴大唐,收复故土,此生无憾了,何必作小女儿之态?朕的儿子以后也将是九天之上的神龙!” 李佑止住泪水,激动的眼神也变得坚毅起来。 “儿臣定不辜负父皇的期待!” 李晔拍拍他的肩膀,“这才是朕的儿子!” 年轻人没有野心还叫年轻人? 玉龙赤杰。 牙可图如坠冰窟。 当唐军冲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天昏地转。 这八千人的冲锋,比他三万人还要凶猛,仿佛雪崩一般,不可阻挡。 无论可萨骑兵如何挣扎,在雪崩面前都是徒劳的。 牙可图忽然觉得唐人不同于以前的任何对手,他们的强大是自内而外的。 仿佛就没有他们征服不了的对手。 不止是那些挥舞长槊的将领,就连普通士卒,也有极高的战斗热情战斗技巧。 生死置之度外,面对优势敌人,没有丝毫怯懦。 即便可萨汗国最强盛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强大。 牙可图只觉得深深的无力感。 那员仿佛地狱魔神般的白马唐将,一直死死在背后追杀。 至少有五名可萨将领死在他的银枪之下。 也正是此人,率领百名骑兵冲入已方骑兵群中,撕开缺口。 “败了!”牙可图心中不断涌现这两个字。 作为主将他都如此悲观,更何况战场上的其他人。 自乌浒水沿途追杀,三万可萨骑兵已经溃不成军。 不少人脱离大队四处逃散。 牙可图带领十几名亲兵混在乱军之中,才躲过了唐将的追杀。 也不敢回玉龙赤杰城下的大营,直接向北逃窜。 这一逃,花剌子模便大局已定。 高思继以八千人,大破三万可萨骑兵,阵斩七千人,俘虏一万二千人,得战马盔甲无数。 白马银枪威震西土。 当然,这种程度的血战,唐军也付出了相当的伤亡。 阵亡八百人,重伤一千三百人,几乎人人带轻伤。 玉龙赤杰心悦诚服的开城投降。 其后,只要唐军出现在何地,何地便城门大开。 可萨人逃之夭夭。 花剌子模人跪伏在地,恭迎唐军入城。 李嗣源中军未到,花剌子模便已经收复。 李嗣源令高思继在花剌子模休整,自领两万中军,跨过咸海,进入里海东岸。 高思继一战几乎破了可萨人的胆。 再无之前的嚣张跋扈。 唐军进一步,他们便退一步,收缩兵力。 这反倒让李嗣源无比郁闷。 李从珂更是在营中大骂可萨人无胆,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来当这个先锋。 李嗣源倒沉得住气。 知道后面必有大战。 三万骑兵的损失,只是打疼了可萨人,但也会更加激怒他们。 第679章 长安来人 三万骑兵对任何一个势力都是不小的损失。 已经是伤筋动骨了。 可萨人收起骄狂之心,开始步步为营。 征发钦察人、罗斯人、匈人,组成了一支八万人的大军。 罗斯海盗大量在里海中集结。 拜占庭也暗中派出两万步军,支援可萨人。 若是把西面的大食人和南面的萨曼人算上,总兵力超过二十万。 大唐向里海前进的脚步遭受前所未有的抵抗。 巴格达和君士坦丁堡也并不是要赶尽杀绝,而是希望大唐皇帝能皈依大食法或者景教。 为此,哈里发和教皇都赐下尊贵的封号,还有一整套的优惠条件,涵盖商业、领土等等方面。 只要李晔点头,咸海将成为大唐的内海,里海东岸也将成为牧场。 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代价是相当高昂的。 言下之意,拜占庭或黑衣大食将成为大唐的宗主国,而大唐会为了他们的利益,参与到“圣战”之中,围攻另外一方。 这些协议让李晔郁闷无比,仿佛花剌子模大战,不是唐军胜了,而是可萨人打赢了。 在他们看来,大唐已经是困兽之斗。 他们通过细作认为唐军的粮草有些捉襟见肘。 因为唐军已经在河中流域和七河流域开展了大规模的屯田。 一直以来,李晔对巴格达和君士坦丁堡都保持着若有若无的敬意。 所以在军事上趋于保守态势。 一是不想将士们太过辛劳。 二是不想趟他们的浑水。 最重要的是,从河中向西进军,并不好打,西南都是高原与沙漠,大食人和萨曼人居高临下。 而西北被里海挡住了,可萨人在里海有相当实力的水军。 不过很显然,李晔的保守,让他们得寸进尺了。 玉龙赤杰的胜利还不够,还需要给大食人和可萨人一个惨痛的教训。 “西州的第二批十万石粮草将在一个月后送到八剌沙衮,于阗也送来一万石粮食。”李佑这些天一直呆在李晔身边,接触机密之事。 有了这些粮食,加上喀喇汗国的牛羊,萨曼国的存粮,足够唐军支撑半年以上。 还有基马克各部的牛羊也在送往河中的路上。 也不知道巴格达缺粮的消息是从哪里弄到的。 其实唐军的屯田只是未雨绸缪而已,并不真的是缺粮。 三个月后,富饶的河中屯田将迎来秋收。 “粮食足够了,河中大战不可避免,让乌古斯、于阗、黠戛斯各出一万精兵,来河中聚集,既然他们要打,朕就给他们弄个大的!” 也该让大食、可萨、拜占庭认清现实了。 想在军事上压制大唐,简直是痴心妄想。 “儿臣以为,大食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拜占庭人凑热闹,真正与大唐为敌的是可萨人。”李佑道。 “你的判断不错,可萨人这些年一直在扩张,其军力超过拜占庭与黑衣大食,我们进军里海和草原,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当然要跟我们打。” “儿臣想知道父皇会如何对付大食人与萨曼人。” 眼下的萨曼人与大食人就像泥巴一样,打不赢大唐,但一直黏着你,让你不得不分出精力去应付他们。 其实在萨曼灭亡的时候,黑衣大食就应该夹起尾巴做人。 但巴格达明显还沉浸在旧日的幻想当中。 现在的大食不是两百年前的大食。 李晔笑道:“他们这么纠缠不休,那就打到他们求饶为止,真以为大唐将士不能登上波斯高原吗?” “父皇英明神武。”李佑拱手道。 父子二人正相谈甚欢的时候,堂外辛四郎紧张兮兮的进来,“圣人,长安来人了。” 这个时候来人,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其实布哈拉与长安之间联系从未断绝。 不过都是蜻蜓点水。 “儿臣告退。”李佑主动离开。 李晔心思都在长安上,也就没有挽留。 朝中之事,内有张承业、李巨川、韩偓、赵崇凝,外有周云翼、李筠、王师范。 国中骄兵悍将都被带到了西域。 应该没人会对李祎造成威胁才是。 除非…… 李晔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辛四郎把人带了进来,居然是四大统领之一武元登。 皇城司与宣教司是李晔一手创建,对他的忠诚自然毋庸怀疑。 “长安出了何事?”李晔面色不变。 武元登呈上一份书信,是太子李祎写的。 信中说了平定高季兴叛乱之事,也说了张承业、李巨川、韩偓告老致仕,赵崇凝因子侄连累请辞之事。 除了这些剩下的就是歌功颂德。 李晔看了信久久不语,心中瞬间百感交集。 这是毫无疑问的夺权。 自己还没老,太子就按捺不住了。 关键还在这个时候。 别看西征如火如荼,其实离不开中土。 以后建设西域,也需要中土的鼎力支持。 一种无言的愤怒在胸中升起。 李晔记得当初就对他说过,朕给的才是你的,朕不给你不能抢。 没想到一语成谶。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肉包子放在狗面前,无人看管,难道还指望狗能无动于衷? 人性和人心永远经不住考验。 说到底,李祎是个经不住诱惑的人,当初对花蕊如此,如今对权力也是如此。 “你们先出去,让朕细细思量。” 辛四郎、武元登以及侍卫们拱手离开。 堂中只剩下李晔一个人走来走去。 历史上这种事情发生的太多了。 刘裕气吞万里如虎,刘穆之一死,建康不稳,只能打道回府。 赵构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 当然,事情也没有那么糟。 大唐是李晔一手一脚打下来的,只要李晔返回长安,李祎到手的东西都没用了。 但那样一来,河中就守不住了。 华夏文明也就迈不出去了。 李晔感觉自己又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上。 这一次西征失败,不会有下一次了。 李晔年纪也不小了。 下一代人未必有这个雄心壮志。 因为中土远比河中富庶,站在这个时代的立场上,完全没必要吃力不讨的西征。 反过来看,这何尝不是李祎的一次试探? 向前挤挤,离皇位就能近一些。 抉择永远是艰难的。 堂外春光正灿烂,将士们若有若无的训练声隐隐传来。 这一切都让李晔仿佛回到了最开始。 景福二年,孤城长安…… 第680章 深思熟虑 此时,太极宫绘春楼上,李祎也在眺望西方。 李晔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头顶上。 今年的李祎三十有五,男人过了身体欲望最强烈的时期,但另一种欲望又充斥在心胸之间。 权力的滋味犹在女色之上。 “春寒料峭,殿下日理万机,若是感染风寒就不好了。”太子妃王氏温言道。 李祎不为所动,像是自言自语:“父皇西征两年了。” “这两年若非殿下主持国政,大唐不知会有几个高季兴作乱,时人评陛下可比太宗皇帝,殿下可比高宗,大唐有今日之盛,殿下宵衣旰食,功居第二。”王氏崇慕的看着自己的夫君。 两年的时间不算短了,李祎兢兢业业,削除桀骜的地方厢将,减免赋税,鼓励农桑,大力发展贸易,只两年时间,政通人和,大唐稳步走向盛世。 李晔提出的很多东西,都停留在理念阶段,都是李祎强化落实下去。 李祎在政务上的勤勉程度远超李晔。 王氏所言的“宵衣旰食”并不为过。 这也让李祎得到了广泛的支持。 至少在一些人心中,勤勤恳恳的太子比穷兵黩武的皇帝强多了。 夺权,一方面是李祎的权力欲望。 另一方面,也是他的团体,和很多看不见的力量推着他向前走,攫取更多的权力,稳固太子的地位。 在他们的构想中,即便以后皇帝归来,也动不了太子了。 正如高祖对太宗的无可奈何一样。 三百年大唐,这样的太子不少了。 除了太宗,还有玄宗、肃宗。 权力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稳固的。 皇帝一出征就是两年,国不可一日无君。 尽管李祎心中有巨大的负罪感,但还是要迈出这一步。 “孤不过是跟着父皇走而已,何功之有?你整日结交贵妇,阿谀奉承听多了,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去陪陪皇后。”李祎淡淡道。 “臣妾知道了。” 王氏敛衽一礼,前呼后拥的带着一众女官下去了。 李祎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却卷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将孤比之于高宗,似乎意有所指。” 布哈拉。 很久之后,天色昏沉,外间的春光渐渐隐退。 恰如人的青春年华不知不觉间便流逝了。 春光明日会复来,而大唐的机会也许永远不会再来了。 大食法、景教在西土如火如荼。 这一次退出了,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权力对于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吸引力。 李晔也不能例外。 玄宗老了,还舍不得放权,跟太子斗法,宁愿把权力交给宠臣,也不给亲生儿子,让大好局面付之东流。 李晔跟玄宗最大的区别就是,他身体中的灵魂来自于后世一个普通屌丝。 能从普通人的视角,冷静看待所有问题。 而玄宗自认为是古往今来远超尧舜的圣人。 实事求是并不是李晔的口号,而是他行事的准则。 冷静下来一想,回去又能如何? 废了李祎的太子之位? 然后再独掌二十年的大权,直到目昏耳聩? 没有比李祎更适合的继承人了,也只有他的心机城府才能镇得住各路牛鬼蛇神。 其二,李祎没有动李筠、周云翼、王师范、薛广衡这四个人,可见他始终掌握着分寸,让张承业、李巨川等人退场,大家都留着一份体面。 这也能看出他的政治眼光与手腕。 其三,李晔对治国其实并没有多少兴趣,这么多年,其实都靠张承业、韩偓在背后撑着,与其回去内卷,还不如留在西土扩张。 政治的精髓是不断妥协,其实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没有任何事能尽善尽美。 还不如在最璀璨的时候放手。 后世不是有个着名笑话吗?玄宗多好一个皇帝,可惜晚死了几年。 也有人评论太宗若不是死的早,恐怕一世的英名也保不住了。 内部斗争的残酷狡诈阴险远胜于外部征战。 “进来吧。”想通了之后,李晔一身轻松。 其实应该庆幸有这么个太子,不然自己又怎么能领着二十万大军在外面浪? 大唐的江山迟早是他的,早一天、晚一天又能如何? 只要华夏文明外扩的节奏不被打断,其他的都算不了什么。 也只有做好此事,才能让李晔真正的名垂千古! 或许屌丝的一大特长就是“自我安慰”。 辛四郎、武元登赶紧进来,李佑也来了。 三人都是一脸担忧之色。 其实李祎派武元登来,就已经带着诚意了。 皇城司的人,一直视自己为家奴或者属下,只对李晔负责,忠心耿耿。 李晔笑了笑,“皇后可好?” 武元登呆了呆,“皇后娘娘日夜牵挂陛下。” “行了,你别替她说好话了,两年了,音信没几封,她一辈子大大咧咧,只在乎她的儿子。” 李禔封去了吕宋,但幼子李福留在身边,也算不得孤单。 武元登面有惭色,这种话注定是没人敢接下去的。 只能李晔自己换一个话题,“太子可好?” 武元登全身一震,堂中三人都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 “太、太子,勤勉国政,未有、懈怠。” 武元登是多果断的一个人?现在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皇城司的人,绝不会有任何隐瞒。 李晔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如此,大唐后继有人了。”李晔平静道。 三人又是一愣。 在短暂的沉默中,气氛终于不那么紧张了。 李佑与辛四郎脸上带着些许愤怒,武元登铁一般的汉子,泪流满面。 “回去把这句话告诉太子。”李晔的声音越发温和。 武元登拜在地上。 李晔也知道,很可能自己回不去了。 其实也没有回去的必要。 留在河中,远比回到大唐精彩。 金戈铁马,兵戎一生,也过不惯平平淡淡的日子。 内部的危机就这么解决了,李晔心中自然有一股怒火需要发泄。 而皇帝的怒火,就是唐军的怒火…… 南面,萨曼人一如既往的拉胯,在银枪效节军面前稍受挫折,便一溃千里。 曾经强盛的萨曼王朝都被击败了,更何况这些散兵游勇。 不过是受到了大食法的鼓动。 来而不往非礼也。 刘知俊率部向波斯高原挺进,欲彻底扫平大唐南面之患! 杨师厚留黄全素镇守呼罗珊,开始包抄黑衣大食两万人的后路。 黑衣大食惊恐万状,不敢在布哈拉周围溜达,赶紧回退。 只有西面,彤云密布,可萨人大军集结,兵力上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一场决定东西方格局的战役在拉开序幕。 第681章 不堪一击 地理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命运,也决定了一个民族的性格。 波斯人居于高原之上,性格坚韧到执拗。 对复兴波斯有强烈的执念。 公元前的波斯帝国,雄跨亚非欧三大洲,三百年前的萨珊波斯,也曾强横一时。 波斯人其实就是历史上的雅利安人。 四大文明古国中的三个,都毁灭在他们手上。 但中亚这个板块,历来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杀人者,人恒杀之。 灭国者,人恒灭之。 萨曼人孜孜不倦的从波斯高原上下来,终于激怒了唐军。 呼罗珊与河中,并不是他们的祖传之地。 如果波斯人还是如以前那么强盛,倒是可以参与争夺。 但萨曼王朝灭亡之后,波斯人实则已经被踢出这个地缘争夺的游戏。 成了大食人的棋子而不自知。 杨师厚与刘知俊商议之后,决定反攻,彻底击碎波斯高原。 一个统一的波斯高原,永远是呼罗珊的噩梦。 而天竺大陆上,一直被大食法压着打的佛国瞿折罗,也开始了反攻,从北东两面夹击高原。 波斯高原上顿时刮起一股腥风血雨。 大食法中不乏有兵略之人,但四分五裂的高原,力量终究太过分散了。 连一支五千人建制的军队都凑不出来。 两万天策右军势如破竹。 刘知俊杀伐果断,绝不留守,青壮男女掳为奴隶,老弱皆斩之,遇城屠城,逢村烧村…… 死亡在高原上疯狂漫延。 萨曼人终于知道恐惧了。 大食法斥唐军为魔鬼,但他们的号召,再也没有人响应。 失去家园与土地的人向深山中逃窜。 高原之北千里无人烟,处处露白骨。 唐人武人的凶性被彻底爆发出来。 募兵制比兵农合一的府兵制更具有进攻性。 唐军中的仁懦之辈早已留在中土,愿意为国征战的,大部分是亡命之徒。 而杀戮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本意。 黄巢杀人、藩镇杀人、契丹南诏吐蕃等外族也杀人。 从动乱时代活下来的人,哪一个不是经历过残酷的争杀? 五十年的大乱世、大杀戮,已经让唐军成了虎狼。 虎狼本来不想惹他们这个绵羊,在呼罗珊打盹,于是绵羊觉得自己有机会,跑来招惹虎狼…… 与唐军相比,瞿折罗的进展并不顺利。 这么多年被大食法压着打,已经让萨曼人形成了心理优势。 瞿折罗人畏惧萨曼人。 瞿折罗一百年来,抵抗大食法的南下,防守有余,进攻却不足,初时登上高原,萨曼人正被唐军吊打,但很快,萨曼人就找到了宣泄的对象。 依据地形,几次合攻瞿折罗军。 瞿折罗大溃。 北面的萨曼人开始疯狂向南。 柿子挑软的捏,大食法也改变策略,主动避开东北向方向的唐军,围攻东南的佛教徒。 欺软怕硬也是人性。 高原上彻底混乱起来。 刘知俊取财资奴隶屯于撒剌哈夕,此城位于高原东北,东南望兴都库什山,西南望波斯高原。 此后,北面高原但有萨曼人集结,刘知俊便领麾下儿郎杀上高原,名曰“打猎”。 北面高原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里成为无人区。 萨曼人被驱逐到南面,不敢正视河中,开始尝试进入天竺。 但这个过程注定是漫长的。 大食法世界,除了绿衣大食,其实都在衰落当中,各种教义名目繁多。 卡尔马特与绿衣大食的崛起,正是黑衣大食衰落的象征。 白益、萨曼其实都是借大食法的躯壳还波斯的魂。 巴格达的哈里发无力掌控形势。 二十年后,崛起于里海西南岸另一个波斯血缘的白益王朝,攻入巴格达,哈里发成为波斯人的傀儡。 杨师厚大张旗鼓的穿插两万大食军的背后。 大食军内部构成复杂,既有来自巴格达,也有来自白益家族,听闻主将是杨师厚,根本没有决战的勇气。 谁都不肯把精锐浪费在此,不约而同的选择退军。 但退兵并没有这么容易。 银枪效节军虽然是步卒,却人人配有战马。 整个唐军之中,待遇最好的就是银枪效节军、黑云长军都、亲卫都三军。 他们的战力也是唐军中的翘楚。 银枪效节军紧咬不放。 从木鹿追杀至马什哈德,于里海南岸大破大食联军,阵斩八千人,俘虏三千。 一举攻陷里海南岸重镇马什哈德。 同在里海南岸巴格达举国震惊。 哈里发穆克塔迪尔终于意识到唐军的可怕。 两百年前,高仙芝三万唐军便能与最强盛的十万黑衣大食军对抗。 而这三万人中,真正的唐军不足一万。 大唐还是那个大唐,武勇并未消退。 但黑衣大食已经不是从前的黑衣大食了。 巴格达乱成一团。 有人建议迁都曾经白衣大食的都城大马士革,黑衣大食的优势兵力正在哪里抵御拜占庭。 有人建议与唐军议和,签订城下之盟。 也有激进的狂信者鼓动巴格达的居民拿起武器,抵抗东方的恶魔…… 种种乱象不一而足。 穆克塔迪尔慌了手脚,迟迟不能定计。 但杨师厚没有,大唐将士没有。 历次大战,李晔从来没有束缚他们的手脚,给了他们尽情发挥的余地。 只要服从大战略即可。 对如今的大唐,最大的战略是什么? 一头猛虎要在新的丛林中称王称霸,当然是彻底击败曾经的猛兽。 东方的猛虎是真的,但黑衣大食这头猛虎却是纸糊的,空有一个架子而已。 大部分情况下,唐军大将只需要考虑军事层面的事,其他东西都有李晔担着。 杨师厚向西面派出大量斥候,攻与不攻尚在思量之中。 没想到唐军斥候一出现在城下,大食人顿作鸟兽散。 几十名的斥候小队,就能吓退几百人的军队。 黑衣大食整个国家的士气都崩溃了。 如此局面下,杨师厚当机立断,驱赶俘虏为前军,进军巴格达。 食物不足就杀马,好在里海南岸,从高原而下的河流蜿蜒纵横,曾经哺育出一个又一个强权,现在也到了哺育大唐将士的时候。 郁郁葱葱的草原,也为战马提供了草料。 杨师厚令魏五郎驱赶马群,掀起铺天盖地的烟尘。 战马奔腾之声响如奔雷。 巴格达之东,烟尘滔天。 涌入的流民,肆意散播着唐军的恐怖。 在他们的描绘中,唐军无穷无尽,仿佛一个个都是三头六臂力大无穷的恶魔。 人心进一步崩溃。 而当唐军兵临巴格达城下时,全城都乱了。 杨师厚承诺,只要攻下此城,就让俘虏们饱餐一顿,奋勇杀敌者,还能得到女人。 巴格达有数不尽的权贵,骑在平民和奴隶头上作威作福。 双方的矛盾早已不可调和。 不然也不会在波斯湾腹心之地爆发大动乱,从而崛起一个卡尔马特共、和国。 生存与对权贵的仇恨,远远大过对大食法的信仰。 重新拿起武器的俘虏们毫不犹豫将自己愤怒宣泄在巴格达。 只俘虏们的第一波攻击,就让巴格达摇摇欲坠。 本质上,黑衣大食还有大量奴隶制的残余,非洲奴隶与突厥奴隶充斥王朝的各个角落。 如果巴格达的上层精英们还处在锐意进取的阶段,奴隶不失为一件利器。 但今时之精英,早已迷失在权力与富贵中。 失去进取之心。 大食法从思想上带来的混乱与割裂,让巴格达根本不可能像大唐一样振作。 猛攻一天,权贵们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唐军的气势让他们绝望。 烟尘之中,仿佛到处都是东方的恶魔。 哪怕在这个时候,黑衣大食朝堂上还是乱成一团。 穆克塔迪尔彻底绝望了。 于当夜领着信徒从西城逃往大马士革。 第二天,当将领们看着空空如也的王座,眼中也布满了绝望。 哈里发逃了,权贵们自然也要逃。 原本还有一些死战之心的士卒与平民彻底泄气了。 城中爆发大混乱,绝望的信徒们杀人放火。 地痞流氓们趁机抢劫。 城外的唐军没想到这场胜利来的如此容易。 咄咄逼人的大食法原来这么不堪一击! 他们的表现甚至还不如一直顽抗的萨曼人。 火光之中,城门被打开。 俘虏们一声狂呼,涌入城内…… 第682章 你退他进 李晔此时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 大唐就像他的亲生儿子一样,花费无数心血,一天天看着他长大、强壮。 却忽然有一天,出现了一个竞争者。 皇权之争夺,不论父子。 李唐家的这种事情发生的太多了。 在回中土内卷与留在西土外扩之间,李晔选择了后者。 毫无疑问,李祎是个野心家,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可笑的是,李晔居然相信自己能控制他,转变他。 他挑的时间太好了,正是在东西决战的关键时期。 这个二手儿子对李晔的了解,在一定程度上超过李晔自己。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次试探。 李晔选择隐忍。 若是真想动他,也只是一道诏令的事。 但必然会引起大唐帝国的全面动荡,大唐全面复兴的进程会受到影响。 每个人都会成长,每个势力也会。 离开长安的这两年,李祎的势力已经成长起来。 他们绝不愿放弃到手的权力。 权力之争,历来不死不休。 李晔只希望稳住他们、稳住李祎、稳住中土…… 让大唐能在西面再多向前走一步。 大食联军退兵之后,李晔立即启程,率两万步骑进入玉龙赤杰,为接下来的一场大战做好准备。 最先到来的是一万乌古斯骑兵。 乌古斯的构成其实相当复杂,原本是突厥汗国中反抗阿史那氏的联盟,乌古斯的本意就是部落、联盟的意思。 多年以来吸收葛逻禄人、可萨人、薛延陀人、拔野古人等等。 乌古斯与当年纵横河陇的嗢末一样,更像是一个地域名称。 虽然一直以来都处于大唐的外围草原,但毕竟还在华夏文明圈之中。 与西化的可萨汗国有本质的不同。 加上基马克人活生生的例子在,让乌古斯人顿时清醒了许多。 所以才会接受李晔的诏令。 而劫掠富饶的可萨汗国,令他们心驰神往。 上下同欲者胜。 共同的利益,让他们愿意成为大唐的马前卒。 这一万骑兵,虽然装备破破烂烂,但人人龙精虎猛,显然是乌古斯下了血本。 里海东岸,随着可萨人、罗斯人、钦察人的到来,李嗣源逐渐变为守势。 双方都很谨慎,只有小规模的骑兵互相撕扯。 一个月后,李圣天率领一万步骑而来。 唐军在兵力上的劣势得到缓解。 而就在此时,李嗣源失利的消息传来。 可萨主力与李嗣源对垒,五千罗斯海盗与三千拜占庭水军凭借里海绕到李嗣源之后,南北夹击,李嗣源措手不及,河东铁骑拼死一战,折损三千余将士,高思继高行周父子接应,才堪堪杀出重围,撤回咸海东岸,依托花剌子模才勉强稳住阵脚。 旋即上表请罪。 李晔好言安慰,胜败乃兵家常事。 李嗣源两万人力敌近十万人,能拖延这么时间,已经不容易了。 若是两个月前可萨大军突入花剌子模,与南面的萨曼人、西面的大食人互相呼应,大唐就会陷入战略困境。 现在不一样了,刘知俊反攻高原,杨师厚反攻大食,都是捷报频传。 李晔也能放开手脚,来咸海会一会不可一世的可萨人。 其实原本,大唐算是西方阵营的潜在盟友。 击灭萨曼国,等同于解除了可萨人东南面的威胁。 但正处于强盛阶段的可萨人想来争夺花剌子模的地缘,李晔也想推进到里海之滨,就让双方的矛盾不可调和了。 只能通过武力解决。 使功不如使过,李晔力排众议,还是以李嗣源为里海招讨使,高思继、高行周、李圣天副之,还压上柴再用的黑云长剑都。 只留亲卫都与七千神羽军留守玉龙赤杰。 可萨人大胜一场,士气回归,气势汹汹东进。 李嗣源再退,将咸海西北拱手让出。 拜占庭水军与罗斯海盗故技重施,包抄李嗣源之后,试图把李嗣源留在咸海西南。 李嗣源接战七阵,皆不利,连败七场,被可萨人一直推到里海之南,离玉龙赤杰只有两百里。 军中逐渐纷纷上表弹劾李嗣源畏敌如虎。 若不是唐军军纪森严,李嗣源的脑袋早被部下砍了当球踢。 李晔也惊讶起来。 按道理,河东铁骑加上高思继、高行周、柴再用这些猛人,不该如此拉稀的。 难道可萨人真这么牛叉? 还是李嗣源被打懵了? 弄得李晔心慌不已,再退就是玉龙赤杰了。 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都葬送在玉龙赤杰了。 关键自己是大唐皇帝,是此次西征的灵魂,若是先弃城跑路了,对唐军的士气无疑是一次重击。 而临阵换将,自古就是兵家大忌。 长安。 李祎听完武元登的汇报,脸上全是感动之色。 他很清楚李晔那句话背后的意思。 一个皇帝能容忍太子到这个地步,算是古今少有了。 “今后你留在孤的身边!”李祎大加笼络。 岂料武元登拱手道:“陛下在西域苦战,臣实无心思在长安安享富贵,愿赴西土,再为陛下一战。” 李祎赞叹道:“真忠直之士,孤准了。” “多谢殿下成全,臣告退!” 大殿中只有李祎,不过脸上的神色有些一言难尽。 武元登的退下后,宗正卿李晏禀报,“殿下,辽王李深与渤王李洺在尚学四年,已然到了就封的年纪。” 李深与李洺是前废太子李裕的孩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民间有种流言,将花蕊夫人、前废太子与现太子之旧事串联在一起,编出很多版本的故事。 古往今来,这种皇家秘闻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尤其是太子李祎监国的这两年,流传越来越广,其中秘闻天花乱坠,比评书中的传奇还要离奇曲折。 李祎深为不喜。 作为大唐帝国的继承者,将来的九五之尊,身上当然不能有污点。 所以李祎从骨子里不喜李裕一脉的人。 由己度人,李深与李洺一定也不喜自己。 不,不是不喜,说不定是憎恨。 这是一个潜在的巨大隐患。 “就封之事,日后等父皇回朝再谈,眼下多事之秋,二人还是留在尚学多学两年。” 李晏也是皇族中人,按辈分还是李祎的叔父,但为人一向苟且懦弱,才被弄到了宗正寺,挂名了个宗正卿。 见太子反对,也就不敢说话了。 李深、李洺二人就被留在了长安,对他们的看管也变得更加严格。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二人无权无势,无力反抗。 但他们的姑姑却忍不下这口气。 大唐的公主们,绝不是传说中温婉动人,端庄大方。 平原早年娇生惯养,李裕与皇后过世,除了皇帝,也就两个侄儿是她的血亲。 平原的不满,差不多也就是右威卫大将军周云翼的不满了。 无论周云翼愿不愿意承认,他都是前废太子李裕一脉的人。 作为皇帝的亲信和女婿,自然对长安之事大为不满。 张承业、李巨川、韩偓、赵崇凝都是顾命之臣。 李祎还没登上皇位就如此对待他们,以后又会怎样对付自己呢? 而在此时,北平府忽然传来一丝不和谐的声音。 左骁卫大将军、邓国公李筠麾下部将王檀被太子心腹孟知祥当街鞭打。 闹得北平府人尽皆知。 王檀是什么人? 曾为逆梁踏白军副指挥使,为李思安的副手,勇出诸将。 淮西大战,是他率先归正,为唐军打开攻打汴梁的缺口。 只不过在与李存勖的夹河大战中,被周德威击败,客观上造成猛将郝摧的阵亡,因而受到贬谪,调入李筠手下为中将军。 而孟知祥当年为李存勖的心腹,即便现在同为唐臣,双方也是彼此看不上。 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孟知祥被太子赏识,扶摇直上。 王檀却坐了冷板凳。 表面上似乎是孟知祥与王檀的个人恩怨。 但其中的深意就不得不引人遐想了。 任何时代,都不缺乏嗅觉灵敏之人。 周云翼忽然打了个寒颤。 第683章 鸷鸟将击 “嗣源畏敌如虎,敌三面以轻兵扰之,我军锋锐,嗣源坚决不战,以军令压迫众将,违令者斩,稍后,敌大至,三面攻袭,嗣源望风而逃,舍弃营寨,辎重粮草兵械皆为敌所得,诸将大为不满,士卒暗生怨言,恐长此以往,士气颓丧,军心萎靡……” 李晔看着宣教使呈上的奏表,心中更加郁闷。 能打不打,似乎李嗣源真的有问题了。 除了宣教使,还有高思继、柴再用等人,措辞一个比一个激烈。 军中这么大的怨言,李嗣源充耳不闻,连个辩解的奏表都不上。 枢密院参军参事们综合了战场传来的各种情报,判断李嗣源有可能在诱敌深入,施以骄兵之计。 不过只是有可能,枢密院也拿不准,没人知道李嗣源心中到底怎么想的。 最后的决断还是要靠李晔。 毕竟此战关系东西方以后的格局。 胜,大唐推进到里海东岸。 败,花剌子模必失。 河中、呼罗珊就会暴露在可萨骑兵的短柄斧之下。 这两地是东面最肥沃的两个板块。 哺育出阿拔斯家族、萨法尔、萨曼等强权。 历史上,也崛起过花剌子模国、帖木儿帝国。 最终,在一片弹劾李嗣源的奏表中,李晔还是选择相信最初的判断。 能在历史上留下偌大名声的,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战略层面,李晔有独特视角。 但两军对垒,李晔这点东西还不如军中一个下将。 那是属于真正勇者的游戏。 大唐与西方阵营的战争,已经进入角力阶段。 说穿了,现在就是看谁的力气大刀子狠。 而且,李嗣源虽然一路败退,也就最开始的时候措手不及,被罗斯人拜占庭人偷渡里海,绕后偷袭,两面夹击,折损了三千将士。 后面的战事,几乎都是败阵而不败军。 从这个层面上看,局势并没有那么糟,唐军其实没有落在下风。 伟人说过,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在兵力处于劣势的情况下,没必要与敌人寸土必争,大唐将士的性命远比土地金贵。 而在这一系列的溃退中,唐军军纪未失,没有出现兵变、骚动之事,可见局面仍在李嗣源的掌控中。 这种倾国大战,最忌讳的就是自乱阵脚,皇帝自行微操。 《六韬》有云:凡兵之道,莫过乎一,用之在于机,显之在于势,成之在于君! 即便此战败了,唐军也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南面有刘知俊,西面有杨师厚,都是李晔手中的王牌。 八剌沙衮还有李存审压阵。 所以大唐输的起。 想通这些,李晔不再犹豫,给李嗣源去信一封,以资鼓励。 “将军胸中韬略,朕素来知之,诸将若有不服,可军法从事,朕在玉龙赤杰静候佳音!” 咸海南岸,唐军大营。 李嗣源看完快马送来的信,饶是平时沉厚寡言、行事恭谨,也不禁为之动容,当日召集诸将,高思继、高行周、柴再用皆在。 “我本胡人,因逢乱世拔刀而起,三十年转战天下,圣人不弃我之卑下,用为国家柱石,我岂能惜身而忘命!敌军连胜七场,逐私利而忘公战,士气已骄,军心不在,此乃破敌之机!” 高思继、柴再用面面相觑。 但有皇帝的亲笔信,没人再敢造次了。 旋即,李嗣源高声道:“诸将听令!” 帐中之人皆为之一肃。 李嗣源目光扫过诸人,沉声道:“今日安歇,明日决战之!本将亲引两万河东步骑为前锋,高行周领一万步骑攻敌之南,高思继领八千精骑绕攻敌之北,断其后路!柴再用领三千黑云长剑都押后,望诸位不计前嫌,以国家大事为重!” “遵命!” 军令既下,大营中气势为之一变。 往日的颓靡一扫而空。 精锐不愧是精锐。 能征伐到此的,哪一个不是大唐的勇士? 大战来临,军心反而安定下来,很多将士默默的检查盔甲弩机,擦拭刀矛。 之后,该吃吃该睡睡。 仿佛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募兵制招募的职业军人优势便在此。 而可萨人,正在为八次击败唐军而沾沾自喜。 只要再往前推进一步,富饶的花剌子模就唾手可得。 与其说可萨人是一支军队,还不如说是一支强盗联盟,除了可萨人有明确的战略目标,其他的钦察人、罗斯人、保加尔人、阿瓦尔人等部族,更多的是为了劫掠而来。 每一个能站住脚的民族,双手都沾满了血腥。 即便一些将领通过斥候知道唐军不对劲,也无法在短期内扭转士卒们的骄兵之气。 黄昏。 咸海东北岸,一处丘陵上。 耶律德光与萧阿古只一身钦察人的打扮,骑在战马上,眺望东西两座大营。 李嗣源算是他们的老冤家,当年围困临潢府一年多。 两人都对李嗣源印象深刻。 东面唐军大营黑灯瞎火,没有丝毫动静。 而西面可萨联军大营中火光齐明,一座座烽火点燃起来,人喊马嘶,沸反盈天,不像是军营,像是闹市。 无比嘈杂,其中居然还有女人的身影。 不时传来阵阵浪笑声。 “唐人败了。”萧阿古只只看到了可萨大营中的热火朝天。 “不,可萨人必败,李嗣源是何等人?岂会一败而再败?”耶律德光的眼神随着夜色而深沉。 萧阿古只默然点头,“李嗣源故意而为之?” “不错,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今窥唐军营寨,势如猛虎蛰伏,今夜或者明日必有大战。” “李嗣源当真狡猾,当初若能在八剌沙衮斩了此獠,唐人声势必大挫!” “斩了他又能如何?唐军大将不差他这一个,你能斩多少?” 萧阿古只默然。 耶律德光对着东面唐军大营吟道:“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萧阿古只叹息道:“可惜,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容身之地。” 耶律德光眼中亮起点点星光,“没什么可惜的,可萨人败了,我们就取咸海之北为基业,唐人败了,我们就取七河流域。回去准备吧,北面草原大得很,唐军一路东来,前后近三年,击喀喇汗、灭基马克、逐萨曼人、败黑衣大食,其势已经到了尽头,夹缝之中,我们契丹人才有崛起的机会!一如当年的慕容垂。” 第684章 咸海会战 第一抹晨光在东方地平线亮起的时候,唐军穿戴整齐,精神抖擞,肃穆而立。 黎明前的昏暗,将士们眼神变得异常明亮。 多日来的溃退,让他们胸中压抑着怒火。 大唐复兴的二十多年里,一向是纵横天下,何曾被人如此逼迫过? 李晔一直以来抬高将士们的社会地位,也让他们诞生了军人的荣誉感。 而宣教司也将此战的意义,在普通将士中间传扬。 知道为何而战的人,将立于不败之地。 李嗣源一骑高大黄骠马,在将士们面前走过,高大的身影仿佛山岳一般沉稳。 这个时刻,已经不需要多说什么。 时代的命运降临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望着一张张坚毅的脸,李嗣源心中涌起无限的骄傲,河东铁骑早已脱胎换骨,比以前更为强大。 跟每一个平凡将士一样,李嗣源为身处这样一个大时代而自豪。 武人的血管里,自始至终都流淌着扩张的热血。 “锵”的一声,他拔出腰间长刀,指向西北方向。 铁甲洪流缓缓涌动起来,踏着黎明的光辉前进。 旌旗在初秋的风中沉默的摇曳着。 从里海吹来的风,带着淡淡的咸味。 青草的气息特别清晰。 云端之上,秃鹰似乎嗅到了血腥气,在白云下不住的盘旋。 接着,地面开始震动起来。 一万河东铁骑开始奔腾。 这个时代,河中的三大沙漠还没有踪迹,入眼可望,全是生机勃发的葱绿。 天地之间,一片银色的潮水从东向西席卷。 巨大的声音也惊醒了昨夜狂欢的敌营。 一直以来,可萨人都以为自己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 而当战争在这个干净的清晨忽然降临时,他们忽然不适应了。 到处是慌乱的声音。 尽管可萨人按照王室大将萨莫尔的命令,有一支万人的步兵时刻准备着。 但命令是命令,人心是人心。 接连的胜利,让他们不可避免的松懈了。 而当他们刚刚举起长矛的时候,河东铁骑已经冲到面前。 很显然,在一个游牧王朝里,步兵是低贱的兵种,不可能跟骑兵相提并论。 他们原本是东欧小国或者草原上的农夫和奴隶。 却被命运推到了前排。 宛如铁甲凶兽一般的唐骑越过堑壕,撞翻鹿角,恐惧顿时就漫延开来,农夫和奴隶们慌了手脚,一个人丢下长矛,接着就是一群人。 整个大营都乱了。 可萨人、钦察人、马扎尔人互相冲撞。 接着被铁蹄踩在地上。 李从珂、郭从简各带百名精骑,如入无人之境。 马蹄下踩踏出一条血路。 东面大营瞬间被攻破。 不过此时可萨人也反应过来,毕竟是西土的一方霸主,兵力上占有优势,王室大将萨莫尔也集结起一支万人骑兵,果断砍杀溃败冲营的步卒。 可萨人的混乱被稍稍遏制。 南面罗斯人北面钦察人反应过来,见唐军没有多少,三面围杀。 战场上立即沸反盈天。 各种语言的呼声此起彼伏。 河东铁骑之后是步军方阵,长矛如犬牙林立,收着李嗣源的侧后,让河东铁骑能够尽情冲杀。 在李嗣源的带领下,每次都能撕开敌人的薄弱之处,然后长驱直入,搅乱整个战场。 萨莫尔无法剿灭河东铁骑,将矛头对向了步军方阵。 指挥各部围攻步卒。 但,唐军之步卒不同于他们的步卒。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在中土的腥风血雨中,早就实践出一套对付骑兵的有效战法。 占据有利地形,远则弓弩,近则长矛。 只要阵型不乱,骑兵正面碰撞,并没有多少优势。 弩箭如雨,遮天蔽日。 可萨人还未接近,就伤亡惨重。 冲击之势荡然无存。 少数重骑被长矛穿透了躯体,挑在半空中哀嚎。 而在此时,南面山地上,高行周居高临下,银甲仿佛雪崩一般轰隆而下。 最前一排千人具装架骑,人马俱披铁甲,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北面大地亦传来轰鸣声。 两个方向兵力虽然不多,但气势上,仿佛要将这近十万人马生吞了一样。 甫一进入战场,南面的罗斯人一触即溃,北面的钦察人拔腿就跑…… 可萨人面面相觑。 战马在秋风中惊恐不已。 拜占庭的三千水军跑的最快,都快脱离战场了。 当初口头上承诺的一万援军,只派来三千人,还是水军。 萨莫尔心中既怒又惊。 三百年前萨珊波斯北侵,可萨王朝札比尔可汗援军四万,帮助拜占庭人在高加索击败了波斯人。 而现在,拜占庭人却跑了。 拜占庭人跑了,可萨人却跑不了。 他们一路被吸引到咸海南岸,远离了北面的层层营垒与西面的里海水军。 生死存亡之际,作为可萨汗国声名显赫的名将,萨莫尔果断的壮士断腕,留下一支万人精锐,与唐军血战,自引大部人马向北面且战且走。 高思继与李嗣源的骑兵紧咬不放。 咸海西北草原上,流血漂橹。 天空中聚集的秃鹫越来越多。 草原的尽头,还有狼群贪婪的注视。 战争从清晨打到黄昏,无数战马累死在追击的路途中。 大唐将士们饿了割马肉生食,渴了饮马血。 战斗的激情如烈火一样燃烧。 终于在夜色来临时,生擒萨莫尔等酋首一百多人。 辉煌的胜利仿佛夕阳一样夺目。 近十万联军逃回去的不足两万。 到处是俘虏与战马牛羊。 可萨人掳掠的财货散落一地。 夜虽然黑了,但大唐将士的激情并没有消退。 李嗣源与高思继汇合一处,所有骑兵换了生力马。 “古往今来,中土有几人能征杀至此?惶惶之功就在今日,诸君必将名垂青史,贼军窥我城池土地,我等可攻敌之腹心!”夕阳拉伸了李嗣源的影子,仿佛要笼罩整片大地。 “将军所言甚是,来而不往非礼也!”高思继举起长枪,目光如炬,仿佛永远不会觉得疲累。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一首首唐诗的激励下,将士们眼中的战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身体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杀!”呼声震动草原、荒野、丘陵、河流。 ——以及苍穹! 这是时代的最强音! 第685章 天下莫敌 遭受重击的不仅仅是可萨人。 钦察人罗斯人也损失惨重。 南俄草原上前所未有的空虚起来。 在唐军狂风暴雨般的铁蹄下,钦察人、可萨人的部落只能北迁。 与此同时,在乌拉尔河的下游,一支由契丹人喀喇汗人组成的骑兵,也踏上了征程。 钦察人腹背受敌,首先崩溃。 唐军直奔伏尔加河流域的富饶地区,没空管他们。 但契丹人对他们却很有兴趣。 就像一头饥饿很久的狼,忽然间寻到了猎物。 几千年来,草原兴起了无数部落,但都渐渐服从与强权。 耶律德光比阿保机的手段更加凶狠果决,钦察酋首贵族,一律斩之,将牛羊分给普通牧民。 钦察人迅速归心。 契丹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从最初的不到两万人,迅速扩张到三万骑兵。 已经成为乌拉尔之西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但偏偏这时候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唐军身上。 咸海之战,可萨联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主将萨莫尔也成了俘虏。 可萨人刚刚受到战败的消息,唐军的铁蹄便踏上里海北岸。 宛如利剑刺入可萨汗国的腹心。 沿途城池一概焚毁,青壮被驱赶为前驱。 可萨举国震动,亡国的噩运笼罩在都城沙克尔的上空。 连拜占庭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 罗斯海盗趁机倒戈,劫掠伏尔加河沿线的商贸重镇。 曾经约为兄弟部族的保加尔人、阿瓦尔人也趁火打劫。 唐军还在里海之北驰骋,沙克尔就遭受到了草原部落的劫掠。 只有拜占庭处于唇亡齿寒的威胁,派出最精锐的海军,进入亚速海协防沙克尔。 而契丹人并不是单纯的游牧部族,耶律德光深知要站稳脚跟,必须有一座城池。 他的目光转向北面伏尔加中游的三角洲地区。 那里属于可萨汗国东北面的疆土,有一座小城名为布加尔,贸易发达,草原肥沃,到处是湖泊与河谷。 而此地即为后世的喀山。 蒙古人的金帐汗国以此为基。 伏尔加河在地缘上的重大作用相当于中土的长江黄河。 发源于莫斯科西北面的瓦尔代丘陵,自北向南进入里海。 一河通五海。 在后世被誉为罗斯人的母亲河。 附近杂居的可萨人保加尔人在咸海之战中损失惨重,正是兵力空虚之时。 耶律德光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北上。 八千皮室精锐从临潢府一路逃窜至此,复国已经成了精神寄托。 当看到一丝曙光时,所有人都狂热起来。 在历史的进程中,契丹人原本处于上升期,其民族士气昂扬向上,却忽然被重振的大唐打断。 但他们的心气并没有丧失。 万里奔逃,更加淬炼了他们的精神。 雄主猛将济济一堂,就连述律平,也是大名鼎鼎的女中强人。 虚弱的可萨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只中土来的恶狼,早就盯上他们。 在皮室军的弯刀长矛下,可萨人、保加尔人仓促聚集起来的牧民,宛如羔羊一般被屠杀。 耶律德光轻易的就取得了自己的理想之地。 北面的动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所有人都盯着唐军。 咸海一战,已经确定了谁是这片土地上的霸主。 随之而来的便是霸权。 可萨汗国彻底被打趴下,拜占庭人最先得知宿敌黑衣大食人的国都,也被唐军攻陷了。 西土的权力格局迎来大洗牌。 拜占庭因为距离唐军最远而幸免于难。 三大势力中,拜占庭的军力其实最为弱小。 黑衣大食虽然衰落了,但绿衣大食与白益却在崛起。 而且地中海的西北面,咄咄逼人的保加利亚人磨刀霍霍。 这么多年,拜占庭能够在安然无恙,凭借的是高超的政治手段。 所以他们也最先醒悟,军事对抗,只会迎来毁灭。 大唐最开始的胃口只有河中。 但萨曼人和大食人纠缠不休,然后呼罗珊沦陷。 可萨人原本与大唐无仇,甚至在一百四十年前,三次向玄宗进贡方物,彼时,可萨的犹太商人云集长安。 但可萨人却想火中取粟,争夺花剌子模,联合大食人阻遏唐军,成功吸引了大唐的怒火。 大食人更惨,巴格达都被攻陷了。 在西土的逻辑当中,只有足够强大,才能赢得他们的尊重。 拜占庭开始寻求与大唐和解。 不再是高高在上,而是尊重大唐的利益。 三百年来,拜占庭一直在寻求可靠的盟友。 他们先是寻找到了可萨人,共同抵抗萨珊波斯与白衣大食。 但可萨民间其实已经在慢慢被大食法渗透。 拜占庭迫切需要新的盟友。 原本历史上是罗斯人。 而这个时代,只有大唐。 李嗣源与高思继的骑兵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连续攻破阿克托别、阿克劳、阿德尔,距离可萨都城沙克尔六百里。 但里海与黑海上,拜占庭的海军战舰密布。 让李嗣源和高思继的头脑瞬间清醒起来。 唐军将士已经到了极限。 没有后方支援,即便打下沙克尔,无法长久防守。 唐军兵锋遂停歇在里海西北岸的阿德尔。 至此,咸海成了大唐的内陆湖,里海东岸北岸俱为大唐所取。 里海南岸的巴格达,在被杨师厚攻陷之后,立刻引来的大食法的强烈反弹。 原本与黑衣大食不睦的绿衣大食,联合卡尔马特、白益等势力,准备反攻巴格达。 巨大危机下,一盘散沙的大食法,居然出现了军事联合的契机。 巴格达几乎是陷入大食法世界中的一座孤岛,东南东北是波斯人势力,北面是大马士革,南面是卡尔马特,西面是绿衣大食。 银枪效节军只有两万,既要防备外面的势力,又要防备巴格达城中的教徒。 如果河中是两百年前的河中,大唐还可以凭借宗主身份,联合昭武九姓,占领此地。 但今时非同往日,大食法根基深厚。 一番深思之后,杨师厚决定退军,掳走城中的女人财宝,令俘虏拆毁整座城池,曾经雄伟的城池付之一炬。 杨师厚效东汉大将窦宪燕然勒石,刻功于巨石之上,沉于底格里斯河中。 其辞曰:神唐挥剑,天下莫敌! 天兴三年十二月,大唐左武卫大将军杨师厚率银枪效节健儿立。 第686章 不死不休 武元登一出长安,就知道有人跟踪自己。 二十年的职业生涯,锻炼了他惊人的直觉。 对方的水平跟他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留下太多的破绽。 武元登能凭借旷野中地面的轻微震动,判断出追兵有多少人。 不过,对方一直锲而不舍。 一队队的黑衣骑士向西而去,沿途或明或暗的盘查。 武元登有些不解,若真是为了对付自己,似乎没必要这么大的阵仗。 他已经在太子面前明确表明,不会威胁到任何人。 但有些人就是不愿放过他。 武元登心中涌起一阵失落,回望长安,这座巨大的城市,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留在长安的皇城司,也渐渐被太子的人挤进去。 也许挡了别人的路? 武元登自嘲的笑笑。 就在此时,后方一队黑衣骑士策马狂奔,向西而去。 躲在草丛中的人,居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林光远。 皇城司五大统领之一,自己曾经的战友。 也是皇城司唯一倒向太子的统领。 武元登心中一惊。 此时对于太子来说,林光远留在长安的作用明显高于外任。 什么事要林光远亲自去办? 武元登看着马蹄奔去的方向——西方! 西方是皇帝和二十万西征大军! 武元登一脸的冷汗。 大唐并不太平,除了高季兴叛乱,辽西的室韦人也在蠢蠢欲动,被杜晏球镇压下去。 但最令天下侧目的是北平府。 孟知祥当街鞭打王檀。 王檀羞愤难当,领百名亲卫找孟知祥理论。 但北平枢密院却以作乱为由逮捕王檀以及他的部下。 北平军镇司受到牵连的将领有一百三十人,连大将军李筠都被卷入其中。 据说有人告发大将军李筠蓄养死士、私藏盔甲,意图不轨。 而就在此时,孟知祥当街遇刺,身中两箭,受了重伤。 大将军李筠百口莫辩。 北平不平,整个河北道暗流汹涌,天下沸然。 武元登心中一叹,回想起跟随李晔的岁月,虽然艰苦,随时有送命的威胁,但身体里充满了源源不尽的热情。 现在天下一统,大唐重振了,反而变得晦暗不明。 这也是武元登不愿留在长安的原因。 武元登看着西面若有所思。 黑暗丛林中,猎人随时会成为猎物。 武元登一人,从被追踪者变成了追踪者,一路从邠州进入凉州、又从凉州跟到了甘州、肃州。 然后进入瓜沙,到达西州。 林光远停留在西州。 而他的意图也随之暴露出来。 如今的西州是连接河陇与西域的要津,是各种物资粮草的中转站。 西州都督经营十四年,西州早已是铜墙铁壁一般的要塞。 一旦西州动摇了,西征的大军顿时变成了水上浮萍。 西州若是暗中控制在太子手中,不用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 武元登心中一惊。 人心永远是最叵测的。 一个人被丢在边陲之地十几年,劳苦功高,却没有任何升赏,他会经得住诱惑吗? 又或者,刘鄩有什么软肋被人捏住了? 皇城司最擅长此道,林光远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仿佛一条无孔不入的阴冷毒蛇,总能找到人心的薄弱之处。 西州的繁华,离不开都督刘鄩的心血。 跟王师范一样,刘鄩也是能文能武的全才。 上马治军,下马治民。 自庭州而下西州,沿河谷屯田十万亩,养两万士卒而不费河陇一粒粮食。 又大力经营商路,开设客栈、驿站,西州渐为商路枢纽。 武元登无法想象这样的人投靠太子之后会发生什么。 那本身就是一种巨大内耗。 几天的暗中观察,武元登果然发现了一丝不寻常的地方。 西州城中的皇城司人员,一个个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这些人就是皇帝的耳目,没有他们,皇帝不会知道后方发生了什么。 而刘鄩身边,最近几天忽然出现了一些生面孔。 玉龙赤杰。 李晔收到三面传来的捷报,自然是无比振奋。 杨师厚攻陷了巴格达,刘知俊攻上波斯高原,李嗣源推到了里海西北岸。 大唐军威至此,已经到达顶峰。 但同时李晔也意识到,唐军的极限也到了。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 唐军在西土已成亢龙之势。 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根基薄弱,大唐子民的足迹限制在西州之东。 河中、呼罗珊还有大量的暗中势力。 突厥人、喀喇汗人、乌古斯人只是畏惧唐军的强大才这么听话。 如果唐军遭受挫折,后果是什么不言而喻。 一个合格的领路人,既要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也要知道什么时候休息,见好就收。 连钢铁都会疲劳,更何况是人? 将士们离家已经三年了。 人不是牲畜,永远都有情感需要。 父母妻儿,乡亲父老,都在遥远的中土翘首而望。 即便是蒙古人也是三代人的征伐才打下偌大的疆土。 而且,后方传来的消息似乎有些不对。 从长安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少。 皇城司似乎受到了某种干扰。 只有太子的奏表,一如既往的歌功颂德。 说实话,李晔已经退了一步。 但太子似乎等不及了。 从非常隐秘渠道传来的消息,经过商贾,送到玉龙赤杰。 太子已经开始向周云翼、李筠动手。 权力之争,终究是不死不休之局。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难想象,李祎在收拾了李筠周云翼之后,下一步会干什么。 一定会大清洗。 安南的王师范、满剌伽的薛广衡、勃利府的郭崇韬…… 李祎可以容忍文人,但绝不会允许不忠于自己的武力存在。 李晔望着西土干净的天空,心中一叹。 人心总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口头承诺永远无法让一个充满权力欲望的野心家满足。 这一声叹息之后,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没有丝毫老态,充满了杀机。 周云翼、李筠就是李晔的底线,现在,李祎已经突破了底线。 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即便自己想后退,这二十万大军也会推着自己走下去。 围绕在李祎身边有个利益集团,李晔身边何尝没有? 而且,李晔才是代表整个大唐的利益。 更是华夏的利益。 如果李晔不能维护这二十万将士的利益,一定会被他们抛弃,到时候他们还是会杀回长安。 到时候就真的是大唐的噩梦了。 为什么李祎不能再等等? 李晔旋即失笑,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李祎所代表的已经不是他一个人。 而是一个群体。 自安史之乱以来,父子纲常全都扫地。 有几任太子能正常登基? 各种权力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在皇权身边。 这是时代的惯性。 第687章 内部统合 自太宗宣武门之变后,顺位继承的寥寥无几。 绝大多数都要经过复杂的斗争。 历任太子们一定会竭尽所能的抓紧权力,壮大自己。 刀子只有抓在自己手中才安全,这是基本逻辑。 政治的本质是妥协,寻求利益的平衡点,但光李晔一个人妥协是不够的。 李祎却在一步一步突破底线。 李晔给他的,才是他的。 李晔不给,他真的拿得走? 不过是李晔投鼠忌器而已,大唐复兴不易,是千千万万的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来的,李晔只是想尽量和平安稳的完成权力交接,少一些内耗,少一些摩擦。 但是,李祎并没有这种默契,为了巩固自己权力,不断往前迈。 李晔的容忍反而助涨了他的气焰。 其实不用想就知道李祎最终会做什么。 无非是把这二十万骄兵悍将堵在西域,让中土再无反抗他的声音存在。 这些将士是响应李晔的号召,才自愿跋涉万里赴汤蹈火。 某种程度上,他们才是中土的精魂所在。 他们信任大唐,信任李晔。 所以李晔有责任把他们带回去,享受大唐的荣耀,人们赞美,以及随之而来富贵。 抱薪者不可冻毙于风雪,开路者不可困顿于荆棘。 为大唐征战者,不可成孤魂野鬼。 这是一个皇帝一个男人的担当,也是一个帝国的职责。 没有这些开拓者、征战者,李晔几乎可以想象以后的大唐会是什么样子。 因为没有进取精神,为了巩固既得权力,所以只能不断内卷。 最终只剩下龌龊而肮脏的权贵们,贪婪吸食大唐帝国的血肉。 不知不觉间,李祎已经站在李晔的对立面。 西土的征战已经完结,李晔启程赶往怛罗斯。 接下来,就是接受战争红利的阶段。 喀喇汗、基马克、乌古斯诸部酋长云集而来。 于阗国主李圣天也来了。 残破的怛罗斯燃起了篝火,牛羊驼肉烤的香气冲天。 各部的男女们载歌载舞,闻风而来的各国商贾们带来了各种商品。 葡萄瓜果、美酒佳肴、宝石玛瑙…… 琳琅满目,东西方所有东西都出现在这里。 盛况空前。 弄这么大阵仗,当然不是为了吃吃喝喝。 歌舞之后,便是战鼓声。 北面草原上马蹄声响如奔雷。 “杀!杀!杀!”充满杀气的吼声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惊恐的望着北面。 上千名最精锐的骑兵们狂奔而来。 旌旗如云,人马如龙。 仿佛要冲破面前的一切。 在即将撞上栅栏时,为首的夏鲁奇拨转马头,战马一个侧身,身后骑兵随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优雅而去。 草原部民们看着这些骑兵,眼神忽然间就变得复杂起来。 骑兵他们也有。 但无论是人还是马,体型都相差太多。 还有那股天下无敌的气势,是草原牧民们无法比拟的。 骑兵之后,战鼓声又激昂起来。 东面草地上,步军方阵整齐划一的向前推进。 长枪如林,铁甲如山。 没有任何喊声,只有兜鍪中露出的一双双杀气腾腾的眼神。 如果前面的骑兵是狂风骤雨,他们就是岩浆,自东向西缓缓流淌。 给草原部族带来的震撼,比骑兵还要强烈。 由于时间比较紧,李晔没让黑云长剑都或者银枪效节军上,不然效果还要好。 虽然没有后世子弟兵那么整齐,但将士们身上自带的杀伐之气,已经能够威慑诸部了。 一场阅兵,将大唐的声势推到了顶峰。 李晔出现的时候,诸部酋首都恭恭敬敬的跪在面前。 “突厥、回鹘、喀喇汗皆为大唐之臣国,朕此番西来,诸位鼎力相助,朕不胜感激。”李晔端起酒樽,“然西土有大食与拜占庭,常怀觊觎之心,朕此来,一是为了收复故土,二是还草原诸部太平!” “谢天可汗美意!” 以大唐如今的威势,放个屁都会有人捧着。 李晔话锋一转,“国不可一日无君,草原不可一日无主,否则诸部自相征伐,必将为外人所趁!” 近百名酋长抬起头,望着李晔,听完翻译之后,大惑不解。 李晔道:“诸位既然尊称朕为天可汗,朕就要为你们的未来着想,自今日之后,所有部落不得有私军,诸部健儿皆入我大唐为军,诸部酋长贵人入大唐为官,天下草原一统,一致对外,诸位意下如何?” 能混到族长酋首的,都是部落中的佼佼者,当然知道李晔这些话的意思。 意既草原的兵权全都收归大唐所有! 收了兵权,然后在推行归化策,彻底同化他们。 瞬间,议论声大起。 李晔笑容不变,嘴里不知怎么就蹦出一句:“谁赞成谁反对?” 心中顿时失笑,眼下的情形跟黑、社会有什么区别? 后世的美帝,不就是耍流氓的典范吗? 下面还是乱作一团。 辛四郎暴喝一声:“肃静!”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李晔笑的人畜无害,“从今日之后,你们的富贵将得到大唐的保证,你们的子嗣可以入长安求学,科举入仕从军,都悉从尊便,大唐一视同仁。” 再好的条件,永远都有脑子不灵光的人反对。 果然,一个乌古斯酋长激动道:“天可汗好意我斛嗢素部心领了,但草原有草原的规矩,就不沾大唐的光了。” 还有几人在旁响应。 李圣天低喝一声:“忽思鲁,你可要想清楚!” “我们嗢素部是草原上的雄鹰烈马,不是大唐的走狗。”草原大兄弟就是耿直。 有道是看破不说破啊。 现在倒好,弄得现场气氛无比尴尬。 辛四郎当场就要去捉人。 李晔拦住他,干笑两声,指着那家伙道:“朕一向不喜强人所难,愿意当雄鹰烈马的站在他身边,愿意当大唐狗、不,愿意跟大唐一起的,站右边。” 安静。 众酋长大眼望小眼。 李圣天带头站到了右边。 喀喇汗跟着站到了右边。 然后几个基马克族长也站到了右边。 眼看河中突厥部落、乌古斯部落就要动摇。 忽思鲁用突厥话大吼了一声什么,最终有五六个酋长站在他身边。 历史上,乌古斯人跟突厥人、回鹘人一样,最终被大食法同化了。 “好好的人不当,要去当鸟当马。”李晔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忽然喝令道:“杀了他们!” 辛四郎一愣,似乎从没见到李晔这么果决。 当触碰到李晔冰冷的眼神时,忽然全身一震,“锵”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刀,“杀!” 几十名亲卫拔刀突前。 以忽思鲁为首的几个酋长神色一惊,也纷纷拔出弯刀。 但他们又怎么敌得过以辛四郎为首的亲卫都? 辛四郎一马当先,亲卫都四面围杀,霎时间,血肉横飞,人头滚滚。 忽思鲁几人倒在血泊中。 一切发生的太快,尸体还在汨汨的冒着鲜血,几人的表情还在颤动。 帐中登时升起浓烈的血腥气。 而此时李晔脸上又重新恢复了笑容。 强权之下,又怎能容忍这些部族置身事外? 西土李晔管不了也不想管,但中亚这块土地,不是大唐的臣子,便是大唐的敌人! 杀一儆百,所谓霸权,便是如此! 第688章 兑现承诺 李晔固然可以放他们回去,然后通过各种手段,慢慢同化他们。 但时间不等人。 必须给这些草原部族留下深刻影响。 不服从大唐,等待他们的只有灭亡。 年纪越大,李晔的心便越是坚硬,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 天命之下,万物皆为刍狗。 李晔还是以前那个李晔,但在国家层面,作为大唐皇帝便容不得丝毫仁慈。 “这些人的牧场、人口、牛羊全都归你们!”李晔一句话便决定他们的命运。 “谢天可汗。”其他酋长面露喜色,没有丝毫兔死狐悲之感。 李晔在他们心中威严也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事实上,即便现在中土的突厥人联合起来,乌古斯人联合起来,都不会是大唐的对手。 李晔选择接纳和同化,而不是奴役,应该感恩的是他们。 这是第一步。 后面还会兴建孔庙、佛寺、道观、忠义堂等。 把华夏的印记彻底刻在这片土地之上。 而要完成这一切,需要中土的输出。 直到现在,李晔才知道自己当初的退让是多么可笑。 没有自己的坚持,李祎会关注这片土地? 一定不会,因为中土足够富庶,而中亚需要长期的投入,短时间内看不到利益,还要面临大食人、西人的挤压。 围绕在李祎身边的利益集团,没必要也没心思开拓此地。 而李祎只有传统的帝王心术,追求稳固的利益关系。 华夏历来不缺眼光卓绝的革新者破命者,但大多会面临重重阻扰,然后人亡政息。 只有一个坚定不移的帝王,才能将归化中亚之策推行下去。 “你做的很好,这么多年,西域若是没有于阗,大食法早就兵临西州。”帐中只剩下李圣天。 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乃臣之本分。”李圣天无比恭谦。 于阗版图在天山之南吐蕃之北,曾是大唐安西四镇之一,是大唐压制吐蕃战略基点。 大唐曾长期在于阗驻以重兵夹击吐蕃。 除了南面的昆仑山兴都库什山,几乎被大唐包围了。 都快成一个国中之国。 而现在也到了划分利益的阶段。 对于阗,肯定不能像对乌古斯部落一样。 而大唐的今后的精力肯定主要集中在天山之北的七河流域以及河中、呼罗珊、咸海周边的草原。 什么事都要讲究吃相。 吞并一个忠心耿耿的属国,难免别人寒心。 性价比不高,后遗症还大。 而作为一个属国,于阗的示范价值就太大了。 大唐吃了肉,也要让别人喝汤不是。 “朕赐于阗征伐天竺之权!”当年居住在瓜沙一代的大月氏不敌匈奴,西迁,又不敌乌孙,南下吐火罗,远涉北天竺。 就这么一支中土三流势力,翻过葱岭之后,顿时成了爸爸,横扫河中,北吞花剌子模,南并北天竺,建立贵霜帝国。 月氏——尉迟,只是音译的不同,月氏人击败了当地的塞人,建立于阗国。 李圣天并没有想象当中的欣喜,显然明白这是空头支票。 “臣谢圣人恩典。”脸上有了几分强颜欢笑。 从于阗南下天竺,即使在后世也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而且这么多年抵挡萨曼与喀喇汗,国力衰减。 不是所有国家都像大唐这么财大气粗。 李晔笑道:“朕既然许你攻伐之权,当然会助你一臂之力,日后我大唐在河中将以撒马尔罕为都,可以在葱岭之西接应你们,也可协助你们,朕还会派遣军中将佐助你训练士卒,另外,我大唐的盔甲军械粮食,都可按照市价卖给你,你没钱也不要紧,可以先记账,以后打了胜仗,再还给朕也行,够了吗?” “够……够了,臣多谢圣人,于阗永世不忘大唐恩德。”李圣天连忙叩首谢恩。 历史上的李圣天也算是雄才大略,一度按着被大食法化的喀喇汗打。 可惜他死后,在长达四十年的宗、教战争中,于阗逐渐落入下风,被喀喇汗吞并。 以眼下的状况,大唐是没精力南下了。 兴都库什山南面还有几个大食法小国,大唐看不上眼,正好是于阗的猎物。 于阗南下,也能维护大唐侧后的安全,日后能集中精力参与西土的地缘博弈当中。 整肃内部各势力之后,就到了兑现当初承诺的时候。 大将军之上,还有王将。 以杨师厚、刘知俊、李嗣源、高思继等人的功劳,差不多也够资格了。 而历史上,这些人本来就封了王。 杨师厚被朱梁封为邺王。 刘知俊被封大彭郡王。 李嗣源自己当了皇帝。 高思继比较苦逼,兄弟二人被李克用砍了,但他的儿子高行周被封为齐王,孙子高怀德被封为东平王。 这些都不是追封,而是活着的时候封王。 李晔一向觉得合理的利益该给的时候一定要给,不然,就会变成不合理的利益。 别人动手来拿,和自己主动给,就有天壤之别了。 与枢密院参军参事们商议之后,决定封杨师厚为武毅郡王,改里海东南重镇戈尔甘为杨州,里海之南三州皆归其辖制。 封刘知俊为武英郡王,改呼罗珊最南端的哈烈为刘州,呼罗珊南端与波斯高原中端为其封地。 李嗣源为武德郡王,改里海西北的阿德尔为源州,伏尔加下游里海之北为其辖地。 高思继为武信郡王,改里海之北阿特劳为继州,咸海之西北至里海东北为其属地。 李存审刚刚封大将军,战功跟上面四位比起来差了一些。 朱瑾战绩平平,没有亮眼表现。 而高行周是高思继的儿子,高家一门都在大唐为将,深居高位,高思继封王,等于他封王。 这些土地算是中亚比较富庶的地方,目前而言,主要职责是防御大食人、波斯人、可萨人,拱卫河中的安全。 四武王全是实封,世袭罔替。 日后可以招募退役将士组建私军,但封地内必须有宣教司。 其实四人的封地都大有可为。 要么占据商路咽喉兵家要地,要么面对虚弱的地缘对手。 将来能打下多大的地盘,全靠他们自己。 而他们的命运其实跟大唐绑在一起。 大唐兴,河中兴,他们也会兴盛。 西土中亚已经不是单纯的国家之争,而是三个文明在角力。 各自拥有一帮小弟。 封了王之后,就是封国了。 河中离中土万里之遥,靠长安统治肯定不可能。 迟早为外人所取。 李晔下诏建昭明国,北抵夷播海,南接波斯高原,西临里海,东承龟兹,天山南北葱岭东西,皆为其国土。 立李佑为昭明王,以撒马尔罕南都,八剌沙衮为北都。 既然华夏文明走出来了。 撒马尔罕、八剌沙衮、怛罗斯这些名字就不太合适了。 恢复康居、碎叶旧名,怛罗斯改为怛州,布哈拉改为昭武府,其余城池皆改回汉名。 天兴四年元月,昭明国立。 第689章 天下骚然 天兴四年,大唐风雪交加。 笼罩在北平的风云持续变幻。 左骁卫大将军李筠欲自解兵权,主动赴长安,以示绝无背叛大唐之心。 然而即将起行时,麾下天策左军兵变。 都将张从宾、李建崇纠合愤怒的士卒围攻孟知祥。 二人皆为河北人,早年效力于李存勖,颇有武勇,后河东覆亡,投降大唐,为军中都将,不得重用。 全城士民皆附张从宾而驱太子旧部。 在愤怒的浪潮之中,孟知祥不敌,被太子左卫率李仁罕及时救走,才侥幸逃得一命。 然而河北的形势已然翻天覆地。 魏州、沧州皆响应北平,为李筠鸣不平。 河北诸军皆推李筠为首。 黄河两岸彤云密布。 天策左军仿佛一头被解开绳索的猛兽,张从宾、李建崇大肆扩兵,原魏博、卢龙旧部纷纷加入。 放眼望去,仿佛一场新的安史之乱即将来临。 天下为之沸然。 大唐才安定几年?天下又卷入动乱之中。 身在长安的太子,大肆逮捕天策左军的父母妻儿,欲以此威胁北平将士。 张从宾于三军阵前斩妻儿以坚士卒之心。 天策左军皆怨恨朝廷。 太子无奈,欲引六万禁军,待风雪停歇,扫平河北, 辽东、辽西、山东、中原皆观望之。 河北百姓为躲避战乱而四处逃散,张从宾纵兵捕之,以为协从。 眼看一场大骚乱即将降临,大唐右威卫大将军周云翼领一万步骑,趁风雪忽然兵临北平城下。 乱军骇然。 张从宾欲战,士卒皆不从。 天策左军不少人原本就是周云翼旧部,又有宣教使暗中拨乱反正,北平城门大开,周云翼纵兵而入,斩张从宾李建崇等乱将三十七人。 释放被软禁的左骁卫大将军李筠,北平遂定。 其后,周云翼以驸马、右威卫大将军的名义,联合宣教使、河北布政使等文武官员,联合向长安为李筠辩解,绝无叛乱之心。 天下之事,大多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长安还未收到北平的奏表,另一种传言铺天盖地而来。 右威卫大将军周云翼身兼河东、河北二道,随手可聚十万大军,军容鼎盛,进可攻长安洛阳,退可下中原山东,不动也可割据河朔!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周云翼忠不忠诚不重要,关键是他有不忠诚的实力,兵力上已经超过长安,让太子大为忌惮。 而且周云翼从河东出兵,没有长安枢密院的允许,已经犯了国法。 一个河北张从宾,太子自信能易如反掌。 长安有八万禁军精锐。 但面对占据河北、河东的周云翼,太子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周云翼这些年名声没有杨师厚、刘知俊、高思继等人响亮,然而能被封为大将军,天下何人敢轻视之? 太子在任圜、张格等一干心腹的谋划下,以枢密院的名义调周云翼、李筠二人回长安。 周云翼不同于李筠,既是驸马又是大将军,有一定的政、治权利。 反手就是一份奏表:河北不平,诸军骚然,臣不敢有一日懈怠,待河北安定,陛下回京,臣二人自会入长安请罪! 河朔风云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汹涌。 关中、河北两个地缘的抵抗又开始了。 周云翼的号召力大大强于李筠。 临潢军镇司杜晏球与青州军镇司发檄文响应北平。 而徐州、汴梁二军镇司响应太子。 等到风雪停歇之后,大唐帝国的骚动已经全面扩大。 长安朝堂也在争论。 一部分主张快刀斩乱麻,纠合四方精兵,共讨河朔,诛除叛将。 一部分主张静观其变,长安未必打得过河朔,一旦战事不谐,河朔重则安史之乱,轻则藩镇割据,还不如等皇帝还朝,河北自平。 似乎整个大唐都分化成两部分。 太子的权威遭受前所未有的质疑。 如此形势下,太子不能不动了。 周云翼已经成为他的绊脚石。 长安禁军未动,徐州都督刘存就先动了,打着平叛的旗号,领一万淮南精锐,沿途招收旧部,合兵三万,攻打青州。 大唐即将陷入腥风血雨。 天下各道各军镇也在观望之中。 太子毕竟只是太子,跟皇帝的威信不可同日而语。 有的是人在暗中窥望。 刘存率淮南精锐,短短一个月,连下兖、郓、齐、淄四州,进围青州。 军事上的胜利无疑增加了长安的底气。 太子措辞严厉,不再是调令,而是斥责:二将若不归长安谢罪,是为叛逆,大唐决不轻饶! 周云翼不动如山。 太子亲率六万禁军进驻兴唐府,调令漠南、汴梁、辽北、辽西合围北平。 大唐风雨如晦。 北平军镇司府衙中,百余河东河北将佐肃列左右。 周云翼立于中堂,李筠立于身侧。 “我等只认陛下诏令,不领太子乱命,诸位谨记,河东河北存,陛下安枕无忧,河东河北不存,陛下必不能回返!” 今时的周云翼,少了几分年少的英锐,却多了几分沉稳威严。 “谨遵大将军之令!” 堂中诸将同仇敌忾。 布置好军务之后,诸将退散。 李筠苦笑道:“云翼害我不浅,我李筠一生忠于大唐,到老却做了乱臣贼子!” 周云翼沉声道:“公此言差矣,你我今日入长安,明日人头便悬于市集之上,公要忠于大唐,然在下只忠于圣人,没有圣人便没有大唐!” 李筠一震,满脸羞愧。 周云翼知道他向来忠义,难以下定决心,又道:“陛下以你我二人镇太原、北平,是为安天下之计,而非乱天下之始,你我俯首认命,太子将置陛下何地?二十万禁军精锐岂能善罢甘休?” 李筠喟然长叹:“枉我长你十余载,见识却如此短浅。” 周云翼目光如炬,眼神中凝聚着前所未有的锋芒,“张承业、李巨川、韩偓、赵崇凝乃陛下亲点顾命之臣,太子猝然上位,便急不可耐排挤老臣,任用亲旧,咄咄逼人,此非社稷长久之主,我等浴血二十年,扫平天下,岂能袖手旁观?只要圣人还在一日,这大唐便还是圣人的大唐!” 第690章 君臣父子 冰天雪地的勃利府。 郭崇韬收到了长安送来的命令,眉头紧皱。 太子暗许他大将军之位、节度辽北之权。 只要是武人,就没有不动心的。 辽北这几年倾注了郭崇韬太多的心血,一座座城池在林海雪原间拔地而起。 依托渤海国旧地,辽北大量的药材、木材、兽皮贩往中原。 此地早已不是不毛之地。 商贾闻风而来。 唐民也落户于此。 黑水女真渐渐走出深山老林,穿起了唐服,束起了头发,说起了唐言。 而他们的下一代,也在各城池中读书习字。 无论是女真、靺鞨,渐渐被人遗忘。 如果皇帝在,郭崇韬断然不敢有其他心思,关键是皇帝老了,又不在中土。 谁也不知道这条在黑暗中航行的巨船,究竟会驶向何方。 “来人,将西边来的人全部除掉!”郭崇韬将太子的教令扔进火盆之中。 “使君将自绝于长安乎?”幕僚小心翼翼道。 郭崇韬冷笑道:“你以为太子就能赢?太子凭什么赢?” 幕僚全身一震,“但也不该得罪太子。” 郭崇韬低声道:“所以你应该做干净一些,辽北到处是野兽、生女真,出些意外很正常。至于中土发生什么,本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经营好辽北,无论谁入主长安,都有本将的一席之地。” 波涛万顷的广南。 天下最关注长安的,就是王师范。 从四大臣致仕时,王师范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很快,太子的使臣就到了他这里。 不过他连拆开的兴趣都没有。 他跟皇帝之间,名为君臣,实为挚友。 王师范不会忘记当年被朱温逼的走投无路时,是皇帝亲自到平康坊请他出山,委以方面之任。 唐末道德沦丧礼仪崩坏,但终究还是有人心怀大义。 王师范当场叱道:“君父在外征战,臣子在内夺权,不忠不义不仁不孝,有何面目见天下人!我王师范断不与此人为伍!” 使者羞惭无地,拱手而退。 王师范的态度,基本就代表了整个岭南。 天下三十一道,虽然不乏有观望者,但前有周云翼,后有王师范,引起了不少人的响应。 持续五十年的战火,没人再想回到那个人肉为军粮的时代。 反而是皇帝,这些年在中土免除田税,招抚流民,大赦天下,天下人早已对他归心。 平时看不出什么,一旦天下骚动,就能见到人心所向了。 百姓也许不知道这场骚乱因何而起,也不知道谁对谁错,但他们却无比怀念起皇帝。 包括长安朝堂也是如此。 越来越多的声音请求皇帝还朝。 太子以阴谋而起,最大的优势是在暗地里。 一旦明火执仗,他的优势也就不存在了。 当然,他唯一翻盘的机会就是皇帝回不了中土…… 中亚的冬天远比中土冷。 从罗荒野(西伯利亚)冰原上吹来的寒风,没有任何阻挡直接灌入河中。 即便是春日,冰雪也不见消融的迹象。 “人老了不服也不行。”李晔瑟瑟发抖。 “父皇春秋正盛,何以言老?”李佑一身绯色蟒袍,头戴金冠,颇有几分王者风范。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李晔老怀大慰:“说得好,朕至少可以为你顶十五年,十年之内,朕要昭明国遍地是大唐风物!” 李佑全身一震,似乎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儿臣愚钝,只恐辜负父皇的期望。” 李晔右手拔出宝剑,左手拿起一本书,“你懂了吗?” 李佑两眼茫然。 李晔哈哈笑道:“剑,斩不服不敬之人,书,让他们彻底融入我们!古之帝王,无不如此,秦始皇扫平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便是此理,他们不愿要书,就用剑砍下他们的头颅!” 文明的征服,不可能片尘不染。 “这岂不是暴、所为?”李佑睁大眼睛。 也只有与李晔单独相处时,才会这么口无遮拦。 不过,这也拉近了父子间的距离。 让李晔体会到父子之情的存在。 李晔笑骂道:“糊涂!没有秦始皇,焉有我华夏?当然,手段可以变通。” “如何变通?”李佑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李晔当然乐意指点迷津,“要消灭一个民、族,首先瓦解它的文化;要瓦解它的文化,首先消灭承载它的语言;要消灭这种语言,首先从他们的下一代下手。” 后世希某勒的名言脱口而出。 河中夹在三大文明之间,被同化是必然的。 这个时代,大唐在文化上,无疑强出他们太多。 “儿臣明白了。”李佑道。 “你可以放手施为,朕和大唐在你的背后,为帝为王者,哪有手上不沾鲜血的?” 李佑满眼感动之色,“儿臣一定不负陛下期望。” “圣人、殿下,大食、拜占庭、可萨的使者到了。”堂外传来轻声禀报。 李晔拍拍李佑的肩膀,“你现在是国王了,可以去跟他们过过招了。” “儿臣告退。”李佑拱手而退。 李晔目光柔和的看着他走出去。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该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了,李晔不可能护着他一辈子。 至于大食、拜占庭、可萨,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筹码。 战场上拿不到的,谈判桌上更拿不到。 而李佑也应该知道大唐的利益点所在。 唐军就驻扎在边境之上,李晔不介意再给他们一击重拳。 当然,以后局部战争和代理人战争不可避免,这就要考验李佑的手腕了。 李晔走出堂外。 中亚湛蓝的天空中,雄鹰在展翅翱翔。 到了要回去的时候了。 而只要李晔踏上河西走廊,李祎就没有任何机会。 河陇差不多是大唐的龙兴之地。 当初取了河陇,才有争锋天下的底气。 李晔不相信河陇和关中诸军有胆量拔刀相向。 还是那句话,李晔给的才是他的,李晔不给吗,他真的拿的走吗? 只是,当初寄以厚望的太子,走到今天这一步,时也命也,当真令人唏嘘不已。 不过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晔总算看清他的为人。 一个如此执着于权力之人,真的能引领大唐向前吗? “传令,封刘鄩为左禁卫大将军,淄国公,再令阿史那真延八千骑兵入西州,以防不测!”李晔对身后的随行参事道。 参事领命而去。 中土与西土的分界点,便在西州。 太子想作手脚,也只能是西州。 第691章 最后棋子 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摆在李晔面前,河中分布了二十万大军,如果都回去,必然会造成昭明国兵力空虚。 虽然宣教司鼓励将士们留下来,不过效果寥寥。 绝大多数将士都思念着故土。 强制让将士们留在河中,又违背了人伦。 李晔思索一阵之后,只能加大对留守将士的赏赐。 女人、土地、奴隶、牛羊、勋位……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番努力,终于有四万将士愿意留下。 若加上乌古斯、基马克、喀喇汗三部招收的骑兵,河中大军维持在六万左右。 而李佑成为昭明国王,还是黠戛斯的女婿,小舅子李延齐领两万黠戛斯骑兵入驻康居,给了大唐有力的支援。 八万大军,李佑统四万居都城。 四武王各拥部曲五千镇守四方。 李存审统步骑两万居碎叶。 虽然进攻不足,但防守是绰绰有余了。 一旦有大战,李佑一纸诏令,可征召各族青壮从军。 而只要李晔回到长安,中土就会持续不断的输出人口和各种资源,牢牢抓紧这块沃土。 历史上但凡有河流就会兴起文明。 长江黄河滋生了华夏文明。 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滋养了美索不达米亚文明。 伏尔加河、第聂伯河养育了斯拉夫人。 同样,自葱岭高原蜿蜒而下的乌浒水、药杀水,也可以成为华夏文明的另一个温床。 其实再往西的伏尔加河流域更为富庶,遍地河流,横亘在丝绸之路的北线上,对面就是东欧大平原。 不过那里百族林立,也是风暴的中心。 现在的大唐也没那个精力。 一个漫长的冬天,女俘中多了许多的孕妇,足有一万人之多。 将士们的娱乐活动也不多。 这种事情李晔自然乐见其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干柴烈火,你情我愿的,也不好干涉。 头痛的是,这些女人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宣教司将昭武府东城划分一块区域,给这些孕妇居住,还雇了一些大龄妇女照料她们,负责他们的饮食起居。 这种待遇已经非常不错了。 临走时,一夜之间,孕妇门前堆了不少粮食和金银。 宣教司承诺只要孩子生下来,会由官府抚养,女人们可以再嫁。 而这些孩子,将成为华夏最坚定的信仰者。 文明要么在战场上诞生,要么在床上孕育。 这个时代的河中并不贫穷,躺在东西方最重要的商路上,即使到了后世,七河流域也是哈萨克斯坦的重要粮食棉花产地,卖往华夏。 昭明国背后有大唐撑着,大有可为。 大军聚集在怛罗斯,李晔刚要动身,却收到高思继送来的消息。 在伏尔加河中游发现契丹人的踪迹。 咸海大战,可萨人十万精锐沦丧,契丹人趁势而起,携萨图克残部吞并钦察部落,北上击败保加尔人与罗斯人,占领伏尔加河中游草原。 可萨人不敢跟大唐动手,把矛头对向契丹人,已经联合罗斯人准备天暖之后南北夹击。 就个人而言,李晔对契丹人的顽强生命力非常佩服。 纵观华夏几千年的历史,相对其他草原屠夫,契丹相对温和一些,主动唐化,还摸索出南北院的制度。 贵族阶层以汉化为荣。 韩知古的孙子韩德让能摸到辽国太后的床上,还被封为楚国王,兼任北府宰相、北院枢密使,位极人臣,赐名耶律隆运,成了辽圣宗耶律隆绪的义兄,位在亲王之上,关键还寿终正寝。 有辽一朝,汉人为将为相着大有人在。 也不怪中土的魔王黄巢、秦宗权肆虐时,北地汉人大量逃亡辽东。 再看金国、蒙古、满清,汉人有这待遇? 实际上,契丹已经成为华夏的次文明。 当华夏强盛时,他们只能成为附庸。 即便是历史上的西辽帝国,也有深深的华夏印记。 再次灭亡他们不难,但灭亡之后,大唐能在伏尔加中游站住脚吗? 最终还是便宜了罗斯人可萨人。 人口不足,成了大唐在西土最大的限制。 “你意下如何?”李晔问道。 李佑思索之后道:“儿臣以为,眼下将士们人心思归,无力攻打契丹,不如招抚他们!” “接着说。” “契丹人忽然崛起,实则对大唐有利,所占领之地,悬于可萨东北,顺河而下便可直入可萨都城,此乃心腹之患!契丹不仅吸引了可萨人的仇恨,还挡住了北面的罗斯人,让李嗣源、高思继两位郡王能够休养生息,大唐可立于不败之地,静观其变。” 在军事上,李佑这些年的确长进不少。 “你说的不错,契丹人立足上游,对大唐有百利而无一害,朕此番西征,除了收复故土,还要扬我大唐文明,只要契丹人不倒向大食法西方教,就是可以扶植的对象。” “但,耶律阿保机死于我军之手,契丹人会低头吗?”李佑疑惑道。 契丹的突然崛起,让西土的地缘格局再次发生剧变。 无论契丹曾经与大唐多么仇大苦深,站在文明的立场上,双方是天然的盟友。 “一定会,若没有大唐支持,他们安能在北面草原上立足?耶律德光与述律平都非常人,一定会想明白的,如果他们想不明白,那就不要怪大唐不讲情面!” 对大唐而言,契丹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而对契丹而言,大唐却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只有背靠大唐,他们才能放心西进。 而一旦大唐成为他们敌人,契丹四面楚歌,旬月间,唐军与可萨人联合,便能再灭他们一次。 述律平和耶律德光都是着名的狠人,能屈能伸的道理又怎会想不明白? “你想明白了吗?”李晔道。 “儿臣明白了。”李佑恭敬拱手。 李晔笑道:“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不能单纯从军事上考虑,还应着眼于未来。” 李佑苦笑道:“儿臣不及父皇百一。” 这马屁让李晔大为受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还年轻,可以学。”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李晔满意道:“向西方放出消息,契丹为大唐臣国,勿动,动则大唐必击之!” 这道消息只要放出去,耶律德光就知道大唐的态度了。 如果他不傻,一定会派出使者。 不过这也让李晔返回大唐的时间稍稍延后。 而河中大地,正在渐渐转暖。 大地生出草芽。 突然窜起的契丹,成为李晔在西土最后的一颗棋子。 至于契丹人崛起之后,会不会调转矛头,李晔觉得,如果占据河中、呼罗珊、中亚草原,背靠大唐的昭明国,敌不过三面皆敌的契丹人,昭明国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而契丹人想走到这一步,至少要先吞并东欧平原。 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第692章 虚虚实实 西州忽然戒严起来,军士接掌全城。 严密盘查过往的每一个人。 西州顿时成了中土与西域中的一个孤岛,与世隔绝。 任谁也不会想到,西州都督此刻已经失去了自由。 “刘都督,时间已经不多了,太子等着你的回复!”林光远话音中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这场争斗当中,最无辜、最没有退路的人就是刘鄩。 西州夹在中土西域之间,他夹在皇帝太子之间,想置身事外都不可能。 林光远假借长安使者之名,猝然发动,制住刘鄩,一上来就以长安的家眷要挟,又许下重利,暗中勾连西州军镇司的将吏。 “圣人西征河中,二十万将士浴血奋战,殿下如此行事,岂能让天下人心服?”刘鄩沙哑着嗓子道。 皇城司的手段并不好受。 废在林光远手上的人不知有多少。 五大统领中,林光远掌审讯刑罚,手段最为阴毒。 “圣人已经老了,这天下迟早是太子的,只要你点头,节度使、郡王唾手可得!不要忘了,你在长安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朝气蓬勃的年纪,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他们想一下。”林光远眼中冒着两团幽火,配上他宽大额头,狭长的脸,仿佛地狱来的恶鬼。 而他的气质也如恶鬼一般阴冷。 很多强硬的人,在他面前走不过一个时辰,便什么都招了。 刘鄩笑了起来,“只怕我答应了太子,死的更快,太子成事之后,会以某的人头塞天下悠悠之口,此事恕难从命。” “你真的不怕死?”林光远眼中的幽火闪动着。 “每个人都会死,但有的人名垂青史,有的人遗臭万年。”刘鄩有气无力的垂下了头。 “青史是由胜利者写的,太宗兵发玄武门,囚上皇,诛手足,灭建成元吉满门,还不是为后世称道的圣君?而你刘鄩,将如这西域的沙粒一样,没人会记得。” 刘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太子能跟太宗相提并论吗?我劝你最好不要期望太高。” 林光远一张死人般的脸,仿佛从来都没有其他表情,不会愤怒,也不会欣喜,只有阴沉,“冥顽不灵,就不要怪在下手下无情了,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他们虽然兵略不及你,但守住这座城,拖住西征大军,还是能做到的,来人,送刘都督上路。” 两个虎背熊腰的甲士进来,刚要提着刘鄩外走。 林光远神色一动,忽然道:“等等,把兜鍪脱下来。” 两名甲士一愣,第一个人顺从脱下头盔。 “你是第七队的张敬思。”林光远的记性一向很好。 他的眼神飘到第二个人身上。 第二个人也在脱兜鍪。 但就在即将摘下兜鍪的瞬间,忽然像个豹子一般窜了出去,腰间长刀于跳跃间拔出,凌空便是一刀,只见刀光一闪,仿佛划过一道惊雷。 这是武元登唯一的机会。 皇城司前后六位统领,林光远武艺最高。 这一刀之下,本不该有活人。 火花一闪,林光远却只凭左臂挡住了。 袖口为长刀割破,露出里面的精铁护臂。 “四郎,好久不见!”林光远没有表情的死人脸居然露出了欣喜之色,仿佛故友重逢。 武元登一脚蹬开林光远,反手一刀,砍倒张敬思。 堂外之人听到动静,一个个破门而入。 “从你拒绝太子的那一刻,你就输了!”林光远的脸又阴沉下来。 武元登扫了扫扑进来的皇城司,又看了看有气无力的刘鄩,大声吼道:“你们知道在做什么吗?这是在谋反,背叛圣人,背叛大唐!” “背叛圣人,背叛大唐”这八字一出口,在场之人眼神都畏畏缩缩。 皇城司一向忠于皇帝本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一条道走到黑。 大势之下,难免有人情非得已。 皇城司的人互相传递着眼色。 林光远冷冷道:“别忘了你们已经画押,若圣人还朝,第一个要诛灭九族的就是你们!” 武元登抢道:“圣人一向仁慈,只要你们拨乱反正,不仅会宽恕你们,还会重赏!难道你们忘了,当初若不是圣人,你们早就成了一举枯骨!又怎会有今日?” “休听他胡言乱语,他在骗你们,拖延时间。”林光远渐渐急躁起来,远没有刚才的胜券在握。 “诸位扪心自问,到底是谁在骗你们,难道区区林光远,区区西州,真能挡圣人二十万大军吗?现在反正还来得及。” “诛杀此獠,太子赏金千两!连升三级!”林光远拔出了横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人挺刀冲向武元登。 然而才趋前两步,一柄锋利的横刀透胸而出。 那人倒在地上。 堂中忽然安静下来。 只有众人急促的呼吸声。 安静之后,便是狂风暴雨。 刀、锤、鞭、锏,满堂飞舞。 厮杀之人分成两拨,都红着眼,无情的砍砸着。 霎时间,堂中血肉横飞。 林光远面无表情,一柄横刀在人群中翻来覆去,收割着昔日袍泽的性命。 终究是他的人多一些。 很快便将“叛徒”绞杀一空。 武元登可以逃,但他不愿放过这最后的机会。 “这是何必呢?”林光远刀法如他的人一样,阴毒狡诈。 武元登暴起几次都被他压制下来。 身上还中了两刀,血流如注。 堂中能站起的只有五个人,但全都是林光远的人。 似乎在劫难逃了。 武元登长叹一口气,艰难的站起,握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失血太多,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 “圣人必胜,大唐必兴!”他几乎是吼出来,然后狂笑着,挺刀冲向林光远。 林光远的眼神还是如死人一般。 他举起了刀,“那你就为你的圣人你的大唐陪葬吧。” 刀光一闪。 鲜血激飞,喷的武元登一脸。 浓烈的血腥气,也让他清醒了一些。 一条断臂飞在空中。 不是他的,而是林光远的。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什么时,刀光吞吐如雷。 站着的四个人全都倒下。 直到这时候,林光远才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人影定住,却是刘鄩,此刻的他哪有半分虚弱之态? 他的人,就像他手中的刀一样锋芒毕露。 “终于,让本将找到一个机会!”长刀在手,刘鄩眸中全是杀气,“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你一直是装的。”林光远忽然想起曾经见过的关于刘鄩的卷宗。 刘鄩用兵,一步百计,长于袭人! 刘鄩一脸傲气,吟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用兵之道也。兵法之妙,岂是你能知晓?” 长刀挥下,林光远人头落地……